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既灵 作者:颜凉雨   文案   《九天散仙志》载,尝有无名氏,乃大慈大善之人,不忍见世间可怜,每遇贫苦,倾囊相助,后散尽家财,流落山林,以身饲走兽,终殁于荒野,尸骨不全。天帝念其大德,恩准升仙。昔升仙之时,求留魄而去心,世间疾苦非一人之力所能解,徒增煎熬,不如无心,挂碍尽消。天帝许。后得名长乐仙人,居蓬莱。   不知哪任掌管“仙志阁”的隽文上仙在旁边加了评,想是读到此处,多有感慨。评曰,蓬莱多一长乐仙,世间少一痴心人。殊不知,无苦亦无爱,无悲亦无喜,落得自己逍遥,却惹旁人伤心。   ============   不要被文案迷惑,其实就是一个捉妖少女和一个永远不走心的男人的镇妖除魔之旅~~爱情有,友情有,凡人有,鬼怪有,奇怪的神仙有,更奇怪的小伙伴也有,不过管他上天入地降魔伏怪,终不过一个情字。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前世今生   主角:既灵,谭云山 ┃ 配角:南钰,冯不羁,白流双,羽瑶上仙、一堆神仙妖怪 ┃ 其它: ============== ☆、楔子   蓬莱,九天仙界五仙岛之一,因距九天宝殿较远,多居散仙。这里同人间一样有四季,然四季皆柔和,无酷暑,无寒冰,故仙人们大多随性而居,向往人间烟火气的,便建房盖屋,贪恋日月精华的,则栖云卧枝,怡然逍遥。   唯独一处例外。   散仙们即便建房盖屋,也都就地从简,有那么点遮风挡雨的意思便行了,反正这九天仙界无风无雨,亘古绵长的只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轻缈仙气,拂颊如清风,润泽如春雨。可单单“羽瑶宫”不愿如此。   那是蓬莱仙岛上唯一的一座仙宫,占的是蓬莱最平坦的一块地界,用的是九天最难采的瀛洲白玉石,宫内装点更是各仙岛的珍稀之物,虽比不得九天宝殿气势恢宏,但已是巧夺天工、极尽华美。   只可惜,如此美轮美奂的宫殿,多半时候都相当冷清。主人不好客,客人也懒得上门讨没趣,久而久之,也就不来往了,皆大欢喜。   然而今天不同。   宫内仙婢们发现向来睡到自然醒的羽瑶上仙早早起身,并且没有和往常一样洗漱,而是沐浴焚香,后穿戴整齐,端坐于案前,并命他们取来一盆清水。   仙婢们不敢怠慢,悉数照做,然后就被羽瑶上仙屏退。   隔着紧闭的门扇,仙婢们看不见也听不到,简直抓心挠肝地好奇。原因无他,今日的羽瑶上仙实在太过反常,态度之郑重虔诚前所未有,近百年来,除了长乐仙,她们还没见过羽瑶上仙因什么人什么事如此重视过。   “走开——”   门内传来呵斥,显然知道隔墙有耳,而本应婉转的声音也因急促严厉的语调而显得刺耳。   深谙自家上仙坏脾气的仙婢们不敢拖延,无声而散。   门内,桌案前。   珞宓将木勺放在盛满水的水盆中央,动作极近轻柔,连呼吸都跟着轻下来,待到缓缓放手,勺柄于水面点出几丝波纹,复又归于平静。   终于,水和木勺彻底静止,珞宓双手合十,闭目拜礼,口中念念有词,端正虔诚:“天帝在上,镜灵明悬,使我以东,紫气东来,使我以西,龟鹤西望,使我以南,星辉南山,使我以北,福齐北晏。”   语毕,珞宓伸手旋动勺柄。   木勺缓缓旋转起来,先快后慢,终于在三圈半左右时停住,勺柄不偏不倚,指向正南。   珞宓顷刻起身,再不管木勺,而是拿起一早便放置在水盆旁边的羽镜,环抱出门。   羽瑶宫正南方不远处是一片杏花林,杏花终年盛开,无分时节,偶有仙气吹过,落花如雪。但此刻的珞宓没有那般闲情雅致,匆匆穿过杏花林,映入眼帘的是蓬莱仙人们最愿意逗留的去处。   此地没有名字,只是依杏花林傍蓬莱水修了几座亭子,以悠长回廊联通,云雾飘渺,鸟语花香,久而久之,便成了蓬莱散仙们欢聚游玩之所。   这会儿时候尚早,只有三位仙子坐在亭中,莺莺细语。   往日里珞宓才不愿与这些散仙交往,然今日,她却在见到这三位时眼眸一亮,立刻站定,侧耳细听她们在讲什么。   珞宓站得有些远,仙子们没发现她,自顾自嬉笑。   没被发现固然很好,但太远的距离也让珞宓听不清她们究竟在说什么。   没半点犹豫,珞宓抱着羽镜又靠近几步。   “……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缭绕仙气送来仙子细语,可惜只有后半句。   珞宓却又惊又喜,也顾不得仪态,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亭中:“你刚刚说什么?!”   三仙子未料珞宓突然出现,一时无措。   珞宓径自来到刚刚说话的仙子面前站定,错愕的仙子仍坐着,她站着,完全居高临下的气势,但因想起自己身份,便勉强按捺着心内波动,冷下声音道:“你刚刚说什么永世不悔?”   仙子不是仙婢,本能地对珞宓的趾高气昂心生抵触,但毕竟自己只是散仙,人家是上仙,哪怕只是占了个虚职,故掩住不快,起身施礼:“羽瑶上仙。”语毕也不用珞宓追问,迅速应答,“我们刚刚只是在聊闲话罢了,讲的是人间男女定情,往往愿意以天发誓。”   “所以你刚刚说的是……”   “适才上仙所闻是男子给女子的誓言。”   “那你再给我重复一遍。”   “天地为盟,日月为鉴,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啦,嘿嘿~~每天晚上19:00,日更六千~~偶尔掉落双更哟~~   注:本章占卜法化用古法“镜听”,出自《月令萃编》。 ☆、第 2 章   民间有句俗语,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鬼拍手。   桑是桑树,与“丧”谐音,故忌讳;柳是柳树,送殡多用柳枝作“招魂幡”,所以也不大吉利;鬼拍手是杨树,因树叶宽大,迎风作响,好似人拍手,但为何它也不宜栽,传到如今,已没多少人清楚。   不过槐树,倒与这三种的待遇截然不同。其树冠阴晦,历来是人们心仪的纳凉之所,而自前朝起,宫廷中有了尊槐的风习,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这阵风从庙堂刮到民间,从前朝刮到本朝,愈演愈烈,槐树竟渐渐成了吉祥树,寓意家宅富贵封官进爵。   槐树固然吉祥,可像霖州城这样满城尽栽槐树的怕也不多见。每到秋风起,满地槐叶,谁要是能找到一片旁的树叶,城中人都要和他急。霖州人喜槐尊槐,由此可见一般,故而霖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槐城。   既灵不喜欢这座城。   从进入城郊,天就开始下雨,厚厚的黑云压得低低,仿佛伸手就能碰到,让人喘不过气。好不容易紧赶慢赶进了城,天色非但没转晴,反而愈发黑下来,加上时值盛夏,满城槐树枝繁叶茂,往日里的树荫成了黑云的帮凶,将这座城遮得愈发晦暗压抑。   这种地方不招妖才怪。   既灵刚这样一想,天上就划过闪电,而后雷声闷响,时机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既灵吐吐舌头,连忙在心里默念,罪过,罪过。   没有谁是真的想招妖,而且妖一来,普通人就只有被祸害的份儿,像她刚才那样想,有点不太厚道了。   既灵穿着蓑衣前行,压低的斗笠将她那张灵动清丽的脸遮了大半。不知是不是错觉,雨势好像越来越大,街市上没有半个人影,两边的店铺也门窗紧闭,雨水打在青石路上,发出猛烈声响,又很快流往地势低的方向。   终于,既灵看见一家客栈,就在前方不远处,抬头便能瞅见用竹竿挑在半空的粗布,上书“槐城客栈”四个大字。那粗布不知历经多少年风霜,边缘已开裂出线头,随着粗布一并在风雨中飘摇。   既灵加快脚步,眼看就要抵达客栈跟前,却忽然觉得脚下受阻,一低头,水已漫到脚踝。   既灵诧异,回头去看,来路虽仍被雨水冲刷,但青石依稀可见,而这槐城客栈门前,别说路了,那水俨然就要漫过台阶,直逼门槛。   不仅仅是客栈,既灵抬头远眺,发现越往槐城深处去,那水积得越深。她很快明白过来,由城郊到城中,地势是往低了走的,也就是说越靠近城中,被水淹的越厉害,而且雨要是照这样下不停,再过几个时辰,八成连客栈这边和城郊都能划船了。   咚咚咚。   自己已经成了落汤鸡,既灵也没工夫担心别人了,抬手便叩响了客栈大门。   隔了很久,久到既灵有点想改敲为砸了,门板终于被人搬开缝隙。客栈伙计警惕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既灵无奈,只能先开口:“住店。”   客栈伙计一愣,没料到来者是个姑娘,这才卸下防备,当然,也卸下了门板:“客官请进——”   既灵进入客栈大堂,立刻将蓑衣解开斗笠摘下,浑身轻巧舒服许多,才半抱怨半玩笑道:“小二,哪有客栈大白天关门的。”   小二重新把门板放上,客栈又恢复了闭门姿态,这才回过身来一脸苦笑:“姑娘,你看外面这天像大白天?”   没等既灵说话,角落里正在拨算盘的掌柜出了声:“这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多月,姑娘是这半个月来唯一登门的,你说我这店还开个什么门。”   既灵心下一惊:“这雨已下了半个月?”   掌柜叹口气,放下算盘,道:“姑娘不是槐城人,有所不知,槐城往年盛夏雨水并不算多,但今年不知怎么了,自入夏起就三天两头下雨,最近更是要命,雨竟然不停了,断断续续足下了半月有余,往往前一天的雨水还没退,新的雨水又来了,你看我这满堂木桌,桌脚都要被泡烂了。”   既灵愣住:“掌柜的知道我不是槐城人?”   掌柜也愣住,继而内伤,他刚刚说了那么多,这位倒好,一把稳准狠地抓住了最不重要的那句,偏人家是客,他还得赔笑脸:“当然,我们槐城人世代居住于此,少有外来者,所以各家各户间都认识相熟。”   满足了好奇心的既灵点点头,这才认真思索掌柜说的这场雨。   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说蹊跷也蹊跷,说不蹊跷也不蹊跷,毕竟老天爷的脸,谁也讲不准,但如果和浮屠香所示有关,那就不是老天爷的事了。   “姑娘,你要的茶。”端着托盘的小二上到二楼,叩响了新来客官的房门。   “进——”门内传来清澈脆亮的声音。   小二推门而入,下一刻怔住。   落汤鸡一样的女客这会儿已经擦干头发,换了衣裳,露出本来模样。小二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那些个文绉绉的词,就觉得眼前的姑娘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走大街上能让人一眼认出来完后还要多看几眼的那种好看。   “小二,你帮我看看……”   正发愣着,佳人说话了。   小二不明所以,将茶盘放到桌上,走到佳人身边,这才发现佳人是盘坐在椅子上,坐姿之洒脱与刚才那些美词美句搭不上半点关系,且手中执一炷燃起的香,打他进门,佳人就没看他一眼,由始至终紧盯着浮起的香缕,哪怕是和他说话时,仍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   一头雾水的小二只能开口询问:“姑娘,你让我看什么?”   “烟,”佳人的声音沉下来,一字一句,缓缓道,“你帮我看看这烟往什么方向飘。”   小二被这严肃氛围感染,不自觉紧张起来,瞪大眼睛凑近那炷香,直到久不眨眼,眼眶发酸,才诚实道:“姑娘,这烟直着往上,往上……算方向不?”   佳人果断摇头:“你再仔细看看。”   小二手心开始出汗,后背却越来越凉:“姑娘,这屋里又没有风,肯定是往上飘啊……咳,那个茶我放这里了,你慢慢喝。”   小二几乎是逃出客房的,然后一路小跑回了大堂,直至看见掌柜没有多少头发的脑袋,才稍稍安心,有种重见光明的踏实。然后想,那么好看一姑娘,神神叨叨的,可惜了。   既灵不知道她把淳朴的店小二吓着了,她真的就是单纯想让小二帮她看看浮屠香。   小二说浮屠香的烟是往上走的,她信,毕竟她看也是如此,但她又不愿死心,因为正是三天前的那炷香指引她来到了槐城,没道理距离妖怪近了,浮屠香倒不动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比来时更大。   既灵吹灭已经烧掉三分之一的香,放回油纸包,那里还躺着十数根崭新的香,足够她用上一年半载的。   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既灵这才想起今天光赶路了,一口饭还没吃,便将浮屠香包好放回行囊,这才推门而出。   本想让楼下的小二帮忙弄一些饭菜,却见小二正好从走廊尽头的客房里出来。   既灵记得小二说过,半个月以来只她一位客人,当下心中疑惑,便抬手招呼小二过来。   小二现在看着既灵都有点紧张,而这位姑奶奶眼下又散着头发,估计是想迅速晾干,可这如瀑的黑发披下来,着实让人压力颇大。   “姑娘,有事?”小二过来是过来了,但在距离既灵还有两丈的地方就停住不再往前。   既灵没察觉小二的“敬而远之”,先说自己饿了,想吃饭,待小二应承,便紧接着问:“我看你刚从那间客房里出来,又来客人了?”   不想小二摇头,道:“那里面是我们掌柜。”   掌柜住客房?   既灵发现这槐城的风俗和它满城的槐树一样,都挺特别。   小二迎来送往见过那么多人,一看就知道既灵误会了,连忙解释:“掌柜原本住楼下的,但看今天这雨势,楼下又得淹,只好挪到楼上来睡了,反正客房都空着。”   既灵上前两步,扶着二楼栏杆往楼下看,果然,雨水正从门板缝隙往大堂里灌。真的是灌,那门板看着挺严实,一遇水就现了原形,四下的窟窿都成了泉眼,喷涌不绝,大堂地面已经能养鱼了,饱受摧残的桌腿重新泡在水里,目测得有一指深。   大堂已经如此,同大堂一样高度的一层房间,自然也不能幸免。   既灵记得来时外面的雨水还没漫过门槛,看眼下这架势,街市上的水怕已经齐膝了。   小二见既灵探头向下看得出神,以为她被这阵势吓着了,便半解释半感慨道:“半个月了,一直这样,最严重的时候桌子都站不住了,就在水里漂,好在天一亮,水就退。”   “天一亮水就退?”   “对啊,雨也一样,白天雨小,越到晚上雨越大,到了午夜,那披着蓑衣都出不去人。不信你听,这雨声是不是比你下午来的时候大多了。”   “天天如此吗?”   “那倒不是,也有雨停的时候,但太少了,而且天根本不晴,转天就继续下。”   既灵微微皱眉,终于明白怪异感从何而来。   白天雨小晚上雨大先不说,单说这水淹街市,必定是郊外护城河不堪暴雨,水漫河堤,才返涌出来,混着雨水一起淹了槐城。但照店家所言,这雨连绵半月,虽时大时小,却没有彻底放晴过,那就意味着洪水只可能有急速增加和缓慢增加两种情况,根本没机会也没道理往下退。   可它就是退了,且是天一亮就退,半刻不耽搁,堪称“日落而作日出而息”,规律得让既灵这种夜里经常不睡白天又总是睡不醒的人十分汗颜,要不是城门口贴着的密密麻麻的失踪百姓布告,她真的要相信这洪水里头藏着的是好妖了。   是的,虽然她不知道浮屠香为何不动,但多年捉妖经验告诉她,凡此种种怪事凑到一起发生,非妖即怪。   “姑娘……”小二没再等来既灵回应,本想下楼梯蹚水去后厨让马上就要收工的厨子再受累做点饭菜的,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多说两句,“夜里如果听见婴儿哭声,你千万别出来,就当没听见。”   既灵诧异:“客栈里有婴儿?”   小二微微凑近,压低声音道:“不是客栈里,是水里。”   既灵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阴风,吹得她凉飕飕。她不怕妖,但前提是那妖得现身,神神鬼鬼躲在暗处,她也会不舒服。   “姑娘进城时有没有看到城门口的布告?”小二忽然问。   既灵点头。   小二把嗓子压得更低了,仿佛生怕被什么东西听见似的,声音带着清晰的恐惧:“都是这半个月来失踪的,说是失踪,其实就是被水鬼拖走了。”   “水鬼?”既灵不喜欢这个称呼,单是讲出来这两个字,都觉得头皮发麻。   “对。”小二煞有介事点头,仿佛他早已看穿真相,“每到发大水的夜里,就能听见婴儿啼哭,肯定是哪个往死在护城河里的婴孩成了水鬼,回来找人索命了。”   “哪家孩子死在护城河里了?”   “不知道。”   “这城里的家家户户你们不都认识吗?”   “认识归认识,可没听说谁家死了孩子,不过也可能那孩子本就见不得光,死也未必是意外,所以……唉,造孽啊。”   “……”   所谓自己吓自己,通常源于瞎想过多。   这厢既灵无语,那厢小二却对于自己的一番讲解颇为满意,缓了口气,最后总结:“总之,水再大也淹不着二楼,姑娘你放心休息,别乱出来走动就行。”   既灵从善如流地点头,然后道:“等下饭菜不用端上二楼。”   小二茫然:“那端哪里?”   既灵:“大堂。”   小二急了:“姑娘,我不是刚和你说完,不能乱走动……”   “放心,”既灵给了他一个“我懂”的眼神,“我不乱走动。”   小二舒口气:“那就好。”   既灵:“我今晚就睡在大堂桌子上。”   小二:“……”   掌柜你要不要出来看看,这里好像……不,这里有个疯子!   掌柜出来看了。   女客虽然是疯婆子,但却是个有钱的疯婆子,况且言明后果自负,所以掌柜欣然收了银子,非常慷慨地将大堂全部木桌供给客人选,又让后厨以最快速度弄了点饭菜,末了连同小二、厨子、杂役等一同躲回二楼,紧锁门窗,再不露头,好像多看一眼都会被水鬼拖走似的。   夜幕降临。   其实那天色从早到晚看着都像夜幕,但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也不知那尽职尽责的打更者是如何在成河的暴雨中前行,然更声悠远,告诉着整个槐城的人们,该歇息了。   既灵盘腿坐在大堂中央的木桌上,桌面约四尺见方,坐着既灵一个小姑娘绰绰有余。她已把长发利落束起,乍看倒像个少年郎,眉宇间不复下午投宿时的活泼俏皮,已尽是严肃认真。   大堂一片昏暗,烛火在不知何处漏进来的风里摇曳,努力维持着微弱光芒。风里除了潮气,还有一股子腥气,那是混合着腐烂草木的泥土的味道,就像荒郊野外的烂泥塘,枯槁腐朽,死气沉沉。   既灵将白天点过的那支香拿出来,用放在身后桌角的烛火重新点燃。   第一缕烟腾空的瞬间,似往东北方歪了一下,可等既灵瞪大眼睛仔细看,那烟又往上去了。   既灵眼底划过几丝懊恼的挫败,正犹豫着要不要熄灭浮屠香,大堂的光线忽然更暗了!   既灵心下一惊,左手立刻去摸坠在腰间的净妖铃,与此同时环顾四周。   片刻后,既灵舒口气。   原来是大堂东北角在漏雨,将那一处桌上放置的烛火打灭了。   很好,门板漏风瓦片漏雨,这槐城生生把客栈打造出了露宿破庙的风情!   暴雨滂沱一夜,既灵警惕一夜,接着……就天亮了。   别说妖,连个山猫野兽她都没守来!   而且——   “姑娘你别着急,木盆马上就取来,你坐在盆里就能漂到楼梯上二楼了!”   “你不是说天一亮水就退吗?!”   “之前一直如此!然后……”   “然后什么?”   “姑娘你就来投宿了。”   “……”   问世间何谓捉妖者之最大屈辱?答曰,被人当成妖。   “不不,姑娘我的意思是,你就像神仙,雷公电母东海龙王什么的,所以一出现就……”   “不用再往回圆了!”   既灵最终也没坐那该死的小木盆,而是屏息运气,足下一点,飞身上了二楼,也算挽回一些捉妖者的颜面。   之后的一整天,她都没再出屋,于床榻上补眠,以备再战。   妖和这世间一切邪魔恶兽一样,喜欢黑暗,惧怕光明,故而多愿昼伏夜出,让茫茫夜色成为它们行凶的遮掩,所以既灵捉妖,也多半在夜里。   就像店小二说的,白天雨势果然小了,豆大的雨滴变成了牛毛细雨,绵绵的雨声不再恼人,竟有了些江南梅雨的温婉。   既灵一路酣眠,直至傍晚自然苏醒,通体清明。   水依然没退,却也没涨,就维持在能淹没多半条桌腿的高度。奇怪的是,雨并没有随着傍晚的来临而变大,仍是轻轻柔柔,连带着天好像也没有那样黑云密布了,虽然仍是阴着,却少了些压抑,多了些迷蒙。   申时一过,既灵便重新回到大堂中央,执香盘腿,正襟危坐。   店家不敢打扰,纷纷回屋闭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既灵是主,店家是客。   这一回,既灵不再浮躁,而是一直让浮屠香燃着,屏气凝神,耐心等待。   酉时三刻,浮屠香终于动了。   袅袅烟气随风而动,斩钉截铁地向北面飘。   既灵随即起身,确认法器都在身上,便穿戴好蓑衣斗笠,轻盈跃入昨日被她嫌弃而今日又被她从后厨偷……不,借出来的木盆之中。   也多亏既灵轻巧纤细,木盆在她进来后只下沉两寸左右,水面距离木盆边缘仍有一掌宽。   待在盆中坐稳,既灵一手持香,一手用自后厨一并借来的空盘子划水,没几下,便到了客栈门板之前。   经过一整天的互通有无,客栈内外的水位实已平齐,门板早在冲击和浸泡中摇摇欲坠,有一扇已被彻底冲开,木盆也就蹭着门板框漂了出去。   不想木盆一入街道便加快了速度,没等既灵辨清方位,便顺流而下,显然是奔着地势低的地方去。既灵手忙脚乱地用盘子拨水,可那一点点推力根本没办法同洪水的流向抗衡。   既灵有点后悔自己的冒失,早知道就不借盘子借个铁锅了,好歹绑着绳沉到水底,还能抵挡一阵水流……   慢着。   既灵把盘子放回盆里,低头看为防被雨淋而紧贴在胸前的手中的浮屠香。   果然,烟飘往的方向和木盆随水流漂的方向一致。   如果妖真像店小二说的,躲在水里,那地势越低积水越深的地方,自然也更方便它活动,也就是说木盆只要顺水而漂,就能离它越来越近!   这真的算是既灵入槐城来遇见的第一件舒心事了。   不再同洪水较劲,既灵优哉向后靠到木盆边缘,然后长长舒口气,偷得片刻清闲。   雨似乎更小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斗笠上,淋到蓑衣上,几无所觉。既灵微微仰头,一滴落到脸上,带着微凉。   木盆是在一棵单人无法环抱的粗壮槐树下,停住的。   起先既灵还没察觉,直到起疑怎么这片树荫还没过去,定睛一看,木盆正好抵在树干处,随着起伏的水面微微颠簸,但却不再移动。   既灵伸手去推,想借助力道让木盆远离树干,不料指尖刚碰到粗糙的树皮,浮屠香的烟忽然打着旋飘向侧前方,速度之快飘荡之猛就像忽然来了一阵狂风!   既灵打了个寒战,立刻循香去望。   一座深宅大院。   高耸的雕花围墙自正门向两侧延伸,仿佛看不到尽头,朱红的大门虽然已被水淹没过半,仍是这雨夜里最夺目的颜色,门前似有一团黑影,就像……一只船?   既灵身体微微前倾,能拉近一点距离是一点,重新定睛去看,那稳稳漂在府宅朱红大门前随着轻波荡啊荡的确确实实是一只小船。船身约一人多长,但船中未见人影……等等,人影是没有,可有脚影。   只见一双脚丫子搭在船尾之上,随性地左右摇摆,彰显着躺在船中的主人的好心情。   当然,如果那真是人的话。   小二说整个槐城都因为这场大雨和接二连三的失踪者而人心惶惶,这样的情况下还会有“人”选在这月黑风高的雨夜出来游船?更别说浮屠香已经持之以恒地往那只小船处飘了许久。   心下已定,再看那悠闲晃荡的脚丫子,就怎么看怎么像挑衅,反复料定了这世间人拿它没辙。   既灵扶着木盆边缘悄悄起身,待站稳,摘下腰间的净妖铃,口中默念净妖咒,下一刻将那小巧的铃铛重重扔向空中。   那铃铛被往上抛时没什么特别,可等抵达到最高处,忽然通体发光,而后瞬间增大几十倍,生生从铃铛变成了大钟,与此同时开始下落,却并非落回既灵手里,而像是有了生命般,以极快的速度斜着向那小船冲撞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今天的第二更,前面还有一张楔子哦,小伙伴们别漏看,然后晚上19:00掉落今天的第三更,嘿嘿~~   以及,明天开始,每天晚上19:00日更,间歇性掉落双更~~(づ ̄ 3 ̄)づ ☆、第 3 章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来啦~明晚19:00继续~~(づ ̄ 3 ̄)づ   谭云山难得等来一天可以看云的乌蒙小雨。   槐城被浇了半个月,天就黑了半个月,别说晴,就是连乌云稍微薄一点的时候都少见,即便有,也多是白日,可谭云山偏偏是个喜欢晚上看云赏月游船吹风的风雅男子。   今日不知何故,水不退,雨却弱了,与半月以来截然不同的反常让已被水患折磨多时的谭家更为惊恐,从上到下皆早早回屋闭门,自然也没人去管二少爷四处乱晃。   谭云山理解家里甚至是全城的人心惶惶,但理解,却无法同感。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什么水鬼、水妖、婴灵索命,不过是人云亦云自己吓唬自己罢了,至于暴雨致洪,更是屡见不鲜的天灾,只不过槐城自古风调雨顺,突然来这么一下,祖祖辈辈平顺惯了的槐城人根本不知如何应对,遑论从容泰然。   但谭云山不这么看。   既然洪灾已成,大家都没什么好的法子只能等老天爷放晴,那与其惶惶度日,不如找点乐子——比如,街市上可以游船了哟嗬!   自水患发生,槐城的几个大户人家就纷纷添置小船,以便万一白天水也不退,好方便下人出入办事,采买衣食应用。谭家也如此,几只小船就绑在侧门前,备不时之需。不过那洪水一直是夜里涨,白天退,所以几只小船也就没有被真正启用过。   谭家下人对此很庆幸,毕竟都没水上经验,万一中途翻了,翻在水浅处还好说,若翻在水深处,再不幸遇上水鬼往下一拖……简直想想都要命。   下人们哪里知道,他们避之不及的“水上行”却是自家二少觊觎多时的“逍遥游”。   试想,于小船中悠然而坐,顺水而漂,两侧尽是往日里熟悉的铺子门苑,却又在水影映衬下别有一番景致,何等趣味盎然!   谭云山耐着性子等,终于等到今夜,水未退,雨且绵,简直广阔天地任君翱翔。于是一入夜,待谭宅归于静谧,他便蹑手蹑脚去了侧门,放开小船,随波逐流。   起先一切都如想象般美好,小船徐徐,小雨淅淅,熟悉的景致在夜色水影中有种新鲜的别样美。可惜小船不知怎么,自侧门出发,绕着谭府漂了一圈,竟就在朱红大门前停住了,谭云山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呢。   片刻的讶异后,谭云山就想明白了。他家处于槐城的城中央,乃地势最低处,也是此番暴雨受灾最严重的几户人家之一,四面八方的水都往他家这边涌,若想去别处,那就等同于逆流而行了,除非划船,否则可不就得原地打转。   可是一旦费力划船,这“游”就“逍遥”不起来了,和谭云山一贯追求的淡然风雅着实相冲,故思来想去,既船不能漂,那就躺下来看天吧,躺于船中随风轻荡,也不失为风雅之趣。   怕是老天也被谭云山的“执着”感动,今夜难得云雾微亮,透出一丝天光。   谭云山就这么看着,陶醉于天地自然之美,乃至细碎雨丝落到脸上,都觉得像温柔轻抚,怡然惬意。   然后……   莫名其妙的大钟就砸下来了。   小船被砸翻之前,谭云山还在想,钟是好钟,硕大恢弘,就是这周身的银光,实在凛冽寒冷,若是金光,便温暖中带着一丝佛性,完美无缺了。   既灵自吟完净妖咒,便进入待战状态,目不转睛地紧盯净妖铃,直待恶妖被砸,现出原形。   简陋小船在净妖铃的重砸之下轰然碎裂倾覆,船中黑影只一闪,便转瞬被洪水吞没,速度之快根本让人来不及看轻面貌。   既灵立刻抬手,只见浮在半空的净妖铃瞬间缩回小巧原貌,咻地回到既灵手中。净妖铃沾手的一刹那,既灵马上将之握紧,目光定定盯着“妖物”落水的地方搜寻,生怕错过一丝波纹——若是让这妖物逃走,又不知要再等上几天。   有了!   既灵不易察觉地眯了一下眼睛,死死盯着距离“妖物”翻船处约两尺远的水面,灿若星辰的眸子里射出锐利的光。   与旁处的平缓不同,那一处水面正源源不断涌起无声水泡,分明有“活物”在水下!   刻不容缓,既灵重新吟起净妖咒,准备让净妖铃进行二次攻击,绝不能让“妖物”跑……   哗啦——   突来的水声打断了既灵思绪。   那原本涌着泡泡的水面竟冒出一颗头。   既灵吓了一跳,但又直觉大喝:“你给我……”   “你给我站在那里不要动,更不许跑——”   很好,妖怪抢了她的白,且语气斩钉截铁,意愿赤诚强烈……到底谁捉谁啊!   哎?   妖头成功喝住了她还不满足,竟……吭哧吭哧向她这边游过来了?!   人在船中卧,钟从天上来。   谭云山的闲情逸致只到看见大钟,等翻船,混着沙子烂草的泥水呛进口鼻,他就再君子如玉,也没法微微一笑,云淡风轻了。   好在他从小爱在护城河边玩,家里人又不大管,练就一身过得去的水性,很快掌握好平衡,脚下一蹬,浮出水面,继而就看见不远处的大槐树底下有个清瘦人影。方圆十几丈就这么一位不速之客,且她手上还隐隐闪着似曾相识的光,要不是罪魁祸首,谭云山把这一城水都喝了!   没一会儿,谭云山就游到了大槐树底下,果然,看似浮在水面的人其实是踩在木盆里的,抬头再往上看,还披着蓑衣,必然是人无疑,这也是他半点没犹豫就敢奔过来的原因……呃,终于把目光移到罪魁祸首脸上的谭云山愣住,一肚子控诉之词在嗓子眼里打个转,最终硬是化为一句谦逊有礼的——   “姑娘为何毁我船?”   “妖头”虽然因为泥水浸泡狼狈不堪,但温雅俊逸的容貌仍依稀可辨,让人很难心生恶感,加之声音温润如山涧泉,仿佛有一种天然的亲切,纵是阅妖无数的既灵也不自觉地想和他说多两句话。   当然更重要的是,“妖头”已经漂到自己身边了,浮屠香却依然飘向小船沉没之地。   既灵蹲下来,将已经快要烧完的浮屠香贴近“妖头”,香缕依旧对此物丝毫不感兴趣,坚定而执着地越过它的头顶,奔赴心仪之处。   “姑娘,在下还活着,上香是不是早了点?”   “妖头”……还挺贫。   既灵知道自己看走眼了,水中分明是一无辜男子。她有点后悔自己的鲁莽,自然也生出歉意:“对不住,我以为你是妖怪。”   谭云山这辈子没受过如此重视,以及,如此打击:“在下像妖?”   既灵觉得这也不能全怪自己:“你躺在船中,我距离远没看清楚,但想也知道,哪有人会在这种天气里出来游船?”   嗯,这个解释非常合理,谭云山伸出一根指头戳戳佳人的“坐骑”:“抱歉,我下次也坐木盆。”   既灵:“……”   谭云山见好就收,毕竟自己在水中,人家在盆里,他又豁不出去做那把姑娘掀翻落水的壮举,只得迅速回归原题:“就算在下是妖,姑娘见了我也该跑,怎么还动起手了?”   既灵很少对萍水相逢的人透露自己的身份,一来没必要,二来对方未必能都理解,往往一个问题得到解答之后还会跟着若干个后续问题。可眼前这位毕竟因自己落水,又奋力游过来攀谈,她也便如实回答了:“我是捉妖的。”   本以为谭云山听完之后会像从前那些人一样追问其他,不料对方只静静看了她片刻,然后语气微妙道:“这世上没有妖。”   既灵一听就明白过来,这人把她当骗子了。   世上不信邪的人很多,水里这位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也懒得费口舌,不过在分别之前,她还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就算是游船总也要游吧,可刚刚你的船停在那儿一动不动,而且你也不是坐着,是躺着,躺着能看见什么?”   谭云山没料到既灵不与自己分辩,直接换了话题,不过也好,他本来就不是个喜欢争论对错的性子:“赏月。”   既灵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抬头看天,除了阴云细雨,别无其他。   水里人还抬手给她指呢:“就在东边那朵云彩后面,你仔细看。”   既灵发誓,她就是把眼睛看瞎了也看不出来。   算了。   脾性不合,道法不合,连看个月亮都不合,要维持这段萍水之缘实在太难,既灵将净妖铃重新系到腰间,准备熄灭浮屠香,与这位水中男子告别。   就在她准备掐断浮屠香的时候,烟中忽然划过一道紫光。   既灵一惊,立刻抬头去看,只见原本盘桓在沉船处的香缕忽然化作几道紫光,如利剑般越过高耸围墙,直直射入深宅大院!   既灵懊恼,是她疏忽了。   虽然水中这位不是妖,但不代表水中无妖。   谭云山见既灵不看天,光看自己家的围墙,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既灵抬手一指朱红色大门:“你认得这户人家?”   谭云山哭笑不得:“非常认得。”   既灵听出话音:“你家?”   谭云山点头,点得太用力,差点又喝口水。   既灵顾不上关心他,急切道:“快带我去你家!”   谭云山愣住:“去我家?”   既灵定定看向院墙,仿佛能透过它们看见庭院深处:“紫光现,妖入宅。”   既灵自认这话说得严肃高深,颇有说服力,却迟迟没等来水中人的回应。   雨不知何时竟然停了,阴云下只剩清凉夜风,吹得天地间一片静谧……和尴尬。   “姑娘……”水中人终于开口。   既灵舒口气,低头望他,洗耳恭听。   “听我一句劝,骗人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歪财终要歪路去,何不回头走正途?”   “……”   她的净妖铃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灵不再费口舌,直接坐下,拿起小盘子斜插入水——开划!   木盆作船,瓷盘作浆,谭云山这辈子头回见如此清新脱俗放荡不羁的女子,要不是对方一脸誓要骗到底的执着,他真的愿意就这样安静欣赏。   扑腾——   哗啦——   扑腾——   哗啦——   “你跟着我干嘛?”水中这位抡开胳膊以矫健之姿,三两下,竟已同自己的小木盆并驾齐驱。   “姑娘现在要去我家,岂有不让在下跟着的道理?”   所谓风度,就是浪里白条满脸泥水都不影响人家谈吐文雅,平和从容。   既灵发誓她所有捉过的妖里,都没这位让她焦灼,偏对方不急不躁,态度平和友善,让她都没办法翻脸,只能无奈叹息:“就算你要跟,也可以站起来蹚水走吧,非这么扑腾地游吗?”   “好。”谭云山倒好说话,立刻从善如流地应,然而身姿一动不动,仍只有一颗头和少许肩膀露在水面之上。   既灵被打败了:“那你倒是站起来啊。”   谭云山一脸真诚无辜:“我已经站起来了。”   既灵仔细打量,果然对方已垂直立于水中,一动不动,当下诧异:“水已经这么深了?”   谭云山叹口气,道:“我家这里是城中地势最低的,水都往这边涌,没办法。”   既灵了然,难怪木盆到此处也不大愿意再漂了,四面八方的水都往这里来,木盆哪里还漂得出去。   弄清楚缘由,既灵继续划水,想以最快速度抵达正门。虽然水中人把她当骗子,但这么大的府宅,当家话事者怎么看都不像会是水中这位雨夜赏月的奇男子,所以入不入得了宅,也不是他一句话可以定的。   既灵边想边划,直到木盆重新漂出一丈多远,她才发现水中人并没有再跟上来。莫名其妙地回头,就见男子一动未动,虽看不见水下,也能料想到他依然原地站着。   “怎么了?”虽然厌烦对方跟随阻拦,但对方不跟了,又着实让人没底。   水中男子眨眨眼,开口:“我家这里是城中地势最低的,水都往这边涌,没办法……”   既灵:“……”   是她记性发生了错乱还是男子忽然失忆了,这话不是刚说过吗!   “……所以?”受不了无声沉默和看不见尽头的等待,既灵咬牙切齿地又追问了两个字,她发誓,自己这辈子最好的耐心都献给槐城了。   好在,对方可能领悟了她的脸色,祭出后半句:“所以像刚刚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就砸沉了别人的船是非常危险的,但凡换个水性差的,都容易出人命。”   虽然过程煎熬,但人家最后说的这句话,确实没法反驳。   既灵沉默下来,片刻后,诚心道:“是我鲁莽了,抱歉。”   “没关系。”水中男子露出满意微笑,应答之迅速,笑容之灿烂,让人真的很想再砸他一次。   “在下谭云山。”   既灵刚想继续划,就听见对方又追加一句。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只能报上名号:“既灵。”   “哪两个字?如何写?”   “……”   谭云山眼见着骗子姑娘腰间的铃铛开始隐隐闪出熟悉的大钟似的光,识相闭嘴。   他不相信世间有妖,但却相信世间有人能修炼出威力巨大的道法奇术,比如莫名其妙变出一口丧心病狂的大钟什么的,所以安全起见,不撩拨虎须为妙。   一盆一人,同时抵达谭府大门,谭云山现行游上台阶,至门前停住,哗啦起身,竟大半个人都立出水面。   一袭月白色衣衫已被泥水浸透,却并未显出更多狼狈,反倒因湿透贴身,勾勒出谭云山挺拔颀长的身量,比泡在水中时,少了些秀气,多了几分舒朗。   既灵怔怔看了半晌,总算开口:“你家台阶怎么修得如此高?”   谭云山还以为她要发表什么高见,等半天,等来这么一句,无奈解释道:“我家这里地势低,只要雨下得稍微大一点,就算别家不淹,我家也一定进水,到我爷爷那辈终于忍不了了,正好家里也有钱,索性重修了宅子,据说是下面支了粗木,塞了巨石,反正生生将整个宅子抬高了三尺,听我爹说从那以后家里再没淹过。”   既灵看着没过谭云山膝盖的水,对这个“再没”,持观望态度。   谭云山看懂了她的揶揄,也承认:“今年的雨确实邪性……”然后又赶在既灵挑眉之前,补完后半句,“但天灾就是天灾。”   既灵不再和他争辩,起身跨出木盆,毫不犹豫踩入水中。顷刻间,水就没过了她的膝盖,刺骨的冷像针一样扎得她整个下半身都打寒战。更不能忍的是,同样是水漫膝盖,在谭云山那里,就是刚刚漫过,明显人家一抬腿就能蹚水轻快前行,可在自己这里,就直逼大腿,怎么瞧都不是一个可以用“浅”形容的深度。   既灵不甘心地仰起头,企图以气势挽回身高上的劣势。   谭云山毫无所觉,反倒是被她的利落入水惊着了,心想满槐城怕是也找不出来一个敢这么就往泥水里下的姑娘,不带一丝为难和扭捏,大方得就像身处的不是黄泥汤,而是百花园。果然,骗子也不是好当的,且得豁出去呢。   “你不拦我?”既灵已上前拿起门环,正要叩,却又停住。   她当然希望谭云山不要拦他,可谭云山真不拦了,她又有点没底,毕竟对方坚定认为她是江湖神棍。   谭云山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叩门,没成想自己的大方倒换来对方的警惕,这真是上哪说理去。   “反正也拦不住,何苦徒劳。”谭云山耸耸肩,说的是真心话。   既灵是真琢磨不透这个人了,你说他迷糊吧,他又看得挺透,可你说他精明吧,又并不作为。反正要是换了既灵,就算打不过,她也要同骗子殊死一搏。   叩叩叩——   谭云山是精是傻与她无关,既然知难而退,她乐得方便。   叩叩叩——   “有人在家吗?在下既灵,灵山人士,今见妖星入宅,恐生灾祸,冒昧前来,驱魔降妖,匡扶正义,不取分文,道无不应,急急如律,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既灵说起话来透彻清脆,尤其这会儿雨已经停了,蛙叫虫鸣更是多日不见,久违的寂静衬得她的声音更为空灵,随夜风飘出很远,仍有余音。   谭云山扶额,在感受到对方的嗓音之美前,已被那乱七八糟的“叩门词”搅得心累。旁的不讲,单最后八个字,就能让太上老君和如来佛祖气得一起下凡。   虽然分不清“法师”修的是道还是佛,但门内之人显然也不在意这个,起先叩门还没动静,一听是来驱魔降妖的,立刻响起脚步声,且是小跑着的,转瞬便由远及近。   随着“吱呀”一声,朱红大门开出半人宽的缝,应门小厮探出头来,第一眼看见既灵,刚要说话,又瞄见了谭云山,大吃一惊:“二少爷?!你怎么跑外面去了?”   谭云山摸摸鼻子,似在想该如何回答。   既灵好心帮忙:“赏月。”   不料小厮没意外,倒是一脸“果然如此”的无奈:“二少爷,你就行行好别做这些奇怪的事了,回头老爷问起来又要骂我没看住门。”   自有人失踪,水鬼传言喧嚣尘上,谭老爷就不许人出门了,除了必须采买应用之物的,其余人等一概不能踏出宅院半步,一来是怕出去有个闪失,二来是怕将邪祟引进家门。   既灵不清楚此事,只是惊诧于小厮对谭云山的态度,一个下人能对二少爷这样讲话,究竟是二人关系太好,还是少爷太过软弱,下人太过张狂?   不过埋怨归埋怨,小厮还是迅速打开大门,毕竟是自家少爷,于情于理也要赶紧迎进来。   谭云山越过既灵,抬腿迈过门槛,蹚水而入。   小厮则重新把目光放到既灵身上打量,但话还是问谭云山的:“二少爷,这位是?”   已进门的谭云山转过身来,终于有了点主家少爷风范:“门口偶遇,她说她是捉妖的,振振有词妖孽进了谭家,我不信,她非要叩门。”   虽然对方陈述的都是实情,可既灵就是从中听出了重重的“我不认识她,以后发生什么也与我无关”的撇清意味,心说这人被她弄得无故落水都不怒,觉得她是骗子都不争,“自保”起来倒干净利落。   不过眼下不是探究这位奇男子的时候——   “在下既灵,师承灵山青道子,行走江湖驱魔除妖,不取主家分文,绝不是骗子。如今妖星已入谭家,事关紧急,还望尽快通禀。”   小厮起先隔着门只听了个模糊大概,如今“妖星”二字真切入耳,当下脸色大变,恐慌惊惧,没等既灵说完,已转身跑向后宅通禀去也,速度之快犹如水上飞奔。   门内只剩谭云山。   门外仍是既灵。   谭云山道:“你不说是紫光入宅吗,哪又生出个妖星?”   既灵歪头:“反正就是邪祟,妖星听起来更容易让人重视。”   谭云山佩服:“姑娘果然经验丰富。”   既灵拱手:“不敢不敢,也才下山两三年。”   谭云山:“……”   他是轻嘲不是恭维,不必真的就谦虚上吧。   既灵当然听得出弦外音,但谭云山非迂回,她乐得装傻。   不过有件事她倒是一直没想通,索性趁着没人,直截了当地问:“你既然一早就打定主意和我撇清关系,那溜回府就是了,你能溜出来,自然也能溜回去,何必非要跟着我一起叩正门,还挨小厮一顿说?”   谭云山闻言调整情绪,眉眼重新染上浅淡微笑,恢复风雅从容之姿:“我不是非要叩门找挨说,而是必须跟着你。”   既灵皱眉:“跟着我还是盯着我?”   谭云山继续微笑:“怎么理解都行。”   既灵叹口气,道:“谭公子,别怪我直接,我要是想作恶,十个你恐怕也拦不住。”   谭云山笑容僵在脸上,尴尬地眨巴两下眼睛,忽然抬头,而后一声慨叹:“我就知道会很美。”   既灵这辈子没见过转话转得这么不走心的,简直是对交谈者的侮辱,可身体却比心情先一步作出反应,很自然随着谭云山一起抬头。   然后,既灵就怔住了。   阴霾的云雾不知何时已散开些许,就在谭云山不久前非要指给她看的那个位置,一弯新月,皎皎银光。    ☆、第 4 章   下人飞奔而去,又飞奔而回,同时带来的还有自家老爷的盛情:“法师快快请进——”   既灵似有若无地瞥了谭云山一眼,仿佛在说,你看,你爹比你通情达理多了。   谭云山仍盈着淡淡微笑,也不分辩,只低头温和提醒:“姑娘,小心门槛。”   他说的晚了一步,既灵水下的一只脚已经踢到了门槛上,有水阻着疼倒不疼,只身体失去平衡向前狠狠栽去。   门内的谭云山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胳膊,既稳稳扶住她,又没半点旁的不该有的身体接触,可谓从力道到姿势都极其精准,就像……他早有准备似的。   终于千辛万苦跨过那道看不见的水下门槛后,既灵再琢磨对方之前的提醒,怎么品,怎么像诅咒!   谭云山还真的被冤枉了,他自认及时出言,哪知道既灵还真是不管何时都风风火火,那一脚踢的,埋在水里,都能听见闷响,可想而知踢得多急多重。出手相扶是下意识的身体动作,虽然只是抓住了对方的胳膊,但毕竟男女有别,就算是骗子,也终归是个骗子姑娘,他本想等人站稳后出声道歉的,结果人家好像半点没觉出不妥,抽出胳膊昂起头,英姿飒爽就跨过了门槛。徒留谭云山站在原地,呆愣得像个被占了便宜的黄花闺女。   既灵在下人的带领下穿过空荡前庭,绕过冷清正堂,又于幽长曲折的回廊中穿行许久,仍未抵达谭老爷所在的□□茶厅。   宅院深深的谭府,仿佛没有尽头。   且这偌大的宅院十分冷清,明明四处都掌着灯,映得光辉透亮,却安静得过分。下人们应是都躲着不敢出来,于是既无人声,也无虫语,让这座宅子在不甚明朗的夜幕下,透着幽暗的静谧。   脚下因持续的蹚水,已经冷得有些木了,嗅觉却愈发敏锐起来。   既灵微微皱眉,明显闻到扑面而来的潮湿夜风里,腥气越来越重。   起先她习惯性地警惕,可等无意中瞥见回廊右侧虽泡在水中却仍郁郁葱葱的林木,便心中了然。   通常大户人家的回廊,都会修在池塘之上,花园之中,想来谭府也不例外。故而暴雨来袭,池塘同花园连成一片汪泽,前者隐于洪水,只留下淤泥泛起的腥气,后者连根被泡,只剩枝繁叶茂的上身。   胡思乱想间,回廊已至尽头。穿过一道月亮门,终于抵达后宅。   之前绕过正堂的时候既灵还在奇怪,为何谭老爷不在那里见他。一般来讲,正堂才是会客的地方,尤其她这种初次拜访的,和主人家别说相熟,连认识都算不上,却直接被邀到了后宅,于常理不合。   可等到进了后宅,脚下忽然一轻,她就明白了。   谭府后宅竟然没被淹!   相较于前庭和中庭,这里显然又被整体抬高了不少,具体高了多少尺寸既灵算不出确切,只是低头看着湿漉漉脚下久违的踏实地面,由衷觉得,谭云山他爷的银子没白花。   后宅是主人家寝居所在之地,但在寝居之前还有茶厅与围墙相隔,既灵跟着小厮去的就是茶厅。   说是茶厅,其实也是一个敞亮的厅堂,比前庭的正堂稍小些,然门窗雕刻繁复精美,厅内布置古朴典雅,也不失为待客佳所。   “老爷,法师来了——”下人自既灵报出名号后,就将她放在了“德高望重”的位置。   话音未落,谭老爷已经迎了出来。   谭老爷今年四十有四,个子不高,人又中年发福,没风吹日晒过的脸就像一个发面馒头,但细看能看出五官底子是可以的,只是如今生生被挤成了慈眉善目。一身缎面华服本该端庄大气,硬让他穿成了富贵喜庆,幸亏手里没拄拐杖,否则这月黑风高的,乍看还以为土地爷显灵。   “这位就是……女法师?”谭老爷迎出来的时候一脸热情洋溢,可等看清既灵,热情险些没挂住。先前下人确实说是来了位女法师,但他以为怎么也该是得道高尼或者道姑,结果竟是个黄毛丫头。   既灵的蓑衣斗笠都留在栓于大门口的木盆内,此时一袭水色衣衫,头发简单梳起,无繁复装饰,却趁得面容更为秀气灵动,活脱脱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既灵太习惯这样的目光了,也不客套,直接默念净妖咒。   只见腰间铃铛随着她的低吟闪出银光,忽地挣脱系线,浮于半空,骤然变大!   谭员外和小厮瞪大眼睛,吓傻了。   既灵伸出手掌,口中默念,转瞬,空中巨钟变回铃铛落于掌心,既灵将之重新系好,这才缓缓施礼,沉声道:“在下既灵,想必员外已在通禀中知晓了我的身份,我便不再多讲了。如今妖星入谭宅,恰被我所见,那是我与贵府有缘,员外若信得过我,我定不遗余力驱除妖孽,若信不过我,我立刻离开,从此山高路远,再无相干。”   这年头,富甲一方的大户都会捐个员外郎来做,既灵料定谭老爷也不可能免俗,故开口直接喊了员外。   谭老爷的确是个员外郎,但这种事情被说中无甚稀奇,真正把他震住的是突然出现的大钟和既灵的气势,尤其那句“从此山高路远,再无相干”,怎么听都像是“你就算被妖星祸害死了也别怪我”。   谭员外和气生财一辈子,妥妥怂人一名,当下一脸愧意,语带热切:“法师快请进来说话。”   既灵目的达到,心满意足进门落座,终于在折腾了一晚上之后,喝到了一口热茶。   既灵是在热茶下肚,身体慢慢暖和之后,才想起来还有谭云山这么一位公子,于是四下环顾,发现对方竟然就坐在自己身边。   从抵达茶厅门口到现在,谭云山始终未发一语,安静得就像根本没他这么个人。而谭老爷也没跟儿子说什么话,全副身心都放在“妖星”上,一个劲儿问她有何法可解。   既灵说不出哪里怪异,但就是觉得不对,并且后知后觉,这谭老爷和谭云山的外貌也着实相差太多,即便谭老爷瘦下来,身量和眉眼也都不像……   “法师?”谭老爷诚心盼救命良方,法师却好像走了神,他只好小心翼翼地出声呼唤。   既灵定定神,拂去乱七八糟的心思,重新看向谭员外,道:“那妖星十有八九需要借水而行,所以员外不必做什么,只要同现在一样待在后宅,除非万不得已,断不要入水,剩下的交给我。”   谭员外点头如啄米:“全听法师的。”   既灵就喜欢这样好说话的。妖怪作祟,当然只有捉到妖才能了结,她不用别人帮忙,但也不希望别人添乱……   “爹,云山想随法师一道捉拿妖星。”   比如这种!   谭员外闻言诧异,终于第一次给了谭云山正眼:“你要一起?”   谭云山点头,一直淡然得甚至有些慵懒的声音,竟铿锵有力起来:“身为谭家子嗣,保家护宅责无旁贷。法师初来乍到,对谭府各处不甚了解,云山虽不通法术,但熟知府内情形,可随在左右相辅,助法师降魔除妖。”   既灵想都不用想,断定谭员外肯定拒绝,谁家亲爹会放自己儿子舍身犯险,况且又不是真能帮什么大忙,无非跑前跑后打个杂,领个路,随便小厮都能做。   谭员外也的确一脸不赞同。   但既灵等了半天,眼看着谭员外从不赞同变成犹豫,又从犹豫变成下定决心,也不知道心里如何百转千回的,竟然最终点了头:“也好。”   也好?   这是亲爹?!   谭云山似早料到这个结果,眼底毫无讶异,脸上则长久地维持着毅然,仿佛真有一腔降魔除妖的热血。   少爷毅然决然,老爷点头应允,既灵总不能说我不想让你家少爷跟着我,这不光说出来尴尬,也容易让谭员外起疑,最终只得客随主便,接受这位少爷跟班。   除此之外,既灵也把话说明,即降服妖星并非一天能成的事,要看捉妖者的能力,也要看运气。谭员外觉得很有道理,确切地说他现在觉得既灵说什么都有道理,故而立刻邀请既灵住下,许诺整个谭府,无分日夜,随她走动,什么时候降服妖星,什么时候再行离开不迟。   如此这般,一切敲定。   夜色如水,明明雨停了,云雾也散了些,可还是觉不出一点轻快。   被小厮于酣眠中挖起来的谭员外已经被“妖星”吓得没一丝睡意,但该谈的都谈完,坐在茶厅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回事,便叫来管家,让他给既灵安排客房,先行休息。   “恐怕不成,”既灵起身,道,“妖星刚刚入宅,正是无头苍蝇乱撞的时候,如果等到它熟悉了贵府,甚至找到了藏匿之处,那就更难捉了。”   谭老爷闻言变色,也跟着紧张起身:“那依法师看该当如何?”   既灵无半点犹豫:“事不宜迟,现在就捉。”   谭员外当然喜欢这个提议,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总不好说那法师你捉去吧,我回房里继续睡觉。   好在法师是个贴心的——   “员外快些歇息吧,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谭员外长舒口气:“有劳法师了。”而后瞄儿子一眼,顿了下,才道,“多加小心。”   然语气之冷淡,连既灵听着都有点替谭云山抱不平。   送走谭员外后,管家差人以最快的速度带二少爷下去更衣,及至谭云山重新一身清爽干燥,才离开茶厅,回去歇息。管家原本也想找丫鬟带既灵去换掉湿透的鞋袜,但既灵想到等下捉妖还得湿,便婉言谢绝,不费那个事了。   很快,茶厅只剩下既灵和换衣归来的谭云山,还有两盏已经冷透的茶。   既灵用余光看谭云山,后者和先前离开时一样,面色平静,神态自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倒是新换的一身黛蓝衣衫和重新梳好的头发,让他一扫先前的轻浮之气,多了几分稳重英武。   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既灵虽满腹狐疑,也不愿多打听,思量片刻后,还是讲回他俩之间的恩怨:“你既然认定我是骗子,为什么不和你爹讲?”   谭云山无奈叹口气:“你都祭出大钟了,我说什么爹也不会信的,倒不如顺着他的意。南墙嘛,总要撞上一次,疼了,才知道回头。”   既灵挑眉:“那你又自告奋勇给我做帮手?”   谭云山笑:“没法拆穿你就只能盯着你,不然回头我爹是醒了,谭府也让你搬空了。”   ……让亲爹撞墙,把善意当贼,这什么破人啊!换身衣服也白搭!   借着茶厅烛火点燃浮屠香,香缕袅袅而起,立刻散出清淡香气,闻得人心神安宁,五内平和。   “这是什么香?”谭云山好奇地凑过来。既灵懂法术,身上定然带着一些神奇之物,无妖可捉,但唬人足够了,他没打算真的帮她,然而长夜漫漫,总要找点趣味。   若在半个时辰之前,既灵理都不会理他,但见过谭员外之后,蓦地就有点替这位二少爷鸣不平。虽然他由着自己亲爹撞南墙,但那也是出于“自认为的好意”,其目的是守护家宅,也就是说他心里是放着家人的;可谭员外就不一样了,无论是同意谭云山帮她忙,还是刚刚茶厅里全程的微妙冷淡和疏离,都让人感觉不到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也许个中有说得通的缘由吧,但既灵只是个外人,无从得知内情,只单纯对比二者态度,泛滥的同情心就有点往谭云山这边倾斜,连带着脸也就冷不起来了。   “浮屠香,”自谭府门外相识,既灵第一次对着谭云山态度平和,甚至带上点耐心,“可辨妖气方向。”   “如何辨?”谭云山没注意既灵的变化,全部心思都放在她手中的新奇物件上。   既灵一边目不转睛盯着香缕,一边耐心解释:“若有妖气,香缕便会朝着有妖气的方向飘,若无妖气,香缕径直向上。”   谭云山锲而不舍:“要是有风呢?”   既灵笃定:“除了妖气,什么都吹不动浮屠香。”   谭云山:“呼——”   既灵:“……”   谭云山:“竟然真的不动!”   ……素未蒙面的妖怪在既灵这里只是出于斩妖除魔的大义,必须捉拿,但谭云山,成功以一己之力激起了她大开杀戒的心。   说也奇怪,明明眼看紫气入了宅,当时的浮屠香也清清楚楚飘进谭府高墙,可等到既灵在茶厅重新燃了浮屠香,香缕却哪也不去,就径直往上,执着地钟情于茶厅房梁。   既灵睁大眼睛在茶厅盯了一个时辰   谭云山陪了她一个时辰。   前者双目通红,后者呵欠连连。   说实话,看着既灵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生生对着浮屠香坐了这么久,谭云山几乎要信她了,可如今什么都没发生,这就非常说不过去了。   “放弃吧,”谭云山起身动动僵硬酸疼的胳膊腿,好言相劝,“姑娘家的,何必熬得这么辛苦。”   又一支香燃尽,既灵也满是挫败和疑惑。   吹掉指尖上的香灰,她也学着谭云山那样,站起来左扭扭右扭扭,果然,关节舒展许多,连带着也有了聊天的心情:“我还以为你会说,放弃吧,反正有我在,你什么都拿不走。”   谭云山看着既灵不管不顾伸胳膊弄腿,全然没姑娘家的自觉,好笑之余,又觉得难得。世俗礼教给了女子太多限制,这也不能行,那也不能做,久而久之,便都成了规规矩矩的样子。笑不露齿固然温婉,可人生一世,若连激动时都不能纵情,狂喜时都不能放肆,该有多苦闷。   怕也只有既灵这样在外漂泊自力更生的姑娘,能如此自然洒脱。   “我相信你是捉妖的了。”谭云山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   既灵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悄无声息过了一个时辰,连根妖毛都没见到,这人就信了?   “但这世上没妖,所以你放弃吧,别再追寻这种无影的虚妄。”   “……”   她就知道。   这人还想让自己爹撞南墙,依既灵看,最需要南墙的是他!   “如果我说我自下山到现在,捉过的妖不下数十只,你信吗?”   “信……”   “啊?”   “如果你能让我看见的话。”   “……”   妖都收完了,去哪里看!!!   与谭云山交谈就是个错误。   既灵不住地深呼吸,好不容易重新稳住心神,再不理旁边的家伙,拿出一支新的浮屠香,走近烛台重新点上。   谭云山坐回椅子,还慢悠悠劝呢:“别浪费了,挺好闻的香,留下来送我几……”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谭云山瞪大眼睛,只见新燃起的浮屠香似有狂风来袭,香缕在燃起的一刹那便冲向紧闭窗扇,重重打在窗格的蒙纸上,因无法突破,一撞而散,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啪”。而后飘来的香缕持之以恒地往窗外冲,接二连三的“啪啪啪”之后,蒙纸竟被打透一个指尖大小的窟窿!   谭云山惊得忘了呼吸。   直到一个黑影从眼前咻地闪过,谭云山才回过神,定睛再看,大堂早没了“法师”身影。   谭云山反应迟钝,好在脚程不赖,寻着声音没多久便追上了既灵。追上时,后者已在中庭的花园之中。说是花园,也早没了鸟语花香,甭管多珍奇的草木尽数泡在泥水里,偶尔还能踢到大盆景所用的缸瓮。   既灵神情严肃,不发一语,对于气喘吁吁的谭云山无丝毫在意,就像根本没这个人一样,目光紧紧锁着香缕,脚下则亦步亦趋地跟着,直至来到花园西面的尽头。   谭宅的中庭占地很大,贯穿其中的回廊也幽深曲折,但实际上布局并不复杂。回廊大体仍是连通正南的前庭和正北的后宅,而后西面建花园,东面修池塘。   既灵的脚步在花园尽头的围墙底下停住,终于想起身旁还一位谭公子:“墙那边是什么?”   谭云山如实相告:“街上。”   已经到了西面尽头,再往西,自然就不是谭宅了。   真以为谭宅没有尽头的既灵毫无防备,让这答案打了个措手不及。   谭云山难得占了一回地主之礼,心情刚要飘,就觉脸侧刮过一阵风——既灵竟然上墙了,还是就地而起生蹦上去的!   谭云山叹为观止,不自觉出声:“既灵姑娘……”   没等他说完,墙头上的玲珑身影又咻地一下消失,随后就是一墙之隔,身体落水的咕咚声。   谭云山完全没有跟着翻墙那种自不量力的念头,回过神后立刻啪啪踩水地往前跑,以最快速度抵达花园侧门,放下门闩,自开启的门扇中侧身而出。   从花园到街上,一门之隔,水却一下子漫到胸口,好在谭云山身强体健,稳得住,倒是关心不远处那翻腾起的水花:“既灵姑娘,你还好吧——”   “你、说、呢——”   很好,仍然中气十足。   “我刚才就是想提醒你,墙外水深——”   “那你倒是说啊——”   “没等我说呢你就已经跳下去了——”   “那麻烦你下次嘴皮子再快点——”   “语速急促有失君子风度——”   “我呜……”   吞进去一口泥水的时候,既灵在心底对已经仙逝的青道子虔诚低语:师傅,您老人家在天上一定很寂寞,别急,我这就送人上去陪你。    ☆、第 5 章 谭云山划着从侧门找来的另一只小船赶到既灵落水处的时候,后者已经爬到了就近的槐树上。她从头到脚湿透,水珠自发丝、裙摆往下滴,打湿了树杈,玲珑身影掩映在繁枝茂叶中,在月色下恍若一幅冷清却不失瑰丽的画…… “你怎么不等天亮再过来。” 前提是这位姑娘别开口。 谭云山一声轻叹,怅然若失。世间大美皆如此,转瞬即逝,可遇不可求。 既灵轻盈落入船中,搞不懂谭云山满眼失望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自己没溺水倒让他失望了? 不过眼下顾不得这些,随身携带的浮屠香已因落水尽湿,一时片刻是不可能再用了,她只得凭借之前的香缕,隐约判断出妖气越过了旁边的墙头。 现在二人所在的是谭宅花园围墙外的一条窄巷,所谓窄巷,自然两边都是围墙,东边这道墙是既灵刚刚翻出来的,内里谭府花园,可西面这道墙呢,内里又是哪家的府宅? “这是陈家,”看出既灵目光探寻的方向,不等对方问,谭云山便奉上说明,“也是槐城大户。” “你们两家离得真近。”窄巷目测也就六七尺宽,既灵微微皱眉,不知为何,心下总是不安,但具体因为什么,又说不出。 谭云山不明白既灵怎么冷不丁来了这样一句感慨,思来想去于捉妖也无甚用处,便不再想,直接问:“接下来往哪边划?” 既灵没有马上应答,而是沿着陈家的围墙往前看,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一道小门,显然和谭家一样,也是供下人进出的侧门。 但这道门,现在开着。 谭云山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开着的门扇,顿时觉得不妙:“你不会是要……” “进去。”既灵还真一点没让他失望。 谭云山叹口气,试图劝阻:“这里是别人家,不与主人打招呼,擅自潜入,成何体统?” 既灵扶额:“你觉得妖怪会和你讲体统吗?” 谭云山慢条斯理道:“但是陈家不会看见妖怪,只会看见我们两个不速之客。” 君子动口不动手,既灵不是君子,所以直接伸手夺了谭云山的船桨。 谭云山甚至没看清既灵如何动作的,船桨便易主,正呆愣,就听不远处的小门内传来陈家下人撕心裂肺的呼喊—— “死人了啊啊啊!!!” 这一声喊愣了既灵,却叫醒了谭云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船桨重新夺过来,迅速插入水中奋力向前划! 回过神的既灵等不及了,索性起身再次蹿上墙头,沿着不到五寸的墙顶嗖嗖往前飞。 真的是飞。 谭云山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阵风。 通常来讲,谭家二少爷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与世无争,但遇上既灵,不知怎的就总觉得不能被一个小姑娘看扁——当然也可能是这位姑娘看他的眼神实在是太“扁”了——故而眼见着既灵飞速而去,他也拼劲全力往陈府里划,那一柄小小船桨简直划出了惊涛骇浪中穿行的气势。 既灵和谭云山竟是除了发现尸体的陈家下人外,第二个抵达现场的,而后就近的下人们才闻讯而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陈家老爷和少爷们则是最后赶来的。 死的是陈家一个小厮。 尸体就趴在后花园的井口,一半身子搭在井内,一半身子落在井外,看起来就像探头往井里看时,猝然而死。 陈家的水越向花园里面去越浅,不知是本身地势就高,还是也像谭家一样做了什么处理,总之到了井边,竟几乎没什么水了,只剩被雨浇软了的泥土,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得人有些恼。但也正因如此,众人才能一眼就看清尸体是搭在井口。 槐城近半月接连有人失踪,发现尸体,却是头一遭。 下人议论纷纷,陈老爷和三个儿子也面露惊惧,以至于过了好半晌,才瞧见两个不属于自己家的人。 “伯父,三位兄长,云山唐突了。”不等陈老爷开口,谭云山先出声道歉。 陈谭两家离得很近,又都是世代居于槐城的大户,所以平日里多有走动,堪称槐城好街坊。 “贤侄为何深夜至此?”陈老爷说得委婉,实际意思是你这时候出现在我家后花园,怎么看都太可疑了。 谭云山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地解释:“今夜有法师至谭府,言曰妖星入宅,家父怕法师对府宅不熟,便派我随行左右,引路帮衬,没想到我们追着妖星,竟一路至此。” 陈老爷脸色微变:“贤侄的意思是妖星进了陈家?” 谭云山不说话,只沉重点头,效果更甚言语。 陈老爷慌了神,陈家大少爷却比其父冷静许多,一边听着这边谈话,一边还分神盯着下人,此时见谈话暂歇,便对着井口那边道:“任何人都不要动尸首,陈安,赶紧去府衙报官。” 名叫陈安的下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人长得很机灵,一看就是会说话会办事的,闻言立刻转身离开,报官去也。 大少爷见下人离去,稍稍安心些,毕竟在自家出了人命,稍有不慎,便会牵连陈府,当然尽早报官,作个坦荡姿态,而且尸首不能移动半寸…… “你是何人?!” 陈大少爷刚安下来一点的心就被瞄见的不速之客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下人们都不敢靠近的井口,竟不知何时趴上一个女人,且姿势和尸首一模一样,只一左一右,相向而趴,跟一副对联似的。 话音未落,陈家大少爷已来到跟前,刚想伸手把不速之客抓下来,后者却先一步起身,灵巧闪到一旁,动作之快,时机之准,跟后背长了眼睛似的。 “这位就是我刚刚说的法师,来自灵山,师承青道子,会法术,有神通,专门降妖捉怪,造福四方。”谭云山不知何时竟也已来到这边,三言两语就树立了既灵高大伟岸的形象。 既灵没想到自己只讲过一遍的师傅名字,竟然也让他记住了。 一听是降妖捉怪的“法师”,尽管陈大少爷心中存疑,语气却还是恭敬几分:“原来是法师,在下多有冒犯,望见谅。” 既灵当然不会计较这个,立刻道:“是我莽撞了,应该先自报家门的。” 陈大少爷未知可否,显然也不大愿意浪费时间同所谓的“法师”寒暄,只委婉道:“家丁已去报官,若是在官家来之前动了尸首,恐怕……” “陈公子请放心,”既灵不是第一次进别人家捉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出人命的情况,不说轻车熟路,也攒下不少经验,“我只看,不碰,保证出事时什么样,官家来的时候就什么样。” 陈大少见她对答如流,心下定了一些,先不论有没有本领,起码是个懂事的,那就少了许多麻烦:“有劳法师了。” 说话间,陈老爷也在下人搀扶下蹒跚而来,相比儿子,他对既灵的恭敬就是发自肺腑的了:“法师,可有发现?” 既灵又看了一眼井口,久久不语。 刚刚弯腰探入井中时,她已经将井和尸首皆观察了一遍。井就是普通水井,如果非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下了这么多天雨,井中水位竟然仍旧很低,故而尸体上半身虽然搭入井内,也没有被水泡到。至于尸体,则没发现任何伤口,单纯肿胀发白,看起来很像溺水而亡。但这样就有两个问题,一,如果是刚刚溺死,尸体就不应该出现浸泡多时的肿胀,而应同常人无异;二,如果是溺水多时,为何现在才发现,而且此处无水,那么又是谁把尸体搬过来搭到了井口上呢? 既灵的沉默加深了陈老爷的不安,陈家大少爷看在眼里,便让下人扶亲爹回屋休息,又安抚了两个弟弟,让他们也一并回房,最后屏退闲杂人等,只留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同自己一道在原地等官差。 既灵和谭云山如今的身份就比较尴尬,走是肯定不能走的,出事时他俩就在附近,走了就真说不清了,可即便留着等官差,也未必说的清楚。陈老爷信邪,所以对既灵毕恭毕敬,但知府大人和官差可未必,到时候把他们归为疑凶也不是不可能。 谭云山面色不动,然心中已将上面这些翻来覆去想了个清楚,甚至开始谋划如果真的被当成疑凶,他该如何辩白才能让知府信任,继而脱身。结果想得脑瓜仁都有些疼了,再看既灵,还盯着尸体蹙眉沉思呢,显然对尸体的兴趣远高于对自身安危的挂念。 谭云山服气了。 陈安没辜负大少爷的信任,一时三刻便将官差带到。 众人都以为来的是官差和仵作,没成想,知县大人直接乘着小船亲临现场了。 半月大雨闹得槐城人心惶惶,知县的日子也不好过,而今又出了人命案,知县的脸黑成了锅底,抵达现场后也不搭理旁人,只把陈家大少爷带到一旁问话。 这厢知县同陈大少爷了解情况,那厢仵作来到井口,准备勘验。 谭云山耳朵往知县那边竖,眼睛往仵作这边盯,简直辛苦。 既灵就专注多了,就看井口,目不转睛。 只见仵作绕着井口转了两圈,估计是想先看看有无其他痕迹,奈何一无所获,最后才来到尸体跟前,招呼官差道:“把人抬到地上放平。” 两个魁梧官差得令,立刻上前一人搭住尸首的一条膀子,合力将人从井中拉出,而后第三个官差上前帮忙,抬起了尸首的双脚。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已将尸体抬平的三人刚想将其往旁边地上放,没等弯腰,就听“哗啦”一声。 霎时满地血水,四下飞溅! 谭云山只觉得眼前划过一片红光,而抬着尸身是三人距离最近,被血水迸了个满身满脸,都僵在原地,吓傻了。 更要命的是,那血水是从尸体里炸出来的,而今三人手中的尸体已迅速干瘪下去,就像个被掏空了的皮囊。 饶是见过无数尸体的仵作,此时也有些腿软,不由自主就喊起了县太爷:“刘、刘大人……” 知县刘大人正和大少爷问话,闻言不悦抬头:“唤我做什么,验你的尸……尸……尸体怎么了……” 终于把话说全,没有丢掉身份,但已经耗尽了刘大人毕生的“镇定”,再多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三个官差中抬着双脚的那个终于从吓傻中回过神,忍住嗷一嗓子的冲动,立刻松手,猛然向后跳出半丈多远,眼睛死盯着双脚落地的尸体——如果还能算作尸体的话——嘴唇微微发抖。另外两个有了同僚做榜样,也纷纷元神归窍,扔了膀子就往后退。 尸体,或者说是皮囊,应声而落。 仵作总归是见过血腥的,缓了一阵,稍微没那么害怕了,加上周围还有苦主,有看客,有官差,有大老爷,他若不做些什么实在说不过去。思及此,仵作给自己壮了壮胆,硬着头皮重新上前。 尸体被抬出时,仰面朝上,如今成了皮囊被扔到地上,仍是如此,但因浑身是血,已模糊得分不出哪里是脸,哪里是脖子,哪里是身体。 仵作踩着一地的血水,在皮囊旁边蹲下,先是仔细观察皮囊正面,待看得差不多,才于工具箱里拿了一根不知什么材质的棍状器具,探入皮囊之下,将之拨弄翻转过来。 这一“翻身”,便看得清楚了。 只见皮囊后背自上而下开了一条长口,由后脑勺到腰,血水便是自这开口中涌出。由于血水喷出时尸体被抬得较高,故而血水倾泻到地面,又因冲撞而溅起,染了三个官差满头满脸。 仵作觉得差不多了,便叫官差找来清水。 几桶清水淋下,皮囊上的鲜血被冲到地上,与先前的血水汇成一汪,皮囊也终于恢复了一些面目。 但因已无血肉,只剩一张皮,故而当分出了眼耳口鼻,反而更显诡异。 仵作已经适应得差不多,动作也重新熟练起来,很快将清洗干净的皮囊勘验完毕,末了起身回禀:“刘大人,尸身上除了自后脑到后腰的一道利器划伤,再无其他。从伤口上看,利器是自上而下的划,并非由外向里的捅,且伤口整齐平整,由此可推断两点,一,死者被划时并无挣扎,可能是已经死亡,也可能是因故失去知觉;二,划伤必不会深入骨肉,因为一旦利器深入骨肉,便会受阻,纵有再大力气,向下划时也很难保持伤口的笔直平整。” 刘大人懂了。 仵作的话总结起来很简单——我不知道他怎么死的,也不知道背后伤是生前还是死后划下去的,但我能断定这个伤口很浅,不至深入骨肉。 仵作可以这么说,反正槐城里没人和他抢饭碗,但刘知县要是这么写案卷往上面呈,说人死了,骨肉没了,就剩一副人皮,还只能找到一道浅伤,那他就等着被摘乌纱吧。 刘大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高招,唯一能确定的这肯定不是谋杀,起码不是人为的谋杀,换句话说,如果真有一个能将人掏空,让其五脏六腑都化为血水的凶手,那他也不用捉了,直接辞官归田还更安全些。 思来想去,刘大人只能道:“将尸首抬回府衙,再作细验。” 众官差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仵作用器具将皮囊挑起放到带来的木板架上,最后由两名官差一前一后,同平日里“抬尸”一样,将这轻飘飘的皮囊抬回了府衙。 知县风风火火的来,又一脸沉重的走,在现场没查到什么头绪,但也没牵连什么无辜。 谭云山白担心了一场,但他也没想到尸体会忽然爆出血水,成了皮囊,也就理所当然让他们这些寻常人没了嫌疑。 这位刘大人断案不算灵光,但人也没有多坏,至多是庸碌,所以放跑过恶人,却还真没怎么冤枉过好人,有时候查不出凶犯,怕上面怪罪,就让师爷偷偷摸摸改案卷,将横死的改成意外,再给苦主点银子算作安抚,也就不需要凶手了。想来今次又准备故技重施,而且正赶上槐城暴雨洪灾,有人溺死不足为奇。 可给官面上的说法是有了,但真相呢?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成了一副皮,难道真像既灵说的,是妖怪作祟? 生平第一次,谭云山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动摇。 折腾一夜,现了尸体,见了“法师”,来了知县,最终却落得个毫无头绪。陈大少爷客客气气送走一问三不知的“法师”和隔壁二少爷,离别前还不住地嘱咐,好好歇息。 离开陈府时,天边已透出一丝若隐若现的鱼肚白——夜,过去了。 重新划起小船的谭云山见既灵仍盯着水面沉默不语,终于忍不住出声:“想什么呢?” 既灵心绪烦乱,想的东西很多,但若让她讲,又不知从何说起。 谭云山见她不答,怀疑自己问得不妥,毕竟姑娘家想的事情,未必都是血肉横飞,可能也有儿女情长呢,所以改口问了更具体的:“刚刚知县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这是妖怪作祟?” 事实上既灵不仅没告诉,而且是全程未发一语。 相比前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好回答多了,既灵耸耸肩,道:“永远不要和做官的讲凶手是妖怪,否则他们会立刻把你扣住,要么当成疑凶,要么说你妖言惑众,总之,子不语怪力乱神。” “不语,未必不信。”谭云山想起了刘知县见到血水时的脸色,莞尔。 既灵抬头看他,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所以呢,你现在信了?” 谭云山略微思索一下:“半信半疑吧。” 既灵在心里向这位死鸭子嘴硬的谭公子翻出鄙视白眼。 不知何处来了一阵风,吹得既灵打了个喷嚏,而后她便清晰感觉到了湿透的衣衫传来的凉意。 谭云山见状关切出声,语带温柔:“冷了?” 既灵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莫名就点了头。 谭云山怔住,似没想到既灵也会示弱,故而有点心疼地看着她,真心道:“我也是。” “……” “……” “你刚刚说什么?”短暂而微妙的安静后,既灵忽然问。 谭云山茫然:“嗯?” 既灵耐心解释:“你刚刚问我什么?” 谭云山不解,却仍又温柔重复一遍:“冷吗?” “不冷。”这一回,既灵斩钉截铁。 二人回到谭府时,天光大亮。 当然所谓“大亮”是和夜里相比,因为虽然不再下雨,但天色依旧阴霾,不见日头。 谭员外正与谭夫人、大儿子一起吃早饭,一家三口围桌而坐,其乐融融。 见到风尘仆仆的谭云山和既灵,三人俱是一愣,还是谭家大少爷最先反应过来,起身也不看谭云山,只对着既灵笑:“这位就是法师吧。在下谭世韦,法师奔波一夜,如此辛苦,想来定是捉到妖星了。” 谭世韦与谭员外的五官简直一脉相承,只是前者还未发福。不过他的身量和谭员外就八竿子打不着了,这点上他和谭云山倒不愧为兄弟,皆是颀长挺拔的身姿,若不是坐在旁边一直安静不语的谭夫人是个细高个,既灵真要怀疑这两兄弟是吃什么长大的了。 不过同是谭家少爷,同样不信邪,谭云山倒比眼前这位更坦诚可爱些,起码有话直说,或者干脆不说,而不会这样阴阳怪气。 既灵心中腹诽,面上还是和气的:“惭愧,没想到妖星入了陈宅,等我们赶过去时已经晚了。” 谭世韦问:“陈府出事了?” 谭云山帮既灵回答了自己大哥:“死了一个家丁。” 谭世韦松口气:“哦,我还以为陈家人出事了呢,还好还好。” 既灵不悦,心中憋闷。 陈、谭两家交好,听闻陈家人没出事松口气可以理解,但家丁也是人,怎么就“还好”了。 幸而谭云山没接茬,只言不由衷笑笑,看起来对大哥的态度也不甚赞同。 不过既然不赞同,就要出言纠正啊。 既灵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就见谭员外终于回过神,激动站起:“法师刚刚说妖星入了陈家?” 如果说谭世韦只是不怕下人的命当回事,那谭员外为了自己的安全,怕是可以把整个陈家都豁出去。 既灵莫名就不想让他遂了心愿。 “不,以我判断,妖星应是在寻找某样东西。这东西可能在陈家,也可能在谭家,反正不出这一片地界。若是陈家找不到,那就来谭家找,若是谭家寻不着,那就再回陈家,总之您和陈老爷现在可谓是一根绳上的蚂……马……马上我得回客栈,还有些衣物和法器在那边,得赶紧收拾收拾都拿过来,怕是不能一同吃早饭了。” 谭员外压根就没邀请既灵共进早饭,但因为仍处在“妖怪随时过来串门”的恐慌里,竟也没反应过来不妥,连连点头:“法师快些去,要不我再派几个人帮你一起拿?” “不用不用,没多少东西。”既灵谢绝谭员外好意,转身离开。 谭云山说着“我去送送法师”,便也跟着一起出来了。 待到四下无人的清静处,他才哭笑不得道:“你何必吓我爹。” 既灵白他:“那你也不用瞪得那么狠吧,我差点咬了舌头!” 谭云山一脸无辜:“不狠怕你看不到。” 既灵没好气道:“看见了,我不光看见了你瞪我,还看见了你那颗大孝心。” 谭云山笑了下,但又好像并不是全然的开心,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眼底。可等到既灵想仔细去看的时候,那情绪又没了,对方清亮的眸子里,重新盈上熟悉的浅淡笑意。 ☆、第 6 章   送走既灵后,谭云山回去和家人一起用膳,但实际上他几乎一口没动,只等家人都吃完,才将整夜经过原原本本道来。   谭夫人听到一半就觉得不舒服,起身回屋,剩下谭员外和谭大少,听是听完了,只是刚吃下的早饭有点往上翻涌的趋势。   谭云山没动筷也是这个原因,一想到那满地血水,不成人形的皮囊,他就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更要命的是,这世上有件事,叫后怕。   谭云山在当场看见尸体爆出血水的时候,满心满眼只是震惊和冲击,等到回来给爹和大哥讲的时候,就觉出瘆得慌来,及至讲完,心底凉意终是酝酿成了层层恐惧,而那吃不下饭,则彻底成了反胃恶心。   眼看着爹和大哥要吐,谭云山先一步告辞回房,这才逃过一劫。否则父子三人必然要一起翻江倒海,场面实在太过凶残。   不知哪个丫鬟在谭家二少的房内摆了一盘果子,谭云山跟看见救星似的,进屋后立刻拿起一个放到鼻下用力嗅。清新芬芳的果香渐渐驱散了残留在记忆中的血腥恶臭,终是让谭云山的胃里平静下来。   折腾一夜,躺到床榻上时,才觉出通体疲乏。他将果子放到枕边,以巩固凝神定气之效,后在似有若无的果香中,慢慢闭上眼睛。   哪知道一闭上眼睛,那陈家花园中的场景便如走马灯般重现。爆裂的尸体,吓丢了魂的官差,手微微颤抖的仵作,险些话都说不利索的刘大人,以及,冷静的既灵……   世上有没有妖这个事情可以重新商量,但这位既灵姑娘,绝对担得起一个“勇”字——即将会到周公的前一刻,谭云山还在不无钦佩地感慨。   槐城客栈,二楼客房。   店小二站在对着他托盘中饭菜眼泛渴望却又不住干呕的既灵面前,一脸纠结:“姑娘,你到底是想吃还是想吐啊……”   想吃,他放下饭菜就走,想吐,那就趁早别糟践粮食了。   在矛盾中徘徊挣扎的既灵,最终认命:“不吃了,对不住。”   饭菜是她让人准备的,觉得折腾一夜,必然要好好填饱肚子,哪知一闻到菜味,尤其里面还有一个肉菜,她就后知后觉反胃起来。   她一个捉妖者被妖弄得食不下咽,谭云山却在见到血水时赫然有几分镇定,两相对比,真让自己汗颜——既灵回忆起陈宅中的场景,不无惭愧地想。   店小二不知既灵心思,只觉得从昨夜到今日,这位女客的所作所为都让人费解,便好奇道:“姑娘,你这好端端出去,湿漉漉回来,急吼吼要吃饭,送来了又不动。我多嘴问一句不该问的,你昨夜到底出去干吗了?”   既灵自然不可能从头到尾给他讲,但又没必要说谎话,于是黛眉微挑,半认真半玩笑道:“捉妖。”   果然,店小二一脸不信。   既灵也不在意,只让小二把饭菜撤下去之后再帮忙送几桶热水过来。   小二手脚麻利,热水很快送抵,既灵终于可以擦干净身体,连带着舒舒服服洗了个头,泡了个脚。   换上最后一套干净衣服的时候既灵虔诚祈祷,可千万别再掉水里了。   自打进这槐城,妖没捉到,光泡水了,如今手脚都是皱的,饶是风餐露宿惯了的她,也没遭过这罪,简直替自己心酸。   换好衣服,人却困了,既灵索性和衣而眠。   这一觉,就睡过了晌午。   昨日白天就没退的水,如今仍然没退,昨夜便停了的雨,倒一直停到现在。   既灵坐到窗边,于午后的带着潮气的微风里,思绪渐渐清明。   半柱香之后,收拾妥当的既灵背着包袱走出客房,扶着栏杆对下面大堂里正坐在柜面上的小二道:“店家,退房。”   小二百无聊赖地打着瞌睡,被这清亮一声唤精神了,立刻就近跳上没被淹的楼梯,噔噔噔跑上来:“姑娘,准备出城了?”   既灵把银子放到小二手里:“不,去城中。”   谭家在槐城正中,去那边,就相当于往槐城更深处扎了。   但小二不知道既灵的打算,只觉得这就是作大死,简直要语重心长了:“姑娘,雨虽然停了,但水一直不退,怎么看都是异像。老话说得好,天有变,地有灾,异像之中生祸害。你是外地人,我才对你说实话,这槐城,分明就是进了邪祟了。”   既灵原本只是敷衍着,左耳进右耳出,可听到最后小二那样笃定的语气,倒有些疑惑:“邪祟?你亲眼见着了?”   不料小二立刻拼命摇头:“要真见着我哪还有命站在这里和姑娘说话。”可否认完,他又稍稍凑近些,压低声音道,“但是有人见到了。”   既灵心里一紧,立刻问:“谁?”   小二对于成功勾起既灵的好奇颇为得意,压低的声音里染上一丝消息灵通的自豪:“城里的陈家死人了,结果县太爷带着仵作衙役赶过去的时候,刚要收尸,那尸体的骨头血肉五脏六腑就化成了血水,最后只留下一层皮。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事千真万确。你说这么邪性的事儿,能是人干的吗?”   既灵面上听得认真,心里却哭笑不得。还以为有什么新线索,敢情是这事儿。可转念又一想,夜里刚发生的事,而且知县肯定明令下面不许说了,竟还能半日便传到这客栈里,若不是槐城人嘴太快,就是店小二真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蓦地,既灵心下一动。   犹记得刚投宿时掌柜说过的,槐城人世代居住于此,少有外来者,所以各家各户间都认识相熟。现在想来,确是大实话。若再加上消息传播的速度如此之快,那恐怕整个槐城,都藏不下什么秘密……   “小二,”既灵也不自觉压低声音,若是这会儿来个人,八成会以为这二位在谋划什么见不得光的事,“知道城中的谭员外家吗?”   “当然,”小二想也不想,仿佛回答得慢一点都有损他刚刚塑造起来的消息灵通形象,“槐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既灵点点头,就知道自己问对人了:“能给我讲讲吗?”   “讲什么?”小二终于有了点警觉。   既灵摆出一副坦荡神态,就好像只是随意聊聊闲话:“就他们家都有什么人啊,在槐城里名声如何啊,诸如此类。”   小二有些为难地皱起了脸:“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既灵未答,只伸手去包袱里掏了一锭银子,塞到对方手里。   小二悄无声息将银子揣进怀里:“其实为什么打听也不重要,既然你问了,那我就给你讲讲。”   既灵愈发欣赏他的“干脆利落”。   客栈里没人,掌柜也在屋里半睡不醒的休息,按理说就算站在走廊上讲也无妨,但毕竟是别人家的闲话,最终二人还是回到了既灵房间。   “其实谭家虽然是大户,但真讲起来也简单,”关好门,小二便知不无言了,“谭家世居槐城,祖祖辈辈都是城中富贵大户,但就是一直人丁不旺,五代单传,到了谭员外这一辈,终于有了两个儿子,不过……嗨,是不是的,也说不清楚,反正现在两位少爷都还没娶亲,所以谭府上下就这么四位,其余便是家丁奴仆了。”   “什么叫是不是的,也说不清楚?”既灵皱眉,听话最怕听半截,尤其小二还刻意在此处欲言又止,简直就像说书的偏要留个扣勾着你似的。   小二叹口气:“这种事情,你也知道嘛,就算传得再有鼻子有眼,毕竟是人家宅门里的事,咱们又没亲眼看见,哪能说得那么绝对,万一真说错了,那不成造孽了。”   既灵:“……”   这家伙眼底分明都是“快点让我开始造孽吧”的隐隐兴奋。   “我见过两位公子,怎么说呢,确实都不太像谭老爷。”这时候就需要听众推波助澜了。   “不不,”果然,小二按捺不住,口沫飞溅起来,“谭家大少爷还是和谭老爷连相的,就那个眉眼啊,和谭老爷活脱脱一个模子刻的,只是身高随了谭夫人,所以乍看差别大。但谭二公子就不一样了,五官随了他娘,这还说得过去,可身量既没随爹又没随娘,那你说随了谁?”   既灵被绕得有点迷糊:“谁?”   小二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嫌弃:“亲爹呗。”   “等等,”既灵总算觉出哪里不对,“大少爷身量高,是随了娘,那二少爷身量高,怎么就不是随娘了?而且二少爷和谭夫人五官不太像吧,如果非要说,反而是身量比较随。”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小二满脸诧异,本以为既然打听谭家,那肯定是和谭家相识,或者起码是知道一二的,才会去进一步打听内里秘闻,哪知道这位别说秘闻了,连基本情况都不知道,“谭家二少爷不是谭夫人生的,是谭老爷逛青楼留下的风流种。”   “……”既灵给谭员外对谭云山的冷淡想过无数理由,却万没料到是这样。可就算娘亲出身不好,儿子总归是亲儿子啊。   小二自然听不见既灵心中所想,但接下来的话却恰好回应了她的疑惑:“说是谭老爷的种,但也是那青楼女子的一面之词,况且谭家祖上是出过进士的,也算书香门第,哪能让一个青楼女子进门,加上谭夫人娘家那边也颇有势力,人家不同意纳妾,后来谭员外没辙,就找了个外宅把那女子养起来了,直到生产之后,滴血验亲,才把这个儿子带回主宅。不过也就是谭家五代单传,儿子稀罕,要是谭夫人争气,生他五六七八个,谁还会认这个不清不楚的。”   虽然才相处一夜,且过程不甚愉快,但听别人这么讲谭云山,既灵还是有点不舒服:“不都滴血验亲了吗,还有什么不清不楚的。”   小二轻拍桌子:“怪就怪在这里。滴血验亲是没问题,但这二少爷越长越不像谭老爷啊,要说不像爹,像娘也成,可据说那个青楼女子细眉凤眼,娇小玲珑,谭二少从长相到身量都和她娘半点不像,于是谭老爷就没底了,哦,既不像我,也不像你娘,那总要随一个人吧。随谁?只能是哪个野男人了。”   “那滴血验亲怎么解释?”   “解释不了,但天天对着一张完全不像自己的脸,就是滴一碗血去验,验了是亲生,心里该犯嘀咕还是犯嘀咕。”   既灵明白店小二的意思。   下山两年半,她捉过的妖不少,但见过的人更多。别说谭云山的娘亲还不是明媒正娶,就算明媒正娶的夫人,若生出的孩子同爹娘一点不像,邻里街坊也会说三道四,听得多了,就算原本坚定的人都会动摇,何况谭老爷这种情况。   但这些不该让谭云山来背。   “他娘呢?”既灵忽然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滴血验亲后,谭员外把儿子抱回去了,那儿子的娘呢?”   “难产,”小二说到此处,也有些可怜那个女子,“据说本来身体就弱,结果疼了一天一夜才把孩子生出来。孩子刚哭第一声,她就走了。”   既灵心里酸楚,不知该说什么。   “唉,”小二一声长叹,“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对外说是谭家大少爷二少爷,但对内,估计还是就认那一个儿子。要不谭家这一辈应该排‘世’字,怎么大少爷叫谭世宗,二少爷就成了谭云山。”   既灵没想到连一个名字都有说道。   那要这么看,再结合小二说的,和她在谭家亲历的,谭员外对两个儿子的远近亲疏可再明显不过了。   等等,有个地方不对……   “刚出生的时候哪里看得出长相和身量,而且滴血验亲也没问题,怎么就不给排字?”既灵越想越觉得说不通。   “最开始当然给排了,”小二的表情好似在说你急什么,我这正要讲,“云山只是小名,但后来越长越不像,干脆就改叫谭云山了。”   既灵感觉自己有点压不住火了,还能这么干?   “哪有养着养着给人改名的道理,真要不当自己儿子,赶出去算了,还天天听着人家叫‘爹’,占便宜啊!”   小二总觉得对面的姑娘下一刻就要跳起来挠他,连忙缓声道:“我听我们掌柜的说,这里面是有蹊跷的。其实六七岁的时候模样已经能看出不像了,然后个子也一个劲儿往上窜,谭老夫人,就是谭员外他娘,那会儿还在呢,真的打算让谭员外把人赶出去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又不赶了,还好吃好喝养着,不过自那以后,名字就改了,再不许用‘世’字,大名就叫谭云山。”   峰回路转得太快,既灵有点蒙:“怎么就不赶了?”   “不知道,”小二也摇头,“所以说这事儿蹊跷呢。”   难得碰上个乐于打听也愿意说闲话的,却不料越聊越迷糊,原本的疑问是解开了,更多的新疑问又冒了出来。和小二一起往楼下走的时候,既灵有点后悔自己的多事。   小二见她眉头深锁,便宽慰道:“姑娘,我不知道你和谭家有什么交情,但这事儿呢,其实你也不用太过在意,毕竟人家谭二少都想得开,一天天该吃吃该喝喝该乐乐,和谭夫人还有大少爷的关系也处得还行,过的日子要和我们这些苦人比,那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不用谁可怜。谭员外就更不用说了,现在还养着外宅……呃,这话你就当没听过啊,千万千万。”   既灵看着小二硬生生把话咽回去的懊恼样,终于露出午后苏醒后的第一丝笑。   显然,二少爷的来历已成槐城人茶余饭后的消遣,只要背着谭家人,可以随便聊,但谭员外眼下这方外宅,估计就是秘密了,没准知情人还被谭员外封了口,这一时说走了嘴,就比较尴尬了。   既灵不关心谭员外的风月事,故而全当没听见,足下一点,轻盈跳入漂在正堂中的木盆——半块碎银子,这盆现在归她了,   “姑娘千万小心——”店小二不知她要去哪里,但对于出手大方的客人,总是要送上一些叮嘱。   既灵背对着他挥挥手,而后光洁瓷盘浸入水中,开拨。   经过一夜,既灵的划船技术已十分熟练,加上无风无雨又是顺流,很快便抵达谭家。   这一次小厮没再通禀,直接毕恭毕敬引既灵入宅。   仍是后院,仍是茶厅,仍是谭云山。   雨虽停,天未晴,茶厅依然昏暗,故而同昨夜一样,燃着烛火。谭家二少爷则手执书卷,于摇曳光影中聚精会神地看,身心皆沉入其中,时不时还啧啧有声,不知道的以为他微灯苦读准备考状元呢。结果见到既灵后,他立刻起身相迎,并随手将书扣于桌案,封皮上五个大字也由此现于灯下——奇妖异人传。   经过与店小二的一番“探秘”,再见到谭云山,既灵的心里就多少起了变化,起码凶是凶不起来了:“怎么看起这种书了?”   谭云山已经准备好了接受既灵的无情嘲讽,不想嘲讽确实有那么一点,但也是和颜悦色的,竟还能听出点温柔,颇为意外:“知己知彼嘛。”   既灵莞尔,她之前就觉得,抛开别的不谈,只“坦诚”这一点,就足够让她能够坚持下去和这位“并肩作战”了。尽管对方的“坦诚”多半时间都是在质疑她的身份和本领。   “终于相信这世上有妖了,相信我不是骗子了?”   “我回来之后又反复想了一下,那样的尸体怎么看都非人力所能为。”   不知是不是错觉,既灵总觉得谭云山在说到“反复”两个字的时候,脸色不算太好。   “谭员外呢?”聊到此时,既灵才反应过来从进府到现在,都没见过除了谭云山以外的谭家人。如果说谭夫人在内宅不出来露面很正常,但谭员外和谭世宗,怎么也不见踪影?   “都在屋里躲着呢,”谭云山听见既灵问一,就知道她没问出的二三四,“你言之凿凿妖星在我们两家之间乱窜,他们哪里还敢出来,而且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多给你些银子,务必尽快驱除妖星。”   三人都躲着,就让谭云山一个人出来冒险……既灵心里莫名不大痛快,但手却故意伸了出去:“拿来吧。”   “我帮你推了。”谭云山微笑,朗声道,“我和爹说了,法师降妖伏魔,乃为匡扶正义,而且言明不取分文,你如果非要给她银两,反而会惹她生气了。”   既灵牙痒痒。   她当然不是真缺这点银子,但就是见不得谭云山这般从容的得意劲,可对方一旦老神在在起来,那真是做足了准备,刀枪不入,堪称无敌。   谭云山知道不能再嘚瑟了,虽然只短暂相处,但既灵的性子简单直接,很容易看透,所以他可以确定,眼下若逞口舌之快,乘胜追击,那结果必然是自己被武力制服。   思及此,他主动回归正题:“能不能给我详细说说,现在祸害槐城的,到底是什么妖?”   说到这个,既灵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她坐下来,默默给自己倒了杯茶,轻抿两口,又沉吟半晌,才幽幽一叹:“我也不知道。”   谭云山差点被闪着:“你别吓我。”   “我真不知道,”既灵难得真诚看他,“我只能说,这和我从前遇见的妖都不一样。”   谭云山眉头微皱:“怎么讲?”   既灵道:“所谓妖者,生于天地灵气,长于日月精华,而后修于世间,汲万物精气,乃无尽头。我小时候还没开始修习降妖之法时,师傅就让我背这句话,他说若想捉妖,先要知妖。这句话的意思是,妖以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而成,但成妖后的修行,只有汲取万物精气这一个途径,并且修行没有尽头。”   谭云山问:“没有尽头是指……”   既灵道:“这样的修行没有穷尽,亦无结果。妖怪可以随着修行的年头,从小妖变大妖,从妖形变人形,甚至最后变成千年万年的老妖,但永远不可能真正变成食五谷杂粮的人,当然,更不可能成仙。”   谭云山又道:“那‘汲取万物精气’又做何解?”   “万物,即……”既灵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案上轻轻画了一道起伏波浪,一只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和一个可疑人形,每画完一个,便说一句,“山林草木,飞禽走兽,人。”   谭云山心情复杂地看着那些图案,最终决定劝一劝:“讲与我听便可,不用画,多辛苦。”   既灵没听出谭二少的“逆耳忠言”,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而这三者之中,人的精气是提升修为最快的,所以很多不堪隐匿山林慢慢修炼的妖,便选择了这一途。”   谭云山严肃起来,再无心情玩笑:“被妖吸了精气的人会如何?”   “轻则失心疯癫,终生混沌,重则一病不起,直至殒命。”既灵说着缓缓抬眼,仿佛透过窗格,能看见昨夜陈家井边的惨状,“但没有一个会骨肉化血,只剩皮囊。”   谭云山思索片刻,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道:“既然和你所知所见的不同,有没有可能就不是妖?”   既灵想也不想便摇头:“只可能是更罕见更厉害更凶的妖。”   谭云山点点头,死心。   片刻后——   “我能不能回屋休息?反正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帮不上你什么……”   “不行。”   “为何?”   “我已经有了应对的法子。”   “真的?!”   “但需要诱饵。”   “……”   昨夜分别后,各自回忆起陈府场景的二人,不约而同对对方有了新的印象。谭云山欣赏既灵的正义勇猛,既灵惊讶谭云山的沉着冷静,这样的改观让彼此今日重聚时,眼底皆多了一丝友善和钦佩。   “诱来了妖又当如何?”   “豁出去殊死一搏。”   “你豁的好像是我。”   “怕了?”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野的姑娘。”   “我倒见多了你这样没用的公子。”   ——所谓不投缘,即友善难长久,钦佩转瞬逝,唯有厌嫌烦,绵绵无绝日。    ☆、第 7 章   没用公子辗转反侧一夜,最终还是为了野姑娘……不,为了这一槐城的百姓,决定豁出去了。   彼时既灵已经退而求此次,从自己身上下手了,哪知道正坐在谭家中庭花园的飞檐亭顶上纳清排浊,向着成为最甜美诱饵的方向努力呢,谭云山就脚步匆忙地赶过来了,然后站在飞檐亭的几步开外,仰头毅然决然道:“让我来。”   既灵立刻从善如流,生怕多说一句话都会让谭二少反悔。   可如今,谭二少已经爬上飞檐亭顶盘腿而坐、吐气纳息三天两夜了,既灵终于没忍住,于这第三夜的黯淡月光里,问出了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怎么就……突然改了主意呢?”   已经三天两夜粒米未沾牙的谭云山还以为自己在元神恍惚中出现了幻听,勉强定了定神,才发现是既灵在和自己说话,气若游丝道:“你怎么不等我饿死了再问……”   谭云山的声音气息微弱,怨气却沸腾,哪还有一点往日的风度翩翩。   既灵想乐,又觉得不太厚道,于是努力抿紧嘴唇,好歹算是忍住了。不过等笑意过去,又有点对谭云山刮目相看。   诱饵者,即以自身精气引诱妖怪来捕食。但世间人岂止千万,凭什么妖不去捕食别人偏要来扑你,那就需要这个诱饵的精气比旁人更清,更纯,更甜美。说起来好似很高深,实则做起来并不复杂。人的精气于体内运行,既有清气,亦有浊气,清气乃人至纯元气,浊气乃五谷杂粮在腹中消解所生之气,普通人清浊相混,故而妖在吸取精气时,也只能清浊一并捕食,但若此人不吃东西,只喝清水,那渐渐浊气排空,腹内便只剩清气了,若还能打坐冥思,集天地日月之精华,那这清气便会愈发纯净,对于妖怪来讲,也就愈发甘甜。   谭云山要做的便是这个。   如今,他已三天两夜未食,只喝清水,除中午回房稍事休息外,其余时间皆在飞檐亭顶屏息打坐,集天地灵气,攒日月精华。唯一可惜的是槐城仍不见日头,只夜里偶有几片云散开,露出月光。   但若和这一城的人相比,谭云山现下可谓是最招妖怪喜欢的了,也多亏槐城地灵人杰,周边没什么杂七杂八的小妖,否则还没到等来真正大妖,谭云山就已经被小妖们瓜分了,哪里还容得他打坐到如今。   “长痛不如短痛……”   悠悠男声打断了既灵思绪。   她坐在回廊栏杆上侧着头向上往,见谭云山仍闭目打坐,只嘴唇微动,仿佛料定了既灵听得清楚。   “与其提心吊胆的活着,倒不如迎头而上来个痛快。”   明明该是坚毅慷慨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优哉游哉,跟闹着玩儿似的。可偏偏这样的谭云山,在浅浅月色的笼罩中,竟让人觉出一丝仙气。   既灵甩甩头,怀疑自己陪着打坐这么久,也有点迷糊了。   “你不怕死吗?”她问谭云山。   这也是当初被一口拒绝后,她没再执着说服谭云山做诱饵的原因。命是人家自己的,斗嘴的时候她可以怎么痛快怎么说,但落到真章,谁也没有权利让别人把命豁出去。   “怕。”谭云山的回答意外干脆。   既灵愣住,正迷糊,就听谭云山继续道——   “但我更怕惦记。反正妖怪来了,不是他把我弄死,就是你把她弄死,总会有个结果。我不喜欢一直惦记着一件事,忘又忘不掉,舍又舍不下,烦。”   所以“不烦”,是要排在“活着”前面的?   既灵完全没办法理解谭家二少爷的追求。   但话说回来,她可以为了降妖伏魔舍命,谭云山自然也可以为了消愁舍命,人各有志,也轮不到旁人来指指点点。   “明天就有结果了,”既灵给诱饵打气,“这样修行三天三夜,体内浊气会彻底排出,清气溢满,到第四日,便是精气最清最盛之时。”   “你的意思是明日天一亮,妖怪便随时可能出现?”谭云山没被安慰,倒开始汗毛直立了。   既灵连忙安抚:“不用紧张,最快也要到明天傍晚,妖都是昼伏夜出,晚上才是它作恶的时候。”   谭云山松口气,还好,还有一整夜和一白天可供喘息。   啪嗒。   啪嗒。   潮湿夜风里忽然传来踩水而行的声音。   谭云山刚放下的心骤然提到嗓子眼。   既灵则早在听见第一声的时候站起身来,踩着回廊栏杆往外望。   声音是从郁郁葱葱的树丛后面传过来的,由远及近,逐渐清晰,间或还有丝丝拉拉的剐蹭声,听得人不寒而栗。奈何树影幢幢,触目所及皆一片漆黑幽暗。   谭云山有点慌地看向既灵,无声控诉——你不是说明夜才会来吗?!   自古慷慨就义易,从容赴死难,虽然之前告诉既灵自己愿意豁出去的原因时,话说得漂亮,也的确是心中所想,但等真到了这一刻,还是会本能地恐惧。   既灵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冲着谭云山挤眉弄眼,希望对方能懂——我哪知道它不按路数来!   “眉目传情”间,声音已然近了。   更近了。   近到那脚踩淤泥溅起的水声仿佛就在耳畔。   既灵和谭云山不约而同重新看向树影深处,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让他俩一齐浑身紧绷,头皮发麻。   哗啦——   树影被猛然拨开,月色下一人形黑影显出轮廓,与此同时高声抱怨:“哪个不长眼的说园子里水退了,别让我逮着,逮着就扒你一层皮!”   来者,谭家大少谭世宗也。   既灵终于松弛下来,虽然她不喜谭世宗,但相比至今仍不清楚何方神圣的凶妖,这位大少爷也没那么惹人厌了。   谭云山比既灵反应更快,在听出是谭世宗声音后,便低笑出声,语气切换之自然仿佛之前差点被脚步声吓得坐不稳的那位不是他:“大哥,你这是骂谁呢。”   “还不是那些奴才。”谭世宗余怒未消,一边往回廊飞檐亭这边走,一边恨恨念叨,“我要划船过来,非说什么园子里水退得差不多了,撑不住船,劝我走路,这倒好,走了我一脚泥!”   园子里的水的确退了一些,虽然池塘仍一片汪泽,但花园这半边已经隐约露出些地面,撑船是肯定撑不住的,但若是步行,那也必然要踩泥蹚水。下人没骗谭世宗,不过应该也没把话提醒全,至于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就值得琢磨了。   飞檐亭在回廊尽头,探于池塘之上,但回廊倒是同花园连通,故而谭世宗先行翻栏杆入了回廊,才气哼哼向谭云山这边走来,每走一步,就啪一声,及至抵达既灵身边,已在回廊里印下一串泥脚印。   同一时间,谭云山已顺着亭柱滑下来,摆好迎接姿态,待谭世宗来到跟前,立刻有礼道:“大哥深夜至此,是有事要提点云山吗?”   谭云山这话可给足了谭世宗面子,若不是他语气亲切,而非谄媚,既灵简直要怀疑他欠谭世宗钱了。   谭世宗显然已经习惯了谭云山这般恭敬,受用之于,很自然摆摆手:“捉妖之事我又不懂,就是好奇,过来看看你瞎折腾什么呢。”   谭云山笑笑,没急着答话。   果然,谭世宗紧接着就一脸兴味地围着谭云山绕了一圈:“我听下人说你三天没吃东西光喝水了?真的假的,也没见怎么瘦嘛。”   谭云山半开玩笑道:“底子好。”   谭世宗竟真的上手捏了捏他的胳膊。   兄弟二人都是颀长挺拔的身量,相比之下,谭世宗更壮些,这一捏也不知道下了多大力气,生生让谭云山皱了一下眉,但很快,又恢复平和。   谭世宗没注意,既灵可看得清清楚楚,简直想一脚踹谭世宗脸上。   就算谭云山身体底子好,饿两天看不出太大变化,但自己弟弟为了给全家消除妖孽在这儿忍饥挨饿呢,亲哥就过来说这话?   谭世宗说了句“还真行”,显然很满意弟弟的“底子”,就像一个长辈在检验晚辈似的。末了又和谭云山讲了一些有的没的废话,才终于心满意足,拍拍弟弟肩膀:“看你挺好我就放心了,至于妖这个东西,你信,它就有,不信嘛……总之,差不多就行,别太拼命。”   谭云山低眉顺目,俨然尊敬大哥的好弟弟:“知道了。”   谭世宗四下看看,再无什么新奇东西,最后和既灵说了句完全不走心的“法师也辛苦了”,便转过身,打道回府。   既灵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这位到底来干嘛。你要说他有多大恶意吧,也未必,虽然他明显并不信“妖星入宅”这一套,但也并没有冷嘲热讽或者话里话外赶她走的意思,或者说,人家谭大少从始至终都没怎么正眼看她,反而是和谭云山饶有兴致聊了半晌……   “别琢磨了,”谭云山重新爬上亭顶,无奈地笑,“他就是过来看看热闹。”   既灵恍然大悟。   难怪谭世宗一到这边就东瞅瞅西看看,还问谭云山一些有的没的,现下想来,可不就是哪有热闹往哪凑,凑近了还要打听一番的架势嘛。至于他那些让人不舒服的言行做派,倒也不像故意为之,更像是平日里便和谭云山这般说话,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轻视和随意,加上谭云山还挺配合,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你哥真闲。”既灵只总结出来四个字,却带着无尽的嫌弃。   谭云山自然听得出,淡淡帮谭世宗辩白:“他没坏心。”   既灵毫不留情向亭上翻个白眼:“也没安好心,不,人家根本就没把你当回……”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既灵赶忙闭嘴。   谭云山片刻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好笑道:“怎么不说了?”   既灵咬了下嘴唇,简直想把自己拍死。   谭云山难得穷追不舍,只是清朗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不像审问,倒像诱供:“从实招来吧,都在槐城客栈里打听到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既灵惊讶抬头,她确实和谭云山说过自己投宿在槐城客栈,可问店小二打听谭家这事,谭云山不可能知道,除非他未卜先知。   谭云山叹口气,道:“因为你自打从客栈收拾完包袱回来,不管看我的眼神是嫌弃还是厌烦还是平和,底下都藏着一丝慈悲。”   既灵下意识摸上自己眼皮,不至于吧……   谭云山一见她的表情,就知道不用再问了,按照槐城客栈的信息集散速度,八成整个谭家祖上几辈都已经被既灵了解了个底儿掉。   “谭夫人不是我亲娘,爹应该是我亲爹,但他觉得不是,我也没辙。”明明挺心酸的事情,从谭云山嘴里说出来,云淡风轻的就像在说“我有点饿了”。   既灵原本被追问得有些狼狈,不知如何脱身,哪成想谭云山主动说了,还一说就直奔核心,且无没半点遮掩或者羞于启齿的意思,那叫一个坦然。   “你不会……难受吗?”既灵想半天,也没想出更委婉的词,只能实话实问。   “难受什么?”谭云山在亭顶仰躺下来,手枕在头后,“难受我爹怀疑我不是亲生,还是我哥不把我当回事?”   原来他不糊涂。   原来他比谁都清楚。   “如果你要听真话,”谭云山望着被云遮住一半的月亮,悠悠道,“真的还好。”   既灵茫然眨眼:“还……好?”   “对啊。孝顺父母,尊敬兄长,寒窗苦读,听话乖巧,我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不归我管了,只能顺其自然。结果是好的,皆大欢喜,结果不好,我也问心无愧。”   谭云山并非故作坚强,他声音里的坦然和平和告诉既灵,他是真这么想的。   既灵傻眼,对此她无话可说,只剩佩服。   【人家谭二少都想得开,一天天该吃吃该喝喝该乐乐……】   蓦地,耳边响起店小二曾经说过的话。   既灵想回去再塞给他一锭银子,以表达自己竟然怀疑他的惭愧。   “怎么又不说话了?”迟迟没等来回应,让自说自话的谭云山有点孤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既灵如实相告,“想得开是件好事,若所有人都像你这样,世间会少掉一大半纠葛……”   谭云山一听就知道有转折:“但是?”   “但是不对。”   果然。   “哪里不对?”谭云山耐心求教。   既灵想了想,为难摇头:“我也说不清楚。按理说想得开没错,但你这样会不会想得太开了,毕竟是大事,怎么能这样随意对待?”   谭云山看着天上的一半月亮,不再言语。   既灵以为他在琢磨自己的话,哪知道等半天,等来一句——   “我真的饿了。”   可怜兮兮,幽幽怨怨。   既灵没好气地笑,之前的严肃一扫而空:“都和你说了,再坚持一天就好,明日妖怪必来。”   谭云山现在看着月亮都像饼,哪怕是只剩了边沿的:“饿成这样,就算他来了,我也没力气跑了,多危险。”   “放心,有我保护你呢。”   “……”   话是好话,可听在心里怎么就有点不是滋味?他好歹也是七尺男儿……   呜……   呜哇……   谭云山心里一紧,腾地坐起来,七尺男儿什么的先放一边,这是什么声音?!   呜哇——   婴儿……在哭?   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的谭云山头皮炸裂,下意识就要翻身往亭下蹦,可手刚撑住,腰间骤然传来巨大阻力,一低头,就见一截灰绿色的不知什么东西竟已经将他的腰死死缠住!   谭云山立刻用手去抓,奈何那拳头粗肉滚滚的东西通体滑腻冰凉,覆满细鳞,根本不为抓挠所动。谭云山情急之下抠劈了一片指甲,指甲掀开生生露出血肉,一下子钻心的疼。可就在这个瞬间,他忽地腾空而起!   等他反应过来是被妖物卷至空中时,人又被重重甩下!   临落水之前,谭云山胸膛中只剧烈翻滚着一个念头——不是说好明天才来的吗!!!   谭府的池塘旱时已是一人多深,如今更是不见底,谭云山只觉得眼前一黑,人已落入池塘,顷刻间周身沉重,冰凉的泥水涌向眼耳口鼻!   似乎哪里又传来“扑通”一声。   谭云山无暇顾及,只努力闭息,尽可能不让自己被呛到,延长水下时间,与此同时摸向腰间,无奈,那滑不溜丢的禁锢仍在。   谭云山绝望。   这或许是个蛇妖,又或许是旁的什么,但他已经无缘得见。别说他不清楚既灵的本事,就算既灵有能耐在地上捉妖,到水里也该另当别论了,何况他又不是没见过既灵落水,那位法师的水性顶多就是让自己不至于淹死,救人尚且勉强,遑论在水中打斗捉妖。   咕咚。   身体骤然沉浮,让谭云山不小心被灌进一口水。泥水腥臭,让人想吐,可谭云山只能生生咽下,继续艰难屏息,与此同时睁开眼睛,努力忍着刺痛去看四周,然而很快,他又放弃地重新闭上。   池塘……现在该叫泥塘了,因为妖怪的搅和,池底泥沙上涌,加之夜色朦胧,就算在水下把眼睛瞪裂了,依然只是漆黑一片。   身体在水中的沉浮越来越猛烈,晃得谭云山想吐,显然妖怪在剧烈运动,也不知和既灵缠斗如何。但他现在能够断定卷着他腰的这一截,肯定是妖怪尾巴,因为自己随着他的运动甩来甩去,没露出过水面,倒是用身体拍打过数次塘底淤泥。   也只能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不,或许连这些有的没的都想不了多久了。   谭云山明显感觉到胸口发闷,思绪越来越飘,像散开的雾……   哗啦——   骤然而来的风和空气让谭云山的元神咻地重新聚到一起,甚至还没张开眼睛,他便本能地大口呼吸,第一次感觉到,活着真好。   终于把气顺过来了,谭云山才张开刺痛的眼,发现自己仍泡在水中,正被既灵手臂勾着脖子,前者奋力往回廊那边游,他也便跟着往回廊边漂。   但如今自己已经醒了,自然不用姑娘怎么辛苦了,谭云山立刻道:“我自己来就行。”   既灵一言不发地松了手,径自游向回廊。   及至二人都上了回廊,谭云山才发现浑身湿透的既灵气喘吁吁,一脸狼狈,自然,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眼底满是挫败和懊恼。   饶是如此,她开口的第一句话还是问谭云山:“没事吧?”   谭云山生平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说不心惊肉跳是骗人的,毕竟当时答应做诱饵,也是相信了既灵的本事,故而被这样一问,便戚戚然聚起那根血肉模糊的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既灵一惊:“妖怪弄的?”   谭云山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要如实相告:“抠它抠的,也应该算它弄的吧?”   既灵松口气,若是妖怪弄的,就要考虑是否侵入妖气,若是自己抠的……   “跟我来。”她叹口气,转身便走。   谭云山不知何意,快步跟上。   既灵带谭云山回了自己的客房,而后打来一盆清水,先是将谭云山那根手指头上的血污冲干净,然后才在伤口上洒下白色药粉,包扎严实。   一切妥当,既灵才淡淡舒口气:“三天后拆了就行。”   谭云山将信将疑:“三天就能长好?”   既灵摇头:“三天指甲就彻底掉了。”   谭云山:“……”   既灵看着谭云山瞪大的眼睛,露出上岸后的第一个笑,终于补完后半句:“但会再长出新的。”   谭云山挑眉:“完好如初?”   既灵摇头。   谭云山欲哭无泪。   既灵道:“更胜从前。”   谭云山:“……你非要这么半句半句说吗!”   沉重的气氛有了一丝缓和,谭云山这才听见既灵不甘心地咕哝:“差一点就能收了它了。”   谭云山对这个“差一点”持怀疑态度,毕竟自己可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最后不还是让它跑了。”   既灵不语。   好半晌,久到谭云山以为她不会还嘴了,才听见一句幽幽的——   “因为你在水里。”   谭云山怔住。   因为他在水里,所以耽误她捉妖了?不不,应该是因为他在水里,所以面临捉妖或者救他,她只能选择后者……吧?   谭云山正在两种推测间徘徊犹疑,就见既灵已经从包袱里拿出另外一个小瓷瓶,但拿出之后没动,只静静看他。   谭云山心领神会,这是姑娘要上药了,让他“非礼勿视”……等等,她也受伤了?   谭云山后知后觉地打量既灵,终于发现她左边下面的裙摆已经被撕去一片,连带着裤脚也被扯烂,受了伤的左小腿在破布里面,伤口狰狞,但不再流血,甚至已经被池塘水泡得有些发白,只被扯烂的布上,一片晕开的血红。   自己还跟人家亮手指头上的伤呢,和对方的一比,谭云山简直无地自容。   【放心,有我保护你呢。】   这是既灵说过的,结果这位姑娘,说到,做到。    ☆、第 8 章   看见谭云山被卷到水中时,既灵有片刻的空白,而后席卷而来的,便是害怕。   这怕不是因为妖,而是因为谭云山。   一个普通人愿意为捉妖做诱饵,且根本不是什么武艺高强的傻大胆,就是一文弱书生,那最终让他点下头的,只可能是对自己的信任,所以绝对不能让他有事。   这样想的一瞬间,既灵便运气而起,跃上飞檐亭。   立于亭顶,水面一切便一目了然。   那怪物上半身露出水面,是人,腰以下浸在水中,却是蛇。然人的部分也比寻常人高壮许多,背生双翼,面目狰狞,一头赤发,眼珠在月下反射出诡异的光,嘴里吐着信子;蛇的部分则有碗口粗,通体绿鳞,大半在水中,尤其卷着谭云山的尾部已经全部没入水下,只能通过与腰部相连的地方,隐约看出它水下的尾巴在拍打。   既灵当时脑子就嗡地一下,妖怪每一下拍打都让她揪心。   什么时候吟唱的净妖咒都没印象,等反应过来时,骤然变大的净妖铃已周身雷电环绕,砸向水中巨妖!   妖怪想躲,已大半个身子缩进水里,但终究慢了最后一步,被净妖铃结结实实砸在了头上,整个上半身立刻被这力道闷进水里。既灵见状即刻俯身准备跃入水中救谭云山,不料水下黑影忽然抖了一下,随后便急速逃窜,动作之迅捷,在水面形成箭一样的波纹。   既灵没想到妖怪竟然还能动,以往被净妖铃砸到的妖怪就算不死也必定重伤,动一下都困难,更别说如此矫捷,但她也有自信,若此时能稳准狠的砸上第二下,必然可以将之制服,起码是不会再这般活蹦乱跳了,捉起来也会更为容易。   但,她没有时间。   确切地说,谭云山没有时间了。   看似纠结的抉择,但既灵连一瞬都没用,在黑影抖了一下之后,她便俯身冲入水中,待抓住被卷着的谭云山时,蛇妖才游出不过二尺。   随身匕首刺入卷着谭云山的蛇尾中,虽在水下,卯足了力气的匕首还是将蛇尾狠狠扎透。妖怪吃痛,尾巴本能松开,既灵立刻拽住谭云山往水面上游。可没想到妖怪竟然转身追了上来,就在既灵即将浮出水面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她的左小腿。   既灵拖着谭云山不能松手,水中更无法吟净妖咒,便只能拼了命地用另外一只脚踹。好在妖怪追她是反击的本能,但在抓住她之后怕也想起了被净妖铃砸的惨痛记忆——若换成人,也许可以从她不松开谭云山的一点判断形势对自己有利,但作为妖,尤其这种并没有完全化人形显然也不混迹于人群的妖来讲,情感什么的都太复杂了,趋利避害才是本能——故而下个瞬间,便又松开爪子,逃窜去也。   浮出水面听见谭云山大口呼吸的瞬间,既灵才终于有了死里逃生的庆幸。   送走谭云山,既灵才将裤腿全部撕开,露出狰狞伤口。许是拖得时间太长,持久的疼痛成为习惯,感觉已经有些迟钝了,冲洗的时候竟没觉出多疼。直到伤口洗净,敷上药粉,那痛才又逐渐回笼,重新鲜明起来。   好在,只是皮外伤。   这对既灵来讲是家常便饭,尤其刚下山那阵子,遇上妖就得见血,好在师傅留下的几张药方有奇效,按方配药研磨成粉,不管是普通的外伤,还是染了妖气的创口,都可痊愈如初,只不过时间上略有差异。   既灵这一次的伤口都不用想,必然妖气入侵,故而她眼下覆的是驱除妖气的药粉。   果然,药一敷上,疼痛之余,就感觉创口不住往外冒凉气,按照经验。大约三天后,妖气便可除根,到时再换创伤药便可。   处理完伤口,既灵精疲力竭,反正也没衣服可换,索性简单擦擦干,便直接躺进床榻,也不管仍沾在衣衫上的泥沙会不会脏了床,她现在只想休息。   不料刚沾上枕头,门外便传来丫鬟轻唤:“既灵姑娘,二少爷……”   丫鬟的声音很低,似乎怕声音太大扰了贵客歇息,故而后面的半句话既灵也没听清。   但不听既灵也大概能想出来谭云山派丫鬟过来干嘛。不久前对方离开时,再三询问“真的可以歇息了吗,妖怪会不会追到屋子里来”,反复确认后,才心有余悸离开。眼下八成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心又生疑,便派丫鬟过来再探探情况,万一妖怪真的回来报复呢,第一个找的也是她,届时丫鬟飞身回禀,他也好快快逃命。   想完这些有的没的,既灵也已经开了门,然后就见小丫鬟将一叠衣物递到面前:“二少爷让找一身干净衣裳给姑娘送来,虽然是下人们的衣裳,但也是新衣,没上过身的,还望姑娘别嫌弃。”   既灵脸上发热,有点想去谭云山那里为自己的“以小人之心度二少之腹”负荆请罪。   可等丫鬟把衣服放好后,那热又从脸上蔓延到心里,泛起一层层暖。   “姑娘若没其他吩咐,奴婢这就告退了。”“伺候更衣”的提议被婉拒,丫鬟也不坚持。   既灵点点头,目送丫鬟离开,却又在最后一刻追到门口,探头出去轻声道:“帮我谢谢谭……你家二少爷。”   丫鬟应声而退。   谭云山让人送来的是一袭碧色裙衫,估计也不是他挑的,而是丫鬟们得令后,找了同她原本衣色相仿的一套。   少爷细心,丫鬟贴心。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被妖怪烦乱了一晚上的低落、挫败,就因这一套衣服,消了几分压抑,多了一丝轻快。   “既、既灵法师……”   刚把身体擦净,衣裳换好,门外便又有人唤。   这次的来人是个家丁,也没丫鬟那样温柔,直接敲了门板。   今夜这是怎么了?   既灵疑惑地二度开门,就见家丁牙齿打颤,哆哆嗦嗦道:“法、法师,老爷请、请法师去茶厅说话。”   既灵满腹狐疑,却还是二话不说跟着家丁去了茶厅。   待到了地方,既灵才发现不是谭老爷找她,而是谭府全家出动,谭员外、谭夫人、谭世宗、谭云山,悉数到齐,前二者坐于一进门正对着的主位,后二者则分坐于厅下左右两侧,肩膀正好对着门。听见既灵进来,四人齐齐看向她。   既灵先喊了谭员外,而后依次和夫人少爷打了招呼,算是见礼。   谭员外的心显然已经不在这上了,没等既灵坐下,已迫不及待道:“我听府里的下人说,妖星现形了?”   既灵有点明白被连夜叫过来的原因了。   之前的打斗虽然短暂,但动静可不小,中庭附近的下人们虽不敢上前,却肯定也躲在暗处观战。至于后宅这边,看不见妖,然而肯定听得见“哭”,那诡异的叫声顺着夜风,不知幽幽飘了多远。谭家人必然惊醒,而后再找来下人一问,发现妖星竟然真的现形了,自然心里忐忑,要找她来问上一问。   “是的,”既灵如实回答,“就在府中花园,借水而来,又借水而遁。”   谭世宗轻哼一声,旁人没听见,但既灵听得清楚,然而的确是她没把妖怪捉住,也不怪别人这般。   相比之下,谭员外对既灵恭敬许多,虽也犯嘀咕,但仍十分委婉:“听说法师当时就在那里?”   既灵点头,坦诚道:“它比我想象得更厉害,是我大意了,还连累二少爷落了水。”   谭员外根本没接有关儿子的话茬,只急切追问:“这到底是何妖物?”   既灵眉头轻蹙,却仍依问作答:“现在还不能确定,只知它半人半蛇,尤喜水行,所以我怀疑槐城的大雨也同它有关,因为只有水涨起来了,它才能够借着水……”   “那依法师看,它还会再回来?”谭员外不等听完,便又用新问题打断。   既灵暗自深呼吸,压下火气,而后重重点头,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死死,尽力渲染恐怖:“必定再来。”   果然,谭员外脸上血色尽退,只剩惨白。   既灵这才觉得舒坦点,结果余光就瞟到了谭云山的皱眉。   既灵扭过头,装没看见。   谭员外却在这时起身,诚心给既灵施了个大礼。   既灵吓一跳,连忙也跟着站起来:“员外这是做什么?”   谭员外高声恳求:“还望法师救人救到底,斩了这妖星再走。”   既灵了然,原来是怕自己跑了:“员外放心,我既来了,哪有半路离开的道理。”   “那就好那就好,”谭员外长舒口气,轻松不少,腰杆也跟着直起来了,“我这宅子就拜托法师了。”   说话听音,锣鼓听声。   既灵有点琢磨过味来了,原来担心她跑是次要的,人家要举家避难才是主要的。   “妖星已现,我等寻常人家哪还敢住在这样的宅子里,只能连夜避逃,还望法师体谅……”谭老爷知道自己做得不地道,但估摸着法师也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既灵当然不能,话都说得这么客气了,她再挑刺也说不过去,况且就算他们留下也帮不了什么忙,万一妖怪发狂再冲他们去,死伤更是不可想象。如果说在今夜之前她还有信心护他们周全,那现在……还是都跑了的好。   思及此,既灵真心道:“员外千万别这么说,原本我就应该提早告知危险,让你们先行离开的。”   这话听起来很热乎,谭员外也颇为感动,立刻保证道:“不过法师放心,所有家丁丫鬟杂役都留下,听凭法师差遣。”   “……”既灵刚起来的一点愧疚,又生生让谭员外给作没了。   逃命怕是这世上最能激发人精气神的事儿。   不消半个时辰,谭员外、谭夫人连同谭世宗,一家三口带着几马车财物,踏着夜色奔逃而去,堪称风驰电掣。   目送几辆马车消失在茫茫夜色,既灵才回过头来看谭云山:“你真的不走?”   谭云山两手一摊:“我走了谁当诱饵?”   看似感叹,实则细品,全是自豪。   既灵莞尔,无比认可地点点头:“对,你特别重要,没你不行。”   二人乘着小船回到中庭,及至水浅,船再无法前行,才下来步行回后宅,就见所有下人们一字排开,足足几排,仍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谭老爷走之前,将这些人叫到一起,三令五申,必须听法师的话,如有违背,严惩不贷。下人们心中害怕,却仍不敢不从,如今站在这空旷处,于清冷夜风中瑟瑟发抖。   既灵心里憋闷,刚要说话,却听谭云山先一步出声:“法师说了,捉妖必须清净,一切闲杂人等不得围观更不许插手,最好就别在宅子里待着,免得扰了法师的捉妖阵——”   下人闻言愣住,继而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   好半晌,才有个胆大的仆役问:“二少爷,不让我们待在宅子里,那我们该去哪儿啊?”   谭云山显然早有打算,从容应答:“先去账房处每人支十天工钱,然后愿意去哪儿去哪儿,十天后再回谭府,若到那时还没捉住妖,再支工钱再躲。”   下人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这安排简直跟享福似的,有工钱拿,还不用干活,随便出去浪,平日里都不敢想,尤其上一刻才被谭员外“训过话”,这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转得实在太突然。   不知哪一个先反应过来的,扑通就跪下来,千恩万谢,接着下人们纷纷效仿,磕头感激。   既灵看得不是滋味,好在谭云山似也不大适应,很快又道:“账房只等一刻钟,过时不候,想支工钱的赶紧。”   这话比什么“免礼”都好使,下人们一哄而去,片刻,这处就空寂下来了。   既灵抬眼看谭云山,故意调侃:“我怎么不记得自己说‘捉妖必须清净’?”   谭云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语重心长:“不用非得说,我懂你。”   既灵:“……”   一个时辰后,最后一个下人离开谭家,至此,只剩既灵和谭云山。   彻底空下来的宅子在夜色下静谧无声,透着诡谲。   二人回到后宅,谭云山坚持先送既灵回房。虽然他能起到的“保护”作用实在有限,但既灵也没和他争,任由他跟着到了房间门口,结果进屋后转过身来准备关门,就见谭云山一动不动站在门外,没半点离开的意思。   既灵微微挑眉:“嗯?”   谭云山撑了一晚上的“凛然之气”终于垮下来,可怜兮兮道:“现在可以吃东西了吗?”   既灵动摇,那个“行”字几乎要冲出口了,最终还是被用力咽下:“水没退,就表示它还会再来。你回屋好好睡一觉,醒了就不饿了。”   “……”谭云山从没听过这么不负责任的说法。   但法师发话了,他又已经为捉妖付出那么多,若在此时功亏一篑,也不甘心。   终于,谭云山咬咬牙,伸手到背后把腰带抓紧一些,勒住肚皮,字字血泪:“嗯,我这就去睡觉。”   谭二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其实他也没睡踏实,翻来覆去净是噩梦,什么被妖怪追啊、被水溺死了、被雷劈了诸如此类,甚至在梦中他也知道那是梦,但就是醒不了,而且梦中的恐惧感似比现实还要强烈,及至苏醒,仍心有余悸,汗水则早已浸湿床褥。   整三天三夜没吃饭,让谭云山饿得想抓狂,什么睡一觉就不饿了,骗子!   但他又实在没抓狂的力气,故而表现出的只有头重脚轻,步下虚浮。   晃晃悠悠来到既灵房间,未等敲门,就顺着门缝嗅到一丝血腥气。   谭云山一惊,瞬间打起精神,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撞向门板。   咣——   巨大撞击声震得谭云山耳朵嗡嗡,门板……纹丝不动。   咣——   咣——   谭云山又一连撞了几下,及至肩膀疼到快没了知觉,门板终于……被从里面打开。   既灵站在门内,一脸茫然。   她的身后,屋内干净整齐,无任何异常。   “那个……我闻到血腥味,还以为你出事了……”平白无故撞半天门,谭云山连忙解释。   既灵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忍着笑道:“再着急,也别和门板较劲,又撞不开。”   谭云山从调侃里听出既灵领情了,正想应几句,忽然又闻见了血腥味,当下越过既灵肩膀仔细打量房间,终于在桌案上发现一个奇怪茶盏。   现下他俩“相依为命”,谭云山也就不见外了,没等既灵邀请,便径自进房来到桌案旁边,这才看清那浅浅茶盏里盛满鲜红色的“水”,通体银色仿佛上了层霜的净妖铃被泡在其中,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拿它泡茶。   “这是做什么?”他问。   既灵转身过来,解释道:“法器自带驱邪之力,但若能以适宜之途滋养,则法力倍增。”   谭云山看着那一小碗刺目的“水”,总觉得既灵避重就轻:“何谓‘适宜之途’。”   既灵在桌案旁坐下,歪头掰手指头数:“这就多了,炼丹炉里烧,清泉水下浇,烈日炎炎晒,月色朦朦……”   “打住,”谭云山才不会被她的顾左右而言他带偏,“就说你这个。”   “哦,这个啊……”既灵清了清嗓子,“这个叫淬术,就是说把法器这样泡上三个时辰,法器就会在原有的法力基础上再多一层法力,当然打起妖怪来也就更厉害了。”   “嗯,解释得很详细,”谭云山边点头边在既灵对面坐下,然后隔着桌案微笑看她,“所以究竟是泡在什么里?”   既灵抿紧嘴唇,半天,才以极小声音飞快咕哝一句:“修行之人的血。”   “……”谭云山就知道这里面有蹊跷,难怪在门外就闻到了血腥气,整整一茶盏啊,能闻不着吗!   眼见着谭云山变色,既灵连忙道:“没你想得那么严重,你看着茶盏多浅,几滴血下去就满,不碍事的。而且我已经很占便宜了,我的法器这么小,泡茶盏里就足够,你说那些法器大的捉妖者,像用板斧的啊大刀的啊铜锣的啊,要想用这个办法,非得把血流干了不可。”   谭云山不关心别人,那些素未谋面的人就算用缸泡法器他都不管:“掺水了吗?”   既灵被问一愣,下意识到:“怎么可能,那就不顶用了。”   很好,所以整一茶盏,八分满,都是血。   就像既灵说的,这幸亏她的法器小,若她的法器再大点……谭云山头疼。   既灵遮掩半天就是不想吓到谭云山,毕竟二少爷已经饿得十分虚弱了,再听这些,恐扛不住。没想到对方非打破砂锅问到底。   现在都讲清楚了,二少爷也总算扛住了,只是表情好像不大妙。   既灵下意识把左手手臂藏到背后,企图让该话题就此打住。   谭云山虽然饿得头昏眼花,但在知道自己对着一茶盏鲜血时,已元神归位,更胜从前,故而立刻就捕捉到了她的小动作,当下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动起来,等回过神时,已越过桌案抓住了既灵胳膊。   既灵吃痛,“哎呦”一声。   谭云山下意识松手,但也已经看清了对方藏在袖口中的小臂上包扎的布条。   “一个妖怪而已,捉不到就捉不到了,又能怎样,非对自己下手这么狠吗?”谭云山知道自己为什么烦躁了,心疼一个小姑娘这么把自己往外豁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想不通缘由。   “驱魔降妖,匡扶正义……”   “停。”谭云山翻来覆去听这几句话,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索性换个问法,“天底下的妖有多少?”   既灵怔住:“哪里数得清。它们虽然是妖,但也和人一样,有生有死,换句话说,每天都有妖怪因为各种理由死去,也有机缘到了的新妖怪出来……”   “这就是了,”谭云山定定看着她,企图说服这位执拗姑娘,“天底下那么多妖怪,你就是捉一辈子都捉不完,那捉不到这只又怎样?”   既灵也看他:“槐城人会遭殃。”   谭云山问:“和你有关系吗?”   既灵点头,没半点犹豫:“我遇见了。”   交涉失败,谭云山无力地趴到桌子上,绝望。   既灵小心翼翼把茶盏挪到安全地带,才后知后觉奇怪起来:“我在帮你家捉妖怪,你怎么反倒劝起我来了?”   谭云山依旧沉浸在“孺子不可教”的抑郁里,闷闷不乐:“这是两码事。你帮我家捉妖,我当然感谢你,但你这种为了捉妖怎么祸害自己都行的想法就是不对的,必须纠正。”   既灵理解不了谭云山的百转千回,在她看来,这就是一码事。不过无所谓,说服不了彼此就说服不了,反正他俩是协力捉妖,又不是同堂论道。   况且,谭云山话里话外的“替她着想”,她是感受得清清楚楚的,无论想法合与不合,对于善意,既灵总是心怀感激。   遥想……其实也不遥远,就几天前,他俩还掐得针尖对麦芒呢——既灵想起初遇时的种种,莞尔。谁能想到,现在,他们倒成了彼此唯一的陪伴。   看着又气又饿眯着眼趴桌上的谭云山,既灵悠悠道:“我下山两年半,这是第一次,捉妖的时候有了个伴儿。”   谭云山挣扎着抬起眼皮,轻哼:“感觉如何?”   既灵歪头想想,虽然这个伴儿外强中干、性子死慢、不分场合附庸风雅还总愿意想些有的没的,与她几乎无一处相合,但……   “还凑合。”既灵点点头,弯下眉眼。   意外的,谭云山挺喜欢这个答案,顿时浑身舒坦,连饿都好像没那么难捱了。    ☆、第 9 章   整个下午,谭云山都瘫在既灵的房间内,确切地说,就是坐着椅子趴桌案上,除非必要,连一根手指头都不动。   既灵出出进进忙活到晚上,有时候出去的时间长些,有时候出去的时间短些,但每次回来都气喘吁吁。谭云山知道她在为夜里的诱捕做准备,奈何体力虚弱,实在不想张嘴问,反正他只要负责吊着一口气就行,一个诱饵,不需要了解太多。   不过有个问题一直在他心里盘桓,那就是妖已经上了一次当,知道这里有高人可以伤它,难道还会再过来一次自投罗网吗?   但这话太容易打击战斗的积极性,便忍住了没讲。   既灵只当谭云山眯了一个下午,不知道他这些心思,但却很默契地也想到了同样问题,所以一下午的出出进进里,她不止上街购置用具,园内布下陷阱,也连带着把谭府四周的街道人家都探查了个遍。   这一查,就发现蹊跷了。   雨已停了几日,虽然天没晴,日头没出来,但水已在往下退了,只是退得非常缓慢,所以最初的一天半日里看不太明显。但如今几日过去,谭府周围的几户人家都陆续见了地面,偶有积水,干涸也只是时日问题,至于远一些的槐城客栈那边,昨日便洪水尽退,可正常行路了。   然而是谭府,却不是这样。   首先,它的水退得就比旁处慢,及至昨日,花园里的水才退到露出几块零星地面,同周围地势相近的人家比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其次,昨日妖怪现身复又逃窜后,园内的水不退反升,而今又能行船了。   种种迹象都标明,那借水而行的妖怪已经锁定谭家,故而再不用搞水漫槐城那么大的动静了,只要谭家里有水,它便能来。   或者说,它已经潜伏在了谭家这片汪泽里,伺机而动。   既灵看向已经桌案那边已经迷迷糊糊又睡着的谭云山,觉得还是不要拿这些猜测来折磨他了。   夜幕降临,谭云山也悠悠转醒。   既灵坐在窗边,看着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谭云山想叫她,嗓子却干得发不出声音,幸而桌案上的“血盏”已撤,不知谁放上新的茶壶和茶杯,里面满满清水。   谭云山将茶杯取过来,先小心翼翼闻了一下,确定没什么怪味,又小心翼翼舔一下 ,确定是清水,才一饮而尽。   喝得太急,以至于喝完之后,才品出点……甜?   “醒了?”既灵听见声音,回过头来。   “嗯。”谭云山轻应了声,然后像为了验证似的,又倒一杯水,咕咚咚喝光,末了疑惑看向既灵。   既灵被他蒙头蒙脑的神情逗弯了嘴角,淡淡道:“加了点蜂蜜。”   谭云山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会影响精气吗?”说完就后悔了,连忙找补,“反正我已经喝了,你别想让我吐出来。”   既灵没想到他已如此进入状态,第一句竟然是关心“诱饵还纯不纯”,声音难得有一丝柔和:“一点点,没事的。”   谭云山放下心来,与此同时感觉力气也恢复了一点,不知是蜂蜜真有奇效,还是心理作用。   “我们什么时候行动?”趁着感觉还不错,谭云山主动询问,生怕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再等一刻钟,”既灵又转头看窗外的天,良久,道,“月亮就要升到最高了。”   一刻钟后,谭府中庭花园。   谭云山站在飞檐亭下的回廊上,有些犹豫道:“就算是个傻妖怪,明知道这里有埋伏还要再来,那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坐同一个地方当诱饵,是不是也太不尊重人家了?”   既灵深以为然:“所以这次我们不上亭。”   谭云山意外:“都来到这里了,不上亭去哪儿?”   既灵侧目眺望回廊栏杆之外。   谭云山顺着她的目光……   “别告诉我你要让我跳到池塘里!”   既灵重新看向他,想起了曾经对方讲过的那句动人的话:“不用非得说,你懂我。”   什么叫自己给自己挖坑,跳进池塘里的时候,谭云山就明白了。   “要泡多久……”刚下水已经冷得打颤,谭云山没信心能坚持太久。   既灵当然清楚他的身体情况,故而在回廊里预备齐了擦身的干燥手帕,还有几套厚衣物:“觉得受不了了就上来,缓一缓再继续,千万别硬撑。”   谭云山想说我已经硬撑了四天三夜了,但见既灵一脸真心关切,又把那调侃咽了回去。   既灵想到什么似的,又补充:“还有一点,不要……”   “不要漂过细麻绳。”谭云山已经能把既灵这句叮嘱背下来了。   左右三丈外,各有一根细麻绳分别栓在回廊栏杆上,而后麻绳自栏杆这边绷起,贴着水越过池塘,分别绑在对岸的两块石头上,看起来就像是用麻绳在池塘中分割出一道矩形的狭长空间,而浮在其中的谭云山,则被要求不可离开麻绳所圈的范围。   他没问既灵缘由,不是不好奇,只是没什么力气问,当然也怕问出什么凶残计策,吓着自己,不如当一个无知而幸福的诱饵。   那厢既灵已经跃上飞檐亭。   谭云山闭嘴凝息,尽可能不再浪费体力,只以最小的动作保持身体平衡,不至下沉。   一刻钟。   两刻钟。   三刻钟。   整个花园里一片死寂。   既灵坐在飞檐亭上,花园一切尽收眼底,净妖铃已握了许久,手心满是汗。   谭云山感觉自己的脑袋开始发木,思绪已然有些迟缓,牙齿不住地上下打架,想抬头看既灵,却只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必须上岸了,再下去,不用妖怪,他就已经……   咕噜。   身前忽然翻出的一个水泡打断了谭云山的思绪。   本就已经冷透的身体,瞬间结冰。   他想抬头喊既灵,嘴唇未动,水里已经先他一步传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婴儿啼哭——   “呜哇——哇——”   下个瞬间,谭云山被猛然拖入水底!   就在同一时间,净妖铃已腾空而起,冲着水下黑影伶俐而去!   而既灵则在净妖铃出手的刹那,跃下飞檐亭,以脚下生风的速度朝前狂奔!   随着她的奔跑,月色将一道长长的影子映到地面。那是一条粗麻绳,早在既灵坐上飞檐亭时,已经缠绕在臂弯,如今随着她的飞奔,粗麻绳也随之绷紧,并在她用力向前的极速移动中越来越长。   连带着,池塘里也好像有黑影渐渐浮起……   “哗啦——”   谭云山终于出水。   只是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是跟妖怪一起。   岸上的既灵跑开很远,但实际上对于谭云山来讲,只是一瞬——入水,触底,被兜起。   原来既灵早在水底铺了网,只待妖怪自己进来,当然整个池塘那么大的网实在有难度,故而才把他圈了起来,所谓范围,自然也就是网的范围。   这一次谭云山借着月光,把妖怪看了个清清楚楚。   人身,蛇尾,背生双翼,一头赤发,眼珠窄成一道竖线,不,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是蛇……   谭云山后悔了。   他是想把妖怪看得清楚,但也不用清楚到每一根头发丝,所以……没必要把他俩兜在一个网里吧!!!   眼下他俩一同被网兜提起,脸与脸之间只有一个巴掌的距离,妖怪吐着信子的血盆大口眼看就要啃上他!   谭云山拼劲全力后仰躲避,整个身体这辈子没如此柔韧过!   千钧一发之际,斜上方忽然飘过来一片黑影,没等谭云山看清楚,刺目的银色光芒陡然亮起,不仅笼罩了整个网兜,更是将花园映得犹如白昼!   妖怪发出一声怪叫,下意识转头躲避光芒,并企图挣扎出网。   眼看网兜已经被它撕出一个口子,谭云山不知哪来的勇气和体力,一把过去用胳膊勒住它的脖子。   妖怪低头就是一口!   谭云山下意识咬紧牙关,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疼痛,净妖铃却更快一步俯冲下来稳准狠地砸上妖怪脑袋!   谭云山清晰记得第一次看见净妖铃时,这法器变化起来足有多半艘小船那么大,可今次这法器只有头颅大小,所以砸中妖怪,却半点波及不到他。   妖怪最终也没咬上谭云山。   因为被净妖铃砸中的瞬间,它怪叫一声,骤然缩小,竟变成了一条小臂粗细的蛇,但与寻常蛇仍不同,七寸处生有一双薄如蝉翼的翅膀。   谭云山瞬间领悟,这是它的原形!   眼看妖怪就要从拳头大的网孔中溜走,谭云山情急之下大叫出声:“别让它跑了——”   “放心,”既灵的声音竟在近处,“它跑不了。”   谭云山循声抬头,只见既灵轻盈立于网兜的一根索绳之上,净妖铃已回,但不是回到她的手中,而是回到她的身边,稳稳浮空,至于她手里则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金色物件,形状像灯笼,但却比普通灯笼小太多,只手掌大,上面拴着金丝绳。   既灵单指穿过金丝绳,将这物件轻巧提起,口中念念有词。   怪蛇的半条身子已滑出网兜,谭云山心中着急,又不敢打断既灵。   怪蛇已经完全滑出网兜,以极快的速度往下落。   谭云山虽不懂捉妖,但通过这几天的经历也知道,断不可让此妖入水,否则今夜又要白折腾!   幸而“搭档”心中有数,就在怪蛇即将沾水的一刹那,那疑似灯笼的物件射出凌厉金光!   谭云山不知道那是什么法器,但直觉怪蛇此次必定难逃一劫……   “哗啦——”   “妖孽哪里跑——”   突如其来的巨物出水声和怒吼,盖住了怪蛇落水的小小“扑通”,也挡住了既灵“灯笼”里射出的金光。   确切地说,那金光一点没浪费,全刺他背上了。   这位从水底下冒出来的不速之客看起来约有三十五六岁,高大健壮,虎背熊腰,头发短得像胡茬,乍看还以为是光头,一张脸很是端正,但浓眉厉目,自带威严,只是一身不知怎么拼凑起来的毫无统一的衣衫,让这种威严荡然无存。   目测,这位应该不是妖,因为被金光刺中后,他只是回头一脸纳闷儿地问:“什么东西热热乎乎的?”   网兜里的谭云山一头雾水。   绳索上的既灵一口老血。   “妖怪呢?”不速之客还问呢,看着他俩,一脸无辜。   既灵收回法器,默默走到谭云山面前,割开网兜,放出搭档。   谭云山费劲巴拉爬出网兜,原本想学着既灵那样沿绳索走回去,后来犹豫片刻,还是干脆利落跳入水中,游上岸。   不速之客从水中跃起后就踩在了网兜的另外一根绳索上,这会儿不见妖怪,只见两个怪人,也一片茫然,而且怪人们还不答话,这更让他焦躁,但对着陌生人又不好发火,只得耐着性子再度出声:“敢问二位,这是哪里?还有刚才是否看见过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   既灵想缓缓再来和这位不请自来的“同行”好好说道说道,毕竟捉妖遇见同行不是新鲜事,但被同行坑得这么惨,还是头一回。   可谭云山等不及了:“这里是槐城谭府,还有你说的妖怪我们见着了,而且差一点就要捉住了。”   谭云山难得有了脾气,实在是饿了这么多天,眼看就要成了,结果功亏一篑,圣人也得摔茶碗!   “槐城谭府?”不速之客愣了下,随即挠挠头,意外地嘀咕,“我到城里来了?”   谭云山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最后幽幽一叹:“这位兄台,你连自己在哪里都不清楚,就别干捉妖这么危险的事儿了,为什么一定要为难自己,又牵连别人?”   不速之客皱眉:“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你不出现,我们就把妖怪捉住了。”既灵终于缓过劲来,无奈开口。   片刻之后,谭府后宅。   蛇妖已经被伤得现了原形,短时间内再无可能吸人精气,故而终于不用继续做诱饵的谭云山左手馒头右手饼,嘴里面条眼睛还盯着桌上的粥。   不速之客神情复杂地看了他半晌,终没忍住,抬头问既灵:“就不能给他点菜吗?”   既灵没料到对方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忍俊不禁:“没事儿,他现在吃什么都是山珍海味。”不过话是这么说,手上却还是把被谭云山死死抓着的馒头和饼给夺过来了,末了对着一脸哀怨的谭二少道,“先喝稀的。”   一眼没照顾到,谭云山差点把后厨能搬的都搬来,但实际上,久饿之人是不能立刻大开吃戒的,必须从稀的一点点来。   “我叫冯不羁,修行之人,顺便也捉妖。”等半天没等来询问,不速之客只好自报家门。   既灵点点头,对于他的身份倒不意外。   刚喝了一口粥的谭云山差点呛着,狐疑看过来。冯不羁,这是真名还是诨名啊……   冯不羁压根儿没接收到谭二少的视线,他正上下打量既灵呢,末了心中有了数:“同行?”   既灵点头,与此同时,将自己和谭云山的名字报上,又把之前发生的种种简单讲与冯不羁听,当然重点是今夜,他怎么横空出世搅了他们的必胜之局。   冯不羁听完,懊恼地一拍大腿:“哎,我一捉妖的竟然帮妖怪跑了,这说出去得让人笑掉大牙!”   拍是真拍,骂也是真骂,不用既灵声讨,这位已经把自己定了罪。   显然,这是个性情中人。   既灵喜欢直来直去,既然对方这样坦荡,再追究过去的对错也没任何意义,倒不如往前看:“你刚刚说此妖叫应蛇?”   先前虽然是既灵给冯不羁讲今夜之事,但后者也时不时搭两句话,言语之间,便透出了这个名字。   冯不羁闻言点头:“对,应蛇,而且此妖并不是普通的妖,是上古五大妖兽之一,人身蛇尾,叫声如婴孩啼哭,能招大水。半月前槐城刚下暴雨的时候,我正好在城郊,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后来在护城河里发现此妖,几番缠斗,还是让它溜了。之后我就一直在城郊寻它,直到今天,又在护城河里找,竟不知不觉顺水游进了城。我在水底下,也看不见上面,这不就一路游进这里了,要不是你们在上面闹出动静,我还傻头傻脑继续瞎游呢……”   谭云山:“你是一路从水底游过来的?像鱼那样?”   既灵:“上古五大妖兽?”   谭云山:“人怎么可能做到呢?”   既灵:“上古妖兽为何会在槐城?”   谭云山:“等等,现在还有洪水能从护城河直通我家?”   既灵:“不对,上古妖兽听起来就很不得了怎能那样轻易就被我打回原形呢?”   谭云山:“兄台……”   既灵:“同行……”   “咱能不能一个一个来!”冯不羁头痛欲裂,恍惚间还以为自己面对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二百个人,心说难怪他俩能一起捉妖,真合拍。   谭云山和既灵不约而同闭嘴。   冯不羁不太放心道:“没其他问题了?”   二人一齐点头,无比乖巧。   冯不羁长舒口气,找到些许前辈师兄的自信:“老弟你继续喝粥,姑娘你继续喝茶,至于你们刚刚问的问题,咱们逐个来说道。”   “先来你的,”冯不羁看向谭云山,说开始就开始,“我确实是一路从水底游过来的,因为我会闭气之术,可在水下闭气几个时辰。至于现在是否还有水路能从护城河直通你家,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有,但具体怎么通的,我不清楚,因为我全程都在水底下,等浮上来的时候,已经在你家池塘了。”   谭云山愣愣眨了两下眼睛,最终接受了这个解释。毕竟半人半蛇的妖怪都见过了,人可以在水底闭气几个时辰,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豁然开朗的谭云山见冯不羁仍看向自己,连忙把粥咽下去:“我没其他问题了!”   冯不羁满意点头,他就需要这么简洁明确的态度。   “接着是你的,”看向既灵,冯不羁的面色就有些为难,似乎在思索从何处开始掰扯起,最后还是决定先问一下,“上古妖兽是什么,你知道吗?”   修行的未必通晓天地,捉妖的也未必知道前史,故而在讲之前,还是要探一下对方的认知程度。   既灵茫然摇头。从小到大师傅不单给她传授了捉妖本领,也讲了许多与妖有关的事情,但“上古妖兽”,她却是从未听过。   冯不羁料到了,毕竟是个小姑娘,要是什么都知道才奇怪:“上古时期,世间妖魔横行,且因天道不稳、宇宙方成,并没有什么力量来制约这些妖魔,所以这一时期的妖魔皆妖气甚强,随便拿出来一只都能轻松吃掉现世所有妖怪邪魔……但在三千年前,已经稳定并且兵强马壮的九天仙界终于决定清除这些妖魔,由天帝挂帅,围剿进行了九九八十一天,最终所有妖魔尽亡,只有五个侥幸逃脱,分别是应蛇,崇狱,异皮,佞方,瀛天,而这五个也就被称为上古五大妖兽。至于现世妖魔,都是自那次围剿之后新生成的,妖力远不如从前了……”   既灵听得认真,却也听得艰辛,因为冯不羁每说一句,她就会冒出问题,说到下一句,又冒出新的,以至于她现在满脑袋都是各种问题,恨不能拦住冯不羁别说了,好让自己捋捋。   冯不羁也不知是听见了她的心声还是读懂了他的表情,竟真的不说了,耐心等待。   既灵终于从一堆问题里摘出两个最基本的,若是这俩问题搞不清楚,那后面就更糨糊了:“九天仙界是哪里,天上吗?天帝呢,神仙的头头?”   冯不羁呆住,一脸不可置信。   好半晌,他终于受不了地一声吼:“啥啥都不知道你修的什么仙啊!”   既灵被震得耳朵疼,但又听得出对方没恶意,纯粹是自然而然的情绪宣泄,毕竟性情外放和中气十足不是什么过错,故老老实实道:“我没说我要修仙啊。”   冯不羁颇为意外:“你捉妖不是为了修行攒功德好来日升仙吗?”   既灵刚要摇头,一直竖着耳朵的谭云山先一步凑过来,一字一句道:“不,她是为匡扶正义。” ☆、第 10 章   世间有妖,亦应有仙。   但对于地上的人们来讲,妖在凡世,仙在缥缈,见妖者多,成仙者少,世人皆拜仙,却很少能说出仙界、仙人究竟是什么样,故而书上写的仙界有千百种风貌,世人拜的神仙有上万种名号。   既灵其实不大关心这些。   对于仙,她无所谓信与不信,也无所谓敬与不敬,因为实在离她太远了。她既不向往长生不老,也不祈求神明保佑,只修她的行,捉她的妖,一日有三餐即可,天地皆太平最好。   然而这会儿从冯不羁口中得知原来真的有仙界,还和很多书里说的一样,有帝王,有天兵天将,这就勾起她的兴趣了,就算不向往成仙,当秘闻听也很有意思。   谭云山显然也是这般心思,因为在帮既灵喊出毕生追求之后,他望向冯不羁的那双眼睛里也满是期待。   冯不羁没成想自己放跑了妖,倒收来俩修行路上的“后生晚辈”,这还真是让人……有点小兴奋。   “咳咳,”使命感爆棚的冯不羁清清嗓子,才徐徐道来,“九天仙界,与既灵姑娘你想得一样,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天帝也确实就是仙界的皇帝,神仙的头头,掌管整个九天。但这仙界呢,你说它在天上也行,说它在海上也对,因为九天仙界由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座仙山和被这五座仙山环绕其中的九天宝殿组成,仙山里住神仙,九天宝殿里自然就是天帝和帝后;可这五座仙山虽成环绕,但距离九天宝殿的远近各不相同,彼此间的高低位置也相异。据说……呃,后面可就是道听途说了,毕竟我也没有亲见过,你们就随便听听吧。据说岱舆和员峤距离九天宝殿最近,也是所有仙山里漂浮得最高的,坐星辰之上,与九天宝殿并肩,住的呢也都是一些有官职的上仙;剩下三座仙山就相对漂得低一点,距离九天宝殿也就远了,住的都是小仙散仙,这其中最低最远的是瀛洲,不在天上,而是漂浮在东海尽头,所以很多求仙的人上不去天,便出海,传说真有成的,当然是真是假就没人知道了。”   一口气说太多,冯不羁停下之后连喝三碗茶。   一口气听了太多,既灵和谭云山沉默良久,慢慢消化。   最终,谭云山率先打破安静。   既灵不愿意承认谭云山比自己脑子快,但又的的确确是自己还在捋那几座仙山的距离和关系呢,人家已经发现了重要讯息——   “冯兄,后面的都是道听途说了,难道前面的五座仙山环绕九天宝殿之景,你就亲见过?”   冯不羁刚喝上第四碗茶,一个没喝好,呛得咳嗽起来。   谭云山连忙拍拍他后背,温柔宽容:“没事没事,我不问了,你别紧张。”   既灵瞪大眼睛,她还在这里想给谭云山的敏锐叫好呢,结果这人真的就只是随便问问!   终于咳嗽完了的冯不羁也不给既灵说话时间,立刻借坡下驴:“说到应蛇为何身为上古五妖兽之一,却轻而易举被你打回原形,这就又得从那次围剿说起了……”   既灵:“……”   还没有人说到这里好吗!!!   “那次围剿,五妖兽虽侥幸逃脱,实则已元气大伤,再不可能恢复往日妖力,别说比不得上古时期,就是后世这些新的妖怪,但凡修炼到一定年头,都可以和这五妖兽比画比画。它们也清楚自己不复往日威风,所以自逃脱后一直蛰伏,有像应蛇这种找了条不起眼的护城河的,也有躲深山老林的,总之散落各处,销声匿迹。”   “就让它们这样跑了?”新听来的事情让既灵忘了去揪先前的疑问,只剩下满腹不甘心,“既然已经倾全力围剿,为何不剿个彻底呢?”   冯不羁道:“虽说围剿得胜,但如此大动干戈,仙界亦死伤无数,急需修生养息,加上逃走的五妖兽再没闹出大动静,久而久之,人世安稳,仙界自然也没必要再费心费神去搜寻捉拿一个掀不起大浪的老妖怪了。”   既灵越听越不平:“什么叫现世安稳?什么叫再没闹出大动静?槐城现在叫安稳?那么多人失踪不算大动静?你是没看到陈府家丁死得有多惨!”   冯不羁沉吟片刻,问:“是不是内里化成血水,只剩一副空皮囊?”   既灵讶异:“你也见到了?”   冯不羁道:“陈府的我没见,但在护城河里找应蛇的时候,倒捞上来十多具尸体,都是同样的死状,一碰就破裂,最终只剩一层皮。”   “那应该就是槐城失踪的百姓了。”虽已料到,但真听见,既灵还是觉着心里堵得慌。   冯不羁叹口气,道:“我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上古妖兽吸人精气的方式同后世的妖完全不同,被他们吸过精气的人,骨肉尽灭,现在看,它们的妖力虽然不如从前,但修炼方法完全没变。”   既灵定定看他,又仿佛透过他,在看天上那些不作为的神仙:“放着这样的妖怪不管,你还觉得他们做得对?”   冯不羁没答话,好半天,才嘲弄地扯了下嘴角,带着不屑,又带点无奈:“这么和你说吧,我们站在地上,看周围发生的事情是大事,但人家在天上,看整个世间可能都只是一方棋盘。上古妖兽又如何,早就是闹腾不起来的小妖……”他说着伸出手,拇指指甲压到小指指肚上,作极微小状,“连粒灰尘都算不上,管他作甚?”   既灵看着冯不羁比出的刺眼手势,半晌,沉下声音:“他们不管,我管。”   冯不羁有片刻的愣神,而后第一次,认真打量起既灵,再开口时,语气里已多了一分敬重:“姑娘师从何处,修的什么法,捉的什么妖?”   既灵抬手施礼,也难得正式回道:“既灵师从灵山青道子,修六尘真法,捉恶妖邪魔。”   冯不羁自认见多识广,结果人家姑娘这段自报家门里除了灵山他听过,其余皆是茫然,只好面上尬笑,以礼回应:“冯不羁,师从大苍山云松法师,修五蕴道,捉造孽妖。”   妖,亦有作恶与不作恶之分,有的修行者不管这些,见妖即斩,有的则会依据善恶再行动手,难得他俩都是后者。   问完既灵,冯不羁又转向谭云山,一脸好奇与期待。   谭云山放下筷子,郑重抱拳:“谭云山,一介凡人,读圣贤书,修礼仪道,不捉妖。”   冯不羁怔住,视线在谭云山和既灵脸上转了几个来回,他出水就见到这二位一个当饵一个施法合力捉妖,想当然就认为谭云山也是同行……   谭云山知道冯不羁误会了,立刻贴心解释:“她是法师,我是这家二少爷。”   冯不羁挠挠头:“那这家里的其他人呢?”   谭云山微笑:“跑了。”   几碗稀粥下肚,谭云山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而就在他吃饭的当口,那边的两位同行已经讨论出了一个不好不坏的结果——   冯不羁:“你确定把它打回原形了?”   既灵:“一条二尺来长的灰绿蛇,背部七寸处有双翼。”   冯不羁:“那就没错了。话说你是用什么法器打的,这么厉害?”   既灵:“净妖铃。”   冯不羁:“就这个小东西?”   既灵:“我施法给你看看?”   冯不羁:“不用不用,世间之大自有高人妙器,我信你。”   既灵:“只可惜,它已经逃进水里,再想抓就难了。”   冯不羁:“你可以换个角度想,它已重伤现形,除非吃仙丹,否则百年内再无可能作恶,抓不着就抓不着吧,槐城太平了就行。”   既灵:“槐城真的太平了吗?”   冯不羁:“那得看明早水退不退。”   谭云山不敢打扰这二位,到角落寻了把椅子,悄悄打起盹来。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靠在椅子上半睡半醒的谭云山总觉得哪里不对,仿佛四面八方有怪异的风袭来,扰得他不安宁。终于,他百般不愿地挣扎着张开眼皮,发现面前似有一团黑影。   等渐渐看清那是一张距离极近的大脸后,谭云山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谭老弟,你还真别说自己是一介凡人,”冯不羁仔细打量谭云山的脸,啧啧称奇,“刚在园子里差点被妖怪生吞活剥了,转头就能睡着,一介凡人可没你这样淡然从容的气度。”   坐在另一边围观了全程的既灵还以为冯不羁发现了什么呢,闻言没好气地笑道:“他不是从容,是心大。”   虽只相处几天,但既灵已经对谭云山略知一二。这人害怕的时候是真怕,但怕完了也是忘得真快,就像聊到谭员外对他的态度,无奈难过肯定是有的,可转瞬,就又自己把自己开解了,简直比佛门中人还放得下。   谭云山风雅一笑,坦然接受既灵的评价,且自有一番道理:“想开点没什么不好,世道已如此不易,何必再自己为难自己。”   “……”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到底哪里不易了!   “没见过娘,爹又不疼,大哥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连家产都不担心我争……”一桩桩,一件件,谭云山竟煞有介事数起来。   既灵决定以后要喜怒不形于色,否则不等说话,光一个表情,就让人把念头猜着七八分,太吃亏了!   冯不羁对谭二少的印象还停留在“舍身做诱饵”和“可怜兮兮喝粥”上,心里已对这个敢以血肉之躯面对妖怪的富家公子生出一丝钦佩,这会儿又见他这么惨,简直不忍心继续听了,索性抢白,换个话题:“谭老弟,你虽然不是修行中人,但能与应蛇周旋这一场,也算是命里机缘了,保不齐以后就陆陆续续遇上各种妖,防范之法还是要懂一些的。你既然叫我一声兄长,那为兄就不能白受,来,我具体给你讲讲……”   话没说完,谭云山已经被冯不羁一胳膊揽住肩膀。   这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了。   谭云山心情复杂,其实他也知道冯不羁是好意,但那句“保不齐以后就陆陆续续遇上各种妖”,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夜基本过去,再一会儿,天就亮了,但这一屋子三个人,除了谭云山时不时打个哈欠外,其余二者皆了无倦意。只不过冯不羁精神是因为终于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听众”,既灵精神是因为心里惦记着逃走的应蛇。   然而对方已经逃走了,以那样小的原形,随便想藏在哪处山野河泽都轻而易举,她就是坐在这里把头发纠结白了,仍束手无策。   “真的啊,厉害。”耳边传来谭云山的轻呼,声音不高,但情真意切。   “过奖过奖,我毕竟修行有年头了,这点雕虫小技还是有的哈哈哈……”谦虚得毫不走心的是冯不羁,浑厚笑声里满是得意与自豪,“我再和你说我前年遇上的那只妖怪,那可真是我遇见过的最狡猾的妖,能耐不大,但特别鬼!我不诳你,就算九天仙界派人下来,都容易着了它的道,但我是谁啊,我吃过的盐比那妖怪喝过的露水都多……”   “传授防范之法”怎么就变成了“回顾光辉过往”,既灵不清楚,反正她注意到的时候,两个人就已经相谈甚欢了。冯不羁主要是讲,谭云山主要是捧,但讲者兴致高昂,捧者回应到位,于是一个越讲越欢腾,一个越捧越娴熟。   这会儿,冯不羁正手舞足蹈地比画那妖怪怎么怎么诡计多端,与刚从池塘里冒出来的落魄样截然不同,虽还是那一身衣服,但此刻的他满面红光,周身都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斩一双”的如虹气势,就哪怕现在有妖在附近,也得躲着他走。   谭云山则是截然不同的而另外一种风采。   若冯不羁是英雄如烈火,那谭云山现在就是君子如静水,甭管冯不羁怎么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他就笑盈盈地听着,间或看准时机送上一句“厉害”、“佩服”、“冯兄真乃高人也”,话不用多,几个字,就让冯不羁如沐春风。   “咱俩拜把子吧!”不知被谭云山的哪句话触动了心弦,冯不羁忽地来了这么一句。   不仅既灵愣了,谭云山也有点被惊着。   冯不羁看看他俩的表情,末了解释似的一声长叹:“同道易得,知己难求啊!”   既灵扶额,怎么就知己了?!   再忍不了,她先白一眼谭云山,谴责他欺骗别人感情,再看向冯不羁,直接点破:“你别太当真了,他那是敷衍你呢,左耳朵听右耳朵冒,根本没往心里去。”   本以为这话说完,冯不羁要么和她分辩,要么去找谭云山求证,不料哪种情况都没发生,人家冯大师直接点头,认了:“我知道啊。”   既灵怔住,语塞。   冯不羁继续道:“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这么痛快说过话了。你说他敷衍,但有些人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呢,他坐在这里听我讲了几个时辰,一直笑模笑样,再不走心,于我看来也是难得的真心了。”   谭云山不语,只微笑轻摆手,那叫一个谦虚。   既灵讨了个没趣,又见谭二少如此,简直想一脚踹过去。   冯不羁将二人的“眉目传情”尽收眼底,好笑之余,又生出一丝感慨,便颇为语重心长地对既灵道:“你这个小姑娘啊,就是凡事太较真。”   既灵觉得这话好没道理:“不较真,难道要糊涂过日子吗?还有遇上厉害妖怪的时候,不较真,难道就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便跑吗?”   冯不羁几乎没半点犹豫地点头:“当然。人外有人,妖外有妖,我们不可能灭得掉每一只,留得性命在,方能多捉妖。”   谭云山也凑过来:“人生在世,别为难自己……”   既灵牙根痒痒:“这话你已经说过了……”   谭云山静静看了她片刻,补完后半句,“也别为难别人。”   屋里安静下来,没人说话,只一盘不知何时被何人摆在屋角几案上的果子,发出几丝清新的香。   冯不羁有点受不了这样的压抑,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谭老弟。   谭云山老神在在,给了冯兄一个“放心,她是一个非常文静的好姑娘”的眼神。   冯不羁回忆起既灵站在池塘绳索上的凌厉身姿,总觉得谭老弟可能……过于自信了。   既灵垂着眼睛,思索着谭云山那最后半句话,她想得很认真,以至于对屋内气氛的骤然转变毫无察觉。   虽然文静与否有待商榷,但有一点谭云山判断得很准,那就是既灵没生气。   原本也没生气的理由。   甚至,既灵思索后觉得谭云山说得不无道理。   一样米养百样人,有急性子,有慢性子,有勇敢的,有怯懦的,有迎难而上的,也有顺其自然的,她不能拿自己的做法去要求别人,就像之前生生让谭云山饿了那么久,现下想来,若不是为了守护谭家周全,他恐怕也不会答应自己。   想是想通了,但难免有失落。   犹豫再三,既灵还是直截了当问出了口:“如果应蛇不是出现在谭家,而是出现在别的地方,你还会帮忙捉吗?”   谭云山收敛起玩笑,缓缓摇头:“不会。应蛇出现在谭家,形势所迫,我只能以卵击石,但若它出现在别的地方,压根儿与我没关系,难道我还要主动去找石头撞吗。”   既灵点点头,踏实了。   自己想通和听见对方直接说是两种感觉,前者多少有些许憋闷,后者就比较让人释然了,虽道不同,但相识一场,彼此真诚,日后回忆起来这位有过一战之缘的谭二少,也……   “既灵姑娘,我不会的!”冯不羁一拍桌案,打断……不,生生拦路抢劫了既灵的思绪,“我会继续寻找它,消灭它!一来,它是恶妖,为民除害是修行者的本职;二来,这是我第一次遇见真正的上古妖兽,更难得的是我竟然还可以同它搏上一搏,且胜算不低,那我怎么可能放过它,光想想那面对面的场景都激动!!!”   既灵不自觉向后靠紧椅背,生怕被冯不羁的“火焰”给燎着。   谭云山却眉目舒展,拱手抱拳:“冯兄,我是真羡慕你这股子世间少有的热烈豪情。”   冯不羁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言重了言重了,哪有你说得这么……这么……”   冯不羁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谭云山贴心解围:“不是客气,是真心话。”   既灵看不下去了,伸手朝谭云山挥一挥,调侃道:“你也夸夸我呗。”   谭云山问:“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既灵看着他嘴角可疑的弧度,不自觉警惕起来:“先来段……假话?”   谭云山莞尔,随即开口:“你很厉害,一个姑娘家习得一身本事已属不易,你还能常怀一颗救人于危难的大善之心,更难得。”   既灵被夸得脸上一热,旋即反应过来,假的,都是假的……这简直是她遇见过的最让人酸楚的夸赞。   “那真话呢?”已经被重伤了,就不差最后一下了,既灵觉得必须死个明白。   谭云山显然很满足她的反应,连声音里都带上笑意:“你真的很好看,粉雕玉琢,灵动秀丽,眉如青黛,目若星辰……”   “谢谢。”既灵无情打断谭二少飞扬的文采,起身出屋,“我找点吃的去。”   离开房间很远,既灵才用力揉脸,终于把那忍不住往上的嘴角给压了下去。   幸亏跑得快,再听下去,她容易走路都飘。   从古自今,人都是喜欢听赞美的,既灵以为自己能免俗,遇见谭云山,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谭二少不仅夸得真诚,还能一口气不重样地夸,辞藻花样翻新层出不穷,真乃古今第一捧。   难怪冯不羁愿意和他聊上几个时辰,既灵想,若谭云山早拿出这本事,她可能就脑袋一热,放他一马,自己下池塘去当诱饵了。   这厢既灵飘飘然,那厢谭云山则意犹未尽。   实话实说,招架不住的既灵比运筹帷幄的既灵有意思多了,也更可爱。   冯不羁看看“恋恋不舍”的谭云山,又看看因某位姑娘离去得匆忙而没有完全带上的门板,难得起了恻隐之心,遂拍拍谭云山肩膀道:“老弟啊,差不多得了,万一人家小姑娘当真了怎么办。再说你讲的虽然都是好话,可毕竟也是撒谎,违心话说太多可是损德行的。”   谭云山好笑解释:“说她修得一身武艺不简单是真话,只是想逗她,才说那是假话。”   冯不羁叹口气:“我说的是后面的,你夸她好看的那些,哪个姑娘会因为你夸她本领高强而羞涩啊!”   谭云山一脸无辜:“后面的更是真话啊,我是真觉得她好看。”   冯不羁愣了,好半天,他才恍然大悟,继而哈哈大笑:“行了行了,我懂了,虽然才几天,但患难见真情,嗯,也是段佳话!”   这回轮到谭云山蒙了:“冯兄,你这是何意?”   冯不羁笑容定在脸上,似乎在犹豫继续展开还是戛然而止:“你不是相中她了吗?”   谭云山终于弄明白为什么他和冯不羁一直讲不到一处了:“冯兄修行之人,应是见过广阔天地的,怎么所思所想还总拘泥于儿女情爱呢。”   冯不羁这叫一个冤:“是你先把人家姑娘夸成了花,说你真觉得她好看的。”   谭云山点头,坦然承认,可又不尽认同:“我是真心觉得她好看。世间万物皆有其美,一枝花,一朵云,一片叶,一汪水,各有各的美。人亦如此,但无关风月。”   这话说得太文绉绉,又颇有深意,冯不羁觉得自己需要时间去领会……   “就像冯兄,也因这铮铮男儿气而带有一种雄壮之美……”   “多谢谭老弟我明白了!”   生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冯不羁,及时悟了。   谭云山点点头,拿过清茶浅喝两口,还是那副老样子,优哉游哉,怡然自得。   “也不知道该说你有心还是没心。”冯不羁揶揄一句,起身活动筋骨,却在走到窗前的时候,不动了。   这是一扇二层阁楼的窗,抬头可望无尽天边,低头可赏中庭花园。   而现在,天边初生的日头在云后露出了小半张脸,花园所有草木现出全貌,池塘边沿也清晰可见。   ——天晴,水退。    ☆、第 11 章   旭日初升,整个槐城欢天喜地,那喜庆的锣鼓声一直从城门口传到谭府,偶尔晨风还送来人语欢笑。   不同于前几日,今晨的水是一下子退了个干干净净,原本就露出的湿润地面变得清爽干燥,原本还有残留的水洼干涸殆尽,仿佛夜里来了什么神怪,一口气喝光了槐城每一个角落的水。   谭府亦然。   整个府宅恢复原貌,若不是花园池塘上空还悬着破了的麻绳网兜,既灵真的会以为先前的所有都是一场诡异迷幻的梦。   “应蛇走了。”   去后厨弄了两碗素菜汤的既灵,回到房间,就见不知已在窗口站了多久的冯不羁转过身来,幽幽说了这四个字。   既灵端着汤碗回来的路上,已是天光大亮,府内水退她看得清清楚楚,外面的敲锣打鼓也依稀可辨。   槐城百姓不必知晓暴雨为何来,洪水又为何退,只管高兴就好。   但对于她和冯不羁,这样的结果只能算圆满一半。   斩草不除根,来日又是祸害,当年九天仙界不愿费劲再去捉这几只妖,结果三千年后,害苦了槐城,如今应蛇重伤而逃,谁知道百年后,哪里又要遭殃。   “要不……”既灵把素菜汤放到桌案上,看向冯不羁的眼睛炯炯放光,“咱们再去护城河那边探最后一遍?”   冯不羁万没料到自己等来这么一句邀请,哭笑不得之余,又有些佩服既灵的执着。   应蛇逃回护城河的可能性不太大,如今的它妖力虚弱,已不能随意伤人,若想修回半人半蛇,至少要百年以上,而且只能选择躲在人迹罕至处乖乖集天地灵气、吸草木鸟兽精华,回护城河里,对它没有任何意义。   但既灵显然要亲自探一遍才放心。   妖已遁逃,像他们这样永远在路上的修行者自然也要离开槐城,而既灵话中的“探最后一遍”,其实就是在离开之前,想帮这一城百姓最后再吃颗定心丸。   “行。”冯不羁应得干脆,义不容辞。   谭云山知道这里面没自己什么事,很识相地一言不发,只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的两碗素菜汤,心里琢磨,一碗肯定是既灵的,那另外一碗,究竟是给冯不羁的还是给自己的?   正想着,忽然天降大手拿走了其中一碗,没等他反应过来,已听见“呼噜”“呼噜”的喝汤声,然后就是冯不羁一声满足感叹:“哎,好喝!”   谭云山自是不能和一夜没吃东西的既灵争了,只能失落地看着桌上的最后一碗,悄悄多闻几口香气。   “二少爷——二少爷——”   窗外忽然有人唤他。   谭云山意外,心说谭府的下人都离开避难去了,哪又来个人喊他二少爷。疑惑间,他已来到窗前,就见惯常伺候他的小厮站在后宅前院之中,四下张望,边望边喊。   “这里——”谭云山大声应。他现在既灵处,小厮八成是去他的房间寻他,没寻到,才只能呼唤起来。   小厮如一阵风般跑到阁楼之下,仰头道:“二少爷,老爷回来了——”   谭府前庭,正堂。   自暴雨来袭,谭府被淹,这正堂就成了一片汪泽,谭员外会客也好,处理谭府的大事小情也罢,只能在后宅茶厅里讲究,如今坐上久违的正堂当家椅,看着两边墙壁上挂着的列祖列宗画像,心中十分妥帖惬意。   槐城人敲锣打鼓庆祝天晴退洪,他们一家三口便也踩着这锣鼓点速速而归。   哪里都不如家里舒坦,相比槐城人,他们更清楚妖就在水中,如今水退了,连日头都出来了,一片朗朗乾坤,自然是法师把妖孽降服了,那还哪有不回家的道理。   当然,谭员外也挂心自己的府宅,急切想回来看看有没有被法师弄成断壁残垣——毕竟那可是捉妖啊。   幸而,随行家仆转了一圈回来报——除池塘上面悬着破麻绳外,再无不妥。   谭员外放下心来,及至“法师”踏进正厅,已然满面春风,起身恭迎:“有劳法师了——”   既灵刚一只脚迈进正厅门槛,见状连忙回礼:“不敢,最终还是让那妖星跑了,既灵实在有愧。”   谭员外身体僵住,笑容硬在脸上:“跑、跑了?”   “但已被打回原形,再想作恶,还得重新修炼上百年。”说话的是冯不羁。   谭员外看着法师身后忽然站出来的壮汉,一脸茫然:“这位是……”   冯不羁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不速之客”的身份,连忙自报家门:“冯不羁!”   谭员外被如虹的声音贯得耳朵嗡嗡的,以至于好半晌,才确认不是自己没听见后续,而是对方真的就只说了个名字。   嗯,冯不羁……然后呢!   谭员外被卡了个不上不下,但谭世宗早听明白看清楚了,索性直接问冯不羁:“法师刚刚说妖星再想作恶还要重新修炼百年,那请问百年之后它会再回槐城再扰谭府吗?”   冯不羁被问得了一愣,思忖片刻,才慎重道:“这个我也说不准。”   谭世宗皱眉,静默半晌,忽然对谭员外道:“爹,依我看,咱们还是赶紧外迁吧,这槐城是住不得了!”   他的声调略高,不像给亲爹建议,更像嚷给既灵和冯不羁听。   谭员外也满心不快,本以为妖星被收,家宅安宁,结果欢天喜地回来了,只是“暂时安全”。但不快又怎样?别说法师分文未取,就算收了钱,人家连妖怪都能打跑,他能奈他们何?   故而,不仅不能无礼,还要怎么请来的,怎么恭恭敬敬送人离开。   “瞎嚷嚷什么。”轻声训斥谭世宗后,谭员外又“真心实意”感激一番,“不管怎么说,我谭府能逃过一劫,全仰仗法师相助……”   既灵和冯不羁听了一车虚话,终于赶在日上三竿之前,出言告辞。   这边无心挽留,那边急切想走,双方一拍即合。   谭员外终究是会做人的,主动拿出银两酬谢,既灵不要,冯不羁倒乐呵呵帮她收了。谭员外心下安定,觉得自己仁至义尽,遣了谭云山送客后,便回房歇息了。   谭云山一直送既灵和冯不羁到城门口。   冯不羁问了第一百零一遍:“真不同我们一道去护城河看看?”   谭云山哑然失笑,只得答第一百零一遍:“我又帮不上忙,不添乱就不错了。”   冯不羁当然不是真需要谭云山去护城河那边做什么,只是有点舍不得这位萍水相逢的二少爷——和谭云山秉烛夜谈是真的舒坦啊,他多少年没这么痛快地说过话了!   有些扛不住冯不羁“恋恋不舍”的眼神,谭云山下意识看别处,就和既灵静静望过来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谭云山微微歪头,用眼神询问。   既灵索性开口:“你爹真的会听你大哥的,举家外迁吗?”   谭云山想了想,轻轻摇头:“难。谭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外迁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我爹下不了决心的。”   既灵看着他不甚在意的模样,没好气道:“怎么说得像与你无关似的。”   谭云山乐了,耸耸肩道:“本来就与我无关,迁呢,我就跟着走,不迁呢,我就继续住,如此艰难的抉择,有爹和大哥操心就够了。”   “……”既灵无言以对。   不,她感觉跟谭云山在一起的时候,大半时间都处于这种“我不想和这人再多说一句话”的郁闷里。   但也奇了怪了,明明时时刻刻想给这位二公子一脚,可真等要分别了……   “冯兄,如果应蛇真在护城河里,别让既灵姑娘下水捉,你去,她水性不行!”   “好嘞——”   嗯,果然还是尽早道别的好。   谭二公子最终也没搞什么十里相送,就站在城门口,偶尔挥两下手,目送既灵和冯不羁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城郊。   及至再也看不见,谭云山轻叹口气,转身回府。   为什么叹息,谭云山也不清楚,无端就生出一丝惆怅。不过等到看见谭府大门,那丝愁绪便淡得再也抓不着了。   这厢谭云山回府,那厢既灵和冯不羁已至护城河。   一出城门,便觉日晒难耐,如今到了护城河,冯不羁已经出了满头的汗。既灵倒没这么狼狈,但也觉得城内比城外舒适许多,蓦地,便怀念起那一城的槐树来。   有荫蔽日,清风徐来,一方石桌,几盏香茶,三五好友,美哉快矣。   可放眼这城郊,除了孤树杂草,便只剩一条死气沉沉的河。   说是河也不恰当,因为内里已尽干涸,露出大片河底淤泥。不远处的渡口附近,几只小船上吊似的挂在渡口的木桩上,想来原本该是停泊在渡口栓住了的,如今水干船沉,又因绳索拴着沉不到底,就成了这幅光景。   “不用看了,”冯不羁蹲在河岸边,也不知哪捡的枯树枝,随手往河底一扔,“别说应蛇,连鱼虾都没了。”   既灵有些发愁地看着河底:“应蛇跑也就跑了,可护城河干了,槐城百姓怎么办?”   冯不羁没想到她挂心的是这个,有些意外,更多的确实感慨。世上那么多人修仙,总不入其道,反观既灵这样压根没想成仙的,却有一副慈悲心肠,思及此,难得柔和了语气:“不打紧,几场雨就回来了,应蛇还没妖力震天到自己都跑了,还能控制一方云雨。”   既灵沉吟不语,似在思索对方这番说辞究竟是真的有底还只是宽慰她。   想着想着,忽然困了。   思绪飘散前的一刻既灵还在纳闷儿,虽一夜未眠,但这倦意也来得太突然了吧……   茫茫云雾,万籁俱静,无山水,无走兽,无虫鸣,无人语,只一片空旷荒凉。   既灵站在原地,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终于,零散的记忆慢慢回笼,组成清晰连贯的图景——她在护城河边与冯不羁说话呢!   然而这一眼就能望见方圆百里的地方哪有冯不羁,不,不止没有冯不羁,而是什么都没有,就像道书上说的虚空——天地皆灭,万物归元。   既灵有点慌了。她不是没有过慌张的时候,但今次尤为不同,以至于她直接大声喊了出来:“冯不羁——”   无人应答,连回声都没有。   那一嗓子仿佛被这虚无吞噬了。   但对既灵来讲,这一喊倒让慌张散了不少,她深吸口气,就地而坐,盘腿调息,同时努力让思绪清明。   与谭云山在城门口告别,然后和冯不羁一起来到护城河,接着发现护城河水干,冯不羁说几场雨就好了,之后她感觉到一阵困倦……对,就是这个,她感觉到想睡,于是下一刻睁开眼,就到了这里。   所以……这是她的梦境?   既灵凝眉,对这个推测没有太多信心,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抬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胳膊,随即瞪大眼睛,又狠狠掐了好几下。   竟然真的不疼!   既灵哭笑不得的一拍自己脑门,好么,还真是梦。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发现自己在梦中的人能不能主动苏醒?   既灵一狠心,又给了自己几下,结果周围景色纹丝未动,云还是云,雾还是雾。   这时候就体现出“同行”的重要了,既灵只希望冯不羁别念那一点点共同御敌的交情,最好马上立刻无情地把她从梦里揪出来……   【真想好了?】   【你的临别赠言能不能换一换?非得每次都这句吗?】   不知何处依稀传来人语。   既灵腾地站起来,警惕环顾四周:“谁在说话——”   【你当我想?】   【行了行了,赶紧走……】   那对话的人似乎并没有被她干扰,仍自顾自交谈。   不过也就到这里了,听起来不大耐烦的“赶紧走”后,再没人说话。   既灵于一片重归的静谧中疑惑抬头,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声音似从天上传过来的……   “既灵,既灵?”   于冯不羁震耳欲聋的呼唤声中,既灵苏醒,头痛欲裂。这位“同行”如她所愿,无情地把她摇晃了个七荤八素。   “我没事,你别、别摇了。”既灵艰难出声,免得自己刚逃出虚无境,又魂断护城河。   见她醒了,冯不羁长舒口气:“你吓死我了,别人一叫就醒,你怎么跟昏迷似的。”   既灵没懂,看看空旷四周:“别人?”   冯不羁下意识闭嘴,但很快又转守为攻:“你怎么说睡就睡都没个预兆!”   既灵皱眉,她其实也很纳闷儿好吗,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进入梦境的前一刻她还在和冯不羁讲话呢,然后就莫名其妙地……睡着了?而且还做了那种毫无意义的梦,上不去天,下不了地,看不见人,吹不着风,特别无力,简直没有更糟糕的……慢着,那真的是梦吗?她最后明明听见谁在说话,只是没头没尾不解何意,又因为隔得远,听不真切是什么样的声音,只勉强听出是两个男人……   “壮士能帮我搭把手吗——”远处传来的呼唤打断了既灵思绪。   她和冯不羁一并循声去望,只见渡口再过去一段的河底,正站着个人朝这边挥手。   二人面面相觑,下一刻共同起身,毫不迟疑向那边走去。   求助者是个老汉,五十出头的模样,满脸风霜沧桑,朴素的短打,一看就是苦人家,此刻站在河底的一艘带遮蓬的小船旁,一脸发愁。   冯不羁一看就明白了:“老人家是想把船弄上岸吗?”   老人被他说到了心缝里,立刻道:“是啊,虽然涨水了它能自己起来,但谁知道这水什么时候来,而且不栓好,就是涨水了,也得冲走啊。”   冯不羁二话没说,立刻跳入河底,两手一搬船头,就生生抬起了半只船。   老汉没成想他动作这么快,连忙道:“我来我来,壮汉你在岸上拉纤绳就行!”   “不当事,我浑身上下就力气多,老人家你赶紧的!”   冯不羁那气势一起来,一般人都扛不住。老汉连忙拎着纤绳爬上岸,用尽全力将船往岸上拖。   一抬,一拖,小船终于被从河底拉上来。   既灵围观全程,好几次想搭把手,却不知该怎么帮,只能暗自使劲。   冯不羁跳上岸,又帮着老汉把船拖到渡口的岸边绑好,然后才擦一把脑门:“这就行了吧。”   “行了行了!”老汉感激得连连点头,“实在太谢谢壮士了。”   “小事一桩。”冯不羁道。   老汉见他热心,远不像看起来横眉立目的那么凶恶,便又多唠叨两句:“本来在这渡口栓得好好的,谁知道绳子断了,也幸亏河里水干了,不然这船早不知道漂哪儿去了,我一家几口还指着它吃饭呢,哭都没地方哭去。”   “老人家放心,”冯不羁长吐一口气,道,“这河里的水过几天就能满,而且槐城以后不敢说风调雨顺,但像先前那么蹊跷的暴雨洪灾,起码百年内,应是不会再有了。”   冯不羁本意是想让老人家不再担忧,况且他说的也的确是实话,不料老汉听完立刻摇头:“壮士是外地人吧,可别宽我心了,我在槐城住了一辈子,这不是我老汉第一次见洪灾,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冯不羁见老汉不信,索性挑明:“老人家,槐城的雨是妖孽作祟,现在已经被我们打跑了!”   既灵想拦,生没拦住,她觉得冯不羁可以改名叫冯快嘴了。   换她,肯定不会同不相干的人说那么多,不过转念一想,说了又有什么关系,一个聊得痛快,一个听得乐呵,甚至后者都未必当真,何必那么严肃呢。   可能冯不羁说的是对的,既灵想,自己就是太较真了。   正反省着,“谭家”两个字忽然钻进耳朵,既灵一愣,立刻定了定神,就听见两个人不知怎么聊到谭家了,老汉这会儿已经打开话匣子,完全不拿冯不羁当外人了——   “我给你讲,不是地势低的事儿,就是谭家这一辈命里犯水。”   “这一辈?”   “对啊。槐城以前也有过洪灾,偶尔雨大了涨水,这都是正常的,谭家呢,因为在城中,地势低,所以总被淹……”   “看,你也说了,是地势低。”   “你听我说完哪。不是总被淹吗,所以谭家上一辈当家的就直接把整个府宅重修了一遍,据说抬高了不少,自那以后再涨水,怎么都淹不到谭家了。按理说应该太平了对吧?不,不光没太平,还更要命了。”   “怎么讲?”   “就从谭家传到这一辈开始,说话间也就二十来年的光景吧,槐城的雨水是越来越多,谭家也重新被淹,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有时候外面街面啥事儿没有,他家都能被淹,你说这不邪门吗?”   “……”   冯不羁没话了,既灵也觉出不对来,如果老汉说得都是真的,那何止邪门,简直是太有问题!   “要我说他家不止是命中犯水,没准就是被水鬼盯上了,”老汉讲得投入,完全没注意听众的神情变化,“依我看,陈家死了的那个家丁,八成就是替谭家人死的,他两家离那么近,黑灯瞎火又下着雨,水鬼摸错门找错人不是不可能……”   既灵浑身一震,猛然看向冯不羁。   后者神色凝重,亦有所悟。   谭府,中庭花园。   日光正好,谭云山坐在梨花亭上晒太阳。   梨花亭位于中庭西面的草木之中,离池塘较远,不像飞檐亭那样哪怕晴天都能觉出风里的潮湿。   谭云山盘腿而坐,看着景,吹着风。   久违的干燥清爽让人心旷神怡,可谭云山在这一片暖融融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回府的他先是被亲爹叫去问话——妖怪走了,法师也走了,但妖怪怎么走的,法师又具体做了什么,总要问个清楚明白才安心——及至亲爹满意,他才得以脱身,准备来这曾经九死一生的地方,把刚刚过去的那些惊险翻出来细细回味,哪知道才走进花园,又迎面碰上了谭世宗。   谭世宗向来没什么正事,遇上他这个更没正事的,二人只能哥哥弟弟寒暄一通。偏谭世宗还特别愿意和他讲话,可能也是他赔的笑脸比较得人心,于是多半都是谭世宗讲,他应,或者谭世宗奚落他,他还要装傻地笑呵呵全接下,最后谭世宗心满意足,他恭敬目送大哥离去。   这一次也没能免俗,谭世宗明里暗里说他没用,自愿留下反而给法师添乱,这才放跑了妖怪。谭云山半句分辩没有,全部接下,最后顺顺当当送走心情愉悦的亲哥——整个过程娴熟迅捷。   告别谭世宗,谭云山终于在这花园里寻到一片清净地。原本只想在梨花亭里躺着,后面不知怎么就来了冲动,愣是爬上了亭顶。   见父亲弯腰,见大哥赔笑,谭云山对于这样的日子已经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甚至过得还挺惬意的,遇上捉妖这事儿前,他一度觉得自己可以这么优哉游哉地过完一辈子。可这会儿,看着远处池塘水面被风吹起的涟漪,他忽然有点怀念那些生死一线的时刻。   既灵和冯不羁该看完护城河了吧,谭云山想,应蛇肯定已经逃得远远的了,就是不知道这二位下一步会去往哪里……   咕噜。   咕噜噜。   静谧草木里忽然传来冒水泡的声音。   谭云山现在对水声很敏感,顷刻汗毛直立。   咕噜噜噜……   他没听错,真的有水声,而且就在近处!   谭云山站起,借着梨花亭的高度四下看,也不看远的池塘什么的,就低头转圈看亭子的方圆几丈,很快便锁定了一丈开外,梨花树下的一口井。   那是谭府最老的一口井,据说谭家祖上没富时,谭府还是小院子的时候,就有这口井,后来谭府越修越大,井也越打越多,但这一口仍水源不绝,便也一直用到现在。   又是水。   谭云山垂着眼睛,紧紧盯着黑幽幽的井口,头皮发紧,嗓子发干。   咕噜噜。   井口再度泛出水泡声,莫名轻快,像故意引人前去探究一样。   谭云山纹丝不动,脚就跟长在亭子上了似的——他吃过那么多次亏了,再自投罗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可不靠近好做,往外逃却难。跳下亭子飞奔?万一人家本来没发现他,他这一跑,倒暴露了。不逃?一直站在亭子顶?以他在谭家的地位,估计站到明天早上也未准能有人发现……   “谭云山——”   “谭老弟——”   风中传来一男一女两道熟悉的声音。   谭云山发誓,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悦耳的呼唤。   寻声望去,只见远处回廊里两个亲切身影,正一边喊一边四下张望,显然在找他。   二人为何忽然返回,谭云山不清楚,可能和井中异样有关,也可能是有其他的事情,但不管哪种,他都真心欢迎。   酝酿片刻,谭云山豁出去也不管会不会打草惊蛇了,聚起双臂剧烈挥舞:“我在这里!这里有——”   有什么尚未出口,谭云山就听见“哗啦”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破水而出了,谭云山暗叫不好,当下就想往亭子底下跳,可身体刚前倾一点,腰部就骤然一紧!   “小心——”   距离梨花亭尚有不短距离的冯不羁和既灵同时惊叫出声。   只见井口蹿出一条暗绿色妖尾,同前两次一样卷住了谭云山的腰,但又同前两次不一样,因为这回的妖尾更粗更长!   惊叫过后的二人一并足下运气,由跑改跃,纵然而起!   但轻功毕竟不是飞,眼看谭云山已被妖尾卷下亭子,拖到井边,他们却仍在半路!   既灵脚下未停,心却已沉到了底,那井口如此窄,井下更不知有多深,谭云山一旦被拖进去,只有死路一条,可她和冯不羁却只能眼睁睁……   呃,等等。   自己绝望,但谭家二少似乎并没放弃,虽然被妖尾拖到井边,可凭借单手紧扒井沿、身体紧顶井外壁的姿势愣是和妖怪僵持住了一瞬。这一瞬极短,却足够谭二少用另外一只手摸出绑在小腿刀鞘里的……菜刀了。   一摸,一拔,一举,一剁。   四招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潇洒得恍若厨神在世。   既灵和冯不羁赶到井边时,只剩下一半的妖尾堪堪逃回井中,而谭二少则干净利落地把缠于腰间的那半截拆下来,丢在地上语重心长地教育:“卷一次两次过过瘾就得了,还卷第三次,你自己说是不是有点过分?”    ☆、第 12 章   既灵和冯不羁叹为观止,以至于谭二少都教育完了,他俩仍久久不能回神。   谭云山撒够了一肚子闷气,总算舒坦一些,这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疑惑道:“你俩怎么又回来了?”   既灵看着前一刻还差点见了阎王这一刻就悠闲掸土的男子,简直无力:“你是不是应该先关心一下井里那个?”   本以为逃走了的应蛇竟然躲进井里,本以为百年才能修回的形态竟一夜半日就修回了,而且仅从尾部的粗细就看得出更胜从前,这些不应该才是当务之急吗!   “我是有点被吓着了,”谭云山大方承认,虽然脸上完全看不出他说的“惊吓”,不过随后话锋一转,“但现在你俩都回来了,我就不担心了。”   “……”既灵一肚子话被对方脸上的信任微笑堵得死死。   冯不羁看看从容的谭云山,又看看憋闷的既灵,暗自一声轻叹。有些性子就是吃亏,有些性子就是占便宜,天生的,没辙,不过还好这俩人只是萍水相逢,若是那种需要长久相处的,对于后者而言都不是吃亏的问题,那容易被欺负到渣都不剩。   冯不羁一边琢磨这些和自己根本没半点关系的闲事,一边走到井口探头往下看。   井内壁上残留着一条由上至下的暗红色血迹,应该是被斩断的妖尾往井里逃时蹭上的。但眼下井里除了泛着幽暗光泽的井水,再无其他,平静得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如果不回头再看一眼地上那半截血淋淋尾巴的话。   “谭老弟,深藏不露啊……”   谭云山不知道如何接话。他只是想保命,从来没奢求过伏妖,剁的时候光想着奋力一搏了,剁完光顾着扬眉吐气了,直到这会儿,才渐渐回过味,觉出不真实来。   既灵蹲到尾巴跟前,仔细观察切口。谭云山那一刀不仅快,而且狠,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绝对不会相信这是一个普通人干的。诚然,妖可以被利器所伤,虽然不会像被法器所伤那样损妖力折元气,但割破皮流点血也是正常的。可像谭云山这样一菜刀剁掉尾巴?既灵没见过。尤其谭云山还根本不是修行之人,这种寻常人抡起菜刀就能对付妖怪的事,简直闻所未闻……   谭云山还没跟冯不羁解释清楚呢,就又接收到了来自既灵的怀疑目光,想哭的心都有,最后只能举手对着苍天证清白:“我真的只是个读书人,真的第一次用菜刀,我摸菜刀的时候还被割了手……”   眼见着谭云山越说越惨,冯不羁也有些不忍心了。况且谭云山终归是自己人,他究竟是天赋异禀还是傻人傻福可以稍后再议,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捉妖。   思及此,冯不羁直接拍了两下井沿,和既灵道:“应蛇就在井底。”   既灵点头。   如果说先前只是猜测,那么现在,毋庸置疑了。   谭云山原地未动,真的完全不想再多看井口一眼,不过脑子转得飞快,几下就想明白原委了:“你们是不是先一步想到这点了,才又折回来?”   谭云山猜得没错。   既灵和冯不羁在护城河那边帮船家老汉栓船,原只是随意聊两句天,不知是不是天意,竟就聊到了谭家,聊到了这场蹊跷的暴雨,然后船家一句“陈家死了的那个家丁,八成就是替谭家人死的,他两家离那么近,黑灯瞎火又下着雨,水鬼摸错门找错人不是不可能”,让既灵和冯不羁忽然开了窍。   为何应蛇明明可以借着这场大雨吸许许多多槐城人的精气,却最终只围着谭府打转?   为何谭家已经把宅院垫高并相安无事许久了,却又从二十年前开始再度被淹?   为何应蛇已经中过一次陷阱知道谭家有修行之人在守着了,却还要执着光顾?   凡此种种都指向一个答案——   “我家里有它想要的东西,很可能是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忽然有的,而且,就在这井里。”   冯不羁只快速而简洁地用了三言两语,但对于一点就透的谭云山,足够。   几乎没有迟疑,得出真相的谭云山立刻询问解决之道:“现在该怎么办?”   他问这话的时候,既灵已经在井口燃起了浮屠香——原本香已经全湿了,幸而后来雨停,天虽然没晴,但也有风,于是既灵就把湿掉的浮屠香用细线挂在谭府屋檐底下吹了几天的风,加之今晨出了阳光,带走最后一丝水汽,等既灵将之摘下带离谭府时,已干燥如初。于是这会儿,终于可以重出江湖。   “这是什么?”冯不羁第一次见这物件,新奇地问。   既灵紧盯香缕,一时没注意到冯不羁的问话。   谭云山虽然没等来“现在该怎么办”的回答,但显然两位法师已经“开始办”了,便不再追问,识相等待,偶尔还能起到解释的做用:“浮屠香,辨妖气的。”   “哎,这个有意思啊!”冯不羁显然很感兴趣,双眼放光。   谭云山纳闷儿:“这个在你们捉妖界不常见吗?”   冯不羁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划归到“捉妖界”了,不,根本就没这么个“界”好吗!   不过谭云山又非修行之人,冯不羁也就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我修行这么多年,真的从没见谁用过这玩意儿!”   谭云山不解:“那要怎么辨妖气?辨不出妖气又该如何捉妖?”   “闻啊,”冯不羁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修行年头长的,像你哥哥我这种,隔二里地都能闻出有没有妖气,修行年头短的,那就没办法了,只能碰运气。”   谭云山抬眼:“那你能闻出妖气的方向吗?”   冯不羁点头:“大差不差吧。”   谭云山继续:“位置呢?”   冯不羁皱眉:“那就只能凭浓烈判断了,越浓,说明妖越近。”   谭云山第三连击:“准确位置呢?”   冯不羁被问烦了:“那谁能确定啊,这是鼻子又不是照妖镜。”   谭云山心满意足:“浮屠香能。”   冯不羁:“……”   就算真能那也是既灵的本事你在这儿自豪个什么劲啊!   看看既灵认真的背影,再看看望着既灵认真背影的谭家二少的欣赏眼神,冯不羁忽然五味杂陈。他还在那儿担心既灵被欺负呢,合着三个人里最可怜的根本是自己!   既灵没听全经过,只分出一点心神隐约听见冯不羁说他能闻妖气,当下想起昨夜初识,冯不羁也说自己是顺着妖气追应蛇而来的,故而立刻转头道:“冯不羁,你闻闻井里。”   同是修行之人,哥哥妹妹壮士姑娘的太拘礼,所以既灵和冯不羁之间除了最开始还客气客气,现在都直呼彼此大名。   “不用闻,半点没有,”冯不羁道,“要是有我早发现了,哪会那么容易就离开这里。”   既灵点头,对此并不意外,因为已经燃起的浮屠香袅袅而上,没一丝飘散到四面八方的意思。   “这是何故?”谭云山站在三尺开外,但不妨碍他看清浮屠香,听清法师话。   既灵摇头:“再有道行的妖,也不可能做到彻底收敛妖气。”   谭云山皱眉,这就说不通了:“它确实在里面,你们不也亲眼看到了?”   既灵沉默,其实都不用看井里,单看地上那熟悉的半截尾巴,就不会有人对此存半点质疑。   “妖确实不可能完全消掉自身妖气,”沉吟片刻的冯不羁插话,“除非有什么东西把它的妖气盖住了。”   既灵看他:“譬如?”   冯不羁缓缓道:“仙气。”   既灵被这答案弄了个措手不及,一时呆愣。   在河边决定返回时她就已经想到了,谭府里必定有应蛇想要的东西,却万没料到会和“仙”扯上关系。要知道在昨夜之前她连神仙在哪儿都一片茫然,可自从在冯不羁那儿得知了什么九天仙界之后,这些遥远缥缈的东西就一个接一个朝她扑面而来,不接着都不行。   谭云山看着发蒙的既灵,心里倍感安慰。   因为自从认识了这位姑娘,自己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这种状态,十句话里九句话都在问“为什么”,先前读的圣贤书都用不上了,就像一跃从寒窑到了花花世界似的,哪儿哪儿看着都一头雾水。现下好了,天降一个冯不羁,让她也品味一下被人拉到陌生天地里的感觉。   “冯兄的意思是我家井里有仙气?”欣慰“同病相怜”不影响谭家二少敏捷的思绪。   冯不羁笃定点头。   如果说之前还被各种想不通的事情包裹,那么现在,因为这股消失的妖气,他终于把一切串起来了:“应该说,二十年前出现在你家井里的东西,是仙物,所以一直安分的应蛇才会从那时开始屡次三番淹谭家,目的就是把这东西据为己有。但不知何故一直没成,直到今次。”   谭云山收敛轻松,神情逐渐严肃:“但它最初还是走错了路,误把陈家花园里的那口井当成了这里。”   冯不羁默认,而后又重重叹口气:“不过它还是成功了。如果我没猜错,它现在已经把那仙物吞到肚子里了,所以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妖力,甚至更胜从前;与此同时,仙物的仙气也盖住了它的妖气。”   谭云山不懂什么仙妖神魔,但按照因果关系讲,冯不羁的推测严丝合缝,先前的种种疑团也都可以迎刃而解。   然而这并非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思量再三,谭云山还是委婉开口:“没吃仙物的应蛇已经那样难对付,现在妖力更胜从前,二位……”   二位还应付得来吗?   这话谭云山没说,但意思大家都懂。   井边一片寂静。   已临近中午,日光正好,照得梨花亭明媚生辉,却驱不散井边人脸上的愁云。   直爽如冯不羁,也没办法在这时候挺身而出打包票。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沉默的既灵忽然吹熄了浮屠香,回头问谭云山:“你信得过我吗?”   谭云山莫名紧张起来,总觉得一个回答不好,自己可能就会被送上天。   终于,他艰难开口:“我信得过你……”   既灵心里一热,刚要说话,就听见对方后半句——   “……但我信不过应蛇。”   既灵发誓,她如果有一天死了,就是被谭云山给气的!   冯不羁却从既灵的问话里感觉到了坚毅的决心,想到一个小姑娘尚能如此勇猛,自己竟犹豫了,简直丢人丢到家,遂情不自禁豪气出声:“既灵你就直说吧,想怎么做,我都奉陪!”   再不理扶不起的谭云山,既灵直接和冯不羁道:“填井。”   “万万不可——”   骤然响起的声音清晰洪亮,又满是急切揪心。   既灵和冯不羁“刷”地齐齐看向谭云山。   后者满眼茫然,无辜摊手。   “这口井万万不可填——”   随着临近的脚步声,三人终于看清了来者。   谭云山:“爹?”   既灵:“谭员外?”   冯不羁:“不是说了都躲好别出来吗!”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谭府的一家之主,而且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如今已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但就是这样,还得先跟冯不羁道歉:“法、法师,实在对不住,要不是事关紧急……我哪敢贸然跑、跑出来……打扰法师们捉妖……”   既灵看得有点羡慕。   谭云山看得有点感慨。   所以说人啊,有时候需要带点气势,气势一起来是真能震住场。   随谭员外一同过来的还有老管家和几个家丁,老管家比谭员外还长几岁,然体格健壮精气神十足,跑这一路连大气都没喘,此刻便帮谭员外和既灵、冯不羁解释:“法师们有所不知,这井乃是一口古井,谭家祖上在此建宅的时候就有,一直用到现在,井水仍源源不绝,所以它不单是一口井,也是谭家祖上留给后代的福荫。老爷刚才一听说妖在井里,就坐不住了,不管我们怎么劝,都非要亲自过来看看是什么情形……”   既灵心中有一半了然,但又有一半疑问。   了然是因为谭府的下人已经在今晨陆续回来了,刚才应蛇的现身虽然短暂,但他们仨在井边待了这么久,定然有远观的下人给谭员外回报,谭员外得知井中有异不奇怪;疑问是她和冯不羁冲回谭府的第一件事就是严明妖仍在谭府,让大家不要随意走动,以防不测,之后发现谭云山没了踪影,这才慌忙赶过来找人,而就在这种情况下,谭员外还是一听见井里有异就不顾一切奔过来了,这还是那个连夜举家出逃的谭员外吗?这口井就真重要到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比命都重要?   相比既灵的暗自思索,冯不羁完全怎么想就怎么说:“妖在井里,不填井怎么把它逼出来?不逼出来又怎么抓它?难道一口井比人命还重要吗?”   谭员外的气息已经缓得平稳一些,但态度坚持:“妖当然要捉,但绝对不能填井。”   冯不羁恼了:“那你来告诉我该怎么捉?”   谭员外看看井口,又看看冯不羁和既灵,犹豫良久,小声商量道:“要不……法师们下到井里去捉?”   显然他也知道自己这要求提得过分,故而底气特别不足。   冯不羁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井不能动,我们俩就可以下去送死?!”手边要有个木桌,他能拍案而起……不,拍碎!   谭员外垂下眼睛,已心虚到完全不敢看冯不羁。   谭云山看得出自己亲爹这会儿又虚又怕,既怕妖怪,也怕冯不羁,可就这样,依然坚持不让步,实在不符合亲爹性格。   “老爷——”一个丫鬟由远及近,但在梨花亭处就停下了,不敢再往前靠,只隔着一些距离望这边。   既灵认出这是谭夫人的贴身丫鬟,先前见过几次的。   谭员外自然更认得,故而虽然不悦被打扰,仍没发火,只沉声问:“什么事?”   丫鬟道:“夫人请老爷回后宅,有事相商。”   谭员外不耐道:“没看见我和法师都在这里吗,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丫鬟脚下未动,神色从容,显然对于谭员外并没有太多惧怕:“夫人说了,倘若老爷不回,那就让我替她问老爷一句话。”   谭云外点点头:“讲。”   丫鬟不易察觉地提高了些许声音,仿佛想让在场的人都听清楚:“夫人问,老爷还记得十四年前的梨亭仙梦吗?”   托丫鬟清亮嗓音的福,在场所有人都听清了。然而有听,没懂。   谭员外倒是全解其意的,立即回道:“当然记得,否则我何至于这般急切赶过来阻……”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谭员外一脸恍然,显然此时才彻底领会谭夫人的意思。   众人皆迷茫,谭员外却已转过身来,朝着既灵和冯不羁毕恭毕敬行了个礼,恳切道:“两位法师,可否去后宅茶厅叙话,有要事相告。”   既灵和冯不羁面面相觑,云里雾里。   先前谭员外对他俩也算以礼相待,却远不如现在这般恭敬,尤其片刻前还在为“填井”一事和他俩争执,这丫鬟带来夫人一句话,他就瞬间换了个人似的,前后反差也太大了。   终于回过神的既灵先行开口:“叙话自然可以,但能不能先捉妖,再叙话?”   跟着反应过来的冯不羁连忙附和:“对啊,话什么时候不能说,这井里有个妖怪呢,难道就先放着不管了?”   谭员外考虑片刻,道:“二位法师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先用木板盖严井口,再用巨石压在其上,并以铁索紧缚,同时派人严密看守,一有异变,即刻通报。”   冯不羁摸摸下巴上的胡茬,沉吟道:“你这可行是可行,但非长久之计啊。”   谭员外立刻道:“不用长久,只要能拖些时间给我们叙话便可。”   冯不羁拿不准谭员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得谭夫人传的那句意义不明的话很神奇,传完之后,谭老爷不仅冷静下来了,连脑子都跟着灵光了,说话办事比先前周到不少。   既然人家问的是“二位法师”,冯不羁很自然看向既灵,挤眉弄眼——我觉得此法可行,暂拖些时间且听他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话要讲。你意下如何?   既灵敛下眸子思索片刻,而后抬眼看向冯不羁,轻点下头。   等半天没等来一个递给自己的眼神,围观全程的谭云山心中泛起一丝失落。   封井口的时候,谭员外先行回了茶厅,也不知是担心妖怪突然冲出来,还是想先回去酝酿一下等会儿的“叙话”。不过临走之前,却忽然嘱咐谭云山,等下和法师一并来茶厅。   谭员外一走,随行下人们也就跟着撤了,只剩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在井口忙活。   既灵也一直站在井边盯着,一瞬不敢放松,生怕有什么变故牵连这些家丁。   冯不羁和谭云山没她这么紧张,一个看天吹风,一个亭内休息。   过了会儿,看天的冯不羁觉得乏味了,便走到井边和既灵道:“我看着,你去亭子里歇歇吧。”   既灵不明所以,道:“我只是站着,又没干活,不用歇。”   冯不羁苦笑:“你这么紧张,会让干活的人更提心吊胆。”   既灵怔住,看一眼闷头干活的家丁们,虽然瞧不见表情,可动作似乎的确……有点僵硬。   “去吧去吧,”冯不羁把人往亭子那边哄,“顺便帮我问问谭云山,他到底啥时候弄个菜刀绑腿上的?”   既灵莞尔,冯不羁要是不提这茬她都差点忘了。   没走几步便进了梨花亭,谭云山正在石桌旁拄着下巴发呆。   水井与亭子的距离之近,根本不用既灵传话,因此她在谭云山对面坐下后,便冲着对方微微挑眉,意思很明显——赶紧回答你冯兄吧。   谭云山当然听见了冯不羁的话,但他偏不言语,就用眼神回眼神——嗯?   既灵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开口:“什么时候弄了把菜刀?”   终于感觉到了重视的谭云山心满意足,也正经起来:“昨天半夜,去后厨摸的。”   既灵明白过来:“难怪昨天夜里你抢着送空碗回后厨。”   谭云山几不可闻叹息:“没办法,你有净妖铃,冯兄有桃木剑,我什么都没有,当了两回诱饵还都中招了,这样要再想不起来找物件防身,不用你动手,我都想送自己上天。”   既灵毫无防备被戳中了心思,当下有些狼狈,好半天,才勉强道:“我……说过想动手吗……”   谭云山垂眸沉吟片刻,忽地抬眼,视线越过石桌锁定既灵:“来,你看着我,认真说一遍,你从来都没想过要用净妖铃砸我。”   既灵:“……”   谭云山:“……”   既灵;“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冯不羁用的是桃木剑?”   谭云山:“他告诉我的。”   既灵;“昨夜?”   谭云山:“嗯。”   既灵:“你们很投缘。”   谭云山:“是啊,所以能说回之前的话头了吗?”   既灵:“……”   所谓不幸,就是你千年不遇地装一次傻,却碰上别人万年不遇地较一回真。   “你们都别在这里待着了,去远一点的地方,多远都没事儿,最好是又远又高,能看见井口就行,一旦有异动也别通报了,直接敲锣。”   冯不羁颇具气势又不乏细心的嘱咐打断了梨花亭下的“闲话”。   既灵和谭云山一齐看过去,只见井口已经封好,几个家丁正犹豫着是听老爷的就近看守,还是听法师的远远围观。   “赶紧的!别耽误时间!”   “是——”   法师胜。   家丁四散而去,既灵和谭云山也已走下梨花亭,三人一道,去往后宅茶厅。   路上冯不羁忍不住问:“谭老弟,你爹到底有什么重要事情非得现在和我们说,梨亭仙梦又是啥?”   谭云山无奈摇头:“我真的不清楚。”   既灵有一件事情想不通:“为什么你爹要特意嘱咐一句,让你也和我们一起过去呢?”   谭云山还是摇头,感觉自己都快成了一个拨浪鼓。   忽地,既灵似乎想到了什么,没头没脑地问:“谭云山,你今年多大?”   谭云山脚步顿了一下,眉眼却不自觉温柔开来:“这是第一次有姑娘问我的年岁……”   既灵:“说重点。”   谭云山:“二十。”   冯不羁刚想感叹这俩人要想有点什么风花雪月估计得等到地老天荒,却猛然被一道亮光划过脑海。谭云山今年二十,新修后的谭府也是自二十年前开始重又被淹的……   冯不羁骤然停住脚步,紧盯谭云山。   既灵更是自问年岁起,便一眼不眨地看他。   谭云山在四道锐利目光的夹击中寸步难行,瞬间,也悟了,继而一脸错愕:“难道真的与我有关?”   冯不羁拍拍他肩膀:“为什么你做诱饵的时候百发百中,为什么你不做诱饵了还要被往井里拖,好好想想吧。”   “……”   谭云山不喜欢这个提议,却仍不由自主地琢磨起来,可直到进了茶厅,仍没想出任何头绪。   谭员外不知在茶厅里坐了多久,见他们三个进来,便立刻屏退所有下人,还特意吩咐管家,打起十二分精神,断不可让任何人靠近茶厅,包括大少爷。   亲爹这样的吩咐让谭云山诧异。   既灵却对坐在另一边主位的谭夫人更感兴趣。   只见她端坐于主位之上,面色沉静,虽眼角眉梢已有沧桑,但一袭艳丽却不失庄重的锦绣衫裙,还是衬得她气度雍容。   之前既灵从未这样认真打量过谭夫人,但今日,这位夫人一句话便让谭员外匆匆而回,甚至她的一个贴身丫鬟,都能让谭员外不自觉地压住火气,这让既灵意识到,自己可能看错了——谭府真正的当家人不是谭员外,而是谭夫人。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推测,谭老爷竟先看了谭夫人一眼,待后者微微颔首后,方才清了清嗓子,于只剩下五人的茶厅里,将那梨亭仙梦缓缓道来…… ☆、第 13 章   事情要从二十年前,谭云山出生讲起。   谭云山出生在谭员外为那青楼女子置办的外宅里,落地刚哭一声,娘亲便去了,谭员外一面吩咐人料理其后事,一面将谭云山匆匆抱回谭家主宅——一来,刚出生的婴孩急需乳母照料,二来,谭老夫人还等着抱二孙子呢。   谭员外回到谭府时,夜幕已至,他因心中急切,抱着谭云山迈进谭府朱红大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万幸他抱得稳,但这一踉跄总归让怀抱颠簸,因而襁褓中熟睡的谭云山骤然惊醒,大哭不止。   就在这个时候,天边忽然落下一颗星辰,那星辰同寻常泛着银光的落星不同,竟在陨落中划出一道赤色星迹。然而很快,更让谭员外惊愕的事情发生了,那赤星非但没有越来越远,反而越来越近,就向冲着谭府坠过来似的。   彼时的谭员外站在谭府前院,呆若木鸡地仰着头,动也不敢动,最终眼睁睁看着那赤色星辰落进正堂身后偏西面的中庭花园。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且那赤星虽亮,却落得悄无声息,怀中的谭云山又仍在大哭,谭员外终是回过神,先按下疑虑,快步将谭云山抱往后宅。   然而看见这颗落星的不止谭员外一人。   早在后宅等候多时的谭老夫人、谭夫人与叫来给孩子看生辰八字的神婆都清清楚楚瞅见了落星,于是当谭老夫人抱着孙儿稀罕不够时,神婆非常煞风景地说了一句——赤星落,家道殁。   神婆都不用再看生辰八字,笃定地说,这个婴孩就是灾星,谭员外抱着它回来,那就是把灾星请进了宅。   谭家五代单传,对这个二宝贝不知盼了多久,哪是神婆一句话能左右的,故而谭老夫人和谭员外都非常生气,轰走了神婆,权当没听过那些浑话,谭云山则交由谭夫人和乳母照料。   一晃到了十四年前,也就是谭云山六岁的时候,适逢中秋,谭员外和谭夫人在梨花亭中赏月,左右伺候的丫鬟家仆忽地纷纷软倒,就地酣睡,而后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翩然而至。那老者仙衣飘飘,乘清风,踏云彩,自是神仙无异。   他告知二人,谭云山出生那年落在谭府的赤星名曰赤霞星,不仅不会带来灾祸,反倒会福荫谭家,保家宅安宁,助财运亨通,佑谭家子嗣,而谭云山也不是什么灾星转世,之所以与赤霞星一同进门,皆因此子有仙缘,换句话说,正因为谭员外抱了谭云山回来,赤霞星才愿意落进谭府,所以赤霞星要诚心供奉,谭云山也要好生照顾。   对于谭员外和谭夫人来讲,好生照顾谭云山自不必说,但那赤霞星要如何供奉?   仙人并未故弄玄虚,直言相告,赤霞星本体就落于梨亭旁的古井之中,所谓供奉,无需跪拜上香,吃水亦可照常,只要切记,万不可能让井干涸,一旦井干,谭府将永无宁日。   仙人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走时还提点一句,说云山这两个字好,踏云望山,有仙气。   “自那以后,我和夫人商量索性就不再排‘世’,把云山用作小儿的正名,同时在府内别处新开水井,吃用皆从新井中取。”   一口气说了太多,终于告一段落,谭老爷忙喝了几口已半温不热的茶。   谭夫人由始至终安静端坐,神色平和,仿佛谭员外的“梨亭仙梦”和听众们一脸的“竟是如此”同她没半点关系,及至此刻,谭员外将茶碗放下,这位当家夫人才终于有了长久以来的第一个动作——不疾不徐拿起茶壶,亲手给谭员外续上新茶。   新茶注入茶碗中,响起清脆水声,却衬得茶厅更为寂静。   谭云山神情自然,只目光有一霎的飘远,似思索了些什么,但很快重新清明,仿佛这个离奇的仙梦于他不过一句“哦,原来如此”。   既灵与他正相反,一双好看的黛眉皱成了崎岖山川,无数疑问在眼底涌动,这个还没想通,那个又冒出来,闹成一团乱麻。   冯不羁是这里知之最少的,在此之前别说什么古井、仙缘、赤霞星、神仙老头,就连谭云山并非谭夫人所生都不清楚,但也正因如此,谭员外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虽有惊诧讶异,可毕竟那是别人家事,他无权置喙,故而思绪一直跟着谭员外的讲述走,这会儿谭员外停了话头,他便很自然对最直观的疑惑发问:“仙人不是说吃水可照常吗,为何还要新开别井?”   谭员外刚端起夫人心续的茶,闻言又放下,叹道:“说是照常,我们哪里敢多吃,万一井水干涸,那可是大罪!所以自那以后府内每日只在此井中取一桶水,其余皆用新井。”   冯不羁懂谭员外的心思了。只取一桶,象征性地“照常吃水”,既不算违背仙旨,又免去了井水干涸之忧——虽然这忧虑更像是他的庸人自扰。   “二位法师现在应明白我为何阻拦填井了,不是我不想捉妖,实在是这井填不得……”谭员外正恳切解释,忽然灵光一闪,开了窍,“这样说来,那妖怪别处不躲偏躲在这井里,会不会就是为了井中的赤霞星?”   仙人口中的“赤霞星本体”究竟是何模样,谭员外压根儿没见过,但这并不妨碍他思索着其中的因果关联。   冯不羁重重叹口气:“应该就是了。”   从前的谭府被淹,皆因地势偏低,且都是发生在雨水比较集中的节气,淹水状况也和周围邻里一同起落;但重修后的谭府被淹,是从二十年前赤霞星落入谭家之后开始的,而且已明显高于周围邻里的宅院,却仍是被淹最严重的那个,甚至于周围没被淹,谭府也要进水,这显然就说不通了,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蛰伏于附近的应蛇感应到仙物之气,故而才开始施妖法作乱,企图顺水潜入谭府,夺取仙物。这也解释了为何近二十年的槐城,洪灾频现。   不过为何应蛇二十年来都没有成功,偏这次成了呢?   冯不羁理解很多事情并非一蹴而就,是需要耐心经营多年方得圆满的,但放在应蛇寻赤霞这件事上……当然他并不是同情应蛇,只是再伤元气那也是个上古妖兽,为潜入一户寻常人家竟需苦苦努力二十年,会不会太艰辛了?   冯不羁的疑问,也是既灵的疑问,但既灵的疑问,又远不止这些。   她相信谭员外说的是实话,可这实话与她从店小二口中听来的相比,又好似少了些耐人寻味的细节。   比如滴血验亲,这个在小二叙述里刻意强调的事情,谭员外只字未提。再比如随着谭云山长得越来越不像谭员外,在小二的口中,谭老夫人是想要把谭云山逐出家门的,只是后来因故放弃,单是给谭云山改了名字。如果这个“故”就是谭员外口中的梨亭仙梦,那完全解释得通,毕竟神仙都开口了,就算谭云山长成隔壁陈家人的模样,谭员外也是要好生抚养的,但这个“谭员外心中没底,谭老夫人更是想将谭云山赶出去”的说法,在谭员外的讲述里也没有只言片语。   既灵不知道究竟是小二“添油加醋”,还是谭员外“避而不谈”,更郁闷的是还无法求证。总不能直截了当问“你当年到底有没有滴血验亲”吧?谭员外会难堪是其次,她更不想见到谭云山受伤。   这是相识以来,既灵第一次希望谭云山就那样漫不经心、懒散怡然下去。   轻轻深呼吸,既灵暗自压下其他,只问与眼前相关的事:“员外,既然那井有如此玄机,为何不一早告诉我们?若讲了,我们定会理解,何至于在井边闹得那样不快。”   “就是,”冯不羁对既灵的说法深以为然,“如果不是夫人派丫鬟来传话,说不定我们现在还争得脸红脖子粗呢!”   “这……唉,都怪我,”谭员外懊恼道,“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冯不羁瞪大眼睛:“井里有仙物这种事还能忘?!”   谭员外对冯不羁的“敬畏”似乎已成习惯,后者声音稍微大一点,他都有点心虚。   眼见着谭员外一肚子话被生生吓得卡在嘴边,既灵哭笑不得,准备说两句软话缓和一下同行给老员外造成的压迫感,却不料谭夫人比她更快一步开口。   “法师莫急。”   谭夫人的声音不高,却语调沉稳,短短四字,乍听淡定从容,有正房大奶奶的气度,细品,却藏着一丝不悦。   冯不羁性子直,但并不迟钝,一听就觉出人家夫人对于自己的一惊一乍不高兴了,耸耸肩,闭嘴。   谭夫人对他的安静不置可否,反而将目光投向既灵这边,就像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是给既灵这一位法师解释似的。   “仙人离去前,言明此番相见及其赤霞星等相关,除非机缘到来,否则万不可同第三人讲,讲了便是泄露天机,我与老爷性命难保。”   既灵最后一丝对谭夫人威严气势的感慨心绪也被这莫名其妙的神仙给拉了过去,至此,她心里只剩下气愤:“讲了就要性命不保?这世上哪有如此不讲理的事情。如果真怕泄露天机,那他别下来讲这些有的没的不就好了!”   冯不羁频频点头,简直不能更赞同。   谭夫人没料到女法师比男法师火气更大,更要命的是她骂的是神仙,饶是从容如谭夫人,也有些坐不住,连忙出声阻止:“法师可别这样讲。赤霞星落于谭府,是谭家的福气,我们千恩万谢都来不及。”   既灵理解谭夫人的顾虑,但越理解,越觉得那神仙不是东西。   毫无预警,一直安静着的谭云山忽然说话,清朗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悠哉,仿佛他要说的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闲话。   然而他问的是:“娘,何时才算机缘到?”   这不是既灵第一次听谭云山喊“娘”,但不久前谭老爷才刚当着她和冯不羁的面把谭云山亲娘是青楼女子的事明明白白道来,换做别人,心里多少要有一些疙瘩,可谭云山这一声自然亲昵,同先前既灵听过的数次相比,竟无一分变化。   神奇的是谭夫人也没变化,看向这个儿子的眼神一如往常亲切和蔼:“娘当时也这样问,仙人的回答只有四个字,万不得已。”   “那现在的确是到了时机,”谭云山自顾自点头沉吟,片刻后,忽又抬头,眼底重新染上一丝担忧,“虽说到了时机,可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一讲就讲给了我们三人听,会不会被神仙怪罪知道的人太多了?”   谭夫人缓缓道:“放心,神仙说一旦机缘到了,怎么讲,讲给多少人听,随我们。只要谨遵两条,一,不可说谎,二,必须要你过来一起听。”   谭云山怔住:“我?”   谭夫人点头,浅淡笑容抚平眼角皱纹,却抚不进眼底:“没法子,你有仙缘,天注定的。”   谭云山笑一下,不言语了。   见这边说完,谭员外才对着既灵和冯不羁重新开口,语带诚恳:“该说的不该说的我们都如实讲给二位法师了,现恳请两位法师,能不能再想些其他的捉妖法子?”   显然,谭员外对于眼下究竟是不是神仙说的“机缘”,远没有谭夫人那样胸有成竹,但说都说了,自然就必须保住井不可了,否则秘密没守住,井再被填了,他真就只剩下死的心了。   冯不羁有点同情这位老员外了,上有神仙恐吓,下有夫人压迫,活脱脱一个惨字。   他询问似的看既灵。   既灵思索片刻,点了头。   两位捉妖者达成一致,这话才好对主人家讲——   “员外放心吧,我们另想它法。”   谭员外如释重负,自茶厅叙话后,终于第一次长舒口气。   既灵死了填井的心,开始另做打算,不过新法子尚未有端倪,倒想起另外一件事,因是闲事,也就随意问了一嘴:“既然仙人现身梨花亭确有其事,为何员外与夫人要将之唤作梨亭仙‘梦’呢?”   既灵想得简单,梦者,虚幻也,如果确有此事,叫“梨亭仙遇”岂不是更合适?   谭员外被问得愣住,下意识看自家夫人,谭夫人从容接下,轻笑回答:“说出去都没人信的事,又不知何时才会等来机缘,不如当做一场梦;再者,唤作‘梦’,也方便提及此事,就像刚刚我让丫鬟去传话,难不成她要当着所有下人的面问,老爷,你还记得那年在梨花亭下遇见的神仙吗?”   谭夫人的回答很有道理,再计较的人,也挑不出一处错。   可就是太无可挑剔了,带着一股子“我这回答你满意吗”的高傲,就像她刚刚让冯不羁“莫急”一样,听得人心里别扭。   可人家笑着,既灵也只能回以干巴巴的笑容,然后自己憋闷。   达成了“不能填井”的共识,这场茶厅叙话便结束了,谭员外、谭夫人无法给捉妖出谋划策,秉着“不添乱即可”的原则,回屋歇息,并在临走时很痛快地表示,如果需要空出谭府,他们不介意二度离家避难。   既灵看着恨不能马上空出谭府的二位,破天荒说了讥讽话,大意是还没想好新的捉妖法,不知是否需要外出躲避,但如果二位太过担心,现下就走也无妨。   不知是她讥讽得过于委婉,还是恰好贴了对方的心,那二位竟当下表示,这就走,而且会带上谭世宗,绝不打扰法师捉妖。   既灵服了,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说。   只剩下三个人的茶厅重新归于安静。   冯不羁坐在原位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一声叹息:“谭老弟,你家这……也太……”   太曲折?   太复杂?   太出乎意料?   好像每一个都可以,又好像每一个都不妥当,因为毕竟牵连到谭云山的身世,总容易让人觉得话里有话。   眼见着冯不羁快憋红了脸,谭云山噗嗤乐了,坦然道:“冯兄,想什么就说什么,你我之间不必瞻前顾后。我娘亲的事,很小的时候娘……就是谭夫人,已经告诉我了,后来我发现,全槐城人都知道,所以你真的不用这么费心。”   冯不羁仔细盯住谭云山的眼睛,直至确认那里没半点虚假掩饰,皆为自然,才松口气,而后颇为感慨道:“你爹在守秘密这方面还真是……”   “极其失败。”谭云山笑着接口。   既灵没办法像他俩那样轻松,从刚才到现在,她就一直觉得哪里不对。“滴血验亲”、“谭老夫人不想要谭云山”这种事谭员外不讲,可能是子虚乌有,也可能是他怕说出来伤了谭云山,这些都能够理解,况且对“梨亭仙梦”这件事本身也没有太大影响,说与不说无妨。但就是单看谭员外讲的“二十年前谭云山出生时赤霞星落”和“十四年前中秋仙人下凡梨花亭”两件事,中间就有一个地方十分奇怪……   既灵不自觉看向谭云山,竟与对方视线碰了个正着。   谭云山不知已看她多久了,见她终于发现,眉开眼笑:“想问什么尽管问,别自己瞎琢磨。”   既灵白他一眼,不懂怎么放在别人身上的“善解人意”到了他这里就成了“我早已把你看透”的欠揍。   然而话还是要正经讲的:“我是在想,既然二十年前你出生的时候赤霞星就落进了谭家,你还因此被神婆说成是灾星,那为何当时没有神仙下凡讲明赤霞星和你的身份,反而等了六年,你爹没准儿早把这些事情忘了,神仙倒是忽然下凡了?”   冯不羁皱眉,似也被既灵的提问勾起思索,然而纠结半晌,还是放弃。他没既灵那么细腻的心思,连这问题都没发现,更别说解释这问题了。   “我可能知道。”   静谧中忽然响起谭云山的低语。   既灵和冯不羁惊讶,齐齐看他,就见谭云山已起身,对着他俩微笑:“去我的书斋?”   相识至今,谭家二少第一次发出如此邀请。   谭云山的书斋在后宅再往后一点的偏苑,苑内种满槐树,更有小桥流水,虽无正园宏伟,但也别有一番小巧精致。   一进偏苑,既灵和冯不羁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座精美的二层楼阁,上书“如玉斋”三个字,笔走龙蛇,气象万千。   冯不羁不算读书人,但也识得几个字,看过几本书,懂得“君子如玉”,可通常这话都得别人来说吧,自诩尚且有些轻狂,何况还做成书斋名?再者……   实在看不下去,冯不羁直言道:“谭老弟,你这书斋会不会太……大气?”   谭云山莞尔:“张扬,轻狂,自傲,不谦,冯兄你随便讲,不用留情面。”   冯不羁哭笑不得:“原来你知道啊。”   谭云山毫不犹豫点头:“当然清楚,我哥建这书斋的时候我就委婉提醒过,他不听,我也没辙。”   冯不羁:“……”   既灵指着如玉斋斜后方很远很远的树影掩映深处,一座影影绰绰的破旧小屋,不太确定道:“那个是……”   谭云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自豪点头:“我的。”   冯不羁歪头,越过如玉斋眺望那座一言难尽的小屋,末了,为先前的失言道歉:“其实毕竟是读圣贤书的地方,可以再……大气些的。”   谭云山的书斋叫“贤室”,走近看见这名字时,既灵和冯不羁忽然觉得他和谭世宗还是有血浓于水的地方的。   小屋看似破败,内里却干净整洁,井井有条,且下了这么多天的雨,后宅并未真正被淹,这后宅再往后的偏苑,自是更高枕无忧,奇异的是小屋顶棚也未漏雨,于是满室清清爽爽,架上满满的书也都安然无恙。   巴掌大的地方,眨眼便转了一圈,相比书斋,既灵和冯不羁还是更关心谭云山想说的事情。   谭云山也不卖关子,只是从进门时便一头扎进书格里翻找,半天还没找到想要的书,便也不拖了,索性一边找一边头也不抬地慢悠悠道:“六岁那年中秋,我也做了个梦……”    ☆、第 14 章   既灵和冯不羁对着谭云山的后脑勺,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彼此面面相觑。刚听完一个梦,又来一个梦,这谭府还真像个莲蓬,剥两下,就掉出来个故事。   “那天一早,娘就把我叫过去,说我在府里闷太久了,该出去透透气,正好又是过节,玩一天晚上回来还能看灯吃点心……”   谭云山的书实在太多,找着找着,他就到了书格后面,这下既灵和冯不羁连他的后脑勺都看不到了,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从书格背面那边传过来,不知是不是密密麻麻的书籍太严实,隔得声音有些发闷。   “我很高兴,因为出去玩一天,就意味着可以坐马车去城外,运气好一点,还可以说动陪我出去的丫鬟小厮们放我下护城河里耍……”   “我记得特别清楚,娘那次派来陪我的是她最贴身的丫鬟,人人都叫她翠姐,可她却总是喜欢穿一身黄裙子,所以我打算趁那次机会问问她,为什么不穿翠色裙子呢……”   “但后来一出去,我就忘了。因为马车没去城郊,而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山上。那里有点冷,但漫山红叶,明明地上落了厚厚一层,树枝上却还是满满火红,美若仙境,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树叶可以是红色的,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鸟在枝头上叫,一下马车我就玩疯了……”   “可惜赶了太长的路,没玩多久天就要黑了,我很想继续玩,可是还记得娘说晚上回家能看灯吃点心,所以挣扎了一下,还是和翠姐说我想回家。对于当时的我,真的是很不容易才下了决心的……”   “翠姐一口就答应了,然后让我在原地等,她去叫马车过来……”   既灵起初还听得津津有味,因为不知是不是陷入儿时回忆太深,谭云山时不时会在叙述中流露出孩童语气,煞是可爱。可听着听着,就觉出不对来,等听到谭云山说翠姐让他等着,她的一颗心也跟着忐忑起来。   然而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她的忐忑是那样无力……   “我乖乖站在原地等,可是很奇怪,直到天黑,翠姐都没有再回来。我有点害怕,开始喊她,每喊一句,都有我自己的回音,但就是没有翠姐的。”   谭云山已经找到了他想找的书,优哉地踱步回来,见既灵和冯不羁都一脸凝重,忍俊不禁:“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少废话,”冯不羁口气很冲,像是对什么人攒着怒气,却又无从发泄,“后来呢!”   粗心如冯不羁都嗅出其中不对,何况既灵。   但她不忍心问,只仔细看着谭云山的眼睛,想从那平静的眸子里窥见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实心绪。   “后来啊,”谭云山笑了,浅浅笑意一直从嘴角盈到眼底,声音也柔软下来,带上一丝顽皮,“后来太冷了,我就索性躺下来用树叶盖在身上,别说,还真挺暖和的。然后我就看天,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是满月,月亮又大又圆,玉盘似的,我一边看就一边想,那上面会不会住着神仙……”   “再后来呢?”既灵真的忍不住了,她希望谭云山一口气说完,别这样不疾不徐仿佛倾诉什么美好回忆似的,他云淡风轻,却让听的人心疼,不是心疼这会儿的他,是心疼六岁的那个小小的谭云山。   “再后来我就睡着了,等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谭府我自己的床榻之上。”谭云山耸耸肩,语气蓦地轻快起来,显然后面再没什么可供回味的记忆,“他们说我染了风寒,一整天都在床上迷迷糊糊,我说没有,我去了山上,看了红叶,他们说那不是真的,是梦。”   既灵怔住,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虚什么是实了,愣愣地问:“所以呢,真的是梦吗?”   谭云山不语,而是绕过既灵和冯不羁,坐到自己的桌案后面,把刚刚找到的书卷放到桌案之上。   那书卷一看便知有年头了,封皮残破,纸页边缘也已粗糙,但显然被某些平整的物件或者其他书卷压了许久,故页间几无缝隙,就这样放在桌案上,像块发黄的板子。   谭云山开始轻轻翻动书卷,一页一页,不疾不徐。   他翻得认真而温柔,低垂的眉眼似带有某种平静的力量,既灵和冯不羁竟也就这样耐心下来,安静等待。   终于,谭云山的动作在某页停住,下一刻,他捏着已经翻过的纸页将书卷就这样敞开着提起来,没等他轻抖,一片紫黑色的东西便从页间落了下来。   那是一片薄薄的彻底干了的树叶,颜色紫红泛黑,边缘形状奇特,许是因在书里夹得太久的缘故,水分殆尽,叶面上脉络分明。   “奇怪,我夹进来的时候明明是红彤彤的,就像火。”谭云山疑惑皱眉,自言自语地咕哝。   树叶很轻,落到桌案悄无声息,却砸得既灵心里发疼。   “在我鞋底下沾着,谁都没发现。”谭云山重新抬起头,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那个带着童真顽皮的谭云山恍若幻觉,桌案后的仍是懒懒散散的谭家二少,“他们说是梦,我就相信那是梦,所以把叶子夹进来之后,我就再没翻过这本书,时间一长,几乎要忘了。”   “忘个屁!”冯不羁没好气地瞪他,“真忘了你能这么干脆利落带我们来书房?这么快找到压了十几年的书?你连丫鬟穿什么颜色裙子都记得一清二楚!”   谭云山乐,放下书卷,无辜摊手:“头脑太灵光不是我的错。”   冯不羁嗤之以鼻,刚攒起来的一点同情都要被这位少爷给吹散了:“还记得什么陈年旧事,你敢不敢一口气都说清楚,别让我和既灵跟傻子似的瞎猜。”   谭云山歪头沉思片刻,竟真一桩桩一件件数起来——   “隔壁陈家少爷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就被滴血验亲过,验过了确实是我爹的种才被抱回谭家的,当然他也是听他爹说的,真假存疑……”   “府里上了年纪的下人说谭夫人……算了,怪别扭的,还是继续叫娘吧,说娘除了从始至终都不同意我爹纳妾外,最初也根本不想接纳我进门,是谭老夫人,就是祖母坚持,毕竟谭家几代都没有第二个男丁了,娘才同意接纳我进谭家,当然由于也是据说,不排除有人乱嚼舌头,故继续存疑……”   “你们俩别瞪眼睛,最后一件确有其事了,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从六岁开始吧,因为大概能看出模样了,但很不凑巧模样又和我爹不太像,听说也不像我亲娘,所以祖母就不太喜欢我了,好几次都问我要不要改名啊,别排‘世’了,直接叫云山才好听。后来中秋节一过,我就真的被改了名字,当时我还害怕了很久,特别后悔没早点答应,结果改也改了,还落了个不听话的罪名。”   谭云山说完了,冯不羁听愣了。   他只是随口一问,哪想过谭云山居然真的记住这么多。他下意识看向既灵,总觉得要找个一起惊着的“难友”才安心:“你……怎么看,那些据说啊听说啊,有几分可信?”   “我信。”既灵几乎毫不犹豫点头。   这个名叫槐城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所谓的“据说”不过是把“确有其事”披上一层朦胧的面纱。   冯不羁心里堵得慌,既替谭云山操心,又替他闹心:“你才六岁,用不用记这么清楚啊!”   谭云山眉眼淡开,轻笑散成轻叹:“是啊,才六岁,他们怎么忍心。”   既灵终于在谭云山眼底发现了一闪而逝的酸楚。   尽管很浅,但哪怕只有一瞬,这人也是真的委屈难受过的。   冯不羁叹口气,走过去拍拍他肩膀:“别想了,都过去了。”   谭云山仰头看他,真心实意道:“我本来也没怎么想。”   冯不羁翻个白眼,感觉难得一腔柔情都喂了狗,随后道:“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什么神仙早不来,非等到十四年前中秋,因为谭家要把你扔出去,他们如果不来阻止,你的仙缘估计就要断在六岁了。”   谭云山点头,早在带两个人过来的时候,他就把这些前因后果捋清楚了。   半晌未语的既灵走过来,忽然问:“究竟是谭家人良心发现把你接回来的,还是神仙送你回来的?”   谭云山抬眼,反问她:“重要吗?”   既灵没答,而是突然伸手去拿那片枯叶。   “哎——”谭云山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极其脆的枯叶没被既灵拈起,已在力道下折断碎裂。   看着残骸,谭云山哭笑不得:“我藏了十几年都完好无损……”   既灵学谭云山常见的模样,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不重要,破了又如何?”   谭云山无言以对。   冯不羁虽然也很想给这位凡事无论轻重一律不怎么经心的二少爷一脚,但毕竟刚听完那些个糟心事儿,难得开口帮腔:“好歹那么可怜过来的,你就对他温柔点吧。”   谭云山不住点头,一脸真诚地看着既灵,期盼等待。   既灵无奈叹口气,过去把碎叶子全拢到手里,转身走到窗口,摊开掌心。很快,一阵风便将点点紫黑色吹起,有的落到地上,有的飘向不知名远处。   转过身来,她对着谭云山道:“好的事情才需要留物件记着,这种,不用。”   既灵逆着光,可不知为何,看起来就是很明亮。   谭云山静静望了她半晌,嘴角微扬:“嗯。”   往事尘埃落定,接下来总该聊聊喜事了。   冯不羁其实已经惦记这件事很久了:“谭老弟,你是不是把神仙说你有仙缘的事儿给忘了?”   谭云山道:“没有啊,清楚记得。”   冯不羁纳闷儿:“那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仙缘啊,说明你有修仙的潜质,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既灵以为冯不羁是羡慕,可听了半天,发现他话里话外都是“不解”,倒还真没半点向往。   谭云山还在耐心解释:“那仙人说得也未必句句是真,就算是,也只是个缘,世间有缘无分的事多了,不差修仙一桩。”   冯不羁听出些意思了:“你也不想成仙?”   谭云啥一时没反应过来:“也?”   冯不羁瞄了眼“匡扶正义”的某姑娘。   谭云山了然,笑着道:“嗯,不想。人人都说神仙逍遥,可神仙究竟过得怎么样,谁知道。况且也不是修了就能成仙的,为虚无缥缈之事心心挂念,甚至枉度光阴,不值。而且……”谭云山非常认真地问,“你看我像有仙缘的样子吗?”   冯不羁认认真真把谭家二少从头到脚打量了三遍,最终摇头。与其说仙缘,还不如说有佛缘,简直无挂无碍,四大皆空。   “冯兄想成仙吗?”谭云山顺着话茬问。   冯不羁想也不想就摇头:“做神仙有什么好,天帝管着,天法束着,倒还不如做人,头顶天,脚踏地,一样逍遥自在。”   宏亮声音散去,书房没来由地陷入微妙安静。   三人你看我我看他,末了,都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一个有仙缘,一个修行多年随手捉妖,一个降妖伏魔匡扶正义,这世上修仙的人很多,但真有可能修成的少之又少,而在这些可能修成的人里,不想修仙的更是寥寥无几,结果,他们仨就撞上了。   冯不羁最先乐出声,而后是既灵和谭云山。   先前那些过往带来的压抑,也被笑声冲淡,重归角落。   捋清了来龙去脉,确认了不能填井,如何把应蛇逼出来就成了一件相当棘手的事。   应蛇喜水,也只有在水里才能发挥最大妖力,如今还吃了赤霞星的本体,大可以逸待劳,又怎会轻易离开水井。   一筹莫展,既灵和冯不羁心有灵犀地把目光投向谭云山。   “不会又要来吧……”谭云山绝望得想哭。应蛇卷他一次两次,他可以在第三次动菜刀,可被同阵营战友往鱼钩上挂第三回,他总不能同室操戈啊。   既灵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半点没泛起同情,就是想乐:“放心吧,被一个诱饵坑四回,就算你愿意,应蛇还不愿意呢。”语毕,她又收敛笑意,话锋一转,“我就是一直觉得奇怪,赤霞星二十年前就落进井里,应蛇也是从那时起就不断造洪灾淹谭府,那为何一直到今次才成?”   冯不羁暗自一拍大腿,他先前也想这个了,怎么说着说着话就忘了!   谭云山收敛轻松,难得严肃道:“除非之前二十年有什么东西阻碍了它,而在这场大雨来了之后,这个阻碍它的东西消失了。”   既灵点头,道:“你想想,这场雨来之前和之后,谭府有什么变化?”   冯不羁不抱太多希望:“谭府这么大,天天那么多人走动,而今又让洪水淹了一气,乱七八糟的地方多了去了,哪那么好找。”   谭云山思忖半天,忽然起身往外走:“好不好找,得找了才知道。”   他的声音莫名自信,行动也一改懒散,这让望着他远去背影的既灵和冯不羁意外地,有了几分安心。   谭云山没让他俩失望,一个时辰后,他风尘仆仆归来,满头满脸的泥,怀里抱着个沉甸甸的石像。   那石像约有半臂高,是个年轻人坐着抚琴的模样,那人微微低头,全神贯注于琴弦之上,长发简单束起,不失风雅,虽然低头,可工匠寥寥几下,还是雕出他俊俏的眉眼,甚至,还能感觉到他专注的心神。   “就是这个,”谭云山把石像放到桌案之上,不等二人问,已解释道,“一百多年前,谭府尚未重修,因地势之故,每到雨季便受水患滋扰,那时的当家人就去庙里请来了这尊神像,于中庭东侧池塘边修建神龛供奉,自那以后,历代谭家人皆没让其断了香火。”   “然后你现在……就这么把它抱过来了?”既灵看着神像那满身的淤泥,总觉得谭家祖先们不会太高兴。   “不是抱,是挖,”谭云山抬手擦擦脸上的汗,结果抹上去一把黑泥,还浑然不觉,“我自小就在这府里玩耍,每一处什么样都刻在脑子里了,刚刚转遍所有楼苑、亭台,的确很多地方被水淹得不成样子,但那是每回发水都会被淹的,只有这个例外。我记得清清楚楚,先前不管洪灾多严重,它所在的神龛永远没事,但刚才我过去看,神龛已被水冲垮,神像也不见了,我又在附近的池塘里摸了半天,才把已经沉到塘底淤泥里的它挖出来。”   既灵围着神像转了三圈,有点不确定地自言自语:“此物真有如此神力?”   谭云山道:“我不知道它现在还有没有神力,但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物件帮谭府阻挡了应蛇二十年的话,必是此物无疑。”   “就算它原本是神像,既已被应蛇攻破,沉入塘底,怕也没几分法力了。”一直沉默的冯不羁开口。   谭云山不懂仙法神力之事,一时懵住。   “有没有法力,试了才知道。”既灵抬手,用袖口轻轻拭干净抚琴者脸颊、衣袂上的泥。   两个时辰后,既灵和冯不羁抱着石像来到梨亭古井。   如今的谭府空空如也,只他们两个,还有远处阁楼上紧张观望的谭云山。   明明是下午,风里却带着一丝冷意。   既灵抱着石像来到井边,脚步沉稳,屏息凝神。   冯不羁从背后抽出桃木剑,咬破自己一根手指,微微皱眉,忍着疼将指肚从剑尾擦到剑尖,木刃由此成了血刃。   而后,他对既灵缓慢却坚决地点头。   既灵随即松手,石像骤然落入井中,很快砸到水面,发出剧烈闷响。   落水声后,便是一片漫长的寂静。   既灵和冯不羁都清楚,神像还在往水下沉,只是他们不知道,要沉多久才到底,又要到底多久才逼得出应蛇。   又或者,以神像残留的法力浸上他们两个修行者的血,仍逼不出应蛇……   咕噜。   细微的水泡声,听在既灵和冯不羁耳中,就像一道惊雷。   咕噜噜。   既灵稍稍退后两步,腾出地方给冯不羁,后者紧盯井口的眼神危险眯起,桃木剑已蓄势待发。   哗啦——   随着水声,应蛇直蹿而出,犹如惊龙!   如今的应蛇并未恢复半人半蛇,仍是原形,只不过体态增大数倍,吐着信子的蛇头在背部双翼的衬托下,就像恶鬼!   然而有人比它的速度更快,就在其冲出井口的一刹那,冯不羁的桃木剑已狠狠朝它的七寸刺去!    ☆、第 15 章   冯不羁这一刺用尽全力,然应蛇剧烈扭动,加之蛇皮本就滑腻,桃木剑真正刺入时已偏离寸许,待到扎透方才看清,戳透的乃已是九寸处!   剑已出鞘,冯不羁只得将错就错,以剑和身体之力猛顶应蛇,希望以冲撞力将之全部带出古井,若能顺势用扎透它的那截剑尖戳入土中将之固定在地上是最好不过的了。   然而应蛇的确全身出井了,却并非往地上去,而是往天上冲!   冯不羁的肩膀刚刚贴上,尚未来得及发力去顶,就觉胳膊被重重一扯,下意识松手,九寸处还插着桃木剑的应蛇已向上而逃!   冯不羁心里懊恼,正想运气而起,却见一周身银光的大钟比他更快一步凌空飞来,直直砸在应蛇头上!   应蛇原本往天上冲,直接被净妖铃这一下砸蒙了,身形一滞。既灵看准时机,再度吟净妖咒,只见净妖铃在她的默念中飞快升起,又极速砸下。   这一升一砸只在转瞬,可应蛇却偏偏抓准了这刹那,就在二度砸下的净妖铃马上要招呼上它的头时,它竟然呲溜一下滑出了攻击范围,以至于落下的净妖铃擦着它尾部的切口呼啸而过!   然而应蛇刚扇动双翼,未及窜逃,那砸空了的净妖铃竟又杀了个回马枪。   这次应蛇再无力回天,被净妖铃结结实实砸在头上!   随着一声让人头皮发紧的刺耳嚎叫,应蛇在净妖铃巨大的冲撞中失去控制,竟随着净妖铃一齐向斜前方飞去,势如闪电!   原本从容的既灵呼吸一窒,斜前方的远处正是谭云山观战的阁楼!   对于谭云山来讲,那个位置已是极远,可对于净妖铃和应蛇的速度来说,眨眼便可呼啸而至!   既灵简直要疯,就说了让他躲远点躲远点非不听,非说相信她和冯不羁的法力!她和冯不羁要是法力无边,还至于屡战屡败?就应该狠下心来把他绑在柴房!   既灵心里已翻起滔天巨浪,应对却毫不迟疑,立刻吟咒。   如利剑破云的净妖铃骤然停住,悬在空中,再不动半分。   可净妖铃是以砸过去的力道推着应蛇走的,应蛇在前,它在后,故而净妖铃是停住了,应蛇却仍在顺势往前去,眼看就要撞破谭云山的窗口!   “躲开——”既灵大喝,同时提气,纵身而起。   冯不羁比她更快,此时已跃起追应蛇而去。   然而他俩的轻功再快又怎么比得上失控的应蛇,更何况脱离净妖铃的应蛇似也清醒几分,在快要冲入谭云山窗口时,它竟还扇动了两下背上的双翼!   谭云山死活要观战是抱着侥幸的,但也不全然是为看热闹,毕竟他也是砍掉过应蛇尾巴的人。要知道砍妖怪这种事和认字一样,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别看他第一次砍得恐惧惊慌——虽然他掩饰得很好——这第二次,他已是成竹在胸,只等蛇来!   蛇还真的来了。   早在既灵喊那声“躲开”之前,谭云山就已侧身腾出窗口,然而不是为“躲”,而是为“战”——紧靠窗边墙壁上,手握菜刀,屏息凝神。   心中越静,耳朵越灵,不用看,单凭呼啸而来的风声,他便已能判断出应蛇越来越近……   就是此刻!   谭云山手起刀落,用尽全力的一菜刀狠狠砍在刚飞进来的蛇头上!   刀刃稳准狠地落在应蛇头顶,“当”的一声。   谭云山被震得手心发麻,第一反应是手感不对,没有上次刀切肉断的脆生;接着是疑惑,为何不是预想中刀刃没入骨肉的“扑”声?然后……   没有然后了。   应蛇的尊严只能够允许谭云山思索两个问题。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被菜刀“剁”了却连皮都没被划伤的应蛇触地弹起,一口狠狠咬在了谭云山肩膀。   两颗毒牙,尽入骨肉。   前所未有的剧痛让谭云山一下子瘫软在地,菜刀脱了手,与地面撞出“当啷”一声,然而谭云山已经听不见了,疼到极致,整个人几乎木然。   奇怪的是应蛇也没好到哪里去。   就在毒牙刺破谭云山肩膀皮肉的瞬间,它的身体忽然抽搐起来,不完整的尾巴发疯一样拍打地面,浓烈的灼烧一样的白烟则顺着毒牙与皮肉紧贴的缝隙钻出,与插在它九寸处的桃木剑灼出的白烟如出一辙,就好像那咬在谭云山身上的不是毒牙,而是烙铁!之后随着谭云山的瘫坐,它竟主动松口,甚至可以说是奋力将毒牙从谭云山的肩膀里拔出!   鲜血从毒牙留下的伤口涌出,瞬间染红谭云山肩膀的衣衫。   净妖铃破窗而入,终是稳稳将应蛇的头压着扣进钟内。   应蛇奋力挣扎,几次险些将净妖铃掀翻,但很快赶来的冯不羁和既灵再没有给它逃脱的机会。   前者跃入屋内,猛地扑到净妖铃上,将应蛇狠狠压住。   后者立于窗口,朗声吟出十六字真言:“万方妖孽,尽殁虚空,魂归六尘,入我金笼!”   随着最后一字落下,提在既灵手中的精巧物件朝应蛇射出凌厉金光。   霎时,金光笼罩应蛇全身,妖兽的挣扎慢慢弱下,身形也随之越来越缩小,最终竟肉身全灭,随着桃木剑落地的声音,一团紫色精魂悠悠飘进既灵提着的物件中。   直到最后一丝紫光被吸收,既灵才松口气,接着立刻跳入屋内,奔过去查看谭云山的伤势。   然而有一道浅淡金光比她还快,径自从她手中的物件中飞出,又先一步到了谭云山跟前,咻地没入他胸膛。   既灵怔住,不知何故。   冯不羁也看得清楚,同样一脸茫然。   谭云山肩膀还是疼,疼得要死,以至于牵扯得浑身都不敢动,连抬根指头都不行。但眼神可好着呢,而且那东西发光啊,咻一下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不想看也看见了,更何况没入胸膛之后,心口那里还暖融融的,像吞了几口热汤似的。   “何……何物?”谭云山龇牙咧嘴,不住倒抽冷气,终于艰难问出这二字。   冯不羁无语,都疼成这奶奶样了,就不能脱口而出一句“什么玩意儿”吗!   既灵回过神,匆匆说了一句“不知道”,而后迅速来到谭云山身边,将法器扔到一旁地上,抬手抓起谭云山肩膀的衣裳……   冯不羁也反应过来,给谭二少疗伤才是当务之急,立刻道:“我帮你……”   “嘶啦——”   随着谭云山肩膀衣裳被既灵干净利落撕开一道大口,冯不羁的“自告奋勇”胎死腹中。   男女有别那是风花雪月时才会惦记的事,若战斗、疗伤时都计较这些,就矫情了。   饶是如此,他依然担心既灵迟疑,结果发现,想太多的是自己。   “哎哟——”   “啊——”   “嘶——”   谭二少嚎起来比应蛇还凄厉。   冯不羁听得不忍,不禁开口:“既灵你稍微温柔点,毕竟他和咱们不一样,就一读书人……”   “他如果真拿自己当读书人就不会举着菜刀跃跃欲试。”既灵声音不大,却字字磨牙。   冯不羁后知后觉,不仅理解了既灵的愠怒,甚至感同身受:“疼、死、他!”   这是谭云山没事,万一真出什么意外,他和既灵拿什么还给谭府?   想想都后怕。   “我已经为自己的草……哎哟嚎……率付出代价了……”谭云山是真心后悔,尤其这会儿看着肩膀上那片血肉模糊,回去把那个鲁莽自己掐死的心都有。   既灵在一片污血中准确找到被毒蛇咬出的两个窟窿眼,倒满朱红色药粉的布块立刻敷上去,而后不管谭云山怎么叫唤,三五下就将其肩膀缠了个结结实实。   不同于上次劈指甲,这次妖气入侵,伤又有些重,她必须第一时间给谭云山的伤口敷药止血驱妖气,至于清血污洗创口那都是三天后的事。   谭云山不知道既灵给自己敷的什么药,但在最初的灼痛后,竟奇异地生出些凉丝丝。这一丝凉犹如雪中送炭,让他绝望的心又重新燃起生机:“这样就可以了……吧?”   既灵一边擦手一边点头:“嗯,三天后换药。”   谭云山:“……”   那嗯什么啊!   既灵余怒未消,故意道:“六天后再换药,九天后再再换药,十二天后……”   谭云山绝望:“要不你现在就送我去找应蛇吧。真的。”   冯不羁乐不可支,终于出了声:“被妖弄的皮外伤,驱除妖气就等于好了一多半,她刚才给你敷的应该就是驱妖气的药,三天后换成普通的创伤药,一直到伤好都不用再换了。”   “皮外伤?”谭云山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抬起了那条好的胳膊,挣扎着比画,“有这么——深!”   冯不羁又同情又好气:“你要是不往上扑,连个皮都不用破!”   谭云山也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但这行动又并非全然没根据:“我以为还能像上次那样剁了它,谁知它的头比尾巴硬多了,我手都剁麻了,刀刃愣是没伤它分毫。”   冯不羁皱眉,他赶来的时候谭云山已受伤坐地,他以为谭家二少根本就是砍偏了,可现下听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你真的砍上了?”   谭云山毫不犹豫点头:“绝对。”   “那就奇了怪了,”冯不羁自言自语似的咕哝,“蛇打七寸,都知道应蛇七寸是最弱,但没谁听说过它脑袋有什么特别啊,刀砍斧凿都不入……”   “还有更奇怪的呢,”随着疼痛渐渐稳定在一个尚能忍耐的程度,谭云山的思绪也渐渐清晰,“它咬上我之后自己倒不乐意了,主动松口往外拔牙,拔不出来就浑身乱扭尾巴乱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咬了它。最后也是它主动松口的。”   “怎么可能,”冯不羁压根儿一点不信,“敢情你那是毒血啊,连应蛇都……”   冯不羁说到半截,猛然看向既灵,似有所悟。   既灵了然:“仙缘。”   “可是不对啊,”冯不羁仍觉不通,“他拿菜刀砍的时候又没见血。”   既灵仔细回忆,终于寻到细微关键:“他去后厨摸菜刀的时候割了手。”   冯不羁:“……”   这人要福气起来,摔个跟头都能捡到金元宝!   谭云山只听懂一分,但一个仙缘、一个菜刀、一个血,足够他串联前后各种大事小事乱猜出九分。   既灵的净妖铃要泡血,冯不羁的桃木剑要沾血,皆因他们的血对妖怪有杀伤力,那如今应蛇碰了自己的血想跑,染上一点自己血的菜刀就能剁掉对方尾巴,自然也是一个道理。   从得知自己有仙缘到现在,谭云山终于真正高兴了一次:“也就是说我的血和你们一样,都能伤妖?”   本以为迎接他的会是同伴的拥抱,结果——   冯不羁:“不,我们的血要浸在法器上才行,你的随便往菜刀抹抹就好用。”   既灵:“连菜刀都不必,应蛇咬了就跑,意味着见血即伤妖。”   冯不羁:“……这哪是仙缘,这他娘的是仙!”   眼看自己就要被驱逐出“同道”队伍了,谭云山马上挽回:“傻人有傻福而已。”语毕还忍痛拍了两下胸膛,无比心诚地又重复一遍,“在下,谭云山,傻人!”   既灵:“……”   冯不羁:“……”   谭二少都这么委屈自己了,他俩再欺负人就过分了。   既灵忍住笑,低头去捡刚刚被她扔到一旁的法器。   冯不羁虽惊讶净妖铃可以变大变小,但毕竟认识既灵的时候就见过了她挂在腰间的小铃铛,可如今地上这个新物件确是第一次见,而且如果他没记错,这玩意儿还刚刚收了应蛇。   “这是什么神器?”冯不羁向来不懂就问。   既灵也不藏着掖着,实言相告:“六尘金笼。”   谭云山见过这物件,就在差一点抓住应蛇却被冯不羁搅和了的那晚。   当时的冯不羁连自己在哪儿都不清楚,怕也是没注意到这东西,可谭云山记得清楚,印象里此物巴掌大小,形似灯笼。   不过这次离得更近了,他才看清此物根本没有巴掌大,只因周身笼着清浅光晕,看起来才大了几圈,实际也就核桃般大,通体鎏金,周身一圈小孔,且那孔开得高低各不相同,孔与孔之间刻有斜线相连,乍看上下起伏,如星斗排布。   六尘金笼,并非灯笼,而是囚笼。   “这是师傅留给我的收妖法器,”既灵从不故弄玄虚,既说了,便和盘托出,“一旦妖魔邪祟被净妖铃重伤,即可用此物收服,尚存一善者,精魂尽散,回归本源,至邪至恶者,精魂入笼,永不超生。”   冯不羁听得出神,他修行多年,见识过的法器很多,却少有如此精妙的。   修行人捉妖,无非两种结果,要么将妖怪打回原形,重新修炼,要么直接灭其精魄,化为乌有。然而前者斩草不除根,后者杀孽又太重,这就让很多修行者只能思量着来,觉得罪孽深重的,那就痛下杀手,觉得还可度化的,那就原形放归。   只有极少数的修行者才会有能收取妖怪精魂的法器,更别说六尘金笼这种能辨别罪孽的。打散精魂回归天地,意味着来日,这些分散的精气有可能因为新的机缘,又成就出千百种不同形态,并非轮回,而是新生;至邪至恶者,即便精魂散入天地,每一丝精气仍带着恶,来日得了机缘,也依旧是孽缘,故而精魂入笼,永不超生。   既永绝恶患,又存好生之德,这样的法器称作神器,不为过。   趁着法师们说话时,谭云山悄悄从既灵手里把六尘金笼顺了过来——当然也可能是既灵没爱搭理他。   相比冯不羁涌动的心绪,谭云山对六尘金笼的态度简单多了,就是好看,好玩,好新奇。单手提着观察半天,他忽然问:“这些孔是何用意?”   看似一圈小孔,实则细数,只有六个,于小孔窥伺金笼内部,除了一团模糊光影,什么都看不清。   既灵见他就剩一只胳膊,还奋力提着金笼使劲往里面看,忍俊不禁:“当收服足够多的恶妖精魄时,就会亮起一孔,不过我师傅用了一辈子也没亮起哪怕一个孔,我就更不敢奢望了。”   谭云山闻言抬头,不解地提着系线将六尘金笼转了半圈,把自己刚刚看了半天的那面呈给既灵看:“这不是亮着一孔吗?”   既灵定睛看去,随即错愕。   只见确有一孔,不知何时已不再泛黑,而是莹莹亮起,透出浅紫色的光,与六尘金笼自身的淡金色光芒交相辉映,连带着其他五孔的黑色都染上一层柔和。   “怎么会……”好半天,既灵才找回自己声音,却仍是不可置信。   冯不羁道:“这有什么不会的,应蛇是上古妖兽,一只顶后世妖孽无数,收了它,亮一孔,没毛病。”   既灵不可思议地呢喃:“但是我师傅说他收了一辈子妖,都没亮起过一孔。”   冯不羁道:“说不定亮过又灭了。”   既灵果断摇头:“不可能,我师傅说只要孔亮,就永不会灭。”   谭云山的声音忽然温柔下来:“那就是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冯不羁鄙视地看了谭二公子一眼,都疼成这熊样就别乱撩闲了!   眼看既灵被这突来的温柔打得措手不及,冯不羁果断施救:“既然亮了就不会灭,那总有全亮的一天啊,你师傅说了这么多,难道没说过如果全亮了,后面怎么办?”   既灵被冯不羁的问题拉回心绪,垂下眼睛沉吟片刻,缓缓抬头:“六孔皆亮,天下太平。”   冯不羁怔住。   谭云山也愣了。   终于,冯不羁先行质疑:“一个应蛇就亮起一孔,那要是把上古五妖兽都抓了,岂不是就可以亮五孔?这天下太平也太容易了吧?”   谭二少点头附和:“除非最后一孔永远不亮。”   既灵也知天下太平谈何容易,但——   “师傅说了,我就信。”   冯不羁被这执拗打败,但又总觉得既灵那句“我信”似曾相识,在脑袋里搜半天,终于想起不久前谭云山说的——   【他们说是梦,我就相信那是梦。】   这俩人在此处简直默契得可以拜个“撞南墙、到黄河、见棺材”的把子了!   谭云山一看冯不羁的脸色,就知道这位法师又琢磨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不过他不在意这些,就像他也不执着天下太平一样,反正太不太平,日子也要过。   相比这些,另外一件“小事”才是他此刻真正的困扰——   “既灵姑娘,”谭云山斯文有礼地开口,一听就是有事求人的良好态度,“刚刚收应蛇精魄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既灵一时空白,下意识道:“嗯?”   谭云山努力保持微笑:“比如有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好像进到我身体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明日入V,当天三更,分别在中午12点,晚上5点,晚上7点~~   以后也会继续努力日更哒,希望小伙伴们看文开心。 ☆、第16章 第 16 章   那道淡金色光芒自六尘金笼而出,于谭云山胸口没入,三个人都看见了。只是后面六尘金笼亮起,引得既灵惊诧,冯不羁关注,倒把这茬搁置了。   “有什么感觉?”既灵上下打量谭云山,没发现对方有何异样,但语气里还是有不易察觉的担忧。   谭云山低头看着胸口,道:“起初暖融融的,但现在没什么感觉了。”   “既灵,”冯不羁凑过来,“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就别卖关子了。”   既灵茫然:“我也不知道。”   冯不羁意外,疑惑道:“不是从你的法器里出来的吗?”   谭云山猛点头,可怜巴巴的眼神极其无辜。   既灵想了很久,还是无奈摇头:“被六尘金笼降服的妖邪精魄,要么直接散入天地,根本不会入笼,要么收入金笼,永不超生,从来没有收进来又吐出去的。”   冯不羁也觉得不大可能:“如果是应蛇的精魄,那谭老弟现在不就成妖了。”   既灵认同:“而且妖物的精魄是紫色,不该有金光。”   法师们讨论得热烈,谭云山听得心颤,好不容易找到空隙,插上了话:“为何非得是妖,就不能是被应蛇吃了的那个……仙物?”   谭云山不是非要成仙,但也不能总围着妖界打转啊,好好一段仙缘最后成了妖,上哪儿说理去。   经谭二少一提醒,既灵和冯不羁换了思路,豁然开朗。   对啊,应蛇吃了赤霞星的本体,由此仙魄入妖魂,而后精魂入笼。但六尘金笼和这天底下所有降妖法器一样,只伏魔,却绝对不可能收仙的,所以应蛇的精魄被囚禁,赤霞星的仙魄却还出。   只是为何被吐出的赤霞星仙魄会进入谭云山体内呢?   “难道这就是你的仙缘?”既灵想不出其他可能。   谭云山动一下自己胳膊,疼,拧一下自己大腿,还是疼,最后伸手去摸菜刀,依然沉甸甸,半点没有挥动自如感,终是放弃。   如果这就是仙缘,那只能说他的仙缘实在是太浅了……   冯不羁无奈地耸耸肩:“牵扯到仙物,我们讨论再多,也只能是猜测。”   谭云山低头不语,似在思索。   既灵忍不住想出言安慰,毕竟刚受了伤,就又被莫名其妙的东西钻进身体,换谁都……   “算了,反正也没什么感觉,而且怎么想都应该是好事,随它去吧。”   谭二少一扫阴霾的速度令人叹为观止,且无半点虚假,轻快的声音里满是真诚。   既灵郁结。她发誓,要是再心疼这位,她就……就……   算了,还是别发这么危险的誓了。   应蛇伏诛,尽管还有些事不解其意,但终归,尘埃落定。   差了留守的下人去通禀谭员外后,三人回到正堂,精疲力竭。   日头正在西落,染得天边一片红霞,光晕从窗格倾泻进来,撒在桌案上,瓷瓶上,挂卷上,人的身上。   半室温暖光辉。   一室慵懒倦意。   冯不羁靠椅子上眯了一小觉,醒来发现正堂里还是只有他们三个。既灵在摆弄六尘金笼,似非要钻研出那孔中奥妙不可;小心翼翼换下染血旧衣的谭云山,这会儿又成了风度翩翩的谭二少,只不过一条胳膊不敢抬,而现在他正用另外一条胳膊……上的手,拨弄自己的衣襟,或者说用手指头勾更恰当,一边勾开衣襟还一边使劲往里看。   偷看别人的人冯不羁见过,但他还真从来没见过偷看自己的。   实在耐不住好奇,冯不羁直言询问:“谭老弟,看什么呢?”   谭云山闻言抬头,手也放了下来,淡淡道:“没什么。”   冯不羁耸耸肩,倒也不是非追究个子丑寅卯,相比之下,他更关心谭员外,故在打了个哈欠后,随口道:“你爹这是躲山上去了?”   距离小厮外出通禀已一个多时辰,就是再拖家带口也该回来了。   谭云山笑,帮着解释:“可能东西多。”   冯不羁撇撇嘴,还想咕哝,忽然意识到当着人家面说人家亲爹似乎不大好,事实上先前那话他问得都有些欠妥。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挽是挽不回了,冯不羁索性换了话题:“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谭云山没懂,很自然道:“照常过日子呗,还能有何打算?”   冯不羁微微皱眉,有些可惜道:“你都有仙缘了。”   谭云山轻笑道:“冯兄不也觉得天上还不如地上逍遥吗。”   冯不羁道:“我不是劝你修仙,但不修仙也可以像既灵和我这样,到外面走走,看看,没事还能捉两只妖,不比你在这深宅大院里几十年如一日强?”   谭云山静静看了他片刻,微笑摇头:“这里是我家。”   冯不羁忽然后悔说那些混账话了。   他只惦记着仙缘,替谭云山有如此资质却不大展拳脚可惜,却忘了,他漂泊惯了,觉得天地广阔,可在寻常人这里,天地再大,也不如家。   “抱歉,谭老弟,你就当没听过我那些屁话。”冯不羁快人快语。   谭云山乐了,忽然有点舍不得这位法师:“别总这么客气了,叫我云山就行。”   法师从善如流:“那你就叫我不羁。”   谭云山:“……”   竖着耳朵偷听的既灵莞尔。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谭员外终于姗姗归来。   “有劳二位法师了——”   人未到,声先至。   待余音都散得差不多了,谭员外的身影才总算出现在正堂门口。   既灵和冯不羁在听见对方声音的时候就已经起了身,这会儿一齐施礼:“员外……”   “快坐快坐!”谭员外连忙道,满是恭敬和感激,但下一刻又马上换截然不同的口气斥责下人,“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二位法师看茶!”   下人们也刚随着这一家三口风尘仆仆回来,但老爷发话了,他们只能迅速四散,回归各自的地方忙碌。   待下人们退干净,谭员外和谭夫人也已经坐到主位,谭世宗则坐到谭云山身边,好整以暇地打量弟弟,发现毫发无损后,乐了:“你这也不像帮忙捉妖了的样子啊。”   “帮忙捉妖”四个字谭世宗刻意夸张起语调,透着兴致高昂的奚落和嘲弄。   若在以往,谭云山哼哈的也就应了,但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肩膀太疼,莫名就想回上两句,不然都对不起自己流的血:“还行,虽然被咬了,总算不是帮倒忙。”   谭世宗刚听到“还行”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嗤之以鼻,可等听见后半句,直接变了脸色:“你被咬了?!”   谭云山轻轻点头:“肩膀。”   谭世宗不信,抬手就要摸,谭云山下意识往后躲,结果牵扯到伤口,立刻倒抽口冷气。   谭世宗的手停在半空,有点不敢往前了。他虽然横竖看不上这个弟弟,但也知道装模作样不是谭云山的性格,尤其见惯了笑盈盈的谭云山,乍见到这样的,他都好像能清晰感觉到那种疼了。   不过不碰可以,话还是要问的,不问不安心:“被咬了……会变成妖怪吗?”   谭云山怔了下,笑了:“不知道。”   淡淡三个字,既灵竟听出了一丝苦。   “世宗,”谭员外总算想起管管这个儿子,“法师在此,不得无礼。”   “爹……”谭世宗还想说什么,却收到谭夫人扔过来的一瞥,瞬间压下一肚子担忧,不言语了。   谭员外总算满意,这才看向二儿子,难得声音里带上一丝关心:“伤得严重吗?”   谭云山心里一热,想也不想便摇头:“没事,只肩膀被咬了一下。”   谭员外点点头,但又好像并没有全然放心,很快又追问了一句:“真的没事?”   谭云山哑然失笑,不知是不是很少被如此关心,他竟破天荒想和亲爹玩笑两句:“也不能说一点没事,肩膀疼得要命,胸口还少了一颗痣,损失惨重。”   “你说什么?!”谭员外腾地起身,动作之大险些将椅子带倒。   椅子最终没倒,只是与地面蹭出刺耳声响。   当这声响同谭员外的尾音一并散去,正堂陷入诡异的寂静。   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   “我就知道该是这样,我就知道是时候了……”谭员外自言自语地坐回椅子,但听起来没有错愕或者惊惧,倒有一丝……如释重负?   “老爷,”一直安静着的谭夫人忽然沉稳开口,“世宗还在呢。”   谭夫人的提醒就像一盏灯,驱散迷路,露出前路。   谭员外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抬头:“世宗,你先回房。”   谭世宗莫名其妙:“为什么我要回房?”   谭员外一拍桌子:“让你回就回!”   如果说谭夫人还能制住谭世宗几分,那谭员外根本是连骂都舍不得骂这个儿子,闹得再过,也顶多语重心长说两句,谭世宗也习惯了这样的亲爹。   可很多事就是这样,越是反常越能镇住场。   就像此刻,第一次被亲爹吼的谭世宗,瞬间把什么嬉皮笑脸都忘了,呆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关键时刻,还得谭夫人——   “回去吧。”   温温柔柔三个字,就让谭世宗定了心,也找着了台阶。   谭世宗乖乖回房,下人洗漱屏退,谭员外又让管家在外面守着,防止隔墙有耳。   一切,都似曾相识。   冯不羁看既灵,既灵看谭云山,谭云山彻底茫然。   怎么就忽然这样了?就因为他少了一颗痣?   “你那个没了的痣到底长啥样,这么重要!”冯不羁不知何时坐到了之前谭世宗坐过的椅子上,贴近谭云山低语,简直要好奇死了。   谭云山直接勾开衣襟,亮出胸膛:“就这样的。”   冯不羁被骤然豪放的谭家二少搞得猝不及防,刚想说都没了你让我看啥,却发现还真不是,没了一个,还有四个,就在胸口偏左一点的位置,四个芝麻大小的痣。这些痣既没站成一排,也没围成一圈,就随意点在心窝上,平淡无奇,至于谭云山口中消失的那颗,更是没留下任何痕迹。   “你要不要过来看一眼?”冯不羁自己看完了,还要呼朋引伴。   既灵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这真是她听过的最一言难尽的邀请。   撕衣服包伤口的时候她什么都不会多想,但这会儿平白无故去看一个男人的胸口,理由再怎么正当都……   “行吧我看看。”   好奇战胜了矜持。   这厢两位捉妖者研究谭云山的痣,那厢谭夫人则帮着谭员外摘主位后面墙壁上的挂画。   等二人研究完了,画也摘下来了,连带着墙壁上的暗格也一目了然。   三人就近坐回椅子,收敛心神,正色起来。   谭员外从暗格里取出一个木质锦匣,于手边的桌案上放好,而后示意他们过去。   三人不明所以,起身来到桌案跟前,待看清锦匣,皆心生赞叹。   锦匣一尺见方,匣盖上雕刻着几只向天而飞的仙鹤,仙鹤之下松柏葱郁,仙鹤之上云雾缭绕。不知哪位工匠技艺如此精湛,竟将这仙鹤、松柏、云雾皆雕刻得栩栩如生,看久了,恍若能听见仙鹤振翅,风过松柏,云雾轻移。   似觉得差不多了,谭员外这才打开锦匣,里面静静躺着一副卷轴。   终于,谭员外缓缓开口:“十四年前,仙人还留下了这幅图。”   虽然有了预感,可真等听见谭员外说了,既灵和冯不羁还是颇为无语。   谭云山也哭笑不得:“爹,这么重要的事,您就不能一口气说全吗,非一回一回讲。”   “不是我想这样,”谭员外叹口气,一边把卷轴取出,一边道,“是神仙说的,必须要等到你的第一颗痣消失才能讲。”   “第一颗?”谭云山听出端倪。   谭员外立刻点头:“你身上的痣就是你的仙缘,当五颗痣全部消失之日,就是你登仙之时!”   谭云山看着亲爹眼里的“热切”,心却渐渐凉下来。   他从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仙缘。一个缘字,道尽多少缥缈,这样虚幻之事根本不必挂心。可现在,这个字实实在在压到了他的身上,就像一块巨石,逼得他必须选择,要么弯腰,要么掀掉。   他想掀掉。   他面前的人却希望他弯腰。   “羽化登仙,多好的事!”谭员外话里有着难掩的激动,仿佛要登仙的是他自己。   谭云山好多年没听过亲爹和自己这么热络说话了,上一次怕还要追溯到十四年前的中秋,那个所谓的染了风寒的夜里,亲爹急匆匆跑过来,抱着他心疼了好一会儿。   十四年过去,谭云山终于想明白了那晚被亲爹抱在怀中心疼时的别扭感。   那个说着心疼他的人,声音是抖的,藏着怕。   而现在,这个劝他修仙的人,声音也是抖的,藏着高兴。   谭云山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谭夫人。   相比亲爹的不淡定,她真算得上多年如一日。十四年前,她没抱自己一下,十四年后,她也没劝自己成仙。整整十四年,她看自己的目光都和现在一样,冷淡,疏离,事不关己。   “尘水……仙缘图?”   思绪恍惚中,谭云山听见既灵的声音。   就像清冷世间忽然进来一道光。   “按照这个图走就能成仙?”   如果既灵的声音是光,冯不羁的声音就是天上下火了。   所有黯然神伤的情绪都被这两个家伙搅乱,谭云山深吸口气,定了定神,也抬眼看去。   卷轴已在桌案上摊开,是一副绢画,但画中却非人物山水,而是一张地形图。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贯穿全图,中途又有许多分支,分支又蜿蜒到四面八方,无数村庄、城镇、高山、峡谷散落其中,且被逐一标注,以至于整张图看起来密密麻麻。   但在这张图里,有六个名字十分突出,一眼便可看见。   一个是“尘水”二字,是整张图上最大的两个字,被清晰写在那条最醒目的贯穿全图的河上。   另外五个名字则分布在图上不同地方,字体比“尘水”小,却比其他字略大,而且没用墨写,用的朱砂,红得刺眼——应蛇,崇狱,异皮,佞方,瀛天。   整张图只有左上角的“瀛洲”附近稍有空白,却又被两句题诗填满——   五妖伏诛日,   羽化登仙时。   夜凉如水,月色如霜。   谭云山躺在飞檐亭上,望着皎皎星空。   早该入睡的时辰,可现下这一片安静的谭府,究竟有多少人真的睡了,又有多少人像他这样醒着?   谭云山不知道。   至少爹是睡不着的,因为究竟要不要修仙,自己还没给他准信。   娘应该也睡不着,不过肯定不会是担心自己,多半该是操心爹。   一张尘水仙缘图,就让谭云山把这么多年没想明白的事情想通了。   为什么娘对他那样冷淡却依然有求必应?   为什么爹对他的态度永远是透着小心翼翼的疏离?   为什么明明全城都在议论他不是谭家的种,他却依然能做逍遥的谭二少?   其实知道梨亭仙梦时,谭云山已经隐约有了感觉,只是不愿意仔细去想。   ——从十四年前的那个中秋起,他在他们心中,就已经不是谭家的人了。   不,或许更早,早在他们决定把他丢到山里的时候,他就已经被逐出了谭家。   那场梨亭仙梦不过是把他从“外人”变成了“鬼神”。   所以他们对他,敬,而远之。   不远处的阁楼上,既灵和冯不羁趴在窗口,心情复杂。   “你说他在想什么呢?”冯不羁忽然问。   既灵看着飞檐亭上的人,淡淡道:“可能在想要不要拿上尘水图、踏上修仙路吧。”   冯不羁不快道:“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没看他爹恨不得八抬大轿送他走!”   既灵沉默,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冯不羁劝谭云山出去走走,别在谭家大宅里几十年如一日,谭云山的说,这里是我家。   谭员外拿出尘水仙缘图,对自己儿子说,羽化登仙,多好的事!   “你说,这人心要是硬起来,怎么就真跟石头似的呢。”既灵虽是孤儿,但自小也是被师傅宠大,以前从没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如今,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   冯不羁沉吟半晌,低声轻叹:“这世间总有些事是注定的,该是你的,躲也躲不掉,不该是你的,求也求不得。”   “但他是真拿谭员外谭夫人当亲爹亲娘孝顺的,而且他一直相信自己这份心会有被承认的那一天。”既灵懂谭云山的对他们的感情和期待,正因为懂,才更替他觉得酸楚。   冯不羁听出了既灵的难过,不知该如何劝,索性半玩笑半调侃道:“你既然这么懂,就别在这里干看着了,直接过去安慰他嘛。”   既灵想也不想就摇头:“不用我安慰,他自己能想通。”   冯不羁不解:“为何?”   既灵脱口而出:“他没心。”   话说完,两个人都有片刻呆愣。   既灵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了这三个字,明明她之前都是说谭云山“心大”、“想得开”一类,“没有心”三个字虽然也没错,但听起来总是怪怪的。   冯不羁是不知道为何既灵如此笃定。   相顾无言半晌,冯不羁叹口气,接上话茬:“他要是真没心,就不会对着月亮唉声叹气了。”   既灵沉吟一下,决定修正:“收回前言,他还是有心的,不过就一点点,太少了,少到根本不会让他难受超过几个时辰。”   冯不羁挑眉,带笑揶揄:“才认识短短几日,你还真是对他了解得十分透彻。”   既灵没被调侃得不好意思,反倒被这调侃提醒得认真思索起来。   她第一次见谭云山的时候就觉得这人声音亲切,而现在像冯不羁说的,才相处没几天,她就自认能了解对方的心情和想法,且还挺笃定,难不成她和谭云山真的在哪里见……   “哎,他下来了。”冯不羁的声音打断既灵思绪。   她抬眼望去,果然,原本躺在亭顶的人已经起身,正摸索着梯子往下爬。   同爬上来时一样,只能用一条胳膊抓梯子的谭二少,动作十分笨拙,晃晃悠悠仿佛随时都有坠地危险。   一番险象环生后,谭二少终于艰难落地。   既灵那颗跟着梯子一起乱晃的心,也总算踏实了。   所以都伤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往亭子顶上爬啊!   既灵现在可以确定自己没见过谭云山了——这么“不一般”的人,见了必定过目不忘。 ☆、第17章 第 17 章   既灵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回到小时候的灵山,随着青道子修习武艺。青道子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都和当年一样,梦里的她真以为自己还是那个七八岁的丫头。   后来不知怎的,梦境就凌乱模糊了,一会儿是她和青道子下棋,一会儿是她和青道子比画,一会儿是她给已经仙逝的青道子上香。过往与师父相处的片段被打碎杂糅,一股脑地倾泻进梦里。   最后的最后,在这走马灯似的过往光景里,她听见了自己当年的奶声奶气:师父,你为什么不下山捉妖啊?   然后另外一个沙哑的声音回答:为师老了,捉不动了,所以交给你。   小既灵又问:天底下那么多妖,我该怎么捉?   青道子答:遇上了,想捉就捉,不想捉就算;遇不上的,想都不用想。   小既灵咕哝:也太随意了。   青道子低笑:不是随意,是随缘,随机缘。   小既灵迷糊:师父,什么是机缘?   青道子顿了下,说:一种来了你才知道的东西。   然后,既灵就醒了。   已爬上三竿的日光照在她的被子上,脸上,晃得她睁不开眼。   她很久没梦见青道子了,虽然只是梦,却仍舒缓了她对师父的思念,让她心里满是宁静的温暖。   “既灵姑娘……”丫鬟在外面轻唤。   既灵眯着眼睛看看窗外,估摸着时候已不早,丫鬟怕也是终于等不及她自然醒了,这才过来唤。   迅速伸了个懒腰,既灵翻身下床,过去给丫鬟开门。   丫鬟没想到门这么快就开了,端着一盆清水站在门外,原地愣神。   既灵接过水盆,冲她笑笑:“多谢。”   丫鬟终于回过神,忙道:“姑娘别这样说。”   既灵把清水盆在木架上放好,正欲洗漱,回头见丫鬟仍站在原地,便疑惑看她:“怎么了?”   丫鬟终于想起自己的第二个任务:“二少爷问姑娘想在哪里用饭?是去偏厅还是给姑娘送到房内?”   按常理,这个钟点就不是吃饭的时辰,早饭已经过了,午饭还没到。丫鬟如此问,自是谭云山一直惦记着没睡醒的她。   既灵一直都知道谭云山既有细心又有闲心,只是没想到经历过昨晚的事之后,他还能惦记这些有的没的。   所以她和冯不羁说什么来着,这人根本就不会让自己陷入漫长的纠结和烦恼,最多夜里看看星辰,天一亮,就好了。   既灵让丫鬟把饭菜送过来就行。之后丫鬟退下,她洗漱整理,待房门被叩响时,她已穿戴完毕,甚至连包袱都收拾整齐。   一边奇怪为何这次丫鬟叩门而不是轻唤,一边过去开门,然后,既灵就看见了两张灿烂笑脸——谭家二少端着食盘,身旁还戳了个冯不羁。   两张笑脸太耀眼,惊得既灵下意识后退半步,且第一选择是去挑眉看冯不羁——什么情况?   冯不羁接收到她的目光,微微点头——和你说的一样,他还真是烦恼不过几个时辰。   既灵无语——我问的不是这个!   冯不羁无辜眨眼——嗯?   既灵用力瞪他。   谭云山歪头凑过来——其实,眉目传情这种事我也懂……   一番角逐,以端着食盘优哉进门的谭二少大获全胜而告终。   好在谭二少也没吊胃口,放下食盘后便温柔道:“你先吃饭,吃好了再说我们修仙的事。”   既灵去拿筷子的手僵在搬空,茫然抬眼:“我们……修仙?”   “他已经拜别爹娘,决定和我们一起修仙!”冯不羁忙不迭帮腔,显而易见很欣赏这个决定。   “等等,”既灵抬手阻止同行继续,捋了下思路,才总算抓住重点,“‘我们’是谁?”   冯不羁露出明亮白牙:“你,我,他!”   “我为什么要跟他一起修仙?”既灵几乎是脱口而出,出完又觉不妥,“不对,我为什么要跟你们一起修仙?也不对,你不是不修仙吗?怎么又要和他一起修仙?”   女人连珠炮起来,冯不羁是招架不住的,故而从容往椅子上一靠,朝谭二少抬手一扬,示意——你来。   谭云山酝酿多时,终于等来自己的舌战时间。   战前,为表礼数,先送出一记风雅微笑。   既灵没好气地用手扒拉开:“别弄虚的,赶紧说话。”   谭云山清清嗓子,开始:“尘水仙缘图上有诗云,五妖伏诛日,羽化登仙时。意为当五个上古妖兽全被剿灭时,我便修行圆满,羽化登仙。从应蛇一役看,无论妖兽是被谁收服,我的痣都会消失,都算我的修仙路又前进一步……”   从发生的事情上看,应是如此没错,但从谭云山嘴里明明白白讲出来,既灵就怎么听都觉得这仙修得十分无耻:“那你赶紧拿上仙缘图去收妖吧。”   “我哪有本事收妖。”谭二少应对之迅速之坦诚,堪称人中龙凤。   既灵怔怔看着他,竟无言以对。   “所以我们才要一起修啊,你修行,我修仙。”谭云山就像个夫子,对不懂事的娃儿悉心教诲,“你看你之前捉了那么多妖,六尘金笼都没亮,一个应蛇,就亮了一孔。若是你按着尘水仙缘图走,不用管其他,单捉那五个妖兽,你的六尘金笼就能亮起五孔,万一在这途中还能遇上什么别的不寻常的妖怪,又亮一孔,那不就天下太平了!”   六孔皆亮,对既灵来说的确是太大的诱惑,不仅仅因为那句天下太平,更因为那是师父倾尽一生都未得的圆满。若她能做到,师父定然欣慰。   慢着,既灵忽然清醒过来,差点让谭云山给绕进去:“想捉五妖兽,我把尘水仙缘图抢过来好了,要你干嘛?”   谭云山轻舒口气,眉宇间尽是“终于等到这个问题了”的心满意足:“因为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尘水仙缘图。”   既灵蹙眉,没听明白。   谭云山笑盈盈看她:“尘水仙缘图烧了。”   既灵错愕,不可置信地提高声音:“你把修仙图给烧了?!”   谭云山没想到自己在既灵这里是有如此魄力的人,虽欣慰,还是要解释:“它自己烧起来的,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而且烧完之后无影无踪,连灰烬都没有,更未祸及旁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会以为它只是凭空消失。”   若是仙物,完成使命后不留于人间可以理解,但谭云山不是还要按图索骥伏魔修仙吗……   既灵想着想着,有点回过味来了:“你刚刚说你就是尘水仙缘图?”   谭云山倒杯茶推到既灵面前,气定神闲道:“我已经把图都记在心里了,一棵树一座桥都不差。”   既灵不信:“还有那么多村镇孤山大道小路呢!”   谭云山指指自己脑袋,眼底泛着一丝得意:“放心,都在,你如果不相信,我可以马上再给你画一幅出来。”   既灵立刻点头:“那你画吧。”   谭云山毫不犹豫:“不。”   既灵:“……”   谭云山抛开风雅,难得带上点无赖,凑近她低声呢喃:“共赴尘水,想要多少张仙缘图,我都给你画。”   既灵怀疑谭云山说话带出的热气有毒,因为她现在脑袋里一片空白。   围观全程的冯不羁在心中叹口气,虽然谭二公子心无风月,但这自觉不自觉地风月一下,真的很要命啊。   虽不知为何,但直觉告诉既灵再和谭云山对峙下去必败无疑,索性转头分化“敌营”:“冯不羁,你记不记得,他之前还说修仙之事缥缈不值得心心挂念呢。”   “当然,”冯不羁先是点头,又话锋一转,“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况且他也和我说了,不是非修成不可,主要是出去浏览一番,走走广阔天地,至于成仙不成仙的,看机缘。”   既灵怔了下。   “机缘”两个字重又勾起了先前的梦。   师父说,机缘就是一种来了你才知道的东西。   她现在有点明白这句话了。   见既灵迟迟不语,冯不羁索性把自己的心路历程一股脑倾诉:“反正先前说不修仙的是他,现在跃跃欲试的也是他,正反话都让他说了,听起来还都特有道理,我是没辙了。”   既灵服了:“所以你就欣然成了他的同伴?”   冯不羁嘿嘿一乐:“我也好奇剩下的四个妖兽都什么样,反正我闲人一个,去哪儿都一样。”   既灵再无言以对。   她现在特想奔到师父面前控诉,机缘哪有你说得那么玄妙,根本是一张刀砍不断火烧不着的罗网,任你心有凌云志,被网住也别想再扑腾起来!   心里闷,手上就痒,已经憋屈了半天的既灵不再压抑自己,扯下腰间净妖铃抬手就敲上了谭云山的头。   净妖铃不大,但也是个银疙瘩,谭云山猝不及防,哀号出声。   既灵心里吓一跳,因为她真没觉得自己用力,可面上还要绷住,硬邦邦道:“还不去画图。”   谭云山的眼神瞬间从无端被砸的哀怨变成光辉明亮的欣喜,哒哒哒就跑出去寻笔墨了。   冯不羁看着谭二少旋风般离去的背影,哭笑不得:“你砸他干嘛。”   既灵撇撇嘴:“你不是说对他没辙嘛,我就是想给你看一下,对付他特别简单,武力就行,反正他也不生气。”   冯不羁心情复杂,刚同情完单纯的姑娘,又有点同情还没成仙的公子:“办法是好用,但会不会有点太粗暴了……”   既灵咕哝:“又不会太疼。”   冯不羁不信:“难道你拿这东西砸过自己?没砸过就没有评说权。”   既灵被堵了个正着,不言语了。   既灵一不说话,冯不羁倒无聊了,又没话找话道:“幸亏他把仙缘图记住了,不然就真抓瞎了……”   既灵顺着他话想,也觉得很险,但转念又道:“神仙既然如此安排,就料定了他记得住吧。”   冯不羁一琢磨也对:“毕竟是有仙缘的,那能是一般人嘛。”   既灵没好气地乐。   忽地一个问题冷不丁从心底冒出来,未等她思索,已先问出了口:“就算谭云山真的决定修仙,带上你和仙缘图就好了,为什么还非要拉上我?”   冯不羁正在给自己倒茶,闻言头也不抬道:“你当上古妖兽那么好对付啊,别说你我,就是再加几个修行者,也未必就能一路坦途。”   既灵皱眉:“谭云山不是说重在游览广阔天地,能不能成仙随缘吗?”   冯不羁放下茶壶,理所当然道:“就算不捉妖,多个朋友结伴也是好的,至少无聊的时候能有人说说话,万一遇见混蛋……”一口热茶下肚,冯不羁坏笑补完,“还能‘仗势欺人’。”   既灵努力压抑上扬嘴角,不想承认眼前这位已经是“自己人”。   谭云山寻来笔墨,但因既灵房间的桌案太小,故三人下阁楼来到院中。   谭云山于石桌上作画,冯不羁在一旁欣赏赞叹,既灵还需要时间来消化他们已经同路人的现实,因而坐在远处的大槐树底下,独自思索。   风过庭院,草木窸窣。   几片槐叶落到地上,小巧圆润的形状像个玉坠。   既灵把玩着净妖铃,脑子里却全是冯不羁的那句“多个朋友结伴也是好的”。   冯不羁说得随意,没准现在已经忘了。   但她不会。   自己也有朋友了,既灵想,还一下子就是俩。   思来想去,既灵决定听冯不羁的,不要太粗暴,敲谭云山可以,但不能敲太重,这样才能长久地敲,不至于把朋友敲跑。   但怎样才算是“不太重”呢?   既灵抿紧嘴唇,盯了手里的净妖铃一会儿,忽然甩起来敲了一下自己脑袋。   咚。   声音小而闷,但……挺疼。   既灵蹙眉,赶忙放低力道,又敲一下。   这次好些,但还是有改进空间,那种“既有感觉又不会很痛”的程度才是最佳……   石桌旁。   冯不羁看着放下笔的谭云山,一头雾水:“这就完了?”   谭家二少的画技高超,片刻即绘出相邻的应蛇和崇狱两部分,村庄、河流、道路几无相差,原图的风韵神采惟妙惟肖。   但,剩下仨呢?   “不能一次性画全,”谭云山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道,“万一她拿着图跑了呢。”   冯不羁无力扶额:“用不用忧患心这么强啊!”   谭云山颇为忧伤地叹口气,真心道:“我总觉得她随时准备着扔下我。”   冯不羁无语,下意识看向树下,却瞬间愣住。   谭云山循着他的目光去看,也讶异起来。   只见既灵正拿着净妖铃一遍遍的敲自己的头,各种敲,花样敲,每敲一次,口中似念念有词,且眉宇紧锁,神情严肃。   谭云山小声问:“她在做什么?”   冯不羁也没看明白,别说他早忘了先前随口讲的话,就算记住,也不可能参悟到既灵百转千回的心思,最后只能凭经验猜测:“可能那件法器就需要那样滋养,就像我的桃木剑一样,也需要日日擦拭,隔几天还要以我的血润泽,都是为了让法器汲取灵力。”   谭云山咽了下口水,定定看着树下锲而不舍的既灵,脑中闪回冯不羁的咬破指头抹剑刃,瞬间感到自己的肩膀又剧烈地疼了。   捉妖也好,修仙也罢,真的是一条很艰辛的路啊。   七日后。   既灵不知道谭云山是如何同谭员外、谭夫人拜别的,总之在这七天里,养伤中的谭云山大半时间都是和他们聚在一起,或聊她和冯不羁过往的捉妖趣事,或聊往后的尘水之旅,再没提过谭家一个字。   如此这般,终到今日,谭云山的肩膀已无大碍,一行三人去正堂和谭员外告辞。   谭夫人不在,只谭员外坐在正堂之上,看着他们三个人的眼神完全一样,有陌生,有恭敬,就是没有舍不得的情。   告辞的话是冯不羁说的,客气的话是谭员外说的,从始至终谭云山未发一语,只临走之前,跪下来给谭员外磕了一个头。   槐城晴朗多日,清风徐面。   三个人前后走着,竟一时无话。   快要走到城门口的时候,一直拿着那五分之二张仙缘图的既灵终于停下脚步,试探性地问:“我们是不是应该雇个马车?”   按照仙缘图所示,距离应蛇所在的槐城最近的是崇狱,此妖兽藏于墨州幽村,但槐城与墨州相隔两千多里,若是靠走,那真不知何时才能到了。   谭云山和冯不羁停下看她,一时不语。   既灵不解挑眉。   冯不羁叹口气:“雇马车需要钱啊,我们现在连下顿饭都没着落,哪还有钱雇马车?”   谭云山倒没冯不羁那样惨,但也深知出门在外,钱要算计着花:“我身上有些钱,就算雇了马车,也够我们再用上一段日子,但依旧是坐吃山空。”   既灵还以为他俩一直没提雇马车是因为没想到,闻言哭笑不得:“钱我有啊。”   冯不羁不抱希望:“你一个小丫头能有多少。”   “银钱用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这个,但我没敢在身上带太多,师父说出门在外,钱财不露白……”既灵一边说一边摸包袱,最终摸出个深色布袋,巴掌大,袋口系着绳子,拎起来,看着就沉甸甸,“这是我现在的全部家当,不够的话,还可以回灵山去取。”   “玉佩?首饰?”冯不羁皱眉看着那小布袋,不是很期待。   既灵拉开绳子,于手掌中倒出一粒、两粒、三粒、五六七□□等数不过来的……金珠。   日光正好,照在金珠上,折出漂亮的光。   谭云山和冯不羁被同伴的“奢靡”闪瞎了眼。 ☆、第18章 第 18 章   整整一布袋,数十颗沉甸甸的金珠,上面雕着精巧花纹,有的花纹像睡莲,有的像新月,有的像水波,巧夺天工。   谭云山小心翼翼帮既灵把金珠重新收好,然后道:“我认为我们需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聊聊你师父……”   冯不羁紧了紧身上系桃木剑的布条,表示对此提议强烈赞同。   三人最终用谭云山的银钱雇了马车,待马车颠簸上路后,两双眼睛齐齐看既灵。   既灵捉妖两年有余,但因没什么固定目的地,所以虽有钱财,仍是一路步行,而今第一次坐马车,正新鲜呢,就被人盯着聊师父,真是……   算了,既灵想不出合适的词。   任何带着不敬或调侃意味的词若和师父连在一起,她都会本能抵触,因为这个世上,师父是她最亲近,也是唯一的亲人。   “我刚出生就被扔到山上,是师父捡了我,养我长大,教我本事……”   既灵幽幽看着马车窗,巴掌大的窗口外面,天高云淡。   明媚的光透进来,给她的侧脸笼上一层极美的轮廓。   “师父自称青道子,我问过他本名,他说修行之人,已断了尘缘,后来我就没再问。师父很厉害,我现在所会不及他万一。我曾经问过他,为何不下山捉妖,他说他老了,捉不动了,能有我这么个徒弟继承他的志向,降魔除妖,匡扶正义,他这一世就圆满了……”   谭云山不是第一次听既灵提青道子,相识至今,这位隐士高人就像他们的第四位伙伴,时不时就要被既灵请出来膜拜一番,可前些次的提起多是尊敬、自豪,至多带点思念,今次却是实实在在的难过。   既灵依然没有对师父的离去释然,谭云山听得清楚明白。   他擅长赔笑脸,却不喜欢安慰人,一直觉得“安慰”这件事既不会对已经发生的产生改变,也不会对无法预知的未来形成影响,空得厉害。   然而此刻,却没来由地想说上两句这样的话:“既然你师父这样厉害,说不定已经成仙了,只是你不知道。”   既灵望着天,轻声道:“师傅是在睡梦里走的,或许,真的成仙了……”   冯不羁满脑袋都是金珠的光,结果人家既灵姑娘思念起师父,他又不好煞风景,听到现在,终于找着插嘴机会:“那个,尊师怎么这么有钱?”   问完了冯不羁才发现,他要问的这玩意儿好像不管啥时候讲,都很庸俗……   既灵“噗嗤”乐了,回过头来,眼底还残留水汽,浅笑却爬上眉眼,有种别样的灵动。   “师父说他本是富贵人家,但十几岁时父母就先后病故,他便将房产、田地等悉数卖尽,换成银钱和金珠,由此踏上修行路……后来捉过许多为非作歹的妖怪,大部分都是以人形混于民间,用妖力强取豪夺了大量财富,所以师父把它们收了之后,那些能还给苦主的钱财就还给苦主,找不到苦主的就……”   “收入囊中。”冯不羁怀着十二万分敬意接口。   修行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捉妖是这样一条致富的大道!   谭云山原本对青道子没什么感觉,听到这里,倒真有点想见见这位高人了:“散得出,收得进,不拘世俗,自有量度……妙。”   既灵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师父,闻言绽开灿烂笑靥。   谭云山微微怔了下,既灵很少笑得这样灿烂,故而他也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姑娘笑起来会有浅浅梨涡。   冯不羁皱起粗眉,总觉得马车内空间狭窄,好像容不下他这样一名壮汉。   马车一路颠簸,直至日头开始往山后面落,方才抵达一个小村子。   毕竟还未天黑,三人仍想再赶路,马车夫不干了,说好他只赶这一白天,末了还要趁着天黑返回槐城。   三人没辙,只得付了银钱,下了车。   可以预见,未来一路皆如此——马车夫有一家子要养,自是不可能陪着他们走完这万里尘水,所以走一段就要换辆马车是必然。   随着远去的马车声渐渐消失,杂草丛生的村口只剩下他们三个。   日头已落下大半,风渐渐凉起来。   通常的村庄都会在村口支有茶摊,往来路人可在此歇脚,茶摊主人也可借此贴补家用。但这里没有。若不是远处似有若无的袅袅炊烟,真会教人觉得这里是荒村。   谭云山失落轻叹:“这样的村子里,怕是不会有客栈了。”   既灵无语:“想什么呢,有人家能让我们借宿就是万幸,没有的话我们只能住在庙里,或者干脆露宿野地。”   谭云山以为没有客栈已经足够凄惨了,闻言看向冯不羁,带着最后一丝希望。   冯不羁轻拍他刚刚伤愈的肩膀:“吃得苦中苦,方为仙上仙。”   就在不知道什么是甜的冯不羁给没吃过苦的谭二少讲道理的时候,既灵已经走进村子。   和槐城的有规有矩不同,这村落一看就是山野人家随意杂居的,房屋各异,位置凌乱,有的地方走几步都看不到一户,有的地方两三户紧挨着,但无一例外,都是简易屋舍,贫苦人家。   可有一点很奇怪。   每家屋舍的墙根下都有红色泥土,红土绕着墙根一圈,正好把屋舍圈起来。   既灵来到就近的一家屋舍窗根,想取些红土看看,哪知刚蹲下,就闻到一股腥气。   既灵僵住,原来不是红土,是在屋舍周身淋了一圈血,染红了土。   谭云山和冯不羁一起过来,刚靠近,就不约而同皱了眉。   冯不羁一鼻子就闻出来了:“血。”   谭云山沉吟片刻,确定:“不是人的。”   既灵和冯不羁惊讶,一起看他。   谭云山被盯得发毛,连忙解释:“别问我原因,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能闻出来。”   冯不羁总算知道什么叫人比人气死人了:“这有仙缘就是不一样啊。”   既灵道:“不止,收了应蛇之后进他身体里面的东西应该是仙魄一类,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沾上仙气了。”   谭云山看着他俩,用力一点头:“在墙根下淋血,的确很不寻常。”   既灵:“……”   冯不羁:“……”   就在转话题从来不走心的谭二少遭遇伙伴白眼时,屋舍的门忽然开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红脸汉子探出头朝他们吼:“你们仨干什么呢——”   没打招呼就蹲到人家墙根,换谁都不乐意,既灵连忙起身,缓声道:“打扰了,我们是行路之人,天色已晚,正想寻人家投宿。”   男人对男人可以吼,但对上个姑娘,还是个彬彬有礼的姑娘,红脸汉子就不太好骂了,只粗声粗气道:“没地方借你们住,寻别处去吧。”   语毕,“砰”地关上门。   既灵和冯不羁互看一眼,无奈耸肩。   谭云山想过这种情况,但真遇上了,依然颇为感慨:“世道果然艰难啊……”   既灵看了“没见过世面”的谭二少一眼,道:“出门在外,总会遇上形形色色的人,正常。”   谭云山低头道:“在屋舍墙根下淋血也正常?”   既灵语塞。   冯不羁已经弯腰用手指挖了一小块土,拿起来递到谭云山面前:“闻闻看是什么血。”   谭云山吓一跳,猛地后半步,欲哭无泪:“这哪闻得出。”   冯不羁非常失望地看他一眼,满脸写着——要你何用!   谭云山冤死了。   三人又一连拍了几户的门,皆表示不便留宿外人,但最后一家态度很友善,是个丈夫外出打猎,只剩她在家里带着一个小女娃的妇人。   虽不能留宿,但妇人将他们带进屋里喝了口热水。   三言两语间,妇人已将这村子的异像实言相告。   该村没有名字,最初就是几个猎户聚集于此,建房盖屋,后又慢慢来了一些附近山里的人,最终成了这么一个小村子。   村子虽贫苦,但靠山吃山,也能饱腹。   谁知就在三年前,村里开始出事。最初是带回来的猎物被偷,甭管野猪野兔,隔三差五就要丢些。猎户们还为此互相猜忌过,但后来,就开始有人发疯。   所有发疯者无一例外,都是毫无征兆,前一晚睡下时正常,翌日苏醒便疯了,有的伤人,有的直接跑进山里,再不见踪影。   慢慢的,村子里就有人说是妖邪作祟。   那如何才能辟邪呢?   人们后知后觉,最初丢猎物的时候,只有打回来的山鸡永远不会被偷,他们便猜测那邪祟不喜欢山鸡,便打了许多摆在门口,可人该疯还是疯,后来不知哪家开始用山鸡血淋屋舍四周,好似有效,各家各户便开始效仿。   如今三年过去,夜里的确再没有人发疯了,但总要出门打猎吃饭,于是时不时就会有进山打猎的男人疯着跑下山,也有再没回来的,不知是生是死。   妇人讲得战战兢兢,三人却听得明明白白。   连谭云山都清楚,那定然是妖了。在陈家发现死去的下人时,既灵就说过,寻常妖怪,吸人精气后,被吸者要么失智而疯,要么一病不起。   只是……   “既然山鸡血可以挡住妖怪,为何我们一连问了好几户人家,都不愿留宿我们呢?难道外来人借宿,山鸡血就没用了?”   谭云山刚想到的事情,既灵就问了。   妇人道:“不是我们不愿意帮忙,实在是怕了。我们这地虽小,却时常有赶路人经过,凡遇借宿,每家每户都热情相应,毕竟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可自打我们用了鸡血暂保平安后,但凡哪家又留宿了外人,那家就一定会出事,不管隔多久,也不管他们上不上山,只要不在屋里待着,就难逃一劫。”   既灵疑惑:“这是什么道理?”   妇人茫然摇头。   冯不羁也没遇见过这样的,害人的见得多了,不让人留宿行路者的,头回见。   “这不是很好理解吗,”谭云山不明白他们俩犯什么愁,“如果我是那妖怪,好好的粮仓被人封了,我只能另辟他路。外来的赶路人,就是我的新粮食,结果新粮食又被藏到进不去的旧粮仓里了,我当然生气,警告几回,让旧粮仓别管闲事,日久天长,新粮食就够吃了。”   理是这么理,但“粮仓”这种说法,既灵和冯不羁听着都很别扭。   妇人倒没什么感觉,相反谭云山讲得直白,她一听就懂,便顺着他的说法问:“如果是这样,妖怪为什么还要留着我们这一村子旧粮食呢,反正看着还烦,趁我们出门的时候都吃了,不就好了。”   谭云山摇头:“如果你们都没了,村子也就不复存在了,赶路人就会寻别处歇脚。像今天,如果我们不是看见这里有村子,怎么着也要让马车再往前走。但要再走,可能就离开妖怪的势力范围了,或者跑到其他妖怪的地盘了,它还怎么吃?”   妇人终于弄明白了:“我们是饵,就像我家那口子往捕野猪的陷阱里放野兔一样!”   谭云山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谭云山从微笑到声音都让人舒服,加之言语直白,毫无半点平日里的文绉绉,竟和妇人相谈甚欢。   冯不羁凑到既灵身边,感慨万千:“招人喜欢也是一门捉妖技啊。”   既灵没好气道:“但是把人比成粮食,还是很糟心。”   说了喝口水,就是喝口水,该聊的都聊完,便起身告辞,不给人家添麻烦。   妇人有些过意不去,但犹豫再三,挽留的话也没出口。   小小村庄走走就到了尽头,再往前就是山上,此刻天色已暗,山林在夜幕下泛着幽深的光。   “如何?”冯不羁没头没脑问一句。   既灵毫不犹豫:“捉。”   谭云山下意识道:“等等,不是去捉上古妖兽吗?”   尘水仙缘图上可没标着这位讨厌山鸡血的妖。   既灵皱眉看他,理所当然道:“上古妖兽要捉,别的妖怪也要捉,只要它作恶,只要被我遇上了,匡扶正义,责无旁……”   “懂。”谭云山聚起手掌,示意可以了。   再看冯不羁,已站到既灵身边,一派顶天立地。   这支三人队伍里谁说话好使,已不言而喻,谭云山叹口气,自言自语:“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既灵敏锐捕捉到这细微的不甘心,斜眼看他:“谁跟你说好了。”   谭云山哭笑不得:“我自己跟我自己嘀咕都不行啊……”   既灵没心思和他开玩笑,从之前的“粮仓”,到现在的“嘀咕”,都让她心里别扭。   思及此,她严肃看过去:“谭云山。”   谭云山一激灵,倒不是怕,就是突然被人点了大名,下意识紧张,立刻收敛玩笑,正色回应:“在!”   冯不羁默默扭头,这声“在”莫名让人觉得训练有素……   既灵没看见冯不羁微妙的脸色,她此刻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谭云山身上,见对方应了,直截了当地问:“如果有这样一个妖,你能捉,却不捉,结果它又害了更多的人,你不会觉得心里有愧吗?”   谭云山听完“如果”,就知道要坏,对于既灵的较真,他和冯不羁一样,无奈,又没辙。但当看见既灵认真的眼神,原本想敷衍的那些玩笑话,又被他咽下去了。   既灵是真的在意,也是诚心问,他也只能回以诚恳:“倘若像官吏一样,端的就是这碗饭,肩的就是这份差,那我眼见妖怪害人而不捉,必当有愧。”   既灵定定看他:“倘若才有愧,实则无愧,对吗?”   谭云山叹口气,意思既懂,何必明说,可偏偏他遇上一个较真的,只能乖乖道:“我只是闲人一个,不管捉妖还是修仙,不过随缘,世间这么多妖怪,不会因为我捉了一个或者放跑一个,而有什么真正改变。”   既灵听得闹心,又没谭云山那么好的口才,憋闷半天,才挤出俩字:“谬论!”   谭云山自认态度好得不得了,而且他真的很少和谁讲这么多真心话,结果一腔诚恳付流水,换来这么两个字,破天荒也有点不悦,声音冷淡下来:“你们要捉,我奉陪,至于我怎么想,你干嘛非要掰扯呢。”   及至走进山里,两个人再未交谈,甚至连看都没看彼此一眼。   冯不羁跟在他俩身后,想了一路,也没想出怎么缓和尴尬局面。   既灵心存苍生,志向高远,当然对。   谭云山俗人一个,有善念,无热血,对朋友尚可,对陌生人凉薄,也没什么大错。   他呢,属于比既灵洒脱随性一点,又比谭云山正义热情一点,两头不靠,又两边都能理解,真是纠结徘徊,莫名辛苦。   这才一天,未来还不知道要同行多久,度多少个日夜……七天前那个草率答应入伙的自己在哪里,赶紧过来让他抽上一百遍!   三人进入山林深处,没寻到妖,却寻着一间破庙。   庙里供奉的不知什么神仙,泥塑塌了一半,正好缺了上半身。庙里有几处稻草,还有一些破衣服。   既灵先靠近的香案,擦了一下上面的灰,然后抬头和冯不羁道:“至少几年没人擦了。”   谭云山走向墙角稻草,蹲下来捡起上面的衣服,抖落抖落灰尘,然后抬头和冯不羁道:“丢在这里最多不超过一个月。”   冯不羁还没应这边,就又被那边唤,忽然发现自己……很忙。   “这不太像猎户的衣服……”谭云山看着手里的破衣,虽脏污不堪,却是不错的料子,而且略薄,并不适合在山上御寒,倒像是买卖人的。   谭家有房有田有商铺,生意早就做到了槐城之外,经常有铺子里的掌柜来府内,偶尔遇上他,也会讲些跑生意的趣事,耳濡目染,他对这做买卖也略知一二,稍一思索,就想明白了。   “按照仙缘图上所示,山南面有座大镇,北面来的客商若想入镇,只能翻山。山路险峻漫长,他们必然要在中途歇脚,甚至过夜。”   冯不羁懂了:“所以这里就是妖怪吸赶路人精气的主要场所之一!”   谭云山点头:“对,赶路的人投宿无门,有耐心的便村外歇息,着急的便直接翻山,但这山路一天是走不完的,必然要停歇。”   冯不羁忽然觉得谭云山那个略刺耳的比喻很形象,妖怪饿了就挑个夜晚来破庙,十有**里面都歇着过路人,可不正是粮……   “冯不羁,”既灵忽然道,“我们今晚就在这里睡,行吗?”   “当、当然。”冯不羁一手心冷汗,有种心里话被对方听去的罪恶感。   不必多言,都是捉妖人,既灵想以他们三个做诱饵,冯不羁懂。   既灵又喊了声:“谭云山……”   “嗯。”不等既灵说完,谭云山已经应了。   不必多言,横竖要捉妖,既灵怎么盘算的,谭云山用头发丝想都知道。   “你带着菜刀了吗?”   “……”预料外的提问让谭云山怔了下,“带了。”   既灵看也不看他,径自在香案前扶正不知道多久没用的香炉,点燃浮屠香。   谭云山茫然地看了半天她的后脑勺,终于等来下文——   “关键时刻就往自己手上划,别舍不得血。”   谭云山没办法透过背影窥见既灵的表情,只能从她仍闷闷的声音判断,这姑娘还在跟自己置气。   他早都不气了,她还气,多傻。   可即便气着,也要嘱咐他这个讨厌的家伙一句。   更傻。   “明白,”谭云山冲着既灵的背影浅笑,笑意抵达眼底,泛起一丝温度,“再疼也比没命强。”   心怀苍生是这世上最辛苦的事情,他来不了。   但作为苍生中的一员,若身边有这样一个人,那定是前世修来的大幸。 ☆、第19章 第 19 章   山里的夜,静得骇人。   偶尔会有一些不知名的叫声,或短促,或长号,分不清是何鸟兽。   骤起的风从头顶破了的窟窿吹进来,在庙里呼啸一圈,又从其他破窟窿里出去。门板歪歪斜斜挡着庙门,在夜风里吱呀作响,摇摇欲坠。   浑身涂满泥巴的冯不羁,已经在神位上坐了一个时辰。   身上的泥巴已快干透,又硬又痒,折磨人得很,偏眼皮子底下那二位“睡得香甜”,乍看还真像一对不知世道险恶的私奔男女。   但就是这对男女,在一个时辰前对他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忽悠——   谭云山:神像必须魁梧健硕、不怒自威。   既灵:嗯。   谭云山:不羁其实无需伪装,单在那里打坐修禅便自有仙意。   既灵:对。   谭云山:我是诱饵。   既灵:注定的。   谭云山:她是姑娘。   既灵:扮神不像。   谭云山:从现在开始,我俩的命就交给你了。   既灵:拿着吧。   迷迷糊糊,晃晃悠悠,晕头晕脑。   等反应过来,自己已被涂满泥巴,放上神位,然后人家姑娘公子,背靠背睡觉去了。   妖怪会来吗?   冯不羁不知道。只是衷心祈求,若来,那就快点吧,他现在一鼻子臭泥味,而且还很痒,总想打喷……   不对。   无声动了几下鼻头想以此解痒的冯不羁,忽然发现那扑鼻的臭泥味里,似乎混进了一丝旁的气味。   他又用鼻子轻轻吸了几下,奈何臭泥味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竟将那异味遮得极浅,根本分不出是不是妖气。   冯不羁有些恼,心里刚泛起焦灼,猛然想起他现在已不是一个人修行,眼皮咻地垂下,看向面前香案。   果然,浅淡月色里,浮屠香缕打着转飘向破庙大门。   冯不羁屏住呼吸,不自觉将脊背挺得更直,刹那间竟真有一丝神明附身的威严。   庙外忽然寂静了,或者说是整个山林鸦雀无声,连风声都骤然而低,仿佛它也知道,来者不善。   鸟兽齐喑,妖进庙门。   似有紫光在门板外一闪,而后顺着缝隙,悄然潜入。   那是一团淡紫色的狭长光影,依稀可辨是某种小兽,但轮廓模糊,不可尽识。   此妖影显然对庙内环境极熟,进来后便直奔墙角稻草铺——既灵和谭云山正酣眠。   妖影的速度不快,悠悠而飘,在庙中拖出一条淡紫光尾。   最终,它停在了稻草铺跟前。   静谧无声中,妖影由小变大,由虚变实,竟最终成了一个“男人”。   这“男人”的模样着实不好看,歪眼斜鼻,尖嘴猴腮,身形瘦小还佝偻着背。但不好看并不会让人害怕,真正让人觉得瘆得慌的是他的眼睛——浑浊,阴冷,毫无半点情感。   当然冯不羁是不会怕的,妖他见得多了,这种还真排不上。   不过他的谭老弟可能不会这样想。   “男人”在短暂打量后,便径直来到谭云山侧躺的这一边,无声蹲下,显然已做好了先从谁下手的决定。   冯不羁清楚看见,“男人”在谭云山面前蹲下来时,后者肩膀似有若无地动了一下。   ——诱饵经验丰富,奈何惊惧如初。   只这一下,“男人”就察觉出不对,正缓缓前倾的身体猛然僵住。   并非惧怕,而是兽类的谨慎本能。   就在此刻,冯不羁猛然跃起,飞身而出!   “男人”一惊,起身便跑,哪知刚迈出一步,就“咣当”扑倒在地!   ——不知何时抱住他小腿的谭二少,随便他怎么踹,就是不撒手。   既灵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来,直接坐到了它的后背上!   电光石火间,匕首已刺下!   冯不羁的桃木剑同时到达,连位置都选得和既灵一样——“男人”的后颈!   泛着寒光的匕首和闪着血光的桃木剑齐齐刺入的一瞬间,灼烧般的白烟骤然而起,“男人”发出刺耳叫声,根本不是人的动静!   既灵被白烟弄得一愣,但不及细想,已单手去摸六尘金笼。   冯不羁用力按着桃木剑,将“男人”牢牢钉在地上,刚想抬头提醒既灵收妖,就见人家姑娘已经提起金笼了。   生平第一次,冯不羁捉妖捉得身心舒坦——要是从前,他这会儿就得选择是把妖怪打回原形,还是直接灭了精魂。然而前者不踏实,后者更艰难,尤其他只一把桃木剑,并没有什么真正像样的法器,就算是再弱的妖怪精魂,想用一把染血的桃木剑灭了,那过程也漫长得堪称虐杀,对妖残忍,对他也折磨。   “男人”在金笼罩下的光芒里,慢慢缩小,现出原形——一只七彩长翎的山鸡。   谭二少连忙撒手,放右鸡脚重获自由。   然而山鸡并没有维持原形太久,很快便化成一团精魄。   精魄仍是紫光,却与最初那能辨出原形轮廓的光影不同,只药丸大小,圆润的一颗,于地面上停留片刻,后化作无数细小光粒,散向四面八方,或顺着墙缝,或随着窟窿,离开破庙,归于自然。   谭云山一边揉着被踹疼的胸口,一边爬起来,道:“看来还没坏到极致。”   若和应蛇一样至邪至恶,必然直接进笼,哪还有魂归天地的机会。   “最初没开始害人的时候,偷了那么多猎物就是不偷山鸡,意味着它还知道不食同类。”冯不羁收回桃木剑,重重叹气,“可惜,成了人形就开始走歪路。”   既灵将六尘金笼放好,冷声道:“如果它真有同类之情,就不会看着那么多的山鸡因它而被宰杀被放血。整整三年,为了防它,这山上的山鸡估计都要被猎户们打光了。”   冯不羁无奈笑道:“妖毕竟是妖,你拿人的感情当标准就有点难为人家了。”   谭云山没想到这次捉妖如此简单,他以为不说大战三百回合,也要恶斗一番,哪知眨个眼就结束了。而且显然两位伙伴对这样的情况习以为常,既无收妖成功的喜悦,也无碾压对手的畅快,波澜不惊的表情就像只是路边喝了碗茶。   赞叹钦佩油然而生的同时,谭家二少也稍稍收敛自己的神色,以免显得过于没见过世面。   刚沉静下来,就听见了冯不羁劝既灵别拿人的标准难为妖,谭二少下意识就想为背靠背躺了一个时辰的姑娘说话:“它不是已经修成人了吗,那总不能还当它是只鸡。”   冯不羁这才注意到旁边还一个刚入修行门的谭云山呢,便解释道:“修炼到一定年头的妖,大多都会成人形,逐渐的还会学人言,仿人行,甚至有些直接就混到人堆里。但妖就是妖,永远成不了真的人,人形不过是和原形、妖影一样,另种存在形态罢了,食的依然是精气,修的依然是妖道。”   谭云山愣住,看向既灵。   既灵点头,但还是要说:“也有真的懂了善恶有了感情的妖,甚至有些妖比人还有感情,所以是人还是妖,不在吸精气还是食五谷,在心。”   这话说得在理,冯不羁甚至开始反思,自己对“妖怪有情感”的判定标准是不是太低。   谭云山没冯不羁那么专业的感悟,只觉得难得修成人形,结果刚刚伏诛的这位修出来的人形还不如原形美,换成他,宁愿继续做一只趾高气昂的山鸡。七彩长翎啊,昂首漫步山林,想想都气派!   妖怪伏诛,但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漏网之鱼,最后既灵提议明天白天再巡一下山,冯不羁秉着救人救到底的原则同意,谭云山吃一堑长一智,飞速赞成。   既灵没好气白他一眼,显然已识破他的“违心”。   谭云山却被白得挺舒坦,毕竟愿意白他,那就表示之前的事情翻篇,不气了。   冯不羁去就近的小溪洗干净浑身的泥,回来时,两个伙伴已为他铺好稻草。   本来冯不羁洗的时候还在郁闷,要早知道是如此不堪一击的妖,哪用这么大费周章,又装睡引诱,又背后袭击的,弄得他大半夜还要洗冷水澡。可等看见伙伴弄好的稻草铺,他那颗粗犷的心就安定下来了,莫名有种被“呵护”的幸福感。   通长的稻草铺,三人排排躺。   不知道是不是刚捉完妖,浑身精气神都调动起来了,半个时辰过去,三人都还瞪着眼睛望房梁上面的窟窿。   最后没辙,既睡不着,又赶不了路,三人只能坐起来,借着月光研究尘水仙缘图。   每次一看这图,既灵就来气:“都说不会扔下你了,就不能画个完整的?”   谭云山不语,第一百零一次装傻充愣。   冯不羁挺身而出,伸手指崇狱所在的地点,用转移话题帮谭二少解围:“我想起来了,这个墨州幽村我去过,就五六年前,说是村,其实和一个镇子差不多,挺热闹的,当时没感觉到妖气啊。”   既灵和谭云山一齐看他:“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才想起来?!”   冯不羁擦了把脸上被喷的口水,羞愧地笑:“上了年纪嘛,哪能事事记那么牢。”   谭云山认真打量这位伙伴。   虽然不修边幅,尤其最近,颇有点眉毛胡子一把抓的趋势,但怎么看也就三十五六,哪里上年纪了!   既灵也无语,但相比这些,冯不羁透露的讯息更重要:“确定没有妖气?”   冯不羁正色起来,慎重道:“如果剩下四个妖兽的妖气都和应蛇一样,那我可以肯定没有,至少我去的时候没有。至于究竟是崇狱压根儿不在那里,还是我去的时候它正好走,亦或者它本身的妖气就非常弱,就不得而知了。”   既灵沉默。   尘水仙缘图是二十年前留下的,冯不羁是五六年前去的,中间十几年发生一些变故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现在掌握的线索太少,一切都只能等到幽村,才可落实。   谭云山道:“不羁兄,你还有什么有印象又不能全然想起的,一并都说了吧,我们帮你想。”   他的本意只是调侃,不料冯不羁竟真的再度伸手,重重点了下图上的“尘水”二字:“我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两个字……”   谭云山愣住,没成想还有意外收获。   尘水仙缘图,最醒目的自然就是这条贯穿全图的尘水河。但他从来没听过世间有这样一条河。好,就算他孤陋寡闻,可走过很多地方的既灵对这名字也十分陌生。更重要的是,图上标着应蛇的地方就是槐城外的护城河,但这条有名有姓的护城河,在图上却没有名字,只能看出是尘水主河道的分支。   由此可推,“尘水”二字很可能并非出自民间,而是仙界或者说画这幅图的仙人,对人间的某些河道的统一命名。   “不行,这个我真想不起来了……”绞尽脑汁半天,冯不羁放弃。   谭云山虽有失落,但很快想开,还不住安慰伙伴:“没事,指不定哪天忽然就想起来了。”   既灵本来失望着,一听谭云山的口气,又觉得好像也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便重新低头看仙缘图,结果还没重新看清,就先瞧见了两处红印。   那一看就是手指头按上去的血印,当下拉回了被既灵遗忘的事情。   她连忙抬头,对着还在懊恼的冯不羁道:“差点忘了,就捉那么个小妖,你不用又咬破一个手指头吧?”   当时看见戳进妖怪后颈的桃木剑将其灼伤,她就明白冯不羁这是又以血喂剑了。但他们是三打一,而且还是那样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妖,连净妖铃都没派上用场,根本不用这么拼的。   冯不羁听不见既灵心声,只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我不用血剑伤它,你怎么用六尘金笼收啊?”   既灵被这理直气壮的问题弄得哭笑不得:“我可以用净妖铃啊,难不成认识你之前,我捉妖都是等别人把妖伤得差不多了才出动金笼吗。”   冯不羁不同意:“你的净妖铃还要念咒才能用,太慢了,等你念完,谭二早就被妖怪吸完精气了。”   优哉听热闹的谭云山怔了。不是,他怎么就成谭二了?   没人关心谭二少的心情,既灵还在继续问:“你一共就十个指头,难道遇见个妖就咬一个?”   冯不羁坦白:“这招不能用得太频繁,毕竟是血肉之躯,弄得十个手指头上没一块好肉了,也确实太对不起自己。不过……”   既灵挑眉,洗耳恭听。   冯不羁实话实说:“我以前真没这么频繁遇见过妖,就自从认识你俩之后吧……妖孽缠身。”   最后四个字,冯不羁说得情真意切。   既灵无语,又好气又好笑。虽然她在谭府的时候也用血泡过净妖铃,但当时面对的是应蛇,只能如此,像今天,她用的就是贴身匕首,没半点法力。   “行啦,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谁让咱没有师父传法器呢,”冯不羁叹口气,“只能过苦日子了。”   既灵无奈,随口道:“那也可以用艾叶啊。”   本以为冯不羁又要说一通艾叶不如血来得法力强之类,不料他闻言后满眼茫然:“艾叶?”   既灵始料不及:“桃木剑可以用艾叶喂,虽不及修行之血,亦可生出些法力……你不知道?”   冯不羁被最后四个字,扎心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既灵把从师父那里学来的各种捉妖小技悉数传授给冯不羁。   冯不羁越听越悲伤,待到听完,已缩进墙角,背对伙伴思考人生。   谭云山也从头听到尾,深感获益匪浅,同时愈发心疼冯不羁,小声和既灵道:“他现在肯定又伤又怒。”   “伤”,既灵能理解,毕竟一直用“实在办法”捉妖的冯不羁,白流的血能染透谭府池塘,但:“‘怒’从何来?”   谭云山语重心长:“这世间欠他一个好师父。”   既灵莞尔。   昨天下午置的气,到这会儿算是彻底过去了,虽然既灵依旧不能认同谭云山的想法,但也知道,自己没有权力去强求别人。   未来还会因为意见相左而和这人“掰扯”多少次?既灵不知道。不过至少眼下,是个和和气气的氛围,就像庙顶漏下来的月光,皎洁,宁静。   既灵忽然问:“如果五颗仙痣消失,你真的成仙了,会如何?”   “高兴啊。”谭云山没半点犹豫,“成仙,怎么想都是大好事,长生不了,飞天遁地,想做什么做什么。”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既灵看向谭云山,这回是真好奇了。   谭云山语塞,好半天,才受不了道:“你还真是,哪来那么多‘到底’,反正就是天地任我逍遥,有没有正事我都逍遥!”   既灵翻个白眼,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谭云山实在不擅长应对“追根究底”,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底是什么,索性反问:“你呢,到了天下太平那天,你又要做什么?”   既灵仰头,望着破落庙顶洒下的月光,嘴角微扬:“给我师父上坟,然后告诉他,天下太平了。”   谭云山静静看着她,有些明白她为何执着于问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了。因为相比她的一清二楚,他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实在敷衍混沌。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时刻,佳人赏月,他赏佳人,月如银霜,风如秋水。   如果不是佳人忽然“晕倒”的话。   毫无预警,毫无缘由,毫无声响。   既灵就那样软绵绵倒下。   谭云山呼吸一紧,下意识伸手去扶,想着至少不能让人摔到地上。   可没等手沾到对方的衣裳,他也感到一阵奇异的倦意,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20章 第 20 章   这是既灵第二次入这个梦,云山雾照,一片荒寂。   不知是不是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她竟半点没慌,甚至还摩拳擦掌准备好好打探一番这虚无之境。   哪知道她来了兴致,梦却不干了,这边刚起身走两步,忽然地动山摇!   既灵随之跟着剧烈摇晃,就像被一只大手提起来用力甩,胳膊腿随时都要飞出去,脑袋更是疼得要炸。   终于,虚空劈开,迷雾散尽,露出谭云山无比贴近的一张大脸。   人的一张脸再怎么俊俏,离这么近看,也只剩眼睛鼻子嘴了。既灵浑身一惊,刚要说话,谭云山却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压在他自己嘴唇上,示意她安静。   既灵懂,但不做打算听,任谁梦做得好好的被这样丧心病狂的猛摇至醒都不会有好脾气:“唔——”   连第一次个字都没机会出口,既灵就被人把嘴捂了个结结实实!   谭云山一脸歉意,但下手可没迟疑,本就贴着墙角的既灵直接被手掌力道捂得后脑勺咣当撞墙!   既灵怒不可遏,谭云山也吓一跳,连忙凑到她耳边飞快低语“冯不羁有问题”,而后像是断定既灵不会再弄出声响,果断松手,改为帮她揉后脑勺。   谭云山捂她嘴捂得有多凶残,帮她揉就揉得有多轻缓。   一下一下,揉散了疼,揉软了心。   既灵那在心里叮叮当当响了半天的净妖铃,最后化成一汪水,无声无息流没了。   不着痕迹将后脑勺从对方的手掌里挪开,她才敛着眸子小声地问:“冯不羁怎么了?”   听语气就知道这位姑娘冷静下来了,谭云山心里松口气,忙不迭道:“别说话,跟我来。”   直到跟谭云山蹑手蹑脚地往外走,既灵才发现庙门不知何时打开了,虽然那门板原本也关不严实,但此刻半敞着,明显是有人出去了。自然,庙里早没了冯不羁。   月明山静,脚踩在杂草上,轻微窸窣。   好在,庙后不远处老树下的那二人,谈得正热烈,听话音看神态皆无半点防备,似料定了不可能被人围观偷听。   但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绝对。   杂草丛后,既灵和谭云山并排趴着,两双眼睛精光冒,四只耳朵竖得高。   老树下和冯不羁说话的是个陌生男人,看模样二十出头,眉目清秀,文质彬彬,一袭白衣素净淡雅,与这深山老林格格不入,偶尔有风带起他轻盈衣袂,竟恍若有几许飘逸仙气。   相比之下,冯不羁就只剩粗糙了,尤其这会儿席地而坐,态度懒散不耐,好几天没打理的胡子乱糟糟糊在脸上,简直可以随时与这荒山野岭融为一体而毫无破绽。   谈话似已进行了不短时间,因为年轻男子在长长叹息后,也站不住了,索性蹲下来苦口婆心:“冯不羁,你就别为难我了,我一个礼凡上仙,多少世人敬我拜我,却要隔三差五下来和你说软话,让其他上仙知道了,我真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冯不羁受不了地乱挠一气自己脑袋——估计本想薅头发的,奈何太短——终于挠痛快了,才看向对方,“情真意切”道:“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你再这么骚扰我,我不成仙,要成魔了!”   礼凡上仙也动了“情”,而且非常默契地和冯不羁一样,皆属“愤懑之情”:“你这样在人间晃荡,我们也很困扰。你都一百二十岁了,不成仙,又不是妖怪,你知道你这样的存在有多违背天道吗?”   这话冯不羁就不爱听了,当下拧眉立目:“我好端端过我的,有事没事还帮这天下除个妖扫个魔,我怎么就违背天道了?天道就该是长生不老的好人被带走,作恶多端的妖魔邪祟继续留着?”   “怎么能叫‘带走’呢,我来是渡你成仙,成了仙你一样可以降魔伏妖,救济天下啊。”   “得了吧,你连我都带不动,还准备救济天下?”   “那是天帝不允许我们强行渡仙,不然你当我带不走你!”   “你看,就是‘明抢’,我说‘带走’有什么问题?”   “……”   这样的月下相逢数不清多少回,这样的车轱辘话也说了无数次,但一个职责所在,一个无心上天,于是只能一个继续来,一个继续推。   礼凡上仙也不要什么一尘不染的上仙气度了,一屁股坐到冯不羁身旁,和他一起看月亮。   冯不羁吓一跳,因为按照以往经验,此刻这位仙家就该飘飘而去了,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挥手送别的准备,怎么可能不按套路来!   “为什么你就死活不升仙呢……”相识至今,礼凡上仙第一次对这位“老朋友”的极力抵触,生出好奇。   冯不羁无力地看他一眼:“你下来渡我得有二十年了吧,现在才问会不会有点晚?”   礼凡上仙语塞。他自司此职,渡人无数,冯不羁只是众多凡人中的一个,尽管这位凡人有些棘手,但他也只是希望有朝一日顽石能够想通,从未好奇过此人为何冥顽不灵。不是他没有好奇心,只是一个凡人的“缘由”,还犯不上让他好奇。   “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渡我的时候,怎么说的吗?”冯不羁忽然道。   原本就起了些反思之心的礼凡上仙,在这第二问里彻底尴尬下来,迟疑片刻,惭愧而坦诚:“真不记得了。”   冯不羁料到了,直接给了答案:“你说成仙很简单的,只需要与你走一遭尘水,入了九天仙界我就是仙。”   礼凡上仙的记忆终于逐渐回笼,尴尬苦笑,接口道:“你当时说‘屁,成仙要渡劫的,你当我不知道!’。”   冯不羁惊讶挑眉:“哟,没全忘啊。”   礼凡上仙好脾气笑笑,带着点自嘲:“想起来了。”   冯不羁点点头,继续道:“我那时就想和你说,不用刻意对我客气,你装得累,我受着也不舒服。”   礼凡上仙被打败似的摇摇头:“我这点儿仙气都让你看透了。”   冯不羁斜眼看他:“别捡好听的往自己身上放,就是轻慢之气。”   礼凡上仙怔住,而后大笑,笑声一扫克制文雅,尽是纵情恣意。   “对嘛,”冯不羁很欣慰,“年轻人就该这样,别一天到晚死气沉沉的。”   礼凡上仙真想和冯不羁好好论道一下究竟谁的年岁大,但回忆这二十年来的交锋胜算……他很识相地放弃。   笑爽快了,他正色道:“我以后都不会来烦你了。”   “真的?!”冯不羁以为自己听错了。   礼凡上仙认真看着他,点头,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我再不来烦你,你长生不老也好,伏魔降妖也罢,世间任你逍遥游。有朝一日若变了想法,愿意成仙,可沐浴焚香,朝东南方供奉……”   “没有‘有朝一日’。”冯不羁一听沐浴焚香就脑袋疼,直接打断。   礼凡上仙乐,干脆也收了话头,只道:“不过有两点我要讲清楚,一,无论我是渡不成你还是放弃渡你,都属失职,但这种事只要你我不声张,属于民不举仙不究;二,我未必会永远做这个礼凡上仙,若下一任上仙发现疏漏,前来渡你,你与他之间如何应对我不管,但你我之间……”   礼凡上仙没再继续,只定定看冯不羁。   冯不羁了然,用力一拍他肩膀:“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不管谁人来问,那就是礼凡上仙渡我不懈,是我顽固不化,抵死不从。”   礼凡上仙微微皱眉,意思冯不羁领悟得很透,但这话怎么听起来就那么别扭……   罢了。   不管怎么说,此事到今日,就算有个结果了。就像他说的,其实九天仙界没人关注一个凡人成不成仙的事,只是他司职礼凡,这就是他的职责。如今有了决断,于他和冯不羁都算解脱,至于失职之愧,只能在别处尽力弥补了。   利落起身,礼凡上仙同冯不羁道别:“保重。”   简单两个字,给这一场不知该说短暂还是漫长的相识,落下终结。   冯不羁也起身,难得正色施礼:“上仙也是。”   礼凡上仙笑意清浅,平和从容,周身飘逸仙气又回来了。不再流连,上仙转身扬袖,顷刻间风起,一朵祥云翩然而来。上仙乘云而起,归九天仙……   “你能松手吗?”   礼凡上仙回头看着死抓着自己衣角的冯不羁,一脸生无可恋。   “再等等。”冯不羁露出灿烂微笑。   礼凡上仙被这突来的示好弄得心里直突突,面上还要极力镇定,稳住仙姿:“我道过保重了。”   冯不羁没接茬,直接问:“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渡我的时候,怎么说的吗?”   礼凡上仙眨眨眼,是他产生了幻觉还是冯不羁失忆了,这话不是刚刚才聊过吗!   之前他的确没记住,但刚刚聊过的谁还会忘:“我说,成仙很简单的,只需要与我走一遭尘水,入了九天仙界你……”   “就是这个,尘水!”冯不羁眼放光芒,“这是啥河?”   礼凡上仙蒙了:“我二十年前和你说过的话,你现在才想起来好奇?”   “此时已也彼一时也,”冯不羁理直气壮道,“我俩不也是今天才交心!”   礼凡上仙对于被单方面认定“交心”颇有微词,但既然打定主意好聚好散了,也不差多说两句:“所谓尘水,是九天仙界的两条仙河之一。凡人得道成仙,即由尘水入仙界;仙人贬谪投胎,亦由尘水落凡间。”   冯不羁越听越觉得此仙河甚是凶险:“那如果一个仙人不小心失足落水呢,直接就投胎转世了?太草率了吧!”   “当然不会。”礼凡上仙扶额,“尘水自九天宝殿外起,途径五仙山,终在瀛洲归海,可以说蜿蜒整个九天仙界,要是随便哪里落水都投胎转世,仙界就空了。”   冯不羁一脸无辜,满眼都写着“明明是你说的”。   礼凡上仙叹口气,遇上冯不羁这种急性子的,什么缓而有礼娓娓道来都不顶用,就得直奔重点:“只有九天门外思凡桥下的尘水,落入方能投胎转世。其余他处,仙人入了只是下凡,不管是来凡间玩也好,像我这样做事也好,都是随时下来,随时归。”   冯不羁听到这里总算有了个大概眉目,且能由此及彼:“是不是说,如果我跟你成仙,渡劫之后,也是由思凡桥下的尘水里出来?”   礼凡上仙很欣慰:“对,贬谪投胎和渡劫成仙皆是天道秩序,必须经思凡桥。”   冯不羁还是觉得不稳妥:“如果不小心失足落桥呢?”   礼凡上仙无语:“九天仙界里的是仙又不是孩童,那么多地方不去偏围着这么危险的地方转,再说还有尘华上仙守着呢。”   “哦……”冯不羁踏实了,有人守着那就比较安全了。   礼凡上仙想替整个九天仙界谢谢冯不羁这么替他们操心:“没其他事了吧。”   “有。”   “……我还能不能走成了!”   “人间有尘水吗?”   礼凡上仙怔住:“怎么可能,那是仙河。”   冯不羁对这答案也不意外,正欲放弃,又听对方道——   “不过这话还要看怎么讲。”   冯不羁服这位上仙了:“话还能怎么讲,照实说啊。”   礼凡上仙深深看冯不羁一眼,心说也就自己脾气好,换个人下来渡不渡的暂且放一边,必定要先揍他一顿。   “尘水是仙河不假,但流到瀛洲时,便归于东海,而人间很多河流最后也奔腾入海,某种意义上讲,就算是和尘水连通了,沾了仙气,所以人间这些最终汇入东海的河,在九天仙界看来,也可算作尘水。”   一口气解释完,礼凡上仙认命地看向冯不羁,等着这位提出新问题。   不想冯不羁一脸心满意足,重又抱拳:“多谢,保重!”   礼凡上仙猝不及防,有一种被人突然下了“逐客令”的心酸。   不过终归好聚好散,来日再遇……不,永世别相逢了。   礼凡上仙身心俱疲,踏云而去。   冯不羁转过身来,打道回府。   既不用再被滋扰了,又解了尘水之惑,一晚上就解决了两件大事,简直不能更……   呃,草丛后面好像有两张熟悉……且明显阴云密布的脸。   冯不羁停住脚步,咽了下口水,缓缓抬手微笑:“好巧,你们也出来赏月啊……”   破庙内。   既灵和谭云山并排而坐,整齐划一地抱着胳膊、眯着眼,盯紧眼前“我有许多小秘密就不告诉你”的伙伴。   冯不羁坐姿端正,态度恭顺,前所未有的乖巧。但,就是不开口。   既灵索性先出声:“说吧。”   冯不羁垂死挣扎:“有其他选择吗……”   既灵点头:“你可以选择坦白,或者被迫坦白。”   冯不羁:“……”   要说一贯强势的人忽然耷拉脑袋了,巨大的反差也是挺唬人的,起码现在,刚说完狠话的既灵就已经有点后悔了。   毕竟她不是冯不羁的什么人,对方也谈不上真的欠她一个交代。   “我这人不会拐弯,怎么想就怎么说,”既灵放缓声音,认真道,“从我答应和你们一起捉妖开始,我就拿你们当同伴,所谓同伴,就是坦诚相待,福祸共担,关键时刻能过命。对于你们,我没有保留,不管你们问我师父也好,旁的也罢,我都老实相告。所以如果你们……”   话是对着冯不羁讲的,但直到这会儿,既灵才后知后觉自己一直用的都是“你们”,故而话顿在这里,下意识看谭云山。   谭云山正频频点头深觉既灵讲得在理呢,忽然跟对方看过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想也不想就举起手自白:“我是一个混了二十年日子的风雅男子,这辈子最大的秘密是你来到谭府帮着揭开的……”   既灵抬手示意,可以了。   她绝对相信这是一个再没有秘密的简单男子,但——   “‘风雅’二字和你刚刚那番解释有关系吗!”   谭云山很自然微笑:“无风雅,不云山。”   既灵:“……”   冯不羁心怀感激,谭云山直接一胳膊帮他揽走了既灵九成怒火,这种兄弟哪里找!   既灵无语瞪了谭云山半晌,放弃。谭家二少身上那么多“闪光点”,怕是这辈子都不会熄灭,她要回回跟着置气,能上天。   重新看回冯不羁,既灵也不继续之前的话头了,因为想说的就那些,也说得差不多了,其实翻来覆去不过四个字——以诚相待。   难吗?她不觉得。   一时无言,破庙陷入寂静。   但很快,又被冯不羁出声打破:“如果我坚持不说,你是不是转身就走?”   既灵摇头:“不会。”   冯不羁错愕:“真的?”   既灵道:“我会打你一顿,转身再走。”   冯不羁没绷住,咧开了嘴。   谭云山趁机凑过来敲边鼓:“不羁兄,我那么死乞白赖才说动既灵姑娘带上我,你总不能看着队伍就这么散了吧。”   冯不羁乐,半玩笑半认真道:“那可以我走,你和既灵姑娘继续捉妖修仙。”   谭云山:“只剩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跟着她那样一个手起刀落的小姑娘,你忍心?”   既灵:“……你到底是不忍心我还是不忍心你自己!”   冯不羁被这俩伙伴逗得乐不可支。但凡联手诱供,皆是一个来硬的一个来软的,既灵和谭云山走的也是这个路子,只不过总是走着走着,就走偏到了“自相残杀”的歪路上。   其实那些陈年旧事,翻出来也无妨,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过就是有了机缘,可以成仙,但他拒了,然后就一直晃荡到现在。   之所以不愿意多讲,冯不羁想,可能因为他从来没真正和谁聊过这些事,包括藏在心里更深处的那些所见所思所想,乍一要提,总下意识抗拒——他是个孤独了一辈子的人啊。   既灵和谭云山早就结束了家常便饭一样的“自相残杀”,如今将冯不羁脸上的百转千回尽收眼底。   既灵无声看谭云山——他是不是要说了?   谭云山眨一下眼——我看像。   既灵眨两下眼——那为什么还不开始?   谭云山轻摇头——多担待吧,毕竟是个一百二十岁的老汉。   ☆、第22章 第 22 章   想不通的事之于谭云山,那就三个字,随它去。   第二条仙河叫不叫忘渊之于既灵,那就四个字,与我何干。   于是只剩下冯不羁,这个原本应该最接近真相却终是与其擦肩的男人,简直抓心挠肝想破头,直至既灵把六尘金笼借给他把玩,方才放下烦忧。   礼凡上仙这一别,似也带走了妖魔邪祟。自那之后,三人一路向北,行进平顺,靠着既灵的财大气粗,雇最好的马车,住最敞亮的客栈,终在第四十天,进入墨州   墨州地处北地,虽也有四季,然春夏短,秋冬长。   既灵他们离开槐城的时候刚要入秋,不想进入墨州的第一日,竟飘雪了。   雪花很小,几不可见,落地上便化了,偶尔给落叶打上零星水点。   他们从南边进墨州,然幽村在墨州最北面,且要翻过白鬼山才到,故马车又经过三日,方才抵达白鬼山山脚。   前夜宿在就近庄子里的时候,庄内人说白鬼山原叫白龟山,因远看山形似龟,山顶又一年三季积雪,只夏季短暂露出山头,入秋又白,所以得名。但后来总有进山的人说遇见了妖怪,渐渐的白龟山就被叫成了白鬼山。   白鬼山道路艰险,马车本就不便,又有这等传说,车夫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继续了,既灵他们也不为难车夫,就此下车。   其实已在山脚,便看不出什么巍峨入云连绵起伏了,就一片深山老林,几条被人踩出的像路不像路的小道,随便选哪条,都是一头扎进山里,区别只在于往什么方向扎。   雪在昨天便停了,山脚下没积住雪,只一地厚重的湿透落叶。   三人入墨州后已添置了厚衣服,现下裹得严严实实,不再耽搁,选了条看起来走的人更多的小路,迎风上山。   三人前后成一纵列在山路上前行,越往上,风越冷。好在是个大晴天,日光坚定不移穿透层层枝丫,在山林间留下一片光明透亮。   既灵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就要回头看看谭二公子有没有掉队,确认没有后,还要嘱咐一句:“谭云山,别跟丢了。”   亦步亦趋跟在冯不羁身后、生怕掉队一步的谭二少,用前所未有的真心保证:“只要你俩不用轻功,我能跟到地老天荒。”   既灵莞尔。   虽然大部分时候谭云山都让人恨得牙痒痒,但就坦白这点,比许多矫揉造作的人强多了,尤其是坦白认怂的时候,透着一丝直率可爱。   正不着边际地想着,就听冯不羁问:“我记得下车的时候,赶车那小伙说就算不迷路脚程快,翻过山也要到半夜了?”   “对,”既灵点头,“所以就算天黑我们也不能停下来,山上太冷,根本过不了夜,必须一鼓作气翻过山。”   冯不羁点点头:“懂了。”   话是这样讲,但“脚程快”可以努力,“不迷路”却要看运气了。很不幸,三人的运气还是差了点,也不知道那是山里什么位置,反正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高耸大树和遍地的低矮草木,若不是他们发现不对,在其中一棵树上做了记号,回头走着走着又看见了那记号,还真以为自己仍继续向前呢。   “怎么办?”冯不羁靠在树干上喘气,鬼打墙似的转圈让人焦躁。   既灵定了定心,缓声道:“别急。我们有干粮有水,就算一时半会困在这里,也不怕。只要我们不慌,总能找到路。”   冯不羁自浪荡江湖起,便一直穿城过镇,于热闹地方游走。他是长生不老,却并非不坏金身,也要吃饭睡觉,而人多的地方才好混口饭吃,荒山野岭的就算捉了妖,谁给你银钱饭菜。   一对比自己,他就看得出既灵是吃惯了苦的:“你是不是总往这深山老林里扎啊。”   既灵朝手心呼出几口热气,而后捂了捂脸颊,才道:“还好,也不是我故意非往山林里扎,只是那些恶妖一察觉我要动手,就总爱往山林里跑。”   “那是,”冯不羁道,“在市井街巷,我们是主,它们是不速之客,到了山林里,就反过来了。”   “是啊。”既灵不甚在意地应着,眼睛却在四下环顾,努力找路。   “再走走试试,如果还出不去,就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了……”   冯不羁的声音拉回了既灵的心绪,她忙抬头问:“什么办法?”   冯不羁道:“砍树。走一路,砍一路,我就不信这样还能绕圈!”   既灵乐,方法是真笨,但要能坚持住力气一路走一路砍,那绝对是最简单粗暴有效的法子。   三人又走了很久,在第五次看见标着记号的树之后,既灵受不了了,直接和冯不羁道:“砍吧。”   冯不羁跃跃欲试很久了,闻言立刻甩开膀子,抽出……谭家二少的菜刀。   谭云山一愣,立刻握住冯不羁的手腕,情真意切:“哥,这是我唯一的防身兵刃……”   冯不羁叹口气,道:“弟,我总不能拿桃木剑砍吧?”   谭云山默默看向既灵。   既灵眨巴两下眼睛,悟了,哭笑不得道:“行,我来。”   净妖铃一出,谭二少的菜刀终于得以保全。   化身大钟的净妖铃浮至高空,而后重重往树干撞去!   巨大的撞击和震动惊起一片山林飞鸟,更有野兽嘶嚎,或远或近,或愤怒或惊惧。   既灵心生不忍,奈何树干虽被撞出明显缺口,却仍屹立不倒。   冯不羁和谭云山合力去推,终究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既灵狠下心,又一记净妖铃。   大树终于轰然倒下,自又是一番鸟兽窜逃。   但若想下山,这才只是开始。   既灵有些迟疑道:“这么撞下去,我们是下山了,林子也要毁了。”   冯不羁原本想得简单,但在刚刚弄倒一棵树后,就发现这办法有点凶残。鸣鸟走兽依山林而存,他们弄倒的是树,毁的却是别人的家。   谭云山不懂这些,反正既灵和冯不羁怎么走,他就怎么跟,只是有件事他一直心中存疑,见伙伴讨论,便也插了一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既灵怔住,抬头看看天,依旧不见暮色,便道:“应该还早吧。”   谭云山皱眉咕哝:“可我总觉得已经走了很久。”   冯不羁也抬头去看,的确万里无云,光明清朗,便调侃道:“是你走太累了想要休息吧。”   山林不止能迷乱人的方向,也能迷乱人的时间。   谭云山歪头琢磨片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听见一丝窸窣,抬眼去望,就见不远处草丛有道白影闪过!   谭云山心下一惊,冯不羁却比他更快一步出声:“有妖气!”   话音未落,冯不羁已然蹿了出去。   既灵连忙收回净妖铃,迅速追上。   谭云山不敢耽搁,跟着狂奔,只是一边奔一边心酸地想,照既灵和冯不羁这样逢妖必追遇恶必除,他这趟尘水走下来,别说五只妖兽,就五十只可能都挡不住……   白影蹿得极快,且就埋在低矮草木里前行,三人只能影影绰绰看出是一只白色兽类,比狗大些,比狼小些,但它跑得太快,始终和三人保持着极远距离,又有草木遮挡,根本看不清具体模样。   这密林中又压根儿无法施展轻功,何况后面还带着一个谭云山呢。   僵持性的追逐不知持续了多久,连既灵都有些气喘,心说要不放弃得了,毕竟只能确定是妖,却无从分辩好坏,没准人家就在山里乖乖吸天地精气修炼呢,这样的妖即便追上了,她也不可能动手,到头来白折腾。   就这一刹那的心念微动,远处的白影一闪,没了。   既灵错愕,一口气跑到近处,只剩草木,哪里还有妖的影子。   冯不羁随后而至,喘着粗气道:“怎、怎么,还是追丢了?”   既灵有些挫败地点头。   脸色煞白的谭家二少终于艰难而至,再跑下去他容易把命交代在这白鬼山上,于是莫名对逃之夭夭的那位心生感激。   没等感激完,他就注意到四周微妙的变化,不太确定道:“话说……我们是不是回到山路上了?”   经谭云山提醒,既灵和冯不羁才发现脚下踩着的草好像比别处倒伏得更厉害,怎么看都像是经常被人踩的,而且周围的树木也稍微稀疏了些,抬眼远眺,甚至能隐约看见往下延伸的路。   他们不仅回到了山路上,还是翻过山头之后的——下山路。   难怪那妖兽被他们紧追多时,却能那样轻易逃脱,敢情人家根本就是故意让他们追着的。   “它在给我们带路。”既灵轻叹,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冯不羁没言语,只是有点为自己刚刚起的除妖之心羞愧。   谭云山毫无心理负担,从头到尾他就是个跟着跑的,这会儿也可以自如切换到妖兽阵营:“我要是它,眼看自己家要被人砸了,也巴不得赶紧把人送走。”   有了正路,三人再没遇险,一路下行到了山脚,一片村镇映入眼帘。   幽村到了。   山那头雪落地便化,山这边却已银装素裹。   天色依然大亮,满地积雪在明朗天幕下,反射着刺眼白光。   三人来到村口,脚踩在积雪上,发出一下下吱呀声。   幽村和冯不羁说的一样,与其说是村,更像是镇,站在村口,宽敞街道一眼看不见尽头,街道两边住家商户林立,一派繁荣景象——如果街上不是空荡得没有一个人的话。   没有人,也没有声,整个幽村寂静得像一个**。   三人走在空荡街道上,心里都直打鼓。   最后还是冯不羁先开口,但也不敢高声,仿佛声音大点都会惊出什么不该惊的东西似的:“这大白天的,人都跑哪去了……”   既灵沉吟片刻,问:“你们有没有觉得风很凉。”   冯不羁抬头看看天,虽看不清日头在哪里,但天光明媚,几乎让人睁不开眼,便也疑惑起来:“是有点怪,这么足的日头,晒在身上一点没觉出暖,反倒风阴冷阴冷的。”   谭云山心里有点毛毛的,总觉得哪里不对,正想开口,却先打了个哈欠,接着就是极度的倦意,他终于察觉到问题了:“你们有没有觉得我们已经赶了太久的路?”   既灵不解看他:“什么意思?”   谭云山道:“赶车小伙说就算不迷路脚程快,翻过山也要到半夜了,可我们迷路了,绕了那么多圈才翻过来下山,为什么天还亮着?”   既灵怔住。翻山的时候光顾着找路,根本没注意时辰,让谭云山这样一问,倒觉出毛骨悚然来。   梆——   远处忽然传来打更声。   乍起的更声在这空寂村落里有种强烈的诡异感。   既灵下意识去摸净妖铃,冯不羁也握紧桃木剑,谭云山屏住呼吸,祈祷千万别逼自己放血。   咔哒。   极近处传来声响。   三人齐齐侧头去看,就见身旁酒肆的门板竟被卸下来了,跑堂的和他们仨视线对了个正着,立刻热情招呼:“客官,要不要尝尝小店的独家蜜酿?”   跑堂话音刚落,酒肆旁边住家、店铺的门板也都陆续卸开了,整条街像忽然活过来一般,该开张开张,该吆喝吆喝。   既灵心中诧异,就听见冯不羁问:“你们幽村……都是快天黑了才开始做买卖?”   跑堂愣了下,随即苦笑:“客官别打趣了,这才刚天亮。再说,幽村都多长时间没有过天黑了。”   冯不羁没懂:“什么叫没有天黑?再说没有天黑,又何来天刚亮?”   跑堂上下打量他们一下,明白了:“客官们是外地人吧,这幽村已经三年没有过天黑了,不管什么时辰,一直亮如白昼。我说的天刚亮,是根据时辰来的,客官刚才听到打更声没,那就是我们的作息时辰,天可以不黑,我们总要睡觉啊。”   三人面面相觑,心中骇然。   说话间,街市上已慢慢热闹起来,幽村人倒习以为常的样子,脸上无半点异色。   三人进了酒肆,要了壶酒,自也和小二多打听一番。   但小二也说不出更多,只道三年前无缘无故就这样了,天一直不黑,也看不见日头在哪儿,但就是天光大亮。最初村民都很害怕,觉得天有异象,必为不详,可后来发现除了没有天黑,再无其他。   渐渐地,他们摸索出来,虽无天黑,但似乎白天黑夜仍在按时辰交替。村里用铜壶滴漏的方法算时间,发现每到白天的时辰,风就温暖和煦一些,每到夜晚的时辰,风也更冷跟潮。同样,四季亦正常交替,气候同原本无异,好像只有“黑夜”被拿走了,其他什么都没变。   “但要真适应起来也不容易。”说完经过的跑堂叹口气,“庄稼比以前长得慢也就算了,好歹还够吃,主要是人休息不好。我们年轻的还行,按照打更来作息,关起门来就睡呗,但上了年纪的就不行,白天里睡几个时辰也不如晚上睡一个时辰来得香,你和他说是晚上,他也转不过来那个弯。我爹……就是那阵子精神头一下子没了,本来身体可硬朗呢,说走就走了……”   跑堂说到后面,语带哽咽,赶忙找个由头下去了。   三人心里凝重,良久沉默后,冯不羁问既灵:“你觉得是崇狱吗?”   “不知道。”既灵摇头,想说再往村子更里面走走,结果瞧见哈欠连连的谭云山,方才意识到他们已经一夜没睡了。所谓翻过山天还没黑,不过是挨着幽村的这半边山和幽村一样,都成了没夜晚的地方,算算时间,他们迷路的时候,怕已经是夜深了。思及此,她改了口,“先找个地方住下歇歇吧,三年白昼,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冯不羁点头。   谭云山颠颠给她倒了一杯酒。   既灵不喝酒,但被他谄媚的模样弄得嘴角上扬。   三人在酒肆稍事歇息后,便离开寻找投宿的地方,可走遍了幽村,竟没发现一间客栈,一打听才知道,这三年因村内异像,来往客商骤减,客栈经营不下去,就改了酒肆饭馆一类,至少外人不来,还能做村里人生意。   没有客栈,只能借宿,三人选来选去,选中一户最气派的大宅,想着宅院大,房间便多,不至于让主人家为难。   离远时只觉得是大宅,离近才看清气派,丝毫不逊于谭府。然槐城属大城,谭府那样的宅院在槐城数一数二不假,却也并不突兀,可在这一方幽村,这样的大宅那就是太过于醒目了,甚至同周围略有些格格不入。   既灵叩门,按照谭云山和冯不羁的说法,女儿家去叫门,比较不容易让人提防。   既灵总觉得这话说得仿佛他仨不怀好意似的。   前来应门的是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但态度很友善,一听说他仨是法师,想投宿于此,立刻通禀。   很快,家丁返回,带他们仨进入正堂,并在路上告诉他们这里是黑府,家中只有一位老爷与三位夫人,老爷名叫黑峤,做布料生意,商铺遍布墨州,是这幽村首富。   家丁言语间带着自豪,三人还以为他在府中服侍多年,结果一问,才一年。显然这黑老爷待下人不错,才会让人在背后仍不忘讲他的好。   说话间三人已入正堂,就见一个极壮硕的四十多岁男子端坐于主位,看身量和冯不羁差不多,但又比冯不羁稍胖些,故而看着更壮。下人一句“老爷”,道明身份,正是黑峤。   “三位法师快请坐。”黑峤热情开口,“三位法师投宿鄙宅,真是让鄙宅蓬荜生辉。”   既灵忙道:“不敢,该是我们感谢黑老爷肯收留。”   黑峤见下人已上茶,便叙起话来:“不知三位法师来幽村是……”   既灵刚抿一口茶,又放下,正色道:“捉妖。”   黑峤点点头,似早已猜到:“这幽村的白昼,的确是妖异之像。”   既灵诚恳道:“我们也不敢说一定能除掉这异像,但会尽力而为。”   黑峤叹口气,幽幽道:“能除掉固然好,但若除不掉,法师也别强求。”   冯不羁听这话别扭:“此话怎讲?”   忽然插进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嗓子,吓黑峤一跳,定了定神,才苦笑道:“法师别误会,若是妖邪作祟,我当然希望能铲除,但……”   冯不羁皱眉:“但什么?”   黑峤不看他,只看既灵,好像这样才敢讲实话:“但就怕万一铲除不掉,又得罪了那妖邪,这幽村岂不就更遭殃了。毕竟现在只是没有夜,春夏秋冬照常,庄稼也长……”   “但是很多老人家适应不了,”既灵打断他,声音不重,却冷清,“据我们所知,这三年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走了许多。”   黑峤沉吟片刻,幽幽道:“若真是妖邪作祟,这样已经算宽待幽村了。”   怯懦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作为交谈对象,就比较糟心了。既灵用余光看看脑袋已经一点一点显然早就迷糊了的谭云山,直接道:“黑老爷,我们一夜翻山,至今未眠……”   黑峤心领神会,立刻吩咐下人带他们仨去客房。   去客房的路上,既灵想起那酒肆跑堂,又想起了刚刚的黑峤,下定决心,无论这幽村里有多少被如魇白昼带来伤痛的,又有多少已经适应安于现状的,这个罪魁祸首,她捉定了!   ☆、第23章 第 23 章   徒步翻了一天一夜的山,三人都疲累至极, 被带到客房后, 先睡了个昏天黑地, 及至傍晚, 才纷纷苏醒,于后院重新聚头。   黑府管家派人送来饭菜,三人吃饱喝足后, 才坐下来研究幽村的事。   酣眠解除了乏累, 也清醒了头脑,既灵愈发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如果是崇狱干的, 剥夺了幽村的夜晚对它有什么好处呢?”   冯不羁道:“我更在意的是, 不管是不是崇狱, 一个能把一个地方夜晚吞噬了的妖, 都绝对不好对付。”   谭云山发愁道:“问题是现在我们要去哪里找。人家妖怪什么也没干,就是弄出个永昼, 我们总不能飞天上去查。”   既灵低头沉思半晌,忽然问:“冯不羁,你闻到妖气了吗?”   冯不羁怔了下, 才缓缓摇头:“如果有,一进幽村我就能闻见, 但咱们进村这么久了,我真是一点没闻到。”   既灵蹙眉:“刚在房间里的时候我也点了浮屠香, 的确, 一丝妖气都没有。”   谭云山扶额:“这崇狱不会又像应蛇那样吃了什么仙物吧。”   “哪有那么多仙物, 还都偏巧给上古妖兽吃着了。”冯不羁嘴上这样讲,心里却也敲鼓。   此刻三人坐在院中,抬头便可见明亮得有些过分的天。   既灵忽地想起酒肆跑堂说过,日头照样起落,只是被大亮天光衬得毫不起眼。没来由地,她抬头看天,下意识想去寻那日头,可瞬间就被天光晃得睁不开眼。   闭眼酝酿片刻后,既灵这一次稍稍眯起眼睛,并用手遮在头顶,终于在马上就要坚持不住时,在西面天边看见了日头轮廓。   此刻正值傍晚,日头正在西落,同跑堂说得一样。   验证结束,既灵想收回目光,却又迟疑了,脱口而出:“你们有没有觉得南边的天最亮?”   二人在她看天的时候就觉得奇怪,闻言立刻抬头,也眯着眼睛去看。   果然,尽管日头正在西面若隐若现,是个马上就要落下的模样,但它的光之于大亮的天幕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在整片天上,东西北三面光线一样,皆由近及远,逐渐变淡,最终在天边出现一道暗线,显然那已经离开幽村范围,妖法到不了,自然人家那边已经日落天暗了。   可为何南面不暗?   谭云山疑惑道:“如果幽村是妖怪施法的中心点,那妖法向东南西北扩散,都应该逐渐减弱。”   既灵点头:“除非它施法的地点就在幽村南面。”   冯不羁猛然醒悟:“白鬼山!”   三人来不及告别,便匆匆离开黑府,直奔白鬼山。   白鬼山在幽村以南,但接壤幽村这面的,是山的北坡。这次三人不用翻山,只沿北坡而上,走的却不是当时下山的路。   下山路在林中穿行,不宜望天,所以他们这次选择的是视野最开阔的山脊之路。对于翻山人,这条路吃力不讨好,但对于需要一边爬一边看天的他们,这种直上直下不往山里扎的路,再合适不过。   站在山脚时只觉得天亮,但越往山上爬,越能觉出光线微妙的变化,及至爬到半山腰,光线终于亮到极点,三人也终于明明白白看清楚,最亮的光点就在半山腰这片密林之中。   “小心点,”密林之外,既灵轻声提醒,“崇狱可能就在里面。”   冯不羁毫不犹豫点头:“放心。”   谭云山已拿出菜刀,只是握着刀柄的手心微微出汗:“以血伤妖这种御敌手段太凶残了,我恐怕真的没有冯兄那样咬破手指头的魄力。”   冯不羁低声道:“那就等妖怪来咬你,只要见血,你就赢了。”   谭云山崩溃:“那还不如我自己割呢!”   既灵蹙眉:“嘘——”   谭云山闭嘴。   冯不羁轻轻拍拍他,以眼神示意——慢慢就习惯了。   谭云山心酸——她有净妖铃,你也可以用艾叶了,我却只能菜刀割自己,不公平!   冯不羁瞪他——她有六尘金笼,你有五颗仙痣,我连个四都没有,我说啥了。   掰扯中,三人已踏着半雪的湿润地,钻入密林。   出乎意料,三人没在密林中遇见崇狱,却遇见了一条小河。小河像是山顶融雪汇集而成,穿密林而下,潺潺不绝。   三人沿小河而上,走没多远,就看见一山涧深潭,自山上而来的流水皆在这里汇聚,盛不下的,才又溢出而下,汇成小河。   光源就在潭水之下,而这深潭被强光映得妖媚诡异。   既灵背过身,长时间盯着潭水让她眼前阵阵发白,缓了片刻,才道:“难道又是一个喜欢水的妖兽?”   冯不羁有样学样,也背过身,然后才道:“不可能,崇狱是山林妖兽,身形似虎,与鱼蛇之兽相去甚远。”   既灵不再犹豫,直接吟净妖咒。   水下究竟是何妖物,一打便知!   净妖铃径自挣断红线,直接在空中变大,冯不羁拔出桃木剑,严阵以待,谭云山握紧菜刀,脚下不自觉后退两步。   硕大如钟的净妖铃疾风般猛地砸进水里!   震动山林的巨响中,大钟入水,潭面被掀起凶猛波浪!   既灵口中净妖咒不停,下一刻潭水忽然左右分开,一闪着强光的妖物猛然蹿出,净妖铃则紧跟而起,追在后面!   妖物周身笼罩的强光简直能刺伤人眼,三人皆下意识闭目。   但既灵口中不停,凭借妖物凌空的风声判断位置,控制净妖铃不断冲撞妖物!奈何妖物周身的光芒就像铁甲,根本无法冲破!   冯不羁干着急,却帮不上忙,正心急如焚,妖物忽又凌空而下钻入水中!   潭水应声而合,待到净妖铃追赶而至,未及砸破水面,忽然地动山摇!   一人从天而降,紫盔银甲,御剑来袭,不看潭水边三人,直冲净妖铃而去,以足下巨剑“当”地将净妖铃狠狠撞飞!   既灵暗暗发力,费好大劲才控制住净妖铃停在远处半空。   躲过一劫的潭水回归平静,来人御剑立于潭水之上,剑眉星目,意气风发:“何方妖孽在我尘水作祟!”   三人面面相觑,他们倒成妖孽了?!   冯不羁一嗓子开门见山:“你谁啊——”   “我乃尘华上仙。”来人虽努力将声音压低沉,但看模样也就十七八,比谭云山还要小上两三岁,眼角眉梢仍有少年气。   冯不羁怔住,礼凡上仙说过尘水有尘华上仙管着,如今他们动了潭水,尘水上仙却下来了,难道这方深潭,亦是人间尘水?   既灵比冯不羁反应更快,已先开口,只是清脆透亮的声音里却带着一丝怒:“尘华上仙,妖孽在水中三年,照得整个幽村没有黑夜,您不闻不问,我们来除妖,您倒现身了。”   尘华上仙有些意外面前三人对于“神仙突然下凡”的淡定,但转念一想,既是修行之人,对九天仙界略知一二也属正常。   不过对于既灵的暗讽,他则真是一脸茫然了,但仍义正言辞道:“我掌管尘水,但凡水有异动,必然察觉,我不知你口中所言何事,但你们刚刚用法器将这一方尘水搅动,已扰了仙界尘水的安宁。”   既灵唤回空中的净妖铃,及至其缩小回到手中,立刻提起来晃两下,像是要让对面的人仔细端详:“那麻烦尘华上仙好好看看,究竟是我这法器可疑,还是这谭底透上来的光可疑。”   经既灵提醒,尘华上仙终于觉出不对。   先前光顾着打量眼前这可疑的三个人,竟没注意,这一方潭水亮得可疑,不,是这一方天地都亮得可疑,不似普通白昼,强光刺得他不适。他乃仙躯,都觉不适,何况**凡胎。   “水中何物?”尘华上仙疑惑道。   既灵见对方不似蛮不讲理,已缓下态度,一听这问题,倒想乐了:“我们也想知道。”   一直安静的谭云山忽然在这时候开口:“我可以画。”   既灵惊讶地转过头来:“你看清它的模样了?”   刚妖物只出来一瞬,且带着强光,怎么看都只是一团光影,根本看不出面目。   谭云山道:“不敢说看清,但看出了大概轮廓,不过依然分辨不出是何物。”   既灵懂了,立刻看尘华上仙一眼,道:“画出来给上仙看。”   尘华上仙不知自己怎么就多出一项任务,正欲开口,就见刚刚说完话的一男一女齐齐看自己,莫名其妙道:“不是说画出来吗,看我干嘛?”   温文尔雅的男子摊手,说:“没纸张笔墨。”   尘华上仙有听没懂:“没有就想别的办法啊。”   眉目清丽的姑娘眼底浮起嫌弃:“你不是神仙吗,连笔墨都变不出来?”   尘华上仙终于闹明白了,简直无语,立刻跟这几位想当然的凡人解释:“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凭空变幻出来的,即便你看着像变出来的,那也不过是从别处隔空移来的。隔空移物之法只有在知道东西的确切位置之后方可施展,我连这人间的纸笔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隔空移物,再说就算弄来了,那也是别人的东西,不问自取是为贼。”   谭云山:“好复杂。”   冯不羁:“好麻烦。”   既灵:“究竟是神仙真不会变幻之术,还是单纯你不行?”   尘华上仙:“……”   士可杀不可辱,尘华上仙二话不说,一抬手,顷刻间,掌心多出一片金叶子。   既灵皱眉:“偷笔墨不行,偷金子就行了?”   “这是我自己的!”尘华上仙心里这叫一个苦,“我司尘水,时不时就要下凡来查看情况,自然要随身带一些人间的钱财。你们也不用疑惑为何尘水是仙河,我却要下凡查探,因为天上的尘水和人间的一些河流湖泊其实是经由东海连通……”   话说一半,尘华上仙猛然闭嘴,然后找补似的念叨:“不行不行,我不能再说了。对凡人透露九天仙界的事虽不算太大罪过,但毕竟有违仙道,我还是有司职的上仙,更要谨言慎行。”   三人静静看着尘华上仙,不言语,只心情复杂。   首先,他们其实不用尘华上仙讲这些,因为早有另外一位上仙讲过了;其次,如果对凡人讲太多有违天道,那他们上次一个当面逼问,两个背地偷听,实在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人家礼凡上仙。   没有笔墨,谭云山只能以树枝作笔,以地作纸。   既灵和冯不羁见过谭云山画仙缘图,知道他深谙此道,但这会儿见他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还能用树枝几笔勾勒出惟妙惟肖的图画,仍暗暗赞叹。   不消片刻,谭云山落下最后一笔,地上赫然一个轮廓精巧的物件,甚至从边缘依稀可辨物件底部是几朵莲花。   但也仅此而已。   谭云山看见的是轮廓,画的也仅是轮廓,然而单单轮廓,只能让人看出这是个一尺来高的工艺精美的物件,但究竟是什么,实在无从确认。毕竟摆件、神像、石雕甚至一方镇纸,都可能被雕出精致绝美的外轮廓。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不是妖兽,而是妖物。   但这话三人都只放在心里,没有对尘华上仙说,一来并不能确切认可对方的身份,二来他们捉妖成仙的事,也没必要和一个不认识的神仙讲。   “上仙可看得出这是何物?”谭云山问得十分真诚,完全是虚心求教的态度。   尘华上仙听得心里熨帖,便也自告奋勇道:“单这样看实在不好分辨,不过既然妖物入了尘水,那就是我的地界,是妖是怪,一探便知。”   既灵意外:“上仙要入这潭水?”   尘华上仙一边点头,一边舒展筋骨,跃跃欲试地往潭水边走,明显还带着说干就干的少年心性。   冯不羁无语,看着对方背影嘀咕:“既然能下水实地探查,还辛苦谭二画半天干嘛。”   谭云山分析道:“他需要更多线索来判定潭中妖物好不好对付,况且,我们空口白牙就说潭底有妖,他总也要思量一番。”   说话间,尘华上仙已来到潭边,并未着急下水,而是站在水边低头凝望,不知是在酝酿仙气以备战斗还是感受妖气辨别方位。   三人望着尘华上仙背影,安静不语,生怕再出声就要打扰人家上仙了。   终于,尘华上仙身影微动,然而却不是下水,而是向后转,回来了。   三人莫名其妙看着尘华上仙原路返回到自己面前,没等问,对方已经开口:“此妖物非同寻常,我需要回九天仙界取更好的法器来。”   既灵刚觉得这上仙直爽痛快,说捉妖就捉妖,便被这回马枪杀了个猝不及防:“我刚刚用净妖铃同它交过手,确实难对付,但我毕竟只是凡人,难道上仙对付它也这样不易吗?”   尘华上仙正色道:“尘水通连九天仙界,妖物虽小,但若处置不好,也会惊动九天,还望几位稍安勿躁,切莫轻举妄动,我去去就回。”   语毕,像是要确认三人会乖乖听话似的,尘华上仙又原地静静看了他们片刻,这才抬手一扬袖,跃上凌空飞来的巨剑,负手而立,潇洒御剑归。   冯不羁拧着两道粗眉,怎么觉着怎么别扭:“凭什么他让我们不动我们就不动啊。”   “人家没说让我们永远不动,只是稍事等待,那我们就等一等,方便别人,也减少自己的麻烦。”谭云山想得开。   但是冯不羁不认同:“他是不是尘华上仙还两说呢。”   这话就像一盆冷水,浇了谭云山一个透心凉,也浇醒了既灵和冯不羁自己。   后二者立刻看向谭云山,谭云山心领神会,不待伙伴问,已实话实说:“和我梦中所见的尘华上仙不是同一人。”   这就又回到老问题上了,冯不羁简直想抓狂:“你那梦到底是真是假啊。”   若谭云山梦游九天门是真,那梦里的尘华上仙就是真,刚才那个就是骗子;但如果谭云山的梦只是因为礼凡上仙一事产生的臆想呢?   既灵有点懊恼:“刚刚套一下他的话好了,至少可以试探一下他知不知道忘渊。”   冯不羁想敲醒她脑袋:“如果整个梦都是谭二的臆想,那忘渊也就是子虚乌有了,真的尘华上仙也答不上。”   既灵一筹莫展。   谭云山却忽然正色起来,认真问冯不羁:“据你所知,除了神仙,还有人或者妖可以御剑吗?”   “那倒没有,”冯不羁怎么说也在这世上晃荡一百来年,关于人、妖、仙的区别还是可以笃定的,“踏云、御剑、乘风这些,都只可能是仙,人就不说了,至多修习轻功,妖则是化为原形精魄,方可浮空而行。”   谭云山踏实下来:“那他就至少是个仙。”   冯不羁其实不是不相信那人的身份,单纯就是觉得对方太过瞻前顾后:“就算是仙也太优柔寡断了,还取什么法器啊,我们刚刚和那妖物战斗过,已经打草惊了蛇,等他取回法器,水里的妖物早跑了!”越说越按捺不住,冯不羁索性去拉拢同盟“既灵妹子,你怎么看,难道你也愿意冒着放跑妖物的风险,干巴巴在这里等?”   谭云山就怕冯不羁问既灵,因为心知既灵也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能动手绝不废话,故而放下扶额,有些绝望。   不料既灵却道:“再等等吧,我们都能感觉出来,那个仙人没恶意,所以才和他心平气和说了那么些话,既然他说他有法子,我们就姑且先信一下,毕竟我们刚刚都领教过那妖物的本事,就算我们现在出手,也未必真能捉得住。”   二比一,冯不羁心不甘情不愿地偃旗息鼓。   谭云山看着既灵眼底的沉静,心中颇为讶异。他发现既灵并不是像自己想象得那样冲动,尽管在捉妖和行侠仗义这里没半点犹豫,但真遇见事情,还是会在心里分析和掂量的,并不是一昧向前冲。   只是可惜,谭云山在心中叹口气,终归还是个单纯姑娘。某种程度上说,她只是比冯不羁多了那么一点点非黑即白的决绝和行动前先思量三分的克制,其实本质上还是一种人——心思单纯,行动直接,怎么想的全写脸上,要怎么做也一目了然。   刚刚那位尘华上仙,的确不像坏人,起码这个直觉上,谭云山和两个伙伴的意见一致,   但不是坏人,也未必有多纯良,至少关于水中之物,那人是有隐瞒的,否则不会在站到水边准备动手的时候,忽然改变主意要回天上取法器。   但也正因为谭云山没感觉到对方有恶意,所以暂时并不说破,打算等等看,那位尘华上仙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一个能让仙人这样谨慎对待的“妖物”,怕不是他们三个凡人对付得了的,这也是谭云山拦着不让冯不羁轻举妄动的原因。   想完这一堆有的没的,谭云山默默在心中叹口气。摊上两个心思单纯但战斗力极强的伙伴,他不用动手,光负责操心就行了,要再这么下去,他成仙的时候肯定胳膊腿健全,但一头青丝没准就要变华发。   “既灵妹子,你觉得这个轮廓到底像什么?”   “泥塑?”   “铜器吧。”   “就画个轮廓你怎么认出是铜器的?”   “那也不能画地上就非得是泥塑吧!”   “呃,也对。”   “嘿嘿……”   谭云山看着不远处凑在一起研究地上画像的两颗脑袋,忍俊不禁。   傻头傻脑有傻头傻脑的好,至少相处着自在,不用一丝防备,也不用担心对方多想而字斟句酌,随想随说,彼此都是最真实的模样,自在,惬意。   既灵收回余光,小声问冯不羁:“你说他一边看着我们一边笑什么呢?”   冯不羁认真思索:“应该是觉得有我们俩这样靠得住的伙伴,心里既踏实又开心吧。”   既灵非常认可这个答案:“一定是的。”   ☆、第24章 第 24 章   南钰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尘华上仙,司尘水, 已在此仙职上兢兢业业了二十年。作为尘华上仙, 他的主要职责就是守好思凡桥, 兼顾照看整个九天仙界的尘水, 以免人间的一些妖魔邪祟从尘水混入九天仙界,也偶尔敲打一下有事没事就去人间闹腾一下的散仙。   虽说人间与东海相连通的河流湖泊也算尘水,但只要水里的动静没影响到九天仙界的尘水河, 那就与他尘华上仙无关, 所以升为上仙二十年,他下凡的次数屈指可数。而这寥寥几次的人间尘水动荡影响九天尘水, 罪魁祸首都是下凡游玩的散仙, 换句话说, 也只有仙人才能随便搅动一下人间尘水, 就让九天尘水有了动静。   这是南钰一直以来基于经验得出的认知。   结果这次顺着动静去人间,发现在尘水边闹腾的是三个凡人, 让他着实惊诧不已。   但他是上仙,就像真名不可能报给凡人一样,情绪自然也不可能写在脸上。   后来一打听, 水中有“妖物”,他才多少有了数——三个凡人不大可能有震动九天尘水的力量, 但“妖物”就难讲了。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始料未及。   当站在深潭水边时,他感觉到的不是妖气, 竟然是一丝……仙气。   什么回天上取法器都是幌子, 他的法器就是他的剑, 按兵不动也不让那三人轻举妄动,不过是他想争取时间先探出一些深浅。   带仙气的东西,可能是仙物,可能是仙兽,可能是仙人,而仙物、仙兽可能有主,仙人就更不能随便动武了。   唉,哪就弄出来这么一档子麻烦事。   从尘水中冒出头的时候,南钰在心中重重叹口气。   立于思凡桥边帮忙暂且照看一眼尘水的渊华上仙褚枝鸣是个稳重踏实的青年,燕颔虎须,看似勇猛凶狠,实则心性纯善,堪称温良恭俭让。   “怎么这就回来了?虚惊一场?”本以为友人下凡一趟至少也要个半时辰,未料眨眼而返,褚枝鸣便顺着最有可能的方向猜测。   南钰摆摆手,清朗的少年脸皱成一团:“别提了,特蹊跷,弄不好要棘手。”   面对友人,他恢复本性,再不端着那累死人的上仙气度。   褚枝鸣不是个好事的性子,便也不细打听,只问:“那该如何,需要我帮忙吗?”   南钰不跟对方假客气,直爽道:“你帮我看着点思凡桥就行,我去找我师父问问。”   褚枝鸣点头,只道一句:“这里有我,你放心。”   南钰没言语,只感激地看了他一下,一切尽在眼神里。   相识多年,南钰总嫌褚枝鸣太过一本正经,说话也好做事也罢都一板一眼,几近无趣,但又不得不承认,在需要借一把力的时候,这样的朋友让人安心踏实。   告别褚枝鸣,南钰直奔岱舆仙山。   岱舆是距离九天宝殿最近的两座仙山之一,无数有司职的上仙居于此,其中也包括南钰的师父——庚辰上仙,郑驳老。   庚辰上仙司职星象,历来都是最受天帝器重的上仙位之一。   其实在九天仙界,压根没有“师徒”一说,尤其像南钰和郑驳老,皆为上仙,即便庚辰上仙更被天帝器重,名义上两个上仙位仍无分高低,该平起平坐。   但南钰和郑驳老的渊源不止于此。   数百年前,在二人都还没成仙的时候,南钰就是郑驳老的徒弟,只是不知他有福还是他和郑驳老生辰八字太相合,总之就是他十四岁投入郑驳老门下,跟随师父刚修行三年,师徒二人就双双成仙。   当然郑驳老比他的修行高多了,故而升仙之后没多久就做了庚辰上仙,而他则是在九天仙界做了几百年的散仙后,方才够格做这个尘华上仙。   但无论身份如何变化,他和郑驳老的师徒情分从未变过,而师父也不愧为师父,每回他遇见什么难事,郑驳老三言两语就能帮他指点迷津。   刚抵达岱舆,还没往庚辰宫去,南钰就听见了叮叮当当的铜器碰撞声响,自西而来,由远及近。   南钰莞尔,驻足向西而望,好整以暇地等着。   没多久,一浑身挂满破铜器的老头映入南钰视野。老头鹤发乱须,蓬头垢面,周身悬挂的破铜器就像盔甲,走起路来晃晃荡荡,叮叮作响,跟穿着盔甲似的。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庚辰上仙郑驳老。   南钰早习惯了师父的神神道道。其实刚成仙的时候师父没这样,虽近五十,但仙风道骨,智慧儒雅,看着就像四十出头。结果当了庚辰上仙之后,天天沉迷星象,如今几百年过去,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了白发长须的老头,让人哭笑不得。   “我一算,就知我徒今日会来——”还离得老远,郑驳老就大声嚷嚷道。   南钰笑,哄着这位老小孩:“是了是了,什么都瞒不过您。”   “又遇上什么事了?”郑驳老来到南钰面前,话问完了,身上的叮叮当当还没消停。   南钰无奈伸手,扶住几个叫得最响的“挂饰”,才低声道:“有个物件落在了人间尘水,却搅动了九天尘水,我不敢妄动,想拿轮廓请师父辨认。”   郑驳老挑眉,见徒弟没像往常一样调侃“你不是会算吗,算一算我来干嘛”,言语间更是收敛随意,满是正经,便也难得不打趣,直奔主题:“拿来我看。”   南钰掌心朝下,轻轻一划,脚边云雾里就映出了谭云山的“画作”。   郑驳老低头看了半晌,忽然低声道:“随我回庚辰宫。”   不能在外面讲只能回庚辰宫说,证明这物件不寻常。南钰一颗心往下沉,转瞬,已随郑驳老入了庚辰宫。   庚辰宫是庚辰上仙的宅邸,原本只是居住休息的地方,就像南钰需要守着尘水和思凡桥一样,庚辰上仙每日的大部分时间也该待在九天宝殿旁的庚辰殿中,随时观星卜卦,将异动禀报天帝,当然天帝若需要问事情,也可立即找到人。   但到了郑驳老,这庚辰上仙当得就随意多了,前些年还算老实,最近这一百多年,仗着天帝睁只眼闭只眼,他也就彻底不去庚辰殿了,反正星辰哪里都能看,卜卦何处都能做,不耽误尽庚辰上仙的职责。   庚辰宫内,南钰刚一坐定,郑驳老便催着他重新现出那副图。   南钰照做,于桌案上映出白鬼山深潭边那块画着谭云山所见的地面,并将下凡的所见所闻,包括那三人说的幽村三年不见夜,都讲给了郑驳老听。   郑驳老听完,一言不发,只铺开纸张,研磨润笔,转眼间,便将那轮廓誊于纸上。   笔墨勾勒的轮廓比树枝画在土上的情绪许多,南钰终于看出端倪:“这是……宫灯?”   郑驳老沉吟片刻,道:“确切地说,是苍渤上仙在天帝寿宴时献的日华宝珠。”   “日华宝珠?!师父你可别吓我……”南钰在察觉到仙气时就怀疑过是仙物,但万没想到是如此珍贵之物。   “不会错,当时天帝大悦,立刻命人将宝珠做成宫灯,宴会还没结束,宫灯就做好了。”郑驳老指指物件下部的莲花轮廓,又指指物件上部看不出是什么造型的起伏轮廓,解释道,“这个是宫灯的莲花底座,这个是上面雕的缭绕浮云,日华宝珠就镶嵌在中间,所以你看侧面这里,圆润光滑,就是宝珠。”   南钰听过日华宝珠的名号,但那次寿宴时他还是散仙,根本没资格参加,算一算,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了,不禁有些没底:“师父,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你能肯定没记错?”   郑驳老皱眉,言语间颇为不满:“你这是质疑为师?”   南钰立刻提高声音,显得特真心实意:“怎么会!如果这九天仙界只有一个人能凭轮廓认出此物,那也只能是师父!”   郑驳老捋捋乱七八糟的胡子,满意了:“别的东西我还真不敢讲,但这件我记得太清楚了。当时的仙匠为了谄媚,特意下面雕莲花,上面刻浮云,寓意宝珠下踏青莲,上顶浮云,不染纤尘,不眷九天,于天地间自成一道清流……啧啧啧,这一句句简直就往太……”   “师父——”南钰连忙出声阻止。   郑驳老也意识到了,立刻“自觉住口”。   南钰简直惊出一身冷汗,好么,随意惯了的师父,差点把天帝的名讳顺嘴出来。   郑驳老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清了清嗓子,就若无其事继续了:“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哦对,仙匠一句句都是冲着天帝心坎去的,那天帝当然受用了,眉开眼笑的,当场大赏仙匠,还让众上仙围着宫灯欣赏,为师最后差点被宝珠闪瞎。”   南钰知道自己师父和天帝亦君臣亦知己,前些年郑驳老还老老实实守着庚辰殿的时候,有事没事就和天帝凑到一起下下棋,论论道,而今郑驳老这样晃荡,那么多上仙告状,说他行为乖张,天帝也都含糊打发了。   但关系再好毕竟是上下有别,一些最基本的君臣之道还是要有的。   “师父,”南钰跟郑驳老不藏着掖着,怎么想怎么说,“天帝虽然待你宽厚,但你也别太过……”   郑驳老斜眼看自己徒弟:“行啊小子,当上尘华上仙了,就敢教育师父了……”   南钰这叫一个冤,刚想分辩,就听郑驳老又道——   “放心,虽然明明是天地之尊,却非要觉得不恋红尘不眷九天才是清新脱俗这一点实在让人很难忍,但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什么玩笑得,什么玩笑不得,为师心中有分寸。”   南钰想着刚才差点脱口而出的“太昊”二字,对师父的“分寸”实在很难放心。   但郑驳老放浪形骸百年了,就算真能改,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眼下还是解决这遗落人间的日华宫灯比较重要:“师父,既是天帝喜爱之物,理应由仙婢好生看管,怎的入了人间尘水?”   郑驳老歪头抓脑琢磨了半天,不太确定道:“好像那灯很久之前就被天帝当成赏赐给谁了。”   南钰追问:“给谁了?”   郑驳老摇头:“为师都这么大年纪了,哪里记得住这些。”   南钰简直想给师父磕头:“三百年前的事情您记得真真,那之后的事情倒忘了?”   郑驳老很认真地说:“如果赐灯的时候天帝又有一番高谈阔论,那我说不定能记住。”   南钰没时间听师父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了,直接问:“那依您看,我该怎么办,那三个凡人还等着呢,我再不下去,他们说不定又要动手了。”   郑驳老看了没出息的徒弟一眼:“三个凡人而已。”   “但是动静震到了天上尘水,”南钰苦恼道,“现在好了,确定那是天帝喜爱之物,万一尘水继续震动,仙物又在尘水中被凡人伤了,我真是数罪并罚。”   “怎么都几百年了,还这么毛躁。”郑驳老就看不得徒弟毛头小子的样,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去仙器库借一下锁仙袋,下去先把宫灯收了,为师尽快帮你打听,看天帝究竟把这灯赐给了谁,万一真伤了灯,也好提前说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南钰总觉得这是兵行险招:“弄坏了天帝御赐之物,他能跟我大事化小吗?”   郑驳老没好气地敲了下徒弟的头:“他弄丢了灯,你弄坏了灯,追究起来谁也跑不了!真是,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榆木脑袋!”   南钰恍然大悟,可不吗,这事儿捅出去,被赐灯那位更糟心,保不齐还要请他保密呢。师父真是……   “老狐狸,我听见了。”郑驳老对着徒弟磨牙,“我数一二三,你现在赶紧给我消失。”   南钰乐,这狠话他听了几百年了,不过鉴于还要指望师父帮忙打听赐灯人呢,所以没再刺激郑驳老,嬉皮笑脸告了辞,临走还要说一句:“徒儿等师父的好消息!”   尘水潭边三人快等睡着了,终于等回尘华上仙,不过见对方胸有成竹,显然这趟还是有收获的。   “取来法器了?”冯不羁没好气挑眉,“先给我们开开眼?”   南钰不废话,只对着三人道:“麻烦三位躲开一些,以免被法器误伤。”   冯不羁这叫一个气不顺,原本觉得这少年唇红齿白挺好看的,第一印象里好感居多,结果越接触越觉得和当年第一次来渡他那个礼凡上仙一个熊样,满满都是仙人的优越傲气,真是让人想踹上一脚。   既灵也感觉到了对方并不想和他们多说话,但如果对方真能收了水中妖物,那就算为民除害,没必要因为言语态度去置气,影响了正事。   思及此,她给了冯不羁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冯不羁已经被谭云山揽住肩膀,这会儿又被既灵安抚,勉强压下不顺。   三人后退至老树下,腾出地方给尘华上仙。   南钰见场地给了自己,便也不再耽搁,当下闭目默吟。   很快,怀中隐隐发出金光,下一刻,锁妖袋自仙衣中飞出,直直冲入水中。   南钰口中不断,眼睛则死死盯着潭水面。   既灵、谭云山和冯不羁也聚精会神,一刻不敢分心。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好像只有一刹,水下忽然传来动静!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妖物”已破水而出!   “妖物”同前次三人看见时一模一样,通体强光,内里则包裹着一圈最夺目的轮廓。   而刚刚从尘华上仙身上飞进水里的“法器”,也在下一刻窜出水面,跟在其后,紧追不舍!   这会儿三人才看清那法器的模样,赫然一个金色布袋!   实话实说,这法器挺别致,但还不如净妖铃呢,至少后者可以与“妖物”缠斗,这布袋追了半天,竟还是距离“妖物”一臂之遥!   既灵也不管那么多了,直接祭出净妖铃!   南钰正盯着天上呢,不知道哪里忽然冒出个大钟,吓了一激灵,没等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巨大的“当——”,钟撞灯上了。   那撞得哪是灯,那是南钰脆弱的心啊!   “你干什么呢——”想也没想,南钰对着既灵大喝!   既灵理直气壮:“帮你——”   南钰要疯:“收回你的法器!”这要是直接把日华宝珠撞碎了,他拿什么也赔不起啊!   既灵懒得理他,口中净妖咒不断。   南钰心急如焚,没辙,只能唤来巨剑,御剑而起,直奔空中缠斗处!   既灵还以为这仙人终于想开了,准备露胳膊挽袖子自己下场了,结果就见他不奔着“妖物”去,倒一招剑雨挡住了自己的净妖铃!   既灵莫名其妙。   冯不羁和谭云山也蒙了——   冯不羁:“他到底哪伙的?”   谭云山:“不知道。”   冯不羁:“那我们帮谁?”   谭云山:“你说呢。”   冯不羁:“……既灵妹子,看我的!!!”   冯不羁一声大喝,运气而起,正好那“妖物”被金口袋追至一个不算高的半空,冯不羁这一跳竟能够的着!   冯不羁哪能错过机会,伸出胳膊就是一揽,竟生生将“妖物”揽进怀里!   刚挡住净妖铃,正准备追过来的南钰傻眼了。这幸亏只是一盏仙灯,会抵挡伤害,却并不会主动攻击,才能这样简单粗暴被他抱住,这要真是妖,如此莽撞早没命了!   冯不羁才不管尘华上仙咋想呢,抱住“妖物”下一刻就运足力气死死往地上带!   九天他们飞不上去,可到地上,就爱谁谁了!   既灵也没料到冯不羁有这手,怔了一刹,那边伙伴就已经带着“妖物”咣当落地上了,然后早已准备就绪的谭二少照着那妖物就是一菜刀!   红光一闪,刀刃狠狠劈在“妖物”上!   不想妖物竟在被砍中的同时发出巨大抵御力,直接将谭云山震飞!   红光闪过既灵就知道谭云山又给菜刀祭了血,不自觉心疼了一下,结果心疼没散呢,就眼睁睁看着人被震飞,瞬间乱了方寸,下意识就想往谭云山那边去!   哪知足下刚运气,就听见谭云山大声喊:“六尘金笼——”   既灵醍醐灌顶,强忍对伙伴的揪心,毫不犹豫唤出六尘金笼!   骤然而出的金光瞬间笼罩住冯不羁怀中的“妖物”。   冯不羁早在刚刚那一下中被震得浑身发麻,几斤散架,仅凭着最后一丝毅力死搂“妖物”,终于在看见六尘金笼照过来的一瞬间,心中安定,脱力松手。   然而“妖物”并没有化为精魄,而是被飞身而来的南钰,在冯不羁刚刚松开胳膊的一刹那,收进“金口袋”。   既灵怔在原地。   谁收了“妖物”她不在乎,但“妖物”明明是先被六尘金笼照到的,却无丝毫变化,之后才被尘华上仙收进自己法器。   一切的发生都很短暂,但对于战斗中的人,一招一式,谁先谁后,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止既灵和尘华上仙,也包括谭云山和冯不羁。   南钰佯装镇定,将锁仙袋从容收进怀中,一脸“我完全不知道你们为何发愣”的无辜。   既灵满心疑惑茫然,不知是六尘金笼出了问题,还是这世间真有金笼收不了的妖。但相比这些,另一件事情更为重要——   “没事吧。”既灵快步过去,小心翼翼将谭云山扶起,担心他身上有看不见的伤,动作是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轻柔。   谭云山慢悠悠坐起,心安理得靠在“伙伴”怀中,尽量将过了这村可能就没这店的“温柔时光”延长,再延长。   既灵见他不语,心下焦急,又问了一遍:“喂,你有没有受伤?”   谭云山在心中叹口气,遇上这种姑娘,你就是绕指柔,也得被逼成百炼刚。   “还行,应该没受伤,就是浑身骨头都疼……”   既灵终于松口气,正想出声,却又听谭云山道:“但是……”   既灵愣住,低头问:“但是什么?”   谭云山也怔住,他从没这样近地看过既灵的脸,这会儿才发现,这姑娘不只眉眼好看,连睫毛都很长,近看可爱得过分,让人情不自禁想要轻轻抚……   抬到半空的手忽然顿住,谭云山如梦方醒。   既灵看着伙伴没头没脑的动作,一脸茫然:“怎么了?究竟‘但是’什么?”   谭云山感谢既灵帮他找回了话茬,连忙正色道:“我没受伤,但是我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语毕,他把悬在半空中那只手轻巧转弯,精确指向尘华上仙——   “他刚刚收了的那个东西,不是妖物,是仙物。”   ☆、第25章 第 25 章   谭云山说完这话就后悔了,因为他已经从既灵恍然大悟的眸子里预见了事情的走向。   果然, 下一刻小姑娘松开他, 动作之果断透着“反正你也没受伤那我就要干正事了”的理所当然, 后站起面向尘华上仙, 无需问,直接肯定道:“你不让我们轻举妄动不是怕我们对付不了它,而是怕我们伤了它。”   冯不羁也后知后觉:“难怪谭二的菜刀砍过去没反应, 你的六尘金笼也收不了!”   南钰有些尴尬, 原本不想生出这么多枝节,他的计划是收完宫灯, 简单敷衍两句拿回去处理, 就顺顺当当走人的。但被问到这儿了, 再不给个交代也说不过去:“这的确是九天仙界之物, 但我也是回去打探一番方才确认,不让你们轻举妄动, 是因为那时我也不能确定水中究竟是什么,既怕你们伤了此物,亦担心你们被此物所伤。”   既灵看着他, 不为所动,漂亮话谁都会说, 先说那叫客气,现在说那真是听不出半点真诚:“上仙不必和我们解释, 只烦请告诉我们, 此为何物, 以及上仙想将其如何处置?”   南钰光是端着尘华上仙的庄重就已经很辛苦了,这会儿还被咄咄逼人,声音里已不自觉溢满无奈:“此为九天仙界的宫灯,中间镶嵌日华宝珠,可永世明亮,不知为何落于人间。我此番将它带回九天仙界,自是要将它归还原主。”   “就这样?”既灵看着对方手中的金口袋,声音透着微微的冷。   不愧是仙物,被封进口袋了,却仍透出足以映亮一方山林的光,刺得人眼睛疼,心里堵。   南钰不明所以,也忘了客气一句“姑娘”,直接反问:“不然你还想怎么样?”   既灵面容正色,声音坚定:“它给这个村子带来这么多苦难,即使是仙物,也该受罚,不然怎么对那些因此受苦的村民交代?”   南钰头回听说还能罚物件的,颇觉新鲜:“如何罚?”   既灵就给出两个字,简洁,冷淡:“毁了。”   “这怎么行!”南钰后悔好奇了,不,是后悔死了!   “怎么不行,”既灵直直看他,“难道就因为是神仙的东西,害了人就可以网开一面吗?”   南钰这辈子……不,连上辈子都算上,就没遇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姑娘:“这是个死物件,哪来的什么害人不害人,就是因故落于此处,恰好上面镶着日华宝珠,所以才连累村落的黑夜亮如白昼,现在我把它拿走,不就都解决了!”   既灵追问:“因故落于此处,因何故?”   南钰简直招架不住:“就、就是不小心落下来的呗。”   既灵点点头:“那是谁不小心让此物落下来的,烦请上仙把他叫下来。”   南钰脱口而出:“做什么?”   既灵一字一句:“负荆请罪。”   南钰无语。   他现在怀疑自己遇上了一个女疯子。让仙人下来给凡人负荆请罪?她怎么想的!   既灵不觉得自己提出的要求过分。她以前不关心世间有没有仙,自然无所谓恭敬与否;后来知道了确有九天仙界和仙人,但看看这些仙人干的事,放任妖兽槐城肆虐,放任仙物祸害幽村,没一件配得上凡间那鼎盛的香火,这时候再来要求她恭敬,抱歉。   没有恭敬谦卑,只有是非对错。   “尘华上仙。”既灵忽然毫无预警喊了完整仙号。   南钰不自觉正色起来,就听见既灵问——   “如果今天落在这潭水中的不是仙物而是妖物,你当如何?”   南钰嘴唇抿成直线,微微皱眉。这个问题的答案明摆着,但在此刻说,却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既灵替他回答:“若今天为祸幽村的是妖物,你尘华上仙早在刚刚立于潭边时就出手了,而且绝对不会担心磕着碰着它,或许连收服都懒得做,直接就用法力将其消灭了。”   南钰语塞。   既灵的每个字都是他当时心中所想,实在豁不出脸面撒谎称“你讲的不对”。   既灵定定看了他半晌,终于问出那个自己最想不通的疑惑:“为何罪魁祸首变成仙物,就错也不算错了呢。”   南钰回答不上,更要命的是,他居然开始认真思索既灵的话,且越琢磨越觉得人家说得没错啊。   当他感觉到仙气,第一反应是回天上弄清楚,再做打算;得知是仙物,紧接着考虑的就是如何安全收回;但从始至终他都没想一下,这东西给别人带来了灾祸,对于那些遭殃的人,仙物和妖物有什么区别呢?   南钰思索的同时,既灵其实也有些冷静下来了。   她忽然意识到,错不在尘华上仙,要怪,也只能怪遗落宫灯的那个人,只是那人不露面,尘华上仙作为她见得到的唯一仙人,就不幸成了迁怒对象。   “对不住,”南钰破天荒道了歉,既为无端受苦的村民,也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但毕竟是仙界之物,我不能随意处置,必须带回天上。”   既灵不言语了。   宫灯在人家上仙法器里,她知道抢不过,只能苦口婆心。但此刻明显对方已有了决断,她多说无益。   南钰心里惭愧,说实话,成仙几百年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做的事情不怎么样。   “抱歉。”他又真心说了一遍。   既灵本想说你该道歉的不是我,而是那幽村的百姓,但看着对方眼里真心实意的愧疚,又把这咄咄逼人的话咽下去了,只问:“若此物再落入人间怎么办?”   南钰连忙道:“此番回去我一定会让他多加谨慎,切勿再粗心遗落。”   既灵蹙眉 :“‘他’是谁?”折腾这么久,总要知道粗心惹大祸的是何方神圣。   不想得到的回答却是:“现在还不知道。”   既灵无语:“你到现在连罪魁祸首是谁都不知道?!”   南钰被质问得已经有点抬不起头了。   说也奇怪,自从那句“对不住”出口,他心里就开始发虚了,毕竟不占理,连带着就有点怵这位“义正言辞”的姑娘。现在,他只想赶紧回九天仙界。   从既灵开始喷火,冯不羁和谭云山就悄无声息凑到了一起。原本他俩是想等局势不妙的时候跳出来,或好言相劝,或活活稀泥,但后来发现既灵在气势上完全碾压了尘华上仙,于是他俩那一腔帮助伙伴的热血就慢慢降温,最终成了对尘华上仙的同情。   惹谁,都别惹倔姑娘。   谭云山刚在心里感叹,就听见天上传来另外一个姑娘的声音——   “灯是我的。”   地上四人齐齐抬头,只见一霓裳仙子翩然而落,周身仙羽飘飘流光盈彩,肤如凝脂,乌发如墨,眉目如画,仙气天成,世人对仙子最美的想象,亦不过如此。   “羽瑶上仙。”南钰心中诧异,却还是恭敬施礼。   仙子落在既灵身旁,前面是南钰,后面是谭云山和冯不羁。她自然是面向南钰,与这位仙界同道温柔施礼:“尘华上仙。”   既灵在她身边觉得别扭,索性退几步来到谭云山和冯不羁两位伙伴身边。   南钰无暇顾及那三位,全部注意力都在之前听见的话上:“日华宫灯是上仙的?”   羽瑶上仙轻轻点头:“父王赐予我的。”语毕又冲南钰笑了下,柔声道,“你我皆为上仙,不必这般客气,叫我珞宓就好。”   南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和这位羽瑶上仙认识几百年了,虽不算熟,但也绝非初次交谈,怎么这会儿才想起“不必客气”来?   这厢南钰想这些有的没的,那厢珞宓已转身面向既灵、谭云山与冯不羁,本就微垂的眼梢,因为歉意显得更楚楚可怜:“是我保管不当,宫灯误落人间,没有伤到三位吧?”   冯不羁最怕别人客气,立刻摆手:“没有没有。”   谭云山不语,只静观其变。   既灵实话实说:“没有伤到我们,但伤到了幽村百姓。”   珞宓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放在谭云山身上,见他不语,眼中划过失望,又听见既灵话中的斥责之意,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才悠悠看向她,微笑道:“我不懂姑娘的意思。”   她的蹙眉只一刹,但既灵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既灵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没变,只不过之前对南钰是迁怒,现在终于能找到正主了,“你的宫灯害得幽村三年无夜,多少年迈村民因强光而难以正常作息,或身体抱恙,或骤然而逝,你该道歉的不是我们三个,而是他们。”   珞宓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但声音仍婉转柔软,怎么看都像被欺负的一方:“宫灯误落实非我所愿,若不是庚辰上仙问到我处,我都不知宫灯落来了这里。诚然,无心之过亦是过,但看姑娘的架势,怕是我怎么道歉都不够吧,我瞧着姑娘是想将我五花大绑送到幽村谢罪呢。”   既灵听出她话中的嘲讽,也不再客气,直截了当道:“诚心道歉,一句就够,装出来的歉意,说得再好听也没用。”   这就是既灵最气愤的一点,从珞宓下凡到现在,她在她眼底见了许多情绪,有的能看懂,有的看不懂,但全部都算上,没有一种是实实在在的歉意,哪怕一丝,都没有。   珞宓轻叹口气,微微敛下眼眸:“姑娘若不信我,我再说也没用。”   羽瑶仙子的模样本就清纯无辜,现下更是楚楚可怜,看得冯不羁都有点想劝既灵,得饶人处且饶人。   谭云山倒不太吃这一套,装无辜是他的看家本事,这会儿遇上“同行”,实在很难不看出破绽。但他好奇的是这位羽瑶上仙为何要下凡来趟这浑水,直接等着尘华上仙把宫灯给她带回去不就好了。   谭云山看不透羽瑶上仙,却看得透既灵。   从始至终,最认真也最吃力不讨好的就是她了。她是真的在为村民讨公道,虽然在他看来这公道讨得实在没必要,可对着心怀歉意却还是希望息事宁人的尘华上仙、几无反思的羽瑶上仙、虽有不满但也觉得不至于咄咄逼人的冯不羁、事情解决就好其他无所谓的自己,既灵的坚持就显得那样难得。   既灵无暇顾及他人,现在的她就只觉得这位羽瑶上仙很不顺眼,好歹尘华上仙还知道愧疚,这位简直让人无语,索性故意道:“若真觉得抱歉,就把宫灯毁了吧。”   珞宓微微眯下眼,声音冷淡下来:“你说什么?”   既灵定定看她,又说了一遍:“若羽瑶上仙真觉得抱歉,就把宫灯毁了吧。”   珞宓用力抿了下嘴唇,似在克制,良久,才重新放缓声音:“这次先错在我,所以随你怎样说,我不同你计较……”   话是这样讲,但珞宓已经转向南钰,道:“尘华上仙,我还有事,就先回了。日华宫灯,烦劳您送到羽瑶宫。”   说着“烦劳”却不等南钰答话的珞宓,转瞬乘风而去,只留下几片仙羽。   冯不羁疑惑皱眉:“她临走之前好像往这边看了一眼?”   “是吗,没注意。”谭云山轻笑地含糊过去,目光却望着珞宓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既灵也觉得别扭。什么叫这次不和她计较?难不成还有下次?   眉头皱成小山,既灵浑身上下都在拒绝着跟那位羽瑶上仙的再度重逢。   南钰站在原地,莫名其妙,搞不懂珞宓下来这么一趟到底想干嘛。如果真想保护天帝赐的宫灯,那为何不直接问他要走?如果想亲自下凡道歉……不,从头到尾那位仙子就没半点歉意;总不能是单纯为了和地上这位姑娘吵一架吧?况且也根本没吵起来啊,甚至珞宓很明显在克制自己的脾气。若按照羽瑶仙子平日里的……   “敢问尘华上仙,羽瑶上仙是何仙职?”   突来的提问打断了南钰思绪。   他找了半天,才锁定提问者——那位说完了水中是仙物之后就毫无存在感的文雅男子。   “怎么突然问这个?”对于仙界之事,南钰还是觉得能少说就少说。   谭云山道:“事情因她而起,现在我们宫灯也没落着,道歉也没收到,问下始作俑者的仙职,不为过吧。”   如果说既灵字字铿锵,那谭云山就属于字字在理,让你反驳都无从下嘴。   南钰叹口气,反正折腾这么一通,连珞宓都亲身下凡了,再多说一点也无妨:“羽瑶上仙只是虚职,无司事。”   谭云山歪头略一思索,恍然:“哦,她是天帝的亲戚。”   南钰惊讶:“你怎么知道?”   谭云山乐,耸耸肩道:“这就和人间一样,当官就要管事,哪怕是管不好的昏官,也要装装样子,若连样子都不用装,大大方方说自己挂着的是虚职,那只能是皇亲国戚了。”   南钰有点不敢小看这几个凡人了,赶紧提醒自己,说完珞宓的事情就走,免得被套出更多的话:“她是天帝最宠爱的幺女。”   谭云山点点头,心中了然:“难怪带着贵气。”   南钰原本想说连天帝都拿她没辙,今天她真是百年不遇的好脾气了,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与凡人唠家常不太合适,索性咽回去,直接道别。   仙人来得快去得快,偌大的林中,只剩他们三人。   此时既灵才发现树林变暗了,透过枝丫,能看见挂在天上的日头,然而这是既灵第一次觉得日头也没那样亮。   冯不羁拍拍她肩膀,劝道:“既灵妹子,别跟那帮破神仙置气了,不管怎么说,幽村以后又有夜晚了,事情总归有个圆满结果。”   既灵明白他说的,事实上这也是她心中最感到安慰的,道歉不道歉的,又怎么比得上事情解决来得实在。   但她就是想不通:“为什么那个叫珞宓的可以那样理直气壮呢?因为自己的过错害了别人,感到过意不去不是人之常情吗?”   谭云山看她,既无奈又好笑:“如果人人都和你想得一样,那这世上就没别人了,到处都是既灵。”   既灵皱眉:“我不是要求每个人都按照我的想法活,只是最基本的善恶是非、功过对错,不该有一样的衡量吗?”   “哪有那么多一样,”谭云山道,“就像有人耐寒,有人畏寒,那同样的天气,对于他们就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你只能做你自己,但不能改变别人。”   既灵道:“我没想改变谁,我就是想不通,心里堵得慌。”   “那更不对了,如果对方一直无法改变,你难道要一直闷下去吗?”谭云山乐,“想想我,如果我在家里的时候是你这个脾气,早被我哥气死不知道多少回了。”   既灵认真看他,欲言又止。   谭云山总觉得既灵是想请教,故而无需对方开口,大方传授:“秘诀就四个字,一笑而过。”   既灵笑了下,笑意抵达眼底,却成了一丝惆怅。   然后,谭云山听见她说——   “我也知道不较真会轻松许多,但凡事都一笑而过,那做草木做飞鸟岂不更好,何必生而为人,来世间走这一遭。”   ☆、第26章 第 26 章 三人回到村里时,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 幽深夜色下的村庄,却是灯火通明,熙攘热闹。 此时若是有其他地方的人来这里, 必会觉得惊奇, 因为别处都是太阳落山后, 家家户户也就闭门休息了,有些大的城镇,官府甚至会明令禁止夜里出来,违者重罚。 但既灵、谭云山和冯不羁三人知道,幽村百姓,等这个夜, 等得太久了。 路过早上歇脚的酒肆时,跑堂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三人, 立刻跑出来非要拉他们进去喝两口, 说今儿掌柜高兴,开了十几坛好酒请乡亲们喝。 冯不羁有些蠢蠢欲动,但瞄了一眼头顶上仍飘着乌云的既灵和看起来对酒香兴趣缺缺的谭云山, 还是把那句“好啊”生生转成“不了”。 可跑堂的着实贴心, 立刻看出冯不羁的“恋恋不舍”,转身回大堂手脚麻利地端回来一碗,说就喝一碗尝尝, 喝完可以继续赶路, 不耽误行程。 其实他们要是真赶路, 早上就经过这里了,哪有入了夜又经过一次的道理,跑堂的心里也明镜儿的,但这样讲既劝了酒,又给冯不羁修了个极舒服的台阶。 既灵看着一口气喝光一大碗,回头意犹未尽拿手抹了把嘴的冯不羁,沉闷了一路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笑意。 她故意问跑堂:“不说是开坛给乡亲们喝吗,我们是外乡人,不是‘乡亲’。” 跑堂应得却快:“你们一来,幽村就有天黑了,你们当然不是‘乡亲’,你们是‘福星’,是‘贵客’!” 既灵莞尔。 跑堂的当然不知道这“天黑”背后的来龙去脉,更不可能知道这终于降临的夜同他们三个有关,但正因为一无所知,当下的喜悦才如此纯粹,如此踏实,才会乐于把喜气放到每一个见过的人身上。 最终,既灵还是问跑堂的讨了一碗酒。她一要,谭云山也要,只不过跑堂给她的是桃花酒,清淡甘甜,给谭云山的是米酒,浓烈醇厚。 回到黑府时,既灵觉得脸颊有些发热,但思绪是清楚的,因为心里仍记得自己没有为幽村讨来一句道歉。 黑府也掌了灯,但并没有外面街市那样热闹喧嚣,下人们和平常一样往来走动,偶尔交谈,亦是低语,就是一派很自然的入夜府景。 然而黑峤却是在得知他们回府后,第一时间摆了酒菜,要给他们庆功。 黑峤虽然和幽村百姓一样并不知晓来龙去脉,但“妖怪”是被住在自家府内的三位“法师”驱除的,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三人婉拒了这顿庆功宴。 因为这场所谓的“胜利”实在不是那么酣畅淋漓。 打更的梆子声从外街传到黑府的高墙之内。 二更天了。 既灵睡不着,来到客房所在的后园,挑了一处假山坐了上去。假山约两丈高,其上岩石平缓,坐在山顶,可俯瞰整个后园。 幽村的秋夜,就像槐城的冬夜,既灵裹着披风,仍觉得凉。 但凉点好,凉点让人清醒。 晴朗夜空,星河璀璨,一轮皎月挂在当中。既灵抬头静静看着,心里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浅浅低落。 “想什么呢?” 假山之下悠悠飘来清朗声音。 既灵低头,正对上谭云山笑盈盈的眼。 月光柔和了他脸庞的轮廓,多了一分清雅,多了十分温柔。 “你怎么出来了,”既灵疑惑道,“也睡不着?” 谭云山叹口气:“本来要睡了,结果刚要关窗,就看见你跟这儿打坐,我赶紧过来看能不能沾点日月精华。” 既灵没好气地乐:“你还真是想成仙想疯了。” 谭云山不置可否,手脚并用地也爬了上来。好在假山之上够宽敞,还有他的容身处。 “想什么呢?”坐到既灵身边,谭云山又问了一遍。 既灵抬头,望着夜空道:“我在想,九天仙界什么样。” 谭云山陪着她一起看,淡淡地问:“想出来了吗?” 既灵道:“想出来了。” 谭云山:“如何?” 既灵安静片刻,缓缓道:“和这夜空一样,美丽,但清冷。” 本以为身旁那位一心修仙的人会辩驳,可等了半晌,却听见谭云山道:“人情味,自然只在人间有。” 既灵愣住,转头看他。 谭云山歪头,眨下眼:“是不是又一次被我对世事的通透所折服?” 既灵扶额。“又”、“通透”、“折服”……这人究竟是怎么做到一句话里愣是没一个对的词的! “这位姑娘,能不能别每次对着我都露出‘心太累’的表情。”谭云山风雅二十年,碰的壁都在既灵这儿了。 既灵不说话,就静静看着他,准备让这人自己悟。 谭云山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眼底终于浮起那么一丁点心虚,不过很快又眸子一亮,朝既灵摊开右手手掌。 既灵不懂,愣愣看着空无一物的手掌。 谭云山也不解释,只屏息凝神,紧紧盯着自己手心。 霹咔。 毫无预警闪出的短促亮光和那一声消逝速度快到几乎让人怀疑是幻听的微弱雷电声,让既灵瞪大眼睛,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谭云山。 后者微微一笑:“厉害吧。” 既灵有点蒙,没等细想,话已经先出去了:“再来一次。” 谭云山十分配合,平摊着的手掌不动,很快,又一簇小小雷电出现在他的掌心,伴随着极微弱的霹咔声。 这次既灵看明白了,也听清楚了,虽然模样和声音都小巧得近乎可爱,但的的确确是打雷闪电! “再来一次!” 霹咔。 “再来呢!” 霹咔。 “再来!” 霹咔。 “只能这么小吗?” 霹。 “……” “还可以更小。” 既灵看着谭云山难得露出的尴尬,乐出了声。 谭云山原本就是想逗逗既灵,如今见对方笑了,心里也舒坦起来。 既灵当真把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忘了,只对着谭云山的掌心不住好奇:“怎么弄的?” 谭云山实话实说:“心念集中,想着降妖驱魔,雷就来了。” 既灵无意识抓住对方手掌,翻来覆去看,仿佛这样就能参破其中奥秘:“什么时候发现的?” 谭云山大大方方任她看:“就在之前菜刀剁了宫灯却没任何效果的时候,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方法降妖,一着急,掌心就有了动静。” 谭云山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长,手掌温润平滑,掌纹很浅,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命。 既灵蓦地来了好奇,也张开自己的手放到旁边比较,一比才发现,谭云山的手足足比她大了好几圈。 比较了没多久,既灵又悄悄缩回了自己的手。 她的掌纹凌乱不堪,皮肤也略显粗糙,还不如人家一个男子来得白皙好看。 谭云山没错过既灵的任何一个小动作,但只看,不言语。 既灵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已被对方尽收眼底,只是为了压下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迅速找话道:“我还是头回见不用法器就能呼风唤雨。” 谭云山莞尔,道:“这是雷。” 既灵点头:“我知道,但风雨雷电都算一类嘛。” 谭云山本意是想给既灵显摆,没想到既灵生生把他给捧得高处不胜寒,弄得他只能可劲儿往下谦虚了:“真能劈了什么才叫雷,现在充其量就是听声响,还得找个静一点的地方。” 既灵眼睛一转,忽然用食指点到谭云山掌心,然后道:“你再弄出来一下。” “劈……你?”谭云山这辈子没听过这种要求。 既灵几乎要等不及了,白他一眼道:“快点!” 谭云山无语,但佳人催促,他只得硬着头皮,又来一次。 霹咔。 明显比前些次都小的电光,咻地一下就没了。 既灵看向谭云山,灿烂笑开来,:“麻酥酥的。” 谭云山总算闹明白她在干嘛了,跟着乐起来,小声咕哝:“傻乎乎的。” 既灵没听清:“嗯?” 谭云山笑着摇头:“没事。” 靠在假山根底下的冯不羁轻叹口气,听了这么半天,终是彻底绝了上去跟伙伴汇合的念头。 难得那二位不掐架了,还颇有点“你侬我侬”的味道,他一老汉爬上去,实在天理难容。 假山之上,两伙伴还在热络讨论—— 既灵:“你这个招式如果修成了,威力无穷!” 谭云山:“说得简单,怎么修?” 既灵:“呃……” 谭云山:“不过倒是可以先起个名字,万一将来修成呢,出招式的时候也潇洒。” 既灵:“你能不能想点有用的!” 谭云山:“有了!” 既灵:“啊?” 谭云山:“谭氏仙雷,好听否?” 既灵:“……否!” 夜风过庭院,吹起池水涟漪。 谭云山:“咦,哪儿来的桃花香?” 既灵:“转移话题可以,但好歹节气要对得上啊,现在是秋天!” 谭云山:“你身上的。” 既灵:“……” 谭云山:“哦对,你刚才喝的是桃花酒。” 既灵:“我困了,你继续吸月光精华吧。” 谭云山:“哎,最后一件事——” 既灵:“咳,说。” 谭云山:“我收回先前的话。” 既灵:“什么话?” 谭云山:“一笑而过。” 冯不羁无声地长吐一口气,若不是躲到现在,再出去容易说不清,他真想出声附和谭云山。 的确,虽然他和谭云山总说既灵太过较真,但正因为世间能做到如此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才显得这份赤子之心可贵。 “谭云山。” 假山上的既灵忽然严肃唤了谭二公子的大名。 山下的冯不羁和山上的谭二公子一并竖起耳朵。 如水夜色里,既灵的声音清亮而干脆—— “这一次我肯定是追不上九天仙界了,但是下回再遇见为祸人间的,管他神仙妖怪,杀无赦。” 寂静,良久,久到既灵的尾音在夜风中消散殆尽,冯不羁才听见谭云山心情复杂的声音:“也别把话说得这么死……” 然后是既灵骤然升高的音调:“你不是说收回‘一笑而过’吗!” 谭云山的声音明显弱下来:“那我再收回‘收回一笑而过’行吗……” 既灵没再说话。 只是一瞬后,谭家二少“扑通”一声落到了假山之下,并一脸惊讶地对上了冯不羁的脸。 冯不羁无声蹲下,帮着伙伴揉被踹疼的屁股。 既灵最终也没发现“隔墙有冯不羁”,踹完谭云山后,她就施轻功直接从假山顶跃到了阁楼下,悠悠然回房。 这一夜,既灵没梦见宫灯、尘华上仙或者羽瑶上仙,倒是梦见了谭云山。 梦中的她和对方仍坐在假山之上,她还是翻来覆去研究谭云山的掌心仙雷,研究到一半,照例摊开自己的手掌比较,一切都和先前假山上发生的一样……只是最后,谭云山抽走了自己的手,然后淡淡调侃,你的手怎么那么粗糙,一点都不像姑娘家的。 那之后既灵又睡了很久,又梦见了很多其他的东西,可清晨苏醒时,记得最清晰的,仍是那一刹的狼狈。 不过很快,这些就被抛到脑后,因为洗漱完毕走进院子的她发现,天上飘起了雪花。 幽村下雪不奇怪,进墨州的时候他们就遇上了,可昨夜还晴朗无比的天空,今晨就阴云密布,下了雪,这天变得着实有些快。 去偏厅用早饭,谭云山和冯不羁已经吃到一半,见她来,冯不羁直接问:“看见外面下雪没?” 既灵点头,而且也明白冯不羁的意思:“有些蹊跷。” 待既灵坐在桌边,丫鬟也全都退下,冯不羁才道:“之前我们以为幽村无夜是崇狱做的,现在证明和它无关。那可不可以反过来想,它之所以迟迟没动静,可能也是忌惮仙灯,如今仙灯没了,它终于可以动手了?” 既灵第一反应也是这样,但又觉得说不通:“普通妖魔可能会忌惮仙气,但上古妖兽也会吗?之前的应蛇可是几次三番奔着谭府的仙气去,不仅不怕,还千方百计想吞了仙物。” 冯不羁眉毛重重皱起,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既灵正琢磨,就听见谭云山说:“反正仙缘图上标了崇狱在这里,就不会错,除非它能掩盖住自身妖气,否则方圆几里就这么大点地方,我们一寸寸搜下去,不可能搜不到。” 既灵挑眉看他:“怎么忽然这么积极?” 谭云山一本正经道:“生来就有仙缘的人,世间能有几个?我既然占了这么好的命格,就不能太懈怠了……” 既灵继续斜眼看他。 谭云山清了清嗓子,补完后半句:“否则万一哪天老天爷看不过去了,一道雷劈下来……” ——所谓危机感,就是当你掌心有了雷,还没等劈别人,就先有了或许会被别人劈的忧虑。 三人本想稍后去外面查探情况,不料天变得极快,等三人用完早饭,天色已彻底灰暗压抑,北风呼啸,鹅毛般的大雪扑簌簌往下落,又随着疾风的狂吹乱卷四下纷扬,于天地间一片茫茫。 这种天气别说遇见崇狱,就是遇不见,单是暴雪,也够人喝一壶。 三人当机立断——等雪停。 可大雪什么时候停呢? 没人知道。 唯一明确的是等到正午,暴雪没有丝毫转弱的迹象。 黑峤差人过来请他们去正厅用中饭,前日已经婉拒了庆功宴,这会儿就不好再推辞了,三人便随丫鬟前去。 黑峤一见他们,立刻起身相迎,连说三位劳苦功高。 既灵觉得他客气得有些过分,便故意调侃地问:“黑老爷知道我们做了什么吗,就劳苦功高了?” 黑峤笑得憨厚,也带着一丝年长者的圆滑,道:“虽不知详情,但三位法师出门时,幽村还亮如白昼,回来时,这三年未见的夜晚就来了,要说其中没有三位法师的功劳,打死我也不信。” 说话间,酒菜已陆续上来,黑峤招呼大家别客气,尽管动筷,三人也就没矫情。 刚吃几口,黑峤又好奇地打听:“究竟是何妖物弄得我幽村三年不见黑夜?” 既灵其实不太想多谈这些,但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现在他们在人家府上又吃又住,消解一些主人家的好奇也算分内事:“不算妖物,一盏仙灯,不小心落到白鬼山,其光照亮幽村,三年不灭,这才让幽村的夜看起来也如白昼一般。” 黑峤听得聚精会神,到后面干脆张大嘴巴,待到既灵说完好半天,才感叹道:“竟有这等奇事。” 冯不羁叹口气,凑过来用手指指窗外,插嘴道:“黑老爷,您别光为过去的事儿稀奇,眼前这场雪您难道不觉得蹊跷?” 黑峤怔了下,顺着冯不羁的指的方向看一下窗外,片刻后,收回视线道:“还好,幽村处墨州北端,南面又靠山,南风过不来,一入秋就天天刮北风,这种雪很平常的。” 冯不羁将信将疑,喃喃自语:“很平常吗……” 黑峤笑道:“法师终日捉妖,怕是看什么都有古怪了。” 既灵低头不语,似在沉思,忽然横空伸过来一筷子青菜,放到她碗里。 既灵心口漏跳一拍,微微抬眼,果然,是谭云山。 没来由的,既灵脸颊有些发烫,正不知是该道谢还是该给对方夹一筷子礼尚往来,就见谭云山眨了两下眼——哎,非得给你夹菜才能赏我一眼。 既灵怔住。 谭云山又挤了一下眉——我觉得黑峤有古怪。 既灵恍然大悟,然后就有点懊恼自己的自作多情,什么给她夹菜,那是屡次挤眉弄眼失败后,人家谭二少为了唤起她注意的最后一击,她竟然还想着要不要夹一筷子还回去!!! 谭云山眼里闪过疑惑——怎么了?跟谁生气呢?我帮你用雷劈他! 既灵想拿筷子戳他——那么可爱的雷你自己留着用吧! 冯不羁给两个伙伴一人夹了一块鱼肉,然后转回头,朝黑峤露出憨厚笑容:“我们的确在府上打扰太久了,现在幽村日夜交替恢复正常,我们也该告辞了。” 刚被唤回注意力的既灵和谭云山愣住,不明白怎么眨个眼的工夫,话题就进行到了这里。 黑峤连忙摆手:“法师误会了,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冯不羁一把握住对方的手,无比真诚:“不不,幽村已无妖邪,我们必须尽快上路,多耽搁一天,就是放任别处妖邪多祸害一天。” 黑峤一脸不好意思,可除了一直重复“这、这……”,再无半点真诚挽留。 既灵和谭云山面面相觑,心中了然——就在刚刚短暂的走神间隙,黑峤已经委婉下了逐客令,而冯不羁顺水推舟,索性告辞。 幽村已无妖邪吗?当然不是,至少崇狱还没收服。 但相比尚未见踪影的妖兽,这个迫不及待下逐客令的黑峤,更可疑;而观察可疑者,退到暗处比站在明处,更方便。   ☆、第27章 第 27 章   黑云压顶, 风雪肆虐, 刚送走如魇白昼的幽村,又陷入了灰暗天光。   三人自黑府告辞的时候晌午刚过,然而街市空荡寂寥, 昨夜的喧嚣热闹仿佛都被关进了沿街紧闭的大门, 半点踪影未留。   第三次路过酒肆, 这回再不见跑堂,只有严丝合缝的门板,既灵却有点想念那个活泼话多的小伙计了。   正思忖着,就听见冯不羁自言自语嘟囔:“槐城下雨,幽村下雪,我估计剩下那仨妖兽得风雷电……”   最后两个字勾起了些许昨夜记忆, 让既灵的心里异样一下,可还没等她品出这别样心绪的滋味, 那边谭云山已迫不及待跟小伙伴显摆自己的新招数——   霹咔咔。   谭云山:“冯兄觉得如何?”   冯不羁:“不错, 好生修炼,大有可为。”   谭云山:“冯兄为何丝毫不见惊讶?”   冯不羁:“哈哈,谭老弟你还是太年轻, 昨夜我已经……”   谭云山:“嗯?”   冯不羁:“呃……已经被神仙托过梦了说你日后会修成仙雷之法!”   谭云山:“当真?”   冯不羁:“当然!”   谭云山:“那冯兄觉得我这招式起个什么名字比较好听?”   冯不羁:“谭氏仙雷?”   谭云山:“人生得一知己, 足矣!”   既灵无力扶额,完全不想承认与身后这二位是伙伴。   就在这时,酒肆门板毫无预警打开半扇, 半盆水自门中泼出。   门内人只伸出了一只胳膊, 看也不看, 哗啦就是一扬。幸而既灵刚刚走过板门,而后面“兄友弟恭”的谭、冯二人还差两步才到,于是这半盆水就扬在了既灵身后、谭云山和冯不羁身前,只星星点点水珠溅到三人身上,混着暴雪,也就分不出来了。   但这一下着实吓了三人一跳,冯不羁立刻就嚷:“干嘛呢!没看见外面有人啊——”   门内人显然真没预料到这暴风雪天还有人闲逛,未来得及全缩回的手被吼得一抖,脸盆“咣当”落地,与此同时赶紧侧身出来,一个劲道歉:“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是真没……”   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酒肆跑堂,故而抬眼看清三位“受害者”,那道歉就在惊讶中戛然而止了。   四人在暴雪中大眼瞪小眼,既灵先“噗嗤”一声乐出来,连带着每个人都有了笑模样,场面赫然成了“喜相逢”。   一回生二回熟,这都第三回见面了不说是朋友也绝对算有缘人,跑堂也就不再拘束,直截了当地问:“三位客官到底是做什么的啊,这两年几乎没什么外乡人来幽村,就算偶尔有来的,也是歇个脚就继续赶路,三位怎么天天在这条街面上晃……路过啊。”   既灵听出来了,跑堂咽回去的分明是“晃荡”。   “我们本来想今天就走的,不料突降暴雪,只能再多待一日。”谭云山巧妙略过了“到底是做什么的”问题,并很快抛出新疑问将跑堂的思绪引到其他路上,“小哥,这幽村一下雪就这样吗,遮天蔽日的。”   既灵心中讶异,因为谭云山问的正是她反复琢磨的,刚刚一直四处找开门的店铺也是希望能遇上两个人,问上一问。   “哪能啊,要是一下雪就这样,那还过不过冬了。”跑堂苦笑,“咱们这个地方吧,冬天确实雪多,但大家也都习惯了,就算那鹅毛大雪,街面上照样该开张开张,该出摊出摊。可今天您三位看见了,连开门的都没有,不是不愿意开,是不敢开……”跑堂的说着忽然压低了声音,凑近三人道,“实话跟您们说吧,上次有这样的雪天还是在三年前,一连十几天都是这样的黑云暴雪,等到终于有一天雪停了,村里也就再没有晚上了,当时都传说这雪就是噩兆。”   谭云山料到黑峤说的“这样的雪天很平常”是假话,却没料到这雪还和三年的白昼牵连上了,忙问:“那这三年呢,还下过雪吗?”   跑堂先点头又摇头:“雪是下过,但今天这样的再没有。可是您看,昨天刚有了夜晚,今天这雪就来了,三年不来,村里刚变好一点就又来了,还不是噩兆?唉,也不知道这回雪再停,还要再来什么灾祸……”   谭云山抬头看伙伴,两个伙伴也一脸茫然。   跑堂的话他们听明白了,但个中缘由,他们和跑堂一样费解。   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站在外面长时间聊天,说两句话,就要喝几大口风,跑堂见状便邀请他们进店里歇歇,喝两口酒暖暖身子。三人目前两眼一抹黑,除了确认黑峤有事隐瞒外,其他毫无头绪,加之客栈什么的都关着,也的确找不到落脚地,便从善如流进了酒肆。   三人在酒肆里待了一个下午,没再从跑堂和掌柜口中问出更多的事情,于是大部分时间里就是喝喝小酒,吃吃小菜,顺带谋划一下之后的行动。   这回跑堂给既灵上的还是桃花酒,不过最终大半进了谭云山的肚子,喝完这位公子还低头抬袖子的在自己身上各种闻,末了纳闷儿问既灵:“为何我喝了酒身上却没有桃花香?”   既灵用胳膊拄着下巴,看向窗外,忽视掉手心传来的脸颊的热度,也忽视掉谭家二少莫名其妙的追求。   天色越来越暗,终于,顺着门缝传来了不知谁家的菜香——炊烟起,夜幕降。   吃饱喝足的三人离开酒肆,于夜色中穿梭前进,最终轻盈跃上黑府后宅围墙……除了谭家二少。   第三次从高墙上滑落回原地,谭云山压低的声音里透着难得的咬牙切齿:“我发誓,以后绝对要……”   “苦练轻功?”站在墙上的既灵倍感欣慰。   谭云山抬头对上她的双眼:“尽量少翻墙。”   既灵:“……”   好不容易把谭家二少拽上墙,三人猫着腰一路沿着围墙来到后宅正房的屋顶。   黑峤居住的后宅有一间正房,三间厢房,分别是黑峤和他的三位夫人居住。借宿黑府期间,三人只见过一回黑府的三位夫人,不过印象深刻,因为大多娶了三妻四妾的老爷员外们,妻妾的年龄都会有些差距,年轻时候娶的自然同他岁数相仿,随着年纪增长,陆续再娶的,便一个比一个年轻。可黑峤这三位夫人却都是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所以见时,既灵他们就觉得有点惊讶,不过后面都一门心思解决宫灯的事情了,就没在意这些。   按理说趴房顶听人家后宅动静是十分无礼的行为,但眼下妖雪阵阵,黑峤又没一句实话,三人只能出此下策。   从屋顶往下看,黑府后宅尽收眼底。数盏灯笼映出些许暧昧光线,让后宅处于一种隐约看得见路,却又不至于将周遭看得太清楚的微亮夜色中。   暴雪没有任何转弱趋势。   三人靠在屋顶瑟瑟发抖。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谭云山牙齿已经开始打架了,说说话还好受点。   “灯都灭了,还想要什么动静。”冯不羁也觉得今夜可能要白蹲点了,“人家老爷夫人在屋里睡觉,我们在屋顶守夜,用不用这么惨啊。”   谭云山微微皱眉,挥手驱散一下眼前风雪,轻声却郑重道:“冯兄,非礼勿言。”   冯不羁呆愣,领会半天,终于悟了:“我说的睡觉就是单纯睡觉!”   既灵的注意力都放在下面院中,乍听到冯不羁提高的音量,根本没管内容,直接出声提醒:“嘘——”   冯不羁立刻收声闭嘴。   很快,天地间重新回归风雪呼啸,谭云山却又低低出声:“你们觉不觉得那三间厢房有点奇怪?”   冯不羁不懂:“半点动静都没有,怎么看出奇怪了?”   谭云山道:“就是半点动静都没有才奇怪。我们刚才都看见黑峤进屋了,然后过了一会儿,关灯就寝,这是正常的。可另外三间房,从始至终都没亮过灯,我们也压根没看见那三位夫人,如果说她们三个一早就在屋里了,那我们来的时候根本没到就寝时间,顶多是刚吃过晚饭,屋里为何不掌灯?”   既灵明白谭云山所指了:“你的意思是三位夫人根本不在房内,换句话说,现在整个后宅只有黑峤一人?”   “对,”谭云山微微眯起眼睛,盯着过分清静的院子,道,“从我们来到这后宅,别说夫人,连一个丫鬟小厮都没见到。”   既灵眼睛一亮,思绪豁然开朗:“黑峤料到今夜会有危险,所以提前让三位夫人和府中下人躲到了别处!”   谭云山道:“也可能他早就胸有成竹,或者干脆已经布好了陷阱,正等着对方来自投罗网呢,当然要遣退闲杂人等,否则坏了事怎么办。”   既灵蹙眉:“是有这种可能,但第一反应都是先把人往好处想吧?”   谭云山冤死:“布陷阱擒妖就不是好人了?”   既灵:“……”   谭云山:“你现在踹我下去会打草惊蛇的,真的。”   既灵没好气地看着谭云山的无辜脸,终是收住了蠢蠢欲动的脚。   她和谭云山思索问题,就算方向一致,也永远是两股劲,更要命的是很多时候连方向都不一致。既灵不是第一次遇上和自己想不到一块去的人,但唯独和谭云山的分歧,让她心累。因为对于旁人,她可以说不通直接分道扬镳,但对着谭云山,她就有点舍不得。   已经成为了伙伴的缘故吧,既灵在心中叹口气,所以说啊,交友必须要谨慎,一步走错,步步坎坷。   “有妖气。”   冯不羁突来的急促提醒拉回既灵心绪。   她抬眼去看斜插在瓦片缝隙里的浮屠香,果然,已有了动静。   黑府原本没有任何妖气,但来的这位,却带着极强妖气。   而且随着妖气袭来,雪似乎更烈了。   终于,一团白光咻地越过围墙进入院中,而后没有半点迟疑,闪电般窜向黑峤所居住的正房。   白光的速度太快,三人压根看不清那光团里的形状究竟是鸡、狐、狗、狼亦或旁的什么兽类,甚至连大小都辨不分明,那光已经潜入了黑峤房间。   既灵心头一紧,下意识就要去拿净妖铃,手腕却忽然被人压住。   既灵一僵,不动了。谭云山几乎没用什么力道,只轻轻压着,但从他手心传出的热度,却比任何法术咒语都好用。   谭云山没意识到这些,见既灵停住了,立刻劝道:“别急,黑峤既然敢单独等它,就一定留着后手,我们暂且再观望观望。”   既灵不着痕迹把手从谭云山掌低下收回来,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行。”   话音未落,正下方的屋内忽然传来打斗声响!   三人一惊,尚未来得及动作,就听见“咣当”一声巨响,屋檐下的门板被人从里面直接撞破,连人带板一同跌进院中!   迷茫的暴风雪里,重重摔到院中地上的人挣扎着爬起,赫然一窈窕美艳的女子!   女子一袭白衣,发如乌木,眉眼似有万种妩媚,然此刻她的眸子中迸发出的只有愤怒和杀戮,这让她身上几乎见不到一丁点人气,只剩妖气,烈得像火,一如她的美。   女子抹掉嘴角血渍,微微眯起眼底,浓浓杀机。   黑峤自屋内走出,从容得甚至带上些调侃奚落:“真想要我的命,就别每次弄这么大阵势,只有蠢人,才会在出手之前特地下场雪提醒对方……哦对,你不是人,是妖。”   女子扯了下嘴角,本该柔媚的声音尽显冷冽:“这雪不是给你提醒,是给你送葬。”   黑峤大笑出声,笑得太过,呛了口风,咳嗽半天才擦着笑出的眼泪道:“这都多少回了,你怎么还学不乖,你杀不掉我的。世间万物皆有高低贵贱之分,生来就注定的,你如果识相,就该躲进山里修炼一辈子别出来。”   “杀不掉?”女子冷笑,然而这样冰冷的笑,却依然让她又美了几分,“你让我拿刀扎进你心口,看看我到底杀不杀得掉。”   “冥顽不灵。”黑峤摇摇头,一副“你何必苦苦相逼”的无奈,“我原本想放你一马,但你这么不识相,我就只能替天行道收你了。”   屋顶上越听越迷糊的三人到此处彻底乱了。   女妖和黑峤必然有仇,而且是三番两次上门寻仇,这都好理解,但黑峤一个凡人能和妖结什么仇?好,或许黑峤不是凡人,也是一个妖,只是不知用什么方法掩盖了妖气,哪一个妖会说出“替天行道收了你”这种话?这是像既灵和冯不羁这样降妖伏魔的修行者才会说的话吧?   一团迷茫间,院内打斗又起。   女妖施展法术,无数雪粒聚集一处赫然形成一柄利剑,直直朝黑峤心口刺去!   黑峤不闪不躲,只口中念念有词,雪剑在他身前一寸处骤然停住,而后极速消融。   女妖并不气馁,继续施法,黑峤嗤笑,刚要张嘴,忽然觉得不对,等他反应过来身后还有一柄雪剑、而对方的二次施法不过是障眼法时,已经晚了,雪剑深深刺入他的左后背!   黑峤痛叫一声,眼中杀气也盛,下一刻不知哪里飞来个硕大的金项圈长命锁重重打在女妖身上!   女妖直接被打得蜷缩在地,一口鲜血喷出。   黑峤不再理会她,而是用尽全力运气,后背的雪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转瞬成了水,与伤口流出的血混在一起,在衣衫上晕染开来。   女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怎么会……”   后肩的剧痛似乎终于挑起了黑峤的暴怒,他又招来长命锁重重砸向女妖,直到对方耷拉下脑袋,气若游丝,再没力气仰头怒视,他这才稍微顺了气:“下次记住,我和你们这些妖怪不一样,我的心在右边。啧,又忘了,没下次了。”   既灵艰难地咽下口水,嗓子眼发苦,心里发颤。明明最初她还想着动净妖铃的,可现在,不光不忍心朝那女妖动手,连这么看着都有些受不了了,她甚至想冲出去朝黑峤嚷,赶紧给对方一个痛快吧。   院中的妖或许不是什么善类,但妖有妖性很正常,相比之下,院中的黑峤才让人不寒而栗。她现在无比希望黑峤也是妖,因为如果黑峤真的是个降妖伏魔的修行者,那这样嗜虐杀的修行者……比妖更可怕。   几个闪念间,黑峤已经在女妖身旁蹲下来。   既灵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已经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了。   骤然腾空的净妖铃变成大钟,一边破着风雪向远处呼啸而去,一边发出刺目银光。   黑峤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和银光吸引,下意识循声去望。   只一瞬,地上的女妖忽然化为一团兽形白光飞快窜逃。不知是不是用尽了全部力气,速度竟比潜入时更快,等黑峤反应过来再回头想追,已没了方向。   既灵将浮屠香自瓦缝中取出,给了冯不羁一个眼神,又瞄一下院中正捂着肩膀狠踹大树发泄懊恼的黑峤。   冯不羁想也不想就摇头。   既灵没辙,只得以极低声音开口:“现在还不能确定黑峤是人是妖,所以必须得留人守在这里监视后续动静,我有浮屠香,只能我去追。”   冯不羁无言以驳,毕竟这么大的风雪,他又不是狗鼻子,哪能把妖气闻得那么清楚。   “小心点。”他只能这样嘱咐。   既灵微微颔首,转身轻盈一跃,直接落入墙外后街,循着浮屠香的方向追去。   直到既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冯不羁才收回目光,结果发现,黑峤还在院里,身边的谭云山却没了。   冯不羁着急地四下张望,终于在房后围墙上,看见了谭家二少完全称不上潇洒的翻墙身影。   冯不羁想说就你这速度,翻出去也追不上既灵,但眼下不宜出声,只能打手势——马上给我回来!   谭二少很快捕捉到冯不羁的动作,立刻也举手回应——好的,我一定多加小心!   冯不羁:“……”   ☆、第28章 第 28 章   既灵沿着浮屠香追出幽村, 又一路向北, 在凛冽风雪里穿行了近半柱香的时间,香缕终于不再向前,而是径直没入三丈外的岩石中。   幽村南面靠白鬼山, 北面却是一片荒野平川。粗粝的土地布满枯黄低矮的草木, 大小不一的石块则毫无规律地分布着, 有的被草木掩映,有的就孤零零立在空旷处,而今在暴雪的侵袭下,荒野几乎全部被风雪覆盖,只有少许个头较大的岩石还没被积雪淹没,几簇略高的草木依稀能看见枯枝。   浮屠香缕没入的就是这样一簇草木后的岩石。   既灵无声无息地掐灭浮屠香, 扯下净妖铃握紧,蹑手蹑脚向岩石靠近。   在距离岩石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 既灵谨慎收住脚步, 以免再向前踩到草木发出不必要的声响。深吸口气,她敏捷而轻盈地趴到雪地上,从旁边匍匐着往岩石背后绕。   身下的雪很快化成冰水, 刺骨的冷, 既灵一边咬紧牙关忍耐,一边安慰自己爬几下就到了,不碍事的。   事实上从既灵趴下去的位置绕到岩石侧面也的确没多远, 只是她不敢动作太大, 担心打草惊蛇, 才只能被迫放慢速度,延长了匍匐的时间。   但就是这样,她也赶在牙齿忍不住打颤前,抵达了岩石右侧,便立刻向左探出头去望岩石的后面。   这一看,就让她暂时忘了身下的冷。   那个不久前还和黑峤打得难解难分的女妖,这会儿就蜷缩在岩石背后,岩石为她挡住了风,却没挡住雪,她的头上、身上已盖了一层白,衣衫上染的血在偶尔被风吹开的落雪下若隐若现,像朵朵妖冶的花。   既灵起身,慢慢来到女妖面前,待看得更清楚,心也跟着软下来。   她缓缓蹲下,握紧净妖铃的手心不自觉松了松,另一只手则轻轻拂去女妖头上脸上的雪。   女妖闭着眼,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仿佛没了气息。   但既灵知道她还活着,因为死了的妖是不可能还保持着人形的……   慢着。   既灵蓦地一愣,妖若想保持人形,没死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还要有足够的妖气和妖力……   “啊——”   手腕上突来的剧痛让既灵的思绪有瞬间的空白,而另外一只手远比脑袋更快地做出反应,直接一净妖铃用力砸向女妖!   原来就在既灵刚刚晃神的刹那,女妖忽然窜起抓住既灵尚未收回的那只手,一口狠狠咬在了她的手腕上!   净妖铃一出,女妖终是松了口,但因为既灵并没有念净妖咒,这一下砸总归是疼多,伤少。   相比之下,既灵惨得多,这一咬女妖用尽全力,伤口几近见骨,血珠争先恐后往外涌,很快在雪地上滴出凌乱猩红。   女妖并未逃窜,抵着岩石的后背微微拱起,气息粗而急促,双眸却紧盯既灵,迸射出疯狂的光,此刻的它浑身上下没半点像人,就是一只正与死敌对峙的兽,从里到外,妖气冲天。   “既灵——”   岩石背后忽然传来谭云山的声音。   既灵愣住,正奇怪谭云山怎么跑这边来了,就见女妖一跃而起,竟直接翻过了岩石!   妖类对修行者的强弱有天生的直觉,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它们总会先选择向弱的下手!   既灵呼吸一窒,简直要疯,紧跟着纵身向前一跃而起,同时大喝:“小心,它不是一般的——”   最后一个“妖”字随着映入眼帘的谭云山的蒙圈脸,夭折。   谭云山吃力地抱着怀中的白狼,好半天,才找回自己声音:“是挺不一般,扑过来时还是个姑娘,扎我怀里就成狼了……”   生平第一次被姑娘投怀送抱的谭家二少,心情相当复杂。   现了原形的女妖已经彻底昏迷,显然并不是崇狱。它的身形比狗大,但比灰狼小一些,是罕见的白狼,此刻双目紧闭,一双尖耳耷拉着,柔软的皮毛上遍布伤痕,楚楚可怜。   但手腕上的疼痛清晰告诉既灵,轻敌是会付出代价的。   “你到底对它做了什么?”既灵实在想不通,前一刻还妖气冲天的女妖怎么飞到石头背面就直接现了原形并且昏迷了。   谭云山一脑门子雾水,只能努力回忆不久前的“惊心动魄”:“我喊你名字,结果它就跳过来了,一头往我怀里扎,我也不知道该推该挡该迎接,胳膊就乱挥了两下,然后扑过来的它就成了这样。”   既灵脑袋疼,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更一团浆糊了。   “想不明白就回头再想,我现在腾不开手,你能不能赶紧把自己手腕包一下,”谭云山看着那一片血红就刺眼,尤其还滴答滴答往地上落,简直扎心,“一眼没照顾到,你就非要见点血。记住,你是姑娘家,不是金刚不坏。”   既灵低头,一言不发地撕了一条衣襟缠到手腕上,终是暂时止住血,才带着一丝微妙心情小声咕哝:“你怎么过来了。”   谭云山道:“屋顶监视有冯不羁一人就够了,你这边要对付的可是妖怪。”   既灵心里热乎,却还故意道:“难为你还能跟上我。”   谭云山长呼口气:“差点就跟丢了,幸亏后来闻到了香气。”   既灵讶异,抬眼看他:“这种天气这样的地方你还能闻见浮屠香?”   谭云山笑,眉眼舒展开来:“浮屠香肯定是闻不见了,但能闻见桃花香。”   既灵怔住,下意识想别开眼,却又没办法将视线从谭云山脸上移开。   她总觉得现在的谭云山和在谭府时不一样了,虽然仍喜欢卖弄风雅,依旧经常让人手痒牙痒,可少了些温和疏离,多了些顽皮开朗;尤其笑起来的时候,谭府中,他的笑永远像隔着一层东西,让你看不见里面,而现在,你能在那笑里看见真正的喜悦,狡黠,还有一点点放松随意的……亲昵。   “既灵。”   “嗯?”   “能帮我搭把手吗,它其实挺沉的。”   “……”   既灵发誓,再自作多情她就找一块豆腐撞死!!!   谭云山不明白伙伴的脸为何忽然阴云密布,明明刚才对着妖怪都还晴空万里的,跃起来提醒自己小心的时候也是实实在在的担忧和焦急。难道她受伤了自己没受伤,所以心里不平衡了?那他是真没辙,总不能就为这事儿往自己身上划一刀,这也太……   咦?   谭云山愣住,稍稍调整下姿势,用胳膊肘捞住白狼,然后摊开左手掌,果不其然,食指上不知何时划出一道伤口,不算浅,刚划的时候必然出了不少血,这会儿伤口已经被血凝住了。然十指连心,仍一跳一跳的刺痛。   “我知道了!”谭云山灵光一闪,“我的手指头划伤了,刚刚挥胳膊的时候肯定是把血珠甩到狼妖身上了!”   “哦,”已经转身去草木丛忙活的既灵头也没抬,“一滴血就让妖怪现了原形,厉害。”   谭云山自豪地扬起嘴角:“过奖,过奖。”   短促的交谈很快在风中消散,重新漫起的沉默氛围里,谭云山后知后觉地琢磨,刚才伙伴真的是在夸他吗,怎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直到既灵忙活完,谭云山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倒是看清既灵忙活的成果了——几股用被雪浸湿的枯草杂糅藤枝制成了“绳子”。   谭云山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见既灵解下披风铺到雪地上,又从他怀里抱过白狼放到披风之上,而后将披风四角兜起,用“绳子”一系,一个大布口袋就此成型。   不用等伙伴吩咐,谭云山自动自觉把口袋扛到肩膀上:“这下背得动了。”   识相的谭二少可爱多了,既灵胸口的郁结之气稍稍顺了顺,正想提醒他小心些,就见已经走出一步的谭云山又回过头来,不无担忧地问:“这样就行了吗,妖怪不是都能变成精魄什么的直接飞,布口袋挡得住吗?”   既灵用清亮亮的眸子看他,恬淡微笑:“普通的布口袋肯定不行,但沾了仙气之血的可以。”   “……”谭云山后悔提这么有深度的问题了。   既灵也是临时变的主意,她原本的打算只是弄个布袋方便装妖怪,否则就让谭云山那样抱着,累不累是次要,妖怪一醒一窜就糟了,轻易便可逃走;有个布袋挡着,好歹算是阻隔,妖怪一有动静,他们可以更主动地应对,而且这样也方便他们赶路,尽快回幽村和冯不羁会合。   万没料到,谭云山的手指已经见了血,他又非要多此一问,那不用白不用,只能对不住谭二少了。   心里是这样没好气地想,可落到行动上,既灵也只是让对方拿手指蘸了点雪,以雪水化开糊在伤口上的凝血,用这一点点浮血在布袋上画了极小的镇妖符,小到谭云山都有点看不过去——   “要不我再咬破一点,画个大的吧,这个也太……秀气了。”   其实画符不过是以防万一,既灵总觉得狼妖没那么快苏醒。   事实也的确如此,直到二人回到幽村和冯不羁会合,袋子里仍没有任何动静。   夜已深,整个幽村除了风吹雪落,没任何动静。三人做贼似的在村里绕了一圈,没寻到落脚处,又怕妖怪醒了引起骚乱惊动村民甚至黑峤,最后一咬牙,往南出村进了白鬼山,终于寻到一处山洞,总算有了个遮风避雪的地方。   这通折腾下来,雪已经停了,确切什么时候停的不清楚,等三人发现时,黑压压的乌云已散,天边泛起鱼肚白。   篝火摇曳,徐徐温暖。   冯不羁一边用找来的藤枝捆住细木制笼子,一边时不时看看洞外的天,也不知自言自语还是和伙伴嘀咕:“肯定是它弄的,不然怎么它一现原形昏迷,雪就停了。”   既灵不怀疑是狼妖弄的暴雪,但为什么要这样,以及它和黑峤究竟有什么仇怨,才是当务之急:“黑峤真的再没有任何举动?”   “没有,”冯不羁叹口气,又重复一遍已经给伙伴们讲过的话,“他踹完树,就回屋了,再没任何动静。不过——”   既灵愣住,什么时候多出个转折?   “不过什么?”谭云山也来了好奇,直接出声询问。   冯不羁摸摸鼻子:“不过我有点不甘心,后来就沿着围墙绕黑府一圈,正好在前院看见个起夜的家丁,我就问他怎么没人去后院服侍。他说是黑峤吩咐的,天黑之后所有人禁止出屋,听见任何响动也不可以出来,违者重罚,他是闹肚子,实在憋不住了,屋里又只有夜壶……”   “冯兄,”谭云山及时出声提醒,“有些细节不必详说,有些细节请不要忽略。”   冯不羁无辜摊手:“譬如?”   既灵接过他的半成品笼子继续捆:“譬如,你一个夜行大汉从天而降直接问黑府家丁,然后人家就好声好气回答你了?”   “哦,这个细节啊……”冯不羁干笑地摸摸鼻子,“那个,的确采取了一些小手段,不过不是重点,重点是黑峤的确一早就知道狼妖会来,而且做足了应对准备,但狼妖作祟的事黑府上下均不知情,显然黑峤也没打算告诉他们。”   谭云山点点头:“那就有三个问题,第一,黑峤为什么瞒着自己的家丁,多找些帮手不是更好吗?第二,狼妖摆明就是冲着黑峤去的,他们之间究竟什么仇什么怨?第三,黑峤为什么可以对付狼妖?”   冯不羁皱眉想了半天,道:“第一个问题嘛,要么是黑峤想保护自己府上的人,要么是黑峤不希望府上人知道自己会收妖;第二个问题嘛,只能等狼妖苏醒问个明白了;至于第三个问题,我没在黑府感觉到任何妖气,所以我倾向于黑峤是修行者……但,我讨厌这个同行。”   “我们现在说再多也都是猜测,”既灵手中的细木笼子终于成型,她将仍在昏迷的狼妖从布袋里抱出,放进笼中,又将笼子顶盖捆好,这才轻轻叹口气,柔下声音道,“只能希望它快点醒了。”   这次笼子上的镇妖符没再劳烦谭云山,而是用了冯不羁的血,虽然后者的修行之血比不上前者的仙血,但法力不够,血量来凑,硕大的镇妖符几乎画满了笼子上下左右。   谭云山看得叹为观止:“冯兄,请问修炼多久才能学来你这样毫不犹豫咬破自己手指头的潇洒?”   冯不羁用绽着血花的手拍拍谭云山肩膀,语重心长:“老弟,熟能生巧。”   谭云山咽了下口水,总觉得听出了字字血泪。   既灵没注意两位伙伴正在“交流经验”,她小心翼翼将笼子往篝火旁边挪了挪,希望火堆能给昏迷中的狼妖带来点暖意。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妖,明明还毫不留情地伤了自己,可既灵就是对它生不起来气,更燃不起降魔伏妖的杀意。或许是黑府后院中那个姑娘美得太炽烈,或许是蜷缩在雪地里的那个姑娘无助得太可怜,又或许这是她降妖至今碰上的情感最强烈的妖,哪怕这情感是“恨”,她也不由自主想知道内情。   “我再去捡点树枝。”冯不羁不是个等得住的性子,见篝火越烧越旺,索性给自己找点事做打发时间。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声音,冯不羁刚离开没一会儿,笼子里的白狼就张开了眼睛。   起先只是眼皮微微动,既灵还以为自己盯得太久眼花了,直到带着妖气眼仁因为警惕而强烈地缩了一下,既灵才回过神,想也不想先叫:“谭云山——”   谭云山颠颠奔过来,白狼也彻底醒了,或许是感觉到了绘在笼子上的镇妖符,也可能已经耗尽妖力,它没狂躁挣扎,只是由躺变卧,身体微微蜷起,下巴搭在前爪上,虚弱而可怜。   如果不看它眼神的话。   那是一双永远带着戒备、藏着杀机的眼睛,让人觉得无论它当下如何狼狈,只要稍微疏忽大意,都会被它反扑。   两人,一妖,隔着染血的细木笼对峙。   沉默在山洞蔓延开来,混着篝火的热气,憋闷,压抑。   终于,既灵嘴唇微动,轻声开口:“我们和黑峤不是一伙的。”   笼子里的白狼没有任何反应,谭云山倒惊讶瞪大眼睛,既灵竟然还能这么温柔地说话,他怎么从来都没有如此待遇!   “我知道你听得懂我的话,”既灵不气馁,继续道,“我没想伤你,实在是你咬得我太疼了,我才出的手,”说着她朝谭云山一指,“他也没想伤你,如果可能,他巴不得自己全须全尾,才不要见血……”   “嗷呜——”   白狼毫无预警地嚎了一声,无论是听是看,都好像是不太高兴。   既灵闭上嘴,疑惑地看谭云山。   谭云山立刻撇清自己:“一直都是你在说,我可没插嘴。”   既灵翻个白眼:“我是问你,能不能听出来它什么意思!”   谭云山眨巴下眼睛,片刻后,忽然低声学着“嗷呜”了一嗓子,末了笃定点头:“不懂。”   “……”既灵现在想把狼妖放出来,把谭云山关进去!   深呼吸两下,既灵不再徒劳,索性一口气把话说完:“我们是修行之人,路过幽村借宿黑府,正好遇见你夜袭黑峤。我们和黑峤没有交情,和你也没有交情,但事情让我们遇见了,那我们就想弄个明白。如果你占理,黑峤不占,我们就帮你,反过来,我们就帮黑峤。当然就算和黑峤的事情你占理,如果你行凶作恶过,那我作为修行之人,还是要驱魔降妖。”   安静。   微妙而尴尬的安静。   到最后,白狼瞥她一眼,索性闭上眼睛。   既灵莫名其妙,只得扭头寻找伙伴解惑:“它这是……不理我了?”   谭云山叹口气:“我要是它,也不乐意理你。”   既灵不懂:“为什么?我说得不够明白吗?”   谭云山无奈:“就是太明白了,你一口气把好的坏的都说全了,铺完光明大道,又给坎坷险途,说完要帮忙,又说要收妖,换谁谁不心累?”   既灵被训得气闷,偏又无言以驳,索性道:“那你来。”   谭云山耸耸肩,他来就他来。   “这位小白狼,请你听好,你现在落到我们手里,逃是肯定逃不出去了,你如果和盘托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冥顽不灵,只有被六尘金笼收服的份儿。六尘金笼是什么?顷刻让你灰飞烟灭的法器。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我也知道,你一定害怕再没有机会找黑峤报仇……”   “嗷呜嗷呜——”   咣当咣当——   “不、不是,你先别激动,在下刚刚一时冒失,说话没有轻重,现在重说一遍。我们是修行之人,路过幽村借宿黑府,正好遇见你夜袭黑峤。我们和黑峤没有交情……”   “谭、云、山!”   “它性子太烈了,这样不好,折寿……”   ☆、第29章 第 29 章   狼嚎刺耳, 细笼欲破, 两位伙伴的软言细语全部被狂躁嚎叫淹没——冯不羁回到洞中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见他回来,两位伙伴仿佛看见了救星。   既灵:“谭云山刚刚讲话惹到它了!”   谭云山:“我们刚刚讲话惹到它了!”   既灵:“……”   谭云山:“我!”   冯不羁乐, 挺好, 瞬间破案。   不紧不慢放下树枝, 冯不羁来到细笼前蹲下。既灵和谭云山识相地左右挪开,给冯不羁腾出足够空间。其实他们也不知道冯不羁有没有招,但眼下这阵势,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冯不羁认真看向笼内,任凭小白狼如何对他嚎,甚至伸爪子出来抓, 保持着安全距离的他都镇定自若,岿然不动。   他不出声, 既灵和谭云山也不敢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 笼中的白狼似终于用尽了力气,剧烈喘着粗气,慢慢消停下来。   冯不羁满意地点点头, 给了小白狼一个“好孩子”的赞赏眼神, 末了左右扭头各看伙伴一眼,悉心教诲:“记住,有些时候, 以不变才能应万变。”   既灵和谭云山对视一眼, 顿悟——总结起来就一个字, 耗,这招还真是……很“精妙”。   白狼虽然老实了,但总这样隔着笼子大眼瞪小眼也不是个事,谭云山看着笼边地上的几根雪白狼毛,既发愁又困惑:“之前它在黑府的时候不是会说话吗,难道现了原形就连怎么说话都忘了?”   冯不羁给刚踏入修行途的伙伴解释:“它现在能听懂我们的话,但说不了。人形说人话,兽形讲兽语,天道如此。”   “原来如此。”谭云山总觉得他这一路没干别的,光长见识习天道了。   既灵对人间以外的所有事情,也都是认识冯不羁之后才知晓一二的,连带着以前从来没想过的问题,如今也不由自主开始思考:“那天道又是谁定的呢?天帝?”   “你可把我难住了,”冯不羁挠挠头,生平第一次开始想这个问题,纠结半天,才道,“我觉得不是。神仙,妖怪,人,都在‘天道’之内,‘天道’应是‘自然之道’。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我随便说说,你们随便听听,不作数啊,哈哈。”   天地之大,海波无尽,苍穹浩渺,日升月落,万物有灵,人在其中渺小得犹如沧海一粟,哪能真的参透个中玄妙呢。   但既灵喜欢冯不羁的一家之言:“‘自然之道’好。神仙住天,凡人住地,妖怪住在山林湖泽,各得其所,各安其道,只有生而不同,不该有尊卑之分。”   冯不羁无奈摇摇头:“话是这么说,但哪有绝对的平等,仙就是仙,妖就是妖,一滴修行之血就能让妖灼伤,一滴仙血甚至会损了它几年修行,反过来行吗,你听说过哪个修行者或者哪个神仙因为溅到妖怪的血受伤的?没有,这便是生来就有的高低贵贱,不管我们赞同与否。”   “所以我没说‘没有’,只说‘不该’。”既灵垂下眼睛,淡淡说着,同时自怀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水色琉璃瓶,举到细木笼上方,透过细木条间的空隙,将墨绿色粉末倒在白狼身上的几处伤口。   已疲惫闭上眼的白狼在她靠近时便警惕睁开眼,浑身绷紧,墨绿色被洒下时,它扭动着身体去躲。直到一些粉末沾到它的伤口,它才僵住不动,眼神也从警惕转为茫然。   随着粉末洒遍它背部伤口,既灵手腕微抬,停住倾倒,轻声哄着道:“肚皮。”   狼妖定定看着她,一动不动。   冯不羁和谭云山也看着她,不懂这是什么路数。   终于,白狼缓缓趴下,翻身露出遍布血痕的肚皮。   那一道道伤口都是被黑峤的法器打的,有深有浅,交错凌乱。   墨绿色粉末重新洒下时,白狼闭上眼睛,破天荒地透出一丝柔顺姿态。   冯不羁也终于看明白既灵在干嘛了:“你还会配妖能用的药?而且一直带在身上?”   既灵撒药完毕,收回瓷瓶,道:“药就是药,不分妖和人,只要没有艾叶一类驱邪的药草,对于创口愈合来说都一样。”   冯不羁来了好奇:“那受损的妖力修为呢?”   “你当我这是仙丹吗。”既灵没好气地笑,“只能愈合伤口,补不回修为。”   冯不羁点点头,没问题了。至于既灵为何要给妖疗伤,明摆着,只有让对方恢复人形才能进行有效沟通,而现下白狼伤这么重,什么都不做地干等着,天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谭云山没冯不羁那么多好奇心,也了解既灵的打算,故而全程无话,以安静和不打扰作为对伙伴的支持。   直到看着既灵用力拎起笼子要往洞外走,他才一愣,没等问,见冯不羁也站起来往外走,他连忙起身跟上。   三人就这样来到洞外,此刻风雪已停,月朗星稀。   既灵将木笼放到一空旷处,让月光透过笼身,直射白狼。   刚下过雪的夜是最冷的,任凭你穿得再厚,什么也不做,就这样静静在外面站着,没一会儿就要从脚底往上冒凉气。   白狼应该也冷,但沐浴着月光,那冷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冯不羁和谭云山已不住跺脚搓手,既灵牙齿都打架了,白狼终于有了变化。   先是周身笼出一层极淡的紫光,而后,紫光颜色越来越深,狼妖也在这光芒中退去兽形,幻化成人。   变到三分之一时,冯不羁就背过身去了,等彻底变完,谭云山已经开始望天。   既灵眼疾手快地把准备好的披风递进去,**白皙的女妖神色茫然:“做什么?”   “披上。”既灵以为她刚化为人形,尚未反应过来。   不料白狼妖接是接过来了,披也披上了,但表情还是不甘不愿:“我不冷,为什么你们都要让我往身上放这些破布,行动起来真的非常不方便,吸月光精华的时候还是累赘!”   人是美人,心却还是野惯了的妖兽之心。   既灵目前还判断不出狼妖的善恶,然而可以确定,这是个不那么通人情世故的妖。   不过白狼妖的抗议虽直白得近乎孩子气,既灵却在其中敏锐捕捉到关键词:“我……们?”   白狼妖怔住,显然刚才那抱怨皆自然流露,走了心,却没过脑子,这会儿被既灵问到,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眼底瞬间泛起哀伤。   既灵第一次在这双妖气冲天的眸子里,见到仇恨以外的情绪,且白狼妖不擅长或者说根本没有隐藏情绪的意识,恨时杀气腾腾,哀时悲恸苦涩,情绪之真切浓烈让人很难不动容。   既灵轻声问:“还有谁和你说过变成人形之后要穿衣服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白狼妖歪头故意不看她。   既灵莞尔,正准备继续用怀柔之策,就觉得脸颊旁蹭过热气——   “因为她是唯一可能帮你忙的人。”   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谭云山,越过她肩膀与笼中白狼妖对话。   白狼妖转过头来,疑惑的目光在笼外人之间打转:“你们不是一伙的?”   谭云山微笑:“我们是一伙的,但妖与妖之间的仇怨,我插不上手,我后面这位兄台懒得插手,”说到这里他很自然摸了下既灵的头,“只有我旁边这位姑娘,愿意听你们的恩怨纠葛,愿意细究其中的是非对错,如果有一方完全正义,她绝对会出手帮着匡扶。”   谭云山这一下带着调侃意味,更多的则是对伙伴的肯定和自豪。   既灵懂,但依然怀疑谭云山摸的时候召唤了手心仙雷,否则头顶怎么会麻酥酥的,而且很快蔓延开来,先是脸颊,再到心底,又随着心跳传到四肢百骸,哪儿哪儿都好像不对了。   白狼妖没发现她的异样,只是在听完谭云山的话后陷入纠结,也不知道是纠结要不要相信,还是衡量说了真话后有没有损失。反正不管哪个,白狼妖很快有了决断:“你把笼子打开,放我出来,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你。”   话是对着既灵说的,显然白狼妖已经认定她是自己命运的关键。   哪成想既灵想都没想就摇头:“不行,开了你就跑了。”   白狼妖气结,猛地一拍笼子:“我就知道你是假好心!”   既灵想拦已经来不及了,笼内一刹那涌出的妖气触动了镇妖符,细木染上法力,灼了白狼妖的手。   白狼妖飞快把手缩回去,痛得频频皱眉,却没出声喊疼,因为真的也不算太疼,这让她有点奇怪:“不是仙血?”   “你这是……嫌弃?”手指至今仍隐隐作痛的冯不羁心情复杂。   既灵给了伙伴一个安慰眼神,才道:“我们不想伤你,况且……”说着她又看了另外一个伙伴一眼,“仙血怕疼。”   白狼妖没全听懂,但也记得先前自己是因为几滴仙血现的原形,如今对方能用仙血而不用,自然算是给她留活路了,何况还帮她治了伤,又让她吸了月光恢复人形……   “我姐姐。”白狼妖毫无预警开口。   既灵没反应过来:“嗯?”   白狼妖和缓道:“告诉我变成人形之后要穿衣服的是姐姐,她教了我很多东西,我们还说好一起修炼……但,”话锋一转,她的眸子暗下来,杀机尽显,“三年前,黑峤吸了她的精魄。”   谭云山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先前“妖与妖之间的仇怨”这样的说法,不过是他用来诈狼妖的,后来见狼妖没反驳,心中已明了几分,如今真听见黑峤是妖,并不诧异,但只是想不通,为何既灵和冯不羁都没发现黑峤身上的妖气?   既灵没谭云山那些弯弯绕,直截了当问了一遍:“黑峤是妖?”   白狼妖毫不犹豫点头:“是。”   既灵又问:“那为什么他身上没有妖气?”   白狼妖不耐:“我怎么知道!反正白鬼山上几乎有点修行的妖都被他吃了,还剩几个也躲到了别处,如果不信,我带你们去找它们问!”   谭云山插话进来,带着点意外:“你在白鬼山上修炼?”   白狼妖看他,话里完全没好气,显然仍对之前的“威胁”耿耿于怀:“我生在白鬼山,成妖也在那儿,当然在那儿修炼。”   谭云山给既灵递眼色。   既灵接收过来,略一思索,难得跟这位伙伴心有灵犀:“在山上救我们的是你?”   白狼妖一头雾水:“什么?”   谭云山扶额,拦住既灵,示意自己来说,以免没等问清楚呢就让这位姑娘把底都透了。   “白鬼山,树倒,鸟兽散。”谭二公子给出几个关键词,懂的人一定懂,不懂的必然模糊。   白狼妖眸子一亮,跨入前者阵营:“是你们!用法器砸树搅得山林不宁的那三个疯子是你们!”   谭云山很自然忽略掉某些不太友好的字眼,温和解释道:“我们迷路了。”   白狼妖瞪他:“我知道。但是迷路了就找路啊,砸树做什么,幸亏我反应快,带你们下了山,否则还不知道白鬼山要被你们祸害成什么样呢。”   冯不羁听不下去了:“你和我们打了一晚上照面,现在才认出来叫反应快?”   白狼妖莫名其妙:“在山上我跑前面,离你们那么远,上哪儿看清你们模样去!”   既灵凑近笼子:“既然那么讨厌我们砸树,为什么不攻击我们,还要给我们带路?”   白狼妖理直气壮:“你们带着那么大的法器,一看就是修行人,我又不傻,才不会送上门给你们杀。”   既灵:“……”   谭云山:“……”   冯不羁:“那个,我提一个小小建议,就是这种时候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不是更有利于我们消弭误会,建立友谊?”   白狼妖仰头,问得认真:“说是好心你们就能放我出去吗?”   冯不羁:“呃,也许?”   白狼妖:“那我的确是觉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冯不羁:“……晚了!”   白狼妖已回人形,三人索性将笼子抬回洞穴。白狼妖对外面的风景恋恋不舍,一个劲儿强调她不怕冷,她喜欢吹夜风,要不单独放笼子在外面也行。然而她的态度实在迫切得可疑,三人只能假装不懂她想逃的那颗心,一本正经将笼子拎回,重新放到篝火边,这才继续问——   “你姐姐是三年前被黑峤吸了精魄的,为何你等到现在才来报仇?”   “三年前我就来了,但是没杀成,还受了伤,本来想等伤好继续动手,哪知道忽然有个杀千刀的东西落到了白家山,也不知道什么法器,照得整个白家山北面还有幽村日夜通明刺眼,法力不够的妖碰见那光就疼,只能终日躲在山南面,我虽然忍得住那光,但也仅限在白家山,一到山脚就受不了了,没了山林之气护体,浑身钻心的疼,根本走不出去两步,更别提进村。”   “那黑峤呢,难道三年来一直没再出村进过白鬼山?”   “山上能让他看得上眼的妖死的死逃的逃,他当然就不来了。”   “既然蛰伏了三年,为什么偏要弄风雪呢,直接悄悄潜入黑宅,不是更好下手?”   “当然不行,我要让他死得明白,知道自己究竟为谁偿命!”   “但是你根本打不过他。”   “血债血偿,要么我死,要么他亡。”   “……”   该问的不该问的都问了,白狼妖悉数作答,没犹豫,没闪避,堪称直言快语。   三人背过身去,你看我,我看你,流转的眼波都闪着一句话——信,还是不信?   既灵率先用口型道——我信。   冯不羁点头附议。无论是眼前的事还是三年前的事,包括三年间的仙灯落白鬼山,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对得上,细节清晰,因果合理,以白狼妖那种能说出“我带路根本不是为了救你们”的简单粗暴的性子,编出这么圆的谎话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谭云山没言语,却用树枝在地上写起了字。他现在对伙伴间的默契没什么信心了,还是落到笔头比较安全准确——黑峤,一脸横肉,白狼妖,千娇百媚,尘华上仙有云,妖成人形只一次,样貌看机缘,自古又有云,相由心生,故,白狼可信。   冯不羁:“……”   既灵直接从谭云山手里夺过树枝,几下糊乱了他那密密麻麻恨不能写满半山洞地面的字,而后在上面重新写了八个——白狼貌美,以貌取妖?   谭云山欣喜不已,默契又回来了,不住点头——然也。   既灵把树枝塞还给他,起身便往洞外走。   谭云山下意识出声:“你做什么去?”   洞外天光已半亮,既灵头也不回到:“再去幽村一趟。”   谭云山一听就懂了,这是准备再跟幽村街坊四邻探探黑峤的底。如果他真的是妖,必然有特殊之处,不可能和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幽村百姓一样,而他又是幽村首富,家里有什么蹊跷事或者异常的习惯,定然会从数量众多的家丁丫鬟杂役等口中传出,哪怕他千叮咛万嘱咐,这世上仍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目送伙伴背影的谭云山正想着要不要说声“小心”,就见刚刚连说话都没回头的既灵忽然转过身来往回走,且显然是冲着自己过来。   谭云山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身体却保持住了没动。   既灵很快来到他跟前,干净利落扯下净妖铃敲了他脑袋,敲完问:“疼吗?”   谭云山云里雾里,老实回答:“还行。”   既灵满意点头:“那就好。”   语毕,姑娘转身,这回大踏步离去,再没折返。   良久,谭云山才回过神,茫然向另一个伙伴求助:“她为何敲我?”   冯不羁拍拍他肩膀:“反正也不疼。”   谭云山完全没感受到安慰:“不疼……就可以随便敲了?”   冯不羁看着谭家二少那双满是无辜的桃花眼,几不可闻叹口气,弯腰用手把既灵刚刚写的那八个字逐一拂回凌乱尘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连敲你都不愿意敲你了,就该是你哭的时候了。”   谭云山笑着摇头:“我一岁以后就没哭过了。”   冯不羁直起腰,满脸嫌弃不信:“一岁的事你还能记住?”   “我爹说的,”谈到这个对他几无父子情的亲爹,谭云山的语气却很自然,“一岁以后,不管是磕着碰着,我再没哭过,四、五岁的时候我哥还因为这事偷偷打过我几次,后来发现我真不哭,也就没意思地收了手。”   冯不羁:“这也是你爹告诉你的?”   “我哥,”谭云山耸耸肩,“长大以后当笑话给我讲的。”   冯不羁越听越闹心,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件事让你哭的。”背后传来笼中白狼妖清冷的声音。   二人吓一跳,差点忘了这洞里还一位呢,忙一起回过身。   “姑娘何出此言?”谭云山虚心请教。   白狼妖歪头看他,眸子闪着妖冶的光:“我姐姐说的,凡事不能嘴硬,越是嘴硬,就越容易往那上头撞。”   谭云山听得饶有兴味:“然后呢?”   白狼妖嫣然一笑:“悔不当初呗。”   ☆、第30章 第 30 章   既灵返回洞穴, 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   篝火刚刚燃尽, 洞内还有余温,两位伙伴靠在一起,一个鼾声如雷, 一个半梦半醒, 笼子里的白狼妖重新现出原形, 正蜷着睡得香甜。   既灵站在洞口,望着一洞安逸,也不知该气该笑,现下她倒有点像不速之客了。   “回来了?”谭云山第一个发现她,立刻打起精神坐直,“探得如何?”   他一坐起来, 冯不羁的脑袋没地方靠了,重重一垂, 便在脖颈的疼痛中惊醒, 四下看看,才找回今夕何夕。   既灵没急着回答,而是来到笼子面前, 眼里闪过一抹担心:“怎么又回原形了?”   谭云山倦意未消地打个哈欠:“它自己变回去的, 说这么睡舒服。”   既灵扶额,她还心疼别人呢,现在这么一看, 来去奔波的自己才是最苦。   几句交谈也让白狼妖张开了眼睛, 待看清既灵归来后, 她立刻变回人身。从苏醒到变身行云流水,不给人一丝喘息。   扶着额头顺带遮住视线的冯不羁苦不堪言:“下次变人之前能不能先说一声,嚎一句也行啊!”   谭云山仰面望洞顶,在白狼妖变回狼形舒舒服服睡觉的时候,他就已预料到了此刻,故而从容闪避,心如止水。   白狼妖无所谓地抓过变形时被丢到笼子一角的披风,一边重新裹好,一边喃喃自语:“你们人真的很奇怪,总讲究一些没有用的事情。”   既灵被她理所当然的模样逗乐了,虽模样成了人,可白狼妖显然还把自己当成狼,对于人的一切,既不懂,也不想懂,甚至还带着点天然的排斥。   她只得循循善诱:“既然变成了人,当然要遵从人的习惯、礼节。”   白狼妖眨眨眼睛,明明一张妩媚明艳的脸,却时不时流露出天真的率直:“我不是变成了人,我只是变成人形,而且我一点也不想做人,为什么非得遵从人的奇怪习惯。”   既灵不和她争这个,便顺着道:“做人的确没有妖自在。”   “但还是做神仙最好,”白狼妖歪头看向虚无的远方,带着艳羡,带着向往,“等我成了仙,就能把姐姐的精魄找出来,到那时我把一半法力还给她,她就不用重新修炼了,直接跟我一起成仙。”   既灵看着目光灼灼的白狼妖,欲言又止:“你姐姐的精魄不是已经被黑峤……”   “对啊,现在的确是被黑峤吃了,”白狼妖痛快承认,又很自然继续道,“但等我杀了黑桥,姐姐的精魄就能重获自由,散入天地,等我成了仙,就可以把这些精魄找出来重新聚到一起……你这么看我干嘛?担心我找不出来?”   白狼妖看不懂既灵眼中的错愕,但直觉不喜欢。   既灵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转头看已经彻底清醒并围听了半天的冯不羁,轻声询问:“能吗?”   就两个字,但冯不羁听懂了。   他的答案是摇头,没半点犹豫。   既灵不懂仙道,但凭着修行者的直觉,便感到此事的可能性微渺,而作为对仙道略知一二的修行人,他可以斩钉截铁给出这个答案——   “小白狼,既灵不是担心你找不出来你姐姐的精魄,她只是想告诉你,妖不可能修成仙,哪怕一丁点的可能,都没有。”   白狼妖怔住,先是茫然,而后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大嚷:“你们别想合伙骗我,我姐姐说能的!”   冯不羁叹息着起身,走近笼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舒缓,友善:“小白狼,做人和成仙都是正道,但你生来是兽,而后成妖,注定了走的就是邪道。在这世间有许多道,有些道可以殊途同归,有些则绝无相交,就像仙人如果犯了错,可以转世投胎历劫,甚至被打入无尽忘渊,但绝不会被贬谪成妖。这和善恶无关,而是根本不通,就好比你把油滴到水里,再搅和,也融不到一起。”   白狼妖没在冯不羁身上感觉到恶意,这让她的焦躁稍有平息,可冯不羁的话,却依然不可接受:“姐姐和我说,只要我认真修炼,不害一人性命,待道行圆满,就可渡劫成仙。她也是这样修炼的,而且如果不是遇见黑峤,她说不定现在已经成仙了!”   “她骗你的。”既灵的声音很轻,却直白。   白狼妖愣愣看她:“为什么要骗我?”   既灵似有若无地笑了下,不知为何,对那个再没机会认识的女妖,她竟也起了些许伤感:“应该是不希望你为了修炼害人吧。”   白狼妖垂下眸子,不再言语。   篝火的余温散尽,洞外明媚的光进不来,一片昏暗中,只悄悄潜入的冷风,吹得人脸颊微凉。   既灵忽然蹲下来,开始拆笼子。   冯不羁诧异,想出声,却见谭云山微微摇头,只得按住疑惑,静观其变。   笼子上方的藤索很快被拆开,不用既灵,白狼妖直接抬手掀翻了笼顶。但她没跑,只是跳到笼外舒展筋骨,并一脚狠狠把笼子踢散架:“憋死我了!”   终于畅快了,她才看向既灵,警觉地眯起眼睛。   不等她问,既灵直截了当道:“我帮你捉黑峤。”   白狼妖喜出望外:“真的?!”   既灵没再接茬,而是忽然问:“你有名字吗?”   “当然,”白狼妖骄傲地一扬头,“姐姐给我起的,白流双。”   “好听。”既灵说着又问,“你姐姐呢?”   白流双敛下眸子,低声道:“泽羽。”   既灵真心道:“也好听。”   白流双甩甩头,重新抬眼,已一片明亮:“你叫既灵?”   “对。”既灵道。   白流双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不知道哪儿学来的动作,老先生似的:“嗯,挺好听。”   既灵被逗乐了,显然这位不喜欢做人的小白狼还是或多或少学了点凡人之礼的,比如“你夸了我,我就勉为其难也夸下你吧”的礼尚往来。   “她说的事情都落实了?”谭云山已经大概看明白了,终才出声。   既灵点头,她去了酒肆,还去了另外几家幽村百姓常聚集的商铺,假装闲聊,探来的结果大都一样——   “黑峤不是本地人,而是四年前迁居这里的,据他自己说是墨州黑庄人,因生意和庄里他户有了嫌隙,不愿抬头不见低头见,便搬来了这里……”   “黑庄?”冯不羁不自觉出声,“好像仙……呃,那个,图上的确有个黑庄,就在墨州最南,我们刚进墨州的时候正好和它擦肩!”   “对,”既灵道,“的确有这个庄子,而且是墨州最盛产布料的地方,几乎整个墨州的布料生意都被黑庄人垄断了,所以还记得我们进府的时候黑家下人说的吗,说黑峤是幽村首富,做布料生意,商铺遍布墨州……”   冯不羁:“那不是正好对上了吗?”   既灵摇头:“黑家下人都是黑峤迁居此处后才招买进府的,所以他们和幽村的人一样,听来的都是黑峤的一面之词,有黑庄未必有黑峤,而遍布墨州的布料商铺几乎都来自黑庄,都姓黑,这其中有没有黑峤的,谁知道?”   谭云山悠悠道:“既无法断定,怎么证明黑峤说的就不是真话?”   看似随意插言,但既灵立刻就品出了那话里藏着的心思——谭云山担心她感情用事。   “我还没说完呢。”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既灵继续道,“黑峤的说辞虽然不能判断真假,但他入幽村这四年以来,可疑之处很多……”   “首先,他是一个人来幽村的,对外说是夫人早亡,家里的两个儿子不愿随他迁居,所以仍留在黑庄,生意呢,也就交给这两个儿子打理。但是整整四年,这两个他口中的孝顺儿子从来没露过面……”   “其次,他来的时候说是生意交给儿子了,自己来此处颐养天年,结果四年娶三位夫人,村里人背后都说他这不是养天年,是养花……”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既灵正色起来,“黑府下人里有好几个疯了,都是在他刚来的头一年,当时给村里人也吓坏了,说他家闹鬼,后来他接济乡里,又出钱修村庙,加上府里再没有下人出过事,传言才慢慢平息。”   白流双越听越急,忍到这会儿实在按捺不住了:“他府里人不出事了是因为他也发现兔子不能吃窝边草,所以改进山里祸害了!”   被妖怪吸了精气的人非死即疯,三人心里都明白,这么多“疑点”集中到一起,加上时间和因果也都和白流双说的圆得上,黑峤实在是很难洗清了。   要么是个“坏人”,要么是个“恶妖”。   谭云山看着既灵眼里的坚定,知道又要来场恶战了。不,应该说当得知白流双修炼至今没害过人之后,自己这位伙伴就彻底下决心帮忙了——无关妖仙,只有善恶。   “我都说了我没骗你们!”见三人迟迟不出声,白流双有点着急。   “行吧,”冯不羁先松了口,他向来不是犹豫之人,“现在怎么办?”   既灵想一下,道:“我们四个联手,应该可以对付他,但硬碰硬是下策,最好能设个什么计谋活捉他……”   谭云山眼见着既灵说着说着目光就飘自己这边来了,瞬间有种天降大任的使命感:“我这就去想!”   既灵乐,刚要出言称赞,就听见白流双不满地高声嚷:“捉活的干嘛,直接一刀捅心口就死了呀!”   冯不羁无语:“你不是刚才还说要修仙不能伤性命吗!”   “他又不是人!”白流双的精气神和眼底的杀机同起。   冯不羁瞟她一眼,受不了道:“伤成这样你就老实待着吧。”   “不行,”白流双眸子一暗,执念尽显,“我要亲手杀他。”   冯不羁默默扭头看两位伙伴——我觉得我们不是四打一,可能是三打二。   既灵几不可见地点下头——所以才更要活捉,就算黑峤是恶妖,也要两方对质才算彻底清楚。   谭云山微微挑眉,表示惊讶——我还以为你已经彻底站到白流双这边了。   既灵歪头看他。   谭云山茫然——嗯?   冯不羁用力揽揽他肩膀——跟你学的,凡事多留个心眼。   谭云山:“……”   他身上那么多耀眼的美德和优点,就非得学这个吗!   白流双的脑袋随着三人的目光左右来回摆,末了啥也没看懂,又实在太累了,索性放弃。   人果然太奇怪了,她无不嫌弃地想。   黑府门前,三人相视一眼,最终由既灵敲门。   开门的还是原来的家丁,见到他们仨先是一愣,显然不懂为何前日已离开的客人又折返,待听既灵说完有事找自家老爷后,立刻麻利转身前去通报。   本以为和从前一样会由返回的家丁带他们进宅,不料这次黑峤竟跟着家丁一起过来了,堪称盛情相迎:“几位去而折返,一定是很紧要的事,快快请进——”   既灵和谭云山前后脚跨进门槛,三人拉开距离,黑峤才看见被他俩挡在身后的冯不羁……及其手中拎着的笼子。   黑峤过分热情的笑脸有片刻僵硬,而后迅速调整,先也不多问,快步将三人往宅内带,及至到了一处花园后的偏厅,才屏退下人,端坐于上位,对着三位“不请而返”的客人流露出很自然的疑惑:“这是……”   白流双的狼形虽比普通狼小,但也分量十足,也就冯不羁能单手拎这一路,如今九十九步都拎了,也不差这最后一下,故而直接提起来在黑峤面前展示片刻,好让他看清楚。   谭云山则不失时机道:“黑老爷,明人不说暗话,昨夜狼妖作祟,我们循着妖气追踪至此,本想出手降妖,没想到却看见了一场好戏。”   黑峤望着笼中昏迷不醒的白狼,面沉不语,似在思忖昨夜究竟被看去了多少,被猜到多少。   “黑老爷,”既灵出声,很自然地带上几分埋怨,“咱们都是修行之人,既是同行,更该坦诚以待,你为什么要对我们隐瞒身份呢?难道是怕我们责怪你不想办法解决幽村的如魇白昼吗?”   黑峤闻言呆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面前正摆着个大台阶,立刻不住点头:“身为修行之人,却不能解一方愁苦,汗颜啊,哪还好意思自称修行之人。”   既灵应和着叹气,眼里尽是理解,说出的话也让人如沐春风:“您真的多虑了,修行修的是己身,之后才是助人,很多时候即便有心也无力。这次若不是我们三人携手,也很难解幽村白昼之困。”   一段话说完,既灵差点咬了舌头。谭云山给的这些客气话简直能把她别扭死,早知道就让冯不羁编词了!   黑峤心中愈发安定,目光很自然放到笼子上:“那这狼妖……”   既灵道:“昨夜它遁逃后,我们来不及和您打照面,直接起身去追,追至白鬼山里,寻了半宿才发现它的踪迹,彼时它已身受重伤,现出原形,但仍妖性难改,见我三人便扑了过来,最后被我一记净妖铃制服。我们不清楚前因后果,但也知此妖非善类,便带回这里了。但……”   黑峤微微欠身:“但如何?”   冯不羁放下笼子,有点急性子道:“但你要告诉我们你和它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啊!它为何放着别家不去,偏偏找上黑宅,这里肯定有说道!”   这就是谭云山给出的路数,如果抹去他们和白流双的交谈,那么整个事情就单纯许多——发现狼妖袭击黑府,发现黑峤会使用法器,追击狼妖并活捉,带其返回黑府。   按照这样的事实,他们该做出的反应就应该是两条:一,不满黑峤隐瞒修行身份;二,问清楚黑峤和狼妖的恩怨,再决定对狼妖的处置。   既灵的客气连同冯不羁的急切,都让这套前因后果更可信。   黑峤显然彻底放松下来,微微向后靠上椅背,开始讲述一个“恶妖觊觎修行者精气”的故事。   黑峤的故事也算圆满,有头有尾,因果清晰——如果他没有时不时瞄一眼笼子的话。   只有编瞎话的人才会害怕瞎话中的“当事者”苏醒。   不过三人面上还是一派深信不疑,尤其谭云山,声音里带着的赤诚简直发自肺腑:“我当时就说直接收了这妖为民除害,他们俩非要带过来向您问个清楚。一个是恶妖,一个是好心招待我们多时的修行同道,这还有什么好问的!”   黑峤忙摆手,神态和蔼敦厚:“话不能这样讲,问清楚是对的,谁让我有错在先,瞒了你们呢。”   “那这狼妖,您看是交由您处置,还是我们……”   “就交给我吧,”黑峤打断他,不自觉透出一丝急切,“毕竟是冲着我来的,也要由我了结。实不相瞒,若不是三位将这妖捉住,我也是要进山擒妖的。”   谭云山从善如流,立刻看向冯不羁。   冯不羁顺势出声:“那就把它交给您了。我们这笼子简陋,您还是赶紧处置它,免得醒了又是麻烦。”   黑峤已经起了身,闻言干脆直接走到冯不羁面前,低头又看了看地上的笼子,惊讶道:“三位怎么没画镇妖符?”   三人面面相觑,齐刷刷露出无邪懵懂:“什么?”   黑峤无语,又不好多说什么,毕竟“才疏学浅”不是错,思及此,他索性蹲下,咬破自己手指,在笼子上画起符来。   那是既灵他们新扎的笼子,木条比之前的粗些,而今随着黑峤的鲜血,染出淡金色的微光。   已拿着画好镇妖符的藤索从背后悄悄靠近的既灵怔在原地,震惊地瞪大眼睛,越过黑峤头顶,和同样震惊的冯不羁于半空中视线相撞,迸出无数不可置信的火花。   他们的原计划是趁黑峤注意力都放在笼子上时,出其不意从后面将其用镇妖符藤索捆住,而后叫醒装睡的白流双,三方对质,弄清楚来龙去脉。   但这些都得建立在黑峤是妖的基础上!   问题是哪个妖怪可以用自己的血画镇妖符!!!   “小心——”   突来的呼喊让既灵一怔,没等她看清状况,不知什么时候窜过来的谭云山已将她扑倒!   咣当——   她和谭云山一起摔到地上,但谭云山几乎把她整个人搂进怀里,倒地的瞬间侧半个身子,使得生生撞到地上的都是他自己!   “我就知道你们有诈!”一击未中的黑峤已面露狰狞,就和那晚对着白流双一样,显然已将他们归到对立面。   既灵这才看清,刚刚倒下时掠过自己面门的风是黑峤的手!   不,或许该说是爪?骤然变长的指甲尖锐锋利,根本不可能是人!   既灵已经混乱了,挣脱开谭云山,迅速起身扯下净妖铃,同时默念净妖咒。   冯不羁也在看清黑峤异样后果断拔出桃木剑。   白流双早在谭云山喊小心的时候已经睁开眼睛,这会儿几欲发狂,一下下猛烈地撞笼子,然而只被黑峤画上半个镇妖符的笼子竟然就死死困住了她,更有甚者,每撞一下,她的皮毛就被灼伤一处,疼痛混着愤怒,让她嚎叫得凄厉。   黑峤一边闪躲冯不羁的桃木剑,一边召来长命锁,不想既灵手中的净妖铃骤然腾空变大,竟和他的法器纠缠在一起!   黑峤一脸惊诧,似不相信既灵还有如此厉害的法器,再看一眼局面,一对三,而且很快可能就要一对四,不再恋战,趁着金项圈长命锁卷起的疾风,破窗而逃!   既灵和冯不羁哪能放他,立刻纵身而起,用轻功去追!   谭云山坐起来,看一眼就知道不用费劲了,风驰电掣的三道影子早没了,自己跑死了也追不上。   笼中的白流双已变回人形,焦急地朝仍在原地的谭云山吼:“你还傻愣着干嘛,快放我出来啊!”   谭云山揉着刚刚摔到的肩膀,于疼痛中倒吸几口冷气,及至白流双要发狂了,才淡淡道:“我为什么要放一个骗子出来。”   白流双神色一惊,但又很快恢复:“他是妖啊,你难道没看见他的爪子吗!如果他是人,又怎么会吃了我姐姐和白鬼山那么多妖怪的精魄!”   谭云山静静看她,声音低而冷:“他可能吃了你姐姐的精魄,也可能没有,这对我不重要,但既灵那么信你,你不该骗她。”   白流双强撑着最后的嘴硬:“我骗她什么了?”   谭云山凑近笼子,沉着而笃定:“黑峤不是妖,当然也不是人,他是仙兽。”   ☆、第31章 第 31 章   很多时候, 人们往往是自己困住了自己。看到黑峤使用法器, 就觉得他像修行者,看到黑峤手指变利爪,就觉得他是妖, 但既然人间有妖兽, 仙界为什么不能有仙兽呢, 有着仙气之血,用着仙界法器,享着人间之福。   谭云山的一针见血戳破了白流双最后的希望。她颓丧下来,耷拉着脑袋,像头绝望的小兽。   追出去的既灵和冯不羁或许没发现,她侥幸地想, 可很快又打消了幻想。   能用血画镇妖符,能用法器, 一招一式闪着的都是金色仙光, 无半点妖孽紫气,再迟钝的人也会很快发现,就算这些都没有, 等到追上黑峤再度缠斗时, 黑峤如果落了下风,为保命也必然会亮出身份,结果还是一样, 黑峤死不了。   这就是为什么她坚持要亲手杀了黑峤, 因为只有她出手, 才不会给黑峤辩白的机会。   可后来谭云山布下的计策,彻底搅乱了她的打算。原本寄希望于既灵快些出手,她便可以趁乱冲出笼子给黑峤致命一击,如今再无希望。   “如果我是你,在听见要把自己装到笼子里的计策时,就该拼劲全力阻止,”谭云山拿出菜刀,左手食指在锋利刀刃上轻轻一摸,一道不算浅的刀口在指肚绽开,他开始就着自己的血画另外一半镇妖符,“因为进了笼子,你就已经失去了主动,而很不幸,占据主动才是取胜的不二法则。”   他画得认真而专注,仿佛那是什么旷古绝今的大作;教诲得语重心长,仿佛一个长辈在分享人生经验;可他太从容了,眼底平静无澜,声音轻而冷淡,透着一种毫无感情的凉薄。   白流双没办法把他和山洞里那个谈笑风生的连在一起。   她想念既灵,那个人会让她感到安心和温暖,但她已经失去她了,在决定隐瞒黑峤真实身份的那一刻起。   “如果我说了黑峤是仙兽,你们还会帮我吗?”白流双冷冷出声,一字一句,咬得用力,也不知是为了说服谭云山,还是说服自己,“我是妖,狡猾是我的本性,只要能达到目的,别说骗人,骗仙都行。”   谭云山扯起嘴角,眉眼间淡淡轻嘲:“所以你错过了这世上唯一可能会帮你的人。”   镇妖符完毕,谭云山又稍稍压了下指尖,勉强挤出最后几滴血,涂在另一只手的掌心。   白流双看着他自顾自忙活,似乎跟自己对话不过是忙中偷闲的消遣,有些发愣地问:“你不生气吗?”   终于都弄完的谭云山抬眼,不解地看她:“我又没什么损失,为何要生气。我是替你惋惜。仙兽也好,神仙也罢,在那个丫头的道义里,犯错就要受罚,作恶就要付出代价。”他轻轻一叹,“你再不可能遇上第二个既灵了,不珍惜,是你没福气。”   白流双心里发堵,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就像五脏六腑里突然被塞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又酸又苦,不能像恨那样爆裂开来,又不能像欢喜那样顺畅地传递到四肢百骸。   “变回原形。”谭云山忽然道。   白流双下意识警觉起来:“为什么?”   谭云山不生气,但也没太多耐心了,直接伸手进笼子搭上白流双的肩膀。   奇怪的“霹咔”声中,白流双猝不及防感到一阵酥麻,而后这麻很快成了蚀骨的疼痛,她清晰感觉到自己所剩无几的妖力正一点点被疼痛吞噬。   笼中的女妖又成了白狼,颈侧接近前肢位置的皮毛有一小块轻微灼伤,上面还沾着点点血迹。   谭云山的血。   白狼后知后觉自己被人下了黑手,在笼内挣扎起来。   谭云山拎起笼子,费了半天劲也没走出两步,耐心终于消磨殆尽:“再折腾就把你炖了,我说到做到。”   白狼委屈地“嗷呜”一声,消停下来。   谭云山轻吸口气,提稳笼子,快步离开黑府——他闻不到妖气,不过,好像闻到仙气了。   笼中的白狼低头舔着身上的伤口,有新伤,也有已经被药粉消了疼的旧伤。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药,但她永远记得药粉落到伤口时的清凉,还有笼外那张温柔的脸。   她只说了一句谎话,就“黑峤是妖”那一句。   但是……对不起。   ……   尘水传来动静时,南钰正在忘渊岸边游说褚枝鸣跟他一同向天帝请奏,互换仙职。   当然这游说里玩笑居多,九分戏谑,也就一分真心。偏南钰把这一分真心展现得赤诚真切——   “你这忘渊一百年也未准能投进去一个仙,守在此处穷极无聊,我那尘水多热闹,每日都有仙人往来,要不是你,我都不乐意换。”   褚枝鸣不赞同地皱眉,正色道:“仙职不是儿戏,岂容我们想做就做,想换就换。”   南钰百无聊赖叹口气,就知道和这位朋友没法聊天,简直毫无乐趣。   尘水就是在这时候传来异动的。   南钰一个激灵,立刻收敛玩笑,足下一点,转瞬抵达尘水岸边。褚枝鸣紧随而至:“又有事发生?”   是的,又,连出事的地方都和上次一样……   南钰看着波澜皱起的尘水河面,简直生无可恋,宫灯不是已经收回来了吗,为什么就不能远离尘水做一群乖巧的修行者!!!   不用友人开口,褚枝鸣已先一步道:“去吧,这里我帮你看着。”   南钰不敢耽搁,生怕晚一步,底下那帮家伙都能闹出新的幺蛾子。   南钰前脚刚走,后脚员峤、蓬莱两座八竿子打不着的仙山的尘水河畔,也同时有仙跃入凡间。   ……   既灵和冯不羁一路追至白鬼山,黑峤似也知道出了山反而更容易被追上,故而带着他俩在月黑风高的深山老林里没头没脑的瞎钻乱跑。   就在既灵觉得自己快撑不住的时候,黑峤终于先一步筋疲力尽,放弃奔逃。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注定,他俩追上黑峤的地方正是之前宫灯掉落的那个深潭边。   然而电光石火间,他们已与黑峤缠斗成一团,再无暇思索其他。   既灵不知道战斗持续了多久,只知道黑峤的法器厉害,若不是还有冯不羁帮忙,她一人真未必能招架得住。   随着缠斗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俩在人数上的优势也慢慢显现,黑峤也意识到了败局,在险险躲过一记桃木剑后,忽然召唤同样变大的长命锁“轰隆”一声落在三人之间!   既灵和冯不羁下意识后退闪避,给了黑峤喘息时间,后者趁机大喝:“我是仙兽,谁敢伤我——”   暴露身份,就意味着他在人间的逍遥到头了,但回到天上继续做兽,总比把命丢在这里强。   长命锁缓缓缩回正常尺寸,露出被挡在后面的两张震惊的脸。   ——白流双高估了既灵和冯不羁,他俩虽一肚子疑惑,但一打起来就都忘了,真心半点没多想。   陡变的情势让混战有了一刻停息。   冯不羁握着桃木剑,心里满是郁闷愁苦,他不过就是想除个妖,修个行,这一路上倒好,左一个仙灯,右一个仙兽,究竟还有没有可以捉可以灭的啊!   “仙兽?”既灵喃喃重复,她没有冯不羁那么多的仙界认知,但类比妖兽,也大概想得出仙兽是如何的存在,再将前后种种现象以此为角度重新看,所有说不通之处都迎刃而解。   “那头狼妖是不可能告诉你们实话的,她还指望借你们的手报仇呢。”黑峤捂着打斗中受伤的肩膀,气喘吁吁,眼里却带着对自己的得意和对既灵、冯不羁的奚落,“让我猜猜,她是不是和你们说我是妖?呵,她也就那点伎俩,只有你们这种蠢人才会信。”   “你既然猜到了,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亮明身份!”冯不羁心疼死了自己一晚上白流的血汗!   黑峤也很懊恼,愤恨道:“如果不是你们苦苦相逼,我何至如此!你们可知道,一旦暴露身份,天上很快就会知道,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冯不羁莫名其妙,合着他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倒错了,正想反驳,却被既灵抢了先。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你又可知道,白流双为什么非要置你于死地?”   黑峤流露出不屑,嗤笑道:“不就是说我吃了她姐姐吗。一个妖而已,我不吃,也有你们修行者来收。如果我是她,就该庆幸被吃的不是自己,然后夹着尾巴乖乖躲在山里,而不是自不量力,几次三番上门闹腾。”   冯不羁听得闹心,再不想看他一眼,索性转头看树。   既灵神色不动,只直截了当问:“所以泽羽是你吃的。”   “对。”黑峤大方承认,一派天经地义的坦然。   “那你府中疯了的那些下人呢?”既灵又问。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没遮掩必要,黑峤有恃无恐:“也是我干的。”   既灵点点头,自怀中拿出六尘金笼:“既然都已承认,那我现在要收你了,你不反对吧。”   有所预感和真正发生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冯不羁一颗忽上忽下的心,终是沉沉落底。   黑峤当然反对,立刻大叫:“我是仙兽,你不能杀我!”   对于兽类,所谓的收,即是杀,因为精魄被收的瞬间,肉身便灰飞烟灭。   既灵好整以暇地看他,认真请教:“为何仙兽不能杀?哪里的律法?”   黑峤被问住了,因为的确没有这样的律法,但这不该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伤了仙兽是要损功德的,你要敢动我,这辈子别想成仙了!”   既灵歪头冲他眨下眼:“真巧,我本来也没打算成仙。”   话音未落,六尘金笼忽然射出金光,瞬间便笼住黑峤全身!   黑峤一声厉吼,于金光中现出原形——身形如恶犬,厉角如蛮牛,周身花纹如豹,其色赤中有黑。   金光散尽,赤黑兽仍好端端卧在原地,它的确是现了原形,却并未被收走精魄。   既灵有片刻诧异怔神,冯不羁却立即反应过来:“你的法器只能收妖!”   虽已知黑峤是仙兽,但因为此孽畜实在可恶,既灵和冯不羁仍下意识将它当成妖邪,用了平素习惯的捉妖手法!   冯不羁这一嗓子不仅叫醒了既灵,也拉回了赤黑兽的神智。现了原形的一刹那它还真以为自己要被收服了,因为对方法器带来的糟糕感觉实在和那些讨人厌的上仙一样,但经冯不羁一嚷,它立刻蹿起想逃!   那个疯女人是来真的,她竟然真的敢杀仙兽!   赤黑兽的动作极快,但冯不羁比它更快,未等它把后腿蹬直,冯不羁已闪电般扑来将它压倒,两手牢牢钳制住它的两个犄角,力道之大就像铁链!   赤黑兽狂躁挣扎,却怎么也甩不掉身上的壮汉,终于精疲力竭,硕大的眼珠子死死瞪着冯不羁,极度的不甘心几乎要让眼眶迸裂。   冯不羁被瞪得头皮发麻,然全身不敢松劲儿,只剩嘴巴还能发出一声叹息:“别瞪我,你还看不出来吗,我就是个跟班打手……”   见冯不羁制住赤黑兽,既灵收回六尘金笼,直接去摸藏于后腰的匕首,不料手刚沾到匕首凉意,原本静静躺在地上的金项圈长命锁忽然腾空变大,以极快的速度冲入深潭,震耳巨响中,溅起几丈高的水浪!   有那么极短的瞬间,既灵和冯不羁几乎感觉到了地动山摇!   无数惊鸟飞起,振翅声铺天盖地,及至鸟兽声散尽,东、南、西三面天边,各飘来一个身影。一人御剑,英姿飒爽,二人踏云,仙衣飘飘。   赤黑兽发出一声呜咽,乍听似委屈,细品却藏着欣喜。   三人殊途同归,落至既灵和冯不羁面前。二人,三仙,一兽,一时竟无先开口者,只你看我我看你,稀奇的场景中透着微妙尴尬。   终是南钰最先出声,但他的一脸茫然却不是对着既灵和冯不羁,而是对着身旁两位仙子:“羽瑶上仙,绮碧上仙,你们怎么来了?”   地上的二人都是故人,完全在南钰预料之内,相比之下,莫名其妙就碰了头的仙友才让他摸不着头脑。   一袭素色仙衣的绮碧上仙,姣好面容上也是满满意外:“羽瑶上仙,尘华上仙,你们这是?”   敢情两位仙子也并非一路。   南钰看看被冯不羁压在身底下的显然该属仙兽的赤黑狡,再看看一直未出声的珞宓,本能就开始糟心,可脸上还要客气:“羽瑶上仙,这赤黑狡该不会也和你有关吧……”   珞宓怎么听怎么觉着这话别扭,不悦蹙眉:“怎么,我失手遗落过一次宫灯,难道就要把所有溜到凡间的东西算到我头上吗?”   别人眼中的仙物、仙兽,在珞宓这里,不过就是个“东西”,仙人对着凡人大多自带优越感,然而在珞宓这里,对着仙人也一样。   绮碧上仙忙出声揽责:“是我照看不周,让这赤黑狡溜到了凡间,要不是刚刚看见自尘水飞回的金项圈,我竟还不知情。但凡此种种,实在和羽瑶上仙毫无干系。”   赤黑狡该在天帝的珍兽园中饲养,照看珍兽园是绮碧上仙的司职,如今其溜入人间,绮碧上仙闻讯而来完全合理,但这样就更显得珞宓的出现很奇怪了。   “羽瑶上仙,是我说话欠考虑了,多有冒犯。”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但客气完,南钰就直截了当问了,“这赤黑狡既然与上仙无关,上仙此番为何而来?”   “听见尘水有动静了,就下来看看。”珞宓回答得漫不经心,眼神根本没放他身上,而是四下张望。   听见尘水有动静就下来查看是他尘华上仙的职责吧,什么时候需要劳烦天帝之女费心了?而且除非像他一样时刻关注尘水,否则不可能第一时间就发现动静并准确来到此处。   “诸位聊完了吗?”既灵不太想插嘴,毕竟人仙有别,贸然出声显得很无礼,但眼下这种情况,她实在没太多耐心等这几位仙人慢悠悠寒暄,“可否容我列一下这仙兽的罪状?”   三位仙人重新把目光投回眼前,该负主要责任的绮碧上仙十分客气:“姑娘请讲。”   既灵言简意赅:“滥伤无辜凡人,为祸山林妖兽,且无半点悔过之意。”   绮碧上仙温和点头:“好的,请姑娘把它交给我吧,我这就带它回九天仙界领罪。”   对方应得太快了,快得很难让既灵相信她把这些都认真听进了心里,似乎只是在等自己说完,好能递上早已准备好的客气话。   “那按照我刚刚说的罪状,该当何罚?”既灵看着绮碧上仙,一寸不让。   绮碧显然没料到会被这样具体问,怔了怔,才道:“这得看天帝如何定夺……”   从既灵提出赤黑狡的罪状开始,南钰就假装抬头看天,这姑娘的执着他深切领教过,难得今次绮碧上仙下凡,他不断叮嘱自己千万别多嘴,最好别扯上一点关系,权当白来一趟。   可听着绮碧上仙搬出天帝吓唬人,他就有点别扭了,罚一个下凡作乱的仙兽还要经过天帝?就算对方是凡人也不能骗得这么敷衍吧。   “天帝会让它偿命吗?”   也只有那个傻姑娘还一个劲问。   “这……天帝的决断,岂能轮到我等妄议。”   绮碧上仙对着凡人,倒是比在仙界时有架子多了。   “那好,你既说了按罪来罚,我就信你……”   还是太单纯啊……   “但你要让它把吃掉的精魄都吐出来,我才能把它交给你。”   猝不及防听见的要求打断了南钰的看天,事不关己的闲散心思一刹那散了个干净,他错愕地看向既灵,怀疑自己听错了。   绮碧上仙也惊了一下,不太确定道:“你刚刚说什么?”   既灵缓慢而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你要让它把吃掉的精魄都吐出来,我才能把它交给你。”   绮碧上仙打量她好半晌,才终于确定她是认真的,不免觉得好笑:“姑娘乃凡人,可能有所不知,仙兽一样要以天地精气为食,但凡被吃掉的精魄,吐是绝无可能再吐出来的,除非仙兽殒命,体内精魄才会自然消散。”   既灵蹙眉不语,缓步走到赤黑狡身边,一手握住赤黑狡犄角,给冯不羁的钳制再加一把力,而后才抬起头:“那我就不能把它交给你。”   绮碧上仙惊讶挑眉,很快,意识到既灵是认真的,那惊讶就成了不满和愠怒,平和的声音也像冬末春初的湖面薄冰,接连裂出缝隙:“我对你百般客气,你不该对我步步相逼。”   “我不是想逼你……”说到一半,背后传来急促脚步声,既灵回头,就看见了拎着大笼子的谭云山。也不知他怎么找过来的,找了多久,这会儿上气不接下气,脸色也因筋疲力尽而发白。   相比之下,笼中的白流双倒精神得很,刚被谭云山把笼子放到地上,便咆哮着朝既灵或者说赤黑犼的方向猛烈撞笼子。   既灵回过头来,看着绮碧上仙,缓慢而坚定地说完后半句:“我只是想帮她姐姐讨回公道。”   绮碧上仙没懂:“谁姐姐?”   既灵回手指了下笼子:“她。”   笼内白狼骤然安静下来,一双兽类眸子在绮碧上仙、既灵和赤黑狡之间来回张望,似有些意识到了眼前局面。   绮碧上仙因太过震惊而语调骤然升高:“你要为妖讨公道?!”   既灵在绮碧上仙变了的脸色里,终于明白一件事,看起来再好说话的仙,也不过是“看起来”,他们的优越感是刻在精魄里的,讨论任何事情的首要前提永远是分清仙、人、妖,而非善与恶。   忽地有人轻笑出声。   众人循声去望,却是一直安静着的珞宓笑了,微微垂着的眼梢因为笑意平添几分无辜动人。   她对绮碧上仙道:“我可是领教过这位姑娘的牙尖嘴利的,上仙你就别与她争了,快带着这畜生回吧。”   绮碧上仙到现在也没弄懂这位平日与自己几无交往的羽瑶上仙跟着下来干嘛,但对于她从始至终的笑脸相迎倒颇为意外,故而也就听取建议,伸手召唤赤黑狡:“过来。”   赤黑狡早就等不及了,立刻挣扎,奈何身上压着冯不羁,犄角上拦着三只手,简直动弹不得。   既灵敛下眸子,知道多说无用,不是谁占不占理的事,而是人家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能听她说那么多的话,在仙人们心中,或许已经是天大的施舍了。   一只手悄然无声地重新摸到后腰匕首,握紧匕柄,既灵深吸口气,正欲发力,手腕却忽然被人按住,紧贴在后腰动弹不得!   既灵怒而回头,是谭云山。   谭云山没说话,只轻轻对她摇了一下头,动作很浅,但眼中的光却和他手上的力道一样,强烈的不赞同。   仙人们没注意到既灵背后的小动作,或者应该说压根不在意她的心思和打算,包括南钰,也认为她顶多是心中不快,嘴上说说。   绮碧上仙等了半天已有不耐,索性抬脚向这边走来,准备亲自解救自家仙兽。   既灵心中着急,又不敢动作太大,更要命的是谭云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竟然挣脱不开!   冯不羁压着赤黑狡,干着急,却没辙。一来都是伙伴,动不动手都有各自道理,他该帮谁?二来,那个什么绮碧上仙马上就要到跟前了,他还泰山似的压着人家心爱的仙兽,压力很大啊!   “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吗?”既灵忽然轻声问。   谭云山一愣,随即点头。   【这一次我肯定是追不上九天仙界了,但是下回再遇见为祸人间的,管他神仙妖怪,杀无赦。】   一字一句,言犹在耳,倔强,坚定。   既灵知道他忆起了,又问:“那之前你说过话,那之后你也说过话,哪一句是你的真心?”   谭云山第一眼就觉得既灵的眼睛好看,这会儿在月光下,在这样近的距离,他才意识到,美的不是她的眼睛,而是她眼睛里闪着的东西,清澈,热烈,让人着迷,也让人想守护。   在听见既灵的决心之前,他说“收回先前的一笑而过”;在那之后,他又说“再收回‘收回一笑而过’”。哪一句是真心?对于说话的当下,都是。   但对于此刻——   谭云山毫无预警松开既灵手腕。   既灵不再犹豫,寒光一闪,匕首出鞘!   绮碧上仙距二人仅有两步之遥,却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匕首刺入赤黑狡胸口!   赤黑狡一脸惊愕,却已经叫不出声了,这一刀正中心窝,神仙也救不了。   既灵拔出匕首,让它死得瞑目:“你和那些妖怪不一样,你的心在右边。下次记住,这么重要的事情别随便乱讲……哦对,没有下次了。”   赤黑狡魂归西天。   笼内白狼呜咽,泪流满面。   ☆、第32章 第 32 章   赤黑狡的死像一道无声惊雷, 劈得三位仙人瞠目错愕;又像骤然而来的极度严寒, 将周遭一切都冻住,再听不见任何鸟兽声,连风都停滞了, 一片骇然死寂, 唯有白狼哀然低嚎, 或短或长,似有若无。   “你、你怎么敢……”绮碧仙子离得最近,看得最清,却也最不敢相信。她的声音气得发颤,竟连一句质问都说不完整。   既灵坦然迎上她的目光,纹丝不动, 就像悬崖峭壁中生出的草木,只知坚毅, 不懂低头。   夜幕已降, 冷月如霜。   视线突然被人挡住,月色也随之一暗,既灵怔了下, 才发现是谭云山挡到了她的面前。   既灵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谭云山的后背, 也第一次发现,原来他这样高,肩膀这样宽, 高得能遮住月光, 宽得能挡住冷风。   “绮碧上仙, ”谭云山的声音自然亲切,语气云淡风轻,不像谈判,倒像话家常,“敢与不敢也已经做了,上仙与其纠结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如想想该怎么向天帝交代。”   既灵再看不见绮碧仙子,索性低下头,嘴边不自觉勾出笑意。   她同样看不见谭云山的脸,却完全可以想出这人现在的神情,一定满是虚情假意的温和客气,让人恨得牙痒痒却无从发火,只能暗自内伤。   果然,绮碧仙子被倒打一耙得声音都变了调:“你们杀了仙兽,让我来交代?!”   谭云山:“仙兽偷偷下凡,是上仙疏忽大意,死在人间,是上仙看管不周;我们区区几个凡人,哪分得清什么妖仙,不过一腔朴素正义,为民除害。”   绮碧仙子:“你这、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   谭云山:“上仙若真的恼怒,大可对我们动手,三个打三个,我们肯定不是对手。”   白流双:“嗷呜——”   谭云山一愣,眼中泛起浅淡笑意,一边弯腰去解捆笼的藤索,一边歉意道:“对不住,三对四,上仙可能要吃点亏。”   笼子刚开,白狼便等不及地一跃蹿至谭云山身前,四脚抓地,后背弓起,对着绮碧上仙目露凶光,发出威胁般的长嚎。   绮碧仙子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竟一时说不出话,只能用愤怒的目光来来回回看眼前的一众“刁民”,仿佛誓要将这干作乱者刻进眼里,心上,惩治簿中!   已经快把脑袋埋进赤黑狡皮毛里的冯不羁仍是没躲过,那怒极的眼神就像利剑,扎得他生疼。但也不能怪人家绮碧上仙,谁让他全身心骑在人家爱兽身上,手里还攥着赤黑狡的犄角,怎么看都是第二主犯,主要帮凶。   心情复杂地叹口气,一百二十岁的男子终于抬起脑袋,挺起胸膛,巍峨骑于赤黑狡的尸身之上,在绮碧仙子再次怒视过来时,还给对方一个沧桑的笑。   这个一场极其漫长的无声对峙,然而并不是谭云山说的三对三或者三对四,而是绮碧仙子一人,对他们四个。   尘华上仙和羽瑶上仙都紧盯着这边,但那随时可能出手的架势怎么看都不像要帮忙,反而更像要拉架。   寂静是冷静心绪的好氛围,没人继续拱火,又吹着夜风,绮碧仙子的理智终于在怒火堆里扒出缝隙,露了头。   她说:“你在故意激我。”   谭云山好整以暇地看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然而绮碧仙子却已经认定了刚刚的都是激将法,并愈发庆幸自己没有入圈套:“凡人杀了仙兽,顶多就是不成仙了,但仙人杀了凡人,就别想要仙格了。”   谭云山眼底有光一闪,若是既灵,一眼就能察觉到那是诡计得逞的得意。   “所以啊,”他轻声叹息,怎么听都特真心实意,“成仙也未必好,对着再罪大恶极的凡人,也不能擅自动手,只能等着天帝降劫之罚。”   绮碧仙子怒极反笑,声音冷冽:“我虽不能动你,但我会将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禀报天帝,就算失职被责我也甘愿。你不是想要降劫之罚吗,放心,不会等太久的。”   谭云山在心里暗暗舒口气,知道眼前的困局算是破了。   要真想气死这位绮碧上仙,他有一肚子翻着花儿不重样的话,这一点长久相处下来的伙伴都能作证,尤其是自己身后的姑娘。但现在,他不能再多说一句。   他要的是暂时脱身,而非逞口舌之快。   “绮碧上仙,”南钰看准时机走上前来,开始给双方修“仙梯”,“赶快把这赤黑狡的仙魄收了吧,再晚,怕又横生枝节。”   绮碧上仙似有所动,但仍不甘心地又看了眼挡在谭云山身前的白狼妖。   南钰低声劝:“上仙,算了,这还看不出吗,他们现在是一个都不能让我们动。狼妖好收,但也得先从他们身上杀过去。”   仙友的话明显更有说服和安抚力,绮碧上仙重重吐出一口气,彻底放弃。   她对南钰轻点下头,算是感谢,而后面向赤黑狡的方向,正色闭目,屏息凝神,口中默念有词。   冯不羁看着身下的赤黑狡周身笼上金光,接着越来越矮,越缩越小,最终化作点点微尘。   他刚从地上爬起,就见无数精魄、精气自尘埃中浮起升空,有妖的紫,有草木的碧,有日月的银白……五颜六色,深浅不一,像夜色里忽然开出了姹紫嫣红的小花儿。   它们自由了。   命至尽头,万物各归其处,天上的归天,地上的归土。来日若有机缘,又是另一个新的轮回。   精气最先消失,然后才是精魄,浑圆的光晕慢慢散开,碎成点点光芒,各自飘远。   只有两团精魄例外。   一个淡金色,回到了绮碧仙子手中,那是赤黑狡——仙兽只应在九天生老病死,精魄自也要带回仙界才可散。   一个淡紫色,飘到白狼身边,绕着它转了几圈,似恋恋不舍。   白狼怔怔看了它一会儿,忽地反应过来,带着不知是悲伤还是欣喜的急促嚎叫,拼命去扑抓那淡紫精魄。   可很快她就发现,都是徒劳。   那一团淡紫色终是散开,随风飘远,然光芒始终未灭,仿佛成了天边的星光。   既灵从谭云山身后出来,蹲到白狼旁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白狼温顺地趴下来,任她摸着,难得乖巧中是对温暖的贪恋。   谭云山和冯不羁不约而同目送泽羽远去,明明从未见过,却似相识许久。   胸口忽然一热。   太过熟悉的感觉让谭云山浑身一震,低头扯开衣襟去看,果然,仙痣只剩下三颗。   顾不上整理衣衫,他立刻四下环顾,很快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发现一团极暗的近乎融入黑夜的深紫色光。   “既灵!六尘金笼——”谭云山大喝出声。   白狼咻地从她怀中退开,既灵立刻站起,不假思索掏出法器递过去。接过来的谭云山没半点犹豫,将其用力掷向草丛上方!   既灵的净妖咒已起,六尘金笼在草丛上方骤然停住,射出金光!   她其实压根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但全然的信任让这一系列配合行云流水,天衣无缝!   冯不羁已经看呆了,有种自己拖了队伍默契后腿的羞愧。   然而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头。   草丛中一道紫光飞入六尘金笼,六孔中赫然亮起第二个!   “崇狱?!”冯不羁不可置信地叫出声,原来修行路上也有这擒一个送一个的便宜事!   既灵将六尘金笼收回,也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关窍:“难怪我们在幽村这么久也没发现崇狱踪迹,原来是被黑峤吃了。”   白狼听不懂,但也知道这应该是又解决了一桩事,故而靠过来,撒娇似的蹭既灵的腿。   既灵莞尔,忽然有点怀念刚刚的手感,索性蹲下来又开始摸她的头。   摸的舒服,被摸的也舒服,这是个皆大欢喜的活动……但是,莫名就想皱眉的谭云山可能不这么看。   绮碧上仙不关心他们那些破事,确切地说,多看这些人一眼,她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气都容易卷土重来。而且不管话说得再硬气,一想到赤黑狡在她面前丧了命,她就满心愁云,将精魄收好后,她便立刻和两位仙友道别。   南钰看得出她急着回仙界告状,当然,更急着领罪,没有什么比忐忑等待更煎熬的了,趁着尚未事发,赶紧主动坦白,反而是解脱。   客气两句送走绮碧上仙,南钰发现羽瑶上仙没半点追随而去的意思,不禁疑惑。   完全无视仙友,羽瑶径自走向三人一兽。   谭云山上前两步,不着痕迹地重新挡住正摸白狼摸得不亦乐乎的既灵。   珞宓就是奔着他去的,所以在看见他主动上前的一刹那还欣喜了下,然而很快就意识到,那与自己无关,他只是想护着身后的人。   珞宓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只得一遍遍告诉自己,忍住,再多些耐心,是你的总归是你的,谁也别想抢走。   焦躁的情绪渐渐压下,取而代之的是喜悦,它比前者更难压抑,几乎在珞宓站定的瞬间,就染上了她的眼角眉梢。   半步之遥。   对于谭云山来讲,这个距离近得有些不舒服。但身后就是既灵,他无法退,只能静静立于原地,好整以暇地望着这位不请自来的上仙。   无声对视,良久。   谭云山通常很有心,但要是羽瑶上仙再不说话,只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可能就要考虑收钱了。   幸好,对方赶在他最后一丝耐心耗尽前,柔声开口:“放心,赤黑狡的事情我去帮忙说,不会让父王降罪于你们的。”   谭云山面色未动,心中却诧异。   既灵、冯不羁和南钰则是面上都没绷住,直接三脸惊讶,靠在既灵怀里的白狼更是“唰”地抬头,竖起耳朵瞪大眼睛听下文。   “多谢。”谭云山摸不清深浅,只能这样回应。   羽瑶上仙却好似从这客气居多的简单道谢中汲取到了无尽喜悦,顷刻绽开笑靥,平添无尽娇媚:“我的名字是珞宓。”   谭云山淡淡点头:“嗯,知道。”   珞宓惊喜:“你知道?”   谭云山不懂她为何反应这么大:“前次上仙下凡取宫灯时,与尘华上仙说过,让他不必客气,叫你珞宓就好。”   珞宓刚起的惊喜转瞬变成失望。   谭云山转头看唯一方便眼神交流的伙伴,眉宇间尽是不解——为什么偏偏揪住我说话?   冯不羁摸摸下巴,似有所悟——谁让你这么气宇轩昂、俊逸风雅呢。   谭云山皱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实非我所愿。   冯不羁眯眼——你知不知道你认真为难的样子真的很欠揍。   “你的名字是谭云山?”珞宓不喜欢他走神,再次出声。   谭云山收回目光,谨慎点头。   珞宓仰头看他,一眼都舍不得眨:“有一个我认识的人曾经说过,踏云望山,独仙家之乐也。”她的眼神仿佛透过了他,看到了更远处,“你注定要成仙的。”   谭云山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怪异,这怪异来自珞宓,也来自这个发生了太多事情的夜晚。   “借你吉言。”他道谢,仍是极近简单。   或许是终于意识到了谭云山的谨慎和冷淡,或许是想说的都已经说完,珞宓同他道了一句“后会有期”,翩然离去。看得出她很不舍,以至于眼里只有谭云山,完全忘了和仍站在那儿的仙友告别。   南钰倒不求这个,相比之下,他更好奇刚才那微妙的对话和氛围是怎么回事:“你和羽瑶上仙是什么关系?”   “见过两次面的关系,”谭云山态度自然,回答坦诚,“而且两次你都在场。”   南钰挠头,这就有点让人费解了,倒不是不相信谭云山,并且珞宓与谭云山的交谈,字面上看也合乎“不相识”的状况,但怪就怪在珞宓身上,她对谭云山的态度可太特别了,换哪一个仙友下来看见,都得和他一样蒙。   谭云山自然也有疑惑,但摆明想不通的事情,何必伤神,还不如关心眼前:“上仙不回吗?”   “当然要回,但我……慢着,”南钰品出不对,满眼受伤,“我明里暗里帮你们修了一晚上台阶,你不说感谢,上来就给我下逐客令?”   “多谢,辛苦。”谭云山从善如流,然后继续,“上仙不回吗?”   “不回——”南钰郁闷了,反正眼前也不是一帮“知书达理”的人,他也就不辛苦维持上仙那端正庄严的气度了,疲惫地抬手挥挥,“行了,别摆阵型了,我的司职是尘水,除非仙兽在尘水里淹死,否则和我八竿子打不着。”   “而且你们……”他欲言又止半晌,还是豁出去了,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看眼前二位,以极快语速小声咕哝一句,“干的漂亮。”   谭云山挑眉,冯不羁以为听错了,既灵则放开白狼,从伙伴身后冒头,一脸意外:“刚刚有人在夸我?”   见既灵好奇,眼前人又不像有恶意,谭云山索性往旁边挪了两步,让出既灵,于是就变成了三人并排凝望尘华上仙的局面。   南钰收回远眺目光,看着眼前不省心的三人组,心累到不想说话。   但有些事情必须问清楚:“你是怎么知道仙人不可以对凡人动手的?那是九天仙界的律法。”   “不知道,突然就在脑中浮出那些东西了,而且没来由的我就相信那是真的,很……难解释的感觉,”谭云山摊开手掌,转瞬,霹咔一闪,“就像这个仙雷,也是突然间悟的,毫无道理,也没有迹象可循。”   南钰艰难地咽了下口水:“这是……仙雷?”   谭云山点头,没半点犹豫:“谭氏仙雷。”   南钰心情复杂地看向他旁边的“伙伴们”,意思再明显不过——你们……不管管?   冯不羁用眼神拍拍他肩膀。   既灵第一次对仙人露出友善微笑,语重心长里,带着同病相怜的理解和劝慰:“他高兴就好。”   南钰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告诫自己,不要再深入探究这群人的内心了,做个无知而快乐的上仙不好吗?   关于仙界律法,关于仙雷,谭云山说的都是实话,甚至之前领悟到黑峤是仙兽,灵光一闪的刹那也有同样感受,他希望这唯一留在原地的仙人能给他解答。   南钰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但这种“忽然就知道了”的玄妙领悟,他真的闻所未闻。   让南钰留下来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没问出结果,只好换到第二个:“修行也好,捉妖也罢,我都希望你们顺顺利利,但只一点,世间辽阔,能不能别总绕着尘水转?”   三人面面相觑,饱含遗憾:“恐怕不能。”   南钰想抓狂:“这又是为何?!”   三人二度面面相觑,犹豫半晌,齐齐摇头:“不方便说。”   南钰:“……”   捉妖兽成仙倒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关系到谭云山的仙痣,既灵的六尘金笼,尘水仙缘图,还有至今仍云山雾照不甚清明的所谓赤霞星转世等等。真要说,那可有得讲了。况且眼前的人虽无敌意,但毕竟只是个两面之缘的仙,透露太多,总觉不妥。   南钰见识过这群人的“执拗”,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但疑团已经存在了,找不到答案,简直让他百爪挠心。   对状况同样一头雾水的白狼倒没那么多好奇,只觉得句句话都听不懂,甚是无聊,加上之前又被既灵摸得很舒服,低低“嗷呜”一声,打哈欠似的,彻底放松,下巴枕着爪子,软趴趴伏在地上。   南钰循声低头,才想起来眼皮子底下还有一只白狼妖呢,心念一动,便往前去。   既灵立刻警惕起来:“她没害过人!”   南钰见她误会了,忙道:“我没有恶意,再说只要它不闹腾尘水,也不归我管。”   既灵疑惑:“那你……”   已经来到白狼面前的南钰蹲下来,歪头仔细看它。   感觉到陌生气息的白狼已经张开眼睛,但因为己方“人多势众”,它并未乱动,只定定看回去。   九天仙界有很多仙兽,但大多长得很奇怪,至少南钰是这样认为的。他最喜欢的还是人间山林中的鸟兽,在师父成仙之后,山林中的那些伙伴陪他度过了最孤单难捱的岁月。   其中也有一头小狼,虽然是最普通的灰色,但和眼前的白狼有着一样的蓬松毛发,尖尖的耳朵,警觉的眼眸,凌厉的嘴……   “你们就这么看着它咬我吗……”   南钰抬头,环视三人。得到的答复是——   “不也没见血吗。”   南钰重新低头,看着大半已没入狼口的手,身心俱疲:“没见血,就可以咬住不放吗……”   “谁让你不经人同意就乱摸的,这是个姑娘。”既灵没好气地蹲下来,轻拍白狼的头。   白狼立刻张嘴,那叫一个听话。   南钰叹为观止,这哪是“除妖”,这是“驯妖”吧!   折腾一圈,什么都没问来,还被白白咬了一口,南钰现在只想立刻马上回九天仙界。   不过临走之前,还是鬼使神差报了家门:“我叫南钰。”   三人对尘华上仙的大名其实不太好奇,但人家说了,只好礼尚往来——   “既灵。”   “谭云山。”   “冯不羁。”   “嗷呜嗷——”   “她叫白流双。”   南钰点头,终于转过身来,御剑而归。   谭云山还在担心:“只说一遍,他记得住吗?”   既灵、冯不羁:“肯定能。”   解决了赤黑狡,又误打误撞收了崇狱,这晚上算是收获颇丰,虽然不知绮碧上仙告完状,等待他们三个的是什么,但至少在这个晚上,既灵和冯不羁决定向谭云山学习——想不出的事情,干脆就任他去!   三人一狼不方便回村,大家便干脆回了之前栖身的山洞。   白流双被谭云山那秀气的仙雷弄得至今恢复不了人形,但看在帮泽羽报仇他也有功的情分上,决定勉为其难地原谅他。   已是后半夜,又刚经历恶战,众人皆疲累至极,燃起篝火没多久,便相继沉沉睡去。不过临睡之前,冯不羁还是帮谭云山那些忽然而至的领悟做了个猜想——   “谭老弟,你说会不会你前世根本就是神仙,只不过因为犯了什么错,被贬谪投胎,再修一回,那些忽然就冒出来的东西都是你前世的记忆?”   “很有可能。”谭云山非常赞同冯不羁的猜测,只是应和的语气着实随意了些。   冯不羁十分不满:“我帮你想出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就这反应?”   谭云山乐,连忙安抚伙伴受挫的心:“因为在有第一个玄妙领悟的时候我就想过这种可能了。”   冯不羁:“然后呢?”   谭云山:“还要什么然后?就算猜测都对,我还是谭云山,我只有这一世的记忆,这一世的路,这一世的你们。”   冯不羁:“我困了,明早再会!”   掏心窝子可以,煽情不行,太直白热烈的赞美也不行,这些都是老人家的死穴。   很快,洞内彻底归于安静,只有冯不羁渐起的鼾声。   所有人似乎都睡了……除了没参与讨论却偷听完全程的既灵。   手腕上还残留着被谭云山按住时的热度,不,经过了这么久,却好像更热了,一路从手腕到四肢百骸,烫得她睡不着。   悄然起身,她蹑手蹑脚来到洞外,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来。下半夜的风更冷了,她却觉得吹着很舒服。   广袤山林,带着初冬的幽静。   “大半夜不好好休息,偷跑出来干嘛。”带着笑意的轻声调侃自身后传来。   既灵回过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但表情自然了,声音却不太成功,有些干巴巴:“我……以为你已经睡了。”   “还没负荆请罪呢,哪敢睡。”谭云山在她旁边坐下来,石头足够容纳两个人肩并肩。   既灵没有转头看他,因为肩膀已经碰到了肩膀,再转头,就太近了。   她抬头看天,远方有两颗星很亮:“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再来一次还是一样,手比脑子快太多。”谭云山也看见了那两颗星,它们离得很近,汲取着彼此的光。   既灵不甘心地咕哝:“哪来那么大力气。”   谭云山哑然失笑:“不知道。”   既灵朝那两颗星翻个白眼:“怎么来的力气不知道,怎么来的仙雷不知道,怎么领悟了仙界律法也不知道,那你知道什么?”   谭云山:“我知道我不想看见你受伤。”   既灵怔然:“……所以,你才拦着我?”   “对方毕竟是神仙,万一性格和冯兄一样冲动,真动起手……”谭云山笑了下,破天荒带上点不好意思,“我这身本事,想护住你有点难。”   既灵忍俊不禁,想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可心像被人捂着,暖融融的,那揶揄就再难出口。   “既然拦了,为什么最后又改了主意?”   “因为我突然开窍了。”   既灵还是没忍住,转头看他:“开什么窍?”   谭云山随着收回目光,淡淡看她:“如果不松手,第一个伤你的就是我。”   既灵有瞬间的空白,怔怔道:“你打不过我的。”   谭云山笑出声,很自然抬头摸了摸她的头,就像她摸白流双那样:“伤心也是伤。你拿我当伙伴,我不能正忙帮不上,还帮倒忙。”   既灵不自在动动,想打掉他的手,又想让他多摸两下头,奇异的矛盾。   “不过不是每回都能遇上这么冷静、说得通的,”谭云山轻拍两下她的脑袋,软言细语商量,“为了我们还有你自己的小命,下次再想为民除害,能不能提前把大家召在一起商量?要不单独和我商量也行。”   既灵不太信任地瞥他一眼:“反正都要除了,商量还有什么用?”   谭云山叹口气,显然和这位姑娘不能弄意会,必须言传:“我可以帮你想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消灭办法。”   既灵万没料到是这么个答案,无语半晌,吐出俩字:“……狡猾。”   谭云山欣然接下“赞许”,然后礼尚往来:“你最实在了,回回和神仙硬碰硬,知道的你是修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造反。”   既灵:“……”   谭云山:“巧舌如簧不好,牙尖嘴利可恶,我以后都改!”   ——看一眼,就认怂,也算默契的一种。   ☆、第33章 第 33 章   白鬼山的清晨, 静谧, 安宁。山林一片银装素裹,日光照在任何地方,都反射出晶莹的光。   几串脚印从半山腰的某个洞穴口, 一直延伸到下山路, 起先还可以辨别, 大约是三人带着一头……狼?不过很快,中间的脚印变成了一道拖行痕迹,蹭开了皑皑白雪,蹭出了灰土地皮,且一直延伸到山脚,恍若自白鬼山上下来一条黑色游龙。   白鬼山脚。   既灵是真拖不动了, 低头看看仍咬着自己小腿死不松口的白狼,深深觉得打黑峤都没这么累。   说是白狼, 但这会儿已成了灰狼, 通体泥土沙尘,偶有几处皮毛还挂着枯草,也不知在哪里打滚耍赖时沾上的。   “既灵妹子, 哥哥以前说你执拗, 是哥哥不对,”冯不羁环抱着胳膊,低头看小白狼, 眼神那叫一个苦恼无奈, “这位才是真执着。”   关键是既灵的坚持还有“匡扶正义”的动力在, 这白狼妖到底锲而不舍个什么劲儿啊!   既灵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来武的又舍不得,不,她现在光多看上白狼几眼,就克制不住想蹲下来摸……   反正被纠缠了这么久摸两下权当弥补也是应该哒!   既灵蹲下的动作堪称风驰电掣,手一沾上白狼就不愿意离开了,顺着它的头顶摸到后颈,再返回过来挠挠脸颊,摸摸鼻头。   冯不羁扶额,这就是他们三个人都没甩掉一头狼的主要原因!   “我们还要赶路,不能总待在这白鬼山啊,”既灵这话已经翻来覆去说一路了,但无半点焦躁,反而随着分离的临近,而愈发温柔不舍,“你好好修炼,等办完了事,我就回这里来看你。”   白狼妖第一百零一次低嚎,带着委屈和天大的不乐意似的。   “唉,”冯不羁一筹莫展,“这要是个人还能多说上几句,有什么舍不得的解不开的聊一聊说不定就通了,这一直回不来人形可太要命了。”   白狼瞬间抬头怒视,不过不是冲着冯不羁,而是准确找到了谭云山。   既灵和冯不羁对谭云山用沾血仙雷欺负过白流双的事一无所知,于是这会齐齐顺着白狼怒光,狐疑地望向伙伴:“它为什么看你?”   谭云山努力露出很真诚的困惑:“让我想想……”事实上他只想了眨眼功夫,就“豁然开朗”,“一定是觉得我能想出办法让你们对彼此的领会更透彻。”   既灵半信半疑地眨下眼:“那你能想出来吗?”   谭云山从容自信:“请把‘能’换成‘已经’。”   巴掌大的一亩三分地,谭二少折来一根树枝,在雪地上从右往左依次写下甲乙丙三个大字,而后让既灵把白狼带到三个字面前。   谭云山用树枝点着三个字道:“我问的问题会附上甲乙丙三种回答,识不识字都不要紧,你就当这是第一,第二,第三,听完之后,你选出符合你想法的那个。”   对面的白狼伸出爪子“啪”地拍了下“甲”字下方的雪地。   谭云山满意:“对,就是这样。”   啪!   狼爪毫无预警伸过来又给了他膝盖一下。   谭云山决定原谅这种“泄私愤”的行为,清了清嗓子:“咳,开始了。”   “你一直咬着既灵不松的原因。甲,你希望她留在白鬼山陪你一阵子;乙,你希望她留在白鬼山永远不走;丙,你舍不得和她分开。”   既灵:“……”   冯不羁:“我怎么感觉仨答案是一回事……”   啪!   丙。   “很好。”   显然在白狼和谭云山这里,甲乙丙很有区别。   “第二个问题,你舍不得她的原因。甲,你喜欢她,就像你喜欢你那个姐姐;乙,你想报恩;丙,你担心九天仙界会因为赤黑狡的事情再派仙人下来。”   啪!啪!哗——   甲,乙,扬起一爪子雪。   谭云山神情自若地擦掉脸上的雪茬和水珠:“既然要给出来让你选,答案当然需面面俱到,如此一来,就难免有冒犯……你再扬一爪子我就不问了直接把你恩人带走。”   因唠叨而不耐、差一点就出第二爪的小白狼及时收手,一声短促而委屈的低嚎:“嗷呜……”   “第三个问题,如果既灵不能留在白鬼山,你愿不愿意和她一起走?”   白狼唰地抬起头,眸子锃亮!   “甲,愿意;乙,不愿意。”   “……”   “这回没有丙了!”   啪啪啪!   一连三下,差点把甲拍没了。   谭云山转头冲两位伙伴微微一笑:“解决。”   冯不羁还没反应过来,有点蒙,不知怎么就把人……不,狼给拐进了队伍,而且他们是去捉妖的,带着个妖捉妖是什么修行法?以毒攻毒吗!!!   既灵显然也是这样想的,立刻蹲到白狼面前,认真而严肃道:“我们是修行人,降妖伏魔的,你是好妖,我们可以做朋友,但你如果和我们走,就要一路看着我们捉妖,虽然都是恶妖……”   谭云山不失时机伸过来树枝点地上三个字:“我不要看着;我可以帮你捉;我想报恩。”   啪!啪!啪!   狼爪全选。   冯不羁叹为观止。这真是精魄与精魄间的深度默契……   事已至此,似乎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加上白狼那眼神,谁看谁都不忍心,最后三人只得重回洞中,从长计议。   接下来的十天里,冯不羁终于说服自己接受了要有一位狼妖伙伴的诡异现实,谭云山则心情复杂地看着既灵一点点给新伙伴“洗涤精魄”——   “我师父说过,修行不是逢妖必捉,而是惩恶扬善……”   “妖未必恶,仙也未必善,面对恶不能姑息,面对善必须保护……”   “你现在已经知道妖成不了仙了,那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的修行是为了什么……”   “你觉得匡扶正义怎么样……”   谭云山不认为一个连人情世故都懵懂的白狼妖会明白既灵的追求,但这些话,白流双一定会照做。   既灵之于白流双,就像另一个泽羽,既是她的恩人,也像她的依靠,这种依靠和武艺高强无关,更像是一种心上的寄托。   谭云山大概能看出这种心情,但也只是大概,他猜这样的寄托应该会让白流双感到踏实,但也只是猜——从未有过心里装着一个人的感觉,无论是出于亲情、友情抑或恩情,这让谭云山没办法再往更深处去探。   采买食材和应用之物的任务交给了冯不羁,于是隔三差五,他就回幽村一趟,自然也带回了一些新情况。   十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够一个偌大府宅说散就散。   黑峤离府未归的第三天,大夫人卷钱落跑,第五天,刚怒斥完她的二夫人和三夫人也携手而逃。三位夫人几乎带走了所有能带的金银细软,剩下的家丁们只好分些不值钱的大物件,像是桌椅板凳,几案屏风。   十天犹如一阵风,将黑府刮得空荡落败。   那厢黑府人去楼空,这厢白流双却终于回了人形,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谭云山拿仙雷劈的我!”   悬案告破。   难怪明明拎回黑府的时候只是委屈白流双假装被打现原形,结果到了白鬼山上混战时,竟然就真的变不回来了,现在想想,可不就只有谭云山有“作案时间”吗!   经过一番“教育”,谭云山“深刻”认识到了自己下手没有轻重的错误。   至此,三人组终于成了四人行,既灵则不光多出个“伙伴”,还多出个“妹妹”。   “以后你就是我姐姐,你去哪里,我去哪里!”白流双说这话时的眼神亮得明耀,这让她有一种生机勃勃的美。   谭云山凑过来:“她匡扶正义。”   白流双利落应答:“我斩妖除魔!”   谭云山:“她堕入邪道?”   白流双:“我为祸苍生!”   既灵、冯不羁:“……”   谭云山忍着笑冲既灵摊手:“我早就说过了,不用讲那么多是非大义,她分不清的,她只认你。”   既灵哭笑不得,这简直是平白多了一份重大责任,从前的她只是尽量不要行差踏错,今后干脆是绝对不能。   冯不羁关心的倒是另外一个问题:“小白狼,咱不说修炼年头,单看着你也要比既灵妹子大上两三岁吧,确定要叫她‘姐姐’?”   白流双自有一套依据:“‘姐姐’不是看谁年岁大,是看谁本事大!”   冯不羁受教地点点头:“那你叫我‘哥哥’吧。”   白流双蹙起好看的眉毛:“凭什么?”   冯不羁:“我本事也比你大啊。”   白流双:“和我有啥关系?”   冯不羁:“……”   白流双:“哦对,你当时抓着犄角呢!冯大哥!”   冯不羁:“你还真是……爱憎分明。”   白流双:“谭云山后来也帮忙说话了,但是他之前劈了我,两相扯平,而且他本事也未必真就比我大……”   谭云山:“白姑娘,我并没有‘认妹妹’的诉求……”   白流双:“早说啊,害我闹心半天!”   一行四人,就这么“亲密有爱”地踏上了路途。   五妖兽中的两个已经收服,接下来要去的是西边黄州,目标——异皮。   从墨州到黄州,四人赶了近两个多月的路,中间数次遇见恶妖,但都有惊无险,也碰见过几回好妖,不至于说相谈甚欢,也算好聚好散,但它们无一例外都对白流双产生了无尽好奇,并发出同样疑问——带着妖捉妖,你们是怎么想的?   每到这时,白流双就会变回狼形猛蹭既灵,然后谭云山帮着回答:“我们带的不是妖,是宠兽。”   如此这般,终于在深冬时节,抵达黄州。   黄州地处西北,气候比槐城冷,比墨州暖,但绝对是这三个地方中最干燥的。马车于颠簸中艰难翻过崇山峻岭,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黄土。西北风呼呼地吹,肃杀而萧瑟。   四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小城,像是附近往来的枢纽,城不大,却挺热闹,同外面的荒凉形成鲜明对比。   四人在城中客栈投宿下来,两个多月,第一次睡了安稳觉。   翌日起床,吃饱喝足,冯不羁买来笔墨纸砚给谭二少,后者终于开始画详图。   从墨州到黄州根本不需要仙缘图,随便一个赶车的都能走对方向,赶对路,但要想在偌大的黄州地界寻找异皮,那就必须尘水仙缘图出马了。   先前找崇狱的那部分图已然无用,需要谭云山画新的,谭二少也心知肚明,挽起袖子就开始,一笔一划,专注认真。   谭云山记得详,画得细,既灵和冯不羁知道要等上半天,便带着白流双离开他的房间,聚到隔壁吃点心喝茶,免得打扰伙伴。   黄州的点心风味独特,冯不羁一口气吃了半盘,忽地感觉不对,四下张望,但客栈房间就那么大,一眼便看全了,并无异样。   坐在旁边的既灵吓一大跳,连忙问:“怎么了?”   冯不羁又左右看了好几眼,甚至跑到窗口往下看了看,末了疑神疑鬼道:“我总感觉好像有人在暗处看着我……”   既灵听得后背一凉,也跟着环目四顾,但除了一脸茫然的白流双,再无其他。   “总感觉?”她发现伙伴微妙的用词,“不止一次?”   “对,”冯不羁忍了一路,因为不确定是真的还是自己敏感,但现在他忍不了了,“从一个多月前开始,时不时就会这么冷不丁来一下,很不舒服。”   既灵没感觉到,但也相信冯不羁不会开这种玩笑:“难道是有谁盯上你了?”   冯不羁的眉头皱成小山,沉吟片刻,道:“也可能是我们。我问过谭二,他说也感觉到过一次,但转瞬即逝,所以不能确定。”   既灵想不通原由:“自离开墨州,我们就是赶路捉妖,和普通的修行者别无二致,而且就算是想报仇或者图财,那一个多月了,有的是偷袭机会,怎么还不下手?”   白流双托腮,对于冯不羁的“直觉”不是太信任:“多大仇多大怨啊,跟我们赶这么远的路,我们都要散架了,他不得吐血!”   冯不羁被质疑得有点狼狈,一狼狈,自然就需要反击:“你一个妖,变成精魄团跟着我们飞就好了,谁让你偏要坐马车。”   白流双梗起脖子:“姐姐坐马车,我当然就要跟着坐马车!”   冯不羁:“那现在冯大哥说有人盯梢我们!”   白流双:“证据!”   冯不羁:“……”   白流双:“嗷呜——”   冯不羁:“你现在是人……”   越相处,冯不羁越觉得给白流双这么一副绝美皮囊,真是暴殄天物。   “这是……知道我画完了?”谭云山推门进来,就听见了伙伴愉悦的嚎叫。   既灵一边乐,一边把桌案上的茶水和糕点移走,免得染了仙缘图。但等到谭云山把图放到桌案上,她就愣了——不是预想中的异皮部分,而是一副完整的尘水仙缘图,五妖兽尽在其上,尘水河蜿蜒至东海。   凑过来的冯不羁也愣了,但很快眉开眼笑,爽朗地一拍谭云山后背:“终于想通了?”   听着像问,实则赞许。   既灵抬眼,轻轻看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不怕我抢图跑了?”   谭云山笑,很浅,却暖得可以融化白鬼山头的终年积雪:“不怕了。”   白流双几乎要把鼻尖贴到桌案上了,幸而仙缘图墨迹未干,散发着一种她不太喜欢的味道,这才没继续往前。   冯不羁还记着先前的“过节”呢,故意问:“看得懂吗?”   白流双道:“就是因为看不懂才要仔细看。”   冯不羁:“然后呢?”   白流双扭头,一双苦恼眸子对上既灵:“还是看不懂。”   既灵这才想起离开幽村后光赶路了,只和白流双说过他们要捉妖,但关于上古妖兽和仙缘图这些,只字未提。也不是故意瞒着白流双,实在是这姑娘从来没问过,她的“好奇心”就像谭云山的“正义感”,都是传说中的东西。   递眼神给另外两位伙伴——我说了?   冯不羁在这件事里基本就是个局外人,纯属凑热闹的,所以他的回答是去看谭云山。   谭二少很自然点头,都不用暗语,直接出声肯定:“当然可以。”   既灵看出来了,这是真不在意。   整理下思绪,她便简明扼要开口:“这张图叫尘水仙缘图,图上有五个上古妖兽,全部捉住收服之后,谭云山就能成仙。”   白流双似懂非懂地眨眨眼:“那你呢?”   既灵莞尔,被惦记的感觉还挺好的:“我没有这么好的命,不过一只上古妖兽可以让师父留给我的法器亮起一孔,”轻巧自怀中勾出六尘金笼,“现在已经亮起两孔了。”   “一、二、三、四、五……六?”白流双认认真真数了一圈,末了问,“一个妖兽亮一孔,最后一个孔怎么办?”   既灵乐了:“不知道。”   白流双不太开心地皱眉,早知道就不问了,不问还不想,问了没答案才闹心。   既灵继续道:“但是六孔皆亮时,就会天下太平。”   白流双立刻忘了上一刻的纠结,瞪大眼睛:“真的?”   既灵点头。   白流双凑近仔细端详六尘金笼,真心感叹:“好厉害……”   冯不羁扶额。知道了谭云山、问完了既灵唯独把他忘了无所谓,但一个小小法器就能让天下太平这件事,难道不值得怀疑一下吗!   “我就知道你们有秘密——”   一声大喝从天而降,满是苦尽甘来的喜悦。   四人一震,惊恐抬头。   然而除了房梁,再无其他。   “不许跑,我这就下来——”   的的确确是头顶传来的,但又好像没有房梁这么近,不,是很远,远得像天边。   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跑?   一时三刻后,门外响起熟悉的声音,似已记起自己的身份,比先前端正客气许多,但因为极力压抑着快乐和得意,听起来很不自然:“我是南钰,能进来吗?”   白流双地看着姐姐和伙伴们的表情从迷茫到恍然大悟,又从恍然大悟到恨得牙痒——   “跟踪我们一个多月再来问这个问题会不会有点迟!!!”   门外清了清嗓子,纠正:“不是跟踪,是观望,以尘水透而望之,乃尘华的仙家之责。”   白流双终于听明白了大概,也终于辨别出了门外的声音是谁,一时后悔上次咬得太轻:“偷窥就是偷窥,说得再好听也是臭不要脸——”   ☆、第34章 第 34 章   不同于前两次的紫盔银甲, 仙气凛然, 这一回的尘华上仙只穿一件蓝色的贴身软甲,从头朴素到脚,看起来就是个极寻常的江湖少年, 唯一的装饰仅有背后的一柄大剑, 不知什么晶石宝玉镶嵌在剑柄上, 偶尔闪出一点银色的光。   既灵把门重新关好,回过身,就听见冯不羁不吝赞美:“我喜欢你这身衣服,返璞归真,这看着多顺眼啊!”   南钰站在客房中央,知道自己属于“不请自来”, 也就没拉下脸皮讨座位。况且他也实在不想坐进眼前三人中间——一个似笑非笑,捉摸不透;一个似夸非夸, 完全让他不知道怎么接话;还一个……变成人之后倒是挺好看, 就是那架势总好像还要扑过来咬第二口。   所以说啊,妖就是妖,再像人, 那妖性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你要再不说话我们就真送客了。”旁边传来调侃, 南钰转头,重新回座位的既灵与自己擦肩而过。   南钰对她的印象最深,甚至两个多月过去了, 他仍记得看见对方将赤黑狡一刀毙命时的心情。震惊, 不敢相信, 以及一丝……敬佩。   但这话不能说,说了,他上仙的威严何在——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又是从何处弄来的那张图?还有上古妖兽的事情,谁告诉你们的!”   对,就要这样,占据主动,先声夺人!   白流双:“我们还没生气你倒先来劲了,神仙了不起啊,神仙就能偷听偷看啊——”   冯不羁:“小白狼,光嚷有什么用,咬他!”   既灵:“白流双。”   白流双:“姐——”   既灵:“先听他解释,解释得不好,再咬。”   白流双:“嗷呜——”   谭云山:“这位……南钰上仙对吧,登门的第一句寒暄是很有讲究的,你要不要重新再来一次?”   南钰:“我其实也没天天监视你们……”   既灵、谭云山:“请坐。”   冯不羁:“喝茶。”   白流双:“哼。”   南钰悄悄擦把汗,评估一下眼前一对四的形势,觉得坐下喝茶……也不失为一个合理开局。   茶水是温的,主人家的目光是灼热的,南钰勉强喝两口,再难下咽,索性放下茶碗,实话实说:“上次问你们半天,你们什么都不肯讲,那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不过我堂堂尘华上仙,每日也是很繁忙的,只能隔三差五看看你们动向,结果你们可好,六十多天啊,捉的妖和说的话加在一起还不如赶路的一个零头,你们这是修行还是逃难啊!”   既灵:“……”   谭云山:“……”   冯不羁:“……”   白流双:“不是只能隔三差五看看吗?那怎么知道我们一直赶路了?”   南钰:“……”   看破不说破是一种人与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善意之礼”,对于狼妖,实在有点深奥。   同一时间,端坐于九天仙界尘水畔的褚枝鸣也打了个喷嚏。   路过仙友见状调侃:“渊华上仙,你这是彻底改守尘水了?”   褚枝鸣正色摇头:“暂时的权宜之计。”   仙友乐不可支:“你都帮着权宜俩月了。不过话说回来,今日九天门下的尘水镜台怎么没看着尘华上仙,天天见他在那儿死盯着,今日没了,还怪想的。”   褚枝鸣不知摇头:“或许有其他事吧。”   跟一本正经的人打趣实在是这世间最无趣之事,仙友叹息,一边同褚枝鸣别过,一边琢磨南钰究竟是怎么和这人成为挚交的,就南钰那活泼性子,还不得让这人憋死。   黄州客栈内,南钰正在“智取”:“我的确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们,但你们难道就没有事情想问我吗?比如绮碧上仙和天帝告状没有,天帝又如何裁决,这可是关系到你们性命的大事。我们可以做个交换,如何?”   既灵似有所思地看谭云山。   冯不羁似有所思地看谭云山。   白流双……完全没有思索的意思,只巴巴盯着南钰,随时准备着露牙。   作为尘水修仙这一人间团伙的智慧担当,谭云山回以伙伴“放心”的眼神,而后冲南钰轻轻摇头,从容道:“不用交换,绮碧上仙的状肯定没告下来,否则今天下凡的就不是你了。”   南钰:“……”   他讨厌这群人!!!   “但是我同意交换。”谭云山的转折毫无预警,自然得就像他此刻的微笑。   南钰用深呼吸平复自己那颗忽忽悠悠的心,费尽力气才忍住没去拔剑——这人真的太欠揍了!!!   咚。   既灵有点抗议地敲了下谭云山的头,没说话,只用眼神问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南钰心情总算舒畅些,刚想感慨自己果然没看错人,这姑娘绝对是这屋子里最得他心意的,就见被敲的谭云山不仅没恼,相反还特好脾气地解释,那低而缓的声音温柔得跟哄似的:“我们不说,他大可以继续监视,难不成我们还要时时刻刻谨言慎行吗。他可是神仙,天天防着一个神仙,多辛苦。”   敢情这人喜欢被敲头?还是他成仙太久了,人间又有了新的伙伴相处之道?   “南钰上仙?”说服完伙伴的谭云山重新坐好,就发现眼前这位明显走了神,连忙出声唤,“上仙请先来。”   南钰甩甩头,回过神,下意识道:“叫我南钰就行……不对,”他终于发现重点,“为什么我先来?”   “你已经知道了尘水仙缘图,知道了我们要捉妖兽,知道了捉完妖兽我就能成仙,反过来,我们绮碧仙子后面的事情一无所知,你摸摸自己良心,它都不能同意让我们先说。”   南钰:“……”   他的良心没什么感觉,反倒是心特别累,累得想立刻离开这个“不友善”的地方,回安静祥和的九天。   多辩无益,主要是也辩不过,上次怒急攻心的绮碧上仙都能让这人三言两语说退了,他也就别以卵击石了。   心思一定,南钰索性和盘托出:“前次回去,绮碧上仙立刻去找天帝告状,但被随后赶回来的羽瑶上仙在九天宝殿外拦住,就差一步,羽瑶上仙若回来得再晚点,你们和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你?”既灵一时没想通这和南钰有什么关系。   “对,就是我。”南钰看向既灵,不自觉缓了声音,“告你们扰乱尘水,滥杀仙兽,告我懈怠失职,纵恶行凶,总之谁也跑不了。”   “行凶的明明是赤黑狡!”白流双不满嚷嚷,“那个什么绮碧才是罪魁祸首,她凭什么反咬一口!”   南钰没好气看她:“能不能有点耐心,听我说完。”   既灵接着话茬问:“羽瑶上仙为何要拦她?”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南钰回过头来,缓了语气,继续道,“羽瑶上仙平日里很少管这种闲事,但这回不仅拦住了绮碧上仙,还费尽口舌把她劝了回去。我不知道具体如何劝的,但绮碧上仙那边再无动静,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白流双皱眉,为啥那人对着姐姐就一脸祥和,对着自己就一脸戾气?当然,她倒不稀罕这个,但就是想不通。像她,自从见过神仙之后,就认定了神仙都是讨厌的,一视同仁,多公平。   既灵没注意白流双那边,全部心神都在南钰这儿:“死了一头仙兽还能不了了之吗?”   南钰无奈笑笑,少年气的眉宇间破天荒出现一丝窘迫:“其实偷溜下凡的仙兽自古不绝,何止赤黑狡一个,只要不闹出大动静,通常都没人管,天帝更不会过问这种小事。”   既灵总觉得这话有些耳熟,终于想起,是当初在槐城初相识时,冯不羁说过的——   【这么和你说吧,我们站在地上,看周围发生的事情是大事,但人家在天上,看整个世间可能都只是一方棋盘。上古妖兽又如何,早就是闹腾不起来的小妖……】   槐城遭了二十年洪灾是小事,黑峤祸害了白鬼山三年也是小事,那究竟什么对于九天仙界才是大事呢?既灵想不出来,只觉得心里闷得透不过气。   手里忽然被塞进来温热茶碗,抬头,是谭云山。   但他没看她,而是问南钰:“羽瑶上仙为何要替我们说情?”   南钰一边摇头,一边仍不放弃地苦苦思索。   既灵喝口温茶,舒坦些许,就听见南钰半蒙半猜道:“因为你们帮她找回了宫灯?”   谭云山微微敛目,不置可否。这个“帮”用得实在微妙,虽然的确是他们搅和了尘水才让遗落的日华宫灯暴露位置,但羽瑶上仙“取回”宫灯的过程真算不得太愉快。   “你……”南钰欲言又止半晌,还是豁出去问了,“你和羽瑶上仙是不是认识?”   谭云山怔了怔,苦笑摇头:“真的不认识。”   南钰凑近看他打量,带着探究和怀疑,然而对面是一双太过平和坦然的眸子,就像杳无人烟之地的一汪湖泊,宁静,安逸,别说看不出隐瞒和欺骗,看久了,还能让怀疑的人心生愧疚,无地自容。   险些被涤荡的尘华上仙赶紧别开视线,保住自己染满世俗灰尘的精魄:“我知道的就这么多,现在该你们说了。”   定好的事情,谭云山也不拖延,直截了当从二十年前开始,一桩桩一件件,包括应蛇,也包括他和既灵、冯不羁的相识,悉数讲给南钰听。   南钰不知道在日华宫灯之前还有那么多的事,听得一愣一愣。   白流双同样聚精会神,因为既灵刚刚只是三言两语讲明白了仙缘图、上古妖兽、六尘金笼和谭云山成仙之间的关系,但既无来历,也无经过,相比之下,谭云山讲的这些简直精彩出了好几座白鬼山!   时间缓缓流逝,待谭云山讲完,南钰嘴巴张得都已经酸了。   无暇其他,他直接伸手扒开谭云山衣襟,果然,三颗痣;再转头看既灵,人家姑娘已提好六尘金笼给他确认;末了,他瞅冯不羁,后者立刻举手自证清白:“我就是碰巧遇见给他俩讲了两句上古妖兽,作为一个一百二十岁的老人家,知道这些不稀奇吧?”   冯不羁的“身世”,是在谭云山的讲述间隙,他自己补充的,就是为了证明伙伴所言非虚,的确是从他这里得知的上古妖兽,而不是和九天仙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南钰点点头,修行这么多年,有机缘得知上古妖兽不稀奇,稀奇的是——   “你为何不成仙?”   冯不羁翻个白眼:“你们就不能提些有新意的问题吗?”   南钰完全理解礼凡上仙的感受:“太奇怪了,这世上还有不想成仙的人?”   冯不羁看既灵,两位伙伴相顾无言。   “所以你们后面还要去找剩下的三个妖兽?”放弃探寻奇人异事,南钰拿起那张刚刚画成的完整仙缘图,越看越心惊。   那图绝对是来自仙界,图上将人间属于尘水的水系悉数标出,有些地方细到连他这个尘华上仙都容易忽略,然而尘水好画,妖兽难寻,至少他就不知道五妖兽的隐匿处,而且他敢保证,九天仙界里知道这事的上仙也不会有太多。三千年前的事啊,谁会吃饱了撑的去管已经销声匿迹这么久的上古妖兽?   这样一想,他再看谭云山的眼神就复杂起来,总觉得这人背后还藏着秘密。   “上仙看我也没用,我知道的就这些,所以只能继续去找剩下三个妖兽,”谭云山一脸真诚,甚至带着些许困扰,“或者上仙有心,帮着在九天仙界打听打听,我感激不尽。”   南钰终于相信这人真的再无隐瞒,相反,他可能比自己更想知道缘由。   本以为只是一伙不那么安分的修行者,这下倒好,越牵扯越牵扯不清,那上古妖兽也是,躲哪里不好,干嘛偏偏沿着尘水躲,一个幽村就得罪了珞宓和绮碧上仙,后面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事呢,要是真惊动了仙界,他这个尘华上仙首当其冲……   既灵一眼识破南钰心思,这个成仙多时却仍带着少年气的上仙根本不善隐藏:“你不希望我们捉妖兽吗?”   她没谭云山那么假客气,还一口一个上仙,但又觉得叫名字别扭,毕竟才是第三次见面,索性就略去称呼了。   南钰倒觉得这样直来直去很舒坦,便也真心道:“捉恶妖、荡邪魔,本该是仙人之责,我们放任不管已然惭愧,哪有还阻拦你们的道理。不过……”   既灵刚放下的心骤然一紧,以为还有转折,可接下来听见的却是对方犯愁的咕哝——   “凡人修仙,必须顺其自然,哪怕有仙缘,中间出了偏差成不了仙的人也比比皆是,这就是天道,只有极特殊的情况才会由礼凡上仙下凡或者托梦提示,但听你们讲,那人又不是礼凡上仙……”   “对啊,”冯不羁出言插话,“我这个礼凡上仙已经上任二十年,梨亭仙梦是十四年前的事,正好应该由他来嘛。”   南钰听得别扭,什么叫“我这个”,合着堂堂礼凡上仙成你专属的了?   但现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你们算是把我难住了,我得回九天仙界,请教高人。”   语毕,南钰起身告辞,正可谓乘风而来,踏愁归去。   及至南钰御剑身影彻底成了天边一个光点,白流双才反应过来,嫌弃地吐吐舌头:“还神仙呢,问这么点事都不知道,无能。”   既灵知道白流双心直口快,庆幸她刚才没回神,连忙提醒:“你可别当着他的面说。”   “为什么?”白流双不懂,怎么想怎么说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除非她有心骗人,就像之前隐瞒赤黑狡是仙兽的事,但那是为了让既灵帮忙,对着南钰,她干嘛费这个心?   既灵笑着捏了下她的脸:“那位尘华上仙脸皮薄。”   连个座都不好意思讨,看似监视他们两个多月,结果一打照面,险些让他们拿话堵得无从招架,这样的上仙,实在不好往深里欺负。   白流双困惑地眨巴下眼睛:“脸皮薄是什么意思?”   既灵猝不及防,一时语塞。   冯不羁自告奋勇招手:“过来小白狼,冯大哥给你讲讲积累了一百二十年的人间道……”   白流双其实不太想学,人的那些规矩礼仪什么的之于她就像白鬼山上那些乱树枝,既没用又碍眼,但为了以后能更好的理解既灵说的话,她还是乖乖跟冯不羁去到一边,潜心听讲。   既灵把喝见了底的茶碗放到一边,低头看着密密麻麻的仙缘图,若有所思。   谭云山不语,只静静看着。原来她的睫毛那样长,细密而柔软,一如被她用倔强和强势包裹起来的那颗心。   惩恶扬善从不可能来自暴戾,而是来自善念与慈悲,那是这世上最大的温柔。   是夜,既灵陪白流双在屋顶吸月华。说是陪,其实也算是她自己的修行。于是一人打坐,一狼静卧——原形更有利于汲取精气。   可修不到半个时辰,白流双就被一阵香气勾引了,顷刻蹿回屋内。别说拦,既灵都没看清它是怎么动的,就觉得蹿出去在空中一翻,便进了下方窗口。   很快,窗内传来动静,先是桌椅乱撞,而后是冯不羁气喘吁吁的声音:“这是我辛辛苦苦烤的羊腿!再说你一个……吃什么东西啊,赶紧照月亮去!”   “嗷呜——”   唰——   既灵眼睁睁看着一道白影又自窗口飞出,于很远处稳稳落地,似叼着什么,头也不回往前奔去。   然后才是冯不羁跳出来,以轻功狂追:“你给我回来——”   远处很快传来骚动:“有狼啊——”   隐约还有冯不羁火急火燎的解释:“不是,不是,那是狗——”   既灵没忍住,乐出了声,于静谧夜里,听着格外清澈。   “我以为有冯不羁已经够热闹了,”身后传来清朗声音,同样带着笑意,“结果和白流双一比,他简直可以说是内敛文静。”   既灵回头,看见谭云山不算敏捷的爬房身姿,笑意更深,但转瞬,又淡了去:“你也来吸月光精华?”   谭云山总算来到既灵身旁,稳稳当当坐下,好整以暇道:“我收了妖兽就能成仙,不用辛苦修炼。”   既灵咬咬牙,没动。   谭云山倒意外挑眉:“净妖铃呢?”   既灵吐血:“哪有人求着挨打的!”   谭云山笑出声,难得的爽朗,连带着气氛也像这一望无垠的黄土地,开阔起来。   “是不是觉得白天我给南钰讲得太多了?”没有铺垫,他直截了当地问。   既灵也不矫情,点头:“按理说你的事情你做主,我不该多话,但我还是觉得谨慎一点好,毕竟可能关系到九天仙界,关系到你的……前世。”   不知为何,“前世”两个字出口的瞬间,既灵心里掠过几丝憋闷。那是一个她不知道的谭云山,但一定有人知道、认识,甚至相识相交。待谭云山成仙那日,他也应该会悉数忆起,于是旧友重逢,共叙过往。   而那时,眼前这个她熟悉的谭云山,可能就不复存在了。   “其实我也很矛盾,”谭云山一心想要和既灵解释,却没注意到她最后两个字里藏着的万般心思,“一方面,我希望借助南钰查清这件事,究竟为什么我会有仙缘,是不是我前世真的与九天仙界有什么关系,所以我才事无巨细皆讲给他;但另一方面,我又不确定所谓的‘真相大白’,是不是一件好事。”   “珞宓认识你。”既灵不绕弯子,直接说出自己的感觉,“不光认识,还很在意你。上次赤黑狡的事情明明与她无关,她却下来了;在九天宝殿前面劝住绮碧上仙也一样,临走的时候她就说过,会替你说情的。”   谭云山不想和既灵装傻,但莫名地更不愿意和她聊那位羽瑶上仙,便轻描淡写道:“若我前世真是仙,她当然就是仙友了。”   既灵定定看他,总觉得心头涌着某种冲动,却又不知如何表达,出来的话愈发带刺:“南钰和她也是仙友,你见她关心南钰一句了?”   既灵讨厌咄咄逼人的自己,却控制不住。   然而她没注意到她已经把情绪压得很低了,于是她所谓的咄咄逼人,在谭云山听来,反而有种耍赖的可爱。   “可能我们有什么过节,或者……”谭云山故意拉长声音,拖了许久,及至既灵要急,才忍俊不禁补完后一半,“她芳心暗许,我浪子无情。”   明明就是自己翻来覆去想了却不敢说的事,从谭云山嘴里出来却让人顾不上旁的,只想踹他:“别自我感觉良好,没准是你单相思,人家神女无意!”   “那不能,”谭云山想也不想就否认,“如果这样,她应该巴不得离我远远的,哪能三番两次下来。”   “……”既灵觉得和谭云山讨论这个问题就是个错误,除了给自己找不痛快,没有任何有益结果!   二话不说,既灵准备起身走人,哪知道刚动一下,就被谭云山拉住了手腕。   那人仿佛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拉住她之后,就冲她笑,笑得特憨厚,特无害,特……让人没法拒绝。   他说:“我有点后悔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微凉夜风。   既灵有一瞬间的恍惚,怔怔地问:“后悔什么?”   “后悔和南钰讲那么多了,后悔让他帮忙去查。”谭云山静静说着,手却未松。他知道自己应该松手了,但他不想,好像一松手,这个好不容易才相遇相识的伙伴就会消失。   “知道自己前世是仙,不好吗?”既灵傻傻看着他,忘了手腕还被捉着,忘了他们正在屋顶,忘了一切一切,满心满眼,只有面前这个人。   “不好。”谭云山自嘲地笑了下,罕见露出一丝不自信,“万一我前世欠了许多人情债,结下许多血海仇,那还是不要想起来得好。”   “更何况,”他又道,目光看向夜空,终是松了力气,不着痕迹放开既灵手腕,“人生二十载,我自问活得坦然踏实,如今还认识了你们。这一世这么好,找那些前尘往事干嘛,我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咚!   “这位姑娘,我都反省了为什么还要挨敲……”   “谁会在反省的时候还捎带夸自己半句!”   ☆、第35章 第 35 章   南钰回九天仙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高人”。   对于一个只有二十年“司职龄”的上仙来说, 他在九天宝殿附近积累下的“仙脉”实在有限, 称得上朋友的只有一个褚枝鸣,剩下关系较好的都是做尘华上仙之前,在瀛洲、蓬莱那边结交下的散仙。那帮家伙才不会乐意听什么尘水什么上古妖兽呢, 不问世事、纵情逍遥才是他们的极乐。   “上古妖兽?”没比南钰多当几年上仙的褚枝鸣比友人还茫然, “不是都在忘渊里了?”   三千年前那场大战, 所有被剿灭的上古妖兽不论死活,皆入忘渊。死的,精魄入渊,活的,直接打入。为的就是防止上古妖兽卷土重来,哪怕是精魄散开回归天地也不行, 因为每一缕上古妖气都可能成就新的机缘。   入忘渊者,再无轮回, 永远保持着入渊时的形态, 或人,或仙,或物, 或精魄等等, 在忘渊这片虚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荡。   这也是后世再难有上古妖兽那样厉害的妖的原因。   “有五个漏网之鱼,”南钰只得反过来给友人讲解,“因为受了重伤再难回元气, 又藏匿蛰伏没继续惹事, 所以逃过一劫。”   褚枝鸣听得新鲜, 也听得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南钰语塞。总不能说他一个神仙还要从人间的修行者那里“请教”吧。   “算了,”南钰摆摆手,原本也没指望褚枝鸣,“我去找师父。”   褚枝鸣连忙眼疾手快拉住他,叹了口气,习以为常的无奈:“那你得等。”   南钰立刻领悟,干净俊朗的五官瞬间皱得像胡乱了的棋盘:“我才离开几个时辰,他就又‘面壁思过’了?!”   自家师父“随心任性”多年,当然这是好听的**,就那浑身挂满破铜烂铁的招摇样,堪称“放浪形骸”了,天帝睁一只眼闭只一眼,众仙友可不干,于是隔三差五就参一本。这里面有真心为了端正仙道的,也有因其他琐碎小事记恨报复的,天帝不想罚,又得做做样子,于是“面壁思过”就成了自家师父最常收到的“天旨”。   不料褚枝鸣此番却是摇头:“不止。完整来说,是面壁思过外加禁足十天,隔花草仙气,断日月精华,任何人不得探望。”   南钰心里一沉,这可不是面壁思过那样的小打小闹了。仙人虽还保留着人的习惯,仙界也有各色翻着花样的美食,但本质上还是要靠日月草木的精气来维持仙体,断绝这些的禁足,绝对算得上严厉警告了。   “到底怎么回事?”南钰有些急切地问。   褚枝鸣道:“帝后新得了一件宝贝,设宴邀众仙子共赏……”   南钰:“那和我师父有什么关系!”   帝后喜欢珍宝,时不时就办个赏珍会,天帝不喜这风气,所以众上仙也是能推则推,渐渐帝后就低调了,赏珍会还是要办,但主要邀仙子们去,都是女仙,莺声燕语,和和气气。这也能跟他那个不修边幅的师父扯到一起?   褚枝鸣知道郑驳老在南钰心里的分量,师父师父,如师如父,故而没怪他打断,而是在他低嚷过之后,才继续道:“帝后得的是件九天罕见的星辰石,便想请庚辰上仙过去看看,石内星布究竟是何夕年月,何方星运,结果派去庚辰宫的仙婢吃了个闭门羹。”   “就因为这个?”   “帝后不甘心,亲自来请,众与会仙子随行,于是所有人一起在庚辰宫门前吃了第二个闭门羹。”   “……”   “帝后仍不愿意放弃,索性由请变令,下了后旨。你师父这才开门相迎,然后当面下跪,以‘星辰石乃过去星运落石,识了何夕年月亦无甚用处,还望帝后勿贪迷旧往,多思来日明朝’为由,拒绝了第三回。帝后什么脾气全九天仙界都清楚,她一状告到天帝那儿……”   南钰握住褚枝鸣的手,示意不用继续,他都懂——这种得罪法,依帝后的性子罢了你上仙司职都是轻的,如今只是禁足十天,绝对是天帝拉了偏架。   清清楚楚知道了原委,南钰对师父别说心疼,连半点同情都没有了。十天还是太短,就应该来个一年半载,让他师父明白轻重,知道收敛!   他那个端庄有礼严肃认真的师父啊,已彻底消失在了九天仙界的缭绕云雾里。   耐心等了十天后,南钰终于在禁足解除的第一时间去了庚辰宫。腹诽归腹诽,乍见到明显消瘦了的师父,还是心疼的。   相反,郑驳老消瘦归消瘦,面上倒无任何颓丧之气,甚至比平时更神采奕奕,一见南钰便嬉皮笑脸道:“思念为师了吧?”   南钰简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将带来的食盒在郑驳老面前的桌案上放下,一层层打开,摆好,全是自家师父爱吃的。虽补不了仙气,但能满足口欲,欢喜心情。不过嘴里却是截然相反的唠叨:“你说你得罪帝后干嘛,让你去看就看一眼呗,能少一块肉?”   郑驳老拿起一块糕点就咬了一大口,落了满胡子点心渣:“我是真心劝谏。那妇人肚量小,听不得逆耳忠言,难道还是为师的错?”   南钰心脏差点漏跳一下,连忙压低声音,一字一句提醒:“那、是、帝、后。”   什么就“那妇人”,还能不能愉快交谈了!   “行行行,我一个糟老头无所谓,我徒儿还要前程呢。”郑驳老稍一抬手,一壶香茶自窗口飘入,落于桌案。也不知偷了谁的——庚辰宫断了食水精气,这会儿刚解除禁足,自不可能烧水烹茶——但郑驳老优哉游哉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得坦然惬意。   南钰哭笑不得,对着自家师父,他向来没辙,便也不去更正“前程”的说法,相比“担心师父”,“担心自己前程”若能让自家师父更警醒,那这个会错意也值了。   “师父,徒儿最近遇见了一桩怪事。”和郑驳老,南钰从不拐弯抹角。   郑驳老见他眼中郑重之色,便也放下糕点,难得有了几丝认真:“说来听听。”   谭云山怎么给南钰讲的,南钰就怎么给自家师父讲的,一事不少,一字不漏。   郑驳老听完,陷入沉思,久久不语。   南钰没敢打扰,耐心等待。   庚辰宫今日燃的柑宁香,但凡禁足解除的第一天都要燃这个香,清新,淡然,驱走郁结之气。   一炷香之后,郑驳老终于开口,再不复玩笑,正色严肃:“这个谭云山前世一定和九天仙界有瓜葛,否则不可能为了让他成仙又是赤霞星落又是送仙缘图的。”   南钰的第一感觉就是谭云山前世是仙,况且还有“人证”:“那个下凡梨亭的神仙说他是赤霞星转世。”   不料郑驳老缓缓摇头:“为师自成仙以来,就没听过有什么赤霞星,所谓转世,多半是敷衍之辞。”   南钰千想万算也没料到这里还藏着一个“谎言”,自家师父可是庚辰上仙,司职就是星辰星运,连他都说不知道,那这个“星”的存在几乎可以否了:“可是编造这样的谎话意义何在呢?”   “隐藏谭云山的真实身份,或者说不愿意对凡人透露太多,与其费劲解释,不如找个更易于被接受的理由搪塞。”郑驳老因思索而目光炯炯,一瞬间,仿佛又成了那个睿智沉稳的庚辰上仙,“谭云山前世可能是仙,也可能是和九天仙界有过瓜葛的凡人,仙界有人希望他这一世成仙,甚至不惜为其谋划铺路……”   “这个藏在仙界的人是谁?”南钰心跳快得厉害,仿佛马上就要窥见某个惊天阴谋。   哪成想被郑驳老吹着胡子瞥一眼:“我怎么知道。”   南钰嬉皮笑脸地凑近他,恭维得那叫一个走心:“师父你能掐会算啊。”   “行了,别捡好听的说了,”郑驳老清了清嗓子,努力维持脸上的严肃,以示正经,“为师就你这么一个徒儿,你司职尘水,此事又处处与尘水牵连,为师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但占星一事又不是破案,至多能占出此事的走向运程,占不出幕后之人的。”   “占出走向吉凶也成啊!”南钰来了精神,但又立刻黯然下来,“师父,你这样是不是算私自占星,违了九天律法吧?”   郑驳老无奈地看着一脸正直的南钰,不明白自己这么一个精明人怎么就收了这么一个傻徒弟:“倘若为师被罚,那只能是你告的密。”   南钰无言以对。   半晌之后,郭驳老已闭关占星,南钰才反应过来,自己实在杞人忧天了。私自占星这种事在自家师父的“劣迹斑斑”里,简直不值一提。   这一占,就占了一夜。南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被郑驳老叫醒时,席地而眠的他还抱着一条桌案腿不愿撒手。   “如何?”只两个字,南钰却问得忐忑。   郑驳老长舒口气,又恢复了平日的吊儿郎当:“没大事。谭云山这一世注定成仙,五妖兽被收服也是天命所定。”   “就这样?”南钰总觉得自己提了一晚上的心都喂了狗,“没有惊世阴谋?没有九天浩劫?”   郑驳老没好气地给了徒弟脑袋一巴掌:“臭小子,你就那么希望天摇地动,世间大乱?”   “我不是这个意思……”南钰揉着脑袋,委屈咕哝。但转念一想,也对,即便谭云山前世是仙,那二十年前的九天仙界也无风无浪,别说二十年,自剿灭上古妖兽,这三千年来,九天仙界也没再出过什么乱子,更别说作恶的仙。   “事情虽然不大,但毕竟有蹊跷之处,”郑驳老忽地话锋一转,提点南钰,“为师劝你还是不要疏忽大意。毕竟这九天啊,仙人太多了,各自的盘算和秘密也多,他们沿着尘水走,惹出任何麻烦,你都脱不清干系。”   南钰想了下,沉吟道:“既然上古五妖兽注定要被收服,谭云山也注定要成仙,那他们这一路的修行就不可能因外力改变,我若阻拦,便是逆天而行。”   “你这个脑袋究竟还要几百年才能开窍!”郑驳老毕生憾事之一就是没培养出师徒默契,“为师不是让你阻拦,是让你密切关注。而且谭云山成仙也好,五妖兽被收服也好,从星运上看,都不是坏事,所以如果你愿意,关键时刻出手帮忙都行,反正收妖兽也是仙人之责,总之,越快了结此事,于你越省心。待到谭云山成仙,再有任何事情都与你尘水无瓜葛,让他和他背后的仙友随便折腾去吧。”   “仙友?”南钰一时没懂。   郑驳老道:“就是布这个局的人,再说明白点,就是希望谭云山这一世顺利成仙的人。”   南钰怔了怔,忽然懊恼地一拍自己脑门:“差点把她给忘了!”   郑驳老不解:“谁?”   南钰四下看看,确认隔墙无耳,才低声道:“珞宓。”   昨天光顾着讲谭云山的离奇身世了,重在槐城,幽村那里几乎就一嘴带过,却忘了提珞宓的反常。   郑驳老听完南钰的补充,心力憔悴:“你早说,为师能少占卜半宿。”   南钰心怀愧疚,但更想确认:“所以她就是布局之人?”   郑驳老谨慎道:“只能说她一定是知情者。”   南钰肩膀塌下来:“那没辙了,满九天仙界就没有她能放在眼里的,我若上门去问,问不来答案事小,再被反咬一口说我冤枉她,那可真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知道师父已尽了最大努力,南钰真心拜谢,过后正欲告辞,就碰见天帝派人前来传话,邀自家师父去九天宝殿下棋。   堂堂天帝,对一个刚犯过错的上仙,于解禁足的第二天就派人过来相请,这何止是给面子,简直算是明摆着安抚了。   更何况那事本来也是自家师父不对,南钰实在想不出眼下还有什么可拒绝邀请的理由。   偏偏,郑驳老就是拒绝了,理由是身体不适。   来人无可奈何,况且也并非第一次被搪塞了,对庚辰上仙各种千奇百怪的借口早已熟门熟路,三劝未果,便干净利落回九天宝殿了。   目送对方走远,南钰才出声,近乎苦口婆心了:“师父,天帝待你真的不薄,说是君臣,但哪有几次端了天帝的架子。你就算礼尚往来,也别回回驳他面子啊,算一算,你们上次对弈是何时?五十年前?一百年前?你到底为什么就死活不乐意去下棋了啊……”   还一句话,南钰没敢说——   天帝也是的,满九天仙界那么多上仙,找谁谁都热情洋溢地扑过去陪着对弈,为什么还要隔三差五过来请一回,然后再被拒绝啊!这执着,堪比既灵的惩恶扬善……   南钰心里一怔,没来由地有些慌,怎么胡乱琢磨着就想到既灵了?   “臭小子,为师和你说话呢!”郑驳老难得正经一回,竟被徒弟无视了,岂一个郁闷了得。   “啊?”南钰甩甩头,赶忙回过神,“师父你说什么?”   郑驳老吹胡子瞪眼:“你不是问我为何不愿意再去下棋吗!”   南钰猛点头:“对啊,为什么?”   郑驳老正襟危坐,直视徒儿,一字一句,潜心教诲:“记住,悔棋者,不可交也。”   寂静,良久。   南钰:“徒儿知错了。”   郑驳老:“为师很欣慰。”   棋品乃对弈头等大事,南钰决定,以后彻底站到师父阵营,并有种想去向天帝告密的冲动,想说天帝你看,我师父还真拿你当朋友交了,可惜啊,你不懂得珍惜。   离开庚辰宫的时候南钰其实有小小失落,得来的线索比他预计得要少,唯一戳在那儿明晃晃的知情人又不能问;可等抵达九天门,他的心情又轻快起来。虽然线索少,但总归确定了这不是什么坏事,他需要做的是监督,而非阻拦,这就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   毕竟……他还挺欣赏那帮家伙的。   回到尘水河畔,没等开口,褚枝鸣就抬胳膊一指九天门:“尘水镜台在那边,这里有我,尽可放心。”   南钰心中一热,忽然觉得司职二十年,交下这样一位“同僚”,足矣。   正欲奔赴九天门,脚下忽然顿住,南钰对着疑惑挑眉的友人道:“你认识的仙友多,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件事?”   褚枝鸣毫不犹豫点头:“讲。”   南钰四下看看,看完又有些别扭,好像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处于某种微妙的“鬼鬼祟祟”中,明明他才是那个全然没有秘密的坦荡上仙啊!   确定没有闲杂人等后,他才走到褚枝鸣身边,低语道:“二十年前,羽瑶上仙在仙界有没有和谁结怨……或者结缘。”   褚枝鸣微微皱眉,向来正直的脸上浮出一抹为难:“结怨的……恐怕会很多。”   南钰无言以对。若九天仙界有个“嫌恶榜”,珞宓直接能被众仙友钦点榜眼。状元当然是她娘,帝后。   “那就结缘。”南钰再仔细回忆一下珞宓看谭云山的眼神,还有她说过的那些话,觉得此种可能性更大。   不料他说得太过宽泛,褚枝鸣有点摸不准方向:“何种结缘?”恩算缘,情算缘,平素兴趣相投也算缘,像他和南钰成为挚交,亦是结缘。   “就……”南钰用力抓了抓头,五官紧皱,好端端一俊俏少年愣是被他自己折腾得略带沧桑,末了费劲巴拉给出个描述,“就那种黏黏糊糊你啊我啊今天好了明天又气了的……”   “哦,”褚枝鸣这回懂了,大大方方道,“情爱之缘。”   “……”南钰总觉得从某方面来说他可能低估了自己这位仙友。   从未谈情说爱过的尘华上仙交代完毕,总算回了尘水镜台。这十天里他每日都以“和蔼”的目光密切关注人间那四位的动向,昨天去了庚辰宫,整离开此处一天一夜,也不知道那帮人现在怎么样了……   胡思乱想间,尘水镜已在南钰的法术下现出景象。   一密林山洞前,四位修行者……额,三位加一只狼妖,正对着封住洞口的硕大蛛网一筹莫展。   只听既灵道:“蜘蛛于洞口结网不稀奇,但这么大的洞口,竟全被蛛网糊住,难道异皮压根不从此洞进出吗?”   接着是拿着仙缘图的谭云山:“依图所示,异皮就在洞中,且此洞仅这一处洞口,再无其他。”   冯不羁双手抱在胸前,眉头紧锁:“难不成异皮已经死里面了?”   白流双凑得最近,脸几乎要贴到蛛网上:“就是很普通的蜘蛛网啊,异皮肯定已经死在里面很多年了!”   四人皆发言完毕,场面片刻微妙的安静。   忽然,四人似有默契般彼此看看,八道目光在空中交织碰撞,末了大家一起点头。   南钰心里一急,已喊出声:“哎——”   没施法术的声音自然无法抵达人间,而尘水镜中的四人,已经手挽手肩并肩冲进洞内。   尘水镜中再无人影,只隐约听得见洞内传出的欢声笑语——   白流双:“我就说是普通蛛网吧!不要自己吓自己!”   既灵:“对,你最棒了。”   冯不羁:“感觉又来了……”   谭云山:“嗯?”   冯不羁:“那个臭小子肯定又在天上偷窥呢,我现在闻他跟闻妖气似的 ,一辨一个准!”   尘水镜台,安宁祥和。   年轻气盛的尘华上仙捂着胸口蹲下去,仰头望天,无声长啸——他究竟为什么要对这些人费那么多心啊!!!   ☆、第36章 第 36 章   雾岭, 黄州最诡谲莫测的地界, 没有之一。   黄州少雨,多沙土,一年到头也未必能见到一次起雾的天, 偏雾岭, 终年雾气缭绕, 沿着黄州边界纵横绵延,像一道望不见尽头的云雾之墙。   黄州人没有愿意靠近雾岭的,哪怕猎户或者采药者都避开这里。一来觉得异像不祥,二来雾岭上飞鸟走兽几近绝迹,亦不见草木,只满眼光秃秃的山脊, 了无生机,一片死寂。   正因雾岭荒芜, 当一片密林出现在眼前时, 赶了五天路而后又在雾岭里寻觅了五天的四人,终于觉得看见了曙光——事有异,妖必藏。   果然, 穿过密林, 尘水仙缘图上所画的异皮藏身的洞穴,便映入眼帘。   洞口成拱形,约一人高, 六尺宽, 其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蛛网, 将洞口糊得密不透风。   但那毕竟只是蛛网,尚禁不住一人,何况四人一齐往里冲。   入了洞穴,陡然冷起来,不同于黄州的干冷,而是延续了雾岭的湿冷,像一根根针往人的身上扎。   四人起先还能打趣,可走没多久,便都不自觉正色起来。针一样的冷成了深入骨髓的阴风,吹得人刺痛难忍。   冯不羁不停地拿手胡噜胳膊,以驱散手臂毛孔中的诡异凉气:“太奇怪了,绝对有妖气,但为什么我一点都闻不到?”   既灵不语,她手中的浮屠香也是一样,无任何反应。   幽暗深远的洞穴里,未知的前路和如影随形却又抓不住的危险气息让人有一种压抑的紧张。   胳膊忽然被人抓住,既灵一怔,转头,是白流双。她看着仿佛没有尽头的幽暗前方,脸色发白,像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抓了别人的袖子,但浑身克制不住的颤抖清晰传递到了指尖,又从指尖传递给了既灵。   “怎么了?”既灵将浮屠香递给另一边的谭云山,然后才空出手轻摸了两下白流双的头。   “姐姐,能不能不要再往里走了……”敢和神仙对峙的白流双,竟然牙齿打了颤。   白流双的美是炽烈的,恣意的,哪怕伤心难过时,依然带着与生俱来的野性难驯。然而此刻,她那双眼眸里只有恐惧,清晰而深刻,这让她第一次看起来不像狼妖,而像待宰羔羊,既无反击之力,更无反击之心,唯一能做的只剩瑟瑟发抖。   “小白狼!”冯不羁看不过去她的样子,虽然自己也汗毛竖立,仍教训似的低喝一声,壮人壮己,“这连异皮的影儿都没看见呢,你就打退堂鼓了?你找黑峤报仇的胆量都哪儿去了!”   “不一样……”白流双一步都不愿意再往前,自成妖以来,第一次,她从心底感觉到悚然,这洞里的气息让她想跑,离得越远越好,“这个妖很可怕,我能感觉得到,真的,骗你是狗!”   这对于白流双绝对算毒誓了。   但即便她不发,冯不羁也信。同类之间往往能有更敏锐的感知,显然,异皮散发出的气息给白流双带来了极大的压迫式的恐惧,逃是她作为妖兽的本能。   既灵将白流双搂过来,轻轻环住,一下下摩挲她的后背:“别怕,我在。”   白流双用力抱住既灵,明明身量差不多,却“小狼依人”地使劲往她怀里蹭。颤栗感在这样的肌肤相亲中散了些,但恐惧仍在,她闷声咕哝:“姐姐,你打不过它的……”   既灵微微弯下眉眼,一抹浅淡笑意,声音却沉稳坚韧:“打不打得过在天,打不打,在我。”   “不过你若真害怕,就回洞外面等。”她又道,没半点埋怨,相反,带着几分不自觉的宠溺,“放心,我一定凯旋。”   或许是被白流双缠着叫了太多声姐姐,不知何时开始,既灵竟真的将她当妹妹了,无关容貌年纪,白流双在她心里,就是个乱冲愣撞的小丫头。   谭云山捏着浮屠香,看似凝望香缕,实则余光一直关注这边。既灵对白流双的宠溺和温柔是自然流露的,这让她眉眼间染出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美,柔软而温暖……   “发什么愣呢?”在人家姐妹俩那边不好插嘴,百无聊赖的冯不羁终于发现了望着浮屠香呆愣的谭云山,轻推了下他,低声询问。   谭云山不着痕迹收回余光,看向冯不羁,语气很淡,却严肃:“我进洞之后也有类似感觉,这个异皮绝对不像应蛇那么好对付。”   冯不羁先看看他,又看看被既灵搂着的白流双,而后再度看回他,真心劝诫:“别想了,你就是怕得精魄出窍,既灵妹子也不可能让你扑她怀里那么撒娇的。”   “……”他在伙伴心目中的形象究竟是有多没出息。   三言两语间,那边的白流双已回归狼形。   谭云山还以为她真要听话回洞外,眉头刚要一皱,就见白狼一跃到了前方,对着幽深洞内炸起满身如雪狼毛,这让她看起来比实际个头更大,也更有威慑力。   而后,蓄势待发的白狼回过头来,定定看着他们,眸子里仍有一丝恐惧和警惕,但更多的,却是坚定。   谭云山懂了,她在给他们领路。狼形让她更有安全感,也更容易嗅出妖兽同类。   既灵从谭云山手中取回浮屠香,上前两步,来到白流双身边,挠了挠她的耳朵,低声嘱咐:“慢点走。”   白狼用头顶蹭了一下她的手心,然后一步一步,谨慎前进。   冯不羁赶忙跟上她和既灵。谭云山落在最后,也跟着,约两三步之遥,然后趁伙伴没注意,拿出菜刀划破了刚彻底愈合没多久的掌心。有些用力,伤口略深,冒出的鲜血一滴没浪费,全部被他擦到了刀身、刃口。而后收好菜刀,将一片血红的掌心用丝帕缠好,既止血,又能随时解开。做完这些,他心里终是稍稍安些。   既灵护着白流双,那就由他来护着既灵,谁敢动,先尝尝谭家菜刀,再品品谭氏仙雷。   满心满眼都是这个念头的谭二少,忘了去思考“他和既灵谁武艺高”的严峻问题,也忘了手心里的疼。   白流双一路嗅,一路往前。   这是一条狭窄、曲折而又漫长的路,四周皆是岩壁,没有岔道,只能向前。   浮屠香马上就要燃尽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到了路的尽头,离开逼仄洞道,眼前豁然开朗,头上是看不见顶的岩壁,脚下是忘不见底的深渊,极强的冷风不知从何处灌进来,吹得人几乎站不住。   走在最前面的白流双幸亏听话没急,这才在悬崖边险险收住爪子。   四人面面相觑,一时诧异。   “难不成异皮在这悬崖底下?”冯不羁小心翼翼探头往下看,一片黑漆漆,越看越不舒服。他其实不想管这地儿叫“悬崖”,因为在他印象里,悬崖的上面该是天,甭管下面多深多险,它得是顶着光明的,让人就算往里跳,也跳得大气豪迈,心情开阔。   “不好说,”既灵也探头往下面看,相比冯不羁,更心无杂念一些,“可惜这下面太深了,什么都看不到,而且还是没有妖气。”   说话间,燃到尽头的浮屠香烫了一下既灵的手指,她下意识松开,最后一点星火落入深渊,很快消失在茫茫黑暗。   “嗷呜——”白狼忽然短促低嚎。   既灵想也不想就道:“不行。”   “嗷——”白狼又嚎,声音依然很低,却明显不乐意了。   既灵没半点动摇:“说不行就不行,谁也不知道下面什么样,你万一遇见危险,我们想帮忙都下不去!”   白狼直接开始在地上打滚,从头耳到躯干再到尾巴爪子,抗议之情浸透每一根狼毛。   既灵又好气又好笑,先前怕得要死的是她,这一打定主意,不要命的也是她,难怪老话总说,孩子的脸,没准儿。   刚要再说话,耳后却忽然拂过一阵热气——   “喂……”   低而温润的男声很好听,却总是喜欢出其不意吓她,偏她每次都中招。那一刹那的心里发颤是控制不住的,好在她还控制得住表情,佯装自然地回头,故意语气不善:“干嘛?”   谭云山就喜欢被既灵的刺儿扎,要是对方和颜悦色了,他反倒不自在,也不知这是什么时候落下的奇怪病根。   扯开微笑,他不疾不徐,语重心长:“我们是结伴而行,不是跟着将帅出征,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扛。”   既灵立刻懂了他这是站到白流双那边了,当下皱眉:“可是……”   “没有可是。”谭云山打断她,声音仍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她能以精气之形飘到下面,你我都不能;她在下面或许会遇见危险,但我们不就是奔着危险来的吗?如果你不想捉异皮,我们立刻原路返回,我也不要成什么仙了,咱们太太平平在地面上一样逍遥一世。”   “……”冯不羁环臂不语。   “你我都不能”时已经把他忘了,于是后面这个“咱们逍遥一世”里有没有算上他,实在不是很乐观。   既灵垂下眼睛,似沉默,也似思索。都来到这里了,她当然不会打退堂鼓,如果眼下会飞的是她,她绝对二话不说就跳下去,但那是白流双,不,即便那是谭云山和冯不羁,她也会阻拦,她不希望任何一个伙伴在这样的环境里离开自己的视线。   谭云山见她不语,轻叹口气,抬手拍了两下她的肩膀,沉稳,有力:“所谓伙伴,不是互相保护,而是彼此信任。”   语毕不等既灵应答,已抬头对着白流双道:“小白狼,去。”   白流双权当既灵的不语是默认,立刻向前一跃,于蹿出悬崖瞬间化作一团兽形光芒,飘飘悠悠向下落去。   既灵放弃似的呼出一口气,刚想跟过去观望,忽地嗅到一丝血腥气。她疑惑扭头,肩膀上的手刚离开,她只来得及看见一道虚影,谭云山已迅速将手背到身后,一派优雅迎风而立。   见她回望,谭云山疑惑歪头,却还不忘露出一个自诩风雅的微笑,欠揍的模样和平日别无二致。   既灵想让他把手伸到前面来,可嘴唇动了又动,还是没出声。   有些事情不必探究那么细,就像谭二少什么时候不怕疼的,就像自己什么时候……动的心。   艰难而漫长的等待之后,白流双终于返回,全须全尾,毫发无伤。   既灵一颗心终于落地,而变回人形简单裹上披风的白流双也直截了当把探来的情况告知伙伴:“下面有一个法阵,但好像已经被破坏掉了,我跑了好几个来回,没找着异皮,只见着几具白骨。”怕伙伴误会,她又强调一下,“是人骨。”   三人愣住,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不仅意外,而且觉得怪异——   冯不羁:“应蛇蛰伏槐城尚能害人,崇狱也应该是在幽村附近晃悠才被黑峤吃掉,为什么到了异皮这里会有法阵?镇妖阵法?”   既灵:“那几具白骨又是谁?误入山洞的修行者,还是破坏法阵的人?”   谭云山没急着猜测,而是和白流双道:“法阵也好,白骨也好,具体什么样,你再仔细讲讲。”   白流双裹着披风,就露出一颗脑袋,这会儿满头满脸都是困扰:“这个……就是用巨石修了个坛,坛周围东南西北四根柱子,柱子上都有纹,但东面一根倒了,横在地上;然后坛中央一块空地,石头的地面上刻了一个挺奇怪的图案,很大,但是我不认得……”   冯不羁连忙问:“柱子上是什么样的纹,地上又是什么样的图案?”   白流双冲他眨巴眨巴眼,实话实说:“就鬼画符似的。”   冯不羁叹口气,换了个方式:“那你把它们画出来,要是没记住,再下去看一眼也行。”   “不用,”白流双这回倒痛快,“我都记住了!”   片刻之后。   三人围着白流双的几幅“画作”,心情复杂。   柱子上的纹和坛中央的图案像不像“鬼画符”三人不知,但白流双这个,绝对是“鬼画符中之猛鬼画符”。   “要不还是咱们一起下去看看吧,”冯不羁提议,“反正小白狼也探了,暂时好像没什么危险。”   “最好还是留两个人在上面接应,”谭云山道,“现在没危险,不意味着过了一天半日还安全。”   既灵没反应过来:“一天半日?”   谭云山莞尔,看多了她手起刀落,偶尔的迷糊煞是可爱:“我们想换人下去,至少得弄一条藤索吧,这么深的悬崖,没个一天半日,哪能弄出够长的藤索。”   谭云山的提议得到众人的一致认可。   想做藤索,洞内无半点材料,只能去洞外密林。虽然空手折返有点不甘,但异皮已在此三千年,若真跑了,那也是早跑了,若没跑,便不差再等这一天半日。   原路返回的速度要远快于先前探路,一时三刻,四人便抵达洞口。   然后,他们就僵住了。   冲破蛛网后本已光明透亮的洞口,这会儿被一层黑紫色的污浊之气封得严严实实,洞外的光半点透不进来,若不是黑紫色时不时泛出幽暗的光,他们险些就要撞上这堵“浊气之墙”。   众人不敢擅闯,先用法器探路。然而无论是净妖铃还是谭云山扔出去的菜刀,皆在巨大的撞击声中反弹回来,力道之强,险些伤了自己。   法器尚如此,别说人了。   谭云山不再徒劳,收回菜刀,心中了然:“它不想放我们出去。”   白流双想也不想就问:“谁?”   谭云山道:“异皮。”   白流双以为谭云山不相信自己,声音提高:“我真的在下面来回跑了许久,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那你还害怕吗?”谭云山好整以暇地问她。   白流双一时呆愣:“嗯?”   谭云山道:“那个让你害怕到想打退堂鼓的气息,还在吗?”   白流双沉默半晌,似在认真感受,最终,轻颤地点了下头。刚刚莽撞疯跑撒出去的恐惧感,在谭云山的提醒下慢慢回笼。   “异皮就在这里,”谭云山再无半点迟疑,“如果那个法阵是为了困住它,那它现在也已经脱困了,至少,可以用妖力施法。”   冯不羁皱眉:“这怎么办?”   既灵抬眼看众伙伴:“还能怎么办?”   谭云山露出白牙:“硬捉呗。”   对手已经宣战,不想被困死,只有战胜对方,才能杀出血路。   再次回到悬崖边,冯不羁疲惫地叹口气:“妖没看见影,竟溜腿了,这王八蛋,别让我逮着!”   既灵一看谭云山对着崖下若有所思,也不知哪来的自信,就觉得他应该有门:“想到法子了?”   谭云山转过头来,目光却掠过她,落在了白流双身上。   白流双已经重归狼形,这会儿卧在既灵身边,一脸茫然。   既灵叹口气,不希望谭云山还抱有幻想:“相信我,她再下去一百次,画技也不会进步。”   不料谭云山道:“这回不用她画了,用她找。”   白狼咻地抬起头,一副随时准备跳崖的坚决。   不等既灵问,谭云山已进一步解释:“我刚刚一直在想下面的人骨,想他们究竟是这么下去的。除非全部失足坠崖,否则……”   “就一定要用绳索!”既灵恍然大悟。   谭云山笃定点头:“或者是其他我们还没发现的路。”   ☆、第37章 第 37 章   二探崖下, 既灵对白流双的嘱咐就多了起来, 毕竟异皮用妖法封住洞口,摆明瓮中捉鳖,敌在暗, 我在明, 不可不防。   白流双知道不可掉以轻心, 破天荒耐心听完全部唠叨,而后才化为紫色光团。   一个时辰之后,她安全返回。   这一次她在下面仔仔细细搜寻了所有角落,恨不能把每一寸地皮都翻过来了,却仍没有任何收获,既无绳索, 亦无通路。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没遇上异皮,或者说异皮依然没有冒头。   但在白流双看来, 还不如让她撞见异皮呢, 豁出命去打一架,也比现下的煎熬强。   “断了的绳索也没有吗?或者已经腐烂了,可能你没在意?”谭云山不死心。   白流双摇头, 满头满脸灰扑扑:“我已经快把鼻子拱到地里了, 真的就只有泥土和石头。”   既灵蹲在悬崖边,看着黑洞洞的下方,第一次有种浑身力气没处使的无可奈何。叹口气, 她半转过身, 抬脸冲几步之外的谭云山苦笑, 半调侃半自嘲道:“别难为她了,可能真是失足掉下去的。”   谭云山看她片刻,忽然道:“过来。”   既灵愣了下,一时没动。   谭云山干脆伸出没绑着丝帕的那只手,一边招呼一边又重复了一次:“过来。”   既灵气结,心说你这是招小狗吗,偏身体还特听话,腾就站起来了,没辙,她只好大踏步走到谭云山跟前,扬起头,输人不输阵:“怎么?”   谭云山十分满意,眉眼舒展:“离悬崖那么近干嘛,又不是多往下看一会儿异皮就能上来,这里多稳当。”   既灵怔住,心里泛起异样,有暖意盎然,亦有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还不至于被风吹下去。”   “万一底下的人寂寞,想拉你下去陪呢。”谭云山叹息着摇摇头,一脸“你还是太幼稚”的神情,“小心驶得万年船。”   “……”既灵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想敲他了,因为根本说不过,必须动手!然而眼下肯定不是“自相残杀”的好时机,她只能牙痒痒地问,“那请问我们的船接下来该往哪儿去?”   本就是一句故意堵对方的话,没成想谭云山直接道:“站在这儿别动,我去去就来。”   说罢,他拔出菜刀,转身就往回走,走出两步还不忘背对着嘱咐身后的冯不羁:“冯兄,帮着看着点,别让她又贴到悬崖边没头没脑往底下看——”   话音飘散,他已消失在幽暗洞道内。   冯不羁看看离悬崖好几步远的既灵,再看看从头到尾都站在悬崖边的自己,忽地心酸起来。但面对兄弟的信任,他还要含泪承诺:“谭老弟,交给我——”   “我”字刚出口,洞道内忽然传来“当——当——”的声音,不时还有火花闪现,虽看不清楚,却也依稀可辨是菜刀在砍岩石洞壁。   既灵和冯不羁面面相觑,不懂谭云山在搞什么名堂,总不能是找不到异皮,拿菜刀去来时的洞道里泄愤吧。   很快,菜刀砍洞壁的声音就慢慢低下来,显然谭云山已经越走越远。按照他离去时的速度,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一路砍回洞口。   然而谭云山砍到半路就停了,因为菜刀终于砍到了一方土,近半刀身牢牢切入,再没被坚硬岩石震得手掌发麻。   “既灵,冯不羁,白流双,过来帮忙——”   谭二少该护着伙伴的时候护着,该使用劳动力的时候也绝不含糊。   三位伙伴闻讯狂奔而来,净妖铃、桃木剑、狼爪子齐上阵,连同谭云山的菜刀,生生将岩壁挖开一个大洞。   说是挖出的洞也不恰当,因为那里原本就应该是一个洞口,只不过被人用土给砌住了,就是黄州本地的土,粘度大,又土质细密,压实诚了和石块一样,但真用刀劈斧凿,就能觉出软来。而且砌这土墙的人似也没打算真的封住这里,墙造得并不厚,即便单枪匹马,多挖一会儿也就挖开了。   但这墙的伪装性却极强——洞内幽暗,土又混了白灰,与洞壁几成一体,即便举着火把也难分辨。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路?”白流双百思不解,又心情复杂,“有路你还让我在下面瞎跑!”   没等谭云山答话,既灵已经揽住她肩膀:“就因为你在下面的辛苦,他才能彻底死心,继而开阔思路得出其他猜测。”   白流双半信半疑,眯眼看谭云山。   后者苦笑,难得无辜:“说‘猜’都是好听的,其实就是瞎蒙,我就觉得这么大一个地方,不应该只有断崖。还有下面的白骨,并不是掉在一个地方对吧,而是分散的,要非说是失足坠崖也太牵强。”   白流双皱眉:“说来说去都是你自己想的,如果没蒙对呢?”   谭云山叹口气:“那就只能朝那堵妖墙下手了,异皮捉不到没关系,总不能真被困死在这里。”   白流双想起那堵法器打不破的紫黑色妖墙,不是太有信心地瞥他一眼:“要能打破,你刚才就破了。”   谭云山淡然地看着她,眼底却都是自信笃定:“刚才没打破,不代表永远打不破,世上没有毫无破绽之事,就看你肯不肯花时间花心思去琢磨。”   白流双定定看了他半晌,又想起自己曾经吃过的亏,信了。   如果“诡计多端”算作一门修行,她想,谭云山哪还用捉什么妖兽,根本可以直接升仙了。而且这人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不懂什么叫“没辙”,什么叫“绝境”,连带着也就很少出现“挫败”这样的负面情绪,更别说“自暴自弃”。一招不行,就想第二招,招招失败,就退而自保,反正怎么样都能让自己舒坦,某种意义上讲,这种人简直无敌。   “这是什么?”所有人进入新洞口,冯不羁走在最后,一脚踩到挖散的松软泥土上时,忽然被一抹隐约的草黄色吸引了注意力。他纳闷儿弯腰,用手扑棱开土,赫然一张法术符纸!   三伙伴因他疑惑低喃纷纷驻足回头,见他捏着一张符纸直起腰,不免诧异。   没等开口询问,原本完好无损干净得根本不像被埋在土墙中的符纸忽然烧起来,灼得冯不羁下意识松手,火团落地,转瞬熄灭,只剩一小撮灰烬。   谭云山看得一头雾水,但既灵却懂。   凡人捉妖,也有各种不同流派方法,像她和冯不羁,走的就是最普遍的“法器为主,武艺为辅”,此法虽简单粗暴,但也好学易懂,哪怕如冯不羁那样自己做个桃木剑,依然能大杀四方。但有好学的,就有难学的,有简单的,就有深奥的,比如“符术”。   她和冯不羁曾经画的“镇妖符”,若严格区分起来,也算“符术”,然而千百年来,像这样流到江湖上的“符术”一只手就数得完,真正玄妙、博大精深的“符术之法”仍在特定的人群里秘密传承,这也使得符术捉妖者成为江湖上最特别的一支,虽数量不多,然但凡出手,必定引人围观探究。   “现在还有人用符术?”白流双也认得这个,但最后一次在白鬼山上见到符术捉妖者几乎可以追溯到一百年前了,她还以为这东西除了一个镇妖符,剩下的早失传了。   “有,”既灵简单答她,“只是很少。”   冯不羁无暇想其他,满脑袋就一件事:“有符术捉妖者来过这里,并且砌了这堵墙。”   谭云山听到此处,心中了然。他不需要懂什么是“符术”,反正从字面和伙伴的三言两语中已基本能够理解,就是捉妖法的一种,他关心的是:“符纸藏在墙中有什么作用?”   冯不羁道:“防妖。符纸入墙,对人无任何差别,墙还是那堵墙,但对于妖,却不可靠近,遑论推倒。”   “难道这墙是为了挡住异皮?”白流双说话向来不喜欢想太多,但有时候太离谱了,也得赶紧找补,“不对啊,异皮想出来直接飞上悬崖就行了,又不是傻子,还非得找路。”   六道正在探寻前路的目光幽幽飘来。   白流双:“……我说的是妖兽,又没说你们人!”   想不通的事情硬想也不是办法,再说他们已被困在洞中多时,眼前是唯一的路,即便有疑,也只能顶着头皮上。   阴风,一阵阵往骨头缝里钻。   四伙伴在新的洞道内摸索前行,虽一脚深一脚浅,却能明显感觉到是在往下走。   洞内太静了,静得连呼吸声都显得那样清晰,冯不羁终于受不了,聊闲话似的又捡起了“那堵墙”:“我们不是第一个闯进来的捉妖者,至少前面还有一个会符术的呢,就是不知道他是误入,还是和我们一样专门来找异皮。”   没人回答他。   已成狼形的白流双小心翼翼闻着气息,既灵全神贯注警惕前方,谭云山则一直在思索进洞后的种种。   洞口蛛网,黑紫色浊气之墙,悬崖下的白骨,藏着符纸的土墙,毫无预警被封的大洞口,被符术捉妖者离奇封住的岔路洞口,还有那个一直不见踪迹却仿佛如影随形的异皮……这些事情就和脚下的坑洼一样,左一个右一个,烦乱,没有穷尽。   冯不羁撇撇嘴,不言语了,反正压根没人听见,也不算尴尬。   三人一狼就这样摸着洞壁一路向下,几乎快把腿走断了,终于抵达尽头。尽头又是一堵土墙,众人合力挖开,果然,里面仍有一张符纸。   按照时间和向下的坡度推算,他们怎么觉得也该走到底了,但推倒这一面出口的符纸土墙之后,映入眼帘的还是一处断崖,差点让几个人绝望。幸而,走近悬崖边终于看清,此处离崖底不过三层阁楼高,微微俯视,巨大的法阵和或立或倒的四根柱子,一览无余。   “难怪小白狼在下面找半天没找到路,这地方这么高,上哪儿看去!”冯不羁忿忿不平,“还两头都砌了土,那个人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啊,千方百计把这条路藏住有什么用,又挡不住妖!”   “但可以挡得住人。”谭云山终于从一团乱麻中串起几件,转头问两个伙伴,“这是镇妖法阵吗?”   既灵凝视着下面的法阵,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在此之前,不用看,她就可以很有底气的说她不认得,因为师父根本没教过她任何阵法,就像从没和她讲过九天仙界与神仙一样,连镇妖符,都是下山之后她从其他修行者那里学来的;可此刻,当真正看见了这个法坛的时候,她却没办法斩钉截铁了,因为她真的觉得自己见过类似的东西,可是何时见的,何处见的,见到的究竟是什么,全然恍惚,甚至连“我见过这个”的认知,都像日光下几近干透的水渍,似有若无。   谭云山把她的沉默理解成了“不确定”,便转而看冯不羁。后者不负所托,沉吟半晌后,道:“的确是镇妖法阵……”   谭云山总觉得他还有后话,无声挑眉。   冯不羁却忽然提气纵身,一跃而下!   谭云山吓得呼吸一滞,那厢冯不羁已靠轻功翩然而落,回头向上望过来道:“我得去看看柱子上的雕纹才能进一步确认。”   谭云山仰头望茫茫黑暗。   既灵忍着笑凑过来,帮他对下面伙伴喊:“下次记得先说后跳——”   冯不羁豪迈一挥手:“得嘞——”   既灵又转头看谭云山,脸上的笑意仍未退。   谭云山怎么看怎么觉得那模样像邀功,立刻道:“贴心。”   既灵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我是想问你打算怎么下去!”   谭云山窘,他们这默契算是培养不出来了。探头又看一眼不算高但也绝对不矮的下方,他决定安全第一:“你们下吧,我站在这里,正好可以眼观六路,帮你们放风。”   既灵明知道他是不敢跳,偏偏对这说词还无可奈何,正盘算着以自己的轻功和力气能不能带动一个大男人平稳着陆,就听见下面冯不羁发现了什么似的,大声道:“果然如此——”   “怎么了?”既灵有点心急地问。   好在冯不羁从不卖关子:“柱子上的是九天云纹,这是仙阵!”   既灵错愕,异皮究竟何方神圣,能劳烦仙人布阵将它困于此穴?可话又说回来,既然仙人已经制住了它,为何不直接剿灭,反而要费力修这仙阵呢?   疑问接二连三冒起,头顶却忽然传来异动!   谭云山和白流双一样听见了,两人一狼一齐抬头,只见数块巨石正自上方崖壁滚滚而来!   “冯不羁,小心落石——”既灵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声。   刚喊完,腰上便传来巨大力道,她瞬间失去平衡,跟着力道往身后洞道里倒。   摔进洞道的一瞬间,自上滚落的巨石蹭过洞口,转瞬砸到崖底地面,巨大声响里,尘土飞扬。   既灵这才发现自己靠在谭云山身上,片刻前还因不敢往下跳而各种找理由的谭二少,一手抱着她,一手捞着小白狼,不难想象刚刚千钧一发之际反应有多灵敏,动作有多矫健。   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勇是怂。   谭云山不知伙伴心思,见姑娘、小狼都无恙,便很自然松开手,起身上前,冲着下面大声询问:“冯不羁,还好吗——”   同刚刚叫全名提醒一样,真正挂心的时候,反而顾不上称兄道弟了。   仍未平息的尘土里,一片混沌,一片寂静。   谭云山不自觉提起心,又喊了一声,比之前大得多:“冯不羁——”   没有回应,只有谭云山自己的回音。   既灵已来到他旁边,直接道:“我下去看看。”   谭云山下意识想阻止,但还有一个伙伴在下面生死未卜,索性豁出去了:“我跟你……”   话还没说完,下面的混沌里终于传来熟悉而粗犷的声音:“我没事——”   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下。   谭云山稍稍舒口气,恢复从容:“冯兄,先上来一下——”   没多问,尘土中很快腾起一人,跃回崖洞,顶着满头满胡子的灰,问:“怎么了?”   谭云山以行动代替回答——一胳膊挽住他,一胳膊挽住既灵,而后昂首挺胸:“带我飞吧。”   既灵乐不可支,明明想揶揄,却又觉得这样的谭云山着实可爱。   如此这般,谭二少终于在伙伴的帮忙下,过了一把飞天少侠的瘾。白流双跟在他们身后,同样稳稳落地。   此时,尘土逐渐回落,视野愈发清晰。   从上面滚落下来的巨石在崖壁底下堆成一座小山包,幸而没有真的伤到仙阵,只是横在地上的那根倒伏柱子被埋住了大半,剩下三根柱子和仙阵中央,幸免于难。   ☆、第38章 第 38 章   “你说这是仙阵?”谭云山走到阵坛中央, 低头仔细端详地面图案, 他其实看不懂,但总觉得这样看着,更有利于思考,“仙人布的镇妖阵?”   冯不羁点头, 但神色却沉重:“阵是好阵, 可惜已经被破坏了, 如果曾经被困在阵中的是异皮,那我们就不用费劲了,肯定已经早跑了。”   “早跑了?”谭云山看他, 总觉得这个论断下得十分草率。   冯不羁却语气肯定:“这叫九天四方阵,我在一本古籍上见过, 靠的就是东南西北四根柱,但凡有一根柱子倒掉, 阵法就失效了。我刚刚特意查看了那根柱子, 绝对倒得有年头了, 异皮不跑还等什么, 总不会恋恋不舍吧。”   “嗷呜——”白狼低嚎抗议。   既灵弯腰摸了下她的头,然后和冯不羁道:“如果它已经跑了, 让流双感觉到恐惧的那个气息又作何解释?”   冯不羁摇头,道:“一只妖被困在这里三千年,它的气息足以渗透到这儿的每一块石头里, 每一寸峭壁上, 每一缕潮气中, 哪怕它走了,气息也不可能轻易就散。”   这个解释既灵勉强算他说得通,但:“最外面洞口突然出现的妖气之墙又作何解释?如果异皮已经跑了,还有谁能用这么强的妖气挡住出口,又为什么非把我们困在这里?”   冯不羁的脸色暗下来,再无言可驳。   “异皮就在这里,”检查完白骨的谭云山,终于将那两堵泥墙连同与之相关的碎片信息,串起了大概脉络,“那个会符术的捉妖者一定也感觉到了,或者根本就见到了,他对付不了异皮,却有足够的能力逃脱,甚至在临走之前将唯一的通路堵住。砌墙,为的是不希望再有误入的修行者丧命,藏符纸,为的是不让异皮破坏泥墙。”   既灵越听越觉得有道理,越听也越汗颜:“那我们不管不顾推了墙,岂不是糟蹋了他的心血?”   谭云山很自然道:“没关系,等解决完异皮,大不了我们再重新修葺。”   既灵眨下眼睛,很认真地请教:“都解决异皮了,为什么还要修墙?”   谭云山:“……”   鉴于问题太过深奥,谭二少决定将其先放到一边,先考虑究竟怎么把异皮揪出来。   “要不要问一下南钰?”冯不羁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来了一句。   谭云山望向他,一脸意外。   冯不羁胡噜一把自己的脑瓜顶,道:“你不就是在想怎么把异皮揪出来嘛,实在不行咱们就问问南钰,跟那臭小子打听打听异皮到底什么来路,擅什么法术,像应蛇,那就是擅水,我们知己知彼,才好对症下药。”   谭云山其实早就转过这个念头了,之所以一直没跟伙伴提,一来是觉得南钰未必会帮,二来也是怕既灵和冯不羁不高兴,毕竟他俩一个已经因为自己说太多而不高兴了,好不容易才哄回来,一个一口一个臭小子,摆明看不上那位尘华上仙。   所以他才惊讶,无论冯不羁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还是和他恰好想到了一起,都挺让他意外,合着这位伙伴也有粗中有细的时候。   试探性地瞄既灵脸色,结果被逮了个正着,人家姑娘没好气白他一眼:“赶紧问吧,再这么拖着,异皮不用现身就能把我们耗死。”   谭云山被瞪得浑身舒坦,一刹那疲惫烟消云散,精气神全回来了,仰头就一声震天吼:“南钰——”   既灵吓一跳,印象中的谭二少连砍应蛇都是斯斯文文的,何曾这么“勇猛”过。   冯不羁也惊着了,连忙阻止:“你别在这儿喊,回头南钰没来,倒把异皮招来了。”   谭云山摆摆手:“异皮要出来早就出来了,它就是成心躲着呢……”一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谋算——这最后半句已经到了嘴边,转了几圈,还是被谭云山咽了回去。   谭云山一连叫了几声,众伙伴也合力帮他叫,可所有呼唤都如泥牛入海。就在大家几乎要放弃,变回人形帮忙的白流双已经开始骂“臭神仙”的时候,风里终于有了微弱回应——   “我……在……”   那声音极远,像在天边,断断续续,模模糊糊,根本没法听。   “难道这里太深了,天上的声音传不进来?”冯不羁皱眉摸摸下巴,“要不我们回洞道里再试试?”   这么扯着嗓子喊可要命了,伙伴们几乎没犹豫,就采纳了这个建议。   然而洞道内声音没比崖底好多少,四人只得继续一路往上,最后生生回到了最上面的洞口,方才清晰听见了南钰的声音——   “人呢——喂——你们到底在里面怎么样了——”   听得出,这位尘华上仙是真的在担心,而且嗓子已经有点哑了,显然在他们爬回来的过程里,对方也没少呼唤。   “我们没事——”谭云山尽最大力气回应,但怎么听都已经有气无力了。实在怪不得他,自打进这山洞,来来回回赶的路加在一起顶得上翻两座大山,他能坚持到现在,都是老天眷顾。   “啥?”显然南钰还是没听真切,只好继续吼,“你们是不是已经快到洞口了,那就干脆出来说,你们在洞里说话我听不清楚,而且尘水镜也什么都看不见——”   既灵解下水囊递给谭云山,然后替他抬头和南钰大声道:“我们出不去,洞口被妖气封住了——”   天边几乎是瞬间传来质疑:“既灵吗?你说什么呢,洞口没被封啊,就一个蛛网,不是已经被你们进洞的时候弄掉了——”   刚准备喝水的谭云山猛然抬头,既灵也怀疑自己听错了:“没有黑紫色的浊气之墙吗——”   天上也有点蒙:“没有啊,就是再正常不过的洞口,没有任何东西堵着——不对啊,你们不是已经快到洞口了吗,看不见光?”   他们所在的位置其实是最初的那个洞道中间——谭云山就是在这里用菜刀发现土墙的,所以他们现在等于往前走到头,是洞口,往后走到头,是万丈悬崖,而不管前路后路,都幽深曲折,别说洞外的阳光,就是在洞口放个火堆,那光线也不可能七拐八拐到这里。   但南钰敢这样问,就证明他说的都是实话。   白流双有些不确定地咕哝:“该不会真被异皮跑了吧?”有那团浊气之墙,还可以说异皮在洞内,如今墙都没了,实在不太像好兆头。   “还等什么,赶紧追啊!”冯不羁见谭云山又喝了口水,简直要急死,“万一让异皮跑出雾岭,你还去哪里捉他!”   谭云山也急,也想马上去洞口看个明白,如果真能出去,那简直太好不过,哪怕让异皮跑了,起码他和伙伴们是安全的。但从刚刚开始,心底就一直有种怪异感,近乎于直觉,说不清道不明,却清晰存在。   “还能听见我说话吗——”天上的尘华上仙也急,感觉再得不到回应,都容易冲下来,“你们到底怎么样了——”   “别喊啦——”白流双焦躁地大声回应,“我们这就去洞口——”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洞口的浊气之墙究竟如何了,自然看了最明白,何况刚刚那么累他们都爬上来了,再走一段平路,实在小意思。   谭云山虽觉得哪里不对,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四人就这样往回走,没多久,便看见了洞外照进来的光——显然,南钰没诓他们,浊气之墙是真的没了。   洞内长久的压抑憋闷让触手可得的广阔天地充满了致命吸引力,众人都不自觉加快脚步,希望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鬼地方,于朗朗乾坤下再好好向尘华上仙打听打听……   除了既灵。   在距离洞口还有约二十尺的地方,她拉住了谭云山的胳膊。   谭云山身形一顿,不解看她,外面的蓝天白云一伸手就几乎能碰见了,为何临到关头拦住他?   既灵也不知道,但就是直觉不对,于是不说话,只深深看着谭云山,缓慢而用力地摇了下头。   谭云山不认为自己和既灵之间存在那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领会默契,但这一刻,因为对方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摇头,他整个人忽然就静下来了,先前被南钰的催促、冯不羁的焦躁带起来的纷乱,奇异地散了个干干净净。   人一烦乱,头脑就容易发热,一静,思绪则才会清晰。   “冯兄、流双,”谭云山叫住仍往前走的两个伙伴,“回来。”   白流双闻言回头,脚下未动,直到既灵招手,才颠颠跑过去:“怎么了,姐姐?”   谭云山坦然接受差别待遇,继续召唤不动的冯不羁:“冯兄,先别出去,过来我们再好好把事情捋一下。”   冯不羁一脸不情愿:“出去捋不行吗?这里真的快把人憋死了!”   谭云山理解他的心情,洞口就在眼前,十几步路的事。但是不行。有时一步之差,都可能天壤之别。   但这些他都没说,他只说:“冯兄,信我一次。”   男人之间,话说到这份儿上,就不需要其他解释了。冯不羁纵然一脸不甘愿,还是转身回来。   四个在山洞里几乎要累断腿的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沾地的一刹那,四张灰扑扑的脸都发出同样舒服的叹息——就这么歇着,最好连根手指头都不要动,他们能坐到地老天荒。   “南钰——”就在大家还沉浸在一动不想动的氛围里时,谭云山忽然唤了一句,不算喊,只能算是比正常稍微大了一点声。   可上方很快传来清晰回应:“在呢在呢,你们到底干嘛呢,怎么还不出来?”   这一次再不是天边,而是一清二楚的,头顶洞壁,仿佛南钰就贴在那里和他们说话。   “我们就在洞口了,”谭云山舒口气,道,“但暂时不能出来,想请你帮个忙。”   南钰陡然警惕起来:“我凭什么要帮你?”   谭云山理直气壮:“凭我们把所有秘密都告诉你了,凭我们拿你当朋友,凭我们相信这世上不只有人心隔肚皮,还有患难见……”   南钰:“够了!先说好,触犯九天律法的事绝对不行!”   既灵不自觉乐出声,她还以为对方会再三严词拒绝,毕竟他们这一群人惹了不少麻烦,队伍里还带着个妖,所以她原本盘算的是配合谭云山软硬兼施,哪知这位上来就亮出了如此低的底线。   谭云山也没想到这么容易,欣喜之余,也有些羞愧,因为就在刚刚那一瞬,他已经琢磨出了无数个应付对方拒绝的反感,有一些还挺……不厚道的。   “异皮,”不再犹豫,谭云山直奔重点,“能不能告诉我们有关异皮的情况?我们在洞内遍寻不到异皮,却发现了一座镇妖仙阵。”   南钰猝不及防,重复道:“仙阵?”   谭云山道:“对,九天四方阵。”   南钰:“……”   谭云山:“尘华上仙?”   南钰:“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为什么你们遇见的东西永远不在我的学识范围内!!!”   谭云山十分过意不去,但眼下这局面,天上这位仙友是唯一依靠了:“上仙人脉甚广……”   “知道了!”南钰扶着尘水镜台,一咬牙,有了决断,“等着,我去去就来——”   这突然而来的使命感是要怎样!   离开尘水镜台后的南钰以最快速度往仙志阁御剑狂奔,及至抵达仙志阁门口,差点撞倒正往外来的隽文上仙,他才险险停下。   仙志阁乃九天仙界唯一的藏书阁,共七层,其内藏书包罗万象。但凡仙人,无分上仙散仙,均可来此尽兴浏览习读,但仅限于一到六层,最上面一层是禁地,除非有天帝下旨批准,否则谁也不可进。   南钰对那神秘的第七层也没任何兴趣,单下面六层的,就够他看到生生世世。   隽文上仙司职仙志阁,每天都在这一亩三分地转悠,却头回见仙友这么风驰电掣过来的,连忙关心询问:“尘华上仙何事如此急切?”   南钰缓了口气,才道:“找本书看看。”   隽文上仙打量他半晌,总觉得他不像来看书倒像来撕书的,不过仍礼貌道:“尘华上仙随意看。”   南钰谢过隽文上仙,一路直奔第五层。   等待师父禁足解除的那几天,他来过这里一次,为的就是查查那帮人口中的上古五妖兽,看看他们还有没有其他隐瞒。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在茫茫书海中找到一本《上古妖兽注》,奈何里面可不是五只,而是五千只都不止,几乎把上古妖兽记全了,厚厚一大本,还没个引子,他翻得快眼花了,都没找到一只那帮人口中的。本就是心血来潮之举,他也没太执着,加上后来惦记着回尘水镜台监视那帮人动向,便草草离开。   谁会想到,今日故地重游。   但书不会因为他的二度光顾而自动翻到需要的纸页,南钰捧着再度找到的“妖兽注”,没翻呢,就身心俱疲。   “冒昧问一句,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身后传来隽文上仙温和的声音。   南钰回过身来,同这位不大相熟的上仙客气笑笑:“怕是帮不上。”   隽文上仙仍然笑得温文尔雅:“说来听听呢,别的我不敢夸口,但若是仙志阁里的书,讲句托大的话,闭着眼我都知道哪一本在什么地方。”   南钰叹口气,把手中极具分量的书卷掂一掂,苦笑道:“书我是找到了,但没引目,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翻到我要的那页……得了,大海里捞针吧。”   “上古妖兽注……”隽文上仙低头念了一下书名,问,“上仙想查上古妖兽?”   南钰顿了下,说了一句八分的实话:“我司职尘水,近日发现似有上古妖兽在人间尘水附近作乱,职责所在,没办法。”   隽文上仙点点头,不疑有他:“上仙可知妖兽名字?”   南钰心中不喜,总觉得这人打听太多,但毕竟人家地盘,只得稍微吐露一点:“应蛇。”   他特意挑了个已经被收服的,以免节外生枝。不料话音刚落,手中书卷就被人取走,眨眼功夫,真的就只眨了一下眼,书卷再度回到他手中,已呈翻开姿态,翻开那页的第一句话,赫然是:应蛇者,上古之妖兽也……   南钰猛地抬头,看隽文上仙的眼神几近膜拜了。   隽文上仙笑笑,还是一派儒雅:“若有需要,上仙再找我。”   “别走!”南钰出声挽留,情真意切,“现在就需要你……”   雾岭,洞穴内。   四人已经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一炷香不算长,但对着触目可及的洞口,忍着不出去,还挺考验定力的,尤其身旁还有个时不时搅和一下的人——   “为什么非要坐在这里等呢,太奇怪了,洞外多好,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冯不羁不知挠了多少回头,幸而他头发短,否则怕要被薅掉许多。   既灵已经习惯了,不急不恼,用微笑安抚伙伴。   白流双觉得他聒噪得有点讨厌,但既灵没说话,她也就靠着自家姐姐假装心平气和。   谭云山也没恼,事实上在被既灵拦住、决定不出洞后,他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可越冷静,越觉得冯不羁太过火急火燎,这会儿,终是淡淡开口:“冯兄,自崖底返回这一路,你就一直特别着急,到底急什么呢?”   冯不羁怔住,支吾片刻,才猛地拍他肩膀一下,哥俩好似的笑:“我就这性子,你第一天认识我啊!”   谭云山知道冯不羁是急性子,包括刚刚拍过来那一下,也是标准的冯不羁式爽快,但——性子急归急,直爽归直爽,冯不羁却从不会给伙伴添乱。   若打仗,他永远是冲在最前面那个;若隐忍,他则是整个队伍最坚实的后盾。他有一百二十岁,他吃过的盐比自己和既灵吃过的米都多,他懂得审时度势,知道进退相宜。   “我回来了,还在吗——”   头顶骤然炸开的呼唤吓得谭云山一激灵,南钰这嗓子绝对丹田运气,还带着某种迫切,让人不管前一刻想什么,都立刻无条件中断。   “在——”回应的是既灵,她也听出南钰的焦急了,“怎么了?”   南钰深呼吸了两下,稳住声音,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晰圆润:“异皮者,上古仅存之至魔妖兽也,精变幻之法,懂窃魂之术……”   “你能不能说明白一点!”白流双实在听得云里雾里,“怎么变幻?如何窃魂?”   这一回白流双的简单粗暴正中南钰下怀,他甩甩头,把刚记下来的那些文绉绉的字句都丢掉,直白明快才符合他现在焦灼的心情:“异皮懂变幻之法,可以变成任何人、兽、物,更重要的是他只要吃掉一丁点身体发肤,哪怕只是一根头发,一块指甲盖大的肉,就可以窃取到被吃者的言谈举止,行为习惯,且模仿得惟妙惟肖,这样的窃魂之术同变幻之法配合,几无破绽!”   随着南钰的一口气说完,洞内陷入安静。   死寂一般的静,连风,都好像更冷了,吹得人后背发凉。   南钰看不见洞内情况,又等不来回应,也顾不上什么合适不合适了,直接问:“你们刚刚有没有分开过?或者有没有人单独行动过?离开一下也算!如果有……”   洞内四人听得真真,之所以没回应,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们彼此看着,尽是熟悉的脸,可也正是这一张张脸,越看越让人心里发毛。   “如果有,”南钰的声音慢慢沉下来,“或许异皮已经在你们中间了。”   ☆、第39章 第 39 章   有没有人单独行动过?当然有。   白流双两次探崖底, 谭云山独回洞道砍崖壁, 落单的时间都不短,甚至冯不羁查仙阵,中间也被落石打断片刻,卷起的尘土足够隔绝视线, 移形换影。   既灵依次看过三张熟悉的脸, 第一次清晰感觉到了渗进毛孔的颤栗。   “臭神仙, 你是不是吓唬我们呢!”白流双心里越慌,嘴上越硬,抬头瞪顶上洞壁, 仿佛能透过它把嫌弃之情传递到尘水镜台,“这世上根本没有变幻之法, 我们妖类在成人的那一刻,模样就已经定了, 根本不可能改变!”   “不是没有, 只是你不知道。”南钰破天荒没恼, 相比那些人当下面临的严峻局面, 他被质疑两句简直不值一提,“在上古妖兽中, 有极少数的几只同天地一起孕育在混沌中,待到天地分开,它们也便一同出世, 这些几乎与天同寿的妖兽被称为至魔妖兽, 懂得许多上古秘法, 别说后世妖兽与其在妖力上有天壤之别,就是普通的上古妖兽在它们面前也一样不堪一击。”   “异皮就是其中之一。”谭云山低低接口,面沉如水,看不出情绪。   “应该说是唯一,”南钰道,“至魔妖兽彼此从不相合,经常争斗,且后来愈演愈烈,不死不休。故而等到三千年前九天仙界起兵围剿时,它们已经自相残杀到仅剩异皮一个了。”   谭云山道:“或许不是仅剩,而是终于决出了胜者。”   既灵明白谭云山的意思,至魔妖兽的争斗其实就是兽类本源的野性,正所谓一山容不得二虎,如果说至魔妖兽是上古所有妖兽中的王,那么这个王的数量再少也嫌多,本性让它们只能斗到仅剩一个。自然,异皮就是那个最终站在山巅上的。   “也可以这么说。”南钰同样听明白了,正因如此,他才更担心,“所以它和你们之前遇见过的应蛇一类绝对不同,从你们踏入山洞开始,就已经置身于巨大的危险之中!”   随着南钰的尾音散尽,洞内再度回归死一样的寂静。沉默仿佛一柄钝刀,无声而缓慢地割着每一个人,伤痕狰狞,刀刀见血。   谭云山的目光在每一个伙伴脸上经过,毫不避讳的审视,近乎坦然。   终于,他轻轻开口,声音淡而缓,却极其笃定:“异皮就在我们中间。”   ——不用来回那么辛苦地跑什么洞道了,也不用再掘地三尺,他们想找的妖兽,早在不知不觉间跟上了他们。   既灵最佩服的就是谭云山这一点。她也有怀疑,她也有忐忑,但她永远会多思多想多顾虑,怕说出口了害伙伴间互相猜忌,怕说错了酿出后悔莫及的结果。而在谭云山这儿,淡淡一句,干净利落得近乎薄情,划开一切不必要的真心或假意,露出最真实的内里。   “你凭什么就能肯定!”白流双嚷嚷起来,将刚被谭云山划出缝隙的沉默压抑,彻底震得片甲不留,“就算异皮会变幻,也未必就一定潜入了我们当中,否则它大可以趁我们不备动手伤人,怎么会让我们活蹦乱跳到现在!”   “因为这是它的坏习惯。”南钰本已打定主意沉默,毕竟谭云山这个头一开,接下来必定是你猜我我防你的“伙伴残杀”,这时候说话绝对会惹火烧身,可他就是忍不住,简直想自己抽自己,“当年的异皮连神仙都敢吃,根本不愁汲取不到精气,所以在不想要精气的时候,它就会玩这种游戏来打发时间。先抓一个妖怪或者人藏起来,接着自己变成对方回到对方所在的地方,如果最终被识破,他就把抓来的妖怪或者人杀掉,如果没被识破,他就把那些上当的连同被抓来的一起杀掉。不要精气,就是单纯的……折磨致死。”   说到后面,南钰也有点不舒服,是那种混杂了不忍心和厌恶的反胃。   说者不适,听者更甚,洞内三人均皱眉不语,只剩一妖,显然心还是少了一窍,仍停留在“最可疑”的激烈反抗中:“臭神仙,你有能耐进洞来,躲天上冤枉别人算什么本事!”   南钰莫名其妙,觉得自己才冤,他不过是反驳了一下白流双的“没动手即无人被掉包”的说法,怎么就成“冤枉她”了?   “小白狼别急,”冯不羁见势不妙,立刻出言安抚,“谭老弟只是说异皮在我们中间,又没指名道姓说是你;再来,我下去探仙阵的时候还遇上落石呢,那如果异皮想掉包我,一样有机会;还有谭老弟自己,他在洞道里找岔路的时候,也离开了很久,我们单是听见了菜刀声,直到他喊我们,我们才赶过去,要真追究,也说不清啊,对吧?”   “就是!”这话听着顺耳多了,白流双稍稍舒坦了些,脸上的“暴风骤雨”散回“低闷阴云”,“我在下面吃了一鼻子一嘴的土,累得差点断气,怎么可能是异皮!”   “没说你是,”谭云山淡淡地笑,“冯兄不是说了嘛,我们俩亦有可疑。”   白流双眉宇间皱得像乱麻:“那该怎么办?我们仨打一架?看谁挨不住先现原形?”   谭云山假装没听见这个让人“心累”的建议,抬眼看向既灵:“你来。”   既灵愣住:“我?”   “对。”浅浅笑意染上谭云山的眉眼,“你现在是我们四人中唯一没有单独行动过的,异皮没机会变成你,所以揪出异皮的任务,也只能交给你了。”   既灵下意识问:“我该怎么做?”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地认定谭云山总会有办法?甚至依赖到把询问对方放在了自己思考的前面?   然而这次谭云山却摇了头:“法子得你自己想。现在我们三个都有可能是异皮,所以我们想出的任何法子都不可靠。”   既灵不语,直直看进谭云山的眼底。很奇怪,对方明明说着“法子要你自己想”,可眼底,却好似涌动着许多东西,引着她看,引着她悟。   对望,良久。   既灵不知道自己悟得对不对,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探究,可心意已定,她抬头大声道:“南钰,异皮的窃魂之术,可以窃取记忆吗?”   南钰被问得一愣,立刻闭眼在心里默念一遍背下来的那一页——是的,堂堂上古至魔妖兽,在《上古妖兽注》里,也不过一页,寥寥数语。   很快默念完毕,南钰给出谨慎答案:“没说。”   这是什么答案?既灵蹙眉,只得猜测道:“你问的那个人没说?”   南钰停顿一下,索性讲了实话:“我是去仙志阁里查的书,书上只说了偷形窃语,没提能不能盗取记忆。”   既灵点点头,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赌一把了。思及此,她目光扫过三位伙伴,最终停在了白流双脸上:“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白流双莫名其妙:“因为我要报恩啊。”   既灵:“报什么恩?”   白流双:“你杀了黑峤,帮我姐姐报了仇,对于我来说就是天大的恩!”   既灵:“你姐姐叫什么?”   白流双:“泽羽。”   既灵:“她做过最对不起你的事情是什么?”   白流双:“她骗我说妖怪可以成仙!!!”   既灵眼疾手快拉住白流双,后者才没拍地而起。   忍着笑,她尽量严肃地看向冯不羁:“你呢,为什么跟着我?”   冯不羁翻个白眼:“什么叫跟着,我是‘帮着’!没有我,你俩去哪里打听上古妖兽?还抓应蛇?能不能全须全尾出槐城都两说!”   既灵:“你觉得自己什么时候能成仙?”   冯不羁:“别给我挖坑,老子根本不想成仙!”   既灵:“为什么?”   冯不羁:“不是早就和你们说过了,我烦那些神仙!”   既灵:“但你毕竟是因为他们才……”   冯不羁:“长生不老的,我知道。虽然是个无心劈错的雷,但我也觉得这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可等到了九十岁那年,下来渡我的礼凡上仙一听我不愿意成仙了,二话不说,直接强行引雷让我渡劫。第一次是劈错,第二次却是故意。那一刻起,我就不可能随他们上天了,这辈子都不可能。”   既灵心里咯噔一下。   “强行引雷渡劫”是冯不羁从未提过的事情,在伙伴嘴里,从头到尾他和礼凡上仙就没谈到渡劫那一步。眼下冯不羁为何突然要提此事?还有引雷渡劫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否则早就被劈错过一次的冯不羁,绝不可能仅仅因为被劈了第二下,就从此和仙界不共戴天了……   “别这么看我,也别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冯不羁苦笑道,“如果不是今天这个破事,我连这一嘴都不会提。”   既灵有些过意不去,她的本意并非揭人过往……   “是不是该我了。”谭云山主动出声,颇有那么点期待。   既灵压下对冯不羁的歉意,转过来没好气看这位公子,直截了当地问:“你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这问题其实带着点故意刁难的意思,就算面前的真是谭云山,哪能记得住萍水相逢时的随口一语。但既灵问得一点不愧疚,谁让谭云山欠兮兮的非主动招呼。   “你给我站在那里不要动,”谭云山直视既灵,低低出声,带着点哑,近乎呢喃了,“更不许跑。”   既灵猝不及防,下意识防备:“我跑什么?”   谭云山愣了下,莞尔:“这是我和你说的第一句话。”   既灵总算回过神,尴尬得脸颊发烫,但同时也一腔郁闷。谭云山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分明是:   【你给我站在那里不要动,更不许跑——】   是平白无故被人砸翻船的大喝!这突然温柔下来是什么路数,换了语气简直跟换了一句话一样!   “算了,不用你问了,我直接说吧。”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谭云山收敛玩笑,主动剖白起来,“我一开始不相信你,但我爹相信你,所以还是请你入了谭府捉妖。后来又认识了冯兄,我们三个联手。当然,我最初的武力实在令人汗颜,幸而后来发现了这个……”   谭云山说着把菜刀拔出,刀身上一片干涸血迹,殷红得刺眼,唯有刀刃,仍泛着凛冽的光。   既灵在先前闻到淡淡血腥的时候就知道谭云山割手见血,染了刀,却没料到他竟然割得这么深,见了这么多血。谭云山什么时候不怕疼的,她不知道,可看着那大片大片的殷红,她竟然替对方疼起来,手心也疼,心里也疼。   “我当时真的气急了,心说就算柿子捡软的捏,也不能可一个来吧……”谭云山抬指轻轻摸着刀身,一下一下,不疾不徐,“本来就软,捏一捏二还捏三,不得捏烂了……”   随着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他的胳膊陡然一挥,菜刀如疾风般平砍向身旁的冯不羁胸膛!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白流双和既灵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那边的冯不羁已经本能抬手挡在心窝!   谭云山这一下不留余力,竟生生砍掉了冯不羁的半个手掌!突破阻碍的刀刃最终嵌入他的胸膛足有一寸!可想而知如果不挡,这一下几乎能将他心窝切成两半!   “谭云山你干什么——”冯不羁猛然跳起,捂着血流不止的半个手掌厉声大喝,“你疯了?!”   谭云山不与他废话,第二刀挥去,杀气更盛!   冯不羁险险躲开,冲着呆愣中的二人咆哮:“赶紧过来帮忙啊!!!”   这一嗓子喊得太情真意切了,真的除了冯不羁,根本不可能作第二人想。白流双几乎就要出手了,然而狼妖狡黠警惕的本能还是让她在冲上去的最后一刻看了既灵一眼。   只这一眼。   既灵已持着匕首飞身上前!   白流双下意识随着她的极快身影转头,就见那匕首尖毫无犹豫,直直刺向冯不羁心口!   她现在相信冯不羁是异皮了,否则不可能二打一,但……那二位究竟怎么看出来的啊!!!   这么费脑的事情以后再想吧。那厢冯不羁已经躲开既灵的匕首,并未真正落入下风。白流双见状眯起双眼,瞳孔中泛起紫光,一刹那,洞道猛烈摇晃,转瞬,无数锐利雪锥自洞外飞入!   仿佛感受到了危险,冯不羁忽然化作一团暗紫色光影,咻地往洞道深处飞!速度之快非人力所及!   白流双再无疑虑,如果冯不羁能变成这样,她就能当上仙了!   既灵和谭云山追不上精魄团,但她可以试试!白流双几无犹豫,立刻施法,不料紫光刚刚笼住全身,就听见谭云山骤然提高的声音:“别追——”   能让谭云山这样可不容易,这说明他是真着急了,白流双难得没莽撞,生生定在了原地。   谭云山舒口气,额角微汗,这让他看起来少了些冷淡,多了些真实:“从现在开始我们三个绝对不能分开,不能再给异皮任何掉包的机会。还有,赶紧找冯不羁,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白流双稍稍冷静了些,知道谭云山说的都是对的,但还是恨得想跺脚:“都怪我反应太慢了!我要再机灵点,说不定刚才就已经把异皮解决了!”   既灵刚想说话,头顶却快一步传来焦急询问:“你们怎么样?受伤没有?异皮变成了冯不羁吗?那真的冯不羁呢——”   连珠炮似的,虽是关切,但对于眼下局面,只会让前途未卜、友人亦生死未定的人们心中更乱。   谭云山耐心等他问完,叹口气,苦笑道:“上仙若真担心我们,那就麻烦再辛苦一趟,看能不能找来另外一本书,最好能有异皮的前世今生,比如它当年怎么逃脱的,又是谁在这里布的仙阵。即便没有,窃魂之术可盗取记忆这一类的记载,总该有几条才好,不然就算死了,我们也死得稀里糊涂,多心酸。”   这话要换别人说,南钰铁定觉得刺耳,因为他帮着查异皮已经算很拔刀相助了,事实上以他的身份,冷眼旁观才是天经地义。可谭云山说得太坦然了,不是拿“你不帮我们我们会死”来威胁,而只是简单陈述一个事实——你能帮我们,并且你帮了我们,我们应该会死得更甘心一点。   但如果他不帮呢?那就不帮了。至少从谭云山的声音里,南钰听不出任何气急败坏的恳求,也预见不到任何被拒之后的怨怼。   “我再去一趟,”南钰沉声道,从未有过的真诚,“你们万事小心。”   语毕,他转身就走,结果转得太猛,又迈得太快,直接重重撞在不知何时来到他背后的褚枝鸣身上,“咣”地一下,对方的块头差点把他震飞。   “你什么时候来的!”七荤八素里,南钰还在声讨,“怎么也没个动静!”   褚枝鸣直言相告:“以你刚刚跟下面喊话的声音,除非我踩着电闪雷鸣来,否则你都听不到动静。”   南钰愕然,仔细回想一下,自己刚才的确有点激动失态。   褚枝鸣难得起了揶揄友人的心思:“真那么担心,干脆下去帮忙得了,何必在这里隔空喊话。”   南钰皱眉摇摇头,发自肺腑地为难:“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他们是人,还带着个妖,我毕竟是仙……”   轮到褚枝鸣错愕了:“我说笑的……你还真动心思了?”   南钰怔然,而后狼狈无语。一百年都不玩笑一次的家伙,好端端说什么笑,很可怕的知不知道!!!   “算了,”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南钰索性先搁置,“我现在有急事要去办,等忙完了再和你解释。”   “那倒不用……”褚枝鸣这句话是真心,他这人向来没什么好奇和探究的**,只是,“南钰,任何时候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以褚枝鸣寡淡的性子,能这般出言提醒,已属罕见。南钰心生暖意,御剑而上,回头给了友人一个“放心”的眼神:“明白。”   褚枝鸣看着南钰飞驰而去的背影,轻轻摇头叹息。   这厢南钰二赴仙志阁,那厢三人已重新进入岔路洞道。   冯不羁唯一离开大家视线的就是落石那一刻,所以必然还在崖底,他们不能冒险让白流双再度飞下去,只能选择岔路洞道,拼劲全力步行奔赴崖底。   洞道深幽,静谧无声,只有急促而凌乱的脚步。   既灵不知第几次去看身旁低落的白流双了,知道她还在为自己后知后觉而懊恼,终是没忍住,抬手飞快地摸了一下她的头,缓声道:“别想这些了,往前看,后面还不知道有什么仗要打呢。再说,就算怪也该怪我,我如果和他一样早就看出了‘冯不羁’的破绽,配合就会更默契,也就不至于让异皮逃掉了。”   “他”自然指的是谭云山,但“早就看出”是什么意思?   白流双听得一头雾水,她以为自己虽然后知后觉,但还是领会了,现下看,好像不太对:“难道不是因为异皮说了那个什么‘强行渡劫’的事,你们才起了怀疑的吗?”   既灵摇头,道:“那种情况下,说出一些以前不愿意说的事情博取更多的信任,也是讲得通的,虽然未必符合冯不羁的性格,但毕竟情况特殊。”   白流双纳闷:“那他到底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发现的?”   既灵转头看右边的谭云山——他们三个现在肩并肩往前走,以防落在最后面的一个被神不知鬼不觉下手——话是回答白流双的,却也是问这位先知先觉的伙伴的:“应该早在让我想法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所谓全权交给我,不过是为了方便你最终确认以及寻找合适的机会拔刀动手,对吗?”   谭云山直视前路,足下未停,只语气里带了点无奈叹息:“看来以后想骗你是越来越难了。”   既灵白他一眼,也未减速,但仍满腹疑惑:“你究竟怎么看出来的?它露了什么破绽吗?”   谭云山想了想,其实更多的还是所谓的感觉,当怪异感积累到一定程度,怀疑便自然而成了,如果非说有什么决定性的破绽,那恐怕只有这一处:“发现浊气之墙消失的时候,他说‘还等什么,赶紧追啊,万一让异皮跑出雾岭,你还去哪里捉它。”   既灵压根不记得冯不羁说过这话,那个时候情势很乱,谁还记得这些。可如今让谭云山一重复,她就觉出怪异来,但一时半会又找不出具体怪在哪里……   “‘你还去哪里捉它’,他说的是‘你’。如果真的是冯不羁,他会说‘我们’。”谭云山停顿片刻,又道,“你也会。”   “……”既灵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只热热的,很舒服。   是的,她也会。虽然五妖兽只会让谭云山成仙,但这一路,五妖兽早就成了他们共同的目标,而他们,也早就成了“我们”。   ☆、第40章 第 40 章   三人是在崖底的落石堆里找到冯不羁的。他的运气很好, 昏迷的位置正好贴着崖壁根, 头顶的落石上宽下窄,在崖壁根和落石贴地的部分之间,留出些许空隙,才让他幸免于难。   刚扒开落石的时候三人差点绝望, 因为冯不羁满脸混着沙土的污血, 看着无比骇人。直到探了鼻息, 摸了手腕,发现呼吸均匀,脉象有力, 这才多少安心些。待到既灵用水囊里仅剩的清水小心翼翼帮他擦干净脸,三人才看清满脸血污的罪魁祸首——额角一道深深划伤。   除此之外, 冯不羁再无外伤,因为他头发实在太短, 脑袋瓜基本一览无余, 前后左右皆完好无损。   简单上药包扎后, 三人抬着他来到仙阵中央, 于这最干净也是视野最宽广处,静待伙伴苏醒。   时间一点点流逝, 冯不羁没有醒的迹象,遥远天边也没传来南钰的动静,既灵简单整理着包袱皮里的药瓶, 不经意间瞥到谭云山缠着帕子的手掌, 心里又疼一下, 脱口而出:“把手伸过来。”   谭云山不知在思索什么,闻言怔了下,下意识伸了没受伤的手。   既灵没好气白他:“另一只。”   谭云山眨下眼,总算元神全部归位,也随之懂了既灵的意思,忙摆手道:“不用,还不知等会儿有什么硬仗要打,留着以防万一。”   “留着”?一想到谭云山很可能还要朝同一个地方划第二刀,既灵就闷得慌。   她直接欠身过去,不由分说抓过来对方的手,三两下便把帕子解开,露出内里的血肉模糊。   谭云山其实可以把手抽回来,自第二颗仙痣消失后,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在力量、速度甚至是感知上的变化,对付异皮不敢说,但对着一个姑娘,还是拗得过的。   可他不想拗了。   既灵的关心直接明朗,毫无扭捏和掩饰,让人什么都不想再多思,只想放空了静静看着,坦然接受。   同冯不羁一样,谭云山这一手的血也来自于一道伤口,擦干净周围,便没那么吓人了。既灵将清凉粉末倒在他的伤口上,再用帕子包好,抬眼严肃看他:“记住,菜刀上的血绝对够用了,如果后面打异皮你觉得力不从心,那是你武艺不精的问题,和血多血少没关系。”   谭云山哭笑不得:“这么暖心的话,就不能用温柔一点的语气,婉约一点的词?”   既灵从善如流,立刻软下声音,一字一句,极其轻柔:“谭公子,菜刀血足矣,若后力不从心,非血也,艺不精矣,勿忘,切切。”   可惜,她眼里的“杀机”出卖了她。   谭云山连忙点头如啄米:“记住了……不,铭刻在心。”   既灵眉开眼笑,既是满意,也是踏实。   认不清自己心情的时候,她会别扭,会内伤,会莫名其妙生气,又莫名其妙欣喜,然而现在,一切有源可考,有迹可循,再不会让她无所适从。   只一点,自己这个眼光……   看着已经百无聊赖到拿手指戳冯不羁腮帮子的谭云山,既灵心情复杂。   “冯兄,天亮了——”不光戳,谭二少还配合着叫魂。   一旁的白流双看着新鲜,也有样学样:“冯小弟,天亮了——”   谭云山疑惑挑眉:“弟?”   白流双理直气壮:“他才一百二十岁,我都修炼几百年了!”   谭云山无言以对。   既灵没忍住,噗嗤乐出声。谭云山循声望过来,本意是想调侃她不厚道,看热闹,可心里忽然一个闪念,到了嘴边的话就成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破绽的?”   “嗯?”既灵的思绪还停留在白流双的“辈分”上,一时没反应过来。   谭云山收回“欺负”冯不羁的手指头,收敛玩笑,认真道:“之前对付异皮的时候,我菜刀刚挥出去,你的匕首就出鞘了,你是怎么看出破绽的?”   既灵总算明白了谭云山在说什么,虽然很想揶揄“你怎么不等五妖兽都收服了再问”,但至少,晚归晚,对方还是惦记着问了。   “我没发现它的破绽,”既灵看着他,实话实说,“但我知道你是谭云山。”   饶是先知先觉的谭二少,也被这突来的转折弄愣了:“怎么知道的?”   既灵叹口气,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机灵还是傻:“你发现堵着岔路的黄土墙,然后叫我们过去帮你刨墙的时候,还记得第一个动手的是谁吗?”   谭云山回忆半晌,恍然大悟:“我。第一刀第二刀都是我。前一刀发现土墙,叫你们,后一刀是你们赶过来之后,我拔下菜刀又当着你们面砍了第二下,然后我们才开始一起刨墙……”   异皮再厉害,也砍不了藏着符纸的墙,所以那墙上的第一刀绝对是真正的谭云山砍的。异皮若想掉包,只能趁他喊完人之后到既灵他们抵达之前,但如果那样,异皮就只能等到抵达后的既灵他们将符纸从墙里刨出来,符术被破坏,才可继续参与刨墙,但事实是,既灵他们刚赶到,他就又砍了第二下。而在推倒土墙之后,谭云山再没单独行动过。   这回轮到既灵惊讶了:“你这是脑子还是天书啊,连这种事情都记得?!”   谭云山乐:“你不也记得吗。”   既灵语塞。   她记得是因为她大部分时间里视线都放在他身上,那他呢?难不成还全程自己看自己?   谭云山没既灵那百转千回,只好奇:“你既然早知道我是真的,为何异皮挑唆,说我和白流双都有单独行动过的时候,你不直接挑明?”   既灵没半点犹豫:“我觉得你那么狡猾,肯定能想出办法。”   “……”谭云山第一次被夸到不知如何接茬,只得转移话题,“就算我不是异皮,也不表示我的判断就一定对,万一我砍错了呢?”   谭云山问得真心实意,故而直愣愣看着她,不错眼珠地等着答案。   既灵被看得有点心虚,又有点冲动,到最后,那冲动甚至盖过的心虚,驱使着她嘴唇微动:“没……”   “小白狼你够了!真当我死了啊——”突来的郁闷咆哮盖住了既灵的声音,也直接拉过去了谭云山的注意。   冯不羁醒了,这会已直起上半身,黑着脸瞪白流双,尽管额头缠着布条,但豪气全然无减。   “你该感谢我,不是我戳你脸,你哪能醒这么快!”白流双被吼得那叫一个冤枉。   谭云山长长呼出一口气,舒展着眉眼过去:“冯兄,你总算醒了……”   既灵垂下眼睛,把那句“没有万一,我信你”藏回心底,然后飞快抬头,迅速跟过去。   伙伴苏醒且仍旧活蹦乱跳绝对是天大的喜事,不用刻意,很自然就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压过去,所以来到冯不羁跟前的既灵,再无暇其他,只剩关切:“有没有内伤?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有没有……”   “都没有。”冯不羁连忙打断,不然没事都被问得心慌慌了,“就是头有点晕,缓缓就好了。”   随便摔一跟头脑袋磕地,都得头晕恶心上几天,别说被落石砸了。   伙伴们总算稍稍安了心。   冯不羁这边的经历没什么可讲,落石之后,失去知觉,八个字说完。但另外一边可就精彩多了,谭云山主讲,既灵补充,白流双时不时再插句话,听得冯不羁瞠目结舌。   终于等到伙伴讲完,冯不羁感慨万千,他找的这不是伙伴,是青天大老爷啊!简直一眼分忠奸,一刀辨清白!   不过……   “落石之后异皮就成功代替了我,那它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找机会对你们下手,为什么直到你们起疑,它都没什么出格举动?”   谭云山有些困扰地摇头:“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异皮的目的似乎并不是除掉我们,而是尽快驱赶我们出洞,从它变成你之后,一言一行都是催着我们‘赶快出洞’。”   “对!”白流双也越来越捋出清晰脉络,“发现洞口的浊气之墙没了之后,他半点不起疑,就一口断定异皮已经跑了,催我们赶紧去追!”   冯不羁还是想不通:“催你们出洞有啥用呢?如果是觉得你们在洞中碍眼,直接都弄死不就……等等,”冯不羁回过味来,“我逃过一劫,会不会也不是运气好,而是它压根就没想让我死?”   伙伴们你看我,我看你,愈发觉得冯不羁可能……真相了。   冯不羁想起刚刚听过的南钰查来的只言片语,一脸烦躁郁闷:“耍人好玩?这他娘的什么破习惯啊!”   既灵心说这只能问异皮自己了。   却不料谭云山道:“当年百无聊赖,又不缺精气,耍人玩玩可以,但现在它被困此处三千年,好不容易等到仙阵破了,它大可以出去,外面有成千上万的人可供它戏耍,为何它还要执着于洞中?而且它当年的习惯是被识破,便杀了被掉包者,未被识破,便连同上当的和被掉抱者一起杀掉,可现在我们识破了它,冯兄依然活蹦乱跳,这说不通。”   冯不羁听着别扭:“那要不……我死一死?”   谭云山被噎了个正着,却想笑。或者说自冯不羁苏醒,四个伙伴又重新聚到一起,他心里的阴云就散了大半,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等南钰了。   但愿那位上仙能带回更关键的讯息,谭云山想,至少,可以让他们知道接下来的方向。   九天仙界,庚辰宫。   “《九天伏妖志》?”南钰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没想到师父这里还真有干货!   郑驳老一棋子弹过去:“你还可以更大声一点,最好让整个九天仙界都知道你要去仙志阁偷书——”   南钰眼疾手快接住那小小白子,恭恭敬敬放回面前棋盘上它本来的位置,然后弱弱道:“师父,你的声音好像更大……”   郑驳老眼睛仍盯着棋盘上的残局,仿佛在苦思冥想破解之道,但说出来的话却是给徒弟的:“如果那里也没提及,你就可以彻底死心了。”   南钰讶异:“难道说师父你也没看过那本书?”   郑驳老终于皱眉抬眼:“什么叫‘难道说’?那伏妖志藏于七层禁地,满九天仙界你问问,能知道这本书的不超过十个,为师位列其中已属你的福分,别不知足!”   “能拜到师父门下,此生之大幸也!”南钰抱拳施礼,一看就是“熟能生巧”。   偏郑驳老很吃这套,立刻转怒为喜,眼睛乐成两道缝,在眉毛胡子的掩护下,难觅踪迹。   南钰四下看看,再次确认安全后,才低声道:“师父,徒儿还有一事不明。”   郑驳老从容点头:“讲。”那架势仿佛这世上没任何问题能难倒他。   南钰道:“我听说仙志阁七层里藏着的都是九天仙界的秘密,但这伏妖志为何也要保密?让众仙友都知道当年出兵围剿妖邪的光辉胜绩,不好吗?”   郑驳老笑笑,很淡,过后又一声叹息:“徒儿啊,你这几百年的神仙算是白当了。”   因容貌尚存少年气,南钰经常被仙友调侃年轻,他不喜欢这样,结果他这位师父干脆跳过年轻,回回看他的眼神都像在看“孩童”,比如眼下,简直让人心塞。   “行了行了,”郑驳老难得放徒弟一马,“来日方长,有些事情可以慢慢悟。你赶紧办正事去吧。”   南钰惊讶于师父的“鼎力相助”,压着声音,却压不住满腹狐疑:“我可是要去闯仙志阁七层啊,师父你不说劝我一句,还鞭策鼓励?”   郑驳老淡淡看他一眼:“我劝你有用吗?”   南钰非常认真地进行了漫长而纠结的挣扎,最终艰难道:“还是……有点用……吧?”   郑驳老忍俊不禁,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徒弟的脑袋:“难得你有真心想做的事情。少年人,不怕犯错,就怕终日懒散,得过且过,连自己是谁,要什么,都不知道。”   南钰没好气地笑:“我都成仙了,还要什么啊。”   “就是这个。”郑驳老看着自己徒弟,带着点感慨,带着点沧桑,“如果你一直这么想,那这百年神仙做的,还不如人间一日。”   目光重回棋盘,郑驳老抬手落下一子,局破。   南钰静静看着,心潮起伏,却又不知从何而起。   从庚辰宫到仙志阁这一路,南钰都在考虑究竟值不值得为那些连相熟都算不上的人涉险,虽然师父说少年人不怕犯错,但这可不是小错,擅闯禁地啊!一个被抓现行,不用想,他可以直接从思凡桥跳下去陪他们一起“做人”了。可要是在这里放弃,那些在幽暗山洞里等着他的人该有多失望……   所以说人也好仙也好,就不能多情,温情、同情、友情都不行!   南钰挣扎一路,却还是抵达仙志阁。   落地的瞬间,他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然下意识回头,一片空空如也,只缭绕仙雾。   刚刚送走另外一位仙友的隽文上仙,对着他有片刻茫然:“尘华上仙?”   南钰收回目光,只能硬着头皮干笑:“隽文上仙,咳,别来无恙。”   隽文上仙被这寒暄逗乐了,当然无恙,他送走南钰才不过一时三刻。但隽文上仙向来待人和气,温文有礼,故心中虽疑惑,却无任何调侃,只温和道:“上仙这一次想找什么书卷?或许我还能帮上些忙。”   隽文上仙绝对是客气,南钰毫不怀疑地想,别说是找一本书,就是他只念出三言两语,对方都在顷刻间找到那本书并翻到对应纸页。   然而,今次自然是不可能借力了。   “没,不找什么,”南钰佯装自然道,“就是刚刚忙活半天,这会儿闲了,过来随便看看书。”   隽文上仙眼底泛起疑惑,却还是没多说什么,侧身相请:“上仙随意看。”   南钰昂首挺胸进了仙志阁,一口气爬到六层,然后就在其间漫无目的地瞎晃。直到外面终于传来隽文上仙和新来仙友的寒暄,他才稍稍定了定心,一鼓作气走向六层最深处的旋梯。   成仙几百年,别说七层禁地,就这仙志阁,南钰也没来几回,所以那传说中不可靠近的仙梯究竟什么样,他也没底。而今愈靠近,心里愈紧张,待到跟前,手心和额头都已渗出汗水。   并没有他想象得那样复杂,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旋梯口,只是被一层薄薄的金光挡着,透过光影,向上的台阶依稀可见。   仙壁之术。   南钰看一眼就知道。   这算是仙人最基本的几个法术之一,然而随着施法人的仙力不同,效果也会大相径庭。   九天仙界的禁地,造这仙壁的绝对不会是他这种仙资平平的小辈。   破仙壁之术的办法,简单归纳就两条:一,用比它更强的仙力强行破坏;二,取造仙壁者或与之有血缘关系的仙友的一滴血擦在眉心,即可自由出入。两种方法的结果也有区别,前者仙壁尽毁,而后者,则仙壁安然无恙,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甚至都不会被知道仙壁曾被进出过。   南钰当然希望用第二种方法,但问题是这个节骨眼,他知道造仙壁的是谁啊?退一步讲,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取血?可如果用第一种办法,且不说他的仙力够不够,单是那动静,就足够隽文上仙闻讯而来拿他治罪了。   这就是这一类基本仙法最受众仙青睐的地方——简单,却好用。   南钰悄悄撤到稍远的地方,免得“瓜田李下”,而后才随意拿过一本书卷,惆怅地翻起来。说是翻,实则一个字没看进去,满心满眼都是“怎么办”?   如果一开始没在师父那里得来“希望”,那后面这些都省了,他可以心安理得回去告诉那帮家伙,抱歉,爱莫能助。但现在先燃起了希望,又穷途末路,这落差就让人很郁闷,郁闷到……他一点都不想认输,只想和困难死磕到底。   还在那儿说师父不去和天帝下棋如何如何呢,南钰在心里叹口气,合着自己一样是倔脾气。   “咣当——”   “哎呦……”   楼下不知几层传来书卷倒落和被砸仙友的哀号声,吓得南钰心跳差点骤停。   然后是凌乱脚步,以及隽文上仙的关切:“上仙没事吧,都怪我失职,害上仙无端受苦……”   南钰翻个白眼,心说用不用这么客气啊,这仙志阁被整理得井井有条,近乎一尘不染了,得是多瞎才能撞落书卷……   “尘华上仙。”   突来的声音打断了南钰思绪,也彻底惊得他忘了呼吸。   不同于楼下的声响,这一声尘华上仙,就在背后,近于咫尺。   南钰缓慢地回过头,努力维持镇定的脸上却只有僵硬而紧绷。然而看清来人,诧异便盖过了紧张:“羽……”   只一个字,南钰便没了声音,因为对方咬破一指轻点在了他的眉心。   淡淡的血气,微甜。   楼下的仙友仍在“抱怨”,楼上却一片诡异寂静。   珞宓没言语,只朝着仙壁那里看了两眼,意思再明白不过。   南钰不知道该不该信她……不,他信她在帮忙,但为何而帮?怎么就这么巧恰好出现?   楼下的喧嚣越来越弱,听得出,隽文上仙在极力安抚,那被砸的仙友也不好继续胡搅蛮缠。珞宓微微皱眉,终是没忍住,不耐地低声催促:“傻愣着做什么,快。”   算了,回头再想,如果他还有命的话——南钰横下心,一转身迅速潜入仙壁!   幸而,仙壁无声无息。   暂时度过一关,南钰松口气,不再拖延,快而轻巧地沿旋梯进入七层。   本以为又要在书海里翻找,不料七层和底下六层截然不同,放眼望去空空荡荡,只正中两个架子,十几个锦盒,没半点想象中禁地的神秘玄妙,反倒更像囚牢,还是极其简易的那种。   或许是对仙壁之术过于自信,锦盒只简单扣着,既无仙术,亦未上锁。南钰很轻易地打开了第一个锦盒,里面只有一本书——《九天星宫》。南钰没时间翻看,立刻扣上去打下一个锦盒,不过还是分心一瞬,想着如果自家痴迷星辰运势的师父在这里,八成打开第一个盒子便忘了正事。   终于,南钰在第七个盒子里发现了那本传说中的《九天伏妖志》!   大喜过望,南钰简直想……   慢着!   突来的灵光让南钰心里一惊。   如果珞宓的血能破仙壁,那说明造仙壁的人要么是她,要么是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再想想那些被允许进入禁地的仙友,无一例外都是要去天帝那里请旨的,据说是拿了圣旨便可入内,否则即便是隽文上仙也靠近不得……   他该不是破了天帝的仙壁吧?!!!   师父,你明年今天可能要给徒儿上坟了……   ☆、第41章 第 41 章   “真没事了?别逞强, 不差这一时半会。”看着摇摇晃晃站起的冯不羁, 既灵的担心也随着伙伴一起晃。   对方倒是一拍自己肩膀,手掌在贲张肌肉上“啪”地响亮一声:“没事,结实着呢。”说完不等回复,又催着众人, “快点带路, 咱一起回洞口, 不是说这里听不清天上说话嘛,万一那小子真带信儿回来了,喊半天等不到回应就麻烦了。”   眼看着受伤者比他们还着急, 伙伴们也就不客气了,直接既灵白流双携手在前, 谭云山冯不羁并肩在后,两排人马开启返程——幸亏异皮只有一个, 但凡多一个, 他们四人就得继续并排走。   于洞道里至多走了半柱香时间, 连一少半的距离都没走到, 冯不羁已经气喘吁吁。原本他就有点晕乎乎,这幽暗洞道还是一路往上, 堪比登山,走得人两腿打晃。   想喊伙伴休息一下,又想到自己不久前才保证过身体硬朗, 这会儿叫停实在汗颜, 正纠结, 忽听前方洞道拐角内传出一声“咔啦”。   那声音很小,有点像岩壁上的细碎石子落到地面,但落一个有可能,总不至于持续——   咔啦。   咔啦。   咔啦。   规律而有节奏,且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四伙伴骇然定在原地,一步再不敢往前,目光紧紧盯着幽暗拐角,浑身上下皆因这诡异响动而愈发紧绷……   “咣——”   拐角闪出的人影在转向这边后瞬间惊恐,几乎是以风驰电掣的速度猛然后跳,然他身后哪还有位置,脊背重重磕到洞壁上!   然后四伙伴就听见了这辈子最令人委屈的指控——   “什么仇什么怨非要躲在这里吓我啊!!!”   四伙伴面面相觑,简直六月飞雪:“到底谁吓谁啊——”   幽暗洞道内,隔空喊话了近一整天的人、妖、仙们,终于“喜相逢”。   心情平复下来后,四人才弄明白刚刚诡异的“咔啦”声,不过是南钰鞋底踩到地面碎石上的声音,但话又说回来——   “一个神仙为什么不能好好走路非蹑手蹑脚做贼似的啊!”   南钰总觉得这帮人对“神仙”可能有什么误解:“我只是一个普通小仙,万一动静大了引来异皮,我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好吗!”   洞道内忽然安静下来。   南钰以为是自己的理直气壮占了上风,可很快发现不对,八道目光警惕盯着他,以至于这骤来的安静都开始变得诡异。   “上仙为何要进洞?”谭云山忽然开口,再无刚刚相逢的熟稔,反而生疏、客气。   南钰莫名其妙,却仍如实回答:“我查到一些事情,但不方便隔空喊话,所以我就下来了。本以为你们会在洞口内的附近等,可我站在洞外怎么往里看都看不见人,喊了几声也没回应,估计你们还在崖底找冯……等等,你这是在怀疑我?怀疑我是异皮?!”   四人不语,只静静看他,四张脸面沉如水,四双眼睛生疏警惕。   这都不是默认了,根本是明讲!   南钰总算知道什么叫一盆冷水浇个透心凉了,他为这些人舍身犯险闯禁地,又豁出去直接下凡以便更快更准确地传递消息,结果迎接他的就是怀疑和猜忌?!虽然理智上知道这帮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情感上,他接受不了。   “行,你们别后悔。”南钰几乎是从牙缝里说出这几个字的。这辈子除了自家师父,他还没为谁这么拼命过,果然,太真心是会遭报应的。   再不留恋,南钰转身便走,行动之果断,背影之决绝……   谭云山:“上仙且慢!”   既灵、冯不羁:“我们后悔了!”   南钰身形定住,却未回头,内心的巨大创伤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抚平的,何况……是不是还差一个人没表态?   “小白狼,”背后传来冯不羁低低的训斥,“住嘴!”   南钰茫然,忽觉得腿上不对,一低头,不知何时变回原形的白流双正用血盆大口咬着他的小腿,没使劲,就跟当初咬他手一样,用力为主,不见血为辅。   南钰对着它是真没脾气。堂堂尘华上仙和一头狼认真掰扯是非对错?传回九天仙界,他不用见仙友了!   “松开吧,”南钰心累叹息,“我已经感受到了你的挽留之情。”   小白狼毫不犹豫松口,然后飞快后退至既灵身边,无论从动作还是从神情都看不出任何留恋。   南钰后悔了,如果另外三人的挽留还有那么一点真心,白狼妖这个绝对只是配合伙伴例行公事!   “上……南钰兄弟,”冯不羁直接改了口,“别怪我们多疑,实在是异皮太狡猾。其实就是现在,我们也没办法认定你就是你,但我们愿意相信,因为如果你是假的,我们顶多再上当一次,但……”   说着,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伙伴,确认大家都是这样想之后,才一字一句道:“但如果你是真的,那我们的确会后悔。”   南钰没好气地哼一声:“后悔和唯一能知道异皮底细的机会擦肩而过了吧?”   冯不羁想也不想就摇头:“是后悔伤了真心想帮我们的朋友。”   南钰:“……”   咬人稳准狠,漂亮话戳心窝,这帮人赢就赢在嘴上!   明明不甘,可心中郁结不听话,哗啦啦就自动散了,南钰磨磨牙,也不知道气那四个家伙还是气自己。心情复杂间,那绕不过去的症结又冒了头:“等等,就算你们愿意相信我,那‘愿意’和‘真信’之间,还是有区别的吧?”   冯不羁无语:“你就空口白牙一说,连个证明手段都没有,我们愿意相信已属情深意切,你别得寸进尺啊!”   南钰其实并不是矫情的性格,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刚刚擅闯禁地实在过于胆战心惊,以至于这会儿仍觉得不踏实,被发现、被贬谪的忐忑如影随形,所以一想到自己付出了这么多,换来的却是一个打了折的“愿意相信”,他就有点心酸。   但就像冯不羁说的,眼下这种情况,他真的没有任何办法能证明自己。异皮可以变幻容貌、模仿行为习惯、窃取记忆,那凭它的妖力,再配合窃取的记忆,模仿出被掉包者的法术也未必是难事……   “有办法证明的。”不知何时躲到暗处的白流双自阴影中出来,裹紧披风的她又成了一个妩媚动人的姑娘,不过说出的话则是另一番“风景”,“刚才异皮被砍断手掌的时候,血溅到我身上,半点事没有,所以你也给我一滴血,一滴就能辨真假。”   “……”南钰看着神情自若的白流双,怀疑自己听错了。一个妖怪主动问他要仙血?!   既灵也心急出声:“流双,别闹!”   白流双赶忙回头解释:“姐姐,我没闹,他又不是什么大神仙,一滴血顶多灼我一下,出不了什么事的。”   “对,我仙力特别浅……”南钰咬牙切齿地附和。   既灵皱眉,看谭云山,本意是想找帮手,不料后者却点头:“倒是个主意。”   不再耽搁,白流双径自来到南钰面前,伸出右手,冲他摊开掌心:“来吧。”   南钰用自己的血灭过很多妖怪,“滴血验友”却是第一次,而且眼前的白狼妖并非真像她自己表现出的那么“坦然”,她分明在害怕,怕得指尖都在微微轻颤。   一滴血或许不是什么大伤,但妖对仙血的恐惧是烙印在骨子里的。为了三个萍水相逢的“人”做到这种地步?说实话,南钰不太相信妖会懂“知恩图报”或者“义薄云天”这样的情感。可话又说回来,他不也为了这几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就闯了禁地吗。所以啊,谁也别说谁……   “嘶——”手上突来的刺痛让南钰倒抽一口气,随之低头,正好看见刚干完“坏事”的白流双欢快地跑回既灵身边。   “是仙血!”白流双压根不看他,只朝既灵举着自己被灼伤了的指尖,一派欢喜。   南钰抬手观察,只见手背一道浅浅划痕,正微微渗着血珠,显然是狼爪子的杰作。   “我等半天了他都不动,不能怪我!”那头白流双似被既灵责备了,正极力辩解,“他当然不急了,但是我急啊,等死似的,可难受了!”   南钰本来还想声讨几句,现下又悉数咽了回去,再一想想对方刚刚微颤的指尖,破天荒对一只妖生出些歉意,这就好比刽子手举着刀的时候突然走神,换谁是刀下等着的犯人都得急。   “南兄,讲讲你探来的消息吧。”谭云山温和出声,拉回南钰注意力。   刚才还“上仙”呢,确认完身份就“南兄”了,南钰想,这注定要成仙的人是不一样。   寻一处略宽洞道,五人围坐一团,安全起见,南钰又确认一遍:“现在大家都是自己人对吧?”   得到肯定眼神后,他才斟酌着用词开场:“其实这事我都不应该窥探,更别说透露给你们,所以在这洞穴里,我且说,你们且听,待此事了结,就全当没有今天这段。”   四人一齐点头,乖巧得很。   南钰心神稍定,将那被尘封在禁地的秘密缓缓摊开——   “三千年前,九天仙界对在人间作恶的妖魔邪祟进行围剿,彼时人间的至魔妖兽仅剩异皮一个,但却是妖力冲天为祸最猖獗的一个,所以天帝挂帅出兵的时候就对众领兵上仙下令,任何妖兽都可以漏网,唯独异皮,必须剿灭……”   “大战持续了很久,世间妖兽几被赶尽杀绝,偶有个别逃脱,也已重伤,再掀不起风浪,唯独异皮,从始至终都没见到踪影。后来有一位散仙赶来求见天帝,说可算出异皮所在,天帝起初没信,直到他们按着此仙推算的位置成功围困住了异皮……”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连天帝都找不到的异皮,被区区一个散仙找到,的确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没人知道那个散仙叫什么,因为那时的九天仙界也不过刚刚稳定,很多散仙在进入九天仙界之前,已于人间或修炼或逍遥了千百年,其中不乏天赋异禀者……”   “说回异皮,虽被团团围困,但仙兵苦战多日,居然奈它不何,更因为其懂变幻、窃魂之术,对峙多日后竟被它自眼皮子底下溜走。天帝如何忍得,带兵紧追不舍,最终甩开大部,单枪匹马将其追上,然苦战多回合,竟擒不下它……”   “千钧一发之际,又是那位散仙赶来,助了天帝一臂之力。最终异皮被封印在了它自己的巢穴中,而那位散仙也付出了仙魄的代价……”   “仙魄?那不就是……”白流双没忍住,惊叫出声。作为一只妖,对于精魄,要比凡人敏感得多。   南钰点头:“对,就是同归于尽了。他用自己的仙魄压制住了异皮的妖魄,并提前在这里布了镇妖仙阵,待仙魄压着妖魄入阵,异皮便再无逃脱可能……”   冯不羁惊讶地张大嘴:“这里是异皮的巢穴?下面那个仙阵里困的不仅有异皮,还有一个神仙?”   南钰却轻轻摇头,眉宇间似有唏嘘怅然:“是巢穴,是异皮,却再无神仙。法阵一破,异皮便可像现在这样随意作恶,但仙魄只能是仙魄,即便从法阵里出来,也成不了原来那位散仙,因为在祭出仙魄后,他用最后一丝精魂气在洞口布了仙术。没了精魂气的仙魄,就是一团修行罢了,要么被有机缘的人遇见,化为己用,要么永在天地间飘荡。”   “他在这里布仙阵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同归于尽的打算。”三千年前的一个神仙,连名字都不知,却让既灵肃然起敬。   “何止,”南钰道,眼底掠过一抹笑意,“他想得才周全呢,用困术堵住洞口还不算,又在困术里布了个令人……不,令异皮发指的‘嬉咒’。那本是仙人们嬉闹时玩的把戏,施法时以瀛洲东海里的‘游丝草’为引,可对一些简单法术附加上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   “哦?”谭云山来了兴趣,他就愿意听趣闻乐事,比那些恩怨纠葛让人轻快多了,“那位散仙提了什么要求?”   “异皮不是喜欢变幻模样来戏耍折磨人吗,”南钰咧开嘴,带着点快意恩仇,“那位散仙布的嬉咒就是异皮必须伪装成进洞者的同伴,并由进洞者心甘情愿带出洞,但凡进洞者心生畏惧,心存怀疑,或者有其他动摇,异皮都别想出去。”   “如果进洞者只有一个人呢?”冯不羁怎么想都觉得这个仙术有点坑,“除非我们这种专门来找他的,否则误入山洞的多数都是落单的修行者或赶路者,异皮想骗也没办法吧?”   “那就想都别想呗,”白流双听得明白,也捋得清楚,“这‘嬉咒’是为了让异皮也尝尝被戏耍之苦,又不是真想放他出去。”她甚至有点欣赏那位散仙了,对待异皮这种,就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而且这带着嬉咒的困术也不过是托底所用,若让那位仙人选,定然希望仙阵永在,这困术嬉咒永无用武之地。”谭云山悠悠叹了一句,简直能够隔着千年感受到那散仙的忧愁怅然,“像我们这种心思缜密的人,最悲伤的莫过于布局被破,棋差一招。”   冯不羁:“……”   白流双:“……”   南钰:“讨论就好好讨论,为什么要突然夸起自己?”   既灵:“原因不重要,努力去习惯就好。”   布仙阵,封异皮,下嬉咒,以一己之力制服异皮,及至三千年后,那最后一丝精魂气仍将异皮牢牢困在这洞穴之内,再没给它出来祸害人世的机会。   多大的功德,却连名字都没留下。   “一个调皮的神仙,”既灵明明想把世间最美的辞藻都贡献给他,可等到开口,却都忘了,只淡淡地笑,“可爱,可敬。”   她的话引得众人仿佛又回了那段上古岁月,静静听着,耳边似有金戈铁马。   ——除了谭云山。   突然静谧下来的氛围也让他追溯上古,然他的关注点永远和伙伴们有微妙差异:“天帝一定暗自松口气。”   南钰对这称呼最敏锐,且谭云山话里实在没什么敬意,当下皱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想啊,”谭云山不紧不慢道,“连天帝都对付不了的至魔妖兽,被他一个散仙给制服了,那天帝和他的本事究竟谁大?”   南钰怔住,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谭云山继续道:“如果那位仙人没和异皮同归于尽,而是凯旋,那估计接下来这三千年,天帝得寝食难安。”   南钰还是不喜欢这个推断:“你把人心想得太险恶了。”   谭云山摊手:“是你想得太简单了,人间也好,天上也罢,都一样,没有哪个帝王喜欢身边放着个强大到足以威胁自己的人。否则为什么那位仙人如此本事,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只做个散仙,因为他知道,一旦出手,再无安稳逍遥。但他还是出手了,所以才更让人敬佩,也许他自出手的那一刻就已打定主意和异皮同归于尽,因为……”   余光毫无预警扫到既灵越来越黑的脸,谭云山的“高谈阔论”戛然而止,闭嘴速度之快,险些咬了舌头。   南钰几乎就要被说服了,虽然他并不喜欢这种阴暗猜测,但谭云山的一番话却让他蓦地想起了去庚辰宫请教时的情景——   【我听说仙志阁七层里藏着的都是九天仙界的秘密,但这伏妖志为何也要保密?让众仙友都知道当年出兵围剿妖邪的光辉胜绩,不好吗?】   【徒儿啊,你这几百年的神仙算是白当了。】   他忽然觉得,师父的一声叹息和谭云山的侃侃而谈,说的可能是一件事。   那仙志阁里藏着的也并非九天仙界的秘密……而是可能会动摇到天帝威信的秘密。   “云山兄弟怎么不继续讲了?”在发现谭云山和自家师父想到一块之后,南钰对其的亲切感倍增。   谭云山偷偷看既灵一眼,那姑娘依旧阴云密布,赶忙收敛“阴谋论”,堆出明朗和善的笑意:“没什么可讲的,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当务之急是异皮。”   刚离开槐城不久的那个山顶破庙里,为“是不是心甘情愿捉山鸡妖”这种事情,他都能冷言冷语和既灵争得不欢而散。   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介意对方“不高兴”了呢。别说像现在这样的阴云密布,就连皱一下眉,他都会马上闭嘴然后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哪句话又用了歪理。   更要命的是,如果现在再让他回到山顶破庙,他一定第一个举手赞成为村民捉妖,不需要理由,好像这根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种改变是好还是不好,谭云山说不清,但如果能让既灵对他笑的时候多,黑脸的时候少,那似乎……还不赖。   ☆、第42章 第 42 章   “仙血对异皮没用?”南钰还以为自己把制胜法宝和异皮底细一起送来了呢, 哪知刚提了个开头, 就让人否了。   “嗯。”早在砍假冯不羁的第一刀, 谭云山就特别注意到了这点,“我的菜刀只要染血,砍任何妖怪都会有灼烧的白烟,但在异皮这里没有。”以至于刀切过手掌时, 有极短的那么一瞬, 他真的怀疑自己错砍了伙伴,连呼吸都惊得一滞。   南钰一时忘了谭云山的血也有仙力,闻言费解皱眉:“异皮再厉害,也不可能对仙血无动于衷啊?”   “凡事无绝对,”想起了槐城事的既灵插话,“当初应蛇就是因为吃了赤霞星的本体, 所以浑身妖气被盖得一干二净,或许异皮也吃了什么仙物神丹?”   南钰半信半疑,道:“我不是和你们讲过吗,九天仙界有没有那么一个赤霞星还两说呢。”   八道茫然目光缓缓而至。   南钰怔住, 而后慢慢咽了下口水,努力扯出微笑:“那个, 好像,是没说过啊……”   “那就别等我们逼供了, ”冯不羁拿下巴一点他, “到底还探出来什么了, 赶紧坦白!”   三思而后言, 南钰决定回去后把这警世恒言抄写一百遍!!!   瞒不住了,只得交代,好在也不是非保密的事情:“就上次幽村之后,我回天上和我师父讲了你们的事,本来是想着他老人家成仙久,认识的仙友多,说不定知道点什么,结果他说根本没听过什么赤霞星。还有,梨亭仙梦那件事他也觉得奇怪,因为除非情况特殊,否则几乎不会有神仙特地下去指点凡人修仙。仙缘是起,成仙是终,过程靠机缘,仙人指点违反天道。”   “你的意思是谭二修仙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个局?”冯不羁越听越觉不妙。   “那倒未必,”南钰实话实说,“我师父精通星辰运势,我让他帮着占了一卦。依卦象看,谭云山是注定要成仙的,而且他成仙这件事并非坏事,不会带来什么灾厄,所以即便有人从中做了什么,也无非是加些推力,尽快促成此事而已。”   “到底谁那么想让谭二成仙啊?”冯不羁简直好奇死了。   一个倩影在脑海中闪过,但最终,南钰只是摇了摇头。   既灵也想起了珞宓,但同样没深想。只不过南钰的不想源自顾虑,她的不想源自释然。   如果谭云山前世与九天仙界有渊源,今生又注定要成仙,那这段尘水仙缘路,不过是他漫长仙命里极短暂的一瞬,至于这条路上萍水相逢的“伙伴们”,就更无关紧要了——既没参与前世,也陪不了将来。   “想什么呢?”身旁传来谭云山带着笑意的声音。   既灵转头看他,纳闷儿道:“你乐什么呢?”   “南钰兄弟说我注定要成仙,那就表示我们一定可以成功收了异皮,不该高兴?”谭云山理所当然道。   既灵怔了怔,没好气笑了。   她在这里感慨了半天前世将来,人家正主倒只着眼于现在。   “该高兴。”收敛心中那些个矫情,既灵的笑容逐渐明朗,“就让我们一鼓作气,把异皮收了!”   谭云山被她的笑靥感染,也来了豪气,抬手一指自己:“圆满成仙!”又一指她,“天下太平!”   既灵深深看着他,恨不能把他看进眼里,心底,而后用力点头。   如果这一条尘水修仙路需要一年,她就陪他一年,需要十年,她就陪他十年。之于他,这或许只是仙命中的一霎,之于她,却是这一世里最美的年华。   “那个……”南钰不想打断那俩伙伴的“必胜气势”,但总觉得再不按住容易跑偏。虽然占出的卦象是注定成仙,但任何路都还是要踏踏实实走的,一个不慎,星运命格说变就变,太膨胀了总是不好。   不料刚说两个字,就见谭云山望过来,对方显然没注意他要说话,而是直接正色道:“异皮要靠着我们带它出去,必然不敢真伤我们,否则我们的人数越来越少,它想伪装便会越来越难。然而一旦它放弃,不指望我们而是决定等下一拨误入者,那我们就彻底被动了,很可能会活活耗死在这里。所以南钰兄弟,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将异皮引出来?”   该汲取信心的时候不含糊,该落到真章的时候又沉得下来,南钰觉得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位未来仙友了。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让异皮有机会伪装成你们当中的人,”南钰道,“但如果它真这么干了,头疼的就该是你们了。”   四人无言以驳。   一个假冯不羁就差点让他们上当,再多来几回,能不能分辨出是一个严峻问题,更可怕的是伙伴间的信任会慢慢分崩离析。   气氛一时静默。   五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说话,又好像谁都在发言,各种眼波流转,各种思绪万千。   终于,南钰心一横,打破僵局:“别想计策了,无论我们谋划出什么,异皮都可以窃取得到,包括我们现在聊的这些,它可以窃得一字不差,与其徒劳费脑,不如直接来硬的,复原仙阵!”   谭云山立刻作惊讶状:“仙阵可以复原?”   南钰毫不犹豫点头:“当然,我刚刚可不止偷……咳,查异皮底细那么简单,为了帮你们,我是下了苦功的!”   “仙阵复原会如何?”既灵急切地问。   南钰道:“异皮会被重新吸回仙阵,届时只能任我们宰割。”   白流双将信将疑,总觉得太简单了:“确定可以?”   没等南钰答话,冯不羁已经一拍大腿,嗓门嘹亮:“那还等什么,赶紧动起来啊!”   “冯兄稍安勿躁,”谭云山拦住他,谨慎道,“复原仙阵不是短时间的事,崖底又那么大,过程中难保异皮不会寻到二次掉包的机会,趁我们现在还是彼此,先好好观察和确认一下,把伙伴的一切牢记于心,万一等下真的发生意外,也可以多一分警惕。”   白流双满脸苦恼:“可是异皮会模仿啊,容貌一模一样,说话走路也都一样,连语气声音习惯都像,这要怎么警惕?”   谭云山笑,眉眼浅淡,声音低缓,不像出谋划策,倒像友人聊天:“那就是你的事了。同样一个人,你我的感觉也不尽相同,像我之前也没想过一个‘你’就能辨出冯兄,所以你仔细想想每一个伙伴对于你,哪一点是最特别的,最不易被模仿,同时又最容易被你察觉。不用告诉我,你记在心里就行,它会让你时刻警惕的。”   白流双若有所思,仿佛有些懂了。   这番话对于其他伙伴一样适用,大家都在心中默默勾勒属于自己的伙伴印记。   南钰脑袋一片空白,但人家四人都苦思冥想呢,他也只好垂下眼睛皱紧眉头装作很认真的样子。   思索完毕,五人又近距离地彼此打量观察片刻,终于觉得踏实,携手闯回崖底。   回崖底的路上,既灵忽然意识到他们四个好像很自然地就将南钰纳入了队伍,从没想过对方的处境,便委婉地问:“上仙这样帮我们,没关系吗?”   此时白流双、既灵和南钰走在前面,谭云山和冯不羁殿后,故而既灵声音不大,旁边的南钰却听得清晰,包括内里藏着的深意。   他没再含糊其辞,坦白道:“按理说,凡人修行,仙界是不可以插手的,但这事发生在尘水边,我捉异皮平尘水,天经地义,至于此举帮到了你们,那不是我的初衷,也不是我能想到的,回头谁问起,我都理直气壮!”   既灵忍俊不禁。嗯,理直气壮的……说瞎话。   “你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又问。南钰几乎三句话不离师父,这让她生出许多亲切,反正洞道幽暗且长,聊些闲话也无妨。   提到郑驳老,南钰那自豪劲就别提了,立刻滔滔不绝:“我给你说,我师父那可是整个九天仙界最厉害的占星者,司职庚辰上仙,敢跟天帝甩脾气……”   既灵静静听着,心里涌起对自家师父的强烈思念。她其实并不是真的想知道那庚辰上仙的光辉事迹,只是看着南钰自豪的侧脸,听他讲与郑驳老间的趣事,仿佛就能弥补自己没能好好孝敬师父的遗憾。   终于等到南钰说完,她才轻轻开口:“我也有个师父……”   既灵的故事很简单,都是给伙伴讲过的,一出生便被遗弃在灵山,而后幸得师父收养,抚育……   但南钰第一次听她讲这些,兴味盎然,尤其听到是青道子教了她善恶,让她树立起了“匡扶正义”的修心之道时,对这位再无机会见面的隐士愈发敬佩起来。   “你杀赤黑狡的时候,真的一点都没想过后果吗?”   “想过啊,但我又没做错,杀一个恶兽,到哪都能说出理来,就算上了九天宝殿,对着天帝,我也不虚。”   “……”   “怎么了?”   “你和我师父一定投缘,他就喜欢不把天帝放在眼里的人。这个喜好真是……”   “让做徒弟的压力很大。”   “然也!”   相谈甚欢中的两个人没注意到白流双已经悄悄掉队,退到了后面。她本能地不喜欢神仙,哪怕南钰算是其中不太讨厌的了,所以看着南钰和自家姐姐那么开心地说话,她就别扭,总觉得浪费了自家姐姐那么好看的笑。   退没两步,就退到了谭云山和冯不羁的身边。后两位已经默默自后方围观很久,见白流双过来,谭云山轻轻一叹:“你姐姐原来还能这么温柔……”   白流双没好气地撇撇嘴,这一撇,就让冯不羁抢了先:“得分对谁。你看人家,又是上仙,又是翩翩少年,哪个姑娘不喜欢?”   谭云山张开衣袖,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两侧伙伴,半玩笑半调侃地问:“在下差吗?”   冯不羁拍拍友人肩膀,真心实意道:“英俊潇洒,温文尔雅,我若是既灵姑娘,一定选你。”   “……”他不喜欢这个“若是”。   白流双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她最想不通的是另外一件事:“姐姐杀了仙兽,南钰也是神仙,为什么不生气?”   冯不羁无语:“小白狼,你算是白叫了这么多天姐姐了。世间有妖仙,但也有善恶,有些人会把身份之别放在善恶之前,但也有人会把善恶之别放在首位……”   伙伴说得头头是道,白流双听得头痛欲裂,她怀疑冯不羁压根不想给她好好讲,否则怎么会拿这么一大串车轱辘话来绕她,本来她对人之间的那些个什么道就理解艰难。   “算了算了,反正有一条我懂了,”白流双打断伙伴的滔滔不绝,精简出白氏总结,“姐姐什么都好,所以大家都喜欢姐姐,我喜欢,南钰喜欢……”说着她的目光依次扫向谭云山和冯不羁,“你喜欢,你也喜欢……”   “不,我不喜欢!”冯不羁赶忙举手澄清,声音很小,但态度坚决,“我拿她当兄弟!”   话是说给白流双的,眼神却是递给另外一个伙伴的。   谭云山莞尔,也懒得和冯不羁解释了。   他的确喜欢既灵,但这喜欢其实和伙伴们一样,不是某个瞬间的怦然心动,而是长时间相处下来的情分,共患难的信赖,如果非说有什么额外的,那也都是源自真心的欣赏。   既灵这样的姑娘是真的好,认真的时候,黑白分明的时候,甚至是执拗的时候,都迷人。每次一想她,就像风吹过荷叶上的露水,露水滴到池塘那一声,心里安逸又怡然。   但是怦然心动?谭云山抬手摸了摸胸口,又默默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真的没有。他现在满脑袋都想着既灵,可此刻手心底下别说乱跳,就连规律的心跳都好像摸不到。   他以前很自豪自己的这种淡定,发生天大的事情都可以泰然处之,“乱方寸”三个字就没有在他这里出现过。然而现在,他还真挺向往那种感觉的——从小到大没有真正喜欢过哪个姑娘,那些诗词歌赋里无尽吟诵的情爱,每每听到或看到,都觉不可思议。   重回崖底,这次是五个人。众人把碎石挪开,把法阵周边重新清理出来,又合力竖起倒伏的柱子,费了很长时间才全部弄完,五人已灰头土脸,气喘吁吁。   南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郑重道:“你们以法阵正中央为起点,分别去正东正南正西正北八十一步处,不可多,不可少,务必不要出差错,而后原地打坐,默念我刚刚教你们的仙咒,我会在法阵正中央施法,解释我们五力合一,定要将异皮逼出来!”   白流双听“仙咒”两个字就浑身疼,弱弱道:“我一个妖怪,也能念这个?”   南钰差点忘了这是个“百花齐放”的队伍,犹豫片刻,似下了极大决心,闭上眼,屏息凝神。   既灵、谭云山和冯不羁不清楚他要做什么,但也知不方便打扰,故按捺疑惑,安静等待。只有白流双,大咧咧地问:“你干嘛呢?怎么不说话了?”   南钰想拿血珠甩她。   然而现实是血珠没出来,“金珠”倒自他天灵盖缓缓升起。说金珠也不恰当,因为虽然圆润小巧,乍看同既灵的那些金珠很像,可仔细看就会发现,这飘起的并非真金,而是极小的一团金光。   然而和法器或者仙法的淡然金光还不同,这一小团光极亮极耀眼,就像一粒金珠被举到了日光下,金橙橙亮晶晶,璀璨夺目。   终于见南钰睁眼,白流双赶忙问:“这是什么?”   此时“金珠”已徐徐飘到她眼前,她是费了极大力气才忍住没碰,一来是担心莽撞误事,二来也下意识抵触这类仙光。   不料南钰却道:“你碰一下看看。”   正主都发话了,显然没啥危险,那她还顾虑什么。白流双立刻伸出手指轻轻一点“金珠”。   咻——   触到的一刹那,“金珠”便像有生命一般极速窜进她的指尖!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白流双根本来不及反应。   直到胸口传来极烫的灼热,白流双才惊惧尖叫:“你对我做了什么啊——”   南钰真是一腔真心喂了狼:“我的仙魄!”   白流双僵住,嘴巴还维持着尖叫的模样,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三伙伴也惊了,尤其冯不羁,活一百二十年没见过这事儿:“你一个神仙给一个小白狼喂仙魄?!”   “只有这个办法能暂时压住她的妖气,骗过仙阵。但是放心啦,很微小的一点点,就算真损失了,也不会影响我太多仙力,”南钰赶忙解释,免得被误会他多无私奉献,“不过——”他话锋一转,严肃看向白流双,,“再少也是仙魄,用完了赶紧还回来。”   白流双终于回过神,却一脸无辜懵懂:“嗯?你都给我了,还怎么还?”   南钰才没忽略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不言语,只眯眼静静看她。   白流双被看得闹心,败下阵来,不甘愿咕哝:“知道啦,捉完异皮我就把仙魄逼出来还你。”   既灵听得一肚子好奇:“吃了的仙魄还能逼出来?”   南钰道:“只有妖吃了才可以再吐出来,因为妖魄和仙魄永不相容,即便妖怪不还,死后离体的妖魄仙魄也会自然分开。”   说到“即便妖怪不还”一句时,他还似有若无地瞥了某白狼妖一眼。   自然没逃过白流双的眼睛,立刻拉过既灵,以妖的角度补充:“姐姐,我和你说,不是妖魄仙魄不容,是我们压根不屑于吃仙魄,吃了妖力就不纯了,而且那玩意儿可难吃了,跟火炭似的,白送我都不稀罕!”   南钰怒目圆睁,这辈子……不,加上辈子一起都没这么糟心过!   妖怪也瞪过来,不甘示弱:“你看啥?”   南钰:“看、你、好、看!”   白流双:“我知道啊。”   南钰:“……”   师父,你想不想喝狼肉汤?徒儿炖好了给你带回去呀?   ☆、第43章 第 43 章   仙阵既成, 南钰端坐中央, 其余四人分列东南西北四面。清理碎石尚未落定的尘埃, 让他们看彼此都好似隔了一层灰雾,八十一步的距离,则让那灰雾中的伙伴身影更加渺远、晦暗不明。   没有一个统一的指令,但每个人抵达自己位置后, 都迅速打坐, 闭目凝神,口中默念有词。   谭云山清晰看见仙阵中央石板地面上的图案,慢慢映出金边,也照亮了端坐于其上的,南钰的脸,像一个真正的上仙那样, 平和,威严,慈悲。   距离八十一步远的“谭云山”是看不见这些的,但此刻的他可以。   自由自在, 随意飘荡——他被掉包了。   怎么发生的他没办法讲清楚,只知道就是在那八十一步的路上。伙伴们都在走各自的八十一步, 那是唯一的大家背对着彼此的短暂时间。原地不动的南钰可以眼观六路,但谭云山能肯定, 异皮必然是挑了个南钰看向别处的间隙。不用久, 一瞬就够了。   几乎就是眨个眼的一霎, 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就是现在这样。   他的身体被塞进了崖壁上一处极隐蔽的孔洞,他的“魂”却飘了出来,俯瞰崖底。   起初他以为自己是精魄离体,但很快又否定,因为精魄是看得见的,一团或紫或金或其他颜色的光团,即便要散入天地,也该有那么短暂的凝集形态。   他能感觉到自己没散,还是一个完整的谭云山,或者说,至少是个完整的谭云山的“魂”,有思绪,可腹诽,只是说不了话,弄不出声响,没办法让伙伴们看见。   冯不羁被弄晕时肯定没有这种奇遇,否则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该是同他们绘声绘色地分享。   一时想不通,谭云山干脆就不想了。他现在是什么状态不重要,重要的是伙伴们能不能按照最初商定的“双笼法”,坚决执行。   这是他起的名字,没经过伙伴同意,事实上连此法都没被真正讲出来讨论过,而是在五个人的眼波流转中完成的。   就在那个岔路洞道里,就在南钰说完“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让异皮有机会伪装成你们当中的人,但如果它真这么干了,头疼的就该是你们了”之后。   那漫长的静默,不是对此提议的绝望和否定,恰恰相反,他们都在彼此的眼里看见了一簇花火。   之后便是南钰提议“复原仙阵”,他提议“好好观察彼此以免被二次掉包”。   然而这些都是说给异皮听的。   再次被掉包才是他们的希望——复原三千年前的仙阵有没有用,谁都说不准,但若能引异皮再次出手,那这回就不是一只手掌的事了。   这就是那无声的眼波流转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双笼,引异皮再次出手是第一层捕兽笼,仙阵是第二层,谭云山觉得伙伴们会喜欢他起的这个名字。   窃魂之法可以窃取说过的话,看见过的景物,经历过的事情,却窃不到心。如果能窃到心中所想,假冯不羁就不会把“我们”说成“你”。同理。眼波流转也不在窃取之列。不,应该说异皮只能窃取到眼波流转,却窃不到内里传递的信息。   ——那是只属于伙伴间心意相通的默契。   现下,就看伙伴们能不能察觉了。   咻地飘到西面“假自己”跟前,谭云山绕着“假自己”一圈圈飘。   眉峰英气不失温和,眼睫俊俏又不会女气,鼻梁挺立,侧脸轮廓分明,的的确确是自己的一张脸,几无瑕疵。   谭云山叹口气,也不知是佩服异皮的高明,还是感慨自己的爹娘会生。   不过就算容貌找不出破绽,妖兽毕竟还是妖兽,又没有像白流双那样吞了仙魄,总不可能吟咒施仙术,所以伙伴们一定……   咔。   仙阵中央忽然传来石块轻微挪动的声音。   没等他回头,“假自己”座下忽然亮起金光,那光越来越浓,最后竟汇成一束,沿着地面射向仙阵中央!   不止这边,另外三面的伙伴也一样。   四道金光一齐聚到阵中央南钰座下的图案,那本已泛起金光的图案,顷刻夺目刺眼!   仙阵……成了?   谭云山目瞪口呆,已无暇去想原因,只愕然看着那图案缓缓浮起光影,并最终在南钰头顶上方绽出一朵金色光莲!   光莲将这崖底映得金碧辉煌,一刹那,恍若九天宝殿。   谭云山终于在这炫目仙光中回过神,忙不迭低头去看“假自己”。他直觉能吟出仙咒的,再指望人家怕仙阵,就基本属于妄想了,然而人有时候总是盼着一个“万一”。   果然,他遇上的还是那九千九百九十九。   “假自己”纹丝未动,凝眉吟咒,乍一看真像一个好人。   一时三刻后,金莲同所有光芒一起消失,仙阵又成了那个冷冰冰的石群,崖底又成了那个昏暗幽深的崖底。   他听见南钰沮丧的呼唤:“都回来吧……”   随着“假自己”一同回到仙阵中央,那一张张脸上的郁闷清晰可见。   “什么破仙阵,一点都没用!”白流双不懂什么叫“伤口上撒盐”,所以每次都撒得很欢,更厉害的是从不分伙伴和自己,一视同撒。   南钰被蛰的疼,当然要反击:“你厉害,那你来个妙计我听听!”   白流双被问得心虚,哼一声别过脸不看他。   “三千年的仙阵,不是那么容易复原的,”冯不羁压着心焦替南钰开解,但也没忍住,又问,“南钰兄弟,除了复原仙阵,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现在根本不是讨论的时候好吗?就不能先瞪大眼睛看看有没有人被掉包?!   谭云山觉得自己吼了,但没任何动静,连点风都没刮起来。   忽然,下面的既灵抬头,有那么一瞬,谭云山觉得对方在看自己。他这辈子都没如此激动过,感觉一个使劲都能蹿上崖顶,可下一刻,既灵又皱皱眉,重新把头低下。   谭云山忽地就泄了气,心情之低落比刚才更甚。   空欢喜是这世上最折磨人的事情之一,欢喜的时候越飘,空的时候跌得越疼。   “如果我现在提议不想捉了……”“假自己”开了口,再无之前伪装冯不羁时的莽撞和急切,这一次,他含蓄,内敛,知道克制**,懂得试探分寸,连对着伙伴的苦笑,都饱含诚恳,“是不是特像‘异皮’?”   “是。”回答的是既灵,毫不犹豫。   “假自己”看向她,目光坦然,安定,一如声音:“万一我前世欠了许多人情债,结下许多血海仇,那还是不要想起来得好。”   这话来得没头没尾,南钰、白流双和冯不羁都听得茫然。   可是既灵懂。   谭云山知道她懂,正因为知道,才更可恨!他和既灵难得能心平气和说两句知心话,就算结局是以他被净妖铃敲头告终,那也是极珍贵的回忆,是要藏起来自己品的,不是这种时候翻出来当“兵刃”使的!   既灵懂归懂,却也没料到会在这时候听到第二遍,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情,只不确定地问:“想好了?真的不修仙了?”   “假自己”轻轻点头,一派云淡风轻:“不修了。如果修仙的代价是让伙伴频频为我涉险,那我宁愿这一世,下一世,下下一世,永远轮回着和你们做伙伴,一起逍遥。”   装,你可以再装一点,你干脆上天得了!谭云山捂着胸口,免得一口血喷出来。   “如果我们同意了呢?”既灵平静反问,静得不似平时那个急性子的姑娘,“要五个人一起出去吗?”   谭云山怔住,连呼吸都忘了,死死盯住下面“局势”。   “假自己”极其自然地摇了头:“不,一个个分别出去,无论异皮伪装成了谁,都别想再骗我们一次。”   啧,这家伙是吃一堑……长百智啊!   先不论一个个出去它该如何谋算脱困之法,单这态度,就算让他来对话,一晃神也容易误认成对面的就是自己!   “如果我不同意呢?”既灵又问,定定看‘它’,“如果我说我非要六尘金笼亮这一孔呢?”   “假自己”毫无闪躲,亦无迟疑:“那我就陪你。”   简单五个字,既灵怎么想的不清楚,反正谭云山是一点戾气都没了,就剩五体投地。他一个正主,硬是对假冒者生出一丝诡异“叹服”。异皮这不只是模仿,还带着帮你升华,被这样的高手瞒天过海,他绝对不会再怪伙伴们放松警惕了,相反,他得反省自己为什么平时做不到如此贴心仗义。   “所以现在到底怎么个决定?”冯不羁实在受不了了,半天没说出个结果,听着全像话里有话,欲言又止,脉脉含情,有没有考虑其他人的感受!   谭云山看得出既灵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因为她的目光一下子坚定下来,那个出手从不犹豫、善恶向来分明的姑娘又回来了。   她看向冯不羁,准备给个结果,然而嘴唇刚动,连第一个“我”字都只是口型,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咣——   仿佛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岩壁上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咔啦啦”几声,听着像岩壁碎裂。   “不是吧,又来?!”冯不羁简直想把异皮请出来当面教育,你就算掉包也别每次都用落石啊,能不能有点新鲜的!   飘在半空的谭云山倒不担心被落石砸,只是心中不解,异皮已经成功伪装成了自己,为何还要搞这么一下?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底下既灵已经扑向“假自己”:“小心落石——”   眼看着“假自己”被既灵扑倒,后者恨不能瞬间变长手脚将他彻底覆盖,谭云山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他没想到这种时候既灵想到的是自己。   但……那是假的你扑错了啊姑娘!   咣当——   巨石滚落在地,就一个,且距离仙阵十万八千里,只是于这封闭洞穴,听起来声音格外的近。   各自寻岩壁根躲避的伙伴们陆续爬起,脸上都是尴尬的哭笑不得,而且这哭笑不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像……就像他们第一次看见谭氏仙雷时的表情。   谭云山扶额,不知道好端端的干嘛想起这种伤心往事。   “既灵妹子,赶紧起来吧,啥事儿没有,”冯不羁第一个走到仍扑倒在地的既灵和“谭云山”身边,抬脚踢踢“谭二少”,“别占便宜不撒手,赶紧让人家姑娘起来。”   地上的“假自己”抬眼仰望冯不羁,目光那叫一个委屈,并张开双臂以示清白:“我撒着呢,是她不起来啊。”   说话间,南钰和白流双也回来了,后者一看这造型就皱眉:“姐姐,你护着他干嘛,快起来!”   谭云山也纳闷儿,他几乎飘到了地面,以极近的距离观察既灵,想看看着丫头到底怎么了。   只一眼,他就觉出不对。   侧脸紧紧贴着“假自己”胸膛的姑娘,眼里才没“伙伴情”呢,冷得像霜。   寒光一闪,谭云山被晃得不自觉眨下眼睛,就这一下,只听“扑”地一声,再定睛去看,不知何时掏出匕首的既灵,已将利刃刺入“假自己”的心窝。   只可惜,异皮还是反应过来了,依然是抬手去挡,唯一不同的是这回匕首扎透了它的手心,直直没入心口。   ☆、第44章 第 44 章   “它是异皮——”   既灵刚喊四个字, 根本来不及解释, 便被异皮一下子掀翻在地。谭云山一急, 直接飞过去用手托,然而既灵穿过他的手,重重摔到地上。   谭云山感觉浑身疼,比自己摔了都疼, 可既灵却半声没吭, 摔倒之后又迅速爬起,目光炯炯,直视异皮,开始吟净妖咒。   她刚刚那刀因为有异皮的手掌垫着,并未真正刺穿异皮心脏,顶多只是刀尖伤到一点。但这足以让异皮痛苦难耐。   只见地上的“谭云山”挣扎着站起来, 血肉模糊的手掌捂着胸口,不反击,不抵抗,只不可置信地看看她, 又看看另外三个伙伴,脸上除了错愕, 还有极力压抑的某种疼,不是身体上的疼, 而是那种不被朋友信任、一腔义气被辜负的悲伤。   登峰造极。   除此之外, 谭云山无话可说。   另外三个伙伴也有点蒙, 目光在既灵和“谭云山”之间来回, 不知该相信谁。   场面一时陷入微妙的停顿。   异皮换招了——意识到这一点,谭云山心里瞬间阴影笼罩。   “你是打算顺水推舟吗,”既灵也发现了这一点,停下净妖咒,冷然道,“吸取刚刚假冒冯不羁时的教训,准备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博同情了?”   “我不知道你怀疑我的根据是什么。但如果我们相处这么久,你还没办法对我完全信任,那一定就是我的错。你可以怀疑我,但我绝对不会对你动手。”   “……”   既灵眼里有瞬间动摇,但很快消散,另外三位伙伴就没有这么坚强的意志力了,本就不确定的心愈加摇摆。   谭云山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这招比直接反击高明多了,有时候示弱并不是真的弱,反而比硬杠更让人难以招架。   “如果你真是谭云山,”既灵重新开口,却带着明显动摇,“敢让我用六尘金笼收一下吗?”   “假自己”怔了下,但那丝迟疑快到让人看不清,底气十足的声音已经出来了:“当然敢。”   谭云山相信它是真敢。虽然它可能并不知道六尘金笼是什么法器,但如果它连仙阵都扛得住,那刚刚那一点点心尖上的伤,或许也不足以让六尘金笼收服它。   这是一场赌。赢了,它可以成为真正的谭云山,顺理成章和伙伴们耗,总能耗到大家扛不住出去;输了,无非逃走,再作打算,横竖不亏。   既灵深吸口气,稳住心神,目光依次看向旁边三个伙伴,郑重而缓慢,仿佛要将所有面容都记到心里。   冯不羁被看得别扭:“又不是生死离别,赶紧开始吧。”   南钰嘴唇抿成直线,眉头紧锁,不言语。   白流双张大眼睛迎接既灵目光,有点茫然,有点不确定,又有点探究,恨不能透过既灵的眼睛就读出她的真心。   既灵的视线在白流双这里也停留得最长,然而最后,她还是收回目光,垂下眼睛,自怀里取出六尘金笼。   法咒起,金笼腾至半空,隐隐散出微光。   下个瞬间,一道巨大光芒射至“谭云山”,将他从头到脚笼罩住!   “谭云山”浑身一僵,但纹丝未动!   既灵并不放弃,而是持续吟念,金光愈来愈烈,“谭云山”却站得愈来愈稳。   伙伴们的表情已从“紧张”、“怀疑”变成“不确定”和“要不要阻止”,信任的天平正在缓缓倾斜。   谭云山急得不自觉咬紧牙关,明明没有身体,却还是能感觉到浑身的紧绷和那种无力的焦灼……咦,哪里来的冷风?   谭云山发誓他用这一缕魂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凉意,正困惑,忽见“假自己”背后飞来一根……雪锥?!   没等谭云山看清,锐利雪锥已“扑”地刺入“假自己”后背!这一下可比既灵的匕首刺得深得多,几乎浸没!   谭云山连忙飘到“假自己”身后,雪锥已在没入瞬间融化,伤口成了一个圆洞,鲜血混合着雪水正汩汩冒出。   他还想继续凑近看,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巨大拉力,将他拖往未知的虚无。   白流双的雪锥重伤异皮后,那六尘金笼终于有了动静,金光强硬地将异皮托起,就像一张天罗地网,让被困其中者再无逃脱可能。   异皮终于受不了地大声嚎叫,并现出原形——土黄色的长条状身体,臃肿的头,眼睛小到几乎看不见,浑身潮湿粘腻的涎液,就像一个巨大的长出了四只脚的泥鳅。然它的一只前爪只有一半,伤口已凝固发黑。   饶是见过各种妖魔鬼怪的冯不羁也有点恶心。   南钰比他强点,毕竟已在书中读过此妖外貌,多少有些心理准备,立刻回到仙阵中央打坐,重新吟仙咒,与之前的仙阵咒不同,这一次他只是借由仙阵引出一道“束缚仙光”。   既灵额头已出了一层汗,她能明显感觉到异皮在和六尘金笼对抗,如果不是南钰及时引来仙术,异皮或许真就挣脱出去了。   但南钰的仙术同六尘金笼的光一起,竟只是将异皮的挣扎制住,却仍是奈它不何!   白流双和冯不羁终于看出形势不对,立刻施法的施法,拔剑的拔剑,刚要齐上,忽听头顶一声巨大的“咔啦——”   二人总觉得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但又好像不尽相同,闪念间,一道仙雷如惊龙般划亮崖底,不偏不倚正劈到异皮身上!   顷刻间,异皮就变成了一个火球,熊熊燃烧!   伙伴们都惊呆了,那娇小可爱的谭氏仙雷什么时候长成这副模样了,他们究竟错过了什么!   异皮再扛不住,火球逐渐靠近六尘金笼,最终在笼前燃烧殆尽,成了一团似紫又似金的光,徐徐没入笼内。   既灵舒口气,下一刻,笼内忽然飞出一个极小的金色光点,咻地一下,飞向半空岩壁。她顺着方向抬头,便看见了站在一个极隐蔽崖洞中的谭云山。   第三颗痣,消失了。   “你怎么不等我们都被吃了再出手——”明明心里是高兴的,可喊出来的全是埋怨。   “你可以随便骂我,但……”谭云山负手而立,一派卓然,“能不能先帮我下来?”   既灵噗嗤乐出声,真正劫后余生的喜悦,平和,感激。   南钰御剑而上,将“功臣”背了下来——非仙者,沾剑即被弹开,只能他辛苦一点。   不过这一下倒给伙伴们提了个醒,于是再没走洞道,直接让南钰一个人受累,把他们挨着个背着飞回了崖上。   “为什么不送我?!”白流双胳膊都张开准备好了,结果南钰送完谭云山、既灵,该轮到自己了,却绕过她去找冯不羁,分明是看不起她!   南钰莫名其妙:“你自己不是能飞吗?”   白流双瞪他,既气势汹汹,又真心实意委屈:“自己飞和神仙带着飞能一样吗!”   南钰这辈子都没听过如此荒谬的要求,脱口而出:“你一个妖还惦记让仙……”   说到一半,意识到不是很妥当,南钰及时住了嘴。但白流双已变了脸色,咬牙撂下一句“谁稀罕”,化为精魄腾空而起,自顾自向上飞去。   南钰为自己的失言有些过意不去,想追,但又看一眼还在原地的冯不羁……   “我不急,”冯不羁赶忙后退两步,表明立场,“你们解决完了别忘捎我一程就行。”   御剑而起,半途就追上了那团紫光,南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人家明显也不准备搭理他,索性摊开手掌,口中默念。很快,掌心升起一张金色光网,咻地扑过去将那团紫光牢牢网住,四角一收成了网兜。南钰伸手一抓,往肩上一甩,扛着网兜就上了崖顶。   管什么形态,反正他是言出必行“背”上去了。   先行被送到崖顶的既灵和谭云山已经出了洞口,外面旭日正东升,和煦的光照得天地开阔,心也跟着透亮起来。   “竟然已经一天一夜了,”谭云山望着天边,长舒口气,苦笑道,“但愿佞方和瀛天不要再住山洞了,我真的怕了。”   既灵莞尔,揶揄道:“你这语气亲切的,知道的你是要去捉剩下两只妖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探望老朋友。”   收回远眺目光,谭云山认真看向既灵,敛去玩笑,问:“你怎么知道我被掉包了?”   既灵垂着眼睛,不看他,只轻轻抚摸六尘金笼已经亮起的三孔:“最初只是怀疑,后来扑倒一验,才敢确认。”   “第二次落石是你弄的?”谭云山终于恍然大悟。难怪他一直想不通,异皮弄那第二次落石究竟有什么意义,合着他错怪人家了。   “嗯,”既灵大方承认,“我想验验能不能听见心跳,但是直接挑明怀疑容易打草惊蛇。”   谭云山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等真听见,还是觉得不可置信:“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心跳?”   既灵终于抬起头,脸上却是错愕:“你……真的没有心跳?”   “等等,”谭云山有点乱,“你扑我不就是为了验这个吗?”   “我以为你只是心跳弱一点……”既灵呐呐道,“还记得黑峤凶相毕露的时候你曾护过我一次吗,那时候我就觉得奇怪,明明我的脸都贴到你衣服上了,却一点心跳都听不到,我以为你的心跳只是比常人弱,所以不容易听清……”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是心跳太弱还是压根没有心跳,”谭云山苦笑道,“但小时候郎中来给我看病,就总是切不准脉,有的干脆就说切不出。”   “那你有心吗?”既灵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但想阻止时已经晚了,冲动的速度远比冷静要快。   谭云山怔然,良久,笑了下,调侃反问:“你这是什么问题。”用反问来应对提问,往往都是因为心虚。   既灵没来由地有些尴尬,连忙以玩笑语气道:“你这人的性格就跟没有心似的,不过人怎么可能没心啦……”   “如果真没有呢?”谭云山以前从来没琢磨过这件事,因为除了切脉费劲些,并没对他造成什么大影响,然而这会儿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有点慌,不是担心生死,而是慌了另外一些更微妙的东西。   无心不会死,但无心,还能动情吗?   “真没有就真没有呗,你不也活蹦乱跳着。”既灵以为他害怕这个,立刻出言安慰。   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绪,让谭云山第一次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剩一丝怅然:“也对。”   既灵真当他释然了,打趣道:“幸亏这事发生在你身上,要是换冯不羁,豁出去不要命了也得扒开胸膛一探究竟,否则这辈子都不踏实。”   “能不能别总背地里夸我——”爽朗的声音自洞口而出,一同出来的还有三位伙伴。   既灵立刻迎上去,可刚迈一步,忽觉不对,低头看向手中的六尘金笼,果然那刚刚亮起的第三孔又隐隐闪烁。   ……不是异皮想出来吧?   这怀疑让既灵浑身一僵,立刻张开手掌捂住那一孔,而后极速吟念法咒。   三位伙伴见状也觉不妙,立刻戒备如临大敌。   谭云山离既灵最近,手中仙雷已成。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或者说在伙伴眼里,什么都没发生。   既灵把捂着孔的手缓缓放下,茫然四顾。   谭云山心急道:“怎么了?”   既灵呐呐道:“好像有什么东西钻进我手心里了……”   谭云山大骇,关切追问:“现在呢?”   既灵抬手摸摸胸口,不太确定道:“好像在这里,又好像四下乱窜,热热的,感觉还……挺舒服。”   这东西要去其他地方还好说,往胸口钻,这让人怎么下手!   谭云山心急如焚,求助似的看向伙伴,本意是看白流双,让她来查探查探,不想对上南钰恍然大悟的脸——   “仙魄!”   说话间南钰已快步上前,围着既灵打量好几圈,末了问:“现在怎么样,还觉得热吗?”   既灵眨眨眼,又细细感受一下:“好像……没了。”   谭云山扶额,一会儿热一会儿不热,能不能有个准,伙伴们跟着忽上忽下很辛苦的!   “这就对了。”南钰没注意旁边还有个谭云山,满心都是“谜团终于解开了”的畅快,“我之前一直想不通,为何变成谭云山的异皮可以吟仙咒,还不怕仙阵,因为它吃了那散仙的仙魄……或许是漫长的岁月里,没了精魂气的仙魄终是败下阵来,不仅无法再压制异皮,反而被它吞噬殆尽,可仙魄终究不能被妖所融,所以六尘金笼收了异皮的妖魄,还回了那散仙的精魄。”   既灵听懂了,却更迷茫:“那我该怎么办?怎么把它弄出来?”   很少见到这样有点慌的既灵,南钰忍俊不禁:“弄不出来了,我说过,没了精魂气的仙魄就是一段修为,你能得,那是你的机缘。”   “我现在……也是有仙魄的人了?”既灵喃喃自语,默默抬手看掌心,看了很久,而后皱眉抬头,带着被欺骗的埋怨看南钰,“没有雷。”   南钰崩溃:“不是每一个神仙都能劈雷,有的是好看的法术你就不能向往点飘飘欲仙的!!!”   “我给你。”   “能给?”   “当然,手拿出来。”   咔啦啦——”   “你这是给我还是劈我……”   目送完全无视自己的既灵和谭云山远去,南钰心里一阵悲凉,他就这么没有存在感吗,就没有谁眼里只有他吗……   “上仙,我喜欢飘飘欲仙的法术,你教我吧!”   “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客气……”   “学仙术得有仙魄吧,那点仙魄我是不是就不用还你了?”   “想、得、美!”   冯不羁仰起头,让山岭的清风拂面,唯有这样,才能稍稍释然……呸!怎么谭云山的仙雷就从娇小可爱变成凌厉惊龙了?怎么既灵妹子就得了上古修为了?怎么一眼辨出谭云山是假?怎么小白狼就跟尘华上仙那么热乎了……能不能来个人理一下他这个孤单的男子啊!!!   九天仙界,尘水镜台。   “羽瑶上仙,怎么如此闲情来这尘水镜台?”如果不是担心友人在下面做什么太出格的事被人看个正着,褚枝鸣绝对不会主动过来跟这位上仙搭话。   “渊华上仙,一个人守两条仙河很辛苦吧,那就好好守着,不该打听的别打听!”珞宓满脸愠怒,拂袖而去。   褚枝鸣疑惑歪头,他也没说什么太过分的啊,怎么就惹到这位姑奶奶了?再者,珞宓平日里虽高傲骄纵,却也不至于放肆到不给仙友留情面,一些场面上寒暄的礼数也都有的,今儿这是怎么了?看见不高兴的事儿了?   尘水镜台只看凡间尘水,凡间能有什么惹到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子?   褚枝鸣来到珞宓刚刚站的位置,抬手于尘水镜台上一晃,镜台中映出雾岭景象。观察片刻,他稍稍安心。   凡间尘水无数,珞宓刚刚看的应该不是友人这里,褚枝鸣判断的依据很单纯——那景象中三人,一妖,一仙,虽然阵容比较奇怪,但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实在找不出有什么可以惹到旁人的。   摇摇头,将镜台重新恢复,褚枝鸣又回了尘水河畔。   羽瑶宫内,一片狼藉。   珞宓将所有能见到的东西都砸了,依然无法平息心头的怨。   【如果真没有呢?】   问这话的时候他在害怕,为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丫头而害怕自己没有心,动不了情。呵,怎么可以这样。一句“没有心”应付了自己几百年,凭什么转世成了人,就开始害怕了,凭什么害怕不能回应的对象不是自己!   她的真心就那么不值钱吗,几百年的喜欢抵不过几个月的“伙伴”?   帝后闻讯而来时,看见的就是满室狼藉,珞宓不让任何人进来,便也没有仙婢敢来收拾。   “这是怎么了?”帝后原本想发火的,可等看见女儿脸上的泪痕,立刻心软下来,过去将人揽入怀里,轻轻抱着,一如儿时,“谁惹到我们宓儿了,娘定饶不了他!”   “母后——”珞宓又哭起来,一肚子委屈终于找到了发泄之地。   但她仅是哭,任凭帝后如何问,就是一字不说。   帝后拿她也没辙,只得由着,哄着,好半晌之后,终于等来一句带着哭腔的问:“母后,你有求而不得的东西吗……”   帝后蹙眉,原本威严端庄的面容因这神情,显出一丝凌厉:“没有。”   珞宓自她怀里抬头,眼中既有惊讶,亦有崇拜。   帝后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声音轻柔舒缓,却字字坚定:“记住,你是天帝之女,日月风雨都可任你差遣,断没有求而不得的道理。得不到,只是你想要的决心还不够。”   ☆、第45章 第 45 章   “就此别过, 后会……还是盼你们一路平顺吧。”南钰拱手抱拳, 有点不舍, 又带着点“拿你们没辙”的无奈。   他司职在身,不可能一直在凡间陪他们赶路,至多遇险时再偷偷下来帮衬一把。   “谢……算了,都一起砍过妖兽了, 也不跟你来虚的, ”冯不羁仍是大咧咧的,却再无疏远防备,说全是掏心窝子的大实话,“我们尽量不给你添麻烦,可是沿着尘水走,闹点动静难免的, 你但凡觉得不妥,就赶紧下来提醒我们,别回头害了你。”   南钰也说不清自己和这帮家伙现在是个什么关系,但这话听着心里是暖的:“你们也一样, 有需要帮忙的,言语一声。”   “言语了你就能帮?”白流双才不信。   南钰脸上有点挂不住:“当然不能是无理要求。”   白流双嗤一声:“那怎么才算有理, 怎么才算无理,还不是你自己说的, 你若真想帮, 就该不问缘由御剑即上!”   南钰:“……”   白流双:“你瞪我也没用, 仙魄已经还你了, 咱俩现在两不相欠!”   南钰:“告辞!”   目送尘华上仙愤而离去的背影,既灵、谭云山和冯不羁那叫一个心疼。   “你干嘛总和他过不去。”没好气捏了下白流双的脸,既灵哭笑不得,“人家一个上仙,为我们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能把仙魄分你,还换不来你一句好言软语?”   “给完又要回去了也叫分我?”白流双觉得自己才冤,明明没占着便宜,还白白欠了人情,“我就烦他动不动端神仙的架子,神仙了不起啊,一口一个你们妖怪,妖怪怎么了,妖怪吃他精气了还是占他洞府了!”   既灵怎么听都觉得这像小孩子在抱怨,莞尔道:“他又不是故意的,如果真像你说那样,他就不会把仙魄分你了,暂时的也不会分。”   白流双不语。   既灵等半天没等来辩驳,还以为对方已被自己说服,正觉宽慰,听见她小声咕哝一句:“就是不故意的才可恨。”   南钰回九天仙界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友人道谢。   “你我就不必说这种客气话了。”褚枝鸣淡淡摆手,欲起身回忘渊河畔。   南钰拦住他,凝望不语。   褚枝鸣了然于心:“这次又需要多久?”   南钰嘿嘿一乐:“这回不下凡,去蓬莱,很快!”   深知友人不会同他计较的尘华上仙,语毕立刻急匆匆奔赴蓬莱方向,留渊华上仙站在尘水河畔,茫然吹着九天门外的清凉仙气。   蓬莱?自己这位友人成仙后一直居于方壶,成为上仙后居于员峤,最敬重的师父居于岱舆庚辰宫,所以无论是寻旧友、访同仁还是找恩师,都不该是蓬莱方向,好端端的,去那里做什么?   褚枝鸣行事稳重,除了性格使然,也因他心思没那般活络、敏捷。直到友人离开好半天,他才想起不久前于尘水镜台气汹汹离开的羽瑶上仙,似居于蓬莱。   可是南钰去找素无来往的羽瑶上仙做什么?   褚枝鸣想不出来了。   他不是为难自己那种人,想不出也便想不出了,唯一有点后悔的是脑子太慢,没来得及告诉友人羽瑶上仙刚在这里生了一肚子气。若友人真是去找对方,恐怕要被余怒扫到了。   南钰还真是来找珞宓的,原因很简单——为仙志阁的事情道谢。无论珞宓的初衷是什么,彼时的确是帮了他。且她现在是除了自家师父外,唯一知道自己闯禁地的人,虽彼此已是“同犯”,但“一损俱损”的威胁总不如“同舟共济”的亲切,拉拉近乎打好关系没坏处。   当然私心里,南钰也想再探一探,珞宓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不过这些都没发生。褚枝鸣担心的“被余怒扫到”没发生,南钰的“道谢”和“打探”也没成行——羽瑶宫闭门谢客。   问仙婢缘由,答曰不知,反正羽瑶上仙就是这么吩咐的,谁也不见,除非天帝来了。   天帝于九天宝殿事务繁忙,自不可能来这蓬莱仙岛,倒是帝后不久前刚来过,这还是南钰说了一车好话才从仙婢那里套来的。可帝后为何而来,又为何前脚刚离开,后脚珞宓便闭门再不见任何人,南钰使劲浑身解数,也再没探来只言片语。   天上的尘华上仙吃了闭门羹,地上的尘水四伙伴也不太顺。   进雾岭时为了寻找异皮,他们一路艰难,如今异皮伏诛,他们随便找条路下山离开这雾岭便可,管下去之后是哪里,总可寻到村落或城镇去雇马车,继续上路。   路似乎找到了,他们四个也的确是一路往下走的,可越走越没底,越走越觉得诡异——按理说越靠近山脚,视野该越清晰,可眼下正相反,雾气比刚离开洞穴时还要浓,那会儿俯瞰山下,尚可依稀辨出荒地与村落,这会儿却什么都看不清了,低头望半天,也只有云雾缭绕。   “我说,”冯不羁低头看看脚下光秃秃的黄土,又看看一直延伸到云雾里的路,有点头皮发麻,“咱们这是下山呢还是上山呢?我咋感觉越走越不对劲…… ”   “是有点奇怪,”既灵放缓脚步,蹙眉道,“来时虽然有雾,但不至于连路都看不清楚,而且我们已经往下走了至少一个多时辰了,”她说着抬头看看天,一片朦胧的明朗,似有日光,可细看,又都被云遮着,“日头应该已经升起来了,怎么……”   既灵找不到合适的形容,总之就是很怪。   “我还当雾岭的雾是异皮搞的鬼呢,敢情这地方就邪性……”白流双才不管一个妖有没有资格鄙视一个地方邪性,反正她非常不喜欢这里,如果不是为了迁就姐姐,她早一团精魄飞下山了。   走在最前面的谭云山毫无预警停下脚步,紧随其后的冯不羁反应不及,险些撞上他:“哎,你怎么——”   后面的话被冯不羁生生咽了回去。   前方几丈处,路已到尽头,仿佛山忽然裂开,两边皆是断崖,中间成了深谷,一座索桥自断崖处搭起,向前延伸,直至消失在云雾深处。   四人来到桥头,亦是崖边,底下是万丈深渊,前方是长长桥栈。   索桥长却极窄,目测仅两人宽,悬在深谷之上,偶有风过,轻微摇晃,加之望不清对岸,看得人极其不安。   “不说这雾岭根本没人敢来嘛,怎么还有人费劲搭桥?”白流双不解,“难道对面有人住?”   既灵摇头,虽然不清楚她们现在走到了哪里,但一路下行,雾岭之荒凉还是清清楚楚的:“这边既无草木也无走兽,就算对面有人居住,也该修下山路,搭一座这么长的桥过这边来有何用?”   冯不羁绝望地抓抓头:“荒山野岭,诡异索桥,就差桥头挂一招牌写上‘陷阱’二字了,别告诉我你们还觉得这事正常!”   事情当然不太对头,否则他们也不会停在桥头七嘴八舌。   谭云山一路积累的不安终于在此时抵达最高点,几乎是当机立断的向后转:“换条路。”   既灵:“同意。”   白流双:“嗷——”   冯不羁:“就等你这句话呢!”   桥的那一头是什么,谁都会好奇,但如果可以预见到代价比较沉重,那还是算了。   兜兜转转了不知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反正健硕如冯不羁都有些腿软了。正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而比下山更难的是永远下不了山——无论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朝山下走,最终都要回到这断崖桥头。   “别白费劲了,”谭云山算看明白了,“我们早就已经被人困住了。”   既灵不语,一颗心沉下来。有多早?怕是告别南钰之后,就已经入了局。   冯不羁彻底暴躁了,一脚狠狠踹向桥头立柱:“到底谁和我们过不去啊!”   白流双扶着桥索伸长脖子往对岸看,入眼皆茫茫雾海:“干脆过去看看得了,反正也没别的路。与其在这里犯愁,不如迎上去,我倒看看它能有多厉害!”   既灵看向谭云山——如何?   谭云山沉吟片刻,点头——行。   直到四人鱼贯入桥,索桥因为突然增加的重量和走动而愈加摇晃,手臂左右伸开紧紧抓着两边绳索的冯不羁都没闹明白,怎么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谁定的?问过他一句没有?他打小就最害怕过这种桥了为什么没有细心伙伴发现他的心酸!!!   桥很长,行至过半,前后皆掩在云雾中,既看不清来路,亦望不见尽头,只剩峡谷里吹上来的风,若这时桥断了,他们真是半点脾气没有。   幸而,桥虽晃悠,却还结实。   漫长的渡桥过程里,他们全付警惕,小心翼翼,脚下、四周、伙伴,每一处都要照顾到。如此这般,待终于抵达对岸山崖,已浑身酸软,大汗淋漓。   四个人都有一种不真实感。   冯不羁:“这就……过来了?什么都没发生?”   白流双:“怎么雾还不散哪——”   雾的确没散,看不清远处,但四周景物却是依稀可辨。郁葱的草木,蜿蜒的小溪,不远处若隐若现的亭子,侧耳细听,还有嘤嘤鸟语,同桥那边荒凉的雾岭……   等等。   桥呢?   环顾四周的既灵在看到身后时猛地怔住,哪里还有断崖索桥,一片青草地,偶有几株野花,蜂蝶在其间飞舞,欣欣向荣,生机盎然。   下意识想去唤谭云山,抬眼才发现,那人已朝不远处的亭子走去。   既灵连忙快步追上去,却见到谭云山脸上的愕然不逊于自己。他没看见身后消失的索桥,正张大眼睛盯着面前的亭子。   “怎么了?”一个极其普通的六角亭,既灵看了好几眼,也没看出特别之处。   “尘水仙缘图还在吗?”谭云山仍盯着亭子,语气却郑重。   既灵没答,而是直接从包袱里拿出了仙缘图给他:“喏。”   谭云山没接,而是淡淡道:“找佞方。”   既灵对仙缘图虽不如他那般了如指掌,但五妖兽总记得清的,很快寻到佞方所在地,然后,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抬头看亭,低头看图,再抬头看亭,来回折腾好几遍,既灵还是不敢相信:“这里是……景亭?”   景亭并非一个地名,而是一座亭子,就在尘水仙缘图上标注佞方的地方,落着这么一个小亭子,图画得简单,然依稀可辨,是个六角亭。   眼前的亭子也是六角亭,上面也题着“景亭”二字。诚然,这世上六角亭很多,但同样叫“景亭”的,能有多少?如果这同名的亭子又恰好出现在深冬时节的鸟语花香处呢?   只有佞方所在的怡州,才会在这样的时节里依旧春意盎然。   然而它应该在尘水之南,距离黄州近万里!他们呢?自洞穴离开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赶了几个时辰的路!   “姐姐姐姐,桥没了——”身后传来白流双急切的声音。   既灵转过身,被白流双扑了个满怀,幸而提前举起仙缘图,才没被撞破掉。   白流双后面跟着冯不羁,一眼看见了她手中的图,脸色微变:“怎么把图拿出来了?真出事了?”   这话问得其实不太对,早在他们意识到被困住的之后,就已经出事了。但踩陷阱不怕,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如果牵扯到尘水仙缘图,那这个陷阱的性质就严重了。   “我们可能到了怡州。”谭云山转过身来,轻声一叹。   “怡州?!”冯不羁眼睛瞪得像牛眼,莫名其妙道,“说什么胡话呢,怡州距此万里之遥!”   谭云山问他:“距‘此’?‘此’是哪里?”   冯不羁理所当然:“黄州啊。”   谭云山摇头:“自过了索桥,我们脚下再不是黄州雾岭。”   白流双听明白了,却也更糊涂了:“过一座桥就走完了万里?比精魄飞还要快?怎么可能!”   冯不羁:“而且如果这里真是怡州,那之前的‘鬼打墙’就不是陷阱了,反而是有人在帮我们?”   既灵:“如果真是帮我们,大可面对面说清楚,直接表达善意,为何不敢现身,还要用云雾逼着我们过桥?”   谭云山:“……”   带着三个急性子的伙伴,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我没说这里一定是,但至少现在看来是像的,”谭云山舒口气,缓声道,“想知道背后的人究竟是想帮我们还是想害我们,只有一个办法……”   白流双、冯不羁:“啥?”   既灵:“看能不能把佞方找出来。”   谭云山:看能不能把佞方找出来。”   既灵:“……”   谭云山:“……”   冯不羁:“有没有觉得我俩很多余?”   白流双:“嗷呜——”   狂风乍起,原本变稀薄的云雾忽又浓起来,比先前的雾岭更甚!   风中有沙石,谭云山一下子被迷了眼睛,痛得睁不开,只能依稀听见冯不羁的埋怨——   “小白狼,你没事嚎什么嚎!”   接着是断断续续、越来越远的,白流双的不满抗议:“你是不是傻……我嚎来的风里都夹着雪……”   然后,风和一切声音逐渐远去,天地回归静谧。   眼里的沙子也好像没了,再无刺痛,谭云山疑惑地睁眼,下一刻,怔住。   景亭也好,草地也罢,包括伙伴们,全都一并消失了。他处在一个无人之境,抬头没有天,脚下也不是地,环顾四周,只一片浩然光明。   前方似有七彩的光,谭云山仿佛被某种神秘之力引领着,很自然朝那光芒处去。   行至半路,一汪碧波荡漾的湖水出现在谭云山眼前,云雾回廊在湖上蜿蜒,飞檐亭下,琉璃桥搭向对岸。对岸是一座阁楼,看不清楚几层高,那七彩的光便是自它身上散出来的,熠熠夺目。   这里是九天仙界。   没有缘由,谭云山就是知道。   走过琉璃桥,继续往前,终于抵达阁楼之下。谭云山抬起头,从上往下数,一共七层。   周围没有人,不,整个九天仙界都好像没人,静谧无声。   那股引领着他的神秘之力消失了,而他也终于看清了阁楼的匾额——仙志阁。   ☆、第46章 第 46 章   九天仙界藏书的地方, 竟无人照看吗?   谭云山四下环顾, 不见半个仙影, 立于门前的他陷入纠结。进,不问自入是为闯;不进,来都来了不看上一眼未免亏。   思忖中,迎面忽然刮来一阵强风, 无数书卷自正门内飞出, 仿佛有了生命般,哪都不去,就朝着他飞袭而来!   谭云山抬手去挡,等待书卷砸向手臂的疼痛。   然而没有。   他疑惑地自手臂后稍稍抬眼,发现书卷仍在不断地往他身上砸,可落到身上才清楚感觉到, 那些都是逼真的虚影。   啪嗒。   幻觉结束,一本实实在在的书卷落到他的脚下。   《九天散仙志》。   谭云山低头看着书面上的五个字,只静静看着,一动未动, 没半点去拾的意思。   微风吹开书卷,凌乱翻了几页后, 停住。   再傻的人到此刻也该知道,这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了, 何况谭云山不仅不傻, 还精得要命。   既来之, 则安之。   背后之人若希望他看到这些, 他看便是了。   不再无谓坚持,谭云山终是弯腰捡起书卷,那被翻开的纸页上记载着一个名叫“长乐仙人”的散仙——   尝有无名氏,乃大慈大善之人,不忍见世间可怜,每遇贫苦,倾囊相助,后散尽家财,流落山林,以身饲走兽,终殁于荒野,尸骨不全。天帝念其大德,恩准升仙。昔升仙之时,求留魄而去心,世间疾苦非一人之力所能解,徒增煎熬,不如无心,挂碍尽消。天帝许。后得名长乐仙人,居蓬莱。   谭云山原是带着好奇读的,可当看到“留魄而去心”后,怔在原地。   抬手轻轻压住自己心口,一片平静,平静得近乎空茫。   这长乐仙是自己吗?大慈大善?不忍见世间可怜?说是既灵倒更像些。   可若不是自己,背后之人千方百计送自己来这幻境,看这散仙志,便无从解释了。   原来自己真的没有心。   哪怕又从长乐仙人转世成了谭云山,依然没捞回那颗心。   天帝真小气,谭云山想,一世归一世,成仙的时候不想要的东西,未必再做人的时候还不想要,完全可以赶在投胎之前取回来还他,要不要的,等他再世为人后说不定又有不同选择。   长乐仙人……   谭云山反复念着这名字,既遥远,又陌生,似一个毫不相干的家伙。   飞沙走石中,走散的不止谭云山。   那一刻每个人都本能地选择了闭眼遮脸,即便如此,仍有漏网砂砾打在脸颊,一下下刺痛。   既灵就怕和伙伴们分散,故而背对着风来的方向尽力抵挡,脚下一动没敢动。   然而风沙过去,四周却彻底看不清了,一片极浓的雾将她包围,四下左右都是灰白茫茫,无人,无声,连天地都看不见了。   “谭云山——”   “冯不羁——”   “流双——”   她大声呼唤伙伴的名字,可声音像入了棉花,没半点回应。   努力让自己不要慌,深吸口气,她轻轻扯下净妖铃,于手中攥紧,方才一点点向前。   说是向前,但其实她也看不清自己究竟往什么方向走,只觉得一直走,总该会有雾淡之处。   极静,仿佛时间停止,仅有她一人在虚无里茫然四顾。   “谭云山……”   第二次呼唤声音小了许多。不知身处何地让她的冲动逐渐冷却,警惕慢慢聚集。   呼哧——   毫无预警传到耳中的喘息声让既灵僵住,瞬间一身鸡皮疙瘩。   呼哧,呼哧。   那声音一下长,一下短,很随意,不响亮也不虚弱,就像某种活物在平静的喘息,似远,又好像很近……   猛地,后方袭来一道风!   既灵本能蹲下低头,有什么东西贴着她上方蹭过去,没抓到她,但狠狠抓了她因低头而露出的后颈。   不是兵刃,是爪子。越锋利的刀,割破皮肤时越不痛,只有爪子,才会在伤害的同时,便让你尝到皮开肉绽的苦楚。   既灵疼得倒吸口冷气,几乎咬破了嘴唇才没痛叫出声。   流血了,不用摸,她就知道。   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既灵原地而坐,尽量忽略后颈的疼,闭目凝息,吟净妖咒。   大雾之下一片混沌,那就索性不要看了。   净妖铃在法咒中一跃而起,骤然变成大钟,又回到端坐着的既灵身边,围着她极速绕圈,以钟体作掩护,什么都别想近既灵的身。   敌暗我明,先求自保。   这招还算有效,至少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那个有着利爪的攻击者再未出现。   然而既灵的体力支撑不了净妖铃永远这样极速护体,她总要想个法子扭转被动……   “嗷呜——”   是白流双!充满了愤怒,杀气,还有……虚张声势。   她在害怕!   既灵猛然起身,毫不犹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流双——”   迷雾中的白狼伤痕累累,绽开的伤口在皮毛上染出一簇簇血红,可它毫无退却,对着茫茫迷雾愤怒嚎叫,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雾中的恶徒没有现形,灰茫茫里却传来了熟悉的呼唤。   白狼精神一震,仰天长号!   只这一刹那的分神,背后便袭来一个黑影,白狼只来得及感觉到冷风,未等回头,已被狠狠咬住脖颈!   嚎叫戛然而止。   白狼用力甩动身体,对方却越咬越紧!   就像一只羔羊被一头猛兽咬住了脖子,呼吸渐渐困难,力量也在迅速流失,用不了多久,脖颈就会被彻底咬断!   要死了吗?   白流双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逐渐模糊。她很愤怒,因为连那王八蛋的模样都没看清;又很不甘,因为她还没来得及报恩;甚至还有点不舍,那么好的既灵,那么精的谭云山,那么傻的冯不羁,那么讨厌的……   “恶妖!住嘴——”   果然要死了,她竟然听见了那个讨厌的声音。   咦,可以……呼吸了?   白流双晃晃头,重新睁开眼,世间重新清晰。   南钰正扯下衣襟往她血流不止的脖子上缠。   “嗷呜——嗷呜——”   “我知道你疼,再忍忍!”   “疼个屁!你要把我勒死了!!!”   “……”   “你瞪我干嘛?”   “你就不能先披点衣服再变回人形吗!!!”   “等披完衣服我就咽气了!!!”   尘华上仙这辈子还没看过哪个姑娘的身体,守了几百年的第一次献给了一只妖,他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白流双才没有负责的打算,隔空取回被自己丢在不远处的披风,一裹,便急切地问:“那王八蛋呢?”   南钰没懂:“什么王八蛋?”   白流双急得想踹他:“就刚才袭击我那个!”   “那是佞方,”南钰沉下声音,“你们要找的第四只妖兽。”   白流双没想到谭云山的推测是真的,他们竟然真的到了怡州!   但眼下来不及再做讨论,她只想知道:“你刚才刺中它没?”   南钰摇头,重新捡起因给白流双包扎伤口而放到一旁的剑:“被它躲开了。”   白流双立刻想起他人未至声先到的那一句“恶妖住嘴”,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一剑捅了就完了,还要先喊一声给人提醒,换谁能不跑?!”   南钰也急了:“我那不是为了救你吗,再晚一点,你脖子就断了!”   白流双其实不占理,但无理辩三分是妖怪的特权:“我……”然而刚说一个字,她就骤然惊醒,慌张地四下望,“我姐姐呢?!”   “既灵?”南钰在尘水镜台那里看了不知道多久的迷雾茫茫,好不容易等到一霎雾淡,瞥见这头杀千刀的白狼,就立刻冲下来帮忙了,根本没看见其他人。   “对,我刚刚听见她喊我了——”白流双有些慌,刚刚濒死时都没有这样害怕,声音不自觉发颤,“佞方会不会找她去了?”   南钰被她说得心里也跟着一紧,但语气却一改往日活泼,稳重而坚定:“放心,她比你厉害多了,不会出事的。”   这话说得其实毫无根据。   但却是眼下白流双最想听的。   咣——   远处传来重物撞击的闷响,间或有翅膀剧烈扇动的声音,仔细听,还似有鸟兽嘶鸣。   白流双和南钰互看一眼,齐身跃起,往传来响动的迷雾里扎!   不知是不是错觉,随着打斗声越来越清晰,雾好似也越来越淡,终于,一团黑影出现在前方上空,似在缠斗!   根本看不清缠斗的谁是谁,但白流双担心那里有既灵,当下运气,足底生风!   南钰险些跟不上她,正欲唤来飞剑,忽然瞪大眼睛:“小心——”   白流双听见背后提醒的时候,已一脚踩空,整个人瞬间下坠!   幸而南钰眼疾手快,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   白流双挂在断崖边,手臂被扯的剧烈疼痛与脚下的万丈深渊比,根本不值一提。   南钰心脏差点骤停,半个身体已探出断崖,再多一点,他也要被对方扯下去了。   拉住白流双已是极限,他想把人往上拉,但没有着力点能让他做支撑,很可能稍一用力,身体失衡,他也跟着一起出去了。   “不管发生什么,”南钰道,“不许叫。”   说完不用对方回应,他向前一蹭,整个人随白流双一起跌落悬崖!   “嗷嗷嗷呜——”   御剑接住他的时候,南钰觉得自己的耳朵已经听不见声音了。   白流双碰不得仙气之剑,手脚并用挂他身上,那凄惨嚎叫简直就是往他耳朵里灌的。   “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叫吗!”   “突然掉下悬崖谁都会叫啊!”   “有我在你怕什么!”   “有你在我才害怕!”   “没我你就摔死了!”   “没你我直接变精魄就能飞!”   “……”   “……”   “那你为什么不变!!!”   “披风会落到悬崖底下呀……”白流双瞪他,闷闷咕哝,“再变回来的时候你又要乱吼。”   南钰咽了下口水,拂去脑袋里乱七八糟的雪白,不言语了。   明明自己占理,为何忽然心虚啊!   眼看就要回到崖边,忽地雾开日明!无任何预兆,仿佛天外飞来一口仙气,便于顷刻间将迷雾悉数吹散。   二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终于看清了那缠斗中的一抹素色,正是既灵!而与她交战的是一只硕大的飞鸟,说是兽也不为过,头似豹,身似鹰,利齿闪寒光,利爪染鲜血,张开的翅膀足有几丈宽!   既灵不会飞,缠斗至今皆骑在佞方后背,然此刻已落下风,身形摇摇欲坠。   佞方似预感到了背上人的力不从心,一个飞身冲到万丈深渊的正上方,凌空翻滚,竟将既灵狠狠抖落!   南钰和白流双几无犹豫,一个御剑,一个变精魄,咻地冲向既灵,风驰电掣!   佞方见状竟朝他二人扑来,巨大的翅膀犹如一堵墙,半路便将二人狠狠扇回崖边!   南钰和白流双几近绝望,这一来一回,就算他们冲破佞方,也来不及救既灵了!   生死一线间,耀眼的金色光束忽然打到佞方身上,妖兽一声凄厉鸣叫,便从半空重重跌落到地面,翅膀颓然耷拉下来,声音变成了哀鸣。   它落的位置离南钰和白流双极近,近到可以看清它背上那道贯穿头尾的狰狞伤口,极深,极重。   深渊之中升起一朵云,云上托着既灵。   她依然虚弱,脸色发白,但目光锐利,没给佞方卷土重来的机会,祭出六尘金笼,将重伤妖兽收回它应该去的地方。   随着精魄入笼,佞方的躯体慢慢散成无数光点。   尘归尘,土归土。   云朵将既灵送到南钰和白流双身边,后者先施法勾来披风,才由精魄变回人形,来不及系紧,裹着就窜到既灵跟前:“姐姐,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严重吗?”   “我没事。”既灵缓缓摇头,毫无说服力,但也没给伙伴质疑的机会,“看见谭云山和冯不羁了吗?”   “刚才没有,雾太大,什么都看不见。”回答的是南钰,“但现在——”他抬手一指半空,“跟着它就行。”   白流双和既灵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一个金色光点,单是看着,便让人觉得暖盈盈。   既灵越看越觉得这光点眼熟,但又不敢断言:“这该不会是……”   南钰帮她确定:“谭云山的仙痣。”   白流双皱眉:“不对啊,收异皮的时候不是咻一下就飞到谭云山身体里了吗,这回怎么不咻了?”   既灵答不了小白狼的提问,莫名的,她觉得南钰可以。   然而南钰不置可否,只扶着她俩起身,随着慢悠悠飘动的光点走。   最终,三人回到景亭。   不光谭云山,冯不羁也在亭子里睡得四仰八叉呢。   既灵不知道景亭起的风沙怎么就把她带回了索桥断崖,只知道自己和白流双苦战佞方的时候,这俩人睡得优哉游哉。   恨得牙痒痒,要不是南钰在,得给仙界伙伴营造团结友爱的人间氛围,她真想朝那俩屁股上各踹一脚!   等等。   她刚刚战斗的地方的确是来时的断崖,可桥呢?无论是缠斗中还是雾散之后,好像都再没见过那道长长索桥……   金色光点没入谭云山胸口,谭家二少终于缓缓苏醒,睁开眼睛,就见既灵那张凝眉苦思的脸。   冯不羁跟他前后脚苏醒,一脸懵懂地环顾伙伴,还有刚分开没多久的尘华上仙,无辜地问:“咋了?”   白流双一腔心酸:“你在这里睡得倒安稳,我和姐姐差点回不来!”   冯不羁被吼了个眼花耳鸣,心口突突的。   谭云山原本还庆幸自己没愣头愣脑往上撞,可听见“差点回不来”几个字,呼吸却一滞。中气十足的白流双不像有大碍,可既灵……谭云山重新去看她,果然,她的嘴唇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   “不是睡觉,是昏迷,好端端就昏了我也很郁闷啊!”冯不羁指天誓地喊冤。   谭云山起身走到既灵身边:“伤哪儿了?”   “没大事,别听她乱讲。”想踹人的冲动在看见谭云山眼中实实在在的担忧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很神奇,也很没出息,但既灵不想跟自己的心较劲,至少此时此刻,相比惨烈的战斗经过,她更愿意谭云山从自己这里得来的都是好消息,“别管那些了,看看你的仙痣。”   她有些期待,以至于声音都轻快起来。   谭云山低头扒开领口,愣住,好半晌,才呆呆抬头,有点不可置信道:“佞方?”   既灵用力点头,提起六尘金笼把第四个亮起的孔给他看。后颈的伤也好,身上的疼也好,这一刻都没了,只剩下掩不住的开心,和一丝小小的得意骄傲。   谭云山信了,然而脸上并没如她所料的喜悦,反而划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既灵蹙眉:“怎么了?”   就算不夸她厉害,也不至于这种表情吧?   谭云山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他不想成仙了?也不尽然。可太多奇怪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似乎都挤到了这怡州景亭,让人很不踏实。   他喜欢一切尽在掌控。   但却越来越觉得正被人牵着鼻子走。   谭云山晦暗不明的反应,也让既灵渐渐冷静下来。   几个时辰就到了怡州。   突然而起又突然而散的雾。   诡异的风沙。   消失的索桥。   突然昏迷的谭云山和冯不羁。   最后给佞方致命一击的金色光束。   千钧一发将她从坠落中托起的云……   大战佞方背后,说不通的事情太多了。   一个地方奇怪,可能有人会忽略,但从头到尾都很奇怪,那别说精明如谭云山,亲历如既灵,就算迟钝如白流双,大咧咧如冯不羁,也要想上一想。   但这种凭空冥想是想不出结果的。   不如直接揪住某个许久没说话一看就多少知道点内情的人……   “别、别这么看我,我也云里雾里……”八道威胁目光的压迫力是巨大的,南钰不住后退,艰难开口。   四伙伴不语,就眯眼看他,往死里看。   南钰欲哭无泪:“我就知道一个云雾仙桥!”   压迫暂歇,换成四头雾水:“那是什么?”   南钰:“一种仙法,可以在任两地间架起索桥,无论距离多远,过桥即到。”   白流双:“是你送我们来到怡州的?”   南钰:“怎么可能,这是极玄妙的仙法,我才几百年修行,又是凡胎成仙,根本没资格修。”   谭云山:“所以你是不放心我们,便又去了尘水镜台看,恰好看到这云雾仙桥,觉得事情不简单,才又急匆匆下凡?”   南钰:“你绝对在仙界安插了眼线……”   “如果不是你,还会有哪个神仙这么帮我们?”既灵犯愁地皱起眉。   南钰想敲醒她:“你差点死了,这叫帮吗?云雾仙桥只是个名字,不是说桥出现了就必须有雾。如果这人真想帮你们,就不会刻意用大雾让你们分散,又迷晕谭云山和冯不羁,引你和白流双去撞见佞方。”   南钰虽不知事件全貌,但以他所见所闻所历,只能推出这么一个让人高兴不起来的结论。   “有神仙想害我和姐姐?”白流双愿意相信这个刚刚救了自己的臭神仙,于是搜肠刮肚,终于寻出一个疑凶,“绮碧上仙?”   南钰摇头。   白流双皱眉:“不是她?”   南钰再次摇头:“不知是不是。”   白流双郁闷至极:“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确定,这神仙让你当的……”   南钰:“但有一个人,可能知道。”   围听的三伙伴瞬间打起精神,和白流双异口同声:“谁?”   叹口气,南钰抬头望天:“师父,躲够了就出来吧,你要真想藏,刚才就不应该出手杀佞方——”   ☆、第47章 第 47 章   对于南钰这位师父, 四人都是只闻其名, 未见其人。怎么也没料到, 择日不如撞日,竟就这样毫无预警地相见了。   未见时,南钰将这位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作为师父,乃世间最高大伟岸;作为上仙, 乃九天最博学广闻。   如今见了……呃, 生而为凡人,的确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   发如乱草,脸如沟壑,胡眉纠缠,难觅双眼,破铜烂铁环绕, 线头补丁傍身,别人乘清风而来,他携尘土而至,当真非一般俗仙。   “不必拘礼。”来者一扬手, 又是一袭灰。   四人相顾无言。   他们压根也没准备施礼好吗!   南钰绝望扶额:“师父,难得下凡, 您就不能收拾一下门面吗?”   郑驳老没好气地给徒弟脑袋一下:“我是能收拾,这丫头能等吗, 但凡为师晚下来一点, 她就给佞方填肚子了。”   “师父, 你怎么知道这里遇险了?”其实南钰有一肚子问题, 比如“为何出手”,“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这云雾仙桥是谁做的”等等,但又怕这其中有些事情不便说,不好讲,便挑了个相对比较稳妥的。   郑驳老看看自家徒弟,又看看另外四张年轻脸庞——冯不羁在他看来亦可勉强归为少年人,示意去景亭里再说。   五人随郑驳老进入亭子,后者施法,亭子四周霎时竖起金色光墙,墙壁最终在亭子正上方封顶,将景亭与外面、甚至与九天仙界都彻底隔绝。   南钰知道,师父是怕隔墙有耳。   这也意味着接下来师父要讲的事情,非同小可。   “我这蠢徒弟第一次说起你们时,我便占过一卦,”无视南钰抗议的哀怨眼神,郑驳老看向谭云山,“他应该已经说过了,你,注定要成仙的。”   随心所欲、不修边幅的只是外貌,说到正事,这位庚辰上仙的眼睛里就有了非凡的气度。   谭云山肃然起敬,收敛随性,正色答道:“是的。”   郑驳老点点头,继续道:“其实这世上没有什么注定的事,尤其成仙,再大的仙缘,也未必就能修成正果。所以你的卦象越笃定,内里便越蹊跷。”   “有人希望我成仙,甚至提前为我铺好了路。”谭云山心中已有判断。如果说先前只是隐约的直觉和猜测,那经过刚刚的“仙志阁一游”后,再无动摇。   郑驳老微微挑眉,有点意外,又不算太意外:“你比我这蠢徒弟聪明多了。”   谭云山摇头笑笑:“吃过苦头的才会多思多想,他不是蠢,是有福气。”   南钰不知道他是真的夸自己还是仅仅客气客气,更闹不明白为何会从那云淡风轻的声音里品出……一丝苦涩?   白流双和冯不羁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没南钰那般思来想去,满心满眼只有等待揭秘的好奇。   既灵却懂。   她见过谭家的人情冷暖,她听得出谭云山是羡慕南钰的。   原来这人也不是真的不在乎,只是除了“想得开”,别无他法。   “你既如此通透,干脆猜一下背后之人是谁如何?”郑驳老道。   南钰惊讶:“师父你真的查出来了?!”   刚酝酿起来的郑重氛围被搅和得七零八落,郑驳老扯下肩膀的铁瓢就给了徒弟脑袋瓜一下,“当”一声,那叫个清脆。   南钰揉着脑袋闭嘴,不可谓不可怜。   谭云山忍俊不禁,淡淡的声音里还带着没来得及敛起的笑意:“珞宓?”   起初郑驳老还以为他在调侃自家徒弟,待听清那两个字,是真有点吃惊了,自下凡后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年轻人,啧啧赞叹:“你若上天,必成大器。”   谭云山道:“庚辰上仙抬举了。从踏上这尘水修仙路,那羽瑶上仙便前后两次下凡,第一次尚有缘由,第二次连个由头都不扯了,稍微想想,便知与我有关。”   郑驳老叹口气,讶异散去,重重的失落让他眼角眉梢都耷拉下来:“老夫这趟算是白来了,还当自己雪中送炭呢,现下看,怕是连个锦上添花都难喽。”   “上仙千万别这样讲,”谭云山知道对方在打趣,但对着这唯一能得到真相的机会,他不敢有半点怠慢,“猜到珞宓不难,但她为何要助我成仙?若无上仙指点,我就是想一辈子也想不明白。”   这话还是很顺心悦耳的,但郑驳老依然不愿意轻易开口,谁让这小子啥啥都想得到,让他好没成就感:“不用想一辈子,成仙之后自然就知道了嘛。”   “师父——”南钰先急了,他和这帮家伙把自己师父夸得一朵花似的,如今形象是已然幻灭了,要是连一丝上仙气度都浪没了,他这个做徒弟的以后甭想抬头!   “知道了知道了,”郑驳老白自家没出息的徒弟一眼。几个凡人,不,还混着一只妖,自家徒弟全当宝贝似的,也不知道是劫数还是孽缘。重新看向谭云山,他再不卖关子,“你前世是九天的一个散仙,居蓬莱,羽瑶宫也在蓬莱,你与珞宓算半个邻居。”   “交好?”无关好恶,谭云山纯粹是顺着推测。   郑驳老道:“你与她是否交好我不清楚,但她显然待你是不一般的,至少我旁敲侧击了一些蓬莱的仙友,他们都记得曾有一位长乐仙人,是唯一可直接入羽瑶宫而不必通传的。”   “我……那位长乐仙人,总去羽瑶宫吗?”谭云山还是没办法将自己与之勾连融合。   “不总去,”郑驳老歪头想了想,似在回忆仙友们东一句西一句的说词,“倒是羽瑶上仙,总满蓬莱的找你。”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既灵有些别扭地看向旁处。听得心里闷,然而风景都被仙墙挡住了,看得人愈发闷。   她不想听长乐仙人和羽瑶上仙的前尘往事,可谭云山和郑驳老的声音还是交替入耳——   “依上仙所见,此二人该是如何?”   “你们少年人的事情,我一个老头子哪里懂。”   “怕上仙探来的不止如此,还望直言相告。”   “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小子……如此说吧,姑娘定然是有意的,至于郎有没有情,只你自己心里清楚。”   “仙人贬谪投胎,定是犯错,上仙可知长乐所犯何错?”   “老夫久不出庚辰宫,能寻到的也都是些深居简出的老家伙了,个中缘由尚未寻获。”   “此番云雾仙桥也是珞宓所为?”   “你这话锋转得也太快……”   “是,或不是?”   郑驳老微微眯眼,他竟从一个毛头小子身上觉出了压迫感。   捋了下胡子,再无废话,干净利落一个字:“是。”   谭云山垂下眼睛,沉默半晌。   郑驳老静静等待,前所未有的耐心。一番“言语来往”让他对这位“前仙友”起了无穷兴趣,而有意思的事情,是值得付出精力的。   “多谢上仙下凡搭救。”谭云山再度开口,却已与九天前尘无关。   对方目光平静淡然,声音和缓从容。真心还是佯装?郑驳老居然也一时辨不清了。他不无郁闷地想,这大几百年的神仙算是白当了。   “别多想,下凡不是为你们,是为我这蠢徒弟。”   “不管怎么说,仍是上仙降服佞方,救我们脱困。”   郑驳老不再推辞。非亲非故,出手相帮,得声谢是天经地义的,甚至,这谢来得都有些晚了:“问清了前因后果再道谢,谨慎可佳,但容易让人寒心。”   谭云山浅浅一笑:“倘若上仙是我,发现自己这一世都在别人的算计里,还能毫无防备对每一个初相识的人坦诚以待吗?”   郑驳老无言以对,第一次庆幸自己胡子眉毛一把抓,即使尴尬,也无影无形。   “上仙知道《九天散仙志》吗?”谭云山忽然问。   这时候转话头的都是品性温柔者,郑驳老颇感欣慰:“当然,九天散仙虽多,但每一位仙友均要录于此仙志,做到有生平,记来处,明仙缘,清功德……”太过放松的结果,便是话基本说完了,才意识到问题,“慢着,此书卷藏于仙志阁,你是如何得知的?”   问完不等谭云山回答,他先瞪自家徒弟。   南钰简直想击鼓鸣冤:“不是我!我一百年不去一回仙志阁,你就是让我说书名我还得想半天呢!”   “与南钰兄弟无关,”谭云山不疾不徐道,“刚刚昏迷之中,有人带我神游了九天仙界,恰好去了仙志阁,恰好见了这本书,又恰好看了长乐仙人那一页。”   郑驳老无奈笑笑:“世上哪有这般恰好的事。”   谭云山轻轻挑眉:“上仙不好奇那一页写了什么吗?”   郑驳老神情复杂地看他,最后投降似的叹息:“想瞒你点东西,真是比占九天星运还难。”叹完不等谭云山开口,直接坦白,“的确,在查到你前世乃长乐仙人后,我便去了仙志阁。”   “已知身份,探究背景,人之常情,”谭云山道,“只是上仙已出手相助,为何还要瞒这一段?”   郑驳老叹口气,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在叹气:“我料想你未必喜欢听,又不是太过紧要的,何必节外生枝。”   谭云山:“所以我没有心的事情是真的。”   郑驳老:“仙志不会有一字虚假。”   谭云山:“那转世投胎后呢,也还没有心吗?”   郑驳老:“天帝允你留魄而去心,金口玉言,便是永生永世。”   “尘水仙缘图,梨亭仙梦,云雾仙桥,神游九天仙志阁……”谭云山笑一下,似有若无,“为了让我顺利成仙,快些记起前尘往事,羽瑶上仙还真是煞费苦心。”   郑驳老不语,算默认。   以谭云山的敏捷思绪,这么多线索、事情摆在眼前,闭眼睛都拼得出全貌了。   作为旁观者,郑驳老没有任何立场倾向,但如果他是珞宓的师父,那这会儿绝对要把她叫到跟前,把一个“蠢”字写上一万遍。   明明已经让谭云山上了尘水修仙路,稍微多点耐心,这事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成了,非要造什么云雾仙桥。一座桥,把前面所有“看似自然”的“不自然”都连起来了,再弄个“梦游仙志阁”,这真是生怕谭云山看不出背后有人在着急。   “上仙?”   略带疑惑的呼唤拉回郑驳老飘忽的思绪:“嗯?你说什么?”   谭云山莞尔:“我是请教上仙,无心,还能与人两情相悦吗?”   郑驳老皱眉,难得认真琢磨一番,末了摇头:“怕是不能。无心即无悲喜,亦无爱恨。”   谭云山点点头,似乎这回答与他所想一致:“看来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都只能辜负那位羽瑶上仙了。”   郑驳老愣了下,忽然福至心灵,连忙道:“别的都好说,这种情不情爱不爱的话我可不帮你传。”   谭云山乐了:“那就烦劳上仙帮忙带另外一句。”   郑驳老气结,知道自己上套了,对方的目的就是这后一句!   收敛笑意,谭云山眼底沉下来,一字一句,低缓却危险:“烦劳转告羽瑶上仙,她助我成仙,这情我领,害我伙伴,我当她是冲动初犯,但——如果还有下一次,别怪我新账旧账一起算。”   压迫感又来了,比较之前更甚。可这回郑驳老却只想笑:“你这是在以凡人之躯威胁天帝之女?”   谭云山也笑,然并未抵达眼底:“上仙觉得我自不量力?”   郑驳老竟从这反问里听出了自信,真是奇哉怪也:“我倒想听听怎么个算账法。”   谭云山语气忽然柔下来,似初春的风,似晚秋的水:“想伤一个喜欢你的姑娘,太容易了。”   郑驳老笑不出了,只觉凉意刺骨。   这人是真的没心。   ……   庚辰上仙和南钰是前后脚离开的。后者本想随师父一起走,奈何被一头小白狼缠住,只得晚一步。   白流双对这位尘华上仙没半点不舍,但有疑惑:“为何救我?”   这问题没头没脑,南钰皱眉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指的应该是先前断崖,便很自然道:“朋友遇险,岂能见死不救。”   白流双呆愣:“朋友?”   南钰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说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立刻狼狈找补:“咳,那个,至少现在算啦。”   白流双皱眉:“那以后呢?”   南钰就等着她问呢,立刻潇洒地耸耸肩:“以后谁知道。”   白流双全然没领悟到他好不容易找回的“上仙气度”,眼里仍是满满的不解:“我是妖怪,你是神仙,怎么能当朋友呢?”   等一下。   南钰发现自己好像遗漏了某个重要环节:“不能做朋友……那你当我是什么?”   白流双:“臭神仙啊。”   南钰:“后会无期!”   尘华上仙咻地就乘着剑飞了。   留白流双在原地茫然看向三位伙伴:“他怎么了?”   谭云山笑而不语。   冯不羁摇头叹息。   既灵摸摸她的脑袋,弯着嘴角道:“没事,尘华上仙只是需要尽快回去重新思考你们的关系。”   是夜,离开景亭的他们宿在怡州小城的一家客栈。   羽瑶上仙短时间内该是不会插手了,所以从怡州到瀛洲这又一个万里,他们必须踏踏实实赶漫漫长路了。   休息好,路才赶得快,然而白天一下子听了太多事情,每个人都在辗转难眠,就连白流双,也因为南钰的匆匆而去,耿耿于怀。   既灵说南钰需要回去重新思考和白流双的关系,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谭云山竟真是无心之人。   自己这平生第一次动心,还真是挑了个最没希望的。   不过珞宓更倒霉,自己不过喜欢了半载,那姑娘的情该是以百年算了。两相对比,似也没那么心酸了。   “想什么呢。”下方传来浅淡笑意。   既灵愣住,一低头,便对上了谭家二少那张薄情的脸。   二人的房间正好是客栈上下两层的同一位置,都趴在窗口,一个往下看,一个朝上望,便是面对面了。   只是朝上望的稍微辛苦些。   辛苦便辛苦吧,既灵想,晃着这么一张好看的脸出来招惹姑娘,吃些苦应该的:“我在想,珞宓明知道你没有心,给不了回应,却还做这许多事,何必呢。”   谭云山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乍听见“珞宓”名字时,他还以为她要义愤填膺:“她害你差点命丧佞方,你不生气?”   既灵理直气壮:“生气,所以我不同情她的一腔真心付东流。”   谭云山哭笑不得,也不知该揶揄还是该附和了。   既灵:“你真不会对任何人动心吗?”   谭云山摸摸自己静如止水的心口,朝上面的伙伴无奈摇头:“真不会。”   既灵叹口气,幽幽道:“喜欢上你的姑娘真惨。”   谭云山莞尔:“你不是刚说完不同情她吗?”   既灵把早预备好的小石子向下一弹,正中谭云山脑门,心满意足:“我在心疼我自己。”   谭云山捂着额头,本来是想喊疼的,虽然并不太疼。   可对方太快,弹石子快,说话快,关窗户也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只来得及傻乎乎张嘴,视野里就只剩下寂寥星空。   良久。   谭云山放下手,对着紧闭的窗口,缓而无声道:抱歉。   这是个晴朗夜晚,万物静谧安宁。   ☆、第48章 第 48 章   世上很多事, 发生前的想象与发生后的实际都大相径庭。   既灵以为自己会彻夜不眠, 结果一梦到瀛洲, 还和瀛天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以为自己会伤心欲绝,结果一觉醒来, 心神平定。   酸楚还是有的, 但同先前的患得患失比,确定无望, 反而让人踏实。   何况谭云山不是单单不喜欢她,而是没办法喜欢上任何人, 稍微往宽处想,便也没什么不甘了。   她这一想得开, 倒衬得谭云山放不下了,至少清晨于客栈门口打照面的时候, 既灵对上的就是一张满是歉意的脸。   躲得了昨夜, 没躲开今晨, 既灵再坦然也觉狼狈,毫不犹豫一净妖铃敲过去, 补上昨天那小石子没解完的恨:“心都没有,就别装不忍了。”   谭云山酝酿了半宿今晨寒暄的方式,欢脱的, 柔情的, 装傻的, 应有尽有, 却发现这会儿一个也用不上了。既灵的坦白是他见过最可爱的, 不扭捏作态,也不故作大方,高兴与不高兴都一股脑给你,却不会让人想要躲,相反,你还巴不得张开怀抱都接住。   “对,我最没良心了。”他笑盈盈接口,心里却想被敲第二下。真是,这辈子都没有过此类莫名其妙的愿望。   被这么好的姑娘喜欢上,多大的福气,他没运气享,不知道将来要便宜哪个臭小子。   有那么一刹那,谭云山想回到前前世,最好能赶在舍心之前就把那个糊涂蛋截住,若是赶不上,躲到一旁,等所有人都走了,再把那心捡回来塞自己身体里也好。   前前世有多苦他无法体会,前世有多逍遥他也没印象,他只知道,自己这一世最无辜。   “我说谭二,大清早的你不去找马车,跟这儿傻乐什么呢——”又一个伙伴背着包袱自客栈里出来,高大威猛,说话走路都带风,连旭日都被他遮去一些。   谭云山莞尔,连声道:“冯兄教训的是,我这就去找……”   “还是我去吧,昨天我就跟掌柜的问清楚了。”既灵没给伙伴反驳的时间,说罢便把包袱往身上一甩,轻快而去。   冯不羁眼中掠过意外,及至人走远,才收回目光,就见谭云山仍盯着人家背影消失的方向呢,大有凝望到地久天长的意思。本来他还犹豫要不要多嘴,这会儿完全忍不住了,直接把人拉到一旁树下,免得挡门口影响人家客栈做生意,而后皱眉小声问:“你是真不喜欢人家还是以为自己不喜欢啊,先别考虑心不心的事儿,我就不信了,怎么的,没心就不是人了?就没七情六欲了?”   谭云山先是一愣,继而很快明白过来,瞬间心累:“都是兄弟,能不能不听墙根。”   “谁听墙根了,我……我赏月!”冯不羁目光闪烁,明显底气不足。   谭云山哭笑不得。   算了,赏月就赏月吧。   冯不羁叹口气,声音低缓下来,语重心长里带了点惋惜:“人家都把心递到你面前了,你是真薄情啊。”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何况有个自己人能说说心里话也好:“我给不出相应的东西,就不该伸手接。”   “你怎么就那么肯定给不出呢?”他们仨自槐城起,相处时日也不短了,他虽没什么经验,但眼睛可是雪亮的,“我看你挺喜欢她的。”   谭云山眉头微锁,真心向友人请教:“何谓‘喜欢’?”   本以为冯不羁会立刻接口“我哪知道”,保不齐还会狼狈地摸摸鼻子,哪知道这些都没有。他只是站在那儿,有极短的那么一瞬晃神,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些什么,等谭云山想仔细看的时候,又没了。   然后冯不羁还是那个大咧咧的冯不羁:“喜欢哪,就是看见她笑就开心,看见她哭就难过呗。”   “我看见你们笑也开心,看见你们哭也难过。”谭云山徐徐吐出一口气,淡淡释然,浅浅失落。   “‘你们’里也包括我吗?”茂密树冠里忽然倒掉下来一个白流双,勾着树杈在风里晃荡,大大的眼睛天真无邪。   冯不羁差点没吓死:“你什么时候躲这儿的!”   白流双倒着看他,跟蝙蝠似的:“又看见绿树了,我高兴,不行啊。”   怡州四季如春,温暖湿润,的确比黄州好太多。   再有失落伤感也都让这不速之客给搅和没了,谭云山笑着摇摇头,给了翘首期盼的小白狼肯定答案:“当然也包括你。”   白流双却皱起好看眉毛,发自肺腑地为难:“但是我想了想,如果你笑,我不一定会跟着乐,如果你哭,我好像也没什么感觉,我是不是很冷血?”   谭云山乐不可支,终于在伙伴马上就要滑向自我怀疑的深渊时,问了句:“既灵呢?”   白流双没有半点犹豫:“那我会!我不想看见姐姐哭,我就希望她开心!”   谭云山点点头,预料之中,却仍替既灵欣慰:“这就是了。”   白流双脸上云开雾散,甚至隐隐有了发现宝贝的光彩:“所以这就是喜欢?”   “对啦对啦。”冯不羁敷衍应和。和一头小白狼讨论这种问题,无异于对牛弹琴嘛,亏得谭云山还一本正经的。   他正腹诽,就听树杈上挂着的白流双一声嘹亮呼唤:“臭神仙——”   声音很大,树上落着的鸟都被惊得扑啦啦飞起,客栈门口进出的和附近街面上来往的人也都被吓得一震,四下打量半天,确认没什么危险,才又蒙头蒙脑地继续走动。   冯不羁没好气道:“大清早的你瞎喊什么。”   白流双一个鲤鱼打挺,由挂变坐,脑袋顶着绿油油树叶道:“我没瞎喊,他就在天上看着呢,咱们说什么做什么他都知道。”   话音刚落,就听见尘华上仙懊恼的声音:“喊我干嘛……”   那声音听不出远近,只知不大,刚好传到他们三人耳中,又不会惊扰旁人。   白流双给了两位友人一个“我没说错吧”的得意眼神,然后急匆匆道:“臭神仙,你哭一下。”   南钰愕然:“为什么要哭?”   白流双皱眉:“哪那么多废话,要不你乐一下也行,快点!”   南钰:“……”   围听了全程的尘华上仙后背一凉,终于意识到这可能是个“致命选择”……   谭云山和冯不羁默默对视。   冯不羁——你说他是希望“被喜欢”还是不希望?   谭云山——我觉得作为一个神仙,被一个狼妖这样“评估”,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心情复杂。   冯不羁——那换个问题,你觉得南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围观的?   谭云山:“……”   “流双,”谭云山忐忑出声,“你什么时候知道南钰在上面看着的?”   迟迟没等来天上的回应让小白狼闷闷不乐,但谭云山刚说过也喜欢她和冯不羁,她总要释放点善意:“就昨天晚上呀,你和姐姐说话的时候。”   谭云山:“……”   这世上还能不能有点秘密了!!!   既灵带着马车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树下神态各异的三人,一个悲伤远眺,一个艾叶擦剑,一个怒视苍天。   问缘由,两个说没事,一个气鼓鼓的不答话。既灵莞尔,料想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没再问。招呼大家上了马车,她将尘水仙缘图摊开,开始说正事:“从怡州到瀛洲,先走旱路,再走水路,平顺的话,三个月。”   “好慢,”白流双靠在既灵身上,噘着嘴道:“要不我先飞过去探探路?”   既灵乐:“路就在这里清楚摆着呢,探完还是这样,我们也不能跟你一起飞过去。”   白流双道:“那我探瀛天!”   既灵捏她脸:“瀛天在东海里,你怎么探?变成鱼?”   “等一下,”冯不羁终于觉出哪里不对,俯身贴近仙缘图使劲看,“瀛洲不是九天五仙岛之一吗?难不成我们要去九天仙界捉这第五只妖?”   “不是,你仔细看,”既灵点了一下仙缘图上的瀛洲仙岛,整个仙缘图上的地方都是凡间山川河流城镇,只有这一座仙岛,立在东海尽头,几乎是仙缘图的最东边缘了,“瀛洲是漂在东海尽头的仙山,而瀛天的标记在仙岛之下。”   冯不羁又仔细看了看仙缘图,终于明白过来。瀛洲是距离九天宝殿最远,而距离人间最近的仙山,妖兽自然不可能躲进九天仙界,便干脆挑了瀛洲仙山下面的东海,东海依然属凡间,既不会被世间修行者打扰,水中亦有活物精气可觅,蛰伏的极佳之地。   “挺会藏啊,”他直起腰,感慨,“躲九天仙界眼皮子底下去了。”   既灵刚想附和,余光却瞥到了谭云山。自马车启程,这人便一路安静,眼下更是打起了哈欠,颇有点要会周公的架势。   “这位公子,你马上就要圆满升仙了,能不能拿出点精气神。”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跟冯不羁要成仙呢。   谭云山叹口气:“这妖在东海里,像你说的,我们又变不成鱼,如何捉得?”   既灵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谭云山不置可否。   既灵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你是不是不想成仙了?”   谭云山惊讶于她的敏锐,迟疑片刻,收敛慵懒,微微坐直,轻声道:“如果我说是呢。”   既灵没答他,而是取下净妖铃递给冯不羁,后者非常娴熟地接过来照着他脑袋就是一下。   冯不羁再收力道,可也比既灵猛多了,谭云山是真疼,但又想笑,说不上原因,现在是看着这些伙伴就高兴:“你俩什么时候这么默契了。”   “少打岔,”冯不羁没好气道,“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这最后一下,你和我说不来了!”   谭云山:“你不是也不想成仙吗。”   冯不羁:“对啊,但我从一而终,没有半途变卦。”   沉默半晌,看着等他给个说法的伙伴,谭云山终于开口:“总觉得有很多力量在推着我成仙,越是推,我越不想让他们如愿。”   冯不羁皱眉,这算什么,小孩子脾气?这话要换白流双来说反倒合适些:“谭二,我发现你自从确定没有心之后,反而心事变重了,你要不要挖开看看到底有没有心?是不是那些神仙骗你呢?”   “……”他这交的都是什么朋友!   手里忽然被塞进来一个橘子,带着淡淡果香,谭云山抬头,对上既灵的眼睛。   她半调侃半认真道:“你怕什么呢?不会真担心在九天仙界里有人情债和血海仇吧?”   谭云山不语。   是,却也不全是。   他还担心失去他们,失去这样嬉笑打闹的日子。他这一世二十年,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这段尘水路,他不希望结束。   冯不羁说得对,知道没心了,反而心事多了,稀奇。   没等来回答,既灵就自问自答:“如果我是你,我会快快捉妖,速速成仙,倒要弄清楚背后都藏着什么前尘往事。”   谭云山:“未必是开心的。”   既灵:“但它不会因为你的逃避而消失,你成不成仙,它都在那里,你这一世想不起,还有下一世,你躲,它就永远跟着你,你撞上去,也就破开了。”   谭云山笑,很浅,心里却渐渐开阔起来:“万一撞得狼狈不堪呢。”   “你本来也没多风流倜傥好吗,”既灵没好气瞟他一眼,而后话锋一转,“不过我认识的谭云山,狡猾奸诈,诡计多端,从来都是让别人倒霉,才不会让自己遭难。”   谭云山笑得灿烂,却不再言语,只弯着眉眼看她——狡猾奸诈,诡计多端,嗯,那你这算眼光好还是眼光差?   既灵歪头想了想,冲着他无声叹息——我瞎。   ☆、第49章 第 49 章   南钰这段时间被死死困在了思凡桥, 简直要疯。   原本他计划得很好, 想着再劳烦褚枝鸣三个月, 自己则去寻一寻能长时间在水中闭气的法子。反正对于神仙来说,三个月不过是白驹过隙的一瞬, 等到那些家伙捉完最后一只妖兽, 仙的仙,散的散, 他这个尘华上仙也能彻底安稳,到时候回归正职, 漫漫九天岁月里不愁没有报答友人的机会。   结果法子还没寻到,褚枝鸣那边先出事了。   这事说起来也是滑稽到令九天仙界瞠目结舌。   两位素有积怨的上仙, 持之以恒地斗了几百年,终于在最近一次, 其中一位上仙掌握了另外一位上仙为非作歹的证据, 且是强有力到无可辩驳的铁证, 一状告到天帝那里。天帝原不愿意掺和下面的私人恩怨,但对着真凭实据, 又另当别论,当下依照九天律法,赐忘渊之刑。   入忘渊者, 管你人、妖、仙、物, 有去无回, 意味着永不超生啊。被状告的上仙自然垂死挣扎。自己的罪是洗脱不干净了, 索性也不洗了, 而是将这几百年搜集的那位上仙的犯错证据一并递上。   敢情两位仙友都不干净。   天帝大怒,恨不能把那位也投入忘渊,奈何罪有轻重,被反咬一口的那位罪不至忘渊,故而天帝依律,赐冰笼贬谪之刑。冰笼和贬谪是两种刑罚,即先入冰笼受百年极寒之苦,洗清罪孽,再投胎转世,至于转世后是富贵是穷苦,是平顺是坎坷,是还有机缘成仙亦或世世轮回,皆看造化。   狗咬狗,一嘴毛。   南钰原不想如此粗俗地形容“前仙友们”,奈何那二位干的事真是……   忘渊之刑先起,冰笼之刑随后,故而被反咬那口的上仙还有机会送一送这位故人。他也向天帝求来了这次“送故人”的机会,据说求的时候涕泪横流,仿佛一夕之间,就和那位死敌恩怨尽消,只剩惺惺相惜。   天帝仁慈,允他送行。   到了入忘渊之日,二人皆被押至忘渊之畔,由褚枝鸣监刑。彼时南钰端坐于思凡桥,一抬眼便可看见忘渊。   入忘渊乃九天最重之刑,受此刑者多半为世间罪孽极重的妖或者人,然围剿大战之后,世间安稳,很偶尔才会冒出个大凶大恶之徒,这也是褚枝鸣那位渊华上仙常年闲适的原因。   恶人、恶妖尚且不再,遑论恶仙了,就算在围剿大战之前,罪至忘渊的仙人也非常罕见,正因如此,此番行刑引来了众仙友围观。感慨有之,唏嘘有之,心悸有之,看热闹有之。   临刑之际,尘水畔人头攒动,却鸦雀无声。   被特准送行的那位上仙于“故人”耳边说了两句“送别词”,说的是什么,只有他和对方知道。但被送别的那位自然不领情。   自己永不超生,对方却只是冰笼贬谪,谁赢谁输,一目了然。   而且南钰觉得,那位声泪俱下求来这次送行机会的仙友,也未必真的想送故人,你怎知他的耳语就一定是不舍?说不定是胜利者的嘲弄,字字诛心。   意外就是在此刻发生的。   听完耳语后,那位上仙没让“冤家”撤开好整以暇地观赏自己入刑,而是一把将对方紧紧抱住,而后于众仙友惊愕的目光中,带着对方一同跌入忘渊。   一抱,一跌,速度之快都不够眨下眼睛。等褚枝鸣反应过来想阻止,连溅起的水花都没了踪影。   死一般的寂静。   无论是尘水河面,还是尘水之畔。   入了忘渊的,谁也救不了,天帝亦然。最终,褚枝鸣因监刑不力,被罚禁足反省一百天。   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南钰悬了好久的心终于放下。   当日围观仙友私下议论,都觉得这处罚过轻——仙友残杀,共入忘渊。九天仙界一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件这样的丑事。论罚,褚枝鸣首当其冲。   但南钰似乎能懂天帝心思。   那“送行”是他准的,但凡多思多想一下,都有可能避免此事发生。他轻罚褚枝鸣,意味着他清楚,过在自己。   如此这般,褚枝鸣禁足期间,忘渊由另外一位上仙临时过来看守。   奈何忘渊实在无聊,于是那上仙每日最常做的事便是同他远远相望,时不时还问候两句——思凡桥上风景如何?   南钰觉得这人不是来守忘渊的,根本是来守自己的。   说不上是好事坏事,尘水仙缘路上的那帮家伙也遇到了一些麻烦。   怡州到瀛洲,路遥万里,沿途大妖小怪无数,尤其水路里的妖,常年见的都是船夫商贾,少见修行者,更别说谭云山现在还带了点似是而非的仙气,正处于半人半仙之间,吸了他的精气,既惹不到九天仙界,亦能涨修行去妖气,故而整个后半段的水路,没一日太平。   幸而四人也不是吃素的,遇妖降妖,遇魔除魔,终是抵达东海之滨。   不过三个月的路程,愣是磕磕绊绊走了近四个月。   这倒给南钰留出了一些时间。   一百天满,替班仙友走,褚枝鸣回归,他终于可以赶在下面四人抵达东海之前,去庚辰宫“取经”。   瀛天藏于东海尽头,瀛洲之下,想捉,必然要入水。可入东海绝非易事,别说那四位伙伴都还是**凡胎——呃,不对,三位**凡胎,一个还是山林之兽——就连他这个上仙,若无万全准备,贸然入海,也只有溺毙的份儿。   他听过有法子可以在海中避水而行,但具体如何,不得而知。   这种时候,师父就派上用场了。   万没料到,刚到庚辰宫门口,里面正好出来个人,于是他和对方就这样坦荡荡地面对面了。   端正庄严,挺拔刚毅,圣服着身,不怒自威。嗯,天帝还是这么气宇轩扬。   “尘华拜见天帝——”南钰身施大礼,脸上恭敬不变,心中已死千遍。   天帝倒没掩饰自己的讶异:“尘华上仙……怎么没在思凡桥?”   南钰暗自一怔。天帝的语气里疑惑多过责怪,中间那片刻犹豫好像还带着点……亲切?   不,不是亲切,是自己的生机啊!   生死存亡之际,思绪总是风驰电掣的,南钰立刻答道:“不敢欺瞒天帝,凡间尘水有妖作祟,然此妖行过好事,亦行过恶事,尘华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托了渊华上仙代为照看思凡桥,速速来此请教庚辰上仙,实在惭愧。”   说完南钰继续维持着施大礼的姿势,头都不敢抬,生怕被自己的眼神出卖。   不料天帝对他这番解释没任何反应,倒来了句:“既叫惯了师父,不必在我这里改口,九天人情淡薄,难得有你们这样一对师徒。”   饶是不敬,南钰也得抬头看一眼了,这真是平日里端坐于九天宝殿多看谁一眼谁都噤若寒蝉的天帝?   “起来吧。”视线对上,天帝便淡淡道。   南钰叹为观止,一边起身,一边下意识往庚辰宫里瞅了瞅,怀疑自己师父给这位九天至尊下了什么药。   见他往庚辰宫里看,天帝无奈摇摇头:“想与你师父约盘棋,难比治九天。”   南钰料到了。以前师父没这般放浪不羁时,天帝也会偶尔来庚辰宫里对弈,所以亲自来此,不算破天荒。但心照不宣是一回事,挑明又是一回事,他该怎么接?难道说“哎你别和我师父计较,他就那样”?这是天帝,又不是褚枝鸣、谭云山、冯不羁!   所以说,一个天帝为什么要和小小上仙唠家常啊!   似看出南钰正艰难地绞尽脑汁,天帝笑了下,这让他少了些威严,多了些和蔼:“你师父近百年愈发乖张,对你这徒弟却是真好。进去吧,不必说见过我,免得他又替你担心。”   语毕,不等南钰回应,天帝便悠然而去。   天帝出行向来从简,但简到一个随从都没带,也是少见。   南钰愣愣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总觉落寞。   天帝未必不知他那番说词有水分,只是不愿计较。不仅不计较,还用“不必说见过我”的方式,彻底杜绝了他和他师父可能出现的担心。就这,他和他师父一个编瞎话,一个拒对弈,简直……简直不是人!   “我们本来就不是人,”郑驳老斜躺在桌案之后,单手撑着头,听完徒弟的自省与控诉之后,慵懒地打着哈欠,“我们是仙。”   南钰以前只是旁观,如今彻底踏入天帝阵营:“师父,昨日你没去九天宝殿,又有三位上仙力谏天帝换一位新的庚辰上仙,天帝眉头都没动一下,直接堵回去了,就这还换不来你一盘棋?”   郑驳老散漫抬眼:“你觉得为师不识好歹,不懂领情?”   南钰讶然,敢情自家师父知道啊。   桌案后的庚辰上仙终于坐起来,抚抚眉毛,又捋捋胡子,难得把一双眼睛清晰露出来,更难得的是那里面的眼神破天荒正经。   南钰好些年没见过这么认真的师父了,立刻坐直身体,聆听教诲。   “上仙位,能者任之,谁要觉得为师不行,那就自己占星看看,若更精于此道,为师立刻让贤。”   南钰扶额,弄这么严肃认真合着还是夸自己:“师父,你这些年真是愈发狂傲了……”   郑驳老语重心长:“不要艳羡于为师的意气风流,潜心苦修,你也可以的。”   南钰:“……别捡好听的词往自己身上贴!”   孺子不可教也,“子”换成“师”,更甚。   南钰绝望,放弃帮天帝一把的雄心壮志,还是专注于自己那点“小事”吧:“师父,若想入海捉妖,可有何避水之法?”   郑驳老倒不介意徒弟忽然换了话题,或者说见南钰来,他便已猜出一二。   “避水丹。”他直接给了答案,“人、妖、仙均可服,但最多只能避水一个时辰,时辰一到,务必出水。”   “然后再服?”南钰追问。   郑驳老摇头:“一天只可服一次,想再入水,只能转天。”   “一个时辰够干嘛的,连妖兽影子都摸不着。”   “摸不着妖兽影子不怕,一人一个时辰,轮流入海也可撑足半日,就怕瀛天没寻到,撞着少昂。”   “苍渤上仙在东海?”   “据说近两年一直在。”   “在海里?”   “不然呢,飘东海上面吹风?”   少昂,天帝次子,司职苍渤上仙,掌人间水域,是为数不多生来便可在水中自由穿梭的仙人。   严格来说,凡间之尘水亦属苍渤上仙管辖范畴,只是牵扯到天上的尘水,算是司职有重叠,久而久之,便默认不论凡间天上,尘水皆由尘华上仙来掌管。   这也是那四人一路尘水,只遇见了他南钰,没惹来少昂的缘故。   南钰只在九天宝殿见过这位苍渤上仙寥寥数次,没说过话,基本算不认识,只知他长居瀛洲,是为数不多住在散仙岛上的上仙,这一点和住在蓬莱的羽瑶上仙倒像,不愧为兄妹。   东海在所有凡间水域中最为特殊,因为它西面尽头是人间,东面尽头是瀛洲仙山,乃世间唯一勾连人间与仙界的水域,故苍渤上仙选择瀛洲仙岛长居,便于就近司职照看凡间水域,也说得过去。   但入东海就不一样了。   只听说过有生于水长于水的妖类,如鱼精蚌怪一类,还没听过哪个神仙跑水里去住,还一住就是“近两年”?   南钰参透不了苍渤上仙的心思,但他也不关心这个,他在意的是:“如果少昂就在东海里,那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耳朵,只要我们入海,根本躲不开。”   郑驳老叹口气:“为师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万全之法,所以只能这样和你讲,除非到了关键时刻,有一击即中的把握,否则不要入海。”   “尽量乘船抵达瀛天位置,再入海速战速决?”   “对。”   “但这是捉妖兽,功德之事,少昂若知,未必不肯相帮……啧,也很难讲,毕竟是在东海里闹腾,说不定人家觉得瀛天蛰伏着挺安稳,我们倒是没事找事。”   郑驳老欣慰点头:“那是天帝之子。”   南钰懂,想想珞宓那让人很难招架的脾气就知道了。幸好珞宓是希望谭云山成仙的,但少昂对着这件事会是什么态度,全然未知,真惊动他,保不齐就横生枝节。   想着想着,南钰心中便浮起愁绪。人在海上便已身不由己,一个浪都能将船掀翻,何况海里。这最后一只妖兽简直困难重重……   等一下。   “师父,你刚刚说‘为师想了很久’?”   “你以为师父上回下凡是心血来潮?我徒弟一腔热血非帮人成仙,做师傅的能怎么办,再傻也是自己徒弟,总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师父,为什么你的关心听起来都像诅咒……”   “手伸出来。”   “啊?”   “手!我当年收徒弟的时候怎么就挑了你……”   互相嫌弃也是一种“融洽”的师徒关系吧。   南钰乐观地想着,朝桌案上伸出手。   手掌刚张开,手心里便落下四颗蓝澄澄的丹药,通体圆润,似笼着一层月白色的光。   “避水丹?”南钰没料到自家师父连这都准备了,心里一阵发热,“怎么就四颗?”   都几百年师徒了,热一下就行了,该在意的还得在意。   郑驳老抓起手边蒲扇就呼了自家徒弟脑袋瓜:“你以为这丹药好练?光是那一味白泉花,就是五百年发芽,五百年开花,偷三四株行,偷多了闭眼睛都能发现!”   南钰懂得此丹炼制必然不易,但:“……偷四株和偷五株有区别吗!”   郑驳老:“当然,一株之差,天壤之别。”   “……”这绝对是他听过的最歪的道理。   叹口气,南钰缓下声音,试着“博同情”:“师父,五个人,四颗避水丹,怎么分哪。”   郑驳老也叹口气,收敛吊儿郎当,低声道:“傻徒弟,你不吃不就得了。”   “我不吃怎么下水帮……”南钰脱口而出,没太过脑子,于是话快说完,才顿住,看着自家师父眼里藏不住的担心,试探性地猜道,“您不希望我帮他们捉这最后一只妖兽?”   “如果是这样,为师何必做这避水丹。”郑驳老道,“但这毕竟是最后一只妖兽了,若捉不住,一切好说,若捉住了,谭云山不仅圆满升仙,还会忆起一切前尘往事。为师到现在也不清楚他为何贬谪下凡,又为何仍有仙缘可重新修仙,连为师都查不到的事,背后一定不简单。你已为他们闯过禁地,若牵连更深,将来万一出事,怕不好脱身。”   南钰知道师父是为自己好,可:“我已经牵连其中了,现在才避嫌……”   “不算晚。”郑驳老幽幽打断徒弟,“即便真被追究起来,你也可以说只为尘水安宁,帮了一些举手之劳,其他概不知情。”   “一起杀异皮也算举手之劳?您下来一道仙术灭了佞方,也算举手之劳?”   “没被当场捉住,都可以死不认账,所以我才说这最后一只妖兽,你切不可再出手,因为谭云山成仙那刻,必定惊动九天仙界。”   “这……”   “这什么这,别和为师说你不会编瞎话,刚才在我这庚辰宫门口编的不是挺好吗。”   “……刚才师父你在?!”   “我不在。”   “你目送天帝离开?”   “没有。”   “你也觉得愧对天帝厚恩了对不对!”   “避水丹拿来。”   “啊?”   “为师不想给你了。”   “……”   ☆、第50章 第 50 章   东海之滨, 日光明媚。微风吹着细浪, 辽阔海面, 几只渔船,有刚出工的渔夫正在船头撒网, 渔网扬至空中的一瞬, 将日光割成无数碎片。   “找不到愿意出海的船夫?”偷偷跑下来送避水丹的南钰,正酝酿怎么把师父说的那些顾虑传递给四位伙伴, 结果却被伙伴抢先诉了苦。   “是的,”白流双郁闷道, “近海还行,一听要出远海, 就没人敢接了。”   南钰皱眉发愁:“瀛天在海里,即便抵达相应海面, 想入水去捉都不容易, 何况无人无船。”   既灵、谭云山、冯不羁、白流双:“船我们有啊。”   顺着四人指引, 南钰回过头去,然后仰头, 仰头,再仰头……   捉妖而已又不是人间朝廷下东洋用不用搞这么一艘双层大宝船啊!!!   四人清晰听见了尘华上仙心中的咆哮,遂体贴解释——   既灵:“怕海上风高浪急, 船大一点稳妥。”   谭云山:“好马配好鞍, 高手配宝船。”   白流双:“我们喜欢。”   冯不羁:“我们也有钱。”   南钰这阵子没办法去盯着尘水镜台, 毕竟褚枝鸣刚解禁足, 也不好让人又全天候坐他思凡桥来。于是十几二十天光景, 他的伙伴们就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   如此规模的船只不可能短时间内造好,他强烈怀疑是哪家大商行的出洋货船刚到岸就被这帮人给收了。至于哪来的买船的钱,他知道伙伴们会给他一个说法的,但他暂时还不想问。   与这些人做朋友,不能一次□□太透,左一个惊喜右一个意外的,心太累。   没察觉自己已经很自然用了“伙伴”“朋友”来定义与四人关系的尘华上仙,全部注意力仍放在“如何出海”上,双层宝船上大大小小的帆让他灵光一闪:“不用船夫,有风就行啊,只要风向对,就能一路把你们吹到瀛洲。”   既灵哭笑不得:“若是风向不对呢,那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南钰:“所以不能靠天,得靠你们自己吹风。”   既灵沉吟半晌,似有所悟,默默转头看白流双。   谭云山在听见南钰说“有风”二字时,已了然,这会儿笑而不语凝望小白狼多时。   剩个冯不羁,仍一头雾水,就听见白流双艰难道:“呃,我不会单独吹风,来风就得下雪……”   两日之后,东海。   一艘双层木质大船缓缓向东漂行,它已经离海岸很远很远了,通常渔船都不会离岸这样远,而商船又更喜欢往南往西去,只有一些寻仙的船会径直往东,因为坚信在东海的尽头,有仙岛。   那些船究竟有没有寻到仙岛,没人知道。   但现在,双层大船上的某个小伙伴,觉得自己可能挨不到了。   “阿嚏——”冯不羁把棉被又裹紧一些,透过窗棂,穿越细碎飘落的雪花,凝望慵懒卧在甲板上舔爪子的白狼,一脸艳羡,“为什么我没有那么一身厚毛……”   既灵把刚沏好的热茶塞到他手里,随口调侃道:“谁让你不愿意成仙的。”   别说真正成仙,就她这样无意中得了些仙魄的,还有谭云山那样带点仙缘的,都随着修行深入愈发感觉到体内的力量在增强。先前幽村时,同样的风雪她牙齿都打颤,这会儿却只觉得有些微凉。谭云山亦然,自出海后一件衣服没添,此刻正困倦地打着哈欠,俨然快要优哉去会周公了。   冯不羁知道既灵无心,可在被揶揄的一刻,脸上的笑容还是浅了。   幸而,仍有笑意,反过来调侃对方不至突兀:“听这话音,怎么,你终于也动心了?准备奔着成仙去修行了?”   既灵一怔,忙转身去拨弄炉子里的炭火,咕哝:“我可没那福气,还是老老实实捉妖吧。”   冯不羁耸肩:“那可说不准,你现在得了仙魄,增了多少修为还在其次,主要是这种机缘可遇不可求,说不定你和谭二一样,也是有仙缘的人。”   和谭云山……一样?   既灵用余光去瞄谭家二少,后者闭目养神,看不出真睡还是假寐。   ——如果他耳朵没微微动那么一下的话。   “如果真有仙缘——”既灵故意拖长尾音,好半天,才道后半句,“那我就不拒绝了。”   冯不羁来了兴趣,故意道:“可是要渡劫的。”   既灵很自然道:“那就渡呗。”   冯不羁故意看一眼谭云山,生怕既灵瞅不见,而后笑得不怀好意:“我可记得有人说过,修行不为成仙,就为匡扶正义。”   既灵就等着冯不羁堵这话呢,当下露出哑口无言的表情,纠结再三后,犹豫道:“让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   是什么?   没了。   冯不羁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差点过去。   谭云山更是感觉自己等到了地老天荒。终于,他再受不了,没好气睁开眼睛:“有什么可‘真是’的,成仙了更能匡扶正义。”   既灵乐,让你装相。   冯不羁看看这位伙伴,又看看那位伙伴,不知道怎么好端端聊着天呢,自己就成了多余的人。   心下酸楚,索性以棉被蒙头。   那厢既灵心里欢喜,却故作皱眉,伶牙俐齿:“睡你的去,我成不成仙,和你有什么关系。”   谭云山不乐意了:“朋友之间,当然要互相关心。”   既灵:“少来,你连心都没有。”   谭云山:“……”   既灵:“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谭云山:“冯兄,有人欺负我……”   既灵:“不许装可怜!”   冯不羁当然没掺和这种危险局面。   既灵要不要成仙去和谭二作伴,谭二究竟对既灵报以什么情感,俩人现在是说开了还是尚有暧昧……这种复杂的东西冯不羁捋不清,所以敬而远之,免得一不留神,被殃及池鱼。   净妖铃一通乱敲后,既灵来到甲板上,靠着小白狼坐下来,神清气爽。   谭云山现在愈发狡猾了,她根本没用力,那人就换着花样哀号,弄得她像恶人似的。   不过仔细想想,自己可能真是恶人。暗恋不遂,怨怼丛生,仗着人家不计较,一有机会就打击报复,实在小人行径。   但以后都不会了。既灵仰起头,让雪花打在脸上,一下下,又凉又痒。   刚才是最后一次。   谭云山希望她能成仙,不介意甚至欢迎她去九天仙界继续和他做朋友,足够了。   她当然想要更多,但人心和正义不同,不可强求。   甚至,她很庆幸谭云山没摆出一副愧疚姿态,没事后说些有的没的找补。他给不了的东西,就是给不了,不会让你存半点虚假希望。   其实自己眼光也不算太差,既灵想,至少她相中的男人很坦荡。   多情易得,坦荡难求,何况还心思缜密细致,妙计层出不穷,一把菜刀耍起来也是虎虎生风……   世上最甜蜜的事,情人眼里出西施。   世上最悲凉的事,失恋后情人眼里出西施。   哗啦——   劈头盖脸的咸涩海水将既灵那一腔柔情浇得渣都不剩。   她慌忙起身,没等站直便又一个踉跄坐回甲板——不知何时起的风浪,船在高低起伏的海水中剧烈摇晃颠簸,甲板转瞬已被完全打湿!   冯不羁和谭云山匆忙赶到甲板上时,白流双已经停了法术,止了风雪,然海面风浪没有任何平息迹象,反而一浪比一浪高,愈来愈急!   “我去撤帆——”谭云山大声道,“你们准备好避水丹,万一船翻了,别犹豫,赶紧吃!”   说完不等回应,他便飞快跑到另一边,开始往下收船帆,以免兜风吃力,直接带着整艘船被吹倾覆。   “哦对,流双你不用吃,直接变精魄飞起来就行,省一颗是一颗——”收到半截,谭家二少又回头补了一句。   此时冯不羁已过去帮忙撤帆,既灵和白流双则密切关注着风浪变化和船身情况。   听见对方这一迟来的补充,既灵哭笑不得。刚认识的时候谭云山凉薄得近乎无情,现在倒成了另一个极端,简直为他们这些伙伴操碎了心。   又一个巨浪掀起,高有数十丈,仿佛一面巨大水墙!   既灵心头一紧,抓着栏杆的手因用力而泛白。这浪要是打下来,船不散架也得缺桨断舷!   “嗷呜——”白流双忽然目露凶光,对着巨浪发出凶狠怒吼。   海浪的最高处有一条黑蓝相间的……蛇?   既灵眨眨眼,更仔细去看,而巨浪也在这时打过来,浪尖上的小蛇随之越来越近,只两指粗,三尺长,却色泽诡异,尤其那一节节蓝色细鳞,在海浪里泛着幽光!   想出手已经来不及了,又避无可避,既灵只能背过身去,硬着头皮迎接巨浪。   白流双仍在嚎叫,一声比一声凶狠,仿佛誓要冲破海浪,震慑恶妖。   必须是妖。   否则无法解释这毫无征兆的狂风巨浪。   哗啦——   海水最终打下来,却只是轻飘飘的一泼。   既灵疑惑,船那头做好入水准备的谭云山和冯不羁也有些意外。   以巨浪刚刚那个架势,轻飘飘就可把这艘船卷到海底。   回过身,哪里还有巨浪,一瞬间什么都停了,海面只剩一些余波,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   谭云山和冯不羁暂停卸帆——这种非自然的海浪,有没有帆影响都不大了——快步赶到甲板这边和既灵、白流双会合。本想问什么情况,却见一人一狼都定定看着甲板之下的海面。   二人面面相觑,也随之探头往下望。   碧波之下,竟有两条蛇在缠斗!一条黑蓝相间,色泽斑斓,一条通体灰蒙蒙,不甚起眼。两条蛇个头相当,皆二指宽,三尺长,正你缠我我绕你斗得难解难分!   那一直晃荡着船身的余波,便是二人在水下造成的。   不过相比先前的巨浪,此刻堪称风平浪静了。   “妖?”谭云山虽有猜测,但无十足把握。   既灵给了他肯定答案:“嗯,刚才起浪的时候流双就发现了。”   “隔着海水都能闻到妖气,”冯不羁语气不善,“刚才的浪就是它们起的,对吧!”   既灵有片刻犹豫。   谭云山看出了,一瞬了然:“如果是它们联手,现在就不会打成一团了,应该是它们其中的一个起的浪……”   “就是那条黑蓝相间的家伙!”不知何时退到暗处恢复人形的白流双,裹着披风重新回到甲板边,“刚才在浪里的就是它!别被我逮着,否则我一定把它扒皮抽筋——”   谭云山问:“那条灰的呢?”   白流双没和既灵一样背过身,故而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灰的是后面赶过来的,它一来就飞浪尖上咬住了那个黑蓝相间的王八蛋,然后浪就歇了。”   谭云山挑眉,既灵也讶异,她刚才光顾着看水中缠斗,也没来得及问这些。   两只同样的妖,一个害他们,一个救他们。   这什么路数?   “不过好奇怪,蛇不在山林里待着,怎么跑海里来了。”白流双不解地自言自语。   “海蛇,”冯不羁沉声道,“海里最毒的东西,一口唾沫就能毒死你。”   白流双好看的脸蛋皱成一团。   她不喜欢用毒的家伙,尤其这种动起来悄无声息,最爱冷不丁给你一口的,想想都凉飕飕的。   “它们这么打下去……”冯不羁忽然想起了南钰的嘱咐,“不会把苍渤上仙引来吧?”   一句话,让伙伴们刚刚放松的心情又有点紧绷。   依南钰所言,只要苍渤上仙有心想知,东海中的任何动静都别想瞒过他。就是不清楚两条海蛇妖打架,值不值得他出马。   “应该不会。”谭云山冷静分析,“海里妖怪多了,这就和地上一样,只要不出大事,神仙懒得管的。”   既灵没参与讨论,从始至终都盯着水下,但耳朵是分出一只给这边的。谭云山说苍渤应该不会来时,水中的小灰蛇也大获全胜,黑蓝相间的海蛇垂头丧气游走,转瞬不见踪影。   既灵松口气,既因为谭云山的话,也因为“救命恩人”的胜利。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水中的小灰蛇忽然抬头。   它的眼睛太小了,又隔着海水,根本看不清楚,但既灵就感觉自己和它对上了目光。   下一刻,小灰蛇忽然一个甩头摆尾,在水中转着圈游起来,看着莫名欢快。   既灵不自觉弯了嘴角,也不知道缘由,就觉着它很可爱。   “邀功呢。”谭云山轻笑。   既灵诧异:“这你都懂?”   谭云山摊手:“天底下能难住我的事,还没发生呢。”   冯不羁拍拍他肩膀:“谭老弟,差不多行了。”   白流双被逗得呵呵乐,正想也跟着冯不羁揶揄一句,忽然觉得浑身刺痛,一怔,脱口而出:“有仙!”   这声音里可无半点平日叫南钰“臭神仙”的放松懒散,皆是严阵以待!   有仙,而且是带着杀意的仙!   三人无妖类那般敏锐的感觉,但伙伴的语气还是听得清的,顿时警惕抬头。   一片光芒铺下来,比日光耀眼许多,将方圆百尺的海面染成淡淡金色。光晕中,一妇人模样的仙子乘云翩然而至。   白流双微微颤抖,带着仙气的杀意让她本能恐惧。   既灵将她护到身后,紧紧盯着已飘至眼前半空的仙子。来者面相三十五、六,身材丰腴,脸颊圆润,细眉凤眼。   该是个慈眉善目的长相,此刻却一脸冰霜。   仙子扫他们一眼,匆匆而过,哪怕在看见白流双时,也无片刻流连。而后低头看向水中,端起手中锦囊样法器,默念有词。   小灰蛇一抖,慌张往深处游。   一抹幽蓝色在余光里闪了一下,既灵回过神,立刻指着泛蓝光的方向,朝仙子大声道:“那边那个才是恶妖——”   仙子蹙眉,不悦地瞥过来一眼,似不喜被打断。   转瞬,她重新吟念,法器缓缓亮起,并很快射出金光,直冲小灰蛇所在的水下而去!   小灰蛇已逃得几乎看不清了,却在被金光照到的一刹那,极速翻出水面,在细碎的海浪里痛苦扭动。   既灵骇然。   与谁起的风浪无关,半空这位仙子可能根本不清楚他们刚刚经历的那些。她就是专程来收这条小灰蛇的,目标明确,杀机凛冽。   ☆、第51章 第 51 章   一道惊雷, 裹挟着疾风劈到仙子脚下的云上。   云上仙子身形一晃, 吟念中断, 仙术戛然而止。   小灰蛇重新落入水下,痛苦稍缓, 然未散尽的金光, 仍是铁牢般的桎梏。   仙子看过来,一眼便锁定了船上的出手之人。那道雷带着分寸, 阻拦多过于攻击,然还是让她有些许愠怒。   差一点净妖铃就要出手的既灵, 也错愕抬眼去望仙雷的始作俑者。   谭云山没理仙子,对着既灵顽皮一笑:“我只有这么点本事, 接下来交给你了。”   既灵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谭云山呢?那个见死不救的谭云山呢?那个绝对不会以卵击石的谭云山呢?随便哪个都好,赶紧回来吧, 不然她要死了, 喜欢现在这个谭云山, 喜欢得要死了。   “为何护它?”仙子虽恼,却也知凡事先问可少生许多枝节的道理。   白流双和冯不羁已全身紧绷, 默认要来场硬仗了,忽然遇见个“先礼后兵”的,有点意外。   “它于我们有恩。”既灵没时间多思, 忙抬头作答, 并紧接着问, “上仙为何杀它?”   “我并非上仙。”   神仙在意的地方还真是细致……   “仙姑为何杀它?”谭云山从善如流更换称呼, 又替既灵问了一遍。   “该杀。”   “即便该杀, 想来也有相应司职的上仙管辖,仙姑既无司职,理应于九天逍遥,怎会为区区一条小蛇下凡?”   “……”   既灵正等着听仙子列小灰蛇的“罪状”呢,若这真是个作九恶而行一善的妖,那该救还是该杀,该行大义还是报私恩,有得纠结了。结果人家谭二少四两拨千斤就闪避掉了可能出现的两难,把云上仙姑拖进了“谭氏之坑”。   一个猝不及防,一个好整以暇,四目对望,一时无话。   场面有点尴尬   世间万事皆有因,但显然仙姑不愿意“分享”。微咸的海风里,船上四人只来得及听到一句“知恩图报,天经地义”,便被骤然而起的金色光墙围住了,墙壁很快在头上封顶,恍若一个金碗将他们扣在甲板之上。   这仙术同景亭时南钰施的那个如出一辙,不会伤人,但却将他们同外界彻底隔绝。   突如其来的静谧让人有些蒙。   冯不羁一拳打到仙壁上,拳头震得发麻,仙壁毫发无伤:“不是知恩图报天经地义吗,那困住我们干嘛?”   白流双站在仙壁正中央,不敢往前后左右挪半步,以免沾到仙壁之气:“臭神仙们说的话,哪能当真。”   谭云山撩开下摆弯腰取绑在小腿上的菜刀:“看口型应该后面还有几个字,只是仙壁来得太快,挡住了声音。”   冯不羁:“还有话?你看清口型了?”   “应该是对不住吧,”谭云山执刀而起,划破掌心,“知恩图报天经地义,但是对不住。”   淡淡话音落下,他已将手掌贴到仙壁之上,闭目凝神,口中似有默念。   出乎意料,掌心鲜血并未滴落,而是在仙壁上满满染开红晕,像落入水中的血珠,一点点散开。   谭云山的额头已渗出汗水。   仙壁似有微震,却并没有真正要破开的意思。   “修行之血有用吗?”冯不羁看出他在破壁,想帮忙,又没个章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自言自语完,已经咬破手指头杵到了仙壁上。   没用。   仙壁在谭云山掌下还能微震,在他杵上来的瞬间毫无波动。   冯不羁也不知道是没有仙气的血就不行,还是血量太少,正犹豫要不要也狠点来一刀,杵着仙壁的指尖忽然被震得发麻。   仙壁上多了第二个手掌。   冯不羁惊讶地看向身侧既灵,割手放血,掌心贴壁,除了不知道该吟什么咒,其余皆有样学样。更神奇的是这姑娘不念咒倒比谭云山念咒还管用!   仙壁上的红光极速扩大,震动也越来越强!   砰——   仙壁尽破!   这可不是以巧取胜,这他娘的就是实打实的硬杠啊!一想到两个伙伴的法力竟然破得掉仙术,冯不羁也跟着热血沸腾,简直与有荣焉!   壁外的仙人也大吃一惊。   呃,仙人们。   “臭唔——”白流双刚一张嘴,就被眼疾手快的伙伴们捂住。   情况未明,还是不要暴露太多的好。   尘华上仙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依然踩着巨剑凌空而立,紫软甲在淡金色仙光中,熠熠生辉。   “你们竟然……怎么可能……”云上仙子这会儿已顾不得与他对峙,而是震惊地望着刚刚破掉自己仙术的船上四人。想不通的地方太多,竟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   南钰转过身来,体贴帮她问:“只有仙才破得掉仙术,你们究竟是谁!”   这是一个非常有用的问题。   船上伙伴们总算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里,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了。   “修行之人。”谭云山从容道。   南钰点点头,看向云上仙子,灿烂一笑,竟是个好说好商量的语气:“瑾虹仙姑,修行之人,估计因缘际会沾了点仙气,没准以后还是你我仙友呢。”   被唤作瑾虹仙姑的云上仙子微微眯眼,半信半疑。   船上两人一妖心情复杂,这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刻睁眼说瞎话的尘华上仙哪里还有那明朗的少年意气,怎么看怎么像谭家二少他弟。   低头用帕子绑手掌的谭云山总觉得有人在念叨自己,可等绑完抬头,三伙伴视线都放在空中二仙身上呢。   可能是自作多情了,他想。   眺望水中,遍寻不到小灰蛇的身影,谭云山心感不妙。刚刚急于破壁,便是担心赶不及,若不能在小灰蛇被杀之前出来,那破了仙术也无意义。   而今仙术破了,小灰蛇不见了。   但南钰来了……   谭云山一怔,第一眼不是看南钰,而是看既灵。   她的脸上并没有回天乏术的懊恼,只有全神贯注的紧张,但目光却不是放在瑾虹仙姑身上,反而紧紧盯着南钰背在身后的袖口。   谭云山心中明朗。   果不其然,随着既灵的视线一起去看,很快,袖口中便有一抹灰色闪过。   受伤了也不消停,老老实实缩在最里面有多难?   谭云山莞尔,却也暂时放下心来。   蓦地,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担心一只连认识都谈不上的妖。这算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既灵者惩恶扬善?   若真如此,他倒要庆幸遇上的是既灵,而不是另一个自己。   没人注意到谭家二少正在进行难得的自我反省,因为接连遇阻的瑾虹仙姑,已对准南钰发火:“上仙不守思凡桥,来这东海之上救一条蛇妖?”   她的声音冰冷至极,若先前对着既灵他们还有三分温和,现下彻底大雪封山了。   船上四人救妖报恩,还勉强说得通,凭空冒出一下凡仙友捞起蛇妖,还藏袖子里不让她碰?这真是怪事年年有,东海特别多。   “仙姑不也没在九天宝殿。”南钰依然笑盈盈的,声音很轻缓,全然不是针锋相对,倒像闲聊天。   冰块撞进草地,草地松软不起灰,还给你开出一地花,瑾虹仙姑纵然气闷,也得融化点棱角:“上仙既认得我,便该知我奉谁命,此事与上仙无关,何必惹这麻烦。”   “仙姑明鉴,东海勾连天地尘水,稍有动静,思凡桥上便可知,尘华只是循例下来查看,怎知是仙姑在此。”南钰说得那叫一个恳切真诚。   四伙伴不语,就静静看南钰装。   “现在知了,为何还要救这妖孽?”   “仙姑此言差矣,并非救,而是暂不杀。九天有好生之德,既遇上了,若不问明白弄清楚,实在不忍见一条性命被如此轻易抹去。”   “我竟不知尘华上仙如此大慈大善。”   “尘华也不知帝后掌九天繁杂,竟也会留意到这东海的一条小蛇。”   “帝后”两个字让瑾虹仙姑沉下声音,“上仙。”   南钰也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立刻躬身施礼:“尘华不敬。”   即便如此,背后那只手也没动,于是这个礼数看起来就十分怪异。   瑾虹仙姑气闷,又不知如何发作。真对仙友动手,好说不好听,回头再惊动天帝,也很麻烦;不对仙友动手,这位尘华上仙简直能把对峙拖到地老天荒。   缓兵之计的关键就是掐住对方最忌讳的点,她现在就是被掐住的那个。   这个点叫“名不正言不顺”。   “仙姑究竟为何非杀这小妖不可?只要仙姑说得有理,尘华不仅不会阻拦,还会同仙姑一起诛杀妖邪。”南钰收敛笑意,正色起来,说得无比慷慨凛然。   瑾虹仙姑想抽他。   一句话堵得她死死,还把自己给摘干净了。   师父恃才而傲,放浪形骸百年无人告得倒,徒弟巧舌如簧,三言两语把场面拖至僵局,这对师徒,简直是九天祸害。   南钰没想同这位仙友起冲突,行的是“拖延之策”。毕竟五妖兽就剩一个,他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使谭云山那尘水修仙功亏一篑。   起浪时他不知,待感觉到动静奔赴尘水镜台,灰色海蛇已与那蓝黑相间之徒缠斗起来。他也是偷听伙伴对话,才弄清楚来龙去脉,结果刚安心,瑾虹仙姑就出现在了尘水镜中。   小蛇对伙伴有恩,伙伴被困,他只得硬着头皮下来。   倘若瑾虹仙姑真能说出袖中蛇妖罪状,他未必会僵持到现在,可个中缘由,似乎比他想象得还要复杂,以至于对面的仙姑气得脸色一会儿一变,却还不愿意吐露半句。   一个不甘心走,亦不愿意松口。   一个救都救了,骑虎难下。   “这里是东海,不是尘水,”瑾虹仙姑旧调重弹,也是无奈,“上仙似管不到这里。”   谁也不愿意退让又谁也不愿意动武落人以柄的结果,就只能是从头再来一遍车轱辘话了。南钰绝望,船上四位也有点心疼,敢情神仙也不好当啊。   默默叹口气,心累的尘华上仙准备舌战第二轮,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管不到这里,我能管吗?”   六人一齐循声而望,却神色各异。   船上四头雾水,半空一脸诧异,一脸懊恼。   来者二十五、六的模样,长发简单束起,眉眼俊俏,气质舒朗,一袭月白色仙衣,清冷风雅。不同于瑾虹仙姑或尘华上仙,他自远处的海面而来,乍看仿佛立于海上,细瞧才看得清脚下托着浪。   及至跟前,他足下轻点,随之离开海面,腾空至南钰身后。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甚至南钰都未及转身,袖口中的小灰蛇便入了别人之手。   南钰万没料到他动作这般快,且连个招呼都不打,要知道瑾虹仙姑在杀气腾腾之下还克制着不率先朝仙友动手以免落人口实呢。   得,谁让人家会投胎。   “苍渤上仙。”南钰彻底转过身来,同不速之客面对面,本来语气不大好的,却在下一刻愣住。   那在自己袖口里东窜西窜的小灰蛇,到了人家手上那叫一个乖巧温驯。   苍渤不知施的什么治愈之法,但铁定不是仙术,淡淡月白色光里,小灰蛇从他的手掌缠到手腕、小臂,像是把他的胳膊当成了绝佳的栖息之所,蛇头贴在掌心,慵懒舒适。   灰蛇身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船上四伙伴看不懂,只能求助南钰——什么情况?   南钰看不懂,只能求助瑾虹——什么情……瑾虹仙姑你忙你的,当我没问。   不怪南钰怂,实在是仙姑已经彻底黑了脸。   他有些惊讶以瑾虹仙姑的身份敢对少昊发火,她的确是帝后贴身的仙姑不假,但人家少昊是帝后的亲生儿子。   然而先开口的是少昊,他将陷入沉睡的灰蛇小心翼翼自手腕取下,送入袖口深处,这才抬头又问了第二遍:“他管不到这里,我能管吗?”   他的语气很轻,轻得让人发颤。   瑾虹仙姑垂下眼,半晌,才平复心中郁结,开口不是接话,而是道别:“小仙告辞。”   “仙姑别急着走,”少昊微笑,“难得来东海,下去坐坐?”   瑾虹仙姑不语,似有狼狈。   少昊仍笑,眼里却只有冰霜:“既怕水,就别再来了。”   南钰明白过来,她先前的黑脸不是冲不请自来的苍渤上仙发怒,而是意识到此行彻底失败的抑郁和懊恼。她对着少昊恭敬有之,但绝无畏惧,那丝狼狈,更像是某种“名不正言不顺”被当面揭穿的本能羞愧。   少昊那话不是说给她的,是让她带回去给她背后之人的。   给帝后的。   ☆、第52章 第 52 章   瑾虹仙姑归去, 海面上只剩一妖、二仙、三人大眼瞪小眼。   还一妖, 在苍渤上仙袖内酣眠。   “尘华上仙, 多谢。”少昊一改先前冰冷,声音、眼神都带上暖意, 一霎间温润如玉。   南钰没想到这位上仙不随娘, 还是个能分清好赖的,忙道:“苍渤上仙客气了, 举手之劳。”   “从思凡桥到这里,单单举个手怕是不成。”少昊笑笑, 看一眼下面的双层大船,“上仙认识他们?”   对着释放恶意的, 南钰骗得心安理得,对着释放善意的, 他就有点心里敲鼓。   一是亏心, 二也是怕事后打脸, 毕竟很快他可能就要帮底下那四位捉瀛天了——师父对不住,若他们四个真不行, 徒弟还得出手——届时闹出动静,再引来这位,一看他们五个同仇敌忾呢, 不用想也知道先前的不认识是瞎话。   “上仙不必如此辛苦, 我只随便问问。”少昊给南钰修了个台阶, 救对方, 也解脱自己。   南钰舒口气, 心说从前没怎么接触这位苍渤上仙,原是如此通情达理之人。   正感慨,对方忽然下沉落至水面,足下又起了细细的浪。   苍渤上仙掌人间水域,可驭一切江河、湖泊、大泽、汪洋,踏个浪太平常了。   但如果一边踏一边和浪花说话呢?   “嗯……哦……懂了。”不住点头的苍渤上仙终于结束倾听,没找南钰,而是驱使细浪将他送到船下,一跃上了甲板,逐一看过四人,末了颔首,“多谢几位出手相助。”   显然对方已知来龙去脉,南钰感觉自己受到了惊吓:“这也行?!”   少昊见甲板上四人还蒙着,索性先回头给仙友解惑:“东海的任何动静,海上海底都算,没有能瞒过我的。”   南钰知道,这件事师父告诫过他。   但师傅没说这东海里的每一朵浪花都是他的耳目啊!所以人家真的只是“随便问问”,因为不用你,人家也可以知道答案!还能不能平等地做仙友了!   “这是仙术?”南钰抱着最后一丝幻想。   少昊笑了:“天生的。”   果然不能。   “伤害”完仙友,少昊回身重新面对四人。   谭云山已从他的举动、说词还有南钰的反应里猜出个大概,这会儿视线重新对上,便很自然道:“它救过我们,我们却没真正救下它,所以担不起这个‘谢’字。”   少昊摇头,眉宇间有丝自责:“若无你们和尘华上仙争取时间,我下来就得收……”最后一个字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即使如此,他的眼底还是一沉,目光变得极暗,看得出,他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哪怕只是一种假设中的可能都不行。   谭云山知道那个让他变色的两个字是——收尸。   袖口中睡着的家伙忽然动了两下,少昊紧张地抬手去看,发现对方只是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盘着,无奈地笑,眼神却重新明亮起来,尽是宠溺。   再抬头唤南钰时,声音暖得像日光:“上仙下来吧,我知道你和他们是朋友。”   “这它们也知道?”今日下凡,南钰从始至终都装陌生人,那小浪花再多,也不过是告知少昊所见所闻,总不会看他一眼,就能猜出他和那些家伙认识吧。海水而已,又不是无数个谭云山。   “它们不知道,它们只是告诉我,船行东海两日有余,这几位交谈中提过你不下数十次。”少昊不卖关子了。   南钰解惑,然新谜又起:“都说我什么了?”   少昊有些犹豫,毕竟两边都算对袖中的家伙有恩,索性转头问四人:“坏话能说吗?”   四人果断摇头。   少昊了然,看向南钰:“没说什么。”   南钰:“……”   尘华上仙短时间是振作不起来了,少昊体贴地放他静一静,收敛玩笑,同四人说正事:“我知你们此行目的,捉妖兽是功德之事,亦是修行,只要不惹出乱子,我不会插手,”他言简意赅,“但你们于我有恩,我也便多嘴提一句,东海中并无上古妖兽,若有,我不可能不知道,也不会放任它作乱不管。”   四人怔住。   刚黯然蹲下的南钰又猛地站起:“此话当真?”   少昊正色点头。   南钰哑然。   既灵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它就藏在瀛洲仙岛之下,会不会是瀛洲的仙气遮住了它的妖气?”   少昊道:“妖气是可以被遮住的,然而它只要在这东海之中,便躲不开海水,但凡有海水遇见它,我都会知晓。”   南钰不是想抬杠,真心问:“有没有可能它用某种妖法,在海底造了一处无水之地蛰伏?”   少昊沉吟片刻:“倘若真是这样,收此妖的时候请务必叫上我。”   南钰很自然将自己归至尘水修仙组:“担心我们力不能及?”   少昊远眺海面:“我怕它背后有事。”   天帝之子,多少继承了一些先九天之忧而忧的大胸怀,常备忧患意识的结果就是凡事都先往坏处想。他不知道自己这不经意的一句,已勾得另外五人心事重重。前路本就布着迷雾,现下又笼上阴云。   言尽于此,少昊再没有更多可说,便干净利落道别:“今日之情暂且欠着,来日有需,尽管言语。”   苍渤上仙没上九天,而是下了东海。入水如鱼,游向大海深处,渐渐成为一道暗影,最终彻底消失。   “怎么急匆匆似的。”从头到尾没吭声的白流双总算不用憋着了。   她是随口咕哝,冯不羁却明白缘由:“海蛇终生都在海中,成妖后亦然,可偶尔离水,却离不得太久。”   白流双没料到自己歪打正着。   原来是急着带小灰蛇回去啊,她想,那这个什么苍渤上仙还真是长得也好,心也好,和其他臭神仙都不一样……   南钰皱眉看着某白狼脸上的向往之情,不知道那是给海蛇的,给苍渤的,还是给东海的。反正不太顺眼。   “那瑾虹仙姑是帝后的人吗?”谭云山一直惦记这个。   他们原是提防着别遇见苍渤上仙,不成想世事难料。幸而庚辰上仙担心的事情并没发生,他们倒从少昊处赚了个人情。可苍渤上仙这里平了,却惹了个瑾虹仙姑,谁知道会不会有后患。   说到这个,南钰心里也蒙上阴霾:“她是帝后最贴身的仙姑,必然是奉了帝后之命,才有今天这一出。否则她和东海八竿子打不着,不会无缘无故下来为难一只小妖的。”   众人沉默。   少昊明显护着那小灰蛇的,帝后明显要除掉小灰蛇的,儿子和娘斗,胜负难讲,只能盼着帝后把精力都放到不省心的儿子身上,最好是忘了他们这几个无辜路人。   不过就算帝后那边消停,他们也高兴不起来——   冯不羁:“南钰,你觉得刚才他说的是真的吗?他是真的没发现瀛天,还是怕我们惹乱子,想让我们尽早离开东海?”   “我和他不熟,今天算是说话最多的一次了。”南钰实话实说,“但我觉得他不像在骗我们。”   既灵同意:“如果他的目的只是希望我们离开,大可直接用浪把我们这船送回海边,不让我们靠近瀛洲就是了。”   白流双听得云里雾里,也插不上话,发现谭云山也没出声,便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头杵杵他胳膊:“要成仙的是你,好歹说两句嘛。”   “你别招他了,他现在郁闷着呢。”冯不羁在刚才的一瞬,来了灵光,“明摆着是有人把瀛天藏起来了,否则被少昊发现灭了,谭二来收谁?”   既灵心情复杂地看这位伙伴:“你的意思是为了助谭云山顺利成仙,有人把瀛天藏了三千年?”   冯不羁哑口无言。   还真是,苍渤上仙又不是二十年前刚司职东海,说为了谭云山成仙,从三千年前瀛天蛰伏的时候就开始酝酿,也太牵强了。   谭云山看着伙伴们为自己绞尽脑汁,不知怎么,就觉得前路如何无所谓了。   成仙也好,有阴谋诡计也好,至少他不是一个人。   船行出半个时辰有余。   风平浪静。   南钰已回天上——瀛天在不在东海,讨论不出真正结果,但尘华上仙不在思凡桥,谁都看得真真,他不可偷闲得太过分。   褚枝鸣现在“改过自新期”,也不敢离开忘渊河畔半步,远远见友人回了思凡桥,正觉欣慰,就见屁股还没坐热的尘华上仙又飞起来拦住就近路过的一个仙婢。   九天里有仙友愿意同仙婢们搭话,但南钰从不如此,褚枝鸣不解挑眉,奈何离得有些远,什么都听不清。   不过南钰那笑脸还真是下足了工夫,暖意盎然里还带着顽皮可爱,实让人难以拒绝。   模样好的就是占便宜,褚枝鸣默默叹口气,低头看自己于忘渊中的倒影,竟起了一丝微妙心酸。   南钰不是无缘无故拦着人寒暄的,而是一眼认出那仙婢是帝后宫里的。   不敢打听得太直白,怕对方起疑,只得东拉西扯旁敲侧击。得来的东西不多,但也足够拼出一些脉络了。   今日帝后设宴,把几个儿女都招回来了,说是久未相见甚是想念。但不知为何,宴至中途,苍渤上仙骤然离席,给的说法是东海那边有急事,但具体没讲更多。总之苍渤上仙离开时脸色很不好,然后没拦住他的帝后脸色更糟。   重新坐回思凡桥,南钰没有“原来如此”的豁然开朗,反而心情有些闷。   堂堂苍渤上仙,想交什么样的朋友没有,何必非找一只妖?为了一条区区小蛇,和自己的娘翻脸?再说,妖能懂什么,不知人情,不通世故,乃世间最不可理喻之徒……   “嚏——”卧在甲板上的小白狼抬头看看自己招来的小风细雪,不懂明明一点不冷,怎么无端打了喷嚏。   想不出个所以然,它又重新把下巴放到爪子上,慵懒趴下来。   不远处窗棂里,既灵、谭云山和冯不羁,围炉取暖。   浪来得毫无预兆。   比先前更凶,更猛,更不留余地,白流双只觉得身体一歪,未及滑出甲板,便同整个大船一起被卷入海浪之下!   她想呼嚎,却只能不断喝进海水。她终于闭嘴闭气,四爪乱刨着往上游,但一个又一个的浪打得海水剧烈颠簸,每次刚接近水面,又被打下去!   无法呼吸让胸口快要炸开,白流双几近绝望,狼形几乎是她力量最大的状态了,若连这样都无法冲出水面,变为精魄只能更被打至海底深处!   等等,她尚且如此,姐姐呢?其他人呢?   白流双心中一惊,忽觉余光中大片阴影,她猛然看过去,只见大船就在不远处,已被浪打得不成样子,尽管木质结构让它向上浮,但持续不断的巨浪却把它死死摁在海面之下!桅杆已折,栏杆已断,再结实的船也经不住这样摧残!   净妖铃!   白流双终于在大船附近的水中看见一个散着银光的钟形轮廓!   不再犹豫,她逼出藏于耳中的避水丹,一口吞下。   身心瞬间一片开阔,她一边本能地张大嘴喘着粗气,一边奋力往净妖铃的方向游!   被卷入海里的一刹那,既灵几乎是懵的,等她反应过来闭气,已呛进了好几口咸涩海水。   身体在水中骤然而轻,却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沉,海浪卷着她上下颠簸,待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时,冯不羁已漂到船外,正奋力同海浪抗争,看起来精神抖擞。   她仍在船舱中,可船舱连同船一起都已在水下。炭炉漂到眼前,火已熄灭,彻底漆黑。炉后不远处,谭云山用力抓着摇摇欲坠的木质门框。   既灵庆幸他们还没被海浪卷至更深处,否则连这点日光都透不下来了。   她没办法想象这样的情形下睁开眼睛却看不见谭云山,她会疯。   谭云山显然深知一旦随波逐流,以自己的身手容易回天乏术,于是拼劲全力与门框僵持。   既灵想用眼神示意他赶紧吃避水丹,都生死一线了,什么瀛天什么成仙,哪比得上活命重要。不料刚抬眼,便扫到一抹黑蓝相间在门框之外一闪!   既灵悚然,瞬间明白过来,那海蛇妖根本没放弃!   她奋力地往谭云山那边游,这样的距离划一下手臂便可到,不料刚动,巨大的水流便将她猛然往后推,及至后背重重撞上窗棂!   疼,但尚有海水缓冲,可忍。   但门框外的黑蓝海蛇已来到谭云山腰侧!   它是冲着谭云山来的,既灵几乎可以确定了,它想要的就是谭云山那带着仙缘的精气!   谭云山终于从既灵惊变的脸色中察觉不对,一回头,就见已随水漂起的腰腿旁边,熟悉的泛着幽光的那一截截蓝。   黑蓝相间的海蛇在水中有种诡异的斑斓感,邪魅,妖冶。   谭云山想去摸菜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海蛇如离了弦的箭一般冲上来,一口狠狠咬在了他的腰窝!   刺痛几乎是瞬间的,然后才是渐渐的麻。   谭云山清晰感觉到身体正渐渐无力,门框就快要抓不住了,闭气也越来越难……   海蛇在咬一口之后便如雷劈一样抖了下,顷刻松口撤开。   谭云山的血让它灼痛,却也让它更兴奋。   这不是仙血,尝一口,伤不到它太多,但这人确实货真价实的仙缘之人,吸掉精气,可少修百年!   毒素已开始蔓延,接下来它要做的不过是以逸待劳……   有东西破水而来!   海蛇敏锐察觉到了水流变化,咻地往下一潜,巨大的钟一样的法器自上方掠过!   它刚要舒口气,忽觉不对,抬起头,那大钟竟变得更大,如天罗地网般直冲它罩下来!   海蛇拼劲全力逃窜,却还是被钟沿刮到了尾巴,一霎,剧烈疼痛!   净妖铃暂时缠住了海蛇,让谭云山得以喘息。   但没用。   谭云山一张嘴,就只能喝进无数海水,他想去掏避水丹,可手根本动不了。确切地说,他现在全身上下都动不了了,抠着门框的最后一根手指也松开,身体越来越闷,思绪也越来越飘……   既灵好像游了过来,手忙脚乱地把避水丹往他嘴里塞。   他很想吃,可咽不下。   既灵似乎急得快哭了。   他不想看她哭。如果不是中毒,他可能会去找那个蓝黑相间的家伙,即便不杀也要收拾一顿,谁让你害我朋友不高兴。   既灵自己吃了避水丹。   谭云山终于安心,下个瞬间却被人轻轻环住,然后那张好看的脸越来越近,近到连睫毛都数得清。   避水丹被哺到更深处。   谭云山终于顺利咽下。   身体豁然轻盈,谭云山第一次发现,呼吸是如此美好。   然而毒素未清,他依然浑身发麻,那种被砍被刺都感觉不到疼的麻。   喂他药的人终于放下心来,开始毫不温柔地翻他腰带衣襟。   谭云山想说不用这样,找个避水丹,又不是打劫。   既灵不知谭家二少心情,先前光顾着渡气喂药,现在轮到她要救命了。   好在这人没把避水丹藏太深。   自己的药给了对方,自然要找对方的药给自己,天经地义。   眼看着既灵吃掉避水丹,于顺畅呼吸间脸色渐渐红润,谭云山终于放心,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过思绪断线之前,他改主意了。   下次遇见那条黑蓝海蛇,光收拾一顿不够,必须杀。   如果不是那个王八蛋把他麻成木头人,他就不会错过一个姑娘嘴唇的柔软。   ☆、第53章 第 53 章   谭云山不可以死。   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一个念头的既灵, 才没有中毒了的谭家二少那么悠哉, 还能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她顺利呼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抱住失去意识的谭云山,而后双腿一蹬, 游出船舱。   就在她带着谭云山离开的一刹那, 大船解体。   无数木板在海浪的裹挟里犹如利器,既灵全力护住谭云山的头, 以后背相挡。接二连三的撞击让她生出一种骨头碎了般的疼,可奇异地, 心里竟一点不慌,仿佛抱紧了怀中的家伙, 便没什么能让她害怕的。   冲击终于过去,海浪暂歇, 既灵缓口气, 准备带着谭云山继续往海面游, 却忽然被银光晃了眼,连带着听见微弱打斗声。   声音在海水中听起来闷而混沌, 很难察觉,但净妖铃的光既灵是熟悉的,哪怕只闪一下, 都逃不过她的眼。   净妖铃去追黑蓝海蛇了, 施加的咒术足以让它在一时三刻内咬紧妖邪, 虽威力不大, 但作驱赶足矣。既灵只想尽快带谭云山脱离险境, 没指望三两下就能解决掉可掀起如此海浪的恶妖。   她本以为蓝黑海蛇会逃,净妖铃早追至海底幽暗深远处。   净妖铃的光影太刺眼,银光中蓝黑海蛇十分醒目,另一团影子却只有个模糊的轮廓。既灵定睛看了半晌,才认出那是白流双——通体雪白的狼妖几乎要和净妖铃的银光融为一体!   既灵不再往上,而是稳住自己和谭云山的身形,隔空默念净妖咒!   净妖铃的光开始变强,眼看就要发动新的攻击,海蛇妖却缠上了小白狼的脖子!   既灵呼吸一滞,再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净妖铃会将海蛇和白流双一并重创!   白流双被缠住的一刹那想都没想,低头吭哧一口就咬断了海蛇妖!   咬……断了。   既灵头一次见到真正意义上的妖兽打妖兽。她发现修炼再多年也白搭,就像有时候修行者之间也会打架,她就见过打到最后法器一扔上拳头踢腿的,总之同类打起来,但凡势均力敌难解难分,最后都很容易不约而同回归原始。   海蛇妖当即断成两截,缠着白流双的是身体的三分之一,连着蛇头的是身体的三分之二。   白狼几爪子扑棱掉脖子上的蛇尾,抬头本想搜寻另外那一截,却忽然见到了抱着谭云山的既灵,当下一喜,想也不想便狼刨着朝她游过去!   既灵却看得真真,那断了尾的蛇头并未死亡,蛇眼依旧诡谲幽暗,趁白流双往自己这边游之际,它悄无声息追至白流双背后,断尾处不断渗出的血丝于冰冷海水中拉出一道赤色的线。   “小心——”既灵腾出一条胳膊用力比划,大声提醒。   白流双听不清楚,还以为她是看见自己高兴,游得更欢!   蓝黑蛇妖已到她侧后方,上下颚张开,狰狞獠牙眼看就要嵌入白流双的后腿!   既灵默念净妖咒,然无济于事,净妖铃根本来不及阻止它!   悠然琴声,袅袅而来。   既灵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这东海之下,冰冷咸水中,怎可能有人抚琴。   可小白狼也放慢了刨水的爪子,错愕而警惕地四下环顾。   蓝黑海蛇妖更是一震,仿佛被慑走了精魄,大张的嘴僵在那里,竟动弹不得。   慢刨也是刨,白流双终是抵达既灵身边,回过身,才对着不远处仍僵着的海蛇妖瞪大眼睛,后知后觉,自己曾多么命悬一线。   琴声越来越近了。   既灵一手搂紧谭云山,一手揽住小白狼,如临大敌。   海水却愈发平静了,不知何时汹涌的浪已消失,颇有种风和日丽的安宁。   既灵唤回净妖铃,随着缩小的铃铛入手心,来者终于露出真容。   还是那身月白色仙衣,还是简单束起的长发,还是那样风雅,唯一不同的是这回他端坐于海水之中,一把古琴置于腿上,低眉垂目,悠然轻抚。海水浮动他衣袖,却不敢惊扰他的琴弦,海浪仿佛也陶醉于他的琴声,缓缓而静。   【今日之情暂且欠着,来日有需,尽管言语。】   既灵有些羞愧,因为这个“来日”来得实在过快。   一曲抚毕,少昊也已来到黑蓝蛇妖身旁。许是没了琴声,蛇妖终于可以动弹,立刻合上嘴,然而已来不及游走。   少昊都不用起身,只伸手过去轻轻一拿,便扼住蛇妖咽喉,而后拇指用力一按。   蛇妖徒劳扭动着只剩三分之二的身躯,嘴巴却在少昊的按压下不自觉重新张大。   少昊眼中寒光一闪,几无片刻犹豫,抬手摸上了海蛇妖的毒牙。   海蛇妖疯狂扭动,仿佛那两颗毒牙是它的命。   少昊不为所动,干净利落掰断了它的两颗毒牙,就像轻飘飘揪下两片树叶。   “你在它身上咬了两口,一口一颗牙,不过分吧。”少昊的声音在海中听来竟与之前别无二致,清晰,低缓,甚至带了一丝冰冷的温柔。   他松开手指,海蛇妖却没逃,或许逃不逃的都没有意义了,失了毒牙,废蛇一条。   既灵和白流双都看得清楚,它身上那诡异的蓝色正以极快的速度变暗,最终再无幽暗光泽,成了灰不灰蓝不蓝的暗色。   既灵恍然,那毒牙是它的妖力之源。至于少昊说的“它”,自然不可能是谭云山,想来想去,也只剩那条同黑蓝海蛇打过架的小灰蛇了。   随着身上色泽暗去的还有海蛇妖眼里的光,终于,它垂下头,拖着半截身子,迟缓地游向海水深处,很快,匿于黑暗。   少昊终于起身,古琴缓缓变小,最终被他收入怀中,而后他终于抬眼,向既灵这边看过来。   既灵知道自己应该道谢的,但以他刚刚表现出的法力,她相信他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在东海之中,没有妖能逃过他的眼睛。既所有动静都清楚,既两个指头就能解决,为何还要放任恶妖作乱?   如果他早点清理,谭云山不会中毒。   既灵知道自己有点迁怒,却控制不住。   怀中人的脸色已变紫发黑,她感觉自己心里那根绷着的弦要撑不住了。   少昊几不可闻叹口气,不言语,只微微抬手。   既灵顿时觉得海水在托着自己往上走。   很快,二人一狼被送出水面。   少昊又着细浪送来一块较大的船骸木板,将他们放置于浮木之上。而后自己也落于浮木,终于对着既灵说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把他放平。”   既灵没东问西问,赶紧照做。   随着谭云山在木板上躺平,少昊将手中的两颗毒牙握紧,片刻后再张开,掌心毒牙已成粉末。他将粉末敷于谭云山被咬的两个孔状伤口上,而后默念施法。   那粉末像有了生命,争前恐后往伤口里钻,顷刻便悉数进入,而伤口的紫黑色也慢慢转淡。   先是伤口,再是四肢和躯干,最后谭云山的脸色慢慢恢复。   等待期间,既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这会儿,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可明明刚才还干涩的眼眶,却在安心后不受控制地热起来,既灵用力眨眼,想将热浪压回去,却适得其反。   啪嗒。   谭云山苏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原来泪花是烫的。   舔舔微湿的嘴角,他慢慢睁开眼睛,朝她嬉皮笑脸:“有点咸。”   既灵狼狈不堪,刚想别开眼说点东拉西扯的,忽然一怔:“冯不羁!”   谭云山想揶揄她话题转移的生硬,可当看见她变了脸色,立刻扭头左右看,木板上的伙伴一览无余,哪里有冯不羁的影子。   “不用担心,他被海浪推得有点远,等下就能自己回来了。”少昊连忙道。   海里的事情,既灵还是相信他的,何况他还刚刚救了谭云山:“多谢。”腹诽仍是有的,但抹不掉救命之恩。   少昊沉吟片刻,没应“谢意”,而是略带一丝愧疚道:“我轻易不愿意杀海蛇,没想到害你们遇险,抱歉。”   既灵愣住,对方的坦然是她没料到的,一比对,自己的腹诽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正准备出言反省自己,却被谭云山抢了先:“上仙要是这么说,我们真就……”   既灵还以为他要说“真就汗颜了”,结果人家谭家二少酝酿半天,接了个——   “真就……有个不情之请。”   既灵想找个海水缝钻进去。   少昊也有些意外,但不愧是上仙,依然镇定自若:“请讲。”   谭云山收敛玩笑,言辞之间颇见恳切:“上仙知道我们是要去瀛洲之下捉妖的,无论那里有没有上古妖兽,我们总要探一探才甘心。”   少昊点头,这事他们彼此聊过,他给了能给的意见,但也并没有拦着他们前去。   “如今船毁,我们于这汪洋之中举目无依,又比不得上仙可在水中自由行走,”谭云山终于说到重点,“所以上仙可否帮人帮到底,赐水行之法?”   少昊终于知道这位修行者在打什么算盘了。   “你们不是已经有了避水丹吗?”他原本没想挑明,虽然不用想也知道背后必有仙友帮忙,但偷几株白泉花,算不得大事。不过得寸进尺就另当别论了。   谭云山也不遮掩,虽不知刚刚水中是怎样一番经过,但只要双方是在水中打的这第二次照面,少昊必然看得出他们可在水中自由呼吸,故而坦然承认:“避水丹的确是有,可惜每人只一颗,如今丹药尽耗,船又毁了,我们于这汪洋中四面无依,别说去瀛洲捉妖,就连能不能活命都难讲。”   少昊道:“我可以将他们送回东海之滨,你们再寻一只新船便是。”   谭云山苦笑:“新船好寻,就怕行至中途又像今天这样被风浪打散,我们总不能每次一出事,就返回海滨重头开始。况且也不能指望上仙次次搭救,说不定哪次落水,就葬身这东海了。”   少昊不为所动:“修行若平顺,就不叫修行了。”   谭云山微笑看他:“认识上仙,亦是修行的机缘,何乐而不用?”   少昊第一次遇见能把歪理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蓦地有一丝羡慕,如果他有这位修行者一半的“诡辩之力”,对着娘亲时,就不至于被咄咄逼人到只会冷然不语。   不过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哪里是平地,哪里是深坑,他还分得清:“诸位不必徒劳了,水行之法即便在九天仙界亦是不传之秘。”   谭云山不死心:“真的一点都不能说?”   少昊叹口气,难得语重心长了:“这么讲吧,即便知道了方法,于你们也是空谈。”   谭云山:“凡人做不到?”   少昊:“凡间一切人、妖、兽都做不到。”   一时三刻,冯不羁乘木板归来。   四伙伴终于团圆。   “要回东海之滨?想好了?”少昊惊讶于谭云山的果断,前一刻还求法呢,后一刻就要回去重来了。   “也没别的办法了。”谭云山无力叹息,一脸苦涩。   既灵、冯不羁、白流双一齐眯眼,微妙沉默。他们对于伙伴的算盘不清楚,但对于伙伴“算计”别人时的状态还是一瞧一个准的。   少昊倒是个行动派,一路护送他们漂回东海之滨,两日的行程,返回只用了三个时辰。   众人不知道少昊是走了捷径,还是施了什么法,但对于“东海是他的地界”这件事,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抵达东海之滨时,已是日暮。   踩在柔软的沙子上,让漂泊了许久的伙伴们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心感。   少昊不久之前已同他们道别,最后这段路他们独自漂行,靠岸的地方有些偏僻,但仍遇见一个沿着岸边捡贝类的村民,对方看看他们乘坐的“木片”,再看看他们,终于在瞅见小白狼的时候惊慌而逃。   众人有些过意不去,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远离海岸的一块岩石背后。   谭云山终于向等待多时的伙伴公布自己的收获:“除避水丹外,还有水行之法。”   既灵在回程中已经参悟几分,故而毫不意外,直接道:“找南钰?”   谭云山:“嗯,既然有法,就一定找得到。”   既灵:“但少昊说我们就算知道了也是空谈。”   谭云山:“他说的是‘凡间’一切人、妖、兽都不行。”   既灵:“这法藏在九天仙界?”   谭云山:“或者说,我们只有进到九天仙界里,才能习得此法。”   白流双:“……刚才少昊说这些了吗?”   冯不羁:“没有,但我们谭二少可以由一推二由二推三由三推万物。”   谭云山是真的没问出水行之法所以退而求其次,还是一早就料到少昊不会说,故意锲而不舍旁敲侧击只为获得更多线索?   冯不羁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谭家二少的坑,至今未有躲过者。   ☆、第54章 第 54 章   南钰感觉自己现在就是个跑腿的, 底下伙伴一唤, 他就要应, 一给任务,他就得照办, 这上仙当得真是心酸。   水行之法在九天仙界, 而且很可能是必须亲自进入九天仙界才能习得的——这是伙伴交过来的线索。南钰拿着这两句话,望着茫茫九天, 心下苍凉。   伙伴有困难找他,他有困难自然只能找师父。   郑驳老见到这不争气的徒弟也是惆怅:“我让你离这最后一个妖兽远一点, 你倒好,比先前还热心, 怎么,真要带那几个人进九天仙界?”他压低声音, “你不要命了!”   南钰印象里, 自家师父近百年来就没拿仙规仙律当过事, 对着天帝都能放浪顽劣的师父因为自己的事情,忧心成这样, 让他心里一阵暖流。   但——   “师父,我只是想让你帮我分析这两句话的线索,什么带人进九天一类我压根没想过, ”他疲惫地叹口气, “咱俩到底谁太热心啊!”   郑驳老愣了下, 眉毛胡子底下破天荒流露出一丝尴尬:“你没想这些?”   南钰扶额:“我现在两眼一抹黑, 什么都还没搞清呢。”   郑驳老有点后悔自己的话多。   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况且徒弟本来也是求教的,虽不喜徒弟和这件事牵连太深,但也不愿意让南钰失望。师者,不易啊。   南钰没听懂自家师父在那嘀嘀咕咕感慨啥呢,好在没神叨太久,就收到了有用的——   “如果少昊真是这么说的,那我和谭云山的想法一样,避水丹并非唯一的水行之法,还有比它更有效更长久的,而且并不是类似避水丹那样可以转赠的药品、物件,而是必须亲自进入九天仙界才能获得。”   “可是连您都没听过,我还能去哪里寻法?”南钰为难地抓抓头,小声道,“总不能又闯仙志阁吧,上次要没有珞宓,我八成就有去无回了。”   “连在不在那里你都不知道,就想贸然去闯?”郑驳老不求多,自家这蠢徒弟要能有下面那个敢给少昊挖坑的谭云山一半的心眼,他都能睡着乐醒,“你都提到珞宓了,就不能再往她身上多琢磨琢磨?”   南钰听话地苦思片刻,恍然大悟:“师父,你是让我……”说到半截又不太有底气,怕再次猜错被嫌弃,可怜兮兮放低声音,“直接问珞宓?”   郑驳老点头,总算有丝欣慰:“少昊生来就可在水中穿行,但旁人可不是,天帝、帝后皆不能。他说这是九天不传之秘,那你觉得这“不传”里会包括他的爹娘和兄弟姊妹吗?”   这哪里还用问。   “我这就去找珞宓,”南钰立刻起身,“她一心希望谭云山快点成仙,不会不帮这个忙。”   “忙是会帮的,”郑驳老捋了捋胡子,幽幽道,“就是你得替谭云山好好哄一下人家。”   离开庚辰宫时,南钰没能完全理解自家师父的提点,直到在羽瑶宫前吃了闭门羹。   “和羽瑶上仙说了是我找她吗?尘华上仙。”南钰生怕仙婢不认识自己,没传达清楚。   仙婢好声好语回:“先前的确没说清楚,只说有位上仙来找,羽瑶上仙原是让请的,后来我又补了您的名号,羽瑶上仙就怎么都不肯见了。”   南钰:“……”   至此,他终于领悟了师父说的“替谭云山好好哄一下”。   【烦劳转告羽瑶上仙,她助我成仙,这情我领,害我伙伴,我当她是冲动初犯,但——如果还有下一次,别怪我新账旧账一起算。】   狠话是谭云山讲的,但他不怪谭云山,他只想问自己师父,这种摆明会结仇的话就不能中途截下,非要给珞宓如实传达吗!!!   都到宫门前了,自然不能走,何况这是唯一的突破口。   南钰也不为难仙婢,只站在宫门口的树下,迎仙风而立,身姿傲然,摆明要等到地老天荒。   一个时辰之后。   羽瑶宫毫无动静。   两个时辰之后。   羽瑶宫毫无动静。   三个时辰之后。   南钰等不了了,再过一个时辰,会有被贬谪的仙被送至思凡桥,届时他这个尘水上仙不在,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悲伤一叹,南钰终是放弃,隔空取来临走前再度敲宫门,同前来的相应的仙婢道:“‘尘水遇险阻,言覃盼佳音’,麻烦姑娘将此两句代为转告羽瑶上仙。”确定仙婢记下了,他又道,“明日我还会来的。”   总不能等了三个时辰连自己来干嘛都没说明吧,至少留个话头,明日也好继续。   南钰想得很好,故而留言完毕,潇洒而去。   走出不过百来步,连羽瑶宫的范围都没彻底离开,甚至还不能御剑呢,仙婢已追上了,一脸庆幸道:“多亏上仙没走远。”   南钰不明所以:“怎么了?”   仙婢气喘吁吁道:“羽瑶上仙请您速速入宫。”   ……早知谭云山这么有用他何必白白吹了三个时辰的风啊!!!   打动珞宓的自然不是谭云山,而是“谭云山有难”,这会儿南钰已经毫不怀疑珞宓对谭云山的心意了。   姑娘家,使小性是一回事,若喜欢的人真遇了险,那便什么面子都顾不得了。   “遇上什么了?谭云山现在还好吗?你怎么不下去帮他啊!”屏退仙婢后,珞宓立刻连珠炮似的问。   南钰挺喜欢跳过寒暄有事说事的明快,尽量忽略无礼控诉,直截了当道:“他落海中毒了,不过不用担心,已经无恙,只是船毁了,再出不了海,可是妖兽就在东海之中。”   “无恙”两个字让珞宓心神稍定,然后那一丝不甘和怨怼就悄悄冒了头:“不是说我再插手新账旧账一起算吗,那还来求我干嘛。”   南钰知道珞宓误会了自己此番前来是受谭云山所托,不过眼下这情况也只能将错就错:“他只是希望上仙不要再动他的伙伴,他也说了助他成仙的情,他领。”   珞宓咬咬嘴唇,忿忿道:“什么伙伴,不过一个不相干的,能陪着走这一遭尘水都是她的福气,等长乐……谭云山成仙了,她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   南钰心里闷,又碍于有求于人,不得发作。   幸亏谭云山没有心,南钰想,否则一展望来日他成仙后和珞宓的“再续前缘”,哪怕有一丝丝“两情相悦”的可能,他都要吐血。   说了两句气话之后,珞宓心里终于舒坦些,这才想起南钰先前的话:“最后一只上古妖兽在东海?”   南钰不知道她是忘了“需要假装不知情”,还是觉得眼下这种情况大家心照不宣,也就不用遮掩了,总之他半点情绪没露,只顺着问题回答:“是的,就在东海之中,所以想来求教水行之法。”   珞宓抿紧嘴唇,凝望南钰,终于觉出一丝不对。   避水丹在九天仙界不算什么秘密,南钰显然不是来求教这个的。   “你怎么知道有水行之法?”她警惕地问。   珞宓再娇纵任性,也是天帝之女,脑子不说多聪颖,却也绝不愚钝。   南钰沉吟再三,还是将东海之事道来,包括遇见苍渤上仙的经过。当然谭云山挖坑的事情他没讲,话里话外这都是苍渤上仙无意中泄露的线索。   珞宓没想到他们已经遇过自己二哥了,讶异之余,也觉庆幸。若在平时,他二哥不会这样粗心,稍一想想便能品出这其中的蹊跷——哪有修行者千里迢迢就为找一只妖兽的,世人修行皆随机缘,如此有针对性的捉妖,甚至告知了妖不在东海,还要去,怎么想都有问题。   好在他那个情种二哥一门心思都放在那条海蛇身上了。   喜欢什么不好,喜欢一条海蛇妖,差点把娘亲气死,珞宓觉得自己哥哥疯了。   相比之下,她挑的人多好,虽然这一世有些冷,但只要成仙,想起前尘往事,她相信那个温文尔雅逢人便笑的长乐仙人自会回来。   到时……   “上仙,再有半个时辰我就必须出现在思凡桥了。”南钰实在心焦,只得出声拉回珞宓不知飘往哪里的心神。   “水行之法有,”珞宓不再拖沓,定定看着南钰道,“但你要发誓,不可以透露给谭云山之外的任何人,要发毒誓!”   南钰艰难道:“可他又不是一个人……”   珞宓脸色黑下来:“一个人足够了,闲杂人等不必相随,成仙的注定会成仙,没仙缘的跟到死也是枉然。”   “我发誓如果对谭云山之外的人透露此法入忘渊永不超生上仙你快讲吧我得赶紧回思凡桥了。”南钰一口气说完,毫无情感起伏,念经似的。   和珞宓掰扯什么众生平等天道地德那是大仙的事,他一小神没这本事——速战速决,不要再多废话一句,就是他现在的心情写照。   珞宓一听他碎碎念的那么麻木就知道“毒誓”没走心,不过她也没更好的办法了,谭云山是一定要成仙的,她费了那么多心思,不可能断在这里。   谁先喜欢上,谁就有了软肋,狠不下心的人永远吃亏。   “瀛洲,白泉。”珞宓压低声音,给出关键。   南钰怔住,白泉是制避水丹的主药白泉花生长的地方,难道水行之法也在那里?   “取一朵白泉花,只要花,不要茎,混一捧白泉水吞下,可在七七四十九天内水行如平地。”珞宓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缓而清晰。   南钰知道她既说了,便不大可能骗自己,但:“就这么简单?”   珞宓白他一眼:“当然还有,花必须是七瓣之花,少一瓣或者花瓣又残缺皆不可,水必须是泉眼处刚涌出的水,且要立即混服,不可耽搁片刻,否则花枯水陈,再无用。”   南钰心中了然。   这就是少昊说的了,凡间一切人、妖、兽都不行,因为他们进不了九天仙界,更没机会亲自到白泉边摘花掬水。   不过他只路过白泉几次,依稀记得白泉花都是六瓣:“七瓣的白泉花哪里找?”   珞宓心累,同样是神仙,怎么人家长乐仙就才思敏捷,这位就榆木脑袋:“六瓣花里找!”   天上“相谈甚欢”,地上百无聊赖。   南钰临走前说的是“速归”,于是四伙伴就靠在巨石后面,听着海浪,盼着佳音。   从傍晚等到深夜,从涨潮等到落潮,海浪来了又走,尘华上仙音信全无。   心里存着事,睡又睡不着,众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先是聊少昊和那小灰蛇,结果二者究竟什么关系没得出个定论,倒扯出了一桩“前尘往事”。   闪出这灵光的是既灵。   当时她靠在白流双身上,正仰头看星星,听到冯不羁说少昊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不知那小灰蛇成了人形是何模样,脑中很自然闪过少昊于水中抚琴的翩然身影,那真是既灵听过的最动听的一曲琴,见过的最优雅的抚琴者。   不料想着想着,另一个相似的影子重叠过来。   她脱口而出:“谭云山,还记得你家用来镇水患的石像吗?”   谭云山早把这东西忘到了九霄云外,随口道:“怎么了?”   既灵坐起来,隔着冯不羁看他:“你不觉得那个石像的模样似曾相识吗?”   见既灵认真,谭云山才正色起来,开始回忆。   结果倒是同样见过那石像的冯不羁猛然惊悟,一拍大腿:“那该不会就是少昊吧!”   伙伴粗犷的声音里,谭云山的记忆终于清晰。   那是一个半臂高的石头雕像,雕的是一个年轻人端坐抚琴,长发竖起,不失风雅,眉眼俊俏,全神贯注在琴弦之上……   不是苍渤上仙还会有谁!   难怪可镇水,人家掌的就是凡间水域!   既灵已从他的眼神里看出领悟,当下掰手指头数谭二少罪行:“人家帮你谭家新宅镇水,又帮你挡了二十年应蛇,最后还为了帮你逼出应蛇沉入古井永不见天日……”   冯不羁离得近,正好可以谴责地拍拍他肩膀:“你不说知恩图报,还给人家挖坑。”   谭云山想说又不是我把他的雕像请进谭府的,又不是我让他帮我挡应蛇的,扔他进古井你们俩都有份好吗,可无数辩解到了嘴边,百转千回成一声轻叹:“成仙之后,我负荆请罪。”   可能真是离成仙越来越近了,谭云山想,自第四颗仙痣消失后,他时不时就会这样,知善知恶,知羞知耻,眼看就要奔着匡扶正义的大道去和既灵结伴了。   他有些怀念从前的自己。   但既灵似乎更喜欢现在的他。   世事难两全。   他选现在。   ☆、第55章 第 55 章   离开羽瑶宫, 回了思凡桥,送完那位被剥夺了仙格、来世怕也再难有成仙机会的被贬仙友, 再寻到机会下凡,已是初晨。   旭日要升未升, 海天相接处被映成一条金线,驱散微凉的夜, 迎来明媚温暖。   南钰于半空一眼找到那块巨石, 御剑而下, 本以为会看见四个东倒西歪的伙伴,岂料只冯不羁一人睡得四仰八叉,剩下谭云山悠然倚着石头闭目养神, 微微带笑的嘴角显然清醒得很, 既灵和白流双呢,则好像以为那两位都在酣眠,自顾自小声交谈,偶尔笑作一团,轻轻柔柔的, 好似清风吹过湖面。   南钰很少见到这样的既灵和白流双, 没有伶牙俐齿, 没有嫉恶如仇,没有武艺高强,就是很寻常的姑娘……呃, 和像很寻常姑娘的妖怪, 活波灵动, 娇俏可人。   他没想偷听她们说话,甚至已经开口准备打招呼了,可刚要张嘴,却发现既灵在吟诗:   既然北嚣未有家,   何不灵山踏云霞。   春去涧水千层浪,   冬来霜枝万树花。   白流双听得认真,并没注意头顶上多了个伙伴:“就因为这首诗,姐姐你才叫既灵?”   “对啊,”既灵轻笑,也因一夜悠闲,慵懒而放松,“师父说捡到我的时候,什么信物、留书都没有,就一张包着我的襁褓,内里绣着这首诗。所以师傅从诗里摘了两个字,就成了我的名。”   “太草率了,”白流双皱着小脸不赞同,“二十八个字呢,为什么偏偏是既灵,北何,春冬,踏水,霞花,都好听呀。”   “……”若师父还在世,既灵现在一定诚心再跪下磕个头,谢他老人家没选其他的字。   “既然北嚣未有家,何不灵山踏云霞……”白流双又默默念了一遍,“灵山是姐姐被发现的地方……”她眼睛一亮,似悟出什么惊天之谜,“所以北嚣是姐姐的家!”   既灵莞尔,就当这是个“非常难以参破”的事吧,笑着应:“该说我生在北嚣,至于家嘛,诗上不都说了,北嚣没有我的家。”   白流双歪头,漂亮的眸子眨巴眨巴:“可是‘北嚣’在哪里?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我也没听过,或许是个小得不得了的地方吧。”既灵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行了,好奇心到此为止,赶紧去唤一下尘华上仙,告诉他我们要等得油尽灯枯了。”   “为什么我去唤?”   “你叫他他来得快。”   “哪有。”   “真的,他怕你骂他。”   “我……臭神仙?!”白流双起身是准备听姐姐的话嚎一声臭神仙的,结果一抬头,人家就在眼前。   既灵疑惑地随她一起抬头望,下一刻噗嗤笑出声:“也不用这么快吧,她还没叫呢。”   南钰怔在那儿,似有些恍惚。   白流双不敢碰他的剑,便只能抬手晃了晃:“喂,臭神仙?”   既灵也发现南钰好像不对,面露疑惑。   北嚣。   南钰敢肯定自己一定听过这两个字,可哪里听的,听谁说的,这地方又在哪,全然没有印象。他怀疑当时说这两个字的人也只是随口一提,压根没讲更多,故而只在他记忆里留了这么个极模糊的影子。   “我问到水行之法了。”叫不准的事情,还是回头找师父问问,弄个清楚了再和伙伴们说,否则也是徒增迷茫。   “真的?”既灵和白流双异口同声,再顾不得旁的细枝末节,满心满眼都是惊喜。   “嗯,”南钰点头,“不过——”他沉吟一下,御剑落至谭云山身边,“我只能和你说。”   谭云山早在白流双叫臭神仙的时候便睁开了眼,但没想到南钰会直冲自己而来,虽诧异,仍从善如流:“洗耳恭听。”   南钰带他去至稍远处,原原本本道来。   谭云山听完,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抱歉,我撂的狠话,倒让你受苦了。”   “这都是小事,”南钰真不在乎这个,相比之下,他更担心谭云山,“你想过成仙之后该怎么办吗。她可和既灵不一样,既灵是你好我就好,她是我不好你也别想好。”   谭云山愣了下。   他说过既灵心怀天下、善恶分明什么的,却从来没在“情”上给那个姑娘概括出什么评判。许是因为自己无法回应,便下意识不让思绪往这边走。   南钰旁观者清,一针见血。   被既灵喜欢上有多福气,自己未必就不知,谭云山想,可能正是因为知道,才不敢思得太清楚,否则舍不得松手了,拿什么去回那颗心。   “再说吧,”相比既灵这边的瞻前顾后,珞宓那边他真的没怎么想过,可能因为毫无记忆,也可能因为无心所以凉薄,“还不知成仙之后会记起什么前尘往事呢,何必现在自寻其扰。”   “也对。”南钰就佩服他的想得开,“我发过誓了,水行之法只能告诉你一人。”   “懂,剩下我来。”谭云山说着,转身朝等待多时的伙伴走去。   南钰站在原地,心里悄悄浮起一丝愧疚。   珞宓纵然有很多一言难尽的地方,但正因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吃过什么亏,某些时候,就会异常“好骗”。   放在从前,他绝对不会行这种耍文字游戏的伎俩。   近墨者黑啊……   谭家二少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伙伴们反省时首当其中的对象,一有什么狡猾行径都往他身上推,认定是被他带坏,若知道,他能咬破手指头用血书写冤。   “……就是这样,所以我们必须想办法进入九天仙界,去到白泉,才能摘花饮水,习得此法。”谭云山没像南钰那样事无巨细,只挑关键,三言两语便说清楚,“如果顺利,便可直接由瀛洲入东海了,都不用再赶路,转瞬即到瀛洲之下。”   冯不羁打个哈欠,还没全醒,脑子有点跟不上。由瀛洲入东海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但如何入瀛洲,才是大问题吧:“我们三个人一个妖,怎么去仙界?”   白流双也没太懂:“修仙不就是为了能去仙界吗,如果都进去了,还修什么仙?”   “成仙入九天名正言顺,”南钰收剑,快两步走过来凑近四人,“咱们现在进那叫偷偷潜入,一旦被发现,从思凡桥上扔下去是轻的,说不定扔之前还要先受冰笼之刑。”   “妖也要受吗……”白流双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南钰摇头:“妖不用。”   白流双舒口气。   南钰:“妖直接诛杀,精魄投忘渊。”   白流双:“……”   “你就别吓唬她了,”既灵哭笑不得白南钰一眼,“明知这趟根本不能带她,即便不被发现,九天上的仙气她也受不了。”   南钰没来得及张嘴,白流双先不干了:“那不行,不是必须摘了花马上掬水服下吗,我不上去就习不得避水法,还怎么和你们一起下东海?”   既灵摸摸她脑袋,柔声安抚:“下什么东海,老老实实在岸上等我们凯旋。”   “不行!”白流双想也不想,“前两个妖兽我就没赶上,最后这个绝对要和你们一起捉!”   南钰听着新鲜:“你一个妖那么执着捉妖干嘛,又不能成仙。”   白流双脖子一扬:“匡扶正义。”   “不是说妖入九天有危险,人就没有,”谭云山逐一看过伙伴,神情复杂,“发现是要扔思凡桥的。”   伙伴们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冯不羁:“听见了啊。”   南钰:“我刚说完。”   既灵:“还可能先入冰笼,再扔思凡桥。”   白流双:“不能不带我!”   谭云山想乐,眼底却冒热气,想说话,喉咙里却像卡着东西。   捉什么妖兽成什么仙啊,就没心没肺地跟这帮家伙浪荡世间,多好。   “该来的总会来,今天不来,明天也躲不过,”仿佛看懂了他眼里的闪烁,既灵一记净妖铃敲过来,不轻不重,刚刚好的舒服,“你有工夫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你是怎么识破异皮伪装冯不羁的。”   谭云山怔住。   而后笑了,心下安然。   【如果真的是冯不羁,他会说‘我们’。”】   瞥见谭云山眉宇间的释然,南钰自怀中掏出三株仙草分给既灵、谭云山和冯不羁:“吃了这个可以让你们有一天的仙气,当然法力是没有的,就是闻着像仙。”   偷拔仙草的时候他有短暂的闪神,怀疑自己疯了,为四个素不相干的家伙把能范的九天律法都犯了。可这念头就来了那么一霎,之后他继续愉快地偷仙草,中邪似的。   “我的呢我的呢?”白流双没分到自己那株,急了。   南钰没理她,直接闭目调息,很快,一个拳头大小的金色光团自他头顶而出。   白流双猜南钰是想分她仙魄,就像异皮洞中那样,可上次只一个“金珠”,这次却是一个“拳头”,她有点不敢接,生怕会错意,那就尴尬狼狈了。   许久之后南钰才睁开眼,结果就见自己的仙魄还漂在半空呢,白流双则一副想动又不敢动的模样。   该矜持的时候撒泼打滚,不该矜持的时候倒矜持上了,南钰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吃啊。”   “这不会就是你全部仙魄了吧?”白流双难得谨慎。   “放心,我还没那么大方,”南钰还是没忍住,笑了,小心翼翼的白流双怎么看都有点傻气,“一半。再少,光能盖住你的妖气,不能让你仙气缭绕。”   白流双终于放心下来,收了南钰的仙魄。   与上次截然不同,这次仙魄入体,她明显感觉到了妖魄和仙魄在冲撞,再抗争,弄得她呼吸不稳,浑身发热,差一点就回了原形。   幸而最终仙魄占了上风,妖魄不知躲到了身体何处,被迫蛰伏。   见她脸色恢复,呼吸渐稳,南钰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只有一天时间,我们必须速战速决。”   四人一齐点头,眼中尽是坚决。   寻瀛天要入东海,去瀛洲却可以走尘水。这一路尘水修仙,伙伴们不是没落过水,但这次在尘华上仙的带领下,落水后的情形却截然不同。   那是一条最终流入东海的小河,在尘水仙缘图上可寻,属于凡间尘水。众人步行数里,尽量离东海稍远些,而后陆续上剑。   南钰的剑只辨仙气,故而先前碰也碰不得的四人,这会儿被顺当接纳——由南钰御剑,立于剑柄,既灵、白流双、谭云山则立于剑身,再无地方落脚的冯不羁则双手紧扣挂在剑尖——准备妥当,一行五人扑通入水。   有尘华上仙带着行进的尘水恍若世外桃源。   若不说,根本感觉不到是在水中,周围流光幻影,前路一片坦途,偶尔还有淡香缭绕,间或可闻潺潺水声,似近若远,清脆如歌。   “不愧是你的地界……”挂在剑尖的冯不羁自下而上仰望高大的尘华上仙,真心赞叹。   南钰自豪一笑:“我入尘水就如同少昊入东海!”   白流双“嘁”了一声:“人家还能和浪花说话呢。”   南钰语塞,好半晌,磨牙挤出来一句:“那他怎么不分你仙魄。”   白流双被堵了个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一恼:“我现在就还你!”说完就要去运气了。   南钰吓得差点站不稳,这时候变回妖,脚下的剑就不知道会把她弹到哪个荒山野岭了:“我的姑奶奶,我错了,我不会说话,你能收我仙魄是你不计前嫌,我能给你仙魄是我前世造化,好不好?”   “好。”白流双答得倒快,眉开眼笑,灿烂得像朵白泉花。   南钰痛苦地捂住心口……上当了!   既灵看着这俩人掐,乐不可支,无意中对上谭云山视线,愣了。   那人在看她,看得聚精会神的,脸上也说不清是个什么表情,眼睛里有笑,也有旁的东西,辨不真切。   “嗯?”既灵挑眉,疑惑出声。   谭云山竟也学着她挑眉:“嗯?”   既灵哑然,总不能问你刚刚为啥看我吧,自作多情这种事,太要命。   见她扭头看别处了,谭云山又有点后悔。即便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偷看”这一行径,那随便说点旁的也好,现在得了,连侧脸都看不见了,就剩个后脑勺给自己。   跟着南钰走尘水太美了,美得不像真的,美得让人心慌,好像马上就要电闪雷鸣一团大乱了,所以趁着这最后一刻,把最美的给你。   他怕再难有这样的悠然安宁。   心绪交错间,五人连同巨剑,浮出水面。   瀛洲仙山,到了。   云雾为地,仙气为风,亭台楼阁掩映在缭绕白雾之中,白雾却遮不住它们的流光溢彩。侧耳听,似有莺语,轻轻嗅,似有花香,抬头,有仙兽飞过,似鸟非鸟,似龙非龙,其上有仙,看不清模样,只依稀可辨仙衣飘飘。   踏上岸的那一刻,谭云山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在幽村参悟“仙兽”,在景亭顿悟“破仙壁”的术法,毫无预警,却清晰笃定。   他熟悉这里。   一水一云,一雾一风,都那么亲切。   ☆、第56章 第 56 章   不远处走来一手持折扇的男子, 步履轻盈,举止翩然。路过五人时, 微笑颔首。五人一动不敢动,努力扯出微笑回应。   这是南钰提前告诉过的, 瀛洲这样都是散仙的地方,并不像九天宝殿那样戒备森严, 仙友们逍遥惯了, 走动也不大频繁, 彼此间很多都不认识,所以见了散仙也别紧张,尽管笑脸迎人便好。   这招果然有用, 男子收回目光, 轻摇折扇,眼看就要走过……   脚下忽然停了   “尘华上仙?”男子重新看向南钰,终于认出这位仙友。   南钰咽了下口水,他几乎不来瀛洲,瀛洲的散仙认识他的唯一途径只有跳思凡桥的时候。   男子看出南钰的茫然, 微微一笑, 和煦舒朗, “十几年前我成仙的时候,随礼凡上仙一出尘水,第一个遇见的就是尘华上仙。”   南钰其实依然没有印象, 十几年前他还兢兢业业, 有事没事就巡一下九天尘水, 经常能遇见刚成仙的被礼凡带着从尘水里出来,哪记得住那么多一面之缘的人,不过眼下这种情况,装作想起来显然是最有利于速战速决了:“你看我这记性,仙人别来无恙?”   “一切都好。”男子含着笑意点头,目光又往另外四人处飘了飘,浮一丝疑惑。   南钰也不等对方问了,主动道:“礼凡上仙托我帮他送这几位刚入九天的仙友过来,”他一一大方介绍,“既灵仙子,流双仙子,不羁仙人,云山仙人。”   男子不疑有他,望着四位“新仙友”礼貌道:“我居北面,以后大家同在瀛洲,常来走动。”   目送男子走远,五人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摆明对方只是简单寒暄,客气客气,但做贼心虚的他们还是吓出一身冷汗。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待到与第七位散仙寒暄时,熟能生巧的四伙伴已可以昂首挺胸自报家门,说得跟真事儿似的。   “你不是说瀛洲没人认识你吗……”好容易进入一片僻静仙树林,伙伴们总算有机会找南钰算账了,尤其冯不羁,发誓不成仙的他,这一路都有种会因为违背誓言被天雷劈的不安。   “我是真不认识他们,”南钰也很无奈,“谁知道他们一个个都认识我。”   四伙伴彼此交换一下眼神,都想替那些“自作多情”的仙友揍他。   不过这一路上遇见的散仙倒让白流双对神仙们有了些改观:“是不是讨厌的神仙都被派到凡间了,怎么这瀛洲遇见的看着都挺好,说话和和气气,寒暄完就走也不问东问西,模样也顺眼,尤其刚刚那个穿青色衣裳的。”   既灵忍着笑,故意问:“哪个青衣裳?”   白流双忙具体说明:“就夸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那个呀。”   “哦——”既灵故意拖长尾音,目光似有若无瞥南钰。   南钰没看她,因为两只眼睛都朝小白狼翻呢:“他那样就算顺眼?那我要美出九天仙界了。”   白流双不说话,只嫌弃地上下打量他。   这可比说话杀伤力更强,南钰这叫一个郁闷,所以说妖怪就是妖怪,没眼光。   俯瞰下的瀛洲仙岛像一只兔子,白泉位于西面偏南,正好是兔尾处。尘水河自不远处流淌而过,立于河上小桥,微微眺望,那一汪清泉便尽收眼底。   白泉不大,目测也就几丈宽,背靠一方巨大的白玉石,玉石上刻着醒目的“白泉”二字,往来仙友皆可一眼忘之。玉石下便是清澈泉水,泉眼在正中央,泉水汩汩上涌,复又落下,像在白泉中立起一把水帘伞。无数雪色小花围着白泉而生,一簇簇,可爱至极。   唯一美中不足,白泉边有仙兵守着。   下桥后的五人自然不能横冲直撞,于是躲到了桥头的一个亭子后面,从长计议。   其实也不算“从长”,因为南钰早想好了:“我去把他俩引开,你们四个看准时机立刻过去找七瓣白泉花,谁也别管谁,找到自己的马上掬水而服,妥了再去帮别人,一旦听到我咳嗽,不管成没成都要撤。”   既灵原本想问我们四个都吃了,那你呢,后又一转念,人家能帮到这里已经是仁至义尽中的仁至义尽了,再提这种问题,好像人家就应该陪着一起下东海似的,实在不应该。   不料南钰不问自答:“至于我这边你们就不用操心了,怎么都好弄,总之我保证,你们前脚入海,我随后就来。”   这理所当然的架势让人连感谢都说不出口,说了就生分了。   白流双没既灵那么知书达理,早默认南钰帮他们是理所当然的:“那你可要快点。要是我姐姐收完了瀛天你才出现……”说到一半她卡住了,因为她发现竟然拿不出什么能够威胁南钰的东西,苦思冥想半天,也没豁然开朗,两条眉毛皱得快连一起了。   不知是不是被她苦恼模样逗着了,南钰破天荒没揶揄,还帮她搭了台阶:“要是这样,你就不用把仙魄还我了。”   白流双立刻顺势而下:“当真?”   南钰后悔了,但一对上白流双眼里的光,又鬼使神差点了头:“当真。”   四人躲在亭子之后,不远不近地偷瞄着南钰将守白泉的两位仙人带到高大的玉石板后面,似要去交谈什么紧要的事。   他们当然知道南钰都在编瞎话,编的什么不重要,能调虎离山就行。   只是——   “我怎么觉得咱们这一路都太顺了,”冯不羁看着南钰带着守卫仙兵消失在玉石板后面,有点惴惴,“会不会后面有什么大麻烦等着呢……”   “呸呸!”白流双没好气打断他,“顺利还不好,这说明我们有运气,臭神仙也有点小本事。”   冯不羁无语,想说当着面骂背后夸是个什么路子,结果瞄到另两位伙伴危险眯起的眼,瞬间态度端正:“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们肯定一路平顺到底!”   既灵和谭云山不约而同乐了,但也只是极快的一霎,人已一前一后绕出凉亭,快而轻地朝白泉而去。   冯不羁和白流双立即跟上,脚下如风,身形却端正,显得没那么像贼。   从凉亭到白泉只几十步路,快些走真的就是眨眼即至,可事情往往都在一个寸劲儿上。行到一半——确切地说是冯不羁行到一半,而走在他前面的既灵和谭云山已经几乎可以感觉到微风送来的泉水的湿润之气了——偶遇故人。   “我还当自己眼花了,竟……真是你?”乘着仙鹤从天而降的是位老神仙,头发胡子都白了,然精神矍铄,清瘦挺拔,宽大的衣袍罩他身上,十足道骨仙风。   他谁也没看,就盯着冯不羁,眼中之色极其复杂,似喜又不全是喜,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惊讶是真真切切的。   冯不羁想回到片刻之前伙同白流双抽那个多嘴的自己。   你不是嫌太过平顺不心安吗,老天爷把难送来了。   一别已是二十年,他从没想过还能遇上这位。在他的想象里,这位要么犯了什么仙律被贬谪被流放,要么年事已高久卧病榻,总之一定是个不可能随时出来溜达的悲凉处境,否则好端端的上仙为嘛不当了。   他也喜欢这个结局,对方越惨,越能让他在人间快乐。   然而这一刻,所有自欺欺人,不攻自破。   “礼凡上仙。”冯不羁想微笑,哪怕给对方一个虚假的呢,也别在这个节骨眼影响全盘计划,无奈扯了半天嘴角,却只露出一个苦笑。   对方却好似已很满足了,言语间带着主动示好的热络:“别这么叫我了,早不是了,你……”他停顿一下,沧桑的声音里竟带上一丝小心翼翼,“什么时候成仙的?”   走在前面的既灵和谭云山早在冯不羁被叫住时已驻足回头,落在最后面的白流双则眼睁睁看着那大白鹤落到自己面前,翅膀差点扇着她脸,便立刻停了再没敢往前,于是这会儿三人隔着冯不羁和仙人,六目相望。   既灵——谁?   白流双——不知道。   谭云山——别紧张,静观其变。   白流双——我不紧张,我就怕南钰那边等不了太久。   白泉玉石板后,南钰一边和仙兵敷衍,一边侧耳听,结果玉石板后除了泉水声,再无其他。伙伴们究竟是蹑手蹑脚找着呢,还是根本没过来,简直让人焦灼。   【别着急,我说别着急,臭神仙你听见了吗?】   南钰怔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听见了,但不是用耳朵。白流双的声音分明是从他心里冒出来的,就像那里正藏着一头小白狼和他说话!   “尘华上仙?”两个仙兵正听到兴头处,不懂这位上仙怎么不讲了,且瞠目结舌,仿佛被什么吓着了。   南钰回过神,赶忙继续续上先前话头,然一心二用,面上和仙兵说,心里却试探着回白流双——【听见了。你们怎么了?】   白流双原只是想试试看,因为自从吞了南钰一半仙魄,她好像与对方有了某种“灵犀”,在行尘水时只是一些很模糊的情绪感知,比如这人高兴了,不高兴了,着急了,坦然了一类,但就在刚刚,她一心惦记着南钰这边究竟能拖多久,恨不得能分出个自己隐身过去告知这边发生的意外,结果就听见了心里冒出一句——   【怎么没动静?】   是南钰的声音,但摆明不是和她说,而是自言自语。她这时才恍然,原来真的能听见对方的心!当下集中精神呼唤,终于在快放弃时,收到回应。   【冯不羁遇见熟人了。】——没时间惊讶或者说其他,白流双立刻传递情况,生怕一迟疑,灵犀就没了。   【熟人?谁?神仙吗?】   【以前的礼凡上仙。】   【以前?】   【嗯,以前是,现在不是了,现在就是一个从头白到脚的老头,比我都白!】   这厢白流双暗送消息,那厢冯不羁已成功掩住心情,云淡风轻:“刚成没多久,这不,和朋……仙友们四下转转。”   白发老者对“仙友们”没兴趣,但“成”这个字,让他眼里生出一些安慰和释然:“楚卿比我强。”   冯不羁笑笑,不置可否。   白流双——【楚卿是谁?】   南钰——【现在的礼凡上仙。】   白发老者看得出对方的冷淡,但今日真是太难得的偶遇了,他总不愿意这样匆匆擦肩,语带关切地问:“住瀛洲吗?”   冯不羁刚酝酿好道别词,只得暂且按捺:“不。”   白发老者黯然,这样的情况,通常在否认之后就该报出居所了,显然,对方连寒暄的耐心都没了。   就这么简单三两句的寒暄里,既灵和谭云山已经交换了不知多少次疑惑眼神。   这位就是冯不羁嘴里那个鼻孔扬到天上的前任礼凡上仙?异皮口中那个“不由分说,强行渡劫”的蛮横之徒?   是冯不羁妖魔化了这位老神仙,还是当中有什么他们不知晓的变故?   不过眼下真不是纠结这些的好时候,时间有限啊,只盼冯不羁赶紧……   “小木迟?”猝不及防,凌空又落下一位“故人”,自带锣音,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南钰——【我师父来了?!】   白流双——【这你也有感应?】   南钰——【他的破铜烂铁声能穿九霄而不散……】   那位本名应该是“木迟”但在南钰师父呼唤里瞬间年轻一百岁的老神仙,望着踏云而来的仙友也有些意外:“庚辰上仙?”   郑驳老看也不看另外四人,只对着木迟,目露灼热之光:“老夫昨夜观星象,瀛洲恐有异动,算来算去,就落在这瀛洲之西,万没想到是你。”   木迟每一根胡子都透着茫然:“我?”   郑驳老煞有介事点头:“依卦象,就是你此刻所站之位。”   木迟自卸下礼凡上仙之职,有三十年没见过这位让人头疼的仙友了,想当年那一口一个“小木迟”简直是他的噩梦,于是第一个念头就是躲:“我只是路过这里,恰巧遇见故人……”   “世间万事皆怕一个巧字,当然老夫之占星也有出错的时候,咱们还是找个清静之地,好好叙一叙……”   木迟几乎是被郑驳老半拉半拽带走的,走时一脸绝望,见着无不心生同情。   四人再迟钝也看出郑驳老是来为他们解围的了,这师徒俩,一个调虎离山,一个半路解围,还真是为他们操碎了心。   终于等到郑驳老和木迟消失在云雾中,四人踮脚快而轻地飞跑,一口气冲到白泉!   总算捕捉到轻微窸窣声的南钰解脱似的放下半颗心。   剩下半颗就看他还能拖住这俩仙兵多久,以及伙伴们的眼力了,再一簇簇六瓣花里找七瓣,也不是那么容……   【我找到了!】   啧,狼眼睛果然贼。   【你是不是忘了我能听见你心里话?】   ……   南钰——【赶紧吃!】   白流双——【就着水吃完了,谭云山也找到了!】   白流双——【我们现在帮姐姐和冯不羁找呢!】   南钰——【我的东拉西扯坚持不了多久了……】   白流双——【你怎么那么没用!】   南钰这叫一个委屈,他快把嘴巴说干了,就落这么个评语?但这话现在连想都不能想,稍微腹诽,那边就听得真真,简直无处发泄……   啪!   俩仙兵吓一跳,面面相觑。   南钰回过神,看一眼仍拍在玉石板背面的手,讪讪地笑:“这么大的玉石板很少见啊,玉质温润通透,实为上品。”   俩仙兵看一眼这日日对着的白色玉石板,大是真大,白也是真白,但“通透”二字……都不是牵强了,是完全无稽之谈好吗!最透亮的白玉早被弄去做更好的东西了,这玉石板就是那种白得最浊的料,在这九天仙界里几乎和石头没区别。   白流双——【找到了!一下子找到两株,我找到的!】   南钰——【对,你最厉害了,他们俩吃……】   白流双——【吃完啦!!!】   光听音,南钰都能想象白流双那蹦跶样,不觉莞尔——【赶紧找地方躲起来,我这就去和你们会合。】   白流双没再传来回应,正好南钰可以专心跟眼前两位结束话题。   “……北嚣……”   似曾相识的字眼掠过耳畔。   南钰怔住,意识到这是仙兵在应他先前的话头,可他自己都快忘了先前到底说了什么。   “嗯?”他尽量让自己的疑问神情真诚而无辜,“你说什么?”   那仙兵倒没介意,难得这里能路过个上仙,还愿意同他俩说说话解解闷:“我说……”   扑通——   突如其来的一记落水声让仙兵的话头戛然而止,两人不约而同脸色骤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回玉石板正面,白泉之侧。   南钰紧张得忘了呼吸,脚下却跟着他们一起,火速绕回前面!   白泉一片宁静。   四下无半个人影,泉内仍清澈见底,只一**涟漪,随着涌出又落下的泉水,徐徐散开。   ☆、第57章 第 57 章   御剑离开白泉很远,确定不会瓜田李下之后, 南钰才于半空中停住, 心里唤白流双——【你们在哪里?】   没回应。   南钰一路紧握的掌心已经出汗, 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继续在心里说话,一遍没回应就两遍,两遍没回应就三遍。   就在他已经不知道喊过多少遍之后, 终于等来了白流双。   【我们在白泉里……应该。】——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丝犹豫。   听见落水声的时候南钰也以为是这样,可等绕到前面来, 他又犹豫了。那白泉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如果里面真有人, 就算他眼花没看见,俩仙兵能放过吗?事实上那二人绕着白泉转了好几圈,头都快伸到泉水里了,就这样,他走的时候还能看见二人眼中的懊恼。   懊恼的自然是同他说了太多闲话, 以至出现这样的疏忽。但他只是“正巧路过”的无辜上仙, 再懊恼, 也只能仙兵们自己消化。   【到底怎么回事?】——以自己的脑袋是想不出来了, 还是问比较快。   白流双——【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端端脚下一滑, 就掉白泉里了……】   南钰——【所有人都吃完白泉花了, 几近功成圆满了, 然、后、你、落、水、了?!】   白流双——【我都说了是好端端就脚下一滑, 肯定有人在背后害我!!!】   南钰——【……】   南钰不想和她纠缠这种已经发生的事情了,白流双有一万种办法把错误推给别人或者别处,指望她认错,比盼着瀛天自己跳出来更没指望。   一人落水,剩下三人只能将错就错,无声滑入水中,故而他只听见一声“扑通”,这倒解释得通,可还是老问题,白泉是看得见底的……   【这里别有洞天。】——白流双咕哝,声音闷闷的,有点低落。   敢情她还是知道自己惹祸了的,只是嘴硬,南钰默默叹口气,缓了情绪——【怎么个别有洞天法?】   【就是泉底下面还有一个……】   白流双的声音越来越小,及至完全消失。   南钰皱眉,赶紧追问——【一个什么?】   心内无声。   他以为像先前那样多呼唤几遍就有回应,可叫得心都要炸开了,内里依然一片寂静。   他站在巨剑之上,望着瀛洲的茫茫云雾,慌了。   ……   清浅白泉,内有乾坤。   白流双落水的一刹那,所有伙伴心里都是一句“完了”,仙兵会被引来,他们会被暴露,南钰会进退两难。   结果落水的小白狼咻地一下便陷入泉底,快得像根本没这么个人掉进去过。   千钧一发,仙兵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三伙伴没办法想更多,立刻鱼贯入泉。   白泉来者不拒,逐一将他们吞没。   谁也没想到,轻轻浅浅的白泉底下,却另有一方天地。   这样说也不恰当,因为头顶并非天,脚下也并非地,皆一片灰茫茫,无云,无风,无草,无树,无土,无水,连声音都没有。   死寂。   四人不自觉凑近些,没敢妄动,只站在原地前后左右地看。   直到谭云山和冯不羁异口同声:“有妖气。”   既灵诧异怔住。   白流双更是脱口而出:“怎么可能,这里是九天仙界!”   她没敢大声,语气却斩钉截铁。   冯不羁面色凝重,他也和伙伴们一样蒙,但妖气是实实在在的:“既灵妹子,还有浮屠香吗?”   既灵摇头,早在船毁落水的时候贡献给东海了。况且谁会料到入了九天仙界还能碰上妖气,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南钰说过,但凡有一丝妖气入九天仙界都会被察觉。”   “南钰不会骗我们,但他也只能告诉我们他知道的,像这白泉底下有乾坤,他也不知情。”谭云山沉吟道,“九天仙界其实和凡间没什么区别,这么大的地界,这么多的仙人,谁也说不准哪里就藏着秘密。”   白流双用力吸吸鼻子,什么都没闻到,只得出声又问一遍伙伴:“真有妖气?”   冯不羁点头。   谭云山更是抬手一指:“在东面。”   既灵嘴唇抿得紧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们现在自身都难保,连此处是什么地界都没摸清,又来妖气,真是雪上加霜。   “我问问。”白流双说着闭上眼睛,嘴唇动也不动,与其说“问”,更像“冥思”。   三伙伴你看我我看你,皆无头绪。   不知过了多久,白流双忽然睁开眼睛:“断了。”   两个字,轻得近乎呢喃,脸上却是明显的错愕。   没头没脑,既灵只能挑最直接的问:“什么断了?”   “我吃了臭神仙的仙魄之后,能在心里和他隔空说话,一直到刚才……”白流双茫然地眨了下眼,又重复一遍,“断了。”   谭云山:“你告诉他我们掉进来了?”   白流双:“对,我和他说我们在白泉里,这下面别有洞天,等我具体给他讲这底下什么样的时候,那边就没声音了。”   “开始你刚刚一直站在这里,一步没动过。”谭云山微微蹙眉,脸色不大好。   既灵脑中一闪,有些懂了:“你怀疑有人从中作梗,故意断了她和南钰的联系?”   “可是连我们都不知道小白狼能和南钰说话,别人怎么可能知道?”冯不羁想不通。   谭云山摇头:“我不清楚。可能那个人并非针对他俩,只是用了某种术法将我们同外面彻底隔绝,牵连到了他俩的心有灵犀;也可能根本没那么个人,只是进入此境的皆会同外面慢慢断了音信。”   冯不羁烦躁地挠挠头,两种可能都让人高兴不起来。   所以说“闯九天仙界”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一路平顺呢,前面越顺遂,后面等待着的坑越深。   诡异之境,不知深浅,即便有妖气,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净妖铃不这样想。   腰间之物悄悄挣断系着的丝线时,既灵毫无察觉。那线细归细,却是极韧的,可在这一刻,却脆得像蛛网,断得无声无息。   接着它便如离弦的箭一般,极速向东而去!   既灵只觉得眼前有道光影一闪,待定睛看清是自己的净妖铃,那法器已飞出很远,且半点没停歇,大有誓要决一死战的架势!   东面正是谭云山指的妖气所在!   一瞬的错愕后,既灵立刻运轻功去追,一边追一边吟念净妖咒,不是要驱使它向前,而是要赶紧把它唤回来!   她从来没遇见过净妖铃主动攻击的情况,但这会儿根本无暇去想原因,在这突然而来的混沌之境,引起骚乱绝对是下下策!   剩下三人相视一眼,不明所以,但也知不对,纵身而起,一前一中一后跟上。   腾空的瞬间,谭云山大吃一惊,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但回头看看白流双和冯不羁瞪大的眼睛、张大的嘴,也基本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了。   在这九天仙界的白泉之下,他竟然无师自通了“轻功”。姑且先这么叫吧,因为他也没习过武艺,不知道真正的轻功该是如何,他现在只觉得身体轻盈,且有着源源不断的“气”自体内溢出,这股“气”足以支撑着他踏云而行。   既灵终于赶在净妖铃变成大钟之前,将其追上。此刻它已是脸盆大小,被她一把搂入怀中,施净妖咒强行变回秀气的小铃铛。   既灵气喘吁吁落地,不敢大声呼气,只能一口口无声调息。手心里的铃铛仍不老实,她也不敢松劲,继续紧紧握着,一滴汗从她脸颊滑落,有些痒,被她用袖口擦掉。   谭云山、冯不羁、白流双赶到了。   “怎么回事?”冯不羁刚一落地,便迫不及待地问。   既灵摇头,压低声音:“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遇……”后半截话,因为伙伴骤变的脸色,停住了。   三位伙伴的目光早已越过她,正骇然地盯着她身后。   背后瞬间一凉,既灵浑身绷紧,一点点回头……   就在她后方不远处,灰云正慢慢散开,依稀可见一巨兽趴在地上,睡得正酣。   头似狮,身似马,足似鸭蹼却有利爪,毛似兽类却藏龙鳞,高如楼宇,大如小山,若离得再近些,怕仰头都看不清全貌。   瀛天。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既灵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句话带来的未必尽是喜悦——在九天仙界的白泉里,遇见了他们要找的第五只妖兽,这已经不是诡异了,是悚然,那种一步步都被人安排好了的,寒意。   难怪少昊说东海里没有。   当然没有,它藏在这里呢,趴得安稳,睡得无辜。   谭云山最先从震惊里回过神,比了个“嘘”的手势。   白流双显然已被冲击得控制不住了,立刻用力捂住嘴,把泄出来的惊讶声死死闷在掌心里。   冯不羁不语,忧心忡忡。   既灵定了定心,点头。   现在不是能不能捉到瀛天的问题,是他们能不能顺利逃出九天仙界的问题。妖兽不捉死不了,最多不成仙了,可一旦打起来,在这九天仙界里闹出大动静,怎么想都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思凡桥和忘渊,区别只在于死得惨,还是死得很惨。   有了共识,四伙伴屏气凝息,一点点往回走。   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来的时候用轻功,也没惊醒妖兽,可一旦有了“不能让它发现”的顾虑,便一点险也不敢冒了。   走出十几步,回头看,瀛天还是瀛天。   走出二十几步,回头看,视野中的瀛天终于显得小了些。   这诡异之境可恶就可恶在一马平川,且无任何草木建筑,一旦没了云雾遮挡,看哪儿都是豁然一片,根本没有“隐蔽处”这一说。   比如眼下。   他们已经走出很远了,还是一回头,就能看见那巨兽,土黄色的,像平地上忽然隆起的山包。   既灵绝望叹口气,准备收回目光,继续前行,却忽然瞥见“山包”上的一个金色光点。   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可既灵就是觉得莫名熟悉。   忽地,自金色光点□□出一束金光,光一出来便散开,如被子一般将瀛天从头到脚笼罩住。睡梦中的瀛天瞬间惊醒,剧烈挣扎起来,在这仿佛永世死寂的混沌之境里,它凄厉的嘶吼犹如惊雷,划破天际,震碎九霄!   既灵终于认出了那金色的光,可她仍不愿意相信,直到把衣服里外摸了个遍,才心如死灰。   谭云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蒙了,可既灵脸上的神情更让他担心,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中,再不用顾忌什么动静大小,他几乎是吼着问她的:“怎么了——”   既灵动了动嘴唇,似乎说了什么。   谭云山实在听不清,干脆凑到她跟前,焦急的脸都要贴上脸了,又问一边:“什么——”   既灵加大声音,终于让他听得一清二楚:“六尘金笼——”   四个字,对于谭云山足够了。   同先前的净妖铃一样,六尘金笼自己飞出来了,但又和净妖铃不同,因为它已彻底不受既灵控制,正和瀛天打得难解难分。   “现在怎么办——”吼了一次,再吼第二次便容易了,而且既灵发现这样吼出来,比先前谨小慎微压抑着的时候舒服多了,虽然情况已经糟得不行,可总要尽最大努力,否则死都死得不甘心。   谭云山知道没多少时间想,索性把两条路都扔出来:“打,可能赢可能输可能被九天仙界发现直接抓起来,不打,可能被九天仙界抓起来也可能躲得过去逃得掉,所以我觉得……”   既灵、冯不羁、白流双:“打——”   既灵:“背后那人都安排到这份儿上了,就不可能轻易让我们跑掉的!”   白流双:“横竖都可能被抓,还不如先收了瀛天让你成仙!”   冯不羁:“你成仙了是不是就能想起前尘往事?对,我就要这个,弄不清楚你成仙背后究竟是啥,我就是活下来也得备受煎熬!”   你想着甲,别人却选了乙,你只好少数服从多数,也选乙——这种事,多半属于无奈妥协,只极少的情况下,属于修来的福气。   譬如,此时此刻的他。   是啊,都到这份儿上了,不痛痛快快打一场,不把那背后之谜掀个底儿掉,多窝囊!   一道仙雷不偏不倚正劈到瀛天一只眼睛上,妖兽当下倒地挣扎!   空中四道身影袭来,分别落于瀛天的头、颈、后背,任它翻滚甩动,就像虱子一样牢牢吸附在它身上!   既灵骑在它的脖颈,不徒劳去寻找它的心脏或别的什么致命处,只吟净妖咒,让化为大钟的净妖铃去狠撞它的头。   每撞一下,她就随着剧烈震动一下,好几次险些从瀛天的脖子上滑下来,但她也能明显感觉到瀛天的挣扎在减弱。   六尘金笼不用她操心了,那不知被何力驱使着的法器从始至终都在释放收服金光。这样的收服她平日里最多坚持片刻,所以每次都只能在最后关头用六尘金笼,但眼下的六尘金笼仿佛被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法力,金光没半点淡薄驱使,反而愈发浓烈耀眼!   轰隆——   又一道仙雷直劈瀛天侧腹部!   这道雷比过往所有谭氏仙雷加在一起的威力还要大,震得另外三人头晕耳鸣,甚至也有一种被雷劈着的麻酥酥的感觉。   没等伙伴们惊讶谭云山突飞猛进的法力,被劈中的瀛天忽然一跃而起,直冲天际!   众人一惊,赶紧用各自的方法稳住身形,以免被瀛天从身上甩下。   瀛天无翼,可这一冲却好似飞一样!   既灵低身伏在它脖颈,却依然被极速的风刮得脸颊生疼。   忽然,她听见了水声!   未及深想,她只觉得有水般清凉自衣侧滑过,再抬头,已是清明之天——瀛天竟冲出白泉,带他们回了真正的九天仙界!   “大胆妖孽,还不速速伏诛——”   一道厉喝惊醒既灵,她下意识低头去望,这才发现底下白泉四周已围了众多神仙,其中一个壮汉模样的,手持一把鎏金锤,正是出声之人。   这是最糟的场面。   可当它真正发生,反而踏实了。   既灵停下净妖咒,尝试重新呼唤随瀛天一同冲出白泉,此刻正悬在他们上方的六尘金笼。   那自由战斗了许久的法器,竟给了她回应!   既灵不再犹豫,将自己的法力全部倾注到六尘金笼之上——不是同背后之人争夺六尘金笼,而是给这法器再增加一份力量。   霎时,六尘金笼光芒万丈!   瀛天发出了迄今为止最惨烈的一声吼,而后骤然缩小,再缩小,最终化为一团紫光。   持金锤的仙人刚飞到半空,就见妖兽化为紫光,而后紫光入法器,原本妖兽身上的四个尚不清楚什么身份的家伙纷纷坠落。   妖兽飞得太高,这四个可疑者且得落一会儿呢。   金锤仙人没半点搭救的意思,浮于半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往下摔。   忽地,一道极细金光自那金笼模样的法器中蹿出,有生命似的拐着弯寻到四人中的一个,没入他的胸口,而后金笼模样的法器亮起一个原本暗着的孔。   金锤仙人不解其意,看得茫然。   下坠中的既灵却懂。虽然她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其实不用看,光想便知道,六尘金笼该亮第五孔了,谭云山的最后一颗仙痣,该消失了。   成仙了吗?应该没有,不是说还要历劫吗。   但至少该想起前尘往事了吧。   那就够了。   她不好奇那些与她没丝毫关系的属于长乐仙人的前尘往事,她遇见的是这一世的谭云山,她能做的只是陪他走一段修仙路,如今路到尽头,圆满。   谭云山茫然望着天。   他的身体在极速下坠,思绪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清明。   那道金光入体的一瞬间,他的记忆就回来了,无数过往一齐在他脑中炸开,交错着,混乱着,喧嚣至极。可他耳边能真切听见的,却只有——   怦怦。   怦怦。   心,好像也回来了。   ☆、第58章 第 58 章   蓬莱西北一隅, 某棵不知名的仙树,一袭锦绣华服的长乐仙人栖在茂密枝叶里, 偷得半日清闲。   按理说散仙该是终日逍遥的, 何须“偷闲”?   对此, 长乐仙人简直有一肚子苦水要倒。可他生性不喜与人来往过近, 于是认识的仙友们皆是点头之交,若他突然掏了心窝,倒要让对方不知所措了,故而偶有烦闷,自行纾解也就过去了。   但近来这桩烦心事,却非他一人之力可解……   “长乐仙人——”耳畔传来仙婢惊喜之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现了什么宝贝。   长乐默默叹口气,自树上跳下,对着仙婢微笑颔首。   仙婢与他也算老相识, 言语间少了几分恭敬, 多了几分熟稔:“怕是蓬莱所有偏僻角落都让您长乐仙人走遍了。”   长乐认命似的笑笑:“不还是让你找到了。”   仙婢苦笑:“既知迟早会被寻到, 何必次次闪躲呢。”   长乐顽皮地挑了下眉:“躲过一回是一回。”   “这次您说什么都要随我去一趟了,”仙婢也不愿意做这强人所难之事,可奉命而来, 若遂了长乐的愿,那遭殃的就是自己了,“羽瑶上仙已经开始砸东西了, 说要再请不来您, 她就把整个羽瑶宫砸了。”   长乐扶额, 觉得头痛。砸自己的宫殿威胁别人,也只有珞宓能做出这样骄横的事。当真以为他怕她砸吗,那羽瑶宫又不是他长乐住,碎成一地又怎样。   几次三番迁就,不过是看她一个姑娘,怕话挑明太伤人。可他自认已将婉拒姿态表达得非常明显了,连贴身仙婢都看出了他满蓬莱地躲,还要如何?   “长乐仙人别怪我多嘴,”仙婢见他满面愁绪,酝酿多时的话终于有机会自然出口,“您既然无意,何不同羽瑶上仙说清楚,讲明白,落得个一劳永逸的清静。”   他笑了,目光仿佛能看穿一切,声音很轻:“是我一劳永逸,还是你们一劳永逸。”   仙婢怔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眼神狼狈。   “我随你去。”长乐淡淡吐出四个字。   仙婢讶异,不明白为何忽然就应允了,但脚下没半刻拖延,立即往羽瑶宫领路,生怕走得慢了,身后之人反悔。   长乐随仙子前行,望着对方柔弱背影,有些后悔自己的刻薄。   她们不愿再日日对着珞宓怒火,盼他快刀斩乱麻;他不愿承担恼天帝之女的后果,盼着她知难而退。谁都揣着算盘,谁也没资格说谁。   羽瑶宫映入眼帘,长乐仙人的脚步愈发沉重。   成仙百年,前九十年的逍遥都抵不过近十年的烦恼,再这样下去,他宁可投胎转世,不做这破神仙了。   刚踏入宫门,便听见东西摔碎在地的声音,不知是摆件还是杯盘,听得长乐一阵可惜。   仙婢明显不大敢靠近,从宫门到羽瑶所在的书房,不长的路,让她走得一步三回头。   长乐看不下去,淡淡往旁边瞥一眼。   仙婢如获大赦,立即退至一旁。   长乐看着前方书房半开的门板,酝酿片刻,舒出一口气,下了决心似的大踏步而入。   “谁让你进来的——”   随着呵斥,凌空飞来一样物件,夹着疾风直冲长乐仙人面门!   他没躲,而是抬手挡于脸前,稳稳接住了“飞来横物”。   一个玉雕的白鹭镇纸,玉质温润通透,白鹭栩栩如生。   “难得的好物件,碎了多可惜。”他带着笑,翩然而入,径自走到桌案之前,将镇纸放回,自然得仿佛这里不是羽瑶宫,而是他的书房。   也不怪他这样,实在是被邀来此“琴棋书画”的次数太多,不想熟也熟了。   珞宓没想到来的是他,惊喜之余,又被他的“从容”所恼。   她动心时,便是喜欢他的淡然风雅,眼中盈笑。   可现在她恨的也是这个。   他仿佛没有怒哀乐,无论对着谁,皆眉眼带笑,无论遇上什么事,皆淡定如常。她有时候会觉得,他连喜都没有,那笑不过是习惯所致,因为笑了便可省去许多麻烦,而淡漠和疏离,才是藏在那盈盈微笑下,真正的东西。   长乐,长乐。   她却想看他落泪。只为她一人落泪。   “我还以为真的要把羽瑶宫砸了,你才会来。”明明想训斥,想态度再硬些,可对着这人,还是一张口就先输了气势。   长乐看着她眼中的哀怨和懊恼,笑意渐淡,难得声音里带上些诚恳:“我不过一个散仙,你这是何苦。”   珞宓定定看他,字字坚定:“我就喜欢你这个散仙。”   长乐犹记得她第一次说“喜欢”时,垂着眼眸,含羞带怯,而他则错愕茫然,一时失语。   如今十年过去。她羞涩尽退,只剩执拗,他听惯见惯,心内再无波澜。   日久生情是件很美的事。   但更多的时候,日久成疾。   “我没办法喜欢你。”早该这样清清楚楚给个回应的。明知暗示不会让对方死心,仍得过且过敷衍着,是他的错。   珞宓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她追着他跑了十年,她以为他的无奈总有一天会变成感动,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她都可以等,怎么会好端端惹来这样一句……   “我不是故意摔东西的,谁让你总躲着我……”她知道了,一定是自己惹他生气了。   这样想着的珞宓甚至在惶恐里生出一丝“他终于为我动怒了”的开心。   长乐有一瞬的犹豫,但很快又回归定然。开弓没有回头箭,得过且过的时候,十年如一刹,打定主意之后,拖一日都嫌多。说到底,他就是个不愿委屈自己的凉薄之人,也不知珞宓看上他什么了。   “我没生气,”他听见自己温和地说,“我是真的没办法喜欢你,或者这样说,我没办法喜欢上任何人。”   “就因为你无心?”珞宓的声音已轻轻发颤。   长乐被她的问题逗得轻轻笑了下:“这还不够吗。”   珞宓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当然不够!身体发肤也好,五脏六腑也好,不过一具驱壳,精魄才是真正的你,难道你的精魄也没有心了吗!”   他歪头想了想,一本正经道:“说不定就是这样。”   珞宓再压不住火,伤心和恼怒交织在一起,让她声音骤然提高:“精魄由精气结成,何来心肺!”   长乐敛下眸子,沉默半晌,再抬眼时,一切虚假的客气、温柔都没了,但也没有冷若冰霜,就是平静。无悲无喜,无爱无怒,仿佛他看着的不是苦恋自己十年的姑娘,而是一片虚无。   “成仙时,我求天帝让我留魄而去心,因世间太多疾苦,非一人之力所能解,徒增煎熬,不如无心。天帝并未一口答应,他说虽有苦,亦有爱,虽有悲,亦有喜,弃便要尽弃,问我可舍得?我说舍得,他才许。”   一口气说完,他顿了顿,才缓声继续道:“我不知七情六欲是藏在心里,还是藏在精魄里,我只知自那以后,我便彻底解脱,再没有什么能让我心生波澜,这神仙做得真可谓惬意逍遥。你喜欢我十年,我知就算不动心,也该有动容,但是没有。今日说这样无情的话,我知该有歉意,但是也没有。”   珞宓用力深呼吸,不想在这个薄幸之人面前示弱,可泪珠不听话,争先恐后向外涌,往下落。   长乐静静看着她哭,不动,亦不劝。   能哭就是好事,宣泄完了,便可放下大半,他这样乐观地想着。   但渐渐的,还是有一丝不忍悄悄冒头。他其实没和她说全部的实话,心的确是去了,但七情六欲还是留下些残影,不是爱恨这样浓烈纯粹的,而是一些琐碎的,不至于太过扰人心神的——比如被缠了十年也会“烦”,看着别人为自己所伤,也会“愧”。   羽瑶上仙终于哭完了,哭过的她眼睛和鼻头都泛红,少了些平日娇蛮,多了些楚楚可怜。   但对上她的眼神,长乐就知道,这事没完。   果然,她哑着嗓子问:“倘若你有心,就会喜欢我吗?”   长乐无奈叹口气:“没有这个倘若。”   珞宓不为所动,又执着地问了一遍:“会吗?”   长乐看了她半晌,思绪百转千回,仿佛将荆棘坎坷生生死死都过了个遍,终才松口:“或许吧。”   两个月后,尘水之畔。   这六十天是长乐仙人近十年来最放松逍遥的时光,珞宓的动作比他预想得慢,所以他总觉得自己赚了,站在尘水河畔,望着潋滟波光,再无不甘。   “长乐仙人——”   骤然而来的大喝,吓得长乐一个激灵,差点栽河里。   饶是如此,他抬眼望向思凡桥时,仍笑盈盈的:“尘华上仙不必如此谨慎,我来此处与人赴约,人未到,便随便转转。毕竟我长住蓬莱,难得一见这九天宝殿,这尘水忘渊。”   “那就麻烦长乐仙人去看忘渊,莫在我这思凡桥附近转悠。”   ……   与尘华上仙的对话实在算不得愉快,你来我往没几句,便草草收场。   他当然不会去忘渊,但也要给尘华上仙几分面子,故而悄然后退,离河边让出些距离。   思凡桥上的大汉哼一声,算是满意,然而很快,他就被人急匆匆叫走。   长乐看着空荡下来的思凡桥,眼里似有无尽思绪,又似一片淡然。   终于,一抹窈窕身影到了桥上,不看周围,只望着他。   仙婢来“告密”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了,羽瑶上仙为解相思之苦,决定跳思凡桥,以忘掉一切前尘旧情,若他长乐还有一点点良心,就赶紧去阻拦。   结果他这阻拦之人倒来早了,生生等了许久,才等来跳桥者。   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冲上思凡桥,他像个真正为她担心的仙友一样,面沉如水,不悦蹙眉,将这出戏配合得真挚感人。   珞宓不是个耐心之人,三言两语,四五回合,便迫不及待自他背后一推。   跌下思凡桥的时候他还在庆幸,亏得只有四五回合,否则怕要露出破绽了。   尘水比想象中温暖舒适,正合他坠落时的心情,解脱畅快。   与其终日被扰,不如一世清静。   能不能找回心?那是珞宓在乎的,与他何干。   ☆、第59章 第 59 章   闭上眼, 尽是喧嚣。下面众仙议论纷纷,耳畔疾风凌厉呼啸, 真是让人走都走得不安宁。   极速下坠中的既灵赌气似的不看, 不听, 努力把纷扰都隔在九霄之外。   终于, 一切都慢慢安静了。   摔烂的模样一定很可怕,好在,她不用亲眼看见,也就无所谓丢脸不丢脸了。   下一世会投胎成什么样的人呢?   应该会成人吧。   不过如果再喜欢上一个没心没肺的就惨了,所以还是做个走兽吧,还能找白流双去玩,说不定潜心修炼……   “我同意你投胎了吗?”   耳畔的清静忽然被低哑的声音划破,就像混沌被撕开一道口子,泻进明朗的光。   身体被稳稳接住, 她猛地张开眼, 一张俊脸近在咫尺, 不过表情不大好,眉头锁着,半眯的眼里尽是不悦的光。   但那双眸子是熟悉的, 熟悉得让人庆幸,又从庆幸里开出欢喜的花。   “我做什么还需要你同意?又想净妖铃了是吧。”她很努力地气势汹汹,奈何笑意半点不矜持, 非急着出来。   “姑娘, 我这好歹是英雄救美, 能否给一丝温柔?”他撒了谎,因为怀中人那没忍住的眉眼弯弯,是他见过的最温柔的笑靥。   “如果你现在把我放下来,温柔什么的,可以考虑。”   “好。”   “……”她只是随便说一下用不用撒手得这么干净利落啊!   似乎听见了她的腹诽,那人轻叹口气,明显也有留恋和不舍:“再不过去,我俩就等着被冤魂索命吧。”   没等她反应过来,身下之云便带着他俩以极快速度向下俯冲,终于在最后关头,接住了白流双和冯不羁。   已经抱着必死觉悟的伙伴们劫后重生,先是茫然,待慢慢缓过来,相信自己的确活着之后,“真性情”一并回笼——   冯不羁:“谭二,别以为我没看见,救完既灵妹子之后你竟然还和她说了两句悄悄话!你冯兄我还往下摔着呢你知不知道!唉,人是没摔着,心已经摔碎了……”   白流双:“姐姐,你收妖之前说一声啊,我在这破地方变精魄特别费劲,刚才一点准备没有,怎么都变不成,吓死我了——”   既灵一边摸白流双的头安抚,一边看某人对着冯不羁笑,也不辩解,就笑盈盈的,态度好到让冯不羁再没半点脾气。   这个踏着云彩过来接他们仨的家伙,还是谭云山。   真好。   好得像在梦里。   南钰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饶是如此,他仍哀怨地瞪了暗中死死拦住他的师父一眼。   郑驳老挑眉——我就知道他们死不了,你不说感谢我阻止你暴露,还瞪我,孽徒!   南钰没心思跟师父斗嘴,只无声询问——现在怎么办?   伙伴安然落地固然大幸,但擅闯九天仙界是重罪,眼下已围了这么多仙友,他们插翅也难逃!   师父给来的眼神简明易懂——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南钰觉得自己永世也修不来师父的淡定。   金锤仙人亦从半空中落回,刚稳住身形,就见四个不速之客旁若无人地“内部交流”起来,声音之喧哗,态度之自然,简直没把九天仙界和这围观众仙放在眼里。而且这种理直气壮的氛围还带出一种错觉,仿佛人家是主,他们这些仙人是客,愣是有种贸然出言颇为无礼的诡异感觉。   这不荒唐吗!   “你们究竟是谁,竟敢擅闯九天仙界!”金锤仙人手臂一落,锤头砸地,轰然一声响,极具气势。   四伙伴其实也心虚,只是凡事都需要有个破局之人,在此之前,深浅未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眼下金锤仙人破开局面,先定了个“擅闯九天仙界”的罪,四人互相看一眼,并不意外,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踏实。   四人一齐起身,倒让众仙眼前一亮。姑娘美,公子俊,还有一个……先不说这个了。   本以为眼下这种局面,四人必然急着辩解,不料三人坦然安静,只一人像要开口的样子,结果还特从容不迫,先清了清嗓子,然后环顾一圈,微笑致意。   众仙或好奇,或焦灼,总之都等得想揍人。   一路来的默契让谭云山很自然成为这种场面下的发言之人,都不用商量,三伙伴默契安静,等着他侃侃而谈,运气好,还能把黑说成白,把死说成活。   但这种信任是有条件的,比如你不能生死关头了还不忘“姿态风雅”……   “我们不是擅闯九天仙界,”吃了伙伴一记暗脚、一下胳膊肘、净妖铃怼侧腰之后,谭家二少终于开口,声音温和谦逊,彬彬有礼,“他们三个只是想帮我回家。”   “回家?”金锤仙人嗤之以鼻,“别以为沾了点仙气就能成仙了,你要真功德圆满,该随礼凡上仙走尘水入九天,我可没听说哪位仙友是从白泉里冲出来的,呵,”他看向众仙,讲笑话似的,“还带着妖兽呢!”   众仙哄然大笑。   南钰再忍不了,甩开师父的手,冲出半步:“你——”   “我乃长乐仙人!”谭云山比他更快,骤然厉声,“一百三十二年前成仙,居蓬莱,要不要去仙志阁查查《九天散仙志》!”   南钰肯定他看见自己了,所以才这样一反常态,再无从容,只剩凌厉。   他不是在和众仙对峙,他在告诉自己……不,接住六道不着痕迹白眼的南钰没好气地笑,心中了然又苦涩,苦涩里又翻出滚烫。谭云山是在替所有伙伴们强硬表态——你个蠢蛋,不许出来。   没人注意到尘华上仙的动静。   突来的“仙友身份”让围观众仙猝不及防,一时错愕。蠢蠢欲动的仙兵们也呆愣,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还要不要上前“拿下”。   金锤仙人忽然立于一个尴尬位置,继续质问,底气略虚,退而不语,颜面难存。极短的时间内这位仙人思绪风驰电掣,终于想出个自认为可让对方哑口无言的问题:“仙人本就待在九天,何来回家一说,若是下凡,走尘水归之便可,怎么你这位仙友还要旁人护送?”   谭云山敛下眼眸,沉默。   金锤仙人得意嗤笑:“答不上了?”   语毕,耐心尽消的他直接喝左右仙兵:“还等什么,速速将其拿下!”   仙兵咽了咽口水,没敢动。   没逮住闯入者顶多被罚,逮错了仙人那可要治罪的。   金锤仙人面上挂不住,索性自己来!   不料刚抡起金锤,就见那位“长乐仙人”抬起眼,微微一笑:“我并非答不上,而是怕你不敢听。”   “哟呵,”金锤仙人被这大言不惭逗笑了,“你这样一说,那我非得听听不可了。”   谭云山耸耸肩,满足他:“是羽瑶上仙将我推下思凡桥的。我历尽千辛万苦,终回九天仙界,第一件事就要去找天帝告状,不料打扰了诸位。那就麻烦众仙友——”他环顾一圈,清朗的声音里染上微凉笑意,“看哪位能受累跑一趟九天宝殿,代我击鼓鸣冤。”   刹那间,鸦雀无声。   围观仙友们看天的看天,转头的转头,恨不能从没来过这里。   谁疯了去帮他跑九天宝殿,他们现在只想合力把那个不长脑子的金锤仙友抬起来扔忘渊!   咣当——   金锤自手中脱落,仙人连忙弯腰去捡,已顾不得狼狈与否。   他甚至认真思考如果从现在开始装失忆,是否来得及。   谭云山早料到了这样的局面。   看热闹是一回事,做“知情人”或者说“见证者”,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万一天帝护短,想将所有人封口,那真就是祸从天降。   但对不住,这正是他想要的,知道的人越多,牵连的越广,天帝越不敢轻易徇私。   他不是真要讨什么公道,只是想弄点谈判条件,好帮既灵他们全身而退。   这样想着的谭云山不经意瞥到三位伙伴。白流双和冯不羁一如预料之中,既惊讶他忆起前世,亦不耻珞宓所为,最后还有点对他吓唬那位金锤上仙的强烈称赞和认可;可既灵不一样,她眼里闪着某种他看不懂的情绪,似……动摇?   他蓦地明白过来,立刻想告诉她自己还是谭云山,还是那个会让人恨得牙痒痒的谭二,可刚说了一个“我”,便被突如其来的惊呼打断——   “你真的都想起来了?!”   那声音带着疾风,由远而近。   谭云山抬起头,羽瑶上仙已落至他跟前。   围观众仙友纷纷后退两步,一来拉开些距离,于心里更有安全感;二来万一起冲突,也免殃及池鱼。   珞宓看也不看他们,只带着期望盯住谭云山,目光炯炯:“心呢?心也回来了对吗?”   谭云山不知该如何回答。   珞宓等不及,索性抬手贴到他的胸膛,隔着衣服静静感受他的心跳,很快,她面露狂喜,那真真切切的喜悦让她整个人都在发光:“真的回来了!长乐,你有心了!”   珞宓的手洁白如玉,十指纤纤,单看着便可想象轻轻一握的柔软与娇嫩。   既灵别开眼,垂于身侧的手轻轻握拳,拇指似有若无擦蹭着指节上的茧。   久久未得回应,珞宓才觉出不对,她按捺住激动心情,深深看进他的眼睛。   “你已经想起来了,”她一字一句,不是疑问,是笃定,“为什么不说话?”   围观众仙很想告诉这位羽瑶上仙,他刚才说了,且慷慨激昂地要去天帝那里告你。   但这种时刻,没谁发昏冒头。   谭云山轻轻吸口气,又慢慢呼出,平静的眼底透不出任何情绪:“我该说什么。”   珞宓以为他生气了,连忙解释:“我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我只是想帮你找回心,你的仙魄还在,你注定要成仙的,就当……就当下去游玩一圈。”   谭云山沉吟片刻,忽然指了一下身旁的伙伴,用只有他们几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其他的事情可以慢慢说,先放我这些朋友离开九天仙界。”   趁着没真正惊动九天宝殿,围观的大都是瀛洲散仙,珞宓发话还是有分量的。   然而羽瑶上仙没他那“稍后再说”的耐心:“什么叫‘其他的事情’,在我这里你的心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她极力压着声音,不想让那些看热闹的人听见,可太过激动,让她的声音有种随时会断裂的紧绷,“你说过如果你有心,你就会……”   她终于看见了他身旁的三人,生生咽下了“喜欢”。这样的表白哪怕有一个外人在场,都让她难堪。   “我当真了,”她换了一种说法,一种只有她和眼前人明白的说法,“‘也许吧’对我而言,就是‘能。”   风停了,缭绕的仙气也不飘了,一切恍若静止。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希冀,带着胆怯,像等待审判的人:“你知道的,对吗?”   谭云山望着她,一时无言。   是的,他知道。   所以他才给了那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既能让珞宓下决心动手,又给自己留了后路,想着若二度成仙后被要求兑现,他依然可以说我没答应,我说的就是“也许”。   当时的长乐,狡猾得心安理得。   现在的谭云山,却没办法理直气壮了。   如此时刻,他竟然还分心去去想,如果既灵知道了来龙去脉,肯定要用净妖铃敲他了。他甚至能模仿出她的反应,蹙着眉,白着眼,正气凛然斥责——让你不好好把话说明白,非要耍心眼,害人害己了吧,活该。   谭云山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嘴角扬起的瞬间,他猛然回过神,迅速收敛。可还是看见了珞宓眼中的惊诧。   “你……”珞宓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眼前人的眉眼仍依稀可见当年长乐的模样,但又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同了,让她觉得陌生。   忽然又起了风,且随风飘来鸾凤之音。   众仙立刻跪地,施大礼迎驾。   围观仙墙骤然矮一截吓了四人一跳,既灵、白流双、冯不羁不明所以,循声张望,只有了前世记忆的谭云山清楚,鸾凤齐鸣,帝后驾到。   顷刻,銮凤驾徐徐而落,随行仙婢左右排开,帝后下凤銮驾,由贴身仙婢扶着,缓缓来到众人面前。   她未发一语,目光轻飘飘扫过施大礼的众仙,良久,才说了第一句话:“散了吧。”   众仙如获大赦,头也不抬纷纷后撤,待觉得足够远了,才起身速速各回各处。   眨眼间,白泉边空空荡荡,除了谭云山四人,珞宓,就只剩帝后和她的仙婢……以及立于鸾凤驾旁的苍渤上仙。   被特意叫回训话不想训到一半就来人通报亲娘说珞宓在瀛洲出事了,少昊是蒙的;想着随行而来说不定能帮妹妹一把,却见到了几位“故人”,少昊是蒙上加蒙。   现下他能做的就是保持安静,尽量装无辜。   幸而那几位没有同他相认的意思,亲娘也没从瑾虹仙姑的草草描述中将东海上冒出来的修行者与眼前这几位勾连起来。   她只关心珞宓:“什么了不得的事竟闹到瀛洲了,你是想让满九天仙界看你笑话吗!”   “母后……”珞宓在心上人那没等来想要的回应已经够苦了,如今又当着长乐的面被这样骂,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帝后皱眉,不悦中难掩心疼:“算了,随我回去再说。”她头痛地叹口气,“你一个,你二哥一个,就没一天让我省心。”   数落完珞宓,她才第一次正眼看“罪魁祸首们”,不料这一看,便黑下脸,以袖掩鼻,仿佛闻到恶臭一般:“怎么连妖都能混到九天里来了。南钰呢,天帝让他守尘水,他倒守得真好,我看这个尘华上仙也不用做了……”   帝后一手掩鼻,一手轻轻一弹,话音未落,一道金光已凌厉刺向白流双!   既灵眼疾手快将白流双拉到怀里,以自身去挡!   金光狠狠刺入她肩膀,巨大仙力当下将她和白流双一起撞飞,复又狠狠落到地上。   帝后皱眉,九天有律,妖邪入九天,格杀勿论,人则不然,还是需要天帝来审,所以她没打算动其他人。但与妖邪为伍,就怪不得她了。   掌心再度聚拢金光,这一次,无分人、妖……   咔!   突来的灼烧与疼痛打散了她手上的仙术,也打得她错愕震惊,嘴唇气得抖了许久,才对那“胆大包天之徒”吐出一句:“你、竟、敢、对、我、劈、仙、雷——?!”   谭云山沉着脸,眼中已结寒冰:“你再动她一下试试。”   帝后气得说不出话。她不怕一个小小散仙的威胁,可她不敢相信九天仙界里竟有人敢给她这样的奇耻大辱!   珞宓也急了,大声呵斥:“长乐——”   他看向她,一字一句纠正:“我叫谭云山。”   再不拖延,他转身飞快奔向既灵和白流双,后两者已被冯不羁和南钰扶起……南钰?   “你干嘛出来。”及至跟前,谭云山将既灵接到自己怀里,才以极低的声音咬牙切齿。   “这样都不出来我还是人吗!”南钰被师父拦得已经红了眼,最后被硬拉走的时候再忍不了,爱谁谁,踹了师父一脚后便挣脱回来藏到白泉玉石板之后。就这他都已经后悔了,早出来的话,既灵未必会挨这一下。   转瞬之间,阵营分明。   这边,谭云山、南钰、既灵、白流双、冯不羁。   那边,帝后、珞宓、少昊以及众仙婢。   众仙婢在谭云山劈仙雷的时候已经彻底茫然了,死死低头缩着肩膀,就怕被迁怒。   少昊更是一片空白,自有记忆起,就没人敢这么对他亲娘,父皇都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能忍就忍,能让就让。拿仙雷劈……这帮疯子。   “反了,反了……”帝后怒急攻心,翻来覆去重复这两个字。以她的仙术可以轻松杀掉这些大逆不道之徒,但不行,直接杀了太便宜他们了!   既灵在谭云山出手时已经变了脸色,这会儿被人揽着,看着对方眼中的“坚定杀机”,说没感动是假的,但你为伙伴出头也要看看时候啊,在九天仙界用雷劈帝后你是怎么想的!而且就算动手,也该她来动,反正她又不想成仙,这刚修回的仙还没捂热呢,就给帝后一雷,那尘水路不是白走了!!!   心内咆哮间,她挣了两下,竟没挣开谭云山揽着的胳膊,只得无奈道:“我没事了。”   她没说假话,帝后刚刚那下对妖不对人,打身上后除了让她摔疼点,倒无大碍。   谭云山不理她,仍紧紧盯着帝后,生怕对方出其不意来一下,不过胳膊倒箍得更紧。   既灵肩膀本来已经缓和的疼痛倒在他的用力之下卷土重来,这叫一个心累,正准备掏净妖铃,打算战斗之前先在伙伴脑袋上磨磨光,不料头顶忽然传来妖兽低嚎!   五伙伴对着嚎叫太熟悉了,当下一震,不约而同抬头。   帝后、珞宓和少昊也下意识循声而望。   只见自收了瀛天之后便不见踪影的六尘金笼,不知何时已立于半空之中,亮起的五孔里,紫光浓而盛,大有喷薄欲出之势,而那妖兽低嚎,便像困兽在金笼之内的挣扎与咆哮!   没给任何人反应时间,紫光终于突破桎梏,破笼而出,风驰电掣般于空中划出五道紫线!   那五精魄仿佛知道要去哪里,转瞬,便消失在西面苍穹!   瀛洲漂于东海,其余四仙岛皆在其上,南钰思忖,西面……   他猛地呼吸一滞。   瀛洲以上以西,是九天宝殿。   天忽然黑下来,没一丝预兆,就那样骤然漆黑,暗得像深夜。   挂在苍穹的繁星成了唯一的光亮。   然后没多久,星辰开始坠落。   先是一颗,两颗,而后十几颗十几颗的落,像有人将一盘玉珠倾倒下来,以粉身碎骨换刹那芳华,极美,极绚烂。   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人应接不暇,南钰看着满天流星,几乎要忘了那飞往九天宝殿的五妖精魄。   直到听见帝后颤抖得近乎恐惧的声音。   “日昏月暗,九霄星落,厉莽出世,忘渊水干。”   所有人都听见了。   除了既灵。   她没看流星,也没听清帝后的话,而是目不转睛盯着仍在半空通体紫光的六尘金笼。   六孔,皆亮。   ☆、第60章 第 60 章   【六孔皆亮, 天下太平。】   言犹在耳。   这是师父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在病榻上,在临近生命的终结, 师父仍把这八个字清清楚楚留给了她, 声声郑重, 字字凛然。   师父骗了她?   亦或有人骗了师父?   既灵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原来长久相信的某些东西崩塌是这样的感觉, 没有撕心裂肺,没有郁猝怨怼,只一片空落落。倒有些像刚刚的急速下坠,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力等待落地的那一刻,然而仿佛永远落不到地上,更不会再有人踏着云彩来接。   谭云山于昏暗中心念一动,仿佛某种灵犀驱使着他看揽在怀中的既灵,这一看, 便心疼起来。她眼中已溢满水汽, 却生生没落泪, 眼圈已被这极力的隐忍弄得通红,分明自己在跟自己较劲。   他以为她在懊恼六尘金笼没困住五妖,可当他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六尘金笼, 顿时怔住。   愤怒自心底涌起,还夹着难以言喻的酸楚。   犹记得刚认识时,她一口一个师父说, 神采飞扬里尽是自豪。   这样的徒弟, 要多狠才能忍心去骗?   六孔皆亮, 天下太平……呵,天昏地暗还差不多。   谭云山深吸口气,刚想对既灵低语,忽听得遥远天边轰隆隆巨响!   那动静极大,震耳欲聋,且连绵不绝,就在所有人呆愣之际,整个瀛洲忽然颠簸起来!就像东海起了巨浪,将这仙岛卷得上下起伏!   谭云山毫无防备,身形一晃便摔坐在地,然而“地动”并没有停止,坐在地上的他仍被颠得东倒西歪!   他尽量护着既灵,然后发现其他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大部分都坐地上了,只帝后、少昊和南钰及时招来云、水、剑,各自腾空,免于失态。   然而神仙的仪态在天崩地裂面前,微不足道。   流星已落尽,西面天边开始电闪雷鸣,刺耳的雷电声混在山摇地动的巨响中,像妖类的凄厉悲嚎!   只既灵和谭云山注意到了,那六尘金笼在第一道闪电划破苍穹时,悄然解体,无数碎片眨眼间,化作淡淡的烟。   日昏月暗、地动山摇中的一缕烟,散得无声无息。   世上再无六尘金笼。   “少昊!”帝后终于自变故中回过神,声音里仍有掩不住的担忧和焦灼,但也总找回一分威严之气,“此五人交于你,务必拿下问罪!”   少昊一听便明白她挂心五紫光去往的九天宝殿,一刻不想在这里耽搁了。   “母后放心!”虽然在婚配之事上他和亲娘闹得几近反目,但涉及到九天安危,他自然立场分明。   珞宓一听“五人”,当下变色,她千辛万苦谋划让长乐寻心,为的是其二度成仙后能知情懂爱,与她长相厮守,这要被捉起来“问罪”,还怎么……   帝后再无耐心应付不知轻重缓急的女儿,所以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不,应该说连想都没让她想完,便抬手一扬,令其陷入昏睡。左右仙婢眼疾手快接住倒下的羽瑶上仙,扶上鸾凤驾,帝后随之落座。   鸾凤驾极速而起,来时如徐徐细雨,去时已成流星赶月。   山摇地动似缓了些,九天宝殿方向的轰隆声不知何时低下来,于是衬得电闪雷鸣愈刺耳,每一声,都像一把锐利的刀子,将苍穹割得千疮百孔。   见少昊目送帝后,南钰悄悄给四伙伴使了眼色。伙伴们心领神会,白流双和冯不羁以坐姿轻轻挪到他贴于地的剑身上,谭云山则维持着揽住既灵的姿势,唤起托着他们的云。   转瞬,五人轻轻浮起,离地约一寸,不仔细看,会以为依然坐在地上。   南钰和谭云山交换一个眼神,顷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剑、云而起,离弦的箭般……   哗啦——   从天而降的洪水直接将“箭们”拍折到地上。   南钰、白流双被水冲散,各自摔落——咚!咚!   冯不羁直接被扑到了几丈开外——咣当!   谭云山浑身湿透,仍没松手,稳稳护着既灵落地——唰!站得笔直。   虽姿态各异,但当墙一般密集的冰柱自地面升起,将他们团团围住,并最终封成一座冰笼,趴着还是站着已经不重要了。   逼人的寒气里,四面冰栏忽然开始紧缩!   原本距离甚远的五伙伴不得已聚拢,就在他们已经要被挤成肉饼时,冰栏终于停住,刚刚好能容纳他们五个人。   从头至尾一言未发的少昊,狠狠咬破指尖,在冰笼上画下符咒,每一下都很用力,仿佛要把所有愤怒都倾泻在这血符里。   五人理解他的心情,以少昊的角度,定然认为自己被他们五个图谋不轨者所欺,间接引狼入室,祸及九天,但——   “苍渤上仙,”南钰终是看不下去,开了口,“自己的手指头自己的血,你不心疼我们还过意不去呢。”   少昊眼皮都没抬,画完这面,又去到另一面继续画。   他画了三面,南钰就跟着转了三面,清晰从他的动作里分辨出了三幅“血书”:“困仙咒……镇妖符……降凡图……用不用这么齐全啊!”   谭云山轻拍他肩膀,南钰不解,却还是收了声。   少昊画完最后一下,口中默念,随后血符泛起金光——符咒既成。   “我知道这种情况下就算我们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谭云山毫无预警开口,低缓而诚恳,“但我们真的只是捉妖修仙,潜入瀛洲不过是希望获取水行之法,以便回东海去捉瀛天。至于为什么瀛天在白泉里,为什么收完瀛天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我们也一头雾水。”   少昊终于抬眼,目光如冰笼般冷,声音却极轻:“无辜的修行者,嗯,这倒是个不错的脱罪之词。”   谭云山定定看他:“无论在东海上还是现在,我们和你说的都是实话。”   少昊点点头,全然不与他们争辩,只道:“但愿到了九天宝殿上,你们也别改口。”   语毕,他唤来一头周身金索的硕大仙兽。仙兽落地便笨拙扭动身体,金索一端自然脱落飞向冰笼,另一端则依然在仙兽身上。很快,冰笼被六面捆牢,少昊翻身骑上仙兽的背,仙兽随之飞起,拖拽着冰笼一并腾空。   “日昏月暗,九霄星落,厉莽出世,忘渊水干!”谭云山忽然大声喝,不同于帝后的喃喃自语,他把这几句话说得像某种不详之咒。   仙兽背上的少昊猛地回过头来,目光如利刃!   不料四目相对,谭云山来了句:“这四句话你听过吗——”   少昊那颗心忽悠一下子,说上不上,说下不下,就是累,累得他想把这家伙扔进东海喂鱼!!!   “如果你这个天帝之子都没听过,”隔着五六尺的距离,谭云山的声音却清得像在少昊耳畔,“我们几个小兵小卒鱼虾蟹,去哪里听得?”   少昊沉默地转回头,重新直视前方,然眼底已有微动。   谭云山望着少昊的背影叹口气,也不确定这位苍渤上仙听进去没有。   白流双撇撇嘴:“别白费劲了,事情因我们而起,反正就是抓妖兽闹的,我们知不知情,都不影响臭神仙们拿我们问罪!”   既灵:“他不是为了脱罪……”   谭云山:“我不是为了脱罪……”   异口同声,又异口同止,俩人互看一眼,要不是眼下形势严峻,怕就要乐了。   谭云山特礼貌地谦让:“你说,不对我再纠正。”   既灵白他一眼,然后才和白流双道:“他是不想让帮过我们的人心寒。”   白流双听完,眨巴着眼睛求证似的看向谭云山。   后者点头。   对于狼妖,单“心寒”两个字就有点揣摩不明白,喜欢就爱,讨厌就恨,被帮了开心,被骗了愤怒,“寒在心里”是个什么感觉?   白流双懵懂的时候,既灵却在打量谭云山,好半天,她笃定开口:“你还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谭云山没办法从她的眼神里读出“喜”或“不喜”,就有点没底,思忖再三,问了个模棱两可的:“如何?”   既灵沉吟片刻,忽然问:“真的有心了?”   谭云山莞尔:“要不要也摸摸看?”   既灵不喜欢这个“也”字。   谭云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收敛玩笑,认真道:“嗯,有了。”   既灵点点头,连同先前的“如何”一并给了回答:“挺好。”   以前的谭云山淡漠疏离,外温内冷。怕朋友心寒?他少让朋友心寒点就谢天谢地了。   所以和以前不一样了,挺好。   以前的谭云山不解风情,没心没肺,说好听点是凉薄,说白了就是不懂喜欢和爱。   所以有心了,挺好。   现在轮到她没心了。   她把心丢在以前的谭云山身上了。   ……   冯不羁和南钰本想就谭云山的“我们几个小兵小卒鱼虾蟹”进行掰扯,堂堂尘华上仙怎么就小兵小卒了,堂堂功德圆满之修仙人怎么就鱼虾蟹了,但围观半晌,没寻到合适的插嘴时机。等到谭云山和既灵之间微妙的氛围散干净,他们又发现再提前话好像有点凉了,于是收敛玩笑,真正说起眼前之事——   冯不羁:“谭老弟,你爹会不会没和你说全,比如当年梨亭仙梦,那个下凡的神仙除了告知抓住五妖兽就能成仙外,是不是也提了你一成仙就九天大乱,生灵涂炭?”   南钰:“既灵,会不会有谁对六尘金笼动了手脚,否则前面都好好的,怎么收到第五个妖兽就困不住了?”   “如果真留了这种话,谁还会成仙,反正上天也是等着被涂炭。”谭云山没好气地否决友人简单粗暴的猜测,余光却似有若无瞥既灵。只有他们两个注意到了六尘金笼亮起的第六孔,那意味着精魄出笼并非意外,甚至很可能这才是六尘金笼真正的用途,但对于既灵,这实在是个太难接受的事实。   “六尘金笼我一直贴身带着,没人动得了手脚。”既灵的声音有些哑,却坚定,“而且在五妖精魄出笼后,五孔不仅没灭,反而第六孔也亮了。”   这下不止南钰,冯不羁和白流双也惊着了:“第六孔?!”   “对,”既灵垂下眼睛,沉默半晌,缓缓抬头,“厉莽就是第六只妖兽。”   白流双愕然:“可你没收厉莽啊,我们连它是圆是扁都没看见!”   “不用收,这六尘金笼本来就不是为了收妖的,”既灵苦笑,从眼底苦涩到心底,“以五妖兽精魄唤出厉莽,才是它真正的圆满。”   原来想通一件事的结果未必是豁然开朗,也可能是无尽酸楚。   “你师父……骗了你?”白流双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她本该问得愤怒,可出来声音却是抖的,小心翼翼得仿佛生怕打碎了什么东西。   既灵吸吸鼻子,咽下苦,努力扯开一个灿烂的笑:“好像是的。”   白流双一把扑过来抱住她,冲力之大差点把旁边的谭云山撞到冰栏杆上:“姐姐你别难过,其实想想,九天乱了也没什么不好,也让那帮臭神仙吃吃苦头!”   既灵轻轻环住她,头却不住地仰起,用力呼吸,只有这样才能忍着不让眼泪溢出来。   忘渊水干啊,怎么可能只是吃吃苦头。她这辈子修的功德,都补不了这弥天大错的万一!   可她知道白流双不懂这些,她只是想安慰她,想让她心里好受。   南钰也知白流双是为了安慰既灵,但有些话必须挑明:“小白狼,你知道忘渊水干意味着什么吗?”   白流双自既灵怀里抬头,似乎懂点,可又懂得不透。   南钰看她,也看所有伙伴,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沉重:“忘渊水干,上古至今所有被投入忘渊的极恶之仙、妖、兽、人、物都将重见天日,到时毁的不是九天仙界,是整个世间。”   “整个……世间?就因为我们捉了上古五妖兽?”白流双纵有万般妖兽豪情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成为毁天灭地的一份子,“既然五妖兽如此危险,九天仙界为什么不把它们都消灭呢?放任三千年,偏等我们捉了才来告诉我们这会引厉莽出世,害忘渊水干?!”   南钰回答不出。   驾着仙兽的少昊也回答不出。   他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全神贯注奔赴九天宝殿,实则将背后议论尽收耳底。然而越听越糊涂,越听越动摇。   倘若背后五人不是无辜的,那忘渊水干的目的何在?放至恶邪魔出来于他们有何好处?   倘若背后五人是无辜的,那他们究竟成了谁的棋子?   母后知道“日昏月暗、九霄星落”时,会有厉莽出世,会有忘渊水干,那父王知道吗?就像那几个人说的,如果知道,为什么不提前诛杀五妖兽,以消后患?   少昊头痛欲裂,他现在只想快些抵达九天宝殿,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61章 第 61 章   电闪雷鸣中, 细密而低闷的轰隆声愈来愈近, 间或传来些许仙人焦灼的呼喊, 但被雷声和那种神秘的轰隆声盖着,听不真切。   终于有不属于星辰雷电的光映入眼帘, 有那么一瞬, 让人产生了白昼归来的错觉。   然而很快,少昊便看清那是一盏又一盏宫灯,它们齐聚在九霄之上,或以宝珠之华, 或以燃烛之火, 映出一片极明之天。   这是从未有过的阵仗。   初见气势非凡, 再望, 却是悲壮。   九天宝殿,这个昔日九天仙界里最威严恢弘之地, 就像黑暗中一座孤岛, 挣扎着最后的光亮。   笼内五人也看见了。   他们不约而同凑近冰栏, 透过空隙, 看着九天宝殿越来越近,宫灯之明愈来愈夺目。   仙兽忽地发力,骤然而上,冰笼被猛地一提, 五人里三个没站稳, 狼狈跌坐, 还有两个及时抓住冰栏, 身形是稳住了,手却被冻得生疼。   然而无人腹诽。   因为他们立刻懂了少昊用意。   仙兽一路斜着向上,冲到了齐聚的宫灯之旁,于此高处俯瞰,一切尽收眼底。   恢弘伟岸的宫殿,庄严肃穆的九天门,微波轻泛的尘水,静谧深沉的忘渊,这是南钰日日守护、少昊从前常来的那个九天宝殿,甚至同谭云山前世记忆中的一砖一瓦都别无二致。   可宫殿以西的竹林已塌陷成一个黑洞洞的巨大深坑,忘渊一侧沿着河水走向隆起连绵山脉,所有上仙齐聚在另一侧对岸,攒动的人头并非议论纷纷,而是一刻不停歇地吟念仙术!   轰隆隆——   闷响又起,少昊和笼内五人都看得真真,竟是忘渊一侧那隆起的山在动!   不,根本不是山,那是厉莽!   它就像一条巨大的褐色肉虫,沿着忘渊走势蜿蜒蠕动,每动一下,便好似巨石滚过地面!   此时再看宫殿以西的深坑,少昊只觉骇然,脑中已不自觉浮现厉莽出世之景——天色忽暗,星辰坠落,雷电交加,竹林骤然塌陷,肉虫般的妖兽自坑洞中缓缓爬出。   被寒意浸透心神的不止少昊。   “它的头呢……”冰笼之内,白流双颤巍巍地问。   那不是单纯的害怕,而是诡异、不适杂糅的后背发凉,头皮发麻。   无人能回答她。   厉莽并没开始喝忘渊之水,不知是被上仙们的咒术困住了,还是别的原因,总之它只是贴着忘渊一侧极缓慢地蠕动。   如果以蠕动方向作为判断,厉莽的头该在九天门下,尾该在忘渊之末,可实际上,九天门下的那端同忘渊之末的那端完全一样,一样粗圆,一样灰褐,没有眼耳口鼻,亦无尖尖细尾,只有起伏的褶皱和极短极密的绒毛,仿佛一条虫子被切掉了头尾,只剩一截身子在土里蠕动挣扎!   于冲击中缓过神,少昊终于在九天宝殿正门的台阶之上,寻到天帝、帝后身影,不再迟疑,驾着仙兽直奔而去!   离远的时候,他看着爹娘身边没什么人,就先前的鸾凤驾停在台阶之下的空旷处,上面睡着自己小妹。可当近了,他才发现并非全部上仙都到忘渊之畔对付厉莽了,至少还有一位庚辰上仙留在这里,且正与天帝交谈,倒显得一旁的亲娘多余了。   少昊没敢惊扰,及时驾驭仙兽放慢速度,于鸾凤驾旁边缓缓落下,抬头望台阶之上,以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等待开口时机,或是被直接发现。   全神贯注交谈的那二位压根没往下面看,亲娘倒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立即皱眉摇头。   少昊没看懂这是让自己先不要出声还是别耽误时间赶紧去忘渊帮忙,却不经意听见了庚辰上仙同天帝的对话——   “若早几年,兴许可算出躲劫之法,现下厉莽已出世,天帝再告诉我这上古星批,给我这《九天星宫》有何用?”   “既已避无可避,那便寻应对之法。”   少昊愕然。不是因为那十六字乃“上古星批”,而是没想到爹娘竟连庚辰上仙都瞒着。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竟被藏得如此之深,如此之久!   “我未必占得出,就算占出,也未必还来得及。”郑驳老叹口气,忧心忡忡地望一眼忘渊,没看清厉莽,却在余光里扫着了少昊……以及他身后的冰笼。   护徒心切的庚辰上仙哪还顾得上天帝,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台阶之下,怒视少昊,大有如果天帝不在场我就跟你臭小子动手了的气势:“苍渤上仙这是做什么?我徒儿……咳,尘华上仙犯了何罪,要被囚于冰笼?”   少昊皱眉,对这位上仙可没亲爹那般好脾气,当即冷下声音:“庚辰上仙,笼内其余四个就是此次九天之乱的罪魁祸首,其中一个还拿仙雷劈了帝后,您的爱徒却为护他们与我动手,你说他该当何罪?”   “罪魁祸首?”郑驳老回头,声音微妙上扬,“帝后,是不是应该将羽瑶上仙唤醒,一并对质才好?”   帝后面沉不语,心里却已经把这个向来与她不对付的庚辰上仙拍得灰飞烟灭。   迷晕珞宓,一半是因为不想在“长乐仙人”的处置问题上同她纠缠,一半也是想护她。显然“长乐仙人”捉五妖兽这事珞宓是知情的,那么先由她这个当娘的问问清楚,才知道该怎样将珞宓从此事中保出来。   郑驳老对此事知道多少,帝后不清楚,但眼下看,只会比她多不会比她少,如果他那个宝贝徒弟有了什么差池,他绝对会咬住珞宓不放。   台阶上下,两番心思,都在沉默,也都在较劲。   笼内五人从落地后就没出声,因为路上谭云山就说了,他们现在的身份是“罪魁祸首”,怎么说都是“狡辩”,不如静观其变,先看看九天宝殿什么情况。   现在他们彻底看明白了——   冯不羁:“天帝……”   白流双:“太不好当了。”   在场十人,如果珞宓不是幕后黑手的话,那么她和他们五个还有郑驳老几乎清楚一切明面上的来龙去脉,少昊也知东海、瀛天、五妖兽,帝后则亲见珞宓对谭云山的“情”,联系先前瀛洲的所见,也该有个大致轮廓,于是唯一不知情的无辜者,只剩天帝。   但现在,这个人被夹在帝后和重臣之间,两边都等着他做主。   天帝不知笼内关着五颗同情他的心,确切地说,他现在无暇顾及“厉莽”外的任何事:“庚辰上仙——”他的声音比先前沉了又沉,罕见的有了一种极具压迫的威严,“即刻占星,务必赶在厉莽喝忘渊水之前卜出阻止它的方法,我不是在和你商量,而是下旨。”   郑驳老闻言瞪目,一口粗气把胡子吹得飞起,可天帝比他更快继续:“同样,论功行赏和论罪行罚也都在平息厉莽之后。在此期间我保证不会有人动尘华上仙一下。”   “那他们呢?”郑驳老得寸进尺。   众伙伴听得惊讶,南钰却习以为常。   天帝则比尘华上仙还习惯:“他们也一样,一切都等九天渡过此劫再说。”   “谢天帝——”郑驳老终于心甘情愿施礼,“然《九天星宫》不同于其他星运之书,庚辰一人恐难参透,还请天帝特许蠢徒一并去庚辰宫帮忙——”   天帝怀疑自己听错了:“哪个蠢徒?”   郑驳老维持着难得的恭敬施礼:“冰笼之中那个。”   天帝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咬牙道:“我刚刚许了不动他一下!你现在又要我放他出来?”   郑驳老:“庚辰不敢,只是九天仙界再无合适的帮手人选,还望天帝许他戴罪立功——”   郑驳老低着白头,施着大礼,然声音洪亮,理直气壮。   天帝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良久,才缓平心绪:“庚辰上仙请起。”   郑驳老从善如流。   天帝伸出手掌正对着这位重臣:“五下。”   郑驳老立即点头。   除了他,在场所有人皆茫然,包括帝后和少昊。   天帝已经开始数了——   “一。”   “二。”   “三……”   只见郑驳老如闪电般过来,眨眼功夫已将南钰带出冰笼!   冰笼一丝未破,笼内其余四人也安然无恙,只南钰出去了,却根本没人看清郑驳老如何动作的。   他们也没机会问了,因为带上徒弟的庚辰上仙一刻未停,咻地踏云而去!   “五。”   天帝数完最后一个数,长长舒口气,仿佛终于获得了从里到外的彻底安宁。   忘渊之畔的“轰隆”声不知何时又大了些,他不再耽搁,闭目冥思。   很快,一上仙气喘吁吁抵达台阶之下,跪拜施礼:“天帝。”   “将冰笼带到内殿严加看守,没有我的旨意,切不可动他们分毫。”   “是!”   上仙得令,立刻唤来仙兵将冰笼自仙兽身上解下,一阵风般押走。   少昊站得挺直,望向天帝,知道别人带走冰笼,意味着他将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儿子眼里的刚毅与果决,终于让天帝在这个焦头烂额的日子里,有了一丝欣慰:“随我去忘渊。”   片刻后,九天门下的忘渊之畔多了两个身影,当他们的仙术一齐打在厉莽身上时,后者的蠕动重新弱下来。   众上仙备受鼓舞,又燃起必胜之心。   或许很快他们就会发现,天帝也是第一次见厉莽,也和他们一样不知这妖兽有何招数、弱点,但至少当下,还可以满怀信心坚持一阵。   若这时有人能在整个九天仙界上面俯瞰,就会发现五仙岛的散仙们都在往九天宝殿这边赶。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是忽然天昏地暗地动山摇了,然后天旨传来,要所有散仙奔赴九天宝殿助上仙们“降妖”。   ……   九天宝殿,内殿。   冰笼已被送到此处一个多时辰。那位上仙尽职尽责地同仙兵一起守着殿口,时不时往里看一眼,确认笼内一二三四都还在。   内殿很大,冰笼被放置在中央,离殿口有些距离,以至听不太清守卫上仙和仙兵们偶尔的交谈,于是那殿外尘水畔的喧嚣,更远了。   电闪雷鸣已停歇,厉莽的轰隆蠕动也几不可闻,偌大殿内,只几盏宫灯,一笼焚香,幽静得让人偶尔会产生错觉,仿佛先前的一切都未发生。   但只是一瞬。   四伙伴已从最初的震惊中彻底缓过来,他们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也清楚外面正遭遇着什么,他们彼此沉默,只因各有所思。   冯不羁算“负担”比较轻的,没有谭云山前世今生的纠葛,也没既灵被师父骗的心碎,当下心里就是单纯的“做了棋子的郁闷”和“引厉莽出世的愧疚”,并且郁闷可以自行消解,愧疚可以亡羊补牢:“我说,降厉莽咱们虽然没办法出力,但五妖兽这件事咱们可是知情最多的,反正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要不我们从头到尾捋一下,看看有没有可疑之处?”   “不用从头到尾,”既灵抬起头,良久的沉静已让她眼里没了水汽,熟悉的坚定回来了:“我师父,青道子,他给的我六尘金笼。”   谭云山喜欢她这个模样,比梨花带雨美多了。情不自禁摸了一下她的头,就像她摸白流双那样,并眼疾手快赶在被拍开之前收手,对着冯不羁道:“还有梨亭仙梦那个神仙,他给的我爹尘水仙缘图。”   既灵没拍着某人,倒拍上了自己脑袋瓜,这叫一个郁闷,可神奇的,这郁闷以毒攻毒,驱散了她心中最后一丝沮丧。大错已成,疼也疼了,哭也哭了,现在该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去补救!   “好,”冯不羁想到的也是这俩人,“假如既灵妹子的师父和下凡谭府的神仙是一个人……”   “不用‘假如’。”谭云山打断伙伴。   冯不羁讶异挑眉:“你已经确定他们是一个人了?”   谭云山摇头:“我的意思是不用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这个局看似很大,实则关键点只有一处……日昏月暗,九霄星落,厉莽出世,忘渊水干。”他将那十六个字又重复一遍,“只有知道这四句话的人,才能布下此局。”   既灵仔细回忆自瀛洲到九天宝殿的一幕幕:“连少昊和庚辰上仙都不知情的话,意味着天帝有心藏住星批,如果真是这样……”她眼底一沉,“整个九天仙界里知道这件事的绝对少之又少。”   谭云山点头:“至于知情者都有谁,或者说谁有可能知情,只有天帝和帝后清楚,”他停顿片刻,目光炯炯,“布局之人就在其中。”   ☆、第62章 第 62 章   “没等人家现形, 你们就先被扔忘渊了。”南钰如一阵风般进了内殿, 然而声音远没有身形那样潇洒, 及至冰笼跟前,又自嘲地补了一句, “如果忘渊没干的话。”   “你怎么过来了?”既灵看着他风尘仆仆的脸上没半点喜色, 心里咯噔一下,“又出事了?”   “那倒没有,”南钰自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打开,将其内粉末均匀抹到两根相邻冰栏上, “师父用厉莽出世的时辰占出一方仙阵, 我已送达忘渊之畔, 现在天帝率领众仙按位布阵, 将厉莽暂时压制住了,不过……”他面色凝重地抬起眼, 不自觉将空了的纸包攥出褶皱, “真正的伏妖之法, 依然毫无头绪。”   “天帝私藏星批几千年, 你以为他会坐以待毙吗,一定也用自己的方式寻了不知多少破解之法,”谭云山安慰地拍拍南钰肩膀,“没那么容易的, 这注定是场旷日持久的苦战。”   没等尘华上仙回应, 冰栏倒先回应了。谭云山尚未收回的胳膊两侧, 被涂完粉末的两根冰栏以极快的速度融化, 转瞬,一个可容人轻易侧身进出的宽敞空隙呈于眼前。   众人呆愣,这可是被苍渤上仙层层禁锢的冰笼!   “算你们运气好,还真让我找到一鼎星辰炉,只有它的炉壁上能刮出这种赤炎粉,”南钰解释完,又心情复杂地叹息,“仙志阁偷书,星辰炉偷粉,我这辈子所有的偷鸡摸狗都贡献给你们了。”   伙伴们总算看明白南钰来干嘛了。   就是不知道千辛万苦才保住徒弟的庚辰上仙发现孽徒送个仙阵还能“罪加一等”的时候,会吐多少血。   “别愣着了,还得我请你们出来啊。”南钰闪到一旁,腾出笼前地方,“快点吧,再耽搁门口那帮人该醒了。”   谭云山不客气,侧身一步跨了出来,逃不逃暂且不论,这浸满寒意的冰笼绝对不想再待了。   回过身,冯不羁也跟着出来了,既灵和白流双落在最后,一个正在侧身往外出,却明显心里想着事,一个等在原地,隔着冰笼朝南钰皱眉:“我们跑了你怎么办?”   南钰怔了下,也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欣慰:“你担心我?”   白流双不自然地看了眼别处,才硬着声道:“我是怕你顶不住,回头那帮臭神仙下来又把我们捉回去,到时候罪上加罪。”   既灵已出笼,南钰索性伸手把磨磨蹭蹭的小白狼抓出来:“怕就怕没等九天仙兵抓,你们已经冤死在这里了。”   冯不羁刚重新把腰带系紧,闻言警惕抬头:“这话什么意思?”   白流双把胳膊从南钰手里扯回来,眼露杀机:“天帝说话不算话?”   既灵亦没懂南钰的话,但她总觉得天帝并不像出尔反尔之人,不过转念一想,她还觉得师父是好人呢,不也被骗得团团转。   自出笼后一直安静的谭云山终于开口,却不是伙伴们那样的警惕:“九天在劫难逃了,是吗?”明明心中已有数,却仍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去问。   南钰一咬牙:“算了,我和你们说实话吧。师父已经快把那本《九天星宫》翻烂了,可除了一个不知能支撑多久的仙阵,其他毫无进展。师父没和我明说,但我看得出来,占出伏妖之法的希望渺茫。或许,这就是九天的定数。”他的眼里有对劫难的悲观无力,亦有对伙伴的浓浓关切,“届时忘渊水干,妖孽尽出,九天自顾不暇,谁还会记得你们。倒是那些恶妖省心了,不费吹灰之力,一笼吸干。”   白流双不喜欢这个场景,展望一下都不行。   难怪南钰说“冤”,要真就这样毫无还手之力地被虐杀,简直死不瞑目!   认定伙伴已彻底清楚现状,南钰直接说自己的打算:“现在所有人都在忘渊,我领你们去别处尘水,回到凡间之后你们就赶紧躲起来,以后的事情,唉,等真有‘以后’再说吧。”他又看向谭云山,“你也一起下凡,不然他们都跑了,剩你一个在九天,那真就是所有罪你一人背了。”   “你呢?”这是白流双第二次问南钰了,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可就是必须问,不问出来不踏实。   哪成想尘华上仙一脸无辜:“我?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一直辛辛苦苦在庚辰宫为我师父打下手呢。”   白流双:“……”   那个简单的傻头傻脑的臭神仙没了,嗷呜!   一行五人自九天宝殿的侧门而出,猫着腰朝与忘渊截然相反的方向逃,没一会儿就到了厉莽现世的地方——竹林坍塌后的深坑。   站在坑边,才真正看清其巨大,未免绕路费时间,南钰索性唤来巨剑,就近依次将白流双和冯不羁拉上来,轮到既灵了,后者却迟迟未动。   南钰这才意识到既灵这一路都莫名安静,正觉纳闷儿,就见她抬起头,定定望过来:“我要留下。”   那张脸上不是心血来潮或突发奇想,而是久思之后的平静与坚持。   南钰发现自己竟毫不意外,她现在的眼神就和杀赤黑狡的时候一模一样。   可厉莽毕竟不是赤黑狡:“天帝都束手无策的妖兽,你留下也……”   “我知道我的力量微不足道,”既灵目光坦然,“但有一分我就使一分,有十分我就使十分。倘若忘渊水干,我与妖邪拼死一战,倘若平息厉莽,我愿在九天领罪受罚。”   南钰没话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谭云山。   谭二少摊手,带着笑意挑眉:“我以为一离开九天宝殿她就会说呢,已经比我预想得晚了。”   ……你俩成亲吧。   巨剑忽然晃了两下——白流双和冯不羁都跳回坑边了。   “姐姐在哪儿我在哪儿,我还没报完恩呢!”   “扔下伙伴自己跑,那是人干的事儿吗!”   南钰瞪大眼睛,无语忘苍穹,他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忘渊之末,西,三百尺。   “记住,过去之后就按照我刚才说的,分别站到仙阵这四个方位最外围散仙的身后,他们只会当你们是新赶过来的仙友,这种时候也没人会跟你们寒暄,站定之后立刻吟九天降妖咒。”   “如果觉得时辰差不多了就吃一颗仙草,千万维持住仙气。”   “白流双你把手缩回去,你带着我的仙魄呢,要什么仙草!”   “还有其他问题吗,有就赶紧问,我再不回去师父该疑心了。”   既灵、谭云山、白流双、冯不羁:“快走吧,保重。”   南钰:“……”   目送尘华上仙疲惫的身影渐行渐远,四人收回眺望,彼此看一眼,行动!   明亮的宫灯之下,一小撮“可疑分子”悄悄靠近忘渊之末。   厉莽已中仙阵,再没向前蠕动一下,然又不甘心被这样制住,沿着忘渊一路蜿蜒的肉圆身体剧烈地上下起伏,像在喘着粗气,地面更是在它的拍打下发出一声声闷雷般的响动。   对峙多时,众仙已适应了这地动山摇般的战场,彼此间说话大多用喊的。但眼下喊话的仙友们也不多了,持续释放的仙力让他们再没多余的力气。   四伙伴已悄然分散,各自寻到了仙阵方位。   既灵这边站在最外围的是个仙子,窈窕的背影此刻绷得紧紧,目光注视着山一样的厉莽,聚精会神吟仙术。   悄悄在她身后三尺处站定,既灵不再犹豫,垂下眼睛,口中默念有词。   然而刚念了没两句,连法力都没聚好呢,忽然听见众仙惊呼,紧接着便觉头顶一暗!   她立刻抬头去望,霎时倒吸口冷气——厉莽竟腾空而起!   只有这时才看得出它究竟有多大多长,几乎遮住了整个九天宝殿的天!   “不好,它要落——”   众仙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声嘶力竭。   像要印证他的话一般,腾至半空的厉莽忽地停住,而后山一下极速下坠!   以厉莽的庞大身躯,这一落几乎会将整个忘渊之畔的仙砸在身下!   众仙四散躲避,整个九天宝殿瞬间成了一片茫茫仙海,哪里还有仙阵可言!   既灵没跑,但也没白白送死,而是一跃而起,用轻功跳到了稍远一些的仙树之上。她本就在仙阵外围,这一跳离开忘渊更远。   就在她刚刚于树梢站定,厉莽落下,前所未有的巨响!   随之而起的云雾尘土遮天蔽日!   疾风中,既灵用力抱住树干,心中却窜过一阵异样,仿佛某种感应般,她鬼使神差地抬头眺望,竟在一瞬透过尘雾,看清了二度跃起的厉莽!   先前那下不知砸伤了多少来不及散开的仙人,绝不能让它故技重施!   这念头来得猛烈,冲击得既灵心中几近颤栗。   她深吸口气,站直,闭目,一手揽住树干,一手缓缓运气。渐渐地,耳边什么都听不见了,她默念九天降妖咒,初学的咒语,竟仿佛相识已久般,自然流畅。   终于,她睁开眼,运气之手向半空中一推,夺目金光自掌心而出,直奔再次砸下来的厉莽!   此时仍坚持吟九天降妖咒的不止她一个,那仙术金光也不止她这一道,可偏偏在她的金光击中厉莽时,妖兽于半空骤然一僵,竟停了一瞬!   而后它继续下落,却好像刹那间从势不可挡的巨兽变成了被风托着的羽毛,速度变得极慢极缓,看得人产生一种恍惚错觉,仿佛慢的不是厉莽,而是流逝的时间。   既灵也惊着了,一头雾水,但仙术没停。   厉莽稳稳落回忘渊之畔,有反应迅速的仙人重新喊“列阵——”   她立刻跳下树,奔回原位,前面还是那位仙子,不过给她的不再是背影,而是姣好容颜。   既灵正犹豫如此直面是不是应该微笑颔首以示仙友礼貌,却见又几个仙人转过身来对着她,既灵心里一紧,难道被识破了?   眼看厉莽又有动静。   她也顾不得仙家礼仪了,无视面前几位,立刻默念施法,将金光又打到厉莽之上。   不是巧合,厉莽真的又安静了。虽然她也不知打的是厉莽的胳膊还是腿,身体还是屁股,可的确立竿见影。   既灵这回是彻底蒙了,几位仙人却让她更蒙,唰地一齐跪下!   心扑通扑通跳,要不是仙术不能停,她真想也回个大礼。   结果就听见施着大礼的几位仙友清晰而洪亮地唤出两个字:“天帝——”   既灵脊背一凉。   会错意只是尴尬,被抓现行就是绝望了。   回头还是不回头,这是个严峻的抉择。   “不用管我,继续仙阵。”八个字,平和威严,并无一丝愠怒。   几位仙人得令,立刻起身向后转,各归各位。   既灵希望自己的背影看起来足够无辜,也希望此地只是天帝巡视仙阵的无意中路过。   很快她就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天帝没走,反而来到她旁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地自侧面打量她。   既灵目不斜视,就望着厉莽,要多大义凛然有多大义凛然,俨然一个弃恶从善戴罪立功的好姑娘。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必须缓口气才能继续支撑仙术,久到她开始怀疑身侧之人真的就没认出她是先前冰笼里面的“恶徒”,天帝终于开口。   “晏行?”   极轻的两个字,像在唤一个很久远的名字。   心里那异样又来了。   不同于前时“绝对要阻止厉莽”的凶猛强烈,而是一种浅浅的温热。   既灵闭上眼,仔细去感知那回应的出处。   不是心,是仙魄。   那团已成她修为的上古散仙魄。   “我不是晏行。”终于支撑不住,断了仙术,既灵缓口气,转过头,“他的最后一丝精魂气散在了黄州雾岭,我只是那个恰好得了他修为的过路人。”   天帝眼中掠过一丝黯然,极快,以至于既灵怀疑是自己眼花。   她觉得自己可能永远都看不透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九天至尊。   旧事说罢,该算新账了,至少既灵是这样认为的,并已开始琢磨怎样把“逃出冰笼”这事说得避重就轻,却不料天帝开始默念仙咒。   真的是默念,因为他连嘴唇都没动。   可每一个声,都清清楚楚送进了既灵耳里,不,应该说就像有个缩小了的人站在她耳朵里念一般。   随着最后一个字结束,天帝手中射出比她烈得多的金光,直直打在厉莽身上。   刚因为她断了仙术而骚动起来的厉莽,被这一下打得痛苦扭曲,虽看不清全貌,至少中了金光的这一截冒出灼烧之烟。   许是疼痛,许是忌惮,厉莽再度沉寂下来。   众仙也早已回归,复又成型的仙阵重新对其形成桎梏。   “记住了?”天帝重新看她。   虽不知是什么咒,但的确一遍就记住了,故而既灵点头。   天帝终于有了一丝欣然:“别用九天降妖咒了。”   既灵懂了,这是教了她一个更厉害的仙术,不过既然学了,总要知道:“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天帝正色道,“在这九天仙界,亦是不传之秘。”   “……”   水行之法,降魔仙术,九天仙界的不传之秘光她知道的就已经俩了。   很好,这秘密守得没有任何破绽。   ☆、第63章 第 63 章   谭云山就在相邻的仙阵方位, 侧目, 便可看见既灵身影。   那道让厉莽安静下来的仙术一打在妖兽身上, 便惊到了临近的好几位仙人,可大家一时都辨不清施术的是哪位厉害仙友。谭云山直觉转头看她, 即便只有侧脸, 仍可见错愕。   果然。   他不知道为何同样的降妖咒由既灵来施便有如此法力,却隐约觉得该和捉异皮时机缘巧合得到的那位上古散仙的仙魄有关。   谭云山纵有玲珑心思也很难一时理出个所以然,正千头万绪,天帝来了。   他瞬间浑身紧绷, 掌心仙术已停, 却浑然未觉, 恨不能把耳朵揪下来扔过去听对方到底在和既灵说什么。   虽不觉得天帝会在这种危急关头去问一个小小修行者逃冰笼之罪, 但至尊者心思谁又说得准呢,总之, 但凡天帝有一点要动手的意思, 他绝对不会客气, 反正帝后都劈了, 不差再劈一次天帝,正好凑对。   天帝动手了,却不是朝既灵,而是朝厉莽。   不愧是天帝, 厉莽在他的仙术下剧烈扭动, 旁人打厉莽几乎是不疼不痒, 仙术更多的作用只是加固仙阵, 可天帝这一下,在妖兽身上灼出清晰伤痕。   然后是既灵。   不再是九天降妖咒,而是同天帝那一下相同的仙术,甚至在厉莽身上灼出的伤,都与天帝如出一辙!   这不是都用一种仙术就能造成了,必须施仙术的人法力也相当!   她得的那团散仙魄竟真的有如此修为!   谭云山心中激荡,是震惊,是澎湃,是终于可以与厉莽一战的热血沸腾!可很快他就发现,还有更汹涌的心情藏在这些下面,那是骄傲,是自豪,是拥有一个如此伙伴的与有荣焉,是喜欢上一个这样姑娘的心甘情愿。   “师父你慢一点——”   随风而来的呼喊气势如虹,不像叫人,倒像用嗓门替师父清道开路。   谭云山心领神会,立刻低头上前几步,努力融入茫茫仙海。   巨剑上的南钰刚把心放肚子里,就看见了不远处与天帝并肩而立的既灵,简直要绝望:“师父,你再慢一点——”   郑驳老快让那蠢徒弟把精魂叫灭了,然这会儿他已无暇训徒,一个俯冲落于好不容易寻到的天帝面前,什么施礼拜见都没有,就伸手把一张纸拎到天帝面前。   既灵被从天而降的庚辰上仙吓着了,做贼心虚地往旁边挪了挪。   随后而来的南钰干脆落到她面前,看似凑近师父和天帝,实则是以身体挡住了伙伴——他不知道天帝为什么没对既灵发难,但敢肯定师父如果知道了他私放囚犯,能把他塞到星辰炉里炼了。   相比之下,天帝不愧为九天至尊,对着火急火燎的庚辰上仙,依旧稳如泰山。   郑驳老最看不上他这样,都什么时候了,还装淡定,索性收回刚卜出的“星批”,自己念:“巽为风,风卷妖邪,坤位地,地吞阴魔,巽坤相对,是为死门!”   天帝定定看他片刻,看得郑驳老心急如焚,恨不能替对方发号施令。   【众仙听旨——】   整个九天宝殿都在同一时间听见了天帝的声音。   不是用耳朵,而是用精魄。   【聚九天门下巽坤位,上仙列前,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散仙依次列后,以庚辰上仙为令,聚降妖咒于厉莽死门。】   【散。】   最后一字落下,仙阵唰地散开,喧嚣再起,众仙或踏云或乘风,皆以最快速度奔赴九天门!   骤然没了仙阵,厉莽周身一轻,复又蠕动起来!   不知是不是压抑太久,再次蠕动的妖兽仿佛卯足了劲,拖行带起的轰隆声震天动地!   “南钰,带上她。”天帝给尘华上仙留下这样一句,便乘疾风而起,奔赴九天门。   南钰茫然呆愣。偶尔天帝是会像师父那样直接叫他名字,这没什么,但“带上她”是啥?说这话的时候天帝毫无疑问是看着既灵的,所以是带上既灵?都到倾九天之力齐攻厉莽死门的关头了,还惦记着“抓紧疑犯不撒手”?!   郑驳老也一头雾水。   应该在冰笼里的人怎么就出来了?天帝又为何要带她?不分轻重一直是他庚辰上仙的风格,却绝对不可能是天帝的。   没时间多想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思及此,郑驳老立刻催徒弟:“带上她,赶紧!”   南钰刚想伸手,既灵已主动跳上他的巨剑。   容不得再耽搁,南钰立刻带着伙伴随师父去往九天门。   不远处,混在散仙里跟着往九天门去重新列阵的谭云山,从头到尾盯着既灵,待她上了南钰巨剑,他也召来云彩。   天上仙友众多,谭云山一路尾随也并不显眼,但等到了九天门,六排列开,上仙及各仙岛之间便泾渭分明。   既灵自然是被南钰带到了第一排,且是第一排的正中,与天帝毗邻。   谭云山混到第二排正中,直对既灵背影,一步之遥。   被他挤得只好往旁边挪的岱舆众散仙,纷纷侧目,都不认识这位,但又都自我说服,应该是新得道的仙友,所以脸生,且还不懂仙界礼数。   此时,谭云山已大概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天帝不是非要带着既灵,而是看重了她的法力。   仙人已基本聚拢站定,嘈杂弱下来,于是整个九天宝殿,渐渐只剩厉莽的蠕动声。   轰隆,轰隆,沉闷而悚然。   庚辰上仙踏云而起,浮于厉莽上方。   九天门是九天宝殿的巽坤位,而此刻,厉莽已在蠕动中越过了九天门,现下九天门卡着的也是它身体的巽坤位。   巽坤位对上巽坤位,死门。   郑驳老等的就是现在!   降妖咒擦过九天门,稳准狠地击中厉莽,金光不散,如一柄利刃插在那儿,给所有仙友指引方位。   众仙早蓄势待发,立即吟仙术。   一霎,六排仙列涌出无数金光,齐赴厉莽死门!   仙术至,灼烟起,厉莽的巽坤位赫然被伤出一个大洞!   厉莽剧烈扭动,发出前所未有的怒吼!   让众仙不寒而栗的是,那吼声竟来自于厉莽身上刚刚被他们轰出的伤洞!   灼烟散去,众仙终于看清,那汩汩冒着鲜血的伤洞,正一点点长出泛着寒光的利齿。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没有轰隆,没有仙术,没有喧嚣,没有嘈杂,只一颗颗牙齿破肉而出的窸窣响动。   那伤洞最终成了厉莽的一张嘴。   狰狞的,血盆大口。   【降妖咒不要停!】   天帝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不稳。   谭云山知道这位九天至尊一定比他们更快更清晰地感知到了某种巨大危险,正准备集中精神继续施仙术,脚下忽然一颤!   同厉莽出世时一样的地动,不,比之更烈!   “轰隆隆——”   这声就像响在耳边,谭云山几乎被震得几乎五脏俱裂!   厉莽将九天门撞碎了!   尘土四起,巨石砸落,山摇地动间,呼号嘈杂中,六排仙列溃不成形。   可谭云山一动未动,因为站在他前面的既灵也一样!   还有天帝,还有郑驳老,还有南钰。   他们的仙术一下下打进厉莽的“嘴”,每次都能让妖兽剧烈一颤!   忽然,怒吼再起,血盆大口中猛地喷出紫黑浓雾,直直冲天帝与既灵而来!   没错,谭云山看得真真,那雾不散,就像先前郑驳老打巽坤位的金光不散一样,这黑雾亦如利剑,不冲郑驳老,不冲南钰,就是直奔天帝和既灵的!   妖兽知道谁最有威胁!   “小心——”   谭云山和郑驳老一齐出声。   前者直接扑到既灵,用身体将她护得严丝合缝,后者则挡到天帝和既灵身前,一掌发出金色仙光与黑雾于空中剧烈相撞!   金光轰然而散,黑雾如破竹之势重重击在郑驳老的掌心!   郑驳老身形一晃,沉沉倒地,不知生死。   “师父——”   南钰的声音几乎变了调,一下窜到郑驳老身旁想将其扶起,可手刚碰到衣角,就见一团金光自郑驳老体内缓缓浮出。   仙魄。   南钰瞬间一片空白。   仙者死,仙魄离。   背后忽然射来一道赤色仙光,触到仙魄,散成包裹着它的淡淡光晕。   原本向上浮起的仙魄复又缓缓下沉。   南钰诧异回头。   是天帝。   既灵自谭云山身下挣扎着爬出时,仙魄已回到郑驳老胸前。她一瞬就明白了,不自觉抓紧谭云山的胳膊。   谭云山被她抓得有点疼。   他知道,她可以为救别人献身,却见不得别人为救她而伤。   傻丫头。   郑驳老救的是天帝。   想归想,谭云山却也一样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那仙魄,希望其顺利回到庚辰上仙的身体。   若这时厉莽再来一下,天帝也回天乏术。   然而不知是不是刚刚那一击耗了极大妖气,此时的厉莽在众仙的降妖咒中重新安稳下来,撞破九天门的那一截身体也落回忘渊之畔,那血盆大口倒仍张着,一下下喘粗气。   仙魄终于完全没入郑驳老胸膛。   谭云山刚要舒口气,却在下一刻怔住——那仙魄又出来了,托着它或者说将它重新逼出来的,是一团黑气。   南钰双眼通红,几近绝望地看向天帝,他不知道这位九天至尊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若有,他甘愿以命换命!   天帝没看他,只定定望着那团仙魄,口中默念有词。   顷刻,一个巴掌大的、香炉模样的法器凌空飞来,将郑驳老的仙魄纳入炉内,却将所有黑气挡在了香炉之外。   “他中了妖兽的至邪之气,邪气不驱,仙魄回不了身体。”天帝隔空将香炉送至南钰手中。   南钰护紧香炉,迫不及待地问:“该如何驱邪气?”   “肉身入星辰炉,炉下燃净仙草,足足炼满七日,切记火不可灭,邪气尽除。”天帝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香炉,“在那之前,看好你师父的仙魄。”   南钰用力点头,恐惧、忐忑、庆幸、后怕……他已经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再克制不住,湿了眼眶。   “你还真是一点不像你师父。”天帝摇摇头,似有失望。   南钰不解,愣在那里。   天帝沉下声音:“如果现在是郑驳老,他不会在已经发生的事情上浪费一点时间,而是会以最快的速度回庚辰宫,继续拿起《九天星宫》,卜渡劫之法。”   “师父已经占出了厉莽死门……” 南钰怔怔看着天帝,可底气并不太足。   “要么是卜错死门,要么是仅有死门还不够,需以得当之法相配合,”天帝看着一脸少年气的尘华上仙,目光是极深的信任与托付,“九天仙界能不能渡过这一劫,就看你了。”   “我?”重任来得猝不及防,南钰一时大乱。   他去占星,谁来为师父驱邪?   他根本没认真学过师父的占星之术,不过是看得年头久了,耳濡目染会那么点皮毛,师父都占不出的伏妖之法,他怎么可能占得出!   “我会派人将星辰炉和净仙草送去庚辰宫,并在七日内不眠不休守着,你若不放心,大可连人带炉一并移至占星室。”   “可我真的不行,我只是给我师父打打下手,我连九天星……”   众仙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打断了南钰的话。   紧接着,惊呼四起。   南钰看着天帝和两个伙伴也变了脸色,立刻回头。然后,他慢慢睁大眼睛,也不由自主倒吸口冷气。   这是他见过的,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厉莽圆滚滚的身上正裂开一道道口子,每道裂口都流出鲜血,而鲜血中,又慢慢生出牙齿。   最后,所有的裂口都成了嘴,从九天门到忘渊之末,无分头尾,密密麻麻遍布在厉莽身上,像无数头只有嘴的小兽聚成了一条肉虫。   狂风乍起!   忘渊水面被吹得荡出波浪,可那浪起之后并不回落,而是漾出忘渊,直直进入一张张血盆大口!   厉莽,终是喝起了忘渊之水。   九天宝殿,不,整个九天仙界,陷入死寂。   只漾起又来不及被厉莽喝到的忘渊水,拍落在岸,声声清脆。   “你师父有占出一旦厉莽开始喝忘渊之水,多久能喝干吗?”天帝从容地问,竟连先前的那丝乱都没了。   师父还真占出了,只是不想徒增恐慌。   可天帝平和淳厚的声音,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南钰起身,第一次与他平视,像师父一直以来的那样:“一天,忘渊水便会降下三尺,三尺之后,浅处的妖邪现世,接着忘渊水越往下降,越深处的妖邪便会陆续而出,不必等到喝干,世间已乱。”   天帝:“所以一天是大限。”   南钰:“若重布仙阵,可拖至三天。”   天帝:“三天,卜得出吗?”   南钰微微抬头,很想慷慨激昂地说一句“能”,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天帝忽然笑了,清浅的,温和的,一刹那便将周遭的沉重压抑驱散,透进微凉的风。   他说:“去吧,尽你全力,成与不成都无妨,那就是九天仙界的命数。”   ☆、第64章 第 64 章   珞宓在噩梦中惊醒, 发现自己躺在羽瑶宫的寝榻上。   鬓角的发丝已被汗水打透, 贴在脸颊上, 些许凉意的潮湿。   她坐起来轻轻喘息,慢慢平复因骇然梦境而狂乱的心跳, 由衷庆幸着, 还好是梦。   “来人——”竟无一个仙婢发现她已睡醒,要起身更衣吗?看来最近她是管教得有点松了。   寝殿外,无人应答。   珞宓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正想骂, 忽然听见脚步声。   只一人, 由远及近。   不是仙婢刻意放轻的细碎, 而是沉稳的、不容动摇的气度。   “母后?”珞宓看着进殿的身影, 有些茫然。   帝后见她这样,怒又袭上心头:“睡一觉, 就忘掉自己闯下多大祸了?”   她是想横眉立目的, 可话一出口, 才发现疲惫有余, 震慑不足。连日鏖战,竟磨得她连发怒的力气都没了。   可这足以让珞宓忆起一切。   原来不是梦,原来那样日昏月暗星辰尽落的恐怖景象,是真的。   惊惧和后悔汹涌回笼, 她的声音开始发涩, 颤抖:“忘渊……真的干了?”   “厉莽已经喝了快有三天三夜, 至多再一个时辰, 水面低过三尺,那些被投入忘渊的妖邪就会陆续出来了。”帝后不想对女儿粉饰太平,可当看见其眼中的惊愕与悔恨,还是心生不忍,抬手轻擦她鬓角的汗水,将凌乱发丝顺于耳后。   泪水夺眶而出,珞宓扑进帝后怀里,泣不成声:“我没想到会这样,我真的只是想让长乐找回心……”   帝后拍了拍她的后背,深吸口气,稳住心神,冷静道:“究竟怎么一回事,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珞宓抬起头,哭得声音断断续续,哪里还有羽瑶上仙的跋扈高傲,只剩犯了错的懊悔与惶恐:“说、说什么都晚了……我闯大祸……闯大祸了对不对……”   帝后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心已软得不成样子,但脸上和声音都没泄露半点:“无论忘渊水干与不干,罪是一定会问的,你如果不说实话,母后也救不了你。”   她要趁着天帝审问之前把事情弄清楚,以便最大限度护住女儿,但也要赶在忘渊水落三尺之前回去抵御即将现世的邪魔。   没有更多的时间耗在这里了,她必须速战速决。   珞宓在帝后严肃冷峻的目光中渐渐停止哭泣,一连几个深呼吸后,她终于说出实情——   “长乐原是蓬莱散仙,我喜欢他,可他却说他没有心,所以不会喜欢上任何人。我问他如果有心了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他说也许吧。但我相信,只要找回心,他一定会喜欢我。可是长乐的心成仙时就丢了,我根本不知道去哪里帮他找……”   “那之后的一个月,我翻遍了仙志阁,一无所获。就在我想要放弃的时候,忽然收到一张信笺,我不知道是谁给我的,就放在羽瑶宫的书房桌案上,信上说长乐的心被上古五妖兽吃了,只要将长乐推下思凡桥,并指引他收服五妖兽,便可寻回心……”   帝后不可思议:“这样拙劣的谎言你竟信了?!”   “我没有信!可万一,万一是真的呢……”珞宓低下头,声音弱下来,“我想着反正捉妖兽也是功德之事,况且长乐是带着仙格掉下思凡桥的,就算找不回心,也注定了还会成仙……”   “那五妖兽呢,长乐怎么知道五妖兽在哪里?”   “我告诉他的……不,是他跌落思凡桥的几年之后,我收到了第二封信笺,还有一张尘水仙缘图,信上让我把图送给他转世的那户人家……”   其实信笺上还交代了该怎样说怎样做的许多细节,可珞宓知道母后不想继续听这些了。她现在也觉得自己很傻,可在当时,她真的满心满眼就一个念头——找回长乐的心,不管用什么方法。   帝后不知该说什么。   她能想象苦恋中的女儿把这信笺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心情,也认同一个注定会再次成仙的仙人,下凡历一世之苦确实算不得什么大事,甚至如果不是眼下这样的局面,她会和珞宓一样想当然认为“捉妖兽是功德”。   可即便每处都挑不出毛病,在连背后指引之人是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依样照做,仍然是愚蠢之极!   “信笺在哪?”追究前事无益,帝后直接问证据。   珞宓不敢看她的眼睛:“不见了。”   帝后要吐血,守了三天仙阵都没这样身心俱疲:“你和我说的都是实话?”   珞宓总算敢抬眼了:“若有半句谎言,愿入忘渊!”   “要是忘渊还有水可投,那真是天大幸事。”帝后重重叹口气,说不上是如释重负,还是愁绪万千,“记住,待你父王审问,你就实话实说,不过有一点,要多谈你对长乐的痴心。”   珞宓似懂非懂地眨眨眼。   帝后笑了下,笑意却没到眼底:“因愚蠢而被恶徒利用和因痴情而被恶徒利用,你父王绝对更宽容后者。”   ……   帝后来去匆匆。   她原本是想弄清楚女儿究竟做了什么之后,再教其如何避重就轻,认小罪脱大罪,结果发现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若说女儿身上的愚蠢有什么好处,那就这一点了——愚蠢让她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无辜者,一个被别有用心之徒利用的痴情人,唯一故意犯下的错,不过是推了一个散仙下思凡桥。   随着帝后离去,被屏退的仙婢重新入殿,伺候珞宓更衣。   她木然地配合,直到重新穿戴整齐,才终于定下心思。   “退下!”   “帝后说了上仙不可以离开羽瑶宫……”   “让开——”   她的宫殿,谁人敢拦?   珞宓一路走出羽瑶宫外。她知道帝后不愿让她出来,一是怕有危险,二也是怕她再做傻事。但她不亲见忘渊之惨况,于心难安,不亲见长乐之绝情,于心难平。   蓬莱没有什么变化,除了黯淡的苍穹里再见不到一颗星辰。   九天宝殿,却已面目全非。   珞宓藏于几盏宫灯之后,俯瞰整个九天宝殿,断壁残垣,烟尘四起,喝着忘渊水的极恶之兽,精疲力竭却仍守着仙阵的众仙。   三天三夜,再多仙力也禁不起这样耗,如今的仙阵就像凡间冬末春初的湖面,冰已化至极薄,随时随地可能碎裂殆尽。   九天要乱了吗?三千年的大战要再来一次了吗?不,会比三千年前更惨烈吧……   父王和母后在仙阵之东,几位九天法力最高的上仙分别在仙阵西、南、北统帅,长乐,长乐……珞宓仔细看过仙阵,寻找心上之人,赫然发现他就在天帝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那位置几乎算作仙阵之东的副统帅了,而在他身边……又是既灵!   珞宓的手不自觉握紧,指甲弄疼了掌心。   良久,她呼出一口气,用斗篷罩住头,像很多喜欢扮神秘的散仙那样,遮住脸,翩然下落,混入仙阵之东。   三天三夜的鏖战,众仙早已疲惫不堪,全靠最后一丝精魂气再撑着,整个九天宝殿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暮气沉沉。   除了仙力殆尽,还有越来越渺茫的希望之下,那逐渐冷却的热血,慢慢死了的心。   不过也有依然斗志昂扬的仙友,他们或许阻止不了忘渊水干,却有勇气展望水干后的世间,甚至细听,还可见自嘲和调侃,那是极难得的、无论情况多糟都敢于面对的坚定与乐观——   “如果至恶妖邪都出来了怎么办?”   “不知道。”   “我以为你会说那就捉呗,出来一个捉一个,出来两个捉一双。”   既灵无奈看他:“如果忘渊水真的干了,我哪还有命捉妖,早就被问罪了。”   仙力濒临耗近让谭家二少的气息有些不稳,但半点没动摇他“高洁的品格”:“妖邪都出来了,谁还顾得上问你的罪,趁乱赶紧跑。”   既灵没好气地笑,脸上血色很淡,眸子却仍明亮:“你怎么都成仙了,还这么狡猾。”   谭云山莞尔,第一次发现这两个字讨人喜欢。   苦中作乐的两个人没注意这番对话被前后之人一齐听了去。   前头的天帝还好,假装没听见某些“疑犯”谋划要逃,并不太难。   后面罩着斗篷的珞宓却再没忍住,泪水无声而落。   不该是这样的,找回心的长乐该是喜欢自己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她为他做了那么多,甚至惹下大祸,竟替别人做了嫁衣,她真的不甘心……   谭云山微微皱眉,不知道是太疲惫出现了幻觉,还是真的有仙人绝望悲切了,怎么身后似有啜泣?   想要回头去看,然而刚刚转头一点,就瞥见一只爪子搭上了忘渊的岸!   三天大限已到,忘渊水落三尺,那被珞宓形容为要化不化的湖面薄冰,终是碎裂。   仙阵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妖兽——”   接着是此起彼伏的:“这里也出来了——”   不止谭云山看到的这一只,而是从已经毁掉的九天门到忘渊之末,皆有妖邪而出!   仙阵再不成型,整个九天宝殿一瞬尽乱!   【都是浅处妖邪,成不了气候。各仙就近集结,合力制之,断不能让妖邪入了凡间,妖魄也不行。】   天帝的声音此时听来就像古寺的钟,沉静,悠远,奇异地让人镇定。   谭云山和既灵互看一眼,不必多言,一个劈仙雷,一个净妖铃,狠狠击向妖兽!   然而天帝的金光比他们更快,仙雷和净妖铃抵达之前,妖兽已轰然倒下,妖魄离体而出,被天帝收入法器。   既灵后知后觉,忘渊的存在本就是为了永世禁锢那些极恶之徒的精魄,哪怕散于天地都不行,因为散了的极恶之魄,再得机缘,无论修成什么依然是恶的。   可是浅处的妖邪尚能应对,若再往后,深处的妖邪出来呢?   南钰占不出伏厉莽之法,这就是个死局!   有风刮过脸颊,极快,刀子似的。   既灵下意识抬头,竟是南钰御剑而来!   天帝、帝后、谭云山以及这仙阵之东的几乎所有仙人都看见了,但没人敢出声,都极力压着狂喜,生怕一场空。   尘华上仙落地,然脸上并无喜悦,而是一种挣扎与痛苦交织的沉重。   众仙心凉半截。   天帝合上眼,微微调息,而后才缓缓睁开看向南钰,以罕见的郑重等待九天的命数:“如何?”   南钰自怀中取出“星批”递上:“伏妖之法在此。”   谭云山和既灵面面相觑,这是卜出来了?既卜出,为何不见伙伴脸上有喜色?   天帝将“星批”打开,明显在看到某几个字的时候,有一刹的怔愣。   帝后不知他为何迟迟不语,千辛万苦占出的伏妖之法,怎么想都该速速下旨,依“星批”去办。   实在没有耐心继续等,她索性凑过去自己看,反正眼下这般乱也不必计较礼数。   她原只是想看看的,却在见到一个熟悉的仙号后,什么都顾不得了:“白玉骨,异仙魄,入忘渊,天下平……怎么会是异仙魄?晏行不是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经和异皮同归于尽了?难道还要把他的仙魄从封印异皮的山洞里取出吗?这也太……”   太什么?帝后竟说不出了。   太不可思议?太无稽之谈?太……阴魂不散?   都三千年了,渡劫竟然还和当时一样,需要晏行的仙魄,呵,这满九天仙界还真是没他不行。   谭云山再傻也明白了,“异仙”就是“晏行”的名号,可能是正式的仙号,也可能是随意叫惯了的,而“晏行”,便是那个以自己精魄封了异皮的散仙。   而现在,这团仙魄在既灵身体里。   难怪南钰那般神情,这是要让既灵入忘渊吗?去他的!   尚未自冲击中回过神的既灵,手上忽然传来疼痛,低头去看,是谭云山握住了她的手,紧得像一把铁链,不由她脱离分毫。   既灵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他,看他难得的幼稚,难得的在意。   谭云山一字一句,几乎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想都不要想。”   既灵乐了,三天来,第一次冲破罪恶感,像破土而出的小苗,汲取着清新的风,温暖的光:“跳也要抱着白玉骨跳,等找着白玉骨,你再抓着我不放。”   谭云山不喜欢她这样笑,因为这表示她已经定了心。   一个打定了主意的既灵,谁也别想动摇!   “就没有把仙魄逼出来的方法吗?”谭云山真的急了,他这话是对着天帝吼的,他怕再迟一点就什么都晚了,“那仙魄本来就不是她的!和她根本没有关系!”   “放肆——”帝后怒不可遏,仿佛被吼的是她自己。   天帝却只是淡淡摇头:“只有妖魄与仙魄才永不相容,只要没有妖气,无论人、仙、物,一旦吸入仙魄,都会在顷刻间与自身精魄相容。”   所以,要么全部精魄留在体内,要么全部精魄逼出躯壳。   非生,即死。   “尘华上仙,”天帝忽略掉谭云山,直接问南钰,“何谓白玉骨?”   南钰施礼谢罪,实话实说:“尘华不知。”   天帝讶异,眼中闪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大胆尘华,”帝后虽不知前因,却也从谭云山的话里猜出一二,当下厉声喝道,“你既已占出星批,怎能不知白玉骨?分明是有意阻拦行此伏妖之法!”   南钰愤怒抬头,声音铿锵:“帝后,尘华若有意阻拦,大可不送这‘星批’,我占得出是意外,占不出是本分!”   帝后被堵得愕然:“你竟敢……”   “没什么不敢的!”南钰打断她,赫然起身,不等谁来给他‘免礼’,挺拔立于天地间,像极了严冬的傲然松柏,“我乃尘华上仙,司尘水,此番占星既不是为天帝,亦不是为你帝后,而是为了九天仙界!我占出什么,便说什么,绝不会有半点隐瞒,否则我对不起师父,更对不起世间苍生!”   “她就是白玉骨——”   突如其来的女声,打断了南钰与帝后的僵持,也打破了最后一丝迷雾。   珞宓走上前来,放下斗篷,于众人茫然的目光中,抬手指向既灵,又说了一遍:“她就是白玉骨。”   谭云山直接把既灵拉到身后,死死盯着珞宓,声音不自觉升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看是你不知道。”珞宓脸上露出一丝痛快,“你不是什么都想起来了吗,那怎么不记得她?”   谭云山彻头彻尾的茫然。   “提醒一句,”珞宓挑眉,似和喜欢看他的狼狈,“你救过她。”   谭云山更蒙了,他几乎把成仙之后的每一日都在脑中过了一遍,却还是没有答案。   珞宓放轻声音,越温柔,越残忍:“在羽瑶宫,在我的书房,你若不接着,她就碎了。”   谭云山呼吸一滞,终于明白过来。   既灵却还是没懂,她只知道攥着自己手的力道在轻颤,复又更加用力握紧。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既灵实在没耐心了,这是她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听两个人你来我往打哑谜!   珞宓也痛快够了,抬头看向既灵,轻蔑一笑:“你不过是我羽瑶宫的一个白玉镇纸。”   ☆、第65章 第 65 章   南钰终于想起在哪里听过北嚣了。   那是上古九天众多玉山之一, 盛产白玉, 因采取无度, 千年前已无玉而荒,待南钰成仙时, 早就没人再提它了。然而那些被采的白玉早已成了各式物件, 遍布九天仙界,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玉质细腻、温润如脂的极上品,后世白玉皆难媲美。   白泉边,为拖延时间强行与仙兵东拉西扯的他十分言不由衷地夸了那玉石板一番。仙兵回应时, 他因分神, 只听见了“北嚣”二字。   如今再去回忆仙兵的语气神态, 那没听清的话该是揶揄吧——   【这哪是什么上品啊, 在北嚣,这样的玉就是石头。】   明明妖兽接二连三爬出忘渊, 该是一片喧嚣狼藉,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 周遭一切都静了。   帝后用仙壁将这里同外界隔绝开来, 壁内只剩天帝、珞宓、谭云山、既灵、南钰,还有她自己。   谭云山感觉有温热轻轻覆上了自己的手背。   低头,是既灵。   她被他握着,却又用另一只手覆了上来。   他握得很紧, 她覆得却很轻, 可那轻里带着不容动摇的倔强和坚定。   “松开。”简单两个字, 前所未有的温柔底下, 是极力克制着的某种情绪的微微发颤。   谭云山心疼极了,他想说你不要管什么狗屁前世,你就是你,是那个心怀苍生的捉妖人,那个匡扶正义的修行者,是独一无二的既灵……可当对上那双了然的眼睛,他才发现她不需要这些空洞的宽慰。他想说的,她都懂。   那他的心,她懂吗?   “我怕我松开就再也抓不住你了。”   既灵怔了怔,忽地用力一扯胳膊,便把手从猝不及防的谭云山手里抽了出来,随即笑了:“就你那点武艺,本来也抓不住。”   谭云山眼中又出现了被调侃后的无奈气闷,虽然只是一闪,可既灵还是在这转瞬即逝的熟悉氛围里,静下了最后一丝心内震动。   她是既灵,不因任何前世有所改变。   面向珞宓,她直截了当地问:“你扔我下去投胎转世的?”   珞宓错愕,这和她预想中的不一样,她想象中得知自己卑微身世的既灵该是一蹶不振的,自惭形秽的:“……是。”   既灵目光平静,没有哀怨或者不甘,只有想弄清真相的坦然:“为什么是我?”   事已至此,珞宓再没有任何需要隐瞒的:“信笺上说谭云山一人无法收服妖兽,必须还要一个帮手。”   “什么信笺?”   “我不知道。从头到尾都是它布的局,我如果知道收服五妖兽会惹下这么大……”意识到自己正在说什么的珞宓戛然而止,她不能对着既灵示弱忏悔。   既灵却不意外,她和伙伴们先前就猜到背后还有黑手了,可她还是不懂:“那么多可以下凡投胎的仙人和仙物,为何偏偏是我?”   珞宓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不是我想选你,是只能选你。若想投胎转世后再相遇,需得前世有恩情债,”她神情复杂地看了谭云山一眼,“可长乐实在太凉薄,满九天仙界竟找不出一个同他有瓜葛的仙友,找不出第二件同他有机缘的仙物。所以你也不用自作多情,你与他,不过就是一段浅缘,在长乐重又成仙的那一刻,你的存在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既灵微微一笑,望向谭云山:“喂,浅吗?”   谭云山静静看她:“长乐前世就这么一段缘,你说呢。”   既灵歪头:“你接我一下,我还你一世,亏大了。”   谭云山眼眶胀得极酸,极疼,声音却愈发温柔如水:“那我再还你一世。”   既灵想也不想就摇头:“你可别跟我一起往下跳,我还指着你替我教训罪魁祸首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止住话头,有些讪讪的,“我是不是又自作多情了?”   “没有,”谭云山轻轻一叹,似初春的风,“我喜欢你啊。”   既灵深吸口气,努力压下眼底灼热,没好气地白他:“别为了哄我而说谎,我就喜欢那个没良心还没得特理直气壮的谭云山。”   语毕,她口中默念,落在外面的净妖铃竟冲破仙壁飞了进来,最终缩回铃铛,落入既灵掌心。   她上前两步,低头抓起谭云山的手,将净妖铃郑重地放到他手心——那是一个纹路简单明了的手掌,一看就是不操心的享福命——扳起他的手指头将净妖铃握紧,正要收回手,一滴泪落到她手背,烫得厉害。   她忽然不敢抬头了:“一定要找到我那个杀千刀的师父,”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自然,甚至欢快,“然后替我用净妖铃狠狠敲他。”   头顶的声音哑得厉害:“你的师父,该你亲手敲。”   她看着自己被打湿的手背,轻声问:“以我一人之命能换来世间安定,你可知我有多庆幸?”   片刻沉默。   像几千年那样久。   终于,他说:“我会敲得非常狠的,你别心疼。”   还有下去之后最好站在原地,别东南西北乱跑,他在心底轻轻补了一句,否则揪出罪魁祸首之后再下去的我,不知该往哪边去找你。   从始至终,既灵都没敢看谭云山,她怕看了,就舍不得了。直到来到南钰面前,她才抬起头问伙伴:“该如何做?”   她不相信她孤身一人跳了忘渊,厉莽就能自动退散了。   南钰看着伙伴,恍惚间好像又回了幽村,那个所有人都瞻前顾后的时刻,只有她毫不犹豫,一刀下去,黑白分明。   “黄州,雾岭,同当年对付异皮一样,以自身为印将其封入忘渊。”   点点头,她朝伙伴笑了下,然后又来到天帝面前,眸子清亮,坚定:“能集合众仙之力把我和厉莽一起推入忘渊吗?”   沉默多时的天帝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却是:“你想好了?”   既灵意外,一面是她,一面是九天仙界乃至整个世间,她以为天帝不会有半点犹豫。   天帝看着她,又好像不是看她:“命是你的,九天仙界不是。”   既灵心内一动:“这话你当年问过晏行吗?”   “问过。”   “他如何答?”   “以我一人之命能降此恶妖,幸甚。”   既灵讶异,而后忍俊不禁:“命中注定,我俩有缘。”   ……   白流双闻讯而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南钰不知用什么方法断了同她体内仙魄的联系,以至于厉莽用力挣扎甩得缠绕在身上的仙索飞起,她才看清仙索的那一端绑着既灵。   她霎时红了眼,疯了似的奔过来,却被眼疾手快的南钰死死抱住。   她想变精魄脱困,却迟迟变不成,最后用力咬上南钰胳膊,深及见骨,然而南钰任她咬着,未松分毫。   厉莽就那样被众仙合力推入忘渊。   入水一霎,忘渊掀起滔天巨浪,仿佛这仙河根本装不下厉莽这尊大佛,若强行吞入,只能将所有的忘渊之水漾溢而出!   惊涛骇浪中没人听见那声极弱的“扑通”,那是仙索另一端的既灵随之入水。   可所有人都看见了,刹那间,巨浪平息,水面忽然变得极平静,忘渊又成了那一汪没有波澜的幽暗之水,仿佛从不曾喧嚣过。   连低落三尺的水面,也悄然升回原处。   忘渊还是那个忘渊,哪怕它下面正发生着惊天动地的事情,亦不会让水面泛起一丝涟漪。没有人知道既灵最终会将厉莽封在忘渊何处,只知道一入忘渊,永不轮回。   前些时候爬出的几十只妖兽已被悉数制服,整个九天宝殿,忽然陷入一种荒凉的安静。   南钰心内茫然,不自觉松了力道,白流双趁机挣脱开来,几乎是一下子冲到了忘渊之畔。幸亏南钰反应过来,赶在她跳下去之前再度把人抱住:“没用的!你跳下去也找不回她,只能和她一样在虚空里漂着!”   “你们为什么不拦着她,为什么不拦着!!!”白流双声嘶力竭,她挣不开南钰,只能抬腿狠狠踹在岸边望着水面的谭云山,“她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眼睁睁……眼睁睁……”   白流双说不下去了,也踹不动了,泪流满面。   谭云山任由她踹着,一动不动,只静静望着忘渊。   难怪前世的自己不要心,太疼了。   喉咙忽然一阵腥甜,热气上涌,他不受控制地弯下腰,咳起来。   刺目的红,落在岸边,落进忘渊。   我喜欢你啊。   他轻轻抹掉嘴角的鲜红,说给自己,亦说给忘渊:“天地为盟,日月为鉴,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所有人都听见了谭云山的誓言,尽管他说得近乎呢喃。   但没人看见他是用怎样的神情许下这誓言的,因为当他直起身体,沉静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我会把她带回来的,如果带不回,我就在下面陪她,”他直直看向白流双,“但不是现在。”   这不是她熟悉的谭云山,却让人不自觉想要去信:“要先抓到骗我姐姐的人。”   谭云山轻轻点头:“对。”   转过身,他一步步朝天帝走去。   左右上仙不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上前挡他,却被天帝阻止:“让他过来。”   谭云山就这样走到天帝面前,于两步之遥站定,这个距离刚刚好,天帝,帝后,珞宓,一目了然。   “擅自使计害仙人下凡,无端历劫受苦,算不算罪?”他这一声质问用了仙力,字字铿锵,传遍九天。   天帝定定看他:“算。”   “引我捉上古妖兽,直接导致五妖兽聚齐,厉莽出世,险些让世间大乱,算不算罪?”   “算。”   “该当何罚?”   “罪首,入忘渊。”   “不可!”帝后护女心切,出言打断,“此事分明有人在背后捣鬼,珞宓只是被利用!”   谭云山不语。   天帝看向珞宓:“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务必将所有原委道来,若有避重就轻,刻意欺瞒,谁也救不了你。”   珞宓看了眼帝后,后者点点头。   她深吸口气,来到天帝面前跪下,将先前在羽瑶宫同帝后说的又讲了一遍,并按照母后嘱咐的,着重讲她的痴心痴情。   天帝听完,心中愠怒,既为布局之徒的狡猾,亦为珞宓的愚蠢。   谭云山已猜出七八分,如今在珞宓的叙述里,合上了所有细节。布局之人就在九天仙界,他知道。   周围上仙心中惊诧,突如其来的九天之乱,竟是如此大局,可又不敢出言议论,一时微妙静默。   帝后不失时机出声,温婉而和缓:“天帝,珞宓的确有错,但背后恶徒才是罪魁祸首。”   谭云山压在她最后一个字出声,坚决之势一寸未让:“罪魁祸首要罚,帮凶也要罚。”   帝后目光冷下来,若寒霜:“你就不算帮凶吗?”   “算,”谭云山说着朝天帝施礼,“求天帝去心留魄。”   天帝不解:“九天没有这样的刑罚。”   谭云山敛下眸子,一字一句道:“不是求天帝降刑,是求天帝帮忙。”   天帝看不清他的脸,但这场景实在似曾相识:“这是你第二次求我去心了。你知不知今日之劫有一半的因,便是我一时心软许了你百年前的‘去心留魄’。”   “这是最后一次,”谭云山道,“我保证,这心绝不会再惹祸端。”   这保证其实没有任何依据,可天帝还是想答应。他想这九天仙界今日的祸事,也许并非一人一妖之过,而是包括他自己在内,整个九天仙界的大错小错累积至今,该有的劫数。   闭目凝神,他手中浮起一团淡金色的光,而后金光入谭云山心口,转瞬,便包裹着一团东西出来。金光模糊了它的模样,只依稀透出淡淡红色,和噗通、噗通的声响。   谭云山伸出一只手到光晕之下,轻轻一托,便将那团光晕捧在手中。   天帝问:“还要像百年前那样,随意丢掉吗?”   谭云山轻轻摇头,托着那颗得而复失的心走到忘渊之畔,转过身来,望着珞宓道:“谭云山无辜,但长乐不,他不该用那句‘也许吧’给你希望,不该为了躲清静,将计就计让你把他推下思凡桥,这是他欠你的,我帮他还。”   “不……”珞宓想喊不要,可刚刚说了半个字,连真正的呼喊都没发出,便听得一声闷响。   长乐之心,那个寄托她全部希望之物,没入忘渊。   到头来,一场空。   重又没了心的长乐回到她的面前……不,这不是长乐,是谭云山。   “你是对的,身体发肤也好,五脏六腑也好,不过一具驱壳。”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里还是疼,原来一旦真的动了情,哪怕只剩一丝精魂气,仍记得喜欢的感觉……”   “我发现得太迟,”他笑了下,有点苦,“所以你看,我们俩都挺傻的。”   珞宓闭上眼,忽然再没任何不甘了。   未必圆满才轻松,原来死心也能让人如释重负。   ……   明媚之光再度普照九天仙界时,冯不羁终于醒来。他在同自己仙阵附近第一只爬出忘渊的妖兽战斗时,被身后厉莽嘴中喷出的黑雾毒至昏厥,和郑驳老一样要入星辰炉,但因毒浅,半日便精魄回体,缓缓苏醒。   他自床榻上坐起,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先听到了传遍九天仙界的天旨——   【长乐,无辜下凡历劫,致厉莽现世,不知者无罪,虽擅闯九天,然助九天渡劫有功,功过相抵,复长乐仙人,归蓬莱;珞宓,因一己私致无辜仙人落思凡桥,是为不善,明知事有可疑却仍一意孤行,是为不察,终致妖乱九天,其罪难恕,赐冰笼贬谪之刑,永世不得成仙。】   ☆、第66章 第 66 章   九天前, 天旨降下, 谭云山无罪, 珞宓冰笼贬谪。   九天后,谭云山仍昏迷不醒。   据说谭云山听见天旨时, 正在九天宝殿门口等待通传, 他是大战后第一个来九天宝殿求见的,全然没有“天帝也需歇息片刻”的考虑。结果没等来接见,倒先等来了天旨。   依仙侍所言,长乐仙人在听见天旨后轻轻舒口气, 静默良久, 忽然倒地。   天帝亲自为他探了精魄, 给出十六个字——心伤至仙魄, 积郁不散,恐反噬其身, 闭之。   这是南钰第一次知道, 原来真正的伤, 剜心也没用。逼得仙魄都扛不住, 只能闭之自保,该有多疼?   没人知道谭云山什么时候会醒,连天帝也说不准。白流双不乐意守着他,早就回了白鬼山, 剩南钰和冯不羁时不时去蓬莱探望。   今日, 冯不羁也要走了, 他毕竟不是仙, 不可在九天仙界久留。   南钰一路将他送下尘水,送回凡间。   冯不羁:“若寻到救既灵妹子的方法,唤我一声,刀山火海,义不容辞。”   南钰与他对视片刻,重重点头。   冯不羁转身离去,仍是一身补丁,背着他的桃木剑,看得出久在尘世风餐露宿,却看不出降妖伏魔道行高深。   一场大乱,扰得九天不宁,却意外有了让冯不羁解开心结的契机。   前任礼凡上仙来尘华宫的时候,南钰还以为对方找错了人,直到他说烦劳尘华上仙将这信转交冯不羁。   那信冯不羁是当着他面看的,他也由此知晓了伙伴一直不愿多谈的尘封往事。   冯不羁不愿成仙,起初的确是因为前任礼凡上仙的倨傲态度,但真正让他从“不愿”变成“誓不成仙”的,却是二十年前,即前任尘华上仙最后一次下凡渡他时,因一念之差,铸成的大错。   当时的礼凡上仙已耗尽耐心,屡劝不动,竟引来天雷打算强行让冯不羁渡劫成仙。彼时冯不羁正在一借宿人家的茅草屋上汲月华修行,天降惊雷,他本能跳到旁边树上闪避,天雷最终劈在了屋顶,霎时便将茅屋点燃,火光冲天。   等他反应过来冲进茅屋拼命将人救出时,为时晚矣。   之后的事情便清楚了,冯不羁再不肯成仙,甚至对新来的礼凡上仙也一并迁怒,及至十几二十年,才稍有缓和,而前任礼凡上仙被贬为散仙,受了十年冰笼之刑。   信中并未对这些往事着过多笔墨,重点只两处——一句迟了二十年的道歉,还有一个凡人的姓名与住处。   透露凡人转世身份是礼凡上仙这一司职的大忌。   可他还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因为他知道,冯不羁一定想去看看这人今世过得如何,并非一定要大富大贵,只要平安喜乐,便可踏实。   南钰想,或许在瀛洲遇见冯不羁的时候,那位前任礼凡上仙就已经清楚,他还欠冯不羁一些东西,所以茫茫九天,偏他有遇见这位“故人”的机缘。   微风吹过,尽是草木香。   目送冯不羁越走越远,南钰在心里道,保重。   别过冯不羁,南钰没回九天,而是由尘水去了白鬼山。   白流双避而不见,直到他快把整座山翻过来了,她才气呼呼现身,张口就骂:“你愿意掘地三尺没人管你,吃饱了撑的散仙气!”   南钰也觉得自己挺不厚道,虽然只散了一点点仙气,绝对不会伤害这山上任何花花草草,但毕竟山中多妖,闻着仙气总是不安稳。   不过谁让这位姑奶奶如此难请呢。   “谭云山还没醒。”南钰也不知道自己过来干嘛,想来便来了,于是只好东拉西扯找话题。   “最好这辈子都别醒了!”   呃,话题似乎找得不大好。   正搜肠刮肚准备换个好聊的,却见痛快完嘴的白流双红了眼圈。   南钰心疼,想劝,又不知说什么,既灵回不来,一切都白搭。   “凭什么要她投忘渊啊,”白流双还是缓不过来,又气又难过,每每想起最后那一幕,就气谭云山,气南钰,气所有能阻止却没阻止的王八蛋,“这事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谭云山找到心了,谭云山成仙了,你是上仙你该守九天,可姐姐呢,到头来谁都没事,就她一个不相干的丢了性命……”   南钰情不自禁抬手,想摸摸她的头,却在指尖马上就要碰到发丝的时候,咻地收了回来。   白流双在同一时间抬头,没发现他的动作,只带着一丝希冀问:“一定有办法能把姐姐找回来的,对不对?”   南钰不忍看她失望:“嗯,一定有的。”   风过山林,一片窸窣,天地皆静,相顾无言。   白流双吸吸鼻子,后知后觉地疑惑:“你到底来找我干嘛?”   南钰就怕被问这个,因为他也不知道缘由,鬼使神差就过来了,幸而脑筋转得快,终于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要东西啊。”   白流双莫名其妙:“什么东西?”   南钰故意让她自己悟:“你欠我什么,我就来要什么。”   白流双要能听话才怪了,扔下一句“爱说不说”,当下转身就要变精魄扑啦啦飞走。   “行了行了不猜了,”南钰赶紧把人拉住,反正就他俩,丢人也丢不到外面,“你仙魄还没还我呢。”   白流双回过头来,慢慢挑眉,一个极无辜的语调轻扬:“仙魄?”   南钰有种不好的预感:“不要说你忘了……”   “那哪能。”白流双冲她嫣然一笑,“托你的福,我法力大增。”   南钰总觉得自己正慢慢踩进某个深坑:“你这是打定主意据为己有了?”   “别含血喷人,”白流双特正气凛然,“这是你送我的!”   南钰瞠目结舌:“我什么时候说送你了?”   白流双不说话,就一脸鄙夷地看着他。   南钰发现气势这个东西可能是天生的,与仙、妖无关,比如他让白流双悟的时候,人家拂袖就能走,轮到对方让自己悟了,自己连挣扎都不挣扎,就乖乖悟起来。   更让人悲伤的是,他还真悟到了。   【至于我这边你们就不用操心了,怎么都好弄,总之我保证,你们前脚入海,我随后就来。】   【那你可要快点。要是我姐姐收完了瀛天你才出现……】   【要是这样,你就不用把仙魄还我了。】   【当真?】   【当真。】   尘华上仙不是个出尔反尔的人,但仙魄丢得太快,求生的本能让他垂死挣扎:“你们抓瀛天的时候我就在下面看着呢,和那堆神仙一起,其实……也算是出现了,对不?”   白流双似今日才恍然大悟,顷刻眼睛瞪出精光:“所以你是眼睁睁看着我们打瀛天却没出手帮忙?!”   “……不,我记错了,我的确是日昏月暗之后才回来找你们的。”   “真的?”   “愿赌服输,仙魄给你。”   “嘁,信你一次。”   仙魄重要还是在伙伴心中的高大形象重要?   尘华上仙毫不犹豫作出了选择。   “下次来找我就站在山顶往天上吹一根,别乱散仙气。”   留下一撮雪白狼毛后,白流双回归山林深处,在她的念头里,有事说事,没事道别,合情合理。然而她走得太快了,于是南钰连一句“我俩可以通过仙魄说话”都没机会提醒。   不过转念一想,或许白流双压根就不打算再和他恢复仙魄联系了——既灵入忘渊时,他切了联系以至白流双赶到忘渊之畔已晚了,作为报复,白流双也切了联系,再不用仙魄和他说话。   如此看来,有撮狼毛也是好的。   尘华上仙自我安慰地将狼毛收入怀中,御剑回了九天仙界。   刚自尘水里冒头,就被帮他照看思凡桥的褚枝鸣告知,长乐醒了。南钰立即奔赴谭云山的暂时住处,没成想被仙婢告知长乐仙人醒来不过半个时辰,便去了九天宝殿。没辙,南钰又不停歇地去了九天宝殿,结果在殿门口被仙侍拦下,言曰天帝正在内殿和长乐仙人说话,下了令,任何人来,都要殿外暂候。   南钰倒不好奇谭云山和天帝说什么,一来谭云山不会瞒他,等会儿见着也就知道了;二来其实都不用想,铁定与追查罪魁祸首有关。   自厉莽平息,天帝便委派了极信任的上仙彻查此事,然而珞宓将所有信笺都烧毁了,那背后恶徒几乎没留下任何证据,于是调查迟迟没有进展。但整个九天仙界都在私底下传,罪魁祸首就在众仙之中,于是仙友们人人自危,生怕一个不留心,惹上怀疑。   内殿,棋室。   静静对着残局冥思了一炷香的时间,谭云山终于落下一子。   局破。   天帝没想到他真能破了,讶异之余,心情又有些复杂:“我对着这残局百年,都没想过要在这里落子。”   谭云山浅笑,淡淡的,似有若无:“天帝心里放着太多的事,若像我这样,只放一桩,早就参破了。”   天帝无奈摇摇头:“我掌九天。”   是啊,掌九天,又怎可满心满眼只顾及一桩事。   但是谭云山也不关心九天至尊是否也有身不由己的怅然,他在意的是:“天帝说过,我若破了残局,便可通行九天查厉莽之事。”   天帝抬手轻轻一招,殿门外飞进一鎏金腰牌,落到谭云山手中。   “携此腰牌,九天仙界随你走动,九天仙友随你问询。”   谭云山低头握紧腰牌:“冰笼也可以去,珞宓也可以问吗?”   天帝道:“可以。”   谭云山抬眼:“那天帝呢,可问否?”   天帝愣了下,点头:“可问。”   谭云山不再耽搁,直截了当:“日昏月暗,九霄星落,厉莽出世,忘渊水干。这‘星批’除了天帝和帝后,还有谁知?”   “无人。四千年前,有星辰落于九天宝殿,其中一块碎片砸在我的寝榻旁,上面便刻着这‘星批’,只有我与帝后看见,未免谣言四起,祸乱九天,我与帝后当下便将其毁掉了。”   “四千年来,天帝与帝后都没有告知过第三人?”   “没有。”   “您怎知帝后也没有?”   “她或许有专横武断之处,但事关九天,她分得出轻重。”   谭云山不语,仔细回忆瀛洲刚刚日昏月暗时帝后的神色,那诧异与惊恐的确不像装出来的,若她告知过第三人,定然第一时间就要怀疑到对方头上,可当时的她,的的确确都是茫然。   “四千年前已得‘星批’,天帝都没想着去破吗?”   “想了,而且做了,”天帝有些自嘲地笑笑,“《九天星宫》我能倒背如流,可惜,始终悟性不够。”他顿了顿,认命似的叹口气,“或许像你说的,我要想的事情太多,很难专心去解一件。”   谭云山:“而且几千年来九天安然无恙,天帝怕也觉得这‘星批’未必会准。”   天帝坦诚:“人也好,仙也好,心存侥幸是最大的弱点。”   谭云山可以想象,这“星批”带来的阴影是如何在年复一年中,慢慢淡得几乎被人遗忘。   他又问:“如何才能‘日昏月暗,九天星落’?”   天帝实话实说:“不知。”   谭云山想到了,可真听见天帝一问三不知,还是有些沮丧。   天帝倒想得开,甚至将这惨淡局面直白铺到他面前:“也就是说,这背后恶徒不仅知道我藏了四千年的‘星批’,还比我更厉害地知道了如何才能让‘星批’实现,并且准确选定想要你找回心的珞宓,引得她一步步帮自己实现这个局。”   谭云山调侃:“天帝这话,怎么听起来像在夸他?”   天帝却笑笑,五味杂陈:“这样的谋算,若不是用在忘渊水干,而是用在篡权夺位上,或许现在天帝已经换人了。”   谭云山试探性地猜:“或许此人就是希望趁乱夺位呢?”   天帝想也不想便摇头:“乱可以有很多种,但一个妖孽尽出岌岌可危的九天仙界,绝对不是夺位者想要的。”   谭云山:“所以此人的目的就是忘渊水干?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天帝:“腰牌已经给你,我等着你给我带回答案。”   ……   南钰生生在九天宝殿门口等了一个半时辰,终于等到伙伴出来。   然后,他就傻那儿了。   谭云山没料到出殿就看见南钰,眨眨眼,于对方的错愕中后知后觉,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抱歉,吓着你了。”   南钰看着他比冯不羁还光洁的脑袋,心情复杂,这不是吓不吓着的问题,这是……这是图什么的问题啊!   他得承认,乍看虽受冲击,但多看两眼,就觉出一种别样的英俊。所以说长得好看是占便宜,怎么折腾都差不到哪里去,且谭云山自有一番风雅气度,加上脑袋的形状也挺适合……不对,这些都是后话!   “好端端剃什么光头啊——”   “凉快。”云淡风轻的两个字,颇有仙人之潇洒。   南钰绝望,他本想说“你不是要把既灵带回来吗,就不怕吓到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揪出背后恶徒后,谭云山是一定会想办法下忘渊找既灵的,可说实话,他真的担心寻不回既灵,又搭进去一个朋友。   “正好你来了,也省得我再去找,”见伙伴不再纠结自己的新形象,谭云山立刻拉人下台阶,召来云彩,“咱们边走边说。”   南钰跳上云彩,随他飞了半晌,才想起来问:“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谭云山目视前方:“冰笼。”   南钰了然,不再多言。   踏云而行的速度很快,风把谭云山的袖口吹得呼呼啦啦,总刮到南钰。无奈,尘华上仙只得退到伙伴身后,既避了恼人的宽大袖口,又能让对方给自己挡风,一举两得。   正得意,就见谭云山后腰有几丝白,像是原本就粘在衣服上的线头,后绑的腰带将其压住大半,便没被这踏云之风吹掉。   他也是闲的,伸手想帮谭云山把那线头拽出来,可一拉才发现,不是线头,是头发。   一共三根,都是银白色的。   南钰怔在那儿,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谭云山穿的是件素色衣裳,若不是他恰好站在他背后,又恰好离得这么近,可能到最后都不会发现。   眼底涩得厉害,他转过头,让风吹了半天,才将热气散了去。   松开手,银发随风而逝,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伸出手指头捅捅伙伴的后脑勺,南钰一本正经道:“看久了的确丰神俊朗。”   谭云山没回头,但方圆几里都听见了他理直气壮的清朗之声:“我早和你说过,腹有诗书气自华——”   ☆、第67章 第 67 章   冰笼, 九天至北, 极寒之地。   无风, 无雪,只一望无际的寒冰, 于寂静中渗出浸透骨髓的寒意。   谭云山和南钰在落地的一瞬间, 便不约而同打了个冷颤。极目远眺,皆晶莹剔透,又刺目苍凉。这里在仙界,却又不是仙界, 只一座囚笼, 与九天隔绝, 被天地遗忘。   两个守卫第一时间赶过来, 满面戒备,显然这里并不太常有访客。谭云山亮出腰牌, 并说明来意, 二人立刻恭恭敬敬地将他们带往珞宓冰笼。   从落地之处到珞宓冰笼, 极远, 谭云山和南钰不知跟着守卫走了多久,只知道这样长的一段路,沿途竟没遇见哪怕一个笼中仙友。直到珞宓冰笼出现,就像茫茫冰原上忽然被扔下一个四四方方的冰块, 突兀地立在那儿。   他们都遇不见, 那受冰笼之刑的仙人们就更别想遇见“狱友”了。   南钰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但已经明白了为何许多被惩戒的仙友回来后都说宁愿贬谪投胎, 再不入冰笼。   可怕的不是酷寒,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孤寂。   冰壁之中,珞宓抱着腿蜷缩在角落,头埋进膝盖,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   侍卫粗鲁地敲了敲冰壁,并未因她是天帝之女而格外友善。   她似被吓到,身体微微一震,而后才茫然抬头。   隔着冰壁,她看见了他们,他们也看见了她,但彼此神情都看不真切,像蒙了一层雾。   良久,无言。   直到侍卫退至极远处,珞宓才惨然一笑:“怎么,来看我有多落魄?”   谭云山没理会她的挑衅,只平静道:“想问你一些事情。”   笼内笼外,彼此说话都是闷的,冰壁将声音里最直接的情绪磨得没了棱角,连喜怒听起来都是混沌的。   珞宓忽然厌倦了。   强撑最后一丝倔强不会让她好看几分,只会显得更可笑。   “我所知道的已经都说了。”她轻轻看着谭云山,目光中再无一根刺,只剩疲惫和……眷恋。   谭云山缓下声音:“你想帮我找回心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珞宓摇头:“我和谁都没说过。”   谭云山沉吟片刻:“那你在仙志阁翻查时都见过谁,或者有谁和你攀谈过吗?”   珞宓愣了愣,回忆半晌,才道:“我足足翻查了一个月,只要在那期间来仙志阁的都能看见我,太多了,哪记得住,但是攀谈……”她忽然目光一闪,想起什么似的,“隽文上仙,他问过我在找什么,要不要帮忙!”   谭云山连忙追问:“你告诉他了?”   珞宓点头,眉宇间可见懊悔:“我和他说我想帮一个仙友找回心,但不知道他的心落在何处。”   “……”   “他问我是长乐仙人吗。”   “那是他和你客气。”   “我说完也反应过来了,”珞宓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也觉得蠢到丢人,“九天仙界只有你没心。”   谭云山沉默,思索良久,问:“那之后你就收到信笺了?”   “有一阵子,”珞宓想了半晌,终于清晰一些,“十来天吧,他和我说话是在我去仙志阁的半月之后,收到信笺是在一个月之后。”   “半个月……”南钰看向伙伴,不太确定道,“谋划得出这样的局吗?”   谭云山眉头紧锁,其实他也说不准,而且他总觉得还有地方缺点什么,可究竟是哪个环节……   半个月,一个月,两个月……对,就在这里!   “从收到信笺,到你推我下思凡桥,中间有一个月,”谭云山努力透过冰壁看进她的眼睛,仿佛那里有答案,“已经知道让我找回心的方法了,为何还要等上一个月才动手?”   珞宓笑了,苦涩,哀伤:“你真当我铁石心肠吗。我也知下凡历劫会苦,为了一个‘也许’,究竟值不值得冒着冰笼之刑的危险推我最喜……推你下思凡桥,我真的挣扎了许久。”   谭云山轻轻叹息,心情复杂:“可你最终还是选择了赌一把。”   “不,不是赌,”珞宓自嘲笑笑,“我用镜听之法卜这件事的吉凶,最后相信找回心的你会喜欢上我,才下了决心动手。”   “镜听?”谭云山不懂占卜之事,疑惑地看南钰。   不想伙伴也茫然。   “这是一种简单易行的占卜之法,源自上古。”珞宓似早有预料,解释道,“我也是在仙志阁里翻看到的,就是弄来一盆清水,将木勺置于水上,念卜词并转动勺柄,待木勺停下,怀抱一面羽镜出门,往勺柄所指的方向走,路上听见的第一句话,便是所卜之事的结果。”   谭云山和南钰心中了然,难怪此占卜之法没传下来,那羽镜乃上古之物,本就不多,如今九天仙界尚存不过几面,皆被当做珍品对待,占卜之法多如牛毛,谁会特意打它的主意。   可有一点还是让谭云山很在意:“你怀抱羽镜出门后听见的第一句话究竟是什么?”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珞宓仰头,隔着冰壁,天和云模糊成一片刺眼的白,“我卜出了你会喜欢我,可结果并没有,所以这占卜之法亦是那背后恶徒故意透露给我的。但其实,真的与别人无干……”   “我听见的第一句话是,”她轻轻吸口气,又慢慢呼出,重新看向谭云山,静静地,一直看进他眼底最深处,仿佛不是在陈述,而是在许诺,“天地为盟,日月为鉴,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   “你怀疑是隽文上仙?”   “我不知道。”   “如果真是他,那我们这样直愣愣去仙志阁,不是反而打草惊蛇吗?”   “南钰。”   “啊?”   “你说半个月时间,够不够找到五妖兽,找到我的心,再把我的心给妖兽分而食之?”   “这太难了吧,那五妖兽随便一个都藏得极深,正因如此,围剿大战之后仙界才不愿意耗心费力去搜捕。”   “加上做六尘金笼呢?”   “那更不可能了,我和掌仙器库的上仙讲过六尘金笼,他说像这样的收妖法器,制法复杂材料难寻不说,即便做好,也要在丹炉里炼上七七四十九年才可真正成……”   南钰怔住,忽然明白了谭云山的意思。   但这太难以置信了,震得他险些从巨剑上掉下来:“你是说背后之人从几十年前前就开始谋划这个局了?!”   “或许更早,”谭云山望着前方茫茫云海,仙志阁的顶端已隐约可见,“他通过某种途径得知五妖兽齐聚可致厉莽出世忘渊水干,于是耗费漫长时间,终于锁定五妖兽的位置,并制成六尘金笼,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一个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聚起五妖兽的时机……”   南钰:“直到她得知珞宓想帮你找回心。”   谭云山:“半个月找我一颗心,再怂恿珞宓寻一个与我有机缘的下凡做帮手,足够了。”   南钰:“为什么他不把六尘金笼直接交给你呢?”   “如果没有既灵……”谭云山打趣地看伙伴,“你觉得我能把尘水修仙路走到底吗?”   南钰想也不想就摇头:“最多到黄州雾岭,你肯定就把仙缘图往洞里一扔,”他学着谭云山的模样,下巴一扬,世间我最风雅,“修什么仙,还要冒着把命搭上的危险,人活一世,就该潇洒随缘。”   谭云山被逗乐了,迎着风,一声悠悠的叹:“再转几世,我也学不来既灵的坚定执着。唯一的那点慈悲,还都在前前世用完了。”   正因如此,他才更不能原谅罪魁祸首。   谭云山落至仙志阁门前,眼底慢慢沉下来。   片刻之后。   “二位找我?”隽文上仙放下糕点,以袖拂了拂嘴边残渣,转瞬又成了文质彬彬的上仙,“是想找哪方面的书卷?”   谭云山和南钰对视一眼,又看看他桌上的糕点和反扣在桌案上的那本《九天食珍集录》,实在很难把他和那缜密布局的恶徒联系到一起。   “记载上古占卜之法的。”南钰道。   隽文上仙点点头,抬指轻轻一勾,数本书卷飞来,依次落到他手中,厚厚一摞。   谭云山马上补充:“哪本有镜听之法?”   隽文上仙双手轻轻往上一扬,书卷又呼啦啦飞回去,最终手中只剩两本:“此二册皆有。”   “多谢上仙。”南钰将书卷接过来,去稍远处翻看。   隽文上仙回到桌案之后,看样子是想继续看书吃糕点,可碍于谭云山还在,便又没动,只友善地看着这位仙友,用无辜的目光“送客”。   半个时辰之后,谭云山和南钰离开仙志阁。   “又是一无所获,”南钰有些沮丧,“珞宓在这里翻找了一个月,期间来过的仙人近百位,隽文上仙是记得清楚,可我们总不能把这些人统统查一遍吧。”   谭云山不语,神情凝重,良久,放弃似的叹口气,换了个话题:“你师父怎么样了?”   “前天就醒了,现在能吃能喝,一点事儿没有。”南钰道,“不过我还是打算等下再去看看他,毕竟星辰炉里走过一回。”他说着又抬头看看,“天色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明天咱们再继续查。”   谭云山点点头,上了云彩,乘风而归。   南钰跳上巨剑,朝庚辰宫一路飞去。   一时三刻,那云彩又回到了仙志阁门前。   隽文上仙看着去而复返的仙友,知道自己这顿夕阳下的糕点是吃不尽兴了。   谭云山歉意笑笑,坐到了旁边的一把椅子上:“隽文上仙,我还想问些事情……”   ……   是夜,风清月明。   郑驳老送走徒弟,又仰头赏了会儿月,及至脖颈酸痛,才不舍地收回目光,转身欲入庚辰宫。   然刚走两步,便停下,又缓缓转过身来。   谭云山在一丈外,真心赞叹:“庚辰上仙好厉害,我可是连气都没敢喘。”   “下次记得把眼睛闭上,”郑驳老捋捋胡子,笑眯眯道,“目光,尤其是带刺的目光,比气息可明显多了。”   “您这是敲打我呢。”谭云山半玩笑半认真道。   郑驳老又抬头看看月亮:“长乐仙人深夜来此,又特意等到我那傻徒弟离开才现身,分明是想敲打我这老头子。”   “所以您是不打算请我进去了?”   “当然要请,而且要煮最好的茶。”   庚辰宫远没有它的名字那般厚重威严,当然也可能和主人的风格有关,杂物遍布,凌乱狼藉,几无下脚之地,走两步,准要踢到一些东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谭云山还挑着空地落脚,人家庚辰上仙干脆一路踢出一条康庄大道。   及至尽头“占星室”,高耸而紧闭的深蓝色大门,才透出一些占星的玄妙与底蕴。   不过那里是庚辰上仙司职重地,谭云山无缘得进,而是拐到一旁的茶室之中。   一进茶室,便是扑鼻茶香,先前南钰的茶杯还留在桌案之上,碧玉通透,于宫灯下折出温润的光。   “有话便在这里说吧,”庚辰上仙打个哈欠,随意挑了个地方坐,也没什么坐姿,懒懒散散的,“我老头子刚捡回一条命,精神头还不太够用,就不和你寒暄了。”   谭云山也不拘礼,直接坐到他对面,开门见山:“庚辰上仙,云山有一事不明,求解惑。”   郑驳老眼睛似已经困得睁不开了,声若细蚊:“说来听听……”   “白玉骨,异仙魄,入忘渊,天下平。”谭云山毫无预警念了渡劫星批,而后上半身微微前倾,凑近对面的人,一字比一字轻,却一字比一字清楚,“南钰都占得出,您占不出?”   ☆、第68章 第 68 章   本以为这话至少也会让郑驳老愣一下, 起码眼眉间总该闪过不悦, 可都没有, 这位庚辰上仙只是又打了个哈欠,略有些哀怨地咕哝:“教会徒弟, 饿死师傅, 世道就是这么残酷。”   噼啪。   不知哪盏宫灯的烛火落下灯花。   谭云山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上仙不是说要给我煮最好的茶?”   郑驳老这回倒怔了下,随后懒洋洋起身,一边往炉旁走, 一边摇头叹息:“我徒弟和你做朋友, 怕是吃了亏还念你的好呢。”   “我心眼是比别人多些, ”谭云山望着他的背影轻笑, “但我不会骗真心待我的人。”   “那是难得。”忙碌着的身形没半点不自然,一来一往闲谈间, 已将捣碎的茶团煎煮起来。   前时茶香未散, 新的茶香又起, 混着炉火, 扑面而来的暖意。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一个忙碌着,一个看着对方忙碌着,直到茶煮好, 被郑驳老端回桌案。   “尝尝。”庚辰上仙做了个请的手势。   谭云山端起茶盏, 品一口, 初时微苦, 回味尤甘,沁人心脾。   “好茶。”他真心道。   郑驳老也拿起自己那盏,先是闭目细闻,仿佛每根胡子都沉浸在美妙的享受中,而后轻呷一口,良久,陶醉似的长长叹息:“真是好茶。”   谭云山乐了:“这可是您庚辰宫的茶。”   “还是我亲手制的,不过成茶之后,这是第一次喝。”郑驳老放下茶盏,冲着谭云山笑得慈祥,“七百年才能采一次的青玄叶,太难得了,实在舍不得。”   谭云山挑眉:“给南钰也舍不得?”   郑驳老摇头:“舍不得。”   谭云山:“给天帝也舍不得?”   郑驳老不假思索:“更舍不得。”   谭云山莞尔,将茶盏喝到见底,了然轻叹:“那是我沾了既灵的光。”   郑驳老似没听见,又给他续了一盏茶。   “我们今天去了冰笼。”谭云山徐徐转着茶盏,看茶汤随之轻摇。   “南钰和我说了。”   “后来我们又去了仙志阁。”   “也和我说了。”   谭云山笑着摇摇头:“那没办法了,看来我必须讲点新鲜的,否则就要被您‘送客’了。”   “我还以为你不打算讲了。”郑驳老叹口气,头疼似的看他,“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寒暄真的很冗长。”   谭云山情不自禁乐出声。   静谧的庚辰宫中,低低笑声传至很远,好半天,才散了最后一丝,谭云山终于正色:“我这个故事更长。”   郑驳老斜躺下来,以手撑头,摆出个可以长久聆听的舒坦姿势:“说来看看。”   夜风过茶室,吹起点点凉。   谭云山望着宫灯中的燃烛,眸子里的光渐渐悠远——   “五十年前,不,应该更早,就先当做是一百年前吧,有位上仙出于某种原因,想要忘渊水干。但那是忘渊啊,多少至恶妖魔被投进去,都跑不出来,哪那么容易干涸,于是这位上仙想起了一则上古星批。他可能是偶然得到这星批的,也可能是自己算出来的,总之星批所示,当日昏月暗,九霄星落,就会有厉莽出世,喝干忘渊之水……”   “如何才能避免日昏月暗九霄星落?天帝破了几千年都没破出避劫之法。不是天帝无能,是这劫根本避不开,九天仙界注定要日昏月暗一次,九天星落一回,只有劫数真正来了,才能在其中觅得生机……”   “但反过来呢?如何才能促成日昏月暗九霄星落?这位上仙算出来了。满九天都说这位上仙痴迷占星走火入魔,从仙风道骨变得放浪形骸,却不知他们以为浑噩度日的仙友,正在占星室里没日没夜的潜心占卜,苦苦求索,一求,便是几十年……”   “上古五妖兽聚齐,精魄入于九天宝殿,便可唤厉莽现世。我想,这就是他占出的结果……”   “寻五妖兽要时间,制能收取妖兽精魄的法器要时间,思索神不知鬼不觉的聚齐妖兽之法更要时间。但是五十年,足够了,够锁定五妖兽踪迹,够制一件凌厉法器,够想出许多个行得通的缜密布局。这些局本质上一样,但因为可能入局的人的身份不同,所以一定进行了许多种设计……”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等一个合适的机会,等一个傻乎乎入局的人……”   “我不知道他先前有没有坑过别人,就算有,也定是失败了的,当然他把自己保护得很好,那些险些成了棋子的人也一定不知道自己躲过一劫……”   “总之,珞宓来了。她快把仙志阁翻得底朝天,隽文上仙终于看不下去,冒着讨人嫌的危险问了她缘由,她倒大方,直接亮了底,要帮长乐找心。可能是偶然,也可能是九天劫数该到了,那仙人也偏巧来了仙志阁,有意或无意地听到了这番话……”   “心这东西,舍了便也不过是一团气,神仙也难知道它飘荡到了哪里,保不齐被什么山妖野怪给吃了。但能掐会算的神仙就不一样了,找颗心,总不会比破了千年星批更难……”   “后面就顺理成章了,将心给五妖兽分而食之,再留信笺引珞宓入局……”   “其实引珞宓入局不难,难的是如何保证我这没什么出息的散仙能经得住转世坎坷,坚定不移地收了五妖兽……”   “显然我非常不值得信任,所以那上仙在第二封信笺里就指定了真正的收妖者,一个九天仙界里唯一转世后需要来向我还债的人……”   “她和我的相遇是必然的,不需要安排,这是前世的定数,所以那仙人要做的就是赶在她和我相遇之前,把她教成一个捉妖高手,一个以匡扶正义为己任、不会因任何艰难险阻而动摇的修行者……”   “他成功了。他用了二十年时间,周旋在天上天下,骗过了这个姑娘,也骗过了九天仙界。那姑娘以为她的师父是这世上最值得信任之人,九天仙界早已习惯了这位上仙隔三差五的闭关谢客……”   “认真来讲,这真的是个极难的局,只要一个环节有差错,满盘皆崩。可这位上仙太厉害了,又或许那漫长的几十年等待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将所有步骤算得精准,这段尘水仙缘路竟顺顺当当走完了,中间虽出过纰漏,遇过惊险,但太微不足道了,尽被他一一化解……”   “最终,他等来了想要的,”谭云山轻轻抬头,越过桌案,对上那双因哈欠连连而始终半眯不睁的眼,“九霄星落,厉莽出世。”   茶水已经凉了,茶室却仍弥漫着浓郁茶香。   郑驳老深深嗅了一口,似在这芬芳中提了些神,慢手慢脚地起身,由躺变回坐,仍是随意模样:“说完了?”   谭云山歪头想想:“差不多。”   郑驳老斜眼瞥过来:“那就是还差一点喽。”   谭云山不疾不徐喝光第二盏茶,冷掉的茶入口偏涩,却不料仍有回甘:“您算漏了两个人,”他静静放下茶盏,“一个是晏行,一个是南钰。您没算到一团失了精魂气的仙魄,竟还能封住厉莽,更没算到在占星上只是半吊子的南钰,卜得出渡劫之法。”   郑驳老抚了抚乱糟糟的眉毛,尽量把眼睛都露出来,似乎这样视野更清明,也能把谭云山看得更清楚:“不是那位上仙了,是我了?”   谭云山笑得礼貌:“怕您又嫌我兜圈子,把一清二楚的事情拖冗长。”   郑驳老点点头,似乎很欣慰他的“进步”:“现在说完了?”   谭云山:“嗯。”   郑驳老:“那换我问?”   谭云山:“请。”   郑驳老:“既然聚齐五妖兽就能唤厉莽出世,我为何不自己动手,偏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   谭云山:“收妖兽的动静太大,凡人为修仙而收妖,名正言顺,仙人不顾自己司职,下凡收妖,就非常容易引九天注意了,很可能妖兽尚未收齐,便被九天识破了你的意图。”   郑驳老:“这可不太通,你刚也说了,天帝破了几千年都没破出的,我下凡捉个妖兽,就能被识出意图了?”   谭云山:“过程中或许不会,但五妖精魄一旦聚齐,唤出厉莽,再迟钝的也明白了。”   郑驳老:“那又如何,厉莽已出,明白过来也晚了。”   谭云山:“不,就算厉莽现世,你也不会允许自己暴露,因为你必须防备万一,万一厉莽被制服,忘渊水未干,你还要谋划下一次。”   郑驳老受不了地揉揉眉心,煞有介事感慨:“啧,我还真是执着……”   谭云山勾起嘴角,淡淡苦涩:“而且一点没浪费,都让既灵学去了。”   这是他今夜第二次提既灵,终于让桌案对面的人抬起眼皮,第一次认认真真同他对视。   他不再说话,深深看进对方眼睛,那里面没映着自己,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暗。   不知过了多久,那眼睛忽然笑了,眯成两道缝,再看不见内里,只剩慈眉善目:“所以说好心没好报,”郑驳老幽幽一叹,“我是看在那蠢徒弟的份儿上,才出手帮了你们几次小忙,若非如此,我根本不会掺和进这件事,也就不会被硬塞进你的故事里。”   “硬塞?”谭云山语调微妙上扬。   郑驳老耸耸肩:“先想出一个大概说得通的故事,再把某个看起来很合适的倒霉蛋放进去,如果你觉得硬塞不好听,那换一个,栽赃?”   谭云山几不可闻叹息,有点不开心:“上仙太小瞧我了,我可是想了快一百个故事。”   “哦?”郑驳老眸子一亮,来了兴趣,满脸写着“快说来听听”。   谭云山却没讲故事,而是讲了故事背后的心酸:“南钰一定和您说了,有机会在仙志阁撞见珞宓的仙友近百位,统统查一遍,真是想想都头疼……可是没辙,”他话锋一转,声音沉下来,“这是唯一线索,我左思右想,还是不愿放弃,便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一个个排除。”   “近百位啊……”郑驳老蓦地有些心疼他,“你做长乐仙也不过百年,怕连仙友还没认全呢。”   “谁说不是,”谭云山似忆起个中艰辛,重重叹口气,才又打起精神,冲郑驳老微微一笑,“幸得隽文上仙帮忙,这百位仙友姓甚名谁、居何仙岛、有无司职,他悉数在心,甚至连脾气秉性、擅使的仙术,他都能说出一二,简直是活的九天全书。”   “所以你就给这百位‘疑凶’每人想了个故事?”   “是。”   “结果每个人的故事都会卡在某个地方走不下去,只我的故事通了?”   “该不是我和隽文上仙逐一排除的时候,您在旁边偷听了吧?”   郑驳老哈哈大笑,待笑完,慵懒困倦一扫而空,俯身凑近谭云山,目光炯炯:“一个问题。”   谭云山:“上仙请讲。”   郑驳老:“若我是背后恶徒,为何要在厉莽吐出至邪黑雾时舍身去挡?如果不做这多余的事,就轮不到南钰占星,我大可以从头到尾牢牢守住占星室,任谁问就一句,抱歉,尚未占出。”   谭云山沉默地看了他良久,缓缓出声:“这也是你最耿耿于怀的吧,若没这一挡,你就成了。”   郑驳老不语,似笑非笑看着他。   “最初我以为你是想护住天帝,但后来我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如果你不冲出来,那黑雾大半是要打在既灵身上的,天帝最多只是沾个边缘,”谭云山顿了顿,分不清心里涌动的是怒,是恨,还是疼,“你想护的是既灵,你这个骗了她二十年的师父,在那一刻,还是没狠下心。”   郑驳老仍懒散坐着,他的姿势同他的目光仿佛割裂开来,一个是吊儿郎当的庚辰上仙,一个是看不透的郑驳老。   压抑的静默像荒草,在茶室疯长蔓延。   终于,他笑了,浅浅笑意染进每一道皱纹,声音低缓下来,透着长辈的宽厚:“说得这么精彩,给个证据吧。”   谭云山轻轻摇头:“没有证据。”   郑驳老毫不意外,仍和蔼笑着:“那我送客不失礼吧?”   谭云山道:“能再问最后一件事吗?”   郑驳老眉头鼻梁一直皱,满脸拒绝:“你话太多了。”   谭云山厚着脸皮直接把问题抛出去:“为何非要忘渊水干?”   郑驳老缓缓眯起眼,笑意渐淡。   谭云山连忙改口:“您觉得背后之人为何非要忘渊水干?”   郑驳老紧皱的脸终于重新舒展开,饶有兴味地挑起眉:“我觉得?”   谭云山立刻顺着话头:“对,您觉得。”   “要这么说,我的确是有些想法……”郑驳老故意把声音拖长,待谭云山眼里的期待燃至最旺,才心满意足给出后半句,“但和你说不着。”   “那和我说得着吗?”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茶室门口,像是刚来,又像是已经站在那里许久。宫灯映不清他的脸,不知是摆放得太过低矮,还是也畏惧他的威严。   ☆、第69章 第 69 章   谭云山很自然起身施礼, 仿佛早已知道他在那里:“天帝。”   郑驳老仍坐在那儿, 目光在谭云山和天帝之间瞥了几个来回, 末了苦笑着摇摇头,慢腾腾站起来, 施了个随意得不能再随意的礼, 也没有一声恭敬的“天帝”,就很坦然地安静着,料定天帝不会计较似的。   天帝还真没计较,相比苛求那些繁文缛节, 他更在意郑驳老的“说不着”。   “坐吧, ”他不动声色压下刚刚听到的那些带来的心中震荡, 维持着沉静和缓的九天威严, “背后之人为何要忘渊水干,”他看向郑驳老, “庚辰上仙与我说说。”   语毕, 他便要从容落座, 不料竟被半路伸出的胳膊拦住。   郑驳老这一拦毫无征兆, 若非天帝及时定住身形,怕就要撞到他胳膊上了。   这是大不敬,可此时此刻,好像谁都不觉得这有什么。   为了既灵, 谭云山可以朝着帝后劈仙雷;为了某个不知名的缘由, “那位仙人”可以让九天大乱, 忘渊水干——和这些相比, 拦一下天帝,简直微不足道了。   真正让谭云山没想到的是郑驳老接下来的话。   那位伸着胳膊拦天帝入座的庚辰上仙,对满面不解的天帝说:“还是别坐了,我那些粗浅的想法和长乐仙说不着,和天帝您……也说不着。”   他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笑了下,满不在乎里,甚至带了丝顽劣的孩童稚气。   天帝僵在那儿,眼里浮出不可置信,他不惊讶这位庚辰上仙的狂放与无礼,近百年来皆如此,他习惯了,可他万没想到的是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大家心照不宣得连层窗户纸都不剩,郑驳老竟还是不愿说缘由。   “都是些瞎猜胡想,不值一提。”郑驳老收回胳膊,似从天帝的震惊中收获了极大满足,竟主动给了台阶,“天帝和长乐仙与其在庚辰宫里与我这个糟老头耗费光阴,不如再去别处多查查,说不定能找到背后恶徒布局行凶的证据呢。亦或者——”他笑呵呵地看着谭云山,“长乐仙也可以再帮‘那位上仙’想一个缘由,反正一百个故事都想了,不差这一个‘情有可原’。”   他吃定了他们没证据,谭云山知道。   可真正想脱罪的人会装无辜,会尽量把自己伪装得委屈无害,绝不会像郑驳老这样,从头到脚写着——对,好像就是我,但是你能奈我何?   他没有被从阴影中揪出来的慌乱,却带着某种谭云山不能理解的……怒。这怒意藏在他眼眉胡须之下,藏在他带笑的皱纹里,支撑着他的放浪形骸,驱动着他的恣意挑衅。   这怒,在天帝现身之前,还没有。   谭云山不确定天帝有没有察觉,因为这位九天至尊在极短暂的情绪波动后,又恢复平静,只眼底沉下来,少了几分和缓,多了些许果决。   “来人——”   随着天帝一声唤,顷刻间,驻守岱舆的仙兵便浩荡而来。天帝留下其中几支,下旨守住庚辰宫,一步不许这位庚辰上仙外出,但其余供应照常。   他没证据治郑驳老的罪,却也不能放任一个“最可疑者”继续在仙界自由行动,这与他信不信这位重臣无关,只与九天安危有关。   领兵的上仙一听天旨,便明白这就是变相软禁,虽不知内情,但也毫不意外这位九天最一言难尽的上仙做出惹怒天帝的事,倒是天帝能容忍至今日才发怒,更让人称奇,且都这样了还没贬去那位“庚辰上仙”的司职,也是天帝大仁了。   不消片刻,仙兵各自就位,将庚辰宫守得连飞鸟都出不去,天帝没再多言,拂袖而去。   谭云山连忙跟上。他在郑驳老这里撬不来更多东西,只能从天帝那边下手了,直觉告诉他九天宝殿里还是能挖出东西的。   不料刚一条腿迈出茶室,就听见背后忽然提高的声音:“为什么把头发剃了——”   谭云山定住,少刻,收回脚,转过身来。   郑驳老已经坐下了,端着凉透了的茶盏,品得像模像样,一派淡定从容。   谭云山犯愁地摸摸脑袋,也不知道是在愁自己的利落清凉,还是愁对方的后知后觉:“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迟?”   郑驳老闷声笑,手中的半盏茶随之轻荡:“你不还没走嘛,不迟。”   谭云山耐心地等他笑完。   许是太耐心了,倒让郑驳老等不及地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把头发剃了?”   谭云山不学对方吊胃口那套,直截了当给了缘由:“太丑。”   郑驳老歪头打量他半晌,似在想象着他不剃头的模样,末了却轻轻一叹:“丑与不丑,她都看不见了。”   谭云山心里被扎了一下,不疼,只是酸,然后慢慢的,那酸里又泛出极涩极苦。   可他面色未动,目光定然,一字一句清朗明晰:“她会看见的。”   ……   离开庚辰宫,谭云山几乎是以最快速度奔赴的九天宝殿,却还是被仙侍拦住,说天帝有旨,谁也不见。   谭云山能理解天帝的震怒——虽然对方掩饰得很好,但用头发丝儿都想得出,任何一个居至高位者都忍不了这样的放肆与挑衅,哪怕他至圣至明。   等等,为什么要用头发丝儿想?   都怪郑驳老,好聚好散不行吗,非最后问那么一下,问得他心神不定。   【丑与不丑,她都看不见了。】   最后的轻叹又在耳畔响起,谭云山微微一怔。   这几乎是今夜他唯一在郑驳老声音里捕捉到的真挚,当时的他想当然地以为这一叹是为既灵,可若不是呢?那人能狠下心利用这二十年的师徒情分,又怎会因为“既灵再看不见谭云山”这种事流露出那样的惘然?   有些东西以极快的速度闪过脑海,谭云山眯了下眼睛,于最后关头,将它们牢牢抓住。   “你知道他做这些的缘由了?”天帝端坐在宝殿之上,垂目望着站在下面的谭云山,偌大的宝殿,哪怕全九天的上仙齐聚也觉宽敞,此刻却只有他们两个。   夜风进殿,却吹不动尽镶宝珠的宫灯。   殿上殿下只隔一段台阶,却好似天地之遥。   谭云山努力抬头,依然看不清天帝的脸:“是,我大概猜出了五分。”   “五分,还是猜的。”天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能听出那么一丁点松口许他进殿的后悔。   “另外五分,或许就在天帝这里——”   谭云山将声音略提高些,原只是希望引起天帝重视,不料大殿太空了,显得他这一句近乎喧哗,回音亦久久不散。   他有些懊恼自己的心急,他不在乎什么恭敬不恭敬的,但若因此让气头上的天帝更不悦,一怒之下再不配合,那这唯一可能找到线索的路也要断了。   漫长的寂静。   长到足够天帝将今夜所有郁闷温故一遍,长到足够谭云山重新冷静下来。   “先说说你那五分吧。”天帝终于开口,竟也比先前平和从容许多。   谭云山有些意外,连忙不失时机道:“可否像先前那般,去棋室一谈?”   天帝:“这里不可?”   谭云山:“此殿甚大,怕隔墙有耳,再者……”   天帝似未料到他还有后话:“再者?”   谭云山直视那晦暗不明的宝殿之上:“天帝坐得那样高,怎能听见众仙之心,看见世间之苦。”   ……   棋室,几盏灯,一炉香。   谭云山终于看清了天帝的脸,看清了他眼底仍残留的愠怒与无奈。   “忘渊之中有对他极重要的人,”不再耽搁时间,谭云山开门见山,“他想救那人出来。”   天帝像听见了不可思议之事:“为救一人,不惜九天大乱?”   谭云山知他不解,就像他当初不解既灵一样,但现在他懂了:“有心怀苍生,自然也有‘得一人足矣’。”   天帝摇头,再来千年万年,他也理解不了这种为一己私欲倾覆九天的疯狂,但更让他在意的是:“这人究竟是谁?”   谭云山:“我不知道。”   天帝似有所悟:“这就是剩下那五分,你觉得我这里有线索?”   “对,”谭云山笃定道,“或许天帝没注意,但一定与您有关。”   若非如此,郑驳老不会有那微妙的怒意——这后半句,谭云山还是没讲。天帝在庚辰宫受到的“委屈”够多了,他何必再火上浇油,既不忍心,也不安全。   苦思冥想良久,天帝还是无奈地摇摇头,显然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么个与他和郑驳老都“关系匪浅”的人。   谭云山本也没指望这位日理万机的天帝,事实上,他依稀有些模糊的方向:“我先前做长乐仙的时候,听仙友说起过,庚辰上仙原不是这样放浪的,没有蓬头垢面,没有破铜烂铁,反而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乃九天最受人尊敬的上仙之一。后来南钰也和我讲,他师父是在百年前忽然变了脾气秉性的,由儒雅变狂放,由通情达理变顽劣乖张,以至于九天皆言庚辰上仙占星走火入魔……”   “其实没变,”天帝和蔼打断谭云山,似忆起往昔,飘远的目光里流露出些许怀念,“他就是那么个脾气,心里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但凡他认定的事情,很难动摇改变……”   “尘华一定也和你说了,”天帝收回目光,冲谭云山苦笑,“我百年来为了下棋,在庚辰宫碰了多少鼻子灰。”   谭云山静等下文。这也是他一直想不通的,偌大九天,下个棋还非郑驳老不可了?   “只有他是真的奔着赢我来的,每局皆倾尽全力。”看出谭云山所想,天帝大方笑着给了答案,“有时我也急,想悔棋,为此我们没少争执,但下棋这种事,就是各不相让才能酣畅淋漓……”   天帝说着,笑意渐淡,成了感慨:“棋风即是秉性,所以我说他没变,只是先前尽量收敛了。”   谭云山想问的就是这个:“为何先前都知道收敛,近百年却不愿了?”   天帝皱眉,若有所思。   谭云山干脆问得更明白一点:“百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良久,天帝终于抬眼,缓缓看过来。   谭云山心里轻颤,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触到真相了!   “毫无头绪。”   “……”   仙志阁,一层内阁,隽文上仙居室。   “你要查《天帝起居注》?”隽文上仙睡眼惺忪,披着仙衣来迎接这位持天帝腰牌的仙友,但仙友一开口,就要查天帝过往起居,这事儿确定天帝知道?   “不必尽查,只需一百一十年前到九十年前之间的这二十年。”谭云山也是服气了,天帝只记得郑驳老是百年前开始放浪不羁的,但具体哪一年,完全不记得。没辙,只好前后各推十年,以免错过线索。   隽文上仙知道问也白问。这位长乐仙上回几乎把珞宓翻查仙志阁那段日子里所有来此的仙友打听了个遍,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结果到最后也不清楚这位长乐仙究竟怀疑上了谁,反正就收到一句“多谢”,接着人家就如一阵风走了。   这次他学乖了,二话不说,一口气把二十年间的《天帝起居注》都调了过来,刹那间,他的居室就成了书海。   “事关天帝起居,长乐仙人只能委屈在这居室里查阅了。”隽文上仙解释完,偷偷打了个哈欠。   谭云山一头扎进书海,刚翻一页,忽然突发奇想,抬头试探性地问:“隽文上仙可是把这仙志阁的书阅尽了?”   隽文上仙瞬间被问清醒了,连忙摆手:“七层禁地,我可从未踏足。”   谭云山:“一到六层的呢?”   隽文上仙:“大半吧,算不得尽阅。”   谭云山:“这起居注呢?”   隽文上仙:“天帝起居,若无必要,亦不便看。”   谭云山:“那到底是看没看过?”   隽文上仙:“长乐仙人究竟想找什么?”   谭云山:“庚辰上仙最后一次在九天宝殿棋室内同天帝下棋,什么时候。”   隽文上仙:“一百零二年前,九月初三。”   谭云山:“……”   ☆、第70章 第 70 章   月落日升, 九天泛起第一抹微光。   谭云山走出仙志阁, 抬头仰望苍穹, 原来仙界的晨曦和凡间也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先从极不起眼处映出一道似有若无的浅白, 然后那白一点点染开, 悄无声息地驱散黑暗。   他知道,很快,夜的黑暗就会散尽,那微光会变成彻底的明媚, 照着整个九天仙界苏醒。   就是不知忘渊里, 是否也看得见。   二赴九天宝殿, 再无人阻拦, 他直奔棋室,天帝正对着一盘残局静默思索。先前被他破掉那盘已撤下, 这是一盘新局。谭云山不知道天帝存了多少盘未破残局, 只觉得以天帝的棋艺, 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查到了?”天帝没有半分惊喜, 相反,眉宇间的谨慎和怀疑居多。   谭云山能理解对方的反应,毕竟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进展会这样快,这样顺利。一切自然要归功于那位真人不露相的隽文上仙, 若让谭云山选九天最神之仙友, 非隽文莫属, 但这话不好对天帝讲, 总不能说你何年何月因何事同帝后拌了嘴,都有人比你自己记得清吧。   思及此,谭云山决定略去过程,直奔重点:“天帝可记得百年前,于这棋室侍奉的众多仙婢中,有个叫青盏的?”   算不得多特别的名字,更算不得多特别的人,谭云山原没抱什么希望,却不料天帝仅回忆片刻,便点了头:“我记得她。”   这着实让谭云山惊讶了:“您真的记得?”   天帝莞尔,显然不久前追溯庚辰上仙性情突变时,自己的“毫无印象”给了这位长乐仙不小的伤害。不过记不清事情的年月,总不至于连个人都记不得。   “她原是这棋室中的一盏宫灯,因我粗心打翻了茶,茶水染了它的精魄。合该她有机缘,那是七百年才能采一次的青玄叶,自此它便沾了仙气,成了人形。”天帝的神色柔和下来,不知是为青盏,还是为那段平和惬意的旧日时光,“我见她略通棋艺,便许她继续留在棋室侍奉,算下来,这已经是两百多年前的事……”   天帝的声音和神情一并僵住,仿佛终于意识到了谭云山想说什么,并被这认知一把扯回当下,无论他愿不愿意。   谭云山也愣了:“青玄叶?”   天帝无奈,想说我讲了那么多,你却只捉到一盏茶,可没等开口,记忆已然回笼。   那是庚辰宫中,他尚未现身,静静听着郑驳老配合谭云山“冗长寒暄”——   【还是我亲手制的,不过成茶之后,这是第一次喝。七百年才能采一次的青玄叶,太难得了,实在舍不得。】   【给南钰也舍不得?】   【舍不得。】   【给天帝也舍不得?】   【更舍不得。】   “这就是谜底?”天帝的眼中没有释然,反而蒙上更多困惑。   “我不敢说一定是,但我仔仔细细查了庚辰上仙最后一次来这里同您下棋前后的起居注,无任何变化,九天还是九天,宝殿还是宝殿,连您每日几时听奏,几时饮茶,都不差分毫,唯有青盏……”谭云山将带来的那卷起居注翻到其中一页,越过棋盘递给天帝过目,“唯有这个名字,不见了。”   天帝接过起居注,认真翻看。果然,前页记他在棋室对弈时,还是“弈于庚辰……青盏侍”,后页因郑驳老托辞不来,他随意拉了前来觐见的少昊对局,起居注中便成了“弈于苍渤……落珠侍。”   再往前翻,有关他下棋的部分,十次里九次都是跟庚辰上仙,而侍奉的也大多是青盏。可谭云山递给他的那页仿佛一个分水岭,再之后,他对弈的间隔越来越长,每次找的人也不同,就像随意拉得壮丁,摊上谁算谁,而侍奉的仙婢,也隔三差五换名字,只是就像谭云山说的,再无“青盏”。   这是《天帝起居注》,若非特意去比对,谁会在意一个仙婢的名字何时出现,又何时消失。甚至已经发现这名字消失的当下,天帝也想不起青盏去哪里了,他记得她身世特别,记得她略通棋艺,却连她什么时候不见的都没注意。   看着天帝愈来愈紧的眉头,愈来愈重的懊恼,谭云山轻轻叹口气,试着宽慰:“她只是一个仙婢,您没多留意,再正常不过,若您留意到了,才稀奇。”   “可庚辰上仙要为她忘渊水干。”天帝苦笑着摇摇头,不知该怪自己粗心,还是怪重臣长情。   谭云山知道他已经想起了庚辰宫中的茶香。   自己和这位九天至尊,一个不识茶,一个忘了人,可总有人记得这茶,在意这人,甚至将这些刻在了心里最深处,一笔一划,都流着血。   “她因何入的忘渊?”天帝认真地问。   起居注里不会记载一个仙婢为何不再出现,但九天的奖赏与罪罚另有所记,他相信谭云山已一并查明。   谭云山当然查了,事实上也不费劲,问一嘴的事:“冲撞……”   轰隆——   突来的巨响打断了谭云山的话,也让天帝闻之变色。   不仅是这声音离九天宝殿近得仿佛只一墙之隔,更要命的是刚经历过厉莽之乱,这“轰隆”声已被附带上了轻易可让九天人心惶惶的阴影。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天帝大声喝问。   很快有领命的仙侍飞速去殿外查看,复又火急火燎地奔回:“禀报天帝,似有妖潜入九天,被渊华上仙及时发现!”   天帝皱眉:“似有妖?”   谭云山有种不好的预感,腾地站起:“打起来了?!”   仙侍没半分犹豫,立刻先回答天帝:“是妖,但好像有仙魄在体。”   之后才轮到给长乐仙人解答:“没打起来,尘华上仙和渊华上仙一起救它呢。”   天帝:“……”   谭云山:“……”   实在很难从仙侍的描述中勾勒那样诡异离奇的场面,天帝正欲多问两句,却见谭云山一个干净利落的拜别礼,连句话都没留,拜完就风驰电掣地往外奔。   仙侍傻了,当值的年头短,头回见到对天帝这么随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天帝拜了把子。   天帝也云里雾里,但能让谭云山中断这么重要的事奔过去,那妖……   妖?   一头被关进冰笼还张牙舞爪啃冰栏的小白狼于脑海中浮现,因其执着得过分,想不留下印象都难。   天帝恍然大悟的时候,谭云山已经来到了忘渊之畔。   只见岸边两棵粗壮仙树已被连根拔起,一根直接倾倒在地,一根不知是倾倒后又被仙术扶起,还是倒下一半时被仙术稳住,总之停在了一个倾斜着的诡异姿态上。两棵树的树干上都捆着紫金索,倾倒那棵树上的绳索已经断了,要倒未倒这棵上的绳索还坚持着,但也被没入忘渊的那端拽得紧紧,看不见忘渊之下的情景,只能看见紫金索随着左右晃,仿佛随时都会绷断。   周围已聚了一些闻讯而来的仙友,大概明白过来那“轰隆”是仙树倒地的声音,但那水中似妖又似仙的到底是什么,以及两位守仙河的上仙为何拼命营救,实在让人费解。   他们费解他们的,谭云山已经冲到南钰和褚枝鸣身边,为仙树加上第三道稳固。   施了法术,谭云山才发现,不是南钰和褚枝鸣刻意让这树保持倾斜之姿,而是忘渊之中有股巨大的力量在把一切往下拖拽!   南钰见谭云山来了,也顾不上其他,语气急切道:“你别管树,试试看能不能把紫金索拉上来——”   谭云山心领神会,立刻将仙术转移到紫金索上,闭目默念,拼劲全力。   但是没用。   越是这样心无杂念专心施仙术,越能感觉到忘渊那足以吞噬一切的力量,他不知道白流双从哪弄来的紫金索,但能坚持到现在,已然很难得。   南钰见谭云山那里没进展,急得要疯,不经意间看见围观仙友,也不管人家满头满脸的雾水,直接招呼:“过来帮忙啊——”   众仙友你看我我看你,皆犹豫迟疑。   忘渊刚刚出过事,现下又不清楚情况,谁也不敢轻易掺和。   微妙静默里,两个人出手。   一个在地上,一脸倦容,显然夜里没太休息好,但不耽误他为紫金索注入仙力。   一个在半空,乘着清风,眉毛胡子一把抓,根本看不清神情,却成了紫金索最大的助力。   谭云山和南钰不约而同给了隽文上仙一个感激,可在抬头面对郑驳老时,却心思各异。   南钰是惊喜地喊了声“师父”,仿佛对方来了,再大的困难也能迎刃而解。   谭云山则没言语,只定定看着他,心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有了郑驳老的加入,紫金索终于有了一点点被拖回的趋势。   谭云山刚想松口气,却听得一声“啪——”!   这一根紫金索也断了!   他、隽文和郑驳老都始料未及,眼睁睁看着那断掉的紫金索以极快速度被河水吞没,眼看就要同白流双一起永坠忘渊!   凌空飞来一道金光。   在紫金索还有一寸就要被忘渊彻底吞入的千钧一发,那金光幻化成一只仙鸟,衔起这仅剩的一点绳头,一飞冲天!   白流双就这样被生生拎出了忘渊。   天光已大亮,抬头仰望,可以看见白流双捆在腰间的紫金索,还有她湿漉漉的头发和脸上的不甘。   南钰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长舒口气,如劫后重生,但没忘转身施大礼:“谢天帝出手相救!”   天帝没听见,因为全部注意力都在头顶上呢,这是他第一次仰头看一位上仙,感受很微妙。   然而庚辰上仙全无下来的意思,反而乘着清风,去追飞鸟。   那飞鸟原是带着白流双往下落的,未料半路,被人所劫。   飞鸟化为点点金光,无声而散,剩白流双站在清风上,看着距离过近的南钰师父,一脸茫然。   “下面什么样?”郑驳老直接问自己最关心的。避开守卫仙兵溜到忘渊之畔,只因听见了声响,现下一切有关忘渊的动静,他都不会错过,却万没料到遇上个简单粗暴一头往里扎的,自然要赶紧问,谁知道仙兵什么时候上来把他薅下去。   白流双擦了下脸上的水,看一眼底下,实话实说:“都是神仙。”   郑驳老心里一堵,几近内伤:“我问的是忘渊之下!”   白流双瞪他,心说你自己没讲清楚还对我大吼大叫,但想到他曾在尘水路上帮过他们,便把脾气忍了,难得好言好语道:“一片混沌,乱七八糟的什么都看不清,有时候感觉在水里,有时候感觉在天上,我的紫金索又不够长,不能下到更深,我觉得再往下肯定会不一样……哎?!”   话没说完,白流双就感觉到又来了一阵猛风,直接把她从这阵风上抢过去了,咻地就吹回了地面,吹得她东倒西歪差点趴地上。   好不容易站稳,刚想为自己夜入九天摸黑潜忘渊的事辩解两句,一抬头,愣了。   “你头发呢?”   谭云山自换了个风雅之型,便总遇见这样的关心,如今已对答如流:“剃了,凉快。”   白流双撇撇嘴,摆明不信:“少来,自古剃光头就是要了断尘缘,出家为……”她恍然大悟似的怔在那儿,半晌,才红了眼圈道,“你还是难过的,对吗,姐姐没了,所以你的心也跟着死了……”   谭云山抿紧嘴唇,总觉得哪里出现了微妙偏差,可又不知从何解释起。   索性,他给了小白狼一句:“别再傻头傻脑往忘渊里跳了,我会把她带回来的。”   白流双霍地瞪大眼睛:“真的?!”   谭云山用力点头。   白流双忽又摇头:“不对,你骗我,如果你真想救姐姐,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行动?”   谭云山浅浅一笑,带这些苦涩,更多的却是柔情:“因为我答应她的事情还没做完。”   白流双还想继续问,却忽然被疾风刮疼了脸。转头去看,是庚辰上仙落地了,没等她看清庚辰上仙脸上的表情究竟是喜是怒,就觉得更近处有人在看她,一抬头,正对上天帝的眼。   “擅入九天,夜潜忘渊,都不是轻罪。”天帝沉静开口,无恼怒,却肃穆威严。   南钰想出声求情,却被谭云山拦住,示意他稍安勿躁。   果然,天帝继续道:“念在你救人心切,且以一己之力敢入忘渊,其义可叹,其勇可嘉,这第二次,九天依然不予追究。但你需将仙魄还回,同时记住,胆敢再有第三次,连同今次之罪一并重罚。”   白流双没谢恩,亦没争辩,她认真看着天帝,带着无尽希望地问:“若我认罪,愿受罚,入忘渊永无轮回都行,你能帮忙把我姐姐从忘渊里救回来吗?”她像怕天帝不答应似的,又飞快补一句,“谭云山去救,你就在他需要的时候帮点忙,行吗?”   天帝不知该说什么。   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拜托帮点小忙,却奇异地,比任何一次恳求都让他动容。   抬手轻轻一扬袖,白流双无声而倒。   南钰眼疾手快将人接住,就见她眉心慢慢浮出一团金色光晕,下一刻,那光晕被送回他体内。   “仙魄乃仙人修行之根本,不可儿戏。”天帝正色道。   南钰低头:“尘华知罪。”   天帝道:“你将她送回凡间吧。”   南钰愣住:“现在?”   天帝平静看他:“不然呢?留她在九天做客几日?”   南钰连忙领命,带白流双奔赴尘水。不过临走之前,还是看了一眼倒伏的大树,蒙头蒙脑的围观仙友,心有余悸的褚枝鸣,淡定的谭云山,若有所思的天帝,以及神情微妙的师父,总觉得这个乱七八糟的九天清晨里,透着某些怪异。   想不出个所以然,他便也放弃了,心说应该是白流双这出闹得他疑神疑鬼了。   这厢南钰入了尘水,那厢天帝散了众仙,直接就地造了仙壁,将他、谭云山还有郑驳老罩了起来。   谭云山在天帝支开南钰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位九天至尊不愿意再拖延。若没白流双这一下,他们也是要去庚辰宫的,现在不过是换了个地界。   仙壁的好处是不会隔墙有耳,且建在此时此地也并不突兀,众仙也只会以为他们还要就擅闯忘渊的事延伸讨论。   谭云山心里明镜儿的,但郑驳老不是,疑惑地看看四下仙壁,试探性地道:“我知我不该出来乱跑,但这……总不至于因为我乱跑,就要罚我守在忘渊之畔吧。”   天帝抬眼望向他身后,忽地唤了两个字:“青盏。”   郑驳老陡然一惊,几乎是疯了一般向后转,却只看到光秃秃的仙壁。   他没看见青盏。   谭云山和天帝却看见了他的心。   再无疑问。   不知过了多久,似有百年,郑驳老才缓慢地转过身来。   他神情平静,再不见半点先前的慌张失态,亦不看天帝,只盯着谭云山:“你查到的?”   谭云山没答,而是问:“认吗?”   郑驳老笑了:“你连一个像样的证据都没有,让我怎么认?”   谭云山轻轻摇头:“不用证据了,我知道就是你。”   郑驳老想揶揄你知道有何用,却在张口的一刻,疑惑愣住。   他看着谭云山向自己走来,边走还边从怀里掏东西,没等他看清那是什么,就已被来到跟前的谭云山用那物件敲了头。   谭云山这一下很用力,敲得他嗡嗡的。   郑驳老终于看清了那行凶之物,于是缓了很久,缓过了头疼,却缓不过眼底的热,心里的酸。   ……   【一定要找到我那个杀千刀的师父,然后替我用净妖铃狠狠敲他。】   【我会敲得非常狠的,你别心疼。】 第71章 第 71 章 终于完成了答应既灵的事情,让谭云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那在昏迷中仍侵扰着他的不安宁都散了, 他现在可以理直气壮站到她面前说, 我帮你敲过了, 你随我回家吧。 深吸口气, 又轻轻呼出,谭云山才抬起头, 对仍有几分困惑的天帝晃晃手中之物, 简单的解释中带着轻嘲:“净妖铃,她的好师父留给她的捉妖法器。” 天帝看看净妖铃, 又看看郑驳老, 心中了然。 谭云山不再多言,准备将净妖铃收回怀中, 却听天帝道:“能给我看看吗?” 他不解, 但仍将法器递了过去。 天帝接过净妖铃,将其轻轻向上一抛, 秀气的铃铛在不算太大的力道下只刚刚高过他头顶, 便自然下落,但并未落回他掌心,而是停在他的眼前, 正好双目平视的位置。 天帝口中默念,同时抬手轻轻拂过净妖铃。 转瞬, 净妖铃开始发光, 不是法器被驱动时的银光, 而是层层叠叠五彩斑斓的光。起初那些光交织着, 晕染着,分不清谁是谁,然后渐渐地,每一色光晕的边缘都开始清晰,最终色块分明。 “时山银,丹木香,玄鸟翎,鹿蜀角……”天帝逐一辨出精魂气的归属,末了似无奈笑笑,“果然都是九天之物。” 法器由各异材料熔炼铸造而成,自会留有每种材料的精魂气,但那精气早已在炼制中交融成了法器自身的精魄,谭云山竟从不知还可以在已成型的法器上剥离出本源精魂。 “所以六尘金笼必须解体,”谭云山看向郑驳老,不是疑问,而是笃定,“那炼制金笼的材料里有‘只能是你’的东西。” 郑驳老满眼无辜,特像一个被冤枉的好神仙:“金笼已散,你现在说什么都行了。” 谭云山知道不必费力气了,净妖铃能留下来,是因为制它的材料,但凡九天仙友皆可取。 不过他原本也没指望郑驳老承认。能布这样缜密之局的人,自然已将所有可能出纰漏的环节想得透彻,将所有可能留下的证据抹得干净,他才几年道行,敌不过对方不丢人。 他求的不是给恶徒定罪,只是一个可以带给既灵的真相,一个能让她明白为何要辛苦在凡间走一世的缘由,无论悲苦喜乐。 如今,是抹去这“真相”上最后一丝雾气的时候了。 “冲撞帝后,大不敬,屡教不改,当重罚,”他毫无预警开口,字字低沉凶恶,像一个正逼无辜者认罪的酷吏,“赐忘渊之刑,永世反省。” 郑驳老静默不语,眉毛胡子遮去了他大部分面容,却遮不住这一双骤然阴鸷的眼。 仍对着净妖铃若有所思的天帝,闻言蓦地一怔,转过头来,神色间掠过一丝讶异,显然对青盏最终的“下落”始料未及。 大不敬,之于仙婢是重罪,尤其教而不改者,入忘渊合乎九天律法,而帝后掌九天繁杂,管教仙婢也是分内之事,但……青盏? 实在是越想越觉得不像记忆中那个温婉仙婢,天帝不自觉又重复了一遍罪状:“冲撞帝后,屡教不改?” “隽文上仙帮我查的《罪渊鉴》,上面记得清清楚楚。”谭云山仍是那副此人罪有应得的架势,尤其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 说者无心,听者尚有意,何况说者分明有心。 “清清楚楚?”郑驳老嗤笑,声音却是极冷,“不过是给自己的恶行盖上一张漂亮的纸。” 天帝和谭云山一起看他,前者凝望不语,后者再接再厉:“堂堂帝后,难道会刻意去冤枉一个仙婢吗?庚辰上仙,你这话不通。” 郑驳老反击似的提高声音:“为什么不会呢?你好端端做着神仙,不也被珞宓推下思凡桥了?上位者,远没你想得那般高洁。” “事出必有因,珞宓推我为找心,帝后为什么?” “为了自己舒坦,为了心里清静,为了……”他忽然停住,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带偏了情绪。 其实这激将法并不高明,只是谭云山激的那一点太准,正中他最怕疼的地方。 郑驳老头痛似的感慨:“你小子还真是时时刻刻都在挖坑。” 谭云山不背这评语:“我从来不坑好人。” “傻子才信你,”郑驳老嗤之以鼻,“少昊那般以诚相待,你不也坑到了水行之法在九天。” “……”谭云山竟无言以对。 若在从前,哪怕只是口头占了上风,也能让郑驳老得意半晌。南钰经常说他越活越回去,越老越是小孩心性。 可这会儿,他忽然累了,累得再得意不起半分,累得再不想心知肚明的嘴硬。 目光离开谭云山,落到一直不语的天帝脸上,郑驳老将那未说完的话,重又完整地说了一遍:“青盏是被冤枉的,帝后之所以要把她投忘渊,不过是为了自己舒坦,为了心里清静,为了再听不见你称赞她一个‘妙’字。” “就为这个?”天帝根本不记得自己赞过青盏,但跟让他接受不了的是这儿戏一般的理由。 “这个?”郑驳老嘲笑似的,“这个在帝后看来可是天大的事。” 天帝的声音沉下来:“你说帝后冤枉青盏,可有证据?” 郑驳老挑眉:“你说我谋划忘渊水干,可有证据?” 天帝微微侧目,半空中的净妖铃迅速回到谭云山之手,先前被天帝施仙术映出的精魂气也一并重回铃中,只一个极细微的淡桃红色光点留在原处,比黍米还小,若不注意,很难发现。 谭云山之所以看见,是因为天帝刻意将那光点送到了郑驳老面前。 郑驳老起初也茫然,但当他看了一会儿后,便认出那精气,当下苦笑摇头,疲惫更甚。 “九瓣雪棠,上古只留下来一棵,赐在你庚辰宫内栽种,”天帝将这最后一丁点精气送回净妖铃,怅然轻叹,“落花时节炼法器,就该寸步不离盯着。” 郑驳老没再争辩。 其实他已经寸步不离了,可这花瓣何时落进去的,他竟全无察觉。 百密一疏?不,是命,就和妖乱九天、既灵平忘渊一样,都是命定的劫数。 天帝没继续逼郑驳老认罪,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认与不认,都没多大意义了,相反,他更在意那尚未厘清的:“我再问一遍,你说帝后冤枉青盏,可有证据?” “若天帝拿出查妖乱九天罪魁祸首的劲头去查青盏一事,会有证据的。”话是这样讲,可郑驳老吊儿郎当的神情分明在说,我知你不会。 这明目张胆的挑衅让天帝不悦蹙眉:“你布局了一百年,却没来和我说一句,如果早早说了,我必然会去查。” “查出来之后呢,你会让帝后偿命吗?行,就算偿了,青盏能回来吗?我没兴趣报仇,我要的是忘渊水干,冤魂返阳。况且——”郑驳老话锋一转,面露不解,“为什么非要我说呢?为什么非要别人提醒,你才事后追查补救呢?你是天帝啊,九天至尊,你若有心,什么事能瞒过你?” 天帝默然。 谭云山忽地明白了,郑驳老不是真的不解,相反,他是看得太透了。 “反正也是入定忘渊了,那我就再说明白点,”郑驳老上前,直到与天帝咫尺相对,“你这个天帝当得太久了,宝座也修得太高了,或许你心中曾有大德大善,但那德那善也早都成了俯视下的轻薄悲悯……” “青盏消失了一百年,你没发现,因为她只是一个仙婢;珞宓去翻仙志阁,害长乐无端转世,你没发现,因为这亦没影响到九天;我再不去九天棋室,你发现了,却也没细究,因为这不过是消遣之事,我仍占九天星运,没耽误正职……” “众仙皆说天帝公正严明,怀仁慈,却不徇私。可要我说,再多遇事时的公正严明也不过是亡羊补牢,若真有心,就该早有所察,防微杜渐……”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良久,才缓缓道出最后一句—— “天帝,掌九天事,不怕有疏漏误断,有错处偏差,怕的是不思不察,怕的是迟钝慵懒。” 仙壁内极静,静得像时间停止,静得郑驳老的尾音久久不散。 天帝面沉如水,从始至终,一言未发。 谭云山心里有话,但此时此刻,不该他说。 终于,天帝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忘渊,连流动都是静的:“我不思不察,迟钝慵懒,你为救一人,宁乱苍生。” 郑驳老惭愧似的垂下头,后退两步回到原本位置,才坦然道:“所以天帝之位,你坐得,我坐不得,你尚可改进,我永世不行。” 天帝再度沉默。 他与郑驳老相交几百年,却还不如这一天一夜里了解的多。或许真像对方说的,他坐在高位太久了,变得淡漠,变得慵懒,习惯睁只眼闭只眼,习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五行伏诛,六尘孔亮,山摇云动,天地无光,日昏月暗,九霄星落,厉莽出世,忘渊水干。”郑驳老突然正色吟起。 及至后四句,谭云山才听出端倪,而郑驳老已经向天帝公布了答案:“这才是完整的上古星批,送给你,就当刚才那番数落的……补偿?” 郑驳老云淡风轻的顽皮就像说的不是九天命劫,而是要不要来盘棋,可天帝玩笑不起来:“五妖之外可还有五行?金笼之外可还有六尘?” 郑驳老笑笑,低缓下来的声音却是难得的认真:“世间万妖皆可占五行,世间万法皆可炼六尘,你既除不尽妖,亦灭不尽法,唯有带九天修行积福。” 天帝领悟:“这不是命数,是轮回。” 郑驳老:“对,所以根本就没有避劫之法,你不知道它会在何时因何机缘而至,亦无法先行窥探如何渡之,能做的只有在那之前,修行自身。”他顿了下,再开口时,声音如寺钟,庄严悠远,“厚德者,天命所归,纵有灾劫,迎而化之。” 明明不是什么好事,可谭云山却听得毫不慌张,甚至心神安定。郑驳老像一个见多识广的老者,替你掸去了那些玄机上的浮尘,让你看透,看懂,原来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谭云山终于明白了为何放浪百年,天帝还能容他。放眼九天仙界,再不会有比他更胜任庚辰上仙这一司职的了。 可惜,看得这样透,却还是逃不过一个情字。郑驳老说他讲这些是为了给被数落的天帝补偿,但谭云山觉得那更像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胸口微微痛了一下。 谭云山愣住,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对郑驳老的心如死灰感同身受,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其他异样情绪在他本应是心的位置鼓动,一下下,恍若针扎。 余光里忽然有什么一闪。 谭云山下意识望去,仍是光秃秃的仙壁,但仙壁之外,似有琉璃般的彩光。 第72章 第 72 章 异像发生时, 褚枝鸣正蹲在忘渊之畔解倒伏大树上剩下的那圈紫金索。 起初他并未在意, 因为没声响, 没波澜, 就像日头照在河水上, 蓦地泛起光晃了一下眼睛。但下一刻他就反应过来,忘渊从不会“波光粼粼”。 他立马抬头去看, 可哪里有什么光, 忘渊仍幽暗沉静,与平日无异。 褚枝鸣摇摇头, 以为是自己生了幻觉,收回目光时, 又扫到了不远处的仙壁。 素来无欲无求的渊华上仙难得生出些好奇——天帝、庚辰上仙和长乐仙人在里面说什么呢?放着威严圣殿不去, 偏在这里谈, 难道是一场恶战之后, 忽然欣赏出了忘渊之畔的风景宜人? 褚枝鸣被自己不着调的瞎想逗乐了。九天之内,连南钰都算上,几乎无人能同感于他的快乐之点, 所以他大多时候都这样自娱自乐。 重新开始解紫金索——他已同那白狼妖打下的死结奋战了不知多久——这回终于解开。然而没等他攥热,那绳索就咻地飞了出去, 如一条活蛇,一头扎进忘渊。 褚枝鸣目瞪口呆,以至于都没注意手掌被紫金索蹭破的血痕。 接着, 忘渊再度泛起光芒, 比之前更耀眼。 这一回褚枝鸣看得清清楚楚, 那光就在紫金索钻入的地方泛起来的,就像极浅的水面下漂着什么宝贝,光芒破水而出,七彩斑斓,透如琉璃。 “怎么了——” 褚枝鸣闻声回头,发现仙壁不知何时已消失,三个身影正快步朝这边来,急切询问的是谭云山。 褚枝鸣起身,隔着谭云山对天帝施了个礼,然后才回过来答:“忘渊突现异光。” “为何如此?”谭云山来到跟前,却未看他,而是直接面向水面凝望,然而那光已再度消失,未让他见到分毫。 天帝和郑驳老亦然,见到的只是幽幽忘渊水。 褚枝鸣实话实说:“不知。自我守忘渊以来,从未见过。但……” 一个转折,六道目光霍地聚到他身上。 褚枝鸣被这气势吓一跳,连忙继续道:“但刚刚被我解下的紫金索忽然自行飞入忘渊,然后这光就泛起来了,泛光处亦是紫金索入水之处。” 天帝四下环顾,很快看见另外一棵树上还没来得及被解下的那截紫金索,立刻手指轻抬,口中默念。 紫金索似微微动了两下,然仍被死结牢牢捆在树上。 天帝微微蹙眉,破天荒感到了一丝尴尬。 褚枝鸣从头看到尾,十分真挚地站在那里感慨:“那白狼妖也不知哪儿弄来的妖索,寻常仙术都无用,我刚才那个只能上手解了半天。” 天帝不发一语,就看着渊华上仙。 渊华上仙接收到目光,但没接收到天旨:“嗯?” 天帝疲惫叹口气:“烦劳渊华上仙去再解一下。” 褚枝鸣恍然大悟,立刻过去。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他利落许多,且再没给紫金索溜走机会,攥紧着一路奔回天帝面前,恭敬递上。 天帝这才觉出些许安慰。 他不能谋求每一个臣子都同自己心有灵犀,能老实正直,已十分难得。 褚枝鸣看着天帝将紫金索悬浮于眼前,抬手轻拂,那紫金索便散出混杂的光,然后慢慢的,不同颜色的光晕逐渐清晰。 “千年古树藤,”天帝回头,似特意说给谭云山听,“于山林吸足天地精华,又浸了妖血,染了仙气,刀砍斧凿不断,火烧虫咬不蚀。” 褚枝鸣懂了,天帝在看紫金索的精魂气。 刚领悟,就见浮于半空的紫金索微微抽动,褚枝鸣脱口而出:“天帝——” 被呼唤的九天至尊很自然转头看他,于是终于寻到空隙的紫金索咻地挣脱开来,转瞬钻入忘渊,待天帝察觉,为时晚矣,连个水花都没捉到。 天帝心情复杂地再度望回渊华上仙:“你刚刚想和我说什么?”他倒想看看是有多重要的事,非这时候出声分散他注意力。 褚枝鸣垂下眼,硬着头皮把先前的话补完:“天帝……小心,紫金索想跑。” 天帝无言远目,身心俱疲。 褚枝鸣同样心累。他知自己不善言辞,更不懂变通,所以平日尽量做好本分,轻易不往圣殿那边凑,加之忘渊也闲,他不出现,几乎没人想起他这位渊华上仙。万没想,风云突变,守个忘渊还能守到风口浪尖。 不过既是他的司职,便总要尽力,思及此的褚枝鸣重新抬起头:“天帝,庚辰上仙,长乐仙人,”将在场诸位都点了个遍,确认大家都听着呢,他才缓缓道来,“我虽不知为何有这琉璃之光,但那紫金索入忘渊,我可猜测一二……” “自古,忘渊便是吞噬之河,入忘渊无数,未有复而上岸者。先前那白狼妖已入忘渊,却又被强行带回,之于我们,固然是救下一命,之于忘渊,却正好相反,所以它吞了染着白狼妖血的紫金索,作为填补。” 谭云山:“可那紫金索是主动投忘渊的?” 褚枝鸣:“我曾在仙志阁读到过前任渊华上仙写的杂记,其中一篇说他喜欢在守忘渊的时候读些闲书,一次粗心书卷落至岸边,幸而他眼疾手快,立刻拾起,但书已被忘渊水打湿一半,他连忙就地晒书,不料刚摊开,那书便像被线拽着一样入了忘渊。后来他又拿了几本书试,皆如此,于是他把这则趣事记下,并在文末写了一首接尾打油诗……”他忍不住露出笑纹,又想起了初读时的有趣,“莫碰忘渊水,渊水会张嘴,张嘴食我书,我书长了腿。” 谭云山:“……” 天帝:“……” 郑驳老:“……” 呃,可能这是只属于渊华上仙这一司职的快乐,面前三位不太能感受到。 褚枝鸣清了清嗓子,重新正色起来:“那紫金索沾了忘渊水,便已被忘渊惦记上了,残留的法力又不强,还离忘渊如此之近……” 话未说完,彩光又起。 褚枝鸣并不意外,抬眼望去,泛光的果然是刚刚从天帝面前溜走的紫金索落水处。 这是他第二次直面此异像,却是天帝、谭云山和郑驳老的第一次。前次他们隔着仙壁,那一瞥仓促又模糊,这回,他们终于看得清清楚楚。 谭云山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光,哪怕是九天的仙桥,亦散不出这般美的色泽,恍若一缕缕仙气,似冰蓝,似水绿,似赤金,似雪银,各色相异,又各色相宜,晶莹剔透。 三人看忘渊的时候,褚枝鸣却在看天帝。因为对方看着那光的眼神并非谭云山的赞叹或是庚辰上仙的审视,而是……不可置信? 不,应该说先是不可置信,然后慢慢的,冲击淡了,就浮起更多的悠远怅然。 直觉告诉褚枝鸣,天帝认得这光,未料念头刚起,那光便和先前一样,转瞬即散。 “我不知道为何紫金索进去就会透出这光,但这光我见过,”天帝的声音响起,平静而舒缓,“是晏行。” 谭云山愕然看他,分不清这一刹是惊是喜是怕,竟轻颤着说不出话。 天帝以为他不信,沉吟片刻,道:“你知晏行为何被称作异仙吗?”他望向彩光消散的水面,似能透过它看见上古,或者更早更遥远的,比之今日简单得多的时代,“因为晏行不是人,是树,是混沌初开后的第一棵树,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是九天唯一非人之仙。当退人形而现木态时,通体散琉璃之光。” 谭云山稳住情绪,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既灵自得仙魄以来,从未有此光出现。” 天帝收回远眺,重新看他,迟疑片刻,才道:“若仙魄还在她体内,就不可能现木态,更不会发光。” “晏行的仙魄离开她的身体了?”这是最直接的念头,谭云山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但说完,他才后知后觉。若晏行的仙魄能离体,那既灵自己的精魄呢,如果两个精魄都离体…… 谭云山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否则他会疯。 “既然晏行的仙魄在这之下,既灵就一定不会远。” 天帝听出了他的意图:“你要下忘渊?” 谭云山抬起头,一切乱七八糟的情绪都没了,只剩坚定:“我原本还在犯愁下去了该怎么找,谁想白流双这么一冲动,倒引出了晏行的光,谁敢说不是天意在给我指路呢。” 天帝:“你现在就在天上。” 谭云山莞尔:“天外有天。” 虽早有预料,可真到了这时候,天帝仍不免心中动容。 “不过还是得求天帝帮忙,制一条仙索,千年的古树白流双已经试过了,不行,那就万年或者万万年的?反正偌大九天,挑最老的树就行,”谭云山似在这一刻又恢复了谭家二少的风采,眼眉带笑,翩然风雅,“我虽不怕永入忘渊,但万一有机会带她上岸呢,也不好错过。” 天帝哭笑不得,刚想应承,一直沉默着的郑驳老却低哑出声:“别白费功夫了。以为看见一点光,下去就找得到?忘渊之大,茫茫虚空,即便都在其中,亦是永隔。” 谭云山定定看他:“不下去,怎知找不到?” 郑驳老苦笑摇头:“我占星百年,没有一次占出入了忘渊还可上岸,更别说带人出来,否则我何至于选这条路……”似不愿流露更多,停顿片刻,他又换上揶揄调笑,“其实你若不苦苦追查,说不定我们现在还可以联手,你不是也希望既灵那丫头回来吗,我们完全可以再把厉莽唤出来。” 谭云山看着他,忽然尝到一丝苦。 不是自己的,是郑驳老的。 那人说的是调笑,目光却认真;明明没后悔,眼底却有愧。世间之事,作恶也罢,行善也罢,随己心,得自在。怕就怕知善恶而行恶,苦。 谭云山唏嘘,却不认同:“我不知道青盏出来的时候看见你为了救他,不惜忘渊水干、生灵涂炭,会作何反应;但如果我这样做了,既灵出来的时候会拿净妖铃敲掉我的头。” 郑驳老愣了半晌,压下眼底热气,笑出了声:“对,那丫头绝对下得了手。” 谭云山:“既灵入忘渊的时候想的是天下太平,所以天下太平了,她便安稳。救她,不过是为我自己。我入忘渊,是私欲,你唤厉莽,亦是私欲,我并不比你高尚……”他的声音也染上笑意,柔软而明朗,“只是我恰好喜欢上了一个心怀苍生的姑娘。” …… 一个月后。 九天仙界出了两件大事。一是帝后被废;二是郑驳老竟是厉莽之乱的背后凶徒。 还有一件不算大不算小的事,长乐仙人要入忘渊,就在郑驳老忘渊之刑的同一天。 第73章 第 73 章 褚枝鸣那日在忘渊之畔已经傻了, 直到后来天旨降下, 九天哗然, 他才不得不信, 原来真的就是郑驳老。 南钰仍照常驻守思凡桥, 可再没往日的笑模样,褚枝鸣常常看见他望着尘水茫然出神, 却又不知如何劝慰, 只能远远陪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终于还是到了郑驳老入忘渊的日子。 褚枝鸣作为渊华上仙, 一早便守在了忘渊刑台,这是一处略高于河畔的行刑台, 从这里看过去, 思凡桥一清二楚, 反之, 亦然。 四目相对,南钰忽然起身走了过来,然后和褚枝鸣说了出事之后的第一句话。 “帮我照看一下尘水吧。” 同守仙河这么多年, 褚枝鸣不知听过多少次这话,南钰的那个“一下”有时真的就是片刻, 有时却可能一连几天,全凭心情,褚枝鸣每次欣然应允, 实则心里都会腹诽上几句, 准是又溜下去玩了。可今日, 他却是打心底应了这托付:“嗯。” 南钰没再多言,转身离开。 褚枝鸣望着他远去,有些酸楚。没人愿意目送自己师父入刑,但躲开了就不会难过吗?不过是藏到没人的地方独自伤心罢了。 云过日出,映得尘水潋滟,映不明幽深忘渊。 郑驳老在仙兵押解下抵达。 褚枝鸣第一眼几乎没认出对方。 印象中的庚辰上仙永远是蓬乱的头发,杂草样的眉毛、胡子一把抓,别说看不清模样,连面庞轮廓都没个定型,总觉得今天是这样,明天又是那样,所以他这么多年来都凭声音认对方,只要一听见叮叮当当,准是庚辰上仙来了。 然而今日,这位全九天最放浪无状的庚辰上仙退去一身破铜烂铁,只着一袭青色长衫,修了胡子,理顺了眉毛,头发也干净利落挽成法髻,露出了原本容貌。 那是一张历经沧桑却无半点垂暮之气的脸,眉目清明,带着洞悉世事的从容,却又隐隐透出些许坚毅。 “不认识了?”似看出他的错愕,趁仙兵与他交接之际,这位马上就要赴忘渊的庚辰上仙竟挑起眉毛,言带笑意。 熟悉感又回来了。 满九天也只有这一位到了此时此刻,仍有心情玩笑。 “我师父才是真正的道骨仙风!”褚枝鸣破天荒调皮地学了南钰口气,学完自己也不好意思笑笑,末了慨然一叹,“这话他和我说了许多年,我今日才信。” 郑驳老四下环顾,未见南钰身影,心中了然:“臭小子跑了?” 褚枝鸣压下复杂心绪,努力让自己声音自然:“嗯,他总这样随性,说没影就没影,我觉得可能是和他师父学的。” 郑驳老大笑出声,恣意畅快。 笑完了,他才煞有介事摇摇头:“有空劝劝他,换个师父吧,他师父太失败了,临了都没个人给来送行。” 忘渊之畔,无半位仙友,连吹过的仙风都冷冷清清。 褚枝鸣不知该说什么,郑驳老倒先往刑台上走去,他也便无言,一路相送。 自刑台向下望,渊水如一张染了墨绿的布,平静,无痕。 褚枝鸣站在郑驳老侧后方,半步之遥,不言语,亦不催促。这是入渊之人看这世间的最后一眼,该看得尽兴,该看得无憾。 可郑驳老刚看上几眼,便忽地大声笑道:“残局尽破日,与君对弈时。差点忘了问,进展如何——” 褚枝鸣诧异地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刑台对岸的忘渊之畔,一人负手而立,像来送行,可郑驳老这边有仙兵守着,有自己送着,反倒对岸那抹孤零零的身影看起来更凄凉。 谁会想到,唯一来给庚辰上仙送行的,竟是天帝。 他未着华服,只穿便装,就像一个九天随处可见的散仙,恰巧路过这里,便送上一送。 然而褚枝鸣知道,他是特地过来的,所以即便隔着忘渊,即便郑驳老的问话没头没尾,他还是清晰将答案送了过来:“已破一局。” 郑驳老摇摇头,失望之情几乎要随风飘满整个河畔:“七局破一局,你这棋艺啊……” 对岸人不语,沉吟片刻,才认输似的轻叹:“这一局,还是别人帮我破的。” 郑驳老没料到他这样坦诚,愣了下,随即哑然失笑。 天帝望着他,眼底慢慢浮出感慨:“我当真以为你再不愿来九天宝殿下棋是因我棋艺不行,棋品不佳。现下想想,我平白背了这恶评百年,太冤。” 郑驳老笑意更深:“若我说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你真的太爱悔棋,简直不能忍,你是不是安慰些。” 天帝莞尔,可渐渐的,那笑意就淡成了一丝怅然。 褚枝鸣听得似懂非懂,可那言语来往间流动的情,却感受得真真切切,且非君臣,而是老友。 风突然停了,忘渊之畔刹那间,出奇地寂静。 仍望着对岸天帝的褚枝鸣仿佛有了某种预感,立刻想看回来,却还是晚了一步。 余光里青色一闪,郑驳老已跃入忘渊。 水痕稍纵即逝,转瞬只剩一片平静无澜。 褚枝鸣低头而望,久久回不过神。 【若我说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你真的太爱悔棋,简直不能忍,你是不是安慰些。】 细听,那声音好似仍在风中,带着随意,带着揶揄。 褚枝鸣送过许多人入忘渊,却从来没有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调侃。 近处一棵不起眼的仙树后面,南钰背抵树干死死咬着胳膊,于无声中,泪流满面。 …… 晏行的光就像黑暗里的一盏灯,于茫茫忘渊中,给出了一个大概方向。若无这琉璃之光,即便谭云山有入忘渊的心,都不知道从哪里入水,往何处去寻。 一个月时间,天帝倾九天之力做了仙索,又同众上仙一起去忘渊之畔,拿仙物捆在仙索上投入忘渊试了几次,直到可以与众上仙合力将仙索熟练收回为止。 谭云山则下凡托白流双再做一条比上一次更长的紫金索。 不料他去白鬼山的时候,正碰上冯不羁也来山中看望小白狼,于是他要入忘渊的事算是所有伙伴都知道了。 白流双答应做紫金索,但言明入忘渊的时候,她必须待在河畔守着,冯不羁立刻跟上,反正入九天,一个也是入,两个也是来,总之就是非要岸边待命。 谭云山没辙,又回九天好说歹说,才让天帝同意二人在他入忘渊那天进仙界,但除了忘渊之畔,哪里都不许去。 如今,这一天终于到了。 谭云山第二次给自己剃头。 第一次的时候不熟练,翻来覆去折腾许久,这回只几下,便利落地把新长出来的发茬剃得一干二净。 收拾好脑袋,他才沐浴焚香,穿戴整齐,奔赴忘渊之畔。 日暮时分,夕阳把一切都染上了似红似黄的光,忘渊之畔难得透出几丝温暖。 天帝携众上仙已在岸边等候,谭云山远远地就把人都看了个遍,终于看见了白流双和冯不羁,却未见南钰。 谭云山了然。上午刚送别师父,哪那么快缓过来。 只希望他从忘渊回来时,南钰已经过了这个坎儿——如果他回得来的话。 “你是下去救人还是下去成亲啊!”自被礼凡上仙接入九天仙界后,哪都不能去的白流双已在水边吹了一傍晚风,本就郁闷,结果看见谭云山收拾得跟新郎官似的,瞬间就想明白时间都浪费在哪儿了,简直想咬人。 相比之下冯不羁就友善多了,围着他嘘寒问暖,当然大半都关注在他的脑袋上。 谭云山从友人这边汲取不到任何有益力量,只得无奈看向天帝。 幸而九天至尊没让他失望,一个眼神,旁边上仙便递过来一条仙索。 谭云山拿着绳头,顺仙索而望,根本看不见那一端延伸到了哪里,长度仿佛无穷尽。 “九天的万年树藤已经被砍尽了,若这还不能助你到忘渊之底,你只能自求多福。” 天帝淡淡的语气像玩笑,但谁都知道,这话再真不过。 探忘渊,就是十死难生的路。 “我会同这些上仙一起帮你稳住仙索,”天帝逐渐正色,“但没人知道能坚持多久……” 谭云山将仙索牢牢系在腰间,抬眼叹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天帝思忖半晌,还是没忍住,最后劝一次:“若断了,你将永坠忘渊,却未必能和既灵团圆。” “那就听天由命吧。一日找不到我就找两日,十年找不到我就找百年,”谭云山笑笑,“至少有个盼头。” 捆好金索,他又来到白流双和冯不羁面前。 前者不情不愿地递过来紫金索,一边看他往身上绑,一边还咕哝呢:“都有仙索了还要我做这个干嘛,肯定一下子就断啦……” 谭云山把这紫金索勒得比仙索还紧:“那可说不准,别忘了,可是你的紫金索让晏行的光透出来的。” “但是后来再没亮过呀,你不是又拿紫金索试了好几次,”白流双不是太有信心,“说不定就是巧合,跟我的紫金索没啥关系。” 谭云山知道她是怕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抬手拍了拍腰间“双索”,豪气道:“管它呢,反正能绑的都绑上了,你就和不羁在上面给我诵经祈福吧。” 白流双愣住:“我不会念经。” 谭云山见她当了真,乐了:“那就没事嚎两声,一听见你声音,我就知道岸在哪儿呢。” 白流双眨巴下眼睛,只一瞬,就霍地变成狼形:“嗷——” 谭云山还算镇定,众上仙吓得不轻,尤其常年待在九天的,乍见这么大一狼妖,还是原形,还配呼号,有点扛不住。 谭云山乐不可支地摸摸小白狼的耳朵。 小白狼乖巧收声,旁边却传来另外一个声音:“我差点以为自己到了白鬼山。” 谭云山讶异抬头。 南钰一脸受不了的嫌弃,倒显得微肿的眼睛没那么明显了。 白流双哪是吃亏的主,立刻反击。 南钰千辛万苦才把它从身上抓下来,末了收敛玩闹,认真看向谭云山:“我们等你把既灵带回来。” 谭云山轻轻点头。 立于河畔,仰望夕阳,日光看着像火,打到身上却没太多热。但谭云山不需要那些,他的热在身体里,在四肢百骸,那是既灵存下的,是友人们赠予的,暖,且有力。 闭上眼,谭云山身体前倾,跃入忘渊。 …… 破水而入的瞬间,谭云山没觉得忘渊与其他河有什么不同,顶多就是水更冷些,更暗些,触目所及皆是幽暗的绿。但有一点,就是像白流双说的那样,在忘渊的水中是可以呼吸的。 这和吃了白泉花之后的水行是截然不同的感觉,白泉花是避水,忘渊却是实实在在被水包围着,甚至能清晰感觉到水流过眼耳口鼻。 无暇多思,谭云山借着入水之力,以最快速度往下扎。 但很快他就发现根本不用自己费力,忘渊之下似自有一股吸力,将他拖向更幽暗的深处。 起初那力道只是一点,感觉和御风而行很像,但慢慢的那力道就开始变强,拖拽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风驰电掣的速度带来的是极汹涌的水流,就像一拳拳往眼睛上打,谭云山不得不闭上眼睛,但两只手还是分别按紧腰间“双索”和绑在胸前的日华宫灯。 守住这俩样,剩下的就是随忘渊去拖! 冰冷的河水让一切感觉都变得混沌,谭云山不知自己被拖行了多久,等到终于停下来时,他还有一种被急流裹挟着的错觉。 睁开眼,一片漆黑。 那给幽村带来三年如魇白昼的日华宝珠,也只能映出三尺见方的光亮,勉强照亮他自己。 谭云山动也不动地缓了半晌,五感终于渐渐回笼,也终于觉出哪里不对。 他先是伸出手晃了晃,再无半点水中之感,既摸不到水,也没有水下的压抑与迟钝,他的胳膊可以灵活摆动,与平日无异;他又抬脚踩了踩,下面软中带实,特别像踩在九天仙界地上的感觉,有土,亦有云。 他弯下腰,几乎把日华宫灯贴到了脚,只为照亮忘渊之下的地。 然而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像白流双说的,漆黑一片,混沌虚无。 身后忽然袭来一阵疾风! 谭云山直觉不好,闪神一躲,那黑暗中窜出的不知什么东西扑了个空,又进黑暗。 谭云山屏住呼吸,但对方没有,黑暗中粗重的喘息,毫不避讳的杀意。 不再犹豫,谭云山抬掌对准喘息的方向,先劈过去一道仙雷探路! 安静。 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静。 谭云山错愕,哪怕是最初对仙雷掌控不好的时候,也只是仙雷不够威力,从未发生过这种施展不出的情况! “嗷——” 突如其来的嚎叫在寂静中格外凄厉,惊得谭云山身形一顿,下一刻便被再度蹿出的袭击者凶狠扑到,照着他的肩膀就是一口! 霎时剧痛! 谭云山也终于看清了妖兽的模样,头似狼,却长角,身形如牛,几乎要把他压得喘不过气! 不再倚仗仙力,谭云山直接徒手去扳它的嘴,一钳上颚,一掰下颚,生生用蛮力将它的嘴巴扳开,救出自己肩膀!同时一脚猛踹它肚子上! 妖兽发出一声惨叫,狼狈奔逃。 谭云山看不见它,只能凭越来越远的声音判断,这是个识时务的。 他不是没料到会被袭击,却没料到忘渊之下竟无法施展仙术。 伸手摸摸小腿,熟悉的触感让他重新踏实下来——幸亏还带了菜刀。虽然刚才没用上,但看样子以后都得靠它了。 所以说,做人不能忘本。 “有两下子啊……”又一个声音自黑暗里出来,没恶意,倒有赞叹。 谭云山没发现还有个人,但嘴上却道:“既然看见了,怎么不帮忙?” 黑暗中人道:“不是不想帮,实在是帮不上,刚刚若换成我,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谭云山把宫灯自胸前解下来,伸胳膊提到前方照照,奈何还是什么都看不家,只得道:“想说话就过来,要是继续躲着,抱歉,送客。” 黑暗中人似乎愣了下,而后大笑:“你真是太有意思了,这又不是你家,送的什么客。” 谭云山皱眉,忽然觉得这人疯疯癫癫的,加上刚落入这里还不知什么情况,便不想再多理会,撕下来一条衣角,专心包肩膀上的伤。 他看不见那人,那人却看得清楚他,便又道:“不用费力了,除非你死了,否则甭管大伤小伤,在这里都会自然而愈的。” 谭云山手上动作一顿,有点半信半疑。 “一看你就刚来,傻乎乎的。”那人说着,竟从黑暗中走出来了。 谭云山总算看清了他,一身破烂衣服,一头凌乱长发,几乎挡住了大半个脸,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半张嘴。 虽然模样惨点,但总归是个人形没错,至于入忘渊之前是人是妖还是神仙,实难分辨。 谭云山抬起宝珠,想再看仔细些,那人却没好气地打他的手:“快放下快放下,已经引来一头畜生了,还嫌不够?” 谭云山躲得飞快,才没被真的把宫灯打掉,不悦道:“你做什么!” “我在救你的命!”那人理直气壮,“这混沌世间,就你发光,那些畜生不咬你咬谁?” “咬我对它们有何好处?”谭云山嘴上这么问,却已默默放下宫灯,尽可能把宝珠捂住,奈何仍有丝丝光亮自指缝透出。 “这还要什么好处,想咬就咬了呗,不然怎么是畜生呢。”那人耸耸肩,显然对这话题并不在意,反而一直关注谭云山的肩膀,“你把布条拿下来,估计现在已经不流血了。” 让他这么一说,谭云山的确发现肩膀没刚才那么疼了,扭头去看,布条上的渗血似乎也没有再扩大的趋势,他索性抬手松下布条,准备一探究竟。 布条刚松开一半,一柄短刀便直直朝他胸口刺来! 谭云山看也不看抬脚就把刀踢飞,而后一个跃起扑到对方身上,一刹那,菜刀刃已抵在对方喉咙! “别杀我——饶命——”那人吱哇乱叫,倒是能屈能伸。 谭云山一肚子气,也不知是气一而再的遇袭,还是气对方拿自己当傻子:“入忘渊者皆至恶妖邪,刚刚咬我一口的家伙不奇怪,你才奇怪,知道吗?” 那人的惨叫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看着谭云山,仿佛脖颈上的刀刃远没有解惑重要:“你管这里叫……忘渊?” 显然那两个字对他来讲非常陌生,陌生到需要回忆一下才能准确重复。 谭云山有一刹那的呆滞,不确定对方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都永无轮回了,怎么可能连自己被扔进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即便是妖,也需天帝降旨,而天旨中“忘渊之刑”四字绝对会让每一个赴刑者听得清清楚楚。 “你管这里叫什么?”他不答反问。 那人很自然道:“这里就是这里啊。” 谭云山有种不好的预感:“那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真的苦思冥想起来,可最终,眼里尽是迷茫:“我忘了……” 第74章 第 74 章 这是谭云山在忘渊里遇见的第一个人, 他不知道对方的遗忘是个例, 还是……他不敢深想,怕想得多了,就成真了。 拿着菜刀的手腕忽然被用力抓住, 那人趁他分神之际,于刀刃下如泥鳅般滑出, 撒丫子便逃,顷刻融进黑暗,一溜烟跑远没了声息。 好不容易逮住个人, 原本可以进一步打探的,谭云山懊恼地将菜刀收回刀鞘。情绪一上来, 动作便不自觉猛了些, 差点划伤自己的腿,于是愈发气闷,简直恶性循环。 然后他才发现, 收刀用的就是受伤的那条胳膊,而一番粗鲁地将刀放回刀鞘,肩膀居然一点没痛。 谭云山扯下已松开大半要掉不掉的布条,拿起宫灯照到肩膀上, 用手将半干的血糊蹭掉, 下面的伤口已基本痊愈,原本冒着血的牙印处, 已成肉粉色的小点。 原来在这里受伤真的可以自愈, 那人没说谎。 谭云山却高兴不起来, 他现在宁可那人是个谎话连篇的骗子。 黯然的心绪没有影响他太久,很快,谭云山便甩掉乱七八糟的瞎想,重新振作。这里越黑暗混沌,他越要神清目明,否则真就没有任何胜算了。 将宫灯硬蒙进衣服底下,再用胳膊和胸膛一齐捂住,宝珠光华霎时由烛火变萤光,微弱而柔和。 这样一来,谭云山再看四周,黑暗便更纯粹了,于是黑暗里某些似远似近、似明似暗的光点,也依稀可辨起来。 虽未见琉璃之光,但这也足够让压抑多时的谭云山松口气。 果然,忘渊里那么多妖魔邪祟,藏得再深,也要留些蛛丝马迹的。他当然想再抓上几个打探情况,但就算抓不到,这种时刻都能确定一片静谧混沌中还有别人的感觉,也比先前深一脚浅一脚的茫然好得多。 捂着这份微弱萤光,谭云山凭感觉前行。 他入水的位置是晏行泛光的位置,可被忘渊拖行那么久,他也再没方向了,只好碰运气。 这一走,就再没停下来。 黑暗中,时间的流逝好像也变得模糊迟钝,谭云山记不得自己走了多久了,不渴,不饿,也不累,就像他刚开始启程时那样。 可他又是什么时候启程的,被那位狡诈之徒袭击是多久前的事情,他有些说不准了,无论怎么回忆,都是飘忽的,仿佛只是一个时辰前的事,又好像过了许多天…… “哎呦——” 乍起的哀号吓得谭云山瞬间回神,感觉到脚下踩着一个软软乎乎的东西,赶忙把宫灯从衣服底下掏出来一照,赫然一个躺在地上的俊俏青年,双手垫在头后,也不知是眯着还是仰望黑洞洞的苍穹——如果这地界有苍穹的话,而自己的脚正好踩在人家肚子上,也难怪对方哀号。 可就是被这么踩着,青年也没半点动弹的意思,除了嚎,连手都没从头后撤出来,仍一派惬意潇洒之姿,迎着谭云山的俯视。 “看够了吗,” 青年的声音是同他随性姿态极不相符的阴狠,听得人冷飕飕,“看够了就把你的破灯挪开,再把你的脚丫子拿下去,否则……”他似笑般咧开嘴,露出泛着寒光的獠牙。 妖气冲天。 谭云山乖乖把脚收回去,顺带把宫灯往后撤了撤,免得把留下的脚印照得太明显。 青年见他识相,便懒得追究,翘起二郎腿继续闭目养神。 片刻后,他又皱眉睁眼,不耐烦道:“怎么还没滚?你那个破灯真的很刺眼,信不信我把它砸了!” 谭云山不再纠缠这些闲话,直截了当地问:“这里是哪里?” 青年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这里就是这里,你愿意叫它什么都行,反正也没人管。” “你叫什么名字?”明明预料到了会同前次一模一样,谭云山却仍抱着侥幸又问一遍。 没头没脑的问题让青年眼中浮起警惕,他没答,而是反问:“你叫什么?” “谭云山。”没半点犹豫,干净利落,又恳切真诚,“我下来找人。” 青年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歪着头道:“站着不累啊,坐下来说。” 谭云山从善如流,与他对面而坐,刚想再问,却被对方抢了先:“你要找什么人?” “一个姑娘。”谭云山几乎是压着对方的话音答的,幸而他控制住了语气,没泄露太多迫切,缓了一下,又道,“或者一个浑身都是嘴的妖兽,它可能更醒目些,你有见过吗?” “浑身都是嘴……”青年双手抓头发,抱着脑袋苦苦追忆起来,就在谭云山已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他忽然一抬头,眼中闪过精光,“好像还真见过!” 谭云山呼吸一滞,想问再哪里,却半天寻不到声音。 青年似心有灵犀,直接笑了:“我可以领你去。”前次刻意亮出的獠牙已不见,活脱脱像个好人家的公子,如果没有这后半句话的话,“但你要先让我喝点血。” 谭云山并不意外他提出的要求,这忘渊之中哪有善茬,但他不懂的是:“妖以精气为食,你却不要精气而要血?” 青年闻言皱眉,十分认真思索半晌,竟改了口:“那我不要血了,你分点精气给我。” 谭云山不言语了。 静静端详青年半晌,他笃定地缓缓摇头:“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吝啬那点精气或者血,前提是给的值得。 谎言被识破,青年“嘁”了一声,有失望,但很浅,仿佛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游戏,成了,乐呵一下,不成,亦无妨。 “你可比看着精多了。”青年重新躺下,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既不清楚妖□□气,也不知道这里是忘渊,实在很难让我相信你见过厉莽。”谭云山仍坐着,只动嘴,没出手。对方敢这样肆无忌惮躺下,便是不惧他动粗。 青年厌烦地摆摆手:“什么忘渊,什么厉莽,别和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反正也要忘,听多了头疼。” 谭云山怔了怔:“你知道自己会忘?” “这有什么新鲜呢,”青年凝望黑暗,侧脸在这一片混沌虚无中,被宫灯之光勾勒出亦幻亦真的轮廓,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当你一觉起来发现脑袋空空,心里茫茫,再傻也知道是忘了。” 谭云山:“你不想把记忆找回来吗?” 青年斜眼瞥他,乐了:“想啊,但你来教教我,向谁找?” 谭云山沉默。 于忘渊之外失忆,还有亲朋好友帮你拼凑,可这茫茫忘渊,何处去寻? 说不清道不明的黯然在心底蔓延,谭云山把宫灯放到他和对方之间的地上,让彼此都能汲取到光,哪怕只被映亮一半身子,也比尽没黑暗要好。 青年瞄了眼宫灯,再没嫌它刺目,也没挑剔谭云山的沉默,反而自顾自继续道:“我后来也想开了,自己的记不住,那我问问别人的也好,所以有段时间我到处去找你这样还记着一些东西的人,把问来的听到的都当成自己的往脑袋里塞,但你猜怎么着?” 谭云山声音很轻,像叹息:“你记不住。” 未料青年立刻反驳:“不不不,我记住了!”他单手撑头,侧躺着面向谭云山,眉飞色舞像在讲特别可笑的事,“但是对方忘了。然后过一阵子,我也忘了。” 谭云山:“但至少你还记得问过别人。” 青年嗤笑:“我感觉我问过许多人,但问的是谁,我不记得了,问出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甚至最后一次问别人是多久之前的事,也毫无印象。所以呢,我现在就求着这破地方赶紧让我把‘我问过人’这件事也忘了,就像那些傻子一样,每天茫茫然地飘飘荡荡,皆大欢喜。” 谭云山:“你来这里多久了?” 青年皱眉:“都说了不记得了。”话是这样讲,他还是很自然思索起来,可最终未果,只得无奈撇撇嘴,“应该没多长时间,否则我哪还用这么闹心,早乐乐呵呵把这儿当家了。” 谭云山觉得他过于武断:“也许就是因为你锲而不舍问别人,所以才没像他们那样把什么都忘了,至少你还记得你不属于这里。” 青年缓缓眯起眼,声音里的轻佻不见了:“那我属于哪里?” “外面,”谭云山道,“忘渊之外的凡间,可能是某个山川林海,可能是某个江河湖泊,得看你究竟是什么妖。” 青年:“那我在外面好好的,为何会到这里?” 谭云山看了他一会儿,正色道:“你不好,你在外面为非作歹,造孽无数,才会被投入忘渊。” “哦——”青年似不意外,拖长尾音后,是突如其来的反问,“你想找的那个姑娘呢?也是被这么扔进来的?” “不是,她是为救苍生,与妖兽同归于尽。”谭云山的声音平静,清晰。 青年点点头,又问:“她叫什么?” 谭云山:“既灵。” 青年:“来这里多久了?” “……”谭云山顿住,几乎能感觉到答案就在脑中,呼之欲出,可嘴唇动了好几次,仍没说出答案。 青年笑了,似被谭云山的语塞所愉悦,带着一丝残忍的快乐:“你腰上绑的是什么?” 旧问题未厘清,新问题又来,谭云山低头去看,果见自己腰间捆着两道绳索,一条淡金,一条紫金,绳索皆落地,却又不尽相同——淡金的那条落地后延伸进黑暗中,看不清那端,紫金的那条却明显被扯断了,只剩几尺绳头,自腰间落到下,末端有寸于拖在地上。 青年也看见了:“为什么还断了一条?” 谭云山前所未有地皱紧眉头,记忆仿佛被糊上了一层纸,明明知道下面有东西,却怎么也看不真。 青年笑得更开心了,前一刻还教育自己的人,这一刻就被无情现实折磨得痛苦不堪,实在有种报复的快意。 谭云山快要急疯了,与对面的嘲讽之色或者丢不丢人全然无关,就是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说,谭云山,你必须想起来,如果你把什么都忘了,既灵怎么办? 既灵。 既灵。 谭云山不断默念这个名字,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刺啦—— 覆盖着记忆的那层纸终于破掉了。 明明是虚幻的想象,谭云山却仿佛切切实实听见了记忆破纸而出的声响。 轻轻抬眼,他长舒口气,额头满是汗,声音却极稳:“她来这里近四十天了,我腰间捆着的是一条仙索,一条妖索,找到她之后,我……” 回答戛然而止。 青年不自觉撑起上半身,由躺又变回半坐:“找到之后如何?怎么不说了?” 谭云山看着青年眼中的光,抿紧嘴唇。 青年等不及了,索性帮他答,语气亢奋而热切:“找到之后就用仙索把她带回去对吗!” 谭云山不语,手微微往腿下移,就在指尖刚刚碰到刀柄的一刹那,手忽然遭到一阵剧烈的灼烧之痛! 原本要拔刀的手因疼痛下意识抖开,可后续又来紫光,谭云山几乎是本能地抄起宫灯便挡,紫光全部打在日华宝珠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响! 谭云山一刻没有迟疑,立刻用另外一只手酝酿仙雷,然而几乎要把所有精气凝聚到手掌心了,仍没有任何动静。 如果说先前他只是怀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了——这里能用妖术,却用不了仙术! 幸而仙物还是仙物,谭云山现在无比庆幸自己抱了个宫灯下来。 青年胸有成竹,便也不急,一击未中,索性中断妖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别挣扎了,你又打不过我,反正我是非要仙索不可的,与其丢了命,仙索易主,倒不如主动解下来给我,说不定我还能放你一马。” 谭云山就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 其实他一直防备着,只是刚刚险些失忆让他乱了方寸,最后终于想起来的时候太庆幸了,于是乐极生悲。 第75章 第 75 章 不能解, 解开就什么都完了,谭云山心里清楚。他没信心把仙索从对方手里再夺回来, 更害怕连要夺回仙索这件事, 都忘了。 就像眼前的妖虽然记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虽然凭本能想要夺他的仙索,却不记得忘渊之外是九天仙界, 只要从仙河里一冒头, 死的比这里更快。 “不是我不想给你, ”谭云山看似目不转睛,实则用余光一直在寻找合适的跑路方向,“而是你拿了仙索也没用。仙索的那头都是仙, 一旦看见上来的不是我,而是妖, 你觉得他们能放过你吗……” 青年笑了,微眯的眼里泛起诡谲的光:“省些力气吧,与其想着怎么骗我伺机逃跑, 不如想……” 谭云山没等他把话说完,便毫无预警将宫灯扔了过去! 说是扔, 可他这一下几乎用尽全身力气,让那飞驰中的宫灯犹如重锤! 厉风袭面门,青年本能一闪,宫灯擦着脸疾驰而过! 可也就在这个刹那, 宫灯将他眼中的错愕映得一清二楚, 显然他千算万全也没料到对面的人会舍弃这唯一的光亮! 宫灯落到极远处, 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后,依然亮着日华宝珠的光。 但这光却映不到这里了。 重新归于黑暗让青年微微一怔,终于明白过来对方的意图——趁黑脱身! 他心中恨极,第一反应就是想去追,可连自己都看不见的漆黑中哪里还能寻到对方的影子,更蹊跷的是连脚步声也没有…… 不对,他没走! 心中耸然一惊,青年刚要戒备,便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倒!他瞬间龇出獠牙准备啃一口见骨见血,却在张嘴的一刹那动弹不得,不仅动不得,连呼吸都困难了——那人竟用仙索勒住了他的脖子! 本能地伸手去抓脖颈,可仙索勒得太紧了,根本抠不开! 青年不再徒劳,而是一把抱住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手掌寻到他后背对着心窝的位置,集中妖力就是一击! 妖术紫光一刹散尽,血腥味弥漫开来,掌心的湿漉漉是对方汩汩冒出的鲜血,甚至他觉得自己已经洞穿了对方的后背与心口! 可脖颈上的力道竟不减反增,愈来愈猛,随时随地都可能勒断他的颈骨。 杀气,同归于尽般的杀气。 青年第一次自心底颤栗起来,他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但却没打算拿命拼,即便是行尸走肉地活着,也比死强。可这人不是,这就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不再恋战,青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化为精魄,终于从仙索中脱身,头也不回地逃入无尽黑暗。 谭云山只觉得两手间的仙索骤然绷直,索中之妖,再不见踪影。 他趴在地上,长久地喘息,他看不见自己流了多少血,只知道力气在被一点点抽干,以至于连爬起来都做不到。 骨碌碌—— 骨碌碌—— 远处的宫灯不知被哪个调皮的妖邪发现了,一脚一脚,越踢越远。 谭云山看着那光逐渐微弱,最终消失,心里反而平静下来。 以他这点自身难保的本事,融入这无涯之暗,未尝不是件好事。 忘渊,忘渊。 谁给这地界起的名字呢,谭云山漫无边际地想,真贴切。 伤口似不怎么流血了,但依然疼得厉害,谭云山试了几次,终于翻过身来,由趴变仰躺,姿势多少舒坦些。 那一击由后背贯穿前胸,要不是他没心,就算在这忘渊里也没半点生还可能。 没心……谭云山思绪又卡住了,他是怎么没心的? 陡然一慌。 谭云山立刻用力去想,终于在漫长的追赶后,拉回了前世今生。 这一次他再没觉得庆幸,只有无尽后怕。郑驳老宁愿布局百年,也不愿入忘渊,他曾以为是茫茫忘渊难觅一人,可现在才明白,对方或许早已在占算中清楚,一入忘渊,才是真的没有团聚的可能了。这黑暗虚空会吞噬掉你的初衷,不是寻不到,是根本连“寻”都忘了。 再顾不得伤口疼,谭云山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试了几次,都不行,他只得曲起腿,奋力伸长胳膊去把小腿上的菜刀拿出来,凭感觉,在手臂上刻下了“既灵”两个字。 菜刀不同于匕首,它没有刃尖,只能用贴近刀柄这一面的刀刃拐角,一笔一划地钝刻,每一下,都极粗极深。 然而谭云山一点没觉出疼,相反,每划下一道,他就多安心几分。 时间缓缓流逝,许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或者更久,谭云山终于觉得有三分力气回笼。他艰难地站起来,摸摸腰间双索,还好,都在。 紫金索的断裂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对于这个曾勾出晏行光的妖索,他还是不愿舍弃,索性把垂着的断索全部缠到腰间,别好绳头,这样一来,自腰间垂下的只剩仙索,干净利落。 谭云山闭眼轻轻呼出口气,再重新睁开,结果发现睁眼闭眼在这里毫无差别。 讪讪地笑一下,他拍拍脑袋瓜,给自己打气似得,末了凭直觉选了个方向,继续前行。 …… “云山兄——” 背后忽然传来爽朗呼唤。 谭云山停下脚步,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仿佛一时忘了自己在哪里。 山林葱郁,奇花怪石,脚下是道石径小路,旁边岩中清泉汩汩而出。然而天阴沉得厉害,正应了那句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云山兄,”来人已追到跟前,是个高壮大汉,头发极短,乍看像个武僧,见他回过头来,不见外地咧嘴笑,露出白牙,“行色匆匆要去哪儿啊,我喊了半天都没叫住你。” 谭云山看了他半晌,疑惑道:“不羁兄,你不是一直叫我云山贤弟吗?” “贤弟?”冯不羁乐出了声,“我三十五,你一百二,我倒可以管你叫贤弟,就怕你觉得吃亏。” “我……一百二?”谭云山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想了半天,又说不出所以然。 冯不羁显然没觉得这还是个需要思索的问题,直接又问了一遍先前的话:“你要去哪儿啊?” “我……”谭云山可以确定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目的地就在心里,但似乎埋得太深了,竟半晌没挖出来,而嘴巴已经比脑袋先一步给了答案,“我去仙志阁。” 话一出口他就愣了,总觉得这并非是他真正想说的。 冯不羁却很自然皱起眉头:“又去仙志阁啊,那我没办法陪你了,我一看书脑瓜仁就疼。” 谭云山想也不想便带笑意调侃:“仙志阁在九天仙界,你就是真想陪我也陪不上吧。” 冯不羁莫名其妙地眨眨眼:“你说什么呢?这里就是九天仙界啊。我一个尘华上仙还去不得仙志阁了?” 谭云山愕然,不敢相信似的又看看四周,再看看冯不羁:“这里是九天仙界?你是尘华上仙?” 冯不羁面色凝重起来,仔细端详他半晌,关切道:“你没事吧?怎么从刚才开始就怪怪的?” “别,先别说话,让我想想,”谭云山扶住额头,翻箱倒柜似的在记忆中寻觅,或许是他找得太过粗鲁,脑袋里一下下针扎似的疼,终于,他觅到了一个熟悉名字,忙不迭问冯不羁,“南钰呢?你是尘华上仙,南钰怎么办?” “南钰还在他的仙志阁啊,”冯不羁真有点慌了,轻轻扶住他肩膀,凑过来鼻对鼻眼对眼地查看友人,“你还好吧,今天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 “不对,”谭云山轻轻摇头,像在和冯不羁说话,又像自言自语,“九天仙界不是这样的,南钰也不该是隽文上仙……” 冯不羁无奈地看看天,也不和他争执了,缓声道:“要下雨了,我送你回庚辰宫休息。” 谭云山气急了,像一头困兽,大吼出声:“九天仙界自古无风无雨!” 冯不羁像看疯子似的看他。 下一刻,豆大的雨滴砸到他鼻梁上。 冯不羁翻个白眼,懒得和莫名失心疯了的仙友纠缠,直接唤来巨剑,生拉硬拽把谭云山弄了上去。 雨越下越大,先是倒豆,很快便成了倾盆。冯不羁既要御剑,又要用胳膊捞住不配合的谭云山,以免他跌落下去,真是苦不堪言。 雨水将二人从头到脚打得湿透,幸亏他俩都没什么头发,于是看起来不算太狼狈。 该是傍晚,但黑云已让天彻底暗下来,整个九天仙界又山峦起伏层林茂密,于是显得愈发幽暗无光。 冯不羁千辛万苦才把人带回庚辰宫门前,剑一落地,如释重负地舒口气:“庚辰上仙,到家了。” 剑上的友人没动。 冯不羁无语,先前死活不上来,现在又催也不下去,这是爱上雨中御剑的洒脱恣意了?没好气地转过身去,准备好好教育一下莫名反常的友人,却见他卷起袖口,正对着自己的小臂发呆。 冯不羁还以为有什么玄妙,赶忙也凑过去看,结果就是一截胳膊,充其量比他的白点,再未见任何不寻常。 可对方显然不这么看,再端详未果后,竟抬手在小臂上一个劲儿地擦,好像那是一块灵石,擦一擦就能出法咒似的。 “喂,”冯不羁都替那胳膊疼,“再蹭就破皮了。” 那人却没理他,动作愈发粗鲁起来,像非要破皮见肉似的,嘴里还不住地念叨:“不对,应该有的,怎么没了呢……” 冯不羁再看不下去,一把握住他胳膊,阻止他继续自残:“你到底找什么呢!” 谭云山身形一僵,竟被这问题问住了。 找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 不对,都不对,一切都乱掉了! 谭云山霍地蹲下,用力抱头,仿佛要炸开般的疼痛让他连呼吸都不能! 黑压压的大雨中,忽然透进来一束光,晶莹剔透,七色琉璃。 那光来自极远处,谭云山循光望去,却什么也看不清楚,只一团明媚,斑斓而又模糊,像是被打上一层光的混沌。 要去那里。 这念头起的突然,却猛烈而坚定。 谭云山“腾”地起身,拼了命地朝那抹光的方向跑,将身后“你又发什么疯”的呼喊,远远抛开,转瞬,再听不见。 天愈发黑了,雨丝仿佛成了一根根囚笼之栏,阻碍着谭云山追逐的脚步。 可那光却愈发亮了,他跑得喉咙腥甜,跑得几乎喘不过气,不断冲破雨幕,向那唯一的希望冲去! 近了。 更近了。 他几乎已经感觉到了那光的暖意…… 腰间忽然传来巨大力道,他人在往前,那力道却拖着他往后,骤然一瞬的相持几乎将他的腰勒断! 最终他还是败下阵来,重重后退摔坐到地上,整个人疼得像要散架! 他不敢停留,一股脑爬起来又要冲,可就像有人在后面扯着他一样,根本不容他再前进半步! 彩光开始变浅,变淡。 谭云山要疯了,他拼劲全力挣扎着往前,可那力道死不松手,奋力相抗中,他终于摸到了腰后已崩成直线的绳索! 为何会有一根绳索他已经无暇多想,但显然那绳索的长度不够他继续往前,于是菜刀出鞘,反身就是一砍! 手被震得发麻,绳索却安然无恙! 谭云山一连又砍了好几刀,仍是如此! 彩光变得更淡了,原本的七彩斑斓只剩下浅浅水色和金色,而就在他抬头望的时候,那金色也消失了。 谭云山一把扔掉菜刀,开始解身上的绳结,他不明白自己身上为什么左一条右一条绑着两根绳子,但扯的他的是淡金色那条,他分得清楚! 绳结系得很紧,他用力抠了好几下,终于将绳结抠松的时候,指甲已翻开好几片,疼至钻心,他全然无觉。 最后一抹水色的光也只剩下一丝。 谭云山终于解开了淡金色绳索,如离弦的箭般飞驰而出,一头扎进那水色光晕。 刹那,天光大亮。 谭云山一时还不能适应,抬手遮了许久的眼睛,方才慢慢放下。 蓝天白云,清风和日,草木青翠,鸟语花香,远处有山峦,近处有溪水,一派春意盎然。 谭云山奇怪地摸摸脸,再摸摸身上,都是干燥而清洁的。先前那场暴雨就像一个梦,梦醒了,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可梦中的自己在哪里? 现在的自己又在哪里? 谭云山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虽不记得,却并不慌,这一方桃花源似的美境让人心神安逸。 前方树下似有人。 谭云山好奇地走过去,离近了才看清是一青衣女子,端坐于石桌旁,桌上是一盘棋,茶却只有一盏,显然自弈自乐。 “姑娘,”谭云山轻轻开口,“冒昧问一句,这是哪里?” 青衣女子抬起头,眉目温婉,笑靥浅淡:“我也不知。” 谭云山有些失望,但转瞬又释然,仿佛这也不是什么必须弄明白的要事。 “你从何处来?”似被勾起好奇,青衣女子也问他。 谭云山想了一下,很快摇头:“想不起来了。” “腰间为何绑着紫金绳?” “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呢?” “也忘了……” 青衣女子莞尔。 谭云山以为对方会笑话他一问三不知,不料对方却道:“来这里的都一样,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经过什么事……” “不过忘便忘了,也未见得不好,”青衣女子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个茶盏,不疾不徐倒上茶,诚意邀请,“要下棋吗?” 谭云山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可做,欣然应允。 这是一盘下了一半的残棋,轮到白子落,可放眼战局,怎么看都是无力回天的困境。 谭云山便是白子。 无奈摇摇头,他苦笑道:“自己同自己对弈,理应势均力敌,怎让白子到了这般田地。” 青衣女子被他的苦恼模样逗乐了,道:“这是我故意摆的残局。” 谭云山愣愣地眨下眼,没太懂。 青衣女子解释道:“自己同自己对弈多凄凉,所以我总愿意摆上一盘残局,等着往来路过的有缘人破上一破。” 谭云山看着她眼中的那抹顽皮,心中了然:“看来不大好破。” 青衣女子笑而不语。 谭云山不再多言,专心将目光投注到黑白方寸之间。 静思,良久。 终于,他落下一子。 青衣女子未料他落子如此之快,且真的破了局,掩不住讶异之色。 谭云山同样讶异,愣愣望着棋盘,喃喃自语:“这残局我见过……” 青衣女子这回是真在意了,连忙问:“哪里见过?” 谭云山闭上眼,苦思冥想,可最终还是放弃:“记不得了。” 青衣女子眉宇间闪过失望,叹口气,她伸手去拿茶盏,却在低头一瞬看见了谭云山仍搭在石桌上的胳膊。 他的袖子高高卷起,几乎露出完整小臂,而在小臂内侧,依稀可见几道颜色稍浅的皮肉,像是刚愈合的划痕。 谭云山起初不知道她在看什么,直到微风吹过,胳膊微微泛凉,他才想要放下袖子,一低头,终于看了清楚。 那是几道很明显的伤,长短不一,乱七八糟。 青衣女子凑近看了半晌,没看出个所以然,索性拿树枝在地上誊画起来。 没一会儿,这几道伤口的排布和走向便原封不动誊于地上。 青衣女子越认真,谭云山越觉好笑,调侃道:“不知道在哪里划伤的,你若喜欢,又不怕疼的话,尽可以自己试试,不用非要我的。” 他以为对方是觉得这毫无章法的伤痕看起来有趣,跟孩童乱画似的,便誊下来取乐,不料女子却抬眼看过来,认真道:“当我发现自己不断遗忘的时候,就会把每一天我觉得重要的事情刻在竹节上……” “虽然发现会遗忘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微微一笑,“但至少我还记下了一盘残局。” 谭云山胸口忽然一阵异样:“你是说,这伤是我自己……” 青衣女子用树枝轻点一下地上杂乱的横横竖竖:“你不觉得,它们有点像字吗?” 谭云山快步走过去,与女子并肩而立,低头观望。 漫长的静默之后。 谭云山放弃:“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青衣女子用树枝将两部分伤痕分别圈起来:“喏,这是一个字,这是另外一个字。” 谭云山服了她的眼力:“在下才疏学浅,还望赐教究竟是哪两个字。” 青衣女子望着残缺不全的痕迹,沉重叹口气:“想辨认的确有点难……” 谭云山无语,敢情说了半天也是一知半解。 其实就像女子说的,忘了便忘了,在这惬意怡然之地,心中空空如也亦不会让人慌乱,反而更坦然。 可揪出了线索却又追不出个所以然,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他可以不打水,但受不了决定打水了却打出来一场空。 鬼使神差地,他又抬起胳膊,仔细观察那几道伤,就在眼睛都快看疼了的时候,终于发现除了被誊到地上的那几道之外,还有一些极不明显的已经愈合得和周围肤色几近一致的痕迹,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用手指轻轻描摹,不放过任何一道,终于缓缓辨认出两个字:“既……灵……”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远处山尖上忽现琉璃之光,那光呈伞盖状铺散开来,竟连谭云山脚边的溪水,都泛起斑斓涟漪。 第76章 第 76 章 谭云山遥望山尖, 心口蓦地暖了一下。 “山上是什么?”他问。 青衣女子也随他远眺, 末了道了句“稍等”, 便转身去了不远处的石屋。 谭云山不明所以,索性趁着等待间隙, 在附近的地上仔细寻找什么东西。 青衣女子拿着一个竹节回来的时候, 就看见这人正拿一枚尖锐石子往自己的胳膊上划。再尖锐的石子也比刀子钝多了,于是每一下都连皮带肉,哪里还分得清横竖,尽是血肉模糊。 “你这是做什么!”青衣女子单是看着都觉得疼, 赶忙几步过来拉住他的手, “我还有许多空竹节, 你怕忘了就学我刻在竹节上啊。” “竹节容易丢, 一不留神就可能随手扔哪里了,”谭云山笑笑, 抽出手, 继续描摹, 一笔一划, 重又将已愈合的伤口生生破开,“还是贴身带着最可靠,这样痕迹稍微浅一点我就可以再补上,不怕忘了。” 青衣女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有动容, 亦有酸楚, 不知从何而起, 却丝丝清晰。 “既……灵……”她看着那鲜红刺目的一道道伤,第一次念出这两个字,“是一个人的名字吗?” 谭云山终于划完最后一笔,长舒口气,不觉得疼,只有踏实:“可能是吧。” 青衣女子淡淡轻叹:“那她一定对你很重要。” 谭云山将袖子又重新挽了一下,比之前挽得更高,更紧,确保字迹一览无余,且不会因走动或摆臂而使袖口落下,遮了小臂。 青衣女子静静等他弄完,才递过去竹节:“给。” “不用了,胳膊上记着就行。”谭云山以为对方还坚持让他刻竹节呢,没接。 青衣女子哭笑不得,道:“看清楚,这是我刻过的。”她硬将竹节塞到谭云山手中,“你刚刚不是问山顶上是什么吗,喏,这里写着呢。” 一掌长的竹节,砍下来有段时间了,故而再没那样翠绿,却也添了沉静朴素之感,上面刻着几行小字,工整而娟秀——晨起,山巅忽现一树,亭亭如盖,琉璃之华,此间之大美。 “忽现一树?”谭云山不知为何,莫名在意这句,或许因为亭亭如盖也好,琉璃之华也罢,都是这会儿可见的,唯有那看不见的“来历”,引人遐思。 “对,就是突然出现的,”青衣女子拿回竹节,细细摸着那些小字,触碰着她好不容易留下的过往,“早上还光秃秃的山头,忽然就有了树,起了光。” 谭云山愈听愈好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青衣女子:“三十七日前。” 答得实在太流利,倒让谭云山愣了:“记这么清楚?” 她顿时无奈,表情仿佛在说“先前的话都白和你讲了”:“我每天都会刻一个竹节,数一下有多难?” 谭云山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又问:“后来呢,这树就一直在山顶了?天天散琉璃之光?” 不料女子却摇头:“我数后面三十六个竹节的时候发现,不管当天记了什么事,最后都会记一句,树在,无华。” 谭云山试探性地猜测:“也就是说这棵树已在山尖三十七天,但这样散琉璃之光,却只是第二次?” “嗯,”青衣女子点头,但想了想,又不敢把话说得太死,毕竟“记忆”是这里最靠不住的东西,便又多加了一句,“应该是这样。” 谭云山再没什么可问的,心里却并未有解惑的坦然感,反而愈加按捺不住,像有个人在里头聒噪,鼓动,扰得他难以安宁。 “我要去那里。”终于,他一字一句道。 青衣女子愣住,认真地问:“为什么?” 她每日在这里眺望,却从未生出过前去一探究竟的心思。 “不知道,”谭云山仍眺望着山尖,目不转睛,眸子被那光映得极亮,“就是想去。” “有多想?” “非去不可。” 这片鸟语花香里,往来尽是惬意怡然,他的向往她不懂,但他眼中的光芒热烈而滚烫,比山尖更盛。 “可惜了,还想和你真正下一盘棋呢。”她悠悠地叹,话里道着“可惜”,话外却是“送别”。 谭云山笑道:“待我从山顶下来的,定还会路过这里。” 青衣女子摇头:“那时候你早把今天这些忘了。” “你不是记在竹节上了吗,”谭云山低头看手臂内侧的字,像是回应青衣女子,又像自言自语,“只要有一个人记得,就够了。” 落叶入溪,随水漂远。 那抹向山而去的背影亦逐渐模糊,可直到消失在视野中的最后一刻,仍能感觉到前行者的坚定。 这一方天地里多得是优哉游哉,便显得他的执着愈发突兀。 突兀,却惹人羡慕。 青衣女子回到石桌,将棋盘上对方落下的那颗白子又捡了回去。 残局还是残局,静待下一个萍水相逢者。 …… 谭云山走得腿肚子几乎转筋,终于来到山脚,结果一抬头,反而看不见山顶了。 他很累,但却片刻不想停,在遍寻不到上山路之后,索性不找了,直接拨开杂草灌木,一头扎进山里! 日落,月升。 再月落,日出。 这里也有日月吗?谭云山穿行在草木山涧中时,偶尔分神想着。 但若是这里不该有,哪里该有?谭云山想不出,还被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扰得心烦意乱,索性便都不想了,专心赶路。 幸而琉璃之光仍在,白天,它是晶莹剔透的,夜晚,它是多彩艳丽的,透过层层密林照下来,使得山林没那样阴郁冰凉。 谭云山终是一鼓作气爬到山顶! 天光已大亮,清风徐来,悠然拂面。 那棵树就在山顶的最中央,苍劲挺拔,枝叶繁茂,像一位长者,屹立山巅,守护光华所到之处。 树后还有一间茅草屋,远眺的时候未见,许是被树遮住了。 有屋,便该有人。 谭云山咽了下口水,没来由紧张起来。 他明明是来寻树的,可眼睛就是盯着草屋拔不出来了,很快,脚也不听使唤了,一步步往草屋靠近。 终于,他来到草屋门前。说是门,其实也就是竖着立了一垛草。 谭云山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将草垛挪开,急不可待地探头向里望。 有桌案,有席榻,却无人。 谭云山心中失望,就像期待了许久的东西忽然落空,连带着那紧张忐忑也一并泄气了。 他无精打采地退回来,转身搬草垛准备帮这不知名人家重新挡好门,却忽在余光中捕捉到一抹凛冽寒意! 他瞬间转过身来本能地拿草垛一挡! 哪成想那人虽拿着匕首,却根本没打算刺过来,而是直接将草垛同他一起扑进茅屋! 被扑倒的瞬间谭云山就去摸小腿,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去摸,但最终并没有摸到什么防身利器,便已被人隔着草垛压制住。 那是个姑娘,以身形而言根本压不住他,除非人家还把匕首送到了他脖颈处。 “偷偷摸摸干什么呢!”姑娘的声音很清脆,模样也好看,尤其一双眸子亮而清澈,即便是“恐吓”,也没什么杀气,倒有种故作凶恶的可爱。 “我来找树……”谭云山坦诚道,但实话实说的同时也没耽误他动旁的心思。 姑娘皱眉,匕首因为分神而没有贴得那样紧了:“找树?找树往屋里看什……” 谭云山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不喜欢被人拿刀抵着,再好看的姑娘也不行。 草垛骤然往上一推,掀翻姑娘的同时谭云山顺势而起,直接反客为主,形势逆转! 他压住对方的第一件事就是夺刀! 不料手刚伸出去就被人一把抓住腕子,也不知道姑娘找的什么穴位,几个指头用力一捏,他就浑身又麻又痛,再动弹不得。 姑娘鄙视地看他一眼,从容自他身下出来,起身朝他后脑勺就是一掌,对刚刚那一瞬的波折给了个发自肺腑的评价:“狡猾。” 谭云山终于缓过劲,挣扎着翻过身来,重新把草垛抱到胸口,真诚邀请:“要不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保证,你再拿刀对着我,我绝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他不喜欢被人拿刀抵着,再好看的姑娘也不行。呃,武艺特别高强的另当别论。 姑娘愣了下,似没料到他这么潇洒就认了怂。 谭云山敏锐感觉到局势有缓和可能,立刻继续:“我真是顺着光过来的,我就想看看什么样的树会散出这样的光。来了之后,我就看见这里不只有树,还有茅屋,我就又想看看茅屋……” 姑娘听着他的碎碎念,总觉得每一句都像揶揄,最后没好气道:“就你这身手,还到处乱跑什么啊……”她忽然顿住,又回到他身边蹲下来,捞起他袖口卷得高高的胳膊,满眼诧异,“我伤到你了?!” 他看一眼新旧血痕交错的胳膊,哭笑不得,赶忙解释:“和你无关,我自己拿石头划的。” 从昨日到今朝,他除了爬山,就是反复在心里回忆自遇见那青衣女子之后的种种,时不时再给胳膊补上几下。他不想再忘了,于是只能这样一遍遍强迫自己“背诵”,青衣女子把事情都记在了竹节上,他却想刻在身体里。 幸而事情不多,又是昨日刚刚发生的,他尚能记得。 “你这个人好奇怪,”姑娘皱眉,第一次认真打量他,“这里这么危险,就凭你的武艺,能不能自保都两说,还自己割自己?你是嫌活得太容易了?” “这里……危险?”谭云山顺着再无遮挡的大门看看茅屋外面的蓝天绿树,怀疑她和自己待的到底是不是一个地界。 姑娘叹口气,一副“过来人”的老气横秋:“你别看这里山青水绿的,其实有很多恶妖,我上次醒过来的时候就遇见一个,要不是我反应快,就让它吃掉了。” “上次?”谭云山琢磨这两个字,赫然一惊,“你记得这里的事?!” “对啊,”姑娘自然的神情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我上次醒过来的时间短,刚把那个妖怪收拾了,就又睡过去了,这一次醒的时间长,从昨天到现在,一点没觉得困!” 说到最后,她眉眼都弯下来,显然“收拾妖怪”在“一点没觉得困”这一惊喜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谭云山不懂睡着与不睡着算什么大事,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怀里仍抱着草垛,这让他倍感安全:“别的呢,除了这里有妖怪,其他的呢?这里是哪里,你又是谁,为什么我们都会遗忘而你不会?既灵,既灵这个名字你听过吗?” 姑娘被一股脑的问题砸得有点蒙,好半天,才有点为难地挠挠头:“不知道,我一共才醒过来两次,我只记得醒来发生的事,从前的事和睡着时候的事都不清楚。” 谭云山扶额,弄不好这位姑娘知道的事情还不如他多。 “咦?” 郁闷之中,谭云山听见对方疑惑出声,抬起眼,见对方盯着他的腰看,一脸错愕。 他自然跟着一起低头,看清了腰间的紫金藤索。 昨天青衣女子问过这是何物,他当时答不上,现在肯定也答不上。耸耸肩,他刚要说“别问我,我也不知”,对方却比他更快道—— “这个我也有……” 轮到谭云山错愕了。 不,应该是两人面面相觑,一起发蒙。 姑娘比他反应快,回过神后立即起身去屋脚的杂物里翻找,很快便带着几段长短不一的紫金索回到谭云山面前:“你看,是不是一样?” 谭云山终于放下草垛,自她手中拿过来一条断索翻来覆去地看,看完又放到自己的腰附近比对着端详,最后不得不承认:“还真一样。” “你腰上的藤索哪里来的?”事有蹊跷,姑娘当然要问。 “我不知道,我发现的时候它已经在我身上了,”谭云山实话实说,然后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反问,“你的呢?” 万没料到对方还真记得:“我不是和你说我第一回醒来的时候收拾了一个妖怪吗,收拾完之后我就特别困了,可是刚要睡下,就觉得有一个特别熟悉的东西在附近,不仅熟悉,而且正处于危险,我就求它帮我把这个东西救过来,没想到是几截藤索,我还以为会是什么人呢……” “求‘它’?”谭云山四下环顾,也没发现第三个人。 姑娘直接把他拉到屋外,抬手一指仍然散着光华的大树,微微一笑:“它。” 谭云山看看那树,又看看她眼中的自豪,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问了。 似看出他的混乱,姑娘直接走到树下,轻轻拍一下树干,抬头道:“你可别小看它,它是一棵神树,茅草屋就是它帮我盖的,紫金索也是它帮我收的,就是那个妖怪也是它先发现的!” 虽然总觉得不可思议,但人家都这么说了,他也没什么可反驳的……等等,谭云山怔住,后知后觉想到另外一个问题,脱口而出道:“姑娘——” 突如其来的客气把对方吓了一跳,自树下抬头望过来:“啊?” 谭云山把别进腰里的明显有扯断痕迹的绳头拿出来,亮给她看:“你的那些紫金索,会不会就是我断的?” 树下的姑娘愣愣地看着他手中的绳头,久久没回过神,仿佛他说了一件极难懂的事。 谭云山索性走过来,将她手中的断索全部捞过去:“都在这里了吗?” 姑娘点头。 谭云山席地而坐,一手拿着断索,一手拎着自己腰上的绳头,逐一比对,看断裂处能否拼上。 拢共那么几根,比对起来并不需要太长时间。 可比到最后一根的时候,他却停在那儿,动也不动了。 姑娘蹲下来,带着些许紧张和忐忑:“真的是?” 他缓缓抬头,良久,才左右轻摇:“都不是……” 姑娘翻个白眼,简直想揍人:“那你一脸凝重停在那儿干嘛!” 他心里郁闷,既失望又不甘:“怎么可能对不上呢,你有紫金索,我也有紫金索,这种东西还能到处都是?” “怎么不可能,”姑娘把被他翻来覆去快摸烂了的断索统统搂回来,“不就一个藤索嘛,你能做,别人就不能做?” 谭云山还是不死心,索性解下腰间紫金索递过去:“那你感觉一下我身上的,熟悉吗?” 姑娘叹口气,服了他的执着,接过来握在手心,还真闭目凝神,仔细体会。 谭云山屏住呼吸,生怕喘口气都能扰乱对方。 姑娘终于睁开眼,一把将藤索还回来:“完全没有。” 谭云山的肩膀塌下来,再没问题了。 姑娘看着他脸上的失望,有点不忍,可又不知该如何宽慰,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虽然你武艺不怎么样,但气度……气度挺风雅的!” 这夸奖不只来得没头没脑,还非常生硬。 谭云山偏偏听着挺顺耳,心中沮丧虽还在,嘴角却愿意往上走:“你怎么看出来的?” “就是一种……咳,感觉,”姑娘含糊应着,应完立刻转移话题,“喂,你要不要在这里住下来?” 谭云山猝不及防:“嗯?” “你武艺那么差,山下又那么危险,倒不如就住在这山顶,”姑娘满眼认真,诚恳相邀,“它可以保护你,我也不用每次醒来都只有自己一个人,虽然我醒来的时间不长,但总是自己也很闷。” 谭云山乐了:“那你睡着的时候不也就剩我一个人了,你是不闷了,我怎么办?” 姑娘眨眨眼,似乎没想到这点,末了叹口气:“对,我净顾着自己了。” 歉意太真诚,倒让谭云山过意不去了,连忙解释:“其实和闷不闷的没关系,我不能留在这里是因为我要去找既灵。” “既灵?”姑娘听得茫然,“人?妖?物?” “应该是人吧,”谭云山实在没什么底气,苦笑,“其实我也不能确定。” “有人惦记真好……”姑娘几不可闻叹息,不过很快又打起精神,唰地拿出匕首! 谭云山看见刀光就觉得脖颈一凉,却不料对方直接将匕首递了过来。 “送给你。” “送我?”谭云山不明其意,没敢接。 姑娘白他一眼:“送你防身,难道你还打算徒手和妖怪搏斗?” 谭云山恍然,生出暖意的同时,也连忙道:“多谢,但是真不用,我自己有刀。” 姑娘上下看了他半天:“藏哪儿了?” 谭云山一怔,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他有刀?不,记忆里没这个部分,只是身体好像还留有蛛丝马迹,像先前和这姑娘“不打不相识”时,他也曾想要摸刀,如果没记错…… 谭云山低头看向自己的腿。 他的两条小腿上都有绑腿,一圈圈布条细密扎实地缠紧,这本没什么稀奇,绑着裤腿利索也方便赶路,但其中一个绑腿里裹着个刀鞘,细看才看得出来,形状像菜刀,然此刻并未见刀,鞘内空空如也。 姑娘也看见了他绑腿里的空刀鞘,没想到他还真有刀,不过看他现在这个模样,也能猜出大概了:“丢了吧?” 谭云山脑袋里一片茫茫,毫无与此相关的记忆。 “行了,换我这个,这回再绑紧点。”姑娘说着四下看看,像在搜寻什么,嘴里咕哝,“我再给你做个刀鞘……” 盛情难却,再来自己的武艺也实在硬气不起来,谭云山也就不再客气了。 姑娘是个行动派,三下五除二就用草藤给匕首编了个不算太严丝合缝但绝对实用的刀鞘,且编得极细密,极韧,比他腿上现在帮着的这个看着还结实。 再说谢便矫情了,谭云山解开绑腿,准备卸下旧刀鞘换上新的。 随着布条解开,刀鞘贴着松开的裤腿“啪嗒”落地,可除了刀鞘外,还一个更小些的物件“当啷”落到地上。 谭云山一头雾水,伸手去捡,结果另外一位比他还快。 “怎么有个铃铛?”姑娘拿在手里看了两下,忽然拎起来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敲,在清脆声响里顽皮一笑,“还挺好听。” 谭云山浑身一僵,再没言语。 姑娘愣愣地看着他,先是疑惑,而后茫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情急之下干脆伸手帮他擦脸:“我再不敲你了,别哭啊……” 话没说完,她已被人紧紧抱住。 第77章 第 77 章 谭云山这一下抱得很紧, 用尽全身力气。 “我替你敲完那个臭老头了。”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 听着都让人心生酸楚, 可是话里的意思既灵不懂。她只知道他抱得很紧,眼泪落得很凶, 自己几乎就要喘不过气, 却因为落在脖颈上的湿热,而不忍心推开。 不知该如何回应,既灵只能抬手轻轻拍他的后背,一下一下, 温柔却茫然。 全部记忆一瞬间涌入脑海带来的冲击让谭云山几乎站不稳, 他就像一个立于堤岸上的观潮者, 忽然被海潮劈头盖脸砸下来, 先是蒙,然后整个人就被卷进海里, 于滔天巨浪中浮沉, 天旋地转里, 抱紧这个人是他唯一的浮木。 风过山顶, 草木窸窣。 微湿的脖颈在清风吹拂里泛起丝丝的凉,既灵轻轻叹息,终是先开了口:“能和我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吗?” 谭云山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缓和下情绪, 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怀中姑娘, 却仍不愿后退, 维持着眼对眼鼻对鼻的极近距离, 声音低哑得近乎呢喃:“我找到你了。” 既灵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又看一眼他伤痕交错的胳膊,忽而恍然:“既灵……是我?” 那两个字从她嘴里出来,就像一个陌生人。 谭云山仍悸动着的狂喜,在她的波澜不惊里泛起一丝微微的苦。 若真在意自己身份,她该问“我是既灵?”,可她甚至都没有把“我”放在前面,语调里除了淡淡的讶异外,再无其他起伏,那四个字若拉长些,也不过是一句“哦,原来你要找的她,是我”。 既灵看着他眼底的百转千回,一时无措,突然意识到两个人离得有些近,便后退两步,及至彼此间足够放下一条桌案了,才又问:“你是把什么都想起来了吗?” 这一次她的声音略微提高,显然对这个问题更感兴趣。 谭云山忍住想上前的冲动,站在原地定定看她:“嗯,都想起来了。” 既灵费解地看看手中铃铛:“就因为我敲了你一下?” 谭云山觉得是,可他解释不清,正迟疑,就见既灵拿起净妖铃敲了她自己脑袋两下,比之前敲他的时候用力多了,“当当”两声,听着都疼。 “我怎么还是想起不来?”敲完了的姑娘特认真地问,透着傻气。 谭云山好气好笑又心疼,上前一步把铃铛夺回来,然后拉着她坐到草地上,也不管对方乐不乐意听,便倒豆子似的将过往一切道来。 应蛇水漫槐城,幽村白昼如魇,黄州异皮洞府,白泉误撞瀛天,最终五妖聚齐,厉莽出世…… 谭云山第一次认真梳理他和既灵相识以来的点滴,才发现,原来他们一起经历过这么多。那些嬉笑怒骂,那些陷阱坎坷,近得像在昨天,又远得恍若隔世。 他一口气讲完,连初相见时他如何被她欺负落水的都没遗漏,却独独跳过了“情”,无论是她的真心喜欢,还是他的后知后觉。 对于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在意的姑娘,谭云山不知该怎么开口,即便讲了,对方也只会觉得空茫。 带她回家。 他现在就这一个念头。 天色已微暗。 既灵原本只是抱着随便听听的心思,却没想到是这样一段曲折离奇的故事,到后来她越听越入神,及至这会儿谭云山讲完了,她还沉浸其中,久久回味。 她钦佩既灵的大义,感动于这几个伙伴之间的友谊,也愤怒于珞宓的糊涂和郑驳老的私心,但——她就是没办法将这些同自己联系起来。 她可以随着故事心情起伏,却不能感同身受。她知道谭云山在等着她说话,可她在那漫长而细致的讲述里翻找良久,却只挑出一件让她在意到愿意多问上一句的:“你说那上古散仙的本体是一棵树,会散琉璃之光?” 谭云山终于盼到了既灵开口,却怎么也没想到她最先问的竟是这个。 相比毫无印象的那些,她当然会更在意与现在有关的东西,谭云山想得通,却止不住眼底热。 他轻轻吸口气,又慢慢呼出,不着痕迹地缓了缓眼眶的酸,扯出浅淡微笑:“嗯,所以别总‘它’‘它’的,人家有名字,”抬手往树的方向一指,“晏行,海晏河清的晏,日行千里的行。” 既灵默念着这两个字,重新打量那陪了自己多时的繁茂之树。 名字是个十分玄妙的东西,无论是谁,也无论人、妖、物,一旦有了名字,便好像多了不一样的光彩。 “你说忘渊里都是黑暗混沌,”她又问,“那这个天高云阔的地方是晏行创造出来的吗?” “我不知道,”谭云山仰头望望天,又远眺山脚下,猜测着,“或许是,又或许忘渊里本就有这样一个桃源之地,得机缘方能入,晏行不愿你受混沌之苦,便把你带了进来。” 既灵越听越觉得有道理,若有所思看了他半晌,感慨:“好像什么问题都难不住你……” 谭云山耸耸肩,一派理所当然:“刚刚和你讲五妖兽的时候我不就说过了,我是咱们尘水修仙路上的军师,一路降妖伏魔全凭我敏捷的才思。” 既灵看着这位笑盈盈的公子,不知怎的,就觉手痒。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妙之光让谭云山恍惚,有那么一霎,他以为熟悉的既灵回来了。 好在他很快清醒,没让自己在落差里摔得太疼。 “对了,那几截紫金索应该都是白流双的,”谭云山又想起一件能和现在的既灵说的着的事,连忙道,“你入忘渊之后,她偷偷跑到九天仙界,把紫金索一头绑树上,一头绑自己身上,下忘渊里来找你,最后差点自己也被卷进来。你说你当时感觉到了熟悉,又感觉到了危险,应该就是她被往里卷的时候……” “后来呢?她怎么样了?”果然,既灵关切追问。 “当然被合力救上来了,”谭云山莞尔,“否则你这里就不会只有几截断索,还会趴着一头小白狼。” 既灵想象了一下那画面,把自己逗乐了,可慢慢笑意淡去,她又望着远方天边,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谭云山安静地陪着她。 天彻底暗下来,却不是黑,而是那种沉静的墨蓝,安宁,静谧。 晏行的琉璃之光也好似随之变淡了,柔柔地笼罩着这一方山顶,似有若无。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你,”既灵转过头来,和他说心里话,“我总觉得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坏人,都是恶妖,虽然上回醒过来我只遇见了一个,可梦里我还见到了好多个,有的是人形,有的是妖兽,还有一个特别庞大的不知道什么妖怪,浑身都是嘴……” 谭云山越听越绝望,最终扶额:“你就不能梦见点好人吗,比如我,比如白流双、南钰、冯不羁,为什么偏偏梦见厉莽呢?” “厉莽?”既灵没想到又来一件能和谭云山讲述勾连上的事情,有些吃惊,“一身嘴那个就是厉莽?” “对,”谭云山正色起来,定定看她,“我不能替你决定要不要信我,但所有与你有关的事情我都可以回答,而且保证说得通,讲得圆,对得上,因为都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 既灵眉头轻蹙。 谭云山脸上镇定,心里却忐忑,以至于声音都不由自主轻下来:“其实……” 刚说两个字,便被既灵抬手阻断。 “我脑袋有点乱……” 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然后身体一歪,就倒谭云山怀里了。 谭云山吓得忘了呼吸,第一反应就是去拍她的脸,结果拍了好几下之后被人一胳膊挥开,怀里姑娘动了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谭云山一腔爱意僵在心中,稀里哗啦碎成片片尴尬。 将既灵在床榻上安顿好之后,谭云山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晏行的光也没了。 树在,无华。 所以既灵醒了,晏行才发光,既灵睡了,晏行也同她一起沉睡?谭云山闲着也是闲着,便靠在茅草屋下,望着夜幕中的大树漫无边际地想,若真如此,那这地界便不会是晏行造的,而是他同既灵说的后一种猜测——忘渊里本就有这样一个桃源之地,得机缘方能入。 她的机缘是晏行。 他的机缘,是她。 起身走到树下,谭云山轻轻拍了拍树干,真心道:“多谢。” …… 这已经是既灵睡下后的第十二天,她睡了多久,谭云山就守了多久,其间只离开过一次,是去山里寻野竹。 他仍记得所有事情,前世的,今生的,忘渊外的,忘渊里的,可他不知道这“记得”会维持多久,于是他把一桩桩一件件都刻到了竹节上。守在床边的时候,他多半都在刻竹节,刻累了,便放下竹节看看既灵,只有一次,实在心痒,抬手轻轻摸了她的眉眼,摸完,就有一种乘人之危的罪恶感,觉得投忘渊都不足惜,然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忘渊里了。 日子就这样平静流淌,刻完的竹节堆得越来越多,既灵却还睡得安稳。 叹口气,谭云山将又一个刻好的竹节放到墙角,伸胳膊去放的时候突然发现,小臂上的伤已彻底痊愈,半点痕迹未留。 谭云山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回到床边,再不管竹节,先把“既灵”两个字重新刻到小臂内侧。 既灵送的匕首比石子好用多了,划完很久,才觉出疼。 谭云山这回刻得也不深,就是一个微微渗血的状态,他总觉得自己不会再忘了,但忘渊里的事情谁说得清呢,所以一刻也不能掉以轻心。 划完最后一笔的时候,床上的人忽然轻哼一声。 谭云山立刻放下匕首,附身凑近去看,好像离得近点,看得用力点,就能把人看醒了。 奈何睡得安稳香甜的既灵才不吃他这套,任你端详,我自呼吸平稳,悠然绵长。 谭云山刚燃起的希望火星又“啪”地灭掉。 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空欢喜了,他有点哀怨地看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盘算着等她再次醒过来,干脆二话不说把人绑走得了。 当然,以他的武力值,也只能想想。 乱七八糟琢磨了一通,谭云山忽然发现他仍维持着附身端详的姿势,这让他的脸和既灵的脸凑得特别近,近到她的睫毛会随着他洒过来的呼吸轻轻颤抖。 她的睫毛在颤。 他的心也在颤。不,他没心了,他是整个人整个精魄在颤。 屏住呼吸,他鬼使神差地又靠近些,近到他已经看不见她的脸,满眼只剩下她微张的嘴唇…… “你干嘛?” 很好,嘴唇说话了。 谭云山被抓了个现形,但极其镇定,无半点仓皇后退,就定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口的距离,大义凛然道:“我预感到你要醒了,过来迎接。” 既灵半信半疑地眯起眼睛:“你不觉得太近了吗……” 谭云山就等这句话呢,淡定直起身,从善如流地往后撤:“行,那我就……” 奇怪的拉扯力道打断了谭云山的话。 低头,是既灵拽住了他的衣角。 谭云山纳闷儿,刚要询问,就听对方咕哝:“也别离太远……” 浑身一震,谭云山不可置信地看她:“你想起来了?” “没有……”既灵先是摇头,再然后微微一笑,“但是我梦见你了。” 谭云山重新在床边坐下来,若有心,他现在定是心跳如擂鼓,连声音都带着不易擦觉的轻颤:“你……梦见我了?” “嗯,你不是说让我梦点好的吗,”既灵有点不好意思地松开手,三两下坐起来,低头似努力回忆梦境,“我梦见你又和我讲了一遍那些事,然后说如果我不愿意和你回去,你就自己走。很奇怪,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梦,然后我就开始害怕,怕我醒过来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怕我再也见不到你……” 她忽然抬起头,望向谭云山:“你说我们是朋友。” 谭云山迟疑了一下,点头。 她的眸子极亮,目光炯炯:“只是朋友吗?” 谭云山怔住,喉咙像被堵着,发不出声音。 她眼中笃定的光因他的沉默而淡下来,渐渐的,开始动摇。 谭云山心口蓦地一疼,终于开口,极尽温柔:“我喜欢你。” 她的笑靥绽放开来,心满意足似的又问:“那我喜欢你吗?” 谭云山也笑,笑得眼泛热气,视野模糊:“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既灵犯愁地看着他,心里已经信了,可又不太甘愿束手就擒:“你是不是骗我呢……” 武艺奇差,莫名自信,自诩才思敏捷,结果没什么机会见识他的智慧,倒见两次红眼圈了……她到底喜欢上他什么了? “风雅。” “……我问我自己呢!” 第78章 第 78 章 既灵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 心内一片空白, 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此地何处,过往虚空, 来日茫茫, 只对着一个全然陌生的当下,一方山顶,一棵繁树,一座草屋, 白日清风。 但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尤其当发现可以和“它”有感应之后, 唯一的些许寂寞感也消失殆尽。 这安宁的惬意一直持续到遇见谭云山, 确切地说,到谭云山奇异地想起前世今生, 并将属于他和她还有另外几个伙伴的跌宕起伏的尘水修仙路缓缓道来, 她依然觉得那是别人的故事。 直到再度睡去。 谭云山讲了一个下午都没让她生出的那份“熟悉感”, 竟在梦中清晰, 清晰得近乎强烈。 她依然不记得那些事情,却可以肯定自己认识谭云山,或许也不仅仅是认识,因为自再次醒来之后, 心里就一直有个声音在说——别松开他的手。 他说她叫既灵, 他来忘渊就是为了找她, 他说她还有很多伙伴正在忘渊之畔焦急等着, 他说,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 她还没找回他说的那种“喜欢”,但她愿意相信他。 谭云山眼里的热气还没散尽呢,既灵已干净利落翻身下床,简单整理一下衣服,抬头见他仍坐那儿,没半点起身意思,只得催促:“走啊。” 谭云山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哪儿?” “你不是来找我的吗,”就冲着这默契,既灵都不得不严重怀疑“两情相悦”这种说法,“我决定了,跟你回去。” 惊喜来得太快,谭云山有点接不住:“现在?” “对啊,”既灵一脸理所当然,“都决定了,还等什么?” 谭云山看着她那个跃跃欲试仿佛要一飞冲破忘渊的架势,忽然想起了槐城里那个嫌弃他动作慢、性子慢,恨不能没遇见过他这个“临时搭档”的姑娘。 “你笑什么呢?”既灵警惕出声,不知为何,她现在看见谭云山笑,就不自觉提防,总感到疏忽大意会吃亏。 谭云山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像要把她刻进眼里:“心生欢喜,笑颜自开。” 既灵被他盯得脸颊微热,但一看他仍淡定如钟,又生出嫌弃:“那就赶紧启程啊,你坐在这里怎么带我回去?” “没那么容易,”谭云山收敛笑意,神色变得认真,“我在混沌中解开仙索,来了这里,若想回去,必然要找到这里的入口,重归黑暗,重寻仙索。找到,你我同归,找不到,你和我可能就要永远在茫茫黑暗里摸索,甚至……再次忘了一切。” 深吸口气,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郑重问她:“你想清楚了?” 既灵笑了:“哪有绝对能成的事,但如果连试都不试一下,自己先把自己吓退了,那才真是什么都做不成。” 没半点犹豫,更别说深思熟虑,只有扑面而来的朝气和一往无前的坚定不移。 谭云山终于起身,从里到外,踏实满足:“走。” 茅屋外,天高云淡,琉璃之光尽染山尖,像给清风都裹上了斑斓的妆。 谭云山几乎可以确定了,彩光是随着既灵而起灭的。既灵醒着,便有光,既灵睡下,则光华散尽,这是晏行的精魄,却也曾属于既灵,所以他们同生同息。 谭云山将自己带来的那截紫金索同白流双几截断索打结相系,重新接成一条稍长的妖索,而后将妖索两端分别绑在了他和既灵的腰上。 既灵看着连着彼此的妖索,乐出了声:“这是不是就叫一根绳上的蚂蚱。” 谭云山严肃摇头:“这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既灵发现自捅破了“喜欢”的那层窗户纸后,这人就不放过任何“点拨”她的机会,用力极其之猛,弄得原本还会羞赧一下的她,现在只想一净妖铃敲过去。 他说她以前总爱那样敲他,这是所有“过往”里听起来可信度最高的一个。 “万一遇上妖兽打起来,这样会不会不太方便?”既灵拨弄一下妖索,别说,还挺结实的。 “那也比在无尽黑暗里走散了强,”谭云山系紧最后一扣,狡黠挑眉,“况且晏行应该记得这妖索的气息,万一真遇上危险,说不定还可以唤晏行把我们救回来。” 既灵一言难尽地看他:“你怎么那么多心眼。” 谭云山伸出食指轻轻摇:“说过多少遍了,这叫才思敏捷。” 既灵一巴掌拍开他那根手指头,然后伸手要:“匕首。” 谭云山早准备好了,立刻连同刀鞘一并递上,毕竟两个人现在要一起走了,唯一的利器当然要给她防身。 不料既灵只是握住刀柄,一拔,利刃出鞘,下一刻那刀尖就落到了她自己的小臂上,瞬间见红。 谭云山疼得一激灵,那刀就像划他心尖上似的,连忙丢下刀鞘,空手夺白刃。 既灵吓一跳,幸亏持刀之手聚起得快,才没误伤对方,但也一身冷汗:“你干嘛?” 谭云山才要问呢:“你在干嘛?” “刻你名字啊,”既灵理所当然道,“你不是说那片漆黑虚空里忘性来得更猛吗,我先刻上,以防万一。” 谭云山扶额:“那你要刻你自己的啊。” “我名字不是有你记着吗,”既灵瞥一眼他小臂上仍渗着血的划痕,一脸“你是不是傻”的嫌弃,“我当然就要帮着记你的。” 谭云山怔在那儿,心里悸动,先是暖,慢慢再透出甜。 既灵趁着他精魂出窍的间隙,迅速把“谭云山”三个大字刻完,疼是疼了点,但踏实许多,末了把匕首放回刀鞘,本想还他,毕竟是给出去的东西,但转念一想对方的身手……算了,反正两个人拴在一起,还是她带着实用性更高一点。 一切准备妥当,既灵到树下同晏行道别。 谭云山没言语,只安静陪着。 树既是晏行本体,亦是晏行精魄,从它在这山顶生根发芽开始,便应是已决定了留在忘渊,守在这一方黑暗尽头的桃源。 …… 自古下山路便比上山路更难,何况这山还无路,二人硬着头皮往下闯,生生从白天走到黑夜,又从黑夜走到黎明,才终于在晨曦里,抵达山脚。 既灵又累又渴,唯一庆幸的是再没困倦,也不知道是不是走山路走的,身体虽乏,但精神抖擞。 谭云山比她好一些,想来是已经适应了,这会儿还能说笑:“我带你去喝茶。” 既灵真的只当他是玩笑,直到跟着他来到一处清溪草地,满眼翠郁里,一方石桌,一盘棋,一个女子,两盏茶。 “姑娘,”谭云山温和开口,“能讨些茶水喝吗?” 青衣女子的目光离开棋盘,望向他俩,很快起身又拿过两个茶盏,添上七分,做了个请用的手势,虽无一语,然亲切友善。 “多谢。”既灵真心实意道,而后拿起茶就喝。 喝完她才发现,谭云山没动,而是看着棋盘和原本就在那儿的两个茶盏,若有所思。 然后她就听见他问:“姑娘独自下棋,为何会放两个茶盏?” 青衣女子浅笑开口,声音温婉柔和:“我在等朋友,他说从那边的山上下来之后,会再同我下棋。” 谭云山伸手,越过后添的两盏,取了那原本属于“朋友”的茶盏,一饮而尽。 “对不住,”他在青衣女子疑惑的眼神里将茶盏放回原处,歉意道,“茶我喝了,但棋恐怕下不成了。” 青衣女子的疑惑变成略带讶异的恍然:“是你?” 谭云山微笑点头:“是我。” “抱歉,”轮到青衣女子不好意思了,“上次匆匆一别,我只来得及在竹节上记了你我对弈,没来得及画你模……”她忽然顿住,像发现了什么奇异之事,“你记得一切?” “嗯,”谭云山也觉得玄妙,“什么都想起来了,再没忘。” “真好。”青衣女子眼底透出些许羡慕。 “青盏。”谭云山忽然道。 青衣女子没听懂:“嗯?” 谭云山说:“你的名字,青盏。” 青衣女子这回是真的错愕了:“你认得我?” 谭云山轻轻看眼棋盘,笑:“我认得你的残局。” “若你想回去,可以和我们一起,”谭云山又道,“不过归途漫漫,也许回得去,也许回不去。” 青盏有些迷茫:“回哪里去?” 谭云山:“九天仙界。” 青盏:“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谭云山想了下,道:“仙气缭绕,云雾腾腾,花草芬芳,逍遥惬意。” 青盏微微蹙眉:“听起来和这里差不多。” 谭云山愣了下,直觉环顾四周,竟挑不出什么辩驳之言。九天仙界亦有纷扰,未必真就比这一方安宁之地强……但,外面有一点是这里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出去了,你就再不会忘了,再不用把每天之事刻于竹节,你会记得所有人,所有事,所有的喜乐。” “还有悲苦呢,哪有全是好事尽是喜乐的地方。”青盏笑笑一语道破,低头续茶,却在刚续到半盏时顿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抬头,问,“有谁在外面等着我吗?或者因为我来了这里而牵肠挂肚,那样的人有吗?” 谭云山被问住了。 他静静看了她良久,久到那半盏茶都快要凉了,才缓缓开口:“有,有那样的人,你入忘渊一百年,他便惦念了你一百年。” 青盏想不起,然而单是听着,已觉动容:“他就在你说的那个九天仙界吗?” 谭云山轻轻摇头,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他也在这忘渊里,或许你们能碰上,或许你们永远都遇不上。” 青盏歪头想想今晨看的竹节,破天荒顽皮一次:“既灵!” 忽然被点了名字,既灵本能应答:“嗯?” 青盏乐了,笑盈盈地看向谭云山:“哪有那么难,你不是找到她了。” 谭云山知道,她已经决定好了。 “他叫什么名字?” “郑驳,但他德高望重,精通星辰运势,所以九天都尊他为郑驳老。” “是何模样?” “这……” 实在不好形容,谭云山索性问青盏要了个新竹节,将记忆中的郑驳老刻到了上面。他雕工有限,只能刻个笼统模样,刻完又觉得不保靠,索性又在另一面刻了第二个,然后逐一给青盏讲解:“这个是有胡子的他,这个是没胡子的他,其实我没见过第二个,但万一他到了这里以后心血来潮不愿意留胡子了呢,所以我想他如果把脸都刮干净了,大概就这样吧。” “他肯定什么都记不住了,不过没关系,我记住了,”青盏接过竹节,仔细端详,笑靥灿烂得仿佛已经见到了这位故人,但很快她又担心起来,“如果他不记得我了,还会愿意同我下棋吗?” 谭云山没成想她最关心的竟是这个,哭笑不得:“你到底是想遇故人,还是就想找个棋友啊。” 青盏难得透出一丝赖皮:“都要不行吗?” 谭云山收敛玩笑,认真点头:“他会的,无论你让他陪你做什么,他都会答应的。” 忘渊会吞噬掉记忆,却永远抹不掉人心中的情。 第79章 第 79 章 从事始终, 既灵都只安静着, 她插不上谭云山和青盏的话, 却记得清楚谭云山给她讲过的那些事,记得那个布局百年妖乱九天只为救一人出忘渊的庚辰上仙。 道别青盏, 二人并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在附近搜寻了许久,因为谭云山肯定他离开茫茫黑暗之后,再睁开眼,就是站在这附近。 然而任凭他们使劲浑身解数, 也没找见那所谓的“混沌之口”。 无奈, 二人只得一圈圈扩大寻觅范围, 那方石桌、那抹青色身影就慢慢成了远处的一个点。 既灵也终于不再顾忌, 直接问了心中疑惑:“那个郑驳老为什么不直接跳下来找青盏,非要费那么多精力布局, 牵连无辜?” 谭云山早就想过这问题:“因为他能掐会算, 而所有卦象都告诉他, 根本不可能在忘渊里寻到一个人。” 既灵瞪大眼睛:“可是你找到我了啊?” “哪能人人都像我这么厉害。”谭云山接得那叫一个顺当。 既灵眼皮下来一半, 眯得嫌弃又危险。 谭云山喜欢极了她这个模样,没忍住,飞快摸了一下她的头,满足叹息。 既灵磨牙, 正琢磨着从哪开始揍起, 却见谭云山敛去玩笑, 轻摇着头一声叹息:“他就是太信星运了, 成也星运,败也星运,苦乐亦如是……” 她知道,他在说那位庚辰上仙,那个利用了他的“恶徒”,那个骗了她的“师父”。 她对这些没印象,自然心绪平静,然而谭云山的声音里也没有仇怨,只剩唏嘘—— “可这世间,除了运势,还有机缘,除了机缘,还有人心,又岂是星辰卦象算得尽的。” 从清晨到日落,二人片刻未歇,但凡路过之地都恨不能掘地三尺,却依然没有那黑暗入口的任何踪迹。 墨蓝色重又染遍天地,草木、飞鸟、云、风都沉静下来,万籁俱寂。 “你睡一觉吧,”挑了个视野宽敞的地方,既灵拉着谭云山坐下来,拍拍他肩膀,豪气道,“我守着你。” 谭云山心情复杂:“你……好像抢了我的话。” 既灵乐,夜幕下,眼眸灿若星辰:“你不怕我一睡又是十几天?” 谭云山很认真地想了想:“如果你每次醒过来的时候都能像上回那样抓着我的衣角恋恋不舍,别说十几天,几十天都值得等。” “……” “……” 咚! “这位姑娘,要不还是我来继续保管净妖铃吧……” “很疼?” “那倒没有,但我忘了说,其实你以前敲完我之后都会再给我揉揉头的,特别温……” 咚! “你高兴就好。” 二人正沉浸在“打情骂俏”里,极远处的山头上,琉璃之光忽然没了。 自下山后,他们已走出很长的路,连那原本的山尖都若隐若现了,何况山巅一抹斑斓。但当夜幕降临之后,那光又在墨蓝夜色里重新明晰起来,只要举目远眺,便可得见晶莹剔透的丝丝彩光。 光散得悄无声息,直到谭云山打个哈欠,无意中望过去,才微微怔住。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转头看身旁的既灵,因动作太突然也太迅速,加之神色有异,把闲适歇息中的既灵吓一跳:“怎么了?” 谭云山示意她看远处山尖。 既灵很快明白过来他为何眉宇间尽是疑惑,因为她也同样意外:“我没睡啊。” 白天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时,谭云山曾和她说过晏行与她同生共息,所以她睡着的时候晏行的光华便尽,反过来她苏醒的时候亦是晏行重新散彩光之时。她没见过睡着后晏行的模样,但听谭云山这样讲,也觉得十分有道理。 哪成想才过半日,便被打了脸。 若是旁事,既灵这会儿肯定会毫不留情揶揄谭云山的错判,可事关晏行,她便没那些闲情逸致了,只觉担心:“我醒着的时候,从未见他的光华散尽过……” 谭云山也是在意这个,但又一时判断不出是晏行真的出事了,还只是因为与既灵离得远了,所以相互间的联系也随之弱…… 慢着! 谭云山诧异挑眉,只见已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山尖忽然重新亮起,且一扫白日的飘逸轻缓,霎时夺目! 未及眨眼,几个皎洁如霜的银色光点自七彩斑斓中浮出,不紧不慢地向山下飘,但又没有真的落到山脚,而是在飘到半山腰的高度时,便停住下落趋势,开始平平缓缓地往前去。 从谭云山和既灵这里看,那点点银光就像几只鸟儿,扑着翅膀,遥遥地给他们引路。 二人对视一下,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相同念头——走! 银光飘得舒缓,像在故意等他们一样,可谭云山和既灵不敢耽搁,几乎是一路狂奔着追过去的。 最终,他们追着银光来到一个湖边,点点银犹如雪粒落下,碰到水面的瞬间,光华尽散,现出原貌——几片悠悠落叶。 “回去的路在这湖里。”谭云山的声音很轻,却笃定。他忽然有些后悔在山顶的时候只顾守着既灵,没去树下多坐坐。相识这么久,得了这么多照拂,他竟没同晏行好好叙过话。 既灵上前一步,直接踩入水中,将那几片落叶拾起来,用袖子擦干上面的水,然后一片不少地收入怀中。 从头到尾,她什么都没说,敛下的眸子里亦看不清情绪。 直到确保所有落叶都贴身收好后,她才抬起头,神色明朗,声音脆亮:“是不是要跳湖?” 谭云山看着已经站在湖水里的姑娘,忽然觉得刚才酝酿半天“如何说服”的自己特别傻。他早该知道,论往前冲,既灵哪用别人推,她不拽着别人跑就谢天谢地了。 “对——”谭云山大声应和。“勇”字让人家姑娘先占了,“声如洪钟”是他最后的倔强。 墨蓝苍穹下,一根妖索勾连的两人,缓缓走向湖水深处。 很快,水漫到既灵胸口。她还想再往前一点,水下的一只手忽然被人握住。 水很凉,既灵的手也早被泡得冷透了,谭云山的手竟还有一丝温热,不知是河水太冰反衬的,还是谭云山握得太紧,让人产生了错觉。 “就这里吧,”他说,“别松开我的手。” 既灵有一瞬的恍惚,因为这话她在山顶茅屋里、在醒来看见谭云山没走时,已听自己的心反复念叨了无数遍。她从来没和谭云山提过,总觉得有点丢人,却怎么也没料到,最终这话反倒从谭云山嘴里说出来了。 她当然会照做,她愿意得不得了。 “嗯。” 若谭云山用心些,就能从那故作淡定的一个字里听出对方的百转千回,但毕竟这会儿他全部心神都放在未知前路上:“闭目,屏息,凝神。” 既灵照做。 谭云山亦闭上眼睛,舒缓四肢百骸。 水中紧握的手微微用力。 一下。 两下。 三! 咕咚—— 两个身影同时没入水中,默契得就像一个人! 入水后的谭云山和既灵根本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管,就拼劲全力往下扎,往更深处游!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紧紧包围着眼耳口鼻的冰冷湖水和胸腔里越来越少的气。 谭云山不知他们已经游了多深,长久的屏息让他闷得快要炸开,他只能咬紧牙关,握紧既灵的手…… “咕噜……” 有水泡从脸颊划过,异样感让谭云山霍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好像看见既灵张着嘴,似要说话,但这幽暗湖水里只能是吐出一个又一个水泡。 一刹那,福至心灵。 谭云山蓦地开窍,顺着既灵面对的方向转身去看,赫然一团赤色火光! 于幽暗混沌中见到光,人会本能地惊喜,但吃过太多亏的谭云山没被变故冲昏头脑,立刻反应过来,那曾让自己险些迷失的茫茫混沌里根本没有光,更别说这团火一样的亮! 可又转念一想,万一有呢,万一只是他在黑暗中时没遇见呢? 谭云山的犹豫只是一瞬,可那团赤光显然连这一瞬都不愿意等,竟开始向他俩这边靠近! 好了,这回不用考虑是不是混沌入口了——哪一个入口会自己游过来! 眨眼功夫,赤光距离他们仅剩十几尺,光晕中的妖物终于露出狰狞面目。似鱼非鱼,似兽非兽,背生鳍,头生角,一张大嘴横贯了整个头,赤色光晕映亮了密密麻麻的细小利齿,看得人头皮发麻! 这还能怎么办? 跑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反正二人不约而同听见了对方心底的呐喊。 冰冷湖底,仓皇逃命,谭云山和既灵濒临窒息,根本没印象游了多久,中途是不是被那妖兽咬到了腿,只知道当他们终于支撑不住喝进来第一口水时,心中那份绝望。 然而往往山穷水尽,才会柳暗花明。 “哗啦——” 这是谭云山和既灵这辈子听过的,最美妙的出水声。 他们本能地大口吸气,仿佛重新活过来一样。 茫茫黑暗,混沌虚空,用力眨眼却发现睁开眼同闭上眼,所见之处无任何区别——既灵终于见到了谭云山口中,真正的忘渊。 他们似乎在一条河里,又或者也是一个湖,反正看不清楚。 奋力游上岸,二人精疲力竭。 “现在怎么办?”既灵浑身湿透,气喘吁吁,唯一庆幸的是这里不冷。但是也不热,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温吞的闷,人处于其中,连感官都好像变得迟钝了。 “找仙索。”谭云山将衣衫浸透的水拧出。 既灵茫然四顾,除了黑,就是暗,压抑得人难受:“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必须要绑一起了吧。”谭云山半玩笑半打趣道。 初入这里都需要漫长的适应,他必须帮着既灵放松。 既灵理解了谭云山的用心良苦,但实在放松不下来,因为:“水里……好像有动静。” 他们上岸之后就没动过地方,几乎是紧邻着水的,故而那水下的任何波动,都近得好似就在耳畔。 “哗啦——” 一团赤光破水而出! 谭云山心道“不好”,刚想起身远离水边,那妖兽竟已扑了过来,速度之快犹如疾风闪电,且来势直冲既灵! 谭云山想也没想,立刻迎上去,挡到既灵面前,直接将那妖兽接了个满怀! 那妖兽离开水却好似更凶猛了,扎进怀一口就咬在了谭云山手臂,瞬间袭来的剧痛几乎让谭云山喊出声!但他终是忍住了,并伸手去扳妖兽上颚,企图让其松口,奈何妖兽像几百辈子没吃过肉似的,咬得那叫一个执着,谭云山觉得再多一会儿自己胳膊都要断了! 扑—— 背后窜出的利刃生生刺入妖兽头顶! 谭云山清晰感觉到手臂上的咬力骤然一松,他趁机一把扳开妖兽上颚,让受伤的胳膊脱困,下一刻拔丨出匕首,抡起胳膊就将那恶兽丢回水中! 噗通—— “拿好。”谭云山把匕首还给既灵,妖兽是死是活他已经顾不上了,他现在就想赶紧带着既灵离开这片随时可能冒出妖兽的水面,“我们必须马上……” 哗啦。 哗啦。 哗啦。 哗啦。 接二连三的出水声,打断了谭云山的话,也让他俩再度悚然。 只见黑暗里重新冒出赤光,但不再是一个,而是两个,三个,四个,犹如几簇火光,竟映亮了方圆几丈。 谭云山和既灵缓缓起身,一点点后退。 妖兽则不疾不徐,一点点往岸上爬。 “打得过吗……”既灵握着匕首,问得底气不太足。 谭云山手臂还疼着呢,这会儿实难再硬气:“我觉得还是跑吧……” “哪个方向?” “呃……”谭云山飞快地看了一下左右,原没指望真看见什么,只是想选一个直觉上最青睐的,不料看完之后他一震,又不可置信可重新看了一眼右边。 极遥远的幽暗深处,有一方日华之光。 不,不是日华宫灯,虽然很像,但那光比日华宫灯的光还多出一丝淡淡的金,更像是九天宝殿上的那盏碧霄灯,而在那光芒中央,隐隐约约有道细长影子…… 谭云山浑身一震,是仙索,是他们将他解下的仙索重又收回,捆了碧霄灯再放入忘渊! 谭云山再顾不得其他,拉起既灵就往那有光的方向跑去! 既灵踉跄几步才跟上,抬眼亦看见了光亮,然不明所以:“那是什么啊——” 身后妖兽见他二人奔逃,霎时低吼出声,一齐扑上! 谭云山没想到妖兽速度如此之快,他才跑开一段距离,甚至都没觉得与那日华之光有所拉近,就被追得最紧的妖兽咬了小腿,他疼得脚下一顿,直接扑倒在地! 他这一倒不要紧,妖索牵连的既灵也摔到地上! 妖兽直接松开他小腿,一跃而起重重啃上他肩膀! 迅速爬起来的既灵拿匕首刺过来,想故技重施,却不料在刃尖马上碰到妖兽后背时,妖兽忽然松开嘴,跳到一旁地上! 既灵吓得呼吸一滞,用尽全身力气停住手腕,才没让匕首进了谭云山的肩膀。 一来一回间,另外三只妖兽已然逼近! 幽暗深处的碧霄之光却越来越淡,就像仙索在自己走远! 仙索当然是不会自己动的,忘渊里的妖兽若不明所以顺着仙索往上爬,也只会让仙索晃动,而不是远走。除非……忘渊之畔的众上仙用仙术在移动仙索,为了仙索能有最大可能在这茫茫混沌里被他重新抓住! 但是不对,方向反了,他们在这边啊! 日华之光更模糊了,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若真的错过了,无尽忘渊,得多大的运气才能再次遇上? 不行,他赌不起。 四只妖兽相继扑来,谭云山踹开两个,抓住一个,任由另外一个咬着自己,大声冲着既灵喊:“别管我了,你把妖索解开,赶紧去追那个光,那就是仙索,是唯一出忘渊的机会!” 既灵仿佛没听见一般,一刀扎入又要扑上来的妖兽后背,稳准狠地把它盯到地上! 未及拔刀,另外一只妖兽便扑过来咬住了她的手! 疼至钻心,既灵却一下没颤,直接换手拔了匕首,再次刺下。然而这一刀因妖兽闪躲,扎了个空。 谭云山快急死,恨不能自己帮她去解妖索,但人家不跑,解了何用? 两个人,四只妖兽,总算是拼过了,只是耗时漫长,且胜利者也伤痕累累。 日华之光早湮灭于遥远幽深处,再不见一丁点踪迹。 谭云山身上哪哪儿都疼,但所有这些都比不过胸口的憋闷:“你能不能听一回话啊。送到眼前的机会,抓住了你就出去了!” “我出去了,你呢?” “几个小妖兽,我还是对付得了的。” “然后呢,打完妖兽呢?” “你上去之后肯定能再把仙索放下来,我再接着找呗。” “一直找不到呢?又把一切都忘了呢?” “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 无边混沌里,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但因妖索还拴着,于是又谁也离不远谁。 谭云山发现不管什么时候,不光九天仙界还是尘水忘渊,他都对既灵没辙,像现在,他气,他闷,他想反过来拿净妖铃敲她,可话赶话到最后,仍只有乖乖服软的份。 “我一个人上去能干嘛呢。”黑暗中,既灵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们离得太近了,谭云山仿佛能感觉到拂过耳畔的热。 “我什么都不记得,想不起从前事,认不得旧相识,我只记得你,”她似轻叹,又似带着笑意,“只记得一个叫谭云山的、自诩才思敏捷的、一言不合就哭的奇男子,来这茫茫忘渊里救我。” 她拿起他的手,朝着伤口轻轻吹气,好像那一丝丝凉,能让伤愈合得更快。 谭云山却不由自主抚上了她的脸,指尖轻轻描摹她的眼眉,一下下,缓而温柔。 “净妖铃。”他低声呢喃。 既灵思绪有些飘,没想太多,便将净妖铃给了对方。 谭云山把净妖铃别到后腰仙索内,然后重新捧起对方的脸,稳稳亲了下去。 既灵猝不及防被夺去呼吸,等反应过来想揍人的时候,发现已经没趁手武器了,总不能拿匕首吧,那也太残忍。 于是只得认了。 谭云山吻得时而重,时而轻,重如攻池掠地,轻如羽毛微拂。 恍恍惚惚中,既灵有好几次觉得自己又入了水,随波飘荡。 腰忽然被拉了一下。 二人一怔,不约而同低头,发现腰上的妖索不知何时竟泛起紫光,且像有生命似的,一下下将他们往某个方向拉! 第80章 第 80 章(正文完) 晏行不可能再将他们扯回桃源, 那现在唤动妖索的, 只可能是滴血入妖索的白流双! 可她一人之妖力真能抵到这忘渊之下吗? 谭云山一时想不清楚, 但眼下也顾不得犹豫太多,万一这就是生机, 他们绝对不能再错过:“走——” 十指相扣, 二人随着妖索牵引的方向一路狂奔,生怕慢了那腰间力道中断消失。 终于又看见那碧霄之光时,他们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满是腥甜。 然而没人敢松懈, 甚至脚下更快了, 咬着牙一鼓作气冲到落在地上的碧霄灯面前, 方才敢舒第一口气。 但也只舒一下, 谭云山便迫不及待解开碧霄灯上的仙索,将之捆到了自己和既灵身上。 既灵好半天才喘匀呼吸, 结果就发现自己和谭云山面对面贴在一起, 已被仙索绑成一捆, 不分你我。 刚才亲的时候虽然离得也近, 但好歹伸手不见五指。这会儿灯火明亮,再贴这么近就有点别扭了:“你可以先绑,完后留长一点的绳头给我,我再绑……” 谭云山下巴轻轻放在她头顶, 心神舒展:“那多麻烦。” 既灵还想抗议, 却忽然觉得脚下一空, 她下意识抱住谭云山, 有人相依让她瞬间踏实下来,这才发现是仙索动了。另一端的人们似乎感觉到了仙索之下的动静变化,正收着仙索,将他们往上拉! 谭云山反抱住既灵,搂得紧紧,这一次,他再也不会放开。 忘渊之畔,众上仙心提到了嗓子眼。自将碧霄灯投入忘渊,但凡感应到那头有点动静,他们就把仙索拉出来看看,结果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 但这回不同。 借着天帝渡过来的精气而向忘渊里施妖术的白流双,斩钉截铁说自己寻到了紫金妖索,且在她将妖索牵引到仙索处时,仙索下面就有了动静,说明那断了的妖索肯定还绑在谭云山身上! 虽是一个狼妖的单方面说词,但连“天帝给妖渡精气”这种事情都发生了,相信一下她的推测判断也……不,应该说他们迫切希望她是对的,因为他们已经在这忘渊之畔不眠不休了二十余天,而今彼此相看,皆面如菜色,嘴唇发白,别说仙力耗尽,连精魄都快离体了! 哗啦—— 期盼中的二人终于被仙索带出来时,众上仙听见了这世上最令人热泪盈眶的破水声。 “姐姐!!!” 白流双第一个扑过去,既灵和谭云山还没完全上岸呢,差点被小白狼又扑回水里。 众上仙吓得心快跳出来了,赶忙以最快速度将仙索上的二人和白流双一并拖上来,免得被忘渊又吸了去。 及至三人彻底上岸,众上仙才噼里啪啦坐到地上,满心劫后余生的庆幸,仿佛刚从忘渊里爬出来的是自己。 这厢上仙们精疲力竭,那厢南钰和冯不羁已冲到友人身边,帮着解仙索。 仙索开了,谭云山和既灵也自然分开,于是一个被南钰和冯不羁拥抱拍打,一个则望着仍扎在自己怀里的白流双不知所措。 白流双涕泪横流,很快将既灵衣襟染湿,既灵心里暖,可又实在心疼她这样,抬手轻轻摸她的头,温柔道:“怎么你们每个人见到我都要哭,不是应该笑吗……” 白流双哭声顿住,泪汪汪的一张脸自既灵怀中抬头,眼里掠过一抹疑惑:“姐姐?” 既灵知道她觉出不对了,苦笑一下,道:“我记不起以前的事了。” 白流双愕然,半晌后,忽然动起来,上下左右地查看既灵:“除了失忆呢,有没有什么地方受伤了?” 既灵有点跟不上她思绪,愣愣道:“没有……” “那就好。”白流双长舒口气,脸上还挂着泪呢,却是冲既灵咧嘴一乐,“以前好多糟心事儿,忘就忘了,以后还长着呢!” 既灵弯下眉眼,同她一起乐了。 这边的南钰和冯不羁却没两个姑娘那样想得开,有些担心地问谭云山:“既灵真的把什么都忘了?” 本以为正主会比他俩更犯愁的,不料谭家二少笑盈盈地望着那边的姑娘,魂都要飞回去了似的,悠悠道:“人回来了就好,其他都无妨。” 南钰和冯不羁转念一想,也对,来日方长,过去忘了,还有今后。 既然如此—— 南钰:“聊聊既灵说的‘怎么你们每个人见到我都要哭’的事吧……” 冯不羁:“我们很想听。” 谭云山:“差点忘了,天帝,我这里还有一件事——” 南钰、冯不羁:“……” 尽管遁逃得非常生硬,但谭云山也并非全然拿天帝当挡箭牌,他也是真的想谢对方,包括那些为了他和既灵,于忘渊之畔辛苦了多日的上仙们;以及,再说两句忘渊中的故人,他总觉得,天帝会想要听。 谭云山过来的时候,天帝刚松了口,放众上仙回去休息。上仙们三三两两,步履蹒跚,累得连召唤清风、仙云的力气都没了,单看离去背影,都让人心生酸楚。 “我见到青盏还有晏行了。”谭云山原是想说谢的,可最终还是把那些彼此都了然的客套省了,直接说当讲之事。 天帝微微怔了下,然后才问:“他们如何?” 谭云山道:“忘渊水下是茫茫黑暗,混沌虚空,可在那黑暗虚空之下,却有一方桃源之地,清风和日,花草繁茂……他们就在那里。” “算得上安宁惬意,自得其乐吗?” 谭云山想了想晏行的光华,青盏的竹节,山上的微风,草叶上的露水,还有那盘静待着谁来对弈的棋局,终是点了下头:“应该算吧。” 天帝看向幽幽忘渊,静默良久,仿佛能透过水面,望见那一方明亮天地。 “那就好。”他说。 那一日,返回仙宫的上仙们刚走到半路,就听见了两道天旨—— 【长乐,平九天妖乱有功,升为长乐上仙,赐长乐宫,居蓬莱。】 【既灵,平九天妖乱有功,德行圆满,赐仙格;所赴忘渊,劫难重重,免历劫之苦,直入蓬莱。】 …… 四季悠然而过,自忘渊归来,已有一年。 谭云山和既灵都住蓬莱,然一个在长乐宫,一个栖云卧枝,随心所居,于是蓬莱的仙友们日日都能见到长乐上仙满仙岛地找人,有时候找得到,就拉着人家姑娘没完没了地聊,有时候找不到,就一个人坐着云彩,飘到哪儿算哪儿,留下一路唉声叹气的幽怨。 自此,云雾缭绕千万年的九天仙界,有了第一朵“愁云”。 许是先前的九天妖乱太伤元气,这一年里,九天再没什么人折腾出什么风浪,五仙岛连同九天宝殿,均安安稳稳修生养息。 如果非要在这一派宁静祥和的氛围里挑件不太宁静祥和的事,那就只能是苍渤上仙的婚事了。 成亲一事是苍渤上仙自己同天帝提的,且他与对方两情相悦已久,可谓是一切顺意只差东风。 但这缕东风,天帝偏偏送不出来。 原因无他,苍渤上仙想迎娶的是妖,一条东海之中的小蛇。 这事从始至终都被捂在天帝内殿,整个九天的仙友无论上仙散仙,皆是道听途说,但就这么你听一句我探一句,生生弄来了轮廓——据说苍渤上仙第一次提时,天帝勃然大怒,断然否决,于是苍渤上仙回了东海;隔一个月,苍渤上仙第二次入内殿,再提,天帝气得抖翻了茶盏;第三个月,第四个月…… 十二个月,十二次“天伦之乐”,具体父子怎么聊的,隔墙的耳朵实在听不了那么仔细,众仙友只知道如此这般拉锯了一年,父子各退一步,天帝同意苍渤上仙娶亲,但大婚一成,即免去上仙司职,以散仙身份贬谪于东海,永世再不许踏入九天一步。 说是各退一步,但少昊生来喜水,当苍渤上仙时,便一年中有三百五十日在东海里,故而这免去上仙司职的惩罚,怎么看都是天帝单方面的妥协。 但众仙只在私底下议论,明面上,仍当对此事全然无知。 终于到了这一日,天旨降下。 天帝亲子被贬为散仙,永世不得入九天,绝对算得上极大的事,奈何众仙友已跟了一年,连天旨大概会如何写都猜了个七七八八,于是天帝的声音传遍九天仙界时,众仙友内心毫无波澜,顶多叹一句——哦,终于尘埃落定了。 谭云山听见天旨的时候,正在蓬莱一处山丘,刚把既灵逮着,天帝的声音就入了耳。 既灵亦然,本来还拿着净妖铃敲他呢,一听天旨,动作便顿住了。 “少昊该高兴了。”既灵虽然也和众仙友一样对这结果不意外,但“据说”和“真正降下天旨”,感受还是截然不同的。她如此,少昊只会更甚,不过如今天旨来了,那便一切都踏实了。 “何止高兴,”谭云山叹口气,不无羡慕,“现在应该乐死了。” 他早就细细给既灵讲过东海上的相遇,所以知道既灵在心里也已将那两位视作朋友,这会儿朋友圆满,她自然替对方高兴。 可是连少昊和小灰蛇都圆满了,他的漫漫求亲路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曙光? 忘渊之下的那个吻,自回了九天之后再没人提。他起初是觉得不要逼太紧,循序渐进,现在发现,他的情路是逆水行舟,不进就风驰电掣往后退啊! “谭云山。” 破天荒被主动点了名,什么路漫漫逆水舟瞬间抛了个干净,谭云山应得那叫一个欢喜:“嗯?” 既灵歪头,若有所思:“我这两天一直在想,究竟什么是喜欢?” 谭云山怔了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眉宇间淡淡的怅然若失:“在黄州客栈的时候,有个姑娘把心递到我面前了,我没敢接。当时被冯不羁偷听偷看去了,他问我为什么那么肯定自己给不出心,他说我看你挺喜欢她的……我就问冯不羁,何谓喜欢?” 既灵忙不迭问:“他怎么说?” “他说喜欢哪,就是看见她笑就开心,看见她哭就难过呗。”谭云山笑了下,笑意却浅得近乎忧伤,像在后悔过往的愚钝,“你是不知道当时的我有多傻,我和他说,我看见你们笑也开心,看见你们哭也难过。” 既灵第一次听见谭云山说自己傻,没忍住,乐出了声。 谭云山全然沉浸在过往“淡淡的伤感”中,被这“噗嗤”一声,彻底拖回当下。 那破坏气氛者还毫无自觉,笑得眼眉弯弯,煞是好看。 于是谭云山那一腔郁闷,又很没骨气地散了。 “我没从冯不羁那里得来正确答案,但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他看着她的眼睛,似要一直看进她心底,“喜欢一个人,就是不用看见她笑,单是看见她,就开心;也不用看见她哭,单是看不见她,便心神不宁……” 既灵不言语,但也不笑了,只静静看着他。 “我用了很久才分清楚,冯不羁说的那是朋友之情,而我刚刚说的那种,才是喜欢。”谭云山自顾自道,像要把藏在最深处的那些全部摊开来,“和朋友分道扬镳,会思念,但一想到以后见不着喜欢的那个人,心里就疼,疼得什么都做不了。很奇怪,就算是没有心了,胸口那里还是疼。” 既灵抬手,轻轻覆到他胸口。 谭云山莞尔,想说就算疼,也只有自己知道,你又摸不出来,可最终出口的却是:“琼林的花开了,要不要去看?” “好!”既灵答得快,跑也跑得快,前一刻还同他面对面呢,下一刻就跑到十几步开外了,然后回头催他,“谭云山,你怎么总那么慢——” 谭云山眼眉舒展,心内豁然。 是啊,他就是个慢性子,所以急什么呢。喜欢两个字,说来容易,可他悟了两世。他的迟钝让她受了那么多苦,现在反过来,也该到他了。 一年,十年,百年,千年,哪怕到了灰飞烟灭那天,依然等不来回应,又如何呢?单是看着既灵,看着她没心没肺,看着她逍遥快乐,足矣。 “谭云山——” “来了来了……” “你说我俩在谭府门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用净妖铃砸了你的船?” 刚走两步的谭云山,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定住,一头雾水地望向前方:“对啊,怎么了?” 既灵一脸好奇:“那你当时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谭云山认真地想了半天:“好像是‘你给我站在那里不要动……更不许跑’!” 最后这四个字,随着逐渐清晰的回忆,骤然有了气势。 既灵似想象出了那个画面,乐不可支:“第二句呢?” 谭云山这回对答如流:“姑娘为何毁我船?” “我理你了吗?” “没有……” “第三句呢?” “姑娘,在下还活着,上香是不是早了点?”谭云山说完连忙补充,“这一次你理我了,你说……” 既灵笑着抢了他的话:“对不住,我以为你是妖怪。” 谭云山有一瞬的空白,而后瞪大眼睛张开嘴,彻底傻掉了,傻得忘了狂喜。 仙气东起,渺渺而行,细听,似带着槐城的风雨,点滴到蓬莱。 —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