《小结巴的彪悍人生》 作者:旭沐生   文案   龙海市银九爷,银公馆的主人,绝美的容颜,狠厉的手段,是女人的梦想,也是她们的噩梦。   他冷漠,狠厉,偏执。   杜泉在他眼中就是个怪胎,结巴,固执,笨拙,活得辛苦却爱管闲事,可她永远都在笑着,像是画了张假脸。 没错,她虚伪又胆小,为了活着,为了达成目的,她什么都做得出来,她又是狠心凉薄的。   古老的店铺邪恶成怪,地缚灵吸食魂魄,扰乱人世,小泉被抓,危难之时,她却只想到一个名字。   “银九!”   于是,这个人成了她一辈子的救赎。   偌大的公馆,安静的像座坟墓。   一道欢快的笑声打破了死寂,银九爷皱眉,“杜泉,再吵就把你扔出去喂鬼。”   “哦。”   “……去后院玩。”   “好!”   于是,小泉开始了溜猫逗狗的日子,顺便见识一些妖魔鬼怪,奇闻异事……   憨厚软萌小结巴&冷厉偏执大boss   架空近代,灵异神怪,纯属虚构,请勿考据呦。   轻灵异有糖吃,不要怕,放心啃文!   内容标签:甜文 古代幻想   主角:杜泉,银九爷(银乌术) ┃ 配角:楼月生,牡丹,陈璜 ┃ 其它:百鬼夜行,纸醉金迷 =============================== 第一章   七月十五,雷雨。   黑云压在龙海市上空,雷电将天地连接,忽明忽暗得像一只年久失修的探照灯,每一次闪烁都好像在掩饰阴暗处的不明之物。   下午三点,大雨倾盆而下,奔波生计的人们急着寻避雨处,各色的伞就像花儿一样绽放在昏暗之中。黄包车夫跑得极快,躲过巡捕房的警车鸣笛,慌张地在幽深街道上穿梭,留下一道道辙痕,鬼节这日怕是谁都不想在外停留太久。   杜泉探着头看了看,见巡捕房的人又冒着雨四处询问赶紧低下头到门口收拾东西,听说昨晚又死了五六个人,都是年轻健康的男子,罪犯不知踪影,闹得人心惶惶。   她伸着两条细细的胳膊,费力地将铺子外的大木架子扛回来,单薄的肩背上蹭掉了皮,她小心的垫了块帕子便继续忙碌,反正祸事没发生自己身上,心里也不会太大在意。   等木架都搬回屋内后,身上那件浅黄色粗布对襟小衫已经被雨水浇透,黑色的小脚布裤贴在腿上冰凉僵硬。她从包里翻出一件土灰色外罩衫披在身上,越发像一只被打湿的鹌鹑,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清点库里积压的成衣。   “咣当”铺门忽然被推开,两个穿着条纹短袖旗袍的女人一边拍着身上雨水,一边抱怨着跑进来,她们浑身湿哒哒,杜泉忙过去迎客,弓着腰堆起笑,费力的说:“王……王昌祥成……衣铺,欢……迎两位。”   “呦,还是个小结巴。”其中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女人声音尖细。   “是,姐姐……好。”杜泉也不在意,笑着迎人进来,还殷勤地拉开椅子。   “倒是伶俐。”那女人用冰凉的手指捏了捏她的脸,就翘着脚坐下,脚底的泥很厚踩了一串印子。   这两个人身上带着浓重的香水味,浓妆都晕开了,脸色苍白嘴唇殷红,眼窝处黑了一圈,看着有些吓人。她们都烫着时髦卷发,齐耳短发那个穿着及膝的绯红旗袍,长发披肩那个则穿了一件紫色的。   杜泉听他们说起“客人”、“小费”便猜测这两个是百乐门歌女,可她叫不上名字。   她依旧笑着,还去倒了热水,礼貌地请那两人喝茶。   “小结巴。”短头发的女人朝她吐了一个烟圈,不客气道:“你们这成衣铺子里的旗袍款式早就过时了,现在那些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都爱穿紧身的旗袍和洋装,衬得身段苗条极了。哪还会穿这些直筒子长裙,颜色艳俗又没腰身丑死了。”   杜泉回头看了看,从一边的新货里找出两件儿递过去,一件是浅蓝色过膝短袖旗袍,领口袖口都绣了花纹,两边开衩到大腿,一件是粉色碎花的。“这……是银氏百货里的……新样式,姐姐们……衣裳湿了,也……也能换换。”   大概是她笑得还算可爱,那短头发还真去试了,出来后走到穿衣镜边前后左右都照了照,然后指着那镜子说:“冒牌货就是冒牌货,仿着银氏的款也做不出人家的样。还有……人家银氏百货商场里可都是从巴黎进口的水银镜,你们这是立了个什么破烂,将人照得跟鬼一样。”   长头发歌女吸着烟也笑了起来,暧昧不清道:“说起银氏,这么久了,你爬上银九爷的床了吗?”   “银九爷?他的心是铁打的吧,我这般容貌他竟视若无睹,真是……瞎了眼。他还真把咱们当摆设呢。”短头发不屑的笑了一声,抬手拢了拢头发,轻轻哼起了歌。   而另一个长发女子幽幽地说了句:“那人虽说长了颗铁打的心,却叫人欲罢不能呢,呵呵。”她这一句呓语般,杜泉听不太真切,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们姐妹竟抱在一起在镜前跳起了舞,脚上的鞋子没了踪迹。   看来又是两个一心想攀着银家的人啊……   说起银家,不得不提银氏百货大楼,坐落于租界内最繁华的广场,来往得全是高端人士。大楼共四层,西洋式的宫殿建筑,金碧辉煌,每日接待着上千位上流人物,简直就是个销金窟。里头的衣裳鞋子、胭脂香水很多都来自海外,价格高昂,据说那里的一只洋口红就要几十个大洋,成套的护肤品,精致的香露还有洋装鞋包都受到贵妇千金的追捧。   大玻璃橱窗内展示着漂亮的衣裳,吸引着来往的视线。   至于她们口中的银九爷就是百货公司的老板,神秘、传奇,是个天才。但更多的人认为他残忍狠厉,冷酷无情,平常喝人血吃人肉,发起疯来,见人就杀,是个魔鬼。   杜泉没见过银九爷,就立在一旁听她们闲聊。那短头发很爱美,指挥着杜泉拿了好几件衣服在试。看着她丰满妖娆的身姿,杜泉不禁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清瘦娇小,直挺挺立着像根小竹竿,身上的衣裳不怎么挨身,空荡荡的架在身上。所幸她长了一张圆脸两颊有肉,眼睛清亮,嘴角梨涡,这才显得不那么寒酸。   她对着镜子抿了抿唇,正看着就听那女人问:“小结巴,觉得我好看么?”   短发女子盯着她问了一句,杜泉连忙回道:“……好看。”   “算你识相,去库房再拿些过来。”   此时墙角那架洋钟有气无力的响了几声,正好下午四点,外头都已经黑的看不清路了,杜泉租的房子在县城边缘的柳港一带,狭窄拥挤,弄堂没有路灯,她害怕走夜路。   可她也不敢得罪客人,担忧地看了外面一眼,最终还是认命地进了库房翻找衣裳,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没关系,说……说不定一会儿就……不下了……七月天……气热,下雨……正好。”   正说着,门框上传来“砰砰……”的响声。   杜泉快步出去,竟发现那两个人悄无声无息地走了。   “这么大的雨,怎……怎么着急……走了?”她嘀咕了一声,抬头见屋檐底下的吊灯铁罩疯狂摇晃,甩在窗框上“咣咣”直响,只好顶着雨搬了梯子去修理。   好不容易剪断那截旧电线,她拽下灯罩就往下爬却觉得脑门上有温热的液体。   “滴答滴答……”   她怀里还抱着那大灯罩,抬手蹭了蹭,低头一看,竟满手是血,她连忙抬头,就见那电线断口流出了……血   “咣当”灯罩掉在地上,杜泉连滚带爬的下了梯,又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截电线竟像是活了似的,“嗖”的一下缩回了屋檐内。   一定是累坏了,眼花了!   此时一股冷风卷过来,杜泉打了个寒颤,刚想仔细看看,就听着屋内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同事苏红便叫喊起来:“结巴!快来帮忙!”   苏红先前出去进货,这才回来,猛地一喊,将杜泉吓得跳脚,连忙回应:“来……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灯罩踢到远处,抬头见门匾上几个字的漆被雨水冲得猩红,心里又是一紧。擦着额角的雨水进屋,见苏红蹲在地上收拾东西便蹭过去,低声道:“回……回来了,辛苦啊。”   “嗯。”苏红把一大包东西放在地上,紧接着拍了拍大腿,有些幸灾乐祸道:“这人啊,就是不能太嚣张,你知道么?十字路口有两个歌女被车撞死了,血流了一地也没人管。”   “撞死了?谁……谁呀?”杜泉缩着肩问了一句。   苏红嘴巴一撇,有几分幸灾乐祸道:“还能有谁?百乐门歌女,玫瑰和紫薰,就那两个双胞胎,一个爱穿红一个爱穿紫,仗着是银公馆出来的人,平日趾高气昂、目中无人,我呸!被赶出来的赔钱货,一脸穷酸,成天就想着攀高枝,到处勾三搭四!听说最近搭上了洋人富商,发了点横财,刚从银氏百货买了东西回来就在街口被撞死了,真晦气。”   杜泉伸着脖子认认真真地听完,脸色煞白,结巴着问:“这……这是什……什么时候的……事?”   苏红喝了口水,“好像是两点左右吧,怎么,你见着了?”   “两点?”   那刚刚进来的两个是什么东西?   杜泉僵硬的迈开步子走到镜子旁边,就看到地砖上有几个血点,正散发着腥臭气。   她跌跌撞撞跑到门外,一直往路口跑,大雨打在身上极疼,她握着拳头,顺着血水找到了跌在十字路口的尸身,真是她们两!   如果她们早就死了,那么刚才店里进来的就根本不是人……   杜泉自幼就与众不同,只要阴天打雷下雨就极易撞到鬼,而她又分辨不出人和鬼哪里不同,经常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手舞足蹈,所以小时候被村民指指点点,她和阿婆也被视作异类。她看着那两具尸身,想着她们刚才四处游荡时说的话,大概她们也没发现自己死了吧。   两具尸体扭曲着摔在水坑内,周围聚了一滩血水,可来往的人都当做没看见,远远避开,淡漠的心比这雨水都要冷。   她蹲下身将那短发歌女抬起来,费力地拖到路边,正在拖另一具尸身的时候,忽然过来几个穿着雨衣的人大步过来,粗鲁地把她推到一边,像拖着死猪一样拖着尸首便走。   “你……你们……干什么!”她追着那几个恶狠狠的人,大声质问。   “滚开,少他妈管闲事!。”   杜泉被人推开,看着他们抬起尸身就往河边走,似乎要扔进去于是又不死心的跟上去问:“你们……不行!”   “嘿!你个臭结巴!”穿着雨衣的大个子“呸”了一声,过来揪住她领子,用力甩到一边,杜泉跌在水坑里,挣扎着坐起来,刚要说话余光就看到身边走过来一个人,而她头顶也被对方的伞遮住了雨。   她眯着眼抬起头就看到质地上乘的黑色呢子大衣,那人戴着雪白手套,脚上的黑色高帮子皮鞋,鞋面油亮,一尘不染,堪堪停在一片干燥的地面上。这人打扮得奇怪,大夏天里他竟像是过冬一样。   来收尸的人见到这个黑大衣顿时恭谨,都拱手行礼喊了声:“九爷。”   这就是银氏九爷么?   杜泉看不到那人的脸,见他手上的紫檀木手杖动了一下,衣摆晃动散出香气,她不禁缩起肩往旁边挪了挪,竟怕自己脏了对方的衣服。   银九不轻不重地磕了一声,冷淡的声音砸了下来,问:“清理垃圾,很难吗?”   垃圾,他在说那两个女子么……   对面的几个人一听这话差点跪在水坑里,连连告饶,而那人只是摆摆手,扔下两个字“动手”便转身进了车内。   “噗通”那两个歌女的尸身被扔进了墨河之内,顿时被吞没。“不要!”杜泉喊了一声,头皮一痛,被人狠狠拽起来往远处拖去。   “你们……这些坏人!”她被拖着鞋也丢了,后脚跟上磨掉一层皮,但还是低声骂了他们几句。她盯着那个叫银九爷的男人,穿过雨帘,只看到了一截苍白的下巴还有殷红的嘴唇。他像一团裹着黑雾的石像,没有半分人气。   巡捕房的人躬身靠在车边陪着笑脸,对他毁人尸身的做派视而不见,谁知道私底下收了银家多少好处。   杜泉像块抹布似的被扔在远处,或许是她的视线太过锋利,车内的银九忽然侧了侧脸向这边看了一眼,随后向他的手下摆了摆手,两个大汉便往这边走来。   “你这个找死的臭东西!”杜泉被踢到在地,身上被踢了好几脚,大个子抹了把脸,踩着她的腿骂道:“臭结巴,多管闲事!你他妈找死呢,信不信老子把你也扔进去喂鱼!有病!”杜泉扁着嘴,在疾风骤雨中闻到一股腥臭味,唇上雨水苦涩至极,再也不像小时候山林雨露那般甘甜。   那两人骂骂咧咧离开,她连忙跑到一个角落里抱着膝盖蹲下。这个世道,蛮横得让人心寒,如她和那两个歌女般的下等人,难道就活该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么?   “轰……”银九爷坐在高级的轿车里呼啸而去,她扒着墙探头看了一眼,又重重地靠了回去,这些有钱人果真都一样,心狠手辣、目下无尘,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来这里吸口气都觉得脏吧……   银九一走,其他人就哗啦啦全走光了,杜泉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铺子里,刚一脚踏进去,“砰”门就在身后合上了。 第二章   “呼噜……呜……”她听到镜子那边有动静,连忙过去查看,就见身后就见苏红跪趴在那块大镜子前,像只猴子似的两手扒着镜面,头凑在墙角缝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嗓子里还发出……动物一样的低吼声。   她身上很疼,退了几步,小心地问:“苏红,你在……找什么?”   苏红忽然回头,姿势诡异,脖子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向后扭着,神情古怪地笑了一下,起身拍了拍衣服站了起来,捏着嗓子说:“没找什么。”   此时她很不对劲,扭腰甩胯,眼神魅惑,掐着兰花指不停地拢着头发和之前到店的短头发歌女一个样。   杜泉挪了挪脚,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僵硬,挤出一个笑容,随口闲聊道:“那就好……你,你……喝水吗?”   “闭嘴,别吵!”苏红竖起食指在唇边“嘘”了一声,随后从旁边架上扒了一件旗袍就换起来,不管不顾地脱光了身子,杜泉吓得后退,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   苏红裹了一件翠绿色的绸缎旗袍,像只肉乎乎的大虫,将衣服撑出一条条褶皱,又从包里拿一个袋子,取出一堆胭脂香水,对着镜子仔细描摹。杜泉瞥了一眼,就见那个袋子上印着“银氏百货”的枫叶标志,再然后就看到手绳和袋底的血迹。   原来苏红竟把那两个死去歌女的袋子偷拿回来了……   “这是……歌女的东西。”杜泉挤出一句。   苏红也没再反驳,涂上了口红之后就对着镜子左右照。   杜泉偷瞄了一眼,总觉得死人的东西还是别碰,于是结结巴巴地劝说道:“今天是十五,死人的东西……别碰吧。而且,我右……右眼跳了一天,不……不吉利。”她说话结巴,所以声音很小,说得慢,老怕惊着别人。   说完苏红也不搭腔,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个笑,掐着兰花指抚了抚下巴,感慨似地说:“不吉利?我和你可不一样。”   杜泉看着她对镜自怜,也就没再多话,抿嘴笑了笑,挤出一对梨涡,吭哧了一句:“说……说的也是。”   她攥着手指,缓缓走到苏红跟前,伸出手假装替她整理衣裳,掌心划过苏红小腿上那冰凉的肌肤,闭眼凝神一探,竟感知到一团十分混沌的情绪,“恐惧、不甘和绝望……”   “结巴,你在做什么?”   杜泉本是蹲在地上替苏红整理鞋带,闻言抬头,就见苏红正冷冷地俯视着她,眼缝里似有什么东西,沿着苏红的眼尾向鬓角窜去。   “苏……苏红,你……有没有不舒服?”她站起来抓着苏红的手臂,轻轻问了一句。   她问完,苏红似乎很茫然,扭头看了看四周,忽然打了个哆嗦,猛地推开她的手臂,厉声道:“去给我拿衣服!”   “什……么衣服?”   “啰嗦!把新送来的衣服都给我拿出来!这一身肥肉,穿什么都不好看,恶心……”苏红不满地揪着身上的肉,掐出一串红印子,嘟嘟囔囔从架子上粗鲁地拽了几件又开始换。   杜泉皱眉看着她,总觉得此刻苏红像被什么脏东西附体,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她从包里偷偷地拿了一道庙里求来的平安符塞到镜子边上,又劝着苏红喝了一碗放着符纸灰的茶水,希望能对苏红有点用……   见苏红也没察觉,她就小声劝说:“苏……苏红,你快休息一会儿,我去擦……地。”   她说完就拿了抹布和刷子去后头冲洗地面了,忙乎之余会听着苏红那边动静。她记得阿婆说过,若是不小心沾了脏东西,喝点符水就好了。   此时,店里那架已经坏了很久的留声机忽然开始转动,唱起洋文歌,杜泉吓得一个激灵,躲在柜台后看着苏红扭腰送胯,发出阵阵腻人的笑声,越发地不安了。   外头还在下雨,她焦急的等着下班,不时看看柜台上的座钟,在离六点还有大约一刻钟时,外头总算停了雨。杜泉松了口气,也不敢惊动镜子前起舞的苏红,轻手轻脚地倒了垃圾,顺手把一只瘸腿猫抱进来喂了点吃的。   雨是停了,可天空依旧黑如幕布,云未全部散开,早早就黑了下来。   店里的灯昏暗,打在那些粗制滥造的木头模特头上,光影斑驳。苏红就站在那些模特架子旁边,紧紧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些模特没有脸,只贴了一张白纸,上面画了眉眼,浓妆艳抹的五官,呆滞的表情,好像花圈店的纸扎一样。   杜泉费力的吞咽了一下,默默移开视线,走到柜台边快速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手腕上的红绳结口处坠着一条小银鱼,从她记忆起就在腕上了,阿婆说这东西是神仙给的,让她戴着辟邪。   她捻着银鱼,自言自语的念叨:“婆婆,阿泉又见到脏东西了,婆婆,我害怕……”   “结巴……”幽幽一声轻唤贴着她耳朵传来。   杜泉肩头一抖,僵着脖子回身就见苏红脸色惨白地立在她身后,和往常那样抠了抠鼻子,揉着脖子有气无力地说:“几点了,还不下班么?”说着便打了个哈欠。   “苏红,你……没事吧。”杜泉不动声色地推开。   “没事啊,就是困……好想睡觉。”她困倦地说,神情又恢复了平时那个懒懒的样子。   杜泉放了心,心想着她应该是缓过神了,便回答道:“很快就……”一旁的苏红就支棱着耳朵问:“外头什么声儿?”   杜泉站在门口听了听,是十字路口往东那家丧仪馆,里头二胡和唢呐的刺耳声音飘过来,带着哀伤的调调。   刚要回答,就听着一道刺耳的声音嘲讽道:“呦,结巴,搁这儿坐井观天呢?”   杜泉被吓了一跳,猛地朝巷口看去,就见昏暗的路灯下站着那位神出鬼没的老板——吴华庭,他梳着油亮的背头,站在昏暗的路灯下死死的盯着她,面目狰狞好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恶鬼。   被忽然冒出来的老板吓了一跳,杜泉紧张的靠在门框上,捏着袖口堆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结巴道:“吴老,老……”   “老什么老!进来,我有话跟你们说。”老板身上一股酒气,眼睛布满血丝。   杜泉被他推了一把踉跄着差点摔倒,被门口的苏红扶着站稳。她摇了摇头连忙走进去规规矩矩的站在衣架子旁边,而苏红此刻神情恍惚,手上还抓着一条衣裳模特的木胳膊。   吴老板打着酒嗝进来,翘着二郎腿坐在屋子中间的那把红木椅子上,背后就是那些花红柳绿的衣裳,他随手从桌上拿起一颗木头雕的模特头,端详了一下抬手就把上面的纸脸撕了下去,粗声粗气地说道:“这个店倒闭了,这是二十块大洋,店里剩下的衣服你们分一分带走。”   “倒闭!”杜泉惊愕的抬起头看了那老板一眼,又被他那白惨惨的脸吓了一跳,鼓足勇气期期艾艾的说:“吴老板,我,我房租还没交齐……”   “嫌少?杜泉,你到了我这店里头总共卖出去几件衣服!成天畏畏缩缩连句痛快话都说不清,就你还讨价还价!”   杜泉气不过,攥着拳头,说:“我在这里……做了半年,你……你就发过一次工钱,你……这是欺诈!”   她说完脸上就被甩了一巴掌,捂着脸站直身就见吴老板伸长了手臂要掐她的脖子,连忙抬手扳住他的手掌,这双手冰凉滑腻就像刚从冰堆里捞出来的,他眼睛猩红,嘴唇青紫,从皮肉之下传来的情绪乱成一团,似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乱窜。   杜泉有个与生俱来的本事,就是能通过与人肌肤接触探知对方的心绪起伏,所以,当她察觉到吴老板和苏红一样,竟然平白无故地产生巨大的恐惧时不禁奇怪。   这时,苏红手里拿着模特的假胳膊重重敲在老板背上,把他打得“嗷”了一嗓子便跌在地上。杜泉连忙踢了他一脚,跌跌撞撞往后退,一直退到门口。   老板被打得不轻,泄力似的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坐起来,他狠狠地看着她和苏红,不依不饶地骂道:“你们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那副蠢样,脑子比驴还笨,满脸穷酸相,还怪我骗人,你们长这样子……不就是让人骗的么?还有……”   后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杜泉是个圆圆脸,被这么一激,整个人成了个红腾腾的大番茄。她本就是个木讷性子,加上结巴平时最怕和人争执,每次话到嘴边都不敢吱声。   现在被这么急言令色的数落,虽然边上没什么人看着,可她还是脸上火辣辣,感觉脸皮都黏在了地上。   “够了!”苏红又激动起来,浑身的肉颤个不停,眼睛瞪得极大,指着老板骂道:“你个混球!你说这条街是黄金地段,结果旁边就挨着丧葬馆,一堆破烂儿衣服,谁稀罕来啊!”   “卖不出去是你们没本事,反正就这么钱,店面我已经卖出去了,明天就有人来拆,都给老子滚蛋!”老板愤怒的踹了下桌子,茶杯摔了一地,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不能拆!”苏红依旧不依不饶的喊叫。   老板彻底没了耐性,腾一下站起来,甩开苏红,瞪着那双鼓鼓的金鱼眼,“一个结巴,一个泼妇,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把你们招进来!”   杜泉胸口起伏,紧紧攥着手指,这家伙分明就是要坑人,当初说月钱是十五块大洋,她和苏红在这里整整做了三个月,拿十块就要打发她们!   她心头诅咒了千万遍,整个人又气又急可是不敢上去叫嚷,可怜苏红上去推他还被甩到地上,滚圆的身子扑腾了好几下都没起来。   “苏红!”   杜泉再怂包,这会儿也急了,抱起木柜上的钟表就朝老板头上扔了过去,正想蹲下去扶起苏红,就见她忽然半蹲起来,抬头死死盯着老板,喊了一句,“去死吧!”   随着尖利的声音响起,店里的灯“刺啦刺啦”几声,“咔哒”一声,后墙的电闸突然跳了上去,整个铺子里陷入黑暗。 第三章   门这时候被风“撞”开,杜泉被不明的力道撞倒,紧接着一股腥臭味灌了进来,地板变得黏糊,她一阵反胃,连滚带爬的寻了一处架子躲在后头。店里漆黑,门口处反而被桥岸边的大灯照出些光亮来,她紧紧盯着门,就看到很大的雾气进了店里。   “啊……啊……救……”老板短促惊叫了几声后,便是“噗通噗通”一阵混乱。   期间还有野兽般压抑的低吼,甚至还有□□被重重摔打的声音。杜泉两眼一抹黑也不敢动弹,“刺啦刺啦”一阵瘆人的摩擦声中,似乎有人用某种尖东西抠地板。   “救命……”老板最后凄厉地喊了一声后,门“砰”的一下被合上,所有声音瞬间都消失,屋内忽然安静下来。   “苏红?”   杜泉吓得浑身颤抖,紧紧贴着墙面小声喊了一句,却没有听到回话,腕上的红绳发烫,黑暗让人窒息,杜泉脑门冒着冷汗,用力掐了自己一把,顺着墙根一直往里爬找到了电闸位置。那东西钉在后墙,墙边立着一张条凳,踩上去就能拉闸。   她是憨傻没错,可到底也是见过些风浪的人,并没被吓傻,镇定下来憋着一口气踩到凳子上,然而,当她指尖刚碰到手柄时,一只手臂越过她“咔”一下把电闸推了上去。   “刺啦”灯亮起来,杜泉松了口气,一回头就看到苏红的脸凑到她脖子跟前,那股腥臭传来,杜泉连忙往后仰,脚下一空就摔在地上。她也顾不上疼,赶紧扶墙站起来。   “苏……苏红……”   “没事了。”苏红说完紧接着也跳下凳子,站稳后先是用手抻了抻衣裳,又拿出小镜子照了照头发。   这时杜泉才发现苏红竟换了件紫色缠枝葡萄纹短袖旗袍,而且唇色比刚才更深了,有点像熟透了的李子,眼皮上擦了紫色的影彩,眼线细细的向上挑着,妩媚而凌厉。   杜泉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在她脚上那双红色皮鞋,这鞋……不是之前来的那位短发歌女穿着的鞋么?   正出神,对面苏红便说:“结巴,你早些回吧。”语调僵硬,口齿不清,好像很久没开口忽然生疏了似的。   杜泉拍了拍衣服,一手撑着墙壁,点点头,问了句:“我不急的,你们刚刚……”   “没事。”苏红神情有些呆滞,一双眼黑沉沉的,很快答了一句。   “没,没事就好,我……和你一起收拾。”杜泉不好意思先走,打算留下和苏红整理铺子里东西,毕竟刚才那一番动静不小,东西怕是乱成一团了。   谁知,她走到铺子中间时却看到……所有物件儿都整整齐齐摆放着。   杜泉心里打起了鼓,疑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就刚才灯灭时候,铺子里“砰砰……”明明有很多东西倒地了,可现在怎么都整整齐齐。   最让她最奇怪的是……老板没了踪迹。   “老,老板呢?我刚听到他,他喊……”她问。   苏红紧紧跟着她,笑着说:“走了。”   走了?怎么可能呢?门没开,灯没亮怎么走?   还没待她想明白,苏红已经拿了她的包走到门口,笑着向她招招手:“泉,你也回吧,一会儿更黑了”   杜泉身上汗毛乍立,讷讷地点点头,不敢深究苏红的古怪。   眼看着天越来越暗,她也就没再多问,接过包就快步往外走。苏红跟她也不是一路,两人从来没有一起回家,所以也不用等着。   她走到门口,终究还是不放心,这半年来,苏红没少帮她,给她带吃的,带她去买布做衣服,是个热情的女孩子。   苏红你到底怎么了?   杜泉心里不安,于是又停下来问:“苏红,你真没事?”   “傻丫头,我能有什么事,快回去吧。”这么看……似乎也还算正常。   杜泉迟疑片刻又问:“你……你刚刚有……没有闻到很重的……腥味?就……就在灯灭的时候?”   苏红歪了脖子,回道:“可能臭水沟的味,今天雨太大冲出来了。”   “也有道……理,那你……回去路……路上也小心。”她有些泄气地嘱咐了一句,转身往门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回吧。”苏红走到镜子前,面色古怪的点点头,不知道从哪儿抽出一只模特的手臂,朝她挥了挥就折回了库房,随后灯又暗了。   杜泉咽了咽口水,她也不敢看那块镜子,刚才有一瞬间,她似乎看到小红背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她腿有些僵硬,扶着墙壁挪到门口,推门时发现门轴上缠着一大团水草,难道是从河里冲上来的   百米远怎么能上来?发洪水了么?   她费力的将那些水草都拽下,扔到垃圾池,手上沾着腥臭味,就蹲在路边的水坑洗了洗。今天怪事不断,她根本不敢多想,反正这店已经倒闭,老板是个无赖,苏红又说没事,那她何必多管闲事。   于是,她虽心中惴惴不安却还是咬着牙紧了紧布包往回家的路上走去,布鞋早就湿透了,这会儿随着她的脚步发出“咯吱咯吱”的水声。   隔了一座天桥的地方就是租界了,那边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小洋楼上的招牌忽闪忽闪热闹得很。而县城这头安静多了,大雨洗过的天空比平日更冷,周围灰瓦石墙,折射出冷意,她一路小跑不敢回头,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她,窥视她,整个人精神都绷得紧紧的。   她连着摔了几跤,每一次都会栽到半腿深的大水坑里,浑身湿透,腿脚上都是伤,更要命的是,费力跑了半天也才过了两个路口,且堪堪停在殡仪馆门口。   “汪,呜……”   她紧紧抓着自己的包,抬头一看,就见一只黑黢黢半人高的长毛狗立在路边,威武得像只狮子,它背后不远处的大门敞开着,一口黑漆棺材就正对着她。   杜泉神经质般笑了几声,浑身打颤伸手摸到包里的一把铜刀,似乎能从这冰冷的东西上获得勇气,她眼睛里早就蓄满了泪,可因为惊恐生生憋着不敢出声,呆立在原地等那条大黑狗离开。   她是真不敢逃……   那狗盯着她忽然压低身子绷直了前爪,杜泉腿软的跌倒在地,黑狗呲着牙发出“呜呜”的低吟,猛地朝她跃来。   “啊!”   “噗通……”   她抱着头蜷成一团,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等了一会儿却听到身后有东西在扑腾,回头一看发现那黑狗对着水里的某个东西撕咬。   “阿铁。”这时一个清润的男声从远处传来,那黑狗忽然停了动作,抬头吠了一声,就窜进了丧仪馆。   杜泉惊魂未定,死死盯着水面,她甚至看到一个穿着白裙的长发女子,那头发极长像柔软的海草,攀上她的脚踝。   “啊,滚开!”她用力挥舞着铜刀。   “汪!”此时那黑狗冲这边叫了一声,杜泉匆匆回头,爬起来跟上那只大狗,一直跑到丧仪馆大门口的石台上才摆脱了水里的东西,腿下一软便靠着墙壁喘气。   过了近半个钟头,鼓楼的大钟响了起来,洋人造的东西,声音很响,能覆盖半个县城。共敲了十声,正好是夜晚十点。杜泉睁开眼,发现天上黑云竟散了,路上积水哗哗流动,在下水口附近形成漩涡,极速旋转。她皱眉看着,就听到门内有脚步声。   心中一喜,终于有活人走动,刚想打声招呼,就听着门内有人说了声:“九爷您这边请。”   银九爷么?他在这里做什么?   杜泉鬼使神差地扶着门框朝门内扫了一眼,就见那条黑毛大犬乖顺的卧在棺材旁,而它身侧立着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高大男子,军靴,白色手套,手杖,还真是那位银九爷。   他侧对着门,正垂眼看着棺材,忽然转头向这边看过来,杜泉一个愣神竟忘了躲,就那么直直对上一道冰冷的视线,也不小心看到了那张苍白清俊的脸。   此时云开雾散,月色极明,她望着那张脸出了神,她没想到凶名在外的银九爷竟有一副雌雄莫辨的精致容貌,自带着出尘仙气,眉疏目朗,肤如脂玉,长身静立于月下竟有种君子端方的味道。只是他眼神太过冷厉,使得整个人冷峻孤傲,让人望而生畏。   他看到有人闯进来也未呵斥,只是极淡地说了句:“出去。”   这是一道干净的声音,略低,像是从胸腔里发出的,很好听,若不是他为人太冷,她差点都能听出些许温柔来。刚才唤“阿铁”这两个字的想必也是他了。   杜泉见识过他的冷漠,知道自己扰了别人的事,便连忙把脚缩回去,弯腰鞠了一躬,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谢谢……狗。”   那九爷眼睑下垂,往大狗那边扫了一眼,便不再理会她。   倒是一旁的驼背老汉向她摆手,不高兴地说:“去去去,谁家的孩子,赶紧离开这儿!”   “对……对不起。”杜泉急忙点点头,拎起自己的包赶紧离开,像是逃荒一样,跌跌撞撞跑开了。   月光落下来,夜路看起来没那么黑。   她看着每个十字路口上晃动的火焰和飞散在空中的纸灰,埋头狂奔。   就在她跑远后,那银九爷抬手便将眼前的棺材板掀翻在地,随后伸进里头取出一样东西,血淋淋冒着热气。他看了看,眉心狠狠皱起嫌弃地将东西扔开,血染红他的手套,顺着指尖滴在地上。   那驼背人穿着黑色对襟马褂,腰系麻绳,手上拿着灯笼走过来,低声道:“九爷,这具尸身生前可是阴月阴时出生的,还是个雏,也不行么?”   “脏了,再找。”银九爷脱掉手套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是。”那老汉恭敬地将银九爷送走便回了丧仪馆内。   大门口,那只半人高的大黑狗不愿离去呜咽一声,银九爷俯身拍了拍它的头,那狗高兴地转了一圈撒花儿似的往杜泉回家的路上追了出去。   而那九爷凝眉向那边看了一眼,指尖微动,一根红线直直钉在一旁的水坑里,有东西猛地挣扎了几下窜出去扑进了河道里。   他疑惑地看了眼大狗消失的方向,自言自语道:“不过是个平凡生魂,竟招惹了这么多邪祟……古怪。”   “九爷,回公馆么?”车旁有人问了一句。   银九眯眼凝视着河道,淡声道:“去巡捕房。”   “是。”   轿车启动,大灯投出去老远,轰鸣着向西南方向的公租界驶去,那里灯火辉煌,正到了午夜热闹的时候。 第四章   柳巷一带是龙海市的贫民聚集处,杂乱拥挤嘈杂,杜泉一路狂奔总算回了自己那间逼仄的出租屋才算松了口气,弄堂里有人吵架,丁玲桄榔,再加狗吠猫叫鸟鸣,倒是多了些人气儿。   她住在断石门弄堂的最深处,两层楼,在顶处多出一个铁皮木板搭的小屋,像个大盒子,里头勉强放了一张铁床。一个月五块大洋,在城里已经是最便宜的了。   四周有些透风,床上湿冷,即便如此,她也无比安心,接了点水将身子擦了一遍,又喝了一大杯热水才总算缓了口气。   她靠着墙壁将一天的事思索了一遍,心不在焉地在日记本上写了几句话,翻出一颗丸药吞下去,就赶紧钻到被子里。   阿婆说过,如果害怕了就睡一觉,醒来后一切都会好。   夜风从窗户缝里挤进来,呜呜个不停,杜泉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头顶还挡着枕头,她把枕头底下那把黄铜匕首抱在怀里,又紧紧抓着腕间的红绳,念叨着:“玉……玉皇大帝,观音菩……菩萨,主,神啊……”一直念叨至“太上老君”才算有了些睡意。   只是,那些恐惧的念头并没有放过她,而是追到了梦里。   这一觉睡得不踏实,在梦里那些木头做的模特仿佛都活了过来,墨笔描出来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还有那铺子,在电闪雷鸣中竟变成一张血盆大口,发丝从裂缝中冒出死死的缠着她的脖子。黑水河的水冰凉刺骨漫上岸来一点一点把她淹没……   她开始喘不过气,这个时候村民出现了,他们戴着白色的面具,把她拖到祭坛上,绑在木架上,她看着高高隆起的柴堆,估算着这些要烧多久就能把她烧死。   “烧死她!灾星、妖孽!”   “这个害人精,村子里的人都是被她害死的……”   “砰”有人将石头打在她头上,血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柴堆上,那火苗“噗噗”冒起火花。   那些人更害怕了,举着火把,呼喝着:“妖孽,还命来,还命来!”   那时她才十三岁,被人从洞里拽出来,懵懂憨傻,不明白那些人的恶意,那尖利的声音重重的敲击在她的心口,一下一下密集又沉重,她挣扎着想要起来,在梦里祈求那些人放过自己。   大火和寒冰交替出现,她真真实实的体会了一次冰火两重天。在梦里她看到一个穿着绿旗袍的女人,那只滑腻的手拽着她往前面走,一路上有无数声音在她耳边窃窃私语,笑着哭着尖叫着,吵得她脑仁儿疼。   忽然,一扇黑漆漆的大门拦住了去路,顶上写着什么“司”,里面有水声还有……钟声,“铛”的一声,她听到耳侧有人说了句“回去。”   回去?回哪儿呢?   她后背猛地一种,一股大力将她推开,脚下一空她掉到了虚空,在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那个为她领路的女人,那是……   “砰砰!开门!”   重重地砸门声响起,杜泉猛地睁开眼,额角被墙上挂着的桃木剑戳中,有些疼,她茫然地看着屋顶,外头依旧阴沉沉,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杜泉心口依旧突突跳个不停,整个人还在颤抖。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梦里,还是已经醒了。   “杜泉!再不开门我就撬锁了!”   这声音是……是房东刘太太!   杜泉翻身坐起,扶着床缓了缓神,朝外头看了一眼,果然天还没亮,七月十六,房东太太每个月这天就按时按点的过来,每次都大呼小叫,上一次她躲着没交,今天被堵个正着。   她有预感,今天肯定不能善了。   刘太太还在外头叫嚷,杜泉怕她扰的四邻不安,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去开门。   门被拍的晃荡,房东还在骂,“我可看见你昨天回来了,再这么拖房租可别怪我……”   杜泉揉了揉太阳穴,深深吐了口气,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把门打开。   “刘……刘太太,您来了。”   房东太太人高马大,烫着卷发,眉毛画成两道黑线,眼睛被脸上的肉挤得只剩一条缝,唇上涂着鲜红的胭脂,皮肤白的像纸。她今天依旧穿着那件过时的旧旗袍,金线滚边儿,小立领,翠绿底色,满面小碎花,直筒腰身半长袖子。旗袍太紧,将她身上的赘肉勒得一条一条,两边儿开叉,露出又白又粗的小腿和那双红漆皮的高跟鞋。   杜泉每次见她,她都是这个打扮,想不注意都难。   房东太太四周瞅了一眼,最后落在唯唯诺诺的杜泉身上。刻薄地瞥了她一眼,不高兴地说:“杜泉,做人可得讲信用,我老早就通知过你的,这几天准备房租。你上个月躲了,这个月交不齐,就立马收拾东西走人。”   哎,又是这句话。   杜泉被数落的心头难受,又见识过她的泼辣手段,赶紧点头,“我搬,我这……就搬。”   房东太太双臂抱胸,露出胳膊下面开了线的一道口子,杜泉瞥了眼没敢多话。房东太太坐在门口那张椅子上,盯着她问:“搬是肯定得搬,之前的房租呢”   杜泉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十块大洋推了过去,又从糖果罐子里掏出十块也放过去,小心地解释道:“本打算……开了工资……还你。但店倒……倒闭了,老……老板只给了这么点,刘太太,我……我一会儿就去找工作,有……有了工资就还你,对不起……”   房东太太冷冷地笑了一声,用猩红的指甲叩了叩桌子,说:“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大约是看她这个苦瓜相来气,房东太太忽然站起来原地走了两圈,到窗口向外张望了一会儿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声音也同方才不太一样,上来一把抓住杜泉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龙海市有什么好,吃人的地境儿!跟姐姐走吧……”   她眼神疯狂,杜泉被那双凉腻腻的手抓着,竟不敢抬头看那张浓艳的脸,那张血红的嘴唇让她恶心。   好不容易等房东太太自说自话完了之后,杜泉才笑着恭维道:“刘太太一看就……就是好人,日后一定会走……走大运的,谢谢您当……初收留。”   说完就把自己的宝贝匕首递了过去,“这是我……我最值钱的。”   房东太太垂眼看着那个黄布包,手指碰了一下就缩了回去,阴沉着脸说:“拿走拿走,破烂玩意儿给我做什么!”之后也懒得骂她,把钱装进手袋便往外走去,刚走了两步又停下:“今天就给我搬走。”   “好,我搬。”   房东太太眯着那双小眼睛看了她一眼,倒是没再多说,摆弄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和包就踩着高跟鞋出了门,到门口的时候又嘱咐了一遍,“赶紧收拾东西,钥匙拿过来。”   杜泉本想再宽限一天,但抬头见那刘太太似乎很不耐烦,转身从包里掏出钥匙还给人家,她也是有骨气的,不能这么死皮赖脸。   “砰!”   门被甩上,房东“咯噔咯噔”踩着高跟鞋出了门,杜泉被屋子里的热气闷得难受,用袖子擦擦额头汗,就去开窗。   低头一看,竟瞧见房东太太走到了巷口那颗老槐树底下,两层楼梯外加百米小巷,她如何能这么快走到大街上的。   杜泉躲在窗缝看,那房东太太忽然停下扭头向这边看过来,杜泉就这样直直的和她对视,然后就见房东笑了,眼睛眯成一条黑缝,红唇裂到了耳根。忽然她又不笑了,恶狠狠地瞪着眼,露出一口黄牙,嘴巴张张合合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头好晕,房东那张脸似乎越来越清晰,嘴里的话也挤到她耳朵里,细细碎碎的声音,“杜泉走吧,跟我走吧,走吧,跟我走吧……”   她忽然想起来,这张脸不就是梦中要带她走的人么?   “我……不听,我不走……不走!”杜泉捂着耳朵,抬眼便看到房东的脸贴在了玻璃上,两只手紧紧的扒在玻璃上,用力的拍打。   “汪汪……”门外忽然响起狗吠,那些细细碎碎的声音顿时消失,杜泉连滚带爬的退到门边,好一会儿才敢爬起来向外看,就见刘太太刚走到楼下,还和路过的一个捡破烂的老汉打招呼。   杜泉拍了拍头,也不知道刚刚又中了什么邪。她用凉水冲了凉,就赶紧把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好,最后发现自己只有一个干瘪的布包和一床行李。   对于这个老房子,杜泉心里也是不舍的,这里小而简陋却为她遮风挡雨,离开这里她该去哪儿呢   她颓丧又无奈地推开门,谁知竟看到昨天救她那只黑狗正蹲在石阶上。   刚刚也是它及时出声让她回魂,于是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唤了声:“阿铁?”   “汪!”   “你又救了我一次。”杜泉挠了挠他的下巴,这家伙高大威风,皮毛顺滑,骨骼强健。杜泉很好奇,它怎么会在这儿。她带着阿铁下了楼,在一楼口碰到楼下的一个刻薄女人。   “我说结巴,你每天早上能不能消停点,又叫又摔东西,扰得人睡也睡不好,再这样我可就报警了!”   杜泉低头哈腰的道歉,“我……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她走出去几步还听那人说:“也不知哪里来的土巴佬,切!”   那人关门回屋,杜泉抿了抿唇,也不想和人争执,紧了紧包裹就出门去找活干,阿铁便帮她照看行礼,一路乖乖地挨着她的腿,亦步亦趋跟着她在街上穿梭。 第五章   “咕……”肚子里空荡荡,杜泉拿出馒头咬了一口,低头见阿铁望着她,于是掰了一块递过去,阿铁退开几步避开她的手,似乎在嫌弃。   “这么壮……平时……吃得比我好吧。”   她又想起银九爷,这狗不是他的么?怎么会由着自己的狗跑到老城这边来了。   杜泉一边走一边回身看那只狗,见它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自己。于是摸了摸他的头,“回去吧,我……我养不了你。”   阿铁不动,趴在她脚边摇尾巴,眼巴巴地望着东边。杜泉忽然在想,它是不是走丢了,而那个狠毒的银九爷天生没有心,也不来找它。   杜泉坐在路边的石台上吃了两个馒头后便打算把狗送回去,自己都无以为家又怎么养得起它呢?   于是一路打听着,花了三个多小时才知道银九爷的住所——公租界内有名的九号公馆具体在哪个位置。听说公馆始建于满清年间,是一个将军将一处乱葬岗推平后建的,阴气极重,空置了很多年后被银家买下,之后又改造过,位置比较偏靠近海边,但很气派。   正午时候杜泉总算来到公馆正门,今天租界这边放行,平民也能自由往来,杜泉背着大包小包步行走了一遭,鞋底都磨破了。日头很大,她喂狗喝了水,就蹲坐在公馆门边,寻思着有人出来后就让人将狗带进去,这样她就能走了。   可是里头静悄悄,整整两个小时都没个人影,只好去敲门。公馆最前面临街的是一排整齐的两层洋楼房,把里头的景色挡得严严实实,周围用高高的院墙圈着,占了很大一片地,也不知尽头,一看就知道是阔气人家。杜泉看了看门口守卫室,喊道:“有人吗?”   无人回应,她看着一旁的门铃,犹豫片刻后按了下去,电铃刚响门“吱吖”一声竟打开了。   杜泉紧张的立在原地,待门大开后,就见一个面色冷冷的少年出现在门内,他本是一副清秀样貌,尖下巴细长眉,只一双眼睛大的过分,瞳仁乌沉,看着很凶。年纪不大,眉心却有个深深的川字纹,加上神情太过冷硬,显得十分刻薄。   他面无表情的立在门边瞥了阿铁一眼,就对她说:“进来。”   “不……不用,阿铁回家……就好。”杜泉推了推狗,转身要走,却被拦下。   “九爷让你进去,跟我走。”   杜泉身上还挂着自己的行李包裹,逃荒似的,跟这大宅子格格不入。可裤腿被阿铁咬着使劲往里扯,只好跟了进去,可是进去后看着高高的院墙忽然有些后悔来了,都说银公馆内养了怪物,会吃人的,她进去会不会被剁了喂怪物呢!   她忐忑着跟在那少年身后,穿过外头一排洋气的两层矮楼房,便踏入一片茂盛的枫林,林后又成了江南的房屋构造,回廊水榭,白墙灰瓦,假山竹林,远远看着还挺美的,可还是能看到几栋洋楼毫无章法地立在中间。   公馆内有一片很大的湖泊,种满了莲花。这一切看着极美,可真正走到近处,杜泉才发现了诡异处,这里根本不像传言那般富丽堂皇,整个院子一点生气都没有,像一处荒废了很久的大宅院。巨树遮阳,杂草重生,阴气森森。   走了很久,路上却一个人都没碰见,杜泉不禁在想银公馆都没有下人么?   他们总算在一处拱门前停下,木匾额上刻着三个隶书大字“归墟堂”,红漆掉得斑驳。院子用白墙黑瓦围着,石壁上爬满了藤蔓,若是夜里看,定以为是蜿蜒细蛇。   “这是谁呀?”一道轻柔的女子声从身后传来。   杜泉连忙转身,就看到一个遮着红纸伞的女子站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媚眼如丝,肤白唇红,披肩的长卷发,别着镶了钻的发卡,一身绯红色及膝长袖旗袍,金线滚边,深红的桃花底纹,凹凸有致的身材,是个大美人。   大概是看到她发愣,那女子翘着手指挡在唇边笑了笑,说:“小丫头,你叫什么?”   “我……我……我叫杜……”   “杜丫头,你来这里最什么?”杜泉前半句还没憋出来,那女子后一句已经蹦出来,她舔了舔干皮的嘴唇,摇摇头简单地说:“不知。”   那女子走过来抬手在她身上拍了拍,从她肩上取走一片叶子,笑着说:“下次再见。”   杜泉奇怪地看着她,刚想问句什么,身后的少年已经不耐烦地催促了,于是应了那女子一声就转头跟上少年,走了两步回头再看,那打红伞的女子已经没了踪迹。   “快走。”那少年皱眉喊了一声。   杜泉掂了掂身上的包裹又拘谨的跟在那少年身后,他们经过石径小路,总算到了正厅,四水归堂的结构,三层木楼合围出一个天井,一棵参天枫树拔地而起遮下一片黑影,她惊愕的抬头竟看不到顶。   忽然有风穿堂而过,树枝晃了晃,掉下几片叶子,树旁下方摆着两个大缸,里头空荡荡,猛地窜出一只灰毛老鼠“滋溜”一下没了踪迹。   杜泉不怕这些蛇鼠,倒是被里头阴得打了个哆嗦,她搓了搓手臂跟着那少年上了二楼,墙壁上开了莲花状的洞,可以看到外头,杜泉往外看了一眼,平望出去便是一片树林,间或耸立着两三处洋楼,高高低低也没什么布局,怎么说也有千亩地皮。   可真气派……   “到了。”   那少年冷傲极了,杜泉一路都没敢多话,两人停在一间屋外,这少年似乎怕打扰了屋内的人,跨进屋子时候脚步就放轻了,杜泉连忙也屏住气,掂着脚尖走了进去。   一股幽幽沉香飘来,杜泉往四周打量了一圈,整个屋内都是古代富贵人家爱的摆设,红木架上摆着名贵瓷器、玉雕、金摆件。花梨木框的山水屏风后亮着一盏灯,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待他们进来后便传来一道冷淡的男声,“杜泉,把东西拿出来。”   那少年立刻转身看过来,杜泉茫然的瞪大了眼,忙问:“什……什么东西?”   紧接着,她更奇怪银九爷竟知道她本名?   还不待想清楚,银九又命令道:“不要让我说第三遍,把东西留下,你就能走!”杜泉讨厌他的语气,皱起眉头把布包抱在怀里,生气地质问:“你……你凭什么!”   似乎是惊奇她竟如此胆大包天,那少年眉头一皱,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手指在她胳膊一点,她整条手臂就麻了。   破包掉在了地上,而他抬手从腰间抽出一把银蛇般的软剑,“刺啦”一声便把她的包划破,从里面挑出一个红布包。   “这是什么……”她怎么不记得自己还装了那个东西。   那少年手腕灵活,割断红绳,“噗通……”从里面掉出三截木头做的假手,粗制滥造,白漆掉了大半,露出里头暗红色的木头颜色。   杜泉奇怪地看着,这不是成衣铺子里的那些木头模特么?什么时候跑到她包里了?   少年把那东西搁在一张红木桌上,声音依旧毫无起伏道:“九爷,桃木所制,有邪咒气息,可招阴魂。”   “嗯。”   “上面还束缚着怨魂,阴气极大。”   “哼”随着冷冷的声音落下,那屏风缓缓合上折到墙边,杜泉这才看到站在书架前的人。   算起来,她拢共就见过这个银九爷两次,第一次他穿着黑色大衣,心狠手辣。第二次倒是看到了脸,却因为冷月和棺材的缘故,显得鬼气森森。   今日再见,杜泉还是会被这幅容貌迷惑,愣愣地看着移不开眼。他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因为清瘦手上青筋都看得真切。   一袭枫红色丝绸长衫,合体剪裁,衬得他修长挺拔,头发有些长,在脑后梳了个小揪,他低头翻看书籍,随口道:“总有那些不省心的蠢货。”   他语气凉薄,言辞犀利,生硬得不像活人。抬眼向门边扫了一眼,合上书走过来。   软底鞋摩擦着地毯,“沙沙沙……”   杜泉对上那双眼眸,竟发现他瞳仁深蓝,好似宝石一般。他的双眼皮折痕很深,睫毛很长,眼尾有两道极细的红色细纹,为他添了几分妖冶。他的脸色苍白无血色,下巴尖尖,像是久病之人。   银九走到桌边垂眼看了看那木头做的假手,随后垫了方白帕将那东西拿起来端详,额边掉出几缕头发,随着他动作轻扫脸侧,算是他身上唯一的活气了。   那粗笨的木头自从掉出来之后,便开始散发臭气,杜泉俯身看了一眼,那假手竟好像活了似的扭动起来,指节舒展“咯吱咯吱”响动,猛的成爪向她脸上抓去。   杜泉一蹦三尺高,动作十分敏锐地跑到了银九身后,于是引得那鬼爪子袭向银九,而他不躲不避,指尖冒出一股红雾,像一根细线似的缠住那指节,使得那爪子动弹不得。   “雕虫小计。”银九说完,指尖临空结了几个手印,红线捆着那假手飞进梨花木制的木柜内,那有一个两尺来高的玻璃罐子,里头有一截黑水,待鬼爪子飞过去之后猛地暴涨,像极了青蛙的舌头,把它们卷了进去。   鬼爪子遇到黑色液体猛烈挣扎,却被沸腾的黑水吞没,化为三块黑红色的骨头。   他看着那块骨头,用素白如雪的帕子擦了擦手,皱眉道:“何处来的。”   杜泉被他这一连串动作镇住,闻言知道是在问自己,连忙摇摇头从他背后走出来,结巴道:“我……没拿过,这个原先……在成衣铺里,王……王昌祥……成衣铺。”   银九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倒是没嫌她结巴,等她说完之后才对一旁那个少年说:“牵机之术原是我随手造出来教给南疆巫师压制邪灵时所用,南疆仙山灵木充足,用此术捕捉幽魂,省了不少人力。可她身上这块木头生于乱坟场阴气极重,又被邪术加持,昨日冥都鬼门大开,此木定吸了不少魂魄,故而如此暴戾。”   少年惊奇道:“牵机术被南疆术师滥用,九爷分明已经勒令其族民禁止再用了的……”   “南疆术师脱离正统术法偏于巫蛊渐渐与中原疏离。牵机之术被篡改,如今只是个招污纳垢的利器。”银九冷哼一声,坐了回去。   那少年眉心紧皱,低声道:“难怪昨日雷电异常。”   杜泉听得云山雾罩,只觉得银九是个厉害人物,于是指着那罐子里不断挣扎乱窜的黑骨头,震惊道:“你看!它……它会动!这是什……么呀?”   这话吸引了银九注意,他转眸看过来,眉心似乎皱了一下,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如此邪物竟被一个凡人气息遮掩,连冥府鬼差都没发现。”   “冥……冥府?”   “九爷,我去将那施术者抓来。”少年沉声说了一句。   银九摇摇头,翻开书籍漫不经心道:“不急,把她送走。”他只抬了抬手指,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如同当初他要处理那两个歌女尸身时的傲慢冷漠。   “是!”   杜泉被晾到一边,没人搭茬,一脸懵圈。敢情银九和他手下把她招进来吓唬一顿,这又撵狗似的让她走!   他们凭什么都欺负她!   真当她是泥捏的么!   杜泉看着地上散乱的东西,红着眼眶推开那少年走到银九桌前,头一回挺直胸膛,硬气地大声说:“你……你赔我的……包!”   “什么?”银九抬眼,冷冷地看过来。   “他……割坏我的……包!”杜泉气焰小了几分,指着地上那些不值钱的鸡零狗碎,眼睛依旧瞪得极圆,像一只急眼的仓鼠,却没什么杀伤力。   银九眯眼看着她,缓缓靠在椅背上,碎发后的视线锐利而不可测,好一会儿才淡声道:“陈璜,给她。”   “九爷,您还救了她呢,不道谢就算了,还反咬一口,真是个白眼狼!我们凭……”   “给她。”银九又淡淡地说了一句。   那陈璜立马闭了嘴,不情愿地将她领了出去。   于是……   杜泉还真得了两个银氏百货的皮质提包,纯黑色,崭新柔软,针脚细密,角落里绣着一朵红色枫叶,看着像是上等洋货。   她一口气出了公馆,后怕地摸了摸额头,发誓再也不来这鬼地方了,这些人……定不是善茬。   他们张嘴就是什么邪咒,冥府……神神秘秘、装腔作势,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可谁又知道,背地里究竟藏着什么鬼…… 第六章   生气归生气,杜泉还是有良心的,不管是对阿铁还是对银九,她还是得真心实意的谢一谢,毕竟,若不是他们出手,那些诡异的东西还不肯放过她呢。于是抻了抻衣服,对着公馆大门磕了个头,又默念了几句吉祥话便离开了。这座阔气的大宅地,终归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就在她细胳膊细腿扛着大包裹离开后,阁楼上的陈璜有些不解道:“九爷,这个结巴竟能镇得住如此重的邪气肯定不是寻常人,您为何将人放了?何不将她留下仔细问清楚。”   银九的视线从远处那个干瘦的人影身上撤回,淡声道:“邪物被我取走,给她落下印记的施术者定然不会坐以待毙,很快会去寻她,我倒要看看是何物在此撒野。苍龙山安定久了,如今连鼠辈也敢猖狂。”   陈璜点点头,正要退下忽然又想起一事,低声道:“冥都在南境更换了新的巡逻使。”   “谁?”   陈璜摇摇头,“属下也不知,此人身份神秘,由冥殿之主亲自安排,他自称为夜游差,行踪不定,现在还没有人见过他呢。”   银九坐回椅内,手指在书桌上轻轻叩了几下,说道:“我与冥都素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不必理会。”   “是。”   随后他又拿起一卷泛黄的书籍,淡声吩咐道:“今夜子时不待客,都推了,我要出去一趟。”   陈璜应声退下,关好门快步离开,整个归墟堂内又恢复寂静。   而回到县城的杜泉也没心思回想这番奇遇,她必须得为生计奔波,挣钱养活自己。她沿着店铺问询,整整一下午都没寻到一份合适工作,那些铺面本就不大,老板见她穿着寒酸,身子瘦弱还是个结巴,都不太愿意要她。   杜泉知道定会碰钉子,可天色渐晚,她总得寻个住处。不知是不是那块黑骨头被取走的缘故,她总算没有那种被阴恻恻视线窥探的感觉了。   日头很快落了下去,旧城不比租界那边繁华,入夜后人们就回了家,街上很快冷清下来。毒圈被拒之门外,讨了一碗水来到公园的长凳上,取出钢笔仔仔细细的将自己找活要说的话记下来,拿着纸念了好几遍。   兜里的馒头捂得发了酸,她咽了咽口水,最后还是大口吃了,囫囵吞下一个后,又拿着纸缓慢练习,确保一会儿不会因为太紧张而结巴的说不出话。   她仔仔细细地梳顺头发,绑了一条长辫子,刘海也剪得整整齐齐,看上去也是个清秀的姑娘。等一切都准备好,酝酿了好半天才敲开一家面馆的门。   这家若是不应,她今天就得睡大街了。   “笃笃笃……”   里面有人应声,“谁呀?”是个低沉的男子声音。   “我……嗯,我来找……活。”杜泉咬着嘴唇尽量放慢语气,不去重复那些字,挺直腰板,保持灿烂的笑容让自己看起来很有精神。   门打开后出来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他大概是醉酒刚醒,揉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笑眯眯道:“我们这儿正缺人,姑娘你来的正好,进来吧。”   杜泉拎着包进去,探头一看,见里头圆桌前还坐着一个男人,正就着花生豆喝酒,她有些犹豫,但老板太热情,抓着她的胳膊就把她拽进来,当她后脚一落地,就听着身后那个人把门栓落下了。   “咔哒”一声,杜泉听到声音就连忙停住脚,抓着包裹带子往门口走,“我……我还是不……不找了,先……走了。”   “呦,是个结巴啊。可惜了,这么水灵灵的小脸蛋。妹妹,别怕,到了这儿哥哥可舍不得让你干活!”粗糙的大手在她脸上摸了一下,杜泉吓得连连后退。   “我……不用!”   “啧,不用什么,来来……别跟哥哥客气。”那男人身上的汗味很重,他用油腻腻的毛巾擦了擦脸,笑得猥琐极了,靠在门边说:“我家这面馆每天客人都很多,端盘子也得口齿清晰,可你……这一句整话都说不来,还怎么拉客。我们哥俩倒是缺个小媳妇,你既然没处去,不如跟我们吧……小妹……”   “对……对不起,打……扰了,我回家了。”杜泉抓紧手指,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家?这不就是你的家?日后跟着我们吃香喝辣,来,来……咱们喝一杯!”   那人朝她走来,臭气将她包围,杜泉连忙后退直到后背抵在墙上才停,她瞪大了眼睛,胡乱的对着他踢打,被钳住手腕举在头顶,她想呐喊却被掐住脖子出不了声。   另一个男人也站起来向她走来,伸长手臂便将她的领口撕开,在这绝望的一刻她紧紧地攥着手指,掌心被划破,血顺着手腕往下滑。她觉得有一股力量汇聚在她心口,腕上的红绳很烫,那热流沿着手腕流向指尖。   “哈哈……来跟哥哥一起玩儿啊!”   那两个男人在她耳边大笑,杜泉闭着眼用力一挣,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忽然炸裂,像放爆竹一样,炸得她心突突直跳。她不受控制的向前抓去,只听着“砰”的一声,对面有人轰然倒地,短促的“啊”了一声就没了声。   杜泉手心握着一个热乎乎的东西,血腥气顿时散开,她慌张的将东西丢开,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被人一巴掌扇倒在地。   “妈的,看老子不弄死你!”   “不是,不……是我,我没……”   另外的一个男人极其凶狠,从木板上抽了一柄刀就向杜泉劈来。而杜泉被吓坏了,她被打趴在地上,眼睛正对着那个死去的男人,此刻,他那壮硕的身躯毫无生机的摊在地上,心口的血汩汩流淌,像一只刚被宰了的猪……   “妖怪!吃心的妖怪!”年少时村民的吼骂声又萦绕在耳边,浓重的血腥气让她作呕,她颤抖着捂住脸,念叨着:“不是我……不是……”   余光中高大的黑影笼罩了她,抬眼一扫,便看到那个男人手上的刀锋。   “去死!”   “啊……”杜泉慌忙躲避抱住头滚到一边,那刀劈在墙上,溅起泥土。与此同时,原本拴上的门“砰”的一声被大力撞开,一股黑风卷进来,屋子里顿时一阵阴寒,那人被铺天盖地的阴风吹地睁不开眼,又被柜子上的一只罐子砸中脑袋,血糊了一脸嗷嗷直叫。杜泉也顾不得多想,随手抓起自己的包裹就往外爬。   等她爬出之后,听得“铮”一声,那店门又“砰”的合上了,杜泉咽了咽口水,也不敢多做停留就跑出那条街。   逃命逃得急,铺盖卷儿也丢了,身上又没钱,杜泉徘徊在街道上,寻了一处还算隐蔽的墙角蹲了过去,那儿有流浪汉留下的破箱片和杂草树叶,她寻了个水坑洗净手上血迹后失魂落魄地缩在角落里了。   她不敢看自己的手,她不知道那血淋淋的心是怎么跑到手心里的,真的……不是她做的……   忽然,昏暗中有个人影匆匆走了过去,杜泉抬看了一眼,那身形很像苏红,她站起来喊了一声,那人便跑了。   杜泉追了几步,那人已没了踪影。   她返回来,无奈的躲在角落,天色渐暗,街上的人逐渐减少,风中有了湿气,不知道会不会下雨。   好累啊,杜泉觉得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窝在干草堆里睡着了。   谁知半夜时候,不远处那座诡异红亭子里的电话竟毫无征兆的响了,“叮铃铃……”刺耳的声音划破长夜,杜泉被吓得狠狠哆嗦了几下。   电话亭是两年前外国人造的东西,本以为是个摆设,没曾想真能用。   “叮铃铃……”那电话隔了片刻又响了,杜泉盯着那亭子看了半天,呼一下站起身大步过去拿起了电话,那边“刺啦刺啦”发出响声却没人说话。她正要挂起,就听着那边传来苏红的声音,只是语调奇怪,刻板而僵硬,断断续续底说:“结巴,我是苏红,成衣铺子里放着我的几件东西,你帮我收起来,明天我去找你。”   杜泉连忙说:“行……”   话还没说完,那边就说:“结巴,拜托你了。”   “……是行,可我……我没地方……”杜泉急的跺脚,磕磕巴巴的回话,想要拒绝。可那边苏红却说得很急,也不理她的回答,依旧在催促:“现在就去,再晚就来不及了,快去,结巴,帮帮我,只有你能帮我了,我不敢去那儿……”她似乎很急,一直催促。   杜泉为难的解释道:“我没处住,东西……放哪儿……”   那边似乎有女人唱歌,电话声音一直断断续续,苏红好像没听清她说什么,一直重复那句“快去帮我拿走,帮帮我……嘟嘟……”   杜泉看着被挂断的电话,很疑惑也很奇怪,但又怕苏红是真的有急用,于是拿了东西就往成衣铺走去。   夜越来越暗,她心头冰凉,看着蒙蒙夜色像极了自己的前路,根本看不见尽头。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待到了成衣铺时,里头的灯居然亮着!难道是新房东提前验收   她徘徊在门外不敢贸然进去,在外头等了很久也不见人出来,于是小心靠了过去,贴在门上听了听,里头毫无动静。   “吱丫……”   杜泉推了一下门,竟发现没有上锁,她左右看了看,鼓起勇气推门进了铺子里,比起外头这里暖和多了,和那日离开时一样,柜台上放着一个黑色包裹,应该就是苏红说的东西,她过去拿起来塞到包里。   墙上钟表响了几声,她仔细一看,是夜里十一点三刻。   外头响起雷电,杜泉在门口踟蹰片刻最后关上了门,她不打算走了。眼下有个地方落脚总比露宿街头的强,至少这里不会被大雨淋湿。   “就住一晚,没事的。”   无良老板坑惨了她,如今过来住一晚也是应该的,她说服了自己,心安理得的在沙发上睡了。   这一天奔波惊吓,也算九死一生,她几乎是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她梦到老板和苏红在屋子当中互相推搡,苏红倒地后,自己连忙去扶,这时候灯忽然灭了。   而此时店里那些木头模特脸上的白纸哗啦直响,苏红忽然抽搐了几下,像野兽一样窜出去掐住老板脖子,“噗”硬生生扯下他的头,密密麻麻的水草从她手心冒出“噗”一下伸进了老板的心口,不消片刻就把一颗心掏出来了……苏红低头看着那颗心,随手扔到角落里。   血滴滴答答流了一地,老板轰然到底,很快周围的那些木头模特都爬了过来,它们迅速的把老板的尸首拖到了暗处,待到灯亮了以后,所有的东西又都归了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杜泉忽得一下坐直身子,低头一看就见自己手腕脚腕上有一圈血迹,她赶紧擦掉便发现一圈红点,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吸了血。铺子里潮霉味特别重,灯光似乎因为撑不起周围的重量而微弱昏暗。   她起身走了两步,头昏脚软扶着桌面站稳后就发现了一处不寻常。她走到墙边的镜子前,十分奇怪这镜框什么时候镶嵌到墙壁里了……   镜面四周绘制着花卉,比以前看着鲜艳得多,花梨木框严丝合缝的嵌在石壁里,杜泉看着镜子中面色苍白如鬼的自己,舔了舔唇抬手摸向镜面。   “呼……”   一声很轻的呼吸声贴着她耳边传来,杜泉警惕的往周围看了一眼,随后又紧紧盯着镜子,她看到和自己手指想接的地方,镜子里那只手居然动了,它移到了她脸侧,在描绘她的眉眼。   杜泉手腕猛地一烫,她抬手一挥似乎打到了什么东西,镜子里的手也消失了。   触感十分真实,她抓着手腕退后几步,白着脸往四周打量。 第七章   杜泉看向镜子,那些鲜艳的手绘花枝缓缓的褪色,从镜面上消失,原本掉了漆的镜框则焕然一新,散发着幽香。   这情形太过诡异,杜泉看着镜中那个吓惨了的自己,双手抱头扯着嗓子“啊!”尖声叫了起来,随后拿起一只木雕打向镜面。   “砰!”镜子完好无损,木雕倒在地上,杜泉后退被地毯绊倒。   “哎……”一道轻如羽毛的叹息声从镜子里传来,她顿时觉得此刻四周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她,凉嗖嗖的冷气把她笼罩,整个大堂因为寂静连她的喘气声都清晰可闻。   她紧紧捂住嘴巴,可那呼吸声却没有停,反而越来越重,有一个冰凉的东西贴在她的脖子上,还不等她反应便被死死掐住,那股大力不由分说地将她拽起往镜子上拖。   “砰”她被吊起来死死的贴在镜面上,里面伸出一缕缕头发将她勒紧,杜泉用力挣扎,脸却被一股外力压着死死贴在镜面上,她感觉了凉凉的气息打在脖子上,随后有什么舔了她一下。   “救……救命……”杜泉带了哭腔,毫无章法的乱扑,脖子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她快被勒断气,那冰凉的气息沿着她的身体游走,好像一只手,在贪婪的触摸她的皮肤。   杜泉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她不想死,她那么努力的活着!她还不能死,她还没找阿婆呢!   “阿阿婆,救救我……”恍惚之际,她想到阿婆,想到救自己的天师,甚至想到银九……   她甚至在想银九那么厉害,定能制服这邪物,如果她被害死,他会把这些妖物灭了么?   “银九,银……九!”她的眼睛涨得极疼,似乎要冲出眼眶。她死死盯着屋顶的灯泡,那里变成一团光晕,绚丽夺目,像极了银九书房那个大架子上的水晶球。   她觉得,好美啊……   “砰”在她闭上眼的一瞬间,门忽然被撞开,门栓掉在地上。   一股冷风卷进来,将树叶的清香散落在整个屋内,杜泉感觉心口一阵清凉,整个人又清醒了。   她恍惚地看到一个人打着伞不紧不慢的走了进来,红伞、红衫、黑布鞋。   是银九吗?   “银九?”她努力地扭头看,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她看见红伞快速的旋转好似盛开的牡丹一样向她射过来。   “砰”那伞宛如利剑深深得扎进了镜面,里面瞬间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嚎叫,身上陡然一松,杜泉像布偶一样摔下去,而镜子好似一张大口,从里头喷出臭血,夹杂着人骨涌了一地。   杜泉腰间一紧被银九揽着向后急退,还没站稳就被一把推开,银九侧头看着她只说了声“躲好”,便不再理她,一跃而起,腰间一把软剑直直向着镜中的鬼手砍去。   “好……”杜泉很清楚自己就是个拖后腿的,于是捂着脖子连滚带爬的躲在柜台底下。   她把自己团成一团,挪过椅子挡在前面,手下忽然被毛绒绒的东西硌了一下,仔细一瞅原来是那只脏兮兮的流浪猫,它被压疼,嗷一嗓子,朝杜泉手背上狠狠的挠了一爪子,随后又跳进她的怀里。杜泉也顾不上和它大眼瞪小眼,抱着她屏住呼吸。   铺子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雷电轰鸣偶尔照亮屋内的东西,杜泉抱着膝盖,紧紧盯着墙壁,那上面映出银九翻飞的身影和那把有生命似的红伞。   石壁似乎承受不住压制,开始渗出鲜血,顺着墙缝流到地上,一道一道触目惊心。   墙根的地方裂开两寸宽的缝,往出冒着黑红的藤蔓,争先恐后地向银九扑去。幽幽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包围着店铺,银九忽然抽出一根短笛,吹出一串尖利的音符打乱那歌声,随后冷喝道:“雷霆号令,天地清宁。驱雷社令,馘戮邪精!破!”   随后一阵冰霜般寒冷的阴风从地底下窜出,将之前流淌的臭血瞬间冰封。门窗骤然大开,雷电在屋内炸裂,明亮如白日。天地轰鸣,鬼哭狼嚎,杜泉紧紧捂着耳朵,将嘴角都咬出了血,这一刻她真觉得自己站在了地狱边,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恶鬼拖下去。   过了许久,动静略微减少。“叮铃铃”一串铃铛声响起,在这轰鸣中分外清晰,杜泉爬起来往门口看了一眼,就见那里立着一个黑衣人。   “破!”此时银九又喝了一声,屋内好似幻境般的藤蔓、头发、臭血顿时就消失了。   杜泉缩回身子,听到门口那个人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天生的沧桑语调,向银九说道:“夜游差陆吾,久仰苍龙山鬼大名,今日得见实乃有幸。”   银九抬手红伞飞入手中,他也不看那陆吾,依旧背着手立在镜前,冷淡道:“无需客套,此镜因恶灵盘踞故而成怪,吸食生魂,作恶多端,冥都既然分派了巡逻使日夜监察,竟一直没发现?”   银九态度冷淡,对于忽然冒出的黑衣人十分不满。杜泉缩了缩头,生怕这两人再打起来。   那人倒是没恼,很有耐心地回答:“此处原先是洛河水君辖区,这一片屋舍前身又是仙君供奉之地。实在没料到,竟然被妖祟霸占,是本官疏忽,还请山鬼大人允我将此物带回冥都。”   银九不同意,说:“邪灵你带回冥都度化,此镜归我。”   那人脾气真好,闻言也未反驳,温声道,“此镜有灵,还请大人妥善保管,告辞。”他手上的幡忽然飞起来,沿着屋内盘旋,片刻后回到他手中,那幡上多了符咒,红的滴血,屋内的阴气却是消失了。那人转身离开,走到门边时向杜泉这边看了一眼,随后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夜色中。   杜泉呼了口气,做梦似的晃了晃脑袋缓缓站直身子,此时铺子里已经干净如初,唯独那面镜子此时比墨汁还黑。她刚想出声谢谢银九,就听到库房门被推开,有高跟鞋的声音出来。   她探头一看,竟是苏红。   苏红此时面色苍白,一身白素,头发披散着走出来,看着银九也不打招呼,不客气道:“此镜是我的。”   银九转身看向苏红冷哼一声,说道:“自堕成邪,天地不容,牵机之术,早就被我废止,你受何人指使,竟私用此术禁锢生人魂魄!”   杜泉从柜台下探出一双眼小心的打量着那两人,就见苏红走到镜子前,她脚下流出一滩黑红的水,屋内腥臭,墙壁地板上开始出现细密的水草,它们蠢蠢欲动似乎在试探,又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杜泉悄悄蹲在椅子上用匕首砍断缠在脚踝上的那些东西。   苏红声音幽幽,歪着头说: “我记得大人曾放话,无论何时都会对归墟之民网开一面。”   “归墟……”杜泉猛地想起公馆内银九院子的名便叫“归墟”,难道他们还有什么关联?   银九没什么起伏,淡声道:“归墟乃纯净之域,你沦为邪魔,也敢自称归墟子民!”   苏红忽然跪了下去,流着血泪说:“大人,归墟早就亡族,我们这些小民无以为家只能东奔西窜,我用禁术招怨魂是我的错,可也是无奈之举,但凡能有条活路,我也不必违背祖训,做出这些事来。我无意中被此地阴气禁锢,总不能等死,只好利用邪术为自己续命。”   银九垂眼看着她,沉默片刻后说道:“离开此地,从此不再生事,我便不追究你所犯下的事。”   随后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递出去,离得太远,杜泉并没看清。   他说:“只这一次,拿着此物速速离开。”   苏红拿了东西便咯咯笑了起来,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妖媚,婉转道:“大人守信,又是长情之人,鲛族不会忘了您的恩泽。既然您手下留情,我也不可白白受了这恩情。听闻您一直在为手下的人收集容器,那个丫头是我精心挑选的,处子之身,魂魄纯粹,心性坚定……我给她种了归墟族特有的印记,会让她血脉更加干净。本想自己享用,今日便送给您了。”   说罢,她猛地向这边看过来,而杜泉腿上一凉便被一团水草缠着,迅速往他们跟前拖去。   “砰”杜泉被甩在银九脚边,苏红俯视着她说道:“可惜了,如此精巧的一个小东西。”说着还舔了舔嘴唇,那双血红的眼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块肉。   杜泉吓得后退,躲在银九腿后,苏红遗憾的笑了一下,留了“告辞”二字,瞬间化成一滩黑水向门外窜去,高高跃起坠入墨河。腥臭顿时消散,铺子门窗齐齐合上,杜泉这才惊恐的发现自己抱着银九的腿,顿时吓得炸了毛,爬起来就往外跑。   银九手上的红伞飞起来打在她小腿上,她摔倒在地,喊着“饶命”爬起来抱着膝盖,把头埋低假装自己是团空气,她听到脚步声靠近,一股树木的清香将她笼罩,手背上一阵刺痛,抬头就看到那只猫正在小心的舔舐她的伤口。   “喵……”   “嘘”她让猫儿闭嘴,可侧头就发现那双布鞋停到了眼皮子底下,于是抿了抿嘴小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把衣服脱了。”   “啊?我……”杜泉吓了一跳,连忙看向银九,就见他神情冷冷的盯着她的肩膀处,她忽然又觉得自己瞎想,那可是银九爷,人家能对她做什么!   于是解开扣子将小罩衫脱下,露出一个可笑的粉色肚兜,那还是阿婆给她做的,胸口绣着一个美丽的鲛人,此物虽为妖族,但对人友善,寓意吉祥,岛上很多人都会将它们绣在衣服上以保平安。只是鲛人早已绝迹,人们只能当做一种愿望。   她有些难堪地环抱住自己瘦干的肩膀,头顶响起银九的声音,命令式的口气让她“站起来。”   杜泉连忙站起来像只笔直的筷子,银九清瘦而修长,她的头顶只到了他胸口处,抬眼平视过去能看到他胸口处的枫叶暗纹。   正思索着,肩头忽然一凉,这才发现银九的指尖搭在上面,她低头看了一眼,就见自己肩头不知何时出现一团银白色的细小鱼鳞,指甲大小,她摸了一下,黏黏的有股鱼腥气。   “这……这是什么!”她吓了一跳,伸手就要抠下来,却被银九钳住手腕,那只手如冰玉一点温度都没,像是一圈铁链。杜泉索瑟了一下,向后退开。   “这是恶咒,不要触碰。”银九冷声道。   杜泉点点头也不敢乱动,半边肩膀都僵直着。她抬头看向银九,却见他的视线落在肚兜上,眼神复杂而悠远,甚至恍惚到伸出手覆在她的胸口。   “银……银九爷!”   她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句,银九猛地回神触电般缩回手,眉心顿时拧成川字,近似于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冷声道:“出来。”   要灭口么?   看到了不该看的,听到了不该听的,像她这样的垃圾,也要被清理么?   杜泉忽然想起那两个歌女,顿时难过不已。她穿好衣服,抱起那只脏猫,抿起散乱的头发跑到银九跪下搓着手道歉。   恳求道:“银九爷,对……对不起,我……我绝对不……会乱说……我什么都没看……见。”杜泉不停地保证。   “出去。”   “银……银九爷,您大人有大……大量,您这么有本事,长……得又好看,一定是个大……好人!您别杀我,我……睡一觉……今天的事就……忘了,真的,我比猪……还笨呢!”杜泉磕磕巴巴地说着,也不知道自己在念叨些什么,只能不停磕头求饶。   此时,她和怀里的猫一样,瞪着眼,竖着毛,一身狼狈,满心只求着活命。   渺小而卑微的她,终究是把脊梁折弯了。 第八章   银九难得耐心听完她这些可笑的话,面无表情道:“想死你就留下。”   杜泉的求生欲太强,见银九没有打她的意思,又讨好地说了句:“九爷,你是大英雄,大侠客,大……大好人!”又竖起手指,举到头顶发誓道:“我很……傻,我不会……胡说的,你们说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真的!”   似乎听得累了,银九移开视线,淡声道:“我不杀你,让开。”   杜泉得了这一声立马磕头道谢,眼泪好似关了闸口迅速停下。从善如流地站起来,摸了摸肩头的鱼鳞,挪到一边,见他要离开又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像是一贴刚被火烤过的狗皮膏药,正要往某个地方贴了。   银九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眯着眼问:“退后。”   “九爷……别生气。”杜泉傻笑着摸摸头,颇有几分死皮赖脸道:“九爷,她……那个鬼……真走了么?”   银九看了她一眼,冷声问:“你信?”   “我……我不信!”杜泉跟着银九,随后说道:“九爷,你们银公馆那……么大,那么……气派,怎么没有打扫的工人……呢。若是,好好打理……定然十分……漂亮。”   “想去?”银九侧脸问了一句。   杜泉连忙绕到他跟前,拍着胸口说:“我……我力气大,吃得少,不……偷懒,只要很少的工……钱,有吃的住的就行。我很……能吃苦的。”   银九屈尊降贵地看了她一眼,说:“不怕我?”   “九爷……是好人!救了我两……次,阿铁也救过我,你……们都是好的,我不怕。”她眼睛又大又圆像是被人可以打磨成的珠子,银九见她吓得一脸惨白,还信誓旦旦地拍着马屁,竟觉得有些可笑。   “好人……”他将这两个字反复琢磨了几遍,看着玻璃上的雨痕面无表情道:“入公馆者,永生不得离开,签下生死契,你的命便是我的。若叛离,天涯海角,我也能让你生不如死。如此,你也愿意?”   “愿意!那您是……是应下了?”杜泉想也没想直接回答,在银九和那个一身臭气人不人鬼不鬼的苏红之间,她一定会选择相信银九,在她看来,银九孤高冷傲,一诺千金,是个不屑于说谎的人。而那被脏东西附体的苏红……怕是不会轻易放过她。   杜泉小心把衣服系上,抬眼看着银九,眼神干净而坚定,眼中装着满天星辰亮得惊人,银九忽然就想起心底的那个女子,心口一软,竟不忍拂了她的期盼,于是点点头应了下来。   “谢……谢九爷救命!”杜泉挂起甜笑,眉眼弯弯,她看着银九,他红色长衫上干干净净,头发纹丝不乱,面色虽然苍白倒是让他看着更加出尘,君子端方,应该就是这幅样子了吧。   她不由得想,这人如果笑起来,肯定更像个好人。   正暗自思索,她听到门上有轻叩声,“笃笃笃”很慢,杜泉如今已是惊弓之鸟,听到这声音“噌”的一下就躲到了银九身后。   银九皱眉看了她一眼,随后不耐烦地对门外说了句:“别敲了,进来!”   门被缓缓退开,进来一位穿着白色西装头戴礼帽的男子,他进来时似乎把月光也一并带进来了,整个人白到发光。杜泉眯眼看着,竟又是个好看的男人。   打理妥帖的发型,素色银纹丝绸领带,马甲上衣袋露出精致的金链子,白色皮鞋。一张笑脸,眼睛弯弯,嘴角叼着一只香烟,看着十分和气。   他提着一只黑色的方形皮质箱子,走进来便放到柜台上,打开从里面取出手套和手术刀,走到镜子前打量了一下,扭头看到杜泉躲在银九身后,便调侃道:“九爷什么时候多了条小尾巴。”   银九冷冷地看着他,“干活,少废话。”   那人笑了笑,歪头看向杜泉,“小尾巴,帮我找一块红色的布。”   杜泉站得笔直,像一根竹竿似的,闻言转头看向银九,见他没有出声便点点头,跑进了库房,从底下翻出一匹红牡丹丝绸布。   那人爱笑又十分健谈,接过布用手丈量之后便剪了一块下来,十分客气地对杜泉说:“多谢姑娘,在下楼月生。”   “您……您好,我……叫杜泉。”她说完就腼腆的笑了笑。   “你叫杜泉?”见杜泉点点头,便笑着夸赞道:“很好听的名字,山涧碧泉……像你的眼睛一样清澈,像……”   他这些夸赞人的话张口就来,神情认真,杜泉红了脸,干笑着立在一旁。银九显然很烦他嘴碎,冷声道:“楼月生,限你一炷香。”说罢便走到门口,背对着他们。   那楼月生微微一笑,也不害怕,向杜泉招了招手,待她走近后又把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问:“你是这家成衣铺的女工?”   “是,不……不是,以前是,昨天不是了……”杜泉涨红着脸解释着。   “刚才吓到你了吧。”   杜泉摇摇头,“我都习惯了。”   说完便见银九向这边侧了侧脸,似乎在听,于是又开始紧张,结巴道:“小……小时侯就……就见过,打雷……会见一些。”   那楼月生也不奇怪,依旧语气轻松地说道:“呦,这么厉害。那你这可是阴阳眼呢,不过,小时候定然很害怕吧,家里还有什么人?”   杜泉正要回答,忽然警觉,抬眼看了看那人,最后咽下嘴边的话,磕磕巴巴道:“剩……我自己了。”   “真是小可怜。”楼月生笑着看了她一眼没再继续打探,转身把红布铺在镜子下方,手指在镜中心敲了敲,随后捻起绣花针便往镜子上刺去,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那些针堪堪刺入一寸,稳稳地扎在上面。他的手漂亮极了,纤细修长,比绣娘都巧。   他手上有黄线,按照某种规律绷在了针柄上。杜泉看着那些凌乱的线,脑子里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图案,恍惚间开口说道:“悯生?”   “你说什么?”   杜泉被忽然转身的楼月生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五六步,抱着匕首挡在胸口。   见她忽然戒备,楼月生大约是意识到自己太突兀,往旁边挪了挪放松身体靠在墙壁上,指着那些线问:“你认得?”   “小……小时候,似乎见过一次。”   “在哪儿?”   “在船上,有女子在绣花,就是这个,绣完就扔到河里去了,真奇怪。”那楼月生往银九那边看了一眼,似乎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眼角都笑出两道浅浅的褶子,前倾身子看着杜泉,说:“这家店铺已经卖出去了,你又没处去,这样吧,我手底下正缺人手,你愿不愿意过来。”   “我刚……”她指着银九,还没说完又被楼月生截去话头。   他煞有介事地说道:“来到银公馆便会被公馆庇护,像这里的低等邪物根本就进不去,我还能教你术法。”   此时,她头上那一团厚厚的流海已经湿透了,如同一张打湿的黑布紧紧贴在脑门上,有些滑稽,可是瞪大的眼睛却异常干净。   楼月生又看了看银九,“怎么?你更想到九爷身边?他可不如我这般怜香惜玉呢。”   杜泉笑了笑,说:“我……太笨了,怕学不……会。”   “这算什么,勤能补拙,银九爷面上虽冷,可他最是宽厚大量不计较,你不用害怕,银公馆不是什么狼窝,我们也不会伤你。恶咒难缠,即便九爷也得花些时日才能祛除。只要你在银公馆,那些邪祟就不敢来找你了。”楼月生凑过来拍了拍她的肩,温和的劝说着。   杜泉还从没见过这么有耐心和她说话的人,心中竟因为自己的笨拙而感到惭愧于是暗暗深吸口气,鼓足勇气张了嘴,唇上的干皮粘的太紧,一说话就渗出血来,她不在意的舔了舔,低声说:“你……你们真……是好人,谢谢。”   头顶被摸了摸,她迅速往后退了两步躲开,随后又怕对面的人误会,连忙指了指自己油乎乎的头发,说:“脏。”   楼月生眼神闪了闪,看了眼她腕上露出来的红绳,十分感兴趣地问:“这绳子很别致,哪里买的。”   杜泉见他盯着,就举高了些,还献宝似的把自己心爱的红绳露出来,略微腼腆的说:“阿……阿婆给的,不……是买。”   “手真巧。”他的睫毛扇子似的煽动了一下,抬手摸了摸上面的小银鱼,夸赞了一句。   此时镜面忽然振动,一股腥臭味传出,楼月生淡声道:“转身,别看。”   杜泉忙跑到银九身侧,捂着耳朵蹲在一盆枯树后,一阵嚎叫响起,银九甩出一团红色的雾,那雾碰到黄色的线便燃了起来。火灭后,味道便消失了,杜泉冒出头,就见墙上空空,镜子不见了。   “如何,戏法好看么?”楼月生笑着问了一句。   杜泉点点头,就见楼月生拎着那块红布,装进柜台上的箱子里,里头冒着寒气,关上后所有的声音和气味便消失了。她有点不敢信,镜子就这样被收到里面?   楼月生提着箱子走过来,微微俯身看着她说道:“好,既然你也不反对,从今日起你便入银公馆做事吧。付你每月三十块的月钱,包吃包住。”   这么多!   杜泉抿了抿唇探究的看向楼月生,却只看到一双含笑的眸子,而一旁的银九面色淡淡,根本不在意他们说了什么。   她一向最懂得趋利避害,深知强者面前只有委曲求全才能活下去。经过今日的事,她也知道银家不简单,不但财力雄厚且能驱魔降鬼,阴阳两道都有地位,所以,去与不去其实根本由不得她。于是摇摇头,认真道:“不用……这么多。”   “放心,银九爷有钱,多少都支得起,是吧,银老板?”   银九冷冷看着他们说了两个字:“无聊。”   杜泉连忙上前,认真地保证道:“再苦的……活我也能干,九爷,我以后……一定会认认……真真干……活的。”   “小尾巴,你就不问问我让你去干什么?就不怕我把你骗走卖了?”楼月生从兜里掏出一个小铁盒子,磕出雪茄,用火柴点燃,抽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他的眼中似乎有亮光闪过。   杜泉垂眼避开他的视线,挠了挠头发,不好意思的瞥了银九一眼,十分诚恳的说:“卖我怕……怕是还得贴钱,老……老板,您长得这么……好看,心眼儿肯定也……好。”   “咳咳咳……谢谢你的夸赞……咳。”楼月生夸张地咳嗽起来,随后笑着回了一句。   此时老旧的时钟又魂光返照地响了几下,银九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催促道:“天快亮了,走吧。”   楼月生看了看天色,指着外头说:“小尾巴,你是在这里住一夜,还是跟我们回去?”   “我……不不……”   “怎么,你要在此过夜?”   “……不敢,我不敢。”杜泉结结巴巴说完倒是把楼月生逗得笑了起来,于是也跟着呵呵傻笑。   银九懒得听他们啰嗦,大步出了门,沉着脸立在檐下,杜泉跟着楼月生小跑着离了那铺子老远站在。就见银九一直拿在手上的那把红伞忽然快速旋转,从扇柄冒出一股红蛇般的雾,盘旋在成衣铺上,“轰”红雾越凝越大,最后像撑破了一样炸裂,落下火星将房屋罩住,只一个瞬间那铺子便好似被炮轰了似的坍塌成废墟。 第九章   红的火好似昙花一现,瞬间炸裂又骤然消散,半分灰尘都不起。楼月生笑着打了一个响指,称赞:“好手笔。”   杜泉连忙附和,也拍了拍手掌。   银九用看智障的眼神冷冷瞥了他们一眼便走到一辆黑色轿车旁,那个叫做陈璜的少年上前打开车门,随后两人便坐车离去。   楼月生无所谓地耸耸肩招呼道:“小尾巴,走吧。”   杜泉因为方才的赤色火焰被惊得走了神,她依稀记得,自己从黑洞中被拖出来时便看到渔村方向是漫天红光,那吞天噬地的赤焰和银九施展出来的神技如出一辙。   而婆婆和一些村民就是那场灾祸中失踪的……   难道,银九之前去袭击了村子?为什么?   肩上被推了推,杜泉连忙回神。   楼月生笑了笑,指着不远处的轿车说:“欢迎,杜泉。”   “多谢。”   他从出现开始便一直明媚热情,杜泉庆幸自己不用应付银九那样冷冰冰的人,鞠了一躬后跟着走过去。   车子崭新漂亮,静静地停在那儿,像是古时候豪门家的良驹,她总觉得自己的寒酸会惊动这件宝贵东西,于是攥紧包裹,一直没动。   “怎么?”   楼月生开车门时回头看了她一眼,杜泉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我这……衣服脏。”   “放心,陈璜很宝贝他的车,自己会洗的,你不用管。”说完怕她不自在,抬起叫就在垫子上踏了一脚。又从她手里拽出包袱放到了副驾驶位置上。   “反正也脏了,走吧。”   杜泉不好再矫情,钻进去便轻轻坐在车座前半部。   楼月生侧身越过她关好门后,温声道:“小尾巴,你生下来就是结巴?”   “好像……不是。”   “好像?”   杜泉摸了摸嗓子,记得小时候她还跟着阿婆唱歌,那时候她还是个声音清脆的小姑娘,村长还说她是“云雀”,说那种鸟儿声音好听极了。   可她自从洞里出来后就变成结巴,五年不说话,再说时竟忘了怎么开口……   她点点头,“忘……记了。”   “别怕,在银公馆你不必拘谨。银九爷面热……最是温和不过的人,日后你便知道了。”   杜泉点点头,银九凶名在外,冷酷不近人情她可是领教过的,“温和”这两个字,似乎跟他就沾不上边。   可她总不能当着楼月生的面胡乱说话,于是挂起傻笑“呵呵”两声,又说:“我知道了。”   “乖,给你吃糖。”楼月生从裤兜里摸出一把糖果递过来,杜泉连忙接过。   这个人和银九还真是不一样呢……   杜泉没吃过这么高级的糖果,剥开吃了一块,橘子味在狭小的车内散开,酸酸甜甜的口感十分好吃,她轻轻含在嘴里,生怕吐沫太多把糖化掉。慢慢的,她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下来了。   轿车经过天桥之后便是公租界境内,这条桥梁两边像是链接着两个世界,那头是金玉堆砌的欲望之城,而他们身后就是腐朽破旧的老街小巷。杜泉看着窗外高高牌楼,仿佛进了一张大口,日后就再也出不来了。   进到城内,到处是高耸的洋楼,闪耀的霓虹灯,来来往往的汽车还有整洁宽敞的街面,处处洋溢着富足奢靡。   杜泉拘谨地拉着扶手,看着镜子上照出自己的样貌,她不禁在想,分明才活了十六年,为什么会有种过了好几世的感觉呢?   司机十分贴心地将车窗打开,杜泉探头看着沿路风景,墨河支流在城内盘恒,夜晚的水面波光粼粼,像是藏了什么珠宝似的。看了会儿,她又回头去看楼月生,就见他点了一支雪茄,正靠着车被闭目养神,偶尔抽上一口,大半都被风吹的燃着了。   对于这个人,她心中有疑问也有戒备,他像是特意订做了一张笑脸,将所有心绪都掩藏下去,这么说,倒是和她一样。她是被逼的,而他呢,是为了掩盖什么。   她一路上千头万绪,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消化这些日子变故。她告诫自己不要不甘心,定要坚强,要好好地奉承这些人,阿婆和村民或许和他们有关联。   所有的心绪都在车子停下时被她收了起来,挂起笑脸,亦步亦趋地跟着白衣裳的楼月生。   外头下起了小雨,他撑起一柄白色的伞,绅士地给她头顶遮了雨,带她进了院。一路上不但低声嘱咐她小心,还替她拎着大包,这样天身戒备又初来乍到的杜泉十分别扭。   银九他们先到,此时已经回了书房。   杜泉再次踏入归墟院,恍惚感慨,仰头望着三楼的窗户,叹了口气。   “哎!小心!”楼月生忽然惊叫。   随后迅速向旁侧挪开,杜泉正吃惊他的速度,就听着身侧“呼噜呼噜”一声低吼,肩上一重就被大黑狗“阿铁”摁在地上,脸上手上被舔得湿哒哒。   “阿铁。”   她知道这狗也没恶意,就没喊叫,而是用手顺着他的毛,让它冷静。   楼月生浑身雪白,怕狗弄脏他的衣服,已经大步退到了楼梯上,见状弯下腰看了他们一眼,笑着训斥:“阿铁!小姑娘都被你吓坏了。”   那狗很有灵性,“啊呜”一声,用大头顶了顶杜泉的手就缓缓移开了。   杜泉含了一嘴狗毛,撑着胳膊起来,扭头就看见阿铁耳朵忽然立起来,猛地扑向门外,没一会儿便叼着那只成衣铺门口的流浪猫跑进来了,杜泉惊了一下,赶紧扑过去把猫救下来。   “猫狗……一家亲……别咬它。”   她搂着那只猫,往后退了好几步,认真地劝说那只半人高的大狗。   楼月生看着底下的几个傻憨,收起雨伞甩了甩,哈哈大笑,指着她乐不可支道:“快上来吧,别让你的大老板等着。”   杜泉瞥见他步履轻快地上了楼梯也跟了上去,这阴沉沉的院子,还真是可怕,夜里就更吓人。   楼月生径直进了银九那间书房,杜泉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刚提起脚要跨进门,就被斜里出来的陈璜一把揪住后领。   他一手端着茶盘,一手恨不得勒断她的脖子,冷声警告道:“九爷书房,无令不得入内,你算……”   “小尾巴,快进来。”   楼月生的声音一响这陈璜就拧了眉,那川字就像是被刀刻上去的,小小年纪显得分外阴沉。他有些不解地盯着杜泉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最后“哼”了一声松开手,端着木盘不知去了哪里。   杜泉撇撇嘴,心想自己又不是来抢饭碗的,至于么?而且,银公馆每天三顿都是给人吃□□么?为什么一个两个都爱绷着脸冷声冷气,简直莫名其妙。   她揉了揉被陈璜拽疼的脖子,见那小阎王走远才推开门进去,地上的木地板被擦得干干净净,整个屋子里都散发着一股清香,和银九身上一样。   也不知是他染了屋子,还是屋子熏了他。   “小尾巴,过来。”楼月生又喊了一声。   “是,来了。”   她像个小学生一样挺直了腰喊了一句,使劲在门口搓了搓脚底的泥才走进去。银九端坐在桌前不知写着什么东西,楼月生此时已经脱了西服外套,精干的马甲,衬衣整整齐扣着,显出他的细腰和长腿,十分养眼。他立在一旁的书架前随手翻看,姿态悠然。   杜泉恭敬行了一礼,就垂眼看向地板。   楼月生哗啦哗啦翻着书,温和带笑的声音响起,说:“从今天起,你便是这银公馆的二管家,龙海市最年轻貌美的女管家,平日自己寻些事做做,公馆内随你走动,想出门便来同银九请示,他若点头你便出去,咱们这里没什么规矩。”   那双漂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虽笑着却让她绷直了后背,此时的楼月生与方才判若两人,好似一个久居上位的王者,眼神锐利而沉重。   只是她一来就做“管家”这真的合适么?银家任职是不是太随便了?   她沉默了片刻,不确定地说:”我只会做些……苦工,管不了事的。”   楼月生拍了拍腿,笑道:“放心,这里的管事,就是苦工。你这么有经验,当仁不让。”   “我……”   银九忽然发话:“勿乱走动,勿擅动这里人的东西,勿喧哗,勿管他人闲事,勿散播银公馆内任何见闻,若违背,我亲自杀你。”   杜泉吓得脸白,连忙发誓。   楼月生靠在隔断边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手上的毛笔快速旋转着,让人眼花缭乱,最后被他指尖一弹便落入旁侧笔筒。   “噔”一声。   银九停下笔,不耐烦道:“都出去。”   楼月生并不把逐客令当回事,而是笑着走到杜泉跟前,安慰道:“不必紧张,银老板是嫉妒咱们有话聊。”   “呵……呵呵……”   杜泉挂起笑脸干巴巴笑了两声,见银九冷冷地向她看过来连忙收起笑脸,低头拿头顶对着他,并且认真地保证道:“我……我保证,努力工……作。”   见她憋红了脸,楼月生点点头笑道:“好,我信。待会儿你就去旁边那棟红楼找陈璜,拿你的衣服和钥匙,有什么事就问他。”   话音刚落,外头陈璜声音传来,冷冷道:“楼月生,有客。”   “啧,没礼貌的小鬼。”楼月生笑了一下,伸手拍拍杜泉的头,淡声道:“我去看看。”随后拿起外套便转身出去了,杜泉紧张地看着他的背影却没敢轻易追上去。   只是,他还没说这二管家是做什么?   她咽了咽吐沫,僵硬地转身看向银九,揪着衣角踟蹰片刻后,小声道:“九爷,请问……我日后……要做什……什么?”   “随你。”   随我?   杜泉愣怔在地上像根风干的萝卜,头顶的头发软塌塌的盖下来遮住了眼睛,她忍不住抬手拨了拨,就见银九忽然抬头看过来,手上一顿连忙缩回背后站得笔直。   “听不懂?”   “我……我懂。”   “出去。”银九那好看的眉紧了紧,不耐烦地看着她,甚至懒得再和她多话,只是用笔杆指了指门外,让她消失。   杜泉快速地出了门,挎着自己干瘪的包下了楼梯。   她其实还挺怕那个陈璜的,每次看她都像是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根草或是一块石头。如果说楼月生是和风细雨他就是寒霜冰雨,比银九都死气沉沉。   这人肯定不好相处,他会将东西给她么?   夜晚的冷清道路上,杜泉抱着猫领着狗,心里百转千回,她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居然来了银公馆,人们把这里传的神乎其神,好似宫殿一样。可这里阴森森的比鬼宅还荒凉,除了大哪有一丝富人家的奢华。   她走着走着,听到风穿枝叶,沙沙乱响,吓得唱起了歌,咿咿呀呀给自己壮胆。这怂样,就和她小时候经过坟地的状态一模一样。果然啊,她就不是个享福的命。   她仗着胆子找到陈璜所在的那处三层的棕红色小洋楼,那颜色就像凝固了许久的血色,此时和黑色也没什么两样,融在夜色里她直到走近才瞧见轮廓,忐忑地在门绕了几圈才去敲门。   “您……好,有人么?”   刚说完,门“砰”的一下朝外打开,杜泉被扇了个跟头,后仰着掉在石阶上,手肘磕在水泥台子上蹭掉一块皮,很快就渗出血。   那只脏猫过来冲着杜泉叫唤了两声,跳到她腿上,陈璜慢步从门内的黑暗走出,连发丝都写着不耐烦,一只手捂着鼻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质问:“鬼鬼祟祟,你做什么!”   杜泉捂着胳膊起来,极力压制的愤怒最后还是迸发出来,她红着眼哽咽道:“我没有!”   陈璜眉头皱出一条深渊沟壑,退后两步催促道:“从我的门前消失,现在,立刻。”   杜泉见他果然就是个脾气暴躁的狗逼小子,也懒得再拖拉,直说:“楼先生,让我来拿……东西,麻烦了。”   陈璜转身从屋内拿出一个包裹,“砰”一下砸到她身上,冷声道:“拿走。”   衣服厚厚一沓,却又轻又软。她紧紧拿着,生怕这些金贵东西掉在地上弄脏。   陈璜冷着脸向东北方向指了指,那里一片树影森森,什么都看不到,可他也无意解释,冷声道:“你住东跨院玄字第9号院。”   “走吧!”   “那这屋子——在什么位置?”陈璜原本也没打算带她过去,随便说了句:“自己找。”便“砰”的一声关了门。   杜泉习惯这种趾高气昂的人,也没生气,拿着东西就去找到那个东跨院。   夜里很凉,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偌大的公馆内寻找所谓的东跨院,总算在一入大门不远处的东边找到一排荒废的小院,最靠北有个拱门,旁边挂着木制的小牌,上有红漆字“玄字9号”,也就是说,还有其他8个院子,也不知道里面住人了没。 第十章   拱门掩藏在蔓藤之中,黄铜大锁,门轴生锈,应是有一阵子没人住了。杜泉好不容易挤进来,就看到三间正房,三间南屋,不大院子,杂草丛生。   正屋是打通的两间屋子,有人住过的痕迹,锁子有些生锈,她废了好半天劲儿才打开,摸索着打开灯,水晶灯相继明亮起来,驱散阴森的冷意。   “到底是……有钱的。”她喃喃着将家具上的白布取下。   红木家具,洋钟,沙发,大床,格子纹的地毯,书桌和木椅,里屋立着一排浅色木衣柜,里头有淡淡香水味,原先应该住着女人。   客厅后墙是一排书架却一本书都没,落着厚厚的灰,看着最少有半年没人住了。   她很知足,这比以前的窝棚结实多了。   烧了热水将身子擦洗干净,洗去一身疲惫。她将大厚毛巾裹住头发盘腿坐在沙发上,打开那绸缎包裹,是银九拨给她的衣服,从睡衣到外衣都有,睡衣是蚕丝材质,穿在身上很软,外衣是淡蓝色的绸缎旗袍,半袖立领,尺码偏大,她有些撑不起来。   她仔细叠在床头,散开头发坐到了窗边晾着,怕湿了被褥。   包里还有两块烧饼,就着热水吃下肚子里总算不那么疼了。座钟响了,显示凌晨四点,眼看天就亮了。   她缩进被子里,将自己裹紧,舒服的叹了口气。   被子好暖和,蓬松柔软,贴在皮肤上别提多舒服了,她将被子抱在胸口,这才安下心思索今天遇到的这些奇怪事。   “老板、成衣铺、殡仪馆、苏红、洛姬、镜子……还有银九!不得其解,不可置信,不……不敢反抗。”她蜷缩着,咬着指尖咕哝,眼睛黑亮闪烁着不安与彷徨。   镜子不是镜子,会吃人杀人。   苏红不是苏红,身体里藏着一个恶魔。   银九和楼月生也不是凡人,能放火烧宅,能降服魔镜。   那……银公馆只是一处富豪宅院么?它本来面目又是什么……真像银九说的,只要承诺留在这里,就会被庇护么?   她看着床头的台灯,盯着灯罩上漂亮的图案,那是山清水秀的小景透露着祥和安宁,就像她很小时候记忆里的小渔村。   “轰隆……”   外头下起了雨,雷电交加,屋子里也跟着闪烁,将院子里的树影硬生生地投在墙上。   杜泉裹在被子里,双手合十不停祈祷,期盼着暴雨夜快结束,盼着盼着就睡着了。   梦里她回到渔村,那是她被关起来的前三个月发生的怪事。   那也是个阴雨天,她在岸边捡贝壳,见雨幕中出现一艘大船,从船上下来好多人,那些人行动迟缓,一身褴褛像是人偶。她吓得快速往家里跑,却见那些仿若失魂了的人跟上她进了村,一直跟着她来到家门口。   那一天,阿婆脸色特别差,安顿她睡下后,就带着村长和几个叔叔上了山,把那些湿哒哒的人们都带走了,这一去竟足足有三个多月。   后来,村民说那船上的人都死了,来的是艘空船,可她分明看到了很多人的……阿婆回来以后抽着旱烟袋不说话,晚上给她煮面吃,清汤面撒一些葱花,再窝两个鸡蛋,那就是最美味的了。   再然后呢?   她便被阿婆送进海湾处的溶洞里,那儿常关押犯人,她懵懂地被关了五年。   五年啊……   她出来就变成了结巴。   “汪……汪汪,喵呜……”   杜泉惊醒,梦见自己变成了狗,醒来时天放晴了,她惊叫一声才急急忙忙去梳洗。   一边搓脸一边咬着木棍练习说话,让自己说得很慢咬字清楚,今天是上班第一天,她一定要好好干活。   阿铁和瘸猫在外头上蹦下跳活泼得不行,简单得叫人羡慕。两只小家伙见她出来就屁颠颠地跟着,清晨的银公馆依旧散着寒气,寂静阴沉,遮天蔽日的树上连只鸟雀都没。   她轻手轻脚的在前后走了一遍,发现所有门都关得严严实实,陈璜说不能乱开门,于是又去了昨天陈璜在的那个两层小洋楼。   “笃笃笃”   “请问……陈璜先生在吗?陈……”她拍着拍着门竟开了,罗馥犹豫了一下,推门走进去。这洋楼所有窗户都遮着,昏暗潮湿,屋内没有灯,用的是蜡烛,有点儿风就会晃动。   杜泉又往里走了走,到处蒙着白布,不像有人居住的痕迹……随后他听到其中一个卧房有响动,于是壮着胆子推开门。   “好香啊”是掺了薄荷的熏香味道,门正对着一块屏风,那边应是点了蜡烛,所以她能看到梨花木底座和绢上的画,上面绘着复杂的山川河流,画法古拙,青绿赋色,看着更像是一副地图。   杜泉慢慢绕过去,差点惊叫出声。   里头竟停着一副黑漆漆的棺材,顶上的盖子被掀着,而陈璜……就躺在里面,双手交叠在胸口,衣冠整齐,面容苍白,他死了?   她吓得说不出话,紧紧捂着嘴,此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阴风,墙上的符纸被吹得哗啦哗啦。杜泉转身想跑,一转头就对上一张人脸,她慌张后退,后背已经挨住了棺材板。   “你……你……”   “吓到你了女娃。”那脸笑着从黑暗中走出,她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家。他身材矮小微胖,头发灰白仔仔细细梳到后面,脸上皱纹不多,眼睛小小,蒜肉鼻,下巴上长了个痦子,他不知何时就站在小泉身后,见她瞪大了眼就要吓晕过去时便笑道:“娃娃,我是这里的管家,跟我来吧。”   “谢……谢谢老……管家。”   她跟着管家走出那栋楼,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似乎有所感应般转身回头看了一眼,便见陈璜直直的立在窗户边,一双眼正冷冷盯着她,吓得她立刻调转头小跑着跟上老管家。   “管家……陈璜……他。”   老管家笑了一声,不以为然道:“陈璜这孩子生来就古怪,正经屋子不住就爱睡棺材,别理他,就是……太淘气了。”   杜泉看着那老人家的侧脸,闻言愣了愣,心道:“睡棺材……能叫淘气么?这就是……就是病啊!”可……那是陈璜,一双眼就要杀人的小魔头,她可没胆子去问。   于是,把小阎王这个外号结结实实地安在了陈璜头上。   老管家腿脚灵活极了,杜泉紧跟着还有些费劲,他们来到公馆的大花园里,这里种着很多花,还有果树竹林,假山石旁放着一个西洋纹饰的喷泉,大约是太久时间没用,脏得很。   本来都是好东西,可如今这里无人打理修剪,杂草丛生,一路走过来就好似一处废园。倒是不远处一个不大的小湖很是清澈,竟一点杂质都没有,荷叶田田,清香四溢,倒是与四周的阴沉格格不入。   正探头打量,就见老人家停下来,慈祥地说:“娃娃,银公馆的管家其实也没什么事可做,清闲得很,九爷也不会刁难人,你每日只需迎接客人,打扫打扫庭院便好,尤其这染墨湖,要多多费心看管。”   “是……”   老管家点点头,忽然甩出一张手帕掩面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豆大的泪珠子滚下来,把杜泉吓了一跳,连忙安慰。   “老管家,您……您别哭。”   “娃娃,爷爷的孙女如果没死,就是你这般大,我命苦啊!”   杜泉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只能不停的拍着老人家的背。   老管家哭得老泪纵横,十分可怜,他还说:“咱们九爷可怜啊,父母兄弟都被杀死了,他五岁便开始掌家,从没开开心心的笑过。他被坏人设计着得了怪病,又被夺了大半家业,就剩下这破烂的大宅子。银氏百货靠他死撑才不至于倒闭。你看到了吧,他身子极不好,又爱逞强,整天忙碌不眠不休,他很孤单,你定要好好照顾他呀。”   杜泉没想到表面如此强悍的银九竟这么可怜,便犹豫道:“可九爷身边……还有其他人……我能……做什么……”   “哎,这里住这着的就没一个省心货……他们身上背着外债,都靠九爷庇护,只有你……是个好心的孩子。”   都有病这倒像是句实话,杜泉抿唇点点头,答应道:“我一定……尽力照顾九……”   “好,好。”老管家说话很快,听她答应后欣慰的点点头,眯眼看向湖面,似乎又想到什么往事,好半晌才惆怅道:“九爷每日便会来这里赏湖,所以平日得多清扫才行。”   杜泉连忙点头,说道:“我……我来扫。”   “嗯,这是银公馆布局图,你记在脑子里。打扫的工具都在库房,并排三间平房,你自去找吧。”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我要出趟远门,家里边靠你照料了。”   “老管家……我什么……都不会。”她急着拉住他的袖子。   “娃娃别怕,楼先生会帮你的。归墟堂北侧就是厨房,记得吃饭。”难得有人还挂心她吃不吃饭,杜泉感激地鞠了一躬,站起身还要再谢时,那老管家已经没了踪迹,她紧张地退了几步,喊了几声“老管家”也没人回应。   他那句话真是说得对,这里就没一个省心的……   这几日已经被这些诡异遭遇磨炼的身残志坚,杜泉立在原地缓了一会儿便去寻找所谓的库房。   等她走后,远处石墙边陈璜抱臂看着那老管家不屑道:“臭老头,你这么胡编乱造的污蔑九爷,他若知道非得拔了你的老毛!”   老管家却颇有深意地笑道:“你个憨货知道什么,有的人……聪明着呢!”   “切,让她少在我跟前晃悠。”陈璜冷哼,拿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老管家抚了抚胡子,摇头晃脑道:“这丫头和你们的牵绊……深着呢。”说完笑了笑,背着手往门外走去,很快便消失了踪迹。   “装神弄鬼!”陈璜看着老管家离开的方向不屑地冷哼一声便向库房那个方向走去。   而杜泉这边按照记忆中的布局寻找那库房,弯弯绕绕走了好半天,才找到那排灰顶白墙的库房,那地方不远处就是陈璜那栋小楼的西北边,是她迷迷糊糊地绕了一大圈。   库房旁侧停着六辆汽车,整整齐齐排着,被擦得黑亮,她走近后才看见陈璜正拿着一块抹布擦拭最边上那辆的车灯。   “陈璜……我来找东……西。”她上前打招呼。   陈璜站直身拧着眉打量了她一眼,冷淡道:“别碰我的车,否则要你好看,库房第四五个随你使用,其他的少进。”   “哦,好。”   她权当陈璜脑子有病,也不在意什么态度问题了。用钥匙打开四号库房,将铁锹、木桶之类的小物件放到推车里拉着去了花园。   湖边空气凉爽能闻到莲花香,面向北侧能看到银九的那座木楼,正对着他书房的窗户。也不知银九这个时候起床了没,正想着那扇窗户便被推开,她看到银九今日穿了件银白色长衫,越发清俊孤冷,他应该也看到她了,向这边瞥了一眼就望向湖面。   杜泉顺着他视线看了看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把抹布搭在肩头拎了铁锹和铁刷便去清理杂草和青苔,这些苦活她早就做惯了,所以也不觉得累。   沿湖岸种着树,一点都不晒,她饿着肚皮忙碌了一整天总算把石径和石岸清理出来,杂草都被堆到了树坑里,石路被清水刷过,露出本来颜色,花园顿时清爽不少。   “喵”、“汪”、“哗啦哗啦”杜泉从草堆里抬起头,就听见一阵扑腾声,赶紧往湖边跑去,就见那只猫蹲在阿铁背上,正玩儿的欢畅。   杜泉惊恐的回身看了木楼一眼,见银九没在窗边,连忙扑到岸边把那两只拽起来。脏猫舔着爪子朝她叫了几声,她呵呵一笑干脆拎了猫放到木桶里用香皂狠狠洗了一遍,反正银公馆富裕,这种香皂扔了一堆。   嗬,三桶脏水下去,黑猫变白猫。   她拎着蔫儿了吧唧的猫,笑嘻嘻的说:“以前是……黑煤球,现在是雪……团子,看你吃得一身肥肉,叫你……肥仔吧。”   话音一落这猫就忽然窜起扑棱了身上的水跑的没了踪迹。杜泉甩了甩手站起来,正要去歇会儿就见拱门那边过来个人。   待人绕过来后才看清楚那是银九。   她条件反射地立正站好,规矩地打招呼:“老……老板好。”   “你随意。”银九冷冷地说了一句脚步未停的走到湖边后便背着手看向湖面。   杜泉在旁边等了等,见他也没什么吩咐就随意地去忙碌了,花圃的那些花儿乱长,小树丛也层次不齐,她拎着大铁剪费力的修剪着,整个花园里都是“卡擦卡擦”的声音。   银九就像是凝固在湖边的石台上的一条银鱼,半个钟头都没换一下姿势,杜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这个人确实挺可怜,没朋友,没亲人,住在一处荒宅里,他的背影孤寂而倔强,像是在痴痴地等待什么人似的。   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当初她被关在溶洞,她也曾不眠不休的向水面瞭望,祈祷阿婆出现把她带走。   院内起了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卷起一个小小的漩涡,掠过银九的身影,拂过他的发丝最后消失在水面上,荡起一圈涟漪。   如往常一样呆立的银九忽然回过神,就见身侧放了一把擦得干干净净的木椅,也不知从库房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笨重而老旧。   他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那个结巴正瞪着两只圆的不像话的眼睛看着他,大约是害怕,整个人都紧缩在一起,但她还是结结巴巴的开口,指着椅子说:“老……老板,您坐下看,站久了会……累。”   累?   多久没人跟他说过这个字了呢。谁会在意他累不累,巴不得榨干他的血。   他本不屑于旁人献殷勤,但他看着那个可笑的木椅却坐了下去,大约真是累了吧。   战战兢兢的杜泉见银九那尊贵冷漠的屁股竟真的坐下了,笑了笑便爬上石山继续拔草,正拔得高兴就听着银九说:“杜泉,你活着,可累?”   杜泉抓着一把草回头看过去,就见银九正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如潭,像是皇帝在恩赐一个囚犯。   “累啊,可……可做什么不累?”她揉了揉肩膀无所谓地回答,身为穷苦人,谁有功夫想这些。   “怕死吗?”银九又问。   杜泉不明白好端端一个大男人,怎么总是生啊死的,昨天不是挺威风么。她抿抿唇答道:“怕,所以……九爷,您能……不杀我么?” 第十一章   杜泉将刚刚修剪下来的花都插到梅瓶里,随后摆在银九寻常会站的位置旁侧,殷勤的讨好这位大老板,希望他能心情好一些,这样她的日子也能过得顺遂点儿。   她无钱无势,四处奔波早就累了。所以当她知道银九他们都不是寻常人,住在这里也会被约束,可她终于不用穿越大半个城,躲躲藏藏住在贫民区,也不用被邻居们欺负了。   如果一辈子真能这样安安心心的做一条咸鱼,倒也好。只是,她还没有阿婆的消息,不知道她到底是生是死……   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杜泉也发了楞,直到被阿铁扑过来撞了一下才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就站在银九先前站的位置,于是也学着银九的样子,好奇地看向远处。   “银九到底在看什么?”湖面上铺满莲花,被风吹得摇曳生姿,原来他是爱花啊。而且,他似乎也很爱红色,爱穿印着枫叶纹的长衫。他会给阿铁投食,会把倒下去的花枝扶起,会因为她递了一把椅子而许她一个问题。   这么一想,她忽然又觉得银九没那么可怕了,他也许没那么神秘,而只是一个不爱与人多话的人,或许……他是因为腼腆呢?   “咕噜咕噜”肚子里传来声响,杜泉甩开满脑子胡思乱想,寻思着做了这么多,应该理直气壮的吃一顿饭吧。于是拉着小车去了归墟院北面,那里果然有一个小院,只立在门外能看到烟囱里的烟,看来厨师已经张罗开了。她舔了舔嘴唇,起先并不敢进去,就在石阶下晃悠。   她想银九不像个抠门的人,应该不会舍不得这顿饭。   摸了摸口袋里可怜的铜板,她跨进了厨房,这里头并不像富贵人家奢华,反倒像农家,三个大灶台,旁边堆着柴火,木架上叠着锅碗瓢盆,坛坛罐罐。   最里头的铁锅里有米粥香,另一个里头是大白馒头,第三口锅内似乎还炖了肉,热气腾腾,引得她直咽口水。   只是,她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人来。   最后实在没忍住,夹了馒头,盛了粥,又盛了半碗肉坐在一旁的桌上吃了起来。   只是,这饭……也太难吃了!   她咬了一口馒头,不但硬,里面还有没化开的碱疙瘩,炖肉齁咸,舌头都是麻的,简直要人命,粥还算可以,除了米粒有些夹生,总算没有怪味。   她咬着牙咽了一口,五官都扭曲了,她搁下筷子,不禁奇怪,到底是什么人做的饭,狗都不吃吧。   于是,又掰了一块馒头,闻着那股臭碱味真是不忍心下口,正犹豫着就听着背后有人笑了一声。   “杜丫头,很难吃?”是个女人声。   她连忙回头就见锅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正拿着勺子搅动锅里的米粥,正是那个天打着红伞的女子。   那女子依旧很美,像是浓墨重彩画出来的美人,精致妖媚和这厨房格格不入,她穿着玫红色绸缎旗袍,立领将她的细长脖子勾勒的更美,她画着得体的妆容,戴着华丽的首饰,像哪家的千金。   杜泉拘谨地站起身,说:“您……您好。”   “我叫牡丹,你就是九爷领回来的人类?太瘦了些。”   “是……”   “人类”这牡丹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不是人么?这么想着,杜泉脸上的笑容差点就挂不住。   牡丹十分热情,笑着问:“九爷还是头一次带人回来,你叫什么名字。”   杜泉咽下嗓子里的生米粒,回答:“我……我叫杜……泉。”   那牡丹脸色微微变了变,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闪到她跟前,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看,随后脸上闪过一丝悲伤,却又迅速被娇笑压下,甚至还抬手抚了抚她的脸,说道:“清泉碧波,好名字。”   这话……似乎楼月生也说过。杜泉被她莫名的亲昵动作吓得倒仰,退了几步站定。   那牡丹身上很香,是一种冷冷的调子,应该是银氏百货内高档的洋香水吧。见她戒备,牡丹便缩回手抚了抚卷发,有些抱歉地说:“丫头,我寻常不做饭,你若吃不惯日后便自己做吧,让我也尝尝红尘的味道。”   “好,我自己会……做,谢谢牡丹姐。”   只是“红尘”的味道,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那牡丹满意地笑了笑,扭着腰往外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她一眼,说道:“丫头,看不出你这胆子还挺大,我喜欢。”随后便是一阵咯咯的笑声。   牡丹袅袅而去,杜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刚才她真以为这牡丹是那种画本子上写的吃人女鬼,要通过吸食女孩的血而保持年轻,为此还担心了一阵。   锅里咕嘟咕嘟沸腾着,杜泉不禁又看向那口炖肉的大锅,忽然就想到黑店,神秘消失的客人最后全被炖成了肉,旅客不知,吃得很香……   呕……碗里的肉汤散发着油腻的味道,杜泉嘴里越发难受,嗓子里好似伸出一支手,她有些反胃。   “这都是……什么啊!”她扔了筷子就打算离开,刚一起身就“嘭”一下撞到身后的楼月生。   他依旧白的发亮,干净得就像初冬的雪,他伸手把她扶着站好,便温和地问:“这么急急忙忙的要去哪儿?忙了一天,不饿?”   杜泉张嘴还没出声胳膊上一重就被楼月生又按回了凳子上,他把手上提着的食盒放在台面上,又熟练地拿了碗筷,将里面的饭菜拿出来摆了一圈,招呼她赶紧吃。   “牡丹做的东西阿铁都不吃,我从外头的饭店打包了一些饭菜,你就凑合吃吧。”   这哪是凑合,她活了这么大也没吃过这么精致的东西,摆着漂亮的花型,浓郁的香味,一看就是大酒店里的好东西。   手里被塞了一碗米饭,杜泉盯着一颗颗水晶似的饭粒儿,犹豫了很久才说:“楼先生……你怎么?”   楼月生把汤碗推到她手边,微笑着说:“怕我下药?”   “嗯。”   “你倒是诚实。”楼月生笑了笑,让她赶紧吃,自己则点了一根雪茄,吸了一口缓缓呼出,说道:“公馆许久没来新人了,大家很开心。”   真的么……她怎么觉得陈璜和那银九都要烦透她了。   可还是挂起笑脸谢道:“承蒙九……爷和楼先生收……留,要不我……我还没处去。”   楼月生摆了摆手,说道:“银公馆规矩,一入不出,生在这里,死后魂魄也会被困此处,不是什么人都能坚持下去的,外头那世界繁花似锦,在这鬼地方待久了,便会想念外面的热闹,之前有很多人……都是耐不住清苦坏了银家规矩的。比如你见过的……茉莉和紫薰。”   杜泉猛地抬头,“你怎么……知……知……”   “行了,你真当自己是老鼠么?那天处理两个叛徒的时候我也在车上,所以……恰好看到你了。”   “哦……”杜泉点点头,算是信了。   楼月生吸了一口烟,漂亮的手指夹着雪茄轻弹了弹说道:“她们姐妹被贩卖为妓,银九出钱买下,并带回银公馆。她们来时信誓旦旦追随银九,享受着银家的金银钱财,也见识到了纸醉金迷的生活,便滋生出私欲,贪慕虚荣,娇纵奢靡,偷拿银钱与人私奔也就罢了,还向外人泄露公馆秘密,所以才会被清理。”   这话看似在解释,实则是警告她闭嘴少话吧。   杜泉是个明白人,连忙发誓道:“我……我绝不会乱说……话。”   “嗯,你,我信得过。”楼月生点点头,指着厨房的食材说:“你若吃不惯这些,便自己动手吧,这银公馆没几个人来吃,你自便就好。”   没几个人吃……   杜泉脑子里回想起牡丹的话,便小心翼翼地问:“楼先生……你……你是人吗。”   楼月生大约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手指顿了一下,随后笑道:“牡丹的玩笑话你不必在意,她就爱吓唬人,我们若不是人还能是什么,鬼吗?那白天我们不就魂飞破散了么?”   “可你和银九爷……”   “世间万般事,皆相生相克,有邪恶诡事,便会有祛除之法,而我们恰恰学了些奇门遁甲的方法。小尾巴,日后你若想学,我也能教你。”   杜泉点点头,斟酌道:“所以,你们是道士?天师?”   楼月生咳嗽了一声,说:“没错,你猜对了,我们小泉真是个聪明孩子。”   “也没吧,呵……呵呵……”她干笑了一声,低头扒拉米饭。   “小尾巴,银九其实很可怜,你平日除了做活,也得替我多多照顾他。”   照顾他?这楼月生是想让她过去送死么?   于是局促的摆了摆手,说:“九爷很讨厌我的。”   “怎么会,他今日还跟我说,你十分勤快,细心又聪明。”   “真的?”   她瞪圆了问,这楼月生的话有时候……怎么就这么不可信呢?   楼月生眯着眼点点头,示意她赶紧吃饭,“一会儿还有事做,快吃。”   “嗯。”杜泉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端起碗大口扒拉,像只饥肠辘辘的松鼠,恨不得将碗都塞到嘴里,对面的楼月生只偶尔喝一口水,大多数时间都是看着窗外。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杜泉抹抹嘴探头往外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天色暗了下去。   “小尾巴,吃饱了么?”楼月生掐灭烟头,问了一句起身往外走去。   “嗯,好了。”杜泉忙放下碗筷,急忙跟着楼月生出去,刚走到归墟堂门口,就看着一身白色长衫的陈璜拿着一只红灯笼从门外的方向过来,他面无表情,一手还拿着铃铛,走一步摇一下,招魂似的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大晚上这么装扮真的是……瘆人得很,陈璜这是又出来淘气了么?   杜泉有点脑壳痛,正皱眉看着,肩上被拍了拍,楼月生十分认真道:“二管家,有客到,准备些茶点招待。”   “客人?”   她又看了陈璜一眼,这才在他身后的阴影中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个很矮的人,全身包着宽大的披风,飘飘荡荡的跟着灯笼的亮光。   见她一直盯着那个人,楼月生便温和地冲她笑了一下说道:“放心,银公馆内,任何邪祟都不敢放肆。”   这么说,邪祟来了!   杜泉故作镇定地点点头,快速跑到茶水间点火炉烧水又搬出茶叶和架子上一排排点心盒子。老管家给了她的银公馆布局图,她早就把犄角旮旯摸透了,每个小院和木楼的格局都记得十分清楚。   于是楼月生说完后,她就用力的点点头跑去准备,大概一刻钟后出现在房门口。   “小泉,进来给客人倒杯热茶。”楼月生在屋里唤了一声。   “是。”   杜泉虽然嘴笨,可是手脚利索,这些端茶倒水的事以前没少干,自然也做的顺手。   她进去后便看到银九的主位空着,楼月生和那个黑袍子分坐在了两边,于是垂头走到那人桌前,镇定的把茶放上去,正缩手时手腕一凉竟被那个人钳住,他抓的很紧,指肚在她皮肤上轻轻摩挲,似乎还嗅了嗅,说:“银公馆如今什么人都要了……”   “你……松开。”杜泉吓了一跳,用力挣了一下。   那人松开手指,还笑了一声,“竟还是个口齿不清的。”   “秦望山,这是银公馆二管家杜泉姑娘,自重。”楼月生在另一边整了整衣袖,语气十分淡的警告了一句。   那个被黑袍子裹住的人往椅子里窝了窝,说道:“楼大夫还是那般菩萨心肠啊。”   杜泉挣脱后迅速退到楼月生身后,捏了捏手腕,皱眉看向那位……客人,他也不知什么来头这么横,说话总是含沙射影,带着几分自大狂妄。   那叫秦望山的人抬手将兜帽取下,露出自己的脸,头发银白如雪,可脸上细腻光滑半条褶子都没,而这种奇怪的柔嫩也让他多了几分阴柔,杜泉竟看不出很他有多大岁数,更奇怪他大夏天里还穿着件冬天的那种貂皮大衣。   那人似乎对她十分感兴趣,总是盯着她看,不知道在憋什么怀,果然,他见银九从里间出来就从鼻子喷出一声笑,说道,“九爷若是缺管家可以和我说呀,我给你送几个厉害聪明的过来,这个丫头看着就不是个聪明的,能做什么!”   “她能做什么,轮不着你多嘴!”银九又换上了红色长衫,面色冷峻走进来,径直坐在主位上。   那秦望山直起身子,不情愿的收敛了几分,但口气依旧倨傲,说道:“银九爷,您近年眼光真是越发不济了,这样的结巴都能带到身边,我秦家……”   “垃圾。”银九冷冷的打断他的话。   秦望山脸色顿时涨红,怒声道:“垃圾?”   银九嘴角勾起,邪魅冷酷,目光犀利的看向他,说:“秦家子孙不济,一群废物点心。我卖你祖父面子,才允许你过来!秦望山,若再多嘴,就……滚出去!”   秦望山似乎没料到银九这种口气,面色顿时难看,忽然扭头看向杜泉,嘴角诡异一笑,说道:“银九爷还懂得怜香惜……啊!”   他话还没说完,银九忽然出手,手上的红线射出将他身上那貂毛貂撕碎,露出他那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干血肉的小臂和手。红线紧紧缠着他的手,银九手指一动,他的皮肉就被割开一道口子,奇怪的是……伤口竟没有血。   而他中指上套着一个翠绿的戒指,紧紧扣着指骨,就像长在了肉里,待红线触到上面后便“呲”一下冒起黑烟。   杜泉蹙眉看着,就见一道绿色的线从戒指上窜出来沿着那个秦望山的中指快速没入他的肩膀。   “好眼力啊……”   她猛地回过神向那秦望三看了一眼,就见他对自己阴森森笑了一下,随后抬起那只手对银九说道:“九爷您也看到了,这可是您赠给我秦家的宝贝,如今却在作妖,这事儿您定然要管上一管的。” 第十二章   银九拧眉,视线狠狠地落在秦望山的腕间,语气严厉地说道:“此物乃灵玉所制,蕴藏天地精气,潜心炼化便能凝结成真实的空间净地,你祖父当初元气大损,那空灵境域可为他疗伤,修复精元,增强功力!而你……用它做了什么!”   “我只是让它发挥更大的作用而已。”那秦望山听完依旧坦然,摊着手不客气道:“我也不知道它能忽然失灵,原先一直都好好的,九爷,我祖父可是帮过您大忙的,要不然也不会死那么早,东西既然是您的,您定有控制的法子吧。”   银九闻言收了红线,靠回椅背,抚摸着手腕上的一串黑曜石珠子,说:“治你可以,修复圣物也行,可你不可再崔动圣物满足私欲,不可再利用那处净地肆意妄为,圣物有灵,你善它便给你善,你恶也别怪它邪气反噬,敛财害人,藏污纳垢都是损阴德的事,你好自为之。否则,我即便有通天之能,也救不了你第二次。”   秦望露出整齐的白牙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一个淡黄色硬皮存折,是银氏百货对面十字路口的汇通银行办出来的折子。   他表情很是自得,对银九说道:“九爷的本事谁不知道,您的一双手堪比再世华佗,叫人生便生,叫人死便死。这次您肯大发善心,晚辈感激万分。这是晚辈一点心意,也就一百万,还望九爷笑纳,晋地虽不富裕,还是能付得起诊金的。”   杜泉看了一眼,不得不感慨这秦望山财大气粗。   正眼红着,就见他袖子抖了抖,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只两尺有余的长匣子,黑檀匣子里放着一根人參,他得意的笑了笑,向杜泉勾勾手指,说:“二管家,把这宝贝给你家老板放过去。”   杜泉真瞧不上这人的嘴脸,眼看着就要嘚瑟上天了。她抿嘴看了看银九,见他没有说话就径直走过去接过来,那人参个头很大,有胳膊有腿还真像个人,她一个外行都看得出这是稀罕东西。   走动间她又嗅了嗅,眉头却皱起来,在人参味儿的深处有股很奇怪的味道,像是血腥气又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可这人参看起来成色极好,于是看了银九一眼,却发现他刚刚也在盯着她,于是连忙站直不敢再走神。   黑匣子放到银九手边后,秦望山又嘚瑟起来,说:“这是用圣境中的天泉水浇灌而成,请九爷笑纳,只要您能治好我这怪病,以后这些宝贝是少不了您的。”说完还十分得意地抚了抚那枚戒指。   银九哪是丁点儿东西就能收买的主,看也不看那些东西,脸色冷淡地抬手将匣子和存折推到一边,不屑道:“我银九做事,一向明码标价,不用你多花心思,额外附赠。这次的诊金——我要取你右眼。”   这话一出,那秦望山“噌”一下站起身,小泉倒是腿软了一下,差点把茶壶扔出去。   要一只眼!   她没听错吧!银九要别人的眼做什么?   那两人正在对视也没人理会她,楼月生看戏似的抽着烟,吞云吐雾毫不在意,全屋子只有她被这气氛吓得屏息而立。   好一会儿,秦望山率先败下阵来,指着银九咬牙切齿地说:“银九,我晋地秦家也不是你能轻易得罪的,这龙海市的生意我也拿着大头,这里的长官和洋商见了我也得礼让三分……你算……”   “秦大少爷,我劝你还是闭嘴的好,今日我们银老板身子有恙,懒得同你计较,若再惹他,你可得吃些苦头了。”楼月生坐在一边皮笑肉不笑地劝了一句。   “苦头?”秦望山也不知哪里遗传来的胆子,一听劝说更加激动,冷笑连连后,说道:“银家不就是靠着些邪门歪道发了横财么?得意什么呀!银氏现在不过是个空架子,靠着你们几个江湖郎中还想出头?”   杜泉嘴角狠狠一抽,盯着秦望山那雪白光滑的额头看了几眼,恨不得撬开看看里头装了多少精明睿智才让他以为银家这些人是“江湖郎中”!   就这种眼神,她也觉得该挖出来好好洗洗……   银九起初不想理会,可他听到“邪门歪道”这四个字时忽然就很想笑。于是,撑着下巴说道:“秦望山,你一出生便双目失明,这双眼是你祖父再三乞求,我才破例给你换了的,可我看你现在也就是个睁眼瞎,真是平白浪费了我的心血,也可惜了一条好狗。”   “狗”?难道……秦望山现在安得是狗眼么?怪不得狗眼看人低……   秦望山听到这些侮辱的话,一双干枯的手攥紧,骨节咯吱咯吱响,眼看着就要折断,杜泉察觉到他散发出杀气,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本事,见他猛地抬手向银九那边抓去,心里升起一股蛮力,窜出去抱起人参匣子便挡在银九跟前,还不忘喊了一声“陈璜救命。”   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那秦望山被门外闪进来的陈璜揪住领子按在椅子里,而她手上的人参匣子则被划出几道深痕。   这人是长了一副铁爪么?   她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生气的看着那秦望山,教训道:“好心……没好报!你……你在银家,还敢放肆!打……打的……就是你!”   她说完还不解气的白了那家伙一眼,真是找死都不看场合!   “哈哈哈……”一声狂笑不合时宜地冒出来。   杜泉捏着檀木匣子转身看向楼月生,就见他正笑得牙不见眼,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她身后的可是银九!用得着她来救?   而且,她还耍管家的威风,狐假虎威,教训起别人来了,于是缩了缩肩又退了回去。   楼月生笑完,心情愉悦地走到秦望山跟前,说道:“一只眼换你一条命,换么?”   秦望山额角冒出冷汗,惊惧地看着楼月生,随后又看了银九一眼,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好”字。   楼月生满意地点点头,转向杜泉,“你把他带到一楼甲子号房去,九爷稍后过去。”   杜泉此刻手上还抱着匣子,闻言走到秦望身边,绷着脸指着门外说:“跟我……来吧。”   秦望山无处撒火,见她凑过来,立马骂道:“哼,一条狗也敢嚣张!”   “我才不……不是。”杜泉被骂便低声辩解了一句,却听着银九淡声道:“陈璜,扔下去。”   于是那秦望山就被陈璜揪起来摔下去,“砰”的一声掉在一楼那甲字号的石阶上。   杜泉看了看陈璜,又怕那个人摔死,连忙探头往下看。   “死不了,你下去吧。”   “哦,好。”这还是陈璜第一次和和气气地和她说话,杜泉应了一声就往楼梯走。   刚走了几步,就有人从底下跑上来,“噔噔噔”步子很急,杜泉以为那秦望山来报复连忙躲在陈璜身后探出头去看,就见一个五六十的精干男子跑上来,他脚步轻盈,面色不改的上来就跪在门口请罪:“家主少不更事,还请九爷见谅。”   银九背着手走出来,立在他跟前,垂眼看着他的头顶说道:“难为你,伺候这么个蠢主子。”   “老太爷临终所托,冯七定会竭尽所能。多谢九爷顾念旧情救我家少爷,晋阳秦氏都会记着您恩情。”这人声音浑厚,字正腔圆,一番话说得极为诚恳。   银九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我不稀罕,你们也不必记着。老七,他日若是晋阳无你容身之处,我能保你一命。你下去吧,天亮后离开龙海市。”   “多谢九爷,多谢九爷!”那冯七砰砰磕头,银九摇了摇头便带着楼月生离开了。   杜泉见那人还跪着,就上前扶了一把,认真道:“冯先生,九爷……会治好他的。”她说的很慢,不那么磕巴。   说完又将人参递给那人,语重心长道:“这……这人参九爷……不收的,不……能坏了医……医生的德行。”   她说完觉得有些小小的满足,也替银九说了公道话。   谁知冯七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没有恶意,让他那张木讷的脸活泛起来,笑道:“小姑娘,你可真是人美心善。难怪九爷将你留下,好眼光。”   “啊?没……”她不习惯人夸,腼腆地摆了摆手。   冯七摇了摇头并未解释,倒是指着这人参道:“九爷不要,这人参便送给你了,就当是见面礼,这东西拿去卖了也能值不少钱。”   杜泉想到那个秦望山一会儿还要疗伤,自己留着补身子最好,可这人参里头并不干净,不论给谁吃都不好。   于是,好心一起,就迟疑的上前劝道:“我不要。而且……这人参是……大,可不……不纯,还是别吃了。”   谁知道冯七一听这话眼神忽然变得很奇怪,盯着她仔细的观察了半天,说:“姑娘为何这么说?”   “听阿婆说,人参乃……灵药,土壤,水质都……极重要,这人参也不知……何处来的,似乎……有异物。”   “银公馆果然是卧虎藏龙,九爷从不养闲人,姑娘眼神真利,我知道了。这东西既然不好,我便拿去扔了。”   他走了几步又回身看着杜泉,低声道:“姑娘可愿跟我回秦家?”   “哈?我吗?”   “嗯,工钱你随便要,我那里需要你的本事。”   杜泉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本事,见他眼神闪烁,摆摆手快步下了楼梯。   冯七随后也笑着跟过来,他们并排站在那颗大枫树下看着甲字号房的门,等待着里头的人出来,杜泉累了一天,就坐在石台上背靠着大树合了眼休息。   可那烦人的冯七又走过来找她说话,继续劝说道:“我给你这里工资的三倍,跟我去晋阳,那里不比龙海市差,四季分明,你也不必干活,还有人伺候你,让你住大院子,每天吃十八个菜……”   “我……我不去。”   “五倍!”   “……”   “十倍如何?”   “不……不去,不安好心!”   她说完就站起来,那冯七还要劝说就见银九带着陈璜从门内出来,背后还带着一股寒气,杜泉被冻得打了个喷嚏,连忙躲到一旁站着。   银九瞥了她一眼,抬手一挥,身上带着血腥气和冰霜之气便都散了,可那张脸十分苍白,杜泉有些担心地走过去,正要说话,就见他走到冯七身前停下,表情阴沉道:“冯老七,你挖我的人,是不是嫌命太长了!”   他此刻面无表情站定,杜泉看着他的侧脸,那玉质的皮肤上似乎覆盖着薄薄的冰霜,比平日更加冷酷。   冯老七见银九出现也没怕,搓着手笑道:“九爷这里人才济济不能分我一个么?这姑娘鼻子够灵,竟能嗅到那种东西。九爷,您也知道,我们秦氏本就是做那挖墓开山的事,到手的好些东西都邪气得很。若这姑娘能去,咱们也能避开些麻烦了。”   “她不是狗。”银九淡声说了一句,随后又扭头看了杜泉一眼,问:“你刚才闻到什么了?”   “没……没闻到。”杜泉连忙否认,她听得出银九不想沾秦家的事。   银九又看向冯七,“听见了么?闻不到。”   冯七无奈地笑道:“九爷还是这么护短。”   银九没有理会,回身看着那间寒气逼人的屋子,淡声道:“以前秦老还算讲究,不会轻易毁人墓穴,可他这后代子孙却惟利是图,难怪圣器反噬。我只帮这一次,日后秦氏的事不要再来寻我。”   老七点点头,又有些遗憾的看了杜泉一眼,抹了把脸说道:“九爷,泽秋何时回来,许久不见她了。”   “她若在,会打掉你的门牙。”   “哈哈,好说好说。”   杜泉低头听着,思索“泽秋”是谁?银九说起这个名字时竟然面带笑意,是女孩么? 第十三章   “喂。”杜泉正垂头听那二人说话,没留意陈璜走到了她身后,还重重戳了她一下,木棍一样的指头戳在脊梁骨上杜泉“嘶”一声缩肩避开。   陈璜见她回头便语气冷硬地吩咐:“你,回去。”   “噢……”她早就不想在这儿杵着了,待陈璜发话立马向银九行了礼便小跑着回了9号小院。   今晚月色不错,杜泉回院后忽然想赏月,于是也不进屋,就那么懒洋洋地坐在屋檐底下望天。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知我的家乡现在又是什么景象,赶走她之后岛上安宁了么?阿婆有自己回家去吗?池塘里的莲花开花了么?”她抱着膝盖仰头望月,闻到院外飘进来的香味迷迷糊糊间便发起了困。   “好困……”困到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并且根本就没精力站起来。   似睡非睡间她似乎闻到一股木头屑的味,还有一丝花香,可她很快就睡沉了。奇怪的是……第二天睁眼却发现自己在床上。   她是怎么回来的?谁把她带进屋的?   日头老高了,杜泉急急忙忙梳洗,找东西的空隙就见沙发上叠着好几套衣裳,翻了翻,也都是新的,银九不可能这么闲整天给她送衣服。   是楼月生?   待穿戴整齐后杜泉一路小跑着去归墟堂打扫,刚进院门就碰上陈璜,他好像是刚从外头回来,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衣裳,腰间束着铁链,他的脸色阴沉,袖子上还沾着血,有几分狼狈。   杜泉上前问:“陈……璜,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毕竟一个院子里住着,也算得上半个熟人,她觉得应该关心一下,可陈璜那个狗逼,脚下就像安了轮子似的往前走,两人错身之际也只是半耷拉着眼瞥了她一下就回自己的小楼。   那一眼定是在说“要你多管闲事,蠢货!”   杜泉咬牙看着,寻思他大概又回去躺棺材了,于是“哼”了一声就去忙碌自己的事,她驾轻就熟的推着小车将花园收拾了一番,这次,她特意将漂亮的花瓶都放在银九开窗就能看到的位置,整整齐齐摆了一排,花花绿绿很是好看。   随后又扛来一个藤桌,在上面摆了茶壶茶碗,这样银九就能一边喝茶一边赏莲了。   肥猫和阿铁跟着她一路玩耍,像是不知忧愁的孩童,杜泉一边絮絮叨叨地和它们闲聊,一边打扫,将花园通向归墟院的石径都清理得干干净净,院内大枫树投下一片阴影,坐下乘凉正好。   她掏出两块点心垫肚子,看了看树下的两个大缸和旁侧随意堆放的石块,主意一上来便又推着小车来回运水,跑了五六趟总算将大缸灌满,她又抓了好几条鱼放进去,栽种了莲花水草,顿时这院子里便鲜亮多了。坏了的矮墙也被她垒好,刷上了白漆。   “好……好看。”她甚是满意,拍拍手抬头一看,就见银九手中端着茶碗依靠着窗棂往下看。   于是仰着脸,扯开一个大笑,喊着:“老板……好。”   这一声中气十足,银九定然是听见了的,可他面上却依旧没什么情绪,只是倚着窗台,单手晃着那只白瓷茶碗。   杜泉已经习惯他家老板的仙姿,也不在意他冷淡,嗬嗬笑了几声又拿着抹布擦拭回廊扶手和栏杆的灰尘,她一路走到甲子号房时见上面上了锁,还贴着一张符纸。   她心生好奇便趴在门上往里头看了看,透过门缝能瞧见屋内只是些寻常摆设,正堂位置上燃着一盏油灯,灯芯平静的燃着,散发着十分清淡的味道,后墙上挂着一幅画,有些远她看不太真切,应该是什么镇宅东西,她贴近了细看,忽然那灯芯“噗”地涨了起来。   有道影子从她眼前划过,杜泉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笃笃笃……”门上有声响,杜泉像被攥了心神一样,又不受控制地凑过去,靠近那门缝往里头看去。   这次,她发现刚才看到的东西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雾。   她连忙细看……   “砰”门板震动,忽然一只眼睛贴过来,直直和她对上。   “啊……”她吓得尖叫。   没错,就是一、只、眼睛,没有头,没有脸,摆脱了眼眶束缚的眼珠子……   她跌跌撞撞往后退,却一脚踩空向后掉了下去,只是这一跤没摔实在,竟然掉进了银九的怀里。   银九似乎极讨厌人触碰,堪堪扶了一下她的腰就撤回手,杜泉踉跄几步站稳,语无伦次地指着里面说:“老板,那那……里头有一双,不不,是一只……眼睛!”她惊恐万分,越发结巴地说不清。   她怕银九不明白,恨不得把自己眼珠子摘下来比划。而他只是淡淡地看着那间屋子,无所谓道:“那是秦望山的眼睛,是他给的诊金,怎么,不记得了?”   杜泉看着他嘴角那抹残忍的笑意,忽然停下动作,在银九的注视下,回答:“记……记得。”   银九转身向外走去,错身之际,警道:“没胆子,就不要到处乱看。”   杜泉缩了缩肩,随后又不死心地问:“是……可您要他……的眼做什……么呀?”这一声很低,她本以为银九不答,谁知他不但停下脚,还转身看着她认真说道:“因为,他不配。”   不配拥有他施舍的眼睛吗?   杜泉让开路,银九背着手出了归墟堂往北边走去,杜泉后脚也跟着出院,刚转了个弯他就已经消失踪迹。她又颓丧地绕到饭堂里,今日牡丹不在,大锅里都空荡荡可旁侧架子上的食材很全,杜泉挑了几样挽起袖子开始忙碌。   没一会儿熬得稀烂的小米粥便散发出米香,旁边放着一只褪了毛的鸡,杜泉洗刷干净就寻了玉米、枣子、枸杞开始炖汤。再烙几张外酥里软的面饼,还有凉拌的小脆瓜,炝炒土豆丝,一顿饭倒也丰盛。   她没好意思自己吃,就分了几份儿给这院子里的人送。陈璜依旧冷酷,拉开门缝见她端着饭便皱起眉头,仿佛看到的不是饭而是毒药,冷冷的甩了句“拿走”便关上门。   杜泉又去了楼月生的院子,大门紧闭着,似乎出了门。她最后绕到牡丹园,这个院子紧挨着楼月生的院。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阵优美歌声,进门后就见牡丹站在凉亭里正跟着留声机的音乐跳舞,她的身段柔软,穿着一件竖条纹高领没袖的旗袍,高挑而玲珑有致,旗袍开衩很高,露出她白皙的腿,杜泉扫了一眼就看到她小腿上的牡丹刺青。   牡丹偏然起舞,身形灵动,像只蝴蝶一样,见杜泉进院就停下来动作。   “杜丫头,你来了。”牡丹甩了甩绢帕,笑得非常和气。待看到食盒中的花纹瓷盘时拍了拍手,高兴道:“这是你做的饭?”   “嗯。”   “给我的?”   杜泉点点头,“你上次……说想吃。”于是把手上的食盒递了过去,然后又挂起讨喜的笑容,眼睛弯弯,嘴角上扬,看着温和无害。   牡丹掀开盖子看了看,惊喜的点点头,把那托盘放在石台上,嗅了嗅说道:“好久没闻过这么香的味道了。”   “你……尝尝。”   牡丹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说道:“你这小结巴,贼精!很会讨好人呢。以后想吃什么告诉姐姐,我让陈璜出去置办食材。”   杜泉点点头,抬眼往四周看了看,发现这院子也荒凉得很,窗棂掉漆,甚至有的窗户都破了洞,于是好心道:“明天我过……来收拾。”   牡丹正端着瓷碗闻那碗米粥,闻言向那边扫了一眼,不甚在意地点点头,“随你吧。”之后又将那食盒推过来,说道:“拿回去吧,我吃饱了。”   杜泉看着盒子里根本没动的东西,奇怪地看向牡丹,就见她掩唇妩媚一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道:“我闻些味道便好,身子不适,不能进食人间的东西。”   杜泉嘴角动了动,试道:“你……你是仙女么?”   牡丹失笑,说道:“我若说,我是鬼呢?”   杜泉摇摇头,“你这么……好看,怎么……是鬼?世上……没鬼。”   她说得真诚,牡丹也不知信了没,忽然笑起来,眼尾的泪痣飞扬美得令人心醉,杜泉不由得也傻傻笑起来,牡丹点了点她的鼻子说道:“丫头你说得对,没鬼。去,回去吃饭吧。”   “嗯。”杜泉点点头,拿着食盒离开。   好看的人确实赏心悦目,杜泉见了牡丹之后心情不错,追着蝴蝶跑跑跳跳走出牡丹院,袖子上沾染了香气,她也学着牡丹翘起兰花指唱了几句,却被自己的声音逗笑。   “情郎啊……咿呀咿……啊!”她忽然住嘴,兰花指无处安放只好顺势拍了拍衣摆,笑容也收敛下去,微垂着头恭谨地喊了声:“九爷好。”   银九迎面走来,目光冷淡,神情漠然,眼神落在她的脸上和食盒上,只一瞬似乎就猜到她去做了什么。淡声道:“管好你自己便可,银公馆内,不必刻意奉承讨好。”   杜泉听罢抬眼看了银九一眼,见他眉心微皱,连忙道歉,“我……我再也不……不敢了。”   而银九的眉心却皱得更紧,似乎在对牛弹琴,抿唇留下一句“随你”就大步回了他的归墟堂。   杜泉摸了摸头,实在应付不了银九这阴晴不定的脾气,悻悻地拎着食盒进了厨房。   她刚进门就看到楼月生翘着二郎腿坐在桌前,正拿着一根细长的火柴点烟,他头微微侧着露出一截精致的下巴,眼镜片上印出火光遮住他的瞳仁。   杜泉见他烟不离手,成天吞云吐雾,也不知那内脏被熏成了什么颜色。   正在心里嘀咕,就听着他懒洋洋地问:“小尾巴,去送饭了?”   “嗯,牡丹姐的……院子。”她走到锅前将饭菜又盛了一份放到楼月生跟前,用一整套的白瓷釉碗盛放,楼月生呼出一口烟对着饭菜抬了抬下巴,说:“不给你的大老板送吗?”   杜泉抿了抿唇,迟疑道:“他会……吃这些么?反正……陈璜……就没要。”   “陈璜古怪,你不要理他。我是觉得你该关心关心九爷,可怜他自己一人要养活咱们这么多张嘴,多累啊!又没个女人知冷知热端茶倒水,陈璜虽然常跟着他,可你看看那冷冰冰的小样,哪能有你们女孩子心细。”   “真……真的么?可……他刚才还……训斥我刻意讨……讨好别人呢。”   楼月生忽然坐直身,十分认真道:“这就对了,他是告诫你要一心一意对他好!”   杜泉不适地撇了撇嘴,“不……不是吧。”   “绝对是,以我对他多年了解,他就是此意!”楼月生说得认真,杜泉点点头,快步蹲到小炉子边,把那上边炖的老母鸡汤倒在一个红花瓷釉的汤盅里。   楼月生见状便笑道:“竟还开了小灶,小尾巴,你偏心。”   杜泉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颈,说道:“老板每天……去看莲花……大约是想吃……藕。我特意放了莲子……和藕。”   “噗……咳咳,原……咳咳来如此,你快去吧。”   杜泉见楼月生被烟呛得厉害,就语重心长的劝说道:“那东西……不好……心肺都被……熏坏了。”   楼月生看了看手上的半截香烟,忽然笑笑,说:“抽完这根。”   “嗯。”她稳稳地端着托盘出了门,没看见身后楼月生目光中的若有所思。   杜泉稳稳地到了银九书房门外,看着面前紧闭的门,又看看手里的东西,总觉得银九看不上这东西,甚至还会直接从窗子里扔出去,就好像扔那秦望山一样。   “要不还是算了吧,银九爷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哪会稀罕这些。”杜泉心里想了想就打算端走了。   谁知刚走了两步,门便被打开,银九冷冷的声音传出来,淡声问:“有事?”   杜泉连忙献宝似的把汤盅端得老高,笑着说道:“老板……这是老母鸡汤……您喝,能补……”   “放进来。”   “是。”她快步走进去,将汤盅放到桌上。   “还有事。”   杜泉本还打算介绍一下自己的汤,可她听到银九这凉丝丝的声音后,热情就全都散了,又怕自己话多显得聒噪。   于是笑着说:“没……没了,您趁热喝。”   银九没再出声,杜泉出来时又抬头看了一眼,隐约瞧见他又站在书架前看书,他似乎很爱学习,从不让自己闲着,难怪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地位了,真了不起!   这话后来她又和楼月生说过,只是又差点把那货呛死。   老母鸡汤最后命运如何?银九有没有喝?   这些杜泉也不知道,反正第二天她去厨房时就看到那汤盅已经被洗干净放回橱柜原本的位置了。   饭后她本打算继续干活,楼月生却过来寻她,手上拿着钱袋,笑着说:“我与九爷都要出门应酬,今日给你放假,这里是一百大洋,提前支给你,出去买些喜欢的东西吧,日落前回来便好。”   说完就离开了,杜泉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钱袋,一百大洋,整整一百!   她捏着那凉凉地银币一时间竟有些迷茫,她从来没拿过这么多钱,也没出手阔绰地买过东西,她要怎么花呢? 第十四章   以前手头不宽裕,挤着花每一块钱,能活下去就已经不错了,哪有闲钱。如今拿着这么多钱,她实在不知道能买什么。   在龙海市她也没什么朋友,真要出去甚至都不知道该去哪里玩儿。   拢着钱袋,杜泉脑子里飞快计划着,要不……买些东西去看看韦恩人吧,当初她被医学院赶出来就去韦家,可是他不在,管家说他出了远门,归期未定,韦家不愿意收留来路不明的外人,给了二十个大洋,把她打发走了。   也不知道他回来了没?   她有些低落的垂下头,想到那位韦恩人就很感动,当年就是他把她从火场里救回来,带着她离开海岛,又让她念书,是个十足的好人,她很想正式地向他谢一声。   于是拿了那些钱就去买了很多上好的点心,去了韦家。   韦家住在一处高档公寓里,也是洋楼,比银公馆位置好,处于富人区,杜泉专门换了新衣裳,还在脸上擦了擦雪花霜,让人看着不那么穷酸。   她坐了电车,一路听着叮叮当当的声音,近半个钟头后到了,来迎接的依旧是那个老管家,他依旧是那般严肃,似乎还记得她,推辞了她手上的点心,客气道:“二公子还没回来,姑娘请回吧。”   “那……什么时候回了呢?”   “二公子四处游历,归期不定。”那老管家就立在门外,高大的身子像堵墙一样拦着她的视线。   “他……不是前年就……走了么?”她拘谨的抓紧手上的系带,多问了一句。   那人似乎烦了,提高声音说道:“杜姑娘,韦家救济的人数不胜数,若人人上门纠缠,韦家还怎么生活。韦二公子仁义心肠,救你和救一只猫狗也无甚差别,真不用一趟一趟地来谢。听得懂么?”   杜泉难堪地低下头,说:“我知……道了。”   这时一辆汽车停在韦家门口,那老管家立刻迎了过去,杜泉扭头看过去,就见一个穿着浅蓝色洋装的年轻女子从车上下来,她脚上的高跟鞋似乎镶了宝石,闪闪发光,手上的小包和衣服同色,巴掌大小用一根细细的链子吊着。她烫着卷发,妆容精致,戴着花边小礼帽像个精致的娃娃。   杜泉羡慕地看着她,捏着身上那件不挨身的直筒旗袍,不禁往后退了几步让开门口位置,她垂着头刘海遮下一片阴影,转身要走就听着那女孩儿脆声道:“多谢九爷捎我这一程,我家的车坏得真不是时候。”   九爷,银九在车里?   杜泉抬头看了一眼,就见陈璜下车绕到后面去开门,银九一身银白长衫,面色清冷,头发松松向后扎起,拄着那根紫棕色拐杖从另一边下来。杜泉见他往自己这边走过来连忙低下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银九步伐缓慢,黑色的皮鞋从她眼前经过,顺着那老管家指引往院门方向走去,她松了口气,也转身离开。   可她脚尖刚动,就听银九淡声唤了句:“杜泉。”   杜泉惊讶地抬头,就见银九回身,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她,于是连忙应声,“九爷,怎么了?”   银九看了陈璜一眼,说:“让陈璜送你回去。”   那她宁愿走回去!   杜泉连忙摆手,说:“我……我自己……回去。”   银九眉心皱了起来,似乎很不解她为何如此不知好歹,杜泉见状连忙解释道:“我……还欠了……房租,我得去还。”   “柳巷?”   “是……是的。”   银九扭头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随后点了点头,扔下一句:“早去早回”便往韦家大门走去,而她则被那个娃娃似的女孩儿瞪了一眼。   那两人一前一后离去,陈璜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说:“那地方阴气重,不宜久留。”   “好,我早回。”   “随你,遇上麻烦可没人管你。”陈璜说罢就坐回车内,快速启动绝尘而去。   杜泉心里暖暖的,被鄙夷和嘲讽的委屈因为银九的问询和陈璜的警告而烟消云散。就在刚才,她还以为银九在外头时定然不想和她沾上半分关系。   可是,他没。   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了她的名字。   杜泉忽然觉得有底气多了,抻了抻旗袍快步往电车那边走去,她之前住的地方偏,加上当初她临走那天被幻觉吓了一跳,她特意顶着大太阳进了弄堂里。   公租界繁花似锦,高楼林立,街上的汽车一辆接一辆,来往的太太小姐们穿着时髦,画着精致的妆容,走过去就会带起一股香风是灯红酒绿的新都市。可一桥之隔的县城里则是灰蒙蒙的老建筑,硬生生活成了两个世界。   杜泉穿街走巷,被地上的臭水沟呛得掩住口鼻,随后又缓缓放下,自嘲地笑了起来。这才多久啊就连这点臭味都受不得了,果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人还真是矫情。   她谨慎地捏着钱袋子一路步行去了原先的出租屋,想把欠着房东刘太太的钱给   人家,毕竟她都有了一百大洋,还完后也剩下许多。刘太太之前除了每月十六早上去一趟,其他时候也不去扰她,算得上仁至义尽,她不能昧着良心骗了这份儿钱。   可谁知道,当她找过去后才发现那小屋子竟塌了。   这可怎么办,她根本不知道刘太太住哪儿。   不远的地方有位老人家背着布袋正在垃圾堆里翻找,杜泉以前见过他几回,于是赶紧跑过去拦着他,问:“大爷,您……您知道附近那个……房东刘太太住……住哪儿了么?我……我之前就租她的房。”   老人家看了她一眼,“哦,是你呀结巴,有一阵儿没见你了。”   “我……搬家了。”   老人家在这一代也几十年了,对周围十分熟悉,他听到杜泉的回答后似乎很奇怪,疑惑地抬手指着她说的那处房子说:“那一栋老房子早就没人住了啊……房东早死了,谁收你的租?”   “搬走?不……不对呀,我住了两……年,刘太太每个月去……收房租。”   “哦呦,你说的会不会是买下这鬼宅子的刘春芳,那女人是个寡妇,每日描眉画眼,穿着像个红灯笼似的到处打麻将。两年前她出手阔绰地买下那房子,没不久就上吊死了,她怎么收你的租?看差了吧丫头。”   “死了……”杜泉瞪了眼问。   “可不是,死的时候就穿着红衣裳,人家说……穿红衣的鬼冤魂不散呢!”老汉说得煞有介事。   杜泉奇怪的看着他,“十六那……天一早,我还瞧见……她……她和你说话。”   那老汉登时退了好几步,“呸呸”几口,气道:“小小年纪,你嘴巴积点德吧,快走快走,我可没见过什么刘太太。”说完小心地往四周了一眼,就念念有词的离开了。   杜泉脸上一阵白一阵青,站在原地盯着顶楼那间房子,破碎的玻璃上红衣飘飘,似乎想拼凑出一个人形,杜泉打了个哆嗦,转身就跑。   她一路跑到十字街东侧的友谊公园里,这地方说是公园,其实也就是一片一片菜市场,大爷大妈们,媳妇子们买完菜会来聚集这里打牌说话,就当平日消遣。   杜泉被刚刚的消息吓了一跳,走到上次带着阿铁歇脚的地方喘着粗气,老远就看到巡捕房的车开了过来,她分明坦荡却还是害怕穿着那身儿衣裳的人,不由得又往树后缩了缩。   四五个警探从车里跳出来,杜泉正皱眉看着就听着身后有人议论道:“面馆那两兄弟也不知犯了什么诨,两人打架闹出人命。两个狗东西平时没少一起做坏事,也不知道又害了什么人,这下遭报应。”   “哪是自己掐的,我听说……是有脏东西!听说那两人死相贼惨,老大的脖子被硬生生的折断,老二心都被掏出来了,人那干得出来出来?肯定是恶鬼!”   “啧啧,快别说这些人,大白天后脊背发凉。”   杜泉扭头看去,就见三个女人正挎着菜篮子闲聊,于是走过去,大着胆子问:“请问,是……是福祥面馆……的人么?”   其中一个人嗑着瓜子,眼神在她衣裳上瞟了一眼,笑着说道:“可不就是他们,平时横行霸道,拽了人进去就得吃饭交钱,还欺负那些年轻姑娘,畜生不如,比无赖还无赖。死了正好,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她又问。   “四五天了吧,反正也没人给他们收尸。今儿六点多的时候,有人路过他家门外闻到了臭味,报警后才知道早死了。”那些人讨论着,有种大快人心的解气。   杜泉讷讷地点了点头,想到那日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失手掏心……整条手臂都在微微颤抖,她不想承认自己就是个杀人犯呢!   她也记得那股卷进去的怪风黑雾,那力量及时出现救下了她,不仅如此,最后还掐死了那个老大。   黑雾定不是银公馆的东西,那时候她还没加入银公馆,自然不会被庇护。那么,会是谁救了她呢?   巡捕房警探已经快速将店铺贴了封条,还派人守在门口。她不想惹麻烦,简单问了两句就赶紧走了,反正那两人确实是祸害,她没什么好内疚的。   “姑娘,坐车么?赏个生意吧!”   杜泉一回神就看到身边停着一个面色黝黑的男人,头上戴着草帽,微微弓着身子,他的黄包车很干净,此时正一边笑着一边用汗巾擦脸。杜泉捏了捏钱袋,微微一笑坐了上去,说:“去洪德……路吧。”   那条路上有个点心铺子,她想买几斤带回去吃。铺子过去不远就是电车站台,她可以坐到公租界,总共三块,下车的位置离银公馆也就一刻来钟的脚程,十分方便。   “得嘞!您说去哪儿就去哪儿!”那人高喊一声,跑得飞快,杜泉小心的坐在黄包车上,双手紧紧抓着两边扶手,扭头看着两边的店铺房屋,忽然就很想念阿婆,她多想带着阿婆来这大城市看看,这里和那小渔村很不一样呢……   车夫沿着街道快跑,杜泉身子慢慢放松下来,向后靠坐着,抚摸怀里的点心盒子,走了一会儿神,待再坐直身子时便发现这人走得方向不对,连忙大声问:“这是……去哪儿?”   那人不回头不答,只是跑得更快,快到不像是人的速度,杜泉被风吹乱头发,拿起点心盒砸向车夫,他丝毫不停顿,她想跳下去,却发现腿被捆住。   “砰”车夫猛地窜进了窄巷,车子撞到墙上,杜泉整个人差些散架,向后跌在车棚里,随后便被两边窜出的水草紧紧勒住手腕。   待闻到熟悉的腥臭时,她大惊喊了一声:“苏红,是你!” 第十五章   “还记得我呢?”那声音犹如魔音一般向着这边扑来,杜泉胸口闷疼吐出一口血来。   脑子里苏红的样子不停变换,最后化做一团黑雾桀桀发笑,那个不是苏红,不是!   那是一心想将她夺舍的洛姬!   黄包车夫被控制着猛地停在一个黑木门前,随后便如同泄了气的骨架,“砰”的一声瘫倒在地,而杜泉也从车里掉出来,正好滚到门前石阶下。   “好久不见了,杜泉。”阴鸷的声音从木门内挤出来,杜泉挣扎坐起来盯着门缝,咬牙切齿,“洛姬,阴魂不散,你!”身上的水草紧紧勒着她,不让她挣脱。   “吱呀”门打开了,杜泉看到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靠在门框上,果然,洛姬已经丢弃了苏红的身子,不知又占了什么人的。   刺眼的红色旗袍,上面有一道道金线暗纹,看着人眼花,而她身后就是之前成衣铺那些姿势各异的木头模特,他们如木偶似的立在通道两侧,面部刷了白漆,墨汁画着五官,此刻正盯着门外,红漆勾出的大嘴咧到耳根,露出诡异的笑容。   那些木头上的眼睛里似乎有活物,杜泉不敢多看,随后将视线移向洛姬。   “你果然……没走!”她狠声道。   “当然。”香风袭来,洛姬走到台阶下,俯身摸了摸杜泉的脸。指尖冰凉,红指甲在她脸上划了道口,血顺着下巴流了下去,洛姬舌头极长,低头卷入口中。   “你真是越来越甜了。”杜泉恶心,皱眉躲开洛姬触碰。   那洛姬站起身垂眼看着她说:“在银九身边待了几日,脾气倒是涨了不少。结巴,难得今日我心情好,不与你计较,由着你耍一会儿性子。带进来!”   杜泉脸色发白,眼看着一只诡异木偶过来,俯身将她提起来,像抹布一样挂在手臂上。她头朝下脸涨得通红,挣扎了几下扭脸看着后面的洛姬,“我现在……是银九的人!洛姬,你敢!”   洛姬掩唇笑了笑,说道:“我有何不敢?”   “你说过……会走!”   “走?凭什么!区区山鬼,有什么资格管我!苍龙山脉如今早就大不如前,灵气消散,银九不过是倚老卖老,收留着一群乌合之众,也不想想……一群鸡零狗碎能做什么大事,也就收拾些小鬼邪祟。我乃上古神族,和那些杂碎可不一样,我只犯了丁点儿小错为何就要向他低头?龙海市是东海之畔的明珠,人杰地灵,美不胜收……我洛姬想留便留想走便走!”   杜泉看向四周,舔了舔嘴上干皮,暂时顺从道:“是,你很厉害,他们……不是你的……对手。那……你找我来……有什么事么?”一句话磕磕绊绊,她觉得自己牙齿都在打架,她可是见识过洛姬召唤那些邪物的,也记得洛姬说她是猎物。   她不想被夺走魂魄,她还没找到阿婆啊!   洛姬听罢笑了起来,把她从那些木偶人手臂上拽下来,扶着站稳后,拍了拍她的后背,说:“也对,来者皆是客,我太失礼了,杜姑娘,进来坐吧。”   “我……我不进了……银九让我……早些回。”她试图让银九这两字提醒洛姬,她如今是银公馆的人。   “银九……会管你?别说笑了……他之所把你带回去,不过是因我给你下了咒才带回去查看。而且,你这血脉香甜,很适合他研制新药,真以为他看上你了?”洛姬嗬嗬笑了一声。   杜泉深吸了口气,说:“他就是……喜欢我!我……已经是他的……女人了。”   “哈哈!你可真是有趣,你知道‘女人,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还骗我,走!”   洛姬猛地抓住杜泉手臂,那双手力气极大,又凉又重,像是巡捕房的镣铐,杜泉根本来不及挣扎就被硬生生拽进了院,“砰”门在后面关上。   杜泉脚上被勒出血,地上拖出两条血痕。   “啧,可惜了。”洛姬看了她的伤口一眼,随后又忽然神秘道:“来,宝贝儿……给你看个好东西……”   “我回……”   “回?结巴,我本想着让你在银公馆享几天福的,谁知你非要来我眼皮子底下,可怪不得我。不过,你也别怕,我不会这么快让你死,这个皮相我可是满意得紧,只是……还得再养一养。”   杜泉被她用力推了一把,身后一凉,紧接着天旋地转,她被那些鬼木头抓了四肢,抬着进了正屋。   这屋子一推开,便能闻到一股极重的血腥气,夹杂着冰霜往人骨头缝里钻,洛姬在四周墙壁上画着血色的符咒,那些符咒缓缓游动似乎组成了一道屏障。   最奇怪的是地中央那个突兀的水坑,口径不足一米,里头沸腾着碧绿的液体,像翡翠的颜色,杜泉被那些鬼木头举起来架在水坑之上,一股极淡的花香从底下传来。   “哗啦”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杜泉被头朝下吊着,那一瞬间似乎看到了晃动的鱼尾,很大……像龙。   “看到了吧……你快说,你看到了什么?”   杜泉看着忽然疯狂摇晃她的洛姬,又扭头看了那深水潭一眼,迟疑道:“好像是……龙尾,也……”   “对!就是它!就是它!银九手中的鲛珠果真是极品,竟能召唤出魂灵。结巴,你看看这碧灵潭,虽不及悯生池厉害,却是我付出一切得来的神物,脱胎换骨,洗髓通经,有了它我便能获得新生……”洛姬激动的说着,整个人因为狂喜而颤抖。   杜泉惊恐的看着那水离她越来越近,她的头顶已经触到那比冰还要刺骨的水,那寒气往她骨子里钻,顿时慌了神,闭着眼大喊挣扎,一直喊着银九的名字。   “洛……洛姬。银九不会放过你的!”   “我求之不得!而且,你也放心,待我夺了你的身体后会替你好好伺候银九的!”洛姬立在池边笑了一声。   “他会杀了你替我报仇!”   洛姬双臂抱胸,不屑道:“银九老奸巨猾,自诩聪明,可他有自己的软肋!待见我将你吞下后,他只会欣赏我的才华和能力!他不但不会杀我,还会好好地待我,他需要我!”   说完手指晃了晃,那鬼木偶们得令,手上一松杜泉就那么面朝下掉进了那碧潭之中,水流顿时灌入耳口,身子也因为瞬间冰寒僵硬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水底,缓缓沉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沉了多久,不知道这深潭底在哪里,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扔到水里的石头,瞬间凝固。在意识涣散的时候她甚至听到了歌声,那是一种类似于海豚般的声调,空灵而悠远。她睁开眼,见碧绿深处似乎有人……长发飞散,身体剔透,身上银光闪闪,长长的鱼尾卷起水浪。   像极了阿婆曾说的……水妖。   水妖向她张开双臂,迎接着她沉下去的身子,缓缓将她抱住。   而此时水面开始出现漩涡,迅速旋转最后形成一股水柱用力撞在结界之上。洛姬在水边看着顿时慌了起来,“怎么回事……海经上的古方明明就是这么记载的……为什么这样……”   她急着伸手去碰那水柱,却被快速旋转的水流将皮肤割得鲜血淋淋,整个手掌都掉了,杜泉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洛姬驱动手中的水草窜入水中,片刻被绞成碎片。   忽然,“砰”的一声,门被一股红色的雾撞开,银九自雾中走来,手上红线将所有的鬼木偶切割成碎片,屋内顿时百鬼齐啸,凄厉恐怖。   洛姬还没来得及惊叫就被尖锐的红线钉在墙壁里,那红线没入她的身体里,一阵搅动后撕扯出一个挣扎的人影,半透明没有脸的女人身体。   银九收紧红线,冷声道:“本欲留你一命,你却非得送死,鲛族竟出了你这般言而无信之徒!”   洛姬被红线缠着,尖声笑了起来,随后又狠声道:“水族当年就是因为太守信诺,才会沦落到灭族的下场!银乌术,你不能杀我,鲛族至宝典籍——《海经·归墟篇》就在我手上,上面的禁术古方如今唯有我能解读,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鲛巫了,唯有我能造出和冥都一模一样的轮回池,能复活泉客!能为你深爱的人……招魂安魄!”   “你还真是大言不惭!”   “轮回池通往幽冥黄泉,在那里洗髓炼魂,才有可能重新为人。”她那忽明忽暗的身子动了动,说:“银乌术,即便她活不了,我亦能陪你长生不老,我可是……泉客的影子!我……”   “你不配提她名字。”银九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面上没有半分波澜,他沉默的看着水面,皱眉注视水柱。   洛姬忽然尖利地笑起来,“可我还活着,她却被人活生生地熬成了油……”   “闭嘴!”银九暴怒,红线如刀在那影子上凌迟,洛姬疼的尖叫,却被红线扼住喉咙和四肢动弹不得。   银九看着从她身上滴出来的黑血,冷声道:“恶心至极!”   他手上的红伞忽然高高飞起迅速旋转,划出一道红光钻入水柱之内,无数的红线在水中上下翻腾。   水柱逐渐收敛,银九手指在掌心迅速一划,血珠化做冰剑,齐齐刺入水底,整个屋内刮起狂风将门窗吹得疯狂晃动,碧潭又开始沸腾,只是那绿色逐渐消散,平得好似一块镜子,而他手上的红线却什么都没捞到。   银九皱眉看着水面,说了一声:“杜泉,出来。”   “……”水面平静,无人回应。   一边的洛姬咬牙切齿道:“有本事,你就跳下去找她!银乌术,你这种薄情寡性的货色注定孤苦无依,注定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从你眼前消失而你无能为力……你!”   银九不理会洛姬的尖叫,纵身一跃便跳入寒潭,水里的阴寒把他刺得抖了一下,他其实也没想到自己竟会以身犯险,大概是他很想弄清楚这个结巴的来历吧。   他一直下沉,跟着手上的红线指引,在一片银光之中看到被水草包裹着的杜泉。   四周阴暗寒冷,可杜泉身边却散着温暖的银光,她像是刚从贝壳里出来的珍珠,肌肤温润柔和,肚脐的位置跟一个柔软的东西相连,她的头发如海藻般散着,乌黑光泽,她像睡着了一样,面容沉静,似乎还做了什么好梦嘴角上扬着。   忽然她动了动,缓缓睁开眼,像是打开的宝石盒子,璀璨夺目。   银九对上那双眼,心神恍惚竟上前把她揽在怀里,喊了一个他已经千年都没再唤过的名字,“泉客”。   水流温柔的将他们包裹,像妈妈的手臂。   杜泉从混沌中醒来,刚睁开眼便看到银九出现在眼前,惊喜的瞪大了眼,喊了一声“银九!”   而随着她的这声呼喊,原本寂静的水域骤然波动,似乎在地动山摇,原本澄清的水面开始浑浊,头顶处蔓延下来许多黑色的液体,定是潭口正在关闭。银九皱眉抬头看了一眼,迅速将杜泉揽紧,切断和她肚脐连着的东西,抬手捂着她的眼,手中红雾弥漫裹住两人往潭口冲去。   杜泉耳边呼呼风声,快速的穿梭,待她脚着地时,银九的手才撤开,身上一重,杜泉低头一看,就见自己□□的站在地上,刚刚是银九脱下长衫罩在了她身上。   “穿上。”   “是,谢谢九爷!”她赶紧将湿哒哒的长衫穿在身上,一股热流裹住她全身,这长衫竟瞬间干了。杜泉僵直的站在一边,扭头看了看屋内,就发现那深潭消失了,洛姬也没了踪迹。   银九神色凝重地看着她,似乎有什么事想不通。   银九怕他责怪自己乱走,搓了搓手小声道:“对不起,九爷……给您添麻……烦了。”   “走吧。”   杜泉点点头,可又忍不住问:“九爷,您……怎么来了?”   银九只穿着中衣,素白的绸缎,贴身勾勒出他清瘦但结实的身躯,他神情淡淡,清贵俊雅的气质丝毫不减。听到她问就淡声道:“银公馆的人,我自然知道在何处。”   “那洛姬……”   “逃了。”   逃了么?还是,他又放她走了?   也就是说,洛姬极有可能还会再来找她…… 第十六章   杜泉身上罩着银九的衣裳,披头散发,长衫拖在地上,四周都不挨身,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衣裳,看起来十分滑稽。   银九淡淡地瞥了一眼便转身离去,杜泉从冰窟里出来身上依旧寒气森森,咬着牙打颤,她手脚僵硬走得缓慢,前头银九似乎在故意等她,所以两人中间始终隔了三步距离。   小巷口停着轿车,陈璜已经在一侧等着了。待他们走近,看到杜泉身上穿着银九的衣服,那双大眼睛差些脱了框蹦到地上。   “你……你怎么穿九爷……”   杜泉不自在的拽了拽袖子,抬头看了银九一眼,他打断陈璜的质问,说:“去车里拿件衣服。”   “噢,是。”陈璜快速绕到车后从车厢里取出一个硬皮纸盒递给银九,银九拿着又返回洛姬那宅子里去,顺便把陈璜也带走了。   杜泉赶紧钻到车里,将自己缩成一团。   很快银九和陈璜便一前一后走出来,此时银九身上已经换了一件天青色长衫,是雨后初晴的天空颜色,样式和这款红色一模一样,素净简单却被他穿得素雅出尘,他坐下后车子便启动了。   陈璜的脸依旧黑如锅底,坐下后又瞪了她好几眼。   杜泉往椅背后缩了缩,避开那锐利的视线。   银九咳了一声,指节在玻璃上敲了两下,陈璜收回视线启动了车子。杜泉心有余悸地看了眼那处院子,凑到银九跟前低声问道:“九爷,人间有妖祟鬼怪,那么……真……真有冥界么?”   “有。”   “在哪儿?”   银九瞥了她一眼,“你死后自然知道。”   杜泉被噎了一句,又忍不住问:“那这些……诡异事,那边……的官差都不……管吗?为什么任由……这些邪物……害人?”   “官差?”银九在车窗上支着手肘,风将他的头发吹乱,天青色长衫的袖口折射出冷艳的光泽。   他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勾起笑了几声,随后看向北方某个地方,说道:“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冥界官差又非万能,有时也会分身乏术。”   “这倒……也是,九爷您……懂得真多。”她呵呵笑着夸了一句就听着陈璜骂了句:“马屁精!”   杜泉揪了揪袖口,忽然又想起这衣服是银九的,连忙松开手仔细扒拉平整,憋了片刻又嗡嗡道:“洛姬说,她曾……是上古神族……很高贵,她……很厉害。”她说得很慢,尽量让自己的话更顺畅些。   银九不屑的冷笑一声,“就凭她也配!”   “那……她是鬼吗?”   旁侧银九忽然收回支在玻璃上的手臂,扭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杜泉,你觉得鬼妖便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么?”   狭小的空间内,银九的视线沉沉地压过来,杜泉艰难地吞哑了一下,低头看向袖口的花纹,她想起了面馆那两个恶霸,想起奸猾狡诈的店铺老板,甚至想起渔村那些想要烧死她的村民,于是摇摇头认真道:“人……有时候,也……挺可怕。”   银九对这回答似乎比较满意,在她脸上巡视了一圈后说道:“洛姬被我重伤,短时间不会出来做乱,你不必太过惶恐。只要你守规矩,银公馆自会护你。”   杜泉点点头,“谢九爷,我不会……”   不等她说完银九便“嗯”了一声,随后闭眼靠在椅背上,杜泉见他气色比平时更差,急忙将玻璃摇上去。副驾驶座背面有备用的毯子,她轻轻取出来轻轻盖在银九腿上。   看着银九单薄虚弱的样子,她心里很不舒服,也不只是恨自己无用,还是可怜他这个病秧子,心里沉沉的。   此刻,她真希望自己长点脑子也多点本事,也就不用银九每次来搭救了。   “怕我死?”   “啊?”银九忽然出声,杜泉愣了一下向他看去。   他眯着眼,有几根不听话的发丝搭在眼皮子上,他没有不耐烦,又说:“你刚刚的样子,似乎怕我死。”说完又笑了一声,手指在毯子上轻轻敲了几下,说:“怕我死后,你得跟着银公馆里的人给我陪葬?”   他声音很淡,像卷进荒原的冷风,寂寥荒芜没有一丝人情味儿。杜泉垂眼看着他手背上的血管,摇了摇头说:“我不怕,死也……不可怕,我刚刚在想……九爷生病……肯定难受,可我……什么都不会,帮不了……你。”   银九忽然睁开眼,神情莫测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顾好你自己便好。”   杜泉点点头又乖乖的坐好,时不时看看外头的街景。她又想起洛姬的话,说她的价值远比自己认为的大,还说她是银九研制新药的一味药材。可银九说过不杀她,还会护她周全。   究竟谁说的才是真话呢……   回到公馆时是十六点一刻,外头阴云遮了过来,总算不那么闷热。银九休息了一路精神好了点,还破天荒地让杜泉回去早点休息。   “是,九爷您也早点休息。”   她心里不知怎么的,忽然就高兴起来,耳朵里银九的话不挺回旋。   他们三个走到小白楼侧墙时,忽然听到了说笑声,陈璜眉头一皱,说:“泽秋回来了。”   泽秋……   就是那日冯老七口中的那个女孩么?   她快速看向银九,他没有太大的反应,背着手径直向前走去,杜泉心里莫名的松了口气,抿唇跟在他三步开外,颇有闲心地看着他细长的手指。   “你们是不知道这次出去,多有意思,哈哈……”清脆的女子声音传来,杜泉从银九身后探出头看了一眼,就见楼月生、牡丹还有两个生面孔聚在竹林边说话。楼月生依旧吞云吐雾,翘着二郎腿坐在石凳上,牡丹在他旁边,今日难得穿了件素色旗袍,看着很是淑女,手上撑着一把油纸伞,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伞柄,伞面上的牡丹花鲜艳夺目。   其中一个面生的黝黑青年正在讲着什么,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而他身边坐着一位身材娇小的瓜子脸女孩,十分漂亮,杏眼樱唇,肤色白皙,穿着粉色的蕾丝洋装,头上戴着网纱的小礼帽,周围装饰着绢花好似真的一样,脚上是一双银白色绑带子的高跟鞋。她托着下巴坐在桌前,笑容甜美天真,整个人就好似蜜罐里开出的花骨朵。   楼月生最先看向这边,指点着银九说了句什么。   泽秋猛然转身看到银九后便像只小雀一样飞奔过来,或许也是知道银九不喜亲密,就停在旁侧抓住他的袖子,脆声道:“九哥哥,我回了!那味药材我可找到了,厉不厉害。”   “嗯,不错。”银九淡声应了一句,嘴角微勾便算是笑过。   那女子笑了笑,扭头看到杜泉和她身上的衣衫时顿时变了脸色,只是那冷冷的神情一闪而逝,她快步绕到杜泉跟前挂起甜甜的笑,问:“这是谁呀?难道她就是那位新来女仆吗?长得真好看,九哥哥你从哪里寻来的。”   女仆?   杜泉眉头皱了皱,可又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生气,于是笑了笑说:“我叫……杜泉。”   她说完看了银九一眼,银九心情不错,指着泽秋和走到近前的男子介绍道:“泽秋和芒星,银公馆旧部。”   旧部,也就是手下的意思吧。   杜泉抿唇笑笑,上前向两人见了礼,那泽秋虽笑着,可她能感觉得到……这女孩子很不喜欢她,甚至是……很讨厌。   看来,她是真的不讨人喜欢。   正惆怅着,楼月生和牡丹也过来了,牡丹见她穿着银九的衣裳便掩唇笑起来,说道:“银九爷的赤衫穿在杜丫头身上……倒是别有一般风情,而且,杜丫头,我怎么觉得你出去了一趟……忽然就漂亮了。”   楼月生也摸着下巴说:“我也觉得。”   杜泉被骂惯了,忽然都夸她,便觉得浑身不自在,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尴尬的揪了揪袖子,对银九说:“我会好好清洗……”   “不用,扔了就好。”   “啊?哦,我……知道了。”杜泉脸火辣辣的,低下头应了一声。   楼月生拍了拍她的头,笑道:“小尾巴,我们跟了九爷这么久还从未摸过他的一片衣角呢,这赤衫可是神奇物,你回头剪了做个被面,冬暖夏凉。”   杜泉见他又在胡扯,抬头向他笑了笑没接话。   银九最不喜楼月生打趣自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吩咐道:“你和芒星跟我来,有正事。”随后便大步走上楼梯。   “遵命老大!”楼月生点了根烟,便搭着芒星的肩跟了上去。   杜泉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松了口气,扭头见泽秋正盯着她看,差点吓一跳。   泽秋的脸变戏法似的立刻挂起笑容,夸赞道:“杜泉,你真漂亮,平日都是用什么牌子的雪花膏保养呢?还有,你快说说,你是怎么遇到九哥哥的?又是怎么说服他留在银公馆的,这里可不是随便一个凡人就能留下的?我好奇得很,你定然有厉害本事?让我试试……”   说着就往杜泉胸口打了一掌,这一掌力道极大,杜泉跌在地上差点断了气,歪头吐了好几口血,也不知道哪儿被震坏了。   眼看着泽秋还要打,牡丹拦在中间,冷声道:“够了吧泽秋,你既然知道她是个普通人,何必下狠手,难不成你还想杀人么?她可是银九亲自带回来的!”   杜泉捂着胸口站起来,低声道:“我……我就是……来干活的,其他……都不知道。”   泽秋脸上笑意不减,眉眼弯弯天真烂漫,她用手帕擦着手指,一根一根的擦,就像刚刚摸了什么脏东西。她倨傲地将杜泉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我只是在欢迎她而已,牡丹,你何时变得这么爱多管闲事了。”   牡丹也笑着,伸手搀着杜泉将她罩在红伞底下,说道:“我一直这么八婆,你才知道?”说完,拍了拍杜泉的头顶,温声道:“走,去我那儿换了衣裳吧,我有好多旗袍,你拿去穿。”   “嗯,谢牡丹姐。”她说完看了泽秋一眼就跟着牡丹离开小白楼,走了很远一截,她还能感觉到泽秋在盯着她背影。   牡丹给她的衣服都很素净,还有几双绣花了的布鞋,她平时都能穿。   杜泉怕给她添麻烦,坐了坐就急着要回去。   牡丹给她吃了颗药丸,嘱咐道:“离那泽秋远一点,知道么?”   杜泉抱着那些东西,小声问:“她是怪我……穿了九爷衣……服吧。”   “看来,你也不傻,回去吧。”   “谢谢。”   “不用,或许哪一天,我还得求你帮忙呢。”牡丹说完就摆摆手让她回去。   杜泉捂着胸口“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那些衣裳她都没穿,依旧穿上自己的短袄黑裤,粗糙的布料贴在身上她才觉得自在了。   她去洗澡,出来后对着镜子梳发时吓了一跳,这里头的人还是她吗?   干枯毛躁的头发变得顺滑,肌肤也从蜡黄变得粉嫩,眼睛轮廓依旧,瞳仁却更加清亮,就连唇色都比以前更红了,这难道跟她掉进那碧潭有关?   那东西真能脱胎换骨?这也太神奇了吧。   世间哪有女子不爱美,杜泉看向镜子,不可置信的揪了揪脸,又龇牙咧嘴的做鬼脸,震惊归震惊,可她打心底是高兴的。   她又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银九的长衫还在椅子上扔着,于是接了一大盆水,准备清洗。   这赤衫的料子可真好,垂坠、细滑、拿近了细看才能看到上面的枫叶纹。她不禁好奇,这银家为何这么爱枫树,难道是有什么含义么?   银九让她扔掉,可是……她总有些舍不得,或许真可以按照楼月生说的那样,做成被面。   然而,就在她正要将长衫放到盆子里时,她敏锐的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向她射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迅速起身向另一边躲开,刚站定她就看到一道银光甩在水盆之上,洒了满地的水,而她也看到立在门边的泽秋。   没了银九镇场,这女孩毫不收敛,戾气极重,指尖银光闪动,也不知道藏了什么武器。   她似乎想不到杜泉能躲开,讽刺刺道:“你倒是机灵。”   不机灵她早就死了!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杜泉也生了气,冷声问:“你有事?”   泽秋笑了笑,向她身边走过来,抬手就从她手上扯走银九的衣服,这一下将她拽得趔趄,手指都红了。 第十七章   杜泉站直身子,看着泽秋手中的赤衫,气道:“你凭什么……抢我的!”   “就凭我是九哥哥最在意的人!这件赤衫乃是灵物岂是你这种脏水能碰的!”说完指了指这个院子,笑道:“这地方原先是九哥哥圈养歌女的地方,那些人全都是他为治我的病买回来的!听闻前不久有两个贱/人不但引诱九哥哥,还偷了银公馆的东西。最后被扔到墨河喂鱼……”   “我和她们……不同,我才……”   “不,你和她们一样,最后都得成为我的宿体!”泽秋收起笑容,指尖戳在杜泉心口,一字一顿地警告道:“杜泉,你要听话,别学她们,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我就不动你,千万不要妄想染指九哥哥,不然……下场一定会很惨。”   泽秋的声音变得低沉,眼睛深处有蓝火闪烁,让她看起来……诡异躁动,杜泉深吸了口气,缓缓后退。   “听到了么?”她又问。   杜泉错开视线,看向地上倒扣着的水盆,点了点头,说:“好。”   “给我……识相点。”泽秋哼着歌离开后,杜泉盘腿坐在屋檐下的砖块上,她忽然笑起来,她觉得泽秋简直就是多虑,她杜泉哪里来的胆子去勾引银九。   是怕活得太长么?   她坐在地上大笑,笑得嗓子疼,笑得额头冒汗,可心里依旧凉嗖嗖地。起身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后,她便晃悠去了厨房。   人总得吃饭,吃饱穿暖才能万事大吉。于是哼着歌张罗起晚膳,米粥,青菜,外加葱花蒸饼。米汤沸腾时冒着大大小小的泡泡,她听着那哔啵声,似乎又回到了碧潭内,她听到骨肉被碾碎像浆糊一样沸腾,随后又组成了这血肉之躯,心口被泽秋打得那个地方又疼了一下,她咳嗽一声缓缓蹲在灶前。   火很旺,亮的惊人,她看着看着,就觉得那里头出现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紧紧盯着她,唤着她的名字……   “小尾巴?”   “啊!”杜泉沉浸在那可怕的幻象中,猛地惊醒后发现自己的手臂差点伸到灶膛里。   楼月生察觉不对劲,皱起眉头,蹲下身捏住她的手腕,随后又贴着她的额头试了试,随后了然道:“泽秋?”   杜泉摇摇头,用袖子擦掉冷汗坐在桌旁,楼月生也没逼问,绕开这个话题说道:“今日出去玩得怎么样?”   “你不知……道么?洛姬,又……回来了。”说完便向一滩泥似的贴在桌上。   “哦,她呀。”楼月生不在意地笑了笑,倒了一杯热水推过来,说:“她一直就没离开,这家伙一直如此,难缠得很,这次倒是攀上了厉害角色,竟能从九爷手低下将人救走。”   “她肯定……不会放过……我。”   “别怕,银公馆可不是一般地方,她进不来。若想出去,我陪你去。”   杜泉笑着谢过,捧着茶杯吸了一口热气后,忽然说道:“楼先生,你见过……水妖么?”   “水妖?”   楼月生忽然停下点烟的动作向她看过来,杜泉托着下巴,仔细回忆道:“那洛姬将我扔下碧潭,我看到了水妖,很美,在一个大贝壳里,有海藻似的头发,浑身银白,尾巴好大,我还以为是龙……”   “杜泉!”   杜泉正说得起劲儿,被吓了一跳,楼月生猛地打断她的话,似乎有几分急切道:“这些先不要和九爷说起。”   “为什么?”   “相信我,不管是九爷面前亦或是外人跟前,都不许再说有关水妖的事。”   楼月生那样子不像说笑,她感觉点点头记下来。楼月生岔开话题,说起了城中那些富商的糗事。杜泉跟着一起八卦,时不时笑两声。   正说着,泽秋那欢快的声音便传了进来,脆生生,娇俏可爱。杜泉却皱了眉,顿时站起身退到楼月生身后。   很快,那几人都走了进来,陈璜走在最前,阿铁和肥仔一前一后也跑进来,肥仔扑到楼月生跟前撒娇,大脑袋不停蹭他的裤腿。这肥猫的腿被他治好,自此便对楼月生爱得痴迷,每次见了都要喵呼半天,十分谄媚。   楼月生笑了笑用白绢帕掂着裤子上,俯身把它抱起来,泽秋进来后看了肥仔一眼便捂着鼻子,说道:“这是哪里来的胖猫,臭烘烘的,月生哥哥,你不知道我最讨厌猫吗?怎么还要养一只呢!”   楼月生笑着挠了挠肥仔的脖子,说:“肥仔是阿铁的新朋友,你既然不喜欢就躲着点,公馆这么大,它也不常碰到你。它们今日定是闻到了骨汤香味所以才跑来的,对不对小肥?”说完亲昵地抚了抚肥仔的胖脸就把它放到花碗旁边。   泽秋很快就瞧见汤锅,蹲过去掀开盖子闻了闻说道:“闻着很香,杜泉,你的手艺不错,给我盛一碗来。”   杜泉没动,陈璜见状冷哼一声,说道:“她这汤寡淡无味,你最好不要喝。”   泽秋好奇道:“你喝过?”   杜泉听罢也看向他。   陈璜冷冰冰的立门边,仰着下巴倨傲道道:“我才不吃这等俗物,结巴,日后不要给我送这些东西。”   杜泉抿唇笑了笑,“好,不送了。”   陈璜又强调了一句,“九爷那一份,你也不要送!”   杜泉不由得看向楼月生,当初就是他鼓励自己要去讨好大老板的。她的眼神求助被楼月生接收到,他笑了一声说道:“陈璜,九爷可没说不必送,你这般自作主张,难不成想偷懒?”   “我才没有!”陈璜到底有几分少年心性,生气的说了一句,转身就出了厨房。   而泽秋喝了一口汤后,就低头沉思,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着招来阿铁,把汤锅整个递过去。   砂锅骨汤本也就三五碗的量,大狗几口就吸干净了,她拍了拍阿铁的脑袋说道:“看来这味儿还是阿铁最喜欢。”   杜泉尴尬至极,这时楼月生笑了一声,说道,“小尾巴,把我那份儿给九爷送去吧,没得咱们在这里享用,却独独落下他,怪可怜的。”   泽秋听罢便立刻截话,说道:“月生哥哥,你们聊吧,我去给九哥哥送汤,自从回来后我们还没有好好说话呢。”   杜泉点点头,将汤装好之后递给泽秋,见她扭着腰身出去后也松了口气。随后又对楼月生说道:“楼先生,泽秋对九爷……有情,你下次……就不要,胡乱指……挥了。”   “好吧,你不喜欢,那就算了。”楼月生从质地很好的铁盒子里取出雪茄闻了闻,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一对镶了水晶的发卡,笑嘻嘻道:“喏,小尾巴,给你的。”   “给我?”   “对呀,补了上一次的见面礼。”楼月生笑得温和。   杜泉连忙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双手接过来,是一对蝴蝶形状的发饰,缀着珍珠和七彩水晶,亮闪闪得漂亮极了。   这还是她头一次收到礼物,竟有些脸红,不好意思道:“这……真是给……我的么?”   “当然,难不成我留着戴么?收下吧,一些不值钱的小东西,要不,我帮你别上。”   杜泉刚要拒绝,楼月生就拿起来给她夹在了头上,位置在耳后,倒是不显眼,她抬手摸了摸,腼腆地笑起来。   随后,她又想起自己容貌大变于是不安道:“楼先生,世上……真有地方……可以令人脱胎……换骨么?”   每每想起寒潭之水,她就不由得打颤,可她更怕这份美丽难以长久,甚至会要她的命。   “嚓”的一声,楼月生点燃火柴,伸到杜泉面前,借着火光看了看她的眉眼后高深莫测道:或许,你本来就是如此呢?”   “我不懂。”   “我也不懂……所有秘密,都得你自己去挖掘。”肩上被拍了拍,楼月生站起身往外走,一边嘱咐道:“有人来了,去迎接吧。”   杜泉愣了一下,忽然听到秦望山上次来时陈璜摇得那种铃铛声,连忙跟了出去。她手脚麻利地打开沿路路灯,又在门口悬挂香旗,泡上热茶,点燃熏香,待一切妥当后便跑到归墟堂门口的石阶上等候。   她手上端着一个精致的红木托盘,挺直腰身,面带微笑,恭恭敬敬的等着陈璜把人领进来。   托盘里放着一张洒金的信纸和笔墨,楼月生说这东西是让客人留名的,以前都是陈璜在做,慢慢的,这些迎来送往的事就要交给她了。   “叮铃铃……”   客人来了!   杜泉探头看去就见陈璜提着白灯笼从石径尽头走过来,一股浓重的香气跟着扑面而来,杜泉眯着眼看过去,就见一个举着黑伞的人跟在陈璜身后跨入院内。   他们停在她跟前,杜泉连忙打起精神,挂了个大大的笑容,“女……士您好,这里……是银公馆,请留下签章。”   话音一落陈璜就看了她一眼,那个黑伞也动了一下,缓缓收起伞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男人脸,眉峰锐利,眼神深沉,嘴唇上有着不正常的黑紫,让他看?起来有几分阴沉。杜泉被盯了几眼,嘴巴动了动又改做“先生”强撑着平静,把木盘稳稳递到他跟前。   那人手上戴着黑色手套,伸过来轻轻捏住笔杆随意划了几下,在纸上留了个鬼画符。   杜泉僵着脸退到一边,就听陈璜说道:“这是银公馆二管家,新来的,还请徐先生勿怪。”   那人只是点点头,就越过她上了楼去。   杜泉不禁奇怪,她摸了摸鼻子,奇怪自己刚刚在看到这个人时候为什么会闻到那么柔媚的味道,而刚刚那味道又消散了。   陈璜很快出来,杜泉还以为问诊已经开始,就听着他面无表情地说:“杵在这里做什么,九爷让你进去。”   杜泉抓紧托盘,小声道:“陈璜,刚刚来的……是男人?”   他这回倒是没有露出鄙夷不难烦的神情,而是有些担忧地看了屋里一眼,说:“自然是,你进去后别再乱说话。”   “是。”   陈璜离开,杜泉就端了热茶进去,绕过屏风进了里面。那人坐在上次秦望山的位置,青色长衫,黑色马褂,一样的质地,云纹绸缎,腰间垂着一枚玉璧,端正地坐在椅子里看着很是贵气。   银九正在为他号脉,如玉般的一截手腕上,被红线紧紧的裹着。银九的指尖就搭在线上,闭着眼,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神情专注像是在聆听什么曲调。随着他手指弹动,那徐先生就痛苦的颤一颤。   杜泉看向红线,在银九拨动间她似乎听到了某种声音,像阻塞的琴音,沉重而复杂。   她凝神细听,似乎有很轻很轻的叹息声,贴在人耳根的暧昧呻/吟,她看到灰色的影子从徐庆背后钻出来,趴在他肩头用利爪挠他的皮肉。她吓得冷汗淋漓,转眸向银九看去,就见他正皱眉盯着她,几乎是本能的,她连忙退了一步躲在楼月生身后,不再看那人一眼。   银九几不可见的抿了抿唇,随后看向那位徐先生,说:“徐庆,这般情形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半年前。”   “那时你住在何处?”   “扬州凤凰城,我回祖宅祭祖,回来后就开始出现……这种现象,皮肤脱落新生,声音也……开始变得尖细。一个月前我是打听到银大人在此,就急忙过来了,还请救我一救。”   徐庆声音多半是男声,只是偶尔会出现一两个音中间夹杂着女人那种尖细的音节。他很难堪,尽量压制着声音。   银九忽然问:“听闻凤凰城,美女如云,在暗市仍有瘦马交易,你可有去过……”   “我……”   楼月生呼出一股烟雾,那徐庆猛地咳嗽,他问:“徐大公子,你可有带人回来?”   徐庆额头出汗,抬眼看了楼月生一眼,说道:“有……有几个女子,我只是怜惜她们身世……”   “十岁?还是十三?”   说罢,那徐庆更不敢抬头,银九将红线收回,不客气道:“徐庆,恶灵噬体的滋味不好受吧。”   “九爷……”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随后向杜泉抬了抬下巴,“杜泉,把桌上的木匣拿来。”   “是。”杜泉将巴掌大的木匣放到他手边,又在他的指挥下把里面的一只白瓷小碟子垫在徐庆手腕底下。   “扶稳。”   “是……”   银九此时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情专注,牙齿紧紧咬着下唇便移开视线,他手中的红线灵巧入蛇,迅速在徐庆腕上划了一下,血像条活着的线一样沿着碟子上的纹路,迅速蔓延汇聚到碟底。   杜泉这才看清碗底绘着一只蝴蝶,她抬眼看向银九,就见他眸子微转,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这血的味道和徐庆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样,熏得人眼睛疼,她不自觉的向后躲了躲。 第十八章   杜泉手腕颤了颤就被银九的指尖扣住,耳侧传来他的声音,命令她:“别动。”   “是,是。”杜泉被他冰脸气息吓得顿时僵直,双手捏着碟子,垂眼看向底部的蝴蝶,那蝴蝶竟似要活了一般,正在从碗底挣扎起来,杜泉瞪大了眼睛看着,见那蝴蝶飞起就抬头看了过去,而银九动作极快,那红线迅速裹住蝴蝶将它困住。   银九又说:“去把架子上的那只罐子拿来。”   这一声简直就是天籁,杜泉如蒙大赦般跑到架子旁大大呼了几口气,随后又抱起角落里那只玻璃罐子,那罐子并不怎么透亮,但依旧能看出罐子底下沉着几块骨头,扫了一眼就连忙递给银九。   银九将那瓷白的碟子收起来,见她过来,也不接那罐子,抬手就把木塞掀了,杜泉离得最近,被那味道一激差点吐出来,使劲扭头屏住呼吸。   “还记得味道?”   “是……是成衣铺……镜子。”   银九罕见地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扬,似乎眉尾也跟着欢快起来,显得不那么锐利,漫不经心道:“记性尚可,没错,就是镜中邪物,而你现在拿着的就是你那位老板的肋骨。”他声音比平日柔和甚至带着些不怀好意。   杜泉手上一抖,差点把那罐子扔开。   “害怕?”银九问。   “不?我不……怕的。”   “那好,捞出来洗干净。”银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下巴往罐子抬了抬,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更不管她一副要死了的样子,始终盯着她,似乎很想看到她惊慌的样子。   这个人,真是魔鬼啊……   杜泉没动,她不想洗骨头。   银九逐渐不耐烦,说:“你在磨蹭什么?”   杜泉犹豫了一下,嗡嗡道:“您这里没有旁的药材了么?虎骨、鹿骨不行吗?”   银九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说:“那不然,把你的骨头碾碎。”   徐庆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插嘴道:“陈璜不在么?大人为何逗弄一个小姑娘。”   银九脸色陡然严肃,瞥了他一眼,冷声道:“逗弄?你觉得我很有闲工夫?”   他似乎根本没听过这个词,从骨子里透出厌烦。   徐庆也不知自己触了什么霉头,恨不得立刻将刚才的话吞回去,干咳了一声后不再说话。   银九又侧头看向杜泉,不客气道:“银公馆,不养闲人,去做事。”   “我每日……都干活,真的……九爷。”   银九又开始为徐庆看病,淡声道:“去洗,难道要一屋子人等你?”   杜泉求救似的看向楼月生,却听着银九阴恻恻地喊了她的名字,连忙抱起罐子跑下楼,她在楼梯口看到泽秋,她正在和那芒星说着话,见她过来便笑着问:“去哪儿,要我帮忙么?”   “不……用。”   “我知道。”那个叫做星芒的男子走过来笑着走用手指敲了敲罐子,说道:“杜泉,九爷这是让你去洗骨头吧。”   杜泉还是头一回和他说话,见这人笑容明朗,眼底清澈,说话又和气便微笑着点点头,说:“要……洗干净”。   芒星露出虎牙,指了指小白楼方向,“陈璜楼侧有井,草堆里有我藏的工具,那东西我当年可没少洗,放心吧,不咬人的。对了,给你一瓶好东西,只需一滴,你想捣碎石头都毫不费力。”   “谢……谢了。这个我会……存起来。”杜泉勉强笑了笑。   芒星耸耸肩,指着那罐子说道:“或许,你很快能用得上。”说罢就搭着泽秋离开了。   杜泉按着芒星指引往小红楼那边快步走去,刚跑了两步就听到泽秋调侃道:“芒星,你何时这么好心了?看着人家漂亮就献殷勤!你们这些臭男人都是一个德行。”   而那芒星却笑着哄道:“大小姐,你最漂亮了!杜泉也是九爷带回来的,又不是外人。”   “来历不明的东西,你还要当自家人么?九哥哥带她回来一定是为了那件事,你走着瞧!”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杜泉转身看了一眼。   奇怪他们口中的……那件事?   会是研制新药的事么?泽秋回来还说自己找到了那味药材,她真的只是其中一味药材么?   她真的会被夺舍么?   木楼离归墟堂很近,杜泉很快就找到地儿,跑过去提了清水上来。   就这样,她在这银公馆做的第一个正经工作竟然是徒手洗人骨。   水中的骨头摇摇晃晃,时而飘起来,时而又被按在桶底,起起伏伏,没了根基。芒星留着的刷子和软布很齐全,杜泉抓着湿凉的骨头在那里奋力刷着,触感让她几近崩溃。   不仅如此,当她将精神之力探入尸骨深处后还听到尖利的叫声,那是惊恐至极才能发出来的声音。七月十五傍晚,暴雨磅礴的雨夜,鬼木头把老板拖入深渊,剥皮拆骨,吃的只剩下这么一点……   所以,他临死前定然十分恐怖。   “噗通……”肥仔不明所以地掉到盆里,两只猫爪子按着那块骨头扑腾了几下最后跳出来蹲在杜泉的肩膀上。   杜泉被水溅了一头一脸,又被肥仔蹬着肩膀,半身不遂似的愣了一会儿,才忽然清醒过来,赶紧继续冲洗。   屋内徐庆上身□□被插着许多银针,细针三棱从针口流出黑血,银九手中红线像缝合布片似的从他身体内来回穿梭,线身每从她身体里抽离就会带出黑雾,那黑雾悉数没入银九体内,他的脸色越发白了。   整个屋内寒气森森,呼呼风声夹带着尖利的哭泣,楼月生不断地烧着符纸,嘴角叼着的雪茄就没断过。   好一阵,风声渐止,徐庆虚脱的靠在椅背上,强忍着痛说:“多谢九爷。”   “不必,把这个喝了。”   “好”徐庆接过一粒药丸看也没看就吞下,待恢复些体力后,说道:“九爷,您的这位小结巴……”   “杜泉。”   “嗯?”   银九挑了下眉,又强调了句:“她叫杜泉。”   徐庆面色苍白地笑了笑,说道:“杜姑娘着实不简单,只一个照面就知道我血脉被阴气浸染,竟叫我女士。”   “我说过,银公馆不养闲人。”   银九面色苍白,眼睛却黑的像墨,嘴唇上殷红,整个人妖冶森然,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枫叶,心念一动便燃起火来,叶灰四散落在徐庆的针口处变成细小的虫子钻入他的体内。   “这是……”   银九抬手打断他说话,“我的规矩,不多问。”随后看向双手捧着骨头进来的杜泉,轻轻蹙了下眉。   杜泉拘谨地走进来,身上被溅了水,倒像是自己去了脸,见银九盯着自己,就抬起袖子擦了擦下巴上的水,呈上那泛着白的骨头,“洗……洗好了。”   “碾成粉末。”   杜泉一想到那骨头里的悲哀,又大着胆子劝说道:“他都……不在了,还要碎……他的骨吗?九爷,您能……不能……”   “不能。”   “九爷,九……”   银九似乎吃惊她敢反驳自己的命令,眉心皱得很紧,冷声道:“身前作恶无数,死后救人一命,也为自己积德。杜泉,收起你的烂好心,我这里可不是慈善堂!”   “是……”杜泉沉默地点头,转身又去碾粉,过了会儿拿过来放到银九手边,整个人像霜打了的茄子。   银九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见她眼角微红,嘴角还有被咬的血痕,看来真是吓得不轻。   于是没再指挥她做事,起身从架子上取出一盏青铜油灯,上面攀着长龙,龙头高昂做成了手柄。银九手起刀落从自己腕间取血,和着那块骨头碾成的粉末,又加入一些不识名的丸药,最后从一个瓷瓶中倒出两滴白色的液体。   芬香四溢,令人顿时心旷神怡,杜泉仔细嗅着,感觉……无比熟悉,好像花田的味道。   油灯点燃,顿时发出柔和的光泽,光亮竟像珍珠般柔和,杜泉看着看着竟入了迷。   随着烛火渐亮,有一缕幽兰烟气顺着徐庆的口鼻进入他的体内,杜泉被招来举着灯,这般整整持续了半个小时,那火烛才灭,等烟都被徐庆吸尽后,银九便去开了个方子。   “按方服用,按时服药。辟谷三月,每日清晨饮露,午间药浴暴晒,落日后不得外出,可食青果一二。三年内不得近女色,不得大喜大怒,若调养得当,一年后会渐有起色。”   徐庆深吸一口,说:“好。”随后问:“那……诊金?”   银九若有似无的瞥了身侧的杜泉一眼,说道:“我要你老宅屋后的两株佛莲和池中的三尾银龙。”   徐庆惊讶不已,为难道:“那可是祖上……几代人骨灰养出来的圣物,唯有两株,九爷您可否高抬贵手,换些其他的东西,金银财宝……”   “不缺。”银九盯着他,不客气道:“徐庆,徐家五百年家业,繁盛至今,早已风光够了。你与其担心那两租花草,还不如好生整顿家风,莫要再惹邪魅。否则,不出十年,徐氏一门必定衰败不堪。”   徐庆无奈的行了一礼,捂着胸口咳了几声,苦笑道:“您的诊金,果真是比割肉剜心还狠。”   “我只拿我该拿的,而你们……只会费尽心思谋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确实……”徐庆笑了一声,整个人虽气力不济,但总算是没了那古怪的阴柔之气,站得笔直承诺道:“明日我给老宅送信,让他们尽快把佛莲和银龙送来。”   银九点点头,淡声道:“送客。”   杜泉连忙上前给徐庆引路,待他们二人出去后,楼月生一边擦拭银针一边奇怪道:“莲花?那东西有何用,驱邪镇宅?凤阳徐家,家财无数,为何不要些真金白银?”   “庸俗。”   “我庸俗?那行,你要回来种哪里?染墨湖吗?那里头养着什么东西你最清楚,将佛莲种进去……不出几日就得被啃食干净。”   银九起身走到窗口,看着天际回答:“缸里。”   “缸?九爷你这岂不是暴殄天物……挖人佛莲好比挖祖坟!你也太……”   “我乐意。”说完转身出去了。   楼月生若有所思的走到窗口,探头看了一眼,这个位置恰好能看到天井处的鱼缸和送完人刚回来的杜泉。   她此刻正探着身子从缸里捞鱼,利索地抓住两条甩在自己的小推车上,又折了一只莲花,随后开开心心离开了。   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楼月生撑着窗棂忽然笑起来,笑声在木楼回荡,连桌上的油灯都欢快地跳动起来。   杜泉刚出了归墟堂,隐约听到木楼上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见木楼一片黑漆又耸耸肩往自己院子走去。   三日后,她早早爬起来炖鱼汤,正和面包饺子就听到徐家来人了。   四个足有成人高的大铁箱,被放到了银公馆门口,陈璜和芒星将铁箱子搬进来又手脚利索的将莲花种在大鱼缸里,半人高的佛莲顿时让那大鱼缸显得逼仄起来。   陈璜并不是个温柔的人,掐着银龙鱼的头便“噗通噗通”的扔到缸里,杜泉看着心疼却也不敢吱声。   “这佛莲日后便交给你了,好生打理。”扔完嫌恶的看着手心,躲到了远处。   杜泉疑惑地看着那大缸,又指了指染墨湖,奇怪地问道:“那湖里……水宽,被我挖了一……片空地,为何不把这些种进……去。”   说完抬头就见陈璜和芒星一脸看见鬼似的看着她,尤其芒星,他夸张的瞪大眼上来就在她肩上拍了一掌,说道:“杜泉,你挖了九爷的莲花!”   杜泉无辜地点点头,“莲藕都……长大了,再不吃会……老的,莲子……配着红……枣、枸杞熬……粥对身子……好,藕带也能做菜……脆甜爽口,……我之……前炖汤……就是挖了湖里……的莲藕,楼老板和……牡丹姐都说……味道不错。”   “你有病吧!”   “原来,你才是艺高人胆大啊杜泉!真不怕九爷将你给炖了!”   芒星和陈璜几乎是同时开口说她,芒星更是煞有介事地附到她耳边小声地问:“你挖藕时……没发现水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杜泉摇摇头,茫然问:“有什么?”   芒星耸耸肩,瞥了陈璜一眼,提醒道:“哦,也没什么,只是你往后啊,那个,下水时得留心些,水底有淤泥,若陷进去可就出不来了。”   原来是这个,杜泉感谢地笑笑,无所谓道:“我生在海岛,渔村的……孩子们水性……好得很。”   别说是这片浅塘,就是在江海里她也是不怕的,正得意着就听到陈璜忽然接话问:“哪里的海岛?你在渔村?你不是韦大少爷的亲戚?韦家人从西北迁来,亲朋之中还有渔村的?”   不知为何,那声音竟有几分急切…… 第十九章   杜泉脑子里咯噔一下,警铃大作,韦大少爷救她出岛后曾多次告诫她在外不要说出自己的家乡的名字,“玲珑岛”这三个字在外乡人耳中有着不寻常的意义,一旦被发现,或许就是杀身之祸。   岛上藏着秘密,一批一批的人潜入,又被村里饲养的水鬼撕成碎片,水面时常泛红。   当年她被绑在祭台上火烧,韦大少爷冒险将她救出海岛,偷偷将她安排在龙海市,为她改名换姓,隐去所有痕迹……   这些天,她过得逍遥竟没了戒备心,一高兴就抖搂出来,直到陈璜和芒星都盯着她,才惊出一身冷汗。   “怎么?连自己老家都不记得了?”陈璜走过来又问。   杜泉很快便反应过来,挠了挠头,嘿嘿一笑憨声道:“我们那……地方的人都是……跟了大船偷……偷来的,水路那么久哪记得路……怎么走。我们渔村就是东……东海边上的杜……家庄啊,住着六十多……户呢!村民世……代都靠海住着,捕鱼养鱼,日子过……得悠闲。”   “那你为何独自来到海市……”   杜泉抿了抿唇,说道:“我来找……我未婚夫……”   “什么?”陈璜皱眉,似乎奇怪她这么个笨蛋还有未婚夫……   杜泉揪着衣角胡编道:“我在村子里……很会干活!我们从小就……定了亲,他跟人……走了。我爹娘都……死了,我必须找他!可……他不知道在哪儿,我到了……龙海市无依无……靠,幸好韦少爷救助……了我。”   陈璜盯着她,大约是知道她没什么胆子撒谎,便嗤笑道:“所以,你就想攀着韦家?”   杜泉生气地盯着他,“我只是……感谢,才没……攀!”   “没攀?那你杵在韦家门口做什么?去要饭么!也不看看自己身份,也就九爷不计较,还帮你解围。若那日是我独自过去,我才懒得搭理你!”陈璜的嘴巴是真毒,杜泉真恨不得抓一把污泥塞到他嘴里。   她不想跟他吵架,低头往推车边走去。   陈璜依旧叨叨个没完,还说:“韦大少爷早就定了亲,你就收起那点鬼心思吧。”   杜泉“啪”的一下将抹布摔下,扭头瞪着他不客气道:“你可真……讨厌!无聊!”   “你……你个结巴,你敢骂我……”   “好了好了,别吵架。”一旁芒星连忙笑着缓和气氛,说道:“都好说好说,别气啊。韦大少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帮你也不稀奇。而且,这韦公馆乃租界内排的上名号的地方,经营古董当铺,有好几家洋行,倨傲自大,自然是看不起咱们这些老板姓。”   “没关系,反正,我……早就习惯了,才不怕……狗眼看人低的……人!”随后又瞪了陈璜一眼。   芒星怕他们两斗鸡似的嚷嚷起来,上前拉开陈璜,对杜泉竖起大拇指,随后坐在一旁的铁箱子上,扯开话题说道:“韦家也是有意思,生意人家不安心做生意,非得培养天师。听闻韦家每代都会出几个天赋异禀的天师,而这一代应是那个行踪神秘的韦大少了吧,叫什么来着,韦清玄?听说清高自傲,目中无人,性子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才不是……”杜泉觉得这话不对,就连忙辩解,话没说完就见芒星和陈璜忽然恭谨,唤了一声:“九爷。”   她立马缩起脖子,余光瞥见银九从她身后慢步走来,冷声道:“你们何时成了长舌妇,背后论人长短!”   芒星和陈璜急忙低头认错。   银九幽灵似的飘到鱼缸前,杜泉抬头看了一眼,就见他正盯着她。   “此物已有数百年,杜泉,你好生照看。”   “是!”   “还有,既然你已经来了这银公馆,日后就不要再去招惹韦家,他们向来自诩名门大族,对这里颇多微词,你不要给我惹麻烦。”银九郑重警告。   杜泉抿了抿唇,点头道:“我不会……再去了。”反正韦家也嫌她碍眼,她哪能没完没了的去打扰。   银九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要走,杜泉一着急抬手揪住他的袖子,将他拦下,指着缸里的大莲蓬满心期待道:“老板,这……莲藕能吃么?”   她方才看了,又嫩又白定然十分爽口,于是不死心地问了一遍,见银九蹙眉看过来,便认真解释道:“再不吃……就老了,可惜得很。”   银九的嘴角几不可见的勾了一下,回身看着她的眼睛,问:“杜泉,你可知那是用何物养的?”   “……不是水么?”   “是徐家历代家主的骨灰……和童子血。”银九盯着她一字一顿的说完便抬手扯下一瓣花,用力在指尖碾了碾,白色的花瓣里竟出现了淡红色的汁液,他用素白绢帕擦净后说道:“徐家精心呵护,所以此物长得比寻常莲花茂盛,假以时日,或许能修炼出灵识。”   “灵……灵识?那不是要……成精了!”杜泉指着那莲花,看着那比脑袋都要大七八圈的花朵,顿时觉得有几分骇人。   银九俯身凑近她,语气森然道:“是啊,变成妖和你作伴如何?”   杜泉连忙摆手,“我……害怕它……吃了我!”   “你可真是……”   真是后面是什么银九没说,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顿了顿,淡声道:“放心,精怪也不食蠢货。”   杜泉向后挪开几步,忽然抬起头笑道:“所以……我能活到……一百岁。”   银九挑了挑眉,视线从她的眼睛划到嘴角最后落在她后领露出的那段白皙的脖子上,纤细脆弱仿佛一折就断,还不如一截莲藕,这女人既脆弱又蠢笨,也不知怎么活到现在的。   他手指不自觉的动了动,心情似乎也好了些,甚至有闲工夫指着染墨湖让她去摘莲蓬。   “真的吗?”   那双眼亮晶晶的……像小狗一样。   银九点点头,“染墨湖中的莲花长势不错,你去摘吧,不要往深处走。”   杜泉高兴地拍了拍手,脆声道:“是!九爷,我还……会酿酒,莲花酿的酒好喝。”她因为高兴,口齿都伶俐起来。   银九瞥了她一眼,视线从她唇边的梨涡上掠过,恢复冷淡,留了声“随你。”就上了楼,杜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顿时无比雀跃,拎起篓子就往湖边跑去。   天井处只留下陈璜和芒星两人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反应。   但他们都察觉到银九对杜泉……似乎不太一样。   杜泉才不管那些,权当银九如此大度是被自己的乖巧懂事打动了,亦或是遇到高兴事变得通情达理了,背着篓子欢快的奔向染墨湖。   她今日穿着嫩绿的粗布上衣和黑色布裤,跑起来辫子翘得老高。银九从窗口望出去,觉得她那样子就好似一株笨拙的嫩草,跳进湖中便被淹没了,只有两截白生生的胳膊晃人眼睛。   银九移开视线,将陈璜招来,“你去查杜泉底细,查她和韦清玄什么关系。”   “她那样能有什么关系……定是攀……”   银九将陈璜的话瞪回去,冷声道:“韦家贪婪霸道,一心要垄断龙海市经贸,可他们忌惮银氏,不敢妄动。于是便训练天师,名为惩恶扬善,驱魔镇邪,实际上就是冲着我们来的。韦清玄是长子,下一任继承者,我不信,他会无缘无故的救这么个不起眼的人。”   陈璜惭愧,应了一声便大步离去。   而此刻,似有感应一般,杜泉重重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继续往莲花聚集的地方挪动。   莲花满湖,如青盘翠盖,一望无涯,她看着看着就想起了小时候,八岁那年夏天,阿婆背着她去荷塘里摘莲蓬,摘了整整一大筐的东西足足吃了好几个月,只是可惜,那是最后一次了……   心中酸涩,她连忙搓了搓脸,蹲下去挖莲藕。   她高高地挽起裤腿和袖子,白胖的莲藕比她的胳膊都粗,被她拢在周围,一会儿功夫就飘了许多。她一边嚼着莲子一边哼起了歌谣,是阿婆教的“渔家小令”,讲述渔船在湖面上遇到风浪,被鬼婆婆救下,人们为表达感谢就用莲花做食物,每月月圆到水边供奉的故事。   “莲藕白,抱入怀,鱼儿跳,鬼婆婆来,大尾扫一扫,莲花头上戴,采一个,采两个……”   杜泉哼唱着小调,嘴里塞满了莲子,嚼得不亦乐乎。莲花在她们村子是宝物,莲子做粥当零嘴儿哄小娃子,莲叶能做叶包鸡,蒸香米饭,莲花瓣裹了面糊还能油炸,吃起来脆脆的。   她抱着莲蓬站起身,不经意间往岸上扫了一眼,就见一身嫩粉色洋装的泽秋翘着腿坐在岸边木椅上,正直直看向她,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还是先打招呼吧,她笑了笑,摆手道:“泽秋……小姐,要一起采吗?”   泽秋也笑了,笑得甜美。她没有张嘴,可是声音却传过来,要散不散的说:“杜泉,真是小瞧你了,居然这么有本事,挺会勾引男人的。你喜欢染墨湖是么?就和它里头的东西……作伴吧!”   杜泉只看到泽秋指尖动了动,忽然一股阴风从岸上吹来,整个湖面开始骚动,莲花如同碧波一般上下起伏,她脚下的地面开始变软,围着她两只脚出现漩涡,使得她动弹不得且身子迅速下陷,还来不及呼救便沉入水里。   她不断的扑腾,半截身子已经被淤泥吞了,她在水里胡乱的抓住莲花根,竟在浑浊的水里看到一团团黑色的东西快速向她游来。   到了近处她才看清……是水猴儿!   这东西她是见过的,玲珑岛的时候,村长家里还养着几个,据说是枉死的人怨魂所化,隔一些时日,阿婆就要随村长带着那些东西到水上捞尸,有时还会利用这些水猴儿和侵入者厮杀。   绿毛,红眼,敏捷,力大凶残,外形像猴子一样,只是……水里的这一群不同,它们竟长了鱼尾。   那些水猴儿快速向她游来,拖住她的手脚用力往湖水深处游。   杜泉毫无抵抗能力,只能在心底呼喊银九的名字,希望他像以前一样出现在这儿。   “银九,救我!救……咕噜噜……”   那些水猴儿像得了新宝贝紧紧的缠着她,一直往深处去。   越来越凉,水流却越来越慢,杜泉憋着气去撕咬抓着她的水猴儿,那些东西却不攻击她,只是好奇的围着她,揪她的头发,拽她的衣服,它们翻腾跳跃,倒像是一群久未见人的小孩儿。   杜泉愣愣的松开一只被她掐住脖子的水猴儿,它高兴地转圈,蹭过来似乎还想被掐一次。   她放松身子,将手臂伸出去,就见好几只绿毛的水猴儿游过来蹭她的胳膊,用爪子轻轻戳她的肌肤,腕上的红绳越发鲜艳,泛起温柔的光亮。   “咕噜……”她气不够,胸口开始发疼,挣扎着想往上游,却被捏开嘴巴,嘴里被塞入一颗甜甜的东西,那东西入口即化,火辣辣的窜到了她的喉咙里,随后她竟好似适应了水中环境,整个人轻盈通畅。   那只给她东西的小水猴儿比其他的胖一些,像只皮球,脸因为圆润光滑倒是更像人脸。它高兴地张嘴叫了一声,发出空灵的声音,格外好听。它抓着杜泉衣袖一直往水底游去,更多的水猴儿聚过来围在她身边,小心地用爪子和尾巴触碰她,她笑了笑将一只巴掌大的拢在手里,那丑丑的样子看久了,竟觉得有几分可爱。   也不知游了多久,她被带到一处洞口,这里堆放着骨头、玻璃瓶、铁盒子还有一些人们日常用的东西。   杜泉看到洞里亮光闪闪,于是跟了进去,其他水猴儿都围在洞口,像一面摇曳的绿墙,四周石壁上挂着珠宝珍珠,还有玻璃碎片,最中间的珊瑚树上放着一颗亮闪闪的大珠子,再加上周围发着光的水虫和花草使这里亮得像十五的月夜。   大珠子旁侧插着一支红宝石的梅花簪。皮球似的水猴儿将那簪子送给杜泉,翘着鱼尾跳了几下,随后向杜泉伸出手。   “要什么?”   她说了一句,竟在水底出了声,她吓了一跳,连忙看向那皮球水猴儿。   它跳的更欢快了,晃动着脑袋向她怀里扑过来,随后抱着她的手臂就咬了一口,血顺着伤口流出,散到洞外,那些水猴儿便争抢起来。   伤口快速愈合,她接过梅花簪,正在打量,就听到沉重的琴音传来,“铮”的一声,整个水底巨震,胖胖的水猴儿猛地一惊跳到杜泉头顶,指着水面上方叫了好几声,外头的水猴儿让开洞口,她游了出去,就见缕缕红线向她飘来,寻到她,迅速将她裹住,猛地拉出水面。   那是银九的红线……   “咳咳咳……”   杜泉猛地出水被毫不留情地甩在水岸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扑过来的泽秋抱住。   “对不起杜泉,我不知道……你竟然一点法术都不会……”泽秋哭得很厉害,一直道歉。   杜泉被勒得难受,挣了挣却被抱得更紧,她被泽秋身上的香味熏得头疼,小声道:“我没事,不怪你。”   余光瞥见红衫黑鞋,看来,又是银九救了她。耳边泽秋嗡嗡哭泣,而她紧紧盯着那截衣摆,想着自己到底还要丢几条命才肯罢休。 第二十章   泽秋依旧自顾自地哭泣,那样子比她自己掉水里还要伤心,杜泉被她嗡嗡的心烦,就使了劲儿将她推开。   “杜泉,对不起,你打我吧!我刚刚真的只想开个玩笑逗逗你的,想抢你的莲蓬吃,没想到把你吓到水里。我帮你把藕和莲蓬都给取回来了,你别怪我好不好。”   杜泉的手臂被抓着,仰头就能看到银九,他立在五步开外正皱眉看着平静的水面,没有理会她们两个。   “泽秋小姐,我没事。”她手上加重力道推开泽秋,咳嗽着说:“让我……喘口气,你别过来……”   泽秋顺势退开后就把一旁的莲藕莲蓬一股脑儿都放到她怀里,杜泉的衣服顿时全都沾了泥,再扭头一看才发现泽秋的衣服上也脏兮兮,裙子都湿了,整个人哭得鼻子通红,好不可怜……   “咳咳……咳咳……”她心里委屈,却说不出,憋得咳嗽起来。   “杜泉……”银九忽然出声,只是还没说什么,一旁的泽秋便跪着过去抓住他的袍子又继续哭,哽咽着自责:“九哥哥对不起,把你的莲花都弄坏了,还差点害死杜泉妹妹……都是我的错。”   银九叹息一声,俯身把她扶起来:“泽秋,回去吧,将衣服换了,这里没你的事,别哭。”   “我知道……错了。”   “乖,回去吧。”银九难得轻声细语,像一个温煦的兄长在劝慰淘气的小妹,宽容又耐心十足,他不但抬袖为泽秋拭泪,还拍了拍她的头顶。   杜泉眼酸嘴苦,缓缓低下头将莲藕拢在怀里。   泽秋做戏比真的还真,好不容易止住哭又蹲下假惺惺:“我还是照顾杜泉吧,她……”   银九皱眉,说:“不必,她能走,你回去吧。”   紧接着垂眼俯视杜泉,冷声问:“怎么,等我扶你么?”   “不敢。”杜泉被他们这一套深情厚谊刺得眼疼,猛地从泽秋手里抽出胳膊,冷声道:“我没事,泽秋小姐你快去换衣裳吧,湿哒哒贴在身上会生病的。”   泽秋点点头,这次没有再多话,软软地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杜泉冷眼看着她离开,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于是又一阵咳嗽。   “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到深处!”银九绷着脸说。   杜泉:“对不起,忘了。”   银九盯着她,沉声道:“简直……无可救药。”   杜泉抿了抿唇,撑着地面缓缓站起来,用手“噗噗”拍打衣衫,溅出一片水迹。她余光瞥见银九往旁边挪了几步,下手更大力。   “当啷”一声,水猴儿给的簪子被她甩了出去,正好砸到银九脚边。大约是正经东西,在阳光下十分闪亮。她连忙弯腰去捡,银九的红线却比她快,“嗖”的一下便将簪子攥到手里。   “哪里来的。”银九似乎很吃惊又很激动,脸上竟浮现出红晕。杜泉腕间一紧,竟被钳住手腕。随后又见她腕间有咬痕,神色变幻了几遭,忽然扭头往水里看了一眼。   杜泉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水猴儿对她十分友好,不但带她玩儿,还送礼物。只好干巴巴地解释说:“我……没偷。”   “你如实说来,这簪子,你从哪里得来的。”银九放重了语气,走近她,逼视她,似乎非得要个答案。   杜泉只好指了指水面说:“水……水鬼给的。”   “这底下的东西?它们?”   杜泉点点头。   银九放开她的手臂,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盯着她看了许久,那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喷发而出,又被他死死压下去。他揉了揉眉心,有些自嘲的笑了一声,抓着那簪子转身立在湖边,沉默了许久。   久到她身上的衣衫已经全部晾干后,才说道:“日后采莲,叫陈璜陪你一起吧。”   杜泉连忙抬头,先不说陈璜会不会来,单就水底那些水猴儿和泽秋就够她受了。   于是“噗通”跪下真诚地认错:“……不不……我再也不采了。”她被银九方才的举动吓了一跳,总觉得自己闯了大祸,哪还敢再去采莲。   “别怕。”她被扶起,银九并没责怪,而是又将簪子递给她。   杜泉不接,推辞道:“我不……要,你喜欢……你拿着吧。”   “既是它们给你的,日后就是你的了。”   杜泉抬眼看着银九,他刚刚分明就很想要那根簪子,怎么发了一会儿呆又变卦了,银公馆的人果然都这么善变古怪么?   还有,他的眼神也与平日不同,看着她时,有股不寻常的专注,甚至让她有种自己被宠爱怜惜的错觉。   这人,吃错药了么?   杜泉小心翼翼接过簪子,言不由衷地说了声:“谢谢。”   “收好。”银九满意地点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随后又作罢,末了指着地上的莲藕和莲蓬,说:“既然摘了,便拿回去,想做什么,随你。”随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向归墟堂书房方向走去。   杜泉有些受宠若惊,将簪子收起来就收拾地上的东西,忽然有香风靠近,她头也没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抿唇一笑:“牡丹姐,你来了。”   牡丹手上撑着红伞,黑色条纹旗袍,黑色细跟皮鞋,她指着大门方向说:“泉丫头,你去外头看看,巡捕房来人了。”   “什么?巡捕房警探?”   她愣了一下,顿时就觉得那些人是来找她的,她没有户籍证明,还牵扯着成衣铺老板、苏红、甚至是那面馆兄弟的死,她要被抓走么?   “丫头,你怎么了?”   杜泉擦了擦冷汗,担忧道:“我如果被抓走了……会牵连九爷么?”   牡丹似乎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忽然笑起来,一只手抓着伞柄一只手点了点她的鼻子笑道:“巡捕房自是来寻九爷,和你有什么关系!快去换衣裳迎客,现在日头太大,我没法儿出去,你直接将人带去归墟堂便好了。”   “噢,好!”   “等等。”牡丹叫住她,将楼月生送给她的发卡递过来,说:“你的发卡掉了,这么好看的东西,可得收好喽。”   “噢,谢谢。”杜泉应了一声,看了眼上面的锈迹不在意的塞到裤兜里就快速回了屋子。   她换了件牡丹给的翠绿色丝绸旗袍,踩着黑色小皮鞋跑到大门外去迎客。陈璜一直就不喜欢迎来送往的事,如今有她这个不像样的二当家,他倒是躲得老远了。   她仔细将旗袍抚平,端正姿态,这才打开大门迎接来客,门外停着一辆高底盘的黑车,她探头看了一眼,就见车内下来一个穿着巡捕房制服的男人。   那人下来后拉开后车门,恭敬地喊了一声:“长官。”里头的人弯腰从车中走出,戴上警帽,向门口这边走来。   杜泉愣怔的看着走到近处的人,惊喜地喊了一声:“韦大哥?”   “阿泉,好久不见,长高了,漂亮了。”   低沉沙哑的声音传过来,杜泉心口怦怦跳,脸也不由得红了。她仔细地看着韦清玄,已经两年多没见到他了,一如初见时那般正气凌然,笔挺高大,明亮的双眸,刀削剑刻的轮廓,刚毅而正直。   杜泉欣喜不已,忙问他过来做什么?   韦清玄上前揉了揉她的头顶,回说:“我自然是来找你啊!我刚回来不久,之前听管家说你去韦家找过我,有事么?”   没想到他这么细心,杜泉连忙摆手,笑着说:“没……没事,我就是……去谢谢你。”   韦清玄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随后抬头看着银公馆深处的茂林洋楼,忽然敛了笑,说:“管家说你在银公馆,我起初不信,没想到你真在这里。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我不住在韦公馆,住在离巡捕房不远的一个公寓里,你跟我过去吧。”   杜泉愣了愣,揪着衣角说:“我……在这里……挺好。”   韦清玄皱眉:“怎么?银九爷不放人?他给了你多少钱,我双倍付给他,把你赎出来。”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谁把她卖了,杜泉笑了笑,说道:“银公馆有规矩,只能……入,不能出,谁不能背……叛九爷,我发过誓的。”   韦清玄眉头皱得更深,神情肃然,沉声道:“皇帝都没了,哪还有这种规矩,私自扣押,这是犯法!他不就是……”   话音未落,陈璜便从旁侧的警卫室墙后走出来,冷声道:“韦少爷,这是银公馆自己的事,还轮不到您来指手画脚。九爷听闻您来,特命我过来迎接,这是银氏二管家,新上任没几日,不懂规矩,竟让您站在门外,真是失礼。”   “二管家?”韦清玄看向杜泉。   杜泉像是被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顿时清醒,捏了捏身上那件半旧的旗袍,笑道:“是的,大少爷。九爷仁慈,将我救回来之后还给我活儿干,又给衣服又给工钱。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不用担心,我过几日再去看你。”   “阿泉,他们……”   陈璜插话:“二当家,别忘了自己本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见了老情人,一时乐不思蜀,情不自……”   “陈璜,你住口!”   “九爷最讨厌等人,你最好麻利点。”   杜泉气得攥紧手指,真想将这个小阎王拍在地上暴打一顿,随后为难地看向韦清玄,说:“韦少爷,既然来了,要不……请进来吧。”   韦清玄冷眼看着陈璜,咬紧后槽牙,额角的青筋也跳了几下,又见杜泉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不由得攥紧手指。   而他不忍杜泉被训斥,便说:“那就打扰了。”   那陈璜倨傲地走在前面,毫无礼貌。   他走到杜泉身侧,两年没见她已经长到他肩头,她依旧纤细,脸小小的,眼睛乌亮,站姿笔挺,喜欢低头。她还是爱笑,能软到人心坎里,让人心疼。   想起初见时,她十三岁,也不知犯了什么错,竟被关在玲珑岛的溶洞之内,常年不见天日,像一只瘦弱的猴子。   那次,他潜入岛上,因被暗算逃进洞里,被她救下来,两个月里,她会偷偷摸摸给他送果子、小鱼、药材,奇迹般将他救活。不久后村子被袭击,掳走很多村民。她被拖走,那些人说要祭天,要烧死她这个妖物。   他把她救出来连夜离开,回到龙海市后动用一些关系让她顶替别人的身份去女校躲避。   之后便是广济医院大火,有不少人都失踪了,她也没了消息。   “阿泉,这两年……你过得很辛苦吧,抱歉,我一直在外,以为你还在医院里学习。”   杜泉忙抬头,笑得甜美,脆声道:“二少爷,一点儿都……不辛苦,海市这么……大,我又……能干活,过得挺好。您给的钱……我也没用完,租了房子,房……东也很热情,我这不是都吃……胖了么。”   她慢慢的说着,让自己没那么结巴,笑得真心诚意。   可这一切听在韦清玄耳中却痛心不已,他回来后也派人查过,杜泉自己过得很辛苦,住着凶宅,干活还被老板欺诈,一个人奔波劳碌,哪是她说得那般轻松。   两人各有心事,路上只闲谈了两句并未多聊,到了归墟堂陈璜就守在门口没有跟进去。   院子被杜泉打扫得干干净净,枫树宛如华盖,遮在院子上空,透下些许光线,使得天井处阴凉舒爽。大鱼缸的佛莲极美,衬得整个院子都有了生机。   韦清玄忽然问:“凤阳徐家的佛莲,怎么在这儿?”   杜泉抿了抿唇,也不知该不该透露银九的事,就搓着手指支吾道:“似乎是他们……愿意给的……”   她说完就心虚地抬头往银九书房那扇窗户看了一眼,恰好瞅见银九抱臂俯视着她和韦清玄,那凉丝丝的视线,顿时压得她低下了头。   韦清玄见她缩着肩似乎很害怕,就问:“阿泉,怎么了?”   杜泉:“没……没事,大少爷,咱们上去吧,九爷在……等着了。”   韦清玄轻笑,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温和道:“我在公寓里装了电话,你若有事便打电话给我,我以后在巡捕房供职,再也不走了。”   “可我……”   “杜泉。”银九声音坠下来,打断她的话,“带韦大少上来,你去泡茶。”   “是,就来。”杜泉立马站直身子回话,然后“噔噔”快步跑去茶室。   韦清玄抬头看向声音来处,便和楼上银九对上视线,他之前从未与银九有过交集,只听人说银家九爷,绝世姿容,清风傲骨,一袭赤衫,风华绝代。   而他也确实被眼前这副精致俊秀的样貌惊艳,没想到……海市第一美人的称号,还真是不虚。   只是,这人太冷,是从骨子里散发出彻骨的冷漠、冷傲、冷酷。   “韦大少爷,银某恭候多时,请。”   苍白的脸,极黑的眸子,殷红的嘴唇。那人就像是被画在纸上的假人,即便嘴上说着有礼谦虚的话,也会让人觉得在他面前低如尘埃,仿佛所有心事都无所遁形。   韦清玄颔首微笑,提步上楼,暗道:“这人,不简单。” 第二十一章   韦清玄毕竟多年游历,心性比同龄人沉稳,只是惊奇了一瞬就恢复如常,稳步上了木楼。   他迈入书房,就见屋内无一点洋派装修,反而古香古色,不像商人之家,倒像是什么书香世家。   银九一袭枫红色长衫,面色冷淡地坐在木制的沙发上,手上拿着书卷,长腿交叠,气质斐然。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却是租界内数一数二的人物。韦清玄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发现这个人身上没有海市其他几个大商贾身上的花团锦簇,整个人沉静似海。   面对这个人,韦清玄不得不打起精神,收紧腰带,扫过配枪,将衣摆抻了抻。他绕过屏风走到茶几前坐下,帽子轻轻搁在腿上,挺直腰背看向坐在对面的银九。   “银九爷大名晚辈早有耳闻,今日得见,荣幸之至。”   此时杜泉正好端着茶进来,银九抬了抬下巴,她便将茶盏端到韦清玄手边,随后又倒了一碗清水放到他手边。   银九淡淡瞥了她一眼,手指在黑玉扳指上抚了抚,对韦清玄说道:“韦大少谬赞,你年少成名,天赋异禀,行侠仗义,常年游历救死扶伤,比起你的美名我一介商贾有何可说的。”   韦清玄淡笑,说:“多谢九爷夸赞。”   “韦大少为何忽然到巡捕房任职,是龙海市出了什么大事么?”   韦清玄:“九爷多虑,我到巡捕房供职只是觉得自己学艺修行总该为市民做些什么。毕竟……这里鱼龙混杂,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事。而且,我有要保护的人。”   银九笑了笑,扫了杜泉一眼,端起瓷杯缓缓转动,说道:“海市工部局辖下,最新设立了特务稽查处,韦清玄被任命为第一任处长,接手案件编号0009,代号‘枫妖’。韦处长,我很想知道,你们这个“9”是何用意?和我这银公馆可有关联?”   杜泉脸色一变,立马抬头看向韦清玄,就见他眉心攒拢,手指抓着帽檐骨节都泛了白,他在生气。   她身侧的银九又说:“杜泉,你觉得巧不巧?”   杜泉看向韦清玄,想帮他解释一句,便说道:“9……不是个寻常的数……字么?和咱们没关系吧,哈哈。”   她的玩笑太过尴尬,笑了一句也无人应和,便悻悻的闭上嘴。   银九端着瓷杯闻了闻,发现隐隐有竹香,便喝了一口,说:“寻常?既是寻常韦处长为何要秘密查访我近些日子的行踪?”   韦清玄大忽然笑了一下,被戳破话反倒放松了身子,说道:“银九爷果然手眼通天,特务处从设立到征收人员全都是秘密进行,公董局直接下达命令,即便如此……九爷也能得到消息,您的手伸得可真长。”   “银氏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早被你们韦家碾在脚底。韦处长,我真希望你能和那些人不一样,这样,我也不必在你身上浪费心思,你也可以一门心思的为市民服务了。”银九声音淡淡,可话却没一句好话。   韦清玄摊开手,说道:“巡捕房的职责是保卫龙海市安定,银九爷只要遵纪守法,安分守己,咱们确实不必互相打扰。”   杜泉紧张地立在一边,她很怕这两个人会打起来。   银九不置可否,抿了一口清水,淡声道:“那好,那也请韦处长注意身份,不必利用杜泉来接近我,下次想问什么事,直说。”   韦清玄立刻看向杜泉,就见她睁大了眸子正疑惑地看过来,心中一怒,便冷声道:“阿泉是我的人,我今日也是是专门来找她的,倒是银九爷,你要多少钱才肯放人。”   “你的人?”   “没错,她父母早亡,流落在外,是我将她带回龙海市,两年前我外出游历,没有照顾好她,这才导致她流离失所。此次回来我便会留在龙海市,也能照顾她。”韦清玄说话时一直看着杜泉,见她笑起来,便也勾起唇角。随后又说:“杜泉不是你的奴隶,她有人身自由,你无权囚禁她。”   “囚禁?”   杜泉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急着说:“韦大哥,九爷没……没囚禁我。”   她一直观察着银九神色,见他放下瓷盏看向屏风,心里不由得紧张,急得手心都出了汗。   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担心……   于是小心解释道:“九爷,韦大哥……不是那个意思。”   银九没有接话,视线落在她脸上,勾起唇角问:“杜泉,你也想走吗?”   “也”吗?   怎么听着有些心酸……   杜泉看着他的侧脸,心底说不上来的难受,就好似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这样一位少年,坐在那里看着远处,说过同样的话,问她也要走吗?   心口发闷,她揉了揉额角,犹豫着要不要讲真话。“我……”   银九:“人人都说银家气数将近,病痨鬼带着一群歪瓜裂枣,如今也不过是苦撑。你来这里也有些时候了,是不是也觉得这地方待不下去。”   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绢帕上带了血。   杜泉慌张的蹲到他身前,快速地说:“九爷,你没事吧!我去找楼老板!”   手腕被捏住,银九唇色越发的红,他紧紧盯着她,淡声道:“你怎么不结巴了。”   杜泉一愣,“我……我……”   “咳咳……”银九勾唇笑了一下,美得惊人,他又咳了几声,哑声道:“韦家风光正盛,门庭若市,家里定然热闹,韦大少金贵,未来可期,身边定然有人伺候,你过去不用干活,也不必看人冷脸,挺好,你若想走,便走吧。”   “九爷,我,我……我不走,我答应……老管家,要照顾您。”   她说完,一旁的韦清玄就急声道:“阿泉!你不能待在这里!银公馆哪是你能待的地方。他们可都不是寻常人。”   “滴答……滴答……”杜泉手背上有温热的液体,她回头一看,就见银九鼻子里流出血,她吓了一跳,也不管韦清玄在侧用力推开她就往外跑去。   屋内银九用绢帕擦了擦鼻子,哪还有血。   韦清玄冷笑:“银九爷也用这种三岁小孩的把戏!”   银九懒洋洋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微抬头望向韦清玄,眼神妖冶魅惑,曲起手臂支着下巴,淡声道:“可有些人,就吃这一套,比如……杜泉。”   “你利用她的善良把她困在这里到底要做什么!像那两个歌女一样,养大了,便做你的实验品吗!这些年,你一直四处寻找少女尸身和古方,意图用禁术复活妖物,别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没人知道!”韦清玄终归还是沉不住气,率先发了怒。   银九勾唇轻笑,指节扣在桌上“噔噔”轻响。   他说:“我的事别人谁管得着?韦大少,你想降妖除魔,没人拦你。可你若敢管在我头上,我必让你们韦家不得安宁,让这龙海市从此邪祟遍地。你该知道的,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不介意生灵涂炭。”   “猖狂!你真以为这天下没人治得了你!”   银九歪头轻笑,“至少我知道,你不配。”说罢漫不经心地瞥了外面一眼。   外头杜泉拉着楼月生“噔噔”上了楼,银九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角,半闭上眼,说道:“韦大少,你一个小辈,我也不想不与你计较,可若是你再不知分寸,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银九!你……”韦清玄咬牙正要上前理论,就被急着跑上来的杜泉拉开,“大少爷,您先回吧,我家……大老板生病了,他得休息。”   韦清玄抓住杜泉的手腕,指着银九气道:“他会生病?他就是个半死不活的怪物,哪会生病!阿泉你别被他骗了!”   杜泉看了看楼月生,他此刻面色阴沉,手上的银针毫不停滞地扎在银九身上,而银九的素白长衫上血迹斑斑,她拨开韦清玄的手,低声道:“老板不是怪……物,他是大夫,他救人除祟……很厉害,大少爷您别那么……说他。”   “阿泉!”   “请您先回吧,大少爷,我日后再去拜访您。”   她直直看着韦清玄,身后银九忽然低沉出声,“杜泉,你去送大二少出去,院子太大,他会迷路的。”   “是。”   杜泉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银九搭在扶手上的一截苍白纤细的手腕,他抬起手指轻轻摆了摆,下了逐客令。   下木楼,经过长长的石径,再绕过林荫路,杜泉将韦清玄送到大门口,看着他戴上警帽忽然笑道:“大少爷穿这身衣服真好看,英姿飒爽,让我想到了古时候的将军,您定会保护好这里的人。”   韦清玄自嘲一笑,说道:“什么将军,连你都护不了。”   杜泉上前为韦清玄整了整衣领,退回来之后说道:“大少爷,我在这里一切安……好,您放心吧,我命硬……得很,任凭如何践踏都死……不了的。银九爷也说了……妖怪不吃蠢人,所以我没事。”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会……”   “被杀死,被当做药材?”杜泉淡淡的说了一句。   韦清玄抿着唇点点头,问她:“你不怕么?那里头……没有一个寻常人,你知道对吗?只要你愿意跟我走,他银九也不敢得罪韦家,我家的天罡阵除妖邪杀鬼神,他不见得是对手!”   杜泉叹了口气,用和平时全然不同的沉重口气说道:“大少爷,韦家是……厉害,可他们会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结……巴去得罪银九吗?你也探不出……他的深浅不……是么?算我……求你了,别和银公馆作对。他们……他们不会轻易让我……死的,我知道,我还有大用处。”   “阿泉……你……”   “二少爷,杜泉一辈子都记得你的恩情,请回吧。”她深深鞠了一躬,抬头时又换上明媚的笑容。   韦清玄深深地看着她,随后眯着眼往远处看了一眼,便转身上了车。   “轰……”汽车向远处驶去,杜泉看着车没了影儿才回了院,大铁门“砰”一声关闭,阻隔了外面的一切。   她一路走得很慢,并没有回归墟院,而是拐进了染墨湖,她蹲在岸边的大石头上,拿着一截木棍敲打着水面。   其实,韦清玄之前和她说要带她离开时,那一瞬间她是渴望的高兴的,她想待在韦清玄身边,那个男人是正义昂然的,像一团火,可以给她温暖和安全。   不像这里,处处藏着神秘,她无时无刻不警惕着,她害怕银九,害怕楼月生,更害怕泽秋,她努力的想讨好他们,想让自己看起来蠢得不可救药,想让他们因为她的蠢笨而不屑对她费尽心机。   “啵啵……” 水面上出现一圈泡泡,杜泉手上的木枝被拽了拽,她探头看向水中就见那皮球似的胖水猴头顶着一只小的,缓缓冒出水面。   “唧唧……”那水猴儿发出小婴儿的声音,伸长了手向她游过来。杜泉俯身将它抱起小心的放在腿上,它似乎很怕太阳却又十分黏着杜泉,扒着她的衣裳不松开。 第二十二章   杜泉折了好几只莲叶撑在腿上,为它们投下一片阴影。   “你叫什么名字?”   “唧唧……”   杜泉笑了笑,手指戳了戳它的肚子,说道:“阿铁,肥宅,你就叫……小莲花,你们以后可以……做朋友。”   那水猴儿的鱼尾巴用力摆了摆,杜泉见它高兴就用莲叶从湖里包了些水淋在小莲花身上。她用手指抚了抚它身上的绿毛,柔软冰凉,小声道:“你是枉死在这染墨湖了么?所以才变成了这幅样子,投胎不得,又无处可去,被这一湖阴气森森的水禁锢。”   “呜……”它很委屈的窝在杜泉腿上,用细小的手臂指着自己的鱼尾巴,不知道想说什么。   杜泉抬手为它揉了揉,说道:“小莲花,我只想活……着,只想找到阿婆,带她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可以……种田捕鱼,这么简单的……愿望,为什么……这么难实现呢?”   “你要的可不简单。”身后传来银九的声音,他已经换了长衫,是一种不常见的颜色,灰中带蓝,像是天空被蒙了一层雾似的。   他走过来站在她旁边,垂眼看着她腿上的水猴儿,说道:“岸上阳气重,把它放回去 。”   杜泉摸了摸小莲花的头,它确实有些蔫儿,“小莲花,你回……去吧,下次找你……玩儿。”   小莲花抬起头看了看银九,又蹭了蹭杜泉的手臂,扑腾着跳入水中游走了。杜泉低头看着水面,好一会儿才站起来问:“九爷……您好些了么?”   “嗯,无碍。”银九看着她温声回答。   杜泉捏着衣角又说:“九爷,韦大少爷不是坏人,他……只是,只是不知道银公馆的规矩,又想帮我,您别生他的气……”   “我知道。”银九出声打断,淡声道:“不必你来求情。”   他随虽没有大声说一个字,可杜泉脸上火辣辣,习惯性地低头说道:“我……只是希望……不要因为我惹得你们生气。”   下巴上忽然一凉,她被银九抬起头。   银九眸子幽暗,看不出藏了什么情绪,他收回手背在身后,沉声道:“杜泉,日后抬起头说话,我又并非洪水猛兽,不必害怕。”   “是……”   “做好分内之事,不必关心其他,很多事,你不必管,明白吗?”   杜泉点点头,她没低头只是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将眼睛遮住。   她怎么会听不明白,这话不就是让她老实安分,闭上嘴巴么。就差明说你算哪根葱,还替别人操心。   指尖用力抠着掌心,她抿了抿唇,抬眼依旧笑得灿烂,语调欢快道:“阿婆以前常……给我冲大碗的莲……藕粉喝,里头加了各式……的果干,柔滑清甜,十分……美味。九爷,您想喝吗?”   她讨好地笑着,就好似方才的警告根本没有发生,突兀地跳转话题。本该生气的,可看到那双期盼的眼睛,银九忽然就气不起来。   这个样子,和阿铁那只狗崽子做了事等待被夸奖时并无区别,憨傻天真,可气又可笑。   银九看着她,嘴上不自觉地“嗯”了一声,随后又释然,且让她自己随意折腾吧,反正,吃食对他来说本就可有可无。   杜泉得了允许便笑着离开了,她刚走楼月生便走出来,走到银九身侧,调侃道:“九爷,对待女孩子要温柔耐心,你对她这么凶,人家只会怕你。”   “无聊。”   “无聊,你还专门过来跟人家聊这么久,九爷,做人要实诚,口是心非只会累人累己,我家小尾巴虽笑着可我看着她倒像是快哭了。”楼月生似乎总是这般不怕死,眼看着银九冷了脸,还不依不饶的奚落他。   “有病。”说罢转身要走。   楼月生完全不理,自顾自地说道:“我家不对吗?那就……咱家?这也不行吗?行行行!你家的,你的!”   银九看着他张张合合的嘴,眉头紧紧蹙起,淡声道:“楼月生,你是不是想死。”   “瞧你说的,我当然不想死,我这不是看你好心做了坏事,过来指点一二么,不领情就算了。哎……我还是去看看可怜的小尾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哭鼻子。”说着便要往杜泉住所方向走。   银九忽然出手,红线猛地从楼月生脚底窜出,差点把他切成碎片,楼月生早有准备,一个闪身便移出十米开外,抱臂说道:“我关心美人,你生哪门子气!”   “多事!”   “切,真是没风度。”楼月生抻了抻自己的白色小马甲,手插着裤兜转身出了花园。   银九冷冷地看着楼月生离开,待四周一片寂静后走到湖边,他低头看着发了刚才捏过杜泉下巴的手指,残留的温度让他略微失神。   他自己也有些奇怪,不明白为何总是会被这个笨拙的凡人影响,她明明那般无能,却会扑出去替他挡秦望山的攻击。她明明害怕这里的每一个人,过得那么苦,却总是笑着,笑得开心纯真,弯弯的眼睛,深深地梨涡,在她脸上看不到半分抱怨与不满。   她明明不想留在银公馆,却在看到他生病后,拒绝韦清玄要留下来照顾他。   这个人的脑子里是不是长了坏东西,所以才这么憨傻。还是说……真像陈璜说的那样,她对他有爱慕之心?   小小丫头,竟如此大胆么?   他将手背在身后,看向那片湖泊,水猴儿又在探头探脑,待看到杜泉不在后就扭着身子离开了。   说来奇怪,这小结巴身上到底藏了什么秘密,竟然引得水鬼对她这么亲昵,当初他可是废了很大力气才将此处水鬼怨气压制住,泽秋先前坠入水中,被水鬼拖入深渊,差些被杀。   杜泉却没事……没任何法力,魂魄不稳,灵智一般,能从洛姬造的碧潭中重生,又能在染墨湖里来去自如。   银九对这个女子,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只是……   银九的关注和好奇却给杜泉带来越来越多的麻烦。   最难缠的就是泽秋,每隔两日就会上演一场大戏,要么打骂,要么罚她干活。   “这是什么破东西!”   一大早,泽秋又上门找麻烦。杜泉躲到一边,墙角的酒罐子被踢碎,她低头看着,麻木地立在一旁。   好不容易酿好的莲花白,都被泽秋踢碎,整整十一坛,都碎在她的院子里,酒香散开,让人恨不得醉一场,能不必理会这些烦心事。   杜泉沉默的看着地上的碎片,走到角落里拿起扫把和簸箕将那些碎东西都堆到一处。   “你就用这种可怜相博得男人同情?”泽秋踩着碎片走过来,高跟鞋将瓷片深深碾在泥地里。   “不吱声是吧,那你怕疼么?”说罢,手上赫然出现一条黑色的鞭子,向杜泉的身上抽来。   “啊!我……我没。”那鞭子打在身上起初是麻的,过一会儿才会发作,好像千万条针顺着伤口钻到了体内,疼得她浑身颤抖竟发不出声音。   “没?我看你熟练得很!我让你在这儿装!今天,我替九哥哥好好管教管教你这个贱婢!”   又一鞭子打在杜泉头上,她顿时缩成一团,整个头都好似裂了,只能死死抱着脑袋。泽秋面目狰狞,打她的时候就好似在教训一个畜生,每一下都用了大力。   杜泉咬着牙蜷缩在房檐下,她感觉自己的皮都被打掉了,骨头都要碎了。   忽然院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把纸扇如剑一般射向泽秋,阿铁和肥仔紧随其后,嚎叫着扑了过去,泽秋没有防备,被阿铁咬住胳膊,鲜血染红她的衣袖。   这时牡丹夹着香风到了近前,杜泉被扶起来,浑身血淋淋,整个人抖得厉害。牡丹大声斥骂泽秋,“你在这里耍什么威风!杜泉是九爷带回来的,你凭什么将她打成这样!”   泽秋甩开阿铁,也甩了它一鞭子,冷声道:“意图蛊惑九哥哥,单这一条,我就得让她死!”   “蛊惑?泽秋你有病么!杜泉什么时候……”   “九哥哥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凭什么?就凭她和那女人一样装天真么!凭她名字里有个泉字?荒唐!可笑!”泽秋眼神阴鸷,看着杜泉好像在看几辈子的死敌,恨到了骨子里。   牡丹拦在杜泉身前,不客气道:“银九不是你一个人的,他喜欢杜泉,那是这丫头惹人喜爱。”   “喜爱?这死丫头明明就是为我准备的容器,这皮囊迟早都是我的,我打她怎么了!我就要她像那些女子一样死在这里,又有谁能阻我,你吗?”说着手上的黑鞭又开始蠢蠢欲动。   “你个疯子!”牡丹瞪着她,手腕一转,那柄红伞腾空而起,迅速旋转,风被扰乱了方向发出“呜呜”低鸣。   “你干什么!”   牡丹冷笑,“让九爷来看看他□□出个什么狠毒东西!”   泽秋抬着哑巴鄙夷道:“你以为九哥哥会为了这么个低贱的东西来责罚我?不会的,他绝不会伤我一分!”随后忽然想到什么,忽然笑起来,“她会装可怜,我也会!”   言罢蹲坐在门口,手指用力掐住自己受伤的手臂,血快速流出染红了手臂,顺着她的指尖聚了一滩,可她一点都不疼似的,继续用手撕开伤口。   而反观杜泉,她身上的伤肉眼可见的愈合,光洁如初,只余体内痛处难以形容。   银九来得极快,几乎是红伞升起的瞬间便来到院门外,身后跟着面色阴沉的陈璜。他一进院便被泽秋抱住腿,血沾了他一身,也让他吃了一惊。   皱眉问:“怎么回事?”   泽秋身上沾了酒气,因疯狂挥鞭头发也乱了,衣服被阿铁挠烂,身上血迹斑斑,这么看她倒像是被欺负的那个。   杜泉死死盯着她,就听她哽咽地解释道:“阿铁怪我和杜泉玩耍时伤了她就咬我,不过没事,我也感觉不到痛……我本想让杜泉耍一耍我的黑尾鞭,结果把她放在地上的酒全打散了,好可惜……九哥哥,我又犯错了,你罚我吧。我真的很喜欢杜泉,却总是伤她,我有罪……”   牡丹听得大怒,指着泽秋道:“简直一派胡言,分明是你用鞭子打了杜泉,差点要了她的命,如今自己倒诉起苦来。”   “我怎么就要她的命了,她好端端的身上一点儿伤都没……而且,也没人和我说杜泉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凡人。”她吸了吸鼻子委屈道:“我怎么知道九哥哥会留下凡人,以前养在这里的,不都是我的……”   “泽秋,起来。”银九打断她的话,侧身向杜泉这边看过来。   杜泉额头上冷汗直冒,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却倔强的不想辩解,她不信银九是这么容易被蒙蔽的人。   “陈璜,把泽秋扶起来。”银九又加重语气说了一遍,说罢绕过地上的狼藉走过来,红线如蛇一样绕在杜泉腕间,他探了探便收回。   随后忽然看向牡丹,语气森然地警告道:“我知你对泽秋心有不满,可你既然叛离冥都到我这里避难,便该守此处规矩。莫要死性不改,挑拨离间将这公馆内搅得乌烟瘴气。你若在这里兴风作浪,我定……” 第二十三章   牡丹腾一下站起身,冷声道:“我是离了冥都,可我也曾是黄泉首座,是鬼族有头有脸的长老。就她,一个依靠夺舍而生的孤魂,也配我挑拨么?”   “黑牡丹!”银九冷声呵斥,头一次显出怒容。   杜泉看到银九已经生气了,于是挣扎着蹭过去抓住他的腿,为牡丹说话:“九爷,都是我的错,和牡丹姐……没……没关系。”随后又看向牡丹,咽下喉咙里涌上来的血腥气,倔强地说:“九爷,我们都……是依附您的庇……护,不敢惹事,牡丹姐从未挑拨,她对我们都……很好。”   银九垂眼看着她,淡声道:“杜泉,不知缘由就不要插嘴,你就这么爱多管闲事。”   “不是闲事,这是我……的事,咳咳……噗……”   她吐出一口黑血,溅在银九雪白的裤子上,他垂眼看了她好一会儿,最后说道:“明日起随芒星学习基本术法,如此软弱无能,不堪一击,要来何用。”   他说完泽秋便甩开陈璜折回院内,指着杜泉的鼻子,质问银九,“她凭什么学法术!她迟早都是我的,这具身子我很喜欢,九哥哥,我就要她的!我不许你教她!”   银九冷冷看向泽秋,“泽秋,我和你说过,她,不行!”   “我不!我就要她!九哥哥你答应过泉姐姐要照顾我!你忘了么?你说过会给我一切想要的东西,你要反悔吗!”泽秋拽着银九的袖子,近乎歇斯底里的喊叫。   “放手!”   “九哥哥!”   “陈璜,送她回去。”   泽秋被陈璜拽开,不甘心的松开银九袖子,狠狠地瞪了杜泉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杜泉见她离去便站起来,她抬头看着银九,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更没想到银九竟然让她学术法。   这个人到底在盘算什么?难不成真要把她培养成左膀右臂么?   这么一想,她忽然有些感动,苦难多了,旁人稍微释放一些善意她就觉得感激。   于是微微笑起来,说:“多谢……九爷。”   “你好自为之。”银九留下一瓶药,只看了她一眼,就离开了。   牡丹把杜泉扶到屋子里,见她疼的脸色苍白便骂道:“泽秋越发歹毒了,动不动便要喊打喊杀。”   “她就是……怕我接近九爷。”   牡丹嗤笑道:“银九宠她还不是因为她那点血脉,否则……”她猛地停下,似乎忌讳这件事。   泽秋方才确实说起银九答应某位姐姐要照顾她,也不知是什么尊贵血脉。   好奇心一起,杜泉便低声问:“那位……泉姐姐是……谁呢?”   “死了,现在怕是脸灰都寻不到了。都是些……可怜人呐。这些旧事你知道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还是别打听了。”   看来,这位“泉姐姐”就是洛姬口中那位银九的心爱之人了。   真是巧,她叫杜泉,怎么偏偏就用了这个字,她现在觉得一点都不好听,甚至觉得不吉利。   一旁牡丹摆弄着手上绢帕,低声道:“你能看出泽秋是寄居在别人身上么?”   杜泉摇头:“不知。”   “那便是夺舍之术,夺人躯体散人魂魄而自己占之!你以为银九先前养那些女子做什么,不过是签了生死契,到时候选个合适的给泽秋炼制身躯。银九的心可歹毒着呢……”   杜泉没有接话,反而想到第一次见到银九时的场景。他正在丧仪馆内挑选尸身,那就是在给泽秋寻找寄居的身体吧。   他歹毒吗?   未必吧,他选得是死人,死去的歌女她们当初不是同意条件了么,想被救就得交出魂魄和躯体。银九也不算故意杀人。   她始终不愿相信银九是个毫无人性的恶魔,即便牡丹这么说,她还是在心里为他辩解了几句。   “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牡丹笑着问。   杜泉点点头:“泽秋看着……和常人无异,甚至比很多正……常人还要灵……动美丽。”   牡丹挑眉:“泽秋的这个身子是银九寻了很久,千挑万选出来的,且身子主人自愿献出躯体,所以在她身上毫无怨气而且魂魄和肉身融合得极好。”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面色平静,也不害怕。   牡丹笑道:“你竟一点都不怕。”   杜泉笑了笑,“九爷说过……不会杀我,不会给泽秋做……容器。”   “也就你,这般信他。”   鼻尖被点了点,杜泉笑说:“我不信他,又该……信谁?”   你吗?   杜泉淡淡地看着牡丹,若说他不可信,你又有几分可信?   对上那双太过清凉的眼睛,牡丹忽然笑了笑,移开视线,看向屋顶的吊灯,说:“那你不问我……黄泉是何处?你不知道我是死人么?我现在出了银公馆便会灰飞烟灭,现在也只是一缕孤魂。是女鬼,不怕嘛?”   怕?   既然能被这里困住定然是闯了什么祸,和她又有什么区别,杜泉不怕这种虚张声势的虚伪人。   于是摇了摇头,伸手抓住牡丹那冰凉的手,温声道:“不管牡丹……姐何处来的,你都是好……人,我只是觉得……”   “嗯?”   “你心里很……苦吧。你这么好,又这么年轻,却早……早就离开人世,你不入轮……回,却在这地方躲……避,肯定是有……难处吧。”杜泉察觉到牡丹的情绪波动,哀伤、憎恶……从指尖蔓延出来,让她忍不住微微颤抖。   牡丹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抽出手指,用帕子擦了擦泪,说道:“你这个丫头,真不知你是真笨,还是装傻。有时候,你似乎又精明的不得了 ”   杜泉笑了笑,憨憨地挠了挠头,说道:“阿婆常说,傻人有……傻福,你看,九爷现在又……让我学法术,有了本事,我日后就不会……轻易被人害了。”   “说的也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的福气怕是还在后头呢。只是可惜了那些孩子,若都有你这份儿稳重,也不会关到禁地去了,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牡丹拍了拍旗袍,手掌摩擦着光滑的料子,发出“唰唰”响声。   杜泉目光下移,在她滑动的指节扫了一眼,看到一个金戒指,上面黄光一闪,似乎嵌了宝石,她像是被引诱了一般,继续追问:“禁地在哪儿?”   “禁地在银公馆最深处,枫林后面的废弃矿地上,因为事故地底下埋着数万尸身,是真正的乱葬岗。那里结界防守,一般人很难进入。三四年前泽秋从一个渔岛带回好些人,说是炼丹,银九便将他们都关起来了。”   “渔……渔岛?”她紧张的捏紧手上红绳。   牡丹点点头,“嗯,听说是一座十分隐蔽的岛,有水妖护岛,泽秋和芒星受了很重的伤才捕捉了几个岛民回来。反正,你离禁地远些,那里头邪祟妖魔,会吃人的!”   听到这,即便她心里怀疑牡丹居心,可一听到阿婆消息,她还是振奋起来,如果阿婆在里面,即便是火坑,即便牡丹要利用她,她也认了!只要能找到阿婆,她们就一路向南跑,让韦清玄帮忙,她们两人肯定能逃走的!   她也不会出卖银公馆消息,那时银九会放她一马么?   她想再问问禁地的事,牡丹却欲言又止,不想多说。临走时回身叮嘱说:“我今日说的话你听听便好,就当解闷儿,还有这个,是我做来防身的,你带在身上。”   杜泉看着手里的荷包,拿起来嗅了嗅,清凉扑鼻,顿时神清气爽,于是也没推辞,就留下了。   “这东西关键时刻能替你挡一挡那疯子,拿着吧,就当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杜泉微微一笑,收在衣服的内兜里,现在还看不清敌我,她不敢轻易得罪这里的人。   她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希望活得力量,一份足以对抗这些人的力量。   “丫头,我先走了。”杜泉回神,微笑起身相送。   “牡丹姐……慢走。”   “乖,回吧。”关上门,她卸下假笑,面色沉沉地缩到床上,她摸了摸头上楼月生给的发卡,心生感激。今日也是此物给她当了几分那黑辫子的力道,否则她的头也得被削去半个。   她心有余悸地看着窗外,树影婆娑,月光雪亮,南房屋顶落着几只鸟儿,正随风摇晃,那视线对着她的床,像在监视一样。屋内显得清冷孤单,她蒙在被子里转身背对窗户,喃喃自语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卯时她就去归墟堂等着,等芒星教她法术,有点本事日后多少还能自保,她不能错失机会。   早上湿气很重,她身上的内伤还在,骨头又疼又痒,她早早立在枫树下等着,时不抬头看一眼,银九的书房窗户一直关着,他今日去哪儿了?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抬眼望天,竟见一道白虹穿日而过,明晃晃刺眼,她愣愣地看着想起阿婆的话,她说白虹贯日,必出灾祸。   若真出了,会波及她么?   胡思乱想惊扰了头顶枫树,它晃动了几下,叶子哗啦啦响了一阵,杜泉头肩上落了些叶子,她抓了一片在手里玩儿,眼看着辰时都要到了,揪着袖口迟疑片刻,便悄悄地上了楼。   “笃笃笃……”门内没有声音。   “九爷?您在吗?”   “……”无人回应。   杜泉用手指抵着门推了一下,“吱丫”竟开了,她吓了一跳转身就想下楼,可走了两步后又停下来,门上那道细缝就像是有魔力一般吸引着她。   “泉……杜泉……来啊……”门内忽然有一个声音在召唤她进去,肩上的那一片鱼鳞忽然灼热,她听到门缝里有稀碎的声音传来。   “来吧……过来啊杜泉……”   她被那个声音蛊惑,缓缓推开门走了进去,墨香书香混杂着,其中有股淡淡的腥气从某个地方散出来,她顺着味道走到一个木柜前,伸手拉开柜门就看到正中间那个玻璃罐子。   是装有成衣铺老板骨头的罐子,有一块被碾碎,还有两块。   此刻那两块骨头不安地躁动,在黑色的液体中左冲右突,他们混合、撕扯,翻腾着试图挣脱束缚跑出来。   “砰”它汇聚成一大团黑漆漆的东西,像鼻涕一样恶心,忽然贴在玻璃上,不停变幻着,扭曲成一张人脸的模样,嘴巴一张一合说道:“我找到你了……”   杜泉吓得后退,却见那人脸忽然张大嘴巴似乎在尖叫一样,张大到了不可思议的角度,几乎占据了整张脸。   “杜泉……你跑不掉的,你是属于我的……来吧,到我这里来……让我们……成为一体。”那骨头的声音中夹杂着很多不同的声音,男女老少,时而尖利时而悲戚。   杜泉被那东西喊得头疼,手指不受控制的伸向瓶口,那上面覆着符文,还有银九的红线。   “揭开它……揭开我们就自由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我不,不可以!不能!”杜泉控制着自己意识,在那里迟疑。   忽然那声音变了,变成……阿婆。   “阿泉……救救我,我是阿婆……”那些声音逼得她出了一头冷汗。   就在她指尖碰到那符纸的瞬间,那罐子上的符文便打出一道红光重重拍在她的心口,鬓间的发卡迸发出一道强光,替她挡了一下。身上被划了几道口子,发绳挣断,黑发飞扬,杜泉像折断的风筝一样向后跌去。   此时,数道红线自从窗口飞进来,宛若屏障一般将她托住,身后的门“砰”一声被打开,她腰间一紧便被银九扶着站稳。   银九冷眼看着那正在冒着黑雾的玻璃罐,喝道:“洛姬!你好大的胆子!”   而洛姬的笑声从玻璃瓶子里窜出来,她的声音忽远忽近,时聚时散,不屑道:“咯咯……银九,生气啦!那你可得看紧这个宝贝,我一定会带走她的,那是我的东西……我的!”   “滚!”银九喝骂出声的同时,他手上的符咒也打向那罐子,像一个无形的罩子将那罐子压制住,嘶喊声陡然消失。杜泉猛地出了口气,喉间发痒“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她肩上的灼烧感越来越重,好似压下来一个烧着火的大鼎,压得她直不起身,银九神情焦急,也顾不上其他,掀开她的衣裳便看到鳞片又扩大了,且颜色变成了鲜红色。   “杜泉!”   “九爷,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出现。咳咳……我……我没事。”她抓着银九的袖子,艰难地喘息,刚才与那声音对抗她差点去了半条命。   银九眉心紧皱,托着她的身子,从怀中取出瓷瓶,倒了一颗丸药出来,放到她嘴边,“吃下。”   杜泉毫不犹豫地吞下,丸药有奇效,她肩头的印记很快恢复了银白,那千金坠的力量也缓解了,至少能坐起身。她看着那玻璃罐中消停下来的黑骨头,捂着肩虚弱道:“九爷,这骨头为什么……”   “洛姬还在找你。”   杜泉半边身子都重得厉害,想爬起来却使不上力气,银九垂眼看着她,随后俯身将她抱起,轻轻放到了屏风后的竹榻上。   这一举动把她吓得半死,脑子里空白了许久才回过神,此时银九已经面色如常地退开,而她脑子里却有无数声音在尖叫:“满脑子都是……银九竟把她抱起来了!”   她僵得像条冻透了的带鱼,直挺挺靠在竹榻上,愣怔的看着银九,不知道该说什么。而银九却仿似无事发生一样,侧身坐在竹榻边沿,点燃了龙纹青铜油灯。随后指尖捻出两根银针,向她的肩窝里扎了下去。   “嘶……”她疼地缩了缩肩。   银九动作一缓,问:“很疼?”   “不……不疼。”她咬牙笑了笑。   银九抬眸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淡却极为专注地盯着针头,说:“忍着。” 第二十四章   9月的龙海市依旧热腾腾,没有丝毫要秋高气爽的意思,整座城因临海而立空气中总是有股湿气,清晨更严重,杜泉在院子里站了两个多小时本就沾了一身潮气,又被洛姬吓个半死,如今可就真变成了一条咸鱼。   她不敢一直盯着银九,于是就扭头往院外看,她发现高处的枫叶已经黄了大片,最上层泛了红,层层叠叠美极了。她看得入神便往窗户那边探身子,忽然肩上一阵刺痛,她连忙转过头,就见银九面沉如水地将一根银针拔起,淡声道:“过几日便红了,再看不迟。”   “哦。”她乖巧地缩回来,抿了抿唇,问:“九爷,你很喜欢枫树么?”   “不喜。”   “哦,我还以为……你特别喜欢,所以银氏用枫叶……做标志。”她说完银九没有搭话,自己干笑了一声便低下头去,她大概是脑子有病才觉得银九想和她拉家常。   银九手很美,手指细长,连捏着针的样子都好看。她视线随着他手指动作,竟忘了疼。   两人沉默了许久,银九停顿片刻用火柴将桐油灯点燃,松香味散开,她闻了闻觉得心跳忽然有些快。   银九又取出比方才细了一圈的长针,银针在一旁的油灯上划过便沾了一串幽蓝火苗,他下手极稳,将那些细长银针沿着一条脉络刺入她的心口位置,针身萦绕着红雾,有股清凉的感觉汇聚到了她肩头的鱼鳞周围。   “枫叶是楼月生的主意,这种事我一向不会过问。”   这是回答她之前的话?   杜泉又“哦”了一声,咬着下唇思索该如何接话,她的视线逐渐飘向银九,看到他头发微湿,肩上扣子还散着,难道是之前在洗澡么?   洗澡……她脑子里浮想联翩,不禁又看向他侧脸,睫毛很长,眼尾向上,鼻梁,嘴唇……看着很软的样子。   她缓缓吞咽了一下,尴尬的移开视线,脸更红了。   “喝吧。”   杜泉抬头,就见银九手上拿着白瓷茶杯,她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咕咚咕咚全都喝完了。随后拘谨地说了一声:“谢谢。”说完觉得不够,又加了句“九爷,您是个好……人。”   “好人?那韦清玄算什么?在你眼里什么叫好人?若我是好人,你又为什么怕我。”银九忽然侧头对上她的视线,一连问了好几句。   杜泉被他直白的视线吓了一跳,竟没来由的心虚,抬手要摸头,却发现手腕被银九捏着,他只用两指掐着她腕骨。   此时她半躺着,肩头裸露,无措的动了动脖子,说:“我……没怕。”   “别随便评价别人,好和坏哪有那么容易说清。”   “好,我知……道了。”银九唇角勾了勾,极浅地笑了一下,随后瞥见她头上别着发卡,抬手摘下来扔到一边,说:“难看。”   “那是……楼老板给我的,方才替我挡……”她急忙解释。   银九瞥了一眼,又评价:“破铜烂铁。”   杜泉抿了抿唇,在他起身去取药的时候又探身拿了回来,银九看在眼里,也没再多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等那鱼鳞全部变白之后,银九拿着一个羊皮卷轴过来,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将正面递到杜泉跟前。   她不解道:“无字?”   银九“嗯”了一声,随后从她指尖取血滴在上头,有取了一只黑木笔杆的毛笔将血迹缓缓涂开,又撒了白色粉末,片刻后原本无一字的画卷上竟出现了一些墨痕,像字又像画,那些符号快速的变幻形态,就像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河流,时而又像是灵活游走的鱼。   “看到什么了。”   “像字……但也像画……”她用手指按照那些线条勾勒几下忽然被银九掐住手腕,他目光灼灼,双眸紧紧盯着她,手指渐渐收紧。“啪”他将羊皮卷合上,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神采,让他看起来像个活人。   他忽然下定决心似的说道:“今日,跟我去龙潭。”   “龙潭?那是……”   “不必多问。”   杜泉抬手揉了揉肩头,迟疑道:“会死吗?”   银九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抬手为她取下针,又拿出一个天青色小碟,取出匕首便在自己左腕划了一刀,血滴滴答答流进碟子里,散发着清香诱人的味道。   “九爷!你这是做什么!快,止血!”杜泉惊叫着伸手抓住银九的手臂,从榻上跪坐起来。   “杜泉,你一着急,就不结巴了。”   “快……流了很多血。”杜泉没怎么注意他这声低语,依旧看着他的血,她心跳的很快,被那股香甜味刺激的嗓子发干,似乎那血喝下去便会止了这种干渴的感觉。   好香啊……   “好渴……”渴到晕眩。   恍惚间她听到银九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他问:“想喝吗?”   “想……我不……不想……”她猛然惊醒,松开他的手腕便向后退,心惊于自己居然有吸食人血的冲动,她不知道刚才自己是什么神情,狰狞的还是痴迷的,可她记得刚才身体的反应,闻到那血的香味后整个心开始狂跳,她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扑过去吮吸。   银九并不在意,反而说:“很好。”   “什么?”她问。   “我身上,总算有你想要的东西。”银九淡声说着,杜泉却不懂这话里的意思,歪头看着他。   银九站直身子,指了指床榻让她坐下。而他回身从木箱里翻出一个瓷瓶随意的在伤口处撒了一堆,又胡乱裹了一下便不管了,从放血到包扎一直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来吧。”   “不用。”   “我来!”杜泉看着那伤口处的血渗了出来,倔强地伸手替他包扎,他之后也没有推拒。   银九伸着手任由杜泉小心翼翼地摆弄,他垂眼看着她动作,这个角度,他能直直看到她眼睛里,看了一会儿又移开眼看向窗外,枫叶摇荡,甩了几片进来,仅一抹黄色便让整个屋子都鲜亮起来。   他勾起唇角,不禁笑了一下。   “好了。”   纱布裹得平整,他上下看了看,转身到架子上取了一只方形木盒。   杜泉靠着木架半躺回去,看着银九在自己血中倒了些粉末,似乎在调制什么。他一只手利索地动作着,又从红漆盒中取了一小块白色的蜡制油膏在火烛上融化,放了十来种液体,最后调制成药膏。   那红漆盒她记得,初次见泽秋时,她就将此物给了银九,并且说……她费了很大功夫寻来的。   银九在指尖沾了一些,缓缓涂在她肩头,滋长鱼鳞的那一片肌肤上起初刺痛,随后便是凉凉的,有股茉莉花茶。   “恶咒暂时压制,我会另想它法根除。”   她问:“很难么?”   “不难,但耗时。洛姬用邪术与那铺子连为一体,通过它吸食生魂,也就是俗称的地缚灵,她当初离不开那儿,只能借助那些桃木行凶。你若非体质特殊,也是苏红那般下场。”   “那她……眼下会躲在……哪儿?”   银九摇头:“龙海市鱼龙混杂,有的是藏身处,出了银公馆,我也受限,找她还需费些周章。”   “哦。”杜泉还是头一次听他说了这么多话,也不知是不是今日疼得厉害,竟觉得他的声音有几分温柔,于是抬手捏了捏眉心,迟疑道:“九爷,我想问……”   “说。”   她绞着手指,说:“九爷,我为何适合被……夺舍?你们说的……资质上佳到底是什么?”   银九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道:“血脉纯净,骨骼精巧,心性坚定强韧,又天生通阴阳,七窍灵敏。这种体质能滋养魂魄,不可多得。”   杜泉心有不甘,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说道:“可我……也是个人,活生生的人,他们凭什么?”   银九哼笑,就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说:“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谁叫你,偏要闯入这乱世。”   她垂下眼避开银九那刺透人心的视线,抚了抚额头的刘海,低声道:“你说得……对。”   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泽秋和陈璜快步跑进来,冷风使得杜泉索瑟了一下,银九见状便抬手为她拉起了衣领。   泽秋一边进来一边急切地喊道:“九哥哥,禁地有异……动。”她绕过屏风后猛地停住脚,脸色苍白地盯着银九的动作。   杜泉被那视线刺得一颤,抬手拨开银九的手快速拢上领口。   银九面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起身对泽秋道:“我已经去查看过了,无大碍,你们近日严加戒备,有东西想闯进来。”   “她怎么在这儿!”泽秋尖声问。   陈璜走到泽秋身侧拽了拽她的袖子,让她别再激怒银九,却被推开。他无奈,只好挡在他她前头问:“九爷,是那个会用牵机术的人?洛姬?”   “只管守好禁地,下去吧。”   他没有回答,只是冷着脸让他们离开。   泽秋越看越气,甩开陈璜便指着榻上的杜泉说:“洛姬,不就是那个自诩为鲛族后裔的邪祟!那人分明是来找杜泉的,是她招惹来的!”   “出去。”银九瞥了她一眼,转身走到书桌前,拿起笔不知在写什么。   一边陈璜拽着泽秋的胳膊要拉她出去,边劝说道:“不论找谁,敢闯公馆就得让他们知道厉害!快走,芒星已经在外头布阵了,咱们去帮忙。”   “走什么走!”泽秋倔强地立在原地,扭头见杜泉垂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恨得牙都痒痒,若不是顾及银九在场真想骂一句“贱人”。   可她很了解银九,不敢说这些难听的字眼。   于是走到桌前,倔强道:“杜泉既然不是给我准备的魂器,为何不赶走!如今洛姬也不知勾结了什么妖邪,厉害得很,既想要杜泉,咱们把她交出去便是了,何须为了她搅得公馆不得安宁。禁地近来频频波动,早有居心叵测之徒觊觎,九哥哥你现在正是法力虚弱之时,若禁地损毁,整个龙海市都得跟着遭殃。九哥哥,你不是一向以大局为重么!她自己惹得祸,为何要我们替她扛!”   杜泉本来在一旁沉默着,她甚至在想“如果牺牲她可以换来大家平安倒也值了。”可泽秋这字字带血的话却让她心底有了恨意。   什么叫“她自己惹的祸,自己扛!”   她究竟做错什么了,惹到谁了!为什么他们就这么容不下她!这些自以为强者的人看不起她、害她、辱她、骂她、囚禁她……如今反而说她自己惹祸。   好笑,真是好笑!   若非他们有私心,又怎么好心将她收留在这儿!一会儿要她命,一会儿要她魂,现如今倒成了她的罪!   凭什么?   弱肉强食?   她也有活下去的权利吧,难道她生来就活该被这些人捏在手里摔打吗!   指甲深深的嵌进掌心,她的泪大颗大颗滚落,伴着唇角的血被她狠狠咽下去,她无声哭着,心里冰凉一片。   恨意像藤蔓迅速滋长,手上的红绳温热,似乎想压制她心口生出的这股戾气,杜泉用另一只覆盖在上面,侧头瞥了他们一眼,生平头一次觉得,这世道……一旦你不争心软,就不会有好下场。   于是,她咬着牙坐起身,从裤兜里掏出牡丹送给她的小镜子,巴掌大小,能将人照得十分清晰。   她缓慢地扣上衣扣,抚平衣裳的褶皱,遮眼的刘海被拨到一侧,用楼月生给的发卡固定住,露出一双大而乌黑的眸子。这张脸怯懦又无辜,她勾唇笑了笑,眼里哪还有半分天真…… 第二十五章   没了那厚厚的发帘,她白净而小巧的脸便露了出来,清清淡淡,宛如染墨湖中莲花,秀美,恬静。   她没理凌乱的发丝,刻意将衣衫上的血痕露出,搓着手腕缓缓地走过来,她半垂着头,脸上挂着泪痕,就连一侧的陈璜此时也被她抓住了视线。   “九爷,让我……走吧。”她径直走到银九的书桌一侧,缓缓跪在地上,仰着头看向银九,哽咽道:“您说,弱肉强食,我无能便不怨。多谢……九爷三番四次的……救命之恩,我的命……早就是您的了,您让我生……便生,让我死……便死,我什么都不怕。”随后伸出手抓住银九的衣摆。   话音落罢,银九写字的手忽然一顿侧头向她看过来,杜泉立刻暖暖地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梨涡深陷,倔强又柔弱。   她紧紧地攥着银九的衣衫,努力笑着,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再真挚一点,再柔弱一点……让他可怜你。”   银九忽然问:“你真不怕?”   “嗯。”眼里蓄起泪却含着不落下来,此时的她似乎已将自己全部信赖都押在了银九身上。   “杜泉……”   “九爷,我不想牵连……任何人,尤其是……你。”她说话时舌尖微卷,尾音含糊,语气近似诱惑一般。   一旁的泽秋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声“贱人。”   杜泉低下头,眼泪终于滚下来,一滴两滴,陆陆续续滴在她的粗布裤子上,发出“噗噗”的声音。   室内寂静,杜泉被抬起下颌,银九俯身为她拭泪,一双眼沉沉地望着她,动作极轻,她用尽全身力气来承受那近似于审视的目光。   “噔噔……”外边脚步声传来。   杜泉总算缓了口气,扭头看向门口。   楼月生急匆匆进门,把刚才那一幕收入眼底,眉心几不可见地皱了起来。   他走到陈璜身侧,却看向沉默的泽秋,快速出手将她指尖的暗器截下。   银九只淡淡扫了一眼便坐直身子,想来,他也是知道泽秋起了杀心的。   楼月生笑了笑,对陈璜说:“你们去忙自己的事,我和九爷说两句。”   他知道,因着某些陈年旧情,银九对泽秋比别人宽容几分,这些年没少费心为她寻找魂器,用凡人身养着她的魂魄,可这份关怀在泽秋这里变了味道,她对银九的情愫已经近乎于痴狂。   杜泉的出现让她变得越发偏激。   可银九不同,他活得太久,他在漫长的岁月中变成了这幅不近人情的性子,虽接任了苍龙山鬼,可他着实没做过什么造福山灵的事。   为数不多的出手,都是因为山脉之内妖祟太过猖獗,他前往诛杀,他的妖火大杀四方,杀邪除恶之后必会留下一片狼藉,从此周围百年之内寸草不生,殃及无辜。   所以,他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可偏偏生的好相貌,惹一身桃花债。泽秋是,泉客是,杜泉也是……   泽秋不愿意走,依旧倔强地杵在屋内。   银九没发话,楼月生耸了耸肩,大步走过去将杜泉扶起来,替她擦了泪,手指抚摸着她头上的发卡,担忧道:“……小尾巴,你可吓死我了!刚刚遇到什么事了,蝶翼躁动不安,我紧赶慢赶,现在才回来。”   他说完又转身看向银九,夸张地问:“九爷,归墟堂怎么会有邪祟闯入?你先前没留意吗?”   “洛姬和那边的人勾结,看来,是想趁我法力低微时硬闯。”银九又拿起笔快速书写,朱砂中金闪闪,像是把阳光收了进去。   “死性不改!”楼月生恨骂了一句。   他又扫了泽秋一眼,见她侧头看向窗外。他收回视线顺手在杜泉脉上探了探,皱眉道:“这世上……还有你解不了的咒。”   “并非解不了,而是,此咒难缠需反复拔除。”银九淡声应了一句,搁下笔将信纸装入竹筒递给陈璜,说道:“请冥都夜游差过来一趟,有事相商。”   他话音一落,楼月生便沉声道:“要走这一步么?”   银九起身不客气地将他推开,又将杜泉头上的发卡拽下来扔到桌上,上前抓了她手臂便往门外走去,在门口时回身看着一直沉默的泽秋说道:“若觉得银公馆放不下你,大可以另谋高就,我不拦你。”   “九哥哥!”   “最后一次警告你,别自作主张坏我的事。”银九面沉如水,少见的严厉,泽秋吓得不敢说话。他说完又看向楼月生,说:“我要去龙潭一趟,子夜之前,任何事都别来寻我。”   杜泉还在思索泽秋做了什么自作主张的事。就听楼月生不赞同道:“你带小尾巴去龙潭做什么!她只是个凡人怎能受得住……”   银九抬手打断他的话,说:“我有分寸,你不必管。看好禁地,冥都羁押在那儿的鬼族近来蠢蠢欲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召唤。”   “这跟你去龙潭有何关联,那里关的都是……”   银九用眼神制止楼月生,抬眼看着天上那道越来越明晰的白虹,声音沉重道:“长虹贯日,寒风飒起。这般天相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三百年前,那时群魔乱舞,百鬼同哭……你忘了么?”   楼月生愣了一下,喃喃道:“你是怀疑龙潭里的那些东西?可,它们都被压制了千年,怎么可能呢?”   “杀不尽,祸不止。只要不死,就会反抗,这次……”银九抓着杜泉的手指紧了紧,杜泉疑惑地扭头看过去,就见他正垂眼看过来,眸子里翻腾着很多东西,让他看起来十分忧郁。好半晌才对楼月生淡声道:“你小心。”   楼月生点点头:“你也是。”   杜泉不知道龙潭里到底有什么恐怖东西,懵头懵脑地被拉着出了归墟堂,银九从袖内取出一截红色布带,递给她说:“蒙上眼。”   “是。”她正要系,忽然被银九挡下。   他走到她身后,手指在她发间穿梭,很快便将她散乱的头发固定住,杜泉抬手摸了摸发现多了一只簪。   “别动。”   “哦。”杜泉没再摸那簪子,拿出红绸带遮住眼睛。一片漆黑中她感觉到一股寒气拂面而来,耳边风声乍起,好似要撕裂她的耳膜,她有些恶心,脑袋里轰轰作响,随后被揽在一个冰凉的怀里,一件斗篷兜头而下,周围声音顿时消失,她深吸了几口气才缓过劲儿来。   “谢九爷。”   银九“嗯”了一声,随后压了压斗篷,低声道:“那里,会有些许不适,忍耐片刻。”   “好”,她闭上眼,这时她才感觉到自己是往某个方向快速地移动。   这一幕落在楼月生眼中,他只看到一团红雾往东面飞去。那里有一座高山名苍龙山,周围环绕九峰,群峰临海而立,山水交界处是绝壁高崖,水下百丈有一处天然的溶洞,里头设有层层机关,用千年玄铁打造的囚笼,囚禁着曾经搅动风云的邪物,和那些早已绝迹的物种。   其中就有鬼族最后一代鬼巫长——姬无命。   银九就是去找她吧……   泽秋从他身后走来,怨恨使得她这副肉身散出臭味,楼月生回身看着她,淡声道:“银九接手苍龙山山鬼一任的原因你很清楚,他就是为了守那座山,守着泉客的陵墓。他从未忘记承诺,你是鲛族后人,所以他才会花费心思为你做那些事。他对你无意,这一点你难道看不出来?”   “对,他一直都对我很好,除了泉客姐姐,他只对我一个人笑过。”   楼月生点烟,问:“那你还贪图什么?”   泽秋扭头瞪着楼月生,眼睛里泪花打转,手指攥成拳头,不甘心地说道:“图什么?我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对他言听计从,逗他笑,陪他待在这鬼地方!为他出生入死。我放弃轮回,就希望他能放下执念回头看看我。这难道有错吗?”她指尖指向银九和杜泉消失方向,恨声道:“如果我不行,那个臭哑巴凭什么可以!”   “所以,你就给了洛姬机会……”楼月生从兜里掏出一方白帕子,递过去,说道:“人人对银九都有所图,他可不欠谁的,所以,他喜欢谁也轮不到别人多嘴。”   “可我就是不许!”泽秋抹了眼泪,说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用来教训我!”   “我确实不是好东西,可是这世上唯有我不会背弃银九,我对他的心……日月可鉴呢。”楼月生深情款款,微笑着说了一句。   “恶心!”   “随你。”楼月生转身看向泽秋,眯着眼低声道:“可你若是还敢耍花样对付杜泉,我可能会杀了你的。”   泽秋退后:“你敢!”   “小尾巴是银九的药,你碰不得。”楼月生勾唇一笑,明媚而和善,他晃了晃手上的烟,说:“银九下不了手,我能,望你好自为……之。”   “疯子!你管好你自己吧!”泽秋扔下一句话便转身向着楼后走去,那里是禁地所在,楼月生点了一只雪茄,眯着眼吸了一口后缓缓呼出,从上衣袋里拿出那个被银九扔掉的发卡,淡声道:“银九啊银九……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呢?”   他凝望着远处,轻笑了一声。远处那道红雾已经只剩下了一个红点,像是挂在悬崖绝壁上的一滴血。   那滴血正在快速滑落,窜入深海之内。   “噗”的一声,像泡沫破裂。杜泉抓紧银九衣裳,感觉周围的温度更低了,她虽衣衫未湿,却闻到了浓重的海水味道,并不恐怖,反而有些怀念。四周压力增大,应该是到了深海。她靠在银九胸口,却听不到他的心跳声。   没有心跳?   她猛地睁大眼,手指刚抓住眼上绸带,银九便说道:“我没死。”   “我……还以为……”   “闭气而已。”银九声音落罢,杜泉嘴唇上一凉,嘴巴被捏开,被塞进来一颗珠子,银九低声:“含着它。”   “哦。”   随后骤然降落了一段时间,腰间的手臂撤回,总算停在一处平地,脚踏实地后她趔趄了一下被银九扶着站好。深处有寒风吹来,带着一股硫磺的气味。   银九停下,手指在她后脑勺动了动,绸布便滑落下去,他又将绸布系在她的手腕上,不知是不是故意,恰好遮住了她的银鱼红绳。   “这是……”她疑惑的看向银九。   “戴着,必要时……能护你。”   杜泉敏锐地发现他中间停顿了一下,便皱起了眉头,用另一只手摸了摸绸带,暗道:“什么情况下,她得需要这个东西护呢。”   “走。”银九转身向前走去。   她不禁警觉起来,“嗯”了一声,便扭头打量周围,这里上看不到天,下看不到底。周围空旷而阴森,绝壁光滑,像是被人可以打造出来的。可这里又不暗,四周有不明的光源。   在这一方天地的中间插着巨型石柱,也不知上下都通向哪里。壁上有流动的符文,像是被人故意刻上去的,柱身缚着层层铁链,黑铁无绣亮得惊人。有一道石梯沿着四周石壁延伸到了底下,杜泉贴着石壁往下走,不敢多看。   对面壁上有洞,里头盘踞着不明动物,赤红色的眼睛,时不时尖利地吼一声,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颤抖。石壁上偶尔能看到一簇簇“夜幽花”,那是在极寒极暗之地生长的,味道似茉莉,晶莹有光,那光便是毒粉,碰不得。   银九回身看了她一眼,沉声道:“跟紧我。”   “是。”   他走得有些快,如履平地,可见常来。杜泉深一脚浅一脚跟着,不小心踩到碎石,向后跌在石阶上,银九立刻回身将她抓住,神情十分紧张。   杜泉疑惑地看着他的侧脸,总觉得他有心事,那些事使得他变得不安急躁。   “小心。”   “是。”   随后又走了很久,杜泉舔了舔嘴唇,停下来问:“九爷,我们……还要走多久。”越往深处,这里的气味就越重,杜泉腿像是被灌了铅似的迈都迈不开。   银九侧身问:“累么?”   “不累……就是……喘不过气。”   他点点头,“你能坚持到这儿,已经不错了。”   “对不起……我真的走……不动了。”   “无碍,把手给我。”他转身向她伸出手,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她,蕴含着叫人安定的力量。杜泉扶着石壁站稳,在衣裳上蹭了蹭泥土把手递过去,银九用力一拽,长臂一揽便将她打横抱起,纵身跃下那深不见底的深渊。   杜泉吓得不轻,却还是将嘴边的尖叫咽了下去,那个瞬间,她似乎不怎么害怕,脑子里反而想的是“银九怕吵,得忍着。” 第二十六章   下坠的速度很快,她闭紧嘴巴生怕心脏跳出来。   银九怀抱很凉但很有力,她心地睁开眼向下看,脚底是万丈深渊。她盯着底下的无尽黑暗,那里似乎涌动着复杂的气息,像有数不清的视线,深渊此刻也在凝望着她。   “嗷……”   “砰……”   她猛地一震攥紧银九的手臂,侧头看向发出怒吼声的石壁,原来,之前看到的一排排黑点竟是石洞,洞口用铁栏杆挡着,里头的东西感觉到有人靠近便躁动起来,将铁链甩得哗哗作响。   “轰……”其中有一个黑洞里发出野兽怒吼,杜泉看到一只利爪向铁笼抓去,他们正好降到这一层,她眼睁睁的看着那刀刃似的爪子伸到了跟前。银九面无表情的一抬手臂,那笼上便弹出一道白光,将那不知什么名字的怪物打了回去。血顺着洞口流出,又被石壁缓缓吸了进去。   杜泉看着那会喝血的石壁,竟觉得嗓子有些干,费力的吞咽了一下移开视线。   “别看。”后脑勺一重,她被银九手臂按住,侧脸靠在他胸口,耳边传来心跳声,很慢很沉,她皱眉听着缓缓松开抓在银九衣服上的手指,着魔似的伸展开缓缓贴上他的手背。   如玉的手指,修长有力,冰凉光滑,她凝神探去,勉强地捕捉到了银九身体内的力量和他身上传来的情绪,那些情绪被压制着,掩藏在很深处。   “伤感、厌恶、悔恨、戒备……”这些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情绪时不时跳跃一下,可见它们的主人此刻心神不宁。   银九面上不见分毫波动,依旧冷冰冰的,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动作。   “到了。”   头顶银九传来,杜泉收回心神,这才发现他们落了地,她拍了拍胸口,不落痕迹的从他手上移开手指,却被他抓紧,往转某个方向拐去。   杜泉跌跌撞撞地跟着,一扭头便看到那根擎天石锥,它好似被人从万丈高空中扔到此处似的,深深扎入地下,最底下砌着一处祭坛,上面绘着诡异的符文,也不知是什么用途。几十把带血的刀剑围成阵法嵌入祭台之上,铁链从石壁中伸出连着这些刀柄,缀着许多铃铛。   这样子,像是在镇压某种邪物的法阵。   有一帘瀑布从高处的石缝中俯冲而下,不知落在何处,杜泉看着这鬼斧神工地景象,疑惑地问:“这是……哪儿?”   银九边走边说:“地宫。”   “真是壮观……”   她赞叹了一声,又被银九拽着往另一个石洞中走去,洞穴有人专门修过,四壁光滑,还有青石板的石阶,也不知那些工匠是怎么下到这么深来修的。   前人智慧,果真是不容小觑。   他们一直往深处走,大约半个小时后,似乎到了尽头,面前出现了一道石门,石门上有一圈一圈的阴刻线,正中间有一个巴掌大的圆盘,上面有尖锐的凸起,银九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用力压在上面,血顺着纹路填满整个门面,“咔嚓”一声,某个机关启动,随后石门“轰隆隆”,像两边缓缓打开。   银九面无表情地缩回手,就像是没有感觉到痛处似的,扭头见杜泉瞪圆了眼盯着他的手,语气微微缓和,嘱咐道:“里头地形复杂,你跟紧我,万一走散,便留在原处等我。”   杜泉点点头,说:“好。”   “小心。”   “是。”她被银九那严肃的神情感染,不由得紧张起来,抓着他的袖口屏息踏了进去,他们在昏暗的石道中走着,也不知方向在哪儿。   忽然,整个地面晃动,杜泉被震得撞在石壁上,伸手想去抓银九,却见他惊恐的看着前方的黑暗处,也不管她就窜了出去。   杜泉大喊“九爷!”   四周除了回音再没人理会她。   杜泉连忙追出去,却在一个又一个的岔口里迷失了方向,她受不了里头的气味,吐得脸色发白,随后不小心碰到了一处机关,前面竟开了一扇石门,里头有新鲜的空气出来,她咬着牙站起来,也顾不上危不危险就跑了进去,“砰”,刚站定身后的石门便合上了。   糟糕,银九叮嘱过不许进石室的!   她回身拍着石门大喊:“九爷!银九!”   “九爷……爷……爷……”   “银九……九……”   回音撞击着四壁,杜泉不敢再乱喊了。   石室向上有一段台阶,延伸到某个有光亮的地方,杜泉蹲在石门边等了很久,在即将冻僵时,猛地站起身向昏暗的石阶上跑去。   与其冻死,还不如上去看看。   石阶两侧除了坚硬的石壁便是每隔十步一盏的油灯,这油灯是一个青铜灯座,上面刻着波浪,光亮格外柔和,灯芯静立,就好似假的一样。   “哗啦哗啦”,靠近光源的方向有水声传来,偶尔夹杂着铁链的晃动声,她凝神听了听,似乎还有人在唱歌。她顺着声音寻过去,就进入一间石室,正中间有一个圆井,四周墙根处放着夜明珠和发凉的宝石,水声是从井底传来的,她探头看了看,那水极深极寒。   “明明有……声音的,没人吗?”   她刚才的确听到铁链和歌声,怎么没人了?杜泉往四周石壁上看了看,发现很多深深浅浅的划痕,于是取了一只珠子对着墙壁仔细看了看,随后便发现这些划痕其实是一副画,围着整个石壁画了一幅……水妖图。美丽的人身硕大的鱼尾,在大海深处的贝壳里躺着,妖冶却又圣洁。   水妖的眼用红宝石镶嵌,鱼尾用贝壳,美极了。   传说里,水妖又叫鲛人,传说她们会织布炼丹,能感知万物,是天生地养的灵物,眼泪可为珍珠,鱼鳞可为银贝,血肉可做膏脂,是水中的宝物。会掳走最强壮的人类男子,为族群繁衍生息。   “为什么……画水妖?”   她举着一个大珠子立在石室中间,转了一圈,感觉自己这只水妖围住了。   有些窒息……   “滴答滴答……”   杜泉揉了揉胸口,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处,那里有一小潭血渍还有粘稠的液体,像……唾液,她紧张的后退了一步,猛地抬头看向石室顶部,这一下就与一颗倒挂着的头颅对上。   “啊……”她短促喊了一声,吓得腿都软了,退了一大步后跌在地上,这才看清那个攀在一颗老树根上的……人。   一个老的……女人!   她上身袒露,皮肉松弛,身子干瘪,腰间只围着一个不知什么材质的软布。她身上缠着铁链,皮肤上有符文游走,可见是被厉害人物困在老树根部,老树的根罩在顶端,从缝隙里透出一丝光,偶尔有叶子垂落,是血红色的枫叶。   这奇怪的女人像是变异了一样,四肢极长,身上的毛很长,消瘦得只剩皮包骨,有六分像猴子。她的尖牙搭在唇外,从喉咙里挤出低吼声,像个矫健的猎手,准备扑过来,那利爪如匕首般闪着寒光,在石室顶上划出一道道火星。   刚刚那铁链声便是她身上发出来的。   那东西头发极长,打结成一束一束的垂下来,蠕动着……像极了灰白的蛇。   杜泉咽了一下,屏住呼吸,不敢随意挪动,只好扭头往四处查看试图寻个能躲避的地方。   那怪物缓慢移动,好半晌才说道:“多久……没人……来了……”声音粗哑,像是生锈的车轴,时高时低,时快时慢。   会说话,这真的是人么?   杜泉用余光看了看门的位置,判断着如何能逃离这里。   女人双眼血淋淋的,眼珠子似乎被挖了,只剩下了两个血洞,即便如此,杜泉依旧感觉得到它在紧紧盯着她,只要她一挪动,那女人就会转动脑袋“看”她。   “前……前辈。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人?”那女人桀桀笑了一声,“我是人吗?我可不是……”她极瘦,吊在那里晃晃荡荡像只白骨架子,灰白的头发遮了半张脸,露出另那一半像被火烧过似的十分狰狞,此时,她像只壁虎一攀着树根,缓缓移动,喉咙里“咕噜咕噜”发出野兽的声音,那截细细的脖子出奇得长,能像乌龟那样缩回去伸出来。   比起人,她确实更像个邪物!   铁链“哗啦哗啦”的响动,那邪物又向杜泉凑近了些,在她身上嗅了几口,随后问:“你……是谁?”那些沾了黏液的头发奇臭无比,划过杜泉的手臂,就像被冰刀割过一样。   杜泉僵着身子摇摇头,“我不……是,谁也不是。”   她想喊银九救命,可她不敢动,那人的指甲尖利像刀刃一样划在石壁上发出瘆人的声音,割断她的脖子还不是轻而易举么,恐怕还不待跑两步就得掉了脑袋。   所以,她只能等,等着银九来救她亦或是……等着这个怪东西杀了她。   她磕磕巴巴的说了一句话,比蚊子声音还小,那邪物呲牙吼了一声,随后便向她扑来。   “啊……”杜泉失控尖叫,就见那邪物的双腿被铁链勒住,一张血淋淋的脸堪堪停在她跟前。   那邪物气急败坏地攀上了粗壮的树根,粗声粗气道:“闻到你身上这股臭味,我就知道……银乌术来了。”此时,从外误入一只飞鸟,那邪物手指成爪瞬间便将其抓住,二话不说扔到了嘴里,它用力地咀嚼,随着嘴巴张合,唇角流出血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散发出腥臭的味道。   杜泉白着脸,假装镇定地说:“我不……认识他,不认识……银乌术。”   “银……乌术……”那邪物好似从脑子最深处挖出这个名字,用力咬着牙关,好似要生生将几个字咬碎一样,随后仰头尖利地叫了一声,杜泉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头内好似被刺入银针一样,待声音消失,她便发现自己鼻子里流出了血。   她捂着鼻子,爬起来就往门口跑,刚抓住门框脚腕便被邪物的头发缠住,“砰”一声摔倒在地。   “好香的味道……”那邪物闻到血味忽然躁动起来,快速将她拖回去,杜泉胡乱抠着地板,手心在地上磨出两道血印子。   “桀桀……人血……唔,好怀念的味道……”她从喉咙里挤出笑声,仿佛捕到了一个满意猎物。   “救命啊!银九救我……你放开我!若你敢杀我,银九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你……”   “好啊,我等他很久了!”   “银九救……”剩下的几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杜泉就被那邪物掐住肩膀,堪比铁钩的利爪划破她的皮肉,刺透她的肩骨将她提起来。   杜泉疼到失声,两脚离地,血顺着手臂和腿“滴滴答答”流进青石板的缝隙之内,身子根本动弹不了,像条无力挣扎的死鱼。   邪物的眼眶里流出血,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她将杜泉拎到眼前,嘲讽道:“这么多年了,他还没放弃,总是带你们这些蠢货过来,小东西,银乌术把你带来……就没打算让你活着出去……他这会儿怕是正在和某个老相好叙旧吧,哪能顾得上你……”她笑了一声,长长的舌头一卷便在杜泉肩头舔了一口,随后舒服地叹了口气。   杜泉肩头刺痛,整条手臂都被鲜血染红,腕间的红绳灼热,甚至在不安地弹动,她胸口处汇聚着一股力量,滚烫而强大,顺着她的血脉传遍全身,她“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浓稠的好似淤血一样,吐完便无力地垂下头,只勉强眯着眼看着手腕上的那截红绸,这幅样子,远远看去倒真像是死了一般。 第二十七章   “死了?”那邪物晃动着手臂,杜泉在她手里就像是破布娃娃。   “这么快就死了……银乌术带来的人真是……一茬不如一茬,这样的废物……怎么可能是那只鲛人的转世!”   石室内血腥味浓重,那邪物恣意地大笑,不停地嘲讽银九的愚蠢妄想,因为得意,身上铁链响得欢快,她哼着诡异的调子,舔了舔舌头,低声道:“能给我当食物……也算你的造化了。”言罢猛地向杜泉脖子咬来。   就在这一瞬间,原本垂死的杜泉忽然抬起手臂,那邪物一口便咬在红绸之上。   “啊!”   “滋……”   邪物嘴巴被红绸灼伤冒起了黑烟,狼狈的退开,可其中一只手还抠在杜泉肩头。   “银乌术的凤影!”那邪物叫了一声。   杜泉抬起手臂,看着那泛起红光的绸带,喃喃道:“凤影吗?这根红绸的名字?”   她满手是血,低头看了看那条红绸缎,这东西吸了她的血便好像有了生命似的,随着她心念一动便瞬间窜上去缠住邪物脖子。   杀,杀尽万物!   恨,恨透苍生!   杀!杀!杀!!   “凤影,杀。”她眼前血红一片,只想杀戮,所有力量汇集在指尖,重重向前挥去。   手腕的红绳银鱼此时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柄锋利的龙首环刀,环内镶嵌着一块红宝石,刀柄木制,刀身四寸有余,双面刃,周身雕刻着火焰纹样。   她浑身煞气,抓着刀柄狠狠砍向邪物,“铛……刺啦!”刀刃被邪物的利爪钳住划出一串火星。   那妖物的血窟窿眼眶盯着刀,尖声道:“哪里来的刀!你怎么拿着鬼族圣物苍牙!小鬼,你从哪里得来的,说!”   杜泉缓缓抬起头,她瞳孔染了红色,眉心浮出一个三炎火纹,呈紫灰色略有暗淡,她肤色银白似有光泽闪动,唇色鲜红,头发无风而动,好似妖孽。   她说:“凭什么告诉你!”声音冷厉,倒像是银九平日的语气。   “快告诉我!否则我杀了你!”那邪物嘴巴大张,暴躁异常。   “杀?好!”杜泉似乎被他感染了,一听这个“杀”字心跳得更快,整个人热得发慌,浑身都有种说不清的躁动,想发泄却找不到出口,身上似乎多出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掌心的灼热传递到刀柄上,短刀逐渐泛红,她只觉得此刻杀意沸腾,竟想大开杀戒。   看着这个面目可憎的妖物,哪理他在追问什么,手上一转,短刀便砍下那妖物的三根手指,刀剑对准他的眉心,如同王者审判般冷声道:“尔乃妖邪,作恶必死!”   随后手起刀落,银光乍现,将那妖物的双腿齐齐斩下,铁链哗啦一声掉落下去,那只抠着她肩头的鬼爪也一并砍断。那妖物从树顶上掉落直直坠入深井,没想到的是,他竟顽强地用唯一的手臂扒住井沿。   杜泉俯视着他,又举起刀。   那邪物不依不饶地问:“我乃鬼族巫长,这刀是鬼帝的随身物,它随鬼帝一同归尘,怎么出现在你手上!哪里来的!谁给你的!”那怪物一连串话问得又快又急,显得十分执着。   杜泉歪歪头,用赤红的眼睛看着他,说:“死了,就不用知道了,我……送你一程。”她声音变得低沉,也不结巴了。   邪物大声道:“你难道不想知道银乌术……为何带你过来么?”   银乌术……这是银九的本名,寻常很少有人会叫,她将这三字反复的品了品,冰凉坚硬,总觉得连舌根都是苦的,可神智却恢复了几分。她指尖的红绸飞出卷了那人的脖子将他拉出来扔到一边。   “说吧。”她用赤红的眸子盯着他,短刀在指间旋转,划出七彩光晕。   那邪物爬起来,死死盯着短刀,喘着气说道:“苍牙,天石所铸,可斩万物。”他抬头用血窟窿对着树根上的铁链,笑得越发泄气,“乌铁打造,山鬼特有的封印加持,寻常刀可砍不断这铁链,就是苍牙!告诉我,刀是哪里来的?”   杜泉看着那柄仿佛和她血脉相连的刀,说:“这是我的刀,自然是从我出生那刻开始就在我身上。”   “你的?”   杜泉把短刀立起来,从刀刃上看了看自己的样子,抬手揉了揉额间印记,淡声道:“是,一直都是我的。”   那妖物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仰头笑了两声,大喊:“有趣!”随后将他脖子探了老长,伸到杜泉跟前,似乎颇为自傲地问:“小鬼,你可听过鬼族的鬼巫?”   杜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鬼巫本是鬼族子民,居住在酆都城,那里是黄泉源头之地,聚集着无数魂魄,他们与凡人划地而居,互不惊扰。可鬼巫研习邪术,意图扰乱三界平衡,妄图成为霸主,早已被酆都城主驱赶出境,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臭名昭著。”   “哼,都是嫉妒之言!鬼巫不死不灭,只要一息尚存便能重获新生。而我姬无命,鬼族最伟大的巫长,我有翻天覆地之能!”他十分得意的说着。   杜泉冷笑,不屑地评价道:“鬼巫早就没了踪迹,巫长算个什么东西?现在三界只知酆都城由冥都阴司治理,奇峰峻岭,荒原野潭,每日十万阴魂在哪里等待轮回。而且,你说自己能翻天覆地!”杜泉大笑几声,指着这刀枪不入的四壁和深不见底的井口,说:“那你为何被困在这里?你倒是出去呀!”   她说完之后猛地捂住嘴巴,眉头皱得极紧,心里十分奇怪,为何她会知道这些东西?是谁控制着她说了这些话!   银九吗?   疑惑地往四周看了一眼,杜泉不禁在想,银九是不是躲在某个地方看着这里的一切。   她又看向那邪物,不知怎的,她相信这些话,相信这个被困在这里的鬼东西就是所谓的鬼巫。   正寻思的空档,唤作姬无命的鬼巫忽笑了起来,他用断指指着杜泉,也不管断口流血,阴阳怪气地说道:“你既拿着鬼帝的苍牙,你一定和鬼族有关,小鬼你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放心,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会去找你。”   杜泉冷声道:“我不稀罕。”   鬼巫在地上蠕动,拖出一道道血痕,她爬到井边靠着,此刻似乎还有几分惬意地说道:“那我给你讲讲银乌术的事。”   “随你。”   鬼巫的嗓子干涩,像锈了几百年的铁轴子粗砺尖锐,可她精神极好,靠着井沿缓缓说道:“银乌术风华绝代,气质出尘,修为高深,三界之内无人不知。可他不爱热闹,极少露面,唯独与鬼帝交好,被引荐到鬼巫长老跟前修习术法,他天赋异禀,勤奋刻苦,长老见他如此聪慧,不得不留了个心眼儿,始终没将鬼巫的秘术传授给他。后来,鬼帝归尘,鬼族内部分裂,鬼巫和冥都那些人斗争,他转脸便杀死自己师父,偷走大量秘籍,后与冥都联手对鬼巫赶尽杀绝。银乌术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小鬼,你是鬼帝选中的人,有资格继承帝位,统领鬼巫重见……”   “你们如何与我无关。你刚说银九对鬼巫赶尽杀绝,为何将你囚禁,而不是杀死?”杜泉出声将她打断,什么鬼族,什么内斗,和她没关系,她也不想知道,她现在只想知道银九的计划。   鬼巫舔了舔断臂处的血,说道:“我是最后一任鬼族巫长,是唯一能解读《上古秘卷·幽冥卷》的人,他抓我,破解此物。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活那只被秦王抓走的鲛人!可惜的是,他这辈子都休想得逞!那鲛人被生生熬成尸油,做成长明灯封在墓中,这都已经千年岁月,魂魄早就碎成了渣!还想复活?除非他能毫无损伤地打开古墓室,并且找到那鲛人全部魂魄。”   “古墓?”   他不知疼痛,用断腿在地上敲了敲,指着血印子说:“龙山古墓,秦皇为爱妃建的海底古墓,就在你的脚下。”   杜泉动了动脚,捋顺其中缘由,说:“他的心爱之人泉客,就埋在这地下?”   “心爱?谁知道……那种连来处都没东西,还知道爱?”鬼巫不屑地笑了起来,似乎对银九极为鄙夷,随后又道:“鬼巫御灵之术,可以起死回生,脱胎换骨。集齐《归墟》《幽冥》《昆仑》《山海》这四卷秘籍,利用上面记载的秘术造出往生池才有可能召回一个散了千年的魂魄,那时,再加上一个绝好的容器,将魂魄放进去炼化方能大成。”   杜泉攥紧手指,问:“若我做容器如何?”   那鬼巫哈哈大笑,“灵骨天成,至精至纯,小鬼,你是这世上最精美的容器。不过你放心,银乌术……手中只有妖族手中的《山海》一卷,你这条命他……”   鬼巫话还未说完,杜泉忽然觉得背后有一股寒气袭来,猛地转身用短刀一挡,腕间凤影已经向门口窜去,两道力量相撞,在半空炸裂。   凤影在原地盘旋片刻,又回到杜泉腕间,她盯着门口,就见银九和另一个黑袍人走了进来。   银九在前,面色冷峻,双目狠厉。   黑袍在后,背着一个长长的东西,看形状有点像古琴。这个人杜泉记得,当初在成衣铺时他就曾经出现过,说要带走那块吃人的镜子,可最后银乌术并没有同意,这个夜游差只收了些怨魂便离开了。   银九把这个人唤到这里来做什么?   难道,他之前拿给她看的就是所谓的《山海》古卷?所以就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的身躯能不能融合泉客魂魄么?   是不是如果是失败了,就让夜游差把她的鬼魂带走?   想到这她不禁攥紧刀柄向后退了几步。   井边的鬼巫侧头听了听,耸着鼻子嗅了嗅说道:“果然还是这股子臭味!银乌术,你来晚了,我和小鬼聊得十分投机,她比之前那些废物强多了!你说你,来了也不早点来看我这位老朋友。”   鬼巫笑得难听又难看,杜泉一直留意银九,他眼神中杀意涌动,指尖微动,红线便向鬼巫射去。   杜泉身形移动,凤影旋转呈一道光圈挡在鬼巫身前截下他的攻击。   银九迅速收回红线,向前走了几步,神情中闪过疑惑,似乎不解她为何如此,冷声命令道:“杜泉,让开。”   杜泉轻笑,缓缓抬起手臂,手上短刀直直对准他的眉心方向,说:“九爷费心试探,如今总算知道我不是什么鲛人转世了吧,接下来,我是不是该死了?”   她声音清脆,不再结巴,可语气极尽讽刺。   银九看到那短刀时脸色大变,皱眉喊了一声:“杜泉!”   “嗯?我说的不对?”   银九压下火气,指着那柄刀,说:“把刀扔了!”   杜泉笑得打颤:“笑话!没它我早死了,等你,你又在哪?说不定,一直在哪里看着,看我能落得什么下场!”   “杜泉!”   “银乌术!”   他们沉眸对视,互不相让,杜泉眸光流转,红瞳宛若宝石,她眯着眼说:“看到我没死,你失望吗?”   银九揉了揉额角,难得放低姿态说道:“抱歉,这事,我稍后再同你细说,现在……”   “细说?恐怕出去后我连命都没了吧!你怀疑我的身份,带我来这里也不过是想通过鬼巫来试探我,方才还操纵我向鬼巫套话!那条红绳银鱼你早就察觉到异样了吧,进地宫前你还故意用这承影困住它,不就是想看看鬼巫杀我的时候,苍牙刀会不会护主!”   “杜泉!你适可而止!”银九终是忍不住动了怒,他狠狠地看了眼她身后的鬼巫,向前走近两步,向她伸手:“不是你想的那样,过来,我不伤你。”   杜泉攥紧短刀,戒备地退后,冷声道:“我为何要信你?”两人陷入僵持,银九脸色越来越难看。   此时银九身后的黑袍缓布走来,清润的声音打破这紧张的局面,温声道:“泉姑娘,苍牙古刀乃鬼族圣物,蕴含着强大的力量,说它能毁天灭地也不夸张。如今它再次现世,必会引起各方势力争夺,它并非你能驾驭之物,还请交给冥都看管。”   “你又是谁?凭什么交给你们!”杜泉皱眉质问。   “在下冥都夜游差,陆吾。在下只是好意,有的东西,拿在手里就是祸端。”   他将兜帽摘下,露出一张温和的面容,清清淡淡,像是一碗初雪化开的清水,不似银九那般美得浓墨重彩。   杜泉紧紧了刀柄,倔强道:“刀是阿婆留给我的,谁也别想拿走。祸端是吗?我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活在灾祸里,怎么没见你们谁来救我。现在又在这里充什么好人?” 第二十八章   杜泉语气森然,双眼通红,眉心有一道不太明晰的印记忽明忽暗,银九很快便察觉到了异样,和那个叫陆吾的人互相看了一眼,随后齐齐看向她手中的那柄刀。尤其是银九,他显然是清楚那刀来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锐利地盯着她,说:“此刀不详,会夺人心魄,杜泉,把它交给冥都。”   命令我吗?凭什么!   她心浮气躁,恨意翻腾,脱口而出:“做梦!不可能!”刀身颤动,她因愤怒眼中的红光即将占满整个瞳孔。   银九看着她血淋淋的半边身子和苍白到透明的脸,不禁急躁起来,甚至打算上前夺她手中的刀。   可杜泉此刻何其警惕,他只走了一步,就尖利地吼:“滚开!”   银九脸色阴沉,不理会她的怒火,继续往前走。   “刺啦”一声,寒光从杜泉的眼前划过,砍在银九的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而他就像没知觉似的拨开刀刃劈手抓住杜泉的手腕,“苍牙以心魔为食,你想被它引入魔道吗!你想死吗?”   “滴答滴答”银九的血滴在地上,和她的融在一起,杜泉脑子里“噔”的一跳,她惊醒似的甩手推开银九,这一退差点掉到井里。好在鬼巫在她身后挡了一下,她站稳往旁侧走了两步。   她说:“我要离开。”   银九:“胡闹!以你现在的情形,能去哪儿?”   杜泉:“不用你管!”   银九被气笑了,抬手压了压伤口,说道:“当初可你亲口承诺要誓死追随我的,眼下,刚有了丁点儿仰仗就要叛逃?你可真有良心!况且,没有我引路,你连这地宫都出不去。杜泉,你有什么筹码在这里同我叫嚣,过来!”   “不,不行,我不走!”   “你……”   一旁看戏的鬼巫忽然大笑,指着银九说:“噗哈哈,银乌术,你也有今日,看看你那张脸,哎哟,还真是精彩呢。不过,我还真是好奇,你这急赤白脸的模样,究竟是为了那条死鲛人,还是对这小鬼有了心思呢?若是你真的动了凡心……啧啧,那这情深似海的好名声岂不是要毁了?想当年,你一怒为红颜可……”   “住口!”   “呵,恼了?看来我说错了。”姬无命咯咯笑了起来,随后歪头看向杜泉,说:“小鬼,你说的没错,银乌术心里还装着他那心爱之人呢,千万不要信他对你的那些好,那都有目的。”   “姬无命,你找死!”   银九忽然出手,红线迅速窜出绕过杜泉刺向姬无命,她狼狈的躲闪紧紧靠在杜泉腿边,饶是如此也被割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而杜泉反应也快,牢牢护住姬无命的命脉,将红线挡开。   “当啷……”杜泉头发被削下来一缕,脸上多出一道血痕,梅花簪飞出去撞在石壁上,她满头乌发没了束缚全都飞散开来,而她也没了力气,再也举不动那柄刀了。   银九收回手,冷眼看着垂头喘息的杜泉,问:“吃里扒外,不辨是非!怎么,还打吗?”   杜泉撑着膝盖站起来,眼神固执而疯癫,刚要顶嘴,一直没作声的黑袍陆吾走过来,将簪子递给她,说:“这梅花簪古朴别致,灵气涌动,姑娘还请收好。”   杜泉不接,盯着他的手指看了很久,随后又看向他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这一副眉眼似曾相识,可她一直在岛上生活,并没见过这个人。   为什么,会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分外亲切呢?   “簪子总是没有罪过的,泉姑娘。”   清泉似的声音好似带有镇定凝神的效用,杜泉心绪逐渐平稳,垂眼看向那枚梅花簪,她觉得奇怪,这不就是水猴儿送给她的那一只么?她明明藏在柜板底下,可银九为什么能用此物给她绾发。   难道世上正好就有两只么?还是说……又和那鲛人有什么关系?   她抿唇用短刀将那东西拨开,淡声道:“这不是我的,是银九爷的东西。”   银九闻言看了她一眼,抬手将梅花簪夺走,似乎花了很大力气才压下不愉,淡声道:“杜泉,你知道她是谁?她又是因为做了什么才被囚禁此处!不过几句挑拨你便拿刀对着我,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报恩?”   “至少,她说真话。”   “真话?她哪句是真话?你说!杜泉,我最后问你一遍,过来还是死!”他掌心出现一柄长剑,眼神冷酷道:“别高看自己,杀你,对我来说,跟砍杀一个畜生,毫无差别。”   “你永远……都是这么……自大!根本就没把我当人看!”   银九说她和畜生一样!   她委屈极了,心灰意冷,缓缓向后退,想跳下那口深井一了百了。可脚尖刚动,身后的鬼巫忽然一跃而起,紧紧缠住她的腰,那灰白的头发好似腾蛇,将她的四肢和脖子勒住。   杜泉挣了挣,却被缠得更紧,她看向银九就见他收起长剑,冷冷地盯着姬无命,说:“放开她。”   “银乌术,妖族一贯自傲无情,倒看不出你还真是个情种!只是可惜了,你情路坎坷,注定没什么好下场。当年鲛人族自诩水中精灵,藏着数不尽的财富,可它们满脑子祥和太平,根本不知世间险恶,这种没头脑的东西迟早都得被杀光!即便当初不是我为秦王献策让他捕杀人鱼,以鱼膏做长明灯油,也是有旁人去做。我做一切都是为鬼族着想,若不是我……秦王早就派修士将酆都城踏平了!”   “这么说,你倒成了功臣?”银九嗤笑。   姬无命桀桀笑起来,说:“可你们都不愿承认。当初若不用鲛人族的血肉洗净黄泉阴气,秦王哪来千秋霸业,酆都城如何能偏安一隅,妖族又如何能混迹人间!恐怕直到今日,三界百姓还得深受黄泉赤水的毒害。”   她伸长了舌头舔了舔杜泉伤口上的血,颇为自得地说道:“鬼族懦弱无能,妖族自私歹毒,人族贪婪无度,水族之物愚昧无知,唯有鬼巫乃天地精华养出来的生灵,聪敏纯正,知进退懂分寸。你们忌惮鬼巫的力量,便赶尽杀绝,真令人……”   “令人作呕!我真是疯了才会听你说这些废话!你以为抓了她就能和我谈条件?”银九说罢身上的衣衫无风而动,周围墙壁的符文开始游动,顶端的树根也活了,迅速向下扑来。而他站在原地,周身红雾缭绕,对姬无命说道:“你……还是下地狱吧,去赎你的,罪!”   “我没罪!银乌术,你得意不了多久了,苍龙山天梵大阵反噬,你还想像当年那般张狂?且看着吧,它们很快就要去找你了!”   他话音落罢,忽然喷出一股黑血,趁银九躲闪的空隙,缠着杜泉的脖子跃入深井,那井极深,水极寒,杜泉掉下去的那一瞬间,就看到银九向这边跑来,跟着他们一同跳下来!   坠落时,她费力地看着那个身影,身子被寒气入侵很快就僵了。   “噗通!”她重重坠入水中,水流湍急,打着旋涡将她冲得失了方向,姬无命不知是逃了还是死了,已经没了踪迹。她想看看银九落在那里,却是半分力气都没了。   或许,这么死去也好,就再也不必面对外头那些恩怨了,她放松身子,舒展了手脚,静静地等死。希望水流将她冲向大海,让她的身体落入深海,然后变成鱼群的食物。   阿婆说大海里有巨大的鲸鱼,它们有的能抵一半村子那么大,当它们死去就会落入深海,尸体成为其他鱼的食物,养活成千上万的鱼儿们,人们说这叫“鲸落”。她一直觉得这是个悲壮的故事,所以,希望自己也死得体面平和一些。   彻骨的海水很快冻结了她体内躁动血脉,极热极冷之下,肌肤表面开始“呲呲”的冒起雾气,她疼得惨叫,却被海水灌得窒息,晕眩之际,她似乎听到沉重的钟声,幽远苍凉,好似来自洪荒深处,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她的心。   有一道很轻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回去……泉,回家吧。”   又是这个声音,七月十五那夜,她被噩梦缠身,也听到这个声音一直催促她回去,究竟是谁在说话?   而她,又该回哪儿?   这世上还有她的容身之处么?他们都想将她做成魂器去滋养别人的魂魄,根本就没人真正的在意她。   她想留在海里,一直飘到很远的地方……   “杜泉。”   “阿泉……”   “小尾巴……”   杜泉觉得自己沉静在一个十分静逸的世界里睡了很久,正睡得香,便有一些细碎的声音传到她脑子里,一声声地呼唤她的名字,意识回笼,她记起地宫的事,记起自己在漩涡里逐渐僵硬。   她动了动头,耳边传来“哗啦哗啦”声音,是海浪在拍打礁石,不远处有琴声,呜咽着,如泣如诉……让她不自禁的跟着那调子感伤。   眉心骤然一痛,她猛地坐起身,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又跌了回去。   扭头往四周看就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块平坦的礁石上,海浪拍打着身下的石块,像是有说不完的心事。身后是不见顶的山崖,岸边百步远则是密林,一眼望不到尽头。而银九手上捻着一根银针,针头带着黑血,似乎是刚从她眉心□□的。   他问:“疼?”   “有……有一点儿。”她心里兵荒马乱,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银九,毕竟,刚刚她还喊打喊杀耍尽了威风,于是,一直低头抠着手指,想着应付的法子。   “寒毒侵入心脉,若再晚,你就没命了。”银九边说着边擦掉血珠,待第二针时扫了她一眼,目光平静,似乎先前的事都在这一刻消散了。   杜泉闭着眼想了想,无意间舔了舔嘴唇,干裂处渗出血丝,咸咸的。   她说:“九爷……咱们,怎么出……来了?您的事办……完了?嘶,我头好晕,在石道……里昏倒后,就不知道之后……的事了。只要一想,就听着铁……链的声音,怎么办……记不起来了。”她皱眉说着,脸色苍白,看起来还挺像真话。   银九轻笑,不置可否,继续施针。   杜泉看着那抹笑无端端地出了一脑门子冷汗,她头发乱糟糟的,身上披着陆吾的黑袍,衣衫已经烂成了破布。此刻虚弱狼狈,活像是刚生完孩子似的。   银九手腕一转,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竹筒,递到她嘴边,淡声道:“活络经脉的药,喝完它。”   “好。”杜泉平静下来,没了先前的戾气,那股强劲的力量也消散不见,又恢复成那个平凡的结巴,麻利地接过竹筒就仰头灌了下去。   褐色的药汤上面飘了些绿色的东西,像是水沟里的苔藓,又臭又苦,还带着一丝树皮的涩味,喝了一口就皱成了苦瓜脸。   “好苦……”她咬着牙咽下,说了一句。   银九接过竹筒,放到身后,意有所指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自古就是这个道理。”   杜泉没有接话,抬手揉了揉额角,视线一转就看到陆吾此刻正在不远处抚琴,面容沉静,眸光幽远,看向海岸最远处。   她被海风吹得缩瑟便向银九身边靠了靠,问:“九爷,这是……哪儿?”   “海边。”   她又不瞎,自然知道这是海岸,这么敷衍,可见真是烦透了她。   “咱们,不回……去么?”她的手指在黑袍下捏紧,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银九擦拭金针的手一顿,扫了她一眼,说:“你真想回?”   “对……对呀。”   “现在不怕我将你制成魂器,变成孤魂野鬼了?”他声音很轻,却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   杜泉讪讪地笑了笑,说:“怎么会……”   “怎么不会。”   此话一出,杜泉脸上地谄媚笑容差点绷不住,只好说:“您,您随意便好。” 第二十九章   杜泉知道他在讽刺,讽她刚刚信誓旦旦说要离开,讽她没什么本事还敢拿刀砍他。   可是这个时候,大势已去,她没了那股戾气支撑,即便再不知好歹也不敢贸然离开银公馆,于是咬着指尖,呵呵笑了一声,厚着脸皮说:“九爷想制便制吧,反正我现在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您如果不救我,我早就死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银九手中的银针刚好取完,他整整齐齐地收好,视线在她脸上巡了一圈后,淡声道:“你不记得了?”   “什……什么?”   她像往常一样结巴着,眼神瞪得很大却只能看出迷茫和无辜,与方才在石室中的妖艳冷魅完全不一样。她说:“我难道……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银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喉头动了动,移开视线,说:“怎么会,你做的……特别好。”   “是……是吗……那……”   “铮”琴音落。弹琴的陆吾扭头看过来,抿唇对她笑了一下,收起琴向这边走来。   他似乎有很多黑袍子,杜泉穿了一件,和他身上那件一模一样。他像个古时候的人,宽衣博带,飘逸轻盈,走到她跟前缓缓俯下身,伸手抬起她的手腕,冰凉的指节抚了抚她腕上的红绳银鱼,说道:“在下陆吾,来自冥都鬼族,监管江南一带的魂灵。”   杜泉假装惊奇了一瞬,连忙回礼:“哦,您好,我叫杜泉。”   “听闻姑娘被邪祟惊扰,又被下了恶诅,我这里有一个辟邪铃,可镇魂辟邪,姑娘随身带着可压制恶诅毒性。”   那铃铛很普通,黄铜材质,也不知为何摇动起来也不响。   陆吾见她好奇地摇晃,轻笑一下,带着几分纵容温和,指着铃铛说:“这声音只有我能听到,若姑娘有事,我会前来相助。”   “谢谢。”杜泉快速接过那个坠着银鱼的铃铛,谢了一声后将其挂在腰上。   陆吾笑了笑,如三月春风,随后又温声道:“泉姑娘腕上红绳被某种法术压制着,平日看只是个装饰,实则是很厉害的东西,姑娘定要好生保管,若感觉此物失控,也请不要勉强,速去寻银大人。”   杜泉抬眼奇怪地问了句:“大人?”   “苍龙山鬼,海滨之主,银乌术银大人。”这个人说话不紧不慢,眼睛静静地看过来,坚定而温和。   杜泉点点头,看了一眼面色淡淡的银九,又对着陆吾谢了一遍。   “冥殿派来的差役果然不一样,如此尽心尽责,若不放心,便将她带回冥都看管。”   陆吾脾气极好,闻言只是又笑了一下,“有银大人在,哪用在下多虑。辟邪铃是个小物件,就当送给泉姑娘做礼物了。”   “你们的礼数倒是周全。”这话听着在夸,可从银九脸上却看不出半分善意,杜泉缩在那里不敢插嘴,只是干巴巴地冲着陆吾笑了一下。   “多谢大人夸赞,告辞。”他说完像古人作揖一样向银九行了一礼,便往山林中走去,身形也没怎么动,只一闪便已经到了百步开外,很快就和森林融在一起。   她收回视线看向银九,就见他正盯着自己,后背一紧,连忙问:“九……九爷,这个人……是鬼么?”   “怎么?想跟着去冥都么?那里确实比银公馆更安全。”   今日银九定是气急了,所以说话句句带刺,杜泉脸一阵红一阵白,搓着手摇了摇头,很低地说了声:“没有。”   银九见她缩在那儿,像只鹌鹑似的,哪还有先前地宫内的气势。敢拿刀指着他,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他硬生生将满肚子火气压下去,紧紧攥着手,怕自己一巴掌把她拍死。   “罢了,走吧。”   “九爷,我以后不会……再惹你生气了。”杜泉垂头嗡嗡了一声。   银九看着她的头顶,竟有几分无奈,说道:“没生气,回吧。”   杜泉松了口气,手掌在岩石上压出一排红痕,余光见他直起身看向海面,于是也扭头看去,此时日出东海,整个水面都想镀了金身,她站起身拢紧黑袍,迎着太阳闭上了眼,在阵阵波涛之中,似乎听到了鱼儿们的吟唱。   银九背着手认真地看着,杜泉抿了抿唇,搭话道:“九爷……你看,大海……真美啊。”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余光瞥见银九转身下了礁石,于是赶紧穿了鞋追过去。   回程时银九还是让她蒙眼,只是这次承影与她心意相通比之前更显得柔滑,随风而动时蹭在她脸上,就好似孩童调皮的手指。   银九的怀抱依旧是冰凉的,这和他的体温有关,浑身没有一处是热的,倒是揽着她的手臂似乎更加用力。她假装不经意的抬手,指尖搭在他背上,凝神探知,却感觉陷入一潭死水,无任何波澜。   来时他心中浮动的情绪尽数消失,也不知是他刻意压制,还是先前真的经历了什么事让他心绪发生转变。   她手指动了动,悄悄挨上他露在外的手臂,正待再探一探,就听着银九淡声道:“不必试探,你若有不解的,可以问我。”   这一句话不高不低,却把杜泉吓得半死,顿时缩回手。紧张道:“我……没试探。”   银九沉默良久,随后说:“回去后不要同其他人说起昨夜的事。”   “是。”回完又觉得不对,连忙说:“正好……我也不……记得了。”   “那倒是很巧。”   杜泉假装听不出讽刺,笑了笑说:“可不是嘛,呵呵。”   “还有,提防牡丹。”银九打断她的尬笑,隔了片刻又说了一句,语气严肃,不像是随便说说。   杜泉忍不住问:“为什么?她……对我挺好的。”   银九:“……”   “她之前……还帮过我。”感觉到银九手指收紧,杜泉又弱弱地加了一句。   “帮?说你蠢还委屈。我看你,就是无可救药!”   杜泉不解,既然他不信任牡丹,又为何留她。放在眼皮子底下不心烦么?   她撇了撇嘴,被骂蠢也不是一次两次,她才不会介意。反正这张脸现在比城墙还厚,只要能活着,别说是假装失忆,就是假装痴呆她也能做得出来。于是重重地点头说:“九爷,我记下……了。”   “你最好是真记住了。”银九说这话似乎还咬牙切齿。   杜泉赶紧回:“是。”   身周风声猛然变大,她耳朵里嗡嗡作响。银九似乎耗尽了耐心,忽然加快了速度,杜泉腰上被银九累得生疼,也没敢发出声音。   银九到底是没将她扔出去,牢牢揽着她,以至于这一路她还有功夫想银公馆那几个人的脸,加上银九刚才的嘱咐,推测他们也不像表面上那般团结一致,楼月生、牡丹……这些人围在银九身边,各怀心思,各有谋划,保不齐哪一日就能分崩离析。   这么一想,银九其实挺可怜……   疾行了大概一刻钟,周围声音渐渐和缓。   “到了,休息吧。”银九说完就放开她,杜泉站稳后感觉身上被晒得暖洋洋,解开绸带便发现银九已经没了踪迹,而她此刻正站在自己那个小院子里,绳子上晾晒的衣裳都已经干了,她摘回来的莲藕都堆在南屋房檐下。   仅一晚,所有东西都和走时一模一样,可她走了这一遭,心里却是惊涛骇浪,脑子里装了一大堆东西,又偏偏半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她重重呼了口气,从脖子上取下钥匙,在门口犹豫了许久才打开门,就是这间屋子,让她想逃离,却又走不了,不知不觉竟成了她的家。   “咔哒”一进门,她就立刻锁了门,好似只有这样才算安全。   时钟显示午后两点一刻,竟这么晚了。   她将窗帘子拉紧,快速换了自己的衣裳,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将冰凉的手指拢在嘴边轻轻哈气,指尖慢慢的有了一些温度。她拨弄着腕间的红绳,缓缓地吐出两个字“苍牙”。   鬼帝的武器,邪恶之器,会吞噬人的心智。明明是柄利器,可在她腕间时却这么安静,像一只温暖的手,不停地安抚着她的情绪。   阿婆说这是宝贝,她一定要保护好。   昨晚太耗神了,杜泉一开始还精神抖擞地分析着那些人的恩怨,很快就开始迷糊,没一会儿功夫便睡着了。睡得香,睡得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敲窗户的声音吵醒,猛地坐起来就发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她出去开门,发现是牡丹,正提着一个很重的包裹站在外头。或许是被银九严肃警告过,她一闻到牡丹身上那香味就戒备起来。   “牡丹姐,有……有事吗?”她扶着门框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地问。   “过来看看你不行吗?”头上被敲了敲,杜泉抬手捂了一下,牡丹顺势就推门走了进来,扭着腰身坐到了沙发上,随后将手里的东西放在茶几上,解开包着的红绸便露出里头的酒坛和油纸包。   杜泉看她眉开眼笑的样子似乎很高兴,就试探着问:“牡丹姐,你是……有什么喜……事?”   油纸包里都是熟肉,闻着特别香,牡丹熟练地解开后都推到了杜泉跟前,肚子里咕噜咕噜叫了起来,惹得牡丹笑了一声,杜泉觉得难为情,按着肚子坐了过去。   牡丹扯下一只鸡腿递给她,杜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咬了一口。杜丹又把酒坛子打开,给她倒了一碗清酒。   “天凉了,喝点酒驱寒。”   “谢谢。”酒香散开,杜泉仔细嗅了嗅,忽然变了脸色。   这酒……阿婆分明说只有玲珑岛上的人才会酿制!牡丹从哪里得来的?   她故意拿来的么?   牡丹好似没注意她变脸,一边倒酒一边笑着说道:“我上次见你院子里摆了酒坛,又去湖里摘莲花就知道你定是想酿莲花白曲,这酒不错,我一直都很喜欢。”   一直?   杜泉看着递到自己手边的酒碗,僵硬地问了句:“这酒……是从哪里买……来的?喝着……不像本地……口味。”   牡丹笑着说:“城南的酒坊。”   “酒坊?”杜泉收敛心神,端起酒碗抿了一口,味道正宗,又问:“我记得……你不能出银……公馆的门?”   牡丹轻笑,“我不能,但有人能,丫头,你才来了几日,根本不知道这银公馆里到底藏了什么。”说罢手指在酒中沾了沾,轻轻巧巧地一弹,那酒滴直直飞到屋檐下的莲藕堆里,那一截截莲藕忽然都立了起来,牡丹指尖又捏出一根绣花针,猛地在杜泉手指上用力一扎,血便顺着线流了出去,那截沾着血的线在藕断之间穿针引线,没一会儿功夫便缝出一个人形,而后她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那藕人竟幻化出杜泉的样子。   “这是……”   “牵机……”牡丹得意的说着,拍了拍手掌,那藕人便向杜泉施礼,随后便拿起抹布在屋子里打扫。这么看上去,除了神情木讷,和杜泉没什么区别。   杜泉拧起眉头,她第一次听到“牵机”两个字时,就是洛姬用在店铺老板骨头上的。银九曾说这是他教给南疆那边巫师的术法,早已明令禁止。可牡丹却能运用得如此得心应手……   她搁下酒杯,谨慎地看着牡丹说:“牵机之术……早被禁止,你……又是从哪……里学的?”   牡丹弹了弹手指,轻笑着说:“挺有见识,那你猜猜谁教了我呢?”   银九教的?   不可能……以银九的个性,说是禁止就肯定言出必行,不会独独为牡丹破例。   她冷冷地看着面色得意的牡丹,深知不可被人牵着鼻子走,于是不再深究,转身盯着那藕人,看到它和自己仿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样子,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甚至有些恶心。   那藕人打扫得极为细致,她看了一会儿,扭头看向杜丹,称赞道:“银公馆,藏龙卧虎,你们……果真个个厉害。”   “谬赞。”牡丹挑眉笑了,眼睛弯成月牙,那微翘的指尖和乌黑的头发衬得她风情万种。   似乎不满杜泉绕开那坛酒,牡丹又指着酒坛,细致地说道:“酒香充溢、酒质柔和、风味独特,常饮可滋阴补肾、和胃健脾、祛风避瘴。味清醇,色如玉,可比玉露琼浆。酿制需采莲蕊,加十种药料,制为佳酿,名莲花白曲。注于瓷器,上盖黄云缎,封存于堆满了竹子的窖内。”   杜泉站起身,眼神凌厉。   “这话,你怎么知道!”这段话可是村子里教书先生告诉她的,牡丹竟一字不漏的复述出来! 第三十章   这不可能!   除非牡丹变成一只蛔虫钻进她脑子里,否则怎么能知道这些话!   杜泉浑身恶寒,她只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蛇盯着的青蛙,孤零零地顿坐在一片大荷叶上,四周没一处着力点,而那蛇蛰伏在不远处,得意的吐着信子,似乎只要她敢动就会被囫囵吞下。   屋门大开,冷风吹进来,将窗帘吹得晃动,上面大朵的红色牡丹花仿似要活了一般,风将牡丹身上的香味和酒香、肉香混杂在一起,那味道还真有些上头,杜泉闻着难受,便拿出绢帕捂在鼻子上。   这一动作似乎冒犯了自诩美艳的牡丹,她摆摆手,那藕人就将桌上那些肉食捧起来丢了出去,独独留下那坛酒,示威似地立在茶几正中央。   牡丹说:“十里合欢,昼夜相思,这香可是我花了十几年才调出来的,名为魅生,丫头,你竟不喜欢么?”   “太过了,不喜。”杜泉说的是实话,这味道她觉得太骚了,可她不想讲这词,显得有些尖酸。   牡丹轻笑:“这话,银九倒是也说过,你们有时还挺像。”   杜泉一贯过得粗糙又寒酸,哪懂什么香,根本没有兴趣讨论魅生还是鬼生,听了几句就开始不耐烦。   她其实大抵能猜得出牡丹的意思,故意过来说些莲花白曲还有玲珑岛的事,遮遮掩掩,阴阳怪气,想以此为把柄要挟她。   关于她的过去,她确实不想被别人知道,可这不代表着,这些事就能作为她的软肋。牡丹此举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留意着牡丹神情,见她一直摆弄自己的指甲,便说:“你想干什么?或者是,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牡丹莞尔一笑,说:“你觉得我想干什么?”   杜泉皱眉冷声道:“这么喜欢故弄玄虚……的话,还请回吧,我天生愚笨,还真猜不出你的心思。”   “你可不愚笨,丫头,开个玩笑而已为何如此戒备,难道是银九同你说了什么?”她略显委屈地嘟了嘟嘴,低声道:“我就是过来和你说说话,顺道给送你一盒新调的香,谁知你竟不喜欢。哎,真是可惜。”   都这个时候了还装模作样,论脸皮厚,杜泉还真是甘拜下风。   于是谢绝,“我不用香。”   她冷冷看着一脸笑意的牡丹,忽然扫见她挂在耳朵上的两个紫金葫芦坠子。脑子里“噔”一声,猛地起身从腰间扯出腰带,用匕首划开针线,刀尖一挑,就将先前牡丹给的那个紫色绸缎香包狠狠甩在地上。   那里头似乎有东西在蠕动,她余光瞥见牡丹站了起来,心念一动,怀里的凤影便像一条红蛇扑向牡丹的脖子,而她脚踩着香包,用匕首瞅准最中心的位置用力扎下去,随后便扔到墙边的火盆里,又将酒坛子打破全都倒在上面,快速点了火,“轰”那香包立马燃着冒起了紫蓝色的烟雾。   她这一套动作极快,像是影子在移动。火烧得旺,烟雾打着旋儿飘了出去,杜泉走到牡丹跟前缓缓收紧凤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还以为你高明多少,原来也是个下三滥!”   牡丹被勒得满脸通红,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说:“你……你能催动凤影!”   “哼,你不知道的好多着呢。”杜泉没看她而是盯着火盆,外面的丝绸烧完,露出里头的一些药材,还有藏在缝隙里的小虫子。她现在眼神极好,离得老远也能看清那些好像红线似的虫子被火烧得乱窜,最后被烧死,她掀开腰上的衣服,那里有一排红点,应该都是那东西咬的。牡丹就是操纵这些玩意儿跟踪她。   听闻南疆那边有巫蛊师能操纵蛊虫,牡丹或许还和那些人有关联。   回来时,银九特地嘱咐她提防牡丹,定是早就在她身体里发现了这些东西,所以才在礁石上替她拔毒,以他的医术,应该已经将蛊虫清除了,一想到之前有这些虫子钻入她血脉之中,她就发抖。   难怪那绿色汤药古怪恶心,那味道和这些蛊虫烧焦时一模一样!   她用力的擦了擦腰间的那些血点,狠声道:“昨天夜里,是你!是你捣鬼将我引入密室,又……操控我和那鬼巫说话。你也想知道怎么重生,你也在觊觎我这个魂器!对吧!”   经过昨夜那一遭,她这结巴的毛病竟奇迹般的好了大半,只要语速缓慢,已与常人一样。   在银九面前假装,是不想多事。可在牡丹跟前,她真懒得装。她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质问牡丹时,还颇有几分气势。   “你……松开,我……我有话说。”牡丹被勒得干呕,双手死死抠着脖子上的凤影,杜泉伸出手,它便回到她掌心。   她鄙夷道:“之前你还骂泽秋夺舍而生恶心,现在看来,你也不遑多让。”   牡丹咳嗽着说:“我没有……我咳咳,真的。”   杜泉坐在沙发上,甩着凤影,嗤笑道:“有时候客客气气地说话,有的人就是不知好歹。牡丹,你得意洋洋,不就是觉得自己偷听了一点秘密么?可我实话告诉你,我根本不怕你去和银九说,比起你们这种躲在阴暗处的毒蛇,他行事好歹坦荡,要打要杀我也能来个痛快。你的算盘可没打好!”   牡丹伏在沙发上喘气,好一会儿才缓过神,脖子上留了一道红痕,可见杜泉下手之狠。她揉了揉喉咙,不舒服的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道:“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想知道御灵之术。可我不希望你死,我只希望我们能联手,这次,我也没伤你呀对不对。”   杜泉:“我凭什么和你联手。”   牡丹向前探了探身子,极为认真道:“因为你想活想逃,想找你阿婆,可现在你却爱上了银九,丫头你不舍得离开了,你动摇了!你必须找个帮手一起,否则你会沉沦下去的。”   杜泉笑出声,指着自己说:“你说我,爱上,银九?这真是天大的……”   “笑话么?丫头,你不承认也罢,可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对他,到底有没有动情。”   杜泉:“……”   牡丹坐起身拍了拍旗袍,又坐得端庄,抿了抿碎发说道:“人人都觉得银乌术冷血无情比铁板还硬,可我倒是觉得他心软得很,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个死心眼儿,否则也不会因为年少时一句承诺便固执到现在。丫头,女人的直觉很准的,你没感觉到么?他对你……和别人不同……”   “没有!”   杜泉这一声回得极快,就好像这两字烫嘴似的,急急忙忙地吐出来。她甚至怕牡丹继续说下去,不管是谁喜欢谁,谁又对谁不同,她都不想细究。她只是被迫躲在银公馆里避难的,日后一旦有机缘她定是要离开的,怎么会……喜欢。   那可是银九啊,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他像站在山巅日下的参天巨树,那般招摇,任谁都不敢小觑。好看又有本事,冷了点儿却是个深情到偏执的人。   而她呢,像是被瘟神盯上的黄连,被一坛老酒泡得发了臭,都没熏出点儿陈年佳酿的韵味,只显得苦。   谁养了她?为何又不要她?   她真的是天生地养的蠢东西么?   她不想当结巴行不行?   老天压根就看不惯她,哪会善待她啊。说什么爱上……这个字本就她八字不合,哪怕挨上去,都会被烧成黑炭的。   她是感觉到银九对她不同,只要他多说一句话,她便心生欢喜。可她又知道,人家不过是把她当成别人了,是别人,是散了千年的某个孤魂野鬼……   “我比你,清楚!”   “瞧看把你吓得,心虚什么?爱上银九并不难,何况是你这种不经世事的小姑娘。”牡丹像个巫婆子,靠在沙发上,点了一只香烟,吞云吐雾恨不得将心肺都一并化了灰才好,那姿势竟和楼月生有几分相似。   杜泉反驳道:“我心虚什么,我来这里又不是谈情说爱的,倒是你,每日花枝招展也不知在给谁看。”   她先前惊了一头冷汗,见牡丹得意,忽然就冷静下来,说道:“你那自作聪明的小伎俩,银九早就知道了。”   牡丹弹了弹烟灰,说:“那他能把我怎么样?况且我只是好奇跟去看看罢了。好奇而已,不可以吗?”   “好奇?这种理由你觉得……谁会信?”   “你不信,便不要信。银公馆人人都有秘密,互相好奇实属常事,你又何必一惊一乍。”她倒是理直气壮,根本就不觉得自己窥探别人的隐私不妥。   杜泉也懒得和她在这里攀扯,走到门边猛地拉开,“话不投机半句多,请回吧。”   “生气了?小丫头,还没开始说,怎么就知道不投机呢?我倒是觉得,咱们一见如故呢。”   杜泉差点骂一声“不要脸”,咽下怒火,皮笑肉不笑地讽刺道:“我可不敢,保不齐下一刻就会被蛊虫毒死,咱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吧。”   牡丹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因为看见她恼了而高兴,一边笑着一边吸烟,侧头将烟雾都喷在了那个长得和杜泉一模一样的藕人脸上。   这幅样子,既傲慢又无礼,杜泉抓着门把,转身看向门外,冷声道:“牡丹,你不就是想进入禁地,费这么多话做什么?”   “哦?你倒是说说我进那里头做什么?”   果然,讨厌的人大抵都一个德行。   故作神秘,得意洋洋,也不知在自大个什么劲儿!   杜泉不理会她,眯眼瞧着外头的晚霞,瑰丽壮观,夕阳不舍,硬是又留了漫天红云。这边看不太全,若在银九的木楼上,此时望出去定然会更美。   她脑子里闪过银九的背影,闭着眼咬着下唇叹了口气,说道:“银九虽把你留在公馆却对你处处防范,禁地那里……想必你根本就无法接近。泽秋和陈璜忠诚,你没法拉拢,只能把主意打在我的身上。”   “从我头一回来这银公馆,你就已经发现我的体质不凡,之后更是屡屡试探,你很清楚银九的执念,猜得到他一旦发现我的奇特之处,定会产生怀疑,定会去石室求证。所以,你提前在我身上放了这个荷包。”   牡丹否认,眨眨眼无辜道:“杜丫头,我可是诚心同你做朋友的,你如此猜测,倒将我说成居心叵测之徒,可真不厚道。”   杜泉结巴的毛病改了不少,可说话依旧很慢,她听着牡丹狡辩,慢吞吞地问:“你想……救谁?” 第三十一章   牡丹挑眉,桃花眼含笑,“你在说什么?”   “那个被银九囚在禁地的人是谁?你的恋人么?还是亲人?他不是什么正派人士吧,我猜他应该是个十恶不赦、臭名昭著的鬼巫,与姬无命一丘之貉!”她凉凉地评价了一句,就见牡丹眉心皱了起来,不屑地说:“姬无命,她算个什么东西!”   所以,禁地的确有这么一个人,而牡丹急切地想把他弄出来。   杜泉了然,又说:“黄泉的往生池在冥界内战时被毁。而你以前就在黄泉驻守,应该知道不少秘密吧。也正是这点秘密,使得你在银九面前有了价值,这才被他救下藏匿于此。”   牡丹神情逐渐认真起来,她掐灭烟头,招来藕人捶腿揉肩,仰着头惬意道:“有时候面上看着聪明的却总干些糊涂事,而那些瞅着傻愣愣的人却机灵着呢,你不声不响,倒是知道不少事呢。”她将两条腿换着叠了起来,说:“你还知道什么?”   “也就这些,不过,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牡丹饶有兴致地说。   杜泉倚在门框上,背后是夕阳余晖,在头发上挂了一层暗红,她低头想了想,问:“上次洛姬从九爷手下逃走后现在……在哪儿?”   “她奸滑狡诈,自有躲避处,我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又怎么知道她在哪儿?”   也即是说,牡丹知道洛姬,并且也知道洛姬和银九的最后一次交手,这个人对外头的事绝不是一无所知。   杜泉抿了抿唇,思索片刻后说:“那你可知她能造出能够给人脱胎换骨的寒潭,我就下去过,还完好无缺的回来了。”她一直观察着牡丹神情,就见她听到寒潭这两个字时,手指猛地缩紧。   看来,“起生回生之法”并非银九自己的执念,而是无数人都在惦记的事。   “杜泉。”牡丹低声唤了一声,杜泉眯眼向沙发上看去。   牡丹又磕出一只香烟,她点燃火柴,缓缓凑近烟头,上瘾似的用力吸了一口后从鼻子里喷出烟雾,火柴燃得很快,她捏在指尖也不怕烫,待火苗窜到手上后用力一碾便扔在了地上。她夹着烟,说:“我还挺喜欢你的。丫头,你真不想进禁地吗?”   “不想。”杜泉很快的回了一句,随后又说:“我为何要冒这个险?”   牡丹笑得开心,蛊惑似的低语道:“话是没错,可如果禁地里有你一直挂念的人,你也不去?”   “谁?”   “鬼巫研习邪术后被鬼族清理门户,好些鬼巫四散逃窜,但大多数都被冥殿捉回去清除。其中有三大长老却消失了踪迹,拒查,其中三长老被银九私自押在苍龙山囚牢,你昨夜见过,八长老被囚禁在公馆禁地,还有另一个十三长老……则避世而居,住在玲珑岛。”   杜泉猛地抬头,说:“你……你说我……”   “没错,就是你阿婆!鬼巫十三长老青萍。”   “可我阿婆就是个普通人啊,她就是个老妇人,她什么都没做过。”杜泉后退了几步,语无伦次地解释,她觉得这很荒谬,阿婆怎么会和鬼巫有关系?   想到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姬无命,她就更害怕,她怕阿婆也变成那样。   牡丹站起身向她走过来,眼神紧紧盯着她说:“青萍也算厉害了,躲在人间,躲了三十来年,只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还是被银九查到了踪迹,被捉了回来。既然不在苍龙山地牢,那就在禁地。”   杜泉皱眉看着她,“我凭什么信你!”   “随你,你大可把这些话当做笑话。”牡丹说罢笑了起来,抬手抚了抚杜泉的头顶说:“青萍和姬无命是死对头,一心想要掌控鬼族,贪图私利,青萍的行踪就是她暴露出来的。苍牙在你手上,她一定会找你的,记住,若再见到那个狗东西,一定要杀了她!”   “你真见过我阿婆?”   牡丹笑笑,说:“她左脸被划得那一刀结痂了,定是要留疤的,可惜了,鬼族第一美人,总归没什么好下场。”说罢就扭着腰肢离开了。   杜泉僵在原地,想起最后一次见阿婆的时候,阿婆她确实刚与人交过手,脸上的伤简单包扎着,渗出血来。去溶洞时欲言又止,只一直重复着“你要小心,要小心,要照顾自己,保护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   那时她不懂,可当她被带出溶洞时,却见村落一片废墟,村民怨声载道,阿婆村长等人都没了踪迹,只剩下一些残余的村民,他们穿着奇怪的袍子,疯了似的要将她烧死。   他们叫她“妖女”,“灾星”,恨不得将她撕碎了。   而她那个时候也不懂得害怕,满脑子只是阿婆受伤得了脸,和握着她时颤抖冰凉的手,她只想知道,阿婆去哪儿了。   “砰……”   杜泉被响动吓了一跳,回身看向屋内就见那藕人没了牡丹的术法支撑后“哗啦”一声散落一地,杜泉将那些藕节都堆在车里,闷着脸推到厨房去了。   莲藕排骨汤,炒藕片,甜藕丸子……她在厨房忙乎着,拎着菜刀“噔噔”剁了很久,好似黑店的老板娘一样。她闷在厨房里做出四菜一汤,看着寡淡的菜色,抿紧嘴唇大步去了书房。   直到端着木盘到了门外时,她还是没想好要怎么打听禁地的事。   “笃笃笃……九……”   “进。”   杜泉后半句咽了下去,挂起笑踏进书房。今日阳光正好,屋内十分亮堂。她把托盘摆在饭桌上就进了里屋,站在门口问:“九爷,我做了……全藕宴,您尝尝……”   银九“嗯”了一声,随后指了指旁边的十几本书,说:“放回架上去。”   “是。”她手脚麻利,对照着编号将书籍都放好。回身就见银九正看着她,视线十分专注,倒是把她吓了一跳,忙问:“九爷有什么……吩咐。”   银九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平淡地收回视线后说:“过来,替我磨墨。”   杜泉看着墨条和砚台,不禁想起村子里的教书先生。那个时候玲珑岛封闭自足,一两年才有人出去一趟,有时能带些新鲜东西回来,可老先生用不惯洋货还一直用着毛笔,字迹雄厚古拙,就好像他的人一样朴实无华。   随后,她又看向银九的字迹,铁画银钩,冷峻锋利,还真是字如其人。她熟练的磨墨,视线又移到银九的手上,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因为清瘦,手背上的血管都看得很清楚。   她又情不自禁地看向他的侧脸,这个角度她是俯视,恰好看到银九的睫毛,密而长,投下一片阴影,她觉得在上面立一张纸怕是都站得住。还有那挺直的鼻梁,梁上有一颗红痣,小小的,不细看甚至都发现不了。阿婆说鼻梁有痣主病苦,银九过得也苦吗?   银九写得很快,时不时批注几笔,似乎察觉到自己被注视,他抬头看过来,杜泉连忙看向他的毛笔,随口扯道:“九爷为何……不用钢……笔?现在……很流行。”   “用不惯。”   “哦。”   两人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杜泉柔声道:“九爷,要不先……吃饭吧,要……凉了。”   “嗯。”银九今天出奇的温和,杜泉反而更加小心翼翼,她立在桌边摆饭,一直留心银九的动作,正在盛汤时,她听到银九忽然开口道:“在银公馆这些日子日,习惯么?”   来自老板的问候并没有让杜泉觉得多温暖,反而立刻紧张起来,说:“好,很好。”   “中秋那日没有庆祝,过几日许你几天假,出去玩吧。”   杜泉吃惊,看着银九说:“我……我也没地方去,还是算了,洛姬还没找到。”   银九点点头,说:“随你。”   她“嗯”了一声,忙碌着摆了自己亲自做的绿豆糕和千层酥饼,余光见银九喝了口玉米浓汤,便问:“九爷,还合……口味么?”   “不合。”   杜泉脸色一僵,又连忙将煮好的十全大补汤递过去,银九端起来闻了闻便又放下。她解释道:“您好歹……喝一口,药汤闻着苦……涩,可我里头加……了茉莉蜂蜜,喝着……不苦。九爷您身子……虚弱,应该好好补……补。”   “鹿茸、人参、龙骨……”   “嗯,这药材都……是楼先生给我寻……来的,补气壮阳,对身子极……好。您得健康……才行,我们都……受您庇护。”她认真的解释了一句。   “壮阳……”银九听罢笑了一下,随后看着她说:“你这么爱管闲事倒是和秦院长一样,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白白丢掉性命,自毁前程。”   “啊?”杜泉一时间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银九又说:“广济医院自建立起,银氏便是最大的出资方,设备、医护人员、药品……哪一样不是银氏掏钱,可真到了用到那些人的时刻,却来跟我讲仁慈。我杀几个人,也得需要旁人来同意?”   杜泉愣了愣,脸色煞白,低声说:“你……你怎么……知道我在……”   那些被刻意隐瞒的事就这么突兀地被提起,杜泉竟然有些恍如隔世的错觉,可仔细想来,也才过去三年而已。   那时,韦清玄为了让她安心地躲在龙海市想了很多出路。见她喜欢救助一些小动物,就去打听了护士培训,他大约是不敢放到自家医院,于是仔细地打听了广济医院。这家医院每年夏天会开设护士专业的课程,能保证学生顺利拿到合格证。   银家每年会拨款资助医院,算是幕后最大的老板。她那时知识浅薄,又怕自己身份暴露,韦清玄也不知托了多少关系才让她顶替别人名字进入学校。   繁华的城市逐渐让她卸下了心防,慢慢融入进去,笨拙地学着所有知识。她一边学习一边盘算,想着一旦找到阿婆就带她去个偏僻地方养老。   可是,她无意间发现银氏竟然在医院里做些不正当的事,用人试药,偷换器官,以活人的身体实验药物等等……   某一日,有患者熬不住自杀,将医院烧了。巧的是……那两个患者,正是她看护的人。他们还留了遗书,乞求杜泉交给巡捕房,并发表在报纸上揭露银氏黑幕。   这段经历她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自己也小心的隐瞒着,银九什么时候查到的?   银九一直注视着她,杜泉在那道毫无波澜的视线下逐渐沉静下来。   她对上银九视线,抿了抿唇,说道:“他们是……无辜的……吧。”   “无辜?试药是他们签了契约,自己答应的。拿钱时候千恩万谢,花完了便自称为受害者,到底是谁卑鄙龌龊。”   我,是我行吗?   杜泉愤愤地在心里吼了几声,咬着嘴唇低下头,她被堵得哑口无言,可她不觉得做错了什么。那时候哪知道这些勾连,想着那些人的可怜才去给报社寄了那几封遗书的。   她也是为了正义……   虽然正义最后给了她狠狠一巴掌,可她也不算卑鄙吧。   一个大男人,现在和她翻旧账到底是要干什么?她之后过得那么惨,这还不够吗?   她低头盯着银九的鞋,想着这几年像老鼠一样苟活,一时没忍住竟哭了起来…… 第三十二章   “哭什么?”   “我……我当时不知道……他们拿了钱。只是觉得,可怜而已。他们……很痛苦,所以我才……”   银九手指捏着瓷勺,在碗边敲了敲,说:“才把遗书递给报社。”   鼻涕泡破了,杜泉用袖子蹭了蹭,扁着嘴点点头,被那清脆的响声吓了一跳,抬起眼皮子看了银九一眼,见他嫌恶地皱起眉头,就故意大声道:“就是呀!”   “你倒是还知道匿名,总算没傻透。你该庆幸秦院长愿意担下罪名,免了银氏的麻烦,否则,我定会让你们这些蠢人知道多管闲事的下场。”他语气凉薄,杜泉心里忽上忽下,此时哪敢多说什么,低垂着头,手指缩在袖子里紧攥着,装起了鹌鹑。   银九没有吃那些东西,只喝了一杯水,起身见她还杵在那儿,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看到她哭泣,便说:“你倒是委屈起来了。”   “我……我是……真的不知道嘛……”她哽咽地回答,声音比平时软绵,像在撒娇一样,卷翘的睫毛上蒙了水汽。   “不知道还有理了,你……你还真是不可理喻。”一道泪痕划过脸颊落在银九指尖,他忽然心软了,甚至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冷硬,毕竟,她那时才十三四岁,被医院开除后一直艰辛,她其实已经受到惩罚了。   只是,女子毕竟麻烦,只说几句就会哭,终究还是太娇弱了。   见杜泉还有要哭下去的架势,他皱眉道:“女人,总是如此麻烦,无能又不讲道理,你们就是靠这些活下来的么……”   随后松开杜泉的下巴,那里多了个红印子,他搓了搓指尖,走到窗边停下,看着远处天地间那条含混不清的界限,头疼忽然发作,他闭眼揉了揉额角,说道:“杜泉,世道艰辛,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再犯蠢,会丢命的。”   杜泉看着他的背影,皱眉琢磨了一下,这次倒是回得利索,“是,我记住了。”   她收拾了东西出去,临走时就见银九靠在窗棂上,一只手捏着眉心,似乎很痛苦,他不会是真的病了吧。   磨蹭着下楼梯时她恰好碰到楼月生,他肩上挎着那个冒寒气的黑色皮箱子,神情严肃地同身侧一个戴着黑色帽子的人快速交谈。错身之际甚至都没看她一眼,她隐约听到“蛊虫”两个字,便和他们拉开距离。   难道是……银九中蛊?   牡丹下的?她这么厉害么?   她心事重重地去厨房洗了碗筷,随后拎着灯往回走,天上星河纵横,流淌着银色光芒,风里裹夹着清爽的味道,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吧。银公馆的夜里寂静非常,初来乍到的时候她走夜路还挺害怕,时间一久反倒觉得清净。   看吧,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难以适应的,恐惧、猜忌亦或是愤恨,时间久了,都能心平气和的面对。   冷酷如银九,相处久了,也没那么不近人情,他只是狠得坦荡,坏得敞亮。   忽然一阵响动从不远处传来。   “汪汪汪……”   “喵……喵呜……”   欸?大晚上的阿铁和肥仔怎么叫得这么凶?   杜泉顺着声音找过去,发现它们的声音来自“3号院”和她住的9号小院有一段距离,位置更偏,格局和她那边一样,南北各两间房,许是太久没人住,四周都是半人高的杂草,风一吹便成片地晃动,在远处看倒像有人立在墙根儿呢。   她这几日被牡丹缠上,打心底还是有些怕的,尤其知道那人还会下蛊,虫子蛇蚁,这是她这辈子最怕的东西了。她宁愿得罪的是泽秋,好歹那几鞭子打下来过几日就好了。   过了会儿,里头的叫声停了,杜泉站在门外有些犹豫,这院子颓败阴森,里头散发的味道也有些刺鼻,阿铁它们大约就是淘气贪玩,应该也没什么事。她摇了摇头,暗道自己现在是惊弓之鸟,看哪儿都有鬼,呼了口气转身打算离开。   可她刚走了两步就听着里头忽然出现“砰砰”的声音,夹杂着阿铁的惨叫和肥仔的嚎叫。   她管不得那么多,拨开小路两边的草就把那扇门踹开,这一脚力气太大,结果门没锁,她直直地扑了进去,幸好地面是湿土,她掉下去也没摔坏。   “呸呸”吐掉沙土,她赶紧爬起来,阿铁又惨叫一声,她抽出匕首攥在手上,就往声源处跑去。   声音在院子靠里的屋子里,半间小屋,窗户被木板钉着,上面贴着符纸,还有一道道血印子,像是人手抹上去的,颜色极深应是凝固了许久。   “刺啦刺啦”杜泉拧眉往黑暗处仔细看了看,就见肥仔此时浑身的趴在门上,此时两只爪子用力的挠着木板,口中“呼呼”的低吼。   “肥仔,这是……这是怎么了了?”   她吓了一跳,扑过去将肥仔抱起,它的两只爪子上的指甲都掉了,血淋淋的。可眼睛中那两团绿油油的光却依旧盯着木门,仿佛里面有多凶狠的东西。   “砰!”   门上被狠撞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被甩在门上,肥仔炸毛,顿时跳起来又呲着牙怒嚎。杜泉察觉到不寻常,紧紧捏着匕首,用力向门上撞去,一下两下,她透过门听到阿铁无助的叫声,动作更大力,只听着哐当一声,门顶挂着的八卦镜掉在地上,连带着一根手指粗的锈铁钉。   她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可阿铁在里头她又不能不管,于是贴在门缝看了一眼,就看到一条条密密麻麻的红绳,将门框紧紧黏在一起,她听到阿铁的呜咽声,拿出匕首便将红绳割断,并且释放凤影钻了进去。   里头发出一阵尖利的叫声,有点像女人的惨叫,难道这里就是囚禁那些魂器女子的地方?可是阿铁跑进去做什么?是什么厉害人物,竟把阿铁打得吱哇乱叫。   凤影在里头一顿穿梭,回来后又缠在杜泉手腕上。而此时这屋子的门锁掉在地上 ,哗啦一声,同时,她感觉似乎有什么束缚也跟着被毁了。   “唔……”一股混合着恶臭的阴寒之气从门缝里冒出来,伴着一声低沉的叹息,像是弯久了腰的人忽然站起身子,舒坦地叹了口气。   杜泉僵着手后退,她低头找肥仔,见它闭着眼倒在一旁,就像是忽然被抽干了精气,她放低身子将它抱起,它只很轻地呜呜一声。   “阿铁?”她试着唤了一声。   门内没动静,她又大着胆子用匕首推了推门,喊了声:“阿铁!”里头有木板咯吱响动,她连忙问:“有人吗?”   窸窸窣窣地声音从门内传出,门缓缓张开缝隙,连接在门框上的红线像被风吹得伸了出来,像一条条没了生命的蚯蚓。   她盯着那条缝,看到了两只手指,漆黑的指甲苍白泛青的手指,它很慢地探出来,手背,手腕……门缝逐渐开大,杜泉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她看到门口地面上的符纸。   “糟了,这里头……”   怕是有邪物!   她回过神抱紧肥仔就要逃,可身后的门却忽然大开,那只手臂像是两条竿子快速向她的背心抓来,凤影窜出堪堪挡了一下,那东西仅仅缩了一下就又缠过来。   杜泉不得不转身应对,手上的黄铜匕首在她手中灵活的转动,将那东西逼得再难进一步,这样的举动激怒了里头的东西,杜泉边抵挡边退,夜色中她只看到两条舞动的手臂从屋内伸出来想抓住她。   赶紧跑,快逃!她极度紧张着,避开那两只手臂径直往门的方向扑。她卷起一只铁笼子摔到那屋子里,哐当一声,那手臂忽然停下,杜泉刚松了口气,脚腕上忽然一紧。   “嗖”有条蛇尾缠住了她的脚,用力往那屋子拖。   杜泉被拽倒,无处着力胡乱扑腾,却像是死狗一样被拖往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里,那东西力道之大,她真是半分都挣扎不动。   “救命,银九!”   她大喊了一声,双手紧紧攀住门框,和里头的东西僵持。而这一声“银九”似乎让那东西愣了一下,竟停下动作,杜泉立刻招来凤影,抓在手中顺势向脚腕出狠狠扎了下去。   凤影此时如刀,柔韧锋利,刺破那蛇尾溅出一股臭血。   那邪物疼得回过神,嘶喊了一声,却缠得更紧,蛇尾疯狂甩动。杜泉被臭得发晕,挥着手臂乱刺,黑暗中她也不知道那东西的身体究竟在哪儿。   “砰砰”她只破布娃娃一样被甩在墙上,复又扔到地上,摔打着,骨头都快碎了。   她咳出一滩血,五脏六腑像被刀子生生挖了出去,疼得缩成了虾米。手上的力道渐弱,无意间伸展手臂竟摸到了一团毛,她赶紧抓在手里,就听到阿铁委屈地“呜”了一声,这一声又让杜泉清醒了几分,她紧紧抱住阿铁,耳边辨别那东西的位置,“呼哧呼哧”的气息声来自她背面,适应了黑暗后她隐约看到一个影子蜷在墙角,像只壁虎,又像蜘蛛。   手上凤影被她的血染红,竟泛起了火光,她蓄积了所有力气,怒吼:“凤影,杀!”   凤影像枚火箭冲了过去,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那东西身上。   “啊……啊……”   动物和人的声音交杂,发出凄厉的声音,杜泉来不及多想手指环绕,与凤影心念相同,它变成火环将那邪物的脖子勒紧,火烧得难受,有了烤肉的味道,那那邪物总算松开了杜泉。   这时候,根本不能松懈,杜泉狗刨似的将阿铁刨在怀里,就往门口退,那东西执着得很,两只手臂抠着凤影,竟张牙舞爪地俯冲过来,杜泉回头看了一眼,便和那邪物的眼睛对上。   火光之中,她看到一张人脸,褶皱的皮肤,没有眼白的硕大眼睛,呲了一排尖牙的大口,奇丑无比,和姬无命竟有几分相似。一截人身,丰盈的胸部,腰下却延伸出一条蛇尾,四肢还在,只是比正常人的更细更长,像折了螳螂腿安在身上了,银白的发团成一片,像一块被压扁的棉花。   这是什么怪物!   这一愣神间,那东西已经到了近前,她没来得及躲,俯身将阿铁压在身下,自己却被那东西一巴掌拍在了背上,身子轻飘飘飞出去就撞到了门框上,“砰”的一声,杜泉只觉得自己脊梁像是被折断了。   手脚无力,这下不死也要瘫痪了,也不知银九到时候肯不肯费力救她。   她掉下地上,蜷缩在那里想了一下,竟笑出声。   那邪物一手抠着脖子上的凤影,手被烧得血淋淋也没送开,一只手伸出来要抢杜泉手里的阿铁。   杜泉混混沌沌,摸到楼月生给的发卡,将尖头刺在那邪物手腕上,蝶影并无异常,只能说明……这东西身上没有邪气,发卡几乎是只扎破了一层皮,被那邪物夺过来就扔了。   腰间的铃铛也安安生生,陆吾也不可能来救她。银九是不是病得厉害,忽然间她似乎又回到以前了,孤身一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依旧将阿铁抱得很紧,低头一口咬在那邪物手腕上,臭血流到她嘴里,那些不耐烦地甩开她,她又爬回来咬它。   谁都不能抢走她的阿铁、不能!   “啊呜……”   阿铁艰难地抬头,身上的血又凉又黏,蹭她一脸,杜泉心头一软,将它抱紧,虚弱地安慰道:“没事,阿铁,这次我来救你,大不了咱们一起死。阿铁乖,我带你走。”   “呜……”阿铁似乎听懂了她的自言自语,挣了挣身子,似乎不想拖累她。杜泉察觉到它的动作连忙抱紧它,用头顶了顶它的头。   可她感觉阿铁的身子正在往下滑,气息也近乎消散。   她害怕,怕阿铁死,谁能想到这偌大的龙海市,这荒芜的银公馆里,她竟只敢相信一条狗呢?她哭起来,叫它的名字,希望它起来和自己一起逃。   怎么没有人来救救他们呀!   她紧紧地抱着阿铁,嘴里嘟囔着:“咱们,一起走好不好,阿铁?你别死……你好好看着,我现在变厉害了哦,我给给你杀了这个邪物!”   “我杀了它,你快起来看!”   “快起来看,阿铁……”   没有回应,阿铁身子还软软的,厚厚的皮毛十分温暖,杜泉使劲抱紧他,看着门外,她乞求银九或是谁能来救救她,救救可怜的阿铁。   它要死了…… 第三十三章   银九到底养了什么东西!为什么身上没有半点儿邪气,却比邪物还恐怖?   她心跳得极快,慌乱间忽然想起她还有苍牙,对!她还有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   似乎感觉到了生命的曙光,杜泉再一次奇迹般的振作起来,她攥紧手指,抬起手臂将胳膊上的红绳露出,把血都涂在上面,她盯着那邪物,一字一句道:“苍牙,我以主子的身份命令你,速速出现,绞杀邪祟!”   被她召唤,红绳逐渐震动,她藏于血脉的力量因为她的求生欲开始觉醒,她感觉自己身体在发涨,血管快爆裂。可令人绝望的是,红绳似乎被施加了某种禁制,苍牙迟迟没出现。   倒是那邪物被她手上发光的红绳吸引,竟劈手将她手腕抓住,而她整个人被提到半空,整体胳膊差点分了家。   “唔……苍……牙……”   那邪物竟开口,口齿不清的念了一句,声音像是老人,粗哑磕巴,应是许久没开口了。它说完又将杜泉提到眼前嗅了嗅,杜泉狠狠的地与她对视,在那双黑漆漆没有眼白的大眼珠子里看到了嘲讽。   它又说:“是……我的。”   杜泉踢打着想要挣脱,却在无意间看到邪物的手臂,竟然也戴了一条红绳,绳子上坠着一颗玉葫芦,那样式分明就是玲珑岛学堂里小孩子戴的吉祥绳。她的这一个是阿婆给的,其他小孩子都是村长给做的,这种红绳的花样很复杂,只有村长和几个老人家会编,据说红绳都是岸边一种红草的茎晒干了以后泡过药水做成的,随着年岁长大,绳子也会增长,一直陪伴孩子到老。   红绳通常会坠贝壳,金银小物件儿或是玉石翡翠等,家境不一,那坠子也不一。   杜泉知道它听得懂人话,急声问:“你是谁!你是玲珑岛的人!我也是啊……我们……”   “我知……青萍……”   杜泉指着自己,用力点头,“阿婆?对,阿婆是青萍,你……是谁?咱们是同族呀!”   “族人?嗬嗬……青萍,毒妇该死。你……妖孽,亦该死!”邪物一字一顿,说得极缓。   杜泉笑容缓缓落下,从头到脚冰凉,她心中诧异,这邪物竟知晓她和阿婆的身份,并且心中有恨。   阿婆在渔村颇有威望,待人都很好,她虽然被关在溶洞,可从未害人,怎么在这邪物嘴里成了该死的?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此时外头“叮叮当当”想响了几声,它忽然扭头看向门外,随后便好像是想到了什么,顿时兴奋起来,也不顾着凤影还在它脖子上勒着,猛地掐住杜泉的脖子,将她夹在胳膊底下快速向门外窜去。   杜泉被勒得半口气上不来,差点憋死,好不容易挣脱出一点缝隙,还没来得及张嘴,这邪物也不知道被什么吸引,疯了似的往外闯,而她也灌了满嘴灰,被夹着拖了出去。   苍牙被压制,她一遍一遍地呼唤,它依旧被锁在腕间,没办法,她试图通过收紧凤影逼迫邪物停下,可那半人半蛇的怪物很显然比她要皮糙肉厚,不但不停,反而加大手臂的力道和杜泉僵持。   杜泉听到它说:“不自量力,咱们……看看……谁先死。”   不用说,肯定是杜泉的头先分家。   她只好放弃无谓的挣扎,耷拉着脑袋任凭处置,借机恢复体力。   邪物匍匐在草地像蛇一样游走,杜泉被拖拽,身上衣服早就被磨烂,她抬起头看前头方向,发现它正往后院去,穿过那一片密林屏障,后头就是……是禁地!   这邪物要带她去禁地。   不可以,银九嘱咐过的,不能去!   “喂,咱们定是有误会!你先冷静好不好,咳咳,你不能破坏禁地,会出事的!你……你放开我!银九……银乌术马上就会来了!你也不想……死吧!”她恶狠狠地警告,可因为虚弱说出的话半分气势都没,反倒引得那邪物狞笑。   那邪物笑了一声,说:“他,自顾不暇,管你?”   “你不会得逞的!”   “哼,等了十年,早该,毁了。”邪物缓慢地说了一句。   十年,可牡丹说银九到岛上抓人是在三年前啊……   难道这邪物是很早前从岛上失踪的村民?难道每两年被送出岛的那些年轻女子,其实是被抓到这儿了?   杜泉疼吸气,咬牙问:“可不可以,告诉我,我阿婆她在禁地么?”她拽着邪物的手臂,不依不饶得地问。   “死……”   “不会,她怎么会轻易就……就……”   “死”这个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嗬,不信,就不要问。”邪物桀桀笑了几声,忽然转弯,杜泉被甩得面朝下,脸都蹭破了,只好用胳膊挡着脸,腰间的铃铛“当啷”一声掉在某个土坑里。   杜泉绝望,终于还是承认自己太弱了。心智太弱,身子也太弱,若她皮糙肉厚些也能经得住摔打。   她喘着粗气,头脑发昏,竟说起了胡话,委屈地喃喃道:“阿婆,您为何还不出现,阿泉这回怕是真的要死了呢……”   你不疼她,也不管她了么?   还是,你已经在黄泉路上等着了……   耳边鼓起的风声,呜呜的,像有人在吹箫,像她少时蹲坐在溶洞口听到的远处船上的号角声。这一刻,她竟想家了。   死后,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只是,家在哪儿呢?   渔村的人把她当妖孽了,定不希望她回去。胡同里刘太太的出租屋也塌了,捡垃圾的大爷说那里闹鬼呢,她去那儿说不定能碰到刘太太的魂魄,她会不会又要催房租呢……   那不然……银公馆呢?   她倒忘了,如果她变成鬼魂,这里她是进不来的。   进不来就再也看不到银九了呢……   可她真的很喜欢银九哦,毫无道理的喜欢,抑制不住的喜欢。   他冷酷、桀骜、冷漠,高高在上,可她却还是自虐般,渴望从他冰凉凉的怀抱里寻找安全感,那嘲讽的语气,不屑的神情,犀利的视线都让她觉得自己还好端端地活着,还……像个小人物一样真真切切的活着。   她不知道怎么样就叫爱上,多么深刻就算爱上,可她很清楚自己的心,就像牡丹说的,她骗不了自己。银九……多好的人啊。她不可自控地被吸引着,沉沦在他对另一个人的深情之内,疯狂的嫉妒着那份坚守,也头一次觉得狠厉和偏执也如此动人。她觉得自己骨子里大抵也不是什么善类,所以才疯魔了似的喜欢这样一个男人。   可是,阿婆只教她要记着对自己有恩的人,却没来得及告诉她,不该喜欢什么人。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是被银九那副色相所迷,那么美的皮囊,让她这个土包子不知所措,都不用引诱自己就已经颠颠儿的跟了上去。可那又怎么样呢,她就是想把这个人据为己有,他不是病了吗?她好想把他藏到自己那个曲折黑暗的溶洞里去,这样谁都不能再害他了。若她这次还能命大的活下来,她一定会好好学法术,学好了保护他。   也不知被拖着过了多久,她晕厥了好几次,头撞到了石头上,“砰”的一声,她疼得清醒过来,也碎了那胆大包天的蠢梦。她从虚无爬到了地狱边缘,扭头往黑暗处看了一眼,此时恰好经过牡丹的那个院子前。在门前灯下,她看到了牡丹。   牡丹还是那个精致到无可挑剔的牡丹,一袭银白旗袍,头发盘得整整齐齐,戴着一个白色蕾丝小帽,时下最流行的样式,耳边是两颗夜明珠,调皮的晃荡。牡丹笑了,红唇白齿,眼眸明亮,红色的油纸伞转动着,上面的花儿都要飞出去了。   “叮叮当当”一串脆响,原来是伞沿上缀的那些小铃铛和小珠子在欢唱。   还真是这女人搞鬼啊,怎得手段这么多呢?到她院子里折腾了半天没得逞,这又打起了3号院子的主意。不过不得不佩服,一箭双雕,倒是把碍眼的人都消灭掉了。   “丫头,合作愉快。”牡丹嘴巴张合,勾唇笑得得意。   “老子才不和你……合作!”杜泉狠狠回视,一张脸血肉模糊,宛若恶鬼。   一明一暗,一美一丑,一个站着一个趴着,高下立现。   牡丹“啧啧”嘲笑,素手一扬,手中的红伞飞了出去,邪物仰头看着,忽然一跃而起抓住伞柄,杜泉晕眩的吊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归墟堂越来越远,看着底下一闪而过的密林,最后飞跃到了一处祭坛上方,这里瘴气弥漫,雷电交织,应该就是禁地了。   他们落在一处祭坛边,周围是数不清的坟墓,蔓延到很远的地方。   邪物将杜泉扔在石台上,它的脖子上还勒着凤影,已经深可见骨,可它就跟围了条纱巾一样毫不在意,兴奋的围着祭坛游走,红伞收起猛地变成一把利刃,利刃向着杜泉飞来穿透她的肩胛,挑起她要往祭坛上钉,凤影松开邪物猛地扑来撞歪红伞,几个回合下来,杜泉的血已经洒满了祭台,血顺着纹路流淌。   “嗬嗬……地门将开,百鬼现世,银九,你的报应来了!”   邪物猛地跃起盘在祭坛中间的石柱上,俯视着祭坛正中的位置阴恻恻地念着一种古老的咒语,像是在召唤什么。   杜泉身下的石台开始转动,四周凸起的石墩也缓缓下沉,她感觉到那柄伞要撤出,猛地抬手抓住它用力插了回去,“铛”她仰面摔倒在地,红伞的尖头磕在祭台上,划出一道红火星。   地动山摇,她身侧裂出一道缝隙,在不断变宽,她似乎要被晃的掉进去,那里头冒出热气,像岩浆一样灼烧着她半边身子,这么烫,掉下去骨头都会被融得渣也不剩。   她咬着牙看向阴云滚动的天空,几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喊了声:“银九!”   红伞挣扎,想从杜泉手中逃脱,撞击着石台发出的“刺啦刺啦”的声音,不远处攀着虎视眈眈的邪物,她嚎啕大哭起来。   对着天破口大骂:“老天爷你瞎了眼!银九,你混蛋!你是不是死了!为什么不来救我,我这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救我!我死了谁给你……做汤……呜呜!你们为什么都欺负我!”   “你这个大坏蛋!大混……”   “倒是不知,你如此有脾气,咳咳。”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仿若天籁。   杜泉骂声戛然而止,猛地扭头,急切地喊:“银九?”   “嗯。”   “你再不来,我真的……就死掉了。”她在看到银九的那一刻便松开了抓着红伞的手,虚脱地嘟囔了一句,又开始哭。   哭得毫无形象,哭得稀里哗啦。   银九笑了一声,直直看着她,专注而深沉。他说:“那很抱歉。”   红色长衫被坟地里的阴风掀起,露出他的赤脚。他信步而来,目光犀利地盯着柱子上被红线网绑住的邪物,冷声道:“我一虚弱,便有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作乱,看来当初留你一命实在是多此一举。”   “银乌术,你倒是命大。我的族人,一定会向你复仇的!”邪物咆哮着。   银九好似置身庭院,丝毫不以为意,淡声道:“一群龟缩在孤岛之上的废物罢了,有什么能耐向我寻仇。可惜了玲珑岛,那里依山傍水,隔绝于世,本可以让你们闭着嘴老老实实的过一辈子,可偏偏就有人不安分。村长将你们送来献祭禁地,那是尔等荣耀,竟敢抗命!”   “凭什么我们就得死!就得变成这些怪物!”邪物将柱子晃得裂了缝,被银九“噌”一下割断四肢,这下真成了一条蛇形。   “啊……银九,你不得好死!你会遭天谴的!”   银九轻笑,“那我还真得感谢苍天有眼。”他笑得极尽讽刺,笑得残忍决绝。   杜泉喊了一声:“银九。”   他垂眼向他看来,眸子里黑雾翻腾,笑了笑,说:“放心,有我在,你死不了。”   杜泉闭着眼点了点头,她不是担心自己死,只是他刚才那样子,有些……可怜。   到底是怎样的心境,让他觉得遭天谴都是老天开眼,他也厌了自己么?   她又睁开眼看向银九,他松松地披着外衫,风吹来能看到他领口内的精致锁骨,衣衫贴近紧他身子,勾勒出一副清瘦的骨骼,显得伶仃清冷。他脸色很差,极差,毫无血色,好似病入膏肓。即便如此,当他出现时,她依旧觉得天都被撑了起来。   杜泉又委屈地哭起来,鼻涕眼泪和血迹糊了一脸。   “杜泉,别哭了。”   “我……忍不住。”   “哭得太丑,太脏。”银九不看她,凉凉地说了一句。   “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杜泉哽咽地骂了一句,终归还是乖乖的闭上嘴。   银九莞尔一笑,手指微张,红线好似有生命般的快速将她缠住,他又一收,杜泉便被拽到了他脚边,像只蝉蛹一样,靠在一旁的坟堆上,肩上的红伞被银九抓在手里,用力一折便断成好几段,随手一扬,扔到祭台上的缝隙里。   他扔完便说:“牡丹,你满意了?” 第三十四章   杜泉扭头往身后看了一眼,就见牡丹袅袅而来,鬼气森森的乱葬岗因她这一抹魅色倒显得鲜活起来了。   而她身侧不远处,楼月生带着陈璜、泽秋也来了,他面色不好,少有的表现出凌厉之色。过来后立刻给杜泉救治包扎从始至终就没有看牡丹一眼,杜泉身上的红线都被银九收回时伤口大多不流血了,只是内脏疼得厉害。   楼月生给她塞了三四颗药丸,又在身上扎了几针,随后便将她扶起,指尖点在她眉心,一股温和醇厚的力量缓缓流淌进脉络,她顿觉心神安宁,头上的伤口也没那么疼了。   泽秋这次出奇的安静,自进来后就安静的立在陈璜身侧,冷冷地注视着祭台。   银九对楼月生放心,只回头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之后便对牡丹说:“毁了禁地,对你有何好处。”   牡丹笑了一声,“我可什么都没做。”   这人还真是不要脸啊!   睁着眼说瞎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杜泉被好一顿折腾,丢了半条命,自然听不得这瞎话,拨开楼月生的手就站了起来,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银九手边,再看牡丹一身精致,气得失了理智,开口便不客气地讽刺道:“你就是靠着……不要脸活到现在的吧,都这会儿了,还要……狡辩!”   牡丹微笑,从容道:“瞧你说的,我怎么就狡辩了。3号院是你打开的,那东西的禁制也是你解除的,方才又是你们一起闯了禁地,还用血祭了台上封印,这其中跟我有何关系。”   杜泉气极,指着那一道冒着火光的裂缝,咬牙说:“那邪物分明是……听了你的红伞召唤才……闯入禁地的!”   她说得慢,语气极重,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就连头发丝都在发怒。   说完还不解气的“呸”了一口,骂道:“你当所有人都是傻子吗!”   “呦,那可不敢,这满院子里哪有傻的。而且,没做的事却让我认,也未免太不讲道理了吧。”牡丹笑得轻松。   不讲道理?   现在是谁不讲道理?   杜泉额角血管突突直跳,她感觉脑袋又开始疼了。   她手上并无证据,就指着石柱上被捆着的邪物,狠声道:“那邪物还挂着呢,它总知道谁是同伙!你还想抵赖!”   “哦?那你问问,看它怎么说?”   杜泉没说话,扭头看向那邪物,和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对视,它忽然笑起来,笑声尖利,笑完又仰头长啸,声音像是从头顶挤出来的,又细又尖,忽高忽低似在吟唱。那调子耳熟,似曾相识,她觉得四周忽然静了,只有这声音往她脑子里钻。   好熟悉啊,总觉得岛上的人什么时候唱过。   好像是……上元节海祭,召唤水妖时曾唱过,水妖应该和鲛人差不多,人身鱼尾,牙齿尖尖。她小时候就见过一次海祭仪式,就那么一次,她却记住了。   祭典很庄重,甚至比除夕过年都要盛大,凡是岛民能来的都会到场,一起跪下祈福。黎明时分,太阳还未出来之前的一个时辰,岸边会燃火,村子里的长辈们击鼓跳舞,杀牛羊祭水妖,为避免村子里出海遇灾祸,村子里会用壮男活祭。   据说,水妖雌多雄少,可与人类□□,后代全都继承母亲习性,而人类会被当做食物吃掉。所以,用壮男祭祀,是希望水妖开恩,不再侵扰出海的船队,这种残忍的祭祀传统在岛上延续了几千年。   近百年水妖极少出现,便每隔五年祭一次,选中的少年会被村子里供养,活祭之前可以留下后代继承姓氏,孩子由村子里共同抚养,男子祭祀之后村民都不得再谈论,这是死规矩。阿婆说,她就是这样的孩子。父亲被活祭后再没回来,母亲则是生她时难产不小心死去的。   她很难过,为什么母亲不能小心些,为什么要死……她也曾问阿婆,为什么自己没有兄弟姐妹,阿婆敷衍说:“不小心死掉了。”至于怎么个不小心,却是告诉过她。   所以,她从小都很小心,阿婆不让她靠近水,她就待在岸上,阿婆不让她何和人太多玩耍,她就多读书,后来阿婆说溶洞里十分安全,她就高高兴兴地住了进去。   一住八年,没吵闹过半句。   没旁的,她只是觉得要小心些,这样能活的久一些。   某一日午后,她揣着鸡蛋想去山上采花儿戴,却偷听到村口的寡妇和村长夫人闲聊,压着声音说她根本不是爹娘养的,而是从水里飘来的,是水妖生的孩子,阿婆捡回来把她养着。可她不信,回去问,阿婆说那些人扯淡,她父亲母亲都十分盼着她降生呢,她只能说命苦了点儿,没见到父母而已。   后来,命苦她认了,教书先生说人生皆先苦后甜,所以,她可以吃苦,吃得多了,以后就会甜了……   被这调子感染,她眼神迷惘,脑海里出现一条在海上游荡的花船,上面躺着白衫的男子,他被风卷到海湾,又被大浪带入海中,硕大的鱼尾翻腾而起,那人就再无踪迹。   他真的成了水妖的郎君,潜入海湾深处了……水妖的家乡是哪里?   似乎就叫“归墟”……   她猛地一惊,耳朵里一阵嗡鸣,有短暂的失聪。而此刻那邪物忽然停下啸音,悠悠道:“泉,欢迎,回家。”   “回家?”   回哪个家?   “是啊,没有你,这戏如何唱?如何……唔……啊!”   邪物猛地惨叫,剧烈挣扎起来,眼睛瞪得极大,身上血管膨胀,像是要……   “让开!”她随后腰间一紧,被银九揽着倒退百步之后,“嘭”的一声,那邪物骤然爆/炸,血肉横飞,大多掉在祭台之上,火舌兴奋,暴涨数丈,将台子上散落的四肢骨头都舔了个干净。   火很旺,印得众人脸上像是抹了胭脂,杜泉看向银九,就见他盯着那火光若有所思,牡丹也怔怔地看着火舌,似乎有些许不解。   不是她杀了邪物么?   “它怎么……怎么炸了?”杜泉看向银九。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勾,侧身向对面的黑暗中看去。   杜泉眯眼细看,就见火光外走近一个人来,竟是许久不见的老管家和陆吾。   老管家依旧一脸慈笑,双手拢在袖子里走得缓慢,陆吾黑衣黑发,面色平淡,他走过来,将那掉了的铃铛放在杜泉手心。   “抱歉,有事耽搁。”   杜泉本也没指望过他能出现救命,自然不会怨恨,他专门道歉,倒让她有些惶恐。   于是连忙说:“大人严重了,我也没事,那邪物也没有要杀我的意思。”   她边说着边抬眼看着陆吾,火光在他身后,他的面容有些昏暗,可眼睛却出奇的亮,嘴唇抿成一条线,神情不甚明朗,大约禁地出事他也觉得麻烦。   银九说:“出手之前,不该给我打个招呼么?这东西养在此处,我也是费了心思的,冥都若一直这般随心所欲,便将那些东西通通搬到你们酆都城去,还我一个清净。”   这么说,那邪物是被陆吾所杀?   杜泉不解,更好奇冥都和银九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他要替冥都守着禁地,为什么要养邪物在这儿?玲珑岛上每隔一段时间送出去的女子,又和冥都有什么牵扯?   线团越理越乱,揪出的疙瘩也越来越多,杜泉看着周围这些人,忽然清楚了一点,那就是……她不想入局却已经身在居局中了。   亦或者,早在很久之前,她便已经被某个力量推动着要来这银公馆了。   否则,世间千万人,为何她偏偏要被关在溶洞,丢了阿婆,又为何能来到龙海市,又造孽似的来到银九跟前呢?   她攥紧手指,在漫天火光之中,逐渐明晰了自己的前路,也许她要找的不仅仅是阿婆在哪儿,而是,他奶奶的……她究竟是谁!是人是鬼,是妖是邪!   陆吾今日格外冷清,没了先前的好脾气,走到银九跟前,好不退让道:“禁地与苍龙山气脉相连,不是冥都不肯将禁地搬走,而是此处煞气须得里面的东西镇着。银大人,你明知其中厉害,何故说这些气话。况且,此地不也为你私利做了些贡献么,又非一无是处,何故不情不愿。再者,当初山鬼一职,可是你自愿担下的,没人逼你。”   “陆吾!”   “陆大人。”   楼月生和老管家同时出声打断,似乎这话触及了什么敏感的事。   陆吾抿了抿唇停顿片刻后抬眼往杜泉这边扫了一下,依旧不客气地说道:“银大人以一人之力,挑动各界不安,引得仇家众多,禁地发生这种事,您也该负责吧。”   “倒成了我的不是。”银九赤足站着,身量与陆吾不相上下,一红一黑,也不知是谁压了谁的锋芒,即便松松站着,也让人觉得剑拔弩张。   杜泉离他们两人很近,这么看着连气都喘不过来,于是蹭了一步,拽了拽陆吾的衣服,说道:“九爷,还……病着呢,要不,出去再说吧,行吗?陆吾大人?”   陆吾侧头看向他,眸子里沉沉的,像是在压抑什么,忽然敛袖行了一礼,说道:“陆吾妄言,还请大人莫怪。”   杜泉被他吓了一跳,手指僵在那里,有些茫然,不知他为何忽然收敛。   陆吾说罢转身走到祭台前,掌心凝结出一个罗盘样式的圆形物,那物快速旋转从中间升腾出一连串金符缓缓进入火中。   火势渐缓由红转为蓝,最后成为一片水汽,瞬间又缩了回去,火就这么被压制下去。   银九倒是难得的大度,也没怪他刚才指责自己,双臂抱胸看着祭台说:“地火不安,酆都城近来似乎不太好。”   陆吾不置可否,收起罗盘说道:“不劳大人挂心,冥都自会处置妥当,陆某还有事,先告辞了。”   “你随意。”银九点点头,陆吾转身离开,经过牡丹时停顿了一瞬,然后就消失了踪迹。   银九一直懒懒散散,见陆吾离开,就靠向杜泉,意味不明道:“他似乎对你……很是不同。”   “怎么会?我们不熟的,可能……大概是因为苍牙吧。”   “也是,苍牙那么好的刀在你这么无能的手里,任谁都会可惜。所以,你也不必多想。”   我才没有多想!   是你非得说这些刻薄的话羞辱人!   真真的……不是个好东西!   杜泉眼睛睁圆,正想反驳,银九已经展袖飞到祭台上,像只大红蛾子停在了祭台那道裂痕前,火光为他退了一条道,他双手结印,周身升起红雾,纵身跳了下去。   “呼”的一下子没了踪迹。   杜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要追过去,被楼月生拦住。他声音带着几分沉重,扫了旁边的牡丹一眼,说道:“小尾巴,银九不会有事。”   “可他,不是病了吗?那里头……火那么大……”   “无碍,银九自由分寸。”楼月生又抽起来烟,看着确实不怎么担心。   杜泉对火有天生的敬畏,一想到方才那火仅一瞬间就将那邪物烧了个干净,就怕银九也被烧成灰,便搓着手念叨着:“为什么偏要……下去呢,火那么大,万一被烧死了怎么办呢?”   这话有点乌鸦嘴的意思,泽秋终是忍不住了,绕到她面前厉声训斥:“你懂什么!在这里瞎嚷嚷,九哥哥岂是寻常人可比,他自有法力护体那点火如何伤得到他,倒是你,半分本事都没却总是闯祸,谁让你乱跑的,还将3号院的禁制破坏!”   杜泉后退了一步,看了牡丹一眼,说道:“阿铁和肥仔被困在……院子里,我去救它们。是牡丹她……”   “你少攀扯别人!你个灾星,为了这阿猫阿狗,一群畜生,你就敢闯祸,日后还不定要捅多大的娄子!赶紧滚出去,免得日后拉我们陪葬。”   杜泉气得头疼,或许是因为一旁站着楼月生,她也多了几分狗仗人势的胆量,挺起胸脯反驳道:“放心,我还怕你脏了我轮回的……路。论交情,你还不如那两个……畜生跟我亲,少自作多情!而且,我捅多大的篓子都有银九……收拾,你管好自己吧!”   她现在也算看得真切,这里头的人,没一个善茬,她只要还不死,就得斗个没完,反正都已经撕破脸,那就闹啊!   她如今也是身经百战的人,谁还怕谁?   女人吵架多半都吵不到点子上,泽秋一听银九两个字更是炸了毛,手指戳到她鼻子上尖声骂道:“你个蠢结巴!你……倒是伶牙俐齿了你,看我……”   泽秋正要抽那条鞭子,地面忽然震动,一道红雾窜出携带着灼人气息扑面而来,落下是已是红衫赤足的银九,祭台缓缓合上,裂缝已经修复。 第三十五章   银九脸色更加苍白,像冰窟里捞起的一块儿寒玉,底下那炎炎深谷都没有温和他的眉眼,依旧凉薄冷清,他走了一遭回来波澜不兴,似乎只是下去散了步回来。   祭坛裂痕确实都合了回去,只是痕迹犹在,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看着岌岌可危。   她担忧地看了一眼,问:“九爷,禁地……封好了么?”   “暂时。”   这么说,还有可能再裂开……   如果牡丹再谋划一次,这祭坛怕是就要崩塌了。   她看向牡丹,快速道:“都是你害的。”   “别这么说,我还没那个本事,禁地若毁我也落不下好处,实在没必要自讨苦吃。”   “你说得好听!”   她咄咄逼人,对牡丹今日害她的事恨到了极点,如果不是她命大,这会儿早就被那火吞了下去。   牡丹应对自如,指尖上翘,摊着手无辜道:“再说一次,邪物擅闯禁地与我无关。那柄红伞是九爷所赐,说是护我安全,其实应该是为了监视我行踪,对吧。这红伞厉害,小小一柄却能感知这银公馆内所有异动,方才邪物逃出院落,红伞震动,我立刻出来示警。谁知邪物太厉害,夺了红伞便往禁地闯,也不知中了什么邪。”   嚯,瞧瞧这张利嘴,三两句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杜泉皱眉看着她,两只手攥紧,生怕自己疯癫起来扑过去打闹,那样就显得她沉不住气,落了下风。   “那为何,邪物已闯进来,你却迟迟不出现。”   “像我们这些外人怎么敢随随便便进来,且不说银九定了这规矩,单就说我自己本事……也不是说进来就能进来的。我在外徘徊焦急,也是等到月生等人赶到才敢跟来。”她说这话是往楼月生这边看了一眼,见楼月生一直看向别处,便失望的笑了笑。   牡丹一个人站在十步开外,一边说这些一边往过走,说道:“各位,我若真有心毁坏祭台,你们过来时我已经得逞,哪轮得着你们前来搭救。唉,银九,好歹咱们也曾共渡了一段好时光,你不能有了新欢便忘记旧爱,如此无情我是要伤心的。”说着便落了泪。   “牡丹今日事咱们各自心知肚明,不必在此浪费口舌,污人耳朵。”银九皱眉,似乎不想和她沾染关系。   “我这奔波一场,担惊受怕,落不着好也就罢了,你们还在这儿讨伐我,可真叫人寒心!”   杜泉目瞪口呆,已是半句话都接不上,牡丹的话严丝合缝,她若再逼问倒显得在穷追不舍,胡搅蛮缠了。   可不是呢,一番话听下来,3号院是她开的,邪物是她放的,禁地是她和邪物闯的,而牡丹呢?红伞是银九给的,邪物又是陆吾杀的,甚至进入禁地也是跟着楼月生进来的,每一处细节都无懈可击。   细算一下罪责,杜泉还真就是那个不自量力,不成器的罪魁祸首,她本也不是什么口齿伶俐的人,被堵得结结实实,终是没话反驳了。   银九一直平静的望向远处的坟冢,听完之后认同地点点头,忽然侧头向她看过来,十分认真地问:“学到了么?”   “嗯?”学什么?   “你何日有这般颠倒黑白的功夫,便不至于被人欺负了。”   杜泉气不过,皱眉反驳道:“我宁愿被人欺,也不做这……黑心之人!卑鄙无耻,敢做不敢认,难怪长这么一副……好皮囊,全是为了遮掩那烂……心肠。一副烂心,就永远得不到别人的真心,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她的声音清脆,这会儿掷地有声的说了一通,还挺有架势。   牡丹面上堪称完美,勾起笑容,说:“多谢夸赞。”   就这份隐忍的本事,杜泉竟升起了佩服之心,她想着若是自己被人如此痛斥,怕是笑不出的,牡丹面对众人质疑,从容不迫,沉着冷静加上自己行事谨慎,愣是没被人抓住半分错处。   杜泉眼睛因愤怒而越发黑亮,她看向银九,银九抿唇一笑,率先转身向外走去,嘴上淡淡地说着:“没事了,都回吧。”   于是,祭坛有惊无险,牡丹也整整齐齐地回了院子,大家相安无事。   唯一就是杜泉,刚出禁地就昏了过去,这一躺就是半月,她被搬到了归墟堂一楼的屋子里,银九每日清早替她疗伤,老管家和楼月生时不时来照看,泽秋倒也来,只是每次都要奚落讽刺,似乎把骂她当做每日必做的功课,乐此不疲。   半月之后,她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脸上还留着粉粉的疤痕,腿脚只要不剧烈运动在公馆里来来回回都无碍了。银九亲自给她上了几回药,杜泉心里又甜又苦,总觉得他是在她身上找旁人影子越想越别扭,索性跟楼月生讨了药自己在屋子里对着镜子收拾。   老管家这次回来似乎带了重要的消息,陈璜和楼月生他们都变得异常忙碌,银九每日过来也总是心事重重。   日子过得快,转眼便是十月最后一日,杜泉又活奔乱跳,一早煮了饺子,又做了几样点心,修剪花枝做装饰,又翻出几个彩釉盘子盛放,枫叶红过了头,大约是因为这一年的绚烂将要结束,便拼了命地要炫耀,只它一颗老树便将院子里衬得红彤彤。   她觉得今日格外暖和便穿了件鹅黄色的格子旗袍,是老管家回来后特意寻了裁缝给她做的新衣。头发实在麻烦,就对着镜子剪短了些,谁知准头太差,一直从背上缩到了肩头,总归是没剪齐,七零八落狗啃似的。于是便分了两股,扎在两侧,看着有些傻气。   她现在摸准了银九的脾气,走到门边敲两下就等着,很快就会听到“进”这个字。   “进。”   她勾唇笑笑,端着东西进去放到桌上,然后又进里头屋子叫银九吃饭。他每次吃的很少,有时甚至就看两眼,可即便如此也没免了她这份儿功夫。   杜泉自然不觉得累,每天绞尽脑汁的想着做什么,按时按点会送东西上来。   银九从书架后走出,似乎发现她今日有些不同,皱眉扫了一眼,把书扔在了桌上,不愉道:“让管家带你去理发店修剪整齐。”   杜泉摸了摸发尾,觉得不用花这冤枉钱,张口刚想拒绝,银九又说:“这钱我出,现在就去。”   这么难看么?她明明觉得还可以的。   可她今天心情好,又不想因为这个发牢骚,于是点点头说:“好,我闲下来就去。”   “马上去。”   “可我还没吃饭。”   “我最讨厌自作主张,谁允许你擅自剪发!”银九沉沉看过来,杜泉还以为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杜泉瞪大眼,诧异不已,声音都变得尖细,不解地问:“我的头发,我不能剪?我爹都没管我……”   “那我从今日起做你爹,如何!”   杜泉差点咬断舌头,这人莫不是跳了一次火坑后烧傻了吧。她几乎是恶作剧般地,喊了一声:“爹。”   银九见鬼似的看着她,指节磕在桌子上“砰砰”响,嗤笑道:“你浑身上下也就那头黑发养得体面几分,能遮你一身憨相,却被你剪得七零八落,如今只剩蠢态,也好意思出门见人。”   他这几日脸色没那么差了,唇上还带点血色,像枯木回春似的又添了些生机。可自从见她把头发剪成狗啃的乱毛就把唇线绷得直直的,摆起了脸色。   杜泉有些委屈,今天是她的生辰,本想高高兴兴的过一日。阿婆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为她剪头发,说是解忧解愁,所以她才剪的,她费力的包了虾仁儿饺子,炸小黄鱼,还没舍得吃就给他送来,一句好话听不见就算了,他还要数落她。   她是土里土气,可她又不是大家子里的闺秀,自己什么样心里很有数,也不用他三番四次地强调吧!   杜泉心中郁结,十分难过,她甚至打算今后就不喜欢这个坏人了。   她想不通,自己本就不是什么美人儿,做什么要注意打扮,剪短了舒爽,洗头都能快很多,方便利索,怎么他就生气了?   亦或是他的心上人从来都是长发飘飘,所以他也不准她剪短发!如此一想,她忽然又畅快起来,有些解气,没了长发的杜泉还是杜泉,不是旁的姑娘,想让她活成别人还是歇了心思吧。   她不在意的样子使得银九更加心烦气躁,瞧着她翘着两根傻里傻气的短辫子晃来晃去,便起身走到窗口处向外喊了一声:“管家。”   杜泉觉得他做法幼稚且可笑,便不肯出去,她指着饭菜说:“我好不容易活……下来,我就想好好过个生辰……这头发我明日去剪,这都不行吗?”   银九扭头看她,这才想起她今日似乎心情很好,换了新衣,衬得身材修长窈窕,鹅黄色明亮清新,他都被晃了一下眼,竟觉得许久都没见过这么鲜艳的颜色了。   可他一贯喜欢女子长发,显得温柔贤淑,杜泉以前那头黑发极好,似绸缎光滑乌亮,很衬她白皙清秀的面容,而不是现在那个样子,越发显得蠢笨傻气。   而且,她说今日是生辰。   生辰,似乎那些愚蠢的凡人都很在意。杜泉那么蠢,定然不会免俗。他顿在窗口,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场面。   这时,老管家已经走了上来,路过窗户时见银九拧眉站着,于是停在走廊上问:“九爷,有什么吩咐。”   “带她……”他忽然停下,似乎在犹豫要怎么说。   这情形甚是少见,老管家“啊?”了一声后便往里头探头看了看,就见杜泉翘着两根傻辫子在桌边抠手指,小脸憋得通红,似乎很是委屈。他抚了抚胡子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于是笑着说道:“泉娃儿今日生辰,还是先吃了长寿面在再去吧,楼先生他们还准备了礼物,说是要给她庆祝一下呢。”   所以,这院子里只有他不知道!   银九舔了舔后槽牙,一股子闷火升了起来,他有些头疼,先前逞强压制地火身子受损,他现在越发控制不住戾气了。   一想到那些人聚在一处欢天喜地的庆祝生辰,心底那股恶意就开始横冲直撞,想亲手毁了那些欢笑声。   果然啊,他骨子里就是个混账,见不得旁人开心享乐。   他站起身,冷冷地看着管家,说道:“银公馆禁止一切欢庆事宜,你忘了?她算什么,苟且偷生,如蝼蚁一般,这种生辰有何可庆?”   老管家脸色微变,瞥了眼杜泉,就见那姑娘眼中含泪正盯着银九的背影,满眼不可置信和失望。   这九爷还真不是个……呃,不会说话呢…… 第三十六章   银九是不是个情种管家还真不好说,只晓得他心如深海,令人琢磨不透。   诸如怜香惜玉这种细腻事,他多半是不屑的。   谁不知他银乌术当初是四大妖邪之首,他大开杀戒,为祸世间的时候,可是半分慈悲心都没有的。只是世事难料,他忽然改邪归正,亲自诛杀同伴,又助冥都追捕鬼巫余孽,甚至甘愿接受苍龙山鬼一任,困在山脉,守着这一方土地。   很多人都说他是因为那条死去千年的鲛人,可老管家却是不信的,银九心里装的是更沉重的东西,他不愿诉诸于口,便独自背负着。   “唉”老管家心里叹了口气,跟着银九多年,看他孤寂冷清,免不了心疼,硬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长辈。   长辈嘛,本就该在适当的时候出面做和事佬,让每个人都下得了台。管家笑得更加慈祥,说道:“这也不是正经的庆典,就是几人聚着吃个饭,说说话。泉丫头那日也吓坏了,病了许久,重伤初愈也该去去晦气,我等作为长辈也该抚慰一二的,她与咱们毕竟不同。”   银九哼笑一声,也不知哪个词让他觉得可笑,神情极为讽刺。   他说:“再三告诫,不准随意出入别的院子,却还是硬闯。如此鲁莽,我未计较她闯祸,你们竟还要抚慰,荒唐!如她这般不懂规矩人,须得好好受几回罪,日后行事便能谨慎三分。”   “呃……这,姑娘家,毕竟娇气。”   “娇气?那便更该知分寸。”   杜泉听着这些冷冰冰的话,心里满满的欢喜都被摔碎了,她眼眶发红,手指被绢帕勒出一道道印子,她很想现在就扭头离开,可看到他那冷若刀刻的侧脸时又停顿下来。   她告诉自己,他大约……也是真的为她好呢,否则也不会说这么话。   老管家一贯都看不得女娃娃们哭,咳嗽了一声,见杜泉眼眶的泪水扑棱扑棱掉下去,当下便有些心慌,眼睛四下转了几圈,嘴里“嗯”、“是”、“哦”含混地念了几句,甩着短腿下了楼。   银九对着空荡荡的长廊有些忪怔,方才夹枪带棒地说了一顿,心口的闷气反而更沉,他转身走向杜泉,本还想说郑重告诫她几句,可看到她脸上挂满泪痕后硬生生停在了三步开外。   他盯着那张脸,脑中浮现出“梨花带雨”四字,书中常有这般描绘,大约就是这个样子了吧,凄美又娇气,倔强又脆弱,让人不忍多说一句重话。他注视着那眉眼,清秀、柔和像是被江南烟雨洗过似的,清清淡淡。   很像那个人,却又不像。   记忆中那张脸是张扬天真的,不知疾苦、高贵骄傲,她笑时眉尾高高扬起,像两片细长的柳叶,向着骄阳的方向飞去。   而杜泉也爱笑……却像是在粗布上硬扯出来的笑脸,就连那两弯远山眉,也比别人的要淡,非得描几下才能显色。她爱低头,每次看过去,只能瞥见眼睛弯起来的那条线,黑黑的,细长的,在小脸上分外突出。   他说:“抬起头来。”   杜泉眉眼低垂,因拼命压抑着难过,头上冒出一层细汗,她也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气才将银九那些话当做耳边风,只是觉得喉咙里塞了一颗铁球,随时可能掉下去把心砸碎。   她用力的笑开,闻言抬起头,眉山远黛,眼神清澈,有故作的敦厚温柔,她浅浅笑着,“九爷,您吩咐。”   “杜泉,你想过生辰?”他问得认真。   “不想。您刚刚说得对,本就无甚……可庆祝的。”   她说出来后自己也松了口气,觉得银九这话有道理。蝼蚁偷生,这种日子还高兴个什么劲儿?不庆祝也罢,没什么可计较的。   大约是被打压久了,自卑惯了,很容易被洗脑,这才多久,她就认同了银九那些不留情面的话。心大漏风,有时也是件好事,再大的委屈,多琢磨几遍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承受了。   “只有脆弱者才会将这些俗事放在眼里,自欺欺人。步步逼近死期,却依旧毫无作为,庆祝有何用。”   杜泉:“……”   “你可觉得委屈?”   她只好笑得更大了些,认真道:“您教训的是,我也没有……委屈,挺好的。”   银九眉心皱起,他并不熟悉如何与女子相处,更没那个闲工夫去琢磨女人心思,可他看着眼前的笑脸,总觉得自己被敷衍了。   想了想又说道:“我从不庆祝生辰。”   杜泉点点头,觉得他今日的话格外多,可她实在没心思继续同他掰扯生辰好不好这件事,于是顺从道:“您真英明。”   银九看着她睫毛上的水珠,看她刻意回避视线,于是又问:“你是否还有许多事瞒我。”   “没有。”她答完手指动了动,攥紧旗袍,眼珠往旁侧的书架子扫了一眼,又迅速转回,平静地问:“九爷指……的是什么事?”   “你所有的事,全说了真话么?”   “对,我从不……撒谎。”   才怪!   她就是一路说谎活到现在的,问她这种问题,多可笑啊。   嘴角一勾,梨涡浅笑,配着那傻气的头发,她这样显得出奇真诚,她望着银九,毫无负罪感的说着假话,甚至打心眼里的也不觉得骗了他,毕竟,她还想活着,还得给自己留一线生机。   牡丹这个人虽不可信,但她的话不见得全是假,昨日邪物的事已经证明玲珑岛确实和银九以及冥都有关,既然十年前就有岛上女子被带到此处,又变成怪物,那说明阿婆他们也极有可能被关在禁地某处。   所以,她不可能主动的暴露身份,能瞒一时也行。   她心思流转时,银九依旧看着她,看她眉心攒拢,牙齿无意识地咬着下唇,充了血的唇瓣鲜红欲滴。他喉间滑动,竟有一股莫名的烦躁,觉得自己此刻定是被蛊惑了。不然怎么会……会忍不住想将她揽在怀里呢?   他手指力道加大,指肚碰到了她的唇角,一字一字地说:“杜泉,除了我,你不能轻信任何人。”声音有些沙哑,银九说完便咳了一声。   “是。”   她答得爽快,至于之后怎么做那就另当别论了。她看向银九,黑眸深沉专注,令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全心全意的宠着。   这一刻,她不安又心动,又有说不清心酸,她想着牡丹的话,觉得银九或许真待她不同,不然为何总能察觉到丝丝暧昧!可很快她又掐掉自己的臆想。   杜泉啊杜泉,你可睁开眼看清楚……他分明就是把你看作另一个女孩了,醒醒吧,一旦复生的法子被他找到,他一定毫不犹豫就夺了你的魂魄!   “听清楚了么?”   杜泉眨了眨眼,笑了一下,郑重地点点头,说:“好,只要九爷……说的,我就信。”   这话自是掺了假的,她大多数事儿可以相信银九,遵守他立下的所有规矩,可她一定会给自己留好退路。   银九眼睛微眯,淡声道:“女人就该乖顺,识时务辨轻重。好好待在我身边吧杜泉,在外头,你这么蠢笨是很难活得长久的。”   杜泉真庆幸苍牙被压制,否则定然会随了她心绪窜出来在银九脖子上捅个口子,这个人!就不能稍微说些好话吗?   她点点头说:“我记下了。”   “嗯。”银九很满意她的态度,松开她的下巴勾唇笑了一下,这一笑杜泉被晃了眼,眯着眼侧头看向窗外。   银九背着手走到窗口,眺望染墨湖的莲花,此时月色极明,水面上波光粼粼,花叶摇曳,像一群女子正在推搡嬉闹。杜泉不知银九在想什么,只觉得那道背影孤绝,像是一根削尖的铁锥深深扎在地上。   这种感觉令人窒息,杜泉无声的吸了口气,看着桌上动都没动的菜,说:“九爷没……什么吩咐的话,那我……先下去了。”   银九“嗯”了一声,随后看似无意地问:“你觉得禁地如何?”   禁地和她预想的不太一样,总感觉不够严密,也不够恐怖,和普通的墓园也并无多少差别,唯一不同的就是那处祭坛而已。   可她不能这么答,这会显得她对禁地早有留意。   那一日,她被掐着脖子带进禁地时只剩半条命,四下望了望,只有阴冷荒芜,墓碑上都没有字,一排排,并不散乱。远处有迷雾,似乎藏着飘动的人影,她猜想那应该是风吹起了灰尘。   禁地,犹如幻影。   无地牢亦无看守,极目所见只是寂寥空旷。   她将这些场面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随后斟酌地回道:“牡丹之前特意同我说起禁地,说……在后院林子深处,我发誓,绝对没靠近过,半月前被……抓进去是头一次。九爷,那里……怎么不见妖邪?”   “你想看?”   “不不……我不看,怪吓人的。”她憨憨地拒绝。   银九笑了一下,很淡很轻,踱步回到桌边坐下,夹着小黄鱼看了看,然后塞到嘴里,只咬了两下就囫囵咽下,就像是嚼了半截蜡烛,看着毫无食欲。   他只尝了一口便搁下筷子,说:“牡丹没有跟你说,里头还有数不尽的宝藏么?”   “禁地关押的不是邪祟妖魔吗?”   银九抬眼看她,“哪来那么多邪魔。不过是人心作祟。”   所以,这里一直被四方觊觎,根本就是因为巨大的财富!那得有多少钱啊,她控制不住得往禁地那里看了一眼,心中升起好奇。   只是她又不解,既然是财富为何不上交,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不就好了,若有了大笔财富,我们便将这些洋人都赶出去,去除租界,自己做主。于民于己都是福祉,为何要神神秘秘的镇守?   “九爷,为何不……交给市长?”   “钱财亦会作恶,若宝藏现世,那才是浩劫开始。”   “那你要一直……守着?”   银九两指捏着茶盏边沿微微晃动,闻言道:“守到守不住为止。”   她点点头,奇怪银九为何同她说这么重要的秘密,难道是表示对她有了信任么?   随后她又开始担忧,如果禁地并非全然镇压邪魔,那阿婆他们被抓到这里又是什么原因?难不成捉来做“守财奴”?做苦役?   看来,事情似乎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不单单是银九为了挚爱疯狂炼药,扣押魂器这么私人的谋划,背后或许还隐藏这着更深的缘由。 第三十七章   因说起了禁地的事,先前因生辰问题冷下了气氛缓和了些,杜泉对银九口中的宝藏产生好奇,又忧心阿婆下落,心里起起伏伏,对庆祝生辰这件小事反而不怎么在意了。   她看着金黄小鱼干,又想起宝藏,不禁喃喃道:“那得有多……少钱?”堆起来是不是像小山那么高。   “能买下半壁江山。”银九似乎不在意。   杜泉夸张地“哦”了一声,没见过世面般的捂着嘴说:“那我恐怕一辈子……都数不清。”   “俗物罢了。”   也不知是真清高还是假清高,银九说起那金山银山时似乎更为厌恶。   她谨慎地立在一旁,观察银九此刻似乎心情不错,于是又问道:“九爷,那么多宝贝,不好藏吧,没有……守卫么?”   银九挑眉,看着她的眼睛问:“你想问谁?”   杜泉站着他坐着,垂眼正好与他对视,她移开视线看了看窗外那像是被火烧了的枫叶,又皱眉看向他,紧紧攥着拳头,压低声音问:“禁地里……除了这些,也关其他人么?比如那日的邪物,她说自己之前也是……寻常人,是被施加了术法才……那样的。九爷,禁地还有它……的族人吗?会报复么?还会再出来……伤人么?”   “不会。”   “哦。”   “你不去招惹,自然不会受伤。”银九大约是以为她被上次的邪物吓坏了,所以才怕公馆里还关着其他同族,温声说了一句,有些安抚的意思。   杜泉点头道谢。   正说着,窗户上传来敲击声,杜泉侧头,就见楼月生和芒星过来了,她连忙收拾,怕打扰这几人议事。   楼月生进来后,看到小黄鱼很是开心,抢过来就递给芒星,自己也捏了一只品尝,两人都夸赞鱼干美味。他们似乎真的在厨房等着给她庆祝生辰,所以上来后先是责问银九为何拘着杜泉不让下去,又说杜泉偏心,把好吃的先给了银九。   杜泉憨笑,挠了挠头说:“我这就去做饭。”   芒星端着盘子,一边吃一边朝她挑眉笑了笑,一口大白牙,笑得明朗。   银九见她拎起食盒,伸手压在盒上,看着楼月生不愉道:“想吃,便自己做。”   “嘿,我说银九,你真是越发的无良了,管得真宽。你这不吃,还不准我们吃,暴殄天物,浪费粮食。”楼月生眼神不屑,随后凑到银九跟前说:“趁着小尾巴生辰,咱们也来个聚会,把大家都叫来……”   “银公馆不准庆祝,这是规矩。”   楼月生用帕子擦了擦手指,对着银九撇了撇嘴,大大地翻了个白眼,说:“老古板,那我们不打扰你行了吧。”随后拉着杜泉的手腕,说:“小尾巴咱们走,不碍着大老板的眼,我们给你准备了好东西,走。”   杜泉无措的看了银九一眼,他凉凉地扫了眼楼月生抓着她的胳膊的手指,转身去了书架前。随后冷声道:“芒星,明日起,你教她。”   芒星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嘞。”   于是杜泉被带下木楼,到门口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银九正抽出一本书,抬臂时衣衫贴在背上,蝴蝶骨都快飞出,伶仃清冷,孤傲寂寥。   “放心,银九是大人,不会生气的。”   杜泉回身就见楼月生正微笑着看她,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   出了归墟堂三人便进了厨房,饭桌合并被挪到中间,上面已经摆满了各色美食,还有酒水鲜花,她一时有些惶恐,自己过个生辰而已,吃碗面便好,这么隆重她反倒不自在,她看了看陈璜,他怀里抱着肥仔,脚边卧着阿铁,对周围话题漠不关心。   老管家、牡丹挨着,不知在低声说什么,见她进来,牡丹十分自然地笑了笑,似乎之前的交锋从未出现过,这才是厉害人物,牡丹攥紧手指,也冲她笑笑,一笑泯恩仇,起码得做做样子。   泽秋走过来,先是笑她头发奇丑,又凑过来小声道:“你可别以为这是给你庆祝的,今儿是银公馆建成的百年庆,也巧,竟赶在一天,算你运气好。”   “那几个是谁?”她现在对泽秋的奚落讽刺已经不甚在意,就当没听见。她很好奇多出三个生面孔是谁。   桌子靠东方向坐着两男一女,一男子穿深蓝马褂,身形矮胖,约摸四十岁上下,戴礼帽和眼镜,微微笑着十分和气。另一男子穿黑色西装,身材极好,宽肩长腿将西装衬得笔挺。二十五六,和楼月生看着差不多年纪,头发喷着发胶整齐梳着,笑容浅浅,绅士有礼,有着精英派头。   挨着牡丹的女子看着三十多岁,头发剪得很短,烫了卷正好在耳朵边,戴着很大的宝石耳环,柳叶眉,丹凤眼,唇色深红,看着有几分凌厉。好在笑起来爽朗,说话利索,是个直爽的人。   泽秋抬下巴指了指楼月生,“他一会儿会讲的,再说,你知道了又怎么样,和你又没什么关系。”说罢哼了一声,就挨着陈璜坐了回去,一把夺过肥仔抱在怀里用力揉了几下,随后被挠了一把。   杜泉偷笑了一下,跟着楼月生入了座。开饭钱前楼月生果然笑着对她介绍说:“戴眼镜的这位是银氏百货经理,周海,我们就靠他挣钱。身边这一位,黄文,银氏金融公司的经理。最后一位美丽的女士,广济医院现在的院长,黄颖。”   那不就是她之前去学过护士的地方么……   杜泉又认真看了那女子一眼,起身打招呼,她略有些拘谨,站起来说:“我是杜泉,是……是……”   “是银公馆二当家,日后大家有事就别来麻烦我这老家伙了,来找泉丫头,她年轻机灵。”老管家温和的替她帮腔。   众人笑起来,都奚落老管家想要偷懒,杜泉坐下后也跟着笑了笑,把腰直了起来。   那几人都客客气气和她打了招呼,其中那个叫黄颖的女子说:“医院旁侧有间理发店,我常去,杜姑娘改日得空可以过去,说我名字可以给你优惠不少。”   杜泉喝了一口红酒,脸正皱着,听到这话便笑着说:“谢谢,我一定去。”   黄颖眯着眼,手指在手臂上敲了敲,又说:“九爷也喜欢那儿。”   杜泉点点头,猜不透这话意思,便没有再接话,只是憨笑了几声。   这顿饭吃得还算不错,那几个人已经十分熟悉,你来我往说着些龙海市的奇闻趣事,桌子上楼月生口齿伶俐,语言幽默,把大家逗得直笑,席间其乐融融,笑声飘了出去,连周围鸟儿都十分稀罕,趴在窗口看热闹。   也不知银九一人在楼上做什么?   杜泉吃着东西偶尔会想起银九,吃得不甚开怀,楼月生倒是眼观六路,既要推杯换盏,又会不时给她夹一些,碗里一直是满满的。饭后那三人被陈璜和芒星送走,其他人都散了回院,杜泉抱着其他人给的礼物,被楼月生送回了院。   院子被翻新了,窗明几净,屋里的家具也都是订做的高级洋货,蕾丝窗帘,白漆立柜,雕花的真皮沙发,丝绸缎面的被褥,整个调子蓝绿为主,清新明亮。杜泉把东西都放到柜子里,受宠若惊地打量了一圈,笨嘴笨舌地谢道:“谢谢楼先生,这么好看的屋子,花不少钱吧。我一个人住这么好……多浪费。”   楼月生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笑道:“银氏养你,和养只小松鼠一样。安心住着,你好歹是咱们二当家,得体面些。日后若有喜欢的院子便告诉我,收拾妥当后再搬。”   “不用不用,这里很好,我住惯了。”她可真不想再麻烦人了。   楼月生点了只烟,从茶几上拿起报纸翻看。杜泉连忙去泡茶,正在放茶叶的候,她听到身后的楼月生问:“你可听过玲珑岛。”   “不曾。”杜泉捏着茶桶,摇摇头,猜测他是要说那日邪物的事。于是又多解释了一句:“我们那渔村被水匪侵扰,村民如今怕……是都搬走了。村里人不曾说起这名字,到龙海市后……便更没听过。是哪里呢?名字很好听。”   楼月生“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道:“玲珑岛,受诅之岛,被逐之民,都是千百年前朝廷流放的罪大恶极之徒,皇朝更替,那里倒是与世隔绝,人们繁衍生息,竟还成了气候。银氏从不与他们来往,谁知,那里的人被诅咒,每隔十年便有村民在月圆夜身上长出鱼鳞,奇痒无比,穿肠烂肚。当地人称是水妖报复,毕竟当初鲛人灭族,这些人的祖辈没少出力。”   他放下报纸看过来,杜泉泡好茶坐过去,顺着话问:“所以,他们来……寻九爷治病。”   “是。每诊一回,便要他们进献三个童女,那日袭击你的只是其中一个。”   “所以,这里还关着其他……”   楼月生轻笑,“那是当然。”随后呼出一股浓烟,靠着沙发说:“他们的魂魄被禁地吞噬,就如同地缚灵,永世不得离开。除非禁制被破坏,除非银九和我们都死了,它们也就没了约束。”   他面色忽然凝重,弹了弹烟灰,说:“那时候妖邪四处流窜,人间如炼狱,你也不想看到这番景象吧。”   “是。”杜泉回了一声,抬头与楼月生对视,说:“禁地……坚不可催,定不会有事。”   楼月生闻言笑起来,坐直身子向她这边倾身,意味深长道:“这世上没有一处,是坚不可催的,人心亦不是,一旦动摇,就会从裂缝处崩裂。银九也会死,甚至比我们更容易死,太多人想要他的命,杜泉,你也要护他,知道吗?”   楼月生第一次这么郑重地喊她名字,杜泉心中震动,点点头应下来,说:“我一定会竭尽所能。”   “好,记住你说过的话,若有违背,会遭天谴的。”他神情太过认真,杜泉也被感染,举起手指,竟像是宣誓效忠一般。   楼月生忽然揉了揉她的头顶,眼中有万千情绪最后都化作柔和。他笑着说:“你呀,定是个有后福的,生辰快乐。” 第三十八章   有没有后福杜泉不晓得,可她现在过得越发战战兢兢。她觉得自己苦日子过惯了,养出一副贱骨头,三间破屋她住得踏实,现在宫殿似得给她布置一新反倒不安。   总觉得,不太真实。   先前众人都排斥她试探她,那时她反倒活得浑身是劲儿,现在泽秋不打她,陈璜偶尔还和她说两句话,每个人似乎都比之前对她和善,她反倒竖起了浑身的刺,总觉得眼前美好即将消散。   许是看她有些疲倦,开始心不在焉。楼月生便起身告辞,走时还特地嘱咐:“今日是你生辰,不必干活了。看看这些礼物喜不喜欢,对了,银九有台留声机不要了,我放到你屋子里,闲暇时听听,音乐是生活最美的一面,享受吧孩子。”   “谢谢您,楼先生,在这里一直受您照顾。”   “你是个好姑娘,大家都会喜欢你,不用太在意。”他说罢拧熄烟头就走了。   原先木门被卸下换了大红铁门,他那一身雪白走出去就好像红梅林里的雪团子,掉进去就没了影子。   “吱呀”门被关上,杜泉盯着门板看了看,回到屋里打开那留声机。   是西洋的钢琴曲子,她听韦清玄弹过,只是说不上名字,她有限的词藻也很难修饰这种声音,只觉得这悠长的曲子起起伏伏,像是站在了水上跳舞,时而有清风,时而有海浪,像是走出了这樊笼。   她打开那些包着的盒子,有旗袍项链,香水,应该是泽秋和牡丹给的。那位黄颖送的是一盒子口红,包装精美,颜色鲜艳,杜泉拧开看了看又放回去。或许是她疑心过重,反正这些东西……她轻易是不准备用的,怕有毒。   楼月生最阔气,包了个大红包,足足一百大洋。老管家给了她一瓶药丸,说是吃了解百毒。陈璜倒是稀奇,竟包着一柄短刀,刀身细窄秀气,纹饰古朴,刀刃十分锋利,长度正好别在腰间,像只笛子。   她把其他东西都收好,想了想把之前的匕首绑在腿上,又把短刀别在了后腰上,虽有些硌得慌,但用来防身最好。   音乐催眠似的响着,她散了头发躺在沙发上。   柔软的垫子,带有香水味的花瓶,阳光撒进来,一室金黄。   她眯眼看着这些好东西,逐渐打起了瞌睡。   睡梦中她进入一片花田,沿着一条小径走了很久,姹紫嫣红开遍田野,她心都跟着欢愉起来,风十分柔软,抚摸着她的脸,穿过她的发丝,像阿婆的手指。她很放松,俯身抚摸着可爱的花朵,沾了一手香。她放在鼻子上轻嗅,很好闻,茉莉花的味道,这是……这是牡丹身上的香。   “咔嚓”锋利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猛地睁开眼,就对上镜子里自己的眼睛,锐利而戒备,像是一只小兽。   “你可不要乱动,否则我可能会剪断你的脖子。”   杜泉视线上移,看到站在她身后,手上拿着剪刀正给她剪发的牡丹。这女人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不但潜入她屋子,还把她搬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剪发。   “你别太过分了!”杜泉坐得很直,面沉如水,一双眼狠狠盯着镜子里牡丹,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去撕咬。   牡丹一手拿着剪刀,一手用梳子轻柔地梳发,姿势标准,语气自然地说道:“何必动气,我也是见你睡着不忍打扰罢了。外头太阳那么大,会把我晒坏的。我剪发的技术很专业的,以前……以前我给很多人剪,手艺不错。”   “出去。”   “你最好别动,否则这剪刀失了准头,把你这张俏脸毁了,可就麻烦了。”她笑着,抬眼和镜中的福泉对视。   杜泉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鄙夷,说:“你不会以为上次把我害得半死,还想让我同你联手吧?”   “为什么不会,经过上次切磋,我觉得……咱们真是天生绝配。你那不要命的架势我很欣赏。而且,你这人运气好。再厉害的杀手,也杀不死好运的人。杜泉,那邪物是玲珑岛的人,这里关着很多族民,你阿婆就在其中。”   杜泉早就不吃这一套,任她如此蛊惑也只是淡淡地看着她,说:“不用浪费力气了,我阿婆……早死了,我还找做什么?你没见大家对我态度……都不错么?我日后只要好好生活,银公馆绝……不会亏待,何必和你以身犯险!”   牡丹笑了一声,俯身凑到杜泉耳边说:“这些假象,也只有你信。”   “可我觉得,你最假!”她猛地抬手抓住牡丹手腕,将她拿着剪刀的手臂甩开,自己矮身旋转退到了窗边,“唰”拉开窗帘站在日头之下。   牡丹拿着她的团扇遮在额前,双眼眯着看过来,嘴角用力的绷着,骂道:“忘恩负义,与敌人为伍,玲珑岛就是毁在他们手里,你的族人正在受难!而你竟还想独自安乐!”   “少给我讲这些大道理!我的恩,只来自我阿婆,其他人?他们算什么,我不寻仇就不错了,还让我报恩,当年是他们嚷着把我关入溶洞,八年后又是他们要杀我!”   她手上攥着陈璜给的刀,冷锋指着牡丹说:“凭什么要我报恩!”   牡丹神情变换,似乎没想到杜泉是个这么记仇的小混蛋,向后退了几步,走入阴凉处摇着扇子说道:“即便如此,你真想把自己一辈子困在这儿?银九寻到复生方法定然会立刻将你杀死,他不通情爱,除了已死的泉客,其他人与蝼蚁何异。”   “管好你自己吧。”   “杜泉!咱们是一类人,我知道你表面上的所有良善可怜都是伪装的,我知道你骨子里的疯狂、自私、冷漠和狠毒。咱们才是一条路上的,你信不信,明日这里便会地覆天翻,而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跟随我,不然就会死。”   杜泉冷笑:“那我觉得真是抱歉,让你有这种错觉。”   牡丹终是不再多话,杜泉收起刀,指了指门,“慢走不送。”   “丫头,我真的挺喜欢你……”牡丹笑着离开,杜泉看着地上的碎发,“砰”用力坐在椅子里。   牡丹确实剪得不错,至少把发尾都剪齐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黑长发被剪得与下巴平齐,因为柔顺,发尾贴在脸侧,像只乖巧的蘑菇。这发型显得她脖子修长,能看到领口的金丝滚边。刘海高出了眉毛一截,露出清秀精致的五官,有点奇怪,却还是漂亮的,她盯着看了许久,总觉得不认识自己了。   她记得以前,村里的人都说她像猴子,是小怪物,养不熟白眼狼。他们不知道吧,她现在比他们任何一个人过得都好,而且越来越像个人了……   这么想着她忽然笑起来,指着镜子中那个眉清目秀的自己说:“杜泉,牡丹说的一点儿都不假,你可真是记仇,真是个冷心肠。”   她呆坐了很久,和镜子里的自己絮絮叨叨地说话,看着那个人和自己动作一模一样,她觉得,这应该就是她的样子,陌生却漂亮。   秋冬之际,白天变得很短,才下午五点时候,已经暗了下来。她整个下午都在屋子里闷着,日头降得很快,好像只是个闪神的功夫,夜幕便罩了下来。   她去厨房前顺道去门口信箱里查看,这也是她每日要做的事,有时候外头会寄信过来,等闲是没什么大事,但也得每日两次清理。   取了一沓没人收的报纸,一些广告单子,杜泉见最里头塞着一封信,信和底下的盒子绑在一起,她只看到封皮上“阿泉”两个字就知道是韦清玄来过了。   大约是怕银九知道了麻烦,所以只留了信,就没进来。   信上写的字不多,简单的祝福,祝她长命百岁,心想事成。   盒子里放着一对发箍,一个是珍珠的,一个是格子布的,都很简洁素雅,也不太贵重,她用着也不会有负担。   她很开心,取了那只珍珠的戴在发间,正臭美着,一道汽车的强光照射过来,她赶紧退开,眯眼瞧见陈璜开车从外头回来,后座处是银九,他这边的车窗半降,路过时瞥了她一眼,视线落在信封和发箍上,随后冷声道:“做晚饭,端上来。”   说完车窗便升了上去,汽车轰鸣一声,快速向前驶去。   杜泉被尾气呛了个跟头,捂着鼻子咳嗽,念了一句“反复无常”,然后抱着东西去了厨房张罗。银九不知辛辣,不见大荤,她只能做些清汤寡水的东西。   她做得很快,端到银九书房时,屋子里还没有动静,她靠在门上听了听,“还没回来?”   “让开。”   她吓得一哆嗦,手上木盘倾斜,银九长臂一伸便将汤盅捞在手里,另一只手则抓住她的手臂,轻轻一托便将她扶稳。   杜泉看着他手指抓着那汤盅,尖声道:“烫,烫!快放下。”   银九不在意的扫了她一眼,将门推开率先走进去,走到桌前放下汤盅,杜泉见他神情淡淡,便关切道:“刚盛出来的汤,烫得很,九爷您没事么?”   “嗯,无事。”   杜泉点点头,没再询问,退了一步上前摆饭,一边的银九刚洗了澡出来,头发还在滴水,身上薄薄穿了一件青色长衫,身上有股凉凉地薄荷味道。   她盛了饭递到银九手上,随后手腕便被抓住。   “九爷,您?”   银九抬头看他,目光很沉,直直看到她眼底,他略微用力将她往身前带了带,没什么太大的情绪问:“那日,在禁地时,你说……你喜欢我。” 第三十九章   杜泉猛地抬头,她并没有羞怯脸红,而是脸色顿时泛白,因为她想起泽秋的话。   那是她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五天,一大早泽秋就端着一晚苦药过来,她习惯了每日清早看到银九,于是就很自然地问:“银九怎么没来?”   果然,这一句引来泽秋的奚落嘲讽,很难听,句句毒辣。可有一段话,杜泉还是记下了。   泽秋骂了两个小时,大约也是烦了,就靠在门框上说:“其实我本可以不讨厌你,可你非要去招惹九哥哥,只这一点我便容不下你。跟你说句实话,九哥哥原本乃是妖邪,天生不通情爱,唯一的那点儿情意都被某人带走。”   “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有多冷多狠……她此生最厌恶女子亲近,曾有几个像你这般的姑娘仗着他给了几次笑脸便有了非分之想,在那里哭喊着说什么‘爱’,结果……全都被活活掐死,又被割成碎片,扔到池子里喂水鬼去。啧啧,满池子血,比枫叶还红。”   杜泉脑子里涌出一池子血,手脚顿时变得冰凉。   她沉默着,手腕上的力道逐渐增大,她被拽到银九跟前,只要稍稍倾身就能挨到他的腿,他头发上的水滴在她脚背上,很快渗了进去。她不敢看那张脸便直直盯着他头顶的发旋儿,圆圆的一个,似乎带着几分稚气。   “怎么?又失忆了。”银九呵出的气,凉丝丝的扑在她的领口,她不自在的躲了躲,手臂撑着桌面,不让自己倒下去。她扫到他的嘴唇,竟是奇异的嫣红,像是抹了胭脂一样。   她笑得天真,语气轻快的地说:“九爷,这银公馆里的人谁……不喜欢您啊,都喜欢的,楼先生不也……”   “我在问你。”   杜泉快速扫了他一眼,见他脸上毫无暧昧之色,嘴角绷成一条直线,果真是生气了。“喜欢”这两个字,难道冒犯了他?   可是,之前相安无事,怎么拖到今天发难?   见银九依旧阴沉地盯着不放,杜泉索性跪下,环手抱住他的腿,无比诚恳道:“我被九爷救了多次,发自……肺腑的感激,那日口不择言,实在是被吓坏了!其实,我是尊敬您,敬仰您,就和……楼先生、老管家那样,真的,我不是针对您的……”   “是么?”   “我真不是……有意冒犯,以后再也不敢了,我知道……错了。”她紧张地抱着银九的腿,既担心被一脚踢飞出去,又怕被一掌拍死,闭着眼大声的回答。   银九垂眼看着他,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瞳仁,他沉默了许久,缓缓松开她的手,靠坐在椅子上,淡声道:“韦清玄来过。”   “是”杜泉松了口气,连忙又说:“他没进来,只留了东西,为我庆祝生辰。”   银九没再追问,淡声道:“那把短刀名为纵横,是我年少时所得,拿去防身吧。”   杜泉这才知道刀是银九所赠,顿时心里很是感激,方才升起的尴尬也不见了,磕头谢道:“九爷大恩大德我……”   “进来吧。”   杜泉闭了嘴,回身看向门口,就见陆吾立在哪儿,黑漆漆一团与夜色相得益彰,她站起来拍了拍膝盖,转身走了出去。   越过陆吾时,他忽然递来一个油纸包,依旧温和道:“小店点心,请姑娘品尝。”   杜泉躬身接过,他便进了屋。“砰砰”门窗齐齐关严,将她挡在外头。   牡丹说明日会地覆天翻,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和银九说一声,也让他有些准备。   可又觉得自己在杞人忧天,银九难道不会戒备牡丹么,他或许早有准备呢,自己去说的话,可能又要落个多管闲事的名头。   于是深吸了口气转身离开,路上铺了落叶,走在上面,会有“咔嚓咔嚓”的声音。   “呼”一阵妖风沿着地面旋转经过她身侧卷到牡丹那院子,她顺着风的方向看了一眼,牡丹院里黑漆漆没有一丝光亮。就好像牡丹那双眼……无底洞似的,装满了秘密。   满天星斗,层层叠叠,像一张大网悬在头顶,月色明亮,周围却好似染了红晕,她用手背揉了揉眼,又伸开双臂胡乱的挥舞了几下,试图撑开一个口子透透气。   “大晚上,你发什么神经!”一个阴沉沉声音从背后传来。   狗刨似的动作猛地停下,杜泉缩回手脚看向陈璜,就见他手上拎着一个袋子,里头散出血腥气,她捂着鼻子退后,说:“你又……杀人了!”   “放屁,什么叫又杀人!老子何时杀人了!”   杜泉放下手指,指着那袋子,“那是什么?”   陈璜捏着袋子瞥了她一眼,不客气道:“用你管吗?赶紧回去睡你的觉,成天多管闲事!”   “谁愿意管你……真是的。”她嘟囔了一句,见这个混账玩意儿攥紧手上的刀似乎要发怒,便拍了拍身上的灰转身回了屋。   这一夜,她又失眠了,只在后半夜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天就已经亮了。才刚收拾妥当,门上就传来敲门声。她迟疑片刻,出去打开门,果然又是牡丹。   “阴魂不散!”她正要关门,牡丹上前一步抬手撑住门板,差点贴到她身上,杜泉被吓了一跳捂住胸口连忙后退。   牡丹勾唇轻笑,说:“怎么,看你这神情,很不想见到我。”   这还用说嘛?心里没数?   杜泉咬牙站在门边,脚还卡着门,淡声道:“什么事?”   牡丹今日打扮得素净,穿着一身银白色碎花洋裙,打着白伞立在门外。轻笑着指了指大门外说:“韦大少来了,你不去迎接?他可是你的大恩人呢,当初若不是他,你可就被当做妖物烧死了。”   杜泉皱起眉头,神色不善地看着牡丹,说:“看来,你对我的事……还真是清楚。你这本事不去做间/谍真可……惜了,军队里若是多了你,咱们早把洋人赶走了,窝在这里,还真是……屈才。”   她现在嘴皮子已经越来越利索了,虽然说话时偶尔磕巴两句,但她说得慢也说得清楚,牡丹拨了拨额前头发,嘟唇道:“谬赞了,我不过是零星得到一些消息,便自己猜了猜。”她两只手指比了很短一截,俏皮地回了一句。   杜泉:“所以呢?又打算要挟我?”   这么费心思,杜泉都要佩服她了。   牡丹翘着手指摆了摆,柔声道:“怎么能叫要挟,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照应一二不是挺好么?咱们都是银公馆内的外来客,是被束缚在此的可怜人,如今银九对你另眼相看,只要你曲意承欢,何愁不能挣个自由身。男人嘛,动了情,心就软了,就舍不得杀你。”   杜泉眯眼看向她身后的树林,林间有鸟儿跳跃,不知在叽叽喳喳说些什么,她收回视线看向牡丹,懒懒道:“银九的主意,我可不敢打。”   牡丹倾身向前,捏着她的下巴说道:“既如此,杜丫头,不想给自己找一条后路?你难道真要等在这里给那死鬼做魂器?韦大少也爷人品样貌俱佳,和你又有情分,你日后做不了正房,做个姨太太后半辈子也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你阿婆也能跟着享福呢。”   她说话时自带着一种倨傲的腔调,杜泉以前觉得她这样风韵天成还挺羡慕,可现在再看,只觉得装腔作势,虚伪至极。   这种恶心的怂恿,她真是觉得厌烦。   索性不客气地说道:“韦少爷生在云端,我和他天差地别,所以,我只是倾慕尊敬,可从未有过什么想法。倒是你,长得这般国色天香,怎么不去楼月生那里示好。他比银九风流多了,身边不知多少女人,与其怂恿我,你自己去多好。”   “他可不行。”   “怎么个不行?因为你喜欢他?”   “话不乱说。”那美艳的脸变了变,总算不再那么坚不可催。   杜泉笑了笑,指着楼月生的那个院子说:“不是么?那你为何学着他抽烟,为何住他宅子后头,即便那里破败不堪,你也不换一处。为何只要他在,你就穿素色裙子。为何偷拿他送我的发卡,还要偷听我和他说话。”   她从兜里拿出发卡晃了晃,说:“我一直将它放在屋内,你是怎么捡到的?我听楼月生说……这东西是稀罕物,是认主的,我用着它就会璀璨夺目,而别人拿着就会暗淡无光,甚至烂掉,而你还我时,它底下都锈了一块,可见……你留在手里没少动心思吧。”   牡丹手指捏紧伞柄,眼神锐利阴狠,是被戳破心事后的恼羞成怒。   杜泉心里痛快,将她推出去后随手关上门,淡笑着说道:“我猜,派你过来的人并不希望你和银公馆的人有牵连吧,毕竟,人一动情……心就软了,就舍不得下手了。”   刚走出两步,她就被牡丹拽住胳膊,她回头问:“还有事?”   “杜泉,你可别忘了,你阿婆的消息只有我……”   “只有你会想法子害我。牡丹,别在这儿白费心机了,今天不是要地覆天翻了么,赶紧回去等着吧。”   牡丹用力攥紧她的手臂,冷声道:“银九若是知道你和玲珑岛的关系,若是知道青萍乃是你祖母,他定会杀了你!”她掰正杜泉的身子,沉声道:“那时候,你谁都救不了。杜泉,你真的敢信银九的话么?你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东西么?”   “他是这片土地的守护神。不信他,我还信你吗?你又是谁?你又藏着什么秘密?”   牡丹咬着牙说道:“他是活了千年的妖物,他是幽冥戾气所化,是妖邪!什么守护神,不过是罪孽太深,难入仙籍,才被拘在这个地方赎罪!你知道有多少人盼着他死,多少人在等待时机……”   牡丹戛然而止,越过她往后看去。   杜泉也回身,就见银九和泽秋往这边走过来。牡丹神情一变,微微笑着替她拢了拢领口,温声道:“天冷了,可不能穿得这么单薄,我给你的那些衣服这几日正好穿。”   银九不知听没听到先前的话,神情淡淡地在她们身上瞥了一眼,没什么情绪,继续往门外方向走去。   反倒一旁的泽秋笑眯眯地问:“你们两个刚刚在说什么?牡丹姐似乎不大高兴啊。”   牡丹反应迅速,顿时笑起来,揽着杜泉的肩膀,说道:“就是闲话家常,杜丫头这几天结巴的毛病似乎改了不少,我便想着多和她说说话,健谈些,日后也能更好的伺候九爷。”   泽秋的笑顿时消散,不屑道:“九哥哥最讨厌聒噪,想好好伺候,不如变成哑巴。”   杜泉低头翻了个白眼,心想:“你那么喜欢往银九跟前凑,你怎么不变成哑巴!”   她懒得理那两个人,拨开牡丹的手臂走到银九身边行了个礼,说:“九爷,韦大少爷带着……巡捕房的人过来了,要带进……来吗?” 第四十章   银九脚步不停,听到杜泉要把韦清玄带进来,看了她一眼便抬手拦下:“不用,我正要出去。”   “那……”   “他们来找陈璜。”   杜泉奇怪,忙问:“出了什么事?”   泽秋冷声道:“还不是你招惹来的瘟神!自从来了龙海市便弄了个劳什子特务处,成天盯着我们,比苍蝇还恶心。不过,他倒是对你一往情深,觉得咱们这里是狼窝,一门心思要将你救出去呢。”   杜泉:“我从未和韦大少……”   “那你这本事可大了,什么都没说,韦家大少爷却为你忙得不可开交,听闻他一直不娶,估摸着是给你留了位置呢,我倒是好奇你们之前有什么私情,值得他……”   “莫论他人长短!泽秋,你去将陈璜找来,杜泉,你跟着我。”银九打断泽秋的指责往外走去。   杜泉“嗯”了一声,快步跟上去。牡丹没跟来,自顾自回了院子。   她看了银九一眼说:“九爷,不是我。”   “嗯。”   “真的,不是我。”   银九忽然顿住,侧身看着她说:“韦清玄,韦家长孙,肩负振兴家族的重任,断不会因为一个女子就来得罪银公馆,他之所以咬着银公馆不放,定是还有其他缘由。”   “对,是。”她重重点头。   “所以,不必解释。”银九看了她一眼,又继续往前走去。   她笑了笑,又快步追上去,快走到大门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昨晚碰到了陈璜,他拿回一袋子东西,散发着浓重的人血味,温热新鲜,是新死不久,按照他那袋子的大小,很像是装了头颅或是内脏之类的器官。   她有些担心,就问银九:“陈璜,他……他杀人了么?我昨晚看见……他拿了东西回来。”   银九侧头看了她一眼,说:“没有。”   “那他……”   “陈璜,不杀人。”   可她隐约觉得,这次陈璜怕是会有麻烦。韦清玄不会平白的过来抓人,定是拿了什么证据。   她心里不安,正要问银九该怎么办,就见陈璜一身黑衣像乌云似的从一条小径荡过来,他精神尚好,不似昨夜那么颓丧。只是神情很不耐烦,看着院门方向不屑道:“九爷,我自己去便好,那些人能把我怎么样,我又没杀人。”   “走吧。”银九没理他,转身向院门走去,陈璜挠了挠头愤愤地跟了上去,黑着脸也不知道在跟谁生气,杜泉迟疑了片刻也跟上前去。   韦清玄今日带了六个人,同他一样穿深色警员制服,皮质的腰带紧紧束在腰间,将他们勾勒得挺拔修长,皮带上绑着枪和警棍,高筒的黑皮靴底子很硬,踏着地面“砰砰”极有气势。   他手上拿着黑色手套,背着手看过来,先是在杜泉脸上看了一眼,面色稍缓,随后向银九微微颔首,待看到陈璜时面色沉了下去。   “陈璜,请跟我们走一趟。”他走上前,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逮捕令”三个字,对银九说:“近三月以来,公租界、法租界及老城共二十名精壮男子被杀死并且被挖空内脏,有证据显示,银九爷,您的这位下属陈璜涉嫌行凶,请跟我们回巡捕房接受调查。”   银九看了眼逮捕令,面色不变,淡声道:“什么证据。”   “到巡捕房后,我们自会呈上证据,银九爷,您和前探长私交好,所以诸如圈禁女童,活人试药等事便被遮掩过去,可现在巡捕房大洗牌,那些收受贿赂的人全被撤职,龙海市是法治社会,由不得某些人兴风作浪。”他回身对同伴说:“铐上!”   有人上前,银九抬手拦下,说道:“银公馆的人还轮不到你们来管教。韦大少,我答应跟你去巡捕房,无非是想看看谁在背后搞鬼,而不是认罪复伏法,你的那些小动作最好收起来,免得最后不好收场,我这个人很讨厌规矩,咱们,各自行个方便。”   杜泉看了看一脸不爽的陈璜,又看向面色冷然的银九,迟疑片刻后,上前说道:“韦……处长,我是银公馆的管家,请让我也一同去吧。”   韦清玄对着她时态度稍缓,但说出的话依旧强硬。“杜管家,我们要对这位陈先生住所进行搜查,请带路。”   可真高看她,是什么错觉让他觉得……她有这个胆子及本事领人进去搜陈璜的屋子。   她勉强维持了面上的平淡,说道:“银公馆并非寻常……住宅,银家为龙海市的发展做了……不少贡献,这都是有目共睹的。韦处长,您这么带人闯进去……搜查,若是搜到了也罢,若搜不到该……如何自处。”   韦清玄点点头,随后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叠相片,约摸十三四张,他戴着手套,将画面翻转过来,向银九展示,说:“昨天午后3点左右,我们的探员在公租界清河湾附近的彩凤成衣铺后门处拍到陈璜,和他说话的这位年轻人在昨晚夜里9点左右被杀,心脏被盗。这张,是五天前,午后四点,在县城翡翠大街87号烧饼摊上拍到的陈璜照片,他对面坐着的中年男子,死于当天夜里7点,尸身被扔在院中,心脾被盗。当晚有人看到陈璜的身影在附近逗留……”   一桩桩一件件,一直回溯到两个月前。这相片上十几个男子全都在和陈璜见面之后的夜间被杀。   银九平静地看着,银璜则皱眉若有所思。杜泉从韦清玄手上接过那些照片,把照片拿到近处仔细看,就见画面中陈璜和一些男子或坐或并肩走路的照片,陈璜面色淡淡,一身黑衣冷酷到底,看向那些人的眼神阴沉又专注,像是在盯猎物。   杜泉只看了一眼,对上那肆无忌惮地眼神后也觉得有些害怕。   韦清玄将他们的神情收入眼底后,说道:“尸身内脏缺失,头颅被割后又用红线缝合。看伤口应使用短刀,窄细锋利,因功法深红,一刀便将头颅割下,现场有很多血迹,所以……是死者活着时便砍头。其手法和陈璜早前替九爷清理门户时一模一样,伤口,凶器,还有这红线……”   “凭这些,就说陈璜是凶手?”   韦清玄又拿出尸身相片,银九侧身将杜泉挡住,过了一会儿,说道:“并非陈璜手笔,请韦处长继续追查。”   “九爷倒是会说,一句陷害,就要替下属脱罪么?”韦清玄收回相片,又说:“这相片上的人总不是假的吧。他为何那么巧同这些人见面,又那么恰巧,这些人全部在同一天被杀害。每隔五日便会行凶,龙海市人再多也经不起如此杀戮!”   “这些问题,你该问凶手,韦处长。”   韦清玄定是知道银九难缠,听到这话也不生气,而是笑了一下说道:“九爷,陈璜今日我们必须带走,您若是同去我们不拦,可若妨碍公务,特务处便要得罪了。”   杜泉立在一旁,闻言上前说道:“你们,为什么那么早就照了陈璜,有人,在跟踪他么?既然有时间照相,又为何没有阻止惨案……发生。”   跟踪是不光彩的,可既然有人跟着,那些人怎么还是死了?   她说完在场的几人都看过来,似乎都有些吃惊。   银九嘴角微勾,转而看向韦清玄,说道:“杜管家说的没错,特务处既然有功夫跟踪陈璜,那为何不保护好那些死者,是因为无能吗?”   “我们有警探曾在案发现场被陈璜打伤,他当时正在窃取内脏。”韦清玄冷静地回答,看着陈璜腰间的刀说:“人证,物证俱在,可以拿回去比对。”   银九不屑,侧头看过来,说:“杜泉,将纵横刀拿出来。”   杜泉心中“咯噔”一下,扫了眼陈璜,他将视线移开,她抿了抿唇从后腰处抽出短刀递给韦清玄。   银九:“短刀而已,铁匠都会打。杜泉有,我有,武器铺也有,难道我们都是杀人犯?”   韦清玄看着短刀,说:“阿泉哪有那般力气。”   “她没有么?能操控苍牙刀的人,砍人头也不费吹灰之力。韦处长,你将她带回龙海市,难道不知她体内封印着什么力量?就没有私心?”   韦清玄气极,怒声道:“我当然没有!”   “你去过玲珑岛吧。”银九十分平淡地问了出来。   杜泉猛地瞪大了眼睛,她连忙看向韦清玄,却见他也有些不可置信。   银九看着韦清玄,像一位长辈看着一个胡闹的小孩子,他说:“依我对你们韦氏一门的了解,杜泉若只是寻常人,你必定不会多事。你将人带回,又偏巧安排在广济医院,那是银家势力,你放着自家经营的三家医院不送,却送到我眼皮子底下。听说当初杜泉寄出的举报姓恰巧就落到姓王的女子手中,那女子是你七堂哥妻子。”   杜泉脸色苍白,站在太阳下却觉得冰凉刺骨,她游移的视线看向韦清玄,他连忙解释:“不是的,阿泉我没有刻意安排,真的,你相信我。”   银九笑了笑,“不是刻意,那这些事一定是巧合了。只是我很好奇,你那么心疼杜泉,为何手下在汇报她被开除,生活艰辛后你没有替她安排个好去处,而是推到那间成衣铺,据我所知,那一片五条街的地皮都在韦家手里,那一代十年前曾闹鬼,诡异死去三十几人,你不会不知道那铺子古怪吧。”   他今日破天荒的穿了一身黑,手上拿了一串黑色的珠子,从出来时便一直在手中把玩,徐徐道来时像老僧在讲解迷惑。   可这些话当着韦清玄和她的面说起,却像是狠狠地撕开他们之间一直都没有深究过的伪装。   韦清玄一向得体,此时银九字字诛心,他十分难堪,方才那盛气凌人的姿态荡然无存,提高声音说道:“我今日是来逮捕陈璜,和阿泉并无任何关系,银九爷,请你不要顾左右言他。”   银九点点头,让开门的位置,说:“想搜查也可以,出了任何事都与我无关。银公馆里不单单养人,还有些不可明言的怪物,若你们其中谁被冲撞,或被吃了,杀了……我银九概不负责。”   韦清玄手搭在腰间的配枪上,神情森然,目光冷冷地说道:“故弄玄虚,特务处岂会怕你!”   “哦?那请吧。如果还有人活着出来,那陈璜就由你们带走,若查的属实,任凭处罚。我最是守法了。”   “走!给我搜!”韦清玄不想留在原地和银九打嘴仗,大约是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利的话,于是,明知院子里危险,却也带人大步进了公馆的门。   店门缓缓打开,露出院内绵延不绝的一地金黄落叶,就好像……金子铺的黄泉路,进去就出不来了。 第四十一章   杜泉看着他的背影,担忧道:“不用管吗?”   银九拿出怀表扫了一眼,侧头看她,说:“怕他受伤?”   “嗯……”   “那你进去救他,死了,银公馆替你收拾。”银九冷冷笑着,眼睛里却丝毫没有温度。   杜泉无奈,只好说:“韦处长在这里出事,九爷会被连累。”   银九眉眼融化了些许,说道:“你可真小瞧他了,能从玲珑岛出来的人,小小银公馆,可真困不住他。”随后对陈璜道:“去打听,南疆那边都有什么人来。”   “九爷,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杀人引我过去,再让韦家这狗崽子来针对我?取内脏的那些人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若有亲人的,我也会留下一大笔钱才动手的。奶奶的!那么多坏人不抓,追着我作什么!”   杜泉听他振振有词,便说道:“你做得终归也不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事,人死后也就那么一副皮囊,你还不让人家安息。抓你也对。”   陈璜冷笑,“好事?你不也会挖人心么?我看面馆那男人死时也挺害怕的,你怎么不将自己的还回去。”   “面馆那两兄弟你杀的?”   “杀他们……我还嫌手脏。”   “那你当时在附近。”杜泉笃定地说。   陈璜对她翻了个白眼,不想再理会她,杜泉觉得自己似乎有很多事都不知道,正想多问一句,就听着公馆内发生枪响。“砰砰”接连打了好几枪,   她吓了一跳就要往里面跑被银九拽住手拉到身侧,“老实待着。”   “里面开枪了!”   “我没聋,听得见。”   杜泉佩服他的淡定自若,心中安定了些才发现自己被银九牵着,她吞咽了一下,抬眼看着银九的下巴,说:“九爷,你知道我是玲珑岛的人,知道我是青萍孙女。”   “知道。”   她动了动手指,却还是被他紧紧抓着,又问:“你知道我一直……都在找阿婆么?”   “若我说,她不在我手上,你信么?”   杜泉对上他的眼睛,清澈坚定,沉默片刻后说:“我信,我只信你说的。”   银九笑了一下,喉结滚动,嘴角勾起,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些,略显纵容道:“还算你聪明了一回。我确实去过玲珑岛,但那里之前已经遇袭,青萍和你们村的好些人都失了踪迹。人们说是水妖报复卷走了他们,可我倒是觉得……有人在谋划什么。”   “九爷,玲珑岛上究竟有什么,你们为何要闯?”   小的时候她就知道村子里用某种法子养了水鬼或是其他妖物,有怪蛇怪凶鸟,只要踏入领地,就会被击杀,这么一想,韦清玄能耐确实不低,她当时只觉得他受伤可怜,还觉得自己是恩人,或许,以他之能其实根本就用不着她。   岛上饲养的那些东西被挡在村外十里的地方,从不祸害乡民,只为抵御外头一波又一波的侵入者。那些外来者多数时候会被直接杀死在海里,染红一片水域,那时候长着尖牙比鹰还要大的鸟儿就会在那里盘旋。   巡逻的船只吹响号角,村长便会带人前去绞杀,村子里的男人都有强壮的身体,女人都能生很多的孩子,每年都能繁衍出很多的孩子,那些孩子被筛选,有的送入学堂,有的送去后山,有的……杀死。   以前只以为是习俗,不觉得奇怪,可出来久了,才觉得那里有许多诡异的地方。   她脸色苍白的捏紧手指,在黑洞里待了八年,再出来时她以为终于解脱,却只看到戴起了白色面具的村民,他们不叫她的名字,只唤“妖孽”。   明明就不是妖孽,她只是阿泉呀。   “你已经不在岛上,不必害怕。”杜泉这才意识到自己把银九的手指掐了很深的印子,于是连忙甩开,一叠声道歉:“对不起。”   连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对不起谁?   她沉默的看着大门,说:“九爷,那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爹娘是谁?阿婆又是谁?村民们为什么要杀死我。我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非得死不可。”   银九转身看着她,目光温和,像日光下一片柔软的青草地,将她包裹着。   他说:“你是杜泉,还能是谁?”   “可我,都没有来处,他们说得不一样,我都搞不清了。”她委屈的低下头,她也想在梦里看看父亲母亲的脸。阿婆……她只会说那是两个死人,不必再记得。   可是,没有来处,就只剩去处。   她经常午夜惊醒,感觉自己靠坐在一个光滑的石面上,底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灰白天幕,没人在上面拉着她,就只能苦撑着,挣扎地太厉害就要掉下去。   她又说:“为什么倒霉事都让我赶上了。”   银九抬手在她头顶按了按,将她的头发拨到耳后,露出小小的耳垂,他手上拿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快速动作,就钉在了她耳朵上。   “嘶”血流了出来,银九用一方素帕替她擦拭,说道:“那就把我当做去处,不论你从哪里来,在你死时也不必害怕,那里有我。”   她忽然就想起老管家的话,他曾说“银九并非好人,但重信,世间再没人比他更值得信赖。他不屑背弃,若哪日他允了你什么事,那定会守信,直到他死。”   此番深情堪比重诺,杜泉忽然觉得地下伸出了一双手,拽住了她随时要飘走的身子。   她没再抱怨,微笑着点点头。   转头见陈璜冲她翻白眼,也不甘示弱地做了个鬼脸,背着手往银九身侧挪了挪。   院子里忽然又“砰”一声,伴随着野兽般的吼叫,接着又是一阵枪响。   她收敛了得意,不禁还是紧张起来。   对韦清玄,她恨不起来。毕竟,那是她从暗无天日的溶洞出来后真心依赖过的人,在漫长的时间里,这个人是她全部希望。她不想这么轻易就去怨恨,她更愿意相信,他有自己的不得已的苦衷。   不管怎么说,他的计划里……并没有要她的命不是么?   所以,在里面枪声阵阵却不见人影时,她的担心也是真的。   “轰隆……”正在他们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门口时,一排警车快速开到了银公馆门前。   银九笑了一声,自语道:“一刻钟,来得,太慢。”   杜泉随着他转身,就看到近百名警员背着枪跑过来,为首的男子眉目俊郎,四十岁上下,看着很正派,他披着军绿色大衣,身子结实,看装扮是个有职位的头目。他面色凝重地快步过来,摆摆手,身后七八个人便径直往大门内跑去。   那人很快冲到银九,站定先是行了军礼,随后便鞠了一躬,十分抱歉道:“9区警探巡逻时听到公馆附近有枪声,九爷没受伤吧。”   “多谢卢局长,竟劳烦您走一趟。看来新的警车都送到了警局,如何?趁不趁手。”   那位卢局长笑得真诚,指着那些警车感慨道:“这是现在最先进的警车,全部都是进口。新的警服也比之前好了很多,不但结实耐用还十分保暖,警署上下都十分感谢银九爷。您捐到警校的款项也全都到位,因知道您不喜张扬,校长还专门让我来给您鞠躬致谢,有了这些钱,便可以配备最先进的武器,也能更好培养人才。”   银九一直浅笑,颔首示意卢探长不必在意,彬彬有礼道:“作为龙海市市民,理应为守护我们的警员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他话音刚落,一阵嘈杂声便从院内传出来。有人惨叫有人怒骂,伴着杂乱又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先前进去的那些人就被拖了出来,其中也就韦清玄好端端站着,剩下的几个均血淋淋躺在地上,也不知还活着没。   陈璜哼了一声,说:“真是自不量力。”   韦清玄略微有些狼狈,帽子不知踪影,身上还有被利爪挠破的伤,他看着脚边的弟兄,再看到银九那淡的不能再淡的神情,怒火攻心,拔枪便指向银九,杜泉大吃一惊迅速拦在银九身前,“韦少爷,您要做什么!”她声音很尖竟盖住了那位卢局长的声音。   “你这个……屠夫!”他痛斥了一句,双目赤红似乎在里面遇到了十分惨痛的事。他又看向杜泉,眼中似乎有泪在闪烁,说道:“傻瓜,他用你护着吗!他会害死你的知道么!”   银九拨开杜泉的肩头,眼神如刀,似要杀戮,一旁的陈璜刚要出声便被他抬手拦下。   他向韦清玄身前迈了两步,胸口撞到韦清玄的枪口,因比对方高出半个头,这个距离他只垂下来眼皮,他笑了一声,似乎在嘲讽,讽刺这无知凡人竟敢拿枪指着他。   “谁给你的胆子,竟如此放肆。”   银九毫无情绪地问了一句,周围寂静,只听着韦清玄喘着粗气试图反驳,“法/律!是我龙海市的法律,你盘踞此处,却不遵循规则,肆意残害那些无辜市民,总有一日会被所有人讨伐!”   “法吗?不对吧。韦家盗贼起家,烧杀抢掠什么不做,竟和我讲法。我倒是觉得……你是闻着铜臭气来的呢?大少爷!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韦家这几天招兵买马,还把圈养的死士也从万狼山偷运回来,怎么,打算里应外合,夜袭禁地,把那金山银山占为己有?”他笑了笑看了卢局长一眼,“或是,要和某些人分赃。”   他说完,一旁的卢局长奇怪问:“这……二位是不是有误会。” 第四十二章   银九瑶瑶头,看向卢局长,略有些苦恼地皱眉说道:“局长,这银公馆地底下埋着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我很怕人抢走,寝食难安。”   卢局长哈哈笑起来,分明斯斯文文的一张脸,笑起来却像是洪钟,笑完指着银公馆大门说:“这种话谁信?都是旁人误传,谁不知道此处早先是乱葬岗,若没有银家祖辈在这里重建,哪有今日这繁华。什么金银,都是扯淡!”   说罢连忙向旁边人摆了下手,韦清玄的枪便被缴了。   他抹了抹脸,走上前拍了拍韦清玄的肩,说:“韦处长,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你是警探,怎么能在市民家里胡乱开枪!银九爷每年向社会捐赠大量财物,支持政/府工作,是荣誉市民,你可不能再乱来了。”   卢局长知道韦清玄职务,更知道他的背景,韦家大少爷,年少有为,善名远播,所以当下也没破口大骂,而是语重心长地嘱咐了几遍,让他记住自己身份,不要让警局为难。   “警员的身份是保障市民安危,你一直颇为稳重,相信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说完又赶忙到银九跟前一顿解释。   银九十分大度,不急不怒,像个十足的老好人,只是说出的话却有点膈应人,他说:“韦处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立功心切我能理解,只是这火烧得有点急,竟往我银家头上烧,着实有点不懂事。”   “是是,对对,对。”卢局长点头如捣蒜,十分客气,韦清玄闷了一肚子气,抿着嘴不想再搭话,他有他自己的傲气,不想认栽。   银九扫了眼路上滴答的血迹,痛心道:“好在局长今日亲自过来,否则,我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那些殉职警员,我会出资安葬,家属那里的赔偿楼月生也会尽量处理妥当。都是神勇之人,理应尊重。只是,卢局长,您回去后务必同韦处长……好好说一说,什么叫‘保卫市民’。不能因为韦处长家族尊贵,便默许特权,毕竟韦家……从来只顾着自己发财,不会给你们警局一个子儿。”   韦清玄咬着牙,怒声道:“韦家祖祖辈辈便在龙海市,对这里贡献所有心血,守护这里的安定。银九,你少血口喷人!”   银九拨着珠子,不紧不慢道:“看来韦少爷对我积怨很深。”   “是你自己!狠厉暴虐,作恶多端,不容于世。”   卢局长听到这话脸色也难看起来,紧紧抓着韦清玄的胳膊不让他乱说话,毕竟是在警局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能爬到局长位置,至少要有眼色,他拍了拍胸脯保证说:“九爷见谅,韦处长刚从外头调回来,许是对您有所误会。在龙海市谁不知道您九爷最是宽容仁厚。我今日回去一定和清玄好好谈谈,让他深刻检讨。”   银九点点头,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说:“几位慢走不送,我还要去九安山给故人扫墓,就不招待了。”   “九爷请,实在抱歉,我们这就走。”   “等等!”   韦清玄抬起头看着银九,倔强地挺直腰背,说:“银九爷先前说了,只要有人站着出来,陈璜就必须带走。”   卢局长拧了眉正要训斥他,银九却点头说:“好。只是,你今日带走他,就得承担后果。”   “我自然会承担一切后果!”   “陈璜。”银九招来陈璜,看着他嘱咐道:“莫要太贪玩,莫要弄出人命来。”   “是,九爷。”陈璜无所谓的耸耸肩,自己率先上了警车,没有半分罪犯的样子。   韦清玄被好几个警员押着离开,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看向杜泉,似乎想解释什么,却还是咽了回去。   杜泉看着他被人按着肩窝在椅背里,脸色发青,重重捶打着椅背自责又愤慨,是从未出现过的样子,令人心酸,他其实也不过才20出头,再老练深沉遇到狡猾的银九也还是嫩了些。   “我们走。”   杜泉“嗯”了一声,问:“给谁扫墓?”   此时楼月生开车出来,他今天也罕见地穿了黑色的西服,戴着黑礼帽,金丝框眼镜,嘴角含着烟,降下玻璃向他们招手。   “上车。”   杜泉穿着一件蓝色的旗袍,犹豫着要不要换,就听银九说:“他喜欢蓝色,走吧。”   既然银九发话,她也没必要在浪费时间,左右不过是个陪衬,穿什么衣服都没关系。于是拍了拍褶皱跟着坐到车里,楼月生此时已经灭了烟,窗户大开着透风,她头发被吹得乱飞,便将两只手护在耳边压着发丝。   银九坐好后,一边将车窗摇起来,一边说:“一位老伙计,青衣。”   杜泉顿了顿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先前的话。   只是“青衣”这名字……听着十分耳熟,就低着头在脑子里搜索,银九又说:“青门的头目。”   “就是老县城的那个大盗侠?”   楼月生听到这话笑得很大声,说:“侠?不就是个贼,只是偷抢了一辈子最后连块墓地也没挣来,劫富济贫将手下养得风风光光,唯独自个儿臭了名声。活着时候我行我素,将人都得罪干净。死了反倒有人怀念,又是建祠堂,又是悼念缅怀。那老小子在轮回上拿了这么多供奉,大约也能投个好人家了。”   银九看着窗外,说道:“自己的事做明白足矣,旁的话多说无益。”   楼月生怪声怪气地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杜泉从后视镜里看向自己身侧的银九,他剪短了头发,利索很多,眉宇间蔚然而清秀,显得年纪很小。垂眸看书时,身姿依旧挺拔。   只是,他似有心事,半天都不翻一页,细长的眉往中间攒拢,忧郁而深沉。   难道是感怀青衣么?   她抿了抿唇,低声安慰道:“能有好友两三,真心挂念,想来青衣前辈也是欣慰的。九爷,还请不要太难过了。”   银九抬眼看她,说:“我不难过,只是路程太远,无聊。”   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杜泉见他看向窗外,便点点头,坐了回去。   后来,她睡着了。   半路上,楼月生停车买东西,她被一群人的争执声吵醒,似乎买卖没谈拢,两伙人打闹得厉害,她贴着玻璃看着那些人吵得面红耳赤,便揉了揉肩坐起来,身上盖着一块薄毯,她心中柔软,连忙向银九道了声谢。   他“嗯”了一声,继续翻书,一只手臂撑在车窗上,另一只手随意地翻着,太阳斜斜照进来,照得他头发金黄,皮肤也红润了许多,更好看了。   她一边叠那毯子一边偷瞄了两眼,觉得此刻……银九整个人都散发着青草气息。   “咳咳,那个花痴,出来帮忙,我的腰都快断了。”楼月生从老远的地方向着这边叫嚷。   杜泉脸上发红,连忙跑了出去,“唉,好,楼先生你小心,先放下……”   她关上门,风吹进来带进一股寒气,银九勾唇笑了笑收起手臂,侧脸看向那个慌张接过楼月生手里东西的丫头。   “真傻,谁的话都信。”随后又低头看书,却是半个字都看不进去。   楼月生熟练地在各店铺买了花,两坛子酒,几个油纸包,还有一篮水果,杜泉帮他分担了一半,跑到前头打开车的后备箱。   “啊……”   她手上的纸包掉了一地,吓得跳起来退后了十几米远,还抽出后腰上的短刀对准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两副白骨架,完完整整,连手指都根根清晰,它们就侧躺在那里,身下垫着黑布,微微蜷着身子像在十分舒服的睡觉。那两双黑洞洞的骷髅眼齐齐对着外头,像是在专注的看着什么,杜泉毫无准备下看到这一幕,顿时想到苍龙山石室内的姬无命。   当时她也是这么被盯着,那黑洞洞的眼眶里就好像盛了目光,正在打量她似的。   骨架极白,白得发光,和楼月生平时身上的那身白西服一样刺眼。   楼月生被杜泉的怂样逗得哈哈笑起来,走到前面去开车。   杜泉惊魂未定的坐回去,银九正拿着书翻看,侧头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   “后面……骷髅。”   她被成衣铺子里的那些木头模特吓过几回,见到那东西仍然心有余悸,坐下来后脸色还不好看,手肘杵在膝盖上,头低着,发丝垂在脸侧。   银九抬手将她脸抬起来,指尖在她下巴底下挠了挠,像是逗猫一样,随后说道:“月生现在是警局的法医,他车里的东西,其实都是假的,是用一种特殊材质做的模型。”   杜泉这才稍稍缓和了些,“假的,原来是假的,我就说嘛。”   她真以为这楼月生平日装得文质彬彬,得体雅致,其实私底下藏着不可见人的怪癖。   陈璜,盗内脏睡棺材,已经是个问题少年了,他如果也跟着古怪扭曲,那她日后可就真不知该找谁请教聊天了,她内心一直觉得,整个银公馆只有楼月生活得最像个正常人,所以,她挺希望楼月生能保持自己的正常水平,千万别变态……   “还疼吗?”银九合上书忽然问。   杜泉感觉两只冰凉凉的指尖捏在她耳环上,碰了碰她有些红肿的耳垂。   她缩了缩脖子,有些羞怯地说:“不……不疼,已经长……好了。”   “还有些肿。”银九凑过来看看,气息吹拂着脖子上的碎发,一阵酥麻沿着她指尖直直冲到头顶,脸更红了。   她避开了些,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的!”   银九两指又捏住她的下巴,指尖在她嘴唇上抚了抚,杜泉瞥了眼开车的楼月生,连忙去掰他的手,谁知银九猜到了她动作,松开手的同时又抓住她手指,拽到嘴边咬了一口,于是杜泉手背上便多了一圈牙痕。   “你……”   “香甜的味道。”   杜泉用力缩回手,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样,瞪着圆眼睛猛地瞧。她说:“银九,九爷?”   “怎么?”   “我是……只是觉得,您今日,不对,近几日有些……不同。”随后又将自己的头发捋了捋,看着银九认真问:“我是杜泉啊,结巴泉。”   “你以为,我是你么,眼瞎心盲。”银九淡淡说了一声,又拿起书,靠在椅背里悠闲地翻看起来。等了等,见她还皱眉看着自己,那短发把她的脸围起来,像只圆柿子,和家里那只憨猫很有几分相似。他抬眼定定地回视,那胆小鬼有了连忙移开视线。   他忽然坐直身,将她揽到胸口,低头压了下去。   “砰”车忽然停下,巨大颠簸之后她被银九牢牢护住没飞出去。   杜泉的嘴唇被银九的牙磕得出了血,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前头的楼月生便开口了。   “九安山今日这么热闹,韦家、金家,黄家……嚯,来得迟了一会儿竟碰上这等盛况了。真该给记者打个电话,他们最喜欢新闻了。九爷,咱下去会会?”   韦家人来了……   杜泉想到她在门口时被那些人鄙夷嘲讽,心里就别扭,缩了缩身子用椅背遮住自己。银九看了眼有些局促的杜泉,淡声道:“不用理会,直接上山。” 第四十三章   九安山在银公馆的南边,是一处不算太高的山,但那里埋葬着古时的九位将军,立着高高的功德碑,那片公墓是黄家最早开发的,因“英雄冢”这个噱头引了不少人过来,都说那里风水好,有英魂镇着,定然是能福荫后辈。   今日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冬日暖阳,来山上祭拜的人不少,车前长长排起了长龙,杜泉向外看了一眼,心中不禁感慨:“龙海市,有钱人真多。”   银九一向讨厌应酬,应是看到了熟人,便有意避开。   楼月生探着身子向外看了一眼,调侃道:“怕是,不行。瞧见没,人家可是专门等您的。银九爷,您现在可是比那些明星都红呢。”   银九不愉地看了他一眼,说:“你迟早得死在这张嘴上。”   “啧,你好讨厌,不禁逗。”楼月生捏着嗓子学女子说话,十分好笑。   他在后视镜里向杜泉挑眉抛媚眼,杜泉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闭嘴。”银九冷声开口,楼月生又一叠声“是是是”随后不再多话。   杜泉抿唇偷笑了一声,伸长脖子往外看,就见两百来米开外的一处房子前,松松散散地站着二十来个人,大多壮实圆润,相当富态。他们都穿着黑马褂布鞋,外披油亮的貂皮大衣,一手拎着酒坛,一手抱花。楼月生准备的东西一样,可人家偏就摆出派头来。这哪像是来祭拜的,反而像约好了赴宴似的。   最前面站着的七八个明显身份要高一些,年纪都在五十上下,杜泉认得韦家的主事人,韦清玄的二伯——韦如山,韦清玄父亲重病后家里就是老二主理,对韦清玄很照顾,很看重这个大侄子,所以当听到韦清玄做了警探她还挺吃惊。   她初到龙海市,被韦清玄安置在一处不错的公寓里,房东是个老太太,儿女不在身边,受韦清玄照顾后便热情的腾出一间屋子。   听着像是金屋藏娇的意思,人们确实也如此误解,反正某一日她就被这位韦二老爷亲自召唤,说一些她当时不懂的话,但那倨傲的神情,冷酷的口气,却让她记忆犹新。   能和他并肩在前的应该就是龙海市目前最有地位的几大豪门了。   杜泉转头看银九,说:“九爷,这些人……是不是想对付你,得小心。”   银九嘴角上扬,顺手将书籍都整整齐齐叠好,说:“我也并非善类,倒也算投机。”   “自然不同。”她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外面那些人被富贵气熏陶多年,骨子里都透着优越感,恨不得让所有人跪舔。   银九长衫单薄又清清瘦瘦若和那些人站在一起就像是蒙受了多大的苦难似的,定又会有人看笑话。   他们哪知道银九多厉害,多威风!   银九似乎预料到什么似的,嘱咐说:“今早走得急,你们到饭庄歇息吃点东西,和这些人周旋应是需要耽搁一会儿的。”   “饭庄?这里……不是墓地么?”她很好奇公墓边上怎么开了饭庄。   “银公馆在乱坟岗,你不也住得很好。”银九将她的头按下去些,指着那些人身后的小洋楼说:“不必节省。”   杜泉“噢”了一声,撑着银九的腿,凑到他那边的车窗户上往外看,越过那些人头顶,果然看到三层小楼。装潢还算气派,是传统木楼,檐上雕花彩绘,门顶悬着牌匾,黑底白字写着“素斋”,饭庄四周全是松柏老树,衬得这地方格外“别致”。   银九又将她扶正,看着外头说:“龙海市的富贵人家联姻成风,想学古代那些世家,操纵龙海市局面。皇帝都退位多久了,他们还念念不忘呢。”   楼月生噗嗤一声笑开,说道:“权势财富,谁会嫌这些烫手呢?你不屑,是因为见得太多,张狂过了,自然没兴致。可凡人命短,看重的是子孙昌盛,不但自个儿要争,还得为后代争,倒也不易。”   “青衣若知你现在替他手底下这些人辩解,定会从黄泉路折回来。”   “回来……还不如做鬼自在,在冥都,看到的鬼就是鬼,可在人间……看到的人,比鬼可怕多了。”杜泉一直听着,顺着话题认真冒出一句,在她心里,青衣的悲剧,主要就是那些手下兄弟的背弃,见他潦倒便远离了他,但凡当时有人拉他一把又何至于走上绝路。   现在看着情深义重,若他真敢回来,定会被打得魂飞魄散,韦家就有天师,青衣成了鬼怕是更近不了身。   楼月生:“呃……你说得很对。”   杜泉呵呵笑了几声,楼月生看她故作憨厚,于是拍着方向盘笑起来,银九也勾唇浅笑,明白她的讽刺。   车龙停滞不前,堵在半路。杜泉降下车窗听了听,是有两辆车发生了碰撞。在吵吵嚷嚷中,有个男人的嗓门特别大,“瞎了你的狗眼,你知道老子是谁吗?你怎么开车的,我这是德国的进口车……”   她不想听,又将玻璃摇上来。   楼月生嗤笑一声,说:“这孩子,在狼窝里耍横,也是……够勇敢。”   银九不置可否,压根不在意。   车走不了,他们被夹在中间,便歇了火停下来等着。楼月生不好在车里抽烟,又闲不下嘴,便絮絮叨叨地说起青衣的一些旧事。   “……什么情种,那就是个傻子,命里该犯那桃花劫,死也得死在女人手里,当初咱还救他,简直浪费功夫。拦都拦不住,硬去送死……”   如此那般,言辞间似乎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杜泉听着听着……脑子里也回想着之前听说的那些关于青衣的传言。   老城没什么稀罕事,聚在一出无非说点奇闻异事。青衣生的秀气,女子似的眉眼,可他却有着狼崽子一样的狠劲儿,打架非得把人打得磕头求饶,他年轻时敛了一些钱,都是劫“老板们”得来的,出手阔绰的接济自己的小兄弟们。   只是……小兄弟们都混出了样子,变成老板,他却还是那般混着。老板自然和更大的老板或是官员一起耍才体面,混子渐渐成了沾在裤腿上的泥。   他死前四十八岁,那时已然潦倒,只见瘦骨嶙峋不见狂放风采。   人们说青衣生下来就没名字,被爹娘扔掉时裹着青衣长衫于是叫了这个名儿。青衣爱穿黑衫外罩福字暗纹马褂,黑布鞋,大光头。平生三大爱好,喝酒、抽烟、捧红玉。   红玉是个小有名气的花旦,身世凄凄,但人极有风骨,青衣摆在心尖儿上生怕污了她的自尊。可她偏生的命薄可怜,二十六岁生辰前一天被人糟/蹋,割腕死了。   青衣不声不响的将她埋了,自己拿着枪,背着刀把那些欺负了红玉的畜生,一个一个的都砍成了肉泥,最后杀红了眼,还把主谋富商一家都杀了。他被通缉,也不知躲到了哪儿,半年都没有音讯,直到有一天牡丹他爹被撞死,他又冒出来安顿丧事,下葬那天被堵在坟园外击毙。   也死了。   她那会儿就觉得挺可惜,要是当初能一起死,黄泉路上或许还能作伴儿。偏偏留下一个人,掉进了血泥潭里,裹了一身罪恶,最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有个投胎做人的机会。   “这么个贱骨头,我干嘛要来祭拜他!”楼月生说到最后竟愤愤的得出这么个结论来。   “显然,你比他贱。”   这是银九自他开始嗡嗡以来说的第一句话,也成功堵住了楼月生的嘴。   “好你个……”楼月生正待反唇相讥,前面又是一阵喧哗,忽然有二十来个黑衣人涌到出事的车前,也不知如何说的,那进口车就被掀翻撞到了路侧的沟渠里,四脚朝天,像只巨型的乌龟。车主的吼声也消失了,周围寂静,没人再敢惹事,车辆又开始行驶。   杜泉在路过出事段时,就看到一对尚且年轻的夫妇脸色灰白地立在路边,两三岁的孩童懵懂地蹲在地上,小手拨弄着地上一只垂死的鸟儿。   她正待伤感,旁侧银九便说道:“不必同情,弱肉强食的世界,不守规则,就是这般下场。”   “谁定的……规则?”她漠然地问。   “谁强,谁定。”银九冷清地回答。   是啊,但凡那后生不那么张扬,但凡留心周围的情形,也不该和那些人起冲突,最后还是自己倒霉。   她凉嗖嗖地想着,感觉自己也不断的麻木起来了。   “他们会怎么样?”她有些担心,   银九说:“我不知,也不想知。”   杜泉点点头,垂眼看着手指说了声:“对不起。”她似乎又开始多管闲事了。   银九瞧她这样子可怜,于是淡声道:“不会死的。”   “嗯”她抬起头看着银九,笑了笑没说话。   “出去后跟着月生,不要乱走。”   杜泉连忙应下,“我会的,九爷……你也小心。”   “不论任何人以什么借口要带你离开都不许去。”说罢又沉默了片刻,又说:“如果遇到危险,催动凤影找我,不可逞强。”   “好。”   他这么嘱咐,杜泉忽然紧张起来,总觉得楼月生口里的“去会一会”并不是简单的见面聊天,或许还有危险。   车缓缓靠近那些人,停在路边,她下车后就走到楼月生身侧落后十几步走在后头,银九步子很大,很快到了饭庄门口,韦如山和他的名字一样,稳若泰山,待银九到近前后才伸出手欠声道:“今日清玄鲁莽,还望九爷见谅,年轻人不懂事,急着想建功立业,免不了被人怂恿。回去后,我定会好好教训他的。”   银九穿着单衣,挺拔地站在门边,秀骨天成,似乎周身立了一道屏障,众人都立在五步开外。他剪短了头发,不像以前那么阴柔,有股干净的文人气,杜泉远远看着他,竟生出几分羊入虎口的错觉。   他淡淡扫了眼周围的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后面向韦如山说:“是该管教,否则哪日被害死了又怪到我头上,这种罪名我担下也罢,但韦家若折了顶梁柱,却是可惜。”   楼月生听到这话笑了一声,说:“我看,他才会死在那张嘴上,真毒。”   杜泉点点头,附和道:“真狠。”   韦如山面色宽厚一点都不像个坏人,闻言也只是笑了起来,收回手的同时拢了拢衣领,转身让开门口,说道:“九爷里面请。”   银九提步往里头走去。   韦如山走在最后,待众人都上了楼后,转身看向楼月生和杜泉,面色依旧和善有礼,说:“今日便怠慢二位了,雅间请吧。”   楼月生笑着道谢,杜泉在他身后一直低着头,直到韦如山离开才抬起头。   “这只老狐狸,吃了肉之后,胃口越发大了,韦家也就他最像祖宗做派,面若菩萨,心似恶鬼,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杜泉点点头,她从第一次见到韦如山起,就没把他当做好人,即便他笑着说话,也觉得这男人眼睛太沉太黑,漩涡似的要将人吞噬。   今日在这种地方又见,她依旧心底发寒,出于本能的惧怕。 第四十四章   先前守在远处的保镖亦或是打手的人“哗啦”一下就将那素斋饭庄围了个严实。   杜泉皱眉看着,小声问:“楼先生,他们是谁家的,要囚禁我们吗?”   “囚禁银九?他们如果脑子没进水应该就不会。至于外头的人……这么说吧,若打起来,这些人会全部上来攻击咱们。”   “那我们……不去找九爷吗?”   “管好自己吧孩子。”杜泉抿唇点点头,紧跟着他的步伐。   饭庄三面环树,窗户几乎全被树枝挡着,大约是怕枝条破窗而入,在窗户上都焊接着铁栅栏,饭庄里很暗,偌大空旷的大厅内只依靠着正中央石柱上的一座水晶小塔,光线也就辐射百十来米,再往深处走就更暗了。   “两位……跟我来。”一道幽幽的声音从阴暗处传来,随后走出一个男店员,他面色苍白,神情木讷,很慢的行了个礼之后,从水晶塔下取了一个油灯慢悠悠地走在前面!杜泉看他走路时身子僵硬,似乎不闻气息声,就抬手抓住楼月生袖子。   “那……那个。”   “噢,别在意,谁家还没点不外漏的本事。这黄家早前在湘西做买卖,据说……拢了一批尸将,都十分凶悍,虽比陈璜差了点儿,可也比人要结实耐用得多。像前面这个应是最下等的残次货,所以才被安排在这儿领人。”   杜泉听到陈璜名字,再一想他爱住棺材,手上的劲儿更大,压低声音问:“陈……陈陈璜也是……尸,僵……”   楼月生侧头看了她一眼,笑得邪气,说:“怎么怕了?”   “我……我还好。就是觉得……不可思议,他看着和我们……没区别。”   好不容易说话时顺畅了些,顿时又回到了初点,她因为吃惊又习惯性的磕巴起来,还打起了嗝。   楼月生掐着她后脖子,猛地在她后背上猛地敲了两下,打嗝的声音才算停下。   她不再瞎打听,生怕又问出什么了不得的事。虽说她对银公馆众人身份早有准备,但忽然知道陈璜那小阎王竟是“僵尸”,她还是被吓了一跳的。   那店员将他们领到一处雅间,拿出菜单后就在一旁等着,楼月生就像没事人一样,杜泉却全身戒备紧紧盯着那店员。   整个饭庄都阴嗖嗖,像是一座大坟墓,周围静得不像话,杜泉坐在木头凳子上,手指在桌面胡乱划拉,仔细看就知道那是个“九”字。她有些担心银九,怕这里设有埋伏。屋内有一扇窗户,她坐不安稳就跑过去打开,随后看到饭庄背面的树林,交错密集,将里头的视线完全挡住。   她毫无所获,又把窗户合上,对正在点餐的楼月生说:“这个方向……大约能逃。”   “逃,逃去哪儿。”楼月生又笑起来,他随手摘了几个菜名牌子,杜泉瞅了一眼,竟都是她爱吃的,楼月生果真是心细如发的人。   他翻看着菜单,又说:“那你可得看仔细,到时候真逃命的话别迷了路。”   “嗯。”   见她似乎确实很认真的在焦虑,楼月生也认真道:“银九气人的本事一等一,你不用担心他吃亏。这些人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在墓园外动手的。”   杜泉一想到他们这边寒酸的阵势,便低声道:“九爷就该多……带些人。”   说着便仰头盯着天花板,银九就在楼上,也不知道正在谈论什么,以韦如山为首的那些人会不会联合起来对银九发难?   偌大的龙海市,想出去要走很久,可消息却传得飞快,韦家竟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怕是在警局有内线吧。   不过,这才符合豪门的风格,毕竟消息就是先机,谁抢了便更有优势。   “就这些,尽快上菜吧。”楼月生嘱咐了一句。   店员木着脸点点头,很慢地说:“稍等。”   楼月生靠着椅背,忽然说:“韦如山认得你。”   她点点头,捏了几颗瓜子磕着玩儿,闻言点点头说:“当初韦清玄带我回来似乎……没告诉韦如山,那时,韦大老爷,忽然重病晕……厥,他顾不上我。韦如山大约以为我是……是那种女人,便来警告。”   只是他从头到尾只扫了她一眼,随后便是身边老管家在说话。   那时她能察觉到自己被厌恶,于是准备离开。她出了那座大房子,来到熙攘的街道上,沿着路连续走了半个月都没走出龙海市地界,她迷失在城里,仿佛暴雨时摔落下来的雨滴,掉在泥地里,变成泥点子,粘在人裤腿上变成污渍,被狠狠揉搓,最后混进脏水里被泼出去。   她很狼狈,也很疲惫,夜晚坐在江边只剩下一句叹息“龙海市……真他娘的大。”   “嚓”她低头见楼月生又点起了烟,便离着他远了些坐下,这个角度看过去,她想起了牡丹。   牡丹喜欢楼月生,点燃抽烟的动作,她真是没少下功夫,竟还真学了几分,看着很像。只是楼月生更显随意,而她却是故作娇媚。   杜泉双肘撑在桌子上,两手交叉着托住了下巴,说:“楼先生,你几时来到银公馆的。”   “呼……”楼月生倾身向她这边吐了好几个烟圈,笑着说:“忘了,太久了。”   杜泉用筷子穿过烟圈玩儿,过了一会儿,又问楼月生:“牡丹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们明知道……她有异心,还和外头的人勾结,为什么还由着她……在银公馆自由走动呢。”   这是她一直都觉得奇怪的地方,银九分明戒备牡丹还给她红伞,让她在公馆内活动。身边放着心怀不轨的人……能睡得安稳么?   楼月生神情莫测,捻灭烟头说道:“因为银九曾向某人许诺,要护牡丹周全。所以,除非她自杀,否则银九都不会处理她。”   “这就是守信么。”她自言自语了一句,又问:“怎么不关起来呢。”   “银公馆不就是我们所有人的监牢么?还往哪里关。”   杜泉点点头,这时门被敲响,饭菜都送来了,杜泉看着全素的菜说:“我腌好的那只土鸡,还在罐子里。”   楼月生失笑,“这里的肉,你真的敢吃?”   “噢,那这些……”   “吃吧,没毒。”杜泉早就饿得心慌,端起碗囫囵吃起来。   楼月生将烟卷当饭吃,一根接一根地抽,用的力气很大,将烟雾吸进肺里又呼出来。杜泉不知他在烦闷什么,便问:“你喜欢……她么?”   “谁?”   “牡丹。”   “为什么这样问?”   杜泉看着他琥铂色的眼睛说:“她中意你。”   楼月生不在意地笑了笑,说:“银九也中意你,你喜欢他么?”   “喜欢啊。”她坦荡荡地说着。   这回答倒是让楼月生愣了一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你倒是难得爽快。”   杜泉挑了挑眉,抬手抚了抚耳朵上的耳环,又看了看天,说:“说出来……反倒舒服了。”   话音刚落,“砰”门被推开,杜泉抬眼看去,便看了一个熟面孔,那是……当初她去韦公馆道谢看到的那位坐了银九车的富家千金。她身后跟了两个女孩,和她打扮的差不多,都是蕾丝黑色小礼帽,黑色毛呢裙装,应该是银九说的那几个联姻家族的孩子。   她们进来后便看向杜泉,目光锐利地扫了她一眼,这才看向楼月生。   楼月生笑了笑起身行礼,“各位美丽的小姐好。”   杜泉也跟着小声说了一句,抬眼就瞧见那女孩似乎对楼月生有几分排斥,走路时故意远远绕开他的凳子。   就好像楼月生身上沾着什么见不得人的污垢。   那女子绕到了杜泉跟前,笑眯眯地盯着她看了看,说:九爷带了位女孩子出来,我们几个好奇,就来找她玩儿。”   楼月生抬手拍了拍杜泉的头顶,很客气地拒绝道:“黄二小姐,这是杜泉,是银公馆二当家,小小年纪就打理着公馆的所有琐事,很是辛苦,我们虽然不忍却是实在离不了她。她平常也不怎么出门,没见过大世面,和你们这些豪门千金可玩儿不到一处去。”   “瞧您说的,这么漂亮的小妹妹我们喜欢都来不及。我在隔壁定了位置,想邀请小泉妹妹过去喝喝茶,楼先生不会不准吧。”   楼月生看了杜泉一眼,抚着下巴说:“我也喜欢喝茶,不如就在这里吧,我请各位,如何?”   黄小姐咯咯笑了一声,不怎么乐意的嘟着嘴说:“人家说些女孩儿的话,你一个大男人跟着做什么?难道怕我们把小泉吃了么?”   “这倒不是,我家这孩子怕生,离不开我。”   那几个女的笑得更开怀,黄二小姐更是拉着杜泉的手说:“小泉妹妹好福气,银九爷和楼先生都这么宠着。而且我听说你是韦家表哥的初恋情人,藏得倒是深。当初若不是韦家老辈不同意,你现在或许就是姨太太了吧。”这女孩手上带着皮手套,又凉又腻。   杜泉抽出手,说:“我没……”   本来试图辩解,可刚张嘴就被别人截了话头。   另一小眼睛高颧骨的女子走出来高声道:“我听说今早韦大少还带人去银公馆闹事,难不成就是因为你……”   这人长得其貌不扬,可肤白圆润,浑身名品,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杜泉将她上下打量一瞬,总觉得有些眼熟。   可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韦处长是因公务到访。”楼月生淡淡解释了一句。   那小眼睛女孩笑了笑说:“不会是楼法医又犯了什么错吧,比如贩卖器官,故意乱下结论,还有……辱尸之类的,听说现在交给你检验的可没有女人了,怎么,你如今还不知收敛?银九爷为你们这些手下可真是操碎了心……”   这张嘴可真是恶毒!   杜泉很生气,走到她跟前,冷声道:“这位姑娘,请慎言!你有什么证据就敢在这里胡说!”   那女子挑起细细的眉,根本不在杜泉的怒气,扫了楼月生一眼,依旧尖酸的说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银公馆那点破事,打量谁不晓得。不是杀人犯就是恋尸癖,没一个好东西!”   “你!”   杜泉被楼月生拦下,他说:“别气。”   黄二小姐将局面看了个通透才来指责她带来的人。另有一话少的女子上前将小眼睛拽到门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后,小眼睛倨傲的“哼”了一声站到了门口。   大约在她们眼中银公馆已经没落,所以便肆意嘲讽践踏,那些男人仗势压人,他们的孩子也仗着家族权势来这里耀武扬威!   她们凭什么瞧不起别人!   一边的黄二小姐假惺惺地说道:“都是我们嘴笨不会说话惹恼了小泉,好妹妹,给我和这几位姐姐一个机会向你赔罪吧,女孩儿们本就是小家子气,有些任性娇纵,说得话不中听,还请楼先生担待,别怪罪。”   “好啊。”杜泉忽然开口,深吸了口气,转头对楼月生笑道:“楼先生,让我跟着黄姐姐……去长长见识,几位小姐都是……大人物,聊得也都是新鲜趣……事儿,好歹也让我去听听吧,顺道……蹭一壶好茶。”   楼月生看着她,虽笑着可眼神却很冷,似乎不怎么赞同。   她抬手拍了拍后腰,小声道:“纵横和凤影……都在,不用担心。”   楼月生将她带到窗边,瞥了门边一眼,俯身到她耳边说:“你是嫌我命长故意害我的吧,银九走时如何说的,不准乱走,你不会忘了吧。”   杜泉深吸了口气,抚了抚耳上的小圆钉,低声道:“就在隔壁……我不去别处。”   “杜泉,你可真……”   “她们不会……罢休的,不是么?我看到门外的人了,他们……背了枪进来。而且,先生您……也不该听这些……肮脏的话。”杜泉一字一顿地说。   楼月生愣了愣,喉结滚了滚,说:“不必介意。”   “你们在,她们就不会……拿我怎样的。放心,我也能保护你们。”她大言不惭地说。   说罢她便跟着黄小姐她们往外走,在门边时回头看了一眼,楼月生靠在窗口点烟,神情复杂阴沉,捏着烟却不吸。   黄二小姐并没有乱说,她确实只是将她带到隔壁雅间,屋子里十分奢华,随处可见的精致考究,墙壁上画满了花朵,饱满艳丽,就连台灯都是镶了金边的,地上是厚厚的波斯毯,缠绕繁复的花纹看得人眼晕。   许是因为临近墓园的缘故,即便如此精美的装潢,还是掩盖不住那股难以言说的湿冷腐败气息。   “漂亮吧,我大伯盖这楼时,我便央求他给我留了这几间。”黄二小姐得意地说。   杜泉惊奇,“住这里?”   “傻瓜,怎么会住在儿!家里长辈每年这个时候都要过来扫墓,太无聊,我总得给自己弄个舒服的地方。”黄二小姐的声音也像黄鹂一样,清脆甜美,说出的话让人羡慕。   连杜泉都觉得这日子真好,泡在蜜罐里久了,人也会散发甜味。 第四十五章   金窝窝里养大的孩子天生的不知疾苦,那骄傲是骨子里透出来,杜泉闻着她身上淡雅的香味和身上新潮的衣裳,一时间也有几分嫉妒,幻想着自己也能这般奢靡几日。   她进去后站在门边,余光瞥了眼远处拐角,见那些背着枪的人都隐去了身影,便猜测是这位二小姐下了命令,于是心里松了口气。   毕竟在旁人地盘上,银九和楼月生即便再有本事也很难占得了上风。   “小泉,愣在门边做什么,快进来。”杜泉回头就见黄二小姐笑着指了指里头那个铺着虎皮的黑沙发,炫耀道:“来,坐在这儿照张相吧,我表哥从德国留学回来,给我带回了最新款的相机,既小巧又好操作,拍出的相片特别清楚。”   她拿起一个小小的金属机器摆弄,对着其他两个女孩照了一下,随后见杜泉杵在一边,便拉着她的手说:“小泉,你过来,别傻站着。这是我舅舅从美国给我买的纯皮沙发,好像是8万块吧。这虎皮是东北一个富商送来的贺礼,新制成的,你们摸摸这毛……”   “好舒服……”其他两个女孩都赞叹不已,杜泉看了一眼,抬手抿了抿头发一屁股便坐在最中间,学着牡丹平时那样子摆了个姿势,说:“那就照吧,我还没有单独的相片呢,这个姿势怎么样。”   那几个人互相看了几眼,大约是没想到她还真要拍,先前那个小眼睛高颧骨的女孩子挑了挑眉,眼神十分鄙夷,拿出照相机也不知对准了没,就按了快门,“咔嚓”一声,杜泉不由得眨了眨眼。   黄二小姐也没让她看照得好不好,随手放在一边桌上后又拿出香水来喷了喷,漫不经心地问:“小泉啊,入秋那会儿我差人送了银公馆一张虎皮,九爷用了没?”   杜泉忽然想到一周前陈璜从库房里扛走的那块虎皮,芒星看见后打趣说他又顺了九爷的好东西去垫棺材,两人还因为虎皮的事儿对骂了几句呢。   只是,银九对这些琐事从不理会,自然不知道家里多了什么虎皮牛气的东西。   这事实话实说她估计会被捶死,于是笑了笑说道:“九爷说……过几日再用,下雪时候垫着……暖和。”   “他还记得我吗?”   杜泉点点头,“九爷……过目不忘。”   黄二小姐对这回答还算满意,揪着腰上的流苏偷偷笑起来。   这时先前开口的小眼睛凑到杜泉跟前好奇问:“喂,你从小就结巴吗?”   杜泉现在通过每天辛苦练习结巴的毛病已经改了很多,原先她自卑胆怯,不敢高声言语,说话支支吾吾,所以嘴巴才越来越笨。只要坚持练习,她坚信自己一定会渐渐好起来。   可那小眼睛非要挑刺,她也只能说:“是的,生来就……就结巴。”   那几人笑起来,“原来现在结巴这么遭人疼,韦大少爷平时一副不近女色的样子,原来是好这一口。”   杜泉淡笑不语,只当满耳灌风,不必在意。   那两人拿着“结巴”这个事笑了好一会儿,还怪模怪样的学她说话。   杜泉笑眯眯的看着,眼见她们没完没了,就认真道:“楼先生说……结巴是会传染的,时间长了,舌头底下的经脉就会……畸形,真的就……变成结巴了。”   那几人顿时停下,黄二小姐笑了笑坐到她身边说:“小泉你也别怪阿娟刚才说话难听,楼月生以前是给死人化妆的你知道吗?听说……他有恋尸癖,常对着女尸做……做恶心事,还因此被警局传讯过呢。你可得离他远些,要不,会染上晦气的。”   管她阿娟阿狗,杜泉听到黄二小姐这么评价楼月生火气又拱了上来。她心中不愉,脸色却十分平静,缓缓扭过头看着那二小姐,说:“好巧,我们……兴趣相投,尸体多美,冰凉、僵硬、苍白,比活人有……意思多了。”   “小泉,你好奇怪,怎么……”   “黄姐姐,你不喜……欢啊,那可不行,这是银公馆的……规矩,你若去了我给你做……肉吃,味道和鸡鸭不同的。”   她满意地看着面前那张俏脸逐渐僵硬,笑得更邪气,这一刻她终于承认,原来做个神经病……这么舒坦,想说什么说什么。   黄二小姐大约是被那画面激得恶心,大步走到桌边去喝茶。杜泉紧随其后,也坐了过去,一边还指着茶壶问:“黄姐姐要请我……喝什么茶?”   “你猜。”   杜泉笑笑,随后给自己倒了一盏,闻了闻说:“上好的……雨前龙井,谢谢,黄姐姐。”   她喝了一口,又放回桌边,周围忽然剧烈震动了几下,她站起来准备跑,震动便停下了。黄小姐过来抓着她的手,轻声安慰,催促那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女孩儿出去探听情况。   黄二小姐极为镇定,似乎刚才只是荡了下秋千,丝毫不慌不忙。甚至还坐过来挽着她的手,解释说:“放心,我陪着你,别害怕。这一代附近经常震动,开山挖矿的工程多,没什么大不了的。”   杜泉“嗯”了一声,虽好奇坟园附近能有什么挖掘工程,但若是地震的话又实在太短暂,于是也就没当回事。她坐得憋闷起身想打开窗户,却被拦下。黄二小姐咳了几声说:“我有气管病不能受风,妹妹你就委屈一会儿吧。”   “噢。”   “是不是无聊了?”这时候,黄二小姐起身走到钢琴边,说:“我为你演奏一首月光曲吧,我刚学的。”   杜泉点点头,“好啊。”   在她住的那间屋子里楼月生放了一台留声机,她听过这个曲子,只是那声音不如现场听到的清脆悦耳,她认真听着,觉得这位二小姐应该是努力学过,至少还算连贯。   一曲弹罢,杜泉问:“黄二小姐,那位姐姐还不回来?”   “小泉,叫我莉莉吧。你别管她了,或许碰见谁家少爷,去勾搭了呢。走,我带你去换衣裳。瞧你这是穿得什么衣裳,你难道不知青衣是个色盲么?他眼里只有黑白灰,最不喜人家穿得花红柳绿。我这里恰好留了几件黑衣服,咱们身材相当肯定能穿。”   “我不用,这衣服都是老管家准备的,很厚实暖和。”   黄二小姐和小眼睛对看了一眼,笑着说:“你先别急着拒绝,我带你去瞧瞧我藏在这儿的宝贝,都是我家人带回来的洋玩具,保准你见都没见过。”   黄莉莉真的很热情,就像初见时的泽秋,带着些故作的天真良善,她用力的抓着杜泉的手,铁钳子一般扣着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到旁边一个大屋子里。   只隔一扇门,隔壁屋的脚步声都能听到。   忽然,钢琴声又传了过来,黄莉莉说是小眼睛在弹。   “她叫秦筱娟,家里是从晋地来的,据说是做煤矿生意的,一家子暴发户,你方才也瞧见了,刻薄尖酸,不是什么好东西。”   晋地,秦家。   秦望山家的人?   她想到那个被银九挖了一只眼的秦望山,又仔细对比了小眼睛,竟然真琢磨出几分相似来。难怪这女的对银公馆一副鄙夷怨恨的情绪,原来是和那张狂的秦望山同出一脉,两人就连身上那令人讨厌的高傲自大都如出一辙。   小眼睛弹得确实不怎么熟练,时不时发出尖锐的声音,听得人牙根酸,头皮发麻,黄莉莉骂了一句,转身将门关上。   琴声低了,可依稀能听到音。她被黄莉莉领着往另一间屋子走去,屋子很大,光线却昏暗,铁架子上确实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黑衣,有洋装,有旗袍,还有大衣和斗篷,粗略一看少说也有四五百件。   黄莉莉:“快来,我觉得这件很配你。”   杜泉手里被塞了一件束腰的黑色丝绒长裙,很厚实也比较保守,上半身还有件小斗篷,一直遮到腰,袖子很宽在袖口处缩起来接了一截蕾丝花边。裙长到脚面,她还算撑得起来。随后黄莉莉又塞过来一双高跟鞋、珠串小包。   杜泉看着一大堆东西,连忙推拒道:“这些太贵重,我就穿自己的……”   “客气什么?给你就拿着,这是英国最流行的衣服。我也不怕告诉你,过些日子我便要和银九爷订婚,你既然是银公馆的管家,我也不为难你,咱们日后相处和气。我的好东西多得是,只要你做我的人,想要什么都行。”   杜泉抓着衣服的手指收紧,盯着这女子眉眼,笑着问:“订婚?”   “是啊,这龙海市还有比我更优秀的女子了么?我可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会弹钢琴,会吹长笛,会画画,受得是贵族教育,我身后还有黄家,龙海市最大的地产商,我的条件足以与银九相配。”黄莉莉骄傲地说着,像只昂扬的金孔雀。   杜泉盯着她那雪白的肌肤,仔细想了想,似乎银九他们从未提过,是真的么?   “对么?”黄莉莉瞥着她问。   “对,特别配。”杜泉压根不信这话,点点头拿着那些衣服说:“那我……却之不恭,我去换上。”她想着换完之后就赶紧离开。   “去吧,就在那扇门后。”黄莉莉指向一扇木门,门刷了白色,比一般的要低窄。   “嗯。”   杜泉没多在意,迅速推开那一扇门,门内昏暗,她一时间有些犹豫便站在门边没动。   “吱呀……”   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黄莉莉推门唤了声“阿娟”,就去拉着秦筱娟讨论琴谱了,两人似乎在笑着说什么,很快那边又响起钢琴声。   杜泉没瞧出异样,又看向那条细细的走廊,大概能容两人并行,两边是光滑的黑瓷面,尽头处有一块白色的门帘,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地上铺了毯子,走动时声音很轻,杜泉侧耳听了听,外头欢笑打闹的声音还在,琴声拔高,偶尔掺杂一丝笛音,音符催得十分急促。   是那两人在合奏么?   眼看着周围也没什么人,杜泉呼了口气,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快速换了黑裙子,果然比她的那件要厚实暖和,这样一会儿跟着银九上山也就不冷了,她出来时穿得有点薄,先前确实是觉得冷。   她没穿那双高跟鞋,怕栽倒地上。腰间有很宽的腰带,她就把纵横刀收在腰侧,至于那小包……太洋气了,她若拿着倒显得不伦不类。   “轰隆”地面又是一阵晃,房顶的灯也灭了,她顿时警觉,急忙往门边跑,却被晃得摔倒在地,当震动停止,跑过去才发现原先门的位置变成了……一堵墙。   门呢!   杜泉疯了似的在黑暗中摸索,绝望的发现……这屋子的门,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第四十六章   杜泉起初只以为是黄莉莉她们在吓唬她,只要她害怕求饶就会罢休。可当她没看到四周墙角开始不断渗出硫酸水时,才不得不承认,那几个人确实要想杀她。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楼月生,楼月生!”她将纵横刀掏出用力砍向墙面,却只留下一道道划痕和火星子,墙壁纹丝不动。那几个丫头的心肠得多恶毒才会笑眯眯地将她骗进来,并将她除掉。   硫酸,那是溶骨消肉的毒液,杜泉将木柜之类的垫在脚底,用力拍打墙壁,希望楼月生能听到点儿动静。一墙之隔,楼月生那么警觉,听到后就会过来的。   她低估了女人的狠辣,本以为被叫来讽刺侮辱几句罢了,她肯定受得住……可是她没料到,自己竟如此碍眼。   就因为她是银九带出来的么?这样的动机未免太过荒谬。   “别怕,一定还有出口的,不慌,不慌……银九还在这里他那么厉害,他一定能找到我。”   “我还有凤影,银九还在!对……”她压下不安,自我安慰,让自己冷静并快速催动凤影寻找这个屋子里的缺口。   凤影周身泛起红光将屋内照亮,它环着屋子飞了一圈,像是飞舞的火凤。   杜泉顺着它的轨迹环视,在看到墙壁上的图案时瞪大了眼。大朵大朵的鲜花簇拥着美丽的水妖,在红光的映衬下,妖冶而诡异,这些花似曾相识,像极了成衣铺子里那块大镜子上出现的花卉。   水妖美极了,蓝色的尾巴,蓝色的头发,那是大海的颜色,她侧卧在礁石是,露出美丽的背影和侧脸……   “这里画的……水妖,跟苍龙山囚禁姬无命那间……石室里画得一模一样。”   “这两个……地方,有什么关联么?”   苍龙山古墓、姬无命、成衣铺、洛姬……她们难道是旧识?   凤影沿着石壁寻找出去的路,最后停在先前她换了衣服的那道小门前。杜泉没有动,直觉告诉她那里头很危险。   可是,这间屋子已经被动了手脚,根本找不机关。   该怎么办呢?   “砰砰……”背后忽然有响动,杜泉额角滑落一道冷汗,抽出刀对准声音来处,凤影也画作一柄利剑。白色小门内断断续续地传出声响,像是有东西在敲打玻璃,一声一声,时快时慢,就故意要吓唬她似的,偶尔还伴着尖利物刮玻璃的声音“刺啦刺啦”。   是黄莉莉她们的恶作剧么?   杜泉抓着刀柄语气不善地警告:“黄小姐,请打开门,我要……回去了。”   那边的声音悠忽停下,随后那白门就缓缓的打开了,“吱呀”一声,像是被人轻轻推开,白门自行打开,里边并没人,一股阴冷潮湿的冷风吹过来,杜泉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门后是那条窄的走廊,也不知哪儿来的光,把里面照出一点暖意,就像是绝境的希望引诱着她进去,白门调皮的晃动着,就像是有人立在那儿不停用手拨弄。   她立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没有走进去,她在赌!   赌楼月生能察觉到这里的不对劲,能发现她被困住了,赌银九能感应到凤影的躁动,能像以前一样出现救她。所以,她现在不能太逞强,就在这儿稍微等一会儿,很快他们就来了……   可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这里好似设了个游戏局,有人躲在某处在看她的惨样,他们像逗笼子里的老鼠,只要它一停下就会用一根棍子狠狠敲打。看她挣扎,以此取乐。   杜泉怕黑,可她一贯就没有矫情的权利,越恐惧越要告诉自己冷静,她不信那些人真敢害她,可又怕他们真的已经丧心病狂无所顾忌。她靠着墙壁警惕四周,“噗噗……”黑暗中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有点像是……破土而出或是某种东西在剥落。   “啪”一块墙皮掉在脚边,随后又有更多的土块掉下,杜泉跑到屋子中央靠着那些衣柜。她招来凤影,红光闪过,照亮了墙壁上挣扎着的花朵和蔓藤。   它们活了……   “砰”一根筷子粗细的藤从屋顶俯冲而下,杜泉刺身避开,它拧了腰肢便缠向她的腿,凤影将它撞开,纵横刀出鞘寒光一闪将那条在空中张牙舞抓的花枝砍断。然而,这只是开端,越来越多的花藤从墙壁里冒出,满壁花卉成了花海繁茂的令人心惊,那牡丹芍药红粉的紫的……团团簇簇,密密麻麻吸附在藤蔓上,花朵硕大,像是张了大口的人头,杜泉狼狈地躲闪,错眼之际似乎看到了花蕊中的尖牙。   “食人……花么……”她喃喃自语,寻了个空隙钻了出去躲在衣柜后,凤影属火,暴涨之后那些藤蔓也会有所忌惮。   那些花都太艳了,艳得触目惊心。   杜泉将火引到衣服上,堵了一排火墙,将自己围在中间,借此歇息片刻。那些藤蔓枝条上似乎有毒,她手脚有些麻痹,便趁机掏出老管家给的药囫囵吞了几颗,很快麻痹感消退了些,她也有了些力气。   衣服迟早要烧完,她不被这些东西勒死也得被烟雾呛死。藤蔓围成圈,挥舞着花枝像是狂欢,杜泉手握纵横刀蹲低了身子,躲在火光之下。   “轰隆……”她抬起头,惊愕地看着墙壁,就见那条原本画在墙上的水妖正在扭动身体,鱼尾从墙壁上挣脱,像只巨大的巴掌向她拍过来。   火星被挥得四溅开来,有些藤蔓着了火便剧烈地扭动着,像蛇。杜泉此刻像那只拼了命躲避佛主手掌的孙猴子,被鱼尾扫打墙角,差点将头盖骨震碎。   墙石壁上的水妖已经完全从墙上剥离,像久睡初醒似的撑着手臂坐在地上,她身子赤/裸,蓝色的头发将上身盖住,杜泉从墙角爬起来拿刀对着水妖。   “唔……”水妖呼了口气,吐出一口黑水,随后墙壁就开始疯狂渗水,杜泉看着脚底的水,相信用不了多久,这水位就能淹到顶。   “砰砰”白门里面又有了动静,杜泉扭头看了一眼,随后又看向水妖,她在衡量哪一边会危险。水妖吐了一会儿,缓扭头看过来,那双硕大的黑色瞳仁猛地变成一条直线嘴巴大张,足足咧了一口井那么大。   杜泉在她扑来的瞬间便往白门内跑去,用力关紧门锁,水妖撞在门上,整个地面都在震动。她身上被划了几道,脖子上的血口不算深却是不停流血,她熟练的给自己上药包扎,随后便靠着门板打量这条通道。顶部垂下来一盏小灯,昏黄的光线几乎不管没什么鸟用。她摸索着往里头走,在一个分界处感受到来自不远处的极寒气息。   她走得很慢,盯着前方晃动着的白帘,屈指勾了勾凤影,它又紧贴着腕间藏好。   “有人吗?”她试探的问了一句。   脑后发丝忽然动一下,她连忙用力地拍打,怕身后藏着什么东西。她扶着左边光滑的石壁,缓缓转身看,那里只有黑暗,可她却敏锐地感受到……自己似乎正在被很多目光注视着。   “呼”如呼吸般轻柔的气息在耳边扫了一下,杜泉立刻警觉,迅速往左看了一眼,就见黑色的石壁变成玻璃,后面亮起光把里头的一张人脸凸显出来。   “苏……苏红!”   那张脸……竟是苏红的!   她的那张圆脸被整整齐齐地取下贴在一个木头雕琢的脑袋上,脖子之下和地面之间有一根木棍链接,像一根糖果。她就那么睁着眼微笑,还像活着一样。   随后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五个……那一排通道直到尽头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人脸。   杜泉看到了刘太太,惨死的双胞胎歌女甚至还有……牡丹!   牡丹的脸怎么会在这儿!   杜泉吓得不轻,紧紧咬着牙关后背贴在墙上,很快她又像是被蛇咬了一样弹了出去,转身退开好几步盯着身后的墙壁,果不其然,另一侧也摆满了人脸,只是这一边全是男人,青壮年,面容俊郎……   这不是韦清玄拿来的相片上的人么?   她一个个看过去,竟有三十多个,其中……在最中间的位置竟是……韦如山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她握着刀走过去,盯着那张脸。   “这是韦如山……那么,刚才看到的……又是谁?”她自言自语。   “嗬嗬……”   一阵沙哑的轻笑从白帘子后头传来,杜泉捏紧刀柄,凤影迅速刺向帘子,红光并未将帘子刺穿,而是将它撞得飞起。   “咯咯咯……”那声音更加清脆,杜泉咬牙盯着,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名字“洛姬!”   里头笑声更大,明朗又得意,欢喜极了。“啪”通道内所有灯全都灭了,杜泉耳朵竖起,她听到了水声,随后瞬间亮起了一排排的灯,强光之下杜泉眯起眼,她往两边看,就见那些人脸其实都泡在巨大的鱼缸里。   “哗啦哗啦”的声音……是缸里正在换水。   “噔,噔,蹬……”通道尽头有高跟鞋的声音,每一步都很有力,“呸”杜泉咬着牙将嘴里血沫唾掉,大步走到帘子前,纵横刀狠狠砍下,那柔软的白帘掉在地上,她盯着面前的人,说:“藏头露尾!”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子,杜泉虽不认得,可她几乎可以确信这就是……洛姬,是洛姬又抢了新的躯体,这一个显然要好得多,无论身材还是面容都是一等一。   洛姬笑起来,温声道:“亲爱的,好久不见,你在银公馆这些日子……可好?”   杜泉走到她跟前站定,上下打量了一遍,说:“你在别人……身子里可……好?洛姬。”   “还好,但我更思念你的味道。泉,你怎么把头发剪了,我喜欢长发。”   杜泉打开洛姬抚摸她头发的手,说道:“那些人都是……你杀的!还,嫁祸陈璜!”   洛姬笑了笑,说:“杀,怎么算是杀呢。我只是让它们去个更好的地方。有的东西,在废物手里就是浪费,把它给了正当的人,才不算辜负天赐。你看,那都是我的战利品,如今这世上,谁能有这份手艺,能如此不留痕迹地揭下皮囊。”   “你太狠……毒了!他们和……和你无冤无仇!”   “又不会被抓,为何不能杀,杀人哪来这么多理由,杜泉,在银公馆这么久,你可真是半分长进都没有,还是个天真愚蠢的结巴。”   杜泉抿唇看着她,捏着刀柄,认真道:“洛姬,放我出去,看到的……我不说。” 第四十七章   似乎是杜泉的责问太过荒唐,洛姬竟笑得前仰后合。   她甩了甩头发,说:“我就是狠毒,你才知道么?”说完又笑,那只纹在眼尾纹蓝蝴蝶似要飞走。   杜泉深知和这个人也讲不出什么道理,就想多拖延一会儿时间,于是指着大鱼缸里那副韦如山的面皮,说:“如今的韦如山不是……韦如山,早已被你们偷梁换……柱!你们想借着韦家的手满……足自己的私欲。而你洛姬,不但想重获新生,还想把整个龙海市吞……下,是吗?你就……不怕撑死么!”   洛姬歪头看她,笑着说:“人各有志,蝼蚁自然目光短浅,你是,银九也是。他自甘堕落,冥顽不灵,背弃同族,沦为人的傀儡,守在那方寸之间,维护天下太平。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妖魔,却当起了卫道士。人人唾弃之物,也只有你……将他奉为神明。”   洛姬穿着洁白的长裙,抚着一根石柱站着,显露曲线玲珑,刻意修饰过得肌肤白中透青,是久不见阳光的阴沉,她如今满目憎恶,似乎要主宰世间一切。   “太平不好吗?你也说……喜欢这里,为何……非要杀戮。”杜泉认真的问。   洛姬坐在白玉雕的宝座上,女王般俯视着杜泉,她眼中恨意涌动,瞳色越黑,抬手从旁边的贝壳盘子里捻起一颗珍珠,说道:“我鲛族被人摧毁,凭什么你们却要安享太平,你不觉得……可笑么?我偏要这人间如炼狱,人心如恶鬼,你们自相残杀,自取灭亡,唯有如此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都过去……很多年了,你还不放下仇恨。”   洛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连自己的仇恨都无法释怀,凭什么说我。”   “我……我没想过杀人。”杜泉辩解。   “那是你无能!”洛姬站起身,讽刺地看着她,说:“银九倒是想改邪归正,心向善,可你瞧他如今的落魄样。区区几个富家丫头,都敢当着他的面算计你。而他根本来不及救你。”洛姬呵呵笑着,幸灾乐祸。   杜泉戒备地后退,依旧嘴硬道:“他这次,不会放过你!”   “你倒是信他。”洛姬笑起来,抬手在虚空中挥动,竟凭空出现一个镜面,照出了银九他们那屋子的画面,雅间光线尚可,四周点着蜡烛,没人脸上的光都在闪动。桌上摆着丰盛的饭菜,其他人在熟络地说话,只有银九,面色冷淡,沉默寡言与满室热闹格格不入。   杜泉听不到那边声音,盯着脸喊了一声“银九。”   银九并无回应,而是看向其中一个男人,启唇简短的说了几个字。   洛姬也盯着他看,手指抚了抚嘴唇说道:“真是个精致的美人儿,任谁……不心动呢。杜泉,你可知这幅皮囊……他是从何处抢来的,你对他的来历又知道多少?知道他手上有多少血债?若没他……世人哪知鲛人血脉可做长明灯,没有他……鬼族何至于分裂,鬼巫何至于被赶尽杀绝!”   杜泉被拽到那镜面前,洛姬指着眉峰冷峭的银九说:“他,人人得而诛之。”随后又抚着她的脸,柔声道:“杜泉,献出你的躯体吧,咱们融为一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想做什么我都能帮你实现。奢靡的生活,数不尽的财富,高高在上的地位,还有你喜欢的银九,这一切我会替你抢到手,而你只需要好好享受……”   杜泉冷冷地看着她,打断她的蛊惑,说:“闭嘴吧,我听着……恶心。”   “嘴硬!”   杜泉猛地推开洛姬,用凤影将那镜子裹住,大声喊着:“银九,银九!我在这儿!”   随后脖子一紧,便被洛姬的头发勒住摔在地上,“杜泉,你……你以为他听得见?别傻……”   话音未落,镜面里的银九眉心紧皱忽然抬头向这边看过来,视线锋利而凌厉,仿佛要穿透镜面和杜泉对视。   凤影的火光将那镜面灼得通红,杜泉又尖声大喊:“银九!”   那边的银九就像是听到她的声音,猛地站起身抬手向这个方向挥出一道红线。   洛姬大惊,立刻收回那镜子似的东西,杜泉只在最后看到银九愤怒的神情。   “好个银九,竟如此警觉!杜泉,我本打算让你痛快点去死,没想到你还真会给我找麻烦。”洛姬尖声怒骂,满头黑发好似有生命般瞬间变长,瀑布般朝着杜泉兜头而下,杜泉慌忙阻拦,却被裹住手脚,凤影随她心念卷着纵横刀展开攻击,洛姬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柄红色小伞,轻巧地拦下凤影。   凤影与红伞好似同出一派,竟分不出高低,洛姬嗤笑道:“银九拿着我鲛族的东西哄女人,可真够恶毒,泉客若知道,会生气的!”   杜泉正要反驳,就见洛姬神情大变,猛地飞起,将石柱上的灯柱压下。   “轰隆”与之前一样的震动,整个屋子剧烈晃动,杜泉只觉得心口猛地被捏住,洛姬一撩衣摆坐了下去,将杜泉也拽倒,她趴在地上缓了缓神后发现……这个屋子是在快速下坠。   难道……刚刚那几次震动,也是因为房间下沉了?   难怪房门能消失,原来房间变成了盒子,从一楼降到地下,她拼命的捶打墙壁,隔壁也根本就不再是楼月生!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正在坠入十八层地狱。   她被束缚了手脚,尝试着召唤心底戾气,那股力量从手腕的红绳处蔓延全身,她瞳孔染上红色,掌心滚烫,似乎有火焰从指尖迸发,她毫无预兆地弹起来,手心的火沿着洛姬头发迅速燃烧,纵横刀回到他手上,卷起一道红光刺向洛姬心口。   “噗”刀身穿透躯体,杜泉手臂被洛姬擒住。   凤影撕裂红伞,将洛姬的脖子勒住。   洛姬身上燃着火,却依旧不可一世道:“杜泉,你以为一把破刀便能杀我?做梦!”   杜泉此刻早已癫狂,冷声道:“我和你同归于尽,咱们一起化作灰烬,你无肉身寄居,逃不走……的,银九一定将你打得魂飞,魄散!”   “你敢么?你杀我,你也得死!”   “那试试!”话音刚落,火光暴涨吞没洛姬,她手指成爪扣住杜泉手臂将她拽到跟前,两人都被烧得惨烈。洛姬到底是个狠人,她将自己的头一把拧下,着了火的头被扔了出去,血将火扑灭。   杜泉被溅了一身血,狼狈后退,震惊地看着从那具身子里爬出的一团……不太像人的东西,半透明的,很软,似乎能流动。它散发着鱼腥气变幻出各种形状,迅速攀住她的手臂往她脖子里钻。   这才是洛姬本来的样子……   它尖着嗓子说:“杜泉,来吧,接纳我……咱们成为一体吧!”   杜泉掐住它的头试图拽离,它却像章鱼一样伸出好多触手紧紧攀着杜泉的身子,凤影割断她的触手,她便变成细蛇,斩不断剁不死,死死缠在杜泉身上,吸着她的血。   “你是我的……银九救不了你,咯咯……”洛姬逐渐变成一块透明的布,不断撑开,变成一张薄膜覆在杜泉身上,贴着她的肌肤渗出腥臭的液体。   好似硫酸,杜泉被灼伤,痛苦的惨叫,她觉得洛姬正在往她骨头里钻,而她意识逐渐混沌,灵魂似乎正在被外来之物侵蚀。   忽然,震动的屋子停了下来。   头顶“轰隆”炸开,紧接着银九焦急地喊了一声:“杜泉!”   “银九!”   她就知道银九一定会来的!   随后,有一股霸道的外力裹住洛姬,并强势地拽着她从杜泉血脉里抽离。   杜泉混沌的神智恢复,催动体内的力量驱逐洛姬。   “啊!”洛姬被银九的红线缠住,团成一个肉瘤似的东西,正横冲直撞想逃,她吸了杜泉元气变成了红色,比先前更强,银九打了好几道符上去,才镇住她。   “银九!你说过的,绝不杀鲛族!”   银九脸色阴沉,临空绘符,夹在指尖狠声道:“我食言了,你,必须死!”随后拿出一个瓷瓶将洛姬吸了进去,洛姬尖利地喊叫着,化作一团雾气。   杜泉浑身是血,几乎是被活生生地掀了皮,面目全非。她疼得哆嗦,撑着站起来又倒下,她被银九揽住,用外衣包着她轻放到屋子里的一张长椅上,雪白的椅子顿时变得血红。   杜泉轻声道:“我知道,你一定能来。”   银九面色极其难看,他愤怒、焦急,心跳得极快,那道被压制的戾气快要冲破他的心脏。杜泉血淋淋的样子刺痛他的眼,他跪在椅子旁边,喂了她很多的药,看她脸色逐渐恢复红润才松了口气。   这短短的十几分钟,竟让他觉得……度日如年。   “为什么没有听话。”他气得发抖,想训斥,可话出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原来可以这么温和。   杜泉傻笑了一声,想抓着银九的手,可手上血淋淋的,连指甲都掉了,又丑又脏,她又缩回,无力道:“对不起,我没想道……她们,真的想杀我,我以为……楼先生在隔壁,就没事。”   她眼角滑出泪珠,划过伤口,她疼得闭上眼。随后柔柔的触感落在脸上,是银九用绢帕替她吸走了眼泪。   她扭头看向他,在他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一个血肉迷糊的人,杜泉不敢看,她脸上没有一处好皮,疼得很,丑得很,于是扭头望向屋顶的窟窿。   她问:“洛姬真死……了吗?”   银九“嗯”了一声。   她又问:“那几个人呢?”   银九说:“这个你不必管,楼月生会处理,她们……不会好过。”   杜泉点点头,她抬起手腕,说:“苍牙,出不来。”如果,当时她能唤出苍牙,她觉得自己定不会这么惨烈。   银九迟疑了一瞬,抓住她的手腕,却引得她哆嗦了好几下,连忙松手,皱眉道:“我会请陆吾过来详谈,给你解。”   “谢谢。”她困了,失血过多导致她浑身乏力,她想和银九说几句好话,想抱着他,可她知道自己面目可怖,定然像鬼。   银九俯身将她抱起,在她耳边轻声说:“带你回家。”   回家好啊,她也有家了。   随后她觉得自己被一团温暖的东西包裹,迅速上升,身后那屋子“轰”的一声,毁了。   迷糊间似乎到了外面,她闻到了风的味道,清新凌冽。她听到了楼月生的声音,还有黄莉莉的哭声,还有陌生人在嚷嚷。她又闻到了火焰的味道,睁眼看了看,就见写着“素斋”的匾额着了火,饭庄也烧得旺,“轰”的一声,坍塌成一堆废墟。   她在吵杂声中,睡着了。   这一次,睡了很久,她觉得自己浑身轻飘飘,似乎有什么东西想将她从身体里拽出去,每当这个时候,温热的力量会源源不断的进入她的脉搏,将她压回灵魂深处。   一次一次,她越来越安稳了。   “泉娃儿,女娃子,快醒来吧,银九要死了。”   谁的声音?   “娃儿,你不管银九了么?他真的要死了咧!”   是老管家的喊声。   他说银九……要死了?   她那颗沉重迟缓的心脏因为这句话瞬间跳动起来,她挣扎抗争,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拽着移动,她想大喊结果口鼻被灌了水,她猛地睁开眼挥舞手臂往上游。   看到光了……   “呼”破水而出,她茫然四顾,发现自己在染墨湖里。扭头向四周看了看,就见老管家和泽秋他们立在湖岸边,正探着脖子瞧她。老管家揣着手,脸上红扑扑,正笑着向她挥手。   刚刚,她是做梦了吧…… 第四十八章   “唧唧”头顶一重,水猴儿跃出水面跳在她头上,杜泉把它拽下来抱在怀里,划拉着水走到岸边,泽秋扔来衣服,她裹住身子哆嗦着问:“我……我怎么……在,湖里。”   泽秋依旧嘴毒,盯着她说道:“你可真够笨的,竟然连自个儿的身子都守不住,若是不想要了,就给我……”   老管家将泽秋扯到后头,把手炉塞到杜泉手里,又抚了抚水猴子的头,让它回水里去。   杜泉也捏了捏它的小爪子,水猴儿叫了几声就跳进湖里游走了。   老管家在岸上拢了火堆,将她推过去烤火,一边倒茶一边说:“你在湖里头都浸泡一个月了,再不出来,淹不死也得冻死,雪都下过好几场了。”   泽秋又囫囵扔过来好几件衣服,没好气地看着她说:“怎么就没冻死你。”   杜泉笑了笑,将帽子戴在头上,疑惑地说:“湖里……能疗伤?”   “嗯,染墨湖里有不散的魂灵,你很受水鬼喜欢,九爷回来便立了阵法,乞求水鬼替你疗伤,所幸……你福大命大。”   杜泉喝了一大碗热汤,又问:“我怎么……听您说,银九爷,要……要死了。”   老管家抚了抚胡子说:“你一直不醒,我也只好……试试。”   杜泉松了口气,“那……就好。”   泽秋脸色灰败,闻言拢着手往归墟堂那边看了一眼说:“好个屁,九哥哥差点被你害死。”   “我?我又……怎么了?”   不是昏睡了么?又怎么害人了?   杜泉心里七上八下,拽住泽秋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替你疗伤损耗灵力,牡丹又趁机发难,勾结外人将苍龙山水底墓毁了,我们好不容易将那边阵眼压制住,可陵墓尽毁,唯一的通道被海水冲垮。”   “牡丹?”   “是啊!就是你那个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吃里扒外,将苍龙山海底墓位置给了那些人,墓已经被毁了!泉客的长明灯怕是也被毁了……”   杜泉面对泽秋的怒气,动了动嘴唇,只好说了声:“对不起。”   “要你有什么用!除了受伤,你还能做什么!九哥哥连年给青衣上坟都无事,只带着你出去一次,就和那些人翻了脸,九哥哥一向不理那些人,却因为你将素斋饭庄夷为平地,得罪了大半个龙海市的豪门!你怎么就不能做点……”   “够了。”正说着,银九从拱门那边走出来,身后跟着陈璜,杜泉连忙向他看去,就发现……他面色更差了,两颊微微凹陷,眼窝更深了。   他目光沉沉,厉声打断泽秋的斥责,便对老管家吩咐说:“做些饭菜来吧。”   老管家点点头,拽着泽秋离开了。   杜泉一直看着银九,不舍得移开视线,他似乎很疲惫,走到近前抬手抚了抚她的脸,说:“你醒了。”   “嗯。”   “醒了就好。”说罢便牵着她的手往归墟堂走,杜泉扭头看了看陈璜,他比以前更沉默了。   这一个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杜泉跟着银九回到归墟堂,一路上枯枝败叶,尽显萧条,唯独归墟堂那颗老枫树,依旧挂着火红的枫叶,似乎只要有他在,这银公馆就不会缺了生机。   银九径直带她进了主屋,刚坐下没一会儿饭菜便好了,杜泉是个凡人还得吃东西,她饿急了,将两人份的饭菜全都扫进自己肚子里去了。   所幸银九不用吃这些俗物,就在一旁看着,等她吃饱喝足便指了指屏风后,说:“去换衣裳。”   杜泉点点头,顺从的去换了干净衣服。老管家又给她做了新棉衣,还有崭新的黑妮子大衣,样式和黄莉莉给的那件很像,貂皮小马甲,牛皮短靴,穿上就一点儿都不冷了。她抿唇笑了笑,知道是银九吩咐的。   脸上的疤只剩下浅浅的粉色,皮肤又恢复到了以前滑腻,头发长到了背上,依旧黑亮。手腕上有一串亮晶晶的珠子,想必是水猴子给的,有股鱼腥气,水里沉睡一个月,应该也离不开它们的帮助。   她换好衣服,拢着毛茸茸的马甲小步挪到桌前,银九将手炉递给她,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说:“可有不适?”   被他紧紧盯着,杜泉连忙笑了笑说:“没有,都好了,不疼。衣服也……合身,九爷费心了。”   “无事,都是陈璜采买的。”   杜泉“嗯”了一声,起身给两人倒茶。   “若找到青萍你打算怎么办?”银九伸出手,杜泉将手指放在他掌心,指甲已经长出来,手上的疤也淡了,他将她拉到腿上,垂眼将她看得更仔细,耐心地等待答案。   杜泉猛地坐直身子,紧紧盯着银九,问:“九爷,你找到阿婆了?”   “嗯。”   “在哪儿?我……我可以接她么?”   银九面色凝重,杜泉那颗激动的心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沉寂下去,她抓着银九的手臂,疑惑的问:“怎么了?她……她死了么?阿婆……已经死了?”   “你若是不累,我带你去看她。”   杜泉在冷湖水里泡了一个月本就脸色发青,在听到银九这话时脸上血色已经散了个干干净净,她几乎可以确定……银九嘴里的“她”已经是尸体了。   她攥紧手指,双手压住额头,耳朵里发出很刺耳的声音,好一会儿才消失。没错,她是心里早有准备,可她同时也希望老天会眷顾她几分,让她可以再见阿婆。   可是阿婆竟……真的死了。   死了,就再也没办法跟着她享福去了。   “阿婆,她……她怎么死的?九爷,你从哪里……找到她的。”   “徐家乃盗墓起家,前不久勘探到一处古墓穴,明代墓保存完好,从未被挖掘,他们无意间寻到青萍尸身,因我先前与鬼巫一族有些渊源,老家主便打来电话,你昏睡这些日子,我命芒星将尸首带回。只是其中有许多蹊跷。”   杜泉见他皱眉忙问:“哪里不对?”   她倒是希望那些人弄错了。   银九站起身,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又给她戴好帽子,淡声道:“边走边说。”   杜泉此刻哪管什么冷不冷,她全部心思都挂在阿婆身上,被银九带着往后院走去。冬日太阳落得早,才四点多天色就暗了下来,再加上天阴,外头又冷又黑。   银九一直牵着她的手,她虽昏昏沉沉却走得顺畅。路上银九说道:“墓主人乃富商,一方豪绅,青萍在侧墓室,陪葬丰富,封棺考究,上好的水晶棺,又有……长明灯护魂,按照徐家说,青萍身份应是宠妾。徐家探到这是一处好墓,下去得了不少宝贝,无意间在主墓室的水晶棺看到青萍,面容依旧与鲜活,保存完好。”   杜泉一直认真听着,也听出不对劲,她说:“明代墓……还是从未被打开的古墓,那阿婆是如何进去的?她……三年前才失踪的,他们没有弄错么?”   银九点点头,“尸身没错,我看过。”   “怎么可能……青萍不是鬼……巫么?她不……是在玲珑岛?怎么又……死了?还在明代墓里。”她咬着唇角,陷入沉默。   银九看了她一眼,将她往自己身边拽了一下,侧身替她挡着风,声音在冷夜中散了又聚,沉沉地说道:“这正是我疑惑之处,青萍躲藏在玲珑岛这些年,一直有人想找到她,获得古籍《幽冥卷》的下落。我也找她,意图一样,三年前我登岛,那里已是一片火海,青萍下落不明,而你……知道的人并不多,我亦没有深究,据查,玲珑岛被关起来的少年少女可达数百人。我本以为青萍是被某人抓走,可她的尸身竟在古墓中出现。这……着实奇怪。”银九淡淡的嗓音和夜色极配,杜泉听着这些心里无端的升起一团寒气,拢着领口低下头快走了几步。   她在想阿婆,想她到底是谁?   她对阿婆的记忆大多在年幼时期,待大一点被关在溶洞后,阿婆每年只来一次,她渴望着阿婆能救救自己,却没能如愿,阿婆只是说让她好好活着。   她不了解阿婆,只知道她叫青萍,知道她很有本事,能御鬼杀妖,会邪术,村子里的人敬她也怕她,至于她的其他事,没人能说得清。   此时此刻,她忽然发现……自己对阿婆的了解少之又少。最多的消息,还都是来到银公馆之后,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她感觉有些冷,小心翼翼地挨在银九手边,念叨着:“阿婆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她常说人间如炼狱,充斥着掠夺和仇恨,是滋长恶鬼的福地,说很多人灵魂深处都是不堪的混球,只要获得丁点儿能力就会滋生无数邪念和欲望。所以,她让我记得感恩,因为愿意真心帮我的人……很少。”   “阿婆是好人,她是疼我的……对吗?”   银九似乎不愿打破她的信念,淡淡地说:“是。”   很快他们到了一排灰色平房前,陈璜他们都在,刚才正聚着说话,见银九过来便分散开守到门前。   泽秋依旧穿得清凉,碎花裙子,高跟鞋,胳膊腿在外露着,依旧白皙,寒风似乎对她格外厚待。   她现在越发猖狂了,在银九面前也懒得掩饰,反而多了几分真实洒脱,眼下瞥见杜泉藏在后头,自然得讽刺几句,甩着钥匙也不快开门,挡在门前质问:“你为什么要进去?”   银九不理会,杜泉也没解释,还是老管家过来说:“杜泉是青萍孙女,不必拦。”   “她是青萍的孙女?你们瞎了吧!就这个怂样?青萍那可是鬼巫十三长老,冥都第一美人,风光无限好,法力高深……”   “不要说了。”银九打断这喋喋不休,冷声道:“杜泉和青萍不同,不必妄加评论,你和陈璜在外守着。”   泽秋被打断,狠狠瞥了杜泉一眼,将铁门打开后就背着手出去了。   停放尸身的地方比外头冷得多,屋子里到处挂着厚厚冰霜,呼一口气就能变成白雾,屋子正中间是口水晶棺材,边沿处阴刻着祥云纹样,顶部绘着彼岸花,也不知用了什么染料,那花竟红的刺眼。   杜泉犹豫地走到近前,银九挥手一掀,棺盖被稳稳托着放到旁边,里面人的手指修长细腻,交叠着放在胸口,指上的戒指金光闪闪,还镶了很大的宝石。她穿着一件绯色吉福,金银线绣花,绸缎亮泽柔软,就像是新作的,一根线都没坏。   这个人就像是……才放进去似的。   “是她么?”银九轻声问。   杜泉浑身发抖,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她眼睛含着泪,睫毛都冻得打结,从刚才一进来到银九问话,她都没敢看里头的尸身,眼珠子四处打量,忽然盯住内壁上嵌着的一对绿色的猫眼儿石。棺木中散发着一股很香的味道,她闻了闻,像茉莉香。   “怎么了?”听到银九出声,她这才将视线挪到尸身脸上。   “欸?”她吓了一跳,指着里面的尸身说:“这不是阿婆!”   银九眉心紧皱,眼神中充满疑惑,他又看向尸身,说:“这确实是青萍。”   “可我阿婆不是这样,阿婆不美,人们说我是怪猴子,她是丑狐狸。她清瘦、豁牙、眼皮子上有痣,皮肤黝黑……佝偻。可棺材里的人,也就三十岁罢了,这皮肉哪像是受过苦的。”那一刻,她松了口气,隐隐有点窃喜,果然还是他们搞错了,这不是阿婆。   她没有笑,咬着下唇说道:“阿婆也叫青萍,但和这个人……不一……的吧。”   恰好是重名吧……   银九看着她渴望的眼睛,顿了顿说:“你说不是,便不是。”   杜泉被这温暖的话语包裹,因阿婆激起的惊慌总算散了。   她终于敢仔细打量那尸身,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只是,这女人乃明代贵族,她又怎么可能见呢?荒唐!   银九在旁侧沉默地看着尸身,杜泉则围着水晶棺材走了一圈,她走到尸身头部,鬼使神差的伸手搭在尸身的眉心处。   “呼!”她手指被一股力量吸住,有什么东西快速地向她涌来,有声音呼喊:“杜泉……来啊……”她被蛊惑着两只手放到尸身双眼之上,铺天盖地的东西压过来,她猛地吐出一口血,尽数撒在尸身脸上。   “杜泉!”银九大声喊了一句,杜泉猛地惊醒。   她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差点和死尸亲嘴,大半个身子都挂进去,银九用力将她拽回,沉声道:“这里阴气重,回吧。”   杜泉直勾勾地看着银九,说:“我刚才做梦了。”   “嗯?”   “我梦到很多人往悬崖边上跑,然后决绝地跳下去,我也好想跟着下去,这时你喊我名字,我就回来了,你看,我很听话。”   银九眯起眼,唇线绷直,好一会儿才勾起唇角说:“是,乖得很。”   杜泉笑了笑,正想说话,老管家领着芒星进来了,面色凝重道:“徐庆发了电报,说……古墓中出了几件邪门玩意儿,玉石杀人吸血。徐家已死了三十来口,他怀疑这棺材有古怪,让银公馆将棺材送回去。还说长明灯运输不便,半路返回徐家了。九爷,听他们意思……想反悔。青萍尸身和长明灯他们都不想给了。”   银九皱眉,这一晚他皱得次数太多,眉心都被压红了,他看了眼棺材,说道:“我亲自走一趟。棺材没问题,是徐家人出了事,家中定有内鬼泄密,他们被别的势力找上门了。”   杜泉和老管家都向他看过去。   银九沉声道:“去吧,就说……明日一定将水晶棺送回。” 第四十九章   杜泉和老管家都看了过去。   银九依旧不紧不慢道:“随他们吧,就说我明日一定将青萍和水晶棺送回去。”   “哎!真要还回去?不还又怎么样!这些个混账东西,说翻脸就翻脸,什么鬼世道,做人连诚信二字都守不住,寻人帮忙便百般讨好,榜上新枝就立马不认人。就这等做派,也成了不了什么气候!”老管家气愤不已,拍着大腿将那些人数落一通。   银九莞尔一笑,安慰道:“徐家与虎谋皮,只会败得更快些,放心,我捏着徐家把柄,他们不敢越线。”   老管家又叹了口气,杜泉一直在旁边看着,小声问:“我可否和九爷同行?”   “当然。”银九立刻应下。   老管家并不赞同,指了指他们两的脸说:“你们两个互相瞧瞧,脸比墙皮还白,哪能继续颠簸。九爷,让陈璜他们将水晶棺还回去便好了,你何必去趟浑水。在这里咱们还有根,那些人动弹不了你。可你若是被诓骗到别处,灵力自然会被限制。你们不要命了!”   银九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说道:“我只是去那墓里找点东西,拿了便回来。况且,青萍的事也有蹊跷,我心中有些疑问需要去求证。”   “让陈璜帮你拿不好吗?他挖墓最在行了。”   银九摇头,看向杜泉,说道:“青萍从冥都内战中逃离,有人亲眼见她躲入玲珑岛,多年来也一直有人登岛寻她,皆被阻杀。可这水晶棺内的尸身也确实是青萍本人,我与她同是鬼巫族长的徒弟,自然认得她气息样貌,陆吾也证实那尸身中有青萍残念。那你说,这两个青萍……到底哪个是真。除此之外,明代墓中的尸身不腐不败,灵魂不灭,显然是长明灯护心,我得查出此墓的来历。”   老管家神情复杂,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近乎悲凉地说道:“苍龙山海底墓都已毁了,为何你还如此固执,鲛族命该如此,怎的偏要你来担这些狗屁责任!毁就毁了……难不成你再徒手把墓道挖开么!银九,守了这么多年……再大的恩情也还够了啊……”   杜泉站在一旁,见老管家眼睛里已经犯了红,就上前说道:“管家,您不是和我说,这天下唯……银九最守信吗?既如此,你又叫……他如何甩手不管。”   “可……可谁领他的情!除了泽秋,如今那些遗存下来的族人早就被洛姬他们洗了脑子,都恨你入骨,都以为你贪了鲛族多少宝藏!可咱们最清楚,禁地哪有鬼的宝藏……只有无尽的罪孽怨气!”老管家抬头眨了眨眼,扁着嘴委屈道:“我就是替你不值。”   银九笑了一下,有几分豁达与宽容,他看着水晶棺,沉声道:“山鬼,饮石泉荫松柏,与山川同息共存,守一方安宁。这山川滋养我的魂魄,也束缚我的手脚,我若弃之不顾,那不是等同待宰羔羊么。管家,人虽血肉之躯,可人欲却有毁天灭地之能,所以……凡是他们想要的,我必须先一步抢到手。”   “哎,罢了罢了,你总是比我们想得多,随你想去便去。”他又看向杜泉,老泪纵横地嘱咐道:“娃儿,银九就托你照顾,你千万要保护他。”   杜泉尴尬地笑了笑,硬着头皮应下,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保护银九的本事,最多不拖后腿都该阿弥陀佛了。   老管家絮絮叨叨地离开,杜泉挠了挠后脑勺说:“我真能去吗?”   “你想去吗?”   “当然。”   “不怕?这次会闯人的墓穴,说不定有鬼。”   杜泉无所谓地摆摆手,“比起人心算计,我还怕鬼么?现在,我看咱们湖里的水猴子都觉得眉清目秀了。”   银九笑了一声,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杜泉不解,正要细看银九已经转身将水晶棺合上,寒气随着纹路游走,宛若仙境,她用手指摸了摸,却被冰尖划了道口子。   银九过来她赶紧藏到身后。   他将四周检查了一番,淡声道:“走吧,今日早点休息。”   说罢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背在身后,出来时芒星询问这几日安排,银九思索片刻后说:“陈璜和楼月生随我去金陵徐家走一趟,家里的事你协助管家处理便好,必要时把那些东西放出来,我借了卢局长的人守卫,白天大约会安全些,可晚上定会来些不速之客,你将抓来的人扔到禁地去,待我回来再审。”   芒星笑了笑,说:“我晓得了。”   银九点点头,牵着杜泉的手回了屋,此时屋子中间燃着火炉,德国铸的铁炉,黑黢黢的大家伙,烧得正旺,整个屋子都暖和得很。   杜泉很想问一问自己今晚是要睡这儿?   可她又觉得这么问像是要挑明什么关系,她有些害羞,可又充斥着满足,她喜欢和银九待在一块儿。不过……待会儿她要睡哪儿?   这么想着便借着喝茶的姿势四处瞧了瞧,可银九的屋子除了书就是画,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   她往火炉前凑了凑,脸被热气烤得通红,她瞟了眼银九,他似乎没有要赶她回去的意思。于是咬着指甲琢磨了一会儿便把茶壶放到边上热着,又顺手搁了两个红薯。   室内温暖,杜泉身上已经暖和了,可就是不好意思起来去脱一件衣服,仍然忍着热窝在火炉边,因为银九一直在这儿坐着,她也就不想挪动。   银九本就寡言少语,此时正垂眼看着炭盆里的铁钳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杜泉咬着红薯吃了两口,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犹豫地打开话匣子,问:“九爷,苍龙山那里的墓……可还有法子,补救?”   他立刻抬眼看过来,眼神清凉,落在她脸上手上,微微一笑,说:“被毁了。”   “那……泉……泉客的魂魄呢?”她问得小心翼翼,怕惹得银九不快。   “不知道,多半是散了。”银九语气轻松,是真的很淡然,眼神清透黑亮,动了动身子斜靠在椅背上,右臂撑着椅子扶手,左手敲着膝盖,直直看着她的眼睛说:“牡丹筹谋良久,借着韦清玄进来搜查,将海底墓地图放到那些警探身上送出银公馆。和她联手的人都财大气粗,还有洋人参与,武器和盗墓的都是精良部队,秦王墓被摧毁,山体塌陷引得海水倒灌,陵墓被尘封,泉客……本就剩下一罐尸油,魂魄还不知散到了何处。”   杜泉点点头,咽下红薯,小声道:“那……你,节哀。”   银九失笑,依旧盯着她,说道:“节什么哀?墓毁,于她于我皆是解脱,她早该安息,是我偏要与天道抗衡,生生困了她千年。”他眉头有揉不开的戾气,说得再平淡,可杜泉却知道……他心里是有不甘和恨意的。   她本以为自己听到泉客魂飞魄散的消息会开心,因为,只要泉客毁灭,银九便再也不会用她做魂器了,也不会再留恋那个人了,若是那样,他就能放下执念。   可当她听到银九故作不在意的说这些话时,才明白……执念已融入他骨子里,一朝被摧毁,他也会难过啊……千年的妖邪,听起来诡异恐怖,可在她的眼里,这就是一个孤独孤寂的灵魂,和她很像。   热气熏得她头昏脑涨,有一股缠绵的情意从心底冒出来,往她四肢八骸蔓延。她缓缓靠近银九,抓着他的手指想刺探他的心绪。那里如今变为无底的深渊,弥漫着黑暗,他并没有阻拦她的试探,可她却再也感知不到任何情绪起伏。   汗顺着额角滚落,她缩了缩脖子,领子上的绒毛挡住她的口鼻,她看向银九,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探身覆上他冰凉的嘴唇。   他怎么就,暖不热呢……   凉的,唇齿是凉的,肌肤是凉的,气息也是凉的。杜泉觉得自己被冰寒的气息包裹,衣衫尽褪时浑身颤栗,即便被揽在怀里都没有一丝暖意,她看着床顶摇晃流苏,似乎坠入冰窟。   她没哭,也没觉得羞怯,只觉得他们两个是被遗弃在雪山巅的小兽,唯有互相取暖,才能抵御严寒。   今日,她从惊慌中醒来,因为阿婆的事心里十分难受,能在寒夜里躲在银九怀中,她觉得所有悲苦都被抚平了。   银九是温和的,他并无过度的索取,而是紧紧抱着她,沉默地给与她安慰。杜泉靠在他肩上,呼出的气落在他脖间,似乎凝成水珠。   她说:“你以后不能骂我了。”   银九:“尽量。”   “你也不会再要我的身子做魂器了吧。”   “不会。”   杜泉点点头,傻乎乎地笑了一下,说:“九爷,我带你藏去来吧。”   银九手指动了动,将她眼角的泪拭去,问:“去哪儿?”   “唔……玲珑岛如何?那里有一处溶洞,谁都找不到,里头很大,足够咱们住了。”   银九轻笑了一声,说:“曾经我脚下有两条路,成魔或成神。魔,便恣意狂妄,唯我独尊,不受三界律法所束。神,便凌驾万物之上,掌管三界律例,维护天下太平,享受三界供奉,位置超然,凌然正义。你可知我为何弃了这两条,而做了这小小山鬼。”   杜泉爬起来看他,说:“因为,你……打架打输了。”   银九抬手抚着她的头发,指尖挑了一缕,说:“你猜对了,我打输了,输给泉客。”   “哦,她这么厉害。难怪你……一辈子都会念着她。我却……只会添麻烦,银九,你是不是眼睛……坏了,或是这几日太无聊了,所以才……选我。”   “你和她不同,对她,我有愧。而你,我想……大约是欠了债。”   杜泉又“噢”了一声,兴致缺缺。   银九捏着她的下巴,十分认真道:“苍龙山鬼,肩负重任,我以前只觉得无聊心烦。可管着管着竟习惯了,若真放任邪祟壮大,我岂能甘心。”   她抬手拨掉银九手指,背上一重,她被银九压到胸口处,抬眼只能看到他喉间滚动,他说:“我会为你准备新的身份,拿着足够的钱去京都,那里是国家重镇,富裕安全,有最精良的军队,四海而来的人,你混迹在中间,结婚生子,这一辈子定能平安健康。”   “你赶我走!”她撑起身来俯视银九,紧紧瞪着他,目光锐利凌冽。银九笑了笑,将她又揽回来,用被子将她的肩背盖好。说:“给你谋一条出路,不走么?非要回玲珑岛?”   “你得了……便宜,就赶我走!”杜泉哪管他什么出路,只狠狠盯着他的下巴控诉。   银九又笑,胸口震动,说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你偏来招惹。”   “你!”她狠狠咬在他下巴上。   银九只轻轻“嘶”了一声,便由着她磨牙泄愤,等她缩回去,又说:“银公馆正是动荡时候,你在这里确实不安全。”   “那你把苍牙……解开,我也能护你,我也会……杀人!”她咬牙道。   “血是臭的,不要沾,沾了就洗不净了。”   杜泉不置可否,又缩了回去。   银九挥了下手,幔帐飘动,床头上的灯“噗”一下亮起来,屋子里有了光似乎更暖和了些。   他声音低沉,用十足的耐心解释道:“龙海市由九家商户联手创立商会,为‘太平公会’说是整顿龙海市经贸秩序,其实大家都很清楚,他们这是针对银公馆来的。苍龙山海底墓,是他们勾结洋人炸毁的,不惜重金购置飞机,火炮,妄图寻什么宝物。他们已经全然不将银公馆放在眼里,也枉顾公约,残杀妖族。这龙海市……必将大乱,你离开不好吗?”   杜泉咬着手指,低声道:“你现在说……说这些……让我走,我能去哪儿?继续流浪漂泊吗?你说这里……是我的家……你又不要我。”她心疼得很,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   银九似乎叹了口气,抬手在她头顶揉了揉说:“不想走,便留下吧,我原是希望你避开乱局,安然地活着,既然不怕,日后再多救你几次罢了。”   杜泉咬着被子不做声,忽然脖子上一疼,人就沉沉睡了过去。   银九见她气息均匀又挥灭了烛火,他毫无睡意,垂眼看着怀里的这个女孩,不得不重新思考之后的计划。   这个计划里,杜泉不能死。   他看着她的侧脸,长长的睫毛上沾染着雾气,像是在述说委屈。他笑了笑,将她揽得更紧,抬起她手腕将凤影重新系回去。   看着凤影,他又想起海底墓被毁那日。   他把那些盗墓人全都杀了,把林子烧了,他恨不得将整个龙海市也一并摧毁,还有那些想对付他的人,他想通通杀死!   可他邪念一起,还未动手就被契约反噬,他的恶意有多烈,反噬就有多疼,他的脏腑碎了又愈合,经脉断了又接上,被烈火炙烤。   他甚至希望,这一次,就此灭亡吧,反正他也一身罪孽,何必装什么救世主,何必管那狗屁禁地,都毁了多好!   可就在此时,凤影来了,它奋力将他卷起来一直拖到山顶,把他埋在雪窟里,那笨拙的样子和杜泉一模一样。他那时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死了,日后谁还能救杜泉呢,那么冒失莽撞,没有他庇护,她肯定活不了多久……”   于是,他又回来了。 第五十章 番外:海底墓   暴怒的海啸将浪头卷起千丈高,墨汁似的海水嘶吼着扑向崖壁,将悬挂着绳索的黑衣人卷入水中,又有人海底钻出来迅速往上爬,像一串串蚂蚁。   忽然,绳子底端不知被什么东西拽住,绷得紧紧的,那上面的人就像是熟透的肉块,扑簌簌都被抖了下去。   水底似乎藏着某种怪兽,怒吼着将这些人通通拖进漩涡。   “轰隆”一声,盘旋在天上的飞机被冲天而起的巨浪掀翻,炸裂的火光照亮一片海域,坠入深海,大海发怒,波涛呼啸着狰狞着,向着岸边扑去。   “快……快爬,往森林中跑,快!”   有幸爬上崖顶的人,回头看了一眼就哭嚎起来,见波涛紧追不舍,也顾不上其他,只记得狂奔保命。   “咔嚓”闪电划破天际,浪头冲上悬崖,黑暗中,似乎有什么看不清的东西在嚎叫,巨大的爪子拍在崖壁上,留下一滩黑印。   “撤,快!”黑衣人踏着夜色狂奔。   森林就在前方,像一条巨蟒拦住了波涛的去路,只要平安穿过这里,他们就能离开了,一想到那诡异的陵墓,都止不住打颤。密林中参天古树为他们遮去狂风怒吼,周围只剩下雨声,逃命的人总算松了口气。   他们回到了营地。   “你说的鬼东西在哪儿!谁让你们出来的!都给我下去!”   爆喝声撕开雨夜,仅存的十来个雨衣人停下脚步,迅速聚拢,背靠着一棵大树喘气,雨水溅在他们身上发出“噗噗”的声音,很快便聚了足够淹没小腿的水坑。   他们被一队人拿枪顶着,为首一个人喘着粗气撑住树干低吼:“三哥,你们赶紧撤!不能再下水了!那墓里头有古怪,我的人只剩下这么几个了,里面没有宝藏,全是夺命的机关!咱们被人骗了,快走吧!”   “妈的,老子有武器……神鬼不惧,怕个球!那是秦王墓,银家守了几百年,里面有数不尽的宝藏,有鲛人族的古书密卷,能长生不老,拥有不死之身,无人可敌的力量!咱们是最好的盗墓人,老子不怕,洋人已经将佣金翻了三十倍!”   “人都死了,哪还有命拿,快走吧!”   “孬种,你不去我去!”那个小塔寺的头领吼了一声,身后数百人便跟了上去。   剩下的人经历过那场噩梦自然不会跟上去,他们趁着雨势渐缓继续往林子外奔袭。过了一会儿,“轰隆……”几声巨响,地动山摇,他们被震得扑倒在地,扭头就看到水面上炸起了水柱,随后强大的能量外泄与雷电相接,水柱冲向天际,似乎要将夜空击穿,把大地撕裂。   “他们……他们把陵墓,炸了!”   “完了,银家人很快就会来的……”   “啊!”有人短促喊了一声,忽然被一对鹰爪抠住脖颈提到了半空。有那么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一般,大鸟冲向天际,叫声凄厉尖锐。万籁俱静的诡异罩下来,就连雨声都好似被什么力量给凭空掐住。   “嗖……呜……”一声长啸从几人头顶略过,他们抬头只来及看到一道黑影。仅仅一瞬,随后便是更暴虐的风雨,大地怒吼,雷霆震怒,天地之间用一条条火链相接,那些人崩溃的吼着“快跑”,继续狂奔。   滂沱大雨将山脉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雷电撕裂雨幕,照亮了那些逃命的人影,那么渺小而不堪一击。   “快了,要出去了!”最前面的人鼓气大喊,指着前方的一道亮光,拼命往前冲。   “咔嚓”一道雷电落下,堪堪劈开众人前面的几棵枯木,那木不怕雨水,“呼”一下就燃着了,熊熊火光中出现一棵参天巨树,那树同体银白,树冠就想缀着水晶一样,在夜中闪烁银光。   “是白槎!上古神木,它竟然真的在苍龙山脉,用它做木床能祛百病,治绝症,能长命百岁。”   有几人忽然癫狂大笑,他们冲着大树跑过去,却在十步远的地方被窜起的藤蔓刺透了脖子,被提在半空晃悠,血染了白的枝杈,又泛起了红光。   “是……是妖!”人们嘶喊着试图后退。   “嗯?那你们……算什么?”   凭空一声轻笑穿透雨帘,直直灌人们耳中。他们急急靠拢,将特质枪端好,那些子弹都是加过特异东西的,杀妖灭鬼,能打中……不是人的东西。   他们紧盯着前方,树旁升起一团黑雾。墨色的浓雾与银白的古树交织在一起,诡异非常。   银树静立在雨中,神圣而庄严。而那团黑雾却似妖邪,与它相伴而生,雾气浓郁渐凝成人形,懒散地坐在树枝上,堪堪挡在山林出口。   那些人紧靠着,枪端射出的银光如线一样穿透雨帘交织聚集在那墨色影子上。   “来者何人,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贼……”黑影从树枝上飘下,鬼魅般移动到他们身前十步远的地方,那些人看不清对方样子,只能看到他抬起手臂,掌心窜出密密麻麻的红线,朝他们刺来。   那些人扣动扳机,“砰砰……”子弹打出,红线织得网被打了很多窟窿,可最前面的几个人躲闪不及,被忽然闪到跟前的黑人影刺穿胸口。“噗”那雾的顶端分开三叉,好像利爪一样穿透那人的胸腔,抓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其他几人“啊”的叫了一声,又疯狂射击,那雾被火力冲散,很快又聚集,猛地暴涨将他们笼罩,像一张血盆大口,悬在他们头顶。   那几个人手上的枪支都被黑雾纠缠着缓缓移动,把枪口对向身边的人,他们拼命挣扎着却根本不受控制,“砰”的一声,有人将对方的脑门射穿,剩下的两人被对方的枪口戳到了眼睛上。   “我……我不想死……”其中一个人崩溃的哭喊:“大仙,我们错了,不该去挖墓,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我们都是被逼的,不是故意要惊扰你休息的……”   “谁雇了你们?”黑雾撤回,冷声质问。   “是洋人!洋人和龙海市的几个大佬密谋了很久,这些武器都是韦家提供的,重型卡车、飞机都是洋人运来的。我们……我们只是拿钱……”那人全都招了。   黑雾将红绳缠在他脖子上,“谁给了你们墓的位置。”   “是,是银九的人,银九身边有叛徒,地图是他给的!”   “哦?叛徒。你们,从何处来?”   “秦岭,我们真不知这陵墓有您罩着,对不起,饶命啊大仙。”那个人抖如糠筛,头磕在坭坑里却还是不放弃生命,一直哭哭求饶。他听到一个阴沉的声音贴着耳朵窜了进来,吩咐他:“把东西……留下。”   “东……东西……”那人连忙翻找地上的背包,从被掏了心的同伙背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保险箱,抖着手输入密码,从里面取出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盒子,随后又把地上的背包都收拢到跟前,将木盒高高捧到头顶,“这是拿……拿出来的……都在这儿……给您。”   黑雾卷起东西后发出一声叹息,抬手一挥,周围土地便骤然震动,裂开一道深沟,那些死尸和盗墓人被地底下冒出的藤蔓缠住拖到了沟壑之中。   “啊!”嘶喊声从深处传来,那些藤蔓欢快的挥舞,随着地面恢复平整又缩了回去。   这些人一死,天空顿时放晴,云开月出星辰粲然,只有山林还存着一股湿气。   那团黑影周身雾气消散,露出里面的人,他捂着心口咳了一声,吐出一口黑血。待面上寒气散尽,那人便彻底清晰了,黑发红衣、面色清俊,正是银九。   此刻,他手上拿着檀木盒,广袖被风吹着猎猎翻飞,身上的银纹与月辉相连,清俊华贵仿若谪仙。   他面上冷淡,毫不在意方才大开杀戒。   此时天空有流星划过,他仰头看了一眼,随后靠在树间,细长眼微微眯起,锐利而冷漠,望月时侧脸与脖颈形成一道优美的弧度,像是刻意安排的角度。   一人一树静静伫立,他垂头看着木盒,眉心攒拢,似乎有万般心事。   忽然,一股冷风穿林而过,树下多出一人,他黑衣黑发戴着一个白色面具,他出现后便单膝跪下,说:“山鬼大人,墨江水倒灌,陵墓被毁,法阵被破坏,墓兽也被炸死了。那些人制了武器,威力极大,像是专门对付异族的火炮。”   那人声音嘶哑,似乎压抑着极大的痛。   银九“嗯”了一声,看着跪着的人说:“辛苦你们了。”   那面具人磕头礼毕,躬身伏地蜷缩一团随后变成一截树枝,落地生根,抽出枝丫很快便窜到了一人高。   银九对这一动静毫不理会,依旧垂头看着木盒,指尖在角落处来回摩挲着,神情专注。好一会儿才掀开木盖从一叠干枯了的海草中拿出一只梅花形玉簪,月光下依稀能在簪柄上看到一个“银”字,那是用小刀随意刻的,歪歪扭扭,还带着几分稚气。   他用舌尖抵了抵唇角,咽下翻涌的血气,眼帘低垂,冷白的脸色被梅花簪上的红宝石映出些许红晕,他长长的呼了口气,将木盒收在怀中,忽然笑了一声,这一声好不凄凉,好似千万年来守的一丝羁绊忽然就断了。   “呼……”风带来硝烟的他遥望向天际,幽幽道:“毁了好啊,她那样的人,定然也不愿在这阴暗深渊里待着了。世间繁华,她去游玩了也说不定。”他声音低沉,字字咬得清楚,有几分解脱。   “那陵墓……本就不是她的归宿。”他将梅花簪收入袖中,起身一跃,周遭狂风骤起,脚下的黑雾瞬间幻作苍鹰,随着一声长啸向着千万里外那灯火阑珊的城中飞去。   此时,东方既白,银树晃了晃,从叶尖开始,银白渐褪,很快消散于风中。   苍龙山总算……又回归平静。 第五十一章   第二天再醒来时银九已经不在屋内,火炉边的凳子上叠放着一套新衣服,旁侧有一杯兑了桂花蜂蜜的温水,杜泉端起来喝了个干净,嗓子里总算没那么干痒了。   衣服很暖,她快速穿戴好去书房找银九,一出门就碰上了从楼梯下来的陈璜。她心里一紧,竟觉得有几分做贼心虚,连忙把帽子往下压了压,避开陈璜的视线。   陈璜直直向她走过来,语气十分不善地警告道:“若让我知道你跟在九爷身边耍诡计,我会毫不犹豫地将你碎尸万段,杜泉,你最好给我老实点。”   杜泉原本是有几分尴尬的,毕竟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毫无准备的就把银九的便宜给占了,理亏又羞愧。可陈璜凭什么冒出来教训她!还一副讨伐强盗的口气。   “真是怪了!你是老几?”她颇有几分狗仗人势,试图摆脱陈璜施加过来的压力,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我有没有心……思关你什么……事!你不知道吧,九爷就……中意我不老实,你看……不惯……就走开,走远些!”   “你竟敢!”陈璜眼神凌厉地盯着她,杀意涌动。抬手就掐住她的脖子,身体里的戾气像是不受控制似的往他那只手汇聚,杜泉吓了一跳,连忙抓住他的手腕,肌肤相触的一刹那,陈璜脑海中的血腥、暴力、杀戮猛烈地冲击着杜泉的心脏,她抑制不住的喘息,似乎看到自己被陈璜碎尸的场面。   “凤、影!”听到召唤的凤影“嗖”的从她腕间窜出,红光像火圈勒住陈璜脖子,杜泉摸索着抽出纵横刀用力一挥,陈璜侧身一躲轻巧避开,可手指仍在杜泉脖子上,只需用力一掐就能断,他丝毫不在意脖子上的凤影,嘴角挂着一抹残忍的笑。   “陈……璜!你……放手!”   陈璜眼神冷酷,鄙夷地盯着她,随后将她摔到地上,说:“凤影和纵横两家法宝在身,你都这么弱,还口口声声保护九爷,你凭什么!”   “我刚刚……也是……是手下留情。”她气愤地反驳。   陈璜不屑地看着她,“说这句话,我都替你害臊。杜泉,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懦弱、无能、贪婪、虚伪又忘恩负义,拿着钱赶紧滚吧,趁九爷还没玩儿腻,还乐意给你善终。你也别拖累我们,大家各走各的。从金陵回来,若你不走,我会亲自把你扔出去。”他说罢抓住凤影一把扯下来,脖子上除了一到黑红的印子,一滴血都没。   杜泉这才想起来,陈璜是一只僵尸,一个死去的人,死人还怕勒脖子?心不跳了,血也不流了,刚才就该直接砍头。   她被自己的恶念吓了一跳,收起凤影拍了拍身上的土,抬眼看着陈璜,说道:“你觉得自己不幸,悲苦,遭人算计,于是你就憎恨所有人。可我告诉你,这世间好心人很多,是你不睁眼不去看。你说我蠢,可我觉得你才应该睁大眼睛,别被仇恨蒙蔽心眼。”   随后,她越过陈璜往书房走去,房门没关,屋子里凉嗖嗖,银九和楼月生似乎对寒风造访毫不在意,都各自拿着书在看。   她进去时银九向她看了一眼,说:“陈璜可有伤到你。”   杜泉摇摇头,看来外头的动静他们已经听到了,她咬着唇角,回想着刚才的话,怕银九会误会她现在没有分寸。   银九伸出手,杜泉走到他身侧,被他揽到腿上,他说:“陈璜并无恶意,他只是生前太苦。”   “嗯,我知道。在他的脑子里刻着蚀骨的恨意,那不是单单针对我的,而是对所有人类,他也可怜。”   银九点点头,对一旁的楼月生说:“准备吧,这就启程。”   楼月生搁下书,看了他们一眼,似笑非笑道:“放心,票我都托人准备妥当,头等车厢,两人一厢。”   杜泉抿唇摆弄衣服上的珠子,耳朵都红了。银九顺着她的指尖在她手腕的红绳上摸了摸,随后说:“路上你留心陈璜。他是从金陵出来的,越靠近就会越焦躁,必要时,把他捆了。”   楼月生挑了挑眉头,说:“银九,你是不是怀疑……陈璜和那墓有关。”   银九眉心很浅地皱了一下,说:“陈璜和青萍的身体内都藏着一种东西,不是实物,而是……一种很微妙的力量,这种力量温和而厚重凝聚着他们的魂石,不散不败。当初陈璜被带回来时,身上有长明灯的气息,所以……”   “所以,他们的尸……身体,都是被同一种方式保存。”杜泉小声地接了一句。   “嗯。”他抚了抚杜泉的头发,说:“这一次,或许能为陈璜寻到来处。”   杜泉点点头,乖巧的坐着,随后眉头紧皱,她听到急促的气息和脚步声,已经到了天井处。她猛地站起身立在一旁,银九眉心皱了皱似有不满,可还是忍了下去。   “九哥哥!你要去金陵!”泽秋的声音传来。   杜泉下意识地拽进了袖口,垂眼看向地面,她现在虽说得了银九的便宜,可泽秋和陈璜这两个祖宗她确实有些忌惮,生怕两个疯子失手把她杀了。   所以,她还是远离炮.火比较安全。   银九被质问,神情漠然地看着泽秋说:“是。”   “可你怎么能带她去,她能做什么!金陵那边我最熟了,你带我去吧。”   银九盯着她,说:“禁地还需有人守着,你和芒星留下来守护禁地。”   “又是禁地!我不守,禁地毁不毁关我何事!我要跟你去……”   “泽秋,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银公馆不养闲人,你既住在这里,就要守规矩,否则立刻离开。杜泉做什么不需要向你汇报,我自有安排,做好你自己的事,其他心思都收起来。不要再消耗我的耐心,眼下我给你留几分面子,别再得寸进尺,出去!”   杜泉低垂眼帘,脸上火辣辣,被泽秋的视线灼得有些慌张。   她斜睥了银九一眼,见他正看过来,便咳嗽了一声,说道:“金……陵之行,我一定……不会偷懒。”   银九收回视线,又看向泽秋,她气得大口吸气,那样子似要将杜泉的生机也吞到肚子里,在原地杵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杜泉这才抬眼看过去,那道倔强的背影上黑气涌动,怨恨与不甘似乎要将她吞没。   杜泉看了看楼月生,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泽秋的异样,她眨了眨眼,总觉得她现在的五感似乎更敏锐了,锐到只要对方心绪起伏稍微变大,她就能感受到,诸如银九的喜怒、陈璜的杀念还有泽秋的怨。   她被那些情绪感染,会被压得喘不过气。   泽秋走后,陈璜便叫他们准备启程。老管家替他们收拾了行礼,杜泉没什么东西可拿,老管家就准备了些衣物。大钱都由楼月生保管,杜泉身上拿了些零头,负责买点零碎。   火车站的人很多,熙熙攘攘,南来北往的商人、工人、走亲访友的平民全都在此集散,在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中混杂着不少洋人,他们身形高大,姿态骄傲,显得身份高贵,车站的人专门替他们领路,那一张张脸上都写着高人一等的自信。   杜泉头一回坐火车,紧紧跟着银九生怕被人流冲散,她力气大,一手一个皮箱子走得很快而且兴致勃勃。   头等车厢很空荡,都是有钱人家,出来进去的都是管家佣人,主人家进去就休息了。杜泉新鲜了一路,默默地将路过的那几节里头的人都记下,一边赞叹这铁虫能在铁轨上狂奔实在厉害,一边又担忧这东西万一失控,他们可就都得去陪葬。   那座安放着水晶棺也秘密的上了火车,用黑色木箱包裹,蒙了白布假装货物。就放在隔壁车厢,银家到底是有几分面子的,包了整整一节,安放着棺材,听起来真有些晦气。   杜泉站在两节车厢中间看了看,还没靠近,就能感觉到阵阵阴风。   “嘟嘟……”火车鸣笛,紧接着“咣当一声”,这大铁壳子剧烈晃动了几下,便开动了,杜泉站在走廊上往外看,偶尔留意着旁边人们的动静。   她心里不安,方才放行李时撞到两个男人。   其中一人脾气十分暴躁,抓住她手腕用力将她开时,那一瞬间她便感受到那人心中绷着一股极强的情绪,紧张、惊慌还有决绝的杀意,最后她还在那人手上闻到了硝烟的味道,似火.枪发射后的弹.药臭气。   这两人要杀谁?   目标会不会是银九?   杜泉谨慎地在门口转悠,她和银九在同一个包厢里头,隔壁是陈璜和楼月生。   “这位小姐,你们这是到哪里下车。”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杜泉正疑神疑鬼的往四周打量,忽然听到声音,连忙转身。原来是一位头发灰白,脸色红润的老阿姨。六十来岁,个子很低,耳朵上戴着两只银耳环。杜泉打量了一眼,见她说话客气,穿着朴素,手上皮肤粗糙,又习惯性的躬身,便猜测她是某个有钱人家的佣人,于是笑了笑说:“到金陵。”   “这么巧,我们也是。”   杜泉笑笑没接话,老阿姨又问:“和夫君一起吗?”   “不是,和……家人。”   “噢,金陵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富裕安宁,在那里驻扎着的军队,风评很好,少有欺凌平民的劣迹,那边虽没有太过富裕,却不像这龙海市肮脏……那些商人和洋商勾结,把政府都捏在手里……”   真没想到这样一位妇人竟能发出这样的感慨,杜泉认真听着,随后露出迷茫的神情,憨厚地笑着说:“我也不……晓得这些,在家里我也……出不得门,整天在……家里也搞不清外头……谁当家,反正……有饭吃就好了嘛。”   那老阿姨看着她也笑了笑,眉眼弯弯,十分慈祥,羡慕道:“丫头,你是好命啊,不晓得忧愁最好了……老婆子真羡慕你。”随后就端着一个铜盆往自己包厢里走。   错身之际,杜泉伸手抓住那阿姨的手腕,说:“您小心。”   妇人避开搀扶,温声道:“姑娘,要变天了,车开到山里时风凉,回去坐着吧。”   杜泉点点头,看着她进了这节车厢最开头那一个门里,那里离着水晶棺那节车厢不远,肯定会觉得冷。她又低头看了看手指,方才她竟探不到那妇人的心绪,好似黑洞,又像死物,一片死寂。   那一瞬她竟想到银九,只有他那样的人才能将自己裹成一块铁板,所有心绪都被隐藏。   这妇人……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什么隐秘高手么?   火车跑得很快,从龙海市出来便进入郊外小镇,好似闯入另外的世界,那里炊烟袅袅,田屋相拥,是富人眼中的贫瘠之地,却是贫苦人代代寄居的乐土。火车穿过山洞,开始了漫长的荒野之旅,远处群山连绵不绝,山巅雪好似万年不化,紧紧地与云层相接,路上没了人烟,窗缝里的风都硬了。   杜泉看了很久,久到阴云笼罩,天色昏暗才动了动僵硬的腿,还真被老妇人说中了,要变天。   “怎么不进去。”她侧头看去,是银九走到她身侧,顺着她视线往外看。   杜泉往他身边挪了挪,小声道:“九爷,这里……有杀手。” 第五十二章   “我知道。”   杜泉挑眉看着银九,却见他眼底闪烁着很浅的笑意,于是小声问:“那您可有……多带几个人?”   银九浑不在意,背着手看向远山,淡声道:“我们几个足矣。”   杜泉往左右看看,说道:“这里……气息不妙,杀意涌……动,即便不用接……触那些人都……能察觉到……恶意。”她因为紧张又不由得磕巴起来。   “进去吧。”   “嗯。”她揪了揪心口的衣服,因为外面充斥着一股极大的死气,竟被压得喘不过气,脸色不太好。   银九抓住她的手将她带回包厢内,在门上贴了一张符纸,四周顿时安静,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杜泉长出了一口气,端起茶杯喝了几口,说道:“外头的气息……压得我喘不过气。”   银九递给她一颗红色丸药,说道:“三界并无绝对分离,总有一些特殊血脉是天地所赐。通灵者,能见鬼魂妖邪,能探知人的来去,灵体能上天入地,巅峰者可拥有无上法力。你现在法力低微,须得学会控制。通灵会损人心智,若肆意探究别人心绪,小心被反噬。”   “嗯,我会小心。”她点点头,抬手压了压耳朵,手心相对合上再分开再压上,随后试探道:“九爷,牡丹……去哪里了?”   银九看了她一眼,说:“当然在银公馆。”   “你就……不怕她,再使坏?咱们都不在,她更加没……人能压制,万一禁地也……”   “不会,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银九淡声打断,在她手腕的红绳上输入几分灵力,说道:“我会慢慢地帮你解开苍牙上的禁制,直到你能完全控制。你的灵力在染墨湖修养时已凝聚成形,日后勤奋修炼,定能有所成就。只是……我尚猜测不出你的灵力来源,加上苍牙又极其霸道,重则爆体而亡,你不可急于求成。”   杜泉点点头,指了指自己心口,小声道:“从染墨湖……里出来后,我现在的能力……似乎变……强了。”   “当然。我用灵力净化百年之久才使得那里沉静下去,水中阴魂与精怪交融,形成水怨,如今被封禁水底,可在水底,还是它们的领域,那里蕴藏着巨大力量,运用得当便是修行圣地。”银九收回手,耐心地解释。   “那苍牙……”   银九摇摇头,“不急。”   只要银九说不急,那就不急,杜泉听他解释之后心里也安定了一点。随后她又露出胳膊上的一串子水晶珠子,银九只看了眼便说:“辟邪之物,是那些精怪专门给你的,旁人不可触碰。”   “这么神奇……”杜泉又对着外头的光亮看了看,只可惜云层渐厚,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雨。冬日雨和夏天不一样,雨水冰凉彻骨,落地成冰。   她有些畏寒,拢了拢领口看向窗外,不知怎的,竟脱口说道:“火车上,会死人么?”   “不要胡说。你也累了,休息片刻,我与楼月生有事商量。”   杜泉忽然想到昨晚的事,猛地红了脸,急急忙忙地“嗯”了一声,将外套挂起迅速躺下。   她听到银九轻笑,便赶紧闭了眼。随后身上一暖,她偷偷看过去发现银九为她盖了毯子,于是又傻笑起来。银九抬手拍了拍她的头,嘱咐了一句“睡吧”,随后便起身出去了。   杜泉心中欢喜,因为银九的温柔以待觉得幸福知足。她也确实乏了,精神松懈下来身上的骨头缝都在疼。窝在被褥里没一会儿便踏实地睡过去,火车摇摇晃晃,她却觉得十分舒服,甚至随着晃动做起了漫长的梦,她梦到自己躺在一块……龟壳子里,随海浪飘荡。   也像现在这般,摇晃……晃。   像是被人抬着送到了一个封闭的地方,阴冷、潮湿、昏暗……   含糊不清却苦涩难懂的字在空气里回荡,经文还是咒语?有一道温暖的光始终笼罩着她,将她的魂魄死死的压在体内,光是有香味的,有花儿和杏子的味道。   她看到了水晶棺,有人将盖子合起来,室门被封存,那些工匠全都服毒自尽,尸身被里头的黑影全都吞噬干净,周围的火光瞬间都灭了,唯有头顶一盏火苗,一直一直地燃着。   画面一转,她听到“轰隆”的动静,血腥味传进来,水晶上渗出血,她贪婪的吮吸着,然后就从棺材里走出来了……她在墓道里行走,周围漆黑,外头有野兽的低吼,人的惨叫,她忽然笑起来,声音低沉沙哑。   墓门上亮起了符咒,金色的光线将她笼罩,她舒展身子走了过去,来到墓道中央。那里有人,他们仓皇的逃窜最后只能死在她的脚边,尸骨全无,只剩一堆盔甲兵刃,袋子里准备盗走的金银掉了一地。   她不屑地看了一眼,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走出陵墓,穿过山林村庄,她杀了好多人啊,满手鲜血,越来越强大,逐渐能听到人们说话,能闻到花香,能感受到冷暖……   这是要去哪儿?   不行了,身子快要撑破,有东西在追赶,得赶紧逃,得活下来,她快速逃跑,手里还抓着一颗温热的心脏。   前面是一座破庙,庙里有三五个人。   阿婆?   阿婆怎么会在这儿,杜泉在梦中焦急万分,她想喊叫嘴巴却张不开,她感觉自己的这个身子贪婪地盯着眼前的活物,最后纵身一跃扑向在庙外拣树枝的阿婆,伸手轻轻一折,阿婆的脖子就被折断了,随后她感觉身子很沉,像是被重物压着喘不过气……   她挣扎,腕间一阵刺痛,她从梦魇中惊醒,猛地睁眼就看见自己身上压着一个面色惨白的怪物!   那东西掐着她的脖子,嘴巴大张露出空荡荡的口腔,没有牙齿没有舌头,从嗓子里冒出一个蛇头,吐着信子,向她窜了过来。   凤影将它逼退,杜泉抽刀向前砍,一边呼喊“银九!”   “银九!”   杜泉抬脚乱踢将那东西挡开,凤影窜出穿透那东西脖子,它只停顿片刻就又扑过来,包厢内很小,杜泉挥着纵横刀砍断它的一只手臂,抬腿狠狠踢出去,那东西飞出去扒在车顶上,杜泉这才看清它的样子,硕大的头,连着脊柱,没有身子,腿脚极细,很像……蜘蛛腿,没错这个东西吊在屋顶就像只诡异的蜘蛛!   见识过银公馆里的人头蛇身怪物,杜泉只是被吓了一跳,很快就收敛了神智,她猜测银九那边也遇上了麻烦,现在这情形只能自己应对。   那东西张大嘴巴却发出蛇的声音,“嘶嘶嘶”从嘴里探出红信子,眼睛瞪得极大,瞳仁变成一条细线紧紧盯着杜泉。   她攥着纵横刀,凤影护在她身前。   “凤影,烧死它!”   话音落罢自己先冲了出去,那蜘蛛腿坚硬无比,又极其灵活,杜泉攻击它的头,凤影化作火圈套在了它的脖子上。   “燃!”   火光暴涨,那东西发出尖利的嘶吼,在包厢里乱窜,尾巴上的尖尾试图往杜泉身上刺,被她砍断。   她狼狈地躲避着,“砰”的一声竟把玻璃砸碎,随后手臂拽住床栏,将扑上来的怪物踢出窗外。   一阵乱斗后,她跌坐地上,快速将沾了那怪物毒液的外套也一并扔出去,“呼呼”坐在地上喘气。   “乘客您好,请立刻打开厢门!”   杜泉探头看了眼窗外,看着那鬼东西没有再回来才松了口气,藏好短刀连忙转身拉开包厢门。   “哗啦……”   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拽出去,随后那名乘务长冷声道:“有人举报您在包厢内点火,肆意毁坏公务,请您跟我们走!”   杜泉这才恢复理智,回身一看,床铺上被烧了好几个窟窿,冒着黑烟。玻璃被砸碎,被褥都扔在脚底,一片狼藉。她抹了抹头发的水,抱歉道:“我不是……故意的,是,是有蜘蛛,不不,是妖怪袭……击我!您看我的伤口,我差点被……吃了。”   那人看她的眼神和看神经病一样,瞥了她一眼就冷冷吩咐:“乘客,请您出示证件,和您同行的人在哪儿。”   杜泉扫了眼其他厢门,见有人偷偷窥视,抿唇掏出银九给她准备的证件,沉声道:“我可是银……公馆的人,你们上司也得给……面子。”   “杜女士,这里没有什么银公馆金公馆,这里不是龙海市地境,不吃你们这一套!在车上点火,将别人的生命置之不顾。下一站,请你们立即下车!”   “我没……没有点……火!”   杜泉着急的狡辩,可她又该怎么解释刚才是被大怪物攻击呢!她百口莫辩,被那几个人拽出来就要带走,她不停挣扎,喊了“银九”几声也不见他的人。   “怎么回事。”   眼看着她要被拖出车厢,迎面过来的一人拦住他们的去路,杜泉抬头看过去,竟是陆吾,冥都的那位夜游差。   他穿着黑色长衫,戴着黑色礼帽,颇有几分贵气。他走到那位乘务员跟前耳语了几句,那人就让下属放开了杜泉。   那几人走时还对杜泉说:“既然有陆先生替你说话,我们就先不追究了,回去后不准再胡来。”   “知道了。”杜泉咬牙揉了揉手腕,跟着陆吾回到自己包厢里,在路过并排的那些包厢门时,她看到那位老人家从门缝里盯着她笑了一下,又看到一上车时那位杀手也推开门看了她一眼,其他几个门也都是才关上,杜泉一个接一下的看过去,一门之隔,她感知到很多复杂的东西,阴沉、死气、恐惧。   陆吾在前,她皱眉跟在后头,长长的走廊弥漫着黑雾,是不详征兆。   进了包厢后,陆吾抬眼在里面扫了一遍,说道:“把东西拿好跟我过去吧,这里不能久待。”   杜泉将行李收拾妥当,跟着陆吾往里多走了两节车厢,她进去后陆吾也跟着进来,他坐在对面,面色温和道:“可有受伤?”   杜泉摇了摇头,急着问:“陆大人,你瞧……见银九……了么?”   陆吾神情收敛了些,似乎不愿听起银九,淡声道:“他们在另一边。”   杜泉舒了口气,说:“没事……便好。”随后压着胸口揉了揉,又问:“陆大人,你怎么也来了?”   “顺路。”   “你去哪儿?”   “金陵。”   杜泉“哦”了一声,随后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说:“你还用……坐火车?”   陆吾笑了笑,又恢复温和,说:“金陵离龙海市不近,你觉得,我该怎么去?”   “我还以为……冥都的差役都是靠飞天遁地……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鬼差居然也坐车,很稀罕。”她憨憨的笑了一下。   陆吾也笑了一下,说:“鬼差也非万能,在人间行走也不好随意使用法术,免得引起慌乱,况且,人间车马穿行,也很有趣,若是不为公务,慢慢地走这一遭也不错。”   没曾想,这人还挺有闲情逸致。   只是,她现在依旧挂心刚才的事,她总觉得那不是偶然冲撞什么,而是被人设计。以前她也遇鬼,可是那些东西从没害过她,这次,那怪物不像鬼魅,招招致命,若非她现在能力强了些,或许早被杀了。   她坐立难安,又没心思闲聊。侧耳听了听动静,待走廊里没人后,便坐到陆吾身侧,往前凑了凑皱眉说道:“大人,那东西是什么?”   陆吾闻言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将她握刀的那只手拢在手里,随后闭眼念了一些什么经文,随后临空一抓,就在他掌心出现了一束头发。   腥臭的头发,和刚才那怪物的味道一样,她捏起来看了看,透过那发丝她只感知到一片漆黑空洞,像是漩涡一样,很可怕,于是连忙扔开。   旁边陆吾睁开眼,疑惑道:“这东西,居然还存在于世。”   “什么意思?它不该存在么?”   “鬼巫被灭族后,这种违背天道的异物炼制便被销毁,没人愿意那些东西重见天日,届时又得花费很多精力去平息祸端。偷袭你的这个东西,应是蛇蛛,将蛇与蜘蛛的某些东西加在人身上炼化,人变成一个魂器,任由主人邪念支配。”   杜泉皱眉看着,奇怪是谁派了这么个东西去杀她,竟连银九的符纸都没拦住。   她扭头看着窗外,忽然,一道黑影从外头闪过,玻璃上“刺啦”一声,像是被利爪挠了下。她凑过去往外看,却忽然和一个倒立的人脸撞上。 第五十三章   “退后!”   杜泉愣怔的瞬间腰就被陆吾揽住,他手上窜出一股黑雾将那东西打开。   玻璃外的天完全暗下来,也就两点左右,竟暗如深夜,车顶的灯投下一片光亮,杜泉紧紧盯着窗户,能看到自己此时的狼狈样。   她抓着刀柄,退到陆吾身后,瞪大眼睛指向外头,结巴地说道:“大人,它……它又来了!大人你……你看见了吧!那是什么……东西?”   陆吾正要说话,却见窗户玻璃上忽然扑上来七八个人,他们拥挤着扒在玻璃上,指甲抠着玻璃,划出一道道深痕,似乎想挤进来,那一张张脸……诡异、扭曲、贪婪地盯着她,似乎要将她剥皮拆骨吞入腹中。   “陆大人,怎么办……”杜泉被那些视线笼罩,身上汗毛倒立。她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心中不免慌张,如果这些全都进来,她可应付不来。   陆吾倒是不惧,还回身拍了拍她的头顶,笑着说:“怕什么,我还在呢。”   杜泉刚想回一个笑脸,就见他打了个响指,指尖凝出一簇漂亮的火焰,那火竟是紫色,像田野中的紫罗兰,又像是贝壳里的紫珍珠。火焰扑向玻璃,在上面凝出一枚类霜花型的符文。   符文稳稳黏在玻璃上,并迅速蔓延出的紫色火纹将整个包厢都铺满。   外面的那些人忽然不动了,茫然的看着周围,像是失了目标。杜泉眯眼看着他们的脸,忽然皱起眉头。   “这几个人,我上车前……见过。他们……是这火车上的乘客,这是……怎么了?”   她咬着嘴角,觉得这一幕十分不可思议。   “呼啦”火车恰好钻入隧道,大约一百公尺,出来时围在车窗上的那些人已经消失不见,杜泉脱力的扶着门框,手指处那一道被水晶棺割裂的伤口又开始流血,她总觉得有股冷气从那口子里往她骨头里钻。   陆吾皱眉,将她的手抓起来看了看,随后含在嘴里。杜泉大惊,本能地挣扎,却被拽得更紧,她心中奇怪,陆吾的嘴里竟是热的。   冥都的差役不都是……死人么?   她胡乱地想了一下,陆吾很快放开她的手指,笑了笑,说:“抱歉,冒犯了。”   杜泉看着愈合的伤口,也不好骂什么难听的话,于是绷着脸点点头,说:“你,挺厉害……谢谢。”   陆吾笑起来,笑容纯净,令人恍惚。杜泉移开视线,听到他说:“这怕是一趟……死亡列车了。”   “啊?”   杜泉声音刚落,身后的门“唰”一下被拉开,她一直紧绷着,听到动静便向后挥刀,却被一股大力拽出包厢,抬头就见银九冷着脸立在走廊上,整个走廊上红线纵横,像织了大网。   而另一端黑雾弥漫裹夹着沉重的死气,杜泉一闻到那味就压着胸口跪了下去。她脑子里被尖利的声音冲击,在那一团团浓雾中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影,他们挥舞着手臂,啃咬着银九的红线,试图冲破屏障。   “呼呼……”她大口喘气,被银九拎着后领提起来。   他面色阴沉,并不在意那些黑雾,而是紧盯着陆吾,说:“冥都的人,果然是寻着死人味儿来的。”   陆吾没有回答,依旧站在门内,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从他脚边蔓延出霜花符文将整节车厢包裹,红的线上缀满霜花,竟像是幻境。   霜花一开,周围的空气顿时清新了,杜泉也总算站直,手指紧紧地攥着刀柄。   银九冷笑,扫了眼周围的霜花,将杜泉的手腕攥的很紧,继续嘲讽道:“冥都现在是一点脸面都不顾了么?这次又打算让我背什么黑锅。杀了人,再告知三界,是我在滥杀无辜?800条人命,陆大人的胃口也未免太大了!”   杜泉吓了一跳,瞪着眼看向银九。“他们……都死……死了?”   火车不是开得好好的?   也没听着打仗什么的……怎么一会儿功夫死了这么多人?刚刚攻击她的那些人,已经死了……   银九垂眼看她,语气并未放松,只克制了几分戾气,说:“我们只来得及救了几个,其余的……全部身亡!你的陆大人,手段可真叫人胆寒。”   杜泉对银九的话深信不疑,立马疑惑地看向陆吾,而他只是淡淡一笑。   银九冷声质问:“你究竟带了什么东西上来,唤醒青萍,吸食人魂,冥都上下全疯了么?”   陆吾勾唇笑了一下,好似听到什么笑话,说:“银大人此话有趣,似乎该是我问,你们带了什么东西上车?”   银九嗤笑:“你明知是青萍,装什么。”   “陆某路过而已。上车后觉得那里似乎不同寻常,这才去探问了一下,刚知道不久。陆某也好奇银大人此举意图。你明知青萍是邪物,即便尸身也不能掉以轻心,竟还堂而皇之带上火车。这不是夺人性命么?如今惹出祸事,却要质问我。”陆吾语气极为不屑。   听他这意思,倒像是银九故意抬了棺材上来害人……   杜泉正要解释,话都到嘴边了,忽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我说……两位大人,你们倒是聊得好,外头那些东西怎么安置?黑压压一片,看着闹心呢。还有半个小时,可就到站了。”楼月生从黑暗中走过来,沿途灯光闪烁几下都亮了起来,他依旧雪白一片,斜斜地靠在车窗边,抬手摘了一个霜花端详,随后呼出一口浓烟,懒洋洋的说:“死这么人,到底谁该付这个责?”   银九瞥了他一眼,看向陆吾,“把魂幡撑起,将青萍吸食的魂魄召回来!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陆吾冷笑,却不动作。   杜泉手腕上的力道加重,看来银九是真动了气,杜泉连忙抓住他的手,随后看向陆吾,说:“陆大人,你既然有补……救的法子,就不要……耽搁了。那些死了的人,都变……成怪物,他们无辜。”   她真不希望这个时候银九还要应付冥都的人。   陆吾走出厢门,帽檐遮着头顶的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微微抬起头看过来,一双眼平淡无波,说道:“青萍自幼修习邪术,嗜血狂袭,以夺人躯体为生,只要她想,就能在任何人身上藏匿,甚至是活人她都能夺舍寄居,将他人魂魄驱逐毁灭。她只要吸食足够多的人命,就能复生,区区水晶棺能困住她?银大人何时这么粗心了。这一车人是你亲自赠送的口粮。”   杜泉认真地解释道:“陆大人,您误……会了。是……徐家反悔……非要让……我们送回尸身,不是九爷,他没有故意……”   陆吾轻笑,视线落在银九身上,意有所指道:“是误会?陆某还以为银大人是故意,用泉姑娘……钓大鱼呢。”他把“故意”两个字咬得很重,杜泉听着这话便皱起眉头。   他这是在……挑拨离间?   银九向前一步走到陆吾身前,眯眼盯着他说:“你真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做的事没人知晓?”   “银大人谬赞。青萍出自冥都,如今尸身既然被寻到,理应交给冥都处置。冥主命我司将青萍尸身带回,严加看管。”   他话音一落,就在另一边出现十来个同他打扮一样的黑袍人,粗略一看大约十四五个。   “可笑至极!就凭你们。”银九讽刺。   “银大人,请三思,毕竟这一车性命,可都是葬送你手的,没有冥都善后,到站后你该如何应对,指望徐家出头?你大概还不知道他家现在的情形,徐家……”陆吾顿了顿没有多说,扭头往车厢尽头看了一眼,说:“金陵已不在银家管辖之内,各府掌门人都会寻你麻烦。”   银九下巴绷得很紧,可见陆吾所言句句属实,杜泉即便不懂这些厉害关系,可听他这么一说,也知道水晶棺如今是个烫手山芋。   银九不愧是心思缜密,在陆吾一通说辞之后,很快又冷静下来,继而反唇相讥:“你们以为召回青萍,冥都便能造出当年那口轮回井?没有古卷指引,没有百族之血,你们拿什么造泉。不过是再造一处寒潭,再多裂一道万丈鸿沟,省省吧,与其想尽办法来牵制我,不如多积点阴德。”   “银九,你……”   银九的刀对准陆吾,说:“青萍尸身,休想带走。”   “她是逃犯,理应冥都收押。你私下联络徐家将青萍尸身带回银公馆,已经越矩,如今又用一车人的性命血祭,使得此处怨气冲天,阴魂不散,银九,你只是苍龙山鬼,如今到金陵大开杀戒,你要怎么向……”   杜泉一直听着,到这儿她才算明白,陆吾这是等在这儿截胡来的!银九不会平白冤枉他,定是他使了什么办法使得水晶棺内的尸身大开杀戒。   等那东西杀够了,他再出面要挟。   倒是盘算的挺好,800条人命,银九若是担下了,那得有多少人讨伐他!   杜泉看着陆吾的侧脸,掌心滚烫,来自苍牙的力量在她身上乱窜,使得她脑子里涌现出许多纷杂的画面,心口不受控地突突狂跳,她猛地将银九拽到自己身后,站到陆吾跟前,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要银九跟谁交代!”   “你让开。”银九在她身后说了一句。   杜泉没动,看着陆吾的眼睛,笃定道:“陆吾,成衣铺那次,不是我们第一次见了吧,你之前就曾来过玲珑岛,对吗?”   陆吾眼神中有光彩闪过,点点头,说:“是。”   杜泉用手指压了压额角,混乱的思绪逐渐清晰,她指着另一头阴气森森的车厢,说:“水晶棺里的青……萍,其实就是我那所……谓的‘阿婆’吧。她在躲避冥都追……捕时杀了我阿婆,寄居她体……内,躲入玲珑岛。而那里的村民……逐渐被她控制,成为奴隶,为她筑……起了一道高墙抵……御外敌。”   她又抬起手腕上的红绳,思路越发清晰,咬牙道:“而我……恰是她精心饲养的魂……器,她将苍牙藏在我体……内,却好巧不巧的被我……融合。她迫……切地想夺……我的身体,却敌不过苍牙霸……道,又怕我被……冥都抓去,于是就将我藏……了五年。意外的是,岛内混乱时,我被韦……清玄带走。所以,阿婆从未失踪,她早就……死了。你也一直监视我,想通过我……引来青萍。”   陆吾并未辩解,反而认真地看着她说:“没错。”   看来先前的梦境不是假的,而是她借着青萍的意识看到了当初发生的一些事。   难怪阿婆当年跟随岛民出去了一次,回来后就变了许多,不再温声哄她睡觉,不再陪她玩儿,身上只有冷冷的气息。那之后……村子里的怪事就没断过,饲养水鬼的招数,也是她想出来的,玲珑岛周围经常弥漫着血腥气,黑云笼罩,也是她造成的。   她还以为自己真是个灾星,所以,被关起来之后也未曾大闹过。如今细思,极恐。   那地方早就成了青萍手下的炼狱。   这怪物,真的该死!   杜泉点点头,抬手抚了抚短发,压下杀意,求证道:“出……租屋里,我差点被刘太……太魂魄带走,是你把我召……回来的。”   “嗯。”   所以,她这些年七灾八难下得以活着,陆吾也出了不少力。   银九一直听着她说话,末了侧头看她,似乎惊讶她是怎么知道的,杜泉笑了笑说:“我说谎了,其实我一看到那具……尸身时,便闻到了阿……婆身上的气息。只是那时候,我也很想知……道这一切的根源,想跟着来金陵,所……以没有说。”   “难怪。”   “嗯?”她疑惑。   银九淡声道:“难怪你白日得知水晶棺里的青萍身份诡异,没像原先那么闹腾,夜晚还有闲情对我投怀送抱,原来是真的不急。”   杜泉被这话噎得满脸通红,之前还一副聪明伶俐的模样转眼就缩了回去,就连刚刚升腾起来的戾气也因为羞愧硬生生的压了下去。   银九哼笑,也不知是生气还是嘲讽,抬手将她拨开,又将那些网状的红线收回,说道:“冥都若想带走青萍也行,让冥主将陈璜的名字从阴阳簿上销了,从此与冥都无关系,不受你们辖制。”   “不可……”   “给你一刻钟犹豫,现在,还是想想该如何压制那里头的东西。你有本事将它唤醒,就得给我把它镇住,小小阴差,就敢这么放肆,我也没必要给冥都留什么脸面!”   随后,从黑漆漆的车厢尽头刮来一阵彻骨冷风,伴着一股浓郁的香气。   “刺啦刺啦”似乎是什么野兽在车皮上用力抓挠,“轰隆”一声,火车剧烈摇晃,最后停了下来,停在一处山谷中。   周围诡异的寂静,杜泉听到一阵忽高忽低的笑声,女人清脆的笑声。 第五十四章   没了银九红线阻隔,整个车厢的温度骤降,车窗上肉眼可见的速度结起了厚厚的冰。   杜泉呵着白气,扭头看向笑声来源,全部精神都被扯了过去,一瞬不瞬盯着车厢门。   “叮铛……叮铃……叮……”   伴着笑声的是一串脆响,环佩相击,钗珠摇曳,由远及近。   随着那声音接近,有一帘黑幕向这边窜过来,像是一笔墨迹,划过他们的脚底,消失在了远处。而它所经之处像是被设了什么结界似的,都染上了香味。花香四溢,寂静无声,像古时君王亲临,沿路都得静道。   “杜泉,你跟着楼月生去后面车厢与陈璜汇合。”银九忽然转身吩咐了一句。   “我在这帮你,我不走……”杜泉怎么肯走,她不想一直依赖银九救赎,她想和她站在一起。她努力的让自己变强,同体内时隐时现的诡异力量抗争,就是希望危险来临时,她不是逃命的那个。   她拽着银九的手腕,哀求道:“青萍杀我阿婆,又对我百般算计,她出现了,我不逃!银九,不是有你吗?我不怕的。”   凤影、纵横刀还有苍牙之力……她已经用得很熟练了,她现在不是累赘了。   可银九却皱眉摇了摇头,盯着她说:“一切听楼月生安排,快走。”声音极为严厉,随后又看向楼月生,“你,带她走。”   说罢,指尖临空虚画,凝出一张金符,却很快被墨迹似的黑雾吞噬,随后在掌心划了一道血痕,血珠飞溅变成红线灵活环绕变成符文,杜泉只觉得心口一热,那道符已经打在她身上。   “九爷!”她惊慌地挣扎着,总觉得这次将会发生很大的变故,心里慌乱不堪。楼月生拽着她的手臂,指节好似钳子,拖着她往车厢外走。   她离银九越来越远,他未曾回望过来,立在走廊上,紧盯着对面,他脚底窜出蔓藤将她刚刚跨过去的门严严实实挡住。而他那边青萍已经走到十步开外,杜泉只透过缝隙看到她衣裳下摆,上好的烟云沙,缥缈轻柔,可它的主人却如恶鬼,脚底留下一串血脚印。   “快走!”杜泉被楼月生拉着一直往车头方向狂奔,银九的藤蔓将前面的黑暗撕开,露出一条窄路。   “开!”楼月生指尖的银针夹带火星钉在火车壁上,“噗噗……”几声,漆黑的车壁裂开缝隙,像被撕破了皮囊,从银针出处燃起火焰,竟烤出一阵肉香,车壁剧烈的抖动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也露出原来的样子,座位上、车壁上到处都是血色的手掌印。   车门显露出来,杜泉被楼月生推到前面,抓起她的手用力按向银针,一阵刺痛贯穿她的手心,楼月生唤了声“凤影。”火光从杜泉身上冒出,禁闭的车门打开,她和楼月生快速闪进去,身后“砰”一声,车门又关上了。   藤蔓迅速挡在门前,承受着黑暗的吞噬。   “那边如何了?九爷怎么样!”   杜泉扭头,就看到陈璜浑身带血,正揪着楼月生的领子大声质问。   楼月生拨开他的手,似乎想说什么又隐忍住,低头看了眼领口的血印子,立刻就把衣服脱下来摔在地上,他难得露出凶狠模样,杜泉被吓了一跳,想上去劝阻又不敢。   “做好你该做的,银九没事。”楼月生又点了根烟,狠狠吸了一口,说道:“把活着的人都集中到最前面的车厢,你出去把挂钩砍了。”   杜泉吃惊,“那九爷他……他们怎么办!”   楼月生又转眸看她,面无表情道:“这是银九的意思,照做。”   “可是……”   “杜泉,如果银九和夜游差联手都挡不下青萍,你又能做什么?凭你现在的能力,即便拿出苍牙也不过发挥一成威力,杀个人没问题,杀青萍……还差得远。”他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银九不是让你听话么,别让他担心了。帮我看好那些幸存者吧,银九费了很大劲儿才将他们救下来。”   杜泉差点哭出声,她低头迅速抹掉眼泪,用力点点头,她跑到另一个车厢,把那些吓得哆哆嗦嗦的人搀扶起来,也就三十来人,男男女女,还有小孩子已经乱成一团,天降灾祸,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遇上,都失控地尖叫起来。   陈璜用刀重重敲在车壁上,狠声道:“老子也不想救你们这些废物,都给我闭嘴,从现在起排好队往前跑,跑到最前面车厢安静的藏好。若谁想死,现在趁早出去,省的浪费老子时间。”   他说完又大声问:“都听见了么!跑!”   随后,他收起刀率先领头往前跑。   杜泉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可靠,她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语气坚定道:“大家跟着我……们走,别害怕,已经有人来支……援,咱们到一号车……厢集合,互相搭把手,别……别怕。”   她牵着小女孩,走在队伍中间位置,陈璜在最前,楼月生断后,人们起初还哭闹几声,待车厢外发出“砰砰”的撞击声后都吓坏了,也不敢出声弯着腰跟在陈璜身后快速往前跑。   这里是第四车厢,还有三节就到了。大家排成两排弯着腰往前跑,在危难面前似乎都懂事不少,也没人有闲工夫吵闹了。   杜泉压着那小女孩的背,紧紧抓着她的手,一边安抚一边往前走,忽然那小女孩停下了,杜泉侧头看了她一眼,那孩子脸上有血污,下巴上最多,一双眼黑漆漆,她围着红色围脖,两条麻花辫。停下来后指着后面说:“阿婆”。   “啊?你阿婆也……在?”   那女孩点点头,拽着杜泉的手不让她走。   杜泉只好把她带到旁边,让她等着自己阿婆。   “素兰小姐,我的老天爷哟,我的大小姐!”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杜泉探头看了一眼,就看到先前曾在车厢外同她说话的那位老阿姨。这人和小女孩是一起的?   杜泉不禁生出戒备,反手抓住那女孩的手,凝神探了探,就发现这女孩和那位老阿姨一样,脑海深处竟也是虚无深渊,她盯着那女孩的脖子,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在某个地方,她一定……曾经和这孩子遇到过。   是谁呢?   她一边想着,另一只手缓缓抹向刀柄,却发现后腰处空空,刀竟然没了,耳后有股寒气,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偏头躲避,翻滚,远离。   “姐姐,你的刀掉了。”   杜泉看着那女孩手里的纵横刀,伸出手说道:“还给我。”几乎已经是压抑地低吼。   那小女孩忽然抿唇笑了一下,乖乖把刀递给她。   此时那老妇人也到了跟前,过来后便千恩万谢,把女孩拢在怀里摸了摸,感激道:“多谢姑娘,要不然我家小姐就危险了。”   杜泉摇摇头,看着她的样子又想起自己的阿婆,那时候她的阿婆也会这么拢着她,摸她的头,让她别怕。   她走到那两人身后,抬手推了推她们的后背,嘱咐说:“快离开这儿’很……危险。”   “好,我们这就走,这就走。”老妇人带着小女孩快步往前,在车厢门口时,那小女孩忽然扭头对着杜泉笑了笑,嘴巴张开时,齿缝上全是血渍。她用手指将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咯咯笑了几声又塞回去。   杜泉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愣怔地看完她的动作,甚至以为自己是幻觉。她连忙往车厢与车厢链接处的走廊跑,想追过去,眼看快接近她们时,火车又猛地震动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想将火车推下轨道。陈璜从前面跑回来,他看到有个孩子夹在中间,拧眉询问了两句俯身便将那小女孩抱起来,往前跑去。   “陈璜……你快放下……”   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的楼月生猛地往前推,摔到了地上。在身后车厢底下已经裂开缝隙,藤蔓枯萎化作灰烬,伸出许多人手,指甲乌黑泛着青光,力大无穷。楼月生夺过纵横刀用力刺入车底,一阵尖利的嚎叫声从地下传来,楼月生又拽着她往前跑了几步,反手快速向脚边连砍数刀,火星四溅。   “砰”两车厢连接处铁钩断裂的瞬间,身后的车厢被掀翻在地,露出车底密密麻麻的“人”,他们身上缠着黑雾,面容狰狞诡异,已发生异变,四肢强壮牢牢扒在外壳上不停的撕扯摇晃,车皮在他们手下像纸一样,被撕开,露出地下那些银九释放出来地藤蔓枝条,他们将枝条扯断又塞入嘴里。   此时车厢已毁,而杜泉等人在另一节上,那些人齐齐转头看过来,有人站起身尖啸一声,很多人紧跟着便“砰砰”跳下车四肢着地闻了闻空气里的味道,迅速向这边跑来。   “陈璜!”楼月生大喊了一声,脚下车竟动了起来,杜泉连忙抓住栏杆。   楼月生没空管她,身后门紧闭着,被里面的人死死压着,杜泉心寒,只好紧紧抓住楼月生怕他掉下去。   而他手上也不知有多少银针,按照某个阵法快速插在地上,银光闪闪整齐排列着,杜泉见那些“人”追上来,于是跳下火车,也顾不上惊恐,召出凤影,将自己所有的灵力调动出来,凤影比平日烧得更旺,在前面阻了一道火墙像屏障一样拦下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楼月生手上动作停下,从掌心甩出一道黑雾将她捞回去,借了凤影的火在地上一甩,那些针便全都着了起来,像一截截火柴,他们像金色盔甲一样飞起来将车厢包裹。   此时,车已经有模有样的动了起来,楼月生回头看了眼车门,冷冷哼了一声,说:“你看,这就是人性,永远都是……你死我活。”   此时,身后的列车忽然爆裂,杜泉眯着眼看去,就见银九和陆吾从车顶飞起,冲破冰层黑雾立在车顶,原先裹着车上的黑雾极速褪去,向某个地方汇聚。   紧接着一个银白的身影出现,轻飘飘立在车顶,冰霜快速化作一个宝座,那人坐在上面。   正是,青萍。   那张脸杜泉在水晶棺里见过,而今正活生生的坐在那里,狭长的凤眼,高挺的鼻梁,薄唇宽颌。女生男相,并不美丽,倒是多了几分霸气。   她抬眼遥遥望过来,杜泉与之对视,看到她嘴巴张合,说:“阿泉,好久不见。”   杜泉恨意弥漫,正要催动凤影攻击,却被楼月生拦下。   “不要做多余的事。”他淡淡警告。   此时银九回身看过来,甩手扔出一个东西,稳稳扎在了楼月生那网状的阵法中心。   随后,沿着那中心弥漫出无数的红线,上面缀满霜花,将车厢包裹。此时火车已经跑起来,她看着远去的人影,大喊了一声“银九”。   青萍手中凝出一把冰刀,直直砍向银九门面,那里寒霜骤起白雾飞旋而起挡住了所有人视线。   被操纵的“人”亦或是尸,敏锐极了,还不怕死,他们追着火车,像猴子似的攀着车壁跃上车顶,楼月生扔掉嘴角香烟,骂了句“奶奶的!”踩着那细网也翻身上去了。杜泉没那个本事,便站在门口挡下那些从车底爬上来攻击的东西。   火车越来越快,因只有一节车厢,在铁轨上快速奔驰,很快便出了狭长山谷,银九他们彻底看不见了。   攻击的那些东西减少,楼月生随后也回来了,而此时已经能看到金陵城边境,按照这个速度不出十分钟便能到了车站。   杜泉手臂疼得抬不起来,一身臭血靠在门框上,紧紧抓着两边的铁栏,此时她和楼月生还站在门外,被冷风吹得左摇右晃。   “楼先生,咱们到金陵,要怎么……说?青萍和水晶棺都……消失了。徐家……会不会派人去……支援银九?”   楼月生的烟藏得很好,何时何地都能从身上摸出一盒,此时他指间夹着香烟,眯眼看着山谷方向,说道:“就说,在山谷遇上山崩,火车被埋,让他们去处理吧。”   “噢。”   “进去吧,要进城了。”   杜泉呼了口气,看着掠过的金陵城郊的房屋,心里沉甸甸。她疲惫得很,抬手将纵横刀收到后腰,这时忽然想起那女孩。   “糟了,陈璜!” 第五十五章   楼月生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神惊恐,抬脚重重踹向门,车门后用来拦着他们两人的行李箱子被踹飞出去,杜泉跑进去,却没看到人。   那些人呢?   风灌进来,将里头的血腥味吹散,杜泉捂着嘴干呕,凝神感知,耳朵里传来一阵哀嚎,空气里弥漫着人们残存的惊恐、不甘和诅咒。   她胸口闷疼,腿脚发软,被一个箱子绊倒摔倒在地,抬眼正好对上一双惊恐的眼睛,慌忙起身跑过去一看,却见车厢角落里堆叠着一堆尸身,胸口全被掏空,被随手扔开,像被抽了线的娃娃。   “全……全都死了……”她喃喃地说了一句。   楼月生也察觉到异样,将烟头扔掉,正好落在血泊里,“呲”的一声,灭了。   “是她,那个……女孩,一定是她……”杜泉大叫。,   “嘿嘿……”一个诡异的笑声响起,她立刻闭上嘴,抽出刀挡在身前。   楼月生猛地看向火车头的驾驶舱门,大喊:“谁在里头,出来!”   不等有人回话,他手上的黑雾便冲向那道门,杜泉操纵凤影紧随其后,“砰”车门被劈开,露出里面的人。   是她,那个眼睛乌黑的女孩。   红围脖掉了,她胸口上的血污了一团。她笑嘻嘻在前,那张稚嫩的小脸看起来无辜极了。她身后是那老婆婆,稳稳背着人事不省的陈璜。   杜泉和楼月生正要上前,那女孩子忽然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哥哥姐姐救我,我好害怕,呜呜……”   她哭得撕心裂肺,声音都哑了,可杜泉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女孩哭着哭着又笑了,咯咯咯地笑着,露出虎牙。“哥哥姐姐,你们好无情,竟然不帮我。”   楼月生冷冷地看着她,“把陈璜放下,否则,我杀了你。”   “啊?杀我?不要杀我嘛哥哥。”小女孩说完,自己扶着门框假装吐了一下,随后伸出手指点了点车窗外的站台,说:“楼月生,你还是那个恶心样。不想让外面的那些人陪葬,就给我老实点。明日子夜,到凤凰山的古墓来找我,带着洛姬的魂魄和青萍手上的古卷,让银九亲自来救回他的狗!”她声音清脆,是少女特有的甜甜嗓音,却说着恶毒的话。   “你算什么东西!”楼月生警告。   那小女孩笑了笑,抬起手臂晃了晃,说:“杜泉,苍牙好用吗?你当初砍了我的手脚,到现在……我的手还会疼呢。”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用手指揉捏着手腕。   杜泉瞪大眼睛看着她,尖声道:“姬无命!”   女孩儿眼睛一亮,拍拍手说:“答对了,不过今日来不及叙旧,记住,明日子夜,备好东西过来,你也可以顺便告诉银九一声,就说,泉客复活的法子……我找到了!”   话音落,火车恰好入站,堪堪停在人们等车的地方,杜泉已经听到外头的尖叫骚乱。那姬无命笑了笑,年幼的皮囊天真烂漫,她抬脚踏在门边,用力一蹬,随后扔过来一只铁球,正好落在那堆尸体上。   “砰”的一声,车头和车厢中间的挂钩便断开。车头沿着轨道迅速驶了出去,杜泉和楼月生追了几步,她闻到一股极重的硫磺味,猛地拽着楼月生跃出车厢,又借着凤影的力量费力将车厢推出去三四百米远。   “轰隆!”车厢轰然炸.裂!   杜泉被楼月生挡在身下,一圈红线撑开大网,兜住石柱和碎石,他们连忙爬出去找了个安全的地方,此时车头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人群混乱,警员和车站的工人全都出来疏散人群,好在那节车厢错开站台,否则整个车站都得被炸.毁。   “滴答滴答……”   她听到声音,低头一看才发现血顺着手指滴在地上,像是开了道口子似的。看着那鲜红的血,手臂竟丝毫感觉都没,耳边楼月生的声音逐渐远去,她觉得天地旋转,腿一软,直直倒了下去。   “杜泉!”楼月生接住她,使劲摇晃,她却陷入黑暗之中。   梦中不得安稳,她看到银九和青萍大战,被打得奄奄一息,她想去救,可是半点动弹不得。   不知睡了多久,嗓子里火烧一般。她想喝水刚动了动身子已经被人扶起来,嘴边有桂花蜂蜜糖水的味道,她喝了好几口,舒服的叹了口气。   强撑着精神睁开眼看了一下,看到一截白皙的下巴。   她迷迷瞪瞪地喊了声“银九”。   “嗯,我在,再睡会儿吧。”是银九的声音呢。   她笑了笑,困到了极致,只来得及抱住一条手臂,喃喃了一个“好”字。   看到她又睡了过去,床沿的银九俯身给她擦了擦嘴角,又拢好被褥,正要将手臂抽出来,却发现被拽得死死的。   他笑了一声,手指抚了抚她的脸。   “醒了?”楼月生走进来,此时他已经换了干净的西服,身上喷了香水,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   银九被香味呛得皱眉,指了指远处,让他坐下。   “由着陆吾将青萍带回冥都,你拿什么赎回陈璜,姬无命那鬼东西,奸滑狠辣,什么恶毒事都做得出来的,你不怕她把陈璜杀了么?”   银九微微侧着身子,垂眼看向杜泉的脸,闻言笑道:“陈璜本就是个死的,魂魄还被冥都打了印记,若真遇到危险,自会离体藏匿。即便被大卸八块,我也能给他缝起来,不必担忧。”   随后又靠向床头,抚了抚衣袖,淡声道:“姬无命这一辈子六情灭绝,只为了得到长生术的秘密。所以,她煽动洛姬也好,勾结青萍也罢,从头到尾都只想得到古卷而已。这世上,唯有她最清楚古卷中记载的奥秘,知道轮回井的威力。脱胎换骨,洗髓重生,可以消除一切业障登峰造极,无人可比。她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在鬼帝还活着的时候把古卷抢到手。”   “那,这次你打算怎么办?”楼月生来了精神,挑眉询问。   “自然是不能让她好过!”随后又眯着眼看向自己的掌心,冷声道:“依我判断,古卷有蛊惑人心之能,世间将它传为宝物,可实际上……那就是一件彻头彻尾的魔物。你仔细想想,当初试图利用古卷达成目的人是不是全都被它影响,变得面目可憎,执念太深,沦为怪类。”   “你不是也……”   “没错,我也曾被它控制心绪,好在……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没那么多痴心妄想的事,比起出人头地,争霸天下,我更想躺在某一处无人荒地,离这尘世越远越好,那些人和事,全都无聊透顶。所以,古卷于我而言,除了助泉客复生以外,就是垃圾。”他平淡地说着,嘴角挂着冷冷嘲讽。   楼月生闻言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双手拢在膝盖上,拇指绕来绕去。   银九没注意他,还在讽刺姬无命的自大,可见这次他真被恶心得够呛。   “真把自己当回事,我能抓她一次便能抓她第二次。”他一边说着,抬手覆在杜泉手腕的红绳之上,一阵光芒闪烁,苍牙刀逐渐成型,被他抓在手里。   楼月生抬头看了一眼,吃惊道:“你竟然能唤出苍牙。”   银九闻言挑了挑眉头,说道:“杜泉是我的女人,她的东西,我自然能碰。”   “恶心,你倒是算无遗漏。”楼月生抚了抚胳膊,白了银九一眼。   银九皱眉,似乎不悦他这么说话。随手挥了几下,说:“我从未算计,都是天意。一会儿徐家那些人都会过来,你就把姬无命和青萍的事一并都说给他们听听。我想……古墓宝藏和长生之术这两个噱头,足以引得他们去搏杀一番了。”   楼月生点点头,想到那些人斗在一处的场面欣慰地笑了起来。随后又想到什么,笑容忽然又淡了。银九很敏锐,立刻察觉到他神情不对,便问:“哪里不妥?”   楼月生想了想说道:“其实,姬无命还说,说她找到复活那谁……那泉客,的法子了,你怎么看?真的假的。”   他往杜泉那里瞥了一眼,声音不禁压低了几分。   银九也看向杜泉,并无多大的情绪起伏,只是点点头说:“是真的。姬无命野心勃勃,品性不端,但本事是有的,鬼帝对她戒备提防,就是怕她有朝一日霍乱天下。可惜,他爱上这个心狠手辣的弟子,顾虑太多,这才被暗算。逃出石室这么久,也足够她研究出个结果了。”   楼月生仔细看着他,随后疑惑道:“你果真变了……”   “什么?”银九用指腹戳了戳杜泉的脸,头都没抬,懒懒问了一句。   “早在一年前,你若听到这个消息,定会如饥似渴,如狼似虎……如今倒是坐得安稳。怎么,终于你放弃了?因为杜泉?”   银九勾唇浅笑,有几分释然,又几分决绝,他说:“我早就说过,泉客对我有恩,但凡能救回她,我不惜一切代价。杜泉……她不一样,她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引着我去探知。她不错,勇敢、内敛……坚强善良,留她在身边很有趣。”   楼月生皱眉,“你不觉得杜泉和泉客有关?”   “杜泉就是杜泉,泉客……也只是泉客。你难不成也觉得,我是什么情圣?”银九戏谑一笑。   楼月生揉了揉额角,摊着手说:“请恕我等小民理解不了您的高深莫测,告退了。”   银九也没拦他,点点头,说:“徐家来人后,就说我伤势严重不方便见客,你随意应付几句便好,反正这一大家子也该树倒猢狲散的时候了。”   “得嘞!走咯。”楼月生点了烟,一边吸着一边走出去。   待他走后,银九复又看向杜泉,将那苍牙收入红绳后,他也躺在她身侧,手指搭在她脉上闭了眼开始休息。   ……   下午三点左右,杜泉醒来。   屋子里没人,她环顾一圈,知道自己在一处装潢精致的大屋子里,垂着帐幔的大床,柔软的蚕丝被,屋子里温暖如春,也不知哪里来的热气。   这么好的房子,她推测这里应该是徐家。   她模糊记得银九回来了,他又去哪儿了呢?去找姬无命了么?   她再也躺不下去,急急忙忙坐起身。这一动,她惊奇地发现身上爽利了不少,丹田处力量充沛,就像是饱餐了一顿。她闭着眼调动体内的灵力,发现手腕处不再像以前那样烧灼得疼,红绳有了重量,在回应她的召唤。   神奇,难不成受了伤还因祸得福?   她抬起手臂惊喜地打量着红绳,发现它和水猴儿送的珠串融合到一起,上面的银鱼坠子也越发剔透。   “嗝……”   她打了个嗝,呼出一口臭气,再闻身上,更是奇臭无比,连忙掀了被子下地,急吼吼地想去洗澡。   “吱吖”,此时门被推开,有一个面容俏丽的女子端来汤药,说是银九让煎的。   杜泉一贯戒心就重,到了银公馆更是有增无减,她哪会喝这来路不明的东西,笑了笑就搁在一边。问:“姐姐,哪里能洗澡?”   那女子犹豫的看了眼汤药,又闻着杜泉身上太臭,于是给她准备了全新的衣裳,回来时药碗已经空了,她不好多问便又躬身退下了。   杜泉把自己收拾干净,便打听到银九他们在大厅议事,于是找了过去。   徐家到底是金陵望族,自家院子造得像古时的王公大臣私宅。雕栏画栋,屋宇相连,亭台水榭,雅致得过分。她一路穿过回廊,瞧见成百的女佣人,全是年轻女子,环肥燕瘦,容貌各异,在偌大的院子里穿行,说说笑笑,衣摆的香风把这大院子都熏得香喷喷。   难怪徐庆上次来就沾染了一身阴气,感情身边全是女人。   她打了几个喷嚏,将这份奢靡收入眼底,撇撇嘴,眼前花红柳绿,娇花朵朵确实赏心悦目,殊不知美景之后怨气冲天,美人烂骨,魂魄不散,黑气就快把整座院子都要吞没了。   “杜泉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爽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杜泉从湖面上收回视线,回身就看到一张笑脸,她仔细想了想,记起此人身份。   “七老……爷。”   “哎呦,你可别这么叫我,怪难受的。叫我冯老七就好,听说你受伤了,怎么样,好些了吗?”这冯老七话很多,自来熟,跟着她一起走,沿路没少打听。   杜泉见他也没太大恶意,就含糊的回了几句。   “刚刚你在湖边看什么呢?”   杜泉双手拢在袖子里,压低声音说:“你猜湖底有多少死人骨架子?” 第五十六章   冯老七古怪地笑了一声,随后也压低声音道:“人们都说,徐家库房的银子堆起来都没死人骨高,我可猜不准。你看这镜湖,都入冬了还满湖红莲,美则美却是多了几分妖气,也不知要靠多少肥料滋养呢。”   湖面上有白雾,湖边坐着几个穿旗袍的姑娘,她们打扮得精致时髦,白生生的腿就伸在水里,冯老七说那本是一条暖河,徐家有门路便硬生生截流堵了一座湖,所以即便是严冬,这湖边也依旧花草茂盛,甚至还能看到蝴蝶飞舞。   “造孽。”她凉嗖嗖地评价了一句,就往大厅走去,走了几步见冯老七还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于是问道:“冯先生,您不……在晋地看着秦……望山,怎么到……金陵了?”   冯老七挠了挠后脑勺,小声道:“明代墓里挖出了聚宝盆和水晶棺,里面有千年女尸,天南海北的行家人都来了,我们秦家也是摸金校尉的正经后代,自然不能缺席。听说,水晶棺里的女尸栩栩如生,你见了么?本来徐家给了九爷,可各方施压下又不得不要回来,也是挺难堪的。我还听说,墓穴共九层,眼下只挖了三层。最里头还藏着长生不老的仙丹……”   杜泉皱眉,问:“你听……谁说墓里……有长生丹。你们秦……家的手可……真长,什么都要沾!你还是小……心吧,那墓古怪,别丢了性命。”她刻意结巴含糊地警告了几句,不愿意多说。   “杜姑娘,什么意思?有什么古怪?你给我说说……”   杜泉快步往前走,“言尽于……此,你……你自重。”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银九的声音响起,她连忙扭头看过去,就见银九在她十来步远的回廊拐角处站着,面色淡淡地说:“过来。”   “来了!”她向冯老七摆摆手跑到银九跟前,也不顾有人看着,伸手拽住他的袖子,急声问:“你受伤了么?青萍抓住了么?你怎么过来的?你们商量好怎么救陈璜了么?徐家……”   “先喘口气。”银九把她的头发抿到耳后,抿唇笑了笑,说:“一口气问这么多,我该如何答?”   “那你受伤了么?”这是她最最关心的。   银九的手指捻了捻她的耳垂,眼神紧紧盯着她,说:“在你眼中,我这般无能么?”   杜泉盯着他的眼睛,抿了抿唇说:“你说过,你也会死。”   银九手指停顿,扶着她的肩,认真地说道:“好,那我以后不死了。”   “可以么?”   “当然。”银九十分自信地抚了抚她的头发。   两人说话间,冯老七磨蹭地走过来,摸了摸鼻子说道:“九爷,您透露一二,那墓里究竟有什么古怪?”   银九瞥了他一眼,拉着杜泉的手往前走。冯老七跟在后头,不放心道:“九爷,您倒是提点一两句呀。”   “我能提点什么,银家人丁凋零,可比不上秦家,如今家财万贯,即便在龙海市也能呼风唤雨。区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女,也能有模有样地暗算我的人。老七,你告诉秦望山,那墓里宝贝比苍龙山海底墓多得多,让他继续联系洋人,再调些飞机大.炮去,准能抢个头筹。”   银九知道苍龙山墓被毁和秦家脱不了干系,冯老七虽没有掺和,可他定然是听说了的。此时被银九明晃晃地打脸,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跪在地上,沉声道:“九爷,苍龙山的事,望山那孩子并不是故意,只是他……他都是被蛊惑……龙海市谁不比他精明,他被人利用。”   银九不置可否,淡声道:“我奉劝你早准备后路,秦望山已经不把你们这些老功臣放在眼里,只看得到钱。”他回身看向冯老七,阴沉道:“敢贪,我就撑死他!”   “九爷,九……”   杜泉跟着银九快步走着,回身看了看冯老七,就见他颓败地立在那儿,似乎泄了气。   她管不了别人,便头也不回地跟着银九走了。   出了主院,杜泉便小声问:“九爷,徐家同意你……进墓吗?他们,会不会……看得很紧?”   “徐家派出三百来个人,却有去无回。他们巴不得我进去开出一条血路,正好替他们挡灾。”   正说着前头的回廊处走过去十来个人,看装束很像东北那边的人,声音粗狂,长得高大结实。银九看到后冷冷笑了一声,说:“你看,人的贪念是没有尽头的,只要噱头够响亮,他们什么地方都敢去。”   杜泉疑惑地看过去,说:“九爷,莫非……你是打……算,让这些人……都跟去古墓?”   “还用我打算?他们怕是早就准备好了。”银九依旧看着前方,语气十分讽刺。   杜泉抬头看他,只看到白皙若刻的下巴,她想起姬无命的警告,便告诉银九说:“姬无命离……开时,让您准……备一些东西。”   “知道,楼月生都备好了。”   洛姬的魂魄和古卷,这两样都跟复生之术有关,跟泉客……有关。   她指节蜷起,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说泉客的事,只是问:“我也可以一起吗?”她抓着银九手臂,怕他又说“不自量力”之类的话。   好在他只是垂眼看着她笑了一下,说:“随你,到时候注意安全。”   “好!”   整个下午徐家那些年轻的佣人进进出出,都是徐庆派来招待银九和楼月生的,那个男人经过银九诊治似乎好了些,可他身上那股子腐烂味儿有增无减,可见……单就女色这一项他就戒不了,还治什么病,离死倒是不远了。   他只露了一面,似乎读懂杜泉眼睛里的鄙夷嫌弃,有几分尴尬地寒暄了两句就招来他的姨太太们烹茶弹曲儿助兴,杜泉一度以为自己进了哪家茶楼,那姨太太们胆子大,生的美,眼睛带钩瞟了银九又瞟楼月生,杜泉狠狠地瞪了她几眼,却被挑衅。   她立马走到银九跟前贴着他的手臂,不客气挡开旁边女子递来的茶碗,说道:“徐先生早……些回吧,夜里潮气……重,阴气也重,您身边花……红柳绿,极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留神旧疾……复发。”   “小泉姑娘,倒是……越发爽利了。”   “是啊,九爷□□……的好。”徐庆听罢点了点头,揽着那几个女人走了。   清理完一波一波献殷勤的人,已经晚上9点一刻,楼月生借了徐家的车,也没惊动任何人就从徐家侧门出发了。   路上杜泉一直张望,想看看徐家那些人会不会跟着过来,银九闭目养神,坐得端端正正,这次他总算穿了身利索的衣裳,上衣长裤加军靴,都是徐庆特意准备的,说是德国那边的皮衣,柔软合身又保暖。   见她疑神疑鬼,就说道:“他们定是藏在墓地附近,怎么会跟踪。山路颠簸,你坐好。”   杜泉“噢”了一声,整了整衣服坐直身子,过了会儿又开始检查自己的背上的东西,短刀、铁钩、长绳……冯老七给了一堆救命东西,她都吭哧吭哧背来了。   银九睁开眼,见她像只猴子似的,差点钻进那大布袋里,于是捏着她的后颈,说道:“拿几样防身就好,太多了累赘。”   “好。”随后她一通翻找,车厢里“叮叮铛铛”都是她的声音。   “墓就在那座山后,车进不去,咱们走吧,路上小心。”楼月生两手空空的下来,甩了甩胳膊,那悠闲样倒像是来夜游的。   杜泉背着书包下车,紧紧跟着银九,他们顺着一条窄道进山,此刻时间是10点三刻左右,离子夜还早。   古墓位置很偏,翻了两座山头,穿过密林河道,才来到凤凰山主峰,绕到了山的东面,这里有一个口子,是被人炸开的。旁边守着徐家的人,二十来个,看那全副武装的样子是要跟着他们进去。   银九没在意,甚至问都懒得问就越过他们进了墓。   墓室一路往下,壁上插着火把,有个徐家的人紧紧跟在杜泉他们身后,时不时指着墓道里的岔路口解释几句,听他说,这墓是开采矿石的时候发现的,徐家立刻封山,并召集人马下墓,之后接连碰到很多麻烦事,水晶棺是无意间看到的,众人不想白白下去一趟,索性就把棺材给搬了出去,之后又立刻通知银九。   照他们说,对银九真是万分尊敬了。   杜泉越往下走心里越沉,很快连那个人的话也听不清了,看着周围那熟悉的景象身子开始不由自主的发抖。   她想起玲珑岛,想到关押她的那处溶洞,黑暗潮湿,潮涨时她就只能爬到石壁上躲着,和蝙蝠虫子抢地方。退潮了石缝里就会留下许多鱼虾,她把那些东西养在水坑饿了就生吃。   她仿佛又回到了暗无天日的时候,没人救她……   溶洞,村里人说那是天造的福地,能压制一切罪恶,所以她必须被送进去历练。   那是千万年间水蚀形成的地下奇观,里头弯弯曲曲,深达四五千米,悬谷奇峰,暗流迷障,蕴藏着很多不可知的秘密,她被关了五年,在那阴暗的洞里穿梭,硬生生活了下来。   这座地下墓和她记忆中的溶洞很像,它依着溶洞地形所建,曲折离奇,或许真有九层。   “怎么了?”   她正咬牙盯着前面洞顶垂下来的石锥,就感觉手被银九抓住,而他正看着她,眼神中有担忧。   杜泉摇摇头,“没事,走吧。”   “你以前,就是被关在这种溶洞里么?”银九问了一句。   楼月生和那个徐家人扭头看过来,杜泉“嗯”了一声,躲开他们的视线,说:“很像,但关我的溶洞似乎比这处小了一些。”   银九将她拽到身边,说:“别怕,我在。后面的路,你来指。”   “啊?”   “我跟着你走。”银九定定地看着她,专注的视线将她紧紧包裹。   她忽然就不怕了。   对,这里有银九,他一定会带她出去的。   徐家人正要阻止,银九已经牵着杜泉往前走了。   溶洞内结构复杂,岔口弯道很多,在里面绕行很容易迷路,忽上忽下,甚至感觉不到是在向下行走,狭窄处只够一个人弯腰穿过,宽敞处则有四五间屋大小,石柱交错,石壁上有闪着荧光的石菊花和玉葡萄,身后有人伸手抠了一颗,顿时抽搐倒地,身子烂成一滩黑水。   银九扭头看了一眼,对徐家人说道:“让他们手都放干净些,别动里头的东西。”   其中一个人说:“我们上次把水晶棺都抬出去了也没事,这个……这东西怎么有毒?”   话音刚落,忽然又有人尖声嚎叫,短促的吼了一声就被掐断。众人惊恐地聚在一团,迅速向后看,火光照亮地面,那儿只剩下两具尸身,胸口处一团血污,眼神惊恐,被硬生生的挖了心。   杜泉皱眉看着,这手法很显然是姬无命,火车上的那些人也是如此,都被掏了内脏。   她抽出纵横刀,死死盯着黑暗。   “啦啦……啦……”一阵小女孩的清脆歌声从前面的黑暗处传来,同时还有重物拖行的声音。   银九忽然抬手,红线织成一张大网拦在众人前面,接住从黑暗处扔出来的四具尸身。   是那几个北方来的那几个彪形大汉……   杜泉脸上被溅了血点,就像是被一根针扎进皮肤,她抬袖子擦干,戒备地盯着从石洞内蹦蹦跳跳出来的姬无命。   她换了一身红色衣服,头发披散在肩头,配上甜笑像个小仙女。   “银九,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一个人过来,没想到你领了这么多废物过来,是怕我饿,专门送粮食的么?”   银九收回红线,将尸身甩到地上,手臂背在身后,冷声道:“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蠢得可笑。你的能力如今只能支撑这么一个废物身体了?”   原先还蹦跶的姬无命顿时阴沉,她那一双乌沉沉的眼睛变得血红,指甲变得尖利反手在石柱上挥了一掌。   “阶下囚,还嚣张!乖乖地将我要的东西拿来,我把陈璜还给你,否则,这里所有人我全都让他们陪葬!”   银九从怀中取出瓷瓶,里面装着洛姬魂魄,他没有犹豫,甩手扔给姬无命,说:“洛姬在这里。陈璜呢?”   话音刚落,从黑暗处走出四个黑衣人,他们身上穿着古时候将军的铠甲,脸上没有五官,像是被什么法子抹平了。他们拖着陈璜出来,扔在地上。   杜泉正要上前,银九便拦住她,只看了地上的陈璜一眼,说:“别碰他。” 第五十七章   姬无命的声音极为尖利,从起初孩童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粗砺,最后变成老妇人的嗓音。邪恶的,充满恨意的声音在洞里回荡。   陈璜的利爪伸向银九却在碰到他衣角时又猛地收回,他反手在自己身上拍了一掌,吼叫着挠烂衣服,在胸口留下一道道血痕。   杜泉看着他这样伤害自己,眼眶都红了起来,他的忠诚和体内的戾气厮斗,即便神智不清,依旧不忍伤害银九。   “陈璜,你……快醒醒,求求你……”她哭着抓紧银九的衣袖。   幸存的人此刻都被吓得不敢动,紧紧贴着墙壁。   “砰”有人向着陈璜的头开了一枪,杜泉只瞧见陈璜抬手挡了一下就把子弹抓在手里,反手一甩,那枚子弹已经穿透方才那人的眼眶钉在后面的石壁上。   “啊……妖怪……妖……”   “救命!”   混乱的嚎叫声激得陈璜狂性大发,向那边扑了过去。高高跃起的陈璜被红线绑缚,被摔在地上,又有人开枪打他,被杜泉操纵这凤影拦下。   她看着那些人狠声道:“都给我……滚出去!”   待那些人收起枪支退到远处后,她才走到银九身边。杜泉认得出他身上气息,知道那是陈璜。   “他被……施咒了么?可解么?”她捏着刀,看着陈璜,他额角凸起了青筋,头上和脸部蔓延出一道道红线,像是被银九红线生生缝合起来似的。他痛苦嚎叫,身体里的两个灵魂在搏杀撕扯。   楼月生看着成了血人的陈璜也不忍心,“九爷,你再不出手,陈璜他……会把自己撕碎的。”   银九没动,反而扭头看了某个方向一眼,抬手捻了一个诀,金色的符文化作蝴蝶飞了出去。   杜泉闻到那香味,睁大了眼,说:“洛姬。”   银九点点头,说:“这两个死对头,也该好好叙叙旧了。”   “她们不是勾结在一起了么?”   银九看了她一眼,“勾结,就是各图所需,一旦利益崩塌,无利可图,那就只剩下厮杀。姬无命想吞噬洛姬魂魄,我就得让洛姬活过来。”   他说完看向正在挣扎的陈璜,说:“你忘了被剥皮拆骨的滋味了么,你忘了自己的族人死得如何凄惨了么?陈璜!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我……九爷救……我”   “这是你陈国子民埋骨之地!陈璜,给我醒来,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你回家的路!”   银九声音掷地有声,他俯视着陈璜,伸手唤了一声“凤影”,杜泉手腕上窜出一条火光,将银九手中的红线点燃,擦着石壁直直的往溶洞深处窜去。   “恶诅,退!”   陈璜仰天长啸,身上那些血红的咒文快速游走,他盯着火光,眼睛逐渐恢复了黑色,尖牙也收回,唯有满脸红文依旧怵目惊心。他看了银九一眼,纵身跃起沿着红线指引瞬间消失了踪影。   银九临空画符,符文四散化作金雨钻入石壁,先前那压抑的空气顿时清新了不少,那要命的铃铛回音也被掐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白幡,红线将它钉在中央石柱上,随着咒文响起,白幡无风而动,一缕缕黑色的雾气从四面八方吸入幡内。   “走。”   杜泉连忙跟上银九,往深处跑去。   红线指引着他们在溶洞内穿行,越往下温度越寒,有冰霜的香味,杜泉闭着眼听了听,指着右手边的洞穴说:“那边有暗河,姬无命也在。”   “嗯,小心行事。”   杜泉和楼月生都谨慎地点点头,跟着银九拐了进去,那是一处别有洞天,从逼仄的夹道穿过去便豁然开朗,就像从鹌鹑蛋壳忽然跳进了鹅蛋里,宽敞了好几倍。“哗啦哗啦”有瀑布直流而下,在下面聚集了一处银白的水潭。   杜泉探出头看了看,却觉得银白色不是水的颜色,而是水底铺着某种东西。   “姬无命,你想吞噬我的魂魄!做梦!”   尖利的声音落下后银九唇角勾起,见杜泉好奇地看他,嘴巴张合,做出“洛姬”两个字的口型。   杜泉瞪大了眼,又悄悄探出头去。   姬无命正站在水潭边上,手指绕着发尾,而水潭中间有一处凸起的石台,洛姬在上面叫嚣。她恢复了实体,变成鲛人,足足有三米来高,以前岛上的人把鲛人叫做水妖,说她们如何邪恶,却不得不承认它们确实很美,像晶莹的神物。   洛姬长发垂腰,挡住胸前风光,面容却十分模糊,只隐约能看出五官还算小巧。她鱼尾晶莹,呈半透明状,有一半伸入水中,甩动时溅起水花,她面对着小女孩模样的姬无命,语气阴沉道:“瞧瞧你这样子,真是蠢死了,怎么,已经虚弱到只能侵占个小屁孩的身子了么?”   姬无命笑道:“银九对鲛族真是宽容,你差点杀了那丫头,他都没把你打散。不过也好,省得我再去找些杂七杂八的魂魄,吃得我恶心想吐,只要吞了你的魂,我的灵力自然可以修复。到时候我再把那丫头的身子夺了,也算圆你的梦。”   “你们鬼族也就配在阴沟里待着,鲛族乃至阳之魂,是天神的恩赐,你吞我的魂?会把你烧成灰烬!”   这两人你来我往,互相讽刺,杜泉凝神听着,总觉得姬无命另有保命符在手。   果然……当她取出一个卷轴时,空气中忽然涌动出一股极阴的力量,那力量从四面八方而来,就连他们手底下的石壁也瞬间蒙上白霜。   姬无命笑得欢畅,说道:“银九,出来吧,躲躲藏藏可不是你的做派。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古卷中的秘密么?”   杜泉看向银九,他面色凝重,略微迟疑片刻便走了出去,楼月生紧随其后,杜泉捏紧刀柄也跟了出去。   “银九,把你手上的那两卷也交出来,加上我手中的两卷,咱们便能破解古卷秘密,到时候我助你救回泉客,我已经找到了修复的法子。”   银九冷冷地看着她,说:“如何信你。”   “我给你看样东西。”姬无命反手就从自己胸口挖出一团血色的东西,不是心脏,是血肉包裹的一个小金盒子。   她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颗玲珑剔透的水晶球,杜泉眯眼看着那球,却见里面有水有沙滩,还有礁石。一个蓝色鲛人正安静的躺在礁石上,那里面似乎有风,鲛人发丝被吹拂着洒落在石面上,像一块上等的绸缎。海浪拍打着礁石,层层叠叠地赶过来,似乎很想看看这美丽的人儿。   那是一方小世界,与现实分割。   “银九,还记得她么?”   银九不置可否,眼睛依旧盯着珠子,专注到失魂。   姬无命得意极了,嘲讽地看了眼杜泉,往前走了两步,离银九五步远的地方警惕了一瞬,伸长胳膊晃了晃,说:“鬼帝亲自做的锁魂珠,可滋养魂魄。泉客虽然被熬了尸油,可魂魄怨气冲天,经久不散,被冥都先一步捕捉,有人将她的一缕残魂养在此处。银九,用古卷来换她吧。”   银九抬眼,视线缓缓上移,落在姬无命脸上,点点头说:“好。”   杜泉指节发白,却不敢多话,眼睁睁看着银九递出古卷,小心翼翼地拿着那颗珠子。   此时被寒潭水冻住下半身的洛姬忽然挣扎起来,骂道:“银九,你不能交出去,她拿了古卷也不会帮你救泉客的!泉客早就死了,她活不过来了!”   银九不理,将珠子凑到眼前细细观察。   “泉客就在那里面,银九,你可要收好了。若是碎了,泉客便再也不会复生了。”   银九抬眼看她,神情冷淡。   姬无命嗤笑,“你们这些人,就喜欢端着。”   她此刻已经高兴疯了,怎么也没想到古卷来得如此容易,抓了个陈璜就得来洛姬魂魄,用一颗珠子又把古卷弄到手,早知道这般容易,她早就得手了,也不必浪费这么久的时间。   “是它,没错!我终于……拿到它了!上古密卷是我的!”姬无命仔细检查古卷,高兴地笑了起来,她实在是忍不住。   古卷在她手里,她似乎看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已经畅想到自己获得无上法力的那一刻,万民俯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任何人都不得说一个“不”字,谁让她是这世间的主宰了呢!   “银九,你确实厉害,可你做事漏洞太多,下手不够狠,还遵守什么信用,可笑。这样吧,只要你把洛姬的魂魄融入我体内,这古卷上的秘密我便与你分享,得到的财富我也能分给你些许,总比你那银公馆强个百倍,禁地那鬼地方你也不必再守着。若你愿意,我也能邀你共享盛世,山鬼一职你若不想我也能帮你解除契约……”   “噗……哈哈哈!”这宛若皇者的话逗笑了楼月生,他笑得很大声,擦了擦口水,说道:“不行了,太好笑了!我真的……真的头一次听到这么好笑的话。我说,姬无命,你是不是还想让人跪下来喊你皇帝?”   杜泉看他笑得猖狂连忙上前阻拦,楼月生却摆摆手,说道:“杜泉,我这辈子头一回见人白日做梦,你说我怎么能忍得住。”随后又推了推银九,说:“快,快去帮她实现宏图霸业。” 第五十八章   银九瞥了他一眼,将那颗珠子收入怀中,随后不紧不慢地走向姬无命,单膝蹲在她身前,执起她的右手,盯着她的眼睛说:“吸食鲛族魂魄,你必定痛苦万分,当真不后悔?”   “自然。”   “那好,事成之后,古卷秘密,我全部都要知晓,你若反悔必遭反噬。”   姬无命甜甜地笑着,举起手指发誓,天真无邪地说道:“放心,我一字不落的都告诉你。”说完往银九跟前靠了靠,真诚道:“银九,你这般美人儿,同鲛族混在一处做什么,那都是些没脑子的蠢货,咱们才是……”   “敛神。”银九闭眼打断她的话。   姬无命硬生生闭上嘴巴,狠狠地咬了咬牙,也配合地闭眼凝神,借助古卷的力量张开一个庞大的结界,瀑布停流,飞蛾凝固,洛姬被一股白雾吞噬,疯狂尖叫,却被撕裂,化作白烟悉数窜入姬无命的眉心。   银九抓着姬无命的手,他们周围的气息形成漩涡,杜泉被刮得站不住脚,跟着楼月生连滚带爬地躲在一块大石后。   大约三五分钟之后,一切都平复下去,结界消散,瀑布奔流,杜泉连忙看向银九,他已经站到了姬无命的十步开外,面容清冷漠然,好似眼前的一切都跟他无关。   杜泉探出头,姬无命此时精神饱满,像饿了很久的人忽然饱餐一顿,餍足而欢愉。随后,猛地向大石这边看过来,那一双贪婪地眼睛紧紧锁定了杜泉的位置。   “唔……香甜可口,令人垂涎……”姬无命舔了舔嘴唇,眼睛黏在杜泉身上,肆无忌惮的打量,和当初的洛姬一模一样。   “嗬嗬……真合我意。”姬无命吞咽着唾沫,贪婪地说着。   杜泉攥紧手指,那一刻,她好似被扒了衣服被野兽舔舐,随时都会被嚼碎吞下。   银九在一旁站着,两只手搭在腰间的皮带上,右手拨弄着手.枪的皮套子。淡声问:“感觉如何?”   “充盈,强大。多亏你出手,否则我也不能这么快吞噬洛姬。这世上果然还是你银乌术最懂得操纵鲛族魂魄,不过……”   “嗯?”银九挑眉。   “我还缺个称手的魂器,这具身子太差。”   银九定定地俯视着姬无命,并不奇怪她的话,而是诡异道:“她如何?”   杜泉看着银九的指尖,像是被攥住了魂魄似的,茫然站起身,喊了声“银九”,可声音很小,或许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姬无命笑得更灿烂,拍着手说:“好啊,好啊,就要她。”   “那你说,古卷中到底藏了什么?说了,我就帮你。这世上,只有我……能帮你。”   “好,我告诉你。”姬无命诡异地笑了一下,双手展开,四幅古卷便交叠在一处,光芒大盛,犹如白昼,光芒褪去后,古卷已融合在一起,上面出现一张地图,看起来平淡无奇。   姬无命露了一手后笑着看了杜泉一眼,对银九说:“这是妙龄女子背部的嫩皮,用草药浸泡打磨,施以咒法,便能保持千万年不腐,还有异香。银九,我没撒谎,只要你把她给我,所有秘密我都告诉你。”   银九点点头,“好。”   杜泉看着已经达成一致的两人,心里被劈成两半,嗖嗖冒着冷气,她看着银九冷漠的侧脸,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信。   她能……先离开这儿么?   脚下动了动,她抓着刀转身,才刚走了一步,腰间就被勒住,她回头一看,发现是陈璜,他手臂如铁钳,把她夹在胳膊底下,三两步就奔到了姬无命跟前,杜泉被扔在一边。   她撑起身子看向银九,他也垂眸看着她,眼神幽深黑到极致,透不出半点光来。   银九看了她一会儿,扫到她手掌上的血迹时微眯了眼。他转向姬无命,“说吧,不必浪费时间,你的身子已经在腐烂了,不难受么?”   姬无命咬紧后槽牙,“嘎嘣”一声,她俯身“呸”地唾了一口,地上落着三颗牙,牙根已经烂了。   吞了洛姬魂魄,这个孩童的身子已经撑不住她的力量,从里到外开始溃烂,她裸露的皮肤也裂开口子,淌下黑臭的液体。   她深吸了口气,挥舞着双手,古卷徐徐展开悬在半空,周围灵气充沛,似乎有林间的鸟叫声传来。   这画卷从右向左依次描绘着山水村落的景观,像是某一地的俯瞰图,将世间万物拓印在了画上。河流如巨蟒盘桓在山脉密林中,穿过村庄劈开城市,最后汇入大海。杜泉看着那一条河的走向,看到它的源头正是蜀地以北的山脉,最后落入龙海市的出海口。   它的路径与龙江十分相似,却又有几处不同,被描绘成一段黑线从西往东蜿蜒而去,与龙江纠缠着汇入海口。   在源头那里有一处山脉,写着隶书小字“玛雅仑山”那条黑河的来处。所经之地皆是山峰峡谷,赤红色的原点在那画面上,像一个个被蚊子咬过后的血点。   昆山、酆都焱谷、凤凰山、苍龙山赫然在列。   “如此这般看着,天下也不过巴掌大的土地。”姬无命指着画面上的山水布局,语气中竟有鄙夷和不知足。   随后又指着那条黑线,说道:“这条龙脉蕴藏着巨大的生机和宝藏,龙江孕育了人类,而这穹江却孕育出其他生物,妖族、鬼族还有鲛族……他们拥有了不凡的力量,却不得不和人族相互制衡,简直是自降身份。鲛族自诩灵物,与世无争,偏安一隅,他们发现了宝藏的秘密,躲入深海里享福。凭什么?鬼族就该在黑暗中行走么?就活该靠一些死人存活!”   姬无命生气的大吼,嘴角裂开,露出后槽牙。她不知疼痛,吸了一口气,说:“只要咱们集齐百族之血滴在这卷上,按照指引找到修炼办法,就能看到上面记载着的吞噬万物的术法,习得此术能上天入地,超脱三界,不老不死。”她靠近杜泉抚了抚她的脸,一双眼血丝密布,正在不安的晃动似乎要脱框而出。   她说:“御灵之术,实为……噬灵之术。别说散魂,就是原本没有的东西,只要我想,就能造出来。这是神力,是女娲造人时的慈悲。”   杜泉挥掉她的手,鄙夷道:“你也配提‘慈悲’你个怪物!”   姬无命猛地伸手抓住杜泉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贪婪地吮吸,杜泉抽出纵横刀砍她,却被她的手臂紧紧压住。“咕咚咕咚……”杜泉眼睁睁地看着她吞咽自己的血液,热量顺着伤口流出,很快整条手臂都麻木了。   银九就在一旁看着,也不出手救她。   杜泉用力的挣扎,另一条胳膊上的珠串像被什么催动了似的,竟晃动起来,杜泉看着它泛起红光,聚集所有力量大喊了一声“苍牙!”   “噌……”寒光乍现,正在吸着杜泉血液的姬无命猛地躲开,手臂从手腕处被齐齐斩断,她十分戒备地盯着杜泉手中的苍牙刀,转念想收回古卷,扭头一看,已经被陈璜攥在手里。   她微微松了口气,对着她的傀儡说:“给我。”   “陈璜。”银九紧接着也唤了一声。   姬无命意识到不对劲,猛地向陈璜扑了过去,而陈璜比她更快闪身到了银九身侧,将古卷递了过去,银九拿着古卷掂了掂,对陈璜说:“做得不错。”   陈璜很浅的勾了下唇角,转而狠狠地盯着姬无命。   变故突然,杜泉攥着苍牙看了看局面,也拖着手臂回到了楼月生旁边,于是四对一。姬无命手上的古卷被抢,装了泉客魂魄的珠子也落入银九手里。没了把柄,只好气急败坏地威胁道:“没有我解读,你拿了古卷又如何,你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银九已经将古卷收好,闻言道:“不劳你费心。这墓穴得天独厚,你就留下来向这里枉死的陈国子民赔罪吧。”话音落罢,手上红线便向姬无命冲去,那锋利的红线交织成网,一碰到就能割断喉管。   姬无命融合了洛姬魂魄,力量不小,她移动迅速,动作敏捷,即便没了胳膊却很快生出两只动物似的爪子,爪子如刀锋,力大无穷,抵挡红线并不费力。   她擅长操作寒冰竟将红线冻结,一番对战下来毫发无伤,只是皮囊裂得更开,于是两只爪子,从头顶开始硬生生把皮剥了下去,露出黑黢黢的骨架子。   杜泉被剥皮的场面激得大吐,跪在水潭边上漱口。太恶心了,她不敢看对面的东西。   姬无命没了身子,只余一副骷髅架子,顿时抽高站在那里比杜泉高半个头,她桀桀怪笑,像只猴子似的一跃而起攀在石洞顶上,飞扑而下便朝着杜泉的脖子咬去。杜泉跪在水边被里面的银白色泽吸引,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猛地看到水面上印出姬无命的模样,反手便砍了过去。   姬无命躲避,可动作刁钻很快又把杜泉压在身下,手指成爪向她心口抓去。杜泉手腕被压着动弹不得,忽然眉心剧痛,这才看到姬无命的嘴里伸出一根细针,直直扎在她眉心,像是要吸走她的一切。   她一直都没有喊“银九”,紧紧攥着刀柄,独自战斗。   丝丝缕缕的力量顺着眉心流逝,她抬眼看着姬无命的骷髅头,凝神对抗,她为自己设立了一道屏障,姬无命被拦住。   她们扭打着,轰隆一声,地面开始倾斜,把她们倒入水中,眉心的银针被她逼了出去,忽然一声龙吟,从水潭地冲天而起一条银白龙,那龙用爪子抓住姬无命,看了一眼便吞如腹中。杜泉被龙扔出下坠时被银九拦腰抱住,退到潭边,因气力耗尽便跪坐在地上喘气。   “嗖”眼角扫到一个黑影窜了出去,她慌忙抬头,就见陈璜腾空而起,脸上的符文迅速褪去在他脚下凝聚成红色花朵。那龙呼啸着绕了一圈,长吟一声化作白光窜入陈璜体内。   他落下时周身泛着白雾,眉目冷峻,卓然而立,有着和银九相似的清贵之气。   杜泉正跪着,那一瞬她竟然有磕头的冲动。 第五十九章   洛姬被姬无命吞噬,姬无命又被白龙吞噬,折腾了一圈,倒是都给陈璜做嫁衣,陈璜空手套白狼,看那样子法力似乎登上了另一个层次,整个人看起来更像个“人”,而不是浑身死气,远远就能闻到那股地底下的阴冷潮湿。   只是,这一切就像提前预谋好似的,白龙出现的太过凑巧,又为何毫不反抗,就那么心甘情愿的被陈璜吞噬。   这里,似乎还有她不知道的缘由。   洞内复又归于平静,深潭因为白龙飞升已幽暗一片,看着像块墨玉,杜泉拄着苍牙刀站起来,她看向银九,在他幽深的眼睛里看到些许笑意。   她不明所以,没感觉到什么开心,只有劫后余生的恍然。她低下头,叉着腰呼了口气,感觉头顶被拍了拍,就抬起头看过去。   银九说:“吓坏了么?”   杜泉摇摇头,这种九死一生的场面见多了,她已经没有太多“害怕”的感受,只有对力量的强烈渴求。   她十分镇定地勾了下唇角,拿着苍牙甩了甩说:“只要我足够……强大,苍牙便无所不……能,我能感受到它……蓬勃的生命力,我会变强。”   银九不置可否,接过刀弹了下刀刃,“嗡……”像是撞了铁钟,声音浑厚古拙。他说:“只要能护你平安它便有价值,若是过了界,反倒会拖累你,不必心急。”   杜泉不甚在意的“嗯”了一声,说:“真……没想到,它会出现。”   “苍牙是鬼帝之物,识得姬无命气息,你有性命之忧,力量涌动到极点,苍牙自会现身救主,收好吧,苍牙戾气重,在人多的地方会引来麻烦。回去后,我亲自教你如何操纵它。”   “好。”杜泉将苍牙收回腕间,它化作一只小小的挂坠,和银鱼一样吊在红绳上。   银九递来一颗丹药,杜泉看也没看抓起来囫囵吞下,很快身子便恢复力气。   离开溶洞时陈璜最后出来,一行人离得远了才听到一声巨响,回头一看,整座凤凰山轰然下沉,千丈高峰便成平地,两边山峰歪倒,结结实实压在了上面。   不过片刻,整座山就消失了。   陈璜面容冷酷,盯着那山头看了好一会儿,说道:“他们,总算可以长眠了。”   银九“嗯”了一声向前走去。   杜泉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好奇“他们”是谁,楼月生抿了抿头发,走到她身侧说道:“看不出来吧,陈璜也算皇家后裔。”   “皇家?哪个?爱……爱新觉罗?”   楼月生吸了一口烟,想了想说:“那才哪儿到哪儿?你听过,‘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诗么?”   杜泉点点头,她也是在村子里上过学堂的,先生会给他们读很多诗,她知道这是唐朝杜牧写的一首《泊秦淮》,写的正是六朝之一的陈国,亡国之君陈后主就是个荒淫、嗜杀、残暴的昏君。   陈璜,陈国……   “陈璜是……陈……后主的皇子?”   楼月生摇摇头,“是陈国末代时期的一位亲王之子,被皇帝忌惮,将他们这一支近千人全部坑杀,陈璜被家中长辈送出勉强得了条命,最后死在战乱之中。他被人收敛了尸身,埋在偏远之处,不但有长明灯护住魂魄,还有龙气护体,加之那地方灵气充盈,他竟成了尸僵,银九机缘巧合下将他带回,那时他忘记了来处,却记得名字,也记得要找到自己家族众人的埋骨之地。”   杜泉摸着下巴,不解道:“九爷怎么知道姬无命会把陈璜带到他家族埋骨的地方?”   “银九曾在陈璜记忆深处找到了……百凤山这个地方,是凤凰山以前的名字。很巧的是,一月前我们得到密报,说姬无命在金陵徘徊,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不久后古墓消息便散开,青萍水晶棺现世,银九便断定姬无命在密谋一件大事,并且矛头直指银公馆。”   “所以,这一切都在九爷预料之中?”   银九的计划,从他接了徐家送来的水晶棺时就开始了。所以,之前在山洞里发生的一切变故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杜泉又轻松起来,刚要接话,楼月生就弹了弹烟头,说:“这世上,哪有事是完全可以掌握在手里的。好在冥都的人也不是吃素的,能把青萍捉拿,而我们也是老搭档,默契十足,否则意外出现也是让人错手不及……”   他说完耸了耸肩,随后又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看向银九,眉心微微蹙起,似有不解和无奈。   杜泉敏锐地察觉他的思绪,也看向银九的背影,她猜测,楼月生说的“出乎意料”大约就是姬无命拿出来的那颗珠子,那时候他和银九的反应都十分震惊,可见,这两人的确没想到姬无命手里还捏着这个筹码。   “泉客……”   又是这两个字,它们犹如梦魇,如影随形,杜泉只要一想起她,就觉得在银九身边的日子不踏实,患得患失,如履薄冰……   她没有再多问,和楼月生并排走在落后银九五步远。她看着他拉长的影子,就落在她脚尖处,像一团有生命的墨迹。   他们从山里一出来就看到冯老七和秦家一些人正围在一颗大树下,不知在议论什么。   银九看了一眼,脚步不停。   冯老七瞟见他们从山里出来,连忙凑过来,他自然不敢到银九跟前嗡嗡,于是就像是一帖子狗皮膏药一样粘在杜泉身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声音没有可以压低,大大咧咧地说道:“那古墓里据说有妖怪鬼魅,徐家死了好几个人,你真看到了?”   杜泉点点头,说:“有。”   还有龙呢,只是现在……钻进了陈璜肚子里,她往旁边挪了挪不想多说。   “那你们下到第几层了,找到主墓室了吗?里头有宝贝么?”   “没找到,也没看到,你别问了。”她把冯老七推开,陈璜正好从后面快步越过她往前走,路过时冷冷道:“闭上你的嘴,别乱说。”   杜泉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这狗逼玩意儿吃了龙又怎么了,还皇家后裔,哪有半分风度,还不是个小混蛋。长了本事日后只会更加目中无人!她那会儿还担心他被姬无命杀了,如今看来,根本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冯老七依旧像只马蜂似的念叨,抛出无数问题:“刚才是古墓塌了么?九爷毁掉的?墓里肯定有什么陪葬品啊,你们没拿些出来么?青萍的水晶棺被徐家抬回去了,那可是南北朝时期的老玩意儿,整块东海水晶熔炼的神物,徐家人说上面还有巫术加持,能保尸身不腐。”   杜泉对那些没兴趣,懒懒地摆了摆手说:“有命回来就不错了,还拿什么宝贝。”   话音刚落,就从路的另一侧涌来近百号人,看穿着应该是不同家族里的青壮年。他们身上穿着带着装备,□□□□短刀绑了不少,看样子是准备进墓的。   可是墓穴已毁,这些人难道是来兴师问罪?   银九皱眉看着其中窜到他跟前的一个黝黑壮年,说:“何事?”   那人一脸横肉,仗着自己人多,枪口顶了顶银九胸口,不客气道:“谁让你把墓炸毁的!银家人懂不懂规矩!开山挖墓,按本事拿东西,你这闷声炸墓是怎么回事!说不清楚老子今天就崩了你!”   “滚开。”银九冷冷的说了一句。   那人顿时觉得被侮辱,见银九退了一步转身要走,一个箭步跟过去就拦在车前,不依不饶道:“既然毁了墓,就把你拿出来的东西分我们一半,我们可不能白跑一趟。银九,你拽什么拽,你银家都快破产了,还装什么富家子弟。”   银九看都懒得看他,抬头冲陈璜点了点头,示意他开车。   那人还叽叽哇哇上前叫嚷,身后跟着一伙儿面目可憎的人,非要银九给个说法。杜泉早就攒了一肚子火气,快步上前一把揪住最前面那大汉的领口,她的力气很大,“砰”一个过肩摔就把那人甩在地上,随后握拳狠狠向他脸上。   “砰,砰,砰……”她手上沾了鲜血,双眼泛红,一拳一拳下去,那人的骂声转为哭喊声,杜泉听着这声音觉得浑身舒畅,她心底有个声音在欢呼,“打死他,打死!让他死!”   “杜泉,杜泉!”   她被用力摇晃,手腕被捏住,用力挣了一下,却被人拽起来,她抬眼看到银九,他正定定地看着她,双眸清亮,他说:“没事了,回家吧。”   杜泉侧头看了地上昏迷的男人一眼,心口那股嗜杀的气焰缓缓沉了下去。   “走吧。”背上被拍了拍,银九揽着她上了车,坐下后说道:“是苍牙在影响你的心绪,杜泉,敛神调息,不要任由恶念滋长。”   “好。”她闭目调息,屏蔽了一切声音,陷入虚空之中,她觉得自己进入一片空旷之地,四周白茫茫,触目所及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她看到一个简陋的小院,像极了小时候的家。   她走进去,向四周张望,她记得……门口有两颗海棠树,随后就有海棠树,脑子里浮现出鸡棚就多了鸡棚,很快,这里……变成了她在玲珑岛时的家。   坐在台阶上远望,那里出现了大海,捕鱼的船只正在眼去。她想阿婆,却变不出阿婆,倒是树下多了秋千,那是她小时候,阿婆亲手给她做的……   “嗡”苍牙忽然出鞘,杜泉赶紧上前抓住它,却被刀尖刺中肩头,刀锋之中渗出汩汩寒气,她试图将它拔出,却在抓住刀柄时猛地看到一些画面。   那是一些碎片,像是苍牙刀的记忆,里面的人和景,杜泉大多都不认得,只觉得混乱,压抑。   她咬着牙坚持,跪在海棠树下,身上落了一层花瓣,她在浩瀚的记忆中看到一个画面,那是身穿着墨色长袍的银九,他守在一座墓室外低语,面容温柔,手掌贴着墓室门,似乎在安抚。陈璜在他身边,手上拎着一个女孩,他把女孩放到祭台上,红线割开她的的手腕,血顺着纹路流进石门的缝隙,迅速被吸干。   墓里是谁?   那女孩儿被放了血,又被扔到了某个黑屋子里,那里盘踞着巨蟒,两只眼好似红灯笼,看到女子时便抬起了身子,兴奋地摆动身躯。   “砰……”门合上,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声音,惊恐、痛苦、恨意……沿着门缝倾斜而出,即便是幻境,杜泉依旧能闻到那股刺鼻的血腥味。   整个过程,应该就是之前把杜泉掳到禁地那怪物的成因。   画面一转,她又看到了一幅江畔夜景,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她听到有人吟唱,是女子的声音,咿咿呀呀一直往她耳朵里钻,她仔细搜寻发现前面一座三层高的木楼,匾额上写着“百花楼”,她视线移过去,听到有人喊“十三钗!”   那是什么?她皱眉看着,木楼周围腾起了雾,从雾中走来十三个女子,婀娜多姿,笑语晏晏,她眯眼看着,不知是不是眼花,她竟看到了自己。   她看到自己抱着琵琶走在十三人中间,眉目如画,灵动娇俏,长发垂在腰间随着动作摇晃。   “呼……”   她猛地睁开眼,一切都消散了,小院子没了,那喧闹的百花楼也消失不见。   此时车恰好停在徐府侧门,她连忙看向苍牙,它依旧乖顺的在红绳上坠着并无异常,只微微发烫,像被热水泡过,表面微湿。   银九也是刚刚睁开眼,正向她看过来。   “怎么了?”见他神情奇怪,杜泉就问了一句。   银九眼睛微眯,垂眼看了看那条红绳,说:“方才,你……可有感觉到不寻常?”   杜泉捏紧指尖,坚定地摇摇头,说:“没有,我就是,累了,睡……睡着了。”   “嗯,走吧。”银九没有追问。   她松了口气,问:“九爷,咱们还要在……金陵多久?”   银九本要下车,停顿下来转头问:“怎么?”   “我,我想……在这里,逛一逛。”她总觉得金陵这座城和她有很大关联,苍牙不会无缘无故的显示那些画面,那里头一定与她想知道的事有关。   她要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谁,如果不是怪物,不是野种,那她究竟哪里来的……阿婆死了,没人告诉她真相,那她只有自己去找。 第六十章   杜泉说完就期待的看向银九,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银九眼神里有某些复杂的东西,稍纵即逝,却令人不安。可他最后还是应了她的请求,淡声道:“好,再多留两日。”   她看到银九的神情,猜测自己可能是让人为难了。   可随后一想到脑子里出现的秦淮河畔,和抱着琵琶浅吟低唱的自己,她就又咽下了嘴边的话,点点头谢过银九。   前面陈璜听到这话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怎么赞同,可银九毕竟都应下了,他最后也没多说,只不情不愿地警告:“想逛就自己去,我可没空陪你。”   杜泉翻了个白眼,盯着他鄙夷道:“谁用你……陪,保不齐又……被掳走,还得我们去……救你。”   这话一出陈璜登时便炸了毛,“你算老几,谁用你救了!”   “忘……恩负义的小……人!”   “你,你……说谁小人,臭结巴!”   银九正推开车门下去,听到这话便冷冷说了声:“闭嘴。”   陈璜立刻收声,没再和杜泉斗嘴,只是临下车时甩了句:“你最好别乱走,金陵乱得很!别以为姬无命死了就万事大吉,那些背后的魑魅魍魉还没上场呢!”   他旁边的楼月生又熟练的点了烟,闻言笑道:“陈璜,你担心就直说,何必吹胡子瞪眼,看把小尾巴吓得。”   陈璜“呸”了一声,嗤笑道:“就她?我担心她?笑话!我是怕她给九爷惹麻烦!鬼才担心这个蠢货!”   “你……你才蠢货!”   这个狗东西,还说什么皇家后裔,简直侮辱皇家贵族这个身份,连最起码的礼貌都不懂,保不齐活着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么就是纨绔子弟要么就是一方恶霸,活了这么久,除了挤兑人就是摆臭架子。   楼月生说起他身世时她心里还有些同情,毕竟至亲家人全都惨死在眼前,而自己苟活于世,这种悲伤定是痛彻心扉。可他总这么阴阳怪气,鬼才去同情他。   “哎,现在这孩子……就是嘴硬。”楼月生呵呵笑了几声,推开车门也下了车,杜泉紧跟着也下来冷着脸走到银九身后。   银九只把他们斗嘴当做小孩子把戏,转身看了她一眼,就径直往徐家大门走去。   刚进门就有两个漂亮的姑娘迎过来,双生子,瓜子脸,杏眼小唇,特别水灵,其中一个看到银九便脆生生道:“九爷,有一位客人在来找您,奴婢们已将人请到你们住的院子了,正在茶厅里等候。”   银九微微颔首,说:“劳烦。”   “不敢,九爷请吧。”那两人作势就要跟上,被杜泉抬手拦住。她说:“两位姐……姐请回。”   “徐老爷让我们姐妹伺候九爷。”其中一女子不高兴,抬眉看向杜泉,将她上下扫了一遍后,又说:“姑娘这一路辛苦,还是先去梳洗休息一番吧,瞧您这一身灰尘,也怪不舒服的吧。”   杜泉也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臭味,低头就能看到身上的血迹,和姬无命厮杀了几个回合,她现在定然狼狈,可她不想这两只花蝴蝶接近银九,依旧倔强地揽拦着。   正僵持着,银九回身看她,视线落在她身上看了看说:“走吧,回去休息。”   杜泉“嗯”了一声,快跑几步走到银九身侧。   那两女子紧跟过来,银九猛地停下脚步,回身冷声道:“不必跟来。”   “九爷,让我们姐妹伺候您……”   “回去跟徐庆说,我会在金陵多留两日,暂住徐府,他若有疑问就正大光明来问,不用耍些不入流的手段前来刺探。”   那两人吓得脸色发白,忙否认道:“我家老爷并没有……让我们刺探,九爷您误会了。”   银九虽长得好,可气质冷清,高高在上,目中无人。若客客气气的,看着倒还和善,一旦冷着脸,却叫人打心底里发凉,尤其那双眼,似要夺魂,那两人被他气势压着,连头都不敢抬。   银九沉声道:“银公馆的人不需要伺候,没徐府这么多规矩,不必徐老爷费心安排。如今古墓已毁,徐老爷定然有家务要处理,我们自便就是了。”   “是,我们……这就退下。”那两人快速离开,很快便消失在回廊尽头。   楼月生难得没吸烟,嚼着一块糖,咯嘣嘎嘣咬得欢畅,见那两人离开便笑着说:“徐家做惯了女人的生意,这点手段还没用腻,不管干什么,都指派女人出来,啧,俗不可耐!”   银九不置可否,转身往院子里走去,穿过小径便看到了立在茶厅外的陆吾,他依旧穿着在火车上时的那身黑色西服,一手拿着礼帽,一手背在身后正看向天际,听到动静后看过来,微微颔首,十分绅士。杜泉眯着眼看过去,正对上他的视线。   陆吾浅笑,走下台阶。   银九显然并不乐意见到他,还没等人走过来就不客气道:“你来何事?”   “陆某此番过来,一是解除陈璜身上的印记,当初冥都牵制他并非有意刁难,只因他身上戾气太重,无法化解,这才不得已为之。如今他已将龙气寻回,又有银大人亲自监管,冥都自然放心。二是告诉银大人一声,青萍已被严密关押,法力也被禁锢,定不会为祸人间。”   “我知道了,请回。”银九态度和缓了几分,应该是对陈璜的事比较满意,所以客客气气地用了个“请”字。   陆吾笑了一下,随后看向杜泉,说道:“陆某还有私事要和泉姑娘商谈,顺道带她在金陵城走走,六朝古都,底蕴浑厚,难得来一趟,还请九爷行个方便。”   杜泉对上他的视线,不等银九说话,就应了下来,“我正……好想到外面看看,还请……陆大人带路。”   “荣幸之至。”   杜泉又看向银九,说:“九爷,我和……”   “随你。”银九只留了两个字,便转身往正屋走去,杜泉尴尬的抿了抿嘴,对身侧的陆吾说:“可否等我换件衣服。”   陆吾点点头,眼神专注地看着她,笑得温和,说:“好,我在车上等你。”   杜泉摆摆手就跑回去梳洗,又换了件厚衣服,随手擦了擦头发就跑出去,头发还湿哒哒,她也没多在意,一路小跑着出了院子。   一阵“踏踏踏……”的小跑声远去,银九“砰”的一声将书扔在桌上。   楼月生呵呵笑起来,说:“只要你反对,小尾巴肯定会乖乖回来,和书置什么气,脾气渐长啊。”   银九懒得理他,又重新坐回沙发上。沉默片刻后,从怀里取出那颗装了泉客残魂的珠子。   楼月生笑意收敛,瞥了一眼说道:“那不过是一缕残魂,说白了就是残影,你难道真要用古卷……银九,古卷上的术法是禁术,违背天道,必成祸患,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弃!”他说到最后,甚至都有些气急败坏。   银九将珠子握在掌心,“我有分寸。”   楼月生叹了口气,“你应该也知道吧,你的那几位不省心的‘伙伴’要回来了,他们……可是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嗯,妖宗之前来过消息,说最近有几座山被屠了,应是他们手笔。”   “那你还要留在这儿……不怕龙海市出事么?”楼月生紧盯着银九问。   银九又拿起书翻看,淡声道:“也不在这几日。”   楼月生笑了一声,转身看了看外头,说:“欸,你说小尾巴这会儿被带哪儿去了呢?你好奇么?”   “滚出去。”   “好嘞!”楼月生大声回了一句,转身离开。   而此时的杜泉,正坐在陆吾车上。   这鬼差似乎对人间的东西十分熟悉,混在人群里根本就看不出,除了说话时文绉绉,看着就像个上流名士,人家连汽车都开得很好。   车一直往南开,方才路过夫子庙,她还探出头看了看,宏伟的建筑让她顿生敬意,像是一下子被拉到千年前,她在龙海市就听过这里,此处乃古时学府,留有许多文人足迹,是金陵的一处重要地标。   她探头被冷风吹得厉害,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车靠边停下,她被陆吾拽了回来。   “把窗户关上。”   杜泉连忙关好,吸了吸鼻子坐好,嗡声嗡气地问:“咱们去哪儿?”   陆吾递了纸给她,随后又启动车子,待平稳上路后侧头看过来,说:“我猜,你现在想去秦淮河畔找一个地方。”   杜泉惊了一下,坐直身子看他,“你……你怎么知道?”   陆吾笑了一下,手随意搭在方向盘上,向左打了几下,车子拐进了一条宽阔的马路。   车稳后,他说道:“你想去的地方叫百花楼,对么?”   杜泉眼睛睁得老大,如今已经不是奇怪,而是惊惧。   一个人睡梦时看到的东西被人说出来,怎么能不怕,就像是被人摄了魂。那一瞬她甚至摸向了刀柄,如果出现变故,她必须要干脆利索地将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杀死。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戒备,陆吾忽然又笑起来,窗口的风把他的头发吹乱,他侧头看了她一眼,有几分纵容道:“要杀我吗?”   杜泉抿了抿唇,脸色难看,在面对这个人时,她就好似面对着一团雾,也不知对方究竟想做什么,她自己却被人看得透彻。   她缩回手指,复又坐好,双手搁在膝盖上,学着银九平时的样子,冷淡地问:“你,对我的事知……道多少?”   “不多,就是从百花楼开始。在这里,我欠了你一样东西,现在,来还债了。”   “什么东西?”   “情。”他说得很淡,像是从舌尖上划过了一个字。   杜泉不解,看他神情又不想是在扯淡,于是往前凑了凑说:“你的意……思是,我之前,喜……喜欢你?然后你抛弃……我?你现在内疚自责?”   这就有些尴尬了,她现在也不能喜欢他呀,她已经有银九了……   陆吾闻言点点头,“是有点久远了。如何?要不要我还?”   “大人还……是别跟我开……玩笑了,你不是冥都的鬼……差么?怎么能跟我扯上关……系,再说……都是上几……辈子的事了,我……你真犯不着。”她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又结巴得厉害了。 第六十一章   她先前答应陆吾出来,确实是觉得这个人不简单,有真本事,是和她不处于同一个世界的鬼差,她只是想借着机会出来问问玲珑岛的事。   掳她到禁地的怪物被击杀后,她就听银九说过冥都和玲珑岛也有关联,所以,她是奔着打探消息来得,谁能想到……这人又跟她说什么三生三世的爱情故事。   真是……荒唐!她不相信,全当这陆吾嫌气氛尴尬故意说笑。   好在陆吾听她结结巴巴地回答后,笑着说:“逗你玩的。”   杜泉松了口气,干笑着接话:“您可真幽……幽默。”   车又开了近二十分钟,停在一处旧院子墙外,院子离秦淮河不远,站在门口能看到河两岸的商铺,似乎是为了保留古时的样貌,这里竟没有建洋楼,清一色的古建筑。   陆吾率先下车,走到她这一侧拉开车门,温和道:“下车吧。”   杜泉连忙从车上下来,那逼仄的空间确实让人气闷,她硬生生憋了一身汗,下车被冷风吹着顿时缩成一只鹌鹑。   陆吾瞧见她头发湿着,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帽子戴在她头上,不容拒绝道:“戴着,否则会生病。”   “噢,好,好我不脱。”   她抬眼触及到他那眼神,有点受不住里面的东西,像是被烫了爪子的猫,连忙缩回手塞到衣兜里,瞪着一双大眼无辜地看过去,乞求他别再做什么多余的事。   陆吾错开视线,转身向院门走去,轻轻一推院门便开了,杜泉犹豫地站在门外,怕陆吾会把她带进去杀人灭尸。   关于他是不是好人这个问题,她现在还不确定。   正犹豫,陆吾停下来看着她认真道:“我不伤害你,走吧。我从银九跟前把你带出来,若你出事,银九不得寻冥都的麻烦吗?那是一个疯子,我目前还不想招惹。”   “那你以……后会?”杜泉快速抓住话头,反问。   陆吾笑了一下,拢了拢大衣领子,说:“我不会,可有人会,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么?在他身边就是永无宁日,只有数不尽的麻烦和危险。即便伪装得再风光霁月,根确实黑的,是从阴暗深渊长出来的坏种……”   “陆大人!”杜泉冷声打断,她实在受不了别人背地里这么抨击银九,他已经很用心的救人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坏的,要给他安这种莫须有的骂名。   陆吾顿住,咽下嘴边的话,他沉沉地看着杜泉说:“果然,有些东西是变不了的,你这是非不分的毛病,轮回多少世,都刻在骨子里。”   这是在骂她吧,杜泉皱眉看过去,正要反唇相讥,陆吾摇头失笑,抬起手投降。   随后又随口说道:“留在他身边,不怕么?”   “有什么……可怕的。”   “没你可怕,忽晴忽阴,神出鬼没!”她默默地在心里数落了几句。   陆吾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说道:“洛姬和姬无命只是小喽喽,穷尽一身只为一己私欲,想永葆青春,想长生不老,这种货色既贪婪又可悲,只要掐住命脉,可以轻易摧毁。然而,真正的‘恶’,只是为了摧毁,无欲无情又不惧生死,只要有一丝灰烬不除,就会成为熊熊大火。银九‘弃恶从善’想做圣人,可笑至极,背了一身孽债,能逃到哪里。你且看着,银公馆必遭灭顶之灾,你不就是想知道自己身世么?我告诉你,随我离开吧。”   杜泉看着他,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的眼睛,忽然说:“你嫉妒。”   陆吾挑眉,“嫉妒谁?”   “银九。”   “不,不是嫉妒,是憎恶。”他兀自点点头。   杜泉向前几步抓住他的手,刚触及他的指节,就被快速甩开,可见她探知人心绪的能力,他是知道的。   陆吾动作突兀,自己做完似乎也觉得反应过激,于是后退了几两步,拢了拢衣领,说道:“我能安排你离开这儿,天高海阔,银九绝对找不到你,。”   可我不想离开啊,这位大哥!   杜泉莫名地看着陆吾,总觉得他很心急地想把她带走,不惜屡屡贬低银九,还有那规劝的语气像要救她脱离苦海似的。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银九有很……厉害的仇……人么?要害他。”   “是,死敌。”陆吾很确定地回答。   “我不走。”杜泉越过他的肩头,看向院子里,竹林摇曳,带着冬日特有的枯败,沙沙地响。   她说:“时逢乱世,哪里没……有麻烦?人们争权夺……势,妖啊鬼的也拼个你……死我活,你倒是说……说哪里安宁。即便你们冥都,难道就与世……无争吗?”   “听起来,也有理。走吧,去看看你是……”   “不是你……说我是谁,就是……谁。”   她不会随便就认领自己身份。   陆吾回身看她,笑问:“那你觉得,你是谁?”   “我……”   “你不想知道,为何逆天改命活了下来?不想知道父母,亲族?”   杜泉张了张嘴,被陆吾连番逼问,她只能承认,“我想。”   陆吾点点头,“想,就跟我走。”   穿过拱门,她被带到一处废弃的园子,虽破败不堪,可整体的布局还是能看得出以前的辉煌奢靡,雕琢精细的楼阁,造型奇绝的假山,河道上的白玉桥……   这里有很深沉的记忆,回荡着歌声、琴音,也有欢笑和悲伤,空气里似乎残留着着胭脂味和酒香。   她看向最中间的木楼,五层楼,静静地伫立着,世事变迁似乎在它身上并没有多少痕迹,像是被人刻意保存着,相邻着还有几座三层的小楼,呈扇形分布在园内。她打量了几眼,发现这地方和那日在梦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样,木楼匾额写着“百花楼”。   这就是梦境中那个灯火璀璨的花楼?梦境与看到的东西重叠,她有些恍惚,仿佛踏入历史长河,走进一段沉重的记忆。   她又想起,那脆生生的一句:“十三钗”   是里头的姑娘么?是和她长得一样的女子吗?她隐隐有几分紧张。   她走上木楼,抚摸着里头的木台、桌椅、还有楼梯……   “呜呜……咯咯……”里面的笑声和哭声一股脑涌进脑海,她凝神感受了一阵后有些恶心,只好扶着墙喘息。   “好重的怨……气,咳咳……咳,这里死过很多人……吗?”   她回身问陆吾,却发现……他没了身影。   “砰……”厚重的木门在身后重重关闭,风吹起了里面的绸幔,白沙帘,隐隐绰绰,她似乎看到了人影晃动。   这个陆吾果然不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这又是使得什么阴招。   她倒是不怕,在这里她并没有察觉到丝毫杀气,只觉得沉重压抑,好像这地方埋了许久的心事都没来得及诉说。她转身走上楼梯,沿着二楼回廊走动,视线始终落在天井处最中间的台子上,那里垂着纱幔,被四周的风吹得晃动起来,“铮……”琴声起,紧接着有女子唱起来,腔调软糯,婉转,是昆山腔,杜泉并不熟悉这曲子,也不知这人唱得什么,只听出有几分哀愁。   她寻了一处椅子坐下,胳膊支在栏杆上托腮坐着,她闭着眼听曲,忽然闻到一股香风接近,她连忙睁开眼,就发现一个女子从楼上走下去,她抱着琵琶,头上斜斜挽着发髻,发间插了许多钗子,长长短短,全是素色木钗,钗身镂空雕着花纹,精致却不名贵。中间唯有一只不同,正是她坠入染墨湖后水猴儿给的那只梅花簪,梅花型,镶了红宝石,在她乌黑的发中闪出一点红光。   只这一点就让她如此不同,和身上的大红衣裙相得益彰。   “十三钗!”有个声音从杜泉身后响起。   那女子回首看来,眼波流转,眉眼带笑,杜泉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连忙摸向自己的脸,“她……和我……我们一样。”   她看着那女子,顶着和她极为相似的面容,却和她完全不一样的风情,那女子笑得美极了,眼睛里盛着漫天星辰,直直得望向杜泉身后。   杜泉僵着脖子回头,身后空无一物。   她叫“十三钗”?   被唤了一声十三钗的女子,复又回过身去,她步履轻盈的走上台面弹唱,声音清甜,情意绵绵,似乎要扎到人心坎里去。   “呼……”风来了,将幻影吹散。   转眼这里兵荒蛮乱,无数女子尖叫,鲜血顺着楼梯往下流,滴滴答答溅了一地血花。   杜泉看到十三钗了,她腹部高高隆起,整个人丰腴了不少,她被人扔在地上,发间的梅花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忽然有一股力道向她袭来,红线如情丝密密地将她捆住,她被红线吊起来,狼狈不堪,已看不清俏丽的样子。   她挣扎着想护住肚子,却动弹不得,她像是在乞求,却得不到丝毫怜悯。   “砰”红线撤离,十三钗摔在地上,蜷缩成一天,吐出一口血,她紧紧抱着肚子,已经发不出声音。看着她,杜泉觉得自己身上也很疼,肚子里犹如刀绞,竟也瘫倒在地。   她看到一个人的衣摆,银白色,像是把月光织在了绸缎上,他踩着一地血腥走到十三钗身边,缓缓蹲下身,他低头看着那个女人,抬手放到她脖子上,轻轻一捏就断了。   杜泉眼睛瞪得极大,满眼泪水,却出不了声,也看不清凶手,眼睁睁看着十三钗被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星辰陨落,她依旧固执地看向这边,眼神期盼。   “不,不要!”   那个白衣人在干什么!   他拿出刀划开了十三钗的肚子,取出一个孩子。   他们……把孩子带走了,这里骤然着了火,被红雾包裹,瞬间坍塌,和银九烧毁成衣铺子时一模一样。杜泉就像是真的置身火中,被火灼得脸疼,被呛得咳嗽,她跌跌撞撞跑下楼梯,她想看看十三钗,她扑在地上,摔得生疼,缓过神才发现周围只是一堆废墟,哪有什么百花楼。   而她手上抓着一只烧得焦黑的琵琶。   “看到了?”   杜泉扭头,就见陆吾走了过来,站到她身前,好像一个冰冷的看客。   她缓缓站起身,看着一片断壁残垣,说:“十三钗是谁?”   陆吾思索片刻,说:“可以说是,你母亲。”   杜泉抱紧那琵琶,不可置信地说:“她……她,怎么可能,那是几百年前?我才十六岁。”   “经历这么多,你不会以为,自己是个凡人吧。”   “我是阿婆……”   “那是我给你挑的人家,无夫无子,孤寡之人,才会全心全意,疼你宠你。”陆吾缓慢的说着,撕碎她所有信念。   杜泉胡乱地指着周围,试图让他看看方才的景象,她说:“我被人……从她肚子里……拿出来,我没死么?那是什……么人?我父亲呢?他在……”   “鬼帝那时已死。”   “鬼……鬼帝?”   她好似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她低头看看琵琶,又看看一脸淡然的陆吾,总觉得上天跟她开了玩笑,这跟鬼帝又扯上什么关系!那不成她这弱鸡样还是鬼帝的种?   “你不会说,我还是鬼……帝的孩子……哈哈哈,你可真……”   陆吾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否则,你如何能操作苍牙?” 第六十二章   鬼帝,听起来很厉害的身份,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她是不是还得大笑着接纳这位爹,让她陡然加了身价,似乎骨头都值钱了。   杜泉古怪地笑了一声,紧紧盯着陆吾,他神情肃然,很像透露了真相的样子。   这一刻,她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耳边传来村民窃窃私语的声音,封闭、自足的小岛寻常没什么大事发生,家长里短倒成了谈资。   她最常听到的就是人们对她和阿婆的猜测,说她是不知身份的野种、是能和鬼魂说话的怪物,说阿婆命硬克死了全家。她痛恨这些话,诅咒胡言乱语的人,诅咒他们出海后沉船淹死。然后,愿望就实现了,他们真的回不来了……   那时,她高兴坏了,觉得自己多了本事,瞪谁谁死,百试百灵。   后来,她被阿婆打,不让她说那些恶毒的话,甚至丁点儿恶念都不能起,现在一想,阿婆当时定然也怕吧,守着她这么个诡胎坏种。不过倒是便宜了鬼族青萍,她的诡异竟成了宝藏,心心念念想将她夺舍,占了她的壳子。   小时候,她最怕阿婆哭,所以阿婆一遍一遍地告诉她要要有善念,要对任何帮助自己的人心存感恩,她就真的记下了。   而她终于接受自己是个低到尘埃里的普通人,盼望自己可以平凡一生,生老病死,经历一遭便能尘归尘土归土,安心的离去时……   这个人跑来告诉她这些。   这是迟来的恩赐吗?不,在她看来,这就是给她套上的枷锁,试图将她拉入某个漩涡。   “我只是……阿婆的孙女,我……不想知道……我是谁了,我不问了……行吗?”她声音沙哑的说了一句。   四周寂静,她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又极速地消散,寒风像是被她浑身的黑气惊了一跳,绕开她慌慌张张地吹向了别处,院子里的树枝剧烈摇晃,把仅剩的枯枝败叶全都抖搂干净了。   天好似忽然就阴沉下来,黑云遮天蔽日,毫无道理地下起了雪,杜泉讨厌下雪,无声无息像阴谋一样。雪花落在她脸上,她淤积的戾气眼看要爆发。   陆吾手上用力,很快地说了句:“那位碰巧也唤作‘青萍’的妇人魂魄我使了些手段,找回来了,并且亲自送入轮回,你不必担心,下辈子,她会投个好人家。”   阿婆会投个好人家……   杜泉身上那一层仿佛要溢出来的黑气,因为这句话,缓缓压制下去,一旁的陆吾抓着伞柄的手指动了动,竟松了一口气。   她依旧抱着琵琶不放手,看了看天色,转身就往外走,她说:“我要回……去。”   陆吾没有阻拦,走在她身边嘱咐道:“不要让银九知道你的身份,他的事你知道得太少,他在密谋什么你也不清楚。有些东西是改不了的,他的出身就注定了他的劣根难除,一旦你身份暴露,他会杀了你。”   “他不会……”   “他会。”   “他不会!不会的!”   陆吾紧紧盯着她,走到她身前,抚了抚她的额头说:“阿泉,我曾经也希望你像个凡人一样生活,可命运却偏偏不如人意。玲珑岛本是一方净土,我将你送去避难,谁曾想最后会沦为炼狱,而你……偏偏会到他身边去。”   杜泉偏开头往外走,抱着那琴说:“十三钗,她……她为什么会被……杀死?”   “叛离鲛族。”   杜泉猛地住脚看向陆吾,锐利的视线刮过他的脸,落在斑驳的墙上,她盯着那裂开的石缝,说:“十三钗……和鬼帝,鲛……族和鬼族……联姻?”   “联姻?厉鬼地诱惑,与索命何异!”   杜泉绝望地看向陆吾,为什么在他嘴里任何事都变得这么残酷。   还有这个见鬼的鲛族,孕育出泽秋、洛姬、泉客……这些人的族群,仿佛天生与她相克似的,她避之不及,却非得和这些人扯上关系!找个娘,也得是鲛族血脉。   有一瞬她甚至想将自己捅几个窟窿,好将这血放干净。   杜泉咬着唇角,又问:“银九说,鬼帝是姬……无命所杀。”   她隐约觉得,这件事会有很多种说辞。   果然,陆吾冷笑,对银九的说辞嗤之以鼻。他说:“银九当初也是鬼帝爱徒,他怎么不说是自己杀的!姬无命……一个跳梁小丑,她能杀得了鬼帝?他也就说出来,哄骗些无知的人。”   杜泉晃了晃身子,感觉脚有千金重,她脑子里闪过姬无命的话,银九的话,又和陆吾的声音杂糅在一起,乱糟糟的一团。   该信谁……   她想相信银九,可刚刚她看到十三钗,不,应该是她的母亲,被红线缠着,那红线是银九惯用的手法。   是他杀了母亲?   杜泉摇摇头,或许刚才那只是陆吾造出来地假象呢?她还不怎么信任这个人。   她戒备地看向陆吾,说:“你呢?你又是谁?”   陆吾笑了笑:“我?我也是叛徒。”   他没有再多说,杜泉张了张嘴,也识趣地没有多问,她说:“你说我生……来就是死胎,是……你救了我吗?”   “不是。”   “那是……谁?”她问。   “你会知道的。”陆吾神色不明,嘴角竟带着一丝讥诮。   杜泉的心像是历经千刀万剐又被缝起来,虽合上了,却细细密密的疼。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不知该哭该笑,“所以,这身骨……头折不断碾……不碎,命硬得要死,原来是爹娘恩……赐。海纳百……川,还神鬼不忌,真……得谢谢他们。”   她麻木的打开车门坐进去,回程时再没张嘴说话,她看了一路的风景,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指甲抠在琵琶上,随着车的颠簸在琵琶上划出一道道印子,沾了满手灰,像是小时候玩儿了泥巴后沾得满手污渍。   这些消息给她的感觉很奇怪,不真实,却又有些道理。她看了看陆吾侧脸,想不通他为什么编故事,但如果是真的……他又为什么拖到现在告诉她。   这苦逼的命,就像是被……安排了一样,安排得明明白白,环环相扣。   到徐家门外后陆吾又要给她开车门,被她拦下了。   她说:“我自己……走就好,陆大人回……去吧,谢……谢你带我……游玩,还告诉我这……些。”   陆吾手指握在门把上停了停复又推开门出来,绅士地招呼她下车,脱下大衣给她披着。微微弯腰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知道,你多半也不会信,不过……不急。以后你就叫我陆哥哥吧,这世上,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杜泉没有回应,抱着琵琶转身进了徐府,她没听到身后脚步声,看来陆吾没跟来。她微微侧头,眼角向后扫去,看到他依旧站在车前,雪花飞舞,天地都换了银装,唯独他黑漆漆的一团,像是怎么也融不到那天地一色里。   他让她唤“哥哥”,还说是“亲人”,但这两个词太陌生了,杜泉竟品不出半点亲近。   “砰……”   她猛地收回视线,身后的木门也恰好关闭,她被身前人撞得后退两步,又被扶住肩膀。   抬眼就见银九正垂眼看着她,眼神锋利,神情清冷,视线在她脸上和那焦黑的琵琶上扫了一眼。像是又回到了初遇时,那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凭空升腾起来,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将琵琶抱紧,问:“九爷?您……您出去?”   银九黑沉沉的眼睛依旧看着她,抬眼看向门外,沉声说:“你哭过。”   杜泉刚摇了下头,下颌就被银九捏住,牢牢固定,他问:“陆吾跟你说了什么?”   她手指紧紧蜷起,脑子里闪过无数年头,最后笑了一下说:“他带我去了秦淮河畔。”   “我没问他带你去哪儿。”   “没说什么,他只是说了些你的坏话,九爷,你要听吗?他说这次冥都被九爷算计在内,虽带回青萍,古卷却被你霸占,她也没什么用途。还说鬼帝并非姬无命所害,而是……你。”她胡乱扯了些话应付。   “他同你说这些。”银九挑眉,似乎不信。   杜泉也挑了挑眉,说:“就是……说呢,这陆吾,鬼话连……篇,不知所谓,冥……都的人,真古怪。”   银九嘴角微勾,因为这句话,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随后见她戴着陆吾帽子,披着黑大衣,眉心皱了皱便抬手掀下来扔在路边,随后将身上的大衣解开兜头将她罩起来。温暖的气息瞬间将她裹住,又香又厚,闻到这个气味她特别安心。   “回去吧。”   “嗯”她默默跟着银九,像一只外出瞎玩的孩子被家人逮回家,头始终低着。走了一会儿,她听到身侧的人忽然问:“琵琶哪里来的?”   杜泉不自在的动了动胳膊,眼睫毛飞快的眨了两下,看着脚尖说:“在秦淮河畔保留着不少旧居,陆吾对这里似乎很熟悉,就随便去拜访了一处古宅,那里……曾失火,偌大的院子成了一片废墟,周围人把那儿当成鬼宅,周围没人,看着很可惜呢,其实好好拾掇拾掇真是不错的一份产业,真没眼光。”   说了一堆,最后也没回答。   “所以你救捡回来这个。”   杜泉点点头,“擦一擦,还能用。”   银九瞥了她一眼,说:“银公馆没穷到这个地步。”   “我就是可惜那院子,走着瞧见这琵琶,觉得颇有机缘。”她说得煞有介事,银九似乎也懒得追问。   杜泉松了口气,忽然觉得人说谎的本事,其实都是天生的,只要沉得住气,厚着脸皮,没什么瞎话是不能说的。   从门口到他们借住的院子有很长一段,她跟着银九在里头弯弯绕绕,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这徐家今天怎么……很安静。   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都去哪儿了?   而且……自进了徐府天色好像更沉了,雪下得很大,簌簌作响,可融得也快,落在地上就化了,不像北方,雪能挂很厚,白生生得美极了,这里只留一地泥水。   杜泉穿着小皮鞋,吧嗒吧嗒走在水上,很快溅了一腿的泥。   真的是……一个人都没有了。之前这院子里,犄角旮旯都能看到人,怎么下个雪,倒把一府的人都吓没了。难不成在屋子里躲雪?   她因为稀奇步伐不自觉的慢下来,向四处张望,路过那条四季温暖的湖时,那儿因为大雪不断,水位明显上涨,白气腾地更厉害,云雾缭绕,好似……刚蒸熟馒头的锅底,吨吨吨冒着热气。   她站在桥边,看着那儿的百花争艳,蝴蝶翩翩,似乎闻到了一股香味。   “杜泉。”   “啊?”她回神,就发现自己半边身子探出去,差点就栽进去了。   银九回身看她,伸出手说:“过来,不要张望。”   他眉心微皱,神情不愉,往徐宅东边那些主屋看了眼,脸上的嫌恶更重。   杜泉连忙跑到银九身侧,仰头看着他问:“这里有什么古怪?”她声音压的很低,紧紧贴在银九身侧,警惕起来。   银九伸手将她牵住,感觉到她手上的灰尘后皱了皱眉,但没松开,冰凉的手指让她一个激灵,也冷静下来。   他眼睛往徐庆住的那一处主院看了一眼,说道:“徐家,不干净 。”   “解不了?”她以为是什么女鬼之类的冤魂作祟,这个银九最拿手了。   银九摇摇头,“请神容易送神难,招鬼亦然,既招来了,就没那么容易弄走,不是所有冤仇单凭一个压字就万事大吉的。那些东西太重了,挥散不去,没多久,这里就是一座死宅。”   “死宅?”杜泉大惊,“那……不管么?”   银九看了她一眼,不出意外的吐出薄凉的话:“该死的人,我为何管?”   “那我……我们在这儿,我是不是……又惹祸了,咱们回来……就该走的。”她手指不由得用了力,抓着银九的指节都泛了白。   银九回握着她,闻言放缓了语气,说:“是我要留下的,不必自责,先回屋,这里的事跟咱们无关,不理便好。”   即便如此,杜泉还是被这里黏答答的气息压得喘不过气,有某些细细密密的东西正在凝聚,十分不详。   银九将她领进小院,随后迅速关上院门,杜泉见他取出一支通体银白的毛笔,临空写了三道符纸,那符文闪着银光渗入门内,周围似乎被加了一层防护,空气里那股甜腻腻的味道顿时消失,周围的压迫感也消失了。   银九难得这么讲究地画符,看来……情形不妙。他写完,掌心一握,那只笔便消失了。她也没多问,跟着他进屋前站在廊下往外看了看,总觉得阴暗四周有什么东西在窥视。   “进来。”银九站在身后催促她。   杜泉赶忙进屋,这屋子是里外掏空的三间套屋,最里头是寝屋,外间有小书房和待客厅,银九径直到里屋换衣服,杜泉也脱下大衣挂在门口,磨蹭着等待银九出来,正低头看着怀里琵琶,楼月生便靠在隔扇旁问:“小尾巴今天去哪里玩儿了?陆哥哥带你去看好东西了吗?”   陆哥哥……听得人牙碜。   杜泉摇了摇头,说:“没看。”   楼月生斜靠着一边吞云吐雾,瞥了眼她手里的东西,打趣道:“呦,去偷煤了么,抱了块碳回来。” 第六十三章   杜泉抿了抿唇,心想这琵琶已经足够结实了,经历千百年除去被熏得黑成了碳,边角有些破损,主要的地方却还是完好的,于是将琵琶举高了点,告诉楼月生说:“这是琵琶。”   楼月生“噢”了一声,随后站直身子走过来,凑近看了看,说:“小尾巴,捡垃圾……可不是好习惯。”随后又说:“既然喜欢,让你九哥哥给买嘛。”   哥哥这两字一出,杜泉竟抖了好几下,一股冷气就窜到了头顶,连连摇头。   楼月生坏笑了起来,咬着烟,说:“去哪儿逛了?”   杜泉见他锲而不舍地问,只好说:“没……没怎么走,就在河……河道边看了看,忽然变……天,就回了。”她眼角瞥见银九出来,紧接着加了句,“反正,也不熟。”   银九正好走过来,闻言一边抻着袖子,一边说道:“不熟还随人出去,你倒是不避讳。”   “我就是,谢谢上次他……救我。我再也不……去了。”说完连忙闪进去快速换了衣裳。   琵琶黑黢黢的躺在地上,杜泉看着它孤零零的样子竟觉得十分可怜,于是找了块布子想到院子里擦洗干净,陈璜立马闪出来阻止,恶狠狠地说:“出去让鬼把你叼走算了!”   “我就去……洗洗。”杜泉有几分委屈抱着黑琵琶站在门口,银九看了一眼,推开房门说:“不要久待。”   “是!”她提着灯笼快速跑出房门,直奔院子东边的水井,徐家讲究,还在井上搭了小亭子,石柱上雕花,顶上也是刷了红漆的,她看着周围无甚异常,便蹲在地上哼哧哼哧地擦洗琵琶。   以银九的能力,造个结界出来轻而易举,这院子里除了风雪依旧刮进来,怨气和鬼气都被挡在外。她深吸了口气,空气很干净,不像院外那般粘稠,也不知这徐家到底造了多大的孽。   她低声骂了一句,继续专心擦洗,琵琶很快就恢复了原色,上面有陈年黑灰和血迹,或许是之前被陆吾用什么幻术保存在了那座木楼里,所以上面的污渍并不难洗。她站起身用力的甩了甩水珠,凑在眼前仔细打量。   这是一把极品曲项琵琶,龟盘是一整块紫檀木,用金线、琥珀、玳瑁等组成一朵宝相花铺满背部,琴面靠近底部镶了几朵螺钿和琥珀拼成的梅花,角落里刻着“十三钗”三个字,她用指尖抚了抚,似乎和那个幻境中看到的人有了联系,琴头和转轴都用玉石打造,阴刻着梅花纹样,精致得刚刚好,不算太素也不太繁复。   她擦得仔细,每根弦都擦得干干净净,这丝线可真结实,也不晓得多少年了,竟一点都没坏,她以前见村子里的先生弹过,那会儿只觉得这声音真好听,却不敢上去碰一碰,生怕弄坏,就再也听不到这美妙的声音了。   “铮……铮铮……”她抱着琴坐在井沿上,试着弹了两下。清脆、透亮,每一声都响在心尖儿上,还有一股浓重的哀愁缠上了指尖。   “呼……”忽然有股冷风吹过来,顺着她脖子往下窜,杜泉抖了抖,紧张地往身后看了一眼,没人,只有树木摇晃,大概是风又大了的缘故吧。   徐家真是喜欢种树,什么槐柳松柏都敢往院子里种,不但种类繁多且都是百年老树,遮天蔽日,极为茂盛,这家人也不知道是真讲究还是瞎讲究。冬日万物萧条,没了绿叶红花,只剩下干枝,寒风穿林而过时,摇摇晃晃犹如鬼影,住在这里不生病才怪。   “咣……”房门忽然打开。   杜泉手指还按在弦上,听到动静抬头,“嗖”她眼睁睁看到银九手上飞射出一束红线,尖端闪着银光,直直向着她门面窜来。   她对上银九的眼神,他眼中时是“肃杀、冷酷”,大喝了一声:“让开!”   几乎是身子的本能反应,她在红线近在咫尺的瞬间向后折去,而这一动作迫使她仰面向后躲开,而这一动作也使得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身后的那口井边正攀爬着一只……恶鬼。   白骨裹夹着黑气,浑身散发着腐臭和潮湿的味道,黑青的指甲抠在井沿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它刚刚就在她身后,若不是银九出现,她或许就被这恶鬼拖下深井里去了!   难怪……   她突然就觉得有股诡异气息围绕了过来。   杜泉身子柔韧,动作灵敏,抱着琵琶下腰后仰,这个角度几乎与那鬼东西离了一拳距离,她甚至能看到鬼物牙上的烂肉。   “嗬嗬……”那恶鬼一跃而起,浑身缠着黑气,躲开红线,伸长爪子向杜泉的脖子上抓来。杜泉如今法力大有精进,“噌”地一下祭出苍牙,反手就是一刀,那鬼尖啸着退了几步,忽然喷出一滩黑臭的液体,杜泉侧身一滚,跳出亭子。   而那恶鬼像是嗅到了山珍海味,倒挂在亭子顶上,踩着自己喷出来的黑色臭液,向杜泉扑来,那臭液喷在地上便形成一团黑气,落地生根,长出黑花,花又冒出藤条像活着似的缠住杜泉的脚,用力地缠着她似乎要往井里拖。   银九飞奔而至,抓着她的手,操纵苍牙将那恶鬼逼退,符纸覆在那些臭液上,将黑气压入土里。   “快走。”说罢揽着她的腰,快速回了屋。   杜泉有凤影的遮挡,臭液都喷在衣服上,已化出一个个破洞,她被银九拽进来,撕掉身上那恶臭的外衣便塞到浴池里,随后他又快速在水中混入几种散发着草药味的东西,嘱咐了一句“给我好好洗”便拎着眼看要化作黑汤的衣裳大步出去了   杜泉被自己臭的头昏脑涨,一头栽到水里,泡了好一会儿,刚伸出头屏风后银九的声音便传来了,比寻常低沉,问:“琵琶,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是银九今天第二次问琵琶来历,杜泉此时已经将一身臭气洗净,扭头就看到银九的侧影投在屏风上,手上拿着那病把琵琶,她迅速起身把衣服套在身上,从屏风后绕出去,她的脸被自己搓得红彤彤,头发湿哒哒,一边整理衣袖一边回答说:“这真是……古宅里……捡的。”   “捡的?千年琵琶,魔音绕耳,这样的东西,就扔在地上等你捡?”银九猛地抬头,上前一步盯着她湿润的眼睛问了一句。   杜泉正在扣脖子上的那一道扣子,闻言手上一慌,竟把扣子揪下来,银九视线在她领口顿住,随后又移到她唇边,他眉心微皱,眼底晦暗,喉间滚了一下,沉声道:“这琵琶上纠缠着前主子的魂力,一时难以消除,你先不要随意动它,尤其是今日,明白么。”   “嗯。”她点点头,又往外看了一眼,皱眉道:“那井……里的东西,是……是琵琶招来的?”   银九点点头:“那恶鬼应是溺死于井底的冤魂所化,今日徐家阴气罩顶,它也蠢蠢欲动。我造了结界,不过是暂时压制,可你的琵琶声中怨气太重,于是将那东西招来。”   “那我……收起来。”她背后发麻,手脚利索地将琵琶塞到柜子里。   银九点点头,见她蹲在地上寻那只逃出生天的扣子,便转身从衣柜里挑出一件黑白条纹的灯芯绒旗袍,递给她说:“换上。”   “谢谢九爷。”杜泉有些受宠若惊,打从心底欢喜,抓着旗袍在镜子前照了照,随后犹豫地看向银九。他没动,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就那么站在旁边,眼神专注地看着她。   杜泉说:“我要……换衣,您……”   他点点头,淡声道:“换吧。”   她脸色更红,结巴道:“你,你出去,我再换。”   银九歪了歪头,这动作很轻微,竟让他多出几分稚气,随后侧头看了看客厅那边,竟向她走过来,抬手来解她的扣子。   杜泉吓得后退,却被他长臂捞回来,附在耳边轻声道:“外面有人,不要叫。”说罢直起腰,唇角勾起,利索地解开她的扣子。   里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楼月生捻着一颗棋子,挑了挑眉,凑近对面的陈璜,下巴往最面那件屋子抬了抬,压低声音说:“皇子,你说银九和小尾……”   “不知道,关你鸟事!”   楼月生被结结实实顶回来,像被塞了一嘴土渣子,牙碜得慌。眯着眼吸了一口烟,看着对面那位的狗逼皇子,指尖用力“啪”的一下落子,这一子将棋盘局面逆转,他已胜券在握。   “姓楼的,你使诈!”   “你技不如人。”   “分明是你……”楼月生双臂抱胸,似笑非笑地盯着陈璜那紧皱的眉头和绷直的嘴角,十分快意地又吸了一口烟,认真地说道:“陈家灭国,看来是有原因的。”   陈璜抬眼冷冷地抬头,眼神乌漆漆,因为是个千年老僵尸,眼神里没什么光彩,只有不见底的深潭,他盯着楼月生愤愤的说道:“关你,屁事!”   楼月生呼出一口浊气,将烟头戳灭,笑着说:“啧,一家子脑子有病,不灭国才怪。”   “你才有病!”   楼月生笑了笑,“可不是,我就有病。”   陈璜最讨厌楼月生这阴阳怪气的样子,从见到这个人那刻开始他就知道这绝对是个狗逼玩意儿,看看那装模作样的德行,成天穿得跟奔丧一样,白惨惨的一副倒霉相,还自以为美!整天抽烟,抽抽抽抽不死!   他面上淡淡,心里早就把对面那个骚包男人骂了个狗血喷头,末了“切”了一声。   “哦?皇子,您是在骂我么?觉得我穿得丑,虚伪?盼着我抽烟抽死?”楼月生又点了一根,夹在指尖,翘着腿,透过烟雾缭绕眯眼看过来。   陈璜狠狠瞪了他一眼,又低头看棋盘。手指刚夹了颗黑子,就听到楼月生又说:“下次你再被叼走,楼爷可不救你了。”   这声音带着几分戏谑,杜泉跟着银九走过来时恰好听到,嘴角不自觉的扬了扬,看向陈璜,就见他又瞪着那双大眼睛,恨不得将对面的楼月生一口水喷死,咬着牙骂道:“老子才不用你救!”   楼月生倒也不生气,笑着说:“知道了,你个不孝子。”   两人斗嘴还挺有趣,陈璜也就看着凶,嘴毒却不怎么伶俐,哪是楼月生对手,两句话就能把他激得大眼圆睁,他当年死时大约也就十六七吧,所以样貌一直维持在家里少年模样,带着几分青涩稚气,被激怒时竟有几分可爱。   杜泉看着他被楼月生碾压,打心底升腾起一股舒坦的感觉,真是一物降一物!   银九牵她到桌边吃东西,三个人里头,也就她需要每天进食,由于今晚徐家那些人就跟蒸发了一样,没人来送饭,所以只能吃些点心。杜泉心不在焉地咬着一块白糖糕,外头忽然“轰隆”一声,她吓了一跳,糖糕砸在盘子里。   “九爷,不像是打……雷。”她看向银九,对方气定神闲,只说了个“嗯”字。   她肚子里空荡荡,忍着不去在意外头的诡异,又囫囵吞下一块栗子糕。正嚼着,外头又是一声闷响,她忍不住看向银九,就见他抬眼看过来,镇定而温和,说:“不用在意,天亮后我们就走,下次我再陪你去逛。”   “好。”杜泉连忙点头,吃完无聊,便也凑到楼月生他们跟前看棋,她一直向外头瞥,黑沉沉阴森森,一点儿光都没有。风势有增无减,吹得门窗晃荡,像是有什么人用力拍打。   她捧着热茶杯喝了一口,一旁楼月生忽然说:“要不……我出去看看。”   银九翻书,闻言并未抬头,只淡声说:“恶障难消,只寻恶主,徐家造孽太多,什么时候还清债这里自然能干净。这种情形,冥都定然会派鬼差在附近,出了事,他们自然会管,冥都收魂是公职,别随便插手,免得那些人又说银家多事。”   楼月生点点头,起身走到门边,也不推门出去,深吸了一口烟雾尽数呼在门缝处,说道:“恶障,果真是恶心人呢。”   此话一出,银九忽然抬头看向他,抿了抿唇,罕见地说了句:“抱歉,我并无他意。”   杜泉奇怪地看向楼月生,在这几人脸上扫视,不知道银九为何忽然“抱歉”。 第六十四章   银九这一道歉,不但杜泉觉得惊奇,就连陈璜都坐直了身子露出一个拘谨的神情,也就楼月生心大漏风,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说:“确实,冥都来收拾才算名正言顺。”   银九闻言“嗯”了一声,复又看起了他的书,过了一会儿又叫杜泉过去,嘱咐她今夜早睡。   杜泉点点头,手指揪着袖口小声问:“九爷,你……你们不睡么?”   银九抬眼看她,嘴角勾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说:“我们守夜,去吧。”   “好。”杜泉快速回了里屋,合衣躺下。   她规规矩矩地躺了一会儿,忽然翻身坐起,学着银九调息吐纳的样子端坐在床上,双手搭在膝上,闭眼,将精神聚集在丹田处,那儿有热烘烘的一团,她才学会引到灵力没多久,所以分外小心翼翼。   “呼呼……砰。”窗外的动静有增无减,她起初还被这些动静惊得心头突突跳,随着灵力运转越来越平稳,心绪也越来越静。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随着她运转流畅,身上竟缓缓升腾起一股黑气,薄薄的笼罩着她,而她的唇色逐渐加深,脸上血色褪尽,从嫩粉变得暗红,指甲也隐隐发黑。她眉心隆起似乎很不舒服,额头出了一层薄汗,手腕上的苍牙吊坠赤红发烫正在微微抖动,似乎要飞出。奇怪的是,就在她濒临失控时,一道银光从她眉心的紫色符印中窜出,将她裹住,那银光十分柔和,将黑雾又压了回去。   杜泉脸色恢复如常,身上又被银光包裹,这般看去,像是镀了一层圣光。方才似鬼,而今又像佛,两种诡异的现象快速变幻,就连杜泉自己都没发现异常。   银光出现后,杜泉周身像是结了个极小的结界,阻隔了周围的一切,她显然舒服了不少,气息安稳,吐纳均匀。而这种灵力的波动,本是很细微的,就连在外间的银九都没有被影响。银光渐退又收回她眉心,就在消失前那一刻,杜泉忽然发抖,而那柔弱的银光竟神奇地结成一根银丝,仿佛被引诱似的窜到了柜子内的琵琶弦上。   那缕银线连着琵琶和杜泉,随着她不安地挣扎,银线上沾了血丝,迅速地缠在琵琶项间,一圈一圈,密密实实地缠紧,随着银光完全覆盖,那琵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动修复,光洁如新。   随后,在任何人都毫无准备的情形下,快速窜出几个音符,“铮铮……铮……砰!”   木柜在靠近窗户方向,应和着外头的轰鸣,琵琶突然发出刺耳的曲调,木头飞溅,木柜瞬间散架。杜泉正在打坐,她像是被什么力量打了一掌,竟被撞得飞了出去,狠狠撞向墙面复又弹回掉在床下。   这边动静不小,银九在听到琴音时迅速跑进来,见杜泉吐血倒地,忙将她抱起来,并迅速给她注入灵力,护住心脉。   “杜泉,杜泉!”   银九摇晃着杜泉身子,而她毫无反应。   此时杜泉其实知道银九在呼唤自己,奈何张不开嘴,也发不了声,她此刻就像是行尸走肉,忽然无法操纵自己身子。   随后她忽然听到楼月生惊叫了一声“银九小心!”   “噗……”血腥味传来,她觉得格外……香甜,像是春夏交替之际旷野中繁盛的青草,又像是清晨林间树叶上的露珠,亦或者是……寒冬群山之巅的柏雪,总之,这味道让她无比渴望。   她贪婪地嗅着,将唇边的血卷入口中,舒服地叹了一声。随后,她觉得某种沉睡了许久的力量在心底最深处舒醒,她的心脏重重弹了一下,她猛地睁开眼,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此时,她正坐在沙发上,周围一片狼藉,本该在柜子里的琵琶不知为何跑到了她手里,而银九、楼月生和陈璜却如临大敌地看着她,她缓缓站起身,视线被血迹吸引,瞬间注意到银九肩头的伤口,他的浅色长衫晕染了一大片,像盛开的朵朵红梅。   “你……你们,怎么了?”   她试着往前走了一步,陈璜瞬间警惕拦在银九跟前。   “我……”她张了张嘴,齿间的血腥气刺得她想吐,随后低头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就见自己的旗袍上溅了血,右手黏糊糊的,抬手看了一眼,指甲细长,指缝里全是血。   “砰”她把琵琶扔在地上,慌张地摆了摆手,“不是我,我没……对不起。”   她看着银九,眼眶发红,她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语无伦次的道歉。   银九将陈璜拨开,捂着肩头,向她走过来。   楼月生和陈璜明显不放心,都抓紧了手上的刀柄,两道视线把杜泉压得喘不过气,在银九走过来时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   “别怕,过来。”银九微笑着向她伸出手。   “我……”   “我没事,过来。”那一双眼注视着她,双眸深沉,像万里星空,包容着她的惶惶不安。   她向前挪了几步,快步跑到银九跟前,在看到他肩头的一道刀痕时,抖着声问:“你怎么……样了?是我……伤的么?为什么?”   银九将她拢在怀里,拍着她的头顶,说:“别怕,是你被扰了心智,你没有要伤我。”   杜泉从他怀里抬起头,快速擦掉眼泪,“我帮你,包扎。”   她话音落下,楼月生快步走过来,将她扶到一旁,神情少有的严肃,一边看着外头诡异的黑暗,一边快速道:“这琵琶似乎和小尾巴修炼的灵力有某种联系。”随后看向杜泉,“你刚才是在调息吧。”   “嗯,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是觉得……忽冷忽热。然后……我就失去知觉,我能……听到九爷声音,但我……动不了。”她跑到一旁用力地洗掉手上血腥,疑惑地盯着地上那琵琶。   十三钗的琵琶,她要告诉银九吗?   如果,十三钗是他杀的,那她又该怎么办?   楼月生已经麻利地给银九止血包扎,陈璜依旧守在门边,似乎很是戒备,怕有东西闯进来。   杜泉在旗袍上蹭掉水珠,一瞬不瞬地盯着银九,见他确实没事,才松了口气。   “刚刚,我做了什么……吗?”   楼月生靠在倒下的木柜旁,吸了一口烟,又从鼻子里喷出一团白雾,忽然笑了一声,说道:“你刚才,着实英勇。”   此话一出,陈璜便“哼”了一声。   银九则抓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身侧,似乎怕她忽然跑了似的。   “我……打你……你们了?”杜泉看着楼月生。   楼月生唇角勾起,似笑非笑。   刚才那场景他至今心有余悸,当时琵琶声响,他们只是愣了一下,奇怪杜泉为何又在弹,银九喊了声“杜泉。”可里屋没有回应,琵琶声只停了一瞬,很快便发出一串尖锐声音,同时夹带着尖锐的攻击力向他们冲来。   只一瞬,这屋子里便被掀翻。   他们几个迅速躲闪,银九冲入里间,却被突然暴起的杜泉刺了一刀,杜泉魔怔似的,将琵琶抱在怀里,就要往外头冲。   他们三个合力阻拦,才将她挡在屋内,那一刻,双眼赤红,眉间紫符闪烁的杜泉,如妖魔……那如山洪迸发的狂暴力量,让人心惊。   可她很快恢复又恢复神智,好似刚才大开杀戒的是另外一个人。   楼月生瞥了一眼银九,被苍牙刺伤可不是小事,若寻常利器他的伤口会迅速愈合,可鬼帝的这把宝刀,蕴含着天地至寒之气,非同小可。   他弹了弹烟头,眯眼瞧着这丫头,忽然觉得,之前是小看了人家。于是笑着揉了揉胳膊,说道:“小祖宗,你这打人的力道也……太疼了些。你是不是平日对咱们几个,都恨得牙痒痒,一出招就下死手?苍牙刀寒锋凛冽,直直向着银九的心窝里扎呀,哎唷,也幸好他身手敏捷。还有这鬼里鬼气的琵琶,你确定只是顺手捡的?”杜泉见他拿起琵琶,忽然弹了一下,她听到“铮”的一声,心底“咯噔”,差点跳起来。   银九稳稳地揽着她,说:“琵琶,到底是哪里来的?”   杜泉手指还抓着银九的手腕,闻言缓缓松开,沉默了好一会儿,侧身看向银九,犹豫道:“你认得……十三钗吗?”   “谁?”   “百花楼,十三钗。”   银九皱眉思索片刻,手指在她身后的沙发扶手敲了一下,复又看向楼月生,淡声道:“我从未听过此人名号,琵琶是她送给你的?”   杜泉摇摇头,“我在百花……楼捡来的,陆吾说,那是十三钗遗……物,我小时候听学堂先……生弹过,很喜欢,见……它有些来历,就……就捡回来,我……我一会儿就将……它扔了。”   楼月生和银九听到十三钗时眼神疑惑,不像作假,难道她幻境中看到十三钗被杀,真不是银九所为?那这世间还有谁能操纵这万能的红线,谁又能用红雾焚烧,片刻成废墟……   “十三钗不是青楼女子么?”陈璜忽然插话。   他们全都看过去,陈璜皱眉道:“秦淮河,百花楼,陈国还未灭时,那是金陵最负盛名的青楼。十三钗……也有些名气,只是,听人说百花楼失火,一个人都没跑出来。怎么,这地方保存到现在?”   所以……当时她看到的幻境,并非全是假象。   杜泉陷入沉思,不禁在想,“十三钗真是我母亲?”   她正要说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鬼啸,那声音响彻整个夜空,声音一落,这屋子里所有门窗都被撞开,寒风不管不顾地撞进来,竟有摧枯拉朽之势。   杜泉他们立刻站起身,围在一处,警惕地看着徐府上空翻腾的红雾,厚厚的云层压下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云层里影影绰绰,似乎藏着许多东西,他们蠢蠢欲动,似乎只要某个阀门打开,就会铺天盖地吞噬这里一切。   耳边已经被咆哮地寒风包围,耳朵里嗡嗡作响。   “不好了,冥都那些差役压不住!”楼月生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   银九紧紧盯着那漩涡,双手极快的结了印,临空画出十张符,围着他们四周打在了地上,他们周围的风立刻绕道刮向别处,杜泉甩了甩头,总算头轻了几分。银九手心微张,凝出一根银剑,通体银白,好似冰雕出来的,他冷声吩咐:“站在这里,别动!”   陈璜正要上前,被他狠厉地瞪了一眼。   正在此时,一阵杂乱无章的琴音传来,穿透狂风激起一道音波,射向漩涡。与此同时数道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他们十步开外。   是陆吾带着十来个黑袍人,随着他们落下那漩涡内的翻腾越来越厉害,杜泉眯眼看着,隐约瞧见几道白幡在漩涡中飞舞。   “银大人!”陆吾快步上前,身上的黑袍翻飞,一身肃杀之气。   他们快步走到近前,银九立刻质问:“冥都不是在收魂么?怎么徐家那些怨魄非但没消失,还引来这么多怨气!”   陆吾面色凝重,抬头看了眼那似乎要吞噬天地的漩涡,说道:“我们落入圈套,有人借着冥都在徐家招魂,施法引来整个金陵城蛰伏在暗处的怨鬼、恶念。招魂幡被侵蚀,已成了那漩涡的助力。银大人,烦请出手相助,一旦这漩涡成了气候,不仅此地百姓,所有地方都会迅速陷入黑暗,这人间将成炼狱。”   “冥都阴兵为何不来增援。”   陆吾惭愧,“有重犯逃离地狱,大半兵力前去追捕,今日本是区区收魂,没曾想竟会被算计。”他言辞恳切,躬身一礼,说:“时态紧急,请银大人,楼……先生相助。” 第六十五章   杜泉看着陆吾,他身上的黑袍被锋利的东西划破,头发凌乱,若不是整个人依旧镇定沉稳,此时定然十分狼狈。   他手上抱着琴,黑红的血顺着手指滴在石板上,很快便渗了进去。   世事难料,就在百花楼时他还讥讽银九居心叵测,是十恶不赦的坏种,这么快就要来求助,也不知这一巴掌打在脸上疼不疼。   她有心嘲讽两句,可看到他们伤得七零八落终究是下不了口。于是抬眼看着头顶那气势汹汹的云层,因为卷着越来越多的鬼气怨气,黑雾与红云交杂,像是在墨中滴了朱砂,黑的越黑红的越红。   漩涡周围的云层在不停降低,似乎已经挨上了徐府最中间那座六层木楼的顶端。那上头供着一颗常年泛着光的宝珠,冯老七曾说,那是鲛族的圣物,辟邪珠。可那珠子现在正被黑气侵蚀,已经晦暗不明,眼看着就要被吞噬。   翻腾的云层中传来怒吼,厉鬼与猛兽齐哭,那黑云扭曲聚集,竟变成鬼面,一个挨着一个,堆堆叠叠,出现在半空之中,正俯瞰着徐府。   在这吞天灭地的邪恶力量底下,杜泉觉得自己简直渺小到了极点。她看着身边的银九,忽然升起一个恐惧的念头,仿佛这一切都是冲他来的……   “九爷,你别去……危……”   她话音还未落,就见银九眉心紧皱,手心向外一挥,“砰”的一声,大门被撞开,伴着阵阵黑风,传来一阵一阵尖叫哭喊,原来是徐庆带着一群女人闯进来,粗略一看约摸有二十来个,除此之外,冯老七领着秦家子弟也跑进来,缀在最后的几个贼头贼脑的人倒也不面生,正是先前在凤凰山同杜泉他们争执起来的盗墓人,杜泉眯着眼一瞧就看见被她打得鼻青脸肿的那一个,此时他身上血淋淋,捂着伤口喘气,伤得不轻。   也就说,这些人已经经历一场血战,看来外头已经危险万分了。   徐庆一进来就带着他的那些女人“砰”的一下跪在银九跟前,他跪得麻溜,手边揽着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痛声乞求道:“九爷,看在先祖的情面上您救救徐家吧,我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孩子,求您救他一命,那是徐家唯一的后人啊。”   “九爷救命……”   “九爷,求您了……”   他和几个女人哭得撕心裂肺,哭声使得外头的云雾更为躁动,银九抬手示意徐庆他们闭嘴,指了指身后的屋子,“进去。”   话音一落,徐庆连忙擦了泪,催促着女人们躲进屋内,随后他雇佣的护卫便守住门窗。   冯老七皱眉看着那屋子,对银九道:“这徐家邪性得很,引来这么多怨气。”   “外头如何?”   “除了九爷这边的结界,整个徐府已经被鬼物妖邪包围了,真不知这徐家死过多少人,黑气都是从地底下、水里窜出来的,我们实在没法子,所以才来惊扰九爷。”   银九点点头没说话,也没扫缩在角落处的那些人,他抬眼盯着头顶那越来越大的漩涡,似乎要冲出去。杜泉右眼狠狠一跳,眼明手快地抓住他的胳膊,惶恐道:“你……你还有伤,你别去。”   “别怕。”银九侧头看着她,温声安慰。   杜泉摇摇头,并不打算放手,“我们就……躲在这儿,天亮就……好了。”   话音刚落,陆吾就猛地咳了两声,一口鲜血喷出来,他擦掉下巴血迹,面色凝重地看着杜泉,说道:“泉姑娘,结界只能阻挡一时,暗中布局的人显然不会轻易罢休,一味躲避,只会更加被动。你要看着徐府乃至整个金陵城都毁于一旦么?”   “银九,被苍牙……伤了!你们冥都,不是很厉……害么?援兵到,你们去爱杀多少……杀多少!还有,你之前说,这金陵城,也有山……鬼,他们为……何不管!”她手上力道不减,倔强地盯着陆吾,这一刻,她根本想不到别人,她只怕银九被那云雾卷走。   陆吾沉沉地盯着她,忽然笑了一下,无奈道:“陆某确实是强人所难。”随后,向下属猛地摆了摆手,鬼差化作黑影顿时冲向黑红的云层之中,与搅动的云雾融为一体,只能看到琴音荡出的一道道白光。   白光哪能抵挡漩涡内的东西,很快便弱了下去。而那层层叠叠的鬼面似乎也积攒了力量竟分离出来向地上的结界俯冲。   银九手臂动了动,拨开她的手,沉声道:“陈璜,你护着杜泉。”   “九爷!”   “是!”   杜泉和陈璜同时出声,她又攀住银九右臂。   银九将她拉开,眼神与她沉沉对视,说道:“听话,我不会有事。”   但,危险在前,是说没事就能没事的吗?   “那,我也去,我帮你。”杜泉心中不安,却又劝不住银九,急得向后扯楼月生的袖子,又被楼月生推开一旁,这两人显然心意已定,都不会听她说话。   银九紧握寒剑,眉心紧皱,眯眼盯着云层上越来越清晰的鬼面兽面,随后看向冯老七,“你带人去找那个藏在暗处的东西,怨气如此重的血阵,布阵者绝对就在徐府。找出来,放信号给我。”   冯老七点点头,也有些担心道:“九爷,还请小心,这次……似乎是冲你来的。”   银九没回答,只是微微颔首,手心翻转,密密麻麻地红线飞出又将结界加固,而他和楼月生化作白光,向旋风阵眼中冲去。   杜泉追了两步,被陈璜揪着后领拽回来。   “你老实待着,别去添乱!”   “我……我……”   “你你你什么,若再发疯,当心我杀了你!你以为躲着便无事了么,那外头的东西很快就能冲破结界闯进来,到时候谁都别想活。你进屋里去,我随冯七出去找布阵的人。”   看来,他是不准备呆在这儿护着她。   杜泉抓着刀柄,刚要张口说她也去,就被冯老七挡回来,他说:“你法力太弱,修行时间尚短,出去就会被那些鬼物将魂魄扯出去撕碎。”   “我,我不……”   “怕”字还没开口,角落里忽然传来骚动,原来是被她打过的那个壮汉撑不住晕倒了,他的伙伴围着他呼唤。   有个瘦小的青年跑过来,也不敢求她和陈璜,转而请冯七救救他们三哥。   “冯老板,求求您了,我们几个也有些本事,这就跟您出去找布阵的人,救救我们三哥吧,他才二十岁。”随后又转向杜泉,低着头愧疚道:“他也是想养活我们这些兄弟才无礼的,请姑娘宽宏大量。”   杜泉本就不是恶毒的人,看到那人脸色苍白的躺在地上,弟兄们一声声地唤着他名字,心里被触动,说道:“把他抬进……屋吧,屋里有……药。”   “谢谢姑娘,谢谢……”   几个人迅速抬起那汉子,快步往屋子里跑,陈璜眉心紧皱,对她耐心用尽,也拽住她的胳膊,沉声道:“你也进去,只要不乱跑,没人伤得了你。”   杜泉也不想再拖延时间,于是不情不愿地跟在后头,谁知他们刚到门边,就被徐庆的人拦下。   “我家老爷在屋里,闲杂人等不许进去。”   闲杂人等?   嚯,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陈璜当下便黑了脸,抽出一刀指着他们说:“给老子滚一边去,否则我掀翻这破屋子!”   “这是徐家!由不得你们撒野!都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老爷允许你们在结界里避祸已经是仁慈,再得寸进尺,通通滚出去!”或许是断定陈璜他们还要去找布阵的人不敢拖延时间,那几个护卫趾高气昂,寸步不让。陈璜却不买账,抬脚就踹了过去。   “老子,偏要进!”   那几个护卫竟十分厉害,过了三十来招,陈璜他们都没占到丁点便宜。想想也是,能护着徐庆和一群只会“嘤嘤嘤”的女人跑过来的人,怎么可能是废物点心。   陈璜越来越急,那护卫虽抵挡得艰难,却是丝毫不让。   反观屋内,灯火通明,房门禁闭,那徐庆就假装没听到似的。   杜泉立在石阶下,看着十几个护卫围着陈璜和冯老七他们,下手极狠。她心口怒气聚集,攥紧了手指。她退到台阶下缓缓闭上眼,放任自己的感知窜进了屋内,她找到那柄琵琶,此时琵琶被一个女子拿在手里,徐庆被围在中间,热茶冒着香气,火盆熏暖了屋子,他竟还有功夫与自己的小妾们调情。   这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   这种人,真是该死!   她勾起一抹残忍的微笑,手指动了几下,屋内琵琶感知到她的力量,“铮铮……”响了起来。   “啊……救命……啊……”   屋内响起尖叫声,杜泉“噌”一下拔出苍牙短刀,直直冲着门就劈了下去,“砰”的一声,门板裂开,她一跃而入,长臂一揽就把琵琶抱在怀里,而徐庆此时已经躲在屋角落,挡着身后的孕妇,一屋子人都盯着她。   阴鸷而怨毒的视线似乎要盯穿她的身子。   杜泉扭头看过去,那视线已经收敛,她目光沉沉地扫了一遍,那些女子又低头嘤嘤嘤,而徐庆指示侧头安抚他的爱妾。   门被踹开,那些人快步把受伤的青年抬进来,杜泉闻到血腥味,扫了一眼,就见门外又死了几个人,都是被那些护卫杀的。她心口像是被堵了一块铁,又重又闷。   那些护卫似乎得了徐庆指示,竟没再阻拦,而是快速修理被杜泉砍坏的门,门上有银九贴的符纸,那些人动作很轻,没敢破坏符纸。   杜泉拿着刀立在屋子中间,一身肃杀之气,陈璜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抿唇立在门外。   待那些人把伤员抬进去,她才冷冷地瞥了徐庆一眼,也跟着进了里屋。隔断阻挡了视线,她能感觉到那道凌厉地视线跟着她,却没有再理会。 第六十六章   冯老七已经等不及,催促着陈璜出了结界,很快便融入狂风黑雾之中。银九和楼月生就像是被黑雾吞噬了一样,看不到丁点儿影子,她皱眉看着,那些凝结出面目的黑雾疯狂的翻腾,而那漩涡的下降速度总算降了下来,徐家楼顶的那颗辟邪珠隐约又有了光亮。   “三哥,三哥你忍忍,你千万不能有事……”随着一阵颤抖地呼唤传来,杜泉收回视线快速招来楼月生的药箱,给那个男人包扎伤口,并喂了他几颗紧急保命的神丹,都是楼月生宝贝的东西,疗效上佳,只要没死透,定能吊住他的命。   这“三哥”身上有很多伤口,像是被锋利的爪子挠过,冒着腥臭的黑血,杜泉紧紧盯着那些伤口,忽然伸手压了压他腹部最深的一道,那青年哼了一声,伤口处流出一股黑血,杜泉猛地一抓,手心竟掐住一股黑烟。   “这是阴毒。”凤影登时燃着,将黑烟烧灭。随后又瞧见他腰间塞着揣着几张符纸抽出来一看,竟是招鬼的符。   也就是说,这家伙用符纸将阴气鬼气都往自己身上招,利用这个办法保护自己的弟兄,想到这里,她竟有些心酸。昨天他还斗志昂扬,因为得知凤凰山被毁,气势汹汹找银九理论,而今天就躺在这里半死不活。   一旁留下来帮着杜泉打下手的那个瘦瘦的年轻人一看到符纸时也惊了跳,紧接着就是新一轮的哭泣。   “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爱哭”   “呜呜……三哥都是为了我们……”   杜泉最是受不了别人在跟前哭,嗡嗡嗡、嘤嘤嘤,什么都做不来只会哭。   她抬眼看着那个一直擦鼻涕擦眼泪的年轻人说:“他是个命……大的,死不了。虽然他这身……上几乎没一片好肉,但他谨……慎心细,早有准……备,否则被这阴……毒伤了,没一会儿就能变成尸……鬼。”   “那我三哥没事吧?”   “嗯,没事。”她说完那年轻人松了口气。   毕竟是学过护士,杜泉不至于手忙脚乱,加上从楼月生那里零零碎碎学的东西,看到这些伤口就迅速的给他拔去尸毒。最后又用糯米水浸泡了的细线仔仔细细将最深最长的几道口子缝住,撒了药粉很快就止了血。   先前那个瘦瘦的青年一直在旁边帮忙,等杜泉擦了擦汗停下动作后,他也跟着长叹了口气,顺着墙根坐在地上,有些忏愧道:“姑娘真是菩萨心肠,以德报怨。我代三哥给你赔罪,我们这些人刀口上舔生活,命贱的很,平时少不了同人争执斗狠。三哥年纪轻,但本事大,我们都服他,这么多年不管什么活,他都会冲在前头替我们挡着。这次也是,只是这次……那些东西太厉害。”   “没什么,活着……就好。”杜泉哑着声音回了一句,她疲惫的靠着椅背上,忽然耳朵动了动,“噌”的一下站起身,紧贴着里屋和外屋之间的隔断。   “沙沙……沙沙。”她听到沉沉地脚步声,密集地往里屋这边靠近,她闻到一股浓重的尸气,于是也来不及多想,从柜子里翻出来楼月生给他的符纸,不管三七二十一,快速贴在里屋墙壁上。   那脚步声停下,她透过帘子看到徐庆的那些个妾室摇摇晃晃地停在外头,手臂伸长,黑长的指甲蹭到木架,“刺啦”一声。   她抓着刀柄,用力吞咽了一下,看着那些黄纸符无风而动,哗啦哗啦,眼看着就要被扯下去。   这样不行,徐庆很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们,眼下还操纵着死尸想闯进来……这个老杂种到底要做什么!难道这里的聚阴阵法是他下的?   下阵害自己吗?   他那样子也没疯啊……   她咬牙退了几步,看着抽出刀的年轻人问:“你叫什么。”   “阿宝。”青年回了一句,又说:“三哥叫杜峰。”   杜泉挑了挑眉,竟还和她同姓,她点点头,又让阿宝坐回椅子上歇着。“看着你三……哥,我有……事和徐庆说。”   阿宝连忙拦着她,小声道:“杜姑娘你别去,那些人阴气这么重怕是已经,已经死了。徐家是修行世家,那徐庆不简单,他不像看起来那般无能。”   “放心,我有分……寸。”杜泉拍了拍阿宝的肩,抱起琵琶冲着客厅方向连弹两声。窸窸窣窣声音传来,周围的人散了。她用刀间挑开门帘,往客厅方向走去,被琵琶接连毁了两次的客厅家具都破破烂烂,也就沙发茶几质地上层,还能勉强坐人。   徐庆依旧坐在中间,众女环绕,但外围的十几个,显然已经死了,被杜泉闯进来时用苍牙和琵琶……杀了。她们面容呆滞,脸色青灰,木木地杵在那里挡着杜泉。   “徐老板,危难时……刻,咱们本该……共进退,还请您……管住自己的手脚。”她一字一顿说得清晰,警告他别趁人之危。   徐庆抽着雪茄,手里拿着葡萄酒,一脸纵欲过度的疲态,那双眼要睁不睁,目光从细长的眼缝里漏出来,晦暗不明。他身上阴气太重,重到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灰黑的薄雾之内,只是他身上似乎藏着某样宝物,正在源源不断地为他清理这些溢出来的浊气。   她释放出自己的感知接近徐庆,在他胸口处察觉到一丝异样,只是她修炼不精,凭着天生的念力去探知,很快就被阻隔。她不动声色地在他脖子周围扫了一圈,随后向前走了一步。   那些变成僵尸的小妾迅速拦在前头,呲出了尖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们双眼只剩眼白,凭着气息锁定杜泉位置。   杜泉拨动琵琶弦,有些忌惮的僵尸很快退了几步,但徐庆微微侧头,手指捻着什么东西,用力一甩,那些东西便不敢再动。   看来,这徐庆确实不只是个沉溺于酒色的废物,能这么熟练的控尸,想必本身也有不低的修为。   此时外头的风声依旧,树影舞爪,过分浓重的阴气使得屋子周围渗出湿气,墙壁斑驳,流下一道道黑色的水痕。   杜泉侧目扫了一眼,心中盘算着陈璜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还有……她该怎么发信号出去。   沙发上的徐庆,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杜泉走过来,夹着雪茄的手摸了摸嘴唇,眼神闪烁着兴味。他笑了一声,用另一只手抚摸身侧爱妾的肚子,说:“九爷手底下,果然都是厉害人物。”说着眼珠动了动,在她身上扫了一遍。   那视线阴寒,仿佛毒蛇,似乎能穿透人人的皮囊看到她血脉里去。   杜泉谨慎地抱着琵琶,停在了离他们十步远,她瞧了眼那位脸色苍白、身子僵直的小妾,那张小脸苍白如纸,快速煽动的眼帘上写满绝望和恐惧,凸起的肚皮上因为徐庆的抚摸而猛地跳了跳,“啊!”那小妾短促地叫了一声,又连忙咬住嘴唇,待徐庆收回手才大口喘气。   杜泉抓着琵琶的手紧了又松,随后挑着丝弦弹了几下,因为她心态平和,心存善念,琵琶弹奏出来的安魂曲,发出清脆干净的声响,那女子捂着肚子缓过来,有些不解地拧眉看过来。   果然,美人拧眉也是美的。杜泉也是觉得这女子可怜,所以顺手帮忙,她可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善人,于是不甚在意地看了那小妾一眼,随后直直地盯着徐庆说:“徐老板,你觉得……九爷会死吗?”   此时屋子里的蜡烛忽然“噗”的一声冒起来很高,并且绷成一条直线,徐庆笑着说:“银九爷是超脱三界的存在,哪是凡人可比,怎么会轻而易举地死掉,这世上能杀他的东西怕还没出生呢。”   “可我怎么觉得,你断定了他会死!因为笃定就……切想法子”   “杜姑娘说笑了。”徐庆皮笑肉不笑,看着杜泉的眼神渐渐变了。   杜泉手指微张,在弦上拨出一串音符,尖利刺耳,那孕妇顿时捂着肚子叫起来。而徐庆也站起来,黑着脸问:“你这是何意!”   “她肚……子里怀得,真是你的孩子?你确定……不是鬼胎!不是某……个人,硬塞了进了她肚子里一个……怪物!”杜泉瞥向那孕妇,残忍道:“那东西吸了这……么多阴气,快出生……了吧。你看看它,它伸着手脚、牙尖嘴利……让母体穿肠烂肚……”   “啊……”那小妾惊叫起来。   “闭嘴!”徐庆低吼一声,反手一巴掌搭在那小妾脸上。   杜泉谨慎地看着他,说:“徐庆,你陷……害银九这笔账,银公馆……跟你没完。”   徐庆眼神阴鸷,从喉咙里挤出“咯咯”的声音,脸上浮现着诡异的笑容,纵横交错的黑线时隐时现,仿佛,此时却硬生生被两道黑红的颜色窜了进去。   那两道颜色活了似的交.缠翻腾,逐渐吞噬银白的珠子。   或许是鲛族血脉在作祟,待那珠子在被吞噬的瞬间散发出一道刺眼光芒,同时,杜泉还闻到一股深海的冰寒腥咸味道。   “徐庆,你想用……这鲛珠做什么!”   “你看着,就知道了。”徐庆尖着声音说道,像是铁片摩擦,发出的尖利声,让人后背发凉。   杜泉看着徐庆和那些用眼白盯着她的僵尸,害到到小腿打结,她身子小幅度的发抖,她怕死,怕做不好,不但拖不住徐庆还要给银九他们添麻烦。   她甚至有些后悔出来了,刚刚就躲在里屋,会不会能多撑一会儿。她紧握着琵琶,被棱角划伤了手指,血顺着手背滴在弦上,很快便染红了。   “银九若……是安然归来,知道你布阵……杀人,你觉得,徐家还……能立足吗!你害得……是整个金陵人的性命!定会遭……报应!”   这时候,她甚至希望威胁能起到点作用了。   然而……   徐庆低头看着那珠子,忽然笑了起来,随后猛地拽过那孕妇,将手上的珠子硬塞进了那女人嘴里,掐着她的脖子让她咽下去。   “咕咚”一声,那孕妇咽了珠子,其他女子见状吓得半死尖叫着跪在地上。   而那女子自从咽了珠子后就开始抽搐,抖如糠筛,喉咙里“咯咯”像是被掐了脖子拼命嘶吼似的,她的肚子肉眼可见的胀起来,像气球一样被迅速鼓起来,杜泉惊恐的后退,她闻到了血腥气,也听到了肚皮被撑破的细微声音。   要爆.炸了!杜泉眉心一跳,快速躲开靠在门边,紧紧盯着那妇人诡异的肚皮,那肚皮撑到极限,甚至看起来比她本身还大。   “噗,噗嗤……”肚皮上冒出一股臭血,肚子忽然剧烈晃动,在薄薄的人皮底下甚至能看到里头那东西的爪子。   “呕……”已经有人撑不住吐了起来,被徐庆指挥着僵尸拔了脑袋,剩下的四五个女子顿时咬着嘴唇不敢多话。   杜泉看着徐庆脸上出现了很复杂的神情,像是兴奋又像是惧怕,甚至是……厌恶,他一双手搓了好几遍,才一狠心用刀子把那妇人肚皮划破。   “噗……”血水四溅,徐庆被淋了一头却毫不在意,反而蹲在那孕妇肚子跟前,伸出手在一堆内脏中摸索,小心翼翼的拿起一颗鲛珠。   此时鲛珠上已经光洁无暇,看不出丁点儿杂质,大小比方才的小了一圈。   “成了,哈哈成了!老爷子,您瞧见了么!你们全都失败了,可我居然成了!徐家的恶咒会消除的,徐家还会昌盛一万年!一定……”他紧紧盯着那翻看着,嘴里念念有词,眼神中迸发出刺骨的寒光,他将珠子捏在手里,另一只手甩出十几把银刀把那受孕的妇人紧紧钉在地板上。   随后,扯过一块布将一个血淋淋的东西抱起来…… 第六十七章   地上那名孕妇已没了气息,单薄的身子倒在血泊中,大红衣裳比血鲜艳,正一点一点地溶进去,杜泉不忍再看,却被血腥味激得肚子里翻腾。旁边几个女子看到徐庆犹如恶鬼一般将人开膛破肚也吓得半死,居然连尖叫都忘了。   蜡烛的火苗被掐着脖子拔高,火焰足足有三寸高,从灯芯开始往外扩散出一股绿莹莹的光,这光夺走了周遭的热度,屋子顿时昏暗阴冷,人影投射在墙壁上不安的晃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那些影子。   杜泉自然也怕,她紧紧贴着门板,眼睛死死盯着徐庆手上的那团血色的东西,那东西在“噗噗”跳动。   是……活的。   抱着一团血肉的徐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期待到癫狂,眼角裂开一道细缝,滴下来两道血迹,他真是疯了,把那血淋淋的怪物当做宝物似的搂在怀里。他身上全是血,头发一缕缕黏在脸侧,嘴角抽搐,不知道在低声念着什么。   “哇……哇哇……”   那团肉猛地蠕动了一下,紧接着传来一阵尖利的哭声,是婴儿的啼哭,只是太过凄厉,刺得人耳朵疼。伴着哭声它开始融化,血块大团大团掉在地上,“噗噗……”发出牙碜的声音。   渐渐的,它露出手脚、头颅、身子……最后还有一条光滑又带着尖勾的尾巴,因为虚弱此时耷拉着,黑不溜秋的一条,像条鞭子。徐庆珍而重之地抱着它,从杜泉那个角度看不到那“鬼孩儿”的脸。   “呜呜……”它哭声渐止,微微抬起手臂,那样子像是要摸徐庆的脸,而徐庆似乎迟疑了一瞬,慢慢地低下头。忽然,徐庆脖子被死死勾住,而原本他怀里的东西猛地窜起来咬在他脖子上。   那一口咬得用力,即便离得老远杜泉也能听到血管断裂,血液喷出的声音。   “咕咚咕咚”那鬼东西尽情吞咽,血红的身子紧紧勒着徐庆的脖子,杜泉这才看到它的样貌,像猴,像一只被剥了皮毛的幼猴。   它吸了徐庆的血后,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丰腴起来,似乎是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那东西缓缓松开徐庆,侧头往门边看来。那双占了半张脸的眼睛,瞪着杜泉,勾起唇角,笑了……   那个笑诡异恐怖,杜泉仿佛瞬间被掐住神智。她看着它张张合合的嘴,似乎在说:“找、到、你了。”   杜泉因为恐惧手指僵硬,咬着牙闭上眼调整呼吸。嘴巴长了好几次都没法出声,她抱着琵琶,在失神的瞬间琵琶忽然奏响,丝弦竟自己弹奏起来,杜泉瞬间清明,一抬头就见徐庆已经跌坐沙发里,面色如纸,头发灰白,也不知道还活着么……   那鬼孩儿已经没了踪迹。   她迅速扫了眼四周,没有看到。   “滴答滴答”有冰凉的液体滴在她手指上,她僵着身子没动,而是抬眼看向徐庆身边的那几个女子,她们捂着自己的嘴,惊恐地看过来,视线却在她的头顶。   阴寒气夹杂着血气冲入杜泉鼻子里,她吸了口气,脚用力在门上一蹬,快速跃了出去,苍牙出鞘,在她头顶划出一道寒光,她凭着直觉向某个方向刺去。   “……啊,呜呜……”苍牙沾了血气暴戾顺着刀柄传到杜泉手里,她沉沉地看着屋顶横梁,那鬼东西果然吊在上头,短短一刻钟,它已经身手矫健。受了伤还装着小孩儿的哭声,眼睛里流出泪,嘴却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像是被刀随手划了一道缝隙。   它猛地跃起,直直往窗户上扑,却被银九留下的符纸打回来。张着嘴尖叫,目光凶狠,细长的手指紧紧攥着那颗鲛珠,珠子表面有一缕红线在上面快速游动。   他连着撞了几次窗子都被挡下,身上的伤口却快速愈合。外头阴风阵阵,似乎知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门窗剧烈震动,时不时还有“刺啦刺啦”的刮挠声。   院子里的结界也挡不住那些怨气了么?   鬼东西急切地想出去,抓着那珠子不停往杜泉身后的门上看,气急败坏地在屋子里上蹿下跳,它忌惮杜泉的苍牙,不敢贸然攻击,于是扑向沙发后的那几个女子,他的爪子比刀都锋利,尾巴上的钩子顿时穿透女子胸膛,爪子掐在女子脖子上用力一绞,那女子都来不及尖叫已身首异处。   杜泉攥着刀,抱着琵琶,她怕死,用尽一切能力自保,可她终究还是看不下去,她没法眼睁睁看着那鬼东西把所有人杀死,良心终于占了上风,她迅速弹了几下琵琶,将那东西注意力引开,随后一跃而起提刀冲了过去,寒刀卷起冷风将那鬼东西身侧的蜡烛扑灭,鬼东西扔开尸身,向她扑来。   “你、你们快进里屋去!”   杜泉侧头对角落里仅剩的两个女子大喊,她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眼珠呆滞,几乎已经没了求生欲望。杜泉自顾不暇,只能大声呼喊,让她们振作。   那两人早已奔溃,即便杜泉拖着那鬼东西,她们也没动,杜泉心急,正在此时,里屋的阿宝忽然跑出来,跑到那两个女子身侧连拖带拽地将人送进去。   “杜姑娘,我来帮你!”阿宝抽刀跑过来。   “你……”杜泉想阻止也来不及,刚张嘴那鬼孩子就发了怒,身后那条尾巴足足伸长了七寸,“嗖”一下照着杜泉的面门就刺了过来,尾端的勾上绿油油的光,看来是有剧毒。   阿宝身手不弱,灵巧而柔韧,帮着杜泉挡下攻击。   “嗬嗬……啊……”鬼孩张大嘴尖叫,凄厉尖锐,那是厉鬼才能发出的鬼啸。随后地上地那些尸首就动了起来,徐庆和那烂了肚子的女人摇晃着站起来,呲着牙向杜泉扑来。   阿宝手上的符纸雪片似的往对面扔过去,也只是阻挡了一瞬,那符纸转瞬便成了一团黑乎乎的泥。效用和楼月生的比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眼看着乌泱泱的僵尸扑过来了……   杜泉一把将阿宝推远,用凤影将自己裹住抽刀便冲向骑在其中一个僵尸身上的那鬼孩儿,那鬼孩儿兴奋地跳动,指挥着一群僵尸将杜泉包围,凤影上的火将它们挡开三步远,可锋利的指甲还在在杜泉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伤痕,鲜血刺激着它们,竟不顾焚烧往前扑,苍牙划出一道道寒光将那些僵尸斩成残肢。   “鬼东西!我和你拼、拼了!”杜泉大叫着扑过去,她的刀直指鬼孩儿脖子,在他抵挡时凤影却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噗”的一声,切下它抓着珠子的手臂,杜泉左肩被鬼孩儿尾巴刺穿,但她目的本就在那珠子,抢到珠子之后就迅速后退,紧紧地攥在手里。   鬼孩儿舔了舔伤口,红着眼向杜泉伸出手,似乎是想要,可它张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杜泉一手拿着那珠子,使劲往苍牙上撞去,“砰”的一声,屋子里被一股大力冲击,她也被撞得摔出门外。   她连忙爬起来,然后发现外头已经一片漆黑,头顶的那吞地噬地的巨大漩涡也瞧不见了,四周的风声也停止了……   就好像……她摔进了其他的空间,那里和周围的世界隔离开来。   “泉,站起来,到我身边来。”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杜泉猛地回身就见银九笑着看向她,温声让她站起来。   杜泉笑了笑,她想站起来,可身上太疼了,被那些僵尸挠过的地方又痒又疼,她感觉四肢正在变僵,一会儿她也会变成僵尸吧,她郁卒地想着。   银九见她不动,又向她这边走过来,身上的白色长衫沾了血迹,可丝毫不损他的气质,她忽然觉得银九也十分适合穿白衣,像一位冷傲冰霜的美人。   “宝贝,你怎么了?”银九走到她跟前,微微俯身,抬手抚着她的额头、脸颊、嘴唇……那双手冰凉滑腻,沿着她的身子抚摸下去,停在她露在外面的腿上,那双手流连在她的肌肤上,抬眼看着她,细长的眸子里有一道绿光闪过,他笑了起来。缓缓俯下身,低沉道:“你是我的,跟我走吧。”   杜泉皱着眉,闻到一股沉香,她仔细的看着银九的脸,勾起唇角,手上的刀毫不犹豫地刺进正打算俯身吻她的银九腹部,这一下毫无预兆,直接刺穿,她抽出刀就向挪动。   “银九”站起身,低头看着那血窟窿,说:“泉,你可真狠啊。”   “滚!”她咬着牙骂道:“当你姑奶、奶瞎的!你个鬼东西,你也配假、扮银九!”   肚子上破了个洞的“银九”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了一阵,随后轰然倒地,从他胸口爬出那个鬼孩儿,他舔了舔手指,笑着说:“丫头,跟了我,日后我让你荣华富贵,享受不尽!银九,他是世上最虚伪肮脏的东西,你跟着他,不会有好下场的。”   短短时间,它脸上那些褶子已经抚平了,声音也恢复,身子在快速长高,那双眼依旧又大又黑,像被弹珠打出来的两个黑洞,不协调的占据着半边脸。   它的声音软糯,像三四岁孩童,或许是觉得这样不够气势,它故意压着嗓子,装作高深地诱惑她。   杜泉哼笑,已然是破罐子破摔,“我是九爷的……人,生生世世,不离不、弃!你最好束……手就擒,免得九爷回来将……你打得魂飞魄散!”她脑子有些发昏,索性握住苍牙刀刃,刺痛让她回神,她抬眼看着天际,笑了笑,说道:“九爷,很快就回来了,你、必死无疑!”   “找死!”那鬼东西脸色终于变了,手指诡异地扭曲着,念出一串咒语,指尖黑雾流转,带起一阵阴风。他的语气逐渐变得急促,怨毒疯癫地盯着天上的云雾,随着他声音传出原本毫无动静的四周阴风肆虐,满地的尸首都听从他的号令,往这边冲过来。   杜泉狠狠地看着那鬼孩儿,猛地将手里的珠子塞到嘴里,费力地咽下去。   她知道,珠子对那鬼东西而言很重要。   果然,见她把珠子吞了之后,那鬼东西就好似疯了一样,尖啸声越来越大,狂风卷着沙石形成一股旋风,将杜泉抛至半空,飞沙走石将她身上割得血淋淋,要把她绞成碎片,她身子已麻木,索性不再挣扎,随着旋风的力道旋转。   徐府已变为炼狱,从地下窜出一股股黑气直冲天际,将整座院子搅碎吞没,鬼东西的啸声招来孤魂野鬼,它吸食着那些黑气,身子迅速强壮。   银九,你再不回来,所有人都会死了呢……   她的身子已经僵了,她甚至都抓不住苍牙,支撑不住它的力量,苍牙又变成吊坠回到了腕间红绳上。   凤影拉拽着她的胳膊,似乎在竭力将她拽出那旋风。   “轰隆!”   她混沌的思绪被一声雷电击得清醒过来,紧接着一道道闪电劈下来,劈在徐府上空,那些黑气被击得四下逃窜,鬼哭狼嚎,响彻云霄,杜泉闻到一股冰霜的清甜气息,腰间一紧她已被人揽住。   “杜泉。”   “九爷,你、你回来了么?”她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人影,只好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冰凉清爽,宛若寒玉。   “回来了,别怕。”   杜泉点点头,紧紧抱着他的脖子,闭上眼随他抱着她去哪儿,她再也不怕了。   天雷地火,神鬼难逃,她听到雷霆之怒,也闻到了大火焚烧邪物的焦味,风声不止,但风里夹杂的邪恶渐渐消亡,只剩下凌冽肃然的寒气。   杜泉的眼睛看不到了,应该是尸毒扩散的缘故,她身上很痒,挠了一下竟抠出血痕,她舔了舔指尖,尖利的指缝划破她的舌头,指缝里夹着血肉,腥臭又粘稠。   她又要挠,手腕被抓住。   唇上一凉,牙齿被撬开,一股香甜的液体流入她嘴里,她用力的吞咽,很快身上就不痒了。   她听到银九笑了一声,又把她抱紧了一些。   “嗬……你们竟活着回来了。”   这时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响起,低沉沙哑,语调漫不经心。   那人离他们十几步远,杜泉虽看不到,却已猜到,那应该就是吞噬了无数黑气后迅速长大的那个鬼孩儿。   银九并没有出声,只是手臂紧绷,身上散出寒气,看来面对这个人,他心绪起伏很大。   楼月生似乎又点了根烟,吸了一口后说道:“你不在那儿好好待着,出来做什么。出来就弄这么大动静,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多大点本事。如何?刚刚吃饱了么?孤魂野鬼的味道香吗?啧,千年过去,你可真的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还是这么荤素不忌。”   他呼出一口烟,轻笑了一声说:“桑琮,乱吃东西会死的,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嗯?”   熟稔的语气,调侃的调子……   难道,他们是旧识? 第六十八章   那个叫“桑琮”的鬼东西被楼月生讽刺后冷笑一声,立刻反唇相讥:“那地方若是好,你们怎么不在里头待着,而是卑躬屈膝地投靠在妖宗门下,做他们的狗。什么狗屁的维护三界安稳,众生平等……说这些,你们不觉得恶心么?这盛世太平不就是你们这些伪君子亲手毁了的么?忘啦?银乌术、楼月生,你们是装体面装惯了,记不清自己骨子里是个什么东西了吧。还来教训我,你们也配?”   这已经不是杜泉第一次听到银九被讥讽了,不管是姬无命还是陆吾,他们似乎总想抓着银九的出身攻击嘲讽,张口闭口便是邪恶之地的坏种。   就好像,他做好事反倒不对,是有违天道!这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就是这些人为自己伤害他找的借口。难道,做过错事的人就不配改好么?出身低贱的人就不配站在高处么?   她侧耳听着那人的话,眉心蹙起,抓着银九的手指也用了力,她眼睛上仿佛被蒙了一块黑纱,看不到对面的情形,只能隐约摸捉到一些黑影。   “陆吾呢?他……他回来了么?”   杜泉现在真希望陆吾能将那个谋害了千百条性命的鬼东西快点收了,让他彻底消失。   银九动了动,将她又抱得紧了些,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他低声道:“桑琮逃不掉,我会亲自押他回自己该待的地方。”   声音虽低,那桑琮的耳朵却灵得很,立马狂笑不止,卷起阵阵阴风,“啧啧……老九,你这自负的毛病还没改啊,你送我回去?你是不是太高估自己的本事了!”   他话音落,杜泉立刻就察觉到从对面扑面而来的杀气,还不待银九动,她掌心的凤影已经打了出去,她闭上眼感知桑琮的位置,凤影随着她意念而动,她催动凤影燃起大火,将他挡在火墙以外,丝毫近不了银九的身。   桑琮收敛了杀气,退了回去。   银九似乎耗完了耐性,沉声道:“你若依旧执迷不悟,迟早入魔泯灭良知,再难轮回。蓬莱境是钟灵毓秀之地,你浑身罪孽,没将你锁入十八层地狱,已是我顾念旧情,给你求来的宽恕!一副众人都欠了你的做派,动动脑子,莫要被人怂恿两句就做些不计后果的事。”   银九声音比平日深沉,有点像长辈教训晚辈的样子,杜泉收紧手臂,又往他肩头靠了靠。   只是,桑琮并不领情,听到银九的话又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像被掐了脖子,硬挤出来的声音,他好不容易止住笑,便拍着手掌说道:“不愧是爬上了山鬼位的狗东西,这行事做派也学了些大家风范,只是,可惜了,你让我走,我偏不走,这人间如此有趣为何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银九没有接话,可杜泉离他最近,所以听到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是失望,亦或是遗憾。   她感觉到自己被银九轻轻放下,并为她披了件外衣,而她的手臂被另一个人托住,烟草味浓重,说明是楼月生的手,她放心地将力道移过去,又凝神捕捉银九和桑琮的声音。   银九似乎往前走了几步,并将凤影收回到她手中,红光熄灭,杜泉眯着眼看向前方,能看到红衣长衫的银九面前站着一个绿色长袍的人。   她看不清那人长相,但他身上那身绿,着实显眼,模糊看过去,就好似一团水草,时不时散发着腥臭气。   “怎么?银乌术,千年未见,要同我比试一番么?”那桑琮嚣张地笑着,似乎能激怒银九他就赢了似的。   银九依旧淡然,任对面桑琮如何挑衅都再也没起一丝波澜,他迎风而立,衣摆发出猎猎之声,抓了始作俑者,黑雾已快速消散,杜泉的眼也渐渐恢复,身子不似刚才那么僵硬。月色极明,在银九身上镀了一层银光,将寒冬的凌冽全都披在了身上,融进了骨子里。   他开口,阴风骤停,碎玉一样的声音响起,他说:“你不配。今日,你就下地狱,赎罪忏悔。”   “这世上,还有谁比你的罪孽更重么?银乌术!”桑琮咬着牙质问。   “我的罪,我赎,而你没有。桑琮,你消失吧。”银九说这些时,语气极淡,可他们都知道,银九真的要……杀。   杜泉忍不住退了一步,她看着那团绿色剧烈晃动,紧接着就是桑琮尖利的咒骂声:“消失?银乌术……是你背叛在先!如今你倒占了理,想当卫道士!那也得看我们答不答应!让我消失,你做梦!我就是要搅得这三界不得安宁。你记住,所有人的死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想保护他们,哈哈哈!怎么样,开心吗?我告诉你,他们……都回来了,银乌术!这一次,不会再出现一个泉客护着你……”桑琮怨毒地嘶喊,话音刚落,银九便消失在原地。   杜泉慌了一下,正要过去,被楼月生拽着胳膊退回那间摇摇欲坠的屋子里。   “九爷他……你不去救他么!”她揪着楼月生的袖口问。   “那是银九自己的事,他自己会处理好的。你,别动,听懂了么!”   楼月生一边警告她一边去找自己的药箱,回来时说道:“里屋那几个人是……你救下来的?”   杜泉点点头,往那边扫了一眼,说:“徐庆的两……个小妾和杜……峰,就是,盗墓贼的头子。”   “噢,都还活着,挺好。”随后又将她安顿在一旁,准备给她上药。   杜泉心思都在屋外厮杀的两位身上,他们动手的一瞬间便从脚底抽出一团黑雾将自己包裹,随后两团撞击融合,黑雾越来越大,剧烈翻腾,逐渐占据了整个庭院,里头不时传来“轰隆”、“砰”的声音,黑雾散出来的阴气又引来周围的缕缕孤魂,这时,“嗖”从院外窜来三张白幡,围在了黑雾周围。   “呜嗡……”刹那间,黑雾就被一个结界笼罩,所有靠近的孤魂野鬼顿时散了个干净,生怕被招魂幡抓走。   杜泉看着那白幡,知道是冥都的人来了,就在某处等着收尾。   她绞着手指,看到黑雾中逐渐分裂出来的人头,那些人头都长着黑洞洞的大嘴,发出尖啸,不断俯冲进去,那样子似乎要将银九撕碎,她已经完全看不到银九的身影了,只有桑琮那阴沉又狂妄的笑声,她哑着声音说:“桑琮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九爷才大战了一场,受了伤,万一打、打不过……”   “心狠手辣,桑琮可比不得你家九爷,你快少操点心吧。我倒是想问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杜泉被捏着手腕,侧头不解地看向楼月生,“什么……怎么回事?”   “你身上的尸毒,竟全消失了。”他抚着下巴,将杜泉衣袖掀开顺着手腕看到手肘,又看了看她腿上和背上的伤,杜泉也吃惊,不过一会儿功夫,竟真的连个痕迹都没了。   “九爷,之前给我……喝了药水。”那个时候她五感迟钝,压根就闻不出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分外香甜,安抚了她干渴躁动,近乎要崩坏的经脉。   楼月生瞥了她一眼,将箱子又盖好,嫌恶地扔开身上的白西服,坐在一旁抬手搭住了她的脉,并说道:“我怎么不知道银九的血还能包治百病,驱邪解毒呢。”   “血?”   “是啊,你刚刚喝的就是银九的血,他的血确实有点儿神奇效用,平常病症倒也能压制得住,只是,你这恶鬼尸毒,至邪至阴,他能压制但绝对不可能让你迅速解毒。”   杜泉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忍不住又吞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刚才的味道就莫名的渴,连忙咳了几声掩饰,她怎么能说自己爱喝血呢。妖邪才会吸人血,她不是,她只是个普通人。   她一遍一遍地用这话安慰自己,一抬眼就发现楼月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似乎已经看透了她的想法。   “我真不……不知道,那是血。”她认真地解释。   楼月生笑了一下说:“这事儿我不管,你们爱喝谁的喝谁的。”随后又继续探脉,甚至取了她的血又是闻又是火烧。他被脉象的古怪压得眉心越皱越紧,随后盯着杜泉越发精致剔透的脸上左右瞧了瞧,问:“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   “没啊。”   “那你体内为何忽然多了一份来历不明的力量,这力量……浑厚、古老带有极重的阴气,本来你是压制不住的,可你身上有鬼族苍牙,有妖族凤影,又有一柄千年琵琶,这些宝物恰巧替你压制了那东西。啧,着实神奇!那东西被流窜入你血脉的尸毒激发,奇迹般地吸去了毒素,并快速与你的力量融为一体。”他说完竟兴奋地搓了搓手,像看什么怪物似的上下打量着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息,说道:“丫头,你还真是……真是命硬。说说吧,你到底接触了什么东西。”   杜泉一边分神看着庭院中那一团变幻不定的黑雾,一边应付着楼月生,所以他说完后她有些发愣,“呃……”了几声,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颗鲛珠,它是被那孕妇吞了以后又挖出来的,像是经过什么邪术提炼过的东西。   反倒是不知何时凑过来的阿宝,忽然说道:“杜姑娘吃了徐庆炼制的七窍玲珑心。”   欸?什么心?那不是颗珠子么……   她看向阿宝,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楼月生也抱臂看向阿宝,似乎才注意到旁边这个清瘦的年轻人。   阿宝被盯得缩瑟了一下,随后叹了口气说道:“因为,那珠子,是我们爷爷辈给徐家寻来的,两颗鲛族,一颗在那座高楼顶上,一颗徐家用来炼化,这都几代了也没成,我只知道徐庆得了一个古方,能炼出十分了得的神丹,吃了之后能永葆青春,百毒不侵,百邪不侵,最重要的,是能拥有神力,能改风水七脉以保家族财运亨通,家门兴旺。他出手大方,又常年收一些阴货,所以我们就经常接徐庆的单子,这一次去凤凰山,我们本是要去捕龙魂,有了那个便能炼成‘七窍玲珑心’,徐庆说……说吃了那东西,他能做皇帝。”   龙魂,那应该是陈璜吞噬的东西了。没想到这些盗墓的消息还挺灵通。   “皇帝?”楼月生听到这化解就笑了,抚着下巴说道:“都这年代了,还有人做这种美梦呢……”   杜泉摸了摸心口,这才将他们窜进黑云之后这里的事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一旁的阿宝也一直配合她的话,还告诉楼月生她善良勇敢,危险之际舍己为人,拼尽全力救他人性命。言辞间对杜泉充满感激之情,倒是让杜泉有些不好意思。   楼月生听完后,摸了摸杜泉的头,似乎颇为欣慰。随后似乎有些怅然,说道:“商纣之时,妲己魅主,比干有颗七窍玲珑心,可通万物,能除一切迷障。徐家是望族,代代相传,确实有点家底,也不知哪来的法子,竟还能练出这种奇物。吃了就吃了,是个好东西,你也算捡了便宜。”   他说完扭头盯着门外石阶底下的那堆叠的尸首,那些尸首失去桑琮地操纵,已没了用处,迅速腐烂,只能依着衣物看到其中一个是徐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徐庆啊,你胃口太大了。”他站在门口感慨。   忽然“轰隆”的一声,那黑雾又暴涨数倍,招魂幡旁侧出现夜游差身影,正中间是陆吾,正在施法压制。他刚想出声,就觉得一股冷风从侧面刮了过去,下意识伸手一捞,只抓住一条带血的布头,随后就听着陆吾大喊了一声:“阿泉!”   杜泉却什么都听不到,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竟然在那滚滚黑雾中闻到了银九的血腥气。   于是,不顾一切的闯进了黑雾之中,她要把银九带出来! 第六十九章   杜泉闯入黑雾那一瞬就好似当初她坠入寒潭似的,寒到极致,寒到人骨缝里。这里像被夺了一切光明与色彩的深渊,阴风如刀割,空气里弥漫着臭气,每吸一口她都觉得嗓子里刺痛,只好放缓呼吸,目之所及全是狰狞的恶鬼,它们隐在翻腾的黑雾中环伺周围向她咆哮,越来越多的恶鬼聚集过来,变幻成各种人的样子,杜泉眼睁睁地看着那黑黢黢的影子穿透她的身体,那一瞬犹如踏进冰河,它们呼啸着撕扯她的魂魄,像是要抢夺她的身子。   “九爷!银九!”她用凤影裹在脖子上,借着光亮向前走,一边呼唤银九的名字,火光将她包裹,恶鬼退散不甘心地在周围嘶吼,杜泉紧握着苍牙,在刺鼻地气味中辨别银九的方位,她一寸一寸挪动,像是努力寻找主人的忠犬。   “银九!”她走一步唤一声,那恶鬼缠着她的声音,使得她喊出声后却是野猫的嚎叫,尖利刺耳。苍牙劈开一道道迷障,有股清新的味道在前方,她跌跌撞撞跑过去,就见银九单膝跪地,垂头僵在那里,靠着那柄寒剑支撑着身体。他像是被噩梦纠缠住了,痛苦地皱着眉头。他用红线织了网,将自己护在中间,他手臂无力地垂落,血顺着小臂聚了一滩,血的味道引得恶鬼更加躁动。   它们扑上去,将红线撞得变了形。   桑琮呢?他躲在哪儿?   周围只有黑暗,唯有银九周围的红线闪着微弱的红光,她快步跑过去,苍牙大杀四方将那些虎视眈眈的鬼祟赶走,她趴在红线上伸长了手臂抓住银九的肩,晃着他,“银九,快醒醒,我是杜泉!”   “我是杜泉啊,我来……带你回家了,你快醒醒!”   她的手指被红线割破,血滴滴答答将红线染红,原本如雕塑一样的银九忽然动了一下,喷出一口黑血,红线消失,她向前扑倒,被站起身的银九紧紧抱住。   “哎……”杜泉被抱着,她听到银九在她耳边发出叹息,像感慨又像是如释重负。   她正要说话,银九便揽着她的要向后退开,而他们站得地方,从地下冒出一簇尖锐的刀锋。   桑琮从黑暗中走来,那双赤红的眼充斥着血腥恶毒,他拖着一条血迹走了出来。他失了一条胳膊,胸口被刺了一个洞,看来他也被银九伤得不轻,伤口被黑气裹着快速愈合起来。   他笑着抓住一旁的恶鬼塞入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道:“银九,你可真恶心,就会哄着一些娘们儿救你。”   杜泉站在银九身前,将他上下扫了一遍后冷笑道:“嫉妒你就直……说!长得比猴儿还……难看,还好意思说别人恶……心,我要是你,根本就不好意……思从女人肚子里爬……出来!丑八怪,别怪没娘……们儿救你,是你没、本事,知道么?”   “你……”   “混蛋!你滚去地狱……扫茅坑吧!”   银九在身后,她就不带怕的,以前泉客能救他,现在,她也能!而且她会比泉客更厉害。   苍牙暴涨,闪出刺眼的光芒,杜泉一跃而起,提刀向桑琮砍去,银九的红线为她编织了护盾,不但挡在冲过来的恶鬼,也挡住桑琮身上冒出来的汩汩黑水。   凤影如火箭直直射向桑琮门面,苍牙摧枯拉朽撕裂他面前叠起来的鬼墙,红线将他捆缚,凤影勒住她的脖子。杜泉手起刀落,寒刃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心口。   “啊……”尖利的吼声冲天而起,桑琮试图吞噬恶鬼来恢复伤口,也被招魂幡悉数挡下,杜泉刀身再进,苍牙刀疯狂的吸取他身上的力量,不过片刻他便萎靡下来,一双红色眼珠也暗淡下来。   杜泉抽出刀,面容阴冷嗜血,方才的打斗激起了她心底的暴戾,这一刻,她只想将这鬼东西大卸八块。   她高高举起刀,挥下去的瞬间却被一道力量拦下,“铛”的一声,她被震得虎口发麻,差点将刀扔了,而银九快速山过来挡住她。她立刻看向黑雾深处,就见三个人影拨开迷雾走过来,白衣华贵,做古人打扮,袅袅而来,似仙似佛。   他们不过一个闪神的功夫已经到了跟前,手上窜出一条绳子将桑琮紧紧捆缚。   银九走到杜泉身侧,手掌微张弯成爪子模样,掌心向下从地底吸出来滚滚黑烟。很快黑雾散尽,而外面的天也要亮了。   楼月生、陆吾都快步围过来,杜泉一直抓着银九的手,皱眉看着那三位仙子似的美人。   她们走到银九身前停下,微微颔首,为首一个发髻高耸,戴着一个金玉镶嵌的金冠,素白的衣裙边上袖着牡丹花纹,她十分客气地说道:“小女子绯颜,这次多谢银大人出手相助,制服乱贼,还金陵城的安宁。我等是金陵境内伏龙山鬼身边的护法,我家大人正在闭关,无法前来帮忙,但他感应到异象后就立刻派了我们前来,所幸,我们来得还不算太晚,及时抓住此物。”   杜泉眉心紧皱,心道:“这几个人道真会截胡,眼见着打完了才冒出来,还不要脸的说桑琮是她们擒住的。”   她舔了舔腮唇角的伤口,不客气道:“你们,住很……远吗?都打……了一夜,现在才来,是步行……的么?怎么不开车?”   “噗哈哈……”此话一出倒是被捆缚在一旁的桑琮先笑出了声,他散漫地坐在地上,抬头看向杜泉,说道:“喂,结巴,你还挺有意思。瞧你刚才那狠劲儿,咱两才是一路人。你跟这些伪君子混在一起做什么,你看看他们……要么是骚狐狸精,要么是恶鬼邪魔,偏偏装得一身清白。他们就是不想来帮忙,就等着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而且,我不会死,他们还想要我办……”   他脖子被勒住,口中塞了一团东西,又被黑布蒙上收进了一个小坛子里。杜泉还没从桑琮那戏谑的眼神中回神,他已经被利落地困在坛子里,被后头一个蒙面女子抱着。   那绯颜并不把桑琮的话当回事,笑了笑又将眉目转向银九说:“这一切都是银大人功劳,我等擒获桑琮实数侥幸。妖宗前两日曾传信过来,说是最近将要北行,要到金陵来,我们山鬼大人的意思是,待妖宗到来,将桑琮交给他处置,毕竟……当初他们杀了不少妖族,理应赔罪。”   话音落下,陆吾便出面阻止,说道:“冥都地牢囚犯越狱,我司怀疑他们与桑琮相勾结,而且,他利用聚阴阵法,将方圆千里的怨鬼冤魂惊扰,流窜于民间,实在罪大恶极。此人我们要带回去审问。”   那女子转向陆吾时态度显然冷了下来,沉声道:“冥都丢失犯人,又被桑琮暗算,这是你们自己失职无能。他是在我伏龙山境内被抓,我们自然押他回去赎罪。你身为夜游差,办事不利,与其同我理论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善后。告辞!”   说罢,侧头对银九行了一礼,便化作一道烟雾消失了。   真是来去匆匆,狂妄得很。   杜泉见陆吾面色难看的收回斑驳的招魂幡,抚着胸口咳了一声,于是犹豫道:“你受伤了。”   陆吾侧头看过来,眉眼清秀温润,散了愤怒忽然笑了一下说:“不碍事。”   “噢,那就好。”她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他微微颔首便带着其他黑袍子的夜游差离开了。   院子里顿时清净下来,寒风凛凛,卷着地上那些尸首的衣服,像是要挣扎着起来似的,地上血迹早已凝固,尸身早已僵硬,里里外外弥漫着一股死气。   银九的伤已经被楼月生包扎好,他脸色苍白,眉目冷峭沉默的坐在椅子里,侧脸被烛火打出一片阴影。陈璜他们也总算回来了,人手少了一半,陈璜身上溅了血迹,面色阴沉,而冯老七和那些盗墓贼们都狼狈得很,看来这一夜他们也不轻松。   “啧,麻烦!”楼月生捻灭烟头就拎着阿宝给那些伤员治伤去了。   杜泉也帮着忙碌,她瞧见陈璜回来给了银九一个东西,两人低声说着什么,随后楼月生也过去了,他们三个又继续秘密商议。   她揉了揉肚子,那颗七窍玲珑心的事,她还没告诉银九,若他知道了,是不是也佩服她运气忒好。   “杜姑娘,你还好吧,那徐庆老贼伤到你了么?”   杜泉回神摇摇头,说:“没。”   冯老七捂着肚子呲牙咧嘴,他伤得着实不轻,肚子上被挠了深深的三道,差点被挠穿肚皮,胳膊上还被咬掉一块肉,深可见骨。他灌了几口烈酒,舒服地嗷了一嗓子,随后扔给后头的几个人,回头看着杜泉说:“我们在徐家那木楼地下石室里找到了巨大的阴阵,陈璜一看到就说那是徐家特有的古阵,那是时我们便往回跑,却被引到别处,奶奶的,徐府全都成了死人,把我们往死里搞。徐家的阴阵太毒……用祖辈、同族血脉亲人的尸骨造阵,怨气冲天,吓死个人哒!那木楼地基其实是徐家坟冢,一铲子下去,全是骨头。”   杜泉胃里翻了一下,捂着鼻子大口吸了口气后,小声道:“我看见,桑琮就……是从徐庆小……小妾的肚子里,剖……剖出来的。”她还伸手摆了几下。   “啧啧,借活人身子养鬼胎,那人最后只有死路一条。桑琮这法子阴毒,徐庆养那么多女人,还设阵杀人应该就是想在这里聚集阴气,以保障孕妇能坚持到最后。本是不错的,但遇上九爷还是略逊一筹。关键是,他低估了你的本事,虽缠住银九和月生,你却把他的台子拆了。”   “你和桑……琮熟悉?”   冯老七移开视线摇摇头,说:“只听说,是个老邪物,先前被镇压在孤岛上,倒是让他逃了。”   杜泉点点头,“怕是没地方能关……住他吧。”毕竟,那么狠毒。   话音刚落,银九唤了她一声,她立刻扔下冯老七跑到银九跟前。   “明日启程回去,你收拾一下。”他身上已经换过衣裳,灰色长衫外披着一件黑色毛呢大衣,将他衬得冷酷阴沉。   杜泉觉得他心里有事,但她不喜欢多问,于是点点头,说:“东西不多,我这就去。”   “不急。”银九让她坐在身侧,屏风将他们两个身影挡住,他将她拢在怀里,说道:“还有伤么?”   “没,都好了。”   银九微微一笑,说:“不必逞强,今日多谢了。”   杜泉不好意思地揪了揪耳垂,摇摇头说:“我也就是……匹夫之勇,运气好。”   银九勾起唇角笑了笑,眉眼温和,方才的肃然也消散了不少,他说:“月生说,你误食了徐庆炼的七窍玲珑心。”   “嗯!”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银九,晃了晃手腕,说:“那确实不是俗……物,我本是受了重伤,可很快就恢复了,方才在万鬼之中,我精……神振奋,一点都不怕。这强大……的感觉真好,可惜,没杀了他!”   她眼中闪过一抹阴狠,手指不自觉地紧攥起来。   银九一直看着她,自然瞥见她眼神变化,本在抚摸她的头发,闻言用指节敲了敲她的额头,说:“不要满嘴打打杀杀,搞得一身戾气,下次若不见我,便原地等着,我一定回来找你。”   “可我、不能等。”   “哎……”银九自从遇到她后叹息的次数也多了,他将她肩膀扶正,十分郑重道:“日后,这种事会越来越多,我希望你不要再以身犯险。阴谋算计可不仅在人间,三界各方势力也会争权夺利,称霸天下的野心像是火种,引得众生争夺。我曾经年少轻狂,目光短浅,也曾迷过心窍,好在……只要有欲念,任谁都无法摆脱。”   好在什么他没多说,只是说起欲念二字,眉心又皱起来。   杜泉总觉得他说这话时意有所指,语气颇为悲凉,于是抓着他的手晃了晃,问:“你不想……桑琮死,对吗?” 第七十章   桑琮这两个字使得银九眼神涣散了片刻,杜泉倾身靠在他胸口,听他说:“白国子民,隐世而居,万里桃源宛如圣地,奇门遁甲之术最为玄妙。桑琮,是皇子,他年少时,恣意风流,因擅长奔袭,走遍名山大川,擅绘,图尽山河表里。可他命运不济,遇上我,那时我才化形,戾气太重,终究是为的一己私欲坑害了太多人,白国覆灭,我始料未及。”   银九声音很淡,淡到听不出半点情绪,就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他说完抚了抚杜泉的头顶:“人人都说我恶,也唯有你个傻的。”   杜泉笑了笑,“谁让你长……得这般好看,我从……小就喜欢好……看的。”   “憨。”   他说了一个字便扭头看向窗外,嘴角浅浅抿着,对太久之前的事似乎已经没那么执着了。   外头传来陈璜的呼喝声,指挥着剩下的人清理残局,满宅子尸身,也不能让它们乱躺在地上……   “都搬到前院去,来两个人去通知徐家亲戚过来料理烂摊子,把消息压住,别散到外头去。”   阿宝似乎问了句:“这死人堆,谁敢来啊……”   陈璜冷笑着说:“偌大的家产,还怕没人来夺么?”   随后便带人收拾外头的一片狼藉,将尸身都移到了前厅去,杜泉总觉得陈璜那小子是故意要吓人。   地上尸身被盖了草席硬邦邦的,像搬了木头桩子,很快堆满一车。这若是盛夏,恐怕能臭出十里地去。   “一个人,若枉顾他人性命,那离成魔就不远了。桑琮说,他看着这满地疮痍,只觉浑身舒坦,恨不得天下人都死绝了,才满足。你听听,他已经没救了。”银九看着那些尸身忽然低声说了一句。他手指冰凉,杜泉给他拢着,却是暖不热。   她总觉得银九对桑琮还有不忍心,否则在那黑雾离就不会困住心智。于是,问道:“听桑琮的意……思,他手里有护……护命符,所以,冥……都和那个山鬼抢着、抓他,不会轻易杀……吧。”   银九捏着她小小的指头,淡声说:“若我猜得不错,他们都想逼问白国当年供奉在神坛的神树下落。那树贯通三界,从天地初始就存在了。它的汁液果实能让任何东西不死不灭。”   “长生?”   “也不算,白国术法精绝又有天生神物,用特殊法子炼制确实有神效,只是,最多也就五六百年罢了,怎会真的不死。然而白国子民自诩天命神授,传言越发离奇,最后才造出这么个说法,若真长生不灭,苍天都不答应。可是谎言说久了,人们就会信。白国巫师造了邪术,能让人死后托胎于母体,经过炼化重生,当年引得三界哗然。”   他说到这儿,忽然咬紧后槽牙,似乎对那邪术很是厌恶。他随后压了压额角,说道:“那邪法和神树去向,也就桑琮知道了。”   是啊,他就是利用邪术活过来的,像猴又像人,从那小妾肚子里爬出来……   只是,“冥都和山……鬼还想得到……邪术?它们不都活很……久么?还……还不知足。”   “谁嫌命长。”银九抬手敲了她一下。   杜泉抓住他的手指,翻看他的掌纹,杂乱的纹路,看不清他的前路在哪儿。她忽然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又有了新认识,敢情它们也怕“死”。   又怕死又想法力无边,贪得倒多。于是桑琮和徐庆这样的人才会勾结,一个为了重获新生,一个为了炼出神奇的珠子,徐庆那会儿疯疯癫癫地说,有了这东西徐家就能繁荣昌盛,兴旺发达,他还能……脱胎改命。   她拢了拢衣服抬眼看银九,他似乎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嘘”了一声,起身走到窗口往不远处看了一眼,随后将歪歪扭扭的窗户合上,回来说道:“桑琮出逃耗费了太多精气,一时寻不到修行上佳的妖物,于是就勉强用了个肉.体凡胎的女子孕育自己的实体。可惜,人体太弱使得他一出世便很虚弱。我们能这么快将他降服,也是因为他只恢复了五成功力。”   也幸好他虚弱,否则,现在这金陵城还指不定是什么情形。   而且,不知为何,一听到有关死而复生之类的事,她就立刻想到泉客,于是问:“那古方,你不想……要吗?”   似乎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银九忽然笑了一声,说:“那是邪术,我不碰。”随后将她拉起来,踩着晨曦往徐庆住的那院子走去。   “去哪儿?”   “发财。”经过短暂的休息,他的气色快速恢复过来,唇色淡红,脸上的黑青鬼气都褪干净了,依旧是独一无二的好气质。   此时,整个大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在走动,精致的园林被阴魂摧残了一夜,顿时萧条颓败,但凡活物都被吸走生机,一院子死气,随处可见的尸身堆叠在路边屋前,看得杜泉直冒冷汗,这富丽的盛世大观园,哪还有半点昔日风采。   几百年的老族,不过一夕之间就面目全非。   银九走得飞快,杜泉只好小跑着跟上,他轻车熟路的来到一处院子前,抱胸看着门上的黄铜龙头大锁。   杜泉疑惑地问:“这是……哪儿?”   银九勾了勾唇,说:“银库。徐家全部家财都在此处。”   所以,他急急慌慌带她过来是要偷钱么?“这么明目张胆……么?”   “时机正好,走。”他唤了声“凤影”,它化作一道火光“铛”一声撞在了大锁上,那锁晃了晃随后变成一个大圆盘,一圈圈的字符,似乎要对上某个暗号。   银九上前指尖在那上面快速转了几下,大圆盘“咔哒”一声开了,他信步走了进去,就像是进自己家一样。   “徐庆腰缠万贯,走时两手空空,真是可惜。”他淡声说了一句,随后向她招招手,“拿一些回去如何?”   “可以么?”她有些不好意思。   “徐家上数三代都发些不义之财,好东西都藏着,那些旁支早就红了眼,等他们来银库定然会被洗劫一空,咱们昨日九死一生,拿些钱财总不为过。”   杜泉一听这个就皱起眉头,银九看着她说:“不用理亏。”   “不是,我是觉……得,咱们该带着楼先生和……陈璜一起来,能多……拿。”   “也不必太贪。”银九笑了一声,将她带了进去。   大红门后有一排三间的平房,塞在这徐家大宅里太不起眼,还没几间柴房体面。银九牵着她走进左边一间,里头并排放着十几排木架,架上散乱地摆着各式书籍卷轴,后墙跟又摞着十几个大木箱,贴了封条。   贴墙立着的是两排抵住房顶的多宝阁,上放着瓶瓶罐罐,釉面光滑,模样好看,好像挺值钱的样子,中间有几个匣子里装着金玉观音、珊瑚珠宝石之类的大物件儿,最中间有一对玉麒麟,眼睛是黑宝石,身上镶嵌着七彩宝石,底座用上好的紫檀木。   杜泉眼睛发光,踮着脚将它们抱下来快速跑到银九身边举给他看。   “不值钱。”   “这么大两……只。”杜泉拿着那个玉麒麟不舍得放下。   “不是大的就一定好,这件玉器是新东西,也就工艺尚可,玉质一般。”   银九说完就从她手里拽出那两只沉甸甸的玉麒麟随手放在一边,随后走到最中间的一排架子前,抬手便将它推了出去。随后又陆续推开几排,脚下踩着一个奇怪的步伐绕着空地走了一圈,他凝出寒剑,在地板上画了一个小阵,然后又祭出三张符文。   符文触到地板时就没了踪影。   “轰隆”地板忽然从中间裂开了一个方形口,有一条楼梯通向黑暗深处,银九牵着杜泉走下去。   “凤影”杜泉唤了一声,凤影窜出来扭成一个灯柱的样子,杜泉将它拿在手里,火光很旺照亮了四周。   “好深的地道。”杜泉往四周的墙壁上打量,时不时抬手抠几颗亮闪闪的珠子塞到兜里。银九也不管她,背着手往下走。中途经过几个石室,那里隔着老远就能看到金光,银九却毫不停留,一直往下走,把杜泉急得不行。   地道的门在银九眼前就是形同虚设,他似乎来过不止一次,随手将阵法都破了,快速穿过一个个岔口,最后在一面斑驳的墙壁后找到一间堆放着大箱子的石室,里头昏暗潮湿,四周挂了厚厚的灰看着十分破败。   石室杂乱,约摸两间房打通那么大。像是随手挖了个大洞堆放杂物似的,银九立在门口,指尖燃了一簇火,直直弹向屋顶。   火苗触及屋顶时“呼”一下燃着了,幽蓝的火光在里头烧着,待火熄灭,里头顿时变了样,那还有什么蜘蛛网……   原来先前都是障眼法在搞鬼!   “这,这也太美了……”她快步跑进去,仰着头看向石室顶,上面镶嵌着各种形状的水晶,夹杂着数不清的夜明珠,整个石室好似幻境一般。   一条白龙攀着金柱从屋顶伸下来,嘴里“哗啦啦”吐出大大小小的金珠。她捞了一个咬了咬,“是真的。”   “嗯,拿几颗玩儿吧。”   杜泉高高兴兴地装了满满的两兜,鼓鼓囊囊的坠在腰侧。   银九看了她一眼,说道:“待会儿还有好东西。”   “不怕不怕,我能拿。”于是将外头的斗篷解下来,三两下就系成一个大包裹,随时准备着装东西。   “财迷。”银九唇角勾了一下,回身又看向那些箱子,抬手一挥,“砰砰砰……”所有箱子就被掀了盖。杜泉拎着大包裹,看到金闪闪的光芒从箱子里冒出来,整张脸都憋红了。   天呐!这……这两辈子都花不完吧!   她欢呼着跑过去在那些箱子里翻找,她喜欢亮晶晶的宝石,所以就挑了一堆首饰珠宝,包裹很快被撑得满满当当。   然而,这么一大兜子东西在整个银库里也只是凤毛麟角。她又掀开衣服,叮叮铛铛地塞了一些她很喜欢的小东西。   她看了眼银九,就见他在书画那边翻看,手上已经拿了几本古籍,他似乎对满地的金银珠宝都没什么兴趣。   似乎是听到她这边没了动静,银九转身看过来,见她浑身挂满了珠玉宝石,勾起唇角向她走过来。他想了想,走到其中一摞箱子前,将上面五六个都掀开,从最底下的大木箱里拿出一个红漆木匣,正正方方八寸有余,杜泉掀开一看,里头放着一个精美绝伦的小金冠,是十分精绝的花丝镶嵌,金丝盘出凤凰,展翅欲飞。正中间镶嵌着红宝石拼成的石榴花,顶端有一颗夜明珠,又大又圆。   “拿着吧,这是明时乐阳公主的金冠。乐阳是唯一一位受尽宠爱,荣华一生的女子,我希望,你也能如此好运。”   杜泉点点头,从包裹里刨出一堆零碎,把木盒仔仔细细放好。   她看着其他箱子,说:“九爷怎么对……这里,这么熟?”   “碰巧,来过几次。”   “那徐家没发现?”   “所以这里的阵法一年一换,就是为了防我。”银九挑了一枚戒指给杜泉戴上,说:“走吧,下次再来。”   “好。”她应了一声,将大包裹背在肩上,左摇右晃的跟着银九,待出了那大红门,他又恢复了圆盘上的密码。   原先那屋子已经破破烂烂,银九带她去了徐家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叫“静园”,里头虽简陋了些,但胜在僻静,三层小楼,站在窗口便能看到整个徐府的情形。   “将东西规整好,先休息片刻吧,我与楼月生出去还有事,这院子清净,我让冯老七他们守着,徐庆那些表亲不敢来打扰。”   “九爷去忙吧,不用担心我。”她将金珠子倒了一床,听到嘱咐也没抬头,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一双眼盯着那些小金豆笑得眼睛都没了。   “好。”银九宠溺地抚了抚她的脑袋,转身离开了。 第七十一章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后,陈璜带人过来了,还拿回她的琵琶,大概是楼月生觉得琵琶在路上会磕碰,所以还给她寻了个套子,杜泉将琵琶摆在床头边,便指着床上的东西给陈璜献宝,她从里头挑出一条藏银链子,坠着一个很大的狼牙,边上镶嵌着松石、珊瑚等,正好可以挂在他的腰上。狼代表着忠诚勇猛,她觉得很适合陈璜。   她递给陈璜:“给你的。”   陈璜劈手夺过来,看了一眼就嘲讽道:“俗不可耐。”   杜泉嘴角的笑猛地收起,指着门说:“你……快走吧。”   “怎么,不乐意?你去一趟银库就收罗一堆破烂玩意儿,还好意思拿出来显摆。靠门的那几个箱子里全是金锭,你怎么不拿。”   杜泉在脖子上套了四五串项链,被坠得脑袋疼,用力捶了捶后颈,不耐烦道:“你又知道!”   “切,那里头的东西,我比徐庆都清楚。”   “果然是个贼!九爷说……这些都值钱得很……很贵,你不识……货!”她一边咬牙切齿,快速把手上的东西都取了下去,“砰砰”全扔到皮箱子里。   陈璜将那链子随手塞到裤兜里,不屑道:“我当皇子的时候什么珍宝没见过,就你手里这些,我平日赏人都嫌粗糙。”陈璜随手拿起一个扳指在手里看了看,就扔下了。   杜泉将东西都拢在怀里,随后拖来一个大皮箱子把那些宝贝都一股脑袋的塞进去,坐在盖上看着陈璜,愤愤道:“你不喜欢看,就出……出去。这些东西,都是我……的,我喜欢就够了。”   “切,谁稀罕。”陈璜扬着鼻孔下了楼去,杜泉忍着没将桌上的茶壶扔出去,听到外头有吵闹声,便趴到窗户上往外看。   啧啧,徐家那些人果然来得够快,眼下已经吵成了一团。谁不知道徐庆家底厚,又没儿没女,死得猝不及防,万贯家财堆在那里还不得将人们都眼馋死。   杜泉现在五感敏锐,凝神看过去,粗略估算了一番,觉得那堆人起码二百有余,这还不算挤在外头没进来的帮手们,众人分派站着,看位置应该有五六拨人。   他们吵得很凶,推搡间也有打起来的,那叫一个热闹,杜泉咬着果子瞧大戏,见三个五十来岁的胖子互相揪着头发打滚更是笑起来。   “砰……”争执间,路旁停着的几辆推车翻了,“噗通噗通”掉下好几具尸身,将那些人吓得尖叫四散。   最中间三五个老头子大约是族长之类的,拄着龙头杖痛骂,好不容易将打架的扯开。杜泉笑着笑着就笑不出声了,她目光穿过人群看向大厅中央的徐庆尸身,白布包裹的尸身被陈璜他们单独摆在门板上,两条长凳撑着木板恰好立在前厅中央。   然而,他的族人们从进门开始就争吵厮打,大半天也没人张罗着先给他买个棺材,就那么明晃晃地晾着。若他灵魂还在,看到这场景不知作何感想。   杜泉缩着肩,下巴搁在窗沿儿上,她看到银九和楼月生正在站在人远处的回廊处,被几个徐家人拦着,银九面色冷淡根本不理会,他抬眸向这边看过来,穿透森森寒气,直直看进她的眼睛里,就一瞬对视他似乎已经捕捉到她方才的哀伤,侧头看向大厅处的徐庆尸身。   随后他便对其中一个面相较为年轻的男子简短地说了两句什么。那人连忙躬身行礼,带着自己的同伴匆匆离去。   那人走后,银九又向她看过来,嘴角微微上扬,很轻地笑了一下。   杜泉也挥着手大大笑了一下,随后就见他和楼月生,还有两个年老的人往后院走去。   也就一刻钟左右,徐庆总算被安顿在棺材里,而徐府也张罗起了灵堂,随后便是一阵似真似假的哭喊。   “哎……”她叹了一口气,换了个方向靠在窗台上,抬眸盯着屋顶。   徐庆也算个狠人,为一门兴衰造下这么多血债,他这一生,机关算尽拢了万贯家财,如今不也是堆放在那里被别人抢夺呢?杜泉回头看了看自己藏在床下的那只大皮箱子,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她挪过去将银九给的红漆匣子搬出来收好,随后窝在被子里休息,外头的吵闹声逐渐远去,她陷入睡梦之中。   这一睡,睡到了华灯初上,已经有丧乐班子在敲敲打打,唢呐的声音尤其尖锐,在风里时聚时散,述说着无尽哀伤。   她爬起来揉揉眼,见银九还没回来,便穿戴好出了门,隔壁院子就是冯老七和盗墓人的住处,经历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他们可真不敢离得银九太远。   杜泉迎面碰见阿宝和杜峰,就停下来问:“伤……好些了么?”   杜峰身上的尸毒都拔干净了,整个人除了脸色苍白些,看起来还挺精神,见杜泉瞪着大眼睛瞧他,一下子就红了脸,低着头迅速回道:“好了,好了,没事了!多谢姑娘救命,日后用得着我们兄弟,还请一定要开口。我们黑蛇会的人一定会记得银家恩情。”   黑蛇会?   这名儿,听着倒是唬人……   杜泉还没被人这么谢过,反倒比他还惊慌,连忙也俯身行礼,摆手说:“在山上,我还……打了你,扯……扯平了。”   杜峰笑起来,露出一只虎牙,倒显得面容没那么大煞气,他揉了揉鼻子说:“该打,该打,我们一向没什么规矩,总同人斗狠,挨打也是常事,你一个小丫头力气也不大,不疼的。”   杜泉也笑起来,一旁阿宝笑着看他们寒暄,随后将手上木盒递给杜泉说:“这里头是金陵城最好处的点心,姑娘快尝尝,徐家现在忙着操办徐庆葬礼,也顾不上招待人,垫垫肚子吧。”   “好,谢谢。”她接过拎在手里,就见回廊尽头那里人来人往,举着灯火匆匆疾行,“叮铃铃”一串铃铛声传来,还有烧纸灰的烟味,她跳到栏杆上往外看,就见一伙道士进了后院。   “……来作法?”   “嗯,是族里从道观里请来的,中午还请了僧人来超度了一回,可是族里人心不齐,另有人觉得单单超度不够,还得用些雷霆手段,将这里彻彻底底清理一番。死那么多人,怨气不散,若有不愿被超度的,就都打散了。”阿宝耸耸肩,似乎很嫌弃那些人的做法。   杜泉点点头,“也倒是,毕竟这大宅子不好好整顿一番的话,日后就真的没人敢来住了。”她要去找银九,就和他们分头走了。   她提着灯笼穿过回廊,到前厅给徐庆上了一炷香,大厅里点了上百只白烛,把里头照得白惨惨,周围也没人守夜,大概都忙着找银库的钥匙去了。   “下辈子,做……个好人吧,平平凡凡也没……那么不好。你这一辈子倒……是光鲜,可你……真的开心么?”她自顾自地说着。   “你怎么知道他不开心。”   杜泉回身,就看到银九独自一个人从门外走进来,他也给徐庆上了香,却没那么多感慨,牵着她手出了大厅。   “今日鬼市大开,想去看看吗?”夜晚风凉,银九停下来为她拢了拢衣服,低声询问。   杜泉也听过人们说鬼市,只觉得那是骗小孩子的故事,没想到,真有鬼市一说。   她有些好奇,双手插在袖管里,问:“鬼市在……哪儿?”   “只要阴气够重,就能打开通道,鬼市并没有特定的地方。”   “噢,那里好玩……儿么?”她小踏步倒来倒去,防着脚冻僵,她以为鬼市就和集市一样,小摊贩卖各种东西,“鬼来鬼往”逛街花钱。   银九垂眼看她,应是觉得她有几分傻气,于是勾了一下唇角,说:“好玩儿,去吗?”   “那就……去吧。”杜泉揉了揉鼻子,总觉得他这话有几分敷衍的意思,而且,这黑咕隆咚的时候往鬼市里钻,不会有危险吗……   可银九既然开了口,她就一定会答应,于是很快就被银九领出了徐宅,楼月生已经在车上等着,他们一上去便出发了。   楼月生路上难得安静,一直很认真地开车,杜泉看着窗外,觉得这条路似曾相识,待看到秦淮河时,才记起陆吾之前就把她带到这里。上一次是白日,没看到灯火阑珊的盛景,现在看着,真叫人大开眼界。楼月生开得慢下来,杜泉探着头往河里瞧,桨声灯影,六朝金粉,丝竹轻歌,仿佛回到了过去。   两岸灯火似乎故意要与夜色争辉,约好了时辰,齐齐撒在河面上,秦淮河从夜色中脱颖而出,像一条璀璨的长龙蜿蜒远去。   “古韵凌波十里欢,风摇画舫雨含烟;夜游惊艳思八艳,情洒秦淮不夜天。”[注]   她觉得耳边有人低低地念着什么,情不自禁地跟着吟唱,越唱越觉得心里有些惆怅,她看着两岸那些雕梁画栋的阁楼,在烛影重重中,似乎看到许多穿着宽袍大袖的人,他们笑着从车旁经过,扭头望着车里的她,还向她挥手呢。   真是热情好客的地方,难怪如此繁盛富饶……她盯着那些人,嘴角不由得扬起,心里也雀跃起来。   “杜泉。”她忽然打了个激灵,回过神就见银九正皱眉看着她,一手揽着她的腰。   “你睡着了。”银九抽回手,让她坐直。   “原来,刚刚是……做梦。”她扭了扭脖子,嘀咕了一句挨着银九坐好,抬眼就见楼月生看了她一眼,神情似乎并不轻松。   她心里疑惑了片刻又忍不住看向外头,可是,这么一会儿功夫竟下起了雨,水面上雾蒙蒙,画舫的样子都看不清了,琴声也飘飘忽忽,像从很远的地方刮来的一点余音。   楼月生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说道:“刚刚梦到什么了?”   杜泉歪着头想了想,脑子里没个完整的印象,明明刚才还记得很清楚来着,于是摇摇头说:“只记得很……热闹。”   “也难怪,鬼市常常会重现这里的盛况,你看到的,这里以前确实出现过。”楼月生叼着一颗糖,慢悠悠地说。   杜泉一下子坐直,趴着车座背上说:“这……这就进了鬼市?”   楼月生点点头,回头笑着看她,说:“可不嘛,这就来了,开心不?” 第七十二章   这就进来了?   这黑漆马虎的地方就是鬼市?   “来得早了些,市集还没开,先等等。”楼月生轻松地说。   杜泉两只手扒着车座,眯眼往前看,雨刷晃动的间隙看到车前有很多黑影子,中间也夹着汽车、轿车,乌泱泱一片全都堵在前头。外头雨势依旧,却只能看到雨幕却听不到声音,就好像……没落地似的。   大约是好奇新客,车刚熄了火,就有好些黑影子在他们车附近徘徊,“刺啦刺啦”车身被某种类似于指甲、刀尖的硬物划过,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刺啦……”声音从楼月生那边传来,杜泉猛地看过去就见一只白骨爪子抠在玻璃上,一下一下的往里探。   “啊!鬼……鬼爪子,楼先生在……那儿!”楼月生看了一眼,取出一根烟吸了一口,“呼”全喷在那玻璃上,那爪子“嗖”一下快速缩回,杜泉也跟着松了口气。   “别乱看。”银九坐在后座上老僧入定一般,即便车内昏暗依旧捧着书翻看,大约是觉得她这一惊一乍的样子有点太不争气,所以,抬头警告了她一句。   只是,说得容易做起来难,被这些东西围着谁能控制得住。   杜泉定了定神,也坐了回去,紧紧贴在后座,不去注意外头的动静,她无聊地玩儿着手腕上的珠串,盯着上头的琉璃珠子发呆。   “砰……砰砰……”右侧的玻璃上被敲了敲,那声音很轻,却好像敲在她心上。   “不能看,不能看……”她立刻闭着眼告诫自己,不许在意外头的动静。   “咔哒”很轻的声音,但她听得出……那是车门锁被打开了。随后她就觉得一阵寒气挨到了她,有一只冰凉的手搭在她胳膊上,湿哒哒的头发垂在她右肩,即便她闭着眼,依旧能清晰的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滴答滴答”的掉在她手背上。   唾液、水还是血呢?   她坐在车的右侧,在她和车门之间的空隙挤进来一个什么东西……车里很安静,她感觉自己和银九被某种力量隔开了。   阴寒的气息顺着她右手指尖快速流窜,她半边身子已经麻木,她做梦也想不到,还有这么厉害的恶鬼,竟然在银九眼皮子底下来害她。   “银九……救我!”她想伸手抓住银九的手臂,想让楼月生赶紧照着他这边也喷几口烟,可她就像是灵魂离体似的张不开嘴,也动不了分毫。这就不妙了,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一根像是钗子头的东西戳到了她脸上,杜泉想歪头躲开可身子却僵硬着。她听到靠在肩头的人轻声哼唱,调子婉转哀怨,咿咿呀呀,像是从咬紧的齿缝中挤出的曲子,每唱一句,她脑子里就疼一下,让她时刻保持着清醒。   杜泉知道自己多半又被恶鬼害得走魂了,魂魄被控制,它想把她从身子里拽出去,想把她的魂儿勾走。   耳边那声音还在继续,只是声音逐渐扭曲,从清脆变得粗粝沙哑,语气也越来越急促,甚至是怨毒愤怒。杜泉压下心绪,默念驱鬼咒,“……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注]   随着最后一个字默念完,她猛地咬住舌尖,鲜血和刺痛让她回神,她迅速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并不在车内,而是坐在一片大火烧焦的废墟上,她手脚都被身侧这鬼东西的头发捆住。而那女鬼没再靠着她,而是抱着着琵琶在弹奏,焦黑的手指拨弄丝弦,浑身散发着腐臭味。   周围有黑影子想靠近,杜泉看到很多白骨爪子想伸到她跟前来。可琵琶声却向围起了一道结界,挡在她身周。   她感觉得到周围的恶念,那些黑乎乎没有实体的东西想得到她身体,它们想过来巧夺这个鲜活的身躯。而这弹琵琶的女鬼显然是个厉害的,她最先抢到了她这个猎物,正和其他人对峙。   “放开我!”她试图挣脱那头发的束缚,周围的黑影子因为她的动静更加躁动,她一遍一遍的念着咒文,从驱鬼改为杀鬼,肃杀之气越来越重。“……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注]   “何鬼……敢当!”待最后念完,一道红光刺破黑暗向她扑来,她看到一张红网将她兜住,迅速扯了出去,琵琶声渐远,一声声鬼啸也逐渐消失。   她身子猛地一震,像从火车上被人扔出去似的,“砰”一下弹起来又歪倒,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   “把这个吃了。”杜泉看着伸到她眼前的骨节分明的手,又抬眼看到银九的眼睛,她才缓了口气。   “是我大意了,你本就八字属阴,如今又吃了那颗凝聚了阴气炼化的七窍玲珑心,来到鬼市就好比一盘子肥肉,越是厉害的鬼越想得到你。真没想到,黑市附近还藏着这么厉害的东西……”   杜泉吃了那颗药丸,身上暖和了一些,银九将她揽住,轻轻地拍着她的肩。   “鬼市有这么厉……害的鬼吗?连你都不……怕。”她虚弱地问。   银九下巴挨着她的脸,“嗯”了一声,又说:“鬼市藏龙卧虎,自成一体,千万年来在夹缝中生存,谁知滋生了何种怪类。方才带你走的东西,我并未看清,奇怪的是它无杀气,亦无鬼气,就那么凭空将你带走。要么它就是法力卓绝,修炼了什么隐身法。要么就是……”   “什么?”   “或者是你同它先前就有关联,这次他只要召唤你就会毫无防备的跟过去。仔细想想,你近来可有遇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杜泉摇摇头,她自从跟着银九,大大小小的怪事早就司空见惯,到金陵更是连口气都不让喘,说是九死一生也算不夸张。昨夜更是熬过了徐家惨案,还有什么事算不同寻常。这般想着,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十三钗”这三个字突兀地溜到她嘴边。   银九问:“你说谁?”这是他第二次从杜泉嘴里听到这个名字,难道这个人真和杜泉有什么渊源?   他自己念了两遍,打算好好查查这个歌姬。   杜泉摸着手腕上的红痕,有些不解道:“可她……她为何要杀我?”陆吾让她看到的景象中,十三钗不是她的母亲么?   若真是如此,这个所谓的母亲又为何要杀她……果真十三钗和鬼帝的那些事都是陆吾编的故事,做娘的,怎么会杀孩子呢?   她皱着眉思索,心里对陆吾告诉她的事越加怀疑了。   而银九却说:“并无杀气。”   杜泉抿紧嘴唇,侧头看向方才那女鬼坐得地方,女鬼似乎一直想靠着她的……   “十三……”她刚想再问句什么,外头忽然骚动起来,随后“咣……咣……”连续九声撞钟声响起,浑厚的声音罩下来,雨势骤停。   “下来。”银九抚了抚她的头顶,推开车门,站在外头伸手等着她,待她下来后就给她戴了一只红色狐狸面具,而他和楼月生则一黑一白,他低声嘱咐了一声:“跟紧我。”然后紧紧抓着她的手。   看来,踏入别人的领地,饶是厉害如银九也是万般小心的。此时,一股旋风从他们身后刮来,穿过熙熙攘攘的影子,最后缩成一团黑雾消失在河道上空。   风过之后,仿佛把罩在这个世界的那一层晦暗都掀走了,云开雾散,月明星稀。他们停着的正前方赫然出现一座气派的牌楼,三门四柱三楼,石雕飞龙盘卧楼顶,龙眼如灯冒着红光,俯瞰着底下的来客像是在审视。   坊额写着“不夜天”三个隶书大字,夹柱石雕成穷奇、饕餮这些凶兽,或许是工艺太好的缘故,杜泉竟有些不敢与之对视。   之前挤在前面的那些混沌的黑影子在经过牌楼后都变成戴着各式面具的“人”,他们有的穿着襕袍铠甲,也有的穿深衣袄裙,还有穿着西服马褂,热热闹闹地往前走去……   混在人.流之中,看着身侧形形色色的“人”,杜泉觉得自己像是挤进了冥都的黄泉路,据说那里经常会徘徊着入不了轮回的鬼魂,有千年老鬼,也有新死冤魂,和现在的景象有何区别,魑魅魍魉,百鬼夜行,也就是这般盛况了吧。   所有“人”都戴着面具,银九的纯黑色面具只遮到了唇上,露出一截刀削若刻的下巴。   “九爷,他们……是人是鬼?”她紧紧挨着银九,呼吸放轻,小声地问。   银九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勾了勾,说:“一入鬼门,不是鬼,也得装作鬼。活人不得入内,若中途漏了身份就再也出不去了。”他看着有几分惬意,倒真像来逛夜市的,杜泉见状也没那么害怕了。   “这里,也有长……官管辖么?是冥都的差役么?”她好奇的看着周围。   银九将她揽到身前,防止别人冲撞,俯身在她耳边说:“这里,强者为王,你听过强盗让官兵统领的事?”   杜泉“哦”一声,点点头继续往前挪动,余光瞥见楼月生不知何时搭了一个穿着坦胸束腰长裙的“女子”,她戴着一个用金丝编织的蝴蝶形面具,撑着一把油纸伞,红唇烈焰配着火辣身姿,倒挺像个美人。可杜泉被洛姬和姬无命吓怕了,总觉得这些美丽的皮囊后都闪烁着一双贪婪的眼睛。于是吞咽了一下,又往旁边挪了挪,生怕那女鬼忽然扑过来要她献出自己的血肉之躯。   “对牌。”   她的视线从楼月生和那妖娆女鬼身上移开,随后看向队伍前方的那两个身穿银色铠甲,头戴银盔的巨型守将。约八尺有余,猫脸人身,声音尖细,一双琉璃似的绿眼睛冷冷盯着走到它们跟前的鬼,重复着“对牌”两个字。   “这是猫将军,专门查验来客深刻的,若是看到有活人,立刻就‘咔嚓’拧下他的脑袋。”楼月生不知何时凑过来,指着那两个守将低声介绍,还比划着想吓唬杜泉。   杜泉瞥了他一眼,抱着银九手臂说:“我有靠……靠山。”   楼月生呵呵一笑,叼了一根黑色的烟卷,说:“也对。”   待轮到银九和她时,杜泉多少还是有些心虚,全程低着头跟在银九身后,恨不得变成一片衣袖贴在他身上。银九很熟悉这里的流程和规矩,不紧不慢地牵着她走到守将跟前,将两块木牌递过去,那守将迟迟不发话,杜泉冷汗都要下来了,小心地抬头看了那猫将军一眼,对上那双荧绿的猫眼,心神仿佛都被挠了一把。   “请。”那守将移开视线,摆摆手让他们过去。银九向两人微微颔首,待走到桥上时,递给她一块棕色的小木片,指甲盖大小,摸着有些油腻,他说:“含着。”   杜泉塞到嘴里,一股子烂木头味儿冲上脑门,杜泉呕了一下,却被银九紧紧捂住嘴,她只好忍着那味儿将那木片儿压在舌头底下,含了一会儿似乎也就没那么恶心了,反而有股凉丝丝的薄荷味儿。   那条木桥看着不长,也就百十来米,可杜泉自从上了那桥,就觉得奇冷无比,像是被底下的冷河从里到外冲刷了一遍,而且腿脚非常沉,那木板上好像涂了胶水似的,她每走一步都得花很大力道才能拔起脚。   她很累,可身上却一滴汗都没有,银九一直牵着她的手,一开始她还觉得那只手冰凉,渐渐的她觉得自己的温度和他一样,身上也不觉得冷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青白透黑,果真一副死气。 第七十三章   “快到了,别停。”银九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手稳稳地撑着她的手臂。   杜泉点点头,拽着自己的腿总算挪到了桥的尽头,刚一踏上石砖,那种阴寒沉重的感觉瞬间就消散了。更奇怪的是,先前她在桥上只看到对面昏暗一片,可当她真正下了桥才发现,河岸这边竟是灯火辉煌。杜泉回头向桥对岸看了一眼,此时只能看到木桥延伸向黑暗深处,那里烟雾弥漫,仿佛成了另一个虚无世界。   身旁有各式各样的“人”相继从桥上下来,轻飘飘地往挂满了白灯笼的街道走去,杜泉看到一个戴着老虎头面具的黑西服男子,上桥时他走在前,此时却落在了后头,他走费劲,眼看着半截身子都陷入桥面,正抠着木板往出爬。   杜泉从跨出桥面的那一瞬间,整个人身子便陡然一轻,仿佛过来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似的,腿脚使不上力,也踩不到地,只剩一缕幽魂,这种飘飘忽忽的感觉还真让人有些心慌。   她紧紧抓着银九的衣袖,一脸谨慎。   银九见她一脸如临大敌,将她揽在身侧,说道:“权当自己提前做了鬼,别怕。”   “我……就是……有点腿软。”和她一同下了桥的那些魂魄都往古街深处飘去,她怕隔墙有耳就捂着嘴凑到银九耳边说话。   “放心,我在这儿。”银九低声安慰,随后给她抚了抚歪掉的脸罩。   “嗯。”她深吸了口气,来回踱步,找了找身子的平衡。不经意间又往桥上瞥了一眼,就见那个老虎脸快挪出来了,心里也松了口气。她猜测这应该也是混进来的人类,于是,向前走了两步,准备伸手拉他一把。   那老虎脸似乎有些吃惊,愣愣地看着她,只是两人指尖还没触到,杜泉就被银九紧紧拽住手腕。此时,一声凄厉的鸟鸣由远及近,随后,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砰”的一下砸在桥上,爪子一捞就将那那老虎脸抓走了。   那是一只巨大的黑鸟,飞得极快,可当它停下来的那一刻杜泉才看清,那鸟其实是白骨所化,只因周身缠着黑气才像只黑鸟。它抓了两个“人”后冲天而起,飞到半空便将他们吞了下去。   黑鸟吞了“人”之后便在河道上空盘旋,冲着底下的“来客们”凄厉地尖啸,似乎在警告。   楼月生叼着黑色的烟卷,抬手按住被黑鸟掀起的狂风的礼帽,往天上那只呼啸而去的黑鸟瞧了一眼,说道:“啧,鬼市的夜枭真是越来越凶了,好害怕啊!”说完又拍了拍杜泉的肩说:“傻丫头,这里是鬼的世界,你自己都是是蒙混过关还想救他?在这里,谁都救不了谁,各凭本事。得怪他自己异想天开,想闯鬼市好歹也找个可靠点帮手带路,啧,本就学艺不精还来捣乱,真是上赶着找死,真当鬼市是菜市场了,想来就来。”   杜泉叹了口气,说:“他就差一步……再走一步,就出来了。”看着同类葬身他手,脑海中闪过他投来的绝望眼神,她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   银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背着手走向街道深处的玲琅店铺,杜泉见那大鸟还在耀武扬威地监视桥上过客,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刚挨到银九身侧,就听他淡声道:“从他决定踏入此地开始,就该有必死的准备,为何要救,你觉得自己能救得了么?”   “只是拉一把,兴许他就……活了。”   “他身侧那么多人,你可有看到谁停下救他,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只有你是个心善的。”   银九语气不善,杜泉只好摇摇头,说:“我没这么想,我就、就是觉得……有些可怜。”   “到此处者,哪个不是贪图鬼市内的奇珍异宝,哪个不是九死一生。他咎由自取,你为何同情?”银九沉沉地看着她,竟有几分严厉,杜泉不由得挺直了腰,手指缩在袖管里攥成拳头,这话她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死了,我活着,难道还不能同情?   未免太……   “苛刻?”   杜泉吓得抬头,嘴角紧紧抿着以确定自己方才没有做声。   银九斜睨了她一眼,说:“你每次在肚子里骂人时,眉头就能皱起三道纹。”   “我,我……”   “罢了,我也懒得费口舌细数你那些毛病,你不自量力也不是第一次。只是下次切莫拉着我与月生送死,鬼市……和你脑子里的菜市口,不同。”   “噗……”楼月生忽然笑起来,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顺着银九的话哀求:“是啊,小尾巴,你楼哥哥我还没活够,请千万手下留情,饶我一命。若你实在忍不住要谋财害命的话,也请拖上银九一个人足矣。”   “呵呵……”杜泉干笑着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那我下……下次注意。”   “咣咣……”钟声响起,数百只黑鸟鸣叫着从河上返回,一头扎进远处黑幕中一座隐约可见轮廓的高山上。   “午夜已至,各店家开始揽客了,走。”   银九淡声催促,拢了拢大衣看向街道深处,黑色面具侧面被灯笼烛火印出一层青光,竟也鬼气森森,杜泉吓了一跳,连忙看向四周,这才发现,不过片刻功夫,街上的灯笼全都发出绿莹莹的光。   那些她以为的“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的夜景弹指间都变得阴森古旧,青石砖上爬满青苔,琉璃瓦黯淡无光,就连门上的红漆也褪去鲜亮,变得斑驳陆离。那条沿着河岸绵延十里的盛景就好像幻术一般……消失了。   银九侧身将她身上的帽兜掀起来,低声道:“若一会儿有人问起,就说你姓银,是我的表亲。”   楼月生听完咂摸了一下嘴,说:“九爷,谁家的表亲和自己是一个姓。”   银九略微一顿,似乎有些奇怪,随后不在意道:“没事,银家人不将就。”   楼月生立马竖起大拇指,说:“你牛逼!”   “别废话,前面带路。”   “得嘞,两位左边第二个巷口右转。”   楼月生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整他们,反正专挑了黑漆漆阴森森的小巷子走,杜泉甚至在没留神的情形下抬手从一面“墙”上掰下来一根人的指骨,差点吓得跳起来。   他们中途进了几家小铺子,楼月生修了一只断成两节的旧烟斗,二十来寸长的黄铜烟斗,笔直的外壁上盘着两条黑龙,店家是个顶着一头乱发的独眼老爷子,他拿着烟斗瞅了几眼,说:“再好的东西也经不起你这般折腾。”   楼月生笑笑没多解释,随后又掏出一块红宝石,让匠人给他镶在龙眼上。老匠人骂了句“骚包”要了2000银的修理费就回了里屋。   他只修了大约十分钟,烟斗却修得严丝合缝光洁如新。楼月生却不满足,一个劲儿喋喋不休,竟还哄骗了一包烟丝。   一出店门他就点了一锅烟,惬意的吸了起来。那东西和街边老大爷相称,和他那身雪白的西服有些不搭,杜泉建议他应该用一个外边流行的短烟斗,看着比较小巧,他却说:“你不识货,俗不可耐。”   杜泉不再多嘴,牵着银九的衣摆在各个铺子里穿梭。路过一个小店时银九随手买了一把枪说要给陈璜打野兔时用,又从不同的店铺分别买了短刀,短弩,长鞭,骷髅头拐杖等细碎的玩意儿,给管家他们把玩。   杜泉看着那些东西,真不知“把玩”两个字还能这么用。   当然,她也很荣幸的获得了一把闪着寒光的砍刀,银九说此物削铁如泥,切菜时就不必废太大的力了。   是啊,一用力灶台就裂了……路上捧着那柄砍刀时,她想的是“回去该供在哪儿”。   身上还揣着金豆子,杜泉本想阔气一回,却被楼月生告知这里只收银币,只能悻悻作罢。   在市集里逛了半天,杜泉非但不累,反而越来越适应,不头昏眼花,也不颓然无力了。待看到长着三个头,一只眼的店主也能笑眯眯地打招呼了。   银九似乎一直在留意时间,待钟声又起的时候便招来一顶轿子。轿夫问:“何处。”   “虬山,九十九洞天。”   “起。”   银九扶着杜泉上轿,楼月生坐在对面,这轿子很矮,她们坐着头已经抵到顶,银九便一只胳膊支着小桌,斜着身子。两侧开了小窗,轿子十分平稳,只在抬起的那一刻微微晃了一下,之后几乎感觉不到移动,路上倒也不难熬,她坐着无聊,正要撩起帘子就被银九拦下。   他说:“有的东西,不看更好。”   “噢。”她缩回手揉了揉肩,忽然发现银九买来的东西全都没了踪迹,慌忙翻找。   “我已经收到安全地方,没丢。”   “那就好。”说完又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烛火忽然绷直,冒了很高不安的跳动起来,他们的轿子也倾斜了。杜泉顿时警觉,她觉得这里的味道不对,有股烂泥滩的腐臭味,轿子四周渗出水珠,她用手抹了一下,凑到火烛前看了看,说:“这是血么?”   银九不以为然,却又要给她塞药丸,被她避开。“我很好,不吃,你的药……苦。”说罢张大嘴巴抬起舌头,露出底下压着那一块木片。   银九似乎有些疑惑,问:“你身子可有不妥?”   “没有,十分妥……当。”   “哦?”银九将她的脸抬起来,顿了顿俯身稳住她的嘴。   楼月生磕了磕烟斗,阴阳怪气道:“世风日下,道德沦丧!”   银九蜻蜓点水后,斜了楼月生一眼,随后认真地端详了她片刻说:“你或许和冥都,有不少渊源。”   “什么?”她警惕地问。   “常人来鬼市是极耗精气的,至多半个时辰就得离开,可你,整整两个时,不借助药物和符咒,倒是越发的生龙活虎。”   杜泉确实觉得自己很有精神,却不想承认自己和冥都有什么关联,便笑着说:“定是因……为有你们在。”   银九摇摇头,“在鬼市,我能做的很有限。”   他又看向楼月生,那位自从有了新烟斗便摆了各种骚里骚气的姿势,他横卧在座位上,扭腰翘着二郎腿,含着烟斗吸了一口,半仰着头将烟都喷到了轿顶子上,一股黑气顿时消失,他拨了拨面具,说:“应是和七窍玲珑心有关吧。”   银九并不全然认同,只淡淡说了句:“或许。”   “只是那东西到底是正是邪,谁都说不清,老刘头倒是见多识广,可他现在很少到黑市来了,若他不在,咱们可就白跑一趟。”   银九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很快又甩上,淡声道:“无妨,就当夜游。”   杜泉听他这么说,才知道原来这一趟鬼市行的主要目的是银九要向高人打听那颗大珠子的事。她心里顿时暖烘烘的,这一刻,她确实觉得命有点好,至少,现在也有人愿意为她考虑了。   这么一想,她的精神头似乎更好了,因为心情雀跃,身上的流泻出一股力量波动,她看不到,却觉得忽然之间周围的臭气散了,木板也变得干爽。   银九和楼月生又讨论了几句,似乎察觉到她心情起伏,都看过来,银九眼神在面具后显得更加深邃难测,他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轻声安抚道:“别怕。”   “我没,我就是高兴。”她老实地回答。   银九勾了勾唇角,指尖按了按她唇角梨涡,却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外头传来木讷的声音,是:“虬山,已到。” 第七十四章   楼月生翻身坐起,用烟锅敲了敲木板,杜泉听到头顶有异动,抬头看了一眼,就发现轿顶被人掀了。   银九翻身跃出去,随后俯身将她抱出,杜泉看着那口大口棺材愣了一下,磕巴道:“咱们,不是坐……坐了轿子来么?”   怎么又变成棺材了……   楼月生刚吸完一锅烟,精神抖擞,一边迈出棺材一边低头装烟丝,嘴上也不闲着,说道:“在这里能坐得上棺材的都是有钱人家,你该庆幸才是。棺材虽不及外头那些威风的马车,可你敢坐么?别说我吓唬你,在鬼市,越是好看的东西越危险,有的车马,只进不出,会一直把你引到深渊里去的……”   “哪个孙子又在屋外头逼叨叨个没完,吵得老子脑壳疼!有事就滚进来,没事就滚他娘的。”   一声打雷似的吼叫从身后传来,那黑棺材的轿夫温声吓了一跳,顿时像阵风似的卷走了。   楼月生慢悠悠地吸了一口,“老家伙,脾气还这么大。”   杜泉顺着他的视线回身,就看到一个窑洞,孤零零的嵌在一处山壁上。   而周围还有很多类似的山头窑洞,远眺出去,这里倒是很像……地下迷宫,一条黑水河从远处冲下来,常年冲刷侵蚀,使得那些山头都被互相隔绝开来。支流像网一样将这一片谷峰交杂的地形串联起来。   杜泉他们脚下的这一片区域应该就是属于老李头的99号洞了,小山峰高十丈有余,那洞口盘着巨蟒,立了两尊石狮子。方圆一里左右是平地,种满松树,周围黑水环绕,水面很宽水流湍急,没有船只根本无法出进。   银九一听到洞里有人便快速拉着她进了屋,那洞从外面看还以为是什么阴气森森的地方,可门开后,杜泉却惊呆了,这里竟难得的缤纷多彩。玩偶、花束、瓷器……所有这些东西都在发光,显得琳琅满目。   杜泉正盯着一个骷髅头好奇,就见它突然跳下木桌,扑向她衣袖,迅速攀到她肩头,张着嘴“吱吱呀呀”的唱起来,有几分引吭高歌的意思。   银九似乎笑了一下,也没管她,伸手从墙上的藤蔓上迅速摘了几颗红色的果子塞到兜里。   杜泉看得目瞪口呆,竟没注意那骷髅头亲昵的蹭她脸颊。   “哪个报丧的来了!”随着一声咒骂,那个暴躁如雷的主人从一块烂门帘后头跑出来了,四尺来高,身材干瘪,一身灰扑扑的袍子,脸小眼大,五官挤在一起像猴子,他稀疏的头发上蹲着一只黑色小猫,随着他一步三巅跑过来猫儿却依旧稳稳地蹲着,绿眼睛紧紧盯着杜泉。   小老头捂着耳朵跑过来对着骷髅头骂道:“闭嘴闭嘴!老子知道有人来了,唱唱唱,比鬼还难听,小心我一斧头劈烂你……”   骷髅头依旧“嗷嗷乱叫”,小老头上蹿下跳。杜泉皱起眉头,不禁疑惑:“这难道就是那位见多识广的老刘头么……他精神还好吧……”   “谁在骂我!”他忽然扭头看过来,绿豆似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将他们三个都扫了一遍。他突兀的停下喝骂,看向杜泉,冷冷地问:“你谁呀?”   杜泉肩上还扛着一个骷髅头,歪着脖子说:“我姓银,是九爷表亲。”   小老头嗤笑一声,“表八百里的亲吧,又是那个臭小子教你的!”他说完忽然出手钳住杜泉手腕,细长的指甲在她中指上一划,钩子似的指甲里盛着几滴鲜血被他卷入口中。   他品了品,神色忽然凝重,说道:“比干赤胆,这七窍玲珑心被他滋养出纯净之气。可它被妖后挖出流入邪佞之手,曾犯下罪孽,被列为魔物镇压幽暗之地,这种东西凡人怎能训化。这丫头一届凡胎,生吞此物,本该暴毙才是,为何能融合的这般底……”   他竟只凭一个照面一滴血就知道她吞了七窍玲珑心……看来确实有真本事,果真人不可貌相,杜泉不禁认真起来。   银九解释说:“刘叔,她曾下过洛姬造的寒潭。”   老刘头惊了一下,随后又摇摇头,“脱胎换骨也不能换魂。那东西和她的魂魄缠绕,似乎有某种东西彼此吸引。根治于血脉深处的东西,跳几次寒潭也洗不掉的,况且洛姬那婆娘造的也不是完整的寒潭,这丫头下去一趟,最多也就是让这副躯壳更强壮,而那些属于她的特质永远都不会变的。”   银九在一旁听着,忽然说:“你的意思是杜泉的魂魄,血脉同那七窍玲珑心有关?”   “不然呢,你以为那一颗鸡蛋?谁想吃就吃。”   杜泉也看向银九,那双眼静静注视着她,那一刻她觉得应该把陆吾告诉她的事向银九坦白,万一他能查清真相呢?   她抿了抿唇,刚要张嘴,就听着楼月生忽然问了句:“老头,你可认得十三钗?”   “你问她做什么?”老刘头皱眉,似乎不想多谈。   杜泉感觉银九的视线移开,便立刻抬眼看向老刘头,急切地想听到些什么。   银九自然察觉到杜泉的异状,却刻意走到旁侧拿起一卷竹简,借此动作减少对杜泉的压力。   她自从跟着陆吾出去了一趟后就有些心神不宁,甚至带回了一柄有了灵识的琵琶。他没有逼问别人心事的喜好,所以,她避而不谈,这事就暂且搁置。可他能能清晰的感受到她体内的力量正在快速苏醒,假以时日,必定会让她成为一个法力高深的人。   能提升能力,他自然为她高兴。可随着她力量中越来越熟悉的气息,让他不得不疑惑她的身份。她既不是普通的玲珑岛族民,那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什么人封印了她的力量又压制着她的成长?若是为了保护,隐藏,那现在又为何暴露……   若不是善意,而是想利用她达到某种目的呢?幕后的人又有什么依仗,觉得杜泉在强大之后会替他们办事。   这一切的谋划,难道都是冲他来的么?   老刘头自从听到“十三钗”三个字就有些焦躁,不停来回走动,催促他们赶紧离开,“七窍玲珑心她吞都吞了,我也没法子取出来,按照她和那东西的契合程度,现在早就融到骨血里头了。你们若怕她日后发狂害人现在就将她杀了,若忍不下心,那就好生看管,我这里有本琵琶曲,拿去练,是我多年前从鲛族手中得来的老物,可压制她体内戾气。”   杜泉手上被塞了一本册子,那纸质十分奇怪,冰凉细滑,有股鱼腥气,仿佛像鱼鳞一样,她小心的捧在手里,肩上那骷髅头瞧见了之后又开始“咿咿呀呀”唱起来,甚至还摇头晃脑。杜泉见它如此开心,就翻开让它瞧了几眼。   银九瞥了杜泉一眼,并不满意老刘头的回答,走到一旁竹椅前坐下,淡声道:“十三钗用过的琵琶在我手上。”随后手掌一翻,那柄包着黑布的琵琶就出现在他手上。   老刘头显然吃了一惊,见银九手指压着弦要弹奏,一个箭步冲过去,沉声道:“你做什么!”   “告诉我,十三钗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放心,我绝不会牵连你。”   老刘头缓缓松开压制银九的手,目光流连在琴身上,叹了口气说道:“秦淮河畔百花楼,天下第一逍遥窟,就开在鬼市和凡间交界,白日人来夜晚鬼往,三界闻名。花魁十三钗,千面娇娥,你喜欢什么模样,她便能幻化成什么样,弱柳扶风,步步生莲,能信手拈花,能凝水成冰。谁不想看一眼……”   “你也见过?”杜泉问。   “倒是见过一次,那时三界共存于世,尚且没有分崩离析。百年一度的盛会妖鬼都能在人间行走。百花楼自是人声鼎沸,连着半月的歌舞宴饮。我去的那日,还看到鬼帝带着手下的几个徒弟。那日十三钗将她头上的梅花钗给了鬼帝。”   杜泉听得汗都流了下来,紧接着又问:“那……那百花楼为何失火?他们为什么杀了十三钗?”   老刘头听到这话手抖了抖,说:“十三钗是鲛族叛徒,擅自离族,似乎还带走某种宝物,被人认出后强行带回,抵抗时引了天火将百花楼付之一炬。死伤无数,十三钗自然也死在里头,你们就别再查了。她性子刚硬,惨死后怨气极大,魂魄缠在琵琶上,恶鬼发狂害了好些无辜性命。后来她躲入鬼市,冥都派遣阴兵将鬼市围困,将鬼市搞得鸡犬不宁,鬼市和冥都因此开战,整整半年,鬼市暗无天日,鬼啸连连,差点全部湮灭。这个女子一手抱着琵琶,狠厉暴虐,谁都近不了身。造孽啊,若不是她引来那些冥都差役,鬼市何至于如此阴森恐怖。”   “那她在鬼市时……躲在哪儿?”   “不知。应是被人庇护了吧,不然能往哪里躲。而且……”他挠了挠后脑勺,说:“当时有传闻说……十三钗生了孩子。”   银九和楼月生互相看了一眼,随后看向杜泉,她手上还捏着那本册子,牙尖咬着下唇,很用力。银九目光阴沉,猜测到她这几日压在心底的事,大概就是这个了。   于是问:“那个孩子,如何了?”   老刘头摇摇头,“不详。因鬼族内讧,鲛族灭族,她的事已无人顾及,到底是谁带走了那母子,无人知晓。”   银九已大略想通其中症结,无需再多问,于是点点头,说:“刘叔保重,我也该回去了。”一挥手,琵琶已经被他收起。   “我,我还想……”杜泉还在踟蹰已经被他不由分说的拽走。   刚走出门,老刘头追了出来,指着她肩上的骷髅说:“带它出去要好生照看。”   杜泉这才注意到那骷髅缩小了端端正正的立在她肩上,她抬手要取,被楼月生手上的烟杆拦下,“带着吧,好东西。”   随后他们便快速出了鬼市,他们出来后天色已经蒙蒙亮,楼月生直接开着车去了火车站,杜泉怀里抱着骷髅头,那东西自出了鬼市便热烘烘的,抱着很暖和。   她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在火车车厢里,身上穿着貂皮的大衣,靠在银九怀里,他依旧在翻书,手指搭在书页上,轻轻翻动,她看了看外头,已是大亮。   “醒了,饿吗?”   她摇摇头,“不饿。”   银九坐起身将她扶着靠在被褥中间,起身出去后,很快拿着点心回来。   她捧着吃了两口,将一边的骷髅头拿在手里抚摸,它似乎很是开心,对着她张开嘴巴“咔咔咔”的动了几下。   外人若是看见大约会吓一跳,可她抚摸着骷髅头,入手温热,让她冰冷僵硬的四肢都缓和了很多。   “九爷,你不问……陆吾告诉……我什么么?”   银九从书中抬起头看她,眼神平静,深沉入海,他说:“若你父母真是那两位,我与你确实有世仇。他们的死,我确实有责。如何,要报仇吗?”   杜泉看着他的眼睛,摇摇头,“我不知。”   “无妨,哪日你想通了再回答。我可以给你报仇的机会。”   “好。”   银九又说:“鲛族从未和外族通婚,你能活下来,十三钗定是倾尽全力,她定十分疼你,亦希望你平安喜乐。”   杜泉抬起手臂,珠串上的小银鱼摇摇晃晃,她眼睛很疼,抬手一揉却发现泪流满面,她似乎能看到自己在襁褓时,一个瘦弱的女子将她拢在怀里,她被寄予生的希望,坚强的活下来。   “呼”一股凉风拂过她的脸颊,留恋般停顿了片刻便消散了,她心底颤动,将枕头边的琵琶抱在怀里,很轻的喊了一声“母亲”。   她抬眼看着银九,腮边挂着泪痕,笑了一下说:“我也,有娘亲。” 第七十五章   金陵之行惊心动魄,似要震碎她所有认知,逼迫她一次次面对人性之恶,面对这世间隐藏的光怪陆离。   年少时的天真不再,如今这年岁,但凡深究一些事物看到的总是邪恶扭曲。   村长讲的故事里经常出现面目丑恶的鬼魅,人总显得无助可怜,所以她自从发现自己在雷电暴雨时候能见鬼时,就觉得天要塌了。然而,鬼没害她,倒是人们容不下她,叫嚣着烧死她。   以往不愿深想,当经历了这大半年的水深火热后,她不得不承认,这世间万般罪恶多数是人造出来的。若说桑琮残忍,那徐庆就是罪大恶极,他利用自己的权势圈养那些无辜女子,取人性命在他看来比砍瓜切菜还容易,对人命毫无敬畏。轻飘飘一个“振兴家族”的借口就想掩盖所有恶念。   他终究是死了,带着一身罪恶下了地狱。然而,他的族人并没有以他为荣,急吼吼将他除名不说,还迅速清算他的财产。没有一人为他真心哀悼,他们从头到尾都在商量着如何分配家财。   人心冷漠,还真是万恶之源。   那时,她就了悟,徐庆死了还有下一个徐庆,欲望不止,恶行不休,还会有人以相同的理由为支撑,继续他未完成的事业。所以,人还崇拜什么神魔,我们本身就有足够的能力去制造邪恶。   来去匆匆,繁华的金陵随着火车驶离,成为一道染在水雾中的幻影,成杜泉永生难忘的一场旧梦。   时间过得飞快,尤其是冬日,寒冷、枯燥的天气,白日短暂,暗夜漫长,人容易困顿,她经常一觉醒来就已经八点左右。这时节不用冒着冷风去清扫庭院,闲来无事她就跟着芒星修炼,偶尔也去向楼月生讨教一些符咒、医药的技巧。银九说她的体质与他人有异,寻常修炼的法子太过锋利,所以专门研究了一个温和的方法,让她循序渐进。   十二月的银公馆,就在波澜无波中度过,寂静平淡,像极了银九的性子,只可惜染墨湖上的莲花终究抵不过严冬都已枯萎,水猴儿也不怎么出来玩耍了。   一月后,泽秋也从外头赶回来说是新年团聚,竟还给杜泉带了礼物。   一套红色的洋装,貂皮外套,黑色卷边小帽,串着珍珠的小挎包,茉莉花味儿的香水,水晶做柄的梳子,零零碎碎一大箱,应该值不少钱。   杜泉谨慎地接了礼物,还有对方诚恳的歉意。她本来还担心这家伙回来又要耍诡计,一直小心应对,可见了几次后她发现泽秋真的变了。变得沉稳内敛,或许是勉强接受了她,又或者将自己的厌恶压制在心底。   她感到心惊,若不是发现她眸子里偶尔闪过的冷光,她一度产生了两人可以做朋友的错觉。当然,她们之间和谐相处,其他人都喜闻乐见,银九对泽秋的态度也有所好转,甚至在杜泉怀疑泽秋作怪时,还让她心胸开阔。   杜泉不觉得泽秋是真心相待,银九便说:“十三钗虽被鲛族除名,可她毕竟是鲛族正统血脉,如此一说,你与泽秋也算同族,如今世上存活的鲛族后代凤毛麟角,你们理应互相扶持。”   他内心深处依旧对鲛族怀有极大的宽容与美好的愿景,他或许还希望鲛族子嗣繁盛,能续写祖辈历史,能回到大海活得真正自在逍遥。   她懂这种执念,也没有责怪的意思,点点头说:“好,我晓得了,不会再……再说这些话。”她知道分寸,尤其是在银九面前。   银九检查她近日修炼成果,见她指尖已经可以凝出一缕水气,便点点头说:“鲛族生于深海,御水凝冰是与生俱来的本事,你只要好好修炼,定然能有所成就。”   杜泉将水汽覆在骷髅头上,它似乎很喜欢,又发出“咔咔咔”的声音。她嘴角勾起,随口道:“嗯,到时候,我们去……岛上,那里临海,很……有意思。”   银九忽然抬眼看她,说:“你不喜欢这里。”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说要去岛上了……   杜泉张开手指在火上烤了烤,随后用力地搓了搓,说:“喜欢,只是有……时候,会想起玲珑……岛。”   “我以为,那里是你的噩梦。”银九淡声说。   “不会啊,现在想,村民也是不……知情。那里其实……挺好的,有海风,有山,成片的密林,有海……”   银九听到她描绘这一切,缓缓放下手中手卷,看着她在火光映照下因为憧憬而柔和的眉眼,他目光逐渐幽暗,指节敲打着扶手,发出“笃笃笃……”的闷响。   杜泉被声音吸引扭头看过去,就见银九继续翻看书卷,身子斜斜靠在椅子里,分毫未动。   她觉得自己大约是魔怔了,总是会出现幻觉,夜里也总会梦到玲珑岛,梦到村子里的学堂,后山的神坛,晒鱼干的木架……那些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最近纷纷涌上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强迫她想起什么似的。   这次,是除夕前他们最后一次谈话,随后几日,银九经常出门,很晚才回,年关将至,商政两界许多人物下帖,他不得不去应酬。   楼月生闲在多了,因为他常帮着巡捕房研究一些死尸所以大家族也觉得他晦气,加上他性子也古怪,那些场合索性都由银九带着陈璜去了。   他在离公馆五里左右的地方有家私人诊所,这也是杜泉最近才知道的,或许是她现在的身份又被认可了几分,又表现出对医药的兴趣,所以楼月生总会带她过去。   那一代是比较繁华的街区,店铺很多,那间诊所上下两层,在一处小白洋楼里。就诊的病人不少,几乎所有病房都满着,楼月生的医术还是不错的,但他不愿救那些小病小痛的人,所以雇了两名老医生,还有两位年轻护士,他们人都很好,杜泉去帮忙时还会教她。闲来聊天时,她还听说楼月生曾出国深造,读了个医学博士的学位回来,杜泉更加佩服,觉得他很有几分真人不露相的意思。   她有时会被楼月生顺道捎过去,银九出门时也送过她几次,看样子是想让她和外界接触。她心里高兴,有时还会坐电车过去,顺带拎着在家里做好的点心。当然,楼月生是不吃的,那里的医生和护士很热心,她嘴笨话少,就做些吃的讨好人。   “小泉,你的手可真巧,这玫瑰糕做的就跟花儿似的,吃了你做的,那吉祥糕点铺我都没再去了。”一个叫凤儿的杏眼小姑娘咬着桂花糕夸了一句。   随后另一个白净圆润的小姑娘巧芝也凑过来附和道:“对呀,谁娶了你,可就幸福死了。”   杜泉有些尴尬,干笑了两声说:“我……我笨得很,不嫁的。”   银九从没说过娶她之类的话,是她心甘情愿地跟在他身边,以前她只觉得自己卑微不敢苛求,对于银九的宠爱也觉得心满意足,“婚嫁”这两个字她根本就没仔细想过。   可真当有人问出来的时候,她也会感觉酸涩。会幻想银九有一日,会为她办婚礼,她能堂堂正正地穿嫁衣,嫁为人妇,冠上他姓,自称“银夫人”。   “啧,看看笑了是不是!有情况啊小泉,我就说嘛,像你这模样性情,找个好人家还难么?”凤儿快速咽下去,戳了戳杜泉的脸,凑到杜泉跟前,说:“瞧你这水灵灵的小模样,定是情窦初开,脸红扑扑的,正是漂亮时候。你和楼医生确时郎才女貌,你两赶紧结婚生孩子吧,省的隔壁那几个女人总是来打听。”   杜泉憋红了脸,连连摆手,想辩解却比不上那两人口才,还没张嘴,那两个已经叽叽喳喳给她安排得妥妥当当,就连她以后生三个孩子,每个孩子职业性别样貌都不放过。   “不……不是,我和楼……”   “啧,我们都晓得了,你们同进同出,一定是住在一起了吧,好事将近对吧,我们早就攒好礼钱了。”   这两个丫头是本地人,从县城那边过来讨生活,大医院都是有门路的人能去,她们听说楼月生这里偶尔会运来一些面目全非的死尸,可薪水和待遇好,也不怕就一起过来了。这两个胆子的确大得很,杜泉亲眼瞧着她们把一堆被切割成块的骨肉仔细地拼在一起,中途有说有笑,完全不怕。   这两人生冷不忌,口舌生花,唱双簧似的将杜泉逼得哑然失声。   “我真……没……”   “啧,楼医生看你时候那眼睛都能柔得滴出水来,日后也一定会对你好的!”   话音刚落,楼月生的声音就插了进来,他笑着说:“咦?什么礼钱?有人要结婚了?”   凤儿立马高声道:“楼医生,你还藏着呢,我们可都看得清楚,你和小泉妹妹的好事近了吧,什么时候办?”   杜泉红着脸扭头,才看到他身后站着的银九和一位警探,警探面容方正,气质锋利,倒是正气凌然。他双手搭在腰带上,眼睛看向远处的墙壁,无意加入这些玩笑。   而银九一身黑衣,白色手套,握着一根手杖,高高的领子挡住他的嘴和鼻尖,只留下一双眼静静地看着她,不喜不怒却把她看得冷汗直冒,竟无端的心虚起来。   只好求助地看向楼月生,他叼着烟锅,见状坏兮兮地笑了一声,说:“好事啊……确实将近,你们别急,到时候我会让小泉通知你们的。今天,就先散了吧,有大活儿来了。”   两丫头“哦了一声,快速离开,杜泉揪着手指也想跟着跑开,却被银九抬手拦住,微微低头在她耳边说:“你过来。”   楼月生回头看了她一眼,说:“小泉护士,你也一起来吧。”   随后他们一行三人,便跟着楼月生去了地下室,里头很冷,墙壁上还挂着霜,贴着墙壁有一排铁柜,里头存放着尸身。   此时,正中间的三个铁床板上摆着三具蒙了白布的尸身,昨天她过来时候,这里还空着,可见这些是新搬来的。   楼月生将烟杆插在腰带上,戴了胶质的手套掀开白布,杜泉一个不妨正好对上尸身的脸,被吓得退了一步紧紧靠着银九,一手捂住嘴巴。   那是怎么样一张脸……   狰狞,灰白,残破,被人硬生生地毁掉,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看身形,也就二十左右的年轻姑娘,头发被扯了下去,血迹斑斑,一双眼瞪大到极致,眼珠似乎要挣脱眼眶蹦出来,眼角裂开,留下血痕。   她的鼻梁被敲断,又用黑线缝合,却因为太过粗糙鼻子歪在脸上,嘴唇被切除,牙齿只剩了没几颗,舌头被一根铁丝穿在耳垂上……上身有条丑陋的缝线,沿着胸腔延伸到小腹,腿上布满抓痕,像是野兽挠的,她的骨头似乎全被扭断了,骨尖穿透皮肉,支楞在关节处。她右手和左脚消失,伤口的痕迹像是野兽撕咬。   而这具尸身旁侧的两具尸身也是相似的伤痕,只是其中左边的一具是个身形健壮的男子,看样子应是练家子,肌肉紧实,满手老茧,谁能轻易制服这样的高手,并且耐心施虐……   “被发现时,这些尸身嘴里还塞着自己头发。凶手残暴至极,毫无人性。我觉得这些伤不似人为,应是某种邪物。”那位警探立在床边冷声陈述。随后看向银九,说道:“九爷,据黄莉莉家人称,她一直因为九安山的事难过自责,前天,她在保镖和表妹的陪同下外出,就是为了去银公馆向您道歉,至此再没有回去。”   银九面无表情,闻言看向那警探,说:“刘警探,你的意思是我杀了他们三个。”   刘警探摇摇头,“我只是在陈述巡捕房现在掌握的信息。”他呼出一团白气,说:“根据目击者称,黄小姐一行三人确实在银公馆外守到了夜晚,还曾看到陈璜出门训斥,似乎声称‘杀了你,都没人敢管’,您知道的,陈璜因暴力伤人,已经在巡捕房挂了号。”   银九不置可否,走到那位男性尸首旁边,指尖窜出几条红线灵活地将他的嘴撑开,拽出一张符纸。   “杀鬼咒,看来凶手,也怕恶鬼寻仇。”   刘警官眉头一皱,看了看那张符纸,说:“凶手是人?”   杜泉摇摇头,喃喃道:“确实有……邪物气息,不过……主谋,一定是人,而且对死者极为……怨恨,这尸身上的每一刀都……是恶诅,极为阴毒。”   她能闻到缠绕在尸身上的恶诅和邪恶气息,血腥、恶臭。 第七十六章   杜泉说完就掩住口鼻,尸身上缠绕的黑气像蠕动的藤蔓,撕扯着、挣扎着,尸身像是受到刺激一般抽搐震动,像是发了羊癫疯,室内的铁架铁盘开始哐当哐当地响。她瞥见那位刘警探手指向后摸到了枪,警惕地看着摇晃的铁床。   看来,人在恐慌时都一样,他难道还以为拿枪能打死一具尸体?   地下室内的寒气越来越重,杜泉闭眼感知着周围的波动,隐隐约约听到声嘶力竭的尖叫和咒骂声……   银九见杜泉被周围的怨气影响,眼尾竟延伸出一道黑线往鬓角里钻去,于是,立刻抬手将周围的黑气压制下去,黑气盘旋不去,鬼哭声在室内回荡,银九手指结印,念了几句咒文,随后低声道:“拔除业障,得生净土。”   风声骤停,那位刘警探也长呼了口气,用力拽了拽领口,方才他觉得呼吸艰难,似乎有东西在勒着他的脖子。   尖叫声顿时消散,杜泉这才睁开眼,就见尸身的眼睛都闭上了,似乎是听从了银九的劝告。   楼月生在一旁摇了摇头说:“和鬼之间定了契约,可就不能食言了。银九,你是闲得长毛了么?还要帮他们查找凶手,你忘了这坏丫头和黄家多恶心人了么?上一次,咱家小尾巴还差点被算计,若不是洛姬废话多爱显摆,你哪能赶过去。要我说,这就是恶有恶报。”   “恶鬼不散,在人间徘徊,迟早成祸害。”银九扫了他一眼,说:“凶手能操纵邪物杀人,必然自鸣得意,又将杀人线索指向银公馆,可见计划周全,胆大心细。今日杀三个无人理会,任他逍遥,随着恶念与日俱增时,他就会屠杀更多人来满足杀欲。与邪物为伍,心智迟早被侵蚀,黄家的债我迟早会算,现在还是先把凶手找出来,若我猜的不错,他很快就会再动手。”   楼月生听着面色也凝重起来,杜泉很赞同银九的话,她在这些尸身感觉到一股很邪恶的欲念,是凶手杀人时的……快感。   于是低声道:“有仇报仇,杀人偿命,我们这些外……人确实不好多加评……判,可……手段如此残虐实在太……过了,杀人者并非……只为报仇,而是以虐……杀为乐。专门挑了个好……时机,把这罪……罪孽诬陷到银公馆头……上,步步周密,他肯定与……银公馆也有过节。”   “看来,这位杀手比陈璜病得还重呢……”说完就被银九瞪了一眼,耸了耸肩,转身去收拾散乱的东西了。   四人围着死尸沉默片刻,银九说:“银公馆不是阿猫阿狗随便能进出的地方。我并未允许黄小姐进门,再说,陈璜出言恐吓也只是为了驱赶那些不识相的。恕我直言,你们巡捕房总不能因为抓不到凶手便几次三番的拿陈璜过去问责,韦处长上次还说陈璜是挖心恶魔,最后不也狠狠打自己脸么。”银九冷淡地回应。   那位刘警探苦笑了一下,胡乱撸了一下头发,说道:“若银九爷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凶手定能尽快归案。如此凶残的家伙在外头晃荡,龙海市的每个人都有危险。”   银九说:“自当尽力。”   楼月生在他们说话间已经招呼着杜泉给尸身拆线,他很好奇尸身为什么被切开又缝上,杜泉皱眉看着那黑红的线,疑惑道:“这线,像是……织毛衣用的……毛线。”   “唔,这切口很是平整,凶手这手法很熟练啊。”他将线抽出来放到盘中,指着那条被切割得整整齐齐的血线,说道:“啧,这黄家丫头当初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门路竟和洛姬勾结在一起,还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招把你引入机关暗室,想杀你。小小年纪便心狠手辣,心机深沉,定然没少做坏事。这也不知是得罪了什么疯子,竟眼睁睁受了这些罪才咽气的。”   “这或许就是报应,我不跟她寻仇,倒是被旁人杀了。”杜泉唏嘘地说了一句,只觉得悲哀不已。她牢牢地端着铁盘,看着上面的二十几节的断线。楼月生换了把钳子,从尸身肚子里取出一截断手、断脚,比对过大小,确实都是他们自己的。   看来那邪物并没吃下那些残肢,而是被凶手塞到死者肚子里,这又说明什么?   银九一直垂眼看着,待东西取出后,对身旁的刘警探说:“凶手是人,而且是单独作案,恶念极强。强壮与否暂时不好断定,但其内力必定高深,徒手拧碎一人身上所有骨头,普通人根本办不到。尸身腿上的血痕是兽类爪痕,痕迹边缘发黑发焦,是邪物特有的腥臭,不过,邪物无法收敛自身臭气,说明只是刚刚开了些灵智,凶猛有余,灵活不足,看这齿痕应是中型犬狼。刘警官,排查黄家仇家的事你们巡捕房来做,至于这邪物下落,银公馆三日后必定给你一个答复。”   刘警探松了口气,说:“多谢九爷深明大义。我今日冒昧请您过来,一来就是讲明巡捕房立场,绝不会只听黄家的控诉,二来,也是请九爷招魂问灵。”   “好。”银九走到黄莉莉尸身前,脱下手套手心悬在她头顶,闭目探寻。   随着他动作,整个地下室的灯便全熄灭了,阴风“呼呼”地沿着四壁和地板下窜上来,贴在存尸柜上的符纸哗啦哗啦直响,昏暗中黄莉莉尸身忽然坐起来,银九的红线飘到她脸前迅速交织变幻,白光将尸身衬得阴森森,她长大嘴巴面向银九,从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也就持续了几十秒,银九收回手,尸身“砰”倒下,灯火复燃,亮光驱散了阴寒。他立刻戴上手套,摇了摇头说:“黄家已经给她招过魂了,只是魂魄已碎,残魂问不出什么。”   杜泉一直在旁侧守着,刚才黄莉莉坐起来时,手指张开,从指缝露出一小块黑色的东西,先前被她紧紧攥在掌心,于是用镊子夹出来放到铁盘上。   “咦?这是……沙发……片。”她想了想又问:“警探,尸身是从……何处发现……的?”   刘警探也没嫌弃她一个丫头总是插话,而是十分认真地回道:“这三人尸身是昨日傍晚在九安山公墓外的素斋馆内找到的,是一个妄图潜入素斋馆偷窃的男子报了警,那里现在已经闭门了,不再对外营业。”   杜泉忽然想起黄莉莉带她去的那间奢华屋子,正中间摆着一个黑皮沙发,她记得黄莉莉当时说这东西是她亲戚花了好几万给她买来的洋货,不但她觉得稀奇,一同进来的其他两个女孩也十分羡慕。   黄莉莉攥着一块沙发皮做什么,是在暗示么?   刘警探面相严肃,眉心有一道很深的褶皱,他紧紧皱着眉,咬了一下后槽牙继续道:“青衣祭日,半个龙海市的记者都去了,在九安山发生的事后来被传得沸沸扬扬,就连一个孩童怕是都知道龙海市那几大家族的当家人曾邀您用餐,报纸头版还放着你们握手的照片。然而,那日诸位似乎不欢而散,素斋馆塌陷后又着火,毁了一大半。黄家报案时说素斋馆是银九爷毁去的,而您昨日也出现在九龙山附近,所以……他们认为黄小姐的事就是您报复。”   银九冷哼一声,“我若杀人,一刀毙命,还轮得到他们现在上蹿下跳。报复……他们也配?”   话虽如此,但证据似乎一边倒,银公馆这次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竟被结结实实扣了一顶虐杀的帽子,在人世间生活,即便再无所畏惧,被这种负面的新闻缠身也是十分麻烦的。   刘警探神色凝重,又问了几句别的事,并嘱咐他们近日小心,拿了楼月生写的验尸报告就离开了。   他走后,杜泉他们也离开地下室,去了楼月生办公室。   楼月生说:“这刘寒倒还算不错,记得你的恩,知道事先通知一声。若这事又落在韦清玄手里,又该开着警车到银公馆抓人了。”   银九坐得端正,一手搭在桌沿上一手放在膝上,闻言道:“他不会,因为凶手是女人。”   “哦?”   银九抬起手,看着掌心说道:“招魂时,那残魂神智虽散,却还是有本能的畏惧。她出现时对我们几个并无反应,反而看到杜泉时惊恐万分。我猜,韦清玄也试过此法,所以这件案子他并没有参与。”说着扫了杜泉一眼。   杜泉低头看着地面,假装没听见。   “啧,最毒妇人心呐……赶在过节前出手存心给人添堵,这凶手还挺会挑时间,黄家现在定然恨不得将咱们拆骨吃肉了。黄老爷子也真沉得住气,竟没来找你。”他装了烟丝惬意地吸着,一身雪白快要融进身后的白墙里,金丝眼镜后,一双眼微微眯着,也不知在盘算什么。   银九看了眼窗外,站起身说:“走了,再议。”   楼月生呼了一口烟,点点头说:“天色不早了,你先带着小尾巴回去吧,找那邪物的事,我和陈璜看着办。”   “嗯,早回。”银九说完就起身往外走,杜泉连忙跑去值班的屋子里拿了自己的包和外套,一扭头竟撞上一个女孩儿,把人家撞倒在地。   她吓了一跳,把那个瘦弱的女孩扶到一旁,不停道歉。   “许小姐,你没事吧,真对不起,我扶你回去。”   “没关系,是我不小心,我不该在你身后吓你的。”这女孩细声细气,一张脸白得像云片糕,眼睛不大,爱低头,长长的刘海遮了半张脸。   很巧,她就是当初在素斋馆时跟在黄莉莉和秦筱娟身后的那位姑娘,姓许,叫许若云,家事并不显赫,是黄家交好的一个商人家女儿,母亲早亡,继母当家,下头有弟弟妹妹,家里似乎指着她攀附权贵,看着风光,实则受了不少虐待。   那天她早早就出去了,没和黄莉莉一同设局,所以杜泉也没那么讨厌她,反而在知道这些事后有些同情她。黄莉莉不在旁边,许若云便安静温和,胆子也不太大。半月前因为得了胃病被送进来,楼月生检查后发现她还得了败血症,病得不轻,于是高高兴兴地将人留下了,他愿意收治这些病重的。   正巧她继母似乎不舍得去大医院花太多钱,就把她留在这里了。   “我扶你回去吧许小姐,这里凉。”杜泉伸手搀着她的臂弯,她很瘦,胳膊细细的。   “小泉,听……听说,莉莉她出事了?那个警探,我见过。”许若云说话时身子抖了抖,脸色苍白,气息急促,看起来吓得不轻,应该是有人跟她说了很恐怖的话,杜泉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说:“会抓到凶手的,别怕。”   “莉莉才19岁……”   杜泉不好多说什么,点点头抚扶着她往前走,“节哀,活着的人……还得坚强。”   “嗯,谢谢,真高兴认识你,之前我们还欺负你,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没办法。小泉,你说,我……我也会被杀么?我还不想死。”她说着竟哭起来。   “不会,你别哭。”杜泉没办法只好继续安慰,许若云哭累了,半边身子压了过来,杜泉赶紧撑着她,走了几步她看到银九过来了,就把手上的包和大衣都塞到他手里,说:“九爷,这是许……家小姐,我把她送……回病房,再走。”   银九“嗯”了一声,拿着一堆东西,跟在她们身后,许若云只在银九过来时小声打了个招呼,随后就一直低着头。   杜泉只当她害羞,替她挡着银九那一侧。将人送回后,杜泉又安慰了几句,抹了抹汗跟着银九离开诊所。陈璜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正闭眼靠着车座休息,待银九一靠近他就醒了,出来打开车门。   路上杜泉问银九心里是否锁定了可疑的人,他摇摇头,说:“凶手若是鬼魅邪祟,我倒是有法子擒拿。可对方是人,还是个聪明又有耐心的女人。一个满心仇恨的女人,不容小觑。近日若出门就让泽秋陪你一起,诊所明日开始放假,年后案子结了再去吧。”   “好,我会小心的。”她也知道,自己极有可能也是凶手的目标。 第七十七章   正如银九说的那样,捉鬼杀妖他是强项,可面对一个手段残忍,满怀仇恨的人,他也不得不谨慎应对,不得不遵循人间的规矩。偌大的龙海市,窝藏个把人还是很容易的,更何况,杀人者胆大心细,计划周全,伪装在人群中,很难发现。   诊所和公馆离得不远,顺利的话二十几分就到了。半路时候有一段路似乎出了事故,巡捕房在疏散人群,杜泉等在车里无聊侧头看到一家名为“红房西菜馆”的洋楼。门口有广告牌子,手绘着几道主菜,里脊牛排、罗宋汤、烙蛤蜊等,经过色彩的渲染,那些东西看起来又精致又美味,杜泉扒在车窗上看得入了迷,“咕咚”一声咽下口水。   那些穿着精致的客人要么是富家子弟,要么是业界精英,偶尔夹着几个洋人,这些人最特殊,他们在华人的土地上却享受着更高级别的优待,但凡深眼窝高鼻梁拽几句洋文就会被高看一眼。他们三三两两结伴入内,被门童恭敬地引进去。三层楼高的红色小洋楼,墙壁上装了灯,远远看起就像是会发光的宝物。   “陈璜,停车。”银九忽然出声。   “嗯。”车子启动,缓缓划入西菜馆的停车场,插在一排豪车中间。杜泉被银九领了进去,她拘谨的跟在银九身后,总觉得有人在看她,于是顺了顺头发,显得自己没那么邋遢。   西菜馆里很暖和,有很香的味道,装潢以暖红色为主,墙上挂着西洋画,桌布雪白,水晶吊灯,里头吃饭的人都很安静,杜泉竟不自觉地收敛了气息,迈着碎步随银九走到靠里的一个隔间。小舞台上有弹钢琴的表演者,独自沉醉地弹奏着。   杜泉摆弄着面前的刀叉,随手点了几个看着卖相很好的菜,她左顾右盼有些坐立不安,因为,她尿急……在冰冷的地下室冻了半天,出来后又一直紧绷着神经,忽然放松下来,身体上的不适便无限放大。她越是努力地想忽视这种焦急的感受,越是难受,很快冷汗都出来了。   银九注意到对面的杜泉一直窸窸窣窣,扭来扭去,似乎在寻找什么,又看见她把手边的水推了好远,便猜出来了她眼下的囧态,勾唇浅笑了一下,按了一下铃,一位女侍应生微笑着走过来,她的头发利落的盘在脑后,妆容精致,装着合体的小西装,走过来微微躬身立在银九身侧,柔声道:“先生,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   “带她去二楼。”   “好的,先生。”那女服务生微笑着来到杜泉身边,伸手向二楼楼梯处指了一下,说:“我带您去吧。”   杜泉连忙点头,站起身跟着那侍应生上了二楼,跑到那间干净的厕所里解放了自己。这里头装潢得很好,大理石地板和台面,白瓷水盆,还有加了灯带的镜子,里头喷了香水,也没什么异味。杜泉一边洗手一边打量,正要擦手时“噗”的一下,灯全灭了。   她吓了一跳,摸索着要出去,可她扶着墙走了好半天却没出了洗手间,索性停下来没再乱走。   “滴答滴答”水龙头没拧紧,水一直流,她咬牙贴着墙壁,四周漆黑看不到丝毫东西,当她闭起眼时,通过五感捕捉到一道气息的波动,它在向她靠近!   “凤影……”   一股劲风扫过来,杜泉侧头躲避的同时召唤凤影挡了一下,随后苍牙出手向着那股气息追砍出去。   “噗,啊……”杜泉听到一个女子短促的叫喊声,逼近一步,指节弯曲给出命令,凤影迅速缠上去将躲在黑暗中的一个人拖了出来扔在地上。   “刺啦刺啦……”灯泡又亮起来,杜泉将地上的人拽起来,低头一看竟是秦望山那个娇蛮的妹妹——秦筱娟。自九龙山见过一次后,她就再没听过这丫头消息。没想到,第二次见面,她又被暗算。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杜泉也不是个干吃亏不还手的善茬,她收紧凤影,将秦筱娟勒得剩了半口气才猛地松开,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说:“秦筱娟,我没找你麻……烦,你倒自己冒出来,你是……来找死么!”   秦筱娟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脸色苍白,她嘴唇上蜕皮,有深浅不一的伤痕,看样子是她自己咬的,她抠着脖子上的凤影,气喘吁吁道:“你个魔鬼!莉莉就是你杀的!我知道,我就知道是你们,你想报复,杀了莉莉,然后再杀我!”   杜泉冷冷地盯着她说:“不是我干的!杀你们倒是脏……我的手,你既然这……么害怕,那就让……你哥哥多派人手护……着你,免得哪日真像黄莉……莉被活活折磨到咽气。”   “你真没杀她?”   “没有。”   “那是谁?不是你还有谁?”秦筱娟摇晃地起身,嘴里念叨着:“他会杀了所有人……都得死……”她走到门边又忽然扭头,疯狂的视线从发丝后窜出来盯着杜泉,说:“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杜泉猛地向前走了两步想扇那秦筱娟两巴掌,她却尖叫着跑了出去。杜泉追了两步,那家伙一拐弯就消失了。杜泉气得唾了一口,叉着腰在走廊里张望,一转身就看到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的韦如山,幽灵似的立在那儿,一点声音都没。   他温和地笑了一下,说:“孩子,迷路了?”   “没,我随便看看。”杜泉谨慎地退了几步,眼睛瞥见楼梯,一旦有意外她定会奋力往下冲。   “九爷难得带人出来,看来,杜姑娘对他而言确实意义非凡。清玄一直怕你在银家又委屈,总想着将你带出来,若他知道你在银公馆如此自在逍遥,应该也能释然了。”   “韦少爷菩萨心肠,劳烦挂念。银九爷待下宽厚,我确实过得轻松。”   韦如山点点头,一双眼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不知在探究什么,那视线让杜泉十分不舒服,她客气的地行了一礼说:“那我就先告辞了韦先生。”   韦如山盯着她眼睛,忽然说道:“强大如银九,若无牵无挂则无人能及,可他一旦有了软肋,就会破绽百出。杜姑娘,山雨欲来,你在那里要处处留心才是,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清玄,或是找我,毕竟我们韦家待你不薄,若非韦家从旁打点,你在这龙海市早就没了立足之地。”韦如山像个长辈似的对她沉声关怀,那张老脸堆着假意虚伪,杜泉眉心紧紧皱着,不客气道:“韦先生,您还是料理好自家的事吧,告诉你个不幸的事,洛姬被九爷杀了,我猜……你的真面目没有她的术法维持恐怕瞒不了多久!”   韦如山双手从兜里伸出来,右手拨弄着腕间的一只黑色珠串,眼睛眯起,这丫头果然是看到了!   杜泉在他眸子里看到寒光闪烁,猜想他起了杀意,于是缓了语气说:“韦先生,说到底,咱们并无利……益冲突,你……做你的家主,我做我的家……雀。韦家的事,跟我没……关系,你是谁我……也不想知道,我不干涉不……乱说,如何?能放我走吗?”   “若我不呢?”   “银九,会在你还……没杀掉我之前,杀了你,我保证。”杜泉一字一顿地警告。   韦如山忽然笑了一下说:“如此,那我就不耽误两位用餐了,烦请代我向银九爷问好。”   “一定。”   “再会,杜姑娘。”韦如山转身离去,随着他往走廊深处走,两侧的墙壁扭曲变化,原本她看到的楼梯处实则是一处实墙,若当初她冲过去估计会把自己撞晕……   而楼梯的位置,竟就在她左手边,转身跨一步就能下去,幸好她没乱动,不然踩空就能掉下去……   杜泉被两个恶心人拦下威胁了一阵,再回到座位时脸色很差,拿起刀子切肉因为力气太大发出刺耳的声音,银九将她手腕抓住,仔细切好又推回去,淡声问:“遇到谁了?”   她咬着叉子,低声道:“真是冤家路……窄,偏偏碰到了秦……望山妹妹和韦如山,那秦家小……姐以为我是凶手,埋……伏在厕所想杀我,幸……好我现在能……操纵苍牙,否则真得被她……困死。”   银九看她一边气鼓鼓的咒骂,一边也不忘了大快朵颐,倒是没觉得丢脸,还盛了汤放到她手边,怕她吃太快噎住,杜泉端起烫完吨吨吨一口气喝得见底,满意得点点头。   “若喜欢,下次再来。”说着抬头往二楼扫了一眼,楼梯处黑色衣角一闪没了踪迹,他冷冷地收回视线,靠着椅背继续向杜泉解释道:“秦家不但盗墓搬山一流,操纵结界的术法也是其他各大家比不了的,秦家人从三岁起便要配合家族流传下来的灵物筑建一个虚幻领域,随着灵力增强,他们便可控制领域隐形于现实中却又真实地存在。秦望山手上的灵戒你见过,他能在里头创造一切。这秦二小姐灵力低微,所以只能勉强将人困住,一旦对方灵力比她强,结界根本难以维系,反而会耗损自身元气,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秦家死脑筋的人不少。”   杜泉点点头,压低声音说:“嗯,她确实疯……癫了,奇怪的是,她竟自……己来堵我。还有,韦如山!我一见他就……就不舒服,一想到他……和洛姬似的侵占他人身……驱,就遍……体生寒。九爷,你说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来路?”   “是敌非友,不得不防,但也不必轻易招惹,先吃饭吧,其他的再议。”   杜泉吃了一大盘洋炒面后又咬牙喝了几杯又涩又苦的颜色像姜糖水似的洋酒,银九说一瓶就三千块,杜泉实在肉疼硬是苦着脸喝下去半瓶。这酒一开始喝着不怎么样,过了一会儿就开始上头,她昏昏沉沉跟着银九回了银公馆,连北都找不到了。   路上难受,就抓着银九大声抱怨洋鬼子缺德,总是弄些难吃又贵的东西坑人。   银九似乎很喜欢她这疯疯癫癫的模样,还在饭后送了她一根金闪闪的链子,杜泉开心,抱着银九脖子一个劲儿傻笑,哥哥好,哥哥棒地恭维了一大堆。银九颇为耐心地把她送回小院,晚上留下来陪她,这还是他第一次留在小院过夜,杜泉借着酒劲儿放浪形骸,最后被收拾得很惨窝在被子里裹成一只大虫子。   夜间口渴发冷,她醒来喝了杯热水暖胃,时间是凌晨三点,她已经全然没了睡意,银九身上冰凉,她做梦都梦到自己掉在冰窟窿里,所以爬起来将火炉拢旺,窝在小凳子上烤火。   银九睡觉也就摆个姿势,听到她窸窸窣窣,便坐起来抽出书翻看,看她缩着肩在火炉边取暖,眼神闪过一丝暗淡,淡声道:“做噩梦了?”   “没有,你在我不怕。”她打着哈欠回了一句。   银九淡笑一声,似乎被炉火熏染了暖意,语气也温和起来,说:“银公馆从不庆祝节日,大家也不在意。你若想热闹,就告诉管家,出去置办一些过年用的东西,钱我出。”   杜泉被火烤着有了一点睡意,托腮听到这话,向床上看了一眼,兴致缺缺道:“其实我也不……爱过节,热闹过后,日……子不还是照常过……么?我不喜……欢。”   “去办吧,人间也就这个时候最有烟火气,别错过了。初一你来拜年,我给你一根金条。管家那里有一只宝石镯子,你去说吉祥话,他会给你。”   金条?宝石?   杜泉猛地坐直,蹲到银九旁边,迟疑地问:“真……真的?多……大的金条?”   银九抬眼看她,将她揽在怀里,手指比划了一下,杜泉眼睛瞪圆,笑眯眯地说:“那,我就好……好操办一下吧,也去去晦气,希望凶……手报了仇……别出来杀人了。”   然而,就在她说完这话的第二天,楼月生回来说秦筱娟也以同样的方式死在了素斋馆,而秦望山也上蹿下跳地要银九给个说法,还纠集了一群法师说要来剿灭银家人。 第七十八章   银公馆里有银九设的阵法,寻常人没有他的允许是不可能跨进那扇大门,秦望山一早就过来闹事,也不知仗了什么势力竟肆无忌惮,又是枪又是炮的架在银公馆外。只是,他小瞧了这个破破烂烂的公馆,以为这里真的没落成一处荒宅废院,在外头折腾了半天也没将门打开一条缝。   杜泉跟在管家身后向门外张望,见秦望山端了一把□□,“突突突”对着门一通扫射,只是子弹砸在墙壁和门板后就像是打入虚空,子弹全都消失不见,她看向管家,老人家笑了笑一翻手掌,手里握着一堆弹壳。   “您老,真是厉……害。”她惊奇地夸赞。   管家抚着胡子笑了笑,说:“这帮王八羔子,一代不如一代,想当初祖辈时不过是些挖窑子倒卖阴货的穷鬼,若不是九爷给他们指了条出路开山炼矿,这会儿怕是都绝种了!靠着金玉煤矿富了起来,就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杜泉点点头,低声道:“老一代给……他们铺的路太……好了,走着走着就……寻不到北了。”   老管家冷笑了一声,继续看着门外。   杜泉皱眉看着那秦望山,他似乎一直记恨银九取了他的眼,自从来了龙海市就没少和银公馆的产业作对。冯老七被打发到天南海北,插不上手,眼下还不知道在哪儿,他一定还不知道自己的少爷发了疯竟然真要毁掉银公馆。   这么个自私自利的玩意儿是绝不会像他嘴里说的有什么兄妹情深,今日领了一大堆人来这里疯闹,八成是被人扇风点火,中了邪……   “妈的!我就说银家绝对有鬼!可今日你秦爷有专门破你这迷魂阵的手法。跟我玩儿这套,给我把炮台架起来。”   秦望山实在是嚣张得厉害,也不知从哪里得了炮车,竟在大门外支了十几架。他当然没傻到自己过来,还领了二十多个穿着长袍身后背剑的人,那样子像天师,都面无表情地立在秦望山身后。这小子比上次见时瘦了很多,脸颊燕眼窝都都凹陷下去,被银九挖掉的左眼,用一个皮质的眼罩挡着,剩下的那只眼,眼神阴鸷,眼底乌青,嘴唇青灰,说话时杜泉能看到他牙齿上的黑渍,怕是染上了大.烟瘾。   他威胁着说再没人出来就点炮了。   杜泉正想出去和这狗东西理论理论,陈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出了门走到秦望山身前十步停下,双手叉腰不耐烦的看着他们,低声道:“趁你爷爷现在心情好,赶紧滚蛋。”   “陈璜!好啊你可算出来了,你杀我妹妹,今天我我一定将你千刀万剐!”   秦望山怒吼了一声,枪口顶上陈璜的胸口。但陈璜根本不在意威胁,看了看他暴怒的神情,又看向枪管,说道:“九爷说你这几天急着想把妹妹嫁给韦家的某个死了三个老婆的银行经理,你妹妹不愿意,曾经三次逃跑却被你抓回去关着,没吃没喝不说,还被你灌了药送到人家屋里去。你说,你这么个恶心玩意儿跑来说你替妹妹报仇,我倒觉得是你杀了人又想……嫁祸银公馆。”   秦望山后槽牙咬紧,眼珠子通红,他左右看了一眼,然后不屑道:“杀人偿命,陈璜你和银九就别抵赖了,你们杀了黄家千金,又来杀我妹子,不就是想搞垮我们两家,再霸占龙海市的码头和西北那条货运线么!”   “不稀罕!我再说一遍,滚蛋,否则你们今天一个都别想离开。”   “呦,好大的口气!我今儿倒要看看……”   陈璜没等他说完,抬手就折断了他的枪,秦望山顺势翻滚,一个人影从地底下钻出来将他拽到了安全区。火炮火捻子被一个黑衣人点燃,“刺刺”地响起来,“轰”的一声向门这边打过来。   陈璜快速躲开,大门处发出沉重的撞击,去没有坏,墙面也只掉下去两层土渣。   “老管家,那可是火炮,真的没事么?”   “放心,对付他们足够了,我倒是期待他背后的人背后恶人什么时候出现。”老管家手指动了动枯树枝似的手指,一捧夹着硫磺味的细砂从他指间漏下去,似乎是把火炮弹给捏碎了。   杜泉看他拍了拍手转身离去,缓缓竖起大拇指,真没想到银公馆的铜墙铁壁竟是老管家在守护。于是,也不理会秦望山叫嚣快步回了归墟堂,这才发现那位刘警探不知何时就来了,此时正和银九他们说话。银九此时正拿着几张相片看,见她进来便招了招手。杜泉走过去接过相片看了一眼,第一张是秦筱娟的尸身,看着和黄莉莉并无二致。再下一张却是……   “许若云?”   “嗯,这丫头不简单呢。”楼月生吸着戴烟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   “她不会是……凶手吧,她一直在……您的门诊治病,她,她不是得了……败血病么?我昨日碰到她,还……”   “还看着像多柔弱的小花吧。”   杜泉点点头,拿着相片看了看,光线有些晚,许若云夜晚时候抚着走廊墙壁立在一间病房门口,背影十分单薄,白色的病服在她身上晃荡,走廊顶上投下的灯光和病房内的光将她的影子打在墙壁上和地面上。   杜泉猛地凑近细看,就见她的影子里似乎还纠缠着另一个黑影,那影子黑漆漆一团,弓着身四肢着地,大张的嘴巴里獠牙森森,竟像是野兽。   楼月生说:“昨晚,我们按照邪物气息寻了很多的地方,龙海市的犄角旮旯都翻遍了,可是气息那么重的邪物就轻易地隐藏起来。这张相片是有人放到我办公桌上的,我打听后才知道是许若云继母偷偷放来的。”   “她在……监视许若云。”   “你还别说,这位许大小姐还真不像那些穷凶极恶之徒,柔弱无辜,初见时我看她浑身伤痕,便以为是她继母虐待。谁知细查之下,才知她嗜杀的本性年少时便已暴露,她父亲还未续娶时,她就亲手杀了自己的妹妹和弟弟,原因是……那两个孩子不小心脏了她的裙子。她母亲声称这是意外,所以才没有人查这些,那两孩子去世后不久,许母自尽。在之前试图掐死许小姐,被佣人发现制止。”   杜泉听得毛骨悚然,想不到那么柔弱的人竟是虐杀黄莉莉她们的凶手。   “那邪……物眼下在哪儿?”   刘警探说:“许若云今早出院后不知所踪,目前尚不清楚逃到哪里。而且指控她杀人的罪名也无法确立,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她杀人。她一直在诊所治疗,楼医生诊所的记录反而成了她不在场的证据。毕竟她不是邪物,没办法私下里诛灭。”   杜泉点点头,她盯着那相片,随后缓缓闭上眼,试图穿梭到许若云在那一瞬间发生的事,她透过重重迷雾在扭曲而幽绿的幻境中发现许若云忽然转身看向身后的墙壁,看到那个自己影子后面那个邪物顿时惊恐地瞪大了眼,随后像驱赶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手臂胡乱挥着。   而那影子紧紧缠着她,越涨越大,一跃而起将她的影子吞下,随后许若云痛苦地掐住自己脖子,仰头大喊,那声音起初还是人声,随后便是狼嚎……她身子颤抖,缓了好一会儿随后站直身子,僵着步子回了自己的病房。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杜泉的视线被阻隔,幽绿的暗光暴涨,她赶紧抽离灵识。   “咳咳……”杜泉一口气没上来狠狠咳了几声,银九立刻上前将相片从她手里夺出去扔在桌上,待落入桌面时那团野兽的影子竟融合在许若云的影子里。   银九递来一杯热茶,淡声问:“看到她了?”   她咬着指甲想了想说:“嗯,我觉得……她没逃。邪物已……经完全将她魂魄吞……噬了。既是嗜杀凶……狠之徒又怎么会躲……藏,有先……前的一次次得手,只会令邪……物恶念越发严重。它一定,在……寻找下一个目标,以……许若云的身子做……掩护邪物很容……易得手的。”   银九,若有所思,起身走到窗边。大约是外面秦望山的动静还未消停,他皱起了眉头。   杜泉掌心在膝盖上搓了搓,又拢在袖子里,奇怪道:“那邪物……和她一定有某……种交易,待许若云目的达成,那……邪物就把她吞了。它的目标是……谁呢?”   她话音刚落,银九忽然甩手射出一束红线,钉在门上,杜泉快步过去,就看到那儿盯着一缕头发。而她靠近时,那头发快速地挣动,随后沿着红线处开始流血,那血流得极快很快就渗到了屋子里。杜泉猛地后退,盯着那缕挣动的头发,一股阴风卷进来,她被吹得睁不开眼,却敏锐地闻到一股医院里的药味。   “许……许若云。”她看着地上的血脚印,吞咽了一下,有银九在她倒是不害怕,只是吃惊,她想不到还有邪物能闯进来。余光中银九和楼月生来到她身侧,她靠近银九,低声问:“你放进来的?”   银九“嗯”了一声,走到她身前站定,手心凝出一股红雾打在门框上,阴风骤停,许若云身形显现,身上还穿着医院里的衣服,此时血迹斑斑,尤其是胸口已经被血浸透。杜泉扫到她的手,黑色的指甲尖露出衣袖,随着她的步伐愉快的晃动着。   许若云已经被邪物吞了魂魄,和一个与她一样拥有着嗜杀冷酷的邪物融为一体。杜泉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看看我的老朋友。”她整个人从黑雾中走出来,一双眼邪气地扫过屋里人,随后笑着说:“银九,牡丹呢?”   银九垂眼看着她,说:“已诛灭。”   “她没死,你把她关在哪儿了?把她还给我,否则,我会让龙海市永无宁日,我会杀更多的人,最后把所有的血案都转移到你银九头上。”   楼月生似乎认出这邪物来历,沉声道:“贪狼,你和那丫头定了契约?”   “我帮她杀仇恨之人,她把魂魄给我,两全其美,各取所需。”   银九挥手,所有门窗都被关严,他坐回沙发里,看着身上还在不断冒血的许若云说:“韦家承诺给你什么好处?”   “看来你不傻,知道自己如今在龙海市已是寸步难行,韦家不需要给我什么,只说银公馆若毁了,这处地产便我的。”   杜泉想起了那日在西菜馆里被韦如山拦住她还说“风雨欲来”。而那些风雨有多少是出自他的手,一个冒牌货,到底能撑多久? 第七十九章   占据许若云身子的邪物叫做贪狼,看他熟门熟路进来的姿态,还有和银九、楼月生说话时的态度就知道几人又是旧识,杜泉不禁收紧指节,她总觉得最近银九的“旧识”们未免出现得太频繁了些。关键,这些家伙们一个俩个都心怀怨恨,想当初,青萍从棺材里一出来就和银九打了个昏天暗地,桑琮更甚,差点将金陵城全毁了,吞天噬地,张狂得不行。   好不容易将那家伙压制住,又来了位戾气森森的贪狼,还堂而皇之地登门,杜泉看向银九,很疑惑他到底还有多少仇家。   不过,贪狼说起牡丹,倒是让杜泉觉得吃惊。难道银九先前庇护牡丹就是承诺了这个家伙?   此时已经是贪狼魂魄的“许若云”施施然走到沙发上,自顾自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又对银九他们几个摆摆手,说:“都坐啊,许久未见竟生分了?我可是很想各位的,日日想想从不敢有一刻淡忘。”说完拿了桌上的苹果大口大口地嚼着,很快便塞了进去。   银九牵着杜泉坐下,楼月生靠在一旁,刘警探则拿着枪立在银九沙发旁,几双眼盯着对面泰然自若的贪狼。杜泉见他将所有果子都吃下后糊了一脸的汁水,混着血渍着实让人看不过眼,于是鬼使神差地掏出绢帕递过去。   贪狼笑了笑接过去擦了嘴和手,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她说:“谢谢你,小姑娘。”   “不用。”杜泉摇摇头,缩手靠向银九胳膊,她还挺怕那双眼,似乎要窜进她脑子里似的。   贪狼舔了舔嘴,抱膝面向银九,说:“银九,听说,你把桑琮交给妖宗了。”   银九面色不变,淡声道:“当年,我就告诫过你们,一旦擅自离开蓬莱,妖族必定会追杀。桑琮重启禁术,差点毁了金陵整座城,如此招摇张狂,你们当妖宗都是死的么!”   “妖宗那个老不死的骗子会将桑琮生吞活剥!”贪狼咬着牙说。   银九依旧面无表情地恢回复道:“妖宗自会公正审判,他犯了多少罪,就该受到惩处。”   “惩处?那你怎么不死!你做下的祸事不比我们少,擅自打开恶魔禁制,导致天下大乱,又勾引鲛族公主,散播秘密,害得鲛族被灭。偷学白国巫术,私自炼禁术,引起战争,导致白国十城全被屠城。这还不够,你人间待不住,就躲到冥都,巧舌如簧,虚情假意,获得鬼帝信赖,偷取冥都秘籍,为救鲛族那位公主,你谋害了多少无辜性命。一条条一桩桩,哪个轻?你将我们拿去抵罪,自己则做了妖族走狗,昧着良心,在这银公馆里做起了大少爷!救世主!”   贪狼细数着银九的罪状,黑指甲冒出来轻轻一挥,就把身前的茶几砸了个粉碎,杜泉甚至觉得有玻璃碎片扎进肉里。   “我再说一遍,把牡丹交出来!”   银九半晌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一双眼平淡无波。   此时听到贪狼依旧嚷嚷着要把牡丹交出来,银九神情终于冷了下去,他抚摸着小拇指上的戒指,淡声道:“我当初答应你将她留在这里,是念在她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又是一介女流,可她不知分寸,勾结外头的人,毁了泉客墓。我不可能再留她。”   “你说过不杀她。”   银九眉头皱了一下,说:“难得……你信我,倒是令人意外。只可惜,她越了线就必须付出代价。而我对得起自己承诺,给了她足够的庇护。”   “好,银九,我早该知道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那你就别怨我没给你机会!”   话音落罢,贪狼的身影顿时消散,转而已经攀在房梁上,刘警探掏枪便打,子弹却穿透那倒身影打在房顶上。贪狼笑得狰狞,仰头嚎叫,嚎完后她嘴上的獠牙已经支了出来,脸上冒出黑毛,身上的肉将衣裳撑破,利爪攀着墙壁,一双血红的眼紧紧盯着银九说:“我一定让你后悔!银九,你该死!”   说完就扑过来,杜泉斜跨一步凤影窜出打在贪狼身上,奇怪的是贪狼像团烟雾凝聚而成的实体,就连凤影都没打住他,穿过他胸口飞出去。   杜泉手指微张,凤影回到她手上。   贪狼冷笑,“银九,你就继续哄骗吧,迟早你得付出代价。”随后看向杜泉,“做他的女人,有你肝肠寸断的时候,他,只爱泉客。而你……只为他人做嫁衣……”   杜泉闻言攥着苍牙便要砍过去,被银九拦下,他说:“贪狼实体不在此处,这只是□□,你打不了。”说完对楼月生侧头,说了一句——“借烟一用。”   楼月生立刻会意,立刻呼出一团浓雾,雪团似的扑向苍牙,而银九从怀中取出一朵紫红色牡丹,用力一震,那花瓣就扑入烟雾中,片刻后烟雾化作牡丹模样。她手上拿着一柄红伞向苍牙袭去。   贪狼顿时狠骂了一声:“银九,你个卑鄙小人!”随后便狼狈地躲避着烟雾化成的牡丹,两团烟雾纠缠在一起,厮杀着,卷起阵阵阴风,“牡丹”招招冷酷,红伞飞舞起来旋转时掀起一股冷风,贪狼一个不妨竟被卷入伞中,烟雾随着苍牙怒吼消散。银九收回红伞看了一眼,反手一挥那伞和牡丹便一齐消失了。   杜泉抽了抽鼻子,她几乎可以确定那株紫红色牡丹就是牡丹本人,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一朵花了呢。   刘警探心性坚定,为人稳重,纵然心中震惊于刚才的情形却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叹息道:“听那邪物说还会大开杀戒,九爷,可有法子制服?”   “它不是一个人作案,有同伙,实力不弱。刘警探,尽快去向韦家求助,他们一门培养了不少法师,而且在秘密地训练的死士已经回到了龙海市,正是发挥作用的好时机。你最好让特务处的韦清玄也加入此案,他定会帮你劝说家中叔伯。巡捕房赶紧调动手下所有精锐部队,向秦望山逼问武器来源,进行全程追剿,你们时间不多。”   “为何向秦望山逼问?”   银九侧头看了眼外头,说:“有人向秦望山资助了一种可以驱邪灭鬼的武器,正在试验,若今日我这里的门被炸开,那说明……新式武器很好。您正好可以拿来一用。”   刘警官了然,点点头说:“那九爷您……”   “放心,银公馆不会袖手旁观。”   刘警探舒了口气,随后又皱眉道:“韦家训练死士做什么?”   “权势,地位……还会为了什么?”银九手指翻飞,红线凝成蜘蛛网,扑向了贪狼流下的血迹,红线一沾血便着了起来,黑色火焰登时把血迹都清理干净。门窗大开,灌进来一股寒风驱走腥臭血气,屋子里的空气也清新了。   众人都吸了口凉气,精神一阵。   刘警探抹了抹脸,戴上警帽,狠声道:“妈的!就知道这些商人不会消停!就会在里头瞎搅和。世道越乱他们越要折腾,伸长手臂捞好处,待到祸事真来的时候,他们又跑的最快。你说他们这么能耐,怎么不把那些洋鬼子都撵出去。”   公馆外秦望山还在锲而不舍地围攻,“砰砰……轰”动静倒是比炮竹声音响,却是无法撼动公馆分毫,大约是终于耐不住性子了,也不知用了什么秘密武器,竟震得地面也动了动。   被银九说中,刘警探顿时面色铁青,大步走到门口说:“九爷放心,秦望山的事,我们巡捕房自会处理,不会让他在外头蹦跶多久的。”说着收了枪就往外走去,楼月生吸着烟也跟了出去。   杜泉趴在栏杆上看着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关上门窗回到屋内,拢着衣领将火炉弄得更旺了些。   她搓着手烤火,扭头瞧见银九坐在桌前写信,等他捏着信纸化作一只鸟儿飞出窗外后问:“是给……带走桑琮的山……鬼去信么?”   银九点点头,“我猜,桑琮很快就会出逃,让他们多加防范。”   “防得住么?”她总觉得这些“旧识”出现的时机很奇怪,像是约好了要回来报仇似的。既然早有预谋,那个什么只会抢功劳的山鬼能拦得住?   银九似乎笑了一下,随后说道:“尽人事,听天命,这封信我必须写。”   “听……天命?九爷,这话可不……像是你会说的。”   “是吗?”银九淡淡地问了一句。   杜泉喝了一口热茶,觉得他神情有些奇怪,说不上来,但是她觉得这人有心事,而且还是让他有些游移不定的事。   她烤得热了些就走到银九身侧去研磨。   银九又快速地写了几张她看不懂的信,依次化作鸟儿分散出去,随后将杜泉揽到腿上,手指触及她红彤彤的脸颊,淡声道:“你需随我去个地方。”   “哪里?”   “你不是想知道泉客葬在哪儿么?”   杜泉咬了咬唇,皱眉问:“海……底墓不是已……经毁了么?看什么?”   “那座墓只是衣冠冢,是她遗物存放的地方,我本以为……”银九没说完,取来一件厚实的貂皮大衣拢在她身上,眼睛里幽深一片,他移开视线,抬手覆上杜泉的眼睛说:“有件事,我一定要做。”   杜泉还没来得及细问,耳边风声骤起,似乎要撕裂她的身子,她只能使劲儿地钻到银九怀里,敛神屏息尽量让自己变成聋子。   “轰轰……”的声音逐渐缓和,她刚缓了口气,身子便迅速下降,鼻子里窜进一股熟悉的潮湿味道,她隐约猜到这就是第一次遇到姬无命的那个巨大的深坑。   好一会儿,他们落在平地上,杜泉站稳后跺了跺脚往周围看了一眼,那根通天石锥上符文依旧还在,祭台上虽裂了痕,但那上面的宝剑却插.得更深了。她侧耳听了听,这次竟没听到野兽嚎叫,就连那一处瀑布也消失了踪迹,这里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银九什么都没有说,牵着她径直往上次通往姬无命石室的方向走去,只是这一次路程更长,路线繁复绕了好几个岔口,一路黑灯瞎火,可银九走得很快,像是走了无数次已经深刻在脑子里。   杜泉跌跌撞撞地随着他越往深处走,周围的潮气就越大,寒气也越重,空气却越来薄,杜泉觉得呼吸困难,银九的手却紧紧攥着她,一直往前。 第八十章   “呼……”终于在她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他们停在一处白玉壁前。玉璧自有银光,温润清淡,表面浮着一层水汽,方方正正占了一整面墙,上面刻着复杂的纹样,四周有各式的女子环绕,弹琵琶、吹笛、跳舞的,众女子眉目如画,生动传神,薄纱飞动,舞姿翩然像真仙女儿。她们围着的鲛人欢呼,这场面像是在庆贺什么。   “鲛族海祭会宴饮庆祝,祈求长生富足,只有族内最优秀的女子才有资格进献绝技,你的母亲……应是擅琵琶的乐师,否则,那琵琶上也不会凝聚这么浑厚的灵力。”   银九边说着,手上出现杜泉收在柜子里的琵琶,杜泉正奇怪琵琶是什么时候又被拿走,就见他嘴角绷直,退后一步闭眼弹奏起来。   “铮……铮铮……”乐声急促,音波打在白玉墙壁上,那几个飞舞的女子就仿佛活了一样在玉璧上游动,弦上注入了银九灵力,通道之内琴音回响,杜泉被震得蹲在墙角,死死捂住耳朵。而那乳白色的玉璧逐渐变得透彻,像一汪水墙,中间的那个鲛人,灰白色头发逐渐变成银白,像水波似的舞动起来,她缓缓侧过脸来,鱼尾翻腾溅起银白浪花,银九在她开口吟唱时快速将那颗从姬无命得来的珠子塞进她嘴里。   “砰……”琵琶弦断,一道璀璨的光芒闪过,那鲛人已经完全转过身来,浑身笼罩着一层光晕,像是沾满了宝石。美极了,美到令人词穷,令人移不开眼。那双眼湛蓝清澈,那张薄唇红润有光泽,白润的肌肤像珍珠一般,她脖子上有三道红痕,随着她呼吸张合,类似于鱼鳃。   “嘶……你……”她手腕刺痛,猛地回身神。   “别动。”   她刚一动,被银九按住。有三根红线深深扎在她肉里,血珠顺着红线攀升,她觉得有股力量抽走了她身上的热气,直到苍牙忽然出鞘割断那些红线,银九才收手,随后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杜泉抓着苍牙往后退了几步,浑身冰凉,她将刀横在胸口,那是她遇到危险时下意识的规避反应。   “这到底,是哪儿?”她抖着唇问。   “秦王宠妃之墓。”银九回了一声,却没看她。   杜泉想起来了,她记得姬无命说过,泉客被熬了尸油封在秦王宠妃墓里。所以,他必须做的事,还是不遗余力地救活泉客对吧……   他已经将断了弦的琵琶扔在地上,眼睛紧紧盯着玉璧上的鲛人,伸手触及玉璧,掌心上的一速红线恰恰和那鲛人的掌心相合,那鲛人嘴里发出很古怪的一串音节,玉璧“轰隆”一声从中间分开,却有一层如薄雾的东西挡住里面的景象。   杜泉蹲下身将母亲给的琵琶抱在怀里,弦都断了,上面灵力全无,暗淡无光。她难过又生气,银九怎么能轻易毁了母亲留给她的东西呢!   银九依旧沉浸在解救泉客的使命中,手上不断地注入灵力,那柄寒冰凝结的剑缓缓的刺入结界内,他又将四卷古旧的纸卷打开叠在一起,扒开一个琉璃瓶,将里头血液倒在古卷上,地图将血都吸了进去,变得血红,他们排成一排,上面有几个亮点快速连起来,变成一个星象图阵。   那图阵发出星辰一般耀眼的光芒,从古卷中脱离,扑到银九在设下的结界上。   银九又拿出一把红伞,一朵紫红色牡丹花。杜泉没看清他做了什么,反正那花抖了两下就变成牡丹。   “银九,你不得好死。”牡丹恢复神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诅咒,她身子忽明忽暗,脸色灰白,身上穿着一件紫红色旗袍,戴着一只珍珠发箍。她被禁锢在红伞之下,神情怨毒地盯着银九。   “牡丹,你怎么……”杜泉抱着琵琶站起来,她有些不知所措,从金陵回来以后她就没见牡丹了,银九说没杀牡丹,可她没在任何地方瞧见牡丹的影子,那一处院子里早已破败不堪,没了丝毫牡丹气息。楼月生只说每个人都有归处,却不告诉她牡丹到底被怎么处置了。   贪狼来了后,银九放出牡丹的烟雾,那时她嗅到牡丹气息才知道她真的被银九用什么法子控制住了。   “嗬,杜泉,你还没死啊。真是命大……”   杜泉抿了抿唇,看了银九一眼,他正在布阵,压根不理会牡丹叫嚣。于是上前说道:“我确……实比你命大,也……比你知恩图报,有……良心。你在……银公馆躲过冥都……追查,苟活这……么多年,却勾结外人……害我们!到底是谁……不得好死!”   “你懂什么,你个蠢货!他留着我只是为了完成自己的谋划,你瞎了么,就真的看不清他是个魔鬼吗?他是从万丈深渊中长出来的恶瘤,是天神丢弃,镇压在焱谷的恶种,即便再装模作样也改不掉那浑身邪恶。你看着吧,他眼里,只有自己!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杜泉几乎是本能的就要反驳,却被牡丹眼中的决绝委屈震撼。   银九唤了一声“凤影”,火红的凤影便回到他手中,火光将他一双眼映得发红,他冷冷地对牡丹说:“你该庆幸自己有几分价值,我还能给你留几分体面。”   话音刚落,他便向牡丹出手,凤影将牡丹那灰白的身子裹住,瞬间便让她化为灰烬,紫红色灰被火炼化,凝成一朵紫红色牡丹。银九捏在手中看了看,随后扔向如水纹般的结界,似乎是感应到有东西靠近,石室内忽然探出一只手臂,将牡丹花捞在手中又隐去。   银九看到那只手眉头皱了一下,显出几分厌恶,杜泉就站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忍不住确认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要救……泉客是吗?”   “是。”   “你,昨日还……说,要听……天命。”   银九侧身看了她一眼,淡声道:“有些事你不懂,我日后再向你解释。但现在,我必须这么做。”   说罢,手腕一翻,掌心便出现一对梅花簪。杜泉愣住,这簪子一枝是他给的,一枝是水猴儿给的。   她往前走了两步,急声说:“这……这……是我的。”   银九捏着两支梅花簪,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杜泉刚要说话,却觉得背心刺痛,银九将梅花簪插进她的脊柱,她顿时瘫软,若不是他用力箍着,她此时早就摔在地上。   她脑子里涌出很多东西,只能紧紧攥着银九衣裳,她忍着痛说:“你这么……对我,我会……恨你的。”   “嗯,恨吧。”银九缓缓放开她,迅速将簪子抽出,并将她扶到墙边坐下,自己则转身面向结界,那石室里似乎有东西在反抗,结界波动得厉害,寒剑和星阵齐齐压上去时,里头似乎有尖啸声传出,凄厉怨恨。他把站着杜泉血的簪子放入结界上,血线沿着星阵蔓延,散发出银九身上特有的冰霜之气。   银九额角流下汗珠,谨慎地进行每一步。梅花簪没入结界,一股阴风从里头窜出来直直扑向杜泉,她无力招架,苍牙登时出鞘拦截,将那凌厉的阴风阻挡在一步开外。   而此刻银九不但没来救她,还趁着空隙瞬间闪入石室之内,因是他自己设下的结界,所以走进去时就像水滴融入大海,杜泉手上还抱着琵琶,苍牙立在她身前死死护着她。她心口被狠狠挖了一刀,背上的伤似乎更疼,疼到要她命一样。   她紧紧盯着那水纹似的结界,艰难地往过爬,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却管不住自己的手脚,抠着地面往前蠕动。   然而,就在她触碰到结界的一瞬间,却被一股力量撞开,她足足摔出去十几米,骨头似乎碎了,喉咙里又痒又疼,她张嘴想喊银九,却喷出一口鲜血。   她抬头望去,就见银九从里面抱出一个女人。   那女人是玉璧上的样子,除了没有鱼尾,整张脸精致到完美。此时闭着眼虚弱地靠在银九胸口,像一朵柔弱的花儿。一双白生生的胳膊揽着银九的脖子,而银九一直仔细观察她的动静,身上的衣衫裹在女人身上,那一刻他们两个身上似乎罩着一层银光,使得整个通道都亮了。   杜泉狼狈地躺在地上,她就那样看着他们,看着银九的衣摆从她面前闪过,红影在她眼底划过,她眯眼又看了看,发现凤影此时就缠在那女子手腕上。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她闻到了烟草味,她看到楼月生快步跑进来,在看到银九时站定,疑惑地问:“这是……泉客?”   银九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他说:“是,我做到了。”   楼月生似乎无奈,叹了口气,说:“何必如此。”   杜泉手臂脱了力,由着自己仰躺在冰凉地面上,她闭上眼,不去听不去看,直到有一双手抚了抚她的额头,她才幽幽地睁开眼。   楼月生说:“小尾巴,我带你回去吧,疼吗?”   “不……疼。”   “银九他……”他似乎在斟酌地解释什么。   杜泉摇摇头,“不用说,我都晓……得,从我第一天……来,我就知道,泉客一定会活……过来的,九爷,是无……所不能的。我……一直都知道。最近过……得太好,才忘了。”   楼月生叹了口气把损坏的琵琶放在她身上,弯腰将她抱起,向外走去。   这一路她没再睁眼看外头,楼月生似乎也会飞天遁地的本事,很快带她回到公馆,带回他自己的院子,为她疗伤。   杜泉伤得很重,内脏、耳鼻、脊柱、外伤,这若是平时她忍过去不是难事,可现在她陷入难过的情绪里,即便楼月生替她正骨,都没喊一声麻木死气。楼月生替她探脉,面色忽然大变,手指反复试了好几次。   随后,他起来走到窗边灌满了烟锅,正要点燃又放下,故作镇定地说:“你有了身孕,杜泉。” 第八十一章   杜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怀了孩子,她两眼望着天花板,手指都不敢碰肚子,仿佛那里头蛰伏着什么妖怪,越是不想理会,越觉得小腹处冰凉一片。   楼月生似乎很高兴,拿了一块铜镜似的东西在她的腹部贴了贴,认真道:“已经有二十三、四日,现在也就芝麻大小,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儿。”   杜泉被他的白牙晃了晃,铜镜上的花纹触及皮肉激得她浑身打颤,僵硬地问:“现在,就能……看到脸了?”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出现的是徐庆那位姨太太,那个被桑琮开肠破肚,撕了个粉碎的女子,难道她肚子里也有个怪物么?会从她肚子里爬出来,要了她的命?   这么一想,脸色更难看了。   “小尾巴,你这是怎么了?像是谁要吃你似的……”楼月生替她系好腰带,轻声询问。   “楼先生,您……救救我。”   “啊?”   “我……我不敢……”杜泉脸色苍白的看着楼月生,眼中满是恐惧。她毫无准备,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忽然出现的小生命。   楼月生脱掉手套,将她扶起来靠着柔软的枕头,说:“小尾巴,你是最勇敢的姑娘,别怕。”   “可我……”   “银九那家伙怕是要高兴得飞起来!”他搓着手戏谑道。   杜泉额头猛地一跳快速护住肚子,眼神锐利地看向楼月生说:“不要告诉他!”   “为什么?”   “楼先生,我只求……你这一件事,别告诉银……九,行吗?”   楼月生坐在床沿皱眉看着她,说:“杜泉,即便我不说,过几个月你身形也瞒不住。不告诉银九,是怕泉客知道么?”   “也不……”   “其实你不必多心,他们的事……”楼月生斟酌着用词,杜泉看着他神情就知道这事儿不怎么说得清。楼月生这人平时虽然叽叽咕咕话多,可他很有分寸,从来不去探人隐私,现在让他说那两个人的事,岂不是为难。   于是摆摆手说:“不全是因……为泉客,我总觉得,九爷现在,有很多要……紧事,孩子实……属意料之外。最近,你们应该在……布什么局吧,想将坏……人一网打尽,想保护很……多人,所以,我不希望,因为这个孩子,打乱计……划。楼先生,你最知道事情轻……重,你会帮我的,对吧!”   正说着楼下的门响了,杜泉听着那一串脚步声便猜到是银九过来了,她攥紧被子吸了口气,连忙躺下。   楼月生替她掩了掩被角,低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银九可不是那么好欺瞒的。”   杜泉闭着眼缩进被子里,嗡声嗡气地说:“我……有办法。”   银九很快就上了楼,这间屋子是楼月生临时腾出来的一间病房,偶尔会在这里剖个什么活物,里头有散不尽的血气和药味。   门被推开,卷进来一股寒气,杜泉感觉到银九走到床前,驻足看了她片刻说:“怎么样了。”   “死不了,放心。”   “……”银九似乎不喜欢这说法,闻言并没有接话。   楼月生懒洋洋地问:“那位呢,保住了么?”   “嗯,暂且无碍。”声音平淡,似乎没什么担忧。   “你打算怎么安置泉客,她怎么说也是远古神物,一旦复活天象必定生变,妖族、冥都,以及那些巫师相术很快就会知道。”   银九依旧冷清地回应道:“再议。”   楼月生吸了口气,压低声音说:“你存心将他们引来,是要跟那些人决一死战么?”   “不,该死的一个不留,不该死的,都不会死。我不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银九自信地说着,一贯地霸道张狂,他说完又走到床边,杜泉的头顶被他冰凉的指尖抚了抚,冰霜之气从他袖口散过来,令人心醉,杜泉呼吸绵长,装睡装得自然,银九略微又等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杜泉翻身看过去,只看到他的一角红色衣袍消失在门外。   她将被子全蒙在头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具身子大约真是铁打铜铸的,再怎么摔打,没心没肺的睡两天也就好得七七八八了。她当天夜里就能下床,然后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巴掌大的小院让她心里安定了不少。走之前又跪着求了楼月生,希望有孕这件事能帮她瞒着。   她不敢想银九知道后的脸色,万一是厌恶,她还真怕自己承受不了。   除此之外,她也怕自己的孩子会成为他人利用的对象,银九现在能毫不犹豫地用她救泉客,谁知道会不会用她的孩子去做什么呢……她就罢了,可她的孩子是谁都不能碰的。   锁了门,拉紧窗帘,她坐在床上仔细思量着,腕间珠串晶莹剔透,苍牙吊坠像只尖尖的狼牙,尖端闪着寒光。   楼月生说这肚子里,现在住着里一个女孩子,健康又漂亮。她小心的将手放在小腹上,平坦柔软的皮肉下竟然孕育一个生命,无端的竟想哭鼻子。不可思议,她也有了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啊。   胡乱地想着,一夜未眠,她坐得腿都发了麻,清早五六点的时候刚有些迷糊,胃里泛酸,心口发闷。   她揉着额头看了看外头,还黑漆漆一片。她摸索着暖瓶倒了一杯热水,手上总算暖和了。刚抿了一口房间门就被敲响,“笃笃笃”很有节奏的敲击,不急不燥,不停不休,大有她不开就一直敲下去的架势。这么温吞的敲击显然不是银九,她立在卧房外谨慎的扶着墙,久久未动。   “汪汪……”紧接着阿铁趴在窗口叫了两声,似乎颇为开心,可见敲门人没有恶意。   杜泉皱了下眉头,简单的披了一件大衣,拢旺炭火才去开门,就见门口站着两个面生的姑娘,一个圆圆脸有些丰满,一个人瘦瘦的,眼睛弯弯。   她们穿着一样的蓝袄黑裤,头上梳着一条长辫子,垂到腰间,两人拢着手,笑眯眯地站在门外,冷风从她们背后刮进来,卷起两人身上的泥腥味儿。   杜泉奇怪,抚着门框问:“你们是……”   “杜姑娘,我是小莲,她叫小荷。以后我们两个就来服侍您了。”杜泉看着胖胖的小莲,有些发懵,银公馆什么时候多了佣人。   “我不用。”她连忙摆手,又问:“谁让……你们来的。”   小莲说:“是我家泉主子。”   泉主子?   “你说,泉客?”   小莲点点头,“是泉主子派我们两个过来的,杜姑娘,您就收下我们吧,这公馆里总共也没几个人,您不要收,我们就得去伺候泽秋,那姑奶奶的鞭子厉害得很,会把我们打死的。”说着还伸出胳膊,露出几道鞭痕。   杜泉自己也被打过,知道那滋味不好受,到嘴边的拒绝的话就咽了下去,让两个小姑娘进了屋,她猜测这两个姑娘是银九从外头买回来专门伺候泉客的,泉客大约是比较大方,就各个院子里都送了些人。楼月生送的药膏还摊在茶几上,杜泉将小莲拉到沙上坐着,拿了药膏替她擦。   阿铁和肥仔自从被那只半人半蛇的怪物打了个半死后,就很少再接近那一片院子,管家回来后心疼得不行,变着花儿给它们吃的,这两只现在长居老管家院子里,也就每日早晨会来这边和她打声招呼,喝一碗热奶就离开了。   杜泉看着它和肥仔屁颠颠地跑出院子,轻轻一笑,手心自然落在腹部拍了拍,心情似乎好了些,对身旁的小莲和小荷,说:“泉客,好……些了么?她……住哪里?”   “恢复得很好,听闻昨日夜间还去后面的禁地溜达了。泉主子法力高深,与银九爷都毫不逊色,她觉得牡丹留下的那间院子不错,回来就搬进去了,陈璜和芒星两位少爷带人仔细翻修了一遍,现在那院子好多了,又干净又漂亮。”   杜泉惊叹于这两个姑娘的消息灵通,点点头收起药膏,将小莲的衣袖放下去,温声道:“那我,也该去探望……才对。”   小莲看了看她的脸色,说:“倒也不必,听说泉主子也不爱见人。杜姑娘,你也饿了吧,去吃些东西吧。”   “嗯,好。”她胃里确实空落落,除了泛酸还绞得疼,应了一声就打算拾掇拾掇自己,去厨房里做饭,谁知那两个姑娘手脚麻利的将她按在梳妆镜前,一个帮她梳头发穿鞋,一个替她画眉扑粉,被细致地伺候着,杜泉实在别扭,腰挺得比棺材板还直。   收拾停当,小莲就高兴地说:“走吧姑娘,公馆里请来新厨子,你以后就不用自己做饭了,咱们过去就能吃现成的热菜热汤。吃了饭我和小荷再陪你到处走走,您不是最爱染墨湖的莲花么,一会儿过去就能赏花了。”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到染墨湖?”杜泉轻笑着问了一句。   小莲笑着说:“自然是九爷吩咐的。”   杜泉不知她们说得真假,顺着话笑了笑,由着她们费力地往脖子上系了条灰格子的羊毛披肩,两个女孩子像喜鹊似的叽叽喳喳围着她说笑,她竟觉得冬日也没那么冷了。   三个人出了门就往厨房那边走,她走在中间,小莲和小荷一左一右,伴在两侧,从小径上了主路杜泉一下子愣了。原本该萧条荒芜的银公馆似乎一夕之间就改头换面,树木草花勃勃生机,房屋的外墙也都被新漆刷过,丁点儿脏污都看不到,所有房屋都窗明几净,路上更是一片落叶都没,平坦宽阔,熟悉的坑洼全都被填平了。   杜泉抬头看向归墟堂的老枫树,就连它也在短短时间内焕然生机,红如烈焰,一时间竟以为是暖春来临。   除了这些房屋树木 ,院子里的人也显然多了不少,都是女子,老的小的一路走过来竟有十几个。那些人在院子里自在的走动,三三两两,有说有笑,看样子,就像是她们在这里已经很久了,丝毫没有信到一个地方的拘谨谨慎。   看到她的时候,那些女子也都笑得十分亲热,唤她“杜姑娘早。”   杜泉越发觉得诡异,在经过原先那牡丹的院子时,刻意停了停,见院子上爬满了蔷薇花,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她感慨了一句“真美。”   小莲便笑着说:“鲛族掌生机,有净化万物之能,这都是小意思。”   杜泉“哦”了一声,又夸了句:“你懂得真多。”羡慕地环顾着公馆周围的一切,正打量着草丛里钻出的一条花蛇,有人唤了她的名字。   “杜姑娘,我家主子有请。”她一扭头就看到一个和小莲她们穿一样衣服的瘦高女孩儿。   她问:“泉客?”   “嗯,姑娘请吧。”   周围的人都停下来看着她,杜泉在衣服底下的双手拢住小腹,抿了抿唇跟上那女孩儿脚步。   小莲和小荷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进了牡丹那院子,所有的布置都焕然一新,新刷的漆味道还为散,琉璃瓦在墙头上夺目耀眼,花厅外花团簇簇,蜂蝶环绕。   她踏着青石板往正屋走,不知怎么的,竟生出几分萧瑟之感,总觉得自己像是古时候那种上不得台面,没名分的外室,被正室太太召唤着过来问话。   “姑娘别怕,泉主性情宽厚,定是知道你为了救她受伤,关心你的。”小莲微微仰着脸,笑眯眯地说着,言辞间似乎对泉客颇为敬重,这态度更让杜泉感到疑惑。   这些忽然出现的女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第八十二章   自登了银公馆的门,“泉客”两个字就像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密密实实地缠绕着她,杜泉一直将这当做噩梦,期盼着梦不会成真,最好散到天边去,让银九死了那条心,她几乎将自己所有的恶毒念头都用在了泉客身上。从未谋面,她已经被这个女子逼得发了癫。   她怎么也没想到,银九会成功,他不但能不动声色地将所有材料集齐,还巧妙地将她利用到极致,把一个身子被炼了尸油,魂魄也不知散了几瓣的死人从无尽的历史长河里捞回来。   他是真的厉害,叫人心甘情愿地五体投地。   石道内发生的事宛若昨日的事,那两根尖锐的花簪刺透皮肉插入她骨缝里吸食骨髓的感觉依旧清晰,她脑子里不停地闪现出泉客的样子,那匆匆一瞥时,从银九怀里露出的一张苍白的脸,即便没看清眉眼,但是精致轮廓已经刻出了她的美人骨,注定是风华绝代的女子。   今日,总算正正经经地见了面,就在这敞亮温暖的正屋内,泉客斜靠在贵妃榻上,里头穿着一件紫色的丝绒洋装,披着同色系偏红的毛皮大衣,毛茸茸的领口衬托着一张白玉无瑕的俏脸,那一双眼清澈见底,如一汪清泉,她竟是蓝眸,剔透得像是两颗极品的宝珠。   杜泉被那一双眼盯着,缓缓挺直腰身。   泉客问:“你的上伤好了么?”   这声音无论音调还是语气都与银九如出一辙,淡淡的,带些冰寒之气,孤傲冷清。   杜泉有些恍惚,点点头简单回了句:“好了。”   “听说,你一直照顾阿九的起居。”   什么意思……想套问什么?   还用了“听说”两个字……听谁说?   她斟酌片刻回道:“九爷,不……不喜外人近……身伺候,我在银……公馆只是做些洒……扫的活儿,没……资格照顾九爷。”   似乎是她的结巴取悦了泉客,她竟笑了一下,随后似乎又觉得不妥,咳了一声后说:“阿九脾气古怪,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吧。他就是那个样子,倔强古板,沉默寡言,将任何事都压在心里,叫人猜不透,其实,阿九心善得很。你既然合了他的眼缘,就替我多操心几分。”她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有一丝笑意,像是在说一个让自己不省心的弟弟。   “九爷,确实宽厚仁……慈。”   她不敢放松,更猜不透这泉客意图。但她实在不想和这个人聊天,胃里的酸气让她越发难受,只好握拳抵在唇边,勉强回应对方的试探。   大约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来来回回又对答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场面话,她更坐不住,思索着告辞。   “听阿九说,你母亲是十三钗。”   杜泉顿时精神一震,疑惑银九为什么要说这些。她皱眉看向贵妃榻,泉客已经坐起身将身上的皮毛大衣扔开,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着,和杜泉中间隔了茶几。   “是,怎么了?”   “你们确实长得极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十三钗擅长幻术和音律,鲛族之中无人能出其右,千人千面,娇媚无双,三界里任何男人都逃不过她的情丝扣,以和十三钗共度良宵为傲。”   杜泉脸色沉了下去,泉客说话时笑容又大了些,眼尾射出一道鄙薄的目光,嘲讽十三钗的风流放荡。   对于母亲本能的维护让杜泉立马绷直了身子,指甲嵌入掌心,冷冷地盯着对面的女人,冷声道:“所以,她想离……开鲛族,是被你们杀……死的吗?”   泉客轻笑,这一笑露出一对酒窝,深深地陷在两颊之上,看上去竟有些孩子气。   她对于杜泉的质问,不置可否,手心一翻掌心出现一支断了弦的琵琶。   杜泉蹭一下站起身,气急败坏道:“那是我……的东西!”   泉客置若罔闻,托着琵琶在弦上拂过,凤影窜出,火光包裹住琴弦,那丝弦竟又重新接上,整个琵琶似乎又恢复了生机,她抬手弹了一下,“铮……”的一声,比之前的音色更好,更加清润,显然是灵气充盈的结果。   杜泉依旧盯着泉客,见她抱着琵琶不放,伸手说:“那是,我娘……的东西,还给我。”   泉客抬眼看过来,蓝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讥诮,指尖在弦上波拨动,不紧不慢道:“这琵琶是她从鲛族偷出去的,我现在收回合情合理。十三钗身为鲛族仙乐之一,私自受胎,玩忽职守,还将族居之地泄露给它族之人,罪大恶极。族内处决她又有何不可!还有你,我允你一条命,已是恩赐。”   泉客说话不重,不紧不慢,却掷地有声,不容置疑,是上位者一贯的口气,高高在上,目中无人。那张嘴,蹦出很多难堪的字眼,像鞭子抽在杜泉身上,她艰难地压制着脉搏中的戾气,视线落在泉客那截白皙修长的脖子上,微弯着脆弱又优美。侧头一瞬间恰好露出发间的花簪,那一抹红色耀眼极了,一闪一闪,近乎于得意的往她眼睛里钻。   她心口被横冲直撞的戾气拱着,眼尾已泛了红,可瞳仁却越来越黑,像是有两滴墨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眼睛里。   琵琶声还在继续,她指节猛地张开,一股力道窜出来直直罩在琵琶上,泉客奏不出声音,似乎有些惊奇地抬头,皱眉对上她的眼睛,随后冷声道:“你父亲是鬼帝,你个小杂种!”   杜泉不知道她是怎么推测出来的,指节成爪用力一握,便从泉客怀里将琵琶抽出来,单手捏着琵琶颈,她没有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泛了黑,冷声道:“她都死了,你还……这么污蔑她,你算……什么!”   话音刚落,手指用力一握,“咔嚓”一声,琵琶应声而断,掉在地上。她看也没看,依旧盯着泉客,想把泉客那高高在上的模样撕碎,她抬脚踩在琵琶上,狠狠碾碎,剩下一地粉末。   她说:“你的东西,我不……稀罕。”   对面的泉客脸色凝重冲着门窗挥了一下,“砰砰”门窗全都紧紧闭上,火盆中的炭火瞬间熄灭结了冰。   杜泉此时也不知畏惧两个字怎么写,满心只想着报仇,砍了泉客,让她闭嘴!苍牙早已窜入她掌心,火热的温度紧紧贴着她的手心。她用刀尖指向泉客,说:“你杀她,烧她,生生剥……了她的孩子,践……踏她的尊严。什……么狗屁族规,我不……懂也不在乎,你醒来了正……好,这笔账我就跟……你算算!”   说罢,苍牙不等她发号施令,它本身压制的邪气倾泄而出,黑雾像千万只鬼手向泉客抓去,裹夹着无尽的恨意。   泉客腾空而起,紫色裙摆下骤然出现一条硕大的鱼尾,灵活翻转,抵挡住黑雾的攻击。杜泉提刀向她砍去,泉客掌心猛地射出一束红线,结合着她的冰寒之力,迅速结着一堵冰墙,杜泉砍一下,那冰面只震了震,裂开一条小缝。   她此时眼尾已凝出一条红线斜斜飞入鬓角,眉心有朵紫色的小火焰,她的指尖尖利,翻手一掌打开泉客甩来的尾巴,和鳞片相击激起一串火花。   “砰”又一刀,那红线中心裂开,泉客眼神一变,从腰间抽出一条鞭子往杜泉脸上抽过来。   刀刃对上铁鞭,“轰”的一声,窗户都被震飞了出去。   泉客骂了句:“孽障!”手上加大力道,不留情面地向杜泉打去,只是暴走情形下的杜泉着实不是善茬,刚刚恢复的泉客根本无法轻易将她压制。   杜泉心中有恨,恨这些人自诩高贵正义,却对自己同族痛下杀手,毫无人性。恨自己被叫做杂种,充斥着难堪和鄙夷。她的母亲不过是爱上了一个外人罢了,就必须得死么……   她高高举起苍牙,聚集着十成力砍向泉客。   此时,一股力量从外头窜了进来,在杜泉劈下去的瞬间将泉客移开,那一刀劈了下去,竟直接轰倒了一堵墙。   杜泉扭头看向一旁,就看到银九在泉客身侧,正皱眉看过来。   “把刀放下。”银九冷冷地出声。   杜泉手有些抖,用力过度她也有些抓不住刀柄了,苍牙缩回去缀在她腕间,杜泉握了握拳头,平静地看向银九,说:“我娘,是她杀的。”   银九依旧皱着眉,说:“鲛族族规森严,十三钗叛离,论罪当诛。都是上一辈旧怨,你胡搅蛮缠什么!”   “胡搅……嗬,倒成了我的不……是。那……你和泉客相交,不是也违……了族规,你们为……何不受罚,为……何不被处死!银九,她杀我……娘,你杀我爹,你们真是绝……配!”   “杜泉!”银九喝了一声,语气阴沉,也带了怒容。   “怎么,恼羞成……怒了,还是后悔留我……这个隐患。你救……人回来,没想到差点被我……砍死吧。”她站在堂屋中央,死死盯着那两个说:“好在,我如今没……心思和你们寻……仇,咱们,日后再来好……好清算。”   她转身向外走,在大门口处忽然一个趔趄紧紧捂住小腹,一时没忍住,齿间泄出一丝痛苦的□□。她太冲动了,差点害了自己的孩子,她靠着墙缓了缓,调动自己所有的灵力小心的包裹住那个小小的东西,额头冷汗打湿头发,她定了定神快速回了自己的院子。   只是,还没坐定,银九忽然推门进来,他似乎要查看她的伤势,伸手来捏她的脉门,杜泉一惊抽刀就向他砍去。   银九一愣,缩回手退了两步,皱眉看着她不悦道:“凭你也能杀得了她?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你不来,我或……许就成功了。”   “她只用了三成力,而你差点走火入魔,杜泉,我本以为你能有几分理智。”他眼角垂下来几分,凤眼微微眯起,语气中有对她的失望。   杜泉却笑了,她很想说自己疯癫入魔全都是被他们一步步逼来的。   她笑了几声,擦掉眼泪,双手自然的垂到腹前,指尖在腹部轻轻敲打,她直视着银九的眼睛,说:“……现在,你的泉客回……来了,我也没什……么用处,九爷,继续留……在这儿,我怕忍不住再……拔刀对着你们,既然如此,我觉得,我还是离……开得好。两厢安好,各行其……是。你们去拯……救苍生,我回玲珑岛捕鱼晒……网。如何?”   银九深深地看着她,似乎在辨别她此刻的思绪,好一会儿,才说:“只有泉客活着,鲛族那些残存的旧部才能被聚集起来,只有她复活这件事传遍天下,那些藏匿在暗处的阴霾才会露出破绽,从未有人成功地施展鬼巫的这个秘术,如今,它成功地救回泉客,那些妄图长生不灭的势力必定冒险前来争夺。我要把他们引来银公馆,开启禁地,放……”   “我不想……知道你的大计。”   杜泉毫不客气地打断银九的解释,这个举动,使得银九更为气恼,眼神犀利地盯着她说:“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陆吾么?他说什么,让你回冥都?拿着那柄魔刀重新将冥都搅得不得安宁?”   他上前一步捏住她的肩膀,迫使她抬头,一字一顿道:“泉客就这么让你容不得么?我已经说了,她有回来的价值,她是……”   “她是我的……仇人,我不管她有多大的本……事,只要和她……在一处,我便会杀她!”   “你!”   “我要走。”杜泉看着银九的眼睛,语气决绝,手指却颤抖地捏着腹部的衣料。她没办法,她什么都不曾拥有,她必须保护自己的孩子,她不管什么长生不死,什么三界势力,爱谁和谁打,她只关心这个孩子能不能平安落地。   她不希望,这个孩子会像她一样……孤零零的在这个世界上,患得患失,卑微的汲每一点光明,她要护着这个孩子长大。   银九眼中闪过不解,他大约不解杜泉以前分明能用性命爱他,为什么忽然之间就放弃得这么干脆。他缓缓俯下身亲吻她,试图用自己小心翼翼的温情向她解释自己的事出有因。   杜泉躲开了,她冷冷地看着墙壁说:“您睡了……这一次,就……能放我走吗?”   银九忽然直起身,沉声说:“杜泉,你再说一遍!” 第八十三章   大约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吧,杜泉面对银九的怒气竟不觉得有多害怕,甚至从角落里升起几分解气来,看着他生气,她反而痛快了。   她看向银九,在他眉眼之间巡视,勾起唇角继续自嘲道:“怎么,一次不够吗?那两次,三次?十三钗就是个浪……荡子,我骨子里跟她一样,伺……候男人的本事无师自通,承蒙九爷不……弃,赏脸这……么久。”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解身上扣子,指尖还没挨到衣领,就被银九推开,后背重重砸到墙壁上,震得她胸口发疼,捂着嘴咳嗽了好一会儿。   “简直不可理喻!”银九咬牙说了一句,转身大步离开。   “你才知道……”杜泉低头喃喃了一句,听到大门“哐当”一声巨响,连忙扑到药箱边,吞了好几颗楼月生提前开得保胎药,肚子里的痛楚慢慢缓和,杜泉坐在沙发上调息,一个多小时之后总算稳住了脉象。   她抚着腹部,呆愣地看着书架上一排排宝贝,那是她从徐家辛辛苦苦背回来的,珠光宝气,价值连城,是多少人一辈子的渴望。   “铛铛……”大本钟敲击了十声,指示着上午十点。她找了几块糕点迅速吞下,随后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眼睛里闪烁着决绝的光,快速跑到里屋,搬出她的小皮箱,把金条和值钱的几件玉器压在箱底,又放了些换洗衣裳,急匆匆得地往外走。刚跨出门,迎面遇上小荷和小莲,两个人手上提着食盒,看来是替她取饭了。一进门见她这幅打扮,都愣了,互相看了一眼后,然后快速说道:“杜姑娘,我们跟您一块儿走。”   杜泉哪敢带着她们,连忙摆手,说:“不用。”   “姑娘,你自己路上遇到危险怎么办,我们保护你。”两个人紧紧跟着后头。   杜泉停下来,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说:“保护我?你们?是泉客派你……们监视我的吧?可我告……诉你们两个,她泉客我都敢杀,何况是两个来……路不明的东西!滚回去!”   小莲扁了扁嘴,指着杜泉腕间的珠子说:“我们不是坏人,杜姑娘你忘了么?染墨湖、宝洞、水猴子,这串珠子还是我们送给你的呀。”说完就张着大嘴嚎啕大哭,被小荷一把捂住。   杜泉将她们上下打量了一遍,迟疑道:“你们,是染墨湖……里的水猴?怎么会……”   “对!我们本就是鲛族的仆从,惨死后阴魂不散,被银九爷拘在染墨湖,不准到外头害人性命,泉主子回来后,将我们都放了出来,我和小荷是专门来找你的。”小莲哭了起来,拉着小荷的手走到杜泉身边,哭戚戚地念叨着她们在水里陪她玩儿之类的。   杜泉从吃惊中回过神,她想快点离开这里,没时间和她们纠缠,就扔下一句,“随便吧,反正我自身尚……且难保,可护不住你们,离……开银公馆,你们没了庇护,到时候可别……怨我。”   “不怨不怨。”两人高高兴兴地接过杜泉手上东西,就这么跟着她逃命似的离开银公馆。   一直都相安无事的,没人想到她走得这么仓促,还以为只是出去散心。于是,三人就这么畅通无阻的出了门,在街上拦了黄包车直奔车站。   只是,三人行色匆匆的身影终究还是被立在归墟堂顶楼的银九瞧得真真切切,他眼底黑雾翻腾,面上却平淡无波。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他回头看过去,对换了一身宝蓝色衣裙的泉客说:“你准备好了么?”   泉客走到他身侧,迎着寒风吸了口气,指尖在风中穿梭,轻声道:“准备得太久,我都等不及了。”   她说完看了银九一眼,说:“阿九,那个小杂种你打算怎么办?她身上流着鬼族那肮脏的血,迟早得入魔。你也看到她走火入魔的样子了,若是放任不管迟早得成为祸害。冥都那些老东西们,若知道鬼帝的余孽尚在人间,还不知要作什么妖……”   “杜泉。”银九忽然打断泉客的话,没头没尾的冒出这个名字。   泉客不高兴,冷冷地问:“怎么?”   银九看向远处,大桥上车辆来来往往,也不知那个丫头混在那一辆中,她竟然这么急地跑了,对这个地方,对他毫无留恋。   他眯着眼,视线从桥上移到水面上,再移到城中心的商贸大楼,百货公司,神情越加冷淡,说道:“她叫杜泉,生于玲珑岛,与外婆相依为命,十三岁来龙海,夹缝中求生,十七岁入银公馆,成为我的女人。”   “你的……女人?”   “泉客,我初入凡世,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我自幽冥而来,一身邪气,承蒙你相助,洗尽一身污秽,有了这银灵真身,还享了白国几百年的香火。这恩情我记在心里,鲛族遇祸,本是你族人贪婪,不愿永生待在深海,想位列神族,试图在凡间立足,这才被三界联手讨伐。可后世之人,总想寻个罪人,便心安理得地将罪责都安在我头上,我也不想辩驳,反正多一桩也无所谓。”他的声音散在风里,空空荡荡却异常沉重,泉客听着这些话,看向银九的神情越发凝重。   银九不理会她的视线,依旧俯瞰着人间万象,他背着手,指尖捏着一颗扣子,小指大小,圆圆的像颗珍珠。   他呼了一口浊气,说:“我发过誓,一定要将你救回来,助你重振鲛族,让那些族人重归深海。我不会食言,也希望你注意自己分寸,我不允许你再侮辱她。十三钗和鬼帝如何,那是旧债,算不到她头上。”   泉客张了张嘴似乎要反驳什么,可对上银九的视线后,却只是空洞地笑了一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阿九已经不是以前的男孩子了,长大了,不需要我多话了。”   银九并不在意她语气中的调侃,微微颔首,并未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红衫好似一道影子,转瞬即逝,泉客站在银九先前的位置往下看,看着杜泉那一处算得上寒酸的小院落,眼睛眯起,不知在细想什么。   而就在这两人说话的空档,杜泉他们已经顺利地坐上电车,还有两站地就到火车站。十点多,并不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时候,空座很多,她走时换了一身旧衣裳,低着头坐在电车后边,不惹人注意。小莲和小荷似乎会些幻化的法术,竟把身上的蓝袄黑裤变成了和杜泉差不多的衣裳,三个人灰扑扑地窝在座位里活像三只被霜打了的鹌鹑。   下了电车,径直进了车站。   买票等车,这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她心口突突跳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头是韦清玄很久前塞给她的路线图,是从玲珑岛到龙海的全部路线,坐火车再改坐轮船,再换小船,她嘴巴轻轻地蠕动,又念了几遍,即便早已经背得熟练的字她还是不放心地念叨着。   玲珑岛周围全是提防外人闯进来的机关,环环相扣,很有威力。但有一处漏洞,正好就是杜泉曾经被关过的那个溶洞,穿过溶洞能直接从另一个口出岛,这是韦清玄多年探究知道的。她必须找好时机,顺水而行从那个小小的豁口进入玲珑岛。   她小心的收好地图,小莲已经将饼子和水买回来了,杜泉接过来吃了两口,正要说话,侧头扫了一眼,就看到一身白衣的楼月生和黑着脸的陈璜。她手上的东西掉在地上,有些戒备地站起身,紧紧盯着走到近前的两人。   楼月生脸上少有的严肃,他走过来说地第一句话就是:“非得走吗?玲珑岛的人死得没几个了,你回去他们也不待见你,荒凉贫瘠,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杜泉身上穿着一件磨得发白的灰蓝色大衣,是牡丹送来的一大堆旧衣服里,她特意挑出来的,因为太过宽大,穿在她身上像是偷来的。她快速把嘴里的饼咽下,擦了擦下巴上的水珠,平淡地说道:“那里闭塞安静,人们进不……去,村民也出不来,挺……好的。我……我就是个小人物,做不来你们说的那……些大事,留下不过是添乱。楼先生,您别……送了,我认路。”   “好吧,我也懒得管你们这些闲事。出去躲躲也好,银公馆定然要不太平些日子,等事情都料理妥当,再去接你的。小尾巴,望你平安。”   “好。”   陈璜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将手上的包裹扔给她,冷声道:“你可倒跑得利索,别以为那个鬼地方就多安全,你沾着银公馆,有的是人找你。拿着这些灵符,若是万分紧急就向人求救,莫要自以为是瞎逞强。你可别死了,浪费九爷一番苦心。”   杜泉接在怀里,点点头说了声“多谢。”   他随后又往她手里塞了个小东西,杜泉还没来及看,他就转身走了。那两人来得突然,走得也迅速,眨眼功夫就消失在人群中,杜泉张开手心,躺着一枚细细的银戒指,这……好像是银九以前在小拇指上戴着,寻常不注意都发现不了。   她拿起来看了看,那戒指忽然动了一下自行套在她中指上,严丝合缝,拽都拽不下来。她无奈的擦了擦虚汗,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包裹带着小莲他们匆匆上了火车,直到进了车厢才解开包裹看了一眼。   有一沓符纸,灵气充盈,上等符咒。还有一串桃木牌,都是千年桃树刻得桃符,驱鬼辟邪效用很好。还有一些用法力炼化过的老铜钱,木剑等。玲珑岛上的人极度排外,自成一脉,养鬼为祸,阴气不散,寻常人很难靠近,一个不慎就会被凶鬼缠上,以前青萍在时变本加厉,一来为她所用,二来加固玲玲岛防卫。有了这些符纸桃符,必要时能抵挡那些偷偷上岸来行凶的东西,杜泉点点头仔细收好。   小莲洗了一盘水果搁在桌上,探头看到那些桃符,便晃着头说:“这都是陈璜少爷刻得,上等的桃符,千年老鬼也能挡一阵儿。”   “你认得?”杜泉奇怪地问,她还以为是楼月生那里的压箱底好货。   小莲笑笑,说:“陈璜少爷当年还去湘西赶尸呢,行夜路,走坟场,过阴宅,一提到陈皇子哪个鬼东西敢靠近。当年可威风呢,也就是九爷觉得他一身尸气太不好,就让他也修行,盼着有一日能修个前途出来。”   杜泉倒是头一回听说,不禁有些动容,对陈璜那别扭性子也无奈。   小荷话少爱干活,见她打了个哈欠,就连忙让她靠着被褥歇歇腰腿,自己坐在一旁帮她揉腿,杜泉有些尴尬,但也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就放松身子由着她捏捏揉揉。   她躺在那儿,又抬手抚着银九强买强卖的那枚戒指,抚着抚着便睡了过去,但也不算睡实,因为她觉得自己还能听到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能感觉到身子晃动,可她的的确确进入一个虚无境,在这一片纯白之境,她看到一颗巨大的银树,通天彻地,根系扎入深谷,树冠顶着天。   银树,银白透彻,无风而动,树叶相击好似玉石,“叮叮铛铛”一阵脆响。   她走在树下,手指托起一枝端详,从枝叶间散出一股清寒之气,那是银九身上的味道,“呼……”一股莫名的寒风从树根处刮上来,卷起她的短发,直直冲入树顶,风中有若有似无的黑气,被树枝缓缓地吸收。树干上出现交错的红血丝,窜了一会儿又消失了踪迹。   银树落下一片叶子,杜泉接在手里,那叶子像玉片一样冰凉细滑,让她想起银九的指尖,他的皮肤……随着她手心的温度,缓缓融化,变得薄如蝉翼随后化作一股水雾。   她被那触觉激得失神片刻,低低地唤了一声“银九”。   银树似乎听懂了一般,摇曳着枝叶,阵阵脆响,像是奏什么夜曲似的。 第八十四章   梦境中出现这么一颗银白神树,杜泉也十分好奇,她分明没见过,又是怎么梦到的呢?   “银九、戒指……”   难道这枚戒指里藏着什么玄机?是不是银九和这颗参天巨树存在某种神秘关系?是他供养的什么神物么?   她找不到出口,在四周转了转,可这空旷之地只有这一颗树,她揉了揉腰,心想这里要是有床就好了,她就能舒舒服服地躺着了。   心念一动,眼前竟出现一张大床,和她屋子里那张据说是美国进口来的席梦思床一模一样,随后她的梳妆台,沙发茶几,甚至是摆满了金银宝贝的木架子也都凭空出现了,杜泉惊奇地看着,走到床边试了试,竟真的能躺,于是心大漏风地窝在被子里,盯着那颗银树发呆。   “这梦……还真奇怪……”   她合上眼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晚了,火车玻璃上挂着冰霜,可见外头气温实很低。他们在一个小时后会在名为“商阜”的小地方下车,从这里坐船出海,直到玲珑岛外约五十里的岛上下船,再坐一趟小船径直到玲珑岛境内。   “天一亮,就……是除夕日了,你们不在公馆内待着,非要跟……我出来受罪。”杜泉洗了脸沾了些雪花膏涂在脸上,香香的味使得整个车厢都温暖起来,她盘坐在铺上一边嚼着肉干一边对着小莲她们叹气,觉得这两个丫头真是胡闹。   小莲、小荷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两块糖果,红色的糖纸包着,散发着一股果味,她们有些难为情,尤其是小荷,本就腼腆低声说:“我们……看见果摊上有卖的,路过时就……就顺手抓了一把,大过年的,主人家应该不介意的,姑娘也吃一块吧,甜甜的,祝愿咱们接下来的行程,顺顺利利。”   杜泉接过来塞了一块到嘴里,果真是很甜,甜到掉牙。她笑了笑侧头向窗外看去,中间有一片小莲哈出来的部分,应该是临近城里的车站,远远看去,依稀可以看到些灯火。   “海上风大,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心底隐隐有些不安,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   小莲听到笑了一声,指节一晃露出一只像是鸭蹼似的黑青爪子,自信道:“姑娘,我们真身本就是鲛人,难不成还会怕水么?小时候,我们还结伴追逐海啸与浪潮呢,而且,我们也做过水里怨鬼阴魂,碰到那些不干净的也不怕。”   杜泉敲了敲脑袋,摇头失笑,拍掉手上的肉渣说:“瞧……我这记性,怎……么忘了这茬儿。你们是鲛人,到了海上,还不就跟回家玩儿……似的,后半程的路,我倒……是得拜托你们照……看了。”   “好说好说,哈哈……”   三人就着昏黄的车灯说了会儿话,杜泉还问了些鲛族的旧事,问她们可曾听过玲珑岛的传闻,小莲她们被杀时毕竟年轻,没听过太多的事。只是说她们活着时,鲛族极为昌盛,是三界之内最早寻到脱离生死轮回的族群,不死不老,极致美艳,媚术天成,当遁入虚境后,也不会化作鬼魂,不受冥都鬼蜮的牵制。她们的魂魄会被保存在深海之中,等到有合适的胎儿降生就会自动被吞噬,从而变成新生命的养分,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存活。   而染墨湖里的化作水猴子的鲛人们之所以被困在里头,是因为怨气太重,毕竟,灭族之恨,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它们曾为了报复人类,沾了太多血债,之后又和死人魂魄厮杀,无休无止,引得冥都鬼差都来追捕。银九不得不使用禁术将她们拘禁于湖中,利用银公馆本身的煞气压制她们身上的怨念。   杜泉听着她们述说这些旧事,忽然想起玲珑岛海祭,就轻声问:“鲛人真的把捉来的男人,吃……吃掉么?”   小莲挠了挠脖子说:“是啊。人留在深海……不被吃,也是个死啊。被夺了精魄,就……嘿嘿,成了族人的食物。”   桌上的肉干散发出的味道使得她胃里发酸,勉强将升起来的恶心压下去之后,她也没心思再问了,总觉得,如神灵般梦幻的这个族群,似乎不像是盛传的那般……空灵美妙。   “呜……”火车鸣笛,速度也慢了下来,她们收拾好东西下了车。   扑面而来的海风让人困意全无,即便站在车站里都能听到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   按照韦清玄画的这张粗略的地图来看,商阜正好位于龙江伸入东海的嘴边上,龙江自川藏雪山上奔流而下,横贯国土东西,像条巨龙一般飞入东海,龙口大张,龙海市就在他嘴角,得天独厚,占据着有利的位置,开设了最大的港口。商阜小得多,算是嘴边上沾着一粒米饭,不大重要,但有的旧地方,还是得从这儿出进。   就比如说散在周围的大大小小三四十个小岛,不从这里坐船,还真就去不了。   年关将至,四处走动的人很少,所以一同下车的也就十来个人,商阜这个渡口的船只已经老旧,和龙海市码头停得大游轮差得远,都是各处退下来的零件拼接一番,大约都是铁皮包木头。杜泉不甚熟练的买了船票,在夜晚十一点一刻准时登船。   赶了一天的路,从繁华走向偏僻,几乎是一下火车她就闻到了那种属于穷苦偏僻地方的气息,和龙海市县城老弄堂里的差不多,是杜泉最熟悉的感觉,再看周围的人,他们穿衣打扮土气臃肿,说话谈吐尖酸粗俗,没了大城市里虚伪的精致优雅,这里连的灰尘都带着愤世嫉俗,无精打采。   这不就是她之前做梦都想摆脱的样子么,兜了一大圈子,竟又回来了。果然还是熟悉的气味啊,杜泉放松地深吸了一口气,卸下自己一直挺着的腰板,两条腿随意伸开跨坐在条凳上,托腮看向水面,苦涩腥咸的海风黏在脸上湿哒哒的,还是她走时候的老样子。   船客大多回到船舱休息,有几个坐在甲板上谈天说地,喝着烈度白酒,嚼着肉干,侃着自己出去见了多大世面。杜泉坐在角落里听着,被他们的笑声感染,不禁随着那些话,勾勒脑子里的龙海市,富足,喧闹,不夜城,还有看不见的斗争、阴谋、名利场……   她离开了龙海市,离开喜爱的银九,来时两手空空,回时还带回了一个孩子,她笑了笑,倒也不亏。   船不紧不慢地沿着线路航行,杜泉趴在栏杆上往水面上望,船灯照亮周围百米的水域,偶尔能瞧见一些不寻常的黑影,她也不在意。这种阴冷的水里没有些冤魂才叫不对劲,她冷眼看着一个湿哒哒的东西攀着船壁爬上来,满头湿发,全身青白,像只大蜘蛛一样晃动着四肢上了船,她似乎被那几个男人吸引了,围着他们转了转,随后忽然将爪子伸进一个胖男人的肚子里,搅了搅拽出肠子,她嘴巴咬住一截咯吱咯吱嚼得声音很大,它似乎知道杜泉看得见它,竟还透过湿漉漉的头发向她笑了笑。   杜泉撇开视线,并不打算多事,她不想被这些东西缠上,这不是地面,到时候跑都没处跑。   那几个人浑然不觉,依旧还在胡侃,只是别扯了肠子的人显然脸色不太好,一直用袖子擦汗,回去定要大病一场的。   小莲过来劝她进船舱,说是外头气味太臭,怕是来觅食的不少,要她少惹事。   “嗯,走吧。”   她和小莲越过那几个男人,余光扫了一眼,就见那水鬼身后紧接着跟来两个少了半截身子的,于是深吸了口气,加快脚步离开。   “砰。”小莲等她进了船舱就立马关上门,还在门上贴了符纸,那股阴沉的风果然小了些。   “姑娘,半夜赶路的规矩就是得悄声慢语,避免惊动鬼神。他们倒好,懂得一点门道便荤素不忌,我瞧着他们身上都带了辟邪东西,全都是寻常物件,也不知是被谁蒙骗,竟还以为拿了镇妖塔呢。自找死,怪得着谁,你一旦管了,接下来这一路可就要被里头的东西盯着了。怨鬼记仇,千万不能招惹。”   “我知道,快休息吧,太阳当空时咱们就能到了。”只要太阳升起,这些脏东西都不敢再出来。   小荷扶她躺好,细声细气地嘱咐了一句:“姑娘,您也睡会儿吧,当心晕船。”   杜泉确实有点不舒服,便躺好了休息,这一睡便又回到那个虚幻之境,这一次她径直走到沙发上,思索了一堆好吃的东西,很快,热腾腾,新鲜的饭菜就出现茶几上,她现实中吃不到,就打算在梦里解馋,也不顾形象撸起袖子抓来一只鸡便咬了一口。   口感太过于真实,杜泉一整天风餐露宿,竟差点哭出来,舒舒服服地大吃了一顿,她便抚着肚子去睡了,一桌子剩饭残羹被白雾一卷消失了踪迹。   她大咧咧地躺着,很快睡了过去,耳边似乎有一声叹息声,随后从银树上窜出几缕红线轻柔的拉过被子将她盖住,又将她头发都抿到耳后,掖好被角又缩回树上。   枝叶摇晃,发出脆响,柔和的银光笼罩下来,杜泉原本紧皱的眉头也放松下来,嘴角勾起,陷入美梦。   船只在水面上浮浮沉沉,零星的月光染上了血气,就连海面都映出了暗红色。   小莲和小荷靠在门边竖着耳朵听外头动静,小声道:“怎么有这么凶鬼,难道满船人都要杀尽……”   “我总觉得,这艘船被盯上了。”   “没错,它们都在这间船舱周围呢。”   她们想得没错,从外面看这间小小的船舱外趴着数不清的怨鬼,它们不断地从船底爬上来层层叠叠地摞在四周,船壁,船顶密密麻麻……就像是这里头放着什么美味的东西,引得他们不顾一切地要爬上来。   “嗬嗬……刺啦……”   这刺耳的声音,牵动了杜泉的神精,她从睡梦中猛地惊醒,护着肚子站起身,她推开门边的小莲和小荷,低头看了看那张泛黑的符纸,说:“不管不行了,阴气这么……重。如果开船的人□□作,咱们还不……知道要飘到哪儿去。外面人气全……无,只剩怨鬼的腐……臭气,绝不是一个两个出来夜游,这是……冲着咱们来的。”   “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它们自会散的。”小莲说。   杜泉摇了摇头,将自己的宝贝皮箱交给小荷拿着,又扔了两把短刀给她们防身,一把是银九给的“纵横刀”,一把是她从徐家偷拿出来的“宝石刀”,她则取出苍牙。   “砰!”寒刀劈开门板,苍牙之力将趴在门上的怨鬼震得飞了出去,扑簌簌掉入水中,泛起一股黑水随后消失无踪。   她们挥着刀劈砍,身上贴着符纸,邪物近不了身,但看到整船密密麻麻的鬼东西还是头皮发麻,这些东西攻击力并不强,扑上来被苍牙逼退,后面的随后继续上来,杜泉冷汗直流,不敢太用力气,护着肚子飞身而起立在船顶,她寻出木剑,用血画出一个还算完整的符阵,然后插在船顶。   紧接着她又快速跑到驾驶舱内,就看到十来个邪物正在啃咬船员,除了一个年轻力壮的还在拿着刀反抗,剩下四个全死了。   杜泉没想到自己一时的不以为然竟然酿成这么大惨剧,她本以为游魂上岸捉弄人,而那些常走水路的人也随身准备着辟邪的东西,水鬼走后他们也就生场病……不算什么,激怒它们反倒麻烦。   可现在看来,这些东西本就是冲着人命来的,于是掏出符纸贴在那个活着的青年身上,又扔了颗药丸给他,将他扒拉到身后提刀砍了过去。   邪物尖啸着扑来,腐烂的臭脸,灰白的四肢,尖利的爪牙,它们四面围来,杜泉旋身躲避,苍牙卷起一股紫火,在杜泉吐出一个“燃”字时,扑向恶鬼。   那些东西躲闪不及着了火,尖啸着逃窜却被木剑罩下的结界挡住去路,吼叫着化为灰烬,杜泉身上被溅了污血,扑到门外吐了一次。   她向外扫了一眼,就见小莲和小荷用自己锋利的指甲和牙齿将恶鬼撕碎,那样子比恶鬼……更狠厉,若是□□凡胎,或许都经不住她们一击。反倒是她给的短刀,此时简直就像累赘,毫无用武之地,插在腰间做个摆设都嫌花哨。看来她是低估了这两位的本事,鲛族之民不愧是深海老族,这些鬼物在她们手下很难逃脱。   也难怪小莲会不自觉的显露出对普通人还有那邪物……不屑一顾的神情,或许并不是她无情,而是真的……看不上。   “呼……”   一阵海风卷来,将船上腥气吹散,邪物退散,云层都变得清透起来,隐约看到天际泛了白,终于要天亮了。地上的一滩滩腐血、人血、残肢昭示着昨晚的惨状。   杜泉闭了闭眼,身后有动静,她连忙回身,就看到那位青年拄着刀立在门口。   他眼睛发红,扫了眼周围又看向杜泉,问:“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出来。”   是啊,早点出来就能少死几个人了……   “我,我没想到……”杜泉咬了咬唇,惭愧地低下头,竟觉得自己实在卑鄙,和那些鬼东西并无差别。于是闭了嘴,垂手立在一边,等着活下来的人再骂她。 第八十五章   血夜总算随着浪潮退去,退得仓皇急促,仿佛一切不过是幻觉,只是人们睡得糊涂,爬起来拍死几只蚊子。杜泉精疲力尽,靠在栏杆上缓神,这一夜不轻松,她不敢过度使用灵力,害怕伤到孩子,多是靠着苍牙本身那摧枯拉朽的戾气,将那些鬼物劈得七零八落。   眼见着日光破云而出,众人都笑了,浮在海上的那股阴冷血腥的气息散去,海面也变得开阔明朗。这一刻,杜泉忽然相信天地间是有神明的,雷电风雪、日月星辉……无形无色,待人间阴暗肆虐无度时便会出现,金芒万丈、夺目耀眼,狠狠刺穿一切污浊。   “太阳出来了,结束了。”小莲笑着对杜泉挥手。   杜泉被笑声感染微微勾了勾唇,随后抬眼看向对面那个青年,他刚才质问了她一句之后就再没说话,张着嘴似乎想哭喊却只是紧紧咬住手腕,杜泉头一次见男的泪流满面,有些无措地挪了一步,低声道:“抱歉,我以为只是……小鬼夜游,没想到,来了这么多。”   那青年顺着门边跪了下去,向着死去的舵手磕头,痛到极致竟是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杜泉不知道能安慰些什么,又说了句“对不起”转身走向船头方向,极目远眺,广阔的海面上极为平静,她叹了口气,说道:“按……照太阳方位推算,咱们这一夜偏……离航道向东行了一百来里,必须在日落前返回……去,东边有漩涡暗流还……有密布的暗礁,一旦遇上这艘小船根……本经不起折腾。眼下,船上还有幸……存的船客,舵手却只……剩下一个青年,看那样子也就是个学徒,认不……认得路还难说。   “那,杜姑娘你认得回家的路么?”小莲看着平阔的海面,皱眉询问。   杜泉看着船上桅杆的倒影,指着相反方向,皱眉道:“先调转船头向……西行进,何……时看到岛屿,何时再转向南行。先……开船吧,应……该是可以的。”   “应该?”   “……我觉得大概是,嗯……错不了,上次出来是逃……命的,也……没注意路线。”她掏出韦清玄画的图纸,此时已经被血水浸染,软成一团废纸了。   小荷性子到底是沉稳一点,见小莲还在晃着脑袋四处张望,便说:“你去帮着驾驶舱那青年,让他振作起来,他在这条航线上走过,等看到终点时定是认得。”   “好,那你陪杜姑娘回去换身衣裳吧,我去和那傻小子说。”小莲说完快步进了驾驶舱内,拎起软泥似的青年训了几句,将他推搡到图纸前,让他赶紧换航线。   杜泉瞧着小莲收拾那青年还挺有一套就松了口气,敲了敲腰,一边走回船舱,一边扭头看向二层最靠边那两间船舱,里头的人开了条缝往这边窥视,见她看看过去迅速关上门。   “那两个船舱里似乎有什么厉害东西,先前爬上来的水鬼不怎么靠近,咱们引了所有的注意力,他们倒藏得妥帖,从始至终也没出来帮忙。”小荷细声细气地说着,听那口气似乎有丝不满。   “算了,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和……他们也没交集,到岸就散了,不……愿意出来便罢,反正咱们还……算应付得过来。”她无所谓笑笑,倒也没在意那里头到底有啥人,毕竟,保命是所有人的天性,苛责也没什么意义。   她回了船舱里换了身儿保暖的厚衣裳,显得有些臃肿土气,随后又就着热水吃了几口干粮,日头那么大,妖邪必定躲得远远的,暂时还不必担心。   小荷出去了一趟,进来后已经换了干净衣服,头发湿哒哒,看来是下水清洗了。杜泉见她坐在对面,便问:“水里,没什……么异样吧。”   “嗯,方圆十里都很干净,我下潜了百米,也探知不到任何邪物踪迹,看来都被咱们驱散了。”小荷不愧是细心,杜泉静静的听完,点点头说:“昨夜,忽然出现那……么多水鬼,太对劲,难道,真有人在……操纵水鬼袭击我?驾……驭水鬼可是最难的鬼术,咱们一出来就……碰上这么厉害的对手……也是倒霉。只是,昨夜我入……睡前,分明仔细探查过,周……围没有其他船只跟踪。而且,这些水鬼攻击时也无……章法,不像是被饲养的……”   “驭鬼者,难……道躲在岸上?不对吧,离得那么远,如何指挥厮杀?也不管咱们被杀了没有么?又或许,驭鬼者潜在水下……”   能潜在水下、并驾驭成千水鬼……那人修为得多厉害,可他既然如此能耐,为何不同水鬼一起动手?日出时又为何要逃?就剩下这么几个人,他出来收尾清场不是更好?   若说是因为畏惧苍牙,那他又何必多此一举,谁不知苍牙是这些鬼物的克星……   她正拧着眉思索,小荷说:“不对。”   “什么不对?”   “姑娘,你仔细想想,若真有人对你不利,就不该派水鬼来。这些东西是枉死之人的怨气所化,来自幽冥的苍牙刀正是它们的克星。对方既然要你的命,难道连这点消息都不知?”小荷抚了抚下巴,摇着头低声道:“依我看,它们不是咱们招来的,而是上面那几个。那两个船舱里一定藏着吸引水鬼的东西。”   “会么?我记得上传时,看到那舱里似乎有个老……人家。而且,那……里一直就很安静,从未有人走……动,没有声音传出,我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引鬼的指令。”   “杜姑娘,您到现在还以为凡人就只是柔弱的么?他们的野心可不小。”随后站起身,就要出去。   杜泉连忙起身抓住小荷的胳膊,“要,要去哪儿?”   小荷笑了笑,顺势牵住她的手,拉着她一起出去,此时船只已经改了方向,正向西快速行进,小荷手劲很大,稳稳地抓着杜泉径直走到二层那两间船舱前。   “笃笃……笃笃……”小荷敲门,随后问:“几位船客,昨夜吓坏了吧。我家主人备了几瓶酒,给几位压压惊。”   船舱里始终没有动静,杜泉也觉得不对劲,接着说:“水鬼已经驱……散,几位不用再……躲着了。出来给我们指条回……家的路,驾驶舱里的舵手都……遇难了,我们几个又……不认得路,你们不言不语,躲……在里头算怎么回事,难道不……打算回家了么?”   还是没声音,杜泉抬手还要敲,门却被大步而来的小莲一脚踹开。   一层每间船舱都不大,二层豪华一些,更宽敞明亮,还有些简单家具。杜泉立在门口打眼一扫,便将里头看到底。就见这间船舱内壁上贴着满满的驱鬼符,正中间的地板上搁着一个长形的黑漆扁匣子,看样子有十二三岁小孩子身子那么长,九条皮带扣着,四周钉着铁定,缝隙上贴了符纸,像一口轻巧的棺材。杜泉嗅到一股很浅的尸气,和檀木、茉莉、药草味混杂在一起,除此之外,这东西寒气极重,像是冰窟里捞出来的,十分奇怪。杜泉可以肯定这黑匣子里装了一具尸体,却一时间说不清那种古怪的感觉是哪里来的。   而在舱内的拐角的阴暗处坐着一老一少,老人家头发花白,靠着轮椅从窗户缝里往外看,小姑娘背对着门跪在旁侧点烟,只能看到一头乌黑的发,和一件红色的大衣,他们穿着讲究,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   此时隔壁两间的门被推开,从里头走出四个一脸凶相的男人,应是老人的保镖,他们面色冷漠,看到杜泉她们几个女子也丝毫没有半点客气,端着抢,枪口指着她们的头。他们腰间别着刀,身上挂着一串铜钱和铃铛,手腕上是很宽的金属护腕,上面刻着凶兽。看来,这几个人确实是行家且实力不弱,昨天却躲在暗处看她们几个厮杀了一整夜。   杜泉被他们脸上的理所应当和不耐烦刺得心口有些闷,本来还温和的脸,此时已经冷凝一片。   再出声时,已然不再客气,“这位,老先生,昨夜水鬼袭船,是你……们带的这……具死尸作祟,导致船客和舵手被残……忍杀害,而你们,分明有人手,也知缘由,却丝毫没有示……警,更没有出……面诛杀水鬼。躲得倒是安心!”   小荷和小莲一左一右挡开那两个保镖,杜泉踏着碎裂的门板走进船舱立在黑匣子前,俯身正要触摸盖子,一股阴风袭来,她抽刀一躲又砍了回去,就见先前跪在老先生身边的小女孩正拿着两柄短刀冲她呲牙,像只小兽,眼睛漆黑没有眼白,牙齿尖利,脸色苍白,她脸上画了浓妆,胸部隆起,看来只是一位长不大的女子。   “灵儿,过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红衣女子迅速退了回去。   白发老人推动着轮椅从黑暗中过来,清瘦,病态,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一双眼如鹰一般锐利,整个人有几分阴沉。那红衣女跑回到他身后,就推着轮椅把手,他们停在黑匣子旁侧,冷冷地看着杜泉。   杜泉收回苍牙,皱眉道:“你们害死,那……么多无辜船客,还心安理得的躲着,这位先生,人……命在您眼里……算什么!”   “他们的家人,我会每户支付三根金条。这是他们一辈子都挣不来的。”他咳了几声,吐出一口浓痰,清了清嗓子,又说:“你们既然有本事应对,我的人又何必冒险。”   杜泉对上他的视线,冷声道:“你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吗!”   “当然。”老人动了动枯瘦如柴的手指,信誓旦旦地说:“我给你十根金条,把我安全送到一个地方。到了之后,我再给你十根。”   “不稀罕,我也不……会送你,到了前面的岛,你们立刻,滚下去。”她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而那老人又高声说了一句:“五十根金条,你把我送到玲珑岛。”   杜泉皱眉,对上同样感到惊奇地小莲和小荷的视线,三人顿时警觉起来。   小莲眯着眼,指尖泛黑忽然出手抓向那老头,一旁的保镖动作也很快,向着她后背开枪,杜泉打出一枚铜钱,撞开子弹划破那保镖的脖子。而那红衣女子立刻上前挡住小莲手腕,漆黑的指尖堪堪停在那老头的喉前。   两边试探了一番,杜泉摆摆手,小莲退回去抱臂站好,看来……硬碰硬,这几个人也是有几分资本的。   于是,她问:“你说,要去哪里?”   “玲珑岛。”那老人视线在她脸上巡视,随后又说:“你的目的地也是那座岛,我们同路,你若能助我一程,要多少金银我都会给你。”   杜泉看向被符纸封住的黑匣子,手指在腹部揉了几下说道:“那好,你先告……诉我,这里头是谁的尸身。而你们去……玲珑岛,目的是什么?”   “这你不需要知道。”老人断然拒绝。   杜泉冷笑,摊了摊手说:“那我,不答应,这具尸……身邪气外泄,带着只会给我们增……加危险。而你不说目的,就……想让我们冒险,万一你们到了地方,出尔反尔把……我们杀死,你们六个人,我们只有三个。玲珑岛四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空旷无依,我……们死在那儿,连个申冤的地方都……没有。”   那老人搭在毯子上的手指动了动,随后说:“尸身是我儿子,我此去玲珑岛是为了寻那里的巫师为我儿安魂。我先前已经来过几次,都没找到入口,这次是做了万全准备才来的。我来这里是求助,不会给自己找麻烦,杀你们又不是容易事,我老头子没那么不懂规矩。”   “行,那……您先把金条给我。”   一旁的红衣女子冷笑一声,老人摆了摆手,她就把金条拿了出来。   杜泉看了一眼,带着小荷她们下了楼梯,回到船舱内。回去后,迅速织了一个结界挡住外头的动静。   她说:“我怀疑,这老头……是想让他儿子复……活。”   话音刚落,吃果子的小莲就嗤笑道:“说什么来着,这凡人有了钱和权势后,野心可大着呢,还想让死人复活,真是白日做梦,这世间有几个银九,又有几个泉客,当真人人都能有这机遇了,切……”   杜泉看了她一眼,支着下巴看向窗外,水波粼粼的海上偶有水鸟飞跃,正在捕食,迅猛而灵巧,像水上的精灵。她看了一会儿,说:“玲珑岛上有个传……闻,说……巫师能接住水妖之力将枉……死的魂魄从冥界抢……回来。我小时候听村里人说……玲珑岛上有通往冥都的门。那……里还一直保持着祭祀水妖的习……俗,据说能得到它们的庇护。”   “水妖?说的是……鲛族?”小荷问。   杜泉点点头,说:“我……就很好奇,玲珑岛到底,得……到了来自鲛族的什么恩赐?能视为宝……藏,延续至今,你……们两个知道么?”   小莲停下动作向她看来,似乎在挖掘自己遥远的记忆,她说:“我们只是鲛族的下等民,出身后就是为贵族做仆从的,没受过什么供奉,更出不了归墟之国。我倒是听过一个传闻,说是每到□□之际,水上就会飘来肥美健硕的雄性,是大海给我们鲛族的礼物。”   礼物,那些活生生的人,竟被称为“肥美”的礼物……   所以,收到这些礼物某些鲛人又会馈赠什么?   小荷和小莲说不清,她们接触不到那么神秘的事务,只隐约听闻,鲛族的首领允许族民按照某些规章通过各地的祭司亦或巫师,教授一些厉害的法术,亦或是满足某些祈愿。   所以,这种互惠互利的共生关系来自于遥远的先祖时期。   玲珑岛上的人,定然是在某个时候得到鲛族的回应。所以,自此对他们深信不疑,供奉水妖的规矩也就保持下来。否则,岛民为什么不像其他岛上那般祭祀龙王和水君,反而非要搞一些阴森的活人祭去信奉吃人的妖物。   只是……这些所谓的“恩赐”和“庇佑”,真的不会演变成诅咒吗? 第八十六章   杜泉自小在玲珑岛长大,对那里的习俗并没有太多的质疑,离开后,经历了种种才让她察觉那个地方确实不同。当初岛上遇祸,她被迫离开,之后很长的时间里她还是会怀念那里生活,希望有一天能重回碧海蓝天的小岛,改名换姓,假装一切都没发生,平平淡淡的生活下去,那里人群散落,只要藏得稳妥,安定下来总是不难的。   夫子说他以前在岛外有一家亲戚,有两个侄女,一直想接来,可是直到岛上遇难他也没回去。杜泉走时就打算好了,她要借着夫子侄女的身份,夫子在村里很受尊敬,只要这个谎圆得漂亮,没人会起疑的。   至于她的样貌,变化太大,或许阿婆活着也不认得她了,何况是没注意过她的村民。   银九知道她离开时定嘲笑她吧,记吃不记打比猪都不如,在这岛上被囚禁,又差点被少烧死,到头来还不要命的想回去,看起来定是蠢透了。   可杜泉不这么想,她觉得这就是人骨里难以磨灭的“落叶归根”的迷思。在她心里埋着一根线,那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感知,她稚嫩的双眼中那一片天地宛若仙境,即便后来突发变故,那些画面依旧没有变过。不论她走多远,不论外面的世界多么诱人,只要这根线动一动,她的心弦就会被拨动,仿佛被下了什么咒,让她不顾一切地想回去,像是被山神召了魂似的。   想到这儿,她便摇头苦笑。   小莲一直留意她的神情,见她笑得奇怪,便凑过来问:“姑娘,你一出生就在玲珑岛了么?”   “或许吧……”   “或许?”   “嗯,我最初的记忆,就在这儿。”她声音低沉,夹着一些说不清的情绪。   “那里好吗?”小莲眼睛很圆,睫毛纤长忽闪着好奇。   杜泉歪头想了想,最好还是说了个“好”字。   反正不论好坏,都是不可磨灭的记忆,她这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少时她也哭闹着要爹娘,阿婆总安慰说她是爹娘生下来的有福孩子,村子里人说她是海水冲上岸的野孩子,陆吾又说,是他做了好人将她千里迢迢送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以为她能安乐一生。   所以,她虽然接受了素未谋面的娘亲十三钗,和鬼帝这位父亲,但细说她是如何来到这玲珑岛可就不清楚了,毕竟她记事起,生活里就是慈祥的阿婆,有老人家护着,那时还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她。   她的身世像是一个随时能被杜撰的画本子,但凡出现个人物,就能对那些情节勾画几笔,使得整件事云山雾罩,始终没个像样的说法。   这次回来,她其实也藏了私心,想趁着银公馆、冥都以及四方妖鬼蛇神大乱的时候,将玲珑岛查个清楚。她想知道这个在地图上几乎看不到踪迹的小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于她而言又有何种意义。   为什么,她总觉得这里藏着某种和她血脉相连的东西,让她即便在千里之外,依旧会被这里的风浪动荡影响。   玲、珑、岛……   这里,绝不只是个落后闭塞的小岛……这么简单。   她默念着这三个字,想着二层上船舱里那个被封印着的散发着刺骨寒气的尸身,还有忽然冒出来的要和她同行的老头,她又升起担忧,总觉着原先的计划会因为那几个人而发生变故。   她学着银九平日的动作,捏着指环转来转去,有些心烦意乱,她说:“那老头给我的感觉,唔……很奇怪,我总觉得……他认得咱们,故意要拖咱们下水。不,他或许……对银公馆和龙海市的情形也……很清楚。出手阔绰,行事诡异,到底是哪……号人物呢?谁会运一副极阴的尸身回去……”   “我也觉得此人古怪,你看他身边那女子……那绝对不是人。”小莲吸着鼻子小声说。   杜泉点点头,“当初玲珑岛忽……然被袭,村子里死伤大半,只剩了些妇孺,我趁……乱出逃,本以为那里会遭受重……创,起码也得恢复几十年,可是,这才几年,居……然还有人专程去请巫师作法固魂。且不论这话真……假,有人慕名前往,就说明……那里,必定并不像我预测的那样萧条……”   可玲珑岛对外来人多有排斥,就凭几个女人,如何在短短几年又恢复生机的呢……   小荷拢着手,坐在床铺角落,闻言抬头看过来,眼神复杂道:“姑娘,万一这里还不如银公馆安全呢,你会离开么?”   离开……   杜泉没想过,她是带着疑惑重新回到这片土地上,没弄明白就逃走显然不是她的性子,她抿了抿唇,说:“若真是那样的……话,只能说……我命里就得挨这一劫,走到哪儿……都躲不掉。   小莲拍了拍她的手,“还有我们,大不了再做只水鬼,也没什么好怕的。”   杜泉笑笑,抚着肚子没再说话。有结界阻挡,海风都被挡在外头,船舱里十分安静也很暖和,杜泉闭着眼凝神听了听二层动静,没人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若不是那棺材存在感太强,她真以为那几人卷铺盖跑了。   她收回神识,疲惫的揉了揉额角。短暂的打探耗费了不少精力,她才和银九学了这个小法术不久,尚未熟练,这次不但探得远,还要避免惊动得那老头子,所以分外小心。小荷见她累了就扶着她斜靠着被褥上休息,两人见她睡得踏实就关上门窗去看那位一边哭一边掌舵的青年人振作起来没。   毕竟,这里现在能开船的只有这么一个稀缺宝物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清脆急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杜泉猛然清醒,间枕边落着一枝银树的枝丫,上面缀了三片叶子,其中一片晃了晃竟腾空而起扑向桌上的蜡烛,那蜡烛“呼”的一下燃着,散发出银白的光泽。杜泉拿起来端详,发现火苗上升起一缕白烟竟往门缝里钻。她皱眉打开门就看到那个老头子穿着厚厚的大衣,戴着皮帽,带着自己的保镖和那红衣女子,立在她门外,六个人在漆黑的背景下……分外渗人。   漆黑?   杜泉一愣,环顾四周才发现,乌云遮天蔽日,分明才午后一两点的光景竟黑如暗夜。小荷和小莲也不知去了哪里,她背靠着门框问:“你们过来……做什么。”   “姑娘还能酣睡,老夫佩服。”那老人手上戴着皮手套,一只手拖着下巴,一手指了指海面,说:“你拿了我的钱,也该起来做事了吧。”   此时海上极静,船似乎也停了,像是停在一块大玻璃上。   杜泉顾不上理会那老头,她手上的火苗拉伸成直直一束,蜡烛壁上渗出红泪,可见周围阴气浓郁。她抬头看向翻腾的乌云,闭眼嗅了嗅,浓重的阴气一缕一缕地将这里包裹,粘稠而血腥。这股力量比先前水鬼要凶得多,她似乎能感应到藏在某处的视线,怨毒又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   她吞咽了一下,心里也没底,看不出这是惹上了何方神圣,只好捏着蜡烛走到那老头跟前说:“恕我直言,你偷来的那……件东西不是咱们这些凡……人能够驾驭的。瞧……这天象,来和你讨债的那些东西也是不……死不休的角色。”   “若是简单,我也不寻你,怎么,银九爷没教过你们,别人的钱不好拿么?”那老头子阴沉的说了一句。   这家伙果然知道她们是从银公馆里出来,甚至知道她的身份。   这种被看透的感觉十分不好,杜泉咬了咬后槽牙,回屋拿了金条又扔到那老头子脚边,说:“九……爷御下严苛,是我们这些下人贪……财。老人家,做人得诚实,您可没说这是掉……头的买卖,护你们入岛。可谁家的尸体这么凶!还……能引来成千水鬼抢夺。现在,又……又要引什么邪物?您这野心是把咱们都……害死。”   “野心?这世上谁的野心比得过你家银九爷!”老头子忽然激动,阴鸷地盯着杜泉,眼神里满是怨恨。   杜泉隐隐有了猜测,于是不屑道:“九爷早就脱离俗世,凡……人如何与他相比。再说,生……老病死乃是天道自然,您一介□□凡……胎,好歹也活了百……十来岁,享了一辈子荣华富贵,怎……怎么还不知足。那棺材里的东西尸气那……么重,是被鲛人尸油做的长明灯固……过魂吧。”   “嗬,倒是不傻。”   “我当然不傻!那是你……新挖出来的尸身!我猜……你和秦家和韦家也少不得勾连。棺材里被封印的尸身,魂……魄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消散,唯……有□□不腐不败,所以……你想夺取这具万年不……腐的身躯。”   “怎么,不能吗?谁规定凡人便活该知足,活该一步步走向死亡。我苦心经营一辈子,做了无数慈善,救得人千千万万。怎就不能要个不老身。生灵永存的秘密是万物的财富,谁能参透谁便能获得,你凭什么说凡人之身的我就不配!”   杜泉听着他说了一通,竟不知如何反驳,眼见着乌云从四面聚来,而老头子显然不会交出棺材里的东西,一心想拉着她一起陪葬。云层积了很厚,重重地压在水面上,像极了桑琮在徐府弄得什么聚阴阵,她心中焦急,思索着逃跑的法子,她甚至想找个破绽跃上二层将那棺材匣子一脚踹到水里,赶紧摆脱那些邪物追踪。   她紧紧抓着蜡烛,手心捂了一层油腻的蜡,指了指玲珑岛方向说:“你即便夺了一具死尸又怎……么样,玲珑岛的人被屠……杀殆尽,巫师、村长、元老们下落不……明,你过去找谁给你作法,即……便他们都在,若有移魂夺舍的本事,那……里的村民还会窝在那个小地方?”   那老人忽然笑起来,缓缓站起身,他身量竟出奇的高,又瘦又僵硬,像块风干的棺材板。他走到杜泉身边,说:“看来,你真的很久没回家了……阿泉姑娘,你阿婆青萍大约有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若你帮我赢了这次,我倒是能同你说说玲珑岛的事。省得你回去,连个立足地方都没有。孩子,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现在,你我在一条船上,谁也躲不掉。不战便……是死啊。”   杜泉眯起眼看他,说:“你到……底是谁?”   “区区小民,不敢和银九爷那样的大人人物相提。不过,我的侄女你大概认得,黄莉莉,听说,她还对你略有不敬。”   杜泉没理会黄莉莉,反而想起底下那些机关暗室,冷声道:“素斋馆,就是你建的?”   老头子点点头,有些自得道:“闲来消遣之作。”   “可我听说,黄家那位大……老爷已经……”盛传黄家老大六十来岁时就离家外出,早死了。黄莉莉说得那个叔叔,应是黄家老四,或者老五。   这位黄家大爷笑了笑,颇为自负道:“可惜,我没那么容易死。只是,不愿意和那些俗人一同胡闹,我只求长生只之法,永生之道,至于蝇头小利,不要也罢。说来,一切都是天意,你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回来。咱们做个交易如何?我替你在岛上隐藏身份,你为我斩杀妖物,原本我还只有五分把握能到岛上,有了你,我就有信心了。”   “信心?这么大阵……仗,我恐怕被撕得渣都……都不剩。”   “怎会,你在,银九就不会不管。”黄老头桀桀笑了一声,说罢,天上猛地打了一个雷,正好劈在二层那间放置棺材的屋内。里头窜起一层黑雾,抵挡住闪电攻击,看来他们早有准备。   “呜呜……呜……”有类似于海螺,又像是风啸声随着白浪扑向船只,冲天巨浪中伸出无数鬼手勾住船沿试图要将船掀翻,她被甩到船另一侧,拔刀插入甲板才不至于掉入水中,此刻船已经躺在了水里。   红衣女子护住黄老头子,两人也很狼狈,那四个保镖已经扑了出去,向着船底开火,似乎有东西藏在船下肆虐。小荷跌跌撞撞跑过来,喘着气说:“船舱里堆积的那几个舵手尸身忽然尸变,向我们攻击,好在舵手好有点本领拿着短刀帮忙砍杀了一些没被吓死。”   杜泉催动苍牙将抠在船沿的鬼爪子劈开,哗啦一股浪潮打过来,身上顿时结了一层冰霜。她打了个寒战,拦下要跳入水中的小荷,余光瞥见有一股黑雾扑向那黄老头,随手就将白蜡烛扔了过去。谁知那蜡烛遇火不灭,反而顺着黑雾燃烧,直直扑入海浪之中,将那些鬼物烧得尖啸不已。   银树竟有驱邪的作用吗?   她猛地从后腰处取出那节银白树杈,注入灵力,踏着船栏飞身而起,向着船底那个试图要掀翻船身的怪物潜去。银树化作一道白光,直直刺向船底的那团黑漆漆的东西,枝条顶端化作银刀,猛地分成千万条向头发似的缠上那黑色的怪物,杜泉用苍牙刺在正中心,那黑雾猛地挣扎,最后化作无数的黑色水滴向四处逃窜。   树杈缠住她的手脚,不让她乱追,寒冷的水中她竟毫无感觉,甚至觉得丹田的地方有个热热的东西蹿遍全身,她觉得自己脖子上忽然多了什么东西,一张一合,使得她呼吸变得顺畅,整个人神态轻盈。   银白树杈在水中逐渐虚化变成银九的模样将她拦住,她听到银九说:“别怕,我在。”   熟悉的声音灌入耳朵,她心口巨震,死死抱紧他的腰,一股大力将她拖出水面,她落在甲板上,银九虚幻的身影冲入云霄,落下来星光点点,她呆呆地看着,看到一颗银色的巨树拔海而起吞噬了乌云,在阳光中消散了身影。   她紧紧盯着天空,大声唤了句“银九!”   久久没人回应,她失望的低下头,却听的那老头子古怪地叫了一声,绝望又尖利,她吓了一跳,顺着他视线回头看向船舱二层,就见银九一身白衣,面色淡淡地手夹着那棺材从容地走下来。 第八十七章   面对忽然出现的银九,船上众人都极为震惊,毕竟这片海域实在宽广,周围连个岛屿的影子都看不到,那么……远在银公馆坐镇的银九是如何过来的呢?   他怎么知道,这些人遇险了……   杜泉看着他夹着扁长的棺材从二层一跃而下,“砰”的一声将那东西扔在甲板上,还来不及多问,就被那黄大老爷凄厉的喊叫声惊得缩了一下,那声音又恨又怒,似乎带着血气,杜泉不由得干呕了一下。小莲、小荷外加那个年轻舵手此时也围过来,将她扶起来退了几步,屏气看着银九接下来有何动作。   银九一身素白长衫无风而动,在阳光下几近透明,肌肤胜雪,衬得一双眸子极深极黑,他冷冷地瞥了眼吼叫的黄大老爷,掌心翻转,指尖成爪悬在那黑漆漆的棺材上,丝丝缕缕的黑气被他吸在手心,凝成一团。黄大老爷瞋目裂眦,喊了一声:“魔头,你拿命来!”枯瘦的手掌把轮椅拍成碎片,从腰上抽出一柄黑刃的软剑向银九刺去,红衣女子紧随其后,那几个保镖也端了枪,蓄势以待。   杜泉他们看这架势连忙站到银九身侧,而他手臂抬起,苍白的指尖动了动制止他们上前,自己一个闪身便冲了出去,众人只看到黑发划出一道弧影,紧接着他已化作一道白光,插入那几个冲过来的人中间,“砰砰”枪声震动了海面,那几个保镖怒骂了几句,非但没打住银九,差点把黄大老爷打穿。   “银九!我与你不共戴天!”黄大老爷□□凡胎,腿上中枪跌倒在地,早已气极,指着银九怒骂。   银九垂眼看着他,眼神冷傲不像在看活物,仿佛那只是一只蛆虫,冷声道:“凭你,也配?活在阴沟里的垃圾,看你一眼,我都嫌脏。黄家私开矿山,奴役百姓,走私军火,毒物发不义之财。私造兵器,贿赂长官败坏政府名声。如今已被查封抄家,安全局全员出动,共抄出三千八百万美金,加上古董、金条,足够买下半个龙海市了。还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呢,黄老大。”   “不可能……谁敢动我们……”   “说到底就是些吸百姓血的杂碎,谁不敢动你,什么年代了,皇帝都下了位,也就你们还当自家是什么皇亲贵族……可笑至极。”银九说罢,脚底卷起一股冷风,凝出一片霜雾。   他白色的身影融在霜雾中,将那些人吞没,杜泉他们只看到寒光交错,却看不清人影。随着一阵乱斗,不断有“啊……啊……”凄厉的叫喊声传出来。   “砰……”重物落地声响起,银九面色淡淡地提着黄大老爷的后领从霜雾中走出来,甩手将他扔到棺材旁,全身干干净净,连个血点子都没沾到。风一吹,白雾便消散了,露出船头那几个动作怪异的人,他们僵立在原地还维持着打斗的动作,红衣女子眨了眨眼,抬手摸向颈侧,这一摸手指沾满了血,她和那四个保镖互相看了一眼,眼睛顿时大睁,想向黄大老爷跑,刚一动头就掉了下去,“咕咚”一声掉入水里,齐齐整整的断口喷溅出血迹,那几个保镖也还来不及出声就成了一样遭遇。   阳光下纵横交错的血线晃了晃,缀着一串串血滴,银九指尖微动,血线便收回他掌心。   那几具无头尸倒在船头,血汇聚成一股流经黄大老爷的身底,最后被棺材全都吸了进去。   杜泉瞧着诡异便向前走了几步,随却被银九拽住手腕,轻轻拉到自己身旁,低声道:“别过去。”   “那……黄大老爷……”   那老家伙还趴在棺材盖上呢……   “他不是一直想夺舍长生么,从尸坑里刨出一个鬼东西就当成宝贝,也不想想那把老骨头经不经得住。”银九声音低沉,语气讽刺,看着地上蠕动的黄大老爷就好像在看一个笑话。   杜泉也看向地上的黑棺材,此时它吸了好多血,木板上的符纸都成了红色,随后又变黑,“砰”那棺材盖子震了一下,黄大老爷清瘦的身子被颠得滚了一圈,落在旁侧,他撑着手肘后退,看着剧烈震动的棺材脸上也露出惊悚的神色。   “那不是你的宝贝么?躲什么……”银九冷冷地看着黄大老爷,阳光下他的脸色有些透明,看着不怎么真实。   杜泉紧了紧手指,银九便侧头看她,温声道:“我的真身还在银公馆,察觉到你有危险,便仓促地分了部分神识过来,放心我没受伤。”   “对不起。”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道歉。   银九不在意地摇摇头淡声道:“不必道歉,反正,你不论在哪儿我都能找到你。”银九眼神温和,紧紧包裹着她,带来久违的安定。   “咳咳……那个九爷,那……棺材要开了……”   小莲的声音打破那两人之间的温情,银九侧头看了她一眼,把她吓得退了好几步,重重踩在那年轻舵手脚上,两人乱做一团。   杜泉眼角抽了抽,抿唇看向那几乎立起来的棺材,好在银九依旧淡定如初,她不至于吓得失去分寸。谁都不知道这里头会冒出个什么鬼物来,未知的恐惧才是最折磨人的。   “刺啦刺啦……”   “嗬嗬……”   这动静和野兽一模一样,棺材板被抠得咯吱咯吱响,里头发闷的尸吼刺得人喉头紧锁,众人不禁吞咽了一下。   “出来吧,来看看这位把你从深渊里刨出来人……”银九蛊惑似的对着那翻腾的棺材低语。   地上的黄大老爷此时已经吓得失了声,仰头紧紧盯着棺材缝里伸出的一截黑色的爪子,那漆黑的指尖扎入木板中,猛地一掀,整块盖板就飞了出去,恰好斜斜地插在黄大老爷身后的甲板上,他又往后挪了挪,这下正靠在棺材盖上。   “嗬……嗬……”一个十三、四岁大小的尸身从匣子中的黑雾里跃下,轻飘飘落在甲板上,尸身面目呈青灰色,闭着眼,全身僵直,手脚上都覆着鳞片,之间有蹼,指甲漆黑锋利。尸身极为完整,没腐烂也没残缺,身上裹着的衣裳像是金线织的,胸口肩头都镶着珠宝玉石,可见生前地位不低。   它落地后头向着黄大老爷方向嗅了嗅,獠牙伸出唇外,他僵直地走了几步,脚指甲在船板上留下一道一道的痕迹,在黄大老爷面前三步远站定,伸出手指一抓,就把黄大老爷的脖子捏在手心里,它沙哑含混的声音从胸腔响起,闭着眼凑近手上的东西,说:“尔扰吾清净,杀吾子民,该死!”   “不,不是……我。我没害你……是我把你从尸坑里救出来的呀大仙!”   大仙……   若不是现在这情形诡异,杜泉他们几个恐怕得笑出声来,这东西怎么看都是个邪物,黄大老爷挖坑自己跳,既没了保镖又小命不保,吓破了胆,竟跪在那里磕头,呼喊大仙饶命。   邪物自然不是救苦救难的慈悲仙人,他也不听他废话辩解,指甲冒出三寸长,硬生生将黄大老爷的脖子掐断,片刻功夫将一个活人就吸成了干尸,甩手扔在地上。随后,扭头面向杜泉他们,闭眼嗅了嗅,似乎在思索什么,缓缓走了过来。   银九见状从怀里取出两颗珠子,向那邪物扔过去,并且客气道:“此乃东海神珠,你们族内圣物,在下三百年前有幸活获得,今日,物归原主。还请少主行个方便,带各路并将离去,还海上太平。”   那邪物虽走得还有些慢,可抬手接珠子的动作却十分敏捷,拿在手里捏了捏,又抬头往银九方向微微颔首,仰头长啸,一股浪潮随着他声音响起从东边涌了过来,邪物纵身一跃落入浪潮之上,那浪极大,像是一只巨兽,邪物就那么立在浪尖上……踏浪而去。那样子,别说还真有几分海上仙人的潇洒气质。   杜泉他们有银九的结界护着,没被水打湿,但是甲板上那几个人的尸身和棺材板全被浪头卷了下去,地上的血气也一并被冲了个干干净净。   危险结束,小莲她们都欢呼起来,杜泉也跟着轻笑,可她扭头看向银九时发现他越来越透明,脚已经开始消失了。   她焦急地问:“你没事吧,九爷!”   银九点点头,俯身将她抱起,身形快速移动片刻后回到船舱,没了烈日灼晒,银九又看着实了几分。   他眼神专注,抬手抿了抿她的头发,说:“一路辛苦,没想到你会遇上黄家老大。”   “要不就说,冤家路窄。”她笑了笑,指着那邪物离开方向问:“那倒是什么?”   “是东海边陲一个神秘小国,每任国主血脉都有神奇的能力,三百岁时沉睡,族人掩埋供奉三百年国主就会醒来,如此九次才会真正死亡。黄老大挖出来的是一位沉睡的少主,那两颗珠子是他战争时遗失的眼珠,我偶然得到。今日也算物归原主。”   杜泉了然,看来是黄老大知道这消息,千里奔波寻到这不腐之身,没曾想惊扰了人家休息,葬送自己性命。   她有些唏嘘,叹了口气,随后又想起玲珑岛,不禁有些发愁,低声道:“黄大老爷说,他……此次要去玲珑岛求巫师作法。九爷,那地方四……年前经历灾祸,有……点本事的老人家,都……消失了踪迹。他去找谁?难道……岛上来了更……厉害的人么?”   银九点点头,抚了抚她乱糟糟的头发,示意她不必紧张,说:“在你动身的十天前,玲珑岛上忽然回了三十几个人,都是先前被抓走的巫师们。其中有你时常念叨的村长和学堂夫子。我也是在你启程后不放心特地差人前去打听,得知此事。你被黄家老大这一拖延反倒是好事,否则贸然进岛,看到那么多熟面孔,你怕是要露出马脚。毕竟,当初将你锁在洞中的主意,是他们都同意的。”   杜泉惊奇,提高声音问:“村长他们……他不……是你抓走的呢?怎……么忽然又回去了!”   那些人不是说正困在银公馆禁地还是什么囚牢里么?那么多人离开,他会不知道?   银九看了她一眼,颇有几分责怪道:“我早与你说过,我当初登岛后才发现村民已经出事,那些人也不在禁地。是你总是被人哄骗,相信我囚着他们。”   “我……也并非有意,谁让你……不辩解,由着我误会。”她支支吾吾地说完,将手指绞成面条,随后又是问:“那他们,到……底在哪儿?掳走他……们的人只是为了藏着欣……赏么?四年后,再送回来……”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我怀疑是韦家。”银九说完就看着她,那眼神很锋利,杜泉顿时就明白他是指“韦清玄”。   杜泉没反驳,对于韦清玄的恩情她记得清楚,但对于他的另有所图,她也默默地问过自己多次。   她曾坚定地认为韦清玄是个心思纯净的大善人,不会阴谋诡计,是个被困海岛的无助之人。对她好,也单单只是因为当初自己在溶洞里救过他所以心生感激才将她从火台上救下来,并艰难地带她离开海岛。   可她当时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韦清玄对岛上地形了如指掌,带着她在山林穿梭躲避苦是苦了点儿,可路线从未有半分差错,顺利避开所有追踪,逃出口岸。 第八十八章   在韦清玄那次硬闯银公馆并带走陈璜后,杜泉曾迫使自己重新回到记忆深处,挖掘遇到韦清玄时发生的所有细节。   当换个视角去看她刻意美化了的那场救助后,她忽然发现了很多当初忽略的事……   她记起韦清玄手上有柄双刃乌黑的软剑,平常就藏在腰间,像条腰带似的,和死去的黄大老爷手上那一柄的花纹颇有些相似。那剑锋利又霸道,刀刀致命,一剑封喉,他还配着枪,只是逃跑时进了水,枪废了。   村人拦着他出岛,但凡围上来的,全都被他摆下的阵法绞杀了,下手很利索。还有……最后逃出海岛时他受伤的同伴追来,苦苦央求,小小的船上其实还能挤两个人,可韦清玄断然拒绝,宁可载着大捆山货,也要将那两人弃在岛上,并且利用他们引开追击。   他成功带走了她,历经坎坷出了玲珑岛海域,在宽阔的海域上她曾见过一艘大船,杜泉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船,像只包着铁皮的巨型怪物,能喷气,会发出“呜呜……”的声音,韦清玄就远远地缀在船后,一直到进入口岸。   那时她只觉得惊奇,只觉得那大怪物出现在那儿纯属偶然。   上岸后中途韦清玄曾离开过很短的时间,但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原先他们那小船上拉着的奇怪的山货就没了踪迹。   回想着这些,杜泉手指轻轻敲打着胳膊,几乎可以断定:“那个时候,村长他们就……被困在那艘巨型船上!”   当时逃命的恐惧让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只觉得,那个年轻人像光一样照亮她生命,把她解救出深渊。   “九爷,你的怀疑……或许是真的。”   她看向已经有些透明的银九,低声道:“我只是……想不通他们是为什么掳走玲珑岛大半村人,却没杀没灭,反而在四年……后又将人送回,为什么?他们是……达成了某种交易吗?”   银九点点头,“龙海市乱做一团,韦家却越发沉得住气,到现在也没露出一丝马脚,安全局和警局查办秦黄两家,他们也极为配合,甚至提供十分有价值的线索,毫不在意折损这两个有力的臂膀。并且,再未和银公馆产生冲突。韦如山热心慈善,四处交际,得到政府嘉赏,地位也水涨船高,似乎有意进入政界。”   她顿了顿,说:“韦如山,这个人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也不知是人是鬼还是妖?占了韦如山的身子这么久,他们一大家子都没发现,还……是说,他换了芯儿的事,在……韦家内部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   “老管家说,我们在金陵徐家时,禁地曾经被闯,追踪后只能大概推断,那人身形气味来自韦家,很像韦如山。这是几百年来,银公馆唯一一次被不明人士来去自如。”   “这么厉害?”她想抓着银九的手,发现手指从他身子穿过,看来,他快走了。   银九点点头,扭头往外看了一眼,安慰道:“这些我自有打算,你且先回玲珑岛去,从昨日开始,一直持续半月的东海诸岛百年祭恰好轮在玲珑岛举办,按规矩他们必须得出钱出力承办这次祭典,并打开大门,让各岛的百姓前去设立摊位,交易物资。这是海上数千年留下的铁规矩,签过公约,即便玲珑岛再守旧也得遵守,否则会被驱离。”   “那……倒是巧了。这个祭点,我只听过传闻。村……子里老人也是年少时参加过一次,在七十里……外的龟岛。”   老人们聚在一处闲谈,言辞间颇为怀念,说那是最大最热闹的祭典,能买到任何想要的东西。还有人开玩笑说,一到晚上,有些牛鬼蛇神都会化成人形来凑热闹。   银九大约是见过那盛况,眼神延伸到很远处,回忆了一会儿。说:“百年祭二十年一次小祭,百年一次大祭,你年纪尚小,自然没见过。这次正好趁着机会进岛,你不是最敬重那位夫子么,不妨寻他帮忙为你遮掩一二。”银九的身影越发淡了,声音轻飘飘,他俯身在她额头亲了一下,凉凉的一下,好似落下来一片雪花。   他声音像是从很远地方飘来,轻声说:“我一直都在,别怕。等一切都结束,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我陪着你。”   “好。”这种情形下听到银九说这番话,杜泉无疑是感动的一塌糊涂,胡乱地在空气中捞了捞,却是把银九的身影打得更散,扁着嘴正要哭,就听到小莲在外面大喊“看到岛了。”   她硬生生把泪咽回去,开门往外看了一眼,再回头时银九已经完全消散了踪影,在他坐着的地方留下一截银白的树杈,拿在手里像玉一样。   她小心翼翼地收到怀里,走出船舱和小莲她们并肩往远处看,就看到热热闹闹的船只正往一个小岛方向驶去。那个年轻舵手大呼了一声,说:“那就是你们要去的玲珑岛,对了,岛上要办百年祭,周围岛上的人都去了。”   小莲爱热闹,一瞧见那么多人就蹬在栏杆上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对那小年轻说:“张凤,百年祭好玩儿么?是谁都能去的么?”   “当然了,这么大的盛典就是为了岛上与外界互通有无,玲珑岛以前很少去与别的岛走动,又总是传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惹得临近岛屿都很有意见。本以为百年祭,那些老古板们会左推右推,没想到竟然如期开了市。小莲姐,听说祭典非常有趣儿,有很多好吃的,还有岛上特产的珍珠玳瑁,你肯定喜欢。”   张凤笑着向小莲介绍,两人顿时说说笑笑,杜泉不禁感慨,还是年轻人好啊,没心没肺,张凤脸上还挂着被小莲打得青紫,刚过了一日,这就能放下芥蒂称兄道弟了。   小莲蹲在栏杆上,手扶着张凤的肩膀不断张望,兴致来了还要引吭高歌几句。小荷抚着杜泉,四人就顺水飘荡,向着那成群的船队靠近,混在他们中间,进入那个久违了的神秘小岛。   快接近口岸时船只显然密集起来,杜泉他们的船缀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小荷和小莲为了早做准备,早已跳下水潜到前面去打听消息了。   杜泉和那张凤站在驾驶舱内,两人相顾无言,十分尴尬。她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先开口问问这青年之后的打算。   “现在,船上的人都……已被迫害死,又被那些水……鬼毁尸灭迹,你回去打算如何交……代,想好说辞了么?”   张凤两眼看着水面,闻言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是被三叔捡回来的孤儿,一直跟着他在船上跑,我喜欢大海,在海上自由自在,真没想到遇上这些荒唐事。三叔早就说过,死了就把他扔海里,他一辈子靠水吃水,吃了数不清的鱼,死了也该给鱼儿做饲料,我昨晚夜里就把他和几个舵手都扔下去了,反正我们也没家,没个埋骨的地方。杜姑娘,我能跟着你们吗?我帮你们开船……”   杜泉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心想他毕竟是个男人跟着三个女人也不妥当吧。   随后张凤又说:“你们去玲珑岛,三个女子进出也不方便,现在去哪儿的都是各岛居民,为了买卖货物,谁敢让女子来来回回,呵呵……是吧……”   “呵……”杜泉听到他急慌慌地找借口,又看了看这条“死亡客船”,心想她们以后还得用船,三个人又不会驾驶,留着这个看起来机灵的小伙子也有用处。而且,她也发现,小莲似乎对这小子颇为喜欢,留着他,小莲定然也会欢喜。   果然,小莲回来后听说这小子留下来顿时喜笑颜开,甚至还擦了擦口水,杜泉顿时一惊连忙嘱咐,这人是不可以吃的。   小莲点点头,抓着鱼就跑去找张凤,闹着要喝鱼汤了。   他们一行四个,在傍晚时分总算挪到了渡口,在一位老人那里登记上这艘被她们改了编号的船只。老人和登记处的那些人脸色都挂着冷冷的神情,面无表情地记录着人们的名字人数,然后发一张竹制的小牌。   他们进了村子里后,杜泉就更加小心,她仔细伪装过,保证那些玲珑岛的熟面孔认不得她。登记时,他们写了几个假名字,拿着船上那些死去的客人留下的身份信息,倒也算蒙混过关,反正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没人来查。   玲珑岛和她当初离开时没什么两样,村落散落在山林之内,进岛后是看不到林后的屋舍。山顶有瞭望台,一旦有人进入就会被察觉,她眯着眼看了看,捕捉到一抹亮光,那是望远镜的反光。   沿海是广阔的海滩和起伏的低矮林带,百年祭就设在滩上,架了木基和石桩不会被浪潮冲掉,看着到处熙熙攘攘的人群,杜泉有些恍惚,从小到大她都没见过岛上这么热闹。   只是,热闹归热闹,玲珑岛上的人却好像都有什么心事似的,除了孩童无知乱跑,大人们的眉目间都有种说不来的愁容,是警惕、厌恶,十分复杂的负面情绪。   杜泉装作不经意的打量着那些来来回回的玲珑岛人,发现此处竟然全都是些生面孔。   小莲已经买了不少吃食,塞得腮帮子鼓鼓,小荷倒是谨慎,一直挽着她的手臂生怕被行人挤到。   杜泉想回之前的老屋子去看看,刚走到村口位置就看到好几个外地人被拦在外头,连忙躲起来偷看,就见白发白须的村长带着五六个身强力壮的青年,面色凝重地驱赶道:“各位远道而来,到市集去买卖货物便可,我们村里都是些老弱病残,没什么可看的,请吧。”   被赶的那些人脸色也不太好看,却也不好争执什么,毕竟他们也有些忌惮这个岛上的人,怕被下咒之类的。   杜泉他们躲在暗处,瞧着那几个人从村子里撤出来,就佯装好奇走上前去攀谈。   “几……几位老乡,这是从哪儿过来?我……们几个第一回 来岛上,瞧着稀……罕得很。那……边是村子吧,里头怎……怎么样?果真是人骨……头搭得房子么?”   几个人看见对面闪出来四个灰扑扑的小年轻先是吓了一跳,随后看到小莲、小荷生得还算俊俏,张凤也憨头憨脑,而杜泉结结巴巴一副不怎么聪明的样子,几人不由得卸下防备都笑了起来。   为首一个清瘦的男子说:“这岛上的人就是怪,这都办了市集,还不许人接近村子,你说一个破村子有啥可藏着掖着的,还有那村长。”他说到这儿刻意压低声音,说:“听说,这村子里遭过贼,死了不少人,都说村长老爷子和这里的巫婆子、长老们都被杀了,可刚刚我们瞧见那个老村长了,人家活得好好的,一巴掌扇掉我老弟两颗牙,精壮得很呢。”   这时旁边一个矮壮的黑小子捂着红肿的右脸“呜呜”地点点头,眼中似乎还有畏惧。   杜泉不禁奇怪,老村长一向最是和善,他身子骨不壮,拎两条鱼都喘,怎么打掉人大牙的……   正寻思着,有号角声从市集那边传来,那清瘦青年说:“快走吧,市集正式开了,各岛的领头人都会讲话,还会公布这几日市集的货物分区,仔细听好了,到时候夜场也不容易走丢。我是来收珠子的,晚上的夜明珠瞧得最清楚,几位也一起去听听吧。”   杜泉点点头,跟着这几个人往人流方向走,路上就在寻思找个合适时候去一趟溶洞,从哪里可以直接潜入村子里,找到夫子,请他帮忙。 第八十九章   祭典极为隆重,有市集、宴席、渔猎比赛还有祭祀活动,周围各岛选出来的村长和长老们站在高高的木台上,主持祭典的老者穿着繁琐华丽的长袍,拄着一支龙头紫檀拐杖,头上戴着些玉质的装饰,面容苍老却神神采烁烁,声音蕴含着法力震荡在整个海岛上空,底下数万人都静悄悄听着。   杜泉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因为她在攒动的人影中看到了清瘦的夫子,四年未见,夫子沧桑了许多,他本就文弱的身子如今看来更为虚弱,他跟同乡并排站着,修长的身资因为佝偻着妖被一旁人挡住了头顶,他依旧穿着一件灰色的衣裳,洗得斑驳了的长袍,此时正面色淡淡地看着前方一个人的后背。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好似要把自己从这拥挤的人群里抽离出来似的。   杜泉看着他的侧脸,手指攥紧,她很清楚在所以人都静止时一个人有动静是多么显眼,于是只好耐着性子等待这些人发言结束。   可是,夫子中途还是走了,似乎身旁的人对他小声说了什么,他脸色变了变,发干的嘴唇动了动,又往台上看了一眼便转身走了。杜泉一直留意他离开的方向,猜测他出去后径直回了村子。   小荷聪慧细心,见她时不时往那边看,便小声道:“姑娘,他们在说……某些东西已经准备好,要投喂,不知道他们养了什么。”   这句话一出,杜泉竟无端的反胃起来,捂着嘴一阵干呕,胃里涌上来的酸水划过嗓子火辣辣地疼,她唾了一口,擦擦嘴角,压着胃摆了摆手,拉着小荷跟在人后静静离开那个看台。   夜晚的市集依旧热闹,广场上有熊熊燃烧的篝火,男男女女围坐着烤鱼吃,还有人借着热闹节日求婚,得到周围人的祝贺。杜泉听到有人说明晚就是除夕夜,这才惊觉新年将至,而她也十七岁,这在小岛上已经算老姑娘了,不过她现在心里存了一丝希望,觉得银九会给她一个圆满。   怀里的银树杈散发出清香,她闻着味道恶心的感觉和缓了。抚着肚子和小莲他们在搭建起来的市场里转悠,花钱购置了一下吃穿用的东西就回了船上,玲珑岛依旧排外得厉害,村里人连夜巡逻,不准别岛的人进村休息,人们只好就地搭了篷房,亦或是回船休息。   夜黑风高,自然是办事的好时候,薄薄的云层让月色收敛了光芒,朦朦胧胧,杜泉换了身黑衣裳,半夜起来又仔细想了一遍记忆中那些路线,白天她已经观察过,确保不会碰到巡夜的人。   岛民一向民风开放,借着酒劲,年轻男女便寻了隐蔽处做些合欢事了,杜泉留了小莲和张凤在船上,带着小荷径直奔向那个关了她五年之久的洞穴,要进洞还得游一阵子,杜泉提前在身上贴了防水的符咒,和小荷游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洞口。   当靠近礁石群时,她忽然发现在洞口有人来回,穿着很像玲珑岛上的村民,随后听到“蹭蹭……”一阵拖拽声响起,那几个人手里似乎拽着什么。于是将身子藏在水中偷偷观察。   “手脚利索点,都扔进去,别闹出声音来。”   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起,竟是村长?这么晚他在这儿做什么?   随后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伴着几声不轻不重的咳嗽,“一早就收到消息说,咳咳……黄家那位要来,还带着那个诡物,坐了一艘客船。派人去看了,在东海那边死了不少人,舵手和乘客无一幸免,哎……那一带有极重的阴血气,在昨日应是恶斗了一场,咳咳……亡灵魂魄招都招不回来,看来,是那主人恰好醒来,将所有人都杀了。”   “什么都没找到么?船呢?”   杜泉紧张地看着那洞口,心里已经计划着如何逃了,她万万没想到那黄家大老爷和村长他们还有联系。若是查到船和他们手里的假身份,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冷风从岸上卷入洞内,夫子又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通,村长连忙叫人拿了药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了出去,夫子气喘嘘嘘道:“没找到。”   杜泉不禁松了口气,随后就听着村长说:“东海深处那些地方的的人下手一贯狠厉,黄家大老爷自视甚高,也不知学了些什么歪门邪道就觉得高人一等,还被拱着跑去了盗走那邪王储君的身子。那些族人不疯狂才怪,也幸好他没来玲珑岛,否则这里也得被搅翻天,咱们好不容易才回来……”   两人的声音被风吹得时断时续,夫子精神头越发不济,村长就让人背着他回了村。人都走了,杜泉带小荷爬上岸,小心翼翼地潜进溶洞。这里和金陵城郊那凤凰山里的溶洞布局十分相似,杜泉轻车熟路的找到她以前常走得路径,到了她五年中住着的石室。   这个四方形的洞穴是天然形成的,四周由石柱支撑,流出正好一个人活动的空间,石壁上还留着她划得痕迹,密密麻麻排列着横线,在一处平坦的大石上方吊着许多形态不一的鱼骨,蝙蝠干尸,蛇虫尸体,和夜明珠串在一起,在幽暗的石室内晃动。角落里散发着一些头骨,木桶,石片,那是抓鱼吃饭时用的工具。   小荷看着这里头的景象,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她只知道杜泉曾被村人囚禁,可当时觉得他们也不会对个孩子怎么样,然而,当她看到这个黑漆漆又潮又冷的石洞和那些被用来装点的尸骨时……她还是很心疼。   “姑娘,那五年……你怎么过的呀。”   杜泉正跪在角落里用一根树杈刨土,闻言扭头看了她一眼,笑着说:“这个洞是……我自己找到的,可暖和了。他们把我困……在这儿倒也没绑着我,闲……下来时我就在这溶洞里玩儿,别……看这边狭小,往深处走……就宽敞了,还有地……下河能划船呢。”   小荷点点头,走过去帮她一起挖,好奇地问:“你在找什么?”   “好东西!我五……岁时阿婆交给我自己保管,那时,我藏……在伤口里带出来,这里在我走……后被人搜过,很多东西的位置都变了。我想,他们应该是在找那个……”   “哦……”   于是两人吭哧吭哧挖了很久,挖出一个半人高的深坑,露出底下的那个黑漆漆的泥疙瘩。杜泉把东西捧在手里,又让小荷把坑填好,拿到东西就出了石室,继续往深处走,溶洞内有些发光的草和虫子,能大概看到些岔路,杜泉仔细地辨认着路线,在一个听到水声的地方,钻了一条长而窄的通道进到一处冰霜覆盖的冰室之内。   这里有一眼泉,咕嘟咕嘟地往出冒水,水是热的所以冒出来后四周还带着雾气,杜泉拿出泥疙瘩,用苍牙砍了几下,将外壳敲开,露出里头的一颗黑色珠子,杜泉捏在手心里看了好一会儿,随后扔到那口泉中。   小荷瞧着她动作,说:“这是要投毒么?”   杜泉失笑,指着那泉眼说:“这泉水可不能喝,有……很厉害的腐蚀性,一只鱼扔……上去片刻便能化成一滩血水。这颗珠子对我有……用,先用这泉水试试它灵……不灵验。”   小荷点点头,和杜泉一同站到五步后,待那泉水沸腾发红后又连连退了几步,原本的黑珠子被水顶到了水面上,颜色褪尽留下中间洁白无瑕的小珠子,躺在一束白莲上,杜泉用苍牙把珠子接到手里,掂了掂顺手扔到嘴里嚼着吃了。   “你怎么吃了?”小荷大约以为那是个什么宝物,见杜泉嚼豆子似的咽了下去,表情有些古怪。   杜泉抹抹嘴,皱眉道:“嚼着像兔子粪,这……东西是我阿婆嘱咐让我吃的,她说化了壳,就……必须立刻吃下去,千……万不能被人抢走,这珠子里锁着我的……一缕灵气。”   小荷这才点点头,暗道老夫人真是深谋远虑。   吃了珠子后,杜泉暂时也没察觉出什么变化,顶多就是感觉体力似乎比较好了,身上越跑越热却半点都不觉得累。她们来到地下河,杜泉从一个死人谷堆的后面拽出一艘小木舟,那是之前有人想潜入玲珑岛,在这里留下的船只,他们运气都不好,被机关打伤走不出溶洞,最后被毒虫飞鸟啃食干净,她没事儿过来溜达,就把人骨都摞在一处,清明时还会供奉几条鲜鱼。   她藏起了一艘船,当时没想着要逃跑,只是想留着划水玩儿,没想到她竟偶然划到了一个岔口,从那里出去,居然就能看到村子了。   后来,她便时常爬上来看村子里的人在干什么,四年前被人拖出去的前一日傍晚她依旧趴到缺口处看村子里的灯火,就看到了满天大火,还有被烧着奔跑的村民。   她听到村长大喊:“快跑!往山上跑!”凄厉的喊叫把她吓坏了,摔进地下河里,划船回到自己的那间石室,躲了很久,她听到阿婆的声音,哦,不对,那个时候阿婆已经成了青萍,那女人一脸血的跑来嘱咐她要躲好,不要暴露身份,要坚强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是啊,活下去好给她做躯壳。   她在山洞里躲过死劫,村人却怨她命硬,怨她妖物附体,要烧了祭天。   大火梦魇似的又出现在脑海中,杜泉晕了晕连忙站稳,和小荷趁着夜色溜回原先和阿婆住的老房子,只是,她发现那院子竟然被占了。   于是,她继续绕着村子寻找夫子家,村子重建后,夫子家也翻修了一下,就在村西,把着边儿有块很大空地,院子里有个小小学堂。   杜泉潜过去,贴着墙根走到一个树下,三两下窜到顶,探头往夫子家里望。正巧见夫子拿着一本书走了出来,而且脚尖方向正好对着树木间,杜泉屏气看着灰色的身影靠近。   听到夫子咳了两声说:“到了,就进来吧,阿泉。”   杜泉抿了抿唇,从树枝间露出脸,看到夫子冲她招手,便轻巧的跳了下去,小荷也跟着进来,两人做贼似的窜进正屋,看到夫子桌上竟摆着饭菜,热气扑面而来,杜泉顿时眼眶发热。   夫子进来后关上门,走到桌边坐下,笑着说:“快吃吧,傻站着做什么呢?”   “夫子,您知道……我……回来?”   “早几日,有人给我递信,说你在回来路上,我借着黄家那位大老爷的消息派人出去打听,知道有艘改装了的船靠近。咳咳……今日,见登记处还有那几个死亡乘客的名字,我便知道你到了。快过来让夫子好生瞧瞧,自从……哎,他们叫嚷着将你关入溶洞和那些邪物放在一处,我便再也没见你了。咳……难得,那般艰难也没能将你毁去,长得如此精神,我愧对你阿婆,没能护你啊……”   夫子惭愧地锤了捶腿,杜泉见他身子骨这般不济也不敢让他太难过,连忙坐下来温和地安慰了会儿。   许是她淡然的态度让夫子没那么揪心,抚了抚她的头顶,让她和小荷坐下吃饭。   “剩下的事,便交给我打点吧。村子里现在……有些复杂,我会帮你安排个身份,住到其他村子去。四方岛离这边也就三里地,隔着一道水域就能看到玲珑岛。那里发生了一次瘟疫,村子空了大半,村长正发愁,巴不得多去些人安家。”   杜泉并无异议,四方岛确实很近,但上面的人比较闲散,更加热情,没那么多规矩。   她喝了口汤说:“夫子,四年前,你们不……不是被掳走了么?是如……何逃回来的?”   夫子叹了口气,指尖敲打着书页,说:“你一定觉得匪夷所思,因为,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我们并未走很远,在商阜下船后,被安置在一处山坳里。每天都有人来带走几个村民,过两日再送回,断断续续,四年过去后,我们又被驱赶到船上,送回岛上。”   “那,那些人没打你们……没让你们做些药物之类的东……西出来么?”   夫子摇摇头,“岛上确实有几名巫者,寻常给大家治治病,可那都是些没什么法力的祭司。寻常祭典出面主持典礼,要么就是会些驭鬼的法子,为玲珑岛抵御外族。哪比得上中原正统的道门中人,真不知他们费力捉了我们去做什么。你阿婆是最厉害的,中途带着两个村民逃了,也不知逃到哪儿去了。”   杜泉摇摇头,说:“阿婆死了。”   “啊?哎……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拦着她。至少能留条性命。”   夫子眼眶发红,用力眨了眨眼,扭头看向别处。   杜泉倒是没什么感受,阿婆早被青萍所杀,这次死得是冥都的青萍,和她,杜泉根本没什么感情可言。   屋内点了根蜡烛,他们吃罢就围坐在炭盆前,夫子询问了她的一些事,知道是韦清玄带她出去,后又在银公馆做了管家,应景地叹息了几声,没有太多的震惊与惊奇。   关于岛上的事,杜泉最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就向夫子告辞沿着原路又回了船上。   路上小荷有些沉默,杜泉回到船上换了衣裳才问她,刚刚察觉到什么不妥。   小荷皱眉道:“算不上不妥,只是觉得咱们这一趟挺顺利,然而没问到一句有用的话。姑娘,那夫子真的可靠么?他是不是在隐瞒什么?”   “如果,连夫子都……在撒谎,我还真不知该……”   “砰……”   杜泉晃了晃,连忙起身往外走,就看见小莲他们正探头看向船尾,见杜泉过来,就小声说:“有船撞上来了,我去瞧瞧。”   “一起去。”   “嗯。”   张凤看着船,杜泉她们三个跃上贴近的那艘船,船不小,看得出废了很多精力修缮,她们小心翼翼靠近驾驶舱内,就见里头有个手脚慌乱的年轻人,正视图驱动船只,却又不得法。杜泉打量了几眼,发现正是白天想闯进村的男子中的一个,于是敲了敲窗,还没开口,里头那人顿时吓得抱头跌坐在地,惊恐万分却紧紧闭着嘴,没敢发出声音。   小莲打开船舱,夜色带进一些光来,杜泉放轻声音说:“这位老乡,是我们啊,白天还见过呢。和你一起的几个小哥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他,他们……他们……死,被吃了……赶紧走,离开这儿,这里……有妖物!是真的有!”   那人起初还呜呜地发出一连串杂音,好不容易捋直舌头,就说出一串奇怪的话,可看他那要死的样子,又不像是假话…… 第九十章   杜泉她们几个面面相觑,见那人眼珠子乱窜,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眼看着就要疯癫,小莲怕他一口气缓不过来自己把自己吓死,于是快步上前抬手一掌便将那人砍昏,随后利索地抗在肩上,三人趁着夜色又偷偷回到自己船上。   和楼月生学习针法也有一段日子里,杜泉按照记忆中的法子,给那吓坏了的年轻人扎了几针,放出淤血,又薰了薰安神香,他渐渐睡得安稳了。   一整夜小荷和小莲轮番看着他,第二天天色蒙蒙亮时那人醒了,醒来就目光呆滞地盯着船顶,随后不知记起了什么猛地跳起差点撞塌船板,被小莲一巴掌打了回去,这下老实了。   杜泉看着他半张红肿的脸,有些不忍心,连忙拽住小莲蠢蠢欲动的手,坐到另一边,轻声问:“老乡,能说说,你……们到底看见什么了吗?”   “我……我们……就就就……”   “我什么我!啧,再结巴我就扇你另一边的脸!”小莲呵斥了一句。   那人呜咽了一声,颠三倒四道说:“他们把他们都扔进那里头喂了……怪物!真的,那里养着妖怪,吃人的,一口就把人咬断了……唔……那上面有肉瘤子,这么大……从里头长出另一个头,手……真的好恶心……”   他比划着说,最后忍不住干呕了几下,只要咬着拳头吸气,大约是怕被小莲打,即便脸色煞白,还是断断续续地说:“难怪要办百年祭,是为那些妖物准备粮食呢!咱们赶紧走吧,要么就来不及了,玲珑岛上的人疯了,都疯了,他们养了什么东西……那不是人,他们竟敢杀人!我要回去叫人来……”   杜泉也被吓了一跳,她是知道玲珑岛养着一些水鬼的,吃得也是些不要命想闯进来被杀死的人,现在是将手伸向……无辜的人?   她又想起在溶洞那边听到村长和夫子的话,他们确实有把什么东西偷偷扔到了某处。   难道,真像这个人说的,玲珑岛在养妖物么?   她微微倾身,低声问:“妖物,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是那种……对,三头六臂……不不,是是蛇……尾巴翘起来比船都大,它们有头和爪子,那爪子很锋利,一把就能将人心掏出来,是女人,有很大的胸脯。”说着还在自己胸口比划,那动作有些下流,被小莲踢了一脚,才赶紧将手压倒屁股底下,摇摇晃晃地说:“眼睛很大,铜铃似的,立起来两层楼那么高……没有腿,腿上是尾巴,像……像是……”   “水妖?”   那人咬着指甲,闻言忽然跳了一下,凑过来抓住杜泉的手腕,用力点头,说:“玲珑岛就信奉那鬼东西,他们把那邪物带回来了,养在家门口,还要喂它们吃人!怎么办,水妖要来复仇了……复仇了……得赶紧走,快走。”   杜泉被他双死人似的双手圈着手腕,对上那双恐惧到极点的眼睛,调动了一股暖流从这人的掌心蔓延到他血脉之内,她盯着他的眼睛和缓道:“你累了,睡觉吧,睡醒就到家了。”   那年轻人点点头,缓缓松开她,自己乖乖睡在铺上,一会儿就传来鼾声。   杜泉背着手走到甲板上,面色极为凝重,她身边可是跟着两只货真价实的鲛人,也就是岛民寻常说的水妖,不知道她们听到玲珑岛在畜养鲛人,是什么想法……   小荷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抬眼看过来,说:“热衷于吃人的鲛人都是会被驱逐的,被视为嗜杀者,贬为末流。即便被人类杀死,族内也不会出面讨公道。不被允许在归墟国度生活,被放逐于不见天日的深海,没有延续生命的权利。玲珑岛里畜养的,应该都是从那种污秽地方捕捉来的东西,我只觉得恶心。”   小莲也点点头,说:“此等劣物,是鲛族耻辱。”   杜泉放心了些,生怕她们一个激动,会去解救。   随着日头越来越高,夜晚的寒气也被驱散了,周围陆续有船只传来说话声,有搭了摊位的早早便去了市集那边,杜泉靠着栏杆远远眺望玲珑岛上的密林,总觉得在上空凝聚了一团似有似无的白雾。   她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许久不见的陆吾。他不在冥都待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阿泉定然在想,我为何出现在此处?”   杜泉点点头,站直身子瞧他,淡声问:“你何时来的?”   陆吾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看向远处,淡声道:“不早不晚,昨日子时。玲珑岛百年祭是大动静,不止我,很多人都来了。”   “很……多人,是谁?”   “你不认得,都是些老家伙了。还真是怀念,第一次百年祭仿佛就在眼前,现在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当初,三界相处还算融洽,都顾及几分体面,张口天下太平,闭口各族安居乐业,倒也稀里糊涂做过些好事。只是,总有那些不安分的,见不得别人好。”   杜泉没理会他说这话时意味不明地眼神,大约又是想说银九,这次不知道又是什么罪名。她说:“祭……典和冥都有……关么?你们现在管得可真宽……”   “祭典本意是祈福祭天,更重要的是让那些‘非我族类’的生灵,心怀宽阔,互相交流,和平共处。可自从有人在市集兜售一些邪门歪道后,那些商贩便有样学样,什么东西都敢往这里带,出了岔子,是会死要人命的。”他指尖凝出一簇蓝火,说:“昨夜有亡灵在此处徘徊不去,冥都自然是要来调查的。”   杜泉皱眉,“九……爷在银公馆,他可没有杀人。”   “这天下还有银九去不了的地方?银公馆算什么,能困得住他?”   陆吾说完,杜泉的苍牙刀已经指向了他的喉尖,冷声道:“有证据你……再来说这些话,别一副高高在上,愤……世嫉俗的嘴脸,银九即……便来自多么肮脏的地方,他如今也堂堂正正。你若再胡……说,就别怪我不念旧情。”   “旧情……你记起什么了?”   杜泉瞥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你……救过十三钗,替……她留了一缕魂魄,就在百花楼里。又将我偷……送到玲珑岛,你不是敌人,所以,我不想因……为银九的事对你不敬。陆吾,十三钗的账,算……不到银九头上,你若恨,便恨她眼……光差,遇人不淑吧。鬼帝已经得了报应,你也该放……下执念了。日后还请多保重,十三钗很……看重你的,莫要伤了她的心。”   杜泉汲取了那颗兔子粪似的珠子,那些被人刻意剥离的记忆和灵力正在源源不断的回到她体内,她记起了生命最初时看到的十三钗的样子,她那时已经濒临死亡,不美不媚,像一只被抽干了精气的鱼干,枯瘦苍白,可杜泉却记得拿那双像是装满了整个星辰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温和,紧紧盯着她,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她记得陆吾,那时还是小少年的陆吾。   他那时就冷冰冰的,小脸绷得很紧,站在烈火中纹丝不动,就那么看着十三钗被火吞噬,然后把还剩半口气的小婴儿抱在怀里,他走了很久,杜泉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只能看着他越来越消瘦的逆光而立,眼神幽深,像是盛了一汪水,听到杜泉的话,那汪水涌动了几下,最后归于平静。   他闭着眼思索片刻,随后看过来,淡笑着说:“你这么说她,她也不会生气的,她那么费力才生下你。你们母女一样痴心不改,认定一个人便头也不回,说得话总会伤人心,却让人恨不得,怨不了。可你们又不一样,你比十三钗冷静,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什么。”   杜泉对这番评价不置可否,笑了笑没有接话。   陆吾眼神恢复了清明,视线落在她腹部扫了一眼,似乎有话要说,最后还是咽了下去,他指着玲珑岛位于林后的村落,说:“那里原来有一片柿子树的,结果时满树清甜,红黄相间,十分喜人。”   杜泉没有印象,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从她记事起那里就长着参天松柏,跟岛上其他树木格格不入,笔直苍松翠,哨兵似的环住村子的后面。   她无法随着陆吾的思绪回忆往事,便看着人们都涌入岛上,又开始新一日的市集,海面上也有陆陆续续的商船和客船靠近,她抚了抚下巴,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侧头看向陆吾说:“难道说……第一次的祭典,就在……玲珑岛?”   不然,陆吾和那些所谓的老家伙何至于兴师动众的赶来,唯一说得过去的,就是这个地方有些不凡的意义。   陆吾点点头,说:“是啊,就在这儿,那时玲珑岛地域宽阔,约是现在五倍大小,是周围最大的岛屿。然而,此处地质不稳,经过千年动荡,这里地震山崩,分散出零星小岛围在四周。当年,百年祭盛况空前,现在这规模还不及当时的十之一二。人族、妖族、鬼族、鲛族以及来自边陲之地的神秘国度,都遣了商船过来,联盟的诚意还是不少呢。”   “那后来,是出……了什么变故?”   陆吾皱眉,脸上露出不愉又疑惑的神情,他似乎也说不清分崩离析的□□在哪儿,只是捏了捏眉心说:“起因便是有一位神秘商客,在夜市兜售一种神奇妖物,可让身体的任何部分重生,即便你毁得只剩一颗心脏,一团脑髓,一根骨头,这药物也能令你重获新生,长出健全身躯。此药一出,原本各界生灵之前微妙的平衡便会打破。”   也对,妖族引以为傲的妖术,已经被人间的巫术、道术所牵制、鲛族赖以生存的续命之法,也逐渐被鬼族和人族逐渐建立起来的生生不息的轮回之力所制衡,若是再让人类获得此等神物,那么人类短暂而脆弱的生命将不再是种群的缺口。   人类或许能一族独大……   所以,这种不安逐渐弥散开,为和平盟约埋下隐患。   “那商人无……迹可寻么?”她又问。   她很好奇,谁要故意搅动平静的世界,天下大乱对他有什么好处?   陆吾垂眼看向水面,水纹抖动着,里头有个似有似无的银白影子,贴着船底,随波而动。他抿了抿唇角,眼神透出一丝冷淡,沉声道:“是的,来无影去无踪,至今仍无头绪。也是因为这个事,各族开始互相猜忌,直到银九和他的那些个无法无天的朋友,闯入归墟国,传出鲛族尸油可做长明灯保存魂魄不散尸身不朽的传闻,姬无命又向秦皇献策,长达百年之久的混战便开始了……”   船身晃了晃,一股冷气窜到了他脚底,陆吾挪了一下脚,离得杜泉更近,那寒气便退了。他挑了挑眉,不再说话。   杜泉大约猜到接下来的事,可她不会认为是银九主导了战乱,毕竟从他到归墟国,又到传言泄出,中间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   谁能说,这个传言不是有人借着银九的这次行为而散出去的呢?   “我知道你不信。”陆吾低声说,随后拍了拍她的肩说:“其实,我也不信。只是有些事太巧了,巧到……那些事都像是为银九量身定做一般,严丝合缝,让人不得不信。”   杜泉摊了摊手,无所谓道:“事情总……归是有个真相的,只……是时间迟早的事,我有预感,这一次,那个幕后黑……手一定会露出马脚。”   “是么……”   “等着瞧吧,银……九不会再让它们得逞的。”   一股细风从水面卷上来拂过她的发丝,杜泉抬手抿了抿,笑得越发解气。   她信心百倍,冻得发红的小脸上精气十足,陆吾有些恍惚,仿佛年轻的十三钗又活了,站在这儿同他说世界如何之大,男人如何之蠢,人间灯火印在那双琉璃似的眼睛里,让年少的他心生向往,却在看到她血淋淋地倒在地上,魂魄被冥鬼撕扯吞噬时,对这所谓的尘世失去了所有期盼。   这地方不是很好么?为何会杀死她……   “呜呜……”忽然有一阵歪七扭八的号角声传来。   杜泉越过陆吾的肩头往海面上看,竟瞧见一身白衣的楼月生正立在后面的船板上,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第九十一章   也不过数日未见,杜泉在看到楼月生时却分外高兴,用力挥动手臂。   楼月生跳到她船上,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摸着鼻尖说:“瞧瞧你这邋遢样子,真给咱银公馆丢面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山沟里逃出来的傻妞。”   杜泉笑笑,她现在穿得确实比较寒酸,头面也不搭理,齐肩的头发被风吹得乱飞,嚣张地支楞着,身上冒着浓浓的傻气。   不过她也不介意楼月生的话,一个劲儿往他身后的船上看,抿了抿唇无声询问。   楼月生挑了挑眉,在她额上敲了一下,说:“嘿,杜小泉,你是……怎么回事?之前是谁逃命似的要离开那家伙,这会儿又眼巴巴地望着,怎么?以为银九会来啊,嘿,他偏就没来。”   “那你怎么……”   “我闲。”   楼月生说完就搭着她的肩,将人带到了船舱里。杜泉扭头才发现陆吾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小莲和小荷识相地守在门外,杜泉被按坐在铺上,楼月生搭脉探查,随后点点头说:“脉象还算稳固,不过,你现在还是孕初,不可仗着法力有所提升就过度耗费,还是得多休息才是。”   说罢,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说:“银九特意为你提炼的药,每日吃一粒,对你和胎儿很好。”   “嗯。”杜泉收起来,看了看却没吃,捂着嘴干呕了几下,白着脸说:“现在,我真不想看到这些汤汤药药,真的很……呕……”随后跑出去吐了一会儿。   吐完又晃悠地走回来,压低声音问:“你,到底来做什……么?”   “来给玲珑岛送东西。”楼月生看她脸白唇干,也皱起眉头,或许他还没见过害喜害得这么厉害的人。   杜泉歪歪地靠在被褥上,吸了一瓣橘子,清甜的味道缓和了一阵阵翻涌的恶心,好奇地问:“银公……馆和玲珑岛还有往来?什……什么东西?”   楼月生笑得神秘,指尖点了点额角,说:“还记得那个差点把你拍成肉酱,又一路闯入禁地的蛇身怪物么?”   “记得,怎么?”   “那就是这次我要送给玲珑岛的,多年来,玲珑岛一直向银公馆提供一种海岛深处的药物,供银九专研复活泉客的法子。而银九也会替他们制造那种邪物,制成了便送过来,坏了的便就地斩杀,用它们的魂魄镇压禁地邪气。以物易物,互惠互利。双方的买卖从很久前的百年祭便开始了,坚持到现在,也是不易呢。”楼月生取出烟斗正要吸,似乎想到杜泉有了身孕,于是嚼了一根烟丝,又把烟杆收了起来。   杜泉现在有些疑惑,小声问:“那制出的邪……物有多少?靠……什么喂养?”   “你觉得呢?”楼月生又把问题跑回来,嘴角挂着一丝邪气向她挑眉。   看来,邪物吃人这事……银九也知道。   某种程度来说,他们,就是同谋。   可她又迅速强迫自己冷静,把所有的来龙去脉细细捋了一遍。她有一处想不明白,那就是玲珑岛出事那日,银九也来了,只不过他比别人晚来一步,那他来这里的本意是什么?   楼月生翘着二郎腿,侧头看向窗外,这么望过去真是一片富饶祥和的情景呢,可谁又知道,此时在某个黑暗处,又在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他们,不知道,所以才能如此厚颜无耻的开心畅快。   他收回视线,将烟丝梗从牙缝里捏出来包在丝绢手帕上,随后扔在一旁,他站起来抻了抻袖口,说:“我要进岛了,回来后再和你细聊,今日不要随意走动,岸上人多别被挤了。”   “好。”杜泉点点头,有些疲惫的躺在铺上,半眯着眼说:“楼先生,你来了,我就敢踏实地睡一觉了。”   楼月生笑了一下,温和地拍了拍她的头,说:“乖,睡吧。”   他很快离去,杜泉坐起身看着窗口,见那船已经驶向口岸,便招小荷过来,说:“船上,可还有其……他人?”   小荷点点头,伸出六个指头,然后说:“星芒和泽秋随行,怪物两只。而且……我觉得……泉客,好像也在。鲛族对同伴的气味十分敏锐,更何况是我们这种低阶的子民,必须得五感敏锐,才能时时感知主人召唤。所以,我和小莲,都拥有强大的感知能力,否则无法生存。染墨湖,我们第一次见,我便从你身上闻到了浅浅的鲛族气息,那是十三钗的血脉,是清甜而愉悦的血液,非常熟悉。泉客是鲛族公主,是纯净浑厚的气息,隔着百里我们都能捕捉到。”   “这就怪了,她……她不在银公馆过来做什么?护……送几个怪物罢了,还得她亲自上阵,银九怎么安……心她跟来?”   杜泉挠了挠头,她怎么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出走,根本就没躲了什么大灾大难,反倒是……越躲,许多事儿反而上赶着找她来了。就拿这个阴魂不散的泉客来说,怎么也要来凑热闹。   怎么老有人给她找不痛快呢……   早知道跑了半天还是得遇上这些人,她何必费这个劲,还不如在银公馆,起码那里有吃有穿,遮风避雨。   这一刻,杜泉开始为自己的冲动感到些许后悔了。   伴着这份不安,她还是静静地睡了过去,梦境中她来到银树之下,盘腿坐在蒲团上,因为她无事便胡思乱想,已经将这一方空间里塞得热热闹闹,不但聚集着古董字画,还有锅碗瓢盆,她在梦里也没多少胃口,于是仰着头看那树枝,期盼着上头结个甜甜的果子恰好落在她嘴里,这样就省事了。   想法一闪而过,银树却沙沙晃动起来,似乎是在拒绝她的荒谬想法。   她百无聊赖,就说了句:“不会结果的树,太笨了。”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树后有声音传来,轻笑着说:“那你见过,男人生子么。”   杜泉一惊快速起身跑到树的另一边,就看到银九正站在书架前翻阅书籍,她之前还以为这边只是一片白茫茫,没想到这边也十分宽阔,陈设和银九书房一模一样。而他桌上正放着一柄琵琶,和十三钗的那个不一样,像是新做的。   她走到银九跟前,仰着头说:“你是真的么?楼月生说你还在银公馆,我看到的……不会是影子吧。”说着还用怀里那根树杈子戳了戳他的胳膊。   银九垂眼看她,指尖在她额头拂过,将发丝抿在她耳后,搁下书牵着她走到一处湖水边,水里莲花盛开,散发着一阵阵清香。他说:“这枚戒指连接着我的心脉,你进入的这个幻境,是我用灵力压缩出一个隐藏于天地间的灵域。这里的一切都受我主宰,你进来我自然知道。”   “世间还有这等法术,确实精妙。”杜泉伸手够了一朵莲花,坐在凭空出现的石凳上休息。   “最近,身子可有不舒服?”银九问了一句,指尖红线便圈住她的手腕,杜泉没有说话,看着他的眼睛,正在探究他说这话时的心绪。   他很平淡,却也没有厌恶的神色,杜泉抿了抿唇,问:“你知道了?”   “自然,你从石室回来后我便知道,没想到你走得如此匆忙。怎么,怕我将她取出来么?”   他说这话时手上红线猛然收紧,杜泉吓了一跳急急忙忙护住肚子,一脸戒备地盯着他。   银九被她这炸毛的样子逗得笑了一下,指尖弹了弹红线,温和地暖流顺着红线流遍她全身,最后汇集于她的腹部。   银九说:“放心,我会护着你们的。”   “谢……多谢。”   “这几日进岛就在市集逛逛,不要往村庄里走,也别四处打探,玲珑岛上来了不少老家伙,定然会起争执,免得被牵连。”   “哦。”杜泉点点头,手指搅了搅去,忍不住问起泉客,“她怎……么也来?”   本想再说句“你怎么不拦着,也不管”最后还是没说出口,质问银九的话她还是不怎么习惯出口,虽话头忍住了,脸色却不好看。   银九抬眼看着她,眼神极为专注,黑漆漆地眸子牢牢将她锁住,他说:“那是她的事,我不管,你也不必管,懂吗?”   “可她……”   “杜泉,别去招惹她。安心等着我,禁地的事快结束了,我很快会过来。”银九神情认真,杜泉在那沉重的视线下点点头。   银九视线移开,她松了口气,两人一时无话,都沉默地看着湖面,水流静止,花叶不动,像幅静逸的青绿山水画。   “记住了么?”银九忽然问了一句。   “嗯,记下了。”杜泉一向活得谨小慎微,最擅长趋利避害,听到他警告早就竖起了耳朵,自然牢牢记住。   只是,她好奇心也确实有点大,一想到楼月生带来的那些妖物,就忍不住询问真假。   “自然是真的。”银九神态没什么变化,对妖物吃人的惨事也不以为然,淡声道:“那些妖物是玲珑岛炼化的护岛之物,本意并非是吃人,那几人之所以被抓住,是因为他们不守规矩,去偷窥探秘,结果撞入阵法之内,引得妖物狂性大发。杜泉,从来就没有毫无缘由的杀戮,有些人……非得自寻死路。”   “可足足五条人命,就那么丢在玲珑岛,事后一定会有人来闹事。”她其实更怕别人知道银公馆是制造妖物的地方,又要寻由头骂他了。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他们自有一套说辞。”银九显然不在意这些外来的闲言碎语,颇有耐心地回答了她所有问题,随后见她面色已经恢复了红润,便收起红线。   杜泉深吸了口气,感觉通体舒畅,腹部更是暖洋洋,不禁感慨了起来,她到底还是不及银九多矣,纵然法力精进了不少,在他面前顶多还是个菜头。   白白吸了许多灵力的杜泉,此时像一只吸足了血的肉虫子,懒懒地蠕动了一下身体,开始对着莲子吞口水。   “饿了?”   “就……也没多饿。”   银九看了她一眼,手在石桌上一挥,便见出现了食物,变戏法似的摆了好几样热菜,杜泉坐直身子闻了闻,立马高兴地吃起来。饭菜和很合她的口味,丝毫没反胃。   “吃了东西便去歇息吧,有什么想买的便让小荷她们去采买,睡觉时,将楼月生给你的符纸都贴好,虽抵挡不了太厉害的妖邪,但水里和岸上那些游荡的小鬼还是不敢近身的。那些东西不致命,可见多了也晦气。这两日我要闭关,有事你便寻陆吾。”   杜泉吃了一口哽在嗓子里,奇怪道:“为……何寻他?”   “此处,他很熟悉,对你亦没有恶意。”   “楼先生,不是在……这儿么?”她说完见银九眉心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于是低声问:“难道,他……”   银九将甜汤推到她手边说:“照我说的做便好,有些事我还没法给你个确切答案。”   也就是,他确实在怀疑楼月生。   杜泉点点头,心里其实有些难过,若真的是他身侧最信赖的朋友背叛,那他得多难过。   她对银九的信赖自然是比别人要多,所以他的话都认真地记在心里。既然他说避免掺和到玲珑岛内务去,她便决定这几日先在船上观望,百年祭终归是有结束的一天,到时候夫子给她推荐个去处,她先安顿下来,以后的事便可以从长计议。   总得生下这个孩子,她才能放心地去做其他事。   在那一方灵域中,她被银九抱在床上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经从那里出来,而外头的时间已经是两日后,小荷见她醒来长松了口气,守在她床边说:“姑娘你哪里不舒服么?”   杜泉精神饱满,神采奕奕,动了动脖子,抓住小荷的手说:“我没事,累你们担……心了。”   “幸好楼先生在,他过来看过你一次,说你只是睡了,我们这才放下心。快起来,喝碗红枣粥暖暖身子。”   杜泉嗯了一声,接过小碗喝了几口,随后就跟着小荷他们去了市集,这里热闹依旧,也没闹出什么奇怪的动静,商人们依旧兜售着各地的稀罕物,杜泉看到一双十分柔软的羊皮手套,手背上还有宝石和皮毛,价格有点贵,但因为实在无聊就狠狠心买了一副,小莲示意自己爪子尖利,于是她和小荷都婉拒了这份礼物。   他们晃悠了两个多小时,在最后一排靠近海岸的位置看到一个戴着黑墨镜,瘦骨伶仃的小老头,他像只老猴子似的窝在藤条椅内,怀里搂着一只真猴子,正给它扒拉毛,柜台上摆着一些瓶瓶罐罐,散发出很重的腥味。   那人抬眼看见杜泉就站起身来打量她说:“丫头,想不想要点好货,别人那儿可是买不到的,这是千年的龙胆蛇心提炼而成的神药,出了月子的小孩子每日若能闻一闻,保证又聪明又健康,天生神力,长命百岁!”   杜泉抱臂看着他说:“老人家,在这儿卖假药,会被扔……到河里喂鱼的。您这堆臭……烘烘的东西,还……是拿回去倒了吧。”   老头怀里的小猴子“唧唧”叫了几声,端起一个小瓶吸了两口,随后一跃而起,落在地上时便砸了两个坑。 第九十二章   杜泉看着那只跳上跳下的小猴子,一双金褐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和人一样的情绪,像是在炫耀,颇有些得意洋洋。她伸手摸了摸它的小脑袋,本以为是毛绒绒的触感,却不想摸了满手的冰凉滑腻,像一颗冰窟里的石头。   那猴子似乎没反应过来,瞪着眼看了看她,咬着手指眨了眨眼,呼一下跳起来蹲到那老爷子肩上。那老人家一把瘦骨头,可站得极稳,待猴子蹲稳后,就从兜里掏了根香蕉递过去。   这一人一猴还挺有趣,杜泉他们只当是看了个杂耍,付了几个钱就当是给这机灵猴子的赏钱,反正是没买那些奇奇怪怪的药,可她转身刚走了一步,就觉得什么东西冲她后脑勺飞了过来,连忙偏头避过,就见那只刚刚还在吃香蕉的小猴子此时正血淋淋地躺在她脚边,两条胳膊被那老爷子拎在手里晃荡。   “臭老头,你干什么!缺不缺德,它还给你挣钱呢!”小莲当时就怒了,指着那老爷子臭骂,差点把他那副墨镜戳烂。   那老爷子抚了抚镜框,笑了几声,抿唇吹了个清脆的口哨,小猴子立马站起来,摇晃着身子跑到他身边,仰着头看着他。   “想吃啦!”老爷子嘟囔了一声,塞了颗药丸给它,将它扔到一个木桶里,木桶像是装过血和油之类的东西,里外都糊着黑红色的粘稠结块。在疙疙瘩瘩的黑红色结块下,杜泉又看到一些符文,那是用刀刻在木桶外壁,又用朱砂填描过的痕迹。   那老爷子大喝一声“天君赐福”,又从衣兜里掏出两把木灰撒在小猴子身上,最后念了一段晦涩的咒文,轻声哄道:“很快就能长出新的了,不怕不怕噢。”   他话音落,那猴子便“唧唧”地叫了几声,在桶里挣扎。与此同时周围似乎还刮起了怪风,这是市集最深处的摊位,背靠着礁石,是一个被风处,面朝南,阳光不错甚至还比其他地方暖和,可这片刻功夫,杜泉就觉得似乎太阳没那么足了,周围凝了一层寒气,来这边逛的人很少,周围还空着几处摊位,所以这边动静也没人知道。   杜泉退了几步,戒备地盯着那木桶,就见里头的小猴子发出痛苦的叫声,有血从它毛发下渗出来,胳膊断口的骨肉开始抖动,冒出一个个肉瘤,随着肉瘤增大它们开始破裂然后融合,里头的白骨血管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伸长,小猴子仰头尖叫,大眼睛变得漆黑,两条胳膊上的肉瘤正在快速的生长变化,然后长成了覆着绒毛的胳膊。   这过程大约也就一刻左右,可杜泉她们看着这神奇的现象被惊出了一身汗,小猴子长出了新的手臂,从木桶中爬出跳入水坑里洗了洗皮毛,然后跳出来举着爪子欢呼。   杜泉用力的吞咽一下,脑海中出现陆吾日在船上说得话,他说……当年也是百年祭上有个卖药的,能为人催生新的身体,能让人长生不死,哪怕剩下一截骨头都能再长回过来。如此看来,眼前这个老爷子做的不就是相同的事么,短短一刻钟,就能长出双臂,如此神速的生肌之术,世间不论谁能习得,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这不是妖法,也不是障眼法,而是药物,任谁看了,这都是一项极有可能在人身上实现的医术!   陆吾曾说,当年诱发战乱的那个卖药的,至今都没抓到,难道,他的子孙时隔多年,又要开始兴风作浪了……   她手指扣着手腕,向小莲他们使了个眼色,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轻易让此人离开。于是,就在那老爷子转身弯腰从一个木柜里拿东西的瞬间,杜泉忽然冲了上去,就在指尖触碰到那老爷子时,她忽然被一股阻力弹开,而老爷子背上的衣服“刺啦”一下全都碎了,从脊骨缝里挤出一节节蜘蛛腿似的细骨头,而那细长腿上挂着滴溜溜转动的眼睛。   而那近十几双眼睛此刻都盯着杜泉手上的刀,它们有的像是在笑,有的是怒,有的则阴森恶毒,被那些眼睛盯着,杜泉顿时出了一头冷汗,又有了想吐的感觉。   “姑娘,背后袭人,可是有些不地道哟。”那老爷子转过身,身后的十几条“蜘蛛腿”在背后伸展着,有点像变了种的哪吒,他舌头猩红细长舔了舔唇角,那舌尖都能碰到鼻孔,墨镜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似乎正在盯着杜泉。   杜泉一击不成,又被这老爷子变身吓了一跳自然就失了先机,三人将那人围住,试图在不惊扰别人的情形下,与这老家伙再斗一场,毕竟他们是三个,总不至于吃亏,打不过也可以跑,玲珑岛上如今是鱼龙混杂,想这老家伙也不敢造出太大动静,他躲得这么偏,不就是怕太多人注意他么。   有了这几分判断,她便硬气了几分,看着那佝偻的老爷子,淡声道:“若我记得没……错,许多年前,各界和睦,天下太平,联手举……办了百年祭,本意是交流互惠,友谊长……存。毕……竟人族繁衍迅速,人数众多,又……善于学习,可软肋缺陷也多,比如……生老病死这些绕……不过去的坎儿。”   “但也恰恰是因……为这些缺憾,使得其……他族类有了各自仰仗的优势,在人间拥有一席之……地。各不侵扰,互有所求,互相制……衡。谁知……偏偏就出现那么几个搅……屎棍子,弄出长生不死,仙躯永……驻的噱头,使得某些人类滋生欲望,生起了称霸天下的野……心。”   老爷子静静地听着,嘴角微微勾起,像是与己无关。   杜泉紧紧盯着他那双被墨镜遮住的眼睛,继续说道:“故……技重施,霍乱天下,这……位老先生,您是活得太……惨了么?所以见……不得别人高兴!”   “女娃,你倒是知道得不少。是啊,我就是不高兴,不爽!别人自然也就不能安生。娃娃,咱们难得遇上,你也知道点旧事,我便将这神药送一瓶给你,拿着赶紧回去吧。有些恩怨,可不是你个小娃儿能插手的。”   “您有多……大的恩怨,非得血……流成河才行!”   那老爷子身后的腿动了起来,把他身子撑起来,越过柜台来到杜泉身前,他缓缓摘下眼镜,露出一双蛇眼,狭长外鼓,没有眼睑,眼周覆着细小的鳞片,他的眼珠很圆金黄色,瞳孔呈细长形。   他盯着杜泉仔细打量了几眼,说:“回去吧,这里的事,你掺和不来。”   “老先生,冥都从……未停止抓捕你,你若还……这么执迷不悟,定……然会被绞杀的。”杜泉觉得他似乎对自己并无太大恶意,于是又仗着胆子劝了一句。   那老爷子又戴上眼镜,挪动着许多腿又退回柜台内,缩了缩坐在躺椅之上,惬意地晒着太阳,说:“若我怕事,又岂会来这里出风头,娃娃,念及老友恩情我不与你计较,你也不必拿那一套陈词滥调来说我。出去右拐,去买些甜糕吃吧,小孩子家家,还是多吃点甜的好。”   说罢随手扔了个东西到木桶里,紧接着就从里头冒出一股黑水,水流急促,向她们几个脚底流过来,里头冒出一些腥臭的血鬼,嘶吼着向她们扑来。   杜泉抽刀劈砍,一边拉着小莲她们后退,避开那层层叠叠的鬼物,往右侧一条宽敞的巷子跑去,刚一站定,就看到泉客带着泽秋往这边走来,于是撩起衣领匆匆躲在人群后,余光就瞥见那两人往她们逃出来的方向走去。   那里似乎有一道结界,隔开了老爷子摊位和这边集市,她一扭头果真看到了米糕摊儿,鬼使神差地买了一斤,随后和小莲他们又回了船上。   不知道泉客他们是不是发现了那老爷子的行踪,会打起来么?他们谁会赢?   寻思着这些,杜泉推开了船舱门,见陆吾正坐在铺上擦拭自己的手术刀和银针,便坐到他对面去静静地看着。   陆吾十分爱惜自己的医用箱,永远都擦得干干净净,里头的药瓶摆放整齐,刀具也都亮闪闪跟新的一样。   等他摆放整齐,杜泉已经靠着被褥躺下,手上拿着一本不怎么看得进去的小说本子,讲得一些公子佳人的情爱故事,一会儿山盟海誓,一会儿又山崩地裂,看得人索然无味。这世上情感,若都像这般,那谁还有胆子谈情说爱。   她扔开书叹了口气,一抬眼就看到楼月生正在看她,眼神凝重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杜泉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撑着身子起身,再看过去他已恢复平常模样。她问:“那蛇身妖……物的事都处置好了?”   “嗯,银货两讫,剩下的咱们自然不必多管。”他语气放松的回答。   “那你们,何……时回去?   楼月生始终没有说泉客的事,听到这话轻轻挑了下眉,说:“我再陪你几日,银九身边召回好些高手,那些人原先都分散在各地,对银九的忠诚与陈璜一样,会用生命守护银公馆。我回去反倒碍手碍脚,不如等他们处理完我再回,我可不想被那些东西弄脏我的鞋袜。”   杜泉并不全信他的这些说辞,他、泉客以及泽秋、芒星,几个人都是厉害角色,在银公馆最需要人手的时候却齐齐离开,这种做法,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得动机。于是皱眉,问:“哪些东西,脏得了你?”   许是她这话问得有些生硬,楼月生笑了笑说:“很多,比如血。”   她也笑了笑,说:“那么,这儿……就不会有吗?”   “还很难说。”他笑得神秘。   “哦”她打了个哈欠,说:“时候不……早了,楼先生也休……息一会儿吧,我又困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拉过一块毯子盖在身上。   楼月生点点头,拿起箱子出门,在门口时忽然扭头,说道:“明日,有个……长辈要来,若有人来找你,让你过去,就让小莲来告诉我一声,我和你一起去。”   “见我?谁呀?我……没见过什么长辈。”杜泉坐起身,急声询问。   “他啊,说起来也算银九半个师父。他就是整个妖族,最德高望重的头目——妖宗。见到他,你只管照实回话,不知道就说不知,别编造谎话。妖宗话不多,但能洞察人心,所以,也别胡思乱想,当心被他摄魂。”   听着还挺可怕。   也不知这妖宗大驾光临玲珑岛这偏僻之地是什么意图……和那长出蜘蛛腿的老爷子有关么?   她想象不出,索性便睡了过去,以她现在的速度,一挨枕头就能睡熟,如此早上才能精神满满地起床,天一亮,就换了衣服,坐在那儿梳头发,别了一个价值不低的发卡。   一直挂心那位妖宗大驾,杜泉一上午都会时不时去甲板上坐一会儿,毕竟是银九的长辈,定是不能怠慢的。可是左等右等也没见半个影子,中午正咬牙吃牛肉面,便听着小荷过来说,那妖宗的船靠近楼月生他们那艘时被拦下来,泉客和泽秋去说了好一会儿话,随后妖宗的船就越过他们驶向远处,精致的商船停靠在一处避风弯道处,显得格外华贵。   杜泉咽下面条,推开碗筷,无所谓道:“我猜,她……定是跟妖宗说玲珑岛和那老爷子的……事了。泉客出现在这儿不是偶然,她一定做了周……全计划,然而自己行事总……归势单力薄,所以他们或许是……联手了。”   小荷点点头,意味不明地说:“那些人,最爱联手了。”   “嗯,咱们就……悄悄看着吧。”银九嘱咐她不招惹泉客,那么她是肯定不会上赶着去打探的。   只在午后众人都休息时,让小荷避开人,去昨日那个摊位上看看,小荷很快便回来,十分奇怪地说:“我问了那一处巡逻的人,人家说那位置上一直就没人租赁。我又去问了问周围摊位的摊主,所有人都说那个摊位从来没租出去,那里根本就没有个戴眼镜的老爷子和小猴子。”   杜泉了然地点点头,说:“看来,那个位置果然是有……结界的。昨日泉客她……们去过,今日那儿就消……失了,所以……要么是老爷子逃了,要么是泉客得……手了。”   “那咱们确实得小心些,昨日幸亏走得早了一步,若和她们遇上,还不知是什么光景。泽秋不讲道理,泉主子生性高傲,定不会放咱们轻易离开。”小莲心有余悸地说。   杜泉也觉得该安分些,于是,又踏踏实实缩在了船里,妖宗并没有叫她过去说话,或许是觉得她还不够格,亦或是忙得忘了,反正她就闲下来。中途夫子寻过他她一趟,已经替她办妥了身份,只待百年祭一锅过,他便引荐她去拜访临岛的村长。   眼看着市集时间已过大半,来往的人流每日也很稳定。若无大事,就能顺利度过百年祭。   可现实往往事与愿违,杜泉在祭典第十一日,清晨睁眼的瞬间,还在美梦里回味银九的笑颜,就被一阵地动山摇从铺上掀翻在地,好在身手敏捷,没摔得太惨。   她快速跑出去,站在甲板上眺望玲珑岛村落方向,就见林中那一座高耸的山峰竟毫无预兆地喷发了,那居然是座火山……浓烟烈火冲天而起,滚滚岩浆从山顶下来,一半掉入水中,一半落在山下。   只一个瞬间,玲珑岛便被烟雾笼罩,叫喊声奔跑声响彻整个海岛上空,百年祭……难道要变成修罗场么?   摊主们逃命似的往自己船上跑,嘴里喊着“天火”,顾不上收拾东西,“扑通通”跳入水中,火山石伴着浓烟砸在那一片木棚上,瞬间点燃……张凤和小莲早就麻利地开了船,第一时间远离海岸。原本还热闹的海岛在清晨第一缕曙光中变成一片火海。   小荷不知从哪里跑回来,一身黑灰,喘着气说:“被吃了同伴的小伙子本是打算来理论的,结果人才进村,那座山竟炸了……也不知出不出得来……”   杜泉愕然,捂着口鼻看向那浓烟四起的小岛,不禁喃喃了句:“怎么……这么巧……” 第九十三章   海岛被大火与浓烟笼罩,远远看去像是一落在水上的一樽香炉,没人敢冒险回去岛上救人,只能眼睁睁瞧着岩浆流经山林,漫过海滩最后伸入海中激起水雾。   饶是平常对玲珑岛人颇多微词的外客,在看到天降灾祸时也为那些跑不出村子的人感到悲伤,他们跪在甲板上,口中念着经文,为那这个正在陷入毁灭的小岛祈福。   杜泉她们也跟着人们跪在那儿,期盼出现奇迹,让人们逃离险境。   “轰隆……”声依旧在继续,浓烟弥漫在海上,久久不散。   杜泉有些担心夫子他们,也不知楼月生此刻逃出来没,大步跑到船的二层,向远处眺望。   忽然,她看到几道光亮刺透浓烟向天空窜去,随后令人惊奇的事便发生了,就见那几道光在岛的顶上聚集成一个莲花模样,闪烁着金光,它旋转变化搅动气流,那浓烟被吸到海岛顶上,变成厚厚的云层,紧接着云层中雷电轰鸣,此时水面也诡异地起伏开来,人们不得不抓紧栏杆,死死盯着水中一晃而过,闪烁着鳞片的巨尾。   “咣咣……”像是来自远古钟声敲响,带着安稳人心的力量,水中猛地跃出许多晶莹透明的幻影,那是水妖……是鲛人,她们像是被从深海召唤来的精灵,牵着手共舞,空灵的歌声回荡出一圈圈音波,将玲珑岛罩住。   小荷长着嘴,结结巴巴地说:“那是……前往归墟国荒城的圣女,她们被称为‘隐者’,永世不得出城,用自己的灵魂生生世世地守护着国民。她们竟然被召唤出来了……”   那些所谓的“隐者”连成一片水墙,向岛上的云雾中飞去,云雾翻腾地更加厉害,“轰”的一声,惊雷炸响,海岛上空便降下漂泊大雨,雨势极大,扑向山火很快便压制了火势。   “天呐!这是神迹!是水妖来救玲珑岛的人了!”   “什么水妖,那是水中神物鲛龙!”   “是啊,是它们!”人群欢呼,此时已经被水妖的出现震慑心神,开始相信玲珑岛的信仰果然是没错,还冒出个新词……鲛龙。   看这架势,从今日起沿海所有的渔民怕是都会信奉鲛人一族吧。   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句。   “快看,山顶有人!”   且不论谁长了千里眼能看到山顶,但就这惊喜的声音,也足够人们闻风而动。于是,所有船只都聚在一堆,大家人们的视线被引到火山那边,有不少人拿出望眼镜,惊呼山顶有仙人作法。   杜泉同样看向那边,凝神望去就见原本暴怒喷发的山口正在被一道圣洁的白光笼罩,细细一看,居然是两个白衣人立在两边,正在施法。   其中一位白衣女子便是……泉客。   而对面站着的那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应该就是那位妖宗了 。   他们联手压制火山,又降下暴雨,大火很快熄灭,火山也沉寂下去,一场本以为是毁天灭地的浩劫就被那两个神秘人物力挽狂澜。   待火灭后,玲珑岛村民跟着村长从一条小路跑到海滩上,跪在地上磕头感恩。   而山口处的两位高人,翩然走下山壁,来到众人面前。他们的雪白衣衫随风而动,将村人扶起,赐予伤药。   “那是神仙么?”站在船上看着海滩上发生的一切的人们,此时从震惊中悠悠转醒,有人茫然地问了一声。这话就像是砸入水中的一颗石子,迅速扩散出涟漪。   大家如梦初醒,快速划着船靠近海岛,跳下船去膜拜“仙人”。杜泉和小荷他们站在船上,看着那些前仆后继的人,他们脸上带着狂热与痴迷,爬向泉客和妖宗,像是渴久了,跃向水塘的鱼儿们。   小莲喃喃道:“好可怕。”   杜泉有些冷,搓了搓手臂,而此时泉客扭头直直向她看过来,嘴角微微上扬,竟有些一笑倾城的风华。   她只侧眸一笑便回头看向自己的信众们,指尖凝出一粒粒珍珠抛洒在人群中。人们捧着珠子喜极而泣像是得了珍宝。   杜泉静静地望向人群,又看了眼销声匿迹的火山,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一场天灾还是人祸。   “有何感想?”   陆吾冷不丁冒出来把杜泉她们几个吓了一跳,尤其是张凤,连忙躲在小莲身后,惊慌地看向空荡荡四周,他定是想不出,这一身黑黢黢长袍的男人是从哪儿上来的。   杜泉倒是见怪不怪,陆吾出身冥都,本就鬼里鬼气,来无影去无踪都是常态。她侧身看了他一眼,说:“只是有些奇怪。”   “怎么讲?”   “你……不知道么?为何非……得我说出来,此处山峰伫立几……百年来从未爆发,怎的办……了一场百年祭就喷发了。自然之力虽……然难测,可也太凑巧了。我如今,见多……了大人物,即便亲眼见了天灾,也总疑惑其中……是不是有人为痕迹。”   陆吾身上还带着寒气,闻言点点头,随后沉声道:“你可知,此处火山爆发,龙海市那座埋了秦王妃,也就是困着泉客的那座山峰同时也塌了。银公馆禁地损毁,百鬼夜出,若非银九早一步通知冥都出兵把手,此时龙海市,就是一座死城。”   “玲珑岛和龙海,和禁地……竟有关?”   这几处离得也太远了吧……她皱眉看向陆吾。   “龙江自西向东奔流不息,入东海,孕育万千子民。玲珑岛,就像是龙口里衔着的珠子,虽为孤岛,却与陆内息息相关,不可分割。此处一动,便有同脉产生感应。禁地与玲珑岛属于同脉,自是被波及得最厉害。那里原是古战场,尸坑战壕哀鸿遍地,最怕这些地动山摇的灾祸。银九曾触发此处怨气,酿成大祸,于是便将真身置于银公馆,用自身灵力镇压怨气。”   陆吾毫无感情的叙述着,对这些陈年旧事提不起半点兴趣,唯一说起银九真身时,声音有所起伏。   他这次出来没有穿西服戴礼帽,一身古人的打扮,长发扎了一束在头顶,剩下一半披着,被海风吹得翻飞。乍一看,竟比女子还美几分。   杜泉瞥了他一眼就收回视线,听到陆吾略微提高了点声音问:“你知道,银九的真身是什么?”   “当然。”   “你见过?”陆吾有些好奇。   杜泉早就猜到银九灵域内的那颗银树应该就是他的真身。参天银树,根系无际,圣洁而强大,也就是银九这般风华气度才能与之匹配。   她微仰着头说:“那是自然,这世间还……能寻到第二个……”   “是不是觉得,那银树无比圣洁,窥不见半点黑暗。”   他这语气有几分古怪,似在嘲讽,又似在疑惑。   杜泉冷笑一声,说:“论黑暗,还有哪里能比……得过你们冥都么?十八层地狱,暗无天日,除……了恶鬼就是幽魂,据说黄泉从瑶……池而下,好好的神仙水进了你……们地盘倒成了臭河滩。银……九不算善人,但他狂也狂得坦荡,哪像你们,藏……头露尾,只会躲在暗处算……计。”   她意有所指地抬着下巴指了指泉客和那位妖宗,不屑地神情越加明显。   陆吾一句话引得杜泉夹枪带棒贬损一番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似有些委屈道:“我只好奇他从深渊污秽之地扎根怎得就修出那么一个真身罢了,倒叫你对冥都一顿贬斥。冥都只是被谣言所误,传得鬼气森森。其实我们也有万家灯火,万民同乐。只因为地处阴暗,寻常都比较内敛安静罢了。若没有冥都,你倒是说说,那些离体的魂魄该怎么安置?难不成全给妖族吃了去?或是徘徊人间,制造霍乱。”   这话说得倒是有理,杜泉忍不住点点头,为方才的话感到惭愧,再怎么说……她也不该贬低冥都的百姓。这一刻,她也不得不承认,在不知不觉间她就把自己看得比冥都鬼族高了一等。   这种心态,应该就是泉客或是妖族看待人类时不自觉流露出的那副高高在上吧。   他们定觉得人族,不过□□凡胎,天资不高,七情六欲,恶性难灭。然而就是这种脆弱的东西,却有着最强的繁衍能力,并且谦卑地学习与大自然共存之道,获得天赐的力量,享受着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带来的机遇。   而这种机遇,是其他各族无法苛求的。   她说:“那现在,皆大欢喜,是不是就要天……下太平了。”   鲛族公主回归,赢得百姓敬仰,召回旧部就能东山再起,振兴鲛族了。   妖宗,这回也得了面子,回去继续做他的好首领。   禁地虽毁,可大人物们都能移山填海,随便出手应该就能镇压下去了吧。玲珑岛历经此劫,谁还来寻“饲养邪物”的麻烦,大家都忙着回去造水妖祠了。   许是她这问话太傻了,陆吾竟捂着脸笑起来,笑得肩头耸.动。   “有……什么可笑的。”   “笑你,天真。”陆吾放下手,揣到袖口里,两只手拢在胸口,说:“妖宗到这儿后,你见到桑琮了么?山火这么大,你可见到那些邪物?贪狼为何这么久了,都没出现?银九又为何死守在银公馆,甚至……冥都又怎么只来了我一人?这些你都想过么?”   杜泉郁闷,心道:“我就回趟老家,谁能想这么多弯弯绕绕。连岛都烧了,他们还想做什么?难不成,在这个□□大炮的年代,还有成皇称王、一统三界的心思么?”   她尚且想不到,禁地被破坏后,百鬼夜出是什么场面,只能盲目信任银九,觉得他只要在哪儿,就是被大水淹了,他也能把那座城给顶起来。   所以,她看到海滩上大家和谐有爱,便当真觉得,这一切总算结束。日后各行其是,天下安定。   原来,是她道行太浅,没瞧出更深的羁绊?   陆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向船尾走去,只一闪身便消失了。张凤稀奇得不行,悄悄问小莲:“那位先生是谁?看着十分神秘。”   小莲敷衍地回了一句:“哦,就是个跳大神儿的,瞧那穿着打扮,就是山里来的土包子,脑子坏掉了哇,装神弄鬼,比我,他可差远了。”   张凤点点头,一脸认真地说:“你肯定是最厉害的。”   杜泉忍不住瞥了他们两个二愣子一眼,转身进入船舱,关上门从戒指进入灵域。她围在银树周围转了几圈,银树安静温和,像银九不说话看书的样子,她抬手覆上树干,冰凉彻骨。   因靠近树干,能感觉到树根处吹上来的冷风,杜泉探头往黑漆漆的缝隙里看,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飘动,闪闪亮亮,像是会发光的某物。她脚下一滑,急急拽住一根树枝,却没想到兜里那根银树杈栽了出去,连忙探身去捞,却从树根处掉进了缝隙,顺着黑漆漆的树根直直往下缀去。   里头好冷啊,她伸长了手抓住那截树杈,一堆发亮的东西涌过来撑住了她的身体,她下坠的速度减缓,被托着往更深处落去。   那些凉凉的东西,像根须,在尾部有一个圆圆的眼睛,是发亮的,它们结成了网,兜着杜泉的身子,发出欢快的声音。   也不知落了多久,那发达的根系依旧没有穷尽,越来越粗壮,拧成一股探向深渊,杜泉被那些丝线状的东西包裹起来,结成蛹迅速下坠,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睡了一觉又醒来,发现自己落在一处荒芜的山坳里,这里有浓重的腐气,黑气时聚时散,在头顶盘旋,有时会凝出锋利的爪子,在树根上狠狠抓啃,刨下一堆木屑。   之前托着杜泉的那些亮亮的丝线状东西此时都散了,窜进一堆骷颅头里,发亮的眼睛聚在一起,像骷髅的眼睛,被阴风吹得晃动,像是骷髅活了。   她走了几步,脚下“咔嚓”一声,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人头骨,再细瞧才总算看清楚,这哪是什么山坳,分明就是人骨堆成的山——尸山。汩汩细流从尸山的缝隙中流过,绿色的腐水汇集到树根处,根茎蠕动了一下,周围凝聚起来的黑气不安的逃窜,被树根捕捉后吸食。   杜泉恍然,原来银九就是这样镇压邪气的,完全是吸到自己身上,以血压邪,难怪他脸色苍白,永远一副病容,如此周而复始的吸食邪毒,哪个能受得住……   没了黑气在底下乱窜,周围那种令人牙碜的“刺啦刺啦”声音便消失了。露出一些虫蚁小兽。它们生活在深渊之内,同样是绿莹莹的,样子有些吓人,却没那么凶狠,见黑气被吸走边便跳了跳,然后赶紧逃到了人骨堆里了。   吸了黑气的树晃了晃。   “沙沙”头顶有声音,杜泉抬头,就见星光似的银白树叶从天而降覆盖在这一片连绵不绝的尸山上,许许多多的生物从骨头堆里冒出来,仰着头看向银树叶,它们欢快的跳跃着,将叶子衔在嘴里,享受着片刻光亮。   那一刻,杜泉竟感到泪目。   这里明明阴气森森,时不时还有恶鬼拉着舌头从周围经过,可她不觉得害怕,靠在树根处遥遥望向四周,却看不到深渊的边界。   “怎么下来了……”   她正闭着眼聆听周围风声,有脚步声靠近,她就回头看过去。   银九背着手向她走来,那些发亮的丝线状植物也聚了过来,缓缓凝结,最后团成一颗发光的球。银九将球递给她,淡笑着说:“拿着吧。”   杜泉捧着那球,银九俯身将她抱起,纵身一跃便踩着树根飞了出去,她闭着眼,猎猎风声再在侧,倒也没觉得害怕,还有闲情举着那球晃动,亮光拖出一条光带,像彗星似的。   她被银九带回那白色的空间内,一落地就问:“你……受伤了么?陆吾说禁地出事了。”   银九被她揪着袖子,索性将她抱在沙发上坐着,抚了抚她的乱发,说:“他都没事,我怎么会受伤。” 第九十四章   银九从不将软弱示人,即便伤了也不会多说一个字,杜泉将他上上下下都检查了一遍,见确实没什么伤处才放下心来,靠在他肩上说:“这……么多年,你很累吧。”   “久了,便不觉得。”他声音淡漠,似乎对那深渊中的事确实不在意,可杜泉依旧心疼,一想到那些邪气随时都在侵害他的身体,就眼睛发酸,不受控的哭了起来。   “难怪人们都说,一旦有了身孕,这女人便更加多愁善感。我都不觉得委屈,你怎么倒哭起来了。”银九抬手将她的泪拭去,捏着她下巴瞧了瞧说:“玲珑岛的百年祭定然会停,那位夫子也会替你安排去处,这几日,妖宗和泉客都在那儿,短时间内,不会再出什么事。好生歇息,调养身子。”   “我知……道的,不会招惹。”   “嗯,一切都等我处理完禁地的事再说,我很快就会赶过来。现在很多暗处的人都在观望局面,他们知道我不会留你独自在玲珑岛,所以,不会轻举妄动。你一个人在此处,反倒最安全的。”   难怪,她当初逃命似的离开玲珑岛,他也没阻拦。   杜泉点点头,她抿了抿头发,疑惑地问:“九爷,我……看不明白,这些人还在……争什么?禁地也就罢了,宝藏之地难……免遭人惦记,可玲珑岛怎么也……”   “玲珑岛本与内陆相连,是八百年前的一次地动,生生震出一个岛来。玲珑岛原先与周边海岛也都是一体,却抵不过天灾,被迫分裂,散居于海上。”   “所……以呢?”   “你可知归墟国在何处?”银九低声问。   杜泉摇头,小莲她们自己都说不清,她自然也没法子在这广阔的东海中判断出它在哪个方位。   银九手指在她手心缓缓划过,勾勒出一条长长的海岸线,然后在一个点上指了指,说:“它们就在原先玲珑岛和内陆形成的海湾处,那里悬崖绝壁围拢出一片海域,周围密布暗礁,船只根本无法靠近,还有暗流漩涡,一个不慎,整条船都会被卷进去。玲珑岛上不少的人,都消失在那里。所以,原住在那里的村民才会如此忌惮水妖。因为,他们确实见过鲛族真身。甚至,在最初时,还有人建造池塘养着上岸的鲛人。人的胆子有多大,他们甚至与之□□,生出子嗣。”   杜泉咬了咬唇,说:“那,那……生出来的是……”   “自然是随母族习性,鲛族男胎极为少见,力量不足,历代都是女子掌权。”银九对鲛族十分了解,这应该都是泉客说的吧。   银九见她视线漂移,垂眼看着他胸口,便说道:“你猜,我的真身是从何处生根的?”   “不知。”她摇了下头,可又觉得银九好不容易说起自己的事,不愿就此冷场,于是又细想了想,说:“冥都么?”   按照陆吾他们的说辞,这世上也就冥都地下才有这种深渊吧。   银九却摇了摇头,说:“不,那是比归墟国更深的海底。”   他摊开掌心,一株小小的银树摇曳生姿,它像是在向杜泉展示自己的一生,从一粒漆黑色的种子里,长出嫩芽,一路向上攀升,冲破淤泥,冲破海面,最后在悬崖绝壁上长出枝叶。他的根和枝干在黑暗的地方被邪气缠缚,是漆黑的,他从树中修炼出神识也如一团黑雾。   他还未有修得人形,像只黑漆漆的恶鬼,懵懂而兴奋,从海上飘荡到人间,戏耍无辜的百姓,自己则开怀大笑,他也结实了一群“好友”,疯了似的在人间和妖界四处为祸。然而,当他的枝叶终于可以迎风招展,却在触碰到阳光时化作灰烬。   他暴躁不安,在海上肆虐,差点被前来除妖的法师砍毁,被业火烧得黑漆漆,强大的阵法将他困在树中,于是他的根系便往更深更远的地方扎去。   或许是天命如此,他的行为恰好触动底下的裂谷,玲珑岛便在地动山摇中被推入深海,最终成为一座孤岛。   他立在崖壁上看着这一切,也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坏事。   枝叶迅速的枯萎,他好不容易长出的枝干也枯萎了。然而,就在他打算重新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时,一位白衣姑娘出现了,她解除了阵法,为他施法治伤,坐在悬崖边和他说话。黑漆漆的妖树竟然慢慢变成了银白色,像洁白的水晶,守候在崖边。   杜泉看得出神,便用手指触碰,那幻想便立刻消失了。   银九收回手,看向她说:“一切因果,都从这里开始。”   “难怪,泉客要回到这里……早知她要来,我便寻个别……的去处。我们八字……大约相克,从听到她名字起,我似乎就没……遇到什么好事。”   银九轻笑一声,说:“至少,你遇见我,难道,我也是你的不幸么。”   杜泉看了他一眼,倒是想回他一句“本来就是”,可还是在他那专注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几乎有些违心地说:“遇到九爷,是……我的福分。”   “看来是有几分不情愿呢,谁让我,没个好出身,手上罪行累累呢。”银九说完,揉了揉她的脑袋,又说:“当初鲛族巡逻的士兵,在崖上发现了我,便认定我是妖物,没少想办法除去我。泉客忽然出现,将我救下,并常来看我,还教我修炼的法子,助我修成人形。我们本约定,在我人形稳固后,她会将我引荐入鲛族,从此,我便也有家人伙伴。她还说坐大船能去一个叫龙海的地方,那里十分有趣,她会抓个女子给我做妻……”   他抬起她的手指,在戒指上滑动,接着说:“然而,我在渡口等了三日,等来的却是鲛族被屠的消息。当我赶去救人时,碰到凯旋而归的姬无命,她说……秦王便是跟随我的行踪,找到了归墟国位置,遣了鬼巫和异世在那里布置陷阱,并在海域投了成吨的毒药,整个海面都飘荡着尸身,大鱼小鱼,还有死去的鲛人。白花花地铺在海面上,那场面死死地刻在我脑中,永生难忘。”   所以,才会将这场浩劫的罪背在自己身上吗?   难怪他那么姬无命,将她困在石室中,与世隔绝。   那个老东西真是坏透了,一句话就把毫不知情的银九拖入地狱,让他成为帮凶,受尽唾骂指责。她能体会到那一刻,他的愤恨与自责,恨这些人狠毒无情,更恨自己力量微弱。   一个刚刚修炼好妖物,如何能与当时强大的鬼巫和人族抗争,所以他便将救活泉客,当做使命,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断的摸索,变得越来越冷淡漠然。   杜泉倾身抱着他,低声道:“好在这一切……都快结束了,在这个地方,都做个了……断吧。”   所有联盟得以凝聚,无一不是被利益与恐惧支配。千年过去了,灾祸的始作俑者已经不在尘世,可当年他们一手造就的恶果却生根发芽,在后辈子孙心里留下仇恨的阴影。只要,有一根□□引燃,便又是一场乱战。   秦王一己之私,屠尽鲛族。鬼巫欲争夺冥都控制权,从旁协助。如今妖族倒是显得清白,然而真相又会是这样么?   杜泉总觉得,像银九的脾性根本不会愿意归顺于某个势力,他愿意加入妖族,并用自己的真身日日夜夜地镇压禁地邪气,他这番改邪归正,听起来冠冕堂皇,可杜泉却隐约觉得,他费了这么多功夫,不过是……疑心妖族内部有鬼。   入虎穴,得虎子,这应该是他那时最好的法子了。   “好了,休息吧。深渊的阴寒气极重,不要再下去了。你在我的灵域之内尚且此时感受不到身子异样,醒来后定会疲惫。管家来寻我商讨事情,我要去处理。”   杜泉点点头,“你去忙吧。”   “嗯,对了,陈璜说有探子看到贪狼也去了玲珑岛,你……能避则避,避不过便取一枝银树,我会留一缕灵识在上面,他知道我在,不会妄动。”银九嘱咐完,又觉得遗漏了什么,握拳抵在唇边想了想,又说:“或者,你告诉他,妖宗带了桑琮。他就不会总缠着你了。贪狼虽性情暴戾,但……他不伤女子与幼儿。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忧。”   他说完便匆忙离开了,灵域之内恢复了寂静。杜泉躺在沙发上将两人先前的话想了想,心中不免为银九委屈,本以为寻了个安身立命处,却在弹指间,灰飞烟灭。他执着了千年,除了是对泉客的感恩外,大约是,他对家的一种憧憬吧。   就像她,或者更多人一样,“家”那个最初给与自己温暖记忆的地方,就是能牵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这不就是,她一直希望能回到和阿婆生活的渔村的缘由么……   不论有多少恩怨,她都不希望,这个原本宁静的地方,能被保存下来。   想着这一切,杜泉便睡着了。她似乎睡了很久,身体也很沉重,再醒来时,是被小荷晃醒的。   “姑娘,快起来喝口热粥吧,总不能这么一直睡着,都两天了,小心饿坏身子。”她边说边将她扶起来。   杜泉接过粥碗很快就喝了下去,米香浓郁,稠稠的一大碗,喝到肚子里浑身都暖了,她正想谢谢小荷,却瞥见她伸手是时胳膊上的一道鞭痕。那痕迹杜泉再熟悉不过,可不就是泽秋那疯丫头。   她一下子抓住小荷手腕,撩起她袖子看了看,鞭痕密布,看得出小荷被打得很厉害。   “怎……么回事?泽秋来了?你怎么不叫我!她……她怎么把你打成这样,我……非得和她……”   “没事,我没事,姑娘你别去。”小荷连忙将她拉住,关紧舱门说:“我和小莲到村子里要了些米粮,这船上的都进了水,发霉不能吃了。谁知就碰上泽秋,她跋扈惯了,以前九爷在还能约束几分,如今在泉客身边便又成了那副嘴脸。一个不顺心便又打又骂,可在外人跟前时就装得极好。”   杜泉被气得大口喘气,恨不得现在就提了刀和那家伙打上一场,她现在可不怕那条破鞭子。   “泉客,不是主子么?也不管……”   小荷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难以开口,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姑娘,有其主必有其仆,其实泉主子和泽秋……并无二致。他们都是人前显贵,人后狠戾。所以,姑娘千万莫要去招惹她们,不要觉得泉主子对你客气,就觉得她……反正,趁着她们现在忙于笼络信众,咱们还是早些寻个住处安顿下来,你现在首要的就是保胎。”   杜泉也知道现在不是闹事的时候,于是压下恶气,低声道:“嗯,那这样……你拿着我的信物,去寻村子里的夫子,他……会替我们安排。”   随后杜泉写了封信,附带着自己的手串让小荷连夜送到村子里。小荷自有法子找人,送了信回来后,还抱着一些熟食,几人肚子里空荡荡便围着火盆又吃了一顿。   第二天,天还未亮,夫子便带人来了。   他坐着一艘小船,也没点灯,就悄悄靠了过来。杜泉连忙将人带到船上,夫子也没顾得上坐就催促着快点开船,此时围在玲珑岛周围的船已经不多了,这两天陆陆续续离开好些。所以他们只能摸黑赶路,临近日出时,到了四方岛,站在海岸眺望,还能看到玲珑岛上升腾的黑烟。   “阿泉,山腰上有一处屋舍,那家人十几年前出海后便死了,屋子空着没人住,那里安静,与村里人交道也打得少。你便住下来,村长那里我也说好了,他不会多说的。”夫子说话时喘得厉害,将所有事都安顿好才深吸了口气,一口冷气灌得咳嗽了半晌,张凤有颜眼色,扯了一件大袄披在夫子身上。   夫子笑了笑,止住咳便带着他们一起上了山,杜泉本是不想麻烦他的,可老人家执意要去,杜泉只好让张凤背着他,两人僵持了半天,夫子只好妥协。   走了一路,身上倒是暖和了,山腰背山面水,太阳出来后竟十分暖和,那处屋舍也建得很好,院子用竹竿围着,大屋三间,西厢东厢各有两间,石砌的墙壁,糊了黑泥,房顶也搭得极为仔细,可见原来的主人家十分持家。   杜泉她们这便住下来,夫子很快便离开了,大约是怕旁人看见说闲话。   小荷常出去打探,说玲珑岛在周围人们的帮助下正在修整,还要建什么仙女祠。   “你可见……到楼月生?”   “这倒没有,大约是回去了吧,村子里没瞧见他。”小荷一边说一边用大木勺子搅和铁锅里的鱼汤。   杜泉疑惑,余光忽然瞥见一抹白色,抬眼向门边看去,就见楼月生手上拎着野兔正微笑地看着看过来。   她喝了口鱼汤,喃喃道:“还……真不经念叨。” 第九十五章   楼月生来得突然,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是从谁嘴里打听到她的住处。小莲他们分明一直在院外转悠巡视,却丝毫没发现有人靠近,按说,以鲛族的警戒心,但凡有东西靠近都是能察觉到的,可她们偏偏就对楼月生的到来一无所觉。由此可见,这个人的本事,藏得很深……   银九直到现在也未曾说过他和楼月生的渊源,即便产生怀疑,也没说过什么让她提防之类的话。所以,杜泉猜测,这两人应该有更牢固的羁绊才是,银九定然是不想轻易舍弃这位朋友。   她如今孕肚已经显了出来,或许是因为银九不是凡人,而她又是个鲛族和鬼族混杂的血脉,所以这个孩子生来就不同,长得极快,粗略也就三月光景,她这肚子已经和寻常妇人六月个月差不多了。眼下穿着厚衣服,腹部高高隆着,看着十分笨重。可她自己倒是没怎么发福,依旧清瘦,气色还不错,脸色红润,眉眼明朗,半月前那萎靡不振的疲态已经全然消失了。   楼月生闲庭信步地走进来,随手将兔子扔到小荷脚边,擦了擦手指,说:“拿去河边洗涮干净,给小尾巴炖一锅兔肉,这孩子长得快,母体得多补充营养。”   小荷对他突然出现在院内吃了一惊,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根本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连银九都一直对他忍让三分,不知是什么邪门歪道。小荷迅速认清现实,低头看了看那只大肥兔子,皱眉道:“乡亲们说,吃兔子肉,孩子会变成三瓣儿嘴,那得多丑。”   “听谁说的这些浑话,银九是兔子吗?他孩子不随爹,还能随了兔子去!赶紧拿去拾掇拾掇,今日我留下来蹭口饭吃,你们去多买些酒菜来。”   “你还吃饭……”小荷迟疑地问了一句。   楼月生笑得极为灿烂,翘着二郎腿,一副纨绔子弟的姿态。他说:“这话有趣,那我不吃饭吃什么?喝西北风可长不了这么大的,乖,去吧。”   “可……”小荷还要说话,被杜泉抬手拦下,她笑了笑,指着正屋说:“多去柜子里拿……些钱,你们也顺道买……点好吃的,咱们不缺钱。”   “哦。”小荷撩起衣摆擦了擦手,扫了楼月生好几眼然后转身出了院。   待她走后,两人竟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杜泉本以为楼月生急着打发小荷离开时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他却靠着木椅闭目养神,杜泉被晾在一旁,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于是挪了挪位置,凑过去小声问:“楼先生,你没……回公馆么?”   “……小尾巴,我回没回……难道不是很明显么?”   “呃……也是……嗬嗬……”杜泉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借着低头喝汤掩饰自己的没话找话。   楼月生见她发窘便开心地笑了,随后翘起了二郎腿,一边晃悠一边说:“银九倒是放心你在此处。”   “这……不是,楼先生在么,九爷最……信任你了。”   “是么?”   杜泉迎上他的视线,笑了笑,认真道:“当然,只……要先生在,我能出……什么事。”   楼月生闻言不置可否,莞尔一笑。   此时小莲和张凤打闹着从院外进来,看到有客人在都楞了一下,随后极有眼色的退了出去。   杜泉看着他们蹑手蹑脚的背影不由得笑起来。   “你觉得,他们可靠吗?”   楼月生忽然出声,杜泉嘴角的笑容缓缓收起,淡声问:“什……么意思?”   “欸?你别生气呀,我只是单纯的好奇。你与那两个鲛人相识也不过就是几日光景,怎么就敢让她们一路跟着?泉客才是她们的主子,只要泉客召回旧部,重振归墟国,这些在外的子民都必须回到族中效力。你不觉得她们留在这儿是另有所图么?”   “图……就图吧,我也就那……点家底,都拿走也不妨……事。至于她们何时离开,就顺……其自然吧,当初没拦下她们,只是不……想这一路提心吊胆。大家本来就没什么羁绊,该走时走就……是了,不……必勉强挽留。”她抚着肚子的手指轻轻拍打,似乎十分惬意。   “想得透彻。”楼月生点点头,仰头靠在椅背上看着天际说:“也对,你们啊骨子里都是一类人,还真是凉薄得很呢。”   杜泉侧头看他,猜测这话说的是她和银九。   楼月生此时仰躺在椅子上,长腿交叠地搭在石块上,略长的头发垂下,被风吹得晃动。他苍白的肤色在阳光下竟显得有几分……脆弱,像是薄薄的一层纸贴在皮肉伤。他怎么了?为何,会觉得悲伤呢?   杜泉盛了一碗鱼汤递过去,轻声问:“楼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妨……”   “若是我说……我的心事是该如何拆散你与银九,然后带你远走天涯,你该如何为我解惑呢?”   “楼先生,可……真会玩笑,你带我走做什么?拿去卖……了换肉人家也不会多给你……几两。”杜泉笑了几声,端起汤碗吹了吹满足地喝了一大口,忽然头顶投下一片阴影,抬头就见楼月生俯身看向她,一只手撑着扶手,一只手压在她唇边,神情有些严肃,盯着她并向她逼近。   他这一动作着实把杜泉吓了一跳,她紧紧地抓着碗,一瞬不瞬盯着楼月生,觉得他或许是疯了。   而就在杜泉清晰地看到他睫毛和瞳仁中凝聚的一枚雪花时,怀中猛地一热,楼月生被一股大力打开,轻巧的退后几步站定,而杜泉也被出现的银九揽着离开火灶边。   她手上依旧紧紧攥着碗,对于银九出现倒是不觉得奇怪,见两人冷面相对,她便想当个和事老,让大家冷静下来。   而银九显然不是那么好劝说的,他轻轻将她推到身后,一个闪身便到了楼月生跟前,他的手指变成枝杈,窜出锋利的木尖,在楼月生胳膊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刺啦”一声,楼月生那件雪白的西服被撕成碎片,可他依旧不还手,只是在躲避。   银九动作迅速,穿着白色长衫像是一道白影,楼月生渐渐激起杀意,两人便在雪地林间打斗,震得院子里漫天飞雪,杜泉躲到屋檐下盯着,大约过了一刻钟,“砰”的一声,地上砸了个深坑,银九翩然落下浑身不沾一点灰尘,他走到摔落在地的楼月生身侧,俯视着他,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楼月生坐起来,毫不在意地擦了擦嘴角血迹,见身上一团糟便索性将衬衫和马甲也一并扔在地上,于是,单薄而苍白的上半身裸.露在日光下,杜泉尴尬地扭开头,余光瞥见银九随手扔了什么东西过去,楼月生窸窸窣窣地穿在身上,她侧头瞟了一眼,原来是一件雪白的长衫,和银九身上的一模一样。   穿上衣服后,楼月生便站起身走到屋檐下坐着,甩了甩湿法,并未回答银九问题,而是笑着说:“我还在想你到底在这里留了什么眼线,原来是自己的一簇分.身,灵力如此强大,可见禁地的事快处理完了,你也能很快恢复自由身,只要冥都毁去禁制,那个鬼地方就再也困不住你了。”   “那里,同样对你也再无约束,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么?”   杜泉看着他们你来我往,便指着院门口看热闹的小荷他们对银九建议,说:“两位不如到屋里吧,外头寒气重。”   银九看她脸色有些发白,闻言看了楼月生一眼,越过他进了屋,杜泉跟进去,给他们两个都倒了热茶,便抚着后腰笨拙地坐在银九身侧,紧紧挨着他的胳膊。   楼月生瞥了她一眼,嘴角抿了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枝头雪水煮得茶,清冽醇香,他睫毛被熏染得沾了水汽,快速眨了两下复又恢复似笑非笑的神情,淡声道:“当初强制我立下契约的是你,而今,不与我商议,擅自解除禁制的也是你。银九,任何人在你眼中也不过是个物件,随你裁夺。我原本欣赏你这番姿态,冷酷无情,不为世俗所动。然而,你竟犯了一个凡人才会犯的错,对女子动情,还许她孕育子嗣。你就不怕,她生出一个如你一般的怪物,再走一遍你的老路么?”   杜泉抚着肚子,触及楼月生那道锐利的视线,连忙后退,却只在椅子里挪了几下。她脸色苍白,护着小腹说:“我的孩子,才……不是怪物!她很乖,她很普通的……”   因为,激动她的声音也十分尖利。   “普通……若无银九不断输送灵力,单凭你,能支撑这个胎儿么?你的苍牙刀,最近常发生异动吧。不是它感应到了邪物,而是你肚子里的那个怪胎作祟,瞧瞧她,这么小就不安分,长大后又会拥有怎样的戾气呢?”楼月生冷冷地质问,杜泉只能紧紧抓着银九的手臂,以此获得力量。   银九将她的手抓在手心,不轻不重地握着,随后,沉声道:“月生,到现在你还觉得,只要出身不好,便会沦为邪魔,而那些风光正派,就必然是良善之辈,是吗?”   “至少……”   “不,他们不会。就好像我能从深渊中修炼出银树真身,而你们却在明朗世间沦为欲望的傀儡。你当初是雪山之神,孤寂冷傲,却贪图人间四季,被剥夺仙身,沦为四处流窜的雪妖。你躲在阴暗的山洞里,藏在污秽的臭水沟以躲避猎杀。还有泉客,她的野心欲念,加速了国家的分崩离析,她试图称霸,到头来却害了全族丧命。她搅动三界内乱,致使鲛族灭绝后,天下大乱。她倒是死了,可这些祸患却延续至今。禁地,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那底下弥天的财富……都是她留下的祸根。你说,我为何不毁它。”   楼月生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本就发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近乎颓败。   杜泉本就听得心惊胆战,听到这儿更是一愣,不禁掏了掏耳朵,吃惊地看向银九。   他说什么……   泉客的野心害了鲛族?还留下祸根……   银九今日出奇地耐心,端坐在椅子上,说了很多话,似乎浓雾终于要散去,他也了却心事,便要一股脑的将所有隐藏的事都抛给他们。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侧头看了她一眼,随后轻笑一声,说:“你们都以为我救她是为报恩,实则不然,我召她回来,是还那些旧债的。三界混战,尸骨遍野,而她躲在那墓里太舒坦了,我看不惯。她必须为自己所做之事有所交代,她的恩我还,她的债也躲不掉。这么多年,我也曾犹豫。然而,当鬼族内讧,天下战乱纷纷,妖族被肆意诛杀时,我便知道,有些事不是一个死字便能终结,毒瘤脓疮必须被拔除,否则我心难安。”   杜泉此时已不知该作何回应,双手搅了搅,笨拙道:“那您,您可真……有正义感,正气凛然……”   银九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说:“傻瓜,我算什么正义。”随后看向楼月生说:“你们心性不定,所以才会觉得邪气难以难压制,而我的孩子,有杜泉的纯真,也有我的坚韧,她必定会成为坚定之人。”   “所有的话都被你说尽了,反倒我显得龌龊,卑鄙,多管闲事。也罢,禁地一毁,你们便自由了,天高海阔。而我,好歹也有一技之长,不至于饿死。”楼月生起身伸了个懒腰,扒拉了几下头发,从后腰取出烟杆,一边点火,一边往外走,片刻后就消失在院子里。   杜泉走到门边看了看,雪色已经将人影吞没,她此时忽然想起银九的话,“雪山之神”,所以楼月生才钟爱白色的么?   雪山……在那里做神仙,定然十分孤独吧。   银九走到她身侧,将她扶到屋内坐好,关了门,坐在火盆边拨了拨炭火,说:“月生,曾被我逼迫,将灵力困在禁地,以压制禁地邪气。他虽没了神位,终究修得是正途,灵力醇厚干净,我自是比不上。”   杜泉看着旺火,又想了想楼月生眼中落寞,伸手抓住银九的手说:“我想,楼先生只是……舍不得你们,尤其是你、陈璜,禁地废除,我们若离去,他又恢……复到需要四处躲避法师或妖族追……捕的生活。他,只是不舍吧。”   “嗯,我知道,这事我自会跟他细说,你不必多想。”   杜泉点点头,不再多问。   银九这次留了很久,一直到晚上他们吃了饭,他才消散恢复成一截树杈。   夜晚起了风,门窗并不严实,哐当哐当直响。好在山腰处山挡着,风势有所减缓,可山上穿林而过的如鬼哭狼嚎般的风啸声还是叫人不安。   杜泉半夜起来解手,回屋时……总觉得有什么声音在很远的地方,浮在空气里时聚时散。她皱眉站在门边往远处眺望,在月色下,她总觉得树影中似乎隐藏了很多双眼睛。   她谨慎的抓紧苍牙刀,戒备地盯着那些浮动在林间的鬼火,那些鬼火绿莹莹的,跳跃着,逐渐聚集在一起,形成两大团,而后一阵狼嚎似的声音响起,那鬼火猛地向她扑来,杜泉早就将树杈那在手中,所以鬼火离她十步远时便被树杈打中。   白光刺向鬼火,一阵尖啸传来,寒风乍起飞速旋转试图躲避白光,此时小荷她们也跑了出来,两人扑向旋风之内,合力揪住一物重重扔在地上。   杜泉冷眼看着地上捂着眼的贪狼,说道:“恭候你多时了,贪狼。” 第九十六章   杜泉冷眼瞧着被小荷她们擒住的贪狼,手腕翻转从袖子里射.出一条红绳,那是银九留下的绳子,小指粗,是他用几股红线拧在一起的,十分坚韧,贪狼又是扯又是咬,将舌头割得血淋淋,红绳分毫未动。   “说说吧,追……到这儿,到底想做什……么?”她一边抚着苍牙刀刃,一边淡声问了一句。   贪狼唾了一口血沫,抬起那双绿莹莹的眼睛盯着杜泉的肚子说:“要杀便杀,哪里这么多废话,老子当然是来杀你!”   杜泉挑了挑眉头,说:“杀我……你能做到么?你在周围隐……藏了这么多天,一直小……心地收敛气息,等待时机。我今……晚出来本是临时起意,你为何忽……然出手?”   “老子等不及了,不行么!”   贪狼话音刚落头顶就被小荷用棒槌狠狠敲了几下,他瞪着眼看过去,小荷又往他背上砸了几下,“砰砰砰”力道是真不小,打得很实在。   小荷骂他,“你瞪什么!嘴巴不干不净,再乱说话,我就打烂你的头。”   “你个……”   “你闭嘴!只管说你受了谁的指使,这院子是九爷布下的阵,外头那些人一上山就得迷路,你倒好,藏在我们院外鬼鬼祟祟了这么久。是谁偷偷给了你消息的!”   大约是没见过这么彪悍的丫头,贪狼被打得鼻青脸肿,话到嘴边还没张嘴就被大嘴巴子扇得嘴唇开裂。   “你他娘……”   “啪”重重一巴掌下来,小荷甩了甩手掌,用棒槌抵着他的额头,“我来教教你说人话!”   贪狼气得挣扎起来,却被杜泉眼明手快地上前一脚踹翻在地。于是三个人对视了一眼,挽起袖子便围着这不请自来的家伙泄愤,没一会儿功夫,原本还桀骜不驯的贪狼,已经被收拾得气息奄奄。   张凤躲在柱子外偷看,一直都没靠近战局。   杜泉见贪狼倒在地上挺尸便摆摆手让张凤过去把人拖到屋里,好让这年轻人练练胆子。   “天亮还早着呢,进屋咱们慢慢说。”   “对对,进屋进屋。”张凤捣头如蒜,扛起贪狼进了屋,随后轻手轻脚地将人放在地上,还让他靠着屋柱。   杜泉坐在主位上,拢着炭火盯着狼狈的贪狼说:“我猜,告诉你消息的是……泽秋吧。”   贪狼斜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竟……会信她的话,当初牡丹在时,一直嘱……咐我防着泽秋。那两人水……火不容,见面便会争执,有一次泽秋拿鞭子抽……我,牡丹向银九求救,我们才得……以脱身。泽秋分……明知道银九在此留了人手,也布……置了陷阱,却还是告诉你……我的下落,其心险恶,是要置你……我于死地呢。”   “你又是什么好东西!跟在银九身边的,心更黑!”贪狼咬牙切齿地说着,余光瞥见小荷又拎起手边的棒槌,便用力挣动几下,提高声音道:“银九杀了牡丹,我绝不放过他!”   “嗬,你这……”也可太猖狂了吧。   杜泉还未说完,一旁的小荷就窜了过来,喝骂道:“就凭你!就凭你个蠢货!给九爷提鞋都不配!”小荷手上的棒槌舞得虎虎生威,狠狠砸在贪狼身上,杜泉不禁搓了搓手臂,她都觉得有点肉疼。   “那个……小荷,要不要,先歇歇再打?”杜泉眼角抽了抽,看着自从见了贪狼就爆发戾气的小荷,轻声劝了一句,这么个打法,她还真怕小荷一个失手将人给捶死了。   小荷喘了口气,回头看了杜泉一眼,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说:“那就……先记着。”   “好,好……”   杜泉心道:“这两位是不是之前有过什么过节,小荷那眼神似乎对贪狼有颇多怨恨。”   不过,贪狼似乎对小荷并无什么印象……   她暗自点点头,对这两人之间的事没有过多追问,而是继续对贪狼说:“你可……知妖宗在此?”   “当然。”贪狼闭着眼靠着柱子,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声,他现在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被敲断了,内脏疼,脑壳也疼,喘口气都不顺畅,先前被银九那狗东西伤到的地方又加重了。   啧,这死丫头,力气怎么这么大!   杜泉看他龇牙咧嘴,抿唇笑了笑,说:“那……你可知,他还带了桑琮。”   贪狼猛地睁开眼,说:“带来了?在哪儿?”   “做个交易如何?”杜泉走到他身前,低声问。   贪狼仰头看着她,好一会儿后,笑着说:“瞧吧,你和那泽秋有何区别,她想利用我来杀你,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废话。而你又想利用我毁掉他们的计划。你们,不都是工于心计的一路货色么?”   杜泉摇摇头,“不,她那……是借刀杀人,心思歹毒。而我,和你交……换,你也不亏。”   “换什么?”   “我帮你,找……到桑琮,而你,待找到人后便再……也不能去打搅银九。你……们的恩仇一笔勾销。”她紧紧盯着贪狼,说:“没有我,你找……不到桑琮。你一直都……知道的吧,妖宗那位德……高望重的头领,根本不是什么慈悲之……辈,而……是一位处心积虑,试图要将这世间万物掌握在手……心的阴谋者,他觊……觎白国的神奇之术,想通过自己高深的妖……术加上白国血脉特有的可……以持续化为幼态重生的奇妙之术而获……得永生。”   “咳咳,这些话,都是银九教你的吧。”   杜泉面露鄙夷,指着他鼻子说:“你们不……敢动妖宗,便找银九麻烦……孬种。”   贪狼登时大怒,似要扑上来咬死杜泉,低吼一声“你懂什么!”   他身上的雪化了,混着血迹从头发上低落在胸口和肩头,他吞咽了一下,眼中闪烁着翠绿光泽,像是泪花。他在杜泉的注视下缓缓平静,越过她肩头看向墙壁,冷声道:“银九都不是妖宗对手,你又有何本事,能从他手里救出桑琮。”   杜泉见他松动,直起身抚着腰走回椅子上,她两手结印,从指尖冒出两股气息,一股紫色一股墨色,它们缠绕融合,逐渐形成一个古老而诡异的图腾,而她眉心处也出现了一枚深紫色的火焰型印记,苍牙像是收到召唤一般“噌”的一下拔地而起,围着地中间的空地快速旋转。   随着它的旋转,杜泉开始念起咒语,苍牙逐渐涨大变得透明悬在半空,分明是从冥都鬼域出来的器物,此时半点都没有阴气,圣洁而纯净,散发出十分柔和的光,撑满了整个房间。   “桑琮。”   杜泉空灵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悠悠唤了一句。   而贪狼惊讶地发现,就在苍牙刀壁上缓缓出现桑琮的身影,他浑身□□着蜷缩在一个几斤透明的容器内,那像是一只琉璃做的大水缸,里头满满的淡绿色液体,一条细细的柔软的管子插在他肚脐上,那样子像极了胎中婴儿。周围漆黑寂静,看不出是哪里。   他很虚弱瘦到脱相,只剩一双大大的眼睛,皮肤被泡得发白,头发半长,柔软的飘在溶液内。   随着,杜泉又唤了一声“桑琮”。那溶液忽然震动,原本闭着眼沉睡的桑琮缓缓睁开眼,迷茫四顾。   贪狼瞪大了眼,哑着嗓子喊:“桑琮,你怎么了?你在哪儿?”   桑琮和他们并不在一个空间内,他能听到杜泉声音,却看不到别人,他在溶液内动了动,手指碰到肚脐上的软管,刚要扯就被杜泉喝住。   “莫动。”   “你、是、谁?”桑琮嘴巴动了动,发不出声音,只能看到口型。   杜泉并没有回答,而是不是盯着他,问道:“桑琮,妖宗将你,关……在何处?”   或许是因为那软管的作用,桑琮在液体中泡着并没有溺水,他用手拍打着四壁,大声呼喊却没有任何人回应。他停下动作往四周看,没有看到唤他的人。   他冷静下来,说:“我不知道在哪儿。”   “往上游。”   他按照指引一直向上游,累得精疲力尽时看到一簇簇微弱的光点,他心中升起希望,快速靠近。   “啊……”   杜泉她们本来是聚精会神地盯着他动作,又怕忽然有人闯来,愈发的小心翼翼,整间屋子里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所以桑琮这凄厉地吼叫把几人都吓了一跳,杜泉更是出了一身冷汗,以为被人发现,正打算撤回探知方位的法术。   就在她刚要动作时,桑琮忽然又动了起来,他朝着某物快速游动,隐隐绰绰间,杜泉她们看清了刚刚把桑琮吓到惊叫的东西……们。   该如何形容呢?   就像是扎根在泥土里的花生藤蔓,□□时根部会缀满果实。可爱的果实预示着丰收与喜悦,然而……若那些一粒粒的小东西全都换成人呢?   恶心、恐怖,令人头皮发麻……   杜泉他们齐齐吸了口气,都站起身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赤.裸的身体,那些人不知是死是活,身上像是覆着一层薄薄的膜,如同茧一样,被包裹着,又被细管牵着肚脐,缀在黑乎乎的树根上,而那些交错的根茎像是参天巨蟒紧紧的缠绕在一起,人体既像是吸取着根茎的营养,又像是为根茎输送养料的容器。   桑琮疯了似的摇晃着那些缀着的人们,杜泉跟随他的身影,竟然在一个个躯体中看到了以前玲珑岛上失踪或是死去的人,那些人都十分强壮,却忽然染病去世。   他们竟缀在这里……   这到底是什么炼狱啊……   那些被缀在树根上的人面容安详,静静的垂挂着,像是在向某种神物献祭。   杜泉看着桑琮,不解他为何抱着一具尸身痛哭,此时贪狼也泪流满面,哽咽道:“那是……那是桑琮父亲——白国君主。白国一夕被灭,国城不复存在,百姓被埋入地下,我们挖了好几日,却连块骨头都没找到,我们想去冥都招魂,想去妖族寻仇,除了那些狗东西,谁会诛杀白国子民!然而,我们集合了残众刚到妖族边境,就被摇身变为山鬼的银九阻拦,他那时就像换了个人,阴冷无情,将我们重伤并赶出中原,困在蓬莱。”他紧紧皱着眉,不解地低声喃喃道:“可他们尸身……怎么出现在这里?”   苍牙此时响起一阵尖锐的声响,那是有人出现的警告。   她连忙催促桑琮回到原来位置,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水波在她的安抚下恢复平静,这事她鲛族血脉特有的能力,御水之能。   众人屏息而立,等待着来人露出马脚,可她如今的能力只能依靠桑琮的感知力探查周围,来人极为谨慎,甚至都没有靠近桑琮,只是在离桑琮那大缸很远的地方检查了一遍,就离开了。   而就是这一瞬间,杜泉已敏锐的察觉到对方气息,那是她似曾相识的一股气息,见过但并未深交,是谁呢?   那人过来后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在水中撒了一些银□□末,那些粉末粘在桑琮身上,形成一层温和的光点,钻进他的身体里。桑琮无力抵抗,又开始昏昏欲睡,四肢放松,很快恢复了方才初见到他时的样子。   苍牙的光芒逐渐暗淡,恢复了本身样子回到杜泉腕间,变成一个小小的玉质挂件,贪狼焦急地看着杜泉,问:“他在哪儿?”   杜泉端坐着平复体内流动的灵力,她也是近日才练了陆吾给的一本法术秘籍,鲛族血脉和鬼族血脉本是很难相融的,一阴一阳,如若强行催动很容易就会坠入魔道,失去理智。这就是她之前为何总是觉得体内戾气流窜不受控制,其根本,就是血脉之中的力量冲突导致。   自从将最后一丝灵智吸收之后,她不但记忆变得清晰,对自己身体中力量的控制也越来越得心应手,陆吾送的那本秘籍,据说是十三钗送给他的,现在又到了她的手上,也算是母亲留下的一份念想。   她每日都会修炼,腹中孩子随着她灵力的流转也十分安静,仿佛十分喜欢,于是她的进展非常迅速。这寻魂问灵之法,是最基本的法术之一,用来寻人最合适不过,她之所以和贪狼交易,也是想试试自己修炼的结果如何。   而今看来,的确卓有成效,至少,他们知道桑琮本人困在某处,而那个地方不会离她太远,应该就在玲珑岛周围某处。意外的发现了那些白国和玲珑岛失踪之人的“尸体”,看来,解救桑琮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了。   贪狼执拗地盯着她,说:“只要你能救出桑琮,我们日后绝不会再踏入中原半步。我们和银九本是拜了把子的兄弟,他没有一句解释,就和妖族绑在一处,还将我们驱逐出去。这么多年,与其说是恨,倒不如说是不甘,我们始终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   杜泉同样坦坦荡荡地回视他,说:“九爷将你们逼……走,或许,是为了保全你们性命。桑琮这次贸……然回来,一出现就搅了个地……动山摇,银九将他制服还没来及收……场,妖宗和那个……什么山鬼就来抢功……劳。”   等等……   那位山鬼……   杜泉猛地停住话头,咬着指尖来回走动,她脸上神情变幻,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她说:“我知道谁……困住了桑琮。”   “谁?”小荷他们也十分好奇,紧紧盯着她。   “有些事,我还……待去求证。先去歇着吧,明日,天……亮了咱们再细说。”她揉了揉额角,催着他们先离开。   小荷自然是把贪狼拖走了,或许是去叙旧,又或许是继续揍他,杜泉没管,回到床上静坐,意识进入银九的灵域,此时他并不在。她就到书架上翻找,寻找历来记载中“山鬼”到底是个什么存在。   她找了半天,寻到一本名为《封神》的古籍。   里头有一节写了山魈、山魅、山精以及山鬼,前几种被归为精怪,寥寥数语,比如说“山精也。人形,长大,面黑色,身有毛,足反踵,见人则笑。[注1]”   倒是山鬼一词颇有争议,杜泉粗略看过,见有一种说法是:“山鬼,乃天帝之女,名娆,原为泽山神女。因罪被驱出昆仑境,贬至山林为散神,一说为山神,但因其被夺去神格,又为山鬼。[注2]”   什么罪没细说,只是这惩罚太重了,从神位沦落到一个不神不鬼的地步,着实惨了些。她翻了翻,推测这应该就是最早的一位山鬼传说了……没想到,竟是一位女子。   “泽山……”她低声念了几遍,翻了一页后发现一幅绘制粗略的地图,若按照上面标注显示,泽山和现在的伏龙山离得很近。   “伏龙山原名泽山。”清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杜泉笑着回头就见银九立在身后,伸手将她手中书卷抽出,牵着她走到沙发边,说:“你想知道山鬼的事?”   杜泉点点头,“我,我怀疑……桑琮被上次抓走他的那位……伏龙山、山鬼,囚禁在玲珑岛附近某……处。”   银九点头,翻着书页淡声道:“不必太过劳神。你说的那位山鬼名……娆华。” 第九十七章   帝女娆,山鬼娆华这二者是不是有什么关联?而且泽山与伏龙山也是同一地,这也太过巧合了。   她抚了抚下巴,说:“这位山……鬼,不会就是书上写的……那位神女吧?”   若是的话,那真是有很久的寿命了。   银九勾唇笑了一下,笑得有几分讽刺,也有些悲凉,指尖在书卷上敲了敲,翻出一篇古诗文,诗名就叫《山鬼》。作者是古时一位大家,有传闻称他曾误入虚幻境,目睹了仙人风姿,醒来后闭门不出,将所见写成诗文流传于后世,除山鬼外,他还曾写过不少神鬼,真真假假,人们便只当是一些幻想。   “留灵修兮……”银九忽然出声诵读,面色淡淡地读道:“……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指节滑动到末尾,又读:“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注]”   他声音如冷泉,凛冽清淡,缠绵悱恻的诗硬是被他读出几分肃杀之气。   杜泉看着他,又将诗文读了几遍,她也不是多有文采的人,勉强读下来,只觉得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悲凉,于是不解道:“九爷,最后一句写的‘公子’是谁?”   “哪位心上人吧。”银九不甚在意的说了一句。   “啧……原来山鬼也会有爱……慕的郎君,瞧……这通篇诗文,她似乎还有些爱……而不得的愁思呢。”这般说着脑海中不禁出现一位娇艳而多情的女子。   那女子枯守在深山之中,盼望见到心上人,心思千回百转,缠绵悱恻,期待相见最后变得幽怨感伤,看得人心里也为她难受起来。   银九“啪”一下将书卷合上,抚了抚她的头发说:“再等两日,我便过去,桑琮的事,等我过来后再说,还有贪狼,他不是傻子,不用替他劳心。妖宗和娆华此时都在岛上,怕是想让整片海域为他们做祭品,泉客有自己谋划,我猜测她也是想借一借这两位老家伙的势,这一同盟并不牢固,都存着最后关头吞了对方的心,我们隔岸观火,在关键时拦下,便是赢的。”   “九爷可有帮手?”   银九淡笑,说:“冥都已集结了阴兵,就潜伏于海岛周围,特务处的韦处长也请了不少高手和军方的人秘密前往玲珑岛了。”   “韦清玄也……要来?”   “自然,这等大事韦家岂会落下。你或许还不知,韦家这一脉,就是秦王宠妃的后人。他们家之所以能长盛不衰,绵延千年,和祖宗庇佑是分不开的。”银九说起韦家一贯的态度都是鄙夷,瞧不上他们冠以名门望族的头衔,却总是背地里耍些见不得光的手段,野心勃勃,什么都想要。   杜泉脑海里闪过韦清玄那张刚毅的脸,想到他之前分明是专门将她带走,却一路装着是无意间救下她就心头发堵,那时还以为是两人命大死里逃生,让她对他甚至于对韦家始终都感激万分,哪知人家已做了完全准备……   她很庆幸那时候被封了一股灵识,懵懂无知,不至于被利用。或许是因为从她身上得不到任何信息,就被韦家丢弃,之后过得再凄惨也没人去理会过她。   曾经的天真最后还是被阴谋冷酷地碾碎。   “叮铃……”   一阵脆响,银树的叶子簌簌而落,像雪花一样飘散在空中,沾满她的肩头,轻柔温暖,银九张开手指,一条条红线在漫天银白中穿梭,很快缝制出一张四四方方的毯子,杜泉看着落在自己身上的这张银白毯,轻柔的好似羽毛。   低声道:“九爷……要打仗了么?”   打仗,是会死很多人的……   银九将那块毯子叠了两折放到她腿上,又安抚地拍了拍,说:“我筹划了这么久,不会误伤无辜的。”   “那……那你会有危险么?那些人会听……你的调遣?”她焦急地问。   “我岂会调遣他人,真相摆在那里,是他们自己要去一探究竟。冥都这些年失踪的千万生魂,他们不好奇在哪儿?韦如山被揭发罪行,私藏重型武器,无令开山采矿,挖掘古墓贩卖文物,又贩卖上万人口,却在被围剿时爆发神力轻松逃逸……韦家不想追究?军队不想捉拿?我只需告诉他们,有位山鬼,名为娆华,数百年前便大限已至,魂魄本该回归洪荒之地,并将毕生灵力散于山林滋养万物,可她留恋人世,逆天而为,使了一些手段,其中蹊跷与最近奇事关系密切。只需放出风声,自然有人想一探究竟。”   所以,这一招叫“祸水东引”么?   她抿了抿唇,不得不佩服银九操作人心的本事,托腮盯着他侧脸看了看,便问:“那禁地,怎……么办?”   “禁制已除,这还得感谢泉客与妖宗两位镇住那火山,使得冥都鬼差能够顺利将四处乱窜的阴煞之气收服,加上韦家和军中高手如云,这次倒是没有袖手旁观,也出了几分力。禁地毁去的危害降到了最低。”他说话时带着一些笑意,看来对计划甚是满意。   杜泉也放下悬着的心,靠着银九的手臂便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接近午时,她推门出去就见小荷惴惴不安地立在门口,看起来很是慌张。   “怎么了?”她走过去问。   小荷红着眼说:“贪狼跑了,我怕他去找妖宗。”   杜泉倒是不奇怪,若那家伙是个心性安定的,昨晚就不会冒冒失失地跑出来攻击她。   她“哦”了一声,说:“去便去……吧,贪狼性子虽急,但总不……至于傻到单枪匹马去找妖宗拼……命,你若是不……放心就去打听打听,如果,真……出事了,咱们再想对策。”   “好,那你在家里小心些。”   杜泉点点头,看着她一溜烟儿跑出去,便坐在屋檐下的躺椅里往天出神。腹中的孩子今日格外活泼,手脚乱蹬,也不知在学什么本事,她将手放在肚皮上,感觉到手心被轻轻敲打,不由得笑出声。   天朗气清,按理说该是个好兆头啊。   两日,银九说只需再等两日,他便过来了,那时候什么都会结束了吧。   她晒着太阳,躺椅摇啊摇,竟又有些睡意。朦胧间,她闻到一股花香,有些冷意的香味和银九身上的极为类似,于是睁开眼看了看。   然后,她便看到了许久未见的泉客。   白衣黑发,面容绝美,只那般站着就好似一尊美玉,华贵而不失皎洁,清清淡淡地立于檐下,和她隔着五步远却像是隔了十万八千里。   杜泉身子笨重,人却不像以前那般畏缩胆小,随着胎儿长大,心性越加沉稳,所以当她看到泉客造访时确实有些吃惊,但不至于失态,定了定神,便扶着腰站起来,微微含笑着说:“请,屋里坐吧。”   泉客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眼神冷淡,视线在她腹部看了几眼,说:“你快生了。”   杜泉只觉得这个孩子近日极为闹腾,却不知是要出生,她不喜欢泉客那道凌厉的视线,总觉得……那冷冷地视线,似乎在端详一个物件,说难听些,她那眼神根本就不像在看一条小生命,而像是在俯视一个……死物。   她抬手抚了抚腹部,将衣服拢上,又将银九刚给她的羽毛毯挡在身前,阻拦了对面那道令人不安的盯视。   泉客在看到那块毯子时显然愣了愣,面色有些不好看,眼中闪过一抹阴鸷,杜泉攥紧手指,越发警惕,清了清嗓子又问了句:“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   “倒也没什么,四方岛要造仙女祠,百姓要谢我出手挽救玲珑岛生灵。我听泽秋说你也在这儿,便顺路过来看看。那两个下人将你照看得不错,面色红润,气息平稳,比咱们初见时要好得多。”   杜泉看着她的笑脸,也扯了扯嘴角,虚伪道:“多谢关心,我生……来就命硬,越是过得坎……坷越有精神头,我如……今要当娘亲了,总……得为孩儿做个榜样,什么魑魅魍魉,我如今……可都是不怕的。”   “果然是,为母则刚啊,羡慕。”   “客气了,你也会有为人母那日,那时便知道孩子能给你多大的……”   泉客忽然打断她,说:“银九何时过来?”   杜泉摇摇头,“不知,九爷未曾来过。”   话音刚落,手腕就被泉客钳住,她的手毫无温度,像一支刚从冰窖里抽出来的铁钳,她盯着那枚银九送的戒指,说:“这话你也就骗骗别人,我与银九相识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儿。他修行的法子还是我寻来的,你戴着这枚戒指便可入他灵域,他亦可以留分.身在你身边,以防万一。”   杜泉用力挣动,泉客不退反进,用力将她按在门板上,一双眼泛着蓝光,狠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骗我!他不是要护你么?那我就看看,我杀你,他会不会出现!”   一股阴冷之气瞬间将周围的气息抽空,杜泉见空气中凝出一根根冰针,全都对准她腹部,登时焦急,她催动苍牙,眉心浮现出紫色火焰纹,自手腕出冒出一股黑雾,迅速爬上泉客的手指,往她胳膊上蔓延,那是了来自鬼族的诅咒,一旦沾染就会深入骨髓,歹毒了些,可杜泉也顾不上什么下不下作,她心里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泉客胆敢伤她孩子一分,她一定会选择同归于尽,不论多惨烈,她都会毫不留情。”   泉客认得这邪术,她鲛族修得是什么至纯之术,觉得自己天生水养,纯净高贵,而鬼族生于地下幽冥,沾染罪业阴气,不见天日,被冠以下等。二者相克,她没想到杜泉竟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容纳于体内,并且一出手就这般歹毒,连忙松开她,将邪咒逼退。   “果然是下作的贱骨头!”   杜泉早知她是个两面派,和泽秋一样,人前装好人,人后本性暴露,眼见她面露凶相,也只是淡然一笑说:“爹娘给的,我也没……得选,恶毒功夫对……付恶毒人正好,丝毫不浪费。泉客,你……做什么我不管,可你们千……万别打我孩儿的主意,否则咱们就鱼……死网破。”   泉客哼笑,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说:“你该庆幸自己怀了个有用的东西,否则,我早就将你除了!十三钗□□自贱,败坏族风。鬼族肮脏,一身臭气。你这个杂种,我看着便恶心至极,杀了祭祖都不配。我真后悔,当初没将你打得魂飞魄散,让你被那小鬼救走,躲避了这么年!哼,容你再活几日,好好保胎吧,她可是……众望所归呢!”   杜泉咬着牙,手上的苍牙叫嚣个不停,想一刀劈下去,将这个女人砍成两半。   那嚣张的语气,目中无人的张狂,刺得杜泉心底火越烧越旺。就在她忍不住要出手时,一道声音懒洋洋地插进来。说:“呦,泉客,你不去享受百姓供奉,躲在这里做什么?”   杜泉扭头看向院门口,就见楼月生提着一篮子红鸡蛋,正往这边走过来。   “楼月生?”泉客似乎有些奇怪他忽然出现。   杜泉将苍牙收起,退开一步又坐回椅子上,俯身捡了几块木头扔到火盆里,火噼里啪啦烧得更旺了。   楼月生的到来,令泉客也收敛了几分,神情变得戏谑,说:“月生,你还是这般贴心,阿九将这女子托付给你,定然安心。”   “那是自然,银九的事便是我的事,他的人我自然也得用心照料。你要留下来吃午饭么?”说着举了举手上的篮子。   泉客笑了一声,说:“不打扰了。”回头看了眼眉目冷峭的杜泉,挑挑眉转身离去。   她走后,杜泉便看向忙碌着从篮子里往出拿油纸包的楼月生,低声道:“我……还以为,你走了?”   楼月生冲她眨眨眼,将一只烧鸡推到她跟前,吊儿郎当地说:“我这般爱热闹的人,怎会在好戏上演前离去。吃吧,这是我从村子里搭得祭台上偷来的,闻着不错。都是用来供奉仙女儿的,那女人又不吃,倒是浪费了这些吃食。来,别客气。”   “你……不怨九爷了么?你们是不是……和好了?”她犹豫的问了一句。   楼月生笑道:“我们又不是小孩子,还还吵架和好。其实,我知他意图,先前只是执拗了。想通透,便没那么多怨气了。”   “那……便好,你们千……万别再闹别扭了。”杜泉听罢算是接受了这说法,便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随后咬了一口鸡腿,皱眉道:“她们,似……似乎想用我的孩子做什么……楼先生,我何时会生?”   “你这胎儿不是寻常人,她何时降生还真说不准。她如今吸取你的灵力,长得很快,按照现在脉象看,她其实已经成胎,至于为何还在你体内,我还真是看不出。”他探了她的脉,神情也有些疑惑,随后嘱咐道:“这两日小心些,我会留下来照看你。” 第九十八章   夜,极致的暗,诡异的静。   寒气从床幔的缝隙流泻而出,像冬日温泉中的白雾,沿着地板蔓延开来,所到之处快速凝出冰霜,寒气流动的极快,片刻功夫便攀升至整个屋内,火盆“噗”的一下灭了,浓烟来不及散开就被寒气凝结变成一团薄薄的白冰。   屋顶,门窗,桌椅上挂坠着一条条冰柱,墙壁上凝出三寸有余的冰层,丝丝缕缕的寒气盘旋在屋内,似乎要将整个屋子都冻成冰窟窿。   这般冷,床上的杜泉去毫无反应。   并非她察觉不到寒气,而是虚到连抬手指都没力气的地步。   疼,撕心裂肺的疼。   一股寒气不容置疑地在她腹部搅动,有什么东西似乎要破开她的肚子出来。   “宝……宝宝……”她想护着自己肚子,用力的抬起胳膊,累得满头大汗,才发现只有指尖动了动。银九所赠的戒指上被一层黑色的东西包裹着,她试图去呼唤银九,却发现根本无法再与他心意相通,有人……阻拦了戒指的作用。   在剧痛中,杜泉忽然想起了昨日上门的泉客,那女人曾碰过她手上的戒指!   一定是泉客!是她!   这一瞬间,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她真的已经很小心了,为什么还是会被她们算计!她在白雾中看到自己高高耸起的腹部,似乎才过了一天,它就猛地涨大了好几倍。她将嘴角都咬烂了,去动不了分毫。眼睁睁看着那寒气丝丝缕缕将她的肚子包裹,虚空中凝结成两只冰做的爪子,缓缓探入她腹部,就像是……要往她肚子里钻。   这一幕和徐庆那位小妾何其相似,她甚至能想起那小妾被开膛破肚时翠绿的旗袍上绣的是牡丹缠枝。不同的是,那小妾被肚子里的东西破开肚皮,而她即将要承受的是一只怪物正试图进入她腹中。   那东西想侵占她孩子的身子!   “你、休、想!”   杜泉闭上眼,她将自己身上所有的灵力都汇聚在腹部去抵御外物的入侵,对方太强大了,她只堪堪抵挡了一阵,就感觉到那冰冷的东西又往她腹部探了几分,鼻端有浓重的血腥味传来,她知道是自己的血,是孩子出事了么?   与此同时,有一股连她自己都有些惧怕的力量从她心口处窜出,顺着心脉汇聚到她右手掌心,她猛地睁开眼,右眼处赤红,整条右臂上布满黑色符文,苍牙出现右手,她看都没细看,只临空一砍,就听着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这声音在杜泉耳中回荡,她舒服地眯起眼睛,随后臂上符文化作黑线窜到她腹部,杜泉赤红着眼,抓着刀将自己的腹部生生剖开,好似根本不知疼痛一样,伸出布满黑纹的手探入腹内,将一团浓稠的像是糖稀似的东西掐在手心,那东西挣动着,尖叫着想逃离,却被杜泉身上的黑线紧紧捆缚。   寒气越来越重,想攻击杜泉却忌惮于她手上掐着的东西。   杜泉此刻就像是人魂分离,她半坐着,低头便能看到自己破开的腹部,甚至能看到里头正在动弹小脚的孩子。黑线随她心思,游动到那孩子周围将她裹起来从母胎中取出,杜泉用苍牙割断脐带,看了看伤口,黑线又覆在她伤口上,为她缝合。   她身边全是血,屋子里那乱窜的寒气似乎很不安,随着屋子巨剧烈震动,寒气和她手中的那团东西也挣扎的越厉害。   杜泉把婴儿抱在怀里,她用血红的眼盯着屋内某处,冷声道:“是你吧,妖宗。”   话音刚落,屋内蜷起旋风,寒气又重了几分,挂起来的冰片像刀子一样,杜泉抓着那东西的手腕被割了一道,那团恶心的东西,忽然化成一滩水迹,向往她怀里的孩子身上扑,与此同时又有一排冰刃往杜泉面门射来。   电光火石之间,杜泉立刻后仰,抱着孩子滚落床下,并迅速抓住苍牙往门上连砍数刀。   “砰”外头的力道撞上苍牙之力,将这冰封的屋子震成了碎屑,杜泉趴伏在地上,紧紧护着怀里的孩子,她只感觉到一股清凉之气灌进来,她瞬间便被熟悉的气息笼罩。   “还好么?”   她抬起头,看到银九因焦急而红了的眼睛,吸了吸鼻子说:“你来了。”   “嗯。”银九将她揽在怀里,似乎长长的舒了口气,随后用宽大的长袍将她裹住。   而此时,楼月生快步过来,气急败坏道:“那老东西跑了。”说完“呸”了一声,骂道:“真是恶心,那娆华这还想学着白国人,借着杜泉的胎儿重生呢!好歹也做过神的身份,竟还学了桑琮那一套,缺德!”   银九此时已经将杜泉扶到东屋里躺着,小荷眼明手快的将小婴儿接在怀里,笑嘻嘻地说:“小家伙都知道笑了。”银九似乎有些不习惯,皱着眉往布包里瞧了一眼便挪开视线,又俯身替杜泉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快去烧热水,给小宝洗白白。”小荷倒是欢喜得很,吆喝着小莲烧水,两人咯咯笑着倒是将方才那一场噩梦都驱散了。   杜泉直至此时才松了口气,她刚刚只来得及看了怀中孩子一眼,对上她懵懂而明亮的眼睛,那一刻只觉得心都被填满了。   “我,咳咳……呕……”她猛地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血。银九给她嘴里塞了颗药丸,便搭着他手腕,源源不断地为她输送灵力。   “先歇着,稍后再说。”银九不容置疑地看着她,掖了掖被角,说:“我不走了,放心,谁都不能伤害你们母子。”   “好。”她此时心神俱疲,身上沾着血,眼睛还红着,臂上黑色符文还散发着邪气,看着很吓人,银九倒是不嫌,一直专注地看着她,神情安详温和。杜泉就在这柔软的视线里逐渐睡了过去。   楼月生拿着皮箱子进来,银九已经将她身上血迹都清理干净,替她抚平衣上褶皱。   缝针的手法楼月生最拿手,也不等银九说,便戴了纯白的手套替她缝合伤口,腹部只是早早止血,他谨慎的开了个小口,用一个小管子探进去,抽出一滩血。随后见脉象平稳,便出去熬制汤药了。   这一觉,杜泉睡得安稳,朦胧间她能感觉到银九就在身侧,倒也不怕。再起来时,小荷便将孩子抱给她,软软一团,她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弄,喂奶也累了一身汗。   这孩子倒是皮实,从头到尾就没哭一声,只咬着指头咯咯笑,小小一个,笑得牙不见眼,她的眼型很像银九,只是银九不常笑,眼睛总是紧绷着,可她不一样,总是笑眯眯,像枚月牙儿。小挺的鼻子,嘴巴像颗红豆。性子太讨喜总是把小荷他他们逗得直乐,楼月生更是开心得很,抱着她端详了许久说:“这孩子体内汇集了这世间的至阴至阳之灵,难怪那老妖婆想占了她这身子。哎呦呦,乖乖,你差点就被人给吞了。”   “咯咯……”毫不知情的小娃儿又是一阵笑,楼月生便跟着乐了起来。   杜泉身上没力气,靠在床头,她时不时扫银九一眼,觉得他似乎对这孩子十分冷淡,心里多少是有些失望的,但转念一想,银九本就是个冷淡的人,也不能强求他对一个小孩子如何热情。   她动了动身子,问:“她,叫什么?”   银九很快便接口,说:“杜长乐,随你姓。”   杜泉脸色变了变,却很快收敛,淡笑着说:“长乐很好,健康喜乐就足够了。”   “嗯。”银九点点头,视线落在长乐脸上,似乎在疑惑怎么有个人能和她那么像,小长乐见银九看她,还勾着头使劲瞅银九。   杜泉不由得又笑了,只觉得,如此甚好。   由于小家伙的到来,这小小的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正屋毁了,他们就搬到偏屋住着,所幸这几日天气渐好,白日裹得严实些,坐在檐下守着火盆,晒着太阳,十分舒服。   小长乐确实和寻常小孩子不同,她仅仅只用了一个晚上就从一只皱皱巴巴的小婴儿变得白白嫩嫩,胖嘟嘟。还咿咿呀呀说话,眼睛清亮,听人说话时还时不时皱眉挤眼,倒像是听得懂。楼月生说这孩子吸灵气长得更好,所以,晚间时候便是银九带着她,也不知吸了多少,清早便咯咯笑个不停,连小荷都说,这丫头怪得很,竟能在银九那冷脸下笑得那么欢,长大了保不齐又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杜泉喜欢抱着小长乐,这孩子一回到她怀里就十分老实,像是知道她身子虚似的,不哭不闹极为安静。   她也很快发现长乐的神奇能力,她五感灵敏,且与生俱来就一种对自然的感知力和操纵力,小手划过水面便可抓起一把圆溜溜的冰珠,奄奄一息的植物在她手里便可恢复生机,就连小动物对她也十分友好,还会停在她手心啄米。   这些发现都令杜泉十分稀奇。   转眼便要到上元节了,这是玲珑岛遭祸后第一个重要节日,历年都会大肆庆祝,放灯,祭祀,赛船,篝火大会……只是,今年赶上了百年祭,还差点被火山灰吞噬,事出突然,这节日怕是要从简的。   这日,她又如往常一样,抱着小长乐在外走动,看着小娃儿指着远处咿咿呀呀,便走到门外往那边眺望,这一看不要紧,她似乎看到岛上立了一尊大佛,于是赶紧拿着楼月生送来的望远镜向玲珑岛那边又仔仔细细看了一眼。   好家伙,这也就十来日光景,怎么就塑了那么大的一尊石像呢?   那雕像难以想象的壮观,杜泉他们现在居住的四方岛离那少说也有二里地,即便这么远的距离,她依旧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那里的景象,那仙女衣带飘飘,身姿婀娜,微微颔首俯视苍生,或许真是灵气充盈,这么看过去竟觉得那东西身上有光。   她抓着小长乐的胖手亲了亲,低声道:“这下百姓们便更信了吧,又是一个神迹。”   “咿呀咿呀……”长乐依旧指着那边,倒不是指岛上,而是指着水里,杜泉奇怪,看了看长乐又看了看水面,随后,调动了灵力汇聚在眼中,凝神再看时,竟还真的发现诡异。   在水下,有一缕一缕的发光物链接在海岛周围……如果将海岛比作一株植物,而那些放光的东西,便像是它的根须,丝丝缕缕浮在潜在水里随着水波荡漾,若隐若现。一旦不留意,它们就会和水波混在一起,让人忽略过去。   杜泉收回视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扭头便看到银九和楼月生并肩从山下的小路上来。   她抱着长乐走过去,楼月生一见到开心果便乐呵呵地抱过去,一便边叽里咕噜说着一些奇怪话,一边往院内走去,杜泉走得慢,银九便扶着她慢行,责怪她一个人出来。   杜泉笑着说:“这里,你都布……了百八十个阵,没……人进得来。”说完她又指了指玲珑岛说:“何时建了那……么大的雕像。”   银九也向那边看了一眼,讽刺道:“说是自己从地下冒出来的。”   “啊?冒出来……”她撇了撇嘴,“真能胡编乱造。”   “有人信便好。”   杜泉又说:“那……娆华没得逞,他们,接……下来会如何?”   银九将她带进屋内,按在床上老老实实靠坐着,而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随手拿出一个橘子剥了起来,淡声道:“这周围诸岛至少十几万人口,也并非只有你一个孕妇,她再寻便是了,那仙女能赐子降福,周围许多人家来求子,或是给孕妇保胎。长乐是最好的选择,可她没成功,已失了机会。所以,这几日定会再选替代品。”   “能拦住她么?”   银九摇摇头,“她与妖宗皆是上古时的厉害角色,那日偷袭你,是他们低估苍牙之力和长乐的能力,也没料到我会提前过来,所以一时不察,错失先机。娆华被你伤了元神,妖宗才没恋战,带人离去。否则,他们若联手,确实有翻江倒海之能。”   “所以,娆华是因妖宗触犯了戒律么?”   “应是吧,那两位的事,我也不清楚。”银九像是不愿多谈。   杜泉点点头,没再追问。她也知道什么是量力而为,银九拦不住那两个疯子,不见得就没计划,他一定在准备了。   她吃着橘子,忽又好奇,他们一早去了哪儿。   银九说:“去见了冥都的几位差役。计划有些变动,他们必须得小心配合。”   “什么变动?”   “我要毁掉玲珑岛,让它永远消失。”银九冷冷地说了一句。   杜泉抬眼看他,对上他决然的视线,皱眉道:“非得,如此么?”   “是,它不灭,就会有其他人继续用这里得天独厚的条件作恶。这是一块天赐的福地,却也是一片长满祸根的沃土,一旦有人播下种子,日益浇灌就能再造个地狱。你不是看到了么?在岛的最深处,都养着些什么东西,若我说,那只是冰山一角,你还敢留这么个地方么?杜泉,女娃炼石补天,就掉下来一个泥点子,竟凝结出一片岛屿,你说它到底裹夹了些什么东西,才能有如此规模呢?”   杜泉脑子里出现桑琮和那些白国子民,玲珑岛百姓。那么多……还只是冰山一角么?   “能……做到么?”她低声问。   “大约是不能,但总该试试。”银九说。   两人又沉默片刻,银九忽然说:“往年上元节你是如何过的。”   杜泉脑子还没转过来,含着橘子愣愣地说:“啊?我……我就糊一盏灯笼,再吃碗元……宵,总是一个人,也……不怎么过节的,没什么……可庆祝的。”   “你想要个什么样灯?”   杜泉被他问得又愣了一下,说:“就……就一般的红色的大灯笼,就挺好……还喜庆。”   银九看了她一眼,随后点点头,上前替她拢好被子,又把火盆往床边推了推,说:“我知道了,你睡会儿吧,村长向周边各岛都发了通知,允许众人在上元节那日来岛上参拜仙女像。”   “嗯,我懂了。”   杜泉闭上眼,听着银九走出屋外后才睁眼看向屋顶,她很清楚,节日的那一日,便是一场殊死博斗。 第九十九章 终章(一)   花弄影,月流辉,水晶宫殿五云飞。[注]   浮光掠影般的景儿,听着像是幻境,谁知,玲珑岛自从神仙显迹后,十几天的时日就真的在岛上造出这么个人间仙境来。   上元节当日,傍晚时分,杜泉才准备着前往玲珑岛,因为离得近,风浪又小,不过二十来分钟就到,而且,不急着过去也是怕碰到泽秋她们,否则又要费心应付。   船刚下水,他们便听闻一阵钟声,敲钟人必是施加了法力,故而钟声荡出百里之外依旧凝而不散,不知岛上此时是发生了什么事。小荷他们已经检查了船只,保证一切妥当后,杜泉便抱着小长乐,穿得厚厚实实出发上了船。   今日晚霞格外美,将半边天和海面都映成了火红色,可这颜色太过浓烈,无端端叫人不安……   船很快便靠近海岛,前方已经密密麻麻地泊了许多船只,所有人都在仰望海岛上突兀伫立的那具巨大石像,那东西越发灵气逼人,仙女神情温和,连嘴角的那抹笑意都显得十分真实,在漫天红霞中,它的莹白越发显得圣洁。   杜泉也抱着长乐抬头看,如此庞然大物压在头顶,任谁也难以忽视。离着岛岸还有半里地的时候,抬眼恰好能对上石像的眼睛,石像眉眼低垂,看上去就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然而,当杜泉皱眉细看时,总觉得那一双眼缝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宛若活物。   “咿呀咿!”杜泉脸上被猛地拍了两下。   力道不大但是声音清脆,她低头见是小长乐在挥着手臂,还以为这小伙闷坏了,便晃了晃她,两人玩儿一会儿。可她总觉得有一种声音在蛊惑着她,让她再次抬头看向石像。   “别看了,会被摄魂。”银九冷不丁出声,她被掰直身子,眼神还有一些迷离。她连忙抬手在指尖狠狠咬了一口,刺痛令她回过神,于是低下头不再与石像对视。身后的小荷此时也低咒一声,还说:“邪门了。”   可见,立起这神像的人手段了得,在人们还未入岛时就已经不知不觉、毫无防备地与那东西产生视线接触,遇上心神不宁的,一个错神就被牵制神智,所以,只要是靠近海岛者,都会毫无例外地乖乖进岛,一个都别想出去。   杜泉皱眉,低声道:“好厉……害的法术,我分明已经小心了,却……还是中招,更别说那些前……来祈福的普通人,他们本……就对神像怀有敬畏之心,被控制简……直是易如反掌。”   银九半阖着眼,淡声道:“就像食人花一样,艳丽娇嫩,散发着甜美的味道,诱惑猎物靠近,随后将其吞食。妖宗、泉客他们自持身份,懒得动手抓人,便使这些计策。倒是不必费心抓捕,只需投放诱饵,那些人就会源源不断地赶来,排着队来送命。”   杜泉靠着船舱门,缩了缩脖子,将长乐又往怀里拢了拢,说:“就……为了娆华不死不灭,为了争什么霸权,他……们就敢害这么多人……”   她看着那些急匆匆上岛的人,其中还夹杂着好些洋人,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船只越到靠岸时越难行,张凤避开左右的障碍,晃了一下,杜泉歪了歪身子,银九便将她揽住。好在那小伙子驶船的技术不错,见缝插针,竟还寻了个不错的位置。   下船时小荷与小莲走在前头,谨慎地看向四周,杜泉也同样不敢掉以轻心,眼前的一起都太诡异了,让人有种误入虚幻世界的错觉。   谁能想得到还未出正月,老天还时不时下雪的时候,这岛上竟绿树成荫,百花齐放呢。   树林中鸟儿长吟一声,成群略过众人头顶飞上高空,停在石像的手心上。杜泉随后扭头看了看四周,不出意外的发现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如春日般绚烂的景致吸引,赞叹不已。   她小声地问银九:“这是幻境么?”   “是真的。”   “可,季节还……差着几个月呢……”   银九皱眉盯着远处的密林深处,说:“玲珑岛,在掠夺他处生机,逆天而为本就会乱了天道,此处如春日,想必是地下某个大阵被强行催动,引得时节错乱,气候无常,所有生物都被搅乱了节奏。所以,此时的绚烂,正昭示着某个地方的东西在在极速衰败。”他屈指扣了扣手臂,对杜泉说:“你将先前看到桑琮时的场景再与我细细说一遍,若是我猜的没错,这里一切的灵气源头,就在他被关押的地方。”   杜泉连忙点点头,将她是如何感知到桑琮方位,后又通过他视线看到什么东西都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银九低头沉思,向前走了几步,说:“你当时,确定看到桑琮和那些如同蚕茧似的尸身都被连在……树根上。”   “是,那树……根黝黑粗糙,盘根错节,壁上结……了黑瘤子,疙疙瘩瘩,散发着恶臭。但那些……尸身却很干净,像是被一件纯白的薄膜裹……覆着,他们死……前似乎十分安详,不像是被虐……杀。”她皱着眉形容了一番。   “安详,谁能坦然受死呢。白国子民,淳朴善良,热情好客,他们依山而居,食草木饮山泉如精灵一般。即便远离纷争,可仅仅因为血脉的神奇,便被觊觎捕杀。万人城邦,一夕被灭,尸首全无。”银九抬眼看着石像,低声道:“这般遭遇下能呈现安详的面容,嗬,杀人者这是在愚弄谁呢?”   杜泉也顺着银九抬眼,这个角度已到了石像左臂一侧,并非正面视之,此时再看那石像眼神,正要对上它的眼尾处,眼缝中仍然涌动着某物,它像是在斜睨着他们,邪恶而诡谲。   “咣咣……”   钟声将他们视线拉回,人们纷纷看向拔地而起的牌楼,和一连四五进的院子,杜泉心中着实震惊,玲珑岛也不过区区百十来户,是怎么将这些建筑或许该称之为“仙女祠”的地方,玲珑岛族长等人穿着正式,拿着法杖肃穆地看着涌来欺负的来客们。   “正月初一,玲珑岛火山喷发,我等本以为在劫难逃,谁知危难之时,竟有神人相助,灭山火,平神怒。此神像,诸位也看到了,是神迹显现后,大海赐予我们的神物,将保佑海岛之民世代安康。仙女祠,今日开祠,将享万民香火,望诸位诚心诚意祈福,获得天恩。”   村长神采奕奕,中气十足,一番话在寂静中飘得很远,来客无不信服,纷纷跪地感激。   另有几位来自其他岛上的老人也说了话,大意是让民众对玲珑岛消除成见,还说这里自古便是神域,海岛先前之所以守旧排外,为的就是守护岛上灵气不被外泄,诸如此类云云……   一时间,传中那个古怪陈旧的村落摇身一变成为守卫圣土的卫道士,甚至是保护海岛的英雄,好生被歌颂了一番,那些慷慨激昂的话语,杜泉听着都差点被感动了,不得不佩服人类语言的力量,顷刻间便能让一件事改头换面,玲珑岛古旧的外衣褪下,霎时洗得都白白净净,俨然已登上海岛之首的位置。   冗长的发言结束后,便是阵阵齐呼,杜泉他们杵在中间倒显得突兀,好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众人都急着排队去上香,也没在意几个异类。仙女祠周围点起了灯笼,一串一串的红灯笼在空中纵横交错,忽然又有了节日气氛,人头攒动,欢声笑语,像是赶庙会。   银九已经接过睡熟了的长乐,一手牵着杜泉,他们站在人群边缘,过了一会儿,有几个人围过来,为首的精壮青年十分客气地说:“夫子请各位到客舍一聚,他得知银老板和杜姑娘一同来的,就想和两位说说话。”   杜泉看向银九,他对一旁的楼月生耳语几句,随后点点头带着她跟着几人往仙女祠侧边的小道上走去,那几人前后将他们围着,神情似乎很是戒备,杜泉不由得放慢脚步,皱眉瞥了他们几眼,为首那个十分敏锐,立刻回过头笑道:“今日来的人太多,我们就怕出些意外,姑娘别怕。”   “夫子,近来还……头疼么?上次见,他似乎很难受。”   那人闻言面露哀伤,说:“是啊病根难除,夫子现在依旧夜不能寐。”   不是咳嗽么?怎么她说头疼,这两人也接话,夫子那日可没说头疼。   杜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话,手指却摸上苍牙刀柄。   银九一直没说话,不急不躁,脚步平稳,一路走来连衣袖都没动一下。他们被带到一处小院,门口有一颗老柳树,旁边一块大石,上头压着一张符纸,屋阔三间,石墙草顶,瞧着不怎么结实,此时屋内亮着灯火,隐约能听到咳嗽声,窗户上有人影晃动。   那面黑的青年将他们领到院门口就没再往前,指了指中间的屋子说:“夫子等候多时了,请吧。”   杜泉点点头,推门往院里看了看,余光瞥见为首的人吞咽了一下,手指不自觉的痉挛,看着很是紧张,于是嘴角一勾,趁前头两人不备,劈手抓住他们的领口一甩,便将七尺大汉扔到院子里。   “这……么怕,那两位……不妨先去给我们探探……路吧。”   “啊……啊……救命!”那两人一倒下便跳着脚蹦了起来,好似脚底不是土地,而是烧红了的火炭,尖叫着往外跑。   剩下几个村民被杜泉那两下吓破了胆,早就跑得没了踪迹,压根不理会同伴。杜泉和银九懒得去追,只是冷冷地看着那黑脸青年和一个同伴嘶声力竭地喊叫,手脚并用地往出爬,按说他脚下只是平坦的土地,犯不着要死要活吧,杜泉不禁有些奇怪。   正在疑惑时,院子里的土忽然动了几下,像是被惊扰了,突然变得松软,那两人眼看见就要爬到院门,却陷在那像是漩涡中,越挣扎越陷得深。他们惊恐地刨着土,却很快就没了大半个身子,杜泉见状从袖中甩出一条红绳拴住两人的胳膊用力往出拽。   可是,那漩涡底下似乎有很大的力量,与杜泉抗衡。   银九眉心微皱,刚要抬手帮杜泉一起救人,就听的“噗”一声,杜泉扯着两条手臂往后退了几步,而地面也在瞬间恢复原样,那两人却消失了。   他们,就这么被地……吃了!   杜泉甩掉断臂,不解道:“这两人,为何要害……咱们。看样子,也不……像妖宗或是泉客的手笔,他们……不至于派这么几个人过来。”   银九抬起右手,掌心出现一个不断旋转的红色符文,他嘴里念着咒,那符文越转越快,猛地窜出去扑向院内的地面,那片看似无异的地,随着符文的流窜开始波动,没错,就像是水流波纹,那地面也起起伏伏的开始躁动。   那符文忽然跳出地面,紧随其后便冒出数截黑红色的树根,尖端极细,对符文紧追不舍,院内血气弥漫,从地下冒出越来越多的树根,它们晃动着,纠缠着发出刺耳的声音,整个地面都被震得动荡。   银九指尖窜出一道红色火焰,缠住其中一条,那树根登时燃着,成为灰烬。他看着那些东西似乎明白了什么,抬手正要收回符文,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村长大喝:“何方妖物竟在此处召唤邪魔!”   杜泉皱眉回头,就看到一圈义愤填膺的人正看着她和银九。   身后的院落里妖树根越发涨大,挥舞着根系似乎要冲出来,人群一阵骚动,惊叫着赶紧除掉妖物。   此时,原先跑掉的那几个带路乡民便哭喊道:“就是这两个人,将大强和二宝扔了进去喂那怪物去了,村长,他们两个死得好惨,啊!那是什么!”   一个瘦小的少年扑到那两条断臂前,抹着泪哭了起来!   一个人哭嚎已经令人头疼,紧接着什么大强的爹娘亲戚也跑出来哭喊,一时间整个夜空仿佛都扭曲了。杜泉冷眼看着,指着那几个挑事的人说:“分明是……是你们以夫子之名,诱……我们过来,想害人!如今却,颠倒黑白!”   那几人却不认,说:“我们都不认得两位是谁,夫子病重还在床上躺着呢,哪有功夫见你们!本是你们擅自闯过来,我们兄弟拦了几下,就被杀了!”   杜泉不怒反笑,说:“那我,方……才可真后悔,让……你们几个跑了!”   “放肆!哪里来得狂人,闯入我岛上竟要喊打喊杀,玲珑岛是祈福圣地,岂容你们撒野!速速将那邪物收起来,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村长拿着法杖,龙头指向银九,目光凶狠。   银九怀里的小长乐似乎是察觉到乐恶意,竟挣动这着手臂醒了过来,她探头看了看杜泉,长着手臂要抱抱,杜泉看了对面的人群一眼,将她接到怀里哄着。   人群中有人看到孩子的动静,便小声说:“这两位,看着不像坏人。”   “是啊,还抱着个小孩子,怎么会杀人呢?”   人群窸窸窣窣传来几声议论,杜泉听到后看了银九一眼,他眼神微眯,忽然将她揽住迅速跃到百步外的空地上。   只听着几声凄厉的尖叫响起,“轰隆”巨响,那些晃动的树根冲出了院内,扎下人群,人群被冲得四散,有能力者举刀对抗邪物,跟着来看热闹的人却是跑不开瞬间被刺穿,树根将人都挑在尖头,还得意的地挥舞,像极了炫耀的胜利者。   杜泉气愤,正要出手,却被银九拦下。   就在此时,一阵香风袭来,空中下起了雪花,两道白影从人们头顶划过,径直落入那院子里,电闪雷鸣,炫目的白光过后那院子里已经恢复如初,几个惨死的身子还算齐整的乡民被摆放在院外。   神情悲悯的泉客,与白须白面的妖宗,翩然行至人群中,向众人施礼以示对死者的悲哀。   他们就是救世主,来得及时,动作绚丽,走得干脆,人们再次被折服。杜泉回想方才泉客和妖宗的视线,只觉得这两位真是当神当上瘾了,可那两双饱含欲念的眼睛,即便伪装得再干净,也挡不住心里的傲慢自大。   这一场无妄之灾,害得三十几人失去踪迹。   其中一位修士更是悲嚎,说自己即将临盆的妻子不见了,这时人们才发现一起失踪的还有四位孕妇。   如此一闹,杜泉和银九莫名成为罪人,村长咬定那邪物是他们招来害人的,派了十几个大汉,将他们困在了一间石牢里,还说要烧死他们。   杜泉和银九都不以为然,没吵没嚷地进了石牢。   小长乐随遇而安,走到那儿都能咯咯咯,银九或许是觉得她有趣还捏了捏她的脸,破天荒地说:“你倒是没心没肺,和你娘一个样。”   杜泉笑笑,靠着墙壁看了眼门外,不解道:“咱们就……由他们关着么?” 第一百章 终章(二)   银九看了她一眼,抬手往门上一弹,说道:“何时都能走,我只是在等。”   “等?等什么?”   “楼月生已经在找贪狼,找到后我们就走。眼下,外头太吵,反倒此处能让人耳根清净片刻。”银九的手指被长乐抓住,他勾唇轻笑,用指尖在她手背上抚了抚。   “咯咯……”又是一串清脆笑声。   杜泉点点头,她靠着石壁,身上裹着银树叶织的毯子,一点也不冷,竟心大漏风地又睡了一觉,隐约间她似乎听到泉客声音,依旧有些高傲,但却没有在她面前时那般盛气凌人,似乎还恳求了什么,银九从头到尾只说了两个字,“出去”。   大约是相信银九,亦或是真的累了,她最终也没醒过来。子时,一阵钟声突兀地响起来,她被惊醒,从门缝望向外头,人影憧憧,火光闪烁,人们似乎在争吵要闯进来,随后被村长和妖宗拦下,他们安抚了几句,转身走进石牢。   银九怀抱长乐,悠然地坐在干草上,正手指灵活地编着什么东西,长乐也好奇地扒着自家爹爹的手,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口水滴答在胸口,很快就深了一圈。   杜泉则像一个护卫,警戒在那两人五步外,拿刀挡下从门外进来的妖宗和村长。   她说:“怎么,这么快就……就来……灭口了?”   村长摇摇头,颇语重心长道:“阿泉,我可怜的孩子,这些年你过得好么?村民们知道错了,我们都很想你,我们答应青萍要照顾你的……哎,阿伯从小看着你长大,不想你被人蛊惑,最后落得凄惨。跟我走吧,你是玲珑岛的子民,我们不会伤你和孩子的。”   “蛊惑?谁……蛊惑我?”杜泉将刀尖对准村长身后的妖宗,冷笑着说:“我看,是你们被蛊惑了吧,什么神迹、仙女!都是此妖物作祟,让你们鞍前马后,替他杀人。村长,你是拿成千上万条人命,供养妖物!该醒的人是你!”   村长面色阴鸷,向前走了一步似乎要夺杜泉的刀,却被妖宗长袖挡下。   妖宗一袭白色长袍,淡蓝色衣领,广袖博带有几分仙姿,可见修炼已达上层,窥不见妖气了。他身形修长,指节如玉,缓缓将兜帽取下,露出白须白眉和一双淡蓝色眸子,他面色极淡,像刻出来的雕像,那双眼里看不出喜怒,他并未看杜泉,越过她径直走到银九面前,说:“当初清剿那些白国余孽,你居首功,紧接着又献上冥都秘籍和无数的财富说要入我妖族。如今看来,那一番做派,都是你故意为之,你早就做好了与我作对的准备。连禁地你都敢毁,这玲珑岛怕是也已被你封锁了吧。”   话音落村长显然有些震惊,神情更加怨毒。   杜泉额头渗出细密的汗,对这个冰霜似的妖宗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银九不在意那些说辞,抱着长乐站起身,说:“妖宗,对付你,我确实是耗心耗力。因为起初觉得你也算一位人物,可你不该因为一己私欲搅得天下大乱。你与娆华两情相悦,可缘分太浅,又不认命。她痴心妄想,你便纵容她,还想与天同寿。嗬,妖宗,你也曾是一方首领,曾信誓旦旦说要让你的子民安居乐业。结果,你却让他们路沦为工具,贪狼是你一手带大,是何等尊敬于你,你却差点让娆华的人将他杀了。”   “为大业,终有人牺牲。”妖宗淡淡地回应。   “那你……们怎么不死,你们,凭什么?”杜泉实在气愤,便在一旁斥责。   妖宗总算侧头看了她一眼,说:“若我现在将你杀了,你猜银九是否会逆天而行,舍命救你。”   “我能……不能活过来不重要,关键是,我知道,九爷定……会将你碎尸万段替我报仇,这便……够了!”   妖宗那双漂亮的眼睛眨了一下,随后道:“你们终究是不懂。”言罢转身离去。   银九稳稳地抱着长乐,冷冷看着妖宗背影,随后又看向眼神凶狠的村长,说:“多年来,你苦心孤诣,造了一套水妖神魔的话禁锢着玲珑岛乡民的思想,在这里坐起了土皇帝。整个大清朝都已改朝换代,唯独你还在此坐拥一个岛国,这种掌握他人生杀大权感觉让你欲罢不能了吧,他们对你的任何话深信不疑,但凡出岛归来的人,最后都会被你喂了那些怪物吧,你怕他们说外头的好处。你畜养水鬼,又与我交易,将一些不听话的人炼制成怪物,美其名为守卫海岛,实则是将此地变成自己的私有物。”   “哼,你少……”   “你起初沉迷其中,后来发现自己逐渐被邪魔反噬,你发现了岛上的秘密,于是佯装被屠岛,杀了许多被阴气侵蚀之人,与外界勾结,逃了出去避祸。待合适时机,再回来……”银九指尖忽然变成一条白蛇蠕动身躯,他看着那蛇说:“村长,如今你看着自己的样子,会后悔么?”   “银九,我早知道你不安分!”村长狰狞地笑起来,眼中燃烧着疯狂,他手指不自在地摩挲这腰间的玉坠,阴沉道:“别以为你们来几个草包就能将我们的计划打乱,苍狼,楼月生还有什么……鲛人奴。噗哈哈……银九,你以为冥都和军方和你是一条心么?他们踏入的是我玲珑岛的地盘,来者,必死!”   “你去死吧,疯子!”杜泉眼神微眯,提刀便砍了过去,谁知自信满满的两招竟刀刀落空,村长忽然像蛇一样身子变得柔韧灵敏,像壁虎一样,攀着门边墙壁游动,嘴里“嗤嗤”的笑着。   她看着他眼神里的得意,说道:“你……真他娘恶心!”   村长神情发冷,冲他们冷冷看了一眼,说:“哼,你们等死吧!她不会放过你们的!”随后打开石门,抻了抻衣领大步离开了。   杜泉追上去,却被门上一道符文挡了回来,于是她又连忙用刀在四周砍了几下,随后发现整个石牢周围都被结界笼罩,连苍牙都无法撼动。   “方才外头吵闹,应是孕妇已全部失踪。准备一下,咱们走了。”   杜泉吃惊,“全部?娆华要那……么多?”   “婴儿纯净,代表着新的生机,娆华挑剔,在看过长乐之后,其他血脉怕是已经看不上,多抓几个,还能挑个称心的。”银九已经又编好一只草蝴蝶,塞到小长乐的腰带上。   她喃喃了一句:“真是……丧心病狂。”   “爹!”小长乐忽然叫了一声,清脆柔软,杜泉立刻向她看去,就见小家伙咧着嘴,两颗小牙细细白白,指头在嘴里吮了口吮又对杜泉说:“娘……娘”。   这就会叫人了么?   杜泉愣愣地,银九却很快应了一声,她不禁激动起来,这感觉很神奇,这大抵是世间最美的声音了。   银九抱娃的姿势很轻松,一手托着小长乐的屁股,由着她两只小手抓着他领口,杜泉有些担心那孩子后仰摔下去,可那两父女毫不在意,于是也就没多嘴。   他手腕翻转,手心出现一柄不起眼的匕首,他拿着掂了掂,便在石壁上画了起来,刻出一条条复杂的纹路,随后轻轻一推,那墙像门一样被推开,他们踏过去便进入另一个地方,是玲珑岛村子里的一户农家。   这道门……联通了两个空间?   屋内楼月生正在给苍狼处理伤口,苍狼大约是伤得太重,人形都差点维持不住,耳朵尾巴全都露出来,身上还出现黑色纹路,看到银九时也没个好脸,“哼”了一声,扭开头,却被一旁面色冷凝的小荷扇了一巴掌。   “嘶,怎么又打。”   小荷也哼了一声,讽刺他说:“不识好歹。”   杜泉摸了摸鼻尖,转身向身后看了一眼,发现那道门已经消失了。   “他怎么样?”银九走到楼月生旁侧淡声问了一句,小长乐嘴里“汪汪”喊了几声,还伸着手摇要去揪苍狼的耳朵,被银九拦住,说了句:“脏,别碰。”   苍狼呲牙,耳朵迅速动了几下,想发火又硬生生忍下,随后看了眼长乐说:“小怪物,长得还挺快。”   “汪汪,娘娘,砍。”长乐指着苍狼,小手挥舞,手里有把刀她估摸真敢劈了苍狼,看来,这丫头以后还真不是善茬。   杜泉指尖敲了敲刀柄,对苍狼说:“你也太……惨了,被伤成这个狼……狈样,还救桑琮,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哼,你们有本事不也被关在石牢么,那些人有多少你们知道么?他们又有多警觉?那个地方有多危险,你们敢想么……”苍狼脸色苍白地说完,接过极苦的汤药喝了一口,又说:“我找到了他们的老巢,那地方……你们定然猜不到。”   银九坐在一旁椅上,闻言淡声道:“在岛地底吧。”   苍狼似乎有些扫兴,斜扫了他一眼说:“你都猜到了,还救我回来做什么!自己去不就行了!”   “你既到过那里,没死,便去带路。”银九冷声命令。   杜泉却有些迟疑,问:“他们既……然都发现了贪狼,不会更……改机关阵法什么的吗?”   “不知,随机应变。”   众人纷纷看向他,此时门外有敲门声,在这个寂静无声的夜里,“笃笃笃”几声显得分外清晰,就像是敲在人脑壳上。   银九却面色淡淡地说:“进来。”   于是,陆吾便带着四个黑袍面具人走进来,行走间带进一股阴风,小长乐伸手捞了捞,随后咬着指头看向陆吾,大眼睛里写满好奇。   那几人一进来就分立于门口,像两团没有生气的影子,陆吾如今也不知是新加封了什么官位,官帽上有条金带,镶嵌着黑色的宝石,灵气涌动,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他一来,屋内气氛又诡异起来,不知是敌是友。   银九在一旁,介绍说:“陆吾大人,如今已升至冥殿判官,手持阴阳簿,世间生灵,凡在三界轮回之内,都收录在册,记录功德生卒,凡作恶者,皆要受冥殿差役追捕,下地狱,入轮回,为生前的事赎罪。陆大人会带冥殿阴差与我们合作,将做乱者,一网打尽,还世间一个太平。”   银九毕竟在龙海市的上流圈子里待过,场面话张口就来,很顺畅地把陆吾吹捧了一番。   陆吾听着没什么反应,只淡笑一下客气道:“虚名罢了,不足一提。”随后又在楼月生他们几个脸上扫了一遍,说:“今夜,阴兵从伏龙山小妖手下截了一百三十余名孕妇,都被安置在船上交给军方照看,石像下确实有锁魂阵,压着万鬼魂魄,岛上人太多,不能动阵法。军方已经混入人群,让一部分还保持神智的人先行离开。那些已被控制的若是解救不及,便只好诛灭了。”   银九点点头,“半个时辰后,我们会潜入岛底。你们要留心妖族的援军,它们定然还潜伏在某处,让军方和法师守好阵眼,妖宗与娆华法力深厚,不可轻敌。娆华要在满月时投入孕胎,从而洗髓换经获得新生,那一刻她最虚弱,我会发信号,届时诸位定要赴全力攻岛,成败在此一举。”   “银九爷放心。”   银九迟疑了一瞬,又说:“至于泉客,她招了鲛族旧部回来,隐于暗处,一直等待时机复兴归墟国,她本意应是占据玲珑岛,通过庇佑渔民,获得人类信仰和供奉。”   陆吾点点头,说:“鲛族本不是邪魔,且立于三界之外,早先冥都也是不管的。可后来发现鲛族有民众掳劫凡人,还食之……”他手指抚了抚腰间一柄玉质的笔,斟酌道:“若鲛族只是为了振兴族群,不协助妖宗作恶,冥都此次自然不会为难他们,毕竟,那些生灵千年前遭遇劫难,鬼族也有责任。银九爷放心,对鲛族的处理,冥主也曾嘱咐过,要……妥善安置。”   陆吾越发有当官人的派头,微微颔首,便离开了,身后那四个黑衣人紧随其后,一出门便没了踪迹。   杜泉对于银九为泉客说情有些不解,之前他还说鲛族野心勃勃,有争霸的雄心,会导致三界失衡。   “为何,又要……容她呢?”她问。   银九望向门外,月亮极明,将他的脸照得格外清晰,他说:“泉客有一句话说得有理,她说鲛族一日无主便会怀着恶念在人间流窜,洛姬只是其中之一。鲛族归于深海,繁衍生息,不与各族为敌,这天下才能真正安稳。”   他说罢低头看了看小长乐,嘴角微微勾起,说道:“河流阻塞,只堵不疏,一族之恨,只压不解,怕是后患无穷。”   他话音落,贪狼便讽刺道:“说到底你就是放不下老情人,什么狗屁慈悲救世大道理,你也就糊弄糊弄那个傻结巴。”   银九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说:“一个畜生炼化人形已属不易,这般大道理你确实也不懂。月生,不必再给他包扎了,死不了便可,时间不早了,出发。”说罢,扔了两颗丸药过去,“含在嘴里,越接近目标,毒素越大,都小心些。”   楼月生见他还抱着长乐,惊道:“你不会还要带她去吧。”   银九抚了抚长乐的头发,说:“长乐生来便有穿梭三界之能,上天入地,如入无人之境,这是她的血脉,你不必担心她,多操心自己吧。”   说罢捻决在地上一指,便出现一个大阵,似乎是很久前的旧阵,他又用血迹在阵上补了几笔,随后站在其中一块空地上,又指了几处,楼月生和贪狼他们全都就位。   随后光芒大盛,他们耳边有呼啸风声,整个屋子都在扭曲变形,杜泉已经看不到身边的人,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被大力拉扯。过了大约十分钟,周围忽然安静,再睁开眼时,他们竟来到杜泉曾被困住的溶洞之内。   贪狼弯腰喘气,双臂撑着腿,狼狈地指着一块石壁上的符号说:“就是……就从这里……下去咳咳。”   银九点点头,一甩衣袖,便有一团团银白光点围绕在他们脚边,照亮脚下的路,小长乐高兴地抓着那些光点,在指尖玩耍,银九看了她一眼也没管,依旧平稳地往前走去。   这条路杜泉并不熟悉,她之前在这里时唯独没走过这个岔口,里头有不祥的气息,那时她懵懂笨拙,却直觉地避开那条黑漆漆,散发着腐味的通道,一直不知那里通向何处。   那路是旋转往下的,众人十分默契地保持安静,就连长乐都乖乖地顶着一头白色光点,乖巧的趴在银九肩头,抿着嘴四处嗅。   贪狼在前面带路,顺着他自己画的记好一路有惊无险地将众人带到了一处石门前。中途他们差点掉下深渊,也差点被飞箭射杀,踩着密密麻麻的毒虫,扶着晃荡的铁索桥,好不容易寻到了目标地。   “就是这里了……他娘的,机关果然有改动,老子第一次过来就差点折在那飞箭之下,这次,竟是冰箭,一旦被划破皮肉,身子就会被冻结。真他娘的狠毒!”   他拍了拍身上的冰碴子,走到那石门前,抬手就要去按下机关,被银九一袖子甩飞,而他之前站的地方,冒出一排黑色银针。   银九瞥了眼滚在地上的贪狼,说:“难怪妖宗要杀了你,简直蠢不可及,要你何用。”   贪狼挣扎起来要理论被小荷掐住尾巴。   杜泉走到银九身侧,将五感延伸出去,探到了石门内部,她闭着眼感知里头的东西,在一片黑漆漆的地方,听到了微弱的心跳声。   “有活人。”   银九点点头,手中凝出冰剑,对准石门的几个方位劈了几下,就在最后一下要落在门上时,忽然地动山摇,剑偏了一分,有白光从头顶处射下,打在银九剑上。   杜泉他们迅速向上看去,苍牙飞起来,撑起一片结界,挡下一片冰箭。   “来了!”银九忽然说了一声,将长乐塞到她怀里,拔地而起就与从上头坠下来的某物撞到一起。   “轰”的一声。   银九从轰鸣声中退出,挡在杜泉他们身前,而对面的东西却还裹着一身灰雾,立在在不远处,此时从地下的缝隙中传来一阵“刺啦刺啦”的摩擦声,还有“嚯嚯”的低鸣声。杜泉他们围到一起,看着逐渐露头的怪物们。   人首蛇身,蛇身漆黑,坚硬如铁,眼睛赤红紧紧盯着他们。   银九手腕旋转,剑身忽然发生变化,从内向外翻裂开,露出赤红如火焰的真身。此剑一出,那些蛇怪物竟不由得后退。   他冷声对那团黑影子说:“是唤阁下夫子,还是韦如山更贴切呢?”   此话一出,杜泉便瞪大了眼,抖着声说:“夫子……怎么会……”   而那团雾涌动了几下,迅速褪去,露出夫子那瘦骨嶙峋的身形,他缓缓站直身子,伸手撕下面上的皮,露出韦如山那张脸。   此时,楼月生骂了句“你们,这些畜生!” 第一百零一章 结局   杜泉心中有过无数推测,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如春风般和煦的夫子会和韦如山是同一个人。看着他硬生生撕下自己面皮,褪去刻意假装的病态,露出那张和韦如山一模一样的刻薄阴沉的脸,杜泉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夫子?”她出声时声音都在抖。   这个老人家是年少时除了阿婆以外对她最宽容慈爱的人,是她记忆里最温暖的存在。他总会耐心地给淘气的孩子们讲故事,美丽的传说,浅显的学问,是帮她在暗无天日的山洞中消磨无数时光的支撑。   可他,怎么会是韦如山呢?   “九爷,是不是,韦如山占了夫子……”   的身子……这话她还没说,“韦如山”便开口道:“阿泉,事已至此,我就不多说了。你阿婆走时祈求我保护你,这一点,我做得不够好,有负她所托。今日,你带着孩子走吧,我留你一命。地宫机关是我花了一辈子心血设下的,有来无回,剩下的人绝不许活着离开。”   “为什么……”杜泉还执拗地问。   “韦如山”冷哼一声,说:“人各有志,我无需向你交代,走吧,离开玲珑岛从此莫要再回来。”夫子的这张脸皮大约是戴在脸上太久了,他撕下来时还扯掉原先肉,整张脸血淋淋,他似乎不觉得疼,抬手在脸上搓了搓,血便黏了整脸。他舔了舔手上的血,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几句什么,脸上的血便被吸收,一点疤都没有,此时的他挺直了腰身,俨然是韦如山平日的样子,高高在上,眼神阴沉。   杜泉将小长乐绑在背上,甩出苍牙指着他,说:“夫子,如……云中鹤,自在洒脱,不求名利。你……才不是他!我不会信……你!而且,我们几个共进退,你不必假……惺惺挑拨离间。有九爷在,你休想得……逞。你这个怪物!”   “不识好歹!”韦如山像一道幽灵“呼”飘到她们跟前,脚底阴风卷起黑色漩涡,那张脸在黑雾中时隐时现,狂笑几声后,说:“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如此情深,那你们,全都死在这儿,给这片土地上飘荡的亡魂,作伴吧!”   说罢黑雾顿时溃散渗到了土里,而随着一阵阵尖啸声,先前从地下裂缝冒出来的蛇身人面怪物应声而动,指甲像铁钩似的攀着石壁向他们冲过来。   银九飞身而起,剑身分成无数幻影将那些东西笼罩,杜泉紧随其后,苍牙划出一道黑白交缠的光在她身上加了一层防护,紧接着窜了出去。此时,“韦如山”已经没了踪迹,四周全是黑黢黢的怪物,张牙舞爪的要将他们撕裂,小荷与小莲配合默契,她们的爪子也十分锋利,和那些蛇物厮打在一起,蛇身被她们划出一道道口子。   楼月生白衣如雪,手心的银针像是长了眼似的,准确无误地刺入邪物眼睛里。苍狼拔地而起,便将那些瞎眼怪物的脖子咬断。   嚎叫嘶喊将整个地下震得发颤,有石块从上空砸下来,摇摇欲坠的石桥轰然倒塌,看来这条进来的路是走不通了。   “砰……轰隆……”   “吼……”   随着一声龙吟,陈璜从地下窜了上来,龙爪还掐着十几条蛇物,猛地一撕,便将怪物扯断,撒出一片血雾。   他飞腾着,爪子猛地拍在一处石壁上,从里头扯出一团黑漆漆的东西,甩手扔在地上,杜泉他们细看了一眼,发现竟是……张凤。   张凤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小莲见状上前一脚将其踢翻,质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就是不放心你,才跟来的……小莲,我真不知道你们要来做这么重要的事。我什么都没看到,求求你……别杀我。”   “张凤,你老老实实跟着我,我定不会亏待你。可你……”   “我错了,小莲,我对你是真心的!”张凤跪爬到张凤脚边,一边哭一遍请求小莲原谅。   杜泉立在一侧,余光扫见他手心有什么东西一闪,正要开口,小莲已手起刀落,将张凤的手臂切了下去。   “啊……”张凤嘶喊着,猛地抬头看向小莲,青筋爆裂,眼神恶毒,眼睛通红,牙齿也变尖伸出唇外。他阴沉道:“你个毒妇!鲛族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哼,你们今日一个都走不掉,走不掉……桀桀……等死吧!”   他狞笑着弓起身子,四肢着地,嘴角不断开裂,一直裂到耳根,从脊背上冒出一排十分锋利的像钢钉似的尖角,前爪刨着地,猛地长大嘴巴喷出一股黑色的恶臭液体,银九结出结界阻拦,却没想到那液体腐蚀性极强,能将银九的结界蚀出一个个洞。   陈璜依旧维持着龙神,将蛇物都撕碎后,落在银九他们前面,张大嘴对着张凤一通狂吼,张凤只是被逼得往后退了两步,便又狂喷。   “陈璜,退后。”   银九将陈璜拨到身后,自己向前割破手臂,将血线混着银树叶支起一张大网。黑色液体被逼退,身后楼月生也将石室门撬开了,他们快速退了进去,将张凤他们堵在外头。杜泉在门关闭的瞬间看到韦如山那张脸出现在门外,眼神狠狠地盯着她。   石室内更加漆黑,银九释放出发光的银树叶子飘在半空为他们照亮路面,这里只有一条细细的道路通向黑暗。   银九摆手让大家停在原地,带着陈璜飞掠到前方,像一滴水投入海洋,顿时被黑暗吞没,杜泉很担心,伸手摸了摸背上的长乐,发现她正呼呼大睡,不禁松了口气。   剩下的几个人都围在一处,周围有银九的叶子,倒也明亮,楼月生与苍狼一前一后警戒,小荷小莲一左右,杜泉被围在中间,苍牙刀就悬在他们头顶,寒光忽明忽暗似乎在感应周围危险。   忽然,杜泉闻到一股很熟悉的味,海水腥咸和花香混合着,她大惊,还没来及示警,左右的小莲脖子就被一条黑鞭勒住,都没有挣扎就被扯入黑暗。   “泽秋!你放开她们!”   杜泉向黑暗中怒吼,小荷她们已经没了声音,她抓着刀劈了一下,听到泽秋咯咯笑了一声,就向她发出声音的地方跑去,跑了几步,看到泽秋俏生生地站着,而小荷她们两个已然身首异处,她顿时失了理智,执刀便向泽秋挥去。   “结巴,你打得过我么?你带着自己的杂种跟她们一起死吧!”   鞭子与刀撞裂,杜泉虎口都出了血,她依旧不管不顾,恨不得将泽秋碎尸万段,就在她逮住一个破绽可以劈到泽秋的胸口时,肩上忽然一痛,她听到长乐尖声喊了一声“娘!”   耳膜镇痛,心口涌上一口血,她踉跄着跪在地上,晃了晃脑袋才看清面前的情景,苍狼被小荷护在身后,手上的纵横刀已碎,嘴角流血,苍狼捂着胸口气喘嘘嘘道:“大姐,我招你惹你了,你非得把我劈死才行!你中邪了……”   杜泉此时被楼月生扶着站起来,他手上还捻着银针,上头有一串黑血。   长乐紧紧抱着她的脖子,不停地叫着娘亲,杜泉只好抱着她哄了哄才安静下来。   楼月生说:“你被摄了魂,差点把苍狼砍死。看到谁了?”   杜泉将虎口的裂口缠住,无奈道:“泽秋,我看见,她……把小荷她们杀了。”   “嗯,留心些。这次幸好长乐机敏,我们几个可是半分都无法靠近你的。”   杜泉笑笑,也庆幸长乐及时叫醒她。   陈璜冷冷地立在一旁,眼睛直直盯着前方,杜泉走过去问:“九爷,留下什么嘱……咐么?”   “半个小时之内不回来,就先去找别的出路,不必等他。”   杜泉早猜到如此,点点头又返回靠着石壁坐下,半个小时过去,前方没有动静,陈璜就从腰间的锦囊里放出一只泛着金光的鸟儿,楼月生说那是金乌,能灭一切污秽之物,通三界。金乌在周围盘旋了一圈,向右侧飞去。杜泉他们都齐齐跟了上去。   金乌所到之处妖魔退避,顺利领着人们进入一处石室,里头有颗怪树,在树枝顶端结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紫红色果子,树上没有树叶和花朵,也不见任何水流,也不知是靠什么活下来的。树干粗壮,约摸有十来个成年人合抱那么粗,裂纹布满树干,形成很多诡异不同的人脸,狰狞地盯着来客。   陈璜立在树前,片刻后,从背后抽出一柄乌铁刀重重地砍在树头上,树干喷溅出鲜血,树上的面孔也开始扭曲,发出哭喊的声音。他砍了两下回头大喊:“都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帮我砍!”   杜泉他们这才回神,连忙上前,也不顾被血溅了一身,硬生生将树头砍落在地,但树上的果子在落地那一刻却被卷走。   她回身一看,正是泽秋,她用鞭子卷走紫果,脸上露出狂热的神情,好似那果子有什么神奇的效用。   陈璜率先冲过去要同她抢,却被那条如灵蛇般的鞭子死死挡住,那泛着蓝光的鞭影威力十足,可见她这些时日跟着泉客,本事也精进不少。   “泽秋,那东西不是你能控制的,别一错再错了!听我一句劝,将东西交给九爷吧,落入别人手里,定然会成为祸害的。”   泽秋笑了一声,笑容俏丽,她用手指抚了抚卷发,说道:“我为银九痴了半辈子,他都不看我一眼,却和一个说不清来历的杂种勾连生子,他将我当成什么了!就是一件替他打打杀杀的工具!我凭什么给他!这颗果子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吃了便可与天地同寿,便可脱胎换骨,成神登境!娆华和妖宗造了那么多孽,等了几百年,就为了它。”   那果子不过就是杏子那么大,泽秋眼中放着光迫不及待的吞了下去,或许汁液确实甘甜,她陶醉的舔了舔嘴唇,只是还未来得及炫耀,胸口忽然就伸出一只手。   尖利的指节穿透她的胸膛,极快的缩了回去。   “砰”泽秋死不瞑目,一脸不可置信地倒在地上,她身后站着妖宗,此时正抓着一颗紫红色心脏,新鲜的心脏似乎还冒着热气,被他塞入怀中一个婴孩的嘴里。   不用说,那个女婴定然就是借胎复生的娆华,她不哭不闹的吸食了泽秋的心脏,妖宗为她拭去嘴角血污,她便侧头看向杜泉,笑得格外甜美,用稚嫩的声音说:“很可惜,你竟然拒绝神占用你孩子的躯体,否则,她便可永生。”   杜泉看着她,直犯恶心,冷声道:“是可惜,可惜我在那一刻没……能将你消灭,让你祸害了……一个无辜的孩子。神,你也配?瞧你现……在的可笑模样,只……为私利,谋杀他人,你得来的这条命也不嫌……脏么?。”   娆华被妖宗抱在怀中,幼小的身躯没有力量,可她似乎很信赖妖宗,紧紧地靠在他胸口,依恋地盯着他的眼睛,闻言说道:“你们这些俗人,怎会懂爱,怎会懂永恒。”她又看向妖宗,撒娇道:“杀了他们吧,留着碍眼。”   “嗯,你睡吧,我来。”妖宗轻声回应,弹指间,就从衣袖中放出无数妖物,将杜泉他们包围,陈璜化龙挡在众人前,龙爪勾住树干用力向上拔。   这一下可不得了,整个石室开始动荡,就连妖宗也慌了神,他掐指一算,脸色顿时一变,扫了他们一眼便消失了踪迹。   这下轮到杜泉他们发懵,不明白妖宗怎么跑了。   陈璜不理会那些,依旧在奋力拔树,周围的土地都裂开了,妖族擅长变化,妖力高强,杜泉他们只能在摇摇晃晃的情形下勉强挡着那些妖怪,给陈璜争取时间。几人都豁出去了,杀红眼,挥着武器狠狠地砍杀。   身后陈璜忽然大喊一声:“跟我来。”   几人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陈璜将那树干推倒一旁,立在交错的树根旁冲他们焦急的大喊,因为此时石室马上就要塌陷,妖怪却没少几个,再不退都得受伤,他们聚在一处后退,跟着陈璜顺着树根跃了下去,而那些妖怪也紧跟着追上来,却被金乌燃烧的树根挡住去路。   他们掉落下去,趴在陈璜背上,往深渊处飞去。   苍狼扒着龙鳞长啸一声,兴奋地大喊:“老子有生之年,也他娘的骑了龙,呦吼,得儿驾!”   话音刚落,陈璜就阴沉道:“再多嘴,老子这就把你扔下去,底下的东西饥肠辘辘,保证你尸骨无存。”   苍狼如今有眼色,老实了不少,闻言尬笑了几声,不再言语。   而杜泉现在比较关心银九在哪儿,妖宗又是因为什么变故消失了。还有他们这是在哪儿飞呢,树根下为何有如此宽广的空间。   众人看着这片无边无际的空间,一时间都安静下来,这里有一股硫磺的味道,还有偶尔飞掠过去的禽类,楼月生拿着一个罗盘似的东西,抚着下巴说:“我猜,此时我们在玲珑岛地心处,没想到这里居然是空的。你们看那里……”   杜泉眯眼往楼月生手指方向看,那里似乎有一条条脉络。陈璜飞近了些,他们这才看清那是火山喷发时岩浆流经的沟壑,黑漆漆,散发着浓重的硫磺味。所以,只要找到火山口,他们就能出去了。   大约在黑暗中摸索了半个多小时,他们总算从火山口悄悄地爬出来,又谨慎地走了条小径才回到村落,但是原本哄吵的玲珑岛此时十分安静,连声鸟鸣都没有,他们来到石像附近,发现石像也倒了,碎成渣,周围有□□残留,应该是军方的人攻上来。   但现在,这里的人呢?冥都的差役,军方还有韦清玄带来的人……怎么连个影子都没。   “都撤走了么?”小莲问。   杜泉点点头,看眼下这情形,外头的局面应是控制住了。   此时,被捆在背后的长乐忽然挣扎起来,指着树林深处的某个方向,喊着“爹。”   楼月生立刻往那边跑去,杜泉他们也紧紧跟着。   就在海岛与海交界的一处空地上,他们看到了各方人马,妖宗、村长、陆吾还有韦清玄和韦如山。   他们正在对峙,陆吾让妖宗交出那些掳走的魂魄,韦清玄则让韦如山交代父亲解药,自家家财以及培养了许久的死侍都藏匿在何处,一场厮杀迫在眉睫。   杜泉紧紧盯着海面,她总觉得银九正在某处。   而就在陆吾招出黑旗,要与妖族死战时,地面顿时一晃,随后地面开始倾斜,楼月生似乎猜到什么,抓着杜泉便往海中跳去。   他们快速游动,寻了条船爬上去,这座岛剧烈震动,似被某种力量从海底拔起来,妖宗和村长他们最是惊慌,想跑去阻止,却被冥都的阴兵拦下,两方打了起来。而韦清玄也带着许多法师去擒拿韦如山和那些怪物。   杜泉他们立在船上,眼睁睁地看着一棵参天银树从海底升起,顶着玲珑岛硬生生地将它翻转,露出底下腐烂的根系,还有被某种丝网捆缚的尸体,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数以万计……亦或不止,实在太过壮观以至于打斗的人都停了下来。   娆华忽然尖叫起来,原本丰盈的婴儿身体竟极速衰败,不过片刻便化作一滩血水,逼出了藏在里头的一缕魂魄。妖宗凄厉地大喊,被陆吾趁机抓住。   而此时,银九胳膊底下夹着桑琮从银树枝叶中走出,立在一块空地上,看着满山遍野的尸身,说道:“一切罪孽皆起源于此地,如今该是了断的时候。银某该做的已经都做了,剩下的事,各位官差自行处置吧。”   随后,拎着桑琮身形一闪便落在船上,随手便将桑琮扔到了苍狼身上,转而走到杜泉身前,俯身将她揽住,低声道:“回家吧。”   杜泉忍着泪,重重点头,说:“好。”   她早就累了,不想打了,想回家。   小荷拉着小莲去开船,船刚掉头,旁侧过来一艘小船,船头立着泉客,她身后站着几个人,垂手而立看不清面貌。   她依旧是那副高傲的姿态,与他们的船错身之际,只对银九说了声“谢谢。”   银九回身看了她一眼,回了句:“好自为之。”   随后便各行各路,两船就这般越行越远,杜泉在月色下隐约看到人鱼游动,向着玲珑岛方向。不由得在想……那个地方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低头亲了亲长乐,看着她天真的笑脸,复又释然,未来如何,于她再无关系,新的一天即将开始,那又是别人的路了……   玲珑岛逐渐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海面上,这一夜漂流,众人无话,直到重新回到银公馆,才终于露出笑容。   老管家拄着拐杖,出来迎接,就像是他们出去散了步,笑着说:“回来了就好,正好也该开饭咯,元宵的饺子我还没舍得吃呢。”   “管家,我们帮你吃!”小荷,小莲牵着手跑进去,一路撒下欢笑声,连日来奔波的疲惫一扫而光。   公馆内挂满了红灯笼,长乐喜得一蹦一蹦,眼看着就要从银九怀里蹦出去,口水流得到处都是。   月落了,玲珑岛的一切都将留在他们的记忆里。   春来了,花草树木崩发出生机,老枫树叶子翠绿,得意洋洋地舒展枝叶。   银九从树上取了一只红灯笼,递到杜泉手里,勾唇浅笑,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夫人。”   杜泉的脸被灯笼染得通红,笑着接过灯笼,点点头,眉眼含笑。   今年上坟,终于也能告诉阿婆一声,她,也找到一个家了。   (正文完) 第一百零二章 番外一   我出生那日风雪连天,是罕见的风暴,整整折腾了两日,洞府都被雪压塌了,露着风。好在我是山神,也感觉不到冷,只是觉得风嚎的声音太大,震得我耳朵疼。   我很好奇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世间的,为何没能看到母亲或是父亲,而是一只灰扑扑的傻雕照顾我,他时不时叼些飞禽走兽回来给我作伴儿,还会衔来许多奇异的玉石,有的一人高,我自己做了口棺材,平日就睡在里头。也有些拳头大小的七彩晶石,我就磨成珠子戴在身上,叮叮铛铛挂满全身。   傻雕没名字,能口吐人言,长相极丑,嘴尖爪利,灰扑扑毫无美感,和我这千里冰封的雪山一点儿也不般配,像块泥点子。它这么丑,可展翅飞翔时又那么壮观,可以飞得很远,不得不说我还是嫉妒的。   “你是山神,身份尊贵,要恪守神格,守护此地。”这话是傻雕说的,我起初没弄明白,问他什么意思。   傻雕说:“就是好好当差有饭吃。”   “可我不吃饭。”   傻雕动了动眼皮,木木地说:“我吃。”   “哦。”我懵懂地点点头,大约明白以后想住在这里,就得干活。   随着日月变迁,我长大了,逐渐凝聚起灵力,能点水成冰,召唤风暴,驱逐妖物,随着外头传来的消息,我也对外面的世界涌上了无数的好奇,越发不喜欢这里的生活。   在这里当神太清闲了,没人来朝拜,又看不到什么新鲜事,终年大雪,连个活物都少见。想必即便没人维护,它也出不了什么岔子,谁闲得无事会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呢……   日复一日,我即便再郁闷,也还是好端端地长成一位偏偏少年,傻雕从山洞里刨出的书籍中写着雪山外的故事,我总算有了一个粗略的印象,我还正儿八经地给自己起了个文雅的名字,叫月生。   楼姓据说是我祖宗的姓氏,我活了百十来年也没在任何一个地方看到过他们的墓碑,书上说的祭拜之类的事,自然也就无法办到。这里永远都是洁白无瑕的,风里有冰霜的香味,除了无趣,其他也倒过得去。   我闲来无事,学会飞针,将冰捻成细细的针,可以用来欺负傻雕。我还领悟了雕刻的奥义,用寒冰雕了无数个冰人出来,长胡子的,膀大腰圆的,瘦瘦的……将他们排列在山上,偶尔看到,就上去攀谈几句,假装那是上山来的客人。   说起,客人……   我真正意义上见到的第一位客人,应该就是娆华了,她长得不错,比傻雕看着舒服多了,有鼻子有眼,穿着一身儿花花绿绿的衣裳,像树上的花蛾子。她说自己是天神之女,是自然之神,为了炫技,硬生生的在我的雪山上变出好多花草来,我当下没生气,可她走了之后我就扔掉了,那花儿真丑,破坏了我这里的一片洁白。   不过,我们也算有缘,说得很投机。她说自己在找一个叫伏龙山的地方,走着走着迷了路竟飞错了方向,察觉这里有强大灵力波动于是来求助。   向我求助……   这件事立刻激起我的好奇心,我看似不情愿,却马上跑回洞中,从堪舆图上为她找到了伏龙山这个地方,并准确的指明了方位。娆华对我很是感激,留了一些雪莲花的种子,让我寻个温泉处种下。那花是纯白色的,很香,开了一片像是地皮上的新衣。   我不客气地收了礼,随手还了她几本古书,那些书上记载着不错的功法,很适合山林之神修炼,我既然都记在脑子里了,也不需再留着,便大方的赠给了她,傻雕曾嘱咐我说那书本已绝版,一定好好保存。可见其价值不菲,我自认为自己的回礼还算得体。   娆华离开后,我便经常对着图纸发呆,我很想去看看她说的那座四季常青的山,漫山遍野都是飞禽走兽,随便一挖就能找到色彩斑斓的奇石。   那得是多美的东西……   可我那时没法离开,山上的巨大结界我冲不开,只好继续守着那皑皑雪山,每日立在山巅远眺,试图看到些其他色彩。   我不知做神仙也如此无趣,还不如天上的鸟儿自在,能飞跃千万里,到想去的地方。枯燥的日子又过了百年,在此期间,唯一值得稀奇的是,我发现了一处寒潭。那寒潭说来也奇怪,它就像一块圆形的翡翠镜子,每个月圆之夜,傻雕一直紧张兮兮地守着,一旦有什么小妖精怪靠近就被它撕碎了。   “这是什么好东西?”   我弯腰用手碰了碰,发现这水出奇的冰,身为山神的我竟被冰得指尖刺痛。   傻雕挪过来,左右看了看我,随后一脚将我踢了下去。   我头朝下栽了进去,本以为只是一滩水洼,谁曾想底下极深,我游了许久依旧什么都看不到,随后有什么东西缠住我的脚,冰凉坚硬,试图要将我拖入深渊,我挣扎着想浮上去,却被越来越多的东西缠住,我惶恐中看清了那些脸,那是死人……是怨气冲天的恶灵。   它们要将我拖去哪儿?   我一直下沉,来到一片黑漆漆的水域,里头裹夹着一条绿莹莹的水流,径直流向前方某处,水流中禁锢着冤魂阴鬼,我差点被它们挠住脚踝,原来那些拖着他的鬼东西想把他扔到那条绿河里。   我拼力自救,却发现自己控制不了这里的水,当我下半身已经沉入水流时,忽然看到一个黑影快速向这边闪来,那像是一团雾,雾中有双冷酷的眼睛,来到近前伸手揪住我的领子便把我往上拽,我就这样被生生拉住那条绿河,出来时发现身上已血迹斑斑,皮肉都褪了一层。   那黑雾将我带出寒潭,不客气地将我扔在雪地上,傻雕看戏似的看着我,随后说:“知道底下的厉害了吧,下次别犯浑了。”   嘿,这狗逼玩意儿竟然诬陷他,明明就是它踹的。   那黑雾化成人形,竟是一身红衣的男子,该怎么形容呢,这家伙比上次冒出来的迷糊天神要好看得多,尤其是那双眼,像冰珠子似的,让人通体舒坦。   他的红衣如此耀眼,在这漫天白色之中分外别致。   我问他叫什么?那时我很想邀请他在这里住下。   他没答,只说:“既是此地山神便守好轮回井,莫要再私自潜进去,那是冥鬼走的阴路,是鬼族境地,不要擅闯,不见得每次都有人救你。”   说完就转身跳入寒潭。   我问傻雕那家伙是谁,它晃着巨大的脑袋说:“那就是银乌术,不人不鬼不妖,三界之内,行踪不定的游客,从东海而来,至于到何处,这就说不准了。”   我当时还奇怪,因为东海先前发生了一件大事,据说鲛族和生活在附近的几个神秘国度一夕之间全被灭族了。   看方才那人的样子,该不会是凶手吧。   我当时,只是好奇。   于是,我经常到寒潭边转悠,我想看看那位红衣人会不会忽然冒出来。   然而,我没等到他,倒是又把那个叫什么娆华的糊涂虫给等来了。这女人真是麻烦,上次来说是迷路,这次来又说是来送谢礼,几百年都过了,现在来送,这也太奇怪了吧。   可我终究是个贪婪的,看到箱子里那些闪闪发亮的宝贝开心的要飞起来,尤其那一把古剑,像银蛇一样,这若是在风雪中挥舞,那必定好看极了。   我爱不释手,娆华便说:“此剑为古神盘古所配,名为昭阳,若是能用冥界的黄泉之水浸上个七七四十九日,便可开天辟地。”   “为何要用那东西泡着。”   “山神大人不知,那黄泉水乃至阴之水,而这剑乃至阳之物,二者相克也相生,一旦融合,那便是开天辟地的宝物。”   娆华不舍的抚摸着那宝剑,又说:“可惜我接触不到那边的东西,这剑只能搁着当摆设,先前见山神大人风姿清朗,清雅俊逸,与这柄银剑十分相配,于是就拿来了。还望大人笑纳。”   我摸了摸下巴说:“黄泉哪是那么好去的,万一掉进去,不就被恶鬼撕了。”   “这有何难,喏,这东西你拿着。”娆华递来一物。   是一件散发着香味的衣服,红色的,样式很不错,轻飘飘滑腻腻,不知是什么材质。   我好奇地翻看,问:“这是什么宝物。”   娆华得意一笑,说道:“这是黑市里淘来的宝贝,名为鲛衣,是用鲛人尸油浸泡过的蚕丝线织的,每一针都穿一片鱼鳞,只要穿上它,上天入地,没有什么能阻拦你。即便你想出这大雪山,也不是梦想了。”   这话深深震撼了我的心,出雪山……真的可以么?   我紧紧地攥着宝剑,甚至都没察觉那女子离开。   鲛衣果然无敌,入寒潭就像到池子里泡澡,当我把剑悄悄放入黄泉时,立刻有无数孤魂将剑拖了下去,我本是要抢的,谁知又遇到银乌术,这人总是冷冰冰,看到我时,眉头拧了一下,在看到我身上的鲛衣时,眼神更是狠厉,抽出一把剑指着我,说:“滚。”   他叫我“滚!”   我很想与他较量一番,奈何不是自己地盘,于是放了几句狠话便离开了,反正老子四十九天后就能离开那雪山,任谁都无法再约束我了。   然而,真到了那日,我迎接的根本就是一场灾难而非什么自在。   我把结界砍破了,整个雪山崩塌。   你们见过天崩地裂么?   我见了,我站在一片废墟中,看着雪山被夷为平地,看着寒潭碎裂,绿河冲天而起,妖魔乱窜。   我看见傻雕在天空盘旋,绝望地望向我,最后化作一道火光扎入寒潭,它被撕碎,血雾飘荡在雪山上,美得触目惊心。   你们大约会质问我为何不去补救,那你们定然猜不到那一切发生的有多快。   眨眼之间,我踏出结界还没来得及吸口新鲜气息,身后已是山河倾覆。我动不了,手上的剑似乎有万钧重,将我硬生生钉在了地上。   在漫天血雾中,我瞧见了娆华,她还带着一个陌生人,白惨惨的脸,眼神漠然。他们去了寒潭方向,我想追却被冥都的人拦下了。   这是我的地盘,我的山,我怎会被抓呢。我耗尽气力,终归是逃了。   然而,我只逃开那些人,却碰到银乌术,这狗逼怎么追上来的,想拿他去邀功了吧,是啊,没名没分的东西,巴不得投靠鬼族,好歹出去还能自报家门。   我靠在树干看他,问他:“想干没什么。”   “与我立契,我保你平安。”他说得轻巧,听着像是忽悠人,可那张脸偏偏坦坦荡荡。   我嘲讽他:“你算什么东西?”   “在你闯下弥天大祸时,唯一能救你的东西。如何?”   我摊摊手,“立就来呗,反正我死你也别想活,来自神的反噬你能承受得起么?”   “能。”   那张脸,还真是讨厌。   于是,我就被哄骗着立了个什么契,从此就和那冷脸的家伙相依为命。银乌术也不知有什么执念,总是心事重重,在密室捣鼓一些东西,调阅一切古籍,待知道娆华从雪山拿走雪山洞中的珍贵古籍后,竟一声不吭地跑去妖族效忠,竟拿回了苍龙山山鬼的名头。   切,山鬼,一听就是个末流职务,也就骗骗他这种门外汉。最过分的是,他还将我元神连同他自己的都押在这地方,用来镇压禁地那些凶鬼恶灵,那里头有许多是我当初犯错放出的,所以,做这事我虽不愿,可到底也理亏,冥都找上门来,态度恭恭敬敬,我即便脸皮再厚,也不好拒绝。   就这么,又入了这些人的套。   时间总是过得极快,不知不觉,我竟在这繁华人世逗留了三四百年,对银乌术的厌恶,也逐渐变得信赖。   很奇怪吧,就那么个不近人情的玩意儿却总是让人觉得……可靠可信。   银乌术是个冷脸,但那张脸难得俊俏,倒是挺能唬人,他还很适应人类生活,凭着阴谋算计混得风生水起,民国时期,王朝倒闭,他也不知从哪里敛了一大笔银钱,竟买下了一座占地千亩的宅邸。虽然那鬼地方建在坟堆上,但是瞧着还挺壮观。那个时候,洋人进来了,经历战役,龙海市正在快速发展,我平日琢磨些医术,又极其畏热,于是便寻了个仵作的工作,哦不,现在叫法医了。   只是,做这行名声不好,和银九爷的威名不可相提并论,富贵人家看到我必定躲得远远的,大约是我成天摸一些冰凉凉的死尸,让他们觉得晦气吧,做生意的就是穷讲究,谁还没个死呢……   龙海市比雪山热闹多了,可银乌术无趣,银公馆又无聊,直到来了一个小结巴,一切才有了些许不同。   这丫头看着□□凡胎蠢蠢笨笨,身上却有着很奇怪的气息,招鬼引魂,简直就是个极品容器,也不知身上藏了什么东西,还是血脉有异。我很好奇,而银九则是打起了其他主意,比如,夺了此女的躯壳,复活……泉客。   于是,他们几乎是默契一般,将她骗到银公馆,反正,哄骗一个傻姑娘,根本毫不费力。   很有意思的小姑娘,畏畏缩缩像只兔子,可骨子里却有股子韧劲儿,善良、细心、有分寸,一张笑脸,似乎是把太阳偷来背在背上,能温暖任何人。   我很喜欢她。   她……没有。   她就像是天生为了银九造出来的尾巴,被他蛊惑引诱,沉沦于那绝世风华之中,再也无法逃离。   我本以为这故事结局就是银九最后骗得杜泉舍了那躯壳,泉客复活,最后她们一对狗男女幸福生活在一起。   然而,事情与我想象猜测大相径庭,银九居然对自己的尾巴动了情,这简直比铁树开花还稀奇,看着他笨拙地照顾杜泉,甚至对自己情感无所适从时我觉得欣慰又嫉妒。我总觉得,自己像是个越行越远的外人。而那两人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杜泉奇迹般地怀了身孕,银九比她自己知道的要早很多,并且重新部署了自己的计划,他甚至借助杜泉的胎气提前唤醒泉客,很危险,但是竟然成功了。   我不晓得他那时是什么心境,但杜泉走后,他整整七日都没出门,坐在那椅子上差点生了根,模样吓人得很。   随后,他便说:“我要毁掉禁地,从此你我便不再被其束缚,我也会借此机会解除契约,我保证,自此妖宗和冥都也不会再追究你的罪责,山神大人,你自由了。”   这话听着确实中听,可我已经被束缚这么久,镇压禁地也成为我的枷锁,如今,他却说,自由……   那一刻,我几乎又看到了雪山崩塌的场景。   我笑了,说“随你。”   而后,泉客忽然造访,说要到玲珑岛去,我没有和银九打招呼,跟着泉客他们的船只去了那个杜泉一直心心念念要回去的神奇岛屿。   然而,到了之后我才发觉这地方的诡异,一座灵气充盈的岛屿,竟有死气和妖气,深深藏在某处,被人刻意掩盖着。而且,当年跟着娆华进入寒潭的那个男子竟然也来了,泉客说那是妖宗。嗬,这下我算是明白了,原来这妖宗和伏龙山的娆华是一对,他们早就对我的雪山另有图谋。   他们可真是贪心,为了夺取轮回井秘密,为了永生不灭,不仅毁了我的雪山,如今还要毁了玲珑岛,他们用自己的私心,造了多少孽。   杜泉显然和银九有某种联络的渠道,否则不会如此安稳地留在这里,屋外摆的阵也都是银九才会的绝阵,能抵挡邪魔。看来,银九虽远在银公馆坐镇,却一直都将她护得周全。   那小结巴看着傻愣愣,可心思实在敏锐,不过是数次照面,便对我有了戒备之心,竟察觉出我对银九的不满与恨意,即便如此,也敢跟我坐在一处闲聊,我本打算吓吓她,银九倒是护犊子,竟出现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人忽悠人的味道都是一样的,什么以后还是一家人……   呸,谁想和你们这些黑心眼儿的一家人,我宁愿去找陈璜!   小长乐快出生那几日,方圆一里便有灵气波动,我们一直戒备,却没料到娆华没皮没脸到那种境地,狡猾狠毒,竟想钻进杜泉的肚子里,借胎而生。说来讽刺,这也算做过神的,本是天生地养之物,如今也不嫌那一身血污么。   邪魔终归是难逃审判,他们也该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了。娆华化作灰烬,魂魄被冥都收走,妖宗漠然地看着,自嘲一笑,竟自断生路,自毁元神。银九只看了一眼便说:“他活得太累,死了倒干净。”   是啊,死了一了百了,不必再为不省心的人操心。   这位妖宗,也不知该说他是及时止损,还是天生懦夫。   至于,玲珑岛上最后如何,或许只有冥都和韦清玄那帮人最清楚了,我们确实也懒得瞧他们之间那些不便对外言说的交易,反正,银公馆再也不会插手三界事物,大家相安无事便好。   事后,我依旧大摇大摆回了银公馆,住着我的小白楼,开着我的诊所。我时常看着在趴在窗户上数落叶的小长乐发呆,那像极了杜泉的侧脸,让我恍惚觉得……一切似乎都没变过。 第一百零三章 番外二   我已记不清初入鬼族时的情景了,只记得那时鬼帝殒灭,鬼族陷入内讧,到处都是混乱。我葱鲛族偷出十三钗的胎儿东躲西藏,趁乱顶替了一个鬼族子民的身份,混迹于这个鲛族绝对不会寻到的地方,鲛族一向自视甚高,看不起幽冥鬼族,自是不会踏入这片阴沉污浊之地。   至于我为何要冒这险,还得说到十三钗。她一点儿都不像鲛族的女子,没有那股子清高自傲的劲儿,反倒像凡尘俗世里的人,眉眼之间总是畅快自在,似乎活得极为潇洒。然而,她那种放荡的性子男人们钟爱,女人们却极为厌恶。所以她在鲛族并没有好名声,只因容貌姣好,琵琶又弹得最好,故而还是鲛族的乐师,每逢时节宴会,她都会上台演奏。   我母亲和她是一起搭档的舞娘,擅长水袖舞。母亲清秀腼腆,是个胆小的女子,一辈子做的最出格的事就是和来自鬼族的男子共度良宵。我总觉得她被哄骗了,傻傻的以为对方是什么神仙人物,直到怀了身孕,腹部出现鬼族印记才晓得严重性,而那时十三钗最先发现,并迅速替我母亲遮掩,听说,她还悄悄的去鬼族寻到我父亲,并让他想法子救下我们母子。   我想,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十三钗遇上了鬼帝。   鬼帝是鬼族的领袖,据说其俊逸睿智,是个极有魅力的男性。   只是,我那父亲最后也没出现,母亲生下我之后,便被鲛族刑法司的爪牙处死了。而我有幸活着,全凭十三钗庇护,她不知是从谁手里得到一个东西,佩戴着就能遮盖身上鬼族气息,将我送到归墟国最低等的地方,私下里偷偷教我法术。   我战战兢兢地长大,生活在最底层,做着苦工。有一阵我没瞧见十三钗过来就有些担心,向人打听才知道原来十三钗因为私通鬼族被就地正法,烧死在秦淮河畔的百花楼了。我火急火燎地赶去,只看到一堆焦黑的断壁残垣。我搜魂,搜到那柄琵琶,上面有十三钗一缕冤魂,血淋淋地在那里哭泣。我看到这里发生的一切,又看到泉客和自己的手下前来行刑,并生生挖走十三钗的胎儿。   我封存了百花楼,决心偷走那孩子,然后离开鲛族那个可怕的地方。   我天生就拥有两种不同血脉,一阴一阳,这使得我天分极高,能迅速找到机关漏洞,并掩盖自己气息偷入监牢。那孩子小小一团,还不如一只猫儿大,被泡在一瓶子绿色液体内,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但是看得出,她还有一口气。   带走她!   我心里大喊,心跳如鼓,抱起那瓶子便逃了,这一逃竟是好几年的颠沛流离,鲛族的追杀令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世上只要有水的地方,就会有族人在追踪,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我一直都知道父亲是鬼族一位颇有地位的鬼差,虽不及鬼帝地位显赫,却也是少有的能人,他并不知我母亲有孕,直到我带着小娃儿求上门去,他才想起那位娇俏的女子,巧的是,他也没有子嗣,对于我这个便宜儿子虽说不上喜欢,却也勉强接受了。   从小到大我也没感受过半分父爱,以至于真正面对那个伟岸男子时,心底一片冷漠,但我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于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还把杜泉说成是我的小妹。   那副嘴脸,我如今想想,定然十分可笑。   就这样我留下来了,也借着父亲的身份为孩子保了一条命,只是她并不适应鬼族的阴暗生活,生命力很弱,父亲正忙着应对鬼巫那群叛徒,也无暇多管,只说让我寻个空档将她送到海上去。我知道鲛族的难缠,正惆怅着该把她送到哪儿,此时竟从鲛族那里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说是城邦一夕被灭,那个建在深海的归墟国毁于一旦。   毁了?   那么神秘富庶的归墟国怎么会被灭呢?   我问父亲:“鲛族得罪了谁?”   他那时已是一位颇有权势的冥殿长老了,闻言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说:“人族有句话说得倒是不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鲛族,自恃什么天赐神族,坐拥无尽财富,傲慢清高,霸占水域,残害百姓,欺凌它族,不遵循各族公约。如此族类,只会自取灭亡。陆吾,你记住,因果轮回,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祸事。”   我点点头,恭敬的立于一旁。不知是否骨子里就继承了冷血无情,我动荡的心,竟因为这一番话完全沉静下来,甚至有些庆幸,因为,只要鲛族覆灭,这小娃儿就能回到那片海域了。   于是我耐心的等了几年,直到鲛族彻底没了音讯,便将那孩子悄悄送到海岛,那个叫做玲珑岛的地方,并选择了一位慈眉善目的独居老婆婆,让她救回孩子,那婆婆是岛上的一位巫师,有几分能力,养个孩子应该不难。   我封了孩子的记忆与血脉气息,希望她做个平凡人,并给她起了名字,杜泉,黄泉的泉,我想让她记住,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幽冥深处看着她,庇护着她。   随后几年,我时常去探望她,见她成长健康便放下心来,这海岛偏安一隅,灵气充裕,居民不多,她过得也会顺遂一些。   父亲子嗣艰难,一直寻找解决之法,想多几个继承者。冥殿初建,正是权势纷争的时候,他越发焦虑。我一向很会察言观色,便凭借着这么多年来的人脉,费尽心思为他寻了个方法,还为他搜罗女子。一来是谢他在杜泉这件事上的帮忙,二来,我打从心底也不想接手他的位置,所以,我希望他生很多的孩子,别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果然,父亲雄风大振,孩子一个一个的生,他心情愉悦,对我更是满意。所以,对我申请要去当一个不起眼的夜游差的时候,也没多加阻拦。   我在人间游荡数年,抓捕逃窜的凶魂,诛杀妖邪,做得很不错,颇受上峰重视,心境也在历练中越来越平静,只是偶尔想起母亲,十三钗还有杜泉时还是会觉得唏嘘,这世上苦命的女子还真多。   时间过得很快,因为各族混战,内乱,孤魂野鬼,凶神恶煞四处逃窜,冥殿鬼差忙得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我更是因为一次一次地厮杀战斗,激起了体内的血气方刚,行走在阴暗杀戮中,越发冷酷。   以至于,等一切安定时,我才发现杜泉竟从玲珑岛逃走了,并一路来到龙海市,那地方我并不喜欢,因为,那个臭名昭著的苍龙山鬼银乌术和冥都黑名单上的雪山神楼月生就盘踞在那里。   这两位的大名,还真是如雷贯耳,但凡有些经历的妖鬼就能说出他们作恶的那些往事,可这两位法力深不可测,还习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医术,经商头脑又好,盘了一片大宅子,叫做银公馆,过得风生水起,偌大的龙海市谁见了都得叫声爷,众人眼红,却也只能瞧着眼馋,谁敢真的上去招惹。   毕竟,妖邪也会生病,也需要医治,古往今来,任谁也不敢轻易得罪大夫。于是很多人一边骂着他们,一边又不得不求上门去。   你说,可不可笑,讽不讽刺……   小杜泉对我毫无印象,但她天生五感敏锐,任何气息靠近她都能有所察觉,所以,我每次在远处看她,她都能皱着细细的眉毛往我这边瞪几眼,从兜里掏赤豆,糯米,甚至还有盐巴,噼里啪啦冲我一通乱砸,嘴里还咕哝着什么咒语,大约是那位婆婆教的。这法子对付最弱的小鬼还有点儿用处,对我,自然没用。   她过得很苦,可人还算豁达,结结巴巴瞧着又憨又可爱,见人就笑,又惯于做低伏小,倒是个圆滑的。   我没出手帮她,因为,这家伙命硬得很,碾在地上也不见得会死。   只是,她不知怎的,竟和银公馆有了牵扯,在我都来不及阻止的情形下,被银乌术带到了回去,我尝试着和她聊聊,甚至鼓动牡丹去说服她离开那儿,可她没有,我那时才意识到,这丫头大抵是被银乌术迷惑了,所以,便利用牡丹刺激那位鲛族余孽,将银乌术那不可告人的阴谋透露给她,希望她清醒。   谁知,天命如此,她还是一头扎了进去,和她那个愚蠢的娘一模一样,明知那是匹冷酷的狼,还往人家嘴里送。   如何把她从那里救出来,如何毁了银乌术妄图复活鲛族公主的图谋,我决定联合牡丹将禁地摧毁,并将那座封存着鲛族魂魄的海底墓也一并清除,这些事牵扯太多,我谋划了许久,并且成效显著,海底墓毁去,禁地的封印也松动,银九他们不得不耗费灵力重新镇压。   此次计划,还有意外之喜,竟抓捕了鬼巫青萍,还逼得蓬莱境那几个罪大恶极的妖物现身,白国少主桑琮,那个神秘的国度唯一的幸存者,得到他,冥殿一直苦心研究的续命长生之法便会有头绪,被楼月生那个蠢货毁去的轮回井修复指日可待,那时,死去的母亲和十三钗便能通过轮回重获新生了。   本来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进行,可妖宗和伏龙山的那位老不死竟半路插足,将桑琮劫走。妖族和鬼族素来面和心不和,此次,我们镇压桑琮和徐庆招来的邪物损伤不小,无法硬碰硬,也只能暂时妥协。   带回青萍勉强算是一大收获,可我也同时失了杜泉信任,她似乎更加确信我那时候一片肺腑之言都是假话,是故意伤害她家银九爷的坏人。   罢了,我也懒得解释,早日将桑琮要回冥殿才是眼下着急的事。   可我们一次次被妖宗拒之门外后,我也渐渐察觉到古怪,这时,银乌术托人传口信来,要与我一叙。   和他有什么可叙的,一个居心叵测的伪君子,光是那副样子,就令人生厌。   他自然对我也没什么好脸色,冷冷地将我之前之前的计划都说出来,还质问我想作什么。   我说:“替天行道。”   他竟笑了,像是看傻孩子似的,将我打量了一遍,说:“我倒觉得你像个没断奶的老父亲。”   “什么?”   狗屁!若不是我平日压抑惯了,真想将茶盏甩到他脸上。   “你想将杜泉从我身边逼走,却不和她说清楚,自己在背地里忙碌一通,你大概还不知道,她如今已经是我的人,吸了我的精气,她这一生一世,都得在我身边,若死了,便搅碎了给我做肥料,你带不走她的。”   我懒得同他在这里争论,起身离开。   他又说:“做个交易吧,我为冥都重修轮回井,你帮我铲除妖宗和伏龙山那位。”   “你算什么,冥殿都不敢动他,你……”   “你们不敢是因为孬种太多,我敢,是因为……他确实该死。”   这话我还真事有点儿赞同,可也不想附和。   看着那双锐利的眼,我当时竟不知如何反驳,那一刻,忽然又想起傻乎乎的杜泉来,我在想……她喜欢上这么个男人,似乎也有些道理,在果断和诡谲上,他确实无人能敌。我自认为一切算计在内,小心谋划多年,却未曾想,早被人看在眼里。   这个人,是真阴损。   不过,乱世之中,杜泉若真能得此人庇护,或许还能活得长久一些,否则,以她那个随时能吸引邪祟夺舍的体质,就像是摆在饿狼面前的鲜羊肉,不定哪日就被叼走了,毕竟这世间还有许多隐在暗处的能者,如妖宗、娆华之流,并不在少数。   我最后还是答应了这一交易,毕竟他的计划对冥殿也并无坏处,楼月生是天生的神,无人能对他审判,冥殿当年恨得牙痒,也没法出手去杀一位天神。轮回井如今并不完善,若银乌术有本事修复,我确实不想计较那些儿女私事。于是,第二日便和冥主报告后调了精英阴兵协助他在上元节那日围攻玲珑岛。   计划实施前我已经去探过好几次,那地方着实有些不同寻常,可哪个地方没有阴暗面呢,更何况这地方本就在原归墟国辖下的海域境内,有些诡异实属正常。我不明白银乌术为何执着于此……   在此期间,杜泉奇迹般地生了孩子,那小丫头更是个机灵鬼,一看就随了她爹那性子,两只眼滴溜溜精怪得很,牙都没长齐便能清脆地说话了。   当了娘的人似乎也稳重了不少,杜泉记忆恢复,对我也没了敌意,说话做事都十分慎重,我对她也总算放了心,对十三钗也算有个交代,可让我现在接受那姓银的,我做不到,他真的很讨厌。   上元节那日,东海这片水域可真是不平静,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银乌术真身,我曾以为他定是条吐着性子的蟒蛇,阴寒恶毒。当那颗参天银树凭一己之力将一座岛地覆天翻时,我不得不感慨自然之力的神奇,那竟然是颗银树,银白皎洁,天上满月甚至都不及它的光泽。   娆华化作一团血水,魂魄被我的乾坤袋困住,那一声声咒骂,污秽刺耳,她真是丢尽了神族的脸,这次被押回冥殿,她注定要下地狱。妖宗大抵是知道气数已尽,居然对自己下了狠手,我办案至今,还真没见过徒手将自己魂魄打碎的,真是个狠角色。   至于韦如山,还有那位村长,在这岛上兴风作浪多年,做过的案子还不知道有多晒,韦家长子清玄说这属于人间案子,希望冥殿不要插手,而我对玲珑岛上出现的那些尸身和其中的奥秘着实好奇,便将那些村人都交了出去,同时也让韦清玄带着军方和那些法师离开这里,并且不许向外透漏一句,否则冥都一定不会罢休。   于是,韦清玄带走他要找的人,而冥都也使了法子将整座岛及方圆百里都圈禁起来,不许外人踏入。   此时泉客出现了,带着那些残余的民众来到我面前。她当然认不出我,那么高高在上的公主如何能看得见低等奴仆,于是和她面对面站着,看她客客气尊称我一句大人,竟觉得分外解气。   她说:“归墟国子民遭受了太多苦难,如今我作为他们的首领,定要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的家园,归墟国原本就偏安一隅,与世无争,之后我们依旧会这片深海之下安然度日,绝不会上岸惊扰百姓,请大人给我们一个生的机会吧。”   泉客这些说辞与银乌术说的一样,他早就说过鲛族会有这些请求,我也向冥主说了此事,于是就拿出冥主手书,与她说:“鲛族之祸,冥都也难辞其咎,鬼巫败类祸国殃民,虽被驱逐,但毕竟犯下恶行。同出一族,实感不耻。冥主嘱咐本官,只要鲛族日后本本分分,休养生息,不害百姓,冥都绝不会插手其事务。殿下请放心,带着您的子民回去吧。”   “多谢。”   她依旧有那份傲骨,微微屈膝以示感激,随后就离开了。   海上终于平静,阴差不分昼夜整整打捞了十日才将那些密密麻麻的尸身轻点完毕,大多尸身魂魄已被吸食干净,只余残魂,从那些完整的魂魄嘴里,我们知道原来娆华与妖宗早在八百年前便已开始偷偷试验此邪术,将玲珑岛作为私用。姬无命叛族,鬼帝被杀,鲛族被灭,甚至白国和其他海岛小国灭亡……他们都参与其中。   娆华因与妖宗私会,并怀了妖胎,被剥夺神格,降为山鬼,没了无上荣耀和天生神力,她最多也就三五百年寿命,便要成为山林肥料。妖宗自责,便纵容着她胡作非为,越发猖狂,最后竟造出这么多罪孽,难怪银乌术说他该死,就是因为他的无作为,亲手养出一个恶魔。   此事了结后,我又去银公馆与银乌术说轮回井的事,还有一些东西需要善后,不得马虎。   那小长乐已经能走了,背着手老气横秋,训楼月生的时候,像训儿子。楼月生越发没皮没脸,被训斥居然还开心,每每此时我便想问他为何这么贱。那小丫头也就在她爹跟前还有分孩子模样,笑得咯咯唧唧,真不知她对着一张冷脸在笑什么。依我看,她就和她娘,和她外婆一个德行,花痴!   杜泉现在越发慈眉善目,并且在五年后又怀了一胎,真不知她生那么孩子做什么,一个还不够操心的么?   日子过得好了,她也越发得古怪,有一年清明竟将我唤去,要给我过生辰,当着我的面烧了一盆纸钱,熏得我头疼了好几日。但看在她唤我一声“哥哥”的份儿上,我便没多计较。   月夜在院中,看着漫天星辰,品着一盅莲花白曲,再听一曲高山流水。我忽然觉得分外知足,就连那地狱恶鬼在我眼里似乎也不再面目可憎。   这应该就是十三钗说的亲情吧,如壶中暖酒,如春日暖阳,丝丝入人心呐。 第一百零四章   我知道好些人都在暗地里说我是个古怪的孩子,尤其是冥殿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他只要见到我便会皱眉,那张白惨惨的脸像是被线扯平似的,冷清又傲慢。   可是母亲似乎对他很是尊敬,总是告诫我不能在背后朝他吐口水。   这些大人们说来也奇怪,心里弯弯绕绕,面上却要摆出一副相处融洽的模样,就连父亲都不能免俗,那么个高冷的人儿在白脸陆吾来的时候也得摆摆样子,客客气气地招待,娘亲不怎么识眼色,明知父亲已厌烦了应酬,还非得每年清明给那陆吾庆祝生辰。   我自是不情愿去的,可父亲似乎又不放心娘亲和那陆吾独处,于是每次都得指派我过去守着。不过陆吾倒是规规矩矩,只端着酒盏不停地喝,在香烛烟雾里活像一只僵尸。   银公馆里没什么地方可玩,原先的禁地被种了大片果树,苹果、梨子、柑橘……但凡能寻来秧苗的树种都被娘亲折腾的种下了,每日便带着莲姨她们去后边浇水。五年了,那树都成活,秋天十分好看,一年的水果都不必从外头买了。   老管家每日拄着拐棍转悠,我瞧着他腿脚十分利索,头不昏眼不花,却总是假装自己年迈,抚着稀疏的胡子和外头那些老婆子们搭话,我和父亲说了这事,他也不在意,之后某一日,大家就惊奇的发现老管家开始夜不归宿,原来是被外头一个风韵犹存(楼叔叔的用词)的老阿姨拐到家里住下了,还放话说要给老管家生儿子呢。   看来爹娘的事着实让这些人嫉妒了。   我七岁时就长到了四尺三寸,与寻常十三四岁的女子不相上下,头顶已经到了娘亲肩头,楼叔叔每日用皮尺子给我记录,忧心忡忡,生怕我成年时将屋顶戳穿了。   某日,娘亲忽然在吃饭时呕吐,父亲脸色就变了,将她扶回房里,楼叔叔说,按照我出生的速度,过不了两月又要填人口了。   我并不开心,楼叔叔说我要多两个弟弟,都是臭小子,我如何带着他们穿裙子翻花绳,我那些漂亮的衣服该给谁穿。   正在我懊恼郁闷的时候,银公馆里的那些人倒是开心极了,他们都想看看和我爹长一样的小娃儿。瞧那兴奋劲儿,他两出来以后谁还会稀罕我呢,这里还有我落脚的地方么……   但大家似乎都沉浸在迎接新生命的欢乐中,急吼吼地布置屋子,比过年还热闹。就连陈璜和芒星也凑热闹,陈璜还高高兴兴地去换了一口新棺材,据说里头镀了金,宽敞到能躺三个大人。   陆吾上次来也有了笑颜,还准备了两把小刀作为礼物,我都这么大了,也没见他给过我一根毛。   这些人当真是不喜欢我,也就莲姨和荷姨还记得给我做新衣裳,知道我又长了个头,小腿都快露出来了。   娘亲怀孕后几乎就变成了一只大肉虫子,不是睡着就是躺着,肚子快速地涨大,隆得像小山那么高,我每日过来都要摸一摸,生怕里头的孩子将娘亲肚皮给撑破了。   “长乐,不……喜欢弟弟?”娘温柔地问。   “他们害你难受。”我本是想说是的,可是看到她的眼睛忽然又说不出口,我怕伤她的心。   “娘不难受,来……你摸摸,和弟弟打招呼。他……们可喜欢你了,你一来就……动个不停。”   我将信将疑地摸了摸,那肚子却一动都没动,“你再摸摸,弟弟们定是在……在睡觉。”   娘亲很慌张地解释着,我笑了笑便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莲姨一直在这边照看我,见我垂头丧气还安慰了好半天,又做了千层饼给我解馋。只是,那日我真的很是伤心,我怕那两个孩子是真的不喜欢我,若是那样该怎么办呢?   第二日清早我便和莲姨去了楼叔叔的诊所,小楼又干净又宽敞,可来这里的病人不多,据说之前在这治疗的一个女孩子死掉了,于是就有一些同行对那事胡乱编排,说这里不干净闹鬼。好在楼叔叔心大也不在意,自己掏腰包支撑着诊所运作。不过他最近好像和警方那边似乎谈妥了什么生意,时常有裹了黑布的尸身送来。这里的医生护士都爱说闲话,还告诉我楼叔叔在给警局做法医,常去案发现场,还给死人开膛破肚。   我觉得很神奇,楼叔叔那么爱干净,还做那营生?   于是我便等在他办公室里,夜晚又有车来,楼叔叔和那位韦家的大少爷一边说着话一边进了地下室,我跟了上去竟差点被那姓韦的一枪爆头,真是的,区区人类居然如此警觉。   楼叔叔将我拎出来,笑着点了一支烟,说:“你和泉丫头倒是像,胆子大,好奇心也大,死人有什么好看的,非得偷偷摸摸跟来。”   我撇了撇嘴,越过他们走到停尸的台子边,凑近看了一眼,便迅速退开,刚站定那具女尸便坐了起来,眼角流下血泪,嘴巴大张吐出一团黑气,黑血顺着下巴淌在前胸,污了那朵雪白的花。   那两人毫无异常,抱臂看着台子,而我却被女尸口中传出的尖叫刺得脑仁儿疼,甚至跟着她声音进入一片昏暗的境域,那里充斥着血腥臭气,蒙着厚厚的黑气,有不成型的人影扭曲着撕扯着。   “啊……”   “长乐,快醒来!别看了!”   我被人用力晃着肩,背心传来一阵清凉之气,有新鲜的空气进入口鼻,我终于咳嗽着清醒过来,侧脸看向镜子的时候,我竟发现自己眼睛赤红,就像是……像入了魔一样。   而那位韦大少爷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那女尸捆住压制着躺了下去。我有些吓到了,惊慌地抓着楼叔叔的手臂,他拍了拍我的头顶说:“别怕,是那女鬼因怨气不散,嗅到你的气息,便想借助你的元气去平息自己的冤屈。”   “我刚刚听到……那女尸在尖叫……”   “那是鬼啸,寻常人是听不到的,你体质特殊,天生就有灵力,所以邪祟对你十分敏锐。你年纪尚幼,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能力,所以被拉入那女鬼的记忆之中。”   我挠了挠头,确实最近爬树抓鸟的事儿做多了,怠慢了学业,加之因为讨厌白脸陆吾,对那些冥都鬼蜮的破东西十分抵触,每每芒星想为她讲解几句,她便不耐烦的躲避,一阵风似的溜出去玩耍。   这下好了,差点着了道。   韦清玄这人常年一副官家派头,腰背挺得比铁板还直,窄腰收在腰带里,顺着裤腿往下和双腿形成一条笔直的线。父亲也冷,可他冷得清淡超脱,陆吾也冷,冷得倨傲自大,这韦清玄照样冷,却冷得让人沉重,眉心一道褶皱,似要刻到骨头里去。   他在那女尸身上翻看了一会儿,又退开将位置让给楼叔叔,随后便走到我身旁淡淡地问了句:“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这人嗓音倒是出奇的清润,因为语气不似审问那般严肃,所以听着倒也顺耳。   我摸着头上的小辫子仰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神坚定,像是在认真听我说话,于是便告诉他说:“我瞧见了一个老屋子,墙壁被铁板包着,里头腥臭潮湿,那里应该死过很多人,屋内困着很多残破的魂魄。”   韦清玄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个本子不知在翻看什么,偶尔看向窗外,时不时往楼叔叔和女尸那边扫一眼,待他脱下手套便走过去说:“此案一出,因诡异血腥,外界便将茅头指向银公馆。”   楼叔叔冷笑。   韦清玄又问:“同上一个死法一致?”   楼叔叔面色少有的沉重,闻言点点头,点了根烟说:“这个虽然能捕捉到魂魄,但却不是她的,是被人强制塞到体内,长乐看到的应是惨死之人拼死护住的记忆。你看这具尸身,内外寻不到一丝伤处,一点血迹,可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香气,是一种黑市上兜售的液剂,混入清水可将血迹清洗的一干二净。这女子生前被侵犯过,凶犯也是用此法清除了痕迹。而且她瞳仁被用法术摧毁,说明生前见过凶犯,魂魄被剥离,脑子也被清除,凶手的很辣、警慎真是非同一般。”   我吓得瞪大了眼,跑到那女子脑袋旁,果然看到一个空空如也的脑壳,里头有一层黑灰,像是被火烧过似的。   韦清玄点点头,说:“我明白了,凶手是人,并非邪祟,学了夺魂灭魄的邪术,又故意伪装现场。先前几个手段尚且粗糙,毁尸灭迹并无章法,可他手法逐渐娴熟,胆子也越发大了,这次杀人后竟将尸身保存的如此完整。”   楼叔叔弹了弹烟灰,说:“依我推测,凶手精通医理,人脉广泛,有不错的社会地位,年轻有为相貌气质出众,手头也十分宽裕,所以,很容易取信于人。”   韦清玄迅速在一页纸上划了划,递到楼叔叔眼前,楼叔叔咬着烟头挑了挑眉,两人视线相对,似乎已达成共识。   最后,韦清玄便离开了,我站在楼叔叔身侧看着他面容悲悯地为那人念咒超度,忽然就信了娘亲的话,她说:“楼叔叔是雪山神。”   那日我跟着楼叔叔回家后就将自己关在屋里整整枯坐了十来日,立夏那日,我背着包裹去了警局,韦清玄正好从外头办差回来,身上溅了血迹,有几分狼狈。见我过来,他似乎皱了下眉,随后就脱了帽子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尘,一边走到我跟前,俯身问:“你来做什么?”   “我也要当警探。”   韦清玄打量了我一眼,说:“你还太小。”随后又说:“何况,我这里很危险,你回去吧,别让阿……你母亲担心。”   “我长大了就可以么?”   韦清玄笑了笑说:“你先说服你父亲,若他不同意,我又将你收了,这特务处得被他拆了,我们警局可得罪不起银九爷。”   我听到这话心里便有些别扭,父亲最是通情达理,哪是他说得这么霸道。   “我父亲定会同意。”我坚信父亲不会拒绝我的请求。   韦清玄抬手摸了摸我的脑袋,似乎有几分惆怅,沉声道:“我送你回去吧,城里并不太平,不要再独自出来了。”   “哦……”我跟着他上了军用车,被安置在座椅上,往银公馆方向驶去。   路上我问他那个凶手抓到了没,他说抓了。   我跟着松了口气,“这下就不会有人误会我们银公馆的人了。”   韦清玄只是笑了笑,说:“你人不大,操的心倒不小,你想做警探也是因为想替银公馆正名?”   “当然,我爹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我可不想听。”   韦清玄侧头看了一眼,说:“在维护银九这件事上你们母子还真是……”他虽笑着,但我总觉得他心口上压着什么东西。   到了银公馆,娘亲已经在大门口焦急地等着了,她怀了身孕,身子丰腴起来,笨重的挪动着,见到我回去差点摔倒,随后脸色阴沉狠狠甩了我一耳光。   我半边脸麻麻的,被打得有些发懵。   “谁让你,自己跑出去的!”   母亲从未如此急言令色,我捂着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此时头顶一热,韦清玄抚了抚我的头对母亲说:“阿泉不要怪她,那日我和楼先生协商案件的时候她恰好在场,大约是觉得稀奇,所以今早去寻我,说是要做警探。长乐是个有责任心的孩子。”   “做警探?”   “是啊,为民除害,阿泉不喜么?”韦清玄语气出奇温和,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母亲看了我一眼,情绪似乎稳定下来,叹息了一声说:“她平……安便好,除害不是你……们警探的事吗?”   “倒也是,你们一家人仔细商议,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了。”韦清玄戴上自己的帽子,向我挥挥手,上车前又回身对我说:“祝你,早日长大,杜长乐。”   我看着大车离开,回头看娘亲,疑惑地问:“娘,我怎么不姓银?”   娘亲牵着我的手回了院,路上说:“你爹爹觉得娘一个人太……孤单,所以给你起……名叫杜长乐,希……望咱们娘儿两能平……平安安。长乐,你……是娘的心头肉,不……管再生几个弟弟妹妹,爹娘都爱你,知道么?”   “娘,对不起。”   “没关系,等你长……大了,若真想当警探,娘也不……拦你,但现在你需得好……好学本领。”   我就这样牵着母亲软软的手经过林荫路,回了我们的院子,院里有楼叔叔为我栽的果树,此时已一人多高,再过几年便会结果了。那时我的弟弟们也长大了,我会带他们去染墨湖挖莲藕,去后山上摘果子。   我还要做警探,威风凛凛,抓凶犯诛妖邪,守护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