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有罪》 作者:乐祎 文案 作为天帝膝下唯一的小公主,烛芳一直过得肆意且顺遂,直到有一天,她在逃婚的途中顺手救了个人—— 他真好看。 烧菜也好吃。 脑子也顶顶聪明。 …… 义无反顾地踏进一个掉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的大坑。 那属实是个无底的黑坑。 ——“是你自己踩进来的,不怨我。” ——“想走也不行。” 烛芳:我几百岁,我好累。 食用指南: 1、1v1HE,黑心病弱俏公子×小公主 2、言情夹悬疑,谢绝人参公鸡 3、文案努力提高中~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 甜文 悬疑推理 主角:烛芳、重钧 ┃ 配角:路人甲乙丙 ┃ 其它: 第1章 初遇一 烛芳头一回使用混灵珠这等神物,没把握好力度更没找准地方,这就导致了她现在被卡在一棵树上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尴尬处境。   挺没面子的。   作为天族公主,她见过的大场面那可海了去,可眼下这境遇倒是头一遭碰上。   正在她深沉地思考着是要削断树枝垂直落地还是使个术法将自己缩小落地时,耳畔忽地隐约传来一阵嘈杂。   起初还糟糟地分外朦胧,等了有一会儿那些声音才总算清晰了起来。   是一群糙汉。   “就这姿色,若非那位下的令,便是把他卖去青楼也能叫哥儿们血赚一笔!”   “老大,青楼那地方不是只收姑娘吗?”   “这你就浅见了吧?青楼那地方收的不是姑娘,是好看的年轻人!你想想,那脸长得好看的,不管男女都稀罕哪,就是一些达官贵人还会私地里养男宠面首呢!”   ……   烛芳飞快地捋了捋。   似乎是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被什么大人物下令抓住,也不知道要被送去干什么。其中重点是——长得好看。   这是个很重要的事情。   烛芳暂停了挣扎,透过掩映的树枝往下瞄。   一队看起来就不是做正经勾当的人马由远及近地行来。都是膀大腰圆、胡子拉碴、疤痕遍是的壮汉,看起来就像话本里常说的那种“贼人”。   贼人队伍正中央是一辆木制囚车,囚车里困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形容很是狼狈,素色衣袍上被钝器划开几道口子,头发也有些乱,可他坐得很安稳,毋宁说是闲适。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两指微曲,指节不时在囚车木板上敲几下,似乎是在打着节拍。   是个奇男子。   烛芳第一时间得出这么个结论。   队伍再走近些,她总算能清清楚楚地瞧见那男人的面庞。   眼眸狭长,眼尾处略微上勾,眼睫微垂,却掩不住那一双瞳眸里懒散不惊的神色;鼻梁挺直秀美,嘴唇略薄,唇色浅淡,弧度上翘。   这是一个极其好看的男人,就连天界的神仙也都比他不及。   囚车旁的糙汉们还在拿他打趣,甚至还讲起了荤段子哄然发笑,可他却全然似听不见一般,手上打拍子的动作没有片刻停顿。   不,不如说是他听见了却没往心里去,又或者说是他对他自己名誉被损根本没有丝毫在意的情绪。   烛芳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   凡间话本里怎么说来着?是了,“蒿草之下,或有兰香”,还有一句“见美不救,非英雄也”。   烛芳手上凝术,看准了人就一个一个丢过去,不多时便将那些押送囚车的糙汉们全数撂倒,山林中霎时间安静无声。   男人指节扣在木板上的声音随即变得清晰可闻。   “笃,笃笃,笃……”   这个人,这样一个人,对那些贼人接连失去意识这事儿就没有一丝丝好奇或者警觉吗?   烛芳很惊奇,狠狠心掰断卡住自己的一截树枝,整个人便顺势往下掉。   她在最后关头稳住身形,以一个很轻盈帅气的姿势落了地。   男人敲节拍的声音终于顿住。   两个人相视半晌,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烛芳不说话,是因为她根本没有从那男人脸上看见什么惊讶疑惑的情绪,他似乎对她突然出现在这里这种事情早有预料。   明明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她觉得有点挫败,所以不死心,非要从那人脸上波澜不惊的表情里找出几分破绽。   男人不知因何沉默,只是他到底是先开口的。   “侠士好功夫,不若将这囚车也给劈了吧。”他的声音轻轻润润,语调懒懒,嘴角微翘,看起来无害又好说话。   烛芳不察,一时间迷迷瞪瞪地,竟也着了道。   “轰”地一声囚车被炸得四散纷飞,她才回过味儿来——   这个凡人怎么能如此淡定!   她扒着囚车仅剩的木底板,身子前倾凑近,认真地看着他,道:“我,妖怪。”   凡人当是最怕妖怪的。   可那凡人却是眼眸一弯,“那定是个善良的妖怪。”   烛芳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垂了垂眼睛,“骗你的,其实我是神仙。”   “难怪世人常言,‘仙人之姿’。”   烛芳觉得耳朵有点烫,努力地忍着不翘尾巴,“你嘴真甜。”语气却难掩雀跃。   “实话实说而已。”   “其实你说错了。”烛芳抬起眼眸与他对视,只觉得心脏跳得有些快,“你才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凡人却没有因这一句夸赞有分毫的自得,只是温温懒懒地看着她,“不及你。”   “你嘴真甜。”   “实话实说而已。”   仿佛陷入了什么奇怪的循环。   烛芳意识到这个,卡了卡,山林后便在这时传来两道声音,一男一女,皆是在唤“公子”。   公子喊谁?   烛芳正想转身四处瞅瞅,脖颈边便冷不防地被人架上一把寒光闪闪的兵刃。她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抬起来将那刀削断。   “公子恕罪!”身侧紧跟着跪上前一个穿着干练黑衣的女人。   原来公子喊的是那囚车上的男人。   男人显然是一眼便觉察了烛芳脖颈边的异样,声音沉下几分,不急不怒地吩咐,“米酒,不得无礼。”   脖颈边的刀应声放下。烛芳摸了摸脖子,她还从来没被人拿刀威胁过,叫她不由得好奇这“米酒”的模样。   转身一瞧,却不是威武彪悍的壮男,而是一个身着黑衣、约莫只有十来岁年纪的清秀少年。这米酒冷着一张脸,见得被他威胁错的人也没吭一声道歉。   就在她和米酒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囚车上的男人已经被黑衣女人扶了下车。   他的身体似乎很不好,女人扶他站好后给他递了几颗药丸子,被他眉头也不皱地就吞了下喉。   “山茶、米酒,把地上那些人全绑了。”男人身子微微后倾倚靠在一株树干上。   黑衣男女称是而动,利索地从倒地壮汉的行囊里找抽出几根绳索,开始串葫芦似的绑人。   烛芳站在原地,看看那些瘫着毫无知觉的壮汉,又看看靠在树边闲散懒洋的男人,突然悟了,“我是不是,不该救你的?”   后头跟着两个武功看着就不俗的跟班,怎么算他也不会轻易被那堆纸老虎逮住。所以只有一个解释,他是故意被人抓住的。   “我是不是”她顿了顿,有些小心地瞄男人一眼,“做错事了?”   “此言差矣。”男人朝她一笑,眼眸弯弯润润地,好看极了,“姑娘起先不知,救我便是于我有恩。介,还未请教姑娘名讳?”   烛芳不答反问,“你的名字叫介?”眼瞳晶亮,显然是很感兴趣。   “刘姓,名介。”   “刘介。”烛芳低低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抬起脑袋朝他笑,“你的名字真好听,我叫烛芳,烛火的烛,芳华的芳。”   “烛芳。”   他的声音低沉清润,念出这两个字竟生出一股缱绻的劲儿来,叫烛芳脸颊再度开始发烫。   “你的名字更好听。”他这般道。   烛芳偏过脑袋不与他对视,视线触及他绑人的两个手下,努力散开注意,“米酒和山茶的名字也是你起的吗?”   “自然。”   “为何会取这般名字?”   刘介闲闲拨了拨手边树枝,“因为好吃。”   这是什么清奇的回答?   烛芳眼尖地瞧见他那两个手下皆是身形一僵。注意明显地被带偏,她看向他,斟酌片刻用词,“我以为,吃食味美,却并不能代表吃食名字好听。”   刘介闻言抚了抚下巴,“你说的,仿似有些道理。”   她正想点头,又闻他道,“但我喜欢。”   烛芳:是在下输了。   许是见她面上表情有趣,刘介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好整以暇问正事,“烛芳姑娘,介尚有一事相问。”   这回烛芳的反应有些慢,“你问。”   “姑娘为何救我?”   “因为你不是坏人。”   “姑娘如何得知我不是坏人。”   “因为你长得好看。”   刘介被这回答噎了瞬,却见烛芳笑得骄傲,“哈,骗你的。”   她终于噎到了人心情愉快,连带语气都轻快了几分,“因为那些人说要卖你去青楼你却不生气,还有,我打晕他们以后你同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求我杀了他们,只是要我帮你解开束缚而已。”   “原来如此。”刘介笑着垂了垂眼眸。   “我也有个问题”   “姑娘请问。”   烛芳不由自主朝他凑近几步,“你见那些人无缘无故倒下的时候,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   刘介抬眼看她,“并非无缘无故。”   “嗯?”   他伸出一指指了指脚下,笑道,“树有影子。”   烛芳顺势瞧了瞧脚边。正值傍午,日头颇盛,灼灼日色透过枝杈绿叶投在枯叶地上,衬得树影愈发浓黑。如此一看,树上藏着的人也显然会暴露在这影子里。   是她考虑不周。   不对,那种情况她也没得选。   正兀自思想斗争着,那头山茶米酒已经把人给结结实实绑好了。   “身上根本没有受伤的痕迹,属下无能,判断不出来人什么时候能醒。”山茶垂首复命。   烛芳站在她旁侧轻咳一声,“约莫得等一个时辰。”   “如此。”刘介抬头看了眼天色,“日头也近晌午,烛芳姑娘若不嫌弃,不若尝尝介的手艺?”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   如你所见,这文就是一对彩虹屁夫妇日常给对方吹彩虹屁(并不)的故事 第2章 初遇二 “你会烧菜?”烛芳有些惊讶,她本以为他就是个易碎得需要好好供着的药罐子。   “会一些。”刘介微微抬手,打发他那两个手下猎食拾柴去后,朝她一弯眼眸,“你过来些吧,站那里会晒着的。”   她确实是站在日头底下的。   只是被他这样刻意一提,烛芳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她只挪到树荫边缘便不再前进,和他隔着半丈距离。   “你,你怎么会烧菜的?”她垂头踢着脚下枯叶。   “因为喜欢八珍玉食咯。”他也许是看着她的,顿了一会又道,“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山林间?”   烛芳抬起脑袋,指指自己,“你问我?”   “嗯。”他正闲散地把玩着一片不知何时从树枝上头摘下来的叶子。   “其实吧,我是逃婚出来的。”   刘介手指翻转叶片的动作一顿。   瞧着他罕见的讶色,烛芳觉得心情颇好,“我爹从小给我安排了门亲事,但是我不大喜欢,所以便逃了。”   她没撒谎。   当初她还在娘胎、敖旭是个龙蛋时,天族和东海龙族便自作主张为他俩结下了亲事。   两个当事人都非常不满意,日常指责对方配不上自己。敖旭挑剔烛芳会拆家,烛芳就揪着他额上的犄角说事——   敖旭方化人形时尚不稳定,额上两个小犄角总也收不回去,落了烛芳几百年的笑话。便是这回烛芳出逃,她把他绑了之后还留了封嘲笑他犄角的书信:   “未到堂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只恐前额伤吾眼,先行一步避开颜!”   自以为挺有文采,末了她甚至还满意地在书信最后头潦潦草草署上自己的大名。   敖旭肯定会被气死的。   这样一想她心情就更好了。   刘介把绿叶夹在指尖,看她一会儿,“倒是,率直。”   “过奖过奖。”还挺谦虚。   “承蒙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可有介能回报一二的地方?”他忽地话锋一转。   烛芳被他问到了。   回报?一个凡人能回报她什么?何况她似乎也算是坏了他计策的。   由是她摆摆手,“不用不用,就当我……”日行一善这词儿还没蹦出口,她电光火石间想到什么,硬生生把口一改,“一定要回报,也,不是不行。”   刘介静静瞧着她。   “就,那个……”她揪了揪衣袖,“你家还有没有空房啊?”   不待他出声她又急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的!我不是逃出来了吗?这一时半会儿也没个落脚地,要是能寻到地方住也好早做准备躲躲我家里人。”   霎时间可闻针落之声。   刘介静了一会,眉眼依旧温温和和地,“介自知姑娘没有旁的意思,可人言可畏。”接着给她剖析利弊,“烛芳姑娘毕竟女儿之身,若久居我宅中,只怕会污了自身清白。姑娘不若再考虑考虑?”   “也是,那我再考虑考虑。”   她勾起手指挠挠下巴,只思索了须臾。   “我考虑好了,我就跟着你,做婢女也行。做婢女总不能被人说三道四了吧?”   多感天动地,天族公主竟然甘愿委身做一个凡人婢女。若是被敖旭知道了,她肯定会被他往死里嘲笑的。   不过这一切说到底也和敖旭脱不了干系,他若是像眼前这凡人一般好风貌,哪还有她逃婚什么事儿。   大抵,她第一个念头是跟着那凡人,也有好感的缘故在里头罢。   烛芳不大自在地看向自己的脚尖。   可出乎她意料地,刘介并没有犹豫太久,作风和他性格不大相符地利落,“姑娘若不介意,名头自可如此。”   他这话有两层意思:一,她对外的名头可以是他婢女,但他绝不会拿她当婢女一般使唤;二,他答应收留她了。   捋明白的烛芳惊喜过望,看着他的目光都亮了几分。   “你真是个好人。”这话确乎是发自内心的。   “好人却是万万不敢当。”刘介随手把绿叶抛下,叶片飘然落下之时他的声音也跟着再度响起,“大抵只是个,知恩图报的。”   烛芳有些呆地把视线从落地树叶上移开,移到他身上。   他似乎对于“好人”的夸奖并不喜欢。可他面上的表情却也看不出分毫反感之意,只是轻轻舒舒笑着。   真是奇怪的凡人。   -   不待多时,山茶和米酒便拎着满手的柴枝和猎物返回。猎物是两只野山鸡,已经被处理干净了。   刘介亲力亲为地蹲身,在面前枯叶地上刨出一块干净的土地,而后架上柴枝点燃柴火。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很是熟练,像是从前经常风餐露宿一般。   可瞧着他通身的清贵气质怎么也不像潦倒流落之徒。   这边烛芳正暗自迷惑着,那头刘介已经串好野味在柴火上翻烤起来了。   “你从前经常在野外烤东西吃吗?”最终还是没忍住发问。   “嗯。”刘介会有她一声,没抬眼睛,他在注意着火候,“经常搬家,难免练就一身技艺。”仿佛是调侃,末了他还弯弯唇。   合情合理。“可又为什么会经常搬家呢?”   刘介一手翻出盐瓶,往野味上洒下些许,边撒边答,“因为总有人打扰。”   这也难怪,毕竟他模样生得这般标致。先前那境况,说不得就是托了他这身皮相的福。   烛芳自以为推断出了原委,很有责任感地安慰他,“你放心,既然今后我就是你名义上的婢女了,那我定不会叫旁人再欺负了你去的!”   “嗯,那便有劳烛芳了。”他进入状态进入得还挺快,这就连称呼都给改了。   可旁侧的山茶米酒显然还在状况之外。   “这……公子何时收的婢女?”山茶看看烛芳,又看看刘介,神情惊讶又戒备。   “就在方才。”刘介把野味翻了个面烤。   空气静默几瞬后,米酒显然是打算将高冷寡言贯彻到底,所以开口的仍然是山茶,“公子,这位姑娘的身份尚有待查证,如此贸然行事恐怕会生出纰漏。”   “我查证了啊。”刘介看烛芳一眼,“你同他们说说你是什么身份。”   “我是神仙。”   刘介扬着唇角看向山茶,看起来心情不错,“你瞧,她说了的,她是神仙。”   山茶抿抿唇眉头一动,分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蹦不出口。想是被这二人的一唱一和给噎得狠了。   “我说笑话的。”烛芳朝她一眨眼,笑道,“我是从家里逃婚出来的,至于家在何处就不方便说了,免得给你们招祸。你瞧我孤身一人,又人生地不熟的,不同你们一道肯定得流落许久,更何况我能保证绝对不会伤害你家公子!”   “如何证明?”   “我若是想伤他,便不会救他。”   “那也许是你与那些贼人并非同伙,而我与米酒又正好赶到,你无法下手。”   烛芳顿了片刻,诚实道,“我若想伤他,你们尚且拦不住我。”   山茶被噎得彻底无话可说。倒是刘介轻笑一声,似是被她这话逗到了。   他手上的野味已经被翻烤得酱黄,正股股往外冒着香气,闻着煞是诱人。   烛芳忍不住上前几步蹲到柴火旁,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手里的野味,“看着像是能吃了的。”   “内里还未熟。”刘介瞥她一眼,好心地提醒,“莫凑得太近了,当心头发被烧着。”   烛芳便在他注视下伸出食指,指头伸进火里刨了两下,刨得火焰微微颤动。   这点温度尚不及太上老君炼丹时用的三昧真火,无论如何也伤不着她。   刘介眼眸凝了瞬,垂下眼一笑,“我却是忘了。”   因着背对山茶米酒,这二人并未瞧见她的小动作。   只是山茶平静了有一会儿,这时回过神,再度开口抠细节,“烛芳姑娘,山茶还有一事请教。”   “你说。”烛芳没回头。   “烛芳姑娘是使的什么法子?既能弄晕那些人,却不在他们身上留下分毫痕迹?”   “用的祖传秘药,无色无味,能把人药晕。”她深吸一口食物香气,这才舍得扭头,“我现在便可演示的。”   “……不必了。”   话至此,似是彻底将她的身份给名正言顺地确定下来。   刘介手上的野味也紧跟着烤制完毕,米酒拔出一柄匕首哗哗几刀便将那金黄酥脆的野山鸡给切成十数小块。   “好刀法!”烛芳鼓掌。   米酒瞥她一眼,仍是没说话,可眼角眉梢到底柔和下几分,看起来对她的称赞挺受用。   四个人围坐一道,啃起野味来。   刘介的手艺很好,比起东海大厨也不遑多让,一小块野鸡腿经过他手被烤得外焦里嫩、酥香无比。   烛芳边吃边毫不含糊地给他竖拇指。   只是被绑的壮汉比她预计得要早一些醒来,最先发现的还是山茶。   “公子,可用将他押来?”   醒的只有一个壮汉,还是那个先前说要把刘介卖去青楼的首脑。凶神恶煞的首脑现在蔫儿得跟小鸡崽一样,和刘介对视上还抖了抖满脸横肉。   刘介不紧不慢地扇扇手里发烫的野味,“不急,吃饱再说。”   十足淡定。   那首脑便闻着香味,看着一旁四人津津有味分食完两只野味,看到后来眼睛都绿了。   饱腹的刘介挺慵懒,摘了枝狗尾巴草靠着树干坐了半晌,才慢悠悠起身踱步到首脑跟前。   “说吧,谁派你们来的?”语调懒懒地。   首脑把眼睛一闭,拒绝回答。   刘介就叹口气,“米酒,过来将他下巴卸了。”   首脑闻声眼睛猛地睁开,可没用,一旁米酒已经动作飞快地伸手“喀”一声把他的下巴给卸了下来。   烛芳还没反应过来。   “可是江虞那位派你来的?”刘介拿狗尾巴草挠了挠那首脑下巴。   首脑鼻子里哼出一口闷气,白他一眼。   “不是啊。”   刘介正待又问,烛芳却在这时慢一拍地缓过神,“你,你怎么将他下巴卸了?”   “喏。”他用狗尾巴草指了指首脑颈后隐约露出来的半截烫疤,“犯杀人罪入狱。”又指指首脑的手和露出来的半截脚踝,“手上尽是茧子,脚踝这一小块地方也有旧伤痕,说明早年艰难,绝非生养于富贵之家。”   “若他是杀手,必有背后势力作保,绝不会锒铛入狱;若他不是杀手,又生于穷苦,杀人入狱后本不该再重见天日,可如今他却被放出来了,所以定是与什么大人物签下生死状。”   刘介再度用狗尾巴草扫过那首脑的嘴旁,“手脚被束受我拷问也不见慌乱,表示有后招,那后招必然藏在能活动之处。”   “嘴巴里!”烛芳瞪大了眼睛,好奇地围上前去,“他嘴里藏了什么啊?”   刘介摊手,“谁知道,或许是银针,或许是毒药。”   烛芳呆呆地看他感叹,“好厉害。”   “过奖。”刘介淡笑着瞧回那首脑,“那我再来猜一猜,派你来的人是孝庄那位?”   首脑垂下眼偏过头,再不与他对视。   “是他啊。”刘介若有所思,狗尾巴草握在手里一甩一甩,“那就有点麻烦了,非得有其他证据才能扳倒他,可现下我却不能同你们一道过去。”   听这意思,先前他故意被这伙人抓住,就是为了见见幕后主使者顺便找点证据?就凭后头跟着的山茶米酒保护?他就这么笃定自己能安然无恙地出来?   是个狠人。   烛芳暗自咋舌。后又顷刻觉察到自己于他之用,不由开口,“你若是想找证据,如今我可以护着你的。”   刘介一怔,却是笑着摇头,“这等腌臜事,你不必搅和进来。”   他随手把狗尾巴草一扔,站了起身,“回吧。”   “那这些人呢?”山茶扫视一遍绑扎在树边的十数个壮汉,就在方才拷问的时间里,已有其他人陆续醒来。   “扔在这儿。”刘介没回头,负着手慢悠悠往前走。   手下再没提异议,烛芳随着山茶米酒跟上他,未行几步忽闻身后又传来声音:   “大人神通广大,必会再度找上你!”   刘介抬手朝后挥了挥,仿佛是在道别,声音也懒懒散散,“那烦请你转告他,若真有本事,便自己来见我。”   后头声音紧跟着追问,“若是大人真找到你,而今你一介草民又待如何?”   刘介脚步停住,仿似是笑了一声。   “我搬家啊。”他道。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更新】   1.更新频率:因为作者三次比较忙存稿也不多,所以一周保底五更,尽量日更~   2.更新时间:每天下午15点掉落更新,如果没接收到说明当日无更新,小可爱不用等哦~   嫌更得慢的小可爱可以先养肥,作者坑品好不会弃坑哒~   _(:з」∠)_   ps,“未出堂前……颜”摘自苏东坡诗,且有改动。 第3章 沂安一 沂安镇。   刘介的宅子便在沂安镇西街,是个四合院,院中央长着一棵年岁久远的大槐树。院门口挂了两个风铃,风一吹过铃铛便叮铃作响,好听得紧。   一日的作息也十分闲适——   早晨山茶米酒先起,米酒打扫庭院,山茶便出门采购药食用具。而刘介起身后则会先在院中树下的摇椅上躺一会儿,手里举着经册。   烛芳开窗便能瞧见他。   衣袍系得松松散散,根本没有文人雅士峨冠博带、整衣而坐的分毫做派,整个人软得像没有骨头似的。   用过山茶外带回来的早点后,小院里便会溢满药香。山茶与米酒轮流看着煎药的火候,刘介择菜烧饭。   烛芳蹲在大槐树下,瞧着认认真真地择菜叶的刘介,忽地生出些想要亲近的情绪。   昨儿同他们几人一道回来后,她便向山茶打听过刘介的情况。传言他原是世家子,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自幼养于市井,跟在他屁股后头追杀的人一数一大把,也正因此,他们在何处都无法久居。   山茶米酒都是他捡回来的。始初他身边只有一个侍奉的老伯,而这老伯也在数年前于被追杀的途中中箭身亡。   同她胡作非为的幼年完全无法相比。   “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刘介停下手中择菜的动作,好笑地看着她。   烛芳回过神,上前蹲到水盆前,“我想帮你择菜。”   他微一挑眉,“择过小白菜吗?”   “没有。”   “像这样,一片片掰开就行了。”他给她示范一遍,而后塞了一把菜到她手里,“择完的泡水里,待会儿我洗。”   “好!”没被拒绝的烛芳干劲十足,择小白菜择得刷刷飞快。   刘介见她卖力,干脆把剩下的菜全堆到她脚边,自己洗起蘑菇来。   “我见话本上都说‘君子远庖厨’,你每日怎么还自己烧菜做饭?”她同他闲聊。   “喜欢八珍玉食啊,旁人做的我吃不惯。”   “我听山茶说,你平日都是自己抄书出去卖钱的,你是书生吗?”   “且算是吧,不过没打算进京考官做。”   “你若是银钱不够了一定得跟我说,你知道的,我本事挺大。”   他却轻笑,“果真率直。”   “嗯?”烛芳不解。   他从水里抽出一只手,一指微曲,给她弹了几滴水,在她拧眉擦拭脸上水渍的时候笑着开口,“你看的话本有没有告诉过你,千万不要同一个男人提‘我养你’这类的话?”   “为什么呀?”   “因为那个男人会觉得很没面子。”   “那你会这样觉得吗?”   “不会。”   烛芳:“……”所以您说这话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便先提前告诉你了,省得你日后吃亏。”他道。   这是拿她当闺女养了?她那做天帝的爹可不会同意,多大的便宜!   烛芳把手里择好的小白菜一甩,回敬他满脸水,“我闲得慌去管那些不相干的人?”   “也有道理。”刘介不愠不恼地抬袖擦着满脸水,眼眸微弯,疏朗又雅致,“你不用担心的,我赚银子的法子挺多,你尚且吃不穷我。”   烛芳被他勾得好奇,“法子多?比如呢?”   “比如唱戏。”   “唱戏?”她睁大了眼眸,显然是受的震动不小,“在戏台子上唱的那种戏?”   “是啊。”   难怪了,初初见他时,他人被困囚车里还淡淡定定地打着节拍,原来是在心里哼戏。   “可,可你不是书生吗?”烛芳整张脸就差写上‘迷惑’两个字,“书生为何能唱戏?”   “书生为何不能唱戏?”他反问。   好似,好似是没有白纸黑字规定书生不许唱戏的律令。烛芳眨眨眼睛,“都说‘戏子无义’,读书人最贬斥这类东西的。”   “那我便仅算个抄书人罢。”刘介挑起洗好的蘑菇装进瓷碗里,又开始洗起小白菜。   她呆呆地看着他的动作,“我从没见过你这种人。”   他翘起嘴角,“讨厌吗?”   烛芳摇头,“很喜欢。”   他手一顿,眼角眉梢都漫上些笑意,最后却是微微叹口气,“这话却是不能乱说的。”   烛芳不与他纠结这个,“你还没同我说为何唱戏呢。”   “先前说过,为了赚银子。”   “卖菜也能赚银子。”   “那我下次试试卖菜。”   烛芳:“……”不带这样聊天的。   刘介失笑,把洗好的小白菜装好,又倒了一盆脏水,这才好整以暇地坐回小凳子与她说话:“唱戏与读书是一样的,卖菜与唱戏也是一样的。”   “这话怎么说?”   “烛芳以为,人为何要读书?”   “这个我知道。”她给他如数家珍,“‘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可以见着许多旁近未有之见闻,明晰未明之道理。”   “这便是了。”他拿帕子擦擦手,活似一个老夫子,“瞧见闻,明道理,一场戏尝过一遍风流,卖摊菜识过数人生计,与读书异曲同工。”   烛芳讷讷地,“有些道理。”   “到树底下纳凉去吧。”   刘介把帕子递给她擦手,站起身,自己抱起一盆洗干净的菜蔬进了厨房。   -   晌午时分,药香与菜香混做一道。   午饭是一碟蘑菇小炒肉、一盘小白菜和一盆冬瓜汤。刘介捏着鼻子把药汁全部喝完后,几个人都搬来椅子上了桌。   他的厨艺也不知是同谁学的,竟能将这普通的家常小菜烧得比菜馆子里大厨所出的都要好吃。   “你们运气真好,能日日吃到他烧的菜。”烛芳咽下嘴里鲜香滋味,不由感慨。想她在天宫中,那可是日日吃得清淡,吃食滋味虽说不错,但还是少了些烟火气和新鲜感。也难怪这么多神仙要偷摸摸下凡。   刘介欣然接受了她的夸奖,“我也觉着他们的运气不错。”   米酒手里的筷子一顿。   山茶从碗里抬起头,看着烛芳诚实地给她补充,“如果公子不用吃食给我们取名字的话,我们会觉得更有运气的。”   烛芳默了默,还不待出声,山茶又问她,“你可知米酒先前唤什么名?”   “什么?”   米酒来不及阻止,山茶已经接口道,“唤的是‘鱼蛋’!”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噗!”烛芳没忍住,捂着肚子蹲下桌。她无可遏制地把米酒那张没甚表情的俊脸同“鱼蛋”这个词联系起来,“哈哈哈哈,鱼蛋哈哈哈……”   笑到后来居然被自己呛着了,咳得分外狼狈。   刘介放下手中碗筷,手一抬又一僵,最后只见她涨红的脸色道,“你悠着些。”   烛芳边摆手边捂着肚子坐回椅子上,瞧见一脸黑沉的米酒,肩膀又开始发颤。实在不是她不厚道,只是“鱼蛋”一词同他的脸对比过于惨烈,她兜不住。   “不,不许,笑!”米酒又急又气。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和烛芳同时怔住,最后还是米酒在对视中败下阵去,垂头很是懊丧的模样。   小结巴?这是烛芳的第一个反应。   直到米酒丧丧气气地垂下脑袋,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样一直盯着人似乎是不大礼貌。   她又想到往常米酒寡言少语的情形,仿佛见面这么久她就只听他说过一句话,还是他应刘介的一声“是”。难怪第一回将她威胁错他也只字不吭,原来是怕暴露了结巴。这回肯吭声,怕也是被她气急了。   烛芳不由自主看向刘介。后者把筷子和碗都摆在一旁,一手托腮一手扶桌,眼神倒是瞧着她的。   没来由地从他眼神里看出了“看戏”的意味,烛芳心中一郁,有一种想把碗扣他脸上的冲动。   不过她该道歉的。   “对不住啊,我不是有意的。”她转回脸,伸手扣了扣米酒面前的桌板,诚心诚意道,“我,我从前也没人说有意思的事情听,这一下子激动过头了,我同你道歉。”   米酒不吭气也不抬头。   药没对到症上,所以不是恼她笑话“鱼蛋”的问题。   烛芳想了想,又继续扣他面前的桌板,“我从小学东西都特别慢,大约八九岁才会开口讲话,十三四岁才开始识字,而且我兄长又是族里很有禀赋的,一做比较我就更加不堪了。但是我后来发现,我那兄长也是个不开窍的,年轻时候差点把我嫂嫂都赶跑了。”   她手一顿,瞄一眼刘介,又道,“还有你们公子啊,虽然生得好看,但身子骨弱得不行,怕还不及常人一半。”   “多谢烛芳委婉。”刘介闲闲夹了一筷子菜。的确是委婉了的,没有一上来就说他“短命”。   能说的话都被搜刮干净,烛芳拿回手,摆在膝上安安分分坐好。可米酒还是没有抬脑袋的迹象。   “我的脚。”一旁的山茶突然在这时开声,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这三个字音还未落,米酒就慌张抬头,“不,不要,说了。”   山茶不理他,“我的左脚生来便跛,年幼时被生父母遗弃,辗转流落了许多户人家和地方,在做乞儿第十年被公子捡回来。”   烛芳惊讶地看她。她平日行动分明是看不出什么来的。大约是鞋子里做了什么机关。   “你年纪还小,尚且多说话便有正常的可能,可我怎么样也没有了。”山茶的神色很平静,只是认真地同米酒对视,“从前我无意间听到过公子与你说的话,而我跛脚的事情你寻常亦有察觉。如今把话放在台面上说清楚,我希望你能考虑考虑公子的提议,试着和我们多说话。”   米酒涨着脸偏过头,看起来难为情极了。   “有什么可羞的?你瞧这一桌子。”烛芳一一看过去,“病秧子,小跛子,还有我,天生反应慢。你一个小结巴也算是最可能治好的了,我们不会笑话你的。”   米酒没说话,只抱起碗开始扒饭。一桌子菜经过刚才一顿折腾都凉了三四分。只是碗筷相撞间,他那头又有低低宛如蚊子般的声音传出来。   是一个“好”字。 第4章 沂安二 因为被山茶的一番话劝动,这几日寻着空闲,米酒也肯开口同小院里的几个人搭腔。   但刘介变得很忙,日日早出晚归地。   “逢春堂排戏呢。”山茶这么给她解释。   烛芳琢磨了片刻,决心出门瞧瞧。她实在有些心痒那刘介唱戏的模样。   沂安城地形驳杂,巷陌纵横,若非本地待久了的人绝然是要迷路的,而且即便是有人指路,稍有含糊不慎也容易迷失其中。   由是烛芳跺两脚把土地给跺了出来。   凡界山河无间、幅员辽阔,有灵性的地界总能修炼出几个山精妖魅,而这些山精妖魅成了仙的便能被封作本地地仙,是为土地。   抵达沂安镇的第一日,烛芳就与此地土地打过照面——当然,是她单方面把土地揪出来威胁的。   “我的姑奶奶诶!”土地小老头顶着一头鸡窝、红着个酒糟鼻悲从心起,脸皱成一朵雏菊,“小老儿昨儿几天就保证过,绝对不会将您的行踪泄露出去的!您就饶个命,让小老儿睡个好觉吧!”   烛芳不依,“都日上三竿了。”   “小老儿昨日同西山头那虎妖拼酒拼到后半夜。”语气悲悲戚戚。   看他脸色似乎是很亏虚。烛芳默然,不欲继续这个话题,“我找你真的有要事。”   “唉。”土地小老头叹口气,挠挠头,“那凡人宅邸周围都被您改成个金钟罩了,天庭的人一时半会儿查不到这里来的。”   “不是这个问题。”烛芳随手捡一根树枝塞给他,“我就是想问你逢春堂在什么地方,这里的妇人说话又快又多,我反应不过来,你将路线画给我看。”   “逢……春堂?”土地抱着树枝又惊又疑,“公主喜欢听戏?”   “说不上喜欢,我就是想看唱戏的人而已。”烛芳承认得很坦然,催促他,“你快画!”   仿似想起来她如今所住的宅邸的主人家便是个唱戏的身份,土地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不对,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抵不住催促,几下在沙地上画出了粗陋的路线图。   -   逢春堂位于沂安城中心的地界,足可见得其地位。   烛芳一路默念着土地的嘱咐东拐西绕,总算找见了这地方——   门口两座石狮子,白墙灰瓦,屋檐下挂着块颇有些年头的牌匾,牌匾上是“逢春堂”三个烫金大字。朱漆大门两端还附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是非非非亦是”,下联“真真假假假即真”。   此时日升三丈,正是街头市集最为热闹的时辰。逢春堂里也不外如此,老远便可闻见欢呼鼓掌之声,不时还间杂着鼓点乐声,很是热烈喧闹。   烛芳迈上台阶,却在门前被一青衣小厮拦住。   “姑娘可是初来此处?”小厮抬袖往旁一指,温温和和笑着。   烛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便见在石狮子旁摆放着一个大木箱,木箱上头开了道小口。   “一人六文的戏钱,交了才能进园子。”   “来找人的也要交钱吗?”她扭回头问。   小厮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顿了一会才开口,“姑娘要找何人?”   “刘介。”   那小厮一愣,紧接着就笑,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朝她打趣,“这个月第十四个了。”   烛芳不解,“什么,第十四个?”   “找刘介的姑娘啊。”小厮摇摇头,“你说说你们这些小姑娘家家的,做什么不好,非要绕着一个男人打转。”   烛芳不由自主蹙起眉头,“刘介身边有很多姑娘?”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像是自己家里好好藏着的宝贝被旁人发现了一般。   不过仔细一想也无可厚非。他模样生得那般俊俏,性子也好,还会烧菜,有小姑娘爱慕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烛芳正兀自蔫巴着,又闻那小厮道,“都是那些小姑娘自己打转罢了,刘公子向来能打发就打发,从来不多看一眼的。”跟着劝她,“你也好生回家念几本书,多多留意适龄的小郎君才是。”   感情是把她当成爱慕刘介的小姑娘了?   但烛芳听他解释到底是心情好了些的,也就不与他做计较,“那我就不找他了,我进去听戏。”说着从袋子里翻出六枚铜钱上前丢到木箱里,拍拍手朝那小厮一笑,施施然地进了逢春堂大门。   要说这钱,也是刘介给她的零用,起因是上回烛芳担心他钱不够。   她还记着他那时的嘱咐:“若是见着喜欢的东西便买下来”,现在可好,这钱又流回到他自己的袋子里。   烛芳边想着边越过庭院,径直奔向这逢春堂的正堂。   正堂里的戏已开场,只是戏台子上并未见刘介的身影。穿着黑色戏服的老生托着一把美髯,嘴里正.念念有词。   进门正对着的池座上人已经坐得满满当当,斜侧方的两厢也没剩几个空座。烛芳四周打量了一圈,决定干脆站在后排看戏。   寻着位置站好,抬眼眺去,能见戏台子边立着块木牌,木牌上贴着张白纸黑字的大报,报上写了三字——《锁麟囊》。想来是这出戏的名字。   此时的台上,那黑衣老生还在唱着词,一旁的丫头角色不时接两句,再旁是停着的两顶花轿,一顶瞧着富贵无比,另一顶却是寒酸。戏台最上头挂了个木制牌匾,上头刻着“春秋亭”。   丫头嘲笑完那黑衣老生和穷酸花轿里的旦角儿,踮着脚步站到那顶富贵轿子的旁侧,似乎是同花轿里的人在说话。   “小姐,这雨可越下越大了。”手里的帕子也跟着一甩。   只寂静稍许,自大红轿帘帘缝间便缓缓探出一只手来。那手白皙而修长,与红帘颜色形成了分外强烈的对比。   花轿帘子徐徐被拉开。   坐在轿中、身着大红戏服、头顶红丝钗环的旦角抬起一双潋若秋水的眼眸。眼尾墨线飞扬,面上粉黛浓而不腻,仍然清晰可见绝色的五官。一时间竟叫台下众人都看痴了去。   烛芳也屏住了呼吸。   因为台上出场的旦角,分明就是刘介!   他从轿中慢步踱出,寂静稍久的戏台蓄足了势,鼓乐声再起。   “春秋亭外风雨暴……”   一唱三折,婉转跌宕。她竟从不知他有这样一副好嗓子,轻重缓急,抑扬顿挫,掐点留白,情绪全出。   烛芳不知不觉就被带着入了戏,随着戏台上那薛家小姐或喜或悲,到后来也不由得唏嘘一番人生际遇,全然忘却戏台上那薛家小姐是刘介所饰这个事实。   直到大幕落下,囊括烛芳在内的看客才如梦初醒般鼓起掌。   烛芳鼓得尤其厉害,手心都给拍得红红地。   在未看刘介唱戏之前,她从不知人间的戏曲这般有意思,简直不亚于看话本或是看司命的命格簿子。   蓦地想起几日前她与刘介的对话,她心里盘算着,若是再见着他,定要好好劝劝他别去卖菜,安心唱戏便好。   逢春堂这一早上的戏目就算彻底演出完毕。   戏台下的看客却不急着离场,而是就着茶水闲谈起见闻。烛芳站在后排听这些谈话内容听得饶有兴味。   比如近来逢春堂为何会加紧排戏,这是因为“不日便是李大善人家中二房的忌辰,今年也早早就同这里约了戏,还指名道姓要唱得最好的刘公子过去呢!”   再比如这李大善人的二房是如何故去的:“当年便听说是那正房夫人所害,只可惜师家势大,将这风浪给压了下去,那正房师氏才能稳坐李家主母之位。”   但后续是:“可怜李大善人对二房一往情深,不仅再没纳过妾抬过姨娘,就连那正房师氏也一直无所出,每年还请戏团去府里演二房生前最爱的剧目,真真是可叹哪!”   烛芳也不由在后头跟着叹一句“造化弄人”。如此一看,戏台子下的事儿可一点都不比戏台子上的逊色。   正在此时,她的肩头却忽地被人一拍。   她扭头一瞧,竟然是方才在门外拦她的那青衣小厮。只是如今他面上的表情着实有几分古怪。   “你找我有事?”   小厮横竖打量她几眼,表情更古怪了,“有人找。”说着给她指了个方向。   烛芳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却是瞧见了刘介。他还穿着一身大红戏服,只是脸上的妆已经卸下,假发朱钗也全数取下,墨黑的长发不加修饰地披散在肩头。   他站在通往后台的门板之后,只露出半个身子,想是怕被人发现了不好离开。见得烛芳看过来,他眼眸一弯,朝她眨眼。   烛芳见他模样也笑,朝他回眨眼,瞧够了人才偏过脑袋高兴地给小厮道谢,而后小步跑到刘介跟前。   门板之后的通道里只点了一支蜡烛,主堂里高谈阔论的人声隔着一个门板也变得不甚清晰。   烛芳抬眼瞧着笼罩在昏黄烛光里的刘介,还未开口,他已经先她一步问话,“怎么突然过来了?”   “因为想看你唱戏。”   “如今可看着了?”   “看着了。”她双眼发亮,语气恳切,“好看!”仿似觉得不够,又加上,“特别好看!”还急急忙忙伸出手递到他眼前以证诚心,“你瞧,我手都拍红了,现在还没消呢。”   刘介垂眼看看她的手心,“自己揉一揉。”   “哦。”她收回手慢慢揉。   头顶刘介又开声,“这么喜欢看戏?”   “先前没看过。”她垂着脑袋揉着手,“现在喜欢看你的戏。”   刘介微叹口气,静了一会儿道,“我待会同堂里的管事说一声,往后你看戏就直接到二楼去。”   烛芳惊讶地抬起脑袋,“二楼?”   “嗯,给你留个座。”他没看她眼睛,而是盯着她脑袋顶的发旋,漂亮的眼眸里一片浓黑,“站那么久可站累了?”   “被你这么一说好似是有点。”她动了动脚,皱起眉头,想到什么又把眉头好心情地舒展开,“说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底下的?”   “在台子上无意间看见了。”他随意地答着转身,嘱咐道,“你随我过来到后头坐一坐。”   作者有话要说:   《锁麟囊》是现实京剧的剧目,吹爆! 第5章 沂安三 后台的人算不上多,有互相帮忙抹面卸妆的,也有边整理妆奁边闲谈的。见着刘介领了人进来俱是惊讶。   “这小姑娘是何人?”有人发问。   刘介脚步顿了顿,面上淡笑着,“过来听戏的。”这话显然是不欲多言的意思。   烛芳不明白为何他不同他们解释她的“婢女”身份,但也不多问,只是随着他一路往里走去,直到走到一处偏僻角落才停下来。   “去那坐着吧。”刘介给她指了张木椅。   “好。”她听话地上前几步坐下,想了想又问,“那你呢?”   刘介没答话,只是忽然蹲到她跟前,眉眼低垂着,看视线似乎是在打量她的鞋子。   “怎么了?”   “你……”他发出一个音忽而顿住。   “嗯?我怎么?”   “无事。”   烛芳这就抓心挠肝了,“我听不着答案会很心痒的。”   刘介无可奈何,抬起眼眸与她对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心思重,会留意到许多寻常人不会留意的东西。我也不大喜欢我这个样子。”   他的面容无旁他修饰,乌发红衣,如墨似画,看得烛芳有些呆,连回应都是呆呆愣愣地,“可我喜欢呀。”   刘介怔了瞬,继盯着她道,“第三次。”   “什么第三次?”这话问出口,烛芳也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番,还真叫她回忆出来些东西——   “很喜欢。”   “现在喜欢看你的戏。”   以及这一回的“可我喜欢。”   在他面前,“喜欢”这个词总是太轻易地出口。她不由抓紧手底下的木椅扶手,“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不自重?”   “我知道烛芳说的‘喜欢’与他们所有人都不同。”   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她安静半晌才问,“这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眼睛。”他此刻确乎是瞧着她眼睛的。   “眼睛?”   “烛芳的眼睛是我见过最干净漂亮的。”   她与他对视片刻,回过神连忙慌乱地垂下眼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只觉浑身都似被沸水烫过一般。好一会才想到什么讷讷地转移话题,“你方才说的,你留意到什么了?”   好在刘介也没打算继续,只道,“你去过河边,还被人踩着了?”   一点没错。她去河边是想着河边人少好唤土地出来,而来时一路集市人群熙攘,半刻不察便被谁踩了一脚。   烛芳被他这话吸引,“鞋上有浅印子,的确能瞧出来被人踩过,可我去过河边你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有湿泥印,现下虽然干了也能瞧得出来。”刘介抬手,给她指了指她鞋边的浅浅几块,“近日未曾下过雨,从西街到此也无湿地,且这泥的颜色较之一般要深上稍许。”   果然心思很重。烛芳蓦地想到她打听来的关于他的身世,心底就陷进去一块。她左右瞧瞧,旁侧卸妆收拾的人尚未散干净,于是她弯下身子,凑到他耳畔小声道,“我去河边是为了找你们沂安城的土地。”   她拿一只手出来掩着,做贼似的,“你们这儿的妇人讲话好快,我记不住路,就找土地出来给我画,这才找到逢春堂的。”   刘介失笑,“堂堂土地,竟被你做如此用?”又问,“怎么不叫山茶他们带你过来?”   “能为我所用是他有面子,山茶那时正在同米酒说话呢。”   刘介又看了眼她的鞋子,“被人踩着了疼不疼?”   “不疼。”   “那就好。”   他慢慢站起身,“我去换身衣裳,然后我们就回家。”   烛芳朝他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   接下来几日烛芳都闷头往逢春堂跑,像是寻着什么极有意思的乐趣般。早晨她起不早,未能和刘介同路,便下午与他一起回宅。有时刘介来了兴致,还会绕到市集走一路买些零嘴瓜果回去。   这日两个人一人手握一串糖葫芦刚从市集走出来,便迎面撞上了一队疾驰而过的人马。   烟尘卷过,刘介垂眼端详了一会儿手里的糖葫芦,叹一声,“好脏。”   烛芳觉得他这模样莫明好笑,还未出声打趣他“擦一擦就干净了”,旁侧同是被烟尘劈头盖脸地浇了一身的同行百姓已经窃窃议论开来——   “方才过去的可是县官府的公子爷?”   “正是,那公子爷做什么跑去南郊的方向?南郊可尽是些农户村落。”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南郊黄槐村近几日来了个会舞仙童的异人!不仅如此,听说那人还精通扶乩走阴之术呢!”   “竟有此等事?奇也奇也,我今日也同去瞧瞧。”   ……   这说话间,人已散了大半,散开的半数人竟都同朝着方才那队人马离去的方向结伴而行。   烛芳好奇地望向刘介,“什么是舞仙童?什么是扶乩走阴之术啊?”   “都是些民间异术。”刘介顺手把她那脏了的糖葫芦一并取过来,以防她不注意又吃了去,“舞仙童是招来阴魂附体以演武艺,扶乩是借助锥绳物什传达阴物神仙的旨意,走阴则是神魂离体下地阴间。”   “凡间竟有如此通灵之人?”烛芳满脸惊奇。   “大都是些江湖骗子。”   “可说不准真有这些奇人异事呢?”烛芳兴致盎然,“我想去看看。”   刘介微不可查地叹口气,“那就去看看吧。”   -   黄槐村位于沂安城南郊,得此名缘因村中满植黄槐树。六月正当花期,村头百年槐树上黄花漫漫,与树下鹅黄裙裳相映成趣。   “颜色倒挺配。”烛芳抬头看看树,又看看自己的衣裳。   此时她与刘介所在的地盘满是看热闹的人,最前头的太师椅上躺了个县官府的公子。公子挺有派头,日落之时后头还跟着两个打扇撑伞的小厮,身子骨多羸弱似的。   槐树下的平地上则早早摆上了十个木墩。戏尚未开场。   “方才走那么久,你可走累了?”烛芳看刘介脸色没看出什么异常。   刘介虚虚倚着树,“你未免太小瞧我。”   “没事就好。”烛芳左右乱瞟不看他,状似无意地又问,“你这身子骨是生来便如此了吗?”   若是生来如此,她后头或许可以帮他改一改。唱戏这般好听的凡人,实在不应该是个短寿之命。   “并非生来如此。”他话至此沉默少顷,忽而笑,“运气不好罢了,不是什么值得听的事情。”   听他这样一说烛芳被勾得更好奇,可到底也算是私事的范畴,她不大好刨根问底,只得作罢,百无聊赖地等起开场。   一旁的刘介看出她心思,“不是秘密,山茶米酒、替我看过病的老郎中还有我先前的仆侍全都知道。”   村里渐发喧闹,却是缓缓走出来群幼童,最后头跟了个手握羽扇的银须老者。   槐树底下等待的人群开始窃窃出声,几欲要淹没刘介接下来的话。但烛芳耳朵很好,没有漏掉,她闻他道,“只是不想脏了你的耳朵。”   她不由得侧头看他。   他还是那样一副不咸不淡、懒懒散散的表情,见她回望,几分笑道,“瞧我作甚?快开场了,看戏才是正经。”   他这话音落下未过多久,铜锣猛然被击出鸣响,余音不绝。   “诸位晚好!”那手持羽扇的老者捻着白须,站在十个木桩子前眯眯笑着,“昨儿个老朽给诸位请来那华山山神舞了几棍子,不知诸位看得可还尽兴?”   人群有部分应和,“尽兴!”   “唉,这日日请神老朽这一把骨头可受不住,今儿算是给日前的几场的请神收收尾。”老者握着羽扇拍拍手,旁侧的十名幼童便按着次序坐上木桩闭上眼。   净手仪式过后,紧接着有人捧了个已点燃蜡烛的烛台上前。老者从袖中掏出几张黄符,一并放在烛火上烧着,嘴里还念念有词,直到火快烫到手指他才将手一松,任由那化为灰烬的黄符飘然落地。   与此同时他还鞠了一躬,也不知是在拜谁。   又有人捧着香递到他跟前。老者把香点上,握在手里,开始边念着术词边围着十个幼童绕圈走。   烛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老者,见他围着木墩反反复复地绕了许多圈,炊许,他脚步猛顿,持香在最边上的幼童身周飞画起来,看架势是在画符。   “起。”老者伸手至幼童头顶,喝道。   可他似乎是失败了,因为他手虽起,那幼童却闭眼在木墩上坐得好好地,像是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   老者也不恼,持香又开始试下一个。   失败了足足四人,到第五人时,幼童总算随他手而起。老者将燃香放至他鼻下,烟熏袅袅,那幼童却似熟睡般浑然不觉。   老者后退几步,朗声问道,“小师父是何来头?”   却见那闭眼幼童忽而张口答,“吾乃战神座下首司,祝有!”   围观人群霎时爆发出阵阵惊呼。   烛芳默了片刻,朝刘介挪近几步。刘介会意,把脑袋稍稍低下来些,便闻她道,“假的。”   他还未回应,她又和他咬耳朵,“他骗人的,我根本没瞧见有神魂下界附凡人之身。”   刘介笑着也放低音量,叫谈话不至于被旁人听了去,“我先前便同你说过,这些异士大都是些江湖骗子。”   烛芳便不说话了。失望的表情摆在面上很明显。   那厢老者又朝“下凡神仙”问话,“不知祝有仙君是善使何种兵器啊?”   “神仙”答,“善使刀!”   “好,刀来!”   老者朗声吩咐罢,便有人捧着把大刀上前。“祝有仙君”接刀,掂量几下扎出一个马步。老者和几个帮手都识相地退开,那“祝有仙君”很快挥舞起大刀,霍霍生风,身姿分外矫健。   喝彩声与鼓掌声起伏不绝,连那最前头的躺在太师椅上的县官府公子都坐直了身子,只差从椅子上蹦起来,兴奋得不行。   唯有烛芳兴致缺缺,凑到刘介耳畔稍显蔫巴地道,“祝有常用的兵器不是刀,是长戟。”   刘介看她须臾,忽地伸出一只手搁到她眼睛底下,“给你瞧个东西。”   只是他虽说给她看,手却是攥着拳头的,叫人瞧不见里头内容。   “什么啊?”她果然被他吸引去了注意。   刘介缓缓把手摊开,张开的手心里赫然躺着两颗色泽金黄的蜜饯。   烛芳又惊又喜,只觉得他比他手里的蜜饯都要沁甜,“你怎么会随身带这个?”   “东街新开了家蜜饯铺,我早晨去那尝了尝觉得滋味不错,便想着给你带一些,只是你中午吃的红豆粥也是甜的,怕你再吃蜜饯腻了,便没拿出来。”他慢悠悠把蜜饯倒到她手里,“正好,先前的糖葫芦不是没吃成么。”   烛芳捧着两颗蜜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半晌才道,“你真好。”   “顺手而已,这话却不敢当。”   “不是的,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便是我父母兄长也不会这般细致。所以,你很好。”她认认真真地说完这番话,把一颗蜜饯塞进了口里,另一颗则是被她递到了刘介唇畔。   刘介垂眸看那蜜饯片刻,伸手取下,顺着她意思放进了嘴里。   “甜吗?”烛芳不察有他,只高高兴兴地问。   “嗯。”他没抬眼。 第6章 沂安四 围观人群中的“神仙舞刀”也在暮色下落下帷幕。   县官府的公子很高兴,在烛芳看“傻瓜”的眼光中赏了那老神棍两锭白银,并且邀请他进城好吃好喝伺候。   气氛一派和乐。   然而很快便被一个人打破——一鹤发苍颜的布衣老伯颤着身,“噗通”跪到喜滋滋地收钱的老神棍跟前。   “嚯!”大方的县官府公子被这突发状况吓了一大跳,后退两步叫侍从扶住,他一手捂上小心脏一边问,“你是何人哪?为何要跪在这里?”   “回禀公子爷,草民乃是沂安镇里的一个郎中。近日听闻此处有精通扶乩走阴术的神人,方来一看。”老伯说着目光投向那神棍,眸中浑浊中透出些许希冀,“草民之女四年前无辜横死,左右遍访却不得其真正死因,特来求神人一问!”   “这……”公子爷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不对,“竟有此等事?那你四年前为何不去县衙击鼓求助?”   老伯闻言却似激动起来,“草民又何尝没去过?只是那师家势大,只手遮天,其臂之下根本不存王法!”   被老伯一搅和,静默的人群此时也跟着骚动起来。公子爷一愣一愣,后知后觉打量起那跪地的老人,“你姓燕?”   “正是。”   “你那四年前逝去的女儿,可是唤燕采芝?”   “正是。”   公子爷沉默了,人群激动了,议论声简直沸反盈天。   烛芳很惋惜,“我一点也听不懂啊。怎么回事?什么燕采芝?”   “是四年前一桩轰动全城的旧案。”一旁刘介给她解释,“不过那时我还没来沂安城,这事也是听旁人提起的。”   “不要紧的,你同我说说。”   “听说多年前,燕采芝与李家家主李仲元于机缘巧合下相遇,李仲元心慕燕采芝,力排众议将她纳入府中,且专房独宠,此事引起李家正房师氏的不满。据言,师氏在府中处处为难燕采芝,用度也一应克扣。   四年前燕采芝年方十八,在李府中感染风寒病逝。当时有流言传称,那燕采芝根本不是得风寒去世,而是被师氏谋害致死的。”   烛芳缓了好一会儿,“那,那燕老伯不是说他自己是郎中吗?他没看出什么来吗?”   “燕采芝已嫁入李家,丧葬也轮不到燕老先生来管。何况,我听说那时燕老先生曾提出过想要开棺验尸,可是被李家拒绝。燕老先生疑心李家包庇师氏,还去县衙鸣了半月鼓,最终被师家压下此事。”   烛芳垂下脑袋没说话。   人群中的公子爷却在这时考虑清楚,开口朝燕老伯道,“四年前本公子无心正事,无力助你,如今你既然已经求上门来,于情于理本公子都该帮你!”他伸手拍拍老神棍的肩,“贾先生,你且帮他,事成之后银子我双倍付你!”   燕老伯嘴唇微颤,又是躬身又是磕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好说好说。”县官公子爷不大好意思,摸着鼻头挥挥手。   “这忙定是要帮的。”贾神棍摸着白花花的银锭子笑开了花,看向面前的老伯道,“只是动用异术很耗费功力,着实需要好好准备一番。这样吧,明日午时,你来这黄槐村寻我,届时我做好万全准备,将你闺女魂魄招来问清楚当年缘由。”   他这话一出,又是引起好一阵骚动。入而不绝尽是“仙人”“仙术”的赞叹。   “他骗人的!”   忽有一语砸出,凝滞住了所有声音。   烛芳钻出人群站到那老神棍跟前,偏头瞧了眼跪在身侧的燕老伯,上前将他扶起来,“老伯你别信他,他根本不会什么神术,那些都是骗人的把戏!”   “你这小姑娘可别血口喷人啊!”贾神棍上指指天下指指地,“这儿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老天爷土地爷也都看着,老朽哪有骗人?”说着又朝那县官公子爷求救,“公子爷您可得评评理!”   可神棍身侧的公子爷却似看烛芳看直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有证据。”烛芳上前一步,咄咄逼视他,“我曾看过一本《天神考》,里头提到过战神座下的祝有仙君,仙君善用长戟可不是刀。”   “这……”贾神棍一噎,很快找到解释长篇大论,“这书也是凡人所写,写书之人是否亲眼见过神仙尚且存疑。如今你拿这没有根据的东西来质问老朽,老朽有什么道理可讲?”   烛芳被他驳得一时失言,正在此时人群后头传来刘介的声音,“不提这个,晚辈倒是还有个问题想请教贾先生。”   她侧身朝后头瞧去,见刘介蹲在槐树下,垂眼正在挑选着什么。   “什么问题?你且问。”   刘介一笑,摘了枝看起来最为粗壮的狗尾巴草站起身,朝贾神棍颔首致意,“不知贾先生身后的孩童,此时是否仍然魂魄离着体?”   烛芳转回身,贾神棍身后十个木墩上还坐着九个闭眼的孩童,方才那舞刀的“小仙童”已经因脱力被人扶下了场。   贾神棍眼睛一转,一时间没答话,连带着看刘介的眼神也有些忌惮。   刘介分毫不受他影响,只是徐徐然踱步到烛芳身侧,把玩着手里的狗尾巴草,“先生只需回答,是与不是。”   这问题其实根本没有第二个答案,因为贾神棍还没来得及再度燃香收魂。此时若答“不是”,那么也就等于承认先前一切都是在做戏。   “是,魂魄离体着。”   “既是如此,肉身当毫无感知才是。”   刘介握着狗尾巴草再度上前,却在一半被贾神棍拦住。他死抓着刘介的手臂,语气警告又戒备,“你要做什么?”   “说话就说话,你别掐人呀。”烛芳几步越上去,一点那贾神棍身上大穴,他整个人便被卸下一身力道。烛芳趁这时机插身到刘介身前,防着他再不注意被人欺负了去。   “贾先生既无愧,又何惧我验明?”刘介眼眸一偏,视线放到怔愣的县官府公子身上,“王公子以为呢?”   可那王县官公子仍然只是直勾勾地瞧着烛芳,全然听不到其他。   烛芳觉得被盯得浑身发麻,不耐地重复道,“王公子以为呢?”   “啊?哦!”王公子终于被叫回魂,整个人还有些迷蒙,“姑,姑娘想怎么办?”   烛芳脑袋一侧,看向刘介,“你想怎么办?”   刘介拿狗尾巴草将贾神棍虚虚一指,神情不喜不怒,“那得看贾先生的意思。”   贾神棍一张脸色铁青,阴沉沉地,半个字也不说。   这时已受过侍从耳语的王公子爷也弄清楚大半现下境况,掩唇一咳,“验,必须验。”言罢似想到什么,又谨慎地望了一眼烛芳。   一直未曾开声的贾神棍阴阳怪气地,“这里九人,年岁最长者也不超过十二,打又打不得,这位公子想要如何验哪?”   刘介朝他弯弯眼眸,没搭话,只蹲到一个木墩旁,抬起狗尾巴草在那孩童脖颈侧轻轻挠了挠。   几下时间,那孩童便从浑身轻颤到终于憋不住地笑了出声。只是一声,周遭围观者便哄然炸开锅,指斥议论着,极尽愤慨。   发笑的孩童有些惊恐地张开眼,想要打探那贾神棍的反应,却被刘介挡在身前。他把狗尾巴草递给孩童,“玩这个吧,待会儿便没事了。”说着站起身面对那脸色黑沉的贾神棍,一语不发。   “好呀,胆敢骗本公子!”王公子很愤怒,后果很严重,“来人,把他拿下!”   立即有两个侍从一左一右将贾神棍押上。   刘介适时又轻巧开口,“冒昧一问,不知王公子欲如何处置贾先生?”   王公子爷被他问得一愣,“对啊,该如何处置?”贾神棍年岁已大,犯的也并非罪大恶极之事,收押牢房似乎过于严厉。   烛芳挪几步挪到刘介身侧,递给他一个难以言喻的眼色——“这人怕不是个傻瓜。”   刘介看懂了,唇角一翘,握拳掩唇微咳一声,给他轻声提示道,“牢城营。”   “对对对,牢城营。”王公子爷恍然,大手一挥,“记案归簿,把人押去牢城营,关个十天半个月再放出来!”   两个押人的侍从得令,“是!”   烛芳看向满目颓然的燕老伯和木墩子上惶惶不安的孩童们,又问,“那这些孩子和老伯你打算怎么办?”   王公子爷被她一问还有些窃喜,想了想一拍胸脯信心满满道,“这好办,这些孩子我可以在城里找个戏团什么的收留他们,这位老伯嘛……别担心,你的案子本公子一定负责追查到底!”   前半句话听得人还比较满意,只是后半句……烛芳想撬开他脑子看看他是不是认真的,“你?追查?”   “是啊。”王公子爷昂首挺胸。   “此事牵扯甚广。”燕老伯颓颓然朝王公子爷一俯身,“草民知王公子心地好,可县官爷也不一定开罪得起那西边扬川的师家,公子,还是不必……”   “你这说的什么话?事情落到我面前我不能不管的。”王公子爷拍拍燕老伯的肩膀,“四年前我爹没能给你一个公道,四年以后我替他还。”   “如此,草民先在此叩谢王公子!”燕老伯跪地重重磕下一个响头。围观之众也沸沸腾腾。   王公子满面荣光地一一做着应承。   刘介在旁站一会儿打算功成退身,偏过脑袋看她,“回去?”   烛芳好心情地点点头。   两个人前后脚穿越过看热闹的人群,将嘈杂喧嚣都抛在了身后。日头已半沉入地,暮色四合,凉风微习,山色炊烟晕成一片朦胧的远景。 第7章 沂安五 烛芳过了几天平静日子。   从黄槐村回来的第三日,她特意赶了个早,打开院门便见杵在院外的一番阵仗——   是王大公子爷和他的一匹枣红色骏马及一堆侍从。这阵仗颇足,周围竟已围来三三两两看热闹的百姓。   他见开门的烛芳也吃了一惊,“嚯!你,你同刘介住一块?”愤懑又颓唐,“你,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烛芳挑眉看着他,“我还没问你呢,你大清早的杵在别人家门口做什么?”   王公子已经魂飞天外,整个人蔫儿了吧唧的,“别人家门口,你果然同他……”   “我是他侍婢。”烛芳打断他,威胁道,“有事说事,没事我关门了。”   “别别!”王公子一个健步上前扒住门框边缘,讨好笑着,“我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找,找你们刘公子。”   “多重要?”   王公子想了想,用手上下画了一个巨大的西瓜,“这么重要。”   烛芳被他逗笑,“傻子。”   王公子被她这么说也不恼,挠着头羞羞涩涩地,“你笑起来真好看。”反应过来连忙澄清,“我,我没有别的意思。那个,我叫王康泰,老虎王,健康安泰的康泰,你叫什么名字啊?”   “烛芳。”她侧过身让开路,“那你进来等吧,我家公子在做早饭。”   王康泰点点头,反身挥手让他一堆侍从等在原地,人跨进院门,忽然又一顿,“你家公子,做早饭?”   “嗯。”   “你们这儿……”他左右打量了一圈四合小院,“没别的仆侍了?”   “有啊,一个去河边练刀了,另一个去河边洗衣了。”   “那你做什么?”   “我……”对啊,那她做什么?   烛芳憋了半晌,憋出一句,“我帮公子洗菜,然后,看家护院。”   “真辛苦。”王康泰公子感叹。   您认真的?烛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但见他一脸真诚之色不似作伪。她沉默下来。   王康泰打探问道,“你家公子用多少钱把你买下来的?你告诉我,我用双倍价钱赎你。”   烛芳胡乱四处指了指,“你想买我回去,看家护院?”   “非也非也。”他道,“这卖身契自然得还你,但……”有些扭捏,“你若是想跟我回家,我一定把你当菩萨一样供起来,什么活儿也不用干!”   烛芳沉默地看着他,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这小公子爷,约莫有些喜欢她。   “不用赎。”她斟酌道,“我,没跟他签卖身契。”她站在院中槐树下,用手指绕着自己一绺垂下来的头发,望着小院厨房里升起来的白烟,“情况有点复杂,简单来说就是我一时间无家可归,半路把刘介救了,他想报恩,我说我要跟着他,然后我就成他侍婢了。”   王康泰问,“你喜欢刘介?”   烛芳也问,“你喜欢我?”   王康泰不答反问,“你喜欢他哪儿?”   烛芳也不答反问,“你喜欢我哪儿?”   王康泰垂下头,“脸。”   烛芳也垂下头,“我也喜欢他的脸。”   两个人自说自话又互相回答,静默一会儿抬头对望,忽地同时“噗嗤”笑出声。   -   王康泰最终是在刘宅用早饭的。   大约是第一回坐在石阶上吃饭,他又新鲜又惊奇,“这样吹着风吃饭竟然还挺舒服。”   最后烛芳把他碗一收,刘介才好整以暇问正事,“不知王公子来鄙宅有何贵干?”   王康泰想说话,但他一张口就打了个饱隔,“嗝。”   严肃气氛霎时消失无踪。   “我,打听许久才打听到刘公子你的名字和住处的。”王康泰挠挠头,也有些不好意思,“我来这里是想聘刘公子你为参谋!”   他话毕拍拍掌,宅门外便有侍从托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进门上前来。王康泰把红布揭下,里头赫然躺着十锭白花花亮闪闪的银子!   “这是聘金。”他如是道。   刘介只瞥了一眼托盘,有些好笑地问,“做何事的参谋?为何找我?”   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烛芳放好碗蹲在一旁看戏。   “做的是我查案的参谋,那个案子你也知道,就是四年前燕采芝的案子。上回在黄槐村,你表现得不错,本公子很欣赏。”   刘介安静片刻,抬手一指托盘,淡淡定定道,“我不要这个。”   “那,那你要什么?”   他慢悠悠伸出三根手指,“三个条件。”   “你说。”   “第一,查到的证据,事成后许我带走一样。”   “你要那证据做什么?”   “第二,不许有疑问。”   王康泰张张嘴,发不出声。烛芳则在旁笑弯了眼睛,王康泰循着动静瞧向她,颇有些赧然。   刘介这时又慢悠悠抛出一句话,“第三,不许再缠着烛芳。”接着补充,“看也不行。”   王康泰和烛芳都呆呆愣愣地望向他。   他却不觉得有什么失言,分外从容地朝王康泰一笑,“王公子若答应我这三个条件,我便答应做王公子的参谋。”   王康泰左右看一眼刘介与望着他的烛芳,许久颓叹一声,蔫蔫道,“好,我答应你。”   -   商量好在明日燕采芝忌辰各凭方法进入李府先寻线头后,王康泰便领着他那一堆侍从、骑上他的枣红色小骏马大摇大摆离开。其间很是守诺地再没瞧过烛芳一眼。   前往逢春堂的路上烛芳心不在焉,几次要撞人。   刘介无可奈何地停下步子,“你在想什么?这么魂不守舍。”   她抿抿唇,垂着头,声音很轻,“你为什么不让王康泰看我?”   “你是神仙。”   “是神仙又怎么样?”   “神仙长寿,到底是不该同凡人牵扯过深的。”他一抚下巴,闲闲散散,“莫非,你们天神还准许同凡人成婚生子?”   “就因为这个?”烛芳抬起眼眸,神色莫明。   “就因为这个。”   她拧着秀气的眉毛,“那要是我说,我不在意天规,我敢违天规呢?”   刘介默了一会儿,“不然,我把第三条去掉?”   这个凡人!   “我今天不想看戏了!”烛芳只觉得胸口积着一股郁气与怒气,她不大明白缘由也不想深究,气汹汹丢下一句话便原路返回。   此刻,她一丁点也不想再看见刘介那张脸!好看也不行!   她气不择路,胡乱找个巷子便闷头扎进去,走了不知多久,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最后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迷失在一片荒林里。   “臭凡人。”她狠狠跺了一脚泥地。   这一跺没跺烂刘介的脸,反倒把土地小老头又给跺了出来。   “我的姑奶奶诶!”土地一开篇便是一声哀嚎,见烛芳脸色瑟缩一下噤了声。   烛芳打量他一眼,自己一撩裙摆席地坐下,又给他指了指枯叶地,“坐。”一副想要促膝长谈的模样。   土地听话地落屁股下地。   “土地。”   “哎。”   “你有土地婆吗?”   “咳,咳咳……”   “有事说事,你咳什么?”   “没有。”土地狐疑地瞥她,“小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烛芳垂下眼睛,手里撕了一会儿枯叶,“我……可能喜欢上一个凡人了。”   “什么!”土地屁股被烫着似的“出溜”一声蹦起来。   烛芳没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起初是真的喜欢他的脸,然后还喜欢听他唱戏,喜欢吃他烧的菜,喜欢他与旁人都不同的性子,最喜欢他的细致……好多好多。”   土地这下声音都有些颤,“您,认真的?”   “嗯。”她无精打采地把下巴磕在自己蜷起的膝盖上,“可是他从黄槐村回来后便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唔,也不是,就是感觉不对了。还是对我很好,可一点都不……”她卡在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含糊不清。”土地提点她。   “好似是。”她更没精神了。她不大喜欢这个词,可仔细一想先前一段时日刘介与她似乎就是这么个状况。   土地苦口婆心劝她,“要小老儿说啊,那凡人就是故意吊您胃口,心思蔫儿坏!”   “不许这么说他。”   土地没管她,继续道,“小殿下您单纯,可不知道这世上凡人心里的花花肠子弯弯绕绕,您想想,您是不是从来看不懂那凡人的心思?”   烛芳没回答,只是抱上自己的膝盖。   “您再想想,那凡人身边是不是还有许多其他的姑娘家?”   烛芳堵着一口气,“那,那他也没理过她们呀。”   “诶这您就不懂了,凡人有套计谋叫‘欲擒故纵’‘若即若离’,他对您与对其他的姑娘家都用的这套呢!”   烛芳把手里叶子撕得“哗哗”作响,发泄好一通才道,“我不想回去了。”顿了顿,似下定很大决心,“我堂堂天族公主,凭什么要给一个凡人做侍婢?”   “对对对!这话就对了!”土地小老头笑逐颜开,“咱们小公主殿下那可是天帝手心里最宝贝的明珠,落到凡人手里简直是糟蹋!这样吧,小殿下这段时间心情不好,就先去我那土地庙里呆着,等天帝消气了您再回天庭,如何?”   烛芳看他一眼,点头。 第8章 沂安六 土地的小庙在沂安城南郊河岸边,乍一看破破烂烂,窄小得不行,就连香案上也是空空荡荡一派冷清凄凉。   “别瞧这地儿外观破落,实则是内有乾坤。”   土地小老头自吹自擂,抬手挥开一层结界。结界内自成一方小天地,各类用具一应俱全,亭台小榭雅致无比。   “哇。”烛芳发出一声惊叹。   “小殿下请。”   烛芳踏进结界。土地随即殷勤地给她搬来摇椅瓜果,将她按坐在摇椅上还卖力地为她打起小扇。   她被伺候得挺舒服,心情好了不少,总算有心思考虑起旁的事来。   “哎土地,我再问你个事儿。”   “小殿下请说。”   “燕采芝那个案子,你知道吧?”   “知道的,四年前很轰动,我就算是坐在这么个偏僻地方也听说了。”土地给她捏着肩,“小殿下怎么会问这个?”   “我几天以前见到过那燕采芝的老父,若非我看出他求助的人是个神棍,他就要被人骗了。”烛芳托着下巴,眉头微微蹙起,“我觉得他挺可怜的,只有那一个女儿,夫人还在那件事出来以后受不住打击跟着去了。”   “唉,谁说不是呢。”土地顺着她的话打开话匣子,“李二和燕采芝当年还是沂安城里家喻户晓的神仙眷侣哪。当年燕采芝刚入李府,李二不管去何处都要将她带上,去茶楼喝茶谈生意也带着,去逢春堂听戏也带着,便是出了沂安城看地也还要带着,片刻也离不得!”   “李二?”   “是啊,李家二公子,名唤李仲元,自幼便是沂安李家最出挑的那位,十年前娶了师家小姐,八年前继任李家家主之位。此人多才且有善心,他任李家家主后,李家盐布生意做大了比以前几倍不止,每年还抽取些利润散发给失怙失恃的幼儿,方圆附近都称他为‘李大善人’哪。”   “他为何会娶师家小姐?”   “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扬川师家乃西地一霸,李二能娶师家小姐,按门第来说算是顶顶的高攀了。李二心里当是不喜欢的,与师家小姐成婚几载,都未听闻那师家小姐肚子有什么动静。”   烛芳掰了掰手指头,“就没人能比那师家更厉害?”   “这人间刘魏皇朝,师家乃世袭皇商,皇都里的人自然能钳制师家的。”   “除了皇帝他们呢?”   土地沉吟片刻,“倒是还有一家。”   “什么?”   “骅琴钟离。”   “钟离?也是很厉害的皇商吗?”   “非也非也,钟离家不从商。”土地摇头。   “那便是从政?这样一说也算是皇都里的人啊。”   “非也非也,如今的钟离家也不从政。”   “竟有如此奇怪的家族?”烛芳被他说得又懵又好奇,“不从商也不从政,钟离家凭什么比师家还厉害?”   “凭的是千年的底气。”土地说到此处也有些感慨,“凡人不似神仙,千年弹指一挥间。这凡间王朝、家族百年寿数已算长久,何况千年?   钟离乃凡间上古贵族之姓,是帝子之师钟离载的后代,书山卷海,天下数代王朝卿相皆从钟离门下出。而且不仅仅是文臣,当年蜀朝时钟离家还出过一个冠古绝今的将军钟离胜,所以世间有言‘骅琴钟离,君子无双;文载武胜,万世不衰’!”   “这么一听,倒是比皇帝还厉害。”   “正是如此,皇帝见钟离家主还需礼遇三分。”土地叹口气,“但也正是因此,钟离家恐遭王权猜忌倾覆,刘魏时才立下不许钟离家后代从政的条规。”   烛芳思索一会儿,“骅琴在什么地方?”   “东方。”   “离这儿远吗?”   “沂安在南,骅琴在东,中间隔着两个州,算远的。”   她不说话了。她如今不能入地府否则会被天庭觉察,要帮燕老伯的忙就只有找到师氏伤害燕采芝的证据、外加让师家不敢帮师氏两条方法并行。前者她可以去李家碰碰运气,后者则是找个能威慑师家的存在,搭桥办法另想。但现在看来似乎困难重重。   刘介他……应该已经想出办法来了吧?   烛芳连吃果子的胃口都淡了些。   -   结界内不知时辰,烛芳同土地下了好一会儿棋,又看看话本嗑嗑瓜子。打算歇息时她顺嘴吩咐道,“到第二日辰时你记得唤我,我要去李府。”   土地却破天荒地没有回应她。   烛芳握着一把瓜子回头望过去,见土地扶着额头,面上表情极其极其地复杂。是那种头痛为难的复杂。   “你怎么了?”   土地看向她,眼神更复杂了,许久才道,“那凡人在找你。”   烛芳下意识亮了亮眼睛,“他找到哪儿了?”   “他那两个手下一个从西街找去东街,一个从西街找去西郊。他……”   “找来这土地庙了?”   “您知道?”土地一抽嘴角。   “他很聪明的,我从前同他说过你。”   烛芳说着就要站起身,却被土地一把按住,“他一来找您就要跟他回去?”   烛芳垂下眼没吭声。   “小殿下,您不能如此心软哪,小老儿先前同您说过的话您都忘了?”   “如今是什么时辰了?”她只问。   “子时。”   “都这么晚了?”她拨开土地的手,有些着急,“你快给我开结界!”   “小殿下,不是小老儿多嘴……”   “他身体不好。”烛芳打断他,也不要他动手了,自己手上凝力便将结界蛮横地撕开一道口子,飞身而出。   土地庙外夜色笼罩,凉意甚重。   烛芳借着皎皎月色将庙前的刘介给看了个清楚。他发丝有几绺粘在一处,发尖儿还滴着水。脚下泥地是湿润的,方才下过雨。   刘介也看见了她,面上表情同往常没什么区别,与她对视上时还温温笑开,“你果然在这里。”   烛芳一言不发,走到他面前站定,伸手握住他那一把有些湿漉的乌发用术法烘干,又反手摸了摸他袖子,继续烘干。   刘介注视着她的举动,笑意敛下,连带着眼底也沉下几分。   “我不和你说一声就私自跑出来,还害你找了这么久,你不生气?”她收回手,后退一步。   “你在生气。”他道。   “你知道我生什么气吗?”   刘介看向她的眼睛。   “我先前也不知道,但后来我想明白了。”她手指绞着袖摆,垂下眼看自己的脚尖,“我约莫有点喜欢你,不是先前说的‘喜欢’,是那种所有喜欢加起来的。”   她觉得这话有些绕,干脆坦诚道,“你的第三个条件让我有些高兴,可是后来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却不是与我同样的心意,所以我才生气。”   她抬起眼睛又看他,“很幼稚是不是?”   刘介没说话,漂亮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里头一片浓黑幽深。   “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明日你们逢春堂的人还要去李府。”烛芳深吸口气,往后再退两步,“我以后就住这里,你若是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来寻我,若我不在,寻土地也是一样的。”   他没动,想开口说什么却被烛芳堵回去,“我于你的恩情你算还完了。”   刘介便又安静许久,最后终于恢复成素常的模样,只轻轻巧巧道,“烛芳哪天若是要回家了,来告诉我一声吧。”   “好。”   他顿足片刻,朝她微微颔首,而后从容地转身离开。素色袍摆随着他离去的步子舒散漾开,裹着湿润的河风,一派高雅。月色映在河中水纹上,泛开粼粼波光。   “人都走了,别看啦。”土地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她身后。   “土地。”   “哎。”   “我有点难过。”   “不难过,不难过啊,我们小殿下花容月貌,天上地下的男子排着队都想娶呢,不差他一个凡人!”   “我刚才其实很怕,才一直不敢让他说话。”   “没事没事,小老儿年轻时也经历过,这种事情过几天也就忘记了。”   “这样其实也挺好。若他与我有一样的心意,那我可能就要违天条了,又要惹我父君生气。”   “是啊,您能看开就好。”   土地跟在身后安安分分地随她站了许久,站得腿都有些僵,他才抖了抖腿问,“那小殿下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啊?何时回天庭?”   前头却很安静。   就在土地以为她没听见时,她开口了,“父君肯定还没消气,我还是先把前几日揽下来的烂摊子给收拾了。”   “小殿下指的是,燕采芝那案子?”   “嗯。”   土地不解,“这何时成了小殿下您的烂摊子?”   烛芳长舒一口气,捶捶后颈,边捶边往土地庙走,“是我主张拆穿那神棍的,自然得接那神棍的担子。”   土地跟上去,“您当心着点,凡人心思龌龊得很!”   她朝后摆手,“我是神仙。”用不甚在意的语气。   河风习习,皎月高悬,清夜凉如水,正是酣眠时。   作者有话要说:   套路是什么?能吃吗? 第9章 沂安七 沂安城李府。   因着燕采芝的忌辰,李府一早便府门大开,往府内搬入精致物什的仆从进进出出。逢春堂的戏班子也登门就位。   烛芳没法走正门。她会挑这个时间,纯粹是看中此时人群多杂,她好四处晃悠四处听墙角。   把袖子扎好,她准备绕到后院翻墙,却在拐角处遇上了与她做着相同打算的人——   王康泰。他比她要有排场得多,后头两个仆侍还扛着一把木梯。   “嚯!”   “哈。”   两个人王八瞪绿豆,一拍即合。   双双翻过后院高墙后,烛芳才记起来问他,“你是县官府的公子,做什么不走正门还要偷鸡摸狗?”   王康泰挺得意,“前几天黄槐村的事都在整个沂安城传遍了,我要是这时候走正门,那不明晃晃告诉师氏‘我要来找线索了,你快把它们藏好’吗?”   听起来没毛病,难得他还能有有脑子的时候。   “说起来你明明也可以和你家公子一起走正门,怎么也来偷鸡摸狗?”他问。   烛芳蹲在草丛里,拔了根草,“我和他闹掰了。”   王康泰惊讶地瞪大眼,“闹……掰了?刘介那种人还会和人吵架?哇看不出来啊,我一直以为他都六根清净、快得道成仙了的。”   烛芳默了瞬,“的确是六根清净的。”   “嗯?什么意思?”   她瞥一眼王康泰憨憨的表情,觉得挺顺眼,遂朝他勾勾手。王康泰识相地把耳朵靠过来。   “我同你说了,你不许往外乱传。”   “那是,你放心!”他拍拍胸脯。   烛芳压低声音,“我同他坦白心意,被他拒绝了。”   王康泰倒抽几口凉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看着烛芳满脸不敢相信。   “现在惊一惊就行了,以后若是和他碰上,你知道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了吧?”烛芳捏着拳头祭出终极目的。这种事情她会说出来也纯粹是为了避免日后查案子时碰上尴尬,所谓快刀斩乱麻。   王康泰狠命点头,一副“敬你是条好汉”的表情。   烛芳朝他虚虚比了个“打响指”的手势,两个人猫着身正想钻出草丛,正巧有脚步声传来,便生生僵立在原地。   听声音是两个刚忙完活计的婢女。   “姐姐,莫非往后每年忌辰老爷都要这样大肆操办一番?人都已经去了四年了……”   “嘘,老爷最听不得这话,你仔细着你的嘴!”   “老爷真这么喜欢燕姨娘?”   “可不?燕姨娘去的这几年,老爷连一次都没去过夫人的千秋居,明摆着的事。”   两个人碎嘴的谈话声渐行渐远。   烛芳这才领着王康泰爬出来。王康泰边惋惜地叹气边从袖中掏出一张布帛,烛芳凑过去一瞧,竟是张地形图。   “我们现在在这。”王康泰往图上一指,“燕采芝的旧居在这,隔得不远。”   “神通广大。”   烛芳思考一番,觉得比起四处听墙角,还是直接查看燕采芝旧居比较容易摸索出线头,是以也就与王康泰一道。   一路避着护院仆婢,寻了许久时机,二人才爬窗进了燕采芝在李府的住处。她的住处很整洁,似乎时常有人来清扫。房里全是珍贵的字画,多半与兰花有关。   “我听燕老伯说燕采芝生前最爱兰花。”王康泰鉴别了几样字画的真伪,啧啧开口,“这李大善人也真够阔气,全是真品。”   烛芳四处看了几眼,除了看出燕采芝在李府没被克扣用度并且深受李仲元宠爱之外,再瞧不出旁的。   她把房间的北窗开了一条小缝,想从周遭环境再找找其他有用的东西。   北窗正对着主院的回廊,回廊旁侧便是戏班子表演的地方,在此处虽不能直接瞧见那盛况,却能清晰听闻见“乒铃乓啷”的热闹声。   也就在这时,她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那人影蹲在回廊里的大盆富贵竹后,看样子似乎是在偷窥什么。这情形也似寻常,不寻常的只是那人影既不躬身也不驼背、还穿的是云锦衣、梳的是妇人髻。   “你先找着,我出去看看。”烛芳给身后四处溜达的王康泰嘱咐一句,轻手轻脚地翻窗而出。   趁着一波巡视刚撤,烛芳蹑手蹑脚站到毫无觉察的偷窥妇人身后,飞快下手点她哑穴。   妇人霎时惊恐地回头,却什么声也发不出。   说是妇人,可这妇人很是年轻貌美,似乎就双十出头的模样。她眼睛里透着亮,见烛芳形容,稍稍镇定下来不慌也不跑。   烛芳上下打量她,脑海里分析出一个荒谬的结论,“你姓师?”   美妇人点头。   “是这李家主母?”   美妇人继续点头。   “你这么鬼鬼祟祟的,是想看主院里开演的戏?”   美妇人还是点头。   这下事情与她所料的便差得十万八千丈远了。李家主母师氏不凶也不丑,相反地还很年轻、有点聪明机灵。   “我给你解开穴道,你不许喊人来。”   见得美妇人答应,烛芳才伸手解开她哑穴。   “姑娘你什么人呐?进这李府也似入无人之境一样?”妇人摸摸嗓子,有几分惊奇。   烛芳不答她,只问,“这戏班子是李家老爷请给燕姨娘的,你也看得下去?”   师氏奇怪道,“为何看不得?戏演得好看与燕采芝李仲元没有关系吧?”   烛芳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沉默一会道,“我叫烛芳,来查案子的。”   “师恬。”师氏抬手跟她一握,又反应过来,“查案?哦,我听说了,是燕采芝那个案子吗?”见烛芳点头,她沉思少顷继续道,“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就去了,她身体好性子软,不可能重风寒不治也不可能得罪什么人,真是奇怪。传言都说我害她,你可得替我找回公道!”   烛芳这时的注意力却被她的手臂吸引了去——因着手抬起,师恬的半截小臂都从袖中露出,其上一点朱红分外醒目。   那分明是守宫砂!   事到如今,这李府的情况已经完全颠覆了她原来的想法。   她心事重重地收回手,蹙着眉头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捋起。   直到师恬在她面前晃了晃手她才回过神,“你看戏吧,我不打扰你了,此事不要同别人提起。”   师恬眼眸几动,最终迟疑地点点头,身子又猫着转了回去。   这回烛芳翻窗跳进燕采芝闺房时,刘介也正好推门而入。两个人视线相撞俱是一愣。   刘介朝她颔首,轻轻关上身后的门。   烛芳朝他挤出一个笑,轻轻关上身后的窗。   心如明镜的王康泰被夹在中间很难受。他握拳一咳,“那什么……我来说说看法吧。我的看法就是,李仲元很宠爱燕采芝,所以师氏杀害燕采芝的可能性很大,当然也不乏燕采芝染重病而亡的可能。”   “我不这么觉得。”烛芳靠在窗子边,“我刚刚见着师恬了,她人不坏,应该不是装出来的。而且据她所说,燕采芝身体很好,突染重病不治的可能微乎其微。但这些都是她的一人之言,唯一能肯定的是,师恬不受宠,她臂上还有守宫砂。”   “守宫砂?”王康泰就差没发出鹅叫,“不是,她,她和李仲元已经成婚十年了啊!”   “所以这点太奇怪了。就算是再受冷遇,也不可能如此。”烛芳皱起眉头。   一旁安安静静端详屋内陈设的刘介便在此时突然开声,“介有几点看法。”   烛芳和王康泰霎时噤声,一左一右同时眼巴巴望向他,认真聆听。   他摩挲着一盏紫砂茶杯,垂眼将它轻轻放在木案上。   “一则,我等为何能如此轻易便进入燕氏闺房,还能在此畅言阔谈?爱妾忌辰,李仲元为何不入其旧居缅怀?”   “二则,宠誉是否过盛?沂安上下,李府左右,问一人皆道燕氏受宠,倘若李仲元有心在师氏所辖的后院内护着燕氏,必不会如此招摇过市。”   “三则,屋内陈设皆为上品,可这紫砂茶具,却只有一人经常使用的痕迹。仅此杯盏底部有浅白垢,摆位居侧,为燕氏所用。所以李仲元在这间卧房内鲜少饮茶,又或者他根本就鲜少于此处久坐,可正常?”   烛芳和王康泰还怔愣着。   刘介指节敲了敲檀木桌面,已然道,“我以为,此次查案,李仲元是故意放我们进来的;燕氏也并非真的受宠。”   烛芳顺着他的意思推断出些东西,“照这么说,燕氏受宠,只是李仲元努力经营出来的假象,也是他想让我们查到的东西。”   王康泰也从震惊里回过神,磕磕巴巴地,“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瞧他目的,似是想嫁祸。而嫁祸是为了什么,现却不知。”刘介收手笼进袖中。   一片寂静中,王康泰猛地反应过来什么,朝他龇牙咧嘴地“嘘”了一声,道,“小心隔墙有耳!”   刘介好笑道,“他既然肯放我们进来,必是对这一番布置很有信心,也必不会在外头留人。”   烛芳赞同地点头,“我方才翻出去时顺便瞧了瞧这屋子周围,确实再没旁人了。”   王康泰转过身垂下脑袋,浑身散发着“我是个废物”气质。   “那现在怎么办?”他闷闷地问。   “师氏仍有嫌疑,但李仲元的谜团更多,甚至连师氏的嫌疑也罩在他的谜团之下。”刘介不疾不徐,“私以为,要破案,先解谜。”   烛芳手背去身后贴着墙,“赞成。”   “那要怎么解谜啊?”王康泰身上笼罩的废物气质愈发浓厚。   “外头怎么称呼李仲元的?”刘介忽而问。   王康泰讷讷地,“才子?”   烛芳也接嘴,“李大善人?”   “便是李大善人。”刘介淡然笑着,“这称呼与他所行之事颇有些矛盾之处。”   李仲元的确工于心计,还有些心狠手辣。这绝非是一个普通善人能具有的东西。   王康泰悟了,“你的意思是,要查他资助幼童的记录?”   “以及他因何施此善行。”刘介补充。 第10章 沂安八 沂安善人的资助金额和资助人家都在县衙处留有一份存档。烛芳随着王康泰爬墙翻出李宅后院后,便径直奔着县衙而去。   只是临近县衙,王康泰忽而一脸为难之色地停下脚步。   “你怎么了?”烛芳上前与他并肩。   他拧着眉毛,“我要查燕采芝案子这件事,没同我爹商量,但他现在肯定在县衙办公,我去了必定要与他撞上。”   “你前几日都没回家?”   “我一直宿在外头,这次见着他定又要被他提耳朵骂了。”王康泰有些蔫巴。   烛芳随着他一起沉思。她想王康泰这么憨,她骗骗他使个隐身术法带他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还不待她开口诓骗,王康泰已然下定决心:“罢了,他骂便骂吧,反正这案子我是一定要查下去的!”   烛芳赞赏地点点头,静了小半会儿又问,“可是,你为什么不动呀?”   王康泰双臂环抱胸前,靠在身后青石墙上,朝她嘿嘿一笑,“嗨,这不是觉得气势不够嘛?还是在这儿把刘公子等来了再去见我爹。”   烛芳:似乎有那么点道理。   两个人对于把刘介当做主心骨这件事毫无察觉,百无聊赖地里东拉西扯地聊了许久天,主心骨的身影才姗姗来迟地出现在小巷尽头。   “刘公子!”王康泰见人一下子来了精神。   刘介一身行头十分素简,身形颀长清瘦,步履徐徐,容止无端地高雅。他对于两个人扒墙上等待的举动不予疑问,走近只道一声,“走吧。”   三人一行于是走尽巷道、穿过人群往来的大街、很有气势地越过县衙两顶大鼓,朝正堂而去。   县衙正堂一块“正大光明”的牌匾高高悬着,身着官服头戴乌纱帽的县官坐在高堂主位上,正侧耳听着旁近文士的例报。   堂外值的守衙役见得来人中气十足地喝了一声问好,“小公子!”   这一喝喝得王康泰缩了缩脖子、县官也打断文士讲话投来目光。   王康泰在县官投来的灼灼注视下气昂昂地抬起头颅。   “噗通。”却是双膝落地,哀嚎一声——   “爹!”   县官从鼻孔里嘲出一声冷哼,将袖摆一甩走下高堂,站到王康泰面前,也不扶他起身,只拿腔捏调地道,“有出息啊。”   “爹,是您教导孩儿路见不平需拔刀相助,爱民如爱子的。”王康泰跪着上前两步,双手抱住县官大腿,一副惨兮兮的模样,“那燕家老伯如今孤苦伶仃的,不还他公道,孩儿实在良心难安哪!”   县官没理他,把腿从他手里拔.出来,轻轻将他踹到一边,目光投向他身后的烛芳与刘介,打量好一会最后视线定定落在刘介上头,“你是那戏子?”   刘介笑答,“是。”   “姓刘?”   “草姓刘,不敢有辱皇姓。”   “哼。”县官负着手,看大喇喇坐在地上的王康泰一眼,“这逆子忽然来县衙定是你吹的风。”   “这是计策,我们来这有正事的,我们要查那李家做善事的记录!”王康泰纠正道。   “查燕采芝的案子与李家善事有何干系?”县官不信。   王康泰挑起眉毛正得意地想开口,刘介已经抢先作一揖道,“如今毫无头绪,不如先知己知彼。还望县爷行个方便。”言罢风轻云淡地瞥王康泰一眼,直瞥得后者后脊发凉再不敢乱言。   烛芳也跟着瞪王康泰。如今尚未明确县官的立场,更不知县衙有无李家眼线,他们先前在李府分析的一切东西都不能暴露出来。   好在王康泰算是慢反应地明白过来,彻底噤声了。   县官久久地审视着几个人,忽地叹口气,“四年前燕家郎中几番击鼓鸣冤,本官也曾想过办这个案子,可李家师家同时施压,为了戴稳这顶乌纱帽本官昧着良心没管。”他话到此处稍顿,看向王康泰,“却不曾想,四年后竟会有人将这桩旧案给重新搬上台面,那人还是我儿子!”   王康泰巴巴地和他老爹对望,再度跪直身体,“爹,自小您就教孩儿要正直仁义,如今孩儿也是这么做的,还望爹能准许孩儿一查李府善行的记录!”   县官闭眼揉揉眉心,骂道,“我能不准你查么?如今你在黄槐村那桩事已经传得满城皆知,请一个戏子做参谋的事也闹得风风火火,你可知你如今是站在风口浪尖啊?”   王康泰垂着大脑袋听训。   “你半路不查了,那别人会说我王家父子俩都是缩头乌龟;你若查到最后没查出个结果,旁人又会说你王康泰没本事,届时我给你铺好的所有路都会毁于一旦!”   “我一定能查出真相的!”王康泰目光投向刘介满是亮光,“刘公子很厉害,有他帮忙我一定可以的!”   “你……哎!”王县官手指指到一半狠狠叹口气,背过身朝一直杵在一旁的文士抬抬下巴,“把刘公子和那小姑娘带去阁库。”   文士躬身应是。   烛芳便随着刘介和那文士一路行去。   后头王康泰还在大吼大叫,“爹,爹,那我呢?”   烛芳听到县官冷笑一声,“哼,你六日不归家,不受老子一顿家法还想去作甚?”   -   县衙阁库里排排木架上尽是文书。文士给烛芳两个人告知了李府记录所在的木架后便拎着钥匙离开。   阁库大门被“吱呀”一声合上,偌大的空间内霎时只剩下从百叶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显得有些昏暗。   烛芳没看刘介,她想找出记录办正事,却在迈出一只脚后被叫住,“怎么会想到要来查案子?”   声音温温润润地,如初见时一样好听。   “不是因为你。”她低着眼睛看自己脚尖,“是我最先坏了那神棍的事,何况我一时间没有别的事做,能还燕老伯伯一个公道也挺好。”一顿,又道,“你若是不想看见我,那我就不与你们一道查了。”   刘介慢慢走到她跟前,烛芳垂下的视线能瞧见他一双黑靴的鞋尖儿。   “并非这样。”他语气里带点令人难懂的深意,“只是有很多事情烛芳都不知道,也不明白。”   烛芳抬眼与他对视,“什么事情?”   “烛芳若是知道,便会讨厌我的事情。”   烛芳被他这回答回得一怔,他人已经趁这时间在一排木架上翻找起记录来。   “那你倒是告诉我呀,我也不想再喜欢你了。”她在后头小声地咕哝。   前头的刘介许是没有听见的。   他很快把李仲元做善事的记录给翻找出来。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棕黄封皮的册子摊在桌面,内里字迹端庄工整。   刘介将这册子转了个方向推到烛芳眼前。   “你不看?”烛芳疑惑地看他。   “我就这样看。”他道。   他们二人分别坐在木桌两侧,他口中“这样”的意思实际上是倒着看书。   烛芳默了顷,“这样能看?”   刘介弯眼笑,“从前闲来无事,练过倒着看书的绝活。”   “你这人癖好真奇怪。”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烛芳:“……”   她不再理他,开始动手翻册浏览。整个阁库一时间安静得只能听见书页被翻动的“沙沙”声。不过半盏茶时间,一本小册子便被她全数翻看完毕。   “柳镇。”烛芳圈出重点,舒出一口气看向刘介。   “确是。”刘介颔首。   -   “什么?这么多年李仲元资助的地方只有柳镇一个没变?”王康泰龇牙咧嘴地捂着被揍得生疼的屁股,坐也不敢坐。   “是啊。”烛芳趴在桌案上,“失怙失恃的幼童何其多,做善事彰显名声,每年换不同的地方散财敛名才是寻常。我猜想,这柳镇里一定有秘密,或许是与李仲元有瓜葛的幼儿,否则他怎么会数年如一日地资助那地方?”   王康泰点点头,又望向刘介,“刘公子怎么看?”   刘介懒洋洋地倒茶,很没主见地道,“烛芳说得对。”   “好!”王康泰大手一拍,“我们明天就去那柳镇看看!”   烛芳趴在桌上玩自己的头发,没理他。   刘介啖口茶,“我们如今的行踪皆在李仲元眼皮底下。”   若贸然前往柳镇,定叫他警惕起疑。剩下的一句他没说,但也足够叫王康泰听明白,“那避开他所有的眼线,我们选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出城?”   “第二日他发现我们凭空弄消失无踪也一样会起疑的。”烛芳反驳他。   王康泰扶着臀不吭声了。   “柳镇在西,师家也在西。”刘介忽而道。   “你是说……”烛芳支起身子,眼眸发亮。   王康泰怒,“你们打什么哑谜?”   “借口去师家,然后半路寻个法子失踪去柳镇!”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刘介给她总结。   “哦,这样……”王康泰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这一招高明!”   刘介适时又道,“棋尚差一着。”   “什么?”   烛芳答,“如何让李仲元知道我们此行去的是师家。”   “那要如何做呢?”   刘介笑道,“自然是做回我的老本行。” 第11章 沂安九 刘介的老本行是唱戏,再准确点说是演戏。所以在提着礼品登门李府的时候跟班烛芳与王康泰都信心十足。   李仲元是个儒生,管家带着三个人进厅时他尚坐在主位上看着一册古书。他正当盛年,脊梁挺得笔直,面容也颇为俊朗,不难想见弱冠年岁时是何等好风貌。   “李家主。”跨入门槛的三人接连躬身问好。   李仲元轻轻把手中书卷放下,用手帕擦拭着握书的手,瞧向几人温和笑开,“王公子,刘公子还有这位……”   “我朋友,叫烛芳。”王康泰大咧咧地笑着,顺手想揽过烛芳的肩膀以示亲近,却被后者敏捷避开。王康泰没搂到人楞了一下,回眼便收到烛芳高傲的一瞪和刘介凉凉的一瞥。天可怜见,他这回是真将人当兄弟的!   李仲元对三人暗地里的互动视若无睹,和蔼道,“还有这位烛芳小姑娘,不知三位因何事,竟到我这李府来了?”   “哦,是这样的。”王康泰摇着临时充当纨绔的重要道具折扇,“想必李家主也听说了,本公子呢,允诺了那燕家老伯要将他女儿逝去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虽然李府也说人是风寒离世的,但是百姓那多谣传,本公子什么都不做直接盖棺,也不好交代。”   “的确是这个道理。”李仲元手指扣着椅背,微微颔首。   “是吧?所以我们就想啊,这案子一时间也不知该从何查起,四年了,当初为您家燕氏诊治的郎中早就不知去向。我们就想说,直接来问问您和李夫人当年的情况不更爽快些?”王康泰把扇子一收,又叹口气,“只是,要提起李家主您的伤心事,我们一群晚辈还是很不安的,您若准许我们见一见李夫人就再好不过了。”   “你们想见我夫人?”   “正有此意。”   李仲元沉吟片刻,抬手一挥,吩咐家仆道,“将夫人带过来。”   家仆应声而退时,王康泰也眉开眼笑地朝他拱拱手道谢,“多谢李家主了!”   “无妨。”李仲元给三人看座,又吩咐侍婢给沏茶添盏。闲谈好一会儿,家仆才领着师恬进入厅事。   “旧事李某不忍多听,便先失陪。”李仲元瞥过师恬,徐徐站起身,一一扫过座上几人,忽一躬身,“只盼三位,能还我爱妾一个道理。”言罢甩袖离去,其间竟和师恬再无一句交谈。   “嘁。”师恬不屑地哼一声,随意找个位子落座。她一眼便认出了有过一面之缘的烛芳,追着她问不放,“你还真是查案子的呀?查出什么没有?”   “没有。”烛芳对她这话挺好奇,“上回你既然不确定我的身份,怎么没喊人来抓我?”   师恬吹着茶,“你又不想杀我。若你是刺客,又不想杀我,那你想杀的肯定是李仲元,我高兴还来不及,干嘛要喊人抓你?”   “你这么讨厌李仲元?”   “你若是在及笄之年便嫁给一个不喜欢的男人,还同他做了十年表面夫妻,你也会和我一样讨厌那个男人的。”   烛芳蓦地想到身在东海的敖旭,无比赞同地点头,“其实上回见你偷偷听戏,我便知道你不喜欢他了。”   “有经验嘛小姑娘。”师恬打趣一句。   烛芳垂下脑袋。   王康泰干咳一声,打断两个女人越走越歪的闲聊,“我们此次找李夫人您是有要事。”   “别叫我李夫人,听着别扭。”师恬翘着二郎腿,目光扫过几个人,在刘介身上停留得尤其久,“你们找我什么事儿啊?”   “四年前燕氏离世前后,夫人身边发生的所有事。”刘介垂眼啖茶。   “我身边?我想想啊。我就记得四年前的这段时间多暴雨大风,燕采芝染了风寒,闭门不出,李仲元把府内大部分珍贵药材都挪到她屋里,还亲力亲为地照顾她。我从那时起就没见过她了,李仲元说要让她静养,不许外人探病,防我跟防贼似的。   这事儿出来半个月以后,燕采芝就去了,李仲元那天把她屋里的下人和药材都撤了出来,外宿几日,说是去喝酒了。然后就是布置灵堂,燕家那老伯伯上门硬说是我害的他女儿,这事还是被我娘家平息下去的。”   “燕采芝真是患病去的?”王康泰问。   “千真万确!虽然她身体一向挺好,也不知道怎么染个风寒就去了……”师恬双指指天,“但我发誓我一点儿没害过她,连衣裳饭食都没短过她的!”   “谁能证明?”王康泰复问。   “我身边的婢女都能作证!”   “亲近之人不算。”   “我……”师恬哑口无言。   正在此时,烛芳见刘介朝她颔首,遂起身站到师恬身侧,附到她耳畔轻声道,“隔墙有耳,我们如今有一计策或许能还你清白,但你需照着我手上的纸念。”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写满墨迹的纸摊到她面前。   师恬咀嚼字墨半刻,惊愕地看着眼前三个人,满满不敢置信,想说话却记起烛芳之言,只用口型道出一句,“你们,怀疑李仲元杀她?”   刘介喝茶,王康泰眼观鼻鼻观心,烛芳只好又附到她耳侧解释,“病逝与遭人杀害皆有可能,我们只是在一步步查证。”   师恬沉默良久,最后舒口气,满眼复杂地看过烛芳手里的纸——   “我,我还有个能证明我清白的证据。不过在师家。”   “师家?”王康泰接口。   “对,你们去师家,找我哥,他会告诉你们的。”   “在这里不能说?”王康泰背台词。   “说了你们也不信,不如让你们眼见为实。”   “好,我们去师家,希望李夫人所言属实。”王康泰兴奋地握拳。   烛芳也不由得笑,却仍记着把手里纸张翻个面,露出背后一句话给师恬瞧见——“此事需隐瞒李仲元。”   师恬满腹杂绪地看看厅内三人,缓缓点头。   -   “哇嗷!”   绕过几条巷道,将李府远远抛在身后,又四下确认没有跟着的人,王康泰就差一蹦三尺高,嘴巴都要咧到耳根子后头去,“我从来不知道演戏是这样一件舒爽的事情!”走几步挠挠脑袋,“但是,师氏真的不会出卖我们吗?”   刘介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如今四方,已知王县官中立,师家与李仲元关系微妙,师氏与李仲元不对付。不提自身清白,即便是为了‘李仲元杀燕氏’的怀疑,她也会为我们向李仲元保密的。”   “哎,你们说说,两个人这么看对方不顺眼,当初为何要成婚呢?就算是父母之命,这些年和离的机会还少了?难道是李仲元为了师家的权势不肯和离?”王康泰把扇子一搭一搭拍在手心,摇头叹息。   “你以为,李家真是高攀师家?”   王康泰眉毛一挑,倒转身子看刘介,“这话怎么说?”   “师家一直为禁军边军制造兵器,油水虽丰,几代积累下来,也怕是对眼前处境不大看得上眼了。”   王康泰,“他们想做别的营生?”   “想,又不敢。商家势力过大恐遭贵人猜疑打压,放弃却又不甘,所以只有先试探底线。”   “底线?”   “南方小镇,沂安李家,不大不小,正正合适。”王康泰兀自震惊着没说话,刘介已道,“到底是成功了的,师李两家互惠互利,只是苦了当中的棋子。”   一片寂静。   王康泰吞吞口水,郑重地朝刘介拱拱手,“刘公子这谋略,比我爹身边的谋士都要厉害!”   “却非我的谋略,所以厉害的也不是我。”刘介只笑,眸底一片深黑。   烛芳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的影子,把话题扯回来,“那你们说,师恬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应当是真的。”王康泰分析道,“倒是李仲元瞧着一直想给她泼脏水。”话毕还有些得意。   刘介走在最后,“谁的话都不能信。”   王康泰收敛得意,挠挠头,“可,方才我们给李夫人的纸条上明明是怀疑李仲元要帮李夫人的意思啊。”   刘介抬眼,轻笑道,“王公子,自古有利便有用。”   “利用?”王康泰大脑袋几度转弯,“我爹说君子重义轻利,如此对李夫人,是不是不大好啊?”   刘介手负在身后,宛若兰竹,“人心千面,所展露示人的不过十之一二。世间并非非利即义、非黑即白,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烛芳闷头走出一段距离,最后缓缓停下脚步,转身看他,“我觉得你说得对,人心太复杂了,此时不知道谁真谁假,我们一不伤人二不违律,只有用尽手段查出真相,才是一切道义所在。”   刘介久久盯着她,忽而一笑,“烛芳比起初见时,似乎要长大了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刘介带崽日常。 第12章 沂安十 翌日清晨,白露尚重,一辆华贵马车辘辘驶出沂安城西城门。   马车里坐着的自然是烛芳几人,还外带一个米酒做打手——昨日一归家,王康泰就点兵点将打算挑选贴身护卫,刘介旁观一会儿后直接把米酒叫来。王小公子爷被米酒以一挡十的武技给惊掉了下巴,当即挥手遣散一堆仆侍。   这与刘介所提议的“轻装上路”很是相符,马车上总共就坐了四个人,米酒是又做打手又做车夫。马车后头跟着的数十个骑马侍从权做障目之用。   马车厢内王康泰补觉的鼾声有一搭没一搭。   烛芳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药丸,托在掌心递到刘介跟前,“喏,先把药吃了。”   刘介本是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着的,听闻动静睁眼而后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有些无奈,“山茶给你的?”   “嗯,今早去接你的时候她特意嘱咐我的。”她把手递得更近了些,“要水吗?”   “不必。”刘介揉揉眉心,从她手里拎起两粒药丸塞进嘴里,嚼了一会儿眉头稍皱,“好苦。”   烛芳觉得好笑,“初初见你时,你吞药可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   “很,干脆果决。”   “那许是为了端着面子。”他懒洋洋靠着车厢,“其实我很不喜欢吃药。”   烛芳手又伸进袖里,却没拿出来,“那如今为什么不端着面子了?”   “没意思。”   “怎么没意思?”   刘介扫她手一眼,唇角勾起,“因为忽然懂得一个道理。”   “什么?”   “不哭不闹没糖吃。”   烛芳手一僵,眼眸微微露出讶色,“你,你知道我带了蜜饯?”   刘介沉默稍许,“如果我说知道,你还会给我吃吗?”   烛芳木着脸,捂紧袖口,“不会。”   “那我就不知道吧。”   烛芳:“……”她是真的没脾气了。   那厢刘介安分片刻,再度开声感叹,“药都嚼完了,真的好苦。”   烛芳闻声手指下意识抬起来,又放下,又抬起来。如此反复几次,最终还是松开袖口掏出锦囊倒了一颗甜蜜饯递给他。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刘介取过,却没吃,只是仔仔细细打量着,“瞧这品相,似是东街那家蜜饯铺子的。”   “吃个东西还研究那么多。”烛芳不大服气,“你怎么会知道我带了蜜饯的?”   “你一直在摸袖子。我料想,这苦滋滋的药丸定不会叫你如此念念不忘。”   “那也可能是其他重要的东西呀。”   “若是其他重要的东西,你也不会一副馋得不得了的表情。”他抛起手里的蜜饯又接住,肯定道,“烛芳喜甜。”   “我不是专门给你带的。我昨晚想着今天要坐很久马车,就去买了一袋蜜饯路上吃,谁知道今天山茶会突然塞药给我,分量还那么多,我是怕你被苦死,又想着蜜饯不多……”才一直克制自己不同你抢。她意识到后面半句有点傻,及时刹住。   “全部都给我?”他声音里带点笑意。   “唔。”烛芳偏过脑袋,“毕竟你是病患。”   “真大度。”他夸赞。   马车却就在这时狠狠一颠,颠得烛芳手里的锦囊掉落,刘介一手扶稳窗沿,王康泰也颠落下软垫,被摔得“诶呦”大叫。   枣色蜜饯一颗颗从锦囊里滚出来,四散开去,不少都滚出了车厢。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王康泰一脸迷糊警惕,扶着腰杆坐起来。   马车外米酒答,“方才,碾上了一,一块石头。”   刘介收回手,“驾稳当些。”   “是。”米酒应完声再没了动静。   烛芳目光一直黏在落地锦囊上,很惋惜,“可惜这一袋蜜饯了。”   “喏。”刘介把手里仅存的一颗蜜饯递给她,“这儿还有一颗呢。”   烛芳指指自己,“给我?”   “嗯。”   “你不吃了?药不苦?”   他笑,“我也不大好意思同一个小姑娘抢糖吃。”   她抓住重点,皱皱眉头,“我不小了。”一顿,“倒是你,看起来年纪也没多大。”   王康泰彻底清醒过来,正巧撞上这个话题,兴致勃勃地望着刘介,“对啊,我现在还不知道,刘公子你多大了?”   “王公子是不是该先自报一下?”刘介把蜜饯放到烛芳膝上,懒散地靠回车厢。   “好说好说。”王康泰清清嗓子,“本人,王康泰,已过弱冠之龄两月余。”   “刘介,尚有半年及弱冠。”   王康泰闻言哑了许久,“你,你年纪居然比我小?”   刘介反问,“我年纪该比你大吗?”   王康泰:“……”   烛芳不参与这个讨论,捏着蜜饯捏了半晌,才开声,“问个正事,李仲元真的会相信我们此行去的是师家?我总觉得他一个做家主的人,不会这么好诓骗。”   刘介抻抻衣摆,“他也许会做三件事。”   王康泰追问,“什么事?”   “你们可记得,昨日师氏进厅,李仲元离去前是怎么对我们说的?”   烛芳想了想,“大概是希望我们还他爱妾一个公道。”   “是了,这话已经表明李仲元怀疑师氏,不论他是否是装出来的,至少能佐证他必会对师氏自证清白的‘证物’十分上心。而如今的情况,‘证物’在师家手里,若他前面怀疑师氏的心思表露太过,必会引起师家不满;可师家不说,他便会怀疑师家是在暗地里动手脚。”   刘介虚虚抬起三根手指,“若他足够谨慎,一会派人先我们一步去师家确认‘证物’,二会自查李家近年账本,三会遣人跟踪我们。”   王康泰消化好些时间,小鸡啄米般点头,“对对对!就是怕他跟踪,我们昨天才连夜设埋伏!”   烛芳打岔,“昨夜是你负责布置的,离你仆从假扮的山贼埋伏的地方还有多远?”   王康泰撩开帘子观察少顷,“快了,不出一炷香时间就能到。”   “仆从假扮山贼毕竟破绽颇多,不过我猜想他现在自乱阵脚,不会分给第三件事太多心思的。”刘介说着曲起双指敲了敲车厢壁。   马车外很快又传来米酒的回应,“后面有人,跟着。”   刘介叹气后笑道,“瞧,果然谨慎。”   王康泰咽口唾沫,烛芳木木地把蜜饯塞进嘴里。   “你们做什么这么瞧着我?”刘介一手抚抚下巴,罕见地不解。   王康泰眼神又敬又畏,“我总觉得,若是有人惹着你,那人下场必定会很惨。”烛芳跟着点头。   刘介一怔,又笑,“是啊,所以……”他上身微微前倾,花瓣似的眼眸里干净又幽邃,语气也沉下来不少,“你也最好不要惹我。”   许是这话和语气过于有威慑力,王康泰被震得僵僵愣愣,许久没缓过神。烛芳也忘了嚼蜜饯,身子下意识往旁挪。   刘介轻笑出声,恢复成慵慵懒懒的模样,眼眸转向呆怔的烛芳,“怎么,被吓到了?”   烛芳这才回魂,摇摇头,“你戏演得真好。”   刘介没吭气,王康泰倒是紧接着醒神,半信不信地,“演戏?”   “有时也是真话。”   烛芳就蓦地想起初见时,她也曾夸过他是“好人”,可他却回应“不敢当”。   正在此时,掀开窗帘的王康泰开口提醒,“到了,准备准备。”   车厢内一时安静下来。王康泰把脑袋从窗子里探出去,伸手朝后方跟队的侍从挥了挥。   只安静了须臾,车厢外便骤然传来吆喝打斗声,倚靠在车厢壁上甚至还能感觉到木箭钉在外壁的震动。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在车厢里等待半天,米酒才撩开车帘,探进一个头,“可以走了。”   王康泰、刘介和烛芳被米酒护着陆续跳下马车,四人借着仆从和“山贼”打斗的掩护猫身躲进了车道附近的密林里。找到树株草丛的遮挡,王康泰才擦汗问道,“怎么样?还有没有人跟着?”   米酒答,“暂时没有。”   他们此时所藏之地,离打斗的地方并不很远,一来跑远会偏离方向,二来也能亲眼确认跟踪之徒。   打斗渐趋平息,山贼逃窜不少,远处侍从头子装模作样地吩咐手下羁押剩余山贼、搬运“尸体”,而后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往另一边密林寻人,呼喊“小公子”的声音便是烛芳这处也能听个清楚。   “你这手下办事不错。”烛芳赞赏道。   王康泰与有荣焉,“回去给他涨工钱。”   “有人来了。”   所有人都因刘介一言再度把目光投向方才的打斗之地。因着一场“混战”,马早先便被米酒松了缰绳跑得没影,留下来的车厢被木箭插成刺猬,被削落的衣裳布料混着血浆兵刃散落一地,很有一种“大战将歇”的既视感。   四个黑衣蒙面的男人蹑手蹑脚地上前查看,两人放哨,两人一左一右掀开车帘。他们似乎又交谈了几句,前后脚离开,离去的方向正是沂安城。   “甩掉了!”王康泰眼巴巴目送着人彻底消失不见,这才站起身捶捶蹲麻的腿,兴奋不已。   烛芳也心情挺好。她左右看看,“你接应的车呢?”   王康泰眉飞色舞,“往前走两里路,包您满意。” 第13章 沂安十一 四个人抵达柳镇时天色将晚。   柳镇远远比不得沂安繁盛,天色将将擦黑街上便已没什么人影,稀稀落落的纸灯笼渗着暖光,夜风呼啸。   米酒驱着马车停在一间客栈门前。车内三人接连落地。   是一间小客栈,唤作“玲珑”。客栈两层,屋檐飞翘,房梁窗棂镂刻着各色花纹图案,古朴又精致。两盏大红灯笼高高悬在大门两侧,照得各种装饰更为高雅。   王康泰叩门而入,豪气地订了四间上房,又点了一桌子菜。   “胭脂鹅脯。”他内行地指着桌子中央的一盘菜,啧啧叹道,“没想到在这地方还能吃到这种菜式。”   “看着似乎很好吃。”烛芳夹一筷子送入嘴里,只嚼了几口便眸光大亮。   刘介也慢腾腾夹了一筷子菜放进碗里,“鹅肉腌制七日,取出烹煮,再用秘酱浇成胭脂色,故称‘胭脂鹅脯’。”   米酒没吭声,已抱着碗开始饱腹工程。   王康泰被刘介的一番形容勾得更馋了,赞叹几句便风残云卷般扫荡起桌上吃食,竟比米酒还要生猛几分。   食饱餍足后几个人惬意地瘫在椅子上动也不想动。   “名单上的人家有几户来着?”王康泰打个饱嗝,难得还能想着问正事。   刘介眼眸注视着旁侧窗棂,没回头道,“三户。”   “还挺少,一天就能查完。”王康泰揉揉肚子,“这三户近十年来一直接受李家资助,莫非他们都与李仲元有关联?”   烛芳趴在桌上玩头发,“也有可能使障目法,其中只有一户和他有真正关联。”   “这……会不会想得太复杂了?”   烛芳抿抿唇,正想答“也许吧”,刘介已经转回目光悠悠道,“或许还想得简单了。”   他这话音刚落,客栈的大门又被人从外轻轻推开。“嘎吱”声后,进来的是一个素衣挽髻的美妇。妇人身形曼妙窈窕,面容素净婉丽,分毫瞧不出岁月痕迹,发间仅一碧钗再无旁他装饰,却更似出水芙蓉。   “好漂亮。”王康泰小声呆叹。   烛芳跟着点头。虽然她觉得刘介比她更漂亮,但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妇人通身气质便是温婉如水、知书达理的,更衬美貌。   妇人手上提着一袋药,守堂的掌柜见她,点头哈腰地问好。妇人点头回应,又侧眼瞥过烛芳这一桌,朝他们颔首致意,这才越过柜台往客栈后院走去。   王康泰趁着小厮来撤残羹冷炙时向他打听,“方才那妇人是谁啊?”   小厮恭敬道,“那是我们老板娘。”   “原来如此。”王康泰点点头,不由心生感慨,“你们老板真是好福气,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娘子。”   “嗨,那是。”小厮撤着盘子与他闲聊,“我们老板娘人还贤惠,这一年到头我们老板在外行商统共不能回多少次家,不仅家里的两位小公子是我们老板娘一手照顾的,就连这客栈也是她帮着打理的。这不,近些天小公子染了疾,这么晚老板娘对完账还去给他取药呢!”   王康泰咬着茶盏,“太有福气了。”   小厮撤了盘子离开,他还在碎碎念,“为什么别人能娶到这么好的娘子,而我爹给我相看的都是……”   烛芳好奇,“都是什么?”   “哎,不提也罢。”他一脸郁闷,看一眼安分坐着的刘介更郁闷了,“反正你们都不会懂的。”   刘介指节扣了扣桌,云淡风轻道,“不若立业?”   王康泰想了想发现也是这么个道理,“对,我爹会给我相看那些姑娘摆明了是不相信我,我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叫我爹刮目相看!”发散道,“所以眼下一定要破了燕采芝这桩案子!明日早起,诸位,我先去休息了。”   他愈说愈坚定,朝在座三人一拱手,便推凳上楼,看得烛芳叹为观止。   刘介见他上楼后幽幽叹口气,“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   烛芳,“那你本来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既然指望不上成家,不若先立个业,也不至于太憋屈。”   烛芳,“噗。”   -   第二日一大早,四个人接连把单子上的三户人家都探访了一遍——   第一户人家的男孩十四岁,探访时未在家中,据言“他正在葫芦巷李师傅家的木材铺子里做学徒”。男孩父母皆亡,随着年迈的祖父母生活,祖父瘸了一只腿,“干的是给邻里修锅炉的营生”,祖母纳鞋底补贴家用。   第二户人家的男孩十六岁,探访时亦未在家中,据言“他这几年在外求学”。生养男孩的是一个寡妇,寡妇丈夫在给人补房顶时不慎失足掉落,治了两年最终还是去了,如今只有寡妇一人做些针线活,“是一间绣坊的绣娘”。   第三户人家的男孩十三岁,探访时还是未在家中,据言“他在八味私塾读书没下学”。他父母双亡,随外祖一人生活,外祖原先是个教书先生,“如今抄书过活”。   从第三户人家走出来后,王康泰原本斗志高昂的眼神已经被浇熄得连一点小火苗都不剩,“都是极需要资助的,看起来没一户有异常,他们不可能同李仲元有什么关联啊……”   “我觉得有一点有些奇怪。”烛芳举手。   “哦?”王康泰惊讶地看她。   刘介笑道,“说说看。”   “第二户人家,那个妇人说她是绣娘,可我们今日去探访时,她为何会在家中而不是在绣坊?”   王康泰点一下头,又质疑,“可,说不定正好碰上什么事她今日不用上工?”   “也有这种可能,不过真的有这么巧吗?”烛芳一时没了主意,和王康泰两个眼巴巴地又望向刘介。   “我与你猜测一样。”刘介肯定道,“不过我发现的是另外两点。”   “什么?”   “第一,她手上没有绣花留下的茧子。既为绣娘,当常年拿针,即便是戴着顶针,手上也难免会起茧子。”   王康泰讷讷地,“是了,我们都忘了看她的手……”   “第二,第一户所言‘葫芦巷李师傅家的木材铺子’‘给邻里修锅炉’,以及第二户所言‘八味私塾’皆是具体,可第二户‘近几年在外求学’‘一间绣坊’却是含糊不清。”   王康泰醒悟,“她说假话!”   “全然假话倒也未必。”刘介话锋一转,“但定是心虚。”   王康泰拊掌,“我们再回去问问她!”说着就要回头,烛芳这时又问,“说起来,米酒呢?”   王康泰也被问得四处张望,“对啊,米酒呢?刚才就不见他了。”   “我让他盯着第二户,有情况他会回来的。如今我们回客栈等着便是。”   -   他们并没有等多久,烛芳只打了个小盹,米酒便扛着一个大.麻袋跳进了刘介房间的窗户。   王康泰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这麻袋里……是那妇人?”   米酒没回话,放下麻袋从怀里掏出长纸条递给刘介,“她想压在巷,巷口砖块的,缝隙里。”   “什么东西呀?”烛芳围上前,王康泰紧随其后。   刘介把纸条展开,纸条上的墨迹清晰地映入众人眼帘,只有简单的四个字——“有人来查。”   刘介不疾不徐把纸条叠好,笑道,“放她出来吧。”   米酒把麻袋解开,妇人重见天日眼睛瞪得老大,她想说话,可惜被点着哑穴,只能空空做出嘴型。   刘介慢悠悠蹲到她面前,好整以暇地先道歉,“如此请你过来,失礼。”无视妇人的白眼,他接着吩咐,“米酒,给她解穴,若她敢乱喊,直接打晕。”   “是。”   妇人穴道被解开,果真没喊叫,只是怒视着一屋子人。   刘介不理会她的情绪,只问,“你并非绣娘,还有不错的拳脚功夫,为何骗我们?”   妇人挺硬气,“骗你们便骗了,还要理由?”   刘介叹口气,“那我换个问法吧。你和李家李仲元,有什么关系?”   妇人瞳孔微缩,很快平复下来,“李大善人是我一家的恩人,你们不是很清楚吗?”   “你知道我不是问的这个。”刘介把叠好的纸条夹在双指之间,“这个,是要交给李仲元的吧?”   妇人不答。   刘进继续道,“他如此大费周章,让我不禁好奇,这条资助的线最终连向的人会是谁。”   王康泰站在他身后打岔,“哎,不过,就资助的这点小钱,他干嘛要这么遮遮掩掩?”   “无非两个原因,不愿接钱的人暴露;而且送出去的,也并非小钱。” 第14章 沂安十二 王康泰哑言,接着点头像是认同了这个说法。   “你若执意不说,那我便自己猜一猜。”刘介目光盯着妇人,“米酒,她功夫如何?”   米酒稍静一会儿,答,“两招落败,下盘不稳。”   刘介颔首,朝她微微笑道,“你手上没什么茧子,可见早年及近来生活都过得不赖。你如今所居的家中土墙上有一列刻痕,刻痕最低在我腰腹下,最高则在我鼻尖,那当是用以记录你儿子身高的标记,而房内陈设为两人所用,所以你丈夫早亡也并非谎话。且你家中用具只摆一人份,这样看来你儿子近些年外出也是真话。只是……”   他稍顿,瞧向妇人的眼瞳,“你儿子并非儒生,却是习武的。你院中角落有一对底部为锥形的木桶,已然积灰。那是习武之人为稳固下盘练习所用的东西,我初初猜想那东西是你拿来练武的,可如今你下盘不稳,最近却无练习,所以最大的可能,那东西是你离家的儿子先前练习所用。习武,外出……若我猜的不错,他现在当在沂安李家供职吧?”   妇人眼神显然变得又惊又惧,慌忙垂下头不与他对视。   “你丈夫生前对你非常好,所以你几乎没做过什么重活,闲时还能自己学几招武艺。而在他去后,李仲元又找上门来接济你们母子,以至于你根本不必与狼虎夺食。你们母子二人,一个是李仲元在柳镇的线人,一个是他的武侍,如此说来,他是你们恩人的说法倒也没错。”   刘介的这样一大通话把屋子里所有人都给说愣了。   他自己也似乎说得有些累,见妇人垂头闭眼浑身轻颤的模样,微一挑眉站起身,自顾斟了一杯茶,饮下一口才叹气道,“李仲元是个商人,开辟资助这条路子,实际是为大量钱财流出却无法收回寻一条合理途径,处处布防布线人表明他不愿最终收受钱财的人暴露。商人不盈利,一心送钱,还把收钱的人紧紧护着……”   他一笑,“我只能想,李宅里的那位李夫人并非李夫人,而收钱的这位,才是李仲元心里真正的李夫人。”   满室彻底寂然。   许久,眼睛瞪得好似铜铃的王康泰才从嘴里喝出一声惊叹,“嚯!”   烛芳被他喝得回神,将先前不由自主掩唇的手稍稍落下,“那个被李仲元藏着的……是谁啊?”   “这就要问她了。”刘介用眼神给她指了指地上的妇人。   可妇人浑身颤颤,眼眸也紧紧闭着,一副被刘介打击得狠了的模样,要崩溃不崩溃。看起来短时间内缓不过来。   好在刘介也没打算再问,只吩咐米酒,“你返回这妇人传信的地方,若有接头的人出现,将他一并带过来。”   “是。”米酒应声翻窗而出。   刘介复啖口茶,而后轻轻把杯盏放下,看向烛芳与王康泰,“我下个楼。”   烛芳,“你下去做什么?”   他笑,“求证一个想法。”   烛芳和王康泰闻言同时亮了眼睛,异口同声道,“我也要去!”   刘介看一眼他们身后的妇人,“这里要留一个人守着。”   烛芳最先反应过来,小跑到刘介身侧,面对王康泰道,“你留下。”   王康泰不服,“凭什么呀?”他据理力争,“是我聘的刘公子做参谋,我肯定要跟着去!”   “那我还能保护他呢!”烛芳分毫不让。   两个人隔空瞪着对方,剑拔弩张,空气里都要摩擦起实质的电花来。   刘介就在这时微微斜上前半步,把烛芳罩在身后,朝王康泰作一揖,温和有礼道,“有劳王公子了。”接着侧眼看烛芳,眨眼一笑,“走。”   烛芳弯了眼眸,点头随他转身离开。   身后便在这时传来王康泰愤愤不平的叫唤,“你们欺负人!”   烛芳闻声回头给他做了一个鬼脸。   他更愤怒了,“你们欺负老实人!”   烛芳憋不住,笑着捂了肚子。刘介任她笑了一会,在下楼梯时提醒道,“看路。”烛芳这才收敛。   她平复呼吸,好奇地问,“你下楼究竟要求证什么想法呀?”   “便是你先前的问题。”   她先前问了什么问题?   烛芳仔细回想了一番,回想出来——“那个被李仲元藏着的……是谁啊?”   她惊愕:“你是说,那人在这个客栈里?”   “只是猜测。”刘介解释。   她小声地,“可你猜的不都是对的吗……”   “我也可能说假话。”刘介眸子墨黑,顿了顿问,“你就不会怀疑怀疑我?”   她仿似很认真地思考顷刻,很认真地朝他摇摇头。   刘介便不看她了,也不说话。   烛芳觉得奇怪,还想问什么,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客栈的柜台前。   玲珑客栈今日守着柜台的是那美貌的老板娘,刘介问她要了一壶茶水,小厮奔向后厨要茶的时间,他似是闲谈一般问那老板娘,“夫人读过书?”   老板娘记账的手一停,“读过一些。”   “这就难怪了。”他笑道。   老板娘放下笔,抬起头,“公子何出此言?”   “客栈可是依着夫人的意思所修?”   “是。”   “南歌子,杨柳枝。”刘介看一眼客栈大门,“‘玲珑’为名,”又看一眼窗棂,“窗间镂刻花鸟鱼虫,其中却有格格不入的‘骰子’,料想是取自‘玲珑骰子安红豆’之句。”   “公子好才学。”   茶水便在这时被小厮呈上来。刘介接过托盘,朝小厮道声谢,这才好整以暇地回应那老板娘,“随便翻翻,不算才学。”言罢瞧向烛芳,“喝茶去吧。”   两个人坐到了窗边的位置。   因着刘介方才一番话,烛芳一落座就仔细地观察起窗间的雕刻,果不其然在一片物象里找见了骰子的镂刻,“我居然从来没注意过,你什么时候看见的呀?”   刘介倒杯茶推到她面前,“昨天刚来客栈,用饭后瞧见的。”   她收回目光,望着刘介,“所以……是她吗?”   刘介估计,“五成把握。”又道,“若得他助,十成。”   “他助?”   “若能等来的话。”   -   这个助力最终还是叫他们等来了。   盏中茶凉时,王康泰兴冲冲地从二楼蹦下来,冲到两人跟前,又兴奋又小声,“抓到了!”   抓到的自然是接头人。   刘介让王康泰喝茶缓了缓,才道,“让米酒把他带下来吧。”   亢奋过头的王康泰全然忘却“前嫌”,应一声便又奔上楼,和米酒把人一左一右夹持到刘介和烛芳跟前。   接头人是个矮瘦、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王康泰押人的动静不算小,亏得玲珑客栈生意并不算好、唯一一桌吃饭的客人在早几刻前已经结账离开,所以整个大堂里只有守着柜台的老板娘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   只是男人和老板娘的目光相撞时,俱是一愣。   “似乎是熟人啊。”刘介顺着男人看向老板娘,有礼地问道,“夫人,不如一叙?”   十成。   -   玲珑客栈二楼,屋子里头一回这般热闹。   刘介给老板娘和接头人皆倒了杯茶水,“还未请教夫人名讳。”   “曾素素。”老板娘没动茶盏。   “说来也巧,我们初来柳镇便撞进了这间客栈,到底也算有些缘分。”   曾素素盯着他,“你们费劲力气找到我,究竟要做什么?”   “这个不急着说。”刘介一笑,“还请夫人先解我之惑。夫人和李仲元,相识于何时何地?”   “你很早就怀疑我了,什么时候?”   刘介摩挲着瓷杯,垂眼道,“昨日见你时。你头上的碧簪子,是钟离门下男学生所戴的样式。男子发簪,必然是你丈夫之物,你丈夫曾在骅琴求学。夫人读过书,也知南歌子,当知‘旧物不如新’,‘玲珑骰子’的感叹让我不得不怀疑你丈夫有妾室,又或者说,有‘外室’。”   “儒生从商本就少之又少,又有妾室,这样联想一番就不难猜到李仲元头上了。如此,夫人可为我解惑了?”   曾素素紧紧攥着手,“十五年前,骅琴。我父亲是曾蠡。”   “竟是书画大家曾先生!”王康泰惊叹。   “我父亲被钟离家聘请为东麓书院的先生,十五年前他来骅琴求学,便认识了。”曾素素言罢,眉头微蹙,“你们到底为什么来找我?是……他出什么事了?”   “的确有事。燕采芝旧案被翻,我怀疑李仲元杀了燕采芝而后嫁祸师氏。”补充道,“为了你。”   刘介简明扼要的一句话被轻飘飘抛出,把原本以为他会迂回的烛芳给说呆了。更把曾素素给说僵住,她眉心锁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压进手心。   刘介看她一眼,弹了弹茶杯,“看样子夫人似乎没有多惊讶,是早就知道?”   曾素素沉默良久,吐出一口气,正视他道,“他没告诉我,可我之前也是这样猜的。依他的性子,很大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你们可有确凿证据?”   “有线索,还未来得及查证。”   “打住打住!”王康泰叫停,又呆又惊,“我们什么时候又有线索了?”   刘介朝他笑,“我猜的,没告诉你而已。” 第15章 沂安十三 王康泰被这话一噎,他人已经再度回望曾素素,“比起这个,我倒更好奇夫人为何会做此猜测。”   曾素素低垂下眉眼,许久才道,“他做一件事,从来不会在乎旁人的。”这话有些模糊,“我不敢问他,这些年也一直在想,若是事实真的是我猜测的这样,我要怎么办……我同他说‘善’已经说了十多年,他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在骗我。”   她沉默良久,抬起头,“麻烦你们查清楚真相,若是他做的……”话到此处似再无法接下去。   “真相自然得查清,只是,”刘介顿稍顷,“在这之前,恐怕李仲元会先发现这边的异样,再度把你藏起来。”   “我不会跟他走的。”   他强调,“就怕他用些旁的手段。”   曾素素蹙起眉,“那你们想怎么办?”   “办法很简单。趁李仲元发现之前先把你带走,若之后能还李仲元清白,客栈的损失他来担。”刘介指了指一旁还没反应过来的王康泰,收回手指继续道“若是查证出人是李仲元所杀的,那还要请夫人你做个证人。”   曾素素又沉默下来。   这时王康泰总算消化完毕,他朝刘介挤眉弄眼,满脸只表达出一个意思“我来担?你确定?别开玩笑了!”   刘介却轻轻颔首,不再看他,自顾玩起茶杯来。   室内没有声响一片安静。   “我的两个孩子要跟我一起走。”曾素素忽然出声。   这是答应的意思。   “好。”刘介应下。   -   接头人和线人一起失踪,一行人摸到柳镇秘密的事显然无法再隐瞒许久。所以刘介最后的决定是立即收拾,天黑连夜出镇子。   “可我们要带她去哪?”接受现实的王康泰很纳闷。   刘介反问他,“如今最安全的地方在哪?”   “最安全……”   烛芳看不下去了,“你爹。”   “我爹……对哦,我爹是县官,若把人藏在县衙,就算是李仲元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搜查!”   见得王康泰把一团乱絮的脑袋清理完,烛芳接着朝刘介道,“可我还是不知道,你说的那个能证明李仲元杀人的线索是什么。”   刘介一手撑着下巴,笑问,“你们可还记得那贾先生?”   贾先生……   “那神棍!”   “那个骗我钱的!”   “是他。”刘介点头,“他一个江湖术士,却在黄槐村呆了好几日,我总觉得有问题。”   王康泰和烛芳不解,“有什么问题?”   “寻常术士,停留一处地方不过为了落脚加赚钱,一日一换才算正常,可那贾先生却在黄槐村足足待上好几日,就好像专门在等什么人。并且,他传扬的还是扶乩走阴之术。”   烛芳悟了,“你是说,贾神棍被李仲元收买,在黄槐村专门等燕老伯来问案子……”   王康泰也悟了,“四年前嫁祸不成,四年后李仲元想把燕采芝的案子再翻出来嫁祸,不走官府,走百姓!”   刘介赞赏地“嗯”一声。   “可我还是不明白。”烛芳看着他,“就算那神棍被李仲元收买,李仲元难道还会把他杀人的事情告诉那个神棍吗?”   “倒推。”刘介道,“李仲元收买贾先生,必会告诉他该说什么话,其中就有‘师氏是如何害死燕采芝的’。而当年燕采芝身死的蛛丝马迹仍在,害人之法不可能全然杜撰,所以只有可能,‘师氏杀人之法’便是李仲元当年杀人所用,变化大小而已。有这个线头,跟着找证据即可。”   “还能这么办……”王康泰惊后啧啧感叹,“我聘的参谋果然厉害!”   刘介很淡定,“都是猜测,兴许是错的也未可知。”   “总而言之贾神棍现在还被关在牢城营里,去问问就知道了!”烛芳总结道。   “但是……”王康泰眉毛一拧,“沂安城外的牢城营里关的是整个州的犯人,进去需要身份核查,无官职者想进去,申请批令那得往郡守府报,要等很久的。”   烛芳有些呆,“啊,那怎么办?”   刘介却笑,“好办。”   “嗯?”王康泰和烛芳同时望他。   闻他道,“兵分两路,王公子你与米酒把人带去县衙,我与烛芳前往牢城营便可。”   是了。烛芳想,她居然忘记了她自己是神仙这茬。   -   讨论到最后王康泰被轰去收拾行李,烛芳和刘介则动身去租马车——他们如今的身家财产只有王康泰那唯一一辆朴素到不行的马车。   路上烛芳回想起王康泰离去前打量她的惊奇目光,还是不能释怀,“若我们真的拿到那神棍的答复,王康泰还对‘我为什么能带你进牢城营’这个问题纠缠不放怎么办?”   “这也好办。”刘介笑着,“我便告诉他,你是比米酒还厉害的江湖高手,平日想隐藏身份罢了。”   烛芳沉默一会,觉得这个说法有点道理。她又发散想,米酒的拳脚功夫很厉害,若是不用术法她或许连人一只手都弄不过,若是王康泰要她展示展示怎么办?   “让米酒放水还不简单?”刘介又道。   这真是太有道理了。   烛芳闻言总算舒展开眉头。   二人这时也走到了最近的车马铺子。   这铺子生意颇为冷清,胖老板还躺在摇椅上打鼾,小厮则在一边赶苍蝇。见得来人,小厮招呼两人一声,转身便一扇子戳醒胖老板,在老板睁眼前他把扇子藏到身后,点头哈腰道,“老爷,来客人了。”   胖老板起床气挺大,半死不活地,“马在厩里,自己挑去。”   小厮边赔礼边把两个人请到后院的马厩。马厩养着几十匹马,红棕黑色的应有尽有,瞧着都十分健壮,一时让烛芳这个门外汉犯了难。   她习惯使然地望向身旁的刘介,可这回刘介也是一脸为难的模样。   她很惊讶,“你也不会看马?”   刘介没什么负担地点头承认。   她像发现了什么稀罕的事情一样,好一会儿才附到他耳边问,“不然我带你飞过去算了?”   刘介好笑道,“你莫不是想让王康泰再问你‘这厉害的轻功从哪里学的’?”   直到沂安城郊他们与王康泰几人都是同路的。烛芳终于想起来这件事,闭嘴不言了。两个臭皮匠擦亮眼睛开始选马。   在马厩转了几圈后两个人敲定选下一头枣红色的骏马——原因是它看着和王康泰的那匹小骏马很像,而王康泰的马必定是好马。   小厮把马车接好拴在铺子前,刘介结了账和烛芳一起等车夫。百无聊赖间,烛芳把那匹骏马已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好几趟,她发现一件事。   “它的眼睛好大,比我的还大。”   等了一会儿刘介没理她,烛芳转头看,却发现他手搭在额间笑得整个人都倒在柱子上。   她疑惑,“你笑什么?”   “无事。”可他虽说没事,说完还是笑个不停。   “你到底在笑什么?”   刘介默了默,诚实道,“没什么,我就是忽然想了想你眼睛同它一样大的模样。”   空气有稍许的寂静。   烛芳抿起嘴唇定定看着他,手上慢慢攥起拳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要不是看在你是个病人的份上……”   “我的错,对不住。”认错很快。   车夫也在此时慢腾腾地挪出了铺子,手上鞭子一甩,发出清脆的“啪”声,惊得枣红骏马都缩起脖子。   日落时分,两辆马车从玲珑客栈门前出发,方向是百里之外的沂安城。   一夜赶路,睡睡醒醒,烛芳精神头不是很好。半夜下过一场小雨,天气似突然转凉了些。破晓时分,她彻底睡不住,理理头发爬起身。   刘介闭眼靠在车厢角落,似并未受一路颠簸的影响。   天色大亮时他们所在的马车拐入小道,彻底和前头王康泰一行的马车分道扬镳,烛芳和王康泰都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挥手作别,一脸高兴。   烛芳告别完把脑袋缩回车厢的时候,终于发觉不对劲。依着刘介的性子,不可能在这时候还睡着。   “刘介。”她小声地叫唤一声。   可车厢角落里的人没动。   “快到牢城营了,你醒醒。”她锲而不舍。   可仍然没有动静。   她蹲到他身前,仔细一看,竟发现他唇角微微泛紫,呼吸也微不可查。她被吓了一大跳,慌忙伸手探他额头,可触感温度却是低得可怕。   “你,你,你别吓我啊……”她喃喃着,有些慌神,记起来什么从袖子里掏出药瓶倒出几颗药丸想给他喂进去,可他没了知觉,无论如何咽不下。   马车外响起几阵闷雷声,空气黏湿,看起来暴雨将近。   “公子小姐,待会有大雨,雨过了再赶路安全些,不如在前头的庙里避避雨去?”车夫在外头打商量。   烛芳这时全然没有旁的心思,只胡乱应几声好。马车停下的时候她还是没把药给刘介喂进去。   她烦乱地把药放在一侧,盘腿结印便运起仙力。   用凡人的法子救不了他,那就用神仙的。   潺潺仙力被她化劲灌入刘介体内,车外惊雷几声,暴雨终于“噼里啪啦”地倾盆落下。   不知道灌了多久,一直毫无动静的刘介眼睫忽然颤了颤。   “刘介!”她不敢停手上动作,只喊一声。   不是错觉,注视下的刘介缓缓睁开了眼眸。 第16章 沂安十四 烛芳连忙收力,有些急切地问,“你怎么样了?”   刘介整个人都软绵绵地,靠在车厢角落,安静地看着她,终于快要把人看急了他才出声,“有些冷。”   “冷?”烛芳恍然,她方才摸他额头的确体温低得不寻常,何况现在还刮风下雨。她抬手一挥,给这小小的车厢下了个罩子,把罩子里的空气烘得暖热,“怎么样,现在好些了吗?”   刘介安静地看她一会儿,又道,“身子麻了。”   身子麻?这也难怪,他昏过去那么久她都没觉察到,一直坐在那个地方该多难受。烛芳很愧疚,“那你换一边靠着?”   “动不了。”   烛芳更愧疚了,“没事,我帮你。”   她起身扶过他肩膀,却闻他靠在她耳侧道,“不若烛芳让我靠一靠?”她一瞬间惊愕地看向他,他的眼眸近乎咫尺,里头却清澈墨黑,不似藏着他意。   “木板太硬.了。”他解释。   烛芳沉默片刻,觉得很有道理。她对自己先前一瞬间涌出的莫名想法感到羞愧,耳根有些发烧,更加不敢让他看见,应了声“好”就飞快地在他身侧坐下,勾着他脑袋靠到自己肩膀上。一气呵成。   其间手还碰到了他额头,“你额头怎么还这么凉?这到底是什么病呀?我不是给你按时吃药了吗,怎么还会犯病?”本来只想问一个问题,脱口就成了一串。   刘介的声音非常懒散,连同他身上的冷香一同传来,“不是病,是中毒。”   “中毒!”烛芳惊诧地又重复了一遍。   “寒毒,自母胎便带着了,遍访名医也无法根除,只能抑制。”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怎么在意,“估计是药性不够了,回去又得换药方。”   烛芳沉默下来。她是不大懂凡人毒.药的那一套的,即便有心帮忙,也不过是在他症发时给他输些仙力抗衡着。若要根治,天宫倒养着许多珍贵的草药,不论这个,就算是太上老君的仙邸也存着许多灵丹妙药,问题只是她一时半刻回不去。凡人的寿数又太短了。   “烛芳不用想那么多。”刘介慢悠悠地,打趣似的,“不过是各有命数而已。若我这一世先那些恶人而去,下一世必会比他们年长,说不得还能做他们的爹。”   这个人!   “你闭嘴。”她想说好人长命,又想说不许当爹,最后蹦出来的却是一句干巴巴的威胁。   刘介果真闭了嘴。   两个人都在想事情,车厢里一时间安静得过分。   “我现在才真切感受到,凡人的命真是脆弱。”烛芳声音闷闷。这次若非她在,他的处境必然是很危险的,一命呜呼也说不定。   刘介也突然蹦出一句道歉,“先前是我想岔了,对不住。”   烛芳觉得这道歉没头没脑,“你在说什么?”   他懒洋洋地,“我说,我也喜欢烛芳。”   他脑袋就靠在她肩膀上,声音虽轻却足够清晰,震得烛芳脑子都空白了刹那。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她心口涌上一阵酥甜,又觉得不大真实。这样一句分外珍贵又重要的话,就被他这样轻飘飘地说出口。   “真的?”   “真的。”   得到肯定,她嘴角都不由自主地上扬,忽然就觉得在人间经历的一切都色彩了明亮起来。猛地记起来“矜持”这个词,她试探地问:“若是如今我不喜欢你了呢?”   刘介叹口气,“那我多可怜。”   这句话成功地让烛芳想起在沂安南郊土地庙河边的那个晚上,她满腔的欣喜稍稍被浇熄了些,“我才可怜。”   刘介一静,忽地坐直身体看向她。   烛芳微微睁大眼睛,“你能动?”复道,“你骗我!”   刘介没解释什么,只是安安静静看着她,花瓣似的眼眸里都涌上些柔软的情绪,诚诚恳恳地道,“对不住,我先前太多顾虑了。”   “如今怎么又没顾虑了?”她刨根问底。   他很诚实地,“经过这一遭,忽然发现,若是烛芳日后对别的男人这样好,我约莫会很怄气。做人还是需爽快些,左右不过匆匆几十载。”   烛芳觉得耳朵更烫了,脸颊也热热地,“你,你说这种话居然不会脸红。”   “如今正冷着,脸红不起来的。”他一本正经。   这话把烛芳思绪又唤了回来,“说认真的,你感觉怎么样了,还是很冷吗?”   “唔,冷。”   她蹙起眉头,左右看看,“这样还不够暖和吗?那……”忧心忡忡地问,“你觉得怎样会比较暖和?生火?喝热汤?”   “烛芳抱一抱我就好了。”   “你……”   刘介的表情和素常没什么不同,只是眼眸里盛着真实又细碎的笑意,使得那样一张俊俏漂亮的脸都生动了起来。   她鲜少见他这个样子笑。不带任何防备,不带任何算计,也不带任何疏离,九窍玲珑心仿佛都在这时稍稍停止了精密的打算。   怎么忽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心门大敞?   烛芳一时没捋明白。但这并不妨碍她顺着自己的心意。   扑上去把人抱住,她才恍惚间记起来,这似乎还是他们头一回距离这样近。先前他虽然对她很好,却是分毫逾矩都不曾有的,连她的手都没碰过。这样看来,他们似乎跳了一步。   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刘介的声音近在耳畔,又低又柔,“在想什么?”   “在想我们似乎跳了步骤,话本上都是先牵手的。”她嗅着满鼻子的冷香,声音也被他传染得懒洋洋。   他似是笑了,轻巧地答,“日后都要补回来。”   烛芳有些赧然,所幸他瞧不见,倒是浑身轻松。马车外如落珠般的雨滴浇打着树叶泥土,声势颇盛。   “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多久。”她竟就在他怀里盘算起来,“若是能在午时前进到牢城营里,那我们天黑前就能回城;若是不能,又得外宿。”   她感觉刘介有些好奇地戳了戳她后脑勺的小髻,语气倒是一派闲适,“如今是什么时辰了?我们在哪里?”   “卯时了,如今在前往牢城营的小道上,好似是停在一间庙前头。”   刘介“唔”了一声,松开手把她扶远了些,“那就下车进庙里吧,趁着下雨正好休息休息。”   她打量着他,“你不冷了?”   “好了。”他弯着眉眼,“多亏烛芳。”   烛芳低下脑袋,脸颊烫烫地寻起车里的纸伞。   -   这场雨并没有下多久。   烛芳与刘介在午时前便抵达了沂安城外的牢城营,嘱咐好车夫等待的地点与时间,两个人远远地绕开牢城营正门,寻了处僻静的地方。   “我使隐身术法,你待会进去了记得别说话。”烛芳提醒刘介。   见得后者听话地点头,她才单手捏了个诀把法力附到刘介身上去。   “这样旁人便瞧不见了?”他略微有些兴致。   “嗯。”烛芳朝他伸出手,“你抓紧我,我们飞进去。”   刘介垂眸看她手心片刻,忽而一笑,“现下便要补回来了。”话毕也不给她反应的时间,伸出手便牢牢握紧她的。   他许是真的恢复了,手掌温温热热,握得烛芳都冒了汗。   “你这是公作私用。”她小声地反抗一声,也不要他回答,带着人便越过牢城营的石砌高墙。   他们并不知道贾神棍被关押的具体位置,所以首先去了营里装潢最豪华的屋宇——那定是牢城营级别最高的官员所在,牢城营所有犯人的来路去处在那定也都有记录。   这个猜测并没有错,他们果真翻找到了那簿册,也找见了贾神棍所被收押的牢房所在。   牢城营里关押的都是犯了错需被改造的犯人。有些犯人罪不及记案吃长久牢饭,任其在外又会折损平头百姓的利益,是以集中收押改造,如小偷小摸、招摇撞骗、不孝不亲之辈;有些则是当地狱房不够塞进来的犯人;甚至有些冲撞了贵人的奴仆也会被主人家一并塞进来。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正值日头高挂,犯人们全在狱守的监视下进行劳作。   烛芳他们找到贾神棍的时候,他正在劈柴。也许是先前的表现不错,也许是看他年纪大了掀不起水花,他旁近并没有狱守看守着。   这正方便了烛芳二人。   烛芳趁他拐到阴凉隐蔽处休息时在他周围下了一个结界。在这结界之外的人全然无法发现结界里的异样,结界里的画面声音一概传不到外头去。   做好万全准备她才拉着刘介在那贾神棍面前现身。   可这凭空出现的动静委实让老凡人被吓着了,似是三魂丢了七魄,他眼眸大张,胸膛急促起伏着,话都说不出来。   好半晌,那贾神棍的目光才渐渐找回焦距,只重复一句,“神仙,神仙……” 第17章 沂安十五 烛芳松开抓着刘介的手,上前一步,“那神仙问你话,你是不是该老实回答?”   贾神棍盯着她,又看一眼她身后的刘介,把人认了出来,“你们!”又惊又疑地后退半步贴在土墙上,再不说话。   “你吓着他了。”   刘介语气仿佛有些无奈,烛芳撇撇嘴,往侧移开半步,意思很明显——“你行你上”。   刘介于是上前,先是朝贾神棍行了个礼,后才不紧不慢开口,“贾先生,想必您也知晓这世上能人异士颇多,若您今日不想吃苦头,还请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贾神棍却似抓住了其中一个字眼:“能人异士?”一副大悟的表情,“难怪你们当日能……”   刘介没给他继续大悟的机会,“您当初为何会出现在黄槐村?”   贾神棍闻言眼眸转了几转,嘴唇又张又阖,最终没发出半个音节。   “可是受人指使?”   贾神棍脸上浮现出讶色,“这,这你是如何知道的?”   旁听的烛芳没想到这老神棍会承认得如此爽快,一时怔然,刘介已经又问,“指使您那人可是沂安城李家家主李仲元?”   贾神棍不语半晌,忽然“扑通”朝前跪下,打了两人一个措手不及。便是一向从容的刘介眼里也闪过几丝惊愕。   “这位小公子,你收我为徒吧!”掷地有声。   刘介沉默下来。烛芳一手慢慢捂上嘴巴,“噗嗤”笑出声。   “小公子师父,你别看我人老,干活儿可有力气了,学东西也快。前头飘荡几十年我手里头也算有些积蓄,你若是收我为徒,我这些钱都当做拜师费给你,保管不亏!”贾神棍连珠炮弹似的说了一溜。   刘介蹲下身与他平视,“你跑得够快吗?”   贾神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   刘介波澜不惊地,“没什么,只是追杀我的仇家很多,你若是做我徒弟又跑得不够快,不过白白浪费一条性命。”言罢施施然站起身。   贾神棍垂头片刻,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还顺手拍拍膝上的灰尘。   扯完这通皮,刘介兴致缺缺,干脆单刀直入,“贾先生,还望您一五一十告诉我们,李仲元指使你时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就说了两件事。一是让我在黄槐村等一个姓燕的郎中;二是那姓燕的郎中如果真的来了,先答应且稳住他,李老爷会再派人来告诉我该说什么话的。”   烛芳觉得事情发展得不对,“他没告诉你燕老伯的女儿是怎么去的?”   贾神棍摇头,“行商的人都精明得很呢!不仅任务是一半一半给的,连钱都是一半一半给的,我干了那么久的活到最后就拿到了一小份订金。”   这就出乎了他们先前的预料。李仲元果然是个棘手又不好对付的,难怪师家当初会选他合作。   “不过我先前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就是贪他给的钱多,若是知道这后头是这么一件事,我,我就是再没良心也不至于帮他!”贾神棍狠狠叹气。   刘介眼眸凝了凝,“这么一件事?”   “对啊,他……”贾神棍话至此戛然收住,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懊悔非常,轻轻抽了自己一耳刮子,“叫你管不住这张嘴!”   刘介笑了笑,“这牢城营里,似乎比我想得要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烛芳没弄明白。   刘介摸摸她后脑勺,“或许有证人。”眼眸瞥向一旁噤声的贾神棍,“贾先生,那人是谁?”   贾神棍憋了半天,“你们出去了千万别和李老爷说是我说的!”   “自然。”刘介应承。   贾神棍长叹一声,“今日,你们等天黑吧。”   -   天黑的牢城营巷道漆黑空荡,连烛火光芒都稀少得可怜,偶尔会有提灯持枪的巡夜人路过,星火也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三更天的梆子被敲响,烛芳坐在屋顶上眼皮直打架。   “没什么特别的呀,那神棍该不会是骗我们的?”   “烛芳若是累了便睡吧,有情况我喊你。”刘介把她脑袋轻轻拨到自己右肩膀上,还用手背探了探她脸颊,“都被风吹凉了,怎么也不给自己使点法术?”   “你是病人。我不困。”烛芳虽然这么说,脑袋也没从他肩膀上移开。   两个人此时正坐在营里最高的屋顶上,头顶一轮皎月,因着地势高,皎月显得尤为巨大,还能看清月上的阴影。   “在地上看月亮和在天上看完全不一样。”她有些感慨。   “天上看是什么样子的?”   “天上看就只能看得见里头的漂亮仙子了。”   刘介轻笑一声,“那仙子定没有烛芳好看。”   “哼,算你有眼光。”   虽嘴上这么说,但实际她早已被夸得心花怒放。也就在这时,她在一片夜色里忽地瞧见隐隐约约的小簇火光。   烛芳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凝目眺去。她没看错,的确是火光,藏在房屋建筑间的旮旯地,若非站在高处很难发现。   “你看那。”她伸手给刘介指了个方向。   “嗯,看见了。”   她回望他,“是百日里那神棍所说的东西吗?”   “过去瞧瞧便明白了。”   也是这个道理。烛芳便带着刘介飞身而下,直到近了些,他们才真正看清那火光周围的模样——   是一个烧纸钱的女人。   女人穿着牢城营统一发放的囚衣,发间掺着几缕白丝,形容干瘦。   女人很机敏谨慎,只隐约听到脚步声便猛然转身,见得夜中二人她皱了皱眉,却没说话。   烛芳也就在此时借着火光看清了女人的正脸。和她的身材一样,枯槁不堪,可仔细一瞧她五官倒是生的不错,若非在这牢城营中吃苦,她也当是个清秀姑娘。   “今日是什么人的忌辰吗?”烛芳小声地问一句。   女人满眼防备警惕,“你们没有腰牌也并非犯人,为何会出现在此?”   “你可认识贾先生?”刘介反问。   女人被他问得一怔,半晌才冷笑一声,“我总以为人心还有救,却是我想错了。”她盯着面前的两个人,“我就告诉过那老头一个人今夜之事,你们寻来定与他有关系,你们是串通好的,想要做什么?”   刘介慢吞吞地蹲到那火堆前,明光把他的面庞照得阴影分明,他没有答话,而是继续问,“你这纸钱,是烧给何人的?”   女人仿佛对这一问涌出了极其强烈的情绪,一时也不和他兜圈子,只咬牙切齿道,“烧给已故,还有该死的人。”   “燕采芝,李仲元?”刘介问。   女人一瞬间僵愕。   “我们是因为这个案子查进来的。”刘介看她道,“你又是何身份?”   女人静默许久,很是复杂地,“你,没骗我?李仲元,他怎么会任人查到这个地步……”   “骗你又没好处。”刘介微叹。   女人打量他少顷,又越过他打量烛芳少顷,最终舒口气,眼角眉梢都平和放松下来,还有几分如释重负,“我叫红玉,是燕小姐的贴身侍婢。”   “我与燕小姐是从小长大的交情,我父亲早亡,是燕小姐一家时常接济的。当初得知燕小姐被纳入李府,我还很高兴,更万万没想到,燕小姐竟还没忘了我,把我求去李家做她的贴身侍婢。也因为有这份工钱,我娘才熬过那场大病。”   刘介看着一地纸钱,“李仲元对她可好?”   红玉冷嗤一声,“好,可真是太好了。他明知道燕小姐喜欢他,把人纳入府中以后给她一切殊荣,可就是不与她同房,连私下两个人独处都离她离得远远地。燕小姐曾经与我猜测过,李仲元怕是喜欢惨了夫人,可夫人一直对他不冷不热,他这才纳妾想刺激刺激她。燕小姐不过是一个棋子。”   “燕采芝是怎么死的?”   红玉浑身都有些颤抖,“她是被活活熬死的。大约是觉得纳妾也无法让夫人回心转意,那李仲元把气全撒在了燕小姐身上。六月大雨天气骤凉,燕小姐一时受寒染了病,本不过一场喝药便能治好的病,那李仲元却生生断了燕小姐的药,任我再求也没用。”   她擦了擦眼泪,深吸几口气,“燕小姐病重尚有一息之时,李仲元把院里所有人都撤了出去,说,说燕小姐已经病逝,还派人把院子看得牢牢地。我发疯一样地闹,可被他派人打了一顿,扔到这牢城营里来。”她又喘几口气,“我在这里呆了三天,第三天新进来的犯人告诉我燕小姐下葬了,我就知道,她没撑过去……她的忌辰就在今天!”   烛芳揪紧袖摆,刘介也静了好一会儿。   “李仲元为何没杀你?”   “我哪知道他犯了什么病!”红玉掩着面,语气颤抖着,“好玩?不在乎?反正不会是因为突发善心……他根本没有心!”   烛芳吹着冷风,脑海里蓦地想起曾素素在玲珑客栈里说的一番话——   “他做一件事,从来不会在乎旁人的……我同他说‘善’已经说了十多年,他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在骗我。”   他的确听进去了,却并没放在心里,只是偶尔想起,顺手一做。 第18章 沂安十六 曾素素是东麓书院曾蠡曾先生之女,样貌柔婉秀丽,性子也温文可人,在书院里并不乏爱慕者。只是曾先生护女的名声赫赫,真敢明目张胆追求曾素素的少年并不多,钟离正算一个。   钟离正虽是钟离家旁系,但好歹沾了钟离姓的光,在书院内拥护者数众。   他的死对头是李仲元,那个小地方来的、却分外得曾先生赏识的、号称“东簏书院第一才子”的李家庶子。   钟离正很不屑,追求曾素素之余,极尽所能给李仲元添堵,把人作业本藏起来、故意在人书上滴墨水都是常有的事。   曾素素虽略有耳闻书院里这两人的恩怨,却也并未亲眼见过——曾老先生把她管得很严,防书院里的男学生跟防狼似的,就连经常来与曾老先生讨论问题的李仲元她也只远远见过几次。   她第一回真正认识李仲元,是在一个书院弟子没课的下午。   曾老先生落了书在书堂,曾素素代他去取,人一进门便见那号称“光风霁月”“君子之风”的李仲元蹲在一张桌子旁锯着桌子腿。   那张桌子曾素素晓得,是钟离正的。他经常跟她面前晃悠,她记住了那张脸,平日经过书堂也会往里瞧几眼。   书堂里除了锯桌子的李仲元和愣在门口的曾素素再无旁人,其余的男学生结伴踢蹴鞠的踢蹴鞠、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   “你,你是李仲元?”曾素素有些不敢确定眼前这人,但她觉得自己该阻止一下。   李仲元闻声停了锯桌子腿的动作,抬头看她一眼,仿佛是把她给认出来了,他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整整衣摆,朝她作了一个分外标准的士人之礼,“曾姑娘。”作完礼又蹲下,继续锯起桌子腿。   曾素素哑然,他这样磊落,她以为是自己想错了,或许他只是在修桌子也说不定,“你在做什么?要我帮忙吗?”   “我在报复人,你与他又没过节,你帮什么忙?”   他这话说得一派光明正大,让曾素素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报复人?可我爹都教的是‘恭则不侮,宽则得众’。”   “你说的是君子做派,可我又不是君子。”李仲元锯完桌子腿,轻轻拍了拍桌面,确认它不会一时半刻便倒下来,他满意地收工站起身,朝她一笑,“你若是敢把这件事情说出去,我下一个就报复你。”也不管她的反应,擦过她肩便离开了书堂。   哪有“光风霁月”“第一才子”的半点作风!   曾素素把书给曾老先生取回房后,几度欲言又止,她想告诉曾老先生“你学生长歪了”,连后头安慰的话她都想好了“这不是你的错,说不定他本来就是个歪瓜,只是装得像个冬瓜”,可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她觉得自己还得再谨慎地确认确认,毕竟说不定这一回李仲元也真是被钟离正逼急了呢?   人一旦留心起什么事情,便似时刻有了一对千里眼和顺风耳——   她发现李仲元真是有病:书院后厨养的公鸡吵了他睡觉,他便拔光人家浑身羽毛;有男学生碎嘴当他面讨论了他家的家事,他会下课后趁人落单的时候把人套上麻袋狂揍;男学生亲属来探访,带着家中幼童在书院小住几日,他会故意买些鲜艳的蜜饯,拿到幼童面前一顿晃,在幼童眼巴巴的注视下几口吞掉所有蜜饯,还朝小孩笑,“没了,全被我吃了。”   根,本,不,是,人。   最后曾素素跑老远从山下买回来一袋蜜饯,见小孩笑了她才松下一口气。   回程便被李仲元堵住。   她有些发怵,只听他问,“跟我那么久跟够了吗?”   “你,你,你不该做那些事情的。”她磕磕巴巴地。   “哦,那我该怎么做?”   “旁人议论你的确是旁人的不对,可,可你可以让我爹罚他们,睚眦必报只会让胸襟越变越小的,你当他们,当他们是三岁小孩,不与他们一般见识。”   “道理我懂,做不到怎么办?”   “那就努力努力呀。”   “嗤。”李仲元似乎觉得她好笑极了,“你别跟着我了。”威胁道,“若再敢跟着,我便对你不客气。”   他不客气起来是真的很不客气,见识过他诸多手段的曾素素确实怕了,接连两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一大通。   她听人议论过李仲元的身世,说他母亲是个洗脚婢女,生下他便难产去了,李家主母不愿收他,打发他给一个姨娘,那姨娘却是个疯子,人前端庄人后使尽手段虐待折磨他。李家主想起他这么一个儿子想要看看时,他人已经倒在干涸的血泊里不吃不喝一天一夜,奄奄一息。后来他不知怎的就被打发出来求学,还在这里博得一个“第一才子”的名声。   这副性子定与他的遭遇脱不开干系。   曾素素有些同情他,她趁这两天时间写了十几页纸的信,她想告诉他,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对他抱有恶意,过往都是过往,如今在东麓书院的日子才是真实可期的。   终于洋洋洒洒写好厚厚一叠信,她去寻人时才听说李仲元已经请了两天病假。   可曾素素最终是在一间密封的库房发现他的。   这库房是书院堆积杂物的地方,地处偏僻,平日根本不会有什么人。李仲元被关在那里面,没吃没喝的已经两天了。   她首先是解下腰间水囊,从缝隙里给他递进去。   “你还好吗?”   “暂时死不了。”   “是钟离正他们干的吗?”   “嗯。”   “为什么?”   “他说你和我走得太近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会这样的。”一顿,“他们太过分了。”   里头的李仲元安静了好半晌,“我会比他们更过分。”   曾素素一惊,李仲元又问她,“你找我做什么?”   她把信封背在身后,此刻却一点也不想递给他,“就是忽然想找你。”这话出口她才发觉不妙,磕巴地,“我,我去找人放你出来!”   李仲元最终还是没能对钟离正他们做什么更过分的事情,因为曾素素时时刻刻在看着他——   “他们都已经当面向你道歉,而且也停学两个月,你往后别待见他,可也不要和他做一样的人。”   曾素素想努力地把李仲元往“君子”的路上掰,掰着掰着把自己折了进去。发觉过来这一点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已经快要成功——李仲元不再张口闭口威胁她,说要报复人,也不再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少年人的情感最是藏不住。   所以在钟离正几人停学归来的时候,听闻曾老先生因为自家宝贝女儿和李仲元看对眼这件事气得罢课半月时,他们是惊悚的。   唯一难能可贵的是李仲元的确渐渐被曾素素“调.教”得温和了许多,便是碰上什么摩擦也不会使阴招了。   这般日子过了两年,李仲元三年求学期满,需得归家。两个人在东麓山上私定终身,约好李仲元回家后立稳脚跟便来书院提亲。   -   “可后来一切都变了,那时李家主病重,他被卷进家产争夺之中,他或许是有野心的,师家向他伸手的时候他握住了,然后就绑在了一起。师家帮他夺家产,他许诺师家生意利益,一切的纽带都是一场婚事。”   “他找到我,说给他时间,说总能退掉这桩婚事,既不折损李家师家的合作关系,又能光明正大地娶我。还说他不会碰那师家小姐一根头发,我从来没有不信他,他这个人,当初在书院掉了一本书在地上,他都嫌落地那页纸脏,会撕掉的。”   “只是太困难了,我爹过世那年他还是没能来书院提亲。”   “他同我说要纳燕家小姐进门制衡师小姐的时候,我就隐约觉得不对。如今明白了,他哪里是要牵制师小姐,分明就是要用人命来废掉师小姐这步棋。可笑我还以为我真的对他有所改变。”   “我想错了,我一早该离开他的,他想要家业,想要报复从前伤他的人,就不可能双手干干净净地和我成亲。”   -   从县衙出来,烛芳还恍惚着。   日前红玉被县官从牢城营里提审出来,人证确凿,这几日官府在李府进进出出搜寻证据的动静闹得整个沂安城一片哗然。   烛芳晒着太阳走在大街上,声音有些低闷,“我觉得……李仲元是野心太大了,鱼和熊掌都想兼得,到头来才变成这样。”   旁侧的刘介看她一眼,“我倒觉得,李仲元会落得如此下场,却正在于他野心不够。”   “这话怎么说?”   “若我是他,我会不计手段弄垮师家,吞其产业。”刘介轻巧地,“屈居人下或与人平起平坐从来都护不住什么,就算两手沾满人命也还是护不住的。”   烛芳定定瞧着他。   “烛芳不必多想。”他顿住脚步,停在人来人往的逢春堂门前,“要进去吗?”   她摇摇头,“我在外面等你。”   “好,我一会儿就出来。”   他这次闹的动静有些大,身后的那些仇家很可能会寻上门来,所以近期又要搬家。这次来逢春堂也是为了辞掉事务。   烛芳觉得有些晒,一只手搭在眼前遮出一小块阴凉,抬眼可见逢春堂大门两侧的对联——   “是是非非非亦是,真真假假假即真。”   刘介出来的时候她还在看对联,他驻足随她又看了一小会。   “你们凡人的事真复杂。”她感叹。   “是是非非非亦是,真真假假假即真。”刘介慢悠悠地念一遍,笑着又接一句,“谁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   她转眸看他,“这倒是挺顺口,像一首诗。”   “是两幅对子拼起来的,非我所作。”   “我觉得它们就是一首诗。”她提议道,“不若你再给它们取个题?”   刘介便盯她盯了半晌,直盯得烛芳疑惑不已,“我让你取题,你看我做什么?”   他一笑,还是看着她,“牌匾上都取好了。”   “逢春?”   “嗯。”   久落尘俗,心似枯木。   枯木见你,宛若逢春。 第19章 沂安十七 刘介要搬家。烛芳千辛万苦摘到手里的宝贝,自然舍不得丢。权衡之下,她只能丢了沂安城土地。   土地能说什么?土地只能叹气,“小殿下……”千言万语塞在嗓子眼就是倒不出来,只得别过眼看烛芳身边的刘介,“你这凡人,真是有天大的运气。”   刘介看土地也新奇,闻言只笑,“这运气,约莫比天还大。”   烛芳不大好意思地垂下脑袋,土地倒是气哼哼地,“花言巧语!油嘴滑舌!”   “我都说了不会向我父君卖了你的,你说话倒是客气点。”烛芳不很乐意。   刘介在后面笑,土地于是不说话了。土地长叹一口气,挥挥手算是做了告别。   离开南郊土地庙,两个人又慢腾腾地晃到县衙后门。通报的衙役进去没一会儿,王康泰就屁颠屁颠地跑出门来。   “哟,听说要搬家呐?”他最近风头正盛,被夸得有些飘飘然,连带着整个人都光彩照人不少。   “嗯。”刘介应一声。   “好歹算相识一场,你又帮了我这么大忙……”王康泰掰着手指头盘算盘算,“刘公子你何时走?我给你办一桌饯别宴!”   “饯别宴就不必了,有缘自会相逢。”刘介朝他伸出一只手,“东西呢?”   “哦。”王康泰记起来这茬,忙从袖中掏出一本被卷成一卷的簿册,递给刘介后还是有些蠢蠢欲动,“刘公子,你,你要这李师两家在沂安的生意账本究竟……”   刘介把账本收进袖中,抬眼慢悠悠道,“第二条。”   ——不许有疑问。   王康泰识相地闭了嘴,侧头又看烛芳,“烛芳呢?烛芳应当留在沂安城的吧?有时间一起吃饭喝酒啊!”   烛芳静了静,带些歉意地看着他,“我也要走了。”   “啊,这……”王康泰一时间没转过弯,只是很可惜地打量着她,“那岂不是以后都很难见到了?”琢磨片刻朝她张开怀抱,“哎,走之前抱一个吧,也当是了了我这么久的心愿。”   烛芳有些呆,“你还喜欢我呀?”   王康泰想了想给她比出一个指甲壳的距离,“一点点吧。”又笑,“我说笑的,只要是漂亮的姑娘我都挺喜欢。烛芳如今在我心里是一个好朋友。”   “那就祝你以后找一个漂亮又温柔的姑娘做娘子。”烛芳道。   “多谢。”王康泰笑着抖抖双臂,“不过说真的,不考虑抱一下?”   一旁安静许久的刘介这时又慢悠悠地出声,“第三条。”   ——不许再缠着烛芳,看也不行。   王康泰收手纳闷了,“这条还作数?”小心地左右看看,“你们,不是闹掰了吗?”   “闹,掰了?”刘介重复一遍。   王康泰噤声,无辜地杵在原地,撅唇耸耸肩。   烛芳尴尬地凑到刘介耳边,“你先前不是……我,我有些,嗯,才这么跟他说的。”   刘介看她半晌,最终叹口气,“以后却不能乱说话。”   王康泰摸不清楚情况,挠挠头问,“所以,你们到底闹掰了没?”   烛芳朝他摇头。刘介则更干脆利落,牵起烛芳的手扣好,施施然看向王康泰,直把后者看得倒退好大一步。   “嚯!”王康泰双手捂上小心脏,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缓了好一会儿,他又惊又羡又松口气,想到自己先前的举止,他干巴巴且尴尬地转移话题,“咳,那什么,今早公开审李家的案子,你们怎么没来?”   “没什么好看的。”   刘介这话就激起了王康泰打趣的心思,他“啧啧”几声,笑得既荡且漾,“该不会是怕有人看了心里难过,这才故意不带人来看的吧?”   “有人”指谁都心知肚明。烛芳耳根简直要烧起来。   刘介没撒手,一派淡定地瞥王康泰一眼,“几日不见,能耐倒长了。”   王康泰很谦虚地拱手,“过奖过奖。”   夏日毒辣渐退,夕日通红,穿城风都染上稍许山间的凉意。   -   临近离开沂安,烛芳这几日都宿在刘介在西街的宅子里,住的也是她以前的房间。只是这夜有所不同——   子夜时分,她被院中打斗声惊醒。   睁眼偏头便见窗纸上映着外头刀剑寒光,她几乎要屏住呼吸,心里慌慌乱乱地,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要出门。   而她心心念念记挂的人也在这时候推开了房门,站在门框边,带着夜露寒凉。   “可有事?”   “你没事吧?”   两个人脱口问话都一愣,接着便笑。   刘介放松下神情,终于注意到她浑身模样,“把衣裳鞋子都穿好。”说着转过身去。   烛芳套好外衣,系上腰带,边穿鞋边问,“外面出什么事了?”   “来了两拨人,一拨想绑我,一拨想杀我。都被制住了。”说得和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   烛芳觉得一阵后怕,抿着唇,“我睡太熟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凭她本事本该能第一时间发现异样。   刘介顿了少顷,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烛芳待在我身边,本就不该有太多忧虑。若非如此,还不如叫你回去做个开开心心的小殿下。”   “可也不能一直你护我啊,我也能帮你的。”她罕见地不依着他的思路。   刘介看她良久,上前把她揽进怀里,一手扶着她的腰身,一手轻轻顺着她还未来得及打理的头发,在她耳畔笑叹着,“烛芳已经帮我很多了。”   她鼻尖蹭着他肩膀,声音都变得闷闷地,“可我不觉得。”   “那是你不知道。”刘介理好她的头发,手也垂下来牵住她,“他们动作比我想得要快,我们怕是今夜就要动身。”   “好。”   烛芳随着刘介走出房门时,小院里的槐树下已经绑着一堆人,皆是黑衣蒙面,体型魁梧的壮汉。   山茶给麻绳系好最后一个结,望向徐徐而来的刘介,“公子可要问话?”   “不必。”刘介瞥槐树下的一片黑衣一眼,“收拾收拾,即刻离开。”   山茶应声退下。   烛芳打了个哈欠,问,“你这次怎么不问了?”   刘介边牵她离开边道,“这回全能猜到。”   直到坐上马车,烛芳才放松下全身戒备,耷拉着脑袋再度犯起困。   睡着前她依稀记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这是要去哪?”   “北上。”   原来是北上。   -   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烛芳听到有人说话——   “容公子”“最好”“买下不亏”的字眼一股脑倒进耳中,把她彻底弄清醒了。   “谁是容公子?”她擦着眼睛顺嘴问。   刘介关上马车窗户,“我。”抬手帮她揩揩脸,温声道,“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烛芳摇摇头,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容?你不是姓刘吗?”   “狡兔尚有三窟,而今的身份自是要换的。”他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份路引,递给她。   烛芳打开瞧一眼,里头姓名处赫然写着“容束”二字。   “榕树。”像是他那种偷懒的起名风格。   烛芳想笑,但看着纸上两道墨迹,她心中突然升起几分陌生感。容束这个名字是假的,那刘介呢?是不是也是假的?   仔细一想他好像从来没有主动同她提过他自己的事情。   烛芳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明明不想钻牛角尖,可委屈感就是无法遏制。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烛芳木着脸,把路引给他还回去,不想理他。   刘介以为她还没睡饱,“先下车吃点东西,到客栈里再睡好不好?”   她抬眼看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刘介漂亮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惑色,很快笑道,“烛芳。”   “身份。”她强调。   “……小殿下?”   “是啊。”她委屈又生气,偏生就是不想和他说实话,于是语气变得十分凶巴巴地,“那你都知道我是天族小殿下了,也该知道,我吃饭是要人哄着的!”   刘介看她一会儿,忽然笑出声,眼睛都笑得弯起来。   她气急,“你笑什么?”   他道,“我笑,烛芳连生气都这么讨人喜欢。”   “你……”烛芳既羞又恼,“我才没生气!”   “真的?”   安静顷刻,“假的。”   刘介收了笑,靠她更近些,眼眸也注视着她,“有些事,我不说,是因为不想让烛芳有太多烦忧。可烛芳若是想知道,问我我也一定会如实相告的。”   烛芳回视他,静默须臾,“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介便是我的名字,刘则为我母亲的姓。我母亲多年前离世,是如今刘魏皇帝的长姊,封号‘宗宁’,俗世称‘宗宁长公主’。”   “那你父亲呢?”   “我父姓钟离,父亲是而今钟离家的家主,人在骅琴。”   烛芳安静地琢磨许久。   最后感叹,“你来头好大。”   刘介却笑,“烛芳来头比我更大,这样算倒是我高攀。”   她下意识地反驳,“没有高攀。”不待他说话,又兀自肯定道,“反正就是没有高攀。”   刘介垂眼慢慢收起路引,再抬起眼眸,里头已是又盛着平静和笑意。   “下车吃东西吧。”   烛芳解开心里的疙瘩,眉头舒舒展展地点头起身。   身后此时又传来声音,“可还要哄着?”   这凡人还有完没完!   作者有话要说:   #刘介身份有奖竞猜#   提示:上一本《神仙有疾》介哥作为背景板出现过~是神仙~   第一个猜中的小可爱我送大红包! 第20章 上临一 沧州,上临城。   上临城位于刘魏国北界,乃青城山脚下第一大城,人言“金樽玉盏尽琼浆,端是荣华无限”。   烛芳与刘介自南方沂安一路北上,走走停停,花了近两个月时间才最终见得这上临城的南城门。   这段时间烛芳吃喝玩乐之余也打听清楚了,刘介之所以会选择来这么个地方,原因其实有三个——上临离沂安有千里路程,也好彻底甩掉那些追着他的人。这个不论,他在上临城仍盘着些地产,最最重要的是,他的新药还在这里。   越过城门,烛芳从马车窗子往外瞧去,入目只见结伴行人,灯彩纷然,店铺前吆喝揽客的声音此起彼伏。   见此景象她心情颇好,“这里居然比沂安城还要热闹。”   刘介瞧她脑袋几乎要钻到窗子外头去,不由提醒,“当心点,别磕到头了。”   她听话地把脑袋收回来些,眼里兴致不减。   这般只行进了一小段距离,马车便缓缓刹住。   “人多,堵住了。”车厢外的米酒道。   他们走了快两个月,马车在城里穿行也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烛芳觉得新奇,撩开车帘朝米酒点头打了招呼就跳下去。   大街前头不远处的路上确乎是围了一大圈人,指点议论着,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烛芳更好奇了,回头便想唤刘介下车,她一扭头,却见那人已站在她身后。   “你什么时候下来的?我都没发现。”   “我一直跟在你后面。”他叹口气,“是你看得太出神了,都没留意到。”   “那也正好,我们过去瞧瞧吧!”烛芳眸光发亮地,一手揪上他袖摆,一手指向人群。   刘介自然不会拒绝。吩咐山茶看好马车行李,他便随着烛芳见缝插针地挤进包围圈,后头的米酒显然是不大喜欢这种场合,眉头稍一蹙到底是忍耐下来。   包围圈里头围的是两个人:一个身着华贵梅色衣裙的年轻姑娘和一个行头朴素不堪的中年男人。   梅裙姑娘手里持着一根已然架势散开的长鞭,气势汹汹地用下巴看着那中年男人,“你不要狡辩了,我明明看见你偷人钱袋!”鞭子一甩发出清脆又令人胆寒的声响,“把钱袋拿出来,不然你姑奶奶的鞭子可不长眼!”   中年男人身形颤颤,又急又怒,“我,我都说了我没有,这样平白无故的,你,你这不是当街抢劫嘛?”   “我抢劫?你腰上的钱袋子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梅裙姑娘显然被气着了,语气不善地质问,“而且你没偷钱袋你跑什么?我都追你三条街了,还会看错不成!”   “这是我自己的钱袋!”男人涨红了脸,“一个女疯子无缘无故抓着鞭子冲上来,是个人都会跑的吧?你说我偷东西,被我偷的人呢?怎么不追上来?”   梅裙姑娘也被气得脸颊红扑扑地,“你是偷的,人还根本没发现,而且那是个老婆婆,怎么追得到你?何况你跑了三条街,街上人那么多,早就被冲散了,她怎么追?”   两个人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围观人群也窃窃讨论着,一时还是僵持。   烛芳站着看了少顷,忽地凑到刘介耳边,“那个男人是骗人的。”   “这烛芳是如何看出来的?”   她小声地,“刚刚使了个小术法,我看见那袋子里头装的全是小石子,根本不是银子,那男人却说它是钱袋,所以说明这个袋子绝对不是他的。”   “竟是如此。”刘介摸了摸下巴。   烛芳偏头看他,“可听你的语气,怎么一点也不惊讶?”   他笑,“烛芳未来过这上临,尚且不知。”   “不知什么?”   “上临城外临水有宝,多有妇人拾临水石子,以期盼在外亲眷早日归家。”   “这个和那袋子有什么关系?”   “你仔细瞧那袋子。”刘介声音很轻,耐心道,“上头沾着几点红泥渍,临水河岸便有红泥,可那男人鞋子周却并无此泥迹;且那男子衣料粗糙,那袋子的用料却是精细。还有那袋子的式样,鸳鸯无冠羽、栗色,为雌,是一个女子的袋子,另一半绣着雄鸳鸯的袋子当在她丈夫手中。”   烛芳被他说得豁然开朗,“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   “可烛芳的话才是最直接有力的。”他说着望向一侧离得远远的米酒。   米酒识相地靠过来,闻他道,“这条路得早些通,你过去把那男人的袋子摘了,将里头东西倒出来让大家看看。”   米酒也不问为什么,径直走上前去。   习武之人身手非常矫健,更别提是米酒这种高手中的高手。他一把摘下争论中的男人腰间的袋子时,那男人和围着的一圈人还没反应过来。   “哎,你抢我钱做什么?”   男人回过神一急眼就要上来抢,一柄带鞘的长刀刀尖已经直直指在他胸膛前。男人呼吸一滞,脚步僵在原地,双手举起,磕巴地不成样子,“有,有,有话好说,好说……”   米酒不理他,一手持刀点人,一手握着袋子。只是没有第三只手开袋子。他仿佛这时候才意识到不对,稍微静了一瞬,把袋子抛给旁侧同样被惊呆了的梅裙姑娘,声音冷冷,“打开。”   “啊,啊哦!”梅裙姑娘也明白眼前的人是在帮自己,她顺着他的意思把袋子解开,只消瞧一眼,便怒发冲冠,“好哇,敢跟你姑奶奶扯皮!”她强忍下一口气,从袋子里倒出两颗小石子,摊在围观众人面前,“你们可瞧清楚了,这根本不是钱袋子,他在撒谎!”   人群议论的风向即刻倒向一遍,被刀指着的男人嗅到气息不对,脚底抹油便要开溜。可米酒哪里会这么轻易放跑他,刀鞘扫过他双膝,又击向他背部,只是两招便把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梅裙姑娘把袋子系好,连忙追上前。米酒长刀抵在那男人背上正好帮了她忙,她只消把那男人双手一个反剪便把人治得服服帖帖嗷嗷直叫。   “还叫!走,去官府!”   米酒完成任务,收刀别回腰间就要离开。   “哎哎哎,这位小兄弟留步!”姑娘押着人在后头大喊大叫。   米酒一顿,到底还是转回身。   姑娘有些扭捏,“还,还没请教这位小兄弟尊姓大名?”   米酒眉头一皱。   “咳咳,那个,我叫温寻霜,温柔的温,寻找的寻,霜华的霜。”   米酒撤步就走。   “哎哎,你好歹把名字告诉我呀!”   米酒人已经站到刘介跟前复命,充耳不闻身后的叫唤声。   “那姑娘似乎挺喜欢你的。”刘介看一眼他身后的动静,打趣道。米酒别过脑袋,烛芳笑出声。   后头的姑娘押着人说了一大通,见人不理她且走远,已经开始飙起胡话,“你躲也没用!我告诉你,小姑奶奶我看上你了,这上临城还没你小姑奶奶翻不出来的人!”   烛芳这下彻底憋不住,笑得太过把自己都给笑呛了。刘介一时也顾不上再打趣,抬手给她顺气。   只可惜那梅裙姑娘押着人还要去官府,没空追上米酒。看热闹的人群过了有一会儿才稀疏散去。一行人在街上被堵了好长时间,到达刘介在上临城的地盘时日头已近晌午。   烛芳从马车上跳下来,抬眼便瞧见这白墙青瓦的拱门上头挂着“揽月小筑”的牌匾。   “是一间酒庄。”刘介这么给她解释。   闻得动静的管事仆从一行从小筑涌出,帮忙牵马的牵马、卸行李的卸行李,看似最为年长的老管事几乎要老泪纵横,“容公子总算回来了,这几月不见信件,老拙还以为公子在外出了什么岔子。”   “一时忙,未顾得上。”刘介简单地回应一句,见烛芳站在原地好奇地看着来往的仆侍,他将她拉远些,“别磕到了。”又问,“进去看看?”   烛芳点头。   虽说是小筑,里头却乾坤颇大,亭台小榭、池塘花鱼皆俱,比起酒庄倒更像个避暑山庄。   “看不出来你在这还挺懂享受。”逛完一圈她感叹。   他陪她闲庭信步,语气懒懒,“带着烛芳,自然要挑好地方。”   “所以,你来这……还因为我?”   他没觉得不好意思,只颔首,“第四个原因。” 第21章 上临二 烛芳垂下脑袋。   “刘介。”她突然喊他。   “嗯,怎么了?”   她稍稍抬起一点眼眸,迟疑地朝他勾勾手指头。   刘介微一挑眉,猜不准她要做什么,不过人也顺从地朝她靠近些。他只站定,还不待开口再问什么,烛芳已经扑了上来。她双手扶着他肩膀,脚尖踮起,飞快地在他左脸颊上亲了一口。   微弱的声响很快消散在空气间。   亲人的和被亲的一瞬间都有些怔神,只懂愣愣地看着对方。   烛芳眼睛几眨,好容易缓过神,仿佛对自己先前的冲动之举感到难为情极了,双手捂着脸便背过身去。   她从前看的话本子虽多,可这么明目张胆地对一个男人“动手动脚”还是头一遭,简直是被冲昏了头。一点都不矜持、不自重。脸埋在双手掌心里,她也不知道是脸的温度更烫些还是手心的温度更烫些。   “烛芳……”   “你不许说话!”她闻得声音便匆匆忙忙打断他,生怕他下一刻就说出不喜欢她的话来。   可刘介不知何时已经绕到她跟前,握住她手腕想要叫她挪开,却又不敢使力,只好微微叹气道,“松松手,会闷着的。”   烛芳还是埋着一张脸。   “这么羞,方才胆子还那么大?”   烛芳听他声音都染上一层笑意,更觉窘然,正想再度出声叫他不要说话,便觉人已经被他按到怀里,他的声音接着从头顶传来,“我看不着你了,把手松开吧。”   好似是真的。   她裂开一条手指缝,跟着才慢慢垂下手。   “耳朵都红了。”他慢悠悠道。   烛芳身体一僵,脸整个埋进他颈下,叫他彻底看不见自己。   刘介仿似是笑了,笑得烛芳心里没底。   她闷声闷气地问,“你笑什么?”又连忙制止他,“算了我不想听。”   刘介也果真没再说话。她感觉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她的后颈,掠起稍稍痒意。两个人静默不言好半晌,烛芳平复大半才又道,“我现在想听了。”   刘介好整以暇地,“烛芳先前有未婚夫婿?”   “是,是呀。”   “那未婚夫婿不喜欢烛芳?”   “嗯。”她想了想补充,“但我也不喜欢他。”   “我方才在想,幸得烛芳那未婚夫婿眼神不好,也幸得烛芳眼神好。”   “你怎么会说这些话的?”烛芳热意已降下稍许的耳根又有升温的趋势,“我看的书也不算少,却一本也没有教人说这些话的。”   “都是真心话,哪里需要人教?”他淡淡定定地,双指指背探了探她脸颊,“倒也不是很烫。管事应当备好菜了,我们过去吧。”   亏得他也没再提起先前的事。   两个人到达厅堂时,管事果真已经把菜摆满了桌案。色泽与香味皆是诱人,有许多道都是烛芳先前未曾见过的。   刘介上前拎起一盏白瓷壶,开壶盖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而后把瓷壶递给那老管事,“换成茶。”   管事先是一愣,继而唯唯诺诺应一声,接过瓷壶退下。   “那壶里是……”   “酒。”他道,“唤作‘清辉’,是这酒庄里最烈的酒。”   “清辉。”她念一遍,被勾起兴趣,“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笑揽清溪月,清辉不厌多。”   “竟然是一首诗。”烛芳思量顷刻,“我想尝尝。”   他觉得好笑,“就因为那酒的名字?”   “怎么?”她反问。   “尝尝可以,先吃饭。”   烛芳没意见。刘介挺讲信用,用过饭后果然给她倒了一小杯“清辉”酒,推到她跟前时还叮嘱一句,“不要喝太急。”   “我知道的。”烛芳应着端起酒杯,沾了一小口。   白酒沾唇入喉,又苦又辛辣,刺得她眉头都不由自主地蹙起来。   “难喝。”烛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味道,于是她放下酒杯,不再想尝。   -   烛芳在软榻上睡了一个下午。   醒过来时刘介已不在旁侧看书,她掀开薄被,穿好鞋子,四处张望一圈,仍然没见着刘介的身影。   呆坐好一会,她整好衣服起身,推开房门。   门前庭中栽着一棵银杏树,正值夏暮,银杏叶尚未变黄,绿油油一片,随着微风拂动,荡起层层涟漪。   她瞧见了刘介。   刘介正坐在树底下的青石凳上,手里握着一盏白瓷杯。而坐在他对面的,则是一个年轻的身着道袍的男子。两个人不时交谈,皆是闲适。   那大约是他在上临城的朋友。烛芳一时间踯躅在原地,也不知该不该上前打扰。   倒是刘介侧眸看见了她。这回换成他朝她勾手指头。   真是天道好轮回,她禁不住发散想。   他们仿佛喝的是酒,烛芳坐过去后刘介并没有给她倒,只是把一盘枣子推到她面前。   “烛芳。”刘介简单地做了介绍,“那是青城掌门的三弟子,俗名唤钟离靖。”   石桌对面被介绍到的道袍男子没什么表情地朝她微微颔首算是表示。   烛芳抓住两个关键词,思考须臾只问出第一个来,“青城?青城山?”   “不错。”刘介笑着摩挲一会儿瓷杯,“是修道的地方,俗世都叫他们‘仙人’。”   修道者烛芳还算熟,毕竟天庭也有神仙是凡人经过修道飞升上来的。   “真厉害。”她望着道袍男子真心实意道。相比于天生神胎,凡人修道一途实则更为漫长艰辛。   那唤作“钟离靖”的道袍男子依旧表情起伏不大,“入俗世与入道皆是修行,各有选择而已,说不上厉害不厉害。”   虽烛芳的“厉害”不是他理解的意思,可她还是觉得他的话颇有道理,追问一句,“那什么样的人才算厉害?”   钟离靖的视线就慢腾腾落在了刘介身上。烛芳随着他看过去,刘介正抿着酒,不见有什么异样。   “清明的人最厉害。”他道。   -   直到把人送走,烛芳才反应过来,看向刘介,“方才那仙人在说你清明。”   刘介抓了一颗枣子,“哪有一直清明的人。都是时梦时醒罢了,能醒过来已是难得。”   烛芳觉得似懂非懂,正琢磨着,他已经把枣子贴到她额头上。沁凉感觉立刻将她的神思唤回。   “烛芳吃枣子就好。”他说着把枣子送到她唇畔,眉眼带笑。   烛芳这下也没空再想,嚼了几口青枣又记起来什么,“那仙人找你做什么?”   “给我送药。我的主药一直托的是青城山上一位长老炼制的。”   “竟然是这样,我还以为……”   刘介好笑地,“还以为什么?”   烛芳静了静,“他姓钟离。我,我以为他同你有什么亲缘关系。”   “烛芳猜的不错。”刘介云淡风轻地又抓起一颗枣子,“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   烛芳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一时惊诧得不知该说什么话。   他继续,“大约十多年前,出游的路上有刺客袭击,我父亲为了保我而将他丢出去做诱饵。”   “那,后来呢?”   “后来他与狼群共同生活八年,才被如今的青城掌门带回去收做弟子。”   烛芳沉默良久,慨叹,“如今你们竟然能同坐一桌,倒也奇妙。”看着刘介,“他可知道这件事?你们后来是如何认识的?”   “知道。当年我来这上临城无意间结识的他,还是他引我上青城山求药的。得知身份又是后话。”   “你们都是清明的人。”她活学活用地夸赞。   刘介笑出声,枣子捏在手里一直没吃,老管事的声音便在这时从院外传来——   “公子,小筑外头来了一队人!”   -   烛芳见到小筑外头的情形时是惊奇的。   一队人马人数不过十数,华衣华服,气势非凡。领头坐在高马上的正是早晨才在街头见过的那梅裙女子,似是唤作温什么。   “温寻霜。”女子利落地翻身下马,站到刘介与烛芳二人所在的阶下,眉眼带傲,神采飞扬,“我见过你们,是同他一起的,他人呢?”   他,约莫指的是米酒。   刘介双手笼在袖中,一派气定神闲,“这位姑娘找我属下有何事?”   温寻霜眉毛一挑,“我早晨都说过了,我看上他了,翻了整个上临城也要把他找出来的!”   感情那不是胡话?烛芳沉默着,打量半晌台阶下的姑娘,打量出了点门道——   这米酒招惹来的既不是桃花,也不是梅花,而是一朵张牙舞爪的霸王花!   作者有话要说:   旅人倚征棹,薄暮起劳歌。   笑揽清溪月,清辉不厌多。   ——【唐·张旭】清溪泛舟 第22章 上临三 刘介闻言面色波澜不大,只抚上下巴沉吟须臾,侧首朝那老管事道,“把米酒叫出来。”   老管事应声进了小筑,台阶下的温寻霜却兴味盎然,连声音都提高了些,“他叫米酒?”   “如何?”   温寻霜高高兴兴地,“同他的人一样可爱!”   可,可爱?烛芳愣了愣,脑海中浮现出米酒那张常年冷冷淡淡的俊脸,无论如何把他搭不到“可爱”这个词上去。她觉得这个温姑娘可能眼神有点问题,再要么就是口味比较清奇。   没过多久,米酒便黑着一张脸跟在老管事后头露了面。   “人我已经帮你叫出来了,他虽是我属下,剩下的事我却管不着。”刘介双手又慢吞吞笼起,稍稍后退一步站在烛芳身侧,把米酒彻底暴露出来。   “我知道,多谢你了。”温寻霜道谢罢,双眼放光地望向被叫出来的人,“米酒!”带些骄傲地,“就算你不告诉我名字我也一样能打听到!”   米酒声音又沉又冷,和他的表情如出一辙,“做什么?”   温寻霜几步蹦上台阶站到他跟前,把人吓退好几步,她大不乐意,“你躲什么?”   米酒不理她,只远远地和她保持距离。   “好吧好吧,我实话告诉你了,我想赎你回去做我夫君。”   温寻霜这话又成功地把米酒再度吓退几步,他脚跟绊着门槛,竟就这样一屁股摔在地上。   烛芳咬着唇没让自己笑出来,她望向刘介,发现后者也是一脸十分有兴致的看戏表情。   温寻霜可没这么含蓄,见状又怒又笑,“你这是什么反应?我是老虎不成?还能把你吃了?”   米酒一时间没爬起来,只坐在地上,脑袋低垂着,手上青筋鼓鼓,闷哼一句,“女疯子。”   他想起了今早在大街上那偷东西的男人对她的形容。真是再贴切不过。   “对,我就是女疯子。”温寻霜居高临下看着他,“实话告诉你吧,我爹把我从青城山接回来以后就一直在背地里给我挑夫婿,与其让他选,还不如我自己挑一个。你身手不错,往后能陪我打架,脸嘛,长得也还挺好。哦对了,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所以你必是要入赘的……”   “我没,没答应你,你不要胡说!”米酒涨红脸。   温寻霜一愣,“小结巴?”   米酒羞恼地坐在地上偏过头。   谁知温寻霜下一刻就笑起来,蹲到米酒跟前兴奋地,“那可太好了,成亲以后你肯定吵不赢我!”   简直……有病!   米酒彻底放弃了和她沟通的想法,一手撑地站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小筑,连后脑勺都不想留给她。   闹剧到此算是收场。   刘介朝原地站起的温寻霜颔首致意,偏头提醒烛芳一句,“回去吧。”人随着老管事跨过门槛。   烛芳跟着走几步,忍不住回头再看温寻霜一眼,可从她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烛芳就蓦地想起当初被刘介丢在土地庙前头时的自己,表情也一定不怎么好看。   她停下脚步,折回去。   温寻霜仿佛这时才留意到她,上下打量她几眼,“你是米酒的公子的夫人?”   这话有点绕,烛芳捋明白后有些难为情,“还没成亲。”   “嗤,那不也差不多了?”温寻霜笑一声,也不急着走,“那公子确实生得十分标致漂亮,我出生混了这么多年也没见着哪个男人比他更好看。”   烛芳想起自己最初就是先看上刘介的脸,不由问她,“你真喜欢米酒呀?喜欢他哪儿?”   “真喜欢。”温寻霜坦然地点头,“最喜欢他身手好,还喜欢他话少、长得不错……哎呀,好难说。”她抬起手挠后脑,“就是一种感觉,看上就看上了,说不清楚。不过方才一看他好像挺难被捂热的。”   烛芳忍俊不禁,“米酒一直是那副表情,对我也不变的。”   “呀,我想起来我方才忘记问,他身边没别的女人吧?”   烛芳摇摇头。就她和山茶,山茶于他算是长姊一样的存在。   “那就好。”温寻霜放下心来,脸上再度露出笑容,“以后我天天来,就不信他招架得住!”   烛芳静了静,小声地,“米酒每日寅时起身练刀,小筑后墙比较矮。”言罢飞快朝温寻霜挥挥手,转身几步跨进门槛。她有些心虚,毕竟算是卖了人又卖了住所破绽。   跨过门槛时她被门后的身影吓了一跳。   是刘介。   “你怎么在这儿?”她舒口气。   刘介倚着墙,“见你没跟上来。”   那他定是把所有的话都听进去了。烛芳想到这里有些不大自在,悄悄地看一眼他的脸色。   可他在笑。   最后还夸奖她,“我却从来不知,烛芳有这么好的本事。”   -   小筑仆侍都深有体会,自容公子回来上临后,揽月小筑便一改往日宁静,几乎是日日鸡飞狗跳。   上临城温家家主从青城山揪回来的小霸王得了空就往小筑里钻,有时借口“买酒”走门进,有时直接翻墙,总要胡闹一通逼得米酒抽出腰间的刀才肯消停。   至于为什么肯消停,自然是因为自家的鞭子在那柄长刀下吃过亏。   山茶已经对这般阵仗见怪不怪,教烛芳绣十字绣的过程中还有闲心点评,“这温家姑娘脸皮还是不够厚。”   烛芳不由得停了针线,“这还不够厚?”   “动嘴说喜欢算什么本事。”山茶看庭中已经把手按在刀柄上的米酒一眼,幽幽道,“就该直接摁着亲。”   烛芳冷不防被她惊住,眼眸都睁得有些圆。   “咳。”山茶自觉失言,补救道,“自然,对我们公子不能这么做。”   她还真没联想到这一层。烛芳用针戳了戳帛布,努力散除脑子里一瞬间蹦出来的莫名其妙的想法,好一会儿才道,“这温姑娘日日跑来小筑,家中人竟然也不阻挠,真是开明。”   “哪是不想阻挠,是根本不知道。”山茶手上绣花动作没停,跟她唠嗑,“温家家主前几日已经南下做生意去了,如今家中无人能治她。”   “原来如此。”   正说着,只闻“铛”地一声,回廊上的烛芳与山茶连忙循声望去,却见米酒那柄长刀已然出鞘离手,把温寻霜的鞭子钉入树干半寸。   温寻霜与人比试从没经历过这等失败,一时颓丧得不行。就连米酒把长刀从树干中抽.出离开,她也没追上去。   烛芳眼看着那鞭子没了压力掉落在地,不由一叹,“追人真辛苦。”   山茶也一叹,“还真能憋。”   “什么?”烛芳没听明白。   “那小子发起狠来,剑都削得断。”山茶给手上成品最后打了个结,“可他如今连人家姑娘的软鞭子都舍不得削,心里这意思不摆明了吗?”   -   晚上喂鱼的时候烛芳同刘介提到这件事。   刘介盘算盘算,“看来得早些把米酒的书契找出来。”   烛芳自告奋勇帮忙。   两个人喂完鱼,回院子经过后门时木门忽地被扣响。扣门的声响时断时续,听着竟似十分吃力。   刘介顿了稍许,先烛芳上前抽开门栓把门打开。   门外的人本是倚门坐着的,门一开就径直往前扑倒在地。   烛芳举着灯笼一照,瞧清楚了,这人竟是白日里还好端端的温寻霜!   只是她现在衣裳染血,左肩膀处还插着一支箭,额前头发都被冷汗打湿,整个人的神智看起来有些恍惚。   烛芳连忙放下灯笼把人扶好,“你怎么样?”   “家,家里生了变故,有人,有人要杀我……我爹不在,我没地方去……”温寻霜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下巴点着烛芳肩膀要昏不昏地。   -   揽月小筑彻夜灯火通明。   院中房门紧闭,门里郎中拔完箭正在给病人施针,门外气氛一片静默。   山茶米酒老管事全都在,只是没一个人说话。米酒靠在柱子上,眼眸低垂,下巴紧紧绷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烛芳打量一圈最终把视线放在刘介身上,他从看过自房中被端出来的血箭后就一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   “伤温姑娘的人,”刘介语气沉静,“或许是我们的熟人。”   米酒闻声抬起眼眸。   烛芳重复道,“熟人?”   “那箭矢是军中所用,只有师家造得出来。” 第23章 上临四 烛芳有些愕然,“师家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不一定是师家的人。军用箭矢皆有独特刻徽,可方才那血箭上却不见,只是箭羽箭身箭头所制与军箭一致。有三种可能,第一则军箭图纸被盗用;第二则师家私底下在生产与军箭相同的箭支,这箭支或为师家内部所用,或卖给别人;三则军箭图纸已经被师家卖给旁家。”   “若是第二第三种可能,师家胆子未免太大了些,若被京城里的人追究起来可是一桩大罪!”山茶咋舌。   刘介淡淡地,“第二第三种情况若东窗事发,皆能推诿给第一种,事前签好协议便可。师家能将自身摘得干干净净,巨利之下又为何不做?”   烛芳总结,“所以单凭一支箭还不能推断出要伤温姑娘的是什么人,只能明日等她醒来再问清楚情况了。”   山茶赞同道,“我听说温家主自贫寒起家,打拼几十年才有如今的家财,其间带着自家幼弟和亡妻遗女也一直未曾再娶。如今温家主和温姑娘的叔父都一同南下,温姑娘一个人也没旁的人可以倚仗,家中还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不如就让她先留在小筑里吧?”   “我觉得很有道理。”烛芳望向刘介。   刘介却看着一直未曾发话的米酒,“米酒觉得呢?”   米酒一滞,有些慌乱地别开眼去。   最后还是抿抿唇十分轻声地,“留下她吧。”   -   温寻霜醒来的时间比郎中预料的要早一些,烛芳与刘介跨进门时山茶刚把所有东西收拾好。   米酒手脚都像没地方放似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山茶把温寻霜嘴角粥渍擦掉,还给人正了正绷带。   床上的病号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是见着一屋子人她扯起嘴角笑了笑,“昨晚情急,一时只记得这条路了……”   这也难怪,她最近天天往这儿跑。   烛芳问她,“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我刚回家,就发现府上家丁全都不见了,我觉得不对,要出门问人的时候突然冲出来两个黑衣人。他们一开始想生擒我,那我哪有那么好对付,快要溜掉的时候他们就朝我背后放冷箭,我背上的箭就是这么来的。”她说到这脸都皱起来,“后来我躲进街上一个大菜桶里才逃过他们的,再然后……就这样了。”   “那黑衣人是你爹的仇家?”山茶推测问。   “我不知道。可我爹一个老好人,哪儿能得罪什么人?”温寻霜皱着眉毛,“等他回来我问问他。很快的,他就南下看看陵县的产业,说不定我伤都没好全他就回来了。”   刘介颔首,“这些时日温姑娘就安心住在这里养伤吧。”   温寻霜喜出望外,“多谢!”顿了顿又道,“可米酒我还是要抢的。”   烛芳“噗嗤”笑出声,看看耳根透红的米酒又看看她,“那要看你本事了。”   几个人短暂地探完病陆续走出房门,米酒被后头又喊又叫的声音拖住脚步,山茶没让他出来,心明手快地把房门“砰”地一关。   了事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   烛芳趴在池塘栏杆边看池子里的鱼吐泡泡。她脑子里在想方才从温寻霜那里出来后刘介同她说的话——   昨夜刘介已经派人先行去查探过温府的情况,与今日温寻霜所说的一般无二:府中一丝人迹也无,可四周也不见血迹和什么打斗痕迹。今晨再派人于温府周围四处打听才弄明白,原来昨日下午时,温府中的仆人就背着行李包裹陆续离开,具体的原因却不清楚。   “温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温姑娘似乎是一点都不知道的样子。”   “温家家事,却不好多管。”刘介站她身旁道。   “说的也是。”烛芳下巴抵着手掌“但是那支箭实在是太奇怪了。”   刘介一手扶上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的石栏,“若真是与师家有关系……”   “怎么?”   “我约莫是要掺上一脚的。”   “为什么呀?”   他笑了笑,看她,“为了以后能过不被人打扰的日子。”   烛芳不大懂,又有点领悟,“你是说那些追杀你的人同师家有关系?那,在沂安的时候你会帮着查案子,也是因为师家?”   “算是。”刘介停顿片刻,“这后头的关系有点复杂,烛芳只要知道,若能把皇城、钟离和师家的人最终牵制好,我就能过得安稳些。”   烛芳抽丝剥茧,“我知道,这在凡间叫做制衡之术。”   “倒是贴切。”刘介笑着,不欲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瞧了瞧她手指问,“烛芳学十字绣学得如何了?”   “我会绣桃花了。”她被问到这个问题有些高兴,张开十根手指头给他看,“一次都没被扎到过。”   他就势夸奖,“烛芳真厉害。”   烛芳收回手继续趴在栏杆上,望着池子里她和刘介的倒影,“我听说四个月以后是你的生辰,到时候送你一幅最漂亮的绣品。”   旁侧的刘介安静了半晌。   “你怎么不说话?”   刘介这才开声,声音润沉地,“烛芳要绣什么?”   “秘密。”又补充,“但肯定是你没见过的。”   他便没再追问,只道,“这么说我还不知道烛芳的生辰是何时。”   “我们神仙不看重这个的,能记住出生的年份就不错了。”   “烛芳能记住吗?”   烛芳点点头,“我两百二十六岁。”不由自主蹙起眉头,“比你大好多好多。”   “在神仙的年纪里却算顶顶小的。”刘介轻轻叹口气。   烛芳打量他,“这你怎么知道?”   “猜的。”他懒洋洋地转过身背靠栏杆,捻过她一缕发丝搓了搓,“一瞧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   烛芳把头发从他手里抢回来,不满道,“那你又有多老?”更加不满地,“你嫌我小你还喜欢我?”   “我没有嫌你。”刘介失笑地用手抵了抵额头。   她不信,“那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是很喜欢烛芳的意思。”   -   只是事情不总如人意。温寻霜住在揽月小筑的消息并没有被刻意隐瞒,可她在小筑里养伤时却再无追刺者,倒是被府衙的人寻上门。   “温家家主温景真与其幼弟温景虚所乘的船只前日于临水中段被人发现,船只上的人离奇失踪,可财物俱在。船只上并无搏斗的痕迹,周围的民户也没发现当时出现过什么异样,所以寻人也无从寻起。”   “这消息已经从临水中段的小村落往外传开了,民间都说是临水水底的神像显灵,把人挪到百千里以外的地方去了。”   山茶的消息总是最灵通,这一通把在座几人都说得有点沉默。   烛芳最懵,“临水水底的神像是怎么一回事?”   “当年上临城外临水河岸有一座石像,是一樽女子望夫石像。十余年前发大水,水退时石像不见踪迹,说是沉进临水水底了。从那时起临水附近就多传言,说人若是诚心期盼在外亲眷归家,便拾河岸石子,若是好运拾得那望夫石像身上脱落下来的石子,便有可能一日千里,乾坤挪移,叫思念的人即刻出现在眼前。”   “竟有如此神奇之事?”烛芳想,不用“怪力乱神”根本解释不通。莫非临水里有妖怪?   “温姑娘如何了?”刘介问。   “说要去她爹消失的地方看,可被府衙的人劝下来了。那地方离这里很远,就算是骑快马也就只能在一日之内将将赶到,何况那处还有官府的人在探查,她一个伤患去了也没用。”山茶道,“现在人已经缓过来了,说能下地走路,下午要去上临城温家的产业里把人心先稳住。”   刘介思索少顷,“叫米酒跟着她。”   “米酒现在就看着她呢。”   烛芳望向刘介,“那我们如今怎么办?”   “等。”见烛芳一脸惑色,他解释,“等官府的说法。之后若温姑娘真的需要,我们再帮忙不迟。”   他这话很快应验。   下午温寻霜整个人是红着眼眶回来的。   “温家茶庄布庄里的管事全都换了一批人,他们根本不听我的话。”温寻霜深吸几口气道,“我爹肯定不是因为什么神像失踪的,是有人故意谋划这样做,绑走我爹的人和要杀我的人说不定是同一批,他们要吞掉温家!” 第24章 上临五 刘介吩咐山茶给她倒杯茶冷静,“可有证据?”   似是被一语浇熄了气焰,“我爹不可能突然失踪的,一整船人呢,怎么可能都不见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温寻霜捧着茶杯声音越来越弱。   “适才温姑娘说,温家茶庄布庄的管事全都换了一批,是何时发生的事?”刘介坐在她对面,提问的语气依旧从从容容。   “昨天,就在我前天晚上被人袭击之后。”她被这么一问也意识到不对,勉强眨眨眼睛润开眼泪,“这未免太巧,怎么所有事情都挤成一堆发生了,先是我爹失踪,然后是我家里的仆人被遣散,再然后是我遇刺、庄里的管事换人……这背后肯定有人,只是我还没找出来。”   刘介托着腮又问,“温姑娘的叔父可熟悉上临城中温家的生意?”   “不熟悉,我叔父和我一样,也不对。”温寻霜组织组织措辞,“这么说吧,我叔父是个读书人,我爹一直供着他考取秀才,考到秀才以后他一直就给人授授课、代人写写书信什么的,对做生意一点都不感兴趣,这次南下还是听说我爹要在陵县开书铺他才跟着去的。”说了一大通她反应过来,“容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无事,随口一问。”   温寻霜沉默下来。   一旁安静观望的烛芳安慰她,“那艘船上没有打斗没有血迹,说明你爹现在应当性命安好,你宽宽心,如今当务之急是尽力把他找出来。”   “你们说得对,如今没有证据把所有事情联系到一起,不能草率地把帽子都扣作一堆。要紧的是先把我爹找到,找到人以后我再回庄子里从换掉的管事头上一五一十地把这背后的事查清楚。”温寻霜说到这蔫巴地,“话虽这么说,可如今连官府都无从找起……”   刘介点破,“如今困境只在于,此事究竟是人为还是神力所为。”   “肯定是人做的。”不要他说话,温寻霜已经自顾道,“我知道我没证据,但这种事情要怎么找证据啊?”   “好办。”刘介不疾不徐地,“将那作怪的神像从临水里捞出来瞧瞧便是。”   “这话说得轻巧!”温寻霜因这一言瞪圆了眼睛,“都说是神像了,这些年去河底捞的人还少了?之前石像所在方位前的河段已经被人捞了个遍,就连下游都被人捞过,可愣是没一个人捞到的。这玄乎事,我向来没什么运气。”说着还摇摇头。   刘介却笑,“既然石像前的河段和下游已经被人捞过,那我们就捞上游。”   “上游?”这下烛芳和山茶都忍不住开声。无怪她们惊诧,这方法本就有悖于常理。   “不试上一试又如何知道?”他啖口茶,“反正如今毫无头绪。”   -   最终刘介还是请了几个船工循着石像所在的临水上游打捞而去。   温寻霜对他的说法十分怀疑,没有跟着一道去瞧,而是一天到头跑县衙,最后以伤口渗血被米酒揪回小筑养伤告终。   烛芳自是与温寻霜不同。   她跟着刘介在河岸边看着几个船工捞了一上午,趁机还伸手泡进水里探了探,得出结论,“这河底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不应当有精怪。”   刘介站在她身后给她遮阳,“这话凡人却不会信。”   烛芳甩甩手站起身回头看他,“我总觉得,你说要找人往上游捞石像不是因为‘没有头绪’。”   “那烛芳以为是因为什么?”他笑着,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手。   “因为……”烛芳垂头看一眼自己已经被擦干的双手,把手背到身后去,“我哪知道呀,你这凡人的心思忒难猜!”   “猜不到我告诉你便是。”他语气十分轻巧地,“此事缘因我旧时偶然间瞧见的一本书。”   烛芳抬起眼眸,“书?”   “嗯。”他越过她望向她身后波光粼粼的宽阔河面,“那书中言道:‘凡河中失石,当求之于上流’。”   “这是为什么?”   刘介收回目光,在她身边蹲下身,“你瞧。”烛芳依言蹲到他旁侧,见他从河滩上挑捡起一块石头立在软沙之上,伸手指了指石头左侧,“此为上流,河流水自此方向流下。”   他又用手指刨了刨石头左侧的沙地,刨出一个浅浅的小洼,“石像巨大且重,水流不能推之,可石下泥沙却是疏松,水流只能退而侵蚀泥沙,日积月累,石像上流一侧被蚀出浅坑,石像往坑中倒。”说着把石头滚进沙地的小洼中,“如此循环往复,石像便往上游移动而去了。”   烛芳惊叹,“我竟从未想过这个!”   刘介站起身,用手帕把指尖泥渍擦掉,笑道,“从前未读这本书时,我也未曾想过这个问题。”   可她怎么就没读到这本书呢?烛芳随他起身,心想这大抵是因为她看话本的兴趣甚重于读什么地理志。   “被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我们肯定能在上游捞到那石像。”她定定神,钦佩又信心满满地朝他道。   刘介将她头发勾到耳后去,指节还刮了刮她耳后的肌肤,眉眼含笑,“做任何事却不要太肯定,免得以后难过失望。”   烛芳一愣,“你,这是在教我?”   他收回手,“嗯,在教你。”   -   烛芳与刘介在打捞石像的河岸整整等了一天,却没等来什么好消息。日落返回小筑时,温寻霜恰好又从官府回来。两方一碰头,皆是消息空空。   这样的“无头绪”一直持续到翌日中午,河头船工来报——“神像被捞着了!”彼时温寻霜正包着一口茶,闻言直接惊得喷了出来。   刘介一行赶往临水时河岸边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甚至还赶来几个衙役维持秩序,像是官府也听说了这个消息。   被打捞上来的石像足有一丈之高,瞧着确乎是一个女子双手交握于胸前期盼丈夫归家的形象。只是因着落河的冲撞和经年水流的冲刷,女子的裙摆已经缺了一角,右上臂也不知所踪,整个躯体破破烂烂,甚至连五官都被磨平了些许。幽绿青苔覆在石像的各个犄角旮旯,使整个石像看起来残破又诡异。   “还真捞上来了……”温寻霜喃喃着。   烛芳观望一小会儿,踮脚附到刘介耳侧,“没什么古怪的,就是个普通的石头。”   刘介看她一眼,笑着上前,却在半路被官府的人拦下,“容公子,这神像实在奇怪,还是莫要再上前了。”   “无妨。”   刘介言罢挡开衙役的手,径直蹲到巨大残败的石像跟前,缓缓伸出一只手朝那石像探去。人群霎时间鸦雀无声,个个屏息凝神,眼珠子发直地盯着他的举动。   白皙匀称的手掌在众人瞩目下慢悠悠搭上那横躺着的石像的肩膀,一息,两息……无事发生,阳光依旧明艳。   “假的。”刘介抽手起身,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氛围里传得极开,“温家主失踪一案,非为神力,而在人为。”他眼眸慢慢望向旁侧几个并排站着的衙役,“还望官府尽早查清真相。”   话音落下,掀起轰然大波。人声沸反盈天,议论指斥不绝。倒是温寻霜怔怔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眼眶再度红热。   这般压力迫使下,上临城的官府连带着事发地的官府动作明显加紧很多。这下不必温寻霜动不动跑去官府逼求,官府府衙已经自发地走访起城里温家的各类庄子。   只等到这日晚间,忽有马嘶声响彻小筑前门——   一直负责此案接洽的府衙满面红光地跨过门槛迈进小筑,声音几乎要穿透几层回廊,“温姑娘,有消息了!”   “温家主如今人在陵县,据温家主所说,三日前他是被一股巨力卷到陵县的,其后一直半梦半醒,不久前才神志清楚。与温家主通行的失踪了五人,其中就有温家主那位幼弟。不过温姑娘你也别急,如今温家主已经被找到了,相信你叔父也只是被那巨力卷去不同的地方而已,安心等几天,官府会帮你把人找到的!”   温寻霜被他这噼里啪啦一通说得又惊又喜,想到什么还是狐疑,“可今天中午不才证实那神像‘乾坤挪移’之力是假的吗?”   “嗨,神力哪可叫我等凡人妄自揣测?”府衙不以为意,“说不得只是在温家主一事后神像神力耗尽了呢?再不然是容公子心不诚恳神像不肯显灵呢?这些事说不清的,人找到就好。”   府衙走后,温寻霜安静了许久,仍存疑惑,终是望着被惊动来的一屋子人道,“我还是觉得此事有蹊跷,不是神力。”   然而这一道防线很快在她第二日收到温家主写的亲笔信后被击垮——   “吾儿启:为父行船间忽遇奇力,半刻抵至陵县,然而突遇此事心神恍惚,醒时即刻提笔报安。汝叔父景虚未与为父一道,恐被奇力卷至他方,已报官督寻。太康六年九月二日。”   “是我爹的笔迹。”温寻霜握信的手有些发颤,“九月二日也是他失踪的那天。陵县寄信到上临需四日时间,而我爹消失之地离陵县尚有一日路程,若他是按凡人的速度赶往陵县再写信给我,信件必然明日后日才到,绝不会如此快……我爹没骗我,官府也没骗我,这世上,的确有神仙。”   作者有话要说:   凡河中失石,当求之于上流。   ——《阅微草堂笔记》 第25章 上临六 烛芳心想这世上的确有神仙,却不是在她这件事情里出现的。   山茶也反驳她,“笔迹也有可能是由别人冒仿的。”   “不,你们不知道。”温寻霜摇头,“小时候我爱看话本子,和我爹约定过写信时特殊的暗号,你们看。”她说着指向信纸末端的日期,“倒数第一个字和倒数第二个字是连笔,若这封信不是我爹亲笔所写或者他是受人威胁所写,便不会这样。”   烛芳闻言一瞧,那字迹确乎如温寻霜所说一般。她顿了一顿,“可寄信却能提前谋划好,若是安排人在陵县提前寄信呢?”   “话是这么说,但我爹为什么要弄这一出?况且昨日那府衙私下同我说过陵县的情况,陵县是戍守北方边境军队的粮仓,出入都要路引记录的,可那上头却没有我爹他们出入的记录,这正说明他们并非以寻常方式进城。”   虽还不信,温寻霜到底是在质疑声中冷静下来,深吸口气叠好信纸,“我现在就去找我爹,见到他就什么都知道了。”她朝屋内众人一一拱手,“这些日子多谢各位了,等我回来一定好好报答你们!”言罢就转身大步流星地跨出房门。   果真是个行动果决的,与当初她满城找米酒一样。   烛芳正想着,一侧坐着用瓷盖拨茶叶玩的刘介忽地开口,“米酒,跟着她。”   米酒闻声手指一抬,脸上浮现诧异为难之色。   “她这一行或许走不远便会有性命之忧。”刘介慢慢悠悠地解释。   米酒一怔,到底还是低低地应了声“是”紧跟出去。山茶朝屋里剩下的两个人一俯身,也后脚退下。   烛芳双手撑着下巴,一眨不眨地望着对桌的的刘介,“你如何知道温姑娘会有性命之忧的?”   “猜的。”他放下茶盖子朝她一笑,“我也不知道准不准。”   “若是猜准了你得告诉我原因。”   刘介自然应她。   -   不出一个时辰温寻霜便跟在米酒屁股后头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小筑。   “真是奇了怪了,在城里养伤的时候还好好地,一出城追杀的人就跟疯狗似的撵上来!”她挺生气,袖摆被利刃隔开一道口子也不管,大喇喇地坐下倒茶吃。   “不奇怪,他们就是要阻止你与‘你爹’见面。”刘介放下手中书册道。   “你是说……这之中有联系?”温寻霜诧异地,又用他先前质疑她的话反问,“有证据吗?”   “线头有些多,我慢慢捋一遍。”刘介好整以暇地,“整件事立于人祸。”   “首先从最开始的温家主失踪一事说起。温家主失踪时附近民户毫无觉察、船只上也无分毫打斗痕迹,最大可能是出了内奸,温家主是被极其亲近信赖之人绑走的;还有一种可能是温家主早有谋划悄声离开。”   “接着上临城温府的家仆被遣散,温姑娘你遭遇刺杀。温府家仆效命于温家主,非温家主之令不会一句话不问就收拾行囊离开,所以要么是有人假传温家主手谕,要么是温家主的确存了遣散奴仆的心思。可后者温家主完全可以在人还在上临城时做到,所以后者几率微乎及微,倒是前者——   将奴仆完全遣散,相当于在繁华的上临城中清出了一小块隔绝外界的地盘,且这地盘又是温姑娘你一定会回去的,埋伏在这里想要生擒你又不被外界发现简直是再容易不过。   由此可推那道遣散奴仆的手谕相当大可能是有人假冒了温家主的笔迹,这个又与温姑娘你收到的这封亲笔信有所联系。而有人冒仿温家主的笔迹又佐证,最初温家主失踪是被亲近之人绑走的可能性更大。”   温寻霜听到这里哪还能不懂,当即从袖子里把信纸掏出来展开。   “能冒仿温家主笔迹、是亲近之人、甚至也许知道温姑娘你和温家主信件暗号的人……想必不用我多说。接下来是温家庄子换管事,温姑娘你出城南下又遭刺杀。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若我猜的不错,温家主与温姑娘你叔父当是长得有几分相似,而且你那叔父身边,必有易容高手。”   温寻霜沉默良久,“你说得对,我爹和我叔父是双生子……其实这么说也不对,当年我祖母一胎三子,只是中间那位早早夭折,最终只留下我爹和我叔父二人。”   刘介表情没怎么变化,“如此,温景虚假扮温家主也并非不可能。”   温寻霜紧紧攥起拳头,没吭声。   “我初时问过温姑娘,温景虚可了解温家在上临城的生意,温姑娘说的是不了解。依着这话,那么日前温家庄子管事换人便不大可能是温景虚所为,有此等权力又分外了解温家生意、捡最重要的管事调换的人,除却温家主本人不做他想。”   “我爹……突然换管事做什么?”   “被人绑着自是身不由己,而绑他之人换管事,正如温姑娘最初所言——想吞掉温家。可温家主行商多年也是精明,绑他之人恐他藏有后手,所以想要生擒温姑娘你作为要挟。   温家主被绑无法露面,温景虚自然成了最好的替代品,神力可以遮掩一时‘温景虚’失踪一事,如此,当所有人的目光皆放在陵县时,上临温家改头换面所引起的风波也就会降到最低。   再言在城中时那些人想生擒温姑娘,是因为温姑娘尚对他们有用;可若是温姑娘出了城到了陵县识破‘温家主’,所有的计谋都会毁于一旦,这时自然顾不上要挟不要挟,只需要杀人灭口。”   “这样的确一切都解释的通……”温寻霜眸光震动,一时竟不知是何等情绪,只顾低头乱糟糟地揉着信纸。   烛芳安安静静地听完这一顿分析,总算寻着机会问,“有三个问题。”   “说说看。”刘介喝茶润了润喉。   “第一,方才温姑娘说了,陵县没有‘温家主’进出的路引记录,他们一群凡人是怎么办到的?”烛芳说着伸出两根手指,“第二,温景虚为何会答应那些人帮着绑架自己的亲哥哥?他究竟收了什么好处?”又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温家主被绑之后,如今究竟在何处?”   刘介依着她的话,逐条缕析——   “第一,路引记录可收买陵县官员抹去,只要提出足够诱人的条件,我猜测大抵是给陵县分多少产业交多少利润;第二,温景虚不熟悉生意不代表没有野心,虽要顶着‘温家主’的名头,可事成后他收到的好处却是陵县一整块温家移去的产业,这恰好与陵县官员‘互惠互利’;第三,若我没猜错,温家主此时就在上临城中。”   “上临?”   “我爹在上临?”   烛芳和温寻霜闻言同时出声,皆是惊诧。   “调换温家庄子所有管事和失踪时间正好相隔一日半,正是快马从失踪之地赶到上临的用时;再说此时所有人都以为温家主在陵县,若我是绑人者,也必会选择‘弩下逃箭’。”刘介言罢放下茶盏,微微笑着望向温寻霜,“这猜测对与不对,温姑娘帮忙验验便是。” 第26章 上临七 温寻霜被他说得有些愣,“验?怎么个验法?”   刘介一手抵住额头,“方才猜测,那黑衣人要抓温姑娘去做什么?”   “要挟……我爹?”回答这么一句她像是自己明白过来了,“你是说,让我假装被他们抓住,然后去见我爹?”   米酒眼神一动,没开声。旁近山茶已经问道,“这样,会否过于危险了?”   “危险肯定有一些。”刘介给自己续了半杯茶,没再说话,显然是要温寻霜自己做决定。   烛芳却并不怎么担心,若温寻霜应下,她完完全全可以跟在温寻霜后头保她平安,倒是刘介——烛芳想起自己初初见他时,他就正在做与他如今提议一模一样的事情,后头还没跟着能真正保下他的人。胆子是真真大。   温寻霜并没有沉默很久,“好,这票我干了!”   莫明掺杂几丝匪气。   -   刘介的计划很简单,兵分三路:米酒与温寻霜带上更多护卫再次出城“南下”;刘介与烛芳跟在出城队伍之后,做捕蝉螳螂背后的“黄雀”,以确定最终位置并联系山茶;山茶则是做中间人,提前去知会官府,确定藏人方位后带着官府捕人。   整个计划实施的过程也很顺利。那些黑衣人似乎就埋伏在城外没走,确定出城马车里的人是温寻霜后乌压压地扑上去,气势看着甚是叫人心惊。   彼时烛芳正带着刘介隐匿气息躲在一株古树后,后者一直盯着不远外的“战场”没说话。   仿似是觉察到烛芳望着他的目光,他把脸稍稍侧回来些,“怎么,瞧我做什么?”   “我觉得你在想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刘介闻言轻笑一声,“烛芳倒是越来越了解我。”   烛芳眼睛一亮,“所以你在想什么?”   “在想那些黑衣人的身份。”他转开目光,眉目间带上几分冷色,“他们出刀利落且极有配合章法,像是军中之人。”   “怎么,扯到这个上头了……”烛芳不大了解凡间王朝的事,但照着天族一比对便明白几分:若是有事情涉及到战神麾下,那必是桩大事,想来凡间亦是如此。   “回回神,人要被带走了。”刘介提醒她。   烛芳顺着他的话一瞧,果不其然那方护卫已经逃散得干干净净,米酒和温寻霜也都被捆得结实,她连忙拉着刘介跟上去。   刘介先前的猜测果然没错——黑衣人绑好人后就把人一路带回到上临城内,只不过他们走的是人迹稀少的小道,兜兜转转,最后把绑着的人塞进了东郊一座看起来弃置已久的院落。   跟在后头的二人沿途留下记号。只是计划进行到下一步时,烛芳却有些犯难:她把刘介放到小院屋顶上,给他施了好几层罩子还是觉得不放心。   想要再动手施法时被刘介拦住,“我觉得够了。”他无奈又好笑,“快去找找温家主有没有在这间院中,先前温姑娘画的画像烛芳可还记得?”   “记得。”她应一声,到底还是没再动手,几次三番确定自己的“金钟罩”没问题后才叮嘱他,“我没回来之前你什么都不许动。”   刘介笑着揉揉眉心,干脆翻了个身躺在屋顶上,“我就在这里睡一觉,如此小殿下可放心了?”   “是烛芳。”她耳根泛红地纠正他的称呼,稍稍放下心后也不停留,捏了个隐身诀就翻下屋顶一间间查探起院落里的房间来。   院落里许多房间都蒙上了厚厚灰尘,里头杂物也是破败不堪。   最终她是在关着温寻霜与米酒等人的隔壁第四间房发现温家主的。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一个人坐在屋中,倒没有被铐住手脚。可他所在的房间,门窗都被上了锁,屋外还守着四个黑衣人。   确定没认错人,烛芳出了院落就在最近的巷道里标上刻痕与方向,做完这些她松口气,回到屋顶上时刘介果真还老老实实地躺着。   烛芳蹲到他身侧,笑道,“现在你想做什么就做吧。”   他仿佛被晒得有些懒,也不起身,就指指肩膀边的瓦片,“这底下是米酒与温姑娘被关着的房间,方才有人进去了,还要劳烦烛芳把瓦片挪开让我一探究竟。”   烛芳依言把瓦片掀开,因着隔音罩子屋顶的动静并没有被底下的人觉察。   两个人同时凝目朝瓦片底下看去。   屋中如他所言一般进来了三个人,两个黑衣蒙面、腰间挂刀,剩下的男人则身着一袭紫黑长袍,袍上绣的也不知是什么花纹,密密麻麻瞧着颇是奇异。这男人还戴着顶布帽,布帽镶珠石,打扮极是奇怪。   “越人?”刘介忽地道。   烛芳侧头看他,见他眸中闪过的讶色。   但他很快笑了笑,“有点意思。”   “什么越人?”她不解。   “越国之人。越国是与刘魏接壤的一个西方小国,已与刘魏休战十余年。”刘介耐心地给她解释。   “所以,和师家……”烛芳想说没有关系,但话到嘴边觉得不对,生生顿住。   刘介接她话茬,“不确定,但毕竟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的,不挖一挖可惜了。”   “你想怎么挖?”   他还未答话,房中突然传来利刃没入躯肉和人的闷哼声及倒地声。   烛芳一惊,赶忙垂下头想瞧清房内情况,可一双眼睛却在这时被刘介伸来的手迅速掩住。   “他杀人了。”刘介声音低沉。   屋内旋即传来一阵忙乱动静,小院外紧接着也传来兵甲碰撞的声音和有力的扣门声响——是官府的人到了。   烛芳反应过来,抬手想挪开他横挡在眼前的手,却没挪动,只好问,“他杀了谁?”   “是放哨的人注意到不对提前报信,越人恼羞成怒杀了那报信的。”   这方话音未落,忽闻“砰”地一声巨响,像是木门被蛮力撞开,杂乱的脚步声立刻如潮水般涌入整个小院。   烛芳握着刘介手腕又挪了挪,仍然没挪开,“抓到他了吗?”   “有密道,越人逃走了。”刘介看完全局,最后合上屋顶瓦片,这才移开挡着她眼睛的手。   烛芳视线清明时瞧见的只有一块整齐的屋顶,不禁有些悔,“你方才不该挡我的,我能抓住那越人。”   刘介坐起身,不紧不慢地,“若是烛芳抓住他,会惹上越人和官府两头麻烦。”见她眉头微微蹙起还是后悔的模样,他又道,“那越人和身边黑衣都是军中出身,有极大可能是死士,即便是抓住也问不出什么。何况他们不是最重要的,烛芳并没有坏事情。”   “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   -   越人从密道离开时并没有来得及带上人质,所以一个院落里被绑的所有人都脱了困。   只是后续却不如人意——   越人委实狡猾透顶,温家庄中新换的管事全一口咬定所有事皆是温景虚所指使,无论如何也诈不出有用的话,像是那越人从头至尾都没有透露过真实的身份信息给那些管事。   第二日便有消息传来:陵县的温景虚与其左右部下皆在一夜间暴毙,仵作验尸后得出“乃畏罪自杀身亡”的结论。   “果真谨慎,竟在陵县也安排了后手。”闻得消息的刘介只慨叹。   “现在我们除了亲眼所见之外,没有一样证据能证明这件事里还搅和了越人进来。”上门告知结果兼带送礼感谢的温寻霜有些气闷。她眼下还有乌青,眼睛也有些肿,昨夜定然没有休息好。想到什么她又补充,“对了,我爹让我代他感谢容公子你们,他如今被传唤进衙门没办法亲自登门道谢。”   “无妨,不过举手之劳。”刘介话及此顿了顿,“从今而后,温姑娘与温家主权当做没见过那越人罢。”   “这……”   “此事牵扯甚广,却非一个上临温家能担待得起的。”   温寻霜闻言就古怪地打量了他半晌,“容公子你什么来头?”   “酒庄老板。”刘介懒洋洋答一句,不再说话,径自翻起手中书册。   温寻霜讨了个没趣,叹口气望向咬着蜜饯的烛芳,似是想到什么,眼神变得有些痛心,“哎,你这小姑娘怎么就挑中他了?”   烛芳指指自己,又闻她道,“这人心思不知比你曲折多少倍,日后指不定你被他骗了还要帮他数钱呢。”   烛芳咽下一口蜜饯,还没说话,隔壁刘介已经放下书册沉着声音道,“温姑娘若再敢说胡话,我便即刻打发米酒去别州的庄子里做事。”   “别别别,我认输!”温寻霜顶着乌青的眼袋认了怂,临走前没忍住回身朝烛芳道,“我初时只觉得他是个长得好看的病秧子,没想到还是株惹不得的毒草,你自个儿当心!”   “噗!”烛芳望着她灰溜溜的背影笑出了声。这温姑娘甚有趣,便是家中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也没消沉,还能顺嘴打个趣。想了想她觉得那形容颇好玩,还趴过桌朝刘介重复一遍,“她说你是毒草呢。”   他侧眼看她,“烛芳也觉得?”   “我不知道呀。”她摇摇头,又道,“可就算是毒草我也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时间白天都抽不出空,所以以后都晚上更新嗷~(抹泪) 第27章 上临八 上临城的冬雪来得很突然,明明前一日还是个晴朗天,第二日就飘起了飞雪。   自温家主一案过去已然四月有余,月前掀起的风浪逐渐平息,温家的庄子也恢复了从前的生意。只是在茶余饭后这离奇之事还是免不了被人拿去当做谈资,市井都道那温景虚狼子野心、忘恩负义,其中几番曲折却鲜有人有闲心去探究。   宛如一粒石子投入宽广的湖面,波纹散尽便了无痕迹。   温寻霜在最先恍惚了一段时日后,继续将追夫大计提上日程。她这番努力并没有白费,并且终于在年前喜提米酒随她回家的首肯。听说她把人带回温家的那天,温家主老泪纵横、就差张灯结彩原地办喜事,好在是被拦下来了。可谁都没料到,被拦下的温家主第二日就提着一堆礼品跨进揽月小筑的门槛。   烛芳寻思着觉得不大对头,往常她瞧话本里凡人成亲都是男方带着聘礼上门的,可在温家主这儿好似反了。   但对不对头这事儿就算是定下。   小年那天雪落得尤其重。   刘介的生辰就在小年,由于这场大雪,烛芳想拉他出门过生辰的计划彻底泡汤。她眼巴巴地趴在窗边盼了一个早上,还是没把雪盼停,终于长叹口气缩回了脑袋。   刘介陪她在屋子里看了一早上的雪,颇有兴致地,见她缩回身才笑着问,“不看了?”   “不看了。”   觉她气闷,刘介静了静道,“其实这个院子里也没什么人,你若真想出去,可以使法术。”   “我是想带你出去。”烛芳坐回桌边,两手托上腮,低声补充,“跟凡人一样,吃好吃的。”   不要刘介再开口,她又自顾站起来,“算了,正好提前送你生辰礼物。”叮嘱他,“你不要动,我去取个东西。”说着几步跨出门没了影。   刘介只好舒口气站在原地等。   烛芳没一会便抱着一个长木盒进了门,把盒子摆在桌上打开,里头赫然呈出一幅绣作。   “你瞧瞧吧,我绣了好久呢。”   刘介依言把布帛取出,展开。   涌入眼中的是斑斓色彩,各色花卉幽幽盛开,聚成一片无垠花海。花海间玉瓣纷飞,上头还有仙鸾飞舞、彩蝶四散,瞧着便似仙境。   “这是天上的百花宴。”烛芳趴在桌子边给他讲说,“一年才有一次,办的可隆重了。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场合就是百花宴,花也好看、仙子也好看、仙果更好吃,还不用被我母后逼着做功课。”   刘介垂着眼睛,仿佛在看画,“烛芳不喜欢做功课?”   “不喜欢。”她回忆道,“给我们授课的那位仙君可古板了,写字不许偷懒用仙力,还要我们把一本厚厚的上古史给背下来。”   “上古史?”   “你们凡人的史籍可能没有这个。它讲的是天地衍化之初五族混居时代的事情,唔,一直记载到后来人神鬼三界划分清楚的时候,总之很长很厚,很不好背的。”   他仍然垂着眼睛看画,“烛芳记住了多少?”   “我?我记住了盘古真神,还有……”她顿了顿,“一条龙。”   刘介没说话,她继续道,“他们算是上古史里最厉害的两个神仙了,盘古真神开天辟地,身殒而巨斧化作凶犁之丘。那条龙则是个罪神,当初足足有四位真神合力才将他拿下的,后来还被镇压在那凶犁之丘底下。”   “烛芳可知那龙为何会被镇压?”他忽然问。   烛芳一愣,被他问倒,“因为,他想帮魔族攻打神族?我也记不大清楚了。”   刘介抬起眼眸就笑,“料想烛芳也没好好做功课。”他仔细地把布帛收进木盒中,轻轻合上盖子,“多谢烛芳的礼物了,叫我大开眼界。”   “那是。”她自得地托着下巴,转眸一瞧,窗外的鹅毛大雪不知何时已经收住,叫她一时不胜欣喜,“雪停了!”   -   不过雪虽然停了,天色仍是灰蒙蒙地,不知何时又要飘下雪花。   烛芳打消了带刘介出小筑遛弯的心思,干脆在小院里自顾堆起雪人来打发时间。   刘介也没闷在屋子里。只是身中寒毒较为畏冷,他出门时披上了一件白绒大氅。如此打扮靠在银杏树底下,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慵懒极了。唯有一双漂亮眼眸一瞬不瞬地瞧着不远处雪地上的人。   雪地上的姑娘把雪人脑袋拍好,似乎是累了,喘了几口气,白雾被呼出又顷刻消失在寒温里。   紧接着那姑娘看向了他,眼眸里亮晶晶地,嘴角也不由自主翘起,没怎么犹豫就迈开脚步小跑到他跟前,声音格外动听,“刘介,你看见我的雪人了吗?堆的好不好?就是还差一双眼睛和一个嘴巴……”   叽叽喳喳地像夏日里的小黄雀。刘介想她可能真的十分高兴,伸手翻过她的手掌瞧了瞧,却是被冻得发红。他给她捂好手,语气无奈又软和,“堆得很好看,只是怎么不用术法护着手?”   她闻言有些嗫嚅,低下头,声音低不可闻,“我想陪你做凡人。”   刘介怔了怔,还未说些什么,烛芳已经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钻到他的大氅里抱住他,脑袋偎在他胸前稍稍抬起,机灵又有几分羞意,“这样更暖和。”   刘介垂头看着她,忽地就叹了口气。   “怎么?”   “我就当是烛芳主动的。”他说完,轻轻低下头,印在她唇上。   柔柔软软,温温热热,果然同她的人一样。   只是她可能被吓坏了,眼睛瞪得老圆,连呼吸都屏住了。   刘介只好把头抬起来一点,手指拂过她唇畔,“烛芳应该闭眼睛的。”   仿佛被他唤回神,她连忙把脸也埋进他大氅里,像个鹌鹑,只有耳根慢慢染上绯红。   “你,你怎么能……”她的声音低低闷闷,不甚清晰,听起来有点羞恼。   刘介也不搭话,任她嘀咕着缓神。   好一会儿,大氅里的脑袋慢慢钻出来,眼眸里带点湿润,像是被大氅捂久了。她抬头安静地看刘介稍顷,忽然踮起脚尖照猫画虎地印上他的唇,一触即分。   刘介定定瞧着她。   过了那一阵羞涩,她对这举动又新奇又喜欢,双手慢慢环上他脖颈,踮脚尖又亲了他一口。   像一只幼猫。刘介没来由地想。   他此时手背也紧紧绷着,见她清亮眼眸,最终还是没忍住抬起来扣住她后脑勺,头顺势低下,将多出来的一次给她还了回去。   却不是浅尝辄止。   素白冰冷的天地间唯有这一处气息温热,彼此纠缠,似两个初识趣味的孩童,谁也不肯相让,到后来分开时皆是呼吸不稳、心跳促促。   刘介眸子浓黑,垂着注视她,手还搭在她脑后没抽回来。烛芳也回看他,只是眼眸里更加湿润,像浮着一层雾气,面颊也粉扑扑地。   他又垂下头。   这回是轻柔又绵长地,极尽耐性和兴致,辗转研磨,多了几分勾人滋味。   烛芳觉得这个时候的刘介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他平素总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仿佛任何事情都难不倒他,但此时他却像一个探秘的少年人,试探地,小心翼翼地。   她仅存的一点羞意霎时就消失无踪,还在他唇离开时眼眸弯弯地笑出了声。   刘介看她,“笑什么?”   “笑你可爱。”她答。恍惚间有一种角色错位的感觉。   不待她仔细思考,刘介已经把她腰身一揽按进怀里,语调懒散带着些调笑,“烛芳说错了。”   “哪里错了?”   “烛芳才是最可爱的。” 第28章 上临九 天色尚未擦黑时,从前来探望过刘介的青城仙人又提着一壶酒上门来,正巧在门口碰上提着一袋饺子皮的温寻霜和米酒。   温寻霜见着人就呆立在原地,紧接着欢腾动静搅得整个小筑都不复安宁——   “三师叔!你是三师叔对不对?”   “我的亲娘哎,我居然有一天能离三师叔这么近!”   “三师叔好,我是青城的外门弟子……虽然已经下山了,但好歹和您也算是同门。哎呦我真没想到这在山上挤破了脑袋都见不着的人,居然在山下给我撞上了!”   “您,您来这儿有何贵干哪?”   ……   整一出心愿已了死而无憾的戏码。   直到小年夜包饺子的时候,温寻霜才收敛住叨叨,但整个人还是飘飘忽忽地,一旁的米酒冷着脸她都没觉察到。   厨房里炉火燃柴的噼啪声响混着山茶剁肉馅的刀声,显得格外有烟火气。   刘介在教烛芳包饺子,得空就和仙人搭几句话,精致漂亮的眉眼都被油灯的暖光照得分外柔和。   烛芳被他教得渐渐上手,到后来甚至还能分心聊天,“温姑娘今晚怎么不陪着温家主过节?”   “别提了。”温寻霜被问到这个苦起一张脸,“那老头儿三句话不离成亲,我被他说得耳朵起茧子,过小年就清静清静吧。”   蹲角落喝酒的仙人破天荒地掺和进这个话题,“果真是白驹过隙,初时所见的小娃娃如今都要讨媳妇了。”   “三师叔从前见过我家米酒?”温寻霜双眼放光。   “那时他叫鱼蛋。”   “噗。”烛芳记起来当初她也因为这事儿发笑过,还惹急了米酒,由是她生生把笑又咽回了肚子里。   但温寻霜没她那么含蓄,只愣了须臾就笑得见眉不见眼,浑身都在发颤,到后来还逗弄似的问米酒,“你到底是姓米还是姓鱼?”   米酒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眼眸里一时情绪深深。   “嗯?”温寻霜止住笑,犹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好一会儿,他才道,“我没有姓。”   山茶剁肉的手一时停住。   温寻霜眨眨眼睛,很快道,“可我有,你同我姓就好了。”追加着,“日后若是生了儿子闺女,他们也一并跟我姓。”   这话把山茶说得没忍住笑出声,剁肉的乒乓动静又再度响起。米酒许是被她噎得没话讲,红着耳尖别开头。   烛芳觉得这温姑娘忒不诚实,同米酒说的时候已经扯起生孩子的事情,可温家主提一句成亲她就要急眼。   不诚实的温姑娘被自己的话题打开了话匣子,揪着仙人不放,“三师叔,你是我最敬佩的人,趁着今儿有缘分,不若您将我日后儿子闺女的名都给取了吧?”   米酒冷不防被她吓到,干咳两声。   可山茶居然边剁肉边跟着搅和,“是啊,仙人您就了了她一桩心愿吧,人小姑娘看着怪诚心的。”   烛芳就瞧见那被左右“围攻”的仙人抬头望了望房顶,她顺着一望,除了房梁灰瓦什么都没瞧出来。   “栋梁。”仙人高深莫测地吐出一个词。   一屋子人都没反应过来,唯有刘介捻着饺子皮笑道,“温梁,确是好名字。”   明白已得仙人允诺的温寻霜喜气洋洋,“多谢三师叔,那闺女呢?”   “晴。”   “温晴,温晴……真好听。”温寻霜满足了,开始许豪言壮志,“我就神往做一个仙风道骨的人,虽然如今我已经下山了,但我儿子还能上去,待日后他出生,我一定叫他尽早好好修道!”   “那闺女不修道吗?”烛芳问。   “修道那么苦,闺女才不能上山。”   烛芳笑弯了眼,“你这说法,同我爹一模一样。”   最后饺子全倒进咕噜冒泡的沸水里,一屋子人围在火炉边开始尽情地说闲话。几碗热腾腾的饺子下肚也到了人散之时,山茶引着仙人去客房打铺,刘介和烛芳便举着灯笼打着伞送温寻霜与米酒离开。   雪还在下。   回小院的一路积雪几乎要没到脚踝。   烛芳把灯笼稍稍往下一照,晕黄灯光落在雪上仿佛一块上好暖玉,看起来漂亮极了。   刘介伸手捞了她一把,“看路。”   她这才举好灯笼绕开假山好好走路。   冬夜除却飞雪簌簌飘落和寒风刮过的声响再无旁他动静,天地间一片深黑静默。   刘介就在这时开声,“烛芳。”   “嗯?”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家里的事?”   这话有点明知故问,但她还是好耐心地回答,“没有。不过你告诉过我你父母亲的身份,还有,你舅舅是皇帝。”   “钟离家嗣延千年,内外权势盘根错节,即便几代家主有意肃清削弱,还是免不了彻清内忧外困。当年长公主执意嫁与钟离嫡子,无疑坏了皇权与世家多年维系的平衡。今上少年称帝,疑心颇重,就是得其信任的师家也还是在将嫡子送入京后才获得延续造甲的批令,遑论钟离这百足之虫。”   “所以你被逼出钟离家了?”   “是,也不是。说起来其实有点意思,今上信道,国师乃一仙人,当年那国师瞧我面相,说若我弱冠前待在钟离家,必会消减刘魏国运,所以我这才被送出来的。”   可那国师是否受到皇帝的授意谁也说不清楚。烛芳这样想,又留意到其中一个词,“弱冠?你今日便满弱冠了,那岂不是……”话音渐弱。   刘介握着伞柄陪她站着,白毛似的雪花擦过纸伞边缘,打了几个转才落地。   雪花落地时他也撑伞转向她,“烛芳想不想去骅琴玩两天?”眉目间带点漫不经心,“住不惯我们就走。”   她奇怪,“还能走?”   “只要我想,便没什么不能。”   他这话说得委实张狂,语调也是轻巧散漫地,可莫明叫人信服。   烛芳提着灯笼晃了两晃,低着脑袋似在深思。   忽而她抬头,朝他一笑,“好,我们去玩两天。”   -   说是去骅琴,可也不是他们收拾行囊自备马车。那雪夜过去的第十三日,钟离家派出的车马悠悠驶进年关方过的上临城,停在了揽月小筑门前。   动静算不上大,烛芳随着刘介一行出门,只瞧见四驾红木马车。马车前整整齐齐站着两列身着素绫头戴玉冠的儒士打扮的男子,中央则是个峨冠博带、气质不俗的中年男人。   那中年男人见得刘介出现,十分高雅从容地叠手朝他作了一揖,“六公子。”   刘介亦从容作揖回礼,“瞿先生。”   “几年不见,公子风貌更胜从前,家主见了必定会很欣慰。”那瞿先生打量着刘介,笑着微微颔首,一副宽慰表情。   “不敢当。”   “如今六公子弱冠已过,也当回宗认祖,也好叫些鼠雀之辈收收心了。”瞿先生说着侧身让道,“公子请。”   其实没什么可收拾交代的,米酒和温寻霜那边早前就打过招呼,山茶和小筑的管事仆役皆是钟离外客,不必跟着。   刘介笼着手朝他施然一笑,“自是要回去的,不过得带个人。”言罢偏头轻声道,“这位瞿先生是我父亲最信任的侍书,烛芳同他问个好吧。”   烛芳于是听话地,“瞿先生好。”   瞿先生凝目望了她片刻,倒也点头回礼,回完礼又叹,“一晃眼六公子就长大了。”叹毕做了个手势,“那就一并请吧。” 第29章 骅琴一 “骅琴钟离,君子无双。文载武胜,万世不衰。”这首童谣早已传遍刘魏乃至刘魏以前的王朝的大街巷道。   骅琴坐落于刘魏之东,距离刘魏王都仅仅一天车马路程。大抵是钟离氏族千年盘踞此地之故,骅琴并没有如同京都又或是京畿城镇一般喧闹繁华,而是山水秀丽、古朴宁静,宛若世外之境。   红木马车驶过骅琴界碑,便算是彻底进入了钟离家族的“领地”。一路只见青石板道,河堤柳色,只是冬日柳色灰靡,却不如夏日一般活泼,更似泼墨之作,无端地显出些雅致。木楼商铺很是稀稀落落,沿途连叫卖声都没怎么听见。   马车最后停在了一座山脚下。   “此山名为‘壶山’,钟离家宅便在山上。壶山麓修了两座书院,一为东簏书院,收的是男学生;一为南麓书院,收的是女学生。”刘介慢悠悠踱着石阶,给身侧的烛芳解释。   烛芳想起来,“从前李仲元就在东簏书院读的书。”   一路缘阶而上,竟能隐约听得山麓钟声回荡,夹杂的诵读诗书的声音就不甚清晰。   一行人走得很慢,花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走到钟离家宅的后门。按着瞿先生的话来说就是“如今六公子回宗之事暂且不宜声张,家主的意思是,待认祖后再办宴。”刘介给她释义过这段话,“父亲觉得,先前想杀我的人太多了,族里的族外的约莫都有,暗地里一一理清楚后才好坐实我这嫡子的位置。”   烛芳还惊叹过,“你们读书人说话真绕。”   钟离家委实很大,比揽月小筑大了数十倍不止。刘介这次回来虽走的是后门,但实际上只是低调行事,他毕竟是先长公主唯一的子嗣、钟离家唯一的嫡出,待遇自不会差。一座行居小院便抵得上半个揽月小筑。   烛芳一进小院就被女婢带下去沐浴——原因是这钟离家的家主、刘介的父亲——钟离信正候着见他们。   她不大习惯被人伺候着沐浴,即便是在天宫,沐浴也只是兴趣来了的消遣,自不可能有旁人盯着帮着。不过她吸了几口气,忍下来这股不自在。   女婢给她浇水擦身的时候并没有说一句话,力道却是恰恰好,看起来很是训练有素。沐浴事毕,女婢最后给她穿上身的是一件蚕纱素衣。这身裙裳很是素雅,只在领口袖口处用银线绣了两朵兰花。   烛芳披着一头还微微带着湿意的头发到正厅时,刘介已经卧在摇椅上撑着一只手要睡不睡地,看起来等了颇久。   他自然也是沐浴过的,乌发已被白玉簪子簪好,身上的衣裳也换上了月牙白的儒士袍。这样一瞧,倒再没了从前的一身散漫随性气质,似被拂去浮尘的上好玉石,艳色独绝。   烛芳稳了稳神,唤他,“刘介。”   他便睁开眼,从从容容地整衣起身,瞧她半晌而后笑道,“这是谁家的小仙子下凡来了?”   烛芳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转开眼睛移开话题,“你们这里怎么都是白衣裳?”   “如雪如玉,素净之色,自然是讨风雅学士的喜欢的。”刘介走到她跟前,“烛芳若是想要其他颜色的衣裳,我差人准备便是。”   “不必了,都一样的。”   “这话也对,烛芳穿什么都好看。”   烛芳回眼看他。心想这人夸人的话怎么张口就来?从前就是,现在更甚……这么说似乎也不大对,她总觉得他在拿她当小孩子哄。   她认真地给他解释,“我,在神仙里也算成人了的。”   “我知道。”   “所以,你不要老是把我……”她卡在这里。   可刘介是何等玲珑心思,即刻闻弦歌而知雅意,好笑道,“实在是烛芳太讨人喜欢了,叫人想多惯着一点而已。”   所以同她年纪小这件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烛芳被他这话说得心里甜滋滋地,顺从心意上前抱着他,嗅着鼻尖的冷香,矜持道,“那我就,勉强接受了。”   刘介似乎是挑起她一缕乌发捻了捻,“头发还有些湿着,不好出去吹寒风。”   “你又忘了。”   他一默,继而笑,“还真是,我又忘了烛芳是个小仙子。”   这时有人敲门。   三道不紧不慢的扣门声响落下,仆侍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六公子与烛芳姑娘可收拾妥当了?家主正候着呢。”   -   家主的正院离刘介住处并不很远,木楼竹阁,石树花池,风雅古朴又大气。   出乎烛芳意料地,这钟离家主钟离信瞧着并不老,不似话本中教书读书的老夫子,却是颇为年轻,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像是个美儒士。   “父亲。”   “家主。”   进门的两个人同时朝他问了一礼。   “来了,坐吧。”钟离家主打量二人一眼,微微笑道。   他面前的桌上摆了一桌子菜肴,菜肴还往外腾腾冒着热气。   待烛芳与刘介落座,钟离家主又吩咐仆侍给二人添碗添筷,“舟车劳顿,还要你们过来陪我说话,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只是我这一把年纪了,实在是等不及想即刻瞧见你们,这才叫人早早候着传话的,还要你们多多担待。”   烛芳听着他“一把年纪”的自称感觉有点违和,不由道,“可您看起来一点也不老。”   钟离家主似是被她逗笑了,“小姑娘不懂,有了孩子,不管什么年纪都算变老了。”又看着她,“你叫烛芳?”   她点点头。   “哪个烛,哪个芳?”   “烛火的烛,芳华的芳。”   “这名字叫我想起一卷《少年游》,词道‘人如秾李,香濛翠缕,芳酒嫩于橙。宝烛供香,珠帘闲夜,银字理鸾笙’。”钟离家主夹了一筷子菜,“不论词作,单看词牌,小姑娘你这烛火明光、芳华年月,却正待一回少年游。烛芳,是个好名字。”   烛芳听得有些呆,她从没想过她这名字背后有旁的寓意,这钟离家主不愧是文人,一联系居然能联系这么多,她由衷钦佩道,“过奖了,您真厉害。”   “是给你取名字的人厉害。”钟离家主笑道,话及此也不深问,只把目光一转转向未置一词的刘介,“这些年在外头过得可还好?”   刘介斟着茶,闲闲答,“过得挺有意思的。”   可不是有意思么?烛芳不由打趣着想,屁股后头追命的人那么多。   钟离家主就叹了口气,“你这性子也不知像谁。外头那档子事情我都知道,先前是顾着国师的话,没好太明面上帮衬着你,如今你人已经平安回来了,要查的我都会帮着你一五一十地查清楚,想怎么办全凭你的意思。”   “不必帮。”刘介把茶斟好给家主推过去,“我都弄清楚了。”   家主没取茶杯,“既然已经弄清楚,那你的意思是……”   刘介又斟了杯茶给烛芳推过去,语气散漫地,“藏头鼠辈,懒得计较。”   家主眉毛微拧,“这不成。”   “他们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他最后给自己倒了茶,啖一口,“此事还需父亲帮忙。”   “何事?”   可他却回,“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不好叫它耽误了吃饭。”   所以寒暄至此戛然而止。   烛芳用完饭食随刘介出门还是没能听到正事。刘介许是瞧出了她的心思,只拂一拂她的发,“以后就知道了。”   -   到骅琴的头几日刘介都非常忙,早出晚归地,似乎是要归宗祭祖,走访门亲。他也不带着烛芳,只给她找来一大摞话本子,并且叮嘱她,“院外头我都下了令,不会放生人进来的,若是这几日有人要见烛芳,烛芳也一概不要理他们。”   烛芳应下,日子便过得非常清闲。早春还寒,所幸院子不小,供她活动的地方很充裕。许是怕她闷着,刘介还给她找来一只白毛鹦鹉。早晨起身逗逗鹦鹉,下午翻话本子,话本子翻累了就带着鹦鹉出门遛个弯,她也不觉得无聊。   回骅琴的第四日早晨,烛芳揉着眼睛起身出房门,忽地见主厅里的摇椅上躺了个看书的人——   竟是近几日都没怎么好好见过面的刘介。   “你今日怎么没出去?”她换只手揉眼睛。   “事情算是处理好了,有点小空。”他把书搁在一旁桌案上,看她,“烛芳可还困?”   其实是有点困的。   她没打算骗他,于是诚实地点头。   他便朝她勾勾手指头,“那过来躺一会儿吧。”   “躺哪?”她不解。   “躺这。”刘介说着指了指身下的摇椅。   烛芳一瞬间清醒了,“那不就是……”躺你身边了吗?   可他一点都不害臊,分外坦荡,双手垫到脑后望着她,目光清澈澄明。烛芳安静地与他对视片刻,还是慢慢挪上前卧到他身侧,轻手轻脚地抱住他。虽然是轻手轻脚,但是摇椅还是慢吞吞地晃了起来,像个哄小孩睡觉的摇篮。   刘介抽出手给她揩揩脸,“再睡一会儿,睡饱了我带你下山玩。”   “下山玩什么?”   “今日东簏书院与南麓书院有蹴鞠比赛。” 第30章 骅琴二 听得这话烛芳睡不着了,“蹴鞠赛?男学生和女学生一起?”   “嗯。”他瞧着她发顶的旋儿,“还有男先生和女先生。”   烛芳听着支起上身,“听起来很好玩,我们现在就下去吧。”   “不困了?”   “不困了。”   刘介便起身同她用了早点,而后带她从小院后门下山。一路可见嫩芽绿,新生颜色格外润人眼。   蹴鞠赛举行的地点在东麓书院内。烛芳二人来的时间并不算早,抵达之时,蹴鞠场外已然人头攒动。   两个人寻了处高地眺目而望时蹴鞠赛已经开始了有一会儿。   男学生与男先生头上束着蓝色额带,女学生与女先生头上束的则是红色额带,双方场下混战着,一瞧却是红额带的一方占了上风。   男学生们没怎么配合,单打独斗者居多,如此落后境地叫他们反应过来——   “别冲别冲!踢给我!”有男学生大吼。   烛芳一瞧,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大吼的人是王康泰。   这县官家的小公子浑身衣裳被束得干净利落,精神气十足,一抹汗水便又跑动起来。   男学生初初有了配合意识,一时的颓势渐渐被扭转。   女学生有些着急,“先生,蹴鞠都被他们抢走了!”   “你们多分几个人盯着王康泰!”——竟是那从前沂安李家的主母,师恬。   烛芳这下完全顾不上蹴鞠又落到了谁的脚下,只偏头朝刘介惊奇道,“他们怎么都来骅琴了?你先前就知道?”   “我也只比你早一天知道。”他解释,“李仲元被流放,师姑娘与李仲元和离后没回师家来了骅琴,如今在南麓书院做先生,教的是琴艺;王公子则是被他父亲打发来的,说是来添点真才实学,一鼓作气谋个好前程。”   “真是巧。”她说着望回场下,因着熟人在场之故瞧得更起劲。还不时同围观的先生学生给场里的人打个气。   临近赛末,男学生队伍最后争夺蹴鞠的千钧一发之际,王康泰好巧不巧一个侧眼瞄到了人群中、站在刘介身旁的烛芳,不由自主地顿住脚步。   烛芳一愣,朝他一笑。   场地上的王康泰下意识地咧嘴露牙给她回了一笑,一下没留意到飞速传来的蹴鞠——在一瞬间涌发的惊呼提醒声里,王康泰侧脑门中招,一屁股摔倒在地光荣负伤。   蹴鞠比赛最终男学生以微弱的优势胜出,又因人负伤而草草提前收尾。   烛芳去书院药堂里探望那位朝她笑得忘了接蹴鞠的仁兄。刘介刚回骅琴不久,书院里还没什么人认识他,是以两个人一路过去除却打量目光倒再未收到过什么旁的阻挠。   在药堂外头又等了好一阵。等到探慰王康泰的同窗们散得七七八八了,二人才进门。   王康泰此时脑门上缠着一圈白纱,窝在小榻上被老药师处理手掌的擦伤,看起来可怜巴巴地。   “您也真是厉害,见个漂亮姑娘连自个儿老子姓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师恬还没走,站旁边冷嘲热讽。   王康泰龇牙咧嘴地,“不是普通的漂亮姑娘,是熟人,熟人!我那时候太惊讶了!”   然后他狠狠地“嘶”了一声,是老药师下了重力,“老实点儿,别乱动。”   王康泰只好乖乖听话地窝着不动。   师恬又问,“是你从前相好的?”   王康泰闻声瞪圆了眼,还没反应过来说话,刘介已经出声道,“更非如此。”   屋里人这才转眸注意到门口出现的两个人。   烛芳朝他们招招手。   刚安静的王康泰又激动了,“刘公子!烛芳姑娘!”   师恬回神纠正他,“是六公子。”回头又笑,“我竟没联系起来,那漂亮姑娘是烛芳。”   烛芳亦笑着看她,“我也没想到,师小姐会到书院里做先生。”   “区区小技,不足挂齿的。”师恬不以为意,反倒望向刘介,“最令人惊讶的还是六公子,沂安一见大家都以为你是个唱戏的,没想到还藏着这么个厉害的身份。”   “不对,我当时就觉得六公子不是寻常人。”王康泰说到这个有点小骄傲,“这说明我很有眼光。”   师恬嗤他,“可得了吧。”   “这‘六公子’是祖辈庇荫,更不足挂齿。”刘介只道。   王康泰听得脑仁疼,被老药师包扎完,他大手一拍,“你们也别谦虚来谦虚去的了,相逢就是缘分,赶巧小爷我今日赢了球,高兴,请你们下山搓顿好的去!”   师恬幽幽道,“可我输球了,心里不大舒爽呢。”   王康泰被一噎。   烛芳“噗嗤”笑出声,眨眼道,“那就让刘介请客好了。”   刘介能说什么,刘介只能叹气,“那就请吧。”   -   虽说壶山脚下骅琴境内商铺颇少,可好吃的馆子却是不少。   王康泰如数家珍地给三个人列了一大长串馆子名字,听得三个人都有点沉默。   最后还是刘介下了决定,“去天下居吧。”   王康泰啧啧感叹,“阔气啊。”馋得双眼放光,连师恬都忍不住提醒他,“出息点。”   烛芳也约莫听明白了,这天下居可能是壶山脚下最好的酒楼,菜也必定很好吃。   她并没有理解错,四个人来到天下居门前时立即有小厮迎上来。这酒楼的外表瞧着就比寻常小楼高了一层不止,漆料更是富丽堂皇,坠饰也十分精致。   入内一片气派,地上全铺了锦毯,椅上椅背皆缝着软垫,桌上还插着几支新鲜的桃花。   酒楼里人并不多,是以刘介也没有要包厢。四个人点好菜落了座开始天南海北地聊起来,其中多是王康泰在叨叨。   像什么书院里哪个先生和哪个先生看对眼了,钟离家最近祭祖的动静,甚至于刘介二人离开后沂安城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直到菜式上桌才堵住嘴。   烛芳夹一筷子菜放入口中嚼了嚼,忽然记起来刘介已经好久没有给她烧菜吃了。   从离开沂安以后,住处就有专门的厨子,他几乎不怎么下厨,除却小年夜那晚教她包饺子。   刘介仿佛注意到她的异样,“在想什么?”   她咽下菜,“我在想,这里的菜没你烧的好吃。”   这话毕,还没听到刘介回话,身后便传来一声男子笑声。   烛芳转身瞧去,见一个身着雪白锦衣的年轻男子正持扇看着这处。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白衣仆侍。   男子见她回望,收扇朝她温润一笑,“见过才知六弟为何将烛芳姑娘藏着掖着不给人见,原来是这样一个宝贝。”   六弟?烛芳闻言仔细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看起来似乎是钟离氏族里地位较高的。   “在下钟离简,族里平辈年纪排行第一。”男子抱扇问礼。   刘介已然起身面对他,朝他作了一揖,面上没什么表情,“兄长。”烛芳也随刘介慢慢站起来,朝人颔首致意。   “六弟不必拘礼。”钟离简打着扇,一派风雅倜傥,笑道,“今日为兄在天下居请了人,未能同六弟一聚,不若咱们另立时间,届时六弟带上烛芳姑娘一同聚聚?”   刘介也笑,“不必麻烦了。烛芳年纪小,怕生,恐冲撞了兄长。况且要聚自有家宴,总不好冷落了父亲他老人家。”   “如此。”钟离简一挑眉,“那为兄先上楼了,客人已经久候多时。”   两个人互相问一礼,擦肩而过。   待人离开,烛芳安安静静地同刘介又落了座,这才开口,“我不怕生。”   “我诓他的。”刘介闲闲散散地给她添菜。   “我知道,但我真的不怕生的。”她重复。   刘介手上动作顿了顿,莞尔道,“我知道了,日后大宴还有许多,烛芳可不许嫌麻烦。”   她小声地,“你不要小看我。”   “咳咳!”对桌的王康泰猛咳几声,找回存在感,“我说,我们再添几道糖醋排骨、醋溜大白菜和酸菜鱼吧。”   烛芳默了默,心想来骅琴这么久,这小公子的本事的确长了不少。   -   虽然在山下刘介曾应下且让她“不许嫌麻烦”,可后头的日子他仍然没给她找什么麻烦。   王康泰和师恬一个要读书一个要教琴艺,寻常是没有多的时间陪她闲逛的,是以烛芳只能整日逗鹦鹉看话本。日子过得比在天宫还要清闲。   一日下午她正靠在回廊木柱上给鹦鹉喂食,忽地闻得利刃破空之声——   她即刻起身回避,再仔细一瞧,却是一支冷箭钉在了她身旁的柱子上,箭身上还绑着个小信条。   烛芳明白过来,这箭并不是对着她放的,而是要给她传纸。她顺着箭尾的方向望去,后院青墙上却没有人影。放箭的人约莫是早就离开了。   她放走鹦鹉,取下木箭上绑着的信纸,展开一看,内容很是简洁明了:“明日午时,东麓莲亭,邀姑娘一叙。”落款是一个“简”字。   这意思很容易猜。   烛芳叠好信纸,使力拔下木箭,在日落后刘介回来之时把这两样东西摆到他面前,“你是不是同你兄长有什么过节?他想贿赂我。”   刘介却没看信,只是仔仔细细打量她几眼,问,“没被吓着吧?”   “话本里这种事情多了去了。”   他这才笑,随意翻信看了一眼,“烛芳明日不必过去。”   烛芳微微蹙眉看着他,“你是不是该告诉我原因?”   “我有两位叔父,一位在江虞,一位在孝庄。我父亲膝下有三子三女,长子名‘简’,次子名‘靖’。我弱冠前长居在外,族里只留长兄一子,如此烛芳可明白了?”   “你是说,你那兄长也是想杀你的人之一?”   “唔。”刘介颔首,“这么些年,在外头追着我的人大致有两批,一批想杀我,一批则是想绑我,我曾抓了几个刺客来问,探出来派人杀我的是江虞那位叔父,要绑我的则是孝庄那位。江虞钟离为旁系,即便是将我杀了也无法名正言顺承袭嫡系家主之位,那么只能说明他要扶另一嫡系子,想必两方已在暗地里往来颇多。”   “原来如此。”烛芳轻轻扯住他袖摆,“那另一位叔父呢?”   刘介顺势握上她的手揉了揉,慢悠悠道,“另一位就更有意思了,烛芳可还记得初初见时那抓我的死囚?钟离不问政事已久,朝中根基薄弱,骅琴家主尚有可能,可就孝庄一支旁系,决然不可能有这样大的能耐与死囚签订生死状,神不知鬼不觉地命其为自己办事,所以只能是背后有人相助。背后那人通过孝庄钟离想要绑我,目的是骅琴嫡系,他既不想覆灭钟离,又想控制钟离,还有能力调动刑狱……除却师家,不作他想。”   烛芳恍然,“难怪了,你当时装着被那些人绑住就是要去找证据,可被我破坏了,后来才帮王公子破案。”   她空手取下刘介另一只手上的信纸揉皱扔到废纸篓里,“就算他给我送十斤甜蜜饯三丈话本子我都不去!”   刘介有些好笑地,“这是什么比喻?”   “就是很有决心的比喻。”   “那可真是难为烛芳了。”   -   这话说过的第二日,刘介便给她寻回来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一袋甜蜜饯自是必须的,除此之外,最得烛芳青眼的便是一堆小木块——可以堆塔玩。   从前没玩过凡人的这等玩意,烛芳乍一接触简直喜欢得不能自已,空闲时间除了喂饱成日在她眼前扑腾的白毛鹦鹉外,就一头扎进了木块堆。手堆累了就人坐着施法堆,变着法子堆庭院、堆堡垒、堆宫殿。   有一日夜里,刘介打开门便瞧见满目漂浮在空中的小木块,与始作俑者四目相对,他先是一怔,然后关好门,最后倚在门边笑,笑得整个人像是被戳中了笑穴一般。   烛芳怕他进门没地方走,施法又把小木块一块块摞成高高一堆、整整齐齐。再看他,居然笑得更厉害了。   “究竟有什么地方那么好笑?”   “唔,大约就是,我本想给烛芳寻个消遣,烛芳却使出浑身的劲儿在消遣我?”   烛芳听明白了,他说她在逗他。 第31章 骅琴三 她反思了片刻,觉得自己是有些没收住,“那我控制一下吧。”像刘介,似乎对什么事情都能做到游刃有余、收放自如。   没料到会等来这么个回答,刘介止住笑,静默一会才缓缓迈步上前,“烛芳不似我。”他的阴影笼罩上来,语气温温地,“我觉得这样倾尽力气去喜欢一样东西很好,东西并不会伤人。”   烛芳就蓦地想到小年夜时,那青城仙人曾不经意地朝刘介提到过一个词——“慧极必伤”,她知道这话后边还有半句叫“情深不寿”。她觉得这两个词用在刘介身上似乎都是恰恰好的,他如此聪明通透、把什么情绪举动都收得好好地,与她相处也从不提及以后。他这样一个人,分外明白限度在何处,也分外懂得点到即止。   “那这样喜欢一个人呢?”她问。   刘介一时没回答。   烛光被帘隙透进的风刮得微微摇曳,连带着笼在他脸上的光都忽明忽暗。   “中庸圆融总要一个着力点,有些事情也许会使人从中庸圆融里长出刺来。”他浓黑的眼眸望向烛芳的眼睛,“人不似物,喜欢一个人总要担点风险。只要烛芳仍然是烛芳,只要烛芳觉得值得,如此喜欢未尝不可。”   她不大明白,“我仍然是我?”   刘介笑,“就是不管最终那人辜负烛芳与否,烛芳就此抽身亦或是就此认定,都能是以前最好的样子。”   她踯躅片刻,又问,“那你值得吗?”   他反问,“烛芳觉得呢?”   她便慢腾腾上前,勾住他脖颈亲了亲他的下巴,算是回答。   -   堆了两天塔,烛芳的热情被磨平不少,复又开始抽时间溜起被冷落已久的白毛鹦鹉来。   这日晨间,她正教着鹦鹉背诗,小院青石墙外隐约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她以为又要发生几日前那种“冷箭传信”的事情,昂着脑袋等候。   可并没有——青石墙顶不多时探出来一个男童的脑袋。   男童五六七岁的模样,梳冠戴玉,唇红齿白,乌溜溜的大眼睛咕噜一转,望见了同样正瞧着他的烛芳。   “我看见了!”男童兴奋得不行,扭头不知同谁道,“我真的看见了,院子里藏的姑娘!”   是专门来探险看她的?烛芳一时觉得十分好笑,不由问他,“你是来看我的?”   “嗯哼。”男童趴在高墙上,眼里闪着光,“我刚来这里就听说六哥院里藏了个姑娘,哈哈,果然让我看见了!”   “六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刘匡。我叫刘匡,我知道你叫烛芳。”   刘姓,六哥,这大约是哪个小皇子。烛芳望着他,“你现在是站在梯子上吗?”   “是啊。”   “那你快下去吧,不要摔了。”   刘匡不听话,扒墙扒得更紧了,“我不,我的话有好多,都还没说完呢。”   “你可以走门,然后进院子里来说。”   刘匡皱眉,“不能走门,门口的人不放我进来。六哥也真是的,就是一个姑娘,至于这样么!”   烛芳叹气,朝他挥手,“你下去,我去门口接你,让他们放你进来。”   刘匡惊喜道,“真的吗?”立刻接上,“你可不能骗我,都说‘食言而肥’,你要是骗我,就会长胖的!”   烛芳忍不住笑弯眼,“小公子,‘食言而肥’可不是这么用的,你一定没好好读书吧?”   刘匡涨红了脸,干巴巴憋出一句,“总之不许骗我,还有,别,别个都管我叫‘三殿下’。”说完缩着脑袋往下爬,很快就没了人影。   烛芳没打算骗小孩,心想放一个小孩进来不至于会有什么威胁,是以也起身前往小院正门接人。   只是这三殿下的动作委实比她预料得要快了许多,她将将到正门,那小孩已经扯着嗓子喊道,“你们看你们看,人这不是来了吗?”又抱怨,“你怎么走得这么慢?”   此时刘匡身前正挡着两个仆侍,他后头还跟了两个自家的护卫。只是护卫并没有出手的意思,任他胡闹自巍然不动。   那两个拦人的仆侍听他喊声都回过头来,见得烛芳皆是躬身问礼,“烛芳姑娘。”   “你们让开吧,是我让他进来的。”她笼着袖子,竟学了刘介的作风。   仆侍仍有些犹豫,“可,公子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能放进来。”   “他一个小孩子进来能出什么事?”   仆侍只好应了她的话。刘匡却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袖子一挥把两个护卫安排上,“你们就在外头等我。”这下两个仆侍的脸色总算稳住了。   烛芳觉得这小孩挺讨人喜欢,回厅的一路问他,“你是三殿下,怎么会突然来骅琴?”   “你不知道吗?六哥归宗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现在全天下的人都在等着看热闹呢。再过些日子骅琴就要办大宴,不单是京城的人,天底下但凡想和钟离家打好关系的,都会过来。”   这些事情刘介确实没和她说,她近些时日简直就像被养在世外桃源里。她盘算着得和刘介好好谈谈,又觉得这个小刘匡成熟得不像话,“你怎么会想要来看我?”   刘匡背着手,“六哥从外头带回来的人,我自然要弄清楚,可不能叫六哥被人骗了。”   “你和你六哥很熟吗?”   “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他,会写字了就一直和他写信,他每封信都会回我的。”   烛芳把他带到正厅里。刘匡一眼就望见了角落里堆到一半的木块工程。他兴致勃勃地围观上去,扭头就问,“你和我六哥连孩子都生了?”   烛芳意识到什么,木着脸,“这是我堆的。”   刘匡闻言一愣,然后捧腹大笑,直到烛芳蹲到他身前他才堪堪止住,朝她道,“那我不担心了,你肯定骗不了我六哥,你不被我六哥骗就很好了。”   烛芳登时觉得自己方才有些眼瞎,这小孩哪里是讨人喜欢?分明是格外惹人厌。   只是这小孩嘴上说一套,手上做的却是另一套——他没忍住伸出手来摆弄木块拼搭剩下的宫墙。   烛芳蹲在他旁侧看了有半晌,心也痒起来,伸手帮着。   一大一小两个人竟就有默契地堆了一早上的塔。午时,刘介推门而入时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烛芳耳朵灵,在他推门的时候就已经停下动作侧过头,见得来人是他,有些意外,“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刘匡闻声也转过身,双眸大亮,“六哥!”   刘介自已知晓今早上发生的事,也不多问,只朝小三殿下颔首,而后一派悠然与她说道,“今日未时起,东麓有流觞曲水,想带你去瞧瞧,便提早回来了。”   烛芳曾听说过“流觞曲水”,似是凡人雅士间一种颇有意思的活动,跟着放亮了眼睛。   刘匡赶忙插话,“流觞曲水?我也要去!”   刘介自不可能丢下刘匡这个小小的不速之客,只好同烛芳两个人一左一右提着小孩子一蹦一跳地下石阶。   这般年纪的凡人小孩浑身似有使不尽的力气,从钟离宅到东麓的石阶竟就被这小三殿下蹦了大半,若非怕他摔着,烛芳早想撒手不管。   这小孩也奇怪,非要她和刘介牵着,对身后的两个护卫抗拒非常。   一路蹦到在东麓候着的王康泰和师恬跟前,小三殿下才松开汗淋淋的手畅快地舒口气。   刘介扔了块帕子盖到小孩脑袋上,任他取下拭汗,又另取一方巾帕给烛芳拭手。   王康泰啧啧感叹,“真像。”   他与师恬二人早就同刘介通好气,却没曾想除却烛芳,刘介还带下来一个小孩子。   刘介好整以暇地,“王兄说笑了,我生不出这么大的儿子。”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王康泰左右看看,继续感叹,“我是觉得,你们真像一家三口。”   师恬歪曲着补充,“一位老父亲带着一儿一女。”   本来还有些羞意的烛芳:“噗。” 第32章 骅琴四 三月开春山,山麓绿意渐浓。曲折回环的流水绕过莲亭,羽觞沿流而下。流水岸边摆满蒲团软垫,白衣竖冠的雅士跪其上,三两交谈着,交谈声里还和着幽雅琴音——是莲亭的琴师在弹奏。   王康泰和小三殿下因为蹴鞠一事聊得很相投,即刻黏做一堆。烛芳则是左右观察着这“流觞曲水”宴的盛况。   琴音停顿时,羽觞落到谁处,谁便要饮下这酒且赋诗一首,高咏罢往往是一阵热烈欢呼鼓掌。这愈发引得位上之人诗性高涨,按耐不住的不等琴音停顿便已捞起羽觞一饮而尽,诵诗声彼伏此起,叫旁座记录的文士叫苦不迭,匆匆寻补帮手,点墨落笔飞快。   烛芳正瞧着,忽而肩膀被人轻轻一撞。她侧头一看,这撞她的不是旁人,正是同她并行的师恬。   只是她心不在焉地,觉察到撞了人才慌忙回神,“对不住,我没看路,没撞疼你吧?”   烛芳摇摇头,犹疑地问,“你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师恬顿了少顷,低着眼道,“我兄长要来骅琴了。”   “你兄长?”   “师家主,来庆贺六公子归宗的。”她道。   那就是当初将她嫁入李家的那位了。烛芳想清楚这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你可能想不到,我小时候,不对,是我在知道我要嫁给李仲元以前,我都和我兄长关系很好的。”师恬忽地道,又一笑,“我同李仲元和离以后也一直没回师家,就是还记恨着这件事,所以一下子知道要见到他我有些……”她没再说下去,靠在莲亭石柱上朝烛芳笑,“你去玩儿吧,我自己在这静静就好,不陪你了。”   烛芳回望她,同她道了别后随着刘介离开。   “烛芳想玩儿吗?”刘介顺手给她一指飘在曲水里的羽觞。   烛芳眼巴巴地盯它一会儿,收回目光,“算了吧。”她作诗不算厉害,最厉害的还是她逃婚时调侃敖旭所作的那首打油诗。   她又看刘介,“你不玩儿?”   刘介环顾一圈四周的喧闹之景,对她笑道,“我现在不宜出风头。”叹口气,“所以也不好帮烛芳作弊。”   “我才不要你帮我作弊呢。”   刘介微挑眉,“那便散散步,听听曲,逗逗人。”   逗人?逗谁?烛芳还没开口问,见他打趣目光便心下明悟过来。这人怕不是想逗自己。由是她防备道,“我才不会像从前一样。”被他说几句就红耳根,她要硬气些。   他失笑,“谁说是这种逗?”凑近些,声音又低又柔,“我才舍不得叫烛芳脸红的样子被别人瞧去呢。”   这语气无端缱绻,清润若水,话语又是这般扣人心门,烛芳禁不住便瞪他,却一丝威慑力也无,因为脸颊已经变得粉扑扑地了。   “瞧。”刘介身子倾回原位,闲散地笑看她,“这不已经被逗到了?”   这人!这个人!这个无赖的人!简直叫人防不胜防!   烛芳脸颊的绯色非但不退,反倒更浓了些——是被气的。   刘介见她模样不禁轻笑出声,好容易才忍下来伸手给她捂脸降降温的想法,手笼在袖中懒懒地,“烛芳这样容易害羞,以后可怎生是好?”   她说气话,“不要你管。”   似乎真的被气着了,还得哄。刘介心里盘算,正欲再说些什么,忽有白衣仆侍上前来朝他问礼,“六公子。”   “何事?”   “林外马车有请。”   烛芳这时也顾不上恼他,顺着仆侍手指方向瞧去,果不其然在绿意掩映间瞧见了一辆朴素之至的马车。   刘介静默须臾,也不问马车里是何人,偏头朝烛芳嘱咐,“你在此地不要乱跑,我一会儿就回来。”   烛芳扯住他袖摆,秀眉微微蹙起,“马车里是谁啊?”神神秘秘地,出了危险怎么办?   刘介只道,“不知道,等我见完了出来告诉你。”   烛芳没被轻易说动,也没撒手,偏头眼凝法力,透进那马车之内总算瞧清楚了——马车里是一个壮年男人,男人华衣华袍,俊秀的眉眼里带着锐气,浑身气势十足,只是看不出来有杀心。他的身上并没有带刀或是其他能伤人的东西。   是个不好惹的男人,但看起来不会伤害刘介。   烛芳缓缓收回手,是放行的意思。   刘介最终没忍住伸手捏捏她的脸,“乖乖等着,不要吃别人给的东西,也不要被别人几句话就骗走了。”   “我比刘匡大。”她很不满,“我又不傻。”   他似也无奈地揉揉眉心,“我总是忍不住。”言罢也不要回答,微叹口气便整袖而去。   烛芳眼睁睁瞧见他走进绿意,宴席上人影来回交错,咏诗正咏得火热,真正注意到刘介离开的并没有什么人。而后他上了马车。   席间那钟离简晃悠过她眼前,问了礼便离开,一句废话也没说。曲水边的王康泰抢过几轮羽觞,小刘匡闹着要尝,王康泰没兜住,叫人小孩饮了两杯。刘匡脸颊晕红地睡去时,刘介也从那马车中走了出来。   “怎样?是什么人?”她似全然记不起来先前自己还恼着这回事。   刘介瞧曲水边酣睡的小刘匡一眼,“他爹。”   刘匡的爹,那就是皇帝。   烛芳惊讶不已,再往先前那停着马车的地方一望,可那马车早已没了踪迹。   “他来做什么?来庆贺你回宗?那怎么不直接上山呢?”   刘介从从容容地,“他有几个问题问我。”   “没,了?”   “没了,我明日需带着证据予他答复。”他望着她身后的亭子,“烛芳若想听,明日午时与我一道来这莲亭便是。”而后一笑,“毕竟我与他说,烛芳也算是证人之一。”   -   说要带证据,翌日刘介就真的抱着一个木盒出了门。   烛芳与他慢悠悠走到东麓时,莲亭树林外已经守着四个高手似的人物。刘介抱着木盒朝他们颔首致意,施然走进树林,烛芳跟在他身后。   “他们居然不检查我们有没有带暗器。”烛芳觉得这件事情和话本子里写的有所出入。   刘介却道,“圣人身边的国师就是一等一的高手。”   他这话毕莲亭就出现在了眼前。亭中除却昨日马车中所见的男人外,果不其然还陪站着一位白发白须的老者。   “见过圣人,国师。”刘魏律法,文人朝见天子可不跪。   “见过圣人,国师。”烛芳半只脚踏进钟离家,姑且也能算半个文人。   圣人的声音低沉而凛,“不必多礼。”   刘介上前把木盒摆上石桌时,烛芳也在打量那老者。老者身上盘踞着几缕仙气,竟真有几分本事。只是她气息收敛得很好,没叫那国师瞧出什么端倪来,两个人笑着打量对方片刻,而后被刘介的声音吸引去心神——   “此乃师家在南方沂安城的账本。”他从木盒里掏出从王康泰手里拿来的本子,轻轻推到男人跟前,开门见山,“圣人可翻阅,师家虽打着‘姻缘’之由,实际上已经在暗中蚕食李家商行,还在渗入更南之地的盐业,其野心昭昭,不必赘言。”   “介在外时,曾遭一死囚追绑,拷问之下那死囚供出主事者为孝庄钟离。孝庄钟离绝无使唤死囚的能力,而有这般能力者,不是高位官员,便是师家。高位官员一般在京师,而那死囚却一副西地口音,所以相符的放出死囚者便为师家。”刘介气定神闲地,“圣人若有疑,翻查西地牢营记录便知,这等机密介却弄不到,只是那师家虎口对准钟离一事已值得圣人提防。”   男人挑着翻看一遍泛黄的账本,脸色冷峻,语气还是沉静的,只是涌着寒意,“其心当诛。”   刘介适时又道,“介那时也以为是师家野心太大,不服圣人管束了,只是后来圣人您猜怎么样?”   他说着从木盒里取出一支箭。   烛芳认了出来,那是当初在上临时,温寻霜所受的箭。   “此箭在越人手里。”他把箭矢摆到男人跟前,慢悠悠道。   作者有话要说:   你站在此地不要动,我去买几个桔子。 第33章 骅琴五 烛芳听到这里觉得自己做证人的时机来了,跟着点头道,“我亲眼看见的,是一个穿得很奇怪的男人,头上戴着布帽,帽子上还嵌着珠玉。”   男人闻二人所言取起箭矢,凝眸端详半晌,浑身寒意愈盛。   “介曾私下查过师家与越人的贸易,不过能查到的皆是二者无任何生意往来,守规矩得很。”刘介缓缓地,“两种可能,一则师家造箭图纸被盗,只是这等机密图纸外泄,唯有师家高层出了细作可解释;二则师家本就与越人暗中有来往。”   “前几月,介曾派人前往西地扬川查过师家近些年的事,此为线人传回来的几封信件,圣人可一一过目。”   他说着又从木盒里拿出几封信,趁着男人看信的时间简略地把重点梳理了一遍,“二十三年前,今师家主师奉十岁之龄时,前家主因病身亡,次年前师家主母亦染病而亡,师老太爷住入道观再不问世事。再次年,得前师家主重用的大管事被外放,如今的师家大管事赵谋紧接着被提拔,时年师奉十三岁。”   “这一年,即二十一年前,魏越仍未休战,正是不和之时,越人当年若有此等箭矢利器,必会用以对付大魏军。可越人没有,那么就说明那时的越人还没拿到图纸,也就是前师家主和前师家大管事与箭矢图纸外泄一事无关,所以有关者为后来掌管师家之人。”   “介仔细想了想,前师家主、前师家主母、师家老太爷以及前师家大管事接连逝世或是离开师家,说是巧合未免有些牵强。深一比较这四者相同之处,似乎就是对师奉十分熟悉。十岁出头,正是孩童长身体之时。   十三岁接管师家,按理说师奉怎么也不会换掉经验老练又对师家忠心耿耿的老管事,可他迫不及待地把老管事迁离出扬川,使我不禁有些怀疑那老管事是不是捏着师奉什么把柄。   这把柄困惑了我很久,直到某一日,我回想起上临城的那桩案子。圣人一直留意介的行踪,当已知晓那亲兄弟易容顶替身份的案子。若师奉并非前师家主的亲生子,那一切似乎都能解释得通——   十岁孩童长开,相貌与家主主母皆不相似,引得家主怀疑,别无他法只得先下手为强,该杀的杀,该赶的赶,留下来的就只剩对前家主相貌不熟悉的了。为证实此想法,介又让线人追查二十余年前师奉的动作,果不其然,师家因着家主逝世之故曾换过一批丫鬟仆侍。”   刘介话到此处顿了顿,“师老太爷十余年前于道观病逝圣人已知,只是相似的是,那被迁出扬川的前师家老管事也病死在迁出的路上,不过后者鲜有人注意罢了。这便愈发证实介的猜测。师奉并非前师家主的亲生子,又有极大可能与越人勾结,那么有没有可能师奉的真实身份本就是越人?”   他这问一出,烛芳的呼吸都滞了瞬,看信的圣人直接捏皱了信,眼眸里涌动着锐怒,但还是冷静道,“你继续说。”   刘介顺着他的话,“最为熟悉前师家主的三人相继离世,师家宅内仆侍又清洗了一遍,宅内便只剩下了少不知事的师家小姐和,师奉的奶娘。这奶娘独独被留下,身份就昭然若揭——师奉是越人,从小被养在魏国难以控制,所以身边必要安插教导之人。   而从这解释看师家最近不安分的举动也十分通顺,本家在西地扬川,南连沂安,东吞钟离,北入上临——若非他们不是这么急躁早早地派了越人露面,说不得还真能叫他们瞒天过海。届时四方商为表,军为基,要围困魏王都就再容易不过。”   “他岂敢!”圣人不怒反笑,“师奉嫡子尚捏在孤手里。”   刘介不疾不徐,逐条缕析,“与霸业相比,骨肉之情大抵算不得什么。何况师奉这被推出来的定并非真正的幕后掌舵者,他也算是身不由己。再者,若嫡子也是假的呢?”   圣人放下信,捏着眉心,语气又低又沉,“师家必除,刻不容缓。”   一旁安静候着的国师这时开声,“圣人,不用查稳妥了再办?”   圣人冷笑一声,“单是图纸泄露一事便已是大罪,更别说他们还贪了南方盐业,就算师奉不是越人,也够叫他被诛百遍的了。”   “此言有理。”刘介笼着袖子点头,复问,“只是圣人总要给介一个证实猜测的机会。况且,若这猜测真的对了,圣人难道就不想知道那师奉在刘魏还有无其他党羽吗?”   圣人抬眸深深地看他一眼,“你想怎么做?”   刘介施然笑道,“自然是试。钟离、师家和越人三方都要试,如今师奉正前往骅琴,只剩越人。据我所知,越人朝觐队伍不出两日就要经过骅琴前往京师,若圣人能叫他们来钟离大宴一趟就更省事了。”   圣人没允他也没否他,只是问,“你有什么想要的?”   刘介静默许久,忽地道,“圣人曾想杀我。”   “孤并未派人追杀过你。”   “所以是‘曾’。”他毫不避讳地。   圣人就忽然笑了一声,“你很聪明,比阿姊还聪明。”直视他眼睛,“孤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阿姊为什么宁愿让孤陷入两难处境也要嫁给一个男人,明明孤才是与她相依为命十多年的人。你能告诉孤为什么吗?”   “圣人不若换个角度想一想,长公主扶持圣人十余年,从生到死只任性了那么一回。”   圣人托着腮似乎在回忆,“是啊,所以孤心软了。”诚实道,“叫你弱冠前不得回钟离家就是孤的意思,因为孤根本没打算要你活到二十岁。钟离掺了皇家血脉,必会势大震主,孤不可能不作为。可孤舍不得杀掉阿姊,就只好杀你了。只要钟离后继无这条血脉,过了阿姊这一辈就还是个老实的。”   刘介表情没怎么变,还是那样闲散地,“可后来为什么又不杀了?”   圣人的脸色变得很复杂,隐隐地能看出些迷惘悲意,“因为阿姊死了。”停顿良久,“她只有你一个儿子。”   林中风声簌簌,流水潺潺。依稀透下的几缕日色映照在水面,光斑投射到莲亭之内。   “我想要的很简单。”   刘介至此坦白。他望烛芳一眼,指节轻扣石桌,声音一如初见时那样好听。   “我要世上再无钟离介。” 第34章 骅琴六 此言一出满亭俱静,烛芳有些惊诧地睁圆眼睛,可旁侧的刘介再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瞧着托腮沉思的圣人。   良久,圣人才缓缓抬起眼眸望向他,声音深沉而带着点真实的困惑,“你不想要这钟离家?”   刘介笑道,“我想要命。”   “孤现在已经不想杀你了。”圣人不信他,“何况你瞧着并不怕孤,更不像是个怕死的。”   “圣人或许看错了。”   “孤看人还算准。”   烛芳便被这圣人一语引回神,她手指动了动,心想若您看人准,师奉又怎么解释?可她还是懂得看场合的,只是内心稍稍波澜了一下。   “好吧,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刘介似乎有些无奈,微叹口气,“钟离太闷了,我不喜欢。”   圣人闻言一挑眉,“是你不喜欢?”眼眸转向烛芳,“还是你身边这小姑娘不喜欢?”   没料到话头会被扯到自己身上,烛芳愣了瞬,偏过眸和刘介对视一眼,才捏着袖摆认认真真地望着圣人道,“不能是都不喜欢吗?”   圣人默顷刻后笑一声,不欲追问,只换句话,“你待何为?”   “也简单,若介真将师奉罪名落实,还要圣人出面降个赏赐。”刘介从容不迫地,“到那时介讨要个‘归隐’的名头,便是父亲也不好说些什么。”   圣人哼一声,“你这是将孤和钟离信都算计上了。用孤压他一头,你倒打得一手好算盘!”   “这买卖于圣人而言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越人孤会给你叫来的。但想要孤钻你的套子,得看你自己的本事。”圣人一手捏眉心,一手挥道,“孤累了,你且退下吧,把东西留下。”   刘介便问礼告退,烛芳有样学样地跟着退出莲亭。   日色正浓,抛却身后绿意,烛芳不禁觉得有点晒,一手搭在额间才迈步随刘介踏上石阶。只是走在她身前的人没一会儿便停下了脚步,她顿住望向他清瘦挺拔的背影,那一身月牙衣袍被日光照得愈发白净,瞧着竟有些仙味儿。   “刘介。”她喊他一声。   可他没应她。   烛芳觉得不对劲,提步绕到他跟前一看,却见他素日漂亮得不行的眼眸正闭着,嘴唇也没了血色,额上似还渗着细汗。   “刘介!”她连忙扶住刘介,好在他还有意识,也就倚着她卸了卸力。烛芳想他可能又毒发了,小心地扶着他原地坐在石阶上,把他脑袋拨到自己双膝上,很快开始翻找起他身上的药来。只是袖中没有,她最后实在他衣怀里找到药的。   烛芳倒出两颗药丸捂到他唇前,像往日他哄她一样,“把药吃下去就好了,你张张嘴。”   所幸他还能听见她说话,眼眸没睁开,倒也就着她的手把药丸吞下。   烛芳松口气,方才感觉手底下的肌肤凉得渗人,她一不做二不休地干脆捧着他的脸,用仙力给他烘暖。   不知过了多久,注视下的眼睫才稍稍一颤。   刘介睁开了眼眸,烛芳见状又欣喜又紧张,“你感觉怎么样?不是才换药没多久吗?怎么又不管用了?”   刘介慢慢抬手把她的手轻轻从脸上挪开,“好多了。”可脑袋搁在她膝上没动。   烛芳觉得他可能嘴巴不诚实,想他身子当还是难受的,“你躺好。”见他身子躺直,这才两手给他按揉起太阳穴。   刘介眼眸直面日头,不由被光刺得闭上。只是带些笑意问,“你这手法是同谁学的?”   “我母后经常给我父君这样按。”她十分诚实地,记起来他没回答的问题,又重复问一遍,“你的药是又不管用了吗?”   刘介静了静,懒洋洋道,“最近有些忙,忘了吃。”   烛芳收住手,有点生气,“这样不行。”   “我知错了。”他拿着她的手盖到自己眼睛上方,双眸这才又缓缓睁开,语气听起来既诚恳且柔和,“烛芳不要生我的气。”   烛芳被他这样一说想起来另一件事,“还有,你不要什么事情都瞒着我。之前若不是遇上刘匡,我都不知道你如今在钟离家的情况。”   刘介扶着她的手,眼眸似盯着她的手心,没吭声。   “你怎么不认错?”她等了一会儿没见回应,不大高兴地问。   刘介回神轻笑一声,从善如流道,“我的错,以后不会再瞒着烛芳了。”   烛芳这才满意,手举着给他挡太阳,“现在感觉好些了没?”   他格外轻巧地,“烛芳亲亲我就好了。”   她脑子空白了瞬,手像是被烫着似的连忙从他手里抽出来。刘介被突如其来的日光闪得眯了眯眼,闻她低声的抱怨,“从前还只要抱的。”   他坐直身子,“从前与如今又不一样。”   他说得这样冠冕堂皇,烛芳想不出理由反驳,犹豫片刻忽地双手捧上他的脸在他唇上利落地亲了一口,而后飞快拍衣服起身,把他远远甩在身后。   心想他已经能打趣人,想必是没什么大碍了。   -   接下来几日刘介几乎都宅在小院里。烛芳问起,他才说是借着身体情况向钟离家主告了病。精明得很。   刘介答应不瞒她,果真将外头的事全给她交代得一清二楚——诸如今日宅里又来了什么人,与他是什么关系,烛芳招不招惹得此类。   师家主师奉到来时,刘介还带着她去迎了人。师奉看着和李仲元是一辈人,正值壮年,剑眉星目,高大挺拔,瞧着很是俊朗,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几分武将似的霸气。而他竟然还把家中的奶娘给带了过来——说是老人家未曾见识过骅琴风光,外加想念师恬,所以他拗不过只好把人带着。   但烛芳回想起日前刘介“师家奶娘是那教导之人”的猜测后,就看人哪哪不对劲。为了避免被人瞧出异样,她全程都低眉敛目地,弄得刘介还以为她有什么心事。   越人队伍也在师家之后抵达了钟离宅,领队听说是那越国大将军最受重用的儿子,还跟着个大将军夫人。只是烛芳这回没跟去迎人,她记着刘介上回对她那句“藏不住心事”的评价,生怕自己露馅给他拖了后腿。   至此离钟离大宴开始只剩三日时间。钟离家宅一日比一日热闹,人都是烛芳不认识的,所以她干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和串门的刘匡堆塔玩。   两个人堆塔的时候刘介就在旁侧摇椅上看书。   堆塔发展到后来变成了“用兵游戏”。刘匡把平日在太学里学到的那一套搬过来,用木块堆出复杂的地形,开始和烛芳对战。   烛芳觉得不管是小男仙还是凡人小男孩都对这种事情十分感兴趣,就好像她小时候被父君逼着去找敖旭玩的时候,敖旭也在成天捣鼓这些。   只是刘匡着实要比敖旭那草包厉害得多,烛芳许多年没玩竟然在一个小凡人手里节节败退,她瞧着对面的那一口大白牙,觉得自己可能要丢人了。   “骑兵,西南林道进,放火箭,顺风,箭比寻常可飞远二十至上百步,我军在林中潜伏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完全可以放火烧营。”刘介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他还躺在摇椅上,手里持着一卷书册,眼眸也未曾望过来。   烛芳顺着他的话往地形上一对,居然完全对得上,办法十分可行!   “你看都不看,如何想出解法的?”她非常惊奇。   他道,“你们说了那么久,地形早就被形容尽了。”   烛芳觉得这人可能天赋异禀,不与他纠结,高高兴兴地看回“战场”,朝对方“小将军”道,“我就用刚刚他的办法。”   刘匡已经从震惊变成瘪着嘴,“你们这是作弊!”附加道,“你们这是欺负人!”   “先前可有说过不准请军师?”刘介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书,问。   刘匡气愤地据理力争,“可一般对阵都不准的。”   “那就不准,这局作废,我们重新来。”烛芳先发制人,安抚委委屈屈的小三殿下,“我们重新摆个地形。”   “哼。”小刘匡彻底不看刘介,听话地重新摆起地形。   烛芳趁着时机朝刘介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刘介顿了顿,慢腾腾放下手里书册,侧头望一眼窗外,和衣起身,跨出房门。   他难道也和刘匡一样?   烛芳觉得惊奇又好笑,和刘匡讲一声就追着上去。   刘介负手站在回廊上,似是在瞧院中的栀子树。正值花期,白密密的栀子花开了满满一树,就连穿庭而过的风都被染上了香甜气息。   “你怎么出来了?”她站在他身后问。   刘介道,“已到未时,待会孝庄那位叔父要过来,我得去前厅迎一下。”   “你最近怎么老是请他来?”   “试探。”他转过身,整了整袖子,“我两次坏师奉好事,师奉定是早就在暗中观察着我。若是孝庄那位叔父知道师奉与越人的关系,那么他最近与我走得如此近,必会引起其他两方警惕。”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他好笑地,“以为什么?”   烛芳有些不好意思,“以为你和刘匡一样。”   刘介后倚木柱,与她闲谈,“小孩子不能多惯着。”   “我没有惯他,明明就是你,不对,是我们先前做得不地道。”烛芳话到此处,稍许嗫嚅,“而且,你话是这么说,可刚刚不就……”   刘介会意,笑着补充,“但烛芳可以。” 第35章 骅琴七 钟离大宴的前一日,刘介弄了个大动静——烛芳听说他要请他叔父、越人那将军之子和师奉一同赴钟离宅内的竹楼叙话时,是有点担心的。   原本将他叔父请来小院里试探的法子就不错,这样一下将三方都聚到一起,情况也许会变得十分十分不好控制。   “已经试探完了,孝庄钟离并不知情。”刘介安抚她,“我请人时说的是‘想增长西地见闻’,不过是个简单的叙话,没人敢在明面上动手的。”   烛芳没再说话,只是从他出门后就一直坐在回廊上望着竹楼的方向。   竹楼是栋钟离宅内十分显眼的建筑,甚至在这小院里还能望见一个突出的楼尖。   就在她控制不住要用神识跟着探去之时,忽见那竹楼竟自下而上冒起滚滚浓烟来!   她心下一惊,迅速起身。   一路上“走水”“灭火”的呼号不绝于耳。   她急急忙忙地抵达竹楼脚下时,竹楼还在燃着熊熊烈火,火舌高窜,火势正旺,进出灭火的仆侍步履匆匆——   好在刘介没事。他负手站在着火的竹楼前,身子背着对她,也不知在想什么。烛芳放下心,这才留意到他身侧跟着站着的一个人,是那越国的将军之子。烛芳虽从未见过此人,却也曾见过越国人的服饰,此人便头戴那种奇怪的帽子。   而在他们两个人身边,还有两个护卫打扮的人被白衣仆侍押着。   烛芳稳稳神,唤了一声刘介。刘介便闻声转过身,见她面浮上些意料之外的神色。   她走近些,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一番——不见伤势,甚至连衣袍都没被弄脏。   “这里走水的动静竟然传了那么远。”刘介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算的意味。   “是我一直盯着这里,见冒烟了才跑过来的。”她解释。   刘介就看她许久,最后叹口气,“罢了,你站到我后头来。”   烛芳依言站过去,望一眼身后火势已被扑灭了些的竹楼,问,“这里怎么着火了?师家主与你叔父他们呢?”   “我烧的。”刘介轻描淡写地,“他们在楼里面。”   烛芳被他说得惊讶不已,不由自主看了眼那越国将军子,可他似乎是魂游天外,根本没在意刘介说了什么。   “你……”   “烛芳先不要问,待会儿看场戏。”他将一指竖到她唇畔,淡笑道。   他这话音刚落,视线所及处又浩浩荡荡来了两队人,是那越国的将军夫人、师奉的奶娘和师恬,以及这两边的下人。   将军夫人一眼望见刘介身边的将军子,倒没再上前,只是皱着眉问,“如何忽然间着起火来?”   刘介没答,只施施然拢着袖。   那奶娘找了一圈没找见师奉的身影,已是急得眼眶通红,逮着人便问“家住在何处”,连师恬也拉不住。   刘介适时才开口,“师奉和孝庄钟离皆在这楼中。”   那奶娘身形一晃,被师恬扶着,神情有些恍惚地看过来。   刘介继续道,“师奉勾结孝庄钟离,私吞南方盐业,圣人早有心除之。”然后朝一脸异色的将军夫人致歉,“让越国使节受惊了,只是没有这样的借口,我大魏内贼不会这样被轻易除掉。”   奶娘恍惚好一阵,定定神看他,“六公子既说是奉了圣人之命,那信物在何处?”   刘介从袖中掏出一块金牌,“此为御令。”   奶娘仔细观察那御令半晌,忽然声嘶道,“我不信!”她转眸留意到被羁押着的两个护卫,颤颤巍巍地蹲到两人跟前,“你们告诉我,家主没进去那楼里面对不对?”   两个护卫一时沉默不语,许久才有一人道,“家主确是进去了的。”   将军夫人也跟在身后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这两个护卫似是师家的,对将军夫人的问题置之不闻。直到师恬给奶娘顺着气开口,“你们说说吧,当时的情况。”   其中一个护卫才回话,“属下二人随家主到此时,楼里只有孝庄的那位,家主让我二人候在门外。后头越人才来,六公子最后来。六公子进去没一会儿就带着越人出来了,还让人把属下两个给绑了。然后,六公子就放了火……是属下护主不利!”   师恬安静片刻,眸里情绪一时极端复杂茫然,“我兄长,他,真的没出来?”   两个护卫垂头,“请小姐责罚!”   气氛一时极度寂静。   火势也就在静默中被扑灭,从前精致风雅的竹楼被一把火烧得只剩一个残缺的黑架子,底下坍塌着一片焦墟,刺鼻的味道被风带起老远,看起来触目惊心。   奶娘忽然挣开师恬的手,冲扑到焦墟之上,嘴里喃喃着什么,手上翻找动作不停。只是火焰将将被扑灭,残骸即便遭了水淋也还是带着灼人的热意,那奶娘的双手在翻找中被灼得又黑又红,裙摆也被烧破了几个洞。   师恬眼里蓄上些热意,不住喊道,“徐妈妈,快回来吧!”   可奶娘充耳不闻。   刘介眸底看不出情绪,声音还是平稳从容地,“徐氏,师奉贪吞盐业证据确凿,落此下场是罪有应得。”   他这话似一石激起千层浪,那站在焦墟之上的徐奶娘闻声,回头猛地嘶吼道,“被烧的不该是我儿!”她目眦欲裂,伸手颤颤地指向一直安静站着的将军夫人,“该烧的是她!”又指向将军子,“是他!”手指胡乱指着,“是他们,烧谁都不该烧我儿!我儿只是个苦命的棋子!”   将军夫人眉头紧紧蹙着,“徐夫人慎言。”   “慎言?”徐奶娘悲凉笑着,转而满眼怨毒地望着浑身宝气的将军夫人,“我儿已替你们去死了,我还有什么可慎言的?”   “徐妈妈。”师恬不敢置信地唤她一声。   徐奶娘看她,“师家小姐,是我与奉儿对不起你。”旋即死死盯着刘介,“钟离介,既然你是刘魏皇帝派来的人,那你听好了。”   “你要做什么?”将军夫人警惕地看着她,见她一脸决绝之色瞬间急了,扭头便唤刘介身边的将军子,“绍儿,快,快去把那疯女人拖下来!”   可那将军之子符绍一动也不动,眸里带着冷色,“阿娘不若也听听,反正是疯话。”   焦墟之上的徐奶娘已经开口——   “我儿,本名唤符绍,是越国符宏符大将军的第七子,只是我身份卑微,我儿若跟着我只会一辈子遭人冷眼。符宏大将军在绍儿出生那天给我一个条件,若我能带着绍儿成功夺下魏国师家,且最终助越国拿下四方重商,待越国铁蹄踏破魏王都之日,便是我儿成为将军世子之时。”   “扬川师家主母生产之日只比我晚了半月,我在大将军的帮助之下,把真正的师家长子与我儿掉包,后又以奶娘的身份进入师家陪伴教导我儿。我儿九岁时,因为容貌被当时的师家主怀疑,我又联络大将军铲除了师家主和主母,将师老太爷和老管事都赶出了扬川,如此天.衣无缝地经营了十年,也将魏国造兵图纸偷偷送出去一部分。”   “十一年前,大将军告知我们该进行下一步,我便逼着我儿把师小姐远嫁给沂安李家,目的是以此为跳板拿下南方盐业。所以这一切都是他们逼的!我儿不过是个替死鬼!大魏皇帝若真要追究,就把他们都杀了吧!让他们全都到地下去给我儿赔罪!”   将军夫人面色黑青已经说不出话来。师恬满脸泪痕,浑身都在轻颤。倒是那将军子符绍满目复杂地开声,“那我呢?我是谁?”   徐奶娘盯着他,一字一句,“你就是那个被换走的师奉。”也不管他脸色,“你是大将军养的一条狗,弃之可惜,就叫你认了正房为母,栽培你替他咬人。大将军最得重用的儿子?哈哈,不过就是块挡箭牌,叫你吸引了所有明枪冷箭,他那几个嫡子才能平平安安地生活,等他不用你的时候,我儿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可笑你认贼作父几十年,知道真相的感觉如何?是不是和我一样愤怒难过?”   符绍紧紧攥着拳,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眼眸低垂叫人看不清情绪。   刘介这时才看着把嘴唇咬出血珠的将军夫人,“夫人可还有话要说?”   可将军夫人似全然没听到他的问话。   刘介就牵着烛芳后退几步,声音不轻不重,“都出来吧。”   这话音一落,假山石后立即涌出十数身着轻甲腰间别刀的禁军。这些禁军显然是听了全程的,一上前便拿下了徐奶娘、将军夫人与符绍三者。   此时青墙拐角处又缓缓走出来三道人影——   是那已“被烧死”的师奉、孝庄家主和钟离家主钟离信。   “阿娘。”师奉上前唤一声。   徐家奶娘见得来人眼睛都瞪起来,紧接着泪珠簌簌而下,“没死,太好了,没死……”   刘介没杀人。烛芳心里莫明的情绪一瞬间全都收回,同时也疑惑,“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进楼没出来吗?”   刘介卖关子,“烛芳猜一猜?”   可钟离家主没给烛芳动脑的机会,“竹楼内有密道离开。”他看着伏罪的几人,“不过是场戏,倒将蛇神牛鬼都诈出来了。”   孝庄的家主趁机问刘介,“侄儿啊,我这事儿呢算办利索了,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吧?”   “唔,算。”刘介把手里的御令随意抛给一个没押人的禁卫,望着立在原地被禁军押上的师奉,“有什么话就赶紧说,日后怕是没机会了。”   师奉缓缓瞧向正盯着他的师恬,最终还是垂下头,一句话都没有说。   反倒是师恬先开口问他,“我父母亲,都是你杀的吗?”   他答,“不是我亲手杀的,但是我知道。”   师恬深吸口气,又问,“他们要你把我嫁给李仲元的时候,你心里可有哪怕一丝丝犹豫?”   这回他还没答,徐奶娘就已经悲笑道,“哪里止一丝丝犹豫,他简直就想用命把你换出去了。若不是我用这个‘母亲’的身份拦着他。”   “可我不信。”师恬擦掉眼泪,恶狠狠地盯着师奉,“你就是个没有心的大混蛋,你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当做利益筹码送出去!”   这下师奉抬眼与她对视上,“反正阿恬已经不在了,我娶亲也好,生子也好,送人给刘魏皇帝也好,再怎么样都无所谓。”   师恬没再说一句话,转身拔腿就离开。   是个万里无云的日子,晴光正好。   -   “想起来可笑,我记得我小时候睡觉做噩梦被吓醒,连鞋子也不穿就抱着枕头去找他,被他哄好了以后也赖着不走要和他睡,还和他说过‘长大要嫁给兄长’这种话。”师恬坐在台阶上抱着膝。   烛芳举着袖摆给她遮阳,“我小时候也经常缠着我兄长,也和他说过‘要嫁给他’这种话。结果他跟我说‘你以后嫂子知道了会吃醋的’,我问‘嫂子是什么人’,他说‘是会吃小仙女的很凶的人’,然后我就再也不敢跟他提这种话了。”   “噗嗤。”师恬边擦着眼泪边笑,“可他不像你兄长,他还真的答应要娶我的。”   “那你怎么想呀?”   “小时候当然很开心啊,可是现在想想不过只是年幼的玩笑话。我一直当他是亲兄长,虽然记恨他十年前把我嫁给李仲元,可我还是希望他给我道歉的。我来骅琴的时候就想,如果他真的和我道歉,我就原谅他,回师家。我当那是我唯一的家。”   -   天色擦黑时,师恬被王康泰领回南麓书院,烛芳则被刘介领回了小院。   见她心绪不宁,刘介主动与她道,“就在三天以前,圣人托人给我送了一封信和一块令牌。信里是大魏暗探传回来的消息,说符绍并非符宏大将军和将军夫人的亲生子,在这件事情背后还有一个被隐去所有存在痕迹的舞姬。借着这封信我才推测出今日的结论,本想着事成之后再与你解释。”   “他们会怎么样?”   “几个越人有利用价值的或许能被留下一条命,真正的师奉或许也能被从轻发落。”他话到此处顿了顿,“但除非符宏大将军以死谢罪,否则大魏与越人之间必有一战。”   她声音低低地,“要打仗啊。”   “肉食者谋之,百姓遭殃。”他道,“就看越王是要杀一人还是杀千万人,不论他怎么选,皆不是我们能左右的,所以烛芳不必再想。”   烛芳听话地不再想,安静一会儿,问起另一件事,“你说要归隐,可你要归隐去哪?”   他反问,“烛芳想去哪?”   “上临。”她望着头顶的月亮,“山茶信里不是说了,温姑娘和米酒就快成亲了,我还没见过凡人成亲,想去凑热闹。”   “好,那就回上临。”   “可也不能一直呆在上临,之后还要去哪呀?”   “之后?”   “嗯,你可别说不想和我去。”   “自然不会。烛芳还想去哪?”   “我想看草原、雪山、沙漠,还想看书生考科举,小姐抛绣球!”   “不想看海?”   “才不想呢,我以前就老是被父君逼着去海里找龙蛋,现在是能离海有多远就离多远。”   “那就依烛芳,去看书生考科举、小姐抛绣球。”   “还有前半句呢。”   …… 第36章 骅琴八 钟离大宴并没有因为烧了一栋楼便被取消。是日刘介与烛芳都起得分外早。   露天广庭内筵席遍目,栀子树环绕其是,微风拂过卷开满庭馨香。日头方露之时宴席上还没什么人,只有些进进出出的仆侍在摆布蔬果花卉、检查物品全缺。   烛芳打了个哈欠,终于把“去取一样东西”的刘介给等了回来。   他去取了一架木琴。   古琴七弦,蕉叶式,用云杉木所制,因着年岁久远之故,漆上生出几条断纹,看起来很是古朴大气。   “你要在这宴上弹琴?”她亮眼问道。   他把琴放在木案上,随意坐在木案后,“嗯,父亲说要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烛芳蹲到他对面,“可我从来没见你弹过琴,也没见你练过。”   刘介眼眸一弯笑道,“所以这不是早早过来练琴么。”   “你这叫临时抱佛脚。”她点评。   “这话准确。”他虽这样说,脸上倒没什么慌张表情,仍然是淡定从容地,白皙修长的手指划过琴面勾起水波似的琴音。   烛芳心想他可能是在试音准不准,遂与他闲聊,“你想要弹什么曲子呀?”   他手指一顿,眼眸一抬,笑问,“凤求凰?”   “谁和你说这个了?”她羞恼地凶他,“我问的是,你要在宴上弹什么曲子!”   他这才正经回答,“广陵散。”   《广陵散》烛芳曾是听过的,这样慷慨激昂的曲子,“我觉得与你一点也不像。”   他试好了琴音,一手托腮,好整以暇地看她,“那烛芳觉得我像弹什么曲子的?”   烛芳于是仔细地想了想,“《洞仙歌》或者是《阳春白雪》。”   他轻笑一声,伸手过桌,双指微弹她额头,“烛芳未免太看得起我。”   这一弹虽然不痛,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捂上额头,“难道不对吗?”   “对也不对。或是《洞仙歌》,不得已也或作《广陵散》。皆是一时心绪,一首曲子要用来形容一个人,哪有那样简单。”   刘介言罢,施然地双手抚上琴弦。   烛芳见他指或勾或挑、或拨或按,潺潺琴音从他指尖淌淌泄出,初时还泠然如诉,后来锋刃忽出,铮铮然如铁甲相击,自带一股豪气和愠气。   不得已吗?她似乎从未见过他不得已的模样。至少在这之前,他从来就是一副从容得不行的模样,连人间的帝王都拿他没办法。   烛芳目光从琴上挪开,望着他的脸。   这张脸初见时惊艳过她,眉眼如画,秀雅绝伦,就连天上的神仙都比他不得。只是那双浓黑幽深的眼眸,里头的情绪她从来看不懂。   忽地劲风大作,他墨色发丝随风扬起,白玉似的栀子花瓣也被这阵风吹卷得满庭四散,其中就有一瓣飘落到了木琴之上。   弹琴的手随即停下,铮然琴音戛然而止。   刘介慢悠悠拾起那瓣栀子花,安静中闻她道,“我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   他与她对视,还未曾说什么,钟离家主的声音已经传来——   “你们倒是好兴致。”   -   大宴是在辰时开始的。师恬并没有来,倒是王康泰上来捎了个口信,“师姑娘祝贺六公子归宗钟离,只是她心情还没整理好,没办法过来了。”   烛芳觉得不意外。   其后便是一堆恭贺话,她眼睁睁看见刘介脚边的礼品越堆越多,最后都是被苦哈哈的仆侍给一件件搬走的。   而后寒暄事毕,刘介还没开始弹琴,庭外便传来一阵高喝——   “圣人旨意到!”   这下庭内所有文士纷纷起立,目迎着圣人底下那位掌香大监手托一卷明黄圣旨、带着抬着木箱的禁卫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   庭院里的文人齐齐躬身问礼。但没什么人有异色。烛芳心想昨日烧楼的动静那样大,山上山下可能都已经把这事情传遍了。   那掌香太监高喝一声“平身”后,展开圣旨,朗声念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钟离嫡六子聪敏秉直,忠义明德,助孤铲一虎狼之患,护国有功,是宜褒赏,以彰潜德。兹特赠尔一愿,九原有知。骅琴钟离育养有功,赠黄金千两,良田百顷,望尔承文载武,桃李泽国。”   “介,叩谢圣意。”   烛芳见刘介上前接过圣旨。   那掌香太监适时询问,“六公子,这圣人说了给您赏赐,您可想好了要许什么愿?”   目光汇聚之处,只见刘介长身而立。   他目光悠远高雅,恍若山雪兰竹,声音低润深隽,不疾不徐道,“介久居在外,一时归宗,恐难负嫡子之事。钟离声名于世,良才聚聚,介从外归,难堪其任,且生性不拘,实在苦于泥于墙垣,特此恳请圣人准允介归隐林田,好除了这身枷锁,亦留位于钟离贤才。”   他一番话说得很是从容,却把席上众人都给说愣了,也把钟离家主给说黑了脸。烛芳眼见钟离信眉头蹙起,可他顾忌着皇家信使在此未敢动身。   她心想刘介的算盘打得没错,若他敢和钟离信当面提归隐的话,肯定会被强硬地扣下来。   那厢掌香太监已是眯着眼复问道,“六公子可是想好了?这心愿一许可是不能再改了。”   “想好了,未敢有欺圣人。”   掌香大监点点头,眸光一抬,落到刘介身后的众人身上,“六公子既想归隐,圣人自不可不允。”视线尤其在钟离信身上停顿稍久,“此乃圣意。”接着指挥禁卫把赏赐的金银搬入庭中,而后问礼告退。   徒留满庭寂静。   这一场归宗宴被这么一搅和,搅和成了归隐宴。   刘介自是不必弹琴了,他被钟离家主传唤进了厅内谈话。   进去前还安抚烛芳,“在此等一等,我一会儿出来。”   烛芳心想他不会食言,也就坐在庭前石阶上等他,望着庭里或喜或惊或沉脸的形形色色的人,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她觉得她大概能理解刘介,他想归隐不单单是为了她,也许更多的,的确如他所言一般:“生性不拘,苦于泥于墙垣”。   就好像初见时他坐在囚车里敲节拍,在逢春堂的戏台子上唱戏,甚至是洗菜烧菜,他都能从容应付甚至是享受其中,可独独在这钟离高墙里,他得修出一间小院子,然后多分出一半心思去应付那些他本就不在意可别人在意的事情。   不是不能做,只是不愿做。   烛芳想他的确是慧极的一个人,不追究伤他的人不是因为慈悲,只是因为懒;追究伤他的人也不是因为报复,而是为了以后无人可再伤他,从而更好地懒。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那个一切都为了懒的人走了出来,朝她笑,“以后就没人打扰了。”把她从石阶上牵起来,松快闲散地,“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第37章 因果一 收拾行李离开前,那钟离大公子钟离简曾上门来找过刘介,具体究竟说了些什么烛芳并没有听到,只不过从那大公子最后送了刘介一卷失传古籍的结果来看,他们谈的应当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他比我适合当这家主。”刘介把古籍塞进包裹里,随口说了一句。   烛芳不是很信,“你怎么看出来的?”又道,“我觉得你心思比他厉害。”   “许多事情比的不是心思,是在意。”他最后系好包裹,拎起来,牵着她跨出院门,走下台阶。   正值仲春,头顶骄阳并不毒烈,沿阶绿意满目遍是,还不时冒出几朵黄黄白白的野花。小道林中不经意中会传出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声。   一直走到山麓,眼见石阶尽头已经停好两架马车。   王康泰、师恬和小刘匡以及刘匡的几个护卫等在马车边上。本来刘匡在大宴后便可以离开,可他硬生生陪着刘介二人呆足了两日,选择了与他们一样的时间离开——虽然所行去的并不是同一个方向。   烛芳蹲下来与他告别,“皇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可你也要好好读书,瞧见闻明道理,长大了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皇子。”   “这是自然。”刘匡拍拍胸脯,“从心而动,适也率性而为,虽有万般阻挠,我心自如磐石。”   烛芳笑着点头,忍不住薅他脑袋,“这句子不错,从哪学的?”   “是六哥信里写的。”   “啧啧,不得了。”王康泰摇摇头,打趣刘介,“你这可把人家太傅的饭碗都给抢了!”   “只可惜圣人不给我俸禄。”刘介顺意叹口气。   王康泰哈哈大笑之时,师恬也站一旁开声,“此去一别,山高水长,也不知何时能再见,定要各自珍重。”   “还能写信呢。”烛芳站起身。   再叙不长,刘匡与刘介烛芳都上了马车。长鞭一扬、马蹄踏起,卷开一片烟尘。正是晴光大盛、莺雀娇啼之时。   -   上临城温寻霜那方听闻二人即将归来,把婚事都延迟了半月等待。是以刘介与烛芳返回城中正好能赶上温家婚宴。   彼日红妆十里,红绸遍目,锣鼓声漫天。   这场婚事并不存在从娘家迎亲的环节,所以改成了米酒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婚轿绕了半个上临城。   烛芳在温家门口把“迎亲”队伍等来的时候日头已近傍晚,满身大红婚服的新人一前一后被引着走进高堂。这样热烈的颜色把寻常看起来不苟言笑的米酒都衬得柔和几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最后一句“礼成”落下,高堂之上的温家主真的老泪纵横了,满嘴只懂得说“好”字。堂下观礼的人边是鼓掌边是恭贺,热闹得不行。   “竟就这样成家了。”山茶感叹。   “是啊,这样就算成家了。”烛芳目送新娘子被老妇引到堂后去,收回视线,剥了几粒花生米吃,最后才总结,“我觉得有些不真实。”   旁侧刘介没说什么,只倒了满满一杯酒给新郎官。   米酒倒也爽快,仰头把酒全数灌入喉中。最后一抹酒渍,罕见地露出些笑意,“多谢公子。”   “如今我可不是你公子。”刘介放下酒壶,亦笑着道贺,“早生贵子。”   米酒还是没禁住,被他一句话说得面红耳赤起来。   门外又放起了鞭炮。   这晚烛芳闷头喝了半壶酒,到最后宴散出门时整个人都恍恍惚惚地。   “从前不是说酒难喝么,今晚怎么喝那么多?”刘介跟在她身后,防她不注意摔了去。   烛芳闻声顿住脚步,却是摇摇脑袋没吭声。   刘介绕到她跟前。   人家门前烛火透过灯笼纸映照到她脸上,照得轮廓柔柔地。仿佛是喝酒喝狠了,她眼睛里也水朦朦地,似是笼罩着一层雾气。   “想到什么了?”   烛芳就抬起头,“你看天上。”   他顺着她望了眼,夜幕上银月悬空,星子稀疏,十分漂亮。   “天上成亲不拜高堂,拜的是大荒,也不要穿红衣裳,更不会放炮仗……”   刘介边看着夜色边听她絮絮不止,忽然身上一重,竟是挂上来一个人。   他伸手护好她,声音低柔地,“烛芳这是想家了?”   可脖颈边的脑袋摇了摇。   这样安静一会儿,她才闷闷地开声,却是个问句,“你说,我为什么是个神仙?”   刘介没回答,只是把手收紧了些。   她继续没头没脑地道,“我本来没想那么多的,以为喜欢一个凡人和喜欢一个神仙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寿数不一样。就算是神仙,也有可能不能陪我那么久,所以一开始我想着同你好好过完这一世就可以了,本来都想好了的……”   颈上传来几滴凉意,刘介想她可能是哭了。   “我要是个凡人就好了。”她最后这样道。   刘介手上力道没减轻,只是语气不明地,“不要胡闹。”   她没说话。   刘介便把她扶开些,定定地看着她的脸,抬手擦拭掉她还没收住的眼泪,好看的眼眸里深黑如墨,静默中忽道,“若我说,我想陪你做神仙呢?”   烛芳眨眨眼睛,鼻头仍然是红通通地,但眼眸里的水汽到底收住了些。   良久,不知是何情绪地,“你果然有事情瞒着我。”   他给她擦干净眼泪,“是有一件事情,本来不想这么早告诉烛芳的。”   “什么事情?”她追根究底。   刘介深深地看着她。   “你是……”她吸口气,往最好的方向猜测道,“天上哪个下凡来历劫的神仙?”   他承认失败似的垂下眼眸,“姑且可以这么理解吧。”   烛芳瞬间也不难过了,按耐着满心喜意,“到底是哪个神仙?”兀自猜测着,“东荒的大多数神仙我都见过,可我不记得有见过你。”像寻到了什么破绽一样,“而,而且神仙下凡历劫不都会没了前世记忆的吗?你怎么还记得?你……”   刘介捏她脸颊打断她,“别问了。”神色晦暗不明,“还没到告诉烛芳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告诉我的时候?”   “等我想好该怎么同烛芳解释。”   她狐疑地看他,“你的来历很不好解释吗?”   “嗯。”   “那,我不问了。”她说着又抬头,眼里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要藏不住的欢喜之色,借着仅存的一点醉意,大胆子地踮脚亲亲他唇畔,“但你要亲我。”   “这是在大街上。”他好笑地提醒。   她闻言果然怂了,缩回手低下头,又闻他道,“回去亲。” 第38章 因果二 可话虽这样说,回到揽月小筑任由刘介取来湿毛巾给她擦干净脸,烛芳整个人已经迷迷糊糊地了。   到底是酒气上头,她甚至都不大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只是翌日醒来脑袋隐隐约约地抽痛。   慢吞吞地穿好衣裳鞋子,又慢吞吞地洗漱完,她后知后觉缓过来,脑子里不住地回放昨夜刘介同她说的那样一番话。   她本来只是内心纠结,按着话本子里“借酒消愁”的法子多喝了几杯,谁知酒气将这纠结放大了十二分,不过几滴眼泪便把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给炸了出来?   烛芳觉得有些恍惚。   按理说神仙需要下凡所历的劫数定是很高等的,所以但凡下凡历劫的神仙也必然是能在东荒排得上号的——就好比她兄长,升上神的劫数不是九重天雷,而是凡世“求不得”的一劫。   但是即便是如今酒醒了,她翻来覆去地想也还是记不起来东荒有刘介这号人物。   他昨晚该不会是哄她的吧?可忆他神色并不像。   烛芳觉得脑子乱糟糟地,心不在焉地推门跨过门槛,瞧见刘介正躺在大敞开的窗子前的摇椅上看书。   窗外便是绿油油的银杏树,在风中沙沙地演着扇子舞。   反正他总会给她解释的。烛芳这样想着,豁然抛除开一脑子杂念,脚步轻盈地绕到刘介身后捂住他眼睛。   “什么时候来的?”他把书册一卷,倒没有挪开她的手。   烛芳掌心被他的眼睫刮了刮,觉得有些痒,收回手道,“刚刚才来,你没听到开门的声音吗?”   “可能看书有点入神。”   烛芳顺手抽走他的书,翻到封皮瞧了瞧,是一卷地理志。   “可有头痛?”他顺势问。   “有一点点。”她把书放到桌上摆好,爬上摇椅拥住他,在摇椅摇晃间抓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太阳穴上,“我以前给你按过的,你应当学会了吧?”   “唔,学会了。”   感受着穴位上传来的轻柔力道,烛芳舒服地半眯起眼眸,整个身子都懒洋洋地。窗外的银杏叶在日光照射下分外透亮,看起来宛如一片片上好的翡翠石。她便蓦地回想起昨夜自己那大胆子的行径——   “耳朵怎么红了?”   烛芳闻声捂上自己的耳朵。   刘介手上动作顿了顿,几分好笑地,“这是把事情都想起来了?”   见她埋头不语,又问,“还要不要亲?”   烛芳装鹌鹑装了半晌,猛地一个抬头,唇轻碰到他下巴上,“要!”她想这没什么好掩饰的,她就是十二分地喜欢他。   刘介一臂微微收紧,把她往身上带了带,头顺她意思稍稍低下来些,却没有如同往常一般笑着,一双墨似的眸子里将她的整张脸都映了进去。   他另一手轻轻抚过她的眉眼、鼻尖,最后压在她唇角没再动作。   烛芳被他看得不自在,心一横,闭上眼主动把唇凑上了他的。   刘介有些愣神,很快扣着她后脖子反客为主。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万般心神都会被一个人所牵动,仅仅是因为舍不得她难过,便把最大的秘密剖白给她。他也思索过自己是否太沉不住气了,可只要记起来那样一双湿漉又难过的眼眸,便觉得再告诉她多一些也无所谓。   他记得许多年前有个人曾经说他“太过通透,看着是个温文有礼好相与的,其实骨子里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最是惹不得”。他本也以为自己如那人所说的一样,大抵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谁曾想就遇上了这样一个姑娘。   她窝在他怀里,嘴唇嫣红地,喘着气,满眼全是他的影子,还与他说:“刘介,我真喜欢你。”   -   用过早点后烛芳决定与刘介一道看书。   只是他这方的书最有趣的也不过一些传奇本子,烛芳翻了几页便觉得索然无味,索性把书稍稍移开些,露出眼睛看对面看书的人。   他手指微顿,将要抬眼时,她便立即把眼睛缩回书后头。如此几次,刘介终于无奈地叹道,“烛芳再瞧我,我便看不进去书了。”   她把传奇放在腿旁,“可我不喜欢看你这里的书。”   “那就不看了。”刘介也把书摆到一侧,“烛芳想做什么,我陪着便是。”   她想了想,“我们去埋坛酒吧。”   “埋酒?”   “是啊,现在埋了,许多年以后再一起挖出来喝,想想就特别有意境!”   “那就埋吧。”   刘介带着她从酒窖里挑出两坛清辉酒,又从后厨处顺了一把小铲子,最后才慢悠悠地晃回了小院里的银杏树底下。   烛芳绕着树转了几圈,最后挑了一个位置,“挖这儿吧。”   坑被挖好并没费多大功夫。两个人分别把酒坛放下去,而后又填土。填土的时候院里来了人——   是那位青城山上的仙人。昨日烛芳还在温家的喜宴上见过他,没想到他今日还未回去。   “仙人来这里做什么?”她拍拍手里的黄土,问。   仙人瞥她后头的刘介一眼,“给他看病。”   看病?可刘介并没有知会过她。烛芳疑惑地转身看刘介,后者把土踩实,这才朝来人点头致意,且嘱咐她,“不是什么大事,烛芳自己玩一玩,我瞧完病就过来。”   烛芳蓦地想起不久前他说自己忘了吃药而后毒发的情形,当时她心急且被他一时蛊惑,也就信了他的话,可如今想想似是不大对——若他真是忙到忘了吃药,药怎么还会在他衣怀中?   她直觉他这话不可信,罕见地不顺着他,“我也想听。”   刘介一时间没应她。   烛芳感觉更不对了,正想再说些什么,旁的青城仙人已然开声,“你如此瞒着她,她也还是迟早要知道的。”   他这话是对刘介说的,可烛芳已经明白了几分意思。她直视刘介眼眸,“你的病是不是又加重了?”   “是。”刘介看进她眼中,面上表情没什么太大波澜,语气也分外从容而抚慰地,“只是这样一下子告诉烛芳可能太突兀了。”   烛芳扭头不看他,她觉得这个男人总是一副十足把握的模样真是可恶至极,但到底还是按耐下内心一瞬涌起的郁愤,望向一侧,“仙人你快给他看病吧。”   仙人上前给刘介把脉的时候,烛芳就蹲到不远不近的银杏树底下,眼眸垂着看地,耳朵却是灵敏地竖了起来。   听到仙人重重地叹口气,她拨弄黄土的手指就一颤。   她听到刘介那十分轻巧的声音问,“怎么,情况很不好么?”   感觉到那仙人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烛芳收敛情绪抬眼道,“仙人你实话实说吧。”   仙人默了半晌,瞥开眼,“最长两个月。”言罢收回把脉的手,似是不想再打扰一般提步离去。   烛芳安安静静地蹲着戳了许久土,刘介才终于站到她跟前来,微微叹气道,“我也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不好。”   她没理他。   他继续宽慰,“我都与烛芳说了我也是神仙,身殒不过凡胎而已,烛芳不必难过。”   “可谁知道你是不是骗我的?”她觉得委屈极了,闷声控诉,“你以前就什么都不告诉我。”   一只白皙修长而骨节匀称的手伸到她跟前,烛芳下意识握住,而后被他提了起来。   他哄小孩似的,“我与烛芳讲个故事好不好?”   她双手握着他的右手,稍微回点神,“什么故事?”   “一条龙的故事。”   烛芳瞧他面色自如,只是一双眼眸深沉地望着她,声音低柔又温存。   “从前天地间衍生出了一条应龙,那龙生来便是龙族之主。在上古五族混居的年代,一次十分偶然的情况下,那龙与魔尊成了好友。只是后来魔族不甘居于一隅,联合鬼族攻打神族,神族势颓,后又联合青丘狐族与轩辕丘蛇人族才堪堪扭转败势。   魔尊自然想要拉拢那条龙,可那龙不愿意掺和进战事。那时那条龙的属下却见机前往神族告密,神族听信他言,唯恐那条龙助魔族生事,便纠集了四位真神,合力将那条龙镇压在凶犁之丘底下。   有一位真神为了那龙无法从凶犁之丘下逃出,还创了一种秘术传承神力,使后代世代看守着那龙。只是那位真神大约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神力传承到后代身上到底是被削弱了几分的,那条龙趁着这一分破绽,偷偷地抽出一缕神识离境。   那缕神识飘荡数万年,瞒过神使鬼差投进肉.体凡胎,本只是想在万万年沉寂里寻个消遣,谁知却在有一世等到了一个机会。”   “机会?”   “有个神族的小仙子带着蛇人族至宝混灵珠,出现了在他面前。”   是了,混灵珠。烛芳愣愣地想,这宝物是她这回能逃婚的关键。   她兄嫂碧落便是蛇人族的圣女,这回瞧她可怜,才暗地里给她想法子送宝物,叫她能从东海正式的定亲宴上逃出来。   烛芳觉得浑身都像在冷水里泡着一般,被凉着似的松开抓着他的手,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看着他那张好看又熟悉的脸,问出极其陌生的一句话,“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重钧。九重天之重,万钧之钧。”   她深吸口气,“先前接近我,是为了我手上的混灵珠?”这话一出,最终还是没忍住委屈地红了眼眶。   他答,“是。”   是了,怎么可能有一个人从刚见面开始就对她那样好?给她烧菜吃、给她买蜜饯、纵容她一切的小要求,原来只是因为她有用。   她记得他的话,那是从前给王康泰说的——“自古有利便有用”,原来从那么早就在提醒她了吗?   这下记忆便宛如卸了闸的洪水,从前未曾在意的一切小细节都无比清晰地叫她再度回想起来——   在沂安县官府的时候他说“有许多事情烛芳都不知道,也不明白。”   而且是,“烛芳知道了,便会讨厌我的事情。”   在柳镇的玲珑客栈他问她,“我也会说假话,你就不会怀疑怀疑我?”   还有在临水边捞石像的时候教她“做任何事却不要太肯定,免得以后难过失望。”   还教她“喜欢一个人总要担点风险。”   ……   这样多的举动,竟然是他一直在提醒她。   恍惚中她感觉自己被抱到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有人轻轻给她顺着头发,语气安抚且肯定道,“可我现在不想要什么珠子,只想要烛芳。”   作者有话要说:   翻车 第39章 因果三 可谁知道他这话是不是又在骗人?   烛芳在混沌思绪中强行抽出一丝清明,狠狠心挣开他,忍着涩意瞥他一眼,而后径直躲进了房里,还把门给牢牢拴上。   做完这些,感觉到密闭房间的光线全然暗沉下来,她才靠着门缓缓坐下,抱着膝盖开始掉眼泪。   她想她大概还是愿意相信那个人的,所以才不会在他袒露一切后没有逃离,而仅仅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冷静。   上古的事情,上古的真神,这些词语离她都太过遥远,可刘介与她而言却是活生生的、可以触摸得到的人。这样两件她从没有联系过的事情突然融合在一起,叫她一时难以适从。   而她从前所以为的偶遇相识和互相喜欢,也被包裹进了一场阴谋里。这大概是最叫她难过的事情,就好像本来完美无瑕的美玉被人打碎了一样,真实又残忍。   她把下巴磕在自己膝盖上,开始仔仔细细地回想起遇到刘介以后的桩桩件件。   他在表明他也喜欢她之前,似乎就是一直对她有礼包容有余,却真实亲近不足——就好像她被呛着,他不会直接给她拍背顺气;她把甜蜜饯喂到他嘴边,他甚至还会先伸手取下,才放进嘴里。   那时他应当还没有喜欢她,可她什么都没觉察到,因着他一点点的有礼包容就一厢情愿地一头扎了进去。   后来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烛芳往深里想了想,仿佛就是她在沂安县官府同他说“不想再喜欢他”以后。其后在马车上他便有反她一直以来的认知,比如向她坦诚他其实不喜欢喝药这种小事,就像是当着她的面把面具一层层撕下来。   这样一想,他最终会对她说出“喜欢她”的那番话,似乎就是在确保她真真切切是喜欢真实的他以后。他这个人,连感情这种东西,也能带着理智小心谨慎地求证,与她一点都不一样。   再之后的逐渐亲近,纵然纵容举止可一时伪装,但眼眸里的神情却无论如何是伪装不了的吧?   他大概真的没骗她。   烛芳想明白这一条,眼泪也彻底收敛住,用手擦干净眼眶周的余热,这才惊觉窗纸上照的光已经变得灰蒙蒙一片。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雨滴浇打在叶片上的声音好似密集的翻书声。   烛芳舒口气,慢慢站起身点燃了就近的蜡烛。   门外也就在这时响起轻轻的扣门声。   她一怔,以为是刘介,还在犹豫要不要开门,门外人的声音便已传来,“烛芳姑娘,我来送饭。”   是山茶。   那刘介到哪里去了?   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的第一瞬,她便强硬地把它压入心底,赌气地想不要管他,伸手抽开门栓,回应道,“你推门进来就可以了。”   山茶果真推门而入,凉意裹了一身。   烛芳站在门后,瞧不见门外大部分景象,只能看见山茶掩好门,走到桌旁放置好食盒。她一碟一碟端出吃食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问,“怎的,和公子吵架了?”   烛芳偏过头,闷声道,“是他先惹我生气的。”   山茶叹口气,“纵然公子有错,可他毕竟还生着病,外头现在下着雨天也变凉了,他站这么久身子恐怕要吃不消。”   烛芳愕然,“他,他在外头?”   山茶点头,“回廊上呢。”布好菜后整整袖子提起食盒,出门离开时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烛芳这下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没了,犹豫片刻,伸出一根手指头探到门缝边试了试温度,也不知是不是心里效果,她总觉得外头必然是要比这房里冷上许多的。   她吸口气,把山茶刚掩好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果不其然就和靠在回廊柱旁的刘介撞了满眼。   屋檐的雨珠断线似的砸下地,在他身后几乎要融成一片。   烛芳瞧他脸色皱了起眉头,“你怎么不去别的房里呆着?”   “怕你一声不吭就走了。”   烛芳不再看他眼睛,慢吞吞地上前抓起他袖子把他塞进房里,而后把门一关,还告.诫他,“不准开门。”顿了顿又补充,“我事情都还没弄明白,不会走的。”   她靠在门外边的墙上,借着回廊上灯笼的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房门里刘介的声音很近,“你若是有什么弄不清楚的,可以问我。”   烛芳静默一会儿,“你若是拿到混灵珠,有多大把握能逃出凶犁之丘?”   房里人答,“十成。”   也是,他这人鲜少做没把握的事情。   烛芳又问,“你同我说的故事,全部都是真的吗?”   房里人答,“嗯,都是真的。”   她手指搅起袖摆,“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房里便再没了动静。   她兀自思考须臾,记起来什么,“你去吃饭。”   “不饿。”   “不饿也要吃。”   听到房里传来拉椅子动筷子的动静,她才继续思索起事情。   她这一想许是想了十分十分久的时间,回过神面前的雨都已经停了许久。回头一看,房里的光还亮着。   她伸手轻轻扣扣门,“你睡了吗?”   房里回应得很及时,“没睡。”   烛芳便推开门,见刘介和衣躺在软塌上,清隽的身影一半笼罩在光线不达的阴影处。她关好门,缓缓走到他面前蹲下,与他漂亮的眼眸对望着。   “重钧。”她这样喊他。   “你先前被镇压的事情的确是神族的处理法子有问题,但是你要知道,我是天族的公主,而且这混灵珠也是外族的至宝,这样一说我没什么道理要把它交给你。”   “你初初想骗我珠子的确不大地道,但是看在你被平白无故关了那么多年的份上我也能理解,而且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就算知道你初时的意图我好像也还是很喜欢,所以我又挺想把珠子交给你的。”   她最后问,“你若是破境了,会报复天族吗?”   他看着她,坦诚道,“以前曾这样想过。”   “那现在呢?”   “不大想了。”   烛芳没问原因,只是沉沉静静地道,“可我是天族的公主,我得给三界负责,所以我不能轻易相信你的话。”   默然少顷,她忽然倾身上前,拿自己的额头同他冰凉的前额相抵,莹白光芒自二人肌肤接触处由弱及强地绽开,速度快到叫人来不及反应。   等到光芒消失,烛芳轻轻巧巧地又在软塌边坐好。与软榻上睁开眸子满眼怔愕的人对视上,她朝他笑,“神识与本体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已与你结契,若你最后还是骗了我,破境以后为祸三界,我身殒时你必要陪着。”   他缓缓闭上眼,声音有些低哑,“明明有子母契,可分毫不受损地叫我身殒,何苦要选这种费力不讨好的?”   “你不是说喜欢我吗?”她有理道,“虽然我信了你,但还是想再试试。而且助你出境后,若你为祸三界,我也难辞其咎,就算是我识人不清给父君兄嫂他们赔罪了。”   他似是笑了,却没睁眼,“烛芳很机灵。”   她静了静,“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他哄人似的,“做得很好。”   而后他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被她塞到了自己手里,是颗半个拳头大小的珠子。   “我要回家了,你用完以后记得把珠子还给我,这是我兄嫂的东西。”她的声音能听出几分强自镇定的意味,“我们分别一段时间,都要好好想想。”   眼角被她亲了亲,紧接着房内的气息彻底消失不见。 第40章 东海一 天界南天门守门的小将士趁着门庭冷清的时间打了个盹,迷迷糊糊中觉察一道气息降落在南天门前,小将士一个激灵,下意识便爬起身朝来人竖起了画戟,大喝一声,“无令者不得入南天门!”   来人的声音清清脆脆地,“你睁大眼睛仔细瞧瞧我是谁。”   小将士这才睁圆了睡眼,来人一袭杏黄裙裳,鹅蛋脸带点婴儿肥,一双杏眼里盛些笑,正上下打量着他。   小将士立即结巴了,“小小小,小殿下。”连忙收起画戟朝人鞠了一礼。   烛芳等他身子直起来才道,“我问你点事。”   小将士狐疑地,“什么事情?”   “我逃走以后,父君派了多少天兵天将来抓我?他现在还在生气吗?”   “这……”小将士搔搔头,为难道,“没听到具体的数目,不过传言都说是数千兵将。天帝他,今晨才加派了战神座下的仙君前往凡间寻小殿下您……想来应该还是十分生气的。”   烛芳当下立断,“那我还是玩儿两天去再回来吧。多谢你。”转身正想走,后头便在此时传来男子低沉清越的声音——   “你还想到哪里去?”   她脚步顿住,苦着脸转回身,果不其然便瞧见自家兄长站在南天门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哥,你就行行好,当没见过我。”她合手耷拉下脑袋求饶。   太子殿下仍然面色不变,“碧落那边我已经知会过,你现在就算是过去,轩辕丘也会把你送回来的。”   烛芳把手垂下来,指责他,“展和,你没义气!”   太子殿下被气笑了,“我没义气还能在这儿好声好气跟你说话?”上前一步,“乖乖跟我回去和父君认错,父君舍不得为难你的。”   烛芳偏头哼道,“可我就是不喜欢那个龙蛋。”瞥他一眼,“又不像你和碧落姐姐那样,有婚约又互相看对眼。”   展和捏捏眉头,苦口婆心,“龙族不可小觑。你也应知龙族是唯一一支长居于凡界的妖类,虽然自上古之战起便与神族结盟,可万万年时间太长了,这种盟亲关系到底还是要经常维护的。”   “可父君不是已经收了一个龙族的天妃吗?”烛芳抿抿唇,“少我一个不少。”   “我也知道这种做法对烛芳很不公平,可这亲事是由华胥真神当年亲自定下来的,要解除还需从长计议。”展和揉她脑袋,“哥哥会帮你的,但你这回意气用事,实在是有失体统,认错也理所应当。”   烛芳没再说话。确实,她先前逃离定亲宴毋庸置疑是落了天族和龙族颜面的。   直到同展和进到凌霄宝殿,见着黑脸的胖父君和满眼关切的美母后,她才定下神。   二话不说就先跪下。她赶在她父君之前开口道,“女儿知道这回逃婚让父君为难了,甘愿受罚。”顿了顿,“但女儿不喜欢敖旭,不同他定亲,这件事做没错。”   胖天帝脸色更加黑峻峻地,声音又冷又沉,“你觉得我舍不得罚你是不是?”   美天后闻言急了,一巴掌拍在天帝的肚子上,“你什么意思,啊?”   展和也求情,“父君还请三思,烛芳都主动回来了,就算要罚,也不应当罚得太重了。”   “禁足!乖乖给我呆在你宫里头,不许出来!”胖天帝中气十足喝道。   烛芳抬起脑袋朝他笑着点头。   美天后又拍了他肚子一巴掌,“你那么凶做什么!”紧接着便起身走到殿下把烛芳扶起来,“快起来快起来,这些日子跑哪儿去了?啧,还好是没瘦。”   天天被人喂着,哪里能瘦?   烛芳敛下神色,抱着天后诉道,“就是在凡界吃吃喝喝。可母后,我真的真的不喜欢敖旭。”   天后叹口气,拍拍她的后脑勺,“母后这回也瞧出来了,我们小烛芳从小到大没犯过什么大事,难为这回能下这么大的决心。哎,母后先前还以为你和他好歹是从小玩到大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自己开窍了。”   烛芳趴在天后肩上望着高座上的胖天帝,喊一声,“父君。”   胖天帝眼见着软和了神色,只是跟着叹气,“这亲事是华胥真神所定,只是真神在百年前便已闭关,如今为父就算是要找真神说道,也找不着啊。”   “那就拖一拖嘛,拖到真神闭关结束,再让真神解除亲事。”烛芳从天后怀里挣出来。   “话是这样说,但你还是得亲自去东海给人赔礼道歉。”天帝强调。   烛芳眼睛一亮,“那就是可以不用禁足的意思了?”   天帝沉下脸,“禁足以后再去。”   -   烛芳被关在自己的宫里头无聊得发霉。   床头的一堆话本子都被她翻烂了,好在是太子展和还会寻着空隙给她送新的来。   有时她坐在庭里的秋千上也会回想起在凡间的事情来,那经历不真实得简直就像一场梦。   刘介,重钧……那条龙不知道有没有从凶犁之丘底下逃出来。可受天帝之命宫里的仙婢全被撤走,天后事务多也不常来,她被关在宫里没人说话,根本打听不到一丁点消息。   一日午间,她正晒着太阳,宫门外传来脚步声。   人没一会儿便抄着小道轻车熟路地站到她跟前,声音带些惊讶,“还真的自己跑回来了?我还以为展和骗我的。”   烛芳睁开眼,见一着碧色罗裙的美貌女子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烛芳从草地上坐起身,女子就势坐到她旁边,撞她肩膀,“怎么,小烛芳,姐姐给你的灵珠不好用么?”   这女子毫无疑问就是她的兄嫂碧落。   “不是。”   “那怎么还自己跑回来了?不多躲几天?”   “对不起。”烛芳低头认错,“灵珠被我借给别人了,我没了灵珠在下界躲不了几天,就先自己回来了。”   碧落瞪大眼,“不是,我,我不都千叮咛万嘱咐地叫你不要把珠子给别人吗?”说着挽起袖子一副要揍人的模样,“谁把珠子从你手上骗走的?”   “不是骗走的。”虽然初时情况也差不多——但这不是重点。   碧落垂下手,犹疑地看着她的神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有点难说。我在凡间的时候遇到一个书生,我很喜欢他,后来他才告诉我,他其实是被镇压在雷泽里的那条龙,只是寻着破绽能抽出一缕神识下界。当年被镇压也是因为神族疑心他要助力魔族,可他其实根本没有那个心思,所以……所以我就想,同他结了生死契,然后把珠子给他用。”   碧落默然半晌,才缓缓道出一个词:“……罪神?”   烛芳点点头,“碧落姐姐你不要告诉别人。”   她却似全然没听到她这句话一样,只是喃喃着,“难怪了,难怪了……”   烛芳不解,“难怪什么?”   碧落神情复杂地看她,“你知不知道,就在三天前,雷泽那位罪神从凶犁之丘底下逃出来了?”   “真的逃出来了?”她一时不知是何情绪。   碧落捏上她的脸,“你瞧瞧你这高兴的。”狠狠叹气,“还生死契,别是被人骗了财骗了心又骗了身!”   烛芳虽不知她是从那只眼睛看出她高兴的,但没有纠结,只是追问着,“那他现在人呢?”   “和白沉上神昨儿快打到轩辕丘了才打完呢,说是逃往凡界了,但是身上被白沉上神下了休眠二十日的咒术。”   烛芳蹙眉,揪紧袖子,“他,他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还会这样?”   “白沉上神身负神力,何况那龙被镇压那么多年,还有破境要耗的力气——四位真神一同设下的,你以为是闹着玩儿的?”   烛芳安静下来,又闻碧落一拍脑袋道,“我同你说这个做什么?”说着扒住烛芳肩膀与她对视,“倒是小烛芳你,虽然说你给那龙设下生死契,那龙有所顾忌,三界安危不必担心,我的珠子也能取回来;但是那龙好歹活了那么长时间,必然心思深沉阴险狡诈得很,说不得当初你在凡界遇上他时他就在打你灵珠的主意,你这脑袋瓜玩儿不过他的。不若就,趁早收心算了?”   还真被说中了。   烛芳看着自己的膝盖,“可他与你说的不一样。”   “只是个提议,你若不愿我也不好再说什么。”碧落轻叹口气。   “先前逃婚的事情多谢你帮我。至于这件事,我不好同父君他们说,但也不好瞒着你。”   “既然能确保三界无恙、灵珠未失,我也乐意替你兜着,左右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碧落双手后撑,整个人显得十分放松,“没想到这去凡间走一遭还真给你撞开窍了,你如此喜欢那龙,想必以后困难不会少。那龙即便是破境了,身份还是个大.麻烦,你父君可有得头痛!龙族也是,这上古的祖宗一回来,怎么应付也是个问题。还有巫咸族,族里头定是一片混乱。”   碧落说着一笑,“不过往好处想想,整个天界本只剩下两位真神,一位华胥闭关,一位东极神隐,如今突然冒出一条应龙来,横着走当是不成问题。”   “他自己能处理好,我才不替他白担心呢。”从在凡界时就是,他在的时候她连脑子都不用动。   “倒是我自己……”烛芳话至此皱起眉,“还得想想要怎么赔礼道歉。”   -   烛芳被关了足足二十日禁闭,二十日期限到时,这才得到了天帝的一旨赦令——   “即日前往东海赔礼道歉,尤其是要给东海大皇子敖旭致歉。”唯一的好消息是赔礼的礼品天帝已经让人东挑西选给她备好了。   烛芳领着一队仙侍抵达东海龙宫的时候,龙王已经早早候在宫里头。   这龙宫过了这么些年模样是一点都没变,四处都悬着夜明珠,大的小的蓝的白的各种式样一应俱全。幼时她最喜欢这些发光的物什,还搜罗了好些搬回她在天上的寝宫里。   说是来赔礼道歉的,但老龙王没让她蹦一个道歉的字,热情得仿佛逃婚这件事根本不存在一般。老龙王本来就是个和和气气的龙伯伯,这般结果烛芳觉得可以预料,但是敖旭那厮很难缠——娇气包且小肚鸡肠。小时候打架最先哭和最先告状的人必然是他。   只不过这会儿敖旭并不在龙宫里——   “他两年前便去禁地里历练了,说要一举突破上仙修为。”   老龙王是这么给她解释的。但烛芳知道他必然隐去了后面一句话:“超过烛芳那个臭丫头。”   烛芳觉得短时间内可能等不来人道歉,想想天帝“不给人道完歉别想回来”的旨意,她盘算着问,“你们禁地在哪里?我能进去吗?”   老龙王道,“禁地在东海之滨的一处地方,谁人都能进去。那块地方水魅妖物特别多,虽是个历练的好去处,但同时也危险重重。小殿下还是先安心在这儿住着,等敖旭那臭小子回来,老朽必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敖旭都能进去了,我也一样可以。”   老龙王拗不过她,派了个老龟给她引路。   说是禁地,但实际上那地方并没有什么围篱或者是界碑,只是经由引路的老龟提醒,烛芳才知晓他们已经身处禁地之内。   水中山峦起伏,远远望去连绵不绝,除却不生草木外竟然和陆地上的没什么差别。   烛芳边提着夜明珠做成的灯笼往深处走,边听老龟絮絮叨叨的解释:“往前十里是禁地外围,二十里是中段,大皇子应当在中段的位置,再深一些他不能去的。”   “为什么不能去呀?”   “禁地越往里走,出现的水魅越是危险。”   “那禁地最深处是什么?”   “是当年罪神饲养的最凶猛厉害的水虺,怕是只有上神才能降服。那水虺被从前的龙王封印在最里头,不能出去,但若是有人进去惹了它,必将死无全尸。大皇子也知道,所以一定不会再往深处去的。”   烛芳的心神却被“罪神”一个词吸引了去。重钧养水虺?他养来做什么的?   直到被老龟提醒,她才回神绕开跟前的一块大石头。   一人一龟走了未有多久,果然碰上了水魅,不过都是些低级的小精怪,烛芳挥袖一扫便全都灰溜溜地退散了。   这般行进约莫有一两个时辰,西北方向的一座山峦忽然被“轰”地一声炸开,爆炸余波裹挟着水浪飞击而来,烛芳忙升起一个罩子把老龟和自己都裹了进去,等冲击平息之时,她才瞧清楚那处的情况——   是一头高有三丈的化蛇,豺身,两翼,蛇尾,四只眼睛大如铜铃,里头布着可怖的红血丝。而它怒目而视的方向……   烛芳眼睁睁地瞧见一个涕泪横飞、衣衫破烂的人影朝着他们这处屁滚尿流地飞奔而来。   是敖旭。   好一招祸水东引。   “救命救命!壮士救命!”祸水东引而不自知的东海大皇子连来人是谁都没看清,就麻利地噗通跪下,膝盖磕在地上时一同磕碎的,还有他的骨气。   烛芳望一眼远处蠢蠢欲动的化蛇,把手伸到敖旭眼前。   “哈?”敖旭很懵,抬头的同时顺嘴道,“我现在裤腰带都被扯没了,真的没钱啊。”   烛芳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我要你的剑。”   “怎么是你这个臭丫头?”敖旭眼珠子都要被瞪出来,屁股往后一坐,许是太用力了,他龇牙咧嘴地。   烛芳唬他,“化蛇来了。”   “不不不,没,剑,剑,剑给你!”敖旭霎时魂都被吓没了,把剑一抛。   烛芳鄙夷地“嗤”他一声,在他“你唬我!”的怒嚎声里接过剑,将剑锋往化蛇的方向一指,火上浇油道,“你拜我为师啊,拜我为师我就教你怎么升上仙。” 第41章 东海二 瞧着敖旭一副老血哽在喉头吐不出来的表情,烛芳嘴角翘了翘,随即凝心聚神,眼眸望向远处虎视眈眈的巨型化蛇。   化蛇有灵,嘶嘶吐着蛇信子,倒是没敢贸然上前,但怒目圆睁,也没有撤走的意思。   烛芳决定先发制蛇——   足尖点地飞身而起,手里也捏诀将长剑分出数百道剑影。密密麻麻的剑影被她操控着,瞬息间就将那化蛇裹了个结实,瞧着竟宛如一座铁笼子。   可那化蛇毕竟不是好对付的,两翼突展,整条蛇身就要从剑笼里冲出来!   剑影与化蛇僵持缠斗间,烛芳手上持着本源长剑趁机飞身而上。她飞快计算了那化蛇的七寸位置,在那长蛇拍打晃开剑影的时候一剑利落地刺下!   只是那蛇感觉敏锐且反应敏捷,蛇尾一摆蛇身翻滚就避开了她这一剑。   裹着仙力的长剑入地几乎一寸,溅起圈圈寒光水纹。   蛇头回转,四个铜铃似的血目愤恨地盯着烛芳,蛇信子吐得愈发迅速频繁。   这化蛇怕是没什么耐心了。   烛芳抿抿唇,用力拔出长剑后退几步,百数剑影继续涌上缠裹起那化蛇。不过化蛇被她方才的举止惹得极端暴躁,撕裂剑笼的力道比之先前厉害了许多,剑笼不过多时就露出一道道小缺口来。   不能再等。   烛芳垂头握剑施法,将手中长剑变幻得足有先前五倍大小,在一片剑雨中凝目再度找准那化蛇的七寸,御剑飞刺而去!   这回那化蛇再没好运气地避开,剑刺入蛇身便是一声长啸尖唳,血目更为深红,蛇尾都在颤颤地抽搐。   血色从创口处溢出,染得这一片水域都带着一股淡腥味。   烛芳挥袖收了剑影且顺带驱散这一片的气味,这才走到垂地的大蛇脑袋跟前,与它六目相对。   “不准再伤人,否则下次我就把你收回五重天做补药养着。”   化蛇有气无力地“嘶嘶”吐了两下蛇信子,看起来似是答应了。   烛芳这才施法把剑从它七寸上拔了出来,缩小握回手中。化蛇瑟缩一下,拖着半残的蛇身溜了几丈,僵僵地顿住,扭回蛇脑袋确认她没有追击的心思,才彻底放下心地摇摇晃晃离开。   “小殿下真是厉害。”老龟啧啧称赞。   烛芳拎着剑转身,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这都是和我兄长学的。”   “太子殿下人中龙凤,也难怪小殿下被教得这般出色。”   敖旭在观战的时间里已经把衣裳用法力给恢复完整,现下又衣冠楚楚地,只是神色有些僵,左瞟右瞟就是不看烛芳,只问她,“你没事来禁地做什么?”   烛芳安静片刻。   她想若是这时候告诉敖旭“我是来给你赔礼道歉的”,那这小子岂不是尾巴该翘上天去?于是她考虑着道,“我来这儿,是想与你做个交易。”   “交易?”敖旭狐疑地看她,“什么交易?”   烛芳把剑抛给他,“我教你升上仙的法子,你不许再记恨我先前逃婚的事情。”   敖旭被她提到这一茬,黑了脸,“不成,我就是要记恨。”   “你说你一个男人,怎么这么小肚鸡肠?”烛芳觉得他一点都比不上刘介,刘介可是连钟离的对头都懒得计较。   “我小肚鸡肠?”敖旭被踩到尾巴愤怒地跳脚,“你也不看看你当初写的是什么东西!还好意思说我小肚鸡肠!”   “不就是说了一下你头上的角么?那你还不是老是叫我‘臭丫头’?而且我方才还救了你呢,我一个女子都不计较这些……”   “停停停!”敖旭朝她比个手势。   烛芳没再继续,“那你的意思就是不答应咯?”顿了顿,“不答应我就走了。”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老龟衔起夜明珠灯笼跟上去。   后头的敖旭就在这时大吼一声,“答应答应,我答应你总成了吧!”   烛芳扬着笑脸几步返回到他跟前。   老龟反应过来跟前没了人,慢一拍地衔着夜明珠灯笼回头。   敖旭脸色很难为情,“咳,那个,首先说好,我答应你不是因为想要你教我升上仙,我,我就是大度,不想与你计较。咳。”   烛芳信他的话才有鬼——这厮在这禁地呆了两年,功夫还是这般不长进,一瞧就是没琢磨出什么门道的。   但她没打算拆穿他,只是回头朝老龟道,“龟爷爷,你也听到了吧?你同我们做个证人。”   老龟衔着夜明珠灯笼点头。敖旭“哼”一声。   赔礼道歉事宜就此圆满收尾。   烛芳心情颇好,带人找适合历练的地盘时脚步都分外轻快。   敖旭走一会儿耐不住寂寞与她闲聊,“你说你这回逃走,怎么不逃得久一点呢?要是逃到把这亲事取消该多好。”   “你以为我不想呀?可我父君说了,这桩亲事是华胥真神亲自定的,我这么折腾也没用。”   敖旭安静中忽然蹦出一句,“如果你赶在定亲之前,找个别的男人嫁了呢?”   烛芳踹他一脚,“你想得美!”又道,“那你自己怎么不讨个娘子,然后到龙王伯伯面前哭去?”   老龟干咳几声。   两个人这才意识到还有龙王的龟在场,同时安分地噤声。   烛芳最终给敖旭寻了处四面环山的谷地,“这地方适宜修炼。”   “为什么?”   “你逃不走呀。”   敖旭警惕地倒退几步,“你想干什么?”   然而他很快知道了这话的用意——烛芳在山谷四周设下结界,而后抓了几头厉害的水魅丢进山谷里,就这般……让他和几头猛兽角斗。   敖旭颤着双腿,退到山谷最边缘,抬头和山顶优哉游哉看戏的小黑点传音,“我警告你,这么做是会出龙命的。”   烛芳坐在山顶晃着手里的夜明珠灯笼,“放心,我不会让你被打死的。”   那就是要挨打的意思。   敖旭被气得就差七窍生烟,“你玩儿我呢是吧?”指责她,“我就不信,就你哥那个……能舍得把你丢到妖兽堆里给人打!”   “那你倒是猜对了。”   “果然在玩儿老子!快放老子出去!”   “你安静点吧。当初我升上仙的时候虽然没有真正地挨打,但在轩辕丘幻境里吃的苦头还是不少的。”烛芳劝他,“但是你又进不去轩辕丘,只好叫你在这里真刀真枪地练上一回啦,左右效果是差不多的。”   敖旭没再和她传音。   因为几头水魅已经朝他拱了过去。   烛芳好整以暇地传音提醒他,“屏息凝神,什么时候仙力外溢收拢能运用自如,什么时候内视能控制仙力的运转周天和速度,你就算可以出师了。”   敖旭边狼狈逃窜,边气喘吁吁且气急败坏地咒骂,“师师师,老子,呼,老子可没拜师!”   “忘了提醒你,不许杀它们。”补充道,“哦,虽然你现在连伤都伤不着它们。”   “我呸!”   烛芳身旁的老龟看了几息有些胆颤,“这,小殿下,这真的可行吗?”   “放心吧。”烛芳安抚老龟,“修行从来没有不吃苦头的,就算身份再尊贵都无法豁免。”即便是天衍真神,也就是起点比寻常神仙高了些,可要提升所付出的代价亦是更为艰巨,所以能扛过一波波天劫存留至今的才尤其稀少。   就好比重钧。   从前没有细想,如今仔细品察,那上古史中将他形容得那般厉害,可见在万万年前他所吃的苦头也是不小的。   也不知他现在究竟在哪里。她对他一无所知,无从猜测。这些时日,天庭派了许多兵将天上地下地寻他不见,白沉上神也托生凡胎下界,只希望他不要被人伤了才好。   烛芳有些失神地晃着夜明珠。 第42章 东海三 陪着修行的日子其实很无聊,特别是禁地中只有连绵不绝的光秃秃的山峦,寻新鲜都没处寻。   烛芳一天天的日常就是,救人,接骨,安抚水怪,和老龟唠唠嗑。到后来她深深地觉得自己这桩买卖赔本了。   好在敖旭也算有点长进。   一日例行修行的时辰,山谷里的几头水魅在打斗中忽然发了狂似的撂蹄子跑开,身躯将山谷四周的结界都给撞出一圈圈涟漪。   烛芳不明所以地站起身,山谷里的敖旭也是大汗淋漓地蒙圈在原地。   “怎么了?你撒了什么药吗?”敖旭叉腰仰头问。   烛芳抱着夜明珠往水怪们离开的相反方向望去,见一只鹿似的犄角正缓缓从山峦后头露出来。   这许就是那罪魁祸首。可她毫无觉察。   烛芳心里沉下来,抬手撤下结界放水怪们离开,同时给老龟和敖旭传音,“我数到三,一起往禁地外头逃。”   “不是我说,发生什……”敖旭就在这时瞧见了那只巨大无比的犄角,倒抽一口凉气。   “一。”   “二。”   “三!”   三道流光夺命般后撤,可就像鬼打墙一样无论倒退多远,与那只犄角的距离都无法拉开。   两人一龟只能望着那犄角慢慢露出全貌。   犄角下是一个巨大的蛇样头颅,独眼,眼生竖瞳,绽着绿油油又渗人的光,蛇身上满是黑鳞,有爪,似龙似蛇。   老龟舌头都在打颤,“水……水虺。”   “水虺?”敖旭一屁股坐在地上,逃生的欲.望被这一个词击得连渣都不剩。   水虺,就是那个被封印在禁地最深处的骇人怪物,非上神无法降服。可这般怪物怎么会跑出来了?明明他们还在禁地中段并未深入。   还有一点很奇怪,他们分明都使了最大力气往后逃,可居然无法挪动分毫,这地方莫不是设下了什么厉害的阵法?   烛芳正思索着,忽闻敖旭一声惊恐的大吼,“臭丫头小心!”   她抬头,与一双幽绿竖瞳直勾勾对视上。   悄无声息就挪到她跟前来。烛芳被惊出一身冷汗,退也不敢退,只能站在原地,手背在身后捏传音诀求救。   然而无一例外皆是失败。   果然有阵法,还能隔绝此地与外界的联系。加之先前那般鬼打墙的情况,此地怕是早就只能进不能出了。难怪水虺封印被破一事外头一点风声都没有。   她还没问重钧把珠子要回来呢,这下就要给他饲养过的水虺打牙祭了?   烛芳咬着下唇,心里惶惶又不甘。   可那水虺久久也不动作,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烛芳被它看久了觉得心里慌张感也减弱了些,犹豫着出声,“你……”   只发出一个音节,那水虺便缩起脑袋后退一点,像是……生怕惹怒她的模样?   烛芳觉得这感觉荒唐极了——   但还是惊疑地试探道,“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你回去吧。”   水虺垂着大脑袋望她两眼,颇有几分委屈的意味,在烛芳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瘸的时候,它已经夹起尾巴灰溜溜地离开,很快没了影子。   老龟:“……”   敖旭:“……”   这片山峦安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烛芳捂上自己的额头,心想莫不是因为生死契的缘故?   敖旭缓过神已经嚎叫起来,“不是吧,我,到底你是龙还是我是龙?那水虺为什么怕你啊?难道因为你长得凶?”   烛芳魂不守舍地,没理他。   老龟被吓得脱了一层皮,声音也有气无力,“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龙宫禀报吧。”   烛芳这才回魂,四周环顾一圈,“怕只怕我们已经出不去了。”   闻言的两个人都回想起方才的异状来,一时沉默。   “是水虺设下的阵法吗?”敖旭问。   老龟摇摇头,“水虺虽然实力强横,可到底还是没有至高的灵智,没办法设阵法的。”   能将这禁地这么大的地方都笼罩在阵法之下,而且连上仙修为都无法突破,足可见得设阵之人的厉害程度——上神,或是真神。且这人还会解除水虺封印……   烛芳强自按耐下心中呼之欲出的答案,不由自主地转身望向水虺离开的方向。   远处山峦一片深色。   “小殿下,小殿下。”   她被老龟再度唤回神,“我们还是再想想办法出去吧。”   两人一龟将将脱离危机,便尝试起逃离禁地的法子,包括但不仅限于:不使用仙力徒步走出去、自结传送阵法挪移出去,甚至于连飞天遁地术都试了,无一例外皆是白做工。   敖旭自暴自弃,“既然出不去,不然我们就到这禁地的最深处去瞧瞧,设阵的是人是鬼总该会露面的。”   “不行!”烛芳下意识紧张起来。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烛芳磕巴地,“我就是想说,想说,禁地最里面说不得还有更大的危险,我们留在这里还算安全,如果真的进去遇上危险,又出不来,那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老龟点头赞同,“小殿下说的有道理。”   “好吧。”敖旭跟着打消念头。   他们并没有消磨多少时光,四周的山峦在几人休憩时,突然水纹般地波动起来,烛芳只觉得一阵眩晕,听到敖旭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再睁开眼,便是一阵刺目白光——   他们被挪到了东海海滨之上。   此时日头正是猛烈,脚下黄沙被白浪冲刷得湿漉漉地,山崖树木在沙滩后的地带透出几丝凉意。   而在他们跟前则站着一个人。   墨发玄衣,年纪看起来没多大,桃花眼生得极是勾人,只是神色冷冰冰地,叫人只敢远观而不敢亵玩。   敖旭惊奇地打量着那人,“是你把我们救上来的?”   烛芳觉得他问了句废话,这里除了那人还有谁?   老龟接口问,“敢问这位仙君尊姓大名?”   烛芳跟着打量那人,是神仙没错,可她从来没见过。   “白沉。”仙君言简意赅。   “你就是那个每次百花宴都不来的白沉上神?”还是奉命看守凶犁之丘的、天界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上神。应当比她没大多少。   后边那句烛芳没说出来。   白沉上神越过他们望向东海,仍然是言简意赅,“孽龙就在此处,三位最好速速离去。”言罢就纵身跃入东海,消失在海面上。   “罪,罪神……”敖旭回神打了个哆嗦,“真不知道该说是倒霉还是运气好,吓死我了,呼。”   老龟语气相当凝重,“没想到那罪神就潜藏在此,应当尽快返回龙宫禀报此事。”   敖旭搓着手臂点点头,“待会若是他们真打起来,我们就遭殃了,还是快走吧。”跟着老龟退几步,又回身看立在原地的烛芳,“你怎么不动啊?”   “我就留在这。”烛芳没回头。   重钧被下咒术,还不知道能不能强行醒过来;如果真的强行醒来必然实力有所削弱,也不知道能不能应付得了白沉上神。她在此处盯着,关键时候总好让上神有个顾忌。   “你疯了?神仙打架,殃及池鱼,你一条小小的鱼就不要蹚浑水了好不好?”见她不动,敖旭叉腰骂道,“我也知道他们打架肯定很好看,但是命更重要哇姑奶奶!”   “不是因为好看,反正你不懂的。”烛芳死活没被劝动。   敖旭不服,“我不懂什么?”   烛芳这回没回答他。   “行。”敖旭气极,指了指她,扭头朝老龟道,“你回去把此事禀告给我父王和天庭,特别提醒太子展和,她妹妹脑子坏了,叫他赶快过来把他妹妹揪回去。”   老龟愣愣地,“那,大皇子你呢?”   敖旭冷笑道,“我就留在这看看她要做什么,连命都不要了。”   老龟不识趣地,“可大皇子你这也不是也连命都不要了吗?”   敖旭被噎了噎,很快道,“本皇子就是好奇心重……不,这是义气,若是真出了什么事,记得叫我父王多讹天族一笔。”   “那真是可惜,我才不会给你讹钱的机会。”烛芳说着双手结印,就要结出个挪移阵。可敖旭眼疾手快,居然在下一刻就坐地抱上她大腿。   烛芳惊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提不上来。   “你想挪走我,那你自己也得走。”   烛芳踢他几脚没踢动,被气笑了,“你好歹是个男子,这像什么样子?”   “你说什么?这边风太大了我没听清。”敖旭插科打诨,扭头又吼老龟一声,“愣着做什么?走啊!”   老龟讷讷地点头应下,而后使术消失。   “敖旭。”烛芳望着老龟消失的地方,头一回正经地叫他的名字,“这是我的私事,你大可不必如此。”   敖旭凤眼一挑,倒也往后仰倒躺在沙滩上,双手枕在脑后看天,“你我好歹这么多年的交情,我素日吧,虽然小气了些,但也做不出生死关头抛下你独自走掉的事情。”   烛芳垂眼看他,眼眶有些发热。   又忽地见他刷拉一声坐起,捂着胸口干呕一声,满脸嫌弃地,“可恶心死我了。”   烛芳:我觉得我好像被人耍了。   “哈哈,你这臭丫头该不会真信了吧?”   烛芳背过身战略性和他绝交。   敖旭站起身,叉腰站到她身侧,声音沉下几分,“你和那罪神认识吧?”   “很明显吗?”   “很明显。”敖旭肯定。   “真看不出来,你这个沙盘都玩不好的草包居然还能观察出些东西。”   “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了亏你能记得那么清楚。”敖旭掏掏耳朵,“水虺不伤你还听你话,说明你和那罪神必是有什么关系,你留在这儿也是为了帮他吧?”   “你知道还不走?”   他调侃,“你喜欢人家?”   “关你什么事。”   “自然关我事,你若是喜欢他,我就撮合,正好婚事也能退。”他打个响指,“双赢!”   烛芳难以置信,“所以你留下来就是为了能退婚?”   “哎,别这么说嘛,也顺带帮你哥把把关。”敖旭说到此处抱紧自己退到她身后,“当然,是在保命的前提下。先说好了,待会儿一有不对立刻跑。”   “他是罪神,你信他?”   “传说比不上亲眼所见,见一面就什么都知道了,我眼光很毒的。”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没聊多久,远处的东海海面忽然炸出十丈之高的巨浪,一时间水汽横飞,乱人视线。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从水浪中腾出,立于半空,周身仙力雄浑滔天,竟将头顶烈日遮蔽得虚虚实实,一切景物都显得不甚清晰!   清润的声音带些笑意地从半空中传出:“上回没好好打招呼,你就是白数的后代?年纪轻轻修为倒是不错,比你祖宗厉害。” 第43章 东海四 白沉没应他,挥袖便引来一轮巨浪,水浪化为长剑出鞘,直逼对方而去。   水雾仙气在这来往争斗中更是茫茫皇皇。四周树木禁不住被拦腰折断大半,天现异象,乌云蔽日,其中竟有紫雷闪烁,瞧着煞是可怖。   烛芳勉强可以分辨出来:这两个人一时间怕是难分胜负。但重钧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危险。   她松口气,和敖旭躲在仙罩里往后再退一段距离。威压减弱不少。   天兵天将和龙族兵将来得很是迅速,天上海里几乎是在同时冒出一片乌压压的身影,天族兵将银盔银甲,龙族兵将金鳞覆身,气势浩浩。   烛芳一眼望见了天族领头带兵的那人——是她兄长展和。   本来应付白沉上神就够麻烦了,如今还来一位上神。她本已沉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罪神重钧,今我天族派兵十万,已于东海之滨布下天罗地网,望你不要再负隅顽抗,尽早束手就擒吧。”展和的声音裹挟着仙力听起来既庄严又清晰。   这声音一出,东海海面上缠斗的两道身影同时分开。   风浪逐渐平息。曜日拨开厚雾又露出半个头。   重钧往天上看一眼,从从容容地整了整袖子,好整以暇地,“虽然我现在体虚力竭,但我可没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展和眼神一凝,“什么意思?”   白沉冷声道,“水虺。”   “猜错了,不是它。”重钧笑道,“这东海里,还有旁的有意思的东西。”   他这话音落下未过多久,东海海面忽然汩汩地翻出水泡,像是整块水域被烧沸了一般。墨色自深水处慢慢渗开,一直渗到海岸,而后缓缓凝出一个人形。烛芳二人离这怪物是最近的,因此也看得最为清楚——   这怪物虽是人形,却头生两角,赤发赤瞳,妖异的面庞额心处,还有一枚血色印记。   敖旭一口气没喘上来,“魔,尊。”   “不是真的魔尊。”如果是魔尊真身,大概早就屠尽这一片了,更何况魔尊早在上古之战时就已经身殒。烛芳深吸口气,下结论,“是魔尊的残魂。”   她的脑子被这一波三折的变故折腾得乱糟糟地,一时间也不能确定重钧他到底想做什么。   整片天地间也静悄悄地。天族龙族在场的人,包括展和,没一个经历过上古之战,却都对魔尊浊世的赫赫凶名如雷贯耳。   众仙瞩目之下的魔尊眼珠子忽然动了动,像是彻底清醒过来。   烛芳两个人大气也不敢出,好在那魔尊并没有放心思在他们身上,只是扫过一圈兵将,最后视线投到白衣重钧的身上,哂笑道,“万万年前你不肯与本座联手,如今却回心转意了?”   重钧回望他,反问,“你待如何?”   “虽然本座仅剩一魂,但杀几个神族还不成难事。重钧,那神族与你过节亦是不浅,若你肯与本座联手,区区十万天兵,叫他们全部葬身于东海还不成难事。”   这个大魔头!   烛芳生怕重钧被他劝动,不禁紧张地攥紧拳头。   然而仅仅只是这片刻的气息波动,已叫那魔尊捕捉了去。那魔头双眸朝他们这处扫来,双指微动,一切草木障碍便摧枯拉朽般被连根拔起,随即化为尘堙。   “这儿还躲着两个小孩。”魔头赤目微眯。   身后的敖旭狠狠抽气,烛芳和那大魔头正面对视上。他的威压实在是太过骇人,加之先前一气扫荡过来破了她的仙罩,烛芳实际上已经受了点反噬,可她分毫都不想表现出来。   “倒是有趣。”魔尊赤脚踏上沙滩,徐徐朝她走近。   “休要动她!”   随着一声大喝,一柄三尖刀“唰”地破空而来,径直钉在魔尊脚前的沙地上,将他的脚步阻滞下来。展和闪身至烛芳跟前,抬手收回三尖刀,刀锋寒芒直指跟前的魔尊。   “哥……”   “后退,别乱跑。”   烛芳没再多言,和敖旭听话地倒退几步。天族在东海之滨布下天罗地网意味着没有一个人能用法术逃离开此地,可如今的局面已经完全超出掌控。   尘沙扬起,是展和和魔尊正面交锋起来。   烛芳揪心地观着战,忽然觉得脖颈一凉——竟是有只长着利甲的手横亘在她脖子前,寒意从身后传来。   是大魔头!   与此同时展和面前的“魔尊”也化为一股黑烟消失不见。这魔头原来打的是声东击西的主意,真真是狡猾至极!   烛芳被钳制着动弹不得,只能瞧见她兄长一脸阴沉地持着三尖刀,声音也压得很低,“魔尊究竟想怎样?”   “本座虽想血洗十万天兵,可也明白‘兵不血刃’的道理。这小姑娘瞧着对你们神族颇为重要,这样,你们若放本座离开,本座便给她留一条命,如若不然……”   烛芳感觉到利甲往皮肤里刺得深了些,针锥般的痛意袭来,她想她约莫见血了。   从前她总觉得这样的桥段只是话本子里编出来的,可现在她就切切实实地落在魔头手里了,还要累得整个神族都为她担着风险。   她告.诫自己要镇定,总会有办法的,可危险之下的脑子还是不由得一片空白。   僵持中,忽然脖颈前的手被腐蚀一般冒出几绺血烟,几息时间就全然消融殆尽,身后的寒意也瞬间消失,紧接着是重物轰然倒地的声响。   烛芳扭头回望,那魔尊不知为何后退几丈远,一臂残缺,墨色的黏液自创口处滴下。他单膝跪地,浑身魔气四溢不稳。   “烛芳。”她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声音熟悉又温润,“快过来。”   她缓缓转回身,那个人穿着一身白色衣袍站在不远处,眉眼仍旧和记忆里一样好看。   她觉得什么担忧都可以放下了。   先前即便是遇上危险也一直不敢看他,只是因为怕他再度欺骗自己而已。   “臭丫头别过去!”   可敖旭的反应还是慢了半拍。他话毕时烛芳已经站到了重钧跟前。   她眼见他垂眸抬手抚上她被刺破的小伤口。   敖旭还在后头嚎着,“完了完了,这下真是刚出虎口又进狼窝……”   烛芳充耳不闻,只感到脖子上凉凉痒痒地,不知该委屈还是该欣喜,最后干脆一踮脚尖抱住他,“我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我舍不得的。”他给她顺顺头发,轻叹口气,“只是打架太耗力气了。”   原来先前没动静只是因为没力气?烛芳放开他自己站好,蹙起眉,“那你现在还有力气吗?”   他答,“勉强恢复了一点。”   她锲而不舍地,“这话是什么意思?”   重钧把她牵到身后站好,眼眸沉冷地眺向远处已经晃悠悠站起身的魔尊,“就是能收拾他的意思。”   魔尊断了一臂,怨气颇重,咬牙切齿道,“重钧,你要与本座为敌?”   “先前将你放出来,实属无心之举,本来念在你我还算旧识的份上,想着关你回去就好。可如今看来……”重钧缓缓松开握着烛芳的手,朝他笑,“你还是消失为妙。” 第44章 东海五 海滨很安静。   敖旭早在烛芳扑上去抱人的时候就已经噤了声,天兵天将无言地做着背景板,展和则是持着他的三尖刀,目光审视地打量缩在最后方只露出半个脑袋的烛芳——虽然她装作没看见。   魔尊反倒成了最正常的那个,愣神过后只是嗤笑一声,“就为了那个神族的小姑娘?”   重钧懒洋洋地,“你管我。”   大魔头低沉下语气,“重钧,就算你今日抹了我这缕残魂,你以为口口声声叫你‘罪神’的神族会放过你吗?”蛊惑道,“还不如与我联手一道将这里的神族清理干净,你若是喜欢,最后留下那小姑娘也未尝不可。”   “你不要胡说。”烛芳先前为了躲藏没开声,这回倒没忍,探出身子反驳那魔头,“他没做错事情自然就是无罪的,才用不着跟你这种大魔头一起呢!”   “神族也这样以为吗?”魔尊环视一周。   可展和没吭声,手里三尖刀仍是淬着寒光,显然对谁的话都不信任。   烛芳有些急,正想再说什么,肩膀已经被重钧轻轻按住。她望过去,见他不疾不徐地,“我已将护心麟交予烛芳,神族不信我也没办法。”瞧魔尊一眼,淡笑道,“想除你不过私事而已。”   “护心麟?”敖旭闻言不由惊诧出声。展和也一怔,下意识就扫到同样怔愣的烛芳身上。   烛芳完全没注意到重钧什么时候给了她护心麟,猛地想起方才他抚她脖颈,她抬手一摸,竟然真的摸到一小块坠在线绳上的冰凉的物什——他居然一声不吭地在那时候就给她戴了这么个东西!   护心护心,所谓护心,护的就是最宝贵的东西。烛芳虽然幼时读书不认真,但也知道护心麟于龙的重要程度——相当于命门,护心麟一毁,龙的命也得去了大半。所以她小时候被敖旭惹得气极才老是放狠话要“拔了他的护心麟踩碎”。   可谁曾想如今竟真有一个人什么都不同她说,就将这样珍贵无比的东西送给了她。   何其草率。   “别弄丢了。”他轻巧地提醒她一句,见她愣愣地,也不多言,只上前几步朝就近的展和颔首。   展和收回三尖刀,领着敖旭后退。   沉脸的魔尊明了情势,低哼一声,化出分.身掌凝魔气便朝空地上的重钧围攻而去,一时黑气漫漫,叫人瞧不分明内里局势。只是尘烟四起,草木皆被锐气划得伤痕累累,歪倒一片。   展和拉着烛芳领着敖旭又退远了些。   烛芳这时才缓过来,可凭着她的目力居然无法瞧见黑雾中那二人的身形。虽重钧曾说“能收拾他”,但她还是有些忧心地握紧了脖间的护心麟。   “哎呦,眼睛都快把人望穿了……”敖旭复杂且酸溜溜地道。   烛芳不自在地收回视线。   展和审视她,语气也不复柔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眸光滑到她脖间,语气更冷肃几分,“你最好从实招来,否则这一回我可不会再同父君保你。”   烛芳看脚尖,“就,就你们看到的那样呀。”顿了顿,瞥一眼附近的白沉上神,“巫咸族的传承有漏洞,我在凡间的时候遇上他了,他说不会危害三界的。而且他都把护心麟给我了,你们还不信他吗?”   见展和不说话,她据理道,“他都同我说过,上古的时候他根本不想同魔族联手的,方才那魔尊不也是这么说的吗?他本来就是无罪的,是我们神族做错了,如今他不与我们为难,我们更加不该为难他。”   这回展和才慢悠悠开口,“确是我神族有愧于重钧真神。”   烛芳一喜,又闻他道,“可真神似是在打天族小殿下的主意,哪里是不与我们为难?”   “不是他!”烛芳着急地辩解,“是我喜欢他,先纠缠于他的!”   敖旭睁大眼,捂着心口再退半步。展和被她一语说黑了脸,“你一个姑娘家说话注意点分寸!”   烛芳不依,“可我说的是事实啊。”   展和被她噎到,面色黑峻峻地。也就在这时远处的浓黑魔气被郁郁仙力全数绞碎,黑气退尽后白衣神君的身影紧接着显露出来。   烛芳再不与展和多言,也不听他“站住”的叫唤,跑到重钧跟前便将他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一趟,没见什么伤痕才松口气。   “我竟不知,烛芳在心底原来如此小瞧我。”他还有心思同她说笑。   “那好歹是个魔尊残魂,你如今又没什么力气。”   他笑着摇摇头,“万万年前能赢我的可没几个。”   烛芳眨眨眼。也是,眼前这人可是四位真神合力才勉强镇压下来的,只是他给她的感觉太过温文无害了,就好像他还是病弱凡人的时候,以至于她总也不能对他放心。   “真神。”后头展和问礼的声音传来。   烛芳回头,被展和很有警告意味地一瞥。   “上古之事后辈已无从分晓是非真假,先前魔尊残魂既已证实真神当初并未有攻我神族危害苍生之意,展和在此代神族先辈向真神赔罪。”一揖过后直起身,“只是,神族此错到底无法挽回,真神……”   “报复神族么?”重钧接他话头,一笑道,“当初谋划这事的人早就殒落多时,追究他后辈,唔,我还没这么闲。”   “如此。”展和微微侧身望向后方的白沉。   白沉只是一颔首。   展和便回身,“真神此事展和会尽快禀明天帝,神族定会还真神一个赔礼。”一顿,“无尽海如今在天界东荒之北,这万年间有神鸟鲲鹏看守,没有神仙能进去。”   “有劳。”   展和又朝他作了一礼,随即看向烛芳,“跟我回去。”   烛芳沉默地与展和对视半晌,侧眼再看重钧,分明是舍不得极了。   重钧在她目光中慢悠悠把左手往身后一背,温声安抚她,“烛芳回去吧。”   她总觉得他这举动似是有什么异常,不信地把他左手从背后扯出来,粗一看没什么异样,仔细一瞧却见袖摆被划开一道小口,将袖口卷上一看,他臂间果不其然横着道一指长的伤痕。是被魔气划伤的,不见血,其上盘踞着丝缕未净的黑气。   先前他强行挣离咒术,虚弱之下与白沉上神打了许多回合,后来又要除大魔头,魔头一除完连她都要离开了……   烛芳一下子生出些勇气,“我不回去。”   “你来东海是来赔礼道歉的,赔礼道歉完就该回天宫。”   “我,我还没道完歉呢。”烛芳一手抓着重钧手臂,一手指向不远处的敖旭,“不信你问他,我说过要帮他升上仙才算道完歉的。”   敖旭尴尬且不失礼貌地一笑,没搭话。   展和浑身的冷气都快外溢出来了,“你当真不回去?”   烛芳往重钧身后缩了缩,“不回去。”   “我这就回去向父君请旨,到时候别怪我带着兵来抓你回去。”展和撂下这句话,带着十万天兵一同离去。白沉也化作流光,敖旭想跟着龙族大部队走,却被烛芳强行留下,“你还没升上仙呢。”   当初明明是互惠互利的交易如今被拿来用作挡箭牌。敖旭觉得自己心很累。 第45章 东海六 东海禁地的阵法被白沉上神所破,加之先前两位神仙在此打得十分轰烈,如今再瞧只剩一片残墟。遑论山谷,就连稍高一点的山峦都被削平了。   水魅早就逃散不见,唯余下那独角水虺像条长虫似的趴在山骸上,把本来还有点弧度的小山彻底压塌。   “我怎么觉着它……这么蠢呢?”敖旭完全没了先前见着水虺时的半分恐惧,只高兴地捏着下巴对那长虫评头论足。   重钧道,“葡萄灵智不全,自然无法同神兽相比较。”   烛芳重复,“葡萄,它的名字吗?”   “唔。”   不用问,问就是好吃。   敖旭却是头一回听,没忍住笑出抽了肩膀。烛芳趁机又瞥了重钧袖摆一眼,他这回没刻意压制,所以凭她也能瞧见从伤口处往衣料外渗出的魔气,比之先前确是减弱了不少——看来他所说的他的血能自动清除魔气的话并不是骗人。   昏昏欲睡的葡萄终于被谈话声弄清醒,绿眼睛缓缓睁开,见得来人幽光大绽,昂起脑袋拖着尾巴便巴巴奔到了重钧跟前。   敖旭近距离打量这“凶物”一会儿,啧啧间疑惑,“可它都有匹敌上神的修为,放在寻常灵兽身上早该开智化形了。”   烛芳好奇地摸着葡萄的黑鳞,被他一说也觉得奇怪,“对啊,五重天那头重明鸟百年前就已经化形了,修为也不过才匹敌上仙。”   “葡萄原来只是一条普通黑蛇。从前有人同我说蛇肉鲜美,我才把它从人族的地盘抓过来的。”   重钧这话把两个没见识的小辈都给说得有点懵。他却不觉,继续回忆道,“可它太懒了,一动不动地,我以为它没气了,便伸手戳它,被它咬了一口,然后它就异化成现在的这个样子。”   敖旭:“……”   烛芳:“……”不得不说人和蛇都很清新脱俗呢。   至此重钧养水虺的秘密彻底揭晓——不是魔头养凶兽,只是好吃遇上懒做,而后发生了一场鲜为人知的意外。   烛芳觉得好笑,看那对主仆一眼,又望向后方一片残墟,“可现在这里都被毁了,水怪也都跑了,根本没办法再修炼呀。”   “烛芳若是想,我弄个谷地便是,水怪,这里不就一个现成的么。”   重钧此言一出,烛芳舒展开眉头,敖旭则被吓得浑身汗毛倒竖,“喂,会出龙命的啊!”   重钧笼着袖子,一派悠闲,没发话。   敖旭就差给他跪下,“祖宗,打,打个商量,咱好歹也算是一脉同源,这凡人都有一句话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他不紧不慢,“你同烛芳有婚约?”   敖旭坚定道,“可以没有。”两指指天,“我保证对她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你姓敖?”   敖旭继续坚定道,“也可以不姓。”   重钧点点头,“有骨气。”   “噗!”烛芳眉眼弯弯,“这话若是被龙王伯伯听到,你龙角估计都要被拔了。”又奇怪地望向重钧,“不过,敖姓怎么了?”   “没什么。”他悠然地,“就是当初诬告我联合魔族的那人,便为敖家祖宗。”   敖旭打个冷战。   烛芳也有些怔,“那……”   “左右不过一堆冗杂事务,去了正好落得一身轻松。”他笑了笑,“我还不至于把账算到一个后辈头上。”   敖旭这才松口气,双手合十拜神像似的拜他,“我就说祖宗您大人有大量,不会用我这条龙命开玩笑的。”   “谁说同你开玩笑了?”烛芳反驳,“我觉得这个办法很好。”看看葡萄,“它能控制自己的力道吗?”   重钧答,“这点尚能做到。”   “……不是吧你们来真的?”   回答他的是重钧抬指移山倒海的动静。   -   敖旭又被关进了山谷结界内,成日被葡萄追着打。响亮的嚎叫声不时传出。   烛芳被一声惨叫从睡梦中唤醒,揉揉眼睛还有些迷糊,“还没完呢。”   “今日第十八声。”重钧往脚前的石子阵里多添了一块小石子,点评道,“比昨日有进步。”   她脑袋仍倚在他肩上没挪开,眼睛望着山底下奋力追逐“猎物”的葡萄,“葡萄不是很懒的吗?你是如何说动它干这种苦力活的?”   “我同它说,若是它这事办好了,我便带它回无尽海吃好吃的。”   又是无尽海。烛芳记起来先前展和也同他说过“无尽海”的所在,“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呀?从小都没人同我提过这个地方,书上也不见有。”   “是我最初衍化的地方。”   “那不就相当于你的家?”   “可以这么理解。”他温声解释,“那是一处比较奇特的地方,水面无法浮起任何东西,所以渡船无用,且外海时常有雷雨狂风,唯一的岛屿在最深处,仙力若是不够几乎不可能进去的。”   “你初初衍化的时候修为也没那么厉害吧?”   “嗯,所以我在那岛上呆了许多年,直到修为足够令我离开无尽海。”   “难怪书上说你一出现就能单挑白数真神,原来是在岛上修炼了那样久。”   重钧垂头看她,“烛芳从前不是说不喜欢上古史么?怎么如今倒似十分了解?”   她抓着他的手展开,同他的手掌比了比大小,随意道,“那没办法呀,我也没想到我会喜欢上一个上古的神仙,就只好在禁足的那段时间补看许多讲上古史的书了。”   重钧没说话,她也不在意,“我哥说的‘神鸟鲲鹏’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无尽海底的神物,外海风雷有它一份功劳。”   “原来如此。”   烛芳同他手掌比完大小,将他手牵好后安静许久,忽然又问,“你真的不在意吗?三界局势已稳定万年,于理你不能打破,可当初的确是神族和龙族有错在先。”   “我说过的,从前曾想过要报复。”他扣紧她的手,语气从容且轻淡,“可如今我有烛芳就够了。”   他甚至在想,说不得数万年的暗无天日,也不过是为了换来而今手里这份比天还大的运气。   -   敖旭几年前决定孤身深入禁地历练本就是觉察到了瓶颈所在,如今被一顿催生助长,瓶颈也到了头——   五道天雷劫数一过,他也算彻底晋入上仙的行列。虽然被劈焦了头发劈黑了脸,但这都无关紧要。   一阵升仙动静自然瞒不过东海龙宫的眼睛。   老龙王喜出望外,大宴四海,还要请烛芳小殿下与重钧这位龙族老祖宗一道,不过被后者婉拒。   原因是烛芳生怕再待下去,展和说不定真就拿到了旨意带兵来抓她。她决定去无尽海这个安全十足的地方避风头。 第46章 契阔一 无尽海这个名字其实取得是十分贴切。   烛芳活了两百来年尚未走遍东荒,所见最广阔的地界不过是凡界东海。可这无尽海却不同,幽蓝深邃,一望无垠不说,单是时聚时散的白雾便已经叫人分不清海天边界。   “此时日头正盛,算是风浪最小雾气最薄的时辰。”重钧这般解释。   两个人坐在葡萄宽厚的背脊,任由它带着他们飞越外海。   不过将将进入外海几息时间,水面的天色便骤然变幻,一时乌云蔽日闷雷阵阵,厉风呼啸的声音宛如鬼魅。   这许是一场警告。再行不过数息,厉风便不仅止于可怖声响,而是卷着劲力朝入侵者招呼而来。   无尽海的狂风同外边也是不一样的,竟然还夹杂着稀薄的灵气,一汇聚就成了极具毁坏力的攻势。   烛芳虽已进入上仙之境,但猛地被这样招呼一通也不大吃得消——难怪书里都很有默契地一致不提这个地方,“罪神”居处暂且不论,就是这恐怖的入海考验便已足够叫一些兴趣致使的毛头小仙丢去性命的了。   “这风虽然不讨喜,却也是道不错的淬炼,烛芳可还好?”   “被刮的有些疼。”烛芳盘算盘算,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一会儿。   谁知下一刻人就已经被拉入一个温热的怀里抱着了。狂风的威势立刻全数退散。   烛芳不解,“你不是说这风是很好的淬炼吗?”   “不炼也不要紧。”重钧道。   烛芳沉默良久,批评他,“你这样不对。”   他却笑,“我也知道不对,可就是舍不得。”   “我父君和我兄长也这样,可他们比你讲道理,当初升上仙的时候,他们只会边安慰我边让我练。”   他闻言不紧不慢地,“兄长父君,和夫君又不一样。”   烛芳霎时一股热气冲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波澜不惊地把这样羞人的话给说出口的。只好埋着脑袋埋了许久,才缓过来小声道,“我还没说要嫁给你呢。”   “烛芳都同我回无尽海了,嫁与我不是早晚的事情?”   他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她没法反驳。安静须臾她觉察不对,“明明可以用仙罩的,你抱我抱那么久做什么?”   可他没松手,“太久未曾抱烛芳,想念得紧。”   烛芳觉得她可能要熟了。   这个人在凡界时就很会哄人,净说些好听的话,如今恢复仙身后似乎更无顾忌了。   她想到一个问题,“你从前也会这么哄其他仙子吗?”不若这般哄人本事是如何练出来的?   重钧罕见地被问得一愣。   烛芳却以为自己猜中了,心里生出些酸酸涩涩的滋味,自顾道,“确实我出生晚了许多年,不能上古的时候就同你相识。你模样生得好看,又是天地衍化的神仙,有许多女神仙喜欢也不奇怪……”   忽然他轻笑一声。   烛芳被他打断,也不继续出声了,脸颊被人轻轻一捏,闻他道,“看来烛芳不仅是生气讨人喜欢,连吃醋也讨人喜欢。”   吃醋?似乎,约莫,也许是有那么几分的。   “没有其他仙子。”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的脸,“无论是万万年前还是如今,其他神仙都只把我当做‘魔头’‘龙族之主’‘真神’……只有烛芳,不论我是刘介、容束、钟离介亦或是重钧,都一样知道,我不喜欢喝药、喜欢吃好吃的、喜欢听戏听曲儿、喜欢没事看几本书,心思也有点重。”他声音柔和又温沉,“有些事情水到渠成便会了,话也是顺遂心意说的,如此烛芳可明白了?”   她轻轻唔一声算是回应。   外头风雨大盛。   葡萄带着背上的两个人继续深入一段距离,忽然雷消雨散,日色明媚无比,就仿佛先前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错觉。   绿意繁郁的岛屿蓦地撞进视线。   “到了!”烛芳有些欣喜地从重钧怀里挣扎起身。   落地入岛,首先可见的就是一处隐藏在森森绿意中的雅居——瞧着似是个庄子模样,颇为眼熟。   走近了些,烛芳瞧出些门道:这居处竟与凡界那揽月小筑有七分相像!或许该说揽月小筑像这居处更为妥当。   她高高兴兴地回头问,“里头也差不多吗?”   重钧一拍葡萄让它自己找地儿睡觉,这才答她,“大部分一样,有些不同,那株银杏是不在的。”   烛芳推开门,里头布局果然和记忆里的差别不大,只是经年未被打理,杂草遍地灰尘满是,所幸这居处用材是万年不腐的神木,也只是瞧着荒凉了些,清理一番还算入眼。   她仔细留心观察了,原来揽月小筑里种银杏的位置光秃秃地。   “改日可以把凡间那棵挪过来。我们还在那树底下埋了酒的,可以一并取来。”她规划。   他顺着道,“好主意。”   葡萄没一会儿便蔫巴着大脑袋回来,连尾巴都不甩了。   “怎么了这是?”烛芳拿着枯枝圈栽树地方的手都停了下来。   重钧轻淡地,“应当是我从前栽的好吃的东西全没了。”   葡萄的绿眼睛因这一言居然蓄起来一包泪水。   烛芳叹为观止,替它问,“怎么会都没了?”   “我不在的这些年,那鲲鹏定然无法无天,这居处还在我也挺意外的。”   葡萄暴唳一声,包着眼泪便飞冲离去。   “打架去了。”重钧平静如是道。   果不其然远方天际乌云逐渐汇集,雷鸣阵阵,电光闪烁间,两道庞然巨物的身影缠斗一块,掀起滔天浪花。   烛芳昂头观摩一会儿战况,笑望他,“你太不厚道了,明明知道岛上的东西全会被鲲鹏吃光,还和葡萄说回来给它吃好吃的。”   “烛芳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是啊,不是第一天知道。当初你在沂安就很不厚道地骗了师小姐,在骅琴又不厚道地瞒着你爹和皇帝谈条件,最最不厚道的是,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重钧揽过她,分外诚恳地认错,“是我一开始就想岔了。”   “那你得补偿我。”   “如何补偿?”   “往后我说什么你都要听。”见他不言,“你不答应,那你认错就没有诚意。”   他失笑,“我只是在想,我好像已经什么都听烛芳的了,所以这个补偿没什么用。”   这么一说……似乎也对?   烛芳愣愣地,忽然脑袋被他轻轻掰起来一点。他一双漂亮的眼眸里盛些笑意,声音好听得近乎蛊惑,“不若我来帮烛芳想想该怎么补偿?” 第47章 契阔二 “怎么……”   话还未完,他忽然垂下头。   唇上触感温热。烛芳怔然地眨巴两下眼睛,脑子空白间,下意识地紧紧阖上眼睫,双手也攥紧了他的前襟。   根本没生出半分想要抗拒的心思。   重钧却只蜻蜓点水般碰了碰她,而后挪开些,低低笑出声。   烛芳闻声睁眼,见他眼眸都笑弯了,蹙眉羞怒道,“有什么好笑的?”   他笑罢却不答,墨黑的眼眸微垂下来,臂上使些力道将她圈得更紧,接着方继续适才未尽的举动。   这一吻绵长而温柔,气息交缠相融,带着惑人的温度。   烛芳许久思绪都似成了一团浆糊,只迷迷糊糊有所感觉,腰上的手劲真是极大,若非有所克制,怕是折了她也不成难事。这还哪里有病弱公子的半分气质?   可她却浑身使不上劲,脑袋也不自觉地后仰,又被那人的手轻轻勾回来,抵住。温存且强硬。   昏沉间她许是还哼哼了两声的,不过很快便被安抚下去。   神智回笼的时候她已经被人圈在怀里拭着唇角了,力道很是轻柔。烛芳抓住那只手不让它动作,呼吸不大稳,还坚持抬眼看他——   重钧墨色的眼睛眨了眨,掩去些什么,微微笑着回往她。   他确是生得极好看的,至少模样是十分合她心意的,不似寻常男子一般俊朗刚毅,亦不似话本中所形容的绝代名伶那般雌雄莫辨,而是秀雅绝伦,如同一汪雪山清泉般,叫人见之便心生喜欢。   烛芳默默地掰开他的手,踉跄地后退几步同他保持距离,勉强自己站好才松口气。   “怎么了?”他声音带着点寻常不易闻见的暗哑,仍然是温和的。   怎么了?自然是因为被他抱着不能思考正事。   可这个原因略显羞人,烛芳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直奔主题,清清嗓子问,“你,你所说的补偿就是这个?”不要回答,“得便宜的可是你。”   重钧安静少顷,“听这意思,烛芳似是想好了其它的。”   “嗯。”   “是什么?”   “你从前还是凡人的时候答应过我的,要陪我看书生考科举、小姐抛绣球,可都没来得及实现呢。”   “来日方长。”他笑着,“我自是求之不得。”   烛芳绞起袖子偏头往外看一眼,方才还浩浩开战的两头巨物已经不见踪迹,兴许是打到外海去了。   她又听见重钧开口,“再陪我些时日,烛芳也该回家去了。”   她扭回头,犹豫地,“那,你呢?”   “自是陪烛芳一道回去。”   烛芳微微睁大眼,心里涌上喜意的同时又不禁生出担忧,“不行不行,你还是先在无尽海等我吧。我,我婚约还没解除,和我父君母后也没交代过,若是贸然带你回去,可能会叫你受委屈……”完全没意识到角色定位的不对,“等我把婚约的事情解决好,再把我父君母后劝解好,我再带你回天宫好不好?”   重钧好笑地揉揉眉心,“烛芳就没想过要我做什么事情么?”   烛芳被他问得一呆,“要你做什么事情?”   “比如,帮你退婚,再比如,帮你说服天帝天后?”他假设。   “这种事……”她顿了顿,“怎么好叫你来?”   “怎么不好叫我来?”   怎么不好?烛芳却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道,“你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吧?没恢复就在无尽海好好休息,乖乖等我就好。”见他不言,“你在想什么?”   他轻叹口气,“烛芳此举,总让我觉得……”   “觉得什么?”   “烛芳先前在下界是不是看过一个女将军和男面首的话本子?”   “嗯,怎么了?”   他笑,“我觉得我如今便像那面首。”   那被将军强抢来的面首身子病弱吹不得风,万事都要靠着将军,就连喝药也要将军喂。烛芳想到话本里那面首,又和重钧联系起来,不由想笑,笑着发觉不对,有些心急地几步站到他跟前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自己也解释不出个什么理由。   “只是烛芳太过在乎我了。”他给她解释,抬手轻抚她不由自主蹙起的秀眉,劝慰似的,“但我也想让烛芳知道,纵然在凡界时是烛芳先同我表明心迹,可我既同样回应烛芳,便是真心实意。烛芳断可不必担忧会烦扰我委屈我,即便真是如此,也是我甘愿受着的。”   他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她从前就总觉得他是自己好不容易摘来的宝贝,定得好好护着,不若叫他不想要自己了怎么办?凡界时她就曾被他拒绝过一回,后来又得知初见时的一切不过是他初心想骗自己,即使最后选择相信他,东海再见那会儿她的第一反应也是“他是不是又不要她了”。   他的手慢慢滑下,最后摩挲着她颈间的护心麟,“我们烛芳可是天族最宝贝的小殿下,不需要如此委屈自己。”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瞳,“想做什么与我说,我帮着。”   她带着点小鼻音问,“那要是,是很任性的事情呢?”   “烛芳若是任性,自然有任性的道理,我更要帮着了。”   她鼻子酸涩又想笑,好半晌才挪开她颈间的手,吸气道,“我发现一处不对的地方。”   “哪里不对?”   “你。”烛芳后退一步,笑着指他,“你在下界的时候,特别是在钟离家的时候,很多事情就瞒着我。若照你的说法,你的事情也该告诉我,我帮着。”   重钧静了静,“这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我比你年长许多,又是男子,自然要多担待些。”   烛芳被他一噎,最后不讲理道,“我不管,反正如今把话都说开了,你和我今后若碰上什么事情,都要告诉对方,然后一起想法子。”   “那便,依烛芳所言。”   得了承诺的烛芳连自己都没觉察到地嘴角上扬,心情轻快地拉着重钧坐到回廊上,与他诉苦:   “我没遇见你时就想退婚了,想了好久,又是求父君又是求母后的,可他们都觉得我年纪小不懂事,根本不放在心上。后来正式举办定亲宴,我借着碧落姐姐的帮忙顺利逃走——这是我长这么大闯的最大的祸事,经过此事,我父君这才答应我,帮我先把定亲的事拖着。”   “对了,我还没告诉你这婚事是谁定的。那指婚的人是华胥真神,也是上古的神仙,我觉着你应当认识,只是她百年前便已经闭关,如今想要找她即刻解除婚事……怕是很困难。”   重钧闻言思索片刻,“这好办。”   “好,办?”烛芳怀疑他说错话了。人都已经闭关了能有什么好办法?   他悠然地,“劈开她闭关的洞府便是。”   烛芳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劈开?这,不大好吧,若是华胥真神闭关渡劫,那岂不是要坏她机缘?”   “我尚会些推演之术,这天地百年间的造化功劫,事关真神的除却我这一桩,只剩下最后一桩。而那桩造化落地亦在雷泽凶犁之丘,所以华胥闭关,必不是为了渡劫。”   烛芳将信将疑,“可一般神仙闭关不都是劫数将至么?不渡劫真神闭关做什么?”   重钧道,“睡觉,喝酒,看书,推牌,总之不想别人叨扰。”   烛芳稀罕地看他,“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笑,“因为我从前就这样做过。”   感情后人还都是学他的?   烛芳定定地看他一会儿,忽然俯身上前亲亲他弯着的唇角,感叹道,“真想早些认识你。”   他稍静,“早些认识我,我便要被人识破了。”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必然舍不得把烛芳丢在外头,所以会带着烛芳一同闭关。这个破绽不是很大么?”   烛芳被他说得欢喜不已,垂下眼睛不看他。心里也打定了主意,“那说好了,你帮我劈洞府退亲,我自己劝好我父君母后,然后就带你回天宫!”   “唔,说好了。”   “不过……我们还是先在这里住两天吧。”说到底他们才刚见面没多久,若是现在就分开,她还是不大舍得的。   重钧一双眼瞳清透似看透她心思一般,却也遂意,“好,先住两天。”为她找借口,“正好也让我恢复恢复。”   此时的无尽海天蓝海阔,清风徐徐,正是个再好不过的晴日。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的心结也打开啦~ 第48章 契阔三 留下来的这两日,烛芳陪着重钧把灵宝里的种子全都分类出来,而后洒到了居处后方的园圃里。两人在小院前庭的银杏位置边上也搭了个葡萄架子,预备种货真价实的葡萄。   假葡萄瞪着一只绿眼睛,馋意满满。只可惜现在的吃食种子连个芽也没发,注定要叫它失望。   重钧甚至还把积灰许久的仙竹简都一件件翻出来,接着放在院里晒。烛芳瞄了几眼,惊奇地发现那些竹简大部分都是失传已久的上古奇书。   活古董重钧捡了两卷竹简给她,“这里记的是些上古趣闻,兴许比你学的上古史要好看。”   烛芳抱着他给的竹简,继续看他晒书,回想起这两日的种种,觉得这可能就是万万年前他生活的模样,“你怎么像个凡人一样?”   “神仙无趣,若不做些凡人的事情打发时间,该长霉了。”   他晒完书,躺到院里的摇椅上朝她招招手。烛芳就抱着竹简躺到他旁侧,被日光晒得动也不想动,索性把竹简全部递给他,“我不想看书,你讲给我听吧。”   他却没有翻开竹简,声音同她一样懒洋洋地,“烛芳想听什么?”   “你的故事。”   “烛芳不都在书里看过了么。”   “书里说的是书里说的,那些写书的还说你是大魔头呢。我不信他们,你说的我才信。”   旁侧的人似乎是笑了一声,倒也讲故事一般与她娓娓道来,诸如他离开无尽海前与鲲鹏的趣事、离开无尽海以后遇见的神仙见闻、还有从前的龙族是何等模样……说得曲折生动,竟不亚于什么说书匠。   烛芳觉得自己又发现了一项方便,兴致盎然地计划,“往后你要常常说书给我听。”   “好。”他应下。   烛芳翻身,手枕着脑袋看他侧脸,格外认真地,“我问你一件事情。”   他偏头回望她,“什么?”   “从前,有没有女子喜欢你?就是……同我一样主动的那种。”   重钧与她对视半晌,罕见地谨慎起来,眼睫一眨,不答反问,“烛芳怎么会这么问?”   “你以前似乎是没有与旁的女神仙有什么瓜葛的,可说不定是有女神仙喜欢你,但你没在意而已。我想,如果当初我手上没有混灵珠,是不是,也会同那些女神仙一样……”   彻底把自己的小心思坦露出来,她有些不好意思。这种想法其实一直就有,只是怕他觉得自己胡思乱想,所以才一直不敢问。如今说出来反倒松了一口气。   而他也没有如她所想的,反倒是与她一样认真,“我觉得烛芳该相信我的眼神。”   “嗯?”她有些懵。   “就算是烛芳没有灵珠,也不过是在最初的接触少些;同样的道理,就算其他的女神仙有我要的东西,也不过是在最初的接触多一些。”   ——可最终他喜欢的一样会是她。   回味明白他未尽的话,烛芳心头阴霾尽散,光亮简直要从眼眸里溢出来。   见把人哄开心了,他才打趣似的掐掐她的脸,“时辰也差不多到了,劳烦小殿下与我一同去给葡萄浇个水。”   “是烛芳。”她拨开他的手,纠正。   -   第三日,重钧带着烛芳去劈山。   华胥真神挂了个天庭元老的名头,实质上还是一介散仙,闭关的洞府是位于九重天北界一座名唤“英招”的神山。   之所以称之为神山,乃因这山是由混沌时代的神兽英招殒化而成的。也正是如此,这山是有名的牢固不可破——   大约华胥真神闭关的时候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以为固若金汤的山头会被人一袖扫过便劈开了。   是时,烛芳藏在重钧身后正好将这轰轰烈烈的一幕给瞧了个清楚。   碎石横飞,草木折断。   余波倒未曾波及她分毫。   “哪个天杀的敢劈你祖宗的……”女子一声狂怒还未吼到结尾,忽然生生顿住,然后喃喃自语,“做梦,做梦,肯定是做梦。”   烛芳眼瞧见一个蓬头垢面,皱衣赤足的女子从洞府里飞身而出,飞到一半急急忙忙拐了个弯打算钻回去。   “我看见你了。”重钧道。   女子身形一僵,转身与他打招呼,“您,您什么时候出来的?”皱眉笑着,“哈哈,也,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这事儿整的您说……”忽然凌空坐下,活似一个欲与人论道的大家,“您可得明鉴哪,当年神族说要围攻您的时候,我还劝过证据不足。况且我当年法术十分不济,可好端端地呆在洞府里一根脚趾头都没掺和呢!您,您寻仇也得讲点道理!”   重钧等她叽里呱啦说完一通,才不紧不慢出声,“我今日不是来寻仇的。”   “不寻仇?”女子一愣,“那找我做什么?”试探地,“咱,不熟吧?”   “是我找真神有事情。”烛芳站出来。   华胥“哦哟”一声,这才发现她,打量几眼迷惑道,“小姑娘你谁啊?”   “我叫烛芳。”   “哦,烛芳。”华胥搔搔头,默了默,复问,“烛芳是谁啊?”   烛芳也被她问愣了。给她指婚的真神居然连她名字都不记得?不对,应该是天庭元老居然连天族公主的名字都不记得?   她好耐心地解释,“是天帝的小女儿。”   “哦哦,烛芳,记起来了!”华胥一拍脑袋,朝她讪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别介意哈。”   她现在合理地怀疑当初的指婚也不是什么正经事情。   华胥反应一会儿觉察不对,“天族小殿下怎么会和……”眼睛瞟到重钧身上,话语未尽意思明确。   烛芳叹口气,“因为我找真神有事情。”   华胥这才把目光移回来,“什么事情呀?”   “真神你可能不记得了。”烛芳有礼貌地朝她笑,“真神大概两百多年前给我和东海龙族的大皇子指定过一场婚约,可我如今已经另有喜欢的人了,所以今日是来找真神解除这桩婚约的。”   “啧,看来话真的不能乱说,差点就棒打鸳鸯了。”华胥思索间抚着下巴,最后站起身给她道了个歉,“对不住啊,那可能是当年我一时喝多了乱讲的,我哪做得来指婚的事情……你放心,我待会儿就回去给天帝写信。”小声抱怨,“我就说做官儿的这些神仙迂腐顽固,一点都不知变通!”意识到被她抱怨的人家闺女还在旁,这才收住咳了几声。   烛芳没有预料事情会这样顺利,一时间喜不自胜,“多谢真神了。”   华胥抬手按两按,“好说好说。”再度打量她几眼,感叹,“真是时岁弹指一挥间呐,如今都长这么大了,别说和天后美人儿还真有几分像。”   话至此一顿,眸光转向另一边人影,“你来退婚是他带着的,你方才说的有喜欢的人,该不会是他吧?”   这回没等烛芳开口,重钧已经接话道,“是又如何?”   华胥缩缩脖子,打哈哈,“不如何,不如何。”连珠炮弹似的,“就是没想到万万年前多少姑娘求之不得偶遇强求上门做婢女各种法子都使尽了还是弄不到手的神仙居然喜欢年纪顶顶小的!”说完抱头逃窜,一溜烟一般钻进洞府再不见影子。   烛芳望那背影默然良久,跟着重复一遍,“偶遇,强求,上门做婢女。”   “烛芳不要听她胡说。” 第49章 契阔四 “可我怎么觉得,”烛芳侧眸看向他,语气听不出喜怒,“她说的是真的呢。”   重钧斟酌着,“情况,也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就偶尔才碰着一次,特别偶尔。”   “噗。”她没憋住,被他这模样逗破了功。往常总见他一派镇静淡定,倒难得见他如此,她分外松快地,“你紧张什么,我只是在想这些法子我全都用上了。”   重钧无奈地负手,顺意问,“此话怎讲?”   她便掰着手指头给他数,“初遇救人,偶遇;叫你收留我,上门做婢女;还有,跟着你查案,强求。”举起三根手指头,“三样全占。”   他好笑地抬手抚下巴,“被你一说,好像还真是如此。”   “是吧?”烛芳收回手,煞有其事道,“所以从前的女神仙们拿不下你只是因为办法使少了,若是真如我一般三管齐下,你能不能被拿下还是未知数呢。”   他轻叹一声,“口齿伶俐不少。”   烛芳笑着同他静站片刻,又开口唤他,“重钧。”磨磨蹭蹭地,“我,我这就要回天宫了。”立即保证,“等我把我父君母后劝好,就立刻来找你带你回去!”   “好。”他顺从地应一句,接着嘱咐,“若是劝不动,烛芳就使术法与我说,我把你抢回来。”   “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不讲道理?”话虽这样说,但她的眼睛已经欢喜地弯成了月牙儿。   “有些事情不需要讲道理。”   烛芳看他几眼,忽然趴到他肩上凑近他耳边,“我真喜欢你。”   -   从英招山回到九重天的时候,九重天已经忙忙碌碌地准备起百花宴的各项事宜,又是运送花果又是归置玉案,仙子们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凌霄宝殿之上的天帝也审各项奏章审得眉头紧锁,就连烛芳进来了都没觉察到。最后还是身旁仙侍提醒的。   “你还知道回来!”天帝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见得来人更加不大好看了。肚子也被气得一鼓一鼓地。   烛芳左右瞧瞧想找援兵。   天帝凉凉地提醒她,“别看了,你母后现在正在同百花仙子商量百花宴的事情,没空管你;你兄长昨日就带兵去找重钧真神了,此时也不在九重天。”   烛芳一愣,“带兵?”找重钧为何要带兵?难不成还想再以多围少、恃弱凌强一次不成?   “给真神赔个礼送个百花宴请柬,顺带么,”天帝指头敲敲桌案,强调道,“抓你回来。”   原来带兵是为了抓她。   烛芳下意识松口气,反应过来觉察不对,“带兵抓我?我不就是没和哥哥回来么,父君不必如此吧?”   “你还好意思讲!”天帝本来平静的语气被她这话搅得怒气波澜,“一个未出阁的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当着龙族天族兵将的面,主动扑上去抱一个男子,你把你的名誉置于何地啊?还敢跟人走不回家!”恨铁不成钢地指她,“若不是为父强压下此事,如今三界就该传遍这事儿了。”   “传遍才好呢,到时候就非嫁他不可了。”   “你嘀咕什么呢?”   烛芳立即双手后背老实地摇头,“没什么。”   天帝喘口气,想到什么似的从桌案底下掏出一封信笺,“还有,这信是怎么回事?华胥真神亲笔写的解除婚约的信,是不是与你有关?”   “这么快?”烛芳眼睛一亮。   “还真有关系。你做什么了,啊?”天帝把信随手扔在一堆杂乱的奏章山上,往后瘫。   “也没什么。”烛芳轻描淡写地道,“就是重钧带我去劈了英招山,然后把华胥真神请出来了而已。”   “劈,劈山?”天帝愣神一会儿,怒喝,“简直胡闹!”   “父君,人家华胥真神都没说什么呢。”   “那是人家真神顾着重钧真神的面子……我才记起来没仔细问,你老老实实给我讲清楚,你和重钧真神是怎么一回事?真神被压在雷泽万万年,你怎么同人家认识的?”   “巫咸族的真神神力传承有破绽,重钧渡了一缕神识下界,我和他在下界认识的。”   “下界……你同他在下界就在一起了?”   “嗯。”   “那,那住一起了?”声音不稳。   “嗯。”   “岂有此理!”天帝气呼呼地从主座上站了起来,把身旁打扇的仙侍都给吓得后退半步,咬牙问最后一句,“这几日你也同他住一起?”   “父君。”烛芳没回答,只劝慰道,“我也长大了,知道什么事情做得什么事情做不得。我与他情投意合,在凡界时我本就无处可去,这回也是因为许久不见想先陪着他,但我做事情都有分寸的。”   “你有分寸才奇怪!有分寸还会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冲上去抱人?”   “那,那是久别重逢,一时冲动。”   “我看你时刻都在冲动。”天帝没好气地,顺好气后一锤定音,“你既然回来了,最近就好好地给我呆在九重天哪里也别去。”   “那重钧呢?”烛芳犹不甘心,“我都和敖旭解除婚约了,也可以嫁给他了吧?”   “嫁嫁嫁,你一个女孩子家的说话该矜持些!”天帝扶额,似不想多说,朝她挥挥手,“我现在不想与你谈这桩事情,出去出去。”   烛芳没动,她觉得自己可能找到了结症所在,沉默稍许,温声道,“父君,纵然我是喜欢他,可你和母后在我心里也是很重要的。”   天帝闻言面色稍霁,但很快又板起一张脸,“我有正事要办,你快出去,别烦我。”   看来这件事情今日是解决不了了。得拉拢帮手。   她做好打算,依言俯身告退。   -   “烛芳不必气馁,换做是我,我也不愿意自己当做明珠一样养大的姑娘如此轻易便同别人走了。”   烛芳躺在寝宫软榻上,听见传音那头声响悉悉索索地,“你在做什么事情吗?”   “唔。”重钧顿了顿,“你兄长方才找到我。”   所以他正在和展和谈话的时候被她横插了一杠?   烛芳后悔莫及,“你怎么不早提醒我呀?”   “我觉得烛芳的事情更重要。”   一想到展和或许就在旁侧听着,烛芳不大好意思,“我不讲了。”连忙撤掉术法,这才长舒一口气。   正巧此时有仙婢敲响了寝殿的大门:“小殿下,碧落圣女到南天门了。” 第50章 契阔五 烛芳没忍耐住,和衣起身便迎出门去,最后两个人是在亭间见着面的。   “这就跑回来了?没和人多待几天?”碧落坐在亭间石凳上与她闲聊。   烛芳摇摇头,“再待下去我父君真要生气了。”从袖里掏出碧色灵珠递给她,“物归原主。”   碧落接过灵珠,放在掌心里转几转,“看来你运气好,那人没打算骗你。”   “这说明我看人还是很准的。”   碧落脑袋朝她凑近些,好奇神色不遮不掩,“啧,那日的事儿我都听展和说了,如今你和那位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啊?”   “我们已经说好了,他带我劈英招山拿到华胥真神解除婚约的信,我回来劝好我父君母后。”烛芳老实地回答。   碧落目瞪口呆,“那信呢?你回天宫是已经拿到了的意思?这就等着劝好人然后成亲?”   烛芳被噎了一下,她想解释“不是劝好人然后成亲”,但转念一想,若把人劝好后不成亲又要做什么?   碧落见她模样狠狠感叹,“够速度啊,我和你哥的婚事都排在好几百年以后哪!”   烛芳被她说得脸颊发烫,“没说马上就成亲,你不要乱讲。”   “‘没说马上成亲’,那就是已经认定要嫁给他了。啧啧,这重钧真神究竟是何模样,竟叫你对他如此死心塌地?我真是愈发想见他一见。”   “他长得很好看的。”   “噗嗤。”碧落笑出声,无奈地摇头叹息,随即正经几分,“说起来,你父君当没有轻易同意这桩事情吧?”   “嗯。”烛芳微蹙眉头趴向石桌,下巴垫在胳膊上,“明明也改口唤重钧‘真神’了,可对这件事就是不肯松口,我怎么劝都劝不动。”   “你父君有顾忌也是理所应当的。重钧真神毕竟是上古的神仙,单论年纪便长过天界的绝大部分神仙,经历和眼界不是我们后辈所能企及的,就算是你父君,辈分摆到他面前都矮了不止百截,何况是你。”   烛芳闷闷地,“你们没见过他,不知道。他一点都不老古板,性子也特别好,是个很有意思的神仙。”   碧落提醒她,“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更要慎重地考量真神对你的喜欢究竟有几分。你年纪还太小,全心全意地喜欢他,可他见惯风月心境未必同你一样。”   “可他都把护心麟给我了……”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你父君也可以把他给你护心麟的举动理解为,向天族示好。”   烛芳默不作声半晌,最终吸气道,“反正我信他。”   “你能有这份信赖极是可贵。”碧落伸手拍拍她发顶,“我要告诉你的只是,你父君不立马答应这桩事情也有他的难处。但他总归是为了你好,哪个做父君的不希望自己女儿有个好归宿?”   “那我现在能做些什么呀?”   “等着呗。”碧落悠然道,“展和不是给重钧真神送百花宴请柬去了么?等真神来九重天与你父君亲自见上一面,到那时总能有个结果的。”   -   碧落说得委实没错,重钧确实接下请柬要与展和一同来百花宴。   “我倒也想亲眼见见叫烛芳心心念念的百花宴究竟是何盛况,也不知会不会比从前的生辰礼更加漂亮热闹。”他如此与她解释。   烛芳坐卧不安地等了一日。   其间天后商谈完百花宴的事宜来寝宫找过她,与她促膝长谈了许久,最终态度默许。   可入夜时分仍未见仙婢通传“人已到南天门”的消息。   熬到深夜熬不住,她才抱着一床薄被草草睡去。   翌日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时,她眼角余光隐约瞥见一道白衣身影。她被吓了一跳,神思立即清醒,抱着被褥匆匆坐起身缩到墙角,这才看清楚来人的模样——   是重钧。   他倚在书架边,手里翻着她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话本,听闻动静抬眼与她对视上,眉梢含笑,“怎么?被吓到了?”   烛芳抱着被褥愣愣地点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什么时候到的?”   “今晨才到,同你兄长问了路过来的。”   “不是昨日就同我兄长说好了么?怎么今天才到?”   重钧默了默,“听这意思,烛芳莫不是等了我一日?”   她耳朵泛红,急急忙忙地否认,“才没有!”   他却充耳不闻,“昨日未与烛芳细说,是我考虑不周,睡得可还好?”   “挺,挺好的。”她把脸埋进被褥里,闷一会儿方继续出声,“那你昨日究竟做什么去了呀?”   他分外轻巧地,“同你兄长切磋了几招。”   烛芳闻言连忙抬头,丢掉被褥光着脚跑到他跟前,不甚放心地上下打量他几眼,脸上惊忧简直无处可藏,“你没事吧?”静默几息,改口,“我哥他没事吧?”   他却没回答。   烛芳奇怪正要再问,忽然他伸手不疾不徐地给她拢好衣裳系好带子,这才道,“我们都没事。”   她起得匆忙未着外衣,里裳也没来得及整理。   烛芳缓过神简直想找个地缝把自己埋了,后退几步扯下架子上搭着的外衣披好,这才感觉轻松一些。   “将鞋也穿上。”   烛芳依言慢吞吞地走回榻边踩好鞋子。   “我出去等。”   后边的人这样说罢,紧接着传来的便是他放书和离开关门的动静。   屋里没了在意的人,烛芳如释重负,垂着脑袋整理好衣裙,又梳头挽髻,将自己洗漱好才推开房门再度见人。   重钧在门外等候着。   她继续方才没来得及问的话,“你见过我父君了吗?”   “我到九重天的时候天帝正在同人谈事情,不好打扰,便先来了你的寝宫。”   烛芳看着他,语气不很安心,“我昨日没把我父君劝好,他,他对你不是很了解,或许还有点误解……”   “烛芳已经做得很好了。”他微微笑着,目光温雅地回望她,“只不过有些事情非得我出面不可,烛芳不用多想。”   她被他安抚得平静许多,思绪亦随之清明,“我忽然发现,你方才说你来我寝宫是我兄长指的路?”高兴地,“那是不是他不反对我们的意思?”   他唇角微弯没说话。   烛芳进而自顾猜测,“一定是你与他说了什么话,你真厉害!”如此看来,叫他见她父君也不算是什么为难之事。   重钧见她喜意,不由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烛芳既然信我了,便安下心来等着。”   她环上他脖颈,凑到他耳畔邀功似的,“我没有干等,我昨日还劝服了我母后。等你见我父君的时候,我就让母后在旁帮着你,我父君可听我母后的话了。” 第51章 契阔六 他顺势夸奖,“烛芳真厉害。”   烛芳被顺毛顺得心情颇好,蹭着他肩膀一股脑地嘱咐,“我父君虽然有时候看起来比较凶,但是他心很软的,你要同他多说好话。若是他提出什么叫你为难的要求,你便把难处同他说清楚,大多数时候他还是讲道理的。如果还是不行……”一顿,坚定道,“那我们就私奔,去九重天的姻缘碑上把名字刻了,先斩后奏!”   安静片刻,“你怎么不说话?”   重钧默了默,轻声提醒她,“你兄长在后边。”   烛芳心里一惊,忙从他身上撤回来站好,转身果不其然就见展和脸色黑沉地望着她。   “好的很哪……”   她被这幽幽一语说得惴然,随后手腕被人轻轻握住——重钧将她藏到了身后。   “烛芳年纪还小,说的话当不得真。”他从容自若地瞧着来人,“神君来此是有何事?”   展和躬身问一礼,“天帝议事已经结束,正在凌霄殿侯着真神。”   “如此,我即刻便过去。”   烛芳倏地冒出头,“我也要去。”   展和训她,“你老实在宫里待着,父君已经发话不许你跟,你就算去了也只能等在门外头。”   “在门外等也好。”   展和被她堵得没话说,摇头叹气,彻底不想管她了,同重钧行完礼,径自离开。   重钧收回目光,却没有立即跟上,“烛芳真要过去?”   “自然。”她抿抿唇,有些无精打采地,“方才的办法被我哥听去,都不管用了。”   他笑了声,“烛芳有这份心意我很高兴。”接着与她讲道理,“只是我若想要烛芳,有些事情还需按规矩走。我瞧得出来,双亲兄长对烛芳而言很重要,烛芳难道不想取得他们的理解吗?”   她半天不语,最后边搓捏他袖摆边问,“你现在怎么又这么讲道理了?”   “不讲道理是想让烛芳安心,讲道理是想让烛芳开心。”语气轻柔舒缓。   答案也很犯规——他的道理讲与不讲皆是因她。   烛芳一时失神,人已经被他牵着离开寝宫。   -   凌霄宝殿内,天帝天后和太子展和都一并站着。   烛芳把人送到殿门口,然后被天帝警示的目光拦在门外,所幸天后给她丢了个“放心”的眼神。殿门缓缓被关上,里头的动静传不出分毫,烛芳只好坐在殿前玉阶上数绵羊。   碧落闻讯赶来,见她模样好气又好笑,“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你那心肝宝贝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烛芳被她话里意思吸引过去,也没管她的用词,“碧落姐姐如何知道的?我哥同你通过气了?”   “算……是吧。”   “真的?”烛芳心绪一瞬间明媚起来,眉头也舒展开,欣喜之意不加掩饰,“你可不许骗我。”   “不骗你。”碧落无可奈何,戳她额头,“瞧把你高兴的。”   吃了定心丸的烛芳不复担忧,语气轻快不少,“既然父君都打算答应这事了,为什么还不许我听?”   “自然是想留些余地。”碧落撩起裙摆坐到她旁侧,“何况除了你这一桩事情,最近三界其他的大事也不少。”   “你是说,我父君除了和重钧谈我与他的事情,还有其他事情要谈?”   “是啊。你人在东海或许没听说,下界不久前出了一桩妖物堕魔的事。虽然那魔物已经被除了,但天庭还在派人追查她先前使用的邪术的源头,一经查到,全数销毁。展和与我都觉得是从前的魔族经册没清理干净。”   “竟有此等事?”   “不止呢,你不还亲眼目睹了一桩魔尊现世的事情么?”碧落拨弄着裙摆,“上古之战后魔族被关入异界,魔族所留的经籍典册也全数被烧,三界至此才平和了数万年,可如今发生的这些事情叫人不得不心生警惕,或许有侥幸存留的脏东西也说不定。”   烛芳没搭腔了,抱着膝盖不知道在想什么。   沉默静坐许久,大殿正门忽然被“吱呀”一声打开。玉阶上的两个人闻得动静皆是起身回望。   推门的人是重钧。他穿着一身白衣裳,隽秀的眉眼被迎面的日光照得如同上好的白玉一般,即便是见惯他模样的烛芳也不由得微微愣神。   他一眼便瞧见了她,朝她笑。   烛芳回神,眸里重新燃起光亮,小跑到他跟前,语气稍显急切,“你们谈完了?结果怎么样?”   还不待重钧答话,殿里跟着出来的展和已经气笑道,“怎么听你这话,我们倒像洪水猛兽似的?”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烛芳解释一句,拉着重钧站得离他远了些,显然是有悄悄话不想被人听去。   展和见状怒,“我可提醒你,你还没出嫁呢,这胳膊肘往外拐得都要折了!”   “出嫁?”烛芳敏锐地抓住这个关键词,喜上眉梢,追问他,“父君母后这是答应的意思?”   展和面无表情地抬手指了指自己,“还有我。”   “哥你最好了!”   可她话虽如此,拉着重钧离开的步子不缓反急,没几下就消失在殿墙拐角。   -   重钧被烛芳一路拉着穿过石道,经过凉亭,路过树荫,前头带路的小姑娘欢腾得像春日里的小黄鹂,耳根脸颊都兴奋得像扑了一层淡胭脂。   “真有这么高兴?”   “当然了!”小姑娘回头,眼眸里星光一片,认真且肯定道,“我终于可以嫁给你了。从在下界参加婚宴那回我就一直在想,若我们也可以像米酒和温姑娘他们一样该有多好……”脑子里猛地蹦出不久前才被训过的话,她小心翼翼地勾着他的手指,“这样算不矜持吗?”   “自然不算。”   小姑娘眉开眼笑,“那就好。”   暖色的日光洒了她一身,眉眼弯得像小勾子。又温软又动人。   他顺遂心意地微一用力将她揽进怀里,克制力道,漂亮的下颌线条紧紧绷着,眸里神色幽邃得看不清。他想天底下怎么能有这么一个姑娘,全心全意地喜欢他信任他,懂事又乖巧,偏生却会为他露出小爪牙。   然而此刻,这样一个姑娘温顺地被他抱着,自己开心了也不忘关心他,“你究竟是如何与我父君母后谈的?他们可有叫你做什么事?”   他用唇角贴了贴她的发顶,“不过是问了问我从前的事和今后的打算而已。事情确实有一件,但不是你父君叫我做的。”   “什么事情?”烛芳一时没捋明白,“不是我父君叫你做的,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件事情是我自愿做的。至于是什么事情,等我做完再告诉烛芳好不好?”   “不好。”不等他说话,她又道,“是不是有关魔族的?”   重钧叹口气,没问她怎么知道的,只是边给她理头发边解释,“是。魔族的东西还没清理干净,我接下来有些日子不能陪烛芳了。”   “清理魔族天庭可以派人去,你要去做什么事情呀?”   “清理之前总要知道那些东西在哪里,我可以散开神识感应三界。魔族占有之欲很强烈,会在本族的书册或是其他物品上烙下魔印,这个找法是最省时省力的。”   “三界那么大,会很费力气的。”   他浑不在意,“那等我回来以后烛芳可要多补偿我。”   这一点都不像他的性子。在下界时他可以抛掉一切浮华,国运战事也惊不起他一点波澜。他并不是喜欢把“三界安危”扛在肩上的神仙,归来以后不报复只是觉得没意思没必要,或许还有不想让她为难的缘故。   烛芳觉得自己有些不懂了,“你为什么会想要做这件事情?”   池子里的鱼吐了个泡泡,绕着荷叶游几圈后沉入水底不见踪迹。   重钧望那游鱼消失的地方少顷,忽然道,“从前有人问我,若大限将至时我要做些什么,但是我思来想去没觉得有什么事情值得记挂,所以我回答他‘若真到那日,我大约会去睡个好觉’。”   “那个问问题的人是魔尊,后人说他嗜杀冷漠又自私,可那样一个人却说我‘与他相像’,还说我‘骨子里什么也不放在心上’‘而他至少有野心’。”   烛芳急忙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笑,“我自然与他不同。”   烛芳松口气,“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回答烛芳的问题。”   池子里的游鱼甩着尾巴回来,这次还露了半个鱼头出水面。   “只有三界太太平平的,烛芳才能开开心心地。” 第52章 契阔七 重钧其后果然就被仙侍领上九重天万轮台。那地方本是历来天族祭祀大荒神祗的场所,也是天界灵气最纯净之所在。就连烛芳平日里也不能随意进出。   他没同她说此去查探需耗时多久,也许就连他自己也估摸不出个大概。不过见他脸色稀松神色,烛芳心里便平静安心无比。先前在无尽海时他说“若是他闭关,必然舍不得把她丢在外头”,这次情况不同,但也略有相似,料想他是舍不得让她久等的。   百花宴热热闹闹到来那日,烛芳破天荒地睡了个大懒觉。   碧落把她从被窝里刨出来的时候还奇怪得很,“往年百花宴,最兴奋的不就是你么?今年怎么没一点兴致?”   刚睡醒的人的情绪总是最盛也最真实的。   碧落见那懒虫低语一句什么,然后揉眼睛打哈欠,眼里神色还有几分涣散。   没听清烛芳方才的嘟囔,碧落趁她迷糊不罢休地问,“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我想他了。”带点小鼻音,听起来竟然还有点委屈的情绪。   “我往后生个女儿也就你这样子了。”碧落把她搂紧,手摸她脑袋一顿乱揉,脸上的慈爱都要溢出来。   烛芳被她彻底揉清醒,好容易挣脱魔爪理顺头发,又闻碧落问,“你今儿起这么晚,就是因为昨晚想人想得睡不着?”   “……不是!”   才怪。   她昨夜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人还是刘介的时候,她送给他的生辰礼物就是一幅百花宴的绣图,那时他还与她说“大开眼界”,可如今大开眼界的机会来了,他人却不在。   碧落没拆穿她,还给她提建议,“你若真这么想他,不如就去照心池照一照吧。”   “照心池?”   “是啊。”碧落笑着摇摇头,揶揄道,“虽然摸不着,但总能看一眼。”   “你不要乱讲!”   -   虽然没什么威慑力地反驳了碧落的提议,但烛芳也被这话勾起几分兴致——她从小便听闻“照心池能照出人心里的渴求”,她照过许多次,次次在池里所见都是她自己。反倒是敖旭,每回一照都是一条威风凛凛、叱咤风云的金龙。   天后还打趣过他们两个:“小烛芳最喜欢自己现在的模样,小敖旭的志向倒是比我们烛芳大得多。”   如今池里的东西真的会变么?   只是她还未瞧见答案,便被三重天照心池旁的状况给吸引去心神。   一位蓝衣银发的神君站在池子旁,一位红衣墨发的姑娘躲在古树后,互相看不见对方,似乎保持着这个局势保持了许久。但那神君面前的池水里的影子分明和树后边的姑娘长得一模一样。   而那神君烛芳也认得,正是在下界东海有过一面之缘的白沉上神。   她花一息时间给眼前的状况下了个结论:那位传言中“不开窍”的小上神偷摸摸地喜欢上一个姑娘,却把人惹生气了,只好来照心池睹水思人。   这宛如话本一般的情节叫她兴致颇高,像才看见池边的人似的,“呀,这是谁?”   小上神看她一眼,没吭声。   烛芳对他冷冰冰的性子见怪不怪,继续道,“不是白沉上神吗,您来百花宴了?”   要知道在此之前,烛芳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每次百花宴都不来的神仙”。   可小上神还是没理她。   她继续,“来就来了吧,我代表我们天族人民欢迎您,可是您……怎么还跑照心池来了?”   这回小上神眼神终于微微一动,却没回答她,只问,“公主为何来照心池?”   “和上神一样的理由咯。”想要瞧瞧照心池里照出来的究竟是什么,然后,睹水思人。不过这话她不敢明说。   她试探且带些打趣意味地,“上神确定不是来找人的?”   “不是。”   烛芳觉得这小上神忒不开窍。   上回在东海,白沉讲道理地没有为难重钧,作为回报,她决定帮他一把,“那就好。”缓缓绕到古树后方,“那树后面那位我就带走啦!”   树后女子与她对视上,微一愣神,很快站起身不确定地朝她道,“公主……找我有事?”   “咦,你是鬼族之人?”   女子答,“是啊。”   若是鬼族之人,手里大概率捏着本生死簿。烛芳从下界回来,按凡间年月算足足已有二十多个年头,凡世的一切足以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米酒与温姑娘已经成亲,想必是和和美美的;而山茶,重钧已将整个酒庄交予她打理,不会出什么问题;王康泰在骅琴求学,前程似锦;师恬在书院里做先生应当也过得可以……她所遇见的这么多凡人里,唯一叫人不放心的只是那个喜欢和她堆房子玩的小刘匡。   烛芳思及此朝女子笑,坦诚道,“本来吧,我还真不认识你也找你没什么事儿,只是想消遣消遣上神而已。但是现在,我找你真有事。”   “公主找我什么事儿啊?”   “你手里有生死簿的吧?”   “有,公主想知道什么?”   烛芳看着她,“我要你帮我查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刘匡。”   女子没拒绝她,找出生死簿后猛地一顿,语气惊疑,“刘匡?”   “怎么?你认识他?”   “公主说的,可是人间刘魏三皇子刘匡?”   烛芳惊喜道,“你真认识他?”   “下界办事时遇见过。”   “你同我说说他的情况呗。”   可女子并没有轻易答应她,看她的眼神也很犹豫与复杂。   烛芳觉得这女子平日里话本子也没少看,“你想哪去了?”抬手在她眼前一挥,“我二十多天前下界刘匡还是个奶娃娃呢!”说着踢走脚边的一颗小石子,“我只是想知道他在下界过得开不开心,毕竟生在那么个地方……若是他过得不开心,我就去偷司命的命盘给他改命;若是他寿短,我就去找阎王让他长命百岁。我想法很单纯的。”   女子掩唇轻咳一声,心虚地垂下眼去,“我就是个小鬼差,改不了凡人寿数的。”   她没说谎,瞧她周身之气的确修为不算太高。原来那看起来不好亲近的白沉小上神喜欢这样的姑娘么?   烛芳扯回思绪,给她吃定心丸,“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为难你。不过照你这说法,刘匡的寿数不长?”   女子答,“甲子时,寿终。”   烛芳沉吟片刻,绕回去,“那他过得开不开心?”   “我在下界遇见他时,正碰上他大婚。新娘子是个酒楼老板,听说是他放弃帝位求娶来的,我觉得……他应该过得挺开心的吧。”   “那就好。”烛芳朝女子一笑,再感应树后,却发现白沉小上神不知何时已经离去。本还想着帮忙,结果正主都不在了。她决定先忙自己的事,“行,谢谢你,我去找阎王。”   今日百花宴,阎王定然在瑶池宴上。   不过人是在宴上不假,但烛芳去时,宴上已经乱成一锅粥。五重天养着的幻狐灵鸟竟然出现在了瑶池边上,还肆无忌惮地夺人酒食。不少神仙已经抄起家伙抓灵兽,场面一度混乱。   烛芳也帮着抓了几只灵兽送到旁近的仙侍手上,而后寻见碧落。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五重天的灵兽全都跑下来了?”   碧落叹气,“有人要偷五重天的重明鸟,为了打掩护离开,不仅烧了天门把灵兽全都放出来,还把看守五重天的启阳仙君的仙心都给剖了!”   烛芳被惊得一时说不出话,碧落拉她避开撞上来的人影,继续道,“展和已经去五重天看情况,天帝和天后打算在六重天继续举行百花宴,待会就派兵来清理灵兽然后把这里的神仙全都请上去。”左右看看,“我瞧着这些灵兽也伤不了什么人,不若我们先去六重天吧。”   那阎王也会去,正好守株待兔。   “也好。”   -   六重天稀稀落落地坐了些神仙。   烛芳喝着果酒,四处一扫,仍然不见阎王踪迹。这时旁侧碧落忽然拿肩膀撞了撞她。烛芳转头,见她一脸含羞带怯。   “怎怎怎,怎么了?”   “展和方才同我说话了。”   烛芳惊魂未定,“我哥同你说话,不是很正常么?你用得着摆出这样一副表情?”   “你不懂。”碧落掩唇凑到她耳边,“方才展和同我推断五重天那件事情,他说五重天烧天门的火已经全部熄灭,并没有三昧真火的痕迹,所以说明重明鸟在和烧天门之人走的时候并没有反抗。而重明鸟破壳起就被养在五重天,根本见不到外人,除了看守的启阳仙君。重明鸟拥有上古凤凰血脉,虽不能寿命不朽,但也拥有珍贵的两条性命,其内丹便能抵一条命。最后,五重天的灵兽会在三重天被百花宴的神仙截住,造不成什么大损失,说明烧天门那人对天庭并没有敌意。”   烛芳反应几息,亦小声推断,“所以,是启阳仙君自己剖了仙心,然后重明鸟用内丹救他,两个人放火烧天门,放灵兽制造混乱,然后趁机逃走?”   碧落狠狠点头,“对,你哥也是这么想的。”   烛芳觉得有些五味杂陈,安静须臾道,“那,他想怎么做?把他们……抓回来吗?”   碧落眼里带光地冲她摇头,“展和说他们犯的事不算罪大恶极,而且情有可原,所以不打算揭发他们。”   “我哥不是奉命找凶手的吗?”   “他说,找不到凶手不过是失职被罚,若真去找才叫他良心不安。我可太喜欢他了!”   烛芳喝口果酒压惊,“我有点理解。”   阎王不多时也被仙侍们请上六重天,烛芳甫一见人就放下玉杯迎上去。   阎王被她吓得一个哆嗦,“小,小殿下找老臣何事?”   烛芳笑着朝他勾勾手指头。   阎王战战兢兢地上前一步,闻她道,“我要你帮我改一个凡人的寿数。”   “这万万使不得啊小殿下,凡人寿数皆为既定,若随意更改恐怕会出大乱子!”阎王都快哭出来了。   烛芳心想凡人命数不也由神仙定么,但又想到些什么,同他打商量,“这样,你用生死簿查一查刘匡的娘子的寿数,若是两个人的寿数相近,我便不要你改了。”   见有转圜余地,阎王方才擦擦额际冷汗,连声应着召出生死簿给她查。   “刘匡夫人,姓庄名容玉,五十有六病逝。”   烛芳静默许久,拍拍他肩,“那我不要你改了。”   “多谢小殿下.体恤!”   可她哪里是在体恤阎王?不过觉得如此安排,小刘匡当会更开心才是。   -   百花宴过后,展和因“办事不力”之故被天帝勒令禁足半月。这次换成烛芳偷偷给他去送他喜欢的书。   这些时日,她也终于寻着机会,独自一人趴到照心池边照了池水——池子里的人果真不再是她自己,而是换成了一个白衣裳的、她已经许久没见的神仙。这个神仙眉眼隽秀漂亮,脸上还带着温温的笑意,好看得不得了。   这般望了很久,池子里的白衣神仙身旁,忽然出现一道穿着杏黄色衣裙、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姑娘。   “叫他一个人呆在那里多孤单。”声音清润柔和,还带些调侃般的笑。   烛芳惊喜地回头,果不其然便见自己心心念念的白衣神仙就站在身后。   他看着她,接着适才未尽的话,“得叫烛芳陪着才不无聊。”   烛芳扑到他身上,埋在他颈边控诉道,“你这话说反了。”   重钧伸手回揽住她,承诺似的,“以后绝不会再分开如此久。”   “真的?”   “真的。”   “那以后的百花宴你要在。”   “好。”   “我想你的时候你也要在。”   “好。”   “你怎么什么都说好?你就没什么要同我说的?”   “那我再与烛芳讲一个小故事吧。”   “唔,你说。”   “从前有一条龙,他生活在井隅里,有一日,一朵小黄花在他眼前从天而降。”   “然后呢?”   “然后那朵小黄花就变成了他眼里唯一的光。”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神仙系列两部就算写完啦,暂时没有同系列的文。   惯例预告——   -【关于番外】   打算写两个番外,一万字左右,一周内放出来   番外一、不好形容,看我标题#震惊!新婚之夜过后新娘竟然穿越万年,遇见了万年以前的光棍新郎!#   番外二、婚前婚后乱七八糟的小日常   -【关于接档文】   下本写《我成了暴君的外挂》   文案如下   1、   周历一十三年,血衣卫第八处押送一猫女入京。   天下哗然,竞相出门观赏此奇物。   “奇物”鱼湾湾表示:我有点懵。   一朝穿越,穿成猫妖不说,特喵的还是个法力低微,连化形都化不完整的妖!   鱼湾湾抱着自己橘黄的尾巴,撸两把之后陷入了沉思:这可别是个胖橘。   2、   大周尊贵的皇帝陛下年少登基,以酷吏治朝野,一日杀十人,其赫赫凶名能止小儿夜啼。   没人知道这个闻名天下的暴君有毛绒癖。   一道“赐死”命令下达,鱼湾湾安静地窝在铁笼里等死,可关她的刑室居然在半夜偷偷钻进来一个人。   看清楚来人的鱼湾湾:皇帝您有事?!!   3、   以美.色侍君,色衰而爱弛。   鱼湾湾深谙这个道理,于是她努力地修炼,争取摘掉“宠物”标签,晋升“外挂”。   终极目标——打倒暴君,翻身做主把歌唱!   第二阶段目标达成的时候,外挂鱼湾湾被一座大山拦在通往终极目标的路上:   这狗皇帝,似乎,也许,本身就是个大挂比?   QAQ   4、   【小剧场】   别摸了   我可能要秃   狗东西你把手剁了吧   剁手太便宜你了,你还是狗带吧   不陛下我怎么可能是这个意思↑   你尽管摸,秃了算我输   我觉得我可能要输   我……输了   输了   了   所以本文又名《我变秃了也变强了》   (男主假暴君真帝王,女主假正经真闷骚)   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戳作者专栏点个收藏~   -【行程报备】   接档文开文时间预计在年后,存稿够了就开   间隔期里会加紧把隔壁的血族坑填了,争取完结   我们有缘再见啦! 第53章 番外一 天族小公主出嫁那日,正是个昴日星君认真工作的晴朗天。   要说这小殿下与那从前罪神的故事,天界与鬼界都传了至少有百来个版本,如此津津乐道了近百年,在小殿下芳龄三百之际,天帝终于松了口,筹备起婚事来。   对于自己要出嫁这件事,烛芳其实感触不是很深。   这些年她随着重钧游历了许多地方,隔山差五就跑到无尽海小住,天帝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出嫁以后兴许也不会有什么不同,都是无尽海与九重天两头住,兴致来了就去别处玩——凡界、东荒、甚至是鬼界。   也不知是不是多年前雷泽起的头,明明天界一向低调的婚事,一传十十传百地都学着凡界大肆操办起来。   这次天族送亲,唯一一点未改的就是婚服——烛芳拨开眼前随着凤鸾轿子左右晃荡的珠帘头饰,向下瞧一眼:半颗豆糕躺在脚旁,膝上白纱只沾了些豆沫。还好没弄脏,她心想。这婚服繁琐复杂,颜色月白套乳白套素纱,一不留神沾了异物极其容易被旁的神仙瞧出来。   烛芳把珠帘慢慢放下,伸手拍掉膝上的豆沫。   行完礼脱离众神仙的视线后,她同重钧说起这件事,获得了赞同,“确实不若红颜色能遮掩异状。”   她边摘发饰边感叹,“还好只成这么一次亲。”   无尽海并不是能轻易进出的地方,此时再无旁的神仙盯着,她自是不想戴着千斤顶说话。现下天色还未擦黑,院里的葡萄被斜阳晒得绿眼睛半眯。   重钧伸手接过她一件件除下的饰品放在一旁摇椅上,稍静道,“那半颗豆糕到底是没尝着,若是烛芳嘴馋,不如我再去烧些吃食?”   烛芳登时眼眸微亮,葡萄闻声也大睁开昏昏欲阖的眼睛,   “好呀!”   两个人从后院摘些菜蔬回来,打盆清水坐在院里开始洗菜。重钧洗菜叶,烛芳就拣细葱洗。身上穿的皆是还未换下的婚服。   烛芳把细葱一根根摸干净,回忆道,“我记得好久以前在下界,你就是这么教我洗菜的。”   重钧把青菜装进碗里,挑错,“记得不准。”   “哪里不准?”   “烛芳忘了一件事。”   “什么?”   他笑而不语,把手慢悠悠地抬起来,就着掌中未干的水珠,忽而双指一屈接着弹出。清清凉凉的小水珠就这般从他的指尖飞落到烛芳的脸颊上,令得她眼眸都不由自主地闭起来。   脸颊的水珠很快被他取出干帕子擦拭干净,烛芳睁开眼,同他对视。他的手与帕子还未拿开,揉着她的脸像是在揉一个面团。   “可还记得?”他边揉边笑问。   “面团”面无表情,“现在是你记漏了一件事。”   重钧微叹口气,手拿着帕子收回来,安分不动地,很有一种“俎上鱼肉”的觉悟。   烛芳这才展颜,双手摸进水盆里,最终还是没舍得掬水泼过去,反而是学着他的样子沾了稍许水珠避开他眼睛给他弹过去。   “这下开心了?”   “嗯。”   烛芳把盆里的葱都捞出来一并放在碗里,再看他一眼,她方才两手沾的水稍有些多,竟然还弹湿了他半块衣襟。于是她提醒道,“你快把衣裳弄干呀。”   “不碍事。”他把帕子搭在椅背,端起碗便要走进厨房,然后袖摆被身后的人扯住。   “你太懒了。”她如是抱怨着,手上却是仙力流转,很快将他衣裳弄得干干爽爽。   懒人垂眸静静看她。   “看什么?”烛芳收手疑惑道,觉得不对改口,“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沂安土地庙。”   烛芳更不解,“你想那个地方做什么?”然后顺着回忆,“那天我先是生气,然后好难过的。”   “是啊,生气。”他眼底带着柔和的笑,“可烛芳就算是生气,也还是会将我的衣裳弄干。”   烛芳别开脸,“我,我那时看你还是个病人……”   “那如今呢?”   “如今……”她慢慢回视他,眼里的羞意几乎要溢出来,但还是肯定道,“如今我当你是夫君。”   他看她半晌,而后慢条斯理地把手里的碗放在椅子上。   烛芳不大明白他想做什么,闻他问,“明日再吃好不好?”   馋意被冲淡了这样久,早就不剩多少,烛芳顺从地点头,想到什么握住他的手,“你是不是累了?”今日成亲他要应付的事情可比她多多了。   “有一些。”   “那快进去休息吧。”烛芳牵起他把他塞到正房里,还未松手,后知后觉地发现日头已西沉大半,一张脸慢慢地晕上些绯色,“我,今晚睡哪呀?”往常都是睡厢房,可今日已然成亲,局势又不大一样。   重钧手上微微使力,她便向前跌入他怀里。头顶他的声音染笑,“自是要同榻而眠。”   烛芳赧意更甚,低声道,“从前我想同你一道你都不肯的。”   这话并不假。他们这些年游历过许多地方,也会碰上些困难情况,可他即便是守她一夜,也从不会逾越分毫。   “今日又不一样。”他轻抚她的乌发,温声解释,“何况,烛芳年纪还小,许多事情都没经历过,我只是想给烛芳一个反悔的机会。”   胸膛前的声音闷沉沉地,“才不反悔呢。”   他笑,“我也瞧出来了。”   伸手轻轻将她脸扶起来,他垂首便覆上去。百般情愫辗转吞没于唇齿间,到最后烧成滚烫溺人的热意。   其后一切便是情之所至、水到渠成之事。月色如洗,落满庭院,院中的银杏叶子被凉风吹得沙沙作响。   浪涛渐退之时,烛芳才找回些神智。耳畔的鼻息温热灼人,初时惊艳她的那一把好嗓子染上暗哑和慵懒,“烛芳脖子上那东西硌人得紧。”   她方才将将冷却的脸上温度又再度升腾起来,把横在身上的手臂推几下没推动,最后只得放弃挣扎。摸了摸脖间护心麟,她推卸责任,“这是你自己挂的。”   “挂错了。”他支起脑袋,漂亮的眼眸借着月色瞧来更为清润,闲闲散散道,“这么挂着不方便,我们还是给它换个地方吧。”   烛芳努力忽略他话里的“不方便”,把被褥往上扯了扯,偏头不看他,“换哪里?”   “可以把它隐进体内,烛芳觉得哪里好?”   “这样珍贵的东西,当然要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她认真思索起来,而后把刚提起来的被子往下微扯,“肩膀上好。”   “唔,那就肩膀上。”   龙鳞隐入肌理,最后只在白皙肌肤上留下一道银色的图案,看起来竟还有些赏心悦目。   “现在方便了。”他如此点评。   长夜漫漫不尽。   -   翌日烛芳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她被透过百叶窗照进来的日光灼了一息,很快把整个脑袋埋进被褥里。然后她反应过来,身旁已经没人了。   昨日种种一股脑地涌出来,她整个人简直都要被这记忆给焖熟。迷蒙里她的意识也逐渐清楚——她最喜欢的那个好看的神仙从此就是她的夫君,他们自凡间相识,波折也有,如今心意相通再无阻挠,往后万年岁月他也都会陪着。   想到此处,她忽然就很想看一看他。   伸手往旁摸了摸,烛芳却没找见自己的衣裳。她把头探出锦被,认真地环视一圈,仍然没瞧见自己的衣裳,倒是瞧见了在不远处书架旁摇椅上看书的人。那人的身子被花瓶半挡着,叫人看不真切,通身气质却是出尘。   烛芳抱着被子坐起身,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地,这才小声唤他,“重钧。”   可他似是看书看得入迷,并未有回应。   烛芳不得已提高了些音量,“重钧。”   这回摇椅上的人总算有了动静。他放下书册朝她这处瞧一眼,似是一愣,然后站起身,慢悠悠踱步到她跟前,离她一丈远。他就这样睨着她,浑身懒洋洋地,眼底一片清冷,也不说话。   烛芳直觉他与寻常的模样不相同,犹豫着问,“我的衣裳呢?”   重钧打量她一眼,侧过身去不再瞧她,“姑娘这话兴许是问错人了,姑娘的衣裳在何处我怎会知晓?”   烛芳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千回百转演了上百个话本情节,一会儿怀疑自己被人始乱终弃,一会儿怀疑重钧是不是患上什么失忆症,乱七八糟好不精彩。   旁侧人施然再度开口,“我倒是有个疑惑,想请姑娘为我解答一二。”   烛芳懵懵地,“你说。”   他偏头看她眼睛,眸底不带半点柔意,“姑娘不过上仙修为,是如何进的无尽海?”   “是你带我进来的。”   他微叹口气,“倒是愈发猖狂了。”   “什么……猖狂?”   他不答,朝她一笑,“想必姑娘也曾听闻,上回有个神族女子硬闯龙宫,后被我丢出去的事情罢?龙宫也就算了,连无尽海都难阻绝这般事情。我如今觉得当时‘小惩大诫’的法子并不好使,所以想,不如就从姑娘这里开始‘大惩大诫’。姑娘以为呢?”   烛芳听到这里算是彻底明白——眼前这人是把她当做硬闯无尽海的人了!   “我都说了是你带我回来的,你到底怎么了?都忘记了吗?”烛芳委屈又心急,觉得该把他带回九重天问太上老君讨要一副丹方。   重钧沉默良久,“我为何要带你回来?”   烛芳认真解释,“因为我们成亲了。”   “荒谬。”   他像是彻底没有兴趣,转身就要走,烛芳既忧且怕,语气都闷着,“你都把护心麟给我了,还同我说很喜欢我,不舍得不要我……你骗人!”   他顿住动作,缓缓侧回身,“若真如你所言,那护心麟在何处?”   “在……”烛芳咬咬牙,慢吞吞地把被褥扯下来一些。   “你做甚?”   “给你看护心麟呀!”她红着眼眶,语气都带点小鼻音,赌气一般,“是你自己说挂在脖子上不……不方便,然后把它隐到我肩上去的。”   所幸那银白图案还好端端地印在肩膀上。   面前的人见这物证已是凝肃起眼眸,讶色不掩。   “确是,我的。”   视线上移猛地触及到她颈肩尚未消退的红痕,他忙乱地垂下眼,下意识便道,“你快将衣裳穿好。”   小姑娘委屈巴巴地,像是要哭出来一样,“我没找到,衣裳都被你拿走了。”   重钧万分挫败,也不敢抬眼,只能与她讲道理,“我没有拿你衣裳,我这里也没有女子衣物。”   “你骗人。”小姑娘控诉道,“我成亲以前就带过来很多衣裳,昨日成亲的时候又带过来许多,不可能没有的。”   “昨日成亲?”   烛芳回望他,也反应过来一个不寻常的问题,“上回在龙宫?”   “看起来事情有些出乎意料。”他揉揉眉心,放软和语气与她商量,“我们互相轮流问问题,把情况弄清楚好不好?”   “……我要先穿衣裳。”   他最后给她找了一套宽大的袍子。烛芳把自己捂得严实不透风,然后缩去墙角。   这警惕的模样倒似他是十足的坏人,重钧好整以暇地坐在榻前,态度不复冷讽,反而如同哄小孩一样,“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我叫烛芳,家在九重天。”烛芳答罢,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愈发强烈,“你,你又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   “我叫重钧,是龙族之主。”   烛芳眼眸微睁,“龙族之主?那不是上古的事情了?”   重钧没回答她,只轻声重复一个词,“上古么。”不要她解释,他继续问,“你方才说,我与你已经成亲,那我们是如何认识的?”   “你被镇压在凶犁之丘底下数万年,一缕神识下界做了一个凡人,我同你在凡界认识的。”   他瞧着她的脸不语许久。   烛芳急了,“我没有骗你!”   “我知道。”他安抚她,耐心地同她说清楚情况,“我同你说些事情,你暂且不要慌张。现今是有凶犁之丘,可却没有什么凡界,凡人的领地与神族比邻,尚是五族混居。而我,至今也没被镇压过。”   烛芳既怔且讷,“那不就是上古的时候吗?”小心翼翼地求证,“神族和魔族有没有打过仗?”   “不曾有过大的战火。”   看起来她的确是遇上了不得了的事情,莫名其妙就回到数万年前。先前他也没有骗人,他是真的不认识她。   烛芳回视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只觉得浑身被茫然恐慌包裹,蜷缩在墙角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我要怎样回去?”这地方没有那个一心一意宠她护她的人,更没有她的父君母后和兄长。   榻前之人从容不迫地帮她回忆,“烛芳可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过来的?”   “就是,昨日成亲,我偷吃的半块豆糕掉了,你说要给我做吃食解馋,我们洗完菜以后,以后,就……”烛芳想不出词,羞迫得简直想把自己埋起来。   “咳,我约莫知道。再然后呢?”   她把下巴磕在膝上,“再然后我就睡过去了,醒来就是现在这种情况。”   重钧亦陷入沉默。   找不出缘由,烛芳满心难过,不由发散想到如若自己回不去该怎么办?   “先在这里住下吧,我们慢慢找法子。总能找到的。”他宽慰。   “多谢你。”烛芳没抬头。   这样对坐无言好半晌,他出声,“忽然有些好奇,烛芳今年多大了?”   她蔫蔫巴巴地回应,“已经三百岁了。”   榻前的人复又沉默。   她蓦地生出点胆量,不大高兴地,“万年后你就觉得我年纪小,如今万年前,你难道还要觉得我年纪小不成?”   重钧眉梢染上笑,提醒她,“便是万年以前的现在,我也五千岁了。”   那,那好像还真是她年纪小不错。   烛芳呆愣间,榻前的人朝她微微招手,“不要躲在那里了,过来躺下再休息一会儿。”   她恍惚里竟然看到点万年后重钧的影子,迷迷糊糊地爬到榻中央躺着,缓过神来之时他已经给她盖好被子掖好被角,还温声叮嘱她,“我待会就叫人送女子衣裳过来,烛芳睡一觉,不要四处乱跑。”   -   滞留在万年以前的烛芳在无尽海生活了好些时日。   无尽海仍然是碧海晴空,绿意葱郁,葡萄与鲲鹏偶然间会弄出水浪滔天的大动静。一切都与记忆里没什么不同。   只不过这个时候的重钧一堆公务缠身,即便是身在无尽海,每天也有许多章册被挪移阵传送来叫他批阅。   闲暇时他也会陪她闲聊,听她讲万年以后的院子中哪里栽着银杏树、哪里搭着葡萄架,房内书架的哪一层又归她的话本子所有。他自也询问过被镇压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每每到这时候,小姑娘总是一副心疼得不得了的表情安慰他“你才没有错,是别人做错了”,久之他也不再过问个中细节,到底他还是喜欢看她眉展眼笑地同他说趣事。   这等心思烛芳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只是惊奇地发觉过了刚开始那一阵,眼前的重钧待她与万年之后的并无不同,除却没有万年之后的那般亲昵——不过这也不难理解。   有一日重钧忽然问她:“烛芳想不想看看万年前的龙族?”   她诚实点头答,“想。”   他便带她离开无尽海,同她一起在葡萄背上往下望东海。依然是蔚蓝一片、波光粼粼。   龙宫却不似记忆里那般富丽堂皇,而是低调许多,夜明珠隔一段路才能见到一颗,海藻草荇柔软地铺在道路两旁,贝壳色泽鲜亮。   烛芳记起来一个问题,“你说上一回有人硬闯龙宫,被你丢出去了?”   “唔。”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   “隔三差五就会有一回。”他等了须臾不见她说话,不由偏头看她,“怎么了?”   烛芳认真道,“可是万年以后你却同我说‘特别偶尔’才有一次。”   这下换成重钧不说话。   她明知故问,“究竟谁说的是真话?”   “烛芳就当我是在骗人吧。”   “你这句话才是在骗人。”   ……   回到龙宫以后重钧又忙起事务来。烛芳被他丢在宫殿里无所事事。倒是有不明情况的小婢女和小侍从偷偷地朝她这处张望打量,却没一个人敢与她交谈。   烛芳站在殿前等了许久,被压在心底的情绪也越等越翻涌,到最后重钧回来见她脸色,眼底暖意都沉下几分,“有人欺负烛芳了?”   她摇头。   “那是,烛芳觉得无聊了?”   她还是摇头。   他轻叹口气,把她牵到房里坐好,“到底有什么事情,烛芳同我说说看。”   明珠莹莹,柔色光芒罩在殿里仿佛笼上一层薄质轻纱。似雾般不真实。   “我想回去。”   要回的自然不是指无尽海。   他听这话神色微微一动,很快恢复正常,只安静地看她,看到最后也不曾移开眼,“我既舍不得烛芳,又很羡慕他。”   “你不用羡慕,反正你过几万年就变成他了。”烛芳搓捏着自己的袖摆,话至此语气低落,“反倒是,我与他刚成亲就消失不见这么久……”   “他一定急坏了。”重钧肯定地接道。   烛芳闻言心里更是沉闷,而后脸颊忽然被旁近的人一捻。   “你做什么?”   “我想叫烛芳不要担心。”他慢腾腾地收回手规矩地坐好,“我今天已经联系过巫咸族的人,他们对时间回溯之术可是颇有研究,说不定能找着你这件事发生的原因。”   她转悲为喜,“真的?”   “真的,他们明日便会差人过来给你瞧。”他说着站起身,“时候也不早了,烛芳早些歇下,不要忧心才好。”   “多谢你。”烛芳同他真心实意地道完谢,犹豫着再度开声,“你,你能不能等我睡着以后再走?我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又是头一回出无尽海,有些怕落单。”   心里却是忐忑。   可他并没有拒绝。   -   再睁眼又是一个大亮天。   烛芳迷迷蒙蒙地揉眼睛,忽然手被人捉住挪开,那人声音带着笑,“这可不是个好习惯。”然后一张锦帕覆上来,彻底将她给擦清醒了。   视线里那人的脸清隽漂亮,熟悉不已。   烛芳等他把锦帕收回去,才问,“你怎么还没走?”   重钧欲放锦帕的动作微一顿,挑眉反问她,“我为何要走?”   烛芳觉得不对劲,越过他四周打量片刻,反应过来,这里已然不是龙宫宫殿的布局,而是无尽海!   她眼里一亮,撑坐起身子,迫不及待地凑近他,“我们是不是昨日才成亲?”   “是。”他无奈又好笑,“方才是睡蒙了?”   烛芳没回他,干脆利落地扑到他身上抱住他,同他一股脑地倾诉,“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我回到了好多年以前,然后遇见了那时还是龙族之主的你。”   “那他对你好不好?”   “挺好的。”   “这就说明,不管是在万年以前还是现在,我若遇见烛芳,必然心生喜欢。”   “都说是做梦了,又不是真的。”   抱人抱许久,烛芳心里总算不再飘忽,踏实下来。这时她才有心思注意到自己只穿着一身里衣……不对,她居然穿着里衣!   她肩膀缩了缩,热意从脑袋浇到脚,重钧却还以为她冷,再淡定不过地问她:“要不要加件衣裳?”   她紧紧箍着他,不想叫他松手瞧见自己的脸,“我身上的衣裳,是你给穿的?”   他静了静,坦然承认,“唔。”   这个人!怎么能!   他却没住口,“我给自己的小夫人穿衣裳有什么不对吗?”   夫人怎么还能加个小字?   怔愣间他已经把她扶开,取下床头外衣给她套上,开始系带子。白皙而指节匀称的双手把姑娘家的衣带子系得精致而漂亮。   烛芳垂头看他动作,久久不语。   翻涌的内心也被他渐渐抚平。   到最后她的神仙夫君亲了亲她额头,清透的眸子里全是她的倒影,声音柔润似三月春风,同她说:“小夫人,早安。” 第54章 番外二 【关于补偿】   烛芳口中所谓的“补偿”,自然是去看“书生考科举,小姐抛绣球”。   她与重钧一个身为天庭的闲散公主、一个是天界刚恢复清誉的闲散神仙,所要做的事情就是每天玩玩玩。   两个人下界后的确如愿以偿地瞧了许多场科举,偶见惊才绝艳之辈,也偶遇作弊贿赂之流,百态横生,好不精彩。至于小姐抛绣球更是热闹,佳偶天成确是妙绝,怨偶千方百计要退婚又是另一番波澜。   他们等了几十年,等到生死簿上故人们阳寿已尽,才开始旧地重游。   沂安城土地的惊讶自是不必说。   烛芳并没有忘记她心心念念的银杏树。只是老树盘根错节,要将这样一棵树搬运回无尽海,叫她忽然心生不忍。   重钧宽慰她,“烛芳要想,把它运回去,用仙力灵气养护,说不得什么时候它就成了一株仙树,有自己的灵智。”   这话很有道理。   无尽海的小院里终于还是多了一抹葱郁。   【关于真身】   互通心意这样久的时间,烛芳一次也未曾见着重钧的真身。   有时她也好奇他的原身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是白龙?黑龙?还是五彩斑斓的彩虹龙?   重钧听后被逗笑,“最后那龙,这三界史书都曾未有过记载吧?”   “我觉得你是黑龙。”烛芳有理有据地分析,“葡萄喝了你的血,变成如今这个黑鳞覆身的水虺。可见你原身就是黑龙,这样才能养出黑水虺。”   “可它原本就是一条黑蛇。”   “……”   他最终还是为她解了惑——是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白龙——比敖旭在照心池里照出来的大金龙还要再威风数百倍。   【关于怀孕】   烛芳怀孕了。这事情是重钧先觉察到的。   她从太上老君嘴里听到这个确切消息的时候脑子还很懵。   九重天人仰马翻。   天后天帝与重钧商量一番,决定叫她在九重天长久住下,方便人照看。   一片恭贺天帝即将拥有亲外孙的喜气洋洋里,除了婚事依旧被拖的太子殿下,只有烛芳心神不宁。   重钧问她缘由。   她皱着眉头道,“你说,我生出来的会不会是个龙蛋?”   他难得被她问住,“我……也没生过。”   两个没生过孩子的人大眼瞪小眼,一起发懵。   最后粉嫩嫩的小婴孩呱呱坠地才解释清楚这亘古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