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提灯入梦 作者:2月28日   文案:   大灾难来了,又走了。   但生活还要继续。   灾后第一年汤母便带着汤豆在13区落了户。   内容标签:女强 东方玄幻   主角:汤豆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考试   汤豆醒来时,外面下着细雨。她轻手轻脚起身,怕惊醒睡在旁边异父异母的妹妹叶子,但对方还是被惊动了,不过皱眉梦呓翻了个身。她松了口气,叶子一向骄横真怕被吵醒以后会大闹。   轻手轻脚地打开阳台的门,一缕夹杂的泥土味的寒风便迎面而来,同时也冲淡了室内污浊的空气。   她快速闪出去掩上门。虽然外面的细雨会时不时飞落在阳台,但她真的太喜欢下雨时的空气了。   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被清洗干净,密密麻麻的高楼也格外静谧,让人感到心很平静。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这里的生活和没有发生战争的时候相比,实在太压抑。   但……能活下来已经很好了。她这么安慰自己。   事情一开始,只是在城市的上空出现一片奇怪的阴影,谁也不知道会发生巨变。   在暴雨一样的巨大虫子从天而降之前,根本没有人相信这种事会发生。   当第一天结束时,空气中已都是血的味道。   虫灾之外人还得面对尸体的腐烂带来的瘟疫与疾病。   死了很多很多人。   还好,后来局势出现了反转。据说是有仙人降临,解救了人类。   但汤豆没见过什么仙人。这个居住点的其它人也没有。   大家听到广播从躲藏处走出来的时候,到处都是虫子和人还有动物的尸体,天空中的阴影也不见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官方通报只一句‘人类已经成功抵御了虫灾。’一笔带过,然后讲了一通热血的豪言壮语,就开始组织热火朝天的重建工作。   没有人知道灾难为什么会发生,也没有人再对事情到底是怎么解决的进行更多的解释。流言越来越广,有人说仙人是真的存在,现在他们还有自己的小区,那些仙人往得特别好。还有人说仙人个个都厉害得不行,能飞天遁地,如天方夜谭。   但后来官方也没有提什么仙不仙人。   “那也太无稽了,应该多半都是军队的功劳才合理。”——于是流言又开始转向。   因为基础设施几乎全被毁坏,各个居住区域通信不便,外头到底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在汤豆和汤母居住的这个小区中,科学派重新占领了高点。生活也渐渐地回归了正轨。   汤母带着汤豆来到居住区的第二个月结的婚。   对方叫王石安,五十多了,老婆死于灾祸,有三个孩子。   年长的儿子二十五叫永昭,已经搬到工厂宿舍去住了,汤豆和汤母还有他和他18岁的女儿叶子和5岁的小儿子明亮五个人往在六十坪的安居房。   这个安居房除去厨房和卫生间之后,人能行动的地方就没有多少。   再上日积月累越来越多的家当,见缝插针把这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现在汤母又怀了孕,孕像还特别不好更没法工作,家里主要靠王石安在居住区管理办公室和永昭在工厂的一点微薄薪资过活。   汤母的意思,等今天学校考试完,拿了高中毕业证明天就让她去找工做。每天吃饭的时候都要提。   “这样就差不多了,现在不比以前。反正你成绩一直也不好。”并且供起来也费劲。   王石安每个月五百块新钱,永照三百多,凑起来都没一千,虽然现在工资低,物价相对也便宜,但一家人每个月吃饭、水电费加上必要的开销都得花七百多,有时候有个意外花费还得赊账——因为有小孩,意外格外地多,毕竟小孩太容易生病了。所以王家一直处在赊账过日子的状态。   再者,虽然还是有中央政府,但对地方的管束并不像以前那么大,也不会给学校拨款,学校得收学费才能维持基本运营,要不然书本从哪儿来?人家老师也得吃饭,所以学校现在也不是义务教育了,一学期得交五百块钱。   家里两个孩子在读书,就是一千。这对一个家庭来说是一比很大的支出。   并且,汤豆听徐大妈说,现在还正常转动的大学只有一个。但因为网络瘫痪信息闭塞,徐大妈也不知道学校在哪儿。她只是经常很坚定地表示“必须得去读大学。现在的学校不一样了,有很多我们以前不知道的知识。这些知识很重要。”人们都觉得她神经病。   饭都没得吃,读什么大学?   哦。徐大妈是汤豆的老师。   她负责高三(现在叫十二年级)所有的课程。学校一共只有二十个老师。但有十二个年级,七千多个学生。高三就有大几百人,分成几个大班,每次徐大妈上课得用扩音器,在阶梯教室坐得太靠后会连黑板上写了什么都看不清。   汤豆有时候会想念以前的高中和老师还有同学。   那时候教室有中央空调空气流通好,不会像现在这样每个人都呼吸着别人吐出来的气息。   但现在环境更差,汤豆却反而不再像以前一样上课心不在焉了,她发现,学习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只要她心无旁骛,起码可以暂时与身边的一切隔离开,就好像世界还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如果以后不上学,那自己会开始怎么样的生活?   这个问题她不愿意去思考。   天空在汤豆的沉思中,渐渐亮起来,雨也慢慢地停了,她吐出一口胸中的浊气,打算进屋去。免得汤母醒来发现她起来了却没不干活要骂她。   进屋前她听到对面有声音,扭头只看到阳台上有个高瘦的身影正进到室内去。之前因为太黑,她都没发现对面阳台有人。   以前对面的房间是空着的,现在大概是有新住户搬进来了——很多人躲得太好,过很久才发现外面已经太平了。所以进居住区进得很迟。很正常的事。   汤豆回到室内立刻去洗漱,以免等下家里人都起来了要排队。   她去卫生间时,听到汤母和王石安住的房间有咳嗽和低声说话的声音。   汤母已经醒了。   她加快了速度,洗完脸下楼的时候,汤母正出来,想叫她没叫住,骂她“把鞋子跑坏了我看你穿什么!”声音不大,但汤豆在楼梯间都听得见,不止听得见这一家,每家都听得见。   刚搬来的时候,人人都不满这楼的质量,楼下楼下常吵得打起来,但也没办法,物资太匮乏了,最好也只能达到这个程度。什么都比不得以前了。   汤豆下楼以后做了一会儿热身,清晨是最安全的时候。   工作岗位太少,人太密太多,居住区域到处都是闲晃的年轻人,他们成群结对盘踞在街道两侧,荷尔蒙让他们充满了野性,时常相互挑衅持械斗殴,整个社区几万人口才不到五十个警察,根本管不过来。以至于女孩们被要求尽量不要出门,或者尽量五六成群。   但现在是清晨,会早起的都是有工作的人。爱惹事的小子们得在中午以后才会出现在街道上,一直到晚里二三点喝完了廉价的白酒,才叫骂吵闹着散去。   热完身,汤豆开始沿着居民楼的步行道慢步向外跑。   每天她会绕着整个居住区域跑两圈。居住区域一共6.7平方公里,一开始她跑一圈都要很久,现在她跑完两圈都不需要太长时间,并且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累得快崩溃似的。她的步子又快又稳,唰唰唰唰。   她考虑着,下周开始要不要多加一圈或者一圈半。运动让人心情变得比较好。她不希望自己每天都怨天尤人。并且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种并不令人侧目的发泄。   跑步穿过居民楼之后,就是学校和居住区管理所。   管理所现在算是本地最高权力中心,再往外就是几个工厂,和矿区。居住区大部分人都在矿区和工厂上班。管理所会用矿和工厂做出来的东西与其它居住区域交换物资。一些手工业、餐饮的小型店铺会在管理所购进原料,然后加工贩卖。同时提供一些帮工的岗位   她跑过一家面馆时,正遇到老板开张,年轻的女孩正跑前跑后,中年老板不高兴地训斥她,她只默不作声,间歇陪个笑脸。   王家隔壁刘家的女儿刘丽高一就没读了,也是到饭馆打工。做工的当年就与一个常去吃面的小工结婚了,十九岁的时候已经生了一个孩子了。   汤豆看着那小姑娘想,自己不久之后就会出现在这样的店铺中,成为刘丽。这工作对她来说,无疑也只是一个过渡,接下来自己也会像刘丽一样,随便遇到一个什么人,快速的步入婚姻,生育孩子——这已经是居住区所有年轻女孩的唯一出路。   不然还想怎么样?   四年级作文题已经不再是《我的理想》,而是《我爱我的社区》,反思自己能为社区做什么。   社会需要基础建设,不需要‘假大空’。   今天的毕业考刚好在汤豆生日这天。这让她想到一首老歌——十九岁的最后一天。   她觉得这个歌名听上去像末日又要来临。   在灾难发生以前,十九岁似乎是人生的开始,但她现在已敏锐地意识到,此时的自己,在这样的环境如果一但进入结婚生子的阶段,做为独立个体的生命就结束了。   ——人生当然还会继续,但她不再是她自己,不能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未来也失去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从此,她是某人的老婆,某人的儿媳,某人的母亲,住在六十平的安居屋,像汤母一样开始为家庭做出一切牺牲,她得不停的生孩子以此获得更多的人口和更多的收入、以及更高的安全感(谁也不敢去惹一个儿子多的大家庭),这就是将来她生存的意义。   人生就像一个,不停下滑的冰道,她马上就要开始俯冲坠落。   汤豆扭过头,此时太阳冒出了头,在她前方的地平线露出一小点,给世界上的一切都洒上金边,一切似乎都生机勃勃,但她感到恐惧,就好像马上就得面对自己的死亡。   她真希望自己眼前的道路能一直延伸,没有终点,那她就能这样永远跑下去,不去面一切。   但时间却不会停止流逝,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   二圈跑完了。   回到家里,王石安已经出门上班去了,汤母一脸烦躁在给小儿子和叶子摆早饭。她以前是个笑咪咪的妇女,现在总是一副全世界欠她的样子,动不动就会大呼小叫。但只对小孩子们才会这样,对王石安和永昭并不会。那是家里的项梁柱,大家都是靠他们吃饭。   王家早上每人两个菜包子,配粥,中午不开饭,晚上还有一顿,如果当月比较宽裕,有时候会有肉。   叶子边吃着边瞅汤豆,问她“你打算找什么工?”欠揍地笑。   她比汤豆小一岁,入学的时候学业能力测试低两级,当时闹得很厉害,觉得自己没比过汤豆,太丢人。现在却很高兴——后年才高中毕业不用那么快去找工。   汤豆白了叶子一眼。默默吃完东西,拿起书包出门。   汤母没有精神和女儿说话,全程都在努力控制小儿子想让他停止尖叫和拿包子砸人的行为。   汤豆到楼下的时候,已经有附近楼的好几个小姑娘在了,怕落单不安全,大家形成了一起上下学的习惯,先来的会先等。大家聊些八卦,等人到齐再一起走。   对楼小燕子正在说新住户的事。据说一次迁进来四五十户,门牌颜色不同。   “我们的门牌就很普通,白底嘛,他们有些是绿色,有些是黑色,有些是红色。编号还带字母。”   另一个圆脸小姑娘问“是不是用边角料做的,所以颜色不一样?听我爸爸说咱们居住区穷得不行了。”现在资源这么匮乏,也很有可能。   “那怎么还有字母?难道数字还能不够用了呀?并且,他们都不大出门。”   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神秘。   不一会儿话题转移到今天的考试上。   学校一直只教,不考。毕业考是唯一的一次考试,也是最后的一次考试。   汤豆她们是第一届十二级毕业生。   每个人学生都很兴奋“那谁一直吹牛,说自己学习可好了。”   人来齐了,八卦也被打断了,笑笑闹闹地到了学校就各自分开。一向和汤豆交好的席文文落在后面,鼓励她“好好考。我们要是都够上线就能一起去读大学了。”   两个人都是高三年级,但不是同一个班。席文文的老师是个中年秃头男,外号滑冰场。   汤豆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但心里有些苦涩。席文文父母都健在,虽然经济也不好,但两口子已经决定让席文文去读大学了。她不想告诉好友,自己去不了。   考试一共四场,逻辑、物理、化学、数学。   据说学校设立的时候,决定教授的科目中本来应该是五科,还有一门政治,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取消了。一惯以来都会有的语文课,都被并到逻辑课中。   席文文说政治被取消很正常“成这样了,领导班子应该都全没了,现在各个居住区各自保命都在愁吃什么,听说管理所长每天头都秃了,还政治个屁。”   考完两场,中午休息半个小时,学生们在教室吃完饭,继续下两场。   第四场考完,还有半个小时开班会。四点放学前,分数就出来了。毕竟学校拥有一台电脑和扫描仪与相应的软件,改卷子特别快。   徐大妈拿了分数,可高兴了,进门来兴奋地宣布“汤豆全年级第一名。”她觉得汤豆特别聪明,很有天赋,所以一直以来都很喜欢她。   汤豆以为自己心情不会有太大的波动,可并不是,因为太震惊,上去拿成绩单时,差点被自己绊倒。   她从来都不是学霸。以前也不认为自己能考第一名。“没那个天赋”,这是她对自己的判断。   发完成绩单就算毕业,证件三天后领取。   散会的时候徐大妈叫汤豆跟自己到办公室,特别激动“你这分数肯定够的,逻辑满分!要不是其它三门错了几题,都要大满分了。甩第二名一大截!老师敢打保票你绝对能在所有居住区中排前十。”   甚至眼眶都红了,对汤豆哽咽着说“就算在这个时候,知识也应该是很重要的。不说我们必须得去接触新的知识了,就算没有新的知识,过去的知识如果没有人去继承,那人类有史以来积累下来的智慧就全部断送了。你在大学一定要好好学习,一个国家不论什么时候都需要技术人才。知识才是一个国家是否能重新强大起来的根本。只有知识才能改变我们的未来,才能保障所有人的安全。”   汤豆一直也不知道徐大妈所说的‘新的知识’是什么,也并不知道现在除了穷之外还有什么危险,但她仿佛在徐大妈的话中看到了一幅自己未来的新画图。   上大学这三个字,以前对她来说没什么好向往的。可现在,却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从往下的滑道上用力地跳出去!——她觉得自己面前是一个巨大的转机。   既然考第一名,应该还有点机会的吧。   回家的路上汤豆还有些晕乎乎的。   席文文和她说话,她都有些心不在焉。也完全不再因为路边上青年吹着口哨的污言秽语感到气愤了。   上楼她时候她步子又轻又快,想到自己的成绩简直要唱起歌来。   早上那些忧虑与绝望一下便被抛在脑后。   “妈,我得了第一名!差一点就满分了!”满分呀!满分那么难。以前汤母就一直恨她不肯好好学习,气得头都要秃了。现在怎么样,哈!   爸爸………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汤母正在补衣服,听到明显愣了一下。   汤豆兴奋地把成绩单递给她。   但汤母没有接。   她一丝不苟地那个补丁打完,咬下线头,才挺着肚子站起来。心不在焉地问“毕业就行了。我已经跟你陈阿姨说了,明天你去她做事的铺头做工,那边的收银小妹要生了,正缺人。”   汤豆愣在那里。   可是……   可是她考了第一名呀。   “老师说读完大学会有很好的出路,一定会比现在赚更多钱。”后面那句是她自己加的。她想显得自己坚强一些,可声音却还是忍不住透着委屈“你不是说没钱吗,我以后会赚很多钱的。”   “那我们怎么活到你赚钱的时候?”汤母猛地把手里的碗摔在桌上“第一名又怎么了!你以为那些不读大学的人,是因为不知道读大学能赚更多钱才不读的吗?人要面对现实!大学得花多少钱?谁能拿得出这个钱来?一分钱难死英雄好汉!”声音大得震耳欲聋,整栋楼都听得见。   “万一……”有助学金呢,可汤母不容她把话说完。   “家里人都不用活了吗?你爸一个月才多少钱,你哥马上要结婚,我肚子里这个又要生了,一家七口人,以往吧,还有亲戚可以借,现在人都死光了,邻居家家都穷,但凡能弄来钱,我也不会叫你不读,你说,现在我给你找谁去借?我们怎么办呀?怎么活啊?你非要逼得一家人上街去乞讨吗?”汤母声声质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醒事?要逼死我们才行?!就一定太平日子都不想让家里人过?你要上大学,行呀,把我们这几条命拿去卖了吧!”   汤豆不想哭,但眼前很快就模糊了,她用力地抿着嘴,可呼吸越来越急促,鼻子越来越酸。心里又痛又委屈,有一种绝望的情绪一下击溃了她。妈妈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席文文家也没钱,但她爸妈不会说这种话。她爸妈总是想尽办法支持她。   【而我的妈妈,为什么连听我把话说完都不行?她根本都没想过要为自己的女儿尽力争取上学的机会,所以才会轻率地否定了一件对女儿来说关系一生的提议。她就是想省事而已。】   汤豆想大喊,可喊什么?她憎恨这个世界?   但世界也不会因为她憎恶而发生改变。   她这么渺小。连自己要走的路都无法选择。   她只觉得自己已经要窒息了,就好像周围的空气都被抽干,让她一刻也不能在这里呆“说这么多,你就是不想让我读书!”她声音很尖,声撕力竭。   “我怎么不想让你读书了?是我不想让你读书吗?我们环境就是这样,有什么办法?”汤母扶着肚子,手在桌上拍得砰砰直响,愤怒极了。   【胡说八道。   全是胡说八道。都是借口。】   汤豆只感到一阵阵的眩晕,世界都不真实,一切显得那么扭曲。   她心中翻涌的是无边的不忿与不平,大声叫着:“因为我是女孩。所以不想费力让我读书。我不是你的孩子了,你有了新老公,有了新家庭,马上又会有新孩子!我是多余的人!我的作用就是为你们家多添几个亲戚,为你将来的儿子做准备。”   “你胡说什么?!”汤母怒喝着。她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椅背,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但汤豆不能克制自己这种想法。   就算真的供不起她读书,哪怕妈妈表现出一点对她的关爱、为她骄傲,甚至,为她惋惜,为这件事难过也好。   可没有。   妈妈不再是妈妈了。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妈妈总是笑咪咪,以前的妈妈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偷偷杀掉自己生下来的小生命然后跟别人讲,是不小心夭折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去年刚出生就死了的妹妹是怎么回事,她什么都知道。   【如果我现在出生,也一定会被杀妈妈死。】   因为现在每个家庭都不再欢迎女孩了。这个家庭也一样不欢迎女孩了。   每个家庭都想要儿子,儿子可以干很多活,可能随时随地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而女孩没有力气,走在哪里都可能会有危险。   虫灾改变了一切。   “如果爸爸在就好了,爸爸在的话一定不会这样。爸爸那么好,爸爸不会杀掉自己的孩子!爸爸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读书!”她像小动物一样发出吼叫,转头冲下楼,在走道上撞到什么人,但她没有理会,只是拼命地跑。   身上打了补古的旧裙子随着她的步子胡乱地飞舞。当她穿过街道,许多调笑声四起,甚至还有人向她走过来,想拦住她。但她跑得非常快。没有人能抓住她。   她就这样一直不停地跑。   眼泪模糊了视线,叫她什么也看不清楚。直到她终于跑不动,就地倒下,她才忍不住抽噎着哭起来,眼泪划过她的眼泪,打湿了鬓发,落在干枯的沙地上。   她想到逝去的亲人,她希望那时候自己和爸爸一起死了。   如果那时候死了,还能拥有一切,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少女就这样仰望着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嚎啕大哭起来。   等她哭到累了,夜空下冰凉的空气惊醒了她。   她从混沌的愤怒中清醒过来,扭头四处看才发现自己正在民住区域外围大堤的废桥架子上。不远处有个老人,他又高又瘦,身材佝偻着,杵着拐杖望着天空某处。   汤豆抹去泪痕,从废桥上爬下去“爷爷你在看什么?”   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指天边。天上的云像被血染红了一样,又好像是天空着了火。   “那是火烧云。”   老人摇头,他不是在看那个:“看那。”   汤豆从他指方向,看到了一些光晕,就好像玻璃折射了空气或者光线。   但当她认真去看的时候,这些光晕又不见了。   “得用余光。”老人教她怎么侧着头观察。   很快她就掌握了诀窍。   光晕非常大,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罩在天上,扣在整个世界的上空。 第2章 永昭   “爷爷,那是什么?”汤豆问。   老人喃喃说了一句,似乎是什么钟?汤豆没大听清楚。但老人看得出神,她也不好意思再打扰。   只是仔细地打量着那奇异的折射现象。   随着太阳光线的移动,那光的边缘时而清晰,时而消隐,有时候还会有霓霞似的彩色。但大约只持续了不到两分钟,就没了,不知道是消失了,或者只是光线不对看不见了。   之后两个人静静看了许久夕阳。   这是头一次,汤豆认真地看太阳下落的过程,很辉煌,可又让她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悲凉。直到最后一丝光线落到地平线下,世界被夜幕所笼盖。那种酸涩的感觉还久久没有散去。   “回去吧孩子。”老人佝偻着身躯,示意她离开这里。   一老一小,一前一后穿过13区边沿的荒野和冒着黑烟的工厂,在灾难之后大地干枯而荒芜,到处都是飞扬的黄沙。   回到人多的居住区域时,还没走近就有跟边的青年们远远地对这边吹口哨,蠢蠢欲动。   汤豆有些胆怯。现在路上已经没有什么女性了。路人也都侧目看她,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这么晚’还在外面,带着审视。   老人停下来,让她上前。   她连忙快走了几步,挽着老人的胳膊。   路边衣衫不整的青年们大声对着汤豆调笑,污言秽语,但她身边到底有个人,现在又不是太晚,所以并没有真的做什么。   汤豆低着头,路过时偷瞄那些人。   那里面有一些是下班的工人,有一些是学生。她甚至还看到了一个熟人,但现在的他与在学校时的他一样了,他跟着那些人一起笑。   “在灾难没有发生时,就有这样的人吗?”汤豆小声问老人。   “当然。灾难才过几去几年,他们最小的也十多岁了,肯定不会是灾后才出生的。”   “但我以前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汤豆小声嘀咕。   老人摸摸她的头“会好起来的。世界总是会越来越好。”   虽然只是一句,很普通的鸡汤,可不知道为什么,老人说的时候却让汤豆感受到了他的笃定,就好像他说会这样,那就必会实现。让她原本的沉郁与沮丧也好像稍微被吹散了些。   “爷爷,刚才那个到底是什么呀?”她鼓气勇气又问。   “是天钟啊。”老人抬头看了看夜空。   两人在楼下分开,汤豆很想追问天钟是什么,但老人不想再多说样子,她觉得自己坚持打破沙锅问到底似乎不太礼貌,于是目送老人走进对面楼,看着对方上去后,楼梯间的灯一层层亮起来,在五楼停住,掏钥匙开门的声音响得她站在原地都听得见。   听到铁门一声巨响关上,汤豆才磨磨蹭蹭地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楼梯间。   不知道几楼在吵架,灯应声亮起来,昏暗的灯光照亮黑暗的楼梯间。墙上过年贴的对联已经褪色,松松垮垮地坠着。想到回家就要面对一切,她有调头逃跑的冲动。   有一瞬间她想在,这里根本不是自己的家。   但过一会儿又抛开了这个想法,转而有些担心,上楼去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这是她头一次和妈妈吵架。   等她终于做好心里建设上楼,家里却只剩明亮一个,门从外面锁上,汤豆一打开门就看到他坐在地上哭嚎,其它人都不见了。   她过去想把明亮从地上抱起来,明亮死活不肯,杀猪一样嚎叫着打滚,她耐着性子哄了一下,怎么也不行,火气就上来,   怎么会有这么讨人厌的小孩。   妈妈怎么会受得了?   邻居阿姨听到这边的声音打开门,见到汤豆,惊道“你可回来了。大家都都去找你了。”   正说着楼下就有一群人上楼的声音传来。她心里一惊,有些瑟缩。   打头的王石安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是一惯的阴沉,汤母红着眼睛也不说话,叶子一脸怨气,抬头见到汤豆站在门口大叫“那她不是回来了吗!”怒目圆瞪,就好像怪她没有死在外面。   见到汤豆,王石安显然松了口气。   帮着找人的邻居叔叔怕他们再骂孩子,立刻劝说“没事没事,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考第一名是好事啊,有话好好说。实在不行咱们也给想想办法。对吧。不要着急。”楼层一点也不隔音,之前母女两个吵架,上下几层都听得清清楚楚。   后面还有几个出去帮忙找人的邻居,也纷纷应声“等将来豆豆出息了,咱们也好沾光嘛。”   汤母沉着脸,看也不看汤豆一眼,与她擦身而过,把明亮从地上抱起来,进厨房摔摔打打地做晚饭。叶子也瞪了她好几眼,王石安留在最后一一谢过邻居之后,让汤豆和自己上天台去。   王石安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天到晚都沉着脸,一副不知道在生什么人气的样子,平常在家也没什么话。汤豆一直以来,都尽量避开他。两个人虽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汤豆不知道他把自己叫上天台干什么,总之无法是骂一顿。如果他敢动手,她就拼了。   不在这个家呆了!   虽然她也不知道离开这个家要怎么生活……   不知道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舅舅舅妈都不在了,以前过年过节大家总开开心心在一起,自己要是做错事,舅妈总是会帮着从中调解。可现在不会了。   她突然有些鼻酸。   站在一边的王石安,少有地抽了根烟——现在烟很贵,他一个月才买一包。   他不说话,汤豆也不吱声,站在他身边,看着居住区域的灯火发呆。   这里没有她曾经的家所在的城市繁华,一个脚指头也比不上。   这个家也没有她以前的家豪华舒适,曾经的家一个泳池都比现在整个家要大。   但这就是她生活的地方了。没有大学、没有未来,只有可预见的无意义的人生轨迹,像这里的每个平凡的女孩一样,生一大堆儿子,杀一大堆女儿,到死也并不会在这世界上留下任何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她感到一阵失落,巨大的空虚笼罩着她,令她的鼻尖更加酸涩起来。   爸爸以前总是会和她讨论很多事,比如人生规划之类,父女两个说得很多,甚至已经准备好,以后她会去上爸爸和爷爷都上过的大学。   爸爸开玩笑说“如果你在大学交男朋友,那以后我们家每个都是校友。”   其实,她根本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生,才叫有意义。   未必灾难不发生,自己的人生就一定会更有意义吗?   似乎也并不是。   可她还是在和妈妈争吵时,被这种懵懂的挫败击倒了,甚至不明白人努力活着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受苦吗?   抽完烟的王石安咳了几声,打断少女的胡思乱想。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上学的事你也不要急。”他看向汤豆,拍拍她的肩膀:“我会想办法。”   伸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拿出一块锡纸巧克力放到她手里“过了今天,又长了一岁,是大姑娘了。以后就是大人了。生日要高兴一点,不要哭,再难的事,咱们一家人在一起总是会有办法的。”   汤豆拿着糖,低着头,终于忍不住,眼泪一滴一滴溅落在地上。   【其实我也没有做对什么。】甚至很糟糕。她想着。   王石安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人,一时手足无措,最后只是拍拍她的肩膀“没关系。”   过了很久,汤豆情绪平复些,两个人一前一后下去,汤母已经做好了饭,沉着脸,只照顾明亮不理人。   汤豆走到她身边,她也只当看不见。   王石安说“好啦。她和你吵架不对,但你也是脾气太躁。她是孩子,你是大人,她讲什么不对,你好好和她说。”   汤母没有回头,只是红着眼眶,努力地扭头看着外面。   王石安推推她“没事了。考第一名是好事。现在大学在哪儿都不知道,明天我先去学校,见见老师,问问清楚情况。行不行咱们先试试。对吧。第一名是很容易考的?说不定学校还有各种奖学金。家里根本也不用负担什么。”   汤母抹了抹眼泪,说“吃饭吧。”   “好了。好了。”王石安笑着招呼“吃饭。”   汤豆在餐桌边坐下来。   汤母盛了一份菜和饭出来,温在灶上。晚上永昭要回来吃饭。   他一个月总会在月底发薪的时候回来吃个晚饭,顺便把薪水拿回来给家里。   所以月底晚饭家里总是会吃得好一点。   一家人吃完饭,王石安想打听大学的事,便串门去了,叶子又抢了第一个洗澡,她总爱把热水用掉一大半叫人烦。   汤豆回房间把课本都整理收拾装起来,书本里到处都贴着便利贴。汤母跟着走进来,但站在门口没有说话。   汤豆回头看她,因为逆光也看不清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只听到她干巴巴地说:“妈妈从来没有觉得你是多余的。”   “你说假话”汤豆低头看着手里的书,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书皮上的破洞“爸爸说言行一致的话才可以相信……所以”   “你怎么讲话的?”汤母走到她面前,虽然想忍耐,可还是无法控制怒火大声打断她,也很想在孩子面前表现得持重些,沉稳一些,但还是忍不住暴怒,转身猛地摔上门,再不理会她了。   “所以你以后要言行一致”这句话汤豆根本没有机会说完。她垂头看着手里的旧书良久,外面有吵闹声惊醒了她。   楼下不知道是什么事,不一会儿就有汽车的声音,小区里很少有汽车。   她跑到阳台,看到有几个穿制服的人从破吉普车上下来,是工厂的人,找楼下的人问“王永昭是哪一家?”   不一会儿就听到敲门的声音。   汤母不知道是什么事,开门一脸疑问。   工厂的人说“工厂那边出了些事故,需要亲属立刻过去。”   汤母有些慌:“但不知道他爸爸去哪一家了。”跑到楼梯间叫,但没叫到人。   汤母想去找人,叫他们等等,但领头的说“认识他就行了。等不了。”最后没法子汤母只好说“那我去吧。”汤豆跑出来“我和你一起去。”   汤母本来想拒绝,但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扯下围裙,大声对卫生间叫“叶子,明亮一会儿要洗澡,灶上还在烧水。你爸要回来了,记得和你爸说,叫他快去工厂。”这才跟着工厂的人一起下楼。   她看着显然看着镇定,但手微微发抖,脚下也不太稳当。汤豆扶住她,发现她手都是冰凉的。   汤豆问工厂来的人“到底是什么事?永昭怎么了吗?”   但工厂的人没有回答。   坐在副驾驶的人从视后镜看了她一眼,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汤豆很久没有坐过车,速度太快,又颠簸,狭小的空间充斥着汽油的味道。车内的皮饰都很破旧了,有各种拼接修理的痕迹,车子两侧的视后镜一只是白漆,一只是黄漆。方向盘也高度也并不太匹配。   车子很快就达到了工厂,但进厂之后却并没有停下来,一路穿过厂区,一直向内。再穿过一个守备森严的门岗才停在一排办公楼前。   这里是废弃的学校改建。二楼以上,窗户都封闭着,一楼大厅大开,有人坐在里面值班,上二楼的楼梯很干净,像是长期有人使用的样子。   工厂两个人带着母女两个进了大厅,直接从楼梯往负一楼去。   下面没人,非常安静。   但才刚走几步,就有一股浓郁的消毒药水味道扑面而来。   汤母脚下停了停站定,汤豆以为她有什么不舒服,但她摇摇头,深呼吸一口,又扶着肚子继续向下去。   领路的工厂人员带着两个走到负一楼最深的房间才停下来,汤豆扶着汤母跟着他们进去,房间中间有一个不锈钢平台,上面的人用白布盖着。   带路人请两个站到台边,然后掀开了盖着头的白布。   汤母只看了一眼,就冲出去呕吐起来。   一个工作人员跟上她,一个留在原地陪同汤豆。   汤豆以为自己会很害怕死人。   灾难发生的时候,她一直被父母关在地下室里,从来没有出去过,灾难结束之后,走在路上她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惊鸿一瞥也十分模糊。   但现在直视着台上的人,她发现并不是那么恐怖的事。   人死了以后,明明五官样貌也没有变化,却不知道为什么,让人觉得陌生。脸上也并不是她想像的铁青,而是难以容易的灰白。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能辨认出来“是王永昭。”   其实他长得很帅,五官带着英气和相貌普通的王石安一点也不像,叶子和明亮才是一眼就能看出是王石安的子女。脾气也不像叶子那么差。   汤豆和汤母来13区时,居住楼还有好几栋没盖完,现有住房根本分派不出来,新来的只能领了帐篷住在广场上,一个帐篷发一个桶用来上厕所。   那时候汤豆就常常看到永昭,他每天会路过广场去工厂工作。虽然环境已经与灾难前不同,但他的衣服永远是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服服贴贴,走在人群里鹤立鸡群,让人很难不看到他。   后来汤母和王石安成了,母女两个有了地方住,而永昭从家里搬了出去,汤豆与永昭见面的次数反而少了。   但永昭每次回来,都会给家里的孩子带点什么,对汤豆也一视同仁。   汤豆手腕上的用红绳穿的玻璃珠吊坠就是永昭给的。为这个叶子当场就大吵起来,虽然她也有一颗,但她就是不愿意汤豆也能得一颗。   汤母立刻叫汤豆把玻璃珠给叶子“叶子年纪小。你给妹妹,乖。”对汤豆使眼色,叫她快拿出来别刚来没多久两母女就惹得家里生事。   但永昭没同意,他让汤豆拿着“给谁的就是谁的。三颗一人一颗。”并不理会撒泼的叶子。   叶子气得之后好长时间不和汤豆说话。   现在玻璃珠儿汤豆还戴在手上,叶子的却不知道弄丢了多久了。   汤豆抹了抹泪,看着躺在面前的人。   永昭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就像爸爸一样。   她即难过,又愤怒。人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可这是永昭的错吗?   她说不清自己在生谁的气。整个胸腔像是要爆炸似的令人难受。她不愿意接受这件事,可却也无力反抗事实。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时间穿梭送回了爸爸死的那一天。这种茫然、悲伤、愤怒,像一排排的巨浪汹涌地击打着她,她甚至认为,自己可能下一秒就会真的被冲走,然后沉在深手不见五指的深海里再也起不来。   工作人员想把白布盖回去,汤豆却一下把整张白布都扯开来。   白布下的身躯一览无余。   他穿的是平常回家穿的蓝布工人制服,身上看上去并没有明显的外伤,手和脸上很干净,只在眉心有一点小小的被灼伤似的印记,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   工作人员被汤豆的动作吓了一跳,似乎有些慌,飞快地把白布盖回去,然后请她离开。她没有拒绝。   出去时,外面的工作人员正在和汤母说抚恤金的事,听上去是一笔不小的钱,汤母脸色不太好,只沉默听着,过了许久只问:“然后怎么样?”又说“他爸爸还不知道。现在我们要把人领回去吗?我们要怎么带回去?”   工作人员说:“不用,我们这里会负责火化。”补充“当然是等家属过来见过最后一面之后。现在只是让你们认认人,跟你商量一下接下去的事宜。”   正说着,楼梯一阵响动,工厂人员带着王石安进来,他神色匆匆,两边来不及打招呼,就慌慌张张地跟着工厂人员进去了。   汤豆陪着汤母在大厅等。   过了许久王石安才上来,他步子有些踉跄,眼睛是红的,上来后也不说话,失魂落魄,看到汤母还愣了一下,回过神勉强地想说点什么,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垂头,用粗糙的大手捂住脸。原本并不太挺拔的身材又佝偻了几分,好像一下老了好多岁。   一家人被工厂的工作人员送回去,随后工作人员又送来了永昭放在工厂宿舍的一些个人物品。   王石安把这小小的盒东西放在餐桌上,向叶子解释发生了什么事。   叶子全程都在嚎叫,她把桌上的碗狠狠地砸在地上,搪瓷不会被摔破,只是发出巨响,弹了几次,瘪了一处,掉了几块铁皮外的瓷壳露出里面粗劣的内芯。   汤豆虽然也坐在餐桌边,可一切声音似乎都很遥远,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那个小小的盒子,里面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套打补丁的换洗衣物,和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小纸包里放的是那笔抚恤金,一共有五万,这是非常庞大的数字。只有极少数家庭会得到这样大笔的钱。   而这些,就是一个人在世界上活了几十年之后留下的所有东西。   叶子还在不停地叫喊“这下好了,汤豆可以拿着我哥卖命的钱去读书了”   汤豆没有理会她,只是猛地站起来“我不相信是操作意外”她无法接受永昭死于工伤这件事。   他身上穿的是工厂的工作服。但衣服在关节处没有任何行动带来的皱褶,反而上面折叠的痕迹分明是昭示着是死后换上的事实。并且,他脸上手上衣服上虽然都不干净,但指甲缝里没有厂区工作会有的黑灰。   最重要的是,没有外伤。   “ 机器可能会扎断手脚、把人卷进去碾成肉泥,怎么能一点外伤都没有地杀死一个人?”她努力想要摆出可靠的样子,让其它人信服自己说的话,并不是‘孩子的无端幻想’。   并且她异样地相信,这是铁一样的事实,甚至,明显得不用思考,只要有眼睛,都会得到与她同样的结果。   但王石安只是说“不要乱猜了。工厂的领导和我谈过话,永昭确实是操作失误死亡的”就结束了这个话题。   汤豆觉得那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又要再次出现了,家里的空气中有下水道的气味、人类皮脂的味道、衣服无法暴晒的霉味,每当有人说话,带起的气流会将所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人觉得空气似乎都变得浓稠、令人作呕。   她一阵阵地气闷,脑中所盘旋的是无法理解的愤怒,为什么大人要罔顾事实?   王石安不是也为永昭的死感到难过吗?他不是因为失去了儿子而痛心吗?   可为什么却又要让儿子死得这样含糊其辞。   所以……高到不合常理的抚恤金其实是用来买断一切的。   因为钱,一个人就可以这样糊里糊涂地死去吗?   愤怒充斥了少女的脑袋,她猛地站起身推开挡住路的叶子,走到阳台上,努力地呼吸,安抚狂暴混乱的心跳,以驱赶那种想毁坏一切的冲动。   此时楼下空地上,工厂又开始招工了。   很多人正在报名。拿完号码后排队验血的人,以挂着红十字的小车为起点,一圈圈向外,像是盘起的蟒蛇。   汤豆想到那幢封闭的小楼,,那个地方显然是在工厂之内,但却单独设立了门岗,除了负一楼的停尸间,其它地方又是做什么用的呢?   汤豆想,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那个楼中不知道的某处,一定正发生着什么事。王永昭不是第一个领五万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不能为金钱屈服,就算是不上大学,就此沦落下去过着没有指望的生活也不要紧。   世上总有些不能拿的钱,和不能不做的事——刚渡过最后少女时期的女孩,心里模模糊糊地充斥着这些念头。她甚至突然有些明白,爸爸为什么那么危险的时候,还是会不顾她哭着阻拦,提着药箱义无返顾的出门。   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似乎和爸爸离得很近。就好像他一直以来从没有完全消失,还有一部分一直和最宝贝的女儿在一起。   永远陪伴着他。   看着拥挤的人群,汤豆稚气的脸上,表情渐渐坚毅起来,良久转身回到屋中。   等叶子进屋时,屋子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   “你干嘛翻我的东西?”   “有没有手电筒?”汤豆费劲地把垒高的箱子一个个摆放回原位。   “干什么?”叶子眼睛还肿着,一脸的不耐烦“买去呗,不是有钱了吗?你去跟我爸讲,还能亏待了你?指不定给你买十个。一个用,九个看。”   汤豆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但铁皮壳子都生了锈,里面的电池也不知道多久了,上面有被咬过的痕迹,包装已经被渗漏出来的电池液浸透,灯泡也坏了,显然是没用的。   但她还是不干心地试了一下,才完全死心。最后找了半天,只找到那只狭长的黑皮盒。   那是个二胡盒子改装的,可以直接背在背上,里面装的是个灯。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踩着箱子的边角爬上去,把盒子从最高处取下来。   盒子因为受潮,散发着难闻的味道,盒上有可疑的动物粪便。两只扣锁也生了锈,但好在打开时并没有受到什么阻力。   里面装的是盏做工精致的锥底油灯,有些年头,配了只如意头的雕花挑杆提灯用,一看就知道是出门在外时用的东西。拿在手里即轻巧,又漂亮,很有些韵味。   汤母带着她上难民车离开的时候十分匆忙,但也没有忘记带上这个灯。   这是汤爸家的东西,以前她爷爷把这东西一直供在地下室的案几上。   汤豆先确认了一下里面还有没有灯油。然后关上盒子,塞到床下,然后又找了件深色外套,拿了包火柴揣在口袋里。   叶子坐在床沿,翘着腿全程看着,汤豆几乎能感觉到,从她红肿的眯缝眼里投来的视线温度有多低。她质问:“你到底要干嘛?”但这次压低了声音。   汤豆没有理会。   但叶子意外地也没有威胁汤豆自己会告密什么的,只是不出声地盯着她。   晚上吃了饭,汤豆就回到房间躺着,汤母和王石安不知道在低声商议什么,大约到九点多汤母检查了一下门锁,就回房间睡了。现在也没什么娱乐,电费也贵,人们睡得都很早。   汤豆一直等到十二点,外面的路灯都熄灭了,才偷偷摸摸地爬起来,借着月光将二胡箱子拿出来,背在背上,临出门时,又揣上了桌上的水果刀。 第3章 遭遇   虽然汤豆尽量轻手轻脚,却还是在开门时发出了一些响动,但好在,没有惊醒谁。   楼道一片漆黑,就像是通向无底深渊,有一瞬间令她感到恐惧,但她深吸了一口气,无声地鼓励自己。   只是黑暗而已。   摸索着一点点从楼梯上往下挪。原本只需要一两分钟就给跑到底的楼梯,她足足走了四五分钟才完。   下到一楼,眼前的一切在月光的照耀下亮堂起来。   整个居住区域都被笼罩在夜色下,像沉睡的怪物,但虽然路灯灭了,街道上却有许多在破铁皮桶中点起的篝火,篝火周围集满了笑闹着的青年。时不时听到黑暗中有人在叫,在跑,不知道是嬉戏还是真的打起来了,间隙穿插着狗吠。   汤豆绕开那些明亮的地方,顺着居民楼之间的空隙曲折地向外走。   虽然这里是熟悉的地方,但在黑暗中,一切都显得陌生,连路边微小的动静,都令她心惊。绕开很远,她却仍然很害怕自己被那些青年发现,小心谨慎地快速从一个阴影冲到另一个阴影中,就算别人看见,大概也以为只是个耗子或者狗。   只是在快要离开最后一个篝火堆的时候,她差点与在黑暗中搂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撞上。   他们不说话,在黑暗喘息发出奇怪的声音,汤豆紧张地停下来,但对方已经发现她了“有个小姑娘”   其中有个人边提裤子边慌张地跑出去了。   “什么小姑娘?”最近的那个篝火堆的人被惊动,好奇地向这边过来,就像终于发现了新鲜玩意。   汤豆扭头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居住区域的边沿狂奔起来。   有人在后面吹口哨,他们大声笑着相互喊话,从后面追上来。年轻男孩们的步子又大又重。   汤豆不知道他们追上自己会干什么,少女对这世界的险恶并不太了解,觉得自己也许会被打一顿。她在此时,感到被追逐的恐惧。   平常在跑步时,她总想像自己是一只小鹿,萧条陈旧的居住区是繁茂的森林,这令她感到舒适,   但现在一切都散发着恐怖的气息,不论是眼前明明暗暗的一切,还是身后的追兵。连着路边的叶阴都显得居心叵测。   风在她耳边呼啸,她听着自己巨响的心跳与喘息,努力地分辨前面是什么方向。   要是什么都不带她能跑得更快,但二胡盒子是个负累。一直到她跑到居住区域的边沿,还是没有把那些人甩掉,反而在路上引来了更多游荡的年轻人。   这简直变成了一场狂欢,许多人都加入到这场莫明其妙的追逐中来。他们甚至在后面大声地讨论,所有人要轮流请那个抓到汤豆的人喝一个月的大酒。   这已经不是一场恶作剧似的追逐,而是一场围猎。   跑出了居住区域的中心之后,景色越来越荒芜,到处都是灾难后废弃的建筑,许多地方都有被烈火焚烧的痕迹——当时中央政府已经没有足够的能力对所有的城市进行消毒,许多居住区域在建立之前都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方式。   平常谁也不会到这儿来,但现在顾不得这么多,汤豆在这些废墟中狂奔,根本不敢回头去确认身后还有多少人。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跑!   跑!   但夜雾越来越浓,她无法再靠地平线上工厂的灯光来分辨方向。   最终她停在一条废弃的马路上,到处都是青年们的呼叫声,好在雾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她努力压抑下自己的喘息,强令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一声不吭地小心避开那些有声响传来的区域绕着走。   有一次她几乎与一个青年撞在一起,对方身上的浓重的酒臭味,但显然他虽然有力,却并不如汤豆灵巧,在雾中短暂的追逐之后,就丢失了目标。他在雾中大笑,似乎觉得很有趣。   就在惊慌的汤豆打算顺着马路走,先脱离这里再说的时候,突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像是有什么人摔倒在地上,沉重而短促。   这声音一开始只有一两个,但随后接二连三地响起来,甚至还有几声短促的惊呼。   接下来,是死寂。   那些本该在雾中寻找她的青年,似乎都消失了,她静静地站着,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声音再传来,不论是说话,还是踩到废墟中的碎石发出的摩擦声。   什么都没有了。   但她又觉得,并不是什么都没有。   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正在雾中。   甚至有时候,她能感觉到风……像是有什么东西与她擦身而过带起来的风,很轻,很突然,又很快消失。   但她把眼睛睁得再大,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出现的痕迹。   她想逃跑,想快点离开这里,但脑海中却有另一个想法在阻止她——绝对不能跑。她慢慢地移动,用最轻微,最不让人察觉的速度。但在几步之后,她就感到有什么站在自己面前。她奋力想从漂浮的浓雾中看到什么征兆,但还是什么都没有。   可她万分肯定,自己并不是一个人站在这里,虽然看不见,但那个东西有很强烈的存在感,个头比她高很多,让她有一种自己被笼罩在阴影中的错觉,甚至产生一种畏惧。就像弱小的动物遇到了自己绝对不可能战胜的捕食者   就在这时候她又听到了别的声音。   好像是人。   那些脚步声急匆匆地从远处向这边靠拢,有人在低声说话,语气沉稳可靠,但因为声音太小,汤豆什么也听不清。随后她听到了金属发出的几声‘锵’,有点像利刃出鞘。   可她不敢动,也不敢求救。   四周到处都是脚步声,大约有十人左右。她看到有一个人影向这边过来,心中一阵狂喜,随着越来越走近,对方的样子也越来越清晰——是那个老人。   他穿着白天上次见面时穿的老式布衫,身躯微微佝偻,走在街上和其它的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此时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剑。   看到汤豆僵站的姿势,他立刻意识到什么,示意她不要动,不要出声。一跃而起向她正面刺去,如果她前方有东西一定会被刺个正着,但汤豆立刻就感到了风——是那个东西在移动。老头位置虽然比较远,但显然也立刻意识到对方转头向自己过来,他飞快地改变轨迹向侧边弹跳开,再落地的瞬间借力一跃,手中的黑刃直刺向汤豆身边。   ……但对方已经不在那儿了。汤豆感到一阵急风向前去。   半空中的老人显然是刺了个空,他已经意识到敌人已经到达自己身边,可也来不及再次改变方向了。   就在这一瞬间突然从旁边冲出来一个人影,动作利落而迅速手中与老人一样的黑刃目标明确地刺向空中某处。虽然那里什么都没有,但汤豆可以肯定,自己听到了利刃入肉的声音。随后那种令人呼吸困难的压迫感消失了。   “老师。”来人背对汤豆扶住倒地的老人。   老人挣扎着说一句“我老了”之后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另外有5人从雾中各种聚拢过来,他们穿着各异,但每人都戴着同样的护目镜,走近之向低声报数。   “4”   “2”   “3”   “1”   “2”   扶着老人的青年声音十分暗哑“那么12个就已全数歼灭。本次任务已结束。明日撤回。”   他没有放下已无声息的老人,只是沉声对站得离自己最近的人说“收拾一下现场。”这些人才开始把护目镜解开,取下腰上的手电打开,分散又向雾中去。   汤豆走上前,老人除了额头有小小的灼伤之外,身上并没有任何外伤,但显然已经没有了气息。   那是和永昭一样的伤。她知道了永昭死亡的真相,可她并不感到开心,只感觉到心情更加地沉重。老人是因为救自己才死的……   许多尸体被那几个人收捡过来。摆放在一处,有人拿出对讲机,不知道与什么人在对话。“任务已结束。定位我现在的位置,派人过来。”   对方回话“数据。”电流声异常嘈杂。   “死十一人,十人为普通公民,一人为总局退休人员。”   “请详细汇报总局退休人员情况。”对面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带着些明显的不耐烦“你们队长呢?诸世凉!诸世凉!我跟你讲,退休人员应视为普通公民,谁给你让普通公民参与任务的权利?违规操作行为是会被上报的。这次一共十二个渗出,本次死亡人数加上死掉的那个瞭望者,在这地区就造成十二人死亡,失职情况突出,你是会被降职的!相关责任人都会被清退。你知不知道?”   拿着对讲机的人飞快地瞥了一眼半蹲在老人面前的青年,拿着对讲机走远一些。   但夜这么静,他的声音还是不停地传来“那群人自己跑出来的。老师也是发现异常情况之后自己来的。小张的镜片被损坏了,完全看不到东西,当时又已经来不及让他撤出,老师知道了,就把自己的镜片给他换上了……小张完全没有经验,如果看不见肯定得死在这儿……”   他的话被打断,对方的声音有太多的噪音,汤豆一句也没听清。只听到他再次回话的时候态度明显差了很多,怒气冲冲:“那镜片损坏是常有的事,大姐,东西玻璃做的!又不能加防护,加上就失效。我们每天上蹿下跳,总有碰了摔了的时候!一个月之前我们就打过报告了,每一个人都应该配备两副镜片,到现在都没有回复!这是我们的错吗?”   ……   “我们已经说是征用……但老师……”   ……   “本地瞭望人员死亡,这也能怪我们?妈的,你们他妈的叫啥也不知道的人来做瞭望员,人死现在怪我们?”   ………   “那十个普通公民鬼他妈知道从居住区跑出来干嘛?是我们喊来的?”   …………   最后暴怒起来“□□妈,你爱咋咋!”   大步走回来,说“汇报完了。”这才发现一边站着的汤豆,怔了一下,问青年“这孩子怎么办?”   青年蹲在老人身边沉默着抽烟,回头看了看汤豆。   烟头发出的微光,照亮他那张一脸沉郁的厌世脸。 第4章 继承   汤豆还沉浸在老人的死给她带来的震惊与难过之中,此时与盯着自己的青年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会对自己做什么,下意识地大声说:“我哥哥是王永昭。我是来调查他为什么会死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看着她的两个人,此时表情都微微有些变化。   “王永昭就是那个本地的瞭望者。”站着的人对青年小声说。   汤豆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压低声音,夜这么安静,站得这么近,很难听不到他说话,这个人看着不太聪明的亚子……她才有这个想法,就与青年的目光对上,一时莫明心虚,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心里却知道,这个青年应该就是汇报时被提及的队长诸世凉。   “你几岁了?”诸世凉想点根烟,掏出来看看汤豆,又把烟塞回去。   “看着十四五岁吧。”那个看着不太聪明的队员说。   “20”汤豆立刻更正。   两个人明显都不太相信她的话。但她随身带着居住身份证明。上面确实是她的头像,年龄也无误。   他们并不是第一个怀疑她年龄的人。   每个都似乎对她的年龄存有疑惑。   席文文也二十,与她同龄,但席文文和她站在一起,像她的大姐姐。她私下总暗暗地与好友比较,不论是身高,还是……那个,她即不够高,又不够大。席文文已经来大姨妈好几年了,她今年才刚开始。   更甚至是从心智上……她听到妈妈私下和王石安解释,那是因为自己女儿生活无忧无虑且没有经受过任何磨难,哪怕是在最凶险的时候,她都被保护得非常妥帖。所以才会显得那么‘天真’——汤豆知道这个字只是幼稚的另一个说法。   她不喜欢被当成小孩。   “我是成年人了。”她努力做出郑重其事的样子“我不是出来玩的。我觉得王永昭死得不正常,但王石安不相信,我要证明给他看。”   “王石安又是谁?”诸世凉回头看队员。   “我妈妈的新老公。”汤豆回答。   “那你原本打算怎么证明?”诸世凉好奇。   “停尸房可能会有什么文件之类的东西,他们不给我们看的那种。”她怕对方以为她脑子不好,拍拍身后的二胡盒子“我带了灯”又拿出那把用来削水果的刀“还有自卫的武器。”   站着的队员‘哧’地笑。   汤豆涨红了脸,她看向躺在不远处的老人,小声说“我当时应该保护他的。我有武器。”但是她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水果刀都没有拿出来,只是呆呆地站着,等着别人来救自己。   这一瞬间,她感到懊恼与委屈,她明明可以做得更多,却连把刀拿出来这个动作却都没有做到,更别提其它。简直像一个怯懦的白痴。   眼泪很快就充盈了眼眶,她克制着,努力地瞪大眼睛,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像没用的小丫头一样哭起来。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飞快地讲述起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王永昭死的不正常。但因为太慌张,显得前言不搭后语。   当她停下来时,更为自己羞愤起来。   诸世凉点点头“明白了。”   这让她好过了些。也许自己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差劲。   “那些是什么东西?”她问。是什么杀死了这些青年,杀死了老人,杀死了王永昭。   但诸世凉没有回答。他起身叫了一声“大头”示意身后的队员把她带走。   对方过来,不客气地拽着她走。   她挣扎了两下,没挣脱。扭头努力看着后面,但雾气很快就把一切都挡住了。   大头拿出腰上的手电筒,强光隐约能透过雾气,让人看清脚下的路,两人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高高的旧堤上视线才好些,汤豆回头看,下面的居住区域也好,废墟也好,都被埋在雾海中。   “王永昭是被迫做瞭望者的吗?”她问大头。   大头粗着嗓子说:“小丫头,咱可还没到那一步啊,你别乱想。大家都是自愿的。不带强迫那一说。条件都摆开来,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就别干。”   “你不是说他什么也不知道?”汤豆盯着他看,想从他脸上看出谎言的痕迹。   “他知道有危险,知道怎么观察,只是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东西,怎么来的。”大头分辨了一下方向,带着她往东走,嘴里叨叨着“制度上讲,瞭望者是本地编制,但从管理关系上讲,瞭望者是要向分局汇报的。懂不懂?他观察到征兆,向上级示警上报坐标,然后我们被派来驻扎,等待渗出,消灭渗出完成任务后撤走,再去下一个任务点。我们是正规的,又不是土匪。”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追上大头。王永昭死的那天,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大头停下步子。这件事诸世凉不会告诉她,但大头却一定会。   她有这种感觉。   大头果然也没有过多掩饰,他大概认为死者的家属有权力知道死者都做过什么“凌晨时因为供电问题,瞭望塔有短暂地电路故障。队长认为,瞭望员在停电前发现了征兆,但因为断电,电路故障,无法进行确认,如果等待修复后重启线路进行检查,时间上来不及,因为天一亮就无法再进行扫描。如果等到晚上,那又太迟了,因为渗出一但开始,天亮也不会终止,在午夜前渗出就会完成,我们也就赶不及在完全渗出前达到这里。”   大头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声音比之前更加沉重“最后他选择放弃电子设备,进行身体接触。结果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他死亡后,其它工作人员发现异常,立刻进行了上报。我们赶了过来。”   他说完,看向一脸茫然的汤豆,她身上没有成年人的油滑世故,像一汪清水。   她太小了,太稚气,不懂的事还有很多,她不懂王永昭为什么要去做这件事,念叨着“他死了王石安该多难过?王叶子该多难过?……”还有她,她也非常非常的难过。王永昭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大头闷头在前面走,许久都没有说话。   就在她以为对方不会理会自己的时候,大头的声音传来“就是因为想着家里人,才会来干这件事。”   大家都是有家人的。   为活着的家人更安全的生活,为死去的家人复仇。   汤豆看着他的后脑勺想,所在大家都是一样的,爸爸也好,王永昭也好,这些队员们也好,都因为‘必须得做的事’。   “再说收入也不错。”大头爽朗地大笑起来,企图把刚才的沉郁甩开。   他比诸世凉好说话得多,虽然和诸世凉相处得并不久,但汤豆就是会有这种感觉。   “为什么不让大家知道?”她不能理解。   “再引发□□?”大头语气带着讥讽“□□会比渗出死更多人。人啊,你还小,不懂的。”   “我们知道危险是什么,那我们就可以保护自己呀。”   “用什么保护?”大头拍拍腰上的剑“那东西什么墙都挡不住,视若无物,还只能用这剑能杀,但你看,这剑为什么这么短。不知道吧?你要说做枪多好呀,为什么做冷兵器,是不是傻啊?并且还做得这么短,一寸短,一寸险,事关人命的。是不是傻呀。不是傻,是真的没办法呀,没材料知道吗?你要做成子弹,用一发少一发,用两天就没得用了。剑要做成正常尺寸,也完全不够用,只能尽量地短,尽量地薄。但再怎么缩减尺寸,都只造出二百五十把。再说镜片吧,不戴看不见,非戴不可,但一共就几百来斤的晶体,用一片少一片。愁死人了。还好现在渗出还不算太频繁,但以后可怎么办?”说到这些大头显然心情并不好。嘴里不停地低声骂骂咧咧。   两个人到达工厂时,已经有接送过汤豆的工作人员已经在门口等,见到汤豆十分意外。   大头并不需要返回现场,和他们一起到了旧楼之后就地找了个角落,躺下就睡。不一会儿就呼声震天了。   工作人员给了汤豆一杯水,一点吃的,让她在小房间呆着。   外面的大办公室,正在开会。关于死的这十人和一名退体人员的后续安排。   汤豆向外面张望,看到见过几次面的居住区域管理所的所长,她和汤母进入这个居住点的时候,他在欢迎式上讲过话,学校开学的时候他也讲过话。   三十多岁的人,一头白发。   为了是否要将真相公布的事,与音箱里传出来的那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争执了很长时间。   “学院也建成了,本届学生中将会有第一批参训者……”   但中年妇女不答应:“所有考入者,都将会离开居住区域,前往学院,之后才会进行再一次大招考。学院区域与外界不会有太多私人通讯。信息扩散的可能性非常小。我们没有必要现在冒风险将信息公开。引起动荡呢?你打算怎么办?你们本地有多少武力可以维持稳定?”   ……“但大家有知情权力,并且我们可以通过民主的投票来……”   中年妇女立刻打断他的话“我们没有时间搞民主。你不要太理想化!”语气可以说毫不客气“如果投票结果偏离设想呢?你不要把一切以个人的智力程度与道德高低来做赌注。”   ……   他们就这样你来我往,不知道争执了多久,后来又就资源匮乏的问题讨论了很长时间。虫子的血导致很多土地都无法再耕种,食物一直是大问题。   中年妇女只说:“不建议进行生育控制,我们很缺人,食物的解决方案已经在商讨中。”   他们结束对话时,天已经快亮了。   汤豆听到所长走前有提到她的名字,过了一会儿,有个工作人员进来,似乎想让她放松些,脸上带着笑,但这笑非常勉强,显然他正为什么事忧心忡忡。   “我不会乱讲话的。”汤豆没有等他开口就说道。   工作人员愣了一下,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以非常婉转的口吻向她描述了一下如果告诉任何人,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总结起来却是非常残酷的一句话——违反保密法案的话,全家人都会被驱逐,不会得到任何居住区的收留。   汤豆从办公楼出来的时候,诸世凉他们正在收拾行装上车。   大头落在后面看到汤豆,拍拍她的肩膀“小丫头。好好读书吧。我们也不知道还能挺多久,总之过一天算一天,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虽然他的手移开了,但汤豆却觉得那份重量始终还在,压得她喘不上来气,可同时,胸中有一种奇怪的情绪在翻涌。她过于懵懂,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   只是在回味着大头的话,心想,他之所以会这么说,也许和徐大妈口中的‘新的知识’有关吧。   因为还要办一些手续,工作人员让她暂时在大厅中等着。   诸世凉的车队远去,又有工厂的车进来。   工作人员领着一个看着沉默寡言的少年边向这边走,边不停地给他描述他的工作职责:“每天傍晚18点开始,早上6点结束。工作时间不能离开瞭望塔,发现异样立刻上报,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坚持职守。绝对不想接触渗出点。你想像一样,一个猛兽卡在墙缝里,它虽然不能移动,但你走过去它咬不咬死你。所以,绝对不要这么做。除非……”工作人员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除非你觉得非这样做不可。”   少年没有因为这些话而退缩,低声询问另一些自己需要知道的事情。   他们从汤豆身边走过。   汤豆想,如果自己能进那些大人口中的‘学院’,也许有一天,她就能拿起武器,像老人保护只见过一次面的自己一样,去保护素不相识的其它人。   虽然这个行为太傻了。但那位爷爷一定会感到欣慰。因为他的生命没有虚掷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工作人员办好手继,带她上车,她望着窗外不停后退的景象、看着朝阳下残破的旧址废墟。   默默地想着,那些被爸爸帮助过的人,现在也一定也像爸爸一样帮助着别人。   就像,被王永昭守护过的人们,以后一定也会有人站出来,像王永昭一样守望同胞。   她有些想哭,但决定要更坚强。 第5章 丧事   汤豆到家时天还没有大亮。   工作人员敲响王家的铁门,正在刷牙的汤母拉开门看到汤豆站在门外,一瞬间有点迷糊,下意识地回头看看汤豆和叶子住的房间。   “孩子半夜跑出去,遇到工厂巡夜的人。”工作人员抱怨“孩子不好让她乱跑的,我出来的时候听说昨天夜里郊野有野兽,咬死了好几个人。”   汤母连连致谢,还请他进来坐。   工作人员摆摆手,转身下楼去,转弯时回头看了汤豆一眼。   汤豆明白他眼神在提醒自己什么。   关上门汤母脸上客气的笑容就消失了“你半夜干什么去了?”她又生气又愤怒,手里拿着牙刷,嘴上的泡沫都没擦。   “没干什么。”汤豆没有什么能对她说。   汤母还想再说什么,去看到她背后的二胡盒子,她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就给了汤豆一巴掌,怒吼“谁让你拿出来的?”一把抓住盒子从汤豆背上扯下来,放在桌上打开,急切地端详,检查了半天发现并没有损坏才松了口气,好像那是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不只是一盏灯而已。   汤豆从来没有被打过,捂着脸有些懵。她想过回到家会是狂风暴雨,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妈妈会打自己。“体罚是父母最无能的表现。”那时候妈妈坐在客厅里督促她写作业的时候,听说她学校的事时曾经略带责备的语气这么说过。   “你用过了?”汤母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表情审视她,既恐惧又焦虑。   汤豆默默摇头。   “真的?”   “嗯。”   汤母这才完全松了口气,立刻把盒子收起来,原本因为汤豆半夜跑出去的事而恼火,恨不得狠狠地教训她一顿,叫她知道什么事绝对不能做,但现在却觉得,只要没有用过这个灯,一切都只是小事而已。只是看着面前略显沉默,不愿意正眼看自己的女儿,突然微微有些丧气。   最后只说:“以后不要再这么做。”就转身继续刷牙去,用余光看着汤豆回房间,停下动作,怔怔地盯着洗手台上的污渍出神。   汤豆回到房里,叶子已经早就醒了,坐在床铺上,衣服也穿好了,只是没有出去。   见她进来,立刻起来关好门,低声问“你真的去查我哥的事了?”她本来有些怀疑汤豆会做什么,但晚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她醒来,身边是空的。一夜都睡不着,即希望汤豆这次会有什么发现,又希望她这么大胆包天半夜一个人出门,一定要被发现狠狠地教训一顿。   直到听到那记响亮的耳光,惊得她的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查到什么吗?”   很多。汤豆想,但是摇摇头。   “那……你没事儿吧?”叶子问。   汤豆又摇头。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默默在衣柜里找干净的出来换。   被打耳光似乎应该是一件很大的事,对于曾经的汤豆来说,这关乎尊严!小小一耳光都能叫她深思人生的意义,在被窝里哭上三天三夜,并且发誓绝食再也不和家里的任何人说话。可现在,她只感到有一些烦躁,并且竟然有些庆幸,这些事能就这样快速地过去。   她对于自己的这种反应,感到新奇,穿好衣服之后,从残破的半身镜里看着镜子里的那个少女。   那少女穿了一件打着补丁的海军衫,头发随手扎的到处都是毛毛躁躁的碎发。   真奇怪。   汤豆看着自己想。   以前她总在乎衣服上的补丁是否会让别人轻视自己,可今天并没有考虑这样的问题。   就好像像昨夜之前所有会困扰她的事,都一下变得微不足道。连脸颊上的手掌印,都并不让她怎么伤心欲绝,更不会因为感伤妈妈对自己爱已经如何稀少,而自怨自哀。她心里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真正重要的是别的事。   可是什么事,她却并不是那么清楚明白。   “你妈怎么为那个灯生这么大的气?那灯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吗?”叶子小声问。   “是家里传下来的老物件。”家人都没有了,只有它了。汤豆想,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爸爸在的时候也很珍视那个灯。   外面传来明亮不肯刷牙的尖叫声。   不一会儿汤母就叫吃饭了。   一家人挤挤攘攘地坐下,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各自闷头吃饭,没有人提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王石安吃完后简单地交待了一句“永昭的后事工厂那边说出面来办。晚上我们一起过去就行了,不用自己准备什么。”   众人都默然。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再继续吃。   一向很多话的叶子,也默不出声,只拿着筷子,盯着自己面前的饭碗。   “行了。”王石安抹了一把脸。打断了这种沉默,站起来夹着破旧的公文包出门去。从永昭死了之后,他的背就再没像以前一样挺直,就好像已经失去了站直些的力量。   叶子也起身拿着书包走了。   此时楼下已经闹翻了天,好多人聚集在下面议论着昨天夜里的事。   汤豆下去正听到邻居阿姨与楼下阿姨窃窃低语,讨论一楼那家的大儿子被野兽咬死了的事。   “也许是野狗群。那些玩意儿真的吓人。”许多人在议论。   曾经的家养宠物,现在已经变成了很危险的存在。偶尔能看到它们成群结队在荒野上游荡的身影。   “不只他,对面楼、前面几幢,都有。死了总有十来个。”有人咋舌。   ……   “哪有十来个,好像就四五个。”   ……   说什么的都有。   大家计划着要组织青壮年去周围把流浪狗群清理掉“不然到时候伤更多人。”   邻居阿姨冷笑“好好呆在家,怎么会被咬死?”许多只有女儿的家庭,对于那些放任儿子在外游荡惹事的家庭都深感不满。   当那些受害者的家庭也有话说“男孩子嘛,就是会精力比较旺盛。”   最后,这些人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   说的时候都挺起劲,要报名出力的时候又都不吱声了。   邻居阿姨拉着汤豆上楼,低声嘱咐她“你家就一个男人了,可不能叫你爸去。你和你妈都要劝着点。事虽然是好事,可到时候出了事,你一家人怎么办?谁赚钱养家?”   下午时,1楼的丧事已经摆开来,整个居住区域十来家都办白事,听上去像是满居住区域都在放哀乐。   许多百无聊赖的人去看热闹,围上一大圈,人挤人。   汤豆跑到对楼,找到老人住的那一层,他家的门紧闭着,邻居和他也不熟。   说他是新迁入的,在这里没有亲人,想必也没来得及交朋友。汤豆下楼的时候遇到有个胖胖的老头站在红门牌的屋子门口,他和老人一样,门牌和其它人不同。   他似乎是听到汤豆在楼上的动静才开门的。但见到她下来问“你问他干什么?”   “我想知道丧事在哪儿办。”汤豆连忙说。   胖老头沉默了一下,说“死了就是死了,丧什么事,有什么用?不知道。”就回身把门关上。   她跑下去敲门,想多问几句,但对方没有理会。她没办法只得坐在门口等。到了中午这一家才有动静,门一开她就连忙站起来,但出来的并不是老人,而是个少年。   对方没料到这里有人,吓了一跳,瞪着她。   她也没料到出来的会是个少年,他又白又瘦,五官秀美,黑泠泠的眼睛一眨不眨。楼道狭小,两个人站得太近,汤豆闻到他身上有树林的清洌味道——在这个居住区域,汤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净又清爽的男孩子,大家似乎都莫明其妙地要以粗鲁、无礼、肮脏为傲。   并且他身上一个补丁也没有。手上戴着一块旧的机械表。睫毛又长又密,皮肤细腻得像假人。   楼上有人下来,见少男少女面对面堵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动,低声笑,走过了还要回头看两眼。   少年连忙一退步,结果头撞在铁门上,‘砰’地一声,他一定很痛,但强作镇定。汤豆脸一下就红了,整个人要熟了似的,一阵发慌,却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慌里慌张转身同手同脚大步跑下楼逃窜回到家里,坐在自己床上许久,心跳才慢慢平复。   晚上工厂有车来接,王家一行人挤坐在一辆车里。汤豆手里捏着两朵雏菊,她在阳台上种了很久,只开了两朵花。   灵堂冷清,只有三两个人。汤豆进门就看到老人的骨灰和照片就摆在永昭的旁边。   她以为,丧仪上大家会哭,但却并没有。   一家人一一上前和早逝的青年作别,面上并未显露出什么的悲痛。但在一切结束,工厂的车送他们回去的路上,王石安突然要求停车。   他拉开车门,在荒野上一声不吭地迎着夕阳闷头向前跑,一直跑到很远的地方,远到别人听不到的地方,才停下来。   站在原地的叶子看着王石安无声抖颤的背影,捂着脸大哭起来。   汤豆把自己手腕上的玻璃珠解下来,系在叶子手腕上。她现在已经不需要这个了,就算没有这颗珠子,她也永远会记得永昭的样子。   还有那位老人。   她走时把手里的花,放了一朵雏菊在老人的骨灰盒上。在她心里,他是一个英雄。除了她,老人一定救过很多人,有过很灿烂的人生。   而那朵花,是现在唯一陪伴他的东西。   汤豆最初,为他们感到悲凉。但很快又明白,死者是不会再在乎这些,对他们来说,一切早已结束在死亡的瞬间。不论有没有人记得,不论丧事多么盛大或者简陋,都只是慰藉活着的人而已。   对他们而言,重要的,是在活着的时候怎么活着,死的时候为什么而死。   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第6章 上路   第二天是学校通知录取情况的日子。   一大早汤豆就和席文文还有其它的小姑娘们一起去学校。   低年级已经开始上课了,在分数榜前聚集的全是毕业生,男生们时不时发出一阵欢呼,汤豆看到自己的名字排最前面,第二个叫黎川,很难分辨男女,比她少了四十多分。席文文在第四十名。   她有些担心,拉着汤豆抱怨“这还能考上吗?明明我也很用功啊。”抓着她的肩膀摇晃“你可好了!”虽然汤豆没说,但她知道,本来汤豆是很担心没钱去上学的,所以最近才会一直闷闷不乐,那现在总不用担心了。   如今要担心的是自己,可能就此要与好友分别。   看完分数就要去大会堂等着开毕业大会。   席文文神情沮丧,与汤豆手牵着手坐在后排。有几个同班的男生过来,坐在她们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几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事打闹起来,一直把中间的那个矮子往后面这排推,起哄:“去啊!”   直到教导主任涂胖子走上讲台,才安静下来。   一开始,无非是很多屁话,谁都不耐烦听。在下面挤眉弄眼讲小话。   接下来是徐大妈宣布分数线。   这下全场不用人大声提醒喝斥,自动自发地就安静下来。   “刚刚接到通知。因教学条件参差不齐,今年的第一次招生,不采用分数线是否达标进行人才选拔,而是采用排名制。”   下面一阵窃窃私语。   周围的男生讲话声音特别大,连台上讲话的声音都被淹没,席文文很不耐烦,大声骂他们“闭嘴啦!有这么多话要说,回家去说啊。”   有男人回骂,也有人回头瞪她。   她也不管,眼睛瞪得像牛,狠狠地与人对视,一副泼辣得要吃人的样子。前排那个矮子也在其列,面子上挂不住,骂她“八婆。以后有你受的。”   席文文眼睛一下就红了,但一点也不示弱。   汤豆认出来,那个矮子是杂货店家的儿子,之前那边和席家似乎有些接触,对方在居住区算是经济条件不错的,对席文文很满意,如果席文文考不上,很可能两家就会结亲。   汤豆一直觉得席文文的父母是十分开明的父母,实在没有想到,在这件事他们却并没有给席文文多少选择的余地。“养得活老婆。”这已经现在挑选对象最重要的一条规则,父母在这上面比想像的更强硬。   还好管纪律的老师过来,大家才又安静下来。   席文文明显心情很不好,汤豆也感到无力,握住好友的手,希望这样能给她些安慰。   安静下来后,上面的讲话又再继续。徐大妈说完了前言,已经在讲具体规则。   其实只有一句话“各区域本地的前五十名都将获得入学资格。并由本地学校组织集体前住中心管理所,再由中心管理所负责送住学院。”   一时间下面一阵哗然。   许多人高兴得大叫起来。女生也不在少数。   席文文简直要跳起来。   徐大妈笑着看下面那一片片的欢腾,示意大家稍安勿躁“还有,还有。”   会场又慢慢安静下来。   “学杂费全免。”   这一下,全场发出更震耳欲聋的欢呼。   大家叫着跳着,恨不得把屋顶都掀了。这次老师们表现出极大的宽容。   等到终于安静,居住区域管理所的所长走上了讲台。   汤豆看着台上的人,才一两天的时间,他似乎又老了不少。   他没有急于发言,只是站在台上,用充斥着红血丝的眼睛扫视着台下的少年少女们,会堂在他的扫视下更加安静,几乎落针可闻。   “今天凌晨4点多,我得到最新的通知。在明天凌晨5点,你们就要离开13区。”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你们并不是在13区出生的,在你们心里,这里可能只是无处可去时的收容点,并不能称之为家园。它不够舒适、不够安全,没有足够的食物,没有丰富的资源。”他说着抬起头,看向下面一张张年轻的面孔。   “但从离开这里开始,每当外面的人看到你们,看到的就是13区。”   “你们优不优秀,代表着13区够不够优秀。你们排名高低,决定着13区在所有居住区域中的排名高低。你们的表现,决定着13区对整个人类社会而言,有没有价值,是‘可以被放弃’还是‘必不可少’,决定着以后我们每一年,能得到多少粮食供给、多少水电。”   “也决定着居住在这个区域的你们的亲人、友人、邻居,能得到哪个级别的待遇,决定下一年,你们的学弟学妹们将能以什么样的形式参与挑选入学”   “同学们,我们13区是一个贫瘠的地方,没有煤、没有铁、没有任何矿藏,无法种植、没有自给自予的能力,我们唯一拥有的,只有你们这五十人。也许,还将会是我们区域在学院出现的最后五十人。这一切,都取决你们。”   他语气并不激昂,甚至还带着些无法掩饰的虚弱,时不时轻轻地咳嗽,好像一个病人。   但全场却在这一段话后,久久地沉默。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他长长地换了口气,头上的白发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抖,转身慢慢地走下台去。   徐大妈大声要求所有不想去学院的前五十名,去签落款时间为去年的退学协议书,这样成绩作废,就能按顺序由五十名之后的人顶上。“最迟不得超过今天晚上十点来签。采取自愿原则。若临时反悔,将被视做妨碍公共安全罪,全家从13区驱逐出去。”   起码开局人数不能少。   一直到会议散场,许多人仍处于深受震撼的情绪之中。   有几个男生在讨论“既然这样就不应该让女孩参加。她们一定会拖后腿的。”   席文文很愤怒:“你们以为读书是比抗沙包吗?我看让你们男生参加才是个错误,毕竟你们脑子里都长满了肌肉。”说完在他们发怒前拉着汤豆快速离开了那里。   一路上,席文文紧紧的握着汤豆的手,面色因为刚才听见所长的那一席话,而有些微微发白,那沉重的责任感令她感到惶恐“如果我们成绩不好,那家里人就得挨饿吗?这不公平!”   汤豆也这么想。   这个制度并不公平。但怎么做才公平?她无法回答。   两个好姐妹一路无话,各自回家。   进门前,汤豆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给自己鼓劲,起码不用学费是个好消息,妈妈不会有那么多的顾虑了。同时自己又不用亏欠王家人太多。这让她的心情稍微好了些。   但汤母听完她的话,却并没有反应。   只是计划着,明天或者后天,带着她去那家说好的店铺试工“老板人很不错。待遇也还行。”   汤豆站在那里,没有动,只看着妈妈,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开始说是因为没钱,可现在也说了不要钱。那是为什么?   她感到愤怒。   感到自己受到了欺骗。   汤母却好像看不到她的愤怒,甚至看不到在自己说完之后,她仍然站在那里,就那样看着自己,只是慢条斯理地做着自己的杂事,时不时扭头看看明亮需不需要什么,免得他又大声哭嚎鬼叫起来。   “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会去。”汤豆想克制情绪,不要像孩子一样大发脾气,可声音却还是忍不住地那么高昂。就像在向敌人宣言。   “我说不准去!就是不准去!”汤母狠狠地把手上的抹布砸在桌上“我是你妈妈。我生了你。我说不可以做的事,就是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就是不行?难道我去做小工赚的几百块钱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你就为了那么点钱,要把我溺死在这里?”对,就是溺死,溺死在这种生活中。这个词虽然让人觉得略为羞耻,但她觉得这是最贴切地表达自己感受的词。   汤母狠狠地说“对,我就是爱钱!没有你那几百块我就活不了!随便你怎么说,你就是不能去!”   汤豆看着桌上的杯碗,看着周围挤得满满当当没有一丝多余空间的屋子,有那么一瞬间,她只想撕碎这一切。那种对生活暴虐的恨,像滔天的巨浪,想把一切都摧毁,让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她甚至恨不得倒地就此死在这里,以达到让妈妈悔恨万分的目地。   反正妈妈什么都不在意,不在意她在想什么,不在意她想做什么,不在意她未来怎么生活,不在意她想过什么样的人生。   只是把她当成一件没有个人愿意的私有物品。那失去这件物品,就是对她最残酷的惩罚。   但很快,她又明白自己的无理。   她只是重复着那一句“我一定会去。你把门锁起来,我就从阳台跳下去,你要把去阳台的门锁起来,我就砸破窗户钻出去,如果你把窗户也钉上,我就用手挖、用头撞,把墙撞得稀巴烂。”头是人身上最硬的地方,她觉得“总之我一定会去。我是一个大人了,我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爸爸说过,人长大了,就有自己的生活,哪怕有一天父母再不情愿,也不能阻止她去做想做的事。“这就是父母必须要做出的牺牲。”   爸爸那时候,坐在暖暖的太阳来,就是这么说的。父母做出的最大的牺牲不是爱自己的孩子,那只是天性,而是明明很爱她,却有一天会放手让她去走自己想走的路,不再干预她的生活。“你是我的孩子,但又不是我的孩子。”爸爸说这句话时,妈妈明明就坐在那里,那样笑着点头同意,笑着拨弄她的头发。   但是现在妈妈把一切都忘记了。   一切都被改变了——被灾难改变。   但我不会。汤豆看向妈妈:“我一定会去。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去。”   汤母看着她,从愤怒,到惊愕,最后表情却渐渐悲伤难过起来。   她摸索着,扶着椅子背,在桌边坐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女儿,眼泪却簌簌地落下来“妈妈只希望你不要离开这里,这是很难达成的事吗?在这里不不能生活吗?”她注视着汤豆问,眼神中带着祈求。   这样的妈妈是汤豆第一次看见,令她感到无比的心酸,她几乎要点头,答应妈妈哪里也不去,承诺自己不再去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这样一天接一天毫无目地的活着,也许很快她心中的不忿也消失得干干净净,渐渐地就会认为日子似乎也并不会像想像中那么差。   时间会消磨一切。到最后连难过也不会有,回想起这个时候,也只会觉得自己幼稚得傻乎乎——每次大人们提起曾经的自己,就是这样形容。   可最后她几乎是咬紧牙关重复那句话“我一定会去。”   汤母趴在桌上大哭起来。   那种崩溃的哭声,几乎带着绝望的意味,一点体面也不要,什么也不重要。汤豆还是在爸爸死的那天,见到过她这样哭泣。   明亮被汤母吓得瞪大眼睛,手里握着破破烂烂的小汽车,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地上,一会儿望着她,一会儿望着汤豆,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汤豆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她回到房间,静静坐着,哭声不停地从客厅传来。   汤豆想,妈妈很快就不会再难过了,她有了新的家庭,很快就能忘记有一个这么不听话的女儿。现在她只是无法接受这种挫败感,所以才会这么伤心而已,反正她早就不爱自己了。   做父母为女子付出了太多,所以才这么难以接受对方并不是自己私有物这件事。   以前妈妈是爱过她的。   那时候是多么好啊。   不论什么时候,她总是能感到幸福。   但现在不会了。   不一会儿王石安回来,那哭声才停下来。   隔着门汤豆听到王石安在问发生了什么事。   但汤母似乎只是含糊其词地应付了几句,随后她开始做饭,明亮又开始吵闹,客厅再次热闹起来,一切好像又恢复了原样。   晚上吃饭,一家人坐定,汤豆还没有开口,叶子就兴致勃勃地抢先说了学校发生的事。王石安一听明天早上五点就要出发,连忙催催汤母给汤豆收拾行李。   “读书是件好事。”他非常的欣慰。但同时,也有忧虑,那些规则让人不安。   吃完饭,他没有像平常一样立刻出去门找人下棋或者和邻居闲聊,他坐在桌边,看着吃饭的孩子们,又看着汤豆,似乎是想说点什么,毕竟明天就要走了。但显然他也并不是擅于言辞的人。于是只是静默地坐着,抽烟出神。   就连兴致勃勃的叶子,也感觉到气氛的变化,不再叽叽喳喳个没完。   汤母没有和汤豆说话。   但听王石安的,给汤豆收拾起东西来。   叶子少见地让汤豆第一个洗澡。   汤豆洗完汤母和王石安仍然在客厅,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打扰他们,反正明天才走,早上再和妈妈告别吧,转身回到房间去了。   躺在床上,她能听到客厅低低的说话声,他们声音很小,断断续续,王石安为了腾一个家里最好的箱子出来给汤豆用,在那里翻箱倒柜。一会又问,路上要不要准备吃的。   汤豆以为自己会很难入睡,但在那细细碎碎的声音中,却很快就睡着了。   早上是王石安敲门把她喊醒的,她抬头看看,外面天还没有亮。但路灯少见地在凌晨开着。照得室内也很亮堂。   她怕会迟,慌手慌脚地穿好衣服,外头王石安已经把大箱子推到门口了,催促她“快洗脸。”转身把蒸笼里的包子拿纸包起来,又用自己上班带的玻璃杯,给她装了瓶水。瓶身上用绳子系好,这样她能背着。怕她嫌弃“就这个杯子不漏水。我拿开水煮过的。”   汤豆梳洗完跟着王石安出门,汤母也没有出现。   两个人走到楼下,路上少见地有巡防的民兵。虽然一共只有十来个人,但每隔一段就守着一个。   箱子的滚轮早就坏了,王石安抗起来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看汤豆有没有跟上。   两个人到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破破烂烂的大巴上坐得满满的,徐大妈站在车下的路灯边上,手里拿着名册。见到汤豆,连忙喊“快!”   王石安一手拉着汤豆,抗着箱子跑过来,匆匆忙忙地叫汤豆快上车,又嘱咐她到了给家里捎个信。还想说点什么,司机大声吆喝,让他把行李放到放货的隔层里。等他放好,退开,车子就除除启动,顺着路向外去了。   汤豆手里拿着包子,脖子上挂着水壶,在车上愣愣地坐了一会儿,起身跑到最后面,隔着玻璃向外看,王石安还站在路灯下。   妈妈没有来。   她感到委屈,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妈妈没有来……   司机大声骂她,她忍着眼泪,回到座位上,大口大口地吃包子,又喝了一点水。   吃饱了应该就不会那么难过。 第7章 很高   “豆子”   汤豆听到席文文的声音,心情一振,大声应“在这里!”站起来四处张望,发现席文文挤在最前面的角落里。   看到汤豆后,她想出来,但一动就挤到人,引来一阵抱怨,只好作罢,对着汤豆挤眉弄眼不甘心地坐了回去。   但一会儿又大叫“豆子!我带了面包,你要不要吃。”   汤豆还没来得及说已经吃饱了,席文文就已经信心十足地把手里的面包向她掷过来。   果然正正好就砸在坐在汤豆身边的人脸上。   席文文缩缩脖子“不好意思!”对汤豆做了个‘糟糕了’的表情,快速坐回去,果然安静下来不再乱动,只从椅子缝里偷偷看,怕对方会为难汤豆。   汤豆冲她摆手,连忙帮旁边的人拿下脸上的面包,才发现是那个少年。   两个人面面相觑,视线对上,她不自在地连忙看向别处,虽然觉得自己看现在上去一定很鬼祟,可又真不知道看哪里才好。   对方也太白太嫩了,衬得她像个野人。并且身上还是香香的,挤挤攘攘地车厢里,他就像一朵旷世奇葩……啊,好像不是这样用的。   “那个,你叫豆子啊?”少年地干巴巴地问,手握在一起,又松开,扯扯衣角,又拉拉袖口,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   “恩……我姓汤。”   “你叫汤豆子。”   “我叫汤豆没有子。”她坐得再正也没有,盯着前排的靠背。   “哦。”少年应声。   两个人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汤豆飞快地偷瞄了对方一眼,他扭头望着窗外已经开始关注外面的风景。她微微松了口气,从侧颜看,这个人眼睫毛是真的真的好长,又密又长。   对方这时候,突然转过头,汤豆吓了一跳,猛地后退几乎从椅子上摔下去,对方一把拉住她,才避免了一出惨剧,但似乎因为她的狼狈笑了一下,不过又飞快地抿住嘴。   【是在笑我。】   她脸红心跳恨不得现场就挖个洞一直钻到地心,再从地球的另一面逃走再也不回来。   “那个,我我是想说,我叫小明。”   小明?“这是认真的名字吗?”汤豆脱口而出,立刻又感到后悔。自己叫豆,也看不出来爸妈有很认真啊。大人们不知道怎么回事。   “恩。”少年点点头“我姓赵。”   汤豆只做镇定,点点头“你好。赵小明。”   “你好。汤豆没有子。”   汤豆‘噗嗤’笑出来。   少年也笑了。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下亲近了很多,但对看一眼,又还是不自然地各自看着别处。   汤豆想,两个人一本正经地有了这一系列的对话,真是滑稽。但扭头假装在看别处时,却又忍不住想笑,嘴角压也压不下去,一直想翘起来,她只好更用力地抿着嘴。   车子一直开到太阳到了正午,才停下来休息。司机大叫“要上厕所快去。”   车上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动。   外面是荒野,什么也没有,更别说厕所。这怎么上。   司机可不管这 些,他下车,从车顶卸油下来,灌到油箱里。嘴里还吊儿郎当地叼着一根烟。   汤豆很怕被炸死,紧紧地盯着他,简直度秒如年。她原想忍住,可看着火星随着抖烟的动作四溅,简直心都提到嗓子眼,虽然感到胆怯,却还是深深吸了口气,越过赵小明拉开窗户,大声说“叔叔,火星很危险。我帮你拿着烟。”一瞬间,所有人都看着她,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如芒在背。   司机看了她一眼,满不在乎地说“小孩子家家,很怕死啊。没事的啊,我一直这么干,从来没出过事。放心吧。”   放心?   怎么能放心啊,你火星都要掉到油箱里去了。   但她有些退缩,要不就算了,这么多人看着自己呢。如果再坚持,司机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当众让自己下不来台?如果他生气了,说话很难听,自己难道要和他对骂吗?别人会怎么看自己?   再说她也不会骂人啊。   但看着那些火星,好几次都只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整个车子就要被炸飞了。   她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没关系叔叔,我帮你拿一下,免得你不方便。”她趁着对方不防备欠出身体,很努力地伸手把烟从对方嘴里抽出来,做出和善笑容“叔叔辛苦了。叔叔你饿不饿?我有面包。”可心跳得特别特别地快。同时又感到无比的胆怯。甚至在想,如果激怒他打人怎么办?   而司机虽然感到意外,甚至在一瞬间有些生气,但可能是她的笑容起了作用,也可能是之后关切的话起了作用,并没有再坚持,也没有像她想像中那样恶狠狠地斥责她没事找事,事情更没有向恶劣的情况发展,落得她无法招架,令得她在所有人面前出丑的地步。   他只说“没事。你自己吃。”并没有过多纠结她该不该这么做。   她无声地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想太多,怎么可能打人嘛。同时深感自己的莽撞,也许有更温和的方式,但以未经事少女的浅薄阅历根本想不到,这已经是她能想出来最好的办法。   灌完了油,她连忙把司机的烟还给他,而司机已经把刚才的事抛在脑后了,招呼学生们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伸展伸展,后面还有好几个小时。   汤豆准备回到位置,才发现自己钻在窗户口,使唤得身体几乎全压在赵小明身上。   狭小的空间两个人以怪异的姿势挤在一起,少年脸涨红,见她想缩回来但有些费劲,想帮她,却无处下手,似乎碰哪里都不合适,只得尽力向后靠着,好像她身上有毒。   汤豆回到坐位上,还感到心跳得很快,很司机不再关注她,似乎这件事已经过去,她才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一种振奋的情绪,充斥在心间。因为自己做了一件以前从来不会去做的事。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可车厢里隐约有人说“哗,管家婆来的?”   “谁呀?那是。”   有人低声嘀咕“是汤豆,第一名那个。”   “也太爱出风头吧。人家一直开车,不比她了解得多吗?”   ……   他们与她都差不多年纪,顶多大小一两岁。   除了这些,也有人不说话,偷偷看她,更有人大喇喇地瞅着。   少男少女们总是对别人的言行总是格外敏感,又对自己的言行毫无自觉。   汤豆一时还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这些并不小声的‘窃窃低语’,她努力挺直背坐着,不愿意让人觉得自己心虚,但心里却从振奋到委屈,这和爱不爱出风头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真的爆炸呢?大家不都炸死了吗。   “我觉得你很勇敢。火是很危险的。但往往长期跟油、火打交道的人,明明应该更谨慎,却反而会因此而更倦怠。”身边的人说。   她扭头看向赵小明。   “他们只是因为你做了他们没做的事,而感到奇怪,无法理解,也并不一定是有恶意。”赵小明对她笑,笑容令她感到些许安慰,他认真地说:“人越是总处在危险之中,越是会更加漠视其风险。所以司机叔叔才会这样大意,你看,人的心理是不是很奇怪?”   汤豆原本并不觉得有多么委屈,但这时候却感到鼻酸心软,点点头“恩。”太好了,有人站在她这边。又觉得少年真的不一定,他懂得很多,说话也和别人不一样。   “学院会开心理学课程。你到时候选这门课,就能知道得更多了。”他凑过来,小声说话,声音很轻,鼻端的气息带着暖意和少年独有的好闻的气息。   “你怎么知道学校要开什么课?”汤豆小声地问。   赵小明说“爸爸说的。”   “你是这几天搬来的吧,不是学校的学生,没有参加考试,为什么可以来呢?”汤豆好奇地问。   赵小明有些自豪“我是职工家属。可以直接入学。我阿爷不想让我来的,但是我要来他也没办法。”   汤豆感到一种奇异的亲近感,甚至有些兴奋“我妈妈也不让我来。出来的时候我们大吵了一架。她都没来送我。”她很想像赵小明一样表现得若无其事,似乎成熟的人就应该是这样的,不论天大的事压下来,他们都要保持镇定,不会一惊一乍。但她并不擅长,还是流露出一些落寞。   可能妈妈真的不爱她了。   “阿爷也没有送我。”赵小明却并不难过,他认真地说“因为他很害怕。他送别爸爸,爸爸再也没回来。他怕我也回不来。”   大人也会害怕吗?   汤豆不能理解。   在她心里,大人似乎不会害怕任何事。   也许……赵小明说得对。   她暗暗地想,妈妈也许并没有不爱她,只是害怕而已。像赵小明的爷爷一样,害怕她像爸爸不会再回来。在妈妈心里,其实很爱很爱很爱她的。妈妈……妈妈只是太累……又太害怕。   这个想法,让汤豆心里好过了很多。   她望着窗户外烈日下不停后退的废墟和荒野。   在远处地平线上的林中,有一棵树长得格外地挺拔。   她想,如果树会说话,这棵树一定也被其它的树议论过,因为它太高,和别人不一样。别的树不知道它为什么长得这么高,所以窃窃私语。   当风来时,它也会因为没有其它同伴帮助抵御,而摇晃得格外厉害。   树爸爸和树妈妈,一定很担心它,大声喝斥它,叫它不要长得那么高。   但如果它害怕风,害怕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而不努力生长,那它就只会是一棵和别的树一样的矮矮的小树而已。   她不想做小树。   她想长得很高很高。   像那个爷爷一样高,像王永昭一样高,像爸爸一样高。   有一天妈妈会明白她的心,并且为她感到骄傲,也不会再因为分别时的不愉快而生气。   哗,到那天自己一定可得意了。 第8章 黎川   车子到了中心管理所的时候,正是半夜里,大家昏昏欲睡,汤豆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外面一片漆黑,似乎仍是旷野,停车处的旁边有一幢旧楼房亮着灯。   楼房前已经停了不少车子,寒风中许多人影站在车子周围,三五成群。有成年人的声音正高声吆喝“不要离开太远。不许到处乱走。”   另一辆车正在驶近,停在这辆车旁边。隔着窗户能看到,里面坐着的是和她们这边差不多年龄的学生。   司机叫醒所有,让他们都下去,并打开门让每个人都领回自己的行李。   “接下来怎么办?”有人问司机。   司机摇头“我只负责送你们到这里。”   有一些空车开始启动,离开,散落在各处的学生们被赶到楼檐下站着。   不一会儿,原本挤挤攘攘地楼前,就只剩下这些提着行李略显彷徨的十二年级毕业生们了。   他们各自与各自学校的人呆在一起,相互暗暗打量。但过了一会儿,有人鼓起勇气向不认识的人借水喝,渐渐便开始熟悉起来。开始讨论现在的情况。   “车都走了,我们要怎么去学院?”   有人似乎知道得多一些“会有军队的车队来接我们。”   “军队?”   ……   一些毕业生们兴奋起来。   一些感到更加惶恐“我们是去上学,和军队有什么关系?路上会很危险吗?”   又有人不信这些鬼话“别胡说八道了,怎么可能军队来接啊。”   汤豆拖着自己的箱子和赵小明还有席文文站在一起。席文文显得有些紧张,不像平常那么多话,只是不停地倾听别人在说什么。   汤豆扭头凑在窗户上,向一楼亮着灯的房间看,那是个办公室,摆了五六个办公桌,有一个人在接电话,隐约能听到“11点应该达到。现在还没看见影子……”   “…………”   “那我应该向哪个部门反应?”   “…………”   “先不要转接……”   “…………”   “喂?……我又得讲一遍?你们转接没有起码的信息互通的吗?我说,我这里是东区中心管理所中转站,编号E43,本来应该在今天晚上11点左右,来接新生的车队没有出现……”   …………   “喂?喂?!!又转接??你们搞什么啊!车队到底是归办公室管,还是归调度室管的啊?踢来踢去四五回了。”   他在说话的间隙时不时扭头透过窗户看看外面的情况,偶尔会站起来,冲着外面太活跃的学生大叫“别乱跑!每个区域同校生和自己的同学站在一起。说你呢!还跑!”   他大步跑出来,向不肯听话的学生怒吼“从你们被录取开始,学生价值评价系统就已经开始运行了!我劝你们做每件事都考虑考虑后果!这是我第一次警告你们,也是最后一次!就算你们因为自己的莽撞出任何事故,条款上讲,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管理所也不会承担任何责任!”   那些调皮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回到楼前,嘻笑打闹,并没有人把他的话当真。不过是发怒的老师又一次吓唬人的大话罢了。   他也没有再强调这一点,之后甚至都没有对学生们有任何约束,闹翻天他也不再出来了。   汤豆的注意力也很快被始终安静的旷野吸引,应该到了车队始终没有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她看向远处,在灯光范围之外,一切都被笼罩在黑暗之中。   赵小明也显得格外紧张。   只有席文文对危险一无所知,她拿面包和另一个学校的女孩换了瓜子分给汤豆和赵小明吃。   这里大约聚集了六七个居住区域学校学生,但显然,有些居住区域生活条件要比13区好得多。   “他们那边有无土栽培技术。种好多麦子。甘蔗。”因为地下水也早受到污染无法用来灌溉,但用雨水却不受影响,虽然规模受限没有非常大,也比完全无法种植的地方要好上不少。   有二个区域产盐。海盐。   像这样的居住区域,除了得到中央政府的基本物资之外,上交相对量的产出物之外,还能用剩余的物资在其它区域交换得到更多必须品,甚至奢侈品。   起码这些学生衣服上没有补丁,他们肯定不缺少布料,区域内经济也比其它地方要好。   正是因为如此,这些学生看向其它人的眼神,带着难以掩藏的优越感,就算在询问别人居住区域的情况时,也总露出‘真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衣服破了怎么不丢掉呢?’   ‘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有这么贫穷的地方’   ‘只要肯干活怎么可能没有钱’   时不时会说这样的话。   就算是席文文也感到不可置信:“谁不肯干活了?你们这说的,简直是傻子才会说的话。所以你们吃得太多,都挤到脑子里去了吗?”   “你怎么说话呢?”对方不忿。   有从物资较为匮乏区域来的学生,立刻大声喝骂:“你怎么说话呢?CNM!你们以为你们过得好,是因为你们勤劳善良天纵奇才?走了他马的狗屎运而已,现在看不起谁?”   人群里有人不屑地骂道:“你穷不是没本事是什么?有本事找关系换居住区域呀,没本事还不让人说?”   这下更多人怒骂起来。   一大群人很快就分成两派大声争吵。从相互白辱骂,到不断地推挤,发展为互吐口水。最后不知道是哪一个女生发出尖叫“你干嘛呀!”和她一个学校的男生把她拉开,一涌而上与对面打成一团。   挤成一堆之后拳头乱飞,谁也分不清谁是敌人。   赵小明拉着席文文和汤豆把她们挡在角落里,有几个人向这边冲过来,但赵小明身手出人意料地敏捷。他出拳总是冲着人鼻子去,手又快又准又狠,飞溅出来的血彪到汤豆脸上,她心里一紧,侧脸闭上眼睛,却还是感受到血的温度。   “呀!!别打了,血!”席文文慌张地拉着袖子给她擦掉,边擦边大叫着。   许多人都被威慑住,他们看向这个不起眼的角落,看着赵小明手上的血污,看着在他身边好几个人缩起来捂着脸,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这些人受伤的人似乎来自不同的区域,总归这已经发展成了一场乱仗,谁也不大认识谁。   因为被打伤的有自己认识的人,好多人向前走了几步,盯着赵小明。   这是危险的信号。   人群因为血腥味而躁动,男生们喘着气像是某种野兽。13区的学生发现是自己同学被围,呼喝着往这边挤过来,冲着那几个蠢蠢欲动的学校男生骂骂咧咧。   而汤豆在这一时刻感到恐惧。如果这样下去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她拉着席文文令她不要上前,大声喊道:“我们是来上学的,没有必要为了小事就弄得你死我活,要是被退学,对谁都不好。”所长说的那些话还犹在耳边,进入学院后对个人的种种评价,并不只是关系到个人。   许多人犹豫起来,女生们劝阻各自学校的男生“算了吧。”   这时候办公室的那个管理人员才走出来,他骂了一声“干什么呢?”令得这些人退散的速度更快,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墙角的三个人,又看看那些满脸是血的受伤学生。   但却并没有说赵小明什么,只对那几个人骂了几句,一一检查这几个人脸上的伤,说“骨折而已。多大的事?”叫他们去办公室后面的洗手池把脸上洗干净。   汤豆透过窗户,看着他走回办公桌坐下,调整桌上显示器的角度,但汤豆在画面转走之前看清楚,那是楼外监控的画面。   他一直在看着。   但他并没有出来阻止。   所以……之前他说的并不是玩笑话。   汤豆感到震惊,学院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抬头,看到屋檐下的圆型监控头。然后看向四周。   现在各个学校的学生现在散落在楼前的破烂篮球场上,学校一学校之间分得更开,每个学校都占据了一块地方,有人在看护受伤的人,有人在低声议论什么,有人什么也没干,只是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看着生活不错的那几个学校学生显然更亲近一些,相互援助些吃的喝的。   物资匮乏的也似乎已经结成一派,虽然自己的东西并不足以帮助别人,但也有点守望相助的意思。   这一切都会被人看在眼中,从而进行评判吗?   怎么做才是正确?才能得到高分?怎么做才是错误,会被扣低分数?   没有任何人出来讲解。   如果不是那个管理员提到一句,甚至没有任何人知道评价已经开始。   这可能就是学院目地……他们不希望学生知道太多。   13区带头冲过来保护三人的是个黄头发男生,他一脸关切,问三个人“没事吧?”   汤豆见过这个男生好多次,两个人不同班,但有时候会混在一起上课,虽然人非常多,但他的头发太显眼了。   有人说他是混血,毕竟现在要染头发也很难找到染发剂。   女生们私下给男生打分,据说他得分最高。   汤豆认真地打量对方,他鼻梁高挺,五官像是被精心雕刻出来的,但身上衣服脏兮兮,补丁扣着补丁,就算在13区也显得有点太邋遢了,说话的时候,声音像鸭公。   对了,她想起来他名字似乎就叫黎川,那个第二名。   身边13区的其它学生低声骂着“他们也太嚣张了。”   “就是臭傻B。别理他们。”有人应声骂。   虽然经过了一场波折,但同学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一下就近。   大概现在大家才真正的体会到所长说的话那席话意味着什么,认识到从此以后整个13区的所有学生,就是一体了。   所有人都因为这种新奇集体归属感而雀跃,对同伴格外地和善起来。   汤豆也是如此,但她也注意到,黎川经过这一次带头冲出来,已经在学生中具有一定的威信,当他说“男生坐在外圈,女生坐在内圈。”所有人都立刻开始移动。   而之后他说的话,也开始更容易地得到其它人的认同。   比如他说“赵小明虽然和我们不是同学,顺路坐车来的,但这次真的是帮了大忙。要不是他,在我们冲过去之前,我们学校的女生就要被欺负了。我们应该好好谢谢他。毕竟保护女生是我们男人的责任。”   这些话,使得汤豆听上去在整件事中没起到半点作用,但她明明阻止了事情激化。同时也让赵小明听上去像是个客人。   原本聚集在赵小明身边的几个人,渐渐改变了态度。他们虽然还是觉得赵小明很厉害,但心理上却开始向黎川聚拢过去——赵小明是外人,黎川才是和大家一个集体的,并且,为了保护同学带头冲过去时,可以说也很‘英勇’。   汤豆意识到这一切,她为自己发现的事感到新奇,就好像不小心掀开了帷幕,找到了看待事物的另一个角度。   黎川似乎感觉到什么,他边和周围的人说着话,边扭头看向汤豆,对她笑了笑。   他什么也没有说,那个笑容也甚至称得个和善,但汤豆却觉得,他并不喜欢自己,哪怕在笑,他的眼神也没有温度。   而女生们都在为黎川对女生的照顾感到满意,再加上他本来就因为外貌在女生中很受欢迎,现在更是人气激涨。   汤豆立刻仿若无事移开视线,转身和席文文还有赵小明三个人找位置坐下,问赵小明“你手怎么样?”   赵小明试了试,摇头“没大事。”   她让赵小明伸手,给自己查看了一下,果然除了破皮和有些红肿,似乎确实没有什么其它的症状。   这让人松了口气,鼻子骨折只是丑,手骨折起码一百天动不了,可能因为不便使得他的个人评份受到影响。   席文文打开箱子找紫药水“涂点比不涂强。”   找出来给赵小明上药时,看着汤豆的箱子直咂舌“怎么这么鼓?你都带什么了啊?”她自己只带了换洗的衣服和牙刷肥皂这些生活必须品而已。被子被褥这些虽然想带,但家里也只有两床,她带走家里就没得用了,只能寄托于学院会发放。   而汤豆的箱子,拉链都没完全合上,装得鼓鼓的,有一个狭长的部份,从箱子拉链没拉上的地方伸出来。   汤豆自己也想看看是什么,但上面用报纸糊了几层,箱子封口又是用胶带贴合,粘得严严实实无法窥探,要是现在打开恐怕没法再关上,也只好作罢。   夜色越来越深,可始终没有来接的队伍出现。   学生们都累了,就地坐着,相互依靠打着瞌睡。   黎川说,怕晚上荒野里有野兽出来伤人,让男生们轮班做看守,其它人休息。   并且他主动值前面的二个班。这让女生们纷纷不平“黎川也太舍已为人了。一下要值两个班?!”   他显然感到满意,但一脸谦逊“没事的。”当然这两个班谁也没睡,因为事情虽然平息,但大家心情并没有平复,每个人都很兴奋,一时半会根本睡不着。大家聚集着,下意识地围绕在黎川身边,一起聊天。   等到两个班的时间过去时,所有人都困倦了,也到了他轮班休息的时候。   三点多的时候,管理人员从办公室出来,发放了一次食物。并要求好几个学校的人向内挤挤,不   要太外扩。汤豆看了看,发现他在确保所有人都在监控头范围内。   大家每一人都领了一袋饼干。小小一包,摸上去里面有五个夹心。   这并不是很多。   汤豆问管理人员“接我们的人什么时候来?”   管理人员摇头“还不知道。”   “今天会来吗?”   “说了不知道啊!”   “这两天内会来吗?”   但管理人员没有再理会。转身就进去了。   学生们议论纷纷。   汤豆身边有几个女生相互商议,决定两个人合吃一袋,把多出来的几袋交给黎川,让他发给男生们吃。   黎川大声推脱:“那怎么能行,本来我们出来带的食物也不多,你们一定也饿了。”   “你们男生又要值夜,要是发生什么事,还要保护我们。再说,男生本来就吃得多,不像我们吃一点就饱了。”女生非常热情。   黎川勉为其难地接了下来。   陆续也有其它女生把自己的饼干交给他。   他为显得公正,把所有的饼干都记数以后放在随身的背包里,小心保管,并且告诉所有人“值夜的男生可以来领两块饼干。”   下面还不停地有女生把自己的饼干传到前面去。   黎川似乎是出于好意,让几个男生们由外到内地一个一个去收“免得你们递来递去。并且这样一来,谁贡献出了自己的饼干也能有个记录,无私的行为都应该被铭记。”他说道。   汤豆看着他那个瘪瘪的背包——别人有很多的行李,他没有,他只有那个包。现在它鼓鼓的。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主观随意揣度一个人的用心,但却忍不住想,黎川这样明显地区别对待女生,并不是一件好事。   男生是保护者,女生是受保护者这种固有观念一但形成,以后有任何方面的机会,在这个小集体中都会理所当然地优先分配给男生了。就像这些饼干一样。   她感到烦躁,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在乎这一点,也并不觉得危险。她扭头看着那个监控头,想着所长口中的‘评分’,大家都以为,评分指的是考试之类的得分,但如果不是呢?   如果‘评分’一早就开始了呢?   大家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决定,都会被审视,被评判。那将会是什么结果?   并且不论怎么样,每个人都应当在这个集体中找到自己正确的位置,不应该只是表现得像一个‘弱者’。这不是可以这么做的环境。   收饼干的人已经到了汤豆面前,他越过拿食物打闹的男生,走过来,并没有询问汤豆愿不愿意贡献自己的饼干,就擅自做主“两个妹子,你们交一袋就行了。”   汤豆没有给她,也阻止了席文文。   如果车队在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几天都不来呢?   如果只有这一次食物补给呢?   这个管理所中转站看上去并不像物资很多的样子。   到时候黎川真的能做到公正地发放食物吗?   “不如女生来守夜吧。”她声音并不大,但却立刻迎上了黎川警惕的目光。   “女生怎么守夜?”男生感到不解“你们又打不过谁。”还伸手想把她手里的饼干夺过来“行了别闹了啊。”   “守夜也不需要能打过谁吧,只需要及时叫醒大家就行了呀。”汤豆耐心地讲解“女生可以负责这些,男生就能好好休息,万一遇到事也不会因为睡不好而没有精神了。大家分工合作。”她看向那些男生“你们说是不是。”   有个别实在太困的男生点头不止。他们真的不想守夜。不过却还是看向黎川,听他怎么说。   黎川并没有生硬地拒绝,只是说“那你们会很累吧。”看向女生“真的没关系吗?我们男生是不怕吃苦的,承担些责任本来就是应该的。”   个别女生们脸上流露出不悦。本来环境已经差成这样,能安安稳稳地睡觉也算万幸,现在汤豆搞出这些事来。   但却因为个性,并不直言,小声抱怨:“可我今天不太舒服。要我守夜有点强人所难吧。”   “对啊………我也不是很舒服……”大家都觉得汤豆有些不尽人情。   在这些声音的带领下,一时怨声载道。   黎川看着汤豆“你看。要不就算了吧。”脸上还是带着笑。   汤豆却仍然坚持,说“那就愿意守夜的参加守夜吧。举手看看有多少人,我来计划。”   最终加上她和席文文只有五个女生站出来。还好这时候天也快亮了,她单独一个,其余两个人一班,三班每个班守一个小时,刚好能到六点多。   汤豆去黎川那里把这几个女生交的饼干领回来。   黎川让她把奖励守夜者的饼干领走,她摇头大声说“不用。守夜又不费什么体力,既然是一个集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职责,应该都享有同样多的食物,来确保有任何事发生时体力能跟得上。”   黎川笑着说“你说得也对。刚才是我考虑不周道了。”但因为其它那些女生并不参加守夜,他没有把她们的饼干还回去的意思,汤豆还想要再争取,但那些女生却对此并无异议,以至于她没有开口的立场。只能算了。   汤豆回去时,守夜队伍里有一个女生因为她拒绝额外的食物已经不是很高兴。   她低声安抚“你要是饿我还有。我们一定要坚持食物平等。不然这会变成借口,会很不好。他们可以用这个理解,把我们的食物拿走。”她无法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得更明白,这只是一个隐约的念头,但她知道这样是对的。   席文文也立刻说“我的也可以均给你。”用眼神安慰汤豆没关系。她虽然不知道汤豆为什么这么做,但汤豆是自己的好朋友。她一定站在汤豆这一边。   那女生也没有再坚持,只说“没事啦。你们这样,显得我多斤斤计较似的。”   年纪都不大的几个女孩之间小小的隔阂很快就消融了。   黎川去了其它几个学校,告诉他们13区会有人守夜,让他们好好休息,不一会儿便获得了许多好感。   席文文感到不悦,低声对汤豆嘀咕“这人情卖的。又不是他守夜。”很不满意他几句话便扩大了自己要照看的范围。原本只需要坐在一处,便能看过来的,现在要四处走动了。   她认为黎川这是故意的。   汤豆安慰她“坐着容易打瞌睡。运动一下反而好一点。”想了想,又连忙嘱咐其它人两个人一队,千万不要单独一个人走动,遇到事就大叫。   她现在能想到的,只有这么多。   席文文和叫徐米的女生守第一个小时,第二个小时是汤豆,天快亮时是名叫邹长风和张来的。   准备去睡前,汤豆去办公室后面的水槽洗了把脸。   经过办公室,发现那名管理员已经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洗完脸一转身,就看到有个人影站在阴影之后,她下意识地抬头,但在这里没有看到监控头。   “你也发现了已经开始评价的事?”对方问。   是黎川。   他顺着汤豆看的方向,抬抬眼“我早看过了,这边没有摄像头。”   【所以是故意来这里堵我。】汤豆想离开,但他站在必经的路上,挡住了去路。只得站在原地。   接下来对方却没有再吭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外面的灯光打在他的胸口,却叫他的脸陷在一片昏暗之中。让人无法看清他现在是什么表情,也令整个人都暴露在灯光下的汤豆,感到莫明的压力。   “下次别再反驳我的话。”许久黎川才开口。语气并不和善。甚至带着一丝凶狠。他对这件事感到愤怒,但一直压抑到现在,才流露出些许恨意“不然你给我小心点。”   汤豆没有应声。   她感受到来自体力强过自己的男生的威胁,也感到害怕,但她不愿意屈服,如果屈服,对方可能会加倍欺凌,她无声地对自己说,他只是虚张声势,不要害怕。“我们两个从监控区域走进来,出去的时候如果我有伤,你就会被判定为施害人。劝你为了自己着想,不要乱来。你是为了高分,肯定不想被送回去吧。”她的声音听上去超于寻常的镇定与冷静,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黎川不能反驳,显然意外她脑袋能转得这么快。   汤豆做出无所畏惧的样子,一把推开他,大步向外走。表面上镇定,心跳得却非常快,特别是推开对方的时候,心脏都要爆炸了,生怕对方会做什么。   “她们根本不懂,也不会感激你为她们争取,反而会嫌你多事,你没看见吗?”黎川在她身后说。   她停下步子:“如果每个人的分数都很高,那我们的总……”她有家人,在13区。所有人都有家人在13区,所以总分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不可能的!那只是大人的谎言。他们想看看我们能不能想明白。”黎川打断她的话“学院要的,就是分出高低优劣,不只是从知识上,还有所有其它方面。这些综合因素决定一个人是否能承担起必须承担的责任,有没达成目标的能力与魄力。”   他表情竟然十分诚恳:“资源有限,学院不会在低分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只有足够的人被淘汰,初步评价才会停止。接下来,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最终哪个区域能留在顶层的人最多,获得最多名额,哪个区域就能得到最高分。我劝你也不要再帮助其它人。顾好你自己就行了,顶多加上一个席文文”   最后甚至语气称得上温和“我知道,你想你妈妈过得好,希望13区的人都过得好。那你应该明白,这是唯一办法。我们两个才是一样的人,从这些傻子身上搜刮分数,也都是为了13区好。”   “你怎么知道,你这样做就能得高分呢?”汤豆反问。   黎川脸上流露出一种对无知者的蔑视,显然他自认为对于整个评分系统,有着超过其它人的了解。不过他显然并不打算告诉同为‘竞争者’的汤豆。   汤豆转身向外走,转了弯,确定对方看不到自己之后,便大步跑起来,一直跑到监控范围内,才缓下步子,回到位置上心跳得还是很快。   席文文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催促她快点休息。而赵小明因为太疲惫早已经睡着了。   汤豆躺在行李箱拼凑的‘简单小床’上,闭上眼睛,虽然一直对自己说,黎川有顾虑所以不敢伤害她。却还是因为发生的一切感到微微地无措与忐忑。   这是汤豆第一次与其它人的正面冲突。   并且……学院是不是真的,有黎川所说的这种意图?她感到疑惑。   所有的问题围绕着她。   以前她只需要每天读好书,而现在,不论是再大再小的事,都需要依靠自己的头脑去解决。   大概这就是成年人每天所面对的世界——无处呼救,也无人可为其解惑。   她有一点想家。   但是很快又坚定地鼓起勇气。   --   学院。A区。办公楼内。   狭小空间中,坐在满壁监视屏前的青年丢下手里的笔,重重地靠在椅子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盯着屏幕中央少女那张定格的脸。   她是这次文试全区域最高分。现在看来,条理清楚,观察敏锐,但缺点也很显著,在攻击性方面比不上第二名……   这时外面有人拿着文件匆匆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维。   进来看看屏幕,说“您忙着对各区域第一名做评价吗?”   青年没有回答,有些不耐烦:“什么事?”   “西区中心管理所中转站那边有重大事件。三人死亡,张主任说要对南区第一名作清退处理。”   “是不是和东区汤豆分数差一分那个?”   来人点点头“对。”   青年没有看他手里的资料,闭上眼睛假寐,略带疲惫地说“暴力倾向现在的形势下并不是坏事。已经损失三人,还要损失第四人吗?他以为我们现在人很多啊?你说吧,所有居住区域就那么点人口了,前五十都在这儿了,分数差别都已经这么大,再往下选,选弱智啊?索性别搞了,好不好?大家一起等死算了。”   拿着文件的人有些犹豫:“但……其手段残忍,并且非常狡猾,如果不是各中转站都全方位设立有隐蔽的监控,根本都无法确定他就是凶手……”   青年打断他的话“还要我重复一遍?”   拿着文件的人不敢再多说,连忙拿起文件,正要从原路退了出去,青年叫住他:“车队什么情况?怎么一直没有信号回传?他们搞什么?谁带的队?人到底到哪儿了?”   与此同时,原本睡得正香的汤豆,猛地睁开了眼睛。   办公楼的灯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四野处于一片黑暗之中。 第9章 撤离   汤豆猛地坐起身。   “停电了!”席文文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很多人都被惊醒。   到处都乱哄哄。   汤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行李箱。   就在大家感到惶恐的时候,灯又亮了起来。办公室的管理人员被惊醒,推开门出来,看到所有人都站了着,感到不解“什么事?”   “刚才停电了。”有学生大声回答。   管理员不以为然“常有的事。”转身回到办公室去。   可汤豆却并不能像其它人一样,轻松地把这当成一次偶然事故,她扭头看向渐渐有些发亮的天空。   席文文不解“怎么了?”好友的表情实在是太凝重。以为是怪自己没叫她起来值夜“我看你太累了,反正我也不困,我就帮你值夜了。其实我在车上睡得挺多的,真的睡不着。”   “有什么不对吗?”赵小明也已经醒来。   汤豆掩饰“我想到了王永昭。”   大头讲过那天早上发生了什么,王永昭观测到了一个渗出点,但断电引起仪器电路故障,天亮之后无法观测,但渗出却不会停止……   席文文以为她是思念家人,轻声安慰她。   但汤豆无法摆脱那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如果,它们又再那样干一次呢?   它们已经这样做过一次了。   那席文文、赵小明、自己、同学们甚至附近的所有人,都会有危险。   汤豆转身快步向办公室去,席文文和赵小明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连忙跟上她。   管理人员没有睡醒,疲倦地揉着脸,看到有人闯进大声喝斥“干什么?”   “负责这一片的瞭望塔设备没事吧?”   管理人员愣了一下“什么瞭望塔?”   一无所知的样子并不像作伪。所以他除了学院招生的事知道一些,对其它的一切也并不完全知情?   “那你得打电话给区域管理所的所长确认。瞭望观测设备有没有坏,瞭望员在断电前有没有观测到什么异常。因为13区发生过这种事,就在前几天。”她见过所长出现在工厂,一个地区的最高管理者是不可能不知情的。   中转站管理人员完全蒙了,这小孩怎么回事?什么塔?给所长打电话?……“你先在外面等。我来打电话问。”   他边说边把三个人往外面引。   汤豆对世事一无所知,直到门在身后‘嘭’地关上反锁。回头一看,才发现管理人员坐回去继续打瞌睡,完全对敲门的几个人不予理会。   他根本没有把几个学生的话当一回事。   现在怎么办?把可能有危险的事告诉所有人吗?   但她并不确定。只是‘有可能’而已。   就算真的确定,告诉他们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会相信这种天方夜谭吗?要说服这些人需要多么时间?   并且,呆在哪里都不会更安全。只有搞清楚有没有渗出,快点报告阻止渗出,才可以。   “到底怎么了?”席文文紧张起来,她从来没有见过汤豆这副样子。   汤豆看着眼前的好友,强令自己乱糟糟的脑子镇定下来“我要去瞭望塔。但我不知道在哪里。”   席文文感到不解,可赵小明却立刻接道“我知道瞭望塔在哪里。”   他定定地看着汤豆“我记得每个瞭望塔。”他明白汤豆在担忧什么,这并不是小事,努力地回想“每个瞭望塔管15公里范围内的监测。这里……这里是东区中心管理所中转站,那应该往西南方向走10.5公里处有一个瞭望塔。这一片都是它的监测范围。”   在席文文面前,两个人都没有对这件事讨论得更多“我和你去。”赵小明往前走了一步。   “我跑得太快,你跟不上我。”汤豆把自己的行李交给席文文,便往人群外挤出去“我去确定一下就回来。顶多二个小时。”没事就好,有事立刻上报就来得及。   ·   学院。监控前青年一语不发,身边穿黑西装的人不解“…她觉得有渗入?…”   青年反问他:“联系上车队了吗?”   对方摇头。   “联系上瞭望塔了吗?”   对方抹了抹汗:“……短路导致基站故障,新线网内大片区域断联,肯定已经在抢修了,现在只有各个中转站用的线路是通畅的,因为中转站线路灾前的老线路整……”   青年打断他的话“最近几次渗入都是凌晨伴随短路停电发生,它们在进化,不再像以前那样蛮干了,懂得采取策略了,这次出事的可能性很高。我觉得她的判断是对的。”   “现在怎么办……没事还好,万一真的有事……我们也联系不上车队,无法得知他们到底是什么情况,重新派人过去的话,最近的那一队最快也得后天凌晨……这片区域虽然没有居住点,但中转站现在一共有六个学校的300名学生……”   “向最近的几个队伍,发送该瞭望塔坐标,没有其它任务的队伍,立刻从几个方向出发合围,以防止来不及阻击导致渗入物向各方向逃散。”   “那学生们呢……”这些队伍到达已经是后天,合围只能防止扩散。   青年没有回答。   开口询问的人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顿时颓败。   青年脸上没有表情,说完大概想抽烟,掏了半天掏不出来,问:“派去的车队是哪一队你去调度科问了没有?!他们搞什么?!”   “是B14队。他们刚在13区处理过一个事件,被安排轮守东区。”   “一个区域,按规定不是应该有两个队伍吗?还有一个队伍呢?”青年脸上隐隐有些怒容,虽然尽力克制,可眼角的肌肉仍在微微抽搐。   “和他们合作轮守的是C8,应该是今天凌晨到达,但中途遇到突发事件被指派到了另一个任务上。”黑西装抹了抹汗“我看了记录,昨天中午12点左右,B14在分局领了大车之后调头往中转站出发。根据相关信息,上个月他们就上报过车载联络系统有问题常常没信号。分局也有上报车辆检修问题……所以,也有可能是在路上遇到什么故障耽误了。也许很快就能回复联系。”但他自己也知道,在修好早就修好,已经这么长时间失联,那恢复联系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   青年突地发怒,狠狠地把桌上的烟灰缸砸在墙上摔得粉碎,怒骂:“基站也不行!车载设备也不行!基建科干什么吃的!”   正缝有人推门进来,一听便粗着嗓门大声说“什么意思啊?总之现在什么锅都是我们基建背是吧?我们每个月打的申请批了吗?资源给了吗?要什么没什么,我们基建能怎么办?无中生有?我有那手艺,我还在这儿领一个月几百块工资干什么?”   ……   黑西装在两边的争吵声中,无声退出办公室。外面等着的人见他出来,立刻迎上来“现在怎么办?能确定发生渗入吗?”   “您怎么来了。”黑西装一脸意外,连忙回答:“还不确定,但这边会通知中转站撤退。”   等着的人一脸愕然,脱口而出“用跑的?”万一真有事,那怎么可能跑得过。   “难道让他们等死。”黑西装一脸疲惫“希望无渗入发生,只是错误判断吧。”   “300多个学生。”等着的人年纪有些大了,头发乱糟糟,脚上还穿着拖鞋,眼眶都红了“300个!”对着他晃手指。   ……   几分钟后,中转站就得到通知。   办公室的门打开,管理人跑出来,大声呼和让所有人跟着他,顺着路向北走。   所有人都感到疑惑,但管理人似乎并不打算解释太多,他甚至也不给其它人时间准备,就率先向大路上去。   甚至不是用走的,而是大步地跑起来。   黎川反应得最快,立刻就意识到不对劲,大叫“所有人排成两队。快,快跟上。行李不要了!之后会给我们送来的。”其实鬼知道会不会,但顾不上了。   席文文很慌“汤豆没回来。”   她冲到前面去,拦住管理人想问清楚“我们去哪儿?发生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管理人很慌张。   他接到了消息很简短‘带着所有学生立刻全力北行’。   上次得到这样简略的消息,还是灾难的时候广播。   撤离坐车更快,但中转站的车换班的时候才会有人开过来。起码要到后天,才是换班的时间。   临时调车也调不到,中心管理所电话打不通,除了总局那边,似乎向外的一切通讯都瘫痪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他根本搞不清楚,但电话里对方的语气,令他感觉到了危险——非常的危险。   席文文不能理解,连管理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同学们不停地从她身边跑过去,每个人都很慌张,令她想到灾难到来的时候,所有也是这样慌乱不知所措,当时也像现在,每个人都在跑,但那时谁也不知道应该跑到哪里去,到处都乱成一片。   她回头看,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日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人流不停地向前冲,把她推挤得站不稳。现在汤豆还不知道这边的情况,没有人通知她要往哪边走。   “席文文”有人在叫她,她迎着光也看不清是谁。   但她没有应声,扭头向着西南方向跑去。   赵小明发现时,她已经不见踪影。   黎川叫住逆行的赵小明问“她们跑哪儿去了?”他数过了,少两个人“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赵小明没有回答,但止住了追席文文的步子。   既然有通知,那说明一定是事件发生了的可能性非常大了。   这种运输护送的任务,每个队伍都得从分局领完运输车后再出发,根据方位计算,从分局过来就必须走学生大队走的这条路,也就是说,只要跟着队伍一直,就一定能迎头遇到车队。   但现在车队处于失联状态,可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算遇到撤离的学生,知道情况有异,他们联系不到指挥中心,接收不到信息,很可能会不能及时找到瞭望塔位置——毕竟瞭望塔实在是太多了,出于保密规定,也没有任何纸质地图可以做指引。   所以,他们会需要有人尽快告诉他们相关的信息才行。一个像他这样的活地图。   “到底怎么回事。”黎川仿佛嗅到了机会的猎狗,凑了上来。   赵小明沉着脸,在所有学生面前,一把推开他,转头向队伍的最前面跑过去,超过了管理人也没有减缓速度。“天黑了就来不及了。”他大声说。   黎川揉揉被推的肩膀,冷冷看着他的背影,不动声色地跟着队伍跑起来。   ·   荒原上的席文文一个人跑了很远,又突然停下来——她分不清方向了。   愣了一下,调头往回。   原本热闹的中转站现在一片狼藉,到处都是遗弃的行李,一直延伸到大路上,还稀稀拉拉地被丢弃了不少,队伍此时也走得不见了踪影。   她站在‘垃圾堆’中间,慌得不得了,忘记自己回来是要干嘛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虽然拼命地喝令自己镇定点,可还是不行。脑中像是龙卷风过境,一点思绪也沉不住。   好容易想起来,生怕再忘记,只得在嘴里不停念叨“扩音器、指南针、扩音器、指南针、刀……”   冲进办公室,翻了半天,就在要绝望的时候,找到一块已经停摆的机械表,也不知道是谁的,随便丢在办公桌上,但虽然表针不动了,表面也磨得和毛玻璃一样,里面小盘的指南针还灵活得很。   她试了试——大概是对的吧?   扩音器到简单。   中转站每月有大货车集结运送物资,需要加油、调度,门反面就挂了两个,她之前进办公室的时候就看到了。   她录了一句“豆子!汤豆!你在哪儿?!”   播了一下,虽然杂音很大,但不影响。为防止没电,她把另一个也背上。   距离10公里多,很远。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多久才能走得到所谓的瞭望塔。刀只有办公室旁边值班室厨房里有一把切菜的。她在把扩音器绑在身上之后,揣好刀,又跑出去找到自己和汤豆的箱子。   但拖起来走了几步就不得不停下,两个箱子实在太沉了,并且汤豆的箱子还没轮子。   ……可是……汤豆让自己照看好的,自己当时答应了呀。   她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箱子打开,翻出一只又旧又破的挂件熊,系在腰带上,再把其它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地上,再将汤豆的箱子拆开,将里面的东西胡乱塞到自己箱子里。   只有那个有背带的长条形箱子放不下,只好挂在身上。   整理好一切,背着、拖着行李,伴随着‘豆子!汤豆!你在哪儿?!’的嚎叫声,向汤豆消失的方向高一脚低一脚地跑。 第10章 渗入   席文文走到太阳当头空,也没看到塔,或任何像塔的东西。   荒野上时不时会有一片荒废的建筑,还有小河和山包。她被迫绕了好几次路,偏出去很远,之后不得不努力调整着方向,再往回走。   心里暗暗地发慌,赵小明说10公里出头,可是哪种10公里?地图上的直线距离,和实际步行距离可是天差地别。汤豆跑十公里来回,根本不用两个小时,但她走时说两个小时后回来,是不是已经预料到两种距离的差距?   走到下午的时候,她看到那座并不算高边沿却陡峭、底盘巨大的小山,心情更加低落。   汤豆有没有绕行?如果没有,会不会被困在山中某处?   但进了山就更容易之迷路或者发生不测,她决定不管发生什么,都以瞭望塔为目地。   短短10公里,明明应该是很容易就到达的地方,一直到日头要落山了,都还未见目的地的踪影。   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也许手表上的指南针早就坏了。   现在她脚磨破了皮,每走一步就摩擦到伤口,箱子也越来越重,手臂越来越无力,汗水粘糊糊地包裹着她的每一个毛孔,她好几次停下来,斟酌着要不要把箱子里应该不重要的东西丢掉。   可……姐妹明明托付给了自己,见面的时候看到少了那么多东西,不是会非常失望吗?显得自己很敷衍人。   她一次次鼓励自己,再往前坚持走一段,就能到了。一定就在眼前的地平线后面,再走一小段就行了。说不定还会遇上迎面回头的汤豆呢。   可却还是在荒野上越走,心里越忐忑彷徨。   同学们现在都到哪儿了?   到底有什么事要发生?   喇叭的嚎叫声,令得席文文头脑昏涨。她开一会儿,又关一会儿侧耳去听有没有回应,害怕会与汤豆错过。就这样一直跌跌撞撞地走着,也不知道多久过去,天都暗下来。四周黑漆漆,她忘记带上手电筒,无法看得更远,夜幕之下一切都暗影憧憧,风吹动蒿草摇摆都显得格外可疑。   整个人又累又怕,即不敢停下来,又害怕往前走会遇到什么妖魔鬼怪。   当听到似乎有叫声时,她猛地停下来,关掉喇叭。努力地四处分辨是什么声音,慌张地把菜刀拿出来紧紧握住。   “文……”这声音虽然若有似无。   但很快又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寂静。她站了很久也没有再听到。   也许是错觉?   就在她感到失望时,又听到一声“哎……”   被风送到她耳边。   是汤豆?   席文文狂喜,顺着声音跑了几步,又有些害怕,不少鬼故事里走夜路的人总突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一应声就会被鬼吃掉。   “…文………啊啊啊……!!”声音非常缥缈,但在她左侧,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有一闪一闪的光亮,正在挥舞着。   “豆豆!豆子!”她拖着箱子大步向那边跑,连痛都忘记了。   越跑得近,回应她的叫声越大,简直是声嘶力竭。   席文文向左走了很远,又往回走了一段才看到光亮是从地下来的。   她丢下箱子跑过去,隐蔽的草丛中有一个水泥铸的圆洞,总有六七米高,不知道原来是做什么用的,汤豆站在洞底,身上全是血,一边跳一边叫着,手里拿着个已经不怎么明亮的手电筒。看着像是哭过,但也许只是脸上反光。   “你别慌。我这就拉你出来。”席文文连忙打开箱子,把里面的衣服、床单扯出来,一件接着一件系成一串,一端系在自己腰上。   “别&*#下@#@”席文文来前,汤豆不知道在洞里叫了多久,大概是把希望于有人路过,喉咙都喊哑了,现在开口说话根本难以辨认,说了好几遍连比带划,席文文才听明白是让她别系在腰上,怕把她也拽下去。   可她回头看,四处光秃秃,别说长得粗些的树,就是大些重些可以受得住力的石头都没有一块。此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唔咽的狗叫,吓得她全身一个哆嗦,强作镇定“没事儿我沉着呢。”把箱子和自己绑在一起,又拿东西在地上戳出几个能受力的凹,才将结长的‘绳索’抛下去。   但人比席文文设想的沉得多,第一下根本没拉动,自己反而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汤豆在里面啊啊地叫,虽然不知道在说什么,但声音急躁,似乎想让她快离开这里。   是狗吗?席文文胆战心惊地飞快四望,到处都黑乎乎,天上的月亮也被掩藏在云中。嘴里强作镇定,大声喊 “没事。没事!能拉上来,是我没站稳。你别乱动。”把脚蹬好,卯足了劲边吼着边向后狂奔。   在受力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肋骨都要被勒断了,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向后扯,每一步向前,都像拖着千斤铁坨子。她根本不敢呼吸,似乎只要是松一口气,就立刻会被一起拖倒掉回洞里去。只敢飞快地换一口气,边吼着边拼命地一点点向前挪动。   可她力气实在太小了,脚上着力不够,哪怕不肯退,也一点点被拉得向后滑。   远处的狗叫声又传来,或者是别的动物,她分辨不出来。心里发慌,只拼命地迈脚,想用快速的前奔,抵消后滑的速度。终于向前进了不少之后,感觉快要好了,可身上的重力突然一散,她整个扑出去,在地上摔出去好远才停下来,这才发现是系在一起的衣服被撕裂断掉了。   “豆子!”她叫了一声,不敢动,也不敢去看,害怕汤豆摔死了,直到看到有个身影扒在边沿,喘着气爬上来,完全松了口气。   两个好姐妹才分别一整个白天,却好像分别了好多年,她冲过去抱住汤豆,眼眶发热想哭想哭的,全身因为之前太用力而发抖。   汤豆怕她看到自己其实也吓坏了,不然会更害怕,努力强做镇定,做出胸有成竹的样子,但松开前,飞快地在她肩膀衣服上蹭了蹭眼睛,不想被她看到自己吓哭了。   爬上来的时候,汤豆手电洞掉在洞里,以至于出洞之后没东西可以照明,但好在月光能起到一定的作用。远处一声一声此起彼伏的狗叫,提醒着两人这里并不安全。   “走。”汤豆虽然对这里已经有些熟悉,她抗着行李,拉着席文文大步地跑。   瞭望塔就在离洞不到一千米的地方,看上去像是个破旧的水塔,塔下有许多血迹,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下,像是黑色的污渍。   汤豆带着席文文进塔,就立刻锁上唯一可以进出的小铁门。两个人顺着盘旋的圆梯向上爬。   大概因为到了安全的环境,两个人都不再那么紧张。   汤豆哑着嗓子比划着告诉席文文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到的时候,已经有一个瞭望者死了。   事情是凌晨的时候发生的,值班的瞭望者发现了异常,但因为短路监测仪器故障无法进行检测,于是立刻叫醒另一个。但这边比13区的设备要好一点,这里有手持的检测设备。   两个人决定带着手持设备去现场勘测,但因为没有没有进行详细扫描,只知道一个半径为五百米的大概地点,导致两人在该处用手持工具排查的时候,无意接触到了渗入点,一个当场死亡,一个也受了伤不能动弹。   汤豆赶到瞭望塔,看了监测仪器旁边的记录地点,追过去时,受伤的那个已经被荒原上的动作咬掉了一条腿和半张脸。   还好那畜牲只是落单的一只,不是一群,不然可能只剩下骨头架。   但没把他带回塔上多久,他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了。   之后汤豆按照他说的,去找可能存在的天线锅,想用无线装置向外发送消息,但却不小心摔进废弃的大坑里面。   席文文听完半响回不过神。这一切对她来说太难以消化了,渗入的是什么?怪物吗?它们从哪里来?为什么看不见?为什么墙也不能阻隔?为什么触碰不到?   她心里一团乱麻,跟在汤豆身后,一步步,踩在半干的血污上,向塔顶走。   这全是一个人的血?她从不知道,一个人身上会有这么多的血。   塔顶空间十分狭小,首先是简陋的休息室,放着一张薄被褥,死去的两个瞭望者被汤豆并排摆在床上,席文文不敢看,把头扭向一边。   “你一个人跑来,多危险啊。”汤豆用暗哑的声音说道,双手尽力地比划。想到自己在坑里多么绝望,嘴角微微搐动,努力睁大眼睛,不想矫情到落泪。暗暗骂,哭出来可就太丢人了,努力控制自己。   “没事啊。要是我,你也会来的对吧。”席文文并不以为然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只是一阵阵地感到庆幸,如果自己没有来,汤豆就会成为死掉的第三人。   自己最好的朋友,会像这两人一样,脸色铁青死气沉沉地躺在那个坑里,尸体和跳下去饱食一顿的畜牲们困在一起。她一阵后怕。   “恩。”汤豆用力点点头。   两个人相视而笑。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席文文试了试墙上的开关,灯没有亮。好在外头云雾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明亮的月光落进来,把屋里照得像开了灯似的。   汤豆爬到上层,阁楼上摆着许多陈旧的电子设备,那里才是正常的塔顶。   没看到监测器以前,都会以为它一定是很现代化高科技的东西,可事实上,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堆从各个废弃机械上拆下来的零件拼凑而成的‘玩具’。   方圆几十里的安全,就寄托在这个复杂又简陋的东西上。   汤豆上前检查了一下,仪器的的电源灯也是暗的。   瞭望塔没有电了。也就意味着就算找来卫星锅也无法发送出去任何信号。   现在她已经确认了事件真的发生,可一切后路都被砍断了。中转站撤离意味着上面已经知道渗出,但却毫无办法。   “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吗?”席文文站在楼梯向上望。此时同学们可能已经跑得很远了。   汤豆却摇头“跑不掉。谁也跑不掉。清理小队赶不过来的话,不只这片区域,周边其它地方也一定会被波及。”   第二个瞭望者死前已经非常的灰心,说要把消息用天线锅传出来,也只是抱着亡羊补牢的心情,不让危害扩散得更大而已。   也就是说,没办法了。席文文感到茫然,就地坐在楼梯上。   汤豆走下去,坐到她旁边。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坐着,望着地板上洒落的月亮发呆。   汤豆想到妈妈,如果妈妈得到消息,一定会很后悔当时没有来送她,连那一面都没有见着。一定会非常难过吧。虽然一度,她也因为妈妈对自己的忽视与不讲道理而生气,希望有一天妈妈会后悔她自己的行为。但想到妈妈会因为她的死而多么悲伤,却又感到非常地难受。   “喂。”席文文拿膝盖撞撞她,突然说“我刚拉你的时候,喊得好像在难产。你听见了吗?我真是,吃奶的劲都用上了,差点崩出屎来。”   汤豆忍不住‘噗嗤’笑起来伸手捂她的嘴:“席文文!你好恶心!!”   席文文挣扎着打开她的手:“还不是因为你!那么大个坑我都不知道你怎么能掉下去,你是不是瞎了啊。”转身非让她闻闻裤子臭不臭。   汤豆尖叫:“席!文!文!你再扭过来一下试试!”   那个人你揪我扭打闹起来。   笑完,一时又沉默下来。   汤豆深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吐出去,猛然站起来“走!”不能这样消极。   “干嘛?”   “我们去把渗入点找出来,做个标记。一会儿清理小队一来,立刻就能封上了。”她把放在床边的手持式仪器拿起来。   席文文没有问车队在哪里了,什么时候能来,只是跟着站起来,中气十足“那走吧。”把菜刀别在裤腰带里。   两人一瘸一拐地相互搀扶着往下面走。一个扭伤了脚用不上劲,一个脚上全是破了皮的血泡。   下楼前,汤豆看看外面忽明忽暗的月光,转身把二胡盒子背上。瞭望塔里已经没有照明工具了。 第11章 提灯   外面的狗吠时远时近,有时候会传来像狼似的嚎叫,不知道和什么动物在黑暗的荒野上打了起来,狂吠追赶着向远处去了。   两人在塔底的铁门处站了一会儿,倾听外面的动静,直到安静下来,才打开门。   这里似乎有野狗群来过,墙上有尿味。两人逗留了一会儿,将塔外壁的白墙皮刮下很多,捧着装到口袋里。又将目标地点,用石头刻画在墙上。   然后汤豆带着席文文顺着地上的血迹向西北方走。   地上有拖拽的痕迹,显然当时她把瞭望员弄回来并不容易。   两个人手牵着手,席文文无比紧张,时不时突然看向身后的那片黑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会从中突然冲出来。有时候又莫明感觉身侧还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站在自己身侧无声与两人同行,一时连话也不敢讲,只紧紧握着好友的手。   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在时明时暗的月光下急走。   大概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步行,在地势略高的坡顶上停下来。   血迹只到前面不远处为止。   那一处看着与别处并没有什么不同。更没有任何会令人感到危险的东西存在,只是很平常的一片空地而已。但席文文想向前迈步时,汤豆反手就拦住了她,显得非常紧张“别过去。”指指远处,离两个大约五六十米处。   席文文踮脚向前望,那里有五六只野狗和一只野猫的尸体,身上看不到伤,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在离这些尸体不远处的草丛中,还趴着一只双眼时不时反光的三花猫,一直目光炯炯盯着这边。大概是那只死掉的大猫的同伴。   灾祸中人们顾不上这些宠物,它们已经回归野外好几年,毫不节制地繁衍,所以数量众多,又因为在缺少食物的时候被人大肆捕杀过,早没有以前做宠物时的乖顺。   “这个渗入点的范围很大。”汤豆小声说。   瞭望员死前说过,自己和同事会出事,一是因为手持仪器距离需要很近才能测得出来,二是因为没有料到门会这么大。   她打开手里的仪器,在短暂地嘟嘟声后,条柱形的灯管亮了起来,里面有像温度计一样的刻度指示。每当她向前伸,刻度指示就会越高,快到达临界时,她甚至能感觉到突然有风吹抚在手背上,立刻示意席文文洒白墙粉。   渗入处应该就在前面一两米左右,再加上被卡在墙中的渗入物肢体可能会向外延伸,这已经是最靠近的距离。   两个人就这样沿着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挪动。   那几乎是一条直线,没有任何弯曲的征兆,洞着坡上最高处,一直向前延伸。走了莫约一百多米的样子,信号突然消失。汤豆企图找到侧面,但当她站到应该是侧面的方向,仪器却什么信号也没有。甚至在这条线的背面那一边,仪器也没有任何动静。   所以,渗出点只存在于某个区域中特定的方向与角度?   正当两人感到疑惑,一直在旁边守着的三花大猫见两人对自己并没有敌意,并且两人在这里行走了半天也没有发生任何事,大概以为这里已经不再危险,从草丛里跳出来,飞快地向自己死去的伙伴跑去。   走到那条线前三四米处,它顿住步子,犹豫了一下,随后继续向前走去。   而就在它越过了渗入处所在点时,突然顿住步子,然后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再没有任何动静。   汤豆退了好几步,心脏狂跳不止。   这只猫的遭遇,真实地告诉她们,哪怕是已经找到了地点,手里拿着仪器也能起到警示的作用,但渗出点只能从正面被侦测,可能会因为方向错误,而无法察觉咫在近尺的目标,在越过那条线的瞬间,就暴露在危险之中,立刻被卡在门中的渗入物袭击,根本来不及逃走。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阵后怕,如果不是有两个瞭望员已经确定了地点与大置方位,两个人很可能都已经遇难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死,因为手里的仪器根本还来不及做警报。   席文文小声嘀咕:“这到底是什么啊。之前虫灾,也是从这里来的吗?”   汤豆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仰头看看,月亮已经当空而照,但两人谁也无法凭借月亮就判断出现在据离午夜的来临还有多久。   按照上次大头所说的,如果在凌晨天亮之前开始渗入,那在午夜左右渗入就会完成。留给两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两人心情都无比沉重,无言地又将白线加深了一次,并拿碎石围绕起来,以防止有风将它们吹散。还找了好多长树枝,汤豆将红外套咬成长条,绑在树枝,深深地插成一排。这样就算站得很远,也会看到这个标记了。   就在两人都松了口气的时候,月光渐渐黯淡下来。一点一点,厚厚的云遮盖了星月,世间万物都迅速地地沉入黑暗之中。   汤豆还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黑夜。   以前城市之中总有灯火,后来到了13区,也总会有些光亮,不是路灯,就是青年们在街上点着的篝火。   可这次不同,当星月的光辉被阻挡,整个世界再没有半点光源,就像一切都消失了,即使是努力地睁大眼睛,也有一种‘可能根本没睁开’的错觉,她甚至都无法判断,自己还存不存在。   就像坠入了一场噩梦之中。   席文文摸过来碰到她的时候,她差点吓得叫出声来。但席文文手上的温度也让她有了一丝丝的真实感。   自己没有消失,世界仍然存在。   席文文似乎是吓傻了,不说话,不吱声,只是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一点多余的动作都不敢做,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像是怕惊醒躲在黑暗中的怪兽。   “我现在要蹲下把灯拿出来。”汤豆努力保持镇定。   “恩。”席文文松开她的手臂让她能自由动作,换作抓紧她的肩膀,人也随着她的动作,慢慢地跟着她蹲下来。   打开盒子原本是很简单的事,但失去了视觉之后也变得麻烦起来,特别是两边的扣眼,汤豆摸索了半天才解开。小小的盒子,构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她摸到了灯,但却找半天也没找到火柴盒。   她突然想到,会不会妈妈打开看过,并且把火柴扔掉了。   这个想法让她一阵发慌,又暗暗后悔,自己为什么在塔里时没有打开来检查一下。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   最终她也没有摸到火柴,却摸到了一个冰冷的小长方体。   据硬度,大概是金属制成,似乎是打火机。她试了一下,‘叭’地一声火星飞溅,火苗一下窜了起来,席文文猛地松了口气。   两个人头一次感觉到,火是多么可贵。   汤豆就着光,把那灯拿出来,席文文蹲在旁边,看着这灯也感到奇怪“你妈怎么让你带了这么个东西。”哪怕她在外面需要照明,那也应该塞个手电筒呀。哪有带油灯的。   汤豆也回答不出来。   妈妈一直很珍视这个灯,所以才会放在最高处。被她拿出去一次后,就一直放在自己卧室的柜子顶上,生怕遗失或者碰坏了。   “有油吗?”席文文伸头看,结果很惊讶“有哎,怎么会不洒出来?”   “装油的内胆有轴。”汤豆曾经认真地研究过“点的时候要摆正,让灯芯从外面玻璃罩的小口子那伸出来。点着以后随便灯怎么颠簸,歪斜灯也不会泼,灯也不会灭。”   整个灯身是圆形的,里面又有很多轴体,粗看像一层套一层的琉璃球。最外层的玻璃上雕刻着许多奇怪的花纹,所以透光度明暗不一,虽然好看但降低了亮度,让太多光线被阻挡,于是灯变得不太实用。   她把灯摆好,打开外罩,将灯芯小心地拨出来。   火机才凑过去,灯芯一下就着了。   但火苗却非常的小,豆点儿大。虽然并不太明亮,但在这种黑夜之中却已经足够让两人深感安慰。   收了打火机,汤豆把盒子仍背上,拿起雕花杆提着灯“走吧”两个人站起身,准备要离开这里,但她有些不放心,想检查一下那些标记,转头看向身后,却一下愣在原地。   席文文察觉到她不对,立刻回头去看。   但荒凉的矿野上除了她们两人竖起来的那些标记,和动物的尸体、血迹,并没有多出什么来,更没有什么东西能叫人露出那么愕然震惊的表情。   “怎么了?”她伸手想去扶一扶前面有些歪的树枝,汤豆却一下将她伸出去的手拉回来。“别动!你看不见吗?”   “什么?”席文文不知道自己应该看见什么。   汤豆感到不解可怎么会看不见?甚至还把手里的灯让席文文也拿着试试,但就是不行。   可明明就在那里呀。   那巨大的裂隙,和卡在其中面目可憎的怪物们。   它们像是被雕刻在墙上的雕像,大体像人的样子,可又并不是人,身体干瘦扭曲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一张巨口几乎占据了整个脸三分之二的部份,半边身体凭空地挂在空中,露出来的部分奋力挣扎,一点一点向外挤,想要脱离缝隙的束缚,向离缝隙最过的两个人冲过来,似乎是饥饿到了极致,一秒也无法忍耐,口中不断地有涎水滴落,一点一点浸湿裂隙下的荒地,而那只全力向外伸的手和头,正一点点,一点点地越过标记线向着两个人伸过来……   随着它们的挣扎,裂隙越来越大,它们每前进一点,空气中都会有滋滋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撕裂。   汤豆拉着席文文下意识飞速后退,当裂隙离开灯光的范围,一切又都消失了。   高高系在树枝顶上的红布条微微的随风飞舞,荒野上一片宁静,似乎刚才恐怖的场景只是她一个人的幻觉而已。可她当鼓起勇气,把灯伸过去,一切又出现了。   “怎么了?”原本神经紧绷的席文文因为她突然的这些动作感到惊恐,像受惊的动物,紧张地环视周围的一切,细小的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肉跳。   好友看不见。   只有她能看见。   那些东西大部份身躯都已经挤了出来,裂隙一点一点地缩紧,死死卡在它们膝盖和小腿附近。   而卡在缝隙中的位置较低的那些半趴在地上,用力地向前奔,高的那些挣扎的扭动,仿佛是从地狱而来的一群恶鬼,将要爬出来吞噬人间的一切。   具体有多少?这根本数不清,一个挤着一个,密密麻麻,裂隙虽然已经在缩小,却还是有三四层数那么高大。远看就好像像一捧巨大的珊瑚   而在最低下,其中有一个已经马上就要完全脱离裂隙了。   “走。”她喃喃说了一声。   “什么?”席文文没有听清。   “走!”她拉了一把席文文大声叫:“跑!跑!”虽然明明知道没有用。   席文文被拉得踉跄一步,转身就狂奔起来。她知道汤豆在自己身后,想回头看,就马上听到汤豆大真喝止“跑!”   她在这声声地断喝中,不敢回头看,也不敢停下来,只借着黯淡的油灯光亮跌跌撞撞地大步奔跑着,哪怕心脏像要脱腔而出,胸腔似乎要爆裂。直到听到身后汤豆摔倒的闷哼声她才猛地停下下子。   油灯摔落在地上,却似乎并没有摔破,还在散发着昏暗的光芒。   可汤豆的声音却一直不停地传来“跑啊!”催促她不要慢下步子,不要回头。就好像有什么紧紧地跟在两在身后,就要一口将两人吞下。   是那种看不见的东西来了吗?   但她还是停下来,拔出腰上的菜刀,转身往汤豆摔倒的地方冲过去,想把人从地上扶起来。   汤豆万分慌张,伸手推打“走!”抢过她手里的刀向后面一顿乱挥,就好像在砍什么东西,对方不知道受伤还是忌惮,令得汤豆有喘息的机会,停下来胡乱地喊她走“别管了,我动不了。口水溅到我腿上了。”   什么口水?   席文文强令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行的,行的!”奋力地搂着汤豆的腰,把她向后拉,想带着她一起逃离这里。。   汤豆看着四脚着地徘徊在不远处的怪物。   当它走近,就会在光线中显露出真容,她手里的刀也可以伤到它,可当它退走,就隐入了万物之中不见踪影。   它似乎也很明白灯的作用,很快就懂得退开之后,突然从换个角度急冲过来,攻之不备。   汤豆头一次体会到无可奈何的绝望。一个人,面临危险时,却什么也不能做,即无法保护自己,也无法保护朋友,可却又不能放弃,只能无助地奋力反抗,努力挥砍。   很快那怪物又改变了策略。   它躲在光线之外,不再把拿着灯的汤豆做为攻击对象,而是转向俯冲向席文文而去,它的口水飞溅到旁边的汤豆手上,顿时那只拿刀的手臂就被麻痹失去了力量,而眼看它那一大嘴就要咬向席文文的头。汤豆顾不得太多,利用腰的力量,一头向它撞过去。   而就在要接触到的一瞬间,那怪物突然从中间裂成两半,那两片身躯因为向前的惯性,在分裂开后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倒地滑行,离开灯光范围之后便无影踪了。   几道人影飞速从它身后的黑暗之中窜出来,他们穿着一色的制服,手里拿着黝黑的短刀,头上带着护目镜,飞快地越过两人,又冲入她们来时的那一片黑暗之中。   不一会儿便有光在远处两个人做标记的地方亮起,看着像是手电。一众人站在那,灯光四处晃动不知道在做什么。   有一道光线向这边过来,停在惊魂未定的两个女孩身边,驾轻就熟地灭了汤豆手里的油灯,取下护目镜大喘着气,看看汤豆又看看席文文。   手电灯从下照亮他的脸,看着有几分狰狞。席文文打了个哆嗦。   但汤豆认得出他。   是诸世凉。   虽然是想对两个女孩说什么,但他实在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对她们摆手,让她们等会儿,把鞋子脱下来丢到一边,专心地喘气。   不一会儿有队员小跑过来,大喘气说“很及时。扫描了一下,一只渗入,已清理,渗入点正在进形封补处理,一会儿就好了。”   诸世凉只顾喘气,不想说话的样子,伸手示意他也坐下休息会儿。   那队员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直接瘫在地上,气喘如牛。一只脚没大事,一只脚光着又是血又是泥灰,边把扎在里面的石子抠出来,边时不时倒吸几口冷气。   不一会儿其它的队员也都过来,谁报了一声“处理完毕。”,就地瘫下一大片。   个个好像跑完两万五千里长征,东倒西歪。有人相互叫骂“是不是你他妈的踩我的脚?”   最先回来的队员已经开始骂娘“谁他妈一直在队伍里乱窜,才刚开始跑没几步就把我鞋踩掉了,老子一路光着脚跑过来的,你他妈看我这一脚血!”   有人嘀咕“太黑了看不见啊。又说怕看漏渗入物,不能开手电,那能怪谁……”   “夜视仪被你吃了?你戴夜视仪那一只,是义眼啊?”   有人大声喝止“别他妈胡说了。随身记录仪开着呢。是不是P股痒,想被风纪委员干了?”   有人笑骂“劝你谨慎放屁。”   然后一队人开始疯狂骂分局的人。   这一队人是开一辆车过来,按照常规起码两辆。但其它的车分局的随行人员死活不给,结果这车子开了半路抛锚了,前不前后不后,分局随行人员已经送学生们上路走不知道走了多远,要追上去拿车更耽误时间,最后一队人干跑过来的。   诸世凉不理会他们,缓过了气,示意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女队员带着席文文到一边,给她看看有没有伤在哪里。   自己半蹲在汤豆面前,看看那灯,又看看她,但没有多说什么“收起来吧。”问她“汤白龙是你什么人?”   “我爸爸。”   诸世凉点点头问:“能动吗?”   汤豆摇头,好奇地问:“你认识我爸爸吗?”   诸世凉没有回答,看看她手和脚,上面有被灼伤的小点。   “这东西溅到头上,人就死了知道吗?什么不懂,胆子挺大。”说着从怀里抠头天,抠出个凹凸不平的小铁皮盒,打开里面装着像固体清凉油似的白膏。沾一点给她把溅到口水的地方涂一涂“五六个小时就好了。”   本来只是麻木,涂了药之后本来发木的地方钻心地痛起来。   “家里还有什么人?”   “妈妈。”   “过得还行?我记得你们是不是王永昭的家属?”   “恩。”   诸世凉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一会儿我送你回家。”   汤豆原本只是一头雾水,现在更是不解茫然“我得去学校报道呀。”   “报什么道。”诸世凉吊儿郎当地点了只烟叼着,眯眼不耐烦地说:“回去吧。”   她不服气“我提灯能看得见。”   诸世凉冷眼看她“看得见又怎么了?看得见是什么奇事吗?这里谁看不见?”   “你们不戴眼睛就看不见。”   “那你不提灯你看得见啊?”   汤豆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诸世凉看她半天,见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就地坐到她对面,抽了一会儿烟,仰着头望着天,良久说“是不是发现自己能看见之后,觉得自己简直是天选之人,是上天派来拯救世界的,特牛B……小丫头,你还太小了,世界上的事不是这么简单。能看见算什么呀?”   见她不吱声,又说:“你爸爸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那么努力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能够安全地生活?”   所以,爸爸也提灯去杀过怪物吗?可她从来不知道。   汤豆在因为刚才的事感到害怕之后,又因为诸世凉的话而充斥起了不忿。   回去?   她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来。   凭什么叫她回去!   回去做一个对那个怪物时只会恐惧胆怯的、无能为力的弱小者吗?   她忿忿地抬头看着诸世凉“想做和老爷爷一样的人,想做王永昭一样的人,想做和你们一样的人有什么错?”她想有能力保护自己、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朋友、亲人,有能力去保护其它人。这有什么错呢?   “难道我想做懦夫,才对得起死去的爸爸吗?”她不相信。   爸爸不会这样想。那是妈妈才会有的想法。   诸世凉看着面前稚气的脸庞,弹了弹烟灰,想说什么嘴唇微微开翕却终没有说出口。最后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孩子啊。”   世界非常的丑陋。   可她还不懂。 第12章 决定   队伍修整后对渗入点进行最后的检查。汤豆看到大头也在其中,见到她,冲她眨眨眼睛,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席文文凑到汤豆耳边小声:“他们也太帅了吧。”从黑暗中冲出来的持刀者,那画面叫她汗毛都竖起来了。简直像梦一样,她兴奋地跟着一个队员跑前跑后“所以你们真的是官方组织?”听汤豆说过是一回事,可亲身遭遇一切又是另一回事。不一会儿就忘记了方才的惊险,问题多多。   确认封补点无误之后,队伍开始修整。   席文文脚上全是血泡,鞋子有些地方都被血水浸湿了,脱下来的时候扯掉了一层皮,这时候才开始觉得痛了,大呼小叫地,女队员给她包扎得严严实实,出发时,分派队员来背。   汤豆也因为身体麻痹而行动不便,不过诸世凉扛着她走得飞快,她觉得自己像一包沙袋,肚子被肩膀怼了一路,脑袋倒吊着,充血充得难受极了,虽然努力克制,但还没到中转站就不行了。   “要吐了!真的要吐了!肠子要从嘴里挤出来了。”   “就这苦都吃不了,你还死活不肯回家?”诸世凉虽然是这么揶揄,到底还是怕她吐在自己身上,停下来提着一甩,打横抱起来。   他身上烟味很重,装备有自己改装过,手电绑在帽子上,明晃晃,射得汤豆眼睛都睁不开,同时也因为第一次和爸爸之外的男性,这么近的接触而感到不自在,想装睡,又装不下去,努力想找到些话题“你认识我爸爸?他也干这个吗?”总想多打听一点爸爸的事。   以前她总以为自己很了解爸爸,但现在她却发现,爸爸还有着她并不知晓的另一种生活。   这种感觉很奇异。   明明是生活在一起的人,可他有着你完全不知道的另一面,相互并不了解。   她努力地搜寻着记忆中的蛛丝马迹,却并未得到任何答案与征兆   诸世凉显然并不热衷这个话题,含糊地应了一声“认识。”   “你见过这个灯?”   “不止我。”   “这个灯除了能看到,还能干嘛?”   诸世凉没理她,回头和大头讨论这个月补助的事。   小队队员原本每个月发一次的粮食补助,现在三四个月才发一次,还只发前两个月的。   “就是开个车,你也得给油呀,左右我们不用吃呗。”队伍们也有很多不忿。   “我就想知道,那钱到底都往哪去了。上个月发一次工资,手里还没捏热,转头交了九百说补什么退休基金保险。我一个月才三百五,得嘞,倒找他五百五。办公室宋大娘说这是为了以后好,哎哟我去,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以后’呢。发什么工资呀,别发了呗。”   又说今天车子的事。   “分局那个随队的叫什么?徐科长?要不你们拦着,我就把他脑袋扯下来。什么都不懂,官威挺大。两个车本来就是必须的,防就防有一辆坏了不能使用的情况。什么叫‘现在条件艰苦请你们克服克服困难’,差点全折在这儿。臭傻B。”   转头找诸世凉叨叨“大诸,咱们这样可不行啊。不只我们有情绪,没有一个队没情绪的。”   说着讲到装备维修、更换补充不及时,一路骂娘。   就这样一直到一地狼藉的中转站,队伍才停下来休整。   诸世凉去办公室尝试与外界联系。   汤豆被安置在电线杆边上歪坐着。看着一地乱糟糟的场景,莫明心情有些低落。   席文文一拐一拐地跑过来,坐到她身边,一脸怏怏的:“我还以为他们是英雄呢。话题也太俗气吧。来来去去都是钱鸡毛蒜皮的,完全幻灭。英雄也得拉屎吃饭。”   汤豆却出乎意料地豁达“我爸说,人一辈子当英雄的时刻,合计下来,少的只有几分钟,多的也就几十天吧。这些时间之外,人还得活几十年呢。哪个不是过得鸡飞狗跳,得为吃喝拉撒奔波劳碌的。”   席文文嘀咕:“你真是个爸宝!动不动就你爸说。”不过想想又觉得“那到也是”   她算是看出来了,就这些人,能在菜市场为了一毛钱到底找没找,和卖菜的对骂半小时。不过……“你这么一说,其实也还蛮可爱的。特别真实。”这么一想,一时又兴致勃□□来,凑到就地坐下休息的队员身边,上赶着和人搭白想听故事。   年纪小的队员,被她弄了个大红脸,大头到是油滑得很,讲得唾沫横飞,再有她在旁边十分捧场,跟着一惊一乍“真的啊?”“好厉害啊!”“那后来呢?”,两个人一唱一合,时不时逗得全队人大笑。   有队员逗她“你们两个小姑娘,胆子挺大。今天要不是你们先过去标出地点,我们得耽误不少时候,是个什么后果还难说呢。”   席文文特别得意“那可不是。豆子可聪明了。她一听就觉得不对。并且她跑得超级快的。”   大头问“那你一个人去找好朋友,害不害怕?”   席文文决不肯认输,梗着脖子大声说:“怕什么呀,我有刀呢。”   傻乎乎的。   大头仰头大笑“对,你有刀呢。没什么好怕的!”   又有人说有个男生也挺机灵。要是不他跑在前头报坐标,队伍也来不了那么快。   席文文凑过去问完,特别激动跑过去和汤豆讲“赵小明鞋都跑丢了,比队伍整整早了一个多小时遇上他们。”   汤豆眼睛发亮“真的呀?”原来他没光顾着自己逃走。抿着嘴,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还行嘛。”小小的心脏又涨又暖。   席文文冲她怪笑。   “你干嘛啊?”她满不自在。两个人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   诸世凉从办公室出来,宣布联系上了总局办,队伍按要求原地休整,等车来接人。   队员们都没带什么东西,在中转站搜罗了食物吃了,零零散散地就地找地方脱了鞋子歪下,很快就呼声四起,四处洋溢着脚臭的销魂味道。   大家都太累了。   席文文和汤豆挤在一个办公桌上,席文文很快也睡着了,汤豆却睡不着。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   她感觉身体已经恢复了一点知觉,笨手笨脚地爬起来,看到诸世凉站在办公室外的路灯下抽烟。   诸世凉长得很高大,一米八左右,头发乱蓬蓬,身材也并称不上健壮,甚至还有些清瘦,但露出来的手臂肌肉的线条优美,即不会令人感到坚硬,又充实了力量。   就像……画册上的黑豹子一样——汤豆突然想到这个比喻。   诸世凉发现她从办公室出来,回头看了一眼,就继续抽自己的烟。   她想打听多一点关于灯的事,才走近,诸世凉就扭头乜向她“你真的不打算回家?”截了她的话。   汤豆立刻回答:“你把我送回去我也会跑出来。你也不用劝我,没用!!”超大声、斩钉截铁,因为除此之外她不知道怎么来表明自己坚定的立场。   虽然她也不是很明确这条离开家的路是通往哪里去,但她知道回头的话自己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   一成不变的生活令她感到窒息,小声嘀咕:“一天天的,活一辈子图什么呀。”   听上去有些幼稚。   她努力地想要向诸世凉表达自己为什么做这种选择,希望得到他的认同“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很像噩梦,但并不全是。”从王永昭去世的那天开始,一切都显得那么光怪陆离,令得她心中充斥着一种奇异的激奋,就好像此时的自己与以前的自己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人。   她甚至觉得,自己根本不是真的了解自己。   她比自己所想像的,更加弱小,但也更加顽强,可以做更多的事,走更远的路。   世界在她眼中也已经不能再回到原来的样子。它不再只有平淡普通的无聊生活,而是渐渐变得危险,但又让人充满了好奇,像广阔无垠的诡秘梦境等着她的探索。   所以,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从哪儿来?   为什么要来?   渗出点是用什么封上的?   又是谁第一个发现有怪物并且是从门里来的?   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   爸爸是什么样的人?   灯就只有这么一个作用吗?   疑问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她想得到答案。去看看世界真实的模样,更不一样的风景。   谁能说她想错了呢?   诸世凉看着她,原本是想说些打击的话,但仰头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令他想起自己十几二十岁时的样子。虽然最终初生牛犊的莽撞与无畏,都被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麻木所取代。可看着那张稚气且朝气蓬勃的脸,他却突地在想,所有人最初的志向和已经冷掉的热血,在新一辈身上延续了下去。‘   也许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问:“当时害怕吗?”   汤豆生怕被小看。很用力地摇头,可又感到心虚,稍稍点点头“有那么一点点吧……”一个人落在坑里的时候,她确实小小的哭了那么一会儿,有些想家,想妈妈,害怕被野狗吃掉,但是“那又怎样?你一开始面对那些东西,你就不害怕吗?”   当时的自己第一次遇到那些是反映……诸世凉点点头“行吧。我不送你回去。”扬扬下巴,示意她去睡觉“别站在这儿烦我了。”   “什么啊。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呢。”汤豆嘀咕。   “什么问题?”   她有些扭捏“我这个算不算超能力啊?”有些不好意思,感觉特别住自己脸上贴金似的,   诸世凉笑了“怎么了?”   汤豆辩解:“我就是想知道,我不会被解剖吧?”   诸世凉揉揉额角,摆摆手:“你可快回去睡吧。啊。”   汤豆暗暗腹诽着回去办公室。   不一会儿诸世凉也过去,把电话线拉得老长,绷得直直得,站在窗户外面讲电话。   时不时能听到他稍微提高音量,但因为距离远,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只是时不时回头,看到办公室内。   汤豆挨着席文文抱着二胡盒子迷迷糊糊地睡着,过了许久被轰鸣声吵醒。   她坐起身揉揉眼睛,发现躯体已经完全没有了麻痹的感觉。而此时天已经大亮了,可天气阴沉没有阳光。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户,看到外面直升机的巨大螺旋桨,广场上的满地垃圾被吹得四处乱飞,队员们都已经被惊醒,显然对这里出现直升机也感到意外。   飞机上面下来的青年走到诸世凉身边不知道在说什么。   青年头略略低一些,姿态十分谦逊,时不时扭头看向广场上的人,像是在寻找什么。   诸世凉表情冷淡,只沉默听着,最后只简短地说了一句,便率先登上了直升机。青年虽然不甘,可只是回头看了办公室几眼,跟站得最近的大头说了几句,便也随他登机而去。   汤豆跑出来的时候,直升机已经升空,很快便只能看到一个黑影。 第13章 汇合   接人的车子快傍晚的时候才到,汤豆已经能自由活动了。   开车的是个没胡子的年轻人,下了车拿名册,过来挨个登记。加上席文文和汤豆一共是十三个人。车子太小挤不下,几个队员只能坐到车顶上。   年轻人衣服都汗湿了,在下面带着十分的歉意“大的拖车都运学生去了。”   大头招呼他“无所谓。”   车子发动起来叮叮哐哐,要散架似的,路上遇到一辆停在路中间的车,正在被拖车吊走。想必是这队伍之前用过坏在路上的那辆。   两车相遇,拖车的工人向这边招手,有人笑骂:“还没死啊”。   车顶上的队员笑着骂回去:“你们死光我们都不会死。”   下午车子停下来一次,队员们在路边上有铁水桶一样的大锅做了晚饭,吃饱喝足继续上路,一个个的挂在车顶上也能睡得着,看来过去的生活让他们已经很适应这种‘在路上’的状态。   到了第二天凌晨四点多,车子才停下来,在沿路的第一个中转站休整加油。   汤豆站到车顶上向四周瞭望,地平线上有居住区域,但因为离得太远,什么都看不大清楚。   半个小时后,车子又出发了。路过这个中转站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其它的中转站,也没有见到有居住区域的痕迹,除了给人时间吃喝拉撒,车子再没有停下来,后继加油都是用车上的储备。   第四天清晨,汤豆被席文文的叫醒。   她迷迷糊糊,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席文文用力地推她,指着外面。   汤豆坐起来些,伸头向外张望。然后迎着晨光,看到了荒原上的那些坑。   它们巨大无比,一个叠着一个,原本的地面已经完全消失,到处都是裸露的岩层,就好像暴雨一样的流星群袭击过这片区域。   一路都聒噪并打闹个不停的队员们,此时都一言不发,或沉默地抽烟,或望着远处发呆。新生的太阳光洒在他们饱经风霜的面容上,也不能叫他们看上去更温和半分,反而衬得隐于阴影之中的另一半脸更显冷肃。   “这里发生了什么?”汤豆整个身体从车窗探出去,问吊着腿坐在车顶上的大头。   “中国区域第三十五次大渗入。”大头迎光眯着眼看向那一片疮痍之地“这是最后一次。大部分参与、目睹过的人都不在了。我们这些都是在战后重建的时候才加入编队的。”   大渗入?   汤豆和席文文从来没有听说过“大虫子吗?”她们和13区的其它人一样,对于末日的全部印象只有满天盖地的虫子而已。   大头笑了,摇摇头。   车子使出这片区域之前停下,队员们在乱石堆成的小山前,点了三柱香,烧了些纸钱。   大头把他随身的酒壶打开,倾倒而出,自嘲说“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千万别介意。”酒洒落在干枯龟裂的土地上,很快就消失得毫无影踪,空气里的味道也很快被风吹散了。   汤豆回望这片看上去仿佛没有边际凹凸不平的土地,现在已经完全无法分辨出这里曾经的地貌“这是哪儿?”   “武汉。”大头指了一个方向“江应该在那儿。”   但顺着看去,除了坑什么也没有,人类文明的痕迹一点也没有留下来。   既然是第三十五次,那么在大众所不知道的地方,还有着三十四个像这样巨大的战场?如果是以大城市为目标,那么也就是说,所有的大型城市和重要地点都被夷为平地。   人类虽然最终胜利,可损失却也惊人。   到底是什么,有这么大的能力,将世界变成这副模样?   对方真的毫无智慧吗?汤豆感到不寒而悚。   “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了。”大头这样回答她。   车子就这样一直摇摇晃晃地,载着充满疑虑的两个孩子和沉默的队员们继续前行。   行驶到第九天经过了两个中转站和一个不明原因荒废的居住区域后的凌晨一点左右,车子终于速度慢了下来。   汤豆醒来向外看,发现是个灯火通明的渡口。   好几输运输拖车排成一排,从外面也可以看到,里面坐满了学生。   负责护送队伍的各个小队成员则四处走动拿着烟盒相互攀谈。   汤豆听了一下,他们都在讨论前几天收到的紧急通知,和事发次日早上收到的‘解除紧急状态’通知,个个忧心忡忡地,讨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询问B14现在在哪里,通知里说他们全队失联了。   因汤豆坐的车子挂了优先牌,立刻有渡口的工作人员过来确认,之后小跑着打开VIP通道,大声驱赶在通道上就地休息的队员,又在对讲机了和什么人喊话“VVIP已进场。准备出发了。”   车子跟着他的指引,缓慢地向前蠕动。汤豆在那几辆拖车上并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可能13区来的人早就经过这里了。   旁边的拖车一辆接一辆地被抛在后面。被赶到路边的人毫不在意,拍着屁股上的灰,打量车上是什么人。   有人认出了大头,大叫“操!是B14!是B14!B14回来了!那不是大头吗!”   还有人跟着车子跑起来,对着坐在车顶上的大头喊“事情怎么样?听说你们完全失联,并有重大事故。”   又喊“大诸呢?什么情况?不会死了吧?”   还有人骂“从10点就不开渡,原来是在等你们。车上有宝贝啊?”   大头乐呵呵对他们招手“没事。没大事。前面就到地方了,结束任务一会儿说!”   车子要上船的时候,停下来让队员们下去。他们把人送到这儿就完成了。   下车后队员挨个在司机的册子上签字,每个月绩效要按任务数算的,不签字不算数。   大头跳下去,走到车窗边,伸手进去拍拍汤豆抱着的二胡盒子,对她说“下次见。”车子启动上了船,他转身和那些围上来的各路队员们吹起牛皮来。   汤豆望着他们的背影,汽渡发出浑厚的长鸣,缓缓离岸,她看看怀里的二胡盒子,心情忐忑起来。   船在水面上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到达目的地。   那是一片汪洋中的一座大岛。汤豆很快就发现了它的不同……那是一座植被茂密的岛,岛上的灯光照亮了很多树林,美得不真实。   席文文简直不敢相信大灾难过后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拉着汤豆的手激动得不行。   船靠岸后,汤豆看到渡口岗哨上有好多穿制服带枪的人,在码头两侧还有高高的炮台,和奇怪的金属建筑,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渡船上等着下船的拖车中,学生们都低声议论着“不是说去学院吗?”“这里怎么没有荒啊?也太壮观了吧。”这个地方更像是军事基地,又像是植物园。   过来核查车辆证件的人腰上带着枪,气氛一下便严肃起来,谁也不敢大声喧哗。   装载学生的拖车马上被放行,一辆辆扬尘而去。汤豆和席文文坐的车却逗留了很久。   司机有些不安,几次想下车去询问,但一有动作,就被前面值岗的人瞪回来。   可车载系统里的人却一直在催促“已经到哪里?”   好容易年轻人才鼓起勇气,对岗亭的人高声问“我接到的通知,得尽快送达。总台说1号楼在等。”   岗亭的人打着官腔:“你不看看时间?”天还黑着,凌晨2点“1号楼起码明天早上八点才上班。你们等等吧。”   等到早上?“那些拖车怎么能进去?”年轻人不服。   “他们去学区宿舍楼。你也去宿舍楼啊?”   “那边真的催得很急。我们是走VVIP过来的。船都等了我们一个小时。”   对方并不予理会。   车载系统里又催起来,年轻人负气向对方回话:“我们被拦在岗站呢。拦半天了。”   岗哨亭的人听了直冷笑,大概以为他在唬人。   过了一会儿岗哨亭电话响起来,接起电话听了一句,那人立刻‘腾’地站起来,连连应了几声。挂了电话示意同伴放行,并不多看车中的人一眼,也并未对自己的错误行为致歉。   全程旁观的两位气愤的少女交换着眼色,感到不忿,做人怎么可以这样?   但已经在社会打滚两年的年轻人却已经习以为常,在进岛之后很快就因为茂密的树森花草兴奋起来,把那点不愉快抛在脑后。   这样的场景实在是非常少见的,内陆到处都是荒原,已经没有这么好看的大片林植了。   原本生着闷气的汤豆,也被外面的景色所吸引。   虽然路灯并不明亮,但车灯晃过去,能看到一大片小花盛放在林间。   是雏菊!   这些花比她种在阳台的那些,要长得好得多。   以前这些花只开在春季,可现在不是了。四季太混乱,它也就自己琢磨着见缝插针地开。   除了雏菊还有许多别的花,姹紫嫣红。   虽然一开始觉得岛上的人不够‘好’有些恶感,可现在少女们趴在窗户上,兴奋地望着外面,又觉得整个岛也变得可爱起来,牵着对方的手,激动得直跺脚“看那个!看那个!”“是不是猫?呀!怎么有猫?!”   车子从密林穿出去,成片的建筑便映入眼帘。   虽然已经夜深,但到处的路灯都亮着,楼房看着也很新,像是刚落成没多久。许多地方还堆放着建筑残料。   年轻人也是第一次来,他小心地按照车载系统导航向前,七弯八拐之外,在一幢大楼前停下来。   楼高约十来层,好多层都黑洞洞,只有零星的一两层亮着灯光。   大门口站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员,车子一停,他们就迎上来。   年轻人拿着册子和他们交接完便离开了。   虽然一路而来,与年轻人并没有很多的交谈,但这时候被留在原地的汤豆和席文文还是因为他的离去而感到一阵不安,刚才的兴奋也早就烟消云散。   出面引着她们进楼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制服上面比其它人多几道杠,并没有过多询问,便直接带着两人上二楼。   一路进去头顶的日光灯分外的明亮,地上的磨石地板走起来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在静寂空旷的走廊间回荡,这一切都莫明让人不自在。   她声音柔和地向汤豆和席文文解释:“有一些问题需要你们回答,不过是走走过场,不用太紧张。”   但汤豆不这样想,如果是走过场,不会这么着急,又是VVIP通道,又是大半夜的不让人休息就立刻进行询问,大可以等到明天再说。   这些人迫不及待地想从她们身上知道些什么。   可是什么呢?   席文文毫无察觉,似乎因为女人的安抚而松了口气。步伐轻松地跟着另一个工作人员离开了,走之前对汤豆眨眨眼睛。   相比较而言,汤豆看上去年纪更小,却更拘谨,女人不动声色,带着汤豆在挂着‘询问室1’的门牌前停下来,推开门示意她进去。   汤豆没有动,她看到诸世凉站在走廊的尽头。   诸世凉手上拿着一套制服,站在窗边抽烟,看到她对她笑了笑。   大概因为他根本不是平易近人的类型,这个做作的笑容显得无比别扭,但莫明让汤豆感到了些安定。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大大的笑容回报他。   她可没有忘记自己和诸世凉说过的话。   如果这时候就露出不安,一定会被他看不起的。   她暗暗叮嘱自己:【深呼吸。别害怕。挺直背。】 第14章 二叔   问询室里只有一张桌三张椅,一面有巨大的玻璃墙。   汤豆被安置在面对玻璃墙的那张椅坐下。送她来的人离开后,她小心地打量四周,室内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在四外角落有监控摄像头,天花板上一排白炽灯射出明亮的光,似乎可以让一切无所遁形,哪怕她脸上细微的表情,都不会被观察者遗漏。   会有观察者吗?   一定有。就像电影里那样……虽然她从玻璃墙中看不到任何观察者的身影,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倒影。   汤豆原以为自己会看上去疲惫而邋遢,但事实上镜面中的少女头发虽然被风吹得凌乱,但目光炯炯有神,坐在那里也显得十分挺拔。   就这样等了许久,她从一开始的不安,到有些厌倦,甚至感到不解与烦躁。   这些人应该知道,她经过长途跋涉来到这里,但却没有给她任何时间休息,甚至没有一杯水,在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之后,饥饿和困倦占领了上风,情绪也更加躁郁起来。   走廊上有声音传来,则远而近,又则近而远离开了。她站起身,抬头看看四个摄像头,似乎也拿不准自己应该对着哪里说话,最后索性看向那面玻璃墙:“我太困,想睡觉了。”没有人回应她,她犹豫了一下转身向门外去。   但门被锁住了。   她伸手摸了摸,门是金属制成的。   什么鬼情况?   她回到桌边,发了一会儿呆,想认识地思考一下现在发生了什么,但实在太困,思绪根本无法集中,于是拿了一把椅子,转身向门走去……   ……   在走廊吃完宵夜,又去休息室泡了一杯热咖啡的工作人员,回到二楼,一推开观察室的门,就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监察室主任。   对方五十来岁,戴着黑框眼镜,揣着个透明保温杯,木着张脸也看不出心情如何,只问他“这是干什么呢?”   工作人员属于第九科,向来和监察室不合,吊而郎当“指挥我来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呀,我们怎么办事,需要你们监察室指点?”   “哦。”监察室主任点点头,扭头看向玻璃墙对面的问询室。   工作人员暗暗骂他多事,扭头看玻璃墙一看,手一抖,差点咖啡洒出来。   只见汤豆用椅子抵住了门,人在桌子上睡着了,均匀的呼噜声从扩音器里传来,听得出这段时间是真的累着了,睡态可以说十分安详。   “我上来的时候看到,那谁正过来呢。”监察室主任老神在在。   那谁!?工作人员皮一紧,连忙放下咖啡,也不顾面不面子,转身就往问询室跑,开了锁,门打不开,好像是被椅子背挂住了,可有椅子抵住了,向内用力也推不开。   这TM物资科那些是不是傻B啊?把椅子高度做得这么刚刚好!   拍门叫了半天,里面也没动静。   冲回观察室开喇叭对着问询室里喊了半天话,才总算把小姑娘喊醒了,迷迷糊糊爬起来,给他把门打开。   赶在‘那谁’走进观察室之前,工作人员总算是摆好了架势。   唯一的缺憾是,小姑娘半脸桌纹红印,和一脸懵B的样子,实在是………   他飞快地瞟了一眼玻璃墙,安慰自己,其实自己也没做错什么。‘熬一下’本来就是是必要程序。   这样总算是镇定了下来,慢条斯理地打开档案记录册,里面有一张问询表,看了半天之后,拿着笔开口时,表情也公式化起来。   “姓名”   “汤豆。西红柿蛋那个汤,豆子的豆。”   “今年多少岁?”   小姑娘不解,他们没有自己的资料吗?老师说个人档案会从学校调送到学院来。她看着对方手中那厚厚的一本档案册,想,他肯定是有的。那为什么还要问?   甚至是对方进来之后,拿着一张纸看半天才开始的行为,也令她感到不解,自己都睡了一觉,他还连进来应该问什么都没搞清楚吗?显然并不应该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这一瞬间,她脑中有一种懵懂的想法——不论是前者和后者,对方都是故意的。   甚至是在她回答之后,他开始记录时会微微皱眉,手里笔划过纸张时而快速,时而停顿的声音,都是故意的。   他想叫她紧张起来。   显然他做到了。   当他打开档案,不紧不慢地一张张看时,她不由自主地观察对方的表情,忐忑于他在看些什么,会不会有什么不利的评价。每当他笔停顿时,她心里就会一紧,自审会不会哪里说得不对,那种轻率的语气是不是会令对方不悦,自己刚才睡觉的事,是不是会得到不好的印象?   甚至她回想起自己被冷置,可能都是故意的。   他想得到什么呢?想看她会不会因为疲惫和未知原因的□□而情绪失控?还是别的什么目地?   但现在,她发现了对方在做的事,即感到惊奇,又感到一种奇异的不悦——这个大人以为自己很聪明,可以把她年轻的什么也不懂的傻瓜玩弄于股掌。   “年龄!”工作人员重复   “20。”   “哪一区的居民”   “13区。”   “母亲姓名”   “素丽。”   “大灾难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设计师。”   “现在做什么工作?”   “杂工,补补衣服,有时候帮邻居做做新衣服。”   “父亲姓名”   “王石安。”   汤豆没有提到汤白龙的名字。   她看到问询人员手上的笔顿了顿,并注意到对方飞快地瞟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的表情猜度她为什么这么回答。毕竟王石安并不是他的生父,两个人的关系也并不亲近。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努力地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不想让对方看出任何端倪,心里却莫明地暗暗得意,就好像在球场上接住了对方一个角度刁钻的回旋球,并且没有让自己完全处于被动之中。   工作人员不动声色又问:“王石安大灾难前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王石安从来没有提过。   “现在做什么工作?”   “在居住区域管理所做文职。”   工作人员记录完笔停下来,更换了问题:“生母姓名”   汤豆明白他的意图,飞快地看向他。   工作人员也正抬头看着她,表情平静没有任何情绪,但心里一定很得意吧,肯定在嘀咕‘小屁孩和我来这招?’之类的台词。   汤豆很不情愿“素丽。”   “生父姓名”   ……“汤白龙”   她不得不回答。   她一直觉得爸爸的名字很好听。很威风,可也不会显得粗鲁。你想想,要是叫汤老虎,威风是有,也太那个了,对吧。把别的动物安上去,也差了那么一点点意思。   所以她觉得爸爸的名字实在太巧妙了。不像她的名字,普普通通一点也不精心,是一个普通人的名字。但爸爸说,做个普通人才是最好的。   “大灾难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汤豆注意到工作人员的眼神,她很难明白对方眼中的是什么情绪“做脑科医生的。”   汤家可以算是杏林世家,住古了说,出过很多的大夫,解放后高考恢复代代都是学医,她爸爸很小就被送出国读医科,他常常跟汤豆说,‘脑’是人类最神奇的部位,很多人对自己能做到什么,一无所知。   “家里还有些什么亲戚?”   “王石安有一个女儿叫王叶子,两个儿子,大儿子叫王永昭已经去世了,小儿子叫王明亮。”   “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有哪些?父母有兄弟姐妹吗?”   血缘关系?她和妈妈到13区之后,没有遇到过任何亲戚。   “外婆外公爷爷奶奶都过世得早。灾前就没在了。妈妈是独生女,那边的亲戚很早就没有往来,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爸爸那边本来就亲戚少,我爸只有个妹妹,我叫二叔的。”以前大伯去接她下学,学校的同学都笑话她乱叫,明明是应该叫姑姑。可汤家就是这样的。   工作人员似乎并不难接受这个别扭的称呼“二叔叫什么名字?还有联系吗?”   “叫汤白鹤。灾时就不见了。”二叔的名字也真好听,汤豆暗暗感叹,全家就自己名字最难听。   “灾时什么时候失联的?后来有去寻找过吗?”   这重要吗?汤豆看向工作人员,对方虽然想做出常规询问并不重要的样子,但眼睛要比之前问那些问题的时候有神得多。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不见的了。灾时爸爸妈妈把我关在地下室里面,我问二叔什么时候来看我,妈妈说等方便一些的时候二叔就会来,但一直没有来。后来到了13区,我问妈妈,妈妈说二叔不在了。” 妈妈那天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很生气,汤豆也很生气,扯着嗓门喊着说不想和妈妈在一起生活了,再也不喜欢妈妈了,要去找二叔,要和二叔住在道观里做小道士,当时妈妈就是这么说的。   其实根本不是不在了,就是妈妈太生气,故意那么说的。二叔只是找不着了——汤豆一直是这样坚信的。只是找不着了而已。本来二叔就会时不时几个月不见踪影,这次只是时间长点,并不奇怪。   工作人员显然不这样想。他略为失望,飞快地瞟了一眼玻璃墙,很快就恢复了之前公事公办的表情,翻动档案里的资料,拿出一张图片摆到汤豆面前。   图像非常模糊的勉强能看到清她提着灯站在图片的中间,正抬头看向镜头的侧边,背影是一些人影因为正在运动,带着残影,又有点像信息被干扰后导致的。   那些人是B14的队员。她不记得有人给她拍过这样的照片,但看角度,她头向上,视线聚焦在镜头右侧偏上处,感觉那时候自己应该是在跟诸世凉说话。   她记得每个队员肩膀上都有一个小型装置,那应该是录像设置,而且大头也提过所有行动都在记录中不要乱说话。   “这个东西,是你自己的吗?”工作人员指指她手上的灯。但汤豆看着他,却明白,他明明就知道,这个东西是哪来的。他只是故意这么问。   她一下紧张起来,全身紧绷,像遇到危险的小野兽“这是我的!是我爸爸留给我的,这是汤家的东西!诸世凉说了,这东西没什么了不起的,没用。你如果要求我交出来,一点道理也没有!我是不会给的!”一口气都不带喘,声音又大又响亮,就好像这样能叫她多一些底气“我不会交给任何人!并且,我现在也不想和你说话了!”她紧紧地闭上嘴。好像这样就能表达自己坚定的、不可侵犯的立场。   “请你稍安勿躁。我现在只是根据规定对你个人情况做全面的了解,不会侵犯你的任何个人财产,也请你镇定一些。其实如果这件东西对全人类是有益的话,不论对你来说,还是对你的家人来说,都是很好的消息,灾难很快就能完全结束,难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听上去很让人心情,但汤豆却在想,这根本不是真的。   如果灯这么有用,不可能一直装在一个二胡盒子里,和其它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样,堆砌在六十平狭小的空间中。痛恨灾难的妈妈首先就不可能隐瞒到现在。政府再无能,也不会就这样轻易让母女两个拿着。毕竟进入13区的时候,都是做了人口登记的,政府真想拿回来,不会找不到人。   所以,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她放弃这盏灯。可为什么呢?   工作人员停了一下,继续说道:“但如果它只是放在你手中,也许根本发挥不到它应有的作用,反而让大型专业的机构也失去了研究的……”   汤豆很想大声地反驳他,但这时候他声音突然停顿,侧头不知道在听什么,随后伸手按了按耳朵里不起眼的耳塞,起身离开了问询室。   过了很久,工作人员都没有回来,汤豆跑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外面没有任何响动。   她又跑到玻璃墙边,把耳朵贴上去,想在上面找到传声相对较好的地方,不可成功之后拿手遮着光,趴在玻璃上想试试能不能看到里面的情景。虽然折腾了半天,什么也看不见,可还是不肯放弃。   观察室里,缩在角落努力想在两位大佬的激烈争吵隐形的工作人员,端起那杯已经放凉的咖啡,喝了一口还没咽下,就被挤在玻璃屏上的人脸惊得一口咖啡呛在喉咙。   在他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中,两个大佬终于停下了争执,齐齐看向那张到处蠕动企图找到最佳方位的肉饼脸……   诸世凉揉了揉额角。站在他对面的青年,面目冷肃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制服,领口露出半截可怖的巨大伤痕,虽然只露出这么一点,但见微知著,这伤痕肯定像把他整个人都劈开了似的那么庞大。于是哪怕胸章排满了制服的左半边,在他身上并不显得可笑或累赘。只让人心惊。   “既然我们无法达成一致,那就让她自己来做决定。”他转身向门外去,走到门口停下来,向工作人员示意。   工作人员连忙退到一边跑去打开控制台上的投影设备。   诸世凉想拦他,但没能拦住。   青年进入问询室时,汤豆已经飞快地离开玻璃墙,跑回桌前坐好。   她小心地打量青年。嘴里顾做顽强“我不相信那个人说的话,他说的话都骗小孩的!我不是小孩了。”   青年的视线短暂地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后在他的示意下,室内的灯光缓缓暗下去,原本的玻璃墙,像银幕一样亮起来。在短暂地蓝屏之后,一段颠簸并不清晰的影像跃然其上。   那是夜晚拍摄的,许多穿着道袍、僧衣的人影在大瓦数探照灯的照射下四处穿行,紧张地布置着什么东西。   和尚们都是一样的光头,汤豆分辨不出来什么,但道士们头上戴着不同的冠,应该是不同的派系,她听二叔讲过的。可因为没有声音,也不知道这些人在说什么,但很快,就有人下命关闭了探照灯,连人员手上的灯具,头顶的射灯,火把,也一个接一个地熄灭,最后世界沦陷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之中。   接下来,她发现,在黑暗之中有一个人影。   站在不远处排列成矩形的法器们的中间。随着法器的震动越来越大,这个人影越来越清晰,她背对着这边,穿着一身道袍,头上戴着玉冠,正在向前奔跑,但动作非常的缓慢,头顶的玉冠崩坏,头发散开飞扬起伏,也像是整个人都浸在海水中似的。   在人影回头的瞬间,汤豆猛地站起来,紧紧地盯着屏幕。   一开始只是少少的一点侧脸,但最终她停下来,完全回过了头。   那是汤白鹤!!   哪怕是这个时候,她也是那么美丽惊人。那是她最最好看的二叔!   而此时她的表情惊愕,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不能置信的事情发生,双手飞快地比划着什么,嘴唇开合着,语速非常快,最后奋力地将手中的什么东西,向外抛来。随后一切都熄灭了,影像消失了,探照灯又亮了起来。   “你看到的,是大招魂阵,可以重现一个人离世前的景象。”青年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在大灾难发生前一天,发现事情有异的是清水古观的人,没有人相信他们的话,但汤白鹤相信,她观内弟子不多,派往各处分别传信之后,给我留了消息,便只身前住清水观,之后没有再回来。我与其它道士们汇合,前住清水观时,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青年站在桌边,并没有坐下,一只手扶着椅背。   画面切换着两张并排的照片,一张是青山绿水间一座破破烂烂的道观,有个像乞丐一样的老头,带着个像乞丐一样的小孩,在道观前的禾场上晒玉米。   另一张,一切山景与之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少了的是道观所在那一整座山。像是被什么整个铲平了似的。在这个切面的最中间,雕花提杆的灯静静地歪倒在地上。   “这个灯经过很多的检测,每次的结果都令人失望,它只是普通的灯而已,灯油也只是普通的灯油。拿灯的汤家人能看到渗入物,但仅此之外并无别的作用。你爸爸也主动参与了很多的身体检查,但没有任何结果。于是最终我们把灯归还给了你爸爸,整个项目也结束了,之后重心转移到另一个方向上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他声音醇厚没有感情:“就像你所想的那样,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东西毫无用处。”他看向汤豆“但我不信。”   “我看过很多次这段录像,从她抛灯的动作,说明她离安全地点并不远,那么她本来是可以逃跑的,但她没有,却向另一个方向奔跑,并把灯抛出来。汤白鹤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他停顿了很久,才继续说话:“她的死应该更有价值。”声音黯哑。 第15章 集合   对方没有再继续多说,他在汤豆对面静静坐着,似乎想给她足够的消化时间。   但许久,汤豆整个人仍处于震惊之中。   所以,二叔已经死了?   她看着青年胸口中铭牌,上面有三个红色的小字“贺知意”。他叫贺知意。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汤豆问。   “诸世凉的意见是,汤家和灯有着外人无法了解的纠葛,最好以研究的名义,把灯收归学院,让你和灯分开,避免发生任何意外,我们仍然保持现有的大方向进行研究。但我的意见是,我们手里的资源越来越有限,得寻找别的出路,想知道得更多,得让灯留在你手里,你也许会发现什么。”他看向汤豆“你怎么想?”似乎在他面前并不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而是和他一样有思考能力的成年人。   汤豆第一次被这样对待,以前从没有人问过她的意见,每个人似乎都有为她做决定的权力(除了她自己)。   这感觉非常奇怪,令人兴奋,但同时在这一瞬间,肩膀上似乎有着无形的重担“……诸世凉想避免发生什么样的意外?”如果不只是能让人看见,那灯还能做什么?   “我们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贺知意坦然地回答道。   汤豆抬头仰视他,她所遇见的大人们从不像贺知意这样,他们总是假装出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样子,有时候还会为了强行挽尊显得无能又滑稽。   “汤家自古到今,一直想要知道灯到底是什么,但从来没有结果。现在,它在你手里,可能下一刻它就会发生变化,也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生任何事。”   ……   当汤豆从问询室出来时,只看到诸世凉离开的背影。   年垭他已经在观察室知道了她会保留灯在身边的结果,显然并不赞同。   而汤豆也因为他的立场而感到意外。   她对人与人之间的来往,并无更深刻的认识,只认为两个人一起经历了很多,关系明明亲近了不少,虽然诸世凉没有给过她任何承诺,她也说不出诸世凉在这件事上犯了任何错误,但粗浅地认为,在任何涉及到对方的事件上,诸世凉都应该是站在她那一方。   哪怕不站在她这一方,在事后也应该给她一些解释。   但现在,显然并不是。   看着诸世凉的背影,汤豆心里微妙地感到‘背叛’,她把诸世凉当成了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但却从来没有想到,诸世凉并不这样觉得。   这种失落,又令她感到被‘拒绝’的羞耻。   呵呵,谁想跟他做朋友似的。有什么了不起的。虽然他救过自己,那大不了以后自己也救他把人情还回去。下次有任何事,我才不给他好脸色呢!汤豆忿忿地下到一楼,席文文已经下来一会儿了,正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打瞌睡。   汤豆叫醒她之前跑到大门向外张望,路灯下半个人影也没有。   诸世凉真的一句话也没和她说就走了。   原本有些兴冲冲,此时心情一下就低落下去。   工作人员开了电动摆渡车过来,要把两人送到宿舍区去,汤豆叫醒了席文文,两个人把仅用的一点行李搬上车。   席文文醒来就一直叨叨个没完“一进去也没人理,出也出不去,又饿,又渴,我一开始还挺生气,后来又有点害怕,会不会带我进屋子之后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人都死光了……你想想,这多多多多~~~吓人啊,我就开始大叫呀,结果喊也没人应,我就想,先出去再说,踹了半天门也踹不开,玻璃和铁打的一样,也踹不坏砸不烂……”   汤豆震惊:“你拿什么砸?”   “椅子呀。”席文文一脸不解“那桌子太重,四个脚钉死在地上,我又搬不起来。”   能搬得起来您还打算扛桌子砸?汤豆深呼吸:“后来呢?”   “后来我就拿椅子,在桌上搭起来,把天花板上的隔层踹了个洞,然后从隔层住外爬。”   “你爬出去了?”   “我才爬了几下就听到有喇叭叫我立刻原路返回,我就回去了,但经过观察室的时候,从天花板上掉下去。”席文文指指腰“撞在控制台的角上,差点没顶死我。”问她“你呢?”   “我睡着了。”汤豆觉得自己这一天相比之下实在过得太正常了。   席文文用地铁老大爷看手机的表情看着汤豆,一把推过去:“这能睡着?你脑子不好使啊?”   汤豆差点被她大力怼下车,用力伸手打回来:“你才是个傻子吧!明显就是测试,谁会把天花板踹烂啊?”   “哪里明显啊?进去之后她也没说是测试。她要说了,我能把天花板踹烂吗?”   “她说了还能叫测试吗?你动动脑子呀。”   “我动了呀。我前思后想才踹的!”席文文瞪眼“你一个被关起来了还能睡着的人,说我不动脑子?”两个人在车上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你咯吱我一下,我咯吱你一下笑闹起来。原本沉闷的心情,也轻爽了很多。   一直到车子前出现光之隧道,两个人才被美景震撼而停下来。   随着车子走近,才看清原来是飞虫,那些光虫成片地飞舞起来,露出下面绿色的植被,又随着噪音的原离缓缓飞落回原地,看上去就像是光之海洋上起伏的波澜。   “灾难后很多岛上的植物和动物都发生了变异,以前不受欢迎,现在变得讨人喜欢。”开车的工作人员说。   汤豆一开始还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直到有一只光虫四脚朝天掉在她腿上,原本的光亮消失,露出眼熟的外形……是半个巴掌大的蟑螂。   虽然它的构造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本来的特征还是非常的明显。   随着这一只的掉落,陆陆续续地有更多的蟑螂从植被‘铸’成的隧道顶上坠落下来,才一眨眼的功夫,就如同暴雨一般。   两个女孩惊得立刻摒弃前嫌抱在一起,努力缩小体积,生怕那些还在挣扎的蟑螂会跳到自己身上来。   工作人员却见怪不怪,似乎早就习惯这种景象。   哪怕驶离了隧道,两人回望身后还是心有余悸。   “岛上动物和植物都多,这些东西很多都有异变,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工作人员把车子停在一栋大楼前。   楼前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打着手电,正在等两个来,询问的姓名,又核对了信息之后才带她们进楼。   虽然汤豆对于住宿条件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幻想,但当她站在宿舍门口,看着那些‘室友’们时,却还是深受震撼。   这里看上去是仓库改造的,面积大到惊人,光承重的柱子就有十来根,虽然有排风扇呼呼地转动,她也只是站在门口而已,但空气中混杂的各种人的体味还是异样的浓厚。   当宿管拿着手电向里扫射,入目的是密密麻麻的双层铁架床,它们一排一排摆得满满当当,床与床之间只有两人宽的走道,男女混杂,因为并没有个人物品存放处,以至于到处都堆着行李箱,和已经打开的各种个人物品。   “厕所、公共浴室在那边。”女管理员拿手电筒扫了扫走廊尽头的,也不管她们看清楚没有,示意她们进去找个床休息,然后转身就走了。   汤豆提着二胡盒子,席文文拖着行李,就着外面已经微亮的天光,摸索了好久才找到一个空床铺,爬上去挤到一起,一时都有些怏怏的。这里简直比家里的环境还不如。   席文文嘀咕“也太臭了吧。”身下的被子和枕头,都散发着带湿气的霉味,摸上去发腻。   但因为这一场颠簸也实在是疲惫,很快就迷迷糊糊地想睡了。   可两个人才睡着没一会儿,震天的喇叭声就响起来。   声音大得就好像在耳边一样。室内的灯,唰地响起来,屋顶满排的日光灯把整个屋子照得灯火通明。   “所有人,三分钟后,在前广场集合。三分钟内未到,视为不合格。”   席文文一个打挺就坐起来大叫“快!快!”直接把汤豆挤得摔在了地上。   汤豆有些懵,坐在地上一时搞不清发了什么事,到处都是腿,人挤来挤去,有人在尖叫,有人在骂,许多人衣服都来不及穿就往外跑。   席文文鞋子也不知道被人踢到哪去了,拉汤豆起来后,还想去找,毕竟虽然有很多人紧张到不行,可还是有些人并不以为然。他们可是前五十考进来的,怎么可能因为三分钟到不了广场就被退学?   想想都不实际。   但汤豆清醒过来,拉着席文文光着脚就跑。席文文一路尖叫“鞋!鞋!”   广场就在宿舍楼前,不一会儿就站了好多人,但个个和难民一样,像她们这样没穿鞋的都不算什么,还有个赤条条什么也没穿的。女孩们一时不防备,捂着眼睛尖叫。   满脸冷肃穿着军装的诸世凉站在前方,一手拿着黑色的短棍,一手拿着秒表,面无表情看着这些狼狈不堪的孩子们。   三分钟很快就结束。   他按掉表,拿起脚下的扩音器,走到广场边沿,指着那些已经跑过来正要进入广场的孩子们“你们已经被淘汰了。”声音粗犷而洪亮。   迟到的约有三十多人,都停在原地,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有人不忿“只有积分最低的才会被淘汰,现在根本都还没有开始,你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但两个管理员已经上前来开始登记他们的姓名。   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诸世凉是认真的。   有些怔在原地,有些孩子哭起来。   诸世凉理也没有理会,就好像他们根本不存在了,转身看向那些按时到达的孩子——他们正因为同伴的遭遇而震惊,看向诸世凉的时候眼神中充满了忐忑与畏惧。   毕竟对于很多人来说,来到学院已经是最好的出路。如果真的被淘汰就只能回到居住区域去。   而毫无疑问,他们现在只觉得,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个恶霸,对他提出任何质疑,都会落得被驱逐的下场。他用实际行为告诉这些孩子,自己说的话永远是不能违背的。   当他看到这些孩子的表情,似乎感到满意,并也丝毫不遮掩地,把自己的跋扈与对这些孩子的轻视,都落实在眼神与表情上,他厌恶地打量着这些衣衫不整的孩子,从头到脚,一个一个。   汤豆从来没有想到,诸世凉会有这样的一面,当他看着这些学生,就像看着世界上最没用的废物,只会浪费食物与空气的垃圾“如果敌人夜袭,现在你们早就已经全死光了。”   孩子们在腹诽,现在灾难都过去了,还哪有什么敌人?   但没有人敢去反驳他的话。   他一步一步,在这些垂头丧气的孩子们之间移动,每个人都不得不狼狈地接受他的审视。还时不时地拿手里的黑色短棍,捅捅那些扣子都扣挪位的可笑衣服,发出讥讽地嗤笑声。甚至打掉提着裤子的手,让女孩的裤子就那样掉在地上,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四角裤。   汤豆在女孩抬头惊慌地看向其它人时,连忙移开视线,许多人都像她这样做,不论是不是一个居住区域来的学生,大家头一次这样摒弃区域的差别,所有人都不愿意再让同伴感到难堪。女孩低着头,还是无声地抽泣起来。   最后诸世凉停到一个男生面前“你说你是不是一坨狗屎!”   所有人都看向那个男孩。   汤豆站在诸世凉身后,看不清是谁在受训,努力地欠着身子,然后看到了赵小明。   在人群中他显得最整洁,衣服穿得整齐,头发并不像其它人那样乱蓬蓬,也穿了鞋子,连鞋带都系得工整,只是有个衣领子翘了起来。   “你是不是个衣服都穿不整齐的废物!”   赵小明努力地挺直了背站在那里,耳朵根都红到要滴血似的。   “教官的话,只能用‘是,教官!’或者‘不,教官!’来回答!”他把脸怼到赵小明面前,几乎是用吼的“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没用的东西!连看着别人的眼睛都不敢!”   少年不得不抬起头,与他对视。   “我说你是一坨狗屎,我说错了吗?”   汤豆觉得赵小明会反抗,他那么正直,他一定会反抗这样的不公,可她又害怕他真的会反抗,这样他就会被迁怒,被淘汰,被送回家去。   “不,教官。”少年这样回答。   “那么说,你真的是一坨狗屎了。”   “是,教官!”   汤豆收回探视的目光,不敢去少年的表情,她害怕看到明亮的人失去自己的光,甚至恨不得能把耳朵也关闭,目睹同学被这样羞辱令得敏感的少女眼眶发热,鼻尖发酸。   一瞬间无比地憎恨诸世凉。   而脚步声渐渐走近,那双腿最终停在她的面前。   她不愿意在诸世凉面前认输,努力压抑着眼泪,抬起头看向他。想知道他会怎么羞辱自己。   但诸世凉没有这么做。   他看到汤豆,立刻面带赞赏,用异常兴奋的语气描述自己面前的这位同学是多么优秀的学生,她是多么机智,又是多么勇敢,不畏惧一切危险,就好像她是黑暗的世界中唯一的一道光,是一群傻子智障中唯一知道1+1等于2的天才。   所有人都看着她,审视她,目光流连在她穿反的外套,和夹在外套领子与衬衣之间的半截袜子上。   那些溢美之词在现实的衬托下让她看着像是个笑话。   在诸世凉的吹捧下,她每一秒都如坐针毡,恨不得当场打个地洞逃到世界的另一边再也不回来。   直到诸世凉宣布解散,人群三三两两的离开,没有人一个人愿意和她说话。   穿好裤子的女生在其它人的关心与簇拥下过来,她走上前正要开口,对方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就好像她根本不存在那样。   席文文感到不平,大声对着那群女生的背影质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神经病啊?”有女生大声说“呀,是不是有狗在叫?”惹得其它人都大笑起来。   汤豆强作无所谓:“没关系。你先去穿鞋吧。”   席文文离开后,她失神地站在原地,看到赵小明走过来,却已经没有和他说话的勇气。   他一定也很讨厌自己。这可能就是诸世凉的目地。让所有人都讨厌她。   但赵小明在她面前停下来。   她不抬头,只盯着对方那打着补丁的双白球鞋。心里一阵阵地,翻涌着酸涩与涨痛,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的心可以这么难过。   “没关系的。”赵小明的声音传来。   一瞬间,她的眼泪就好像马上就要掉出来似的向外挤,她努力地睁大眼睛,克制着喉咙里的酸意,不让声音变得哽咽“他就是想把我赶走!一开始他就不想让我到这儿来!他就是故意的!从现在开始,我只要犯错,大家都会笑我。没有人想和我做朋友了。席文文要是和我玩,会被人孤立!你和我说话,也会被孤立!”这就是孩子的世界,纯真得纯粹,恶意也更纯粹。   “那,只要让他们知道,你真的比他们所有人都优秀,就可以了呀!就算他们讨厌你,也无法打倒你,气死他们。”赵小明声音那么轻松,就好像对她来说是一定可以办到的事。   “把这当成战斗。汤豆!你一定要赢!”   虽然最终眼泪还是掉下来,但汤豆用力点点头“恩。”飞快地拉着袖子抹掉眼泪。   远处的高台上。   诸世凉看着花坛下在说话的少年少女,面无表情点了根烟。   助理教官上前有些担心 “虽然是没有什么时间可以浪费,但这样压力也给得太大了吧。”这种半大不小的孩子世界,残酷起来比成年人更加□□。   诸世凉毫不在意,弹弹烟灰:“她行的。”转身离开了看台。 第16章 恶化   集合完是早饭时间,在宿舍楼门口的黑板上有通知,6点早饭,6点30阶梯教室开开学大典。   早饭在食堂。食堂就在宿舍的对面。   虽然物资匮乏所以食物的种类已经不会像灾难之前那么多,早饭只是肉煎饼、稀饭、酱菜,但份量却很足,每个人都感到满意,甚至有些人第一次能敞开来吃。   汤豆去时席文文老远就站起来招呼她“这边!”,她占了位置也拿了吃的。   其它人闻声抬头,看到汤豆默默翻白眼。坐在门边的几个女生起哄,其中一个阴阳怪气地问她“喂,完美姐,你考试多少分呀?听教官那么夸你,怎么也拿个大满贯吧?”   汤豆没有理会她们。   席文文大步迎上去讥讽那些人:“满分三百,我们豆豆二百九十四,你们呢?说说呗。”   那几个女生就不说话了。   席文文冷笑“有脸质问别人?”拉着汤豆就走。   身后有人嘀咕:“吹什么牛皮,黎川也才二百九十一。我就不信了,她能比黎川还高。”   “也太虚荣了吧,什么谎都敢撒。”   ……   “嘿?给你脸是吧?”席文文转身就要回去。   汤豆一把拉住她“没必要和她们浪费精力。”   心中种下偏见的人,被厌恶遮蔽眼睛,不会因为一个分数而改变对她的看法。   就算知道分数是真实的,她们也会继续质疑是不是作弊,就算证明没有作弊,也会挑剔很可能是因为泄题,一个接一个,难道要一直这样永无止境地自证下去?   哪怕到了最后,她们实在挑不出问题,也可以说“分数能证明什么?”   无限的自证有什么意义呢?   拉着席文文回头往位置上去,汤豆看到了黎川。   很显然,分开的这段时间黎川已经在这些学生中,获得了很高的认同。他被一群男生簇拥着,边吃边笑着不知道在说什么,其它人自觉或不自觉地,身体都趋向于他的方向,有些人甚至也不坐,情愿端着碗站在他的周围,也要参与到这场并不重要的饭时闲聊中。   而赵小明坐在另一边,他身边的同学在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眉飞色舞,他时不时会插一一句,虽然并不引人瞩目,但看上去和同学们相处的非常融洽。   席文文拉汤豆坐下,狠狠地撕开碗里的饼,嘀咕“这些人真是莫明其妙,诸世凉夸你难道夸错了吗?你本来就很聪明呀,怎么就不能夸?看把她们给恨得。”在她心里,汤豆是最好的,怎么吹都只是如实描述,一点也不过分。   汤豆坐下,看着叨叨不休的席文文,踌躇了一下“你要是维护我,别人一定会欺负你,不如……”   席文文立刻打断她“你要这么说,我就真的生气了。”拍拍桌子骂道“我们还怕了她们不成!我席文文长这么大,还没人敢欺负我的!”边说着,边狠狠地瞪向坐得最近的几桌。   那几个男生在汤豆进来之后,边笑着边窃窃私语,时不时还回头扫两个人一眼。见她瞪过来,虽然并不以为然,但还是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   汤豆心里一暖。   “吃。可香了!”席文文催完她,吃了几口之后,表情有些期期艾艾。   “怎么了?”汤豆问。   她犹豫地问:“你说,学院会不会叫我赔问询室的天花板啊?”   “你可算是想到这个了。”汤豆想笑   “你说会不会呀~!”   “难说。”汤豆也拿不准。   席文文没了心情,瞬间没精打彩,和泻了气的皮球一样。虽然她家里比汤豆家里负担轻一些,可现在大环境就是那么差,好也好不到哪去,真要赔的话,会给家里带来很大的压力,她不愿意父母因为自己还要吃苦头。   “一会儿典礼完我们一起去找老师问问,有没有勤工俭学。我听徐大妈说大学都会有勤工俭学。不过钱应该不是很多,但我们两个人赚应该会比较快,一学期不行,一学年总行。”汤豆安慰她“没事的。”   席文文立刻就松了一大口气“我自己赚就行了,你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呢。你要能寄点钱回去,阿姨也能轻松一点。”不过吃东西兴致勃□□来,似乎放下了什么重担。   吃完饭之后,学生们便陆陆续续地向广场旁边的阶梯教室去。   时不时会有调皮的男生故意挨着两人跑过去,好几次撞得汤豆差点摔倒。   席文文要气死了,要不是汤豆拉着,非得和人打起来不可。   女生们冷嘲热讽“这么多人一起走,难免就有磕磕碰碰的,完美姐也不至于这么娇贵吧。还挨都挨不得了?”   立刻有人接话“那还出门干嘛,你可是教官的心尖尖呀,被风吹坏了怎么办?”   “好了。别闹了。”身后有人说。   她们回头看了一眼,说话的是黎川。顿时有些不忿娇嗔:“黎川,你干嘛护着她?”   有几个显然是看不太惯黎川的男生,讥讽“完美姐一看都是关系户啦,你也想拍马屁呀?”   黎川并不因为有人针对自己而生气,反正显得非常大度,说“就算不想拍马屁,也没必要得罪她。再说欺负同学也不好,大家都是一起来的,应该相互帮助,何况学院内到处都是监控,教官发现一定会罚你们的,毕竟淘汰制,会扣分。”语气非常的温和,听着是维护汤豆,可分明是肯定了汤豆‘享受特殊待遇’这件事,更指出做得‘太明显’可能会有的后果。   女生总比男生们要谨慎,深感认同,但走开时还是冲着汤豆和席文文翻了好几个白眼“到处都是监控,可也有没监控的地方。”   男生们也嗤笑,冲汤豆嚷嚷“哎呀真不好得罪,把我们都淘汰掉可就糟糕了。”年轻人总有股盲目不甘低头于权贵的傲骨,有钱有权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等人都散了,黎川还关切地问她“你没事吧?对不起呀,他们也不是有心的,你就别生气了,不要和他们计较。”声音不小,刚够周围的人能听见。   席文文茫然不知,一脸莫明“她本来也没生气啊。”生气的是自己呀。   黎川松了口气“汤豆你不生气就好。”离开她们,回到自己的朋友中去。   男生们咋咋呼呼“你干嘛呀。还为了我们去道歉?我们又不怕她。”那几个女生也感到不忿“又没怎么着她,还让你道歉?!”   席文文听得清清楚楚,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声反驳“谁让他道歉了??”   也没人理她,大家三五成群,笑笑闹闹着走了。   席文文怕汤豆害怕“别担心,是有监控死角,但她们也不会真的干什么,只是吓唬我们的。”大家也没深仇大恨到那种地步,只是看不惯她罢了。   汤豆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并没有开口。   坐到阶梯教室后,她沉默地观察四周。   这一片区域是新划拨出来的,建筑都很近,也都很旧,墙上还有很多拆除了什么装饰的痕迹,但配套的一切设施却很新,比如阶梯教室的台阶和座椅,比如配备的音箱,比如四块大黑板。比如固定在天花板上的投影仪。比如教室中每隔一段,就有一个对着大黑板的显示屏用来确保后面的人也能看清板书。   然后她伸手摸了摸天花板。她和汤豆两人坐在最后一排。这教室也不知道是什么用途的建筑改的,高度不够,最后一排坐着都已经能摸到天花板了。但空间却是足够的,刚刚好容得下所有的学生。   四周张望了一会之后,汤豆看着黎川被簇拥着在人群中若隐若现的身影,有些出神。   “你在想什么?”席文文问。   汤豆回过神,犹豫了一下说:“之前在广场只觉得人多,现在有机会数了一下,除去那些被淘汰了,现在总共大约有□□百人。这些就已经是全部中华地区内居住区域所送到学院的学生了。”   “所以呢?”席文文不明白。   “我估算了一下,每个区域是送来50人,可学生只有□□百人。那说明,现在仅存的居住区域,顶多有只有20个左右。像我们所住的13区,这样的小型居住区域,只有二十多万人,但我听徐大娘说,别处还有更大的,人数起码是我们的一甚至两倍多。但因为并不可能所有其它十几个区域都是最大到我们的两倍,那我们就把其它居住区域的居住人口折中一下,按13区人口的一倍算作50万人。那么,可以得出一个结果——现在全中华地区的人口总数,就算满打满算,也连以前的一个省的人口都比不上了。”   席文文虽然早就知道灾难死了很多人,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真切的感觉到。一脸惊愕,连心跳都有些慌乱。   汤豆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在来的路上,我们还看到了很多异于寻常的场景。比如那些坑,长江连影子都被砸没了。而且现在的资源不只是匮乏,还在越来越少,但这种情况下,中心政府还是开办了学院,并耗费珍贵的人力与物力投入进来。还对学生采用严厉的军事化管理,并采用淘汰制度……”   她说着,看向席文文“你有什么感觉?”   席文文大惊:“不会是要造宇宙飞船把最精英的学生做为人类的火种,送走吧?”   汤豆扶额。   席文文嘀咕“你说得我有点害怕了……就算不知道渗入物的事,你光这一席话都让我害怕。真的。”她寒毛都竖起来了。   对呀……是会害怕的。汤豆向前看去。   也许席文文把人送到宇宙中去的推想过于荒诞,可人在面对未知时,想像力总是会异样的发达。   就像她一个人呆在坑里时,甚至幻想有鬼来把自己抓走一样。她当然也知道没有鬼,这种推测不合常理。可却控制不住地会那样想,会无法自制地感到恐惧,想找到保护自己的方法。   汤豆看着那个在人群间隙时隐时现的后脑勺。   那是黎川。   他那么聪明,也一定在一路来了之后,会出了自以为是的更多结论,不论那些结论是什么,都会令他更害怕、更有攻击性。逼迫他去扫清所有挡在他前面的人,确保自己一定是最好的那一个。   而以他的逻辑,只要可能得到第一名的人都死了,他就是第一名。就能在这场角逐中,成为最重要、最不可或缺、最不会被抛弃、最有机会活到最后的那个人。   就像她把这里当成证明自己的战场一样,对他来说,这里也是战场。   所以,他不会让其它人对她的态度停在‘不真的做什么,只是看不惯她罢了’。   此时,黎川坐在前排,和围绕在他身边的人说话,时不时会扭过头,那侧脸笑得非常开朗。   汤豆看着他的笑容,却在想,这种开朗,和赵小明一点也不一样。   它那么虚无,就好像水上的浮萍,看到它的人会以为是毫无危险的草地,等目标不加防备大步跑过去,立刻就会连呼救也来不及地,沉入深不见底的水中,成为盘伏在黑暗中恶兽的食物。 第17章 哨声   开学庆典没有开始,大会议室已经吵翻了天。   大圆桌上二十一人代表不同的居住区域,五人代表中心联合管理委员会各职能部门,书记员一人,秘书长一人。   共二十八人在会,因为资源分配吵得声音大到破音,指鼻子、拍桌子相互咆哮。间隙“饥荒”“干旱”“耕种失败”“渗出频率”的字眼高频出现。   只有两个人纹风不动。一个是管着特别部门的贺知意,一个是刚升任清理部门主管兼任新生教官的诸世凉。   贺知意坐在一脸疲惫的秘书长左手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手上的钢笔。   诸世凉坐在另一边,一言不发抱臂望着窗外发呆。   2区的老头气到脸红脖子粗,最后话锋一转“这种资源分配方式我们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贺知意,你们特别部门出这种主意,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最终入围的人数和资源分配挂勾,那我们要求每个区域必须入围一个学生。”   没想到,贺知意很佛性“我只是提议有能者居之,你们不愿意就算了,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老头好险一口中气缓不过来,左右他们在这儿争了半天,您这是逗着玩呢?   贺知意放在手里的笔,不咸不淡地说道“反正种子只有二十三个。一次性使用物品,用完就没了,其中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失败可能。你们爱给废物用,就拿去用,我也管不着。大不了就一起喝西北风等死。”   老头话被噎住,扭头向诸世凉看再次发难:“刚才通知说,我们区域已经被淘汰十二人。我想问问诸部长,学生入校不到二十四小时,连开学典礼都还没开,也还未进行任何能力测试,你怎么就认定这些人不符合要求?”   诸世凉这时候才回过神,不耐烦地说“为什么不符合,告知书上没写吗?你不懂看啊?”   老头气到拍桌子:“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什么态度?”诸世凉腾地站起来,一巴掌拍在桌上,茶杯都震起来“你们是什么态度?!你们区域送来的人是前五十名吗?我们要的是前五十名,你们送的什么?考到前五十的,是这些人吗?”他冷冷扫视一周,许多居住区域代表都移开视线,不与他对视。   物资部出来打圆场“一开始谁也不知道浮岛这边是这样的计划,管理委员会当时也并未对情况进行详细的知会。”向居住区域代表们看着,寻求赞同“大家都是为人父母的,心情上应该是可以理解。”许多人纷纷应声,很有共鸣。   诸世凉冷笑看他。   他立刻话锋一转“不过现在已经生死存亡的时刻,这种徇私的行为,是绝不能姑息的。到底是哪些区域有问题的,我想此次科书长与中心管理委员会也不再深究,但责令你们三天之内,必须得将人员掉换过来。”并且声色俱厉,花了十多分钟表达了物资部对各区域此次不良行为的强烈谴责。   一场会下来,各区域诉求并未得到实质性的答复,只是在最后,特别部门对当前形势做了总结公布。   “渗入物的频率和性质都发生了一些改变,今天上午四点多,已得到确切的结果,渗入物已经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进化,行动开始具有计划性,展现出相当程度的智慧意识。籍此在上月15日上交的计划中所提出的防守式自卫机制,已经不再适应当前环境。今日上午四点三十五分特别部门联合清理部门,上交了新的趋势推算和应对计划书。我们将会加速选拔进程,最多在二十五日内,从智力、心理承受能力、行动能力三方面,挑选出最终的二十三人。于最迟不超过下月二十日前进行融合实验。据推测,受体年龄在二十岁左右,成功率将保持在百分之五十,预计能得到成功融合体十至五人。定于下月三十日进行第一次向外入侵。”   有人打断了贺知意的话“只有十人至于五人,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贺知意合上手里的文件,面无表情:“那要不现在放弃算了?”   对方十分忿怒,但对贺知意却比对诸世凉要客气得多,只沉着脸坐下去,不再说话。   贺知意没有再得理不饶人,他看向在场众人“计划从今日起开始实施。从今日起,学院由清理部门配合特别部门全权管辖,原定管理班子撤出。任何部门不得在未通过特别部门的情况下,插手任何学院内部事物,不得在特别部门不知情的情况下私下接触学院人员。”   “这么说贺部长是打算将所有责任,自己一人一力承担?”物资部突然开口。诸世凉想说话,一直没有开口的秘书长扫了他一眼,他犹豫了一下坐回去。   贺知意垂眸,手里轻轻摩挲着那只笔,轻轻笑了笑:“当然。”看向在坐众人“6点30开学典礼,众位要去观礼呀。”没有人回应。   科书长咳了几声,说“最近我身体不太好,就不去了。”这是他在会上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其它人对贺知意的提议也没应声。   贺知意并不在意,散会后快步离开了会议室。   诸世凉正要跟上,秘书长叫住他,两人走到没人的角落,秘书长皱眉提醒他:“这一切都是会过去的。”   诸世凉明白秘书长的意思,这是叫他不要过多参与,注意自己在某些事情上的站位。   他看着那些陆续离开的人,心情很复杂。   确实,这种不光彩的项目,在太平之后将会是巨大的污点,谁也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清算。   但贺知意不知道吗?他是傻B吗?   可如果没有人站出来做这事,别说没有清算了,这地球上连活人都不会再有。   他出来的时候,贺知意已经走远了。   两人的车一前一后向学院区过去,走到一半贺知意让车子停下来,等诸世凉的车子上前。   两个人下车,诸世凉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递给贺知意一只,两站在路边的杂草丛边各自抽烟,出神并不交谈。   司机提醒“还有五分钟6点半。”   贺知意点点头掐了烟,走时问诸世凉“你把你们军队那一套搬到学院来?”   诸世凉满不在乎“怎么了?”   “□□你都看了?”   诸世凉满不在乎“看了。”   “西区学员在中心管理所中转时,有十人意外死亡。涉事学生我没有清退。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怎么了?”诸世凉皱眉反问。   “我答应过你,不干涉你的管理、教育方式,但是我要提醒你,这些孩子是经过大灾难的。大灾难时是什么情景,你比我应该更清楚,南边不低于四万人是靠吃过人活过来的,其它地方也没有再好。这些孩子不是你当兵那时候那些太平盛世的新兵。他们在许多观念都还没有成熟完善的时候,经历了最恐怖的时期,表面看着挺正常,但能做出什么事,我们也许根本想像不到。”   诸世凉反问:“不高压难道让他们等着自然长成?大家相亲相爱一点一点打磨?花多久?几个月?几年?我活得到那时候吗?你活得到那时候吗?”他吊而郎当地说“你刚才在会议上,有一句话说得好。”抬头看向诸世凉重复他的那句话:“要不现在放弃算了?”   贺知意长长吐了口气没有说话。但神色有些疲惫,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对诸世凉讲这些话的立场。   全学院一万四千五百四十一个隐形摄像头,在行为监控室一千一百人在岗二十四小时轮班,重点监控对象三十四个,每分每秒都有人盯着——这已经是范围内能做到的最大安全保障。   诸世凉掐了烟转身上车去“你放心,一切后果,我会负责。”   “你负责?”贺知意转向他的背影,下意识想反驳一句“真的出了任何事故,你又能负什么责,你能让时光倒流吗?”   可他说不出来。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什么开学典礼,不过是残酷斗兽场上的哨声。现在两个人要去吹响它了。   今天不一定是人类命运的转折点,但今天一定是这一代人历史上最耻辱的一天。 第18章 大会   开学礼并不像一开始大家想的那么隆重,没有气球没有彩纸,也没有任何欢乐的气氛。   但学生们还是非常的开心,学院对还什么也没有意识到的那些学生来说,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新开始,岛上的环境与居住区域环境相比,也更是天差地别。更别说学院的伙食比家里好多少了。   汤豆坐在最高处,向下看是一张张欢笑的脸,不论是赵小明,还是黎川,都融入其中。   席文文兴冲冲,见她沉着脸,开解她:“没事的。就算有事儿,你现在苦瓜脸也没用呀。”压低了声音跟她嘀咕“你看到那个马王没有?”   “什么马王?”   “我脸已经是马脸,他的脸比我还长,可不就是马中之王!”席文文兴冲冲指给她看“呐!”   汤豆哧地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没有看到她说马王,却看到前面两排有一个畏畏缩缩坐在人群中的少年正在偷偷摸摸看她。见她看过来,他立刻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他身边的人不知道在和他说什么,伸手用力地推他,他也不理。他越是这样,人家越是逗他,不是伸手戳他的脸,就揪他的头发。别人怎么弄,他都不生气,更不说话,就像不倒翁似的。   席文文也看见了,站起来冲他们叫“喂,欺负人呢?”   “我们朋友说话,关你什么事?”有个小胖子讲话口气冲得很“你一个女的,管得这么宽?”。   席文文一拍桌,冲那个少年叫“你过来。到我旁边坐!我看谁屁话多!”   少年也不知道是被她吓着了,还是一直就是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的软弱性格,还真的就起身往这边过来。   小胖子一伙人拦在路上,不让他出去,他就木愣愣地爬到桌子上踩着跳过来,桌上太滑,整个人摔下去头重重地磕到桌角上,也不吭一声,爬起来木木坐到席文文旁边的空位上。   席文文倒吸一口冷气,站起来抱着他脑袋翻看,磕到哪儿,竟然也没看到血迹“你头这么铁啊?!”   少年也不吱声。只是木讷地坐着。因为个子太高,坐也坐不直,只能躬着,像只虾米,他也没有怨言,只盯着桌上就好像上面有什么值得他仔细研究。   席文文指指汤豆:“她叫豆子,我叫文文。”问他“你叫什么。”   “莫温”他说话也不看人,只是飞快地瞟一眼,又仍垂头看着桌面。   “怎么不能问?”席文文不解“我刚才还救你呢,你名字都不肯告诉我?”   汤豆好笑:“人家姓莫!”   席文文恍然大悟。还要说话,教室里却一下安静下来。   几个人向前看去,原来诸世凉与贺知意一道,已经从外面进来,诸世凉停在台下,贺知意只身走到台上去。   他环视安静下来的学生们,目光从一张张稚气的脸上扫过,这些孩子,有善有恶,可谁也难说,这些恶的就全是他们自己的过错,如果没有大灾难发生,如果没有经历过那些能让常人都发疯的时期,他们也许不过是普通的孩子,成为虽然不太好也不会太恶的普通人。   工作人员关闭门窗,打开了麦克风,在短暂的杂音之后,他冷清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来“我可以欺骗你们,但是我要告诉你们真相……”   ……   接下来,在他没有起伏的讲述中,许多人吓得哭起来。大部份是女生。也有一些吓得脸色苍白的男孩,他们不敢相信,原以为已经过去的噩梦又要重来,也根本无法接受,自己要重回到那种恐怖的困境中去。   有人打断贺知意的话,尖叫:“我不去!我不去!那么多二十岁左右的人,凭什么是我?”他经历过那些,所以他才更害怕,才绝不要再经历任何危险,上次能活下来,是好运,那一下次呢?自己还会有那样的运气吗?凭什么是他去救人类?   有些在灾难中变得更加坚毅,有些人灾难中变得更加怯弱。   只想快点逃离这里的学生向外面冲,有些学生站起来茫然地跟着走了几步,却是满面绝望,已经是一副世界末日就要来临,干将现在就要放弃一切的模样。   什么区域资源分配,什么亲属家人安危,什么也顾不上。   阶梯教室中一片乱糟糟。   汤豆在混乱的人群中看到了黎川,他站在角落没有动作,看着那些发疯的同伴,脸上是无法克制的厌恶。大概在他眼中,这些人既愚蠢,又怯懦,简直令人恶心。发现有人在看着自己之后,立刻就收敛了那些表情。   贺知意站在台上,也在看着一片混乱的台下。   他抬头示意,然后看着那些疯狂捶门和绝望得不想再活下去的学生们,被早准备好的工作人员一个一个拖出去。但口中并没有停下来,投影也被打开,播放着清理队的队员们历次任务的录影。   上中并没有多少鲜血四溅的画面,只有无声的恐惧。这才是最可怕的——看不见的敌人,和没有预警的死亡。   许多学生更加激动起来。   于是一个接一个地被带走。   “他们被带到哪去?”一个声音在台下响起。   “他们被淘汰了。”贺知意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他看向那些哭着的孩子“被淘汰的人,不适合再留在这里。”随着人员的减少,教室中的人陆续安静下来。   剩下最后几个哭得停不下来,或呆呆站着叫也叫不应的孩子,也被拖了出去。   在人几乎被清掉了一半后,教室里终于完全安静下来。   其它人脸色并不好,但也并不像那些被带走的人那样完全失去理智。他们也害怕,但他们在害怕的同时还能进行思考。   “这不公平!”黎川的声音传来。   贺知意看向他,点点头“是的。这不公平。但世界上的事从来就没有公平过,凭什么有些人聪明,有些人蠢笨,有些人美丽,有些人丑陋?凭什么,有些人生来家境就好,有些人从出生就挣扎在贫困之中?凭什么有些人长命百岁,有些人年轻轻就早早夭折?凭什么有些人儿孙满堂,有些人年老失孤?”   他声音凛冽:“世界从来不公,这就是现实。”   说着看向这些注视着自己的孩子们“大灾难的降临也是不公。但我们华夏人,永远都会在这些不公之中找到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哪怕是在最艰难的环境,我们也保持勇气,找到生存下去的可能。我们也就是靠着这样的意志力渡过了大灾难。”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让你们成为这个项目的参与者,更是不公。你们将在这样的不公之中,创造出什么样的未来、成为什么样的人,没有人能够预测。   也许你们中很多人,还没有机会上战场就默默无闻地死去。也许我们的计划根本不会成功,十个人根本什么也做不了,很快所有仅存的人类都会像从来没有存在过那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也许!   也许这十个人,会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受到全人类的敬仰,甚至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利与无与伦比的力量。”   他看向这些孩子“这全在于你们自己的选择。”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如果你们不想参与,现在就可以离开,我们也无法勉强心不在此的人,为自己根本不想做的事去冒险去牺牲。”他的声音在已显得有些空荡的阶梯教室中回荡:“但是,如果是我,我不会把自己生存下去的机会,交付在连自己都不如的蠢货手上!我甚至都不想把它放在你中任何一个人手中。”   之后他没有再说话。   教室里的其它孩子也没有。   他们已经有些动容。他们相互观察,想同从伴身上看到其它人的想法。   有一个人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向门口走去。直到他离开,并没有人阻止他。有这个人打头后,陆续有许多孩子都向门外走去离开了教室。   席文文紧紧牵着汤豆的手,小声问“你怎么想?”   “逃避也没有用。”汤豆神色是少有的刚毅,一切正在发生、已经发生。灾难不可阻挡,就算不参加,死神也总一天会降临到每个人头上。她看向席文文“你怎么想?”   席文文看看四周。   现在剩下来的,约还有四百多人。   她看向着前面不远处那个女孩子的后脑勺,刚才就是这女的和汤豆过不去的。这种人云亦云连自己思考能力都没有的智障,被选上去拯救全人类的话,岂不是自己也死定了?   并且,天知道剩下来的这些人中,有多少连她席文文都不如的白痴,难道要把小命交给他们?   她小声嘀咕“我疯了才走呢。”说着,看向汤豆,片刻,眼神变得有些奇怪。   “怎么了?”   席文文说“我觉得……你变了。”   以前两个人在一起,汤豆才是更稚气的那个,在学校的时候,汤豆总听她的,两边家长也觉得两个人比较的话,她才是姐姐。   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一切突然发生了改变。汤豆看着还是比她小,但却莫明地,似乎比以前更加沉稳有主见了。不止不再为别人在背后的小话而生气,好像被人指指点点根本不重要了。也不再遇到难题的时候只会唉声叹气,而是能立刻想可以试试的办法。   甚至在遇到大事的时候,也沉得住气做出更理智的决定。   席文文虽然为朋友高兴,可心里却有一种微微的陌生感。甚至感到失落,因为好友似乎什么都能做得到,已经不怎么需要她了。她心中有莫明失落的感觉——两人之间,这种陌生感会不会越来越多?   如果有一天,两个人在对方身上,再也找不到熟悉的感觉,那是不是就会变成不再来住的陌路人呢?   哪怕是在同一间教室、同一间宿舍每天在同样的环境一起生活,但却不会再和对方像这样坐着一起吃饭、说话,不再分享秘密,不再因为看到美景而手拉着手、跺着脚一起尖叫。   也不会再像现在这样,遇到大事时手牵着手站在一起去面对。   这一瞬间,她感到非常难过。   “我们一定要永远永远永远做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   在乱糟糟的阶梯教室,两名少女许下严肃的诺言“谁做不到,谁吃屁。” 第19章 兽场   一场演讲,人数从□□百人锐减到了四百三十人。几乎接近一半的人被淘汰。   贺知意走后,工作人员简单地清理了阶梯教室,开学典礼就结束了。   诸世凉看着这些学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示意大家可以休息五分钟。   学生目送他出去抽烟之后,都不由自主地微微松了口气。个个沉默着回到位置上坐下,谁也不想说话。   莫温立刻回到最后一排,坐到原来的位子上。目光去一直追随着站在走道的汤豆和席文文。直到她们也走回来,才立刻收回目光,垂头盯着桌子。   远处的赵小明回头在人群中找到汤豆,确认大家都仍在这里就回到了自己的朋友们中间。   教室里的学生一开始谁也不说话,个个都忧心忡忡。但虽然心情仍然沉重,可渐渐地大家又开始觉得,入选并不是什么坏事。“要我说,总之灾难都会发生,谁也逃不掉,左右都是一死,起码这里生活比家里好。”有学生小声说。   虽然很悲观,却也令人释然了些。   “被淘汰了那些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放回家吗?”   “肯定不会。放他们回去乱说,那不一下全乱了吗。中心管理委员会不会这么做的。不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会维持社会稳定。”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就像渗入物,这么大的事,不也没什么人知道吗。   居住区域的治安现在就已经够乱的,这种消息传出去,人不得疯呀。   人疯起来是什么样子,大家都见过。不用等到灾难恶化,自己就能再把人口减少一半。   短暂地沉默一阵之后,有人说:“他们也许会被关起来。”   这时候铃声打断了一切对话,短短五分钟休息,结束了。诸世凉掐了烟进来,大声喝令所有人向前坐。   因为前事为例,没有人敢拖沓,不到几十秒,就整整齐齐坐到了前排。   随后诸世凉拍拍手,让工作人员们进来,分发学习用品和日程表。   学生们的日程表主要分成三个部分。日常学习、体能训练、每日考核和每五天一次的大考,每次大考淘汰一百人。   这让教室里的人都窃窃私语起来。   这么大的数量?那岂不是只需要四次,在场这些人大部分都会被淘汰?   每个人都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考试,但没有人敢在课堂上随便说话。   在东西分发完成后,诸世凉才开口“你们将被分成两个队伍。A队和B队。”说着他在亮起来的投影屏上,打开学生名单,随手从中间一划,就将这些名字分成两半。   随后他看向这些孩子:“在接下来的学习中,每天下午全部课程结束后,会进行每日考核,并将两队评分进行统计。总分高的那个队,以及个人总分最高的前三人,才能吃饭。直到第二天分数更新。”   这一下就炸了锅,议论:“也就是说,每天的成绩决定当天的晚饭和第二天的早饭和午饭时能不能到吃饭?”   有人问:“那如果一直不赢呢?”   诸世凉回答:“那就一直不能吃饭。”   “如果两队总分打平呢?”   “那就除了个人总分前三的人之外,其它人都不能吃饭。”   议论声简直鼎沸。   但这次诸世凉没有喝止。   “大考呢?大考成绩与评分挂钩吗?”   “大考成绩加上日常个人总分,就是最终分数。”   有人追问“大考是笔试吗?”   “不。不是。”   下面的窃窃私语一直也没停。大家都努力地想得到更多的信息。但诸世凉显然并没有打算告诉他们更多。   许多人开始在名单中找自己的名字。   汤豆和莫温、席文文在同一边是A队。赵小明和黎川在同一边是B队。   有人开始统计自己队伍女生的个数,很快就抱怨起来“我们这队女生也太多了吧。”   如果不是笔试,女生多的队伍一定会天然就处在劣势中。   这是所有人既定的认知。   好几多人开始不满。许多女生都显得不安。因为她们自己也不愿意在女生较多的队伍。甚至主动要求“就不能把女生人数平均一下吗?这样太不公平了!”   席文文也感到忧虑。汤豆也无法理解这种举措。   如果想选出最优秀的人,那当然应该采取最公平的方式,但女生在体能上,肯定是不如男生的,这显然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诸世凉没有说话,用手上的短棍用力地击打在讲桌上,教室里嘈杂的声音一下就消失了。   “你们觉得不公平?”他冷冷看向这些人。最终目光落在汤豆身上,拿短棍指着她,让她站起来“你觉得不公平吗?”   所有人都看向汤豆。   她在众人的注视中站起来,本来已经有了答案,却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回答我的问题,你聋了吗?”   “不,我不觉得。”   许多人感到不可思议,有人当场脱口而出:“明明就不公平啊,你有病啊!”   诸世凉问他“你觉得不公平吗?”   “对!”那人义正言辞   “为什么?”   “男女体力相差太大。”   诸世凉又看向汤豆,问:“你为什么不觉得不公平?因为你是个马屁精?因为我是教官,所以我说的一切都是对的?还是说你觉得女生比男生力气大?”   汤豆回答:“因为如果需要体力好,那一开始就不会选女生进入学院。所以我相信所有考核中,体力不会成为决定分数的要素。女生多不多,不会影响到整体公平性。并且我看到课程表上的比重,体能训练并不被偏重,说明体能并不是关键的,可能只是为了加强身体机能而已。”   “很好。很有逻辑。”诸世凉赞赏她。看向其它人“听到了吗?白痴们!”   并向所有人宣布男生所在队伍全队每人扣一分,汤豆所在队伍每人加一分,她自己格外加一分。   “你们想知道规则,我现在就告诉你们规则,就像刚才所发生的那样,课堂任何提问,回答错误的人,所在队集体扣一分,自己多扣一分。回答正确的人自己加一分之外,整队加一分。”   汤豆注意到,男生和她都是A队,这也就意味着,全队人都被扣分,但也被加了分。她个人多加一分,现在算是所有人中个人分最高的。毕竟B队没有加分也没有减分。都是0分。   她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回头便与黎川四目相对。   黎川没有表情,只是冷冷看着她,就算她看过来,也没有任何收敛。直到有别人和他说话,他才立刻恢复了平日的样子,洋溢起爽朗的笑容扭过去头。   随后。诸世凉宣布今天课程结束,今天没有课,所以本日最终分数以现在所得分数为准。之后所有人去宿管员处领取生活用品,下午五点之前,各队选出队长。明天开始正式按课程表上课。   学生们挤挤攘攘地抱着学习用品从教室出来。   B队人大笑A队:“哇,你们简直了!自己加自己,自己减自己。这是不是就叫,我打我自己。”   A队也不甘示弱“说得好像你们有饭吃一样。”   两边都是零分持平,谁也别想吃饭。   现在分数最多的只有汤豆。也就是说今天中午到明天中午四顿饭,只有她一个人能吃。   一时谁也高兴不起来。   A队全队忿忿不语,有实在气得很,骂那个男生“就你话多?你不知道就别瞎咧咧好吗?如果汤豆一个人回答的话,我们今天就能吃饭了。”   男生不服“你当时不也觉得不公平吗?现在马后炮!”   有人烦得要死大声叫“以后大家谁也不许随便发言。”   “那教官问到面前,你能不理呀?”   一个个垂头丧气。   一众人,穿过广场往宿舍区去,才走到广场中间,就远远地就看到许多工作人员正在将宿舍的行李清理出来。   这些工作人员从来没有在宿舍出现过,但不需要当事人的陪伴就能准确地找到这些被淘汰者的床位是哪一个。   成堆的行李被搬到车上,很快被淘汰者遗留在这儿的一切都会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被送到哪儿去。   所有人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忙碌的工作人员。   但在他们心里却莫明涌起一阵奇异优越感——无能的人被剔除,而他们留下来。   而且,如果真的有能拯救世界的人,也就在自己所在的这个群体之中。   华夏人有着什么样的特质、活得多么的伟大这样的话语,在他们中大多数人听来,有些愚蠢,他们自以为见过最卑劣的人性,不是听几句话就会热血上头的傻瓜。但此时,心中却洋溢着复杂的情绪。   “你们来时有没有经过大战区?”有人突然问。   许多人都应声。不论他们从哪个方向来,没有人没见过那些巨大的、连地貌都消失的战场。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现在知道了。   “你们说,当时是怎么胜利的?”人怎么用微小的力量去与那种毁天灭地的力量抗衡呢?   虽然没有人说起过,但他们并不是愚蠢无知的孩子,他们没有见过石垒下无数的英灵是怎么战斗、怎么死亡,但也见到了平凡的人是怎么加入清理队伍,与看不见的敌人斗争,努力保卫自己生活的世界。   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也许在困境之中见过人性中最恶的一面,却也曾在绝望之中感受过人性中最善的那一面。不然做为孩子,他们根本无法活到最后。   而现在,自己也许就要成为这样的人——牺牲自己的人。   可是……我吗?   他们哪怕再假装坚强,也会感到忐忑害怕。   但在这些学生中,有些人的心里,却又有着一点似乎并不切实际的希翼。   我?我这样一个人?要成为一个英雄?   成为一个,愚蠢地,企图以微不足道的力量去保护别人的人。   “这实在太傻了。”有人小声说。   诸世凉走时说过,今天之内想走的都可以离开。   但最终,并没有人再选择退出。   他们相互不交谈,仿若无事地三五成群走向宿舍。   在看着汤豆进入食堂时,沉默的气氛被打破,许多人站在宿舍门口大声骂骂咧咧起来。   黎川看着食堂,突然说“得去拯救世界的十人就在我们之中了。希望真的能选到最聪明的那十个。这样我们活下来的机会才更大。”   许多人笑起来,向关系好的人相互揶揄打趣“如果选到你,我还不如现在一头撞死干脆点。”   但不一会儿,就一本正经地讨论起最适合的人选。   “每个区域的第一名应该是最聪明的人。”有人这么说。   但立刻有人反驳“第二第三和第一能相差多少?也可能只是发挥不好呢。也可能只是没把读书当一回事,不好好学习呢。”   也有人质疑:“考试中很多题,完全和智力测试差不多,又没考多少书本上的内容。分数当然能体现智力差距。”   “那照你怎么说,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决定取用各区域第一名算了?让五十名都来干嘛呢?”   对方回答不出来。   “再说,也许有人根本没有好好考试。一次考试的分数,根本不能当成决定性的成绩,只能起到参考作用。”   有人说“就是呀,你们看黎川,他不也只考第二吗,但他肯定比第一名更聪明。反正,我希望最后入选的人有谁的话,第一个就是黎川。”这让很多人附和,纷纷表示赞同。   黎川只是笑笑,显得很谦虚的样子。意味深长“但要是不适合的人,成了入选者呢?”   所有人看向他。   他继续说:“毕竟融合后肯定对人体有很多的好处……呵呵……那些当官的,只要有好处,什么都敢干,你们也知道,我们之中有些人都根本不是前五十,还不是到这儿来了。”他说着又一笑“当然,这样的人在我们下车之后就立刻被发现带走了,要不然我真不敢想像后果。”   黎川似乎十分感慨“有这样的人在,根本不可能选得出最优秀的队伍。”   “不会吧。”有人小声说“现在这样的形势……”   “可能他们会觉得,只是一两个名额,根本无关紧要。”黎川说“那些人,又蠢又坏不是没有的。但有时候,恰恰就是因为少了那一点力量,原本可能的成功,会变成失败。”   他似乎只是在说那些冒名顶替的人如果没有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   但很多人都回头看食堂。   办公室里诸世凉松了松领口,重重地坐到办公桌后的老板椅上,正要打开文件,助理推门进来一脸无奈“心理评估室的人对你意见很大。介于几个重点对象的心理状态,坚决反对这种激化矛盾的行为。”   正说着外面已经有白大褂冲进来“对立竞争毫无意义。挑选出最优秀的二十三人,在最终成功的人选中,其中任命一个队长就不就好了?”   诸世凉反问:“你把最凶猛的野兽放在一个笼子里,然后跟它们讲,从今天以后,你们都听这只的话。你觉得能行吗?最凶猛最有用的野兽,只会臣服于比自己更强大的人。它们得在一次次撕咬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确立阶层!” 第20章 队长   在下午六点之前,两队都上交了队长人选。   B队毫无疑问是一向人缘最好、最受人信任的黎川,A队中则是通过投票来选出。   因为A队中的人,其实相互并不太熟悉,一开始有人提议,按最高分来选择,但立刻就被否决了,因为学院从来没有向学生们正式公布过每个人录取时的分数。   虽然自己区域的人都知道一些,但万一为了得到队长这个职位,合起来说谎怎么样。   “我说我得满分也行呀。”   然后有人提议投票制。   这个方法也并不公平,因为各个区域在队伍中的人数不同,像6区,就有足足二十一个人。虽然与全体A队总数相比,并不算多,但相对其它区域的人数已经是最高的了。   最后有人提议,每个区域推举出一个人选,然后每个区域派一个人出来投票。   于是各各区域的人都分头开会。   13区在A队一共只有五个人,除了汤豆和席文文,还有之前在中转站一起值过夜的邹长风,另外一叫米娇娇,与米娇娇关系较为亲近的云丽。   汤豆记得云丽就住在自己家对面一楼,两个人虽然常常碰面,不过没有任何来往。   但在选出代表参加队长选举的时候出现了问题,席文文认为汤豆应该代表13区,因为她分数最高“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但米娇娇不同意,她不喜欢汤豆。她认识的其它同学也不喜欢汤豆。因为她们觉得汤豆太爱出风头,在中转站就很跳,现在又有关系户的嫌疑“分数最高又能说明什么?如果第一名就可以,我们其它人也不会在这里。”云丽也站在她那一边。   当事人无投票权利,席文文一票赞成,米娇娇一票反对,云丽一票反对,都看向邹长风。   邹长风是个长得清清爽爽的小姑娘,皮肤微黑,袖子挽到手肘,说话不拖泥带水,显得很干练。   她想了想说“我并没有见过汤豆是关系户的任何实证,所以我不觉得这一点可以成为不同意她做为代表参加选拔的理由。并且因为她在中转站提出的值班意见,我对她很有好感,觉得她头脑清楚有条理,所以我更偏向于选择她做代表。”   席文文还没来得及高兴,邹长风又说“但是以她现在,在同学们中间不受欢迎的程度,是绝对不可能当选的。所以就算她成为代表,也毫无意义。”最终她选择弃权,汤豆被否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们说怎么办!”席文文问。   邹长风说:“就在我们四个人里挑一个在队中缘好点的。这样赢面更大。如果各个队伍都投自己,处于胶着的状态,他们一定会倾向于选择和自己关系好点的人,来结束僵持。”   这么一说似乎也有道理。   米娇娇一下就乐得站起来“那就是我呗。”云丽连忙在一边说“对呀对呀,大家都很喜欢娇娇。”简直像米娇娇的跟屁虫。   她们这对组合,连汤豆都有印象,一个长得可爱性格讨人喜欢总是人群的焦点,一个总是跟前跟后,老爱重复别人的话。   邹长风却看向汤豆“你觉得呢?”   汤豆犹豫了一下,说“如果光谈成为队长可能性的话,我觉得应该选一个,看上去最好拉拢的,最没有主见的。”   “为什么?”   “因为我看了一下,6区21人,人数最多,第二是十多人的,像什么5区9区11区12区,彼此人数都相差不多。其实除了我们13区只有五个人还全是女生,其它队伍人数都相当。所有中等人数的区域队伍,一定都不会希望6区的人做队长,但实力相当的区域之间又相互缺乏信任,所以投票时最大的可能是,全部自己投自己。但这样一来,队伍之间选票僵持住,又没有别的选拔办法,最终,他们中有人一定会选人数最少、最没有攻击性、推举出来的人选看上去最没主见的那个队伍,来支持对方当选。”   “为什么?”米娇娇问   “队伍人数少,队长又无能,就算当选了,靠自己根本指挥不动任何人,怕遭到围攻也不敢利用头衔享受任何实质性的好处。一定得依靠推举自己上位的队伍来支持自己。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邹长风愣了一下。看汤豆的眼神有些变化。她原本觉得自己的想法非常合理,但现在,却明显感到自己与汤豆在角度上的差异。   席文文说“那我们就应该选云丽呀。”她觉得云丽完像个鹦鹉精。问云丽“你愿意吗?”   米娇娇以为云丽会拒绝,但没想到云丽没说话。   一瞬间米娇娇脸色很不好。云丽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但她实在不想拒绝,偷偷拉拉米娇娇的袖子,米娇娇没理她,她一时感到没趣,咬着嘴唇也不理米娇娇了。   但汤豆却说“但我觉得我们应该弃权。”   米娇娇立刻跳起来“为什么呀?凭什么呀!不行!”下意识地看向邹长风“邹长风你说说呀。”   没有想到邹长风却在暂时地思考之后选头:“我同意弃权。”   席文文虽然完全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她显然永远站在汤豆这一边。三比二,13区放弃参加队长选举。   得知这个消息,在场的队伍中有两个区域显然有些意外,显然这件事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但这种意外,也叫他们两人相互打量,明白对方区域与自己在想的事是相同的。最后他们分头私下嘀咕了好半天,又凑在一起聊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始投票。   6区意识到了什么,加紧在各个中层队伍之间走动,但收效甚微。   因为其它两个队伍一直有人在宣扬“谁知道成队长会有什么便利呀,6区人最多,一但当选还多个队长,以后其它区域连说话的份都没有。估计半点光也沾不上,全落到他们自己口袋里。”   最后11区叫柏小志的一个男生四票当选。给他投票的分别是5区9区11区和3区,事后他们并不避讳,凑在一起庆祝。显然以后也要平分特权。   米娇娇感到不满,散场后追着邹长风“你什么意思啊,我看你现在完全站在汤豆一边。你给我讲清楚。你为什么支持她们,叫我们队伍不能出队长。”   邹长风停下来,回头皱眉“我站在谁一边和你有关系吗?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跟你讲清楚?我爱投谁,你管得着吗?你给我说话客气点!”说完头也不回地要走,她在别的区域队伍中有自己的伙伴。   米娇娇碰了个刺头,但她本来就是别人硬她就软的人,立刻拉住邹长风赔礼道歉“哎呀,那我也不懂呀,你给我讲讲呗,为什么同意退出呀!”   邹长风不耐烦地说“云丽又不够聪明,就算当上了,顶多也就是给人当枪使。有什么用呀?”甩开她的手就走。   米娇娇觉得她对自己太不客气了,气得在原地直跺脚。云丽追上去劝她“算了吧。”她被人一句句‘不够聪明’还不是只好算了。   米娇娇气狠狠一把甩开云丽的手,找其它区域的人玩去。路上正遇到汤豆和席文文。   莫温跟在她们后面,像个尾巴。见到米娇娇看过来,就直愣愣与她对视,叫她全身莫明地寒毛倒竖很不自在,低声骂“一群怪胎。”扭头就走开了。   她声音不小,莫温听得见,但他没有任何表示。   队长选举落下帷幕。   汤豆中午只是进食堂看了一下,找不到偷吃的出来的机会,只好算了,晚上也没有去吃饭,不愿意在这个当口太过打眼。   所有人饿着肚子渡过了在学院的第一夜。   第二天,学院已经开始严格按照课表安排作息。   早上五点,起床铃一响,学生就必须在三分钟内赶到广场改造成的大操场集合,晨练长跑,每跑完一圈,在打卡处签一次名,长跑四十分钟结束。   长跑结束后,在二十分钟内吃完早饭,整理内务。   早上六点开始到中午十二点,有五节课。十二点下课后二十分钟内吃完午饭,中午十二点半到下午六点半共五节课。六点半到七点为日常考核时间。   七点结束一天的文化课程,二十分钟内吃完晚饭,七点二十到九点之间是体能训练时间。   体能训练结束之后,有二十分钟洗漱时间,宿舍九点二十熄灯。   只从课表上都能看得出,这是非常紧凑的时间安排。   因为前一天没吃饭,每个人看上去都无精打采,集合完毕在跑步前,诸世凉叫两个队的队长站出来,看了两眼,就让他们带领各自的队伍开始跑步,跑道上每个人都怏怏的。   诸世凉负手拿着短棍,站在打卡签字的地方,冷眼看着,但并没过多喝骂。时间一到就吹哨结束。最终每个人的圈数也并没有公布计分。显然就像汤豆所想的那样,体力根本不重要。   学院开学的第一节 课,在二十分钟后的阶梯教室开讲。   因为课程表上只有上课的时间,并没有内容,发的学习用品也只有纸笔之类的东西,根本没有课本。   所以谁也不知道会来什么样的老师,讲授哪方面的内容。大家议论纷纷。   许多人都认为第一课一定是军事基础。   诸世凉外面走进来这后,站在讲台上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如果你们对面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怪物,假设这个敌人可用冷兵器打败,你们选择用什么样的武器与它战斗,能最快取得胜利?”   这个问题许多人觉得太简单了。   有人大声地喊 “用斧头,砍掉它的头。”他对自己的想法很有自信。他是A队的人。   黎川立刻站起来,回答了这个问题:“用剑,就像清理队用的那种剑。”他回答得很取巧,清理队手中金属之所以被铸造成剑身,而不是斧也不是刀,一定是近战中各方面因素的考量,之后才选用最优的结果“用剑刺中心脏它立刻就会死。”   “还有谁想回答这个问题?”诸世凉看向其它人“还是说今天也不想吃饭?”   汤豆旁边的席文文一张苦瓜脸,她饿得肚子疼,她身边坐着的莫温虽然木讷,但脸上气色也不好,大家都没什么精神。今天已经是第二天,如果再没法吃饭,那将会是很大的打击。   汤豆举起手。   诸世凉对她抬抬下巴。   她站起来“狼牙棒。”   大腿粗满身都是刺那种大铁棒子?   B队有人小声笑。   A队许多人感到恼火。介于诸世凉还在,只能小声嘀咕表达不满。   诸世凉没有做出评价,而是叫两个队长站起来“如果你指挥这次行动,你将决定采用谁的意见?斧头、剑还是狼牙棒?”   黎川选择了自己“斧头相对沉重,动作不够敏捷,不会比剑更快,狼牙棒更不用说,所以剑才能最快地结束战斗。”   柏小志有些踌躇,他也觉得黎川是对的,但还是看向同队的人,想从他们身上得到指示。   诸世凉手里的黑棍子重重地击打在讲桌上,他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乱看,最后硬着头皮选择了黎川“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诸世凉看向汤豆:“你为什么选择狼牙棒?剑明明更快,更精准。你不同意黎川的意见吗?只有刺中心脏一切就结束了,这才是最快的办法。你拿狼牙棒,怎么?做肉酱啊?”   大家都认为诸世凉这一席话,已经算了坐实了黎川的正确性,B队的人显得很兴奋,并嘲笑起汤豆来。   汤豆却没有退缩:“我同意黎川的看法,剑更精确也更快。但教官,你说那是我没见过的怪物。我不确定它有没有头,它可能是个球。我也不一定知道它的心脏在哪里,有些东西甚至没有心脏。所以我认为,最有效的武器,才能让人快速取得胜利。”   教室里一下安静下来。   诸世凉点点头“队长错误,集体扣分,队长正确,集体加分。这是基本规则。你们这两个队长没一个对的,也是够有能耐的。”   随后宣布“B队队长选择错误,集体扣一分,自己回答错误集体扣一分。A队长选择错误A队每人扣一分,说斧子那个回答错误,集体每人扣一分,汤豆回答正确个人加一分。”   柏小志沉着脸坐下去。   现在所有人终于知道队长的作用。   普通队员回答错误,队伍全体扣分,但回答正确只会自己加分。队长就不同,队长答错也是同样集体扣分,但如果队长答对,就能全体加分。   这是唯一一个全体加分的途径。   但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从一向风评来看,B队的柏小志根本比不得A队的黎川。   但现在,首战就失败的黎川,脸色也非常难看,他之前的种种营经,使得自己在队伍中有很高的声誉,广泛获得队员们的认同,但如果连续两天都输得没饭吃,毫无疑问会动摇别人对他的看法。   至于这次错误,他归罪于轻敌。答案非常简单,可他太草率。哪怕当时多想一秒钟,都不可能输给汤豆。   “在非常规战斗中,我们住住会遭遇到未知的危险,每一个举动的不谨慎、自大、想当然,都会导致恶果。”诸世凉没有理会下面学生中的暗涌,他打开课件,正式开始第一课《如何面对未知敌人》。   他没有过多干涉的理论知识,只有一个接一个的实例。   包括在最初渗入者刚出现时的作战录像,在一开始,完全是单方面的屠杀,两个渗入物造成了约一千多人的死亡。当时清理部门战略中心的一个老研究员为了得到更多信息,亲自跑到前线去,才得到了可供研究的资料数据。最终弄清楚渗入者从哪里来,怎么来,来时有什么样的规律,怎么去发现它。   视频资料中也包括有后期清理队与渗入物的战斗录像。   很多都是第一次拿出来面世,因为没有经过剪辑和删减,导致里面有很多出人意料的画面。   在一个年轻的队员因为眼片松动掉落而被击中,蓦然倒地死亡时,教室里一片寂静。音箱里不停地传来现场各种嘈杂的声音。也包括后期队员对于物资配补不及时的咒骂,但随后,队伍又开始行进,赶住下一个渗出点。   汤豆不是第一次看到清理队员死亡,那位老人就活生生地死在她面前,也不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死因,但看着屏幕里的一切,还是感到无法呼吸。   诸世凉按下暂停。   画面卡在毫无意义的夜景上。   “在以前,我们一直采取防疏堵漏的策略,但这个月,情况已经恶化,未来,你们将会做为第一次主动出击队伍,进行反渗入。在你们之前,没有人进入过渗入点。所以你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谁也无法给出任何信息参考。你们必须在完全未知的环境中生存,这将非常的艰难。我也无法告诉你们怎么取得胜利,我只能在接下来的一个月,让你们学会,怎么正确地思考问题。你们得学会,怎么完整不遗漏地采集已知信息,怎么将已有工具发挥最大的作用,怎么生存,战斗中应该采取什么策略。”   “那么怎么战斗呢?如果我们要去面对真实存在的敌人,不应该加强个人搏斗训练吗?体能不应该也是最重要的吗?为什么反而不重要了。”赵小明问。   诸世凉回答“在对敌近身搏斗上,我们只会进行一定程度的理论学习和不多的搏斗技巧训练。”   “为什么?”赵小明追问。   诸世凉并不反感学生们提这样的问题:“第一,短短的时间,再多训练也无法让你们成为可以上战场的搏斗专家,顶多只能让你们不会跑几步就喘气,或者打得过几个地痞流氓。第二,你们将会以别的方式战斗,近身搏斗的实操训练,对于你们来说毫无用处,所以没有必要浪费时间。”   所有人都感到疑惑。   因为诸世凉透露出来的信息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既然在这里的是唯一的先驱,那他们不战斗谁来战斗? 第21章 不解   所有人都感到疑惑。   因为诸世凉透露出来的信息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他分明说了最后的十或五人,会是头一批独自进入渗入点的先驱,可做为第一线,怎么会不需要近身战斗呢?   “好了。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但诸世凉结束了这个话题,打开了课件。   上午的授课在十二点左右结束,下午的课还没有开始,两个队伍已经被扣了十五分。   下课后谁也不想和谁说话,也没有回宿舍休息,席文文让汤豆去吃饭,她含糊地推脱了“也不太饿。”   和其它人一样,坐在教室等侍下午的课程开始。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偷偷看她。   教室有些人在看笔记,温习课上的的知识点。有些人趴在桌上。每个人脸上都没有笑容。   现在最高分是汤豆。她有两分。这还是扣一分补一分扣一分补一分强行挽尊找回来的。为了把被队友坑掉的风追回来,她几乎都要学会抢答了。   其次是不显山露水的赵小明,他有一分。B队黎川虽然在头次失利后奋起,带着队伍得了好几分,但B队的人嘴真的太多,几下就全扣光了,勉强维持在零分。赵小明则是在这个基础上答对一次,加了一分个人分。   相比零分的B队,A队更惨,整队已经负到九分这么多。   队内个区域之间已经闹崩了。相互指责选错队长是谁的责任。中午他们摒弃前嫌,聚集在一起开会,想解决目前的困境。   但根本没有办法。队长已确定,诸世凉根本不给他们反悔的机会,现在想换队长也换不了。   而黎川看着分数牌上压在自己头上的名字,心情也十分沉郁。   他身边的人在嘀咕“汤豆可以啊。是不是误会她了?”小声跟别人说“比黎川正确率还高。”至于赵小明,人人都觉得他是瞎猫撞上死老鼠罢了。   有人打趣黎川“你都快成万年老二了。”对方还只是个小丫头而已。女的能干什么呀,在老家入了夜连门都不能出,唯一的作用就是生孩子伺候男人罢了。   黎川耳朵根涨得通红,但脸上看上去并不在意,笑笑说:“要是我也知道答案就好了。”   其它人表情有些微妙。扭头看向不远处的汤豆。   黎川没有多逗留,转身就离开了教室。   人群也三五成群地散开了。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下午是一个老教授上的生物与环境课。   主要是各种环境对于生物的影响。在有氧环境中,会产生什么样特征的生物,在无氧环境中,生物又可能俱有什么特性。生物的演化会不可避免地受到环境的哪些影响之类。   与上午不同的是,下午课上气氛发生了变化。   大部分人不再像上午那样,对自己的答案充满自信。每当有提问,再没大批人会主动抢着回答,而是先看看别人怎么说。   于是每当一个问题被提出来,学生们开始不自觉地看向黎川或者汤豆,因为那是胜率最高的两人,整个上午汤豆只错了一回,黎川也是。   但不主动回答,不代表上课的老教授不会点名,在经过第二节 课了七次点名,导致分数狂降之后,第三节课的形势又发生了反转。   各队人又开始抢着回答问题了。   特别是A队。因为分数已经差成这样,队长又是个拖累,他们只能期望自己能答对几题,像汤豆一样把自己的分正过来。   但结果差强人意。对的没几个人,在下午课程结束的时候,集体已经负到十七分。   反而黎川那边有了一丁点进展,在最后下课铃声响起之前,他终于把全部分数拉回了正一分。   老教授宣布课程结束每日考核开始,B队简直欢声雷动!   因为每日考核只记个人分,起码不会怕自己的分数再被别人拉低了。   助理拿来的当日考核共十题,全是今天课上的内容融入实例后的应用题。   汤豆写完卷子出来,席文文已经早出来了,她考得还行,虽然分析能力不好,但记性力非常好,已经学过的知识很少会出错。十题对了九题,个人分加九分,从负十七一下蹭回了负八。   而莫温令人意外地得了个满分。   席文文非常惊讶“我还以为你傻呢。”   但这远远不够。   哪怕全对也才加十分呀。   每日考核完总分整理完后,在教室的分数牌上显示出来,结果是,B队总分远远高于还处于负分的A队。   A队除了因为每日考核得了满分一下窜到总分十三分成为排名第一的汤豆之外,没有一个正分。   打算离开教室时,席文文去卫生间,汤豆坐回位置上等她。   她看了一会儿笔记,想到灯的事有些出神,回过神来抬头看向四周,突然发现几个正向这边来的人有些异样。   她警觉地站起来,但在她还没来得及动作之前,这四五个男生就把她堵在教室角落“有答案就应该与大家一起分享。人都饿成这样了,你看不见?一个女的心挺毒的呀!”   汤豆根本没有预料到事情会突然恶化,既然没能在他们围住之前逃开,只能一步步向后退,背抵住墙,努力平住呼吸:“我没有答案。谁跟你们说我有答案?”   但这些又饿又愤怒的人并不相信她没有答案,哪怕他们根本没证据,但这不重要,他们只想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甚至也许他们只是想找到一个发泄点。   也或者,只是不满意这个女孩,没有在被围困后立刻表现出屈服的态度,还敢这样跟自己说话。毕竟,这要是放在居住区域,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后面发生的事简直是一团乱。汤豆也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对方先动的手。   有人在尖叫,她头皮生痛跌坐在地上,努力地阻挡四周踢过来的脚,并找到机会把螺丝已松的椅子一下扯出来,疯狂地向四周挥舞。   这场斗殴,也许有更多人在围观,也许没有,她根本没有精力去观察,整个世界摇晃得非常厉害,她只听到自己喘气的声音,像一头牛。   是不是还有尖叫?那尖叫声是自己的吗?   她找到空隙抓住对方一个人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把他狠狠地撞到在地上,不论其它人怎么踢打她,她都不去理会,只一下一下拼命地垂打把自己骑在地上的对象。手里也不知道拿的是什么,几下之下就飞了出去。但她的手一直没有停。   有人想阻止她,她拼命挣扎,直到看到对方身上的制服才停下来。   教室已经被清空了,无关的人一个也没有。有人在大声命令所有人立刻回到宿舍楼。   攻击她的好几个人被警卫压制在地上,有人问她“你伤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虽然她的手在发抖,但那声音听上去很冷静,没有愤怒也没有胆怯。她回过头,好多人围在已经倒下的男生身边,她无法看到对方的情况,只从人与人之间的间隙看到血染红了衣服。   医护人员让她坐下。熟练地检查她的眼睛、耳朵,按压各处,询问是否有痛感,经过初步检查之后,发现大多数的血都是从她手心被割裂的伤口中流出,另有一些则根本不是她自己的。   “没什么大事。”医护人员安抚她“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需要做一些检查。”随后扶着她,立刻带她离开了教室。   此时的办公室,诸世凉和电话里的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对方强烈要求重重地处罚挑起事端的男生。   “我认为她这次做得很好。她保护了自己,并且做出了反击!她向其它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诸世凉更大声地拒绝对方“现在我们一但插手惩戒,这些学生只会对当事人进行更严重的报复。再说,如果我们一直参与下去,如果她是最后的胜出者,她要怎么去管理一个队伍?难道那时候也要带上我们,帮她维持秩序?帮她逼迫其它人执行她的命令?……我不会为任何潜在的胜出者,提供这样的保护!她必须自己去做!”   医护楼里,汤豆做完了头部和腹部的扫描。   除了手上的伤和身上软组织挫伤,那些男生并没有对她造成更严重的伤害,她做得很好,在围殴中保护了自己的内脏。   没有人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护士给她打了针,帮她把手上的伤包扎好之后,给了她一片消炎药“你可以在这儿休息一晚。”   有医生路过的时候问发生了什么事,护士说“学生之间发生了一些小摩擦。”似乎这只是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她给汤豆治疗的时候,有医护人员正将急救床上的人快步推向走廊的另一边。   是那个被她压住暴打的男生。她不记得自己手里拿了什么打伤对方,那东西一定很锋利,连她的手掌都被割伤了。   看上去床上的人伤得很严重,手腕从床侧垂下来微微地摇晃。但因为速度太快,汤豆没能看得更清楚。   “他怎么样?”汤豆问。   护士笑一笑“没什么大事。但听说他要被遣送回家了。”并且安慰她“这是他应得的,你只是在保护你自己。”   是的。   这是他应得的。   汤豆拒绝了留宿的提议。她决定不再选择退让和逃避。   甚至在她做了这样决定时,心中有一种微妙的释然——好像卸去了什么沉重的负担。   她不会再企图融入任何集体。   之前就算有吃饭机会,她都放弃了,是因为不想引起更多的仇视、升级别人对自己的厌恶。她努力地降低存在感。觉得,也许一起挨饿可以让大家记起来,她也属于这个集体之中,明白她既然连应得的特权都不会享受,更别说所谓的‘关系户’。她希望这种退让,最起码不会去更多地割裂自己与其它人的联系。   可结果,一切并没有得到任何改善。   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待遇呢?   这些人怎么可以这样愚蠢又无知呢?   明明人们看到分数后,应该明白她的价值,邀请她加入阵营,接纳她,携手共进。   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一个人就算证明了自己足够优秀,可其它人的行为似乎有时候,并不能完全用逻辑来演算。他们总是在‘该信’和‘不该信’、‘该做’和‘不该做’的事之中,做出出人意料的选择,并一往无前。就像他们总是在课堂上胸有成竹地脱口而出错误的答案。   汤豆从病床起身站起来。   因为心情已经平复,原本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的她,在站起来走动的时候,背部一阵剧痛,痛到差点失去平稳坐回去,甚至怀疑自已背上是不是被打了个窟窿。   在此之前她根本不知道软组织挫伤能让人疼到这个地步。   但她努力地站稳了,尽可能保持着平常走路的步伐频率向外去。   一直走出医护楼,站在已经亮起的路灯下她才停下来。只静静站着,即不往前走,也没有回头。胸膛里挤满了委屈和愤怒,让她恨不得狠狠地撕碎一切。   少女也许能答对所有的课堂提问,可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理解人们总被情绪左右的无序行为。   她不得不重新思考,到底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赢得这场‘战斗’? 第22章 疑惑   汤豆回到宿舍,伤者的同伙没有像想像中一样,在等着她回来进行报复,她到的时候,宿舍早就熄了灯,学生应该也睡了,里面很安静。   宿舍管理员给她打开门,没有过多询问发生了什么。她进宿舍摸索着回到自己床位,才发现上面有人。   汤豆没吓着,床上的人被惊醒先吓得蹦起来,发现是她才松了口气“你怎么样?”语气里带着哭腔——是席文文,莫温也从她旁边的被窝里钻出来。   汤豆遇袭时,席文文在卫生间,从卫生间回来,才发现教室里打起来了。   但太多人挡在门口看热闹,她挤也挤不动,后来又被赶来的警卫们驱散赶回宿舍。之后体能训练完,汤豆也没回来。   因为那个男生是被抬走的,还有截全是血的空心铁管被搜查拿走。所以学生们私下都在议论,说那男生伤得很重。又说,这几个人只是围住汤豆说个话,她就下这样的狠手,有点太说不过去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还说要帮那几个惹事的男生作证,是汤豆先动的手。   那几个男生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谁也没有打她,是她自己先出言无状,并且讲话十分嚣张”他们几个是出于自卫,才会还手。   “你们就在这里胡说八道吧!”席文文当场便气得大骂“那我也能证明,我证明是你们先动的手!”   对方唾她:“你明明不在!”   “那你就在啊?”   “我有同伴作证。我就是看见了!”   “你有我没有?我有莫温!”席文文拽着莫温“你说我看没看见!”   莫温点头。   两边差点再打起来。   气氛十分紧张,训练完都回宿舍了,还时不时相互谩骂。   晚间席文文怕莫温性格太软绵绵被人私下报复,所以非叫他和自己一起,挤在汤豆床上睡算了。   莫温头摆得像拨浪鼓也没用。   席文文骂他:“别人都知道我们是一国的,你不怕挨打啊?!”这才死活把他按下,两个人各人裹着各人被子,挤在一个床上。   现在席文文被汤豆惊醒跳起来,手里还攥着吃饭用的钢叉,这东西她是怕万一对方真的乱来,她要拿来自卫的。   “我没什么事。”汤豆有点累,背上疼得也睡不一去,就地靠床坐下。   席文文爬下去,示意莫温睡自己的别管。下了床坐在汤豆身边,想再问清楚些,可看着好友疲惫的侧颜和发青红肿的伤,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把自己的被子分给好友一些,两人肩并肩,坐在光线昏暗的宿舍中各自出神。   但因为经过了一天的折腾,实在疲惫,很快就不知不觉靠在一起沉沉睡着,呼吸也渐渐地绵长安详起来。   就在这时候,黑暗中不知道是哪里发出响动,从远而近,而床上看上去睡得沉沉的莫温,猛地坐起来,向那边看去。   从窗户漏进来的夜灯余光照在床上,印亮莫温的脸,那是张冷漠没有表情的脸,可却与白天的木讷不同,那种眼神莫明让人想起露出獠牙,随时准备咬断人脖颈的野兽。   大概是受到威慑,于是很快,黑暗里的响动又静下去。   莫温就这样坐在光中好一会儿,又默默地躺回去,侧身看着两名少女靠在床沿上的脑袋。   因为营养不好,两人的头发有些发黄,又细软,颈间的碎发,像是什么小动物的绒毛,微微蜷曲着贴在苍白细弱的脖子上。   席文文睡着了手里的钢叉也握得很紧,而汤豆搂着好友,仰着头,嘴巴张开,时不时会突然打起呼噜,看着非常蠢。   他觉得她们很好笑。像他以前见过的野狗,小小的几只蜷缩在一起。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连这些野狗都不如,没有家人,也没人在乎他,哪怕他终于在灾难中活下来,可没有人因为他没死感到欣慰,反而在知情后看向他的眼神只有恐惧和厌恶。   但现在不一样,他轻轻地向前移动,头虚虚地与两人靠近一些。   现在他也是其中的一只了。   -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铃按时响起来。见到汤豆回来,所有人都很吃惊。   晨跑的时候都议论纷纷,以为今天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但什么都没有。   只是晨跑结束后,诸世凉公布新规定,学生之间不可以私下斗殴,凡经查有斗殴情况的,一律将会做退会处理。   至于参与过围困汤豆的其它人,只是昨天在现场时受到了几句询问,而汤豆,回来之后上完整天的课,也不见有任何工作人员来询问她什么。   唯一发生的事是,被抬走的那个男学生再没有回来。   有人说那男生是因为背了黑锅,才会再不能回来的,是学院认定他先动手开除他了。   也有人说,他没回来是因为他残疾了,其实这件事的因果,学院根本不在乎,他们在乎是这个人对他们还有没有用。   还有人说他已经死了……“要说错也不只他一个人错,怎么别人都没事,就他回不来?”   又说他“被抬走的时候,手垂在床外,随着担架摆动的样子,根本不像是活人了。”   最后这种说法,只一个下午的时候,就在学生们之间流传得无人不知。   这一整天,他们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在汤豆面前阴阳怪气地说话,甚至在目送她进去吃饭时,明明看到她偷揣了馒头出来给同伴,也都没有出声给她使绊子或者打小报告。   虽然所有人对她的印象也许并没有缓和,但人人都有些忌惮起来,必竟没必要和疯子过不去。   这是汤豆没有料到的情况,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做,其它人就开始自动自发地远离她,不再去主动招惹她。   她想,要是在以前,自己一定会非常的难过,被人误会对于稚气的少女来说简直是天大的羞辱,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个世界正,以她完全陌生的规则运行着。做一个令人退避三舍的人,似乎并没有那么让人不安。   第二天课程完成后,B队虽然分数仍是个位数,但也起码还能维持着正分状态,相比较A队就惨很多,完全是一日千里倾泄而下。   就算日考核结束,整个A队算起来也只有汤豆分数遥遥领先,死死把黎川压在下面。其它人已经全不成样子了。   而A队中对于汤豆的态度,终于发生了微妙的改变。现在知道压迫她是不可能得到答案,要不然索性拉拢她?   几个领头的人在开小会时免不了嘀咕:“就算是关系户又怎么样呢?只要是对我们有利的就行了。她知道答案不肯给,那我们也可以向她投诚。就让她当这个队长,不是皆大欢喜吗?”   有些人不服“凭什么?难道真的让她一个作弊的人得到第一,成为最终的十人头领?黎川可都被她压得死死的”   但更多的人沉默,不愿意再反对。毕竟饥饿实在是太难以忍受,胃里像是要烧起来似的,全身每个毛孔都在叫嚣。有几个人低声嘀咕“至少等吃到饭再说别的。”   “就让她去跟教官说。给我们把队长换了。换她上。她有答案也好,凭自己也好,只要分数能上去有什么关系?大家相互之间也没深仇大恨,打她也不是我们几个,再说,她自己被柏小志拖着也难受。她一定会答应的,这不就是她不肯给答案的原因吗?”   之后便行动起来,派出一个男生过来和汤豆谈判。   就一个要求“你去和教官说,让我们把队长换了。让你当。”像施舍一般。   席文文生气:“你们有病啊?”   汤豆不生气,她看着这个人,甚至感到很好笑,突地想,自己竟然在意这种人喜不喜欢自己、接不接纳自己?这不是很滑稽吗?“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能使唤诸世凉,我早让他把我和文文还有莫温调到B队去了,跟你们在一起有意思?你们身上有宝啊?”   男生被堵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愣着愣脑就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邹长风被推出来。她是被人从宿舍叫出来的,因为是汤豆同区的缘故,那些人认为她来说,会比更有用。   她满不耐烦,用力拍拍被那些人拉过的袖子才走过来,一把将手里的笔记本丢在桌上,坐到汤豆身边,却不说话。   汤豆看她,一脸不解。   席文文也满头问号说“你干嘛呀?”   邹长风说“我坐一会儿就回去。不然他们得烦死我。”脸上是掩饰不住或者说根本不想掩饰的厌烦。   四个人各不说话,看了半天笔记,来整理一天的课程收获。远处那几个人等答复的人有点着急,可又不好过来催。   到是邹长风看着看着,突然气闷地放下笔:“我是不懂了,队长加分制完全是不合理的制度。你们看,队长好坏都可以凭一已之力,破坏整个积分制度的平衡性,将两队之间的分数拉得惊人得远,那这样一来,每个人的得分,最后能做为淘汰的依据吗?B队黎川下面那些,真的个个都比咱们队伍里的人聪明?这样选出来的人有什么用呢?”   其实她的想法与汤豆不谋而合。之前听诸世凉宣布的时候,汤豆就在想这一点。这样太不公平了,可是为什么呢?   “如果说两个队长都是在知晓规则的情况下,由各队精心选拔出来,相互抗衡,还可以说得通是为了锻炼凝聚力,可现在这是图什么呢?”邹长风看向汤豆“你怎么想?”   此时汤豆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大考?   如果这一切都不合理,那能做决定的最后一环就只有大考了,也许只有“每五天一次的大考会考什么,整个考试会以在什么样的规则下进行”这一点才是最关键的。   至于现在……是什么呢?   准备时间?   应该准备什么?这场一点也不公平的分数大战中,褪去表像,有什么是绝不掺假,值得人关注留意的?   汤豆用一种崭新的目光看向分数板,又看向零零散散在各处的学生们。   心里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23章 准备   汤豆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邹长风听完后,沉思片刻说:“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汤豆到有些不确定起来“我也只是猜测。”   邹长风不以为然“既然这是我们能想到唯一合理的解释,那就照你说的做,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片刻之后四个人聊完,邹长风收起笔记站起来。   汤豆叫住她“你打算怎么应付那些人?”抬抬下巴指远处那几个假装没事其实在等邹长风回话的A队成员“既然他们只是想要吃饭,为什么不从老乡入手呢?”   邹长风皱眉:“有黎川在,B队里的人很难说服。”之前就有尝试过打感情牌,但每个人都不想冒险,同时黎川也给了他们很大的压力,他做为得分王,很容易把他们团结成一个整体,毕竟对于他们来说,黎川已经更具有威信,大家都不是很想得罪他。   汤豆想了想说:“虽然现在我们是被分成两队,但最终每个区域能剩下多下人,会直接影响到中央管理委员会,分发到各区域的资源量。他们有没有想过,黎川不希望他们把食物偷给A队的人,是因为13区除了几个人之外,所有人都在A队。黎川只要制止其它区域的人偷取食物,不需要等到第五天,大部分其它区域的人就会坚持不下去了,甚至会主动退出。如果现在他们还不清醒过来,去帮助自己同区域的人弄点吃的,在黎川扫清了A队之后,接下来淘汰的就是他们。以黎川的手段,最后胜利的二十三人将会全部来自于13区。。。”   邹长风听完,沉默了一下,问汤豆“你觉得黎川做的不正确吗?如果真的像你说的这样,也许我们应该帮助他。你是因为个人的胜负心所以……?”   席文文立刻反驳:“豆子不是这样的人。”   而汤豆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身为13区的居民,我认为他做的是正确的。但是,没有项目最终的胜利,那这一切就都建立在空中楼台之上。如果我们忌于区域之争而断送机会,默许这件事情发生,最后可能每一个人都无法活下来。更别提什么生活得更好。”   她看向邹长风“你觉得呢?”   邹长风有些意外,她深深地看向汤豆但最终点点头,然后便向那几个等得不耐烦的A队成员走过去了。   她一走近,那一群人立刻围上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邹长风就率先离开了。   那些人将信将疑面有不甘,看看汤豆,又看看离开的邹长风,最后相互商量了一会儿,还是四散下去。   晚上汤豆去吃完饭,多偷了一个馒头出来,塞给邹长风一个。四个人躲着吃东西时,遇到好几个和她们一样偷偷摸摸吃东西的A队人。   帮他们偷食物的是B队成员,有些并不十分甘愿,但显然大家身为同个居住区域的‘老乡’,A队那些各区域领头的,恐怕已经和他们进行过‘深入’的交谈。   晚上体能训练时,大家的脸色都好了很多,气氛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沉闷而紧张。   A队人对于汤豆,态度缓和了不少,有几个区域领头的人,甚至在她从身边跑过去的时候,主动和她打了个招呼。   黎川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高兴,只是在跑步时,时不时地看向一次次经过身边的汤豆的背影   汤豆一直以来都跑得比所有人都快——所有人,包括他。   跑步结束后,他落在最后,几次看向邹长风,邹长风迟疑了一下,还是和他一前一后去了避静人少的地方。   还没站定,黎川便问“汤豆和你说了什么?你和各区域的人又说了什么?”本来对他言听计从的队员,现在看他的眼神已经有了变化,并且他明明严令禁止偷食物接济A队,可队员们竟然坚持要这么做。因为反抗的人太多,他也无法再坚持阻止。   邹长风反问他:“你觉得学院想把学生饿死吗?”   黎川听到她说这话,为眼前人的愚蠢而愤怒,一把将她推得挤在墙上:“你觉得有人会傻到自己饿死自己吗?他们可以选择退出!顶多到第三天,也就是明天这个时候,大部份的人都会坚持不下去。你还真怕他们饿死吗?”   邹长风背挤得生痛,看着面前攻击性十足的黎川。   他因为自己被‘背叛’感到恼羞,根本无法接受这种挫败,把她堵在这里的姿势与表情都说明,显然没打算就这么算了。这还是邹长风第一次看到他除了温和大度之外的表情。   她稍稍向后退了一步,又再次重复“你觉得学院是想用这种根本不公平的制度,把学生草率地淘汰掉吗?”   黎川并不愚蠢,听出她别有所指,于是没有再说话,努力地平复起伏的胸膛,让自己不要被挫败暴怒的情绪所左右“你什么意思?”语气也缓和下来。   “如果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给我们打分,那标准是什么,依据又是什么?最终这个分数会起到什么作用,你有没有想过?……你有没有想过,你在这里的一言一行,每个决定,会得到什么样的分数,什么样的评价?”邹长风看向四周,有些地方有明显的摄像头,但她并不相信只有那些而已。   “教室没有摄像头,席文文和莫温也被困在人群里,没有人去报告给管理员,并且,从学院门到阶梯教室,需要多长时间,你只要在心里算算就知道了,这说明在教室里那些人与汤豆刚开始争执的时候,警卫就已经出发。那警卫为什么会来得那么快?”   只有一个可能。   每个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一切仍然都在监控之中。   黎川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有一瞬间似乎有些发慌,但马上就镇定下来,他不想让面前这个女的看到自己有脆弱的一面“是汤豆告诉你的?”   “不是。”邹长风摇摇头“只是她说的话,提醒了我。”   当她看着汤豆,听着汤豆说出那一席关于‘孰轻孰重’的说话时,她在想的是,关于‘由谁来做领导者’教官真的觉得,能单靠知识与学习能力或者对阵能力来判断吗?   如果不是,那么他们打算以哪些方式来判断呢?   “我们在中转站的时候,那里的工作人员就提醒过我们,评分早就开始了。但是在我们进入学院之后,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课堂评分所吸引,所有人都在为这个评分而努力。至于那部分隐形的评分,也没有人提起过。进入学院的时候,在询问室中,学院的人从我们行为上得到了什么结论,也再没有下文。”   她说完看向黎川“所以我想,也许评分仍然无时不刻地在进行着。我们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仓鼠,他们不只在意我们怎么学习,在课堂上怎么思考。还有更多。”   邹长风停了一下,与黎川相视:“你觉得,你现在为止所有的行为,能打几分?你适合成为人类最后希望的先驱队队长吗?你真正关心全人类的命运吗?如果让你在小我和大我之间做一个选择,你给出的答案,会是最符合大众利益的吗?”   邹长风的声音冷酷如刀:“不用到最后,我就知道你已经输了。你只看到自己,只看到眼前胜负。不论是我还是你,在这一点上都比不过汤豆,她不论是在选队长,还是在别的事上,着眼点从来与我们不同。如果得分高的队伍队长是汤豆,我敢说她在第一天就会把食物偷出来分给其它人,因为她真心地想要让选拔更加公平,最终能挑选出最合适的人。”因为在这一点上,她像一个天生的‘蠢才’——邹长风不相信有人提醒过她,可她就是会选择这么去想,这样去做。   黎川紧紧抓着身边的栏杆。   邹长风长长叹了口气,一把推动他“走开”,然后离开角落。   黎川没有阻止。   邹长风走出来之后,刚离开拐角,就被站在路中间的人影挡住去路,她退了一步抬头,是莫温。   莫温看着她,不说话,但目有凶光。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立刻解释:“我只是想让他消停点,没有和他说我们有什么计划。”见莫温表情缓和些,她才微微松了口气,伸手想要拉他一起“走”,但莫温敏捷地避开了她的手,自顾自地走到前面去。   邹长风走在他身后,回想起刚才他的样子,竟有些心有余悸。   两个人离开很久后,黎川仍站在那里,他抓着栏杆的手指头泛白,胸膛激烈地起伏着,表情即愤恨带着扭曲的怒意,又不甘。   但等片刻之后,等他离开角落时,表情已经平静下来,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进宿舍与汤豆错身而过时,也不有多看她一眼,就好像他根本对这个人毫无兴趣。   第三天一大早,照例是老时间响铃。   晨跑时汤豆跑完五圈就停下来,带着席文文站在签到处翻看这几天的签到记录。   诸世凉站在一边,并没有阻止,只是注视着她的动作。   汤豆脸上肿已经消了,但淤青还在,可她一点也不在意,专注地一页页翻看,让记性好得不得了的席文文集中注意全记下来。   这全程她也不看诸世凉一眼,就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一样,翻看完了之后就和席文文一起回到圈子里,继续自己的跑步了。   诸世凉并不在意,站在跑道边点了只烟。静默地透过烟雾,看着少女逆着晨光的矫健身影。   中午至下午,休息时间四个人一直在一起嘀嘀咕咕。接下来的两天,也是同样,有时候能看到汤豆和邹长风之间会有一些争论。但很快就会平息。   两个队伍之间虽然比分仍然越拉越大,但起码有东西吃,所以也并没有引起什么事件。只是随着大考的来临,一直是负分,并且越负越多的A队士气十分低迷。   相比较起来,B队的人精神状态要好不少。他们大多数人觉得,一次大考只会淘汰一百人,但A队有两百人,要这么算的话,起码前两次整个A队都是安全的,在第三次大考之前,都不用担心自己会被淘汰。   他们更关注的是,接下来怎么确保自己在第三次的大考中存活下来。对于黎川,原来是发自内心的尊重,现在却因为心结,而渐渐开始并不那么言听计从。更何况“他愿不愿意都是队长了,答题的分也不能不加给我们。”   对于队员的反叛,黎川似乎也并不在意。他这两天几乎没有任何动作。   在大考前一天,邹长风开始不再和汤豆她们三个同进同出。又重新像以前那样,回到了人群之中。   黎川觉得,有什么事在发生,但却始终找不到线索。   就这样,两个队伍迎来了第五天。   大考到来了。 第24章 大考(一)   第五天,起床铃响起,大家按部就班地来到广场。晨跑时气氛格外沉闷,学生们对于马上要到来的大考会是什么样,充满了猜疑,但谁也没有得到更多的信息。   一直很活跃了汤豆四人,现在格外的安静,只有邹长风会时不时地和跑道上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说几句话。   黎川一直关注着她们的动作,他感觉到,她们是在拉拢什么人,但对这一点他并不在意,汤豆需要拉拢人,是因为她完全没有群众基础,但他黎川根本不需要去做这件事。   他更在意的是,她们会不会去拉走个人得分最高的那些人。   如果她们这么做……他想,可能结果一定会失望了。这些天他也并不是什么都没做,对于除去团体减分之后,个人得分保持较高的人,他一直都维持着良好的关系。   晨跑完之后刚吃完饭,集合铃声就响起来。   两个队伍集结后,诸世凉带着他们列队向学院大门去,从这边通过汤豆来时见过的隧道之后就是浮岛其它区域了。时不时能看到行色匆匆的工作人员。   有时候突然响起的警报能吓人一跳,所有学生都不由自主地缓下步子四处张望,但工作人员们好像早就习惯了这些。   “每一次渗入事件发生,警报就会响。”诸世凉喝令他们都跟上不要停下。直到他们走进挂着‘研究所’牌子的大楼,警报共响了五次。短短的这一会儿,就有五个地方发生了渗入。   是哪个区域受到袭击?居民们是否安全?渗入是否能及时被阻止?   报警一声比一声更令人沉默。   因为他们的家人都在其中。   汤豆忍不住,跑到诸世凉身边问“可以问问是哪些地方发生了渗入吗?”所有人都带着期盼。   诸世凉看向这些半大不小的学生,最后摇了摇头“不论外面发生什么,就算世界毁灭,都和你们没有关系,你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完成眼前需要你们做的。”   虽然大家都感到不满,但也没有办法。   不过当他们被带到地下十三层的机房,心中的沉郁立刻就被震惊所取代。   那是完全可以用‘广阔’来形容的房间内,布满了像按摩椅一样的设备,只是这些椅子在头部,有处于开合状态的网形组成部份。   汤豆觉得它有点像某个时代帽子上的黑纱,唯一不的同是这些网的质材,和上面多了很多金属质地的贴片。   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用扩音器,向房间里的人讲解今日大考的内容“考虑到所有学生在身体素质上的不同,为得到更公平的成绩,本次大考,将在高模拟场景中进行。在进入高模拟场景之后,你们每个人拥有初始的十个潜力点数,你们可以自由地,将这十个潜力点数分配到不同的属性上,这些属性决定你们在模拟场景中的身体数值。分别为“敏捷”“武力”“护甲”三项,对应为‘速度’‘力量’‘抗击打能力’。一经设定之后,直到本次大考结束,都不可更改。所以,我要特别地提醒所有人,慎重对待。”   学生们一下便议论纷纷“这不是和游戏一样吗?”   汤豆问“护甲为零的人会怎么样呢?”   工作人员回答她:“这三项数值,最低为零,最高为十,护甲为零意味着只要受到任何伤害,就会在此次测试中死亡。速度为零,意味着你的动作永远追不上任何人,力量为零,则表示你对其它人无法造成任何伤害。在高模拟场景中,数值绝对代表着个人在此项上的能力,比如,一个速度为1的人,永远不可能比速度为2的人快。数值每上升1点后的效果,以此类推。”   有人立刻追问“死亡就输了吗?”   “死亡之后,人物将处于麻痹状态。直到考试结束才会解除。”   “怎么评分?”   “大考分为三场,三场加起来总计时间为十小时。至于评分,则是从每次考试正式开始起倒计时,达成最终目标时的所剩时间,每五分钟换算为获得一分,超时计负分。三场成绩相加,算作个人大考总分。大考总分与日常评分相加,得出个人总分。个人总分倒数前一百名,将被淘汰。”   学生们一下议论纷纷,有人说“十小时,如果我们能提前几个小时结束,岂不是能加好多分?也太夸张了吧?”   “应该没那么容易达成目标。”有人质疑。   席文文换算了一下自己的分数“我现在负四十分,合起来起码得提前三个多小时完成,才能正分。之后要比他们高分的话,还得再挣点……”压力一下大起来。   A队很多人和她一样的情况,她身边的邹长风也只比她高五分,莫温比她高三分。   如果每场目标太难达成的话,提前那么长时间完成,会成为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邹长风大声问:“任务需要组队进行吗?”   所有人都看向工作人员。   他点头“任务组队进行。但并不强制配对,需要进入高模拟场景之后,在准备界面自行操作,每队应为十人。组不齐十人的队伍,每个成员扣二十分。每场结束,以个人为单位判定是否达成目标以及得分情况。”所以队伍中一个人成功,并不意味着其它人也能获得好成绩。   “还有最后一条。每场最先全员‘死亡’的三个队伍,将直接进入淘汰名单。并占用淘汰名额。”   随后工作人员没有再给太多时间,就让所有人分成五行,顺着椅子间的走道向最深处走。   地上到处都是线,靠墙的地方也堆满了各种零件,看上去这里才刚组装好没多久。在现在这样的形势下,能挤出物资搞这么大数量的接入装置出来,并不容易。何况除了接入之外,还得设立能够运行大量数据的服务器。   按照广播里的指示躺下前,汤豆揪起身看向四周,正有很多医护楼的人进来,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安排一个监护,大概是用来防备意外。   全部人都躺好之后,双手腕和胸、腰、腿的部分,被椅子上的自动扣环固定,监护人员上前一一检查完毕,然后不知道哪里发出嘀嗒一声,随后嗡嗡低鸣的机器运转声传来。汤豆想默数到2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在漩涡之中,什么都看不清,一切都在旋转,她想呕吐,但是吐不出来。耳边不停地有系统的通报声。   “载入百分之五十……五十五……六十……”   那声音刺得她脑子像要爆炸似的。一边她能感觉到,自己仍然在椅子上,可一边她又觉得自己是真实存在于这个漆黑的空间之中。   终于“叮……载入,百分之百完成……”   一切不适都消失了,而她也完全失去了对外界的感觉。   系统声音再次响起来:“请使用者注意,现在是基本使用规则讲解时间,第一:在本场景中,邀请组队规范格式为“XX是否接受来自本人XXX的组队邀请”,接受组队规范格式为“本人XX接受/拒绝来自XXX的组队邀请,组队一旦形成不可退出改换队伍。   第二:在本场场景,有两种通话状态。   1,附近通话。附近通话默认为打开状态,不可自行关闭,通话范围为半径五十米之内,声音大小衰减由双方距离决定。所有行动发出的声音,包括不仅限于走路、奔跑、与场景中其它物口交互引导发的声音,都将默认为附近通话状态,向五十米内的所有人进行传送。   2,小队通话,小队通话只会传达给同小队成员,通话无距离限制,将双手举起,高度超过头顶时激活小队通话,当小队通话被激活,使用者口中发出的声音便由小队频道传播给其它队友,收听者无须特别动作。”   ……   “基本使用规则讲解完毕,3秒后开始场景载入……使用者有十分钟准备时间,十分钟后公布本次需达成的目标,并正式开始本次考试。”   随后,汤豆眼前的一切终于清晰起来,那片黑暗渐渐亮,她发现自己正在一个林间空地上。   除了她自己之外,这里还有很多其它考生,但场景虽然和真的没有两样,甚至能闻到树林花草的清香,听到风吹动树叶,或者其它人走动时、衣角摩擦发出的声音,可所有人的外部特征并不十分清晰。   别说五官很模糊,就连性别都并不明显,像是分辨率不高的画面,满眼都是马赛克。   好在每个人额头上,都用硕大的黑体字标注着各人的名字。虽然有些滑稽,但很易于辨认。   很快空地上就乱起来,找人的找人,大声邀请别人进组。   汤豆找到席文文还有莫温。   三个人聚集在一起,按格式组成小队,几分钟之后,邹长风带着6个人也走过来。那几个人分明是有些迟疑,邹长风加入之后,催促“只有十分钟。”这几天她们一直在挑选最适合的人选,现在这些就是最终的结果。   “既然要组队,我有些问题想问。”有一个人没有理邹长风,反而问汤豆“你为什么刚好要邹长风找十个人?”   汤豆按下心中的急躁“教官说过,最终入选的二十几人成功融合的几率在10到5人左右,按这个机率算的话,如果大考是实战,我觉得会取最大值的机率比较大。所以我和邹长风都觉得是十人。”   另一个人又问“你是以什么标准选人?我既然要加入这个队伍,起码得知道我身边的人都是什么水平吧。比如说我,我的得分并不出众,也没有什么过人的表现,你为什么选我?”   席文文看向四周,有些没有耐心,但她看了汤豆一眼,没有出声。   汤豆看了一眼他的名字,说:“我有看这四天以来的晨跑记录。比如你,你第一天的时候只能跑一圈半,并且花费了很长时间,但是第二天到第四天,你的圈数一直在增加——在明明知道晨跑并不记入评分的情况下还坚持这么做。我觉得,这能表明你认真并且付诸于行动的严谨态度。”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另外,个人得分上你虽然不是最高,但你每天错误的题数都在减少。其它人也是同样。这说明,你们虽然一开始摸不到头脑,但很快就发现了正确的学习方式,和教官以及教授们的出题逻辑。你们是相对来说头脑聪明,并且擅长发现问题解决问的人。”她问“你们应该也知道,个人得分高的人不太可能和我们组队吧。”   这几个人交换眼色。因为汤豆说的都是现实。   随后有一个人问“我是A队的,现在负分三十九,你觉得我能稳住这一次大考吗?你对现在的情况怎么看?”   邹长风也看向汤豆,她也想知道汤豆会怎么回答。   汤豆看向旁边,其它队伍正在成形,赵小明也在其中,他显然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队伍,也并没有发现她在看着自己。她心情有些奇怪,随后把那些情绪挤开,沉了沉心,放缓呼吸,令自己不要紧张。因为她还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表过自己的见解,并还得用这些见解去说服他们……   再开口时,为了节省时间,她加快了语速“如果光靠提前完成,我们A队因为不公平导致的分数劣势,很难留下来很多人,甚至包括我们这十人中的大部分人都会很危险。但是,我们还有最后一条规定,可以利用。   刚才你们也听见了,工作人员说,每场最先全员‘死亡’的三个队伍,会直接被淘汰,并且占用淘汰名额。算下来一场六十人,三场一共能淘汰九十人。所以,我觉得,事实上这并不完全是一场速度的比赛。   我计算过我们这十个人的分数,在A队两百人中,勉强算得上中等。也就是说,在我们下面起码还有八九十人。所以,只要我们尽量提前完成任务之余,还尽可能地淘汰比我们分数高的人,就一定能稳稳地安然渡过这次大考。”   她说完,看向席文文“B队个人分数情况你记得吗?”   席文文立刻点头。她看过的东西就绝不会忘记“每一个都记得。”甚至整个人都因此而有些兴奋起来,因为她感觉到了自己在这个队伍中的作用。   汤豆点点头,看向这六人“我们找出哪些队伍中高分的人最多,挑选出三个队伍做为最佳目标就行了。但现在时间不多,我不会继续说服你们,要不要加入队伍,是你们的自由,但我觉得你们都有做出正确判断的能力。”   六个人显然都对她的分析表示赞同。   但有一个看向莫温“席文文有用我可以理解,那他呢。他有什么用?” 第25章 大考(二)   席文文立刻回道:“他是5区第一名。”   “成绩又没有官方宣布过,你从哪里知道他第一?他自己说啊?”对方显然并不吃这一套。   “他说他第一,那他就一定是第一。他不会骗人。”席文文有点生气“并且他课堂个人得分比你们要高得多。这是不铮的事实吧?”   邹长风总对莫温有些莫明的情绪,也不能说是害怕,更像是忌惮,见那六个人还要继续争论,打断他们的话,催促“快点吧。时间不多了。我们还要确定追踪哪几队。”示意他们不要再多问。就算问出什么,又想怎么样?难道胡乱组个队会比这个队更好?   队伍终于集结,在确认目标是十人人集成一个圈举起双手站在一起小队讨论,看上去像是某种诡异的崇拜邪教仪式。席文文很努力才不笑出来“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啊?”   “为什么定这种规矩不知道,但这样的设定,会导致我们在很多情况下不能相互联系。”比如和人打起来了,双手一举,基本就结束了。也更可能存在,人已经‘死亡’其它人却并不知道的情况“如果分散开,每五分钟在小队频道报一次自己的位置。”汤豆叮嘱每个人。   经过短暂的比较,最终选择的三队伍中基本上都是B队的人。虽然A队中也有比汤豆这一队分数要高的,但大家顶多也就是四到十分的差距,并不太明显。而B队所有人在分数上,都比A队领先不少。   新加进来的男生中有个叫卢小树的问“那黎川呢?”如果能淘汰他可以说是‘惊天动地’A队会完全瓦解。   汤豆选的这些队伍中,成员并不是分数最高的。更偏向于在B队中处于分数偏下的人。而黎川队里都是最高分的几个人,里面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赵小明。   汤豆收回视线。   “高分意味着他们比其它人思维更敏捷,在行动中,更擅长于找到方法取得胜利。我们不需要去挑战最厉害的,只需要打倒所有A队高分队伍中最差的。”汤豆不同意他的想法,但她犹豫要不要说出接下来的话。   因为对于她来说,想说的话似乎太过于锐利。   她还不太适应去表达自己心中,并不那么正面积极的想法,但最后她还是给自己鼓气,开口道:“虽然我们已经是彼此能得到最好的队友,可相互还是陌生人,谁能做到什么,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实战之中,更不知道是否会得到预期的成绩。所以在策略上,我们不能太激进,需要更保守谨慎。”   叫唐喜的男生笑起来:“你的计划是‘杀死’90人,你觉得这是保守谨慎的计划?”但并不是嘲讽。   汤豆愣了一下,和在场所有其队员一样,她意识到唐喜说的并没有错,于是大家忍不住都笑起来,有人在自嘲:“我们也太凶残了吧。”   汤豆笑说:“对,这是我们最保守谨慎的计划。”   看着正在大笑的队员,汤豆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奇怪情绪——原来就这样表达自己的想法也没关系。这令她有一种从没有过的成就感,只是因为她敢于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种小事。   但除了这种成就感之外,还有不安。   如果这个计划无法成功呢?   那么,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   她发现,一切选择都伴随着代价。   当她离开家,代价是与妈妈的割裂。当她选择呆在学院,代价是未来将面对危险。现在,当她开始策划胜利,那代价就是失败后同伴的唾弃,所有人都将离开学院,命运从此发生改变。   有一瞬间,她有那么一点点的胆怯,她觉得自己无法承担这么多,更无法对他人的未来将往哪里走负责,但很快她就努力地把这点胆怯抛到脑后。   因为,直面责任或失败,就是离开安稳生活的代价呀。她想。   “那现在你是我们的队长,我们都得听你的。”唐喜说。   “对。”她应声时,心脏碰碰跳得很厉害,虽然明明只是虚拟的世界,可就好像还是能感觉到全身的血都在住头上涌。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自大?或者他是不是在反讽想令自己难堪?   但她还是点头“我是队长。但我不需要你们完全听我的,如果你们有更好的想法可以告诉我。因为我虽然是队长,但我不一定是在每件事上都最聪明的人。”   “告诉你然后你决定是不是采用吗?”   “我们可以表决,但如果必要,我有一票否定的权利。”她努力想要让语气更镇定,只要是队伍,在任何时候都要有纪律,这是策略课上学到的,不然各干各的,就会变成一盘散沙,队伍的存在也就毫无意义。   “你否定却不需要给我们任何解释?”   “在紧急时刻不会有解释。但我保证我的每一个想法都有切实的依据,并会在事后向你们陈述。”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   汤豆庆幸现在她只有一张马塞克的脸,即看不到别人的表情,别人也看不到她的不安与不确定。   但最后大家相互看了看,表示接受“那就这么干吧。”毕竟她是在大考前就想到可能会面临什么,并且提出大家能用什么办法通过大考的人。   然后一直在提问叫付子安的那个男生,反问她“我们的问题问完了,那你有什么想问?”   “你们介意我是女生吗?”很多人对女生的看法不再和灾前一样,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年,可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居住区域,没有人尊重任何人,更别提体力较弱的女性,他们只有在对同性的时候才态度才更缓和更谨慎。   付子安耸耸肩“不。我认为只要你是对的就行了。”然后看向其它人。   “我只想过了这次大考。其它的都不重要”   ……   “我也。”   ……   “我OK啊。绅士可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   “没什么所谓。”   ……   没有人表示异议,也许只是一时在这个环境中才会有这样的答案,但起码现在大家的目标很明确。   “那我也没有问题了。”汤豆说。   一切都比她想像得要顺利,她头一次感觉到虽然在人群之中,可并不是一件很坏的事,每个人都能很迅速地理解她想表达的,并且也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为达成目地应该怎么做。   她知道自己挑选的,就是像这样哪怕没有监管,也始终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并尽自己能做的一切力量去努力达成的人。可她还是感到庆幸。   这时候系统的声音响起来:“十分钟到。准备时间结束。现在,公布第一场考试内容。”   ……   “本场考试共计四小时,目标为‘成功使用直升机撤出当前丛林’,系统将会向所有考生提供本地区地图,口令‘激活地图’可出现地图界面。但系统不会向所有考生提供使用人当前所在地点坐标与撤离点坐标。现在,在倒数三秒后,所有考生将会以小队为单位传送到与目标地点等距的各个随机地点。3……2……1”   ……   汤豆眼前一暗,等再亮起来,已经身处在与之前场景有微妙差别的另一块林地。暂时的视觉模糊后,其它队员陆续出现在她身边。   ……   “转输已完成,大考第一场,现在开始。请注意,现在已开启个人数值点系统,口令“激活数值”可出现数值调整界面。此操作不可更改。”   ……   “时间,4小时整,所剩人数,四百三十人。嘀……倒计时开始……祝好运。”   然后系统声音沉寂下去。   丛林中除了鸟叫虫鸣,再没有别的声音。   汤豆感觉到了第一次挫败,分散也就意味着她们根本不知道三个目标小队在哪里。   这本是她应该预计到可能会发生的差错,天啦,这种事多么的常见,但她并没有往这里考虑。   我想得不够周全。她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但没关系,可以补救,只要补救就行了。   “我们去哪找人?”席文文慌了。   一开始就遇到挫折也让汤豆有些慌,但她竭力保持镇定“最差的结果是,我们得在终点线附近拦截他们。所以这件事并没有很大影响。现在我们先看看地图。再决定点数怎么加。”   大家围坐下来,莫温没有,他站着,随手找了个石头做武器,无声地环顾四周。汤豆注意到他已经担任起岗哨的作用,便不再分心关注周围,而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已展开的地图上。   地图是用线和颜色来表达的。汤豆松了口气,这课她学得很好。虽然只是线和颜色,但可以简洁完整地表达出整个区域的地势起伏和河流形态。   很明显,考场所在的地图是个沙漏形的,由两个三角合成,中间相接处最窄,并且地图并不算非常巨大。花三个小时应该就能从一头到最远的另一头。   “如果每个队到达撤离点的距离相同,那么,我们现在所有的队伍,都处在同一个三角区域中”她指指最底边的那条线“所有队伍一定是以弧形排列在这条线附近,而撤离点应该在另一个三角上,地图地竖向轴心处。”   所有人都表示赞同,因为这是一个长形受限地图,除了这样分布,没有别的办法让四十几个队伍与终点距离相同。   “这也就是说,所有队伍都必须经过三角相交处。我想,一定不止我们一个队伍想到淘汰高分队,但我们的分数太低,不太可能成为其它队伍的目标,所以相对来说,我们面对的形势并没有太过严峻。现在有三种方案。第一个是,我们在终点附近蹲守,这样也许有别的队伍在我们前面,帮我们解决一部分的问题。第二个是,我们在两个三角的交接处蹲守,这样我们能与其它低分队伍结盟,但这样一来,我们就得参加每一次的战斗,得冒更大的风险。”   “听上去第一个办法比较安逸。”邹长风说。就算前面的人没有成功,对方遇到她们的时候,血量肯定已经不多。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   唐喜问:“那第三个办法是什么?”   汤豆犹豫了一下,说“第三个办法是,我们在所有队伍的起点附近,向低分队伍发出结队阻击高分的邀请,假意寻找联盟,把所有队伍约在交接处集合。然后我们在所有人到达之前,穿过交接处,守在终点附近。”   “就算我们没到,低分队相集以后也会联合狙击。我们在后面捡漏?”付子安总结道。   虽然A队这些低分队将要面对的,多半是B队的相对高分队,但他队的分有着很高的水分,很大部分都来自于黎川。   平常大家就看得很清楚,A队的人和B的人有着明显的差别。   B队的这些人,因为对于黎川的依赖,导致他们并不像A队这些每天疯狂挣扎的人那样,愿意把所有学到的知识融会贯通死劲琢磨。   所以他们在陷井、环境利用各种理论学习中,也未必有这些低分队透彻。   胜率相对来说会低一些。   就算不行,这一场乱战,能最大程度地降低所有人的血条。对守在后方的她们很有利。   唐喜说:“前面两个方案与这个相比,简直称得上憨厚老实了啊。我肯定选第三个呀。”   “但这个方案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汤豆说。 第26章 大考(三)   “但这个方案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要获得高胜率,我们起码得通知十个以上的队伍,但如果我们的移动速度太慢,根本无法赶在所有队伍未到达交接点之前通知完。也无法在通知完之后,还比所有人都更快地穿过交接处,找到撤离点,布下陷阱。”   汤豆说“并且,我和莫温没有说服力。”   A队人也许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仇视她,但也没有人对她有足够的好感,愿意去听她说的话。毕竟也不能把期望放在人人都像本队人这样头脑清楚。   而莫温一向是个受气包,男生们没一个看得起他的。   队伍失去了两个可以用的人,那起码就有一个以上的队员,必须说服起码两个队伍。   考虑到各个队伍之间的基本距离,再加之她们在移动的同时,其它人也在移动……   这根本不可能完成。   “并且,我们分头去通知不同的队伍,一个人会非常危险。”邹长风说。   “我们可以加高敏捷。”席文文说。   “如果要加高敏捷的话,唯一的选择就是全敏。不然只要路上遇到某个队伍里有一个比我们敏捷高的人,就死定了。”   “全敏的话,不是一碰就死了吗?”   汤豆说:“这就是我说的最致命的缺点。如果采用第三个方案,那我们十个人,得有八人全敏,剩下的两个,我建议一个重力,一个重防。一个重防是为了防止我们自己成为前三全灭的队伍,所以得藏一个皮最厚的。重力是考虑到不能全部没攻击力,还得有一个能打的。”   汤豆看向其它人“你们怎么说?”三个方案用哪一个?   席文文一脸犹豫,想说又不说的样子。   汤豆问“怎么了?”   她很纠结地说“其实……我刚才就一直想问,这个地形为什么撤出点一定会在另一个三角?也有可能在中间的连接点呀。队伍也可以被分成两边,全部向中间进发。”   “因为太近。”邹长风解释给她听“地图上并除了接入点处地形,从地图上看比较特别,其它地方没有特别险峻的地点,所以这张图并不是难以逾越。撤出点如果在中间,那给我们的时间不会长于两个小时。要不然就太过宽裕。”   席文文点头“我懂了。”松了口气,她一方面觉得其它人不可能没发现这个漏洞,一方面又害怕就是那么刚刚好她们真的没注意到。现在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但心里的石头放了下来。   “现在表决。”汤豆提议“同意第一个……”   唐喜打断她的话,率先开口“我喜欢第三个。只要速度够快,别人武力再高也追不上我们。唯一担心的是远程攻击,但我不信有谁石头能掷得百步穿杨。我觉得,只要足够小心,和所有遇到的人保持距离,第三个方案反而比其它两个看似更安全的方案更加稳妥。”   说着他举起手“我同意第三个。”然后看向其它人。   付子安犹豫了一下,也举起了手。   接下来一个接一个。最后是卢小树。   他似乎感到很有压力,但说了一句“不成功便成仁”把手缓缓举了起来。   “那就别耽误时间了。”汤豆说。   邹长风问“重防的跑不动怎么办?整一场考试,时间是有限的。到最后人是没事,可也到不了终点。”   “豆子你四敏捷六防。”莫温突然开口“我九敏一力。”   在场人全愣住。   卢小树第一个开口“这怎么能行。那我们不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并且你这么加,一碰就死,万一……”   “一力够了。”莫温看向汤豆“我保证。一力够了。我不会死。”   所有人都看向汤豆。   席文文紧张得不行,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马塞克的手紧张地攥紧。   有人反对“这时候可不是吹牛的时候。”   席文文反驳“他只是不爱说话,又不是傻子。”虽然……她其实也有些发虚。   “我同意。”汤豆最终点点头。她虽然认为这是一件绝对不可能做得到的事,可她从来不觉得莫温是一个讲大话、不知轻重的人。   在她的眼中,莫温只是话不多,不爱与人争执,但也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让人觉得愚蠢的事,课业个人评分也不低,区域第一不会是在关键时刻吹牛的蠢货。   “那么开始吧。”汤豆说完,随后便激活了数值调整界面。   其它人看向邹长风,但邹长风却也并没有表示反对,而是打开界面开始调整数值。   于是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下来。   调整完数值汤豆打开地图“我们先找到最高点,搞清楚自己在哪儿,然后再分散。”   话音没落,莫温转身随便找了棵粗高的树,像猴一样三下两下就爬上去,一会儿便消失在厚密的树冠中,别人根本没看清他是怎么干的。一时愕然。   许久没有动静,只见到时不时有叶子从上面飘落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见到他的身影,嘴里还含着个不太粗的树枝,下来说“在567.232附近,我看到不远处就是那个半月形的水塘。”   汤豆看了一下,根据这个定位,那队伍所处的位子正好在最右边。   当所有人都准备好,出发前汤豆再次提醒“得告诉他们每个队在危机时刻,必须保住一个人。这样顶多只是失分而已,但如果不这么做,很可能会没灭掉对方,自己先在前三全灭。那就全完了,连后面的机会也没了。所以一定要再三地强调这件事。   并且你们在路上不论遇到什么人,关系多好,一定要保持距离。有不对劲立刻跑。遇到无法沟通的队伍,立刻跳过寻找另一个。   每人至少成功说服一个队伍。有时间说服更多也可以。但要记住,每遇到一个队伍,一定先确定他们是不是低分队,如果自己不是非常非常非常确定,就先远远观察,把名字报给文文。确定之后再接触。不要一时大意,反而出大事。”   最后她看了一下时间“六十分钟后,不论成功说服几个队伍,或者是一个也没成功,都得立刻赶往交接点,我和莫温会在那里等你们。”强调“不要贪,这是一个三角形,所有队伍都在向一个点集结,我们浪费的时间越久,路上队伍越密集,会越危险。所以先赶到交接点是最重要的。就算说服的队伍不够多,我们后续可以再调整计划。”   想了想补充:“另外,每遇到一个队伍,一定要在接触之前,向队伍通报自己遇到的是哪一个队伍,大概在什么方位。结束谈话安全离开之后,也要在队伍中通报一次。除此之外,每五分钟,报一次自己的方位。不要参与任何混战。”   确定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的意思之后,她长长吐了口气“有人要补充什么吗?”   唐喜耸肩“不都让你说了吗。”   “行。那就出发。”   一个队伍快速向同一个方向去,走远一点之后才会一个一个地落下散开。此时他们行动起来动作比之前没加数值之前快了不止一点。   直到目送他们消失,汤豆才和莫温一起出发往交接点去。   十个人中汤豆速度是最慢的,所以她一分钟也不能停,才有可能比满速并且后出发的队友们提前那么一点点达到。   莫温有时候,会跑到她前面看看前面有什么,有时候会爬上树向四周查探。还不知道在哪儿找到一块形状比较好的石头,在路边用另一块石头砸成石刃的样子,随后跑前跑后地砍了不少树枝来,给汤豆边走边帮着削箭。   他自己想把找到的那个树枝做成弓,但那一根韧性不够。他到也不气馁,边走边寻摸,异样的老道。   汤豆注意到,这里的树林环境,是完全高拟真状态,有许多不同种类的树。其中有一些树,她在环境课上学到过,但还是有很多树她并不认得。   可这对于莫温来说,似乎不成问题,他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树和韧藤皮,弹性和韧性都没有真正的弓好,但也足够了,起码射出去能将五十米内的粗树枝钉个浅坑。因为莫温一直在试箭,树林中时不时有小动物在两人接近些飞快地逃窜开。   汤豆跟在后面把所有的箭都捡起来,找地方藏住。还扯路边的蒿草,编个小兜兜,让莫温把箭都背好。好奇地问“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莫温跑在前面,边系好箭兜,边含糊地应了一声“以前我家每年都会去打猎。”见眼前有东西一闪而过,伸手猛然抓住一只没来得及跑的兔子,想也没想一下便捏死在手中。   那兔子又软,又小,握在手里暖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倒影着他的脸,他注视着那双眼睛,顿了顿说“我喜欢打猎。家里人总陪我去。”   “我喜欢看书。”汤豆努力在深草丛中向前进。想追上他。蒿草时不时会划伤她的手。这里实在太真实了。   发现汤豆走过来,莫温飞快地把兔子丢到旁边的深草里。仿若无事地继续向前走。崩紧的嘴角却微微的放松下来,虽然全是马赛克,但线条的变化也能感觉到他甚至有些愉悦。   十分钟后,小队频道里传来唐喜的声音,他遇到了一队。   “七八个人。”他报了一连串的名字,这里面有几个他知道,但拿不准。   不一会席文文的声音传来“都是高分。B队前十除了黎川和赵小明还有一个桂成,几乎都在了。你小心点。”   唐喜应声,回报自己正在绕行。   汤豆停下步子。   莫温立刻察觉到,停步看向她“怎么了?”   汤豆举起双手在小队问“唐喜,你看到七个还是八个?”   过了一会儿唐喜的声音传来“七个。”   汤豆心情沉重起来。除了赵小明,她没看清黎川队伍里都有些什么人,当时太紧张自己组队的事了。   但如果前十都一个队伍里……那一定就是黎川的队伍。   她不相信黎川会把排名最高的人让给别的队。   但只有七个人。名字中也没有赵小明。   那么黎川、赵小明外加上另一个,三个人在哪儿?   汤豆看向莫温。   唐喜遇到的是第一个队伍,也就是说,这一队离她是最近的一队…… 第27章 大考(四)   正在草丛中快速向前趟步黎川,发现前方有一个身影。   从背后无法分辨是什么人,对方因为没有发现有其它人接近,还在专注地赶自己的路,在她停下来查看四周环境时,黎川看到了对方额头上的名字“汤豆”。   他示意同伴蹲下,桂成和赵小明还什么也没看到,立刻伏下身“哪个队?”   黎川不动声色“没看清。只看到一个人影。我们看看她队友在哪。是不是真的落单。”   赵小明说“我们在前面出发的时候已经浪费了一些时间做武器,要赶去交接处设立陷阱,就不能耽误时间,不然会来不及。”   黎川说“我也没有要节外生枝的意思,但如果她队友就在附近,在这里有什么布置,我们现在经过这里,很可能会被伏击。绕路的话又会耽误时间。”   桂成不愿意“我们为了赶路敏捷加得高,其它两个数值都低。如果摸过去,他们真的整队在这里,我们很难脱身,毕竟我们只有三个人。不如就绕一下算了,你嫌绕路浪费时间,那打一架就不浪费时间了吗?再说危险系数还更大,欠何必呢?”   “敏捷高才安全,我们有八点敏捷,没有人追得上我们。如果是落单的,清理掉再走,如果不是,发现情况不对就直接冲过去。也没人追得上我们。”三个人为了更快赶到,都是八敏捷,其它一点武力一点护甲,如果遭遇敌人,可以高速度的围攻解决问题。打不过就跑,速度上要超过他们非得九点以上。   神经病会加到九点以上。以他的经验,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较为均衡的加法,比如三敏三力四防之类。   黎川看汤豆走动的速度,能得出结论——汤豆的敏捷值绝对没有他们高,并且还低不少,虽然不知道她其它点数是怎么加的,但只要敏捷不高,那她的行动灵活度就有限,哪怕武力比他们高,也很难打得准。   这么想,汤豆其实也并不是那么聪明。竟然没意识到,所谓武力值高低决定伤害高低,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陷阱。   武力加得太高,敏捷必然低,人就和行动不便的傻大个没差别。   所以数值最关键的,还是敏捷与其它点数得保持在微妙的平衡。   但既然汤豆是没发现,看来她队里的人水平也不怎么样,就算遇到也没什么可怕。   毕竟自己三人的加点才是最优的。虽然只有一武力,对人体造成的伤害有限,但在高模拟环境中,人体受伤的反馈还是与现实一样的,也就是说,只要这一力用在对的地方,一击必杀是完全有可能的。   再加上一防,增加了容错度,起码不会一碰就死了。   黎川觉得自己已经能遇见到了结果。心情莫明地愉悦起来,这大概是他这一段时间以来,最感神清气爽的一刻——终于能把压在自己上面的石头砸碎。   他略略欠起身,看向远处在草树空隙时隐时现的背影。   赵小明有些疑惑“我们是直线过来,照距离算,这里不应该碰到其它队伍的人,就算要遇到,也应该是在更前面快要到达交接点的时候。这队人怎么会在这儿?”除非对方绕路,可好好的为什么不直行,干嘛绕过来?   黎川有些不耐烦,但脸上仍然是温和的样子“可能走歪了,地图上没有自己的定位标记,连我们靠分辨树叶和青苔找方向时都错了几次,何况这些低分。”   说完示意两个人与自己分开,向前包抄,先查看对方有没有队友。   三个人的身影很快从三个方向消失在草木丛的掩护中,从三个主同的方向,向四周摸索过去。   原本一直在急行的汤豆停下步子。但因为三个人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双手举起的样子,应该是在小队里和什么人通话,黎川立刻知道,她的队友们应该都不在附近。   黎川没有再向两人示意,而是改变路线,在汤豆放下双手的瞬间,便突然暴起,直接向汤豆冲过去,手里拿的是用动物腿骨改造的短刺。因为才刚猎杀不久,上面的血和碎肉尤在。   但就在他接近的瞬间,突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破风之声,‘噗嗤’一声,随后他感到喉咙里有什么东西,身体不受控制,猛地摔在地上,因为惯性向前滚落,一直撞到汤豆腿边才停下来。   他想动,但一下也动不了,喉咙里也无法发出声音,除了眼睛能看到,眼珠能动,几乎再没有任何可以控制的部分,而汤豆却似乎对于他的出现并不感到惊讶,在他倒下的瞬间,立刻就伏身下去,在他身边的巨大石块边躲藏了起来。   黎川即愤怒,又恼恨,他从来没有现在这样感到耻辱。因为汤豆,他□□裸地被贴上了‘愚蠢’的标签,一次一次又一次。就好像他轻视、看不起那些傻瓜,想必现在,汤豆也是这样看待他,以为他也是那些低等人中的一员,像无知的蝼蚁卖弄着自己,那么洋洋自得地以为胜利在自己一边,却不知道炫耀的只是自己的愚蠢而已。   这是倾天的羞辱。   他心中无比的暴怒,就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撕碎,可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一个没用的废物,不论他怎么用力地挣扎,也都只是这样而已。   随后他又听到有人倒地的声音。   接下来偷袭者好像被人发现了,他听到有人在打斗,但这声音很快又结束了,似乎有人再次成功地躲了起来,另一个人失去了目标。他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一道黑影笼罩在他身上,他费力转动眼珠,看到是赵小明。他喘着气,手里拿着另一只断骨,身上没有受伤,但看样子也没有讨到便宜。   在发现有人靠近之后,躲在石头后的人蹿了出去,用尽一切力量向前跑,但显然数值的悬殊让两人根本没有可比性,赵小明很快就追了上去。   已经隐藏起来的另一人立刻又发动的攻击,但赵小明早就预料到了,他似乎就是在等着这个时刻,在对方射出粗陋利剪的同事,返身就地一滚,然后飞快地在草丛的掩护下,Z字型大步狂奔向躺出箭矢的那棵树跑过去。   但对方比他想的要敏捷得多,在他还没有到达之前,就快速地从一颗树飞跃扑在另一颗,在解除到树的瞬间以熟练的姿势抱住树身,再次蹿向树梢高处,这样三四回,很快又消失了踪影。   赵小明几乎是没有做任何思考,再次向地上正在逃窜的人影追过去。   这次箭矢再出现的时候,他只是就地翻滚,没有再转换目标。   汤豆疯狂地在林间奔跑,她知道自己的一切体能都和数值 有关,但是也没有想到,人体的反馈也做得这么逼真。   在她用最大数值奔跑的时候,肺部疯狂地开合,令得她胸腔疼得厉害,心跳的节奏快到要爆裂一样。   而不论她怎么跑,对方还是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论她怎么挣扎,那点距离还是在不断地缩小,她曾经很擅长奔跑,奔跑让她感受到风感受到自由,可现在,奔跑却像是一种酷刑。   最后她被脚下的树根绊倒,重重地脸朝下摔在地上。   身后的人飞奔跃起,终于按住了她,重重地压在她背上的可能是膝盖,一只手搬住她的头,一手拿着带腥味的骨头狠狠地刺过来。   但随后那破风声又响起了,制住她的人飞快地侧身,箭矢深深地扎与汤豆脸边的泥土中,这种深度,说明莫温已经离得非常近,但他根本无法与人进行近身搏斗,刚才那一次交锋已经是险象环生,对方身手根本也不差,速度也并不比他慢太多。与淘汰她相比,更想做的是把莫温从树上引下来。   因为不论他们赶着去干什么,莫温这样的存在,一定会在之后增添很多麻烦,现在除掉是最保险的。   就像她在得知消息之后,主张过来埋伏黎川三人一样。   如果不阻止三人,让这三人率先到达,她们在交接点的后续计划很大可能会被破坏。所以虽然知道有些冒险,却还是不得不过来。   汤豆在压制住自己的人那个人松开手转换目标向莫温去的同时,大叫“莫温!跑!”   但战斗已经结束了。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挣扎着爬起来回头看,莫温与对方一起倒在地上。他手里的石刃插在对方的喉咙,对方的骨刺也扎穿了他的喉咙。但因为是模拟,血只象征性地流了一下就止住了。   但毫无疑问,两个人都因为受到致命伤害而‘死亡’。   汤豆喘着气,跑去把莫温翻过来,莫温睁着眼睛,但一动也不能动。   她抱着莫温就地坐着,因为之前剧烈的运动,胸膛起伏剧烈,缓了一会儿之后,开启小队通话“我们除掉了黎川、桂成、赵小明。但莫温死了。我不会在交界点等你们,我会带着莫温直接去撤出附近埋伏。你们办完事之后,按计划在交界点回合,然后直接前住撤出点附近来找我们。”她顿了顿,才开口:“过程中如果有队友死亡,请尽可能带上队友返回。”   在短暂的静默之后,其它成员纷纷回话“收到。”   汤豆费劲地背起莫温,准备顺着路赶往目标地点,在回头时,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人。   是赵小明。   她顿了顿步子,然后迈过对方横躺的身躯,跌跌撞撞地继续快步往前走。   “除了黎川和咱们,应该很少人会加这么高的敏捷。如果我一直保持在最高速度,在前面应该不会再遇到敌人。我们应该是最快的。”她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莫温“工作人员说会死亡会僵直,但没有说,死亡就算输,只说分数是由剩余时间来控制,所以还有机会,你别怕。”   莫温很想说,我根本没有怕,死亡是非常美好的事,它那么安详,比纷乱的世界要让人觉得安心得多。   但他无法说话,大概就算能说话,他也不会真的说出来。只会静静地趴在少女并不算强壮的肩膀上,看着从树叶间漏下来的细碎光线出神。   虽然人体的模拟这样粗糙,但他想,现在他所感受到的,比握着死掉的兔子更令人觉得温暖而宁静。   两个人一路向撤出点去,两个三角的交接处是个断壁悬崖,另一个三角处在盆地之中。汤豆找到藤蔓把莫温吊下去,然后背着他继续向前。   直到她找到撤出点,并埋伏下来。也没有再遇到任何敌人。接下来是温长地等待……   在还差两个小时结束的时候,她看到来的方向出现了席文文的身影,她背着唐喜。随后是邹长风背着付子安,其它队员也陆陆续续地从草丛里钻进来,活着六人,死亡四人。   “有一个人被未说服的队伍围困,两个去救他的时候出了事,因为要把他们弄出来,我们浪费了一些时间,但应该还是最快的。”邹长风解释。对于详细的过程她并没有描述太多。   “把死亡的先推进撤离点,我们留下来补漏拦截。”汤豆这么说。他们没有来,她一个人没太敢走近,虽然机率不大,但既然不是百分百地不可能,就有被埋伏的机率。   对于她的提议,没有任何人反驳。他们合力把人抬起来。人在被抛进光圈之后就消失了,因为没有任何通报,也不知道是不是算分。   然后六个人重新回到埋伏点开始继续汤豆在他们回来之前的工作——挖掘、制作陷阱。   完成之后,都分散到各处,潜伏下去。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倒数进入最后一小时…… 第28章 和好   时间一点点过去,倒数进入最后一个小时的时候,远处终于出现了一队人影。但稀稀拉拉总共不到五个人。   “是低分队。”席文文低声说。   “我去。”邹长风示意其它人别动,自己伏身绕了一圈,从旁边跑过去,远远就停住“那边怎么样?”   来的人不是她通知的,不会质问她为什么不出现,只以为她是别的低分队的人和他们一样刚逃窜出来,高声回话:“灭了四个。还有三个残队,里面有两个队还剩一个人。”一个个跑得飞快。   邹长风追着喊 “你们数清楚没有?要是整队全灭才行。”   对方只是摆手“不信你自己回去数。”   另一个喊她“快走吧,对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我们B队的十七八个队伍围坑了,现在他们都杀红眼了,看到B队就下狠手,连队友都不放过。”相互搀扶着冲进撤离点去。   邹长风飞奔回去“怎么说?”   “走吧。”汤豆站起来。   在她们一行人冲进撤出点的瞬间,远处已经又有人向这边狂奔过来。还有一群人死死咬在后面,他们后面更是黑压压的人头,正蜂拥而至。   进入光圈的瞬间,一切都静止了,不论是光影还是声音,甚至也感觉不到重力,整个人好像沉入深海之中,眼前的一切就如渐暗的灯火,慢慢暗淡下去,等汤豆再次醒过来,已经回到那张将人紧紧束缚住的椅子上。   身边工作人员正紧张地四处穿梭,不停地有学生醒过来,有人在呕吐,有人似乎并不太清醒,眼睛没有睁开,手脚却在拼命地划动,像在梦中似的。她发现自己手腕和脚腕上也有一些淤痕,可能是沉浸在高模拟场景中时,身体无意识动起来造成的。   有护士过来,拿着小手电,扒开她的眼睛,又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确定她并没有任何症状之后,才开始帮她解开身上的束缚。   但下椅子时,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力行走,腿有些发木,好像完全不听指挥似的。   “最终的成绩什么时候公布?”她问那个扶住自己向外走的护士。   “等所有考生都脱离考场之后吧?”护士也并不十分肯定,她把汤豆从机房扶出去,外面的大厅里有可以休息的沙发。机房的门关上,隔离了里面机器的低鸣,世界一下安静下来,这让汤豆感觉好了些。   护士安顿好她之后,立刻回到机房去了。   她坐了一会儿,才感觉有点缓过来了,腿也好,手也好,不再像一开始,总有一种‘不像是我身体一部分’的陌生感。她试试用力攥紧手掌,又尽力地伸开,因为太用力,指甲戳到手掌,有点疼。   但这种疼让她感到自己真实存在。   墙上的大屏幕在不停地刷着学生的名字,在学生名字后面显示着课堂评份+第一场考试评分。   因为分数在不停地相互顶来顶去,导致上下变动得飞快,看都看不过来。   就这样乱跳了大约十几分钟,上面的数字才稳定下来,不再有大的变动。   汤豆找到全员死亡的那一项。   显示一共有五队全员死亡,前三淘汰的队伍,与她们一开始计划的人选并不完全一样——第三队是陌生的名字,她对这十个人并没有什么印象。   但看总分,意外入围的第三队并不是A队的人,可见也仍属于‘中高分’队之一。所以计划仍然是成功的。   随后她找到莫温的名字,看到他和其它同队‘死亡’者的课堂评分后面比自己略高一点的第一场分数,汤豆重重地松了口气。   太好了!   接下来,她看到了黎川和赵小明的名字,他们的课堂评分后面的第一场考试评分为0。她又找了几个状态为死亡的学生成绩看了看,发现虽然并没有到达终点,但死亡的人,似乎不会因为死亡扣分,只是没有任何加分而已。   但这种形势下,第一场不加分,他们的排名虽然不会被压下去,但他们与其它人分数的差距也缩短了不少,这也就意味着第二场乃至第三场,他们身上的压力会更大。   如果到时候他们还不能得到较高的分数,很可能会被人逆风翻盘,从前几的位子下拉下去。   现在汤豆的排名已经咬上去不少了。   她看着自己的名字,心里有一种自毫油然而生,不是因为排名的上升,而是她在想,如果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很骄傲吧。自己虽然惶恐过,但却没有被任困难打倒,也没有因为要负起责任而胆怯、退缩。   她觉得,这对自己来说,就已经算是获得了胜利。   等回到宿舍,就给妈妈写信。   她决心要把母女两个在她离开家时的不快,抛诸脑后。就算妈妈不那么正解,可自己也不对。   再说……妈妈……很辛苦。   困难的生活会将一个人慢慢地改变,那是因为重压下,人不得不屈服。也只有认命地改变自己,才能活得较轻松一些。   “嗨。”有人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她扭头,是黎川。   他看着屏幕上的分数,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双手插在口袋里,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沙发上,长腿懒散地伸着,好像已经累了“看来我是赢不了你了。”   汤豆感到有些不自在。她还不能适应刚才还针锋相对,马上又握手言欢,并且对于黎川她心中总是天然地带着一分警惕。不论他看上去多和温和,她总觉得他身上有危险的气息。   二叔以前给她讲过‘披皮人’的故事,它们在夜色中游荡,伪装成你已逝的故人,如果你走神忘记了对方已死的事实,而贸然和他们说话,它们便会吃掉你,再以你的身份在这世界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下去。说不定还会在哪里把这件事当成故事讲给别人听,比如‘走在路上与邻人相遇,聊天之后回到家,才知道邻人早就死了’,这样诡异的奇事,总是会流传得很广。   “但伪装得再好,它们的体味都很重。有点像什么腐烂都臭味。你的眼睛相信他,可鼻子不会被蒙蔽。”   当她面对黎川,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的表情蒙蔽别人的眼睛,可‘味道’却还是会散发出来。   “我们和好吧。”黎川说。   他扭头向她过来“我赢不了你。”明明只差那么一点,可不是自己运气不好,就是对方运气太好。如果差得很多,也就算了,可就是这么一丁点。   这一丁点距离,像是在他鼻子前挂着的胡萝卜,就好像下一步,就能把对方挤下去,可成功永远也不会到来。他面对的永远只有羞辱而已。   “其实我们住得并不远。”黎川突然说“我家就在12栋,你家对面上两层,我知道你常常爱站在阳台发呆。并且我们入学是同一天,在校门口你还帮我捡东西。那天你穿了一件很干净的蓝裙子。”   别人都很脏,但她很干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红色的橡皮筋扎了个马尾,走的时候甩啊甩的,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但总有一股看不起别人的神气。“你是不是不记得?”   汤豆摇头。入学那天她和席文文相谈甚欢,没有注意到别的事,也不记得自己帮谁捡过东西。   黎川微微一晒,似乎并不在意,伸出手“我们和解吧。”   汤豆看着他的手,没有回应。   他俯视着汤豆。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长长厚厚的睫毛一扇一扇,额头上的刘海乱糟糟她也不理理,就任它们任性地翘着。   如果两人更亲近,他会帮她把那撮毛压下来。他轻声说:“我们和解吧。”重复这句话时,声音有些缓,甚至真正地温和下来。   两个人可以做很好朋友,像她和那个什么莫温一样,自己可以比莫温做得更好。   他才是最值得信赖的朋友,即不是什么小白脸一样的赵小明,也不是只会武力的莫温——只要她不再这样和自己作对。   ……之前发生的一切……我……也愿意原谅你一次……   他盯着那缕头发。   但没有得到回应。   这时候,许多学生都从里面陆续出来,他们大呼小叫地看着分数板上的名字,有人在嘀咕“天啦,黎川……怎么会零……”有人打断他的话“行了行了,看你自己的。”   黎川收回手似乎,垂眸隐住那一丝失望与恼恨,随后大喇喇地露出可怜又尴尬的表情:“那……不握手就不握手吧,还是祝贺你大获全胜。这次你对我的拦截真的做得很漂亮,但哪怕牺牲队友,也在所不惜地拉低了我的分数……所以我不会再和你争了。你以后也不用再针对我。反正最后的队长一定会是你。我如果到最后能有机会安心做个小兵就行了。我也只是想为了全人类,尽自己最后的努力而已。”   然后他立刻转身离开了休息室,没有给汤豆任何说话的机会。   休息室里一度静得落针可闻。   大家甚至觉得黎川有点可怜……   “他分数那么高,现在一下就被赶上不少了……”   “看,她队里确实死了好几个人。”   “我就不是很懂,现在才哪到哪儿呀,用得着这么针对别人吗?再说名额也多得很,何必和黎川过不去。”   “名额确实多得很,但队长只可能有一个呀。黎川那么出风头,她不早早把人按死,以后就更难了。”有人揶揄“毕竟一山不容二虎。不过现在黎川主动示好,表示愿意向她低头,之后应该不至于再这样了吧。大家奔着前几名去,也不是为了自己。既然都是同一个目标,真的不至于……”   “但她确实有些本事。看到没有,莫温、付子安、唐喜还有那几个虽然最终状态是死亡,但分数照加。”   “什么情况啊汤豆这一队……太神了吧……”   汤豆没有等席文文她们出来,就离开了休息室。   从地下室出去的走廊又长又静。背后的门关上,就把那些学生叽叽喳喳地声音隔绝一空,令得她心里的烦郁减轻了不少。   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望着头顶日光灯周围飞舞的细蚊。   以前乡下有很多这种像芝麻一样小的东西,一入夜便跟着灯光飞舞个不休。她一直在想,它们那么喜欢光,那为什么白天要藏起来?   如果她正常地读完书之后就明白了吧。   现在,在学院已经不教这些东西了。   她跳起来伸手一扇,那些细蚊就被风吹得不见了。   那些闲言闲语,在她眼里和这些飞蚊差不多。   走道的空气潮湿中带着霉味,她呆了一会儿就感到气闷,举步向外去。   地下这一层除了机房还有一些挂着各种牌的房间,大概是分类储藏室之类,有几个门随意开着,里面是些拖把、抹布、水桶什么的。还有几辆清洁小车停在走廊边。   在快要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她感到身后有风,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到一阵眩晕。   她垂下头,看到腹部露出一点寒光,血滴滴答答地坠落在地板上。   原以为被刺得这么重应该会很疼的,但在这一瞬间并没有任何感觉,直到她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真的。排山倒海的痛意才如巨浪一样地拍打过来。   她想扶着墙站稳,但根本做不了任何动作就跌坐在地上,有人一把就将她拖进旁边的空屋。   这里不知道闲置多久,地上的灰很厚,又湿冷。   她倒在地上不能随便动作,看到黎川的脸。   “学院不会放过你。”她挣扎着说。每一个字都令她的痛更重一分。   “他们可用的只有两个队长。”黎川坐在她身边,脸上表情有些呆滞,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口里的说话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在安慰自己“你一死,他们不能再承受失去第二个队长的损失。只能算了……我的计划本来是最好的,如果不是你打断。他们会懂得,我的计划是最好的。我早就知道低分队会合围。我只是没料到会有疯子加九敏。甚至十敏……”   汤豆挣扎着想爬出去,地上到处都是她的血,温热湿滑。   黎川 站起来,把屋子里的东西打得稀巴烂。甚至狠狠地把头撞在墙上,血很快顺着头流下来。   “我向你屈服了,你仍然不满意,所以来袭击我。慌乱之中不知道为什么,你受了伤。武器不是我的,而是你的,你不愿意我威胁到你的地位。”他说着站起来,蹒跚着走过去,一把抓住想爬出去的汤豆,把她拖回,翻过来……双手熟练地相握,按在她胸口,嘴里喃喃自语……   “我企图施救,但没有成功”   他每按压一次,汤豆的眼前就昏暗一分……   她挣扎着想把人推开,她学过基本的自卫技巧,但在这时候统统不起作用。她感到热量在消失,连移动一根手指都无法做到。   最后她觉得大概自己是昏迷了过去。   也许是梦境,她听到席文文在尖叫,有人在喊“莫温!快压住莫温!”   …………   又似乎有成年男子的声音,喝斥着“把种子拿来。”   ……   有人在叫“灯!灯!”   ……   很多人在说话,谁也不让谁,一齐在大吵大闹大喊大叫,而她太累太累。   ……………… 第29章 融合   汤豆醒来时,正是半夜,有个人影站在窗边,虽然看不大清楚,但汤豆觉得那是个男性。   瞬间她全身绷紧,发现身形并不是少年之后,才猛然放松下来——那不是黎川。   宽敞的窗户大开着,她躺着也能看到外面茂密的树冠,月光明亮得惊人,将那些树叶儿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银光之中。   她想动一下,但是没有成功。   想说话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努力转动眼珠儿,被套上写着“浮岛医护”四个字。陌生的仪器把床围起来,大大不小的显示器上各种数据不停地跳跃。   她看向窗户边的人,希望对方能转过身,发现她已经醒了。   但很快她就发现对方的不同寻常之处——不论夜风将窗帘吹得多么烈烈作响,那个人的衣服也好,头发丝也好,都纹丝不动。照在他身上的月光,理应在地上印出个人影,可地上什么也没有。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   那是什么?他是什么人?   她的心砰砰砰地剧烈跳动,死死地盯着那个披头散发的背影。   就像小时候,发恶梦半夜惊醒,死死盯着犄角旮旯里可疑的黑影。   她心跳得那么快,以至于不知道是哪个机器鸣叫起来。   不到几秒钟,便有护士跟着一身疲惫的医生冲进过来。   那医生看上去有些年纪了,说着她听不懂的术语,指挥护士们监查数据。   汤豆注意到,护士们虽然都不向窗边看,但每个人都会下意识地避开那个方向。有一台仪器离窗边有些近,护士过去的时候,头都不敢抬,好像那是什么可怕的猛兽,如果自己抬头会被视为挑衅而撕碎。   她在畏畏缩缩地抄完数据之后,立刻转身几乎是小步着到了较远处的地方才略略放松下来。   所以,这个人别人也看得见?   汤豆转眸看过去,医生在与她目光相对的瞬间,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几乎是狂喜“醒了!”边快速地拿出小手电,扒开她的眼皮,检查她的瞳孔反应,边问“感觉怎么样?”……   …………   诸世凉和贺知意几分钟以后就赶了过来,   医生边向着两人向外走,边向两个人汇报情况“身上的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现在她意识应该是清楚的,却动不了,可能是因为……”声音渐渐远处,病房门被关上,便一点声音也透不过来。   监护室用巨大的落地玻璃一分为二,大概是为了方面监护,百叶窗开着。   汤豆虽然听不见,但能看到医生说完之后,诸世凉和贺知意的表情都非常凝重。   随后贺知意不知道说什么,诸世凉怒容满面地反驳,两个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时不时尾音会透过门的缝隙传进来,但因为太过模糊,也听不表到底是为了什么吵。   很快贺知意注意到她的目光,拉上了窗帘。   唰。   与外界的联系中断了。   病房里无比的安静,夜色中的虫鸣一阵一阵此起伏彼。   汤豆开始仔细地打量那个身影。   既然不只她一个人能看见,令得她不再那么心慌。   估算起来,对方可能一米八几的样子,身上穿的是暗色的破道士袍,所以看不清是哪个年代的人,汤豆听二叔说过,道冠经过演变后,近代的与古代的差距很大,但对方没有戴冠,所以也无从分辨。   她努力地想看看对方袍角下有没有脚,但不知道是因为太过虚弱还是什么原因,没挣扎两下就昏昏沉沉地睡了。   中间隐约醒来一眼,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诸世凉坐在床边,望着窗户边的人发呆。   随后便又睡了。   再醒来是因为受惊。   就好像有一股力量,就好像一盆冰水扑面而来,从头到尾地将她淋了个透心凉,她猛地眼开眼睛,看到的是黎川。   他的姿势看,应该是刚拉开病房门,正站在门口,看向这边。他表情比以前更加沉郁,脸上没有一惯用来伪装自己的温和笑意,只是没有任何情绪看着她。   汤豆下意识地看向护士站,但那里没有人。   他可能是趁着护士离开才能进来的。   他想干什么。   腹部的伤口隐隐做痛,要再裂开似的,胸口砰砰砰,似乎有什么人在捶打,她想喘一口气,可周围的空气好像被什么抽干了。   “轰!”   ……   “轰!”   ……   “轰”   她似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疯狂地奔流。   在黎川一步踏进来的瞬间,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猛地坐起身,所有连接在她身上的贴片、针头,一下被扯得飞开去,各个仪器发出急促的警报。   而就在她坐起来的一瞬间,窗边那个石雕一样的人影突然转身向黎川扑去。   在他触碰到黎川的瞬间,黎川身上蓦然浮现出一个人影。   那人影像雾气一样,很淡,与黎川在一起,像是透明度调高的两个人重叠了,黎川是核心,而那人影是外壳……   在两个人影相撞之前,黎川的影子伸手似乎想要反抗,但冲过去的人力量却太大,它根本无力反抗,一下便被死死地插住了脖子。   那双手慢慢地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在最初似乎受到了看上去稀薄的雾影阻碍,可随后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陷入雾中。   整个过程明明没有声音,但汤豆却好像听到了凄厉的嘶鸣,好像什么生物正在被撕裂,发出惨鸣。   最后那只手死死地扼住了黎川的脖子,就在他要用力地瞬间,许多荷枪实弹的警卫冲了进来,诸世凉冲在最前面,但他看的不是黎川和那个要杀他的无影人,而是汤豆。   他冲着汤豆大声叫喊“不要再睡!”   什么?   这样的局面,他急着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   应该冲着那个没影子的人大喊 “不要杀他”才对吧。   随后诸世凉还喊了什么,但汤豆发现自己听不见了。   她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力气像流水一样消逝,耳中轰鸣如雷,还没等诸世凉走近,她就一头从床上栽倒下来。   诸世凉扑过来接住她。   在她昏过去之前,眼中是诸世凉不停无声开合的嘴巴,虽然听不见,但看得出他不过是在重复之前的话。   他在大叫“不要再睡!”   睡?自己睡了多久?醒过一次之后又睡了多久?她心中猛然一惊,精神似乎又好一点,但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动弹。   诸世凉死死抓住她胳膊,把她抱起来放回床上,医护人员冲进来,不知道在滴管里加入什么药物。   她想告诉诸世凉,自己无法呼吸,但说不出话,只是茫然地拼命喘气。不知道是哪个仪器,疯狂地嘀嘀嘀个不停,一声快过一声。   滴管里的药水开始进入身体,一开始只是冰冷,叫她全身发僵,后来却像熔浆似的,痛得她拼命地嘶喊,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种深入骨髓的痛苦,令人觉得此时刻死亡是一种馈赠。   随后疼痛越来越强烈,但各种各样的声音开始回到她耳中。   她听到医生语速又快声音又大,不停地冲着护士喊着什么,那些贴片飞快地重新贴在她身上,小小的针剂一点一点一支一支地加入到滴管中。   “别睡,别睡了。”   她听到诸世凉的声音。   他抱着她的头,轻声抚慰她“来,你试试看着我。”   她努力地移动眼珠儿,想看向诸世凉的方向,但这一切都太难了,她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聚焦在一点,也无法看清任何东西。她甚至不太确定自己面前的是不是诸世凉——他面容扭曲,声音时而沉稳缓慢,时而尖锐如啸叫。好像什么鬼怪。   “你小时候,我见过你。记得吗?那时候你爸爸还在世,我跟你二叔出去办事回来,路过你们家附近,你记得二叔吗?”   二叔?   汤豆感觉自己脑中像装着满满的泥浆,而自己就像是在泥浆中潜水,寸步难行。   可她当然记得二叔。   二叔每次回家,都带她去吃好吃的。不论走到哪里都因为一身道士打扮、开豪车还带着孩子,而引人瞩目。但二叔不在乎这些。   二叔又漂亮,又帅气。   二叔以前常爱说,汤家人就没有一个长得不好看的。   这让小时候的汤豆总有些担心,怕自己不是汤家的人。   因为自己鼻子不够高挺,眼睛不够大,脸型也不够完美,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更不像二叔。就为了这个,还偷偷摸摸地哭过好几回。   后来二叔就再也不那么说了。她也渐渐地忘记了这回事。   汤豆呼吸慢慢地缓和下来,原本她觉得已经消失的空气,又慢慢回来,充盈在她身边。   “现在感觉怎么样?”医生脸色发白,额头上全是汗。   “疼。”她终于发出声音来。细弱得像蚊子叫,因为睡得太久,声音沙哑“诸世凉,我疼。”   就像每身体的每一次都在被火淬,就像身处在看不见的炼狱之中。   她没有听到诸世凉说话,但握住她手的那双大手在发抖。   一波一波的痛楚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是几十分钟,但对她来说像是有一万年……一切终于平静下来。   医生如释重负“行了!所有数值都稳定下来了。她可以休息一会儿没事了。”病房中的医护人员简直恨不得当场欢呼起来。   诸世凉没有任何表态,只是难以察觉地松了口气,任由床上头发被汗水浸湿的女孩安详睡去。   他出去时,黎川已经被护送离开了。但可以看见地面上从无影人站的地方向外,有一道像蛛网一样的裂痕,一直延伸到护士站外面。   贺知意在外面站着,他刚安排工人下去补修,以防止这裂隙对楼体安全性产生影响。此时盯着地上的裂隙抽烟。   虽然用这种方法把人从昏迷中唤醒,可也差点导致又失去一个融合体,但现在看来都是值得的。   听到诸世凉出来,贺知意没有回头,只是有些茫然地问:“这些种子到底是什么呢?那个灯又是怎么回事?”   说完才看向诸世凉“我突然觉得,你可能比我知道得更多。”   但诸世凉没有回答。 第30章 天   诸世凉上到三楼,就看到秘书长站在大办公室门外的拐角抽烟。   见他来了,招招手,叫他过去,一脸疲惫皱眉压低了声音:“监察组面前不要乱说话。问你第一次大考那天的事,你要一口咬定早知道重伤者有特别天赋,才会违背程序擅自取用种子。”   见诸世凉不吱声,斥骂“听见了没有?这次就不是下放去清理队那么简单,现在这种形势下,危害安全罪是要命的!”   还想再说几句,办公室大门打开,助理匆匆出来示意里面在催。秘书长看了油盐不进的诸世凉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转身进办公室去了。   诸世凉扭头看着楼下的绿树,过了几分钟才转身推开门。   偌大的办公室,一共不到七个人。四个监察组的坐在大办公室一侧,面前摊着诸多资料,秘书长陪坐在旁边,在他们对面,放着一把椅子。   诸世凉坐上去。   前几分钟没有人说话,只有纸张被翻动的声音,气氛压抑沉闷。   许久,坐在中间的那个精干的中年人抬起头“接下来的问话,请简单地用是,或者不是,有或者没有来回答。”看向诸世凉“你是否于上月29日晚7点09分,取用0号物资?”   “是。”   “取用0号物资时,你有没有按照流程,进行申请并拿到许可?”   “没有。”   “你是否一直从事公共安全工作,并在清理队第一线工作了相当长的时间?”   “是。”   “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对于当下安全形势有着非常透彻的认识,并深知0号物资的重要性?”   “是。”   问话的人顿了顿,在笔记上写着什么。结束后才又继续。   “你声称,姓名为黎川的项目参与者,谋杀同期姓名为汤豆的女性项目参与者未遂,有没有这回事?”   “有。”   “事发,现场有人证能证明你的说法属实吗?”   “没有。”   “事发,有监控能证明你的说法属实吗?”   “没有。”   “事发,凶器上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你的说法属实吗?”   “没有。”   “事发后,你是不是在未能通过正当程序的情况下,坚持已见私自将名为黎川的项目参与者淘汰。后被纪律监察组察觉上报?”   “是。”   “在大灾难来临初期,你与此项目参与者汤豆的父亲汤白龙,姑妈汤白鹤都有过频繁来往,是否属实?”   “是。”   “此项目参与者的父亲汤白龙是在与你一同抗击渗入者的时候失踪,后报为死亡,是否属实?”   “是。”   “在大灾难发生之后,你帮助此项目参与者和其母亲调整居住区域分配排名,提前进入分配名单,并从情况较差的居住区域,调整到相对较好的居住区域,事情是否属实?”   “是。”   对方又记了几笔。才又再开口:“在本月15日,决胜出二十三名最终入选者后,你私自扣留姓名为黎川的项目参与者,导致该参与者的融合实验推迟了十个小时,扰乱其它同事工作,是不是事实?”   “是。”   “在本月16号,也就是昨日,你在临近‘反渗入计划’执行之际,私自调用姓名为黎川的项目参与者,入进浮岛医护楼,在姓名为汤豆的项目参与者的病房内,两名融合者发生激烈碰撞,使得项目参与者黎川的融合体受到严重损伤,导致‘反渗入计划’不得不向后推迟,是不是事实?”   “是。”   问话的人停下来,几个人相互交换眼神,低声议论了一会儿。   中间那个把笔放在桌上对诸世凉说:“对于整个事件,我们认为,你在处理姓名为汤豆的项目参与者所涉事件中,并未保持中立、专业立场。在此项目参与者重伤不适合成为实验体的情况下,你明明知道0号物资对于全人类的重要性,却仍然选择拿全人类的未来冒险。   并在项目参与者汤豆陷入昏迷状态之后,在明知道项目参与者黎川已经是最佳人选的情况下,你仍然利用职务之便,对其进行打压。   且在融合完成后,明知道只有七人成功的情况下,你出于私情为唤醒昏迷状态的病人,将项目参与者黎川置于险境,并导致其受到严重伤害。”   说完看向他:“对于整个事件,你个人还有什么需要向监察组陈述?”话音落下,便立刻继续“我们监察组认为,你已经不适合再在浮岛任职。且联合管理委员会将保留对你的追诉权利。”并没有给他留说话的空间。   诸世凉猛地站起来。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有一个甚至下意识地将椅子向后挪了挪。   但他并没有出格的举动,而是将一个U盘插与到会议桌上的投影上。   画面一开,就是非常混乱的场景“这是我衣服上的监控画面。”   他赶到的时候,走廊已经乱成一团,画面晃得非常厉害,在他大声喝斥之后,学生们才离开两边,房间内的场景非常可怕,到处都是血。有个小姑娘跪在地上,边哭边死死按住伤者腹部的伤口,想尽自己可能地让血不要流得那么汹涌。但显然,那个匕首有放血槽。   这种武器,是清理队最初期的装配,当时对于渗入物并没有足够的认识,武器也只是普通的金属,因为后来全改用对渗入物更有杀伤力的武器,就被弃用了。但在浮岛中心大楼地下三层的库房还有一些,还有一些被厨房拿去切菜。   黎川并不完全是临时起意,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且花费了时间从厨房偷来,在被激怒之后起意动手。   但诸世凉没有提这些,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他快速向后拉,画面一直跳到种子被拿来时。   画面中密码箱被打开,露出装在瓶子里像种子一样的植物。   它最长不过中指,椭圆形疙瘩拖着一条略长的尾巴,有点像豆芽。   工作人员不敢接触,打开瓶盖之后将它从里面倒出来,种子落在额头的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汤豆怀里抱着雕花杆提灯,安详地睡着,对于种子的渗与没有半点感觉似的。   诸世凉按了暂停,打开另一个画面,那是个无菌大病房,里面躺着二十三人。在种子渗与皮肤的瞬间,一张张脸几乎无声地扭曲到非人的地步,这甚至让好几个工作人员吓得当场扭头就跑。   随后,实验者中有几个人站起来,发了一会儿呆,就在工作人员要去把他们带回床上的时候,他们突然转身,开始狠狠地将头向墙上撞。   得令冲进来的警卫,企图控制他们,但几个人都按不住,连金属束缚链都被扯断了,最后这几人的头,几乎是他们自己生生在墙上撞烂的。   另还有人自己用手扣烂了自己的喉咙,刻意不过几分钟,变得像修罗地狱一样。   而全程,这些人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说任何话,喉咙里哼都没有哼一声。   整个安静疯狂的画面,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   在这个阶断终于过去之后,他们终于不再狂暴,渐渐地有东西从他们身上浮现出来。   此时二十三人中还剩下十人。在有融合体出现之后,又有一人死于自我啃食,一人脑死亡,一人跳楼自尽。   可汤豆的画面始终是平静的,在那颗种子渗与额头之后,没有任何事发生。四小时后一个人影在她身边出现,从阴影似的模糊形状渐渐凝实,最后成一个成年男人的样子。   “他是唯一一个单独存在于宿主体外的融合物。”   诸世凉坐回位子上:“汤豆在10号上午凌晨三点多,清醒过一回。在下午4点多,护士去关窗,无意与这个融合物发生接触,发现他并不再是虚体,而是实体,可触摸在状态。”   他看向其它人:“这是我们唯一一个,可以实体化的融合物。但长时间的沉睡,可能会对汤豆的脑部造成严重影响,融合物也会消散,所以在16日我决定利用黎川来刺激她。”   他把投影关上:“汤豆与黎川身上的融合物发生冲突的视频你们应该看过,其它融合物的力量根本没有办法与她比较。我认为反渗入计划应该推迟,直到汤豆能够正常行动。并要求将黎川撤出。”   坐在中间的人打断他“所以你怎么个意思?你是说,你因为早就预见到项目参与者汤豆的潜力,才会刻意维护?”   有人表示反对“不论最后的结果是好还是坏,你违背纪律是事实。如果只要结果是好的,随便怎么做都不用承担后果,那还不乱套吗?以后大家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啰?都不用管啦!”   “再说,预见?怎么预见?你是先知?”他站起来,向诸世凉拍桌质问“不论现在汤豆的加入是不是大大加强了队伍的力量,这都只是一个意外,谁都不可否认,你违反规定、罔顾人类安危,无组织无纪律,任意妄为的事实!还好是成功了,要是运气不好,失败了呢?”   向坐在中间的人大声道“诸世凉的行事作风,根本不适合再呆在浮岛。这么随心所欲,就算这次没出事,下次也难保!我们有多少个下次可以让他挥霍?!全人类有几条命给他玩?   我建议,让诸世凉撤出‘反渗入计划’,甚至是贺知意,他作为计划的最高负责人,闹出这样的事来,我们严重怀疑他是否有力量做好自已的工作,我们要求,对所有现有的反渗入计划所有管理人员进行审查,所有不能符合要求的工作人员都给予清退。”   在坐的监查组成员个个并不意外,显然他们就是冲这个来的。   秘书长多年沉浮,哪能不明白他们这是想干什么。拍桌怒道“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脏活都干完了,现在想接手?”   “阵秘书长,大家都是为了工作,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我们难道说错了吗?整个项目连续发生这么大的纰漏,难道会只是一个人的问题?他一个人,有这么大的权力?他做的事,其它人就毫无察觉?竟然还是纪检室给我们通知,你们这里完全一手遮天,到底想干什么?”   眼看两边□□味四起。   诸世凉打断他们的话:“我是‘天钟计划’的执守者。”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颜色暗淡的木牌,微微摩挲了几下,丢在桌上,刻有他名字的那一面,有金色的纹章,不知道是什么质地,在光线下发出幽幽暗光。   “不论我做一切决定,照最初的协定,管理委员会都必须全力配合。现在我要求,反渗入计划照原样由贺知意主持。”   所有人怔在当场。   有人立刻起身,把木牌拿起来翻看,随后看向中间主持整场问询的中年人,表情显然是在肯定这东西并不是假的。   而大公办室门外,刚到的汤豆坐在轮椅上,而大办公室刚好传来的“天钟”那两个字振聋发聩。   汤豆记得,那天自己和老人看夕阳的时候,老人指给它看天上的霞光,说,那是天钟。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   护士从楼下追上来,看到她停住松了口气。看到汤豆身上厚厚的毯子气得笑起来“你偷跑出来,还知道照顾好自己?”而那个人影木木然地跟在汤豆身边,此时呆呆望着一处,和以前没有两样。   护士绕过她,推着汤豆往楼下去。   今日早上汤豆醒来,精神非常好,吃了东西,又做了复健,之后和医生说想出来透透气,医生没同意。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自己偷跑出来了,还把护士站的电动轮椅顺走了。   现在整个医护楼的人到处找。再找不着,该要拉警报了。   护士跑得满头是汗,推着汤豆边下楼边一肚子气地数落她:“你可千万别再乱跑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你现在看着精神好,万一发病呢?是不是?你别看你身后跟了个人,可他不顶用呀。你说我们护士医生该多担心你!”   汤豆老老实实:“姐姐。对不起。我就是想看看我朋友们怎么样了。但原来学院区那边一个人都没有了,所以我过来办公楼这边想找人问问。”追问“他们转到哪儿去了?”   她看了时间,才发现自己已经昏迷了十六天了,也就是说现在那最后的二十三人应该已经选出来了。 第31章 再见   但最终,对于另外的学生怎么样了,现在在哪里,护士没有回答“你问诸长官吧。”   回到病房,每个见到汤豆的医护人员都要苦口婆心地跟她讲一遍道理。总之这回,真正是把所有人都吓得够呛。   她再三保证,再也不会乱跑,护士长才将信将疑地推着空轮椅走,在护士站还到处找地方藏,简直恨不得拿锁头把这轮椅锁起来。   汤豆躺在病床辗转反侧,好久之后,觉得应该没人注意自己,起身试了试病房门,一拉开护士长就惊觉“你要去哪儿?”   她只得又回到病房去。   全程那个无影人都呆在窗口,似乎对于外界发生什么,都毫无知觉。   在去学院区的时候,汤豆试着和他说话,他始终没有任何反应,走路的时候也略显得奇怪——汤豆觉得那根本不叫走路,因为至始至始他的脚都没有动过,但不论汤豆走多快,他都能始终保持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被拉大。   “所以你是人吗?”汤豆问。   …………   “还是鬼啊?”   …………   “你活着的时候是不是道士?”   …………   汤豆走近,伸头看他的脸。   他一直站在窗口,好像在注视着外面出神,可其实他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   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汤豆想,这个人一定是真实存在或者真实存在过的。   因为她见过假的人,所有假的东西,都因为太过完美而不真实。但他不是,他的长相只能算得上英武,左右脸也并不是完美的对称,眉骨上有一道小小的伤痕,因为是旧伤,疤痕表皮发白而光滑。嘴角有浅浅的纹路。头发微微发黄,保养并不得当,显得很没光泽,身上的道袍是簇新的,甚至还有折痕,但有些地方却残破了。道袍上没有扣子,只在胸前系了个结,袍角微微露出里面重重纱衣的边角。   汤豆伸手小心翼翼碰了碰他的手背,虽然是能触摸到,但触感很虚无,不像是软的,但也不能说是硬的,只是……存在。   她伸手试试想撩起对方的头发,但没有成功,和看似微微飘动的衣袍一样,看上去明明很柔软的,但却不论她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   最后她终于放弃,坐回病床,凝视着这个人……或者说这个像人一样的物体,感到疑惑。   这到底是什么呢?   她琢磨了一下,决定叫这个人‘平安’,并试着叫了几声,对方仍然也没有任何回应。也不知道他是根本听不见,还是听得见只是不愿意做任何回应。   直到夜里十点多,一脸疲惫的诸世凉才出现在医护楼。   他先去了医生值班室,知道汤豆已经能自己在病房走了几十圈不会太累,表面并没有过多表示,但显然心情微微有些好转,从值班室出来,在汤豆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抽完了一只烟,才推开门。   汤豆睡得很浅,听到声音迷迷糊糊坐起来。   “明天早上七点,你们就要出发。”   汤豆没有问出发做什么、去哪里。她知道诸世凉的意思。   “可我还没有参加过任何训练,我要怎么使用……”她指指窗边的人。她试过让这个人听自己的命令,但对方根本没有反应。   “没有人能教你们。”诸世凉顿了顿说“因为我们对他们根本一无所知。只能靠你们慢慢地去摸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们能感受到危险,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两个人一时沉默下去。   汤豆盯着被子,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被面,心中感到迷茫。   离开家之后,她以为自己已经知道得很多,学习到很多,可现在,她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获得了很多知识,而对未来有了更多的自信。   许久她打起精神来“那我不小心听到你说天钟,可天钟到底是什么?我见过那些霞光那就是天钟吗?”   诸世凉凝视面前的女孩,有很多的话想说,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从怀里摸出包烟,想起来是病房又塞回去“以后你就会知道了。”就不再说话。   “这次计划会成功吗?”汤豆问“你觉得,我们能从那里安全回来吗?”   诸世凉看着女孩,她有一双清澈的眼睛,似乎不论她遭遇过什么,这双眼睛都不会变得浑浊。于是回答这个问题变得很艰难。因为他无法对她撒谎。   或者他有着许多的战斗经验,能轻而易举地杀了围攻他的渗入者,不费吹烟之力地击倒自己的敌人,知道的秘密比现仅在世的所有人都要多,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对话就这样结束。   汤豆没有问同学们怎么样了,席文文怎么样了,莫温怎么样了,邹长风怎么样了,还有赵小明,付子安,唐喜,或者米娇娇,云丽……等等等等。   “怎么会忘了呢?”她这样嘀咕了一句,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心安了,不会因为不敢询问显得怯弱。   但躺在床上,却再也睡不着。   她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望着乏味的天花板出神。   脑子里许多的疑惑像潮水一样一阵阵翻涌着。   那些从小到大的往事,那些与席文文一起手牵手上学的时光,那个席文文出现在洞口上方的瞬间。   还有自己与妈妈的最后一次争吵。   她以为自己还会有很多的时间,来弥补母女关系之中的裂隙,总有一天两个人会相互理解,达成和解。   但如果明天之后,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呢?   人不能不告别。这对留下来的人太残忍,就像爸爸。   他在那天清晨,像往常一样离开了家,地下室有两父女没拼完的乐高,简陋的小书桌上,有他没看完的书,就好像他很快就会回来。但他没有。   她甚至都没有机会郑重地说一句“再见。”   这好像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可人真奇怪,就是为了这些小事耿耿于怀。   她常常会梦到那天,自己被惊醒坐起来,爸爸已经穿好那件打上补丁的雨衣,正准备出门去。   在梦里她总是努力地想要打破束缚,冲上去阻止他,或者……或者只是跟他讲“爸爸,我爱你。”。但就是不行。连梦里也不能如愿。   如果自己不会再回来。妈妈想起自己离开家的天,会不会也像这样懊悔呢?   那么,自己就会变成一个恶梦,时不时地纠缠着她,令她时时惊醒,然后像自己这样在深夜久久难以入睡。像她想念爸爸时那样,偷偷在被窝里流泪?   汤豆从床上爬起来,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纸笔,但除了抬头的‘妈妈’两个之外,良久无法落笔。   不知不觉地,天就亮了。   天外面有嘈杂的脚步声响起,工作人员提着她的二胡盒子,还有一架改装过的电动轮椅进来。她因为受伤昏迷得太久,虽然身体恢复了一些,但恐怕难以进行长途跋涉。   汤豆接过盒子,坐上轮椅。随他一同离开医护楼。平安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一行人离开时,许多医生和护士都走出来,他们和汤豆相处的时间并不长,短短的十几天,进行了无数次的抢救,多数时候汤豆虽然都不清醒。   但他们知道,现在这个还没有痊愈的孩子要去哪里、所有其它的孩子要去哪里。照顾汤豆的护士长,别过头,偷偷地抹了抹眼睛。一群人静静地目送他们离开。   汤豆到达停机坪时,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他们列成一排,没有人说话,对面站着制服笔挺的诸世凉、贺知意,还有一些汤豆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大概是委员会的管理人员之类的角色。   当看到人群中熟悉的面孔,汤豆眼睛一热。席文文看到她,眼睛也瞬间就红了,如果不是场合不允许,一定会向她奔过来。   汤豆看向其它人。   莫温在席文文身侧,但和汤豆一样坐着轮椅,一条裤腿小腿以下略显宽松,裤脚与鞋子的空隙露出一节金属,然后是付子安,接下来的三个人,汤豆并不熟悉。   而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人。   工作人员把汤豆推入队列,旁边的席文文保持着直视前方的姿势,却用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出来讲话的官员,并没有做过多的动员,也没有进行多么鼓动人心的演讲,他只是长久地注视这些还有些稚气的学生,许久说道:“现在,所有的重担都在你们肩膀上。你们是全部居住区域中生活的幸存者们所有的、仅有的希望。祝你们一路顺风。”   随后这七人被送上了停在一边的直升机。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七个大背包,和许多成捆的物资,诸世凉最后一个登上飞机。随后门刷地一声被关上。   直升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启动,缓缓飞向天空。   医护楼的护士见到由工作人员陪同前来的那位满面风霜的中年妇女,有些意外“这是?”   工作人员说“十几天前通知有个学生受伤,要送返居住地,家长是来接的。办公室说在医护楼重症监护室。”   中年妇女一脸焦急“我是汤豆的妈妈。她怎么样?”   护士连忙叫医生出来,医生十分意外“当时是准备送返居住地的,但后来上头的计划又有了更改,伤者病情好转了。今天已经和其它学生一起走了。难道没有人通知你们吗?”   “走了?”汤母怔怔的。   护士连忙把汤豆留在病房的信拿出来,本来是托付他们寄出的。   汤母打开信,上面一行歪歪扭扭难看之极的字。   她说过汤豆好多回,人如其字,所以字一定要练得好看,但汤豆总耐不下性子,觉得字只要别人认得就行了,好不好看根本不重要,就好像是有什么多重要的事要做似的。其实每天就是懒懒散散,叫她洗个碗她也要叹声唉气。   但看到上面的字,汤母怔怔站在那里不动,许久才捂着脸无声地哭出来。   汤豆说:“妈妈,我觉得很幸福。”   做妈妈的孩子很幸福。   离开家看到新的风景也很幸福。   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很幸福。   能去见识没有人见过的、甚至完全想像不到的一切,也……很幸福。   所以……妈妈不用担心。虽然很危险,但她过的是自己选择的人生。   她没有后悔,会怀着‘我到要看看,你到底能把我怎么样!’的心情,勇敢地去面对它! 第32章 出发   直升机出岛后一路南行,从离开浮岛,就很难在看到那么茂密的绿色。   世界变得灰蒙蒙,到处都是黄土沙尘。清理队在离浮岛最近的一个中转站等着他们的到来。这次参与的只有一个队伍,但是有四辆车。   汤豆下车时便看到队伍中熟悉的身影。   大头冲她们咧嘴笑,虽然看到汤豆身下的轮椅,但并没有多问,把口袋里已经有点化掉的糖桌抛给三个小姑娘,又问其它三个男孩抽不抽烟。   诸世凉跟着下来后,所有物资都被抛下,直升机便离开了。   终于远离了那震耳欲聋的轰轰轰声,整个世界都清静下来。大家也终于能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   大头掏烟出来,递给诸世凉一根。   诸世凉接过来,夹在耳后,边帮着把所有的背包和物资搬到车顶上绑起来,边向大头他们说:“在到达边沿之后,你们就不能再往里走,会留给这些学生两辆车。车上有一些备用的零件,改装过太阳能源板,所以基本上,只要有阳光就能使用。车上后备有一桶油,是为了防止意外情况。”   大头问:“这些孩子有人懂修车吗?”   “学过。”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回答。   诸世凉边扛包边玩笑:“你就是给他们个潜水艇,他们也能捣鼓得动起来。”   二十天急训,学的都是实用的东西。潜水艇当然是夸张一点,但一般的交通工具,从车子到飞机,驾驶一般是不会有问题。   汤豆从轮椅上起身,帮着把莫温推到车边,帮他上车坐好,然后把两个人的轮椅收起来,在另一个学生的帮助下绑在车子屁股后面。她只是虚弱点,但整体状态比莫温要好得多。   和她一起绑轮椅的学生时不时看她一眼,又看她身后不远处的平安,但没有主动和她说话。   汤豆绑完轮椅想帮忙去扛包,席文文把她赶到车上和莫温一起坐着去“现在不用逞强。好好呆着去。”   她也就没有再坚持。   大约花了十多分钟,东西才全部收整完。清理队的人开三辆车,一辆前,一辆后,把他们的车夹在中间,还有一辆会时不时上前去探路。装学生的这辆诸世凉开。   席文文拉着莫温和汤豆挤在最后一排,交头结耳。她们太久不见了。中间发生了许多许多事,现在终于有机会说话。   “真没想到黎川下这种黑手,地上全是血,一直漫到走廊去,我已经懵了,莫温跟他打起来了,后来诸世凉就来了。”提到诸世凉席文文压低声音,偷偷看最前面,怕他听见自己直呼其名。   “后来就送你去医护楼,一路过去,全是血脚印,我以为你要不行了。”说到这里,席文文眼睛忍不住发红“你胸膛都不起伏了。诸世凉脸刷白的,叫人去取种子,但贺知意不答应,他们在抢救室打了一架,后面的事我们就不知道了,工作人员把我们赶回宿舍去,谁也不许出来。”   说着忍不住红了眼眶“我以为你死了……”已经带着哭腔。   汤豆心里又难过又软软的,也不由得红起眼睛,拉着袖子帮她抹掉泪光“你别傻了,我才没那么容易死。”   “那到也是。”席文文怪不好意思的,拉着她的袖子力用擦擦脸:“千年的王八万里的龟嘛。”   又说大考的事“大考规则一直没变,最后一次大考,邹长风那队被黎川抢在前三全灭,一下就打出局了,本来我、赵小明、邹长风、莫温、唐喜、付子安大家一起应该是同一队的,但开场前,邹长风说如果我们在一起,会全被一次被淘汰光的。所以我们尽可能地进不同的队伍。最后只有赵小明、唐喜和我还有莫温、付子安进了前二十二。”   说着戳戳前面的付子安。指指另外两男一女“这是A队的宝林、另宁、宗长柳。”   所以,唐喜和赵小明都融合失败了?   汤豆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她与赵小明最后一次见面,竟然是在大考自己背起莫温离开时。   当时很难说对赵小明完全没有芥蒂,虽然心里也明白,对方可能完全不知道是她,并且这是在关系到自己命运的重要考场,大家各凭本事……可是……唉,大概‘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是回事,要‘完全无情绪地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可现在………   席文文连忙小声告诉她:“赵小明昏迷而已。”   汤豆猛然松了口气。   但席文文没有再提到唐喜发生了什么。   汤豆也没有再问。大家都不想去面对这件事。   莫温见两个人都看向自己的腿,简短地说了一句“没大碍,只是暂时还不习惯。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撩起裤腿给两人看。膝盖到脚这一截全部为金属制成的假肢所代替,但所在关节都能够自由地活动,并不显得笨重,用上去应该是和自己的真腿也差不多,只是手术完没多久,接近衔接处就已经肿得厉害,更别提包扎处是什么惨状,他身上还带着一大包药,得一天三顿地吃。   三个人短暂地分别,现在又相遇,心情却好像是几十年没见的老友。   短暂地唏嘘过后,其它三个队员做了自我介绍。宝林、另宁、宗长柳三个人都是来自不同的区域。   “你们13区厉害了。一下进了三个。”这三个里自然包括融合成功的黎川,宝林向诸长凉打听:“教官,难道黎川已经以前面等我们?”   诸世凉公事公办的语气:“他被派往别的任务。”   宝林明显表情轻松了不少:“那我们这个队伍,谁来做队长?”   诸世凉还没有开口,宝林率先自问自答:“我提议汤豆。虽然她没有参加过后两场的大考,但是第一场的回放我看过,她的队是唯一一个死亡的队员还能得分的,也是唯一一个死亡的队员比活下来的队员得分更高一点的。后来的几场大考,有她的队伍这种前例,才开始形成‘不可以抛弃同伴’的约定。再说,她让B队那场反击战打得很漂亮,并且捡漏的做法也够鸡贼。”   说着挑眉“哪怕她比我们少了十几天的学习,但我觉得这些知识我们都会,她会不会根本无所谓,只要脑子转得快,就行了。”   说着看向其它人“说实话,黎川在最后一场,把自己队伍里的其它人全部淘汰,这让我对他的印象大打折扣,他再聪明又怎么样?我可不想因为什么时候无意得罪过他,就导致自己在关键时刻被针对,甚至因此丧命。你们怎么说?同意吗?还是有其它的想法?”   席文文和莫温还有付子安肯定是赞同,大家看向最后两人。   另宁表示无异意“我无所谓,只要不是黎川就行了。”他看得出来其它几个人对汤豆的信任,在这里的都不是傻子,别说其它人,那里面光一个莫温就不是善茬,还有那个席文文考试的时候那叫一个虎,记性好得吓人,他不相信这些人会无端地把自己的生命托付在不值得托付的人手里。   就算三个人不同意,人家也是四比三。何况还有诸世凉。而现在宝林做的,不过是抢先投诚讨个善缘罢了。   于是,所有人看向宗长柳,他没有表态,而是扭过身问汤豆:“那是谁?”指指车顶上   平安像一根柱子,杵在车顶上面,不论车怎么颠簸,都纹丝不动。   “就是那个。”汤豆不怎么怎么形容“我叫他平安。”   宝林的插话:“你的融合体?”她虽然隐约地觉得是,但还是感觉到不可置信,想要得到汤豆的亲口肯定。   “恩。”   听到汤豆的回答。   宗长柳点点头:“我也没意见了。”   出人意料地全票通过。   汤豆还有点不能适应这种转变。   但六个人现在关注的根本不再是队长这些事,都兴致勃勃拉着她询问关于平安的事,不停地问东问西。   车队终于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们还企图去摸一摸。   虽然说都是融合物,但这个与他们的相差也太大了一点。   “其实也不一定有实体就是更好。”汤豆不想让他们盲目乐观。   但大家的热情根本无法被减退。   “你们说,他们到底是什么?”夜宿时,七个人缩在睡袋里,围着篝火躺成一圈,粗一看,像七个青虫。平安在几十米外的山包上一如既往地杵着。   “是鬼吗?”另宁小声说。他虽然是个男生,可却非常的秀气,讲话也轻声细语。   “少胡说。你见过鬼?”宗长柳问。   “那你说是什么?”   “反正我觉得,是更科学的东西。”宗长柳说着,揪起头,望向外围的清理队。   此时诸世凉和他们在一起,抽着烟不知道在低声商量什么事。个个神色都很凝重。   今天白天,他们一直在调整路线,加快速度,但没有人告诉这些学生发生了什么事。   “我觉得,他一定知道是什么,只是不肯告诉别人。”宗长柳轻声说。   汤豆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向远处的诸世凉。   在她内心深处,也有着与宗长柳一样的想法——诸世凉保守着很多的秘密。   她想,随着七人的不停迈进,不管诸世凉情不情愿,所有的事都不得不浮出水面。   可却无法预计,最后大家面对的会是什么样的真相……灾难为什么会发生?天钟是什么?二叔去了哪儿?灯有什么用?……   环绕在她脑海中,有无算的疑问。   七人安静下来,各自出神。   不远处清理队的低声笑谈,令七人小队感到安心,很快就困倦了起来,沉沉睡着。   可这一觉并没有睡太久,凌晨一点多所有人都被叫了起来。   因为太过匆忙,清理队的人都等不及他们从睡袋爬出来,直接连人带水袋扛起来匆匆塞进车里。   车子像怪兽一样轰鸣着,打着夜灯在荒原上狂奔,不知道是在逃,还是在追。   七个人在车里你帮我,我帮你,奋力从睡袋中钻出来,快速收拾好东西塞进自己的背包,然后将配备的匕首拿出来,握在手中,紧张地注视着外面那一片漆黑,随时准备听从任何指令。 第33章 焦土   车队一路急奔,一直持续到日出时才暂时停下来,没有人跟七个学生解释发生了什么事。   停车修整的时候,大人们聚在一起小声地商讨着什么事,汤豆注意到他们装备上的监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取掉了。有时候车载系统会传来浮岛的呼叫,询问进展,但没有人打算回应。   学生们随便打了个地方围坐在一起,默默地吃东西,时不时相互之间有短暂的眼神交流。先开口的是宝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清理队和浮岛指挥所之间,显然有什么纰漏。   宗长柳低声说:“我记得之前你们13区去学院的路上,也是这个清理队接应,但是在路上与总指挥台失联,并且恰好你们那边有渗入,差点出了大事?当时是诸世凉在一线,也在这个清理队中。”   七个人相互交换眼神。汤豆心中也有疑惑,所以当时真的是失联?还是说他们也像这次一样,不给回应而已。   可为什么呢?失联那一段时间,他们在做什么?   那件事比‘马上会导致重大安全事件发生的渗入’更为重要。   汤豆看向那些人的身影。   那边诸世凉眉头紧锁,低声说着什么,其它人神色凝重地听着。   他们站得太远,一点声音也没有传过来。   所以诸世凉会是一个大反派吗?   “我不觉得诸世凉和清理队的人怀有恶意。”她最后说道,反问其它人“你们呢?”   其它六个人也纷纷摇头,诸世凉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教官,但不可否认他非常尽职。   从心理上来讲,他们对每天相处的教官,比从来没有见过的所谓更高指挥更有认同感——大家为一个目标努力到了现在。   从逻辑上讲。如果诸世凉对这个计划怀有恶意,有很多的机会去破坏他,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做。反而一力在促成项目的成功。   “我觉得现在,未必就是正派、反派,更多的是诸世凉与浮岛意见相左。”汤豆说。她之前就隐约听见诸世凉在大办公室与其它人的争执。   “如果清理队和诸世凉与浮岛指挥中心决裂,我们该选哪一边?”付子安突地问。   大家长久地沉默,下意识地都看向汤豆。   汤豆凝视着清理队那一众人,沉默了一会儿说“诸世凉。”   “为什么?”宗长柳问。   “……他知道的……比浮岛的人多得多……”汤豆喃喃地说,随后心意更加坚决,抬头看向其它人:“如果整个大灾难包括现在的渗入之中,有着什么秘密,他不能说出来,但又必须去补救,那我们必须帮助他。毕竟我们不是为了效忠于某个势力而吃这么多苦。我们是为了……”   “……我们是为了保护家人、还有其它所有人……”席文文的话掷地有声。   大家都因为她的话笑起来“这么说也太恶心了吧席文文!”   席文文不因为自己被嘲笑而生气,她跟着大家一起爽朗地笑着,推一推莫温“莫温,你说是不是!来!大声地回答!”   莫温不觉得居住区域中那样的生活有什么可值得维护,大家只是……没有死而已。   没死……有呼吸,就叫活着吗?   值得去守护吗?   但他看看乐呵呵的席文文,又看看忍不住笑得眼睛都弯弯的汤豆,点点头“对。”   另宁抱臂表情略显得恶心“我鸡皮疙瘩都起来。”非拉着宗长柳的手来摸自己的胸口。   宗长柳惊得‘噫’地一起,跳开。   一群人笑着闹起来。这个过于宏大的话题,也立刻就被抛在脑后。   汤豆望着那群人的方向,却在回味着,产生疑惑时队员看向她的样子……   他们的目光有重量,这份重量不停地提醒着她,自己的每个决定都必须对所有人负责。   ……   吃完东西,队伍又立刻上路出发。   车载系统不停地有呼叫声传来,诸世凉一次也没有回应。   汤豆拿东西把他身边的地图夹过来,他也只是在后视镜瞥了一眼,并没有阻止。   后面七人凑在一起,在已经标注出目的地的地图上寻找自己现在的方位。   很快就发现,车队早就偏离了最初的目的地,而且是完全行驶向不同的方向。   汤豆合上地图,所有人都沉默了。相互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都更加忐忑。   这样不行。   汤豆深深吸了口气。暗暗给自己鼓了鼓劲就起身,从最后排开始,在其它人身上往前爬过去。   因为车里空间太小,引来一阵抱怨,最后她挤到第二排的几人中间,郑重地对诸世凉说“我要求信息公开。我们得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为什么去。”   其它人都吓人一跳。   诸世凉在他们心中可以说是威信十足的。给一百个胆子,也没有勇气和他这么说话。   显然诸世凉也没有打算理会汤豆的提问。   汤豆没有放弃,示意坐在隔驾的宝林让开,两个人艰难地在高速行驶的车里交换了位置,她显然不达成目标就要一直在这儿不让他清静。   诸世凉反问她:“你是什么身份、要遵守什么纪律,因为少上了十五天课,所以毫无概念吗?”   这话可以说是很重了。   其它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宝林偷偷拉汤豆,用口型示意她算了。   汤豆却执拗得惊人:“我以七人队长的身份要求平等对话。”   “平等?我现在就可以不让你再当这个队长。”诸世凉心不在焉地打着方向盘,脸上表情看不出喜怒。   “即便我不当队长,我也会坚持要求信息公开。”汤豆脸涨得通红。   “要翻天?”   “我不是要翻天。我只是觉得,我们既然是第一线,那我们就有权力了解所有与任务相关的信息,帮助我们了解这些,是教官你的义务与责任。”   诸世凉停下车,扭头看她。   然后看向车厢里的其它人“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吗?”   气氛一下便紧张起来,出于对师长的天然敬畏,其它人大气也不敢出,此时面对质问,简直恨不得自己能化成灰尘当场消失,来避免回答这个问题。   宝林咽了咽口水“其实……其实呢……队长她也不是说不尊敬您……她……她就是呢……啊,那个什么的。当然,我呢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呢……”绞尽脑汁怎么用婉转的方式来让场面不要这么紧张。   此时席文文响亮地回答:“我也是。”   宝林闭上眼睛扭开头,实在不敢看诸世凉的表情。   诸世凉略过她,看向其它人。   他们眼神游弋移,根本不想与他对视,佯装四顾时,不是非常含混地嘀咕一句听都听不太清楚的“是……”就是飞快晃了一下脑袋,生怕他看清自己在点头。   莫温还算镇定,只是一如既往地像个木桩。   看着他们,诸世凉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这些学生们,看着像是大人,甚至在面对生命危险的时候,会表现出异于常规的勇气,敢于使用任何手段达成目地,可偶尔,都还是会像这样露着些孩子气——这大概就是大灾难后长成的孩子们,所会有的矛盾特性吧。   这样的一面,也提醒着他,都还是孩子呢……令得他心里……   ……   前面的车发现后面的车停下来,也跟着停住。   大头伸头向后面张望,用对讲机询问情况。   诸世凉收回目光,点了支烟重新启动了车子,并没有对汤豆的疑问做出解释。   汤豆深深吸了口气,给自己打气,努力做出义正言辞的样子:“如果你拒绝做出任何解释与说明,我们……”   诸世凉截住她的话:“行了。能到地方再说。这本来就是你们应该知道的。”脸上也并没有怒容,只是微微地嗤笑,无声地嘀咕“……还什么……我以队长的身份要求平等对话…看给能得…”扭头看到汤豆还在,皱眉“别在这儿烦我。”   “那……那……行吧……”汤豆又默默从前排爬回去。   经过宝林身边,宝林对她做口型“你可真行!”   她以为席文文平常的行径就叫虎了,没想到汤豆看着不温不火,更是虎得这么别致,竟然跟教官这么说话,真不愧是在教室‘杀过人’的人啊。   她现在算是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会能成朋友。以前听过两人在中转站附近‘独战渗入物’的学院传说,现在她相信,可能是真的!   她们真能干得出来。   第五天的时候,车子在一片焦地前停下来。   诸世凉叫学生们不要下车,自己下去前面和其它清理队的人开始从清理队坐的车上往下搬罐子。   汤豆从窗口伸长脖子向前望。   那片焦土与黄土地的分界线十分清晰,向前望,看不到边际,到处都是焦黑的一片,干枯得生裂的黄土地上起码还时不时有一棵小草,那片焦地上毛也没有一根,她觉得,走近去看可能连蚂蚁也找不到一只。   学生们小声嘀咕“也不像是火烧的。”如果是火烧的,应该有余温,或者一些残骸,可这里空气温度正常。“可能烧了很久了。”席文文小声说。   “如果时间过去很久那情况应该有所缓解。不会一直这样焦着。”   正说着,另宁叫了一声“哎呀。出来了。”   汤豆一回头,就立刻明白他为什么会叫。   他们身上,有人影正在溢出来……   汤豆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   那些人影缓缓地成型,最终把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被包裹之后,他们的头发、衣服都失重了似的,违反重力地微微漂浮,但说话和呼吸和行动并不受阻碍。   这些人影有时候动作并不会和他们的动作同步,当席文文扭头和她说话的时候,身上的人影明显头正扭向另一边。但很快,便又和核心的人重和了。   因为车内太挤,所有的人都很难保持距离,但人影却并不相互重叠,它们的边沿有明显的分界,哪怕变形,也不会有任何融合的情况发生。   而人影的浮现,令得所有人都紧张地四处张望。   荒原上也好,焦土地上也好,看上去什么都没有,但却一定有什么危险潜伏在其中。   汤豆回头看向车顶上的平安。   它并没有任何动作,仍然只是那么站着。   诸世凉已经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但他没有回来,只是加快了手上开罐子的速度。   汤豆看到,那罐子里装着黑色的液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们把车窗全摇上,然后用刷子浇着那些液体仔细地将每辆车都刷了个遍。   液体又腥又臭,虽然刷在车外,但坐在车里的人还是连眼泪都熏了出来。可是在刷完这些东西之后,大家身上的人影就缓缓地淡了下去。   诸世凉企图把平安身上也刷上。   但没有成功。那些液体无法附着在它身上。   最后只能拿东西把它整个包起来,然后在包装上刷。反正只要汤豆不走太远,它怎么都不会动。   席文文看着那个人型包装,有些担心起来,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汤豆说,有一个独立的融合物并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现在所有人都有盔甲,但汤豆没有。   在刷完了之后,清理队的人都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才相互打着手势,上车准备进入焦土地。   诸世凉回到车上,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吐出来,点了只烟,然后才启动车子。   于是每个人都紧张起来。   另宁嘀咕:“如果进入这里后发生任何事故我们应该……”   “那你们就往回跑。”诸世凉打断他的话,满不在乎地说“尽全力跑。不要回头。”   “然后呢?”   “然后?就回家去吧。”   也就是说,一切都结束了。   “不会有事的。”诸世凉踩下油门“放心。我们一定会将你们送到外围。” 第34章 茸草   车子一驶进界线内,一股奇怪的味道油然而起,从外面看,这里与外面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当身处在其中时却不一样了。   哪怕车内的人与车外的空气隔着车壁,可却能莫名感觉到,这里的空气比外面的要浓稠很多,虽然是同样的马力,但车子在这里走得很费劲,像是想在这里移动就得突破巨大的阻力似的。   汤豆有些担心,但从天窗向外看,能看到平安还是一动不动地戳在原处,似乎并不受到什么影响。   也不知道是它存在得太坚定,还是刷的那层东西起了作用,又或者这种阻力根本对他没有效果。很有一种站在哪里就长在哪里天崩地裂也与它无关的气势。   车子就这样吱吱呀呀地开着,就好像全世界都一片死寂,只有这只车站还存在。   虽然地平线一片荒芜,焦土地上更是寸草不生什么也看不见,但七个人都趴在窗户外盯着外面。   偶尔车子会发出可疑的声音,就像是哪里的零件断裂似的‘咯崩’一下,令得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惊疑不已。   就这样大约走了快一个小时,汤豆回头看,还是能看到远处的分界,和地平线上的沙尘。   直到快傍晚时,地平线上的黄沙地才完全消失,目之所及处,皆被焦黑的土地所占据。   太阳下山之后,月色并不够明亮,车子只能凭着微弱的车灯光照来前行。中间有几次车队缓行,诸世凉拿出一个奇怪的金属盘看了半天之后更改了路线。   汤豆伸头看,那个密封的金属圆盘里面,布满了各种大写的数字,盘中有许多黑色的芝麻大小的圆珠,结在一处,微微颤动。一开始汤豆以为这种颤动是车子在动导致的,后来发现,那是它们自发的。   而每当这些圆珠散开,诸世凉都会立刻停下来,调整方向,直到它们重新凝结在一起。   这个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看来是被当成导航来使用。   到了后半夜,因为一路过来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七个人的神经渐渐不再像一开始那么紧崩,吃了点东西便相互靠着歪倒在一起打起瞌睡来。   汤豆被惊醒,是因为突然感到车子没有在前行。虽然发动机仍然响得厉害,但却并没有移动的感觉。   她把挡住自己视线的席文文的头推开些,欠身向前看,才发现前面的车子不知道出了什么故障,虽然一直在挣扎,但轮子好像陷住了。   对讲机了传来大头的声音“我们要下去。应该是头卡住了。”这话听上去有些奇怪。什么头?   但诸世凉并没有多问,他飞快地把放在驾驶座旁边的袋子拉开,里面装着护目镜和黑色的短剑。   汤豆见他戴好了护目镜,连忙推醒席文文和其它人,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诸世凉示意汤豆到前面去,把那个金属盘交给她“这里已经太深入,如果有什么不对,你们只能向里面跑。方向不可以错。”   “那你们呢?”汤豆接过金属盘。   “我们会跟上来。”   其它人已经飞快地整理好分配给自己的装备,席文文背上自己的和莫温的,汤豆爬到后面去,从包里掏出小军刀。时刻准备好,看到信号就当先冲下去。   下去之后,她得先帮莫温把轮椅解下来。   和她从医院坐出来的轮椅不同,考虑到莫温的腿需要时间恢复,他的轮椅经过改装,整个椅子较矮,重心低,轮子宽,速度要比一般轮椅快得多。做到起码能保持在特别情况下,他不会掉队。   前面的诸世凉装备好之后,便快速拉开车门跳下车去,随着车门打开的瞬间,所有人身上的融合物都暴涨起来,在车门关上之后,又猛地消失。   大家都注意到这个异状,但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在短暂地停止动作之后,就开始继续飞快地整理行李。   “如果不对,行李可以抛弃。”汤豆大声说“所有人将大包里装必需品的小包,单独带在身上。”她以为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会很慌张,但却并没有,几乎冷静得有点陌生。但解包的双手却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开拉链。   宝林的背包带不知道被什么卡住,嘴里不停地骂着。   还是汤豆爬过去帮她解开“没事,只是缠在一起了。”   她点点头,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竭力地想平静下来。   这些人虽然经过灾难的洗理,可已经在安逸的环境生活了很长时间。之前在学院的训练、对战,虽然和真的一样,但毕竟是假的,心理上并不会像现在这样压力巨大。   汤豆把大包背在背后,二胡盒子挂在胸前,小包系在腰上。深深吸了口气。边看其它人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边敦促他们“动作要快。”   ……我不可以慌乱!我不可以慌乱!我不可以慌乱!她无声地、不停在心里念叨着这六个字,深吸了口气才开口:“如果真的需要快速撤离这里,到时候我和宗长柳、宝林走最前面,我需要注意方向,你们两个负责防备可能出现的危险。付子安和另宁走最后,防止有东西追击。席文文照顾莫温走中间,并注意周围的环境,尽量记住我们走的路线……不论发生任何事,大家绝对不可以分散。一定要相互注意有没有人掉队。如果发生自己应付不了的情况,要及时呼救。没有听到呼救声,任何人任何情况下不可以停下来。”   她知道这一切并不合理,大家该怎么防备危险发生?真的受到袭击,又应该怎么去驱动融合体来自保或者保护他人?而这里一片荒芜,四处黑漆漆的,怎么才能分辨经过了哪里又没有经过哪里?   但没有人出声反对。也没有人抱怨。大家都明白,说什么都不会改变现状,现在只能尽力地去完成自己的那部份——不论采取什么方式。   “收到。”队员们一个接一个地应声。   虽然很可能没用,但都穿好了装备,匕首出鞘,战术手电绑好在头盔上,并做出随时下车狂奔的准备。   车外的诸世凉已经打着手电向前车走了过去。   不论是车灯也好,还是他手里的战术手电也好,光线都无比的昏暗,就好像空气难以穿透。   他走路的姿势也像是涉水而行。   越是向前,灯光越暗,他的身影也就越来越与黑暗融为一体。车里的七个人,很难看到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不时不时划过的微弱光线,和时隐时现的车尾灯。   时间好像静止了,又好像被无限拉长。   汤豆看了看手上的表,明明只过去几分钟,可她去觉得过了几年那么长。诸世凉始终没有回来,夜色也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重。车里的七个人,连呼吸都放轻,聆听着车外的动静。   虽然时不时听到有人声,但都不真切。   汤豆注意着手里的金属盘,这个东西大概是指向某一处的,之前看的时候,那些小球团结在中心点的附近,现在已经很靠近盘子的边沿。不论她怎么转动盘子,它们始终都保持在一个方向。   “听”另宁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汤豆也听到,似乎有杂乱的脚步声。   然后车里的对话机突然响起来“走!~”   是诸世凉的声音,那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许多的杂音。   汤豆一个激灵,大喝:“下车!”声音又尖又高亢。把她自己吓了一跳,飞快地拉开车门。   在车门被打开,所有人下车的那一瞬间,暴起的融合体们发出惊人的啸叫声,就好像在受什么不可言说的煎熬。汤豆顶着巨大的看不见的阻力,冲到车尾,三两下就将绑着轮椅的绳子划断,   然后带头照着金属盘所指的方向狂奔起来。   她听到自己剧烈的喘息,根本没有精力去看平安在哪里,耳中只有其它人飞快迈动的脚步声。莫温的电动轮椅在急行着,紧紧跟在她和宗长柳还有宝林身后,他身侧是席文文。   就在这时候,最后面的另宁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付子安似乎骂了一句什么。   宝林边跑着,边紧张地看向汤豆,见她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意思,便也沉下心跟着继续闷声狂奔。   接下来两个人的骂声不停地响起,但始终都紧紧地跟在队伍后面。   在经过前面的车子时,他们没有看到任何清理队成员的身影。车门敞开着,地上有掉着个手电。   汤豆飞快地越过去,一秒钟都没有停留。   她手里的金属盘中的珠子,随着她们的移动,越来越靠近边沿,汤豆怀疑,如果光线看,自己应该已经能看到目的地。可是这里实在是太黑,甚至越来越黑。   哪怕同个人距离得这么近,甚至都有些相互看不清容貌。   而就在眼看珠子就要到达最边缘时,整盘珠子突然迸开,散落得满盘都是,付子安大声喊道:“过来了!”   一瞬间,所有人的手电都熄灭了。   一切都沉与黑暗之中。   终点应该就在眼前,汤豆却感到一阵寒意,她下意识地停下来,一把拉住向前冲的宝林和宗长柳“所有人以席文文和莫温为中心整队缩紧。”这里有什么不对。   虽然看不见,看汤豆感受到了呼啸的风声。就像那天从居住区域跑出去,在郊野上第一次遇见渗入物时那样。她终于知道付子安和另宁为什么一直在叫骂,这些东西一直紧紧咬在队伍后面。   而现在追上来了。   她背后相抵的不是知道是席文文还是别人。   而付子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的融合体要不行了。另宁的也很危险。”它们与渗与物有太多交锋。   “你们退到中间。莫温和席文文向外。”   汤豆边大声回应,边飞快地解开二胡盒子,手忙脚乱地摸索着点燃了那盏灯。必须要有光,才能看到金属盘所指的方向。   在火焰燃起的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被照亮。   所有人都愣在当场。   现在他们终于看到,满空漂浮的渗入物,也看到了空气中是什么阻碍着人和车子前行,更知道了是什么让融合体们啸叫——这一片焦土地上,原来并不是什么都没有。   灯光范围内,无数像头发丝那么细的茸草布满了整个地面,几乎没有一点缝隙,它们向上伸展,漂浮像一片密林,遮蔽了一切光亮。虽然柔软得像水,在与渗入物和融合体相碰时却会快速地将其紧紧缠绕起来。   虽然渗入物和融合体都不停地挣脱,但它们每移动一段又会被重新束缚住,渗入物越是被束缚,越是疯狂地想向这七人冲过来,但因为有融合物的保护,使得它们一时不能得逞。   “那边!”   汤豆随着莫温指的方向抬头望去,看到数不清的渗入物头颅。它们被茸草紧紧地束缚着,托举在最上空,这些渗入物的身体已经消失了,看上去像是已经被吸收。   汤豆把灯举高,在目之所及的茸草顶端,到处都遍布着这样的头颅。而每当站在这些茸草中的人有动作,都会牵扯到无数紧紧贴在人身上的茸草们,它们的异动拽动顶上的头颅,一时之间像风暴来临的海面那样激烈地起伏。   所以,除了茸草的存在阻碍着人的行动,还有这些头颅……   不只是渗入物,如果呆得太久,融合物也好,人也好,都是会死的。   所以车身上的涂料实际上是隔绝茸草用的……   汤豆努力地平缓呼吸,一把扯掉几根已经附着在手背上的茸草,让自己保持镇定“先离开这里再说。” 第35章 目的   因为光源太低,宝林帮汤豆拿灯,让她更方便地看金属盘确定方向。   但宝林一接过去一切都消失了。周围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她吓了一跳,立刻把灯交还给汤豆。   虽然灯的范围有限,越往外,看到的东西越模糊不清,但能看到一定距离,也比什么都看不见要好一些。起码能够及时应对突然挣脱了茸草向这边扑过来的渗入物。   “给我吧。我来看。”宗长柳说。   汤豆把金属盘交给他,告诉他大概是怎么使用,他半蹲下就着灯光看了一会儿便站起来。示意大家跟上自己。   一行人保持着背对背的姿势以最快的速度前行,越是往前,那些挂在茸草顶端的渗入物的头颅腐朽的也就越多,只要茸草稍有动静,它们便像雨一样簌簌地落下来,虽然一路有无数的茸草缓冲了重力,但还是会在落地之前就碎成粉末。   不过一会儿,一行人身上就全是白灰色的粉尘。   但哪怕掉下来了那么许多,却在高处还有更多的新鲜头颅存在着,也有更多还活着的渗入物,加入追捕七人的行列。   汤豆甚至觉得,在走出这片茸草地之后,将面对数不清的渗入物也不奇怪,但现在,已经没法回头了。   诸世凉知道焦地的真实面目吗?   他们都有护目镜,应该是能看得见的。   那么为什么,还坚定地非要把七人护送进来?   大家要去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大概所有人都像汤豆一样意识到,越往前走渗入物就越来越多意味着什么。   但没有人说话。他们已经戴上的口罩,也打开里口罩中的通话器,可整个频道里除了时不时相互提醒注意哪边冲过来的渗入物之外,只有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声。   融合体进入战斗状态之后,异常凶猛,它们整个躯体很大一部分都脱离了人体,只有很小的一段还与人体相连,因为没有自我意识,也根本不懂得自我保护,全凭着本能疯狂地与对方撕杀。但因为与茸草接触和渗入物造成的伤害越来越淡薄。   七人中比较虚弱的汤豆最先感到有些疲惫。那种很想要睡一觉的感觉,像潮水一样上涌。莫温的情况也不太好,他的融合体因为过于激进,导致受伤严重,而他自己手术后还未恢复,腿上布满了闻动而来,想要进入伤口的茸草,导致他受到的阻力太大,行动越来越困难,轮椅的动力部份已经开始发出异响,其它队员不得不努力帮着推动轮椅。   一行人挣扎着又行径了一段之后,汤豆喘息着看了一下时间。   距离七人下车不过只有不到二十分钟,但现在,所有人的精神状态都已经明显地变得很差。   宝林甚至走着走着,就开始打起瞌睡来。   就在汤豆感觉实在无法坚持的时候,突然身后有汽车的声音传来。   所有人精神一振,不一会儿车子便冲上来咯吱停在她们身边。   大头脸色苍白开着车,说不出话只是招手,叫所有孩子立刻上车去。   当回到车上,重新关闭车门,那种重如泰山的疲惫感一下就消失了。   “我远远就看到你们的光。”还有那片不用带护目镜就能看到的茸草与飞舞的渗入物。   “诸世凉呢?其它人呢?”汤豆急忙问。   “引导开渗入物去了,那边有很大一群,车上涂了东西也不行,它们懂得把自己绞到车轮里卡住车子。得有人引开。不然我们谁也走不了。”大头说完便没有再过多解释发生了什么“指路!”   汤豆灭了灯,连忙拿起金属盘。   车子艰难地跟随金属盘的指示行进,有时候会直行好久,有时候又会突然九十度大转弯,没有任何规律。   车上除了汤豆报方向的声音,没有人说话。虽然他们没有了灯光什么也看不见,但每个人都盯着外面。   汤豆间隙抬头看,平安已经到了车顶上来。   之前它可能一直跟在人群附近,身上有许多的伤口。但与人的伤口不同,它没有血肉,看上去更像是被打破的雕塑。   眼看金属盘上的珠子们越来越贴近边沿,有一些甚至开始一层一层地叠起来。   但就在这个时候,车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那样,在猛地一颠之后,停在了原地。   大头重新戴上护目镜,看向学生们“应该不远。你们去吧。”   汤豆问“你怎么办?你跟我们一起吧。”结成一团护住人应该是可以的。   大头神色并不见沉重,大大咧咧说“我得把它们引开。不然你们那几个融合体也吃不消。”七个人都不说话,女孩们眼睛都红起来,只是看着他。   “那,那个能涂的东西呢,人也可以涂啊。”席文文带着哭腔问。   “那东西有毒的。人要是能涂我们还开个屁车。”大头笑起来“行了,我一会儿就追上去了。老子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不是白混的。”全不当一回事的样子,但手里却飞快地用布条,把黑剑一道道地紧紧绑在手上。   汤豆怔怔看着他,在出发后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么巨大的震撼。   如果是以前什么也不懂的她,一定会想也不想地拒绝,大义凛然地非要带着人一起走不可。   可现在,她知道自己不会再这么做了。   虽然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牺牲,认定每一个人都不应该被抛下。但如果她不走,那么一切又将变得毫无意义,有更多的人白白的浪费了自己的生命,甚至会将所有人都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在这之前,她以为自己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不再惧怕任何危险,做好了直面的准备。甚至为自己这种快速的成长与转变自豪。   但在这一刻才发现,成长后人要面对的最难的事,并不是自己的生命被危及,而是不得不眼睁睁让其它人去送死来保护自己。   “去吧!”大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点了根烟叼上,含糊地对其它学生说“一会儿可跑快点啊。”因为不会有车来再送他们一程了。   宝林已经开始哭了。   而大头已经拉开了车门……   “下车后保持队形!”汤豆大声结束了这一场告别,席文文显然对她这么做感到震惊,还想要争辩“也许有办法……”   汤豆打断了她的话“我提灯,宗长柳仍然负责引路。融合体最弱小的站中间。”说着点上灯,猛地拉开了车门。   所有人固然还有些由于,但不得不红着眼睛跟着冲下了车。   宗长柳加快速度冲到最前面,与汤豆并排。   宝林抹着眼泪,紧紧地跟在另一边,以防止汤豆被渗入物袭击。很快车子和大声呼喊挥舞武器的大头就被抛在了身后。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而茸草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所有人的步子又再踉跄起来,不得不咬牙更努力地驱动着越来越沉重的身躯。   直到一声:“前面!”。   这两个字给了所有人希望。   大家相互搀扶,在茸草的海洋中一面对抗渗入物,一面奋力挣扎前行,最后几乎是跪地爬行。   在终于眼前一切都消失的瞬间,所有的融合物也消失了。明亮的月光洒满了大地,将整个世界照得像白日那么明亮。   但大家没有立刻倒地休息,而是下意识地又结成一团抵背而立——但除了被尾随而来的平安吓了一跳之外,他们在这里没有看到任何渗入物。只有青石板铺就而成的小广场,目测在五十米见方。   而在这个小广场上,却布满了尸骸。   看情况,已死去多年,身上的衣裳成日在露天中风吹雨打,已残缺了许多,连最初的颜色都已经很难分辨。   但看死状,并不像是死于打斗。   “是道士。”席文文指着最近的那一俱。   “还有和尚。”另宁补充。   汤豆看过去,立刻就想到了贺知意给她看的‘大招魂术’。   那个录像中也是什么样的宗教都有。   但与她在贺知意那个视频里看到的人不同,这里死的这些人,装扮得非常郑重,不论是头饰还是衣服、挂珠、法器,都更精致、庄重,像是来参加什么盛大的法会。   当然不止道士、和尚甚至还有喇嘛,以及各种汤豆说不上来的宗教。   有一些衣着完全是普通人的样子,但头上围着三指宽的布条,腰上扎着同样粗的腰带,死时还保持着各种各样的‘拈指’动作。   “我觉得他们是马脚。”付子安说“我以前住在乡下,村里有香案,会请神的那种我们方言叫马脚。”   “他们在干嘛?”席文文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这简直是一群‘群英荟萃’。   汤豆看看不远处地上那个漆都掉落了的木鱼,另宁在更远处找到了一本书。   书用绳子扎成一册,因为被扣在一个盒子里,所以损坏得虽然很严重,但并没有完全化成泥。但纸张已经非常脆弱。一碰就碎。根本无法打开。   书面上也没有字。只能从破损处看到,里面的内容是从右往左竖排的,只是并不是简体也更不是繁体,谁也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人使用的语言,唯一可以确定的这是一种象形字。   汤豆走上前,小心地穿过这些尸骸,最后望向不远处月光下成片倒塌的屋舍。   可以看得出来,这里以前是个村落。从那些残檐断壁可以断定,这里与外界的联系并不紧密,在一般的农村大家都是住连排砖房,但这里不是。布局非常的原始而乱杂,建造屋舍的材料也都是就地取用。木楼居多。   从村中有小路,一直蜿蜒而出,与死了这么多人的青石广场链接在一起。所以很显然,这片广场也都属于村子的范围,是由村里修建而成的。   “但这不合理。除了小广场,其它屋舍并没有任何青石的痕迹,所以青石应该并不是附近随手可得的材料,村里人为什么会费这么大的劲修这么一个小广场?要晒谷子,随便整一块地就行了。”宝林嘀咕“再说,这里的人呢?看样子,也不像是废弃的村落。更像是木屋木楼这几年日久失修才会倒塌。”   “从这里远远地看去,村里面并没有看到任何有人死亡的迹象。”莫温说。   小广场地势很高,完全处在一个俯视的状态,许多屋顶坍塌,能看到牲畜死在围栏中,但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影。“如果是遭遇到屠杀,一定会有人到处奔逃,路上不可能没有遗骸。如果是撤离,那牲畜带不走一般都会放归山林,只能说,他们走很匆忙。”   那村里人都去哪儿了?   席文文正想向前走去,汤豆突然伸出手拦住她“不要走出广场。”这一瞬间,她几乎对走出广场这件事,有一种下意识地抗拒。   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自己这种想法从哪里来——她刚才所看到的小广场上死的人,一部份是面朝着山村方向的。绝大部份则是面朝茸草之海那个方向。   更像是有人在拖延山村方向的什么东西,给同伴更多时间来完成什么事。   宝林小声说:“难道茸草是他们弄出来的?”茸草像是一片分隔了世界的大海,阻拦住渗入物从这里的大规模入侵。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如果不是走到这里,谁也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也不知道他们做过什么努力。甚至到现在为止,还活着的许多民众连渗入物是什么都不知道。   汤豆想到自己,她曾经抱怨生活是多么的没有意义,却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是多少人用生命在维持……而那些平淡得像死水一样的日子,是多少人向往,而无法享有的。   但她又庆幸,现在自己站在这里。   “诸世凉他们……应该会没事吧。”席文文忍不住开口:“他不是说到了这里会告诉我们所有和行动有关的信息?他应该会没事的。”   但没有人回答。   汤豆也不敢肯定,诸世凉真的打算告诉这里的任何人任何信息吗?   明明他有很多的机会向大家说明。可他并没有那么做。   可如果什么也不了解,自己这七个人来到这里后,连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学院时,那些人告诉大家,他们是先驱,是护卫人类的战士,这些话是真实的吗?汤豆甚至觉得,学院那些人根本不是真正了解这个项目的最终目地到底是什么,因为诸世凉一直在误导着所有人。   “豆子!”席文文怔怔地看着她身后。   汤豆猛地回头。   在她身后矗立着的平安……睁开了眼睛。   而在所有队员身上的融合物们,也缓缓地重新浮现出来。他们注视着一个方向。 第36章 一字   他们一齐望着村子的方向。   但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便又隐入到人躯体之中。平安的眼睛也重新闭了起来。   可这诡异的场景,却实在令人震惊。大家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没有一个人说话。   但同样的念头,却环绕在每个人心上——难道它们……有想去的地方?   “它们……有意识吗?”席文文小声问。   但是,在自己的身上有另外一个意识?……实在叫人毛骨悚然。   “应该是残念吧。”宝林连忙说。   “可……”席文文面有惧色“有残念,岂不是说明,它们是人?”别的她到是不怕,出生入死也没关系,但………   “动物也会有残念!”宝林大声说。   大家不再讨论这个令人不安的话题。   “那我们要去那边吗?”另宁问。   汤豆拿出灯。点燃后向广场的边沿走去。七人冲进来的方向,必然是被茸草包围,那其它三个面呢?虽然明明看到了很多的焦土,却还是想要再次确认一下。   其它人紧张地跟着她。   在进入灯光范围的瞬间,茂密的茸草就涌现出来,还有那些被紧紧束缚的渗入物们。席文文一把抓住汤豆的背上的包,紧紧地扯住她,就好像只要自己松手,她马上就会陷入到茸草中去似的。   那些茸草实在给她带来很大的心理阴影。   “你站远一点啊!”   “并没有很近!”   “退一点!”   “再退就照不到了啊!”   “那你不会伸长手吗?”   “拜托,我也不是长臂猿!”   “你再往前,会碰到渗入物!”   “我有在注意啦!”   “那你离我再近一点!”   “你给我松一点好吗?”汤豆努力地向前倾倒着身体,席文文则紧紧拽着她,两个人你拉我拽一点一点顺着广场的边沿移动。   远处的人看着,忍不住笑她:“席文文已经吓破胆。”   席文文大声反驳“没有。只是现在,没必要冒险。”   “这还不是吓破胆?”   “话说回来,你一路全身都在抖……”宝林开始嘲笑另宁。   “也不知道谁,讲话都变调了!”另宁也毫不示弱,学她颤颤巍巍讲话的调子“也对啦,被碰到就会麻痹甚至死亡,谁会不怕啊。”   “你可闭嘴吧!”   几个人开始相互攻击起来。   “莫温连轮子都要跑得飞掉了。”宝林企图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扭头指着莫温大笑,学他拼命划动轮椅把手的样子“明明是电动的。你是划得多起劲啊!我还以你什么都不怕呢。”   莫温表情木讷“我没有在怕。”   但终于,之前那样沉闷又紧张的气氛,总算稍微缓和轻快了一些。   汤豆和席文文两个走了一圈下来,才发现确实只有一面是没有茸草的,就是往村子去的方向。但汤豆小心地过去试了试,也更确定小路边的那些焦土不是假的,只要偏离小路,确实就又能看到茸草的迹象。   如果把广场视为村子的一部份,那么,这整块地方,就像是被茸草环绕一片孤岛。   “去看一看。”汤豆把身上的背包放下来。   宝林和莫温留在原地看守着行李,其它人一起向村子的方向过去。   几个人走近些就发现,村子里的家具什么的竟然也算得上很新潮,并不像外表那样,完全是非常落后的模样。   这里显然没有通上公路,看着地势也偏远,但村里有自己的发电机组,还有卫星锅,每家都有液晶电视机,甚至还有电脑,平板之类的设备,并且型号都很新。甚至有洗碗机,电热水瓶,甚至链接着网线的路由器。   “这里别说离城区,就是离镇子都很远吧。专门为了他们铺设光缆?他们得是多大的客户?看来很有钱啊。”宝林嘀咕。   在村子的边沿,有高高的水塔,但水好像是从附近的瀑布取用,也有延伸向地下的取水管。村里有自己的医务室,甚至称得上专业得过分。   汤豆从来没有见过哪个村里的医务室齐全到还有手术室的。   村民确实是养了一些家禽,但并不像是非常用心的样子,菜畦也很随意,更像是种着玩,花圃到还更多些,盆子里有死掉的兰花。   甚至村子附近虽然是焦土,但并看不到半点耕种过的痕迹,村民们家里也并没有耕种的工具,所以认真来说,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农民。   可是……这不是更奇怪吗?   “什么人会住在这样的地方?”不是没有钱,也不是这里有自己离不开的田地,明明可以去更方便、更繁华的地方生活,可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呢?   而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去了哪儿?   席文文指向远处“看那边!”   汤豆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一条细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径,蜿蜒着从村子的另一边延伸出去,穿过了焦土地,爬上的山坡,消失在地面与天空的交际处。   汤豆提着灯走过去,伸手正要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有些亮了,灯的光线变得暗淡不明,连照出来的东西也不再清晰。   最后只能索性将灯吹灭。反正用肉眼也能看到,那条小径将将只有一人宽而已。两边的焦土在提醒着走上这条小径的人,路边有着什么样的危险。   汤豆看向其它人。   “走吧。”大家示意她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她当先迈步踏上小径。队伍中身村高大些的男生,不得不侧着身子,尽量远离两边。   一行人就这样小心翼翼顺着小径,一路向山坡上去,虽然是短短的路程,虽然连融合体都没有任何异动,完全没有出现,但每个人都无比紧张。   汤豆时不时回头看看平安有没有跟着。总觉得如果有它在,自己遇到什么危险还是会有一线机会。   等终于爬上山顶,顺着小径向下延伸的方向望去,所有人都不由得发出低呼。   在坡下的一个小盆地中,有一个巨大的图案。   而绘成这个图案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人——他们坐在焦土之上,穿着奇怪而统一的大袍,盘脚就地而坐。双手相互交握,一个连着一个。   汤豆一行人不能走近,远远地只看清这些尸骸大小不同,所以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年龄一定相差很多。   并且小孩和少年们所穿的袍子并不合身,可见这些袍子并不是量身定制的。   虽然尸骸已经干瘪,而袍子却还并不因为处在露天之中多年而变得破旧。它们看上去,虽然不是簇新的,可也只是“被人穿过的”那种略为陈旧的感觉而已。   在袍身上布满了字符。   “和广场上那本书上的字是一样的。”席文文说。   汤豆看着这个巨大的图案,却在想,这个图案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席文文见她怔怔的,问“怎么了?”   汤豆心跳如急鼓“我知道这是什么。”她猛地看向同伴们“我见过。”   那是某一年的夏天,二叔回家避暑。   爸爸还笑话二叔,说“人家都去山里避暑,你怎么跑到城里?”   二叔说因为山里没空调——她是一年四季都穿得很厚实,但却是非常怕热的人。   “我放学回家听说二叔回来了,就冲上三楼去找她。三楼是二叔住的地方,她不在时,爸爸都会把上面锁起来,平常是不给人去的。然后我就看到了二叔背上的这个字。”   “字?”席文文不解“怎么会有字笔画复杂成这样,完全像是很多的字拼在一起的。”   “是字。”汤豆说“二叔说那是一个字。”   一个字却占满了她平常不用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   “那这是个什么字?”   汤豆摇头“这个字不是用来读的。”   二叔说,不是每个字都是用来读的。有一些字代表着非常复杂的意思,如果正确地使用,会有惊人的力量。   “那是用来镇邪的。”   她回头看向村子的方向——所有的茸草都是因为这个村子才存在的。   它们不是在保护它。   而是在努力地隔绝它。 第37章 出去   而是在努力地隔绝它。   “镇邪……”大家面面相觑。   “邪到底是什么?”席文文问。   汤豆以前也曾这样问过二叔“从古至今,所有我们不理解的东西,都会被称为邪。”二叔是这么回答的。   “所以这些人是想镇压住什么东西,但没有成功。广场死去的那些人,是赶来支援的,为了阻止那些东西蔓延,便有了这一片茸草海?”付子安皱眉“难道茸草海里所有的渗入物,是从这里出去的?”那这可不只是个渗入点,这完全是个大窟窿。   并且这事明显已经过去几年,茸草海里还有那么多活着的渗入物,说明这个大窟窿并没有被关闭,还开着,不停地有渗入物往外跑。   “那个大窟窿一定就在他们坐的地方。”席文文说。既然是镇邪的东西,当然是要镇在邪物上。   汤豆凝视着那些尸骸的方向,因为距离有些远,很多详细的情况无法看清楚。并且现在灯也不能用。   “先回去广场。晚上再过来查探。”   -   浮岛。   黎川静静坐在床沿上。   这房间很小,只有十步见方,单人床固定在墙上,马桶在床尾,有一个洗漱台,一个一次性杯子,里面放的牙刷没有杆,是戴在手指头上硅胶套,牙膏也只有小指头那么大的一小支。床上只有简单的被褥。床对面是个金属门,外面有绿草萋萋的小院。四周用四米高的铁栅栏围着。   这就是这段时间以来他呆的地方。   房间的小桌上有很多书,是他进来的时候,工作人员送进来了,但没有笔。墙上的钢化后面有嵌合在墙壁里的显示器,里面有很多影片,他可以通过声控来切换。   但他这么多天,从来没有去拿一本书,也没有打开过任何影视节目。   他每天早上六点醒来,叠好被子就静静坐着,七点吃早饭,十二点吃午饭,晚上七点吃晚饭,九点准时睡觉。   因为许久不见阳光,皮肤要比刚进来时白了很多,也显得更加瘦弱,导致脖子上的黑色的手印格外醒目。一开始医务人员总来检查他的伤,似乎想弄清楚,为什么这个手印不消失,但后来一直也没有结果,就倦怠了。   而最初,贺知意是以让他养伤的理由,将他安置在这的。   可后来再也没有人提过让他出去的事。   最开始他有些焦躁,但后来不会了。可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表现得积极而正直。现在他脸上甚至都很少有表情。   因为他知道现在这套已经没用了。从汤豆被抬进重症监护之后,却并没人来找他问话,导致他那一套说辞,根本无处可用时,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后来虽然有几个看似官员的人来找他问过一些话,但他知道,那是另外一回事。   可能那些人以为他什么都不懂。   但他从那些人提出的问题中就明白,他们真正关心的并不是他做了什么,他们关心的是能抓到诸世凉和贺知意的什么把柄。   看,他很聪明。   结果是他什么也没有对那些人说。那些人实在太傻了,在做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   大概因为这个原因,负责看守的工作人员对他比一开始好了很多,也不再把去院子的门锁起来,让他随时都可以自由地走到外面去,摸一摸草地,看一看天空,闻一闻外面自由的空气。   但他什么也不做。   每天就这样静静坐着。   他不想让那些人从他看什么书、看什么影视节目、在外面站多久、注视着哪个方向来判定他在想什么,这样就谁也不知道他那些晦暗的想法。   有时候他会感觉到自己手上有血腥味传来,摸上去粘粘的,什么东西滴滴嗒嗒地从手指上滴落。   但他从不低头去看——那只是幻觉而已。   哪怕梦中出现那张惨白的、正在失去生气的脸,他也不会感到恐惧,更像是一个冷静的第三者。   有时候他会在快死亡的女孩身边蹲下,看着她的脸出神。   他知道,汤豆一直觉得自己不够好看。   有好几次,他在上学的路上,听到她和席文文说话,她们低声讨论班里谁最好看,谁不好看。相互打趣。她显然非常在意自己的外貌,可却不想让人知道。   但他想,那是她对自己的误解。   她很好看。   特别是明明很气,却努力保持平静的样子。或者感到畏惧,却做出无谓时的样子。甚至坐在车上因为家人没有来送,想哭,却努力不哭的样子。   还有,每天凌晨,她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出神的样子。   他坐在这里,有时候会回想这些。   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做。   他知道只要足够有耐心,就一定有机会离开。   在几天前他无意听到两个送餐的工作人员说,诸世凉已经不在浮岛了,贺知意也不知道原因地被撤职。   这个消息虽然令得他十分意外,他们这样两个人竟然会败在内斗上,但同时也感到高兴。   因为,这样一来就意味着,很快他就能出去了。   但虽然是这么认定的,在铁门终于被打开的时候,他眼角还是不自然地猛然跳了一下。   工作人员催促他“走。”并没有告诉他是带他去哪里。   他也没有问,站起身,跟在他们身后,迈出了门栏。   在脚踏出去的一瞬间,他每个毛孔都感到无比的舒畅,虽然这里的空气并不比那房间里的空气更好,也完全比不上院子里的空气新鲜,但他却发自内心地闻到了一股甘甜气息,那是自由的味道。   两个警卫给他带上手铐有脚铐,一前一后押送他下楼。有时候他不能理解,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令得只是谋杀未遂就被这么高戒备的对待?一时冲动不能解释吗?是哪一句话说错了?哪个表情做错了?明明顶多只是个讨人厌的心机鬼罢了。   一行人到的时候,问询室里早已经有个工作人员在等他。   门在他背后被关上,他被固定在椅子上,坐定后许多仪器被接在他头上,和手腕上。   在调试完成后,对方开始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黎川。”   “父母还在世吗?”   “都不在了。”   “你跟谁一起生活?”   “叔叔婶婶。”   这些基本的问题,会让仪器有一个判定的标准。他知道,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   “对于发生的事你有什么想说的?”   他沉默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做。我对她并没有恶意。”   仪器上的数字平稳地跳动着。   “你杀死她的时候,感到愉悦吗?”   “不。我很难过。”他的声音那样平静。   “为什么?”   “我不想她死,但我也不想死。我不懂她为什么要伤害我。”他一脸委屈。因为他真的不理解,为什么她总是要和自己做对呢?明明,他在一开始并没有恶意。甚至表现出了相当的友善。   “如果你们再次相遇,你是否会做出伤害对方的举动?”   “我以前没有做过,以后也不会做。”   “你仇视其它六名最终人选吗?”   “不。”他们都太平凡了。也许是有些聪明,但不值得他去仇视……因为他们身上没有光芒。   ……有些人……身上是有光的,熠熠生辉,有时候他真希望那些光是自己的。如果那些光,能割下来,按在自己身上那是多么完美。   “你会做出伤害同伴的举动吗?”   “不。”只要他们真的是同伴,不是敌人。但谁知道呢?有些人看上去同伴,却会成绊脚石。   工作人员看向仪器,数值一直处在正常值内。   现在没有人能从他的日常行为中去判断他的现在的心态,而从以前的监控之中,能看到最多的也只有他的好胜和乐于操控人心。而曾经得出结论的测试数据,现在也并不被上层所采用。   所以现在,就只能去相信科学。   毕竟人不可能骗得过测谎仪。并且从现在已知的所有信息来看,他的说法也是符合情理的。   然后,问话就结束了。   工作人员合上文件,站起身,离开了问询室。   他想问的只是这些而已。   许久之后,才又有人打开了问询室的门。   黎川 回头,看向踱步进来的陌生官员。   对方吃得很好,肚子浑圆,整个人白白肉肉的,并没有居住区域那些人面黄肌瘦的样子。   令人恶心。黎川想。   他伸把手里的文件夹丢到黎川面前,每一动作,脸上的肉都微微地颤动。   “诸世凉带领B14护送七人组前往渗入点时失朕。整个车队消失得无影无踪。前天早上七点多,车队的定位终于出现在地图上,他们去了这个地点。”他说着,用手指指文件内地图的某个方位,那里有四个小点,大概是代表着四辆车,三辆聚在一处,另一辆离得较远。   “但除了车辆定位之外,中心监控室,并没有收到任何人员的生命体征反馈。我们派了一支队伍过去,但进去之后都失联了。这次你将加入与陶平带令的第二队,主要任务是找到B14,确认清理队成员是否存活,并找到反渗入的七人组。这七个人是委员会的珍贵财产。”   是啊,财产。   我也是一个财产。黎川看着他,表情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学生。他记得,汤豆就常常会有这样的表情。他很喜欢她这样的表情,像是一眼见底的溪水那样清澈无尘。   之后,这个胖子对于黎川无端被关押的事,表达了浮于表面的欠意“接管反渗入计划之后,我立刻就去进行了相关调查,现在显然一切都证明,你是无辜的。但是,我希望你要明白,个人恩怨是不应该掺杂在工作任务之中的。你对诸世凉有怨气是合理的,对于伤害你的人有恨意也是合理的,我也跟你保证,之后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不会让目无法纪的人继续逍遥。但现在,你一定要以任务为首。把个人情感暂时搁置。”   接下来长篇大论地讲论以贺知意为首的管理队伍,是多么地不负责任,任意妄为。竟然两个合谋窃取委员会的珍贵财产,竟然这样任意对待无辜的人。   黎川坐在那,脸上慢慢浮现出即不敢相信自己沉冤得雪,又因为现在终于能自由并被信重,委以重任,而深受震撼、感激不尽的样子。   胖子十分欣慰。刚才他还有些疑惑,监控中这孩子怎么一直以来,一点反应也没有。现在看来,大概是绝望吧。而现在自己终于给了他希望与公正。   一个孩子,能有多可怕。什么测算出心理扭曲变态程度破表,都不过是诸世凉的私怨罢了。   他甚至伸手摸了摸黎川的头,露出些许慈爱。这孩子看着他的眼神,实在是坦荡又真诚。   “成功的融合体并不多。你一定会受到重用的。但这次起启用你,我们也受到很大的压力,汤豆的说辞虽然不可信,但你也没有法子证明自己说的就是真实的。所以上面要求,在你体内植入一个小型的设备,当然,对你的身体是不会有任何损害的。也根本不可能用得到它。只是走走过场。你愿意吗?”   “没关系。”黎川坦然地表示“这是应该的。我既然没有做错什么,也无愧于心。”。   胖子很受‘感动’,叹气:“你受苦了,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就把这当成一次磨练吧。”他语气激昂“祖国和人民都会为你感到自豪。”甚至叫警卫来,解开他手铐和脚镣。   黎川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向往与激动。并也没有任何不好的举动。   在胖子站起来,外面的人打开门的瞬间,他却抓起桌上的笑,猛地一跃而起,将笔狠狠地插进胖子咽喉,在外面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撞了出去,从二楼一跃而下。   胖子捂着喉咙,想叫,但从嘴里冒出来的只有血泡,美艳的女秘书尖叫起来,一时走廊乱成了一团。   工作人员伸头去看,下面早就没有了黎川的踪影。   警卫队立刻封锁了全岛,人还没走到监控室,就收到医护楼的消息,赵小明被杀了。   看路线,黎川逃离之后立刻去了医护楼,但在那里也没有过多停留。   警卫队在监控室只找到黎川离开医护楼的背影,之后便是一片空白。所有的摄像头里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消失了。 第38章 村子   广场上宝林饱受煎熬。   “所以你是哪一区的人?”   …………   “你听到我说话吗?”疑惑   ……   “我听他们说,你是5区的吗?”   终于莫温有了一点反应“恩。”   宝林松了口气,有进展嘛,连忙坐近些:“五区是西区哦。听说你们路上就死了十个人。”   …………??   怎么又没反应了?宝林默默又坐回远处。她本来是觉得莫温身手实在是惊人,想拉拉关系,或者还能学几招出奇制胜的把戏,但莫温实在太难相处了。   她简直搜肠刮肚。最后空气还是安静下来。她坐在那里假装发呆,莫温则牢牢地抱着他和汤豆、席文文三人的背包。   她笑说:“就好像只要出现任何情况,你就要跑着你们三个人的行李自己跑了一样。”原本是打趣。   可莫温的字典里显然并没有‘玩笑’这个词汇,只是看了她一眼移开了视线,没有做任何否认的解释。   气氛瞬间完全尴尬起来。   宝林接下来都不知道要说什么能缓解,简直度秒如年。   还好看到进村的一行人从小路上过来了,简直像救星。她连忙迎上去“怎么样?”   五个人回来之前,又在村子里转了一圈。   并在像祠堂一样的破烂建筑里呆了一会儿寻找可能的线索,这个祠堂没有供奉牌位,只有一块无字碑。并且之前站得高的时候,向下俯视,在村子周围的焦地上,也没有看到类似于坟包片的区域,说明他们死后并不会安葬在这里。   快要离开的时候,汤豆找到一个保险箱。宗长柳没五分钟就撬开了,可以说是得心应手。里面有一个保存得还算不错的大册子之外,别无它物。而册子上也只记录着人名和时间。   比如倒数几页,有一个叫张家家的人名字后面标明是1999年7月至2019年7月。不过最后几页的所有人,都只写了前面的年份和时间,后面的至哪一年是空着的。   汤豆看了一下其它的页面,发现所有人两个时间相减,一般来说结果都是20。   “这是什么东西?本村新生人口登记?”另宁小声嘀咕。因为册子皮面上确实写着“名册”这两个字。这本最早的记录是从民国的时候开始。   “那这人也太短命了吧。就活二十年……并且你也看到了,刚才那个镇邪字上的人口,哪个年纪段都用。总不可能就这一代居民寿命长一点吧?”付子安说“我觉得更像是在记录哪些人在哪一些至哪一年,在村子里生活。”   这就更奇怪了。   并且一般来说,自然形成的村落,绝大部分会有某一个姓占绝大部份的情况。所以这个村子确实不太可能是自然形成的。   一时也得不到什么结论,几个人就先回到广场了。   汤豆向宝林和莫温说了一下大概的情况“所以我们得等晚上再去镇邪那里看看。”   所有人都因为现在形势不明而有些烦躁。   席文文也是同样,但很快她兴冲冲了,开始解包裹“那吃饭吧。我之前摸到有压缩饼干,看上去很脆啊,还有夹心。”   “压缩食物能有多好吃啊?”宝林应声走过去。   大家很快都开始拆自己的包,没几分钟后,开始讨论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难吃的。   另宁在那里嚎叫“我要吐了”并且开始干呕。   引得个个都反胃起来,好几个人冲上去打他,才让他终于闭嘴。   汤豆拿了吃的,走到平安面前,问“你要不要吃饭?”虽然明知道它不会回答,但它毕竟是人形,光顾自己吃,问也不问它似乎有点怪怪的。问完又把饼干伸到它嘴边。果然也没有反应。   吃完饭之后,大家就开始扎营休息。从早上到晚上还有十几个小时,再加上之前的折腾,为了保证晚上有充足的精力,大家必须都睡好觉。背包里的睡袋防水并完全密封,在头的部位有简易的通风装置,四个角甚至还有能受力的金属环,遇到没有平展地面时,可以挂在高大的植物之间。   席文文和汤豆帮着莫温躺下,并把轮椅放在没有遮挡的地方晒太阳充能后才开始休息。   第一个值班的是宝林,但席文文睡不着,小声嘀咕着“不知道教官和那些清理队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没事。”付子安说“他们都是一线,有很多和渗入物作战的经验,并且实在不行还可以回车上休息。”   但是……大家都知道,要能性不大。   再说,可以指路的金属盘在这儿,就算他们没事,又怎么才能找过来呢?   可没有人纠正他的说法。   也许有意外呢?大家都这样安慰自己。   汤豆被叫醒时换班时,已经是下午了。另宁叫睡她,立刻就去睡了。   她钻出睡袋,下意识地看向七人冲进广场的方向。   那里并没有多出半个人影。   诸世凉他们现在都没能来这,那么很大的可能是出不来了。要么被渗入物杀死,要么陷入昏迷成为茸草的养料。   她知道自己的心应该更坚硬,但却还是忍不住那一阵阵的酸涩。所以大头也死了吗?   一切发生得太快,人死亡得这么草率。   她想到诸世凉,对于这个人,她一开始是有些崇拜,进入学院后则是感到厌恶。可现在,再回想起来,那些厌恶早就烟消云散了。   谁也不是为了自己高兴才扮黑脸。   她只是无法理解,诸世凉为什么自始自终都不打算告诉这些七人组任何信息。   而且,她闲暇时询问过席文文。在后面她没有参与的十五天学习中,所有教授的内容都是在任何环境怎么生存,在没有食物之后怎么找到吃的,怎么判断哪些东西能吃,哪些东西不能吃。在没有可饮用水源时怎么判断哪些植物的浆液可以引用。面对特独的敌人,选择什么策略才能增大活下来的机率。   可到现在,花了那么多的精力,牺牲了这么多人,终了,谁也不知道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所有的线索都就好像在暗示,这身负融合物的七人,其它的事都不用管,什么事也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好好地求生——尽可能活得久就行了。   “你在想什么?”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宗长柳从睡袋里钻出来,走上前,顺着她的目光看着那片似乎什么也没有的焦地。   汤豆犹豫了一下,突然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摇头“没什么。”   宗长柳注视着她,最后只是耸耸肩膀。就钻回自己的睡袋里去了。   快日落的时候,所有人都醒过来,大家麻利地开始收拾行装。   汤豆在广场上走了一圈,企图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大部分都被长年的风雨所腐蚀。唯一找到一个黑皮笔记本,里面的内页也全烂光了,与泥土融为一体的碎纸结成一块一块,字迹也早就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大家收完东西之后,不约而同地看向安静的黑焦地……地平线上没有任何人影。   日光消退的瞬间,汤豆站起身。其它人也都背上了行李。   在迈出青石广场的时候,汤豆顿了顿步子,看向同伴们。   这里的每个人,虽然已经都经历了许多,可脸上还是带着青涩。   她十分挣扎,不知道自己说出来会引发什么后果,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诸世凉的任务是送我们到达这里,而我们的任务很可能也和他们一样,是要尽一切力量,把身上的融合物送到某个地方去。”……最终还是把自己的这个猜想说了出来。   直面这些人,她突然有些理解诸世凉为什么闭口不提。   他也许是对这些年轻人没有信心,害怕计划会被打乱,也许……只是无法说出口。   无法告诉这些人“你们就是去送死的。”   但大家听话汤豆的话,并没有十分震惊或者情绪失控。   只有席文文愣在那儿比较久,而她身边的宝林只是微微怔了一下,便重重地一拍手,说:“起码现在解决了一个疑问。不再像无头的苍蝇了。那等找到大窟窿的时候,我们不用想别的,进去就对了。除了那,也没别处了。”   另宁在抱怨“哎啊,那渗入物真的太吓人了。好讨厌它们啊。”但虽然丧眉搭眼,可也只是抱怨几句而已。   宗长柳在后面骂他“你很娘!”   另宁像被踩了尾巴,尖叫“你说什么?”   两个人立刻又争吵起来。完全把送不送死的事抛在脑后。付子安怕他们又要开始相互揪头发,连忙拦在中间,结果被扯得脸皮都变形了。一阵哀嚎“队长!你看他们!”   汤豆原本心中的沉郁,此时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一下风吹云散。   一切都和她担心的不一样,但似乎……会这样也并不奇怪。   汤豆看向一边愣着的席文文,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大喝:“好了,别闹了,出发!”把手里提的装备背上。   席文文回过神,努力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走!”跟上她的步子,上前去推上莫温。   一队人就这样吵吵闹闹地上了路。   就好像只是在进行一场并不如意的郊游。   反正来都来了。   景点再怎么差,再怎么挤得脚都沾不到地,也都得去看个清楚才行。 第39章 镇邪   一脸颓废的贺知意见到汤母时很意外。   助理连忙解释“实在拦不住,她在外面一直也不走,趁我不注意就冲进来了。”宿舍区虽然并没什么分区守卫,但实在不知道她是怎么能从办公区跑到这儿来找人的。   “我要见诸世凉。”汤母声音沙哑,但表情却异常的坚决与愤怒。   “我也想见他。”贺知意一脸疲态。   虽然现在才刚是早上,但他这段时间一直都没休息好,时不时就会想到整个反渗入计划的前因后果,根本无法入眠。   他记得,诸世凉是在项目要上马的时候才回到浮岛,是秘书长推荐,而自己对于有这么一个‘专业训练’员的存在,也并不排斥。何况诸世凉的档案中虽然有很多都被涂掉了,但剩余的部分也足够显示出,他在以前就参加过很多涉及渗入物的任务,有一些事他不看档案都知道渚世凉深涉其中,所以下意识地就认为,他可以做为助力。   其实,若是回想起来。自己第一次有反渗入的想法,是因为B14的一份视频资料,那些清理队员在战斗的间隙,玩笑似地说起“它们来,那我们也可以去呀。”之后这个想法便在他脑海里扎了根,从一开始的筹备,到后来的上马实施经过了很长时间的各方游说。   可,这件事恐怕从一开始就并不是意外……   从很久以前,诸世凉就在计划,并且利用了他。   那么种子呢?诸世凉真的对种子的作用一无所知吗?他根本就不相信。   “我是汤豆的母亲,我要求我的女儿退出什么所谓的行动。”汤母看着只是个寻常的家庭妇女,因为怀孕,整个人浮肿得厉害,穿的是男式衬衣,可能是她老公的,袖口打着补丁,脚上的鞋子也只能松松地圾着。   “你是汤白龙的爱人。”贺知意不是询问,而是下意识地反问。   “是。”   汤母语速飞快:“见不到诸世凉也没关系,他们说你是项目负责人,我以汤豆监护人的身份,要求你们将汤豆立刻召回。我做为监护人没有同意她参加任何活动与项目,你们浮岛,也没有对我这个家长有过任何知会。你们既然通报她身受重伤,那我虽然没有实证,但也可以预见你们此次招新,并不是单纯地招纳学生进行科学教育,为支援以后的科技复兴做准备!你们在进行什么,我做为家长不同意,我要求……”   “汤豆已经不见了。”贺知意打断她的话。   汤母愣在那里,声音微微发颤“什么叫不见了?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叫不见了?灯呢?她有没有带着灯?灯在哪里?她得和灯在一起!”她手直抖,冲上去“灯呢?”   “灯她带着。”   汤母猛地松了口气,甚至因为太过紧张,脚有点发软,助理连忙扶她坐下,她没法拒绝。颤颤巍巍地落座在简陋的沙发上。   贺知意看着她,若有所思,但并没有立刻追根究底,而是转身去泡了杯茶,递到她手里“你知道种子吗?”   汤母只看着手里的茶杯,没有回答。   “你想的是对的,我们这些招新,不是为了科学教育,支援科技复兴。我们这次招新,是因为渗入物……”   “那件事已经结束了!”汤母打断他的话。一点也不客气。   所以,她是知道渗入的。但整官方机构从来没有对外发布过任何渗入信息,所有人知道的,也只是大型的虫灾。因为渗入物的特殊性,有一些侥幸亲眼目睹过却并没有死亡的人,都认为不过是急性的古怪传染病。   这在到处都是血与尸体的情况下,是完全合符常理的,再加上死者并不会有任何外伤。   毕竟最初的渗入物甚至连头脑的灼伤也不会留下。   “可惜,并没有。”贺知意毫不在意她对自己的态度,在她对面坐下来“一开始我们也以为结束了。”   汤母愣愣看着他,似乎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可疑之处。   “最开始只有三两个特定的地点,后来出现渗入点的范围扩大,并且地点上不再有任何规律。现在,每天平均会发生起码四到六起渗入。并且频率越来越快,渗入物的智慧程度也似乎一次比一次高。所以,我提出了一个计划。”他有些自嘲“起码我认为,是我自己想到的计划——反渗入。”   “反什么?”汤母的表情,有些呆滞“你说反什么?”   “反渗入。”   汤母好像受到了什么重创“反渗入?”似乎不敢确定这三个字是不是自己认为的那个意思。   “我们把从清水古观得来的种子,做为武器与人类融合。这样就得到了足以与渗入物对抗的人类,我们把这些人类战士,送进渗入点”他顿了顿,平静了一下情绪“起码一开始我是这么计划的。因为从各方面的数据与信息,我得出了这个结论,只要能捣毁它们的巢穴……”   汤母似乎无法呼吸,她双手捂着胸口,似乎想控制住剧烈起伏的胸膛,眼睛死死地盯着贺知意。   贺知意不看她,只盯着汤母手里的茶杯“总之。诸世凉带着七个融合体离开了浮岛之后的第三个小时,就断开了与我们的联系。当天夜里,我们有发现他们的踪迹,但很快就被他们甩掉了。在西南方向失去了整个车队的踪影。现在我们一直在西南方面搜索,却并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   汤母之听完了前半句,便再没有言语,只是愣愣地呆坐。似乎无法相信现在发生了什么。   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说:“你们当然找不到。那个地方根本不在西南方。”那只是一开始为了误导浮岛派出去寻找他的人。   很快,颓废绝望的神色就布满了她浮肿得可怕的脸。   “你知道在哪里?”   但她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并不想回答,只是很勉强地扶着沙发站起来,失魂落魄向外走去。   贺知意立刻站起来,跟上去“只要你告诉我们地方,我们也许能赶过去,把汤豆带回来。”   “她回不来了。”汤母以为自己得到这样的结果,一定会不能自抑地放声哭喊,因为她终于失去了自己最宝贵的、最后的亲人。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总是害怕着,有一天自己会失去女儿。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临。   女儿不会再回来了。   更是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对她撒娇,或者略带厌烦地狠狠地瞪着照顾明亮的她、因为得不到关注大声和她吵架、在底气十足地大吼大叫之后,又一脸伤心难过的样子,仿佛她还受尽了委屈。   我应该把她手脚都绑起来,只要可以不让她离开家——她这么想着。既然已经这样生活了好几年,那么继续这样的生活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是她也知道,就算再来一次,自己也无法这么做。   甚至,就算是自己及时赶到,可能也无法改变什么。女儿那么聪明,一定早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多么的危险,可是,还是会不顾她这个妈妈的阻拦那么做。   因为她是汤家人。   她是汤白龙的女儿,她二叔是汤白鹤。   汤家从没有一个怂人。   贺知意不甘心地追上去“种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   “为什么灯对汤豆那么重要?”   ……   趴在通风管道的黎川,却在想,提到渗入,汤母可没有用‘渗入’这个词,她问的是‘那件事’。   他无声无息地从进来的管道退出,避开监控蹿出去之后,远远地潜伏在密林之中,尾随着汤母的身影,一开始贺知意还不肯放弃,但跟了一段之后,见汤母根本无法被说服也只好算了。   随后汤母被警卫送到了渡口,坐渡船离开浮岛。   黎川挂在运送货物的卡车底上,也跟着上了船。下船之后无声地混进了人群之中,但他知道监控会立刻扫描到他脸上的特征,哪怕他努力地遮挡,但很快对方就会追上来。   就算是如此,他也仍然在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使得自己看上去更狼狈之后,追着汤母的背影跑上去,面无表情的脸,瞬间便变得充满了悲喜交加:“汤阿姨。”   汤母已经不大记得他“你是?”   “我是赵小明呀。住在您家对面的……”黎川说。   汤母不知道赵小明是谁,但她对黎川的脸有些熟悉。似乎确实是住在对面楼的孩子。   -   汤豆一行人重新进入了村庄。   经过那一片残檐断壁之后,排成长龙步入了小径。走到径头之后,大家停下来,短暂地休息了一会儿,这次再没有任何打闹,只是无声地整理自己的行装。   汤豆点燃了灯之后,那海一样的茸草又出现在了身边。它们高耸入云端,又柔软似轻绒,与广场那边的相比,明显得要强壮、坚韧很多。   而在地面上,一层层地布满了厚厚的白灰。其中夹杂着一些还没有完全腐化的骨头。   当渗入物没有了皮肤与肌肉,其实就很难分辨出这些骨头的来源——与一般的人骨相比,它们只是更大一些。   但如果留下的是头骨,那么差别则会十分明显。渗入物的头颅更小,并且头颅的内腔看着像是实心的。   汤豆在步入小径进入危险区域之前,俯身认真地查看才发现,也不能说是实心,只是它们脑内的东西十分坚硬。   “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另宁嘀咕。   汤豆起身,把灯举起来,大家不由得跟着她一起仰头。   茸草像三面高墙,站在三面墙脚下,偶尔会有它们向下挤压过来的错觉,就连它们抓住做为养料的那些渗入物,都显得格外狰狞,让人觉得无比的压抑。   所有人身上的融合物也无声地浮现出来。   虽然之前它们都受了一些损伤,到现在似乎又恢复了不少。   大概因为在这些宿主身上得到了能量与滋养的缘故。   不论如何这是个好消息。   如果它们无法恢复,也就意味着七人的任务根本无法完成。   汤豆把灯拿开一点,不让出现在光亮中的茸草阻挡自己的视线,再次确定了镇邪的方向,回头看了看远远跟着的平安,便当先举步向里走去。   七个人在步入焦土的瞬间,身上的融合物爆涨起来。虽然这里的渗出物要比别处多得多,但因为茸草也更厉害的关系,反正并没有给融合体带来更多压力。   只是这边的异动,会引来别处的渗入物,所以几个人动作必须得快。   除了时不时相互提醒注意哪个方向冲过来的渗入物之外,七个人几乎没有交谈。   虽然站在光线之中,会导致眼线被茸草所阻隔,什么也看不见。但每个人都保持镇定,一个牵着一个,哪怕在加快速度狂奔的时候,也没有散乱。他们经过了四次大考,每一次都让他们更重得团队协作的重要性,也更重懂应该怎么去和其它人配合。   终于步入镇邪中的时候,大家发现,突然一下子一切茸草都消失了,所有的渗入物也不见踪影。   汤豆回头望去,虽然灯还是在她手上,但所见之处,皆为空旷的焦土,她一开始为以是镇邪的作用。是镇邪使得这里百邪难侵,但立刻就明白,是灯失去了效果。一切危险都还存在,只是看不见了。   可还没得她说出任何一句话,整个人就被无法呼吸的窒息感所击中,她张大嘴,抓住身边的席文文,想说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席文文发现她的异样,急忙伸手去扶她“怎么了?”   大家甚至企图给她做人工呼吸,但没有用。   付子安过来,正想说什么,突然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汤豆看到他眉心的灼伤,骇然大叫“走!”但喉咙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她挣扎着,拍打着去查看付子安的席文文,指向阵心。   渗入点里面的情况也许很差,但不会比现在更差。   宗长柳反应得最快,他冲过来,把她抱起丢在莫温的轮椅上“别管了。我们走!”可他才想推着莫温跑,就也像付子完一样软软地倒了下去。甚至连要说的话都没有说完。   席文文一脸,骇然连忙去拉他。此时宝林冲过来,推起莫温的轮椅,大叫着“另宁!另宁!走!”就向阵心冲了过去。   在对待同伴的死亡上,看上去最软绵绵的宝林展现出了惊人的冷酷。   汤豆感受到莫温正紧紧的搂住她,以防止她被颠下轮椅。   她打横躺着,头垂在一边,边毫无帮助地剧烈喘息着,边看向落在最后的席文文。   席文文不肯就这样走,冲上去一手一个拖住宗长柳和付子安的胳膊,企图把同伴一起带走。   会死的。   这样会死的!   汤豆死死地盯着好友的背影。不论怎么努力地叫喊,嘴里只发出短促而细弱的‘阿……阿’声。缺氧令得她胸膛都无法再起伏,眼前一切都越来越混乱。   她挣扎着,在最后只虚虚地动了动手指,想结个印但没有成功,只叫出了一声虚弱到几乎没有的“…着…八……方…灵…英……伏……听斥令:……平!安!……”二叔说过,害怕的时候底气十足地喊出这句话就行了,天地之间有无数的灵英,他们会来保护你。还教她怎么结印。   但爸爸说二叔是骗人的,天地之间早就没有灵英了。   可她希望,是真的。   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它是真的。 第40章 老人   黎川瘦瘦弱弱站在汤母面前,表情既窘迫又很愧疚“我也入选了最后二十三人,但是……我跑出来了。”似乎很为自己的懦弱行为不耻,可却又无法抗拒想要平安生活的欲望“就是想回想,但怕浮岛的人来抓我,何况我没有钱,也回不去。”   汤母并没有多加怀疑,以她的年纪看了黎川,只是孩子罢了。   她在想,如果是汤豆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可不知道会多高兴。她真希望女儿就是这样的孩子。   “没关系,你跟着阿姨一起吧。叔叔借了车开来的。我们一道回去。”汤母安慰他。甚至还怕他被渡口中的监控拍到,帮他把帽子拉上去“别怕。就算他们来抓你,阿姨也不会同意他们带你走的。”   黎川一脸感激,紧紧地跟在她身边。   两个人走出渡口,远远就看到路边停了辆破得不行的小货车。身侧写着13区工厂的字样。王石安蹲在路边抽烟。现在各区域的居民很少外出,一是路上有饥饿的野兽,二是各个可以加油的中转站都必须要有身份证明和相关准许文件才让使用。他为了能开车来到这儿接汤豆,费了很大的劲。   此时扭头看到汤母回来,连忙迎过来。浮岛汤母是直系亲属能去,但他不能去,只能在外面等。这里也没有个能落脚的地方,这几天他一直啃干粮在车里过夜。   见到汤母终于出来,松了口气,一开始离得远,还以为她身边带的是汤豆。原本不苟言笑的脸上有了些微微的喜悦。孩子没事就好了。   可看清楚,是个眼生的男孩,就有些意外。   汤母费了些力气才借着他的力坐到车上,肚子太大顶得她难受,身体努力地向后仰着。休息了一下才说了在浮岛发生的事,说着又低声啜泣起来。王石安不会安慰人,皱眉坐在旁边抽烟,怔怔地出神,未了说“就找不回来?”   “回不来的。”汤母非常悲伤,可却也十分坚决。   回过神,连忙抹了抹眼睛,说黎川的来历“我想着,反正有位子。又是对楼的。孩子也不容易。”   王石安看了看黎川,因为他和对楼其实没有什么来往,也只觉得眼熟悉而已。想必不会错,只说“不妨事。”然后就默默发动了车子。   黎川坐在后排,望着窗外的荒原,却在想着汤母说的话。   她说汤豆回不来时,太过坚决。为人母亲,哪怕是有一线希望,都断然不会放弃把女儿带回来的机会,甚至明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会抱着‘万一’的想法。   可汤母,就算是这么爱女儿,在得知她去了哪里之后,就完全彻底地接受了现实。   这合理吗?   除非,她有十分可靠的消息来源,可靠得令她连侥幸的心理都无法产生。   而从贺知意问她的话中大约可以猜测,这个消息的来源不是她的前夫,就是她前夫的妹妹。   虽然贺知意被贬到档案管理室去了,但这段时间一直也没有放弃,搬了很多尘封的文件翻阅想找到什么线索。黎川躲在通风口,从百页扇窗看到过一些相关信息。   汤家一直来都活跃在整个事件当中。在汤白鹤失踪之后,汤白龙这个明明是做医生的人,一直也没有放弃,还做过很多的调查。一是为了寻找结束灾难的办法,一是为了搞清楚汤白鹤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档案里的结论来看,虽然灾难当时被抑制,人们开始重新建议居住区域继续生活,但并没有一个完整的报告中有具体地说明,这些灾难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汤白龙的调查似乎也没有任何结果。   但黎川却不这么想。   如果没有结果,汤母不可能是这种绝望的反应。   所以一定是早就有结果,只是这个结果最终未被公布,而浮岛的人在汤白龙死了之后,也没找到他藏在哪里罢了。   那这些结果,会藏在哪里呢?   汤母撤离原住地的时候,身上的行李一定被搜过。所以她不可能带在身边。可汤家的房子,也被搜过无数回了,如果在房子里,浮岛早就拿到手……但如果放在别处,汤母就不可能接触到。虽然也不排除汤白龙告诉她的可能。   但认真想想,当时汤白鹤已经找不回来了,汤白龙有什么必要把知道了也无能为力的真相,告诉自己爱人,让她承受多余的压力呢?   所以只能是汤母自己偷看到的。那东西到底在会在哪里只有汤母知道。   黎川看向王石安。这个人对他安全没有防备,一招毙命很容易,毕竟人是这么脆弱。   而汤母怀着孕……哪怕杀了王石安,也还是很好威胁,只要稍微吓一吓就会开口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没人会帮助这两人。更不会有人打扰他的计划。所以,得到答案并不复杂。   他又不像官方,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有着种种的桎梏,许多事不能去做。   事后尸首可以拖到路边掩埋,随后自己拿着他们的文件开车离开。   黎川想,这很容易。贺知意被无聊的道德所束缚,做不出来而已。   但他最终也没有动,只出神地望着荒原,那里有一只孤狗或者孤狼,静静地矗立望着这边,在确定自己无法追上车子之后,扭头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地平线上。   其实……就此放弃也很容易。   一切也根本也不关自己的事了。现在这样到处乱糟糟,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非常方便。反正已经离开了浮岛,世界这么大,自己又不怕渗入物,到哪里都能生活得很好。   可是………汤豆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真的死了吗?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平淡的生活多么无聊啊……   ……也许,她没有死呢?……   汤母在车上睡到下午才渐渐精神好些,这几天十分颠簸,神经有紧张,导致她胎相不是很好。醒来东西也吃不下去,只喝了点水。因为耽搁了太多天的原因,车里的食物其实已经不是很多。在下一个中转站车子被充了一些油,又买了一些饼干什么的。   王石安看黎川畏畏缩缩,甚至买了点肉干给他吃。   这些肉干用简易的塑料袋装着,没有配料、品牌,只有某某区工厂几年几月几日生厂,什么时间过期的字样。   黎川十分受惊的样子,连连摆手不愿意接受“太贵了。”   王石安没那么多话,只是塞到他手里。所以他不得不接受,要分给汤母吃,汤母闻着味就呕起来。黎川手忙脚乱地连忙把肉干拿远一些。   汤母缓一缓就好了,反而安慰他“没事。你吃吧。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点有营养的。”家里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她总是会拿出大部分的钱来给孩子们买了点肉啊水果什么的。穿什么用什么其实都是次要的,有得穿有得用就行了,关键是身体。   黎川努力地缩在角落,好奇似地问“听豆子说,你们是北方人?”   汤母说:“也说不上北方我们那儿没暖气。但说南方吧也说不上。”   提起以前的事,大概因为失去了女儿的缘故,她话多起来………………   -   镇邪中。   在汤豆说完那句话之后,突然世界安静下来……   一切轻微的声音都不见了,她模糊地看到远远坠在最后的平安,向前走过去,一直走到拼命拉人的席文文身边,这一刻汤豆的心几乎提起来。   救她!   救她啊!   但平安什么也没有做。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良久,突然抬头,看向天空。就好像那里有什么。   随后汤豆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等她终于有知觉的时候,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席文文,她猛地松了口气,随后是愤怒 “你干什么啊?他们已经死了!”   “但是……是同伴啊。”席文文本来因为她醒来,满脸喜悦,这时候露出不忿“我们怎么能不管同伴呢?难道让他们曝尸荒野。”   “人死了,就结束了。你觉得我死了之后,我会在乎自己的尸体有没有带回家吗?这是活着的人才在乎的事。我是不会在乎的。”   “那我也会带你回家!”席文文怒火冲天。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不用你带!我爱死哪儿死哪儿!并且就算是你死了,我也不会去管你是不是曝尸荒野!”   “我也不用你管!”席文文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她猛地站起来,走得远远地,看也不朝这边看。   一边灰头土脸的另宁连忙打圆场“哎呀,算了算了。现在不是没事吗。哎呀,文文真的运气好好啊,真的就什么都没发生。大家说是不是很神奇!”   没人接话。   宝林就地坐着,埋头在自己胳膊上不动。   莫温也不知道怎么去应对,只木讷地坐在那里。平安也无声杵着,仍然像个雕塑。   另宁强行缓和气氛“豆子,你看这里是不是很奇怪,我们一冲到阵心,就到这儿来了。你说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汤豆努力平复心情,扭头四望,才发现几个坐在一片荒原上。   这寸草不生的景象,与居住区域外的任何一片荒原都没有任何不同。目之所及的地平线上,什么建筑都没有。到是有一座非常矮的小山在地平线上。   那小山远远看上去长满了毛边,像是因为生长植被所造成了,并且颜色也更深,也并不像是脚下这样干裂的黄土。   “打起精神来。检查一下装备。”汤豆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心中翻涌的情绪。   她身上的背包已经在那一片混乱的时候遗失了。还好灯还在。也没有被损坏。   宝林的也没有了,当时为了跑得更快,她第一个动作就是照汤豆所要求的那样把背包丢掉。说实话,当时有些犹豫,因为背包里东西都很有用,如果丢失的话,接下来很容易举步为艰。人再聪明,也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产生一些根本不该产生的犹豫。   但现在,她感到庆幸。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席文文的运气………慢腾腾地最后一个,足足在其它人过来三五分钟之后,都以为她已经死了的情况下,才出现在这里。虽然没能把同伴的尸体也一起带过来,但本人却是一点事也没有。   而席文文的背包也早就丢了。   另宁的背包到是还在,莫温的也是。   现在五个人,只有两个背包。其它人身上有三个小腰包,装的是药物之类的必须用品。虽然都往里面塞了一点吃的,但因为包实在太小,所以食物也并不是很多。   武器方面,汤豆绑在大腿上的匕首已经不见了,可能是在乱中挤开了扣带滑掉的。其它人的到还都在。   但席文文肩膀上的便携通讯装备只剩个把把。   汤豆让所有人打开通讯器试了试,有两个已损坏,只有两个还能用。   “我们先确认山包那里有没有人住,如果没有,站得高也能看得更远,希望能找到地标。尽快确认自己所在的方位。最好在今天之内,找到居住区域或者中转站,然后联系上浮岛那边再说。”她顿了顿说“如果浮岛问起诸世凉和清理小队的事,我们就说是车载通讯装置坏了,导致失联。”那些清理小队的人是有家属的,如果说他们私自行动可能会被认定成严重的罪行,家属也收不到抚恤金。   没有人反对。   大家沉默地向山包的方向急速步行过去。   走近些,发现山包上真的有个屋子,小院里还有人影的时候,大家都微微感到安慰。向人询问总比自己在这么大的平原上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要省时省事得多。   等他们终于到达的时候,屋主已经出来迎接。对方是个子很矮的老人,头顶可能只到汤豆的腋下。   见到他们一行人,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显得非常激动的样子。   对方不知道是说的哪里的方言,汤豆完全没办法听懂。   但她身边的其它人却似乎听得懂,可反应却很奇怪。   另宁甚至一脸地铁老大爷的表情,扭头小声问其它人“他神经病啊?” 第41章 三楼   王石安一行人,在天黑之前到达了另一个中转站。   他们得在这里过一夜,等天亮时再出发。虽然王石安一直说,车子油足,路况也好,完全不必遵守现在的‘不许夜行’的规矩。并且这条规定真的太无稽了。   但汤母坚持不肯。   他们到达中转站的时候,中转站已经停了好多过路的货车。最近是交货季,大多是某个居住区域出来送货的。   见到三人成行出门的人,司机们还有些惊奇。灾前这种情况常见,灾后几乎没有了。   一来,死亡人数过大,很多人都没什么亲戚了。二来,居住区域之间少有往来,就算有亲戚朋友还在世住在别处,相互也不可能知道。所以不可能来往。远行就没有目地。   王石安下去,跟那些司机一起蹲在屋檐下面抽烟闲聊。   汤母在车上休息,黎川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她就慢慢睡着了。   等她醒来,王石安已经聊完了天,喊她下去到中转站的休息室睡觉去。那边一共只有三张床,但汤母是孕妇,人家愿意让让她。   王石安把黎川也叫下去,叫他以陪孕妇的名义在里面打个地铺“总比在车上睡舒服。”   黎川很不好意思“那叔叔你呢?”   “我抗得住。再说你们一走,车上也宽敞了,我在后排躺得开。”王石安说完,看到黎川对自己露出的那个真诚笑容愣了一下。但脑海里闪过的东西跑得太快,他什么也没抓住,也就算了。   他把两个人送到休息室安顿好,又站在外面抽烟,听司机们聊些闲话。   因为路途无聊,大家总爱讲些惊奇故事,一开头不是“有一天我遇到”什么什么开头,就是“我有个亲戚”如何如何,总之都是自己亲自经历的。   有一个司机说了个自己居住区域杀人的案子。   王石安听着,突然脑中什么闪过。想起自己虽然觉得‘赵小明’很眼生,但偶尔又莫明地感觉似乎是在哪里见过是为什么。   在汤豆离开家之后,对面楼发生了一宗自虐致死案。   一对老姐妹,活活饿死了,被发现的时候,两个人手牵着手,坐在客厅,已经腐烂得有些严重,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食物,但她们一点也没吃过,胃里完全是空的,还有胃酸自我腐蚀的痕迹。   因为这两个人一直不大和人来往,年前偶尔邻居们看到她们下去街上买点东西试图打招呼,她们也都不怎么理人,甚至因为上下楼别人不给她们让路,还跟人撕打过,以前有个邻居觉得她们年纪大,接济她们点吃的,她们竟然就天天跑上门去要,人家自然不肯了,她们就跑到别人门口一躺,又是骂又是喊,说这人没良心。别人也就不怎么主动招惹她们。   后来,从年初就没人再看到过她们。但大家自管自都来不及,也没人会去上门求证。   对门的邻居说“总会听到她们家有人进出开关门,所以也没多想。以为只是大家出去的时间错开了,没碰见过而已。”   直到三月份的时候,他感觉楼道里有了异味,他去敲过对面的门。   “她们侄儿开的门。说她们也正为了臭味的事烦得不行,怀疑是不是楼里药死了老鼠。但我们一起找来找去,在楼里也没发现味道是哪来的。”还称赞了一句“挺有礼貌的一个小伙子。跟那两姐妹完全不同。”   因为死亡现场看上去,完全是失去生存的意志之后自行了断,所以这个事最后也没被定性为恶性案件,那孩子不见了也没能找回来。反而上面的领导安排下面办公室在区域里开展了很多活动,意图缓解一下生活的压力,不想自杀的人数增加。   而王石安之所以会觉得一路相伴的赵小明长得眼熟,是因为他去现场协调过楼管和自卫队一起组织的清理工作,见过这张脸。   那时候,那一家虽然所有的相框都空了,但在两个人床垫下面,找到一张少年的独照。虽然看着有些年头了,照片里的人很有些稚气,五官也因为长大而产生了变化,但笑容一出来,脸上有两个酒窝,整个人就很容易辨认出来。   所以,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赵小明!他猛地站起来,转身向休息跑过去。   门轰地被他推开。   里面睡着的汤母也被惊醒,猛地坐了起来。   床边正准备在地铺上睡下的年轻人莫明其妙地看着他。   但在两个人的对视之中,很快对方的眼神发生了改变,那种真诚而坦荡的神色消失了,但也没有别的任何情绪,只是没有表情地回望着他,可这种眼神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寒意由内而外地蔓延开。   当对方突然迈步走过来的时候,王石安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威胁感,就好像自己面前的不再是看上去瘦弱的年轻人,而是一个捕猎者。   甚至一直到对方已经走到面前之后,他都怔在原地没有做任何动作……等他回过神,身后的门开着,人已经走了。   汤母感到不解,因为她叫了一声问走出去的年轻人“干嘛去?”但却没有得到回答。   王石安缓过来,应声说:“大概是上厕所吧”但不敢离开,找了个借口,陪了汤母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再回来。才佯装没事退出去,之后小心翼翼在中转站找了一圈,但厕所没有,周围也没有。   不过,有个去完厕所回来的司机大叫,说他停在中转站背面车位的小货车不见了。   一时间整个中转站都沸腾起来,七嘴八舌问他,钥匙怎么没抽。他坚持自己抽了,但怎么也说不清那抽了钥匙,钥匙是怎么不见的。   其它人一听是空车,车上并没有货物,又不大相信“这年月,偷车有用吗?那么大的东西,开在哪里不打眼?他就算是开回自己家去,那居住区的人能不问来历?”   管理员也出来,询问情况,便去查看监控。但摄像头被人拨动过,从那个角度什么也没拍见。他只得立刻打给最近区域的自卫队报案。   报了案之后管理员到是镇定得很,安慰司机说“不会有事的。以前也有这样不安好心的人,但一般不出一天就追回来了。”   王石安回到休息室,整个人脸色都还不大对。   因为事情并没有发生太久,很多细节他都还记得很清楚。   他记得,因为那张照片是拍立得拍的,自己还在死者家里找过一阵,希望家里有拍立得——像这种工作,去清理的人可以拿一两样死者的东西是很久以来被默许的。   他以前从不这样,但那次不同,照片在现在这种世道真的太难得了,就算是办公室搞居民名册,都是没照片只有主要特征描述的。   随后为了确定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与两姐妹同住的侄子,他拿了照片出去给楼里的人确认身份。   住在两姐妹对面的邻居经过确认,说这小子就是她们的侄儿,好像叫什么阿川还是小穿。只知道个音,不知道名字怎么写的。   其它楼层的人说,这个小子叫黎川。并还叫另一个妇女过来确认“看吧,和你老公大哥的儿子是同名那一个。”   被叫来的那妇女老公姓黎,一家人住在一楼。   听到大家说的,妇女上前看王石安手里的照片,确认之后,说确实是叫黎川。   “一开始听到有人叫他黎川,我也吓一跳嘛。就在这个走道里面嘛,那天我就瞪着他看,因为和我家那个名字一样的。他还一脸莫明其妙看我呢,不晓得我为什么盯他。后来搞清楚,原来就是这么巧。他爸给他取这个名字,是有海纳百川的意思。”妇女说得眉飞色舞。   又补充:“当时我还好惊讶,喊我们家里那个黎川出来和他认识。我们那个小川真的是孤僻呀,但之后两个人来往就比较多。这小孩不识字嘛,我们小川就教他识字。后来我们小川常常把他挂在嘴边,说他学得好快的,真的神,一个地方从来不错两次什么的。其实我自己也很喜欢他的,他勤快,过来老帮我干活,小川不喜欢和别人来往,就爱和他说话。我就常常叫他到家里来。后来我们小川去学院了,他也就没再来了。”   后来王石安又再多问了几个人。   大部份都说确实是叫“黎川”,说“两个孩子在一起进进出出,都是小川大川地叫。内向些那个,不怎么和人说话。外向那个叫人叫得很亲的。”   在这之后,王石安拿了另一个考上学院的‘黎川’灾前照的旧照片,与死者家这个孩子做对比。两个少年一个畏缩一些,一个笑得很阳光,充满活力的样子。   这一切都显得非常合理,似乎没有任何毛病。   唯一的问题是,死去的两姐妹家那个失踪的少年,根本就不叫黎川。   户口册子上,这一家根本不姓黎,他自己也根本不姓黎……   …………   当然更不叫赵小明……   ……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要冒充别人?一开始是出于什么目的?   ……   ……所以,当时学院所招收的,也根本不是他。   ……   可同去的五十人总有一个认得真黎川的,为什么没有人拆穿他?他又怎么避开守在车门点名的老师,登上去学院的车?……还有,真正的黎川去了哪儿?……这个年轻人为什么要与他和汤母同行?……   他说的话到底有哪些是真的?   在灾时,王石安见过比老姐妹的死更血腥的场面,但现在,想到这一切,却猛然感到不寒而栗。   而两姐妹的死状实在令他印象深刻。   饿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就是说,这个年轻人一度和这两人一直生活在一起,看着她们每天每天更虚弱。   并且这两个人已经死了很长时间,这个‘黎川’必然是有不短的时间,都在和两俱尸体共处。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一点一点地腐烂。   两个人……真的是自愿饿死的吗?三人之家,两个没有劳动能力的老妇人,可以说是非常沉重的负担……并且又是那种性格,一定非常不好相处……   ……   而此时开着车急奔的黎川正飞快地掠过一个居住区。   他看了一眼表盘,车里的油还有一大半,虽然不是很多,但根据他的判断,足够从这里到汤豆的老家了。   在天亮之后,他短暂地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不到五分钟,就又发动了车子。   傍晚时,车子不得不开始偏离正路,驶向残破的灾前旧道。   因为很多标志性的建筑都消失了,所以要找到正确的方向并不容易,但他一点也没有错,第二天的凌晨就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幢带花园的小型别墅。这建筑的形态保存的特别完好,黎川下车,在四周转了转。   灾难中除了虫子的问题,最严重的是秩序崩坏之后食物越来越少,导致很多人开始成群结队的抢劫。   这个小区里的业主显然组织过自我保卫。   几个楼顶上都有随意丢弃的弓箭,看豪华的程度大概是俱乐部开设的运动项目,但灾时却派上了用处。甚至在些地方还看到了没了子弹的枪,成捆的标枪。   他步入早已荒芜的小花园,穿过门厅,站在一片狼藉的大厅四望。   这里就是汤豆长大的地方。   门和窗户有被厚木板钉封的痕迹,这是很常见的,但不常见的是,屋子里四面墙壁贴满了符箓。   这些发黄的纸张,有些已经掉落,有些已经褪色,上面写的什么也无法辨认。   他在墙前站了一会儿,转身往楼下去。   在档案里他看到过汤豆的资料,灾后大部份时间她都在地下室,可以说根本没有见过真正的灾难是什么样子。   地下室的铸铁门大开着,虽然已经生锈,但它的存在也正说明,在事情发生前汤家的人就知道,并对地下室进行了改装,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这样一个与室内装潢格格不入的门这么突兀地装在这里——如果是老早装的铁门,外观一定会更加和谐。   步入地下室,首先是个小客厅,然后是卫生间,有一个发电机室,那里还存有一些汽油没有用完。   可以被称为厨房的地方,摆了四台大冰柜,两台大冰箱。一个微波炉。   卧室只有一间,里面摆了三张床。要说这屋子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四面墙壁也好,天花板也好,脚下也好,都布满了符箓。它们装在玻璃里,把整个屋子保护得严严实实。黎川想敲碎一个玻璃罩拿出一张,但玻璃太坚硬,他没有成功,只得暂时放弃。   在卧室的角落有一个黑色一人高的柜子,柜身也是同样布满的符箓,但上面有残留的黑色污渍,像是有人用这个东西在柜子上画过什么。   黎川闻了闻,虽然味道已经很淡,但他确定那是血。这里大概就是特别情况下汤豆和她妈妈躲藏的地方。   他算了算,要完全准备好这样一个避难所,起码得需要一个月。也就是说汤白龙在灾前的一个月就已经知道了后来会发生什么。   黎川并没有在这个屋子停留太久,汤白龙不会把东西放在这里。   因为他看过,客厅许多血带的绷带之类的东西,地上有许多就地摆放的凌乱被褥,甚至在卧室,也都有小孩的奶嘴之类的东西,说明在灾后他收留了很多人,这里人多眼杂不是放东西的地方。   随后他走出地下室,转身上了楼。   二楼并没有什么特别,但他在转完一整圈之后,在明显是女孩的房间门口停了一会儿。   虽然已经一片狼藉,可他却还是从蛛丝马迹中找到了一丝丝主人的痕迹,比如地上坏掉的蝴蝶结发夹,比如装饰得非常精致的带锁本子。   黎川把本子捡起来,虽然本子已经被撕毁,但里面残页上是娟秀的字迹和栩栩如生的随手彩笔画。无非是记载着某年某月,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或者信誓旦旦地要和哪个同学绝交。十分稚气可笑。   照片墙上残留着好几张,似乎是和父母去不国家的合影。   他躬身把地上掉落的照片捡起来,拂去照片上的灰尘,上面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   那是一张从来没有吃过苦的脸。一切都大喇喇地摆在脸上,甚至完全也不懂得看人眼色。因为她的生活之中没有任何阴霾,永远是阳光普照。没有人对她不好。大家都很迁就她。   世界上,竟然有这样长大的人。   这难道不可恨吗?   但他现在也并不觉得愤恨了。反而有一种奇怪的平静。   原来她是这么长大的。   黎川静静地看着照片里的女孩,对方的视线就好像能穿过相纸与他对视。   他看着这些照片想,自己已经知道了汤家最大的秘密。   浮岛一直想知道,可却从来没有发现近在眼前的线索。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盲点吧。   然后他把照片小心地收起来。转身向外走去。   别墅的楼梯到二楼就没了。在外面的时候他也观察过,这个小别墅只有二层。   这难怪不奇怪吗?   汤豆明明说过,她二叔是住在三楼的。   黎川站在二楼的楼梯处,抬头向上望,上面怎么看都只是寻常的屋顶。而且屋顶有一个巨大破洞,让人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灰扑扑的天空。   他从废砖堆爬上去,站在屋顶向上看看,又向下看看。   这个洞是在灾难之后造成的,墙壁的断口比别处要新,显然最近有人过来寻找过,但却一无所获。 第42章 仙人   另宁知道汤豆竟然听不懂十分意外“普通话你听不懂?”   宝林皱眉“不对。”虽然自然而然地就听懂了,但这确实不是普通话,不论是从发音也好,咬字也好,差别实在太大了。奇怪的是,她和老人交流的时候,明明觉得自己说的是普通话,可对方也能听懂。   也就是说,两边都在讲自己的方言,但相互之间交流并没有问题。   五个人交换了眼神,汤豆示意暂时先不管这个,让宝林和对方开口,问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   两个人叽叽咕咕,完了宝林感到意外,因为地名从来没有听说过,并且询问起来,他们也跟本不知道虫灾的事。   难道这里已经不是自己出生成长的那片土地?   几个人面面相觑……如果老头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们穿过了镇邪的中心,来到的是另一个世界?   汤豆压抑着心里的震惊,让她问问对方其它的事。   宝林听完,翻译说“他叫阿四,不是本地人,以前是西山的猎户,他家里人七八年前接了一单生意,要送人去西山里头找一个地方。但进了山之后,他家里人也好,雇他们的人也好,都再也没出来。他太太太-祖宗想念儿子,可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再没有一个能进山的了,所以就想着,既然雇主也没回来,雇主的家里人一定会再来找雇主的,于是就举家搬到这里来等。”   “为什么在这儿等?”   “能进西山的方向太多,在家等,万一人家从别处进去错过了呢。何况雇主说过,自己是从这一块过来的。”另宁补充“他故意住得这么高,就是图看得远。”   汤豆回望山下,虽然没有太高,但已经足够了。并且此时离开了落地的地点之后,再回望,很容易就能看见,那边的天空有一块白斑,颜色比别处要淡很多。   “雇主也是从白斑附近来的?”   “他说雇主是那么说的。”   汤豆让宝林问阿四雇主有多少人,时间具体是多久之前。既然有这么一件事,说明有人像七人组一样来到了这里。   宝林问完说:“雇主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但到底是七年还是八年,哪一个月哪一天他也不知道,时间太久了,又是口耳相传,这传来传去的很多事已经说不大清楚。”   传?也就七八年,有什么好传的?汤豆不解,想想又问:“那一男一女有名字吗?”   宝林转告后,老头努力想了半天,也说记不清了。   问完话,宝林想说什么又不方便说的样子。   这时候屋子里几个小孩簇拥着一个女人跑出来,这些人身高普遍要矮些,不知道是不是家族基因的问题。表情也迷迷糊糊像是刚睡醒,见到有生人瞪大眼睛。似乎对他们的身高不可置信……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高的人。转头拉着老头,吵吵闹闹。   汤豆五个人退开一些,低声商量现在该怎么办。   汤豆主张让这些人带路,搞清楚之前像五人一样来到这里的人,去了哪里,去干了什么。现在看来,这是唯一的线索。   没有人反对。   但宝林小声说“这家人很怪。”   另宁也点头。他说不出怪在哪儿,但就是怪怪的。   汤豆知道怪在哪儿。因为明明这么重要的事,甚至还为此而举家迁徙,但怎么能什么也记不清呢?就算是不识字,没办法记下来,可满打满算,也就是八年前的事儿。并不算久远。   宝林小声说:“他说那时候他的太太太-祖宗还在世,但我看他年纪起码得七十多岁了,八年前也年轻不到哪去,要算起来,就算只是太爷在世,那也已经是曾祖父、祖父那一辈。太太太太过来还是祖不是爷………那得是多少辈啊。人得老成什么样子?一般人,有这么长寿的吗?”   汤豆看向老人,他神色十分激动,不停地跟身边的女人说着什么,甚至说着说着,痛哭流涕。仿佛终于要完成一项重任。女人也跟着抹眼泪。孩子们看上去,也就与正常的孩子五六岁差不多高,但年龄明显没那么小,很懂事,知道家里人在说什么,陪着抽噎,到最后抱头痛哭。   等终于情绪稳定些,女人抹着眼泪过来说,叫五个人先在这儿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就带他们去找人。说是地点他们记得牢牢的,绝不会走错。   另宁还低声嘀咕“原来所有的脑力都用来记这个了。脑容量这么有限啊……”   但看着这家人,确实不是说谎的样子。   汤豆同意了女人的提议。这里一片荒野,连棵树都没有,睡袋也没地方挂,万一遇到野兽,窜都没地方窜。何况,睡袋也不够。   这一家住的地方对他们自己来说已经十分宽敞,但挤五个人进去,就显得十分逼窄。床也装不下这么高的人。   但等天色暗了,气温骤降,屋里确实是暖和得多。   让几个人进来之后,这一家人就开始忙活。   他们屋子周围有许多的田地,种大概是土豆,现在举家上阵,全刨了出来。女人麻利地把那些土豆蒸了好一些,另一些分成几个包裹,装起来。   老人带着两个稍微大点的孩子在后院忙活。他负责把家畜放血,孩子负责拔毛,砍成肉块,再切成肉条,拿盐腌制。   另宁去问,他们说明天沥了水,放在架子上边走边晒,不耽误事。还指着角落的架子给他们看,确实可以背在身上,怕下雨还有挡雨的东西。看着不像是即兴随便做的东西,更像是传统工艺。   另宁问:“你们常这样背着肉出门啊?”汤豆看了看,那东西有些年头,不是最近才制成的。   小孩说,几辈出一次门吧。主要是去买盐啊,什么之类的。这架子自然是祖辈就做好的,不过知道有一天要出远门,又加制了几架,一直等着这一天呢。   听得另宁直看汤豆。   什么叫几辈才出一次门?   几个人相互嘀咕也不知其所以然。干脆早早地就休息。   但晚上还是得有人守夜。   半夜汤豆迷迷糊糊被叫醒,黑暗中席文文一脸紧张,捂住她的嘴,怕她发出声音,指指外面叫她听。   外面‘砰!’‘砰!’的重击声,带着几分克制。有时候砸一下,会休息一会儿。   汤豆一下就清醒了,示意席文文做好准备,自己轻手轻脚站起来,从门缝里往外看。   堂屋里没有点灯,但因为大门打开着,并不十分黑暗。但在月光下,并排坐着两个人,看身形,是那个女人,和一个小孩。两个人背对这边,一手扶着身前的什么,一手拿着大石头一下一下地锤击。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锤几下就猛地回头看一眼,像是怕惊醒她们。   席文文脸色惨白的,打手势问“要不要叫醒大家。”   汤豆回头看看这屋子,土墙也好,木窗户也好根本困不住人,再加上这些人十分矮小,也不像是武力高的样子,于是摇摇头,比划着叫她去睡,自己守在这儿。毕竟现在这两个人也没有做什么伤害人的举动,只是行为诡异一些,用不着杯弓蛇影。如果大家不睡好,之后很难有精神。   席文文不敢,她不怕人,但真的好怕这种奇怪的场景,特别是月光白惨惨,那两个人回头的样子。   抓着汤豆的胳膊,绝不敢去睡。   但最后又怕明天拖后腿,最后才不得不躺下,但把自己的被子拖到门边坐着的汤豆身边,躺在被窝里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汤豆的手。   可她向来心就大,虽然是很害怕,但不一会儿就开始打呼噜了,只是手还是没有放松,看得出心理的弦崩得紧紧的。   汤豆挣了一下,竟然没挣开,反而她迷迷糊糊还更用力地抓住。汤豆拿她没办法,微微叹了口气,只好算了。   但因为与好友争执而略有些沉郁的心情,却缓和了很多。   锤击的声音又过了几分钟才停。两人侧身的时候,汤豆看清,两个人手里扶的是石楔,看样子是用锤子锤击石楔,在钉什么东西。   那两个人低声说着什么,把手里的锤子和石楔放下来,就关了门去睡了。   汤豆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还好没什么事。   守了几个小时,确实真的太平之后,叫醒了下一班自己才去睡。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那家人就起来开始准备。五人也醒过来收拾东西。   席文文一起来就神神叨叨,她已经不把昨天两个人的争执放在心上了,也不再一脸气地谁也不理、话也不说。拉着汤豆嘀咕“到底他们在干嘛?”   汤豆摇头。   大家都整理好,拉开房门,老人已经在等他们。五个孩子也都抗的抗,背得背,随时准备出发。   但老人显然没有打算和他们一起上路,汤豆注意到,他看起来比昨天更苍老。   昨天顶多就是七十多岁吧,今天像是年到九十的人,鸡皮鹤发。说话也不像昨天那样底气十足。手伸出来,和鸡爪一样干枯,风一吹整个人就要散掉似的。叫人心惊,简直怕他下一秒就接不上来气了。   宝林翻译,他说的是:“我寿限就在今天,得带着纸钱找个地方归土去,就没办法再跟你们去了。但我的孩子们已经都记清楚了去的道路。”   汤豆看向他身边的箩筐,里面装满了扎了九个孔的黄纸,这种东西是做纸钱用的。   这时候也才明白,原来昨天两个人晚上是在打这个孔。   看来是怕人都走了,就没有人再帮老人来准备后事,于是事先把纸钱扎出来,免得他自己力气不够。   可是,一个人怎么会老得这么快呢?   她看老人的亲人,总觉得,这几个孩子今天长高了一些。昨天高度大概在她的腰附近,今天已经快到胸口,五官也有了一些从幼童到成年的过渡转变。而女人,双鬓黑发,现在已经变得斑白,嘴角的鱼尾纹也更深刻。   她和孩子们哭着作别了老人,带领着五个人踏上了下山的路。   走到小山包脚下时,汤豆回头看,半山上有个颤颤巍巍的身影,正在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走在好几身边的小孩,小声对汤豆说了一句什么。   席文文说,他说的是,在他们这里人老了快死了,就得自己带着纸钱离开家,一直向西走,走到走不动为止,就地把纸烧了等野兽来吃。   然后反问“听祖辈传下来的话,说你们起码能活七八十年,我一直都不信,但今天看你们,和昨天相比一点也没老。你们是仙人吗?”   宝林一脸惊愕。似乎完全不敢相信他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席文文和莫温也一脸愕然。   另宁小声说“他们的新陈代谢看来不得了啊。”他甚至很无礼地贴着耳朵去听小孩的心跳。听完不肯相信,又去听其它的孩子。再三求证之后,骇然道“我以为猫狗就算快了,他们这快得,我听了心都发慌。”   汤豆问“那你们寿命有多长?”   宝林把话传过去,小孩扳手指算了算,说“小小弟在妈妈肚子里,起码要五六天才出生。小弟出生有七八天了,还能活四十多天吧。三弟还有三十多天,二弟还有二十多天。我在这里最大,几码得再过十多天我才会开始老呢。”嘀咕“本来家里是打算让二弟今天出门找媳妇的。”   他们寿命短,但太小了出门不安全,太大了又来不及。所以按习俗一般是年龄到二十天的时候出门。   “在第三十天前一定得找到媳妇生孩子。越早孩子就能越多。不然就像我,二十多天的时候出门,找了十多天也没找着,最后只能一个人回来了。以后我也没孩子。”他说这些到有一股中年人的沧桑“其实还是怪住得太偏远。”   汤豆认真地打量他的五官,确实已经年龄感,但因为皮肤并未受太多年的风吹雨打,所以阻碍了别人对他年纪的判断。   这就是原因吗?老头一开始说的话之所以让人觉得奇怪不合理、他们之所以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带上。只是因为这些人,一生短暂,如七日之蝉。他们知道,自己已经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席文文急问:“那现在怎么办呢?这一路过去,在路上,你的兄弟们能找到媳妇吗?”   他摇头“这是往西山去的。路上不大能遇到人家。”   “你们为什么不留几个人在家?只要一个人来带路不就好了吗?”   他瞪大眼睛“进山要很久的,如果走错路或者有别的闪失,就需要更长时间了。如果只有一个人,他半路老死了怎么办?只有这样,人够多。并且算上最小的弟弟,我们足有快五十天的时间,这样应该是足够了。”   席文文又追问“那你们杀的猪那么大。得长好几个月吧,岂不是你们几辈人养到现在?”   “对呀。我们每隔三四辈,都会养一头猪。我们现在吃的猪肉,是祖辈养的,我们养的猪,则留着后辈吃。”   宝林不懂:“其实,已经是那么久以前的家人,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去找他。他不可能活到现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死了。”   他认真地说“祖辈说,如果我们帮了仙人,也许会得到仙人的赐福。像仙人们一样长生不死。所以那位祖辈,现在可能还活着呢。而新的仙人,也会因为我们帮了忙,也赐我们长寿。”七八十年,对于他们来说,是非常非常非常久的人生,与不死是一样的。   这大概,就像人以为活几百年与不死无异一样。   但汤豆心情从来没有这样复杂。谁也没有想到,对她和其它四人来说只是短暂的旅途,而对于这一家来说,却是用一生来完成的事。   可不论席文文怎么说,这些人就是不相信面前的几个人根本没有延长他们寿命的能力。   甚至一直盯着汤豆看,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因为他们也注意到,这些人遇到任何事,总是会听汤豆的话。   可从汤豆身上,他们也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但那个最大的孩子并不失望:“那也没关系,不需要仙人们给我们赐福,只要仙人们肯带着我们去到那个地方,也是一样的,去到那里,我们就能长生了。” 第43章 上楼   黎川在屋顶徘徊了一整圈,又从洞里跳回去。心里却在想,在灾时那些被汤家收留过的人所说的话。   浮岛曾千辛万苦地从各个居住区域,找到仅存的两个人,询问当时在汤家避难时的情景,虽然之后并没有收获,但询问记录就夹在关于汤家的档案里。   他们找到的两个人一男一女,但当时都寄宿在客厅。   据说小卧室除了母女两个呆在里面,还有几个小孩,就再没有放别人进去。   一开始汤白龙还在的时候,没有人说什么,后来汤白龙一去不复返之后,地下室里的人为这个事还有些争论。因为客厅实在太挤了,大家要求,小卧室也多住几个人,缓解缓解。   但汤母不同意,甚至可以说‘誓死’不肯。一席闹得非常僵,那几天,汤母随时身上都带刀,但还是在有一次出房间去厨房拿食物的时候被围攻了。   “当时虫灾其实已经快结束了。但我们不知道呀”被询问的人说,汤母当被打得很厉害。但因为在场的人‘并不是无情无义’的人,所以没有杀她。   受询问的人说“呐,我们不是想伤她对吧,我们又不是没人性的人。只是她霸占那么大间房,除了几个婴儿之外,其它人怎么都不肯放进去。她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我们当时,真的是在外面挤得连转个身都难。怎么说、怎么劝都不听。死活不同意。那也是没办法。”   这些当然都不重要,关键是他后面说的话。   他说“她当时被打得真的惨,打完了见她行动不便,基本没有反抗能力,大家就不那么戒备了。结果她真是个心毒的人,竟然冲回房间,用遥控把地下室的铁门打开了,情愿杀了我们也不让我们得逞……呸,也不让我们遂意。我们一看到门开始动就知道不对了,但门上的锁是脸部识别,我们也关不了,就冲过去想把遥控找出来,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死活没抢到。虫子一下就涌过来,死了好多人。要不是我运气好,跑得快,跑出去之后又刚好虫灾结束,我都活不到现在。”   当时询问他的人还追问了一句“卧室也不大,她一个女人也没什么武力,你们这么多男人,怎么会抢不到。”   但那个人也说不清,因为人太多,事发时他被挤在客厅的一个墙角落里窝着,只看到大家都往房间里挤,里面乱成一团,好多人大喊大叫,说要‘先把遥控找出来’。   黎川也看了另外一个人的询问纪录,描述的经过都差不多。   所以,现在活着的人,基本没有一个是见过当时整个事件全貌的,虽然他们都在现场,可所见并不详尽。   黎川走回地下室,站在荒废的客厅。看了一下几个方位。   并试了试照被询问者说的,找到他所站的角落。那是与卧室的门同一面墙,也就是说他站在这里确实是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随后黎川走到卧室门口。   这个卧室可以说并不宽敞,也没有什么家具,几张床都比较高,床上床下一目了然,没什么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可最终那些人都没找着遥控器。   就这么点地方,不可能很难找的呀,并且汤母才冲进来,他们就跟着进来的,很大的可能遥控应该还在汤母身上才对。搜身一定能搜得到。   可他们没有喊‘搜她’或者斥骂汤母‘你快交出来’,而是对同伴喊‘先’把遥控‘找出来’……这根本不合常理。   能让他们这种言行合符逻辑的唯一可能是,他们冲进去,没有看到汤母。   黎川试了一下,从厨房到卧室,冲过来不需要两秒,就算卧室门口没挤着人,汤母在追她的人进来之前也只有几秒钟的时间,而地下室又没有窗户,更没有通往别处的通道,那汤母当时躲在哪儿?   最后,黎川停在卧室角落的柜子前,看着柜身的那些干枯的血痕出神。汤豆说,她一直是躲在这里面的。   此时。不远处另一幢别墅,几个人蹲守在顶楼围栏下监视着汤家。   因为已经在这儿蹲太久,大家脚都有点发麻了,要说没有怨言是不可能的,但扭头看看贺知意和他们一样,一身风尘仆仆地蹲在这儿,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小声嘀咕“老板,我们一路从渡口跟到这儿,抓也不抓,到底要干嘛呀?”   贺知意没理会,只是专注地盯着对面的二层别墅。   这片开发出来的别墅,总共只有四个户型,汤家没有改建过,但与同户型相比,实实在在地少了一层。   汤母走的时候,他追上去问过,对方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甚至明明白白讲了“你要是逼得紧,我也可以胡说,没有十年八年,你根本不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的。但是你也没有十年八年的时间。”   他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算汤豆不在,也要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想,但对方比他想的更释然,只是和他讲了一句“你也该去过几天舒心的日子。”那意思,是不用再费神了。   这种决绝令他震惊。   但既然汤母油盐不进,他也只能另辟蹊径。黎川在跟踪汤母出浮岛上船的时候,短暂地暴露了自己,监控室大换血还没换完,第一个通知的是他。但他当时突然就有了这个想法——也许自己一直错过了什么信息,无法察觉,这时候如果有一个新的视角来看整个事件,说不定会有进展。   所以拦住消息一路不打草惊蛇地跟过来。   但是……黎川会成功吗?   他也感到茫然。   此时身边那几个人,实在太无聊,低声说笑打断了他的思绪,贺知意对这些人感到不满,但只是皱眉没有任何表示,毕竟只是在渡口临时花钱请的‘短工’。比不上浮岛那些工作人员。   但因为这几段时间追得太过疲惫,他略略向后坐了一些。放松来靠在围栏上之后,背上的每一块骨头都能放松一下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身边望着外面的人突然一脸呆滞,像是受到了什么极大的震撼,猛地站了起来,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贺知意立刻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扭过去向汤家看去……一直不存在的三楼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起身向对面冲过去。   明明只是短暂的距离,但此刻却显得格外地漫长。   在冲进大门的瞬间,他就因为地滑而重得地摔了出去,一头撞在楼梯台阶上,眼前一阵发黑。身后跟着过来的人要扶他,但却和他一样摔成一团,他挣扎起来大叫“去三楼”几乎有些声嘶力竭补充“别让黎川跑了!”这个人他用得上。   但他们冲上去,人已经跳窗逃走了。   贺知意调头就追,可等他跑出门,便只看得到车尾带起的灰尘。   对方甚至试都没有试王石安那个破车,似乎是料准了那个车一定被追自己的人破坏,所以直接开走了贺知意几个人开来的两辆车中的一辆,剩下的另一辆他在走前也破坏了发动机。   贺知意喘着气回到别墅,才发现地上全是湿的,一股食用油的味道,大概是储藏室多出来的,而楼梯上则比以前他来查看时多了一条歪歪曲曲的血线。   这血线是刚画好的,血还没有凝固。线从一楼的第一阶,一直向上延伸,一直到三楼结束。雇来的人说“这绝对不是划破手指那么点血画出来的。不然凝固得太快,血量又太少。”   贺知意不知道黎川是怎么想到这种办法。   他顺着血痕向上走,血迹到三楼消失在台阶之上。   屋顶上的巨大破洞还在,二楼的那一堆沙砾也在,唯一有变的是,在这两者之间多了一个完好无缺的楼层。   这一层的格局与下面完全不同。   它没有分房间,而是打成了大通干,里面的装修也十分简约。   有一半空间,是用来起居。   这一半大部门放着各种各样的道袍,和各式各样的头冠。   在看到这些东西之前,贺知意从来不知道,这两样东西能玩出这么多花样来。似乎这个人,虽然身在道,却并不十分恪守规诫,大部份的道袍与冠子的样式也完全没有规矩。连纯金冠上镶大钻的都有,恶俗得很,远看还以为是个公主皇冠。再配上那种黄色龙凤暗纹的袍子,让人不敢想像穿上是多么‘金光四射’‘与众不同’。   除了衣服和‘首饰’,这半边空间多出来的位子,则放着很简单的一张床,几个娃娃抱枕,十分随意。   而房间的另一半空间,则是完全不同的画风。   占据了整张墙的书架上,装满了书籍和卷轴,甚至有一些书画,还用密封的玻璃保存勘在墙体中。   为了方便高处取用,配了两个带滑轮的梯子,书架旁边的地上,随便堆着不少杂籍之类的东西。   贺知意走过去,随手拿起一本,是中国古代怪志故事。   而在书架旁边,对窗摆着一张大书桌,上面东西乱糟糟,堆得满满的,但却很明显地有一块很大的四方形的空位。说明这里原来是摆着什么的,但是已经被拿走了。   “那小子抱了个箱子。”雇来的人说。   贺知意坐到桌前的椅子上,从主人的角度看了看桌面的摆设,他面前左手边有只取了笔帽的钢笔,但面前只空空的,有一块小小的空隙没有放堆东西,似乎原本放着什么。照这个位置看,很可能是笔记本。   黎川大概花了短暂地时间分辨哪些东西有用,也一并带走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贺知意雇来的人,边打量这间一点灰尘都没有的屋子,边犯嘀咕“这也太干净了吧。”灾区被遗弃的房子,不可能这么完好,也不像是很久没有人住过,就好像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   但贺知意看见,房间里那些衣物颜色已经开始发生改变。   他说,这与其说是静止,不如说是冰冻,就好像解冻过的鱼肉在离开保鲜的环境之后,会更快速地腐败,这些衣物的颜色也在快速地变得暗淡。   “这屋子邪门啊。”那几个人叨叨个没完,想从贺知意这里打听点什么“你到底是干嘛的呀?”   贺知意没有回答。   只是环视着,周围的一切。   他听说过大灾最后一战时,众家众门一同以人命开‘大祭奠’对敌的场面。虽然听上去简直像群魔乱舞,但结局也实在令人震撼。也在视频里也见过真正起到了效果的‘大招魂阵’,而且也知道‘天钟’到现在仍然真实存在。所以,他当然一直相信这些人并不是‘江湖骗子’。   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坚定的科学拥护者。   这两个观点相互矛盾吗?   他想,也并不吧。因为有一句话最得他心——“摩擦生火也曾被当成妖术”。 第44章 西山   汤豆一行人,随着这一家人上路后,一路北去,越往北方所见到的景色就越苍凉,大地龟裂干枯,植物更是不可能见到,偶尔能看到地上有可疑的痕迹,不知道是蛇还是别的什么动物留下来的。   夜里有东西在营地附近徘徊,听声音悉悉索索,大概因为人多,所以不敢有任何动作。大型动物几乎没有见过。   一开始大家在夜里几乎很难睡着,生怕会遭遇到什么,来不及惊醒自卫。但后来渐渐也就习惯了。   只是对于从镇邪里出来之后却来到这里的事,每个人都还有很多不解。   明明渗入物是从镇邪中心涌出去的,可为什么这里却一点影子也看不到?   大家私下总是在讨论这件事。   最可能的说法是,也许从镇邪中心来到这里,并不像五人以为的那么直接,在两个世界中间也并不像他们以为的联接得很紧急,而是存在着缝隙。渗入物则全部挤在这个缝隙之中,向人类的世界奋力突破。   可为什么呢?   如果只是想要找到一个可以生存的世界,明明这边的世界也可以,它们为什么执著于人类的世界紧咬着不放?——这是汤豆想不明白的。   而对于宗长柳和付子安的死,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矢口不提。   只是夜深人静时,席文文躺在同伴们中间常常无法入眠,她不能忘记付子安和宗长柳死时睁着的眼睛,但他们脸上并没有恐惧,因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生命嘎然而止也没有任何征兆。   她也明白汤豆所说的话是正确的,这次是自己命大,那下次呢?何况大家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事。   可对于这样的汤豆,她还是感到陌生……   明明说好‘大家永远不要变’,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可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汤豆的模样,与两个刚认识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莫温醒来示意她快点睡觉。明天还有很长的路。   她看着这位新晋好友,失落的心情写在脸上。   莫温低声问她“怎么了?”   她小声嘀咕“如果我遇到危险,但你来救我的话,一定会一起遇难,那你会来吗?”   莫温垂眸,这个场景令他想到了自己一家人在那个木屋里的最后一夜,大家躺在篝火旁边,火光印在每个人脸上。   爸爸说“一但有人落下,就会立刻被虫潮吞噬,其它人停下来,也只是一起死而已。所以,谁也不可能停下去救其它人。”他对着莫温和小女儿重复着这句话:“就算是你们遇到危险,我和妈妈也不会去救你们。只会等虫潮褪去后,再将你们的遗骸拉回来,进行储备。你们也应该这么做。”两个孩子看向妈妈,但得到的也只是一句“我也会这么做。”   妹妹每年都参加狩猎,并不是十分软弱或者太过于情绪化的人,可当时还是哭了。大概是对父母亲情的失望。也或者只是因为形势越来越恶劣,一切已经像一场十足的噩梦,自己却怎么也无法醒来。   可现在,面对着席文文,莫温突然理解了爸爸。他明白了爸爸在说那些话时的心情,明白汤豆喊出“我不会管你,也不需要你管。”时又在想些什么。   于是最终他摇摇头“我不会。如果是我,你也不要来。”   席文文无法接受这个答案,她完全没有想过,莫温会这样回答自己。   “你会。”她几乎是带着赌气的成分“你会来。我也会去救你。汤豆也会去。她那么说只是生我的气,怪我不好好保护自己。我们三个人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在汤豆昏睡时,她和莫温一起经历了很多,现在在她心中,三个人的感情是一样的。她不相信一切都是假的。   可莫温却还是那样回答:“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但那样的情况我不会去。所以你也不用来。”他翻身,不再理会身后的人。   席文文也许是委屈得哭了,她在暗夜中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想让任何人听见,但却还是有细细的抽噎声传来。   莫温静静地听着没有动。他对面的汤豆睁开眼睛,两个人沉默地对视。   他看着这双眼睛,却在想着,如果那天,落在后面的人,是自己而不是爸爸妈妈,他们一定会回头。   他们不会像他,头也不回地逃跑。不会像他,真的在没有食物的时候,将亲人储备起来。不会像他,把妹妹也抛在身后。更不会像他那样,只有自己活下来。   但就算问一万遍,他们一定会不会改口,会坚持说“绝对不会管你。”……所以,遇到任何事他也都只需要顾着自己求生就好了,不需要有半点愧疚,好好活下去。   这一瞬间,强烈的酸涩像潮水一样淹没他的心,它们一路蔓延,那种鼻酸眼涨的感觉十分陌生,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汤豆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两个人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夜空下只有席文文细微的抽泣声。   第二天毫无疑问,两个人的眼睛都是肿的,席文文说自己眼睛进沙揉的,莫温破天荒地向大家解释自己被虫子咬了。   队伍走到第六天的下午,一家人中最大的孩子叫半月的那个,认出了地平线上绵连连接在一起的小小山包们。   “这里是边沿,再往西北方面走十天,就能到……”   “到目的地?”   “不是,是到西山脚下。在山里还得要走很久。”半月说。   五个人都知道,他说的很久,就真的是很久的意思。按他说的路程算,进山之后就算中间不走岔路浪费时间,到达目的地时,这一家人起码得有四个人老死在路上。   但他们全家似乎都很坦然。   在行走的过程中,半月全程一直都在和弟弟们说着什么,有时候他们的妈妈也会讲很多。   宝林听了一下,跟汤豆讲“是在说自己种族的历史。和自己家族的历史。”   他们活得太短暂,没有文字,流传下去的大部分东西都只是图画。但要保存、制作这些图画,对他们来说,都是耗时不短的巨大工程,有时候甚至为了记载一件事,都花了几个人的一生。   所以只有很重大的事情,才会有图册。其它一切都靠一辈辈地口耳相传。   据半月口中说,他们的种族已经绵延几万年了。对于历史,他知道的都不太多,所讲述的大部分都只是日常生存方面的,比如怎么取火,怎么在野外求生,怎么种粮食,猪可能会发什么病,一般有什么药可以治。   一直闷闷不乐的席文文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觉得你们还能出山回家吗?不然还讲这些做什么呢?”   半月说“不到最后也不会知道是怎么结果,等知道的时候,可能就来不及了。所以,不论自己以为未来会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放弃传授生存的经验,也不可能以放弃讲述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关于整个族群的故事。这是祖辈的教导。”这也是他们存活延续到现在的基石。   听他说,他们的族群曾有壮举,花费了很长时间创造了文字,但学会需要很久,大多数人都没有那么多时间,后来因为断代,那些文字也没有流传下来。在这几万年中间,他们已经有很多的历史,因为种种变故而遗失了。   “但如果不去往下传,完全放弃的话。那我们不就变成了,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蜉蝣吗?”半月说“那我们整个种族虽然还活着,但和消失了也没有差别。”   汤豆一时怔怔的。对于生命 、生命延续的意义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太多,可现在,她突然这么直观地认识到,不论多么短暂微小的生命,都在努力的生存,他们每一个个体的一生,都平凡而没有意义,甚至几辈人都耗费在无谓的等待中,但却正是这些平凡和无意义的人生,组成了这个族群的历史,并令这个族群成功地延续了下来。   这令人难受,但震撼油然而生。   到了晚上,他们的妈妈有了剧烈的腹痛。   五人虽然受了很多的教育,但完全没有涉及到如何接生,宝林吓得完全不敢走过去。对这五人而言,世上真的有很多事比渗入物还叫人心颤。   但月半并不慌。他有条不紊地叫弟弟们帮妈妈找地方躺下,又从行囊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器具。   甚至在帮助接生的时候,一边还要传授着自己的经验。他已经参与过一次接生,这里最小的弟弟就是他和他爸爸一起接生的。也就是在当时,他学到了这门‘知识’,现在又将这门知识再次传播下去。   宝林低声说“这传下来的知识还是热的呢。”这些人可能都还来不及因为时间太久而遗忘自己学到的知识,自己的寿命就到了终点。   妇人从发动,到生,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也没有需要五人伸出援手。   席文文想把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物给她,以防止感染,但被汤豆制止了“看上去我们是一样的,但无法确定药物对他们的效果是不是同样。”并且在体型相差这么大的情况下,也很难确定剂量。何况她还要哺乳。   但对方也似乎并不需这些方面的帮助,虽然他们寿命很短暂,但似乎很少生病,在生完孩子只后,只休息了一夜,妇人就已经能跟着一起上路了。   看着巴掌大小的婴儿,大家还是感到十分地新奇。   它还没有睁开眼睛,皮肤薄极了。每天由母亲照顾。   半月说因为大部分的女孩都会在适龄的时候离开家,所以男性一定要懂得接生的方法。而怎么照顾婴儿,女孩们在离开家之前就已经学过了,这个知识又将由到达新家庭的她们再继续传授下去。   席文文觉得奇异,还问“那如果有些人笨呢?”学漏了或者学不懂……   半月说:“那可能这个家庭就很难再延续下去。”——这就是他们的优胜劣汰。   就这样,队伍在行进了九天之后,终于像半月所说的,达到了一座山脚。   这山不知道有多少山峰,绵延无边。   汤豆终于懂得,为什么一定要请知道路的人做为向导了。   半月指着那成片的荒山,说:“这里太荒凉,所以很早就没有人居住了。但我们祖辈,是在这里守山的人,所以一直没有离开。如果不是后来的事,我们现在也仍然居住在这里。如果这次我们没有成功,但我的弟弟们侥幸活下来并有了子嗣,他们会分成两支,一支住在这里,继承祖宗的意志,一支回去,在那里等着新的仙人到来。这样,也许有一天,我们就能得到长生不死的方法。”   他们虽然活得很短暂,但却一直采用着几辈人或者数十辈人、百辈人一起完成一件事的方式存活着,并对此习以为常。   队伍在山外休整了一夜之后,第二天清晨,大家便踏上了进山的路程。   虽然一路来都因为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而放松了些,但进山时汤豆提醒每个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因为半月曾说过,那个地方必需有‘仙人’带领他们才可以去到。   可五人并不是什么所谓的仙人。没有他们想像的那么‘法力无边’,也就是说,大家会面对可能无法应付的危险。   只是汤豆仰视着这巍巍高山,无法想像这里藏着什么。   为什么有两个人想尽办法来到这里?   -   停在远离大路隐蔽处的车中,黎川清理着自己从三楼得到的东西。   他拿到的大木盒里面装满了各种照片以及零零碎碎的复印件。粗略看了一下,文字信息很多都是从书里复印下来的,还有一些复印的是手写体,也就是说来自于某人的记录。照片也并没有多少原件,其中多数是难以理解的图画,或者意义不明的物件、场景。   而盒里那本字体娟秀的手扎,是他在桌上拿到之后随手塞到大木盒中的。   应该是屋主人的东西。   在扉页上写着“送给我最爱的二叔。”   他手划过那个实在难以称得上好看的字迹,然后翻开了第一页。 第45章 得道   一行人步入西山地界之后,立刻就感觉到气温陡然下降了好几席,不一会儿便让人遍体生寒。   进山之后,汤豆还很怕半月在这里迷失方向,毕竟那是多少辈前传下来的,他并没有亲身来过这里。   但对方只是短暂地在原地停顿了一下四周观望完,便笃定地举步向着东面的山脉方向去。   汤豆看看四周,这里的地面,全是裸岩石砾。来的路上,时不时还能看到些动物,而这里,却再看不到任何动物生存的痕迹,天上没有飞鸟,地上连蚂蚁都没有。明明没有风,却时不时能看到凄厉的风声,在哪里呼呼做响。但融合并没有暴起,大家也没有被攻击,所以不是渗入物……   半月显然也感到害怕,一家人束手束脚,努力地尽可能贴近在五人身边。   为了减轻他们的负担,五人帮分担了一些行李,汤豆让妇女走在五人中间,她很是感激。   不过汤豆在她经过身边的时候,发现她已经开始显露出苍老的痕迹。不同于死去老人的缓缓变化,她的衰老更加快速,在生孩子之前,她看着并没有老态,但在生完孩子之后,原本乌黑的头发开始快速地变得斑白。皮肤也越来越松驰,每个小时都在老化。   进山时她身体还不错,在当天在山中驻扎的时候,她已经衰老得如同七八十岁的人似的。   但她的孩子们并不惊讶,似乎这对他们来说,是必然的的规律。   在结束最后一次喂奶之后,她把怀里的孩子依依不舍地递给长子,就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天亮时妇人身体已经没有了温度。   半月背着最小的孩子,带着弟弟们把老妪一样的母亲抬放至平地处,依次叩拜之后,就收起哀容继续赶路。不过对于最小的孩子是女孩这件事,每个人都很高兴。从她出生之后这家人似乎就感觉释去了什么重负。   汤豆询问,半月并不隐瞒。说如果真的在大限内找不到其它女孩,小妹的存在多少也算有个保障。   对于母亲的死,第二天夜里时他已经能非常坦然地提起了。   他们的族人中女性在成年后。就不会再衰老,直到丈夫死去,自己生下最后一个孩子,她们身上的时间才会开始重新流逝。   但这个过程一但开始就会非常的快速。他的妈妈已经算是长寿,活了快近六十天,一生一共生了六个孩子,每个孩子得在母亲的肚子在呆五到八天。   宝林小声嘀咕“大自然也太神奇了吧。”   但看到半月眼角的皱纹,心情也还是有些低落。   听他们一家几辈人为一件事而坚持是一回事,但亲身体会又是另一件事。   半月已经过了最好的年纪,老年人的特征每天在他身上都多一些,一直到了十多天,队伍完全沉入山脉腹地的时候,他也已经苍老不堪。   发现自己无力再行走时,他把领队的职责交给了自己最大的弟弟旬月,决定自己不再跟着队伍一起前行了。   旬月想给他留下食物,他没有接受,只是叮嘱弟弟要结省粮食,在队伍出发之前,他都还用那双枯如鸡爪布满了老年斑的手,紧紧抓住弟弟的手,跟他讲一些之前还没有来得及说的事。   比如家里的猪已经没有了,如果得返回去,要往哪个方向走才能有人口较密集的村庄,猪种一般得是什么价钱之类生计的问题。猪长成要很久,所以前几辈人都得多种些土豆。   汤豆原本担心他的弟弟们或许会有反抗的精神,不愿意做这些无谓的努力,更不愿意再继续带这些人入山,但他们并没有任何怨言,在与半月告别之后,就带着这五人又继续往前行。   那种遵循先辈意志的性格似乎深深地刻在他们的骨头上。   但也许,在他们的族群之中,以前也曾有过许多生性更加叛逆的人。只是这些人的基因正因为自己的叛逆而无法往下传,早就断在某处了。   汤豆五人向半月深深地鞠躬,才转身离开,半月似乎根本无法理解她们的行为,也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做的事有什么特别。他只是虚弱地半靠在路边的巨大石块上,目送着队伍离开。   “感觉他们很无情。”席文文小声说,不论是面对父亲母亲的离世,还是不得不遗弃兄长这样的行为,这些人似乎并没有十分过份的悲痛。如果是她,她可能完全无法承受。须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   但很快她又发现自己这么说太没道理,因为对于这些人来说,一生只有五六十天长,却花了半天的哀愁与伤感与亲人告别,已经算是‘很长时间’的悲悸了。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队伍在旬月的带领下继续深入腹地,终于,在入山平平安安地过完了十多天之后,发生了异动。   先是一直像影子一样跟在远处的平安,突然出现在了队伍方向不远处最高的山坡上,随后,所有人身上的融合物都缓缓地显现出来。但它们对于现在的情况似乎并不那么确定,形体犹犹豫豫,一会儿涨高,一会儿又变得十分浅淡。   旬月和剩下的三个孩子被这个景象惊呆了,他们愣在原地,瞪着那些融合体,紧张地咽口水。   汤豆顾不上他们的目光,让另宁和席文文、莫温保护这些人,叫上宝林跟上自己往前面去,离开时大声勒令那几个孩子“你们不要乱跑。”当先手脚并用地向山坡上爬过去。   当她爬上山坡之后,立刻被眼前的一切所震撼。   在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石坑,坑里堆满了枯骨,看体形应该是旬月的族人。坑的四周有着四根参天的石柱,还有一个过高的祭台。   因为年代久远,到处都显出颓败的意味,但那种萧瑟的肃杀的气氛,却还是存在着。   就在汤豆向前走的一瞬间,她身边宝林身上的融合物突然暴涨起来,直冲天空而去,像是在与什么东西搏斗。而在她分神的瞬间,突然感受到了一阵风……   这样突如其来的风动,她并不陌生,在那个想独自一人去往工厂调查王明亮死因的夜晚,她就在浓雾中感受到这样的风动。   此时,她下意识地侧头闭眼,但所预想的结果并没有发生,一直纹风不动的平安突然躬身急冲上前,做一个干脆利落地动作,似乎是把什么东西撕成了两半,接下来一切又平息下去。它侧身闭眼站着,就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做过。   汤豆用微微发抖的手,按了按被擦身而过的平安带歪的头盔,努力镇定表情,查看宝林见她没事之后,又向身后看过去。莫温和席文文、另宁三人,每人都是惊魂未定的像样,显然刚才和她一样都受到了突然袭击。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袭击并没有持续,只是在短暂地爆发之后就停止了。   旬中他们什么也看不到,但也被这诡异的气氛沉沉地影响,一脸惨白僵站在原地。直到汤豆叫继续前行,才敢确认危险已经过去,迈动那双颤颤巍巍的脚往山上爬。   等几个人也上来之后,汤豆让他们原地等候,自己和宝林一起继续向下先行。   席文文看着她们往葬坑去的背影十分地紧张,手紧紧地按在对讲机上,盯着她们的方向。   直到两个人下到了谷底,对这边挥手示意,对讲机里传来“暂时没有任何发现。”才微微松了口气。   莫温叫她打开对讲机,对汤豆说:“如果是可以自由行动的渗入物,它们早就跑得满世界都是,不会一直呆在没有生命迹象的荒山上。”   不一会儿对话机里便传来汤豆的声音:“刚才遇到的,应该是刻意在这里设置的防卫机制。”   这是一个好消息,如果是人为设置,说明对方有驱使渗入物的能力,那么在这里,很可能会找到渗入物的起源。   汤豆关上对讲机之后,看向已经就在面前的葬坑,也确认了,这些就是旬月的族人没有错。死者的体型都非常的小,但骨龄看上去却是成年人。   葬坑四周的四个大石柱,汤豆和宝林两个合围都抱不住,看缝隙交错的情况,应该是刻成了特定的形状之后,相互楔合而成的。   这样的施工难度,就算是放到人类的社会中,如果不借助现代化的手段也是很难铸成的。   并且在葬坑前,有一个祭台,汤豆上去比了一下,这个祭台连她站在前面都有些太高,得要掂着却才能看到台面上的东西,更别说上面放着的那个装着可疑凝固物的碗的大小,也根本不是常人可以使用的尺寸——这根本不太可能是像旬月这样身材矮小的族群可以使用的器具。   可半月说过,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其它的种族存在……   这是令人最不解之处。   两个人查探了一圈之后,在离葬坑不远处,发现了一处向地下挖建的甬道。   通道的石门大开,似乎在此之前已经有什么人进去过。   汤豆在石门上看到了一些暗色的污渍,似乎有人用血在门上画了什么。这应该是让半月家人带路过来的那两个人进去后留下的。   她看了一下石门的厚度,比一比,与她胳膊长度相当,可见得,这个门是沉重异常的,别说是一人之力,两人之力,都没有用。她严重怀疑,就算是几十人之力也一定无法打开。但之前那两个人不知道是怎么做到。   从门口向内看,里面幽深异常,一点光亮也没有。   汤豆与宝林对视,之后她把背在身上的灯取下来,点燃之后深吸了一口气,向通道里走去。   一开始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就在她完全走近黑暗之中的瞬间,手中的灯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但在看到这一切的瞬间,她整个人如坠冰窟。   在这甬道中,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渗入物,它们你叠着我,我叠着你,因四肢长细,相互纠缠得像理不出头绪的绳团。   而在灯光亮起的瞬间,汤豆便被死死地包裹在了其中,她想把灯吹灭,可已经无法做到。这 些东西带着腐烂的恶臭。冰冷略有些柔软的触感令人恶心,它们甚至还有呼吸,几个巨大的头颅,与她的脸紧紧贴在一起,那些落到人身上就会使得麻痹甚至死亡的口水,离她只有一个喷嚏的距离。   它们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而且这沉睡的怪物们,很快就似乎察觉到了异样的存在。   汤豆感觉到与紧紧挨着自己左脸的那颗头颅,突然微微地向她侧过来,似乎想要分辨在自己身边的到底是什么。   不远处的宝林借着光,看着眼前肉蛋一样的渗入物大团子。   那光,明明应该被这些渗入物,像包裹着汤豆一样挡得严严实实。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遮挡却并没有影响到它的作用范围。就好像重要的并不是光线,而是当光被点亮时某种看不见的物质溢出,让范围内的渗入物无所遁形。   而现在,它的这个特性却让人似乎身处在噩梦之中。   宝林盯着不远处渗入物结成的巨大肉球,她知道汤豆就被包裹在其中,但想说话,可却连一点声音都无法发出来,喉咙里咯咯地,明明应该快速后退,可脚像在地上生了根。   “不要惊动它们。”汤豆的声音又轻又细。从里面传出来“慢慢退出去。”因为被阻挡,而不太真实。   宝林惊醒过来,她努力地调节呼吸,缓缓地,缓缓地让自己冷静下来,一步一步,慢慢地退出了甬道。   而此时,山坡上守着的人已经发现了异样。   莫温看到夕阳的最后一丝余辉消失在地平线时,宝林以僵直的动作慢慢从石门内退了出来。   紧张地凝神去看。   宝林帽上的灯因感应不到足够的光线,而自动亮了起来。看着那团光缓慢而谨慎的动作,莫温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席文文还想打开对讲机问问情况,他一把按住她的手“不要发出声音。如果能叫,宝林早就叫了。”   他飞快地把压在身上的包裹掀到地上,丢掉了背上的背包,猛地站起来。还没完全恢复的假肢接壤处传来的剧痛,令他额头浸出细密的冷汗,他顿了顿,才能够迈出步子。   但在第一步站稳之后,他便一步比一步更块地向下俯冲过去,像是一贴地飞行的鹰。   席文文急忙丢下了背包,也想跟着一起去,但一直娘里娘气的另宁突然伸手按住了她冷声说:“两个人去够了,我们看护的这些人也很重要!”脸上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冷酷“我们要做好准备!”。   而此时,山下宝林也缓了过来,她发现莫温冲过来支援之后,立刻对他比划“不可以冲进去!”汤豆离它们太近,哪怕是它们在行动的时候甩出一点口水,汤豆都可能会死。   唯一的办法是引开。她一咬牙,边弄出巨大的响动,边怪叫地着向另一个方向狂奔,这样的异动明显惊动了甬道中的渗入物们,虽然她什么也看不到,但却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风。   这风,因为渗与物的带动而像是俱有了生命,它呼啸着从甬道的方面席卷而来,紧紧地追咬着她。   而她身上的融合物暴起,如浇了油的烈焰,即浓烈又巨大。但很快,它就开始不断地变小,就像是正在快速地被什么东西蚕食似的,一点一点,畏缩,变淡。   就在她一脚踩空摔出去,以为自己就要完蛋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汤豆的声音——她以为,汤豆的融合物又像之前一样出手了,所以汤豆才追过来救自己。可猛回头望去,去看到那个叫平安的融合物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矗立在石门边没有动。   而汤豆,身边明明没有护身的融合物,却提着灯奋力地冲在最前面。   紧紧与她相随的是甩着一条机械腿飞奔的莫温,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一个照亮,一个用几乎于疯狂的方式对光线范围内的渗入物发动了攻击。   一开始宝林根本没意义到莫温是怎么做到的,因为她知道融合物根不听人指挥。   但是很快她就看清楚,莫温是直接用双手去抓向那些在灯的范围内已经现行的渗入物。   他身上原本只有一条线与他相连的融合物,本能地为了保护自己的寄居体,不得不放弃在攻击的对象,一次次飞快地缩回他身上,在他受到伤害前,将他密不透风地完全覆盖起来。   这两个人在做的,都是非常危险的举动,如果莫温保护人的速度不够快,汤豆就会受到攻击立刻死亡。而如果融合物回防不及时,莫温则会连眨眼的机会都没有,就结束了。   她怔在原地。   直到听到汤豆大叫“退!宝林!退到坑里去!”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茫茫地飞快爬起来,调头就往葬坑跑。   另一边席文文和另宁也保护着那几个孩子不受零散的渗入物攻击,从坡上冲下来。   在几人退进葬坑的瞬间,一切风声都被摒弃在外,地上的泥土被卷得微微离地,胡乱飞舞。但那些东西,似乎是不能进入四个柱子形成的矩阵。   最后汤豆和莫温也退了进来。   莫温一进来,便跪坐到地上,好半天没有动作,也不说话,僵着腿一动也不动。   汤豆喘着气,胡乱卷起他的裤腿,血水顺着腿一直往下滴,半截裤腿都被浸湿了“药。我这里不够。”她翻着自己的腰包,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都没法把防水袋打开,手上的血水滴得到处都是,席文文跑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我来。”   “好。”汤豆点头“好。你来。”立刻站起来,拿起灯,去查看四周的情况。以防止这四个柱子有什么漏洞,渗入物借机再钻进来。   宝林看着她的身影,一时说不清她哪里奇怪,似乎她现在十分清醒与理智,但言行却与平常有些微妙的异常,正是这些差异,也偏偏昭示着她也像宝林一样正处在巨大的恐惧之中……但她重新拿起灯,就这样一脸镇定地大步地向边沿走过去,似乎什么也不畏惧。   宝林看着身前的人,这一路来,她对于汤豆做队长并没有过多的看法或者褒奖,觉得汤豆做出的提意也好决定也好,无非是发现了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再加上乐于集思广义。   但现在,她突然更明白诸世凉的选择。   他并不是挑选了一个完全不会犯错的人——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人。   他是挑选了一个再害怕也不会失控,只会用尽一切办法继续奋力往前刚的人。   她深深地呼吸,跟着站起来“我和你去。”   两个人走到边沿,灯的光线投射出去,许多渗入物又显现出来,它们站在地面,无声地围在四柱矩形之外。就好像一群巨大的幽灵。   但汤豆查看了一下四个柱子,上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花纹。在祭坛上,也没有任何像法器一样的东西。   “刚才你为什么叫我们退到这里来?”宝林问。   “我也不知道。就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宝林看看外面,皱眉:“我感觉它们不是害怕,而是……不愿意进来。”   但是为什么呢?   汤豆看向坑中的尸骸。这只是旬月族人的遗骸而已,她蹲下去翻看,这些遗骸也没有任何特殊。   “我刚才看,旬月他们也受到攻击。”所以它们也并不是不愿意接触矮人。   汤豆忍住恶心,拿起一块枯骨,向外伸去,那些渗入物竟然猛然退开——汤豆终于确定,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这些渗入物会不意愿接触葬坑里的死人。   两人相视,都松了口气——有能驱赶它们的东西就好。   现在平安完全没用了,一直在发呆,而宝林身上的融合物已经离完全消失不远,莫温则不便于行,这么大一群人,只靠席文文和另宁是不可能抵抗着这些渗入物继续前行的。   在简短地休息之后,一群人打起精神决定继续前行。   他们捡了遗骨挂在自身上。确认对方真的不会再攻击,便小心地离开了葬坑,向甬道里退去。   而这些渗入物无声地跟在他们身后,虽然并没有上前,但也并没有离开。   在经过平安身边时,汤豆叫了它一声,它当然没有反馈,但汤豆看清了它在干什么。   它并不是在发呆。   而是睁开眼睛,盯着门上的污渍。似乎那是什么令它疑惑的东西。   汤豆拿它没有办法,只能暂时不管它,带着大家继续往甬道深处走。   走过了第一段,到达一个拐点之后,在甬道的两壁开始出现图画。这些图画是用器具在石壁上凿刻出来的。   汤豆示意大家慢一点,并将头的灯,照向石壁上的图画。   这图画非常的长,从头到尾,一共有五百多米。   一开始汤豆以为只是无意义的崇拜图腾之类的东西,但后来她发现并不是。   甚至这个东西完全和崇拜图腾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在讲,一群人怎么发明文字。   根据墙上人与动物的大小对比,可以肯定主角是旬月的族人。在图中被称为‘庞郎’,似乎有体型宏大的人、强壮的人的意思。   庞郎花费了大概一千多代人,才渐渐有了文字的雏形,但虽然尽力的简化,但对庞郎人来说也是很大的学习量。   因为学习文字得花费太长的时间,所以最后所有的庞郎人决定,由其中的两支人,来专门进行文字学习。而其它人负责奉养他们。这两支人,一支以鹿为徽记,一支以水为徽记。   后来又不知道花了多少辈,他们终于找到了一种,延长寿命的方法。   一开始,只能多活十几天,后来能做到多活一个月,甚至到最后能多活一年。渐渐地,开始有很多庞郎人,投入到这一项被称为‘向道’的‘事业’中。   而鹿和水两支人,因为掌握着文字,又是这个‘修道’方法的发现人,所以一直负责‘授道’的工作。   自此,所有人庞郎人唯一的目地,就是‘成仙’。   看到这里,几个人面面相觑。   庞郎人选择了一条与人类完全相反的道路。   在很久以前,人类历史上某个时期,类似于炼丹之类的也十分盛行,但最后发展成为了化学,之后所有的研究也更偏向于了解身外的万物,对人体的探索也都止于治病。   而庞郎人,因为自身寿命的限制,一直把重点放在自身,所有的研究的发展,都专注于人体、精神。   但照汤豆的理解来说,这件事应该是不可能成功的。   可在壁画的最后,他们竟然成功了。   第一个成仙的,是鹿这一支中的某一个人,他活了大约一百多年,最后‘得道’。   而这个得道的人,不止成功地去到了‘仙界’并且还向自己的族人传回了信息,告诉自己的族人,自己成为了仙人,并描述那是一个‘完美的地方’。   壁画就在所有人欢呼的画面结束。   看完壁画的几个人却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那么,得道的人去了哪儿呢?”席文文问。   其它几个人相互看了看,另宁娇滴滴地说:“我的妈,该不是去了我们的世界?变成了渗入物了吧?”   “但这不合理呀。渗入物看根本没有智力。这怎么能叫成仙呢?我也不相信,它们这个样子,还能往回传什么信息。就算是有这个穿越空间的能力,它们和鸡差不多的智力也不允许。”宝林说“再说了,成仙???神经病啊!” 第46章 种子   并且这图画也古怪,延长寿命的方法一笔带过,从多活十几天,到能活一年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哪怕不会详细的描述,起码也大至地提上几句吧。   而至于是什么契机让人起了‘向道’的心,所谓的修道又大概是什么样的理论,更是完全没有提及。   “我们要是有什么科学突破,恨不得通告全世界,还要代代相传,唯恐别人不知道、不记得。他们这样合理吗?”   一行人继续向内走,但却没有再看到任何壁画。但眼前的路到是渐渐宽广,大有越来越开阔的架势,连头顶上本来低垂的洞壁,也越来越高。   最后一行人来到了甬道的尽头,随着他们走出甬道的瞬间,墙上原本熄灭的壁灯突然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从他们站的地方,快速地蔓延开去,简直像被点亮的星海。不过片刻,整个空间都被照亮,几人才发现,自己面前的是一座不小的地下城。   从高处看,除了没有太阳之外,与一般的小城镇没有任何差别。   另宁碰碰汤豆,叫她回头看。   那些渗入物齐齐站在甬道口,半点也不迈进。这次不是不愿意,更像是不敢。   甚至在不久之后,就离开了甬道,不再呆在那里蠢蠢欲动。   这叫几个人都松了口气。   旬月几个人见到它们离开,这才放松下来,一下就被眼前的一切吸引,不停地嘀咕“是仙都,是仙都!我们真的到仙都了!我们要长生了!我们要长生了!”大哭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不知道经过多少代人之后,他们终于来到这里。   汤豆一行人走在后面,仔细地查看四周,这里屋舍远看辉煌近看却颓败,到处都是厚灰,但因为没有任何生灵,到是连蛛网都没有一根。   “你们说这地方,就算是再荒凉,蚂蚁蜘蛛都没有是不是就怪了点。哪怕是那种湿处生的小虫子也该有吧。要不然,腐肉生蛆,蛆生蝇虫,是不是应该的?可连外面的人葬坑里都没有半点尸体生过蛆虫的痕迹。完全是风干的。一个地方,怎么能让生灵灭绝到这个地步?也太不符合常理。”另宁嘀咕。   汤豆推开路边的一扇门,里面的家具十分简朴,但其中已经有些珠玉点缀,这说明庞郎人已经变得长命了,他们开始除了维生、繁衍之外,已经开始有闲功夫挖掘矿石。器具也不现进随便用木头一雕,也有了陶具、甚至铁器。   但是这 些屋舍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越往中心去,屋子就越大,顶就越高,座椅、器具也就越大。到最后,甚至已经大得,门槛都只比汤豆矮一点。一行人走在这里,有一种自己像蝼蚁一样渺小的感觉。   而走到尽头,几个人看到了更令人震惊的场景——一巨无比高大的尸骸,坐在巨大的宝座之上。   一开始汤豆已为是雕塑,但走近却发现,那是真的人骨。但光是小腿的长度就有汤豆整个人那么高。   旬月几兄弟已经匍匐在宝座前的台阶之下,不停地拜伏。   宝林说,他们正在向‘大始尊’祈求长生。   汤豆走近一些,发现这个所谓的大始尊宝座下方是一个铜铸嵌满了各种各样宝石的门。   推开那扇门,里面则是用途不明的一个巨大房间。有房间的正中心,一架看上去与周围的一切完全格格不入的圆形拱门。这个拱门是不知道什么金属制成的,上面刻画着古怪的图案。因为静置太久,已经落满了灰尘。   席文文要上前,汤豆一把拦住她“不要过去。”   “那是和镇邪类似的东西。但我不认识这个‘字’,所以也不知道它会起什么效果。”汤豆说。   几个人已经见识过镇邪的诡异,立刻退散开。   在这屋子里转了一大圈之后,却并没有什么收获,房间四周书架上的书籍,已经完全被水泡烂,各样外形古怪的器具也让人根本无法猜测出是做什么用的。   但汤豆终于看到了那一个先他们而来的人。   只是这个男人已经死去多时的样子。   他身上穿的装备看上去非常专业,但并不是官方的制服,而更像是私人性质的。身上颈部有外伤,初步判定这应该就是致死伤。   几个人在周围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他的同伴。   内哄?汤豆皱眉。在尸体边上蹲下来。认真查看伤口,宝林躬身翻看了半天,说“他是自杀的。”自杀和他杀造成了创口会有细微的差别。   几个人翻看他身上的东西,背包防水,里面的物品都还保存得不错,什么八卦盘啊、朱笔啊、黄纸啊一大堆。   他能突破外面的东西走进来,大概就是靠这些本事。身上吃的东西也都还剩下了很多。在他身边还有另一个背包,显然是他同伴的,里面的东西也很齐全。   物资这么丰富,那明显不是因为被同伴抛弃后困在这里弹尽粮绝才寻死的。   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并且这里除了有渗入物之外,并没有任何机关与防备,毕竟不是墓葬,只是一个聚居之所。他既然能进来,自然也有办法再出去,哪怕没食物了,他还可以退出甬道。这个世界虽然荒芜,可还是有人烟的。大可以养精蓄锐一番,再等机会。   可他为什么自杀在这里?   汤豆翻看另一个背包,里面全是些零碎的东西。还有一些看着毫无用处的玩偶,大概是私人纪念性质。如果是他把同伴的背包带来,那他顶多把有用的东西全留下来,不可能把没用的也背上,又不是力气没地方使了。   那就说明,另一个人成功和他一齐来到了这里。   那人呢?   整个空间没找到半个人影。   如果是走了,那包为什么没带上呢?   正疑惑,突然席文文叫起来   “你们看!”   汤豆跑过去,在这里的墙壁上也有壁画,但是这些壁却比之前的要大得多,看得出是身体特别高大的人所画制的。   而画这些画的人,自称是水氏一族的人。他不知道以后看到这些人的识不识字,所以没有使用文字,而是用了图画来描述了自己一生的事。   汤豆注意到,他讲的这些事之间时间跨度很长,起码有一百多年。也就是说,他正是长寿的庞郎人中的一员。   但是里面有一个细节却令得汤豆不寒而悚。   席文文问“怎么了?”   汤豆指着画上的人让其它人看。   虽然整个画作,是以他自己为主体,但在前五十多年,他的身体特征一直都在变化。   比如一开始他是个短发的男人,但后来他又开始用长发的女人表现自己,以此类似画在这里的有十来个,事实上会有多少,已经不可计数。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另宁嘀咕“难道是意识转移?这算哪门子的长寿啊?”   宝林想了想,说:“他们之前的壁画也只是说活得更久,确实没有说是在一个人的身上活得更久。”   所以他们就是以这种方式,增长了相当一部份人的寿命,这样一来,便使得这些人有更多的时间去研究真正的‘长生’。   于是,直到后五十多年后,有了进展。   他描述了一场举全族、万物之力而办‘盛会’。在盛会之后,一切发生了改变,他的外貌不再变化了。但体型开始增长,直到最后,他和其它的人一起,走进了一个圆形拱门‘修成大道’去了。   另宁指着那个‘盛会’的场景“那不是葬坑吗?”   他们看到的葬坑直径并不很大,里面看上去也只有人的尸骸,但看画上所指,这个坑其实直深无底,最下面画的是像火焰一样的水。应该指的是熔浆。汤豆怀疑,这只是夸张的手法,只是想让人直观地体会到这个洞的巨大。   随后描绘装在里面的东西多么包罗万物。   一开始是小的动物,后来是大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然后是人……但就算是这样,以洞的容量来看,里面死掉的人数,是非常非常非常惊人的。但并没有描述这些大大小小的生物他们是以什么方式吸引他们走进去的。   但这样的数量,就好像他们将世界上所有能找得到的一切活的东西,都放了下去了。   据画上描述,‘盛会’结束后,这个世界就充斥了足够多的‘力量’,而剩下的这些庞郎人只需要把这些‘力量’吸纳为已有,那这些‘精神力量’就足以让他们维持肉身不死达到永生的目地。   图上在后面所描述的,这种方法确实成功了。   之后五十年他确实一直没有死亡,但同时,这种方式也有一个问题——就是他们的生长非常快速,细胞更迭永远不会衰败,导致他们体型越来越大,后期长成畸形的概率也非常高。那些活了几百年的族人,在后期很多完全已经成为无法正常移动的骨肉之山。躯体甚至变成了自己的监牢。   于是他们制订了一个最终极的计划。   就是把肉体完全转换为精神体,然后离开这个荒芜的世界,去‘九天之上’,做真正的‘仙’。   汤豆理所当然地想到企图进入自己那个世界的渗入物们,但唯一不合理的也仍然是那个问题——渗入物可以说是毫无智力非常失败,但图画上的庞郎人已经成功了。   据他的描述,先成仙的先辈确实是用不可辨驳的事实,证实了他们计划的可行性。而且图画上有一段是他转换形体之后,准备离开这里时补画上的,说明在转换形体之后,这些人还是俱有与以前没有差别思考能力。   于是,问题又回到了最初。   渗入物到底是怎么回事?   另宁不停地抱怨“这什么鬼啊!我们不是白来一趟吗?”   心情燥郁。   而汤豆盯着关于转换身躯那一段良久都回不过神。   席文文发现她的异样,立刻上前来,但又不想主动和她说话,大声对着墙问“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其它所有人都立刻走过来。   汤豆看着那些图,脸色非常难看。   这副图,把转换身躯这个过程描述得并不太清楚。但也表达得很明白,只需要把‘精神之种’播种在新的人身上,不久之后种子受到新身躯的滋养成长,变得强大后,就能重新取得控制地位。他们的长生,就是不停地把自己变成种子,然后重新播种的过程。   她扭头看向平安。   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队伍中,此时正静静地杵立在不远处。   以前他总是随意站着,她每次看过去,只有背影,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它的姿势发生了改变。   此时,它虽然仍然闭着眼睛,但却也准确地面朝着她的方向。令她不寒而悚。   反应过来的席文文也一下便愣住。   宝林也好另宁也好,就连莫温脸上也露出一些骇然。   所以……大家都只是容器。因为只是容器,所以什么都不用知道,只需要活着,等着真正能解决问题的人清醒过来取而代之,就行了。   所以,大家甚至都无法反抗。因为那个世界有着自己的家人,那里是自己祖祖辈辈的家园,如果反抗,也就是断送人类最后的希望……   这实在是……太狡猾了……也太……过分了!   “那……”汤豆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但很快,她决定不再慌乱,表情渐渐变得坚毅“那我们只要抢在这之前,把渗入物的问题解决掉就行了。”   大家都以经有些绝望,甚至有一种放弃一切的冲动,深感灰心。   但汤豆这样镇定的说话,令得每个人都觉得,似乎事情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余地,还是有机会的。于是渐渐地镇定冷静下来。   “那我们再去找找四周还有些什么。尽量多地收集信息。”宝林努力用尽量平缓的语气帮大家鼓劲。   “恩。一定有什么线索。”席文文和另宁也努力打起精神来。   而莫温默默地驱动轮椅立刻向旁边走去。   -   车里的黎川把东西都塞进盒子里,但心情却还是久久难以平复。   这本笔记毫无疑问是汤白鹤留下的。   整本笔记,记录的是她各种日常‘工作’,大部份都是去哪里帮什么人看风水,收了多少钱。又去哪里,帮谁做法会,又赚了多少钱。哪个人对她不礼貌,她不高兴,使了什么手段‘教训’人家。   直到中间的部份,也就是2019年9月4日那一天,突然一改画风,变得严肃起来。   但因为描写得非常含糊,只能隐约知道那天她无意得到了一个东西。拿到清水观去给一个叫‘大道长’的人看。   然后两个人因为这件事有了一些争论,两个人意见相左,一个认为这是非常好的东西,是未知领域的突破,但一个认为这种东西不应该存在。可在离开时,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把那些东西交给了大道长保管,叮嘱大道长不能交给任何人。   虽然笔记上并没有详细地描述那是什么。   但黎川在盒子里找到了一份拓文,看样子似乎是从哪里的石板上拓印下来的,上面的文字他从来没有见过,但反面汤白鹤做了注解。   那东西叫‘长生’。   它能叫人不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只要有适合的容器……   黎川面无表情,静静坐在驾驶室。   良久突然暴起发怒,边满口污言秽语破口大骂边疯了一样攻击身边能看得到的一切。   他憎恨这世界!   活着的每一秒都更加憎恨这世界! 第47章 祝平   不过片刻,黎川又冷静下来,他慢条斯理地把所有的资料重新整理,放回盒中。在车中静坐良久,望着似乎无垠的荒原出神。‘长生’一直寄放在清水古观里,而用长生制作的种子,是在大灾难结束的时候,诸世凉交给浮岛的。   从诸世凉后来的做法来看,他明显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起什么作用。   也不知道汤豆要是知道这件事,会是何心情。黎川想,现在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其余的几个,包括汤豆都成了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但他还有一个疑问。这些事为什么诸世凉没有直截了当地告诉贺知意,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整个计划都把所有其它人排除在外。   怕道德的谴责?   这不是太可笑吗?在这些自认为是为大局的人眼中,道德重要吗?   就算诸世凉把详情告诉贺知意,贺知意也不会阻拦,据黎川看来,贺知意比起诸世凉更不在乎‘小牺牲’。   那诸世凉这样增加自己的整个行动的难度,是为什么呢?明明大可以得到更多资源,更光明正大地完成的事,为什么要防贼似的……   黎川一下停住。   所以……他是在防备谁?   只有一个可能,这件事里还有第三方。诸世凉怕自己的行动会泄露并受到阻拦。   那会是什么人?   黎川翻阅盒子里那些杂乱无章的东西,这些拓文也好、诡异的故事也好包括汤白鹤的笔记本上记录的那些琐碎日常也好,看上去相互之间一点联系也不没有。都是相互独立的事件,或者故事。   那她为什么,要独独地把这 些事,用盒子装起来。   明明在她桌上,在她的房间里,有更多神异的事件。就比如那张大法会的照片,为什么这张法会照片值 得保存?黎川在汤白鹤房间看到过更华丽、更宏大的法会照片,背面标注了的人名与职务最低也是理事长起。   相比之下,被放进盒子里的这张,背面都只有人名,连一个职务都没有。从穿着打扮推算经济情况也更是不能与那张相比。甚至最前列边上有一位,牵了只脏兮兮的狗,身上的衣服也脏得不行,脚上的鞋子一样一只,看着和乞丐没两样,   这些是什么人?   黎川看向第一排中间那一位。一般来说,站在这里的都是最重要的人物。   他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   但这张照片实在太旧,人脸都已经太过模糊。   他也实在想不出来,自己能在哪里见过。   居住区域?   还是在浮岛?   盯得太久,反而又觉得有些陌生,更没有头绪了。   这是整个盒子里唯一的一张人像,他们为什么被放在这里?   黎川放下照片,拿起几长拓文和拍有拓文来处的照片。照片上的青铜器,像是冥器,看样子是在某个古墓中被发掘出来的。   在静坐了许久之后,他又思考了良久,然后发动了车子。   确认过方向之后,黎川开着力向南面去。为了防止被拦截,他没有走大路,而是选择直接穿越荒野腹地。在车子汽油耗光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弃车继续前行。   他身上并没有食物和水,但托那几十天学习的福,他已经能在看似一毛不存地荒野上找到足够维持体力的办法,因为安全问题,他只能选择白天睡觉,夜上赶路。只是夜晚的时候,狗群或者其它的动物一直会徘徊在周围,尾随着他。好几次都企图将他变为食物,但都没有得逞,几次下来,黎川受了不少伤,但那些也损失了不少同伴也没得到好处,渐渐变得谨慎。   甚至有几个追踪着他的群落,在知道不可能得到什么好处之后,就带着自己的队伍离开了。   等他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二十多天之后。   那是个非常小的居住区,看规模,顶多只有小几万人。见到外来者,街上的行人都停下来看。   因为灾难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很少再有新的难民出现了。   而黎川看上去又黑又瘦,身上也脏得不行,背上背着个背包还挺大。   有人上来问他:“你从哪里来的?”   他有些发蒙的样子,看向四周的一切,许久才说“我来找人的。”   人们给他指路,让他到管理所去问。   管理所管户籍的是个老好人,问他怎么个情况。   黎川说,自己从发现灾难的时候起,一直躲到现在,实在没吃的了,才从藏身处出来,原本还是打算送死了算的,没想到外面已经变了天,但他父母亲人都不在了,在中转站听有人说,认识他一个邻居,所以才到这里来找那位邻居的。   管户籍的老好人觉得奇怪,问“你那儿吃的那么多?这都太平好几年了呀。”   “就是大超市的备用货库。那边没什么人知道。可能也是我运气好吧。”黎川的表情实在太真诚。   老好人对他并没有怀疑,帮他查看户籍的时候,还跟同事惊叹“这小子运气真的好呀。你看我们那时候,就知道跑超市去找吃的,哪知道人家仓库在哪里。”   查完也确定,他要找的人确实在是这里,叫祝平,七十多岁一老头,第一批来到居住区。   找到后喊人去把老 头请来,毕竟也得问清楚,人家认不认识这个孩子。   过了好一会儿,杵着文明杖的祝平就到了,虽然现在物资紧缺,但老头打扮得很体面,西装再旧,但也烫的笔挺。进门看到黎川愣了一下。   管户籍的问“不认识吗?他说他叫刘勇。是你的邻居。”   “刘勇?”   黎川站起来“祝爷爷是我呀。刘勇呀。”一脸紧张样子,飞快地看了一眼管户籍的人,似乎深怕自己的谎话被拆穿。   老人回过神,点点头“啊,啊,认识的。”再没有过多言语   管户籍的见没有问题,给黎川做了个登记之后,就叫老人带黎川先回去。   并且嘱咐了,要是黎川打算在这儿落户的话,还有很多手继要办的。如果不落户,过几天黎川也得来填详细信息,他们好上报。到时候总局再给他另外安落户的地方。   交代完之后,祝平带着黎川离开了管理所,路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原本想说点什么,但祝平老遇到熟人,看来他人缘不错,一路去都不得闲。   于是谁都没有说话,老人只是时不时侧头看一眼向身边的年轻人。在他眼里,黎川又黑又瘦营养不良的样子,脸很不好,身上也不知道怎么受的伤。见老人看向自己,黎川还露出木讷的表情。   一直回到祝平住的小间,关上门,祝平才问他“你这是怎么搞的呀?不是和姑姑们去13区了吗?”他也有关注孩子的动向。当时大灾了,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有去打听。想知道这孩子平不平安。   黎川愣了一下,低头不出声。   祝平年看他身上因为和野货搏斗留下的那些伤,神色一凝,嘴里那句“她们待你不好?”就很难问出口。   “我说了假名字,是怕她们会找我。”黎川低头不看他。   那畏缩的样子,叫祝平心里一酸。就好像看到年幼时的他,一身是伤坐在楼梯口哭,祝平看他或怜带着孩子回家,煮了碗面,孩子吃着默默地掉眼泪。不得不回家的时候,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   后来,家里就发生了惨剧。   大家都说这孩子真是可怜,做奶奶的趁儿子不在家,半夜上门当着孩子的面,杀了二胎正做月子的媳妇和没出生多久的小孙女儿。   邻居们议论了很久“大早,上班去的时候,一开门,孩子满身都是血啊。走廊上全是他的血脚印。问他什么也不说话,完全吓懵了。”   调查说是婆婆媳妇不合,媳妇家太有钱,婆婆觉得媳妇看不起自己,媳妇因为婆婆对自己阴阳怪气的,心里也有气,一不顺就打孩子,婆婆见她打自己家传宗接代的独苗苗更觉得她就是故意和自己作对,时不时就要挑拨儿子把儿媳妇打一顿。   这样的积怨不是一天两天。现加上二胎时她老公又有了外遇,婆婆恨不得双手双脚赞成离婚,大孙子自己带,但儿媳妇死活不离,家庭矛盾更深。   最后也不知道是婆婆自己想杀了,还是和儿子一拍即合,总之动了手。   大多说老太婆没那么大的力气,去杀个壮年妇女,但也有人觉得,农村老太婆力气大是常识。   总之最后老太婆坐牢去了,之后没一年,她儿子就再娶组建了新家庭,还有了小儿子。这孩子也被送到山里的姑姑家去了,似乎说,他姑姑结婚好多年都没儿子,要他过继的。   孩子后来跑回来的第一次,就被他爸爸一顿好打,饭也没让他吃就要把他送走。他站在楼梯口一直在哭,死死抓住栏杆不放,手指甲都剥掉了。   之后孩子又跑回来几次,那时候他爸爸已经搬走了,找也找不到人,还是祝平收留他,给他放洗澡水的时候,看到他身上全是伤,可见那个姑姑对他也不好。   后来他姑姑跟着赶过来,那可真是往死里打。   被强行拖走的孩子哭着大叫,问他“我不能做你的孩子吗?我很乖的!我听话!”   他到现在,都无法忘记孩子那种绝望的表情。   后来他特别问到了地址,还给孩子寄过些东西。还寄了书什么的。不过孩子的姑姑打电话过来埋怨过,说寄去的书死沉的,还得带着进山,累得死人,家里人也不识字,叫他不如多给点钱。还抱怨自己躯体不好,男人懒汉不干活,孩子生病了什么的。他每次多多少少给过一些。   后来他因为身体不好的原因出国休养过一段时。   再回来时,屋里被搞得乱七八糟,古董花瓶都砸了一个。   邻居说是有山里的亲戚来找他弄的。   大家当时说他不在去国外了,那亲戚也不信,在他家门口拍着门骂他,说他心不善,不肯借钱给自己花,为富不仁,骂累了就打地铺,非得见到他才肯走。   后来呆了好多天也不见人出来,这才相信是真的不在家。   但这也不走,拖家带口地跑到物业那,叫物业拿钥匙给他们开门,打算住进来。   说什么,教授孤老一个,以后死在家里也没人知道,他们来不是打秋风,是来照顾老人的,认了这门亲,以后就不走了,将来给他送终。   物业肯定是不给开门的。   结果对方这都还不放弃,大半夜撬门进去。最后是物业报警才把他们弄走。   老人后来去确认情况,一看监控,还真是那个做姑姑的,带着自己的男人一道。   因为这个,他才断了和孩子的联系。   “我也不是白白来的,我有藏宝图,爷爷你就收留我吧。姑姑不知道我跑到哪儿去了,跟管户籍的人我也说了假名字,她找不来的。我吃得也不多,随便在哪儿打个地铺就能睡,就是柜子里也行。”   黎川说着,深怕他不信,打开身后的背包,拿出几张拓字。一脸期待“爷爷你看。上面一定写着宝藏在哪里。就算找到宝藏,我也一个都不要,全部给爷爷。”   祝平以为只是小孩玩闹,但原本只是扫一眼,正要和黎川说话,动作顿了一下,扭头皱眉上他手上的拓字。太过认真,下意识地伸手就接了过来。 第48章 名字   “爷爷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吗?”黎川目光澄澈,并无半点杂念“我记得爷爷是搞文物修复的。”   祝平翻看了半天,才回过神回答他的话“你这里的文字量太少,可供参考的背景也基本没有,所以很难理解这些字的释意。”   黎川 心里一沉。   祝平继续在说:“但这种字,我以前还真见过。不过当时不是这样的拓本,而是别人抄誉过来的东西。一同送过来的,还有相当多的背景资料,要翻译成我们可以理解的语言可能性很大。”   祝平说的是‘可能性很大’,那就说明他当时并没有参与,更不知道这件事的结果,或者更坏的情况是,这个项目根本没有实施,黎川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内心的真实想法,只是一脸惊喜:“那我们真的可以找到宝藏了!这是有用的!”   祝平因为他孩子气的表情笑起来,见到孩子长大之后能这么开朗有朝气,说实话他心中很是宽慰。对黎川也格外地耐心,但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问:“这拓字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种东西明显不太可能随便到手。   黎川面色微赧“我找的。现在大家住的空间太小了,很多旧的、没用的东西渐渐也都不那么看重了,大部份都会随手丢掉了事。我……我找了很久才有一样这样的东西………就拿来给爷爷。”有些忐忑在观察祝平的表情“这是不是没用?”   面对年轻人不安的眼神,祝平心里有些不好受。   “我以为很有用。爷爷会喜欢。”满脸都是失落。甚至局促地站起来,似乎自己失去了继续呆在这里的立足点。   祝平看着他身上的伤,非常难受,拉他坐下来,安慰他:“是有用的东西。爷爷很喜欢。”   黎川松了口气:“那爷爷看懂了?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宝藏在哪里?”   祝平回忆了一下,他还记得,自己那次看到这种文字的时候,是他身体不好那一段时间,因为他精神太差,马上要出国休养所以把来找他帮忙的人,推荐给了自己的一个老友。因为只是一件小事,后来他也没有再追问结果。   但看着黎川的眼色,他也知道这是个敏感的孩子,如果他说看不懂,这孩子一定会瞎想,很可能就会离开这里。但现在,他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呢?如果不是在姑姑身边实在呆不下去,他又为什么会这么多年都在找机会回到自己身边来。哪怕当年就没有得到回应,现在却仍然执着于“做爷爷的孩子”这件事。   老人有些心酸。   “虽然我不知道……”他想尽力安慰孩子,但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下说,对面的孩子才听到这句话就已经若丧考妣,明亮的双眼都渐渐黯淡下来,喃喃地说“真的没用……我以为是宝藏……爷爷刚才说话,只是安慰我的……”   老人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会是安慰你呢。这真的不是没用的东西,虽然我不认识,但我的朋友经我介绍做过这个文字研究。爷爷可不是骗你的,像我们这样的圈子,其实是很小的。能叫得上名号的人,相互之间多少都有些交情。想弄清楚上面写了什么,一点也不难,明天爷爷就给他打电话。一问就知道了。”   黎川简单高兴得不了得“那我们就一起去找宝藏!”说着又渐渐不安“如果找到宝藏,我可以做爷爷的孩子吧?”   哪怕过去很多年,哪怕他现在已经并不是一个需要大人照顾才能生存下来的小孩,可当他再重提这句话,对面的老人却几乎要落下泪来。似乎一下就回到了当年。   他有时候会想到这个长得漂亮又聪明的小孩,现在怎么样了。   有时候会后悔,如果自己不断绝和孩子姑姑的往来,是不是孩子的境遇会完全不同。   特别是年纪更大了以后,人似乎会更容易被往昔的旧事所困,孩子的样子不止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淡薄,反而在他眼前越来越清晰。一同长大的还有愧疚……如果自己当时更用心地帮助他……   现在,年轻人虽然容貌改变了很多,但隐约还是能看到小时候的样子,所以他才能一下就把人认出来。   可人哪怕已经长成,想要一个温暖的家的执念却一直也没有消失。明明已经像是个大人,但讲这些话的神情,就好像艰难的生活,使得他从来就没有长大过,一直被困在恶梦般的生活中,困在过去。   “就算找不到宝藏,你当然也可以做爷爷的孩子。你可以留在这里,和爷爷一起生活。爷爷以后就是你的亲人,这里就是你的家。”他说。   对面的孩子呆呆站了一起,没骨气低头无声垂泪,似乎他已经受尽了太多的委屈,才终于找到了不会令他害怕、不会伤害他的‘家’。   两人短暂地伤感,但很快便气氛轻松起来。   祝平兴致勃勃地带着黎川去居住区域附近的城市废墟里捡能用来做床的废料,还腾了空间出来,要用纸板做格挡,在客厅给他隔个单间,虽然是更局促了些,搞得客厅里那两张破破烂烂但是坐着舒服的沙发椅都没空间放,只能丢掉。   但祝平一点也不在意。   虽然其它家户,很多是父母和孩子睡上下铺,但他觉得孩子大了,得有自己的空间。不然对他的成长不好。“反正我也没什么客人。现在终于能把这个空间用上了。”他安慰黎川。   还花了十几块新钱,去杂货铺买了新床单和被套,还花了五十来块钱,弄了一床棉花被。里面的棉花当然不是新棉,又黑又旧,多半是不知道从哪个废墟里刨出来的。现在很多居住区域会组织护卫队的人去到处寻找可以再利用的物资。弄回来之后充斥到市里面。经营所得会用来向别的居住区域购买物资。   黎川显得非常开心,跟前跟后地接东西。   邻居们都打趣“孙子找来后,祝老先生荣光焕发啊。”   祝平也不分辩,笑呵呵“是是是。”   晚上特别去买了肉,剁碎了拿鸡蛋拌拌,捏成丸子做汤,洒上葱花,滴上点油。   整幢楼都是香味。   两个人吃着饭,祝平叨叨着黎川小时候想学画画,特别项目他素描画得和真的一样,反正现在也闲了,以后他可以教黎川画画。   又说黎川刚来,也不用急着就找事做,起码等冬天过了再说“现在的冬天不比以前。凌厉得多了。春天再张罗也不迟,爷爷给别人看店,收入也还可以。还有点积蓄。”   说起以后,心情也比以前开朗,家里有了孩子,就好像自己又重新年轻了起来,以前每一天都像在等死,现在却开始期盼新的生活。   黎川吃着饭突然问“如果我是你的孩子,你会给我取个什么名字?”   他的本名很随意,也很普通,别提什么,寄予厚望或包含什么深意。   这样一个名字,甚至连名字应有的基本作用都没有。他想,名字就是用来区另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可他的名字所在方圆十里必有重名,连这个基本的功能都不具备,完全只是敷衍的产物。   他一直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名字本身的存在只是向人昭示着,他的出生是多么无足轻重,不受期待。   祝平停了停手里的筷子,看着面前的人,很有感触,他觉得自己是能理解这孩子的心情的——想要新生,完全与过去割裂。   他想了想说“那可得好好琢磨。起名是件大事。”   吃了饭,他就坐在灯下翻那些辛苦保存下来的旧书。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   黎川坐在自己的床上,无声地注视着老人——他坐着的床很软,老人在灯下的样子很慈祥。   第二天一大早,祝平就去了管理所。那里有电话可以打。   虽然他是不在意什么宝不宝藏,但他既然答应了黎川 弄清楚拓文上写的什么,就要言出必行,不能给孩子坏榜样。再说,他想,就算是什么乌龙,这一次经历也会成为两个人之间的故事。人与人之间,就是由这样那样一起经历的故事渐渐亲密起来,很快就可以使那些曾经受到过的伤害,渐渐变得微不足道,最后被好的记忆所取代。   电话打到老友所在的居住区,说清楚要找什么人之后,等了一个小时,才有回电。   听到老友的声音,祝平也很有感慨。   短暂地寒暄之后,切入主题,祝平没有在电话里说得太多,只说自己有个拓文想请他看。过两天就带着孩子一起上门去看他。   老友很高兴。   毕竟现在大灾难前的熟人已经很少了,又听说还带个孩子,甚至打趣了几句。   说定之后,祝平离开了管理所,一路回去脚步都无比地轻快。   不过下台阶的时候没有注意,跟个小孩撞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也起不来。   路人多有认识他的,连忙把他弄到医务室去。护士说是小腿骨折,叨叨他年纪大了,不要太操劳,走路要慢慢走,毕竟身体比不上以前,骨头也脆,要长好得花不少时间,人也受累。   他到不介意。只笑说“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没和吓哭的孩子计较。   做好了伤处固定之后,杵着文明杖慢腾腾地回家,才走到街口就看到急匆匆出来找人的黎川,心里不由得一暖。安慰他“没什么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又说了跟老友联系的情况“原本打算就这两天带你去。但我现在也动不了。”怕他总为什么宝藏的事心里不安,说“你要先去也行,我可以托货车把你捎过去。你要不想一个人去,那等两个月,我们一起去也是一样的。反正宝藏也跑不了。”   黎川查看了他的伤,没有说话扶着他,一老一少慢慢地往家走。   上楼时他扶着黎川的手,突然觉得昨天想的那个名字真的不错,正要说话,两个人已经行至楼梯最高处,黎川的步子停了下来。回头问他“爷爷现在没法我一起去吗?”,整张脸隐于黑暗之中,叫人看不清他是何表情。   -   虽然只是前两天发生的事,但贺知意到时,楼梯上的血迹已经被水冲洗得十分淡薄。   邻居说老人骨折回家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路滚下去,头都摔烂,当场人就不行了。提起来也很伤感“好好的呢。孩子可难过了,站在那儿,哭得话都说不出来,撕心裂肺的。”真是想起来都令人心酸。   第二天就没人再见过那孩子,但每个人都觉得他可能是只是真的绝望了,无法再在这里生活下去。毕竟好容易来到这里,而唯一的亲人却又离世。   贺知意问孩子的事。   邻居说好像是老人的孙子还是外孙,最近才来寻亲的,但叫什么却没人知道。   管理所的人到是有登记,说叫刘勇。   贺知意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新搭了床之后,屋子里十分逼窄,‘刘勇’并没有留下任何自己的私人物品,老人家里也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床头摊开一本旧书,帮边的稿纸上还列了好和个被划去的名字。有‘退之’两个字被划了个画,似乎这么多名字中,只有这两个字还算合意一点。旁边用小字写着,退一步海阔天空,学会放下,才能得平安喜乐。   身边的雇来的人嘀咕“这可怎么办?好不容易追来,可人也跑了,唯一可能知道动向的也死了。这去哪儿找。”   贺知意面寒如冰。调头去了管理所。问电话使用的情况。   管电话的人说,祝平前一天是给人打过电话,但记录本不见了,不知道他登记的是往哪打的。并且一在电话线路断了,没法打去总台查转接。   贺知意现在用的车,是雇来人的,车上没有车载系统。但最近的居住区域肯定是有电话,去那边的管理所只要证明身份,用管理所的专线也有一定权限能查清——但最近的居住区域也有两三天的车程。   ……   走出管理所,贺知意狠狠地一脚将路边的石头踢飞。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祝平是搞修复的,黎川来找他不大可能是续旧情,那说明黎川手里拿到的东西,需要他的帮忙。   但黎川没来到多久,立刻就杀人离开了,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要么,他没有得到答案,但在祝平的帮助下,知道了要去哪里找答案。   如果是前者,他就不会去偷走电话登记册……   所以一定是第二次可能。   而祝平是搞修复的……   雇来的人问“老板,那我们还跟不跟?”   “跟!”贺知意冷静了下来:“先去查在世搞文物研究的专家有哪些,住在哪里!”   几个人上车,车子在狭窄的街道上呼啸而去。贺知意坐在副驾驶,却在想着,按调查的结果,这个祝平可以说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对黎川怀有善意和怜悯的人。   可现在,他也死了……   黎川自己亲手杀死了他。   黎川在杀死他之后的那场痛哭中,有真心地难过吗?……老人以为自己能拯救的孩子,已经死了很多年。 第49章 拱门(补上了)   汤豆五个人在偌大的房间里转了一整圈。   但几乎没有得到任何线索。   这些庞郎人没留下什么有价值东西,就算有些手稿什么的,也早就因为洞中潮湿而稀烂。即无法知道这种‘得道修仙’的想法,是由什么契机而产生,也无法知道关键性的‘技术’又是怎么样的灵感迸发,或者……受到什么启示。   一个种族的巨大转折,无非就只有这两种可能。   一种是完全源自这个种族本身。一种是有不知名的外力干涉。   但现在想知道庞郎人完全进化成另一个形态,到底是因为哪一种原因,已经不太可能了。   对于庞郎人和渗入物有什么联系,几个人也完全没有头绪。   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个联系必然存在。   汤豆去看了旬月和他兄弟们,他们现在已经没有刚进门时那么激动,毕竟不论他们怎么跪拜,‘大始尊’都没有半点反应,更别说赐他们长生了。最后哪怕再不愿意,旬月兄弟也不得不接受,这已经是一块死地的现实——成仙得道的同族们已经全离开了这里,最后的大始尊也死了。   只是知道了拱门之后,旬月带着兄弟们在门外久久凝视,问汤豆“他们就是从这里去了九重天上享福吗?”最小的孩子新奇地问“那他们可以活很久很久了?”   但关于他们最终的下场,汤豆实在也无法回答。   旬月细细地查看那些壁画。   在庞郎人的历史之中,创造了这么的大地下修仙城镇的那一些庞郎人,曾处在社会的最高层,他们以底层的庞然人为‘材料’,铺就了自己的‘得道成仙’之路。   画壁上的描述者也认为,当时除了像自己一样走上登仙路的庞郎人之外,所有其它的庞郎人都走进了葬坑,成为了踏脚石。于是庞郎人从此完全消失在这个世界。所以他留的信息,都只是留给‘未知的、可能会出现的新的智慧种族’完全没有料到,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同族人残余,并继续以古老的方式生存到了现在。   汤豆问旬月,有没有听过这段历史。   旬月看完了壁画,说,只零星地知道家里一直山边繁衍生息,祖辈说过山中有仙地,其它的事要么是根本没有流传,要么是流传过几辈,但中途断代了。   在从画壁上知道当时发生的一切之后,旬月十分茫然。   汤豆以为他会愤怒,无法接受自己是被抛弃、被牺牲的那一部分,但最终,一路以来都勤勤恳恳的他,只是露出疲惫姿态,摸索着在平整些的台阶下坐,说“他们最后成功了,也就……行吧”   也许残余到现在的这些庞郎人,以后仍然会追寻‘长生’的办法,仍然会牺牲再多的生灵也不后悔,也许不会。但汤豆现在已经无法再像一前一样简单地判断出到底谁对谁错。   为自己的种族寻找到最好的出路算是恶吗?如果以诸世凉甚至是贺知意的立场来判断,这应该并不是错的。就像人类现在也正在找寻自救的方式。   可那些被屠杀的人、生灵呢?他们就活该在葬坑之中成为牺牲品?他们什么也没有做错,却必须要成为踏脚石,他们错在哪里吗?   汤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疑惑。   所有的事不再像以前那样,能轻易地以对错这两个字来归结。   四散开寻找线索的队员们都无功而返。大家聚集在一处,眉头都锁得紧紧的。   “现在怎么办?”宝林问,她说着看了一眼拱门,但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汤豆看着同伴们,大家都知道唯一的方法,但没有人想面对——起码没有人想在这个时候由自己的嘴里说出来。   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把大家想说的话说出来:“我们可以,以庞郎人的去向为线索来得到更多的信息。也就是说,我们五个人得穿越那群庞郎人进入过的门……现在除了这个方法,已经没有别的可能。”   顿了顿她才继续:“但是谁也无法确定,在进入这个门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们和庞郎人的体质不同。我们也许根本无法承载门的力量,但我想,身上的融合体应该能活下来,所以很大的可能是,在进门的瞬间,大家就会被取代……当然,也许我们能顺利通过。甚至还有可能,这个门可能已失效。进去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是最差的结果。”   她看向在场的其人:“那大家怎么想?”   可以主动出机,寻找更大的生存机会,但有机率会马上被融合体取代。   也可以留下来,静待着自己被吞噬的命运降临,但可以多活一段时间。   虽然之前已经说好,要抢在被融合之前解决渗入物的问题来自救,可此时,是真正地面对选择的时候了。汤豆看向同伴们。   宝林沉默着举起手“我同意进门。”然后是席文文、莫温、另宁。   接下来,五人重新整理的行装,旬月知道他们要以这样的肉身进入门中去,感到十分震惊。   席文文问他们有什么打算,旬月说他要带着弟弟们离开这里。   席文文问:“是要回山坡上的家吗?”   “不。回到族人聚集地去生活。我们不会在山坡上守着了。”所谓的长生梦已经结束了。但他说:“我们几辈人,才能看到四季,我这一生也看不到下雪是什么样子。这样的心情,你们不会明白。我们的族人,世世代代都希望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我不觉得这些曾经的族人们,为了长生而杀害那么族人这件事,完全不可理喻。但是,我也不能说,杀害这么多人来改变大家的命运是正确的。也许因为我没有太多的智慧,所以无法做出判断。但这里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如果有一天,有人无意来到这里,也许他会做出选择,决定要不要继续追寻这样的道路。”但那个人不会是他。   汤豆把绑在身上的枯骨全部交给了他。   两个队伍作别之后,五个人站上了拱门前的台阶上。   宝林说“他叨叨那么多有什么用,我跟你们讲,要不是现在没工具,我们现在就炸了它了。”   大家都笑起来。   在入门前,同伴们短暂地相互拥抱。   然后由汤豆打头,率先向门中走去。   席文文看着她的背影紧紧地抓住莫温的手。   拱门原本只是一个空门,在进入之前,汤豆点燃了灯看过,那里什么也没有。甚至在汤豆迈步进去的瞬间,它也没有任何形变。但汤豆和平安,却就那样凭空消失了。   剩下的人相互交换了眼色,接下来便一个接一个地迈开了步子。   --   黎川见到陈恨山已经是大半夜里。   听到祝平的死讯,陈恨山感慨了很久“他在电话里也没说得太详细。只说有个东西让我看。”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对生死已经看得很平淡,反而安慰眼睛肿得吓人的黎川“你悲恸成这样,还要来坚持完成你爷爷的遗愿,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慰藉了。”   “我弄清楚后,还得要赶回去置办丧仪。”黎川声音沙哑“能把结果烧给爷爷,他九泉之下也算了却了残愿。”   说着把那张拓字拿了出来。   陈恨山接过来便愣住。似乎没想到是这个。   黎川将他的反应不动声色地看在眼中,在他开口问自己之 前,先问道:“爷爷在电话里有和您讲过,东西是怎么得来的吗?”   陈恨山摇头“没有。”   黎川一脸失落“我也搞不清楚,爷爷为什么突然像着了魔似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爷爷就不会去打电话,不打电话就不会被人撞得摔倒骨折。”如果不骨折……也就不会死了。   陈恨山看着字,一脸疑惑“这种字,我是受人所托,做过译典的,但是因为时间太久,已经不太懂了。”所谓的译典,也就是,把相应的字,用我们现在的释意一个一个解释出来。   “那上面写的是什么,陈爷爷,您能能用译典翻译得出来吗?”   陈恨山却显得兴致并不高,说“这个东西其实是没有意义的。”   黎川 不明白“没意义?”   陈恨山边说“当时这件事,是一个富商找我做的。听说长得旅居在国外,返乡祭祖时发现祖屋里有这些文字写的祖典册子。”大概是做过老师的职业病“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祖典?”给他解释“是从数祖忘典来的。这里就是讲,记载着他祖上事迹的册子,好几十本。”   解释完,又继续说“因为那些册子数量多,记载的内容也多,数据足够,要完全翻译虽然有些难,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顶多只需要十几年吧,但后来我无意发现了一个捷径。不到几个月就完成了。”   他讲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但等册子上的一些内容翻译出来之后,我们也才发现,这些册子完全没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陈恨山想了想,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最后说:“你知道山海经吗?”   黎川摇头“我不知道。”   陈恨山无言以对,干脆地说:“商富提供给我的需要翻译的原文册稿中,有一部分,其实就是一本完整的山海经。”转身在小房间堆彻如山的大箱小箱里面翻找起来。   不一会儿原本整洁的房间,就一片狼藉,像是遭过贼似的。   楼下的人被吵醒,骂骂咧咧。   他可不管,最后终于抠出几本书来   黎川坐近些,发现那本书不是正规出版的书籍,而是自己打印成册装订而成。上面和字典一样,有自己的索引规则,把所有这些‘字’,按类别整理释意。   大概这就是他所说的‘译典’。   说着他翻出来另一本,这本上面一行是需要翻译的字,下面一行标准了译文,想当就是当年他给商富的成果:“你看这个,这个是那个富商带给我的,需要翻译的原本。你看啊。”   他指着上面的字一行行下移“原文这一段讲的是什么呢?讲的是一个神话故事。说,一个部族的首领有八脚、三头、六臂、铜头铁额、刀枪不入,这个首领与另外一个部族的首领打仗了。形容他‘制五兵之器,变化云雾’,你看啊,这就不是人能做到的事。谁能做到呢?我们的历史上,有一个叫蚩尤的。”   黎川一时不能理解“也就是说,这个富商带来的需要翻译的原本,都是讲历史的?”   陈恨山说:“不只是讲历史。我一开始发现,也很意外,然后立刻,做过对比,原册里有一段是原封不动的水经注,照抄的,一个字没漏。就等于说,所有这些册子,只是不同的文字,来翻译了我们已经存在的各种文献。就好像蚩尤这一段,就是用别的文字书写了我们的历史文献呀,完全没有差别。”   黎川沉默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那张拓文。   陈恨山叹气,把译典给他“你要是不相信,就自己一个一个字查看吧。这种文字,真的就是一个恶作剧。大概是有什么人,来捉弄富商的。”   “那富商是哪一年来找您的?”黎川问。   “很多年了,总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十几年?黎川算了一下,那离大灾难发生还很远。   “他叫什么名字您还记得吗?”   陈恨山想了半天,摇摇头“华裔嘛,取了外国名字,不好记,不知道是叫查尔斯还是叫亨利的。”   “他多大年纪呢?”   “四五十岁吧?看着经济不错,保养得很好,其实不太好分辨。”   黎川把译典接过来,问“陈爷爷这本能给我吗?爷爷手里还有几页拓字,我想都翻译出来。”   “给你。”陈恨山并不在意这个东西“都是没用的东西。你翻译它……”本来想说干嘛用?但想到祝平山的死,便没有再往下说。在他看来,因为这么无稽的事而死,真的是太可惜了。   黎川试探着问:“但是您只有这一本了,给我的话……”   陈恨山没有否认自己只有一本,摆手“没事。我也不需这东西。当时带着出来完全是个意外。我太太当时在世嘛,负责收拾东西,她以为这东西很重要。”   黎川收好译典,就准备起身了。   陈恨山觉得意外“才刚来,这大半夜的。要不过一夜再说。”   黎川说:“爷爷还在等我呢。哪怕是不好的结果……”   陈恨山叹气:“就为了这么个恶作剧,祝老真的太可惜了。”但黎川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挽留。毕竟那边丧事都还没办。   只是把黎川送出门,才想起来,自己都没问一句,他这怎么走啊。大半夜又没有货车可以搭。   但叫了一声,那年轻人似乎没听见,不一会儿身影就隐没在黑暗之中。   黎川出了居住区之后,辨别了一下方向,便往东南方向急行。那边应该有个小城镇废墟。走到一半,听到前面有车声,还有灯光,立刻离开了大路,匍匐在荒原上较高的石头后面。好几辆车子呼啸而过,听声音是清理队的人,向着他出来的居住区域过去,想必发生了渗入。   等车子走远,黎川起身头也不回地向既定的方向去,渗不渗入伤不伤人在他看来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里这份东西。   两个小时后,他终于在一个破落的小超市里面安顿下来。查看四周并没有任何异样,也没有人追来的痕迹,才打开身上的盒子,拿出随身的手电。   陈恨山觉得这是恶作剧,但黎川不这么想。   恶作剧不会费这么大的劲,真的创造出一套完整的文字。   但也不可否认,商富拿来的册子完全是抄撰的事实。   可正因为是完全抄撰,才更说明了它存在的目的——这些册子就是为了做为对照的,为了方便后来的人,更快速地理解这些字的原意才存在的。   甚至说,可以直接将那些被抄撰的历史文献书籍,做为翻译工作来使用。   显然,那个富商也说了谎。这些册子根本不是他的东西,所以他才不知道这些册子真正存在的意义,才会去找陈恨山。   黎川拿出译典,和纸笔,打开了手里的那几张拓文,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起来。 第50章 过往   几张拓文零零散散,看上去像是写给某人的信。   整个拓文第一人称为视角。因为大部字迹已经磨损,中间很多句子断断续续,让人难以明白。   但能分辨出最后几段讲的是,现在自己时间已经不多,正处在左右两难的境地,最后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家,自己记挂着朋友的安危,也很想念亲人。   最后一行大概是一些表明志向的话,但大部份也看不太清楚了,只有几个字比较清晰可见‘再来’,但没有前后文无法判断可能是什么事。   黎川看完,感到疑惑。   这封信看上去像是写给关系非常亲近的人,可这拓文明显是从石壁或者石碑上拓画下来的。   信为什么刻在石壁或者石碑上?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写这封信的人,当时手边没有纸笔,又受不可抗拒的力量阻挡,以后没有机会再写信,所以不得不以石为纸。这么说似乎都很合理,但看几张照片上,拓字的凹槽,如果是以利器在石头上刻画,凹处应该是会有尖峰留下的刻痕。但照片上的这些字,底部是浑圆的,说明这些字是用没有‘尖峰’的东西写成的。   没有尖峰,就意味着,没有‘刃’,什么东西没有刃却能在石头上写字?   黎川把看了好多遍的拓文丢在一边,靠在破破烂烂的椅子靠背上,盯着屋顶的蛛网出神。   这封写在石头上的信固然奇怪,可更奇怪的事,这封信有什么保存的价值?汤白鹤为什么把它放在这个盒子中,就好像这盒中所有的事,与这封信有什么关联。   黎川得不到答案,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吃了点东西,又开始翻看别的资料。   他呆的地方离祝平的小区并不远,但有附近废弃的十几个城镇与村落,目标太多不好找。而且等贺知意找到了祝平,只会以为他已经逃窜到别处,会立刻向各个中转站甚至附近的居住区域发布他的信息,所以呆在这里不动才是最安全的。   于是时间变得宽裕起来。他看了一会儿感到疲惫,索性睡了一会儿。凌晨大约三点醒来,在外面猎杀了一只野狗,屠宰剥皮,烤制好,在天亮之前因为燃烧而产生的烟雾已经完全散尽。   他抵好了门窗,把人为造成的痕迹都清理掉之后,回到了清理出来的桌边。   为了理清线索,他在超市里找到了一些图钉和线,并将汤白鹤的笔记本拆开来,先将所有的已经信息,按季节粗分成四大类别。   照片虽然大多数没有人,不能从衣着区域,但有很多是有植物或者有其它的细节,做到区分季节并不难。   在分类之后,他又企图将汤白鹤的日记和这些照片或其它资料相互关联起来。   虽然汤白鹤的笔记中,避重就轻,完全没有提及自己收集这盒子里的资料的事。   但她在描述那些并不重要的杂事时,有从字里行间透露出一些地点的信息。   比如办完事之后,中午在哪儿的店吃了什么之类。虽然现在已经是连锁全国都有,但很多特色的店面,都还是只有本地或者特定的几个地域、城市才有。这和某些植物只在某个地域出现,就算在别处出现,形态上也有些细微的差别是一样的。   黎川根据这些信息,将所有的日志和资料都联系在一起,按时间的顺序排列了起来。   出人意料的是,从时间上看,汤白鹤最先得到的资料是那些拓文。   她当然在日志上没有描述拓文的事,但在前一天的日志中,提到了一句,说有一位友人邀请她某处参加‘个人收藏家’办的展出。   她本来不想去,但是朋友说里面有一件很奇怪的展品。她问有多奇怪,朋友不肯回答,一定要叫她去,说她看到就知道了。   黎川之所以把拓文和这件事联系在一起,是因为拓文的照片中有一张是手机拍摄拓文放在玻璃罩子中的画面,虽然没有很多的细节,从手机中可以看到的东西也有限,但在玻璃的倒影中,能看到周围有很多的人,和他们身上的衣服,可以判断确实是在日志上这个时间点左右发生。   而且第二天的日志,她写的是在飞机上遇到一些小事。提到邻座小孩把她的纸弄湿了,对方父母非常紧张,不停地道歉,担心地询问赔偿的事宜,得知不用赔偿之后非常意外并且再三地找她确认。还夸了人家父母教育得好,孩子在事后应对得非常好。顺便踩了自己侄女人憎狗嫌。   如果是一般的纸被弄湿,不会提到赔偿的事宜,就算提到了,也不会因为不用赔一张纸张或者一书本而那么惊讶。所以可以判断受损物品看上去一定是非常的昂贵。   除了看上去像文物的拓文不太可能是别的东西。   这也就是说,在私人展上,她一定是当场就把这个拓文买下来了,并且价格还不低,她太心疼以至于第二天回去买的是经济舱,正因为不习惯,在日记中还有抱怨座位拥挤。也正因联排人多,才会与那一家人坐在同一行。私人空间不足的情况下,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但是对于拓文被弄湿这件事,她并不十分在意,整个日记都没有再提。   那么很可能,她之所以买下来,不是因为这个东西俱有文物价值,唯一的可能是,她看了上面的内容之后,就决定了不论用多少钱,一定要带走。   这就是说明了两件事。   一是,这些文字她不需要译本就认识。   二是,这封信上的内容很重要。   黎川审视着那些拓文……所以,这封信就是整个事情的开端。   可为什么汤白鹤觉得重要呢?内容上来说,因为缺失得太多,也并没有披露什么惊世骇俗的秘密……   他重新审视这些拓文,也不解,汤白鹤的朋友为什么说这个拓文有些奇怪,并且一定要让汤白鹤去看。   而且汤白鹤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拓文和以后她做的事,有任何记录。   对于一个有写日记习惯的人来说,这是很奇怪的。   也就是说,出于什么原因,在看到这个拓文之后,她选择了不告诉任何人。也完全杜绝了别人以其它任何方式知道这件事的可能性。这种行径和诸世凉到是出奇地一致,两个都在防备什么人。   而她守秘的同时,接下来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查。   黎川把所有人资料按时间点排开。   从之后的日志看,汤白鹤拿到拓文当天就直飞回家。因为之后几天,她记录的是平凡无聊的家庭生活,和汤豆一起去游乐场什么的。字里行间,都表露出了汤豆因为下个月要被安排出国读书的事,非常不满。   汤豆不想离开自己的同学和朋友。也不想离开家。从半年前知道要出国之后,就一直叨叨。   汤白鹤安慰她时说了一句话——“爸爸也陪你去。”   据黎川了解,汤豆的妈妈是个家庭主妇,但她爸爸是脑科方面的专家,虽然曾在国外工作,但现在已经在国内有自己事业的。并且正值如日中天,这时候完全放弃国内的一切,陪女儿一去几年,是不是代价太大了?   如果说必须有人陪护,不应该是没有工作的汤母比较合适吗?为什么结果却反过来,汤母被留下?   在日记中,汤豆当时还问“二叔去不去?”   汤白鹤的原话是“我不能去。我有事没有办完。”并且在之后有表示,如果事情顺利,汤豆很可能马上就回国生活。   汤豆听了之后明显非常高兴。   黎川却想,汤白鹤说的没办完的事,应该就是得由拓字引发的一系列调查。可这和汤豆出不出国生活有什么关系呢?   日志中的汤白鹤在家里做了短暂的停留之后,接下来就是那张大法会合影。   开大法会的地方,很远,日志中讲,她坐了飞机,转了汽车,然后又坐了摩托车,最后骑马翻山。那说明是个很偏远的地方。   但是大法会合影的背景全是木楼,看上去也很原始。可黎川注意到,另有一张照片,是在室内的环境下拍摄的,里面的环境显示,应该还是在木楼建筑中,但桌上配有电容笔的平板是最新型的。   也就是说,汤白鹤去的这个地方非常偏远,但是住在那里的人,非常时髦,不要说与社会脱节,甚至还走在潮流尖端。   据后面日志中的描述,汤白鹤在这里呆了三五天之后才离开。回来的路上,因为有人不小心撞了汤白鹤一下,她就和别人大吵起来。并且立刻找地方查看箱子里的东西有没有损坏。   但在来的时候她没有这么紧张自己的行李。   这说明,汤白鹤在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带走了什么东西。   随后她去了机场,从下机以后猛脱衣服并且抱怨太热来看,应该是从北方往南方。   之后便是黎川看到的那篇,汤白鹤与清水古观的老道吵架,但把东西交给他保管的事。那个东西就是所谓的‘长生’。之前黎川没有联系太多线索,所以不知道这个东西汤白鹤是怎么得到的,现在到是解释了这个疑惑。   从清水古观离开之后,汤白鹤和男友在机场汇合,然后两个人一起回了汤家。   这是男友唯一的一次出场,并且据字里行间透露,当时汤白鹤已经有孕。两个人在路上因为她没有好好休息的事,大吵了一架。气得汤白鹤回到汤家,都没给他介绍,汤家人以为他是汤白鹤的一般朋友。   但男友离开汤家的时候,似乎非常匆忙。   据汤白鹤的说法是,男友有紧急任务,所以假期中断了,这个描述得比较像是军中人士。不过也提到,男友似乎在她房间无意看到了什么,知道了关于‘长生’的存在。   一开始她非常紧张,可之后对方并不认为这件事可能会是真实的,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才又使她放松下来。在男友走后,她立刻就销毁了自己保存的其它信息。   黎川看到这个,第一个念头是,这个男友,会不会是诸世凉。   因为诸世凉就有军中经历,后来据资料看也正是他把种子交给浮岛。   而且在档案中,诸世凉即不是汤家的亲戚,从人行轨迹上也与汤白龙似乎没有很深什么交集,即便是有,也远远够不上为对方鞠躬尽瘁的地步,但在之后,虽然从来没有出过面,却一直对汤母和汤豆两个人暗地里照顾有加。包括分配居住区域与住房的事,他也有帮着插队。汤豆当时命悬一线的时候,只有种子能保住她的命,也正是他立刻动用了种子。所以只有因为中间有一个汤白鹤,他不顾一切的举动才叫师出有名。   并且从年龄上算,诸世凉和汤白鹤相差不大,顶多比汤白鹤小不超过七岁,这对于不在乎世俗约束的汤白鹤来说,根本是可能发生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论是之前,还是之后诸世凉的举动,也就必然是有着合理的考量。   黎川看着拓文,有一个想法——诸世凉不惜欺骗所有人都要防备的另一个势力,会不会就是把拓文拿给祝平翻译的那一批人呢?   从汤白鹤看到拓文开始,就表明着她对这种文字非常的熟悉,到了见字知意的地步。这说明,她本来就有拓文有着非常深厚的渊源。   而另一方,则完全表现出了彻头彻尾的无知。   而且汤白鹤从头到尾,也都像诸世凉一样,谨慎到一点信息都不想留下。   如果是这样的话,在大体上,黎川觉得可以把汤白鹤和那个奇怪村落的人归纳为,‘持有长生’的人。   而把拓字拿给祝平的这个人和他背后的势力,侧更像是‘寻找长生’的人。   那么,既然有办法使人‘长生’,那就一定有取消的办法吧?这样才合理。即便没有,曾经持有‘长生’的人那里,也一定有着更多的线索。   虽然所有的这些,暂时都还只是黎川的猜想而已。   但要求证却不是不可能的事,汤白鹤不在了,诸世凉不在了,清水古观的老道也不在了,但还有别的知情人……   黎川盯着那些资料看了很久。   -   清晨,贺知意一脸燥郁和雇来的人一起上了车,他们追到了这个居住区,也见过了祝平,但有用的东西已经全被黎川拿走了。   贺知意揉了揉额角。他已经通知了周围的居住区域,也向中转站发送了消息。但他觉得黎川会露面的可能性不大。   接下来想要找到他更难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贺知意身边的司机指着前面大叫起来:“喂!喂喂喂!”   贺知意抬头,就看到了像乞丐一样的黎川,他全身脏兮兮,背着外大包,顺着咱向车子走来,一直走到贺知意的车边,趴在车窗用笑盈盈的眼睛看着他:“我们合作吧。”   而此时。   昏昏沉沉的汤豆终于醒了过来…… 第51章 去向   昏昏沉沉的汤豆感觉一片灼热在胸膛中,挣扎着醒来,发现自己漂浮在一片黑暗之中。   在因为四下无着落而产生的惊恐之后,她渐渐冷静了下来,但不论怎么用力,还是什么都看不见,这种绝对的黑暗就像是没有边界,时间久了之后,她甚至有些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梦境,更怀疑‘已经睁着眼睛’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于是费力地移动手臂,触摸自己的眼睛,在确定了眼睛真的睁开着之后,又怀疑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瞎了。   并且不论她怎么尝试,都说不出话,明明手指触摸下的喉结在颤动,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即便是伸手冒着极大的阻力四处摸寻,也是一无所获。那种粘稠的无形之物,填充着一切空隙,她甚至有一种自己掉在了果冻海里的错觉。   就这样不知道呆了多久,她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越来越多。   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实存在,怀疑自己一生其实都呆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也只是臆想,甚至怀疑世界是不是真实存在。自己真的有过父母、亲人?   也许只是为了逃避这一片漆黑的虚无,幻想自己在别处着波澜壮阔的生活。   有时候黑暗之中会突然有光出现,只是瞬间亮起来,她本能向那边去,但路上有着太多的阻隔,她不止无法移动分毫,还会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向别的方向冲走。   而在这片黑暗之中呆久了,她感觉自己的思维也越来越迟钝起来,连简单的思考也要花很长时间,间隙还会猛不丁地陷入脑袋一片空白的茫然之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想不起刚才自己在考虑的是什么事。   几乎是很快,她就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再维持理智,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就像是人知道自己会老,但不论怎么努力,都无法阻止时间对自己的浸食。   可就在这个时候,怀中那种刺人心腑的灼热感又出现了,它比烧红的烙铁还要烫,甚至大有每一秒强过前一秒的气势,在到达丁峰的那么一瞬间,汤豆几乎以为自己整个人都要被烧成灰飞,但却并没有,反而像是突破了某种限制似的,眼前猛地又重新有了画面。   她终于看到自己所在之处——人海。   人以诡异的姿势一个挤着一个,一个压着一个,一个嵌合着一个,他们像是没有固体形状的软体,充斥着一切空间,每一个都睁着眼睛,但每双眼睛都没有焦点,许多人都在呼喊,此起彼伏的尖叫、哭诉,响彻云霄的哀嚎,有在忏悔,以此祈求救赎,有人在咒骂,只以为天地不公,有一些只是,静静地存在,眼大的眼睛与时不时会突然转动一下的瞳仁,证明他们并没有死亡。   所有这些人看不见别人,也听不见自己。伸出的手四处疯狂摸索,明明每分钟都触碰到其它人,但什么也感觉不到。   只有当明亮的光从某处亮起的时候,论是一直处在呆滞状态的,还是疯闹不止的,都会突然停止一切,争先恐后地向那边去。似乎冥冥中知道,那边是唯一的出路。   嘈杂到极致的声音和挤得无法动弹的环境令汤豆窒息,她在确定自己形体正常之后才松了口气,在此之前有短暂的时间,她根本无法思考,只是震惊地注视着眼前发生了一切。   那光,有几次出现在她的周围,虽然很快就被奔涌上去的人挤得密不透风,但她惊鸿一瞥地看到,似乎确实是某种出路。   她无法相信,这就是庞然人建立起来的‘得道成仙’之路?又或者,更该称它为一个种族的‘逃亡之路’。   这里挤着不知道多少人,看上去似乎应该是一个通道。经过门之后,这些人的身躯似乎是经过了某种转化,所以才导致在这里人没有了正常的形体,身上的衣服也早都风化腐烂掉落得不见踪影,甚至有一些连头颅都无法维持原有的形状。但这似乎并不会使人感受到痛苦。   汤豆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虽然她也经过了门,但只有微微的变形,还保持着大体的形状并没有过多的改变。也许他们变成这样,并不只是门的原因,还因为在这里呆得太久。   如果讲算起来,庞郎人最后一批进入门的那些,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这些人却一直困在这里没有离开过。并且从形体上看,他们不只‘融化’了,甚至还变小了——虽然看上去这些人还是比她大很大,但以最终庞郎人的巨型来算,他们缩水了一半都不止。   庞郎人整个逃亡之路的运行,一开始是以葬坑杀死大批生灵为能量启动,现在如果是以‘人’来做为‘燃料’维持运转着这个通道也不是不可能——在汤豆受的教育之中,所有的机械也好,器具也好,如果一直运行,那么就说明它一直都受到能量的供给。   而在这里,除了人之外什么也没有。   谁也不知道在这里多少庞郎人被‘消化’成为能量成为踏板,多少庞郎人成功地离开通往所谓的‘新生’,得道成仙。   在看清楚之后四周的环境之后,汤豆奋力地挣扎着,开始在人海中寻找同伴们。   但其它存在对她造成的阻力之外,其它人的触感才是最大的障碍——有时候她的手会深深地陷入到某个人的身体中,这种感觉令她胃里不停地翻涌。   好在,大概是因为同一个门进来所以相距不太远的原因,她很快就发现了席文文。   席文文还没有醒来,正陷在沉睡之中,身上也不见融合体的身影,但当汤豆近些时,却有那么一瞬间能看到她的脸有转瞬即逝的一瞬间变化成沉睡着的融合体的样子。   汤豆挣扎着从包里掏出绳索,将她和自己串在一起。然后去寻找下一个。   ……最后一个被找到的是莫温,他的轮椅不见了,身上的背皮也不见了。汤豆分辨了一下,找到了光最常出现的区域,然后带着大家向那边移动起来。   但她身上绑的人越多,当她移动的时候,受到的阻力也就越大了。那些交错的躯体死死在缠绕在四人身上,把他们与附近的所有人连成一片。汤豆每向前移动一丁点,都像是拉着一堵巨大的人墙。   这是她头一次,有一个念头——我做不到。   绳子深深地陷下去,勒得她整个胸膛像是要炸裂了一样。   每一步下去,她都觉得这是最后一步,自己无法再迈出下一步。   但如果放弃,同伴们就会像这些庞郎人一样,听天由命地被困在这里,最终大部分人,都成为‘燃料’。   可也没有人能帮助她。   这里没有别人,只有她。   她以为自己已经非常非常地坚强,但这个时候却还是忍不住,停下来暂时地哭了一会儿——大概几分钟那么久。   然后抹掉眼泪,边骂脏话,边继续拉扯、蹬踩着能碰到的一切身躯继续向前。   最后终于达到后,她立刻将五个人的手腕绑在一起。然后开始紧张地观察四周。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光亮突然在身前出现时,她几乎是拼尽全力地伸手扑过去。   触碰到光的一瞬间,她终于知道这光是什么。   那是她见的东西——渗入点。   她的手被卡在缝隙处,整个缝隙还在不断地缩紧,像要把她的手腕勒断了似的。她奋力地用另一只手去撕扯,就在她以为自己绝不可能成功的时候,突然那股强大的力量从手腕上贴合着她的每一寸皮肤,猛地向上延伸,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在她被拖进光亮的瞬间,她看到随着力量的暴起,周围的所有庞郎人肉眼可见地都小了一圈。   而这种包裹着她的力量经过她和席文文绑在一起的手腕时,明显地产生了巨大的抗力,她死命地拉着席文文的手,最终这股力量终于经过手腕,继续向其它人身上蔓延,她猛地松了口气,失去了意识。   等终于再次醒来时,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满目的绿意,白色的小花在她鼻端随风摇曳。   是雏菊……她迷迷糊糊地想。   -   贺知意对于自己竟然会和黎川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谈话,还是感到不太真实。   几天之前,黎川要求合作之后,要求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按照一张合照上的人,查找这些人本人或者亲属是否还在世。结果是无一存活。这里面大多数人,都死在最后一次大战之中。所有人都知道很多地方被夷为平地,但基本上没人知道那场结束了灾难的大战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知情人,已经全部都不在世。   这是一条死胡同。   之后黎川就改变了策略。   既然人没在了,但东西一定都还在。   于是开始向村庄进发。   对他来说,要确定方位并不难。   只是焦土的事情非常意外。但似乎也不难解决。   几个小时前,车子就已经成功行驶在一片焦土之上,四周是空无人烟的荒野。车身也涂满了黑色的液体——那些是从诸世凉的供货商那里得到的资料配方。   如果是以前,诸世凉可以寻找不同的供货商并隐瞒自己的身份。   但现在这种环境下,要找到有能力的供货商很难,隐瞒身份收购这么多奇怪的东西更难。所以诸世凉对外一直是以浮岛的名义在进行材料的收集。   根据这条线索,黎川有贺知意配合,要找到经过焦地的保护材料并不难。难的是要调动清理队随行。   贺知意现在已经失去了很多权限,最终只能私人以寻找诸世凉的名义,对清理队长们发起自愿性质的邀请。   好在诸世凉在清理队里很有威望。   进入焦土的几个小时后,根据车轮印找到了诸世凉他们的弃车,之后这队人又根据接下来的一辆独车的痕迹继续向前。中间受到轮番的袭击,黎川根本不予理会,一路没向任何人伸出援手,依靠自己身上的融合一直走到了最后。   现在只剩贺知意和另一个人姓冯的雇佣人员,和他一起成功走到这里。   贺知意看着广场上转圈的黎川,还是心情复杂。   在最开始,他们都以为最危险的是一时意气杀了十人的莫温。谁也没有想到潜伏得最深的是黎川。他一开始的行径可以说还有些稚气十足,可是,在接下来的时间,他很快就经过种种事端,而发生了质的改变。   就像一块不停地吸取水份的海绵。   而现在,哪怕刚刚才经历了那么多人的死亡,他身上也看不到半点情绪的起伏,似乎一点也没有放在惦。   “学校考试,是你考的?那你怎么说服黎川不参加考试?怎么让同校的人对于你来浮岛不产生质疑?”贺知意问。   黎川专注着自己手里的东西,轻描淡写地反问:“过去的事了,这有什么重要?”   “不可惜吗?”贺知意问。   “为什么可惜?”   “这样厉害的手段,却没有人任何知道。未免有些衣锦夜行。”贺知意说。很多人不知鬼不觉地犯下重罪的人,都是这样。太自得于自己的手段,忍不住要告诉别人。请别人一起来欣赏自己的成果。   但黎川没有理会。   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些地上的死人,和广场上一些有人短暂停留的痕迹——那是汤豆和其它六个人留下的痕迹。   这里的东西都被人翻动过,写满古怪文字的书被丢在一边。   黎川把书捡起来。翻看了一会儿。表情越来越凝重。虽然这书已经糊得不行,很多页面都粘合在一起,字也很多都看不清楚,但遗留下来的信息量还是惊人。   如果汤豆认识这些字,也一定会被上面写的东西震惊。   贺知意问“这几天你已经完全认得这些字了吗?要不要对一下译典。”   黎川对于他的说话根本没有回应。   只是半蹲下,尽力小心地把粘合在一起的书页分开。   书上记录的很详细,只是因为残缺,而丢失了一些情节,但重要的是,说明了这里大概发生了什么事。   书上写,在出现‘异象’之后,这群人做了一场‘大灵天’法会,将所有‘怨灵’赋予躯体,使之新生,以达到‘消除怨气’的目地。   但当然是不太可能让它们附于人身,一来上面写了‘怨灵积攒数千年,数量庞大’不是提供一两个植物人能解决的,二来,这些‘怨灵’已经不懂得‘如何为人’毫无‘人性’。   于是,他们决定,用蛇虫鼠蚁之类。   这一来虽然导致了虫灾泛滥,但却也从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最大一批怨灵会造成的伤害。并设置了‘天钟’大阵,这道防御。   但在此之后,这些人也发现了,这样还远远不够。   所以最终,他们做了一个决定,派两个人去,‘改变门的目的地’。从源头上解决问题。使得这些被称为‘怨灵’的渗入物无法通过‘门’来到这个世界。   看样子这些记录是为了给特定的人看,所以才会用这个字。也因为只有特定的人看到,才有意义,起到了提醒后人,此路不通别寻出路的警示。   但他们大概也没想到,所谓的‘自己人’直到诸世凉这个天钟执守为止,已经一个不剩。   为了保护最后残余的人类,保护这个并不值得保护的世界……   看到黎川的表情,贺知意走上前“怎么了?”   黎川狠狠把手里的书掷在地上。   他在想,汤豆不应该进去,但如果她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了,就会做别的选择吗?   黎川有些迷茫。   既然这些人已经改变了门的去向,可渗入却并没有停止,那说明这其中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现在,不止门会通向哪里没人知道,渗入物为什么还在源源不断地到来更加没有结论。   想要解决现在人类的困境,唯一的办法,也还是只能进门去,追根究底地查出结症所在。   他既然想得到,汤豆自己也会想得到。   所以……她还是会去的。   黎川突地对贺知意地说:“你知道第一场大考我为什么输给她吗?”   贺知意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汤豆,但却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个问题。   黎川看向地下那些残骸“我以为九点或以上甚至是十敏的加点,是不可能在任何队伍中出现了,只有疯子才会让队员那么做。”他说“她是疯的!”   和这些死在这里的所谓‘志士’一样。   是疯的。 第52章 追随   黎川丢下书本,转身便往村子里去。   显然这里汤豆他们也早就来过了,到处都有他们留下的痕迹,黎川翻看了那本居民册,那上面的最后一批人名,正是大法会上照片里的那些人中的一部份。   贺知意查过这些人,他们出生地各异,之间似乎相互并没有关联,但每隔一段时间,这些人家就会派两到三个人,来到这个村里生活二十年。凡有人出村,就一定会有代替的人进村补上位置。   村中的人口也一直维持在107个人。   这个数字黎川见过。   在汤白鹤的盒子里,有一本她自己手绘的符禄册上,画着一个被称为‘镇邪’的大字。   要摆成这个字,最大的组合得需要一百零七个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他退出屋舍从高处看过,整个村落建筑用的是同一种木头,看排列也符合汤白鹤所记录的被称为‘镇守’的字。   之后他找到了被汤豆一行人翻出来又因为看不懂只能随手丢下的手札。   看上去,是每任驻守在这里的执守人所做的记录,用的自然也是拓文上的那种字,看完记录,黎川良久没有说话。   显然这里真的是一处驻地。   但这些人在这里的原因是,千年前他们的祖先在这里封住了‘仙路’,因担忧‘仙路重开’,所以从祖辈起,每辈都会派人过来驻守。   可这正是令人不解的地方。   如果来的是对人有害的东西,以大家是被害者的立场来说,将其记录为‘邪障’之类,不是才更合理吗?   可执守人为什么将这个通道记载为‘仙路’呢?   并且之前那本册子上又说‘怨灵积攒数千年,数理庞大’,这不是更奇怪吗?为什么将这条道称为‘仙路’却又把堵在这条路上的东西,称为‘怨灵’?   如果说,几千年前,是这些人将仙路堵上了,那被堵在路上的自然是‘仙人’才对,现在既然不是了,那么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些仙人可能在被堵在路上之后的几千年里,变成‘怨灵’成为‘不懂得如何为人’的状态。   所以,这条路是不能回头的。如果能回头,既然出口被堵住,大不了先回去再说,怎么会被困成‘怨灵’呢?   以所有的信息来看,这条所谓的路,更像是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的桥梁。出口被关上了,但另一端的人并不知道,一直还在不停地往从入口进来。   结果,导致所有进入的人,都被堵在了两个世界之间的那一片虚无之中。   而这几千年过去,被困在里面的人必然都已经失去了理智。所以当原本封住的出口崩坏之后……大灾难出现了。   人们都以为,灾难这是几年前发生的事,其实根本不是,祸端在几千年前就埋下来了。   黎川丢下手札,转身走出屋外,查看了一下地形之后,顺着小路走向高坡,在路上,他捡到了一只掉落在地上的淡紫色小发卡。也许是汤豆的,也许不是。他攥着发卡,面无表情继续向前走。   当他站在高坡之上,终于看到了这些驻守者最后的杰作——那个‘镇邪’,还有与这一切格格不入地两具尸体。   那两俱具体倒在阵的中心位置。   因为隔得太远,无法分辨那两个人是谁。但是从装备看,是七人小队中的人没错。   也许是汤豆——当这个念头升起,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砰’地一下。   那么是她吗?   他不觉得汤豆这么容易就会死。但……也有可能是她。   人是很脆弱的。有时候只因为小小一件事,就会死掉。他见过许多的生命,只因为自己小小的动作就消逝,比如祝平。   但他想,汤豆是不会死的。   他看过那些照片。照片没有吸起其它人注意,他们都以为只是很日常的旅行留影罢了。但他知道这些人忽视了什么。   所以他对自己说,汤豆是不会这么轻易就死去的。因为,她完全是与他相反的存在,与他的无足轻重不同,她生来就很特别,并且她还有完美的家庭,家人彬彬有礼,和蔼可亲。虽然一切不复存在,连世界都一片狼藉,但这对她没有影响,做妈妈的始终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女儿——她一直拥有爱。她还有朋友,朋友们甚至是真的喜欢她。那些队友们呢?他们听从她的话,赞成她成为队长,甚至不是因为她使用了什么手段。   他曾以为,住在一楼的黎川一家就已经很幸福,但都比不上她。汤豆才是最幸福的。   所以和他生来的轻贱不同,她这样被眷顾的人是不会随便就死。   可即便是这样,那个‘死在那里的,可能是她’念头,却仍然毫无道理地挤满了他的脑子。   不行!   怎么也不行。就算她是世界上最自己憎恶,最想杀死的人,也不行。   他没有说可以,她就不能这么轻率地死亡,她应该长长久久地活着……成为……成为他一生的敌人。   不能是她!   跟在黎川身后的贺知意走上前,正要说话,却猛然被一把推开,他眼睁睁看着黎川沉着脸,大步冲进焦土地里向山下镇邪阵中的尸体跑去。   黎川身的上融合物在他进入焦土地的瞬间就蓬勃而起——那是个脑袋与身体之间仅有细微联系的残影,但虽然头耷拉在一边,却并不影响它对于焦土之上渗入物的屠杀。那是贺知意见过最诡异也最具杀意的融合物。   他一直冲到了两俱躯体之前,低头正要把尸体翻过来,大概是想查看尸体到底是谁,但就在他一脚误入阵心时,突然整个人就那样消失了。   贺知意怔在当场。跟着他的人也一脸茫然“贺老板,怎么回事啊?啊?人呢?” 第53章 成功   汤豆从地上爬起来。抬头看,天空是碧蓝的,远处青山绵延,近处有一汪溪水,几个小孩在溪水边上似模似样地垂钓。但坐一会儿就不耐烦,涉到水中相互打闹起来。   她向四周张望,没有看到同伴的身影,身后也并没有任何渗入点的痕迹,当然更不见平安的身影。   而原本应该是怀里的灯,也已经不复存在。但胸膛痛得厉害。   她掀起衣裳看,从肚脐住上一直延伸到脖侧耳垂下,皮肤又红又烫,勾勒出整个灯的形状,就好像是在经过渗入点的时候,绑在胸前的灯变成了烙铁,在她身上留下了这个痕迹,然后彻底地蒸发了。   她记得,自己在那个空间中的时候也是因为感到灼热醒过来,才没有像那些那人那样,眼不见、耳不闻、身无感。   可以说,是这个灯救了她,而现在,汤家代代保存的灯这就这样消失了。   如果妈妈知道,肯定会生气。   她有些疲累,只是站了一会儿,就有头晕目眩的感觉,不得不就地坐下。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有些茫然。   这不是自己的衣服。   远处的小孩正打闹得不可开交,对着这边叫“豆子豆子!快来啊!”   “豆姐儿别来!打湿了衣服徐娘子要骂你的!”有个小女孩尖声细气,愤愤地喊“我回去要和我阿爹告状,你们说什么钓鱼,其实想带豆姐儿来玩水!还把我的新衣裳泼湿了!”   边说着,边蹬着小短腿气呼呼地离开了水边,往山坡上来,一路嘴里超大声地嘀咕着“你们还叫她豆子!没有尊卑!叫徐娘子知道,打你们手板子!”   背后的小孩不服气,大声嚷嚷:“我才要和徐娘子告状,你自来后老吃豆姐儿的点心!才半年就吃得这么白胖!豆姐儿一点肉也没长。”   小女孩可气坏了“是豆姐儿给我吃的!”肉乎乎的面颊,鼓得像年画娃娃。   正说着话,不知道为什么脚下一滑,尖叫都没叫得出来,闷头闷脑地就向山坡下滚去。   汤豆虽然有些发昏,但顾不得太多,站起来连忙去追,想截住人别出大事。   但人实在滚得太快,她现在手脚也比以前短了,完全追不上。   玩水的孩子们吓得叫起来。呼啦地一窝蜂往这边跑。   小女孩停下来时,已经满脸是血,大概头在石头上撞破了,眼睛也闭着,孩子们吓呆了,怔怔的,汤豆说:“快叫大人去!”他们才反应过来。又一窝蜂地调头往山坡上跑。边跑边尖叫“春夏摔死了春夏摔死了!”   汤豆飞快地试了试鼻息,非常微弱,但还是有的。身边也没有东西可以用来给她止血,听孩子们说话,是叫春夏的,叫了几声“春夏?春夏别睡觉。”   小女孩眼皮子下面眼珠子疯转着,好半天才迷迷瞪瞪睁开眼睛,看到她嘀咕了一句“豆子。”竟然挣扎着想坐起来似的,汤豆连忙按住她“不要动。你头上受了伤。”   小女孩还没明白“怎么了?什么事?”但明显人不太济事了,没力地瘫回去,已经不太清醒的样子,但嘴里还在嘀咕“我们过来了吗?”努力地想向旁边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其它人呢?”最后迷蒙的眼睛盯着汤豆看,嘀咕“你有点怪,怎么这么小……”声音越来越虚弱。   汤豆心里一跳,正要多问,一下就被人抱开来。   大人们来了。   有个女人大概是小女孩的亲人,冲过来哭得不成样子。只喊着“家里就这么一个独苗苗,哪怕是个女儿呢,可就这么一个独苗苗!”   抱起汤豆的妇人声音又厉又大“哭什么哭,还不快闪开!”捂住汤豆的眼睛,喝令着自己带来的人快把人抬走“这满脸是血的,再吓着小娘子谁也讨不着好!全去娘子那里领罚还是小了,再出大事一个也活不成!”   看样子是不准备管那小姑娘死活了,只担心汤豆受到惊吓,仿佛她脆弱得风一吹就散似的。   汤豆发急:“还不带她去看……大夫!要再出人命来!”   妇人并不惧怕她“再换一个丫头就是,尽有好的给姐儿使,不必白浪费银钱。”   汤豆挣扎了一下,没有她力气大,不说能不能下地,竟然连她捂着自己眼睛的手也挣扎不开,想着要是真给她这么安排,人不就死了吗?一时急怒“她要有事,我可不会放过你们!”想到她嘴里一口一个娘子,似乎很是敬畏,又很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便大声喊:“她要死了,我就再也不吃饭了,还要和娘子说,是你们害我不吃饭!”   “豆姐儿断不能这样啊!”妇人大惊失色。   “我不听。我就要活活饿死。什么也不吃,一口水也不喝!”   妇人见她拧巴起来,又恼又气“姐儿是从哪里学来这些无赖的手段!”可又怕她当真会这样,拿她没有法子,这才有些松动,对抱着伤患的几个男丁吩咐“四娘既然舍不得,那就抬到西院路大夫那里去。”又怕小主人真的闹起来,补了一句“只管好生医治,但能不能活全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春夏的亲人哭着跪地猛地磕头谢恩。   汤豆放松了下,但脑袋却痛得厉害,刚才眩晕的感觉也越来越重。她模模糊糊地想着,自己只想着已经达成长寿目地的庞郎人承受不了身体之重,才通过门完全转化为别的状态去了其它世界,并最终达成改变自己蜉蝣般一生的目地。   却没有深想过,既然实证过有人成功,那么也当然会有人失败。如果说那些渗入物可能是这个过程失败了才产生的,也就能够解释它们的存在为什么那么丑陋。   至于那些成功的则很可能是像她这样,转换成别的形态之后,能过占据新世界中其它相对较虚弱的人的身体来达成目地。就比如,她占据了身体不怎么好的这个,而同伴占据了受伤快死的春夏。   可这里到底是哪里?庞郎人来到这里之后,又怎么会导致她和同伴们所居住的世界,受到大批渗入物的袭击而崩坏呢?   她头脑越来越沉,无法再思考。似乎有着另一个意识想要挤出来,嘴里不由自主地胡乱低声嘀咕着什么,可她真正想说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抱着她的妇人,原本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痛哭谢恩的女人,理也不想理,恼怒得很:“今日才请了金鸣寺的大和尚上门为姐儿固魂,要是知道姐儿见了血腥,可有你们一顿好呢!”   话才说完才发现怀里的小人儿竟然已经昏厥了过去,嘴里还在胡说八道,一时吓得三魂没了七魄,抱着人就往回跑。   汤豆昏昏沉沉。一会儿似乎听到很多人在吵闹,让她烦得恨不得把耳朵堵上,一会儿又似乎看到什么人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   隐约似乎有人在问“她颈侧这个印记是哪里来的?”   有人泣说“原本是没有的。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有了。”   又有人在低声议论着,圆的还有些边角,看着是莲花,还是什么东西?   还有人在叨叨说,说她说了什么胡话,是男人的声音。   谁?如果是原主,应该是个小女孩才对。男人?   她不愿意再想,心里烦得很,只想叫这些人闭嘴,自己实在太累,只想好好地安静地睡一觉。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第54章 引线   等汤豆再醒来,正是上午阳光最好的时候,身上的被子松软,宽敞的屋子里散发着果香的味道,光线从窗口投进来,落在她脸侧,她把手伸在阳光下,立刻便感受到了暖意。   “咱们姐儿可怎么办啊。”外头有人低声地说话“怎么就撞了邪呢。”   “徐娘子哭了一宿。好好的姑娘,难道要剃头做和尚?”   “呸,这又是什么话,姑娘哪里能做得成和尚。大和尚的意思是之后叫姐儿在庙里住几年罢了。”   汤豆听着,撑身坐起来,看看屋里面的布置,确实是古色古香,不过许多桌椅摆设的名目她说不出。之后又向外面张望,院子虽然不大,但里假山流水也是古意盎然。   她对于自己在哪儿完全没有数。到是外面听到里面床响了,立刻有个十多岁的大丫头进门来为,见她醒过来,一脸高兴“姑娘好了!”   “可不敢受累。”连忙扶她回床上,扭头叫外面的人去报给那个叫徐娘子的人知道。又着人端了好消化的东西来给她吃,说是她睡了好几天。   汤豆边吃着,边听她们说话,从她们提起徐娘子的语气,应该是这身躯的妈妈。   不一会儿徐娘子就被簇拥着跑来,她看着顶多也就二十七八岁,打扮得十分贵气,只是眼睛红肿,整个人精神也不大好的样子,冲进来一把便搂着汤豆,心啊肝啊地哭。“我就你这么一个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用活了。”   汤豆被紧紧搂在怀里,想到自己妈妈,眼睛也红起来。   天下母亲爱子女的心都是一样的。   如果能再见面,她再也不和妈妈生气了。   身边下仆见一大一小两个人抱着抹泪,也红了眼眶,只劝慰“人醒来就好了。娘子再哭伤了身体,以为谁来为姑娘谋划呢?”   徐娘子听了,这才渐渐缓了下来。只问汤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痛不痛、身上有没有哪儿不好。   汤豆摇头。低头看了看自己颈侧的位置,那里的灯印还在。   不料徐娘子比她还要紧张,一见她低头,慌忙就解释“大概是小时候的胎记发出来了,别怕,等过一段自然就好了。不会碍事。”   汤豆问“真的吗?”哪有胎记一开始没有,后来能发出来的话啊。   徐娘子显然是十分心虚,可能请来的大和尚完全不是这么说的。但对着汤豆只是一口咬定“当然是真的,母亲还能骗你不成?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怕她担心别人知道了以后,会耻笑她身有‘残疾’,扭头斥责下人“都看牢了嘴,要是外头有人知道,这院子里一个也逃不了。当场便打死作数。”   汤豆不知道这身躯是什么脾性,就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徐娘子见她真的没事,立刻起身巡查外面大和尚布置的东西,有没有人弄乱去了。   她们出去之后,汤豆从床上起来,走到窗边,便看到院子里和屋子外沿挂着好多黄符。一串串,把屋子围得严严实实。只是离得太远,也不知道上面画的是什么。   徐娘子回头,但因卡着视线没看见她起来。只小声地嘱咐着身边的下人“你们在这里服侍的,即便是发现姐儿有什么不对,谁也不许一惊一乍地吓着她。她说什么,你们就陪着她说什么。她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大和尚说了,姐儿吓得回魂了,这一醒,一时糊涂是会有的。只过了七八天,就会好了。”   便是有人疑问,都会得到她厉喝斥“人家可是去宫中驱过邪的。”看来确实是十分信服那个大和尚的话。   汤豆从窗口退开。等徐娘子因杂事被人请走之后,她才起身从屋里出来,但因为现在个子矮,掂了脚也看不见符文,只得叫小丫头过来抱着自己。   小丫头伶俐力气也大,抱得稳稳的。   可等她看清楚黄符上的字,心里便是‘砰’地一下,这上面的字她当然见过,还见过许多次。   是‘镇邪’。   但不同的是,上次她一走入‘镇邪’之中,便整个人倒地不起,要不是同伴带着她跑得快,可能会直接死在那儿,可这次却不同。她站在这儿,安然无恙,连刚醒来时头痛欲死,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把她生生撕裂成两半的痛苦也没有再出现。   字还是那个字,功效当然也还是同样的攻效。   可为什么结果不同呢?   未必以前自己能是‘邪’而现在到不是了?可这不就反了吗?明明现在自己才是鸠占鹊巢的‘邪灵’。   正想着,回忆起春夏醒来那一句,心里一动。挣扎着从小丫头怀里落下了地,转身跑进屋子里去。   虽然只是小孩,但毕竟是女孩,梳妆镜是有的。看到镜中人,却一时愣住。   那是她自己。   就像同伴醒来时嘀咕的,虽然小了很多,但从眉眼间看得出是她自己不会有错。   同伴的样貌变了,可为什么自己的没有变?   她心中突然冒起一个模糊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如流星飞逝一样消失得太快,叫人抓也抓不住。   小丫头见她怔怔的,有些害怕,小声地问“姐儿?怎么了?”   汤豆回过神,只问:“如今世道,有仙家吗?”   小丫头摇头“……没……没有……游方的术士到是有自称的,衙门里还抓过一回,查证都是骗人钱财的狗东西。世上哪真有什么成不成仙的事呢……”   没有?她微微松了口气,但又更加糊涂。问“那现在是几时?”   “还没到晌午。”小丫头连忙回说。   “不是,我问现在是哪一年?”   小丫头有些害怕了,但还是畏畏缩缩地回说:“宣平十二年。”   汤豆心里一动,她上过历史课的。急忙追问:“谁做皇帝?”   小丫头要哭结结巴巴:“就……就……就……今上……是……是……”可绝不敢说。   汤豆换了一个说法:“神光大圣大勇孝皇帝崩了两年吗?”   小丫头又急又怕“姐儿……你……你……”可面对质问,又不敢不回答,生怕自己要哭出来吓着主家,只努力憋着眼泪,绞尽脑汁地想着:“似乎,似乎先皇是这个尊号,家里……那个……那个……在先帝崩逝时,家里老太太病重,……娘子返过一次京都……我……我听张妈妈说过。她陪着娘子去了都城,很是得意,我……我去寻张妈妈再问问清楚吧?”   见汤豆没有反应,连忙抹着泪蹬蹬地跑了。   这自然不是真的就去问张妈妈,只跑到徐娘子那里去,边哭边说“姑娘问先皇帝尊号。还问现在是哪一年。”   徐娘子只做出镇定的样子,答复说“是神光大圣大勇孝皇帝没有错。宣平十二年你也没有说错。”   又喝斥她“哭什么!不过是问些寻常的事。我方才不是就说过,大和尚说了,能这样便是自己在记事,是就要好了的征兆。”   小丫头连忙抹了泪,又转身抽抽噎噎地跑回院子去。   汤豆听了松了口气,像放下了什么重石。时间没错,那这里就不是别处,她还在自己生活、长大过的这片土地上,只是……时间不同了。   她记得历史书上这个朝代,这应该是一个非常繁荣八方来朝的时代,但同时这个时代也诞生了无数的志异故事。   可一时又感到茫然,庞郎人从很早就存在这个世界上。只是普通人毫无察觉,但这合理吗?那些胜传的志异故事与他们有关系吗?   而且,他们在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占据了别人的身体成为能活得相对更久的人之后,就真的放弃了继续‘钻研’修仙之道?   她无法相信,执念于长生不死的人,能因为获得了几十年的寿命就心满意足。虽然这几十年,对于最初的庞郎人来说已经是非常惊人的寿命,可这些大庞郎人却不同,他们有一些是尝过活上百年是什么滋味的。怎么会就此满足?   但想到,人类的所有历史之中可能一直都充斥着庞郎人而不自知,她就感到不寒而栗。   不论她所知道的这个朝代在历史书籍上看上去多么平和,但在这个时间段内发生的一切,却也正是导致几千年后人类走向绝路的引线。 第55章 英灵(二修)   小丫头紧张地盯着自己面前的小主家,生怕她又出什么惊人之语。   汤豆只是静静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久了突然问“那个大和尚走了吗?”他既然懂得镇邪,也许正是一个切入点。   小丫头松了口气,这可不算什么古怪的问题:“走了。原本说好了要在这里为姐儿祈福,等姐儿能平安醒过来再返寺,可布置完这里就被人急匆匆地叫走的。”怕主家不高兴连忙补救说:“姐儿想听大和尚念经?这不都是小事吗?只要姐儿快好,到时候,说要去哪里娘子都会应的。”   汤豆又问“春夏呢?”   小丫头连忙说:“醒了醒了,没事了。她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精神着呢。当天就来看姐儿,但娘子说姐儿还睡着,怕她体弱会带不干净的东西跟着来,所以就没让她进来。听说姐儿没醒,她可着急了。守了一天呢,不过第二天却是没再来。”   没再来?是不是又病重了,不然怎么都会来弄清楚情况的。汤豆一翻身就从床上坐起来“我去看看她。”   小丫头连忙拦住:“可不行呀。您不能出这院子去。”   急了便说“实再要见,把她叫来便是!”急忙跑去。   徐娘子也办法,几次想过院来守着女儿,但必得理完的俗务实在太多,最后只得点头允诺。   不一会儿春夏便被带来。见到汤豆便连忙跪伏。汤豆怎么拉都拉不起来。问她,也什么都不知道。不论汤豆说什么,真的是什么也不记得样子。   汤豆茫然。怎么会这样?人呢?是被挤出去了?   想想,转头便说要去见大和尚。如果真是被挤出去,不知道以那种形态还能存在多久。不能耽误!   这次汤豆就是不吃饭也不管用,下仆没一个肯放她出去。语气软也哄不了,要是语气硬一些,小丫头就哭着跪下,抱着她的腿不放,总之死活不松口。   要是更更强硬起来,拖着腿上的挂件坚持要走,一院子的下仆人就都吓得跪了下来,又哭又是求“日前姐儿说要出去顽,那时就不该应的,给姐儿开门的、引路的一个也没留下呀姐儿!全打死了!您那奶嫫嫫也去了半条命。还不知道能不能缓得过来。春夏一家能活,是因为娘子说姐儿喜欢春夏,怕您伤心。”   “您就是迈出去半步,娘子也要杀了我们的头。您就行行好!”   小丫头压不住场,见她们嘴上没有把栅,大声喝斥:“你们胡说什么!这些话是该说给姐儿听的!你们再敢乱嚼舌根,我这就回了娘子去!”刚被带来的春夏吓得直哭。以为自己又闯了祸。   那些下仆一听真怕徐娘子知道,就不说了,只是伏在地上哭,还有人跑去挡着门,死活是不叫汤豆离开半步。   又大概是因为刚醒来的原因,才争执了几下,不过说了几句话,汤豆又觉得头昏沉起来,瞬间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一时看到好多人,面无表情全挤在四周齐唰唰地盯着她,一时又一个人也看不见。   她猛不丁地和那一张张与她抵着鼻子的人脸对视,惊得猛然倒退了好几步,好在那些那人脸被阻在回廊下贴的黄符外,不得向前,并且也只是一晃神就消失不见。   小丫头见她脸唰地就白了,精神一下也跟着不好起来,吓得连忙扶她回去躺下。   她迷迷糊糊,只听得小丫头和春夏坐在床边怕得想哭,又不敢哭担心吵闹到她,只无声地抽噎,嘴里胡乱念着什么菩萨保佑之类。   这边的事大概是被报给了徐娘子那边知道。不多时小丫头和春夏便被带了出去。   只听到外面低声说着什么,又有捂人口鼻拖动的声音。她想起之前自己要硬闹出去时,下仆们说已经因为她打死过人的话,这时到有些信了。   大灾中人与人弱肉强食,她知道,可现在是盛世太平的时候,哪怕历史书上讲得再说阶级之分,仆奴的命如蝼蚁,可陡然这件事发生在自己眼前,还是深深令她震惊。挣扎着问“外面是什么事。”声音已经是弱得不能行的样子。   有个老练沉稳的女人声音,温温和和地回话“并未曾有什么。姐儿只管睡。别怕,大和尚一会儿就来了。大和尚来了,姐儿就不难受了。”   她怎么会信,挣扎着要起来,解释着“她们没做错什么。是我自己想出去。是我自己讲话太大声,才头昏。”但一动脑仁也跟着晃荡似的坐不稳,隐隐约约看到身边有个高大的人影,是平安,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但那人影刹那又消失了,一下便抓了个空,整个人向前扑过去。   有人吓得惊呼冲上来扶住。纷纷劝阻:“姐儿快躺回去。”显然现在平安的形态他们是看不见了。   徐娘子声音从外面进来,带着哭腔:“好好好,不会处置她们,哪就要处置她们了?谁也没有处置上!你快回去躺下吧。”   怕她不信,连忙大声说“行了,今日也不是她们的错,说几句也就差不多了,让她们都去干自己的活吧。不必再训斥了。”   汤豆侧耳听,外面果然真的有人被松开,挣扎着问“那小丫头和春夏呢?”   徐娘子立刻叫人“阿秋和夏春进来。”   汤豆看到两个人影进来,努力辨别清楚是两个小丫头没错,也确实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   徐娘子见她不再乱来,急忙叫这些不顶事的丫头出去。然后把汤豆安置回床上,只是看到自己女儿脸上惨白,眼睛半睁不闭,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和死人差不多,一时悲从中来,泣不成声:“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边抹着泪,边不停地问,去请大和尚的人走到哪里了。   而汤豆躺回床上,却觉得自己睡在一片飓风之海的扁舟之上。   费力四望去,无数人影贴在屋外窗下盯着她,这些人,有老有少,什么打扮的都有,死气沉沉地盯着这边。但似乎只有她看得见,别人是看不见的。   回廊下的黄符无风自动,像是正被狂风吹拂撕扯着。一时吓得一屋子人面色惶惶。直叫徐娘子:“娘子娘子,这怕是不好啊。”   徐娘子急忙地喊人“照大和尚说的,把四个角的灯也点起来。”   明明只是豆大的油灯芯,一点燃原本阴暗的屋中不知道为什么,猛地明亮了不少,莫明叫人心中微安。黄符也翻飞得不是那么厉害了。   汤豆精神微微地好了一些,向外面看。   那些人影却并没有散开,站在回廊台阶下,黄符界限之外,只盯着她不放。   就在她正要开口的时候,突然那些人毫无征兆地突然一个接一个地向前压进起来。   哪怕每有一人触碰到界限,便整个身体化成飞灰,可后面的人影也并不退缩,只是不停地向前走。仿佛是死到最后一个,也要进来。   门口那张黄符重压之下,支撑没许久,便突然起火烧化成了飞灰。   除了汤豆之外的其它人,哪怕是什么也看不见,但这符纸一被烧,镇定了些的下仆也立刻察觉不对,吓得缩成一团面色惶惶。   徐娘子也深受惊吓,扭头见自己女儿死死盯着门口,就像那里有什么的样子,心中一惊。立时拔了头上的簪子,冲到门口对着空气,去一捅乱刺。   边刺着,也顾不得体不体面,大骂着:“哪来的肖小恶鬼,还不滚走立时把你们剁头、剖腹、掏肠、挖心!”或凶悍,或污言秽语地大声咒骂。   一时之间,下仆们都回过神来,围在床塌周围,护住了人纷纷大骂起来。   大概觉得这样能驱散邪祟。   外面有个小丫头吓得大哭,边哭着,嘴里不停地学着大人的样子对着空气痛骂不止。   不时还冲屋里大叫:“豆子不要怕!豆子不要怕!”是春夏的声音,汤豆莫明松了口气,看来那还是席文文没有错——她还在,但是不记得任何事了,大约是因为进入了别人身体的什么缘故,也许是因为送她们来的那个通道的负作用,但只在情急之下,还是会下意识地惦记着自己的挚友。   可这么大的阵仗下,四角的灯还是渐渐暗了下去,明明灯芯也没有变小,光芒应当是与之前一样,可屋子里光线却还是越来越暗。   汤豆挣扎着坐起来,此时那些人影已经进到了室内,穿过一层一层的人,如入无人之境,就这样径直走到床塌边。   看着越来越近的人影,汤豆心跳快如急鼓,不停地后退,直到身后已经是床挡,无处可退。   这些人越近,她越是头痛欲裂,身上原本被灯灼伤的地方痛如骨髓。   但就在她以为自己逃无可逃,可算是完了的瞬间,那些把她堵在角落的人影,却只是站定了,转过身,一边无声地看着她,一边用手指向屋中的仆人,嘴里说着什么,可一点声音也无法传达出来。   当汤豆顺着这些人影所指的方向看去,这才注意到,在这些下仆们的异样。   他们看着与普通人没有差别,可当这些孤魂们指过去时,他们身躯之中所存在的意识体,显出了形状。   但这样的意识体,不论是外形也好,比例也好,都与普通人有着很大的区别,甚至可以说,根本无法与身躯契合——因为它们实在太过巨大,比例也太过失常,却不得不屈居于矮小、完全不合适的肉身之中,于是一个个挤得面目全非。   汤豆看清之后,一时怔在当场。这种巨大的意识体代表着什么,她太清楚了。   这些孤魂一样的人影见她看到了之后,又指向门外。   她会意,挣扎忍着身上的巨大痛楚,从床塌上爬起来,跌跌状状地向外走。   徐娘子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想拦又不太敢,只叫“快!快!快护着,别叫她伤着自己。”一群下仆跟着跑出来。   此时外面院中聚集了很多人,都是听到这边院子的骚动而来的下仆。手里还有些拿着棍棒什么的。   但见到小主人冲出来,都不敢上前。反而让开一条路。   可汤豆顺着人影所指的,将这些人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后,却越看心越凉。她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大步地向外面去,全不理全身后大呼小叫追出来的下仆们,和声嘶力竭的徐娘子,就这样一直冲出了大门。   而当她看到了热闹的街市,和街市上的众多行人——也看到了那些寄居在这些身躯之中的庞郎人们……   这么多人。这么多。她所见之处,竟然没有一个身躯之中还有人自己的意识!   汤豆怔在当场。   孤魂一样的人影们,向她走来,走到再不能更近,才停下步子。   它们一层一层如海一般,以她为中心,挤满了四周的每一寸空间。她站在台阶之上,也看不到这人海的尽头。   它们注视着她,良久,无声地跪伏下,缓缓叩首。眼眸之中尽是不甘。   汤豆看着它们,已经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也明白了它们是谁。   她曾想过,大庞郎人来到这里,占据了别人的躯体而活,那被大庞郎人从身躯里挤出去的真正的人们的意识去了哪里呢?在以前没有答案。   但现在,结果就在她面前。这些意识被庞郎人挤出了身躯,游离在世间,如孤魂野鬼般飘荡着。   她因为这个答案,而久久无言,直到那些人影向她行完礼全部消失之后,眼前的一切恢复原貌,再没有半点异样。她都还怔怔站在原地。   仆人们受徐娘子令,结成人墙环绕着她,拦住所有去路,生怕她再跑。有胆小的已经吓得哭了。   汤豆扭头,省视着这些人,从表面看,他们一点也没有‘非我族类’的气息,所有行为举止,也完全与人无异。   他们到底知道自己不是人吗?   应该是不知道的。汤豆扭头看向远处努力想要挤过来的席文文。   这些占据了人身的大庞郎人们就像席文文一样。   席文文确实通过‘门’成功地取代了春夏,但是在进入躯体之后,属于她自己的记忆便很快消失了,被春夏的记忆所取代。现在的她,即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道自己身负的责任,更不知道自己来这里目地。就这样代替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继续对方原有的生活,反而将自己的一切都忘却,不论是亲人,还是挚友……   这庞郎人也是同样。这应该真的就是通天之道的弊病。不然明明已经大批地成功了,完全可以走到台前,它们却还是继续着这些平凡普通人的生活,这并不合常理。   汤豆怔怔站在那里。心中千头万绪。   一边徐娘子忍耐不住,哭着扑过来抱住了她:“母亲在这里!有母亲在!你醒醒呀!别要再母亲担心。”   她思绪断了,被拥在这个陌生的怀抱中,脑海里却想到了曾经亲人。   既然在这个时代,都已经这样数目众大的庞郎人,那大几百年之后的现代呢?   在她生活的年代,还有多少真正的人?   爸爸也好,妈妈也好,二叔也好,他们是人吗?   她所见到的,一直想要救世的诸世凉是人吗?七人小组里的队员们、学院的同学们都是人吗?席文文是人吗?她刚才不知道站在哪里,自己看到她时,一切都已要恢复原样,所以并不能确认。   ……甚至是……自己呢?‘我自己是人吗?’她无声自问‘我有没有杀死父母的女儿,取代了她的位置?而我所眼见的‘父母’,有没有杀死过我的至亲’……   统统无法回答。   一时,心中悲意如潮,把头埋在徐娘子怀,失声大哭起来。   徐娘子轻抚着她的背,听着女儿的哭声,心都碎了,努力做出坚强的样子,含泪不停地安抚“我的儿不要怕,有母亲在呢,不会有事的。母亲一定会找人治好了你的离魂症。别哭了,你母亲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   她就这样哭了许久。   徐娘子也就这样抱着她站了许久。   直等她哭得累了,终于停下来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这才小心地将人抱起来,往回去。   下仆怕主家娘子受累,想去接来。   徐娘子连忙摇头,小声说“这才睡着,换了人是要惊醒来的。”她看着女儿侧颜,想起孩子还小的时候,明明眼睛也没有睁开,可就是知道换了人来抱,一刻也不能离开她。   等把人终于送回了床塌上安眠,徐娘子才发现自己手上不知道被什么划破了一道口子,正在掌心上。方才一直为女儿心急,也没有发现,这时候才察觉痛。   包扎好了,也不敢走开,只守在床边看着女儿的睡颜,寸步不离。 第56章 清水(修改)   徐娘子身边的嫫嫫絮絮叨叨地说着主家醒来都发生了些什么。   “附近大庙高僧给的符子一下就烧起来,屋里静下来,虽什么也没有,却叫人心里更发慌,汗毛倒竖的。听大庙和尚的话,娘子点了四个角的灯,却也没有效用。之后……之后就像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上穿过去似的,叫人遍体生寒。我们姐儿像是能看什么,脸唰白的,一直退到床角去,再后来,莫名其妙便没事了。我们姐儿睡了一整天才醒,醒来却不说话,也不理人,也不大吃饭,很是颓败。这样下去怕是不能长久了。”   徐娘子坐在旁边垂泪,只问“说再请大和尚来,他却只是推脱。说这些黄符还是清水观送来的,自己专谙侍奉佛祖的,正道修行并不懂得这些。幸得听闻道长返京途经本地。连忙着人前去告扰恭请。也是道长您心慈,愿意来这一遭。却不知道我儿这是造了什么孽!只求道长出个主意,只要她能好,我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情愿的。永世供奉道祖更不在话下。”   她身前站的道士年轻轻,面目英气逼人,身资修长挺拔,一件简单的袍子穿在身上也有点道骨仙风的味道,实在一代人才,站在院中,举目看向已经烧光了的黄符,说:“我去看一看。”   徐娘子求之不得,连忙着人打门帘。   道士身边的小道士十分壮实,却蹬蹬蹬地冲过去撞开了打门帘的下仆,非得自己给大道士开门,仿佛其它人不配,还一脸倨傲十分看不上人的样子。   徐娘子也并不见怪,只使眼色叫下仆退开一些,不要冲撞人家。   道士进去后,徐娘子正要随行,小道士却抱臂挡住了门,眼睛瞧着天上。   道士回头到是一脸和气:“贵人稍候。”   徐娘子有求于人,不敢质疑,连声称好。   只是被赶出去的下仆忍不住这个气,低声嘀咕:“我们吕州公良氏是什么人家?!他们这样无礼!不就是装神弄鬼吗?”   大仆狠狠地瞪了一眼,低声骂“连今上都待他们客气极了,要你多嘴?!讲这些若是冲撞了人,耽误了姑娘的病,看娘子不打杀了你。”小仆才连忙闭嘴不敢再多话。   道士进去后,先是在屏风隔断的外间停了停,单手结印嘴里低声念着什么,结完印伸手按于地面,瞬间便有许多脚印浮现出来。   但他似乎看得并不清楚,犹疑了好半天,才跟着脚印走到塌前。   但行至塌前,却发现了地上的印子有了变化,似乎站定之后,又往门外去了,看清之后,便收敛了神色。向床塌边上过去。   原本躺着的汤豆已经醒了,坐起身正低头看着地上浮现的脚印。   从前天夜里之后,她一直在反复地回忆着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信息。醒来后第一件事,是用了汤白鹤教的显形颂咒。   那颂文十分简单“着令四方英灵,伏听斥令:显形!”得配合相应的单手结印使用。   当时汤白鹤教她,说这是用来令邪祟显形的。她还觉得好笑。说都什么年代了,随便喊喊还能有神力吗?嘀咕着“二叔能不能不要用这种把戏骗钱呀,别人要是知道了,笑死我了。”   但现在,她决定试一试。   趁着下仆不注意,无声地念了颂文,又将手上结印偷偷按到人身上,因为手太重,下仆吓了一跳,还回头看她。   她连忙装做没事。但结果也很出人意料,下仆身上的意识体竟然真的在她眼中浮现出来。   成功后,她松了口气,有用就好。之后又在下仆们进来送吃的,或者徐娘子来看她的时候,无声地用结印令其显形,观察过这些庞郎人。   也更加肯定了对方的身份,因为这实在是太好分辨——大庞郎人因与人身不符,意识体寄居在内时,总有蜷曲之态。就像一只装在长瓶里的胖猫,扭曲变形。   只是轮到自己,和席文文时,十分踌躇。   她先看了席文文。   在手按上去的瞬间,席文文的意识体便显现出来。它十分高大,再加上另附的融合体,简直在那个狭小的空间内,挤到面目狰狞的地步,令人一看到她,就想到将丝袜套头再揪着向上拉扯时的人脸。   因为太震惊,静坐了许久后,才又试了试自己。   这次的答案却是否。   她身上只有刚刚好与身躯契合的意识体,什么多余的东西也没有,不要说她肯定不是庞郎人了,那么高的契合度,甚至都能肯定地说,根本没有外来意识侵占了这个身躯的可能!她从头到尾,整个人是原封未动的状态。   这样一来,虽然说明了那些孤魂之所以会出现来找她,是因为辨别出了她是同类。   但也有了更无法解释的问题——明明她是一个大几百年后的人!   她发现,自己似乎是看到了更多的真相,可同时,也有了更多的、更大的疑惑。   比如,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   再比如,汤家在这一切事端之中,是不是扮演着她不知道的角色?   更甚至,到了现代时,人与庞郎人到底谁的比例占了大头?又是因为什么,导致了最后的灾难。   等等等等,这样的疑问,许多许多。   她即理不出头绪,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关节。   她更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么面对昔日好友……明明席文文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她那么好……自己不可能把她当成仇敌。   道士见她盯着那些印记出神,有些意外,问她:“你看得见吗?”他也只是在刚结完印之后,印子最明显的时候,能看见一小会儿。但他看汤豆的眼神,分明比他看得更清楚。   汤豆闻声抬头看向道士。   在道士之前结印的时候,她就看到,他身上隐隐有别的样貌——那是身形庞大的意识体,偏要屈居于相对矮小的身躯之中不得不蜷缩起来的样子。   见她不说话,道士只是自我解嘲“我看不见,只能隐约感觉到一些。师父说是我天赋不好。”说完见她没有和自己说话的意思,红着脸也不再多言,只是站在她前面,手中结印,嘴里低颂。   汤豆听了几句,他念的颂是‘祝语’,就是为她祈福的意思。   但他借力的对象与汤白鹤教汤豆的不同。   汤白鹤教汤豆的是‘着八方英灵’,而这个道士用的是‘恭祈诸方神佛’。   汤白鹤以前说过,所谓的‘颂语’‘结印’这一整套,就是向别的不可见的力量借力的意思。让它们帮自己办事。   但同是借力,‘着’有喝令的意味,‘恭、祈’这两个字明显则更有求人的意味。   汤豆记得,自己有一次和汤白鹤出去玩,汤白鹤顺手帮别人办什么事儿的时候,所念的词,和道士的也不一样,更是另外一套了。   汤白鹤自己念的是‘恭请历代师祖’,汤豆有问过,为什么颂词不一样。   汤白鹤说,大家都是借力,借的却未必是相同的力了,像她自己借的,就是观中历代道祖的力。   懂行的人一听,就知道她这一派是有来历的,不是□□‘公司’,能用这种颂的道观,起码存在了百年往上,还出过不止一个非常厉害的人物,这些人物足够地牛,才能死而不灭,供后辈借力沿用到今。   汤豆以为称呼不同,就是借了不同的力。汤白鹤也说不是。   还打了个比方,说“你爸爸在家,你妈是不是老连名带姓地叫他,使唤他端个茶、切个瓜?但他的下属们,就不会叫他名字,要尊称一声‘院长’,‘请院长’签个字,盖个章什么的。还有时候呢,有些嘴甜的小姑娘还会夸张一点,叫一声‘汤大帅哥’,号称他是自己的‘爱豆’,自己是他的迷妹,请他帮忙办事,但这些,不都叫你爸吗?叫同一个人吗。”   笑着调侃说“你爸是什么大明星,大爱豆吗?不是吧。我们有时候称某些力量为‘神佛’和这是一样的道理。它们真是神佛吗?当然不是。杂乱的精神力量而已。”新时代的女道士,嘴里新词特别多。   甚至对于这些请神佛的,汤白鹤最看不起了,曾说:“什么恭请神佛呀,你听,连个明确的对象都没有,有点谁听到了这句马屁,就是在叫谁的意思。这不和大马路上,跑来跑去拖着路人叫‘帅哥’,求着别人帮自己办事,是一样的吗?丢人现眼。”   道士作完,见汤豆盯着自己出神,有点不好意思。说“我道号无为,居于清水观,这次是出门帮师父拜访旧友经过此地。”   汤豆回过了神,心里一动,清水观她当然知道。   如果没错的话,贺知意放的影像中,二叔就是在那里出事。   据贺知意的说明,清水观存在了不止百年,当时贺知意的原话是‘清水古观发现有异’通知了外界,没有人相信他们的话,只有汤白鹤‘只身前往’,最后事发。   那么自己完全可以从清水观为起点,一点一点地去抽丝剥茧寻找所有疑问的答案呀!   有了这个主意,原本萎靡的心情一下便振作起来。自己真的太傻了,如果不是送到眼前,这么大的线索都没有想到。   精神好了,拉着无为道长缠问了半天。还跑出去,和徐娘子说,一定要去清水观去看看。   无为因为她能看得见显形的印子,也很有些心动,再三地和徐娘子说,如果是真的能看清,那像这样的天赋是极为难得的,就是他师父当年也都没这样的本事。说自己会立刻写信给师父,请徐娘子带女儿一定要见师父一面。   徐娘子见道士才来,女儿就能下地走连精神也好起来,自然是巴不得女儿肯到道观去。   去了能见见观主又是再好也没有了。清水观盛名在外,连今上都对他们十分客气。别说只是让女儿去看看,只要人能治好,恨不得让女儿就在那种风水宝地住下才好呢。这么想着,连忙答应:“清水观就在京都郊野。刚好今年她父亲生辰也快到了,我们左右也是要返回京都去的。就请无为道长和我们一路去吧,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 第57章 庞郎   因为是突然要出门,自然许多东西要准备,下头报说,一时半会儿可弄不好的。但徐娘子着急女儿的病,不肯拖延。最后只花了半天时间,着二十家将护送四辆大车,带着些随身的物品便上路。   汤豆要了春夏跟着,另外徐娘子不放心,还将身边的老嫫嫫姓宋的派了过来,寸步不离地在后面车上守着她。   原本春夏刚上车时,还有些惶惶的,因为陡然离家,自己母亲也没有随着主家出行,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心里十分不安。   但车子驶出了城,看着外头的新鲜,不一会儿就忘记了。乐呵呵地趴在车窗棂上,时不时还要叫汤豆“姐儿快看!”或是蝴蝶或是飞鸟。记忆虽然没用了,但脾气却和席文文差不多的。   原本汤豆不想带着她来,这个时代不比现代出行方便,路上很辛苦。   但春夏身上还有融合体在,万一要是有异变,她身为下仆,可不像汤豆这位主家,能受到那么周全的照顾,万一有个好歹多不值得,还不如干脆就带在身边。   出发之前,汤豆也有询问家里的下人,附近还有没有重病不治突然好转,或突然意外险些丧命又救了回来的,想找到其它几个人。但下仆们都说没有。   也不知道其它三人会不会是因故,落在了别处。又或者有别的原因,一时找寻不出来。   但现在顾不到这些,汤豆也只能把找人的事暂时搁置下,先往清水观去了再说。   一路上去,白天赶路夜里投店休息,大概因为带的家将多,别人看着他们人多事重,所以并没有遇到什么风波。   汤豆也多少打听了一些本主的事。   这一家是姓公良的,男主人似乎是个高官,宋嫫说的官职长得很,她听了也还是没明白具体是个什么官,总之很高就是了。而这身体的本主生母徐娘子,并不是正室,而是偏房,娘家是大商户,她手上银钱是从来不缺的,因只有一个女儿,生来就有不足之症,好一时坏一时,总是招惹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只自带着女儿,在山清水净的老家修养。   宋嫫说得直掉老泪“只盼着姐儿这次就能好全。再不受病苦。”又气说“当年要不是怀着的时候受惊动了胎气,何至于早产而不足魂魄不稳的?”   也问清楚,本主和汤豆一样,都单名一个豆字,她一时也感到茫然。是巧合吗?   停车歇息时,她得机会问无为,认不认识有一家姓汤的。   无为想来想去,摇头:“到没有听说。”   “你师父也不认得吗?”二叔能在别人都不信清水观道长话的情况下,一个人都要赶过去,那足以说明,这两边并不是素不相识的。   无为认真地想了想,又摇头。但也拿不太准,说“恐怕也得问师父自己才行。他老人家认识的人多而杂,我也并不是全知道。”   汤豆又问“那,你们道门有没有什么,叫人的意识……不,叫人的魂魄,能与别人的身躯严丝合缝,如原生一般的法子?”   无为一听突然正色,义正言辞道“你小小年纪,可不要想些歪门邪道!人之生死,自有定数。逆天倒施是万万不行的。”   汤豆做出开玩笑的样子:“我就是好奇,随口那么一问。想知道天下会不会有这样的事而已。”   无为见她不像作伪,又看她年纪小,并不像是奸邪之辈,这才没有再追究,但说:“天下不会有这样的事。便是问到开宗、立派、建观的□□师那里去,也是没有的。”语气笃定,看来说的是实话。   汤豆觉得好奇,问他“你们清水观已经建观多少年了?”   无为想了想:“听师父说,至今已有四五百年吧。那时候天下小国林立,还不像如今有统一大业。当年,□□师出身贵胄,突大梦醒来,离世入山,在山林之中建立了清水观。”   “大梦醒来?”汤豆追问“怎么个大梦醒来法?”   无为摇头:“师父没有说得太清楚。但历代是有传言的,说□□师在梦中去了仙境、见了仙人,偷看仙书,醒来后,将梦中所见,记录成册,也就是后来我们观里历代研习的《杂策》。”   汤豆就不明白,听上去是很厉害的东西,怎么会叫杂策这么随便的名字。   无为笑着说“封皮上本来还没名字呢,这个名字都还只是大家私下叫的,因为里面包罗万象,小到作法找猫找狗,大到成仙得道的技法,都是有的。”   成仙得道?汤豆心里一动“那这么多年,有人学成了这个成仙得道的技法吗?”   无为摇头。   “为什么呀?”   无为轻笑“别说成仙得道的技法,就是其它许多,只要是稍大一些术法,也是没有几个人能做得成的。一本杂策看着热闹,其实都是纸上谈兵罢了。能用的不足一二。大家都说,只是装装门面,驱邪当然是不在话下,旁的其实没有指望的。”起了兴致,又说了许多关于道观的好话。   后来汤豆返回车上,宋嫫嘀咕:“这道长怎么自家的什么事,都往外兜啊?”   汤豆心里却像明镜一样:“他不是往外兜。他是觉得我有天赋,将来或者能做道士的。”   宋嫫大惊失色:“那怎么行呢?!”   汤豆想到二叔穿着她那金闪闪的道袍,带着镶嵌着一堆宝石的冠子招摇过市,脸上不由露出笑意。二叔真胡闹,可也真好看。   宋嫫急了:“真的是万万不行,姐儿怎么能去做女道士呢。”   汤豆大笑起来“看把你吓的。”   宋嫫一看是玩笑的,可松了好大一口气。直说“姐儿不好这样吓唬人。”说起做道士有多苦“奴婢去打听了的,那清水观建在深山老林里面,蛇虫鼠蚁也多,每年都有被蛇咬了治不回来的。就算是要买点什么,出山还得五六天一个来回。姐儿要是进了山,吃个点心都吃不着了,便是奴婢们快马加鞭地去给姐儿买,回山也都馊了。咱们姐儿这么娇贵的人,过这种日子,娘子不得心疼死啊。”   说完想来是不放心,怕清水观真的要图自己主家,立刻往前面车上去,可能是去说给徐娘子知道。   春夏正坐在一边吃点心,见宋嫫跑走,扭头小声对汤豆嘀咕:“一会儿娘子就要来教训姐儿了!宋婆子最爱告状!”   汤豆逗她:“可不是吗。我一会儿肯定要被教训的。”   春夏生气:“老婆子这么多嘴!姐儿明明也就是随便说个乐,她都要去说!”生怕主家挨骂,帮着出主意:“一会儿娘子一开口,姐儿就捂着头装昏,我立刻扑过去大哭帮你遮掩。娘子一看这样,便心疼你,也就不会多说了。”   汤豆看着她肉乎乎的小脸,问:“那你不怕,娘子发现了要罚你的!”   春夏自得:“我怕什么呀,大不了打我一顿,过两天也就好了。我肉厚着呢,平常养出这些肉来,现在可不就顶上用了吗?再说姐儿会护着我的。”她扬着双下巴:“姐儿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护着我的。我也护着姐儿。”脸上还沾了饼沫,大概并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是从哪里来的,但就是无比的笃定。   汤豆看着她,想到在付子安和柳长宗死后自己与她大吵的那一架,想到夜里她躺在那儿低低的哭声,心里一时好酸涩。看着她,汤豆想,不论席文文是什么人,在自己心中,她永远就是席文文。如果她曾做恶,那自己就帮她自省、赎罪,如果她将来作恶,那自己就劝诫、阻拦——这才是挚友该做的事。   两正说着话,车子突然缓速停了下来。   汤豆莫明地身上发寒,她连忙看看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今天落脚之处距得远,所以不像前几日,入夜之前就能到地方。夜色降临山川景色,尽数笼罩在暗色之中。车队里固然是有灯,但照得不远,光线也不比现代那么明亮。时不时还随风摇摆。   外头有脚步声,似乎是下仆在急匆匆地来去,汤豆从窗户缝隙向外看到不远处地上躺了几个人。看打扮,是随车的家将。有人见他们倒了,急呼“这边不好了。”话音没落,又有好几个正向这边来的人,走着走着,莫明地就倒了下去。   刹时间,惊叫声四起,一下就乱了起来。个个都像没头的苍蝇,也不知道要往哪躲,到处乱跑。   不到一闭眼的功夫,竟然一下就倒了大半。   春夏吓了一跳。藕节似的胳膊,拦着汤豆,紧张盯着外面。还想下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汤豆一把拦住她“不要动。你没看到人越跑越倒吗。”   春夏立刻就不动了。对她的话实在唯命是从。   可这时候,前面车子却有人影下来。   汤豆伸头看,是徐娘子带 着好几个仆妇,连忙大声喝止“谁也别动!”这时候也听到不知道哪里,传来无为身边小道长的声音“全都呆在原地,切忌慌乱奔跑!”   可不知道徐娘子是听不见还是怎么的,竟然还是带着人跑了过来。   一路跑,人就一路倒。   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追着她们。   徐娘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不过片刻,就到了一地。顿时全身抖得和筛糠一样,只咬了牙往前狂奔,因着衣衫繁复裙裾宽大绊脚,还摔了几跤。   眼看只剩下她一个还在挣扎,四周都只有倒地不起的人了,汤豆搂起裙子,翻身出去,站在车辕之上,双手快速结印念完了颂文,双手猛地向地面按下。   在她那双小手接触到地面的世界,呼啦猛烈的风,从她脚地崩裂而出,将她身的衣衫吹得胡乱飞扬,再由她身上而起,并向四周荡去,急如箭矢竟带起铿锵之声。   急风所过之处,庞郎人意识体显出形状。   原来,那些倒地的人不起的人,正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其它庞郎人牢牢按住。   那些外来的庞郎人先是伸手拉扯,想将身躯中的这个意识体赶出去,但显然并没有成功。   那些意识体似乎在进入人身躯就完全与血肉融合,哪怕形态诡异别扭,却是坚不可破。看情况,赶是绝对不可能赶得走。   但随那些外来的庞郎人并不放弃,便索性俯身,吞噬起那些身躯之中的意识体来,不论对方怎么挣扎,很快就被其咬食,化为已用。它们边咬食着,边将自己往腾出了空位的身躯里面挤。甚至有两三个,抢夺一个的。相互撕扯如猛兽一般。   有一些动作快的,已经成功吃完了同类,据身于新的身躯之中。   很快,那个原本昏厥的人迷迷糊糊地转醒,坐起身,低头看着自己,有大哭大笑,喜似发疯的,有怔怔发呆,喜极而泣的,但也不过片刻,那些表情淡去。大约是身躯的记忆占据了上风,很快便露出惶惶之态,似乎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喊着‘娘子’、‘嫫嫫’ 吓得到处乱跑。   但不过跑了几步,又被其它外来的庞郎人抓到,按住了倒在不起,啃食起来,如此往复。   汤豆没有想到,看到的会是这样的景象。这简直……简直如活生生的地狱一般。   她猛地抬头看去,夜空中,还有漫天漂浮的好一些庞郎人,正以徐娘子和她以及春夏为目标,俯冲而下。   这时,无为已经从另一个方向赶了过来。   他双眼以一块写满了字的白绫缚住,一手结印口中颂文不止,一手持着凛凛长剑,所经之处,外来的庞郎人被砍得四分五裂,但这些意识体的碎片却并不会消亡,它们纷落在四处,随后就立刻被同伴分食。   每食多一份,食用的庞郎人便涨大一分,最后渐渐竟然结出几个越来越巨大的庞郎人来。但无为却似乎并不知道。可能是他眼上的白绫虽然能让他看得稍微清楚了一些,却也没有足够的力量,让他有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本事。   汤豆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她心跳快得要爆胸而出似的,皮肤上的灯印又痛了起来,灼得肝腑巨痛,就像要把她烧穿。不得不挣扎扶着车壁才能站稳,口中急急地说道:“没用,没用。你有没有,有没有什么杀死……不……有没有什么超度亡灵或邪祟的术法?”   但无为要招架那些外来的庞郎人,已经是□□无术,口中颂文一秒也不能停,不然立刻就会像其它人一样,被那些外来者食尽占据。于是虽然想说什么,但几次看向她却无法开口。   汤豆知道,这是不能指望人家了。   她回头看看呆若木鸡的徐娘子,又看看吓得脸一刷白的春夏,咬牙往车顶上爬去。   她知道一个大杀四方的颂文,二叔说过,不到绝境不可以用。   可现在,就是绝境了。不然这样下去,徐娘子会死,席文文会死,无为会死,自己也会死。   甚至,事后都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死了。   反正倒地片刻,每个人又会原封不动地站起来,直到这里每个外来的庞郎人,都得到了身躯,自然一切也就结束。整个队伍,又将原封不动地上路,该去哪里,仍去哪里。该做什么,仍做什么。   也许那个成为她的人,胆小懦弱不堪大任。也许,对于她来到这里所必须完成的任务,根本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但是不论是哪一种结果,她都不会放弃自救。父母那么辛苦地宠着她、养大她,护她周全,不是叫她遇事就白白送死的。她离开了家,也不是为了轻易地把交代在这里。   汤豆努力平静了心绪,回忆着汤白鹤说的话。   在以前,她一直以为自己记忆不好,可现在回忆起来,当时二叔的一言一行,每个表情,都仿佛活生生在她眼前。   深深呼吸之后,高声喊了一句:“护着我!”然后便掀起了裙子把裙角扎到腰上,随后一脚提起膝处,脚跟并在膝盖处,脚尖向外,另一腿微屈,身体前倾,双手在胸前结了个花印,仰头闭目。略略调整了呼吸。再不管其它。   二叔说,这是最难的一篇,不是难在它的颂文拗口,又长,足有一千八百二十一字,也不是难在这些字个个发音古怪,意义不明,而是难在它耗时最久。   “它是一个人能用的颂文中,最强大的,可是,到了必须要用它的地步,却很少有人能活着把它念完。”   当时她问二叔有没有用过。   二叔也摇头,怅然地说“我用不了。但太师祖用过一次。”   就没有后话了。 第58章 祭文   越是长越是复杂的颂文,越是一抬手、一顿足、一个音都必须得丝毫不差,汤豆根本无法分心。   无为听到她的叫声,在猛地用剑荡开对方之后,转身往回冲,一剑拦住了直扑向汤豆的那个庞郎人。他因力竭,持剑的手在不停地发抖,差点因对方的冲力,而撒开手。现在,就算他看不了太清楚,也明显地感觉到,邪祟的力量已经越来越强大,虽然半点也马虎不得,全力招架了,可却还是一退再退,无力回天。   春夏吓呆了,回过神四手八脚地往车顶上爬,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只奋力地张开双臂挡在汤豆身前。   汤豆想喝止她,又分不出嘴,在大庞人合力向这边击来时,汤豆几乎要以为春夏就要这样死在这里。毕竟她身上的融合体虽然还在,但却与她的意识体纠缠在一起,如拧麻花一样,虽然发现了危险,却根本挣不出来。只是很勉强地从她胸口伸出一只手,抵挡着向春夏的意识体抓来的庞郎人巨臂。   但因为一只手实在太过弱小,也只是减缓了庞郎人片刻,眼看庞郎人一手就向她头上抓去,这时突地有一个人影凭空而现,直逼向庞郎人而去,那宽大的袍子迎风鼓动,一举手便抵住了袭来的庞然人。   汤豆猛然松了一口气,是平安。他还在。   重新审视之下,汤豆发现,平安的比例也好,大小也好,都是人的意识体才的规格。   大概这些融合体,是曾经有人通过某种手段,将人的意识体凝结成种子的形态,在之后,学院将这些种子种在学生身上,又使其萌发,才会成为现在这样。   也正是因为它们是人,所以对于渗入物才有那么强的杀意。   只是似乎现在平安的形态,也因为随她进门而发生的改变。以前它是一直存在的,现在却不再是了。起码在汤豆过来之后,没有再像以前一样人肉眼可见地如影随行。   现在,他不再是普通人也能看到的样子,也似乎不再那么坚不可摧,甚至在抵住了一番攻击之后就力竭了,连自己的形体也无力维持。如同受热的蜡人那样,显出软化之态。   不过一会儿,五官也好,身上的衣物也好,松软地变形,融化着缓缓下坠。整个人,从头到脚,一点一点地塌软下去。同时身上渐渐冒出青烟,边沿有火星冒出来,似乎下一秒就会生起蓬然大火烧个一干二净。   但即便是这样,他也抗住了庞朗人一次又一次的攻击,之后,甚至转过身艰难地走到汤豆面前,在倒地化成一滩之前,缓缓地单膝跪下,口中挣扎着说出两个字“报……仇。”   这是汤豆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那声音低沉而沙哑。   话音落下,它的头颅便无法支撑,化为一滩软液,口眼嘴鼻都完全消失了。   汤豆猛然心里一痛。   她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样的情形之下被抽制成种子,但也可以想像,那一定不是可以轻易达成的。它们一定也受过很多的苦。   如果不是他,不是这些融合物,整个队伍根本走不到这里来。她也不能站在这里。   虽然它们一度被五个人视为最凶恶的存在,却也曾经是人类最后的希望。   现在哪怕已变成了液态,它也奋力地向上,凭仅有之力,将自己变成一块半圆形的屏障,阻拦在汤豆和庞郎人之间。   随后,力竭。   汤豆眼睁睁地看着它整个身躯因星火渐盛,而蓬然生成森绿的火焰,不过片刻便被焚烧殆尽。   护送她走到现在的平安,就这样消逝了。   而庞郎人穿过了飞灰,猛地向汤豆扑来。就在这一刻,汤豆口中的颂文已经念完,红着眼眶将双手印猛地向前挡去。   就在印推出去的瞬间,有无数双手凭空而现,抵向庞郎人。   汤豆猛地回头,顺着手臂看去,投到她眼中的,是无数曾经显形过的孤魂一般的人类意识体们。   他们似乎是响应了颂文,一个一个地从旷野中显出形状,近些的已然伸手抵住了庞郎人。   在与她的手并齐的时候,这些手略有停顿,似乎是后力不足,但随着远处的孤魂们前仆后继地冲来,立刻如有巨力一般,猛地向前推进过去。   此时天地苍茫,不知道从多远之处,都不停地有孤魂显形奔扑而来。   它们远没有庞郎人巨大,相比之下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渺小,可它们却无所畏惧,汇聚在一起,奔涌而上。如蚁食大象,以手口撕咬。   虽然有些被庞郎人捏碎化成飞灰,不过实在数目巨大,片刻,那些没有找到身躯可以寄存的庞郎人便挣扎着被撕扯成了碎片。   等到一切终于结束,汤豆以为它们会散去,却并没有,甚至连远处的孤魂们都还在不停地从黑暗之中走向这边集结而来。   而离汤豆最近的两个孤魂,在这场打斗中受了伤,躯体已经残缺了一半,此时却相互挣扎着爬向对方,终于接近,在微微向汤豆叩首之后,原本断裂的两个身躯开始相互融合。   很快两个半边身体,便从断裂处结成一体。   两个身躯中,相对来说残存更少的那一个,头渐渐融合在新的躯体之中不见踪影。   而许多站在这个新结合而成的意识体身边的孤魂们,也向它走去。   他们一个挤着一个,向汤豆跪伏叩首,然后身躯相交慢慢地相互融合,最终无声地结合中成了一个共同的意识体。   虽然结成的这个意识体,身形并没有长大,看上去只是一个成年人应有的体形。但随着融入身体之中的孤魂数量越来越多,它的形体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实,甚至在地上渐渐出现了一个随灯火摇摆不停地影子。   原本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徐娘子,甚至仅凭着肉眼,也看到了那个渐渐凭空出现的人。   她吓得惊叫一声,想冲上去把女儿拖开,生怕这个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的人,伤害到自己的女儿,但累得喘息的无为,猛地伸手挡住了她“不要过去,颂文的效用还没有完。”   她再不敢前去,只看着那边,泣道“这是什么鬼怪??这是什么呀?”   无为也是一脸骇然,复述了一小段颂文,喃喃说:“这说的是‘悲悯天地万灵之枉死’求万灵成为自己的助力,并发愿‘尽毕生万世之力,还公道于苍生’。”   他看向迎面而立的汤豆:“她念的是天地祭文”。一时怔在当场。   汤豆面前的人影还在不断地成形。   一开始只是人的大致形状,随后皮肤纹理、手足、躯干,随着一个又一个孤魂的没入,这个人越来越真实。   旷野之中的走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先是人,后是兽,一个接一个,行至汤豆身前,缓缓跪拜之后,融入了矗立在那的意识体之中。   在终于结成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之后,它用那张没有面孔的脸,转向面前的汤豆,缓慢地跪伏下去,双手却呈捧姿,举过头顶,像是要她交什么东西给自己那样,然后一动不动地保持着那个姿势。   汤豆看到,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的皮肤之上,不停地有人脸微微浮现出来,一张张脸有老有小,有男有女,甚至还有猫狗,唯一相同的是,这些脸上的眼睛,都在看着她。   可她也不知道它要的是什么。   “它要你割掌歃血盟誓!”无为犹豫了一下,将手里的剑抛给她。   汤豆接住剑,照无为说的割开了自己的手掌。   忍痛正要将将血涂开,无为突然叫住她“你知不知道天地祭文是什么?若你向枉死的万灵发了愿要还它们公道,那不论多难都一定要达成。”   汤豆意外“原来颂文是这个意思?”   她低头看向地下,那里有一颗不起眼的黑色硬籽,是平安燃烧殆尽后留下来的。   “它虽然以后将为你所用,但是极强的恶煞……”无为正要劝阻。却见眼前的小姑娘毅然伸手把血,抹在自己双唇后。   随后,她将地上一粒硬籽拿起来,和着血一起,放在那双手上。   血滴落那两只手心的瞬间,便带着黑色的硬籽隐入了皮肤之中。   随后如蛛网一样的血丝以手心中起点,猛地向它全身蔓延而去,直冲其首,它收回双手,缓缓抬起头,那些两滴血,最终汇聚到它眉心,将从皮肤下拱出来的黑籽包裹起来,结成了鲜艳的一滴,凸起在皮肤之上,却也不滴落。   而在血珠凝成的瞬间,原本没有五官的脸上,眼耳口鼻骤然浮现。   它猛地睁开了血红的眼睛,重重地向汤豆伏首相叩。随后便隐没在空气之中。   汤豆扭头看向四周,月夜宁静,原本倒地不起的人们已经坐了起来,疑惑地呆在原地,茫然四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若是不徐娘子一脸惨白冲上来,春夏也坐在旁边大哭,她都要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幻觉而已。 第59章 线索   徐娘子虽然受了惊吓,但见女儿好好地站在那儿,心里便猛然落下了一口气,才上前要说,就见面前的人软软地倒了下去。吓得她三魂丢了七魄,无为却说“无碍,这是脱力了。大颂文是很费精神的。歇上几天就好。”   徐娘子听他说没事,才微微松了口气,但问:“道长说的颂文是什么?”   无为含糊地说:“是驱邪的。”   “她,她自来从没离过家,家里也从没这些东西,她又如何知晓?”徐娘子万分紧张。   “大约是梦中神授?”无为想了想说。这样的事并不少见。要不然根本没法有别的解释。   徐娘子问:“梦中神授?听闻京都有个卤子状元,配料是梦中入一市集,十五文钱叫了碗卤肉,醒来还口有余味而得来。小女便似这种?”   “莫约是如此。”   徐娘子怔怔:“我还当那店主只是噱头来的。”对道士的话十分信服。回过神宋嫫已经跑来,身上全是灰,想必刚才也是昏厥了过去的,现在还神色惶惶,陪着徐娘子把汤豆抬回车里,又连忙去张罗清点人数,查看仆人有无伤患。   无为身边的小道脸都是唰白的,方才他躲在无为身后才没有受难,但眼见过这些人倒地昏厥,后起身发疯,再倒地昏厥,再起身发疯,实在是受了惊吓,现在虽然没事了,也紧紧跟着自家师兄半步也不离。   为使人群心安,无为又画了些符,使下仆贴在车上、灯上。   稍微修整,队伍就立刻重新上路。这大夜里的又是荒山野岭,刚才还发生过全体昏厥发疯的事,谁在这里也不敢多逗留。   队伍一开动,便像后面有鬼追似的,恨不能脚下生风一步千里。   等到终于看到客店的灯火,闷声急行的队伍才算有了些活气。   店家一看是大生意,热情极了,跑前跑后地跟着张罗。   终于安顿了下来,徐娘子叫人担热水来,给汤豆梳洗。   春夏在一边帮她掌灯,她仔细地擦拭了女儿的手脚,罢了看着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沉沉睡着的女儿,一时心里发酸“她生来就受苦,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别人都好生生,怎么就我的女儿倒霉呢?我真是恨不能替她生受了,可又偏偏替不得。”   宋嫫打理好其它的事上来,见到连忙劝慰。只是又不得不忧心“怕府里其它人知道了,要拿这个来说事。说是小主人不吉利,连累身边的人之类。”   “谁敢!”徐娘子压低了声音斥骂。缓一缓又还是说“你记得去告诫他们,回了京都府里谁也不许胡说!要真是有风言风语,头一个就找他们的不是!”   宋嫫连忙说:“已经吩咐过了。”   徐娘子抹泪,想了想,这样也不是办法,终于狠了狠心,说“要是做道士能好,那便给她做道士去吧。”   宋嫫也陪着难过起来。   原先还怕人把自己女儿哄了去,晚上躺到了床上之后徐娘子左思右想,又开始觉得去了观里也好,只要人能平安,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可又担忧起来。要是清水观不要可怎么办?   第二天见到无为,格外地殷勤,生怕仆人怠慢他。   早上用饭起,就开始不停地打听观里是什么样,观主怎么样,师兄弟们怎么样,有没有坤道,住得怎么样。平日需得做些什么功课。   汤豆迷迷糊糊都听到她在和宋嫫没头没尾地在商量这件事。   宋嫫说:“听无为仙长这么一说,却是道观老旧,又潮又破,还不好修缮了。既然日前今上都曾说要赏了银钱重修观主却都是婉拒了。我们说要捐修,观主也肯定不答应。”   迟疑“要不?奴婢先去探探口风,总不好叫五姑娘住在那种地方。老梁上掉蛇也是有的,吓也要吓死了。万一再咬上一口!”   徐娘子叹气:“还问什么?要是今上的面子都不卖,却应了我们,就是他点头,我们都不敢呀。”又说“每年还要出门游历。我听说,车也不坐,马也不骑,就背个行囊举个破蟠,往偏远处四处游走。顶多再带个打杂的道童。”想想都心肝疼“姐儿怎么受得了。她生来,大风都没有吹过一阵的。路都没自己走过什么。”   又说观里的人事:“观主道号知非,今年七十有八,身体康健,共收了四个徒弟,无为是老四。前面三个,一个在宫中,一个已经归家,一个常年在外行走。如今观中,除四个大弟子外,小道有九、十人,但女弟子是没有的。”深为烦恼:“这岂不是不便。”   宋嫫说“不然……咱们在京都城里挑一个好地方,给修个道观?……这样咱们五姑娘离家也近,行事更比深山里要方便。只是这样一来,便花费的银钱要多一些。”   徐娘子到是不在意这个“那能花得几个钱?只怕观主不答应。”皱眉“再说,这么大的阵仗,那观里其它人怕要排挤她。”   八字还没一撇,就已经计划得老远了。   中午汤豆饭在车上用,春夏扶她起来,她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吃了点,倒头又睡。   汤豆觉得自己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这种累,还和学院操练一天的那种累完全不一样。完全就是打不起精神,只想睡觉。甚至睡着了,连梦都不做。   就这样一路睡到了京郊。精神才好一点。   因要入城,车队在城外的徐娘子陪嫁的庄子先呆一天。   宋嫫说“不能风尘仆仆的样子回去。好好休息了,精神气都好些,再入城去。不然别人要笑话咱们。”   汤豆不知道这是什么规矩,也不知道谁会笑话自己,但入乡随俗。   城外的庄子又大又宽敞,要放在大灾后简直是世外桃源。庄子里有湖,有田,还有小山,大得跑马都要跑上半天。汤豆第一次对于徐娘子到底多有钱,有了直观的感受。   下仆们管事并庄户来迎时,简直人山人海。   宋嫫说这是因为徐娘子太久没回京都的缘故,这些人难得见主家一回。   看那些人竟然全部伏身来拜,惊得原本坐着的汤豆一下就蹦起来,一头撞在车顶上半边脑袋都麻了,吓了徐娘子一跳。   之后一路汤豆都捧着撞疼的脑袋,气得徐娘子可不知道说她什么才好“哪里有大家姑娘的样子。”   她开脱说“我才多大?他们那里面几十岁能做我祖父母的人都有,我可怕折寿。”   徐娘子虽然觉得下仆与主家行礼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一想,又确实有些膈应,再说女儿又是一直在人口简单的老宅那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也就没再说什么。   安顿下来之后,立刻就开始解包裹,晒衣服,烫衣裳。要戴的首饰也要挑出来。   下仆们奉着东西进进出出,忙得不得了。   汤豆假装头疼,躲开去找无为说话。想多打听些用得着的消息。   她虽然嫌自己睡得太久,无为却说这都还算快的“师父上次只做了个镇封的小颂,就歇了一个多月。”   汤豆连忙问:“镇封什么东西?”   无为含糊着说“山里的一件小事。最近不知道怎么的,一年比一年不太平。总有些异事发生,市井间志异故事也越来越多。师父说要进‘大山’,估计也就这几个月。”应付过去了,转念见她精神好些,说:“你做了什么梦,怎么会梦到祭天地文这样的大颂呢?”他心思单纯得很,并不作它想。   汤豆愣了一下,不好回答,便问他“祭天地文,很特别吗?”转移注意力。   无为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讲,想了想说“这样的大祭文,起码需得十万生灵起步,还要都是枉死不甘的,与起颂之人成契后,这些生灵便结成‘大灵’,大灵是大凶大煞之物。它生来便能吞噬其它生灵为已用,越是吞得多,越是与真人无异,且它一生至死,都需供起颂之人驱使。但若起颂人不能还愿,大灵则会将其吞噬,后便自归于天地了。”   “怎么归于天地?化开,消失在天地之间吗?”   无为摇头“它就自由了。天地之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无拘束。”   汤豆莫明有些不安“这有些不合道理吧。”   无为却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顿了一会突然说“我十分不解的是,既然那天夜里真结出了大灵,那说明枉死人数众多,可我们即没有打仗,又没有饥荒,更没有瘟疫。怎么会有这么多怨灵?它们从哪儿来的呢?”   汤豆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两个人静静坐着,看着身边绿草如荫,各怀心事。   过了一会儿汤豆问“我读的颂文,似乎不是常用的字。你怎么会听得懂?”   “这种字是我们观中自开山师祖立观以后就使用的文字。怎么写怎么读,一代代传到后世来,我自然就听得懂。”   汤豆觉得好奇。她在想,庞郎人在使用精神力上的造诣是不俗的,像什么颂文、术法、符禄这样手段,也更像是庞郎人的学问。那么,会不会这种文字和读音,其实是庞郎人的文字和语言呢?   如果说清水观的开山师祖,是占据了人的身躯之后,却又觉醒了一点记忆的庞郎人,那杂策的由来就很合情理——他们以前本来就是专门钻研这些的。   她又问,这位开山师祖有没有留下更多话。   无为摇头:“师祖醉心于修成得道,可也不得结果,九十岁上离世而去,近大限之时,他将杂策上成仙得道的那些都撕了,令弟子不得参详研学,说自己浪费了几十年一生无为,已是前车之鉴,不可使后人再重蹈覆辙。虽然,后人将那几页都补了回来,但也只是想保存师祖手札完整而已。之后数代,偶尔有异想天开的,也没有一人成事。渐渐,大家也就都不再去想这些东西。每十年,观中抄录杂策翻新书籍的时候,这一部分也并不会再抄撰下来了。现在,大概只有原册上还有此章节。”   汤豆想,那就只有去清水观看看杂策的原册才能得到更多信息。也许,在观主身上,还能找到一些汤家的线索。 第60章 清水   觉得答案就在清水观中,汤豆一天也不想耽误,想到第二天还要先回到城中的公良府,回到屋中去就□□夏去与徐娘子说自己头痛。   徐娘子原本在前厅收拾、看帐一听,便急急地跑到后面,见汤豆躺在床上怏怏无力,哪还顾得上要不要先回公良府,立时请了无为来‘护法’,并说好,等天一亮便进山往清水观去。   但因为已遣了下仆去城中报过信,她不好陪同前往,只能叫了春夏与宋嫫嫫来,再三地叮嘱,又叫了几个家将随行。   第二天天还不亮,汤豆便被徐娘子塞到了去清水观的车上,急吼吼地赶着她上路。   汤豆心里也不由得感慨,如果不是有徐娘子这样一个殚心竭虑的母亲,恐怕就本尊这种体质,早就不在人世了。她伸头从窗户里向徐娘子作别,徐娘子急忙叫她把头缩回去,怕她着风。   清水观所在的小明山离城只有数里,进山时一行人下车换马。   初时路也算是平坦,但越往山里走,地势越是险峻。并且大路也渐渐没了,只剩下不是熟悉地貌的人绝找不着的小径。后来马也不太好使,骑一段走一段,汤豆脚上都打起血泡来,宋嫫嫫心痛得不得了,一路都红着眼眶,叨叨着“姑娘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啊。”   几次要来背,汤豆肯定不答应“你这样大的年纪。哪有叫你背我的道理,再说也只是水泡而已,消下去就没事了。哪里就这么娇气呢?”   宋嫫也只能算了。   一天走下来,才走到不到五分之一的路程。   入夜,一众人在无为和小道士的引导下,找到山里供猎人短居的木屋来休息。   就这样走了三天,第四天夜里却不像以前那么太平了。   汤豆被屋外的声音吵醒了好几次,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外面打架,纷乱的影子投在窗上,马被惊得胡乱嘶鸣,家将们一早就醒了,只是警觉地在外间静坐,注意着外面的响动。还好一会儿又安静下来。   第二天大家起来一看,外面有一片昨天还好好的树被什么撞断了,地上还有血迹。但系在外面的马却没有受伤,只有一匹,竟然活活地吓死了。   无为并不觉得奇怪,说是山里的野兽争地盘打架闹的:“有些灵性,是不会伤及其它的。再说它们也知道是我在这里。”   宋嫫觉得惊奇“它们还认得人的吗?”   无为说:“这一片已经是小明山深处,没有村舍。这里的畜牲大多认得观里的人。它们有什么纠葛,有时候还要到观里去评理的。师父得要给它们主持公道。我们自哪一辈起,观主就是身负着这样的责任。”   他身边的小道士说到这个也得意起来“日前师父进出山去了,它们每日都来看师父回来了没有。等师父回来,可忙了好几天,全是给它们来断案。什么两个熊母抢一个熊仔的之类。”   春夏觉得有趣,问:“那判给谁?”   “它们自己都分不清是谁的,师父怎么能知道。只好两边一起照顾。”   “那它们听吗?”   小道士肃声说:“不找也就罢了。但既然来找师父,那师父说了,它们就得听。这是山里的规矩。几百年来,向来如此。”   “它们怎么能听得懂人话呢?”春夏不解。   小道士说“观里用的颂言它们是都懂的。”   汤豆觉得颂言也就是指庞郎人的文字和语言。   正说着,队伍里的人远远就看到一只大白鹿站在小径上,静静看着这队队伍。   它高大而白洁,头上的角优美而壮丽,晨光落在身上,圣洁得不像凡间会有的。整队人都不由得停下来,也不敢说话惊扰它。   它向前走了几步,似乎在端详每个人,它身后有几个小脑袋从草丛里探出头,也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这些陌生人,有一只想挤出来,但被自己的兄弟姐妹用头别到后面去了。   仿佛是为了验证小道士的话,大鹿目光最后落定在无为和小道士身上。   无为说了一句什么,用的大约就是所谓的‘颂言’,大鹿微微垂角颔首像是回应,之后便转身带着自小鹿们钻回深草中离开了。   汤豆悄悄地结印看清,大鹿身上都蜷缩着庞郎人没有错,但小鹿身上却全都是人的意识体寄生着。   对方似乎对她的视线有所察觉,猛然停下来,回头看向她。见到到她被自己的动作惊到的样子,甚至还有些促狭地原地跺了跺前足。才又示意瞪着汤豆的小鹿上快跟自己,转身慢悠悠地走。   在鹿完全消失在草丛中之后,大家才算是松了口气,也因此对无为和小道士格外的尊敬起来,大约觉得,能与这些似仙兽一样有灵性的动物交流,是十分了不得的。   春夏好激动,问“你同它说了什么?”   无为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就是打个招呼。既然路上遇见了,要是当做看不见它走自己的路,未免也太失礼了些。”   宋嫫也不由得感叹:“它看上去像是很长寿。”鹿角已经长得非常惊人。   无为说:“听师父说,在师父刚入山的时候,就见过它了。观里的册子上,自太师父起,就有这只鹿的记载,确实是年纪已经不小。师父说,山里的生灵要比外面的长寿一些,但以它的年龄计算,估计也快了吧。今日见它,已不如月前健壮。消瘦了许多。”   大家应才见过它的美,不由得也跟着伤感。   “观里还有记载着这些?”汤豆问。   “自来就有记载。像这些年长一些的生灵,几时见过,什么模样,是否康健,都时不时会记上一笔。若是几年都没有人见过的,就多半得注明‘亡故’了。”   汤豆问“清水观不肯修缮是不是怕惊扰了它们?”   无为点头“要动工必然是人来人往的,运送建材也好、来做事的工匠也好都是极大的动静。外人不知道它们的习性,恐怕会出事故。再者,也有性烈凶猛的,也怕它们伤人。其实观中我们每年,自己也会略做修整,使用居住是无碍的,只是不如外面的道观与寺庙那么巍峨壮观罢了。要大肆翻修其实也不必要。”   队伍行进到第五天,可总算是看到了隔山的道观飞檐。   再走近一些,就看道观看得更清楚了。   说是道观,其实就是不大的院落楼阁组成。似乎也没有正经的匾额与大门。里面人影重重,不知道在忙什么,不多一会儿,一个发须皆白的老道,带着五六个小道士出来,身上背着竹篓,腰里挂着长剑。   老道隔着中间的鸿沟看到对面山腰路上的一众人,便大声问:“谁在那边?”真是声如洪钟。想必就是观道现在的观主知非子。   无为连忙向那边喊话:“师父,是我。”   “无为啊。是有客人来?”知非子叉着腰大声问。声音在山中回荡不止。   汤豆连忙站到前面些:“见过……仙上,我是……我是吕州公良氏之女阿豆!”梗着脖子用了丹田之力,声音还是不如他们大。   知非子哈哈地大笑:“什么仙上呀。”但明显是很高兴。招手“叫无为好好招待你。我后天就回来了。”   然后带着小道们转身就走。   小道们一个接一个向这边的无为作礼“四师叔。”然后急急地带着东西跟着知非子跑。   宋嫫很着急“你师父怎么走了呢?”小主人好不容易来,脚都走烂了,便有什么事也该招待完了客人再走呀。   无为到不在意她的态度,说“我们过去还得要一天呢。师父急着要去巡山,一定是有人进山来偷猎了。这里虽然是有禁令,但每年总有人挺而走险。”   “还要一天?”宋嫫震惊“这不就在对面吗?”   无为笑:“看着近,走着远。”   果然一直走到天黑,也没绕完路。夜里在山中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才到了观中。   观中留守的三个小道,早就备好的热水,也打扫了屋舍。见到无为,高兴极了,跟着叫“四师叔,四师叔。带了什么来?”   无为从行囊里掏出些小玩意,他们哄抢而空。   一路跟着无为的小道士气得跟着追着讨:“还要分给其它的师兄弟,不是净给你们的!还不快还回来。”   无为叫他:“有明,算了。还尽有的。”小道也不听十分执拗:“他们也太不成样子了。就是看你好脾气。”   宋嫫连忙把徐娘子备礼拿出来,因怕观里嫌弃金钱污秽,带的都是些吃的用的。还有几匹好布,又因怕过冬,还带了鸭毛、绒棉什么的。有明见到这些,就也顾不上去赶那些小道,老实在这里边与宋嫫作礼,并把东西收归到库里,又还要造册。把几个小道叫回来,指挥得团团转,帮着抬东西什么的。   在外面的时候,他不太显眼,现在看上去很是能干。   收拾完,又分派屋舍,张罗晚饭。宋嫫忙着给小主人布置住处,无为又得处置一些观中的杂务,汤豆到是闲下来。一个人在观里闲逛。   清水观在后面有菜园,还有鱼池,自己种了些果树。   有明十分得意,对着汤豆下巴又昂起来“我们在山里还散养了黑猪。一向自给自足。宫有贵人封赏银钱什么的,师父也都是不受的。”   不过想起那天夜里,汤豆的壮举又她客气了些“我要是像你有天份,便能把名字记上观里的籍册了。现在虽然是行五,可也不算正式弟子。”又说:“但在这里可是很苦的。你是官家小姐,可却未必能吃苦呢。”   汤豆有意打听些消息,便问他“这里日常要做些什么修行?”   “认字。学颂言。每月还要日常巡山,看看哪些畜牲产了崽添了丁,都得要记下来,还有哪些病了,需得医治。”   “听上去也很寻常。”汤豆故意说。   有明瞪眼“你以为巡山很简单?去年四月,二师兄就和偷猎的人对上,生生被断掉了一条腿。要不是那畜牲机敏拼命把他背回来,兴许命都没有了。好好一个人,就这样残疾了,他心里过不去,不肯再在观里呆着,说在这里也只是吃白饭,便回家去修养了。”说着眼眶就红了“便是再打条金腿,也比不上原的。”   正说着,看到有狸猫从山林里窜出来,有明立刻投棍就打“再来偷就告诉你阿父去!”那狸猫被丢了个正着,吓得扭头冲回林中不见了。有明还不罢休,叉腰对着林子骂了半天。   用人的话骂还不够,又用颂言骂。声音之大,恐怕整这一片山林里都听得见。   不多会,一只较大体型的狸猫揪着刚才偷食的小崽子出来,当着无明的面狠狠地打了小崽子好几下,又拖着自己的崽气呼呼地要走。   有明怒气冲冲叫它站住,又问了一句什么。   大狸猫狠狠地伸出后足来。   有明上去扒开毛看了看,这才放它走了。   汤豆偷偷结印去看,发现大小狸猫里的都是人的意识体。   有明毫无察觉,边做事边骂骂咧咧:“鬼知道它在哪里摔断腿。当时可是臊眉耷眼上门来求治,嚯,现在可神气了!养出的小子来,一点也不知道理!子不教,父之过!”说着气不过,又大声骂了几句颂言。   还没等他骂完。   那大狸猫又冲出来,狠狠地把手里牵的小崽子丢在他面前,自己怒气冲冲地走掉了。   有明吓了一跳。   狸猫崽子也吓到了,四脚朝天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一人一兽你看我,我看你。   回过神有明大骂“你丢在这里干什么!”   汤豆看着眼前一切,又回头看看一派生活气息的道观,也知道,清水观的存在无非是给这些无处可去,寄于兽生的人也好庞郎人也好一个依靠。   可寄生这种行径是庞郎人才懂的,这些人类意识很难说是不是受它们指点才学会,甚至还懂得听颂言,在这里平静地生活。   可她也感到迷茫,所谓的还众生的公道,真的可能吗?两方相互之间,有着太多的恩怨,到底要怎么算,才能算得清? 第61章 关门   思虑太重,到了半夜里汤豆也睡不着。她坐在床塌上,看着外面出神。   一会儿想到父母,一会儿想到不知下落的同伴们,外间应该守夜的春夏到是睡得好。汤豆踢踢踏踏地信步出去,也没把她惊醒。   山里的夜色,要比荒芜的灾后世界好上很多。   月光亮如秋水。山景也显得温柔。   站在清水观里,汤豆心情很复杂,这个地方她二叔也来过,兴许也在这里落过脚休息,她走的路二叔也走过,只是相互隔了千百年。   感慨了一会儿正要回屋里,就听到哪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她还正在分辨,就看到一道黑影从院墙上跳了进来。不过落地很重,叭地一声摔下来,连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发出难辩细碎的声音。看大小应该是个不怎么大的动物。   汤豆连忙打了灯笼上前去,才发现了只野狗,后腿已经少了一条,另一条也不知道被什么咬得血淋淋,眼睛也瞎了一只,倒在地上才不过片刻,血就浸了一地,光照亮了她的脸,狗微微瑟缩,挣扎着想跑。汤豆连忙按住它,也不顾血腥,抱起来往无为住的地方跑。   她自己可实在不知道怎么医治。   路上有守夜的小道斥声“谁半夜乱走!”跑过来看清,连忙到前面带路。   无为睡得迷迷糊糊被惊醒,穿了一身亵衣开门,略看了看微微叹气“伤成这样,是不成的。”   汤豆也知道他说得不错,狗已经成了这样,眼睛的伤那么深,看着是伤到了脑内,血也流得有些太多。   但………心里还是有些难受,可虽然想辩解几句,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只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怀里的狗没动。   以前她是非常讨厌狗的,野地里的狗最是凶悍,成群来去,和狼比都不差。但现在却不是那个时候。   无为见汤豆紧紧抱着狗的样子,心里一软。他面前的小姑娘,衣裳全脏了,脸上也抹了些血痕,虽然看着镇定,但眼中显然是有些慌张,大概还从来没有体会过有生灵死在自己怀里,垂头站在那里,很是无助。   无为不由得想到自己刚来这里时第一次遇到这些生灵求助时的情景。便换了语气:“试一试也未尝不可的。毕竟是一条命。”带着两人往药房去。   路上汤豆怕狗死了,时不时低头看一眼,狗有灵,用那只独眼一直定定地看着她。想必是害怕之极。狗爪子搭在她手上,大概是因为不支微微地抽搐,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无为给它缝合止血上药。狗静静躺着,虽然已经成了这样,却也努力挣扎着想活下来,眼睛一直盯在汤豆身上。   汤豆怕它受痛会挣扎,安抚它“不要动。痛也要忍一忍。”它果然全程就一动也不动,只是肌肉时不时绷紧,看得人十分心酸。   终于弄完了,无为擦了擦汗,却并不十分乐观“到底伤得太重。”   小道嘀咕:“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无为看过伤口说“有一条腿是被一口咬断的,想必是山里被大兽追赶过。它们毕竟是牲畜,除了个别活了年代久远的大兽之外,一些年岁小的相互之间总有捕食,也是灵智不够,兽性难改,拦也拦不住的。以前这样的事还多一些,但观里经年在山里多种果树,又在山溪、潭水之中多养鱼养虾,每季还会在山中放些从外面买回来的鸡、鸭、鹅之类。现时已经好得多了。但也难免。至于眼睛,想必是犯了错被镇山君啄的。”   汤豆不懂“什么镇山君?”   “有只大鸟,十分维护山里的幼崽,不论是飞禽走兽它都要管一管。还常常会叼着病了伤了又却了父母的幼崽到这里来。若是有不懂事的畜牲要伤幼小,被它看见啄死也常有。”   小道了然:“啊,这狗肯定是先被捕食的伤了腿,逃脱以后饿不过,想吃幼崽来着。”   无为从药柜子里找出许多草药,包起来边注明怎么用,边对汤豆说:“观里的规矩,谁经手便是谁的责任。这狗就归你管了。每天换两次药。喝的水里要放哪些药材我也给你写明在纸包上。”   汤豆问了几句药怎么吃,就小心翼翼抱着狗提着药回去。   无为站在药房门口看着她的背影。   因为夜静,走远了还能听到她在跟狗说话:“你怎么好能吃别人的小孩?难怪被啄成这样了。”又说“刚才听到没有?山里有果树,潭水里还有鱼虾,时不时还会放生了些鸡鸭什么的。再以后,要是有不懂事的来吃你,你就跑快点,别与人缠斗,要是饿了也大可以去找那些吃。”   小道听了,噗呲轻声笑。小声说:“师叔,听闻她是高官贵胄之女,看着可一点也不像。”狗那么脏,皮又癞,也不是什么贵重、可爱的物种,哪值得那些不可一世的高门贵女屈尊。   无为回过神,笑了笑,说:“是啊。”想到那天祭天地文时,顿了顿说:“她心是至纯至善的。”怔怔地出神。   第二天一大早,无为刚起床,春夏就气冲冲地推门而入“那狗快死了也就算了,身上还全是虱子!才一夜,咬得我们四姑娘坐立不安,脸上都红了一块块。”又小又胖,凶巴巴。   无为到没想到会这样,想到是自己作主,一时脸红耳赤,连忙帮着去配药。   两个人回去时,正听到汤豆正在和宋嫫嫫说话:“也不是它的错,你说它做什么。它也不想长虱子。”   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宋嫫嫫大叫着拦人“姑娘可再不敢去碰它了。但要换药什么,就让老奴来做!”   汤豆却并不十分在乎“它是我接了手,自然就是我该照顾它。再说,它身上还有虱子,再传给嫫嫫怎么办,我到无所谓,反正我身上已经有了。”又说“我以后要是在观里做道士,还不是要做这些的。”   宋嫫嫫已经要哭了,嘀咕着:“这要是破了相……”   无为红着脸进去,立刻就遭了她个白眼。见他是送药来,又说这药有奇效泡一泡既驱虱子又治伤,这才脸色缓和些。到底这位还是知非子的弟子,并且虱子得也得了,总不至于又要因为这个得罪了人家的弟子,引得不快,连治病的事也耽误。她不甘不愿地谢了无为。立刻去张罗浴桶热水。让汤豆泡上了,又急忙去把她睡过用过的被子什么,全搬出去喷上了药水暴晒。   边做着,又心酸起来,跟春夏说:“以后咱们姑娘就要过这样的日子可怎么办。也不知道这一入门要几时病好归家,若是几天到也无防,要是几年,那归家之时岂不是满面风霜手粗脚粗?”默默地抹泪。   春夏不知愁,说:“嫫嫫多虑了,说不定人家都不收姑娘呢。”   宋嫫一听,心里一寒,唉声叹气更难过起来。算着时间,今天知非子就要回来了。却不知道这一趟结果会如何。做完事也坐立不安。   但到了夜里知非子也没有回来。   一开始观里只以为是因什么事耽搁了时候,但到了第二天,去巡山的人一个也没有消息。   只是天空隐隐有霞光。   汤豆抱狗站在院中抬头看着,心里有些发慌。无为脸色也不好,正打算入山去找,却有个跟着知非子去的小道被只老虎驼回来了。   老虎年迈苍毛也多,身上沾着血迹。走近些,便伏身躺下。以免小道害怕它。   无为大惊失色,和无明一道,冲过去把小道扶下来,小道身上有伤,累极了的样子,醒过来断断续续地说:“太师父以为是有人进山偷猎,原来根本不是。是大师伯,大师伯在山中采生灵之力,封了幽府之门。太师父骂他逆施倒行一时气急攻心,就……就……”   说着大哭起来“四师叔,近年来,异事越来越多,宫里说是门带来的祸患,上次请太师父进宫就是想太师父出面,做一场大法会,将门封闭起来。太师父没有答应,说,那门若是能一封了事,几百年前我们祖师爷就会封上了,正是因为封不得,才一直留存至今。若是封上,保得一时太平,却是万世之后的灭顶之灾。还说,这就如大禹治水,是疏得、堵不得的。当时今上就不悦,但还是放太师父回来了。还以为没事了。却不料,大师伯想立功,却气死了太师父。”   无为一听自己师父已经不在,一时愣在原处。   小道们顿时跪了一地,痛哭不止。   无为缓缓地跟着跪下,失魂落魄地。   汤豆怔了怔,门封上了?疏得、堵不得?难道大灾难发生正是因为这个门被封?连忙问报信的小道“那你太师父现在哪里?”   小道哭着说“太师父一死,大师伯怕别人知道,太师父是他忤逆气死的,便对我们痛下杀手,要不是我机敏跑得快,也像其它同门一样死在他手里。我跑开之后,一直尾行,眼见他们将太师父与其它同门的尸身做成与人相斗而死的样子,弄伤之后抛在山涧之中,大约是想叫别人以为,是偷猎的人将他们杀死了。”   “那他们之后往哪边去了?”汤豆急急追问。   “哪边?”小道懵懂。   “出山去了吗?”   “……似乎不是出山的方向。”   汤豆连忙去拉无为“我们快走。这里不能呆。”   无为茫然“走?”醒悟过来汤豆是什么意思,猛地站起身。但随后却并没有动作,只是有些怆然,想了想指指送信的小道,对其它小道说“已到了午课的时候,你们安顿了他,便去吧。”   小道士眼泪还挂在脸上,却不知道为什么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师叔却不想着为太师父找回公道,却只想着功课。但见无为脸上是从来没有肃冷,也不敢多问,抬着受伤的小道,抽噎着散了。   汤豆却不明白“哪还有做功课的时候?”   无为向她礼了一礼“小道有一事相求,还请姑娘与我来。”   汤豆有些急,现在可不是说闲话的时候。   但无为不为所动,转身带着她往正殿走。   汤豆随他入了殿,迎面而来便是一尊祖师金身塑像,见到那个雕像汤豆一时怔住。因为她是客人,并没有来过祖师殿。也从没见过祖师长什么样子。   无为从后殿拿出一个木盒来,见她怔怔望着祖师像,说“这是我们开山祖师像,并雕的并不是祖师。”   “不是?”   “祖师过世时年纪已经很大,不知道是不是有些糊涂,立像时叫人造了这么个人像。当时几个弟子谨遵其命,不敢违背。也就只能如此。”   汤豆心里狂跳:“你祖师叫什么名字?”   “在俗家时的名字已经不可查证,建了观道之后道号为莫……”   “莫温”汤豆说。心情激荡不止。雕塑是年轻人的样子,五官正是莫温没有错。也许是因为他和席文文一样,成为了别人。   可莫温成了别人之后,怎么会在成为清水观的开山师祖?还留下了杂策?莫温又有为什么会早自己那么多年?是门的原因吗?她不明白。   无为听到她脱口而出的名字,一时愕然“确实是道号莫温。”   “他留下什么东西没有?除了杂策。有没有说给什么人留什么话?”   无为不解她为什么这么问,摇头。最后苦笑“小道正是希望,姑娘能把祖师留下的杂策原册交到二师兄手中。”   汤豆想到现在的形势,放下所有的疑问,急道“算了你别说了,我们先走了再说。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怕你大师兄一会儿就要追来灭口了。”虽然她还有很多事不明白,想要问清楚。   无为却摇头:“我那位大师兄犯了这样欺师灭祖的罪行,灭口又偏没能灭得干净,让人逃回了观中来报了信。那他就不能放过我们观中人了。他如今,深受今上重用权势滔天。就算我们逃走了,也只是给收留我们的友人或亲人招来祸端。我们是走不掉的了。”   “那你们可以在现在的皇帝面前揭开他的罪行!”汤豆有些迟疑。   “他敢这样行事。又岂知,不是今上的意思呢?”无为怅惘“今上对异事频发日益不满……几次要求师父封门却不得,私下向服侍的内官说过,师父是放任精怪魍魉横行以自重”说着也是愤然“我师父又岂是放任灾祸挟当朝重视自己的人呢?他可是连别人奉养金钱都不受的。”气道:“如今大师兄站出来愿意做了这件事,在他心中是大义灭亲。他既然早已一叶障目,旁人说什么是不会听的。”   他顿一顿,十分伤感,转向汤豆:“但祖师的东西却不能就此落在他的手中。以前大师兄几次讨要,想看原册,师父都没有答应,如今师父不在,恐怕他拿了原册更要造孽。”伸手把不小的木盒奉给汤豆,深深一礼“烦请姑娘,把这些东西交我二师兄——国公府的大公子。”   汤豆接过盒子,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无为笑一笑,催促她“偏劳四姑娘了,快走吧。我不会叫他知道观中曾有别人。”向她深深一礼。   汤豆抿嘴看了看那个坐着木轮椅的雕像,沉下心,转身便快步离开了大殿。   在送汤豆一行人离开了道观之后,无为便叫人把她住过的地方便归为原样,别叫人看出有人居住的样子。   小道们已然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可没有一个人畏缩。   收整完后,无为让他们都换了新袍,并把剑都配上。   看着洗漱干净执剑而立的小道们,无为一时眼眶发热,挤出个笑容来:“可畏惧否?”   小道们也红着眼眶,齐声说:“不曾。我们一死,是为了维护家人、友人。拼尽一力,为太师父报仇。”   -   汤豆带着人一路急行。那只送人来的老虎,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直在前面带路。走一走,停一停,跑跳到高处,四下张望巡探,然后又跳下来,在前奔走。   队伍里除了汤豆,其它人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大事不好,若是跑得不快,是要丢了性命的,于是闷头急急地跟着老虎走。   入了夜汤豆令他们不可生火,也不带着人找木屋落脚。只能就地休息。主仆抱成一团取暖,家将们换班轮守。汤豆背上背着狗子,怀中揣着盒子,心乱得不行。   就这样走了三天,老虎把一众人一直送到比较宽些的山路上便转身回去了。   家将的头领来问“宋嫫,现当如何行事?”。   宋嫫急道“自当快快出山去。”这里也好骑马了,跑得更快,快快回家去才是正理。   汤豆却说“不行。得找个木屋先住下。”   木屋都在路附近,若是进出山一定是会在这里歇脚的。   宋嫫不明白,只劝:“姑娘,不行呀。人家要追上来。”   汤豆摇头,说:“徐……我母亲回府后,肯定要与人说我的去向。毕竟要投师不是一件能随便遮掩的事。说不好一进山就要几年。再者,她又怕知非子不肯答应,肯定还会向京中能帮忙的人透露口风,想着万一要是被拒,怎么去走走人情。所以,我和无为进了山这消息,一定早就四处传扬。就算我们跑得再快,那位大师兄只要回到京都,不用多久就会知道我们去过观中了。岂不是给招祸吗。”   宋嫫骇然:“那可怎么办。”一时惶惶不已。   汤豆沉声说:“自然有办法。” 第62章 凌诒和   汤豆沉声说:“自然有办法。先找个木屋。”   宋嫫再不敢多说,连忙令家将们调转马头。   一行人找到了最近的木屋。汤豆又令他们将行李全放下。在这里布置了起来。   不一会儿在道上守着的家将便急急地跑来“有队伍从山里出来。”   宋嫫一阵发慌。汤豆衣裳才换到一半,沉声催促:“快些。”   宋嫫见她一个孩子都这样沉得住气,心也镇定了些,连忙将那金线绣繁花的衣裳给她快穿上。这套衣服,一重又一重,又是纱衣又是布衣,穿好了动也动不了,头上的珠宝更是金光灿灿。   这原本是怕从观知非子不答应,宋嫫怕主家从观里出来之后,必得归府,那时候穿上华服,才不叫人看轻所以带上的。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都弄好了,汤豆急忙躺回才布置好的床铺上去。   听到有人马近了,并在木屋附近停下,她便伸着脚‘哎哟哎哟’地大叫起来,给春夏使眼色,骂道:“还不给我烧了热水来沐浴。”   春夏茫然,不知道小主家为什么发火:“啊?这里哪有水啊。我们也没有带大锅。随身那点小壶一次只烧得一口就是够喝而已,却不能再多。这壶烧好,那壶也凉了。怎么有烧来沐浴,并且……也没有能装得下姐儿的桶呀。”   汤豆大声说:“我不走了!走了这许久,昨日说今日能到,今日说明日能到。我看怕是一辈子也到不了,全是骗我呢。我不去了!什么鬼地方。骑马也骑不得,走得我脚痛!”边说边把鞋袜扯下来。赤脚伸在那儿。   宋嫫终于会过意来,偷偷看了眼窗外,对床塌上的汤豆大声劝说:“姑娘,消消气。只需得去得了清水观,姑娘的病就能好了。忍得一时,便得一世安稳。岂不便宜吗?姑娘不想走路,老奴背着姑娘便是。一步也不让姑娘走半步了。”   汤豆说:“那个无为,走了几天了?不知道到了没有。”   宋嫫懂了,连忙又大声劝“就是啊。姑娘,这才走了半日呢,再多走一段吧。想那无为师父,已经先我们好几天去了。我们再迟,人家若是嫌姑娘娇气,不肯收纳为徒弟可怎么办?”   汤豆就是不肯:“我不走。我腿都要断了。我也不要你背。你那背,硌得我胸痛。”   这时候外面传来家将拦人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站住!我们主家正在里头歇息。”   然后门就被人轰地推开来。进来的人一身青色道袍,手里拿着一缕拂尘,五官雅致,一双眉毛更是英挺,凤眸冷淡扫视着屋中人,最后落在汤豆身上,垂眸看着她那双全是水泡的脚。   宋嫫先是怔了一下,大约想不到来人如此卓尔不群,回过神,连忙护住了汤豆:斥道:“尔等小贼!安敢冒犯!”大声喝令家将头领:“王卓!王卓!还不将他们拿下!”   但门外身着黑色软甲的剑士已经将家将们全数逼退,令他们不得进屋中来。   汤豆看到那些剑士手的长剑,寒光凛凛,而道士拂尘上竟然还有已干枯的血污,这是知非子的血,还是无为他们已经死了?心里不禁一悸,但也知道现在稳不住,也就没有以后了。这荒山野岭的,她就是死在这里,死因还是和知非子一样随别人说。   微微缓了缓呼吸,垂眸收回目光。似乎是不想与生人相对的样子。   道士注意到了她在看什么,冷冷地盯着她不放。那视线,像是有重量似的。   道士身后一个冷面的小道童清声说:“大胆,这是鉴天司凌大人。”   宋嫫仍是惶惶,她哪是不知道对方不是什么小贼才害怕的,就是知道才更害怕,要是小贼,她们便是死在这里,至少家里还会寻个公道,不至于冤死,可现在却不同,死在这里也是白死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那位凌大人向她看去。   汤豆不动声色一把拉开宋嫫到一边,一脸蛮横抬头看向这两个道士,道:“我还以为遇到什么恶人。你们这是干什么呀,横冲直撞的!便是有官职在身的大人,更当知礼才是!要见人说话,自应由下仆报来。便是高官,也没有闯入的道理,我们是迎出去还是请进来,都自有规章。大人这样行事,我自是不会说什么,可别人知道了,难道不会说大人失礼吗?再说,我父亲也是在朝为官的。我也不是什么低门低户的小娘子,随意可以欺辱!”   那位道长负手而立,没有说话,小道看得他脸色,扭头只向汤豆质问:“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汤豆说“吕州公良氏之女!奉父母之令前住清水观拜师。”   小道有些意外,微微看了一眼身前的道士,又扬声道:“公良氏有两女,一女今年十九,一女年十三,以你的样貌看,顶多不过十三四,莫不是幼女?”   汤豆正要回应,心里一顿,冷笑向宋嫫说“你告诉他们我是谁。”   宋嫫回过神,听了小道的话却有些不解,说:“公良氏有三女,二姑娘今年十五,三姑娘今年十四,春日生,我们姑娘今年也是十四,但冬日生是行五,怎么就只有两个姑娘呢?你不知道公良氏?你们到底是不是从京都出来的?”   小道又看了那个谪仙一样的凌大人一眼,随后会意微微垂首向后退出一步。   道长目光沉沉,只盯着汤豆,开口语气却是温良:“公良氏确实三女,他到我身边没几时,对京中之事知道的并不详尽,我代他赔个不是。”   汤豆回盯向这位姓凌的道长,心里在给自己打气,不论如何撑也要撑出‘我爸是XX’的官二代气势来,仰头不客气地问:“我一直长在老家,他不知道也是有的。到也不必罚他。不过我既然已经报了姓名,你也该自报门户才是,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又叫什么名字。总不至于姓凌,叫大人。”   “在下凌诒和。师出清水观。现从清水观出来,正缉拿杀人灭观的凶徒。”眼睛落在她脸上,移也不移。   汤豆压力颇大,好险就没能及时做出惊讶的表情:“什么叫灭观的凶徒?”她原来以为,做戏有多难?但现在知道,难就难在要当人面作假。   “清水观一众人日前尽数死于非命。但不见我师父踪影,恐怕已被人……”这位凌诒和凌大人脸色沉沉,似有悲意:“我一路在山中清查追寻至此,一心只想着要找到师父下落,不使受辱。方才一时心急冒犯,失了礼数。”看着实在是隐忍着伤心难过的样子。他长得实好看,难道也好看,蹙眉也好看。   汤豆听了清水观的死讯,顿时一脸愕然。似乎从不知道。   见春夏只是呆在那里,完全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的样子,给她使眼色她也看不懂,只得算了。   还好宋嫫到底年长机智些,掩面哭起来“这可怎么好呀。无为道长是极好的人。”这到是真心的话,难过得实实在在。那么好的一些人,可一眨眼就没有了。这算是什么事呢。那些小道才多大的年纪?家中也是有父母兄弟的。   汤豆想到那些人,也红了眼睛,只说“也难怪,你一进来我就看到你拂尘上有血了。原来是这个缘故。我还当你是什么恶徒假扮官。”沉声劝慰他“凌大人节哀。”其它人看她,大概是太伤心,垂头不发一言。   宋嫫立刻做出送客的姿态来。凌诒和客随主便,到也没有再多说便出去了。   汤豆眼见两个人出了门,侧耳去听,宋嫫低低的声音从外传来:“我们姑娘方从老家来,因多病,家里长辈一向不太苛责她,是以为恣意放纵些,但有言语上令得大人不快之处,还请大人宽恕。稍后家中自当上门赔礼。”就算是在这个当口,竟然还想着不要坏了主家姑娘的名声,十分周道。也难怪徐娘子放心她跟着。   凌诒和不知道说了什么。又或什么也没说。外面的黑甲剑士也都收了剑,退开去了。   不多时宋嫫回来,表情是轻松了不少,低声说“诸大人说他在山中无所获,也是要反京都去。正好与我们一路随行。”有脸焦虑。   春夏不懂,还在那里说:“我看凌大人就很和气。”   宋嫫气死了:“你怎么傻成这样。你想想人都是死在他手里,可他看着却偏偏不像恶人,这才是最最可怕之处。这哪里是个有点良知的人做得出来的事。”依她的,绝不要跟这鬼一样的人一起走“姑娘,他既然已经不疑心,我们寻个借口不与他们一道就是了。”   ……   不多时宋嫫便出去回了话,等在外面的小道便调头往路边坐在人背上歇息的凌诒和身边,凌诒和抬眉。   小道躬身说:“来回话说,多谢大人肯照应一二,自当是求之不得的。”不敢抬头,只看着他的衣摆,不见回应,试探着说道:“想是无事了。”   凌诒和未置可否,他这也松了口气。   那边回完话的宋嫫却是一肚子的不情愿,再三地打量汤豆,想着她也是十三的人了,那个凌大人又长得好,未必是……犹犹豫豫地说:“姑娘不能糊涂啊,他样貌看着是好。但……”   汤豆一口茶险些吐出来,呛在喉咙咳了半天,缓过来低声解释说:“这山里有杀人灭门的恶贼,我们一群女眷,只带了几个家将怎么不怕?人家要护着我们出去,我们却不肯?先脚我们摇头,后脚我怕就出不得这山林了。”   宋嫫一想也是,连声说:“这可不是吗!这可不是吗!”不由得惊出一身白毛汗来“这样的人,实在可怕呀。”   汤豆抱着怀里奄奄一息的野狗,低声说:“这样的人,我早就认识过一个了。他可吓不着我。”   凌诒和大约年近三十,如果黎川再长几年,大概就是这个模样吧。 第63章 拜师   既然要同行,东西又收整起来,下仆们忙碌无比。   汤豆抱狗站在空地上等着,觉得有人在看自己,扭头看去,是凌诒和负手站在路边,冷眼望着这边。这个人大概生来就是一张冷肃的脸,看人时莫名让人觉得压力巨大。   汤豆移开视线,要照她的本意,不理是最好了。可要真能在这种目光下仿若无事,未免显得人太深沉,令他多想。怎么也得顾着现在的人设,做了做心理建设才走过去:“你老看我干什么?”   “你狗快死了。”凌诒和说“不如找个好地方埋,一路也安生些。”   汤豆低头看看怀里,狗爪一路都轻轻搭在她手上,呼吸已经微弱极了,可时不时会费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看她“只是快死。又没死。它不肯死,我就该尽力而为。”   凌诒和目光微凝,之后并未计较她顶撞自己,问:“我早听闻公良家的五姑娘是失魂症?不知几时起病,有何症状?”   宋嫫上前听他问,见汤豆没有不肯说的样子,便禀道:“姑娘自出生,便是魂魄不全,十岁里才会说话。后来一年是比一年好些,但时不时就要发臆症,认不得人。”   “可请了什么人看过?”   “请了,但凡哪里有名些的大师都请过了。都说看不好。几个月大的时候,恰逢清水观知非子仙师游历到吕州老家,也是看过。当时……”她想了半天“当时也是那么说。不能好了。”   凌冶和说:“我看如今到是大好。”   宋嫫还想说,汤豆道:“最近是好些。我母亲辛苦这么多年,到也不算白费。”   凌诒和突地问:“你们可认得一家姓汤的?”   汤豆顿一顿,脸上并未流露出什么来“什么姓汤的?我长在老家,并不太见客,要问认不认识,得问母亲才知道。”又扭头看宋嫫:“家里有汤姓的旧友吗?”   宋嫫茫然:“不曾听闻。”   汤豆只做不在意,反问他:“凌大人怎么问这个?”   凌诒和缓缓地说:“也没什么。”便不再说话了。   不多时小道士过来,说:“师父,是否派人往京都报凶案去了?”   凌诒和想了想,没有回答,反而看向汤豆,突然说:“魂魄不全是大病症,前一刻还好好的,后一刻就到地不起,再不能醒或者发疯、发狂致死,也是有的。五姑娘好运气,一直到现在也未出大事。却不知道,这运气也撑到几时。”   宋嫫一听就慌了。她与徐娘子说话时,徐娘子也是这个意思“可如今清水门……还能去投谁呢?”   汤豆拦也没拦住她别开口。只能陪着一脸惶惶。   凌诒和沉吟着没有说话。   汤豆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正要说话。   宋嫫已经急道:“不知道凌大人可懂得魂魄不全要怎么治?若凌大人懂得,还请千万要救救我们姑娘。”   汤豆打断她的话:“凌大人日理……”   凌诒和的声音几乎与她同时响起:“懂是懂的。但需修得本门的术法才能行。可这 些法术是由祖师父传下来,不好随意外传。”抬眸向汤豆看。她连忙做出一脸惊喜的表情。   宋嫫一听有希望,哪还顾得他杀不杀人。反正他要杀的人都杀了,也并不知道主家牵涉其中,若是不冒这个险,万一小主人还没归家就又发病,且这次没那么好运气呢?岂还有命在“本来姑娘入山就是拜师去的。只要凌大人肯……”   他不肯?他不肯才怪!汤豆打断她的话:“这件事还是要母亲说。嫫嫫怎么好擅自作主?”   宋嫫回过神,连忙告罪“只一心想着姐儿的病了。”她到是真心诚意地为着小主人好。   凌诒和抬了抬眸,他身后的小道笑说:“这不正好,我们正要派人往京都报信去的。在你们公良府落一脚就是。”   “反正都是要回京都这件事也不着急。先回去再说。”可小道当没听见,径自去了。汤豆拦也拦不住。   下仆家将们收拾好了东西,两个队伍合成一个,便又上路。   宋嫫见汤豆脸色不好,路上小声地说:“姐儿不要怕。他什么也不知道,也就不会害我们的。最要紧的是病症。这天下除了清水观哪还有厉害的?不找他们,我们也没处去找人来治了。确实有些冒风险,便是冒些风险也值得。”   汤豆看了一眼挂在马侧的包裹,里面装的就是莫温传下来的盒子,到现在她都没得空打开看,也不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嘴里轻声说“我们能出得去就见鬼了。”   宋嫫不解:“这不正是往外走吗?”   汤豆没有再说话。心里发沉,脸上却不显出来。时不时还大大咧咧地策马往前面去,与凌诒和说几句闲话。大约公良家的官确实不小,凌诒和对她很客气,哪怕是表面上的。确定了身份之后小道士更是比之前恭敬很多。   一行人向外,又走了两天,便看到了山脚下的大道。   宋嫫好不开心,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但队伍才走出山,就遇到了去京都报案回来的剑士。与他一道来的,还有个徐娘子身边的老仆人。   他是跟着从老家来的,年纪已然是有些大了,一路颠簸,脸色非常不好,身后也没有带家将,就只得他一个。也不知道剑士去了是怎么说的,随着剑士来了,先是向凌诒和与自家小主人见礼,   见完礼喜气洋洋地说徐娘子答应了。只叫女儿安安心心地拜了凌大人为师,跟着好好研习道法。但因为仓促,是有礼数不足,等之后一定补上不敢怠慢。   他说完,凌诒和只说:“虽不敢托大,但事关一条性命,也不敢推脱。”又问公良家的那位大人安好。   老仆回了话,凌诒和一脸体谅,又问汤豆:“有什么话要带回家去?”但也没有叫他们私下去说话的意思。   汤豆只能说:“到也没有。母亲既然这么说我自然听从。”   老仆还想随着队伍一道走,小道却说他该回去早些报了消息。家里也好知道自家姑娘什么时候到家,好做准备。他一听也是,当即便与他们作别又赶回家去了。全程众日睽睽,汤豆这几个就是想和他说话,也没机会。   宋嫫心里有些发凉,安慰自己,总归马上是要回去了。当是没事的。   但他走后,剑士又报说,京都今上已知此凶案,念及清水观与鉴天司司监有师徒之谊,又事发在清水观附近被划拨为鉴天司辖内的灵山中,此案便由鉴天司全全主理。并责令十日之内破案缉拿凶手,慰在天之灵,以正公道。   只有十天。凌诒和这一众人自然是立刻就得要调头,回到清水观案发现场去的。   宋嫫大着胆子说了一句:“那老奴便带着五姑娘先行回去京都,等凌大人办完了差事返回都城时再……”   小道士打断她的话:“魂魄不齐之症,说得不好听些,人说没就没了。要是别人,求也求不到我师父救命,如今我师父好性子,肯收她做徒弟,你还要带着她走?且你主家也答应了,那她自此便是我师父的徒弟,我师父要救她,你却来多事?我怕她要死在路上,你也不好与主家说吧。”   这就是不让走了?不止不让走,还要回到清水观里去。宋嫫站在那处,心都是凉的。她如今方知,自己闯下了大祸。茫茫然回头看汤豆。   汤豆反倒镇定,说:“那到也是。不过就在此处也实在简陋。”索性上前与凌诒和见师徒礼,仰头笑说:“师父可不要嫌弃。”   凌诒和一脸意外,没想到她还真就在这里拜师了。随后脸色便有如常,说“这里也太简陋了些,香案也没有一个。”   汤豆满不在意:“只要心意在,其它的以后再补就是。我如今命悬一线,也不必顾忌那些虚的。师父你说是不是?”   凌诒和这才伸手扶她:“你到是个心大的,这样极好,心宽自有福气。”语气温和起来。还给了她几张镇魂魄黄符,又有刻了颂文的禁步。拿在手里玉碧绿得像青草似的,外头宝气氤氲。汤豆没有见过这么翠绿的玉。   他拿着玉,招招手叫汤豆上前:“我也没有料到要收弟子。身上没有什么好的,只有这个。”   汤豆要接。他却躬身仔细地将禁步给她挂在腰带上。   他伏身时,那一头黑发便晃晃荡荡地垂在耳侧,眉眼很是温和的样子。汤豆却想到了,黎川杀自己的那天。看着表情,也是平静而和气的。垂眸轻声说:“多谢师父。师父真是个大好人”   凌诒和手上微微顿了顿,睫毛如蝶翼微扇,才又如常。   见过了礼,汤豆也不和客气,追问:“那师父这就救我吗?”大病要死的人,求生欲应该是这么强的。破突了心理障碍,演戏似乎也不是那么难,只要想着,自己真的是一个随时会死没什么心眼的野蛮小姐就行了。   凌诒和站直了,温和道:“要治这个也不是简单的事。这一路往山里去,还有些时候。你先学些镇魂静心的颂文,也能抵得一时。”叫了小道拿杂策出来给她。   他们在用的,都是抄撰而成的新册,汤豆打开看了看,字迹飞逸不俗。她郑重收下,谢了凌诒和,万分珍惜的样子。   这里完了,凌诒和便令剑士拿了自己的令去调人:“这山虽大,可来去其实只有三五条路可走。叫他们全都守住了,不得使人出山。”   安排完,这一众人又调转了马头,复往山里去。   宋嫫嫫跟在汤豆身后,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山下大道,发现真给自家小主人说中了,心里一时又急又怕。恨自己多嘴。   汤豆反而安慰她:“他未必就是真觉得是我们,要是真认为是我们,早就杀之了事。现在年地,只是为人谨慎,不肯放半个人走而已。”   宋嫫急得要哭,只一个劲说:“全怪老奴!以后再敢多说一句。万事但凭姑娘作主。”   “你镇定些,叫下头家将都知道,别叫他瞧出破绽来。想想我父亲,可是那么大的官。他多少也有些忌惮,若不坐实,是不会随便处置我们的。”   宋嫫连忙收敛的神色,只低声说是。默默往后面去了。   汤豆在马上回头望,春夏在路边窜来窜去摘果子,茫然不知怕。   家将的头领不动声色地骑马靠过来,低声说:“我们至死都为徐家尽忠、保姑娘平安的。” 第64章 错了   一行人往深山去,一路上汤豆唉声叹气,喊苦喊累,动不动就坐在路边不肯走了。   眼看到了进深山的小路,一脚蹬了鞋:“看我这一脚的血泡。”白白嫩嫩的脚丫上,一个泡叠着一个泡,血红的,触目惊心。   说什么也不肯走,坐在那儿抹眼泪。一开始暗暗还觉得羞,后来索性看开了,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自己。不论怎么样,人设要立住,不能露出破绽。   宋嫫又心疼,又着急,连忙帮着遮挡她的脚,生怕别人瞧。   小道士上来说她,她也不听。总归就是一步也不肯走。   到底小道不如凌诒和,绷不住脸被她气得要死了“即入了门,哪有你这样吃不得苦的?”   “那我不入门了!你叫师父把我赶出去吧。”   她不走,队伍就得停下来,“师父还有事要办,能浪费在路上的时间不多”小道气呼呼,她也不理。   见她这样,小道真想点头说,这就让师父叫你滚!可原也不是真想叫她入门,滚也不能真叫她滚。一肚子窝火,转头就往凌诒和那里去告状。   这一段路已经不好骑马,凌诒和自己也已经走了一段,但他看着尊贵,却也不是不能吃苦,脸色不改脚下健步如飞,别人走出汗,他一点也没有。   回头来看到汤豆撩着裙子,坐在路边上,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竟有些局促,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撒泼的。   不论是清水观那些怕他怕得要死的师弟师侄,还是当朝大小官员,他冷冰冰的一张脸,谁看了也下意识退避三舍。便是皇帝那里,固然他是臣子,可面圣之时今上也愿意给他几分薄面。   此时,看着撒泼的徒弟,只沉着脸喝斥:“你起来。”   汤豆比他还要生气:“我不起来!”梗着脖子喊:“我不想活了!”   剑士一看她这样忤逆,惊个个头都不敢抬,只垂首盯着自己脚前。   宋嫫也吓着了,连忙去拉她:“姑娘这不比家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怎么敢这样跟师父说话。”   她听话可就怪了。总归就是不依。   “不遵师令!该当如何?”凌诒和厉声问。   小道吓了一跳:“不遵师令是……是要请‘太师鞭’抽打五十的!可……可太师鞭在观里呢。”   “戒尺!”凌诒和沉着脸,向小道伸出手。   小道愣了一下,立刻从背包里抽出把玉戒尺来。这东西以前一直是他一个享用,现在可算是轮到别人。心里微妙地惬意。   可凌诒和戒尺才拿到手里,还没开口,汤豆就已仰着脸大哭起来:“我活着太难了。师父就把我打死在这儿吧。等我死了,跟我母亲说一声,女儿不孝,实在是苦得活不下去。”向后一倒,索性躺在草地上不动了。   真正是要把人活活气死。   凌诒和那些不见血的刀见得多见血的刀也见得不少,更与当面泼赖的人打过无数交道,但那些东西,三言两语或吓或杀,十分容易,面对一个耍赖的女弟子,还真是有一种无处下手的感觉。   一来,她年纪小。二来,她身体差,经不住。三来,她长久无人严厉管束。已经长成了现在这模样,再叫他一个二十多的男人怎么处置?   真能把她活活打死不成?还是能把真她丢在这儿自己走了?   宋嫫上前拉小主人,她有意挣扎,拉也拉不动,更别说背起来了。   他收了戒尺,站在那儿,俯视着地上躺着小丫头。沉默了半天,伏身一把将人打横抱了起来。也不管她哭不哭闹,转身令呆住的众人:“速行!”剑士们齐声应是,急忙跟上。   宋嫫愣了一下,跟在后面跑:“这,这!这!哎呀,这!不行的呀。这……”   小道小声说:“你再叫,师父叫剑士来提着她走了!”   宋嫫如被人捏了喉咙,一个音都不敢再发。被师父教训也比被下仆剑士提着好。   这下被抱在陌生男人怀里的汤豆也瞬间安静如鸡。   她一时都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走向?   好不容易在‘师父慈爱的怀抱’熬到了入夜安营休息,落了地立时动如脱兔。春夏扶她去睡时,一脸兴奋“姐儿的师父真是英武。待姐儿又好。真是如生身父亲一般。”   汤豆怕她是在夺身的时候伤了脑子。想说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来。   真是忧心不知道她的脑子还能不能好。闷头睡下。   第二天一大早,也不用人叫,自己就健步如飞一马当先,把凌诒和都甩在身后。   凌诒和也不恼她没有尊卑,只冷面在后面走着,瞧着她在前头一时摘朵花,一时扯根草,也不知道是什么,就敢衔在嘴里,可不逍遥。   结果没到下午,嘴巴就肿得和腊肠一样,哭着回来。   小道看到那嘴,正拿皮袋子喝水的,一口水喷在身前的凌诒和身上。想笑也没敢笑,只慌忙帮师父拍衣服。   听凌诒和令自己拿了药,连忙跑去,回来奉药,看着自己师父给哼哼唧唧的汤豆上了药,私下只和凌诒和说“怕是病了多年,智慧不足了。想来山里的事她并不知道。”   凌诒和未置可否。只说“你勤教她颂文,且身为师兄多管束她一些。别叫她闲得窜来窜去。到底是公良氏。若无必须,也不必开罪。”   “也不是真师妹。师父又不是真心收她做弟子。这件事要与她无关,自当是以后不会再来往的。何必费神教她?”小道嘀咕:“再说,我说话也要她肯听。她连师父您的话都不听。我拿她能有什么办法?”   凌诒和冷眼看他,他连忙垂头称是,不敢再质疑。   下去便叫汤豆,安排功课“要学颂言,便需学颂文,颂文字体自成一派,发音拗口。乃是清水观祖师传下来的秘文。专司学习术法用的。我以前,是每天识五十字。你么,想必一天能二十字已是不错。”   汤豆故意问:“我听无为说,不用颂文念颂言,也可招动天地万灵之力。”   小道不屑:“颂文招来,是大能之力。原本若只能到一点,用颂文却能到十点那么多。”   汤豆会意。这大概是指,用普通的语言,能借到的只是人类意识体的力量,来达成自己的目地,而用颂文能借到的,是原本就在精神力量方面更胜一筹的庞郎人意识体的力量来达成自己的目地。   小道教她,也不是按杂策上的顺序,而是后几页的镇魂咒言颂,使用时,手要结印成‘镇’字。   颂言大多是这样,需要连说带比划才能成功。   汤豆问小道为什么:“这是什么道理?”   小道也说不出来“祖师传下来就是这样的。”   她便去问凌诒和,反正师父这两个字叫也叫了,能多占点便宜就多占点。   凌诒和有些意外,但并没有推脱,说:“颂言是表明自己要做什么事,结印,是让这些借来的力,以固有的形态结成于手中,形成不同的效果,最后将这些力顺着手指向、按向的地方释放出去,才能达成所愿。自然缺少了一环都是不行的。”竟然也有点,知无不言的意思。或者是为了稳定人心,也或者只是做戏做全套而已。   汤豆也乐得他做个‘循循善诱’的老师。真心实意地学习起来。只是没有想到,教自己这些的,会是灭了清水观满门的人。有些惘然。   小道还笑她:“你到是好学!”   “我有病。”她震震有词:“并且还不是那么想死。”   小道也无话可说。   不到半天‘镇魂’就学得有模有样。她发现,所谓的镇魂,其实也就是‘排除异已’,除了控制着这身躯的意识体之外,其它的意识体全被视为‘邪魅’。问小道:“有镇魂,那有剥魂颂言吗?”   小道骂她:“哪里来的歪心?”   汤豆心里到觉得可笑,他们杀人灭门都做得出来,只是问一句剥魂到是义正言辞地骂起人来了。   也不等小道去告状,当先跑去跟凌诒和说:“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问。”   凌诒和抬眸看她,只淡淡说:“是没有的。魂魄与身躯是结为一体的。”   这到是与她在用祭天地文那天夜里看到的庞郎人自相残杀有点像。庞郎人的意识体就是无法驱赶出去的。   但这也正是汤豆想不明白的地方,如果不能把一个意识体从身躯中剥离,那庞郎人又是怎么赶出人的意识体占据人的身体呢?   汤豆问:“那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做到剥魂呢?”   凌诒和抬头看看天空,说:“就是幽府之门也做不到。”   幽府之门指的应该就是庞郎人进入这个世界所用的那个通道。   他想了想,突然说:“十多辈前,清水观出过一个叛逆,他一心长生却不得。便想了个法子炼人为种,再将种子,种于人身。”   汤豆心里一滞,只做出好奇的样子:“怎么炼人为种?”   “他先杀了自己,肉身腐烂,魂魄离体之后,他的弟子将他的魂魄封禁起来,附着在两生花种上。再将花种,融于另一个人身上。”   “他成功了吗?”   “成了。”凌诒和垂眸说:“莫约过了十多年,观中才发现他的恶行。那时,他的魂魄所寄居的身躯已经从幼儿,长成十多岁的少年。他虽然成功寄居,但却是与那少年的魂魄嵌合在一起,如同附着于大树的藤蔓一般。他日益壮大,而少年魂魄日益孱弱,观中几次想将他拔除,但都未能成事。之后情况日渐严重,他家里人还来观中送过谢礼,只以为他是完全好了。当时,观主不好明言是因为他的魂魄已经沉睡,被人完全压制。之后少年不支,魂魄飘散早夭而亡,附着的那个逆徒魂魄也随之飘出。观中将他的魂魄取回,禁封起来以示惩戒。足足十年,才放归让他转世去。”   所以,当时在学院发生的差不多是同样的事?人类绝望之时,将意识体附着在了两生花种上,种入人身。成为意识体后的人,有了与渗入物一战的能力,护送自己的载体寻源溯宗。   汤豆几个人的猜测,与事实唯一的差距是,大家以为这个意识体会抢夺自己的身躯。   但事实上,外来的意识体是根本无法附着在别人的身躯上的,只能嵌入在另一个意识体上。到最后,要死也是大家一起死。   虽然早知道一个壮大,一个必然会衰竭,但现在听来,还是心惊。汤豆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春夏。她也许永远也活不到二十、三十岁了。此时茫然不知自己的时间并不多,正笑和宋嫫说着什么。   但汤豆更不解的是,这件事也正说明了,庞郎人只能与人的意识体共用一个身躯,哪怕人的意识体被挤得再小,只有指甲盖大难以找寻,那也仍然是存在身躯之中的。   这样一来,那些被挤在身体外面的游魂又是哪里来的?   她明明在之前,曾看到几个庞郎人占据的身躯边上,悠悠跟随着外貌与被占据的身躯完全一样的人类意识体。它们不甘离去,一直跟在自己的身躯旁边。或飘荡在周围,或挂在腿上,骑在肩上,趴在背上。   这样一来,这一切就并没有合理的解释了。   这个问题她一直想不明白。夜里躺在帐篷里,也感到茫然。   如果是这样,那自己以为门是‘找到虚弱快死或者重病的对象,将庞郎人的意识投进去,将人的意识挤出来’的这个设想就不对了。   它们选择对象确实是有自己的逻辑与规律,但从来没有把人的意识剥离后赶弄出去过。因为它们做不到。   那它们是怎么取而代之的呢?游魂又是怎么回事呢?   一定有一个说法,是两边都可以兼顾的。   她脑中一团乱,但突地,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猛地坐了起来。   春夏吓了一跳:“豆姐儿?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汤豆喃喃说:“错了。”一开始她就想错了,全错了。   庞郎人并没有占据人的身躯。人也并没有被挤出去。   如果真的是她想的这样,那也就能解释庞郎人是怎么繁衍。   依靠抢夺身躯的话,它们根本就无法可持续在地这个世界上存在下去。人数也不可能曾长到那么庞大的境地。 第65章 变脸   如果真的是她想的那样,那这下也就能解释庞郎人是怎么繁衍。   依靠附身的话,它们根本就无法可持续在地这个世界上存在下去。人数也不可能曾长到那么庞大的境地。   这件事莫温知道吗?   盒子就在不远处的包裹中,但她没有动,现在她一举一动,说不定都在别人眼中。对关心自己的春夏说了一句“有什么硌着我了。”两个人重新拍打了被褥,才又重新躺下来。   因为心情太过激动,这一夜她几乎没怎么睡。只要确定了这一件事,那现在她面对的就不是一个僵局。人类还是有机会的。   第二天汤豆脸肿得厉害,黑眼圈硕大。但精神很好。学习得格外卖力。   只是脚实在疼得厉害。小指头那一块都烂了。敷药的时候疼得她直叫。宋嫫边给她上药边掉眼泪。春夏也要哭要哭的。   她到安慰起两个人“没关系。其实没那么疼。我就是感觉,叫大声一点会更不痛,所以随便叫叫的。”   大概生怕凌诒和再来抱自己,也不敢说不走了。   好在第三天就到了清水观。   远远就看到门口有剑士执守着。见到凌诒和回来,立刻迎来。低声禀报“并无人来犯。一只蚊子也不曾进去过。”   还未走进去,便有一股隆重的血腥味。   大约这里是有什么术法笼罩,地上的血迹都还没有完全干,似乎人死才没有多久。   凌诒和在门口站了良久,才举步进去。小道士连忙跟上。   宋嫫见汤豆也跟着进去,想拉没拉住。她和春夏无论如何是不敢进去。   汤豆一踏入门内,那股隆重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当先看到的,是到在大门口不远处的小道士无明。他眼尤睁着,望向天空,皮肤略显青白没有半点生气,胸口有重伤,微微张开的嘴唇上半点血色也没有。不知道哪里飞来的蝇虫落在他眼珠上,他也一动不动。   凌诒和身边的小道士看了,十分冷漠,并无多少伤心。   凌诒和举步继续往里面去。   无为和其它小道倒在一处,汤豆不忍看,侧头走过去,跟上凌诒和。   凌诒和认真地翻看了每一俱尸身,最后拿帕子擦了擦手,却没有起身,只是有些出神地伏身注视着一个地方。   汤豆伸头去看。他看的是伤口。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有些故做姿态,毕竟是我杀的人。”凌诒和突然说。   汤豆怔在那里。   “你是不是自以为,自己处处没毛病,我绝对想不到你已经进过山?也就不必灭你的口。”   汤豆猛地直起身,抿嘴没有说话。   凌诒和说:“你确实一点纰漏都没有。但有一件事你不知道。第一次入山的人,一定会遇到白鹿。我与你同来一路也没见到它。就知道,你们这一队人,没有一个是第一次进山。所以你说的,全是慌话。”   汤豆向后退了几步。   凌诒和没有阻止。也没有抬头,只是轻声说“其实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点也不重要。你总是怕我要杀人灭口,殊不知,我找你并不是要灭口。”   汤豆愣了一下,突地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的盲点。一时愕然。她知道,这次自己真正叫错得离谱。   “你很聪明。可惜到底稚气,只败在年幼。若是能长到我这个年纪,未必不比我更厉害些。”他站起身,眼神还是温和:“你也不必自责。你便是早想明白了也没用,你那些家将也不是我剑士的对手。当时被追上之后便是反抗,也只是当场诛杀而已。”   汤豆侧耳,听到外面家将被缴械的声音。   还听到宋嫫的大叫“你们干什么!”   她不出声,将一只手背到身后。   凌诒和轻声细语:“如今清水观出了这么大的事,今上必然要抓出凶嫌。但满朝都知道绝不可能是我。我不可能杀师父,也不可能杀同门。因为我自来性子冷清,但却高洁不肯染尘,更是与师父情同父子,与同门如手足。师父教养我长大,我们便是有意见相左,也绝到不了要刀剑相向的地步。可若不是我,会是谁杀的呢?”这些话他到是能说得面不改色。   汤豆哪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打算,讥讽道:“当然是我。我邪魅入身,命悬一线,为了救自己,蒙蔽了徐娘子与无为装做原主,进清水观求师。但知非子察觉我乃是恶灵入体,不肯收我为徒弟传授绝学,并要作颂言将我驱赶,我为自保便起了恶意,令家将杀人,并抢夺清水观祖师留下的东西逃走。而你因封门的事入山,将要来清水观内与你师父相谈,意图说服你师父改变主意。正巧撞上这一宗事,我看到你的队伍往清水观来,自知不敌,便心生一计,绕路奔走至外山,佯装刚入山来的样子,想撇清与凶案的联系。却不料被你追来识破。”   她说完冷眼看着凌诒和。   他真是好看,五官深邃,目如星辰。   也是心如蛇蝎。   “正是。你是真的聪慧。”凌诒和面容温和:“我待师父如新生父亲,怎么能气死他?便是今上与他各有想法,我哪怕面对滔天的权势、唾手可得的富贵,也是绝不能背弃师门的。不然岂还能称为人吗?”   他说着,微微叹气:“但师父不在了,我出于孝道,却不能任由师父的固执己见,以魑魅魍魉挟天下自重,害了苍生。心中再是悲恸,却也不得不将门封印起来,以正天道。”   他抬眸看向汤豆“如此形势,你打算怎么办?你若能想得出脱身的办法,我也愿意做个人情。”   两个人目光相对,他原以为自己会看到退缩,但却也没有,对方只是看着他,突地问:“在老家时,无为便写信往观中来,说了我的病症,又说了我大约是要来拜师的。你是从那个时候,便做了计划?毕竟你想邀功良久,却苦于没有个合适的替罪羔羊,得到这信消息,很是高兴吧?”   凌诒和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否认。   汤豆说:“这么周密的大局,到最后却给我留了条后路,只要我想出办法来,便放过我?这也未免太儿戏了些。毕竟我们两个人,并无渊源,真放了我,以后我自由了胡说八道,你岂不是十分危险?我想你是极不情愿的。但却还是不得不做,想必是有人叫你这么做,你不能违背。”   汤豆突然问:“所以,也是他叫你来问,我有没有认识一个姓汤的吗?”   凌诒和没仍是没有否认。只是沉眸看她。   “你明知门一关会延祸后世,却还是坚持为之,为自己换取今上的信重,这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   凌诒和仍是不答。   汤豆又问:“今上以为清水观挟天下以自重,是他本来就这么想,还是那个人让你煽风点火?”   显而易见地,涉及到这些的问题,凌诒和没打算有任何回应。只重复那一句:“如此形势,你打算怎么办?你若能想得出脱身的办法,我也愿意做个人情,不为难你。”   但显然他并不认为,汤豆有解。只以为对方让自己问这句话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汤豆看向地上死去多时的无为。不久之前,他还笑语晏晏,此时已变成一滩死肉。千百年庇护着山中生灵的清水观满地鲜血,也不过是一个人为了一已私欲。   “我与无为一同进山,但因受不得苦,落后他许多。也因为道路艰难,有打退堂鼓的打算,总之我阿娘疼我,我回去好好地哀求几声,她想尽办法也会把知非子请到家里去的。我必何要吃这苦头?于是耽搁在了山路上。   却不料,过了几日,遇到一队人,急匆匆从山里出来。那队人,衣服上有血迹,刀上有血污,打扮成农人山民,却穿了轻便且贵的皮靴。之后凌大人便追了来。我与凌大人说了,可那些人已然是早出山去,不见踪迹。后我拜师凌大人,凌大人需回清水观查探线索,但怕我一个人上路,又遇到那些返转回来的凶徒灭口,只得带着我一道,返回清水观来。”   她说完了,不敢看地上已经死了的无为。只在心中无声道“一定替你们报仇!”但不是现在,现在不只是她一条命,还有春夏,宋嫫,家将们。   她沉了沉心,只向凌诒和冷眼看去:“你不是只要脱身吗?我做人证,这样说也能脱身。”   但凌诒和有些犹豫了。虽然有人这么安排,可他也得为自己想。放掉一个知道真情的人,实在太过冒险。   汤豆抿嘴说:“若你真在这里杀了我,便是占了天大的道理,我父亲母亲也是不会相信的,更不会放过你。我是我母亲唯一的女儿,是徐家娘子唯一的女儿。她以后总能找到机会,叫你赔上这条命。你就敢说,你这生没有行差踏错给人可趁之机的时候吗?   你或者会想,今上会护着你,你到底是有功。可你想想,你既然已经封了门,今上大患已除了,你于今上就已无大用了。就算世间要驱魔除邪,也不是非你不可。今上对你宠爱有多长久?敌得过一个失去孩子的父母对你的仇恨之久吗?   何况,清水观还没倒,怎么你也还有几个师弟,并不是什么不可取代的大人物,一个在观中长大的孤儿,又无家族为靠,同门中向内,比不过国公府出身的那一个,更容易受今上重用。更比不过公良氏世代簪缨的贵胄根底深厚,你何苦要做得这么绝?”   凌诒和看着有些意动。   她沉了沉心,不想叫自己语气虚浮被听出来,才又继续说:“再者,我与清水观并无来往,更犯不上为了他们趟浑水。他们怎么死了,与我何干?我只求自己平安罢了。话说得大一些,到底我和你才是师徒。教我颂文的是师父你。又不是知非子。更不是无为。”   边说着,边向前走,一步比一步离凌诒和更近一些。   凌诒和心杂思太多,一时没有注意到她。   走近之后之后,她背在身后的手上印已经快要结完。   凌诒和缓声说:“你说得没有错,是他的主意。但最后这一件我却不能依。要是真的放过你,始终是个隐患。我虽然不愿意与公良氏为敌,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回去,再向他请罪。”   “你以为他真觉得你会放过我吗?但他知道我不会死。他只是要借你的手告诉我,他来了。我们的恩怨还没有完。说起来,他这个人,心眼奇小无比,一开始也就没打算放过你的。我怕你是不能活着走出这山了。”   说完这句,汤豆手中的印正好已经结完,在凌诒和皱眉抬首向这边看来的时候,猛然高喝颂言,向地上按去。   凌诒和根本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伸手似乎想结印,但已经来不及。身上一顿,有时竟然动不了,地下的流动的血痕似乎有了生命,飞快蜿蜒向前,远的许多冲出大门去,而近的爬至他脚上,随着他的脚向上蔓延,看着只是水液却硬如磐石,令得他整个人如被麻痹了一般动弹不得。   他一脸惊骇,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汤豆,想说什么,但只蹦出了一句“竟是真的有人可以,默声颂言……”就没法再说得出来。   外头一片惊呼,汤豆只觉得眼前发黑,身上的热气似乎都飞快地随着按在地上的手倾泻而出,连心脏的跳动也一下比一下缓慢。   二叔说过,英灵之力无限,而人之力有限。所以人一生,可以用的术法是有限的。如非必须,不可随便动用,小颂言也许能养得回来,大颂言却是最耗寿命。   最特别是不出声那种,再小再大,也是要耗命的。   她拼着叫了一声“王卓!杀!”一口热血就喷出来,整个人向前扑倒在血泊之中,也挣扎着将结印的手死死按在地上。她前面的凌诒和被死死地束缚住,手指却用力地回握,似乎是想结个解印。但阻力太大,以至于进度万分缓慢,汤豆想拦他,但分不出神。   而外头杀声四起。   她却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砰!’…………‘砰’…………如此缓慢。   …………‘砰!’…………   身边的一切都被扭曲,时间变得无比的慢长。胸前灯的灼印也痛得厉害。像要把她撕裂一样。   有什么人冲过来,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她睁大着眼睛,想看来人看清,大声提醒对方先杀了凌诒和,不能给他机会,但喉咙里血涌不止,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第66章 真相(修改)   汤豆模模糊糊,听到喘息的声音,就在脸侧。   随后,身体的知觉也渐渐回来。   发觉是什么人正背负着她奔走。道路坎坷,身体起伏颠簸,每撞一下,她内俯便更痛一分,口中腥甜,腹中翻涌,头脑更是昏沉。   不多时终于停下来。搂着她不知道钻到什么地方躲了起来。   她闻到有清草木的味道。还有泥土的湿腥。空间狭小,两个人挤在一处。她的头紧紧贴在对方身上,甚至能感觉到激烈的心跳。她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却像是有千金重,挣扎了半天,只模模糊糊在看到紧紧挨着自己的春夏的侧脸。   春夏脸上全是血,表情惊恐,死死地搂着了她,两个人身上有植被覆盖着,但隐约还是能看到外面的山景。应该是身处在山中。   不知道哪里传来人的脚步声。   听着数目不少,相互之间还有呼应。一点一点正向这边走近。   春夏先是无声地哭,之后渐渐停下来,表情刚毅,抹了泪便想要只身出去,大约是想把人引走。   汤豆用尽全身的力气抓紧她的手。   春夏受惊回头,见汤豆眼睛虽然只是半睁半闭,但显然是有些意识了,又惊又喜,想说什么但那些人已经走近。她连忙闭上嘴。   汤豆看到了凌诒和,他被人搀扶着,手中结印,边咳血边向这边来。显然那个印是可以引路的。   别说这些草啊树枝啊不能掩盖什么踪迹,就算可以,也无法抵挡导航一样的术法。   现在两个人,是你死我活的困兽之斗。   凌诒和绝不能让她活着出去,看那咳血的程度,是压箱的本事都用出来。   而汤豆和春夏想活着就必须杀出重围。   汤豆挣扎着,结了一个‘绝’字印颂,取绝隔气息、声响之意。   二叔说,要是和人玩捉迷藏是最有用的。她以前没有放在心上,但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和二叔的相处时间中,细细碎碎地到处都挤满了这些颂言。二叔似乎把这些听上去匪夷所思的东西,穿插在生活之中,一点一滴地全教授给了她,只是那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是真的会有用罢了。   但……似乎当时确实是没有用的。   她好玩似的试过。但什么也发生。所以后来,她便有了‘只是二叔和自己没话找话说’的想法。再没有尝试。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颂言开始渐渐有了效果呢?   她迷迷糊糊地想。大约是在那个古怪的村子里,席文文遇险的时候起,也许席文文当时能活下来,根本不是什么莫明其妙的好运。后来经过门的时候,灯消失了化成一个红色的烙印在身上之后,她能用的颂言也越来越多。   果然印结完,凌诒和就停了下来。   他失去了方向,带着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他身边的剑士,身上都有伤,人数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多了,数起来不过八九人。想必是因为之前在清水观与王卓带的家将们拼杀过一回,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在凌诒和低声说了和句什么之后。那些剑士便四散开,一点一点地在附近摸索起来。   双方已经离得这么近,就算没有结印寻找,要找到两个人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而汤豆手上的印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寒气从她骨头里向外蔓延开,整个人如坠冰窟,嘴唇不多一会儿,已经发青,脸上也没有人色。结印的手抖得厉害。   “我知道你藏在这儿,你逃不掉了。就算你现在逃得掉,可也活不长。你虽然祭了天地,召来的侍灵,从此便能借侍灵之力来行颂言、术法之事。方才也正是因为如此,你才能成功用默言颂咒困住我一时,可……可这就如同,叫你用肉血铸成的双手,握住烧得通红剑为武器。你现在应该也能感觉到反噬。我一路来,看到了血迹。你内腑之害已成。不久便会命衰。”   他说到这里,似乎力竭,讲话气若游丝。挣扎着想再说什么,却也提不起劲,脸色惨白没有半点血气,身边的人连忙架着他。   他缓了半天,才又能重新开口:“我没有做错。幽府之门已成大祸。是你们不懂!是师父不懂。你以为我是为权势?”   说着,猛地呕出一口血来,但他还是坚持“他们都不懂。师父也不懂。因为他们都在梦中。师父也不过能窥其二三,却并不知全貌。但我……我梦醒了。我师祖一样,我醒了!”   他说着,耳鼻中也溢出血滴落在衣襟上。想必之间他为了挣脱汤豆颂言的束缚,受了很重的伤。   可他不肯停,还在厉声高言:“你们不懂我是为了什么。我不在意。可……可这件事我一定要做完。”   这时候树林之中突然传来汤豆的声音:“我知道。你没有做错。”她努力稳住声音,不想让他听出自己虚弱。可声音还是微微发颤。   因为颂文的关系,剑士们虽然听到了声音,却无法分辨是从哪里传来的。一时停了停,四处四张。   “你知道?”凌诒和怔然“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幽府之门是怎么回事了。”一开始她想错了,但是后来她明白了。   在出门之后,她以为席文文是寄生于人,抢夺了别人的身躯。   可其实并不是。那只是整个事件给她的错觉。   席文文根本没有抢夺谁的身躯。   在进门的时候,门将所有呆在里面的人,转化成了意识体形态。   而在出门的时候,它仍然只是将所有人,重新转化成为看得见摸得见的肉体凡身。   但当时建了这个门的人,肯定也发现了这两个过程中最关键的问题——在通道里呆得太久的意识体,形态已经太过扭曲,很多已经不再保有正常的外貌,甚至因为长时间的驻留,而失去了理智。   再加上,庞郎人本身的弊病,把它们原封不动的复原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而这个建造门的庞郎人也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以人体为模版。   门就像个三D打印机,庞郎人就是材料。普通人,就是模版。   从门中出来的庞郎人,被瞬间打印成了普通人。而普通人的身躯在打印过程中被毁坏、消失、变成了幽魂。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眨眼,甚至,一眨眼的功夫也不需要。   不论是身高、四肢、还是脑内的每一个沟壑,还是细微到细胞特性,人体的一切都被复制,甚至脑中储存的记忆。   门以庞郎人的一部分意识体为材料,给这些庞郎人重制了一个新的身体——那是对庞郎人来说更好的、寿命更长的身躯——人类的身体   可对于被当成模版的人类来说,那是死亡。   当‘门’再也找不到人体为模版的时候,从门里面出来的庞郎人无法再具象化,也就成了为那些,凭着本能去抢夺别人身躯的恶灵。   它们没有理智,智慧也退化,只有疯狂地求生意愿。   ……这才是一切的真相。   正因为并不是夺舍,庞郎人成功后,才能一代代像人类一样结合、生子、繁衍。他们人数才会越来越多,哪怕只是一代代屈居于并不适合的身躯之中,但他们活下来了。   而人类却因为意识体没有了寄身之地无法长存,渐渐消散,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凌诒和给她讲那个清水观叛逆的故事,其实已经告诉了所有人答案。   它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意识体无法真正的抢夺别人的身躯,就算是嵌入在别人的意识体上,得到的也只是寿命变短,一起死亡的下场……   庞郎人真正的出路,只有重制。   “我明白你!”汤豆无法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声音也越发虚弱:“关闭门,几百几千年后可能会大祸临头。可要是不关门,不用等到那时候,就已经会大祸临头了。”   没有身躯的庞郎人们,早就疯了。他们抢夺身躯,吞噬同伴,将自己嵌入同伴的意识之中,一次又一次,一个又一个地相互叠加。   看着虽然一时是成功了。但却会导致两意识体、甚至三个、四个、五个在同一身躯的意识体一起早夭,寿命越来越短。   就像那个被清水观叛逆用种子嵌合的少年,甚至都没有能活到成年时。   这些被嵌合过的庞郎人,多数没有法活到有子嗣的那天。越来越少的后代,以及从门内冲出来的永不停止的侵占行为,造成的是更短的寿命。   更意味了,庞郎人跨越了两个世界只求‘长生’的远征,完全失败了。   他们杀害了整个世界的人,却不止没能活得更久,甚至,还将自己也完全从世界上抹去,一点一点地人口变少,直至整个种族完全消亡。   “我们不能再等了。必须得把门关闭。”凌诒和声音在颤抖“他们都在梦中,什么也不懂。我们在杀死我们自己。”   他说着,猛地把手向地上按去。   这次他倾尽了全力。不论如何,汤豆不能活,这里的事不能传出去,他不能被当成灭杀师门的恶徒,因为他还有事没有办完。   只差那么一点而已。   随着他的按落,所有的剑士突然倒地而亡,而一个庞然大物却突然凭空出现。   汤豆骇然。那是在祭人命借力。   那个足有几层楼那么高的庞郎人意识体,出现在他身前。它并不受结印所阻,也不会被汤豆的结印所蒙蔽,转身一脚便向汤豆藏身处踩下。   汤豆手中的印被荡开。两个人也暴露在了凌诒和面前。   他挣扎着看过来,口中颂文不止。一步一步向前逼近。   庞郎人的意识体听从他的话,转身再一脚踩来。眼看就要将两个人活活踩死在这里。   汤豆一把将企图挡在她身前的春夏推开,将合着血的双手印猛地向前挡去。祭天地文时由万灵玲姐而成的大灵,突然出现在她身前,硬生生接住了那一脚。   庞郎人如此大力,这一脚,几乎将大灵整个人半截都踩得没入泥土之中。   可巨大的庞郎人意识体还要再踩来时,凌诒和却因为这个巨的意识体受到大灵的那一接,猛地坐倒在地,已经支持不住了。   当他软软地倒下去,那个巨大的庞郎人意识也随之烟消云散。   汤豆挣扎着爬到凌诒和身边。   他胸膛起伏已经非常微弱,只是喃喃地说“……你……你召的是……人……人与万物之灵……你是……你是……你是……”挣扎着想看看她,但眼睛渐渐无法聚集。嘴角微微颤抖,像是在哭,又似乎想笑。   许久之后,向微张开的嘴,也没有再合上,脸上表情也凝固在了那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汤豆试了试鼻息,他已经死了。 第67章 将死   汤豆挣扎着回头看,春夏倒在原地。她想过去看看人怎么样了,但站不起来,身上一点力也没有,一动内腑就生痛。只得挣扎着爬过去。好在人还有气,胸膛也还有明显的起伏,看不到明显的外伤,大概是因为被那两个灵体相斗所影响才会昏厥。   汤豆松了口气,在原地缓了缓,不远处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扭头看,狸猫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带着自己的孩子。   两只蹿出来停在她面前,直起上身看着她。她想说话,但喉咙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狸猫是认识她的,仰起毛绒绒的脑袋看看天,此时已经是下午,再迟一点天色会渐渐暗下来,山里会很危险山兽虽然有灵,但也不是个个都有智慧。   它上前对着汤豆胡乱叫了一气,见她无力地闭上眼睛,跳到她胸前,试着巴拉她的眼皮。折腾到她不得不挣开眼睛为止。   眼看着天越来越黑,山林里也传来可疑的声音。   汤豆倒在那里,在上窜下跳的狸猫骚扰下,看着胸前系着的包里露出的那个狗头。   这么多颠簸,它竟然还安稳地呆在里面。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气。可能已经死了吧。   她扭头又看向昏迷的春夏。知道就这样呆下去是不行的。缓了好一会儿,开始奋力地尝试着站起来。   她几乎以为自己不会成功,但剧痛似乎令她的感观都麻痹了许多,连痛感都不再那么尖锐了,像隔着一层什么。   虽然她似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存在,也难在控制自己的手脚。但还是挣扎着,背起昏迷的春夏。喘息着示意狸猫带路“我不知道怎么回去。”甚至用仅学过的一些颂言磕磕绊绊地想要表达自己的意思。   血顺着她的眼耳口鼻渗出来,她努力地抬起手擦拭了一下,但立刻就有更多的血涌了出来。也就算了。随它吧。   狸猫在她第一次说的时候就听得懂了。带着孩子在前面跑一步,便停下来示意她跟上。   汤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能走得动,她光是躺着不动,身上就没有一处不在剧痛之中。现在背负着一个人,哪怕已经麻痹了一些,但每一个动作,甚至呼吸都令她眩晕不止。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就好像她正走在疯狂旋转的旋转木马上。   多一步。   再多一步。   离得近一点,向救的机会就大一点。   也许宋嫫和王卓或者任何一个家将也好,都还活着。   她安慰自己,还有希望。只要走到观里就行了。   甚至不需要走到观里,只要多向前走一步就行了。也许有人正找过来。京都的人已经知道了凶案,别人不来,国公府的大公子一定会来。这是他的师门。他要是进观,就会知道出事了,第一件事就是出来找到凌诒和。   自己还有生机。春夏也还有生机。   不能放弃。   汤豆一路向前走,身上的血一路滴落。甚至咬牙的力气都没有,就那样,目光涣散地挣扎着前行。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在摔了一跤之后,无法再站起来。   她只能把装狗的包甩到背后,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带着春夏向前爬。   血洒在粗粝的石子和布满了腐烂树叶的泥土,蜿蜒着向前。   最后她实在是爬不动了,停在原地,连说话的能力都没有,只是躺着,努力地睁着眼睛,看向不远处。   那里有石阶。也许这里离清水观已经不远。只要叫一声,哪怕只是很小的一声。也许就有救了。   可她叫不出来。口中像是有淌不完的血。她无法抬起头,贴在地上的半张脸被自己吐出来的血浸湿。背在背上的春夏已经歪在一边,可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扶正。狗也从她背上滑落下来,啪嗒一声,掉在她眼前的血泊里。   在落下初时,狗的胸膛还有些微小的起伏,它似乎无力睁开眼睛,眼皮耷拉着,但却努力地看向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人。   她看着已经要死了,眼睛哪怕向它看过来,眼神却还是散乱的,张着嘴似乎想说话,但除了不停涌出的血泡,已经没有什么能从那里吐出来。但她的一只手,还是死死地抓紧歪在一边的同伴。   手指时不时微微地弹动一下,想向它伸过来,这大概就是她现在能做出的最大的努力。   狗努力地抱着,伸着弱小的脖子,咬住她的袖口,无力地向前拖动,随后,微弱地唔咽了一声的,胸膛停止了起伏。   ……   不知道过了多久,汤豆被山风吹醒来。   冷,冷到骨头里。还有脚步声,咚咚咚大声极了,敲打着她的耳膜。   她迷迷糊糊地睁天眼睛,凝固的血在她脸上、地上结了壳。   有人高声叫“在这边!快来人!快报殿下找着人!在这边!真的有个人。”   殿下?   什么殿下。   她想抬头看看,但全身上下,也就只吊着这一口气而已,根本无法动弹。   许久,有人走到她面前。   那是双十分精致的鞋子。上面坠着宝气氤氲的夜明珠,照亮了昏暗的地面,也照亮了寻只已死的野狗,它眼睛睁着,没有神彩,只映出了明珠的光。   有人躬身把狗拿起来,之后似乎是将她也抱了起来。   她四肢无力,头随着对方的动作,歪歪地搭在一边,就好像已经是个死人。血渍被蹭在对方的衣袖上。   有人似乎要上前来接“殿下受累!交予奴婢们吧。”   但抱着她的人没有理会。就这样亲自搂着狗和人,一路跌跌撞撞地快步走着,不知道正住哪里去。   是进观中吗?   她觉得自己走了很远很远,应该离观中已经很近了。   不多时,她似乎被带到车架之上。   又或者是几个抬的撵。她歪着头,眼中闪过的是像滑杆一样的东西,只是更宽大,还有轻缦垂着。   抱着他的人坐上去,即没有叫走,也没有说话。只是静坐。   有人低声劝着“殿下,她已经死了。”   抱着她的人似乎随手拿起什么东西砸了过去。她听到清脆的碎裂声,还有人跪下来称罪的声音。   然后她看到了那张俯身看向自己的脸。   那是陌生的脸。   那个年轻男人,飞眉入鬓,脸颊不正常地泛红,嘴唇却是青的,难掩饰病容。抱着她的那只手臂瘦得皮包骨头,脸颊更是凹陷得像骷髅。   那双深深凹下去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她。   有人带着哭腔:“殿下,好不容易醒来,这是干什么呀。你这样,娘娘该多伤心。”   他只不动,就这样将人和狗,抱在胸前,紧紧的搂住。好像这是他的命。   下仆要拿狗走。他便怒喝“你要把我怎么样?”   下仆哪还敢动。连忙又放回去。   不多时又有人轻声来劝:“这姑娘已然是气绝了。您就放下她吧。”   他只不肯:“她不肯死。我就不能放手。”只重复那句话“她不肯死!”   这边正说着,突然地不知道有什么人来了。远远地听到似乎争吵了起来。   守在撵边的一个下仆,低声斥道:“还不去看一看!”听着有些年纪,大概是管事的人。   有人急步离开,似乎是往吵闹处去了。   不多便回来,报说:“来的是国公府大公子和鉴天司的人,说是清水观出了凶案。死了好些人,他们正在附近勘察。”说着压低了声音“知非子死了,凌诒和也死了。观里还有好多的死人。”   听着人大吃一惊:“什么?知非子死了?凌诒和死了?他们帮殿下看病已经好多年了,那以后谁来替殿下治这经年时不时就要犯上一场的昏睡之症?”   “可不正是。这可怎么办啊?”来报的人低声说“那边来人说,殿下抱的这个死人,还有原地躺的那个,他们都要带回去,说是什么人证,需得严加拷问。我已经是说了,如今殿下昏睡之症刚好,睡了这几个月了,刚醒来,还有些不知身在何处,只抱着这人不肯松手,是以没法给他们。他们却就是不听呢。”   听着的人冷笑:“大公子和鉴天司真是好大的威风!咱们殿下固然是糊涂,可是皇后娘娘的亲生骨肉!真正的嫡长!如今不过是在病中。他们就敢不放在眼里!”说着怒气冲冲地就走了。   汤豆听着这些,茫然看着眼前那张脸。   这位天皇贵胄也正瞧着她。   他神智似乎有伤,或者只是还没有完全清醒,呆怔在那里,看着狗,又看看自己,眼中一片茫然,抬头四望,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但抱着汤豆的手一点也不松,嘴里喃喃不停,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伺候的人凑上来问“殿下可是要什么?”   他没有理,只向四周张望。越看越是惶惶然,许久之后便不肯再看,甚至把狗都丢了,似乎那是什么令他疑惑的东西。只把头埋在汤豆已经冰冷的胸口,喃喃自语:“你是不是冷?不怕。我暖着你,一会儿就不冷了。不要怕。”试着把汤豆按到自己胸口来,就像汤豆当时搂着那只快死的野狗一样。   伺候的人心疼他。   有女侍轻轻抽泣,哭道:“殿下,您醒醒吧。您这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以往醒来,不到半日就好了。今次醒来便往外跑,怎么拦也拦不住,额头都撞破了,只要往这边来。谁也不敢拦,您颠簸了这几日,不吃不喝,本就瘦弱,哪还有人形。娘娘知道该是多么难过?您不想着自己,也想想娘娘。再说,这姑娘……这……这姑娘她已经是死了!您抱着她有什么用呢?”   汤豆只感到茫然。   自己死了吗?   她只觉得冷。   冷到骨头缝里。如果二叔在,一定会骂她。   早就说过!灵之力无限,而人力有限。为什么不听!   叉着腰,指着她,横眉怒斥“跟你讲了多少遍!一万遍,一万遍也不止!”就像爸爸教她做作业,气出高血压。   她眼前恍惚,什么也看得不清晰了。脑里也糊涂起来。   眼前那么模糊的人影,是二叔吗?   自己回家了吗?   她脑中纷杂,似乎一切都不受控制,所有的回忆,与现实交织在了一起。   一时想到黎川。一起又想到了凌诒和。   凌诒和说他不是为了名利。   既然不是为了名利,听他最后那番话,便必是为了大义。   他确实冷血无情,可与黎川不同在于,他是为了大义可以牺牲一切的‘冷血’,真正的目地是救人。哪怕杀一千,只要可以救十万百万千万,他就会去做,不管这些要死的人里,有没有自己的师长、亲人、挚友。他都会做。   但他既然已经达成所愿,门也已经被关闭,他为什么还要去杀无辜的人?   为什么要拼死相搏斗地,想守着清水观里发生的事实真相,保住自己的名誉和地位?   为什么他那么不甘。   那种不甘,包含着已经做出了这么多牺牲却功亏一篑的愤恨。   明明他成功了……这些是为什么?   ……除非,除了关上门之外,还有什么必须做,整件事才叫真正的完成。他必须要保着自己的名誉和地位才能完成的事。   汤豆茫然,如果自己没有来到这里,是不是还会有别的事,导致凌诒和的举动失败?   比如追来的这位国公府二师兄。他与清水观感情非同一般,他不会放任自己的师父、师兄弟死得冤枉。   所以,不论有没有她,凌诒和根本就不会成功。   那么,是不是正因为凌诒和今日不可避免的失败,导致他要做的事只做了一半,根本没有做完。致使未来,这些在通道中困顿千百年,却不得离开的怨灵们,冲破了门,引发大灾难?   如果他成功地做完接下去他想做的事,一切会不会不同?   ……   本来不必发生——汤豆想。   这一切……凌诒和的死也好,剑士们、家将们。都不必相互残杀。   因为自己是懂得他的。   她懂凌诒和为什么要这么做。知非子、无为他们不懂,但是她明白其中的原委。   两个人根本不必你死我活。   ……   可是,这似乎又是必然。   凌诒和不会放过知道真相的人。他太聪明,太聪明的人太难信任别人,在这件事上,他也牺牲得太多,不肯有半点闪失,打定主意要斩草除根不留漏洞,继续自己的计划。   大概他也没有料到,自己招出来的巨灵,会一击不中。   那一脚汤豆被踩死了,他也就活下来了。一切也就仍回到他的掌握之中。   那么,这其中,黎川又有没有给他这种非杀死汤豆不可的感觉呢?   黎川跟他说起的时候,是怎么形容了自己?又是怎么引导他?   黎川知道凌诒和非要关门的原由吗?知道凌诒和还有未完成的事吗?   他可能根本不在乎。他只想看着,当汤豆误以为是她自己造成了未来灾难,会怎么面对这一切。他以为看她会哭?会一蹶不振?   汤豆迷迷糊糊地想。但自己已经很久不哭了。至于凌诒和,他做错了很多。但有一件事他确实并没有错,那就是关门。   如果没有人去接替他做完,她就代替他去完成这件事。她要彻底让这个通道,消失在世界上!斩断一切祸端的根源。至于其它,就放在之后再说。   她要让把她想得太软弱的黎川,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是想让她知道自己个人的恩怨还没有完吗?   是啊,是没完。他杀过自己两次,一次是亲自动手,一次是借凌诒和的手。   现在,轮到自己去杀他了。   她气力不济,缓缓地闭上眼睛,但心里的念头却汹涌难抑——活下来,毁掉通道,揪出黎川,杀死他!   第68章 过场   富丽堂皇的厅堂之中,上首坐着宫里来的内官和鉴天司刚上任的司监盛喻,左下手坐着国公府的大公子,也就是清水观知非子的二弟子。   汤豆托那位找到她的殿下的福,虽然是在堂下被审,但还有把太师椅可以坐。   只是她刚刚才醒,胸口挂着一大把的黄符,脸色虽然不好,但到底没有死于非命。也不知道她是命大,还是知非子的这个来自于国公府的二徒弟本事高。   不过醒来之后,她一直被单独安置在静室之中休养,没有人来看过她,来送饭的下仆也从不跟她说话。外面发生了什么,后来发生了什么,一点也不知情。   今天是她第一次离开静室。   此次,主审是鉴天司的司监盛喻。   凌诒和死后他补上了这个缺。盛喻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长相十分普通,但虽然是个单眼皮,眼神却格外地锐利。   “叫什么名字?”   “公良氏阿豆。”   “你是否指证凌诒和屠杀清水门人?”   “是。”   “你声称,无为子从小道处得知凌诒和伪造知非子之死后,让你带着清水门师祖传下来的盒子逃出山去,而你逃至半道被凌诒和追上,不得已假意与他周旋,但被胁迫再次入山?”   “是。”   “你所说的,被凌诒和追上的地点,已经是深山之外。山道也宽敞,你如果真的想离开,为什么不在凌诒和追来时逃走,反而与他一道又进入到深山之中呢?”   “他们来的速度太快,我们逃不走。”   “那你即带了家将,又为何不誓死抵抗,反而在进入深山之后,才动手杀人呢?”   汤豆眉头跳了跳,抬头看了他一眼,不露声色回答:“我带的人,不是剑士的对手。那些剑士应该是鉴天司门下护卫,他们是什么水准,大人应该很清楚。”她顿一顿向上看去,盛喻面色未改,内官到是抬眉看了他一眼。而国公府那位则是老神在在,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听着。   收回目光,她顿了顿才继续说:“我所带的家将,都不过只是力气大些,会耍些刀剑的粗人,在训练有素的剑士面前空有忠心,而无制胜的本领。再者,就算是当场反抗,他也大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我们就地扑杀,只需污蔑我们是凶手,说我们拼死不肯降,自己不得已而为之也就没事了。所以,我再三思索,以为最好的选择是先不要硬碰硬。寄希望于,他相信我的说话。可等入山之后,才知道只有拼死反抗一路。”   “你说,报信的小道士说自己亲眼看到,知非子被执意要封幽府之门的凌诒和气死,并杀死随行的同门,伪造这一众人的死因?”   这时候国公府那位这时候突然抬眼看汤豆看来。   汤豆低眉顺眼:“是。”   照汤豆这么说,就是今上逼得师徒反目。   真是好大的胆子,到底是无知妇孺。盛喻眼角眉梢都流露出踌躇满志,这下谁也不好再为她说话。挑眉正要开口。汤豆却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道:“但我觉得这不是真的。”   “你说小道士说谎?”盛喻微微皱眉,沉声追问。   “不是真的,未必就是他撒谎。他说事发时,他离得很远,所以才能跑脱。我想,他只是‘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但未必事实真的是这样。再者,我听无为说过,清水观主已有些意动,已经开始做封门的准备了。这一点凌诒和也早已知情。此次知非子进山,其实就是为了协助他的。”她以为自己会流露出些什么,但并没有——谎话说得比她想的更加平静而坦然,就好像这是真的一样。   “那凌诒和为什么要杀知非子?”   “我不知道。但我猜,师徒几十年,两人之间总有些什么吧?但那些事,怎么会是我这个外人能知道的呢?何况我久居老家,哪里会知道京都深山中的恩怨?”汤豆心平气和“我只知道我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这几天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其它的事,恐怕得要大人自己去找到答案了。毕竟,我只是个去救医的路人而已。”   要是别人,盛喻恐怕早就拍桌而起。   这个女子,好不狂妄。   但他手只是弹了弹,又慢慢地放回去。沉了沉心,又问“你既然说,你的家将是打不过剑士的,那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家将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没用,不足以带着你逃脱,又怎么能在剑士与凌诒和手中保你平安呢?”   汤豆冷冷地说:“我被抬回来时是什么样子,大人是自己也见过。”她气力不足,说话一直有气无力。   此时颤抖着伸手,把黄符挂在鼻端,数分钟之久,只有微弱的气息从鼻中出入了一次,吹动纸张。其它时候只有一片寂静   “大人把这称为保了我平安?我能活着坐在这里,不是我的家将厉害,是我运气好,先是被殿下找到,后又为国公府大公子所救。能吊着这一口气。”   她怀里揣着暖炉,指尖却冻得发青,嘴唇发乌,脸颊上也没有半点颜色“我能用路上学的三脚猫的颂言在关键时候拖延他片刻,得到这一线生机,大概是上苍怜悯我母亲所给的福报吧。”   盛喻意气上头,厉声说:“你以为就凭你一家之言,就可以污蔑凌大人?他一生忠直,岂是你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可以攀诬的?别忘记了,在场的不只你一个!”   汤豆心平气和地说:“如果还有别人能给供词,你又何至于来逼问我呢?早就拿了别人的证词,甩到我脸上,硬叫我认罪。现在不是我说谎攀诬,而是你鉴天司官官相护!你与他只是同僚,便自以为与他相知?便是同塌而眠的夫妻,也不敢说对自己的枕边人无所不知!”   盛喻被说中了,猛地站起身,一脸怒容。   一直没出声的内官突然说道:“盛司监也不要生气。奴家看呢,公良家这位五姑娘也实在是不知道什么内情。本来身体就不好,自小就病着,好不容易上京都想治个病,却又天降横祸。她言语是不太客气,可到底也只是少儿不知天高地厚。顶多是因体弱父母娇惯,有失教导,虽是骄纵,但实在也不会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他说着好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信任凌诒和的,可五姑娘长这么大,自幼养在她母亲膝下,从来都没来过京都,好生生为什么要杀了清水观满门?她图什么呀?”   盛喻说不出来,虽然对内官十分不服气,想嘀咕一句什么‘该当以重刑逼供出真言’之类,可话没出来,到底又忌惮得很。缓缓地坐了回去“此事也定非凌大人所为!”   内官笑一笑,但也并没有再和他争执,只说:“事实真相是怎么样,那就是盛大人要去查明的事了。如今五姑娘知道的也全都说了,老这么扣着人也不是办法。”   见盛喻冷着脸不肯开口,也不恼,只拂拂衣视,慢声细语:“自打五姑娘重伤却不得回家,被扣滞在这里,不说公良氏,也不说徐娘子了,上至宫里的皇后娘娘都很挂心得很。娘娘与徐娘子自□□好,已是多年挚友,听闻五姑娘重伤吊着一口气而已,难过得吃不下、睡不着。只想着不能妨碍水大人执行公务,是以未曾有多半句话。只是叫你们不能苛待她而已。如今奴奉命来了这里,也只是旁听,从不曾插嘴。   但这件事说到如今,已明明是与五姑娘无关了,盛大人却始终不肯松口。奴却要斗胆问盛大人一句了。你言语之中,句句无端认定了凌诒和是冤枉的,分明已是存私。为私情冤枉良民,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吗?你就是这样回报陛下的信重吗?”   说着冷笑:“你今日把人放了还好,若你固执己见,非要把这桩事栽赃到五姑娘身上,可不要怪皇后娘娘与你把这官司打到陛下面前去!要请陛下主持公道了!那你可要去与陛下说说清楚,小小一个万里之外长大的弱小女子,是为了什么深仇大恨,要千里奔袭莫明杀了清水观满门!难道你要说,是鬼上身不成?”   说着他看向一边的国公府大公子:“正好,大公子在这里,来请大公子说一说。他既然帮五姑娘治了伤,吊着这条命,有没有鬼上身是再清楚不过了。”   盛喻一言不发,看向大公子,见对方并没有给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显然是怒极,可也确实有些茫然,如果真是汤豆,那确实得有动机。   内官看了看他的神色,随后口风一转“其实,朝中上下,谁不知道凌大人与知非子情同父子?可你咬着一个无辜女子,于还凌大人清白有何益处?你把这么一个无关人氏做嫌犯呈递上去,又半点证据都拿不出来,合理的说法都没有。就不怕被人笑死吗?”   盛喻强令自己冷静了下来,看了看汤豆……最后只沉着脸,说了一句“这件事还没有完。我总能找到证据的!”拂袖而去。   但走到国公府大公子身边陡然停下步子,只问他“你也以为是凌大人犯下此大案?”   大公子垂眸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只是说:“他不是奸恶之徒。”   盛喻表情微微缓和了些,随后说:“鉴天司监本该由大公子才能胜任。但大公子身体不便,如今实在无人可用,以至于司中竟一个懂得术法的人也没有了。万一遇到些……”   大公子坦然道:“在所不辞。”   他微微叹气,对着大公子礼一礼,冷冷地扫了汤豆一眼之后,这才转身大步走了。   内官慢腾腾站起身,双手拢袖只淡笑着看着他的背影。   等他走了,下台阶来向大公子礼一礼,又向汤豆一礼。对汤豆说:“您那个小丫头还昏着呢。其它人么……”只是微微叹气。   那就是一个也没活下来的意思。   汤豆怔了怔,想到宋嫫和家将们,眼睛发热。只掩饰说:“多谢大人。”声音虚弱极了。刚才那些说话,对现在的她来说,实在是太费力气,现在有些支撑不住了。   内官推让:“不敢。奴这也没做什么。”   汤豆想说一句谢娘娘的话,但也没有力气。   内官示意她不用再说:“娘娘知道的。”说着往大公子看“那我就五姑娘送回去……”   一直没说话的大公子伸伸手,让随从扶着自己站起来,打断他的话,说“她拜了凌诒和为师,不论是不是仓促而成,事出有因。拜了就是拜了。再说,师门凶案到底是何内情,谁也不得而知,案即未断,是不是叛逆便先按下不提。是以,她还算做是清水观的弟子。伤即没有好,自然还是得由师门来照看,没有这时候不顾人命,遣回家去的道理。”   内官眼神有些闪烁。   大公子问:“难道大人信不过我吗?”   内官连忙说:“不敢。大公子从来正直无私。”这句话到是说得真心实意。   虽然大公子对盛喻的态度可以说是很友善,但现在对这边也似乎并不念什么怨气,不然治伤救人不会这么尽力。   大公子听了,没有再说,只是表情沉静,扭头看向汤豆“你的伤不是小事,绝不能怠慢。等病好些再返家去。也省得你母亲操心。我会叫人往你公良府送信,帮你报个平安,之后也让你母亲过来探病,反正观里一时也回不去,总归是呆在城里的,来去两相便宜。”   汤豆虚弱地点点头“多谢二师叔。”   大公子点点头,两边这就算是认了。   汤豆也知道,现在除了大公子,估计也没人能治她的伤。   清水观虽然还有一个老三,但一早小道士就说了,老三行踪不明一直在外行走,不曾回来过。   其实。这位大公子不说认她为清水观弟子的话,她为了看莫温留在盒子里的东西,也是要赖在清水观的。   再说,凌诒和死前还有什么未尽之事,只能从他常居之处来查证,他没有父母,自幼是在清水观长大,自然不会有家眷来收他的遗物,现在大公子也说,还没有坐实了他就是叛徒,那他遗物、居住处,清水观的人去查看是明正言顺。就算鉴天司阻拦她,也不会拦大公子。   既然说好了,内官便带着人回宫里复命去了。   大公子这边,着人先去公良府送信,随后便着人将还在昏睡的春夏带上,又把原被扣压的一些汤豆随身的东西也都取回。便浩浩荡荡地带她们离开了鉴天司。   出了大门,便有个内官在门口守着,进到大公子的车出来,上前来问。说是替那么殿下来打听情况“自己还不好,却还是担忧着这一位的安危。”   汤豆确定文文还活着之后便有些昏沉。将睡将醒的,精神非常不济。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不多会儿,车子又重新动起来。   一直到了大公子府邸时,徐娘子却早在那里等了,也等不得车子入府,急急地上车来看女儿。   见汤豆精神不好,全身符挂得像柳树,一口气游丝似的,她心痛得想哭也不敢哭,生怕哭了会晦气,招来不好的事发生,只强忍着一再地说“托大公子鸿福。徐氏做牛做马也无以为报。”   对着勉强睁开眼睛,却没什么力气说话的女儿,带着哭腔细声叮嘱:“阿豆要听大公子的话。不可顽皮,不要惹大公子生气。”   本来是舍不得就走,但一听大公子说汤豆身上的符要换了,再舍不得也不好耽误,留了两个丫头来贴身照应后,便下了车来将备好的东西也叫两个丫头压车,送进府去。   随后目送女儿坐的车子进去之后。徐娘子出神好半天,说:“这一段,我总觉得她有些不同了。性格有些大变,但如今一想,有什么要紧?只要能生龙活虎就好。可这一点也求不得吗?”   只要活着……能康健地活着就好了。这个要求很过份?难道这也不行吗?   “我一世,却从没有过恶行的呀!”她怕不吉利不肯哭,只捂着脸,许久都不动一动,只无声地站着。 第69章 师叔   汤豆还没被抬下车,便失去了意识。刚才说那么多话,实在是超出她的承受能力。   再醒时,正是夜里,窗户大开着,能看到外面沉沉夜色,大公子正坐在塌前的桌边看书。身上的袍子随便地垂在地上,看着像是出神了,不知道凝眸望着院中夜色下的花树发什么呆。   而守在塌前的服侍汤豆的小丫头打着瞌睡。   汤豆叫了一声“师叔。”   大公子回过神,起身先是看了看她的脉息,又伸手捏捏她的脸,看了看她脸上回血的速度有多快。   他手暖得很。手指修长,关节突出,虽然清瘦可十分有力。   查看完之后,只说:“好些了。虽然不多,但至少已有了点血气。”见塌边的小丫头在打瞌睡,也不高声说话,走路到有些放轻手脚的意思。只是他只有一条腿,手里的拐难免会弄出响动。   小丫头醒来,窘迫地连忙从塌沿上爬起来,立到旁边去。见两个人都没有责怪的意思,这才微微松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受过提点,怕两个人要说什么师门中的话,连忙退到门口侍立。   汤豆问“师叔。春夏如何了?”   大公子似乎也不能适应师叔这个叫法,顿了顿才说:“她不过是些小事,你还是选顾着自己吧。”说着坐回桌边,拿起笔却久久难以落下。似乎难以抉择。   汤豆努力欠了欠头,看到桌上铺的是黄符纸。   这间屋也并不是正经的卧房。看上去更像是在书房里的放了张小憩的塌床。除了床,就是书,还有个丹炉放在外间,有下仆守在旁边,里面不知道在烧什么。   “我看到无为有没寄出来的信。说你用过祭天地文。”大公子放下笔,问:“与你师父相斗时,还用了什么?”   汤豆还不太适应,一时没想起师父是哪位,反应过来说的是凌诒和,说:“我不懂太多。凌诒和说,我当时用的是默颂。”   大公子大概觉得她有点不知礼数,与师长说话竟不自称为弟子,开口就是师父的名讳。但张了张嘴,看她面无人色,最后没说什么。只问:“之后可又做过什么?”   汤豆便把自己与凌诒和相斗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说了“这之后便不好了。”   “什么‘便’不好?这还叫便?”大公子叹气“你该说,都做了这些你才不好。也难怪无为要给师父写信,再三地说,让师父怎么也要把你留在观中。他还给我写了信,通篇都是溢美之词。什么千古难见而不自知!”   汤豆回想起来,无为在她面前到是没有流露出太多。反问:“我做这些有什么稀奇?”想在大公子身上多得到些信息。   “有什么稀奇?”大公子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也不知道是什么混帐教你的这些。若是别人。单是一个祭天地文就能要人命了。你以为,天地是什么人都祭的?”   汤豆好不怕死,问:“那天地是什么人才能祭?”   大公子望着窗外的夜色,许久才说:“先时,观中有不懂事的弟子,偷看杂策原册之后不知天高地厚,就试了试祭天地文,但用颂文刚念完‘念天地苍生’这五个字,就横死当场了。要祭奠天地万灵,就得要真的知道它们苦,真心实意地愿意解众生之苦。不然是要死在它们手上的。”   汤豆怔住。   这样吗?   她觉得,大公子的话听上去,有点太过夸张。像以前写作文,拼命把原本平淡的事,在立意上拼命地往高了拔。   “我当时根本没有想这些。”她说。   大公子看她的眼神很复杂,之后没有再与她争论这件事,只是突然说道:“师父是不会肯封上幽府之门的。你说那些,全是谎话。我也知道,凌诒和不是什么坏人,但往往,很多坏事都是好人做的。不过……我也不愿意在公堂之上,在盛喻面前说破这些。这个案子,结不结,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他不是恶人,师父也未存坏心。大家只是……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汤豆一时也怅惘。   以前她总觉得世上的事,对错显而易见。   可现在,她常常都很难说得清,一件事中到底谁是坏人,谁是好人。   大公子道:“你背着下仆和狗,爬那么远求生之时,在想什么?”   汤豆知道自己无可隐瞒,但面对这样的问题,实在踌躇“有点想家。”   “除此之外?”   “就……就不懂,路怎么会这么远……吧……文……春夏背着我跑出来时,真的跑得这么超级远……我都不懂她是什么腿脚……感觉她真的很拼命。”说完,又想了想。除了这些,还想什么了。   要说还有什么,还有就是:“害我的人也太该死了!”   大公子听着,突然笑一笑“真是傻。”她连把碍事的下仆丢掉的念头都没有过,哪怕是那条狗。如果丢掉,她能走得更远。   但她的选择中,根本就没有这一项。   大公子仰头看着外头的夜幕,顿一顿又笑起来。仿佛这是他听过最天真的话。   随后不回头看她,只面向着外面,轻声说:“你伤重未醒时,你母亲说,你只是个无知小女子,养在闺中,未经风雨不识世事。可不识世事的人,是做不成祭天地文的,未经风雨的人,更是没法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背着自己的下仆,爬那么远的。我知道,你身上有异,但我知道你不是坏人。我料想,你母亲也并非一无所知,只与我存了同样的心罢了,她或是不敢,或是不愿求证。此事,我虽是不会再追问。你若哪天想说,再与我说也无妨。但那时,你也欠你母亲一个说法。她是世上最疼你的人。别把待自己最好的人,当成傻子一般。”   汤豆怔了怔,心中百感交集,一时几乎要落泪,只哑声说:“谢师叔体谅。”   他没有再应声,只静静地坐了片刻才拿起笔,闭目凝神片刻突然落笔,手走如游龙戏水。等笔停眼睛睁开时,一张符已经画成了。每个笔画看上去不羁,但却又似乎井井有条。   画完这符,他似乎是很有些疲惫,放在下撑着额头,静坐了好半天。   汤豆问:“画符会折寿吗?”   大公子含糊地说:“也不尽然。”   “那你还是少画点。我现在其实也还行了,总之死不了,慢慢将养也是一样的。”汤豆说。   “尽说些孩子气的话。”大公子眉头微皱,看着不愿意再开口。汤豆便也不再吵他。只歪头静静看着窗外来的夜风吹动他的衣角。   外面月色正好,一时只觉得宁静。   等缓过来,大公子便起身,将这张符折成三角,又拿荷包装起来,挂到汤豆脖子上,塞在衣服里,让她自己贴身放着。   “这是什么符?师叔。我识的颂文还不多。不认得这个字。”   大公子手顿了顿,说:“是平安符。”叮嘱:“伤如果不好全,你半个颂言也不能用。要再用了,这次真的是会要命的。可懂得?”   见汤豆郑重地答应,才满意“还有话要说,但我今日累了,明日再说。你才醒,夜里恐怕是睡不着的,要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吩咐下去。”   下仆听到里面动静,连忙来扶他去睡。   他转声背对汤豆时,脸上的表情便沉冷下云,面无表情一把狠狠将来扶自己的手打开,冷冷地瞥了那下仆一眼。   下仆吓得连忙缩回手去,垂头退到一边。   等大公子和下仆都走远了,小丫头才连忙上来对着汤豆嘘寒问栗。   要不要吃,要不要喝,要不要加被子。热闹死了。   汤豆戴了符之后,身上到是突然好多了,虽然力气不足,打不赢什么人,但起码能自己坐起来,也能下地走几步。   见她起身,小丫头连忙要去关窗,她说“别管它,开着吧。”夜里的空气闻起来,非常清新。   坐起来后,扶着把脚移落到地上,蹒跚走到桌边。清水观的盒子就随意地摆在桌角,似乎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一点也没有要避着汤豆的意思。   汤豆伸手摸到盒子,心跳有些加快。   借故把小丫头支出去,又掩上书房的门,才郑重其事地坐到桌前,打开了盒子。   来看看莫温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又留下了些什么。 第70章 师祖   盒子里放在最上面的就是那本杂策的原册。   纸张看上去很粗糙,大概是因为造纸工艺还不够精细所至。封面上像无为所说的那样,什么字也没有。打开第一页写的就是一个颂文。   汤豆手里有一本抄撰供弟子研习的新册。是当时她拜了凌诒和为师之后,从小道士那里得来的。之后她出事,又被鉴天司全部收走当成物证,她被带离鉴天司的时候,大公子取回被扣留的东西中,就有那本。   新册她粗粗地看过一遍,虽然上面的内容因为不认识颂字而无法理解,但是每页大概是些什么,还勉强能记得清楚。   在将这本由‘师祖’亲手著成的原册看完一遍之后,她发现,由后世的弟子所抄撰下来的新册确实是省略了很多信息,并且其中就有最重要的一项——字序。   古籍字序从来都是从上至下,从右至左。也就是说,字是竖排,并且起笔应该在纸的右侧。   但原册上,完全是现代的排列方案,他的字是横排,并且起笔是在纸的左侧。   这在古代人看来奇怪,但却是完全符合现代人的书写习惯。   并且,在原册之中,除了颂言之外,还有其它的记录,这些记录与颂言相交织在一起。并且是用简体字写的,其中个别部份还夹杂着长段的英文。可能是因为文字虽然简化,但毕竟还是象形字,有一些内容怕会被什么人猜出端倪,哪怕这个可能性很小,他也非常地谨慎。   而原册上除了颂言之外的内容,不是别的,是一封长信。   这封信几乎涵盖了写信人的一生。从少年起的经历,到老年后在临终之前,写下的绝笔。   一开头讲的并不是刚开始发生了什么。而是一小段致言。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你们活在哪个时间,更不知道,就算我留下什么信息,又能否传递到你们手中,但我想到了一个将这封信传递下去的办法。我建立了清水观”   ……   “我相信只要清水观还在,你们就一定会来到这里,总有一天,这封信最终会在你们面前展开。文文、豆子,我是莫温。”   汤豆看到这里,下意识地用手盖住了书页,抬头看向窗外。但控制自己不要情绪太过于激动,可还是不由得红了眼睛。   莫温指名把这封信留给她和席文文,只能说明一件事,当时的莫温能肯定,其它人已经死了。   对汤豆来说,只是几十天之前才分别,可对于其它人来说,几个人已经失散了几百年。   她静坐了一会儿,平复了心情,才又重新拿起那本册子。   首先,她认真地重新审视了一遍第一页。   这一小段致言显然是最后才加上去的,挤在信正式开始前,狭窄的页边距上。   接下来是一段颂文。颂文的第一行字下面,都有一排简单体字。有点像看电影时下端的中英文字幕。莫温把颂言和信结合得这么紧密,大概是为了确保,信会好好地与被当成秘籍的颂言一道被保留下来。也确保了,当同伴找到清水观,在调查与庞郎人、颂言有关的东西时,就能看到这封信。   前几页介绍的是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情况。   他不知道自己是真的穿越了时间,还是得到了来自未来的记忆。并且他的面容改变了,有一段时候甚至也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什么人,从哪里来,要做什么。但也许是身上嵌着融合物的关系,在一段时间之后,他恢复了记忆。   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或者说,这并不是一件简单到可以用好或者不好来形容的经历。   “我一开始,欣喜若狂。我记起了自己是什么人,记起你们。但后来却发现,这一切原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因为恢复记忆,不只是现代生活的记忆,还代表着几世的、所有的记忆。”   ……   “如果你们已经搜集到足够的信息,必然也就是知道了,我们都是庞郎人。庞郎人的记忆,从来不会消失,它们只是为了适应新的身躯而被封存。如果没有外力干扰,这部分记忆可能永远不会苏醒。”   ……   “我记起了,身为莫温的一切,也记起了,身为庞郎人时的一切。记得我们是怎么一代代坚守而最终建造了圣地、建造了门。也记得,水氏和鹿氏是怎么成为率先一批‘登仙’的人来到了这里。记得我们开始像人一样繁衍,记得自己怎么以人的身份活下来。完全忘记自己的本源……”   ……   “最初的门,能在庞郎人保有记忆的情况下,完成所有步骤。当成功的消息被庞郎人中两在氏族的水氏回传之后,庞郎人开始陆续进入。人类开始死亡……”   他写到这里,大概停了很久,有墨点滴落在页上。他情感上认定自己是人类……   “但随后,门的弊病显露了出来,拥有原来记忆的庞郎人,开始集结成自己的部落,与身为原住民的人类开始了战争。”   ……   “但人类并没有对他们的来源产生怀疑,只认为他们信奉了邪神创立的邪教受到蛊惑,才会做出抛弃妻女、父母这样大逆不道的不仁不孝之举……世界被割裂,小国林立,战争不断……这个世界没有可供使用的灵,庞郎人也无法借力使用术法、颂言,鹿氏想出了一个办法……”   汤豆心里一惊。立刻就明白了这会是什么办法——就像当初,庞郎人为了有制造‘门’的能量,坑杀那么生灵样……他们在这里对本族人进行了再次屠杀……   接下来她的设想也得到肯定。   “可能在看信的你们已经想到了。这个世界的生灵,庞郎人无法驱用,因为不是同类同源,相互之间没有羁绊。唯一的办法是扩大门的传送速度,带来更多的庞郎人,然后杀死他们。鹿氏认为,只要有足够多的力量,我们甚至能再创造出一个门,通过‘成仙’跳往下一个更好的世界。”   ……   “但水氏却不这么想。他们与鹿氏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最终以‘能士’的身份投靠了人类。在他们的教导下,人类中有了能够使用颂文的人,他们调动生灵之力,清扫了鹿氏及其追随者。实现了大统一,让世人重新有了宁静的生活。”   ……   “之后为了让这种事不再发生,水氏更改了门的设定,从此,所有穿过门的庞郎人,在得到新身躯时,本身的记忆便会被封存。这就是导致我记不得所有事的原因……”   ……   “我知道这些信息后,也明白,一定是后来门又出了什么问题,才导致最后的大灾难降临。可穷尽我一生,也没有找到隐世的水家人,更无法得知门到底在哪里。”   ……   一开始莫温写得很多。种种种种。就好像无聊到极致的人,通过不停地向人倾诉来缓解孤独感。   中年之后,减少到一年一次,有时候甚至几年一次。因为他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清水门后山收容的动物身上。   在最后,他也许年纪已很大。落笔再没有最初的力道,   ……   “我们庞郎人是否真的应该存在?   ……   “有时候,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人,还是庞郎人。我觉得我应该是人才对。你们是不是也会像我这样疑惑?”   ……   “我不再想杀任何生灵。帮助别人似乎也很好。”   …………   “我的弟子中,有很多的人类,但我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会越来越少,到最后一个也不剩。”   ……   “活着的人类越少,出生的孩子越少,更多的人类意识体,也就无法找到新的身躯,开始新的人生,只会慢慢地飘散,消失。整个种族就这样完全地被取代。”   ……   “我教他们怎么用意识体凝神化出肉身,虽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使他们重新成为人形,只是成为动物被容留在了清水观所在的内山之中。但也许有一天,你们能给他们一个归宿。我知道,你们就算知道他们和自己不一样,也一定会施以援手。”   ……   “穷尽我一生,并无成就,我死去,也不会有人怀念。但想起留下信息,也许会帮到你们去做想完成的事,便觉得心中甚慰。这一世大概也不算虚渡。”他之所以在这里,之所以做这么多,并无关什么澎湃的大义,他只是,想和朋友一起,完成朋友想完成的事而已。   那是在所有人都远离他,觉得他是怪胎,欺负他时,主动走到他身边来,企图保护他的人。   是在暗淡、充满了血腥味的冷酷世界之中,唯一的一点温暖光亮。   他用这一生,告诉她们——看,我不止是一个冷血的变态。我也曾像你们一样努力地帮助过别人。因为我知道,如果是你们在这里,也一定会这么做。   正是因为大家在做着同样的事所以“我们虽然隔得很远,但我却觉得我们一直在一起。”   最后的落笔为:莫温。   在写完名字之后,他才在前面加上了‘挚友’两个字。   那两个字挤在他的名字前,十分局促,但笔画清晰。 第71章 没写   汤豆重复地看了莫温在后期留下的那些话,又重新将整本原册检查了一遍。   以前几个人在学院无聊闲扯时,聊到过怎么防止别人模仿自己笔迹假传消息,当时只是玩笑,但汤豆在这字里行间,都看到了不起眼的暗记。这说明这封信确实是出自莫温的手。   最后一页,有被撕毁的痕迹,后来又被人补上了。   补上的与莫温的字迹不同,上面只有颂文,没有其它的内容。   汤豆想起了无为所说过的话。   无为提到过,开山师祖以为长生术的存在会令人沉迷浪费人生,使人没有好下场,所以死前撕掉了。但当时的弟子觉得,这是自己师父的遗物,不肯损坏。后来又将最后一页原封不动地补了上去。   但汤豆并不接受这种解释。   莫温对于鹿氏追寻长生、成仙,自然是不赞同的。也说过,水氏为了杜绝这种行为,不辞艰辛,甚至对门的设定进行了更改。那他又怎么会,将长生术这种东西,写下来呢?   他那么谨慎的一个人,应该明白,别说宣于纸笔就只是宣之于口舌,‘长生’这两个字的吸引力,都一定会再次导致倾天的祸患。   汤豆看着那一页长生颂文,不觉得他能就这样写在这里?……除非,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长生术。   一样东西如果完全没有,总会有开拓者想要创造、达成。他们会尝试从各个方向探索,在时光的流逝下,这些人会越来越接近真相,总有一天会达成所想。   但如果已经有了可信的路标,人们就只会跟着指引的方向去追寻、研习。   就像清水观中人。   无为说过,观中有后人一度沉迷于长生术,但始终不能成功。唯一的一个叛逆,还是完全没有按照原册上所说的去做,而是自成一派,才想出了意识体嫁接这个完全说不上成功的做法。   汤豆想,如果是自己站在莫温的位置,也一定会这么做。因为要阻止人们去一个地方,最好的做法不是令道路凭空消失。最高明的做法是,像这样给后人指一条错的‘路’。   莫温死前对于‘长生术只是虚渡人生’的懊悔,和最后那‘一撕’更使人相信,这页颂言的真实性,相信他只是力不能及,一生没有天赋才无法达成。不再怀疑路的对错。   所谓那名弟子不舍师父遗物受损,也根本说不通。   古人重礼,不遵遗令是大不孝的忤逆行径。那弟子只是自己不舍得,所以找了这样的借口。其它的弟子没有阻拦,反而将这个说法流传了下来,更足以说明,长生术对世人的巨大诱惑。毕竟世间,谁想老想死呢?   但汤豆低头看着这本原册,更加在意的是,那些莫温没有通过‘写’这个方式所传递的信息。   比如,其它人的死亡。   莫温如果只是单纯地想把信留给汤豆和席文文看,所在才在一开始写明是留给她们的,那他应该会再加一句“如果有幸看到这些信息的是其它队伍成员,请转述或转交给她们。”   但他没有提。   这就说明,他知道其它人是不可能看到信了,唯一有可能看到信的只有席文文和汤豆。   而他在一开始就这样暗示了其它的队员已经死亡,但在之后,从来没有提过那些队员是怎么死的,也没有提自己是怎么找到了他们,怎么确定了他们的死亡,甚至根本都没有提到过这些人。   这并不符合常理。   除非,他知道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会有被人看见。并且简体字或英文阅读,对这个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   更甚至,这个人是知道反渗入计划的。   不然在这种境地,莫温完全可以写上别人的名字。   比如“亲爱的队友张三、王五,我是莫温。”或者“爸爸妈妈,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看见。”不论是跟本不存在的队友,还是写给早就过世的亲人,都能更好地令后来找到这里的两个女孩意识到危险。   但他也没有这么做。起码可以确定地说,对方很清楚参加这些计划的有些什么人。   甚至莫温会创建清水观,也未必是全出于他表露出来的种种考虑。   他恐怕更清楚,如果自己不做,那别人就会做。而那个时候清水观这个地标,就会变成一个完全的陷阱,而汤豆和席文文则会毫不知情地踏进来。   莫温用这种方式来暗示剩下的两人,威胁一直存在,在他呆的那个时间存在,在几百年后也仍然会存在,对方不会放弃。   那么这个威胁,应该是一个人或者是一个势力,TA或者他们是现代人或者是接受过现代言语教育的人,并且知道或者从谁那里得到过渗入计划的相关信息。   这种描述,令汤豆第一个想到了黎川,也许他在这里发展了自己的力量。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从莫温的行为中可以看出,存在的这个威胁是一个不那么聪明的人。如果是黎川,他第一眼就会发现莫温在做什么。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   虽然对方先是审阅了信的内容,没有发现对自己有害的信息,放松了警惕。但这样,也并不足以让这个人留下这本信。   除非……还有什么?……   莫温做了什么,确保他留下这封信对同伴进行示警?   汤豆凝视着黑夜。许久才重新打开了原册,飞快地翻到了写着水氏对门进行了调整的那一段……难道是因为这个?   这些信之所以能保存下来,是因为那个人在信中不只没有看到危险,相反,还在信中看到了一线希望。这个‘希望’很可能是信上关于‘门’和水氏的信息。   他打消了毁掉信的念头,因为在这里他发现,门是可以调整的。水氏知道怎么调整。   所以他决定让这些信息传送下去。可能在当时,他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让这封信流传着,有一天看到这信并采取行动的人,会带他找到他找不到却想要得到的东西和人。   那么莫温是真的没有找到水氏的行踪吗?   汤豆不这么想。   莫温虽然在最后一段,说自己一生都在努力,却始终没有找到线索。   但汤豆在他对自己后半生的记录之中,并没有看到任何关于寻找门和水氏的记录。只写了他是怎么帮助那些山中的生灵们。从年头到年尾,忙的都是这些事。甚至因为太过重复无聊,记录的频率都变低了。   这说明,莫温在中年的时候,就没有再找过水氏了。也没有再在找水氏这件事上,进行任何的努力。   那只有一个可能……他已经知道了水氏在哪里。但关于门的事情,并不像大家想的那么简单,所以短时间之内不可能有进展,于是他停止下来,把关注点放在了救助上。   最后他写到“你们会去完成。”也很可能并不只是抒情,而是明显的提示——当时不能做的事,当你们看到信的时可以了。   这就是莫温留下的所有信息。   汤豆静静地坐在月夜窗前灯下。   所以,总结了这一切信息之后,那个威胁,当然不可能是黎川。   黎川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来帮忙自己完成任何事。   他厌恶所有人,最初会融入人群、召集簇拥者,也不是为了得到帮助,只是他认为自己应该得到大家的喜欢,受到所有人的崇拜与追捧——那就是他给自己预定的人设。那么优秀又闪耀着光芒。   汤豆突然有些理解他对自己的仇恨。   她造成了黎川的失利。这种失利,打破了黎川的完美形象,毁坏了‘他’那个好看的外壳,使其蒙羞。并在这个他塑造起来的人物上,造成了无法忍受的污点。而无可忍耐的愤怒使他原形毕露,向她展现出自己最险恶的真面目。   正当她在想着这些,身后有谁突然推开门。汤豆飞快地回头,看到了扶门站定的春夏。   春夏脸色很差,脚步虚浮,身上没有外衣裳,光着脚。一只手撑在门框,看向汤豆的目光还有些呆滞。但很快,那双眼睛就重新闪耀着生气:“豆子!”   但随后她怔往:“你是人。”呆呆站在原地:“你是人。”   但最终,她向好友大步地跑过来,脚步有些踉跄险些扑倒在地上,汤豆冲过去扶住了她。她紧紧抱着好友,然后大声哭了出来。即有惶恐,也有终于见到友人的安心。   汤豆无声地陪伴着友人,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记起来了。但苏醒的不只是做为席文文的记忆而已。   就像莫温一样,她记起了一切。所以也记得自己应该怎么运用这些能力,轻而易举地辨别出庞郎人与人的区别。   但她也记起了自己并不是人类,记起了自己身为庞郎人是怎么挣扎救生,记起庞郎人为了改变命运,不论对自己的同族人也好,对人类也好,犯下了多么凶残的恶行。   更无法接受,自己曾经参与其中,手上沾满了鲜血——自己族人的鲜血、好友族人的鲜血。   “没有一个到达这里的庞郎人是无辜的。”她说“我也不是。” 第72章 封禅   两个人镇定下来,了情况之后,汤豆给席文文看了原册上莫温留下的信息。   “关于庞郎人迁徙的事我知道得也没有更多。”席文文心慌意乱,她回想了很久,但都得不到更多的信息了:“我和莫温这样的,都只是很边缘角色。当时大迁徙是以水氏和鹿氏为主。”   她讲起这些事,心情非常的复杂。但虽然抗拒,现在却不得不再次面对。   虽然不敢去想如果汤豆知道了一切,还会想和自己做朋友吗?也不敢去想,以后两个人该以什么样的方式相处,或者说从此就成为仇敌?但不论是什么后果,她不能隐瞒。   “我只知道,在登仙这件事上,其实一直以来核心都是水氏,不论是从对灵力还是对颂言的掌控,鹿氏都比不上水氏。甚至可以说,任何一人都比不过水氏的人。他们一直是寿命最长的,虽然努力地帮助我们这些其它姓氏的人,但我们天赋有限也没办法,就比如说,许多颂言我都知道怎么用,但我用不了。而整个‘登仙’事项明面上说,是两家共制,可大家都知道,水氏是核心,而鹿氏是……是手,你懂吗?”席文文问“是手。”   汤豆点头:“我懂。”也就是说,水氏是大脑,而鹿氏是扫平障碍的执行者。   “登仙的事曾一度搁置,主要是因为能使用的能量不够……后来……就有了葬坑。这件事让水氏与鹿氏产生了很大的分歧。但水氏发现的时候,葬坑已经不能停止了,这么多生灵总不能白死,所以最终项目还是进行了下去。可两家从那时候就已经有了嫌隙。后来中间有一些波折,可还是成功了。我是第五批,跟随其它的族人,来到了这里。中间就像莫温所说的,鹿氏与水氏因为理念不同,彻底决裂了。”   汤豆皱眉,正想开口说什么。   席文文突然打断她。停顿了一下,才鼓起勇气:“也许你不应该和我讨论。我是一个庞郎人,如果我恢复了记忆,认同自己的身份,现在面对你,只是假装还是原来的自己呢?甚至莫温所记录的一切,都可能只是在误导你。”她扭头看着别人,不看汤豆表情“你不应该再信任我了。”   汤豆抿了抿嘴唇说:“你还记得去学院时在中转站你一个人,跑那么远去找我吗?”   席文文点点头。   “你还记得我们去到学院,经过那面全是蟑螂的光墙吗?”   席文文眼眶泛红。没有说话和。   “你还记得清水观事变,我们怎么活下来吗?”   ……   “那我们以前约定过什么?”   席文文用暗哑的声音重复当时的话:“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大家永远都不要变。”   可现在……现在发生的一切,原不是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可以想像的“就算你现在不再相信我,我也能够理解。”她虽然想努力镇定,可声音还是微微低哑:“我手上有鲜血。很多很多的鲜血。洗不掉的鲜血。”几生几世……生生世世……只要她还活着……甚至哪怕她死去……   “我不能跟你说‘没关系,不是你的错’,就算我说了,你也知道那是谎话。既然死去的人不能当做没有死,发生的事不能当做没有发生,那就赎罪呀。总有一天会赎清。我会陪着你。”汤豆说“谁叫我们当时约定过的。”她故做轻松。   席文文不想让好友看到自己掉泪,只是低垂着头“但……要怎么做?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感到绝望,因为这不是写错了一个字,擦掉之后就可以重来。   当记忆浮现,她甚至觉得一切变得像一场噩梦。   没有出路的恶梦。   “谁说没办法。只要找到水氏就行了。水氏可以调整门的设置,那说明门并不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东西……”   “可水氏已经死了。”席文文截断汤豆的话。抬头看向她,眼中含着泪“水氏已经死了。”   汤豆愣住“什么?什么时候?怎么会?”   席文文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竭力表现得镇定些:“就在对门的设定进行修改的时候,水氏族人全部殉道了。”   “殉道?”   “要更改门的设置,不是轻易可以做到的事。就算是对水氏来说也太难了。当时,我们有三百五十人,听从水氏的号召出发。走之前,水氏已经给我们说明了,不太可能活着回来。所以我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最终除了我之外,族人全部灰飞烟灭,无其它人幸存。要不是一个同乡在最紧的时刻把我推出来,我也会死。”   她用那双含泪的眼睛看着汤豆“我们这些人被安排在大阵外围,都已经受到这样的重创,在阵心的水氏不可能活下来。”   汤豆怔在当场,这条路也行不通?   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反问她:“如果凌诒和要彻底地封闭这个门,除了要关上门的出口,还要做什么?”   “当然还要彻底关闭入口。不然庞郎人还是会不停地涌入,出口出不去,入口又只能进。两边都无法通行的结果,是非常可怕的。登仙道会剥夺人的五感,就算是一个健康的人,在一片什么也感受不到的黑暗之中,被关上几年都会疯,何况是几百年上千年?”席文文说。   这也正是大灾难会来临的原因。被堵在入口和出口中间经历百千年,已经完全退化的庞郎人们,撕裂了被封印的出口,想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一个寄居体,但除了造成死亡之外一无所得。   席文文的说法也和汤豆先前所设想的相似。   汤豆沉思了片刻打起精神来:“凌诒和既然已经开始实施,说明他找到了办法。他知道怎么关闭出口。我猜,改变设定也许很难,但封闭另一个入口却未必需要那么大的力量。”   “但他现在已经死了呀。他出发进山的时候,既然已经知道此行凶险,肯定不会留下什么笔记之类的东西。”   “这样的事,就算他没有记录下来,只要知道他查找过什么资料,就一定能找到一些线索。”汤豆说“所以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席文文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即松了口气,但又感到不安,也许好友只是安慰自己。但她转身向好友,看着那张坚定的脸,最终心情还是慢慢冷静下来。   汤豆看出她的担忧,安慰道:“现在不要想太多。一条路不通,就找另一条路。我们先一起完成莫温没做完的事,等事情结束,一切尘埃落定后,才是思考、判断自己在这整件事中所言所行,是否值得被原谅的时候。”汤豆说:“还没有盖棺定论。所以你要坚强起来。有一天总能堂堂正正拍着胸膛说,我席文文的罪已经赎清!再不负人。”   席文文低头看看自己袖子上的鼻涕,用力点点头:“恩。”   等准备离开的时候,情绪已经平复了很多。走出去前汤豆突然叫住她“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让让任何人发现,你不是春夏。”   她怔了一下“但这是在大公子府中,大公子是清水观人……”   “既然有人想请君入瓮,那现在清水观的人才是最不能信的。”并且刚才手册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汤豆犹豫了一下,才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大公子救我,用的是继命咒言。我在原则上看到了。”   席文文愣住。她已经恢复了记忆,当然知道续命咒言是什么东西。   这种咒言固然是只要身躯不腐坏,连死人也能救活,但世上没有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多出来的寿命不会凭空而来,施咒画符的人是要以命换命的。被救的人多活一天,他自己就会少活一天。   知道这件事她第一个想法是,大公子人也太好了吧。   但汤豆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一个陌生人没来由,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来给我续命?这可不是别的小事。再者,祖师盒这么重要的东西,他随手放在这里,当然可以说是信任我。但如果是故意让我看呢?他想让我感念这份恩情。他是国公府的大公子,我公良氏官再大,也不能比,他为什么要我念这个情?要说他自来是个普渡救世的性格,到也有可能是发自善心,不忍看我年轻横死。可我看,他身边的下人,都十分害怕他。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他所图的,比几天寿命更要紧。”   席文文心冷下来。刹时有些头皮发麻,点点头“我明白。我会小心。”   她走后,汤豆在守夜的的小丫头进来前,把桌上的册子合上,小心地放回盒中去。   但上床前,犹豫了一下之下,索性把关上的盒盖重新打开,让它敞在那里,并将里面已经放回原位的书册也弄得更加凌乱。   可倒在床上,汤豆还在想席文文的话。   水氏真的一个后人也没留下吗?   席文文这么肯定,是因为她亲眼看到了阵发动起来后造成毁灭性后果,但她并没有亲眼看到所有的水氏人都死了,只是推断而已。   并且莫温的提示也很令人疑心这件事的真实性。如果水氏真的不在,他直言就行了,但他并没有说。   也许在水氏的事上,他比席文文多知道些什么。   汤豆没想一会儿,因为太过疲惫,就沉沉睡着了。   等再醒时,天已经大亮,看日光应该是下午了。   书房内一派静谧。隔着屏风能看到大公子正在书架前的大桌后坐着,提笔写着什么。外间有个小道在烧丹炉,时不时传来打扇子的声音。   但这种宁静很快就被打破,许多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大公子微微皱眉,小道立刻起身跑过去压低了声音问:“五姑娘在养病呢,什么事如此吵闹?”   有人应说:“公子令我们将凌大人府上的东西清好带来了,但出了些事故,未能办成差事。”   汤豆一下来了精神,保持着睡着的姿势不动,竖起耳朵来听。   小道进来低声说给大公子知道。   大公子没有应声,只继续写自己的。小道会意,便躬身退出去。叫那个主理此事的下仆进来。   下仆低首垂眸小步进到书房,向大公子说起鉴天司不肯交还的事。   怕惊动人,声音压得很低:“盛喻说是物证理应封存。奴说,凌大人那里多是观中之物,不说术法书册,就是法器法宝也是多不胜数。没有被鉴天司留存的道理。若真照鉴天司所说,案子一日不破,东西便一目不能交还的话,那他的案子要是一世不破,清水观的东西岂不是一世也拿不回来?”   小道问:“那他们怎么说?”   下仆摇头:“那边只是不允。”   小道看向自己主家。   大公子一言不发。   下仆保持着躬身站着的姿势,不敢动作。额头上的细汗出了一层,滴到眼角也不敢去擦拭。神色忐忑,踌躇片刻跪伏下请罪:“奴办事不力。”   等片刻之后,大公子顿笔收手之后才开口:“起来吧,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写字的时候,不好说话而已。”表情到是十分的和气。又问了下仆家里妻子生了没有“听闻就是最近。你身为人夫又将为人父,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些。”   一声声都是暖心之言。   汤豆无声地躺着,透过屏风看着他的身影,却在想,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下仆在大公子的话语中,连声称是。主家堂堂国公府的公子,连自己家的这些小事都放在心上,自己却连差事也办不好。走时很是羞愧。   等他走后,小道不平说:“盛喻好大的胆子!他身为鉴天司的司监,并不会半点术法,想必是以为霸占清水观术法器具便能偷师。毕竟马上就要封禅,他身为司监必是要随行的,到时候没有真本事,耽误了事是要领罪的。”   大公子却不以为然:“术法册子凌诒和那里是有些。可盛喻他连字也不认识,怎么偷师?就算是认识字,颂言也是要有天份的,我怕他念不了一句就要横死。”   “那……”   大公子依在椅背上,一只手撑住了额头姿态慵懒:“他把东西压下来,不过是想着,凌诒和是被冤枉的,想查些线索。但我们也不用急。师父死了,清水观却不能败,到底陛下还有用得着清水观之处。那些东西,尽早是要还来的。”   说着笑一笑,道:“何况,盛喻并来就不是清水观中人,陛下让他做了司监,原也就没指望他能办成什么事,只是不想让位置空悬,并且凌诒和的死也需要有人去追查。难道封禅还能指望盛喻随行不成?恐怕宫中早已经派了人,到处寻找孔得意了。他入门比我晚,虽然在师父的几个弟子中排行只是第三,行事素来不太靠谱,但胜在四肢俱全,不像我已经少了一条腿是个废人。想必将来清水观,也是由他来承观主之位了。”语气平淡极了。   小道表情一滞,垂首不敢多言。   大公子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塌上的汤豆听着他们说话,脑中却有一个念头猛地冒了出来。   封禅?   凌诒和怎么也要保住自己的名声,既然不是为了私欲,难道他是为了封禅时能够随行?   很显然,如果真的被爆出他欺师灭祖残害同门,这件事就想也别想了。   正想着突然头顶有一个阴影将她笼罩起来。她猛地抬头,大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正俯视着她。见她醒来,语气温和,问:“你可好些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回头看看桌上的盒子,又有些迟疑:“你翻看了祖师盒里的东西?”   汤豆很不好意思:“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我夜里无聊得很,就随便打开看了看,但只动了一下,怕二师叔生气,也没看就放回去了。”她原也打算,哭痛流涕地拉着对方的袖子感恩戴德,反正现在不认,对方也总会在别处挑出来,但酝酿了一下,实在做不出来。只能先假装不知道熬过了这次再说。   大公子听了,到没有多说,只道“也是我没有设想周到,你精神好些,功课自然得开起来,不然太闲着,于身体也没有好处。明日起我给你讲学。”   汤豆连声称是。   大公子出了书房,便有其它守在外面的亲信立刻追随上去。   几人一路走到外院,大公子才停下步子,扭头看着回廊外的假山流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先是怔怔地出神,随后又突地笑了一声。   亲信问:“五姑娘可知道公子为她做了什么?”   “她自然知道了。”大公子轻声说“但她不信我。”虽然本来他也别有所图。   但她还什么也不知道,就决定不相信他。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令得她总是远在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就开始厌恶自己。   就好像他身上有着什么只有她能闻到恶臭,不论如何遮盖,都无法掩饰。   大公再开口,声音平缓甚至称得上温和:“于大事无碍。不必在意。”把盒子放在那里,只是想看看,她到底会怎么看自己而已。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也许是一个好人。   一刻也没有。 第73章 谁谁   席文文休息了五六天,才算把伤养得差不多了,便又回到汤豆身边走动,平常两个人只做主仆,连没人的时候,也并不太松懈。她知道黎川来了之后,比知道有另一个势力存在还要更紧张。   黎川是杀过汤豆的人。又在这里唆使过一回凌诒和。   她真的完全不明白,黎川的行为。   汤豆说:“他也许不是故意来的。如果我们不见之后,学院如果放他出来追查诸世凉和我们的行踪,他误入镇邪阵是必然的结果。”   只是不知道人在哪里。   次日起汤豆便开始听大公子讲学。   接下来的几天,到也太平,每天除了识字,就是背诵‘课文’、写字复习,一下子仿佛回到了高中时期。   并且汤豆也发现,以前她知其然,但不知其所以然。   在杂策上讲解颂文的时候,一般前面几段,是用从左至右横排的方式写明,这一段是什么颂,每个字是怎么写。但下面完整的写下的那段颂文,甚至都不能用‘段’来形容。   它们一般是一个长方形或者其它开状的图案,这个图案里面,挤着着很多的单字,而这些单字所有的笔画又相互联接在一起,远看,像是一个各种形状鬼画符。   但这才是颂文真正的形态。   系统地开始学习之后,汤豆才意识到颂文之难。   有时候她要从一个完整的颂文中,找到起始的那个字都很难。   “师叔,你学的时候,怎么能学得会啊!”汤豆简直头痛。   大公子笑,边督促她不要躲懒,伸手取过汤豆手里的笔,亲手示范给她看,她画错了哪里。很有耐心。   大公子写完,又叫她自己写了一遍,边指点她,哪里要勾比,哪里要用力。   汤豆想着席文文身上融合体的事,边写边问他:“我听师父说,我们观中,曾有以种子嵌合人的魂魄,以达到不死之法的前例,不知道关于这些东西的手札都放在哪里?”   大公子并不像无为那样,一提这些就一惊一乍,说:“你陡然遇险,便吓破了胆子吗?想起这些东西来。”   “也不是。就是好奇。怎么会真有人做这种事。”   大公子说:“无为没和你讲,这件事并没有成功吗?宿主已经早夭了。白受一番折腾。”想了想又说:“之后世间豪门大户似乎也很是上心,不过不得其法,空劳民伤财而已。一股长生之风,吹得到处乌烟瘴气,造了不少杀孽。后来也只得认命,凡人是没法不成长生不死的。”   “既然是假的,那我看一看也无防。”汤豆抬头看他笑:“师叔你说是不是。就让我看看嘛。”既然能嵌合,那就一定能解开。席文文的情况现在看着还好,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不行了。   大公子垂眸看着她拉着自己袖子的手,嘴角噙着笑,说:“随便你。不过东西在观里,去收整的人,还没有回来。也就这几天吧。到时候拿回来你自看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下了课,大公子便被下仆请走了。   大约是有什么事。   席文文进来陪汤豆写字,低声和汤豆嘀咕:“也不知道孔得意什么时候能被找回来。万一赶不到封禅怎么办?”孔得意要是回不来,那清水观就没有人可以去了。到时候师长都没有,汤豆怎么去?   徐娘子固然是与娘娘交好,但封禅关于国运,不是她能够插嘴的。   汤豆说:“没有孔得意,还有大公子呀。”   席文文说:“大公子是不全人。我打听过了,这次说是封禅,其实远不是真正封禅。只是本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帝都要在三十五时去拜蓬莱洲的宗庙。不全人不能随行是老规矩。并且对皇帝的要求更加严格,不只是不全,连伤也不能有。听说,好多皇子因为身上有些小伤,而不能被立为储君。或有太子因为受伤,而丢了太子之位的。甚至也曾有皇帝三十五岁前因故受伤,而没了皇位的。这样的事,在本朝都不算少。”   “这个规矩也太奇怪了。”汤豆问:“你应该活了很多辈子,关于这个朝代的记忆还有吗?”想看看能不能得到别的信息。   席文文摇头:“我只记得最初始,身为庞郎人的那一辈子,和现在此身的一辈子。大概,登仙门给的新身躯之中的记忆,无法刻定在意识之中,只会随着身躯的腐坏消亡。”   汤豆突然想起一件事,问说:“我听大公子讲学的时候说,光认识颂言也没有用,还得要有天赋?”   席文文点头:“当时重铸身躯用的就是庞郎人自己意识体的一部分做材料。如果他意识体本来就不够强大,分出一部份做成身躯之后,剩下的那部份想要操纵灵力是不可能做得到了。之后还能使用颂言的,只有一小部份人。但这些人,大部分都像我这样的,能力不足以用大颂,只是小的都勉强可以。庞郎人中,除非是特别厉害的。比如水氏。”   之后,讲起清水门的八卦给她听:“跟着大公子去道观里住过的仆说,凌诒和虽然身为司监,但醉心于术法的研究,与旁人几乎没什么来往,还说他是被盗贼灭门才成孤儿的。那伙盗贼先是派一个人假装受伤,请他家里人收留,半夜从里面打开了门栓,放了同伴进去,一百多口人,一个也不剩全被虐杀而死。其间,还有他乳母为了求生,出卖小主人,带着贼人到处搜他。要不是他自己爬到厨房的灶里躲起来,早就死了。所以凌诒和平常不太与人来往,唯一与他交好的,也只有一个盛喻。”不由得感叹“这也太惨了吧。”   汤豆本来正在复习今天学过的字,突然停下手里的笔,不知道在想什么。表情非常严肃。   席文文问:“怎么了?”   “凌诒和有这样的经历,是不会轻易信任别人的。既然有人能够成功地教唆他做什么事,那一定是他很信任的人。他既然向外没有与人往来,能接触到的也只有清水观的人。那么教唆他的人,一定身处在清水观中。清水观那些小弟子,肯定不能入他的眼,说什么也不能真的撼动他。而大弟子现在只剩两个”   汤豆看向席文文:“一个是大公子,一个就是孔得意。”   席文文腾地站起来:“不行,这也太危险了,我现在就叫徐娘子来,把你接回去。”虽然早知道观中是陷阱,但对方更希望她们成为自己找到水氏的路引子。但黎川就不同了。   席文文觉得他是疯的。鬼知道他会做什么。   汤豆立刻摇头。她现在是靠大公子继命,离开就相当于不想活了。   再说,现在只是假想,也还没有断言。   并且她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更多的信息。哪怕关门的事不急,也怕席文文等不了,而且马上清水观的书札就会送到大公子府邸,再说封禅也没几天了。   “那怎么办?”   汤豆想了想,只叫席文文去使人传信“说我想念母亲了,着人去公良府将徐娘子请过来。”   席文文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立刻快步去了。   不多时徐娘子就来了,听闻女儿好些了,看见她说话、行动一点也不像病重的人,可真的是松了口气。先前她见汤豆时,汤豆整个人都没有精神,毫无人色。免不了要去谢大公子。   但下仆报说,大公子往宫中去了:“除邪祟。”   徐娘子便留下来和汤豆说了一会儿话,又念叨:“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先是正殿中烛火无风自燃,后皇帝又梦魇了。偏清水观又出了这样的事,眼看就是封禅了。”说低声告诫汤豆“要待大公子好些。”不只是因为他是救命恩人,还因为“是个可怜人。”   原是外面的生的,国公爷一夜风流,连女的叫什么名字都早忘记了,当时他年轻,头上还有老国公爷在,怕被骂,也不肯把人带回来。母子两个很是可怜,跟乞丐差不多。后来老国公过世了,府里总没有后嗣,他又想起有这么一个儿子。那时候大公子生母早就病死了,他自己才八九岁,国公府的人找过去时,他在路上乞讨。   徐娘子很是不平“说什么怕被老国公骂,怕他娶进门的公主骂他,可他做错事骂几句受不住吗?那是他亲爹,难不成还能要了他命吗?公主顶多抓花他的脸罢了,再不然拿家法,略微惩治。可他身为人父,却是连这么点小事也不肯受。硬生生让孩子的母亲没钱请大夫病死了。自己孩子也不管。实在畜生也不如。”   叹说:“大公子是吃过苦的。国公夫人是皇帝的同胞亲妹妹,生来是那般厉害的角色,家里每年没气抬出去的歌姬、女侍没有二十也有十几个。他也是耐不住磋磨,跑到清水观求师。这才算有个去处。怎么又想得到,偏偏又断了腿。虽然现在外自己住一处,日常生活是好些,可也难得很呢。”   告诉汤豆:“宫里以前不是叫凌诒和,就是叫无为子。或是叫他师父去。他长这么大,还没进入宫门呢。现在可好了。也算是有了条路。”   汤豆听着应声说:“必然听话,不会顽皮惹二师叔生气。”   徐娘子十分欣慰。   汤豆又说起席文文:“我想春夏还是跟母亲回家里,每日在两府之间往来一趟,这样,可以把我每天做了什么,带给母亲知道。府里有什么事,外头有什么事,也可以讲给我听个新鲜,不然每日这么拘着上学,真的是烦闷。”   徐娘子觉得这到也不错:“只是她伤才好。这也太过劳累了。”到底她护主,不然还有女儿在这儿喘气吗?   “给她派车子就是了。”   徐娘子沉吟了一下,点头应了:“随你吧”,说完又有些高兴,女儿知道疼人了,知道她挂念。   席文文被叫来,汤豆不动声色地嘱咐她“你成日两边来去,行事要小心谨慎些,不要惹事生非。平安是最要紧的。”   这样一来,有一个人每天在两边府邸往来,起码可以保证她和外界不会失去联系。一但有异,很快也会被发现。   席文文几乎要拒绝,她不想和汤豆分开,这样太危险了。如果人家突然发难杀了汤豆呢?她在,起码还会些颂言,关键时刻能救命。可她不在,汤豆现在无力自保,等她带人来时,人都死了,报仇又还有什么用。能叫人活过来吗?   可她也明白,没有更好的办法。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八字看上去简单极了,可身处在这样的形势,才能明白其中的凶险。   最后她点点头:“恩。”   汤豆把自己的安危,交付在了她的手上。   宫门口。   大公子略有些疲惫地从宫里出来,亲信连忙迎上去,笑问:“今日公子可平顺吗?”   “有个宫女发了疯,咬伤了好几个人。处置起来到也简单。”   “宫中这种怪事,这个月上已经五六起了。”亲信笑说:“如今宫中也不得不仰仗大公子。”   大公子上车,问起府中:“公良豆如何?”   然后就听说了府里发生的事。   亲信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轻声说:“想念母亲罢了,徐娘子也挺想女儿。只是下仆来去,徐娘子与我说时,我也不好说不许。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就应下了。”   大公子冷冷地说:“你以为她是真的想念母亲吗?”   亲信连忙垂头。   大公子盯着窗外,语气平缓,说:“不奇怪,就算我扒出心肝来给她吃,她都会疑心我要毒死她。”   半晌不语,突然扭头问:“我们做了这么多,陛下已经知道,此次上去,非得有清水观的人陪同不可。就算我身子不全,他也不能不用。现封禅已经没有几天,孔得意到底死了没有?别到时候给我蹦出一个大活人来。”   ……   此时,站在厨房外的汤豆也想问这个问题:这个面无人色倒在路边,并一身下仆打扮的人,到底死了没有? 第74章 关键   那下仆看上去只有17、18岁,比汤豆要大,不知道是病了还是怎么了,原本还能踉跄着走几步,但最终还是体力不支倒了下来。倒下的地方正在汤豆住的云阁门口。   云阁挨着的就是大公子的书房。从汤豆好些,她就被移到这边来了,从这里走到书房顶多三分钟。   这么安排本来不合常理,但为了方便她上下学,再者她又是个病人,一旦有事,要用的符也好丹药也好,都在书房那边。   再者大公子这个住所,格局也不与别的大府邸相同,一来,他空有名号本来就没什么钱,二来,开始就只是买来存放术法方面东西的仓库,备着偶尔回京都办事的时候落脚的。   大公子残废之后没有回到国公府,才将这里改做长居。但总共就两进的宅子,后边院还全囤放着药材、纸符、法器之类的东西,还要住下人,养马匹等。根本没有后宅这个说法。   看到这个人倒下去汤豆第一个念头是赶紧地看看还有没有气,然后喊人。   但她去试鼻息的时候,对方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挣扎着说:“张靖宁!带我去见张靖宁!”汤豆被吓了一跳,想挣开竟然没扎脱“谁是张靖宁?你是谁?”   对方混混沉沉眼皮耷拉着也睁不大开,手一直在发抖,似乎是力气不济但又不肯放弃:“我是孔得意。有人要杀我。”   在昏过去的前几秒,人似乎都不是很清醒了,还在不停地重复那句话:“有人……要杀我!我是孔得意,清水观主弟子,带我去大公子张靖宁府邸求救……”   服侍汤豆的小丫头已经看傻了,回进神急忙说:“奴婢去叫人!”   汤豆心里一跳,一把拦住她:“有人要来了,把人抬到屋里去。”远处看着似乎是几个下仆正抬着东西往后面去。不一会儿就要经过云阁门口。   徐娘子挑来的两个小丫头,都十分忠心机敏,一听主家这么说,立刻跑过去连拖带拽,把人弄到院子里来。   躲过了人,汤豆立刻叫把人抬到自己屋子:“他手心有擦伤,似乎是爬墙进来后弄了下仆的衣服,一会儿该有人来问。”   小丫头虽然有些发慌,但手脚不慢。立刻按她说的,抬到她屋里放下。   这边还没有忙活完,就听到门外有响动,小丫头连忙深吸了一口气出去回话。   汤豆侧耳一听,原是管事带着人来的“有个下仆的衣裳不见了,墙上还有些痕迹,怕是有歹人进来冒充下人。不知道五姑娘这里有没有什么异样?”   小丫头只说:“没有。”   管事笑说:“那就好。”可边说就边往里面走,小丫头拦也拦不住,他带 着人看完了丫头住的地方,又说要给五姑娘问安。小丫头哪里拦得住他。眼见着声音越来越近。   汤豆连忙一脚将孔得意往床塌里面踹,自己爬上去,睡在外侧,扯开被子盖起来。   管事进来,就看到汤豆一脸“哎哟我要死了”的表情,病歪歪地半躺在塌上,直哼哼。   见他来,汤豆挑眉问:“什么事?竟然冲到我床塌前来!”   管事连忙跪下告罪。他跪得利索,但他身后那个面容精干的剑士,却一直站着,即没有给汤豆见礼,也没有说话。只是飞快打量着这屋子。汤豆不认识他,他不是经常跟在大公子身边的人。也没在府里见到过。   应该是在一般在外行走办事的。   即然管事的自己都告了罪,又说自己该死并自请去领罚,汤豆也不好再说什么。到底这里不是自己的地方。小丫头说了几句厉害话,但最终也只得任他们走了。   气得她脸都白了。   “冲到姑娘闺阁塌前!罪过大,他死一百次也不足的!”但又不解:“他既然是来救助,干嘛不光明正大地进来。要爬墙?”   汤豆说:“不走大门,也许是因为不知道要杀自己的人是谁,怕追杀他的人知道他的行踪。大公子这个挂名的国公府小爷也保不住他。”   “那姑娘干嘛把他又藏起来呢?”   “要是别人我肯定把人送到大公子那里去,但他自称是孔得意。”汤豆说。   孔得意和大公子之间肯定有一个是黎川。但现在,孔得意以这种迷之操作,很干脆利落地将自己排除了嫌疑。   如果他是一个智力高的人,清水观出事,得知自己师门被凌诒和这个叛逆屠杀之后,第一个反应,当然是赶回京城来是没有错。但自己在赶回的途中被追杀,那是不是就要考虑一下,如果自己死了,受益的会是谁?   大公子怎么看,都十分的可疑。   本来他一来爹不痛娘不爱,在国公府就是个摆设,二来他残废了,前途全无。完全是什么都轮不上他,可以说是,前途全完了。   但知非子死了,无为死了,凌诒和也死了,只要孔得意再一死,清水观不就落在他手里了吗?   要是大公子是个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国公府的小公爷,那也不会把清水观看在眼里,可除了清水观,他真的是什么未来都没了。住个宅子还只是二进的。   结果孔得意被莫明追杀,却跑到大公子这里来求助。   汤豆翻了一下孔得意随身的荷包,里面还有钱。   汤豆扪心自问,这要是自己,肯定会出重金就在京都治安最好的地方,找个大夫暗中收留自己,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反正肯定不会跑到这里来,找这个嫌疑最大的师兄自寻死路。   如果他是黎川,在这种性命堪忧的情况下,会这么行事?   不可能的!   小丫头:“要不说姑娘病了,回去请家里的大夫来给他看看?要不死在这儿怎么办?”   “我们突然要请大夫,大公子要起疑。我病从来都是他看,什么时候叫过大夫?”但要说小丫头病了,也没有把大夫请到院里来看的。   汤豆想了想,扭头查看孔得意的伤势,发现他并没有外伤,但脸色不好,嘴唇发乌。便叫小丫头去把席文文留的几张符拿来。里面有几张是治外伤的,有几张是驱毒的。她虽然有用不起大颂言但是这种还勉强做得出来,也是想着自己不在的时候,汤豆要遇到什么事还能顶一顶。   汤豆把驱毒的烧到水里,给孔得意灌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他脸上开始冒汗,凝成一层不知道什么东西,那层东西一会儿就结了壳,一剥就掉下来了。   汤豆没敢直接用手去碰,全给他弄掉之后拿纸包起来。又把他偷的下仆衣裳给他脱了,叫小丫头随便丢到府中哪个角落里,最好是墙边。   “千万小心不要被人看见。如果被人看见,哪怕亲眼看见你拿在手里,你也要装着是刚从地下捡起来的样子,一口咬定什么也不知道。知道吗?”   小丫头非常镇定“恩。”揣着衣服就出去了。   过了好久,总算是没出岔子,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三个人都松了口气。   孔得意脸上的壳子又起了一层,去掉了这一层,他的精神才渐渐好些,迷迷糊糊地知道要喝水。   足足喝了三大壶。   到了快用晚饭的时候,已经能醒一会儿了。只是脑袋反应不快。睁眼看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身边守着陌生人,整个人愣愣的,盯着她发呆。眼珠转起来也慢。   汤豆怕别人怀疑,让小丫头在屋里看着他,自己仍像平常一样,去书房复习功课。   大公子回来一趟,脸色不好,似乎在为什么事生气。但并没有找她什么麻烦,只看她练了一会儿字,原本还要同她一道用饭的,但宫里又派人来请,说是哪位娘娘又不好了。学狗叫什么的。   最后他也没用饭,调头立刻就出去了。   不过因为发现有人进来,府里的戒备严了很多。汤豆回去云阁的时候,时不时能看到打着灯笼巡视的剑士。   她假装不知道,询问是怎么回事,剑士对她到是没有防备。说有贼人跳进府,然后又跑了。怕再回来闹事,所以才多巡视“五姑娘不用担心。再敢来就要他狗命。”因为大公子说了,入府贼人不用手下留情。   汤豆回去,小丫头连忙就将院门落锁,低声跟她说“他醒了。”   汤豆点点头,叫她们两个在门口守着,自己转身进门去。孔得意正披着被子坐在床上吃点心。看来是饿坏了。汤豆一开始以为孔得意是个中年人,但现在才发现,年纪上他比无为还要小,因为入门比无为早,排行却高一些。   知道汤豆是凌诒和的弟子,又弄清是怎么个情况下拜的师,以及清水观事件的真相,孔得意为知非子大哭了一场,哭完了一脸怅惘:“凌诒和不是坏人。”   这是汤豆听过最多的一句话。   但汤豆说了大公子很可能就是害他的,孔得意还是有些不相信:“不可能!”   “京都里的异事越来越多,不是东家猫作人样了,就是西家种的柳树流血了,宫里也不太平。大公子则格外地活跃,出入宫廷对以前的他来说,是绝不可能的。但现在,光是这几天,他就去了七八趟,下午刚从宫里回来,入夜就又被叫走了。”汤豆说。   “这能说明什么呢?”孔得意皱眉有些少年气地反问“救人难道还救错了吗?救人反而还要被质疑吗?”   “当然不。但是,为什么只有京都有事?”如果门的问题恶化,那应该是满天下都开始出类似的怪事,而不会是某一个地方。   “也许是山中灵物跑出来闹事。清水观所在之地,离京都近,所以只在京都。”   “就算是山里的灵物们跑了出来,但它们也应该是散向四方,怎么会只跑到一个地方来?”   孔得意回答不出来。琢磨了半天,烦得抱着自己的头一通猛搓。   大概这么复杂的事,叫他来思考太为难他了。   “我觉得大公子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封禅随行。”不论是让凌诒和杀光清水观人,还是逼迫她反击杀死凌诒和,他一开始就想好了。如果他没有残废,孔得意还有生机,但现在只有清水观一个都不能留,他才能达成目地。   “但为什么呢?封禅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只是非得去某个地方,不论是凌诒和还是大公子,两个人自己去也行呀。为什么非要和皇帝一起去。”这是汤豆最不能理解的。问了席文文,但她也完全不知道。   “封禅要到蓬莱洲。”孔得意一脸烦躁显然还在为自己师兄突然一个变成了凶手,一个变成了叛逆而震惊:“船上没有皇帝的话,船是找不到路去蓬莱洲的。”   汤豆茫然,还有这样的事?   不过这也就解释得通了。   “但蓬莱洲有什么?”   孔得意摇头:“我可没去过。以前师父到是去过一次。但回来什么也没说过。不就是去封禅吗?还能干什么。”   汤豆只得算了,又问:“你跑到哪儿去了?又是从哪儿回来的?”   孔得意翻白眼:“玩呗。我就不爱在观里呆着,无聊死了。天天养鸡养鸭。以后我还得在观里呆一辈子呢,还不趁走得动的时候,到处转转?你不知道吗?师父的观方之位是要传给我的,他早和我说了。结果玩着玩着,听说观里出事了,我这不就回来了吗。但走到半路就开始被人追杀。”   两个人一时无言。孔得意长吐了一口气,问:“那现在怎么办?要不我再爬墙出去吧?”   汤豆看着他,觉得自己误以为他就算不是黎川,也有可能是奸细的想法,真的是侮辱奸细这个职业。他是发自内心地散发着铁憨憨的气息。   “别想了,外面巡查的人多得很。就是一只蚊也飞不出去。”汤豆问:“你会不会什么隐身的术法或者穿墙的?”   孔得意看她像看白痴:“你以为我们是变戏法的啊?”   “那怎么把你弄出去,就得让我再想了。你就在这儿呆着吧。”汤豆指指地上:“你先给我下来,我要睡觉了。”   但孔得意没动,他看着汤豆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汤豆说:“装死也没用。你只能睡地上。”   他回过神来,连连摆手说:“不是,我是觉得我在哪见过你。”怔怔地盯着她看,好半天,揪头发:“在哪儿?”明明就在嘴边,可想不起来。   汤豆上去,一脚把他踹下来。倒头就睡。   正迷迷糊糊要睡着,突然孔得意一声尖叫:“是你!”冲上床抱着她的头,左看右看。有不可置信,又有震惊。良久后一屁股坐在床塌边,一脸呆怔:“等等,我缓缓。”   汤豆也完全醒过来,坐起身看着他“怎么了?”   孔得意组织了半天语言才开口:“我要说的话,你可能不会信。”   “你试试。”   孔得意又组织了半天“我得从一开始讲起。先说观主之位吧。我们清水观自师祖起,每代的观主,都是由上任观主养大的。比如,开山师祖养大了二代掌门,二代掌门养大的三代掌门这样。并且怎么挑选婴孩,有很确定的规矩,来杜绝婴孩来历有问题的情况。”   他怕汤豆觉得清水观神神叨叨,特别诚恳地说:“这绝不是无的放矢。我们清水观一直受人觊觎。万一被奸细当了观主,那可不是丢死人了!像我大师兄,原本就是由师父精挑细选来的。如无意外,他会继承观主之位,但后来师父发现,他心至善却又过于偏执。之后才有了我。师父说,我虽然蠢一点,但心无旁骛安于现状。这也许在别处不是好事,但在清水观是最好的人选。”   “简单来说,清水观不需要会去追求梦想、人生目标明确的人。只需要老老实实没有大志向的人。”汤豆总结说。她很懂莫温的用意。清水观做为他留下的一个地标,他不需要后人出什么能人志士。只求一个‘稳’同时,别的他管不着,但观主一定不能让对方的人当。   孔得意抓抓头,不满:“那什么,有没有人说过,你讲话有点难听啊!”   “你往下说。”   孔得意有些激动,调整了一下呼吸才开口“每任观主在选定了继任之后,都会向继任脑海中灌输幅画像,和一段话。”   汤豆一下便坐起身:“什么画像。谁的画像?”这就是一定要保证观主是自己人的原因?!莫温还有别的消息!   孔得意看向她一言难尽:“是你!虽然因为一代代下传,这个记忆越来越模糊,以至于我脑中的画像也已经不太清晰,但我越看越确定,是你!我师祖有话要带给你。”   他还以为自己要跟汤豆解释 很久,才能让她相信自己真的不是骗子。   但他面前的少女只是沉声:“你说。”汤豆是完全没有想到,莫温竟然留了这么一手。他实在是太机智了!   但莫温大概也没有想到,她到观中时,并没有见到观主,之后观主一死,继任又在外地。好不容易继任回来,又差点死在大公子手里。这条消息差一点就没送达。她回想起来,真的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好险。   孔得意十分意外且激动。这可是传了几百年的消息。但他真的完全不懂,为什么师祖知道几百年后有一个长这样的人。大概是因为师祖太厉害吧。   汤豆也不懂,每个人都变幻了外貌,莫温凭人才能肯定她不会变。并且只有她不会变?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但却没有办法传递下来?   孔得意说:“师祖说,答案在你自己身上。你还记得自己幼时发生的事吗?去问问你母亲。”   “什么答案?”汤豆心跳得很快“这么短?”   孔得意摇头“我不知道是什么答案。师祖要传的只有这一句。灌输记忆很难的,消息太多,会衰减磨灭得得快。传不了几代就没了。只能尽量精简。”   汤豆凝视着一处,在自己身上?   但自己已经在这个朝代,怎么去问妈妈呢?   她手猛地一顿。也许莫温不是这个意思。   “原话再说一遍,原封不动。”   孔得意连忙一字不漏地又重复一遍:“答案在你自己身上?你还记得自己幼时发生的事吗?去问问你母亲。”   “一个错字也没有吗?”   “当然没有错!”孔得意深感自己受到了侮辱“这种传话,一个字都不会错的。像拿矬子刻在我心里一样!你知道灌输这段的时候,人会有多痛吗?真的就像拿锉子在锉我的脑袋一样痛!”   说完看汤豆皱眉,反问:“怎么了?”   汤豆喃喃说:“那他说的真的是母亲。不是妈妈。”这不是现代人的叫法。那这里的母亲指的很可能是她现在的母亲徐娘子。难道徐娘子就是水氏的人?   但徐娘子只是一个富家女,并没有任何异样,如果是从懂颂言的家庭出来女人,对女儿的病根本不会是这样的反应。所以徐娘子绝对不可能是水氏。那莫温叫她问徐娘子什么意思?   还有莫温为什么问还记得自己幼时发生的事?   人幼年的记忆,一般都是上小学起的年龄才开始。   小时候发生过什么?   关于公良豆,她真的是想不起什么来,大概是因为身躯的记忆被她的记忆所覆盖了。但她自信做为汤豆,小时候的事还是能记起来一些的。   但她呆坐着回忆了很久。一时却怔住。   因为她发现,自己小学甚至初中时的回忆是一片空白。   她所有和父母和二叔一起热热闹闹的回忆,都是自己十几岁的状态下发生的。   而这些记忆,格外地长。人一生,有几个十四岁?几个十五岁?但她似乎从没有小过,但也没有大过。   居住区域里的小孩们,每年都和蹿苗一样疯长,就像席文文,她在居住区域才住了两年左右,从刚开始的小丫头片子,长成了大姑娘。正因为人在十几岁左右,是发育得最快的时候,可她却并没有。   她在班上曾经是最高的,但二年后别人的外貌都发生了变化,只有她……自己看上去并不像十九岁。不认识的人总弄错她的年纪。   汤豆还想起灾前的事。   本来家里计划送她出国学习的。但准备陪着汤豆去国外的,不是没有在工作的汤母,而是事业正好的汤白龙。这一点其实非常奇怪。   关于汤豆,汤家对外的说法是,她小时候和汤白龙一起在国外生活,高中阶段汤白龙陪她回到国内,在高中要结束的时候,汤白龙再次放弃了国内的事业,准备再带和她一起去国外求学。她当时非常不想去。还闹过好几次。还没有成行,灾难就发生了。   就等于说,她其实只是小时候,在国外长时间地生活过。   但她记得,在自己的书桌对面的墙上,贴着很多自己和爸爸在国外的照片。可里面没有一张是她小时候。每张她都已经是现在的样子。而身边的汤白龙却有明显的年纪变化。   并且照片背景上国家的风景也常换。   现在想起来,难道不奇怪吗?   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国家?   如果说是去旅行还可以说得通,一家人确实常常出去旅行。   “当然是自己和爸爸一起去玩的时候拍的呀。只是我记忆不好,记不太清楚了。”这是她那时候的想法。   但现在回想起来,很多照片的打扮根本不是游客的样子。   可当时的她没有注意到这 些细节,那时候她的生活太单纯,从来没有深究。   也许她也曾较真,问过汤白龙几次,汤白龙无非就是说她是个小老太太,还没到年纪,记性就越来越差之类的,打趣了一通。   不过后来那张照片去哪里了?   她没有再关注,当时生活实在太丰富,有暗恋的学长,有一起玩游戏的好友,每天节目多到恨不得一天有三十六小时,根本也没有在意这些小事。   甚至也因为汤白龙总这么说,也觉得自己记忆真的不好。   但她记性真的差吗?不论是学什么,其实她不比席文文这样过目不望的人学得慢。   最终,一个铁一般的事实摆在她的面前——也许她真的从没有长大。   只是这个想法,立刻推翻被。因为是不可能的人。   身为一个人,不可能生下来就是这么大。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她并不是没有长大,只是比所有人都要长得更缓慢。甚至长了几年下来,也无法用肉眼观察出区别。   那么,自己到底活了多久?或者说,自己用了多少年,长了多久,才长到现代那种身形?   汤豆从床上跳下来,跑到外间的铜镜前站定。   里面的人如果目测,大概十一二岁吧,显然,要比现代时的她小不少。   而莫温叫她去问徐娘子的意思,是提醒她从徐娘子处开始着手去查。   而所有一切的问题答案,甚至解决事情的办法,就在她的身世之中。   第75章 大和尚   次日一大早汤豆就听到外面响动。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抓到一把毛,吓得从床上猛地坐起来,才发现是孔得意半夜冷,跑到床上来了。还生怕有肌肤之亲,整个人包得严严实实。   她顾不得别的,飞起一脚把孔得意踹起来,叫他赶快躲到床底下去。   孔得意完全没睡醒,一脚被踹在头上,哎哟一声捂着头,慌里慌张往床下钻,叮叮框框也不知道撞在哪里。不停地叫疼。   汤豆吓他:“再叫,张靖宁来杀你!”   他立刻安静如鸡。   不多时小丫头进来说,是徐娘子给汤豆拿秋冬的衣裳来。   汤豆连忙起来梳妆。   徐娘子陪她在外间用了饭,问书房那边能不能带她去街市上走走。“她自小就在老家,没来过京都。病了这么久,万一闷坏了。”   大公子不在府中,那边在书房执守的小道,回说汤豆现在看着与常人无异,但却不能离开大公子府邸太远:“府里有继命的法阵。需等五姑娘内腑的伤慢慢长好一些,不必用符吊着了,才能自动自由些。”   徐娘子固然是心疼女儿,可也没有办法。   吃了饭汤豆要学习,因徐娘子不能进书房里去,便在外间写字,徐娘子陪坐着,本来因为女儿不能走远而心烦,看着女儿专心学习了一会儿之后,心情到安定了很多。在一边时不时帮着研个墨,叫下仆换个茶水什么的。想和女儿多说几句话,又怕打扰了她。   等汤豆终于长舒一口气停下来,徐娘子连忙叫她:“歇一会儿吧,你都写了许久,手要坏的。”   汤豆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骨头软得写两个字就不行。”   徐娘子可不肯放松:“手指头变形了,一生都难看。写字而已,哪里就需得这么卖力呢。再说,写那么好做什么?字嘛,就是用来述事的,好不好看都是虚名。”   汤豆想起以前妈妈叫自己练字,自己说写得别人认得就行了。不由得好笑。放下笔。边吃着点心,边似无意地问“我小时候可曾与母亲分离过吗?”   徐娘子不解:“断然是没有的。”   “自小从来都没有吗?一天也没有吗?”   徐娘子笑起来:“你这是问得什么话。虽然我有杂事,但除理事之外自然是都陪着你。你幼时也不是跟着乳母,一向是跟着我的。你身体不好,交给别人了我也不放心。”看着女儿十分欣慰“这一段也不见你犯病了,可真好啊。虽然这次是大险,可我总觉得,说不好病就此好了。入清水观算是入对了。”家里出个长寿的道姑总比出了个短命的出嫁女要好。她实在一心只求女儿平安。   汤豆心里微酸:“家里怪不怪你?”徐娘子又不是正室,只是妾,长年扑在女儿身上,公良氏那位大人,对她也不知道情谊还有多好,到了京都之后汤豆的去向也是没向府中报备就擅自行事,再大度的人家,也一定早有微词。为难她也不奇怪。   徐娘子只说:“这些你就不用担心。”   两个人正说着,小丫头跑来,说不知道衣裳要怎么放,还有几件上面是坠了明珠的“几颗珠子不知道怎么,散落了下来。”   徐娘子原是想让老嫫嫫去,想想不放心“这件你最得意。现在京都得讲起场面来,要穿的。”便亲自起身往云阁,只叫自己的老嫫嫫在这里陪着汤豆。   等徐娘子走,老嫫嫫却忍不住要说:“今日一大早,府里正室大娘子身边的人,就跑到咱们院里去,非叫娘子去给她见礼请安。可咱们娘子,昨日得了宫里娘娘的信,一大清早天没亮就往宫里去了。我自然说娘子不在。那老腌臜,竟在院子里头骂了半天呢。”   她想起来都气得狠,眼睛都红了:“遣词固然是处处柔和,但出来的意思是难听得很呀。说正室娘子连咱们娘子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这样的事说到哪里,都要叫有咂舌,要说徐家人没有教养。又说娘子来到京都这么久了,也从不提去见个礼,实在狂妄。又提姑娘去清水观的事,说,惹出大祸来不提,也不说到家里落一脚再走,难道是想叫别人以为,老爷会不肯叫女儿去治病,不堪为人父?”   汤豆问:“嫫嫫骂她们了?”   “那可不是。我就骂她说的什么混账话。姑娘,以后若是有人在您面前,说娘子如何,你可不用听。是咱们娘子先进了门的,当时还是以正式娘子的大礼抬进来的。坏就坏在娘子入门一年时。”   她叹气:“那时娘子怀了姐儿,与也怀胎七月的娘娘同游,却遇着了下头造反,要拿娘娘要挟陛下,当时混乱之中,两人受了惊吓,身子又发动了。生时娘子为了救娘娘,便落到溪涧里去了。后来娘娘与殿下得救,却怎么也找不到娘子。两人自小那般要好,娘娘怎么不难过,眼见哭得月子里要落下病了。陛下为抚慰娘娘,厚厚地赏了公良府和徐氏。等娘子终于带着您归家来,已经是三四年后。那公良府原先已经是没落的,可因娘子的事得宠信,又受重用起来,竟然有脸面地娶了个郡主进门。娘子找来时,人家孩子都生了一个了。”   她说着,顿了半天,极是伤心。   徐娘子是她母亲奶大的,两个人虽然是主仆,可日常亲得很“您不晓得,当时奴婢母亲还留在公良府里,未回徐家去。那日娘子找回来,老母只以为喜从天降,急忙要报给老爷。可生生给大娘子拦了下来。硬说是人有仿冒,着家仆把人拖到门口打死了事。要不是老母带着原来徐家跟着过来的陪嫁家仆们冲上去,拼死相护,娘子就真被她给害了。”   说着声音哽咽:“后我们护着主家,往宫门求告。有娘娘在才保了我们娘子平安。但那位大娘子家里实在厉害,竟只得了个斥责就算了。家里人得了信派了家将日夜兼程将娘子和姑娘接回老家去,便再也没有往京都来过。原本是想要和离,但娘子说,怕姑娘大了不好出阁。一直拖到现今。”   她说完,只向汤豆伏礼:“娘子不肯与姑娘说这些,但老奴想着,姑娘大了,许多事该有个数。所以多嘴,只愿姑娘不要怪罪。”   汤豆不太习惯别人跪自己,连忙扶她起来:“你是好心,我懂的。你快别跪我。”   老嫫嫫起来,迟疑了一下说:“您要问,有没有与娘子分离,其实是有的。”   汤豆连忙追问:“是什么时候?”   老嫫嫫说:“是大前年。姑娘和殿下一样,出生的时候正逢那样的大事,不是足月,生来便体弱多病,请好多大师看,说是因魂魄不稳易招邪魔。殿下是常昏睡不起,您则时时要犯魔怔。大前年,您犯了好大一场魔怔,发狂奔走,拦下来拿绳子捆住也挣扎不止,用了什么药都不能镇定。   几天下来,不吃不喝不睡,看着就是不行了。脸红得厉害,嘴唇却惨白惨白的。娘子心疼您绑着难受,就略松了一松,谁料姑娘力大无比,一下就撞翻了娘子跑了。合府上下,四处找寻,足足找了七八天,便是没能找得着。后来家里来了个游方的和尚,带着个光头的小丫头一道,沿路化缘,到了我们府上,本来是借口水喝的,听说了家里的事,便说想见一见娘子。或者能帮着起一卦,卜出个方位来。”   老嫫嫫说着有些犹疑:“那和尚有点奇怪。他见了娘子,先是起卦,卦毕说,姑娘您回不来了。娘子又惊又疑不肯信,于是着人,往和尚说的地方去找。老奴还记得,家将们回来正是傍晚的时候,老奴站在门口张望,远远就看到时抬着人回来了。连忙去喊娘子,娘子跑出来,远远就看到布是拉满将头脸都盖起来,当下便知不好。一时悲痛伤心,人就要不成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说得掬泪:“正逢着姑太太回家,一看娘子眼看就要跟着去了,便跪下求着和尚不肯起来。头都磕破了,说娘子没了女儿是不能行的,大师既然有真的本事,还请慈悲为怀再想想法子,看看这人还有没有得救。不能叫母女一道上路呀。”   她想起那时候,十分伤心:“家里老仆人,都哭天喊地,合府愁云惨淡。娘子这么好的人呐,怎么就遇到这样的事。我母亲当时仍在,只跪着求说,奴婢一家虽然是奴仆,可自来主家并没有把我们当畜牲看,从来善待救过我们的命。我们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姑娘回来。她活了这些年,已然是足够了。”   “后来呢?”   “大和尚十分感慨,说看得出徐家是好人家。也愿意再帮一帮可实在无能为力,但先有一句话要问问娘子。说不定能还她一个女儿。”   汤豆心里一跳。他说的还一个女儿,也没说是原封不动是原来那个。只问:“什么话?嫫嫫可还记得吗?”   “记得的。一辈子也不能忘记。他问娘子,若还来的女儿变了一个人似的,仿佛不再是自己女儿了,娘子该当如何?”嫫嫫擦了擦眼角“娘子一听,一口气缓过来,脱口便说什么都不计较,只要姑娘活,便是以后生尾、长角也就是自己女儿。自己但有一口气,都好生相待,绝不使姑娘受半点委屈。”   汤豆鼻尖一酸,低着头久久不能说话。   嫫嫫伸手摸摸她的头,口中继续说:“说来也是怪,明明是大和尚帮了我们,他却听了娘子的话之后,跪伏下去,给娘子行了好大的礼。说,以后都会为徐家祈福。之后,他取了娘子的眼泪,放在随身的提灯中。夜里便在府中做法事。叮嘱我们,一整夜不可以点灯,不可以说话,各在屋中,不可出门。第二天一大早,等我们出去,大和尚已经走了,姑娘好端端地正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拿着蛐蛐,望着路哭呢。”   汤豆突地问:“那提灯是什么提灯?”   嫫嫫想了想:“就是个黑木雕花杆的提灯。”   汤豆不由摸了摸胸前。身上现在还有灼伤的印子“那灯他留下了吗?”   嫫嫫摇头“不曾留下。”   汤豆想了想,又问:“他来时带着个小姑娘有多大?”   “和姑娘一般大。”   “走时带着小姑娘走了吗?”   “问了四邻,说是大和尚天不亮就背着小丫头拿着钵走了。”   “小姑娘身体不好吗?”   “挺好呀。前一天都还活泼极了,还爬到树上去抓虫子呢。有使不完的劲。”嫫嫫说起这些往事,十分感叹:“自那起,姑娘就好了很多了。只是不爱说话,没事就写写画画的,天天跑到大门口站着,望着路,像是盼着什么人来似的。娘子说,这是感激着大和尚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呢。”   “后来我再没病?”   “直到最近春夏带着您去抓鱼,您昏过去那次……”嫫嫫说“这可是吓死人呀。还好现在都过去了。”   “我都写了什么?我不记得了。”   “也没人认识。也就是些童趣罢了?反正都存在娘子那里呢。”看着汤豆的眼神有些迟疑。大概因为她问得太多,又太……   汤豆垂眸:“嫫嫫,我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是不是又要不好了。”   嫫嫫心下一松,急忙劝慰:“姑娘不要多想,忘记就忘记了,您问我,我慢慢说给您知道就是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您如今大好着呢,全不像以前。且放宽心,万万不能思虑太重了,伤了心神。”   “那您别和母亲说,她要着急。”   嫫嫫连忙点头:“自然自然!”又很感慨:“姑娘是大人了,开始疼娘子了。也不枉娘子这么疼姑娘。”   主仆两个因这一番回忆,唏嘘不已。   汤豆说想看看以前自己都写了些什么,嫫嫫也都答应。徐娘子贵重的东西都是她收着的。“明天还有些衣裳要拿来,一并给姑娘带来。” 第76章 自白   徐娘子理完了衣裳便有下仆领着个老仆来。   老仆跑得满头大汗,进来便跪:“娘娘传话到家里,让娘子进宫说话。”   徐娘子不敢怠慢,立刻便起身去。走了一半,停了停脚,叫汤豆把练的字给她带去几张。汤豆那里有几张写的并不是颂文而是一般人常用的字,是因为她写不惯毛笔,拿来练练手的。   但实在太丑。徐娘子却不在意:“不怕的。也就是想让娘娘知道你身体好,高兴高兴。”   今上有两个儿子,一个是皇后娘娘所出的皇长子,还有一个尚还年幼生来脚上缺一个指头。大殿下虽然是有时候昏睡不起,但起码没有残疾,所以将来皇位毫无疑问是要落在大殿下身上。久未立太子,是因为朝上以为,大殿下重疾,小殿下不全,便该以今上的弟弟平阳王为继任。今上自然是不肯。两方一直各不相让。   “听上次娘娘的语气,等今上下月封禅之时,便带殿下同行,并将殿下立太子事宜呈于宗庙告知祖宗。到时候封禅完了,朝中便是再有异意,也无可奈何。省却很多麻烦。”徐娘子叹息:“京都有大风雨来,等你病好些,咱们就立刻返回老家去。”   汤豆安慰她:“宫中的风雨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徐娘子没有再说。只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急匆匆与下仆去了。   中午时大公子回来,听闻徐娘子给汤豆带秋衣。   汤豆故意对他说:“好看是好看,可不便于行。”她手脚自在习惯了,家里的衣裳都过生华丽繁复,因为到了京都,又有格外多的约束“哪怕不出门,衣服上的规矩也多起来。我是不懂。比如禁步吧。我走着路,还得听它声音节奏对不对。声音不对就是失礼了。我们老家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大公子只静静听着,吃完了饭,却叫了裁缝到家里来给汤豆置办衣裳。   以前他穷得很,但现在好些了,虽然宅子滑换,出手却比以前不得宠的时候能大方得多,不像当时要拆东墙补西墙地维持国公府公子的体面。   但汤豆左看不满意,右看还是不满意。挑得店家都有点绷不住。   大公子只坐在上座,静静地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选来选去,好不容易选了个布料简单又没有太多花纹摸上去也很是柔软的布料,店家却说:“这布不多,做不得一套衣裳下来。”   小丫头便不大高兴:“即是不多,挑中了也不能做成一套衣裳,那你带来干什么?难不成是来给我们开开眼来了?”   店家只说不敢。但想必是他这店很有些背景,并不十分真心。   小丫头忍着气,怕汤豆做不成衣裳不高兴,便问店家:“你这个布叫什么?我问清楚了,往主家报去,主家自然能弄得来。只咱们姑娘喜欢就好。”   店家不知道汤豆是什么来历,想这里是大公子说,只想着,她是大公子的什么人,虽然并不敢十分轻视,但因为还不知道大公子已经得重用,不再是数天之前的空架子了,便也就没有太恭敬,自持来往交际都是大贵之人,宫里也有自己的靠山,便说:“这云锦是极极难得的。我们多是供给内廷,只留少少一些。也早就订人家。既剩下的只有这么多。你们到别处也是买不着的。”不是有钱就可以。并有些傲慢。   小丫头气便来了:“真是狗眼看人底。我们吕州公良氏的姑娘要什么没有?!我们娘子,与大娘娘交好,你即说这些布是多供往内廷,那好呀,我报给我们娘子知道了,娘子自当去问大娘娘给姑娘讨要。叫你说这是什么布,就说是什么布,哪来这么多说话?!”   店家一听可真是见风使舵,连连称罪,跪伏自责了好半天。   他都走了,小丫头仍在不服“做衣裳的罢了,生叫姑娘受气!”   汤豆打趣她:“我可不气。我看是你气。”   小丫头气哼哼:“这些京都的人,都是势利眼。”   她下去了,汤豆便开始晚上的功课,久座无言的大公子看着她,突然说:“我总羡慕你,你有人疼,不像我,世上从没有人疼我。”虽然是让人心酸的话,但说得很平淡。就好像只是在聊今日天气如何,这种不解到内心、无关痛养的小事。   汤豆说:“你待别人真心的好,别人也自然会待你好。”   大公子垂眸,反问她:“我待你好,你待我好吗?”似乎是不想说,但终还是忍不住:“你总是与我作对!”   汤豆原还想掩饰几句。却听到大公子又说:“我知道你救了孔得意。你即然救他,自然认定了我是谁。”   再抬头时,眼神到还算是平静,只是多了很多汤豆看不懂的东西,冷淡地说:“不过你也放心。我发现的那日就想过了,他既然被困在这里走不掉,不会再搅和我的事,那我也就没有杀他的必要。到底是同门。等事了,我自然会放了他。”   汤豆愣了一下,既然被他说破,再挣扎也就显得虚伪,索性大马金刀地在他旁边坐下来:“所以,清水观的事,真的都是你干的?”   “是。”大公子长长吐出一口气,就像压抑得太久,无人倾诉的人,突然找到了可以交谈的对象“你一眼就看出来。看来是很了解我。”   “你到底是怎么来这里的?”汤豆试探着问。   “你们不见之后,贺知意找了我。”大公子简略地说“我从镇邪阵来的。当时只是意外。”中间自然有很多的曲折,他险些身死,几次奋力求生,知道不能回去之后,只能向前走。追寻汤豆她们的脚步。但他没有再说之中的艰险,因为这些事不重要,没有人对他难不难感兴趣。   “你们有找到诸世凉吗?”   大公子摇头:“没有。贺知意认为他很大概率和其它的队员一样,为了送你们过来,死在焦地深处了。”   汤豆一时默然,怔怔坐着。   “你们来时,一定有很多不解的地方。但我在进门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个门被更改过目的地。当时大灾难发生前,人类仍想自救,他们有组织地镇守在大渗出点附近,甚至还对门的设置进行了修改。但是我想,那些改变了门目的地的人,也没有想到,门在两个世界之间既然有实体存在,那目的地是无法从地理位置上进行更改的,唯一能被改变的,是时间坐标。他们不懂得门设置的诀窍,擅动的结果是,导致门的出口开始在各个时间点跳动。”   所以小队成员生活在不同的时期。汤豆愕然。他确实知道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   “你想去封禅就是为了门?”汤豆说:“你认为这个出口门的实体在蓬莱洲?”   但大公子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而是反问她:“还能在哪里?难道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汤豆没有否认。   大公子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说:“水氏与鹿氏交恶之后,倒向人类。并与当时的太宗始皇帝结盟,为了巩固太平,水氏在蓬莱洲设定了镇国之石,以人间皇帝的血将鹿氏整族镇在石中,以防备其再次为乱。皇帝每几十年去一次蓬莱洲,一是告祭先祖下任镇守之人的名字,请先祖神灵庇佑,二是血祭镇国之石。”他抬头看向汤豆“我今年二十三岁,比你早来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并非虚度,我知道的,要比你知道得多得多。我做的,也比你想得多得多。莫温这个人,胆色过人,也机敏。早早就发觉了鹿氏门徒想要找到门,放出鹿氏的计划。不过看他留下的那些信息,想必是没在鹿氏门徒手上讨着好,导致另宁死了,宝林也死了。”   说着长叹了一口气:“事情交到你手上呢,你一知半解。到今日连个轮廓都没有,仿佛盲人摸象。结果还不是靠我。我进清水门第一件事,就是肃清鹿氏门徒。不过花了几年时间,便将他们斩草除根。”说着笑了笑:“说来也是好笑,在学院之中,诸世凉是最喜欢你的,你昏迷之后,他看着是专心于我们,但事实上,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换队长。我那时候年轻气盛,自然是不服,可他要活着,知道我今日所为,可知不会改观呢?”并不是炫耀,只是平淡地直述。就像他自己说的,他确实不再是那个一时冲动的少年了。他活了十几岁,又活了二十几岁。加起来,已经是个中年人。   “但知道你来了,我还是很高兴的。”他看着汤豆,蓦然露出个笑容,并没有半分虚伪:“凌诒和固然是机智,但如果两个人里只能活一个,肯定是你。你是不会死的。”   汤豆动作一僵:“你什么意思?”   “你不会死。”他心不在焉地说:“我在你家,看到你的照片就发现了。你看,从灾前到灾后,每个人都在长大,但你却没有。你灾后长这个模样,灾前还是这个模样。贺知意的人有多傻,线索就在眼皮子底下也看不到。可是你自己也傻。你都不知道自己是不会死的。我说给你下了继命符,你看了手札之后,只想着我是想让你感激我,却没有想过,也许不是呢?”   他抬头看向汤豆:“也许手札里的继命符早就被我更改过了,也许我只是想借假图误导你呢?也许我只是,想叫你相信那真的是续命符呢?如果那只是我用来束缚你的呢?”现在,他已经没有顾忌了。   汤豆脑子中嗡地一声,一是呆住。   “你以为我在给你治伤?不是的。你根本就不需要别人给你治伤,你气息微弱,是为了护住心脉,等它自己缓过来,很快你就不治而愈。你不知道,只要你身躯不被完全毁坏,就永远也不会死。你知道为什么吗?”大公子轻声说:“水氏知道人类最后都会消亡,他们的预想没有错。在太宗祖皇帝 之后的第三世皇帝,人类就已经全部消失。他们自以为对人类有愧,在此之前,便以‘万世慈悲灯’与最后一个人类,也就是刚十岁的你,结成了一体。灯会护住你,不使你被庞郎人的意识体侵害,杜绝门可能对你进行的模版化,保护你的存在。世间只要有人肯为你流眼泪,你就不会死。就这样一直活着。而因为你生长缓慢,几乎不老,水氏门徒每过几年,就会找到你,为你找一个新的容身之所,让别人将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来抚养。就像红脚隼。”   他歪头看向汤豆,耐心地向她科普:“你知道红脚隼吗?它总爱强占喜鹊的窝。你就像那只红脚隼。”   大公子面前的少女,只是怔怔地坐着没有说话。她对于自己的来历,一直有很多的疑问,在从嫫嫫那里得到一些信息之后,虽然隐隐有些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现在却是头一次这么□□地听到关于自己生世的真相。   “我给你的那是同心符。一落根,十二周天之后就永远也无法拔出。到今天此时为止,刚好是十二周天。从此以后,只要你不死,我就不会死。只要有人为你落泪,但是为我落泪。真好啊。”他表情十分畅快。   扭头看着汤吓着说:“你当时只想得到,我是坏人,我想要你感激自己就停下了,没有再深想一层。我是会相信人类‘感激’这种感情的人吗?你看,你还是太稚气。要是像我一样多活二十年,多见些叵测的人心、险恶的世道,大概就不会着我的道了。”大公子看向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棋差一着。这一局是我赢。”   对他来说,迟了几十年。   但从此也可以说,自己从来没有败给过什么人。这许多年,他都以为自己不在意。   可他在意。   他在意极了,不论任何时候,哪怕是这世的生母死后,他成了乞丐,窝在路边连狗都憎恶他时,他都常常会想起这个人,想起她的表情,想起她说话时风吹动她绒毛一样的细发。想起她母亲对她真好。   他起身走到门口,汤豆猛地叫住他:“你去封禅,是想对门做什么?”他既然除掉了鹿氏门徒,当然是不是要去放出被镇压的鹿氏。   大公子站在门口顿了顿步子:“门我已经不去管它了。我想要的,是现在的生活。我已经开始过新的人生。可你还不懂。我们在一个轮回当中,不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未来。”随后迈步远去。   可汤豆不明白,什么是属于他的东西?伴驾的荣耀?   她魂不守舍地回到云阁,原本坐在桌边吃点心的孔得意还在,果然大公子并没有派人来把他带走。   他一听到脚步声,就叼着东西耗子一样地往床底下钻。发现是汤豆才连忙出来。听了汤豆的说话,一时呆住“什么?他知道了?”跑到门口想出去,但想了想又回来:“我也不知道他要办什么事,要不我还是呆在这儿,等他事都办完了,放我走我再走吧。”怂到了极致。   汤豆没有心情和他说话。   下午时想必是徐娘子从宫里回家了,叫席文文陪同一个内官过来,给她送了好多吃的、用的,说是娘娘赏的。娘娘问她好不好,殿下问她好不好。   她随便应付了几句,实在没有心情。内官到并不在意,随后便走了。   席文文见她神色不对,问她是什么事。   听了却完全惊住“怎么会这样!”又怕她钻牛角尖:“他比我们早二十年,这二十多年没有白活,再加上身为庞郎人的记忆,他知道的东西自然比我们多。布局也更周详。但你想,他至少把鹿氏肃清是件好事。虽然也是怕他也是学院中人,鹿氏追寻他会对他不利。但大体上讲,这件事对我们是有利的。但你的生世……实在让人吃惊!”她真的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事。因她只是边缘,所以也不知道水氏做过这种事。但从大公子知道的事来看,他似乎在身为庞郎人时,相对来说是比较接近中心圈的那类。   那些早就成灰的往事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以找到答案的秘密。   “不是你的错。本来他就是非常狡诈的。”   汤豆说:“我到并不是因为输给他,也不全是为自已的生世。”这一咱以来,她知道的线索更多,反而似乎越早有了一些心理准备,现在一切揭穿虽然震惊,可更多的是怅惘。   自己亲生的父母长什么样子?是什么人?在哪里生活?   甚至想到汤爸爸,汤妈妈,徐娘子,二叔时,情感也十分的复杂,有亲情,也有……愧疚。   徐娘子也许早就知道自己并不是她的女儿,大和尚背着的,并不是带来的那个小丫头,而是真正的已经死去的公良豆。只是不肯面对残酷的现实。   那爸爸妈妈呢?   她更倾向于妈妈不知道,但爸爸是知道的,所以借口出国读书只是她的年纪已经渐渐与外貌不符,别的孩子都长大了,她没有。她不能再以这个身份生活了。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是他放弃了事业随行。   如果没有大灾难,出国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他会告诉妈妈,女儿出了事故死了吗?然后给她换一个身份,让她继续以别的名字以暂新的记忆生活下去?   也许二叔也是知道的。   他们是什么样的情况下知道的?自己也取代了爸爸妈妈原本的女儿,还是有别的故事?   大和尚是怎么改变所有的对公良豆的记忆,让所有人都觉得,她就是公良豆?   在以后,她生活着的那么多岁月之中,是什么人一直在保护她的身份?   她从来没有这么多的疑问。   对于庞郎人,她也无法只有憎恨。   徐娘子是庞郎人,汤妈妈是庞郎人,汤爸爸是庞郎人,二叔是庞郎人,所有的同学、朋友、他们都是庞郎人。可他们尽一些力量保护着她,给她爱,给她安定的生活。他们发现自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尽自己的一切弥补。   但,她也无法原谅。   爸爸曾说“当你无法用对错来衡量所有人,那你就长大了。”   她头一次觉得,长大太苦。   汤豆花了很长时间,才将情绪压抑下去。她不能沉浸在个人的情绪之中。因为除之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事“门如果真的在那里,也许我就能利用门的能量,将已经变成意识体的人类,重新物质化。”这是她做为最后一个人类对自己种族的救赎,也是身载着这么多爱的人,对于亲人与友人的救赎。   “可不是说了吗,未来无法被改变吗?”   但汤豆觉得,问题就在这里。   大公子有一句话说得没有错,自己不应该把他看成一个,会相信人类所谓‘感激’的人。   同样,也不应该把他看成一个,会把所谓‘同门之谊’放在心上的人。   他做事从来谨慎,不可能放过一个隐藏的不安定因素。那么他决定不杀孔得意,必然有着不能杀的理由。   为什么?   是为什么?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汤豆在屋中急步,最后猛地停下来。   席文文问:“怎么了?”   “清水观每代观主过世之后,继任者会自然布然地承其志,但如果所有的观主都没有了。那杂策就会自然封闭自毁,所以的手抄本,都是有颂言束缚的。一旦母本自毁这些手抄册也无消失。”   “这一项是写在原册中的。所以一开始大公子并不知情。所以他让说动凌诒和动手之后,立刻就派了人阻杀孔得意。等他看到原册,已经是我从鉴天司被放出来的那天,当时他就算知道了,也来不及告知已经派出来的杀手。直到杀手带着人一直追孔得意,追回大公子府来那天。”那天她见过那个剑士,跟着管家一起冲进了她的卧房。   大公子不是那天才改了主意不杀孔得意,是那天,他才命令给收回来。毕竟这个时代通讯不像以前那样容易。   “孔得意死了会有什么后果?他是知非子选定的继承人。如果孔得意死了,杂策被毁,清水观就没了。”汤豆说:“历史不可能被更改的吗?那他黎川为什么不杀孔得意,他在怕什么?”   只有一个可能:“这句是假话。”未来不是无法被改变,是不能去改变它。   如果关键点发生变化,那么可能会引发巨大的波澜,导致未来的一切都面目全非,他怕的是——自己的存在会被抹去。   “可能吗?”席文文拿不准。   “他比我们所有人知道的都多。”汤豆冷声说:“他这么小心,也就足以说明这件事是真的。”   “如果真的成功,我们将人类都实体化,并且关掉了门,那历史改变,我们也就不存在了吗?”席文文愣住。   “也许不,但也许会。不过肯定不会有灾难,不会有居住区域,虽然我们不会认识。”汤豆说“但你会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在更好的地方。这才是最重要的。”   每一个人都过得非常幸福,继续普通而宁静的生活。   “但我觉得,跟你认识也很重要。”席文文小声嘀咕。   可她也明白,这就是两个人必须要去做的事。   “一定会成功的!”她说。   汤豆想起爸爸的话:“人必然会受到挫败,但有的人,会一直躺在地上,而有的人会在挫败中找到成功机会。” 第77章 巨变   次日汤豆一大早就起来,先去大公子那边吃早饭,两个人像没事的人一样,坐在一桌   吃完了饭,大公子又被请到宫里去了。   汤豆有些心烦,试了试往门口去,果然剑士们不放她出门。但下午席文文从公良府里过来,也和以前一样并不受阻拦。   席文文带来了老嫫托来的那些她胡乱写画的书稿。席文文昨日就帮汤豆往徐娘子那里告状。本意是想叫徐娘子把汤豆接回家去。   结果出人意料地是,徐娘子却反而让汤豆静心些就家在大公子府:“那大公子哪里就像你们说的这么坏。他就是担心着阿豆的身体,不肯放任你们乱来罢了。到惹得你们讲他坏话。如今阿豆身子差,看着是好的,其实也就吊着那一口气。怎么好乱来!”   又说宫里的娘娘也再三地传话来了“你病得厉害,又性子跳脱,不肯好好养病是自然的,一再叫我不要在这件事上纵容了你。一定要听大公子的话。”   自然这也是大公子做得好事。现在他名声正旺。都当他是活菩萨。   “看这情景,咱们是别想去蓬莱洲封禅地了。”席文文愤愤地说。   此次不能去,下次再封禅就得是新帝三十来岁时了。起码十几二十年。   席文文能力有限,用不了大术法,汤豆也不知道为什么,使不出颂言。孔得意更是不行了,三个人实在没办法从铁筒一样的大公子府里逃出去。   什么法子都想了。十天下来,撞得满头是包。没有一次成功。   大公子看到也只是笑,每天一起用饭,就问她:“今日如何?可想到出去的法子没有?你看,事间的事,是不是并不像想的那么简单呢。有时候也就只是不算高的一面墙而。可就是这一面墙,你怎么也翻不过去。走不出去。就这样被困住了。”   有点循循善诱的意思。但身边的剑士手里的剑却是随时准备出鞘的样子。   大概还是觉得汤豆气急了要动手,虽然汤豆不死他也不会死,可到底还是会痛的不想受罪,汤豆只当不知道。   反而大公子对于孔得意的看管还是很松,他跑到花园里晒太阳,剑士也只是一步不离地看着了他,并没有拿他如何。只是   眼看封禅在及。   三个人也实在毫无办法。   席文文急得都开始掉头发了。   汤豆却还镇定,反而闲着也是闲着,开始看那些手札。   这些手机,是在真正的公良豆死了之后,大和尚塞在徐娘子身边的西贝货所写的。   不出意料,手札果然用的是庞郎人的文字。其实也并没有写什么大事,只是每天记了些闲事。想必是打算,在大和尚来接自己的时候,将他不在的时间发生了什么讲给他听。   这些‘日记’过一段时间就嘀咕,大光头什么时候来接自己啊?之类的话。   有时候还会画些并不太熟练的水墨画,无法就是些山山水水,小鸡小鸭之类的东西。   这些流水帐一样的日记,是汤豆在这个身躯上醒来之中后,才嘎然而止的。   汤豆猜测,既然自己一直受灯保护,那么自己的身躯根本无法被复制,但她之所以成现在这样。要么,她穿过门时,身躯被意识体化之后,这个意识体被投回了本来就属于她的身躯之中。   要么……也许她的意识根本就没有被投回。   现在的一切,只是一段未来的记忆,因为灯的缘故,这段记忆覆盖了原有的记忆。误以为自己就是活在未来的人。   真正亲历了未来的那个‘汤豆’,也许早在从出门来的时候,就消失、灰飞烟灭。她只是以为,自己是那个汤豆而已。   想到这些,她立刻打住,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下去。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完成的事。   在手札上,她又找到了一些别的线索。   比如手札上很多次都在惦记着大和尚会不会病了,担忧没有人照顾他怎么办。很显然,大和尚哪怕不是孤身一个人,也并没有很多亲人或者朋友。   如果大和尚就是水家的人,那么很可能他和他身边的那一些,已经是水家的最后一批人。   水家人把鹿家人封印之后,没有再在世俗中逗留,更没有和皇室再有往来。不然鹿家的人早就找到他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不需要在清水观设什么陷阱,想依靠七人小队的力量帮助自己找寻水家人的线索。   水家人材凋零,是因为他们在更改门的设置这件事上元气大伤,还是因为封印鹿氏损失了太多人口。现在已经很难猜测。   汤豆把这些手札全收拢起来。放在铜盆里付之一炬。   望着蓬勃的火光,汤豆想,虽然自己从这些稚气的手札中,并没有得到什么更多的消息,但起码确定了自己的设想——真正的公良豆真的早就死了。   而自己也是真的像大公子所说的那样,确实借用身份,寄居在别人的家里。水氏也确实有专门的人,来保证整个保护她的计划正常运行。   虽然只是再次核实这些真相,并不是第一次知道,但汤豆心中还是感到震撼。   水氏这么长的岁月之中,一直在坚持做这件事?!   在距离封禅还有一天的时候,汤豆做了最后的努力,向徐娘子求助。但徐娘子只把她当成太过于不知轻重的小孩子,骗她:“等你养好了病,哪里都去得。不就是想去封禅吗?好了去也不迟。”大公子在她心中的形象实在是太好,便是汤豆再说,也只被视为想达成愿望的胡闹。   入了夜,席文文没有回到公良府,她和孔得意还有汤豆三个人,坐在院子里望月。   孔得意吃着东西,长吁短叹“怎么会这样呢?”大公子固然是没杀他,但他现在身中隐言颂文,如果再有别人知道他的孔得意,就会立刻暴体而亡,爆得一跟毛也不剩下。所以每天也过得心惊胆寒。再加上逃出无望,很是悲观。   原本之前,席文文还建议,告知徐娘子大公子囚禁同门师兄弟的事,来打破僵局,可大公子比她们想得周全得多。现在是不用想了的。   如今怎么看事情都已经没有转机。   个个兴致不高。愁云惨淡。   好不容易深夜快睡着,但没一会儿,就被惊醒来。   外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开始有人大声喝止:“是什么人?”   可很快,这声音就没了。只是有人来去走动。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并且院外灯光四起,超得和白夜一样   不多时便有人来敲门,汤豆侧耳听,是有些耳熟的声音。   立刻将席文文推醒,叫她赶快把衣裳穿上,高声问:“是什么人?”   外头人说:“奴是娘娘座下内官。有急事来请五姑娘入宫去。”   汤豆看看时间,按现代的算法,已经是凌晨二三点了。   这个时候叫她入宫?   但心里立刻狂喜。可以离开了。   席文文穿好了衣裳过去,人家已经不知道怎么打开院门进来了。外面几排穿着胄甲的军士,身上黑色的铁甲泛着寒光。脸上带着可怖的金属面具。   “这是铁卫。是皇帝的人。”孔得意边圾着鞋子跑过来,在汤豆身边小声说。   见汤豆一脸警惕,内官到也还是和气的,只上前来,说:“是有大事。但姑娘别怕。于您是好事。现在徐娘子已经先一步入宫去了。我是与人分头出来接五姑娘的。”   席文文还要问。   汤豆拦住她,对内官说:“请大人引路。”还问什么,能离开这里是最好的。有什么走了再说。   内官见她顺从,立刻带着她往外去。   汤豆在前面走,示意席文文跟紧些。一队人走出了院落便看到外面已经备着车,但这时候,大公子也匆匆地被人请了出来。   他脸色并不太好,似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汤豆她们,虽然想要说什么,但忌于在场这么多军士又是娘娘懿旨,并没有多说。表情甚至也称得上镇定。   内官叫上他,大概是怕汤豆真的像大公子所说的那样重病不治,还请他在车子上施展颂言,大公子施完颂文之后,说必须要同车一路护送着汤豆才行。   汤豆立刻想反对,但内官却点头答应了。   汤豆上了车,回头冷冷看了一眼大公子,对方到并没有因为她的挑衅而怒火,只不动声色也上车来。   席文文看着他上来,如临大敌,一时也不敢乱说话。   汤豆坐定后车子便要启动。   但正要走,却听到身后吵闹,汤豆伸头看,是孔得意非要登上车来,可军士却拦住他不让。   他便叫嚷起来,不敢说自己是孔得意,只大叫:“我是五姑娘的贴身下仆!”   得意洋洋地上了车,一看到大公子端坐在车中,冷眼看着自己,立刻转身就要走。可是车子已经发动了。他只得低头垂眸地缩到角落坐下,恨不得自己能变得无限小。   大公子没有理会。闭目养神起来。但眉头微微皱着,大概现在一切的发展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对于汤豆一行人已经脱离了自己的力量范围还是感到有些不安。   但汤豆没有任何动作。   车子驾驶得飞快,车子里的气氛格外诡异。   席文文忍不住:“你就不怕阿豆告发你吗?”   大公子没有理她,只转眼看着汤豆说:“还不是怪我把你管得太严所以你大放厥词。你自去告发,我请罪便是。你看最后她们是信谁?”   说着表情似乎有些厌恶:“人有时候很聪明,可有时候,总爱把人想得太好。我不过数近一月的时间,就救了这么多人,谁见我都要称一仙师。当我是个大好人,你又有什么资本,来攀诬仙师呢?”   席文文气结。   但也无法反驳。   一个人,一但有大善人的光环,就很难被只言片语所伤。除非是所犯大奸大恶的滔天罪行,并且证据确凿得如铜墙铁壁,不然就别想了。可笑吗?就好像只要足够多的‘善行’,就能成为罪恶道路的通行证。   不过只安静 了一会儿席文文就忍不住了,小声问汤豆:“你说是什么事啊?”   汤豆小声说:“大概是皇帝死了。”   大公子未置一词。但表情并不意外,看来他也已经想到了。   “皇帝死了?叫我们进来干嘛??”席文文不解。她实在不知道汤豆是怎么想到的。   “深夜入宫,不会是小事。明日就是封禅出行之期,日出之前仪仗就要行至码头上皇船。除了皇帝死了,我想不出别的原因突然叫我们进宫。”   “可就算是后幸福死了,也和我们没关系啊。”   “殿下因为昏睡之症,一向不被看好,朝中对他诸多不满,本次封禅原就是想,先把他以储君之名上报给历代祖宗,名字刻画在镇国之石上,一锤定音。但如果皇帝现在一死,朝野上下那些本来就有意于其它人选的世家大臣们又会怎么做呢?我想,娘娘是打算把皇帝已死的消息瞒下来,等出了海就好办了,到时候殿下会以新帝的身份进蓬莱洲。等拜完了先祖,再将名字刻上了镇国之石,就大功告成了。”   “可这也不关我们的事啊!”   “封禅一向是帝后同行。”大公子开口说道:“光有新帝一个是不行的。”那位殿下需要一个皇后。以娘娘和徐娘子的交情,在这种形势之下,她能想得到、可以相信的,也只有徐娘子。汤豆更是不二人选。   “我想,新帝原本就是很喜欢阿豆的。想必也不会反对。”大公子的声音冷清,并没有多少情绪。   可席文文听得呆住。皇后?回头发现汤豆在看着她。   那种眼神,她曾经见到过。   那是在考场时的眼神。   她心中一懔。可又惊疑……难道说……不是吧……两个人只是短暂地对视后,就各自别开了视线。   现在车子还在大街上。黑夜寂静,一点声音都格外地引人注目。   不多时,车子进了宫门,长驱直入,一直往娘娘寝宫去。中间连下乘换车都省了,只是狂驰。   远远守在宫门的人看到车子来,立刻就撤了门栓和门槛,放车子直行。   在进入娘娘宫中的一瞬间,汤豆突然暴起向大公子扑过去。伸手出拳猛击的第一个部位就是喉结。   那是她上第一课时学到的。   大公子显然也在等着这个机会,在她动的同时他已经一个肘击直击她面部。动作丝毫不比她慢,汤豆这身体到底不是以前的那一俱,反应也比不上以前快,虽然已经知道要闪开,但还是没有成功。在被击中的瞬间,整个人都是蒙的,血的味道在她口中蔓延。   但她没有给大公子更多的时间,立刻胎膝向对方腹击倾尽全力顶过去。   这时候席文文也已经动手了。   可大公子已经结完了印,忍痛向地上按去。   席文文还没有接近他,就被巨大的风浪猛击开,贴在车壁上竟然一时不能落下来。她挣扎着想结出一个印,但被巨大的压力压得死死得。而汤豆已经被大公子一手掐住了喉咙。   他压低了声音厉声说:“你疯了吗?你不死我是不会死的!你这样只会惹怒我。你要再动,我就杀了席文文,就像杀了赵小明那样!”   这是一个很遥远的名字。   但在被记起的瞬间,赵小明的形象就鲜活起来。那是个非常干净、好看的少年。就像昏暗世界上的一道光。   “我不动你就不杀我吗?你知道我去蓬莱洲要干什么!既然不能阻止我上船,那你就不会让我活着走出这个车子!”汤豆咬牙低喝了一声,拔下头上的金簪向大公子的喉咙刺去。不论喉咙上的手怎么收紧。她都不管。   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他。   哪怕眼前一已经发黑,什么也看不见,但那种杀意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蓬勃。   杀了这个人!   此时外面有内官大叫的声音:“车里怎么了!”又有人想来把门拉开,但没有成功。   颂言将门紧紧锁住。外面一片慌乱。   但似乎只是一恍神,一切就安静下来。汤豆喘息着看眼前的一片腥红。她手紧紧地抓着什么。   然后她看清,那是席文文。   席文文被抓紧了喉咙,无法呼吸脸憋得通红,一手按住孔得意:“不要伤她。她以前也曾这样过。马上就会醒的!她只是在保护自己。”一边低声叫她:“豆子!豆子!醒醒,是我。你看清楚。是……我。”   汤豆猛地松开手。   但发生过什么已经不是十分清楚,就像那时,在教室里那几个男生对她的围殴怎么会以她的胜利来结束,她也不是很清楚。   唯一相同的是,满地的血。   大公子已经死了。   孔得意满脸是血,愣愣地一屁股坐在血泊之中。还没有从刚才发生的一切中清醒过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   “他不是用了同心符吗?”他瞪着汤豆。回过神来骂:“你疯了吗?他是对你用了同心符的!你敢动手?这跟要自己半条命有什么差别?”想想又问:“难道你知道自己不会有事?”   汤豆摇头:“我不知道。”她只知道黎川一定不会让她上蓬莱洲。   因为他太清楚她想干什么了。他哪怕放弃用她的寿命来延续自己的生命,也不能冒险。   因为如果汤豆真的成功,未来被改变的话,他连自己是不是会存在都不确定,还要那么长的寿命干什么。   但是落车之后,他就不会再有机会动手。在车上又有军士们环绕,一呼即应,没有时机。   他唯一的机会就是在进入宫门之后的这几分钟。   这时候军士们会停驻在宫门外,只有一个内官两个小内官会来引车往内殿去。就算有声音传出来,外面的军士也来不及赶到。   她不抢先动手,就只能等死。   “你到底是什么人?”席文文茫然。同心符是很强的颂文。但汤豆却突破了这个颂文的规则。   “我不知道。”汤豆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不仅没有抹干净脸上的血痕,反而让整张脸都被血污糊住。   她全身没有力气,但还是扯开衣襟看了看,原本灯型的印子,已经淡得很难再用肉眼识别出来。   它正在消失。   汤豆突然有一种奇异的紧迫感。   也许她的时间不多了。   在军士们终于把门一脚踢开之时,孔得意第一个冲了出去“张靖宁发疯了!”连滚带爬摔下了车,入戏三分“他说我们半夜入宫,肯定是皇帝死了,他要挟持五姑娘去宫外的重臣家中,告发娘娘!我们,我们和他打斗了起来。”   车里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出。   哪怕是内官这样见多识广的老宫人,看到大公子的死状,也愣了一时才反应过来,随后便不再看他,尖着嗓门叫:“快!快!”   他手脚并用爬到车上去,见汤豆满身是血,以为她不好了,原想也是,那大公子一个大男人,岂是能轻易被制服的。这必然是伤了五姑娘啊!慌得根本无暇分辨什么,大叫:“不好了!”叫出破音来。   也来不及查看,只想着要赶紧紧人,一把将汤豆抱下去时,整个人都在发抖“五姑娘不好了!”转身就住殿中跑,都忘记要交给得力的下仆。   殿里人听到声音,第一个冲出来的是身着宫装的中年女子。   她看着汤豆血人一样,顿时尖叫一声,便跌坐在地上,宫人们去扶她,她只挣扎着要起来,却脚软站不起来。只叫:“快来人!来人啊!”已经是带着哭腔了。   内官手上力不够,抱着人跑了几步就跑不动了,顿在原地要缓上一缓,叫人来接手。   可娘娘等不得,挣扎着往这边手脚并用地爬到汤豆身边来。用颤抖地手去试鼻息。见她眼睛还会跟着自己动,手上也有暖风,还能挣扎着说了一句:“只是脱力”这才猛地松了口气。也顾不得血污弄脏衣服,四处翻找伤口,见真的没事,一下便搂着人大哭起来“没事,没事。”   徐娘子跑出来时,脸都是煞白了,见到人没事扶着回廊上的柱子好半天,才有力气再走路。 第78章 黎川2   众人将汤豆抬到殿中,外面许多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她听到内官在吩咐把车子挪走,冲洗血迹什么的。   娘娘镇定下来,吩咐处置大公子的尸身:“不可叫人见。”   汤豆挣扎了一下,娘娘连忙回身按住她:“你可不要动。要什么?”徐娘子都被她挤到一边去了。   “大公子……”她怕黎川有诈“他会术法。春夏懂一些,去……”   席文文反应过来,立刻说:“我去看他死透了没有。”转身就跑。   娘娘到也没有因为她无礼而斥责,只是连忙叫那个老内官来:“去帮忙看看。”   不多一会儿,老内官与席文文回来,内官神色如常,回话说:“有九条命也活不过来了。”衣角上还有飞溅的血点。席文文脸上有些惊魂未定。走到汤豆身边飞快低声地说:“他路上问我,再厉害的术法没了头能不能活,我说不能。他一去就把大公子的头割下来了。”   汤豆心惊,对这个看着平平无奇的老内官不禁另眼相看。但对方却似乎只是做了一件寻常小事,别说气息不乱,就是脸上的神色也没有半点显露。看来宫里也并不是什么桃源。   确定人是真的死了,汤豆才松了口气。   这口气松下来,整个人便再也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中间或有人给她喂过什么又苦又涩的水,又时时听到有人在说话。后来因为颠簸又醒来几次。似乎是什么人把她扶得坐起来,四周不知道是什么声音,该是礼乐之类,又有呼号“陛下万万岁”之类的。   好久才终于安静下来。   有几次她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抱着自己。   但她实在太困太累,没有精神睁开眼睛看一看。   直到听到砍杀的声音。鼻端的血腥味直冲上头,叫她猛地惊醒过来。身边守着的人发现她醒了,一把按住她,低声说:“没事,是娘娘在肃清异己。”   她扭头看到是席文文才松了口气。也发现自己早就不在宫殿之中,而是在船上了。   窗户开着,能看到远处的水面,船体时不时摇晃。门被席文文拿大箱子抵住,外面正在撕杀。血腥的味道四处蔓延。每当有人来撞门,就会被什么人阻止,应该门外面还有守卫在。   “皇后让殿下和你做宫人打扮上的船。”席文文低声说。   因为出发的时间非常早,天还没亮,所以光线并不是十分好。哪怕到处都是灯和火把。皇后与已死的皇帝同乘,撵周有纱幔,官员们又被护军隔得远,她在里面扶着人,外面远处看不出来。先是让殿下上来拜别,过完礼立刻只说身体不适要回殿休息,之后又扮做宫人掺和到了队伍中上船来。   “别人以为大公子也随行了,其实是孔得意扮来的。戴了持符的纱帽,看不清他的脸。”谁也不想在这个当口横生枝节,这些事能不外漏就不外漏。“徐娘子没法来,她叮嘱,叫你一定要小心着自己的身体。”   “怎么会打起来呢?”汤豆支撑着坐起来。   “是随行的护军,这次一共有四条大船,护军一千多人。里面有各个世族的人,连同那个什么将军,好像都不是善基茬。我听老内官说,这些人不能不除掉。不然给他们发现有异,一定会立刻将娘娘殿下囚禁起来,压回京都。但现在离岸已经够远,娘娘立刻抢先动手了。之前老内官毒死了一批,但有些护军察觉拼死反抗了起来。娘娘手里有些内卫,虽然人数不多,但占了先机。”   汤豆听完想动,席文文按住她,表情有些沉郁“你不用操心这些,皇后有把握。”   “我怎么了吗?”汤豆问。她除了感觉自己有点虚,再没有别的了。   席文文一下眼睛便红了,说:“我怕你会死。”上船安静下来之后她立刻查看了汤豆身上的伤势“你伤的不在身躯,而在别处。”   “魂魄?”意识体受伤了?   席文文摇头:“我试过了,你魂魄是完整的,但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流逝。实在说不清是什么,你的情况很奇怪。”流逝的尽头是什么?她不敢去想。   汤豆扯开衣领看,胸前灯的印子已经又淡了不少,是这个吗?她只是短暂地怔了一下,就镇定下来,安慰席文文:“没事。”把经过门遑灯消失了,但自己身上留了个印子的事跟席文文说了:“大概是灯的力量在消失。”   “如果它消失了,对你会有影响吗?”席文文追问。   “不会。”汤豆摇头。   席文文松了口气。但还是叫她躺下去:“等外面安静了我们再出去。”   自己拿了一柄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剑,时刻准备着。   不多时,外面的打斗声就开始渐渐变小,然后完全安静下来。席文文比以前稳重很多,并没有急着冲出去看,而是走到门口,附耳去听。直到听到老内官敲门说:“五姑娘,已经没事了。”又从门缝里确定之后才把门打开。   老内官先来拜了汤豆,又转达了娘娘的关切之情“此时娘娘杂事多,要上岛还有些东西要备的,一时分不出神。一会儿再来看您。”后才被一身是血的内卫请走。   走时留了个十几岁的小内官在这里供汤豆驱使。   这小内官还有些惶惶不安,但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并没有魂不守舍。汤豆问了几句,原来他是老内官的干亲“叫别人来干爷不放心。您但要做什么只管使唤奴去。”   汤豆问他:“孔得意在哪里?”   小内官问:“代替大公子那一位吗?方才看见,正在殿下那里呢。殿下身患睡疾,一向是清水观帮着调理的。他一上船,娘娘就叫他跟着殿下身边去了。怕封禅之前,殿下有什么闪失。”   席文文忍不住问:“你干爷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在皇后娘娘身边的?”皇后对汤豆的关切比徐娘子都不差,总觉得这里面有些什么事。   汤豆到不是很在乎。因为这些事根本不重要。   小内官想了想:“皇后娘娘刚入宫的时候,阿爷就在伺候,只是那时候还只是个小内侍,做的都是些跑腿的活计,后来阿爷因为做事勤勉,受皇后娘娘重用,再加上娘娘步步高升,阿爷也才渐渐有了今日。”   “那你知道当时皇后娘娘遇险时候的事吗?”   小内官摇头。   席文文回头对汤豆说:“怕要问他阿爷才能知道了。”   汤豆忍不住:“你也太八卦了。”她已经不是原本的那个公良豆,身世什么的压根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席文文往床沿上一坐:“闲。”   老内官已经说了,船要行驶个五六天才到地方。   现在才刚刚开了一天半。   她要是不用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就忍不住一直想着门的事。想着自己这一行,最后的结果可能是什么,就会心情非常好。   她不喜欢心情不好。   确定汤豆没事之后,她便出去甲板上帮人一起清洗血迹。死人都被拿袋子装着,加了石头之后丢到水里去。一来是避免尸体留在船上腐烂,引起瘟疫。二来避免漂浮在水上随波逐流,飘到港口去。   汤豆有点担心她会呕吐,但从窗户向外看了一会儿,发现她还是很镇定的。也是,她已经不再只是以前那个席文文了……她是见过血腥的。   看着她动作麻利地在甲板上奔波,汤豆有些出神。   有时候回想起在学院、在居住区域时的事,会感觉已经过去了很久。其实也不过三四个月左右而已。现在很多人已经不在了,在的人也已经面目全非。   她坐了一会儿,便见孔得意在外面晃,一会在和席文文说什么,席文文大约是叫他旁边,但他不肯,转头就跑。惹得席文文骂他,他也不理。跑到汤豆这里来。   闲聊了一下,提到大公子有些感慨“尸首方才已经被人与这些被杀的人一起,坠到海里去了。”   他与大公子同门时间不短:“他回国公府的时候,七八岁吧。回到国公府之后投入清水观。次年襁褓之中的我被师爷捡回来。入门还比他迟一年。”   “你认识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   孔得意想了想:“话很少。”   然后又说了些闲话,末尾汤豆说:“我怎么也想不通…………”   当时她问过,大公子说,他在意的是现在的生活。他让凌诒和屠门,实在是一箭几雕。   一个,从头到尾清理了清水观,就算还有潜伏的鹿氏门徒,也被杀了个干净。完全避免了他因为也曾在任务之中,而被鹿氏门徒穷追不舍。   二呢,扫清了妨碍他上蓬莱洲的阻力。让清水观完全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他有了清水观,就有了鉴天司,就算继承不了国公府,也有了自己的一番天地。   三呢,把汤豆实实在在地算计了一把。心愿已了。甚至如果成功的话,他就用另一种方式实现了长生。   本来很完美。可败就败在,皇帝突然暴毙。皇后娘娘的内卫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冲进了他的府邸。   逻辑处处都是通的。   可是……   孔得意也不解:“你想不通什么?”   汤豆说:“他一点也不在意门。”他一切计划目的,都和门没有半点关系。   两个人正说着话,有小内官来请孔得意:“娘娘说前面一段路很是凶险,请孔天师去护航。”孔得意便匆匆地走了。   不多时外面风浪突然大起来,天也沉沉暗沉,乌云压在海面上,远处雷天交加。   甲板上的人立刻就散走了。席文文也连忙回到屋中来。正要关心,却有个人影急匆匆冒着大浪过来,身后还扶着什么人。   席文文放他们进来,原来是殿下。   他脸色虽然是不好,人也瘦得可怕,但眼睛神彩不错,精神似乎也算好的。只是似乎少言,一进来他身边的人就连忙给他擦拭被水打湿的头发和脸,他看着汤豆,静坐在椅子上,随便人摆弄。   还是他身边的小官内懂得人情世故,只说:“我们殿下记挂着五姑娘,想着这么大的娘,五姑娘万一害怕。便过来看看。”又问:“船上喊打喊 杀,五姑娘方才可受惊了吧?”   汤豆说:“其实也还好。”   小内官又说:“殿下早就想去探病,但因有旧疾,不太方便。不过心里是记挂着姑娘的。原是想叫人去瞧瞧您,可娘娘说人病着需得好好休养,不能随便打扰。不过殿下还是时时叫人去娘娘那里打探消息。知道您好些,不知道多高兴。”   汤豆干笑:“多谢殿下挂怀。”   之后小内官也不知道说什么了,退到一边。   只剩下不开口说话的殿下,和汤豆两个主家你看着我,我看看你。   汤豆从没有呼吸过像现在这样尴尬的空气,绞尽脑汁也实在没什么话题。这位殿下一点也没有要想话题的意思,他又不说话,又不走,就这么坐着,看着人,目光无比的平静。过了一会儿他甚至有些困,就径自突然站起来,爬到汤豆床上躺下蜷缩起来,开始睡觉了。   小内官想拦也不敢拦,连忙去帮他盖被子。十分尴尬地对着汤豆笑。说:“……这外面又是风又是浪的,殿下又困了……”   “没事,就在这里睡。”汤豆非常善解人意。   虽然对外都说,殿下只有昏睡之症,平常和好人没两样。但显然这位平常脑子就并不太灵光。   不过他睡着之后,似乎并不怕吵。   汤豆坐在他身边和小内官说话,他都充耳不闻。   问及大公子,小内官到并不拘谨:“那位是个可怜人呀。我记得他刚回到国公府,是非常活泼的。每天笑咪咪,见到谁都客客气气,虽然年纪小,大约是常在外讨生活的关系,十分懂得说话,也知道为人处事的道理。”   “似乎他没有出入过内宫,你怎么知道呢?”   “我师父当年常常在外面传旨办差,也常去国公府。见过他好多次。回来说的。有一次正逢他母亲忌日,那时候他才刚到清水观,也还没有搬出去住,在国公府小门外烧纸祭奠,却被国公府的下仆发现了,我师父碰到帮他解了围,陪着他坐了一会儿,他可一直都记在心上呢。每年我师父生日的时候都会送些小玩意儿。不过我师父是个和善气人,爱结善缘,每年他母亲忌日也都会以友人的身份,陪他往孤坟去拜祭。要不然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太凄凉了些。”   说着也很感慨:“那边又远又难走。但大公子总是不辞劳苦。路上说起他母亲是怎么养大他,常常落泪。唉,他母亲对他极好的。”   汤豆听了心里咯噔一下,问:“确实每年都去吗?”   “确实。”   “今年呢?”   小内官先是说:“去了的呀。”想起什么来连忙改口:“错了错了,今年是没去的。”   “为什么没去?”   小内官费劲地想了半天,有些赧然:“实在说不清楚。我平常也不太打听,只知道我师父那天出了门,很快就回来了。感慨了几句,说什么,大公子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你再想想。还说什么吗?”汤豆追问。   小内官抓耳挠腮:“似乎前一天才说好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第二天就变了。说不去了。”   “是有什么急事所以不能去?”   小内官摇头:“看我师父的语气,也不是有急事大公子才没去。就是……就是不去了。师父还嘀咕了好几天,说奇怪得很。”   “大公子母亲祭日是几时?你知道吗?”   “知道呀,每年那天师父都要出门。有时候逢着当差,还得和人换。所以我记得。”小内官说了个时间。   席文文见汤豆听完脸色很不好,不解问:“怎么了?”   “那时我们已经在清水观了。”   “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来不及。”   “什么来不及?”   “黎川并不是一个会感念别人对自己好的人。他不太可能每年坚持在不相干人的母亲忌日上坟祭奠。”   “也许是做给别人看呢?”   “那也要有观众。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一个老内官。他做给谁看呢?”汤豆说:“唯一的可能是。大公子一直都是他自己。直到今年。忌日之前的一天,在和小内官的师父约定了时间,两人分别之后才发生了什么。第二天他没有急事,就不再去忌日祭奠,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时候他不再是他自己了。记忆觉醒了以后,不再按照原主的轨迹去生活。”   “这么近?”席文文算了一下时间。但虽然时间很近,也不能说明什么呀,席文文说:“可能他在之前就换了,但记忆这个时间点才觉醒。这有什么问题吗?”   “可这不对。大公子那天承认自己就是黎川时,说得清清楚楚,他说他比我们早来了二十三年。并且这二十三年他没有虚渡。一切都是他干的,他不只在这二十三年肃清了鹿氏门徒,并且在后来残废之后为了能随驾封禅,说动了凌诒和灭了清水观。但他怎么来得及?从他忌日前一天觉醒到现在,才不到一个月。甚至,早在大公觉醒之前,凌诒和已经出发去了清水观杀人灭门。”   席文文一下怔在当场。   汤豆从床上爬起来,一把抢走她手上的剑向外大步而去。极大的海浪扑打在她脸上,她有几次差一点被冲倒,但是很快又扶着船壁站稳了。   在走过长道,打算往二楼去的时候,她抬头看到了刚从二楼下来的孔得意。   巨大的海浪将整个大船吹打的像一叶飘萍。前后的几艘船只已经只能从水雾中看到迷蒙的残影。   他出来时不得不扶着栏杆,看到下面的汤豆,脸上有嘻嘻的笑意,似乎想嘲笑她这样狼狈,像只落水鸡,可随后他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和手里的剑。那些笑意隐退了,只用一种孔得意从来没有的平静眼神看着她。   汤豆这样直视他,发现大公子说得再伤心,再怎么觉得世人负他,可身上没有完全放弃了期待的释然。但她面前这个人身上,是有的。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眼神有没有悲痛,也不像大公子那样,会说些什么“我总羡慕你,你有人疼。”那样无聊的话。   只是对她笑了笑:“喂,汤豆。你这次还不错。但已经太迟了。”他指向前方。   有一座小岛在风暴之中凭空地出现,另一片天地正缓缓显露出来。   第79章 决战   只是对汤豆笑了笑:“喂,汤豆。你这次还不错。但已经太迟了。”他指向前方。   有一座小岛在风暴之中凭空地出现,另一片天地正缓缓显露出来。   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色。   明明四周乌云密布,雷电交加,大海之上巨浪滔天,但那座岛却在一片宁静祥和之中。天空弥漫着七彩的霞光,岛上遍布着宝石与黄金。在光照下熠熠生辉,甚至让人不能直视。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远处的异样,许多人竟然不惜冒着大风巨浪跑到甲板上来。许多随从都跪伏向大呼:“神山!是神山!”大概以为这更证明了皇帝就是天子,又有人痛哭流涕着高声喊着:“天佑我皇。”   黎川看着他们,就像在看一群蝼蚁。   这种眼神汤豆见过。   他外貌已经改变,一举一动也因为历经岁月而更显得内敛,但唯独看到愚蠢的人时,还是会流露出这样轻蔑与厌恶的眼神。   汤豆提剑上前一步,他立刻就扭头向她看来,并飞快地向后退一步。   他并不是那种为了保持并不重要的面子,而让自己身处危险之中的人。   “你怕我?”汤豆故意问他“我只是个女孩。你竟然怕我?”   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被这种话伤害自尊,语气平淡地说:“我当然怕你。你是疯的。但这次再动手,你最好也考虑清楚能不能杀我。你也知道,我不是任人宰割的人,你要杀我就要做好这里所有人包括你,都给我陪葬的准备。我可不是陈靖宁那个蠢货。”   不论是皇后、太子、席文文、甚至她自己。所有人都死在这里,清水观不复存在,知情人全部覆灭,那么门的事也就没有人能会再继续下去。历史会被改变,但却是往最差的方向滑行。   因为将来的世界再不会有清水观,没有人会在大事来临之时发出警报,汤白鹤不会再孤身前住示警,种子不会出现,人类唯一的希望也不复存在。   “你死后,那个负责‘照顾’你的水氏族人一家,会自殉。这是他们在接受这个任务的时候,向水氏当时的族长立下的颂誓。他们世世代代都要守护你。有这个颂誓在,就算他们不肯死,颂灵也不会放过他们。”黎川问她:“还记得焦地出去之后,有个村落吗?镇邪所在的地方,镇守着的那些人你还记得吗?那是由水氏这最后的一支人在清末的时候收纳的门徒。如果水氏现在绝代,未来他们也就不会出现。一切都会结束,甚至更早结束。你不是用过祭天地文吗?如果你死了却没有完成自己答应过的事,那个由游魂们集结起来组成的英灵就自由了,它由怨气而成,发狂会做什么你想都想不到。”   汤豆没有说话。   黎川笑了笑:“如果不做好万全的准备,我不会来面对你。以前我输在轻敌,但现在我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他被关押在那个小小的房间时,每天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地回想着所有发生的一切。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现在他已经更明白汤豆的弱点——她是疯的,但是她在意太多。朋友、家人、未来的人们、变成游魂的人类。   但他不同。他只在乎自己。因为弱点太多的人,是没法取胜的。   就像当初,如果他舍不得杀了祝老,那他向前的步子也就断在了那个破烂的居住区。   “我不懂,你到底要什么?”汤豆反问。   黎川没有回答她。   更大的风浪袭来,上面有落汤鸡一样的内官跑过来叫黎川:“孔天师,快快去念祝语吧。不然船就要倾覆了!”这就是历代清水观门人封禅时随驾要做的事。   黎川 看了汤豆一眼,转身跟着内官走了。   席文文追出来,只看到汤豆持剑,一个人站在甲板上。风浪倾天泼来,也一动不动。她急忙把汤豆拉回船舱中去。船舱中的内官见她一身都湿透了,急忙去拿干衣服来给她换,又要去煮姜汤。她说不必,再对方怎么也不肯,生怕她要病了:“娘娘会怪罪的。”   那个殿下迷迷糊糊醒了一回,猛地坐起来左看右看,见她还在,内官也在,又倒回床上专心地玩起手指来。   汤豆换好了衣服,却也感觉不到半点暖意。黎川布了一个大局,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目标——蓬莱洲   他肃清清水观这件事,需要一个执行者,但有了凌诒和还不并够,他还需要一个‘受益者’充当‘真正的幕后黑手’,也就是大公子陈靖宁。而‘孔得意’最安全,从头到尾,最‘无辜’。   “我们现在怎么办?”席文文想到黎川就不寒而栗,这个人是她见过心思最精细的人。   汤豆摇头:“不知道,先上岛吧。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内官弄好了姜汤来,她喝了几口就嫌烦,把手里的碗狠狠地惯在地上,碗盏摔得四分五裂,塌床上的殿下也惊醒过来。“请殿下回去休息。”她不耐烦地说。   内官见她真的是心情非常不好,也不敢多辩白,立刻就连哄带骗地把那位太子给弄走了。   之后她也没有在船舱中久呆,穿了蓑衣后又到甲板上去。做出心情不好的样子,四处乱走。内官见到她这么大的风浪站在船舷边发呆,又怕她被浪打走,连忙上去左右扶着。汤豆赶不走他们,烦得很,转身就走。可不过一会儿这些内官又簇拥过来。她连着在甲板上跑了一圈,终于不耐烦了。这才转身沉着脸回到船舱中去。   坐到床塌上,原本的不耐烦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有失望。   原本她是想,叫席文文跑。只要席文文能离开,那门的事就还继承者。所以她在外面观察可行性。   但她这一圈下来看清楚了,这个风暴圈存在于蓬莱洲的外围。   席文文如果下船离去,基本不可能活着走出去。因为席文文能力较弱,能用的颂言不多,不像孔得意这样。她别说保下几艘船的平安,就是保个只有她自己坐的小船都保不住。   现在的情况就像黎川所说,根本是个死局。   他这次真的是有十足的把握。   “只能硬拼了。”汤豆低声说:“反转门的设定,人类应该就可以重新从游魂一样的意识体状态被具实化,拥有身躯。然后我们再毁掉门。”   席文文握住她的手:“恩。”她没有问如果反转,庞郎人会怎么样。每个来到这里的庞郎人,都是有罪的。她想,只有这样一切的罪恶才会结束。   第二天中午,几艘船才从风暴中突围出去,一下子进入了平静的海域,而这时候船已经离岛很近了。   这个鸟有些奇怪,似乎不轮是近还是远,它的大小都不曾改变。在远处,它是这么大,在近时,它还是这么大。随从们从船舱中跑出来,都为眼前的奇景所震撼。   二楼传话下来,说明日清早到岸登岛。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哪怕风暴之中失去了许多的同伴,但现在那种悲伤的情绪也被冲淡了。   老内官从二楼下来,过来请汤豆上去。   路上愁眉不展进去娘娘所在的船舱前,低声嘱咐:“娘娘说什么,您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先应下来。”见汤豆不解看着自己,叹气说:“娘娘先前身体就已经不太好,陛下过身之后,强撑着到现在。只想为姑娘某个出路,但……如今情形恐怕撑不到上岛了。以后的路,要靠姑娘自己了。”   汤豆进去,身后的门便关了起来。老内官没有进来,内室之中也没有看到其它的人。只是床塌上传来娘娘的虚弱的声音:“阿豆。”   汤豆上前,看到面容槁枯的妇人躺在锦缎绫罗之间,眼下青黑,竟然已经有了油尽灯枯之势。   见到她来,立刻伸出手让她近些,低声说:“早想去看看你,怕你在船上不过不惯。但竟然这么近,也不能成行。”她在早年伤了身子,一直也没有好。以前以浓妆掩饰,看着并不太明显是,现在没有妆,才露出真实的模样。   说着,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汤豆,像是想把她看到心里去。但大约眼前有些模糊,看得费劲,眼睛越眯越厉害,最后只是自嘲:“如今你在眼前我也看不清。”   汤豆说:“娘娘会大好的。”   但她虽然不以为然。但也并没有说什么要紧的话,只问她在老家喜欢玩些什么,汤豆讲了一些自己在徐家的事,比如,有哪件裙子自己最喜欢,上头的珠子有多大。和下仆一起去抓鱼之类。她很爱听。听着一时笑,一时又说汤豆顽皮。   “我以前可不能这样。我生在世家,自小是要守规矩的。要想着家族兴衰,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她伸手轻轻的抚抚汤豆的头发:“阿豆过得开心吗?”   汤豆想到徐娘子,心中是暖的:“恩”公良豆有这样的母亲,怎么会不开心。   又说了一会儿话,娘娘便疲倦了,直到汤豆走,她也没有说得更多。只等老内官送完了人回来之后,轻声说:“等封禅完了,出去之后不可使人知道,阿豆以皇后之礼刻名于镇国石的事。”   老内官人愣住:“那……”那所有随行之人,不是一个也不能留了吗?   “叫徐娘子,带她回老家去不要再到京都来了。”娘娘望着床幔,轻声说:“回去后,你和父亲母亲说,儿不孝,不辱使命。不管怎么样,他们也都是皇帝的舅舅、外公了……”又说:“……我看阿豆,可真好啊,这样就好,权势地位没有什么好的……………别叫她知道,别叫阿徐知道………”声音越说越小,最后不再开口。   老内官缓缓跪下,垂头无声地哭起来。   第二天一大清早,船只靠了岸。随从们将仪仗的摆了出来。看着很有几分隆重。   殿下下船,落地之后便三拜,由老内官扶他起来。拖鞋步行往岛内去。汤豆跟在他身侧,另一侧是‘道骨仙风’的黎川。再之后,便是浩浩荡荡的随从护军。   汤豆注意到娘娘没有出现,但也没有人提这件事。大家都被要上岛的澎湃心情所占据。   黎川的心情似乎也格外的好,汤豆注意到他说话的语调比昨天要轻快一些。   汤豆主动和他说话,闲聊似地问他:“水氏一支什么时候建立了镇守村落力量,你也知道?你进入门之后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他也与她如常交谈:“比你们是要曲折一些。”   “所以你非要找到门,到底想干什么呢?”   黎川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不知道的人,远远看到会以为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嫌隙,而是至交好友。   之后两个人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直行至了岛中心那一片被四周高山所环绕的圆场周围,队伍里多数人都停下来不能再往前,继续往内走的只有殿下、老内官、黎川和汤豆四人。   殿下从内官手里接过香炉,一路捧过头顶,奉到园场中间那块通体血红的大石前。   石前有个小台,上面放着一只香炉,里面烧的不知道是什么,大概是上次封禅的时候留下的,似乎不畏风雨,也经得起年月并不熄灭。到现在,也只是隐隐有些颓势。   而那块石头,也不知道是什么石头,石质半透明,里面似乎有云雾缭绕起伏,又似有鬼哭狼嚎。当发现有人走近,那些云雾之中有一张张的人脸猛地显露出来,全向一边聚集。这大概就是水氏所镇封的鹿氏族人。殿下虽然有些脑袋不灵光,但似乎胆子很大,只是脚下顿了顿,仍然走到了石头前。   他用手中的香炉,将石前已经快燃尽的香炉替换下来。又咬破了手指,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石上。伤口一碰到石头,血便像有灵一样,突然从伤口浸出,飞快向四周蔓延,直至整块大石都被血所覆盖,殿下才将手指拿开。但令人意外的地,随后那些血,却突然从石面掉落在地上,一瞬间,一点血迹都无法留在石上。   内官吓了一跳,连忙叫汤豆上前:“大约是要新任的皇后先来。”他这样说。汤豆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黎川,   对方的表情很有些玩味。   汤豆沉下心,咬破了手指,回头看其它人站得较远,在石上开始写自己的名字。一开始血液并没有流出,直到她把两个字写完之后,那些血迹一直如凝珠一样颤颤巍巍地依附在石面,即没有蔓延开,也没有浸入石中。   但石中的云雾却沸腾起来。   它们四处逃散,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拼命远离这两个血字。   是害怕吗?汤豆想,鹿家做过什么,它们自己最清楚。现在大概感受到了人类的务在,害怕对方向无法反抗的自己复仇,才会这样惊慌。   内官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应该是血全被石面吸收才对。他来时已经被再三的叮嘱过,外家血是挂不住的,无法成祭,但只要是皇家血脉就能严严实实地将镇国石包裹起来,把那些云雾全镇压,让它们安定沉睡,那国运便又再延续个几十年。   现在血即没有掉下去,可也没有被石面吸收……   这不对……五姑娘的血应该是被将镇国石全包起来才对。   哪里出了错?   而在汤豆的名字写上去的瞬间,原本空荡荡的大石后,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金属圆拱门。   汤豆在庞郎人建造的地宫里,见过一个与这一样的门。此时再次看到,心里十分感慨。   它是这样的不起眼。   看上去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破旧玩意儿。甚至门上那些浅薄的花纹,已经被绿藤和青苔所覆盖。   可谁又想得到,正是因为它,人类走向灭亡呢?   显然黎川并不感到意外,他似乎早就知道,当汤豆的血滴在石上,这个门就会出现。   他不需要任何思考,在门出现的瞬间,转身就向汤豆刺来,直取咽喉。他知道,汤豆不死是自己想做的事是不可能做成的。而在黎川有所行动的同时,汤豆猛地结印向他迎头按去。   在手按到黎川胸膛的瞬间,黎川的短匕已经抵在喉咙,汤豆想起了在狭窄储物室的那一场殊死搏斗。   恍惚间似乎一切重来。时隔几百年,这场生死之搏终于要有结果。   她再进一毫米,印就打在黎川身上,可她再进一毫米,短刃就刺入她的咽喉。   “席文文!!”她猛然大叫了一声,手坚定地向前按过去。 第80章 它们   在冰冷的利器刺入颈间的瞬间,那个许久不见的大灵猛然现形,它似乎只是以超乎寻常的速度穿过了手持利器的黎川的身躯而已,但汤豆在倒下去的瞬间,黎川也倒了下来。   但他挣扎着,把手里一张符咒,奋力地向门的方向掷去。   汤豆倒得头眼发昏,看向那个门,颤抖的手飞快地结印,驱动大灵向门去,嘴里不停,想把反转颂言念完。   但她已经无法再发出声音,每默念一个字,胸前的灼伤处便更炙热一分,在颂成的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被活活地烫死,但下一秒,热感消失了,她低头看,胸口位置灯的灼印也消失了。   而远处,席文文已经冲了出去,这大概是她人生跑得最快的一次,像一只离弦的箭。虽然这样也仍然比驰飞去的符咒要慢一些,但她召来的急风打在了符咒上,使得它猛然停了一下,漂浮在原地空中。   席文文以为自己已经成功阻止它,看清了符咒之后对着汤平顺的方向大叫:“是大贯通咒颂!他是要抹去水氏对门的更改,想叫所有的庞郎人的记忆都恢复过来。他要做第二个鹿氏!!”   说着,便伸手想要一把抓住这张符。   汤豆想阻止她,但无法发出声音。   就在席文文手触摸到符身的瞬间,整张符突然暴涨发出青白色刺目的光芒,从她手心穿入,由后背惯出,直奔门框而去。   席文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低头看着手心,身体失力而屈膝跪倒。想回头看看身后的门,但已经不能做到。喘息着看向正前方的汤豆。   她的身躯已经无法再维持形状,一会儿是春夏的样子,一会儿是席文文的样子,融合体牢固地嵌合在她的意识体中,它已经非常的壮大,使得她像双头四手四足的怪物。因整个人不停在实体与意识体之间转换,看上去像是闪烁的星辰。   “文文!”汤豆叫了一声,但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耳中只有无尽的轰鸣。她挣扎着,想向席文文爬过去,但是她身上一点力气也用不出来,从颈间喷出的血,不一会儿就浸湿了地面,她有一种自己漂浮在红色溪水上的幻觉。   黎川似乎也已经没有余力,他身上没有伤口,但每一寸皮肤都在向外渗血,他挣扎着向门爬过去,汤豆用尽一切力气也只是抓住他的袖口。   她想做得更多,但已经不行了,身体感觉不到任何东西,除了寒冷。就仿佛心肝脾肺肾都是冰雕的,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意识也变得模糊。只是死死地抓住那一片袖角,不肯松开。而在她眼角的余光看到,远处席文文扑倒在了地上。   大灵与符咒几乎是同时到达门边,在它们触到门的瞬间,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然后,猛然之间刺目的白光从门上迸发而出,不过一瞬间,便覆盖了天地。世间万物都消失了。   除了这茫茫的白。   汤豆睁开大眼,但什么也看不见。她感觉自己像一粒尘埃那么渺小,被风吹拂便随风飘荡。又觉得自己无比庞大,轻易就吞下山何。   世间一切在这片白中渐渐现显,万物在飞快地生长、死亡、腐败,旧的生命每一个呼气间都在死去,但新的生命在每一个吸气间都在盛开。山川变高又变矮、河流由磅礴至干枯。时间在不停地向前去,又在不停地后退。人在出生,也在死亡。   她甚至看到了庞郎人。   它们的世界那么小。比我们的世界相比,只有一颗珍珠那么大。这颗黑色的珍珠就在镇邪阵中心。每个人都看到过它,但每个人都没有看到它。它像是被人无意遗落在那篷生机勃勃的青草之间。   但它们的世界又那么大,有着无尽的看不见的能量,容纳着无尽的灵魂,那些意识体在能量的滋养下,每一秒钟都在新生、繁衍。汤豆以为自己去到那个世界时,那里的种族已然衰败,可并没有。   那些意识体飘荡在那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大时,能胀满每一个世间,就算有万千的新世界也不够它们舒展,小时能全部跻身在一粒尘埃之中,却并不会觉得拥挤。它们看着生命短暂的庞郎人朝生暮死,就像人看着蚂蚁,神看着苍生。当生灵拜伏祭奠它们,它们偶尔会有回应。更多的时候只是视而不见。   她看到了庞郎人失智的意识体。那些凶恶的灵魂,游荡在地城周围,是求道胜地的守护者也是囚徒,它们无法离开,无法死亡,那里仿佛是有罪者永远不灭的牢笼。那便是它们蔑视生命的的下场。   她看到这个世界中,以人类面目生活着的庞郎人们。他们向‘神明’乞求长生之法,以为得到的是馈赠,最后自己都忘记自己的存在,结局的也不过是在毁灭的边缘挣扎。   然后她看到了‘他’。从他幼时,到他长成。   他受过辱骂与轻视,企图得到一个家与家人,一身是伤坐在楼梯口哭,端着那碗面吃着默默地掉泪,不得不回到毫无希望的生活中去时,小声地问:“我能做你的孩子吗?”他那么小,面容瘦弱,头发枯黄,眼中还有些光亮,与希翼。   后来他还活着,但已经死去。   他没有自己的名字,一世都希望成为别人。   成为任何人……成为黎川……   他那么聪明,每日同进同出,巧妙地误导所有人,混淆两个人的身份,他也那么冷酷,在黑暗的街道上杀死了提着行李、曾与他像兄弟一样的少年。   成为黎川。   这样就可以当作自己没有经历过那些痛苦的过去,当作自己有并不富裕但温馨的家,有并不完美但慈爱的父母。成为一个普通的孩子,结交朋友、受人喜欢。   当他站在楼上的阳台,看着对面阳台上微雨中的少女,和她一起站在黑暗的夜色中,也感受过短暂虚无的宁静。   当他在车上,与怀着孕的汤母同行,静静地注视着那个女人微笑的侧影,审视着她突起的腹部,疑惑着自己的母亲是否在自己还未出生时,也像这样饱含爱意。   她看到爸爸跪在家祠里,双手举过手顶,接过爷爷手里的提灯。二叔站在一边嘟着嘴,大概深以为这样的重任应该交给自己才对。   “自古,我们水家一代代守护着她。现在轮到你们。”爷爷是这么说的。   案几上有爷爷和她的合影,照片上,爷爷还非常的年轻,跟她站在一起,像兄妹。爸爸和二叔还很小,不到她小腿高,一边一个牵着她的手。二叔扎着辫子,辫尾有两朵栀子花,手里拿着大大的棒棒糖,缺了门牙,笑得灿烂极了。   她看到水家上几辈,看到他们发现门的情况有异,是怎么奔走在各个玄学派系之间,怎么调合最强大的几个家族出力,每代派人镇守在村中。   也看到村中那些人曾经那么鲜活地生活着。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以为自己守的是‘幽府之门’。哪怕门引发能量混乱,造成倾覆天地的大型爆炸,毁灭了那么多的城市时,也是他们螳臂当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保得一线生机。   看着他们中最有天赋的一些人,是怎么自愿被种成种子。   二叔死了,他们也死了。几姓之中,最大的诸姓,也只留下一个一知半解的诸世凉。   她看到诸世凉,孤身一个喘息着在焦地上狂奔。他的镜片已经丢失了,同伴已经死去,被看不见的敌人追逐,最终睁着眼睛倒在无人的旷野,再无声息。   更看到母亲哭着一耳光扇在父亲脸上“你说你没有出轨,那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女儿!你说啊!”   “别难过,她会当你是亲生的母亲。”爸爸是这么说的。   有挣扎、争吵、冷战,但最后盲目的爱战胜一切。   当她回到家,笑着扑向妈妈怀里,她没有察觉对方的僵硬。在她心里,这里就是自己的家,这就是养大自己的母亲。但对汤母来说,这是第一次见面。   后来呢,也许妈妈也发现了什么端倪。   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   “我女儿,是世上最好的女儿。”妈妈和她一道,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曾得意地这么说。   “不要怕,妈妈会保护你。”当地下室爆发矛盾,所有人都变得居心不良,妈妈曾这么说。   在拥挤的居住区,妈妈给她重新建造了一个家,就算爸爸已经不在,妈妈仍然坚守着最后分别时,答应过爸爸的事。   但最终,看着女儿从来没有改变过的容貌,做母亲的也明白,女儿永远无法像自己所期望的那样,在注视下,像一个普通人那样过完一生。   她的人生,太漫长。   每个陪她走过的人,都已经老去、死亡,他们经历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只有她茫然无知地活着。没有忧愁地永恒地活着。一代又一代的残存的水氏族人,以各种方式,守护着最后一个人类。   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这就是一切的真相。   当她看到这些。   那些安静的意识体似乎也在看着她。   它们在珠中的世界,透过时光静默、无声,眼中没有憎恨,也没有欲望。眠于花朵,或伏在贫瘠土地之上,静静地看她。 第81章 结局   之后突然一切光都消失了。   汤豆似乎听到了一声佛号,有人急奔过来:“人怎么样?我们来迟了吗?唉呀,我就说要赶快!你说不要急!这下好,出大事了!灯呢?快把灯拿来啊!”   她挣扎了睁开眼睛,原本黎川倒在她旁边,但现在那里只有一片空地,就好像从来没有人存在过。人呢?她扭头向说话的人看过去,只恍惚看到一颗光头,和宽大的僧袍。   这个大和尚她似乎是见过,但又似乎是没有见过。她想说,但却猛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过了一会儿,她才又重新恢复了知觉。   四周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念经文。   许久又听到有小孩在打闹,笑着你追我赶。   大人跟在后面责骂:“这里是玩闹的地方?还不出去!”   小孩果然不再乱跑。但也没有出去。只巴着大人问:“水白鹤,睡着的这到底是谁啊?”   大人不理他,他就一直问。   大人被烦得没了脾气,没好气地说:“这是姑奶奶!”   小孩才不信:“你胡说!哪有人名字叫姑奶奶的!”   汤豆睁开眼睛,室内并不是很明亮,她只适应了一下,便不再觉得光线刺目了。小孩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她,充满了好奇:“你姓姑啊?你怎么一直躺着?你不用吃饭吗?”另一个小毛头也趴过来,他是人的样子,但长了两只毛耳朵,有点像狗,   穿着T恤牛仔裤的少女,背对着他,正在给祭台上的提灯添油,听到他说话,气到翻白眼:“行了行了,快出去吧,别在这儿吵人。姑奶奶要睡觉。”   小孩不理他,大着嗓门:“姑奶奶,你还困吗?别睡了,今天山上来人了,清水观的那位师尊也过界,来了这边,咱们家要开大席,有好多好吃的。你吃了再睡吧。”   少女长长地吸了口气,猛地转身大骂:“水木生,你要死了啊!一早上就没安生,从睁眼睛叨叨叨叨到现在,叫你不要来祠庙,你非要来,叫你不要在祠庙里跑,你非要跑,叫你不要说话,你非要胡说八道。你等着看我一会儿怎么跟你爸说吧,你这个小……”   突地与汤豆对视,声音嘎然而止,像被什么噎住似的打了个嗝。   汤豆也怔怔地看着少女,她总觉得这个女孩自己虽然从来没见过,但神色说话却很有熟悉的感觉。   水白鹤回过神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就跑。   叫水木生的小孩,冲她嚷嚷:“水白鹤!你不是说祠庙不能跑吗?你干嘛跑?我一会儿要跟爷爷讲,看爷爷骂不骂你。”扭头又拉汤豆,想帮她坐起来:“真的有很多好吃的,我不骗你。”   汤豆试着动了一下,但动不了。她身上有知觉,身躯也保养得很好,但要让身躯听头脑指挥并不像以前那么容易。等她终于坐起来,已经花了不少时候。两个小孩也忙活得满头大汗。   水白鹤又喘着气跑回来了。进门没头没脑地说:“家里没人。都去周年庆了。”说完看着汤豆。顿一顿:“要不,我给他们打电话去。”转身又跑。   水木生指着放提灯的祭台喊:“你手机在这儿呢!”   水白鹤一摸口袋,又跑回来,拿起手机,手都在抖。通讯录按了几次都按错,终于接通了,第一句话几乎是用喊的:“祠庙里的姑奶奶醒过来了!”   ……   “就刚才。”   ……   “她正看着我呢!”   …………   “是真的!水木生把她弄起来坐着了!不是,不是他胡闹,是真的醒过来了!眨眼了!”   ……   “又眨了!”   汤豆:…………   “试有没有呼吸?她看着我呢我怎么试?”水白鹤是崩溃的,老远就伸出一个指头,一步一步蹭过来,在汤豆的注视下,伸到她鼻子下面。试完飞速弹开:“有!有呼吸!”声嘶力竭。   …………   水木生非常同情看着她,对汤豆说:“她是我姑妈。不好意思啊,她脑子有点问题。”和小大人一样。   汤豆想说话,但太久没说话,发不出声音来。挣扎了好久才问出:“你是谁?”   水木生话很多:“我爸爸叫水白龙,我妈叫李观风。”   李观风?是陌生的人名。   水木生指着旁边的小狗人:“这个是我好朋友,周小平,我们都叫他阿汪。我们在一个学校上学,读三年级。不过四年级我就不在这儿读了,我们庞郎人是要修道的。”   阿汪轻声细气:“我要做科学家。”   “你做不了科学家,只有普通人才做科学家。我爷爷说了,庞郎人是要修道的。”   “可以的。”   “不行!”   阿汪很委屈,耷拉着耳朵,但非常固执:“可以的。我问了老师。又不是每个庞郎人都非要修道不可。那,那九年级的张丽丽也是庞郎人,她就没去清水观入道。还有,还有……那个,之前那个上天的宇航员,也有一个庞郎人。”   水木生翻白眼:“修道修得好,自己就能上天。想飞哪就飞哪儿。”   “修道很容易入魔死的。再说,要修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才有一点点进展。并且要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有天赋才能用大颂言。又不是个个都能飞。师尊都不能随便飞。耗费了灵力,要养很久很久很久。灵力无限而人力有限。”阿汪也不懂看脸色,不管水木生多生气:“但是我做科学家,可以造大飞机,人人都可以飞。想飞多少次就飞多少次。”   水木生立刻反驳:“要是没人修道,那邪灵闹事怎么办?会把你们全部吃掉!”并且展开毫无逻辑的攻击:“把飞机上的人全吃掉!”   “我们有枪!”阿汪涨红了脸。   “人家化成灵体了,你有枪有什么用!?镇灵的符文都是我们入道的人写好了,铸到枪上发给警察用的!”水木生冲他咆哮,口水都喷到他脸上“你是从动物身修道才修成人的,你忘本!”   水白鹤打完电话,这两个已经边嗷嗷哭着,边为了到底是入道好还是成科学家好打成一团了。   她奋力把纠缠在一起的两个小孩分开,一手扯着一个骂:“你修你的道,人家读不读书修不修道关你屁事啊?要你管这么宽?!人家每顿饭吃什么,要不要征求你同意啊?你怎么这么嘴贱啊!”   等她终于把两个人‘安抚’下来,得到信的水白龙也带着人到了。   他带了滑竿,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到汤豆还是有些震惊,叫水白鹤与自己一道行了个正礼,才站起来,说:“家父已得知姑奶奶醒过来的消息,但日前远行,一时半刻回不来。”他的容貌与汤豆记忆中的也不同,面对汤豆虽然尊敬,但也疏离。   见汤豆不便于行,也不太能说话,安慰她:“既然是醒了,只是暂时不能适应。很快就能行动自如的。”连忙让带来的人和自己一道把汤豆从玉台上扶下来,转到滑竿上。   被抬着离开了祠庙,汤豆才发现,这里地势相对较高,四周看下去,都是高楼。宽阔的大路上,车流如梭,很远都能听到汽车的声音。但也算是闹中取静,   再次看到这样繁荣的景象,汤豆有些怔然。   水白龙见她出神,也不急着走,停下滑杆让她多看看四边的景色:“家父说,姑奶奶醒来,必然疑惑。”   汤豆嘴唇开合,很困难才说出两个字:“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姑奶奶已经睡了几百年了。”   几百年?   她看向下面,到处都挂着彩旗与横幅,一派热闹景象。   天空中飘着热气球,下面挂着的条幅上写着:“喜迎周年。两族人民一家亲。两个世界一条心。”   “两族?”   “普通人和庞郎人”水白龙看向下面,表情十分感慨:“当年我们庞郎人酿成大错,又无力改正,还好姑奶奶又用门,将那些变成了游魂的人类全部具象化,让他们重新有了实体。才减轻了我们的罪孽。”之后又有很多的波折,但终归两族人还是走到了今天能和平共处的境地。   “……门……”   “门当年已经被大贯通颂言大开,一度非常的混乱。人类重现了,庞郎人虽然保留着人类的外形但却恢复了记忆。”   汤豆想,这种情况下,如果当时黎川没有死,在他的操控下想必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她丝毫不怀疑黎川有建立起一个王国的能力。至于是什么样的一个王国就难说了。   但他死了,鹿家人被镇了,只有水家人还活着。   水家是向善的。   水白龙说:“祖上费了很多心血。才将一切平复。说到到底,这是由水家而起的祸事,最后也该由我们弥补。现在,门只是一个可以在两个世界来去的通道罢了。很多功能都已经不再具备。”   水白龙指着天际让她看:“这里是我们的世界。很多庞郎人在恢复记忆后,选择回到家乡生活。也有庞郎人选择长住在人类的世界。等姑奶奶好些,我可以带着姑奶奶过通道去人类的世界看看。毕竟那里是您的家乡。”   汤豆抬头,天边的日光与人类世界的日光有着轻微的差异。以前汤豆没有注意到。大概是因为整个世界都太荒芜,以至于一切景色失去了正常的对比,让人很难察觉其差距。   但现在,到处都生机勃勃。   几百年过去,人类的发展与庞郎人已经交织在了一起。那些时光里逝去英雄们,现在不用再做生死抉择,他们生活在某处,过着平凡、普通的生活。   汤豆看向水白龙,看来因为一切发生了改变,所以水氏没有改姓易名隐藏身份的那段历史,他也就没有姓汤。   那些两人像父女一样相处的时光也根本没有发生。   在水白龙看来,面前的少女,只是一个由家族代代看护的‘功臣’而已,是值得尊敬的人,但也只是这样。   汤豆也发现,大概是因为解封的关系,庞郎人在外形上并不再完全与人类保持一致,经过那么多代之后,他们的长相有一些庞郎人特征。他也好还是水白鹤也好,不论是从外形还是内在,都不再是她认识的‘爸爸’和‘二叔’。   她突然意识到,虽然自己还活着,世界安然地运转,但属于自己的家人已经不存在了。   这样……也很好。大家都有了新的生活,她也会有自己的新的生活。   她坐在那儿,看向天边的日光。   妈妈一定不知道,她就这样一直向前跑着,会看到的是这样的风景吧。   如果知道……一定会非常的自豪。   “我的女儿,是世上最好的女儿。” 第82章 番外(赵小明X黎川)   黎川知道一切是从哪里开始的。   他甚至在死亡的时刻,似乎以赵小明的角度,重新从最初开始审视了一切的发生。   是赵小明先发现不对的。   -   那是在从居住区域去学院的前一天。   赵小明楼上住的两个老姐妹以前每天都很吵,不是走路“咚咚咚”,就是大半夜了还在踢踢踏踏,为这事,上下两家没少吵架。但这段时间以来都没有了。出奇地安静。   下午放学回来,赵小明在自己家那一层停了停,下意识地侧耳去听楼上,仍然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就好像里面根本没人一样。虽然此时虽然外面天色还早,但因为建筑设计的问题,外面的光也透不太进楼梯间来,显得异常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腐败味道。   对面的邻居说,大概是哪家药老鼠,老鼠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楼上楼下还组织过一次大清扫,但大家兴致不高,做事马马虎虎,最终也没查出缘由来。   赵小明迟疑了一下,转身向楼上去,敲了几下门,没有人应,到是对门的人将门开了一条缝向外看,他问:“这家两个老婆婆最近有出门吗?”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立刻就将门关上了。   赵小明也无可耐何。这幢楼相互之间,不怎么来往。因为很多住居是居住点建成很久后才搬进来的,大部份在灾难过去之后的很长时间还在独居求生,直到耗尽物资才走出来被人发现。来到居住点之后也大多深居检出,对人并不十分热情。   过后赵小明又敲了一会儿,始终也没有人应,下楼时正遇到同楼的住户上来,那就是黎川。   赵小明记得别人都叫他阿川,常常和一个沉默寡言的同年纪男生同进同出。似乎是住在一楼的住房。总看到两人在一楼出入。   前几天结业考试交卷的时候,这个男生还站在他前面,卷面姓名上写着‘黎川’两个字。交完卷黎川和当时监考的老师说了很久的话。有好一些同学停下来站在一边听他和老师在说什么。但显然,这个黎川并不是一个多么有话题的人,表情也有些摆脱不了的小家子气。   赵小明几次看到老师想结束话题,但对方似乎在这方面非常愚钝,尬聊了很长一段,旁边的学生,多是带着看热闹的态度,不知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同学拉着老师聊是要干嘛。   但虽然最后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觉得他莫明其妙,但大家也都知道了这个人叫黎川。   之后分数出来,黎川的名字排在第二个。   很多当时看热闹的人转而又跑去恭喜他。人就是这样的墙头草。他彼时还是有些迟钝,站在排名榜附近和人聊天时,也仍然时不时会因为不太懂得与人寒暄的诀窍,导致话题线路尴尬。不过因为他的名次,大家却不再觉得他‘没眼色’反而觉得他淳朴起来。   虽然以前谁也没有注意过班上有这样的一个人,但已经有一些想入学院后沾点光的人,开始声称,自己一直觉得他早就注意到了他,说气质与别人不同。   “原来这就是聪明人的气息啊。”那几个嘻嘻哈哈的男生是这么说的。   可笑。   此时,黎川站在台阶下,看了赵小明一眼,就越过他上楼去的。似乎是高层找什么人,并没有在两个老姐妹这一层停留。   赵小明笑着出声叫住对方:“是黎川吗?你好,我叫赵小明住下一层的。你最近见过这一户里的两个老姐妹吗?”   对方看着他的脸,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我早上看到她们在楼梯间,不知道当时是回来还是出去。怎么了?”   对面的邻居又将门开了一条缝向外看,但只瞟了一眼两人,又立刻将门关上了。   “没什么。感觉很久没看到她们了。”赵小明笑了笑,爷爷可能是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在楼下伸出头:“在上面干什么?”   “最近楼上很安静,所以上来看看。”   “还不是我把她们臭骂一顿才安生。你快下来吧,两个疯子一会儿再和你纠缠。”爷爷提起这两个老太婆就不高兴。   “那我先回去了。”赵小明跟黎川打招呼。   已经走了几步的黎川,似乎无法适应这么讲礼貌的人,他不得不停下来点点头,回应赵小明的告别。   等赵小明下楼回到家,过了一会儿,还隔着门隐约听到有人从高层下来,然后停在楼上老姐妹的门前就再没有声响了。   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许久也并没有听到开关门的声音,但低头时,看到窗外投进来的光正好将自己的影子投在门上与门缝间,心里莫明一动,向旁边走了几步将自己人影移开。   但那个脚步一直也没有再响起。   也许这个人已经反回楼上去,或者下楼去了吗?只是因为脚步轻了些,自己没有听见?   他迟疑了一会儿。又过了四五分钟,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迎面便对上了黎川。   对方站在楼上楼梯的转弯处,自伸头从上层看着这边。   难道对方一直站在那里盯着自己家门?想到那个动作对方不知道保持了多久,叫他背后一寒,莫明地不自在。这个黎川,像个怪胎。   但对方神色却十分平常,似乎是他多想了,还反而问他:“她们借了我的东西,一直也不还。我来找了好几次,都没人理我。你刚刚敲她家也没有人应吗?不知道是不是把你认成我了。”说着又试着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回应便下楼去了。   看上去并没有任何异常,反而在经过他家门口时莫明地问:“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生病了吗?”   赵小明含糊地应了声,问他:“你住一楼吗?”一楼只住了姓黎的那一户,另一户是个孤寡老人过世了一段时间,房子一直都还空着。   对方没有否认,向他笑:“你叫我阿川就行了。我在学校见过你。”   不知道为什么,那笑容叫他有些不自在。就好像笑得并不是发自内心,只是觉得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之后,觉得自己也应该露出这样的笑容。才对着他这么笑了。   也许是错觉。   赵小明并没有表现出心中的不适:“我也见过你,常和一个男生一起走,你们是好朋友吗?”   “对。我和他关系很好。他常来我家吃饭。”黎川对他笑。这时候,那个笑容已经越来越自然。   两个人闲聊了一会儿学校的事,才分开。   黎川走时说:“那我先走了。”再抬头对他时,所有的表情已经和谐了很多,既亲切,又并不过分热情。   他觉得看到了自己。同时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对一个人有这种感觉。世界上会有这样变态的人吗?   大概只是因为楼梯间的光线太暗,使得人疑神疑鬼。   但过了很久,赵小明还是感到不舒服,晚上吃过饭,他下楼遇到一楼的姓黎的那户女主人在楼梯间扫地,顿了顿步子,鬼使神差地笑着叫人,又问:“阿川在家里吗?”   女主人见过他几次,只是没有什么往来,以为他和自己儿子同学之间有什么交情,只笑着说:“和朋友一起出去玩了。”   赵小明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突然问:“阿川有把什么东西借给楼上的那一对老姐妹吗?”   女主人愣了一下,说:“借东西?说起来她们借了我一口旧锅的,一直不肯还。我叫我儿子上去问过好几次。”说着不免得要骂那两个老太婆几句:“是看她们可怜才给她们的!结果一点也不讲感情,有去无回!现在又不比以前了,一口锅多贵。真的是太过份了。”   正要走时,便看到黎川和一个看着十分沉默寡言的男生结伴回来,路上有说有笑的,女主人笑对他们大声说:“回来得正好,饭都好了。你今天给阿川帮了好大的忙,可别再说不好意思在我们家吃饭的话了。”   黎川听了主妇的话,拉着那个腼腆的男生便小跑过来:“吃饭吃饭。”还和赵小明打招呼:“吃了没有?”非常和蔼可亲。   赵小明在之前还觉得,他是一个不太懂得怎么与人相处愉快的人,虽然极力想表现出自己能融入人群,但却不知道要怎么用力,可现在却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并且做出了调整。起码他热情起来的时候,并不再令人感到别扭。   也许是那个笑容的关系。   三个人热热闹闹地进家门去了,赵小明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之后走在温暖的夕阳下,不免觉得是自己想太多有点疑神疑鬼。也没有再把注意力放在这件小事上。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出发了去学院了。他还有很多事要整理。   这件事想起来都非常的激动,能上学院学习,是对他来说是一件大事。   他因为自己爸爸曾经在联合委员会管理局任职的关系,对吃公家饭很感兴趣。浮岛上的待遇好,他爸爸以前就是浮岛的工作人员,但是后来事故过世,他们这些家属也就被另行安置了。从浮岛来到这个偏远的小区,让他有一种人生逐步走向低谷的感觉,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他唯一能想到的是‘流放’,但爷爷很不赞同。   爷爷说平淡的生活才是最好的。   但赵小明不这么想,爷爷会这么说,只是老年人的想法罢了。因为他活了这么久,什么样的人生都见得多了,所以对世界再没有好奇心,也更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再加上,本身失去了劳动能力,没有未来可言。   可自己还小。   他对爷爷每天向自己灌输平凡是福的观念感到不满,但他从来没有表现出来。   只会笑着说:“这么说到也是啦。”不愿意与任何人发生争执。就像以前在浮岛家属区生活,要学会怎么和各个不同官职的家属打好关系一样。并且,他爸爸还在的时候,他本来也就不愿意表达异意,以免被爸爸冷待一样。   像他爸爸那样的专业技术人才,却有一个完全没有机会进行系统、高层次学习的儿子,是一件很懊恼的事。每每爸爸和他讨论什么,他因为不懂原理而总讲出一些不符合期望的答案时,爸爸虽然不会怪他什么,但默默地叹气,和写在脸上的‘算了他又不懂’的表情,以及减少和他交流的行为,总令他自惭形愧。   所以他听不懂的话、不赞同的想法再多,都只会毫无意义的附和几声,也就养成了不提出异议的习惯。   但不论爷爷平常怎么说,每天赵小明都会暗暗坚定要去学院学习的想法。   时不时还把爸爸遗物里的那些资料拿出来看。   虽然很多东西都在离岛的时候被收走了,但是总会漏下来一些。比如其中的一张专业地图,上面有各个瞭望点的坐标地理位置。在这里枯燥的生活,令他感到无聊,但研究这些东西却会让他稍微充实一些。   有时候他会不动声色地向同学透露一些自己在浮岛上听来的似是而非的故事,或者几句爸爸常爱说的名人名言之类的东西,通常会受到大家的的倾慕与赞赏。   但他并不太喜欢这里的人。   他们太脏了。厕所门打开就是饭桌、一家人不分男女睡在一个房间、说话粗鲁毫无素质,有时候常常因为一点相事相互争吵、打架,为了多分一点粮食说一些很容易就被揭穿的谎话。人性中好的那面,已经被贫穷压垮。都只顾得上讨口饭吃,什么也不管。   哪怕是女生们。   总爱和他说话的那个女孩,牙齿发黄,缝里有白色的不明沉积物,耳朵轮廓也积累着污垢,但虽然对现在一切都感到厌烦,在别人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保持着基本的礼貌,不会因为这原因,而流露出对她们的厌恶,反而彬彬有礼。   不论是他身上散发着肥皂味道的衣服、还是别人没有的手表,或者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端正的体态,都将他与这个居住区域的其它人完全区分开来。这令他感到安心——“我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在最后一次合上爸爸的那些遗物,关上盒子之后,他倒在床上久久也都难以入眠,好几次起床查看自己的行李有没有遗漏。   爷爷对于他要离开居住区域的事,很不高兴,也因为他有可能重新回到浮岛而不高兴。爷爷不喜欢浮岛,说那里人心太深。   他陪着半夜还不睡坐在客厅发呆的爷爷坐了一会儿,便感到厌烦。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做出耐心的表情。后来开始大打哈欠,用这个动作提醒爷爷夜已经很深了。   “你睡吧。我看你也很累了。”爷爷虽然很不舍得但也没有办法,看着他的眼神总是疼惜。   “没关系,我多陪陪爷爷。”虽然是这么说,但他看上去实在眼睛都没法睁开了,爷爷坚持让他去睡,他才不得不回到床上去。   他侧躺着,却很精神,默默看着床靠墙自己常睡的那一块地方。那里的墙面被他蹭得发黄发暗,似乎浸淫着人体的油脂,令人感到恶心。他不得不用作废的报纸、书页之类的东西裱在墙上遮盖起来,但爷爷总是会给他撕掉,只因为纸可以卖钱。   但现在,这一切都要远去了。这块污渍再也不能印象到他的心情。   直到凌晨路灯亮起来,他也没有睡着一秒钟。离家时爷爷因为疲惫,没有醒来。他提着箱子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没有叫醒对方。因为这么好的一个早上,他不想挤出一脸的不舍,再听着对方不断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废话。   当他提着行李走到一楼时,发现一楼住房家灯是暗的。难道还没有起来?那不是要错过车了吗?出楼梯间的时候,夜晚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心情更好了一些,但遇到急匆匆往楼里去的黎川还是有些意外。外面三三两两的人,都是往集合点去的,只有他是回来。   既然已经算了认识了,也不能当做不认识擦身而过,并且对方还是第二名的好成绩,以后说不定哪里就用得上。哪怕再想结交,他也表现得非常克制,好像并不在意对方的成绩,客气地寒暄:“我刚才看你家的灯是暗的,不以为你们家睡过头了,打算喊一下门呢。”   黎川放慢了步子,对他笑:“我老早就去了。不过忘了带东西。回来拿一下。”   他点点头,斟酌需不需要问对方,要不要自己等。他对于成绩好的人有着天然的憧憬,因为人的智力因为自身的局限永远有着不可突破的上限。到达某个分数,便不再是努力就可以做到的事。在学业上,他不够聪明,便遵循着一个准则——优秀的人要和优秀的人在一起。   如果自己不够优秀,那也要努力地和优秀的人做朋友。   这是家里长辈教导他的人生准则。永远不要往下降,要往上去。   但黎川先开口:“你先去吧。不用等我。”   他笑说:“好。”心里有些遗憾。   两个人错身而过的时候,他猛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这种味道他并不陌生。但未动声色,即没有停下步子,也没有回头看,只是如常地拖着箱子向前走,走了一段才回头看。   一楼的灯仍是暗的。   他退到暗处凝视着那边,看着楼层的灯一层一层往上亮起来,停在他楼上老姐妹那一层,又一层一层往下亮起来。随后有一个人影拖着箱子走出来。   对方很快发现了他,步子缓了缓,但没有跟他说话。只是远远站定看着他。   他提着箱子从暗处出来,转身向集合点去。很快身后的脚步身也响起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但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但他心情却愉快起来。有这样的发现,实在是一个好的开始。   上车的时候,班主任徐大妈还没来,守在车门口记录姓名的是考试那天的监考老师。看到黎川还催促他:“动作快一点。”对黎川的身份没有半点怀疑。   黎川上车后还没落坐,那些在发榜时和他闲聊过的学生,都纷纷和他打起招呼来。他开始熟练地和人闲聊,与之前那种‘别扭’已经很不一样。大家都觉得他有趣起来。   赵小明听到自己曾引用过的几句俏皮的名言从他嘴里说出来。只觉得好笑,心底自然轻蔑。扭头去找位置。   据说前一二名都在这车上,但大家比较认识的,反而是第二名的黎川,那个叫汤豆的似乎没什么人知道是谁,赵小明到现在都不知道汤豆的模样。   还是有个女生说是住在对楼的一个小姑娘:“常和席文文一起。”   席文文赵小明到是有点印象,是个嗓门很大的冒失鬼。   见到赵小明上来已经有女生招呼他:“到这里来座!”他长得清秀又干净,很受女孩子喜欢。   但他笑了笑:“我朋友要来。”这一路一定非常颠簸,最适合年轻人之间发展友谊。所以不能浪费在普通人身上。之前他原本是想和黎川打好关系,但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站在走道,他向车里张望,全车还有三个位置,有两个位置是连在一起的。现在他和黎川已经到了,唯一没来的应该就是那个汤豆。   但黎川的身影已经抢先往那两个空位移过去,并把自己的行李放在了行李架上,在外侧的位子坐了下来。   赵小明克制自己想冷笑的欲望,微笑走过去问他:“黎川,你要坐在这里吗?但是我和我朋友想坐这里。你可以去别处坐吗?”   已经坐下的少年抬头向他看去,眸色深沉,带着凶光。   他没有回避对方的目光,脸上的表情仍然温和友善:“不好意思啊。她还没来。但一会儿就到了。请你让一让吧。”微微躬身,等背对着其它车上的人时,笑容隐去,只是没有表情地与被要求让出位置的少年对视。眼中是洞悉一切的冷厉。   楼上两个老太太发生了什么事?楼里为什么那么臭?上面应该是三个人居住,为什么一直只有两个?以前总是有打骂的声音现在为什么没有了?这么早黎川人从哪里回来一身的血味?   楼上楼下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不好解开迷题。   哪怕对方行事非常的狡诈又大胆,哪怕是当着面,这个人也能用表情与语言去误导别人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哪怕在这种邻居相互来往并不亲密的地方,已经足够他达成自己的目地。可一但把所有细碎的细节串连在一起,一切的答案就显得清晰起来。   但对于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赵小明并不十分关心——这世界上什么样的变态都有,他不需要每一个都弄清起因经过结果,只需要知道哪些自己可以利用就行了。   【又不关我的事。】他冷冷看着面前的人。   黎川并不愿意,但还是明白了他的威胁,沉默着站了起来。   赵小明让开一步,看着黎川拿起自己的行李挤到别处去了,等赵小明放好行李坐下来没多久,就看到有人匆匆跑上来。   是住在对面三楼的女孩。在阳台他见过她几次,但那时候很远,光线也总是不明亮,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影,两个人在他家门口遇到过一次,那一次很近。女孩长得不算很好看,头发总是毛毛躁躁,但眼睛非常明亮,动不动就爱脸红。   这个就是汤豆?!   从她的外表,看不出她有多么大的智慧。只是很普通的一个小姑娘。年龄似乎比所有人都要小一些。   明明今天是值得欢庆的一天,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从上车就扎了脑袋,边说“不好意思。”边挤到里面的位子,正眼也没有看他一眼。手拿着没了挂绳的水瓶,上面有年代久远的污渍,但她像其它人一样邋遢,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在车子发动之后,挤出去冲到后面的挡风玻璃张望了一会儿,又怏怏地回来,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   他注意到黎川在看这边,但发现他也看过去之后,对方就没有再看过来。有意的避开了他的视线。他收回目光,暗暗感到满意。   接下来的流程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与小女孩相处比和那些家属相处要简单得多,并且他知道自己外形不差,只需要在她低落的时候,说两句劝慰的话,也就足够了,并不需要做得太多。   有时候人很奇怪,不用真的做什么,就能让另一个人对眼笑眉飞充满了好感,大概这就是无知之人的愚蠢之处。   在浮岛家属区情况则不同,我能帮你升职加薪,你能帮我多领生活物资,什么都得是实打实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哪怕像他家,他爸爸官职最低,什么也拿不出手,也还有劳力可以卖,帮这户跑个腿,帮那户关键时刻大声起个哄,都是人情。   人世间走到哪里,都莫不过如此。   可小女孩们不同。   家属区也有小女孩。   但不论是居住区的还是浮岛家属区的,这些小女孩们无一例外,要的是‘有这份心’,懂得说体贴的话,再加上恰恰好的俏皮言语,与若有似无的青涩或者顽劣也就足够了。   似乎女孩们生来就是这样的。直到嫁人生子才开始懂得世事。   赵小明看着身边的汤豆有时候会想,她这么聪明,比所有人得分都高,但她也无法逃脱这这个规则。这就是女孩的可悲之处。   车子停下休息时,黎川有几次会走到他身边,两个人并不怎么交谈。黎川只是在一边,看着他和别人说话。也许是想监视他,是否会把自己的事告诉别人。   他感到不耐烦,跟黎川讲过几次:“你干了什么,不关我的事,能不能不要烦我?”   对方似乎也相信了他的话,但仍然还是会时不时出现在他身边。哪怕他只是在跟人聊天,黎川也似乎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盯着他的脸,好像他脸上有什么奇异的东西值得人再三地品味。   赵小明意识到黎川正在发生改变,是在中转站的时候。   黎川不再那么默默无闻,他可以站起来当众讲话,脸上的表情并不局促,笑容恰到好处,不会显得太热情,也不会显得太冷漠。说话时偶尔会挥动手臂,那个动作令他看上去更让人信服。   他常常会用到赵小明说过的那些名人谚语,甚至他还会自己创造一些,反正也没有人会引经据典地拆穿他的话,也没有人能肯定,那个名人从来没有讲过这样的话。   而且对待赵小明的态度,也可以说是非常的友善。   他不会去主动和赵小明说话,但只要赵小明开口,他一定会热情地回应,不会怠慢。但别人也不会觉得他谄媚,因为他对每一个同学都是这样的热情。   有时候赵小明会感到惊讶。一个人可以飞快地从一个样子变成另一个样子,他就像一块橡皮泥,每天都在把自己捏成自己想成的模样。   因为黎川越为下载熟练与人相处的诀窍,他很快他就聚集了一堆簇拥者。   但是意外发生了。在队伍开始撤离中转站的时候,赵小明目送席文文离开,黎川知道席文文是去找汤豆,却感到疑惑,找到大队伍之后,坐到了车上虐待挑衅地问:“赵小明不是和席文文还有汤豆……关系很好吗?那为什么你不去找她们自己跑了呢?”   赵小明是那么正气凛然,他目露哀伤说:“我得带路。如果不带路别人就找不到她们在哪里。”他的表情那么真挚,充满着对朋友的担忧。一如他放任席文文离开后转身跑向队伍中时,所表现出来的不舍与毅然。黎川冷冷地看着他的背景,想,只有自己知道他不是真心的。   私下身边没有别人,赵小明没有再过多美化自己的行为,他冷声说:“我不想去。再说如果能给清理队指路的话,会得到更好的评价。”在他看来,黎川越是成功,被他捏得也就越紧,紧不敢违背他的话。已经不太值得他浪费精力和表情来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   之后两个人一路结伴而行,反而因为这种相互坦白,而比较亲密了起来。他们一面,保持的相互不热切的状态,或者相互不深不浅地拆下台,一面私下总有些倾诉。   赵小明有时候,会在黎川面前抱怨自己的爸爸“其实并不是多么有才华的人。真正有才华的人是不会被埋没的。只有自视甚高的人才总郁郁不得志。可他不能接受自己平庸的现实,只好归罪于别人不是伯乐。”   也说爷爷“一生碌碌无为,没有大志向,却不自知,还一遍一遍地希望我也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浮岛是权力的中心,可他却说什么,那里人心太深。”“这些说到底都是普通人的悲剧。”但他不想做这样的普通人。“如果能回到家属区,我就能再见到秘书长的女儿。她很喜欢我”这句话透着自豪。黎川不知道秘书长是谁,但他知道一定是一个非常有权势的人。   赵小明不知道自己压抑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即机智又智慧过人,懂得审时度势,可却从来没有人知晓。大家只觉得他是一个好相处的人而已。总说‘和你呆在一起真的太舒服了’。   他对黎川说:“如果你觉得和一个人呆在一起太自在太舒服,那说明对方比你阅历深厚得多。”但人们不知道这个真理,总以为是天定的缘份,遇到与自己刚刚好能契合的人。   对于赵小明的这些说话,黎川从来没有反驳。   他的每个言论,黎川都感到新奇。他从小没有人教导过他这些,一切全凭本能,他也从来没有从赵小明所说的这个角度看待过人、看待过人们之间的关系。   一但有了新的角度,重新去解读人的行为,目睹着赵小明是怎么让所有人都对他有好感,他才发现,人有多么地容易被煽动,又在成为一个群体的时候多么低智,这些事简直让人惊讶。   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善良与憎恶,是多么容易被操纵。反而坚信着所有的举动都是出于自己‘聪明大脑’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意志表现。   而女孩子们是那么脆弱,她们超乎想像地热衷于自我感动。美化自己所感受到一切,也美化自己与另一个人相处时所发生的点滴。她们对有微信的人有着超乎寻常的善意,只需要他讲话的时候更坚定一些,这些女孩就会立刻照他说的那么做,他们似乎是一直在等待被人领导的绵羊。自动自发地将脖子上系上绳索,再将绳索交到他的手上。   只有汤豆拒绝。   她在中转站守夜时就开始争取义务,明白义务和权利是同时存在的东西。一但自己放弃在集体中展现自己能力的义务,那么也就意味着在这个集体之中,她会失去了相应的权力。   她比所有人都聪明。   黎川以新的视角去看待身边的一切,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父母之间的悲剧。   他们是如此愚蠢,以至于根本还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就做出了人生最大的决定。   怀着不同目地、无视最大的差距,两个人结婚了。之后,他们又太过无能,无力调和相互之间的矛盾。当现实的舞台拉开帷幕,这两个人根本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唯一会做的,只是发现一切与自己希望的有差距时愤怒地四处宣泄。甚至根本都没有真正地,想要去找到出路。   “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是他妈妈常常说的话“现在都已经这样了,我还能怎么办?”   他总记得那时候妈妈的表情。虽然大家都觉得他不应该记得。可为什么没有办法?这个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你可以选择离开,但是你没有。   黎川不能理解这种脆弱。   在他眼中,人类进化了几百万年,可这对夫妻却宛如原始人一般,仍然是情绪的奴隶,任由一切发展到最坏的地步。   这个新的视角,令他惊叹,也震惊于赵小明的‘睿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其它人都太愚蠢,赵小明是他在和两个老太婆一起离开山区来到居住地之后,唯一接触到可以学习模仿的榜样。   而当赵小明问到他的家庭。   他只能用赵小明说过的那句话来回答:“就是普通人的悲剧。”   两个人相互深知对方的丑恶,又自怜于从没有对象可以畅谈的孤寂。   一度非常要好。虽然在别人面前,两个人仿佛毫无关系,甚至还会常常表现得有些敌对。在如何得到最高分上,也各有分歧暗暗较劲。   但只有两个人自己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他们最隐晦的秘密。   直到汤豆返回学院,一切才发生改变。   -   黎川在既将死亡的昏沉之中,却还是能清晰地看到当时所发生的一切。   他在离开中转站的时候,以为汤豆不能再回来。但是她却回来了。   他有些高兴。   因为汤豆和其它的人都不同。她不是那些绵羊。   他想,也许有一天,自己能和她像和赵小明一样坦诚地交谈。两个人应该成为最好的朋友。   在诸世凉主导的排挤时,赵小明温柔地安慰了她。黎川远远地站着,看见了赵小明转过身时的自得。对他来说,只是小小的花招就能得到人的喜欢,想必是一件玩弄人于肌掌的成就。当考场上赵小明被埋伏的汤豆和莫温击杀,汤豆毫不由于地跨过了赵小明的身躯,带着莫温离开,赵小明头一次体会到了挫败,倒在另一边的黎川眼睛却是明亮的——汤豆不喜欢她,不驯服于他,可也没有特别地喜欢赵小明,落入他的陷阱。   赵小明也不过如此。所谓的‘睿智’大袍下,现在只剩下苍白与空洞。他想。这个人身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自己不知道的。   他已经知道什么样的笑容最令人有好感、怎么说话会令人信服、人性之恶要怎么挑拨、人性之善要怎么利用。也正是因为什么都知道了,才明其狭隘。明明知道这么多,但赵小明却仍然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什么也没有做,只妄想着那个什么秘书长的女儿。   “这就是普通人的悲剧。”   赵小明已经没用了。   但他还有汤豆。   直到看到分数板之前,直面羞辱之前,他还对于自己与汤豆的关系有着一丝期待。   因为他是屠夫,而对方不是羔羊,所以才能坐在同一张桌上。   “我们应该是最好的朋友……”   ……   眼前一切已经昏暗,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变得缥缈虚无。   努力地睁开眼睛,也看不到眼前的人。   ……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他迷迷糊糊地想……我是黎川……有爱自己的父母和一个温暖的家……为了实现报复才离开故土,一生只有一件事不够圆满……只有一件……   作者有话要说:  赵小明的人设可能并不符合原来大家的想像。前面的剧情他出场得很少,嘴炮比较多,从来没有办过事实。   他和汤豆之间的故事,从男方视角和从女方视角、群众视角来看的话,是完全不一样,可能有点颠覆他的人设   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这么写了,前面不周道的地方做了一些更改,如果大家发现BUG留言告诉我一下。 第83章 再见汤豆   汤豆看着身边穿流的人群。   她身边的水白鹤说:“这里大部份都是庞,也有普通人啦。像科技类的,在这边就业政府会有比较大的补贴,帮助落户之类的政策。我们真的对科技就没那么在行,骨子里还是更信奉颂言之力一些。不过颂言毕竟无法日常使用。”说着上充满了好奇:“所以,我阿爷说的是真的?你活了百千年?”   汤豆问:“你阿爷怎么说?”   “说那时候我们家犯下了大错,又无可挽回,无奈之下便用万世慈悲灯保你不死。”水白鹤瞪眼:“哗,万世慈悲灯。我查过典籍,只要世间有人为你落泪,那你就永远也不老不死。不过……不过就是会失忆而已。”   失忆,而已?   汤豆不能理解,这只是一件小事吗?如果在自己的记忆中,那些时光从来不存在,那又怎么叫活过呢?   “我阿爷一时回不来。西方出了些祸患,他带着门人前去治乱了。他怕一年装载也赶不回来的,不过走时是有叮嘱,如果你醒了,叫我们把灯给你。”水白鹤表情郑重起来,问她:“姑奶奶,会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生活吗?”   “你希望我留在这里吗?”汤豆知道自己面前的就是二叔,但也知道,世上永远也没有二叔了。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如果是我,可能会想留在这里吧。姑奶奶没有记忆,看着我们也许觉得只是陌生人。可对于水家而言,却不是。”她牵起汤豆:“来!”   带她回到车上,调头往水宅去。   水家住在半山,从那里可以俯视整个城市。院落重重,一直保持着古宅原有的风貌。里面的也有侍人,见到汤豆,连忙垂首退到路边。不过免不得表情个个惊讶。   汤豆听到他们在小声嘀咕:“是谁啊?!”   水白鹤带她进了较为偏远的一个院落,里面有个小楼,推开门,迎面便挂着一幅汤豆的画像。上面的人还十分年幼,但她知道那就是自己。不过上面除了她,还有另一个年轻人,看着年少,牵着她的手笑得灿烂极了。   “这是家祖水不知。家祖当年是第一批走了登仙道的庞郎人。”她小心地跑到左侧的书柜,取下一幅画轴,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是一名老人,白发苍苍,大概体弱已经无法站立,歪在美人靠上,他身边站着一个少女。那少女是已经长成的汤豆,与现在相比,差别并没有非常的大,只是眉宇之间更多一些稚气。   “家祖发现普通人必当灭绝之后,便取众族人之灵,铸造了万世慈悲灯。”水白鹤的声音未必有些凝滞:“我们死了很多人。”   说着又勉强地笑了笑:“不过姑奶奶不用介怀。家祖当年便说过,祸自我们水家而起,自当也该由我们水家来偿还。后世之事若有转机,必在姑奶奶身上,水家已尽了倾族之力,之后便全看苍天有无好生之德。全凭造化了。”   她吐出一口气说:“现在看来,他们是没有白死的。”想了想,又怕被误解,解释道:“我讲这些,并不是要姑奶奶感激水氏,只是想……姑奶奶也许想知道。”她看向汤豆。   汤豆点点头:“恩。”   水白鹤松了口气,引着她向楼上去。这整幢楼里全是书册,汤豆随便翻开一本,便是不知道什么人的杂记,有一些日常记事,有一些是关于术法颂言的研究。   这里大概堆积着水家人历代的智慧结晶。   而二楼,放着的则全是画像,与关于她的记录。   画上她的样子恒古未变,唯一变化的是身后的背景,以及身边的人。那些人,从幼小到成年再到老去,对于他们来说,汤豆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组成,是他们必须要完成的职责。可同时也不可能避免的,长久地相处,与她有种种的纠葛并非只是保护者与被保护者那么简单。   她随手翻起一本,里面讲的是水氏一族当时的族长与她道去江南的事。那时候那一凭的族长年纪还小,比她还更矮一些。她牵着族长,便想牵着自己兄弟,一路反而是她照顾这位族长比较多。   两个人本来是因为水氏有人失踪的事才过去找寻,没想到遇到鹿氏门徒,她为了救人被刺死。族长带着她的身躯返回水氏的隐居之地。   字里行间十分悲痛。因他父母过世得早,并来不及将汤豆安置到别的人家去,到了他这里,他又因为舍不得像长姐一样照看着自己长大的汤豆,不肯叫她走。前路茫茫,后有追兵。   他说:“却因一已之私,以至于阿姐丧命。待七日后重新醒来,已不识得故人。又因我也受了伤,无法施放颂言将已经备好的记忆入灌,圆其心智。至其状如幼儿。实有负祖宗之托。”   最后终于脱险,他将汤豆托付在山中猎户之家三四年,才能转头去清理鹿氏。直至猎户身死,家中要给将她嫁出去的时候才勉强铲平鹿氏某支人,去接汤豆走。   但到了那时候“往事俱望,阿姐虽还在世,世间却再也没有阿姐。”   再随便拿起一本,是某个水氏族人带着她打算私奔的故事。   两个人计划得十分周详,可千算万算,独独没算到路上遇到了‘门’祸,受困于几百庞郎游魂。“石郎身死,我只身返回水氏居地。”这一句是汤豆代替那个人死去的人记下的。   那时候她刚痛失了爱人,却也突然明白,门祸不绝,世上也就并没有可以安居之地。之后,她想尽了许多办法,但都没有出路,后来因慈悲灯的弊病,她每十五年必昏死一次记忆消魂,以至到了十五年之期时,所有的计划也随之终止。之后她没有再立刻醒来,沉睡了七十五年之久。那之后又是别的故事了。   汤豆翻看着这 些册子,这里面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可字里行间都充斥着悲欢离合。虽然全是她经历过的,可是对于她来,就好像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   对于这些已经死去的水氏而言。她是曾是他们的长辈,又变成姐妹、好友,爱人,到最后视为儿女。   一代代,老去,死亡,又有新的一代长成,接替。   然后,一个个地被她遗忘。   那些或让人大笑或让人落泪的往事,全记载在这些书册之中。这是他们在她生命存在过的唯一的痕迹。   水白鹤没有打扰她。静静站在一侧。   许久她才将手里的册子放下来:“这次的记忆也快消失了吗?”   水白鹤算了算说:“阿爷说,当年蓬莱洲时,你身上有异世的灯灵之力,虽然身受重创,但异世灯灵之力保你未死,只是昏睡而已。虽然昏睡的时间是不算做十五年之期的,但醒来却是要加倍流速的……所以……”水白鹤看着她甚至有些怜悯。   汤豆扯开衣领看了看,身上的灯的灼伤处,还剩下一点点浅薄的印记,但就是这些印记也正在慢慢地消失。回忆起居住地、父母二叔,渐渐地画面都不再清晰。她回想起自己是怎么走上这一条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了家。但似乎记忆正在分崩离析。家人、好友、死去的异父异母的兄长、那位救了她一命的老人、诸世凉、赵小明甚至黎川,他们的面目都在变得模糊。   水白鹤伸手扶住她,让她在楼中的太师椅上坐下,又想跑去拿水来给她喝。   她一把抓住水白鹤的手:“这一次,我想完完整整地过完这一生。”   水白鹤愣住:“可是……会死的……”不过也马上明白,这样的长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次不用告诉我发生过什么。”她想做一棵,长得很高的树。现在,她也看到了高处的风景。完成了自己应该做的事。   水白鹤愣了一下,但咬咬牙:“好。你等着。我这就去取灯来,解开你与万世慈悲灯的羁绊。”转身便向外跑去。   汤豆一个人,坐在木楼中。   这里到处都书籍、画册,到处都是关于她的故事。关于那些,爱过她,也被她爱过的人的故事。她拿起桌上的笔,在翻开的空笔记本上写下了新的字迹。   最初那天,是个不太好的天气。天空有细雨。她站在阳台,没有看到对面楼阳台上的两个少年。妈妈和继父还没有醒,屋中传来叶子轻微的呼声。她很讨厌同母亲的弟弟……那时候可真是傻气   …………   一笔一画……   人生似乎很长很长,但现在才发现,其实很短很短。   ……   水白鹤抱着灯跑回来时,只看到汤豆趴在桌上,似乎是睡着了。跟着她道来的水白龙急忙冲上去,试了试鼻息。收回手微微怅惘:“要开始新的了。”但想到真的要解除,十分犹豫:“阿爷回来要骂死我们!”   “骂几句,又骂不疼你!”水白鹤天不怕地不怕。   她把灯放到桌上,踹了自己哥哥好几脚:“你到是动啊。阿爷今年春已经退位,你是族长。要解也只能你来解!”要不是这样,她才不会叫婆婆妈妈的水白龙来。   水白龙不肯:“真的要打死我的!阿爷好久之前就一直盼着姑奶奶醒来。说有话要和她讲。”看到了桌上的笔记本皱眉:“这是什么?”伸手从汤豆肘下拿出来。   ……   许久才合上书页。   低头怔怔看着仿佛是睡着了的少女半天,微微叹息,抿嘴将那盏灯拿了起来。   水白鹤见他要开颂,这才满意。连忙跑到楼外去。   里面一直没有动静。过了许久,突然听到有声,似乎在说话。不多时,一脸莫明的少女跑过来:“这是哪儿啊?你们又是谁啊?”   水白鹤试探,问:“你不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少女茫然……叫什么来着?   “我啊,我是你二叔!”水白鹤一脸促狭过去挽住她的脖子:“你叫水……水豆豆!”指着下楼来的水白龙:“那是你爸!”   少女不解:“我怎么会不记得?”   “因为……你脑袋有问题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