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棠坐在车上，见郑开宇红着眼睛跑上车，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而郑开宇压根不敢看她，只低着头灰溜溜地找了一个空座位坐下。
第二天，厂办的人继续追查散布谣言的源头，一上午还没过去，就真的把源头给找到了。
二车间的一个女性工人指认了郑开宇，说是郑开宇跟她说的谣言，而在此之前，她压根就没听说过这档子事儿。
柴巧英立刻把郑开宇叫过去了，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开宇因为跟马春花已经商量好了，他必须力保马春花，所以在被柴巧英逼问了半个小时后，终于承认了是他编造出来的谣言。
夏青棠被喊去严建顺办公室的时候，郑开宇正站在那间办公室里，头低得像霜打了的蔬菜，跟平时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判若两人。
“严助理，找我什么事呀？”夏青棠轻轻松松地问道。
严建顺说：“厂里最近有个我们俩的谣言，厂办那边查了好几天，终于查到源头了，郑干事承认是他故意编造出来的。我正在跟他说话呢，想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夏青棠立刻板起脸，用非常气愤的表情怒喝道：“郑干事，我们俩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知不知道，这种谣言对一个女同志的名声，会造成多大的影响？要是我因为你编造的谣言投河自尽了，你可就是欠下一条人命了啊！我跟你说，要真是那样，我一定穿着红裙子去跳河，到时候，就算死了，我都要化身成厉鬼，找你报仇！”
郑开宇被夏青棠的语气吓了一跳，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然后抬眼看向夏青棠，见她怒目圆睁，又赶紧低下头去。
坐在一旁的柴巧英说：“小夏，我知道你很愤怒，我们也很愤怒，这种事情对一个女同志来说，确实是太严重了。所以，我跟严助理正在问他呢，想知道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才要编造这种谣言的。”
夏青棠便恨恨道：“郑开宇，那你说啊，你到底为什么要编排我？你说啊！”
郑开宇深吸一口气，一咬牙，道：“我是因为嫉妒才会这样的，我……我知道这样不好，但嫉妒这种心态，我就是控制不了……”
柴巧英没听懂，她说：“嫉妒？你嫉妒谁啊？”
但夏青棠却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这个郑开宇肯定是跟马春花商量好了，所以要把这件事推到男女感情上，然后就此了结。
果然，郑开宇咬牙道：“我一来这里，就看上夏干事了，她……她长得太好看了，我忍不住……心里有了她……但她结过婚了，我知道自己不能跟她怎么样，就只想好好跟她做同事，想跟她把关系处好一点儿。可谁知道，她对我的态度一直很不好，还经常在办公室提到严助理，老是左一句严助理右一句严助理。我……我心眼窄，就想歪了，我想着，这么漂亮的女同志，天天想着严助理给她撑腰，肯定是因为他们俩之间不单纯。那天中午，我跟人聊天，刚巧聊到了夏干事，我心里嫉妒，就胡说八道，没想到被那个女职工给当真了，而且还被她说了出去……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全厂都在散布我的胡说八道了。我知道，我这么做确实不对，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就是嫉妒心作祟，我是小人，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做了。我深切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愿意写检讨，我要向夏干事和严助理道歉！”
柴巧英跟严建顺交换了一个眼神，严建顺说：“原因真的只有这样吗？”
郑开宇低着头回避他的视线，咬牙大声说：“原因就是这样的，我没有撒谎，我真的就是因为嫉妒严助理老是被夏干事惦记，所以才会这样的。”
“那你说说，夏干事到底是怎么惦记我的？她在办公室提过几次我的名字？”严建顺突然问道。
郑开宇一怔：“啊？”
“都让你嫉妒成这样了，想必她是天天提起我无数次吧，你说说看，你记下了多少次？”严建顺的语气很平静，但却给人一种很强的压迫感。
夏青棠冷眼看着郑开宇，只见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片冷汗，嘴唇也慢慢发白了。
“我……我记不清楚了，反正得有很多次了……”郑开宇又在胡说八道了。
“能让你如此耿耿于怀的事情，怎么可能会记不清楚了呢？你肯定是记得的，赶快说，夏干事到底提到了我几次？”
“我……我……我真的不记得了，谁会数这个啊……”郑开宇觉得口干舌燥，头也跟着晕了起来。
严建顺便道：“柴主任，你去一趟工会办公室，把他们办公室其他两个干事员叫过来，我要确认一下。”
“是。”柴巧英站起来就往外走。
郑开宇傻眼了，他真的没想到严建顺要审问到这种程度，他都已经承认是自己散布的谣言了，这些人怎么还是不依不饶呢？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结束这件事啊？这跟马春花之前说得完全不一样啊！
“严助理，你什么意思啊……”郑开宇抖着嘴唇问道。
严建顺慢悠悠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这件事的问题比较严重，这算是咱们未来电器厂建厂以来的第一次跟高层领导干部有关的丑闻，所以皮特厂长也给了指示，说一定要彻查清楚，如果查清楚了，也算是给我们所有人一个警醒。还有，我也提醒你，夏干事虽然只是一个干事员，但她是个女同志，你散布这样的谣言，对女同志来说的情况是很严重的，我们在考虑要不要将这件事移交给妇联，请她们来查办。”
“可是……可是……”郑开宇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一会儿厂长给了指示，一会儿又要移交给妇联，这件事真的有那么严重吗？那他还能保住自己的饭碗吗？
夏青棠倒是看出来了，严建顺的目的显然不在郑开宇，他要的是郑开宇说出实话，也就是供出幕后的那个指使者。
很快，柴巧英就带着刘丹丹和巫磊进来了，他们俩看上去都有些紧张，但在听完了严建顺的问题后，刘丹丹就立刻不紧张了。
她说：“我跟夏干事基本上每天都在一起工作，从我进厂以后，她这些天大概也就提到严助理两三次吧，最多不超过四次的。”
“对，这个我也能作证，我们都在一个办公室，夏干事基本上不会提到严助理的，也就两三次。”巫磊也说道。
严建顺笑着问道：“那我再问问你们俩，夏干事是在什么情况下提到我的呢？”
巫磊愣了一下，不敢说话，倒是刘丹丹鼓起勇气，说：“都是在跟工会主席吵架的时候提到的……夏干事会说，要找严助理评评理这样的……”
巫磊也点点头：“对，都是这样的情况。”
严建顺便轻轻看向郑开宇，道：“郑干事，你刚才说，你是因为嫉妒夏干事总是提到我，所以才会编排我跟她的谣言。可现在你们办公室的干事员出来作证了，他们都说，夏干事这么多天一共只提到我两三次，还都是在跟领导争辩的时候才会提出找我评评理。我想问问，你现在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你胡编乱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你是想毁了我，还是想毁了夏干事呢？”
“什么？我没有！我没有什么目的！我真的没有什么目的……我就是看上了夏干事，所以嫉妒她经常提到严助理……我真的只是因为嫉妒……我能有什么目的啊……”郑开宇的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整个人面色苍白到随时可以晕过去一样。
夏青棠说：“这就好笑了，郑干事你从进办公室就开始处处针对我，你说你看上我了，我怎么不知道啊？”
“对，郑干事你怎么可能看上了夏干事啊？你平时对她说话一点都不礼貌，还经常故意针对她，工作的时候还会跟她对着干。我也是女同志，要真是看上了别人，怎么会像你这样做啊？”刘丹丹大声说道。
柴巧英说：“严助理，看来郑开宇编造谣言另有隐情，我看，要是问不出来，就算了，不如直接把这件事汇报给皮特厂长，走特殊渠道直接开除郑开宇。毕竟，他这样做已经严重违反了厂规，已经达到开除的程度。”
“什么？开除？我不过是说了一句胡话就要开除？这怎么可能呢？我从没听说这种事啊！”郑开宇惊呆了。
柴巧英严肃道：“因为我们未来电器厂跟普通工厂不一样，在任用职工这件事上，市里一开始就给了我们厂全权处理的权利。我们也有完整的规章制度，如果你看过我们厂的厂规，就会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已经造成了严重违纪，已经可以被开除了。现在，严助理叫你过来问话，本来是想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但你自己却不想珍惜，你一直在胡说八道，甚至到了这个时候还要编造谎言。因此，我认为，没有必要再给你一次机会了。严助理，我简直直接开除郑干事，接着将这件事移交给妇联，请她们彻底查办，一定要给夏干事恢复名誉！”
“恩，我也赞同你的说法，郑开宇完全不珍惜这次改过自新的机会，看来只能先开除了。对了，之后，除了上报妇联，我看，还要跟夏干事的家里人说一声。最好，我们全厂领导都要去登门道歉。毕竟，这种事发生在我们厂里，是我们厂没有管理好职工，所以我也有很大的责任。至于被开除的罪魁祸首嘛，也可以让夏干事去法院递一个状子，告他一状，从法律的角度也要好好审判他一下。”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明白了？我只是……我只是胡说了一句话而已……你们这是想干什么……你们是想把我逼上绝路吗？你们……你们……”郑开宇指着严建顺的鼻子，却突然两腿一软，整个人摔了下去。
办公室里的几人全都没有去扶他，等他自己缓过来那口气，看他不翻白眼了，严建顺便说：“小郑啊，我是真的想帮你的，但你自己不珍惜这样的机会啊。我亲自问你，只是想知道你编造谣言的理由，可你一直在跟我说谎，你看看，你要是还想保住工作，你这样的态度肯定是不行的啊……”
“是啊，不是领导不给你机会，是给了你机会，你不中用啊。你说说，你跟夏干事和严助理无冤无仇的，你为什么要这样编排他们俩啊！真是可惜了，你才二十八岁啊，明明正是干事业的时候，你却要丢工作了。这以后可怎么办呢？你也还没有结婚，要是没了工作，谁还会跟你处对象呢？”柴巧英也叹口气，她说：“但是没办法啊，你既然不愿意说真话，那就只能开除了。”
“别别别！不要开除我！我说真话！我说真话！”郑开宇从地上蹭的一下跳了起来，“我说真话！我会说真话的！你们不要开除我！我真的不是故意去编排严助理和夏干事的！真的不是我想这样做的！”
“那你说说看，你既然不想这样做，那为什么还是做了呢？”严建顺沉声问道。
“我……我……”郑开宇的眼中露出非常复杂的神色，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正在经历剧烈的挣扎。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严助理，如果我现在说真话，厂里能给我一次机会，不要开除我吗？我真的很需要这个工作，皮鞋厂那边我已经回不去了，我的关系都转过来了，如果这边也不要我了，我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求求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
严建顺道：“可以，只要你说的都是真话，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刘丹丹跟巫磊互相看了看对方，全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俩都是聪明人，都很清楚自己就要经历未来电器厂的一件大事了。
郑开宇在经过了激烈的心里斗争后，终于咬牙道：“严助理，我说真话！其实，我跟夏青棠无冤无仇，我真的犯不着去编排她的谎言。但大家都知道，我能进这个厂，是因为马主席的关系，马主席是我的亲姨妈，她……她带我来到这里，给我许诺，说只要她的位置坐稳了，之后凭借我在皮鞋厂工会的十年工作经历，一定可以让我坐上工会副主席的位置。我还不到三十岁，要是能坐上工会副主席的位置，那得多光荣啊，所以我就过来了。可我们过来后，却发现厂里并不支持马主席的工作，我们还看出来了，厂里比较欣赏夏干事。我心里有些不服气，但论本领，我也确实不如夏干事。可马主席跟我说，这个副职的位置必须是我们自己人的，所以我们就想找到夏干事的把柄。可夏干事这个人做事情太细致了，她下班后，会把什么都锁起来，滴水不漏，完全找不到法子下手。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马主席就慌了，她就跟我说，夏干事是个女人家，但是她在厂里那么嚣张，什么都不怕，肯定是有人给她撑腰的，这个撑腰的人，明显就是严助理，而夏干事这么年轻就能被严助理保住，肯定是因为他们俩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毕竟，夏干事长了那样一张脸，只要我们出去编排几句，全厂人都会相信的。我就听了她的话，在厂里编排了一下。我还……我还拿了马主席的一张布票，偷偷塞给了那个女工。她收了布票，所以才会卖力地在厂里散布你们俩的不正当关系。但查到她头上的时候，她肯定不敢说自己收了我们一张布票。这事儿，我也揭发出来了！我本人，肯定是做错事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也不敢了！但这一切，都是我的领导马春花指示我去做的！我绝对没有撒谎！我这次要是还撒谎，就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他一口气说完这么长一段话，原本苍白的面皮一下子全都涨红了，他的眼睛亮得有些不对劲，看上去挺邪气的，但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这次应该没有说假话。
为了自保，郑开宇终究还是选择了供出马春花。
办公室里安静了片刻，严建顺轻轻敲了敲桌子，低声道：“好，我相信你说的。而且，你这次说的话，比较令人信服。”
“那我是不是不会被开除了？”郑开宇瞪大眼睛问道。
严建顺说：“是的，我之前答应过你，只要你说出真话，就不会开除你。不过，你得知道，虽然有人指使你，但实际执行者却是你，你还是会受到相应的处罚的。”
“我知道，我愿意接受处罚，只要你们不要开除我就好！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郑开宇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
夏青棠在心里冷笑一声，觉得郑开宇和马春花都挺好笑的。
刘丹丹跟巫磊早就吓得一动不动了，他们俩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还在兀自消化刚刚听到的一切。
柴巧英说：“严助理，那对于郑干事的处罚，就按照标准流程走？”
“对，按照标准流程走。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要先让马主席跟郑干事对质一下，不能冤枉了好人，是不是？”严建顺道：“好了，夏干事，这件事的真相应该已经问出来了，之后，厂里一定会给你一个公正的处理结果。现在，你跟你的两位同事先回去工作吧。顺便，让马春花来我办公室一趟。”
夏青棠知道，之后的处理过程就不方便让他们参与了，所以她便说：“好的，谢谢严助理，谢谢柴主任，我们先回去了。”
说完，她带头走出了严建顺的办公室，然后领着沉默的刘丹丹和巫磊走回了工会的办公室。
小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马春花站在门口，就那么盯着他们走进来。
“严助理把你们都叫过去，说了什么？”马春花很紧张地问道。
夏青棠说：“严助理说，请马主席过去一趟。”
“我？他让我过去一趟？”
“对，现在就过去。”
马春花深吸一口气，又看向刘丹丹和巫磊，却发现这俩人完全不跟她对视，他们全都低着头，只顾看着地面。
马春花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也只能再次深呼吸，然后硬着头皮走出去了。
夏青棠回到座位上，打开抽屉拿出纸笔开始继续工作。
过了大概三四分钟，刘丹丹才轻声说：“夏干事，咱们工会……不会有事吧？”
夏青棠说：“什么意思？是在担心我们几个人的工作能不能保住？”
“是啊，都变成这样了，都查到领导的头上了……那咱们工会……”刘丹丹白着脸说：“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的。”
巫磊也说：“我也很需要这份工作，再说我才刚刚过来上班，这要是没了工作，我该怎么办啊……”
“你们都放心吧，工会是肯定会一直存在的。市里要求我们厂必须有一个工会，那工会就会一直存在。”夏青棠道。
巫磊说：“工会会一直存在？那我们就可以一直在这里工作了吧？”
“只要我们的工作不出大岔子，不犯大错误。”夏青棠轻轻一笑，“所以，都放下心来，好好工作吧。”
“好，我会好好工作的。”刘丹丹松了一口气，开始低头做事。
这一天，未来电器厂确实出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原本空降的工会主席突然在这一天被赶走了。
没有人知道后来在办公室里又发生了什么，总之，厂里上报给市里后，马春花走了，但郑开宇留了下来，保住了他的工作。
但因为他有重大违纪，所以，厂里让他写了一份很长很真实的检讨书，然后张贴在宣传栏上整整一个月，接着，又在全厂大会上当着全体职工的面做了深刻检讨，然后扣除一个月工资，调去维修部做管理员。
郑开宇虽然没能保住工会干事员的位置，但好歹没有丢了工作，所以他还是很幸运的。
厂里上上下下也终于知道了工会那边的风起云涌，大家再见到夏青棠的时候，不少人都当面给她道歉，说之前是他们误会了，真的很对不起。
夏青棠很大方地表示了原谅，毕竟，她根本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的。
严建顺对这件事的处理也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知道，严建顺一定会找机会把马春花弄走，但她没想到严建顺会把这件事解释得这样清楚，清楚到所有人都为自己怀疑了夏青棠而感到羞愧。
对夏青棠来说，就算她不怎么在乎闲言碎语，但能处理到这样一个结果，她也还是很高兴的。
夏青棠早上去上班，便专门去严建顺的办公室表达了感谢之意。
严建顺淡淡道：“这是我应该做的，因为我把你弄去工会，就是为了让你被马春花视作眼中钉。之后产生了不好的流言，我有责任帮你洗清。你不用感谢我，反倒是我，应该对你说谢谢。这段时间，你在工会的表现非常好。”
夏青棠笑了一下，道：“严助理，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把马春花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