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圆橙》 作者:林格啾 文案: 直到离开学校许多年后。 在得到那句迟来的抱歉之前。舒沅记忆里挥之不去的,仍是少年时代那间黑漆漆的器材室仓库、永远“不经意”被反锁的大门、得不到回应的拍打——以及所谓同学们看向她,那些自以为并不伤人的眼神与玩笑话。她记了很多年。 而老天爷对她的眷顾,算起来,却大概只有一件。 那就是后来,她如愿嫁给了那个为她拍案而起、为她打开仓库大门、为她遮风避雨的人。 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从来屡见不鲜。 连她自己也一直以为,和蒋成的婚姻,不过源于后者的怜悯与成全。 只有蒋成知道。 由始至终真正握住风筝线的人,其实一直都是舒沅。 * 少年时,她是圆滚滚一粒橙,时而微甘时而泛苦。他常把玩着,拿捏着,觉得逗趣,意味盎然。从没想过,多年后他栽在她手里,才尝到真正酸涩滋味。 他爱她到几近落泪。 庸俗且愚昧。如她当年。 1VS1不变。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舒沅 ┃ 配角:蒋成 ┃ 其它:顾雁;陈怀言 一句话简介:追妻火葬场。 立意:爱让她成为更好的自己。 ========= 第1章   舒沅清晰地辨识出自己现在在梦里。   原因无它,只因为实在已很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臃肿、笨重、沉甸甸身体带来的感觉,奔跑时两股摩擦,她感觉得到大腿间被粗糙的校服布料磨得发疼,伴随着呼吸的急促,她那大光明脑门上亦很快浮现出一股子汗意。   边上人注意到不对,急忙施舍善心撞了撞她,问着:“你还好吧?”   “还、还、还好。”   她说话像是风箱,两个连字愣是说出一波三折的戏剧感。   可惜尴尬的局面依旧是显而易见的。   她很快成为队伍的拖累,并不得不在坚持了大概一分钟后,便假借系鞋带的方式,退到操场中心的草坪。   刺耳的口号声逐渐远去,绕了两圈半,八百米。   结果领导们仍不满意,于是全场并罚,一直到舒沅被相识的学生会成员搀扶着离开操场,里头仍响彻着随处可听见的抱怨声,而后是又一个八百米的开始。   “嘶……”   舒沅疼得直发抖的肚腹却没给她留下/体贴同学的机会。   从厕所换完卫生棉回来,她便一直瘫坐在座位上,滚烫的脸贴着课桌面。听着广播里传来不死不休般纠缠着的口号声,眼神游移在面前堆成山的立书架上,到底没有如往常一般翻书来看。   她一动不动,直至一道推门声传来。   进门的人起先并没有注意到她。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和她相距两排的右手边,少年随手从肩上扯下书包塞进抽屉,落座后,便很是自然地从一路提来的纸袋里依次掏出两个玻璃餐盒。   哪怕再简单不过的三明治同豆浆,被这样细细装好,似乎也多了几分精致的家常气。   他吃得却极挑剔,要把里头的生菜都挑拣出来,边边角角也不吃。咬了两口,大概觉得不对胃口,遂哪怕没吃饱也放下,没再继续。   跟个小鸟胃似的。   舒沅在心里笑了一声。   一时分不清是二十五岁的自己,还是梦里十七岁的自己在笑。可她慢腾腾起身、准备打招呼的动作显然还是惊动了余光瞥过的少年,他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厌恶感令到整张清俊秀气的脸皱成一团。   直到看清楚是她,才短暂松懈了表情,开口问了句:“你怎么在这?”   “我跑操没跑完。”   再日常不过的对话。   他顿了顿,“哦”了一声,刚要坐下。见她一张圆脸不正常地泛红,整个人无精打采,又转了步子,扭头坐到她正前排。   习惯了混不吝地反身跨在人家同学椅子上,手肘抵着她桌面,又问了句:“你不舒服?”   她说:“有点。”   “肚子疼?”   “……”   “哦,”他了然了,“就肚子疼嘛。”   “……”   舒沅眼皮抽抽,又是默了好一会儿没搭话。   每每这种时候,她时常不太乐意面对他,末了,只得匆匆摆了摆手,示意他走开。   “过会儿就好了。”   话刚说出口。像是连天都听到她的请愿。   广播声里的嘈杂忽而静了,领导的喊话声没了后文,取而代之的,是教室外头一窝蜂脚步声。   同学们三三两两进来,带着各异的早点。   最后进来的是班上几个体育生,他们除了跑操还有早练,个个都是汗流浃背,涂画缤纷的校服更是像块抹布似的垮在肩上,刚一进门,便冲舒沅这头走来。   视线却统统绕过她,习惯性地忽略了那张红圆脸,转而一把揽过面前少年肩膀,笑嘻嘻招呼着:“蒋成,今天这么早?”   被叫到的少年扭过头去。   搁在她桌上的右手仍有一下没一下轻敲着,他总一副好相与的模样,和他的俏皮囊同好家世一起,在男生女生之间无往而不利,这回也不例外,照旧淡声应了句:“昨天打游戏通宵没睡,就索性早点来了。”   “诶!”   其中一个体育生阴阳怪气地一笑:“没跟嫂子有点别的活动?”   “说啥呢土狗,八字没一撇的事。人蒋成都还没点头,你着急认什么嫂子?”   “我就是嫉妒嫉妒呗,”被叫做土狗的板寸头挤眉弄眼,“真能成什么事我们也不知道啊,又没住人床底下。是不是蒋成?”   换了往常,这种荤素不忌的玩笑也就是用来过过大清早的嘴瘾,但这天情况不一样,显然蒋成不太乐意往下说。   几个男生对了个眼神,也不好继续,只嘻嘻哈哈笑作一团,便又勾肩搭背着走远。   蒋成后脚也走了。   椅子脚剐蹭地面的声音刺耳,他一走,舒沅继续晕晕乎乎趴在桌上。隔了好久,恍惚还能听见他们围在走廊上讨论着:   “对了,你玩的什么游戏啊蒋成?X-Box?周末能去你家玩不?”   “话说蒋成,你是不是这周末生日啊,想要什么礼物?给哥们说说呗。”   “听我爸说你们蒋家又开新楼盘了——”   蒋成蒋成蒋成。   阴魂不散,所有人好像都在讨论他,捧着他,他只要站在那,就是视线焦点,万人中央。   舒沅有些讨厌这种感觉,却还是静静听着,脑子里胡乱在想,需不需要也给蒋成送个生日礼物。   可一个装满白乎乎豆浆的玻璃餐盒忽而打乱她思绪,伴着一声钝响,被人放在她桌上。   听觉被紧贴的桌面数倍放大,她吓得一个激灵。   抬头,却看见某人鸦羽似的长睫微微扇动——正是低头看她,嘴角咧开个笑容,两个不容人忽视的小酒窝随即显出原形。   他说:“喝这个吧,沅姐,热的。”   *   这句“沅姐”成功叫她晃了晃神。   足隔了好久,直到梦都醒了,莫名其妙汗湿一背的凉意促使她掀开身上的鸭绒被下床,在洗手间里磨磨蹭蹭换了身睡衣,那声音仍旧萦绕在脑海里。   沅姐。   沅姐?   乱糟糟的回忆在某处固执盘旋良久,她终于迟迟的想起来:对了,那时候蒋成叫她姐,只是因为她是学习委员,加上又经常一脸正气被人打趣而已,大家都这么叫。真算起来,她还比蒋成小了大半年,姐什么姐?不害臊。   当然,至于他现在还保留有某些时刻这样叫她的习惯,就只能说是恶趣味,跟那时的想法全然无关了。   想到这,舒沅松了口气,再度踱回床边。   床垫微微下陷,她的丈夫睡在右侧,睡姿端正,体贴地在双人床这头给她留下了近乎夸张的活动空间——他们很少相拥着入眠,更多时候,都是这样各占一侧的状态。   但或许是这次她的起身动静太大,躺在床上的丈夫还是迷迷蒙蒙半睁开了眼。   “阿沅,怎么了?”   “……没有,我做了个噩梦。”   “梦见什么了?”   尽管睡意正浓,他依旧耐着性子问了句。眼睛愈发睁大了些,桃花眼的轮廓明晰可辨。   房间里却意外地沉默许久。   末了。   她缩进被子里,从外头带来的寒气令他下意识一凛,可也只是迟疑了几秒,他很快凑近些,伸手抱了抱她。   肌肤相触的感觉真实,令她短暂找回了些许存在感。   在这种事上,他一向不是爱追根究底的人,果然也没再追问下去,只说:“你最近工作太忙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样吧,明天腾时间,我带你去吃那家西班牙菜好不好?你最喜欢的。心情好就不会做噩梦了。”   她点了点头。   几乎她做出回应的瞬间,头顶飘忽的浅浅的呼吸声便越发轻了。   男人眉头紧蹙,疲惫倦意很快令他再一次坠入梦乡,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记得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着她的背,顺着熟悉的弧度向下,如同安抚着易受惊的婴儿。   舒沅抬头,盯着看他愈发瘦削的下颌线,忍不住小心伸手摸了把,结果被他微微冒起的小胡茬刺了回来——家里的剃须刀坏了快一周,她总忘了买,这点青色便伴着他时常被刀片刺痛的轻轻嘶声,依附在这张好看的脸上许久。   她觉得好笑,说不上来的感觉压在心里,一句“我梦见以前的你”就这样跟着咽了回去。   沉默着,只静静藏在他怀里,视线却似轻飘飘透过门扉扫向一楼厨房。   舒沅不太确定的想起:橱柜的角落里似乎有一台蒙尘许久的豆浆机。   “蒋成。”   她于是喊了一声。   房间里大概静了几秒。   他又一次睡意朦胧间被她吵醒,依旧没生气,只鼻音十足地应了句:“嗯?怎么了?”   她问:“我们明天早上喝豆浆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突如其来的脑洞。   以及。   虽然知道我来得太突然估计没什么人看,但是:前三章还是有红包掉落哈(=V=) 第2章   结果第二天早上还是没喝成豆浆。   一来因为舒沅没提前买好黄豆浸泡,找出豆浆机也没有用武之地;二来因为蒋成在家早起时常赖床,这天突然闹孩子脾气,说什么也不让她起来去买早餐。两人在床上折腾磨唧了许久,最终还是舒沅面对他败下阵来。   ——无论何时,她总受不了他有所图时箍着她腰,刻意湿漉漉的眼。   餐桌上于是一如往常摆满三明治配麦片,舒沅保持着多年来顽强减肥的习惯,泡麦片都用脱脂牛奶,吃得很慢很慢,坚持细嚼慢咽。   蒋成比她更挑剔,吃得更慢。   他这人看着好接近,温文尔雅贵公子,其实毛病一堆一堆,尤其是在吃这件事上绝不妥协。刚结婚那几个月,舒沅几乎是逼着自己把各种各样的早餐都做了个遍,最后发现他喜好的终究只是最简单也最不耗事的那一类时,才反应过来,这人其实就是骨子里恶劣爱瞎折腾,把最明显的答案放在面前,又勾着她去试探。   可惜那时候她仍沉迷于多年如一日的色令智昏同殷勤付出,半点也没多想。   时隔几年回过神来——好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没可恨的,只觉得头疼。   她为自己的豁达头疼。   “阿沅?”   餐桌对面,蒋成却已注意到她手上越搅越慢的动作,很快放下手机,问了句:“你表情不太对,是还头疼吗,因为昨晚做噩梦?”   他关怀备至,配着那张足够令人忘却他一切恶劣脾性的脸,换个别的女孩,八成要沦陷其间。   可她依旧没什么表示,只搪塞着:“没,在想工作上的事。”   “最近很忙?”蒋成又问,“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什么叫“我能帮得上忙的”,舒沅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依旧摇头,心里却默默腹诽着:应该是“我安排方秘书,看看有什么他能帮你的”吧。   这几年她看着方忍的脸都快看吐了。   心里有想法,饭当然吃不好,于是这顿早餐相当于是不欢而散,连带着蒋成难得表示要送她上班的建议都被拒绝,舒沅一溜烟便走了,只留下个白晃晃的背影给人看。   蒋成默然。   盯着她背影出门,嘴里的三明治嚼了两口,便吐在垃圾桶里。   说实话,他的妻子固执于瘦身多年,其实至今依旧不算很瘦。甚至天生的易胖体质令她哪怕瘦了快三十斤,依旧摆脱不了圆脸和带着明显多肉线条的小腿,这也使得她每次都对穿白色这件事讳莫如深,仅仅因为白色是出了名的显胖色。   可她这天却难得穿了条白裙子,勒出腰身,剪裁精心,一路下楼时裙摆微微飞起,绕到玄关处,从熟悉的翻动声中,他也几乎可以准确推断:她应该还搭配了一双五厘米以上的高跟鞋,为了显腿长。   拙劣极了。   像她也不像她。   他眉心霍地紧蹙,不知联想起什么,下意识又看了眼桌上的三明治:除了最开始做过那一次,她之后再也没有把夹着火腿片或溏心蛋的三明治放在餐桌上,因为他不喜欢那味道,吃了一定会吐掉。   可今天两样都占了。   真是莫名其妙的烦躁。   蒋成胃里泛酸,宁可什么都不吃,简单上楼收拾了些文件,也跟着上班。   大门一关,偌大的别墅再次空无一人。   跟没人在住似的。   *   但那些似有若无的离心气氛也和舒沅暂时无关了。   彼时的她明显更倾向于沉浸在工作里,十指翻飞,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毕竟,虽说在家里总憋着上不来下不去的一口气,但是白天在公司里,其实她还算是维持着个好形象。   不多话,在行政岗上勤劳肯干,文笔好,什么都能写,写得不好也不会推诿责任,所以办公室里无论男女老少,无论明争暗斗多频繁,在她面前大都是温柔好说话的——至少谁也不会吃饱了没事做,非要和一个毫无威胁性的人对着干。   与此对应,舒沅在工作中也是最轻松舒服的。   虽然事情总有很多,但至少充实,她很喜欢这种学以致用的感觉,令她觉得“学习好”这件多年来唯一值得自己骄傲的事至少是有价值的。   一想到这些,她就觉得自己的人生仿佛依旧光明万丈——   “舒沅,有空吗?”   “嗯?”   大好情绪被打断,舒沅抬起头来。   她正给办公室的副主任写过两天员工大会的发言稿,手指在键盘上敲打得起劲,旁边的同事忽而凑过来,堆着笑容看向她,“能不能帮我个忙?”   她大概明白是什么事。   其实手里的工作已足够让她忙碌一整天,但是她那看似冷清温吞其实老好人的性格,总让她学不会斩钉截铁说不,于是迟疑片刻,她还是再抬起头,又点了点头。   “什么忙?”   “就这个啦,你看,就主任前段时间让我们拉赞助嘛,然后公关部那边联络到了蒋氏旗下的天方科技,那边对我们要发的稿子不满意,让改,你帮我看看这边、还有这边……”   “好,我看下。”   舒沅在文字上的敏感度一向超群。至少在这个公司,这个部门,是属于一骑绝尘的水平。   稿子很快便在她的指挥下改好,同事感恩戴德拿着离开,去找自己任职公关部的男友邀功,而她重新投入自己真正该用心的工作。   可她面前的电脑屏幕却瞬间像是失了控。   一会儿雪花一会儿蓝屏,她瞪着一双圆眼直盯着,盯得眼角有些发痛,才忽而福至心灵般瞥了眼自己刚刚用来改稿的草稿纸,趁同事不注意,她曾小心地、在上头字不成书地记录了几个关键词。   蒋氏。   天方科技。   叶文倩。   叶文倩。   叶文倩。   ……   她一把撕了。   电脑屏幕也跟着恢复正常,她眨巴眨巴两下眼睛,做了会儿眼保健操,又再一次正正经经投入工作中。   这么一投入就到了下午。   临下班时,同事找她一起,才唤醒她过分专注的情绪,收拾好东西一起下楼,结果外头正好下起瓢泼大雨。   同电梯下楼的几个女职员眼见着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不是在打电话甜嗲嗲撒娇让男友来接,就是打算顶着雨先冲去不远处便利店买伞。   舒沅想也不想就摒弃了第一个选项,继而有些犯难地低头,看着自己那不适于奔跑的高跟鞋。   她踌躇着:跑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万一摔倒或崴脚,岂不是得不偿失?   但不跑的话,一直呆到晚上,蒋成又估计会很不开心吧?或许,还是打车好了?   当然,她倒也不是怕蒋成不开心会骂她或怎样,因为他一向不喜欢把这些情绪表现得过于庸俗外化。   至多就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温柔问她出什么事,非折腾得她汗瀑水流说完前因后果才罢休,他还觉得自己宽宏大量。   以及,在短暂的温情之后,像昨天晚上那样,不仅让他变得出奇真诚耐心,也让她变得时而回到许多年前,产生些许病态般的依赖。   舒沅想得太阳穴突突跳。   她有个坏习惯,一犯难,两条乌青的天然眉便紧蹙得好笑,这时也一样,她正权衡着利弊,不知不觉就权衡到人全走了个干净,眉毛还没展开。   可没等她惊讶,一辆深蓝色兰博基尼又忽而恰恰好停在她面前。   车窗向下移,露出一张无论何时都不失风度翩翩的脸。   “阿沅,不是说好要去吃西班牙菜?”脸的主人如是说,像是算好了出现的时机,声音也是她无比熟悉那一款,“你都不给我打电话,我不好吵你。只能提前下班,在这块转了好多圈了。”   她只能上车,话说到这,不好拒绝。   往常车上都是她在叽叽喳喳找话,这天格外沉默,蒋成似乎也不太介意。   他透过前视镜看着她清棱棱的眼,视线向下,又扫过她十指相扣抵在膝上,永远不变的拘谨动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到反应过来,笑容已经先一步蔓上嘴角。   “阿沅,我第一次请你吃饭的时候你也这样,记不记得?”   他说着,伸手来握她冰冷的手,展平,又轻轻摩挲。   她的眉心不自觉抽动了下,明知故问:“……什么时候?”   “高二。分班的时候,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你。”   高二?   这两个字一说出口,舒沅便别过脸去,再不说话了。   *   舒沅上高二那年才十六岁。   她上学上得早,学习也相当好,唯一美中不足——或者说不足胜过所有其他点的,就是她太胖了。   在女生瘦如竹竿才算得上美,美腿酥/胸成为标准的年代,身高一米六,体重一百三的舒沅挤在瘦削柔弱的女孩堆里,像个格格不入的泰山。   所以她理所应当地不太喜欢集体活动,不喜欢成为焦点,哪怕在高一面临分班、最后一次的同学聚会上,她依旧还是寡淡平静的,没怎么哭,哭也没让人看到。   唯一的失态只发生在全班临时起兴,在年轻班主任领队下一起去卡啦OK唱班歌时,她因为太过紧张唱错了调,被大家哄着要表演节目补偿。   这不过是个玩笑,可享受众人的目光对她而言无异于凌迟,越想就越唱得五音不全,到最后,只能尴尬得偷偷找个理由借口逃跑,顾不上考虑旁人眼光,便一路埋头离开。   理智却还是清醒的。   至少她还记得先要到女厕所洗把脸清醒清醒,然后再抖抖嗖嗖整理兜里的零钱,想想看怎么回家,怎么……   “呃!”   “嘶——!”   当头一撞。   她走路不看路,往出口走的路上,迎面便撞到了个少年,脑门重重磕到他下巴,整个人头晕眼花。   对方也跟着轻轻“嘶”了一声,她着急忙慌抬起头,想要道歉,入目第一眼,看见的却是那人轮廓流畅的下颔,因着疼痛而微向左咬牙的龇牙咧嘴——但许许多多的凑巧不够完美,似乎都无法掩饰一点,那就是他真的很好看。   她为此心心念念,后来还一直觉得很可惜。   因为几年后各种各样日韩花美男当道的年代,蒋成已经度过了他短暂的中二期,对于耍酷装帅毫无兴趣。否则,少年俊秀大行其道的年代,谁能俊得过蒋成?   她愣愣盯着他看,目不转睛。   而那也是蒋成记忆里第一次见她。   实在诙谐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蒋成:虽然我挑食,但我不吃老婆以外的人做的三明治。   沅沅子:哦。那你换个老婆行吗?爱折腾谁折腾谁去。   蒋成:……   谁说少年人一瞬心动一生心动的?   感谢在2020-04-29 20:07:25~2020-04-29 23:08: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颗皮皮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ynici□□、就爱看小说、欣歆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说起来,这两人好像也确实有种不言自明的默契。   譬如舒沅那晚第一眼见到蒋成,留下的印象无疑是惊为天人。而蒋成第一眼见到舒沅,留下的印象同样类似——不过要稍微转换些字词,改为貌不惊人更合适。总而言之,同样都是看脸的,都是人,他们只是各占彼时彼此的审美两端罢了。   他捂着下巴,视线在她身上扫过一圈,很快便移开,没作停留。   舒沅却一下反应过来,忙不迭站直,连声道歉:“对不起,撞到你了,我没注意看路,还有,你……”   “没关系。”   蒋成不喜欢胖子,直到很久以后,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   尤其是又矮又胖的女胖子,在他看来,只是不自律又甘于平凡的表现。因此,虽然他依旧保持着表面的礼貌修养,但这不过来自于他的家教而非欣赏。   秉持着基本耐心听完她该说的前半句对不起,他很快便微微侧身,绕过她向前走去,毫不留恋。   一直走到长廊尽头,推开最里侧的包厢门,   他望着脚下满地狼藉,烟酒瓜子,忙于鬼哭狼嚎唱歌的男男女女,数度深呼吸,眼神中仍难免流露几分嫌恶。   有几个喝得上头的,迷迷瞪瞪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显然已分不清人脸色,竟还扭头招呼着喊:“蒋成,你来了!老班刚走,我们哥几个再唱——”   那沾满不知什么粘腻油污的手指还没摸到蒋成衣角,便被他闪身避开。   他的头被喧嚣声吵得几近发涨,一秒也不想多呆,眼神随便在周遭扫了一圈,直至注意到长沙发右侧依偎在某个男生身旁,眼神一眨不眨看向自己的女孩,才骤然凝重了脸色。   两人短暂对视一眼,随即一前一后出门。   他这天正是为这个女孩来的。   然后,也当真仔仔细细站在包间门口,再次听完了一遍对方的长篇大论,和两天前说的大意一字不差,无非是被关注不够,约会太少,甚至没有接吻只能牵手,她要分手云云。   “说完了吗?”   不管对着谁,蒋成一旦到不耐烦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垂眼睛。   他长得高大,与略微女相的容貌不搭衬,但这样的表情却总有种无声的威慑力,与他平日里心情好时矜贵温煦模样形成强烈反差。   “……呃?”   女孩忽而有些失言。   噎了下,又含糊不清地反问:“什么叫我说完了吗?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你说过我是你的初恋,如果你还要跟我好,就必须——”   “我讨厌为了点虚虚实实的东西就作践自己的人。”   这句话冷冰冰的撂下,出离了女孩梦幻的构想。   那些分手挽留复合恩爱的画面瞬间被打得粉碎支离,她几乎呆怔在原地,年轻头脑的阅历第一次开始运转工作,告诉她,这似乎才是真正分手的前兆,不是跟她闹着玩的。   她立刻如同炸毛的猫,浑身抖擞,“不、不是,”继而倒豆子似的开始说真话,“我只是靠在他身上一下下,因为我的头很晕,我没有作践自己,我没、没,我只是想让你吃……吃醋。”   “注意安全。”   蒋成答非所问。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进去继续,继而扭头离开。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确实算是个一视同仁的绅士,因为此刻他的反应,其实和十分钟前头也不回从舒沅身边走过时一模一样。   一路走,他没忘拿纸巾擦了擦身上风衣袖口。   刚才女孩拽着哭诉时,留下了丁点湿痕,而这片动人眼泪的最终结果,似乎也仅仅只是随着纸巾落入垃圾桶宣告无用罢了——甚至不仅无用,还显得他这次难得耐心过来听上一摊废话的行止愚蠢非常。   蒋成的步子加快了些。   长廊里不时有笑闹声,他沿着来时走过的路掉头往回走。   好不容易走到门口,呼吸了一把难得新鲜空气,他掏出手机,正要联系自家司机在路口等好,边上竟还有人不识趣,突然伸手戳了戳他肩膀。   低头,是才见过不久、刚把他撞得狼狈的小胖子。   小胖子本胖舒沅:“这个给你。”   她说的“这个”,很显然,指的是她高举起而摊平的右手掌心,那几块海绵宝宝创可贴。   话说完,意识到面前这个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用途,她又指了指他下巴内侧,指了指自己头顶别刘海的黑色夹子。   “刚才我撞你一下,把你这边刮伤了,出血了,你没发现吗?”   蒋成闻声,摸了摸自己似乎真隐约刺痛的左侧颈边。   至于始作俑者——刚才走道里光线太黑,他并没怎么细看,这会儿低头才发现,原来面前的小胖子并不是天生斜刘海,而是把额前头发刻意全别向一侧,露出一张白且圆的团子脸。那夹子还不好看,上头廉价的黑色塑料钻看了让人觉得怪好笑。   气氛忽而变得松快了些。   大概和刚才的不虞相比,眼前的尴尬不过尔尔,他甚至破天荒地接受了那看起来过于卡通且幼稚的创可贴,道了声谢,又随口问了句:“我以为你应该撞不到这。你不才到我肩膀吗?”   这不像他平时会说的话,不过反正,也不会有下次了。   舒沅点了点头,“本来我是不可能这么撞到你的,但是那里正好是个下坡。”   她有些温吞,或许是因为还不熟悉的关系,说话慢悠悠的:“虽然伤口比较小,可还是流血了。你走得很急,我怕你是有什么事,就在这等下你——你不贴吗?”   “回去再贴。”   “哦,好。”   而后便是尴尬无话了。   舒沅揉了揉鼻子。她的鼻子不太好看,是典型的塌鼻梁,所以从小每次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或有些羞怯,就会下意识用这样的方式遮住它。   足过了两分钟,她才终于鼓起勇气要走,说了声“那下次见”。   走了没多远,蒋成忽而在身后叫住她。   “诶。”   “啊?怎么?”   她以为他是要问她名字。   扭过头来时分外小心,她斟酌着侧脸这样是否不好看,又在想该怎么介绍自己的名字,要不要说“沅有芷兮澧有兰”,会不会太文绉绉?   然而蒋成压根就没有这个想法,只是突然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而后,同样在她纠纠结结在对面选了几串关东煮,抱着个热气腾腾的碗呆站着的时候,也是这样突然拍拍她肩膀,挥挥手,走了。   他说:“谢谢你的创可贴。”   话是这么说。   蒋成后来坐到车上,端详了那诙谐贴片许久。   末了,一抹颈间早已干透血迹,他依旧只是随手一塞,将人家心意扔到扶手箱里。   它们得以再重见天日,还得多亏许多年后,这辆奔驰大G因事报废。彼时已成为蒋太太的舒沅找不着自己不知丢到何处的口红到处乱翻,才恰巧将那几片皱巴巴的创可贴翻出来。   贴片上,海绵宝宝永远咧舌傻笑。   *   想到那张傻笑的脸,舒沅又一次开始反胃起来。   她在餐桌上不好表现,刀叉在瓷盘上不留神剐蹭出声,一下尴尬起来,只得借口吃饱要去补口红,到洗手间站着冷静了一会儿。   出门时,正看见某个不知名的服务生贴在蒋成身边。   说是结账,其实那低头耸腰的动作实在夸张了些,贴得太近,然而蒋成对此并没有什么异状:这些年来狂蜂浪蝶不断,他早修炼出了眼不看心澄定的道行。倒是一扭头,瞧见舒沅出来,才忽的笑起。   “阿沅。”   “嗯。结完账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舒沅平静抬眼,扫过那女服务生面上尴尬神态。   她什么话也没说,拎包走了,蒋成牵着她的手。   这顿所谓的西班牙菜吃得意兴阑珊。   观光电梯一路向下到地下车库的路上,舒沅胃里一直不太好过,无论是火腿抑或海鲜,用着独特的方式烹调,配着冷汤或面包,她的味蕾除了感觉到辛辣或腻味之外总别无他物,以至于吃的时候时常走神,恍恍惚惚想起,蒋成之所以会以为自己喜欢西班牙菜,或许也只是某天随口一提,他从此便非要觉得自己喜欢且永远一成不变罢了。   她不想解释这其中变化的原因,因为不用想她也知道,蒋成会用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看过来,然后很平和很温柔的问:“那沅姐,你现在喜欢什么呢?”   他总因一些小事感到受伤。   即便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两件事,但是蒋成总是善于联想,就像在她看来,他并不算太爱她,却深谙她的软肋。无论是情动时随着微耸的颤溢出的“沅姐”,抑或是温柔威胁她时的“沅姐”,他每次这样喊她,无异于就是在暗示她惨淡青春时最无望的一场单恋,像放牛郎在牛面前吊一捧鲜草——   “蒋成?!”   舒沅一声惊呼。   就在她胡乱漫想的当口,一贯不怎么在外头表露真实情绪的蒋成,忽而在电梯到达地下车库那一刻拖住她的手,拐向另一侧,那是个监控盲点,一片脏兮兮的角落。   他护着她的头,却把她往墙边逼,白裙子蹭了灰,不再洁白无瑕。   舒沅有些薄怒,一张雪白的面皮瞬间红潮翻涌:“蒋成!”   “阿沅,你最近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在想什么?”   “蒋成,放开我,我不喜欢这样。”   “那以后都不这样了,就这一次。”   “我说了我不喜欢这样!这是我新买的裙子!”   他像是被她无处可逃的窘迫逗笑。   这么多年总是这样,他一笑,那两颗小虎牙又露出来尖尖,酒窝也还在,好像他只是抽条了些,长开了些,面容依旧还和当年那个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男孩重叠。   而后他轻而又轻地,凑近吻了她脸。   孩子气地“啵”一声,不计较她总涂得狼狈的粉底早已斑驳,他轻声说:“我给你买新的,很多很多新的。”   “……你到底要干嘛。”   她平静下来,不知是为突如其来的吻抑或是熟悉的称呼,许多情绪倏而偃旗息鼓。   而他也坦诚,不闪不避,直言:“我不喜欢你在外面穿白裙子。”   他足够高,所以一倾身便轻易将她抱紧。她圆圆的,肉乎乎的,抱起来很充盈。   过了会儿,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稍微改变——全盘改变了些字眼,或许他自己也意识到不对。   蒋成说:“老婆,好爱你。”   “我们去超市买黄豆,明天让赵婶回来给你弄豆浆,或者让她去买。她弄完就会走,然后我陪你吃早餐,好不好?”   舒沅没说话。   她觉得好笑,但她被蒋成抱得不舒服,连笑也闷声闷气。好半晌,直至他放松了力气,她才得以抬起头来,张了张嘴。   她还以蒋成一个单音节:“哦。”   不肯定不否定,只是接受,点头。   给了就拿,不给也无所谓。   蒋成的脸色一下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蒋和隔壁小钟同样都是出自名门,对比起来,真正出生就是太子爷的小蒋,其实还活得更金贵些。   如果说写小钟的时候,是想写名门贵子修养端庄的一面,温柔的一面,那么小蒋就是一个更真实的、更贴近于人性的“死有钱的”——出身正,独子,家里没小三,父母恩爱,骄纵长大,看起来修养温柔,其实骨子里该看不起的还是看不起。   这本是纯感情流,如果要一句话总结,除了“姐是个平平无奇结婚小天才”,大概还有什么,“那些年我和胖妞不得不说的故事”、“她是如何征服了我”、“老婆真香”吧。   总之我是越写越香了哈哈哈。   这章继续发红包,谢谢大家=W=。感谢在2020-04-29 23:08:55~2020-04-30 11:48: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冬冬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三你乖一点吖! 10瓶;大魔王的少女心 3瓶;zjzdoyouknow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舒沅其实心里门儿清。尤其是对于蒋成最近突然开始频繁留宿家中而非忙于公务脚不沾地的表现,她几乎不用猜也明白用意。   毕竟,虽然他一向只享受站在世界中央,永远意气风发。但疑似后院起火的焦虑还是会令他有点控制不住情绪,而这其中最显著的表现,就是他开始变得黏人,示弱,小心翼翼。   无论是死活拖着她去买早餐也好,“一不小心”剃须刀片划破下巴喊她帮忙处理伤口也罢,甚至于非要赖在床上跟她一起办公,吃饭时候的挑三拣四,这些或许在别人看来是烦人的各种脾气,对他这种从小到大众星捧月,实际上极度自我中心且骄傲的人而言,都是无比的让步。   他无非是在暗示着他的生活离不开她。   然而舒沅依旧熟视无睹,以不变应万变的沉默或偶尔的顺应仿佛牵拉风筝的线,一松一紧,只不过从前拉着风筝线的人是蒋成,如今转盘却偏偏交到了她手上。   “阿沅。”   “嗯?”   是夜。   蒋成躺在她腿上,隔着枕头,湿淋淋的头发铺上枕巾,平时叫各种各样摩丝发胶塑起的蓬松短发比大多数男性都来得长些,他本就有些女相,这样瞧着更有些诡绝的漂亮。   虽然他是极不喜欢别人用漂亮这种字眼来形容他的。   舒沅拿着吹风,漫不经心地开最低档帮他吹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梳弄他那软乎乎的头发——其实他平时并不这样赖着她,心情好的时候他总是自矜自傲,这会儿乖乖猫在她旁边,难得让她种有短暂的温馨感。如果不说话的话,她甚至恍惚会以为他们之间还是很多年前最好的时候。   可惜,让心有所图的人不说话到底是不可能的。   “阿沅,为什么前几天吃饭的时候,别人跟我靠那么近说话你都不生气?你不是很讨厌那些新闻,每次脸都气得皱巴巴的。”   他安分了没几秒钟,又在没话找话:“不过你放心,我对她们都没兴趣。好无聊,真以为把衣服往下拉裙子往上提别人就会凑上去?自己把自己当货卖。”   舒沅早习惯了他骨子里那股傲气,懒得搭话。   比起搭话她甚至更乐意玩他的头发,软而细,永远不打结不分叉,像是老天爷都从头到脚偏爱他。   蒋成却不满意她的态度,脑袋一摆,从她手中挣开。   “不吃醋吗?”他又问,语气变得奇奇怪怪,“阿沅,你不觉得不开心吗?”   “你指哪一个?”   “什么哪一个,你……”   “是前两年跟你传绯闻说你包养她的女明星,还是上个月非要缠着你去度假村的那个什么什么刘?结账的服务员也有很多个,是上次自助餐那次还是去酒庄那次?”   她就像是在数厨房里鸡蛋剩几个,抑或是报数文件页码,语气平静如古井无波。   然而,明明这才像是夫妻间猜忌全面爆发的征兆,蒋成却并不生气。相反,每听她数出来一个,他脸上的兴味就满溢一分,末了,也不顾自己头发还没干,便猛地起身,一把压住她。   她身上那丝绸睡衣的前襟登时全被他染得湿透。   而他一双桃花眼弯弯,盯着她不住皱眉的表情、试图别开脸逃避对视的短暂惊惶,近乎恶劣地由衷发笑。   “蒋成!你真的很重!”   “喔,”他蹭蹭她肩窝,稍微起来些,仍闷声抱怨着,“阿沅,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你脑子里想什么。她们有什么值得你妒忌的,一个个脸像锥子,打针打得表情都做不出来,还以为自己很漂亮,一走近,香水味就呛得我喷嚏打个不停——”   “好了,你起来。头发没吹干。”   舒沅推他起身。   他却像是找到了最好玩的游戏,偏要仗着力气大作弄她,两个人在床上跟小孩儿似的你推我进。   “阿沅,你常偷偷生气对不对?”   “我没有,你起开。”   “你从不说出来,只会苦哈哈的。”   “难道我还要当众撒泼?”   撒泼。   舒沅撒泼?   他像是被戳中了某个笑穴,没忍住,忽而埋在她颈边大笑起来。   换了过去,舒沅最喜欢他这样,得开心得跟着笑弯了眼。   然而换到现在,她简直气得忍不住翻白眼,心里只直咕哝着:来了,又来了。   在世人面前永远风度翩翩的蒋少,前途无量的商场新贵,生来就叼着金汤匙长大的蒋成,看起来比谁都善于纡尊降贵,实际上对所有人的阿谀奉承都嗤之以鼻。看起来比谁都沉稳持重,其实比谁都幼稚、顽劣、自私。   不就是喜欢她因为他斤斤计较的样子吗?   她任他毫无理由地笑完。   依旧闹不过笑得都没了力气的某人,最后只能放弃,挂起免战牌,气喘吁吁地做手势示意“stop”。   可当然也不会全让蒋成称心如意。   等他停了手,她还偏要强调一句:“我只是觉得她们都腰细腿长的,很好看。”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才是顺带的。   果不其然,蒋成闻声,脸上笑容当即一滞。   等回过味来,这人立刻想也不想便冷嗤:“有什么好看的?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现在的人都瘦得只有骨头。”   骗人。   明明你本人从小到大都最喜欢腰细腿长那一款。   蒋成不知道她的心声,兀自还抱抱她,咕哝着:“还是像阿沅,抱起来暖乎乎最好。”   舒沅只是懒得跟他争辩。   哪怕她其实早想好了要怎么续招才会堵得他哑口无言,某个名字在喉口滑过好几次,呼之欲出,最终还是思量再三,被她咽回腹中。   只艰难地坐起身来,随手从床边拽过一条毛巾,就着蒋成的脑袋一顿揉。   “擦干头发,不然湿淋淋的。”   一边泄愤,她一边说。   *   可惜加重力气的动作并未有多大效果。   蒋成这晚睡得依旧很熟也很香甜,舒沅却又一次失了眠。   明明她的神经早已高度紧绷了多日,但哪怕是在最需要睡眠的时候,她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整个人好像被生生剥离开成两个,一个在耳边说,“你看嘛,他有时候还是很可爱的,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只是从小到大习惯了这样”,另一个则咆哮着回应,“所以呢,他这样害你害得还不够吗?”。   越吵脑子越痛。她只想悄悄起身去洗把脸,可还没来得及掀开被子,某人横在腰间的手臂却骤然收紧,又把她的动作拦在半路。   他睁眼睁得艰难,说话带着浓浓鼻音,问:“又做噩梦了吗?”   “没有,我头疼,去洗把脸。”   换了往常,这个话题过了也就过了。   但最近不一样,蒋成恨不得逮着她所有脆弱的时候邀功,于是这句话说出口,他不仅没有重新睡去,反而揉揉眼睛,也跟着撑起半边身子。   “偏头痛又犯了?我去给你拿布洛芬。”   “我自己拿吧,你先睡。”   “没事。”   话说完之前,他已然下了床。压根没给人拒绝的机会,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往外头客厅走。   这先入为主的关心却只让她无言。   摇摇头,舒沅也起身,走到洗手间,而后熟练地扭开冷水栓,几泼水浇上脸,水珠沿着发梢往下掉,她的心也终于在一片鼓噪声中慢慢地、无解地平静下来——   她明白自己其实不该事事都怪蒋成。这些年来,他的改变毕竟有目共睹。   然而爱恨实在又是一件很奇怪且不受控的事。哪怕科学可以将其解释成荷尔蒙和肾上腺素等种种化学反应,在她这里,却永远无法解释,为什么当她爱一个人的时候,他的种种缺点都能被修饰,他的一切不美好都成为美好,而当她不再怀揣着那样诚恳爱意的时候,一切掩人耳目的魔法都瞬间消失:   任性就是任性,不是故意引你注目的讨喜。   自我中心就是自我中心,不是可爱的幼稚或令人心动的偏袒心情。   从两个月前,她意外发现蒋成藏在读书时他那间公寓的卧室衣柜里、布满灰尘的日记本那天起,她突然明白了这一切。   眼前的泛黄纸页,讥诮字眼。   字字句句都很有蒋成的风格,伤人而不自知。充斥着他骨子里根除不去、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轻蔑——   “阿沅,药箱是不是换地方放了?”   屋外却忽而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喊。   他咕咕哝哝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到里间。   很显然,他并不熟悉家里的各种摆设,找个药箱也翻箱倒柜。却也因此阴差阳错打断她回忆,舒沅不得不分神回答他:“在楼下吧,我好像放在瑜伽室旁边的大柜子里了。”   但说归说,她对他的搜索能力还是没有信心。刚要直接跟上去,结果还没转过身,胃里忽然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又逼得她猛然扭头。   “呕!”   她捂着嘴,伏在洗手台前。   哪怕什么也没吐出来,胃里反上的酸水依旧烧得食管发痛:“呕!……咳咳……呕!”   从小到大,这种情绪波动一大就容易吐的毛病跟了她一路。   好不容易等到反胃的感觉全部平息,有余力勉强直起腰来,她漱完口,想起正事还没做,又推开洗手间门,穿过卧室走到客厅。   “蒋成,我说那个药箱——”   刚想冲楼下接着提醒几句。   她眼角余光向旁边一瞥,后话却忽而顿住。   不远处,蒋成已经先她一步,正睡眼朦胧坐在沙发边,挑挑拣拣翻找着止痛药。   当然,是一把全倒出来那种。她一眼就看出来他八成是在忍着起床气,所以连多余的灯也懒得开,就对着客厅里夜间常年亮着那盏暖黄色落地台灯,一盒一盒拿起辨认。   光暗并不分明的视域里,轮廓总柔和千百倍。   舒沅沉默着看他,几乎有一瞬间晃神,仿佛又回到十七岁。那时烧得神志不清,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也是这个画面。   【蒋成,不是那个……把药给我吧,我来看。】   【蒋成,谢谢你。】   不过话又说回来,无论是那时的蒋成还是自己,大概都永远不会想到,后来竟然会是她成为他的妻子吧?   舒沅心头叹了口气。   ——“不用找了,是这个。”   话音刚落,她端着杯温水走到他旁边,果然很快从挑剩下的药堆里找出那盒布洛芬。像是完成任务似的,快速拆开两片药,就水吞服入腹,解决。   过程中,蒋成始终盯着她看。   一直等到她喝完剩下半杯水,却忽而喃喃了声:“阿沅,我觉得你怪怪的。”   “……哪里怪了?”   “是不是因为我前段时间很忙,没有经常跟你一起吃饭,所以你不太开心?但我最近每天都挤时间了。”   “……”   “或者是因为你公司的事。之前我确实不太支持你去那边工作,不过阿沅,这种事有必要生气到现在吗?你可以直接跟我说。”   他的强盗逻辑中,关于她开心或不开心的理由,永远是围绕着他的爱或不爱,支持或不支持转。   舒沅看着他凝重的表情,莫名觉得好笑,也不想再多解释这个话题,作势头晕,说了句“你想太多”,便扭头回了房间。   “……”   只临进门前,又淡淡向沙发那头看一眼。   蒋成还坐在那,没有挪窝的意思,静静盯着那堆无人清理,杂乱的药盒。   *   ——为什么舒沅能够一眼就找出布洛芬?   其实她是摸出来的,直到门关了,他开始整理那堆药,才忽然反应过来。   药盒里的药很多,大部分是为他准备,从感冒药到褪黑素一应俱全,每一盒上头都贴了贴纸,备注效用,建议用量,间隔时间,唯有那盒布洛芬没有。   因为她常说止痛药多吃不好。   这仅仅是为她自己准备。而他,是第一次发现。   作者有话要说:  蒋成:老婆吹头。   蒋成:老婆吃药。   蒋成:老婆你为什么不吃醋。   沅沅子:因为姐要离婚。   蒋成:!!!∑(   小蒋还在状况外。   提前透个底,日记本里的东西其实小蒋真的完全不care,他也不是故意藏起来的,就是随手乱扔而已。对他而言,你就是把日记本砸在他脸上,不说舒沅因为这生气了他都反应不过来自己写了什么过分的事,估计就算看了,他反应充其量也就是:就这?就这?(郑重声明仅代表他个人观点)   哦豁,结果完蛋。   p.s.祝大家五一快乐喔!   感谢在2020-04-30 11:48:39~2020-05-01 07:5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盏阿灯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萌萌萌萌蟹 7瓶;就爱看小说 5瓶;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2瓶;辰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说到底,舒沅和蒋成结婚的这三年多,期间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争吵。   但那些争吵的导火线大多明显,在蒋成看来,无非都是些争风吃醋或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舒沅一向不搞什么小女人的任性做派,他也不会拐弯抹角:既然已经结婚,明明白白把话摊上桌面说清楚不就好了?   所以该吵的吵,该回温就回温,他的婚姻不说完美,总归还算是称心如意的。   可这次局面却变得不一样。   因为舒沅过去哪怕再难过,再怒火中烧,总不会让他难堪。更不会忘记争吵完默默收拾残局,不会在半夜睡觉时下意识背对他——这实在不像她,倒像是个行为举止都在挑战他容忍底线的陌生人。   她难道不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最讨厌女人阴阳怪气,矫情的时候总把话说一半留一半?   换了过去,或者说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蒋成都远没有这样的好脾气,绝对早就发作。   可偏偏这些年来,舒沅对他实在太好。好到他已经忘记上一次真正发怒是什么时候,好到他宁可稍微收敛,嬉皮笑脸地试探,因为在每次想要发脾气之前,那些古怪的、或许是“不忍”的情绪总哽得他喉口发痛:他又不是什么没心没肺的傻子,难道别人对他好也不懂?   哪怕最初选择结婚,这场婚姻于他而言的确不过是无伤大雅的“伸出援手”。   但这些年相处下来,他已经习惯了舒沅在身边,像一个影子,像一个永远温暖的港湾,是每个疲惫回家的夜里她蜷缩在沙发上等他等到打瞌睡的背影,是她喋喋不休蹲在发烧的他床前,一遍又一遍的叮咛。   说:“蒋成啊,你怎么老是不听话,我都说了不要熬夜会感冒,你看你现在这样了吧。”   也说:“我给你煲汤吧,你想喝什么汤?——先说好啊,就你一个人喝,别拉着我。喝汤可发胖了,只有你吃不胖。”   太多人因为他外在表现的刻意完美而爱他,只有舒沅,是在看过他所有的狼狈和恶劣,自私和高傲之后,依旧留在他身边。   所以,哪怕他是真的真的很想发脾气,甚至为她莫名改变的态度气到想要摔东西,在每一次想到她的白裙子,高跟鞋,不合心意的三明治,急于吞咽的药片的时候,都忍得艰难,忍得笑里带狠,他还是忍了。   ——如果真的是他想到的那种原因让舒沅变成现在这样的话,他给她机会想明白,到底什么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今天要不要我送你上班,阿沅?”   “不用了,我坐公交就很方便。”   熟悉的对话发生在次日清晨。   舒沅这天早上起床太晚,几乎是紧赶慢赶才做完早饭。依旧是最简单的三明治,但餐桌上的豆浆放到凉了她也没喝一口,只说今天胃口不好,匆匆泡了杯麦片喝了,便回房间换好衣服急着出门。   “你前几天不是一直惦记着喝这个,怎么现在又不喝了,”蒋成的视线从手机上股市新闻转向她。瞧她换了裙子,只一身浅色鹅黄衬衫同牛仔裤的简单打扮,面色不由稍霁,笑着问了句,“是不是赵婶的手艺不行?是的话,我让妈以后别喊她送了,换个厨子。”   舒沅答:“跟她有什么关系,就是我不太想喝而已。真想喝的话家里不也有黄豆。”   说话间,她随意梳弄了下长发,很快灵活地给自己扎了个低马尾。   眼见时间不够,直接顺手摸过自个儿吃剩的半块三明治,“不跟你说了,我路上吃。你吃完了盘子放在这吧,回来我再收拾。”   她毕竟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最后一个字刚说完,人已经到了楼下玄关处,下一秒紧跟就是关门声。   蒋成没来得及把人喊住,只得放下手机,起身从二楼阳台向下看了眼:正瞧见她单脚趔趄几步,手指在脚跟一提,帆布鞋一蹬,对着落地玻璃窗把自己从头到脚收拾一遍细节,随即头也不回地跑远。   跟个刚工作的半大学生似的。   ——只有谈到工作的时候生机勃勃雄心壮志,生起气来对着男朋友就是死人脸。   而且很不幸,他眼下似乎就是中招的那个“男朋友”。   连吃个早饭都得逼自己吃火腿片和溏心蛋的男朋友。   靠。   莫名其妙的烦闷非得发泄不可,他扭头,对着放在阳台秋千架边那废纸篓就是一脚。   里头的纸屑滚了一地,全是舒沅平时没事放假在家窝阳台上写的废稿:虽然她工作时间也只是帮公司写写文案,但从两年前一度在家赋闲那段时间开始,她就很喜欢闲着的时候写些有的没的解闷消遣。   蒋成起先没管那些,只站在阳台上吹了好一会儿冷风。   他仍觉得似乎哪想哪都不对。   最近自己做了什么惹她生气的事吗?没有,最近好像也没惹上什么绯闻,没有莫名其妙一个人关上门生气,公司也都还顺利,连她提出想去小作坊公司上班的事,他也再没有多过问什么。   所以,除了她在外面有人了,喜新厌旧竟然开始嫌弃自己之外,蒋成实在找不出什么别的理由,能让舒沅莫名其妙性情大变成这样,甚至让他怀疑起,这性格究竟还掰不掰扯得回来。   一边想,他视线又忽而颇不自在地往下移,看向那些个隐隐约约露出黑色墨迹的纸团子。   换了往常,他当然绝不可能留心这些,有钟点工来定时打扫。   但是现在,就刚刚那一秒,他忽然想起:舒沅似乎是真的,从高中起就特别爱写,什么都写。记录心情也好,言情小说也罢,她那些不能说出口的话,大概率都是通过文字来表达和抒发。   所以,如果她非要遮遮掩掩,交流时无法得知她的想法,或许还有别的办法。想知道她的秘密其实很简单,一点也不复——   等等!   他现在在想什么?   就在他轻咳两声,准备蹲下身去捡一颗纸团看看时。   不知为何,心头忽而猛地一跳,脑海中的怒骂声几乎顷刻而起:蒋成,你这样算什么?!   “……!”   偷/窥吗?玩赖吗?   不心虚吗?耍这种手段还是不是个男人了,这跟你他妈偷偷翻人日记有什么区别?   他是很好奇舒沅到底在想什么,也确实对最近的状况感到莫名所以,但是还不至于下作到这种地步,或者换个说法,他绝不会因为对一个人过于上心而真的把自己摆在一个小心翼翼偷/窥者的身份。   凭什么?这不是他会做的事。   蒋成深呼吸,飞快弯腰,却只是把那堆纸团都全塞回纸篓里,摆回原处,把阳台上一切都恢复原样,然后洗手,快步走回餐桌前。   手机不知何时已经震过好几遭,他拿起才发现,有三四个来自“钟秀”的未接电话。   当然,下一个电话也很快打来,他接起,一边烦躁的从三明治里扒拉出溏心蛋,一边冲电话对面问了声:“妈,这么早什么事?”   “这没良心的。终于舍得接电话了?沅沅都总记得惦记妈妈,你呢,你还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不打电话就想不起来回家,整天……”   “好了,妈,我现在心情不是很好,你有什么事直接说。”   “哎呀!瞧你现在,你爸爸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怎么,妈妈多说两句还生气是吧?气死妈妈得啦。”   “……妈,到底什么事?”   “还能什么事呀!妈妈不就是跟你确认一下,沅沅之前说后天回家吃饭,不是母亲节了吗,她说你特意挤时间安排的,怎么,大清早就把妈妈的事都忘了?”   母亲节。   蒋成一愣,下意识瞄了眼日历:还真是。   最近事情一多,这事儿早忘了。不过往年他也都是不记这些日子的,因为舒沅总会记得,提前跟家里说好,也跟方忍那边协调好,等到他反应过来,只需要人到场就行,明面上的功劳她全推给他,就笑盈盈坐在他身边,说:“蒋成工作忙,但什么事都记在心里的。”   ——原来阿沅气归气,心里还是记得这些事的?   “怎么不说话了?蒋成,你还在听吗?”   “在听。”   莫名的,心情好些,他连带着看桌上那堆半流不流的溏心蛋,都变得顺眼。   当即和缓了些声音,应声说:“后天我和阿沅一起回来吃饭。妈,你多做几样她喜欢吃的菜啊。”   *   舒沅这头,当然还完全不知道某人半小时内心情的陡转更迭。   她的办公室生活照旧忙碌,公司虽不过是个小型的自媒体公司,但是业务繁忙,再加上她经常顺手帮人处理些杂事,所以一天天都过得充实,完全没闲心去想蒋成的事——当然,也因为虽然过去两个月,可她确实还没整理出一个比较好的、能让自己从这场婚姻中全身而退的方案就是了。   至少她那时并没预料到。   真正给她递来解脱的缆绳的,会是前台突如其来的一个电话。   “舒沅吗?哦,没什么,就是有个人来找你,说是你老同学。叫……对,顾雁,你认识吗?”   顾雁?   她连忙跟前台那头交代说认识、很熟,随即放下电话,转头便赶到大厦一层。   果不其然,电梯口外不远的小接待室里,记忆中眉眼明丽的老友,此刻一身黑裙,正拘谨地、低头抱着杯茶水轻抿,塑料杯口留下一圈廉价的褪色红痕,却并不影响她容貌惊艳。   岁月宽待,从不教美人失去半分灵气或变得圆钝。   “雁雁!”   舒沅登时笑起,快步向人走去。   在她为数不多的、有关学生时代的美好回忆里,顾雁的善良真诚,泼辣大方,曾经许多次从男生们口不择言的嬉笑中保护了她的尊严,为此,她们一度是相当要好的朋友。   只可惜初中三年同班,等到上高中时,顾雁却只读了一年,便因为举家搬去香港而离开本地,此后便和她少有联系。但这并不影响,舒沅至今仍然把她当做最好的朋友之一。   顾雁抬眼,看见是她,显然也一瞬间认清了人,忽的站起。   两人毫无芥蒂地相拥一抱,舒沅拉着她手坐下,连声问着:“你什么时候从香港回来的?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请你吃饭呀。”   “就上个礼拜,”顾雁的笑有些局促,“出了点事,回来得也急,收拾完住的地方,才……才得空联系你,沅沅,对不起啊。”   “没事,知道你回来我才开心呢,还好我之前都有在我们用的那个邮箱里写日记,自己发给自己!不然我搬家好几次,也是最近两个月才找工作,你回来可能都找不到我了。”   “嗯、嗯……我是看了邮箱,你写了好多。然后,还看到你说你和蒋成结婚了,很、很为你开心。”   虽然那都是三年多前的事了。   舒沅愣了愣,瞬间意识到对方很有可能是最近才翻看邮件,所以信息才那么滞后。   些微的失落感让她短暂失言,但很快,又调整过来,笑道:“是啊,这个事以后有时间我们再聊。对了,你还没说你这次回来准备住多久,以后还回香港吗?要是长期住的话,看看我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呃……”   问题显然正中红心,顾雁的手心里登时全是汗意。   还没等舒沅细问,她视线飘忽,终于鼓起勇气,声如蚊蝇地开口:“我、我这次来,确实是想找你帮忙的。沅沅,我想向你借一笔钱。”   “我知道——知道你嫁给了蒋成,我真的很替你高兴。但是,我、我刚从香港回来,然后手头上有点……我想向你借点钱,可能会要久一点时间、就是,我现在要处理完一件事才能拿到那笔钱。但是我一定会还给你的!真的,沅沅,我现在……因为我家里也出了点事,不然,不然我不会向你借钱,真的。”   她的脸烧得通红,不复少年时那股傲气凌然。相反,吃人嘴短要人手软,但凡对朋友开了口,腰背便只能弯了又弯。   舒沅默然。   气氛变得这样尴尬,她其实很想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对方,然而,她很清楚在成年人的困境面前,一切客套关心话语都没有一张支票管用。于是,也只很快耐心地,小声问了句:“没关系,我借给你,你要多少?”   “我,可能……十万?”   “好。”   她想也没想便应下来。   本想起身去楼上拿支票本,又想起如果用支票,八成会被方忍注意到,扭头就汇报给蒋成,遂只用网上转账,从自己的个人账户里划给顾雁十万。   顾雁全程没再说话,红着眼收下。   或许觉得不安,她又转而从自己挎着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低声道:“那沅沅,我现在给你打欠……”   “不用了。”   舒沅摁住她的手。   “这么多年的老朋友,我相信你。这些钱是我自己的私房钱,蒋成不知道,所以什么时候还都可以。虽然不知道你现在在经历什么,但是雁雁,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我永远是你的朋友。”   对于舒沅而言,这些煽情的话,她其实很少说出口。   然而对一个身陷困境而无从宣泄的朋友而言,如果多说几句温柔的话就能拉对方一把,何乐而不为呢?   顾雁流着眼泪,重重拥抱了她。   *   ——“所以,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真的没有凶顾雁,也没有羞辱她。小朋友,你放心了吗?”   一小时后。   刚送走顾雁,结果又一次被前台电话叫到一楼的舒沅,满脸无奈地看着眼前神色紧绷的少年。   对方生得俊俏,有种介于男孩同男人之间、尚未长成的微妙气质。舒沅虽不算阅人无数,但从他言谈举止,衣着打扮,一路观察到他那双白净细腻的手,也很快反应过来:眼前估摸着是又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还莫名有种眼熟的感觉。   这感觉果然应验。   直到对方放下些许防备,自我介绍说了名字,她立刻恍然大悟:“哦?你叫陈怀言。香港那边的陈家吗?我见过你姐姐,叫陈宝言吧,原来如此……你们长得很像。”   前两年的苏富比拍卖会上,她曾经和那位动辄叫价千万的陈大小姐有过数面之缘,只可惜后来陈家一败,就再没见过,拍卖会也没了捧哏,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她不禁补充了句:“你们家的事我听说了,节哀。”   陈怀言没矫情什么,点了头头,说谢谢。很快,又问起:“顾雁向你借了多少钱?”   “不多,不过你们这是……”   “算在我头上。这算我欠你的人情。”   这少年大概还没全然褪去一身名门做派,说话时难免叫人觉得有些不符年龄的老成。   舒沅有些失笑,反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两人齐齐沉默数秒。   舒沅终于憋不住笑:“……哈哈,你在想什么?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我对你没什么想法,我已经结婚了,小朋友。”   那少年闻声,脸色一黑。   “我没这么想。”   “没这么想最好。”   舒沅又笑,这次笑意淡些,只忽而视线一转,她看向大厦外车水马龙:   这里是闹市区,城市中心的CBD地带。无论何时,外头总不乏有少年打打闹闹跑过,年轻的情侣相依偎,车来车往,人来人去。   世事每天在变,怪事好事层出不穷。   她明明只是看着不相干的人与事,试图催眠自己忘记,然而依旧忍不住想起,很多年前,也曾经有一个人站在她面前,一把拉住她手。用无所谓的语气,说算在我头上好了——我跟她结婚。   【跟我结婚就没事了,舒沅。】   那曾是她青苔遍布的回忆中,唯一不愿蒙尘的画面。   只可惜往事难追。   今天的她,只会,也只能对陈怀言说:“你要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   “还有,顾雁对你很好。也许有时候她看起来很凶,只是因为她小时候过得不好,但其实她心地真的很好——别人对你的好,小朋友,不要轻易辜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姐妹觉得昨天五一节的章不够肥,so今天的够肥了吧!!   一个彩蛋:   某太子爷:蒋成!你这样算什么男人?偷看别人隐私跟你妈偷翻你日记本有什么区别?你不心虚吗你?   沅沅子:……(感觉自己有被冒犯到)   感谢在2020-05-01 07:50:40~2020-05-02 16:41: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盏阿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春秋大梦 33瓶;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5瓶;呱呱桃莓、欣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为了腾出时间陪舒沅回家看蒋父蒋母,母亲节当天,蒋成特意又交代方忍,再推掉了两个时间稍紧的产品会议。   虽说无足轻重,但对于他这种事必躬亲的工作狂而言也实属特例,毕竟往年他都宁可晚点到家也绝不耽误公事,一贯走的都是铁血无情的路子。   “难道老板转性了?”   “我看不太可能,你说他不喜欢新来的产品经理还比较可信——”   “喂喂喂,说到哪了?”   几个秘书私下里为此议论纷纷。   最后商讨来商讨去,也没往平常一向存在感极低的舒沅身上细想。只能大概得出个结论:或许是强如老板,偶尔也有像个正经凡人的时候。   ——当然,这纯属常人的想法,和蒋成这种脑回路不一般的人绝不搭勾。   然而习惯了儿子脾性的蒋母竟也兜进这圈子里,听人咬了几次耳朵,平白无故感动了一番。   虽然她心里明白,从小到大,自己生出来的种一贯都冷情冷感,实在没有什么顾家秉性,回家铁定是舒沅的主意。   但说到底,哪怕她自己也整天忙着购物消遣,和一堆大小姐妹们喝下午茶po照片装嫩,今天学学这个明天玩玩那个的,偶尔闲下心来,和老公一起感叹自己身上掉下来这块肉,还是觉得有点失落,倒不如骗骗自己。   是故,打从前两天接到舒沅电话告知两人要回家,后脚蒋母就致电海鲜空运,兴致勃勃地找出压箱底的围裙,亲自进了厨房。   等舒沅和蒋成这天傍晚时赶到蒋家别墅,还没进用餐的侧厅,已是万事俱备,一路馥郁飘香。   蒋母解下围裙,迎到两人面前来。刚做好的漂亮指甲方才处理鱼鳞时崩掉半个,仍不影响她那精心保养双手的秀气白嫩,一边笑着,她又一把握住舒沅的手。   “哎哟,瞧瞧我哩沅沅,终于回来看妈妈了——是不是瘦了?蒋成最挑食,把你折腾坏了吧?”   蒋成在一边插话:“我吃她做的饭不怎么挑食。”   “听听这话说的,妈妈还不知道你什么脾气?看看你,长得这么高,没几两肉,还不是你吃什么都挑三拣四,”蒋母假模假式地翻了个白眼,一转身,又笑眯眯从蒋成手里抢人,“还是我们沅沅好,像个粉团团,妈妈最爱给沅沅做饭吃,我们进去吃,莫理他。”   蒋成:“……”   几人走进侧厅。   蒋父一早在餐桌主位落座,正随意翻看着报纸上的财经版面。   直至听见脚步声,抬头见着人,方才顺手将报纸交给一旁保姆,“来了啊,”他招呼着,边说话,又摘下眼镜、重重捏了捏鼻梁,“舒沅,坐吧,还有蒋成,你们妈妈听说你们要回来吃饭,忙了一天没带停的,今天都多吃点。”   大家长发声,他们遂各自落座。蒋父顺手给坐在身边的妻子捏捏肩膀,相视一笑。   转眼,又伸手叫了另个仆人,“去把太太炖的参汤端出来。”   参汤?   舒沅愣了愣。   还没等反应过来,下一秒,她就被点了名去。   蒋父知道她脾气,单独说话时也更缓和些神态,转过头来,只叮嘱着:“舒沅,这是你叶伯伯上次送的特等野山参,你妈妈特意为你熬的汤——听蒋成说,你最近精神不太好,喝点,看能不能补补,好吗?”   “啊,好,谢谢爸爸,还有妈妈。”   “有什么谢的?都是一家人,”蒋母笑着,给她夹了一筷子糖醋小排,“还不都得怪我,生出来个讨债鬼,蒋成最爱折腾人,也就沅沅你老惯着他。看你,都瘦了好多,妈妈还不得加倍多疼着我们沅沅啊。”   蒋母是个典型的上海小女人,说话十年如一日的嗲声娇气。   年轻时的精明道行修炼到现在,倒成就了看破不说破的温柔。说归说,注意到俩小夫妻之间气氛似乎不太对劲,她又有意无意,撞了撞蒋成肩膀。   “沅沅啊,宝贝,来多吃一点,你最喜欢的澳龙——哦,这个不是妈妈做的,这个好难处理的呀。是新来的厨师做的,他做海鲜最拿手了,你试试看,喜不喜欢?蒋成,妈妈夹不到,你给沅沅夹一下。”   *   摸着良心讲,如果不是因为和蒋成的日渐离心,单就舒沅在蒋家的待遇而言,说给谁听,八成都得感叹两句她命好:以平平无奇的出身嫁到城中首富蒋家,竟然完全没有上演电视剧里那些个婆媳大战,抑或甩支票刁难的情节,可不就是上天垂怜?   更别提一向做梦都想要个女儿的蒋母,这些年对舒沅更是出了名的宽和。平日里的关怀不说,也从不嫌弃她的眼界小见识少,相反,倒是抽空就带她出席各大秀场、大小拍卖会,送来的藏品大大小小,亦塞满了舒沅整两个储物间。   ——当然,如果用蒋成的话来说,那只纯粹是他妈钟秀闲得发慌,有钱没处烧而已。   真要换了年轻的时候,那两夫妻好得恩爱过了头,哪里有心思过问底下的小辈?   也因此,从小到大他们对蒋成的关心,其实还远不及后来对舒沅的关爱程度,永远只有看似骄纵其实放任的“宠溺”罢了——蒋成被养成如今的性格,说没有耳濡目染,没有从小不被收拾、只被惯着顺着,导致性格极度自我,绝对天王老子也不信。   但无论如何,对于当年顶着各方舆论压力接受她作为蒋家媳妇,更把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的蒋父蒋母,舒沅终归是发自内心感激的。   也因此,这天的母亲节,舒沅甚至向蒋母,坦承了许多连蒋成也不曾得知的细节——   彼时已是饭后。   蒋成跟着蒋父去了二楼书房。   两父子都是商场上的佼佼者,虽说相处间亲情偶显淡薄,至少关于公司的事,平日里总还有说不完的话。   然而蒋成这天却有些心不在焉。   一边听,一边不住翻弄着手中的打火机,视线更是闲不住,他莫名其妙老往窗外瞟:舒沅和蒋母正在楼下花园里散步。他虽坐得近,却听不太清两人在说些什么,也就看着解解闷罢了。   蒋父却很快注意到他的走神。   一次还好,结果几次都不收敛。做父亲的终于忍不住重重拍了桌子,低声呵斥:“蒋成!我在跟你说话,你眼神往哪看?!”   “没看什么,”蒋成闻声,视线遂轻飘飘转回来,漫不经心地应他,“在听,爸,你接着说。”   “这就是你对你爸说话的态度?”   “爸,你都说了你是我爸,现在不是公司里的董事长。我现在在家里,这也不是公司。都不是三岁小孩了,不用凡事都逼得我那么毕恭毕敬吧?”   “你——”   蒋父面露薄怒。   然而蒋成显然懒得搭理,连个眼神都欠奉,又是那副垂着眼睛不搭理人的冷冰冰样子。   可叹他是蒋家的独苗,从小要星星不给月亮,长大也争气,同龄的孩子里,从来都是最优秀,最令人骄傲那一个,蒋父确实没法对他狠下心来。   一口怒骂堵在喉间良久,等缓过劲来,竟还莫名觉得眼前这小子颇有乃父遗风,够劲够狂,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感觉,骂却再骂不出口。   只扫兴地摆了摆手,“算了,你说得也对,现在在家,公事就不说了。”   两父子大眼瞪小眼,蒋成“哦”了一声,起身要走,蒋父又不知突然想到什么,没等他走两步,忽而开口把人叫住:“等等。”   “爸,又怎么了?”   “你小子翅膀硬了,爸就不能跟你说说话了是吧。”   蒋父年轻时常在国外,每次回来也只顾着跟妻子过二人世界,虽说蒋成是家中独子,其实除了给钱给钱再给钱,要什么给什么之外,他们也没有太多私下的沟通。   难得今天媳妇和儿媳妇都不在,只剩下爷俩,把握住这联络感情的机会,蒋父向后靠,身子陷进柔软椅背,语气也跟着平和下来,嘟囔了句:“我就是想跟你说说,就前几天,老周带他孙子来咱们家吃饭。我看他家那个孙子,长得粉雕玉琢的,还真挺可爱。”   哪壶不开提哪壶。   蒋成的脸色瞬间变得不太好看,“爸,你这什么意思?”   “别急着上脸,”蒋父道,“我这不是还没说什么吗?”   “……”   “说来说去,其实我也就是想抽空跟你聊聊小孩子的问题。蒋成啊,我跟你妈妈也不是不体谅你们年轻人,你和舒沅结婚早,之前说不急着要孩子,我们也没多说什么。加上舒沅……唉,这孩子命苦,但现在离你们高三毕业都好几年了,身体也该调养的差不多了吧?再不济,你做丈夫的,也应该抽时间多带她到国外大医院去看看,不能光听天由命啊。”   什么听天由命。   蒋成听得眉头直皱。偏偏有些记忆又似不受控制,犹如突然被这些意有所指的话凿出个缺口。   那是高三那年,临近高考的最后一周。那间传来争吵推搡声的体育仓库,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   【舒沅?】   他记得自己踹门而入时,满身是血的舒沅就蜷缩着趴在地上,死死捂着肚子。   即便是那种时候,她依旧一颗眼泪都没掉,反而那几个欺负她的女生哭作一团,为首的叶文华仗着知道他和叶文倩的微妙关系,争着上前要来解释,没说两句,便被他忍无可忍的一巴掌扇得愣在原地。   他没理那女孩的放声哭泣,蹲下身,拍了拍舒沅的脸颊。   【喂,你还好吗,舒沅,沅姐,站得起来吗。】   他那时明明不喜欢她。只觉得她搞得狼狈又脏兮兮,远不如平时逗她的时候有趣,可不知为何,收到人短信求救,还是硬着头皮第一时间赶到。   原本也就顺手解个围,结果却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做了他平时最懒得理睬、为人出头的傻事。   他的手冷冰冰,几乎瞬间,舒沅便睁开眼,霍地看向他。   她那副样子太难看了。   那种想哭又死死忍住的表情,他至今忘不了她满是鲜血的手握住自己手腕时用的、几乎抵死的力气。   他以为她要哭,或者说些别的。   然而昔日纤弱无力的声音仿佛依旧在耳边回荡,她只是说。   【谢谢你,蒋成,谢谢你来了。】   她永远只会说谢谢。   ——蒋成蓦地别过脸去。   心头一团乱麻,莫名荒唐,他于是只冷声搪塞着父亲:“我们都还年轻,这么急着要孩子,生了谁有空养?”   “都二十五六了,还算什么年轻,”蒋父似乎早准备好了一套以不变应万变的话术,“而且你们年轻人,也别把生孩子想得太夸张。你妈妈二十三岁就生了你,后面日子不还是像个公主似的?不影响。虽然说爸爸妈妈明白,现在你们的想法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也不会说格外去催,但你也要体谅一下我们做长辈的心情。大不了,以后孩子生出来给我们带。你妈妈这两年也闲多了……要是顺利,说不定过几年,就轮到舒沅过母亲节了。你不跟人家好好商量,怎么知道她不乐意?”   蒋父道:“一个家里,没有小孩子,两个大人之间总归还是孤零零的个体,不稳当。有一个小孩子,做什么事才都感觉心里有个依托。蒋成,你脑子要想事啊!”   想事?   蒋成心中冷嗤:他也没觉得自己这个做儿子的有多被“依托”啊?在亲爸心里,估计也就只是被爱屋及乌的一块肉而已。   然而,话弯弯绕绕说到这,竟然连他自己也忍不住有些好奇——只是一点点好奇,他在想:如果能和舒沅生一个孩子,那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呢?   虽然他早已经看熟了舒沅那张无功无过的小圆脸,甚至看久了还觉得有点漂亮。但是,或许,还是生一个像自己的儿子比较好吧?在这个社会,谁不喜欢长得好看的人,长手长脚身材好,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承认,但是在社会上站久了,其实不难发现,好看的人终归总比难看的人要活得轻松些,有选择些。   不过话说回来,应该也不用担心——他和舒沅的孩子,应该怎么也不会难看到哪里去。六十五分加九十五分除以二也有八十分不是?   稀奇古怪的念头盘旋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他又一次听不太进父亲的絮絮叨叨,眼神不自觉透过窗台向下飘,瞧见舒沅和母亲依旧在花园一角,正面对面说着什么。   两人已维持这状况许久,有点像是谁也说服不了谁的状态,还似乎隐隐约约能听到什么类似“还债”、“纠缠”的奇怪字眼。   他眉头微蹙,刚要细听,蒋母忽而拍了拍舒沅的肩膀,示意二楼书房的方向。   舒沅登时扭头向上看,一不留神,同蒋成四目相对。   “……”   她没有笑。   依旧是清棱棱的一双眸子,瞧见他时微微瑟缩一下,继而很快垂眼,又扭过头去。   这次声音变小了。   至于蒋成,看她表情和平时没太大变化,也没再注意听她们到底在说什么——反正无非是些各家家长里短,舒沅不太爱掺和,八成就只是在听他妈妈一个人瞎说。   但,确实有那么一瞬间。   蒋成想,他刚才忽然觉得,如果他真的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这孩子还是像舒沅比较好。   圆圆眼睛,小小的塌鼻梁,笑起来时讨喜,不笑的时候依旧有些亲近人的可爱。哪怕她的好看是圆钝的,也不会失色于旁人,那些精致装点却千篇一律的外在美。   而且,如果像舒沅的话……或许他也多多少少能更喜欢那个小孩子一点吧?至少不会讨厌新生命的出生,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如果是他和舒沅的孩子的话。   他竟然会有些说不上来的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  蒋成从小就是个看起来受万千宠爱,实则相当缺爱的男孩。至于这本书里最不缺爱的角色,那大概就是钟秀女士了吧,真的没啥坏心眼,小时候是小公主,长大是大公主,老了还是老公主哈哈。   别看蒋成现在这么欠扁,其实吧,那句歌怎么唱的来着?   “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   沅沅子:我看你剥出来也是个棒槌心。   蒋成:……   本章评论有五十个红包掉落哈=w=。   感谢在2020-05-02 16:41:33~2020-05-03 16:0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怦怦跳 2个;Lance、十三你乖一点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strela 6瓶;呱呱桃莓、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蒋成。”   ——“蒋成?”   熟悉的女声伴着几度轻叩车窗的细动传到耳边。   驾驶座上,他霍然一惊,脑子里那些泛滥许久的古怪念头几乎瞬间烟消云散。回过神来,只下意识抬起手腕看表:离晚饭早过了三个小时,已是晚上九点多。   车窗边摁下,蒋成已忍不住开口问:“我妈又拉着你聊那些有的没的了吧?这么晚还不让你走。”   “没有,”明知他最烦那些,舒沅倒是依旧四平八稳,“就简单说了下最近的情况——你帮我把后面车门开下,妈拿了一堆补品给我,腾不出手了。”   补品?   他眼神一抬,见她左右手满满当当,这才反应过来,匆匆下车帮忙。   舒沅不习惯使唤别人,后头跟上的几个佣人本想来帮手,很快被打发走。剩下两人一个搬一个放,蒋成递着递着,忽而又瞥了眼别墅大门方向。   刚想别扭地冷嘲下自家那位每次临走都要唱大戏的钟秀女士,结果舒沅跟早料到他要说什么似的。   前脚把后座上那满满当当补品堆正,后脚就给他答疑:“今天做菜累了一天,想说让妈妈早点休息,我就没让她再跟出来。”   说完,便扭头坐回副驾驶。   蒋成忽的有些失笑。   却没再多说什么。只等两人都坐稳,他踩下油门,停在蒋家别墅前的这辆浅灰色宾利欧陆随即缓缓开动。   “……”   舒沅没注意到身边人这天时不时飘来的欲言又止眼神,兀自埋头扣紧安全带。   过程中,不知想起什么,倒难得主动同他搭话:“我出来的时候,感觉爸爸兴致不高,你们今天是不是聊得不太开心?”   “有吗。”   “应该是吧,我看他都不怎么笑了。难得回来一次,你对爸爸的态度不要那么差。”   “也没差到哪里去。反正唠唠叨叨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公司那堆事。”   “……哦,这样。”   她说话总是这种语气。   并不非要劝服谁,倘若觉得说多了也是无用,便索性没了下文。   唯独路边霓虹灯光肆意错落,折射车窗,光与暗的交界利落分明。   车上的两人,却恍惚都有些心怀鬼胎似的,一段对话潦草结束,又没人开启新篇,只能各自沉默。他开车目视前方,双手不自在地握紧方向盘,而她反身从包里捞出手机,低头刷了会儿微博,随即开始慢吞吞回复着那些吃饭时没得空看的工作消息。   波澜无惊的气氛持续了约莫五六分钟。   到最后,还是蒋成没憋住。   也不做什么铺垫,倏而便抛出了句没头没尾的:“阿沅,刘医生约的复诊是半年一次吧?”   “……刘医生?”   “嗯,市一那个妇科主任。我记得最近该到日子了。”   话说得突然,舒沅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哪个刘医生,一时有些莫名其妙。   的确,自打当年因外伤导致子宫出血,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蒋母后来也特意为她安排医生,每半年一次复诊护理、调理身体。   但蒋成一向最受不了妇科既嚎哭又见血的气氛,所以很少过问细节,大多数时候,都只是送她到医院门口,然后再停在外头等她出来而已,更别提和刘医生有什么沟通交谈——这会儿怎么突然惦记起到那复诊的事了?   但奇怪归奇怪。既然现在还是夫妻,这种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还是点了点头,“是到日子了,我前天下班刚去过。本来想跟你提一下,但正好方忍说你那天行程很满,所以我就一个人去了。”   “……”   “反正只是常规检查。已经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大问题。就还是老说法,让多注意饮食,心平气和什么的,不影响日常生活。”   舒沅打字回复的手指仍旧没停,说话的语气也稀松平常:“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一下想起来了。”   蒋成答得飞快。   正说着,却又不由分神瞄了眼前视镜——舒沅长睫低垂,看着手机屏幕,并没同他对上视线。   却偏偏是这种平静教他心里某种莫名情绪开始作祟。   蒋成停了好一会儿,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时,忽而低声补充了句:“不过,这种事你其实直接跟我说就行了,不用通过方忍。”   他说:“就算那天有会,也得分轻重缓急。回头我会跟他们说,以后不要再在你这多嘴多舌。”   “……?”   舒沅听得一愣。   虽没应声,滑动屏幕的手指却瞬间慢下来。   ——毕竟,就算是因为不习惯她现在状态,所以施舍着偶尔卖卖乖,可这语气也太不‘蒋成’了。   联想起今天蒋母私下里跟她商量时说的话,更是哪想哪不对:   难道蒋成知道自己想要用“旁门左道”温水煮青蛙,骗他和平离婚了?   可是按他的脾气,知道了怎么可能会是这种反应?还是说蒋成进化了,知道简单施点小恩小惠自己不领情,为了重新占据主动权,开始以退为进了?   车厢内气氛因她的沉默而趋于凝滞。   可还没等舒沅捋清楚思路回应,一旁的蒋成却先一步做了决定,等她反应过来,车已经靠向路边停下。男人单手解开安全带,几乎下一秒,气息便瞬间盖过来,将她搂进怀中。   她嗅到他身上那股薄荷香气。微长的发梢掠过她耳廊,丝丝的痒。   继而这痒蔓延到唇上。细细密密,自上唇到唇角,亲密厮磨,交缠,直至牵连出细细银丝而分离,他温热呼吸尽数喷洒颈边,颈窝如同被灼烫般一片烧红。   她热起来,只得推他。   却助长他抬头,温热的唇蹭过她耳廊,前视镜里,伴着一个寒颤,她雪白面皮瞬间红至几近滴血。这过程快却不激烈,缱绻不失细碎,然而多年来她在这方面都极被动,又是一吻碾磨,几近失氧的脑袋许久才恢复思考,她低喝:“蒋成,你发……发什么疯?”   更狠毒的话就哽在喉口。   然而蒋母在离开前的千叮咛万嘱咐忽而响彻耳边——对待蒋成,硬来肯定不行,否则没人压得住他脾气,还谈什么离开?于是这么轻飘飘一句更像娇嗔的话落地,她原本想要推开他的手也只得落回原处,依旧任由他抱着。   他抱了很久,什么话也没说。   毕竟他从不是什么情绪化的人,更不是坊间敏感多情的文艺青年,相反,和他略带女相的好容貌毫不搭衬,他是个极度自傲果断,且野心勃勃有目标的人。在这种时候,说什么话都不像他。   他甚至也不知道怎么表达——从小到大只有别人顺着他,他怎么可能因为自己无来由对家庭的渴望,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隐隐约约冒头的那点微妙感情,就低头说对不起?   何况,他欠她的也并不是“对不起”。   婚姻里需要的不是“对不起”。   他好像什么都明白,可是许多话无从说起,到最后,也只是说了句:“我第一次亲你,也是在车里。”   明明眼神软成一滩水,结果还是没轻没重咬破了他嘴唇,让他足戴了一礼拜的口罩上学。   ——被吃豆腐的明明是他吧?   果不其然,她眼神一动。   声音忽而变轻了些:“哦,那是我初吻。”   “难道不是我初吻?”   “……”   她掩饰似的摆了摆手。   脸上不知是方才蒸腾的余温或被突如其来的回忆激红,只敷衍着:“算了,亲就亲了吧。不知道你怎么了,最近老回忆什么过去啊。”   她的感叹其实更近似于一种无奈的逃避。   然而两人拥抱最终分开时,借着路灯余光,她忽而瞧见蒋成唇上从她这借去的一抹红——还是今年最流行的豆沙色,放在他这张脸上,简直宛如行走的口红广告立牌,女人都涂不出这样唇红齿白,妍丽出群。   “怎么了?”   蒋成还不明所以,歪头看她。   好笑的心情顿起。   或许因为她今天终于得到离开他的锦囊妙计,两个月的郁结都有了出口,竟然一下觉得豁然开朗,连带着看他都偶尔顺眼起来,还好心伸手,给他抹了抹嘴唇。   手指揩过。   像是恶趣味,又像是真心话。   她笑着说:“反正,我就不喜欢回忆过去——总感觉自己像是捡了便宜的青蛙公主似的。”   *   自从那天从蒋家回来,虽说解释不清楚原因,但舒沅的情绪确实突然转好了不少。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数月前,三明治是鸡胸肉加全熟蛋、偶尔配一片芝士的三明治,白裙子也放回压箱底的位置。他偶尔会来接她下班,更多时候,她会在下班后提前做好晚餐,等他回来一起吃。   偶有的波澜仿佛就这样掀过一页,在蒋成这,舒沅还是那个最爱他也最包容他的舒沅。   唯一的改变只是他也越来越多地学着怎样回馈以关心,于是诸多珍贵补品、拍卖会上高价拍下的钻石珠宝、当季高定,都愈发源源不断地被塞进了家里三层的储物间。   她都接受,偶尔亲亲他脸颊,是平和廉价的回礼。   只在他所无法注视到的地方,她工位桌抽屉里,那本装订好的伦敦游览手册,慢慢变得越来越厚;而家里书房那几本多年无人问津的英汉字典和英文原著书,也开始夹杂着越来越多的手写笔记。   ——“舒沅。”   时逢午餐时间,她早早在员工餐厅用餐回来,正窝在工位上听雅思听力。   太久没捡起来英语,以前那些个哑巴英语的读写底子再厚,在对话面前也显得薄弱。   舒沅有些苦恼,听得一双乌青眉紧皱,连一贯显福气的圆脸似乎都苦巴巴起来。   还没等重听,却是刚才连叫了她两声都没被注意到的人,先一步纡尊降贵地走到她桌前,打断她思绪。   入目是一双水白色镶钻高跟鞋。   舒沅认得这个款,大概是某个品牌之前做的限量版型,她也有一双,不过是批量买的——各个大牌的限量都混在一起,蒋成让方忍搬回家,她只粗略扫了眼就扔进了储物间,因为跟太高,她穿着腿肚子直发抖,只能闲置。   但面前这个人穿得却气派十足。   小腿半点赘肉也无,笔直纤细,再往上看,腰也细长,连胸前起伏都与她气质匹配得当,扑面而来的千金大小姐气质,放进影视剧里就直接能套用的模板。   她抬头。   面前人看着她,她也看着对方。   这张记忆里唯一能和顾雁争校花位置的脸,当年校园贴吧里无数男同学为之争城南校花位置争得鸡飞狗跳。   和顾雁明艳打眼的美丽不同,叶文倩的美,永远是清丽温妍,润物细无声的华美。   多好看啊。   这么多年,始终如一的好看。   舒沅的心忽而一寸寸冷下去。   摘下耳机,对方的声音传到耳边,更是与当年毫无变化,依旧平和温柔:“舒沅,好久不见。果然,听顾雁说你在这里工作——我们公司之间正好有合作,今天过来开会,想着得空了,开完会还能来看看你,叙叙旧,幸好。”   幸好什么?   舒沅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可她依旧起身,伸手。   两人的手指交握,一冷一热。   她温声说:“你好,叶小姐,很多年没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叶文倩:看姐的鞋。   舒沅:哦。   叶文倩:不羡慕吗?   舒沅:我家里这些都是按斤买的。   叶姐,你在首富面前炫富是认真的吗?   今天也是快乐码字的一天,希望你们也是快乐看文的一天哈哈哈。   以及,五四青年节还是要庆祝的,大家都要年轻又朝气!这章有一百个红包掉落呀~   感谢在2020-05-03 16:04:46~2020-05-04 15:51: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5瓶;雯雯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世上真的有生下来就注定是公主的女孩吗?   从前舒沅父母尚在时,她曾无数次窝在妈妈怀里这样问过。   妈妈也无数次在临出门前不厌其烦地回答她。一边说,一边扒拉着她的长发,左理一下右顺一下,直至像变魔术那样,为她扎起个漂亮又端正的高马尾,一张粉白团子脸毫无遮掩地展示人前。才又终于笑着下结论:“怎么没有——你还不是公主呀?你在家就是小公主呀。”   “……妈妈,你别骗人了。”   然而小舒沅撇着嘴,并不满意这个回答。   怎么可能满意呢?她虽然小,可也明白:公主才不穿大码的裙子,也不会买折价的凉鞋,更不会被人叫成“死胖子”、“胖妞”、“肉包子”、“太子奶”。   世界上从没有不被人追捧的公主,妈妈也不过是在哄她而已。   偏偏那时电视上还常播台湾偶像剧,舒沅难得抛下书本沉迷其中,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里头娇俏可人的玲珑少女名叫“小麦”,一夜暴富家大业大,还有四个玉树临风的王子围绕身旁——从此后很久,在她心里,只有那样的才称得上公主。漂亮又备受宠爱,得到过,才有视金钱如粪土的底气。   对比起来,自己算什么公主呢?   但好在她和自家老豆一样,都是心很大的人,失落也失落不过那么五分钟。   要是老豆送她到学校门口时,能多塞来五块钱,让她心满意足摸摸胸前卡包里攒得鼓鼓囊囊的零钱,瞬间便也就把烦恼忘了。   ——算啦算啦,有钱买甜筒吃,简直没有人比舒小沅更公主了!   她就是这么容易满足的小孩。   在诸多矛盾交织的想法中不知不觉度过大半少年时代。   虽说也有些不愉快,譬如那些从初中开始就一路紧跟的外号,每次因为考到第一在国旗下发言时感受到那些针扎似的目光。   可老天到底是爱怜她的。所以,像女侠般英姿飒爽且靓绝的顾雁,后来成为她的朋友。   每当她说不过几句便脸红气短时,女孩总会拧着一张俏脸走来,重重拍着桌子,“又来了又来了是吧?你们这群男的能不能有点事做,天天来找舒沅麻烦,有病啊!”   “你们一个个长得多好看?笑别人有意思吗?”   “舒沅你别管他们,今天放学我们一起回家啊,我请你吃炸鸡柳。”   “……好。”   顾雁是高挑的,美丽的,讲义气的,除了学习差些,几乎毫无缺点。   而她是矮圆的,平庸的,除了学习好得出奇,毫无说得上来的亮点。   她们这样相悖,却偏偏成为了形影不离朋友,一路从初中到高一。   而顾雁在学校男生心目中几乎无人能敌的“高人气”,也正是在高一下学期,从某人转入城南中学开始,逐渐产生了动摇——   不知为何,舒沅和后来在贴吧上时隔多年依旧对叶文倩念念不忘的许多男生一样,对她转学那天在国旗下发言、貌惊四座的“初登场”始终记忆犹新。   或许只因为她生得实在好看,和顾雁的张扬明丽不同,宛若古典画里走出来的美人:肤白如瓷,指若青葱,娥眉朱唇,不点而红。   一头缎子似的乌黑长发披散肩头,左右各编一束发相扣,哪怕有风过,依旧掀不起她发尾丁点波澜,连脱稿演讲时的自信大方也似由衷从容。   不愧为南城叶家掌上明珠,一出生就享受万众期待的天之娇女。   她的出现,仿佛真叫人不得不相信:原来世界上真有实打实的公主。   而身为学生会主席,同样兼任每周一宣誓主持的蒋成和她站在一起,更是无论外表家世,甚至待人接物,都仿佛天生一对。   “谢谢叶文倩同学的发言,升旗仪式到此结束,请各班按顺序带回。”   话筒放下,俊男靓女在升旗台下轻颔首,招呼打得不露痕迹。   结果被好事者抓拍转发,这照片又一度被顶为学校贴吧高楼,在空间里盛传一时。   叶文倩的美貌盛名从此远播。   只可惜,后来顾雁因举家迁往香港离开本地,双姝缺一。   从那之后,城南便再没人能跟和叶文倩一较高——   “舒沅,你觉得我和顾雁谁比较好看?”   “……”   “我比较好看吧?”   同样的问题,对方已经问了六七遍。   舒沅做完一道大题,视线终于舍得从练习册上险险别开半点,扭头看了眼旁边抱着本红楼梦当枕头垫,在晚自习教室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叶大小姐。   “舒沅,你说呀,谁比较好看?”   那时高二已然分班,她刚开始住宿。   顾雁前脚刚走,从不在学校用餐或长住的叶文倩,却因为“高三复习”的缘故开始住校,最后莫名其妙以学姐的身份和她成为了舍友。   或许因为她的臃肿平庸恰成为一种毫无威胁性的代称,同宿舍的四个女孩里,叶文倩待谁都疏离,偏待她格外亲切。   天天和她一起吃饭学习不说,更不惜每晚都蹭到高二的教室来。和顾雁相比谁更漂亮更出众的话题,亦问了一遍又一遍。   “呃……”   然而舒沅老实,无论对方问多少遍,总是一双乌青眉紧蹙,踌躇许久,最后答案一成不变:“雁雁我看得更多。”   她连撒谎都不会。   叶文倩听惯了,也不生气,就笑笑。   转眼有同学回到教室,便又恢复了她大家闺秀的做派,红楼梦换了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坐姿端正,一手瘦金体风流韵致。   ——反倒是舒沅开始不自在起来。   原因无它。   停笔间隙,她眼角余光一瞥,忽而发现这天后脚跟进教室的人里,竟然还有蒋成。   他一贯人气超群,自然不需人分心打量,刚进门,便有相熟的男生招呼着:“蒋成,你今天怎么舍得过来自习了?”   也不怪人家格外注意到他,谁让他个子高,是真的格外显眼。   再加上新校服刚发下来,唯独他裤脚短了好一截,大概为了遮住前两天叫人调侃“比女生还白”的脚踝,他今天特意换了双高帮匡威addict穿。那鞋早炒出来七八千的高价,不是普通学生能负担得起,几个爱鞋如命的体育生见了,登时笑闹着将他围在中央。   七嘴八舌的抱怨同羡慕紧随着响起:“你不是在学校旁边有公寓,干嘛挤这来,空调都没得开。”   “对啊,话说,要不兄弟你省几双鞋的钱,让你爸捐几台空调造福一下我们呗,哈哈哈哈。”   “真要捐了我马上让我妈考虑去你们新楼盘买房!”   “我举双手双脚支持。”   ……   舒沅看似认真地埋头写题,实际上悄悄侧耳细听。   时而发笑时而想象,直至接连写反了两次sin、cos后,她终于忍不住停笔。想说换一张卷子来做,却在抬头瞬间,忽而又僵在原地。   蒋成不知何时已越过人群,径直站在她桌前。   不同于那天夜色昏暗,心情紧张,她直至这时终于能在近处光明正大打量对方:她第一次见他时不过初中,而如今他早已从男孩式的清隽秀气中,蜕出少年人的锋锐棱角。遗传自家族的女相并不影响他偶尔面色不虞时的英气,冷不防居高临下一瞥,虽盛气凌人,依旧叫人移不开目光。   又凶又冷,和平时一点不一样。   好在他看的不是她,而是同排但位置靠墙壁的方向。   一个纸袋被放在了舒沅的立书架上,向叶文倩那头推。   蒋成说:“你妈让我拿给你的。”   “谢谢,但你是我家保姆吗?”   “你最好现在就把这东西扔了,然后管好你的嘴。”   “这句话不如送给你自己,蒋成。虽然你家比我家有钱,但是你不知道别人娶我也够锦上添花吗?”   “如果没记错,非要转过来倒贴的是你吧。”   “你有本事到时候当着大人的面说。”   “我会考虑,谢谢提醒。”   他们俩说话的语气都很温和,分贝又低,远远看着,就像是在笑着寒暄似的。   然而这却是舒沅第一次看到这俩人当面剥开虚伪有礼的面具,最终还是蒋成更绝,叶文倩晾着那纸袋不要,非和他唇枪舌战,他直接把东西拎走,往教室后头那垃圾桶里一扔。   重物钝响。   他却就像个没事人似的,只扭头跟叶文倩说了句“没事,不用谢”,便又和几个看得目瞪口呆的男生在前排重新聊起天来。   不过也就是圆圆场面。同样没聊几句,应下捐空调的事,很快便在欢送声里毫不留恋地离开——他是全班为数不多的几个走读生之一,平时也不会来晚自习,这天应属特例。   众人心照不宣,目送他离开。   虽都好奇着,可到底也没人敢去翻那垃圾桶里的纸袋,看看到底装了什么。   叶文倩显然也不感兴趣,倒是舒沅还陷在刚才听到这两人吐露心声的震惊中,走神了半天,不经意眼神一低,才瞧见自己脚边不知何时落下个红白相间的小铭牌。   拾起一看,上头是再熟悉不过的方方正正楷体,写着:高二(57)班,蒋成。   别人的大头像是身份证无P惨剧现场,他的像是精修后拿出去宣传的推广照。   舒沅:“……”   可惜她实在来不及欣赏。   脑子里先一步窜出来的想法,竟然是城南的校纪校规:每天进教学楼之前都要经过值日生检查仪容仪表。尤其是走读生,要是哪天早上来上学没戴校牌,八成要被登记名字写在楼下大黑板上扣分示众。   想象了一下那个局面,她几乎提前为蒋成尴尬了几秒。   扭头一看他走的方向,已经瞧不见人影,却还是咬了咬牙,一把抓起那校牌,顺着他那头跟了上去。   一路小跑,直跑到教学楼外快到植物园那小道,终于瞄见个后脑勺。   她鼓起勇气,小声叫了两句:“同学!同学!……蒋成!”   大道上仅此一位的蒋同学回过头来。   他显然认出了她,不过想名字需要小会儿时间,一时没有回应。   好在她也不介意,只几步追上去,气喘吁吁地补充着:“你、你校牌掉了,给你——”   在他面前摊平的右手,白白净净,掌纹错乱亦不分明。   曾经那上头虔诚摆过五片创可贴,如今则是曾被她紧紧攥着、一层湿意的金属铭牌。   他莫名觉得好笑。   说起来,刚才和叶文倩你来我往放暗箭的时候,这小胖子也在边上坐着吧?   她听进去了多少?看起来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心里是不是也有点别的想法?   “蒋成?”   “哦,没事。”   纷纭的念头瞬间消散,他被她提醒着回过神来。   再细看一眼面前人,圆圆脸,圆圆鼻子,红红嘴巴,像个放大版的地摊瓷娃娃,用中国人的话来说,大概叫福气饱满无祸心,瞬间觉得自己纯属多想,随即顺手捻去那枚校牌,“谢谢你了,一路跑过来。”   月光下,他低垂眼睫,单手在胸前挂好校牌。   她瞧见他长睫微扇,来不及细瞧被他悄然掩去的神色,一时之间,又陷于走或不走的境地。   “那个……”   她刚要开口。   却被对方抢在前头,蒋成忽然问说:“对了,你叫舒沅吧?”   “啊?……嗯、嗯。”   “是哪个沅来着?”   他一边问,顺带低着头,专心致志扣着校牌,整理发皱的校服边角。   或许出于礼貌的同辈间问询,常常足够漫不经心。所以他才永远无法想象,那一刻她的心是怎样瞬间被满满的快乐充盈。   只有她,时隔多年依然清楚记得那一夜。   几乎排演过千百遍的自我介绍方式根本无需细想,便被她一股脑倒出来:“三点水加一个元,沅有芷兮澧有兰的那个沅。我叫舒沅。”   怪回忆总爱为少年人增添美满滤镜。   于是在她的记忆里,就像是偶像剧里上演的情节,天都为她掐准秒数算好时间,说完那一秒,蒋成也恰好抬眼看她。   四目相对。   她至今分不清蒋成突如其来的笑,究竟是“因为好笑而笑”,抑或“因为可爱喜人而笑”,只会傻傻跟着学。   最后,没话找话的,说一句废话结尾:“我们是同班同学。”   “啊,这个我知道。”   “嗯!那,那个,那我先回去上晚自习……明天见。”   明天见!   她藏住雀跃的语气,扭头离开,也藏住滚烫的脸。   *   难得谈到回忆,舒沅的走神时常是极明显的。   然而叶文倩并没有打扰她,在久久的沉默里,只兀自点起一根女士香烟。   动作飞快却不仓促,哪怕是在唯一一间无需禁烟的接待室,她那吞云吐雾的娴熟姿态,依旧令人瞩目。   空气中,尼古丁的气息萦绕着似有若无的葡萄香气。   舒沅忽而回过神来。   看着她抽烟,蓦地眉头微蹙。   而叶文倩伸手掸了掸烟灰。   “终于醒了啊。”   “……”   “刚才说到哪了?——我住进你宿舍的时候?”   她似乎是想要继续从回忆开始,令谈话的气氛轻松些。   然而事与愿违。   舒沅忽而开门见山:“不要说那些了,我也不觉得你这次来是专门找我叙旧的。”   “不然呢?你觉得我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只是觉得现在看见你还是很恶心。”   恶心。   她的措辞毫不掩饰的直白,两人又是一时无话。   半晌。   叶文倩吐了口烟圈,忽而幽幽道:“舒沅,文华的爸爸,我的舅舅,前两年得了肺癌。”   “……”   “半年前他已经不能自理,我妈怕他没人送终,所以催着我赶紧从美国回来。撑了这么久,拿好药好医生吊着命。但前两天,他还是走了,是我帮他抬的灵。”   “哦,所以呢?”   舒沅的态度很平静。   顿了顿,她又反问:“还是你们需要我给叶文华的爸爸烧纸钱?”   如今的她就像是个浑身竖满尖刺的刺猬,平静而不容抗拒地亮出武器和獠牙。   唯有蒋成在,或许能够想到:这一刻的她,无非是像极了当年在医院里醒来时的样子,冷而坚定,空前平静的说出那句话。   【我要找律师,叶文华必须为她做的事付出代价。】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显然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理解她。   所以至今,叶文倩竟然还是那副无限惋惜的嘴脸,说着:“你不要这么说话,好不好?舒沅,你以为我每次看见你就不矛盾吗?我们本来是那么好的朋友。但是文华死了,你知道,那是我最疼的妹妹,当年如果不是蒋家保你,我恨不得——”   “恨不得什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但现在我舅舅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就当事情过去了吧。”   舒沅笑了。   她看着叶文倩,仿佛又看到当年冷漠的看客,劝她慈悲宽容的家长,心里竟还有些好笑的想着:又来了,这回是什么说辞?老天爷,你有没有在看,为什么天打雷劈的时候,不把这些人也送走?   或许是怒极反笑吧,她的语气甚至因这些想法变得轻快。   连神色也愈加玩味,只是温和的,继续质问:“哦。那叶文倩,意思是你还觉得叶文华是因为我才死咯?因为我坚持要告她故意伤人,要告她指使别人打到我子宫出血,所以她高考那天从教学楼跳下来死了,所以我才是一切悲剧闹大的罪魁祸首。”   “……”   “但我真的很好奇,真的。叶文倩,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我朋友。那这么多年了,我很好奇,你难道心里从没有自己问问自己,也为我说两句话,问问凭什么伤害我的人还可以用她的死审判我是不是善良?也为我问一问,凭什么因为你们叶家家大业大,所以叶文华的命值钱,我受的伤就不值一提,必须接受道歉,选择原谅?”   她明明不算掷地有声,更没有字字带血。   然而叶文倩的眼神忽而闪烁了一下。   那一秒,挣扎,痛苦,矛盾,所有的情绪都分明剖白。   ——她曾经把自己当成过真朋友吗?   舒沅并不清楚,也早已不再在乎。   只是烟燃尽时,眼见着对方的神色终究是冷下去,低声说着:“不管怎么样,你至少不该把事情做得那么绝,那年,文华才十七岁。”   哦。   明媚灿烂的十七岁。   舒沅又笑:“是吗?但我那年也是十七岁。”   如果没有那些事,她会是当年最年轻的文科状元,名字印上百名榜最前,在国旗下发言,在大太阳下流泪,感谢所有善待过自己的人,或许,只是或许,甚至有可能用平等的方式和蒋成相爱,变得自信又漂亮,不惜爱得轰轰烈烈,穷追猛打。   可是现在呢。   可是现在呢?   她知道自己和叶文倩已经无法沟通,受害者永远无法和温柔的看客沟通,然而却并不想在这里失态。   于是,也只耸了耸肩膀,在沉默中,最后选择起身离开。   ——“舒沅。”   可叶文倩忽然叫住她,扬高声音。   *   四下无人,睽违多年,丑小鸭不再是丑小鸭,白天鹅不必是白天鹅,然而问的话,竟还是万变不离其宗。   无非就是:“你真的和他结婚了吗?”   或者说,蒋成真的娶了你吗?   这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舒沅闻声,停下脚步。慢吞吞的回头,带着一丝兴味的笑。   她说:“不知道诶。”   顿了顿,又问:“那叶小姐,你认为呢?”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姐妹请注意:叶姐真的不是普通女二,不搞横刀夺爱那一套。   各位姐妹还请注意(我好唠叨大家忍忍):以蒋狗的性格,白月光是不可能白月光的,叶姐和他相处模式也不狗血。1v1没有白月光哈。   以及,昨天有个姐妹总结说本文是完美老公养成记,真的太精辟了哈哈哈(给你点赞)。   本章依旧是一百个红包哈。   感谢在2020-05-04 15:51:50~2020-05-05 10:41: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摘了颗月亮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anc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摘了颗月亮 10瓶;41671784 5瓶;欣歆、呱呱桃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与叶文倩不欢而散的那天下午,舒沅本就工作兴致大跌,整个下午基本全浪费在发呆上。   结果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没来得及呼吸口新鲜空气,她刚走到大厦楼下,便又收到了久未联系的高中班长陆尧发来的短信。   【舒沅,很快就是朱老师的生日了。他今年做五十大寿,我们打算找时间全班聚一下,给老师一个惊喜,你有空来吗?】   自打高中毕业后,她便删除了社交软件列表中几乎所有同学的账号。这条差点被淹没在垃圾短信里的通讯,大概是对方唯一想到能联系到自己的方式。   不得不说,她虽对大多数高中同学都没留下什么好印象,但是对这个记忆中尽职尽责、诚恳正直的班长,多少还是残留了些本能的友善。   何况这次庆祝的主人翁“朱老师”,当年也确实是唯一一个,不仅把她当做好苗子栽培,也多次主动关心她在学校处境的好老师——陆尧大概正是考虑到这点,才特意给足面子邀请了她。   权衡之下,舒沅一时也不好忽视或直接拒绝。   倒是想了又想,晚点和蒋成吃饭的时候,略微提了一嘴。   “你去吗?”   她问着。说话间,随手给人盛满一碗饭,自个儿也端着一如既往空荡荡的饭碗落座,“朱老师过生日,陆尧说要把57班的同学都聚在一起,给他庆祝庆祝。”   和她明显兴致缺缺,只挑些青菜到碗里、咬几口就放下的一贯少食不同,这天桌上热着蒋成平日里最喜欢吃的冬笋炖排骨,一荤一素两盘小菜,加上简单的水果沙拉,一切都很对他胃口。   于是他难得多喝了两碗汤,心情正好,听她提起这事儿,亦耐心沉思半晌。   末了。   “朱?哪个朱老师,没印象了。”   前任数学课代表蒋成同学如是回答。   舒沅:“……”   舒沅:“就是以前教我们班数学那个朱老师,朱扬帆。很中二,特别爱带我们喊口号,都说他做副班主任比班主任还认真那个。”   她踩他的记忆点,永远一踩一个准。果不其然,提起“喊口号”,蒋成的记忆终于回笼了那么一星半点——虽然从表情判断,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然而舒沅也没细想,见他终于能把人对号入座,便继续追问:“你去吗?就下周三,27号。”   她问得急。蒋成只得放下碗筷,现翻了下方忍前一天发来的行程报备。   不消细看,那密密麻麻、放大也找不出空隙的会议日程确实和平时毫无差别,只舒沅眼角余光一瞥,似乎看见某处格外空出来突兀的一块。   她瞥见几个没头没尾的字眼,莫名觉得稀奇。刚想凑过去看清楚,蒋成却瞬间反应迅速,把手机反盖。   “周三可能不行。”   “公司有事?”   “嗯,下周要去一趟新加坡,那边招标的事进行得不是很顺利。老头……爸让我过去看一下情况,最快也要星期六才能回国。”   他那句“老头子”咽下的时机微妙。   掩饰似的,又轻咳两声,重新拿起汤勺。   这次端的却是舒沅的碗,一勺两勺,盛满,放下——也不知道平日里常笑她减肥成痴的是谁,这会儿倒开始不经意催她长胖,还不够,又别别扭扭话音一转,问起:“大学的时候,我们去新加坡玩,你不是一直惦记那边什么沙叻和肉骨茶之类的吗?那次公司有事,回来得急,不如这次到那请个本地厨师回来。”   “……哈?”   “因为我看你好像最近胃口不太好,是不是换个别的口味会好点。”   他总是这么先入为主的确信她常年爱着同一样事物且永恒不变,西班牙菜如此,肉骨茶也一样,在自以为是的基础上自己感动自己。   舒沅张了张嘴,本想提一句:年前她早已和蒋母去过新加坡一趟,结果在那吃了一顿沙叻火锅吐了大半夜,急性肠胃炎进医院,此后便再也不想吃那风味。   【我还给你打电话说过这件事啊?】   【你还让方忍帮忙联系医院,都忘记了吗?】   然而,她看向他,忽而说不出口。   ——该怎么形容这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呢?局促的,欲盖弥彰的?暗藏温柔的,抑或小心翼翼的?   都不是。   奇奇怪怪的,舒沅倒蓦地想起了从前奶奶家里养的那只大黑猫——那只养了好多年都不亲人,不让抱,甚至有一天晚上她摸黑起来上厕所,一不小心险些踩到猫身上,还被它在腿上挠了个鲜血淋漓,一点都不爪下留情的大黑猫。   她被伤之后,家里人都说这是只野了性子的猫,就连一向把它当宝贝惯着的奶奶,也起了扔掉这只猫的心思。   舒沅从医院回家时,大黑猫一如既往睡在阳台上的猫窝,面前是一点没动过的罐头猫粮。阳台门紧紧锁着,奶奶说吃完这一顿就把它送走,不知它是不是听懂了,一口肉也不肯吃,也不肯动,直到舒沅隔着阳台门和它面对面蹲下。   猫看着她,她也看着猫。从前它常对她理也不理踩,想起来就占着她的腿睡觉,想不起来就冲她哈气。然而这天,它忽然细声细气,冲她“喵”了一声。一声之后又一声,它走过来,挠着玻璃门。   但这依旧没有改变它的结局。第二天,猫便被奶奶坚定地送走了。   哪怕她也曾许多次表达过没关系、再多给它一次机会,可是奶奶说:“五六天你养不熟,那是你的问题,五六年都养不熟,沅沅,那就是猫的问题了——带不亲你养着干什么呢?”   哪怕猫陪伴奶奶最久,它走了最难过的人也是奶奶,可是奶奶说,无论人还是动物,你付出的感情多了,总希望他是能懂的。可是如果他怎么也教不会,或者教会了还是克服不了本性,受伤的就只会是你自己,这不值得。   人都得先学会爱自己,才能去爱别人。   再爱一个人,再爱一件事,谁又真心愿意先让自己受伤呢?   舒沅记忆里,最后一次见那只大黑猫,是在某天补习完回家,路过一处小巷时。   她远远看见它为半根脏兮兮火腿肠而和另一只野猫厮打,凭着轮廓和叫声便辨识出它。她远远看着,只觉得害怕。好在那只猫还是打赢了,但回过头来,在黑夜里,它却不再向她靠近,唯独幽幽睁着一双绿眼睛看她。   等到她头也不回跑走,去商店买来火腿肠想喂给它的时候,它已经走了。   再之后,奶奶离世,她也搬家好几次,等再听人说起那只猫,有人说它晚上乱叫被人毒死,有人说它和别的猫打架死了,臭了才被发现,也有人说它是被车撞死了,听说的说法有很多,毫无疑问且统一的说法,只有它死了。   生命与依赖概都如此脆弱。   她却总忘不了那天它浑身毛打结,叼着半根火腿肠静静看着自己的样子。   它认出自己了吗?它恨不恨自己?是不是如果那天不要起床,不要去奶奶家,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她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没有被解答。自那以后,也再没有养过宠物,因为自觉无法负担起一条生命的代价,无法面对当自己无力驯化对方时出于自我保护的抛弃。   可笑的是,她已在忙碌的生活中淡忘这记忆许久许久,今天却偏在面对蒋成时,突兀地想起那只大黑猫,想起那天放下的火腿肠。   心头没来由的一颤。   蒋成问她:“怎么了?还是觉得请厨子太麻烦了,那不如我们一起去——”   “不了。”   这句话不知是说给蒋成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霍然扬高分贝。   察觉气氛不对,她匆忙低头喝了口汤,润润嗓子。等到再抬脸时,果然又恢复那平静温和的神色,说着:“我的意思是,我最近吃的都还正常,不用请厨师,家里多一个人很不自在。”   “而且,我还是打算去参加一下这次的聚会,肯定就没时间去新加坡了……而且也要上班,我不想随随便便请假。”   蒋成一怔。   “你去?你不是平时都不参加这种聚会的。”   “嗯,但是朱老师——他以前很关心我,帮了我很多,他今年做满十酒,我还是想亲口祝他一声生日快乐。”   “……”   “正好,我本来也想说我们最好不要一起到,不然解释起来就很麻烦之类的。这样反倒好,你安心处理公司的事就行了。”   *   这次时隔两年的同学聚会,按例是由班长一手包办。   当年孤儿院出身,无父无母的陆尧,如今倒是一群同学里的佼佼者,据说已经混成纪氏基建的总政助理,是那位声名赫赫的纪总为数不多信任的心腹。   周三下午,舒沅刚下了班,便如约打车赶到目标地的酒店。   她到得早,席间才刚坐了几个不怎么熟络的男同学,各自玩着手机。   看见她进来,最初的一点惊诧过后,也左不过保持着成年人体面颔首寒暄两句,聊些什么“你瘦了”“又变漂亮了”“在哪高就”之类的无聊话题。   唯独陆尧。   远远一看见她进门,便从打不完的电话中抽身,过来引她到旁边入座。   “你比上次见又瘦了不少,舒沅,”男人黝黑的面皮上浮现出开朗笑容,和工作时游刃有余的虚伪不同,这句话显然发自真心,“不过这几年都没怎么听见过你的消息,也不知道你情况怎么样。”   舒沅选了左边桌子一个靠角落的位子坐下,嘴里客套着:“都还挺好的。”   “身体也都还好吗?”   “嗯,反正你看我这样——没瘦成竹竿,就知道不差。”   “……哈哈,那就好。”   简单的交谈几句,陆尧说完,又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   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似的,踌躇着,不住挠挠他那小寸头。   好半天,才挤出句:“嗯……如果方便的话,等会儿吃完饭,我们可以留一个联系方式。”   “……?”   “都是同学。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可以随时call我。”   换了别人,这局面实在像极了撩妹。   不过放在陆尧和舒沅身上,这同情似的体谅倒也好理解。   毕竟,当年在学校的时候,他们便是班长和学习委员的老搭档,那时一个黑一个胖,总被人调侃着绑成一对。   如今虽都长大了,可有些同病相怜的情绪依旧是在的。   舒沅明白这种感受,也坦然接受了对方的同情,倒也没有什么可排斥的。   同样,都是老熟人,她虽表现得平淡,陆尧也没怎么计较。   只又笑笑,便扭头往外走——她听到他接了个新电话,又有新任务到,要下楼去接朱老师和一群同学上来。   不多时,一群熟悉的面孔便从门外蜂拥而至。   可惜朱老师被一群同学们围着,舒沅挤不进去,只好依旧乖乖坐在原处。   有几个好事的女同学也后脚落座。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齐齐想起了什么,颇有默契地和舒沅之间隔出一个位置。   期间,舒沅那一身白领套装打扮的邻座——昔日的副班长王莹,还不忘抽空出头,为一直向这头行注目礼的同学们答疑解惑。   “舒沅,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啊?后面你高考……呃,你复读了吗?”   和那边进门就开始敬酒的男人们不同,这桌坐的大多都是女生,话一说出口,几乎四面八方的视线都聚焦到舒沅身上。   好在最初那两年她早克服了这层心理障碍,答话时也不卑不亢,就简单总结着:   “没复读,现在就做些普通的办公室工作。”   听着还真有点平平无奇。   众人的眼神中瞬间浮现出了然。   随即“开炮”的,是从前班上出了名的靓妹方晚晚——她从一进包厢便在和应是极有钱的男友通电话,聊了好半天Gucci,Prada,终于最后聊到买完车买新房。   听到没人说话了,遂掐准时机扭过头来,兴致盎然地开口:“那舒沅,你结婚没?有男朋友吗?”   旁边人七嘴八舌地搭腔:   “看你瘦了这么多,应该有了吧?”   “谁啊,说说呗,有照片吗,我们给你参考参考啊。”   “别害羞嘛,大家都是女人——话说你不会连小孩子都生了吧?哈哈哈,开玩笑的。”   也难怪她们满腔好奇,夹枪带棒。   当年蒋成为帮她从叶文华的事情中脱身,向叶家放话已经和她订婚,但当时毕竟只是两家私下解决问题时搬出来的说法,并不是公开对外宣布。   何况这件事本身听起来就荒诞,是故一直到他们结婚三年有余,坊间虽多有他们之间的种种传闻,舒沅也几次被拍到和蒋母一起出席重大场合,然而关于他们俩的具体“实锤”却几乎没有。   当然,哪怕有,也很少有人相信。   再加上同为当事人的两人,就连三年前唯一一次一起出席某位老师的婚礼,私下同学单独聚会时都是分坐两桌避嫌,舒沅又一向对结婚与否的话题避而不谈,越是不说,当然就越让人心焦,越让人好奇。   好不容易逮着问话的机会,这群人哪能不充分利用?   然而舒沅早已做好准备。   几乎没犹豫地,便冲方晚晚笑笑:“暂时还没有,还没找到特别合适的。”   所以就是又未婚,又未孕,工作一般,也没有钓到金龟婿是吧?   众人又是空气中对视一眼。   当年的学神,曾经的别人家的孩子,原来也不过如此。   促狭畅快的气氛几乎一瞬间席卷了在座诸人。   旁边的王莹立刻接话:“哎,这也难怪,我之前听别人说看到你在那个什么什么媒体公司上班,我还在想呢,工作环境也不好,肯定没有什么优质男。”   “而且我听说办公室恋情不好的啦,太拘束了!像我和我老公,都是在意大利旅游的时候认识的。”   “要不舒沅你也不要常自己闷着了,你说你,这么多年也不跟我们这些老同学联系,不然我们也能帮你介绍介绍不是?”   ……   “嗯。”   舒沅敷衍地点着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唯独视线偏向另一侧——她看着朱老师的背影,心里又在惦记着昨天晚上打了好久腹稿的祝词。   偏偏这群早就想要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同学们依旧不放过她。   议论着,不动声色炫耀着,又不知是谁,忽而低声说了句:“以前文华也特别喜欢意大利来着,那时候我们还……”   还?   有什么好还的。   王莹急忙回头,作势拍了拍她嘴,又瞥一眼脸色大变的舒沅,咕哝着:“老师过生日,你提这个干什么?”   “我也是随口……”   “行了,快别说了。”   话虽如此,这敏感的话题已经抛出去,所有人的视线自然都不由自主,再度胶着在舒沅身上。   恰是时,陆尧却忽而从隔壁桌起身,接起一个电话。   “哦,你到了?到哪里了?对,在三楼,我到楼梯口等你吧。”   “没事,不碍事,我现在过去。你稍等一下。”   还没开席,已经有几个男同学喝得面色酡红,闻声,发酒疯似的高声侃:“谁啊?谁这么大架子,还要人接?不认路啊!”   “就是说啊!都是老同学,他/娘的摆什么谱!”   “对,刺猬,你说得对!我就特看不惯这种……”   听他们吵吵嚷嚷,舒沅忽而眼皮直跳。   目送着陆尧背身阖门离开,一时福至心灵,她蓦地低头,滑开手机解锁。   ……果然。   果然!   十分钟前。   【老婆,在什么酒店来着?】   【本来就飞机晚点了,路上又堵车。】   五分钟前。   【算了,我问陆尧吧。】   【我让司机送你,你怎么没联系他?】   *   三分钟前。   蒋成:【我到楼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蒋成:老子来了:)。   感谢在2020-05-05 10:41:19~2020-05-06 16:3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三你乖一点吖!、素包子 10瓶;02110502 8瓶;苏言、就爱看小说、肉包 5瓶;问问 3瓶;zmzmzmzmzzm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三年前。   别墅一楼衣帽间,舒沅站在落地镜前。   自打前些日子在香港参加完蒋成的大学毕业典礼,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郑重其事的装扮,翻来翻去,好不容易找出家里压箱底的束腰绑上,许久没穿的黑色抹胸小礼服却还浑似抗议,挤得她胸前几乎喘不过气。   怎奈镜中的上身效果又确实堪比瞬间压缩了三分之一个自己。   舒沅狠下心来,还是背过手去往上艰难拉扯了半晌,结果再怎么努力,拉链到蝴蝶骨的位置依旧还差着一大截距离。   果然,事实证明,为了争一口气激励自己而非要买小一码的行为纯属自作自受。   同时挺胸收腹兼手腕用力是不可能了。她只得一手拢着胸前布料,又扭头跑到门外,向二楼喊了几声:“蒋、蒋成——”   上头安静得毫无回应。   估摸是还没起床,这么叫也叫不醒。她索性一脚踹一只,把脚上高跟鞋就地一脱,随即小跑着上楼,直奔主卧。   卧室里一室凌乱,还残留着他们昨夜缠绵气息。   亏她早晨起身时特意没把窗帘大开,想着让他多眯一会儿,只拉亮了床头台灯,小心推推他便下楼化妆。   结果这人口口声声应了说好,又不知何时背对灯光,手臂虚虚遮住双眼。看样子还睡得正熟,哪里有正经起床的意思?   舒沅一时失笑。   可看他那犯懒时难得孩子气模样,却实在想恼也恼不起来。只踮起脚尖凑到床边,像只小蘑菇似的蹲在那,而后小声喊了两句:“蒋成,起床了。”   他一贯浅眠,大抵听她进门时就已经醒了睡意。   偏还要故意翻个身背对她,声音闷声闷气:“几点了?”   “八点半,”他退她进,舒沅起身坐到床边,掀掀他被子,“昨天还说八点就让我叫你起来的。”   “……”   蒋成不答,依旧闭着眼。   长睫却时不时微颤,显然是在做着起床前最后的挣扎。   舒沅扶额,想着不管怎么,至少先让他搭把手帮忙拉起背后拉链,只得先凑过前去。结果还没来得及附到他耳边,却蓦地惊呼一声,被他反手拽了手腕,险些直接扑倒在人身上。   回过神来,吓得忍不住小小踹他一脚,“蒋成!”   却到底也没翻身起来,只靠在他后腰,任由他抱宠物似的勾住她脖子,玩闹似的捏捏后颈。某人声音懒洋洋,冲她兴师问罪:“舒沅,你这叫什么知道吗?”   “哈?”   “你这叫‘恶人先告状’——昨天我是说了要早点起,但当时生闷气不理人的可不是我。”   “……”   “别不说话。现在知道装傻了,那昨天给老头和妈敬酒,结果喝多了,回来路上发了一路酒疯,一边哭一边嚷嚷着热要脱衣服的是谁来着?要不是我还剩点理智,扛着你上楼,你进门在沙发上就能……”   呸呸呸!   舒沅翻身起来,一把伸手捂住他嘴。   还别说,虽然她昨晚确实喝断片,对于那些个荒唐事毫无记忆点。但眼瞅着两人打闹间,蒋成没盖严实的后背上那错落挠痕醒目,也明白他八成真没夸张,自己确属“案犯”。   故而没闹几下,她脸一下子红成个大番茄。   连舌头都似打结,只结结巴巴给自己解释着:“我昨天,我那是……”   蒋成扒开她手。   眼神一扫,此刻女上男下,他几乎毫不费力便瞥见人胸前风光。一看那抹胸裙松松垮垮,便猜到八成又是扯不上拉链的尴尬事,遂顺手便把人脑袋按低,径直绕过她肩颈,去够那折腾她多时的拉链。   一边帮忙,还不忘趁机羞她:“现在知道解释了。也不知道是谁在香港的时候生闷气,一个礼拜什么话都不说,不做饭,不同床,出门恨不得跟我隔三百米?”   提起这件事,舒沅的底气终于足了点,趴在他身上也不影响士气:“那是因为你毕业致辞完有个女生拉着要亲你!”   “不是没亲到吗?又不是避不开。结果等我跟导师握完手拍完照回来找你,你人早没影了。”   “……你不是也没来找我。”   “我那天有正事要做。”   他帮她拉完拉链,手又不经意绕回她后颈,不轻不重的揉捏忽而重了力气,“平时没看你那么急赤白脸的,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结果就这么丁大点事儿,生气生了大半个月。”   “是十一天。”   “也差不多了,我都不知道你能这么矫情。”   话虽说得凶。   可他不知想到什么,像是自己被自己逗笑,颊边那俩不合时宜的小酒窝又偏偏冒出来。   下一秒,便几乎称得上恶劣的,伸手“报复”、把她好不容易刚编好的三股辫揉得一团乱,看她手忙脚乱地直起身,忘记尴尬忘记继续矫情,只留下气冲冲的低声恼:“蒋成!我编了半个小时!”   “那就再编半个小时吧,反正有时间。”   他一边笑,一边下了床。走进洗手间,洗脸台上是他专用的漱口杯,牙刷上的牙膏早已挤好,“我洗完脸刷完牙来检查。”   “你这个人!”   “好好编啊,这可不是拉链,我帮不上忙。”   ——他们有时确实有这种默契,叫旁人看不懂该生气还是该乖乖吃口狗粮。   舒沅拿他没办法。   只得坐在床边,就着旁边衣柜的玻璃镜重新整理头发,手指勾一簇黑辫,弯过来绕过去,宛若不知何时便已继承了母亲的“魔法”。   眼神却莫名有些失焦。   好半晌。   听着浴室中的水声,眼角余光瞥见某人裹着浴巾从洗手间出来。   舒沅两手撑在床边,眼神落低,盯着自己晃晃悠悠的小腿,圆润润甚至泛着些许粉色的指甲,忽而莫名喃喃了声:“蒋成。”   “嗯?”   他单手胡乱擦着头发,正打算从搭在一旁沙发椅背上、她早早帮他从衣帽间挑出来的三套西装里拿一套换上。闻声,头也没回地笑她:“怎么了,辫子真扎得没之前好看?”   她摇了摇头。   却是答非所问,垂低了脑袋,“其实我不想跟你生气的。”   “……”   “我只是看着你和别人站在一起,觉得真的比我登对好多。可是跟你说这些,心里又怪怪的,我怕你不喜欢我老是多想,所以心情就更不好了。我心情不好就不想说话,不是故意生你的气,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够好。对不起。”   越往下说,她音量越低,愈发紧张地攥紧指间床单。   哪怕相处了这么些年,她仿佛依旧还是那个——不管平时怎样,可只要他稍稍说一些不好,就止不住自我怀疑的小女生。   就算那些不经意说出口的话不过玩笑,可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她总唯恐自己这些年来的付出会被一些小缺点抹杀。   于是忍不住想,忍不住怕,只能往后退。   退到退无可退,才当作“赎罪”。   她说:“要不今天……今天先别,我们别坐在一起了。我还没有准备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说我们的关系。可能,等我再好一点,心理上,还有身材……嗯,反正各方面,都好一点的时候。如果那时候我们真的还在一起,再去跟他们说这些事——”   “蒋成,你觉得呢。这样的话,是不是对你更好一点?”   *   沅:【你怎么来了?】   蒋成:【赶着最后一趟飞机回来的。你不是说想亲自来这祝那老师生日快乐。】   ——但我可没说想跟你一起来!   舒沅背抵着洗手间隔间木板,闭眼,深呼吸。   还没想好怎么用尽可能不那么现形的方式把对方支开,避免在一群同学面前勾出当年往事,顺带从此和蒋家彻底捆绑在一起,后脚,微信页面上又蹦出两行新消息。   蒋成:【你去哪了,这边没看到你。】   蒋成:【上厕所?】   沅:【你在包厢拐角那个楼梯边上等我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一行字飞快打完。   舒沅心里嘀咕着不能再老用微信互发消息,否则让边上人看到他手机上备注、八成又要多问。遂发完这一句,便把手机塞回包里,准备直接出去,随便跟蒋成找个借口先走人。   但老天爷显然并不喜欢如她这样平淡的默默掀过一页。   是故,她把包挎好,手刚摸上门栓,外头便忽而传来几道有节奏的脚步声,高跟鞋轻敲瓷砖,清脆声响。   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笑闹讨论。   “话说舒沅怎么一下人影都没了?我还打算看热闹来着。结果等反应过来,她座位上包都背走了。”   “是不是怕和蒋成撞到啊,不是都说什么她和蒋成现在有一腿……而且莹莹,真的,还别说,蒋成现在是真心帅。比以前还帅,我要没结婚都想倒贴他——感觉他一眼神看过来,我腿都发麻。”   “你试试呗。反正你倒贴还有可能,身材这么好,不过,舒沅?”   “对哦,哈哈哈哈!那照你这么说,她和蒋成的事八成也是她自己传出来的消息吧。她是不臆想症啊?”   统共就三个隔间,除了舒沅在的这间之外,左手边那两个刚刚好被这俩人占满。   或许是她本身够安静的缘故,王莹和另一个忘了名字的女同学概都默认了这厕所里就两个人,一边解手,倒还一边讨论得欢快。   “我觉得是。不是我说得难听,但她要真搭上蒋成,那真的是癞/蛤/蟆吃上天鹅肉吧?念书那会儿我就觉得她不对劲,每次蒋成的事她就格外上心,但那时候谁会把她往……那上头想啊?我反正没见过这么没自知之明的人。”   “当年还能拿她成绩好说事好吧?说她想帮蒋成补英语什么的。反倒现在——啧,瘦了也不算什么大美女,我是没看出来她有什么好的,脾气好?那不如去找保姆好了。”   冲水声接二连三。   忍俊不禁的笑声里,王莹和那女同学出了隔间,凑到洗手台前。   两人话音一转,又开始讨论:“话说你留了舒沅的电话吗?我还想哪天约她出来。”   “干嘛,你同情她啊。”   “嘁,什么同不同情的,你觉得可能吗?当年我就不喜欢她,整天就会念书念书,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但她不刚说现在在搞什么自媒体文案吗?我老公刚回国,就想往那什么网红方面发展发展,她反正脾气好,跟她取取经呗。”   “……你还真懂废物利用!”   “哈哈哈哈,不用白不用哦,反正又不要钱。”   两人嬉笑着,互挽住手臂。   脚步声如来时那般,不过是渐行渐远,舒沅推门出来时,四下只剩她一人。   一切都和她初初躲进来“避难”时别无二致。   至于唯一差别。   或许只有洗手台前,镜中映出的,她面无表情的脸。   *   “蒋成!你怎么在这?”   “在等人吗?等谁啊,你怎么不进去坐,都好久没见你了,我们这群老同学都还想多跟你聊聊呢~”   霍婷和王莹从洗手间出来,刚过一拐角。   好巧不巧,正好和之前姗姗来迟的“贵客”蒋某人迎面撞到。两人脸上登时齐齐挤出笑容,默契地凑上前去。   哪怕一向在外温文得体、进退有度的蒋成,这次几乎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八个字写在脸上。   但毫无疑问,这样一见的难得缘分,加上微妙的“独处”(忽略旁边电灯泡的话),两女都不由自主,同时心猿意马。   前有霍婷说:“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后头,又紧跟着王莹的热情相和:“要不我陪你到处找一下?或者你是丢了什么东西吗?”   蒋成:“……”   他眉头紧锁,一声不吭地摆摆手。   明明这样的人他平时见多了,应付起来不过一句话的事。但他这天是大老远转机两次回国,本就一身疲惫,还迄今没能看到“目标人物”,已是半句话不想多说的状态。   于是。   等到舒沅慢吞吞赶到约好的楼梯口,见到的正是这样两女一男“冰火两重天”场面。   大概是恶趣味使然,她竟还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了会儿热闹。   直至那俩“老同学”终于顶不住尴尬气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那个,蒋成,那要不然我们……”   “我们……”   “老公!”   两人身后。   循着蒋成目光所向,王莹同霍婷愕然回头,见一道浅黄色身影闲闲靠墙歪站着。   只可惜这俩夫妇似乎都无意格外施舍眼神给这两人。   只她静静看他,他亦看她。   目光相接,不过电光火石。   “阿沅。”   下一秒,蒋成便径直绕过面前碍眼的两人。几步走到妻子面前,他极自然地拉住她冰凉的手。   “等你好久了。走,进去吧,给人说完生日快乐,就早点回家了。”   他早忘了她那些个借口,只一边说着,一边拉她再度绕过瞠目结舌的两人。   边走,又不由捏了捏发疼的眉心,咕哝了句:“以后要不是你真特别想来的,这种同学会都可以不用来了,没什么意思。”   他实在不愿意回想。自己不过就是为了能回来陪她跟人说句生日快乐——顺带,总觉得不太/安/心似的,就想能抱着她好好睡一觉,竟然几乎跨了三个地界赶回国,明天,还又要赶最早那趟飞机落地新加坡。   说给谁都不信。   他像是会搞这么假大空浪漫的人?这不傻子才做的事么?   蒋成:“……”   问题恰恰在这里。   他握紧她手,推门走进包厢前,禁不住下意识摩挲她冰冷指腹。   突然的,甚至开始由衷地思考起一件很严肃的事。   ——话说,自己是不是真变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真是傻子。   哈哈哈,庆祝上榜,本章评论有一百个红包掉落喔。   以及,往后更新时间换到晚上九点啦。我日更,姐妹们常来,每晚不见不散哦—V—.   感谢在2020-05-06 16:34:47~2020-05-07 20:2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秃噜噜高歌前进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秃噜噜高歌前进 3个;iamhh_、十三你乖一点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shbjchchh 10瓶;高高高啊、五花肉的肥、南 2瓶;Jie宝超爱红烧肉、时光轴里初风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诚恳的说,舒沅今天来这场所谓同学聚会,不过也就是想和当年的恩师见一面。   她没有奢望过当年冷眼旁观的同学,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对自己怀抱善意或歉意,更没有打算要在这场聚会上通过“嫁得好”来彰显自己已然平步青云——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年发生的事,的确已毁掉了她原本一眼能望到头的平稳人生。可即便她可以接受自己如今一事无成,工作庸碌,但如果连她自己都以曾成为菟丝花为荣,又算什么道理?   至于蒋成,以及蒋成的成就为她带来的那些附庸和赞美,归根结底,除了把她继续贬低为“捡漏好运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真心的加成。因此,她还宁愿听听这些“老同学”的真心话和阴阳怪气,她当他们放屁,也权当增添几道人间阅历。   ——只可惜,蒋成显然是不可能这么想的。   就连命运也不容许她过分冷静。于是,从大忙人回国“撑场”,到她因为一时心火烧灼、果断认下蒋太身份那一刻开始,这世界再一次因为金钱的无上魅力,向她展开了虚伪却美好的一面。   “蒋成?……舒沅?!”   原本喧哗热闹、交头接耳不断的包厢里,伴着不知是谁的一声惊呼落地,瞬间鸦雀无声。   众人齐齐扭头看向进门处。期间动作之整齐划一,犹如影视剧里导演扯着嗓子排练过似的刻意。   刚才还捏着嗓子抽空给第二个男友打电话问新包的方晚晚同样循声望去,瞬间,一张小脸笑容尽褪。   短暂沉寂了数秒的包厢里,只剩下电话那头、长她二十七岁的男友粗粝声线:“晚晚妹,你啷个不说话咯?买!给你买好吧!莫生气——”   她哪里还有心思回应,一时心烦意乱,见了鬼似的匆匆挂掉电话。   不过下一秒,便又融入四周那接二连三响起的庆贺声和热闹氛围里,站起身来,挤出无比喜庆的笑意。   “天,我还说呢,一下就没看到舒沅了,还想说你干什么去了——原来是接蒋成去啦!怪不得呢,看你们站在一起,真般配。”   她以前就是班上的“气氛担当”,最爱拉帮结派搞小团体。喜欢你时是至亲姐妹,不喜欢时至亲姐妹全跟你不共戴天、理也不理。   一语毕,同桌的“姐妹们”当然也都会过意。多年不见,该搞气氛的时候还是要给足面子,遂也纷纷站起身来,个个亲热地往蒋城那头凑过去。   “你们也是,都在一起了,怎么都不跟咱们这些老同学通通气?”   “就是就是,我刚看舒沅变化这么大,现在这么漂亮,还在想谁这么有眼光,以后能把咱们班大学霸娶回家呢。”   “可不是嘛!”   笑声盖过所有人心底没底气的窃窃私语。   “……对了。”   虚伪的连连应声中,唯独后脚跟进包厢的王莹忽而开口,几乎自虐式地,在见证了此前包厢外那一幕后,抛出了众人此刻最心焦的话题,“话说,你们已经结婚了吗?还是只谈谈朋友先啊。”   这直球登时打得舒沅头皮发麻。   “我们……”   “我们早就结婚了。”   蒋成却没给她弯弯绕绕委婉暗示的机会,径直抢过她话茬。   这天他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反应倒快。下一秒,便又拉起她的手,十指紧扣,冲人漫不经心晃了晃。   “看起来不明显吗?”   “明显!当然明显啊,哈哈哈。”   一瞬间,整个包厢里似乎都充斥着最后希望破灭的粉碎声。   偏她们几个好事的还不得不给人面子,抢在最前,硬挤出笑容。   一声声的祝贺里仿佛都咬碎银牙。   “难、难怪,我说怎么、呃,舒沅真的好福气啊,什么时候也让咱们取取经。”   “期待你们早生贵子哈!下次来聚会,估计得抱着小宝宝来了。”   *   一群早不相干的同学叽叽喳喳围在身旁,换了平时的社交场,蒋成虽常扮演温文有礼,但实际也大多都是一笑而过,敷衍敷衍罢了。   但这天不知怎的,他竟似格外热衷于听人家掏不尽的客套话。明知他不走对方就不敢停口,都只得把他众星捧月供起来,还非得半天不挪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礼仪老师,今天专程来考人家词汇量似的。   唯独舒沅看懂他的意图,无奈几次想走,到底都脱不开身。   好不容易熬到这群女生终于词穷,她终于得空,想扭头去给被忽视老久的朱老师敬杯酒。   结果又是一波醉醺醺的男生勾肩搭背涌上前来,她不得不又一次停住脚步。   “什么时候请我们吃酒啊?蒋成,你也真行,我们恋爱都还没着落,你老婆都有现成的了。”   叫“刺猬”的男生首当其冲,哥俩好似的揽住蒋成肩膀。   “你小子,真的眼光蛮好嘛。我那时候就说了不是,都喜欢竹竿条算什么?真有眼光,就得选哪哪摸起来都顺手的。”   话里夹枪带棒,可蒋成面上竟笑容依旧。   旁边众人便也只得识趣的回以一阵笑声,两边都不敢得罪,又纷纷来偷瞄舒沅的反应。   从前在学校的时候,这个叫刺猬的男生便是个刺头。仗着家里有点背景,出手阔绰又混混社会,坐了三年的大哥位。   舒沅没少因为交作业的事被他甩脸色,有几次,还差点被人放狠话说“放学有本事别走”,这会儿重新凑近见了,依然觉得他身上一股子社会气,瞬间忍不住紧蹙眉头。   “……我想去跟朱老师说两句话。”   她遂低声说着,扯了扯蒋成衬衫衣袖,“你们男生聊,等会儿我再过来找你?”   “去吧。”   蒋成这次答应得干脆。   说话间,不着痕迹地拍拍肩上灰尘,也挥开刺猬的手。   他难得没留她,舒沅松了口气。径直越过几个男生,便往原本热热闹闹的主桌走去。   ——她不像蒋成,永远是社交场里最高阶的主角。言行举止叫人挑不出错,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教养,无论何时,都是他抛不去的表象。   说实话,她心里甚至有些责怪他的高调。   这么直接不打招呼就来,原本宴会的主角朱老师和负责组织的陆尧心里怎么想?被他这么一搅和,谁还记得今天本该是来庆祝老师的生日?   只可怜那些削尖了脑袋往蒋成面前凑,生怕漏了什么便宜捡的同学们,显然还没有看懂。   在工作中冷酷理智如蒋成,不但不可能会为他们意气用事,更有甚者,他不过是大概感应到了这群人的两面三刀,高高在上,看他们联袂出丑而已。   ——你们不是最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吗?再比比试试。   ——你们不是最爱踩高捧低吗,这么多年都没变,再让我见识见识。   如果人的心理活动真能做成弹幕展示,让蒋成站那,才真是一场好戏。   舒沅叹了口气。   她虽明白他的恶劣,但还没不识趣到一边享受他的关心一边倒打一耙的地步。   故而,无奈归无奈,终究还是默认了他说的一切,在外人面前给足他面子。   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不多时,舒沅便也走到主桌那头。   “朱老师?”   踌躇片刻,她还是开口,轻轻喊了一声正和剩下三两个同学闲聊、乐呵得像尊弥勒佛的老师。   老朱闻声抬头。   看见是她,竟也压根不需要什么吃惊或辨认的步骤,便认出了她的“本来样貌”。   只兀自伸手招呼着,“诶!……是舒沅啊,来,坐,到这坐。”   “嗯。”   “都好些年没见你了,这些年过得还好吧?听刚蒋成那说法,都结婚了?”   “都挺好的。结婚……有好几年了。”   结婚。   旁边的几个同学看似无意,实则也都有心在听内容。听到这句,一时间都识趣的不再发言,只齐齐竖起耳朵,等待她的继续“爆料”。   然而老朱却再不往下问了。   “……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样。”   只看着舒沅那拘谨样,无奈的拍拍她肩膀,还是老话重提,还是当年的语重心长,“别老是话都往心里咽,你说你,也得多交交好朋友,知不知道?个傻孩子。”   舒沅的鼻子一下酸了。   她低着头,眨眨眼,忍回眼泪。   然而却忍不住,总恍恍惚惚想着,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是没变的。   很多年前,老朱也是这样叫住她,在高考前的最后三天,郑重其事的叫她过来,叮嘱她,不管发生什么,再也不要再把学校里发生的那些坏事记在心上。一定要好好高考,飞出学校,飞出这座城市,去更辽阔的地方。   他说,舒沅,你现在看到的,只是世界很浅很浅的一个剖面。在任何地方都会有好和不好的两个面,但当你去到更广阔更明亮的世界的时候,会发现所有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这世上所有事都是守恒的!你受的苦,老天爷,还有很多很多关心你的人,他们是能看到的。   也说,如果所有人都处心积虑想看你出丑,他们越是这么想,你越要争气,不能因为他们就白白浪费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如果你真的一蹶不振了,最开心的就是他们,舒沅,你知不知道?   ……知道。   她那时明明是用力又用力,点过头的。   然而高考放榜那天,全市直播,锣鼓齐鸣。她却只能待在黑黝黝的房间里,看着屏幕里满头大汗的老朱一边跟在校领导旁边发言,一边不住张望着背后。   他只看最前排,看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她知道他一定不敢相信。   为什么她明明都已经拖着受伤的身体赶回考场,明明都已经拿起了笔,为什么到最后,竟然还是该死的榜上无名?   为什么不做完?   为什么竟然敢交白卷?   为什么要在考场外痛哭?   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未来,要自己作践自己?因为叶文华在那天死了?因为她死了所以你也要放弃自己?   她替老朱全都问了,却一个也不敢回答。只是哭着抱紧蒋成,几近声嘶力竭,哭干眼泪。   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她才终于和自己和解。   她才终于敢鼓起勇气,走到昔日的恩师面前,小心递出手里那杯酒。如若当年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本该在谢师宴上就敬出这杯酒。   她说:“朱老师,祝你生日快乐,祝你长命百岁,健康幸福。……谢谢你在我高中的时候,对我的照顾。”   老朱看着她,一时有些莫名语塞。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脸色似痛似惋惜,然而当年的热血老师,也终究被生活磨平所有棱角。   他不再说那些大话,说孩子们才愿意相信的梦幻世界,可到最后,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过后,还是对她说:   “你要记住,舒沅。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了,老师从来不认为你那时候有做错过什么。”   那一秒。   舒沅几乎有终于忍不住泪的错觉。   她狠狠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又点头。然而,也是同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怒吼:“你他/妈的干什么?你疯了!”   是刺猬的声音。   舒沅一阵愕然,匆忙扭过头去,看见那刺头正被几个男生拉开,满头湿淋淋水渍,地上一地碎片。   正对面的蒋成,脸色极为不妙。   刺猬被人架住,依旧不依不挠,“什么啊蒋成,你装什么你?!”   “她那个外号还不是你取的,你敢说你自己没喊过,这会儿知道装纯情了是吧?我看你他妈就是睡/人睡上……”   “蒋成!”   舒沅一声惊呼,然而还是慢了一秒。   那刺猬被瞬间迎面而来、兜头一拳打得眼歪嘴斜,身体不由自主抽动两下。   半晌。   “呸呸”两声,吐出和着血的半颗牙来。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方晚晚滴第二个男朋友还是我闺蜜客串的,她坚持要出演,并且给我声情并茂的演绎了一遍,希望大家不要打击她哈哈哈哈(狗头保命)   以及文案说的同学会不是这次喔,我默默揣着这秘密写了两天哈哈哈不敢戳破。   p. s. 姐妹们!如果有时间(?哈哈)戳开作者专栏给你格点个作收吧~最近被科普了一下,对于作者还是蛮重要der。爱你们,么么么!(我最近太娘了dbq)   感谢在2020-05-07 20:20:51~2020-05-08 19:17: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lastdanc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冬冬、lastdance 4个;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671784 5瓶;2633984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蒋成!你他/娘的疯子,有病吧?!我说什么了?”   “你们放开老子,我/操!蒋成,你他妈家里有几个臭钱就不得了了?以前在学校里让着你,你别以为一辈子你都高人一等!你们起开,我今天不教这小子做人……”   “你再敢动老子,你……”   蒋成盛怒时,通常一语不发。   哐哐两巴掌下去,却甩得比谁都响亮,听得人心里发凉,仿佛脸上也跟着隐隐作痛。   几次下来,那叫刺猬的小青年已挨了不知多少下,两颊高高肿起,嘴上却仍不住叫嚣。   双臂扑打向前,却又被身边人死死按在原地,整个人直喘粗气,充斥着咒骂声的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狗/娘养的,你是天山上白莲花还是什么五好学生?说你两句你现在觉得不爽了,你那时候也没见多恶心咱们啊?!”   “陈威,你别说了,你少说两句……”   “我有什么不能说的!你问问他我说假话了没!”   在那些劝阻不断、试图拉架的老同学眼中,蒋成大抵只是从来不露声色、温文有礼的富家公子。这么打两下不痛不痒,只要挨过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然而舒沅很清楚,他实际上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练家子。蒋母每次提起都泪眼汪汪,说他八岁时曾一度被绑/架,绑匪勒/索八千万无果,要不是警方营救及时,差点便被当场撕票。从此,蒋父便狠下心来把他送去苦学防身术同拳击。虽然他平时并不屑于亲自动手,极爱惜自己那双手,但真要动起真格来,怕不是今天的事还得闹大——   “够了!蒋成!别打了!”   舒沅心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匆匆把眼泪一抹,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那头,一把拽过他的手。   动作之大,蒋成充血而通红的双眼蓦地一颤。   极迟缓地,长睫微敛,他垂眼看她。   哪怕依旧不言不语,然而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到底因她到来而微有消缓。她双手捂住他紧攥而不住颤抖的拳,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再细究对错,只是轻声说了句:“今天是朱老师的生日,祝福说完了,我也有点累了,先回家吧。”   说完,又扭头从包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随手塞进刺猬衬衫胸前的口袋。   也不管旁边人再追问什么,交代了句“带他去附近医院看看”,便在一众人或惊讶或疑惑的目光里,拉着蒋成大步离开。   ——“喂?方忍吗,嗯,我是舒沅。对,我和蒋总现在都在华侨城这边。”   回家的路上,蒋成坐在后座,始终静默不语。   反倒是平时常躲在他背后、宛如影子般存在感极低的舒沅,这天分外理智平静,出来“主持大局”。   从电话召来司机,到和方忍交代今天发生的仓促事态,着重叮嘱对方解决后续事宜,别让媒体钻了空子乱写乱发,她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妥,仿佛刚才同学会上针对她的所有不虞都未曾发生,她不过是个十足十的旁观者。   或者说,她是早已经预料到,抑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局面呢?   蒋成被心里这莫名其妙的猜测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忍不住透过座位空隙看向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妻子,却发现对方也刚好挂断电话,顺势转身看向自己。   舒沅说:“其实你没必要为这种事发这么大脾气。”   没头没尾的话。   明明她压根也没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就像她全程目睹了一切似的。   蒋成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赌气似的别过脸去。宁可去看玻璃窗上映出自己阴沉表情,也不肯再直视看她。   事实上,包括他自己在内,其实也搞不清楚这突如其来的情绪爆发究竟从何而来。   甚至当他自己动手之后,环视周遭诧异眼神,扭头,瞧见舒沅两眼通红愕然不已的模样,他一时间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这么多年的沉心静气,自以为是的修养,会在一个醉鬼酒后胡言乱语时尽数破功。   愤怒吗?   轻蔑对方的粗鄙,还是不满对方不知轻重,不懂尊重?   他以为这是自己所有愤怒的源头,直到舒沅走过来,拉住他,喝止他,犹如驯兽师扬起马鞭。   他心里忽而有道极微弱、轻到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回答他,也是问他:你在掩饰什么?   掩饰。   暗色浓郁,而蒋成看向玻璃窗上自己莫名无措的脸,双眸忽而一下瑟缩。   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   八年前。   “蒋成——要不要去打篮球?”   城南的体育课总是这样的流程:草草集合,草草报数,草草解散,紧接着自由活动。   三拍手过后,方阵四散,蒋成还没来得及走,就被一群男生团团围住,一个个脸上都是热情洋溢笑容,抢着上来同他勾肩搭背。   自打蒋母上次在家里那间五星级酒店设席请全班老师同学吃了顿饭,又个个塞了五六张折扣券后,他在班里的待遇便愈发犹如太上皇,仿佛走到哪地上都能掉一堆钱似的,没人不对他笑脸相迎。   蒋成从小到大,都对这些奉承恭敬心知肚明。   然而他也懒得点破,只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发觉时间显然还够,便没再推辞,在一群男生的簇拥下走进篮球馆。   但凡他在的场次,即便是友谊赛,观赛的学生总能坐满大半个篮球场。   上半场打完,一身大汗淋漓,他坐在篮球架下,撩起校服下摆随手擦汗,围观的“自来水”啦啦队里瞬间爆发出一阵嘈杂尖叫声。很快,便有眼熟的女生扭扭捏捏跑上前来,双手递上一瓶未开封的冰矿泉水。   “蒋、蒋成,喝水吗?”   他一下没认出来眼前是谁,眉心微蹙。   也没伸手接,倒是刺猬和班上那一群兄弟抢着在后头起哄:“哎哟,晚姐,今天这么温柔啊?看上我们蒋成了吧?”   一阵哄笑声里,女生两颊绯红,连连跺脚。   “哎呀!你们乱说什么!我、我才没有!”   “哟哟哟,瞧瞧,还没成蒋嫂就开始害羞了。晚姐,你这样不行啊,要大胆点知道吗?扑上去啊!”   “你们别瞎讲~”   方晚晚和班上那群男生一向打得火热,也吃得开他们分不清暧昧还是纯友情的调侃。   但闹归闹,她心里头还是明镜似的,要说有目标,那还得是条件最好的蒋成才配得上自己。   于是哄完逗完,照旧把水往前递,两条马尾辫柔柔搭在肩膀,垂眉顺目。   “蒋成,你别听他们乱说,我只是想……”   “我不喝冰水,也带了水。你自己喝吧。”   蒋成却不知想到什么。   倏而脸色一变,视线自不远处人群里一眼扫过,随即半点面子不给的拒绝了她。   方晚晚笑容瞬僵。   下一秒,嘴一撇,登时像要哭出来似的低声抱怨着:“可你上次都接了舒——”   舒,舒什么?   她后话哽住,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只视线同他身后的刺猬对接一瞬,丧气地轻哼两声,便扭头跑了。   比赛仍在进行。   蒋成心绪不定地打完了后半场,接连两次发球失误,好在此前比分已经拉开,最后还是险险得胜。   一群大男孩欢呼不已,商量了两句,最后索性逃了最后体育课的集合,抢在下课铃打响之前,跑到学校特色餐厅占位去了。   一群人乌泱泱聚在点餐窗口前,你一句我一句,气氛如往常热闹。直到忽而有人喊了句:“蒋成呢?”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一群人里的大金主兼财神爷,已然不知去向。   但其实蒋成也没跑多远。   他不过是在出篮球馆时,总觉得越想越不对,遂脚下步子一偏,没跟着大部队往餐厅聚,而是抱着篮球,径直往后头器材室走去。   体育课还没吹哨,这里本就冷清,平时也只有当体委的刺猬搬运或送归器材时常来,今天都跑去特色餐厅,于是借走的羽毛球乒乓球也没归拢,多的少的都在门前的竹筐里,还等着整理。   他看着那扇绿门,上前动了动门把,发现紧锁着。   哪怕他加大动作作势推门,里头依旧安静的毫无回应。   确实,这么一看,应该是他多想,不会有人在里——   “喂!”   可他竟不知为何怒上心头,突然一脚踹上那门把,直把那门踹得簌簌作响,灰尘直抖。   一脚下去,这才听得里头一声低声惊叫。   可他也不问对方到底什么情况,只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发泄,或说迁怒,非要把面前这年久失修的破门直接弄到报废不可。   动静越来越大。   终于,旁边的窗口打开了一条缝,舒沅那张圆钝的、白团子似的脸露出来。   她看见是他,有惊喜也有惊吓,却被他那样子凶得不敢开口,本就被发闷的暑气蒸得两颊通红,这下更是红得像要滴血,却还怯生生的不太敢开口。   直到蒋成一口心火终于熄灭,停下动作。   一眼扫去,隐约能看见器材室里情况:她不知道被关了多久,但大概一直是坐在那些软垫堆上,还留下向下陷的隐隐凹痕。旁边放着两本五三,一瓶尚未开封的矿泉水。   舒沅见他像是平复了情绪,终于鼓起勇气敢开口,问了句:“你……你有钥匙吗?”   “有钥匙我需要踹门吗?”   “哦、哦。”   “别人把你关在这,窗户能开为什么不喊?”   比起关心,他的语气似乎更像是冷冰冰的质问:有人欺负你为什么不反抗?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为什么这么窝囊?   舒沅没有回答。   但蒋成其实猜到她想说什么,虽然他没办法理解那种情绪,但也知道,无非是哪怕喊了也不知道喊来谁,比起别的,就这样被关一会儿,她还能安安静静看会儿书,也没损失什么——她一贯擅长于这么安慰自己。从前抗争过没得到好结果后,她便选择了最明智也最不拖累他人的方法。   可这到底算什么?   不反抗就等着被欺负呗,凭什么还整天在自己跟前晃悠,博可怜吗?   明明自己过得够惨了,还天天乐乐呵呵不愿意说,明摆着就是暗恋,还搞的人尽皆知,这算什么,图施舍吗?   有病。   可他说不清楚是舒沅有病还是自己有病,只觉得眼下这种情况莫名让人烦躁,他连装都装不下去,恨不得拧着她的脸骂,又觉得心里怪怪的泛着酸和疼——似乎每次想起抽屉里莫名其妙塞进的数学笔记,错题集,想起某次嘟囔着耳朵痛,结果第二天就静静放在桌上的药膏,想起每次只是放在篮球架下写着自己的名字那瓶温水,想起她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那种眼神的时候,他心里也是这么怪怪的。   舒沅看着他脸色几经变化,轻轻握住窗框。   好半晌,却只挤出一句:“你今天打篮球了吗?好多汗。”   然后,那瓶水便递了过来。   ……   类似这样的情况,他不记得自己偶发善心,做过多少次好人。   其实他本不必要去扮演这种角色,毕竟暗恋他的人海了去了,如果得他垂青只需要多细心多奉献,谁都能演一演。   他说不明白舒沅究竟做了什么打动了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发什么疯。   只是那天下午,忽而撞了撞同桌手肘,低声问了句:“上午传的纸条呢?最后是在你那吧。”   班上的同学都是躁动的年纪,上午音乐课,前前后后更是热闹的不行,一张作业纸写得满满当当。   他垂眼看。   【蒋成,那个死胖子好像暗恋你喔】   【哈哈哈哈,我也感觉她看蒋成的时候有点意思】   【脑补一下她对蒋成说:7758258,哈哈哈】   类似的话数不胜数。   也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舒沅好像暗恋他这个话题,就成了班上许多人调侃的热门对话,时不时还要扮一扮个中人物来恶心他。   他大概也是被笑得心烦意乱。   上午回纸条时,便顺手留下一句:【够烦的。】   后头又跟着一串调侃和哈哈哈。   末了,是刺猬带头,写了一句:【是呗,要不下午把她关器材室得了】   【反正这胖子每次体育课都抱着书,妈的烦死了】   【√】   【看她就很不爽诶,上次还去老朱那里告状,搞得我上课被点名。】   【好学生都那样呗= =】   【光会打小报告,有本事跟我们直接说咯,哈哈哈】   蒋成揉了揉眉心。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他将这纸揉成一团,本想直接扔了,但总觉得刺猬那群人直盯着这头,要是做什么反应,八成他们还以为自己真……   算了。   他把那纸条随手夹在本子里,没再多管。   然而那张纸条的内容,以及许许多多次类似的纸条的内容,却忽而在很多年后,突然涌上他脑海,密密麻麻,无处可躲。   脑子里仿佛有根筋在抽抽作痛。   一直到司机将他们送回家中,被舒沅礼貌地请走,他还一直坐在后座出神,一动不动。   舒沅没办法,只得下车绕到他这一侧,径直打开车门。   总觉得这天晚上他状态不对、情绪过火,然而也不好多问什么,便放轻声音,手中也跟着推推他肩膀。   “蒋成,到家了。”   “……”   “蒋成,怎么了,你不舒服,还是……”   脚下猛一趔趄。   手腕被人扣住,她还没来得及悚然,下一秒,便被人紧紧抱住。   这拥抱仓促,她几乎是半跪在他腿间,好半天没回过神来,蒋成究竟是又抽哪门子风,可想起他今晚的种种,一时却也没忍心推开他。   想了想,倒是安抚似的拍拍他背。   “怎么了?”   她权当是为了以后平安离开铺路,不想惹怒这尊莫名其妙就发怒的大佛。   可蒋成只是抱她。   久久又久久,像是要从这拥抱中汲取某种力量,她无从得知缘由。   末了。   他忽而哑声说:“阿沅,我们要一个孩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入V啦,有万字章掉落。   开v前三章均有红包雨,大家前三章请一定多多支持呀,对小格帮助hin大,感恩。   下本写隔壁《我拥凛冬》,戳作者专栏可见,大家如果钟意的话可以先预收看看,暑假就开~   文案:   1.   林柿高三那年,七中里人人都在传。   那个叫谢久霖的混小子,爹不养娘不爱,哪怕少年堆里风光一时,以后铁定也活不成个好样。   她却不知哪来的胆量。   到毕业时,还不忘在同学录上写下页真挚祝福,偷偷塞进他抽屉——结果当然是在一众小弟们的笑声中被他当作笑料撕碎,没留半点痕迹。   好在那时她是天之骄女,是万众所向,只以为不过一时失意。   何曾想过多年后,却是昔日少年摇身一变,成了盛名赫赫大人物,而她沦落至寂寂无名。   甚至被一群人莫名堵在小巷口,只得蹭着这老熟人的威风,故作镇定地大喊:“你敢动我,知不知道我男朋友是谁?!”   “是谁?”   “是、是……”   她还没来得及答话。   那小混混忽而被人一把揪住衣领,狠狠掼上墙壁。看清来人,当即大惊失色:“阿sir,我、我可没有……!”   “没有什么?”   林柿呆站在旁,只任由为她解围的男人,扭头懒洋洋睨她一眼。   “今天我不执勤。只是告诉你,她男友叫谢久霖——傻仔,听过没有?”   2.   林柿曾经笃信,这世上的暗恋大多都无疾而终,有因无果。   直到某天,她看见谢久霖钱包里一张破破烂烂,被胶带牢牢粘好的信纸。   熟悉的隽秀小楷,是她当年拘谨笔墨,一笔一划写着:【谢久霖,祝你学业高升,前程似锦,做个对国家,对社会有贡献的好人。】   十八岁,他在底下龙飞凤舞地回了一个好。   二十八岁,在喧哗闹市,他与她遥遥相对。   “编号PC78356,西四区高级督察谢久霖,向林柿小姐敬礼。”   哪怕世事纷繁,物是人非。   原来他从未辜负过,她的金玉良言。   3.   “这个世纪疯狂,没人性,腐败。你却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弗朗索瓦丝·萨冈   感谢在2020-05-08 19:17:19~2020-05-09 10:3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怦怦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若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蒋成, 我们要一个孩子吧。】   几年前,舒沅在香港陪蒋成念大学期间,其实曾提起这话题许多遍。   那时节她常游走于港大的校园中, 虽然蒋父蒋母为她捐纳百来万换了个旁听席位, 但陪读的日子其实算不上充实——她不过参与最基础的课业活动, 那些对于她而言再轻松不过。但课后那些谈笑风生的社团活动, 她则多半没有加入的兴趣,也没能克服心里长期以往的恐惧。于是闲适的日子长了, 便总忍不住在零散写作的空隙里瞎想。   不可否认, 那个阶段的她, 实际上确实抱有某种仿佛老一辈的幻想。   她明白这场婚姻的由来以及不稳固的事实,可她的确是爱着蒋成的, 所以, 如果有一个孩子, 会不会能够保证这场婚姻的久久长长?   于是许多个午后,她用于写作的笔,总不知不觉在草稿纸上勾画:   她想象着, 这孩子或许会有像她一样和气的圆脸,与父母一样白白净净的面皮;   眼睛的话,就还是像蒋成比较好,桃花眼双眼皮, 眼波一扫迷死一大片;   鼻子——嗯,鼻子毫无疑问像蒋成最好了,又高又挺, 无论男女都好看;   但嘴巴可以像自己,不厚不薄,像爸爸的话,人家相面的都会说薄情咧。   “在画什么?”   她正动笔画到兴起,蒋成正好回家。公寓门一开一闭,他习惯性地走到阳台找她。   却还没等他凑过来看,舒沅便抢先一步,一把将那纸团揉皱,精准无匹地扔进旁边垃圾桶里。   “没、没画什么,”她欲盖弥彰,还没想好这话题该如何开口,只着急忙慌起身到厨房,顺口又问了句,“今晚喝海鲜汤怎么样?还炖了牛腩,待会儿再拌个沙拉。”   “都可以。”   蒋成那时经常是清早便出门,两个人一前一后去上课,接着回公寓吃顿午饭又离开。   她不爱动,自打高三那件事后身体便不见好,瘦了二三十斤。下午也就窝在家里随便写写东西,给杂志投稿,赚来的专栏费全都打进了两人共同的卡里。于他而言钱虽不算多,到底是一份偿还的心意;   而他则依旧如少年时,穿梭于一个又一个社团中大放光彩。无论何时何地,都充分扮演着星光熠熠的主要角色,在脸书上的粉丝成倍增长,享受着满配风云人物待遇。   唯有傍晚到家,窝在沙发上打会儿x-box等吃饭的间隙,蒋成看起来才像是那年纪的半大少年,带着抹不去的稚气。   “话说,舒沅,周末要不要去迪士尼?”   她忙于熬煮汤羹,听他冷不防在外头一问,险些烫伤手指。   好在汤碗没被撞翻。她一边捏着耳垂不住嘶气,一边又连忙应声:“好啊。”   “但怎么突然想起去迪士尼?你最近跟Dr.古的项目不是很忙。”   “上次正好看见Anna发的脸书,你点赞了。”   “……诶?”   “你很少点赞别人的吧。想去干嘛不说,帮我省钱啊?”   他窝在沙发里,伸了个大大懒腰,略长的头发时而遮了眼帘,被他孩子气地呼一声吹开。   “什么时候吃饭,我饿了。”   蒋成总是这样的。   哪怕待她并不算面面俱到,有冷脸的时候,也有勒令她暂时对这段婚姻守口如瓶的时候,和她保持距离的时候,可他从不是不好,从不曾仗着这段婚姻里他拥有所有主动权便肆意大提要求。   她在日渐积累的相处中逐渐悟到这道理,因点点不漏痕迹的照顾而感动。   于是某次事后夜里,小小蜷缩成一团靠在他怀里,她终于鼓起勇气,在心底千百次排练后问出那句:“不如我们要个孩子吧,蒋成?”   蒋成那时还没养成搂着她睡的习惯。   即便如此,听到这话时瞬间僵直的背脊也分外明显,她察觉到他的意外和悚然。   迟疑良久,他回答说:“我们才多大?生个孩子也没心思带。”   “我会带他。”   “你身体不好。”   “可是……”   “舒沅,现在想这些事还太早了。”   他每每话说到这份上,就是不容置喙了。   舒沅了解他的脾气,遂之后几年也没有再提,就那样平静无波地度过了在香港修学的四年。   只是真说起来,其实后来偶尔还是会遗憾,毕竟,她确实曾真的、极热切的期盼过那孩子的到来。   不是不知道生育是痛苦的,对她甚至是危险的,对青春的折损亦是显而易见的,但她那时的要求不过是安全感和家庭的归属感——如果那个孩子在那时到来,她会确信蒋成在一开始就曾抱好和她白头终老的念头,这就够了。   当然。   很多年后,在她读了许多书,见了许多人与事过后,也确实发现自己彼时那些幼稚的想法可笑极了。   事实早无数次向人们证明,一对不够相爱的夫妻,哪怕有再多孩子又怎样呢?   不过是让未来再多许多不快乐的怨侣,多少孩子用一生痊愈童年,或多或少,都来自于被迫肩负家庭的纽带作用。   她自觉还无法成为一个成熟的,合格的母亲,也无比庆幸当年没能成功用一个孩子捆绑住蒋成也捆绑住自己,成为整天垂泪的怨妇。   这件事,或许还要归功于蒋成的理智,在这点上她是感谢他的。包括后来很多次,在回到蒋氏、他们都各自成长后,蒋成依然在她动摇时,许多次教她不要轻易决定孕育一个新生命,她事后都十足感激。因为这些决定,让她在这个家里能够无所牵挂,仅仅用“爱或不爱”来衡量是否离开。   然而,蒋成这天却突然向她提出:“阿沅,我们要一个孩子吧。”   他是如此独断专行。   那又怎么解释,这么多年来不断搪塞她的借口?明明她的身体早在三年前就基本能维持健康状态,明明比起现在有工作的她,在此前她仅仅跟随蒋母学习各种礼仪同兴趣爱好的三年间,他们有更多时间生儿育女,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出要一个小孩?   唯一的解释就是,蒋成不是傻子,这两个多月来她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   或许仅仅是尝试了许多办法仍然得不到改变,或许是今天同学会里的对话突然提醒了他什么,于是他终于走向了她的老路。   于是,这个孩子不出意外,会成为家庭的纽带,成为将他们紧紧绑住再不分离的捆绳。   于是,这个孩子,她或他继承着可爱的圆脸,继承着漂亮的眼睛,继承着高挺的鼻梁,不薄不厚的嘴唇,会成为“蒋家的孩子”,而她成为“孩子的妈妈”,放弃他怀疑的“改变了她”的工作,放弃走到不受他控制的地方,从此乖乖为家庭放弃姓名。   从此只属于他。   “好吗?我们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蒋成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于是又一次追问。   舒沅眨了眨眼,她控制不住平白无故鼻酸的情绪。   只依稀想起,数月前买好藏在书柜深处的避孕药应该还剩下很多——蒋成通常自己都会做保护措施,所以轮不到她来用药,也想起蒋母在那天谈话的最后劝她,【蒋成的性格受不了激,越是逆着他来,他越要跟你作对。沅沅,你真的决定了的话,妈妈拦不住你,但是妈妈希望你不要用冲动的方式解决问题。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可以试试……先分居吧,好不好?】   【妈妈记得你一直很想去伦敦大学深造,我会和Dr.古联系,帮你拿到研习的名额。到时候,你可以先在伦敦读两年书。如果分居这两年,你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不改变,回来后,再正式起诉离婚,怎么样?】   许许多多的情绪和想法,一口轻而浅的叹息从喉口深处飘出来。   到最后,比起回答,她更像是安抚面前的“小孩”,像是无奈的,无底线的纵容,或者说是毫无办法。   只是淡淡说:“随你吧。”   *   ——可这种事怎么能是随你。   蒋成受够了她这段时间以来的平和,平和中带着一种漠视,从小到大,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来,舒沅看他的眼神永远是莹亮的,情动时湿漉漉的,哪怕不开心或受委屈时,依旧带着那种永不动摇似的、渴盼被拥抱被需要的感情。   她什么时候变得像个大气的假人了?   他说不清是气是怒,忽的一把拖住她手,往里,随即狠狠关上车门。   车早已开到别墅车库,四下无人,自然没人听见她几声短促惊呼,下一秒,已是无从反抗地被压制在下方,背紧抵着座椅。   他带着醉意的吻随即倾身而下。   宽敞的后座足为他提供了诸多空间,即便唇舌交缠,她依旧能感受到他的手指冰凉,扣在腰间。无奈多年夫妻,他熟悉她的身体甚至胜过自己,于是她只能犹如溺水的鱼任他摆布,任由他微微汗湿的额发扫在脸颊,呼吸近在颈侧,两人身体几无空隙,而她微微别过脸去喘息,手胡乱动着,终于摸索着抓住他的右手。   在最后一步到来之前。   她哑了声音,求饶似的低声说:“回房间好不好?回房间。”   蒋成:“……”   在这种时候扫兴无疑是大忌,被欲望冲昏了头的男人从不听人告饶。可她不曾经历过这些,只凭直觉本能行动,哪里想得到那么多?   然而,蒋成还是停下了动作。   染上丝丝情/欲的桃花眼乍而清明,他低声喘息数秒,沉默着,伸手帮她整理衣摆。   不知想起什么,又忽的脱下身上西装盖住她腿,随即从她身上退开。   一切只从他们踏入别墅时重新开始,周而复始。   蒋成仿佛找到了新的乐趣,因为无论她怎么装,怎么平静,但在这种时候时常是无法控制的。她的眼睛会重新变得雾蒙蒙,泪涔涔,她的声音重新变得细声细气,有时断断续续字不成音,她甚至会下意识抱紧他。   直到累得无力下床,他抱她去冲洗,又用浴巾裹着她抱回床上。   舒沅湿淋淋的长发铺陈枕巾,眼睫似闭未闭——她每次这种时候都贪睡。   他看着她长发,有些无从下手,明明吹风机在她手里可以是卷发器、可以是烘干机,但在他手上就是只会对着一处狂吹,一不小心头发钻进风筒,险些飘出股焦糊味,她嘶叫一声,蓦地撑着半边身子坐起。   “这个吹风不好用。”   他立刻解释,一脸无辜。   舒沅:“……我花三千找人代购的。”   “便宜没好货,贵也不一定有好货。”   “你别强词夺理,”舒沅被他折腾狠了,这会儿难得没好气,一把夺过吹风,刚要吹,忽而瞧见他自己头发也湿漉漉,贴在颊边,配上那眉眼,莫名有种奶乎乎的错觉,登时心里怪怪的,伸手招他,“你过来,我吹给你看。”   于是场景竟又倏而一变。   他睡在她腿上,她像从前那样梳理他头发,拢在指间,耐心地一丝丝去吹。   期间浴巾险些滑落,她怀疑起这人恶趣味,忍不住随手拽起个枕头便打他,又起身去披了件外衫。   找衣服时,正好翻到自己平时背去上班的文件包,她站在那迟疑了半分钟,还是半弯下腰,从里头翻出一个浅黄色的文件袋。   带着那文件袋回到床边,蒋成一眼看见,果然问她:“这是什么?”   舒沅坐到床边,他脑袋靠上来,吹风机的响动遮过她不正常的心跳声。   “我之前看中了香港一套房子,想买过来,你帮我签个字。”   “副卡权限不是都开了吗,钱不够?”   “不是,只是房子毕竟写我们两个人的名字,给你看看比较好。”   蒋成闻声,倒也没有过多怀疑,只伸手解开文件袋上紧绕的棉线,将里头厚厚一叠A4纸拢出来。   两枚订书针钉在左上角,不多不少,正好把她想挡住的内容挡好。   他捏着左上方,一目十行地随便翻了翻那些地产文件,有英文有中文,该有的红章都有,一式两份。中间还夹杂着些繁琐手续转让的确认书,但她一开始就表明立场说“给你看看比较好”,语气中淡淡信任亲热已足够把他笼络,是也他更没有多想,匆匆看过便做了结论:“你喜欢就买吧,我没意见。”   “那签字吧。”   舒沅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来一支笔。   蒋成遂坐起身来,文件放在膝上,几页一翻,他毫不犹豫便下笔,签上自己大名。   手里忙着,还不忘笑她:“平时没看你对买楼有兴趣,阿沅,我还以为你真的要无欲无求了。”   “只是看大家都爱投资,所以也试一试。”   “试吧,想买就多买点——”他签完最后一页,盖上笔帽,将文件塞回袋中,一并交还给她,“反正我们自己家就做地产,你赔光了,我免费再送你几栋。”   他心情好时就像小孩,好似哪怕你说要天上月亮星星,他也能随手给你摘来。   舒沅难得真心同他笑笑。   收好文件,又拍拍自己腿上枕巾,“哪有这么倒霉,我算过了,不会赔的。来,把头发吹干吧。”   *   蒋成这天终于学会了怎么给女孩子吹长头发。   虽然中途还是好几次扯痛她,服务待遇远不如她教得细致,但好歹学会了,还是值得夸奖的。   她于是凑到他颊边轻轻一吻,被他反过来蹭得颈边发痒。   唯恐他一时又有新动作,舒沅赶紧催他睡觉。   “早点休息吧,”她熄了窗边台灯,睡回被窝里,“明天你不是还要回新加坡?我帮你定了四点半的闹钟。”   “好早。”   “你六点的飞机,已经是最迟最迟了。”   “……好吧。”   他抱住她。   其实他这天也早就疲累,先是连奔波几趟飞机转乘回国,又喝酒,又同人动手,最后……咳,还有一段体力活,好不容易看她放软态度,心里仿佛一块大石落地,于是很快便沉沉睡去。   舒沅:“……”   注意到他呼吸绵长,已经睡熟,她这才睁开一双分外清明的眼,小心翼翼挪动他搁在自己腰间的手。   这次她轻手轻脚。   极力不惊到他,直到两脚触地站起,这才长舒一口气,顺手摸走那放在枕边的文件袋,踮起脚尖,直走到隔壁再隔壁的书房,按亮壁灯。   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书柜第三行第二格,凭借记忆,摸索着那本英文原版《月亮与六便士》后头空间,果不其然,翻出一盒被她遗忘多时的优思明。   不知是不是最近连日多雨,哪怕放在这样隐蔽的地方,盒身也隐隐约约像是略有些湿,好在里头的淡黄色药片大都密封着,应该没有影响。   她随即接了杯水来,毫不犹豫,就着水服下片药。   说不心虚是假的,然而,不能让无辜的小朋友在不适宜的时候来到错的家庭,这也是她作为母亲的责任。   舒沅撑在书桌一角,深呼吸,排遣情绪良久。   末了,又将那文件袋找了个地方仔细收好,塞进抽屉深处——这种地方平时只有她会来整理,蒋成的东西,从来只放在最明显最容易找的地方,他一向没有耐心一一翻找。   然而起身时。   她忽而动作一顿,注意到散乱的文件纸里,某一张某一角,显出几道不应属于此处的笔迹。   于是抽出那张纸。   竟然是蒋成的手书,上头写满胡乱又没有排布规律的数行潦草小字。   她仔细辨认了好半会儿,才认出分别是:蒋瀚、蒋广倬、蒋泽义、蒋宝婌、蒋爱媛……   或许连他自己都觉得写来不好意思。   于是写了又划,划了又写,最后大概自己也猜不透自己的想法,索性一并胡乱涂了,只在最角落的地方,很臭屁地留下两句脚注收尾——   【For thy sweet love remember’d such wealth brings.】   【That then I scorn to change my state with kings.】   舒沅一怔。   大学时,其实她并不是对业余的课外活动完全无感。只是她唯一感兴趣的课外活动不在校内,而是港中大的莎士比亚戏剧社。但她不敢以外校身份参加,只是在人家举办莎士比亚戏剧节的那天偷偷去看,结果看到精彩忘记时间,返程时记错班车,八达通卡又忘记带——连手机都没电,简直倒霉到头。   何况当时太晚不敢打车,只好在踌躇时,正好偶遇一个面熟的男同学,她庆幸极了,便和对方一起走回家。   那男生也都钟意莎士比亚,虽然高大,但性格温吞,感觉不像坏人。于是她难得和人聊得投机,几乎“高谈阔论”,最后说到两颊都红扑扑,等走到公寓楼下,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正要同人告别,结果肩膀突然被人一拉,她差点跌倒。   一回神,蒋成已站在她前面,怒得一张比女生都好看的脸突的英气悖发。   “你咩意思啊?我老婆行路,你硬系搭住她肩做咩?”   他粤语讲得向来一般。   大概觉得不尽兴,于是说了两句,索性转作英文讲,这下可好,仿佛打通了七窍,说话机关枪似的噼里啪啦,那男生明明和他差不多高,结果被说得好像矮了一大截。   最后竟连动手的步骤都省了,那男生教他这平常温文有礼一人突然爆发出的脾气惊得一声不敢吭,直到蒋成拽着她手气冲冲回家,舒沅往后看,那男生还杵在原地不敢动弹。   她那时心里也难得有气。   好不容易好像交到朋友,可蒋成的态度好像她是他的私有物不容侵/犯。但是平时要跟她上课时保持距离,也不承认他们早已订婚的不是他吗?   于是一进门她也发怒,一把甩开他手。   “蒋成!你干嘛在外面突然那么凶?”   “我凶?”   蒋成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一脸不敢置信。   扭头一脚踹翻桌上的box手柄,他指着自己,“我凶?我凶还是你笨哪!人家手都搭到你肩膀了,你还傻/逼一样乐乐呵呵,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情况啊?!舒沅,你脑子想不想事?”   “你!……你在社团玩的时候难道没女生挽你的手?你凭什么说我!”   “这是一回事吗?”他越说越气,指向墙上壁钟,“而且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你自己没手机不会看时间?你不回家做饭,这么晚了你就不担心他把你往哪带?人家随便哄你两句你就……”   “吃饭吃饭吃饭!”   舒沅霍然开口,一把拉过张凳子背对他坐下,“我是你的保姆吗?我必须每天待在家等你回来吃饭,给你送上桌,要不要喂你啊!”   “呃。我、我的意思是……”   “而且今天明明就是特殊情况。我手机也没电了,八达通也没带,我广东话说不好,又怕出事,不敢一个人打车,我也很害怕啊!人家送我回来,你凭什么还这种态度,如果他要是不送我回来,你会知道我去哪了?你能找得到我?”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是件小事,可她自己也越说越委屈,好像不把这些事说完马上就要厥过气去似的,说到最后,几乎是在抽噎了,手背抹眼泪,怎么都抹不完。   蒋成被她突如其来这么大反应激得手足无措。   他看着她背影,小小的缩成一团,想过去哄两句,又觉得好像发火的是自己,再过去哄又别扭,只得在原地发泄似的,下一秒,又一个垃圾桶遭殃。   轰然钝响。   舒沅肩膀一抖,丁点反应不给。   ——“我不会再做东西给你吃了。”   只一直到最后,她才小声的,带着哭音的总结了句:“我挣钱了,我天天给你点外送,你就天天吃楼下的叉烧饭吧!”   说完,小姑娘霍的站起,也不等他拖手,径直走进房间,房门轰然一甩。   像是在比谁力气大,闹出的动静更响亮似的。   她扑在床上哭,抽抽噎噎,几乎背过气去,觉得委屈,可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但是说出去的话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她还是想不通,其实明明蒋成平时都不会这么大脾气,凭什么今天她只是晚一点回家,他就可以随便摔东西骂人,但他几次因为社团忙到太晚回来,她都热着饭菜等他,从来都没发过脾气啊?   越想越觉得自己好惨,甚至都想到干脆不要再这样赖着他,放过他也放过自己,舒沅抹着眼泪哭到睡着,隐隐约约听到外头也跟着有甩门声,知道蒋成估计也气到出门,她越发坚定决心,决意明天就要和蒋成摊牌,蒋家付给自己的各种费用也都要好好还,以后的稿费都要存好……   想着想着,就睡了又醒,天亮了。   舒沅顶着一双核桃眼起床。   还穿着昨天回家时的衣服,她也都懒得换,只随便冲进浴室洗漱了下,就开门准备找人。   结果要找的人已经不知何时回了家。   蒋成睡在沙发上,听到她开门的声音,一下睁开眼。   他的起床气一向很严重,冷不丁一眼过来,舒沅吓到僵直了背,总觉得浑身冷冰冰的,打了一夜的腹稿,一下子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只剩下结结巴巴一句:“呃、我,去,我做早饭。”   “买了。”   他阴恻恻的回答。   舒沅往餐桌上一看,果不其然,楼下面包店刚出炉的吐司,隔壁的皮蛋瘦肉粥同肠粉,好几样摆得满满当当。   于是她没了脱身的借口,只得背抵着门站着,迟疑着要再怎么开口。   结果还是蒋成瞥她一眼,早一步抢过话茬。   “你还挺能哭,哭得我昨天头疼了一晚上。”   你明明半夜就走了!   舒沅在心里默默腹诽,脸上还是波澜不显,死活不吭声。   “哑巴了?过来。”   蒋成越是不肯好声好气说话,舒沅心里越是别扭,不想理他,权当一句没听见,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看看这样子像什么?   蒋成冷嗤一声。   暗忖女人真的都很烦,却还是起身,拎着脚边刚刚藏着的一大袋子,递到她面前。   他努努嘴,“看咯。”   什么看不看的……   她还是觉得他好凶,接过袋子也不情不愿。   结果一打开看,登时惊喜的“啊”一声,拿出里头一片小胸章左右把玩,爱不释手。   是昨天莎士比亚戏剧节的纪念品!   昨天本来看完节目,她也想去逛逛摊位的。但是手机没电,加上各种突发状况,她又急又慌,想着蒋成在家不知道怎么办,于是急急忙忙便出了会场,最后一点收获也没有,昨天哭累了还想着这事来着。   本来还很遗憾,可手里的袋子沉甸甸,倒像是把一条街所有的纪念章明信片都买了一份回来。每一样都全新,好多还是限量品。   虽然都不算贵,可她还是瞬间开心起来,笑弯弯一双眼。   蒋成的手指点上她额头。   “你说说你有没有出息?”   她这会儿已忘记责难他昨天的态度和爆发的怒火,只开心地抱紧一袋纪念品,抬头问:“你在哪里弄来的?昨天回家的时候,那边摊位都收摊了吧?”   “路边捡的。”   “……你别骗我。”   “骗你干嘛,昨天你哭得我太阳穴突突跳,所以到楼下抽两根烟,路上看见这堆丑东西,随手捡回来的。”   蒋成掐着她脸玩,“你说说你,喜欢什么不好,喜欢莎士比亚?怪不得,你个老古董。”   “莎士比亚才不是老古董!”   “别废话了,过来吃饭,妈/的,昨天晚上开始就没吃饭,饿死了。”   事实上,一直到很久以后,舒沅再一次在校园里偶遇了那个被蒋成莫名其妙骂到狗血淋头的男生,她才知道,原来那天晚上蒋成出去,不是抽烟消愁,而是半夜找人,揪出了那男生“问话”。   ——“不过他只是问我,那天下午我跟你去的是什么地方,也没那么凶了,就问问,然后还给了我两千港币,问我知不知道那边主办的社团的电话。”   ——“后来我听港中大那边的师兄说,他们也是半夜接到电话。本来纪念品也不可能一次性全卖完嘛,你那个男朋友花了五倍的价,非得大晚上把人叫起来,然后把剩下的纪念品全给买了,本来还缺了几个版,他又花蛮多钱,从认识的师兄那里买了。怎么,他也很喜欢莎士比亚?”   唔。   他当然不喜欢。   不仅不喜欢,此后的很多年,一提起这件事他就变脸,并且声称自己对于那些老掉牙的戏剧毫无兴趣,每次舒沅去看相关的话剧,少不了被他嗤两句。   可是眼下这两行英文,”For thy sweet love remember’d such wealth brings.That then I scorn to change my state with kings.”,不正是出自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吗?   舒沅看着那熟悉笔迹许久。   直到双腿都蹲得发麻,才恍然一下回过神来,匆匆将那纸页放回原处,也将自己的文件袋重新拿出来,另找了个更隐蔽的地方放好。   本以为自己可以丝毫不为所动。   只起身关灯离开时,离开书房的前一秒,她却又忽而回过头去。   明明满室漆黑,可她仿佛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小小的舒沅,窝在老家的布沙发里,腿上窝着那只黑猫,左边是妈妈,右边是爸爸,奶奶坐在一旁的短沙发上泡着脚。   爸爸是时隔很久从外地出差回来的,一边给她刨苹果,一边问她,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啊,有没有受欺负。   妈妈马上接腔,抱着她在怀里蹭蹭,怎么可能有人欺负女儿咧?我们家白团子,这么讨人喜欢。   黑猫被妈妈撞到,“喵”一声大叫,跳下她腿跑了。   奶奶在一旁呵呵笑。   老人家总爱教育她,扯着熟悉温暖的乡音,说沅沅啊,这么大了,在学校里,一定要好好和人家相处知不知道?别人对你好,你也要对别人好,别人对你不好呢,那就别放在心上,有些人只是单纯的坏,你不能跟他们学。   【对啊,别跟坏孩子学,谁要欺负你了就跟爸爸说!——我们家沅沅可是要考P大的,以后要出国念书,爸爸还想蹭你的光出国呢,爸爸都没出去过。】   【老舒,你瞅瞅你这没出息的样,哈哈。】   【怎么就没出息了?别人的蹭不到,我蹭我宝贝女儿的还不行啊?哼。沅沅,你别听你妈乱说,反正爸可把大钱都省下来了,就等着供你念书了,你就放心吧,啊。】   欢声笑语,犹如昨日。   然而那些画面却逐渐斑驳,褪色,长沙发上一个个一个个人都离开了,奶奶也变成灰色。   大黑猫不见了,猫窝永远空置着。   只剩下她一个人,抱着张合照,蜷缩在沙发一角。   她不记得那个自己睡了多久,睡了多长,流了多少眼泪。   她藏去了所有的梦想,未来,希望,光明,在灰色的世界里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因而那时节,蒋成甚至曾是她所有的寄托所在,所以,为他付出一切也在所不辞。   她本可以在这样虚假却温柔的幸福里睡一辈子。   然而,那个小小的自己,却不知何时醒来了。   小小的,胖胖的,不好看的舒沅睁开了眼睛。   时隔八年,她们就那样四目相对,微笑,而后点头。   她们都知道她们需要的是什么。   “咔哒”一声。   扇形的光斑渐渐闭合,书房的门最终被关紧了。   *   次日清晨,舒沅睡到七点,被她的工作闹钟按时唤醒。   身边倒是空落落——蒋成一向公私分明,该他做的事绝不耽误,想来抱怨归抱怨,到底还是早早起床,早已离开。   他并没有吵醒她,她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尽量早起配合,做好早饭送他离开。   只床头柜上,还留下他匆匆写就的一张便利贴。   依旧潇洒如初的笔记,龙飞凤舞,写的是:“周六我回家,到时候,一起去找刘医生?”   舒沅瞟过一眼,没再看。   换好衣服吃完早餐,便照常去上班。   “舒沅——!”   却不想,这才刚走到大厦楼下。   这天她竟又迎来一位想不到的不速之客。多日不见的陈怀言拦在她面前,这次再见,他换上了平凡许多的衣衫品牌,看着潦倒了些,脸上却多了些肉,不再像之前看见那样病态的瘦白,显得英挺许多,愈发蜕出半成熟的轮廓。   呃。   但是行事风格显然还不是那么成熟,不然也不会这样乱了阵脚,直接在门口拦人了。   舒沅视线微低,看向对方紧扣自己手腕的五指。   她眉心不露痕迹地一蹙,但想到顾雁,想到那天他对顾雁的维护,她还是微微放缓了些语气:“找我什么事?小朋友,我要上班了。”   “我知道。”   “那你这是……?”   “我找你帮忙。”   她有些失语。   顾雁找自己帮忙就算了,眼前这个半大孩子也开口闭口,这样理所应当算什么?   陈怀言可不是什么幼稚小孩,好歹也是在港岛豪门历练过的,当然知道轻重,也预料到她的想法,见她无言,下颌线登时紧紧绷着。   两人在大厦门前“对峙”片刻。   末了,还是那少年深呼吸,松开手,垂落一旁。   “舒沅……姐,”他说,“我找你帮忙。方便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坐坐,聊一下吧。”   “关于什么的?”   “我,顾雁……还有你,还有,叶文倩。”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评论均有红包哈=W=   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TAT入V前三章会影响千字收益,请大家耐心多追两天好不啦~(对不起我又娘了Orz)感谢在2020-05-09 10:33:54~2020-05-10 10:3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颗皮皮桃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芝士蛋糕 20瓶;问问 5瓶;高高高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陈怀言年纪虽小, 可思维极缜密,自有一套详尽且一丝不苟的逻辑。   因着他的不请自来,舒沅不得不花去十分钟和他在大厦楼下简单谈了两句。   从交谈中, 才得知原来顾雁在两周前, 就阴差阳错入职了叶文倩目前掌事的天方科技。   因为两人的早年“恩怨”, 加上陈家与叶家昔日在商场上一度摩擦不断, 陈怀言更是首当其冲的导火线,明里暗里, 在公司已经被塞了不少小鞋穿。   于是, 很显然。   这半大少年, 今天又是为了给顾雁解围而来。   末了,也终究微一蹙眉, 难得坦诚:“其实这件事, 如果可以, 我不想来麻烦你。我也劝过她放弃在天方工作,可对方开的工资高过市价,她想多攒钱还你, 根本不听。”   的确,顾雁看起来像是个美艳多情女,其实本质上压根就是个一根筋的女侠,又犟又直。   别说贪什么小便宜, 这听起来就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舒沅忍不住苦笑:“我说过,不会因为这笔钱给她压力。”   说着,话音一顿, 她又问:“而且你觉得我真能帮上你的忙吗?我现在也只是一个小职员而已。”   “你可以。”   陈怀言直视她,这会儿目光倒不闪不避。   “来之前,我已经托大陆这边的朋友了解过。以蒋家现在的资产,长珠三角一带,除了纪家和宋家,基本没人能跟你们争龙头。更何况,天方的大股东本来就是蒋家。”   不愧是昔日香港老派豪门里养出来的精明人,有进有退,有理有据,算盘打得那叫一个响亮。   舒沅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一半大孩子绕进圈子里。   陈怀信倒是又不知从掏出一块玉佩,放进她手中。   “这是我哥哥的遗物。你帮了我的忙,以后,这个人情,我会双倍还。”   舒沅默然。   看了看玉,又看了看他,不由一声叹息。   这是哪门子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港片的剧情啊?   说真的,换了从前,她八成也就哄着面前小孩不要为难自己。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她即将离开,对于顾雁这个难得重逢的朋友,对于叶文倩这个非得重逢的仇人,有一说一,也确实应当有所交代。   老天既然把这口锅砸到头上,她也没有不接的道理。   舒沅下定决心。   “……行吧,但玉你拿回去,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不算你欠的人情。”   “我不是还不起。”   “喂喂,我也不是看轻你啊,我是真的……”   “你拿着,以后我会用双倍的价格买回来。”   舒沅:“……”   哈?   原来是典当的意思啊?   她莫名黑线,又一次感觉到自己和当下小孩的思维委实脱轨。   但即便如此,前脚挂断和领导装病请假的电话,后脚,她也没忘全权行使成年人的职责,把陈怀言塞进出租车里去。   “事情我会解决,高中生就好好去上课,”她单手扶住车门,不容置喙地拦住他去路,“别忘了,顾雁要是知道你来找我,一定气得把你赶走。”   “……”   “而且,其实怀言,你也不想让她知道,你真的很关心她吧。”   “……喂!”   她摇头笑笑。   也不再去看这小朋友古怪神色,只从钱包里掏出几张大钞,放在后座。   扭头,便又冲出租车师傅打了个手势,“好了,师傅,麻烦送他去城南中学。小孩子不懂事,逃课来着,别让他再迟到了。”   *   一个半小时后。   抱着一杯差不多见底的冰美式,舒沅在天方科技的接待室里,坐到几近昏昏欲睡。   等候多时。   终于,之前见过那位笑面温柔的女秘书才又再次出现,轻轻叩门提醒:“对不起,舒小姐,我们叶总监刚刚开完视频会议。方便的话,现在请您移步到八楼办公室详谈。”   “好。”   舒沅起身,点头应允。   不得不承认,作为近几年来,尖端科技领域首屈一指的大公司,天方从一无所有走到现在,从里到外,确实赚够了牌面。   哪怕是在全市最顶尖地标建筑的诚金大厦,如今都有余力占下足足八楼办公区。比起当初蒋成大学刚毕业,硬着头皮回来主持大局时的情况,不知好了多少倍。   ——所以事实证明,当年他力排众议,决定与叶家合力融资,充分借用叶氏先行优势和己方资金支持,最终成功推进天方的前沿技术攻坚,并急流勇退,以天方为跳板直接名正言顺入主总公司,这一决策不可谓不正确。   即便他有太多私下幼稚的一面,但更多的时候,这个说一不二,公私分明的商业奇才,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向世人证明,他的能力出众,绝不亚于当年一手拓展蒋氏商业帝国的蒋霆威。   舒沅深呼吸,闭眼又睁眼。   不知不觉,便已上到八楼,一路被秘书引到财务总监办公室门前。   门推开,叶文倩倏然抬眼,视线越过秘书,径直落到她身上。   那视线称不上敌意,只如她嗓音一般平静温和:“坐吧。”   女秘书在她面前却不敢多话。   沏下两杯热茶,在办公桌一里一外两人面前放好,便转身阖门离开。   偌大的办公室里,蓝白配色,简单且空阔。   叶文倩低头,避开舒沅平静打量的视线,轻轻吹了口茶汤。   悠闲之外,又明知故问了句:“难得你这么主动来找我。舒沅,有什么事吗?”   “我听说顾雁在你们这工作。”   “嗯。我上次不就说了,是顾雁告诉我你工作的地方。”   “她在这里工作环境好吗?”   叶文倩笑了笑,长睫低垂。   “不在一个部门,我手伸不到那么长,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天方旗下的员工,待遇应该都不差吧?”   “那就好。”   话音落地,室内久久沉默着。   舒沅从来都不是会劈头盖脸兴师问罪的人,她极有耐心,极沉默,极包容,这么多年来,这种平静仿佛已经融入她的本性,但某种情况下,又仿佛一种无声的逼问。   叶文倩面前的茶水很快去了大半。   终于,又一次放下茶杯时,突然莫名加重的力气,还是诚实地泄露了她心底不安。   几乎下一秒,她便忍不住开腔反问:“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今天来,就只是问我这些?”   “你觉得我想问你什么?”   “你……”   “就像从很久以前开始,你就很喜欢问我,顾雁和你谁比较好看。但其实这种问题本身没有意义,因为我每一次的回答都一样。”   舒沅蹙眉,“所以,非要说的话,我只是想告诉你,叶小姐。如果你是因为我的原因不喜欢顾雁,我真的很希望你不要把私人的恩怨带到工作里,何况这明显是迁怒,当年发生那些事的时候,顾雁早已经转学离开了。”   “你觉得我是迁怒?”   “难道不是吗。顾雁,她本人跟你有仇吗。”   “……”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这样,在平静中窥伺着人间的一切,然后在平静中,藏着最温柔的刀锋。   她总是这样。   叶文倩又露出了那天来找她时那种矛盾的神情。   像是痛苦的,但也十足恨意。   那情绪爆发来的毫无预兆,只是指着她的鼻子痛骂。   “舒沅,你凭什么现在这么对我说话?”   “这是我管着的公司,我要怎样就怎样,你现在这种态度,就凭你捡了我的漏,当了蒋成的老婆?”   “……”   “这会儿想起来你是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大股东的老婆,堂堂蒋家未来的女主人?不是文华拿命给你铺路,你有今天?”   是了。   如果真按她这么算,要不是当年叶文华临阵一脚,彻底踹飞了两家人定而不定的联姻打算,蒋成“临阵反水”,反过来维护叶家的“仇人”,蒋太这个位置,合该给叶文倩坐着才对。   所以——这么多年来,叶文倩走不出的怪圈,到底是她妹妹因为这事而死,还是舒沅因为这事成了蒋成的妻子?   到底是“你逼死了我的妹妹”,还是“你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婚姻”?   前者冠冕堂皇,后者八字没一撇,听来不免好笑。   舒沅静静看着她。   却足等叶文倩控制住情绪,双手遮脸,好一会儿又松开,眼泪逼回眼眶里,这才开口。   “我只是作为顾雁的朋友来说这些话,你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我也没能力逼你。如果我想逼你,也不会等你请我进来,会直接拿着蒋成的卡进门,他们有谁敢拦蒋成吗。”   “……”   “至于蒋太不蒋太的名头,”舒沅象征性地抿了口茶水,起身,“你想要,只要蒋成点头,以后随时都为你准备着——”   “可是叶文倩,如果你是我,我问你,和我本来的人生比,你觉得我会想要你们叶家现在给我剩的这个吗?”   整个办公室再度沉默下来。   舒沅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生活毕竟不像偶像剧,并没有那么多歇斯底里的女二,叶文倩也并不是毫无修养的女疯子,很多事情,只需要点到即止。   ——她都已经如愿把自己引来了,羞/辱过了,还再为难顾雁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   在“蒋太”手指触到门把的前一刻。   却突然地,又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极平静,却也哽咽的低语。   那女声说:“我其实一直很羡慕顾雁,你一直把她当作最好的朋友。”   她背对着她,看不到身后人的表情。   然而那声音还在继续:“我一共问过你三百多遍吧?舒沅,我一直问你,我和顾雁谁比较好看,三百多次,你都回答我,她更好看。为什么不能说一次呢,哪怕一次,把我也当作好朋友夸一夸。”   “我从小就没有朋友。他们不是怕我,就是觉得我虚伪,不好接近。或者因为家世不够好,或者因为她们爸爸没有我爸爸有钱,所以总是带着一点讨好。就连文华,我们从小玩到大,可是舅舅还是让她什么都听我的,她跟我不像是朋友,更像是上下级。”   “所以那时候,我看见你和顾雁一起玩的时候,觉得很惊讶。她明明也是又好看又骄傲的人,而你一点也不起眼,可你还会给她抄作业,讲题目。你们一起回家,一起吃饭,好的就像连体婴,我那时候就在想,我也要有一个好朋友,不怕我,不讨好,不随便被我吓到,果然,你就是那样的人。和你做室友那段时间,是我高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但后来我发现,其实你根本也没有把我当成过朋友。我毕业了,你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明明我对你很好,可还不如已经走了好几年的顾雁。文华说,你接近我只是为了蒋成,那一刻我真的很生气,觉得自己看错了你。但我没有放弃,我还是打算给你最后一道考验,我相信你是真诚的,你有把我当过好朋友。”   “所以,我跟文华说——”   一段长长的哽咽。   “我以为你会来找我帮忙,我真的以为,以为你会来找我。只要来跟我说,一切不就都会解决了吗?文华什么都听我的。我不知道她会那么讨厌你,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   【我,永远忘不了。】   叶文倩,她永远忘不了。   那天看见妹妹发来的照片,女孩卧在污浊的灰尘与血污中,蜷缩着,蜷成一团脆弱的阴影。   忘不了那天赶到医院,看见蒋成抱着舒沅,两个人都脏兮兮,浑身是血。   她明明一直讨厌蒋成,就是讨厌这个人永远高高在上,没教养,自以为是,自我中心。   但那却是她第一次看见,蒋成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逢人就问急诊科,连打电话通知家里时,手指都抖得几乎摸不到按键。   他血红血红的眼睛,像极了当着两家父母的面踹桌子那天。   文华死了,所有人都在为她的死流泪,感慨她的生命过早逝去。   只有蒋成,一脚踹翻金玉其外,踹飞名贵茶盏,气得浑身哆嗦。   【你们是不是有病?本来就是自作自受的事,现在还要别人给她偿命?她配吗?】   【十七岁了,又不是弱智,不是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有谁拿把刀别在她脖子上逼她打人了?】   满地狼籍,满座愕然。   蒋成不合时宜的正义感是那么突兀,眼见着一场争吵的暴风雨又将来临,而她颤抖着拽住衣摆,心底犹疑着问自己,到底是谁做错,舒沅,文华,还是……我?   我做错了吗?   这是十九岁的叶文倩,在自己漫长人生回望中,第一次叩问自己。   然而,紧接着蒋成的所作所为,却犹如当着所有人的面甩了她响亮的一耳光,也打散了她心底所有的自问自厌自悔。   他居然要娶舒沅。   他居然……真的敢,哪怕再不满意,再相看两厌,至少这个话题不应该由他提起。   时隔多年,叶文倩紧闭双眼,仍不住死死握住面前茶杯。   “舒沅,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都在想,哪怕是当时大家都能冷静,都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呢?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逼你到那种地步,如果是我,如果事情不是那么发展,我会给你时间,让你——”   “因为我们是朋友吗?”   舒沅突然问。   “……”   “我真荣幸,曾经成为你以为的好朋友,叶文倩。”   舒沅忽而转身,走到她面前。   如旧面无波澜,步伐平稳,天生天养好脾气。   只下一秒。   茶杯在手,半冷的茶水劈头盖脸,泼得叶文倩瞬间呆若木鸡。   水,一滴一滴沿着发梢滴入地。   舒沅字字句句,如刀刃剖心。   “知不知道你错在哪?错在你永远不该在一个已经伤痕累累的人面前,为了证明你是救世主,所以再狠狠捅她一刀。”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捅她一刀,她会流血,会流眼泪,哪怕以后你帮她治好了,可她痛啊,那一秒那一分钟永远是痛的,痛得想死。叶文倩,你把自己摆得好高啊,可你有没有一秒钟为你的朋友设身处地想过?”   “你说你想做我的好朋友,你问问自己,归根结底,是因为你想要得到朋友,你不被爱,还是仅仅因为你嫉妒别人有你没有的东西,你偏要抢过来?”   舒沅将办公桌上那提抽纸扔进垃圾桶。   “现在我有纸你没有,你是不是也讨厌我,要把我的纸抢过来?”   说完,舒沅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   憋着一口气,舒沅一路杀到楼下,全程一语不发。   直到走出大厦,准备打车时翻开手机,才发现有好几通未接电话。   蒋成的暂且不论——她现在心情复杂,不太适合哄他这大少爷。   另一个备注“刘律师”的电话却不能不理,舒沅简单收拾了下情绪,找了个室外咖啡厅空位坐下。   随便点了个三明治饱腹,随即回电对方。   “喂?刘律师,是我,舒沅。”   ……   “对,然后呢?除了协议书,我还需要准备什么?”   “是这样,我们参考了很多香港那边申请分居的案例,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还能够有些信件、视频或者相关的材料,能够证明你们夫妻感情破裂,另外,蒋……舒小姐,在分居地持有新房租赁或购买凭据也是必要的。”   “好,那我——”她话音一顿,“对不起,刘律师,有电话打进来,我们先聊到这吧。”   舒沅瞥了眼来电人备注,飞快按掉同律师的通话。   几乎电话又一次接通瞬间,语气便转到懒洋洋。   ——“你到新加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今天这一章信息量的缘故,来来回回修了很多版,到现在才算满意。下一章会准备更多的——哈哈哈极有可能是修罗场,在线看蒋成发疯(?)。   没有啦我又不是后妈。   顺带一提最近马上上千字收益,所以不好经常改文案,可能会被pb搞得很麻烦,因此今晚更新没能及时在文案上提醒,还请大家见谅。   另外上夹子前一天照惯例停更一天,后天晚上十一点双更哈(或者二合一,总之会肥章的),大家到时不见不散~   本章评论也均有红包掉落哈,5.13上夹子当天一起发~感谢在2020-05-09 10:34:42~2020-05-11 18:25: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一盏阿灯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iamhh_ 8个;一颗皮皮桃 4个;陌*、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十三你乖一点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未可料 30瓶;象婴 26瓶;芝士蛋糕 20瓶;彭不沉、流萤、如若、顾申 10瓶;无梦到徽州、问问、A。 5瓶;大魔王的少女心 3瓶;就爱看小说 2瓶;哈哈哈哈、高高高啊、呱呱桃莓、Laughahahahaha、不是肥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实际上, 比起时常满世界飞,精通六国外语、对各地风土人情都能简要聊上两句的蒋成,这些年来, 更多时候, 舒沅都习惯于仅仅扮演一个善解人意的倾听者。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面对外界的变化, 对世界的见闻, 大多来源于蒋成的转述。   时间一久,哪怕是最简单不过的日常闲聊, 似乎也能从他细微的语气变化中听出奥妙所在。譬如此时, 电话那头话音懒倦之外, 似有若无的一点挂念。   “飞机没晚点?”   “嗯,刚到酒店。等下去和高力的人开会。”   舒沅搅动着侍者刚端上桌的黑咖啡, 一时有些不知怎么接话。   她明白蒋成这是对自己透露行踪报备, 但是他一贯对工作的事相当上心, 且格外严谨,而她相反,其实压根不太了解公司方面的细节, 他也很少谈起,随便问几句,问得尴尬怎么办?   想来想去,又不能太早挂断, 否则前功尽弃。最后,她只能很谨慎地追问一句:“这次参加招标的公司很多?”   “二十八个。之前忠国路的地段被我们拿下,现在又都挤到西海岸谷这边。大概是都想着之后住宅溢价超过百分之二十不是问题, 所以价越炒越高,钱跟纸一样,不要命往外撒。这几天财政部的人报表一张一张催——其实还得看那条公路政府到底批不批得下来。如果建不成商业闭环,我也在考虑,或者彻底放弃这次的西海岸住宅区计划,会比现在的情况好点。”   “……”   “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多一个人烦而已。”   蒋成话音一顿,大概难得意识到她的无话可接,又倏而转开话题:“不过阿沅。你之前不是说想在香港炒楼吗?也行。忙过这阵子,我带你去香港看看。现在绿色住宅区的概念在这边很流行,之前我们已经在伦敦试行过一轮,打算等港珠澳大桥建成,再在港深这边继续往前推。到时候你可以仔细看看,感兴趣的话,参股玩玩也没事。”   这是玩一玩的事吗?   蒋成说得云淡风轻,然而槽点太多,舒沅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从哪开始无语。   是要感慨他今天不知道抽哪门子疯突然跟自己大谈事业,还是默默腹诽,其实自己原本说炒楼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他还没发现而已。   电话里。   蒋成不知何故,这天竟还在耐心讲着最近公司几个关于地产方面热门的项目,他极少有这样大谈宏图的时候,像是弥补着这三年她缺席这块蓝图的色彩,告知她这些年来,他是如何的意气风发。   然而舒沅手中搅着搅着,心却不知不觉飞远。   *   新加坡。   其实这座城市,于她而言并不算陌生,虽然和他口中的事业大多无关,但她上一次去新加坡,也不过几个月前。   彼时她还赋闲家中,赚着不算丰厚但还稳定的专栏费。   蒋母却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有空便拉着她四处转悠。那次也不例外,她经不住磨,哪怕目的地远些,终归还是腾出时间,和人一同赴星洲,出席佳士得当季的秋拍会。   蒋母早早听得相熟的艺术买手传言卖品内容,那天兴致正高。   末了,更是挥挥手便洒下八百万港币,将心仪多时的油画“Sea Palace”收入囊中,凑齐了她画室里的陈文希“十连”。   ——“沅沅,你就没有看中的吗?看看哪个你中意,妈妈拍下送给你呀。”   满意归满意,但她又一向是不爱独乐的人。   自己过瘾了,回过味来,也催着舒沅挑一挑,仿佛这钱不花掉揣在手里都烧人似的,尽显做婆婆的大方本色。   无奈舒沅实在不懂画。每次来也不过是看看书法、陶瓷一类,至于什么陈饮秋、李云流之类的大牛作品,任人喊价一波过一波,她仍兴味缺缺,对那些个泼墨山水看不出稀奇劲来。   眼见着拍卖会将近尾声,蒋母在一旁眼神热切催促,这才不得不随手一点,点中了一副工笔肖像。   一般来说,这类画作除非大师出品,否则拍卖会上大多无人问津,多半流拍。   更别提她点中的这幅,画的更是颇朴实无华一女子,瞧着美感平平。好在舒沅手中号码牌一举,这才让那画免于重回阁楼的命运。   末了,拍品以十万新币到手,那不知名的画家还专程过来道谢,感谢她“妙眼识珠”。   “Thank you,Ms.shu!”   年轻的画家看着二十出头,是个实打实的英俊混血儿。   一口不标准的“singlish”,也不等人回应,便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舒沅还没反应过来他那奇怪发音,对方大概意识到她是纯正华人,又了然地一合手,很快转换到不那么标准的、夹杂着粤语的零散国语。   “我的意思是,非常感谢你看中我的画,这是我妈妈五十岁生日的时候,我为她画的肖像。今年妈妈六十岁,我和父亲决定将这幅画所有拍卖所得用于慈善,为妈妈祈福。感谢你认可这幅画,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肯定!”   这、这就莫大肯定了?舒沅听得直摸鼻尖。   也不好揭穿自己随手一指的敷衍,只得点头称是,回以他一句祝福。   “没关系,你画得很好。希望你妈妈也身体健康,一切都好。”   闻声,画家原本就白皙的脸登时两颊飞霞,一把紧握她手,诚恳地回答:“承泥……承泥季言!Ms.shu,你真是一个天使一样的好女孩!”   “我……”   “你是唯一一个夸赞我画得好的朋友,实在太感谢你了。Ms.shu,你是我心中的angel!”   无论放在哪,这种开口闭口“天使”的称赞都无疑让人头皮发麻,但面前年轻画家热情开朗的性格,配上那双每每直视他人,如碧波温柔的蓝眼,却实在让人不忍点破。   舒沅心底叹了口气,刚要借口离开。   却不想对方忽而热情地一伸手,把她抱在怀里。   虽然这怀抱一触即离。   一旁的蒋母自小受惯欧式教育,见怪不怪,也没拦阻。舒沅却当即被吓得僵在原地,旁边专程被派来一路随行的特助方忍,更加表情怪异。   舒沅退开半步。   那青年犹浑然不觉,仍开心地向她介绍着画中的各处细节。   直至注意到远处一个高大的金发男人向这头不住招手,这才撇撇嘴,恋恋不舍地低头,向舒沅说声再见,继而递出一张黑底鎏金的名片。   “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再见!Ms.shu,这是我的名片,忘记向你自我介绍,我的中文名叫宣展,希望你记得——Sorry啊,我Uncle叫我过去,Ms.shu,下次见!”   舒沅:“……”   她眼睁睁目睹了这人一转身,一米八几的大个头险些被酒店地毯绊倒,跌跌撞撞站起。大概觉得不好意思,还不忘回头同她挥挥手,“这里地上好滑。Ms.shu,小心你的高跟鞋。”   ——看着人模人样,西装笔挺,但是这人本质上只是个半大小孩吧?   舒沅由衷扶额。   只随便在那名片上扫过一眼,见人已走远,便转身连带着他的画一起,一并递给方忍。叮嘱了句回头放进家里储物间后,就没再关心。   倒是蒋母挽着她手,离开会场时,又有意无意向宣展离开的方向瞄了几眼,笑着感叹两句:“Steven家的小朋友都这么大了。我刚才还在想呢,画成这样也敢来拍卖,原来是可爱的关系户啊。”   可爱的,关系户?   蒋母仰天长叹,满面美人哀愁:“想当年,我和Steven在HBS,每次小组作业都是吊车尾。后来我做了两年生意,觉得好无聊,钱炒来炒去,反正还是花不完,就嫁给你爸爸了,他竟然还在婚礼上感慨我千万别把蒋家拖到破产,搞出蝴蝶效应——开什么玩笑,他明明也没好到哪去好吗?不过,后来竟然真给他做起了东亚一带最红火的出版业大王,WR在他手上越弄越厉害……哼,但也就看起来风光吧。现在纸媒一年不比一年,还是我笑到最后。”   “那……刚才那个金头发的男人就是?”   “哦,那个不是啦。那个是Steven的弟弟,在巴黎很有名的设计师,不过他们家的人到了年纪都得从商的,估计以后也会在WR上班吧。呃,他叫什么来着?”   蒋母支颊深思半会儿,“……哎呀,Steven家在他那一辈出了好几个私生子。我都记不住哪个是哪个,总之,就上不了台面那种吧。”   舒沅默然。   莫名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不过向来潇洒气派的钟秀公主,倒全然不将这些放在眼里。   只纤手一摆,便又径直回归到寻常话题:“说起来,上次听蒋成讲起,沅沅,你蛮喜欢新加坡这边的口味嘛?那不如去牛车水怎么样?那边是唐人街,我二十年前和你爸爸去过,他总觉得不够气派,不让我去,不过这次只有我们俩……哈哈,妈妈跟你说,我觉得那的口味,真比金沙那间米其林好吃多了——”   一行人同宣展那头的车队逆向而行。   且实不相瞒。   之后,在牛车水大厦,舒沅确实也吃到了在新加坡吃到最好吃的肉骨茶同叻沙火锅,关于所谓出版业大王一家的八卦很快忘在脑后。   然而,美食的代价竟然是无比惨烈的。   不知道哪几种食材冲撞,总之当夜,她就因为急性肠胃炎被送进医院,挂了一夜吊瓶,还被迫住院休养了三天。   期间蒋成在香港九龙出席亚太联合商业年会,她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但彼时正是他大规模拓展蒋氏,在东南亚一带地产行业持续进军的关键时期,她帮不上忙,对于商场上的交际也一窍不通。   蒋成无暇分心,更没时间去过问详细情况,她所有的问题,概都只有一句:“交给方忍,他会处理好。”   于是说来说去,大多是一个吩咐,一个点头,最后归于沉默。   只电话挂断前,不知想起什么,那时蒋成又突然蹦出一句:“我妈到处跑,你不要全随她来。不喜欢买的就不买,不想认得的就别管。”   随即,也不管她如何回复,前脚扔下一句“回国的时候再聊”,后脚,便有新的电话切进。   她耳边只剩忙音。   几个月前的舒沅,也只是沉默地放下手机。   说实话,其实哪怕到现在,舒沅也不是不理解他,更明白自己没有立场去责怪他专注于事业——毕竟是她一度给了他暗示,她会永远站在他身后,如同躲在阳光背后的阴影。   她甚至从来都很欣赏,也很佩服蒋成的果决。   如果以旁观者的角度,他无疑是个天才,在短短几年间,凡是经由他手头过的项目,无一不为公司赚进大笔流水。继承了蒋家人的果断专行,钟家人的谨慎眼光,城中早有传言,他将会成为未来首屈一指、真正手握实绩的二代精英,对比当年还名不见经传、远赴欧洲开辟市场的纪家三少,更是冉冉升起一颗明珠,不知吸引多少人在他身上投下重注。   但作为他的妻子,哪怕再理智,在退步,后来的舒沅仍然常会忍不住想。   其实三年前刚从香港回来时,结束那场不愉快、分开座位的同学聚会后,他提出趁机补她心心念念的蜜月,从澳大利亚一路玩到新加坡的时候,他们其实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蒋成,哪怕很烦太多人的场合,讨厌聚集的游客,还是会顶着烈日帮她在鱼尾狮下照相。牵着她的手,像导游一样耐心地沿路讲解新加坡的历史,从政治到经济文化。   哪怕她是应试教育的精英,在这种时候也往往不得不承认,比不过他从小开拓的眼界,看着他,总像看着高高在上的太阳。   他们在哈芝巷的艺术涂鸦下合影,照片上的蒋成一脸嫌弃,但下一张,又悄悄在她脑袋后面竖起两根“兔子耳朵”,偷笑着摇摇摆摆;   他们还走过阿都卡夫,走过小印度门前过道的煎饼店,裹着轻纱的印度少女手脚利落,煎饼四四方方切成八块,配上两包香喷喷调料。   蒋成拎了一路,最后她吃一口,怕胖便停住。终究还是他一边抱怨,一边收拾残局。   在滨海湾花园,在海洋馆,在云雾林,在超级树缤纷的灯光秀里,无数的回忆里,蒋成的存在,都成为她灰色记忆中唯一的暖色。   然而这三年来,离开高中,离开大学,离开一个其实相对固定的、封闭的环境,哪怕写稿令她有一笔可观的收入,哪怕她并不是全然的为家庭投入一切封闭自己,但她与蒋成的眼界、社会地位、存在感,又确已又一次拉开天与地的极差。   哪怕沉浸在其中的人,确实可以说自己是幸福的。   是得偿所愿,是潜移默化,是盼望着久久长长的。   但大家都不是笨蛋,心中如清水透彻:他们不过是默默藏起来所有差距,试图漠视就能催眠忘记,就像蒋成在她面前从不谈论公司,讨论事业,而她在蒋成面前,也很少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是用自己的温柔长此以往去“感化”他的高傲与自我中心。   如今,她做到了。   但原来,这个结果并不是她想要的。   或者说从一开始,从她发现了她的青春本不该围绕着他,如月亮围绕地球,成为广袤银河中孤零零的地月系,发现她已经彻底走错了人生的每一步路开始,结局就已经是注定的。   因为蒋成——他似乎注定还学不会,至少在无尽的包容中学不会。   有时候爱一个人,不必成为她人生的全部。有时候爱一个人,不是牵拉着风筝死死不放,而是当你看到她飞上天空,拥抱蓝天,你会学着放手。   你会相信,无论何时,当天变暗,风发狂,雨拍打窗。   你要做的不是让天变亮,让风停雨止,让万里无云,而是在她看过世界,遍体鳞伤湿淋淋回到你门前,依旧愿意听她分享这一路的见闻,鼓励她,去看,去闯,去经历,去奔跑,别害怕受伤。   爱从来不是占有,掠夺,施舍,恩慈。   爱是拥有,平等,陪伴,分享,甚至爱是嫉妒,是厌恶,是憎恨,至少,那全是所有活生生,而非圈养依赖的感情。   她祝愿他以后能懂,哪怕这份理解必须建立在彻底痛过一次之后。   ——“阿沅,你在听吗?”   “啊,在听。”   她猛地回过神来。   掩饰似的,又匆匆端起咖啡轻抿一口。   末了,低声说:“但是炒楼我不在行,蒋成,这些事,等以后再说吧。”   以后。   她最近真的经常提到以后。   “那行。”   他却只在电话那头笑了笑,没再追问到底多久才算以后。   倒是一边起身,一边对等候多时的方忍做了个先走的手势,口中依旧轻松应着:“好吧,反正就算作活七十岁算,你还有四十五年可以考虑。”   时间还很长。   作者有话要说:  在发疯之前,送两个帅哥出场遛一哈。   蒋成的改变真的很大!就是因为机敏的小蒋改变之后才发现“靠!完全没用”,之后才有之后对不对~其实掰掰手指算,真的不远了。   今晚还有一更。不过会到十二点后了,大家不用等=W=,明早来看也可以。   感谢在2020-05-11 18:25:46~2020-05-13 23:0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摘了颗月亮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怦怦跳 4个;慕柔 3个;朝歌、大王你胖次掉惹、一颗皮皮桃、篅、花花、是懒鬼来着、Lanc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目沙丁鱼 20瓶;双皮奶吃人i 10瓶;哒啦、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苏言 5瓶;天真无鞋 3瓶;我不配拥有姓名、逢青哎-、啊啊啊啊啊啊啊、就爱看小说 2瓶;大魔王的少女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当然, 时间亦总如指间沙。   这之后连续好几天,在蒋成从电话那头无从得知的另一面,舒沅正穿梭于公司、家、大使馆以及城南中学之间, 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不过已不再是忙于工作中的帮东帮西, 抑或是是忙于操持家事, 而是一边整理着离职前的职务交接手续, 一边准备即将来临的雅思考试。   ——这过程说快也快,但确实相当仓促。   毕竟, 原本按计划, 预计等到UCL(伦敦大学)的初步审批通过, 一直到入学季前,她理应都有充分的缓冲时间才对。   然而阴差阳错, 她提前“骗”到蒋成的签名, 再加上高中学籍的调取异常顺利, 因此,便顺其自然地往前推了推离开的期限。   只是这么一来,早已备好的离职申请倒显得分外突兀。   一向亲民的老板还以为她是因为那次病假查出了什么难言之隐, 险些瞒着她,直接打通了联系簿上、蒋成之前硬是预留的联系电话。   这还了得。   “老板!”   只谢天谢地,相熟的同事提前透了个底,舒沅总算提前一分钟敲开了老板的门, 掐断了那个电话。   “……我真的没有什么身体问题,”为了避免意外,她只能又一次苦口婆心解释, “也不是因为不满意公司的待遇,我在这里收获很多,急着要走,只是生活上有新的打算。”   “什么打算?小舒啊,你要想清楚哇,现在工作难找的咧!”   “我……”   老板痛心疾首,舒沅掌心冒汗。   心知普通的理由怕是蒙不过老油条,但真要说回头去正经念大学,之前说的港大学历便又未免太站不住脚。   幸好,舒沅眼珠子一转,正看到老板办公桌上和老公甜蜜的合影,瞬间福至心灵。   “我,是要和我老公移民了,所以得先辞掉工作,之后有别的安排。”   “移民?这么突然。”   “对,因为我老公常在……在,也不远,就香港,在香港工作,所以聚少离多的,我们打算,还是直接一起搬去香港住。”   联系到舒沅之前说的港大学历,老板像是信服不少。   不过也就数秒,这看多了风浪的女人很快又反应过来,倒开始八卦:“话说回来,小舒,你老公……是不就上次来找你,完了还给留电话的那个帅哥?”   她说的应该是方忍。   上次蒋成要来打探她公司,就是让方忍来探的口风。   但解释起来实在费劲,舒沅一下也没想太多,反正都要走了,便随口应说是,顺带编了几个恩爱理由搪塞。讲了老半天,这才得以脱身。   事实上,不仅是工作这边。   归根结底,还是昔日的导师Dr.古在她留学一事上的尽心尽力,两天前联系她可以开始准备提前入学的那通电话,才正式加快了所有计划中的进程。   “虽然雅思成绩的有效期只有两年,你还需要抓紧时间重考。”   电话那头,男人有些失笑,但话音一转,又紧接着告知她好消息:“不过好在,文学院的Dr.叶愿意帮你联系UCL那边的布莱恩教授。布莱恩非常喜欢你关于中国近当代文学,尤其是就改革开放时期伤痕文学发表的几篇论文,对你从心理学和统计学入手的研究方法很感兴趣。如果不出意外,各种手续都没有问题,我想你这次回到大学的旅途会很顺利。”   “那太好了!”   舒沅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   但是听到教授带来的喜讯,还是忍不住在家中开心地一跃而起,险些撞倒茶几上那厚厚一摞笔记本,又连忙一把扶稳,感谢的声音里都带颤。   “非常感谢你!Dr.古,我会努力的。”   “没什么,我一直以来都非常相信你的实力。亲爱的,你是个非常有才华的女孩——By the way,真的不考虑继续进修MBA吗?我想你在这方面一定也能有所成就。”   MBA?   舒沅一怔,反应过来,对着空气亦都连连摆手。   “啊,不了,我对那方面完全不感兴趣。”   她语气微急,结果说到自己也有些发笑。   毕竟别人,甚至是带她的教授,或许都很难理解,她当年是怎么做到仅仅为了和蒋成常呆在一起,有共同话题,所以愣是以旁听生但学分绩第一的成绩从港大毕业。   按理说高材生就该投身事业,然而毕业后,在真正的公司经营上,她却是实打实的一窍不通。   说到底,舒沅深知自己不过是应试教育的天才,在记忆力、书写规范、答题模式上无可挑剔,但在有些学校无法教会的课上,她常年都处于金字塔底端。   没了逼自己一定要学的理由,谁会上赶着往里投?   她早已经不再那么庸俗傻气。   Dr.古叹了一声,但到底没再逼问。   只是笑笑祝福她:“好吧,那希望你在UCL进修顺利。”   “会的,老师。”   舒沅刚要说声再见挂断电话,却听得那头又传来声音。   “对了,舒,钟女士一直让我不要告诉蒋成任何消息,你知道吗?——还是说你们打算一起给蒋成一个surprise?”   “……啊、是!”   她连忙回答:“我会亲口告诉他的,老师,请你一定帮我保守秘密。”   同时,自那个电话之后,蒋母也收到消息,开始默默加紧着人帮她办理签证。   这是她们婆媳之间的默契同秘密。   但即便蒋母如此体贴,照顾到她各种情绪,安排人代劳各样手续,舒沅还是坚持要求,事无大小,此后每次都要本人到场才可以进行。   她默默开始竭力克服自己和人接触的恐惧。   也因为她比蒋母更清楚,不抱有任何侥幸,这次之后,或许不会再有蒋家的“人马”为她鞍前马后,之后的人生,她终于都要靠自己的双手。   在大使馆外顶着烈日排队也好,努力微笑向面试官表达“来意”也好。   甚至回到城南调取学籍,和以前的老师接触,走过自己曾经被关过的器材室,走过总是一个人背书的长廊,走过无数次偷偷打量蒋成打球、送去一瓶温水的篮球场……一切都好。   她终于开始从过去的悲伤中发掘出隐隐的快乐。   这种快乐来源于为自己而活、未来充满无限可能的快活。   甚至短短几天里,就连老天似乎也听到她的发愿。   顾雁,也在这个对她而言最特殊的时期回到她身边。   ——呃,当然,如果不是提溜着陈怀言那小子来认罪的话,场面应该会更温馨些。   *   周六上午,舒沅早早收到方忍发来的日程提醒。   话很多,但大致意思无非就是,班机再次因大雾延误,原定上午九点整可以到达的班次,预计要拖到下午才能起航。   方忍一向言简意赅,打这么多字详尽交代经过,想也知道,八成是某人又在发“扑克牌”——摆着张冻死人的扑克脸,他只能埋头打字避避风头。   舒沅耸耸肩,回了个“知道了,注意安全”,便换衣下楼,直接出门去赴顾雁的约。   她们约的地方并不远,就在城南外头,美食街上的一个小咖啡厅。   地方是舒沅提的。   她了解顾雁,哪怕手头再不宽裕,到时候一定会逞能抢着结账。所以说起聚会,便故意表示只想去回味一下少年时光,选了这样一个人均消费绝不会过百的地来偶尔怀旧一下。   为此,她还特意比原定的时间早了半个小时到场,打算提前在老板那安排打点好。   结果顾雁竟已早早拉着陈怀言在地方等,刚一进门,便听得那头清清脆脆一声喊。   “沅沅!这呢!”   舒沅回头,瞧见顾雁这天惯例一身黑裙,和她身上这条白裙子配起来,倒像是黑白双煞似的默契。   看在别人眼里,就是黑煞正满面笑容地向白煞招手。   一旁的陈怀言这天身穿校服,但行为举止,偏又比那天来找她时瞧着痞气许多。像是刚被人从学校里拉来的不良少年,身体偏向一侧,看向窗外,故意避开顾雁。   但听见这声喊,还是不情不愿回过头来,对舒沅点了点头,算是打声招呼。   顾雁又招手,“过来吧,到这坐。”   “——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   舒沅闻声,也不好再拖。   只得从门口吧台前挪开脚步,离老板越来越远,直至在这四人座的另一侧入座。   顾雁还没回答,倒是陈怀言在一旁凉飕飕开口:“一晚上没睡呗,排练呢。”   “你瞎说什么陈怀言?”   “那当我编的。”   “……你这臭小子。”   “怎么不按剧本来了?”   “你再说。”   “……呃!”   舒沅听这两人斗嘴听得眼皮直跳。   心中正感慨与想象中不同,这俩似乎拿的不是侠女姐姐收留可怜小奶狗的剧本,而是炮仗对炮仗看谁炸得响的剧情,结果,眼角余光一瞥,还正好不幸目击陈怀言那双aj被人一脚踩扁鞋头的惨状。   舒沅:“……”   顾雁果然是不适合带小孩的性格吧?   只好在这孩子生气归生气,本质上还是听话识趣。   说到底,只是狠狠瞪了顾雁一眼,便也如她所愿别过脸去,没再说话。   顾雁深呼吸,亦索性不再管他。   “你们俩……这真是俩小孩儿呀。”   “她/他才是小孩儿!”   “……”   两人异口同声,舒沅扶额苦笑。   “行吧,你俩要是就一起是,要不是就都不是。不过话说雁雁,你今天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得亏是还有个舒沅镇场,不然今天八成光斗嘴去,实在聊不出个所以然来。   果然,这话一出,顾雁一下想起自己这次请客的用意,登时面露愧疚。   “啊……其实,是……”   “关于公司的事?”   “嗯,”顾雁闻声,忙点头,“就,前两天叶文倩突然让人把我转回之前那个部门,然后同事也都对我态度特好,我就觉得有点奇怪了。想来想去不对劲,我还以为是叶文倩有什么毛病?前天半夜无聊,又想起去看看咱们那个邮箱,了解下她后来究竟变成什么样了。我一直一直往下翻了好多年!后来才发现,原来……”   顾雁话音一哽。   再开口时,只眉头紧蹙:“反正她就是个傻/逼!我说她怎么之前还问我回来有没有联系过你,原来这家伙故意的!气死我了,我本来想冲进办公室骂她一顿的,结果——”   “结果被我拦住了。”   陈怀言在一旁接腔:“说了我那天去找你的事,让她别给你再找麻烦。”   听他这么说,舒沅也基本猜明白了大致经过。   虽然陈怀言为此暴露了来找她的事,八成被顾雁“狠狠收拾”了一顿,但好歹避免了顾雁和叶文倩当面对呛,以卵击石,整体而言,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   思及此,她登时笑笑。   “不算什么麻烦,叶文倩……反正,事情解决了就好。雁雁,天方是个前景不错的公司,你在里头工作,只要不再去惹她,以后应该也不会有人随随便便来惹你了。”   “啊?真的吗?”   “真的。”   她笑笑。   曾几何时只会躲在顾雁背后的她,竟突然有种好想抱抱对方的冲动,目光倏然温柔。   “……你相信我。”   *   在离国之前,能够为好友的前途稍稍铺平道路,对舒沅而言,实在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于是这顿差不多吃喝聊天用去三个小时,从九点到十二点的午餐,她吃得也确实舒心。   甚至难得在餐桌上多摄入了些碳水,吃完了大半盘意面。尤其这家的酸梅汁做得极清爽,她明明知道糖分高,仍忍不住几次续杯。   顾雁比她瘦了有十来斤,饭量倒是比她大许多。   吃到最后,嘴上的口红都褪了个干净,照着小镜子不满意,遂直接起身去了洗手间。   餐桌上只剩下舒沅同陈怀言,两人倒也不尴尬,见顾雁久久不回,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聊天。   “你今天怎么脾气这么大。顾雁骂你了?”   “没,她没事骂我干嘛。”   “那你今天怎么这个态度。”   陈怀言有些烦躁的向洗手间看了眼。   确认人没出来,这才低声咕哝了句:“她天天一身黑,看着不爽。”   “黑?黑有什么不好,很显身材啊。”   “……她是为我哥穿的。”   舒沅一愣。   早听说陈家去年死了长子,之后一场车祸,死了家中父母,这才败如山倒,一蹶不振。   真说起来,当年那个陈怀礼也确实是风云人物,就连蒋成也曾提起过几次,谈到如若他还在,陈家不至于走到现在这地步。   她之前一直以为顾雁是因为家中认识或是什么别的关系才照顾起陈怀言,可听他现在这语气……   “别动。”   耳边忽而传来清冷冷一声。   舒沅下意识抬头,颊边恰被餐巾纸轻轻拭过,几下过后,陈怀言随即将那纸对折,轻松扔进旁边垃圾桶里。   见她视线仍惊奇,这才话音淡淡的回了句:“你吃意面的时候,酱汁沾到脸上了。”   “……有吗?”   她脸上好像没有湿润润的感觉。   “有。”   “啊,那谢了。”   毕竟人家才十七岁,总不会有什么太坏的心思,她一个成年人,更不至于因为被擦个脸就大发雷霆。   想到这,舒沅也没再往下细究,更没注意到陈怀言撑着下巴,频频若有所思看向窗外的神情,只兀自低头再吃了两口意面,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餐具。   离开咖啡厅时,正好又收到方忍发来的短信,说是老板手机没电,代发一条行程。   【会议日期变动,要在新加坡多留两天。】   天知道她巴不得他千万别这么早回来。   于是回得前所未有的快:【好,知道了,让那边的家政嫂好好照顾蒋总,按时吃饭,注意安全。】   心情一好,连字也打得多了一倍。   随即,舒沅便和要送陈怀言去下午补习的顾雁告别。   原本想着直接回家,但突然想起这边美食街有一个她很喜欢的小食炸串店,不知为何,才刚吃完,她又开始犯馋。   但左右以后也不需要她为谁拼命减肥,放纵一下也无妨吧?   心绪一动,她一边踌躇,还是忍不住按着记忆中的方向往目的地走去——   最后买了一大包,还顺带附赠一杯好几个月没喝过的烧仙草。   舒沅盯着手里奶茶:“……”   咳!怕什么?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她不再是喝口水都恨不得算一算卡路里的蒋太,没人盯着,试一试馋了好久的热量炸弹又怎么样?   心理难关一攻克,她仿佛真把卡路里忘在脑后,当机立断,咬开吸管外的塑料纸,顺手便扔进路边的垃圾箱。   好巧不巧打眼一看。好家伙,难怪塞得满满当当,原来里头居然还有好几摞看起来包装特别精美的叻沙火锅礼盒。   ——到底谁这么浪费啊?这是人民公敌吧?!   正想着,她又满足的大大吸了一口奶茶。   好幸福!   ……算了算了,不想了,浪费的人反正会遭天谴,自己没事管这干嘛?徒增烦恼。   舒沅很快走远。   想来看垃圾箱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尤其是往里头仔细看。   是也,只是随便往里一瞥的舒沅,显然也没注意到,被压在礼盒底下的,还有个屏幕都被摔到四分五裂的新手机。   倒是已经后脚赶到学校,在最后一排趴着睡觉的陈怀言,默默在心里把某份“债务”默默划去一笔。   ——他可是从不欠人大恩的,怎么能不趁机好好“还”了?   正思忖着,手机上突然又蹦出一条新信息。   ——【蒋成在召集人手,彻底清查香港的地产项目。】   唔。   虽然料不到这步棋蒋成会这么走,不过,这是急了?   他眸色微敛。   半晌,回复:【让他查,看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三点多写完啦!   一个风雨欲来的章节。   看到大家在迷惑怀言dd的用意,本来想后面再提,不过~还是提前揭开一点点吧。   蒋成可不是什么会英雄惜英雄的人喔!商场上的事,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回想一下天方科技的由来,蒋叶两家的合作…嗯,怀言dd也是个有秘密的小孩捏。   补充:   境外是指中国边境(国界)以外的所有国家与地区,和中国以内政府尚未实施行政管辖的地域。境外范围包括:港澳台和其他外国国家和地区。   内地往香港同样称移民,详情请见相关政策。看到评论区有相关言论,还请审慎发言。写香港毕竟也不是一本两本了,“一个中国”是绝对无须多言的。   感谢在2020-05-13 23:03:25~2020-05-14 01:11: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胖胖的团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号 3瓶;欣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关于这年炎热夏天的所有记忆, 仿佛一本越撕越薄的日历。   回忆寥寥无几,更多是对时间的逝去格外粗心大意,好似每个人都被装进了拨快时钟的造物盒里, 即便对即将来到的命运一无所知, 仍搏命狂奔向前, 赶赴未知的结局。   因此可以想见。   于当时浑然不觉的舒沅而言, 诸如在咖啡厅莫名其妙被小朋友亲近,看见奇怪的满当当垃圾桶, 买回一大袋炸串结果吃了两口就吐得天昏地暗, 体重秤上数字坐跳楼机似的上上下下摇摆……诸如此类的小事, 她当时完全没有预见的先知。   相反,倒是只沉浸在即将离开这座捆绑自己多年的城市和家庭的快乐中, 除了偶尔忧心律师说的“证明夫妻感情不和”的证据应该从哪里获得, 大多数时候, 她都是忙碌且充实的。   尤其是蒋成不在身边,回国的期限还莫名其妙又从两天拖到两周。   这样一看,仿佛连老天爷都在帮忙她重获自由——   “难道你就不想我早点回来吗?”   电话里, 蒋成的声音带着古怪的沙哑。   他近几天大概很累,每次通电话的时候都仿佛有种哭过后的阴沉,她几次劝他去看医生都无果,最后得出结论:虽然搞不清楚一出接一出是为什么, 但,他大概又是故意在向自己示弱来的。   但她其实已经摸清楚了蒋成的幼稚,犹如看着橱窗里变形金刚就打滚要买的小屁孩, 而她早已成为了铁石心肠的“大人”。   于是这招随着相处的时间日久,自然逐渐变得不管用。   “你一个人在家就这么开心?”   舒沅当时正在看书,看到精彩处,闻声下意识“啊”了一声,回过味来,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电话那边瞬间沉默片刻。   显是不开心起来,舒沅只得就坡下驴,给人顺了顺毛。   “我是想着,总不能老耽误你工作。”   “耽误我?但感觉你听到我回不来,像是很开心啊。”   “没有,工作第一嘛。而且我叫你回来也帮不上忙。”   “……是吗?”   这句“是吗”,恍惚语气格外刻薄,突然把对话拔高到“看破不说破”的层次。   舒沅冷不丁一个激灵,手中黑笔戳破纸页。   可还来不及反问他什么意思,对面已先一步把电话挂断。   只三五分钟后,又来一条短信:【今天精神不好,早睡,晚安。】   此后很多天,是晚安又晚安。   蒋成的来电越来越少。   舒沅瞥了眼手机上尚且停留在前一天晚上,惜字如金的对话。   原本打出一句【让家政嫂给你炖两盅梨汤,你嗓子哑了】,想了想,还是尽数删除,将屏幕反盖。   这种局面她不是没有想过,甚至早有心理准备,提前走到这一步,也是老天对她的眷顾。   可她也是人。   做不到面对曾经那样喜欢过的人处境颓丧却一点不难受,更不是钢筋铁骨,不可能一两个月,就彻底把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划开泾渭分明,楚河汉界。   ——但那又怎样呢?她不可能在这里止步,她拒绝继续这样的人生。   于是日历一页页掀过,粗糙的纸页右下角,逐渐写满她隽秀字迹。   就如从前读书时,是从早到晚,早读、课业、背书一清二楚标记,后来成家,内容变成围绕蒋成的一家三餐衣食住行。   一直到最近,则密密麻麻,写满她为了离开他,而做的各种准备事宜。   最近的一页,写的是:   【周末,签证体检。】   *   体检安排的医院在城西,那地段舒沅不是很熟。   想着正好周末,她原本约了顾雁一起,检查完还可以一起去喝个下午茶——最近这段时间,她们常黏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期。除了好几次在天方楼下看到叶文倩,看她俩的眼神仿佛能滴出血之外,确实,有个知心朋友的感觉相当开心。   结果这天天方临时要求加班,等舒沅到约好的公园门口集合时,没见顾雁穿着一如既往的黑裙站在路边,倒是顶替出场“随行”的陈怀言,正冲自己遥遥挥手。   少年白衣黑裤,身形纤长。最近这大半个月,他跟吃了激素似的猛窜个头,舒沅站在他身边,已堪堪只够得到他肩膀。   “怎么是你?”   “顾雁加班,正好我今天上午放假。她怕你身体不舒服才去医院,就让我过来,陪你去检查。”   “得了吧。你确定是你陪我,不是让我照顾你?”   这些天蒋成不在家,舒沅得空就去找顾雁玩。   蹭饭的次数多了,又时常一起下馆子,连带着对这个身世可怜的小少爷也熟悉起来,说话不再那么戒备,带了些闹小孩儿的乐趣。   “……”   陈怀言闻言,眼梢一横,又是那副傲气十足的样。   只径直拉过她手肘过马路,指挥着:“少说两句吧,早去早回。”   舒沅黑线。   真不知道陈怀言这小爆竹个性,和顾雁这个大炮仗撞在一起,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共存下去的?   当然,吐槽归吐槽。   舒沅也不得不承认,顾雁这个安排还是相当体贴的,毕竟少年人都精力十足,做事效率飞快,连带着把她这个在外头有些拘涩的人也带得多话起来,连等车和排队的过程也没那么无聊。   两人很快赶到医院。   陈怀言听她路上说是要准备签证体检,像是默认她是准备出国旅游,也没多问,只说这个他还算熟悉基本流程,侧头看了眼她遮遮掩掩对折的体检表上各类项目,随即便带她去排队,取尿检同血检要用的试管。   舒沅在前,他在后,两人各自玩着手机,她并没注意到他过分活络的手指。   “话说,”陈怀言打了一行字发送,又突然开口,“你不和你老公一起体检吗?”   “他比较忙,我们俩搭不上时间。”   从陈怀言嘴里听到“老公”两个字,舒沅莫名其妙起一手鸡皮疙瘩。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我早就想亲眼看看蒋成什么样了。”   “……对他那么好奇干嘛。”   “没什么。就我哥哥常说,蒋成这个人很厉害,做生意的人很少有像他一样‘明事理’的,什么事都算得一清二楚,让我多学学。”   这算夸还是贬?   舒沅闻声回头,可陈怀言的表情就是正常小孩臭屁又有些小小期待的样子。   她没看出什么恶意,顿了顿,遂只拍拍他肩膀。   “别什么事都好的不学坏的学,”她摇摇头,“没必要,你还小,就珍惜好时光,天真无邪长大就好了。”   刚说完,也没等他回答,她便被叫到名字,应声离开。   说实在的,诸如这些身高体重基础检测还好,很快就解决,但之后比较私人的胸透和血检,这小屁孩往往只能等在外头。   舒沅抽完血,按着棉签出来,只见长廊中人来人往,陈怀言戴着耳机不知在听些什么,孤零零坐在角落。   好在今天来做签证体检的人并不算多,她拿完血检报告,只需再去领最后的尿检结果签字盖章,一上午的努力就算有了结果。   “那你在这再等我一下吧。”   也不知是不是突如其来的母爱爆发,看他那副与世隔绝的样子,舒沅想了想,又从包里找出几颗为低血糖准备的奶糖,一股脑塞进他手里,“很快,我就去签个字拿个报告就回来,今天辛苦你了,我待会儿请你吃饭。”   “这么大方。”   陈怀言抛着糖玩,语气懒洋洋。   “……能别说得跟我特小气似的吗?”   舒沅失笑,“真请客。你记得打电话问问雁雁她加班结束了没,要结了,让她一起来吃饭。”   说完,便冲人摆摆手,扭头进了尿常规的科室。   “医生。”   规规矩矩落座,她递出手中的体检表。   头发花白的老医师点点头,捻起眼镜细看一眼,又抬头看她。   来来回回好多次,末了,才问一句:“舒沅,25岁,是吧?”   “是我。”   “呃,是……出国上学?英语过得去吧?”   “过得去。”   “家里有没有什么遗传病史?”   怎么突然问到遗传病史了?   这对话像极了某种癌症通知家属的语境。舒沅被他问得有点紧张,不由也坐直身体,“应该没有,我……我这几年身体也都挺健康的。那个,医生,是不是检查结果有什么问题?”   “哦,大问题是没有,基本都正常。”   “那就好。”   “再问下哈,你确定是出国留学是吧?读几年?”   “……两年。”   医生撇撇嘴。   盯着她体检表看了半天,想了想,最终还是给她签字打勾。但也另外附上一张新的表格,一并签字递给她。   “其实我也了解你们现在的小年轻,想法跟我们不一样,有事业心哈,但是你说你有事业心,也要估计一下身体状况是不是?”   舒沅一脸懵,低头看那表格。   只一眼,她脑子里忽而嗡嗡作响,闭上眼深呼吸数秒,再低头,再睁眼。   医生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如果是想落地弄户籍,英国不比美国,有各种麻烦事等她头痛,劝她不要抱有侥幸心理。   然而她已经听不清楚了。   只视线死死盯着那表格上头的中英文,一次又一次扫过,却仿佛一个个字母都飘散开,她脑子里的译文甚至一度对不上号。   ——“pregnant”   Pregnant?什么意思。   不是……   她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看到这个单词,凭什么?   凭什么原来命运到头来不过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原来它依旧从来不曾眷顾她,它从来不愿意放过她?   反应过来的一瞬间,泪水忽而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往下掉。   不知从何处爆发的痛意逼得她几乎滑落座位,干呕着半弯下腰去,偏偏包里的手机似偏要跟她作对,震动声顽固地响起一遍又一遍。   医生见状不对,急忙绕桌过来扶她。   “你这是开心还是伤心?年轻人,你这是……”   “几周了?能测几周吗?”   舒沅却一把抢过话茬。   摁掉蒋成不合时宜的来电,她抬头,红着眼圈,只问一句:“能打掉吧,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  蒋成:wait a minute!   本文没有带球跑情节,over.   红红火火恍恍惚惚,我努力今晚二更一哈,让蒋成出来下哈。感谢在2020-05-14 01:11:23~2020-05-14 21:06: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lank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神经范er 10瓶;不下雨了 3瓶;小土豆、Z 2瓶;五花肉的肥、33460442、gemini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喂, 舒沅,舒沅?”   “……拿着,你去找个地方吃饭吧。”   “不是, 你怎么了, 怎么脸色突然这样了?”   “你拿着。”   舒沅对陈怀言的问题避而不答, 只强硬地将几张百元大钞塞进他手中, 随即老人般慢吞吞地将一叠表格对折,胡乱塞回包里。   走两步又停。   她的背往常总笔挺, 如同她藏在温柔沉默背后锐利的刀锋, 不服输且永远固执。然而就在离开诊室的这一秒, 她忽然好像被某种沉甸甸的包袱压垮,即便用尽最后的力气靠在墙边, 仍然控制不住, 整个人脱力似的往下掉。   “喂!”   陈怀言眼疾手快, 一把扶住她。   下意识看一眼身后那写着尿常规而非肿瘤科的标牌,这少年眉头紧蹙,心知这事或许不好再往下问, 只说:“行了,别犟,那我送你回家。”   “……你不要跟着我,”   “你这样回去, 出事了算谁的?”   “让你别跟着我,去吃饭,听不懂吗。”   舒沅说话时很平静, 甚至都不带凶人的语气,脸色也一如往常。   陈怀言喉间一哽。他不说了解她的脾气,但看眼前这个状况,确实也不好久留。   想了想,最后也只得扔下一句“那我等下让顾雁赶紧来找你”,便咬咬牙扭头离开。   他走后,舒沅又站在尿常规的科室门前发了好一会儿呆。   直到腿都发麻,过往行人个个看她时神色怪异,这才默默擦了擦脸,又绕到一楼门诊,在妇科挂了个号,坐在新的诊室门前。   事实上,等待被叫到名字的那段分外难捱的时间,她心里其实一直隐隐约约有种可恶的、 无法宣之于口的期待:这段时间,她完全没有忌口,营养摄入更不均衡,瑜伽也没少做,今天还做了胸透,那么大辐射,说不定这个孩子就……就不能留呢?不是自己不要他,是不能留,他来的不是时候,这谁也不能怪,是不是?   然而很快,几乎这想法蹦出来那一瞬间,她又对自己竟这么设想而痛恨到几乎流泪。   是。她可以不欢迎这个孩子,可以选择打掉或留下,但是身为母亲,身为人,怎么能对未曾来到人世的孩子抱有如此恶毒的猜想,用不可抗力来为自己的逃避开脱?   舒沅浑浑噩噩被叫进诊室,拉开椅子坐下。   医生听了她的想法,看完检测报告,又详细问了她之前月经的情况,最后给出个大概的结论。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其实舒小姐,医学上,我们称‘全有或全无’,意思是在受孕一月之内,其实如果接触有害物质对胎儿产生影响,一般都已经流掉了,所以你说没有忌口这个情况应该影响不大,运动量也是,之后注意就好,暂时没有太大影响——唯一值得关注的是你说,刚做过胸透是吧?”   女医生拍了拍她手背,“胸透的话……导致畸形的情况是有的,不是绝对,但肯定是有的。不过这也不能怪你哈,毕竟第一次当妈妈,也不是专门备孕,肯定不敏感。但这个事,我的建议是这样,你现在受孕还不足月,很多事都不确定,不要太悲观。只要之后孕检多注意,做好排畸检查,如果孕囊发育良好,那就是万幸——但是如果不尽如人意,舒小姐,我还是建议你谨慎考虑,因为你说过以前有过子宫出血的情况,调养了好几年,受孕也一直比较困难。”   “嗯。”   舒沅点头,看医生欲言又止,索性直接追问:“所以我打掉这个孩子,以后很难再有小朋友对吗?”   “呃,没有绝对,没有绝对这个说法哈。但是舒小姐,你正当年,生小朋友的话,身体状况也还比较好……怎么说呢,这么说吧,我还是建议你到时候复诊,和你丈夫一起来,好吗?”   *   舒沅忘记那天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给顾雁打完电话,她的脑袋时而清醒,时而浆糊一片,甚至路过闹市街巷边,看见电线杆上醒目的小诊所广告,都忍不住停步傻傻呆站很久。   ——这个孩子不能要。   其实想法是无比清晰的。   她对自己未来的规划很明确,并没有为这个突然到来的孩子留下半点空间。虽然小说里会写什么带球跑、写五岁天才撮合老爸老妈,但是现实是残酷的,带着一个孩子求学,既不可能照顾好孩子也求不到什么知识。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生下这个孩子回归家庭,或者打掉这个孩子高飞远走。   她毫无疑问会选择后者。   然而更残酷的事还在后头。   这件事瞒得住吗?上次蒋成就说过要去见刘医生,只要他一回来,一查,什么都清楚明白,躲不过。   非要明着打掉,她又能承受这个后果吗?蒋母有多想抱孙子,如果她打掉这个孩子,妈妈还会继续支持她吗,如果整个蒋家都成为她的“敌人”,她扛得过吗?   她甚至都不关心自己以后能不能再有孩子,她已经长大,明白一个人的人生并不一定需要一个孩子才得以完整。   然而,这个不请自来却又价值千金的“蒋家嫡孙”,已经把她的路全部堵死。   想到这,她摁开别墅门前指纹锁时,脚下一阵发软。   险些摔倒在地,只得堪堪扶住门边才得以站起,颤颤巍巍进门,看着玄关处那双皮鞋,她忽而又陷入一阵无来由的恐惧。   别墅里入目皆凌乱。   四碎的瓷杯,满地文书,盆栽碎片。   她出门前才好好打扫过的客厅,像是被贼闯过,就连木质茶几也被人一脚踹翻,那套金贵的茶具尽数报废,四处都是茶叶。   上楼,二楼客厅到书房那一块更是惨不忍睹。   所有的书,所有的笔记本,都被翻得纸页凋零,又被乱扔,她一本一本捡起,直到看见那本英文原版《月亮与六便士》,忽而手指一颤。   ——棋盘翻转了。   一瞬间,她心里忽然传来这样一句。   “回来了?”   她站在书房外,而蒋成坐在书房里。   并不如她想象中风尘仆仆,相反,一身笔挺西装,如旧日英俊,放到八年前,她依旧只因为他一眼就会动心。   可惜,现在显然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了。   舒沅看向满室狼藉,也看到他桌上那盒开封的优思明,看到她骗他签下的、夹在产权购置协议中那份分居协议书——虽然是被人撕得稀巴烂,但她还认得出。   还有她没来得及藏起的日历,她的雅思参考书,她的UCL手册,她所有想隐瞒、曾经隐瞒得很好、如今再没有任何意义的秘密。   她太自信了。   自信到以为自己了解蒋成,他永远不会对这些事上心,永远不会转身来怀疑她,拥有几乎盲目的信任,或者说是不够在意。   舒沅静静看向他。   “你都看到了,所以呢?”   “所以?”   蒋成怒极反笑:“你觉得我该做什么?”   “……”   “现在把你的药扔掉,揪着你到隔壁脱你衣服,上/你,然后逼着你说想跟我生孩子?要你解释为什么骗我,用分居协议书骗我,想跑,明明是在伦敦租房子还骗我是在香港买楼?要你解释,为什么跟你老板说要和老公移民,还他妈是香港——还是现在打电话给我妈,问她他/妈的安什么心,胳膊肘往哪边拐?!还是问你,这些天你在干嘛,跟谁在一起,你又安什么心,谁给你这么大胆子?!”   舒沅靠着书架,唯有靠着书架她才能站稳,然而她依旧一语不发。   对峙多时,蒋成终于霍地起身,走到她面前。   他高大,从前站在她面前几乎俯身便能圈住她。那两根手指,从前在她脑后竖起兔子耳,从前点点她额头,如今掐住她脸,不痛,却逼得她几乎流泪。   “舒沅,你觉得是你贱,还是我犯贱?”   “……”   “不说话?要不要我告诉你?陈家那个畜生是吧,当年我能和叶家联手打得他家破产,现在也一样可以!商场上的事,本来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畏手畏脚的人有什么资格尸位素餐?有什么资格保守?香港,以为是他们地盘是吧,还是英国?想人家高中毕业跟你一起考过去念书是不是?舒沅,你跟我跟了这么多年,脑子还是这么死板,还是这么没长进,你是骗我还是骗你自己,你觉得你这样把我当傻子,我能被你骗多久?!……哭!这个时候你哭!”   哭吗?   舒沅直到这个时候才察觉到原来自己一直在流泪,脸上湿润一片。   然而她其实并不预备哭的啊,甚至觉得他说的话很好笑,本该笑才对。   他把自己当什么,这么多年的付出看在眼里,她依旧不过就是一个被小屁孩勾勾手指就能吊走的女人,他就对自己这么不自信,他就这么不相信他们八年的感情?   他害怕的甚至不是离婚,因为知道这件事一旦被他知道,主动权就马上转手,他害怕的,或者说讨厌的,只是不喜欢她竟然敢“移情别恋”而已,但是这么凶有用吗?   有用吗,蒋成。   “我让你别哭了!”   他粗鲁地背手帮她擦眼泪。   “我给你机会解释,现在马上。你解释,你解释我就听,说话!”   “……你想听我解释什么?”   她的心在极痛中,终于慢慢平静下来,继而低声喘/息,垂眼,而后叹息。   “蒋成,你不觉得你过了这么久才发现,已经说明我们之间问题很大了吗?”   “……”   “你要我解释,那如果我只是告诉你,我想走,我想离婚,我不想呆在这里了,你会怎么办?”   “你不会。”   “是吗?”   舒沅抬头,四顾张望。   眼神落到门外,她倏然开口:   “蒋成,你知不知道,三楼储藏间里有多少幅画?”   “……”   “我知道,三十九。还有,你衣帽间里有四十七件西装,二十二双皮鞋,七十四件白色衬衣。”   我还知道,从三楼到一楼,从最里走到最外,要走两千三百二十一步。   而做一次清扫,最少需要两个小时,其中大半的时间,都是在为你整理。   “你破坏所有的东西,因为生气,只需要一念起。而我用我所有的时间和精力维护的东西,在你眼里其实不值一提。蒋成,但我曾经是心甘情愿的,不必倒打一耙,也不怪你——可你知不知道,我那么多年心甘情愿的前提是什么?”   舒沅闭上眼。   “2008年10月7日,烦死了,沅姐是脑子有点问题吗,怎么老稀奇古怪的。”   “2008年11月3日,叫她姐还真以为自己是姐了吧,刺猬还他妈天天笑,笑得出来。”   “2008年12月24日,收到沅姐的平安夜礼物,妈的,又是苹果,好俗,还坏了,真丢脸。”   ……   蒋成的脸色瞬间巨变。   可舒沅并没有停下,她拂开他的手,继续往下说:   “三年前,天方科技一战成名,为什么?因为你很聪明,你知道和叶家合作,商场上只有永远的利益,你成功了;   你也很聪明,你知道这件事不好,所以一直瞒着我,不跟我聊这些,我也不会主动去了解,我那时候只会关心你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直到后来你越走越高,叶文倩被家里推出来,上任总经理,好巧不巧,我就那么正好,在公司写文案都能看到她的署名,你说是不是天都看不过去?”   她说:“蒋成,其实你真的爱我吗?那你为什么从来不知道我最痛苦的是什么?”   凭什么爱一个人竟然不会对她的痛感同身受?   凭什么爱一个人不可以任性,凭什么要失去自我?   “你是天才,我是庸才,你是高高在上,你永远不会做错,而我已经厌倦再受你的光辉照耀了。”   “你在说什……”   “蒋成,求求你。”   “我很累,我很累很累,我不要你改变了,你永远不需要变,你可以恨死我,因为我骗你。但你让我这辈子哪怕一次,就一次,让我选选怎么活吧,好不好?好不好?”   *   满地凌乱的书页中,有一页静悄悄飘落。   是她昨夜誊写,字迹如旧隽秀,落笔墨痕深重。   “To be,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Whether’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   And by opposing end them.”   ——《Hamlet》   作者有话要说: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必答的问题。   是应默默忍受坎坷命运之无情打击,   或与深如大海之无涯苦难奋然为敌?   英文出自莎士比亚原著《哈姆雷特》,篇幅原因不好截取,其实用在这里也只是化用,但大家有空可以去看看这段自白的全文。   以及——事情的发展或许会出乎大家所料吧,小格不走那个苦情后续路线哈。   至于狗血这个事,其实前面暗示怀孕都说很多啦,但是怀孕不是目的,自我意识的觉醒才是。一直以来,我写故事都只是为人,不是为了情节而情节,希望大家也能耐心看下去~   感谢在2020-05-14 21:06:24~2020-05-14 23:50: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莫问 40瓶;monitor 10瓶;问问 5瓶;Z 2瓶;欣歆、Laughahahahaha、呱呱桃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哐当!”   舒沅躺在三楼客卧床边一角, 身体失力侧倒。   未及睡去,楼下又忽而传来一声巨响,惊得她霍然睁眼。   好半天, 复才迟迟回过神来, 想到大概又是蒋成闹出来的动静——指不定是弄倒了方桌抑或书架。想也知道下头现在乱成什么样, 到时候, 八成要请多一位钟点工才能帮忙整理完,光给别人添麻烦。   舒沅摇了摇头。   就在刚刚, 他明明气到几近抓狂, 仍然指着门外放她走。   说是让她冷静, 然而事实上,最冷静不了的究竟是谁?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阿沅, 你去好好想想, 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你想怎么做。不想呆在家里,好,我让你去工作, 在我们自己的公司也好,在外面也好。】   【想念书也可以,还不晚。在国内,你可以找任何一所大学去考, 旁听也行,手续我会帮你搞定,你不用自己再奔波。但是, 我告诉你,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离婚也一样,你没资……你没权利为我做决定。你去想一想,想完再给我答复。】   难道她的答复还不明确吗。   只可惜,无论他如今再怎么闹腾,再怎么不懂,舒沅都已经暂时没有力气去管他或是收拾残局了。   她太累了。   这一天下来,“惊喜”一个接着一个,她只能被动接受,此时方知古人常说“病来如山倒”是何等的无力感。   直至迷迷瞪瞪睡着时,外面还是午后晴空,万里无云。等到头疼无匹的醒来,已经日落西沉。昏暗一片的房间内,只有时针滴答旋转的细响。   她摇摇晃晃下楼去接水。   原本心头直跳,然而二楼房间竟然空无一人。   “蒋成……?”   无人回应。   她四处找了一圈,看车库里也凌乱无比,才发现他已不知何时驱车离开,唯独留下满地狼藉。   ……不过也好,他们确实需要彼此静静。   只当夜,她却莫名发起低烧。昏昏沉沉间,还是忍着欲呕的恶心感,逼自己喝下两口外卖送来的鸡汤。   想来最顽固还是腹中那条小生命。   无论她经历什么,怎样从崩溃到平静,腹中仿佛都一如既往,犹如从未孕育出生命的体征——或者说,唯恐提醒到她自己的存在,胆怯的蜷缩着、隐藏着,直至热乎乎的鸡汤从喉口一路蔓延到胃,汩汩输送着营养。   舒沅瘫坐在沙发边,沉默许久。   不知想起什么,到最后,还是在查过“孕妇发烧是否能吃药”后,默默放下手中的感冒药同退烧灵。   迟疑着,又从电话簿里翻出陈医生的私人联系方式。   电话很快接通。   “喂,你好,对,陈医生,我是舒沅。这么晚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   “是这样,我想问一下……好的,方便的话,明天下午我来找你好吗?嗯,我会陪我……朋友一起过去,到时候见面再细说好吗?”   陈医生纵然再多不解,知道她是蒋太,态度还是温和。直说没问题,下午会提前腾出时间。   “对了,需不需要提前向蒋先生知会一声?”   “不用了。”   挂断电话,舒沅呆呆蜷缩起来,抱住膝盖。   事实证明,人类终归是最坚强又最理智的动物。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她明明还有那么多踟蹰和怀疑,然而眼下的情况一变再变,换了旁人,理应学会屈服,但她想到的,却只有那份被撕毁的分居协议,和蒋成话里话外提到的蒋母的知情——那意味着其他蒋家的长辈很有可能已经动摇,她的计划也随之很有可能不得不被推迟。   为今之计,她已经不能寄托于原有的“温水煮青蛙”,寄托于可以偷偷打掉孩子直接藏到国外度过必要的两年。   硬来的话,显然更是以卵击石——蒋成今天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她没有和人一争的资本。   但如果这个孩子才是关键呢?   如果留下这个小孩,就能换来蒋家其他人的支持,如同变相选择“大人或小孩”,那么她就当这个孩子是偿还多年来蒋家对自己的保护之恩,偿还当年父母过世时,他们的及时援手,也为自己换来“一线生机”。   如同命运留给冒险者的最后一张船票,她有选择接受或不接受的权利,一切都在她自己。   ——请你原谅我。   只是,她仍忍不住摸着平静如初的小腹,眼帘低垂。   ——请你原谅我的自私。   我想对大多数的孩子,生在蒋家绝不是噩梦,然而,如果可以,亲爱的孩子,我多希望你可以出生在更美满的家庭,更适当的时候。   我多希望,你是在爱里出生,在团圆里长大。   但是……   *   当夜,舒沅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   她清楚地感觉到时间在倒退,周边的人又开始穿起落伍的皱巴巴西装同喇叭裤。   大街上的海报也由眼熟的流量明星换作剧情倒背如流的还珠格格,她无知觉地走啊走,穿过熟悉的大街小巷,却不知道这具身体究竟将要走到何处。   到最后,竟然是停步于去过无数次的蒋家半山别墅。   她直觉性地想逃,然而身体不受控制。   于是几乎毫无阻隔地,她进门,上楼,几个家仆明明眼睁睁看着她走过,仍然熟视无睹,放任他走到蒋成的房间外。   墙上的日历和笨重的台式电脑提醒她这是十八年前。   眼前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尚未褪去稚嫩轮廓,才刚刚七八岁,抱着膝盖,如她睡前那样姿势,冷冷看着正对他床的电脑大屏。   屏幕上是年轻的钟秀女士,挽着蒋父,正向镜头挥手。   “亲爱的,想妈妈了吗?我和你爸爸现在在巴黎看秀呢。今年有妈妈最爱的设计师,所以可能要多呆一周了。”   “……”   “宝贝,你为什么不说话呀,看起来还这么不开心,家里的保姆没好好照顾你吗?是不是瘦了?看得妈妈好难过——来,笑一笑。”   蒋母十年如一日娇嗔,时不时拉一拉旁边的丈夫,要他也安慰几句。   吵吵嚷嚷间,唯独坐在床边的小蒋成眉头紧皱,狠狠掐紧床单,说话时,牙关紧咬。   “……后天是我生日。”   话音刚落,一声惊呼随即从屏幕那头传来。   “天哪?真的吗?宝贝,你怎么不提前告诉妈妈呢……可是这个设计师真的是妈妈很喜欢很喜欢的那一款,”她显然有些苦恼,无名指轻点颊边,和蒋成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勾人,半敛时长睫如鸦羽,投下细密阴影,“而且突然回去的话,我还有很多东西没买,哎呀,好烦。”   “你去年也是这么说的。”   “这怎么能一样呢,宝贝,去年是在日本吧?妈妈还从银座给你买了很好看的小西装你忘记了,还有……”   “我不要那些!”   “蒋成,你怎么跟你妈妈说话?”   小孩儿不过反驳一句。   方才还在耐心帮妻子整理购物成果的蒋父倏然扭头,眼神一瞪,“你多大了,还没断奶吗?”   钟秀连忙拦住丈夫。   “霆威,你别这么说小成——这样吧,小成,妈妈看完后天的秀就坐最早的飞机回国好不好?你在家稍微等一下,妈妈肯定能在十二点之前……”   后话未完。   也就四目相对那一秒,积蓄已久的怨气倏而爆发。   “你闭嘴!”   小蒋成随手从床边翻出一本厚厚童话书,猛地朝电脑屏幕狠狠扔去。   还不解气,他又一抹眼睛,跳下床,一脚又一脚踹向主机,只听几声钝响,蒋母花容失色的俏脸便随着电脑黑屏一晃消失。   随之而来,是响个不停的电话座机。   舒沅呆呆看着眼前的男孩熟练地拔掉电话线,红着眼圈,眼泪直掉。   但他依旧看不见她,只又一抹眼睛,便趴回床上,那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他瘦削的肩膀不住抖动。   保姆在外头听到声音,登时停住脚步,随即径直穿过舒沅的身体,推门进去。看他那样子,很快猜到经过,忙去扶人,“小成,怎么了?陈嫂带你去玩好不好,来来来,不哭了。”   “你走!出去!”   “小成,你不要这样,太太最近很忙,等忙完这一阵子就……”   “滚哪!”   他口不择言,胡乱挣扎间,随手摸到床边的闹钟同玩具,想也不想便一并冲人扔去,丝毫不顾及保姆吃痛的低喊,声音越来越大:“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滚!”   保姆拿他没办法。哪怕从小看顾这孩子到大,也不敢出声教训,只得灰溜溜的离开。   房间里于是又只剩下他一个——如果不把舒沅计算在内的话。   眼前的状况,其实并不太超乎她的预料。毕竟夫妻多年,她知道蒋成一直同父母关系不好,也旁敲侧击问起过他的童年,只是蒋成说话时的语气全然漫不经心,只说觉得父母很好笑,小时候给机会陪的时候不放在眼里,长大以后来扮什么严父慈母?   【真当我是三岁小孩,打个巴掌给颗糖,就哈巴狗一样贴上去吗。】   【他们无非是生了我,当个奖状奖杯摆在家里,需要的时候,我是他们最骄傲的孩子,不需要的时候就一脚踹开,给钱,出力,但凡一点小事做不好,原因只有我不争气。】   他好像已经全然忘记了童年时那段经历,所以能像讲笑话似的,语气轻松,谈笑自如。   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这么多年蒋父蒋母无来由的听之任之,纵容,宠溺,甚至包容他做所有想做的事,他都还是对他们不屑一顾,像是毫无亲情?   舒沅在梦里,看着他哭到整个人都在发抖、抽搐的背影,隐隐约约明白了他内心深处藏到几乎自己也无法察觉的痛意。   就在那恍然的一瞬间。   舒沅试图离开,关上房门,留给他清静。   然而小蒋成却突然回头,眼神陡然锋利: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   舒沅是用一盘樱桃派征服这个难缠小朋友的。   毕竟是她的梦,她想干嘛就干嘛,所以心念一动,手上立刻多了一碟樱桃派,然后她尴尬地递出去,说着尴尬的谎言:“我是上楼来给你送这个的。”   “你是骗子吧?我爸不让吃这种东西,不健康。”   “哈?”   难怪,蒋成这家伙在回蒋家别墅的时候,在餐桌上永远是能不动筷子绝不动筷子,连蒋母讨好他,有次听她说他在家最喜欢吃樱桃派,请最好的厨师来家里做,他都一点不碰。   可一回自己家,明明就最爱吃甜食,喜欢喝汤,钟意很多酱汁的水果沙拉,每次问起来,只说是自己吃不惯除她做的之外的味道。   原来全是撒谎——就是在跟父母赌气而已吧。   舒沅其实对长大后的蒋成很无语,但是小小的蒋成长得犹如小童子,如今眼圈红红,泪眼涟涟,更是可怜见的无比可爱,她实在狠不下心。   想着既来之则安之,于是索性说谎说到底:“因为你和太太吵架了,太太说偷偷做樱桃派给你吃,你就开心了。”   “你是新来的?”   “嗯。”   “……我才不信我妈会这么好心。”   说归说,他还是别别扭扭走过来,捻起一块切好的樱桃派,捧着小口小口吃起来。   他吃相从小都很斯文,可如今看来,却莫名像是享受冬果的仓鼠。脑袋一坠一坠,还一边流眼泪。   看舒沅送完东西还不走,他立马又凶起来。   “你还在这干嘛!”   “哦……我,太太让我看着你吃完。”   “我怎么可能吃得完!”   换了别的小孩,这时候八成该说:不如你跟我一起吃吧?   然而蒋成显然从小就不是这么爱分享的小朋友,听她转告妈妈的话,只眉头紧蹙,虽然没再赶她走,但是一把抢过盘子,也完全没有让她坐下一起吃的意思。   嘁,果然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舒沅有些失笑,站累了,只好自己坐到书桌边。   环顾四周,摆设与她后来到蒋家时其实变化并不大,无非是多了些小孩子的玩具,书桌边还摆着一张她从没看过的照片,看起来才三四岁的蒋成被父母抱在怀里,右手比耶,咧开一个无比灿烂的微笑。   和眼前这个戒心重重,一点也不讨人喜欢的臭屁小孩完全不像。   “你看什么呢!这是我的房间。”   蒋成看似在认真吃樱桃派,眼角余光也在打量她,注意到她不安分的视线,登时又扬高语调。   “没什么,我看你小时候很可爱。”   “这还用说吗。”   舒沅无语:“……蒋成,你真的从小到大都这么自恋吗,你在外面那么彬彬有礼怎么演出来的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从小到大都这么表里如一。”   “什么从小到大!你说话怎么这么奇怪,我明明第一次见你好吗。”   其实,这个话题明显可以敷衍着略过。   然而舒沅看着眼前小孩无比认真纠正自己,黑葡萄似的圆溜溜眼珠一眨不眨望来,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一瞬间,她几乎脱口而出:“我是在未来见到你的,只是看到小时候的你,确实是第一次。”   “……啊?”   “我是你以后的同学,跟屁虫,嗯,后来是你老婆,虽然马上我们就要离婚了。”   七岁的小蒋成显然一下接受不了如此大的信息量,两眼发直。   手里的樱桃派险些掉到地上,得亏舒沅眼疾手快接住,又塞到他手里——顺便把糖渍擦到他身上,反正是梦里,“很值得惊讶吗?”   小蒋成表情奇怪。   但他竟然没有先质疑她的话有多少真实性,只迟疑着问了句:“我……后来毁容了?”   “没有,你一直很帅,人见人爱那种。”   “那我为什么要和你!”   “喂,你嘴也太毒了吧,我虽然不是大美女,但是瘦了也过得去。”   “你、你现在已经算瘦了?!”   “……我跟你订婚的时候,一百二十七斤。”   蒋成如遭雷劈。   反应过来,小小的他瞬间痛心疾首:“我长大以后少说也有一米八几吧?你看起来才一米六,你、你还长得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脸尖尖的瓜子脸,腿长的,然后,呃,反正不是你这种类型,怎么可能是你!”   “可是就是我啊。”   梦境大概有加剧人孩子气的功能,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难得真听见蒋成的真心话,舒沅竟跟这小屁孩斗上气:“而且,我还怀孕了。”   “你怀孕了?!”   “嗯。”   “是男生还是女生?”   “不知道。”   舒沅顿了顿,又说:“希望他是男生吧。”   蒋成似乎已经从自己和眼前这个徘徊在及格线边缘的女人结婚的事里短暂抽离。   视线紧紧盯着她小腹,他眉头紧皱,开始讨论起更深层次的话题:“为什么?你重男轻女。我觉得女孩子也可以。”   “因为我自己就是女孩,所以不想生女孩子。”   舒沅靠在床边,视线遥遥看向窗外,半晌,才喃喃道:“女孩子,生下来太苦了。”   担心她遗传自己,胖胖的度过整个青春期。   超过年龄的过快发育为她带来无尽烦恼,被调皮的男生拉着辫子笑胖妞,就连做广播体操的时候不敢也大胆跳起。   也担心她太瘦,为了追求大众审美,一世节食,到老了去跳广场舞都小心攀比。   担心她长得不好看,被人指着鼻子笑嫁不出去;也担心她长得好看,所有的功劳都归功于好看,努力都成一纸笑谈,没人去看。   担心她所托非人,一辈子为家庭付出一切,忘记名姓;也担心她爱对了人,心甘情愿沉沦,到最后也只成为某人的妻子,某人的妈妈,一生的履历都是别人的姓名。   活着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她还没有学会,怎么教给自己的儿女。   小蒋成歪歪头,显然不懂她突如其来的忧郁。然而他看向她,最后也只是哼了哼声。   “反正,如果是以后的我,女儿儿子都一样,随便你生。”   “你这就接受我是你以后的老婆了?”   “肯定不接受啊!但是,要是是我亲自选了你,那也没办法,只是说明你真的……很好吧。我早就下定决心了,以后我要娶一个很好很好的老婆,我们要有一个很幸福很幸福的家庭,然后生几个宝宝,每年陪他们过生日。”   “她是很好很好,但你爱她吗?”   “她都已经很好很好了,我怎么可能讨厌她,你很笨诶。”   他分不清这其中的差别。   想了想,又笨拙地叮嘱她:“你也不用觉得自己不好,我的眼光不会错的,而且,刚刚其实我看到你第一眼,就觉得很想抱……呃,就是觉得你很熟悉,不讨厌你。”   “就是因为你不讨厌我,我现在才烦呢。”   “哈?……后来我对你不好吗?”   舒沅点点头,想了想,又摇头,但最后还是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   只眼前的日光忽而刺目,她遮了遮眼睛,然后在最后的清明来临之前,蓦地上前,弯腰将他抱紧。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一直都很感谢你,因为如果没有你,我很早很早就已经活不下去。”   “可是,我真的没办法跟你继续再走下去了,这样对我们都是折磨——能给的,我已经都都给了。只希望你,也给我自由。”   *   舒沅醒在次日中午。   然而不是醒在沙发上,身上也没有睡前那床薄毯,取而代之的,是一床厚重棉被——她正是被这被子闷醒,背后是熟悉触感,她瞬间意识到自己睡回了主卧,撑起半边身,旁边却空落落。   蒋成没有睡在她身边。   他坐在床边地上,身体斜靠着床脚。没有了发型师的帮忙,他过长的刘海垂落眼下,留下一片错落阴影,整个人好像突然回到少年时未褪去稚气的模样,难得乖巧,也憔悴非常。   舒沅摇摇头。   没有吵醒他,但想起昨天约了医生下午复诊,还是轻手轻脚起身,下楼去换衣。   外面依旧乱糟糟一片,没有收拾过的痕迹。   她光着脚,险些被碎瓷片割伤,没办法,又转身到杂物间拿了扫把,耐心细致地清扫起来。   等到收拾完,蒋成也后脚睡眼惺忪的起来,走到房门外。   两人都没忘记昨日的争吵,一对视,各自都尴尬地别开脸。   蒋成轻咳两声,伸手去接她手中的垃圾篓,“我来吧。”   “不用了,你不会装。”   “……”   蒋成到底没强求,但仍跟在她身后。   看她熟练地将碎瓷片一层层打包好装进几层垃圾袋,然后写张便利贴,标示“有碎片,小心割手”,放到楼梯间,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不问我昨天去哪里了吗?”   “你去哪了。”   “我……去找顾雁。”   她手上打结的动作一顿,“找她干什么?问话?还觉得我和小朋友有一腿?”   蒋成更尴尬了。   大概他自己也意识到胡乱联想又不去问当事人会导致后果严重,可他又不知怎么启齿道歉,最后,还是只得咳嗽连连。   “是我误会了。”   舒沅沉默。   也不说没关系,更不让他就坡下驴,这件事她到底有气。   只最后将手中活结打好,随即站起——   “行了,别挡在这,我……”   一瞬间。   她忽而一抖,蹲到发麻的双脚瞬间不听使唤,低烧的乏力,低血糖的目眩,所有的所有加诸一身。   她来不及惊呼,身体随即重重向下坠去。   与蒋成瞬间伸出来拦的双臂错身而过。   那一秒。   她耳边突然响起梦中,小小的蒋成推开她时,最后说的话。   【如果你不开心,就不要生这个孩子,生了这个孩子,你也不会爱他。】   【如果,你以后嫁的真的是我,你问我,我会告诉你,不要生……不要难过。】   “阿沅——!”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不是怀孕事件的结局哈。   没这么狗血!!这件事的主动权一定交在阿沅手里,谢谢大家!久等惹。以后还是尽量九点准时更。   以及,看到好几条评论说这个梦的问题,我…真的好无奈,在作话解释下吧,也是引用我对评论中的某条解释。   这个梦不是为了过渡,也不是为了生硬的转折,是为了呼应前面关于蒋成家庭关系的伏笔。他的家庭怎样塑造了他的人格?这种情况下再生一个孩子是否是在重复蒋成小时候同样的悲剧?这是舒沅和小蒋成的对话,更是舒沅和自己的对话。   我选择把这个梦放在这里,是为了在适当的时候(讨论一个孩子出生成长的必要条件)来引出对人物更深层次的理解。   我明白在咸盐里不必探究到这一层,看起来会像是灵异?焕颜?但是这个梦正是建立在舒沅对蒋成童年有一定了解的基础上,不是平白无故的突然加深人物逻辑,也不会对现实产生影响。大家没有这样的经历吗?我曾经很多次梦到曾经很喜欢的那个人,梦到他来找我,虽然醒来后就像阿沅,只能记得断断续续的细节,没有影响到我真正的生活,可梦里的心酸和落泪是真的。   展现人物多样化的一面,是丰满对他认识的必要过程。只是写作不可能生硬直白的去说“啊其实这个人物他没有那么狗他有自己的原因”,所以我才用这种方式去写,然而看似无关紧要的一个梦,其实又是一个关键的情节点,和后文蒋家人的态度对应。   现在写东西,很多情节需要作者嚼碎了分解干净了再去拿给读者,但是我不这样认为,我相信人物是需要不一样生动理解的。我大可以用一句话说其实蒋成小时候不幸福,再生一个孩子不又是命运的重复?但是我希望可以把他童年的一个侧面呈现给大家,留白,让大家去评判,这才是故事不是吗?   以后应该不会再在作话里这么长篇大论了,(挠头)一不小心又暴露出我真的很玻璃心哈哈哈,对不起!但是是因为我真的很珍惜和你们一路走过的这个故事,希望你们也能够继续喜欢它。   感谢在2020-05-14 23:50:11~2020-05-15 20:18: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eath.、肉包、花花、电话费很喜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吱呜猪 10瓶;Laughahahahaha 2瓶;MayKim、刘耀文女友、gemini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舒沅在一片呛鼻的消毒药水味中清醒。   入目皆是的白色、手背上丝丝的刺痛感, 无不提醒着她而今身处医院的事实。   记忆随即慢慢回笼。然而侧眼一瞥,守在床边的却并非她摔倒前“最后的目击人”,而是在她睁眼瞬间, 便蓦地擦着眼泪上前、一把握住她手的蒋母。   “沅沅, 好点了吗?有没有还觉得哪里痛?”   蒋父抱臂坐在一旁沙发上, 眉头紧蹙。注意到她醒来, 也跟着默默抬眼,继而轻声提醒妻子:“秀, 她在打点滴, 你不要动她的手。”   “啊, 好、好。”   蒋母听他提醒,这才注意到输液管正倒流回血。   她急忙小心放平舒沅的右手。顿了顿, 又回头小声同蒋父商量着, “那霆威, 我在这边照顾沅沅,你去帮忙叫一下蒋成吧。看他包扎好了吗,让他过来这边和沅沅——”   “有什么好叫的?!”   蒋母话未说完, 蒋父忽而重重冷哼一声。   难得竟连绕指柔的妻子都劝不动他,仿佛多年来父子间积郁的怒火一朝爆发,他猛地一拍面前茶几,“这么大人了, 吵架还动手,这是男人吗?我蒋霆威生不出这样的儿子,让他该哪哪去。”   “你不要这么说话, 沅沅和肚子里小朋友都在听着……沅沅,你不要听爸爸说。”   蒋母话中哽咽:“阿成他肯定也不是故意找事。他已经很伤心了,我这么多年都没见他哭过,还摔得腿上划那么长一道口子……”   “这不是他自找的吗?!要不是我孙子现在没事,我要他现在马上给我滚澳洲反省几年去,看看他现在整出来什么事!”   “他是你儿子,霆威。你可不可以不要每次都对他这么凶?我们可以先都坐下来聊聊经过不是吗?”   “我没有他这种永远听不进人话的儿子。退一万步讲,秀,如果不是因为他是我们俩的孩子,你觉得他现在会和……”   “好了霆威!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蒋父蒋母十年难得一见的争吵传至耳边。   舒沅沉默着听去大半,一波头脑风暴,迟钝短路的思绪终于后知后觉捋清:八成是家里被蒋成折腾得乱糟糟一片,她又怀着孕摔倒,换了谁看到那样场面,都先入为主认为是蒋成仗着力气动了手,把她推下楼。   要是真来了流产这般大局面,或许又是一场家庭大战。   只是这孩子却着实顽固,也不知道像谁,只好似摔下几级楼梯,也夺不去他或她想活下去的心愿似的,至今仍“赖”在人世不走。   舒沅悄然看向床边那白纸黑字病历,先兆性流产五个龙飞凤舞大字映入眼帘。   蒋母眼角余光注意到她视线,瞬间从和蒋父的小声争吵中脱身。   又梨花带雨抽噎着,转头按住她手,“沅沅,你放心。孩子还在,只是先兆性,没关系,妈妈会为你找最好的医生保胎,按时做产检,你和孩子都一定不会有事的。”   “……蒋成呢?”   “啊,蒋、蒋成他。”   蒋母听她提起蒋成,眼中瞬间又流露出怜惜神情,泫然欲泣,“你是不是想亲口告诉他怀了小宝宝的事?可他抱你开车去医院的路上,被家里花瓶划破了腿,好长一道口子,流了一路血,他自己都没发现……现在被带去消毒缝针了。你别担心,妈妈马上帮你去叫他过——”   “等一下。”   “啊?”   蒋母愣了愣,视线落低,疑惑地看向舒沅下意识紧握自己手腕的动作。   四目相对。   舒沅哑声道:“妈妈,我想跟你聊一聊。”   ——“我们单独聊一聊,好不好?”   *   没人知道舒沅和蒋母那天到底谈了什么。   整整半个小时,蒋父坐在那间Vip病房外,里间平静地像是没有声音,只偶尔短暂夹杂着蒋母急促的啜泣声,他几次想要起身推门,但想起舒沅那张苍白到血色尽褪的脸,还是叫停了那份心思。   ——他对这个媳妇说不上疼爱,但是至少是关爱的。   多年来,甚至明面上远胜于不亲人的亲儿子。   但说来也怪,其实他最初见舒沅时,并不喜欢这个准儿媳。   虽然在商场上历练多年,已经习惯于喜怒不形于色,但是第一次看到她,看她畏畏缩缩被蒋成拉着藏在身后,不敢直视,眼神只会盯着脚尖,他免不了觉得这又是一个想着攀附门楣的小姑娘,说话的声音也是冷了又冷。   “蒋成,之前我已经默许你替这个……舒同学对吧?默许你帮她垫医药费、后来说送她回学校,也行,我也派了人去送,让她安安分分呆到高考。结果现在高考出那样的事,现在叶家来找她走法律途径,你不是还在发善心,还要我们家再插手吧?”   实在可笑。   他们本是打算和叶家联姻,互利双赢。现在联姻就不说了,蒋成昨天才当着叶家姑娘的面掀了人家的桌子——但退一万步讲,也不至于因为他小子看上只丑小鸭,就和人叶家彻底结仇吧?   蒋成那时节才十八岁,舒沅十七。   少年锋利如出鞘利刃,站得笔直,舒沅却只如一道影子附着在他身后,任人摆布,由始至终一言不发。   起初,蒋成显然也没想过要真的摆出订婚这个由头。他只是多管闲事加正义心爆发,或者也带有几分看透了叶家人丑恶的意思——或许真的有几分对舒沅的同情,遂毫不犹豫站在了蒋父的对立面。   但是两父子争执几句,场面很快从“斗争”变成“针锋相对”,做父亲的一掌拍上桌案喊人滚出去,做儿子的更分寸不让,索性把舒沅手一拽,拉到面前。   “那我跟她结婚行了吧!我喜欢她,我跟她结……”   “蒋成!”   他瞬间打断这不知天高地厚少年的后话。   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发声都颤抖:“你疯了?”   “我不疯能说动你吗!”   蒋成握紧舒沅的手。   “爸,叶文华死了,不是舒沅逼死的,是她自己作死的。结果呢?叶家对她索偿三百万,请了那个陈安业来打官司——那个姓陈的嘴有多毒你不是不知道吧?不死也被扒层皮,站上去她就是个罪人了!她爸妈,为了给她筹钱做手术,给她打官司,出车祸,当场死亡!现在满城风雨,叶文华仗着谁的势?叶家,她为什么看不惯舒沅,因为我咯!”   蒋成从小就是蒋家唯一的长子嫡孙,要什么有什么,要星星不给月亮。   然而他在家里再骄纵,再跋扈,再听不进人话,从没敢这样和父亲争吵过。   那是蒋霆威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的儿子,已经不再是那个为了过一次生日就哭鼻子、因为想念妈妈可以一礼拜不说一句话的,固执又脆弱的小孩。   他已经成长到成为一个男人,知道责任,知道保护,知道承担。   甚至在怒吼过后,还是尽量调整着声量,回过头去,对那女孩说:“……舒沅,你怕什么。跟我结婚就没事了,知不知道?”   多幼稚又多倔强。   因此那次屈服,其实蒋霆威不是屈服于蒋成。   而是屈服于他知道,蒋成已经意识到要主宰自己的人生。   他给了他一次机会。   但是订婚只是由头,暂时的保护也只是出于对儿子的纵容。   谁也不知道舒沅到底能不能跟蒋成走到最后,至少在香港那四年,其实蒋霆威和钟秀心里都默认,他们或许只是共走一段路然后分手的男女朋友。   唯一让他们这对父母逐渐改变态度的,其实最后还是舒沅——因为她有着超于大多数人的毅力,也有着超于大多数人的,对于蒋成的爱。   那三年间,蒋母有次去香港购物,途径港大。   一时想起儿子和女朋友,于是偷偷上门去拜访。两人都在外上课,她便找物业问来钥匙——那栋楼都属于蒋家,出入还算极方便。刚进门,出乎意料,看到家中整整齐齐,干净温馨。   炉灶上炖着蒋成最爱吃的冬笋炖排骨,做樱桃派的材料早都备好。   冰箱里塞的满满当当,唯独饮料格里一瓶碳酸饮料都没有——小小的便利贴贴在一旁,是女孩隽秀笔迹:喝温水,或者橱柜里有榨汁机,水果在下面一格。   蒋成在家里便是从不收拾家事的。甚至人家帮他收拾他还窝火,找不到文件资料还要反来生气。然而他默许舒沅做的所有,默许舒沅收走他的X-box,收走他的PSP,书架上可以放一半舒沅喜欢的小说,抽屉里有一半,是舒沅的书同笔记。   后来蒋母回家,同蒋父说起,感慨或许他们都误会,这场婚姻一开始就注定不会轻易结束。   果然,蒋成毕业后就拉舒沅在香港登记结婚,先斩后奏。虽然他仍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承认自己与舒沅共生般的“爱情”,但是为人父母,怎么会感受不到他对她的偏爱?   他只是还没学会怎么去表达这一切。   犹如小孩用闯祸吸引关注,成年人也逃不开分手时大吵大闹以为对方会回头,他从小到大只学会在高处俯瞰旁人,等到想下到地上,又怕对方是因为自己在天上才喜欢他,才这样不尴不尬,不上不下。   蒋父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在想,或许是时候应该要把舒沅的身份公开。最好补办一场婚礼,请些朋友同媒体来,两个小年轻无非是转不过感情的弯,做大人的适当帮一把,给女生安全感,蒋成那边以后也多放些重心到家庭,然后——   “霆威。”   蒋母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   蒋父抬头一看,见她两眼肿得像核桃,登时心绪大乱,急忙起身去扶她,“怎么了这是?聊什么了?”   “没什么,我们先走吧,让蒋成过来,他们两夫妻聊一聊。”   蒋父这时也不再有别的意见,连忙点头。   又走了一段。   还没到蒋成那头,蒋母忽而拽住丈夫的手。   “你想个办法,让蒋成去国外待一段时间吧。”   “出差,搞项目,剪彩,甚至上市都可以,让他出国待三天……不,一个礼拜。”   “秀,你这是怎么了?”   蒋父已经来不及去细想这奇怪的要求有何深意,只匆匆回握住妻子的手,“都答应你……可是这个时候把蒋成调出国?舒沅和孩子谁来照顾?”   “不,不会有孩子了。”   “……”   钟秀摇了摇头。   这一刻,她忽而前所未有的像一个母亲,而不是随时都泪眼嘤嘤的公主。   她为她的孩子,无论是蒋成还是舒沅,都做了最后的决定。   “你什么都不要说,霆威——也不要问我为什么,好不好?让蒋成出国,等他回来,什么都结束了。”   *   蒋成一瘸一拐走进舒沅病房时,已经是晚上。   她正在看书。   就是很普通的言情小说,但她看得津津有味,沉浸其中。   听他进门声音,这才抬头打了声招呼,笑笑:“你来了——腿好点了吗?”   这种疏松平常的招呼声让他几乎有些受宠若惊。   其实舒沅是很容易受惊的兔子性格,昨天他对她发了那么大的火,原本预计她至少有小半个月不敢和他说话或生闷气。   但这次竟然出乎意料,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平静地打招呼,笑着问他伤势。   “哦……没什么事,好多了。”   他于是心底稍稍松了口气,径直坐到病床边,“就是护士磨磨蹭蹭,一会儿怕这个一会儿怕那个,折腾了好久,差点还把我拉去打破伤风。”   他紧张的时候就会话多。   “……”   舒沅感叹:“所以说让你不要一生气就乱砸乱摔啊。”   见他一哽,像是不好回答,却又放下手机,安慰了句:“不过还是我不小心。当时也没注意站在楼梯边上,摔下来吓到你了吧?”   蒋成闻声,没点头也没摇头。   顿了顿,视线蓦地飘忽一晃,看向她小腹。   “当时我看你在流血……”   “用这种方式告诉你我怀孕了,够吓人吧。”   她像是忍俊不禁。   他不由抬头看她。   舒沅自小眉毛生得并不很好——不是不好看,相反,那是一双弧度流畅且颜色美丽的眉毛,眉心一点灰痣暗藏。但在她寡淡留白的脸上,无疑留下了过分浓郁的一笔乌青,她为此时常要花很多时间修眉,然而彼时那两片眉却舒展着,如柳叶温柔。   他终于放松下来,心头莫名其妙一块大石落地。   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平常:“我……当时确实我吓到了,但是,当时知道你怀孕,也真的很开心……惊喜。”   “嗯,我就猜到你会是这个反应。”   她依旧笑着。   不忘调侃:“你最近一直都念叨着要小孩,所以说老天爷真的很偏爱你吧?要什么来什么。”   “是偏爱我们。”   “都一样。”   舒沅看着他,半晌,突然又伸手,很认真地,两手捧住他脸。   “蒋成,我们要有孩子了。你要当爸爸了,以后再也不能像小孩一样乱发脾气,我以后也不会只……照顾你了。”   “我知道你很期待这个小孩,我也是。所以,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要加更了吗(捶地   下一章是大家喜闻乐见的那啥那啥。   上卷很快结束了。   感谢在2020-05-15 20:18:18~2020-05-16 20:4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发出了催更的声音、death.、十三你乖一点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llllll 19瓶;陌颜 10瓶;冬日暖阳、电话费很喜欢、双木 6瓶;三分糖就够了 4瓶;35846329、张三李四、啊啊啊啊啊啊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舒沅准备离婚协议书, 其实甚至是在准备分居协议书之前。   那时她虽然仍在摇摆,但还是在第一时间打算好离开,只不过是后来在蒋母的劝说下, 才采取了迂回弯绕的方式。这份文件也随即被她藏到了储物间的深处——正因此, 又阴差阳错逃过了蒋成的翻箱倒柜, 只需叫人回家取来, 便省去她最后迟疑的时间。   如今,一切都回到最初。   蒋成低头。   前一秒, 他才刚刚说完“等明天去一趟英国, 处理完那边的项目, 我就放长假回来陪你”,后一秒, 却被迫仔仔细细看着她手中的文件, 一个字不敢放过。   隐忍的愤怒藏在眉间, 他控制住。   但逼出后半句话时,仍免不了咬牙切齿:“你这是什么意思?”   给颗糖再打个巴掌?   舒沅的情绪依然平静。   默默抚平那文件上被他捏出的褶皱,她回答:“我只是想用这个孩子向你换一点东西。”   “换离婚?”   “……”   “你不觉得自己很好笑吗, 舒沅,”蒋成被她的逻辑打败,一时间不知道要怒要笑,“我没事要一个孩子干嘛?我是因为你才想要这个孩子!你现在跟我说, 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然后跟我离婚?”   蒋成的愤怒几近在临界点翻覆。   “你觉得我娶你是为了让你生个孩子?”   “那个孩子出生,然后在单亲家庭长大, 这就是你的打算?你打算以后怎么跟这个小孩解释我们离婚的原因,因为他妈妈不爱他爸爸?因为他就是用来离婚的筹码?”   那几张纸页叫他挥动得簌簌作响。   “你到底在想什么舒沅,你觉得我会在孩子和你之间,选面都没见过的那一个?”   “……”   舒沅静静看着他,不发一语。   只等他平复心情,重新坐下,复才像从前每次他生气,每次他不开心,她都会做的那样,两手握住他的右手。   “蒋成,我现在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不是在任性。”   她几乎像是在道歉般娓娓道来:“从前我一直骗你,是我不对。我只顾着自己,想要分开两年,有新的生活。但是你说得对,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离婚也是,所以,我想跟你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为什么我想要离婚,为什么你可以试着答应我——蒋成,你看着我,婚姻对我们,现在来说只是一个形式,不是吗?”   “我想要跟你离婚,是因为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自己活在你当年保护我的那种光环下面,根本没有自我。我不想顶着你妻子的身份生活下去,我想活得不一样一点,就是这样。所以其实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你懂吗?”   “难道承认你是我老婆对你来说就这么痛苦?”   “不是痛苦,是这个身份绑住了我,除了在你身边,我做不了任何事。”   舒沅握紧他的手,抵在额边。   “如果是以前,我会跑掉的,但是蒋成,你知道吗,老天真的很偏爱你,这个孩子就是证明。你知道我的身体,如果不生下来这个孩子,我可能不会再有小孩了,你知道,我很喜欢小朋友,难道我不想成为母亲吗?所以,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们会永远绑在一起,因为我是他的妈妈,你是他的爸爸。只是,在那之后,至少给我一段时间,让我自己去选择看看自己的人生好不好?”   “……”   “如果你担心的话,我把我的护照给你,你想要什么都给你。就算离婚了,你知道的,我们还是会保持联系,就算是为了这个孩子。而且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这个形式真的重要吗?你不相信我吗?如果你答应我,我只会感激你,我会原谅所有我之前看到过的那些伤心事,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可是你现在还坚持要留着这段婚姻的话,我就只会一直钻牛角尖,一直走不出来。何必呢,对不对?”   她把所有的反话说得情真意切。   那些话犹如曾出现在她笔下,在她无数次写的文字之间,倾诉,澎湃,无奈。   是在内心排练过千次万次的熟稔,她几乎是在恳求着蒋成,放过我,就像当年你决定了我们的婚姻,如今也请你决定放开手。   沉默。   蒋成的沉默,急促的呼吸,犹如一声一声响在耳边的丧钟,她心跳频率阵阵加快。   末了。   他却只是问:“你真的会忘掉那些不开心吗?”   *   三天后。   在方忍的陪同下,蒋成登上去往英国的飞机。   此去匆忙,位于伦敦的项目小组一催再催,昨天还歇在医院的蒋成不得不顶着两个黑眼圈临时上场,在飞机上加班加点,翻阅着此前传真来还不及细看、成叠的资料。   但不知为何,这天他心跳总异常地快,几乎翻过几页,就忍不住伏身休息。   方忍从洗漱间出来,正好看到他状态不佳,忙过来询问。   头等舱中人员寥寥,本来平静,这低声问候声却很快被淹没在突如其来的数声婴儿哭啼中。   “对、对不起啊!”   那婴儿的母亲几乎瞬间反应过来,起身道歉。   两夫妻匆忙把小孩抱进厕所,好不容易折腾着在空姐的帮忙下换完尿布,回来时经过他们身边,又忙笑笑表示歉意。   “他才三个月,教他不要哭,老是教不会……”   “没关系。”   大概是特殊的“时期”,连一向最讨厌管不住小孩的家长的蒋成,此刻也难得给予善意。   反正也没别人,索性还寒暄几句。   “你们家小朋友很可爱……我和我老婆,也快有小孩了。”   “真的吗?你看起来还很年轻,这么早就要当爸爸了啊。”   那妻子抱着自家孩子摇摇晃晃轻声哄,顿了顿,又笑:“还是你们年轻人好。我三十三岁了,才生第一胎。怀小孩的时候怕得不行,别说出差了,一天看不见我老公都哭不停。”   两夫妻相视一笑,甜甜蜜蜜,很快向人告别,抱着孩子回了座位。   蒋成敷衍着回以笑容,转过脸,却不知为何,心脏难耐的痛意越来越重。   他烦躁地将一打文件拂开,拒绝了方忍递来的小片安眠药。   试图闭眼假寐,莫名的,忽而又想起前两天,舒沅突然提起,要回当年的城南初中部看一看。   那也算他们的母校了。   位于城市中央的小山,起伏平缓,宛如美人腰窝,山腰处的高中部已是最高点。而初中部在东侧山脚,每次出校门,却只能穿过山腰,从最西侧的大门离开。   山并不高,充其量不过为每次上下课晨跑或午餐抢食的嘈杂增添趣味,每次群跑如地动山摇。   蒋成腿伤未好,还是坚持要她坐轮椅,他亲自推她上去。   不时有穿着校服的男男女女途径,年轻人惊异的眼神扫过,不住窃窃私语。   舒沅充耳不闻,只笑着扭头问他:“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啊,唱卡啦ok那地方。”   “那是很久以后了。”   “……啊?”   舒沅笑容愈浅。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初中。”   他第一次和她说话,是在出校门的下行缓坡上。   就是他们现在在的这个位置。   那年她才十一。   入门早,年纪小,但臃肿而肥胖的身躯令她看着远不如同龄的少女轻巧灵动,走路都习惯性弓背,只有对待如顾雁般熟悉的朋友,才能稍稍眉飞色舞。   她记得那天也像今天,是个阳光正好的晴天。   她和顾雁在回家路上讨论杨千嬅的专辑,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哼着歌,挽着手。   身后却不知何时一阵喧哗,然后有个人上前,突然拦住她们,递来一个作业本。   是个高高的男生。   没头没脑,却也话中笃定她们会答应似的,随后问了一句:   “可不可以帮我做英语作业?”   好中二。   ——但她还是忍不住红着脸接过他的作业本。那天回家,用最工整最好看的字迹做完所有抄写,小心偷看他写在第一页的名字。   可惜等了好多天,那男孩却再没有来要回作业本,她的春心萌动,从此都成为无来由又肤浅的暗恋。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   原来这是一种叫“真心话和大冒险”的游戏,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把游戏当真,这个作业本扉页上名字写作“蒋成”的男孩也一样。   可是,她脑海里,依旧永远都记得他那时候的模样。   稚嫩的、五官尚未长开的脸上,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颊边缀着两只酒窝——那年《小酒窝》尚未红透大街小巷,她只觉得他脸上凹下去一块,却依旧漂亮得不可思议。   而今她再站在这,男人就站在她身旁。   她不知回忆起多少,又在哪个细节停顿良久,末了,却还是静静侧过脸去,冲他笑了。   她说。   【我应该拒绝你的。】   *   数小时后。   位于市一附属医院,某vip病房。   “滚开!”   蒋成两眼发红,一把甩开紧跟在身后的方忍同紧随而来的护士,猛地一脚踹开房门。   里头空无一人,仿佛无人住过,未关严的窗缝流入丝丝冷风,吹得白色窗帘簌簌作响。   他的妻子。   他的孩子。   他的舒沅。   蒋成站在病房中央,头疼欲裂。   眼前模糊又清晰,最后定格于熟悉的满地狼籍,犹如循环的恶果,所有人的阻拦和惊呼似乎都如远在天边。   他扶住床沿。   不得不扶住,然而喉口一路连到腹中的痛意依旧令他不得不半跪下身,干呕似的,咳嗽,急喘。   “舒沅!你骗我!”   他拂开床头柜上的瓷杯,阵阵碎响,接二连三。   “你骗我!你骗我!!”   所有目光所及,都不再完整。   他好像又回到了沉默孤独的少年时代,不要听到任何人的声音,只要破坏眼前所有的一切,发泄,大哭,就可以获得关注,可是这次还有谁来拦住他?   房门被关紧了。   所有人都默认了他的放肆。   他听见母亲的声音,平静的:“让他自己待一会儿,不要影响他。”   也听见父亲的声音。   “这算什么事!……唉!他……算了!”   接二连三的破碎。   他不知道在房间呆了多久,直到已经没有可以任他发泄摔碎的东西,才脱力般蜷缩在床边。   然而,一张从床头柜边飘落的纸条中止了一切。   “……!”   他不顾腿伤,蓦地弯身按住那纸,手掌擦过地上碎玻璃,留下斑斑血迹。   那纸也沤湿。   他本以为舒沅会为他留下只言半语,留下至少一点“提示”,一丝希望。   她不会撒谎,不会铁了心离开,她说过,这小半生除了在他身边,没有任何的愿望。   然而,不是。   蒋成张了张嘴,看着那熟悉的隽秀字迹,想发声,可喉咙嘶哑。   他意识到,这只不过是她昨夜听歌时兴起,随意抄写下来的词句。   不是写给他。   她写给谁?   “沿途与他车厢中私奔般恋爱,   再挤逼都不放开。   祈求在路上没任何的阻碍,   令愉快旅程变悲哀。”   【我叫舒沅,沅有芷兮澧有兰的沅——你好,蒋同学。】   “然而天父并未体恤好人,   到我睁开眼 无明灯指引。   我爱主,为何任我身边爱人,   离弃了我,下了车,你怎可答允。”   【……我,应该拒绝你的。】   呼啸而过的动车,在地平线上飞驰离去。   它载着一个梦。   载着一道笑脸。   舒沅侧过头,看向窗边玻璃映出自己的苍白的脸。   她对自己笑了笑。   镜子里的她,小小眼睛,胖胖脸,也对她笑。   =上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歌曲出自杨千嬅,《少女的祈祷》。   上卷在这里就结束啦。   大家问得多,我也回答下,关于小孩,前面写得很多了,最根本是不适合在这个时候来。以及,舒沅是一个很理性的人,要她带球跑是不可能的,照顾不好小孩,也学不到什么东西,何必呢?这个孩子本来就是她计划之外的事。   我并不奢求每个人都理解舒沅,但是希望不要用一句简单的“矫情”概括她。如果不能共情,请至少尊重她的人生,或者继续看下去,你会发现,很多事其实都有两面。   我看过许多为了孩子不能离婚,被自己和家庭折磨了大半辈子的长辈。在我心里,我只想说,21世纪了,我们每个人都有处置自己身体的权力,人生并不因为孩子而完整,如果你快乐,你就生,你生了不快乐,不要勉强自己。这不仅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孩子负责。流产难道就是不配做父母了吗?不见得。   谢谢大家一路看到这,如果不喜欢而离开,我们好聚好散。如果还能喜欢他们的故事,下卷我们继续,陪着阿成和沅沅子走下去吧=v=。   感谢在2020-05-16 20:42:55~2020-05-16 22:36: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闲淡 13瓶;Laughahahahaha、柯一青、高高高啊、欣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三年后。   2019年, 上海,虹桥机场。   时值凌晨。   国泰航空贵宾休息室里,为数不多的几位商务舱乘客前脚刚离开, 空阔的卡座瞬间愈发冷清。除却仍提供夜宵同甜品服务的厨师等寥寥数个换班的服务人员, 只剩一位女士仍坐在原处, 远远看去, 似是在专心致志电脑办公,十指如飞。   女人一身米色风衣, 黑色长直发倾泻至腰, 双腿交叠。   她不时调试着蓝牙耳机, 同电话那头的人小声交谈,眼神仍一眨不眨盯着面前屏幕, 半晌, 不知谈及什么, 一双纤长柳眉忽而微蹙。   她话音一顿,立刻细声叫停电话那头的老友:“等一下,阿柿, 我和出版社那边的负责人聊几句,你先不要挂电话。”   说着,眼见对面聊天框中长篇大论,又飞速在方格中输入一句:【我这边收到的消息是, 版权经纪通知我今天要在香港和对方面谈。】   不然的话谁会大半夜还在这坐着,赶三点的飞机?   朝令夕改一贯不是她喜欢的作风。   对面回复:【香港现在局势太乱,Zack认为版权经纪这次谈的项目不太专业。】   【宣展还在念大学, 现在已经可以跨行指挥了?版权那边也不是一天两天,从去年就已经开始交接了。他现在才来插手,只会打乱我们的计划。】   【亲爱的,别生气。他也不是说不让谈,只是他和版权方那边有很好的朋友,要亲自去接对方到上海来谈——为了保证你的安全。】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必次次都这样吧?   她默默无语,瞥了眼自家实际已经吵翻天的编辑小组。   自从一年前毕业后加入WR——这家业内闻名、早在她上学期间发表第一本中篇全英文小说后,就频频对她抛出橄榄枝的电影版权公司,她仿佛就已被自动归类成某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虽然她的确为公司赚来大笔美金,但是过分的关注显然不是因为金钱而起,才是最让人头疼的问题。   回头想想,以她的性格,哪怕能早一秒,想起WR原来是那位一面之缘的大少爷家的家族产业,大概宁愿在外头多浪迹几年,也绝对不会进来天天被烦到头炸吧?   舒沅苦笑。   然而不过手指覆上电脑键盘,敲了两个字眼。   她到底是个心软的人。原则归原则,对待他人的关心也始终做不到咄咄逼人。于是想了想,最后也不过字斟句酌,回复一句:【知道了,那麻烦尽快把改了之后的地点发给我,帮我转告Zack,很感谢他的关心。】   【以及,如果还有下次的话,我希望是先跟我这边协调,不用麻烦Zack经手,走流程比较好。辛苦你了,Sue。】   最后一个字打完,她将一旁仍在修改中的新小说存稿顺手保存,随即合上电脑。   依依不舍最后捻起一块拿破仑蛋糕吃完,便拖着自己十五寸小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休息室。   电话里的好友似也听得她这一遭轻响,滑轮刺耳声传到耳边。   当即也忘了噤声,径直开口问说:“这是出什么事,就走了?”   “公司那边临时通知,香港可能最近都去不成了……怕是天都不让我去找你和谢sir蹭饭吧,害我期待好几天了。”   “就这啊?我以为什么事呢,吓我一跳。”   电话那头的林柿显然松了口气。   回过神来,倒安慰她:“别这么沮丧,反正之前在UOE(爱丁堡大学)的时候,你吃我做的饭也吃腻了。”   “哪有。”   舒沅笑着,站定机场二层大厅,粗略扫了一眼服务台位置,径直过去排队退票。   “早知道当时毕业就该跟你去香港多呆两年,回上海以后自己一个人住,又只能自给自足了。好不容易有机会聚一聚,结果还被宣展搞得一团糟。”   “宣展……上次说的那个,Zack.L.Steven?”   一大串正正经经大名,砸得舒沅直愣。   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一边同前台联系退票,一边对着空气点头:“啊,对,就他。”   其实也不怪她半天转不过弯。   提起宣展,大部分人更熟悉的是他的姓氏。就如比起他热爱的绘画事业,更多人默认他会成为Steven家族百亿财富的继承人,未来接下东亚一带出版业、文娱电影业半壁江山那样。   只是舒沅习惯了那小孩常年没个正形,突然被人提醒了他大名,一时之间,竟然没法把这两者勾连起来。   耳听得电话那头林柿八卦心起,笑问她是否这几年终于转性——要是翻旧账,当年在学校还有不少白人男生对她表白示爱,不知道会不会为舒小姐今天才扭头,喜欢上宣少这个实打实混血儿流下一把辛酸泪?更是哭笑不得。   “你觉得我会喜欢宣展那种款吗?说他像我亲弟弟还差不多。”   “诶,这可不一定。毕竟你可一路都特别有小辈缘,”林柿听出她的局促,不知想起什么,在电话那头大笑不已,“何况你这都空窗期几年了,除了上学那年老跟在你后头那个美国佬,烦你烦得不行,我都没看你跟什么男的有接触,指不定跟小弟相处久了,以后就那什么呢,是吧?”   “你就别挖苦我了。与其在这想绝对不可能的事,不如先想想你和谢sir的婚……呃!”   舒沅顾着说话,没看前路。   等到反应过来与人高马大的男人正面相撞,已是左肩大痛、险些拉着行李箱直直摔倒的瞬间,好在对方及时伸手搀扶,但她还是忍不住闷哼出声,直护肩膀。   顾不得林柿听到她声音急忙询问。   舒沅一边按住肩,一边抬头。   意想不到,面前竟是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   对方黝黑面皮在看清她的瞬间,也随即展露出灿烂笑容,“是你,舒沅!”   “……陆尧?”   “是啊。好久没见你了,你又瘦了不少,也变更漂亮了——今天是要去哪里?”   她不是多话的人,可陆尧在这见到她显然很惊喜。这么一聊,就多多少少有些停不下来。   难得见面,舒沅也没扫兴。只和林柿低声交谈两句,挂断电话,也任这几年没见的老同学一路送自己返回到机场出口。   临别前,陆尧递给她一张崭新名片。   “其实我们前段时间也办了次同学聚会,”他说,目光微有些闪烁,“不过你和……蒋成,两个都没来。”   “我们离婚好几年了,各自都很忙。”   不似三年前的拘谨,这次,舒沅闲聊般与蒋成划清楚河汉界,随即从钱包里同样抽出张名片,径自忽略了对方满脸惊讶,递到陆尧手中。   “我也还是不怎么喜欢参加同学聚会,不过还是很感谢你上次邀请我,就是给你添麻烦了,一直没来得及说句抱歉。”   “不、不,没事……你现在还经常在上海吗?下次有时间,周末可以出来吃饭?”   与叙旧不同,对于这些问题,舒沅倒没再继续往下回答。   她已经不再是温吞平和,其实怯懦于被人发现自卑而不敢拒绝,藏在角落的二十五岁。   只面上淡淡笑意,同他握手。   “我叫的车到了,以后有时间再聊,谢谢你送我出来。”   陆尧站在原处,目送她熟练地拎起行李箱塞进后座,重新拿起手机,不知向谁拨出电话,从头至尾都没再回头。   只又愣愣低头,看向手中名片。   不知呆了多久。   一阵急促铃声却惊醒他停滞思绪。   “喂?是,纪总。我现在在机场,对,马上飞香港和蒋总面谈——”   “蒋总回来了?哦、哦,好,我立刻跟方特助打个电话,尽快定下新地点……好的,我马上和养云那边的酒店负责人联系。”   *   当日,晚六点整。   舒沅满头黑线地赶到位于闽行区的养云安缦时,宣展还在他那间古宅套房里洗泡泡浴。   自从年前养云在上海落定,这间八万一夜、晚上能睡在浴缸看星空,白天能在私人泳池“晒着太阳看会儿书”的古宅就成了宣展每次来上海的必定打卡地。   这次更过分,明知道这地方离市区四五十公里,她好不容易从虹桥回市中心,又因为他非得把吃饭的地方定在这边的银庐餐厅——吃火锅,不得不再驱车赶到“郊区”。   “是舒小姐吧?这边请——”   只好在他提前给这边配备的“管家”提前打过招呼,舒沅没至于进门便又忘路。途径数人方可合抱的参天古树,一路进到位于南端的徽派小筑。   管家一脸不便打扰的神情且送且退。   舒沅也不好再解释,只得尴尬笑笑,独自走过眼前古朴长廊。结果到了内厅还不见人,电话也打不通,她只得循着依稀声音往后院走。   这么一走。   ——“喂!宣展!!”   两分钟后。   一声惊呼划破天际,随即是哗啦水声,舒沅随手拽过手边不知用来擦脸擦手的毛巾,便往那露天浴缸狂扔。满脸无辜的宣少赤着上身扭头看,自觉着装不算暴露,看她已气到背过身,这才不情不愿地拿毛巾遮住胸前。   “宣展!你不是说,我来的路上,你不是说已经都收拾好了?”   “是收拾好了啊,”他半站起身,随手擦拭着满头湿漉漉金发,将身上残余水珠一并拭尽,随即跨出浴缸。看一眼她,却又不由失笑,蓝瞳盈盈波光,“舒,但是你总不来,所以我想先洗个澡——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巧。”   不过,他可开放得很,完全不介意她看。   舒沅听出他言下之意,不由扶额。   等了半天转过身去,看他已不知何时裹好浴巾,这才长舒一口气。   她倒也不是真那么纯情。主要是事发突然,再加上宣展这家伙一副明知故犯好得意的样子,实在是个人都免不了想打他。要是手边不是毛巾是别的,八成他得……   “舒,傻站在那干嘛?”   宣展灭了浴缸边古色古香的铜香炉。   一回头,又对她露出满脸人畜无害笑容,被热气熏得隐隐泛红的雪白皮肤看着像是故意引/诱,可惜舒沅完全不吃这套,回过神来,过去径直捏了他脸,便把人往客厅带。   “诶诶!舒!痛、痛!”   他一个一米八几大高个,只得屈身配合她,走得歪七扭八。   “啊痛死了……我知道错了,I was wrong……我不这样了!”   事情最后的结局,果然不如预想。   宣展默默垂泪。   深感自己在译站看的那些中国小说八成都是骗人,末了,还是乖乖换了身正经西服,人从衣帽间一出来,登时敞亮非常。舒沅放下膝上电脑,上下打量他一眼,点点头:“你一开始就这么穿不就好了。”   还非得临出门洗个澡,生怕人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宣展瞬间便又开心起来。   不等她反应过来躲避,又一把凑到她身边,趁着约定的晚餐时间没到,献宝似的从一旁茶几上搬出自己电脑。   “你又要干什么?宣展,今天我们是来做正事的。”   “这也是正事!”宣展强调。他明明个高腿长,偏偏最爱蜷在她身边,头向她肩膀靠,美滋滋地指着屏幕上的成绩单,“舒,我今年的成绩,有几门都是A。上次你说过的,如果我考到三门A,就陪我回新加坡逛陈文希的画展,是不是?”   舒沅推开他头。   不知是不是她天生带种慈爱光环?从前觉得蒋成像小孩,好不容易逃脱了,结果碰上个更孩子气的。好在她实在没有这方面的爱好,纯粹是了解了这小孩的过去之后,觉得他确实有些可怜罢了。   宣展侧头看她,眼神亮晶晶:“好不好?”   “到时候,有时间再说吧。”   “那就是会去,我知道你的,舒。”   “……好了,你约的人呢?”   *   这次WR为她联系的版权方,是香港路亚娱乐控股公司。   对方有意以一千两百万港币买断她此前在英国发售的自传体小说《Fight myself》的电视剧、电影等各项改编权,在国内这样低迷的版权销售环境下,尤其是她在国内的知名度普遍较低的情况下,这样的售价无疑是远出估计的。   也正因此,舒沅难得提出要与对方版权商面谈。   不为别的,虽然她在书中已经将所有涉及真实地点与经历的文字进行了模糊处理,但是对方投入的东亚市场,很有可能产生联想对号入座,她必须亲眼确认购买版权的商家本身对她并不了解,并承诺之后的剧本改编尽量能与她协商。   在WR的庇荫下,这样的条件相对而言,是比较可能实现的。   尤其是,在见到对方来人的第一面,舒沅始终高悬不下的心终于堪堪落地。   “你好,舒小姐。”   “你好。”   两人双手交握,一派正经。   唯独在她身旁入座的宣展看得发笑:“礼杰哥,你这么严肃干嘛?我说了,舒是我的好朋友,你不要吓到她了。”   霍礼杰闻声,对舒沅露出个礼貌笑意。   明明只是一眼,但面对眼前这个黑发蓝眸的混血儿,她却莫名有种对方城府极深的错觉。刚才还放下心的“陌生”,如今变作记忆里的快速检索:霍礼杰?霍礼杰……   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呢?   她有印象,只记得他和香港程家结亲,重振霍家,有着和蒋成如出一辙的做事风格。不过蒋成是当断则断,霍礼杰是该狠就狠。她只从旁人口中或电视报道里听过几次,能记住,只是因为他在如今沉沦不已的香港商圈杀出一条血路。   这样的人,会莫名其妙看上自己的剧本?   “舒小姐?”   三人面前的银制火锅已经预热,银庐餐厅临湖而建,仅设二十八座,用餐规制和量份都是固定,海鲜汤香气馥郁,热息氤氲,舒沅听他提醒,这才稍稍避开滚烫热气,抬头说了声谢谢。   霍礼杰用餐斯文,和一旁动不动咋咋呼呼给舒沅介绍自己最爱餐点的宣展不同,除了必要时候提点两句小心碰到锅壁烫伤,全程极少言语。   末了,餐点上毕,他才施施然放下竹筷。   “聊聊正事吧,舒小姐。”   “霍生,你说。”   他听她忽而一口地道粤语,不由笑笑,并没点破其中用心,只道:“看来我的普通话讲得太不普通,要舒小姐迁就我了。”   “不算……对不住。”   舒沅本有样学样接话,忽而察觉到旁边有人过身,手指擦过她肩,急忙收紧手臂。   那人却看也不看她,匆匆疾步而过。   短发,阔肩长腿,风衣衣边掠来淡淡薄荷香。   舒沅愣了下。   但也只是一瞬间,再细看那头一眼,人已走到隔壁意大利餐厅,全无回头意。   *   半小时后,这场餐桌谈话便以明面上宾主尽欢的气氛结束。   或许是舒沅多想,她总觉得霍礼杰一直在观察她的反应,注意到她的戒备之后,便愈发详尽细致地介绍着自己的想法,表示霍氏去年才收购路亚娱乐,这此购买版权,也隶属于他授意下的第一次电影项目。   之所以选中她的小说,则是因为他妻子很喜欢这部作品,但是妻子此前因车祸陷入昏迷状态,所以他才希望通过拍摄这部作品来表达对妻子的想念。   即便这个理由听来深情,但实际可能是三分真七分谎,不过也足够动人。   何况舒沅来跟他见面,本来也只是想看看对方是否与蒋家有私交,再决定是否要求WR进一步权衡各方因素。眼下既然对方聊天中并无多少破绽,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一部电影开拍前工序繁多,前期准备至少大半年,不过过程中,我会让人随时和舒小姐保持联系,这点你可以放心。”   “当然,如果有任何问题,在签约前,也欢迎舒小姐随时联系我——这是我的名片。”   舒沅将那张写满沉甸甸履历的名片收下。   双方都秉持着成年人的客套礼貌,表示期待这场合作的未来前景。   舒沅也不再含糊,从包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钢笔,打开双方早已备好、心照不宣放在一旁的文件袋,取出合约。   “不会,我想我们的这次合作会很顺利。之前已经讨论了大半年,这次也是锦上添花而已。”   话毕,合上钢笔,复又归还文件,一式两份,各自保留一件。   两人皆礼貌微笑,只有一旁听得昏昏欲睡的宣展一个小鸡啄米,蓦地清醒,满脸迷茫。   “谈完了?”   舒沅:“……”   舒沅:“谈完了。走吧,霍先生今晚要回香港,我们送一下。”   养云安缦前坪,入目尽是豪车。   但即便如此,霍礼杰径直走向的那辆国内并不多见的加长款林肯城市,依然足够夺人眼球。巧的是,舒沅甚至还在那里又看到一张熟面孔。   虽然今早才刚见过,但见了又见,也免不了“惊喜”。   “陆尧?你怎么在这?”   舒沅同他简单握手。   对方显然也惊讶,看看霍礼杰,看看宣展,最后又看向她:“你怎么也在这?舒沅,这几位是……”   “我是她……唔唔。”   舒沅一把捂住宣展的嘴,将人拦到身后。   随即才开始介绍:“这是我朋友,宣展,老板的儿子。这位是霍先生,嗯,是我们公司的合作伙伴。”   陆尧这才回过神来,急忙伸手。   “啊,霍总,久仰。我是纪氏基建……”   “知道的,你是纪司予身边的特助。”   “啊,是。”   “司予已经上车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霍礼杰旋即转身,对舒沅和宣展点头示意,“我在内地这边的朋友会送我去机场,舒小姐,Zack,我先走了,下次见。”   舒沅笑笑:“下次见。”   “见”这个尾音堪堪落地。   她忽而脸色一变。   开门瞬间,似乎隐约见里间车厢有两人手握高脚杯闲聊对饮。   右边的她见过,陆尧的老板,那位生得如小菩萨清隽的纪家四少,纪氏基建掌权人。   只是,靠左边那位——   她瞳孔巨震。   看见熟悉的黑色风衣,以及一股不愿承认,但确实曾萦绕她鼻尖多年的薄荷香,又一次盈盈而来。   对方却并未面对她。   只是与人碰杯过后,轻抿一口香槟。   高脚杯轻放酒柜,一声脆响。   是他握杯太紧。   “舒小姐,再会。”   霍礼杰静站车边半晌,才说完这句,上车。陆尧随即跟上,不敢耽搁。   车辆悠然远去。   宣展半天没回过神来,打了个哈欠,复又扭头握她手臂。   一顿。   他惊讶,弯身细看她:“……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作者有话要说:  重逢是最难写的过渡,不过还是赶上了!   155551,成崽长大了,知道忍,知道进退了,请期待他从蒋狗变蒋少吧(二十八岁还能少吗?狗头保命)。   蒋成:……?   感谢在2020-05-16 22:36:48~2020-05-17 23:4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十三你乖一点吖!、流年莫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丹三 48瓶;刘耀文女友、普朗克、不下雨了、欣歆、20370985、柯一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你确定是蒋成?!”   电话里, 伴着一阵稀里哗啦脆响,顾雁的声音分贝骤然拔高。   舒沅将电话从耳边挪开寸许,单手擦拭着半干的湿发。   只等电话那头的咕咕哝哝终于平息, 她眼帘低垂, 俯视着落地窗外、街头人群熙攘, 沉默半晌, 这才轻声应了句:“是他吧,我还不至于把蒋成给认错了。”   虽然, 他把一直养在他认为合适长度的半长发彻底剪短, 背影看起来利落挺拔, 恍惚更像年少时装作一派松竹模样,完全不像她认识的他。   不过, 他们毕竟曾经朝夕相处了八年, 要真说一个侧脸还认不出对方, 也实在圆不过去。   索性就不要装傻。   顾雁在电话那头咽了口口水。   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比她还紧张,很快,又禁不住连连发问:“但他不是之前就去英国了吗?不会是在英国没找见你, 刚好就这么凑巧,也一起回国了?——这可怎么办,你们现在到底算是结仇还是、还是那什么的关系啊?”   “就前妻和前夫的关系而已,还能是什么。”   舒沅叹口气:“虽然是有点过节那种, 但好歹不至于拿刀砍吧?”   “……你别说,我真怀疑他做得出来!”   顾雁语气夸张。   不知不觉,又开始翻起旧账:“你想想三年前, 就差那么一点——就一点!晚五分钟,你就差点给他在机场逮到了,之后在香港也是差一点。你自己说的,前脚从那个什么古教授那里走,后脚就看到蒋成的车进校门。还好你留了一手,够聪明,骗到他以为你在伦敦。但是说到底,你们离婚也确实离得太仓促了,我感觉他这几年呆在英国不回来,应该还是因为你们那些事吧。”   可不吗?   谁让当时仿佛在演电影,仿佛蒋成是在背后追她索命的鬼,说话没法好好说,逃跑倒是一个比一个快——从这点上,她其实有点能理解蒋成后来的愤怒。   却不想顾雁听她不说话,还以为她听到伤情,又连忙小声补充:“……虽然后来他确实做得不太地道就是了。”   不、太、地、道。   等等。   这么一句,又瞬间将她打回完全不“小说”的现实——   其实,当年离婚的事发生之后,结果最终超出了所有人本来的预料。   譬如,原应该在暴怒和寻找无果之后,为了维持脸面自动跟她划清界限,等到再过几年,就能趾高气扬从她身边走过的蒋成,虽然的确再没有主动联系过她,之后,却一反平时在大众面前的温文常态,直接冻结了她持有的银行副卡(她本来也没用),甚至在离婚案开庭之后,直接要求她净身出户,割离了两人所有的共同财产(她本来也没要)。   然而同时,这人又二话不说,不知道是要震慑她,还是要在彼时主动放弃财产的她面前把握时间多多炫耀,直接从公司总部调任伦敦,驻扎两年,把蒋氏旗下的地产项目直接做成了伦敦华人区无可忽视的顶尖级别。   大概是恨不得昭告世界,不幸的,舒沅在爱丁堡勤工俭学给人做家教时,也确实在华人主顾的家中看到了他“洋洋得意”的传单。   不过她原本确实是想大方且衷心,祝福他前程壮丽,赚得盆满钵满的。   怪只怪女主人和她谈论间,一句“听说这个蒋总很早结婚又离婚了。之前我看过他的采访,说他前妻和他离婚闹得很不愉快,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放着金龟不要在那闹脾气?”   ——直接就把她的祝福堵在了嗓子口。   不仅堵在了嗓子口,后来翻到他那篇全英文采访,看到在形容她时用的那几句刻薄用词,她终于读懂,这人对她的耐心已经耗尽,怕不是要因爱生恨。   ……虽然也不见得有多爱就对了,不过恨肯定是很恨的,这点顾雁说得很对。   “别说了,就因为他在伦敦,我在UOE念书那两年,一次都没去过,”思及此,舒沅只得尴尬一笑,避重就轻地转开话题,“说起来,蒋伯伯身体一直很好,好像也没看到新闻说他要回总公司坐镇。可能只是临时有事,工作安排回国而已吧。”   “希望是这样了。不过,说真的,他没拦着你,也没对你做什么吧?”   顾雁在电话那头紧张地压低声音:“虽然他这几年一直呆在英国,不过让方忍来找了我很多次,每次感觉都想在我这试探消息一样。我怕你担心,都没敢说。虽然还好,陈怀言嘴够毒,次次都给我拦回去了,但他该不会还想来找你事吧?你态度都那么明显了。”   “应该不是来找我的,只是凑巧。”   “……能有这么巧?你别骗自己了。”   顾雁终于“忍无可忍”,不小心一顺嘴,把她的粉饰太平点破了个彻底。   舒沅被这反问堵得话音微黯。   半句“而且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刚滑出口,终于还是话风一转,不得不承认自己大难临头:“不过……呃,确实有点太巧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尴尬了三秒。   和顾雁风风火火的语调不同。   舒沅同熟悉的朋友说话时,又回到年少时习惯性慢吞吞的吐字。慢慢地,一边说起那天的经过,她又一边回忆起前天看见蒋成时那种心悸的感觉。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怀疑他是专程为了“抓”她而赶来。   脑子里反复排演出无数脱身的办法,连宣展拉着她走了好远也没回过神,她甚至一路在猜,这次持续大半年的版权拉锯,是否也有蒋氏的参与。   好在,后来反复核查过版权合同的内容,确实没有霸王条款和第三方插手的内容,想来也不是什么大费周章引她掉下去的陷阱,只是避开太久,总有避不得的时候罢了。   何况,那天的“偶遇”,也确实不像是蒋成的做事风格。   既然双方已经撕破脸皮,又何必来设计诸多巧合——   舒沅擦头发的动作越来越慢。   她住的公寓,正处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和曾经偌大别墅森严安保、看厌到只嫌千篇一律的花园不同,三十二楼举目远眺,城市霓虹近在脚下。空闲的时候,她会去附近的西餐厅喝茶,偶尔帮人改些零散稿件,或者干脆在附近的图书馆一边查资料一边度过悠然下午,随意安排着自己的人生和时间。   在三年前,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没有人提醒她过去,也再没有人让她回忆起自己曾经与灿烂的未来失之交臂,她重新靠自己的双手赢回了一切。   可谁又能想到,就在两天前,她也是这样自以为漫不经心的,和蒋成突如其来的打了个照面?   与其说她一直在安慰自己,不如说是这辈子第一次,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懂蒋成。   蒋成怎么会“忍”呢。   如果真的第一时间认出她,不管出于什么心情,是憎恨还是想念,是恨不得扇她一耳光,还是对着她几颗眼泪一顿掉,都绝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放她离开——何况,当时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宣展。让蒋成这样熟视无睹的走掉,基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沅沅?”   正出神间,顾雁忽而在电话那头喊她:“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舒沅怔怔回神。   才发现不知何时干发巾已落在地上,抬头,玻璃窗扇中,却映出她眉头紧锁,仿佛又是三年前,她在医院待的最后一晚,蒋成吻过她额头,就如平时那样安静睡在她旁边。而她看向天花板,仿佛天花板也成为一面镜,那时的她,正缓缓与现在重合。   那一瞬间,她突然下定决心。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搬家的事。”   “……搬家?这么突然。”   “也不是突然,早两个礼拜我就在想了,只是因为这事提前了点而已——找房子的时候只顾着方便,但是住久了,就觉得又贵,一个人住起来也不习惯,还老容易直接被公司的人找上门催稿子,这次我要躲远点。”   她像是在笑。   顾雁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但到底默契在心,也没点破,只转而劝她:“那还想什么呀!想方便又习惯,直接来跟我住就行了、”   “跟你?”   “别小看我好不好。事实证明哈,舒小姐,我当时受够了叶文倩,当机立断直接辞职就是对的吧?这几年转行当演员,虽然没火起来,可也赚了不少,很快就能全款买个小公寓了。何况陈怀言下个月就能办好手续回香港,到时候,除了他哥留给我的那笔钱,我让他把这几年欠我的钱全三倍还给……陈怀言!你胆子大了哈,还偷听我讲电话是吧?”   那头喧哗声忽起。   舒沅听了阵,隐约辨别出是陈怀言故意逗人,结果被顾雁拿拖鞋追着打了一路。   等到大美女闹够了,气喘吁吁回过头来,想起招呼电话里的老友,舒沅在这头,也只有连连失笑的份。   “得了,我就不搬去你那了,你跟怀言住还挤着呢。我搬回我奶奶那房子去,当时我爸把自己房子卖了,但是奶奶的房子还没卖。就是好多年没敢去,不知道是不是都落好多灰了。”   “沅沅——”   “没事,你就别担心我了。”   舒沅笑了笑,看向自己电脑屏幕上方才开篇的新稿。   “我现在写的新书,正好也跟小时候有关。就当回去取材‘吃老本’了。”   “什么书啊?”   这话一出,顾雁果然被吸引走注意力:“还是你要开始写言情小说了?哈哈,以后拍电视剧,我可以友情出演女主角哦。”   “到时候写完再告诉你。”   舒沅笑:“但是你太漂亮了,不适合做我的女主角。”   *   页面上,五号宋体,删删改改,她定的标题并不起眼。   最后藏到角落,只是平平淡淡两个字。   却在很久以后,一语成谶。   *   事实证明,舒沅的顾虑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就在她顺利搬家的三天后,软磨硬泡知道了她新家地址,美曰其名要找个清净地方做毕业设计的宣展,忽然随口一提,向她问起:“话说,舒,你认不认识蒋成?”   彼时舒沅正在厨房处理冰西瓜,买来的新刀早已磨得锋利。   听他突如其来一句、正中红心,她险些直接对着自己手指下了狠手,血溅当场。   默然片刻。   “以前是同学,不过不怎么熟。感觉磁场不太对……合不来。”   就着冷水冲了冲冒出几丝血的指尖,她微微扬高声音回答对方,顿了顿,又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你跟他有联系?”   “没啊。就前两天Daddy突然问我这个事,我记得你跟他应该是没有什么接触。但想起来,就再问一下你。”   宣展说着,又从客厅懒洋洋凑到厨房来。   明明地上墙上,无一不是他最讨厌的老旧瓷砖斑驳,时间带来的黄白痕迹错落其间,像是客厅里那座扶手吱呀作响的沙发,抑或是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小储物间,生锈的猫粮盆,无一不在提醒着,眼前的女人有着太多他从未参与的故事。   然而他还是笑着,湛蓝色碧瞳微微弯起,手臂撑在洗手台边。   “原来你认识他啊。那你这个同学真的很坏心眼,不知道从哪听说我和你关系很好,还提醒我Daddy,说让我多和同龄的女孩玩。”   “……他可能是有病。”   “你讨厌他?”   “就,不太喜欢。”   有见过前夫戏这么多的吗?真当自己演电视剧呢,缠缠绵绵到天涯。   当然,她以上的话,纯粹是针对蒋成手太长,管太多,不是认为宣展不烦的意思。   舒沅在心里默默将写着蒋成名字的小人锤打上千遍。   但再抬起头,将一杯西瓜汁塞进宣展手里,自己端走一杯时,也没忘淡然且正经的补充几句:“还有,你喝完可以走了,宣展。真要清静,你八万一晚上的养云不清静吗?——别真把我当你妈妈了。”   “我没有。”   “不管有没有,你呆在这不合适,赶紧回吧。”   并不宽敞的客厅里,舒沅窝回沙发一角。   电脑放上膝盖,西瓜汁就在手边的矮茶几上放稳,她在陈旧的家中突然感受到熟悉的温馨感,渐渐放松下来,十指如飞,在键盘上敲打。   宣展却还赖着没走。   长手长脚的男孩,占了沙发到电视柜的大片空地,背靠沙发,脚一伸几乎够到柜脚。闹一会儿,又时不时侧头看她。   末了,看她没有反应,索性起身,好奇地走到旁边只会来回摇头的落地风扇前。   他家里只有地热和中央空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破玩意儿。   不一会儿,全人类幼稚的天性出现了。   “啊——”   他对着风扇微微张开嘴,被呼呼灌来的风吹得嘴唇抖来抖去摇晃,金发扬起——像一个实打实的美丽蠢货。   舒沅余光瞥见他,又无语又好笑。   “你多大了啊,宣展,还玩这个。”   “以前没玩过。”   “行了,去喝你的果汁吧,像长不大小孩儿似的,有必要吃灰吗?”   “……”   他忽然沉默。   背对她,笑容尽敛。   足足半晌再开口,有一瞬间,他仿佛真从男孩变作男人,低声说:“我二十一了,舒沅。”   他叫她全名,舒沅。   而二十一岁,正是新加坡的法定成人年龄。   舒沅眼也没抬,并没发现他的叫法有什么区别。只是,还没来得及反驳他二十一岁又怎么样,她都二十八了,他忽而又很急促地接上一句:“舒沅,我马上办成人礼,Daddy请了很多名人,你也去吧,对你一定有帮助的。”   “啊?”   “你去吧,”他说,“你一定要去。”   宣展藏在心里的秘密,此时并未告诉她。   他好像无法说出口,也不想承认,仅仅只是先大多数人一步的预知到,自己即将要失去这样与她相处的时光了。   他甚至为此第一次欺骗了她。   他骗了她,为了套话。   其实那个劝他多和同龄女孩玩在一起的提醒,并不是由来于Daddy打来的电话,而是出自一个陌生男人之口。   那一晚,舒沅离开后,加长林肯去而复返。   管家引他到厅中。男人长身玉立,站在门前,淡淡问他:“你就是Steven家的小屁孩?”   “什么小屁孩,你谁啊?”   “我叫蒋成。”   蒋成。   也就是那个男人,有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事实上在亚裔里,宣展很少见到有他这样的长相,明明介于男性英气与女性的秀美之间,有种男生女相、无法忽视的独特俊秀气,但他偏又生了一对陡峭眉骨,鼻梁挺拔,眉心微蹙时,霍然从那秀气中撕裂出满溢的悖戾。   男人掸了掸烟灰。   “你今天拉着的,是我前妻。”   他声音散漫。   “……”   “现在的小朋友都不喜欢和同龄人玩了?口味都挺独特的——”   却突然地,又话音一转。   “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独特到了别人家、门、口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听听,听听!蒋狗你说的是人话吗?(亲妈式骂骂咧咧)   *   我知道我来的太晚了……给各位读者姐妹们道个歉Orz,实在是学校突然通知答辩提前,往前推了一周,好多计划都临时有变。今天又忙着订格式准备答辩,最后只能深夜写完了。   这是我的错,给大家发一百个红包补偿一哈,之后我会尽量保持更新,要是十二点没看到就第二天来看吧,nili格不会放弃圆橙的=W=。   呜呜呜妈呀你们也太好了吧,实话实说玻璃心的我之前赶论文的时候都不敢看评论区怕你们骂我…(就!温柔的责骂和鞭策!)但是刚才一看,原来前一章你们都在关心我(和我的论文),太爱你们了,我的读者是全世界最好的读者朋友们!mua!我看看能不能再写个二更,明天你们起床就能看到了。【四点了,太困了写不完了,睡一觉爬起来写。】   感谢在2020-05-17 23:47:58~2020-05-20 01:53: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uti□□、death.、山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雨熙 8瓶;Moaikura 5瓶;不下雨了 3瓶;五花肉的肥、Z 2瓶;Laughahahahaha、Qii_qii11、柯一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Mr. Jiang, what do you think of your ex-wife?】   【A self-righteous coward, a clueless nerd.】   【So you have a poor relationship with her,right?】   【No, it's complicated. And the only thing I know for sure is that...I mean, I can't get her out of my head.】   *   没有宣展在旁边聒噪着讲东讲西、蹭饭、扰人清梦, 舒沅此后舒舒服服过了几天好日子。   又一次沐浴在半面窗扇洒下的错落阳光中醒来。   她伸了个大大懒腰, 心中愈发确定:答应小朋友去一趟新加坡——其实是顺便履行员工义务,就能换来许多天的清静, 实在不算亏本生意。   不然以宣展的脾气, 怕是连火烧眉头的毕设答辩都叫不他走, 到时候挂科延毕,被他叔找麻烦的还不是自己?   呃。   想到宣展那个笑里藏刀的小叔, 顺带想到他美其名曰喊人聊天, 办公室里备着那杯苦到反胃的苦荞茶, 宛如背后有只具象化的小恶魔阴恻恻窜起,时时刻刻准备向她追魂索命。   原来如出一辙的金发蓝瞳也可以演绎出完全不一样的人格。   舒沅打了个冷颤,瞌睡飞快醒了。当机立断, 马上掀被下床。   想起前两天囤的蔬菜已经告罄,她又很快从衣橱里找了身休闲装换上。顺手扎了个马尾、戴副黑框,便把晨起时不愉快的联想抛诸脑后,准备下楼买菜。   ——“小沅, 这么早起来了?”   结果好巧不巧,这么素面朝天一出来,就刚好撞到对门家刚晨练回来的孙阿姨。   孙家两夫妻虽没有子女, 却格外喜欢小孩儿。   舒沅小时候时不时被领到他们家里吃饭,两家来往一度很紧密。只是当年的事发生后,她害怕触景生情,再没有来过这边。虽然也还留着叔叔阿姨的电话、逢年过节问候几句,但如果不是这次搬家回来,也许余生也就那样不咸不淡关系。   只是有些事,她虽然早已刻意淡忘。   大人们却还当她是小时候的胖胖姑娘,长不大的小贪吃鬼,这一点总不会变。   舒沅来不及应声,孙阿姨已先一步将手里的太极剑和太极球就地一放,过来亲亲热热挽住她手。   “出去买早饭啊?别麻烦了,到阿姨家吃吧,”说着,便冲自家方向努努嘴,“阿姨给你做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芥菜馄饨——前两天你刚回来,我特意让你叔叔去买的肉,包了可不少。就是天天撞不见你,也不好去敲你的门,怕你小年轻有自己的事忙,叔叔阿姨别打扰了你。”   “我……”   “还跟阿姨客气啊?你小时候阿姨带了你多少。”   孙阿姨不是嘴上客气,是真想拉着她去家里吃饭。   手里不知何时已摸到钥匙,一边开门,又一边笑着咕哝着:“怎么,现在你变得瘦巴巴,阿姨还是这么胖圆圆,就跟我不亲了?”   这算哪跟哪?两者哪有什么逻辑关系。   舒沅苦笑两声,最后还是放弃和长辈挣扎,任她拉着进了门。   然而无奈归无奈。   当她看向孙阿姨鬓间白发,看到客厅里坐着的孙叔叔惊讶眼神,下一秒,干瘦的小老头很快放下报纸,寒暄间,笑着问是不是还像小时候,也要一次性下三十个馄饨才够的时候。   也才突然想起,如果她的父母还活着,如今正是这样唠唠叨叨、盼望团聚的年纪。   只是妈妈的手艺不好,每次做包子发不起面,硬得可以“砸死人”,每次被老爸笑,总气得一手拎一个包子,追着他到处打。奶奶在一旁看热闹,笑得直不起腰,还不忘扭过头来提醒她,说沅沅以后记住了,以后要找爸爸一样的男人做老公,虽然看起来最不会说话,其实最疼你,会让着你。   舒沅长舒一口气。   逃避的昨日就在眼前,只是,如今她已不必满眼是泪,可以笑着面对。   “那就下三十个。”   她凑到厨房帮忙,放下豪言壮语:“好久没吃了,一次性吃个——”   吃个——   够。   二十分钟后,舒沅脸色铁青,看着碗里还剩下的十来个馄饨。   她正在现场撑死和照顾老人家感情之间徘徊,刚给她切水果才舍得坐下的孙阿姨,忽然和旁边孙叔叔对了个眼神。   叔叔阿姨们永远绕不过去的死亡提问永远不会迟到。   果不其然,下一秒,孙阿姨就试探性地给她来了一句:“话说,小沅,这么久了,也没看见你……呃,男朋友来?你现在有男朋友了吗?不会是上次搬家跟你一起来,那个金头发蓝眼睛、说中国话的外国小伙子吧?”   “没有,他是我老板的儿子。我单身。”   舒沅答得飞快。   也不好跟他们解释自己早都离过一次婚,该经历的都经历过,只得闷头吃馄饨。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   “我暂时还没有结婚的打……”   “哎呀!不说结婚,叔叔阿姨又不古板,是说恋爱。你都二十多啦,一个人住,怎么能没一个大男人照顾照顾你?”   “不是,孙阿姨。我可能真就只是,只是回来住一段……”   住一段时间。   等把手上的新小说写完,可能又跑回英国深造取材,正是搞事业挣钱的时候,她哪里还有时间再请一尊大佛回家?   话音未落。   孙阿姨径直握住她手,圆圆脸一派凝重,语重心长:“不管住多久!阿姨也是担心你,这几年你跟阿姨打电话,又见不到面,永远报喜不报忧。之前你电话里听到好几次男人声音,阿姨还以为你……”   舒沅:??   “唉,反正现在单身了。你一回来,阿姨早给你物色起来了,就我同事,你不认识,以前纺织厂的陈阿姨,她有个儿子,条件可好了,听说还在大公司上班,工资一个月都有这个数,”孙阿姨五指拢紧,向她示意,“房子车子都备好了,就等着结婚。跟你同年,也有共同话题。”   这是钱的事吗?   大概她现在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穷”,以致于孙阿姨已经开始担心她嫁不出去,无依无靠,都已经开始给她费神费力找金龟婿。   舒沅汗颜,逼自己再吃下几个馄饨。   想说直接拒绝,但是一对视,老毛病又犯起:她对老人家和长辈都尤其狠不下心。   事情最终只得以她应付着“等我从新加坡回来再说再聊”,之后落荒而逃收尾。   孙阿姨送她送到门口,还不忘叮嘱:“你放心,阿姨一定给你找个好男人,不像你以前那个,什么东西都找不到,只听见一声一声喊‘阿沅’,声音听起来也不温柔……”   半城之隔,正在接受财经周刊采访的蒋成莫名打了个喷嚏。   瞥一眼旁边,平时时时刻刻紧跟、寸步不离的方忍,却不记得是几天来第几次,又趁着采访空闲时间,抱着手机跑到角落,神色紧张地咕哝着什么。   五分钟结束战斗跑回这边,连忙向他道歉。   “对不起老板,我妈妈最近拉我去相亲,所以老在上班时间打电话过来,没办法才聊了几句。”   “相亲?”   你现在混到堂堂总裁特助,都需要相亲?   蒋成看着手机上的股市变动,时不时和蓝牙耳机那头的人聊两句,抽空回他,眼也没抬。   “是啊。”   方忍点点头,满脸为难,“本来我也不打算这么早成家,想再奋斗几年,但我妈妈和以前的同事关系很好,听说是人家干女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就非让我跟人家相处一下。不过听说也好多年没什么联系了,突然回国的,什么照片之类的都没有,光催我去跟人家见面……”   “真有需要,到时候会给你批假。”   蒋成在工作时间很少聊私事,眼见着主持人补完妆回到座位,遂将手机和蓝牙耳机一起交给方忍,果断结束了“无意义”的聊天。   只在最后,又格外叮嘱一句。   “从行程里调三天出来,下礼拜三四五,我要去一趟新加坡。”   “新加坡?”   “嗯,还有,帮我准备一份成人礼,查查WR家的老三喜欢什么——”   “查到了,就买他一定最不喜欢那种,最贵的。”   又要气死人,面子上还要过得去。   ——蒋成,真有你的。   他莫名又打了个喷嚏。   *   舒沅从孙阿姨家里出来,已经是上午十点多。   想着反正距离午餐还有时间,她也没急着回家,索性依旧按照原计划下楼买菜。   只是这样一来,再去居民区过条马路就能到的菜场也没太多意义,已经过了最新鲜选购的时间,惦记着再买点酸奶坚果之类的零食,她脚下转了个弯,去了最近的超市。   说是超市,其实当然远不如沃尔玛那种规模。   这片地处静安区的老式居民房,从她爷爷奶奶住进来那一辈算起,少说也有六七十年历史,附近弄堂纵横,来来往往除了学生,大多都是六七十岁老人家,老龄化严重,连商场也极具年代性,毕竟是城乡仓储超市,里头卖的东西五花八门。   附近的阿姨们都在讨论着这片什么时候拆迁,拆迁能拿多少补偿款,舒沅夹在他们中间,挑着买一送一的红枣酸奶、蔬菜、火腿、水果……最后,还有为了防备宣展什么时候突然跑来,可以应付他用的超辣火鸡面。   结账,扫码,拎走离开,一气呵成。   难得四下无熟人,舒沅嘴里叼着根刚结账顺手买的棒棒糖,还慢悠悠在商场外围的家具店再转悠了圈,挑了一套新书柜。   结果就是这么一挑,等她出门,竟然大白天忽然晴转大雨。   门口左右挤满了匆匆跑来避雨的人群,她夹在回家吃饭的学生和抱怨不休的老人们中间,突然听到几道清脆女声,讨论着:“哇,他真的好帅啊。”   “话说他结婚了吗?”   “今年全市评杰出青年他是不是也参选了?”   “肯定啊!今年他都上好几次头版了。”   ……   舒沅眉心一抖。   顺着讨论的声音望去,正看到几个年纪轻轻的女中学生围着正中央那位的手机窃窃私语,时不时带起一阵笑声,是特有年龄段才有的心照不宣。   很不幸,她离得太近,虽然黑框不像隐形眼镜有度数,也不妨碍她看清楚那屏幕右上角正标识的“Live”,以及屏幕中熟悉的脸。   笔挺西装,双腿交叠。   两手相抵,蒋成思考时常把手放在膝上,拇指轻剐。   虽然对蒋成其人了解太深,她自诩早已殊无好感。但是也不得不承认,毕竟是打小真金真玉塑起的公子哥,他不仅长得人模狗样,举手投足间,和平日里游走于娱乐八卦中的明星不同,也的确有种温文不失潇洒的气派。   简称:真会装。   又想起那天在养云门口的惊险一面,联想到他大概是专程为了相关的采访才回国,舒沅松了口气,但同样忍不住撇撇嘴,果断扭头,回超市买了把伞,离开了少女春心萌动的现场。   大雨中越行越远,她又回头看。   女孩们绯红的脸,藏不住的崇拜与心动,多像曾经的她——   “汪汪汪!”   打断她感慨万千的,是旁边打印店外突然传来的几声犬吠。   店老板是个胆小的女孩,大概天生怕狗,明明井水不犯河水,偏要拿扫把把门口躲雨的小狗赶走。那狗显然流浪已久,毛都打结、看不出原本是灰是白。吵闹声惊动了旁边小卖部门口的男人,英雄救美,赶紧过来帮忙。   “汪、汪汪。”   “臭狗,叫什么叫,天天在这转,小心哪天打死你!”   那狗聪明得很。   想来是个会看眼色的,汪汪再叫了两声,见那男人依旧凶神恶煞,很快蔫了下去,乖乖趴到更远的树下。   水流过它身上,雨越来越大。   它舔舔前腿,不时眼巴巴看向打印店前它曾占据的一小块地,发出低声的哀鸣。   然后,一双黑色板鞋停在它面前。   顿了顿,舒沅在手里塑料袋中摸摸索索片刻,最后剥开包装纸,在它面前放下了一根火腿肠。   “吃吧。”   再多的她也帮不了了。   只是站在那帮它遮了会儿雨,看它吃了大半根火腿肠下去,随后便扭头离开。   *   大雨中,她打着一把浅橘色的伞。   循着小巷往家走,慢吞吞的步子,一次也没有回头看。   直到走到居民楼楼下,这才扭头。   不远处,有只脏兮兮的小狗躲在垃圾桶旁,只露出大半个头看她,“汪汪”了两声。   她隔着雨幕和它“对话”。   “不行,我不会养狗,我从小就不会养宠物。”   “汪汪汪!”   “你叫也没用的。”   无情的小舒扭头就走。   走了两步又回头,果不其然,狗不像猫鬼精鬼精,完全听不懂人话,还是跟过来了。   “我只是给你吃火腿肠,不是想要养你。”   “汪、汪!”   “我家不适合养狗,我很懒,也不会遛狗的,你还是走吧。”   舒沅觉得,自己可能是被一朵倒霉的乌云缠上了。   她是真的不会养宠物,没跟狗撒谎。   毕竟,大黑猫她也只是帮着喂食,至于帮忙洗澡、带它看病等等的烦心事,她从来没经手过,何况这还是一只流浪狗,好多好多问题她都不知道怎么办,总也不能因为一点善心就收养人家吧?   “你能听懂吗?”   舒沅说完就想给自己一下:它是狗!你说能听懂吗?   那狗离她越来越近,最后在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对着她手里的塑料袋继续“汪汪汪”。   敢情只是馋啊?   舒沅又好气又好笑,索性从购物袋里再扒拉两下,找出一盒午餐肉,三下五除二打开放在地上。   “你在这里吃完,躲躲雨,然后就走吧。”   她逃命似的快速跑上楼去,那狗果然没再追上来,吃肉吃得欢快。   只是。   当天晚上她出门去倒垃圾,竟然又在那垃圾堆旁边看到了那只狗,乖乖趴在旁边,又脏又臭也影响不了它坚守阵地的顽强。   途中,还被她亲眼目睹,有另一只黑狗跑来撒尿。   结果不过瞬间,便被它“穷凶极恶”地赶走,完全看不出来小身板里还有这能耐,护食意识比谁——不是,比什么狗都牛。   “汪汪!”   一扭头,看见她来,又开始疯狂摇尾巴。   ……   这样的“拉锯战”进行了三天。   舒沅家里最后一根火腿肠都用完,取而代之,这次从商场回来,看看总在不远处跟着她的某狗,她扭头进宠物店,反正也不懂行,只能手点点,买了包两百多块的狗粮。   这次,同样的楼下,她蹲下身。   “我先跟你声明哈,我真的不会养狗,也不会在这里住很久,我的责任就是把你收拾干净养肥一点,到时候送你去合适的主人那里。”   “汪汪汪!”   “你如果在我家里乱咬乱弄,我……我会不给你吃饭。”   “汪汪汪!”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舒沅叹了口气,感慨好在自己今天出门穿的衬衫是昨天买的地摊货不值钱,今天也让宠物店的老板帮忙稍微给它收拾了一下、不算太脏,遂一把将它抱起来。   “蒋成,我终于发现你像什么了。”   “汪汪汪?”   叫我吗?   舒沅长叹一声:“你像我仇人,他也叫蒋成。”   观音菩萨,玉皇大帝在上,麻烦保佑一下。   信女日行一善,麻烦把跟狗同名同姓的仇人赶紧送出国。   作者有话要说:  【蒋先生,你如何看待你的前妻?】   【一个自以为是的懦夫(懦弱的人), 不开窍的书呆子.】   【所以你们关系很差(婚姻存续期间)?】   【不,我们的关系更复杂。只是,唯一一件我能够确定的事是,她的确,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谢谢姐妹提醒,我去补在作话后头~   (传说中的杂志采访原文)   沅沅子:蒋成——   蒋成:我打喷嚏了,谁在想(骂)我。   真·蒋成:汪汪汪!(我今天要吃肉!蟹蟹OVO)   *   P.S.就是普通的小土狗。orz我唯一的养狗经验是外婆家的小白狗,一模一样特黏人,嗯,但是文里不会太涉及科学养狗之类的描写哈,火腿肠养狗方法大家不用借鉴,因为只是我小时候印象里照搬来的……大家如果养狗的话建议多去看相关up主的分享,做好功课,over。=W=。 第25章   五天后。   “橙……小橙?”   “汪汪汪!汪汪!”   一人一狗, 四目相对。   下一秒。   “啊啊啊啊啊!别追我别追我!……舒沅!救、救我!”   宣展像阵风似的哀嚎着窜进厨房时,新晋狗主人舒沅正在忙着分装狗粮。   为了保证自己去新加坡的几天里,答应来帮忙喂狗的孙阿姨分得清具体喂法, 她特意按照宠物医院开来的清单, 把定量的狗粮, 以及单个的罐头和小肉干写上适当的喂食量和日期, 一并装袋封存好。   结果宣展往她身后这么一躲,手上笔迹瞬间被吓到拐了个弯。   “宣展, 你……!”   舒沅看着手中划破的便利贴。   眉头微拧, 刚要开口训两句。   躲在她身后不肯出来的宣展, 这会儿反倒“恶人先告状 ”,开始向她凄声控诉:“舒, 你骗我——这个狗一点也不黏人, 明明就很凶!”   “汪汪、汪!”   像是要跟他呼应互证似的。   追到厨房门口, 跟宣展只有三步之隔的小土狗立刻汪汪直吠起来。身体后倾,比前几天带它去宠物医院洗澡打针的时候还能闹,做出宛如准备攻击的姿态。   舒沅看了也吓一跳。   急忙放下手中纸笔, 弯下腰去,摸着它背不住顺毛。   “小橙,怎么了?……宣展怎么惹你不开心了?”   宣展闻声,急忙在她身后插嘴:“我没惹它。只是去看了看它住的地方, 想跟它玩。”   谁知道这个狗前一秒还温顺得很,下一秒突然就变脸,追着自己汪汪叫的?   “你动他玩具了吧。说了让你不要把他从栅栏里放出来, 他平时没事就乖乖在那睡觉,多好。”   舒沅将自家小橙抱起,低声哄了两句。   绕到客厅,走到角落新修起的小窝边一看,果不其然,前两天刚给买来让它玩(咬)的小企鹅玩偶明显被动过。   估计是宣展想让它去捡球,做成橘子样式的彩虹球也被扔得很远。   “他以前是流浪狗,领地意识特别强。”   舒沅大概联想到了经过。叹息一声,将小橙放回栅栏里,扭头就教育宣展:“聪明归聪明,所以教上厕所也一下就能学会。但是就因为太聪明了,也特欺软怕硬——你这么好欺负,它不欺负你欺负谁,你还上赶着去逗它。”   “那、那你也很温柔啊,它现在怎么这么乖?”   “……我给他饭吃,能不乖吗。”   衣食父母比天大,宣展又被上了人生重要一课。   然而,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作祟。   他打小在家家教就严,从没有养过宠物,于是直到吃饭时,还在念念不忘想跟小橙玩。   可惜他既不是上次来的顾雁那种香喷喷大美女,又不是陈怀言那种,阴一下眼神、像是马上能把它宰了的帅哥刽子手,于是只能再一次被识人有术的小橙追进厨房,躲在她背后发毒誓,再也不去“以卵击石”。   舒沅:“……你说你何必呢。”   真拿小朋友没办法。   当天下午。   舒沅安顿好小橙,随即便收拾好行李,准备赶赴新加坡。   不过这次不是和宣展一起——人好歹是个金贵的大少爷,再加上成人礼事关紧要,家族那边派来私人飞机专程接送,她原本就想避嫌,更不可能过去强插一腿。   说到底,名义上她是宾客,实际上只是“赴宴员工”而已。   好在公司在上海的分部正好也有人要去。早几天就让她报上行程同行,顺带还给报销商务舱机票,简直是神——   神……神仙待遇,等等?   舒沅走到贵宾休息室内。   正悠闲刷着平板,把她万分眼熟的保温杯(八成装着苦荞茶)放到桌上的某人,轻抿一口茶面,听到动静,蓦地抬眼。   如出一辙的金发蓝瞳。   不过这位比之宣展,明显的五官更加立体,纯粹的欧式五官眉眼深邃,气质斐然——毕竟是三十五岁和二十一岁的区别,宛如“涉世未深”和“人间老狐狸”之间,天差地别。   “来了?坐吧。”   连普通话都比磕磕绊绊的某人标准一百倍。   舒沅满头黑线。   但基于职(金)业(钱)道(约)德(束),还是飞快调整好状态,忍住扭头就跑、宛如小学生看到班主任的冲动,规规矩矩坐好。   “……宣总。你不是说最近要去香港谈合同,让陈秘代替你回新加坡吗?”   “后来想了想,要是太子爷的生日都不回去,家里三姑六婆会把我骂死,所以腾出空回一趟。”   “我们这算是,一起去,一起回?”   “放心,反正不会一起住。”   “……”   连三姑六婆都会用,呛人也是一流,不愧是昔日智商一百六十五的设计系天才。   只可惜转行以后,这智商全用在压榨员工的精神摧残上——饱受其害的舒某人回忆起初入行时,眼前这位宣总手把手的“催稿教学”,不由沉默五秒。   末了。   “宣扬,不是,那宣总。”   “嗯?”   “现在改头等舱还来得及吗?我感觉商务舱配不上您的级别。”   “……”   *   秉持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准则,实际上,这两年舒沅也算摸索出一点和宣扬相处的门道。   毕竟真算起来,其实她和宣扬才是最初相识的千里马与伯乐。   当年,他从设计师行业金盆洗手,迫于家族压力回到WR就职,相中的第一个“苗子”,正是彼时初出茅庐、在导师支持下发行中篇小说集的舒沅。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宣扬那天。   对方前一天还在社交软件上和她洽谈合作,双方就合约上关于版权年限的问题发生争执,不欢而散;   后一天,他便径直从意大利飞来爱丁堡,在GS校区主图外的喷水池边,发消息告知她:“或许我们可以当面谈谈。”   那天下着濛濛细雨。   他撑着一把大黑伞,金发及肩,散散拢在脑后,西装笔挺。宛如她怀春时代看过的少女漫画,五官深邃的大帅哥双目含愁,为了向心爱的女人表达心意,不惜冒雨等在图书馆外。   ——如果按照这个发展,估计会是个浪漫的展开。   可惜宣扬看她第一眼,伴着温柔无害的微笑,说的第一句话是:   “真是有缘,果然,你就是买了我那个蠢货侄子肖像画的人。”   “……哈?”   “这么看来,我以后也要把我的孩子送来爱丁堡大学。”   宣扬笑容依旧,向她伸手。   两手交握瞬间,才补上后面那句:“不管他之前什么样,一定可以培养出审美水平质的飞跃——我非常欣赏你的文字,舒小姐。”   舒沅:?   虽然后来的高薪签约,版权分成,年限让步,确实让她心甘情愿踩进了WR上海分部这个巨坑,从此过起了老板笑里藏刀催稿,后来还塞来宣展这么个□□的艰苦生活。   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正是宣扬当年的一眼相中,极大程度上,改变了她可能还需要经历更多真正“艰苦”的命运。   他或许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可确实是个好老板。   正如在她并不漫长的一生中,与初见那一面一样,始终也记得去WR报道的第一天。   在落地窗前,他举起手中的红酒杯与她相碰,问她:“你相不相信命运,舒沅?”   “命运?”   什么有的没的。   宣扬看向窗外,万里无云。   只是喃喃着自问自答:“我不相信神,不相信宿命,但我相信冥冥之中有种‘运’的存在,这或许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时也命也’。”   “……?”   “两年前我第一次见你,就发现你很像我一个老朋友——宣展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不然他不会对你这么亲热。甚至于,你人生成长的路径,包括走进上流社会的方式,都曾经和她如出一辙。”   舒沅终于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默然片刻,索性单刀直入,直接问出:“所以你和宣展都认为我会是‘她’吗?”   “不。”   宣扬摇头:“我不知道宣展怎么想,但我不会,相反,我希望你一定不要是她。”   说话间,他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与她遥遥举杯。   那是唯一一次,她看出那是个真心实意,满带祝福的微笑。   而他说:“我希望你能有不同的命运,因为你值得。”   昔日言辞,言犹在耳。   舒沅默默在心里长叹一口气,为此忍了又忍,最终也是直到飞机落地前几分钟,才终于把旁边睡得安详——然而歪着头,金发乖乖耷拉着,看起来莫名有了股温顺感的某人叫醒,没有实行登机前的“恶魔计划”扰人清梦。   “到了。”   她说。   宣扬睁开眼。   看向窗外熟悉的景色,蔚蓝碧空下熟悉的鱼尾狮,金沙酒店,巴拉湾海滩。   他声音听不出喜怒。   只是点头,淡淡说:“行吧,开始Steven历险记。”   *   说是历险记,但毕竟这次的成人礼并没有在Steven家族位于美国洛杉矶霍尔姆比山的庄园,抑或某个海岛上举行,放在档次明显略低数级的新加坡金沙酒店,本身已经缺少了历险这一层含义。   但其实,个中用意也不难理解。   ——宣展的生母两年前在新加坡过世,父子两人,对于这位华人出身、新加坡成长的贤妻良母,都有着深厚的感情。为此,即便当下深受宠爱的继母再三表示选址不佳,最后也没改变父子俩的心意。   所谓的大家族,男女关系总是一个比一个乱。   想来当年蒋母在拍卖会上一语中的,说他们家“私生子多”、“关系混乱”,舒沅还以为只是玩笑话。   现在看来,已经是比较委婉的说法。   ——“Jones.Steven!”   ——“Mr.steven,please wait!”   从机场一路坐车到酒店门口,她心中腹诽还在继续。   然而刚一下车,紧随而来的镁光灯和嘈杂的喧闹声、争先恐后的提问,瞬间便打乱她思绪。   四面八方涌来的媒体将宣扬团团围住。   不比国内娱乐版面永远占据风头尖端的气氛,在国外,有权有势的家族内部风闻才是群众最爱吃瓜的对象。   舒沅被眼前的场面吓得有点懵。   好在一旁早有准备的宣扬及时递来口罩,这才让她得空飞快戴上,矮身避开镜头。   很快,在宣扬驾轻就熟地打了几个太极、把难缠的问题一通怼回去后,保镖后脚赶来。   “行李让门童给你拿,走。”   一声低斥,在人墙筑起的护卫护下,他一把拉过她手臂,快步走进酒店大厅。   媒体被拦在门外,镁光灯、快门声依然未断。   舒沅惊魂未定,好半会儿才缓过劲来,轻声问:“他们平时都这么疯狂的?”   宣扬拽着她的手臂未松。   若有所思地看向四周,半晌才答:“那你应该去问宣展。据说他小时候在别墅裸/泳,还被周报的记者拿无人机航拍拍到,他害羞,非要让他爸派人把照片处理掉,结果最后花了几百万美金才买回来。”   舒沅:“……”   “不好笑吗?”   “……”   在他背后,未曾注意到的方向,她的脸色在抬眼那一瞬间,倏然血色尽褪。   直到这一刻,摸着良心说,也并不是她真不想吐槽。   实在是——话都梗在喉口,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该先说“卧槽”还是“哈哈哈哈好好笑”?   “……舒沅?”   宣扬没听到她回答,一扭头,这才注意到她脸色极为不佳,几乎称得上是僵硬。   说话间,亦随即循着她方才抬眼时的方向看去。   一张熟悉的亚裔面孔,鹤立鸡群。   正停步在一侧,和Steven家族的话事人,宣扬的长兄,年届六十的Richard.L.Steven谈笑风生。   这一秒,宣扬终于迟来地意识到刚才进门时的不对劲之处。   不是隐藏在暗处的某些不想看到的人,更不是完全没有历练出这样资历的宣展能比——   对方,或者说,蒋成。   从两人踏进酒店开始,就一直在看向他们。   准确来说,是看向舒沅。   以及,他握住的,舒沅的手臂。   那厢,精明了几十年的Richard同样“触觉灵敏”,注意到蒋成的走神,随即也扭过头。   看见是他,表情微妙一变。   不过下一秒,还是端起笑容,领着蒋成向这头缓缓走来。   “蒋,向你介绍,这是我们WR上海分部的精英——”   “嗯。”   “宣扬,你认识吧?他曾经是你母亲很喜欢的设计师,也是我的亲弟弟。至于这一位,”Richard冲舒沅笑笑。与宣扬八分相似的面孔,不过带了数分衰老痕迹,依旧英俊,“这位,是我们WR旗下的新锐,舒沅,舒小姐。”   “原来是舒小姐。”   蒋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两人四目相对,舒沅——可惜舒沅完全没有偶像剧女主角的自觉,在这个时候没有流眼泪,而是咽了口仇人相见才该咽的口水。   蒋生伸出五指,摊开在她面前。   俊秀面容漾开虚伪微笑。   “原来是舒小姐,”他说,“你的小说非常优秀——久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晚点更,不用等~   感谢在2020-05-20 03:46:26~2020-05-21 23:30: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eath.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52瓶;橘猫&鸡腿、十三你乖一点吖!、柯一青、胖胖的团子 10瓶;嘿嘿嘿、问问、poq 5瓶;三分糖就够了 4瓶;发出了催更的声音、淡操心 3瓶;哒啦 2瓶;帝沁烟、欣歆、不下雨了、Laughahahahaha、gemini雅、普朗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谢谢蒋生, 我会……继续努力。】   世界上比重逢前夫更尴尬的是什么?   是你不仅跟人迎面撞上,避无可避,还在对方阴阳怪气的时候半天没回过神来, 下意识接了句“继续努力”。   ……继续努力什么?   继续努力怎么气得他脸色发青, 气得他下次继续“A self-righteous coward, a clueless nerd”?   舒沅蹲在行李箱旁边。   本来还在专心致志整理着明天晚上要穿的礼服, 陡然回想起数小时前那一幕,瞬间尴尬得头皮发麻, 只能锤两下旁边无辜的床解气。   就那局面, 她还得庆幸蒋成只是脸色僵了僵, 没有当众发作。   末了,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撂下句“那我拭目以待”, 便和Richard讨论着生意上的合作, 转身离去。   而几乎同时,身旁的宣扬则是侧头问她:“需不需要帮你提前订票回去?——我之前不知道他会来。”   沉默两秒。   “那倒不用,”她摇摇头, 回答,“来都来了,而且现在不是三年前的情况,也不必躲他躲得太现形了。”   “真的?”   “真的。”   舒沅顿了顿。   想想, 又补充:“毕竟也躲不了一辈子,该碰总会碰上。我只是觉得,该说的都跟他说了, 现在还这么不自在,其实不仅是他,也应该从我自己身上找问题。”   想象总是丰满,离开就能画上句点。   然而现实里的感情,哪有故事中或电视剧里那样干脆,剧本不需要的时候一刀两断,需要的时候旧情复燃?   她对蒋成的感情,曾经到现在,一直都是复杂的,无从分享,需要时间。   舒沅叹了口气。   好在,在宣扬面前,她大可以是坦然的。   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而且,不像宣展对自己的一无所知,宣扬是除了顾雁和林柿以外,为数不多知道她从前所有底细的朋友。   故而对视一眼,确认她没有在说谎,他也没有继续就是否继续回避蒋成来问她什么,只摆摆手,“好,那就按你自己想法来吧。”   “嗯。”   “还有,没什么大事的话不要离开酒店,真需要的话,记得叫我一声,一起——不然很多媒体,被拍了会很麻烦。”   说完,他和她互报了个房号,等行李送来,也没久留,很快便放她回了房间。   一切还是继续按照原来的设想和平进行着。   奇怪的是,一直到舒沅收拾好洗漱用品和必备衣物,一觉睡到晚上八点多,宣展竟然都从头到尾没来过电话。   这实在不像是他的风格。   难道是被Richard关起来,不让他乱跑惹事了?还是因为之前突然从学校飞去上海,终于被训了?   又或者——   夜幕早已降临,房间内昏暗一片。   舒沅就着手机屏幕光看了看时间,猜测顶层空中花园的预热派对大概还在进行中。   毕竟,这次宣展的成人礼排场之大,不仅是为了简单宣告他的成年,更多还有商场交际和权力交接的暗喻。   Richard花大手笔包下金沙酒店顶层整整三天,加上所有跨国宾客的食宿全免,凑齐了几乎电视上才能见着的各界名流社交场,无非是为了这个难得在家族内/战中幸存的嫡子铺路。   至于宣扬——   舒沅看了眼手机,一条新信息几乎同时,倏然蹦到最前。   点开看,正是最没有参与感的Steven家族内部人员,Steven.Jones——宣扬先生拍来的顶层“酒池肉林”图片。   附文。   “看得无聊死了,醒了没,要不要去对面赌/场玩玩?”   “正好叫上太子爷,他也无聊。从小一直念叨着想去赌/场看,这都好几年了,成年了,圆他个心愿。”   *   金/沙赌/场,是新加坡唯二允许合法营业的赌场之一,年满二十一周岁且非新加坡籍贯的游客,都可以在赌场内无限期免费逗留。   说起来,舒沅大概几年前就来过这里一次。   只是她对牌九抑或摇骰子都毫无兴趣,唯独记得当时看蒋成赢个不停,自己在旁边开心地鼓了好久掌,拍得手痛,除此之外,对于这个号称奢华无二,让无数人倾家荡产的销金窟也没留下什么印象。   同样感受的大概还有宣扬——这人看起来纯粹是因为顶层的社交场呆得生厌,这才找机会故意“拐”走了主角而已。   当然,大概也有些恶趣味的,是想要送给侄子一个特殊的成年礼。   这么一算下来,一行三人里,真兴奋的,似乎也只有好奇宝宝宣展了。   “哇——小叔,你说得果然对,这里比上头好玩多了。”   “……你怎么跟个乡巴佬似的。”   “乡巴佬是什么意思,小叔?”   “一个适合你的形容词。”   舒沅:“……”   不忍看寿星公继续遭罪,她听了两句,便在旁边无奈插嘴:“行了,宣展,别理你叔叔了。把你证件先准备好,等会儿拿出来给门童看看。”   好在,虽然实际上的生日是在明天,不过因为宣展身份证是按照母亲那边的传统登记农历生日,所以在法律上已经成年了一个多月。   也因此,除了舒沅可以走游客免费通道之外,其他两个走的都是新加坡国内合法居民专门的缴税通道。   折腾了好半会儿,三人这才正式在赌场所在的金沙商场一楼汇合,径直下到地下层去。   一路走来,宣展的感叹声就没停过。   “哇——小叔你看这个灯,和我们在美国那个很像啊。”   “舒沅,你看那个那个!你想不想玩,我陪你去玩吧?”   宣展看起来似乎还对随处可见的老虎机很感兴趣。   然而没来得及成行,就被自家小叔一把拽了回来,登时耷拉肩膀,怂了心性。   “不是让你在这玩的。”   “可是……”   宣扬没给他挣扎的机会,径直拉着人往前。   “别看他们这些人现在玩疯了眼。等会儿清醒了,看见你这少爷站旁边,随便拍你一张,明天你就能上头版头条,到时候谁倒霉?”   ——不是,那你不带他来不就行了吗?   舒沅一边听,心中一边腹诽。   她这趟来,纯属是履行员工义务。   千不该万不该,只是不该打开了手机,还手贱一不小心回了个表情,撤回都来不及。现在老板有命不得不从,不然谁会半夜睡醒跑这来遭罪。   还带(两)个拖油瓶。   舒沅看了眼走在前头、不时轮流回头招呼自己跟上的两人,实在算不清这是今天第几次叹气。   几人走到大厅尽头,宣扬向领路的安保人员出示了一张金卡,很快,又有西装革履的侍者上前,将三人引去更内侧的贵宾厅。   ——“对了,舒沅,你想玩什么?”   走到了更隐私的空间,没了镜头和媒体的可能打扰,宣扬显然放松了不少。   任由宣展四处去逛不说,看了圈四周,又扭头来问她想玩的项目。   舒沅摇头:“我不玩,不喜欢赌。”   赌在她这跟毒没什么区别,都是一玩就会上瘾,上瘾就戒不掉的东西。   虽说人生在世,谁不想轻易一夜翻盘暴富,然而真正暴富的,永远只有庄家稳赚不赔的胜率而已——没钱的赌徒只是炮灰。这点她还算有自知之明。   宣扬闻声挑眉,“我帮你付钱也不赌?”   “不赌。”   舒沅谢绝了他递来的一打筹码,找了个借口,又转身去找早已钻进人群中好半会儿的宣展,“比起这个,我还是去看看你侄子先,别到时候把你们家产都给输光了,丢不起这个人。”   宣扬:“……”   贵宾厅的玩法和外头不同,人也少了很多,大部分都是自包一桌和庄家对玩解闷,为数不多的几张、类似外面大厅那种人头聚集的桌面,多半玩的都是骰子,倒也好找。   不过是最简单的猜猜大小,大家一起图个热闹。   宣展似乎还在那遇到了几个年龄相仿的熟人,大都是和他一样,受不惯顶层那种家长社交的气氛才偷偷跑下来,各有手段,“借”来家里长辈的金卡,手里都一堆花不完的筹码。   “大。”   舒沅走过去,正听见宣展掷地有声的一句。   说完,这少年便笑着随手扔下二十万筹码,扭头看见她来,愈发热情地招手。   “舒,你要不要玩玩看?”说着,他又向旁边人介绍,“This is my friend,shu.”   "Girl friend?"   "Oh...I mean, you know…I hope so but not yet."   少年人的嬉笑声传到耳边。   舒沅装作没听到,径直走到牌桌前,正好骰盅开出,132小,二十万筹码瞬间被庄家收入囊中。   宣展却依旧浑不在意。   充其量不过和旁边人随口抱怨了两句,扭头又看向她,笑着问:“你要不要也买一把?舒,我这里有钱。”   舒沅:“……”   她垂眼,看了眼牌桌,看了看那把筹码。   她当然知道,来赌场无外乎是为了玩个过瘾,也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然而眼前的宣展和她平时看见的随和相比,似乎又更进一步,突然迈到了纨绔的“地界”,那种随手扔钱,就像路上掉了个一角硬币的态度实在让人笑不出来。   她不是没有看过有钱人,蒋家比起他们家绝对不差。   但是她讨厌毫无意义且不带目的的花着不是自己挣来的钱,却嬉皮笑脸的样子,这让她觉得陌生,也开始怀疑这到底是有钱人共同的、无师自通的天赋,还是宣扬无意间随口一提,带着她发掘出他这一面?   无论哪种可能,尤其是后者,都绝不是她愿意见到的局面。   为此,她不得不承认,是自己误判了错误场景对人的影响。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只会对这些沉迷赌局的赌徒敬而远之,有时一步之差也会带错好孩子。   “你还想玩吗?”她不答反问,“宣展,你这根本只是在乱花钱。”   “舒,我不想听你在这里教育我。”   “我不是教育你我是……”   莫名的。   她看着宣展眼下紧蹙眉头,忽而又想起,自己其实曾经见过Richard的太太,也就是他的生母一次。   只是当时对方已经病入膏肓。可看见宣展带来新朋友——还是亚裔的朋友,还是高兴地起身,强撑病体为他们做了一顿饭。   饭桌上,夫人告诉她,自己的中文名叫聂秀。也跟她倾诉,在做母亲的看来,自己的儿子就像一张还没染色的白纸。只希望她作为朋友,能为这张白纸添上一些温暖向上的色调。   【我们把他,把Zack,保护得太好了……有时候他单纯得像个白痴,其实不是因为他笨,而是因为他不知道世界的险恶,很容易学好,也很容易学坏。】   【我离开后,也不知道他的父亲还能再继续保护他多久。也不知道他继续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呢?舒小姐,你是Zack唯一一个带回家的朋友,看得出来,你是个善良又温柔的女孩,希望你可以为他的人生留下美好的影响。作为母亲,我提前……咳咳,提前,向你表示感谢。】   想起记忆中那张因为病痛而呈现土黄色的憔悴脸庞,她忽而心头一动,猛地伸手按住了宣展递来的筹码。   “给我吧。”   她说:“走了,宣展,我们不玩这个了。我带你玩别的。”   “玩什么?”   “总之不在这里。赌场这种地方,见识过一下就好了,这里不好玩,是大人乱来的地方。我带你去商场里逛,然后——”   “那我不要。”   “……?”   舒沅一愣。   这是第一次,宣展竟然当面拒绝了她。   “我是成年人了,我有钱,可以玩自己想玩的东西了,”只是拒绝过后,他依旧看向她,“舒沅,我是问你,要跟我一起玩吗?”   *   一直到眼睁睁目睹宣展玩骰子输掉一百五十万,□□赌输两百万,又跑去玩21点,舒沅还是愣着的。   说不清是为宣展的态度还是为说不清的内疚,她甚至马上想到要扭头去找宣扬解围,但是找了一圈也找不到人,最后只能先作罢,继续默默跟上宣展的脚步。   ——虽然,其实无非也就是多个人看他输钱而已。   宣展今晚的赌运实在不佳,几乎是散财童子式的连连输钱,边上的狐朋狗友后来索性都对着他买,一个个都赢了不少,笑弯了眼。   只是,这次的二十一点却没那么好赢。   毕竟人人都要派牌,超过二十一点就爆掉,超不过和庄家比大小,一下从纯运气进展到勇气和技术的通力考验,比较识趣的先就退场。   宣展倒是还在好奇宝宝阶段,对于这种在《赌神》里才看得到的玩牌方式乐在其中,玩了几把,砸的注越来越多,筹码几乎见底,又让人去兑。   越看着,舒沅的眉头跟着越皱越紧。   终于,在他又一把砸下两百万,接着一把输掉时,还是忍不住开口:   “Zack,now you——”   “Zack,let's play.”   一道男声盖过她声音。   “……!”   舒沅霍然回头。   下一秒,伴着似有若无的酒气,男人穿过人群,白皙纤长的手指覆上牌桌。   蒋成不知何时到来,也不知何时走近这桌,最后精准无匹,在赌上头的宣展面前落座。   “没有人教过你怎么玩二十一点吧?输这么惨。Zack,我可以免费为你上一课。”   舒沅:“……”   “谁要你上课!赌就赌,别恶心人。”   宣展看清是他,瞬间脸色一变,低声咕哝着。   说话间,下意识看了眼舒沅的方向,他随即扭头,咬牙问:“——你要下多少?”   “你手里还剩下多少筹码?”   “五百万。”   “ok.”   蒋成点头,将手上筹码拨出一半,摆手,示意荷官发牌。   “那就五百万,一局定胜负。”   *   第一轮发牌。   庄家明牌5,暗牌未知。   蒋成手中一对6,12点。   宣展手中红桃7配黑桃9,16点。   两人都示意要牌。   第二轮。   庄家明牌共计8点,暗牌未知。   蒋成手里多了个方块六,18点。   宣展多了个黑桃四,20点。   见状,伴着旁边狐朋狗友一阵欢呼声,宣展大松了口气,朗然一笑,率先叫停:“stay!(不再要牌)”   他满脸胜券在握。   输了一整晚,胜利女神终于站到他这边。   而蒋成看一眼牌面,同样微笑。   眼下的情况,他再要牌,超过21点爆牌的可能性极大,按照常规算,确实大概率必输无疑。   然而,他却在这时忽而提议。   “玩牌,就是要惊险刺激才好玩。这样吧,Zack,我不但再要最后一张牌,我还double down(赌注加倍),下一千万。”   “What?”   “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多筹码了,无所谓,”蒋成耸耸肩,并不惹人注意的耳后,耳根泛着异常的红,“这五百万可以用别的方式抵——如果我赢了的话。”   舒沅站在人群中,听到这,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然而蒋成像是故意卖了个关子。   没说具体是什么,只示意荷官:“Hit please(继续发牌).”   又一张牌到手。   众人眼光都胶着在那牌上,蒋成却看也不看。   只撑着下巴发了会儿呆,末了,倏然一指,从人群中点出正围观吃瓜的某人。   满座皆惊。   “刚才没说完。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赢了,剩下你输给我的五百万新币,请舒小姐代还——”   而他像个没事人似的,只转而点了点右颊,坐姿微微有些晃。   "One kiss,five million Singapore dollars,ok?"   作者有话要说:  小蒋只是喝醉了。   本来作话空着,看了评论觉得我还是有必要上来说几句。   咋说呢…有时候我是真的觉得小蒋挺可爱的,从始至终他都是绝对的男主角,绝对不可能换男主,所以有时候他的事不会想解释太多(哈哈哈)。只是这次因为断章的缘故没有写到后面发展,好像有姐妹不喜欢也不理解他的处理方式,但怎么说呢——他真的不是物化女性啊!   所以,还是我给他说说话吧,他真不是恶心人,真就仅仅是因为他太憋屈了。   当初舒沅走的时候,站在沅沅子视角的我们是很爽,但是蒋成的视角只有很痛而已。他不像纪司予或者钟邵奇,是需要努力讨好得到爱,所以情商和共情能力很强的人,他从小到大都是骄傲到骨子里的。面对舒沅,想要装作不在意,冻卡分割财产就是为了等一个解释,可是看到她好,他最终也没有做任何事阻挠。即便如果他想做,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小蒋人比较轴,聪明劲都用在了生意上,对外人上,心里憋了一口气,发不出来也不会对着老婆撒,又一直想你怎么看见我了也不多说两句?所以喝醉了,就傻呆呆的,做完了又开始发脾气:我咋这样了?好丢脸!   这就是小蒋的可爱之处啊。   虽然都说喜欢看追妻火葬场,但我真的不希望把男主角写成一个只有爱情的舔狗或者工具人,只有盲目的爱,为了女主角要死要活。他也是人,有情感有爱恨有变化,再爱也会恨,缺点很多可以骂。但是,也请偶尔偶尔怜爱他吧。   他是不懂表达,很欠收拾,但是他曾有一颗英雄才有的,温柔又热忱的心。   他超可爱的。   (沅沅子:……哈。)   (沅沅子:我只承认他是帅哥。别的免了。) 第27章   赌运是种玄学。   然而蒋成这把是一定会赢的, 在他笃定要牌的瞬间,舒沅就确信了这一点。   因为21点的玩法,并不是骰子或轮/盘似的纯靠运气。   相反, 每一轮收牌后将牌面上所有手牌放回最底, 在一定盘数后, 对于能够记住此前所有出现排列组合的人——譬如从小就对数字敏感、几乎过目不忘的蒋成而言, 便几乎是“明牌”玩法,是所有种类中他胜率最高的一种。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压根就不是在欺负宣展涉世未深或运气不好, 完全就是在靠智商碾压而已。   臭流氓!   这明明就是他很多年前教她的, 现在竟然反过来坑她。   “谁答应你这么赌了,我会缺那五百万吗?!”   这厢, 比起她的无语, 宣展的反应显然要激烈得多。几乎在对面提出建议的一瞬间, 当即拍案而起:“蒋先生,你别太、太不要……”   “好了,宣展!”   舒沅却被这一声惊得反应过来。   连忙抢先一步上前, 随即拦住了少年的口不择言。   按下他直指对面的右手,也将人摁回座位。   “蒋生是你的长辈,不要乱说话,Richard不会喜欢你这样的处理方法。”   “可是他!”   “没什么可是的, 只是亲个脸而已,”她打断他,也安抚了周遭一群少年们躁动情绪以及紧随而来的目光, 只竭力提起个温和笑脸,“可以换五百万新币,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好便宜捡,是蒋生看得起我。”   说完,又扭头看向依旧撑着下巴,眼帘似合未合,西装衣领却也逐渐遮不住他脖颈蔓延到耳根红潮的某人。   “但是光这么玩,我实在没有什么参与感,纯粹是被摆上赌桌当赌注,大家玩得也不过瘾。”   说话间,她作势捏了捏宣展肩膀,再次把想要站起身发火的小孩儿强行按在原地。   “不如我待会儿跟蒋生也赌一把——如果我赢了,请蒋先生给人上完这节课,就不要再在这刁难小孩了。”   “刁难?”   “我的意思是,他们还不懂蒋先生的玩法。”   他听着,面无表情,只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下巴。   末了,新牌掀开,赫然是一张黑桃三。   刚刚好21点。   “好,我跟你赌。”   他说:“你赢了,五百万归你,刚才的赌注也作废,但你输了——”   *   【你又输了。】   十七岁的舒沅呆呆看着少年手背上的硬币,熟悉的花瓣面。   这已经是她连续第十次猜错正反。说来也怪,明明只是把硬币往天上一扔,手背上一盖,纯靠运气的事,怎么偏偏到蒋成手里,就成了听之任之的乖乖玩具了?   她想不明白,不禁凑过身去观察。   半晌,低声咕哝着:“你是不是作弊了……”   “我看起来像是会作弊的人吗?跟你玩还用作弊。”   “可是为什么我每次……我明明……”   她看一眼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看一眼硬币:所处车厢逼仄的空间。原本也不容他有太多作弊的机会,可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每一次他都这么胸有成竹。   想着想着,她手指又下意识偷偷摸向脸上还未痊愈、隐约发痒的剐蹭伤,不自觉撕着快要结痂的表皮。   “喂。”   蒋成看在眼里,眉头顿蹙,“想毁容啊?”   “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碰,知不知道?”   “哦,我……”   “别弄脸了。来,教你怎么玩,以后出去了可别丢我的脸。”   他一把捉住她不安分的右手。   摊开她洁白掌心,把那枚硬币放在中央。   “看好了,慢点看,你盖之前是不是就能看清楚正反?”   “扔上去掉下来也一样,能看到——你说说自己多板,玩了这么多次也没学会。”   事实上,那正是高三那年她出事后,从医院回学校的第一天。   和身体上不为人知的伤口不同,脸上留下的剐蹭红印一直显眼,又还没消,她只得一直戴着口罩遮挡。   却不想,这愈发加剧了班上近乎窒息、人人都在不住打量观察着她的气氛。   于是午餐时,她只能避开人群,偷偷躲到教学楼后面,一边啃面包一边背书。   虽说原意也是为了躲人吧。   结果真没有什么人能找到她,却害那天特意带了鸡汤来学校、又偷偷摸摸藏抽屉里藏了一上午的某人,中午足足上下左右找了大半个小时才瞥见她人影。   “你怎么在这?”   “我在这背……”   “跟我来。”   他难得没发脾气也没怪她,而是拉着急急忙忙要戴口罩的她去车上喝汤。   虽然美其名曰是不想坐在脏地板上。   可其实她知道,是因为车上贴着防窥膜,那里是为数不多对她而言称得上“安全”的地方。   就像她其实也知道,蒋成从不曾喜欢过扔硬币猜正反这类的幼稚游戏,只是知道她不想回班上午休,才一遍一遍陪着她玩而已。   虽然他总是嘴上嫌弃。   可其实真正不厌其烦的,不会讨厌她在某些方面一直很笨的,也只有他罢了。   末了,午休下课铃终于敲响。   下车前,蒋成又冷不防轻声问她:“那什么,你明天想喝什么汤?”   车厢内静了片刻。   舒沅轻声说:“谢谢你,蒋成。”   “我是问你想喝什么汤!说什么谢谢?”   他最听不惯她老说谢谢。登时别过脸去,有点像故意掩饰什么,揉揉鼻子,又咕咕哝哝着:“别假客气,你想喝什么你就……呃。”   那语塞来得真实。   蒋成愣在原地。   一切的发生都是电光火石,他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刚刚那一秒脸上柔软触感,反应过来,只记得自己下意识攥住始作俑者——   刚刚凑过身亲了他脸,飞快就想开门下车的舒某人,他攥住她因病痛而纤细,恍惚一手便能环扣的手腕。   她瘦了很多。   原本就白,如今脸上更像是褪了十足血色。   四目相对,那一秒,他忽而又像是被灼伤似的,迅速放开她手。   刻意忽略了刚刚心里蔓过的荒唐想法,只低声咳嗽几下:“我、我是问你,你还没有回答我,那个,汤,我让张嫂……”   “……!”   舒沅人生中第一次最最勇敢的事,或者说很多很多勇敢的事,都发生在十七岁。   那一年,她经历了很多。   受过伤,高考失败,只想逃离。然而也是那一年,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平平无奇的场景,她突然有那么一瞬间,却能鼓起所有勇气,转身捧住心怡少年的脸,倾身上去亲吻。   就是单纯的接吻。   她不懂换气,没有技巧,以为只是两片嘴唇相贴,碰了碰又想离开。   一句“对、对不起”就在喉口徘徊。   然而男孩们似乎总有无师自通的技巧,他趁她局促,突然反客为主,一捏她下巴,她瞬间慌了神,一张嘴,便让他长驱直入。   她不记得这亲吻持续了多久。   只记得理智回笼的那一瞬间,睁开眼看见他,突然吓得红着脸咬破对方嘴唇。   伴着一声低哼,她泥鳅一般钻出他怀里,然后头也不回地下车跑走。   那时候她想,完了完了,蒋成再也不会理我了。   事实也是如此,第二天戴着口罩来学校的蒋成,隔着口罩也能看出面色不善,她埋头看书,一句话也不跟他聊。   然而午休的时候,他竟然还是故意和她一样等在教室里。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才拎出一个比昨天看起来还大了很多的保温盒,放在她桌上。   “喂。”   “啊、啊?”   一个“喂”字重如千金。   她心虚地只想往地洞里钻,继续低头做试卷,不敢看他。   “干嘛老低着头?”   “没,没有啊。”   怎奈他当时堪称她的克星。   他一说她只能抬头,整个人脸红成煮熟的螃蟹,结结巴巴转移话题:“对不起啊,我今天不想……”   “说什么呢。你昨天输给我二十一次,本来要算你给我做作业抵债的,算了,我回去想了下,就当你……那什么,还了。”   “啊?”   “啊什么啊。”   没有人在,只有他们俩,他又恢复有些凶巴巴的恶劣本性。   但看她像是吓到又没会意,顿了顿,还是微微收敛。   “我的意思是。”   他说:“你主动亲我的,当收学费了,我没觉得不好。有什么好怕的?”   “……”   “看我干嘛,又没骗你,”他撇撇嘴,捉住她手腕,“车停在后门那边,走,去喝汤。”   在后来的八年里,舒沅跟他玩过无数次纸牌、骰子、硬币猜正反。   她几乎没有赢过。对于这些需要动用灵光脑筋的活动,当然还有用智商“出老千”的方法,死板如她,教再多次,似乎永远也不好意思,也不敢去用。   她毕生都遵循着刻板的人生信条。   如同正直,善良,温柔,忠诚,这些永远不能被化用的品格,始终伴随着她的小半生。   蒋成却不一样。   为了取得胜利,他从不介意揣摩捷径,甚至可以成为不按套路出牌且不惜手段,掌握赔率的投机者。   他赢得了她的八年。   但是这一次。   时移人易。   新一局开牌,舒沅亮出与预料无二、手中一正一反合上的暗牌,红桃J加上黑桃10——   “Blackjack,21点。蒋先生,是我赢了。”   蒋成看着她从容且胜券在握的淡淡笑容,顿了顿,视线随即落低在自己面前那张并未掀面的牌上。   他明着的牌,是一张方块A。   在21点的规则里,它可以是11点,也可以是1点。   “蒋先生?”   “没什么,我输了。”   半晌,他笑了笑,向荷官示意放弃亮牌。   只在旁边此起彼伏的嘘声和欢呼声里,将那张盖住的红桃10同方块A一起,一并丢入牌堆。   五百万筹码随即“哗啦”一声,同时推向宣展。   他起身。   “恭喜,舒小姐。”   视线转到她旁边讷讷无言,像是若有所思的宣展,声音却又瞬间冷了八个度:   “但我也还是要提醒你,Zack。这世界上很多事要靠脑子,不是靠冲动就能解决的。有些人会纵容你,但世界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纵容你——没有人是世界的中心。”   “你——”   “免费教学,下次就没有这么便宜了。”   话说完。   他甚至没再管桌上剩下的筹码,只甩下张金卡,让紧随其后的赌场负责人存进余额中,便也不管谁来经手,径直转身离开。   *   在金沙商场外等了大半个钟头的方忍终于看到老板出门,连忙收拾好手里一大摞名片,迎上去汇报。   “老板,上面派对还需要过去吗?”   “刚才让人过了一遍信息,这次有几家新公司的投资前景预估相当不错,不过我还没有给那边答复。”   “还有,刚才香港那边来电话,和钟氏集团的合作案在对方股东大会讨论通过,时间合适的话,钟老爷子希望您月底抽空……”   “行了,方忍。”   蒋成摆手叫停下属的喋喋不休,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商场对面的金沙酒店走去。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需要休息。   或许是今天一整天心情都太不对劲,派对上喝酒如喝水的缘故,他的脑子现在有点不听使唤。   理智和感情一个劲天人交战不说,太阳穴里更宛如闷了个刺锥,一刺一刺地跳。   疼。   “老板……?”   看出他状况不太对,方忍急忙上来扶人,“我现在马上打电话,让人去准备醒酒汤。”   “没必要,别让人来烦我。”   “但是——”   “还有,以后关于她的事,也不要再来……”   “算了。”   蒋成挥开他手。   眼见着蹲守在酒店外的媒体依然猖獗,隐约更听得快门声响。   他理了理略显凌乱的领口,恢复如旧清冷神色,快步走进酒店大堂。   ——说实话,其实千算万算,他确实都本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去什么金沙赌/场。   哪怕他不否认此行自己有私心,但是,来拓展东南亚市场,才应该是他理智状态下最优先的目的。   也因此,在空中花园的派对上,在和Richard关于合作投资国内地产项目的谈话进展正好的时机,却因为个人私事耽误公司数亿的合作前景,实在不是一个优秀决策人该做的事。   跟这些相比,五百万算什么?   或者说,舒沅去哪里,跟谁一起……又算什么?   “叮”的一声。   他刷卡走进房间,将房卡插入卡槽,瞬间满室亮堂。   偌大的总统套房位于五十层,自上向下看,足以俯瞰新加坡大半城市光景。   然而他扯松领带,丢开西装,坐在床边愣了许久再起身,最终却也只是顿步于落地窗前,扶住疼痛欲裂的额头看向对面,一个个几乎飘忽成小点,无从辨别的人。   “为什么呢……舒沅,你觉得这样好玩吗?”   他像是自言自语。   没人给他回答。   他是天才,从小就是,所以在他看来,没有爱情就不能活的人是那么愚蠢,连他自己都不想回答这么庸俗的问题。   在更高的层次,比起爱情,难道不是尊严和尊重更重要?   比起爱情,难道不是对婚姻的真诚,坚守,不欺骗更重要?   他曾经以为是能用这些说服自己向前看的。   然而就像刚才在赌场,在看到她露出笑容,柳眉舒展的瞬间,他突然忘记了自己的来意。   甚至忘记了自己本该恨她不告而别,忘记了当年歇斯底里尊严尽失的眼泪,一片狼藉的心情——   那句对不起近在喉口。   最后,也只能是一句,“恭喜,你赢了。”   然而舒沅,其实这么多年,你何止赢了那么点?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就出现的初吻,这章现了下全貌~成崽也有纯情时鸭。   评论抽五十个红包=W=   感谢在2020-05-22 02:10:15~2020-05-23 00:1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antasy 3个;小土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5瓶;欣歆 2瓶;柯一青、Laughahahahah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次日, 宣展的成年礼按期举行。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前一晚预热派对上主角偷溜的小小插曲。一切都平静如初,依然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不过,宣扬这个“始作俑者”中途消失, 又一晚上联系不到人的账, 舒沅却是的的确确确, 足等到第二天, 才有机会和人清算。   这也是昨晚赌场的闹剧过后,宣扬第一次主动联系她。   ——“收拾好了吗?一起上去。”   西装革履、金发碧眼的男人打着哈欠敲开她房门。两人站在房门口, 大眼瞪小眼对看了好一会儿, 最终, 还是舒沅屈从于“老板威严”,无奈让开半边身, “先进来吧, 等我五分钟。”   她刚换好等会儿出席午宴的白色修身礼服裙, 为了弥补一字肩设计露出的大片肩颈空白,在首饰箱里翻翻找找,最后好歹找出一条Tiffany的环扣项链, 就被叫去开门。   随口招呼了两句让老板自己喝茶,便又扭头对着落地镜,试图自己反手系好配饰。   宣扬坐在一旁的短沙发上,瞄了两眼手机, 又得空打量她匀称背影。末了,没话找话似的问了句:“你就准备穿这条裙子去?太素了。”   “又不是去选美。”   舒沅竭力侧头看向镜中,心里嫌弃他的明知故问, 语气不由“随和”了些:“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还有,宣总,昨天你去哪了?从赌/场出来给你发了那么多信息,全都没回。”   “没去哪,就是在那遇见个朋友,多聊了几句,”宣扬答,“最后找个了个地方喝酒谈生意,结果喝多了,还是被人扶回的酒店,一觉睡到刚才,看见你消息就下来汇合了。”   “……醉成那样?”   “对。挺久没见的好朋友,多喝两杯也不行?”   这个回答通顺且严谨,倒有点出乎舒沅意料。   她还以为宣扬只是故意想看侄子出丑所以一直不露面——毕竟他对Steven家族的人大多爱恨交加、时好时坏,故意看戏也不是没可能。   但就算有理由,想到后面和蒋成那场差点让她倾家荡产的赌局,舒沅还是没忍住细问:“那也是在赌场里吧。宣总,你不至于一开始就喝得烂醉,难道没人来告诉你,你那卡差点被刷爆?宣展昨晚输足了两千万新币。”   两千万新币是什么概念?个别大公司也要挣一年才分得的净利润,大部分人一辈子都赚不来的积蓄。   然而在宣展那里,却只是少年意气,逞能斗狠的筹码,她见过有钱的,却没见过这么能花的,和平时八万一晚的酒店完全不能一概而论,在她看来,几乎已经到了“捧杀”的阶段。   然而对这件事,宣扬显然不怎么放在心上。   “他从小就大手大脚,又快成年了,躁动点很正常。”   “但你既然带着他去,总不能烂摊子撒手不管,他还是个小孩脾气,什么事都任着他来只会害……”   “行了。”   宣扬一摆手,“舒沅,没必要这么同情心泛滥。他是WR的太子爷,输点钱算什么?Richard都不管,只要他能开心就行。”   说完,大概是看她半天没系好项链,着实浪费时间。耐心耗尽的某人,又索性起身到她背后,不由分说,便径直将她长发撩到一边,露出后颈。   他从她手里接过项链两端。   镜中映出他眼帘低垂,专心致志模样,如发色般浅金色的长睫微卷。   “聂秀走了以后,他拼命想证明自己长大。其实在大人眼里,跟小孩子闹着要橱窗里的玩具有什么区别?你想劝他也是没用的。我早说过了:让他闹,等哭够了,或者被打醒了,自己活着活着就长大了。”   这是什么野蛮人的办法?   舒沅一时被他不知从哪学的“育儿经”说得哑口无言。   等反应过来,对方已将她长发分作两股,细细抓乱尾端,分放两边。   或许还是过去做设计师时的本能作祟,从镜中打量她半晌,又从自己西装胸前三枚星状胸针中挑出最亮色那个,别在她腰间。   “你也才多大,别急着当人家妈妈,自己漂漂亮亮,开开心心就行了。”   宣总说完,又大发慈悲,再施舍她更直接的一句:“太关心别人,说好听点是温柔,其实就是自寻烦恼。你为这些受累还不够?”   舒沅:“……”   得了得了,又不是她的钱,不管了还不行!   就这么憋着一口若有似无的气。   舒沅倒也没过分发作,只安慰着自己本来也不是需要别人的肯定,便依旧按规矩,跟宣扬一起直上顶层。   路上坐电梯,还碰到个意想不到的熟人。   两人迎面撞上,一惊过后,她随即礼貌性地伸手:“霍先生,真巧,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霍礼杰淡淡一笑,又看向她身边的宣扬,问了句:“这就是你昨天说的女伴?”   “应该说是优秀下属。”   宣扬纠正。   说完,又向满脸疑惑的舒沅解答二人关系:“昨天拉着我喝酒喝醉的就是他。以前我在巴黎做设计师,同工作室的合伙人,Erik路,是他……好朋友,一来二去就混得很熟,没想到做生意了还能撞到——你那个小说改编的剧本就是我给他推销的。”   “宣展也是这么认识霍先生的?”   “算是吧。”   霍礼杰闻声,也没有否认,刀刻斧凿般面孔,如旧波澜不惊。   只两人各自一笑,调侃了对方几句酒量不佳,电梯已然抵达顶层。   *   金沙酒店顶层的“空中花园”,顾名思义,建在三座摩天大厦之上,驻足远望,整个新加坡尽收眼底。   其外观颇似一艘巨大邮轮,除观景台和酒吧餐厅外,长达一百五十米的露天泳池更是尤其壮观,如果不是Richard花费重金将整层包下,每天不远千里聚集在此游览参观的游客,大抵数以万计。   等到舒沅等人到达时,午宴开始前的派对进行已久。   不过早来的大多都是些蹭到邀请函前来的明星,或是商界的新起之秀,在同阶层中努力参与资源置换,因此霍礼杰和宣扬的到来,还是掀起了一阵不小的讨论和波澜。   虽然在外国呆的时间够久,舒沅还是不太适应这种热烈奔放的气氛。   遂和宣扬打了声招呼,示意等午宴开始时再到餐厅那头见面,便钻出人群,径直往C LA VI酒吧走去,找了个人少的靠窗位置坐下。   正刷着手机。   忽而,从身旁走过一道绯色倩影,对方手里端着许多自助甜点,却不想路上不知谁掉了块布丁,她正中这招,登时脚下一滑,七八厘米的高跟鞋重心失衡,瞬间趔趄着向后倒去——   “小心!”   舒沅急忙放下手机,伸手就去扶人。   好在,对方手腕细到一手抓紧绰绰有余,身量也不算太高,她几乎没费多大力气就把人扶稳。那人也惊魂未定,连连拍着胸脯。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顿了顿,看一眼盘中蛋糕,见甜点都还完好,又长舒一口气,转而看向舒沅,展颜一笑,“谢谢你啊,我没看路——你是中国人吗?”   舒沅松开拽住她手臂的右手,也跟着笑了笑,点头。   不知为何,或许是眼前人确实长相妍丽,笑容灿烂,让人倍感亲切,她也不由放下几分戒心,见人停留,又多叮嘱了句:“这里路上滑,你小心。”   对方摆摆手,满脸开朗:“没事没事,我以后注意……”顿了顿,又眨巴着一双漂亮圆眼,问她,“那我可以坐这吗?终于碰见中国人了,太好了!”   这女孩显然是个自来熟的性子。   听见舒沅说好,当即一笑,将瓷碟放上桌、在对面空位落座。没聊两句,又毫不介意地半弯下腰去,活动活动疑似崴伤的脚腕,嘴里咕哝着:“话说早知道都是外国人,我就不特意飞过来了。结果没一个熟的,他们都找借口不来,就我傻不拉几,还跟导演请假,浪费我两张机票钱。”   “你是演员?”   “算是吧,不过反正没什么名气,”说着,她从桌下探头,直起身来,冲舒沅笑笑,“对了,忘记自我介绍。我叫白倩瑶,你呢?”   “我叫舒沅。”   事实上,白倩瑶这个名字对于上海人而言,肯定不算全然陌生。   舒沅隐约记得这名字属于上海某家富商的掌上明珠,不过蒋家一向对那个敏感的圈子敬而远之,商场上的往来她也不太懂,只知道对方并不是没名没姓的人家,更多的也就不明了了。   不过,这位白大小姐似乎也没把出身看得太重,相反,女孩之间的话题无外乎美食帅哥,两人热热闹闹谈论了一番新加坡的美食,很快便熟络起来,白倩瑶听她说起自己的小说即将改编剧本,还约着要是有时间,也去试试角。   “不过你说是跟香港那个霍家合作啊?”   “嗯,怎么了?”   白倩瑶摇摇头。   捻了一块巧克力糖含进嘴里,沉默片刻,脸上神色却似若有所思起来:“其实也没什么?香港那块,说实话我不是特别熟,跟霍礼杰也只见过几次。只是我有个朋友跟他打过几次交道,说这个人心思很深。你要小心,不要被他给坑了。”   “你朋友?”   “对啊,他叫宋——嗯,算了。最近他家听说出了很多事,我俩有段时间没联系,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不然还可以把他联系方式给你,他和国内大宇娱乐那块的人也很熟,本来也许还能帮上你的忙的。”   说是这么说。   但舒沅听出她话里话外的隐约惆怅,也只当即笑笑:“没事,我让公司那边多帮我把把关就好了。”   “这样。”   白倩瑶点点头。   虽说嘴上就没停过,不过脑子也转得快,过了会儿,又给她提建议:“但公司也有奸商呀!你要当心。而且,既然能来这,还是多和那边派对的人走动走动比较好——毕竟能到这里来参加这个什么什么成年礼的,在国内少说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或许,关键时候还能看情面帮帮你忙呢。”   说着,她忽而眼神一亮,指向舒沅背后不远处。   “看那个,那个就很好。”   “啊?”   舒沅躲不开她的热情,只也跟着扭头,循声望去。   白倩瑶手指所指,却是同样西装革履,在一堆白人里亦不落下风,偏偏亦往这头看来的……她的前夫本人。   两人一个指一个看,舒沅还没来得及反应,蒋成已手握高脚杯,飞快回过头,和旁边人交谈起来。   白倩瑶大概也没想到自己能指得这么巧,当即“啊”一声,咕哝着“被发现了被发现了”,又尴尬地回避目光。   只右手拢作小喇叭,顿了许久,才继续和舒沅低声说:“那边那个是蒋家的蒋成,你知道吗?就是国内那个蒋氏集团的太子爷。今年有好几个特别有名的上市公司都被他们收购了,他在英国的几个地产项目也做得特别好。我听我爸说,估计全上海数得上号的那几个‘接班人’里,真能做出点成绩的,八成不是他就是纪……算了,还是他吧,纪司予蔫坏蔫坏的,哪有蒋成好。你可以跟他打打交道啊!”   舒沅嘴角抽抽。   冷静地抿了口酒,才低声问:“我知道他,但他……好吗?”   抛却初恋滤镜,加上前夫滤镜,他也就是个长得帅所以绯闻多,工作狂所以不着家,治下严苛且时不时来惹她心脏病发的事儿精而已。   对了,还得补充一条:酒品不好。   “当然好呀!”   白倩瑶却一副八卦在手,胸有成竹的表情:“不然我才不让你把握这次时机多跟他接触接触,看能不能拿到什么资源呢。”   难得直面旁人对蒋成正面异常的评价,舒沅愣了愣。   一顿,不由又重新打量了白倩瑶一眼,问了句:“倩瑶,你跟他很熟吗?”   “不熟啊。”   “……”   白大小姐理直气壮:“说真的,蒋成平时可难接近了好不好,他都跟我们那些圈子不在一起玩的,怎么熟得起来啊?”   “……”   “你是不是经常看那八卦什么的?哎呀,你别看国内那些什么新闻,都是媒体造的。真的爱玩的,哪会让你上报呀?早都把新闻截断了。蒋成那属于五六年到头,就那么一两个没头没尾绯闻,后续都没有的,只是他这个人不太爱搞买断浪费钱吧。就我知道的,都有好几个认识的姑娘被他拒绝了好不好,人条件可好了。说真的,要不是有人传,说他好像结过婚又离婚了……大概隐婚过几年吧,我都怀疑他是同性恋了。白瞎他长那么好看,比女的都好看呢。”   舒沅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整理了半天表情,才无奈笑笑,诚恳道:“你对蒋成的评价也太高了。”   “唉,你要是我你就知道了,哪能不嘛。”   白倩瑶长叹一声。   视线默默飘远,话音像是喃喃:“我见过的,我们这个圈子,有几个是干净的啊?大家一出生,都是天注定的好运气,别人一辈子奋斗的结果,不过是我们的起点而已。能够真正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做出成绩的人少之又少。更多的大概跟我一样吧,就是仗着有退路、有资本,可以随意去追逐自己想要的人生,想当明星就去追梦,想当花花公子,往前来追捧你的狂蜂浪蝶要多少有多少,在别人看来是任性,是滥情,其实无非是消遣而已,我们都被养成废物了。”   或许是因为面前坐着的是一个全然不知底细的人,也因为她太久没有吐露心声。   舒沅莫名看出她的心情其实不好,却不知道从哪里安慰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整整吃完三大碟甜品,才突然脸色大变,捂住嘴起身要去厕所,也停住所有的絮絮叨叨。   她能做的,只有在最后一刻叫住她,递出自己手包里的名片。   “谢谢你今天跟我讲这么多,”她说,“我以后说不定会去美国采风——倩瑶,到时候我可以再来找您喝下午茶吗?你介绍的甜品都好好吃。”   白倩瑶似乎很喜欢她的夸奖,露出一副骄傲表情。   勉强直起腰收下名片,递出自己的,又接上一句语气雀跃的:“当然可以!”   这是舒沅在这场盛宴上,交换的唯一一张名片。   她随即目送白倩瑶脚步匆忙地离开视野之中。   视线一偏,又注意到另一头的宣扬似乎已经脱离“人海”,正一直在往这边看,八成是担心她在人前出糗,见她也望过来,当即做了个发短信的手势。   舒沅低头一看,他不知何时已经发来好几条短信。   奇奇怪怪的内容,让她眉头越皱越紧。   “宣展和你联系过了吗?”   “你昨天送宣展回的酒店?”   “他有没有什么奇怪的表现?”   舒沅没再往下看,拿起手包就往宣扬那边走。   走到面前,开口便问:“怎么突然问我这些?出什么事了?”   宣扬示意她压低音量。   午宴召开在即,尽头处的Spago餐厅已然开放。   人流陆陆续续涌向那一端,两人却依旧站在原地没动。   半晌,足等四下无人,舒沅又再催促,宣扬才开口,淡淡说了句:“宣展不见了。”   “什么?!”   “他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昨晚,金沙赌/场,后来早上的时候通知他换衣服准备,里头没人回答,他们负责的人以为是他心情不好,不敢打扰他。等十点多再去敲门,让人直接开门,他房间里已经没人了——找到现在还是没结果。”   “……”   舒沅愣愣看他。   说不清心里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是因为这样紧急的事至今竟然没有公布、没有大肆寻找,还是宣扬的反应实在太过平静,作为为数不多的最后跟宣展相处过的人,他竟然只是几条短信催促,甚至没有过来直接询问?   说不清楚,一团乱麻。   她只得直接拨通宣展的电话。   说对这小子不关心绝对不可能,毕竟相处了这么久,她从小又是个心软的人,只是确实也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宣展又闹脾气了?像他母亲过世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房间一整天不肯出来那样?这八成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可是为什么呢?   一遍又一遍的滴声响在耳边,却终究还是无人应答。   她握紧手机,某种不祥的预感终于从心口冲破。   “宣展他——”   话没说完。   同样刚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目光,随即向她展示屏幕上内容的宣扬,抢在她前头,低声道:“午宴致辞还有四十分钟。Richard让你和蒋成现在去他房间一趟。”   “……我们?”   宣扬点头。   “昨天赌场的事,Richard已经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3 00:11:18~2020-05-24 00:1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土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巴扎尾巴 20瓶;不热心市民袁某 10瓶;濪嫴 9瓶;沉酣 6瓶;1122的桥东南西北 5瓶;三分糖就够了 3瓶;柯一青、胡萝卜片、普朗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蒋, 我希望你对我诚实!如果你知道Zack去哪了,请你告诉我,我不会追究你任何责任!”   舒沅刚走到大老板住的总统套房门前。   她尚在心中默背腹稿, 一旁的宣扬也还正和门口的两个保镖简单解释来意。恰是时, 里间却陡然传来一声几近破音的咆哮。   四人同时动作一顿。   下一秒, 一门之隔, 那无从遮掩的慌张怒意,更是瞬间逼到眼前。   “你应该知道Zack是我最珍惜的孩子……蒋, 你应该知道!所以我希望最好不要是你, 不然, 就算你是阿秀的儿子,我也真的会……!”   真的会什么?他能做什么?   舒沅和宣扬对了个眼神:比起蒋成的静默无声, Richard表露出的愤怒早已出离想象。那蹩脚的中文发音背后, 无疑正隐隐透出某种近似威胁的杀意。   察觉到宣扬也有同样猜测, 她瞬间心头一紧。   又想到新加坡本不是蒋家主场,蒋成这次前来,八成也没有做相关的准备。当下, 也等不及保镖默许,只当机立断、把烂摊子尽数扔给宣扬,便猛地上前推开房门。   一开一阖。   舒沅站定门前。   对面两人一坐一站,虽暂时沉默, 气氛仍是一看即知的剑拔弩张。   急怒之下,大老板甚至气得双手叉腰、在房间内不住来回踱步。一听见推门声,便急急看来, 见到是她,当即快步走到门边。   “舒!你来了。”   “是,Boss,”她点头,“我来跟你解释昨天的……”   “我不想听这么多!”   她还想从头为人梳理始末。却不想Richard猛地一摆手,却是直接打断了她的后话,红着眼,话音开门见山:“你现在只需要告诉我,昨天在金沙赌/场发生了什么,蒋,他是不是和Zack起了冲突?他们说了什么?”   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像是早已经确认了这次的主谋就是蒋成,找她来,完全就是为了增加铁证。   舒沅听得眉头紧锁,下意识看向不远处坐在沙发上的某人。   然而蒋成似是依旧气定神闲,只双手抱臂,定定看向她,末了,四目相对,做了个“尽管说”的手势。   “舒?你在想什么!说啊。”   顾不得新仇旧帐,多年来默契依旧,两人眼神交流片刻。   直至被Richard的愤怒召回,舒沅才不得不收回视线,重新垂眉顺目。   “大老板,你冷静一点。”   她低声劝着,尽可能简洁明了地摆明立场:“是,昨天晚上我和Zack确实在赌/场和蒋先生碰到过,但是这只是过程中的一个小小插曲。蒋先生和Zack开了个玩笑,但很快就归还了那五百万的筹码,没有为难我们,之后也很快离开,我们再没有过接触。我想,蒋先生没有立场再去针对Zack做些什么,或许只是您误会了。”   “误会?!”   “是的,在我看来,他们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矛盾。”   “这还叫没有!”   Richard听出她弦外之音,登时怒而回身,从茶几上甩出两张薄薄碎纸。   他声音霍地扬高:“谁不知道Zack最喜欢的画家就是陈文希?这幅Sea Palace是他之前一直遗憾没能拍到的作品。画在阿秀那,蒋特意把画拍下来,还撕成两半,夹在送给Zack的成年礼盒子里,你告诉我这是误会吗?!他对Zack本来就有敌意!”   舒沅闻声,眼神落低。   飘落地面那两张碎纸,赫然是当年她和蒋母出席的拍卖会上,蒋母力压众人拍下的那副油画——当然,只是照片,不过被人恶趣味地撕成两半,看着也颇有些故意气人的意味。   但,蒋成和宣展能有什么矛盾?   他们完全没有利益冲突,蒋成不至于上纲上线。更何况,还用这么无聊的炫耀当手——   等等。   联想起昨晚赌场闹剧,以及蒋成对宣展奇怪的态度。   她试着再往前推,这才发现:他们俩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养云门前,当时她反应不及,宣展还拉着她手走了很远。   而当时她以为似乎并没注意到自己的蒋成,现在看来,则大概、八成、一定是目睹了全程,只是之前装没看见而已。   舒沅:“……”   虽然用疑似“看不惯前妻另觅新欢”来解释这一切略显牵强。但如果真按这么算,倒是有很多奇怪的细节,都有了“合理的”逻辑链。   一瞬间,她陡然明白过来个中微妙之处。   却不好说是气还是无语,只到底没忍住,趁Richard不注意,狠狠瞪了对面一眼。   蒋成又在装没看见。   倒是Richard还在等着她的解释。   舒沅假装思考了几秒,再开口时,依然坚持劝说:“Boss,我还是觉得,现在Zack失踪,在没有最直接的指向证据之前,并不能说蒋先生不欣赏他,或者两个人之间相处不太愉快,就代表他要谋害他。而且,比起现在在这里干坐着,我想我们更应该立刻派人去找Zack的下落,清查酒店所有的监控——”   “你以为我没有做这些吗?!”   “不是,Boss,我的意思只是……”   “Shut up!舒,我叫你来不是让你来开解我的,我需要的是目击者的证词。如果你只是来说废话,现在你就可以出去!”   “Uncle.”   Richard话音刚落。   旁边一直保持缄默,悠哉悠哉看大戏的蒋成,突然脸色一变,泠然开口:“你要的是什么证词?”   这一声下来,局面忽变。   蒋成也不理睬对方的目眦欲裂,只冷笑了声:“问她有什么用,看她那样子就不会撒谎。你不如找你弟弟来问,昨晚居心不良,带宣展去赌场的到底是谁?”   “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希望Uncle你用平时的脑子想事,不要被人牵着走的意思。”   蒋成说着,手指开始有一下没一下轻敲沙发扶手面——如果方忍在,大概能认出,那往往是他工作上耐心告罄,即将发火的标志。   更别提眼下面对的,还是舒沅在Richard背后,像是有些惊到缓不过神的表情。   他不喜欢看到她露出那种表情。   蒋成眉心紧蹙,再开口时,愈发锋芒毕露:   “Uncle,说了这么久,你难道还没发现自己现在是在做无用功吗?我绑架你儿子,有什么好处?”   “你父亲一直都对我有意见——”   “对不起,我对我爸应该更有意见,这点不成立。另外,我实在不敢相信,一个在商场上沉浮四十年的成功商人,竟然会在一件甚至都还没有定论的事上大乱阵脚,您真是用实际行动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还是您觉得,所有人都那么意气用事,会因为一点私人的恩怨,不惜拿违法犯罪的风险来发泄?”   “……”   “至少我不会,Uncle。还有,我必须提醒您,哪怕在警察查案的程序里,除了考虑因为个人恩怨冲动犯罪的可能之外,更应该考虑的,难道不是在受害者出现意外的情况下,谁能成为最大的既得利益者?”   既得利益者。   这场成人礼背后的交接意义,在宣展缺席后,应当交付谁来“做做样子”?   在座的几个,其实都心知肚明,如今的Steven家族,早已不复当年私生子遍地跑的情况。Richard虽作为当代家主,也的确滥情,但与之生有子女的,却仅仅只有聂桑这一位妻子,而唯一活到成年的,也只有宣展一人。   至于,与Richard同辈,接在宣展之后的有力顺位继承者——   蒋成没再把话摊开细说,只随手理了理领结,起身。   他似乎已全然将眼前发生的一切视为闹剧,连礼貌的客套话也不再说。   却好整以暇,搬出更大一座名誉上的枷锁,以英语淡淡补充:   “我为我今天的遭遇感到无比失望。原来,我母亲的挚友,从小就非常疼爱我的Richard叔叔,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给到我们蒋家。希望您能早日找到疼爱的小儿子,同时,我也会如实将今天的一切转告给我母亲,并慎重考虑接下来双方的合作。”   他发音极标准,吐字也分外清晰,舒沅却听得一阵心惊。   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想法是否真就直指宣扬“作案”,蒋成已迈步走过她身边。   衣角轻擦。   她听见他说,这次是温和许多的语气,近在耳边:“走吧。”   换了别的情况,她大概率只会在心里对他翻白眼。   但这次情况不同,她一时有太多话想问,也没再矫情什么,跟颓然跌坐在沙发边的大老板低声道过歉,便找了个借口,紧随其后出了门。   宣扬却已不知何时离开,不在门外。   两个保镖满脸都写着心虚的“我什么都没听到”,问了也没用,舒沅想了想,只得还是先追上前脚出门的蒋成——他就走在前方不远处,似乎也刻意放慢脚步,在等她跟上。   舒沅几步上去,很快与他并肩。   “你到底知不知道宣展去哪了?”   “我说了,我不清楚,他们家的事也跟我无关。”   话虽如此。   他顿了顿,注意到身旁人不自觉眉心紧锁,又漫不经心,顺带提了句:“不过我猜,聪明人是不会撕票的,你可以放心。要是再聪明点,可能还会把这件事做得更没痕迹——最好,这只是一个因为任性而引发的事故,这样既能降低宣展的继承合理性,他自己也不会失信于人。”   “那是什么办法?”   “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想法,我只能告诉你我的。”   蒋成在谈论公事时,用词总格外严谨。   某种程度上而言,唯有这个时候的他,在她眼中依旧格外高大,有着她难以企及的人情智慧。   “如果是我,我会让宣展因为情绪问题躲在这间酒店的某个地方,监控正好故障,值班的保镖正好换班。而他反省并且回来的时间,也正好卡在刚好的地方——这次的成人礼会拖延,但依然能进行,只是他的表现一定会不如人意,至少不符合这次花重金砸下的排场,没法让人信服,更坐实他无能继承人的身份。”   舒沅:“……”   她是不是该为蒋家人庆幸?在接班人这件事上,蒋成幸好没有竞争者,不然得被他整成什么样?   她越想越觉得好笑。   这一刻,甚至连她自己也没有发觉,在不讨论过去和感情的前提下,他们竟然还是可以是这样轻松轻快,坦诚以待的。   一如多年前,她也是这样崇拜他,他在讲,她在听,他在教,她在学。   不过,此刻她的注意力全在发现自己之前没能发现的细节上,来不及细想这些,又急着追问一个确切答案:“那你觉得这件事是宣扬做的?但他看起来对家族企业一点也没兴趣啊。”   “不知道,只能说很有可能。而且,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表里如一,最不在意的人其实最在意,这种情况也很常见。”   “这样……等等,那你刚都算到这么多了,怎么一开始一句都不说?”   还一度让自己吓得够呛,差点在大老板面前摊牌?   迟来的,意识到蒋成很可能又在扮猪吃老虎,不惜拖人下水,舒沅一改之前和真相似乎越来越近的好奇心情,脸色又微微有些难看起来:“你故意的?”   蒋成坦言:“我只是觉得他那副样子很好笑,而且,他一开始气势越大,之后就越狼狈,这样我放完话,以后如果有机会合作,拿这个当借口压价也会有力很多。”   都那种时候了,他竟然还在考虑这个!   “如果不是他对你太大声,我还能继续再看会儿热闹。”   他又补充。   “……”   “阿沅。”   蒋成突然停住脚步,顿足于电梯前。   电梯屏幕上的数字逐渐跃升,即将来到他们所在的51层。   他依旧直视前方,不曾看她,顿了顿,话音却放低,像是深思熟虑过后,才继续开口:“我从刚才就想说了。”   “比起聊他们那些有的没的,我更想跟你聊聊——聊聊我们。”   *   他话音刚落。   电梯“滴”一声,抵达51层。   然而两人都极默契地没有迈步,电梯可怜兮兮等了十几秒,只得又一次下降。   与此同时。   舒沅点了头,问他:“聊什么?”   却不想,答案竟是空气尴尬得寂静了五秒。   蒋成愣住了。   他其实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原本从昨晚、一直到从刚刚坐在房间里就开始排演的画面一时间都没了上下文呼应效果,惊得他频繁眨了眨眼,仿佛一下又从刚才干练总裁的高大形象。回到他最本真的、低情商恋爱白痴。   从哪说起好?   “我……”   舒沅摁了电梯上升键。   “你说,我听着。”   从没想过他们之间竟然还能有这么平静的谈话时刻,或许归功于他那句“如果不是他对你太大声”,令她回忆起少年时他对她的许多维护,说不感谢是不可能的。   为此,虽然他们如今无言的时候更多,也早已经在夫妻情分上一刀两断了个彻底,她还是给了他“聊天”的时间。   见他不好开口,舒沅想起之前自己那出猜测,甚至还主动给提供思路:“对了。你放心,我以后不会跟和你们蒋家有关的人在一起的,免得到时候见面让大家尴尬。而且,宣展跟我就是普通姐弟,你不用因为看不惯我,也连带着看不惯他。”   蒋成:“……?”   不、不是,这是说到哪了?   她越往下说,他的脸色变化堪称精彩。   然而舒沅的注意力却并不在那。   见他还不说话,又觉得既然自己打开了话匣子,反正四下无人,她干脆趁此机会,一股脑把之前因为离婚案蒋成没有出席,而没能说出口的话说完:   “还有,之前离婚的事,我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我知道你很生气,所以上法庭的时候也接受了你那边提出的所有要求。但是,我还是觉得,说真的,蒋成,那个孩子当时对我对你都是负担,我不后悔流掉了它。只是处理的方法确实有点偏激,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事再去迁怒妈……蒋阿姨,还有蒋叔叔了。”   “……??”   “事情过了几年,其实我的情绪已经平复很多。也真的不再奢求说,让你去理解当时的我,现在能够这样好好说几句话已经很好了。怎么说呢,说句俗气的,希望我们各自安好吧,也谢谢你刚才帮我说话。以后我也会尽量避免跟你撞见,免得有些不必要的尴尬,大家都不舒服,说实话上次在上海碰到你,我就……”   “等等。”   不是。   不是,等等。   蒋成越听越傻,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她。   怎么这个聊天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谁说他是因为怕尴尬所以这样那样的,他们的脑回路什么时候这么天差地别了?难道正确的发展不该是:理解,感动,感慨,“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他喉口哽了又哽。   “阿沅,我的意思是,三年前的事——”   【滴】   不识时务的电梯又一次掐点到来。   只是这一次,却没给他把它“赶走”的机会。因为这次电梯上,来了一个赶不走的“不速之客”。   蒋成脸色铁青。   不等他开口,一旁的舒沅已经迎上前去,不由分说,便将电梯里满脸不情不愿、不愿挪步的少年一把拉了出来。   “宣展!”   作者有话要说:  熬夜令我秃头。   成崽:我傻了,这个剧情怎么这么发展的?   嘻嘻,然而回国后还有相亲场等着他。   (露出了后妈的微笑) 第30章   不速之客的突然到来, 瞬间打破了某人历经“千辛万苦(他认为的)”才营造起来、发自真心诉衷情的气氛。   舒沅却来不及在意这些。当务之急,只一手攥住眼前少年人的肩膀,有些气急的开口质问:“宣展, 你去哪了你?你知不知道你给别人惹了多□□烦, 怎么不用脑子想事啊你!”   “舒沅, 对不起。”   “你是对不起我吗?”她无奈, “还闹失踪,你想清楚好不好, 今天可是你——”   可是你的成人礼, 是你人生中最关键的一天之一, 你怎么可以,又怎么敢再捅娄子?   宣展的头埋得更低。   舒沅看在眼里, 是真的生气, 也是真的恨铁不成钢。   然而有些过于锋锐的话到底说不出口, 只能叹息一声,拍了拍他肩膀。   “你和Richard好好解释吧。不要再把无关的人连累进来了,你是大人了, 知不知道?”   说话间,她和蒋成打了声招呼,便打算扭头带人往Richard房间去“请罪”。   可一个“道”字前脚刚落地,宣展却忽而一动, 趁她转身时不备,反手拽住她手腕。   她从没意识到他的力气可以这么大。   下意识惊叫一声,整个人便趔趄着往那头倒。   “宣展!”   过程发生之快,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等她再惊魂未定的睁眼,已被拽到那少年面前,下一秒,便被他死死搂进怀里。   她拍拍他肩膀,“……宣展?”   少年摇摇头,不说话。   “你先放开我,你……”   “你他妈的松手!”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蒋成向这头大步走来。   这情况下,舒沅脑仁本就疼得厉害,再加上少年人动作生涩,把握不住力度,手臂也勒得她后背发痛,心知不对,怕等蒋成来事态不好控制,便也开始推他松手。   “别闹了,松开!”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宣展是想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宣泄某种类似愤怒的情绪,所以才死活不撒手。   然而实在没有这样的愤怒——宣展的手臂在发抖,整个人都在抖。   “我……舒沅……”   “一直以来,其实……”   埋在她颈边的金发下传来灼热呼吸同湿润触感,他似乎很小声很小声地跟她说了些什么。然而她还没听清,一旁的蒋成已上前、大力将宣展拽开,护崽似的把她拦在背后。   要不是她反应及时,那一拳下去,宣展今天再不用发言了。   三人对峙。   “好了,够了!”   “……”   两边强弱对比明显,舒沅不得不紧紧拽住身边人青筋毕露的右手,无奈低声道:   “他才多大,蒋成,你怎么现在老跟小孩儿计较?”   再不似当年同学会上的温声劝慰,她这次的态度强硬许多,看一眼那头仍在抹眼泪的宣展,手指继续向下,握住他手腕,“拳头松开……这是在新加坡,不是国内。你先松开。”   小孩儿?新加坡?   蒋成听得气极反笑:他跟小孩儿计较是今天而已吗?何况这能算“小孩儿”吗?这种不分轻重、胡作非为、拿年龄当借口、看起来什么事都不懂其实什么事都门儿清的小屁孩,凭什么有事没事哭哭啼啼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欺负成年人不会哭?觉得在新加坡他就不敢对他怎么样了?   舒沅知道他那些情绪,只得放软语气:“你先冷静一下行不行?”   “……”   “不要让我难做,行不行?”   时隔多年,他还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听得这句,终究还是别开脸去,紧绷的手臂逐渐松开。   为自己回笼的理性,也为舒沅的态度。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而舒沅松了口气,也松开他的手。   急于走向宣展那边理烂摊子前,脚步一顿,又莫名没忍心似的,扭头扔下一句:“……我不是偏袒他。”   “不是?”   “蒋成,我不希望因为我们的私事影响你的判断,也影响我的工作。”   “……”   “在这点上,你以前比我做得更好,不是吗?”   话毕,她拉过宣展,匆匆离开。   *   事实上,宣展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对于太早就被推着长成一个成熟大人的舒沅而言,至今仍是无法同感的未解之谜。   她甚至无法读懂他的眼泪,他的崩溃,他的委屈,只能在面对他时,颇无奈地感慨着:有蒋成的典例在前,她也许一辈子也明白不了,为什么宣展至今还意识不到,命运不是靠示弱和流泪就能改变的。   或许只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蒋成吧,她想。   越是缺爱,越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什么都不缺,明明真的很固执,但是抛却他们之间的不愉快,她其实又很佩服蒋成,能做出今天的成绩,而不是沉湎于用堕落的方式强调自己的存在。   同样的,后来发生的事情,也的确如蒋成一开始所料。   虽然身上还留有不少狼狈剐蹭痕迹,宣展仍在所有知情者面前坚称,自己只是因为心情不好,所以在昨晚舒沅送他回到房间后,又深夜从紧急逃生通道离开,在海湾别墅宿醉一夜,最后发现睡过了时间,才匆匆赶来,与人无尤。   甚至连他挨了Richard一巴掌,最后在成年礼上几度错乱用语、将致谢词背得颠三倒四,也被蒋成一一料中。   那么宣扬呢?   主人翁离场、恢复平静的午宴上,舒沅侧头看向身旁。   她不知道宣扬究竟听到了多少,隐藏了多少,但他的确还是平时那副懒散淡定模样,该鼓掌的时候鼓掌,该看笑话的时候看笑话,偶尔侧头撞见她眼神,似还饶有兴致一挑眉,口型问她:“看我干嘛?”   他已成功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但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戒心,有了计算,哪怕个中的利害与你并没有切身的关联,却免不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也就再难做到之前那样的推心置腹。   ——遑论他们从一开始,也不过只是关系比较好的上司下属而已,她对他的家族秘密并不感兴趣,更不会去点破什么。   因此,心照不宣间,她也只是看向宣扬,继而平静笑笑,摇头道:“没事。”   当日的晚宴过后,来自世界各地的宾客先后离开。   宣展及宣扬因召开家族会议而滞留新加坡。   至于舒沅,则特意找了个避开某人的好时机,在和白倩瑶共进了最后早餐后,买了最早的机票独自回国。   好在,不管外头怎样风波诡谲,国内留给她的一切依旧都没变。   破旧的小楼,夕阳已落的下午。   和飞机上数次幻想的无二,她拖着去时原原本本的行李到家,一进门,便向撒腿奔来的自家狗子伸出双手,笑着弯下腰来,揉揉狗头。   “来,给姐姐看看,就两天没看见你,又肥了吧啊?胖橙子。”   “汪汪、汪!”   “吃饭饭好不好?饿不饿?”   ……   彼时的她还尚且不知。   这次成人礼带来的诸多意外和不愉,之后将传导出怎样的惊涛骇浪,令她不得不卷入其中,再经狂风骤雨。   倒像是老天有眼,让她生活逐渐都回到正轨。   没了宣展的频频联系,宣扬无时不在的魔鬼催稿,她甚至好不容易安生了几天。   独自一人清净久了,时不时抽空去给父母和奶奶扫扫墓,每天在小区附近遛遛自家撒欢的土狗,也算闲适自在。除了灵感枯竭的压力外,她几乎提前过起了悠闲的退休生活。   ——当然,打破平静的事也还是时不时都有的。   譬如那像个□□似的潜伏在她手机里、天天要被孙阿姨唠起的准相亲对象。   也譬如此时,她码字间隙、手机忽而震响不停,摸来一看,赫然是收信箱里新来信,对方母亲礼貌邀约:“苏小姐,你好,周末要不要抽个时间跟我儿子见见面?”   舒沅:“……”   一句“阿姨我姓舒”打到一半。   惦记起对方毕竟是和孙阿姨同龄的老人,纠不纠正得过来乡音不说,反正她也不可能和对方家里继续发展,叫错了也没什么,以后还好赖账,便又索性删了个精光。   只规规矩矩打字回复:“陈阿姨好。对不起啊,最近我工作比较忙,可能没时间出来和您儿子吃饭。而且我很惭愧,以您儿子的条件,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对象,实在不好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有理有据,话说得暗示够明显了吧?   结果对面秒回:“这是什么话呀,我听芳芳说了,你的脾气性格啊,还有工作,我都很满意的。还有苏小姐,你家是住在芳芳家对面对吗?我跟芳芳商量了,可以一起到她家吃饭,也比较方便大家见个面,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这还了得!   舒沅看得满头黑线。   也不知道孙阿姨到底给她说了多少好话,对面家里明明条件优异,还真像是下了非她不娶的决心似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她还能怎么回答?   算了。   舒沅眉头紧锁,比起家长见面,她干脆还是找个时间跟人家出去吃顿饭,都是成年人了,看不对眼就分开也没什么,总不至于结仇吧?   只要不伤害到孙阿姨的一片热忱关心,大家互相也没有什么损失,吃个饭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是故,定了定神,她最后字斟句酌地回:   【啊,不了不了,陈阿姨,我想了想,到孙阿姨家里吃饭也给大家添麻烦,我还是和您儿子私下一起吃个饭吧,到时候把时间地点发给我就可以了,谢谢您。】   *   后来想想,实在只怪人都是不能预知未来的。   如果晚两天,让舒沅知道这短信发出去会带来什么后果,让局面变成什么样的可怕修罗场——   她发誓,就是打死她,她也绝对不会回复一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在写二更了orz   相亲啊相亲~   感谢在2020-05-24 02:39:42~2020-05-25 00:30: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烟雨定平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浅忆旧时光 10瓶;25280711 9瓶;27926645 6瓶;程栗行、普朗克、胡萝卜片、gemini雅、柯一青、混晋江专用网名、宋雨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方忍最近忙得焦头烂额。   倒也不是说工作量比平时多了多少, 只是最近公司年中股东大会召开在即,每年一到这个时候,他的神经就高度紧绷:又盼着自家老板能子承父业接掌大权, 自己也能跟着沾光, 又怕有什么新人上位, 自己劳苦功高也比不过人背景, 思来想去,就经常焦虑得睡不着觉。   当然, 换了前几年, 过了这段时间也就好了。   但在今年, 这甚至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真正让他左支右绌,几乎连家都不想回的, 更多还是根源于老妈最近呈几何倍数增长的碎碎念频率——   “跟人家苏小姐见见面嘛!”   说来说去, 到底还是相亲那回事。   唠叨的次数多了, 哪怕对家里人一向言听计从如他,又一次在大白天被打乱工作进度,也忍不住加重了语气:   “不是, 妈,你也不知道人家什么底细,老同事说归老同事说,结婚的事哪能这么草率?我说了, 现在是自由恋爱时代了好不好?”   “自由恋爱你倒是恋呀!你又不恋,妈妈能不帮你筹划筹划吗?”   “……”   “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理想很丰满, 一个个眼比天高的,什么时候才能脚踏实地为自己想想?”   对面句句正中红心,方忍一时被怼得语塞。   想了想,左右打量一圈楼梯间,确认四下无人,又连忙旧话重提,搬出自家老板的婚姻失败案例来劝。   “妈,你听我说,我理解你,但这事真不能胡来。像我们这种年纪,结了婚又离婚怎么办?比如我上司,这事对他影响有多大你都不能想象。他离婚那事还是我经手的,当时……”   “当时什么当时!我不听这些。”   对面却完全不给他机会。   大嗓门嚷嚷着抢过话茬,方母毫不留情地开始控诉:“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看你就是跟在那个离了婚的老板身边工作久了,人都变冷血了!”   “不是,我……”   “我什么我,我跟你芳芳阿姨,年轻的时候那是过命的交情。人家的干女儿,要不好会介绍给我们吗?不是我说,人女孩多好脾气呀,也答应跟你吃饭了,你呢?让你加个微信也不加,让你主动问问人照片也不问,相亲都要妈妈帮你约女孩,就你这,什么时候能让我抱孙子啊?”   方忍默然。心想这年代谁还对包办婚姻感兴趣?主动去问照片就有鬼了。   然而对自家老妈,他毕竟不敢放肆。被骂得急了,也只能一迭声点头应下,说是周六的饭一定去吃,绝对不丢了老人家的面子。   就这样,这事还一直烦了他整一礼拜。   结果到周六当天,还偏偏临时有事加班。   他前脚刚陪老板在浦西谈完合同,后脚母亲的电话便打来,连声催促他:“到餐厅了没有?不是约的十点半吗,现在都十点四十了!”   “妈!”   他就坐在后座,在老板旁边,只敢捂着嘴压低声音:“我不是说了吗,今天加班,你跟人女孩说一下,今天就不吃了。”   “那怎么能行!你都约好了,你自己想办法,我可拉不下老脸去说。反正你要不去,今天别回来了。”   方母是铁了心要把他往相亲路上推,一点情面不给。   方忍却实在不敢在老板面前走神怠工,通话时间一长,只得索性把心一横,“好好好,我去行了吧?那你把她微信给我,我自己跟她说——妈,求求你别烦我了,我会处理好的,挂了。”   说完,他立刻放下电话。   然而,还是不免注意到前视镜里老板若有所思表情。   方大特助登时吓得魂都去了一半,连忙抓起手机就解释:“老板,对不起,不是什么别事。就我、这,我妈给我找的相亲,今天和人家吃饭……”   “约在哪?”   大抵是今天合同谈得很是顺利的缘故。一向是个严于律下大工作狂的蒋总,这次倒善心大发。   顿了顿,又淡声补充:“下午放假,我也没有别的安排。你把地址给老刘看看,送你去。”   老刘正是这辆车的司机。   这话一出,虽是好心,却也顺手打碎了方忍借口逃跑的小算盘。   他只得尬笑两声,点了点头。   “啊,那好,谢谢老板,应该也不是特别远。”   说着,托了托眼镜,又低头去看老妈之前发来的短信,“好像就在静安那块,哦,我妈打听到人在香港念过书,订了个茶餐厅……在南京西路那。”   “行,把地址给老刘吧。”   虽然他确实提到在香港念过书,但这条件实在宽泛,蒋成一时也没多想。   只摆摆手示意开车,随即靠向椅背,一如既往,闭目养神起来。   方忍见状,长舒一口气。   等再低头,却见对话框里,母亲不知何时又发来一个二维码。   【女孩微信,赶紧加一下!】   【别再说你那个工作号加不下人了,妈知道你有两三个手机,用私人的号加知道不?你好好表现,别给妈丢人。】   不过几行字,催婚的意味跃然纸上。   方忍看得嘴角直抽,但事已至此也没办法。   末了,还是找出自己专门用来和老板联系的私人手机——也是看起来最新的那支,注册了个新微信。   手机里也没什么图片,他便顺手拿自家养的那只哈士奇当了头像,随即才扫描二维码,加上了女方。   【我是这次和您相亲的,我叫……】   方忍忽而迟疑着,手指顿了顿。   又再看向对面头像——一只圆滚滚的哆啦美,眨着眼睛,一手指天,一手叉腰。   都说头像能反映一个人的个性,这看起来就不像是会吸引他的类型。他方忍现在在上海好歹也是个拿得出名的人,别到时候一言不合,沦为他人相亲失败的谈资吧?   还是多点戒心比较好。   想到这,他登时皱皱鼻子,把原本打出来的“方忍”改成“任方”,这才点击发送好友申请。   足过了三五分钟,对面才终于有了反应。   圆:【我已经通过了你的好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圆:【任先生是吗,你好。如果您不是特别想吃这顿饭,不如取消了?】   方忍:?   敢情对面也挺看不起他,这消息互通是不是太滞后了?   即便隔着手机屏幕,尴尬的气氛也实在令人无法适从。   他险些直接打了句“也可以”过去。   然而,想了想家里老妈知道后的表情,和自己以后在家的地位,还是咬着牙删掉。转而发了句:【抱歉,公司临时加班,我在去的路上了。】   这句发完,他撇撇嘴,随即点开女生的朋友圈。   他还就非要看看,自家老妈口中的那个什么绝顶好女孩,什么“苏小姐”到底是何方神圣,眼高于顶,完全不把自己放在——   “啪嗒。”   寂静的车厢内,陡然这么一声,蒋成的小憩时间瞬间被惊扰,眉头忽皱。   “怎么了?”   “没、没事,老板,我,我手机掉了。”   然而话虽如此,方忍把顶头上司的表情看在眼里,还愣是动都不敢动,半天不敢弯腰去捡手机。   拖到不能再拖,这才吞了口口水。看看仍未睁眼的蒋成,又看看地上屏幕,最顶头那条朋友圈图片上,熟悉的新加坡景色,熟悉的背影。   配文:【新加坡,一个跟我有不解之缘,但每次来了都好像没好事的城市Orz.】   可以这不是漫画世界,方忍想,不然他的脸上一定挂满了宽面条眼泪。   ——救命,相亲相到前老板娘怎么办?特别急,急死了,在线等。   P. S. 请问有人试过跳车吗?存活率高吗?   方忍这次,是真的只能强“忍”。   屏住呼吸,给自己做了好久心理建设,这才弯腰,试图去捡起那个给自己带来堪称地狱噩梦的手机。   然而,手指刚点到屏幕。   他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呼出去,头顶,一道熟悉的男声蓦地响起。   “……不要告诉我,方忍,这就是你的相亲对象?”   *   当然,这些个阴差阳错,“错点鸳鸯”的惨痛局面,舒沅还至今蒙在鼓里。   比起方忍的慌张失措,俗话说得好,他强任他强,我自岿然不动如山,说得大概才是她眼下的心境。   谁让她一向是个守时的人,说好了十点半见面,一定十点一十就已经到达地点。   也因此,碰上不守时的人多了,早已修炼出一副菩萨脾气。   当然,这也不影响在她心中,对这个尚未谋面的相亲对象的印象分已经扣到负数就是了。   感慨着,舒沅放下手里解闷的八卦杂志,又抽空看了眼手机。   她和那位任先生的聊天还停留在二十分钟前,对方表示还在路上,请她稍等,之后就再没了消息。   该不会是准备放她鸽子吧?   她揉了揉肚子。知道今天中午下馆子,她早上还偷了个懒没吃饭,结果这会儿又不好点菜。早知道这样——   她正苦恼着。   忽而“滴”的一声,提示微信来了新消息。   舒沅低头,看清是“任先生”的头像。   结果还没来得及感慨迟来也是来,一场及时雨,一看清具体内容,瞬间无语至极。   任方:【对不起,舒小姐。公司临时通知加班,这顿饭可能吃不成了。】   下一秒,对面又紧接着发来一句:【这段时间工作太忙,没能好好跟舒小姐你交流,不好意思。以后我们多聊天,找时间再出来吃饭,可以吗?】   公事公办的语气,一看就是臭工作狂。   舒沅腹诽。   当然,她手上打字却还算温柔,算是成年人最后的虚伪:【没什么,你先忙你的事吧。】   随即毫不留恋地放下手机,径直招呼服务生来点单,挑了几样自己比较喜欢的点心。   “一份虾饺皇,一份蒸凤爪,然后再来一例生滚猪肝粥,再有糖水……我看看。”   她还在翻着菜单。   面前的服务生却忽而被不远处两个领班打扮的人挥手叫去,匆匆离开。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又急忙去而复返。   “女士你好,是这样的。”   服务生低声向她解释:“刚才有一位……呃,任先生,已经给您点好菜了,是我的疏忽,没及时看到。”   “啊?”   “刚才特意去核对了一下,二位真是心有灵犀,点的菜都差不离。”   服务生尴尬笑笑,递来点单卡给她确认,“糖水是椰汁西米露,美女,可以吗?可以的话我去让厨房开始做,真是对不起哈。”   “没事没事。”   舒沅连连摆手。   平白受了人家大番歉意,她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等人扭头一走,这才重新摸起手机。   对面原来后又发了几条消息过来。   【舒小姐,刚已经通知餐厅点好了菜,当是给你赔罪,今天的事对不起了。】   【不知道菜色合不合你口味?】   【我们可以下次再一起出来吃饭。】   这人的态度怎么还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   联想起之前他对自己爱搭不理,完全不感兴趣的表现,再对比现在,个中区别之大,舒沅想,唯一可以解释得通的理由,大概只有对面莫名其妙半路中了邪。   她可不认为自己有短短几句话就让人大为改观的魔力。   但,看在他点的菜都是自己口味,连她最喜欢的糖水也凑巧猜中的份上,她倒也没有直接点破对面的奇怪态度,给人留了三分薄面。   只沉思片刻,回过去——   “【圆】向你转账300元,请点击确认收款。”   *   【圆】:对不起啊,任先生,我觉得有些话还是说清楚比较好,我只是不想伤了孙阿姨的心,所以说出来和您吃顿饭,也了一了家里长辈的心愿,没有别的意思,我现在也没有恋爱的打算。   【圆】:更不好让您请客,还是不要太客气了,祝您工作顺利。   【任方】:嗯,我也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这不就结了吗?   虽然这么接话明显恋爱情商不高,但好歹大家都明确了想法,舒沅也放宽了心,搁下手机,开心享受大餐。   结果一顿饭吃完,再拿起手机,看清楚这人后面发来的信息,她差点把刚吃下去的虾饺全给吓吐出来。   【任方】:恋爱不靠谱,但我们可以以结婚为目的,试着交往看看。   哈?   结婚?   ……交往?   地铁老爷爷看手机.jpg。   舒沅:……这人是不是神经病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成崽: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沅沅子:……你神经病啊。   感谢在2020-05-25 00:30:16~2020-05-25 03:1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胖胖的团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十三你乖一点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胖胖的团子 9瓶;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孙阿姨当天问舒沅, 觉得相亲对象怎么样。   “有没有觉得遇见真命天子?人小伙子听说对你印象很好呀——怎么没见送你回家,是不在小区门口就害羞走了?”   舒沅:“……”   如果说空气也能当作网络聊天虚拟人的一部分,那烦了自己一路注意安全的某人, 确实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送了她“回家”吧。   当然, 吐槽归吐槽。眼见着老人家满脸期待地等在门口, 又热热切切挽住自己的手。   她就是再满头黑线, 再对那个“任方”无语,实在也不忍心直说对方确实不是她的菜, 只能尽可能轻松地拍了拍孙阿姨手背, 也委婉地帮对面圆了个谎。   “他人挺好的, 就是有点太忙了,和我时间上可能也合不来。今天还迟到了。”   “啊?让你等多久啊?”   “一个多钟头吧。”   “那这可不行!我改明儿得跟他妈妈说说, 怎么这么怠慢的。”   孙阿姨有些生气。   一边咕哝着要人道歉, 一边又悄悄侧头打量着舒沅的神情。   见她不是特别排斥, 倒像只是随口提一嘴,这才悄然大松了口气。   只一边说着要任方好好赔罪,顿了顿, 又开开心心扭头,从家里给舒沅提来一大袋粽子和咸蛋。   几乎马上,就又给她定下了端午节,也就是大半个月后的饭局——   “到时候再把小方也一起叫过来, 咱们中午吃个饭,”她说,“你们互相多见见, 见了面才能冰释前嫌嘛。”   说着,孙阿姨八成还以为小姑娘在害羞,挤眉弄眼地撞了撞她肩膀。   舒沅摆手,“不是,孙阿姨,我……”   话还没说完,对面门都关上,只剩下余音未散,飘荡在空气中:   “就这样说定了哈!小沅,端午那天,你记得把时间空出来!”   这算哪跟哪啊?跟赶鸭子上架似的。   舒沅有些失笑。   可想象着老妈要是还在,估计情况得更闹腾,一来二去,心里也就释然。   “算了算了。吃个饭又不掉肉,反正也住不了多久了……”   她咕哝着,看看手里饱含心意的大粽子,不经意低下头,又正和自己腿边不住转来转去的傻土狗对上了眼。   橙子这狗聪明得很,一看她低头,急忙卖乖得冲着她摇尾巴。   那等饭吃的殷勤样子实在呆得好笑。   舒沅忍不住弯腰揉了揉它脑袋,拿着粽子逗它:“你是不是也想把姐姐嫁出去啊?”   “汪汪汪!”   “切,那才不给你吃。”   她拍拍狗头,故意起身。   任橙子追她一路到厨房,这才搬出橙子心爱的蓝色大碗,往里头一勺一勺分狗粮。   一边分,她一边“教导”:   “你想,要是到时候来了个坏姐夫怎么办?所以啊,你得和你姐站在同一阵线,趁这几天,赶紧多锻炼锻炼知不知道?”   她做出副凶狠样,给橙子示范。   “到时候,要有人敢趁机对你姐图谋不轨,你冲上去就咬他。像这样——呜哇!”   橙子:“汪汪汪!”   (学到了!)   “咬得他屁滚尿流!”   “汪汪汪!”   橙子叫得越欢,舒沅乐得直笑。   谁让那个什么任方给自己点完餐,还特意提醒“不用担心这是午饭,吃多了也不会胖”,完事还提醒她要是怕胖可以走路回家的?   这八成就是个没情商的工作——   等等。   舒沅手中动作一顿。   没情商的工作狂。   没情商……   这个形容怎么这么耳熟来着?   *   是夜。   偌大的城郊别墅内,一楼空阔,二楼寂静。唯独客厅里落地台灯光线昏黄,仍保留着女主人在时的温柔习惯,在角落彻夜长明,“释放温暖”。   可惜没人欣赏。   别墅里唯一的大活人,此刻还呆在书房里,一如既往,端坐檀木桌前。   蒋成回国已经有一段时间。   一般而言,晚上都是他精神高度集中,适合“精细作业”的时候。因此,平时这个点,他大都忙着处理电脑上成批公司股市资料或数据文件。   再不济,哪怕工作早早结束,他也习惯多从校友群里找几本厚实的金融学前沿论文集出来,闲暇时看来消遣。   然而今天。   ——或者说这三天来,每到这个点,却都成为他一天下来最紧张又效率最低的时候。   蒋成:“……”   他双手相抵,撑住下巴,眼神一眨不眨看向面前的手机屏幕。   一眼看去全是绿色的聊天框里,他和舒沅的聊天还停留在半小时前。   【圆】:任先生,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吗?我写完稿子去洗澡了,你早点睡。   嗯。   记不得第几次把这句话看过去,他紧蹙的眉头复又舒展。   看来自己当机立断跟方忍买下手机、买断聊天权,还无比细致了解了全部“知情人”的策略显然是成功的。   不仅顺利把方家老妈和几个长辈蒙在鼓里,帮忙打配合,自己还阴差阳错——不对,光明正大的,拿到了阿沅现在的微信,甚至眼下时不时还能正常的聊聊天了。   这就是所谓“天赐奇缘”吧?   她相亲还能相到方忍的,但方忍敢背着他勾搭老板娘吗?那铁定不能。   所以四舍五入,这缘分就是不偏不倚,砸他头上的。   想到这,蒋成又忍不住扶额笑了下,跟了他二十八年的小酒窝,悄然现出原形。   该回什么好呢?   他还在想这个问题。   虽然他私底下其实很少有工作之外的私人聊天,微信列表里备注全是一列的“某董”、“某经理”,以及几个连备注都没有的老同学,想来不“精通此道”,对搭讪聊天完全没有经验(平时也没有必要)。   不过,根据他对自己的聊天习惯进行分析,推导也可得出:   跟人聊天,能够在对话里主动发出超过三个字的,说明对聊天对象还算比较有耐心。   超过五个字,说明对对方比较欣赏。   ……   所以,超过或等于三十个字(包括标点符号)那是什么?   蒋成骄傲一笑。   由此可知,现在他和阿沅的对话,进展那叫相当顺利。   这大概也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无论重来多少次,我都会选择你——”   呃。   有点太酸了。   他嫌弃地皱了皱鼻子。   不过大脑还是飞速运转着。他看向屏幕右上角,忽然意识到距离上次通信已经过去快一小时,福至心灵一刹那,最好的答案瞬间拟定好。   他不再犹豫,飞快发过去一句:   “洗完了吗?”   就这神来之笔,果然威力极大。   对面状态秒变正在输入中。   然后沉寂了三秒,选择装死。   蒋成:……?   难道是还没洗完吗?他明明记得阿沅洗澡挺快的啊——除了他们俩一起洗的时候。   人的改变真是彻底,阿沅连生活习惯都变了。   略显惆怅的蒋总,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陷入了何等的人生究极迷惑:聊天时候跟你说去洗澡了的女人,她们究竟能洗澡洗多久?   事实上是,一天一夜。   第二天晚上,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依旧没有回复的微信。   看着电脑上红红绿绿的股市资料,越看越气,越看越气,他大脑突然一下消极罢工,霍然起身,在书房里前前后后转了一圈。   不对啊。   蒋成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自己拿着手机想换个身份跟阿沅聊天,还不就是想要真的尝试换个角度了解她,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怎么莫名其妙成了舔狗了,他什么时候竟然这么、这么低声下气了?!   明明那晚在新加坡也好,甚至那天在养云意外迎面撞上,他每次失眠一夜,想的都是:既然问题的关键在于“你不理解我”,那去理解就好,才不是什么奴颜婢膝换讨好。   从一种不平等到另一种不平等,不过是把最大的矛盾翻来覆去藏得更深。   也因此,哪怕他依旧讨厌女生弯弯绕绕说不清楚的小心思,藏在心里又不说出来,说出来又害怕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但气也气了,恨也恨了,有一件事至少是清楚明确的:来来回回折腾了三年,还不够吗?   生活不易,蒋总叹气。   有时候他真的恨不得跑回十年前去。   先揪着年轻的自己骂一顿:“以后你老婆也是胖子,你能不能别那么外貌协会?还有你装好人的时候顺带别写日记行不行,回去给爷撕咯!毁尸灭迹知不知道?”   然后,再跑去看看十年前的舒沅。   该说的话他想过很多很多,尤其是最开始满世界找她那两个月。   然而说来说去到最后,到今天,他其实也只是想告诉她:你要对自己多点信心,不要害怕。   还有。   ——虽然我只是长得帅又有钱,才高八斗且能力出众。但其实脾气很坏,自己大过天,有时候考虑不周全。   只是,也请你对我多点耐心,给我多一点时间,好不好?   当然,三年前,她或许也给过他时间,选择,机会,只是他以为总有退路,从不去面对。   蒋成默然片刻。   回过头去,又看向书桌上那荧荧亮着的手机屏幕。   说来也是戏剧化。   明明他长了这么一张人见人爱的脸,每年前仆后继想上他床进他房间的人,出去能排一个连,他怎么就偏偏这辈子栽她身上了?   当然,如果要他给回答,也绝对不是仅仅因为她出现在合适的时候,占尽天时地利这样需要“恰好”来成全的理由。   而是,是她成就了他,从各方面。   所以他也绝不会放弃她,仅此而已。   *   蒋成走回桌前,拿起手机。   这次他深思更久。   末了,却只是在对话框里发出波澜不惊的一句:“舒小姐,听说你除了香港,还在爱丁堡念过研究生?”   这次对面不洗澡了。   虽然也停顿了许久,但好歹认认真真回了一句:“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他说:“我之前也在爱丁堡,呆过很长一段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请欣赏。   “那些年我们所不知道的成崽”。我甜吗我甜吗(真诚脸)——但是下一章真的很甜!   二更本来以为能写完的orz,但是有个关键的情节点还是想再琢磨琢磨,四点了太困了,最近通宵太多总感觉心脏时不时不太舒服,今天不通宵了orz我们还是晚点见吧,今晚再更~   感谢在2020-05-25 03:15:06~2020-05-25 21:4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eath.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时生、不我不在 2瓶;宋雨薇、程栗行、熙禾元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我之前也在爱丁堡, 呆过很长一段时间。”   虽然最后确实得到了回复。   但其实“任先生”这条信息发到舒沅手上,时机却着实不算太好。   毕竟,就在五分钟前, 她还正为思绪卡顿的新小说卷首语焦头烂额, 兀自咬着指节, 翻来覆去改着那么一两个字眼。   心情莫名焦躁到爆, 哪里有心情去翻什么手机?   她愁眉苦脸地撑颊看向屏幕。   【我们的人生因何而壮丽?我曾以为答案一定关于爱情。   然而爱情的结尾并不一定尽如人意。   而慢慢的,我却终将学会原谅不那么尽如人意的自己。】   到底哪里感觉不对?   她念叨了近两个小时, 始终想不明白个中原因。   事实上, 也正是这种江郎才尽般笔拙的焦虑感, 从回国后就一路伴随着她。   当生活走向安稳和富庶之后,脱离了最初那种急于传达自我的紧迫感, 她再也无法再像最初奔赴爱大时那样激情澎湃, 用充满感情的文字表达自己关于生活的痛悟。   她失去了一个作家对于生活的触感。   ——或者说是痛感。   所以, 她同样再也无法停留在创作《Fight myself》的时期,从“校园暴力”的主题,去深入人类乌合之众的本质, 去窥探这个社会如何刺激她的自我保护心态,审视自己对于蒋成一度无法摆脱的依赖与爱从何而来,去反思,去挣脱, 去省悟。这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几乎是致命的。   舒沅放下电脑。   她窝在沙发一角,而橙子乖巧地窝在她脚边。   脱离了白日里的喧嚣, 四面寂静,此刻她却只是无声抱住自己,在一个无法突破的问题里打转。   【舒,永远不要为一时的肯定停下脚步。】   脑海中,却忽然又浮现那年初次入围詹姆斯·泰特·布莱克纪念奖传记部门时,目睹自己的欣喜非常,导师维特教授给予的忠告:   “你我都明白,写作是个苦工,何况你是一个纯粹的体验派。虽然学了这么久‘怎么写’,归根结底,你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写什么’——这些技巧和工具永远都只是为你写出想写的故事而服务,你的灵感永远来源于生活,所以,当你的生活不能给你快乐或痛苦的反馈,也就是说,当你走向安逸的时候,你的写作生涯,实际已经终结。”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当时她怔然许久,末了,只是下意识问:“我一直都在试图走出高中留给我的伤痛。但《Fight myself》出版后,我想我至少已经做到了一半,迟早有一天,我会彻底走出去,那时候的我应该怎么做?”   维特看出她的迷茫。   笑了笑,大手拍拍她肩膀。   “希望生活并不总留给你新的伤口。”   最后他说:“但或许,舒,当你写完了使伤口结痂的故事,哪怕为了自己,你应该试着去发现:如何在伤疤上刺出玫瑰。”   在伤疤上……刺出玫瑰?   字面意思她懂,然而怎么去写,又该写什么,舒沅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也正因为她参不透,想不通走出死局的办法,所以才一直在原地打转,从开局极好、捧回沉甸甸奖杯的青年名笔,到现在,虽然不想承认,但沦为三流爱情小说家,她只用了一年半时间。   犹如她所有的生命力,都在写出那个充满疤痕的故事后枯竭,她的使命已经结束——让更多人从故事中得到启发,停止伤害,但那之后她还应该做什么?她不知道,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甚至如果不是WR的上级负责人凑巧在这个点打来电话,跟她商量过两天能不能去趟香港,跟霍礼杰方面的团队见个面、讨论剧本,她的深夜苦闷还要再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也拜其所赐,她刚想放下手机,就注意到任方发来的消息,莫名其妙,突然提醒了她许多关于爱丁堡的往事。   正心烦着,遂想也没想,便回复了句:“是啊,怎么了?”   谈话就此开启。   舒沅越聊越讶异。   她是真的没有想过,对面那个聊天时情商极低、极度不会找话题的话题终结者,竟然在聊到许多风闻趣事时,与她有不少难得共鸣。   他们一会儿一起吐槽爱丁堡永远避不开的啤酒炸鱼排薯条套餐和喝了上瘾的威士忌。   一会儿,又分享在那买来的格子裙和羊绒围巾,充满J.K罗琳故乡自豪感的哈利波特元素,和永远大排长龙的大象咖啡馆,各种各样千奇古怪的节日;   他们还一样喜欢卡尔顿山的日落,享受英里大道的苏格兰古典风情,甚至都曾为王子大街上吹着苏格兰风笛的街头艺人放下五英镑纸币;   也一起欣赏过艺穗节的莎士比亚戏剧汇演,同一年参加新年狂欢的火把游/行,甚至她研究生毕业代表毕业生致辞,对方也说:“那年我刚好在爱丁堡工作,机缘巧合吧,去看了文学院的毕业典礼。”   这巧合度……简直高得吓人了吧?   舒沅回想着自己在致辞中的中二发言,登时满头黑线。   觉得尴尬,只能沉默许久,才想起给自己挽尊:“我当时好像激动了点。”   是激动了……点,吧。   毕竟她这辈子错过的致辞机会实在太多。   高中的时候没能去参加毕业典礼,所以原本属于她的致辞机会,落给了突飞猛进成了第二名的陆尧;   在港大念书,以学分绩第一的成绩毕业,但因为入读资格名不正言不顺,在准备好致辞稿交给副院长审批后,还是在毕业典礼的前一天通知她不能上台——之后她主动把机会让给了蒋成,两人连夜挑灯修改致辞稿,他顶着俩大黑眼圈上台,她在台下热泪盈眶。   在爱大终于圆满了她心底从不与人说的小小愿望,所以毕业那天,她其实有些失态。   最后甚至几乎是哭着,才断断续续说完了最后那一段:   “我成长于中国上海的弄堂之间,我朴实且平凡的父母,一生最大的心愿之一,是能够看一看世界。如今,他们没能够做到的事,我正在努力的路上。所以亲爱的爸爸妈妈,还有奶奶,不要为我担心,祝福你们在天上过得很好,我永远爱你们。”   “也感谢,感谢爱大教给我的一切,让我学会用文字表达人世间最美好的温情。我将永不背叛文字,如我将永不背叛生活,谢谢。”   那天,是她去到爱丁堡以来,唯一一次落泪。   下台后仍哭得几乎无法自持,只得红着眼睛拍完毕业照,和导师合影,最后,才被林柿扶回宿舍,两个人抱头痛哭。   当然,她们谁也没问对方,那眼泪背后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只是时隔许久提起,她才后知后觉地,为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却哭成个傻子感到尴尬。   和她聊天的任方不知道是不是也有同感,一并沉默许久。   以她这段时间以来对她的了解,她毫不怀疑,任方八成会气死人不偿命的回她一句:“哭了也没事,反正以后也没毕业的机会了。”   于是,为了好心维护一下这一晚上对方难得天时地利人和、在她这开始营造出的好形象,强迫症如舒沅,在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同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一眼不看就删掉那段答复,让聊天停留在最合适的结点。   然而结果却竟出乎意料。   舒沅愣了愣。   看向对面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最后回复给她的,那一句极平淡的:   “没什么,其实如果我是你的朋友或者家人,在现场也会哭的。”   她乐了。   这人什么时候竟然也有同理心了?   但很显然,“理解”真的是拉近关系最好的钥匙,于是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匆匆结束聊天,反倒也飞快回了两句。   【圆】:“哈哈哈,真的吗?”   【圆】:“不过我是一个人去的爱丁堡,当时决定得很匆忙,差点没进得去。还好最后结果是好的,不然就得在大街上哭了。”   任成回她一个小猪点赞表情。   末了,又突然没头没尾问了她一句:“所以,你在爱丁堡过得开心吗?”   “开心啊。”   她回答:“虽然在异国他乡吧,也偶尔会想家,但是总比老憋在一个地方好。”   “那就好。”   那就好?   哪跟哪啊,奇奇怪怪的。   原本还想继续聊下去的舒沅,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酸得抖出一手臂鸡皮疙瘩。   ——她就是这样的脾气,谈到了喜欢的话题会很健谈,好像路遇知己,但一到对方真要表露好感的时候,又莫名下意识排斥。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在爱丁堡期间,虽然也一直有几个外国男生对她格外亲近(大概率是觉得她做饭香),但受挫多了,后面慢慢地也就不再来往。   联想起来,她只得无奈笑笑,有些失望,默默把任方也跟他们归类一类人。   出于礼貌,虽不好怎么回答,她还是复了个表情,才放下手机。   之后,又在电脑前坐了半小时。   这次灵感依旧断续不定,但好说歹说,她还是折腾出了第二版卷首语,这次勉勉强强能看过去。   舒沅撑着下巴。   不知为何,却又忍不住再瞄了眼手机,巧的是,任方竟然也恰好在这时回复。对方没继续关于爱丁堡的话题,只回她一句:“晚安,做个好梦。”   后面跟了个兔子敬礼的表情。   ——这人真的够直男,表情包一看就全是官方表情库里下的。要不是孙阿姨千万个保证,说他真的是什么××高管,阅历丰厚,喜欢他的人前仆后继,舒沅真的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个没谈过恋爱的毛头小子。   呃,虽然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就是了。   如果和蒋成的恋爱勉强算“恋爱”的话。   她忽而有些忍俊不禁。   叹息着笑起,盖上电脑前,又最后看向屏幕上,未竟的文字段落——   【我们的人生因何而壮丽,可以,却不一定关于爱情。   但如果可以能选择它到来的时机,我希望那时候的我,一定先学会从容且温柔地爱着自己。】   *   三年前,英国,爱丁堡。   蒋成其实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中世纪氛围浓郁的城市。   只是大多数时候,他更习惯将“英格兰”和“苏格兰”两个概念严格区分开来,从生意人的角度理性分析,比起继承了豪放勇莽品格、直来直往的苏格兰人,他也显然更喜欢和摆脱不了旧日贵族气——换句话说,更喜欢在表面排场上下大手笔的英格兰人打交道,实现虚伪奉承基础上的互利双赢。   因此,此前百分之九十来到英国的期间内,他实际极少在爱丁堡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停留,这习惯一直持续了许多年。   哪怕直到后来,他一度常常游离于工作之外,长期因私待在爱丁堡,但他也宁可隔空指挥伦敦的地产项目,而不曾在爱丁堡投过丁点重资。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   就在那一年,依靠和伦敦那两个没落贵族打交道的经验,他将华人街的核心街区和平纳入囊中,同时依托客源引流,就近开发大型商场,又利用华人的普遍聚集性打出“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新兴概念,兴建旗下三期高级住宅区,很快大获成功。   正如财经周刊多次点评所说的:从金融学或心理学,任何角度而言,他都是个商业嗅觉极其敏感的天才。   谁又能想到,这样的天才,当时却是在离婚的极度焦虑中,在距离前妻住的爱丁堡大学旧校区宿舍不过一个街区的单身公寓里,完成了这次商业生涯中不可忽视、载入人生履历的重要一笔?   ——是的。   其实,完全背离舒沅的预想,他找到她的速度,远超她幼稚的想象。   试想以他的经济能力和社交广度,如果真的想要找到她,难道还不简单?   无非是列出Dr.古的人脉所及,一一排查比对,很快,他就联系上UCL的布莱恩教授,继续往下摸查,又排除了数所名校,“最危险也最安全”的爱丁堡大学随即成为了不二之选。   因此,与她记忆里的那段“惊险逃亡”不同,实际早在她入学的第一周,他就已经找到了她。   在人群中,他装作无意,而强忍复杂心情,远远看向她。   大概是因为语言上还存在沟通不畅的问题。   那时舒沅经常呆在爱大图书馆外的大草坪,试图融入大家的课余活动来提高口语——那曾是她在港大的时候努力了千百万次也不敢迈出那一步,当时蒋成就说过,“如果你不想就别做”,反正他会不就够了?所以她只是笑笑,就选择放弃。   但那一天,舒沅却竟鼓足所有勇气,他眼瞧着她深呼吸又深呼吸,最后提起熟悉的笑脸,参与到小组读书会中去。   在那里,她收获了来到爱丁堡的第一个朋友,同样来自中国的林柿。   就像突然的离婚那样,她突然的改变也出乎蒋成的预料。   于是到后来,她越是在读书会上结结巴巴却大方开朗地介绍自己,他的心里越是怒火沸腾,无处宣泄。   他甚至试图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背弃家庭、放弃那个孩子的后悔和踌躇,但是一点也没有。   她的脸上只有交到新朋友的快乐,那种受宠若惊,或者说恍然大悟,“原来交朋友是这样的”、“原来同学是这样相处”的表情,他轻易就能读懂。   说一点心疼也没有是不可能的,但他还是不能理解她的选择。   难道爱他和“找到自己”之间有不可弥合的矛盾吗?他从没说过不愿意让她独立,让她完整自己的人生,只是她从来不主动提起,他也就以为不重要罢了。   他不是她,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说就心有灵犀?   一边郁闷着,他还是继续观察着她。   看她就像什么都好奇的小孩似的,之后频频出没于社团的迎新会,参加了很多社团,譬如戏剧社,譬如合唱社,甚至“恐怖小说爱好者”社,然后吓得抹着眼泪和同学一起跑出门尖叫,两个人蹦蹦跳跳,最后四目相对,捧腹大笑。   也看她红着脸第一次出演话剧,出乎意料完成的很好,谢幕时毫无芥蒂和所有人拥抱,在合照时扬起灿烂笑脸。   ——那全是他已经很多年都没看到的表情,却在异国他乡,轻易分享给了他人。   凭什么啊。   凭什么他傻子一样亦步亦趋,她却能和别人相处的这么开心?   原本是想要看看她“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结果作为观众的某人,看得更一口气上不来。   一气之下。   他回头就在离婚案里直接要求冻结她名下所有自己有关副卡,也要求律师严格进行财产分割公诉。   原话是:“一分钱也不给——除非她主动提出跟我面谈。”   然而原本预料的局面却根本没来。   相反,律师很快给来答复:她一分钱也不要,只求快速结束这场婚姻。   “那就让她净身出户!”   “是,老……”   “还真能净身出户?你疯了吧!没钱她怎么过?”   “不是,老板……”   律师为难:“主要是太太……不是,舒小姐那边,也是一样的诉求,她不要求财产。”   “……那就让她该怎么样怎么样,细节问方忍去,别来烦我!”   律师连连应是,灰溜溜挂了电话。   他很少在外人面前发这么大的脾气,那天卻实在忍不住咬牙切齿,气得差点摔了手机——但不知想起什么,动作却又顿住,只是气呼呼地闷坐一夜。   那一晚,他甚至也想了一晚上,第二天要直接去找她问清楚:这么绝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因为他曾经写过的狗屁日记?   行,那他道歉还不行?   还是因为他从前不喜欢她,那现在喜欢了不就好了吗?   他甚至都已经想好,哪怕是因为她不喜欢天方,讨厌他的公事公办,他也可以破例一次,用手段把叶家挤出董事局,甚至直接把天方的股份当礼物送给她。   那不过是他成功路上一块比较突出的垫脚石而已,只是她一句话的事——其实,如果她会提要求的话,在八年的婚姻里,她早已经有很多次机会得到它,犯什么去和叶文倩个路人生气?   想不明白,越想越烦。   然而第二天早上,所有的勇气和冲动,又在突然看见她和林柿开开心心手挽手去食堂吃饭的背影时,突然却步。   再给她一点时间好了。   当时他想。   如果宁可放弃一个孩子,摧残自己的身体,她只是想要自由,他会证明给她看,至少,他不是不可以给。   那之后,有赖于爱大合理的旁听课制度和开放的校园环境,蒋成甚至还抽空听了不少“前妻”的校园大课。   就像在港大的时候那样。   无论人满为患还是寥寥几个人听课,她每次总是第一个来,占了第一排,和每次在最后一排一边处理公务一边咬牙切齿盯着她的某人不同,永远勤勤恳恳地做满一整页笔记,从前会分给他抄,现在则是和关系好的同学一起分享。   后来,她开始敢于用非母语勇敢站起身来发言,用抖得好笑的声音,力所能及答完每个问题;   再后来,课后围着教授问东问西的身影里,也多了一个怯生生背影。   他不得不承认,唯有那种时候,她几乎是整个人都发着光的。   在彼时的爱大文学院里,大概也没有人不喜欢她:教授们欣赏她的好学,同学们感谢她的不吝分享,连她们宿舍区隔壁那些不怀好意(他认为的)的男同学,也都拼命一个劲往她那栋楼去凑,只为了蹭一顿香飘十里的中餐。   大概只有他对那样的她越看越讨厌吧。   甚至越看越怀疑:难道真的是我让你不快乐吗?是我让你变得黯淡无光吗?   他一直以为自己曾拯救了她的人生。   也一直以为,无论是恩情还是爱情,她理应永远忘不了他,分别只是一时的矛盾,总有一天会解决。   然而就在那滞留爱丁堡接近半年的某一天里,他才好像忽然明白:也许她真的,经由那些他看来不过是随口一提的文字,并不伤人的忽视,在某一天,把她对他的爱杀死了。   爱的消亡,原来是从来不给人提示的。   或许只是一句话,或许只是一个岔路口的选择。   正如很久以前,他笑话着网络上那些矫情的男男女女,什么“不想离开的人往往看起来最犟,却会在闹脾气后默默收拾好一地狼籍;真正想离开的人,却在某个天气大好的晴天,穿上外套,平静地和你告别,然后再也不再见。”   他隔着许许多多排的人群,隔着无数目光,就那样打量着她纤细伶仃的背影,试图揣测她的心意。   他真的努力过。   即便那在旁人看来愚不可及,即便连舒沅本人,甚至也从来不知道他的努力。   不知道他曾经在她背后,和她一起尝试过难吃的啤酒炸鱼排薯条套餐,喝她抿了一口就直皱眉推开的威士忌。   不知道他看过她在秋天穿着格子裙,围着羊绒围巾小跑着出门,和她一起在永远派对看不到头的大象咖啡馆门前等过一整个下午,最后在隔壁的隔壁,几乎异口同声吐槽着糟糕的茶点。   不知道,他曾经和她前后脚登上卡尔顿山看日落,走过英里大道,去到王子大街,她为吹着苏格兰风笛的街头艺人放下五英镑纸币,而他给了两千英镑,告诉那个艺人,如果以后再看见这个女孩经过,请给为她吹奏《For the love of a princess》。   那是最严酷的冬天。   他告诉自己,如果到新年,她依旧没有回过头,那么他的自尊不允许他继续留在这里。   于是,在新年狂欢的火把游/行上,他戴着墨镜与她擦肩而过,那是他们最近最近的一次,也是最远。   她没有回头,他也没有。   那之后,他离开爱丁堡,去往伦敦。   他读不懂她。   那他放她自由,这样能不能,也算爱她的某种方式?   *   偷偷去出席毕业典礼那天,蒋成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在养云门前意外迎面撞上,她装作不认识他,于是他也装作没注意,却还忍不住回头就去吓唬小屁孩那天——他也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收到WR请柬那天,他告诉自己真的是最后一次。   在赌场,满盘皆输让给她赢,面对Richard,不受控的开口维护,每一次他都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他以为自己能控制,够高傲。   以为自己能忍住,能不回头。   结果次次破例的都是他。   还好,这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他绝不告诉给她。因为其实唯一的答案,他何尝不清楚,只是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敢承认——   他其实早就被她驯服,磨平了伤人的锋利爪牙。   说出去她也不信吧?   她的评判标准那么多,而在他这里,仅仅是因为他真的很爱她,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5 21:43:49~2020-05-26 03:3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十三你乖一点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普朗克 2瓶;欣歆、gemini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周末下午, 舒沅刚带着橙子从宠物医院定期检查完回来,还没来得及照常领它沿着小区旁溜溜弯,就接到版权编辑打来的电话。   交谈中, 对方提起因为特殊原因, 香港那边的合作方希望她能够提前动身, 就细节方面的情节删改和路亚娱乐的团队当面展开讨论洽谈, 并询问她是否空得出时间。   “这么突然?”舒沅问,“之前不是已经商量好了。”   她一向不喜欢临时变更行程。   尤其是在经过新加坡一事及白倩瑶的提醒后, 她对霍礼杰的用心愈发感到警惕, 当下也没考虑别的, 便即时追问原因:“为什么突然要改?总该先给我个理由。”   “好像说是那个霍总身体不太舒服吧。”   对面踌躇片刻,还是如实回答:“之后人还要去法国疗养, 就只有明后两天呆在香港。你要是没有特别紧急的事, 舒沅, 最好还是提前去一趟。”   要不怎么说这时机巧呢,跟算准了似的。   她昨天刚刚交上新小说第一卷的初稿,这会儿本就得闲休息中, 当下连借口也不好找。   末了,还是只得在电话里敲定好最新的机票时间,又顺手给身在香港的好友林柿打了个电话告知,便匆匆遛着橙子跑回了家。   ——“橙子啊, 你说你,是不是运气格外差?”   她三下五除二,进门就给自己收拾好分装的护肤品和必备衣物, 又轻车熟路,开始给橙子分装每日狗粮。   一边装,看看脚旁不住转悠的白色小土狗,也没忍住由衷感慨:“明明之前我就天天宅在家。自从捡到你开始,就变成‘空中飞人’了,满世界跑。”   橙子肯定是没听懂,只会冲她尾巴直摇,汪汪叫唤。   不多时,又扭头撒腿狂奔,把心爱的小企鹅玩偶叼来,方才在医院里病恹恹的状态一扫而空,又回到精力过剩的傻狗状态。   “汪汪汪!”   “……姐姐忙着呢,哪有时间跟你玩呀。”   舒沅失笑,矮身揉了揉它脑袋。   半晌,该做的事做完,却又忍不住看着手机发起愁来——   主要,实在是事发突然。   因为早就知道要去香港,她其实之前都跟孙阿姨商量好了,到时候自己一走,麻烦她过来照顾橙子几天,喂喂食、陪着玩一会儿就好,但偏偏行程提到今天,孙家阿姨和叔叔还在外自驾游没回来。   她原本还想过拜托顾雁把橙子领回去带两天。但陈怀言最近忙着准备回香港的各种手续,顾雁突发慈母心态,一定要个个流程过一遍眼,昨天在电话里还说忙得焦头烂额,她更不想去给好友再添麻烦。   所以,橙子怎么办呢?   虽说倒也不是不能寄送在宠物店,但是橙子这孩子欺软怕硬惯了,她总觉得它在外人面前会受欺负,还是想找个熟人拜托一下。   然而电话簿翻来覆去也没合适人选,正苦恼着,突然,屏幕上端却紧接着蹦出两条消息提醒——她眼神一亮。   【任方】:吃饭了吗?   【任方】:[图片]   舒沅:“……”   换了平时,她对对方千篇一律的营养午餐是绝对不感兴趣、也懒得点开的。   然而今天或许例外。   因为就在刚才,她突然被很直观的提醒到:这位先生,他的头像,似乎是一只家养哈士奇。   问题仿佛瞬间迎来迎刃而解的曙光。   舒沅飞快打字。   【圆】:吃过了。对了任先生,你头像上的哈士奇是你家里养的吗,你也养狗?   【圆】:是这样的,我突然紧急有事,要去香港一趟。原本商量好请人照顾一下我家的狗,但行程提前,就出问题了。如果你最近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你照顾我家狗狗几天?狗粮什么的我都会准备好的,有任何花销也可以找我报,不知道你方便吗?   话虽如此。   冷静下来,看着自己发出去的大片绿框字,舒沅手指动作还是莫名一顿。   后知后觉的,她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对任方过于信任——或者说是过于亲近了。虽然从那次关于爱丁堡的聊天后,他们确实有那么一点点拉近关系,但作为相亲对象,两人好像还没到可以帮忙照顾宠物狗的地步?   她眉头一皱,正要重新组织语言。   然而还没来得及撤回,对面却已抢先一步回复。   【任方】:是我养的,很方便。   【任方】:你家在哪?我现在在回上海的路上,等会儿先让我同事去把你家狗狗抱来给我,你觉得可以吗?   *   当天,蒋成从北京分部回来,刚一落地上海,就把剩下的工作安排在电话会议中迅速解决,马不停蹄回了家。   推门进去,别墅依旧空阔。   唯有一楼客厅多了一人一狗,茶几上,还多了些分门别类堆好的零食和狗玩具。   “老板,你、你回来了!”   这次派去接狗的,是方忍特意选的后勤部新晋员工。对他们家“复杂”的家庭关系全无概念,也不多话,只一见他到家,便匆忙起身,紧张兮兮地打了个招呼。   “嗯,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不辛苦。然后,那位舒小姐把注意事项都写在纸上了,我压在那边罐头下面。”   “好。”   蒋成在员工面前,一贯是高岭之花、雷厉风行的形象。   闻声,不过淡淡点了点头,礼貌表扬了两句,对方已全然不敢再跟他搭话,拿了劳务费,便连连道谢着离开。   瞬间,室内便只剩下从没养过狗却顶着微信哈士奇头像的某人,和挂着“橙子”狗牌的某土狗大眼瞪小眼。   一人一狗,面面相觑。   橙子:“汪、汪汪!”   蒋成:“……”   拴着狗链的橙子冲他龇牙咧嘴。   好半晌,见面前人丝毫不为所动,也没被吓到,突然又有点怂,叫声稍稍弱下去。   但也只缓了会儿。   没半分钟,它又“贼心不死”,冲着茶几上的狗粮继续汪汪叫,四脚并用地往那头凑。   蒋成像个围观群众,目睹它做无用功。   好半天,才终于从眼前这只平凡得超乎想象的土狗形象中回过神来,又心想,果然狗随主人,又怂又贪吃,这不就是青少年时期的我老……阿沅吗?   它甚至还叫“橙子”。   橙——成。   狗牌上爱心满满的字眼一下击中了他。   一瞬间,竟然还令他突然对眼前丑不拉几(他看来)的土狗多了三分怜爱之情。   或许,这也是阿沅思念自己的一种方式吧……   不明内情的蒋总由衷感慨。   仿佛看狗如看子,一扭头,便又主动拨通了随时待命中的方特助电话,“请教”完对方养狗的基础知识,末了,还难得好心,领着尚不熟悉“新领地”的橙子,在家里上上下下转了一圈。   “这是我跟你妈的房间。”   “这是你妈以前最喜欢的兰花——额,有点枯了,这个就不看了。”   他这几年习惯了一个人在家,无论国内国外。   但突然有了个伴,加上四下无人,便也话多起来,毫不心虚地,给狗子介绍着自己都没底的虚假信息。   “还有这边,这是你妈妈以前的瑜伽房,那有球看见没?——算了你太小了,不让你玩。”   “你天天在家跟你妈玩,球有什么好玩的。”   橙子:?   虽然在它并不漫长的狗生里,是第一次接触这么气(很)势(不)逼(要)人(脸)的主人。   但很显然,作为一只昔日标准的流浪狗,橙子还是深谙所谓有奶就是娘的道理。自打蒋成耐心给它喂了顿狗粮,又多给了个肉罐头,它很快对眼前这个大方的新主人亲近起来。   不玩球就不玩球吧。   两人一唱一和,平素孤独在家的蒋总,和撒泼最虎的橙子,很快上上下下把这个家逛了个遍。   只剩下三楼的几间储藏室还没去过。   一人一狗驻足门前。   这里曾是以前舒沅专门用来放收藏品的地方。   她有自己的喜好和摆放方式,分门别类,各自成行。因此,哪怕她离开后,负责的清洁钟点工依旧定期来打扫,但里头的摆设还是她曾经在时的原模原样。   为此,蒋成谨慎地,只拉着橙子在门口参观。   “这个吧,这个是你妈最喜……应该是最喜欢的吧?什么珠宝系列之类的,你就别进去了,以后也别来这边晃。还有那边,那边都是画——呃!”   一个“画”字前脚刚落。   橙子不知道瞧见什么,突然撒丫子就往前跑。   蒋成本就陷入回忆中想着别事,一时间,手里狗绳没拉稳,险些被它拽倒,等回过神来,橙子已然叼回两块白色羊毛毯,讨宠似的围着他直叫。   “汪汪、汪!”   “你这是干嘛?”   蒋成好说歹说,才蹲着从狗嘴里救出那两块意大利地毯,发觉大概是因为颜色和材质远远看着很像楼下那个企鹅玩偶,不由又气又好笑,轻轻拍了拍橙子狗头。   “这毯子能买你五百个玩具了,乱搞。”   “汪汪汪!”   “行了。”   见橙子还要撒泼,他急忙拉住它,就近把狗绳往旁边门把手上一绑。   好不容易制住泼皮狗,他把地毯放回支架上,才发现不知何时,刚才的拉扯已经形成连锁反应,跟着倒下了好几个蒙着白布的画架。   没有钟点工在,他只得亲手一一扶起整理。   扶到最后一副时,看清那画内容,却不由一怔。   《For my mom,sue》。   这实在是很普通的一副画。   无论是绘画的技巧还是用色,都显得十分生涩,唯独令它不平凡的,唯有还留在右下角未曾撕下的拍卖会贴标,标注着作者一栏:Steven. L. Zack——   and, Steven. Jones.   是宣展和宣扬的联合作品,光是名头就能炒出高价,然而售价却仅仅十万新币。   再细看画上的女人,眉眼间,清晰可辨的亚裔特征,圆脸,杏眼,不算高挺的鼻梁,嘴角梨涡若隐若现。   那的确不像舒沅,蒋成想。   他的阿沅没有梨涡,眉毛更细更长,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   可是究竟是哪里惹人联想呢?   他看了许久。   不顾身后橙子的频频叫唤,半晌,眼神忽而一紧,手指随即下意识摸向那画。   摸向那画中女人眉间——   *   晚间十点半。   好不容易抵达香港国际机场,舒沅婉拒了路亚娱乐那边提出送她去酒店的建议,只拖着行李箱,转而和等候已久、专程过来接人的林柿汇合,两人顺道去附近的餐厅用了顿迟来的晚餐。   虽然平时都不是什么多话的人,性格也是如出一辙的外冷内热。   但正因如此,她俩从读书时候就格外投缘,每每碰到一起,总能叽叽喳喳聊个不停。   ——“话说,谢sir呢,最近香港这么多事,他工作还好吧?”   聊了半天,舒沅看了眼手机,发现任方老早就在问她是否已经安全抵达,遂回了句谢谢关心。   打完字,又顺口问起林柿近况:“你也是,杂志社还安全吗?我之前还不了解这边的情况,今天看了下,确实连机场的氛围都不对劲……阿柿,你要不要跟我回上海住一段时间?”   考虑到香港被折腾出来的一顿乱象,她的担心实在不无道理。   然而林柿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不,我还是呆在香港吧。”   她话音中远不复数日前的开朗。   大抵现状确实不容乐观,眉头也紧蹙,只低声道:“……我不放心久霖。他复职以后就被调回总区,负责协助维/稳。现在的年轻人太疯狂了,实在没法想象事情会怎么继续发展。”   “只是,自从之前去做过一期关于那个被烧伤老伯家属的专访以后,我越来越觉得这种留下或许是有必要的,沅沅。离开也不是解决办法——而且,如果我们这些记者都走了,谁来还原真相呢?”   她无奈笑笑:“当然,现在只希望尽快能有新政策出来,该绳之以法的马上绳之以法。无论是警察还是普通的市民,在这种事态底下,真的太难生存了。”   “那谢sir……”   “他在一线工作,这是他的职责。能劝我早就劝了,但我们俩都是一样的犟脾气,你知道的。”   再担忧,再害怕,林柿依然是坚强的。   舒沅明白她的脾气。   顿了顿,末了,也只得点头。   “好,”她拍了拍好友手背,“但如果需要我帮忙,随时找我。”   “会的。”   两人相视一笑。   该说的话都说完,起身结完账,气氛很快又默契的,转为平素的轻松寻常。   两人离开餐厅时,还在讨论着这几天舒沅呆在香港的空闲时间怎么安排,有说有笑。   只突然,舒沅余光一瞥,瞧见对面路上停下一辆眼熟的兰博基尼,才蓦地后话滞住,迟疑间抬眼。   “沅沅?”   “……”   舒沅没答话。   ——她认识那辆车。   宣扬有收集爱车的习惯,此前她来香港时,他曾几次主动提起把车借给她开,只是都被她以过于拉风显眼的借口拒绝,这辆车也是备选之一,因为颜色太亮,完全不符合宣扬平时倡导低调奢华的审美,所以她格外印象深刻。   ……可宣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从上次新加坡一别,他们已经很久没联系过。只据说家族内部安排生变,他被调去总部,担任副董,上海分部也将交由他所调用的二把手负责,虽然曾经联系紧密,但其实这些消息,她甚至都只是从别人口中听来,宣扬从未主动联系过她。   突然不告而别,又突然出现在这里卖弄神秘,这不太像是宣扬的行事作风。   一旁的林柿不解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见她不回答,只遂也循着那视线看去。   那头,宣扬已下了车。   男人依旧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甚至鼻梁上架起一副银边眼镜,言谈举止间,颇具儒雅从容风范。   明明视线一眨不眨望来,却不曾向她们靠近。只抱着手臂,倚在车旁。   “等你很久了。”   略过林柿,他径直向舒沅招手。   说话时,唇角微勾。   “舒,好久不见。”   “……”   “过得好吗?上车,送你去酒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6 03:37:48~2020-05-28 00:52: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若 50瓶;浅忆旧时光 20瓶;卡姿兰的无敌大眼睛 19瓶;24168640 10瓶;甜酒.、娜娜、荋苳、李雪、MayKim、我的宝贝 5瓶;问问、淡操心 3瓶;程栗行、Yeeellow 2瓶;gemini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你不问我为什么突然来香港了吗?”   跑车穿过隧道, 呼啸风声贴耳而过。   宣扬的脸隐匿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长睫微卷,利落轮廓,仿佛被光影交界一分为二。   他却似浑然不觉, 依旧时不时侧头看她。   那似笑非笑话音传来, 舒沅手上回复信息的动作亦跟着一顿。   片刻, 又重新低下头。   “没必要问吧。”   她音色淡淡。   前脚刚关掉和林柿的聊天框, 后脚,又瞥见任方发来的消息, 看见橙子那依旧傻头傻脑的照片, 脸上神色这才有所舒缓, 话风也跟着逐渐平和。   “宣总,你是老板, 想去哪都是你的自由——但确实没必要大老远跑过来。还是总部那边的工作比较重要, 这里已经有人帮我对接了。”   “他们应该不会比我做得好吧。”   “……如果是比催我进度的效率的话, 确实是。”   或许是因为宣扬的答案实在出乎意料的自信。   舒沅笑了笑,又补充:“跟你比起来,他们都是天堂级别的老好人。”   至少, 新的负责人可不会笑里藏刀,专程请人进办公室喝苦荞茶,也不会一天一个想法甩出来,完全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相反, 同为WR下的员工,没了那层本质上的阶级关系,新老交替之间, 还算有商有量,而不是单方面的意见输出。   “那只是因为我对你严格。毕竟我发掘了你,就像经纪人一样,得对你负责,和他们那种广撒网的方式不一样。”   宣扬说着,又默不作声,悄然从前视镜里打量她的神色。   仿若有某种不易察觉的温柔在脑海中作祟似的。   从前他明明毒舌不饶人,然而如今心态一变,不再像从前那样处处受制于人,反而万事万物唾手可得时,不由的,待她也委婉体贴许多:“当然,我以前对你是凶了点。只是当时觉得你确实需要危机感,作为创作者,不能过惯了□□逸的生活。”   他的中文措辞简直本土化得可怕。   顿了顿,不知想起什么,他又笑道:“但以后不会了。你可以写很多你喜欢的东西,不必走得那么急。”   “嗯?”   “……不是,我的意思是。过了这个case,工作上没有我管你,以后你会自由很多。”   像是与他的欲言又止应和着。   窗外冷风忽的吹过,舒沅紧了紧身上薄薄外衫,将颊畔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也随即没再细问,又一次选择沉默。   不为别的。   她宁可牺牲从前好不容易和宣扬培养出的工作默契,和私下里轻松的相处模式,只因为从小到大,无论在哪里,她都最讨厌那种环环相扣的勾心斗角,更讨厌那些明明是踩着别人往上爬,却还要找许多理由粉饰太平的人。   说她是个怪人也罢。   哪怕出于义愤,自从在新加坡目睹宣展入套的全过程,目睹那孩子在成人礼上颜面尽失的尴尬处境,她早已不再怀疑,各种关节或许蒋成所料,和宣扬脱不了干系。   这样的人怎么值得交心?   因此,工作之外,她并不想再跟他有更多交流。   宣扬也随之默然。   可片刻过后,还是没忍住,不露痕迹地瞥她一眼。   他眉头微蹙。   又愈发真诚的感叹一句,打破死寂:“无论如何,我只是希望你好,舒沅。”   “天才遍地都是,但只要我能逼你再勤奋一点,就能让你比人再上一步台阶。从前我在WR里,没有那么大的话语权,这种逼迫是我能想到对你最好的方式。”   可问题哪里是出在这?   舒沅沉默不答,听他继续着文不对题的解释。   “包括这次我花了大价钱去推你手上的版权改编项目,又专门从总部飞回来,配合你的时间,也是一样的道理。这和我的私德无关,无论我自己在家族,在个人版图上有什么样的规划,至少在工作上,我对你是绝对负责的,没有人能做得比我好。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一些,和你跟我都无关的事,就随便改变对我的看法。”   他什么都懂,却不点破。   舒沅不是傻子。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片刻哑口无言过后,却也只秉承着成年人的心照不宣,低声说句“谢谢,辛苦”,随即偏头看向窗外,不再言语。   她的立场很明确,工作生活要分开。   至于其他的,有些话轮不到她说,也不必说得太明白。   时断时续的谈话中,车倒是一路无阻,很快安全驶至中环四季酒店外。   地下停车场内,宣扬帮她把行李提到直行电梯前,随即停下脚步。   “我就不上去了。今晚我回浅水湾那边住,明天上午再来接你一起。”   “好,麻烦你了,宣总。”   舒沅点头。   片刻不带停留,说完,她便拉过箱子要走。   却不想刚迈出半步,又被人先一步拽过了手。   “……?”   两人在电梯门前你看我我看你,呆站片刻。   她心头的怪异感越发浓厚,末了,还是眉头紧蹙,用力拂开了右手手腕上紧扣的五指。   “还有什么事吗?”   “你等一下。”   被她一推,宣扬也从自己下意识的动作中骤然回过神来。   迅速整理好表情,示意她在原地稍候,他忽而又转身绕回车里,不知从哪倒腾出个长条盒子,扭头,径直递过给她。   动作间,顺带有意无意提了一嘴:“只是突然想起来,忘记跟你说,这次不用再担心宣展过来插手,明天该说什么说什么就行。”   “……宣展?”   “嗯,他已经回学校专心准备毕设了。”   说完这句,宣扬看她把盒子拿在手里,却迟迟没有动作,又做了个拆开的手势。   “Richard会给他规划好之后要不要继续求学。至于我们这些外人,等着他的好消息就行——你先打开看看,样式合适吗。”   “样式?”   舒沅一愣。   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突如其来的话音一转,见他提示直白,又只得先把宣展的事放一边,跟着有样学样,拆开手中的包装,打开那首饰盒子。   “喜欢吗?”   “……”   舒沅嘴角抽抽。   她起先以为盒子里不过是从总部带回来的工艺纪念品。然而解开最后扣纽,低头一看,却见那朴实无华的包装之下,竟赫然放着一条价值不菲的珍珠蓝钻项链。   虽看不出具体品牌,但眼前无论宝石抑或珠链,却都是肉眼可见的成色极好。   尤其是那颗大小适中的碧蓝圆钻,颜色幽深亦不掩剔透。切割方式,更像极了几年前苏富比拍卖会上,那颗以近亿高价被神秘买家拍走,世人戏称为“深海女王”的奢华蓝钻。   他送这个干什么?   舒沅只看了一眼。   下一秒,就避之不及般飞快盖上盖子,将那长条首饰盒塞回宣扬手中。   “太贵了,我不要。”   “为什么?”   宣扬有些意外。手上一松,几乎没接住盒子,“上次在新加坡,明明看见你那条Tiffany的款式不太新了,换一条不是正好吗。”   或许是因为舒沅一直以来表露出的,更多都是脾气温和、好交流的一面。   他急着送出准备好的礼物,不愿事态继续尴尬发展,竟没察觉眼前被送礼的人,脸色已是几度大变。   僵持到最后。   竟是舒沅直接开口,毫不留情地打破死局。   “但这不是我们工作范围里需要考虑的事,”她眉头紧蹙,“宣扬,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误会?”   “对。我不知道你是误会了我们这次来的用意,还是误会了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总之,你不觉得这样不合适吗?”   误会。   反反复复强调出的两个字,原意并不刻薄,却仿佛瞬间瞬间和他彻底划清楚河汉界。   回忆顷刻间涌来。   面前舒沅的模样,仿佛与另一个人悄然重叠。   【Jones,你误会了,我对你好,不是男女之间的感情,你懂吗?不是这样的,你这样只会让大家都很尴尬。】   【如果你真的感谢我对你一直以来的照顾,你应该把你的感情藏好,等你长大了,你会发现,那都不算什么。以后我也会跟你保持距离,不要再让事情超出我们掌控范围了,好吗。】   宣扬双眼瞳孔骤缩。   攥紧首饰盒的右手忽而微微发抖,反应过来,又匆忙被他藏在身后。   他像是想要解释什么。   但明显解释已经徒劳无功,面对舒沅已然极为防备的姿态,开口瞬间,他只能话音一转,强装轻描淡写,试图将自己的意图一带而过:   “不,舒沅,是你误会了吧。”   “毕竟这次出来是代表公司形象,你不觉得穿好一点,对你来说才更有利,也不会丢了底气?看看你这样子,不懂你哪里来的心理负担——我能随便送给你,就说明这对我来说不是大钱,ok?”   他试图恢复之前的毒舌形象。   然而事已至此,舒沅显然已经不再相信他的说辞。   只眉目一凛。   “但底气不是这么来的,宣总。”   她态度坚定,不顾他话里的遮遮掩掩,再一次把他手里递来的首饰盒推回原位。   “我们是去聊剧本,又不是公司年会——退一万步讲,Tiffany也不是什么路边摊,我不觉得丢脸。”   “……”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宣总。但我确实不是在欲拒还迎,也不是在装清高。真的就是,我确实很不喜欢这种方式,也不觉得自己需要一颗钻石来证明底气。”   舒沅直视他眼底。   在他避开她视线的瞬间,突然地,又话风倏变。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表现让我联想到什么?”   曾经那个举着酒杯,对她说希望不要她成为“她”的宣扬,祝福她好,能够走上不同罗马大道的宣扬,此刻在她面前闪躲不已。   他在藏什么还不明显吗?   从那条被誉为“深海女王”,也被称为“暗夜者的爱恋”的幽蓝钻石,被当作礼物送到她面前那一刻开始。   舒沅就明白,眼前这个曾经指责宣展异曲同工行为的人,如今,或者更早的,也已经走进了同样的误区。   ——“宣扬,我想到你从前一直跟我提起的,一个你说我很像她的女人。但在今天之前,你从来没有用这种,让我很不舒服的眼神看过我,所以我只能猜,或许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些变化让你不用再掩饰自己的想法了,是不是?”   “但我不知道最近你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只能提醒你,如果你是真的,有一些很小说的、很电影的弱智想法,比如替身寻爱,比如从另一个人身上寻找过去的安全感什么的,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话里话外,如出一辙冰冷。   她在用这样的方式点醒他——   “毕竟,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我不知道你在我身上看见了谁,也从没问过,更不好奇。只是,宣扬,你偷偷想念就算了,为什么要把这些话摆上台面?你现在看到了,那只会更加提醒你,我真的不是你想象里的那个人。”   话音落定,四下死寂。   不知这沉默究竟蔓延了多久。   久到舒沅攥紧行李箱箱柄的右手开始遍布汗意,久到她开始后知后觉,在心中略微忧愁地考虑起,自己的说法是否太过于直接,甚至遗忘了既定的公司上下属身份,过于越矩的时候。   终于,宣扬惨笑一声,再抬头时,又恢复了从前的淡定冷清。   “早点睡吧。”   他绕过、且拒绝回答她所有的质问,只向她简单道歉后,收回了那根不合时宜的项链。   “今天的事是我太心急了,希望不要影响你明天的工作。晚安,舒。”   *   话虽如此,听着有些像是逃避重点。   但不知道是不是舒沅的错觉。到第二天,这样的情况似乎确实有所缓解。   至少,同样的同乘一车,同样的驾驶座和副驾驶座,她已经不再能感受到某些不太让人舒适的目光,得已互相维持着工作上的体面,对昨天的事,则默契地避而不谈——   只可惜。   这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满意度,却在两人到达路亚娱乐,和几个专业电影编剧坐下交流的前十分钟不到,就面临分崩离析的局面。   舒沅翻着剧本改出的初稿。   越到后面,脸色愈发不好看,手中力气之大,纸页甚至哗哗作响。   坐在她正对面,似略有病态、脸色苍白的霍礼杰见状,低声问她:“怎么了吗?舒小姐,是不是剧本有什么问题。”   舒沅却并没抬头看他。   只点点头,又摇头,随即侧过脸去,看向身旁同样翻着纸页,神色却极为平静,毫无半分讶异的宣扬。   深呼吸过后。   “你默许的?”   她问,一字一顿:“这里头补充那些细节,就差没有点着人家的鼻子说谁是谁,但凡对上海商界有那么一点了解的人,会体会不出这么明显的指代暗示的谁?”   “……”   “宣扬,你当观众都是傻子,还是我是傻子?!”   话音刚落,众人面面相觑。   在场的几个编剧,显然都被眼前模样温柔的女人突如其来的熊熊怒火吓了一跳。   然而舒沅的愤怒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虽说以传记文学而言,影射现实本身就是几乎不可避免的问题。   但她一向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也很清楚,自己高中时期的经历,在不同人看来千人千面。如果只是一个虚构故事,大家流泪感慨,也没有泄愤或表达怒气的具体对象,能够更多的把思考聚焦于对受害者的影响和警醒。   然而,一旦加入太多的生活细节,尤其是将当初的城南中学,甚至城中巨贾叶家、蒋家全部暗示出来,再加上一些似有若无的好坏角色进行渲染,就极有可能在影视化的本意之外,带来不必要的社会问题——   她毫不怀疑。   观众一旦被煽动起来,叶文华虽死,但追责的狂潮仍然不会止息,只会进一步寻找具体的泄愤对象,勾起当年自己和叶家的旧怨还在其次,她最担心的,是有可能给蒋家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正是她在写作过程中极力避免惹人联想的直接原因。   却不想,眼前的初稿,竟然几乎像是活生生把她之前隐匿的细节全部重构了一遍,如果说没有知道内情的人“从中作梗”,打死她都不信。   而她的身边人里,既知道她的过去,也了解合同签订,影视化的始末的,除了宣扬还能有谁?   果不其然。   宣扬并没有否认自己从中发挥的作用,只是从头到尾,细致看了一遍剧本后,复才抬眼看她,又笑着问了句:“这样不好吗?”   不好吗?   舒沅怒极反笑:“你这话什么意……”   “我的意思还不明显吗?”   宣扬也跟着反问她。   “我的意思就是,我和礼杰,我们能帮你把你的人生拍成电影。舒沅,这个时候不需要遮遮掩掩了,不像写书,现在的要求是你越真实,你那几年的真实经历就越能成为最大的卖点——电影是直白的镜头艺术,会帮你把当年那些没有受到法律惩罚,但是应该永远面临良心谴责的人,明明白白展现在大众面前。故事的传播性和社会价值,也可以轻松一举两得,这样不好吗?”   他说:“你没有骗人,只是把真实事件改编成小说,又变成电影而已——难道这不是你的愿望吗,你写小说的时候,就没想过用这种方式拿回你的公道?”   宣扬点了点面前纸页。   他自诩读懂她的文字,为她做了想做而不敢做的事,那一瞬间,眼底仿佛全是昭然若揭的怜爱之心——以及隐隐约约,某种狂热的欲望。   而她读不懂,也不想看。   想不到的是,短暂平静过后。竟然连对面的编剧几人,似乎也更加认同宣扬的看法。   为首的中年男人,还不忘礼貌地向舒沅解释:“事情就是这样的。不过你放心,舒小姐,其实剧本改编的方向,大体上还是根据你的原书进行。只是有些指向,我们想做的更加贴近当时的具体情况,所以才特别请你过来一趟,诚心我们肯定是有的,按照合同,随时都会参考你的意见,以你说的情况为准。”   “我说的情况?”   “嗯,我们当然是……”   不管对方再怎么粉饰无辜,舒沅耳边早已屏蔽了那些客套话。   只看向默然不语的霍礼杰,又看向身旁,依旧一眨不眨看向自己的宣扬。   末了,冷笑一声,霍然起身。   “是要具体情况——还是要想怎么暗指就怎么暗指,想怎么发挥怎么发挥?!”   “……”   她声音一凛,手中猛地翻到剧本其中一页,黑笔圈记大段,扔到宣扬面前。   “你口口声声说是帮我,那你帮我解释一下,宣扬,现在这版的剧本里,你把蒋家解释成什么了?!帮凶?你把钟秀女士改成什么了?一个对女主角穷凶极恶、极度不屑的老巫婆?”   “这只是一种艺术加工的手段。”   “艺术加工?别骗人了,宣扬。你只是在用我的故事发私怨而已,虽然我不知道你平白无故跟她有什么仇,或许只是对蒋……对他的迁怒,但我绝对不会同意这样的改编。”   言尽于此,她明白再多说也无用。   随即,不再看他,只平静的扭头,转向一直旁观战火肆虐,不明想法的霍礼杰。   停顿片刻。   处理好情绪,再度坐定开口时,她话中只剩满满遗憾。   ——“霍先生,你曾经说过,故事的改编会尊重我的意见,但我真的没有想到,现在会是这种情况。”   霍礼杰闻声,不住轻咳,面色愈发苍白。   他也摇头:“……我也没想到,舒小姐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因为比起用这种方式去追讨当年的公道,我更不希望帮过我的人受到牵连,这样的改编,只会同时把我、把蒋家,还有……叶家,都推上风口浪尖,也让电影吃力不讨好。所以,趁着一切还有可以商量的余地,霍先生,希望你不要再任由这种错误的方向进行下——”   舒沅庄而重之的劝说尚未说完。   伴着门外一阵有规律的敲门声,片刻后,面容姣好的女秘书探进头来,低声两句,便满脸为难地,彻底截断她后话。   “霍总,抱、抱歉打扰了。”   女秘书时不时看向身后,胆战心惊模样,想了想,还是只得继续:“但是外面,钟先生和蒋先生都到了,虽然他们没有预约,可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8 00:52:00~2020-05-28 22:07: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ance、十三你乖一点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柯一青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可是什么?   舒沅没听清她后话。   只一愣, 不顾宣扬下意识伸手阻拦,已径直看向那门缝后,敞开的一隅天地。   蒋成一身浅灰西装, 短发爽利, 斜斜靠墙, 正和面前温文儒雅的青年交谈着什么, 侧脸眉骨陡峭,眉心隐约蹙起。   在青年的提示下、注意到背后视线, 他复才扭过头来——两人目光陡然交汇。   “……”   四下仿佛都瞬间安静。   无需言语, 多年来心照不宣的默契, 一个眼神,已足够令舒沅在一瞬间反应过来:他或许早得知了她眼下火烧眉睫的困境。   但他这次又能用什么理由, 什么方式介入其中?   商场中利益交错, 更无绝对强者, 用公事处置私情,从不是他的做事风格。   她猜不透,却看到他笑容。有些拘涩, 甚至有些讨好的,颊边冒出两个隐隐酒窝。   而后眼神转回,他继续他的交谈,背后, 霍礼杰亦在女秘书的提醒下起身,向在座几人说明情况后,同钟、蒋两位上楼商谈。   门开了又关。   她只来得及看见蒋成落在最后的高大背影, 一转身,三人已然消失在走廊拐角。   ——“舒沅?”   满室皆静里,唯独身旁的宣扬先收回视线,默默拍了拍她手背。   除了最近在某些感情/事态上的过分表现,在更多时候,他依旧是那个理智淡然的高位者。   譬如此刻,即便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打得不知所措,唯独他依旧成竹在胸,仿佛丝毫不受影响,甚至不忘低声提醒着:“合同已经签了,现在是工作,不要分神。”   “……”   她被拉回思绪。   结果垂眼一看,当即想也不想便拂开他盖住自己手背的右手。只硬邦邦答了句:“我知道。”   “那……剧本还改不改?”   “改。”   当然要改。   舒沅反应及时,从对面满脸状况外的编剧手中接过方才被她不小心甩开的剧本,也抢在宣扬之前,猛地接过话茬。   不再想什么惊喜或惊吓,只目光细细扫过上头一字一句,手中黑笔不住圈画。   末了,笔尖一顿,她抬头,又同时向对面几人示意自己改过的几页细节。   “虽然霍总不在,趁机会难得,我还是跟几位老师简单谈一下我的建议。第一是,不要用南城中学这么具体的字眼,大家很容易就联想到城南中学了。第二个建议也类似,就是关于男女主角……男主角不要姓江。还有,他的性格也没有那么嚣张跋扈,和书里差别太大了,显得特别脸谱化。这里这几句脏话,还有这里这个,第七页,这个参与霸凌的场景不应该加,会给人感觉前期在故意丑化他。”   说话间,她“唰唰唰”,划去了许多作为原作者实在看不过去的“名场面”。   结果刚放下笔,还没来得及继续翻页,就正对上那头女编剧忍不住翻出的连连白眼。   果不其然,对方下一秒就开腔。   “但舒老师,如果按照原书本身来拍,节奏也太慢了吧。”   “……”   “我看书的时候就觉得,这个江天……哦不对,原书里他叫秦升,这个秦升,在整个女主角受害的过程中也太矛盾了。一会儿特别好,一会儿特别置身事外,没有转变的过程啊?我明白,你是想表达青春期小男生那点自尊心嘛,但是现在观众最爱看的不是心理戏了舒老师!谁爱看他个大男人想那么多啊?就是渣男就行了嘛。然后‘渣男回头’、撕心裂肺,再最后加一个误会解除的戏,就比较直观、也比较戏剧化懂吧?我们是做过市场调研的,这个你放心,舒老师。还有,你看这里,我还特别给加了一场男主角成年后的戏,你把前面都删了,后面还怎么显得有冲击力?”   舒沅被人劈头盖脸“教育”一顿,云里雾里,但出于礼貌,还是按照她的提示翻到第六十五页。   结果一看内容,差点眼前一黑。   【江天成在雨中嚎啕大哭,膝盖在石板地上磨得通红,却还固执地一步一步爬向决然离去的她。】   【他笑了,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只看着远处相拥的两人,轻声说着:“你从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方愿,只要你愿意回头,我可以……把命都给你啊”(大雨烘托气氛)。】   眼见着这四不像里,后头竟然还有男主大发神威,逼得叶家人和当年同学集体道歉,同时和母亲恩断义绝,最后挽回女主芳心的戏码,舒沅终于忍无可忍,“啪”一声,极速翻过面去。   另一个中年男编剧见状,忙问她:“不满意吗?”   “这就对了,其实我也觉得改完之后剧情不是特别合理。按道理,秦升年轻时候本来就对女主角……就那样对吧,他没有特别一下子就爱上她的理由嘛,男人都是外貌协会,我建议可以把女主角这个外貌设定改一下,改成大美女,那她受欺负的理由就可以是长得太漂亮啊,被女生排挤什么的。反正都是表达男主有多悔恨失去了心爱的人嘛,浪子回头,换个漂亮点的流量更有说服力,也更上镜点。”   “不行,”舒沅皱眉,“他喜欢她的原因——”   话音一顿。   “他喜欢她的原因……”   原本下意识要争辩的话突然哽在喉口。   还没说完,趁此机会,又有一个年轻的编剧老师兴奋插嘴:“怎么不行呢?不然这个感情过渡确实不太行,舒老师,我不知道是你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哈,就是感觉这个故事里吧,全程女主角都没意识到自己被爱,关于秦升的表达太少了,这才是他们分开的主要原因吧?”   “要不这样,其实我觉得那个孩子吧,完全没必要打掉。反正是小说,就让她带着小孩念书呗,别拍那种艰难部分,就拍她好妈妈的形象就可以了,然后回国,小孩帮忙妈妈找老公,凑巧找到男主角,这不就合理多了吗?也不用管前面什么逻辑,就主推这个‘萌宝’,观众压根不会想前因导出后果的事,舒老师,你觉得呢?”   舒沅:“……”   话都让他们说了,她还说什么?   *   与此同时。   青禾大厦四十五层,路亚娱乐,行政总裁办公室。   ——“霍先生,不好意思。没通知你就突然过来,看来影响了你开会的进度。”   “……不碍事。”   伴着一阵座椅推拉的细响。   和楼下的喧闹嘈杂不同,依次进门的两人中,率先发声落座的,正是这次突然造访的“贵客”之一,当下香港商会代理总理事,钟氏集团与SZ集团的实际掌权人,钟邵奇。   相视之间,两个老熟人各自颔首示意,对面而坐。   就在秘书布茶间隙。   也没等对方自报来意,霍礼杰索性开门见山:“钟生,上次见还是在意忱的满月宴上吧?这次来是出什么大事,还劳烦你和蒋先生专门跑一趟。”   “没有那么夸张,不过突然就来,确实是有点唐突。”   钟邵奇听出他话里不虞,只淡淡笑笑:“具体的事,等阿成打完电话我们再谈,霍先生,不介意等一会儿吧?”   “……”   与霍礼杰承袭自生母、混血深邃的面孔不同,这位钟家太子爷生得端方俊秀,言谈举止间,从不掩一派温文气场。   话已至此,霍礼杰只得勉强点头。   却不想,尚未安静够三秒,他手机上突然蹦出的数条信息便打破这难得寂静。   等他在桌下一目十行、看清短信具体内容,主客之间,更是气氛倏变,平和气息荡然无存。   “怎么了?”   钟邵奇见状,出于礼貌,低声问了句:“霍生,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有什么……”   “这句话该我问你。”   霍礼杰打断他:“钟先生,你这次来,究竟是为了生意,还是为了人情?”   就在两分钟前,他还以为钟邵奇不过是想玩一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毕竟钟家人一向八面玲珑,看到蒋家在内地声势渐壮、年前甚至越过宋家,在福布斯榜单上横跨数名、跃升而上,肯定会要笼络一二,以便持续在沿海地区发力。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   如果刚才发来的信息上,所言都是属实,那也就意味着,眼前这个温文儒雅的青年,竟然是门外的蒋成——那个出了名傲气果决的蒋家太子爷,名义上铁板钉钉的表哥。同样的,对方这次过来,也根本就没有摇摆谈判、从中牟利的可能,纯粹就是为了避免出现“强龙不压地头蛇”的情况,让蒋家太子爷在香港受丁点委屈罢了。   这还怎么谈?   霍礼杰怒极反笑,蓝眸生寒:   “钟生,你们倒还真把这层关系瞒的严严实实,生怕人知道——”   “确实,”钟邵奇答,目光状似漫不经心,却又刻意扫过他手机屏幕上,仍持续蹦出信息的页面,“……所以霍先生竟然在我摊牌之前先知道了这件事,我也很惊讶。”   毕竟,世人多只知钟老爷子膝下一儿一女,长子早夭,长女钟灵远嫁国外,却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或者说,只有极少极少数人还能记得,他还有一个极为疼爱的养女,是弟弟去世前过继到他名下,同样自小饱受宠爱长大。   只可惜,既是养女、又是亲侄女的钟秀,自小毫无继承家业的野心不说,从哈佛毕业归来,更是直接拒绝了新加坡富商Steven家族的联姻,选择嫁给了当年尚未扬名,行事做派已极为人瞩目的蒋霆威,让人大跌眼镜。   也正是她的随性而为,加上主动放弃继承人资格的果断决然,才让老爷子不得不在长子死后,主动寻回当年独子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一手培养了如今眼前的接班人。   换句话说,眼下钟家的大权,实际上是被“让”到钟邵奇手中的。   但无论蒋成还是蒋霆威,两父子都一向不屑于去争这份“继承大统”的荣耀,这段陈年旧事,也就随着年前老爷子的过世,被两家人决意彻底封存。不到必要时候,其实没人会拿出来大谈特谈。   也因此,霍礼杰是如何得知个中关系,又这样确凿指出细节的,确实令人讶异。   但震惊之余,缓过神来,钟邵奇也并不否认他所言属实,只又极坦然地点了点头。   “我这次来,确实是为了帮我弟弟解决一点小麻烦。”   “……”   “毕竟,我这个弟弟很争气,从小到大很少有事需要帮忙。难得这么一次,又是在香港的地界,霍生,希望你能看在我们钟氏的面子上,不要让我弟弟为难。”   “所以,你们是铁了心要把手伸这么长了?”   “这话说得太早。”   钟邵奇摇了摇头。   隐在金丝眼镜下冷凝眼神,却似一眼看破霍礼杰话中不露痕迹的紧张。   “但既然大家都能这样面对面坐下谈,我想,不如先听听阿成到底是什么想法——”   话音刚落。   像是掐准时间,敲门声响起。   下一秒,蒋成随即推门而入,一环扣一环的刺探,在此刻连接成完美闭环。   “霍总,好久不见。”   “……”   他与钟邵奇简单对了个眼神,随即绕到桌前,专程与霍礼杰握手。   “刚才和秘书交代家里的事,耽误时间了,不过正好,你和我哥都在香港发展,或许更有共同话题——都谈的差不多了吧?那我简单说一下我这次过来的想法。”   “……”   说来也怪。   明明蒋成才是三人中最年轻,最实打实不受风波摧折,一帆风顺成长而来的天之骄子,没有私生的顾虑,没有濒临破产力挽狂澜的经历。   然而论手段,论远见,论能力,他仿佛才是真正个中翘楚,像个将大人们的笑话看在眼里却不点破的恣意少年,运筹帷幄,在幕后“调兵遣将”,看似漫不经心背后,都是叫人哑然的从容。   霍礼杰默然。   瞄一眼帮他拉开座位、却不再发声表态的钟邵奇,又看向蒋成——他落座,整理好袖口,也好整以暇看来。   “霍生,有什么不方便吗?”   “……没有,你说。”   事态发展至今,在座几个,但凡对香港抑或内地局势有半点观察心得,也早都会过意来,他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反应和转圜之机。   当下唯一让人好奇的,只剩蒋成到底想怎么做,会怎么做,以及,要做多少。   于霍礼杰而言,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高价买断剧本,重新改编,重新授权。   也因此,意识到结局的不可更改,刚听对面说了开场,便把玩着桌下的手机,给宣扬发去半条短信——   确实是半条。   宣扬在楼下反复确认,对面传来的半句【情况变了,我不会再加注,Jones,你也应该适可……】   然而,楼上的霍礼杰才打了一半就愕然发出短信的原因,却只是极简单也极突发的:他意识到,蒋成的想法竟然和他截然相反。   对方不要改编权。   不要买断,甚至不要改变现状,放弃了重新拥有直观和“前妻”合作并重燃爱火的机会。   蒋成只是说:“我和我父亲,都早就意识到香港的娱乐盘一天不比一天,再加上各种风波,港股持续大跌,霍氏收购失误,应该也受损严重——按道理,我们不会再做回报率极低的投资,但这次情况例外,我愿意以私人名义出一大笔资金,入股支持贵司新电影的发行。而且,出于……嗯,平衡项目本身的需要,我不会干涉贵公司的后续发展,这点你可以放心。”   “……?”   这又是什么招?   霍礼杰完全摸不清他路数,直觉性以为他是在刻意下套。   然而目光一偏,看到旁边的钟邵奇,对方竟然也并无异议表态,只一闪而过的诧异之后,依旧保持沉默,大概,权当支持这位难得任性的堂弟罢了。   于是场面愈发谜团重重。   唯有蒋成还算心善,顿了许久,给人留够反应时间。   等都意识到他不是玩笑,再开口时,才平静抛出后招,点明“来意”:“我只有一个比较特殊的要求。那就是,希望这次电影改编一定以传记本身为基础,简单来说,就是尊重作者本身的意见。”   “关于这点,我们本身在合同里也——”   “霍先生,你应该清楚,我想说的不仅仅是合同本身的事。如果真要玩合同,在细枝末节做点手脚,一个普通自然人能玩得过大公司吗?”   蒋成且说且笑,但却极有分寸,只是点到为止。   霍礼杰低咳数声,不答。   两人都是明白人,对私事再不提起,只又在一些具体操作上商议片刻。   末了,蒋成将一份简单的草稿提案推到霍礼杰面前。   “那本书我看过很多遍,其实很清楚它想表达什么、里面会涉及什么、又想要抨击什么,我提出这样的建议,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声誉,更不是不赞同拍,相反,如果她想拍,她想说话,我只希望给她尽可能大的、能说话的权力。”   当然,也或许都是天意。   如果不是突然因为意外发现了Steven家族与自己母亲的那段往事,意识到了有人用(觊)心(觎)不(老)轨(婆),很有可能曲解原意,他本也不打算这样一手干预。   毕竟,舒沅一向是不喜欢他这些手段的,他何必自找麻烦惹人嫌?   还不如在家遛狗。   思及此,蒋成扶额,又长叹一声。   “总之,我不希望个别人,尤其是WR的中间方,在操作版权买卖的过程中,去利用里面某些情节,加大他们意愿上的表达,从而伤害作者——也是我妻……我,我爱人,创作的本心,仅此而已。至于,采取这样利益交换的方式,也是希望不要影响你们的项目进程,大家都不愉快。”   “其他的,像是什么拍了会怎么怎么样,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我就不管了,按她……作者的意思拍吧——当然,这句话就不用转告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就行。如果你同意的话,霍生,注资的事,具体金额,我们也可以再谈。”   言毕,亦是落子无悔。   他与堂兄对视一眼,两人随即先后向霍礼杰道别,只留下那份草拟合同初稿,以及一张写好他私人电话的纸片。   蒋成起身。   ——“霍先生,期待你的联系,也谨祝我们合作愉快。”   他从来,都是如此无惧矜骄,意气风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8 22:07:22~2020-05-30 02:4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eath.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KKO 29瓶;19262682 5瓶;鹤町、妙妙、34188131、钟鼎山林皆是梦 3瓶;烟雨定平生、z□□_102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当然, 此时的舒沅,还并不知道头顶一层之隔的办公室里,暗藏怎样的风波诡谲。   眼下她正焦头烂额的——仍不过是会议室里, 十分外露且表象化的唾沫乱飞罢了。   “舒老师, 你又不同意我们这么改, 你作为作者, 自己也都说不上来秦升为什么喜欢这个、这个什么方圆,我还是觉得, 难理解的东西就不要往里塞了, 你们说是不是?”   “对啊!男女感情无外乎就是‘始于外表, 终于相性’嘛。当然了,现在的爱情电影文艺电影什么的不能这么拍, 但是意思意思也就得了, 突出强调还是‘宿命感’。不是我说, 原书吧,这个感情线啊,太细水长流了, 平常人哪有这么付出七八年不求回报的,是吧?”   ……   没了霍礼杰镇场,再加上宣扬五分钟前,不知道看见什么短信, 突然脸色大变离开会议室。剩下的几个编剧再没了忌惮,又多是业内知名的中青年一代,好像一下子愈发打开思路, 立刻七嘴八舌地就观众口味和拍摄范式讨论起来。   她的头被吵得突突发痛,却根本找不到插嘴的空隙。   说到最后,又是那个频翻白眼、不知道为什么格外看不惯她似的女编剧,甩下一句:“舒老师,我们理解你,搞文学的怎么能没点清高?但是既然同意了版权改编,改编改编,不改怎么编?就不要给自己和别人添麻烦了”,终于气得舒沅再等不及其他两人回来,便径直提起包,头也不回的离开——   由此,当然也就错过了宣扬同霍礼杰一起返回会议室,听闻经过,随即直接开除那编剧的“无情”一幕。   女编剧气冲冲离开,门甩得震天响。   剩下几个刚才还大侃特侃的青年编剧,此刻面面相觑,鸦雀无声,没过多久,便被女秘书齐齐请出会议室。   一时间,偌大的房间内,遂只剩下一坐一站的两人。   宣扬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片刻。   末了,终于忍不住回头,低声质问:“你不是答应过我,合同一签,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之后的流程全都以我代表WR方面的意见为主吗?”   “但是霍氏的财务危机是事实。在你还没有真正掌握实权之前,我更需要蒋成手里那笔钱。”   “如果不是成年礼的计划有变,现在我也能拿出这笔钱!——这本来就是我们计划的一部分,等宣展的事告一段落,我不会少你的。”   宣扬顿了顿。   “而且,别忘了你说过,礼杰,如果不是我,你的‘好兄弟’路以诚就死了,你欠我一条命!难道跟我的合作,不是更值得信任吗?”   霍礼杰笑了笑。   想起方才蒋成成竹在胸的了然神色,又联想起眼前长那人七岁,却显然还分不清眼前局势的宣扬,他甚至忍不住默默在心里感叹:或许这就是私生子的眼界。永远只能看到钱钱钱,却看不到钱的背后,什么才是“势”,是“威信”——   在香港股市上,一子动,能引千万子争相而动的公信,足以提升大众股民对霍氏投资信心的注资,才是他看中、也是蒋成愿意出让的真正影响力。   但他却并没有直言。   只蓝眸淡扫,看向眼前人。   “是值得信任。但你跟我都很清楚,只要宣展一天不死,你就永远只是‘摄政王’和二把手。你跟你哥哥争了一辈子,争女人,争地位,他死了以后,你还得跟他儿子争,这是必然的事,在至少十年以内,你比不过如日中天的蒋家太子爷。”   “……”   “归根结底,成年礼那么关键的一步,竟然请了蒋成,就是个最大的错误。他是个聪明人,又是个局外人,对情势看得一清二楚——可是Jones,你记得吧,当时我也跟你说了,你还是可以继续计划,完成合法性上的‘夺权’,那现在的局势就不可能这么被动。   但你呢?你还是因为害怕舒沅认清你,竟然把宣展放回去,犯了妇人之仁的大忌。现在,再也不可能有那么好的公开机会,你能从Richard手上拿到的利益,也只是从上海回到总部,九牛一毛而已。这就是中国人常说的‘一子错,满盘皆输’——我必须得说。Jones,一旦涉及女人的事,你还是太沉不住气了。”   明明等了二十年,就等这么一次机会。   全盘部署,全盘规划,竟然这么滑稽收场,换来一个总部财政总监的位置,就这么满足了吗?   宣扬被他突如其来的直白说得微怔。   然而停顿片刻再开口,到底声息微低:“是。但我只是希望她了解,我是在帮她,而且我是爱……不,我是爱护她的。”   “但你还是太早亮出底牌,也太容易被人猜透了。”   霍礼杰毫不留情:“你要知道,舒沅不是聂秀,不是你跟我说的,那个温温吞吞、心里只有家庭的嫂子。这个女人有野心,有想法,她绝对不甘愿只做一个人的替身,相反,你太早表露出来你的想法,只会让人觉得你连尊重都做不到,谈什么爱情?她不会信你的。”   他说着,还欲指点两句,却陡然话音一顿,脸色急转直下。   “礼杰!”   “没事……没事。”   霍礼杰摆手,避开他的搀扶,只右手不住轻按小腹,撑额掩饰着疼痛。   沉默的室内,许久过后,才有人声。   却是宣扬低声的喃喃:“你说的话我都明白,但是我实在等了太久了,礼杰,你明白吗?”   “我几乎要忘记我最开始爱上那个人的原因,忘记她说话的语气,她年轻时候的脸。但那天,我在拍卖会上看见她——看见舒沅,只是隔着人群那么看一眼,我又想起了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看见聂秀的时候,那种感觉。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也许我一辈子也不能拥有聂秀,但我可以拥有这个和她像极了的女人。身形,气质,甚至眉心那点灰痣……世上的确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但有相似的人,这就够了。我本来也不要那个,兢兢业业为Richard活了一辈子、只为了像钟家那个女人一样的‘聂秀’,我不要爱别人的聂秀,我要一个新的她。”   所以,他培养她,发掘她。   他看她写的书,了解她身上发生的故事,令她成为勤奋且出众的天才,他要她过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而后如预料之中一样的爱上他。   他多谨慎啊。   为了不让Richard发现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在宣展面前,他也从不表露半点对舒沅的格外看重,令所有的心动都浅默无声:说到底,或许也不过是写满笔记的书本,是加了蜂蜜的苦荞茶,是为了情人节送她玫瑰,为公司上下所有人都准备玫瑰,是送她到家,看一路亮起的声控灯。   “我以为她会开心的,”宣扬说,“我来帮她做这个恶人,帮她找机会控诉当年的经历。只有这样,她走出去,才会愿意看看身边发生的事,不会再嘴上说没有,实际还是局限在和蒋成那段感情里。”   “……局限吗?”   霍礼杰问。   不知想起什么,却又笑笑。   只等片刻的疼痛缓过之后,复才眉目渐冷。   也是最后一次,他开口提醒。   “总之,Jones,事情已成定局,你手上没有筹码,也就不用再跟蒋家人争这口硬气。而且,你不觉得,比起这个时候在这做无用功,你更应该去做点应该做的事吗?”   “你的意思是……”   霍礼杰站起身来,似笑非笑。   “要不要看电影?我最近在看的,拍得不错,叫——‘末代皇帝’。”   *   【宣总,我身体不太舒服,先回酒店了。合同我晚上要再看几遍,如果路亚这边不能按照最初说的,参考我的意见进行修改,可能会要考虑走法院上诉。】   另一头。   舒沅坐着电梯下到一层大厅。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登时神清气爽不说,她也从方才烧灼不已的气愤里回过神来,想起给宣扬发去一条通知短信。   结果,前脚短信刚发出去。   她正打算回复一下任方十分钟前发来的微信,埋着头一路往前走,还没走出旋转门,忽而便在出口处,被人从旁边轻轻拍了肩膀。   对方动作不重,却足以吓得她思绪倏断。   手上一抖,手机险些掉在地上,“诶……!”   “没事。”   好在对面反应够快。   微沉男声传到耳边,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动作,手机已被人单手稳稳捞起,递回她面前。   “啊,谢谢啊,”她下意识道谢。顿了顿,想起眼前人才是害她分神的“罪魁祸首”,又忽的抬眼,“你——”   话没说完。   倒是一个抬头一个低头,四目相对,她蓦地失声笑起:“谢sir!怎么是你?”   是了。   刚才和她打招呼、如今又站在眼前的,原是她在香港为数不多的熟人之一:香港西九龙总区重案组高级督察,谢久霖。   时隔一年多不见,男人依旧俊得拔群,只一身黑色风衣从头遮到脚,足将他肩阔腿长身材衬得愈发出众,足与生来高大、手长脚长的蒋成齐平。   但与容貌间三分秀致女相、论精致远胜旁人的某位先生不同,他生得英挺十足,瘦削且极“劲”。右眼眼皮上浅浅疤痕未消,又添三分戾气。   好在,有林柿的“指点”在先,舒沅一向是不怕他的。   “你怎么在这……还穿便装?今天不是周四吗。”   只有些稀奇的上下打量面前人一眼,匆忙将手机塞回包里,她又问:“到这来‘办事’?”   “嗯。”   谢久霖点头。   他目光不露痕迹扫过她怀里夹着的剧本封面,忽的,大概是想起林柿前段时间的叮嘱——“你不笑的时候有点吓人,别吓我朋友喔”,又眉头微蹙,“详细”补充了句:“有个案子,需要来调证人,我在等CCB(商业罪案调查科)的同事过来。”   “这样,那你先忙?”   舒沅瞄了眼青禾大厦门外那一列公司名字,心头暗忖不知道是哪家大祸临头,长叹口气。顿了顿,又向谢久霖示意包里手机,“话说,我也不知道在香港要留几天,要是能腾出空,到时候再call你们,好久没见,请你们吃饭。”   说着,她又微微侧过身,给身后涌来的几个结伴去吃午餐的白领们让路,也作势离开。   “那如果没别的事的话……”   “等下。”   “啊?”   舒沅脚步一顿。   意识到谢久霖目光并不看她,而是看向旋转门外逐渐聚集起来的人群,遂也循之望去,“什么?”   谢久霖并没回答,只是问她:“你会说粤语吧?”   “会啊。”   舒沅点头,“我以前在港大念书,跟同学学过,应该还没忘。”   “没忘就好。”   他目光锁定前方,手指摸向腰侧。像是寒暄,更像叮嘱:“记得,出去以后别随便走人多的地方,除了跟警察,跟其他人都尽量用粤语。还有,暂时呆在这里,是最安全——”   *   “A组,做事!”   一切的发生都在电光火石间。   刚才还嬉嬉笑笑、走向大厦出口的一对夫妻打扮白领人士,忽而同一对年轻情侣迎面相撞。   几乎同时,谢久霖低喝一声,瞬间反应过来,急奔而去。   然而终究慢了一步。   男孩一把揽过女友,正要破口大骂,便被对面骤然亮出的尖刀吓得脸色大变,逃跑不及,反遭挟持。   四周尖叫声顿起,人群四散。   一门之隔,舒沅和这对“夫妻”、以及围拥而上的便衣警察更是相距不过三米!   “都别动!”   “霍启扬,顾嘉婉,放下刀!”   “我让你们都别动!”   “放下刀——霍启扬,现查明你涉嫌参与协助谋杀钟祥、焚尸灭迹、商业造假等多项罪名,不要一错再错。顾嘉婉,马上让霍启扬放下刀!”   然而,喊话尽数无人回应。   被围在中心的四人中、最最状况外的女人,只是站在持刀者身边,目光混乱,宛若木人,不住喃喃自语着什么。   舒沅将一切景状尽收眼底。   没来由的,她却突然极害怕这眼神。   好在刚才一瞬间吓得发软的双腿终于恢复知觉,她缓缓退后几步,想起谢久霖最后嘱咐的“呆在这里最安全”,又福至心灵,急忙扭头朝电梯间跑去。   这一跑,还没迈步,对面的VIP电梯门正好开启。   却是同样刚刚抵达一层的蒋成和钟邵奇。   “哥,你和霍礼杰好像很不对头?”   两人下了电梯,依然正聊着什么,没注意不远处情况,兀自迎面走来。   钟邵奇闻声,并不隐瞒,只点点头。   “生意上的事先不说,但是霍家人行事作风确实太张扬,包括他那个断绝了关系的弟弟,霍启扬。你很少在香港,应该不知道钟祥吧?就是二姑的养子。之前被人枪/杀在美国上东区的别墅,还被偷走了一支手/枪,警察查来查去,最后竟然锁定了钟祥的情人,还有……”   “蒋——!”   蒋成。   这两个字,算得上是舒沅这辈子最熟悉的两个字,却是唯一一次,竟然没能说全,愕然卡在喉口,只换来蒋成同样讶异望来的目光。   因身后突然爆发一声极惨厉的尖叫。   那女声几近撕裂,也盖过她话音,只失声痛哭着:“你们毁了我,你们这些人,钟家人……你们毁了我一辈子!钟邵奇!”   下一秒,枪/管骤然举起。   出乎所有人意料,那把被偷走的失/枪,竟然被放在一个弱女子手里。   舒沅看向那头,注意到那女人抖抖嗖嗖的手指,双眼霍然睁大。   “蒋成——!”   下一秒,她失声大喊。   甚至不需要思考。   身体先过大脑,等到反应过来,她已然想也不想地,朝着他飞奔而去。   “……你快躲开!”   “砰!”   一声。   “砰!”   第二声。   继而是沉闷钝响。   有人应声倒地。   作者有话要说:  有奖竞猜:请问倒下的是谁?   (不管猜没猜对,本章发五十个红包哈=W=)   等下突然想起来,我提前解释下:①90拦沅沅子是因为知道他们便衣在外头的部署,让她上楼躲一下,不是连累她哈。②沅沅子跑过去的原因是因为顾的手指在抖,从她的方向看已经偏了,对准的蒋成。   p. s. 凶案发生在美国,不是国内,香港警方协助调查,没有违禁,查过资料orz。   成(任)仔(方)加油!马上就可以回上海和沅沅子一起吃端午饭了……(吧?)   我今天答辩TAT,希望能顺利通过。   感谢在2020-05-30 02:40:06~2020-06-01 02:57: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配拥有姓名、怏怏羊 20瓶;Doctor Zou、巴扎尾巴 13瓶;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问问 10瓶;春秋大梦 9瓶;普朗克、白家讲坛忠实听众、35203277 3瓶;拾叁、活捉一个你 2瓶;4Xxxx_、LI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砰——”   大堂里的巨大釉下五彩花瓶四分五裂, 碎片飞溅。   子弹果然射偏。   强烈的后坐力令女人在一枪过后手腕剧震,来不及补上后手,一道血花已然伴着枪响, 在她肩膀上绚丽炸开, 枪/支随即应声落地。   哀嚎惨叫和数声怒吼同时在耳边响起。   千钧一发之际, 钟邵奇奋力推开蒋成, 自己同时向右侧躲避、扑倒在地。   “阿沅,趴下!”   彼时舒沅亦正迎到二人面前。   两眼交接, 未及答话, 下一秒, 她已被蒋成猛地按倒。男人重量半压在她身、几乎毫无缝隙,也半分不肯错漏地, 将她死死护在身下。   即便枪声引发人群躁动, 四面奔逃声不绝于耳。   冲击力下, 跌在地板上那一刻,她亦恍惚听见自己背后脊骨碎响,不由吃痛地闷哼出声。   然而回过神来, 眼前虚实逐渐重合,却唯有蒋成冷汗遍布的熟悉脸庞,让人莫名安心下来。   她愣了愣,抬手给他擦汗。   “蒋成, 你……”   “没事了。”   他截断她的担心。   宽大手掌稳稳托住她后脑,却几乎失力般低声喘/息着。   明明锋锐到几乎要刺破潮红皮肤的锁骨不住随着呼吸耸动,密密麻麻都是汗珠, 到最后,却还不断向她重复着单调又滑稽的那一句,像哄着未经事的小孩,轻声说着:“没事了,不怕了。”   “……”   舒沅片刻无语。   但看他脸色不佳,还是没经住,又问:“你有没有中枪?”   “没有。”   “可你脸怎么这么……”   “只是刚才手撑到地上崴到了,没事。”   他冲她笑了笑。   眼皮上的汗珠沿着轮廊落下,看得她莫名一阵心惊,但心急也没用,她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立刻扭头去看那头犯人情况,寻机开腔求助。   结果眼前所见,却正好是顾嘉婉中枪倒地,霍启扬携人质逃跑的慌乱局面。   一声呼救尚未喊出,谢久霖已抢先一步指向这头,脸色大变。   以他为首的部分便衣警察,除却继续和CIB一起追踪犯人的部分人员,其余都匆匆走向大厦内。一旁的钟邵奇同样起身,捂住手上被瓷片刮破、血流不止的伤口,蹙眉走向这头。   两人异口同声,接连两句:   “打电话叫救护车。”   “舒沅,不要动,不要碰他。”   言辞之谨慎,各人脸色之凝重,终于让舒沅意识到情况或许远超她想象。   双手无处安放,只得轻而又轻地,试探性覆上蒋成肩膀,“蒋——”   半个字哽在喉口。   舒沅愣了愣,感受到手指所碰之处濡湿触感。   她下意识再看向他。   蒋成也同样,始终一眨不眨看向她,两人四目相对,他脸上努力挤出的勉强笑容,终于逐渐褪去。   舒沅不住深呼吸,竭尽全力,才鼓起勇气看向自己手指——血淋淋的十指。   脑子里“嗡”一声。   一种失声般麻痹感觉忽而灌入喉口。   她试图再说什么,然而嘴唇不住发抖,转瞬间字不成音,音不成句。   蒋成像是被她发红眼眶提醒。   后知后觉,感受到身后传来的剧痛,也跟着反手摸向肩膀。几乎同时,有鲜血顺着他耳后流过,淌到肩颈,西装下的白色衬衣瞬间沤红一片,逐渐变成深色。   多好笑,他到这一刻,才真正倒吸一口冷气。   下一秒,托住她的左手瞬间失力。   ——“砰”的一声。   他猛然跌在她颈边。   头微微一偏,鲜血便不住从脑后瓷片割出伤口中蔓延而出,背上血痕染红大片瓷砖,汩汩不绝。   *   之后发生的一切,在舒沅的记忆里模糊成无可辨认的灰色画面。   她甚至记不清从蒋成失去意识到救护车来到,究竟过了多久。   或许五分钟,或许十分钟,或许更长,夹杂在脚步声,电话声,车辆嗡鸣声之间,她听得最清楚的,只有从自己胸腔里漫上的,无法停止的啜泣声。   等到蒋成被人抬上担架,她也被人搀扶起身,低头一看,甚至又是眼前一黑:她身上的白衬衫已变成红衬衫,整个人仿如在血里浸泡过一遍,回头望那片她曾躺过的地板,入目所见,亦都是蒋成的血,一片又一片。   她不敢再多看一眼。   能做的,只有擦干眼泪,扭头向救护车跑去,向医护人员解释完两人关系后,便几乎手脚并用地爬上后车厢。   她半蹲在他担架边。   医护人员已帮他初步止血,处理着较浅的伤口。   整个过程里他闷哼声不断,可她无能为力,唯有手指无力地托住他苍白的脸,不住跟他说话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蒋成,看看我,看着我。”   “……”   “我是舒沅,你知不知道,看不看得清?我是舒沅。”   她似哭似笑。   很想竭力装成漫不经心,竭力让他不要害怕,可是喘/息声却犹如风箱,每发出一声,都几乎耗尽她全部力气。   她只能不断咕哝着:“我是舒沅,蒋成,你看着我,不要闭眼。”   不要闭眼,好不好?   他从来都受不了她哭,也从来都不会拒绝流眼泪的“舒沅”,哪怕很多时候他不懂她的难过、她的要求、她的想法,但是他再不耐烦,从不会说“我做不到”。   他是那么笃定且自信。   以至于,她曾真的以为蒋成这个人,永远都将无所不能,永远都不会倒下。不管做什么,只要他想,永远不会让它失败——可这一次,他好像是真的做不到了。   舒沅眼睁睁看着他眼神逐渐涣散。   人生第一次,她终于有了真真切切,即将永远失去蒋成的预感。   她做不到。   她不想面对。   甚至只想逃——如果逃走就能一了百了,就能避开直面现在的境况,她会毫不犹豫地逃跑。就像,如果一切再重来一次,她会毫不犹豫地推开拦在自己身前的蒋成那样。   蒋成嘴唇翕动,看向她。   舒沅抹掉眼泪,急忙蹲下身,再落低,努力靠近他嘴边。   “你在说什么?蒋成,你说,我听着。”   她以为他会听见什么别的词句,周到的嘱托或者绝不掉以轻心的问询。   但原来骄傲如他,看似成熟如他,在这种时候,也不过轻而又轻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阿沅,好痛啊。”   全身上下都很痛,每一秒钟都很难熬。   但是他真的在努力了。   满是血痕的脸上努力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说:“但你……别哭了。”   “……”   就那么三个字,她却再也无法自制。   整个人瘫软在地,彻底痛哭失声。   【阿沅,痛死了,换个剃须刀牌子吧,这个好难用。】   【我靠——这桌子磕一下就出血了……不是,你别……痛、痛痛!】   【就今天社团活动的时候吧,那个师姐拿裁纸刀,她又不会用,结果不小心把我手划破了——嘶!你就这么倒碘酒啊?】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蒋成就是个俗人,从来就不想做什么电影里的大英雄,更不是什么舍生忘死的无畏者。   事实上,他连被剃须刀片割伤下巴都要生气老半天,把一盒刀片都迁怒地倒掉;有那么一两次撞到桌角出血,后来搬家,每次买家具都要把桌角磨平磨钝——就连少年时从不打架的理由,也仅仅是因为爱惜自己,没必要因为打架伤到手流血而已。   正因为了解,所以她终究不能再哪怕细想一点,他到底有多难捱,有多难受。   再多想一点,她会恨不得死掉,就像无数次在梦里,她不惜杀死十七岁的自己,只为了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为了证明没有他的人生自己才能过得更好,悔恨这一切悲惨人生的来由,或许不过是因为她不自量力的爱他——如果从始至终她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好学生,大不了遭受冷暴力,大不了没有朋友,但叶文华会打她吗,会揪着她的头发往地上撞,会一直骂她婊/子死胖子吗?   如果不是因为她爱他,或许不会给人把柄,或许叶文倩也不会用那种方式“考验”她,所有的人都会平安无奇地度过最后的青春时光,父母不会死,他和叶家合作再多次也伤害不到她,她会像现在一样,甚至更早几年,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出书,出版,改编,光耀门楣,赚大钱,买新房。   何况——他曾经也是那些沉默的大多数,甚至也是纵容的参与者之一?   三年前,正是蒋成的日记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从此将一切的罪责归因于“我不该爱他”:不该爱一个这样的人,一个不知道珍惜自己且永远践踏她付出的人。从而将蒋成彻底剥离出了自己的人生,避而不谈,封闭心门。   但是她骗过所有人,却从来骗不了自己。   其实由始至终,她从不曾否认自己爱他,只是需要一句,哪怕一句,最简单不过的“对不起”,让她能在那段青春,那段婚姻里抬起头来,她就愿意直视他的眼睛。   她只是不想再做附属品、被拯救的影子、亦步亦趋的跟班、永不放弃的蚂蚁。   但是从始至终,最希望他平安,希望他一生顺遂,永不受挫的,又何尝不是她呢?   “……蒋成,你不要出事,你答应我,好不好?”   舒沅握住眼前人滑落的右手。   她满眼血丝,声音嘶哑:“我也答应你,等你好起来,我去看你,会给你熬汤,冬笋炖排骨,虽然很久没做过了,但是……”   她忍住哽咽。   手上力气一重再重,末了,只是恳求着:“你会挺过去的,对不对蒋成?你不会出事的,对不对?”   他眼帘几欲闭合。   到最后,强撑最后力气,也不过轻轻摸过她脸。   他说:“对。”   那一声落地。   舒沅满脸泪痕地抬头,他已缓缓闭上眼,斑驳血痕遍布的脸上,再无半分喜悲。   那也成为她记忆中,有关那天,最后的画面。   【病人血压持续下降,已经进入休克状态……通知急诊室待命,马上准备急救!准备急救!】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虽然我知道大家看成被虐估计挺开心但是我写的时候是真的哭掉了半盒纸(我太爱他了dbq)   为了怕你们骂我太虐我把中间删掉了好多,最后应该……就还好了吧?也不咋虐。   以及,答辩顺利完成啦!今天更新完以后,晚上九点还有一更,之后就固定每天九点了。   我们不见不散~   这章也发五十个红包吧=W=   感谢在2020-06-01 02:57:08~2020-06-02 06:02: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赵里里 10瓶;Palpitate 4瓶;胡萝卜片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让让, 都让让!”   ——“蒋先生,还能听见我说话吗?蒋先生,还能听见吗?”   ——“……通知血库调血, 马上送抢救室!”   “蒋成、蒋成!”   他陷在一片沉寂的黑色里, 意识混沌不清。   曾被人紧紧攥住捂热的右手重归冰冷, 耳边的嘈杂声逐渐远去, 取而代之,是骤亮灯光照得眼前刺痛, 背上、脑后的伤口, 伴着丝丝麻麻细痒过后, 猛地一紧。   四肢百骸散发出战栗声音。   麻药药效仿佛瞬间失去效力,他长年畏痛的身体, 几乎下意识迫使他反手挣扎, 却绵软无力, 继而被三人合力按下。   ——“加大剂量。”   ——“后脑创口需要止血……小陈,快去问血来了没!赶紧!”   他分明清楚的感受到镊夹在自己脑后伤口的试探与深入,感受到背上濡湿的血迹片刻未止。   然而更进一步的晕沉随即侵袭大脑。   他眼前陡然一灰。   “……”   再有余力睁开眼时, 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记忆里手术室明暗不定的灯光,寒意毕露的手术刀刃,都已然消失在视线中。入目所见,不过一道黑漆漆、仿佛永无目的指向的长廊。   他甚至不知道路的尽头通往何方。   却像是被人推搡着往前, 一步又一步,直至小跑起来。   【阿成——看这里,哦哟, 妈妈的宝贝。霆威,你快抱抱他……别怕嘛,来,手像这样,对对,阿成,看,这是爸爸,爸爸帅不帅?你以后也要是超级大帅哥哦,知不知道?】   年轻的钟秀,有着一弯柳叶细眉,眼如秋水。   她望向男人怀里不住咬着手指解闷的小男孩,满眼是笑,握住他肉乎乎的小手摆来摆去,呜呜啊啊,任他学着、叫着“麻——妈妈”,不时凑过去亲亲他的小脸。   这画面一晃而过,蒋成来不及定睛细看,往前走,又不知不觉,站在了家中老宅,熟悉的书房门前。   【蒋成!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你跟那些穷小孩能一样吗?】   父亲怒极而微微涨红的脸恍惚就在昨天。   【你看看你现在灰不拉几的样子,我告诉你,你想玩,就去和宋家的小孩、纪家的、白家的林家的,甚至你妈妈那边的表哥表弟一起玩,听明白了没?!你是我们蒋家的独苗,以后是蒋氏唯一的接班人,你爷爷,你爸爸一辈子的基业以后都会交到你手里,你以为你有资格任性吗?还是你要你妈妈再过一次鬼门关,为了给你生个弟弟?——还不把那只土狗给我扔了!】   这次是五岁的他,抱着一只黑黝黝的小狗,满身泥点,怯生生地站在父亲面前。   他的头埋得很低。   明明已经羞愧到整个人恨不得钻进地洞里,然而父亲的盛怒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哪怕他从来没有打过他,没有动手,但是光是伤人的话已经足够——蒋霆威这三个大字,犹如一座山压在他面前;蒋家接班人这五个字,更像是他一生的魔咒,如影随形,提醒着他,一旦不够优秀,就不配成为蒋家的孩子。   他只能努力又努力,拼了命地证明,自己真的生来就是天才。   可以精通六国外语,可以在任何考试中如鱼得水,可以轻轻松松的得到一切。   他奋力证明这一切,却也偏偏正是这种优秀,慢慢地,令所有人都忘记,在他崭露头角,被人交相夸赞的年纪,也不过只是一个需要得到肯定、渴望被拥抱的小孩而已。   【阿成,妈妈现在在巴黎,你看,这是妈妈设计的新裙子,好不好看?对了,我前两天还寄了明信片给你,你有没有收到?你今年的生日……】   于是十一岁的他,终究过早开始了自己早熟而阴暗的青春期。   或许是忍无可忍,为什么母亲对自己的遭遇和想法一无所知,也忍无可忍,父母的恩爱里他不过是多余。   他终于面无表情地,当着母亲的面撕碎所有塞满一抽屉的精美明信片,就像撕碎自己成叠的奖状那样,毫不惋惜,一并扔进垃圾桶里。   而后,看着母亲受伤的表情、呆滞的眼神,尤其是看着屏幕那头,父亲几欲动手而无奈被母亲拉住的动作,他的心里却陡然被无限的快意充斥——这从此成为他此后许多年,在那个看似和平实则破碎的家里,获得关注的方式。   先成为最优秀的,然后成为最轻慢,最无法掌控的那一个。   打也打不得,骂也舍不得,从十岁开始,他就已经清楚地明白:原来伤害一个人,远比做邀功讨赏的狗更值得被记住。   他生来就不凡,当然可以毫不顾忌地高高扬起头颅,在温文有礼的外表之下,对所有人不屑一顾——   “啊,对不起,撞到你了,我没注意看路……”   天意弄人。   一切的扭转,却竟然只不过在昏暗的卡拉OK厅,走廊里迎面一撞。   他一时吃痛,下意识低头去看:和他五分钟后,即将因为“不想抱她”而两天就分手的漂亮班花比,眼前这个别着滑稽的塑料黑钻夹子,生着一张粉圆团子脸的小胖子,显然不起眼了许多又许多。   他心高气傲,只看她一眼就转开视线。   却在荒唐离场后,又在门口看见这圆圆身影,小胖子少有吭声,只默默向他递来三张海绵宝宝创可贴。   “你流血了。”   一如不久后分班,他坐在她的斜对面,只要在班级里随口抱怨一句耳朵痛,第二天,就能在抽屉里摸出对应的消炎药片;   只要但凡有一次,因为打完篮球忘记拿水,闷着脸,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第二天,就能在篮球架下,看见早早备好的,贴好他名字便利贴的塑料水瓶。   舒沅就像一个沉默而多余的影子。   那些年,不远不近地跟着,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努力变成他喜欢的样子。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   不仅不为她搭线,甚至,每逢他露出自己最恶劣的一面,十次里有九次,不管动手还是嘲讽,好像老天故意,还每次都安排舒沅不经意遇见。   但她为什么就不像大多数因为他俊秀外表而喜欢他的姑娘一样,见一次他的坏脾气,立刻退缩,咕咕哝哝着要“粉转黑”?   蒋成想不明白,又觉得烦躁,因为她给自己带来了许多莫名其妙被嘲笑的理由。   直到他十七岁,母亲又一次多管闲事,专门揽下了新学期欢迎会的事宜,在自家五星级酒店热热闹闹举办那天。   为了面子,所有熟悉或不熟悉的同学,都拼命在家长的簇拥下,说是“意思一下”,实则都争先给他送来昂贵的礼物。只有她,在人群散尽后小心翼翼跑过来,送给他一架不起眼的手工飞机模型。   “新学期,祝你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这个、这个是我做的,希望你会喜欢。”   这是她为数不多主动找他说话的时候。   十六岁的舒沅,眼神永远亮晶晶,一眨不眨地看向他,仿佛装着沉甸甸的星星。   烦死了。   他最讨厌这样的眼神,不知道怎么面对,别扭地转过头去。   却就这样,也注意到其他同学在大人面前看似不经意,实则同样充满嬉笑望来的视线。   反应过来,下一秒,他便几乎想也不想地,将这礼物随手堆进角落里。   她什么都没说,扭头走了。   整场欢迎会上,蒋成一直在解脱般的开心和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定里徘徊,然而,一直到欢迎会散场,所有人都离开,她却真的再一次出现,从花园隐蔽的角落里,小脸惨白,轻声问他:“你不喜欢吗?”   她的样子像是快要哭了,眼神一直悄悄打量着角落里摔在一旁的飞机。   却不想,他突然脸色古怪,硬梆梆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那个?”   “我、我以为男生都会喜欢这种……”   “别骗人了。”   他笃定的语气,令气氛瞬间一变。   “……”   “你帮老李登周记成绩的时候,是不是偷看我写的东西了?”   恍若一声惊雷。   舒沅吓得脸色发白,可她从小就是个老实孩子,连撒谎都不会,只能像个木头似的呆站在原地,下意识地向他说抱歉,抱歉再抱歉。   她唯恐被他讨厌,急得两眼发红,整张脸也瞬间红潮遍布。   “还有,给我送水的也是你吧?之前偷偷塞笔记给我的是不是也是你,上次,也是因为知道我耳朵不舒服,所以才故意报听写的时候特意慢慢说,对不对?”   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残忍地说着自己知道的一切。   看向她拼命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的小表情,藏在背后发抖的手,熟悉的快意再次冒上来,第一次,他忽而察觉到:原来真的有一个人,是完全不惜代价的、不问后果的。愚蠢的爱着他。   “你觉不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   “对不起,蒋成,我只是、我只是,然后……”   “自作聪明。”   他发现了她的秘密,然后戳穿了她的秘密。   像是毫不留情地戳穿肥皂泡,又或是一个女孩单纯的公主或灰姑娘梦想,用最不留情的方式,只为了逼问一个答案。   一如小时候,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不管怎么任性,只要依旧是母亲的孩子,就永远不会被放弃那样,他也试图证明,在舒沅面前,不管多过分,不管目睹了多少次他的恶劣,她好像都和别人不一样,包容和接纳着所有时候的他。   但是出乎他意料,舒沅最后的答案,却是红着眼睛,扭头跑开。   她什么都没有解释,也没有承认。   于是那天的日记里,他讥诮而冷静地写下。   【2008年10月7日,烦死了,沅姐是脑子有点问题吗,怎么老稀奇古怪的。】   稀奇古怪的……   还以为,她真的和别人不一样呢。   气得他写完就想摔掉那个模型。   但拿在手里玩了会儿,想象着她笨手笨脚不是装错这个就是弄反那个的样子,又忽的笑起来,捏着飞机羽翼,就像捏着她的脸。   “舒沅,我警告你,是你暗恋我,你别半途而废了。”   飞机模型当然没法答话。   他于是随手将它塞进抽屉,做了会儿作业,老觉得心神不定,又从抽屉里把它解救出来,放上桌面。   丑不拉几。   但是怪可爱的。   像舒沅。   他的少年心事是冰山下的澎湃,上面死水无波,温柔平和,下头全是糟糕的字眼,糟糕的脾气,糟糕的“用心险恶”。   大概舒沅也害怕,于是那一个月,她不知道抽什么风,竟然再也不理他,看见他就像老鼠看见猫,能跑多远跑多远。   相比较起来,倒是班里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学更长情,永远不放弃嘀嘀咕咕舒沅和他的八卦,说的比真的还真,任由两个当事人沉默——   “你们说够了没?!”   直到,在这群人面前从来懒得显山露水,实质上也是懒得搭理的某人,猛地拍桌而起,一脚踹开旁边某张讥笑嘴脸。   眼角余光,瞥见舒沅背脊僵直,显然是被不远处这头的动静吓到,他愈发冷笑连连。   “哪只眼睛看到我跟沅姐怎么了——我是亲她了还是抱她了,你们这群傻/逼说话不用负责任?”   污言秽语,竟然能出自蒋家太子爷之口,仿佛打开了一群人的新世界。   蒋成又冷不丁瞥了舒沅一眼。   看她明明望过来,又匆忙低下头,遂傲气十足的冷哼一声,话不知道说给谁听:“有这个闲心,不如多干点自己的事……看什么看?看书去。”   那天,还没收到某人小纸条的某人,又在日记里愤愤写:   【2008年11月3日,叫她姐还真以为自己是姐了吧,刺猬还他妈天天笑,笑得出来。】   沅姐……切,除了自己,其他人明明是取来笑她的,有什么好当真的?   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永远那么温温吞吞的样子,那脾气大抵类似怒其不争,一直到躺上床,他仍然生着闷气。   恼怒她的“见死不救”,或者说,“不闻不问”。   哼。   看看她还能犟多久……   都圣诞节了!   平安夜那天,蒋成整个人都很低气压。   明明抽屉里的苹果已经被塞的满满当当,但是某个重新开始和他共享笔记,提醒他注意季节性感冒的人,竟然毫无动作,从午休回来开始,到体育课,一直不见人影。   她一向存在感低,除了他大概也没人在意,就陆尧提了两嘴,也没了后话。   蒋成心里突然有些不祥预感,下了又一节科学课,终于起身装作漫不经心闲逛,实则四处去找。   找着找着,她就又一次冒冒失失,不知从哪里湿淋淋跑出来,又撞进他怀里。   “喂!”   他看着她狼狈到额发紧贴、校服上斑斑水迹的样子,眉头微蹙。   “干嘛去了?怎么不上课。”   “哦,我肚子痛。”   舒沅作势揉揉肚子,看他不信,又脸色爆红地补充一句:“呃、那个,那个……那什么来了,然后,很痛。”   “所以逃课了?”   “……”   他嘴还是那么毒,说什么都正中红心——这大概也成了后来舒沅每次找这个借口时,都不想看到他的主要缘由。但某人偏偏毫无察觉,说着说着,便拉着她衣服往医务室走。   舒沅不肯去,只从衣服里掏出个包装盒略有些被压扁的苹果,一把塞进他手里,便趁他不注意,扭头跑了。   跑得比体育课测100米还快,他追都追不及。   蒋成无语片刻,低头看那恶俗的、刻着“平安幸福”的苹果,撇撇嘴,收下了。   回班上以后,顺带——不是特意,是顺带佯装无意,还转了一圈,看相邻男生的抽屉。   确认自己这个包装确实是独一无二,虽然丑了点,难看至极,还被压扁,但是,好歹是独一份,他也就忍了。   当然,日记里的阴阳怪气是少不了的。   【2008年12月24日,收到沅姐的平安夜礼物,妈的,又是苹果,好俗,还坏了,真丢脸。】   墨迹落定。   那天晚上,垃圾桶里一堆苹果,所有的礼物里,他只要了这最丑的一颗。   一边吃苹果,一边写完日记,小少爷咬着果核,看着自己如旧字迹,想了想,好像确实有点太刻薄,本来还想再加一句什么别的——至少,像是“她还是有点可爱之处”什么的。   但,真实想法怎么可以写进日记?   少不了被人偷看到,比如,他那个时不时就摸到钥匙来“偷窥”他公寓情况,连招呼都不打的老妈。   被她看到还了得?   “啧”一声,他又看一眼日记:反正写得都是事实嘛,又没骗人。   于是心安理得的,他很快合上日记本,扔到书架角落。   但莫名其妙失眠半宿,第二天,还是起了个大早。早餐时,又特意叮嘱,让家里保姆准备了一盒热乎乎的豆浆。   这盒豆浆,后来给了某个肚子疼、跑不了操的小姑娘。   *   然而,当很久以后,当他知道了那天的平安夜苹果之所以被压坏,是因为她买完回来,被一群女孩推进洗手间,关了两节课;   当他知道了,她很多次偷偷躲着看他而不敢再看的理由,她永远埋着头的理由,是因为那些比他想象中更狠毒,更黑暗的排挤,是那些比明面上能让人看到的冷暴力更可怕的伤害,甚至有些时候他自己也成为默许的一员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能做的只是抱住她。   从阴冷的仓库,到充斥着消毒药水的医院。   从可怖的太平间外,到她父母的墓前。   他后悔自己没能早点发现,后悔自己曾经默许这一切,甚至后悔自己,或许,正是他的羞于提起,正是他从小到大的多疑和敏感,纵容了一切的发生——如果他早一点站出来,哪怕只是为她说一句,堂堂正正的说一句话,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但他说不出口。   面对着她那一年,以及后来的很多年,永远充斥着感恩、感激、依赖的眼睛,他依旧纵容自己,对那一切绝口不提。   不要提起。   因为如果提起,恩情和爱就变成弥补。   他太嘴拙,不知道怎么才能跟她解释,如果她又害怕到逃走怎么办?   他改不了自己的坏脾气,就像改不了,从某一刻开始,他早已习惯于偷偷看向她,同样关注她,她随口一提西班牙菜,随口一说新加坡的叻沙,他都始终记得,记得很多年——这些话,说出口,他怕只会把她吓到,不如不要解释,就当做偶然。   或许有一天,她会发现。   她爱他,始于庸俗不过的外表,如同爱世上任意一件珍宝,爱世间美好。   而他爱她,却是他一生中,从少年时候开始,唯一坚持到最后,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多感激她。   从糟糕晦涩的世界里发现他,把阳光带来,他拥有了一个家。   他想回家。   真的很想。   很想她。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字数就原谅我稍微迟到了一点吧呜呜呜TAT   以后还是会尽量稳定在九——俺错了,还是十点吧,比较稳妥!   感谢在2020-06-02 06:02:20~2020-06-02 22:08: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fedcbaa、三分糖就够了 5瓶;素年锦时意、大大大大大大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抢救室外的指示灯长亮, 已然两个小时。   舒沅大脑空空,浑身是血的衬衣尚未来得及换下,只始终呆坐在门外长椅上, 不敢挪动半分。   “……”   她两手死死握住手机。   屏幕上依稀可辨, 是数小时前、备注【阿妈】的联系人发来短信。一串又一串, 从询问情况到安慰她不要担心, 言辞间极尽关切。   【妈妈已经上飞机了,尽快赶过来。】   【蒋成不会有事的, 你也不会有事, 宝贝, 你先缓一下情绪,不要再想那么多了, 知不知道?】   话虽如此。   她却连打出只言片语回复的力气都没有, 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直到不多时, 方才离开不久便折返的钟邵奇重新走回这头,与她相距一人位置落座。   “钟生。”   才刚一坐定,不远处, 安保方面的主要负责人便急忙凑上前来,向他如实汇报工作:“我们已经和医院还有警方都协调好,准备好,在VIP病房前面拉开警戒线——还有大门, 大门和这边走廊过道都设了人手,媒体的人应该进不来,不会让他们排到‘前线’照片。”   “好。”   钟邵奇点头, “帮我和谢Sir说声谢谢,辛苦他帮忙。”   “啊?……哦,是、是,当然。”   负责人只缓了半秒,立刻会过意来。   凑近半步,又低声在老板耳边低言几句,请示完毕,复才在对方摆手示意下,随即扭头离开。   然而,没有了这层喋喋不休话语遮盖,只剩两人的长椅上,气氛终究重新陷入沉默的尴尬。   直至片刻过后。   钟邵奇侧头,看向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的舒沅,还是放弃了等她开口的打算,将回来时抱着的一叠衣服递到她面前。   “舒小姐。”   他说:“要不要先去换件衣服?这是我太太从家里拿的几件外套。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穿。”   到底是世人交口称赞的温文贵胄。   哪怕对着眼前这样一个脏兮兮的血人,他照旧面不改色,话音温和。   舒沅被他提醒,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抬头。   眼神落在面前那几身尚未拆牌的外衫上,她登时一愣,下意识看向自己身上斑斑血迹。   半晌,才勉强笑笑,哑着声音回应了句:“……给你添麻烦了,钟生。”   说话间,沾满血污的手悄然在腿侧擦拭。   直到已不再一手一个血印,她接过衣服,又轻声道谢。   “没事,是我应该做的。”   钟邵奇摇摇头,“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以前的帮忙。当时你还在蒋家,几次在时装周上,帮我太太解围,她都跟我说过。”   “……啊?”   “用我太太的原话说,她一直很遗憾,她嫁给我的时候,已经没办法跟你做妯娌……她实在很喜欢你。但无论怎样,还是希望我尽可能多帮忙,也算代表她,向你正式道个谢。”   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立刻放下手头工作,和蒋成一同造访早已结恶的霍氏——当然,导致现在的后果,确实也是最坏的发展了。   钟邵奇暗叹一声。   面对着眼前脸色苍白的女人,却到底没将事事点破,只把类似的说法,又用在劝她吃饭,劝她回复一条两条朋友信息、别让人担心之类的琐事上,一一奏效。   井井有条的安排到最后,舒沅紧绷的神经,似乎也终于逐渐冷静下来。   努力打起精神,回复蒋母之余,也给得知消息不断打来电话的林柿回去一条不要担心的短信。   半晌,才收起手机,又重新看向抢救室的方向。   灯依旧亮着。   已经过去两个半钟头,里头还没有任何消息,也不见通知,愈发烧得人心慌。   她不敢再细想,满脸疲态地靠向椅背,单手遮住双眼。   半晌,闷声闷气地,却又开口:“其实,他今天过来,是不是专程……为了我的事?”   回应她的是沉默。   钟邵奇显然不想直面回答,思忖再三,只说:“这个问题,等他醒过来,再亲口告诉你吧。”   “但是——”   “毕竟,你要明白,到现在再来追究什么因果论,都只是自寻烦恼而已了,舒小姐。”   钟邵奇不等她说完,便先一步伸手,轻而又轻,拍拍她肩膀。   “而且,就算这么算起来,最大的责任也应该在我,没有考虑到这类不安全的情况。总之,多余的事就不要想了,你只要知道,同样的事,如果发生在我和我太太身上,我也绝对不希望她因为这些事责怪自己——”   一个“己”字,话音刚落。   走廊尽头,一阵急匆匆脚步声忽而由远及近。   “沅沅!”   舒沅循声望去。   正看见面容如旧优雅明丽的蒋母小跑而来,两眼红红,一看见她,便想也不想扑进她怀里。   “沅沅,妈妈来迟了,你吓到了吧?”   钟秀抽了抽鼻子,呜呜咽咽:“……还好邵奇在,不然连个照顾你的人都没有,我和你们爸爸都怕死了,生怕你和阿成出什么事。”   说是这么说,但蒋父这次,却难得没有跟着自家老婆一起来。   舒沅不用想也知道,他八成是被自己儿子任性举动导致的后果气到不行,干脆以此“示/威”,遂也跟着心虚起来,不敢答话,只轻轻拍着蒋母肩膀。   好在不比往常,钟秀这次,也不过就放任自己小哭了一会儿。   想着侄儿还在,擦擦眼泪便直起身,两人简单交谈了几句,问清楚当时情况,她随即摆摆手,让钟邵奇早点回家去。   “不要让小昭等你等到太晚,这里有大姑姑,只是媒体那边的事,就劳烦你多费心了,邵奇,”她苦笑,“老本家的事,以后还是要你多看顾,你表弟这次……总之,以后你要多注意安全,不要多想,大姑姑不会怪你。”   虽然,她看着一向只是恣意挥洒人生,不管不顾的小公主。   但曾几何时,直至如今,她从不曾失却昔日钟家贵女的教养,知进退,懂分寸,从不让人里外为难,遂也只强挤出个微笑,目送钟邵奇颔首过后,转身离去。   留下曾经的婆媳,如今的钟秀和舒沅,紧紧握住手,一同坐在长椅一侧。   钟秀抬眼看向抢救室的指示灯。   不过眨眨眼,泪水便争先恐后,从似乎永远不曾从少女变作母亲的她眼里不住滚落。   一颗又一颗。   舒沅有些手足无措,想要道歉,但还没开口,对面却先问她。   “沅沅,这三年,你有真的找到,让自己开心起来的办法吗?”   “……”   “妈妈希望你找到了。”   钟秀擦了擦眼泪,话音落低:“因为那时候的你看起来真的很矛盾,也很痛苦,但现在的你——我之前买了你的书,听了你的英语访谈,看得出来,你现在自信很多,也终于有了自己的生活,妈妈为你开心。”   “……”   不知为何,舒沅只是听到这,便一下鼻酸不已。   恍惚还是三年前的病床边。   蒋母也是这样,听着她平静的诉说,平静的恳求,听完了,同样的擦擦眼泪,同样的问她——   【做这样的选择,是你想清楚之后的决定吗?】   【你要确定自己不会后悔,是用理性而不是感性做的决定。如果是,如果你觉得只有这样,你才能快乐,你认定还清楚了蒋成和你之间的“债”之后,自由和独立比什么都重要——那妈妈会帮你的,你不要害怕,妈妈就是你的妈妈,怎么会有不帮女儿的妈妈呢?】   即便她分明是永远昂着头生活的白天鹅。   也许有时不知人间疾苦,有时抱着愚蠢的理想主义,但是,她有着被保护得最好也最诚实温柔的心肠,多年来一直如此。   昔年此日,舒沅一样的点点头,又摇摇头。   沉默许久又许久,再开口,也只能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妈妈。”   “我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没有想过蒋成会受这样的伤,是我太自私了吧?如果、是不是我做得真的不够好?”   她满眼迷茫。   两手紧扣,话音越来越低:“妈妈,我不想蒋成这样,真的不想……”   “如果蒋成会好起来,我宁愿——”   “别说了。”   钟秀却突然拍拍她手背。   女人红着眼圈,叹了口气,依旧冲她摇头,“不怪你。我不怪你,蒋成也不会怪你,你不用为了今天发生的事,去后悔三年前你做的决定,这样的话,当年那么多的挣扎和纠结,不就像笑话一样了吗?”   舒沅一愣。   而钟秀只是转身,蓦地轻轻抱住她,像母亲一样,轻拍她单薄背脊。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永远不要后悔自己的决定。沅沅,这世界上很多人不快乐,都是因为后悔——可是后悔有用吗?”   “何况,你不是后悔,你只是害怕而已。 ”   怎么能不害怕?   如果蒋成因此而死,于她而言,犹如整段青春在眼前彻底枯萎,人生一半用来还债,一半用来赎罪。   但那绝不是蒋成想要看到的,也不该是她拼尽全力最后得到的结果。   即便钟秀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却打从心底了解自己的孩子,流着怎样的血,有着怎样固执的性格。   钟秀说:“他只是不想让你那么狼狈,得之不易的生活又重回原点而已,沅沅,不是为了让你变得现在这样。”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   钟秀顿了顿。   “……只是,如果你想弥补心里那份难受,那你听我一句劝:妈妈三年前答应了你一件事,你现在,也答应妈妈一件事,好不好?”   *   时间仿佛静止,各自沉默。   半晌,钟秀推开她肩膀,继而认认真真地,从包里掏出一份产检报告书,抚平褶皱,塞到她手中。   “……什么?”   “我希望你答应我,沅沅,如果蒋成能够安全走过这一关,你答应我,会好好的、开诚布公的,把三年前那时候时机不对,说不来的话,当面跟他说清楚,可不可以?”   舒沅没有答话。   只默默垂眼,看向那陈旧的报告单,边边角角处,已然皱痕遍布。   ——她一眼便认出上头字迹。   分明就是下定决心流产那一天,被她揉皱丢在垃圾桶里的那一张,上头医生的批语,虽龙飞凤舞,但“畸形”、“不建议生产”、“风险极大”等字眼,却依旧清晰可辨。   钟秀重新握紧她的手。   “他真的努力过了,你跟他聊一聊,你会知道的。”   作为一个母亲,也作为旁观者。   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插手,只是劝她,可不可以再多给蒋成一点清楚的,分明的,摆上台面的表达机会。   “他只是不会表达,可低调的捐了很多钱给城南,设立关爱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基金会,他用心了,真的;他也知道你心里在难过,所以哪怕被他爸爸骂得狗血淋头,还是在你离开那年,去英国之前,就中止了和叶家的合作,先是分股,又大力在散户手里收货,慢慢加持了三亿股份,把叶家排除出了上层股东圈,重新拿回了天方的控制权……他真的顶着很大的压力,那段时间我偷偷去英国看他,看见他在爱……在伦敦,每晚都要吃好几片安眠药才睡得着,沅沅,你知道吗?他这个孩子不是坏孩子的,他只是嘴笨啊。是我这个当妈妈的没有好好教会他说话,你多给他一次机会,你要相信,他真的真的,除了喜欢你、想让你回来之外,真的没有做过比这个更努力的事了,你相信他一次,好不好?”   无声泪水,从舒沅通红的双眼里落下。   “妈妈不想干涉你们的事,他也不让我说,但是这次,就这次……”   钟秀几度哽咽。   当是时,一道突如其来的男声,却陡然横插一脚,在她们背后出声。   “舒……沅?”   不过一声。   那尾音发颤,是如有预感的丢盔弃甲。   两人齐齐抬头看去。   视角使然,钟秀先一步与对方目光交接,随即歪了歪头,满脸疑惑。   眉心微蹙。   即便她已然五十有二。   然而不笑时,尤其泫然欲泣时,脸上却全然不见岁月痕迹,恍惚还留有许多年前,在Richard的婚礼上,被戏弄着哄上台,依旧毫不介意、朗声大笑的青葱少女痕迹。   她对一切一无所知,他却因另一个女人,对她恨意燎原,了若指掌。   钟秀问:“……你是?”   宣扬牙关紧咬,背在身后的手颤颤发抖。   另一头,女人却已一抹眼睛,鼻音重重,咕哝着想起:“是Richard的弟弟吧?……还是儿子?我们好像见过。”   当然见过。   宣扬碧蓝两眼满是血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脑子里乱糟糟吵成一片。   停顿片刻,只得逼着自己别过脸去,看向舒沅。   “我是来找你的,”他说,每一个字都咬字极重,“舒,这次剧本的事,我决定了,还是全权交给你,分部那边,之后会派人跟你协调,至于我,可能要先回总——”   *   “叮”一声。   仿佛是天意。   就在他努力圆谎,努力想要在她面前挽留最后一丝形象的瞬间,面前,抢救室大门霍然打开。   他后话戛然而止。   舒沅猛地站起身,扭头看去,那被簇拥其间,戴着氧气面罩、脑后头发全给剃了个干净的病人,此刻双眼紧闭地俯卧,血迹斑斑的西服,早已替换成一层又一层的绷带,不仅惨,看起来还滑稽得惨绝人寰。   ——好丑。   舒沅揉揉被泪意模糊的眼睛,看清楚,笑了声。   丑死了。   可眼泪更先一步掉下来。   顾不得医生还在向她们这些家属感叹,顾不得他们在说,蒋成是如何运气好躲过一劫,要不然瓷片刺入后脑神经,将会后患无穷,而他刚刚好,只是分毫之差,从鬼门关前被人拉回人间——   嘁,其实有什么幸运的?   他简直是世界第一冤大头,替死鬼。   “沅沅?”   “妈,我没事……没事。”   她侧头避开蒋母的打量,试图笑着,转瞬间,走到他跟前,又忍不住扁起嘴。   豆大的眼泪掉下来。   她只敢认认真真看他一眼。   下一刻,便再忍不住的捂紧脸,蹲下身。   “蒋成……”   她攥紧手里的报告单。   终于,当着所有人的面,二十八岁的舒沅,却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的十点,就是十点开头的时间都包括在……(被打走)——俺诚恳道歉,还是没调整过来生物钟,晚上六七点一直打瞌睡orz我再努力两天!   而且过渡章太难写了555,好在,下一章是糖(一本正经脸)   感谢在2020-06-02 22:08:24~2020-06-03 20:19: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2个;朝歌、星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gdjosjshjka 10瓶;蛋挞妹妹233 5瓶;子夜有星光、问问、五花肉的肥 3瓶;胡萝卜片 2瓶;LI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此后数天, 香港一直都是阴雨交加的坏天气,不见晴朗。   舒沅来回奔波于路亚娱乐和医院之间的状况,更是已成常态, 本来早该返抵上海的计划, 也因为公事麻烦不断, 私事放心不下, 只得一拖再拖,始终定不下具体方案。   同样的, 橙子在任方家里的滞留时间, 也随着她“战线拉长”逐渐无期限似的增长。   舒沅原本担心那头情况, 正准备拜托顾雁去一趟,另外安置好橙子的住处。可没想到, 那位任先生却极负责, 直接主动提出多照顾橙子一段时间, 顺带的,不忘每天雷打不动发来一段短视频,给她看橙子在公园草坪上活蹦乱跳捡球的傻样。   【任方】:今天的橙子, 附视频。   【任方】:您尽管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它。   ……您?   舒沅挠挠鼻尖。   虽然总感觉对面说话方式像是换了一个人,但她此刻焦头烂额,实在也没闲心顾虑太多, 只得道谢再道谢,继续定下心神,先处理香港这头一团乱麻的大小事再说。   *   时间转瞬即逝, 又是小半个礼拜过去,来到周末。   舒沅从青禾大厦出来,斜挎着一背包剧本材料,左手提着小袋超市购物战利品,右手撑伞。晚餐前,终于冒着大雨险险抵达医院门口。   却没想刚一下车,映入眼帘,依旧还是连日拉开间隔的警戒线,在风雨中晃晃欲坠。   明明已经驱赶无数次,医院前坪,却还是和昨天一样的场面。   拥攘的香港媒体照旧围堵不休,也不管会否影响到医院的正常经营,仍旧不死心地扛着长/枪短/炮,围住蒋氏派来的发言人,在雨中大声发问:   ——“你好!我是AOE娱乐的记者,请问现在蒋先生情况如何?有没有脱离危险期?什么时候才能出来接受采访?”   ——“我是金融前线的记者,麻烦回应一下,蒋氏方面将如何应对近期股价狂跌的情况,这是否佐证了股民们的担忧,意味着小蒋先生的身体状况,将直接影响到大众对于蒋氏的发展信心?大蒋先生有没有重新出山的打算?”   ——“请问贵公司有没有考虑过最坏的情况,请正面回答,谢谢!”   ……   港媒是出了名的敢问敢写,不到片刻,对话越来越尖锐。   那负责人听得面色凝重,到最后,索性无论对面问什么,只一个劲的微笑摆手。   “抱歉,蒋先生现在不方便接受采访,各位请先回吧。”   话音刚落,四面瞬间一阵嘘声。   却也有眼尖的媒体记者,注意到那负责人正不住往舒沅这边探看,竟也跟着扭头望来。   她连忙把头一低,戴上口罩,快速和旁边通道的普通病患及其家属“合流”,浑水摸鱼间,才得以径直上楼,顺利进到蒋成所在的VIP病房。   房间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   蒋母睡不惯医院,早已被她劝到钟家住下,今天似乎还没过来看望,茶几上照旧整齐堆放着她昨天没看完的剧本草稿。下午临走时炖好的排骨汤,此刻也已传来馥郁浓香。   舒沅放下包,扭头到小厨房里,把汤锅端离灶台晾凉。随即按照墙上贴好的每日菜谱,熟练地洗米淘米,给厨具设置好熬粥状态。   直至确认万事俱备,复才盖上电饭煲顶盖,扭头走到蒋成病床旁,小心翼翼搬了个凳子坐下。   顺带的,也从床头柜前的小书架上取了本金融杂志,照着昨天折页的地方,她继续逐字逐句照念起来:   “环球资讯。近日,新加坡WR联合出版集团股价相较上月整体有所回升。有知情人士表示,本次反弹或与股东大会内部决议有关,乃内部认购推高股价,试图为持续低迷的纸媒出版业打下一剂有力的强心针。其集团季度报告也显示,未来主要的发展方向,将会陆续向版权改编、媒体文娱市场转轨,以期强而有力的资本转型,并向正在高速膨胀的中国大陆市场进军。此举得到业内诸多专家学者的肯定,进一步增强股民信心。”   “国内资讯。曾一度在香港地区创造辉煌成绩,数年来,却持续因内部山/头恶斗,导致业绩低迷的陈锦记食品有限公司,确定将与大陆明耀食品加工集团展开战略合作,股市利好消息频传。此外,近期尤为引人注目的蒋氏集团,则因为企业接班人意外遇袭,成为国内外高度关注的对象。各方媒体正紧密注意后续动向,然而迄今为止,相关方面并未给出具体澄清,笔者也将持续跟进报道……”   之后的几页,全都是蒋成受伤当日,诸多路人有意无意拍下的照片,即便被几重马赛克遮挡,依旧拦不住入目可见的血腥。   也因此,越念到最后,她声音越低。   注意到后文用词消极,阴谋论不断,索性戛然而止,却仍不由下意识地,又侧头看了眼病床上毫无反应、平静如沉沉睡去的蒋成。   ——自从大前天从ICU转出,逐渐从依靠鼻饲进食的重度昏迷状态,到可以服用流食,他的气色虽然略有好转,却不知何故,迟迟没有醒来。   舒沅只能依照医嘱,按部就班地照顾他、陪着他,然而除此以外,她和医院外或杂志上,那些苦苦等待消息的好事者,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所有人都在等着。   究竟他将睁开双眼,一如往日,力挽狂澜,抑或永久睡去,留下万千唏嘘,满城动荡。   而她也在等着一个“宣判”。   当然,她更希望是他活着——迎来他们迟到的对谈。   *   那蒋成呢?   事实上,此刻的他,还完全体会不到这番复杂的心境纠葛,也不知道这漫长的沉睡究竟意味着什么。   于他而言,这段经历,似乎更多只是一段冒险,催促他在黑暗里永无止境的向前跋涉,寻找着装有某段回忆的潘多拉宝盒。   长廊没有尽头,任他漫游。   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看到一丝隐约光点,他竭尽全力、尝试着走到那头——眼皮却如有千斤重,勉强掀开,亦只有一片花白,归于雪白:终点的答案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一阵熟悉香气,忽而钻入鼻尖,勾得人食指大动。   “……”   可惜过程实在漫长。   他花了几乎十来分钟,才逐渐适应眼前白到过曝的天花板带来的视觉刺激。   听觉随后逐渐回笼,隐隐约约,似乎能听到从某处传来脚步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这声音他已经很久没听过。因为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既不想回老宅,家里也没有人为他做饭,大多数时候,他听到的都只是昂贵的外送餐盒扔进垃圾桶里的一声闷响罢了。   于是这声音,或者说是自己当下格外僵硬艰难的处境,终于让他好奇起来,试图努力侧过身子细看情况。   无奈背上接二连三传来的痛感,却让他连侧个头也满头大汗,整个人仿佛在水里浸过,用尽全力,也只能稍稍偏移不到三十度——   但也够了。   他先是看见一旁的茶几上,成叠的白纸黑字。上头满是红红绿绿的记号笔标记,花俏却细致。   这些记号方式他再熟悉不过:从高中开始,阿沅就一直习惯这么做笔记,永远主次分明,力图让他这个“共享者”过目不忘,帮他偷走捷径。   像是和预想中不谋而合似的。   下一秒,他随即看见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他的前——妻子,就像从前一样,在电饭煲前停步许久,盛好粥碗,又小心翼翼地低头吹凉,披肩长发乖顺垂落,好似连剪影也温柔。   当然了,偶尔小冒失的习惯也还是像以前,老是改不掉。   刚放下粥,端汤的时候,又被砂锅边角烫到。只听得“嘶”一声,她几乎蹦起来,连忙捏住耳垂解热,好半会儿才缓过劲,将准备好的几样餐食一并放上托盘。   她似乎还没意识到,更大的惊惶还在后面,竟还耐心地刷锅洗锅,动作熟练,一如他们漫长也短暂的婚姻时光里,她也永远是这样做着,然后笑着,小声抱怨:“……我对你很好吧,蒋成?你都什么也不做。”   【嘁,又不是什么难事,那我来做——】   【行啊。】   【不就是这样,然后洗洁精,然后……】   【诶!你别你别,我的瓷碗!这种锅不能用清洁球!……行了,你别动了,我来洗,你站过去。】   他们也有打打闹闹,少年夫妻缠绵时候。   只可惜,那好像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回忆。   蒋成的喉口像是堵着什么。   话全哽着,没说出口,也没来得及提醒——   只能任由她这一转头,两人骤然四目相对,呆在原地,谁也没动……也不敢动。   他唯恐她会别扭,会怪他给她多添麻烦,又要老话重提,让他不要再纠缠。于是噤声不敢开口。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说,唯独眼圈一下红透。   那粥和汤一下被她反手放上案台。   他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然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跑到床边,伸手便将他脖颈紧搂住。   “阿沅……”   他瞬间面如土色。   秀气胜女子的脸上,难得有这样表情,眉心隐隐抽搐。   天知道这样温馨场景。   舒沅一句带着哭腔的“我还以为……”才说了一半。   蒋成却似乎不知道“煞风景”三个字怎么写,紧跟着咬牙切齿,挤出后半句大实话。   “阿沅……疼、疼!”   舒沅:“……”   或许这就是情商白痴人设永不倒吧。   她气得想打他,然而又哭又笑,最后也只是揉揉眼睛,小心放开他。   “疼死你算了。”   她咕哝着,鼻音浓厚:“蒋成,谁让你这么不怕死的?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姐妹萌。   别等我早点睡,早上来看吧~   感谢在2020-06-03 20:19:50~2020-06-04 16:00: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鹿鹿子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死就死吧。   谁让身体下意识动作总快过脑子, 这后果又不是没预料到,不赖自己赖谁?   这方面的蠢事做得多了,蒋成早看得开, 也把自己那些想法理得明白干脆。   但突然间, 将舒沅反应过来眼前处境、又逐渐踌躇着退开数步, 默然按铃提醒医生的小动作看在眼里, 即便字字句句都到嘴边,他终究还是把所有咽回腹中, 半个字也没说出口。   ——当他固执吧。或许也因为他现在很清楚。   有些事, 从不是为了拿出来炫耀讨好才做的, 他不想把这份感情变成这么廉价的筹码,也不想成为“救命恩人”、“大英雄”、“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   他和舒沅本该从来都是平等的。   他保护她, 是因为他爱她, 她值得, 而不是“我想拥有她”,“她是我的”。   这不一样。   *   于是,同一间病房。   两人各有心思, 各自沉默。   直至一小时后,结束了大批医生护士蜂拥而入、从头到脚滴水不漏的检查,又听了一大堆蒋母在电话那头的低声啜泣、关怀备至,暂时屏蔽掉外界过分关注的全院重点看护对象“蒋某人”, 复才得闲下来,侧头一瞥。   不远处的小茶几旁,舒沅正按照刚才医生的叮嘱, 在便利贴上誊写着之后养伤的注意事项。一笔一划,不仅慢得出奇,且认真非常。   当然,究竟是为了缓解尴尬,还是真的不想分心,就见仁见智了。   蒋成:“……”   不是他说,刚才情动的一抱仿佛只是幻觉。他毫不怀疑,她现在大概对桌角贴好的便利贴都比对他有耐心,似乎已经忘记了病房里还有一个人,更完全没有抬头搭理他的意思。   哼。   蒋成撇撇嘴。   好在,思来想去到最后,想到裹满纱布的后脑隐隐作痛,甚至带着些许陌生凉意,他还是终于找到借口,目光一转,轻咳两声,小声提醒了她一句:“阿沅——汤。”   这声刚落地,舒沅笔尖登时一顿。   “汤?”   她抬头,有点呆呆地反问。   好半天,才陡然想起被自己随手搁置在案台上的冬笋排骨汤和清淡白粥,“蹭”的一下站起身来。   “哦,对,汤——那个,你、你喜欢吃,不是,喝的。”   她有些结巴。   明明是对着他说话,视线却穿过他,只一个劲盯着他背后的墙纸。   说完这句,便忙不迭扭头,很快端来汤和粥,放在床头柜上。   然后呢?   蒋成这次终于学聪明了点。   当即熟练地摆出无辜脸,给她铺了个百米长台阶下。   “我真饿了,”他咕哝着,“但背上疼,脑袋后头也疼,阿沅,手一动也疼。”   这不是吃不了吗?   那只能等喂了。   舒沅脸色一僵:“……”   此时此刻,谁又能想到,其实完全没有吃饭胃口、甚至连喉咙也还因为虚弱状态隐隐作痛的某人,只不过是在脸不红心不跳地撒着谎而已。   ——大抵他这技术已炉火纯青。   她只不经意盯他一眼,便仿佛又看见某年某月某日,熟悉的、湿漉漉的、有所求的眼神。   恍惚还是昔年今日。   虽然配上那粽子头,再帅的人也实在有点说不上来的滑稽。无奈她始终最受不了也拒绝不了的,还真就是他示弱的时候,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一时间,刚才心里打了一万遍开口的腹稿,只得又一次作废,她略有些别扭地坐下身来,还是认认真真地,先给蒋成摇起病床,复才端起汤碗。   蒋成喝了一口。   舒沅余光偷偷瞄他。   他准备喝第二口。   舒沅正低头,吹着本就只剩点余温的一小勺汤,却又突然,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一下抬起头来——   可惜天公不作美。   偏偏好似算准时间,让她撞上他不闪不避视线。   刚想好要说的话,一时又不知何故堵了喉口,她顿了顿,只能干巴巴的恶人先告状,说了句:“看我干嘛?”   她其实从小就有这臭毛病:不会撒谎,又想不好怎么措辞的时候,往往只能乱说一通,试图转移开对面注意力、继而寻求脱身办法。   可谁能料到,蒋成这次完全不按套路来?   倒是一计直球,直接打得她两眼发黑,好半天,耳边都只剩下那句毫无铺垫就说出口的、轻轻软软的一句:“我想你,老婆。”   那声音还带着未褪去病气的虚弱。   但凡换个别人坐在这,大概也只需要三秒,就忍不住,会要对眼前这病弱大帅哥缴械投降——   问题就在这。   舒沅又不是什么青葱少女,加上对他这话早已免疫多年,还以为他又要不分场合乱说话,瞬间头皮发麻,尴尬到只想把碗砸他脸上。   但这样对待一个病患未免太无情无义。她实在下不了手,只两排牙齿咬得喀吱作响,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   “你别担心。”   结果话太结巴,又被对面抢去话茬。   蒋成也不给她机会反驳。   像是塞了一肚子话要说,一股脑便抢先倒出口,嘶哑到底的嗓音也一点不影响他发挥:“我不是想要用这种办法让你一下原谅我,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怎么才会原谅我,真的。”   啊。   原……谅?   舒沅一愣。   他突然蹦出口的字眼,好像正是为了打消她疑虑而来。   甚至莫名勾起回忆:这个词,大概,或许,好像,真的是她第一次从蒋成嘴里听到,还是用这么诚恳的语气。   一时间,犹如天方奇谭,怪异到足够把她想讲的什么“谢谢”、“我知道你做了很多”、“我们是不是可以好好聊一聊”都比得逊色非常,简直拿不出手。   她想接话,又不知道怎么接。   迟疑片刻,蒋成却长睫微掀,忽的定定看她。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哑声说。   “就在快死的时候,大概是吧,反正,好像人生走马灯一样,我看完了那个梦。当时一直在想,我怎么这样?我以前是这样的吗?结果还真是。”   舒沅默然。   “……原来我小时候,是真的不懂怎么替人着想,尤其是替你着想。可能因为相信你喜欢我,不会离开我吧?所以那时候永远学不会珍惜,为了面子,死也不想承认,其实我也很喜欢你,真的。从十七岁,我就一直喜欢你,只喜欢你,到现在二十八岁了,十一年了,这是我这辈子除了赚钱以外坚持的最久的事——可我六十岁总会退休吧?最多六十五岁,但我喜欢你这件事,不管你愿不愿意,答不答应,都可以到我死的时候才说,你知道的,我不相信什么神啊鬼啊的,死了就是结束了,到那时候,才是真的不能再继续了,我没骗你。”   “……”   这一点也不浪漫的语气,简直了。   到这个时候,这人说话还完全没有点优美措辞痕迹。   简直就像是在给她做担保,一板一眼,毫无平时的矜傲气质。   却不知为何,大概她也被传染了——只听了几句,就忽而眼角发酸,只得一边嘀咕着“病糊涂了吧”,一边放下手中汤碗,不住仰头向着自己扇风止泪。   有什么好哭的?   在她的预想里,自己应该有理有据,有进有退,十足大女人才对。   可眼泪偏偏止不住。   尤其是,这人竟然还敢接着说:“我真的没骗你,骗你……骗你马上破产,一辈子打光棍,没儿没女。”   年代感十足的毒誓,果然很有初恋气质。   ——蒋成,你真的是九零后吗?   她听到气得直翻白眼。   结果,大概也是被她边气边哭,依旧断线珍珠似的眼泪吓到,逐渐的,他也跟着开始有点语无伦次起来。   本来说话声音就嘶,人又虚弱,折折腾腾一大段话,说了快半个小时:   “还有,呃,除了年轻时候的事,还有,那个,我还有原则性的错……就是和叶家合作的事,那件事是我错了。”   “我当时、当时是这样计划的:先借壳上市,把天方的股价推高,趁着那时候虚假繁荣,很快就跟他们合作,他们买股票,我赚了他们三亿本金——就,整个原理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主要,当时在他们那个领域,叶家的技术确实属于顶尖水平。你也可以理解成,就相当于我需要他们出钱,又同时给我出力,我当时是没有把这个归类到合作的,只是一种变相的Limited Partnership(有限合伙)。当、当然我还是错了,对不起,阿沅,因为当时情况比较急,我们才刚从香港回来,已经领了证,可我爸一直……我只是特别想向他证明,我能行,我是个男人,可以自己选我要过什么生活,所以才脑子一热,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加上当时生意上的那些事,你又一直不喜欢听,我怕跟你解释了,要是解释不全,你心里会有根刺,所、所以这样了——当时你问我这件事我就慌了,其实是,确实,应该当时就跟你解释的。”   “还有,结婚那三年,我一直没有问你想不想出去,后来也不想同意你出去,也是因为我大男子主义,我承认……我现在承认了。因为当时,当时我觉得我妈一直就都那样,然后过得也挺好的,你出去了,我担心你被人骗……就,我、我觉得你其实是……”   他哽了哽。   “其实是,就,没见过太多外头比较花言巧语的人,然后才,就,觉得我特别好吧,可能是。你感觉……会比较喜欢说好话的人,那种比我会哄你的,但他们都很假!我怕你……”   “怕我什么?”   舒沅被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气笑了:“怕我喜欢别人?你这么自恋的人,会有人比得过你?”   “那还是没有。”   “……”   “不、不是,那还是有。”   蒋成垂眼。   话音一顿,又轻声说:“可我确实不差,是不是?”   说完,唯恐她摇头似的。   几乎下一秒,他便紧跟着,问出心底最深的那一句疑惑:   “所以我想不明白,阿沅,其实有好多话,你跟我说,我会改的。为什么要离婚?……我们的孩子是无辜的。”   舒沅看着他,而他鸦羽般细密长睫低敛。   这好像也是第一次,他当着她的面,努力的,平静的问出这个问题。   可控制再三,听到耳中,却仍掩不住几乎哽咽。   “——甚至你都可以离婚,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我回来的时候,你就不见了,孩子也没有了。”   那一年,他还没能感受到成为父亲的喜悦,已经先承受了失去孩子的悲痛。   那感觉好像还在昨天,他疼到整个人几乎无法自持地蜷缩起来,耳边来来回回,只有她那一句,【我应该拒绝你的】。   应该拒绝一切的开始。   可他呢?   他根本不知道个中曲折,只知道她突然变了,突然就不爱他了。   他怎么可能不恨。   可当从母亲口中得知诸多经过,当他在爱丁堡看着她的背影,那恨里便只有更深的,不愿承认的难过。   至今依然如此。   这是他解不开的心结。   他说完,四下登时沉默许久。   许久过后,等待他的,却是舒沅突然问出的一句:“你知道什么是后见之明吗,蒋成?”   *   人们总以为,看到了结果,就能逆推缘由,改变历史。总以为站在上帝视角,可以充分的体味因果,高高在上。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舒沅对着蒋成,也是对着自己,默默摇了摇头。   “你说的都对,你跟我说这些,我也很感动,蒋成。但是,排除你现在为我受伤,差点因为我而死的情况,如果你再问我,我还是会告诉你,当年的事来一万次,我还是会这么选,不会变的。”   她说得这样坚定。   刚才动人心扉的剖白仿佛全成废纸,哑口无言的只有蒋成,还傻傻追问着,问了句:“……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她笑,“傻不傻呀,你还不明白,我们的思维是不一样的。”   说话间。   舒沅伸手,隔着绷带,轻而又轻地戳了戳他脑门,转手,又戳了戳他心脏的位置。   “你总说你会改。”   “可是,难道我没有给过你时间,给过你机会改吗?我们那时候相处了整整八年,蒋成。如果八年里,哪怕有一次,你为了那本日记里的事跟我道歉,如果跟叶家合作的三年里,你有一次,制造机会好好跟我解释,事情会不会不一样?——为什么你永远不这么想?哪怕你后来为我做的一切,我都很感动,可其实,我只是需要你两句对不起而已。”   这些话终于说出口,前所未有的畅快,甚至令她的声音都发抖。   可这次,盈满她心里的不再是恨,不再是遗憾,不再是说不出口的悲伤。   她看向蒋成的眼睛。   “我只是,想你扪心自问,如果你不去经历这些,你真的会改吗?或者说,难道我还不够了解你吗,蒋成?”   这是一场从因果关系开始就产生截然差别的谬论。   没有谁对谁错,她坐在这里,甚至没有拿出蒋母给她找的借口,给她留下的报告单,语气平静,也只是想告诉他:   “如果不是我走了,你不可能意识得到,原来我除了对你的爱,还是有自尊的。你刚才说了那么多,其实归根结底,还不就是——或许这个比喻不合适,但还不就是恃宠生娇吗?”   “是,在过去这场关系里,你很幸运,你得到了一切,但我很可悲,因为你说的爱,大部分全在你心里,爱我九分,可能只表现出来三分,剩下的呢,我能挖开你的心看吗?我不能,所以,不要说当时是孩子,哪怕当时是要我断手断脚,要我一辈子欠还不完的债,我还是要走,我不要那些永远得我求着才给我的爱,我要分一点爱给我自己,你懂吗,蒋成?”   她不要一辈子困在灶台与床榻之间,所谓烟火气却以爱为名的牢笼里。   她不要一辈子,只成为“蒋成的妻子”,成为“蒋家长孙的母亲”,她要做舒沅,要活成自己本该有的样子。   谁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她爱自己的母亲,尊敬全天下的母亲,却不一定必须要用母亲这个框架,才能加装坚强——她本就坚强。蒲苇韧如丝般的爱,不能成为人生的全部。   她不知想到什么,却又突然笑笑。   “但你知道吗,其实我们也真的很幸运。”   “……”   “对于世界上大多数的人来说,可能走到高中毕业,等没结果的暗恋结束,就是结局了,我们不是;或者再多一点,但走到离婚那一步,也就是结局了,之后就得各自安好,各有新欢——可我们还是没有。”   “虽然我离开的时候,确实没有想过还会回来,因为我没有感受到你有你现在说的这么爱我。但是蒋成,可能人在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人,都是命运的选择吧。你在我人生里的位置,确实太重要,也太不一样了,这点我永远没法否认。所以你说给我这些,我愿意再相信一次,你答应我,这一次,如果你喜欢我有你说的十分,十分都告诉我,好不好?”   她知道他的回答。   所以起身,这次轻而又轻,控制又控制力气的,又一次主动抱他。   她说:“你真的是我见过最不浪漫的人了——可是蒋成,我爱你这件事,和你是不是个浪漫好男人无关。”   “也谢谢你喜欢我,这份心意,我收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有个几天后的……那啥,但是总感觉…咳咳,感情戏后面加这个不好吧!于是我决定把它放在下一章了,免得有姐妹观感不好,让我们小蒋除了蒋狗名号,又得多背一个什么精虫上脑orz,太南了   以及,姐妹萌,和好不是终点喔。   毕竟,网恋修罗场还没掉马吧(狗头)   沅沅子关于高中那场校园暴力事件的心结还没彻底解开——叶文倩还有戏份,你们肯定想不到(狗头)   还有,宣扬宣展那边跟“十分”小蒋抢沅沅子他不香吗!   总之,后面还有小夫妻联手打怪,不要错过喔,晚安……不对,早安,今晚继续见~   感谢在2020-06-04 16:00:50~2020-06-05 04:0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1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闲淡 9瓶;普朗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话分两头。   于公众而言, 蒋成的遇袭事件,却远非知情人所明了的那样简单且阴差阳错。相反,随着案犯被捕、案件细节的进一步公开披露, 坊间对于蒋家和香港霍氏集团交恶的传闻显然愈演愈烈。同时, 霍礼杰日前赴往法国疗养病情的举动, 也被好事的港媒直接报道称, “幕后元凶远走他国‘避难’,背后隐情不见天日”, 一时传为热闻。   迫于无奈之下, 霍氏方面的公关负责人, 不得不主动向蒋成方面提出“求和”。   提出高昂赔偿之余,又以数项海外招标项目作为邀请, 希望能和蒋氏旗下各大公司展开多方多维合作, 以期挽回企业在业内和公众心目中的正面形象。   又是两周过后, 蒋成伤口拆线第五日。   上午十点,昨天一天没合眼、忙着照顾某人复健的舒沅,此刻仍强打精神, 在熟悉的青禾大厦44层大会议室,开会讨论剧本修改事宜。   这已经是她滞留香港的大半个月里,第五版修改草稿意见。   在商业化和文艺电影之间左右摇摆、寻求一个平衡点的同时,她也不断在试图模糊剧本中有倾向性的现实内容, 只可惜,这个建议一再被驳回。到今天,版权方和原作方之间, 气氛已经僵持到冰点。   “舒老师,”为首的青年剧本作家将手中纸页团成卷,不住轻敲桌面,额角青筋微跳,“为什么我们说了这么多,你还是这么固执己见呢?我理解,你现在可能情绪不太稳定——但我们这是给人家赚钱的工作,总不能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吧?”   话虽如此。   可即便那头已然怒意澎湃,舒沅依旧只是轻揉太阳穴,不急不缓语气:   “我不是固执己见。只是黄先生,我说了很多遍了,这个故事本身不是为了传递一个‘斯德哥尔摩’式的爱情观,如果真要把男主角改成一个曾经的主动霸凌者,凭什么他能得到原谅,这是要传递给电影观众什么样的想法啊,告诉他们‘欺负你的人回头亲亲你’就叫爱吗?”   “真的,你这种想法就是典型的学院……”   “无论什么典型吧。”   舒沅打断对方。   “总之,我卖掉版权的时候,特意要求在合同上标注尊重我的修改意见,就是为了避免像现在这样,单纯塑造脸谱化的好坏角色来让观众去发泄情绪。我明白你们看的是市场,真的,黄先生,但是市场不需要真正有意义的故事吗?能让人思考的文艺作品,应该是能是用角色去联想和上升到某一种现象,去改变那种现象,而不仅仅是把对一个现象的抨击集中在单一的人身上,只为了泄愤——这和人/肉对方有什么区别?”   她分明用词平缓而不激烈。   个中话音,却平和而坚定,听得黄先生嘴角微微抽动,到底无言以对。   半晌,只得又将手中白纸黑字摊平,深呼吸过后,如往常一般,准备发动其他几个编剧对她车轮式的“劝说”程序。   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   两套不同的思维逻辑互相碰撞,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一点的茶歇时间,舒沅才终于能松口气。径直起身,打算到隔壁休息室里用些点心。   却没想到,就连这点闲暇时间里难得的好心情也并不持久。   很快,就被休息室里那台电视上、正实况转播的节目给彻底破坏。   ——“蒋先生!请留步,请问您这次出院之后有什么打算?会不会继续追究相关方的责任?最近传出您方和霍氏即将有重大项目合作,这是不是真实消息呢,可以回应一下吗?”   ——“现在是准备要马上返回上海吗?对最近蒋氏旗下频频传来的股价波动消息,您有什么看法?之后会有什么举措来重振股民信心?”   ——“还有,请问被路人拍到频繁进出您病房的神秘女子跟您有什么关系,是否好事将近,可以跟我们分享一下吗?”   电视上,正逢翡翠台的午间新闻时间,无数长/枪短/炮,正聚焦于蒋成负伤住院的首度露面。   好在蒋成这天倒也低调,想来是听了她前几天的建议,戴了顶和季节颇不符合的黑色针织帽不说,也抛却西装风衣,换了身休闲打扮,没把这次受伤带来的诸多病痛过多曝露人前。   只是因为行动间仍不是特别方便——他又不乐意坐轮椅,再加剧各界对他身体状况的阴谋论猜测。遂一左一右,还是得由安保负责人和发言人分别搀扶着。   配上他那张从数日前登上香港头版头条,隔天就成为当地Facebook里热门话题的俊脸,就算戴上口罩,也实在是……实在是美男落难、惹人怜惜的即视感十足,大概怎么装扮也无法抹消。   舒沅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可眼见着屏幕里,镁光灯不断,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她还是准备打个电话给蒋成,让他不要再按原计划到酒店跟她汇合,以避开不必要的麻烦,   电话尚未接通。   倒是从始至终表情不变,眉心微蹙的蒋成,在坐上车后,忽而对着一众媒体侧过脸。   透过口罩传来的声音低而沉闷,却永远缜密而不失分寸:   “关于公司的战略问题,和这次意外的后续追责,在经过股东大会以及我家人充分讨论之后,结合警方的意见,我们会再通过记者会向媒体公开发表声明,希望各大媒体,不要在继续扩大这件事的消极影响。事实上,蒋氏不是我一个人能左右的,我们公司的实际经营状况,据我所知,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股民们完全可以放心。”   话音刚落。   又有八卦记者抢着上前,将话筒往他嘴边递。   “那请问蒋先生,谣传那位神秘女子是你秘密女友,大家都很关心这件事是否属实,您和她……”   “抱歉,这是我的私事。不予奉告。”   蒋成却没有给对方说完的机会。   仍布满未愈剐蹭红痕的纤细五指,无声别开面前话筒,他一边示意安保人员隔开距离,正要往里坐稳——这么一动,却又忽而摸到自个儿外套兜里手机振响。   他侧头看来电人,只一眼,随即将将手机反盖,避免被人拍到细节。   但那天采访的最后,车门关闭前。   真实镜头,却仍记录下蒋成重新看向发问记者,眼神柔和许多,又平淡补充的那一句:“但希望各位不要去打扰对方,适当的时候,如果有好消息,我希望是由我主动分享给大家。”   *   到了下午,舒沅哈欠连连的回到前两天才搬来,蒋成预定那间位于洲际酒店的总统套房。   才刚一进门,又恰恰好好听到这一句,从客厅里那55寸大液晶屏幕里头,跟四面环绕音似的传来。   还不及反应这究竟是什么孽缘。   开门声响起的同时,蒋成已从里间杵着拐杖出来,在玄关处,一瘸一拐地顿步。   看见她那副又备受打击的无精打采样,倒也没含糊,上来便抱了她一个满怀。   针织帽的边边角角蹭着她颈边,细细碎碎的痒。   他问:“上午打电话给我了?我没接到。”   “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事,”舒沅回答,“正好当时后面又让开会,我就没再打了。”   说话间,她推推他肩膀,把人扶正。   看他在室内还戴着帽子、也不嫌热,刚要伸手帮他摘了,结果却被蒋成护宝贝似的一手拦住,扑了个空。   她有些忍俊不禁:“你还跟我怕丑,你剃完出来我就看到了好吧。”   何况更丑的又不是没——   哦,确实没看过,这次手术之后,应该是蒋成人生历史上最丑时期了。   果然,自恋如他,也忍不住一副惨不忍睹表情。   “不行,杂草一样,丑死了。”   “再丑你也是美男子啊”   她笑,暂时放弃揭他的短,扶住人手臂往里走。   但也只顿了顿。   看蒋成又在红着耳朵调整他的“遮羞帽”,嘴上还是忍不住调侃:“你没看Facebook,人家都说你是‘大陆传奇美男子’,跟你结婚,比嫁给许晋亨做李嘉欣都值?”   “但我不喜欢李嘉欣那种类型啊。”   结果蒋成一本正经地别过头来,这会儿倒不脸红了。   “……”   “我比较喜欢脸圆圆的,”他大手故意托住她下巴,掂量掂量她脸,“眉毛长长的,眼睛圆圆的,然后鼻子不要太高,要长头发,但也不要太长——”   真有你的,蒋成。   舒沅被他幼稚的动作捏得想笑。   本想说他连说个情话也像打趣,该多看两本言情小说学学怎么做霸道总裁。   但一转眼,瞥见他手指错落伤痕,还留有碎瓷片狠狠划过痕迹,又想起今天上午新闻里,他陡然柔和目光,温柔语气,不知为何,涌上喉口那些无聊话,却自动咽回腹中,只默然间挽紧他手臂。   “阿沅?”   “我怕你摔了。”   她扶他坐回沙发。   蒋成这会儿还不方便处理公务,需要静养,一堆等他签字的文件索性没运送过来,坐着也是无聊。   想了想,转身去做饭前,她又也把自己今天改完为数不多的成果塞给他,打算给“男主角”过个目,解个闷。   “估计还有两天,我这边就忙完了——也没什么进展,只能分阶段的来,应该不会耽误你回上海的时间吧。”   但别扭的小借口还是冠冕堂皇的。   “你也看看,要是到时候我这边延期了,你就先回去好了。”   “不急。”   蒋成摆摆手。   才几句话功夫,他倒是看那剧本看得津津有味,很快翻了个面,咕哝着:“谁会上赶着去找老头……我爸的骂,你把你手上的事先弄好,我给项目组的人开视频会议就行。”   反正在爱丁堡的时候也是这么干的。   他默默腹诽。   接下来的好一段时间,舒沅在厨房做饭,香气扑鼻。   客厅里,关掉电视,则只剩下纸页哗哗作响。   蒋成看剧本,如男主演重点关注“男主角”,格外入戏。   尤其看到舒沅纤细字迹在旁边标注,次次替文中人说话,又总忍不住小小神气,扬了扬眉。   恍惚还是少年意气,从未改变。   舒沅时不时端着餐盘从厨房出来,将他表情尽收眼底。   不知为何,却突然生出丁点好笑意味。   于是,刚吃完饭,两人在客厅到玄关处的走廊里来回走动消食时,舒沅忽而看向墙上挂钟,若有所思地念了一句:“就七点了啊?”   “对啊。”   蒋成点头,对她的后话浑然未觉,“你要开始弄那个新小说了?那你去书——”   “医生是不是说,今天你可以开始洗澡了?”   “……”   某位此前一直借口不太方便,让男护工帮他擦身的女士,此刻满脸好奇地点了点下巴,顿了顿,又侧头看他。   “我忘了,是今天吗?”   作者有话要说:  论文被推优了,消息来得太突然,晚上在弄手册和指导意见的事来晚了orz   总之先甜两章吧~我是有良心的小格,下章开始推主线啦,明早来看姐妹萌,我在写了!感谢在2020-06-05 04:03:12~2020-06-06 00:01: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沉酣 10瓶;象婴 5瓶;大大大大大大猫 3瓶;甜酒.、未来星 2瓶;3941791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那句俗话怎么说的来着?   谁先认怂, 谁就认输。   舒沅这辈子好不容易恶趣味一次,就是算准了这个道理,故意掐好时间, 打算逗一逗最近“娇羞”不已的某人。   谁成想话才说出口、不过十分钟, 面对着逐渐出离原本想象路线的局面, 她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错误估计了蒋成的男性自尊心, 以及,厚脸皮的程度。   简单来说就是——她中套了。   “阿沅?”   浴室蒸腾雾气, 缭绕恍如仙境。   蒋成规规矩矩坐在他那把专门致电酒店大堂买来的小板凳上, 斜靠浴缸, 腰间围着条纯白浴巾,位置不上不下, 隐隐可见的腹肌和人鱼线只余下些许暧昧的阴影。   见她好半天不动, 他又满脸无辜地看过来。   盯着站在浴室门口、前也不是后也不是的“始作俑者”, 不忘温柔发问:“怎么不进来?”   你说我怎么不进来?!   她脸上分不清是被热气蒸红抑或纯粹羞红痕迹,整个人僵在原地。   可被对面这么定定瞧着,联想起自己最初的有意“撩拨”, 却到底有些心虚,末了,只得不住轻抹着鼻尖,小声嘀咕着:“要不, 那个,你自己……”   你自己试试?   她缩头乌龟式的发言还没说完。   那头压根没打算给她找借口的机会,当即熟练地故技重施, 挥了挥自己可怜巴巴的五指,向她示意,“可我手疼。”   说着,又指向后背,“而且只有前面能沾水,后面要擦——我够不到。”   真委屈。   而且,也真是吃准了她,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呢:)。   舒沅:“……”   她看看蒋成湿漉漉眼神,又看看自己浅橘色遮到脚踝的睡裙裙摆。   想着你什么样我还没见过?就不信这状态还能做出什么“坏事”,遂迟疑片刻,还是横下一条心,搬上自己的小板凳、目不斜视走进去。   她径直坐在他身后。   “可能会有点疼。”   说着,手里毛巾抖开褶皱,在浴缸水面上一晃而过。   只等微微沾湿,随即一手扶住他肩膀,凑上前,一手轻轻给他擦拭着遍布红痕和隐约新肉颜色的后背。   不时指尖微触,小心确定着伤口的愈合情况,嘴里仍细心叮嘱:“痛就说,别忍着。”   他点头。   事实上,从现在角度,舒沅甚至看不见蒋成是怎样表情。   擦来擦去,只感受到肩膀上手指触碰到的皮肤似乎隐隐升温,她不得不把头越埋越低,小心调整着手掌位置。   到最后,两人距离之近,甚至几乎闻得见他身上那股萦绕不去的薄荷香气,手下白玉般细腻皮肤,亦逐渐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红潮,四下蔓延开去。   半晌,蒋成声音些微嘶哑,突然扭头看她,低声问了句:“前面也这么擦吗?”   舒沅脑子里本也乱糟糟一片,正想东想西。   被他这么一问,甚至没想起来原本说好的冲水,只手上动作顿住,下意识问他一句:“很疼?”   “不是,”蒋成摇头,“……痒。”   *   那吐字十足欲气。   舒沅恍惚有种回到年少轻狂时、被他勾的五迷三道般错觉。   等反应过来,已是鼻尖抵着鼻尖的距离,他微微俯下身,温热呼吸近在咫尺,拂向脸庞。   “你……”   “老婆,你亲我,还是我亲你?”   我看你是欠打。   舒沅又羞又气,回过神来。注意到他身下动作,也注意到自己这骤然变作背抵浴缸边、又被他困在怀里的姿势。登时管不了他现在到底是几级伤残,就着他肩膀就是狠狠一口。   结果一句“臭流氓”还没说出口,却被他趁虚而入,从下巴软肉一路吻到嘴角,又一路向下,到颈边,到锁骨,呼吸轻洒,缠绵厮磨。   “唔……”   “蒋成,你别……”她最怕痒,被他闹得连连轻哼,只得伸手就去推他的脸,“……别咬。”   话音刚落,原是要推人的右手却被他趁乱捉住,她唯恐失去平衡,惊得一把搂住他脖颈才稳住身体。情动时,掌心微微展平,又十指相扣地攥紧——可即便这样,他另一只手也并不安分。不知不觉间,她裙摆已撩到膝盖,仍继续往上,白与橘交接,说不出的气氛暧昧。   舒沅感觉有异,瞬时两颊生霞,只能气得直拿脚踢他。可被亲的气息凌乱,说出口的话,终归字不成句,只呜呜咽咽咕哝着:“蒋、蒋成,唔……你!”   你什么?   她靠在他与背后浴缸的狭窄空间内,意识几近迷失间,面前人却忽而停了动作。   只微微直起身,仍带着情/欲红潮的眼望向她,将她纠结却沉溺表情尽收眼底,像是做了极艰难的决定过后,停顿片刻,又蓦地凑得更近、紧紧又紧紧的抱住她。   末了,小心翼翼地,将她睡裙默默顺回原处。   舒沅腰间一轻。   靠在浴缸边,缓了许久也没缓过来,只顾低声喘/息。   蒋成看着她,因疼痛而苍白异常的脸上,却蓦地咧出个笑来。两颗酒窝缀在颊边,依旧亲人却不甜腻的秀气,与少年时无二,经年不变。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分贝,小声冲她说了句什么。   话音刚落。   【啪】   脚软归脚软,打人的力气还是有。   舒沅红着脸,想也不想便轻轻扇他一巴掌:什么几年没那个了,谁不是啊,说得跟……跟什么似的。然而一句话话到嘴边,想起某人刚才的无耻行径,又傲娇地咽下去,只轻哼一声。   “你不行吧。”   这会儿知道死鸭子嘴硬了。   蒋成笑了笑,也不跟她这“手下败将”计较。倒是又装模作样捂住脸,一边作势哼着疼,整个人又向她这头靠。   “现在是不行,刚才我……没控制住。”   他说着,贴近她颈边,孩子气地蹭了蹭,“等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再行吧。”   “什么行……不行的,你说的跟我说的是一回事吗?”   蒋成点头。   声音闷闷传来:“或者,如果你想我证明,也不是不——”   “臭流氓,还说。”   舒沅又侧手打了他一巴掌,轻轻的。   他们之间,有些话无需多言,默契自知。   “还不起来洗澡了——你想脏死啊。”   *   但说是这么说,听着是嫌弃。   这天晚上,他们却到底在什么都没发生的前提下,安稳的,靠在一起,睡在了同一张床上。   他的头靠着她的。   “阿沅,你困吗?”   “你一直说话我怎么困。”   “哦。”   空气安静了几秒。   他又问:“你觉不觉得,这个床太大了?”   “哈?”   “我摸不到你。”   舒沅在黑暗里依旧满头黑线。   “……你别睁着眼睛说瞎话蒋成,你手放我腰上,我又不是下半身没知觉。”   说着,却话音一顿。   或许意识到自己说话语气太冲。   她默然片刻,将他缩回去的手重新拽回来,放回去,又小声补充:“你背还痛不痛?”   “有点。”   “脑袋呢,后脑勺?”   “也有点——我不会变傻吧阿沅。”   “你已经挺傻了。”   他“嘁”一声。   “只是对你比较傻,别人才没我聪明。”   “……自恋狂。”   类似的对话,在之后的漫长夜晚,还进行了大概……大概325841次吧。   她简直是被他带成了幼稚鬼。   到最后,忘记自己究竟是几点才睡着,也忘记了最后聊了些什么。   只听着身边人绵长的呼吸声,看着窗边浮现鱼肚白颜色的天际,又突然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隐约冒起些许青色胡茬的下巴。   顺着向上,便摸到他笑起时酒窝的位置,摸到他有些刺手的长长眼睫,陡峭眉骨,发鬓,一切都一如往昔。   最后,却只揉了揉,被她才刚小小打过两巴掌的右脸。   真傻。   她不知道自己在笑谁,唇角微弯,末了,却任由睡意袭来,靠向他身侧入睡。   *   成年人之间的痊愈,往往是说过一次就不用再提的冷暖自知。   俗人如此,圣人如此,他们同样如此。   虽然,真要问重新回到最开始有多难,肯定谁也不知道最终的答案。   但是不迈出那一步,不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表示出悔意与尊重,就永远没有未来。   这个过程,他们都懂。   所以,他在学,她也在学。   多希望老天能给他们更多更多时间。   可是,却天不遂人愿——   舒沅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三四点。   让她突然惊醒的,却既不是奏效的生物钟,也不是枕边人依旧绵长呼吸,而是努力了无数次之后,终于靠着振动唤醒她睡梦的枕边手机。   她睡眼朦胧。   懒懒散散间摸起一看,下午三点半,还好,反正今天不用开会,睡到十点都没人管。   这么想着,正要继续补觉。   窗口却突然一跳。   她定睛一看,发现微信竟然反常到有五百多条信息未读,才陡然察觉出情况不对,小心坐起身来。   点开软件,最先映入眼帘,便是被她聊天置顶的顾雁、独占了近百条的未读信息。   【沅沅!!你醒了吗?】   【你快看这个豆瓣帖子!】   【还没醒吗?打电话你也不接,怎么联系不上你啊?】   ……   【妈呀,这个帖子上热搜了!!!】   什么上热搜了?   她还有些懵懵懂懂状况外,揉着眼睛,又翻到微信聊天的记录最前,点开顾雁发来的网页链接——   就在标题刷新出来那一刻。   “……!”   她瞳孔剧震,几乎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白底黑字:   【你们知道上海城南高中,09年有个女生跳楼死了的事吗?据说要被改编拍成电影了……[图][图]】   舒沅下意识看向发帖时间。   却竟发现,这条昨天下午才堪堪将内容公之于众的帖子,如今光是豆瓣回复,已经刷新出了100多页。   各种言论都有。   热评一路看下去,她的脸色逐渐血色尽褪。   【我靠,听楼主图里这么一分析感觉好恐怖啊!所以意思是写《Fight myself》这本书的作者就是当事人之一,把自己经历改编成小说,现在又要拍电影?】   【意思是真人真事改编?但这种关于校园暴力的内容现在能过审吗,我深刻怀疑。】   【楼主这么个八法,男主角是不是就是那个蒋家的儿子啊,蒋×,长三角风云人物啊,巨有钱我靠。】   ……   前排都是吃瓜群众。   但到了五页开外,情况突然变得不一样起来。   【楼主说话以偏概全了吧?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内情,但你肯定没有我清楚,呵呵。】   【我是09年跳楼那个女生的同班同学,麻烦帖子里不知道实际情况就跟风乱说的人真的不要人云亦云,死者何辜啊!我只能说,跳楼死的那个女生,就叫她W吧,家庭很好的,长得也很漂亮,在我们班没人不喜欢她。至于里面自称自己被校园暴力的那个同学,叫她Y吧,我只能说……反正班里她没什么朋友,也不主动交朋友,但她学习挺好的,老师也喜欢,这种人你们觉得在学校里会是受欺负那类人吗?就算掰手腕W也掰不赢那个Y好吧。】   第七页。   【楼上已经有同班同学了,我是跟她们同一届的,也说下我知道的情况,当提供吃瓜细节了。   不过可能我看法不一样吧,我就是纯粹路人,觉得W挺惨的。听同学说,Y当时好像还因为一点小事,特意要在高考前告W,小姑娘受不了打击,自尊心又强,就自杀了。   我印象最深是,W跳楼死的那天正好是高考当天,当时来了好多警/察,整个学校都受影响,难道Y没有责任?我反正当时正巧看到了那个画面,后来那天文综都没考好,说起来还是……就很郁闷吧。想不通一点小事,为什么一方要闹大,现在还要拍电影来讽刺死了的人??】   到这里,风向逐渐有所改变。   但如果仅仅只是如此结束,或许后面也不会闹得更大。   然而,第九页,不知潜水窥屏多久、终于按捺不住的楼主却又一次跳出来,再度爆料。   【嘿嘿,楼上有姐妹猜男主角好像猜对了哦。说真的,据我所知,这件事本来闹得很大,跳楼女生的家属也是要直接上法庭追究责任的,结果后面就是这个“贵人”插手,用了一点特殊手段吧,然后事情就不了了之了。现在我自己吃瓜的角度,其实也蛮可惜那个跳楼女生的,据说她成绩蛮好,艺考也通过了,具体我不清楚,不过正常发挥的话,按他们学校升学率,怎么也能上中戏北电之类的学校吧。】   后头登时引来一堆跟帖。   【天哪……这么一说真的好可惜,那时候如果进北电,现在可能都是娱乐圈明星了吧?】   【话说回来,主楼说的那本书我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就在书店买来看过了,真心怀疑作者是在抹黑自己母校呃,还是外国的月亮都比较圆?什么事都值得拿出来做文章,现在还要拿出来拍电影。可怜那个跳楼死的女生了,如果不死的话,还指不定现在谁过得好吧。】   【NSDD】   以及,第二十二页,一条犹如小作文般翻也翻不完的回复。   舒沅攥紧手机。   一字一句都不肯放过,她忍住不适感,努力逼着自己看完——   【我也是同学之一,别说为什么吃瓜到得这么快,主要我朋友的朋友就参加了这次电影的剧本工作,消息传过来,我们同学群里就炸了,不知道开帖的楼主是谁,不过我也来讲句公道话吧。】   【大家都在讨论W的事,但我只想说,Y也不无辜好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当时也是一路把事情看过来,算是半个当事人之一,后面看到那位Y同学出国留学镀金,还用这段经历写书,真的看完整个人都不好了。说真的,如果帖子某人也能看到,我说实话:不如你自己反思一下自己的问题啊/微笑//微笑/。】   【这么多年你膈应我们也不少吧,真以为自己出书没人知道你在写谁?既然爆出来了,你也别装什么白莲花了,二十几岁的人了,还只会躲在别人后面装无辜?或者你自己说说,Y,这么多年了,我们对你做什么穷凶极恶的事了吗?你还没矫情够吗?】   一石掀起千层浪。   其后,整栋楼里,更是愈发充斥着类似【有隐情?】【坐等吃瓜】【感觉这个瓜很高级,什么圈子都有】的回复,被越炒越高,转发微博,突然爆上热搜,又被压下,再上热搜,再被压下。   这愈发激起了无数人的好奇。   越来越多人参与讨论,话题从校园暴力的真实性本身,过渡到这是否是资本和正义者的博弈,又升级到对作者本人的探究——甚至人/肉信息上。   就在最新的话题热门里,摆上最前位置的,赫然便是当年高中毕业留念册上,她圆乎乎的胖脸蛋。   回复数不断攀升,对她评头论足的人,拿着她现在照片和当时对比的人,甚至跳出来分析她面相的营销号——   舒沅猛地反盖手机。   她能做的,至少现在能做的,只有深呼吸又深呼吸。   就连一旁睡熟的蒋成被她动静吵醒。   睡眼惺忪地半撑起身,鼻音未褪,轻声问她:“阿沅,怎么了?”   “……”   她却甚至想不出合适的措辞。   短暂停顿期间,倒是手机又一次锲而不舍振响,她只得匆忙掩饰似的,避开蒋成眼神,想也不想,便低头去看。   上头蹦出来的,是一条好友申请。   “舒小姐,我是公司法务部的Boran,宣总委托我来帮你做法务咨询和准备诉讼工作,请通过。”   诉讼?   舒沅一愣。   就在点击通过之后,不到半分钟。   她正要问对方,是不是公司收到消息,准备帮她对网络上的部分言论提出控告。   对面却抢先一步。   “舒小姐,你终于通过申请了!”   Boran说:   “就在今天中午,我们收到了来自以叶文倩小姐为首、联合共计27人署名的律师函。”   “对方就小说文本本身,和本次的电影改编计划,对舒小姐你提出了名誉侵权的警告,并且,根据我们后续了解,对方是铁了心要进入诉讼程序的——这很有可能会影响到电影筹备和拍摄的进度,我们这边正在接洽,麻烦您稍微等一下,我这边联系好,马上给你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场迟来了十一年的法庭审判。   前面的线索终于可以串联在一起了,姐妹萌,我们一起看下去吧,沅沅子冲呀!! 第45章   ——“公司认为胜率有几成?”   ——“不好说。有些问题很敏感, 我们还要和路亚娱乐那边协商,但是舒小姐,现在看来, 我们的建议是……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   什么才叫最坏。   舒沅看着那头似是早在预料之中、一股脑发来的回复, 打字动作微顿。   但也就半分钟不到。   她最终明智的选择放弃追问, 只扔下一句“辛苦, 我会再等你们答复”,便极平静地放下手机——也将刚才扫到那些愈发不堪入目的评论抛却脑后, 重新整理好表情。   说到底, 从电影项目逐渐偏离她最初的构想开始, 她已经预料到,如果剧本改编处理不当, 未来等待她的, 必然会是一场四面楚歌、腥风血雨。   充其量只是没有想到, 对面会这么快,且能做到这么“精准打击”,这么步步为营罢了。   她现在唯二好奇的, 只有叶文倩和那些对她多年藏恨的高中同学们,在这中间究竟参与了多少;而那些和自己朝夕见面的编剧老师里,又是谁泄露了最前线的、甚至还没有敲定的改变方向——   “阿沅?”   旁边忽而传来的一声轻唤,叫回了她飘忽神思。   舒沅下意识的一转头, 对上身旁蒋成疑惑却不掩关心的视线。   他歪歪脑袋,显然还没从睡意里走出。自然,也体会不到她突如其来眼神微动, 以及下一秒,忽而凑过身去,将他一把抱住的奇怪行止。   可他依旧习惯性地单手反抱住她。   一如经年不变、淡淡薄荷香气瞬间萦绕鼻尖,沉默片刻,才大概睡意稍歇,他有一下没一下轻抚她后背,低声问:   “怎么了?……看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没什么大事。”   而她只是摇摇头,答得模棱两可,埋在他怀里,传出的声音闷声闷气。   没等他追问,很快又顺势转移话题:“还在等公司那边的消息,一会儿再说吧——话说蒋成,你不饿吗?快四点了。”   这时间果然引去他注意。   “……四点?”   “对,下午四点,”她毫不意外地听出人话音惊讶,忍不住笑,“谁让你大半夜不睡觉,非要拉着我一起回忆那些有的没的?你要是公司有什么事,就赶紧去处理吧。”   否则让百八十年没赖过床的蒋总耽误了正事,还不给她传出去什么,害得“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烂名声?   舒沅越想越觉得好笑。也不管他轻咳几声的小小尴尬,借口要为晚餐准备新鲜菜肉,瞬间便从他怀里无情溜走,掀开被子下床。   “我去洗把脸,电脑就在床头柜抽屉里,你忙你的吧。”   话虽如此,直至走进洗漱间里,反手锁门,确定四下再无旁人。   看向镜子里自己逐渐褪去血色的脸,舒沅不得不往上连泼了好几把把冷水,不住轻拍着、直至感受到痛意,才勉强缓缓安定下心思来。   她逼着自己去思考。   可每想一个字,那些刺痛文字就不受控制地蹦上来,在眼前挥之不去,一字一句提醒着她:这么多年来所经历、所试图改变的一切,在旁人眼里,或许只是个矫情的笑话。   【你还没矫情够吗?】   语言暴力是多么简单的事啊。   大数据社会下,人们轻而易举地获知各种信息,谈论和发表传播不负责任看法的成本,却还像当年三姑六婆坊间说人坏话一样低不可闻。也因此,不知何时,好像每个人不管参与多少,都可以用正义和“我觉得”为借口,对当事人狠踩一脚。   至于被暴露在舆论漩涡之下的人,只剩下极端的对与错划分,毫无顾忌地被探索着个人私隐,被人下定义,无论怎么做都会有人不满意,没有输赢。   总之,不管是谁,突然来这一招、打得人猝不及防,都实在有够阴的。   舒沅双手撑住洗手台面,心口直跳。   眼下的局面已经很明显:只要踩死是她自己想要用这种方式披露当年同学的隐私,再顺势操控网上舆论,用她不够有“路人缘”的外表,且看起来占据强势、有“贵人”撑腰的特权双管齐下,名誉侵权其实是个很好打的案子。   而一旦判决下来,真正审判她、断送她未来职业生涯的,却不仅仅是法律本身,而是永远甩不脱的,大众心中的“人格污点”。   她绝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可是一旦走正常的控诉途径,蒋成怎么办?当年的事如果掀出来,即便只是作为旁观者之一,后来又以保护者的身份跟她结婚,可这一切的一切,足够让他再一次处在风口浪尖。人们会怎么看他,怎么看待他们曾经的婚姻?   她如今不再是独身一人了,也想用自己的方式尽可能保护他,保护他们好不容易试图重返正常的生活。   ——只可惜,蒋成显然就没意会到这一点。   也因此,就在她换好衣服走出洗漱间,准备离开酒店找个地方坐坐,也等待WR方面给她最后回复时,他坐在床边,静静盯着眼前电脑屏幕,忽而又开口喊住她。   “阿沅,等等。”   “嗯?”   “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什、什么话?”   她莫名有些心虚。匆忙摆手,从一旁衣帽架上取了个外套披上,也只小声应付着:“奇奇怪怪的,我出去了啊?很快回来。”   “再等下。”   “你……”   “就一会儿。”   他终归也没直面回答,到底要她主动说什么话。   只手指在电脑触摸屏上来回滑动,不时敲击键盘,飞快打字。   片刻过后,将电脑合上,等他再抬头时,又仿佛刚才的严肃冷静都只是她一眼幻觉。   甚至开口一句,就把她“击倒”。   “我的意思是,我也想去买菜,你不叫我一起去吗?”   “……”   奇了怪了,这人分明长了双勾人桃花眼,怎么就偏偏用出鹿眼般无辜效果?   让人幻觉仿佛说狠了话都像有罪,欺负他个可怜病人,简直十恶不赦。   果然。   还没等她开口拒绝,他已一瘸一拐起身,走到她面前。   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也同样不容置喙般,轻轻攥住她的手。   “走吧老婆,去买菜了,我要吃——番茄炖牛腩,好不好?”   “……我看你就是个牛腩。”   舒沅没忍住吐槽,却也没甩开他的手。   “啊?”   “因为牛腩炖不烂,你的脸皮,”她本想装严肃生气,一对上他眼神,到底忍俊不禁,伸手揪了他脸,“也有够厚的,让我炖炖,看炖不炖得烂好了。”   *   但即便如此。   说来说去,她依旧耐不住他吃准她脾气、偶尔那些个小小示弱时候,故而一边闹他,却还是帮他裹得严严实实,戴好口罩。   末了,戴上他那只最近离不了身的针织帽,两人随即一同下楼,离开酒店,到了位于酒店隔壁的超级市场。   其实从前蒋成就很少来超商这种地方。   来也不会排队,最多就是拿个手机推个推车,看她一路“瞎买”,最后给钱结账。   离开以后,还多半免不了要吐槽:“这地方人多嘴杂,吵死了。以后你开个单子,让方忍或者陈嫂他们来,买了拎回去放着不就好了?”   当然,说归说,让他陪着来还是会来的。   只是像这种主动要求、非要跟着来的时候,实在是少得一只手也能数得清,略、有、点出离她平时对他的印象就是了——   当真是“略有点”。   舒沅满头黑线地倚在推车旁。   看向走在前头,认真对比着冰柜里两块牛腩新鲜成色和厚薄的某人,那满脸凝重,眉头紧蹙,估计和他签几亿大合同时候那表情也差不离,能把负责合同细节的方忍吓得当场去世。   “好难选。”   他嘀嘀咕咕,左右手都放不下,“阿沅,我记得你平时都是一下就看中了啊?啧,是不是这块好点,看起来新鲜点?……但这个也不错,感觉纹路好点。”   就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挑什么顶级和牛来着。   偏偏这人生得高大,气质斐然,站在人群里,还真没人敢去打扰他。舒沅看得头痛,只得凉凉补充:“因为我没你那么纠结。”   而且,纠结一次也就算了。   ——这货还买什么都纠结,就连薯片买什么口味,雪碧买无糖还是有糖都要纠结老半天!   她等得咬牙切齿,心里又着急那个什么Boran突然打电话过来,末了,索性直接上前,取走了他右手上那一块。   “就这个吧。”   在这方面,她才是“一家之主”。   果然蒋成也不反抗,她说是就是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每每回头看她,那眼神都恍惚给她一种……逗小孩儿似的促狭即视感?   就这样,原本焦心似火的另一件事,慢慢被她忘在脑后。   到最后,她唯一忙着的,只剩和生活能力极度低下的蒋成小朋友介绍,这个怎么挑,那个怎么选。   在超市的许多个大小角落里,在许多人流匆忙而过,唯独他们驻足的片刻。   她在讲,他在学。   只是,她以为自己教的是生活,他在学的,却是她从前的经历。   末了,走出商场,他顺势提过她手里的购物袋。   “干嘛?”   舒沅正小心翻着手机信息。   被他突如其来这么一“抢”,吓得差点没给摔了,登时眉头微蹙。“……你不是背疼吗?别弄了,给我。”   “不给。”   他闪开她手。顿了顿,又趁她不注意,不顾背痛,一把揽住她肩膀,指着前面那对年轻的小情侣给她看,“我看他们都是那么走的——那么小年纪就这么会,比我强多了。”   “你也知道啊。”   “……反正,就强那么一点吧,他肯定不是初恋。”   蒋成哼了一声。   “肯定都是练过的,我就没练过,没实验对象。”   “你装吧你就,”舒沅也学他哼。扭不开他,只得腻腻歪歪,孩子似的一起过了马路,“我没记错,你高一就有那什么绯闻对象啊,初恋女友什么的吧?”   “……”   “牵过手吧?”   “也就牵手为止了。”   “哦——那还不是牵过。”   舒沅一看他表情就觉得好笑。   其实她完全不介意,这些事他老早就主动说起过,要真有什么也不会这么坦白了。   但说到底,偶尔这么看他吃瘪的样子总怪可爱,于是忍不住,又开口刺他:“这么一想我才亏呢,我可没有别的初恋男朋友哦。要不是喜欢你,我肯定会找一个比较会说话,然后比较主——”   她话音一顿。   不为其他,主要是,她就那么余光一瞥,忽然注意到,在他们前面那对小情侣,不知何时,已经在路边难舍难分地拥吻起来。   那叫一个激烈,小说男女主角不外如此。   蒋成显然也注意到那头动静,两人不约而同,不自在地轻咳两声。   “要不然——”   “你闭嘴。”   蒋成失笑。   借着身高优势,他偏又有意侧过头,只消一眼,就看清她红到耳根的脸。   忽然地,却让他想起,她当做头像,那只傻乎乎的哆啦美,也想起十八岁那年,她倾身而来又一触即离的吻。   ——初恋啊,有“恋”才能叫“初恋”。   而别人的初恋,全世界所有人的初恋,都比不过他的初恋,他就是那么骄傲。   他飞快扯下口罩,弯下腰,就着她脸颊轻轻一亲。   孩子气的“啵”一声,像是故意要给那边情侣听。   ——到底谁才是小孩啊?!人家那边才十几岁!   舒沅被他突如其来动作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伸手就轻轻拍上他脸。   蒋成也不躲。   眼睛笑一笑便弯起,隔着口罩,蹭了蹭她掌心。   “……幼稚。”   舒沅无奈。   “幼稚可不可以亲第二口?”   “你敢。”   话音刚落,舒沅兜里的手机忽而响起,熟悉的微信来电音效,让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蒋成也微微愣住。   “没什么,可能是公司的同事。”   见状,舒沅只得掩饰性的勉强笑笑,从兜里拿出手机。   定睛一看。   【法务部,Boran】:在吗?舒小姐,麻烦接一下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早上来看吧OVO,比较保险别熬夜哈哈。   还有!!推一哈我们灯灯的书!   《失忆后我火了》by一夜从灯——熟悉我的姐妹萌都知道的,灯灯是我很好滴朋友,她的书也很好看!甜文走起,看的姨母笑哈哈哈。文案如下:   作为十八线女团成员,梁昭昭和团内的姐姐们被外界形容为糊作一团。   然而,某天她一觉醒来,被告知自己失忆五年。   这五年里,她们的小糊团一跃成为顶流。   姐姐们的业务能力一个能打十,被誉为国内最强女团,并在各个领域称霸为王。   大姐,已经是金马影后。   二姐,选秀节目的导师级嘉宾。   三姐,知名歌手,专辑销量数千万。   为了庆祝幺儿大病初愈,一年未合体的顶级女团P.M宣布举办演唱会。   梁昭昭瑟瑟发抖:“姐姐们,我记忆还停留在咱们是十八线,我业务能力跟不上各位大佬QAQ。”   各位姐姐无所谓道:“没关系,反正你红靠的不是业务能力,是脸。”   梁昭昭:“???”   红了以后,梁昭昭终于有机会接触到可望不可即的爱豆,国内最年轻的影帝秦舟。   一次晚宴,她站在秦舟面前紧张的递出纸和笔。   “您好,我是您的粉丝,可以帮我签个名吗?”   秦舟眯着桃花眼,冷淡道:“你又在搞什么把戏?”   姐姐们连忙走过来拉住她:“昭昭,那是你前男友,还是你甩的他。”   梁昭昭:“???!!!”   被各位姐姐宠上天的仙女妹妹X天天暗戳戳想追回老婆的神颜影帝   感谢在2020-06-06 04:45:03~2020-06-07 20:14: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烟雨定平生、十三你乖一点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reya女士不吃鱼 10瓶;42544062 8瓶;西子 7瓶;不热心市民袁某、啊啊糊 5瓶;胡萝卜片 2瓶;过客、墨小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说来也尴尬, 尽管做了那么充分心理准备,以为对面阵仗极大。   然而实际上,舒沅和那位Boran的通话却用时极短, 几乎不过五分钟, 就结束了整场对话。   末了, 只听得对面纸页翻得簌簌作响, 议论人声不断,不知在记录着什么内容。   到她这, 却只问一句:“舒小姐, 你还有什么别的意见吗?”   “……”   “舒小姐?”   她沉默。   尽管个中原因, 确实有她碍于蒋成就在身边,因此格外用词谨慎的影响, 但本质上, 还是因为对方反应出乎意料的平淡, 让她不知道该做何对策。   最后说来说去,不外乎听对面重复那一段:   “总而言之公司这边,综合考虑了各方面的状况, 最后决定,这场官司会由我们法务部全权负责,您可以放心。还有,之后的采证程序上, 您有什么要提供的,可以随时跟我联系,宣总也会及时跟进——如果您没有别的问题, 那我们就先挂了,可以吗?”   说得好似胜券在握,完全不需担心似的,和之前谨慎态度截然相反。   舒沅听到这,不由眉心微蹙。   “所以,你们需要我提供什么?电影这边的进度是不是也需要暂停?”   “香港那边确实不需要您继续工作了,我们已经和版权部核对过,进度暂时搁置,您最好尽快返回上海。”   对面很快回答:“至于具体需要的材料,稍后我们会把律师函的文件发给您,您可以根据对面的说法,还有您书里提到的一些细节,适当向我们提供——嗯,您读书时期受到对方欺凌的证据,如果有的话。这也能证实您在书里所述的内容是真实的,另外,我们还需要追究部分网络造谣者的责任,如果您有具体线索,也可以提供给我们,辛苦了。”   话音刚落,对面随即礼貌地向她示意一声,也不等她继续追问,便抢先挂断了电话。   舒沅被这突如其来的操作弄得一愣。   下意识看了眼手机,结果发现:通话时间五分半钟。   这就把话说明白了?   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但细究对面的说辞,似乎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一旁的蒋成看在眼里,默然无声间,重新揽过她肩膀。   他什么都没说,等她主动开口。   果然,反应过来自己状态不对,舒沅又抬头冲他笑笑。   “是公司的事……听起来好像,没那么难解决。”   “没那么难也还是有点难的,需不需要我帮忙?”   “……”   “反正我最近很闲,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忙点有意义的事。”   正说着,揽住她肩膀的大手忽而顺势一紧。   不等她问他什么才叫有意义,他已微俯下身,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拉低口罩。   热气吹得她耳朵发痒。   刚想避开,又被他抱过去。   只听得耳边男声低沉,他像是故意逗她,分外凝重的说着:“不过,按电视剧里那种发展,你现在该不会是犯了什么大罪吧,我们这部剧没有男二号,要不我这个男……前男一号,象征着顶一下?”   顶?顶什么顶。   舒沅脸色瞬间五彩纷呈,对面仍旧一本正经。   “总之,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   “……”   “别这表情,不骗你,”他忍不住笑场,伸手捏捏她圆脸,“要不要试——”   话音忽顿。   他的脸停留在她面前三公分。   一触即至的距离。   下一秒。   “呃,痛、痛!阿沅,撒手,痛——”   永远学不会好好说话,非得说一半留一半的蒋少,终于如愿以偿,被老婆拧着手臂,一路呼着疼拽走。   留下不远处,一对同时也在悄悄观望他们的小情侣,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这就是成年人的爱情吗?   舒沅:我不是,我没有。   *   当夜,收拾好饭后残局,把还要挤进厨房里帮倒忙——美曰其名帮忙,简称摔碗的某人赶走,舒沅伸着懒腰出来,也没回房间,便径直向旁边配套的书房走去。   从行李箱中搬出笔记本,翻出许多年没用过的老邮箱。   她给过去班上为数不多、勉强还能说上几句话的同学都发去了邮件,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和情况。   只可惜在这之中,唯一一个回复了,且几乎秒回她的,暂时只有陆尧。   【网上的帖子我看到了,写得真的很过分。】   【如果有甚么需要我帮忙的,舒沅,你可以随时联系我,我最近一只都在上海。】   他回复得很急,甚至和他一贯作风不符,带上几个显眼的错别字。   隔着屏幕,仿佛也能看见那张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舒沅心头微微一暖,同样很快回复对方:   【谢谢你,班长。如果可以的话,能把我们以前班主任和几个科任老师的电话也留给我吗,我打算回城南一趟。】   键盘轻敲,邮件刚发出去不到半分钟。   陆尧很快把她需要的信息尽数发过来,除此之外,还补充了另一个人的电话。   【这个号码,有时间你也可以打一下看看。】   舒沅不明所以,打字问:【这是谁的电话?】   而陆尧答她,隔壁班的秦四喜。   这陌生也熟悉的名字跃入眼帘的瞬间,舒沅很快会过意来。   然而许多话说不出口,她只能在向陆尧答谢过后,默默盖上电脑,看着那电话号码,发了好一会儿呆。   眼前又浮现出记忆里那个清瘦雪白的少女模样。   那一年的圣诞节前夕,在自己被锁了两节课、不好意思呼救也不敢爬出隔间的当口,是秦四喜隔着门,试探性地敲了又敲,问:“里面有人吗?”   那一年,高考结束后,除了陆尧以外,唯一一个抱着花来看望她的,也是这个善心过剩、甚至整个高中从头到尾,和她说话都不超过十句,却对她格外同情的姑娘。   那张卡片上的字,舒沅至今也还记得。   “不要放弃自己,祝你早日康复。”   作为回报,也是感恩,两年前,在得知秦四喜结婚后,舒沅也从遥远的爱丁堡,为她送去了一份丰厚的礼金。   红包里,她回以对方隽秀字迹,写得是:“多谢你,祝你婚姻幸福,人生壮丽。”   她们的勾连至此为止,并没有太多故事可说。   只是每每突然想起,还是会为阴暗无光,充斥着冷暴力和歧视的少年时代里,曾经也偶然遇见过善意且不求回报的期许,而感到微微暖意。   舒沅看着那电话号码,许久,只是存下,却并没有拨出。   倒是想起今晚蒋成还没有换药,又忽地起身,转而拎起自卑的小医药箱,走到卧室门前。   还没敲门。   她耳尖一动,却听得里头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蒋成话音严肃。   “霍先生,我记得我们之前谈过关于电影注资的事,虽然因为我受伤的事耽误了一段时间,不过,我想我们都没有这么健忘吧?”   她听不见对话另一头给予怎样回应。   但蒋成那把声音,在微微一顿后的愈发紧绷却不难发觉。   “我没记错的话,是霍氏先向我抛出的橄榄枝,想要给霍启扬犯下的事找补吧?总之,现在别的项目我暂时不想聊,但这个电影到底是什么情况,之后又是怎么打算,我希望尽快能收到你的回复,霍生。”   “毕竟,钱对我来说一向不是问题,”他冷笑,“能不能真诚合作才是大问题。”   “……我劝霍先生你,还是不要把心放得太野,我们只是生意人,不要掺和到别人家争权夺利的事里去,一着不慎,就要落个里外不是人的结局。”   话毕,久久的沉默在房间中四下蔓延。   蒋成似乎已经挂断和霍礼杰的电话,舒沅僵在门口,动也不是静也不是,正要佯装无事推门进去,里头声音却越来越近——   “方忍,你那边怎么样了?”   他问。   “它吃饭还好吗?视频每天也拍了吧……行,你记住别切错号就行,也别乱说话。还有,每天记得带橙——”   成?橙?还是诚?   舒沅尚在纠结里头不知道在聊些什么话题的奇奇怪怪发言,面门突然迎上一阵细风。   “咔哒”一声。   门开了。   蒋成手机的话筒近在咫尺,隐约还能听见里头传来什么“伙食”、什么“运动”的字眼。   她没听清,正要问,蒋成已然捂住手机,一退三步远。   “你、阿沅,”他匆忙挂掉电话,“你怎么这么……这么快?”   “洗个碗而已,要多久。”   两人大眼瞪大眼。   一个做贼心虚,一个说不明白为什么更心虚。   好半天,还是舒沅轻咳两声,打破僵局。   “你和霍礼杰打电话……注资?”   “……”   “因为我的事。”   不是疑惑是肯定。   这话说出口,她视线闷闷落低,看向蒋成仍未消去伤痕的十指。   心头被愧疚和自责萦绕,自然,也就没注意到蒋成瞬间像是大松一口气的表情。   ——似乎跟后一个电话比起来,被她发现自己撒钱买不痛快的蠢事,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意识到她心情不好,他又很快解释:“跟你无关,我只是觉得这部电影会赚钱,所以投点钱进去而已。”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这么好骗。”   “很难相信吗?”   蒋成揉了揉她头发。   时隔数年,很难再看到她这么无措又不知道怎么面对的模样,说是久违,嘴硬如他,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实……或许更多还是迟来的心疼。   有什么关系呢?   他对她好,不是什么值得炫耀,更不是会压垮她肩膀的坏事。   她从小到大,都为得到哪怕一点他人的偏爱而感到惶恐,比起对她坏,对她好更容易把她彻底打败。   心软的人就是这样。   ——怎么他从前偏偏就没悟到这个道理呢?   蒋成心底一声长叹。   “当时没跟你说,怕你不开心。”   可他到底也坦诚:“你有自己的事业,我只是想尽量帮你减少一点不公平的障碍,商场上的事,没有人际交往那么简单,宣扬和霍礼杰有他们的算盘,你跟他们玩,会被欺负。”   舒沅:“……我有签合同。”   “是是是,但人家都是老油条了,随便动点手脚就够欺负你了,”他点了点她额头,“等你反应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这分明就是他平常用来嘲笑她的口吻,但不知为何,现在听起来,好像——也没那么差。   舒沅试图对自己心底那份小小失落一笑而过。   可还没等她深呼吸,却先忽而腰间一轻,被人拉去、趔趄几步,又被人抱紧。   “蒋成……!”   “老婆,站累了,抱一下。”   “……”   他最近有事没事就这么抱她,还都找这种笨蛋理由,她都懒得再说他。   只是,原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   但偶尔来这么一遭,不管老夫老妻,还是新婚爱侣,似乎还是都无法免俗,骤而心跳加速,耳尖烧红。   他拍拍她背。   努力在向她说的“十分”靠拢,措辞在喉口转了几回。   末了,只是轻声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我们要重新站在一起,总会有磨合的过程的,阿沅,不要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有我在,那些勾心斗角,阴险狡诈的事,你一辈子也不用去学,因为我比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擅长给人使绊子,别人欺负你,我会帮你以牙还牙报回来。而你,你只需要一往无前做你自己的事就好了,你有你的才华,你的抱负,虽然我还不太懂,不过我知道,那是很厉害的事,不比我差,从念书的时候开始,你就不比任何人差。”   “……”   “你值得被很多人喜欢,当然,这些人里,还是我最喜欢你。”   他似笑似叹。   “……是我栽得最彻底。所以,我说的,不管你做什么事,我都会支持你,没有骗你。”   就这样,你还不放心,把自己正遭遇着的一切告诉我吗?   他一直在等她主动开口。   只要她开口,从头到尾,由始至终,只要她开口,这场难行的路,就不会是一个人的付出,或是一个人的难捱。   在这段感情里。   “有人”要学会表达,而有人要学会的,同样也是表达。   *   这次,确实是舒沅败给他了。   那一晚,他们聊了很久,说了很多。   很快,那篇豆瓣帖子,就在飘上热门、同时占据微博热搜位半天后,因涉嫌侵权和恶意伪造事实被404处理,但即便如此,在大数据盛行时代,舆论炒热某件“大事”,终归只需要人口相传的几分钟而已,风潮已起,再难平复。   蒋成在得到她的首肯后,当即致电蒋家私人的公关团队,开始彻查豆瓣发帖人的具体动向,通过网络活跃轨迹分析,基本上可以肯定,无论是反复上升又下降的热搜,抑或就连那些同学的个个粉墨登场带节奏,都存在相关网络团队下场控评、精心设计过出场顺序和话风的干涉。   但究竟是谁在背后操控这一切的发生,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   “至少不会是叶文倩,她爱面子,躲都来不及,如果不是事情突然爆发,又指向那么明显,她应该不会跳出来,没必要费这么大周折,就为了给我个教训。”   舒沅在纸上划去叶文倩的名字,又圈起宣扬。   “有没有可能是宣扬在搞鬼?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之前他一直都是说,要帮我把这个电影拍好。”   “不像,”蒋成摇头,“包括霍礼杰,他也不太像。他们俩现在的重心不在你这边,要看的是Steven家族接班人的位置,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玩一手后院起火,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按照这个划法,没多久,舒沅能想到的“幕后黑手”,全都被划了个干干净净。   让人无语。   她将那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篓里。   扭头看,蒋成也还是一副凝重思索的模样,她不好打扰,正好手机忽而震响,便从小医药箱旁翻出来看。   却是不知多久没联系的宣展,似乎是也听说了她这两天的窘境,急急忙忙发来许多句。   【舒,需不需要我回来帮忙?】   【我让礼杰哥多照顾你的,他有打电话问你情况吗?】   【你现在怎么样,或者你回来总部,我让Daddy帮忙,你觉得可以吗?】   诸如此类种种。   小屁孩的想法,永远离不开直白和“拼爹”。   她一时觉得好笑,但也确实有些被人关心的温暖,遂也没犹豫,很快回过去一句,“我会解决的,你先忙好自己的毕设吧”。   【不需要我过来吗?有谁帮你呢,我不放心。】   舒沅顿了顿。   莫名觉得再往下说也没必要,只应了句“我有认识的朋友,你不用太担心”,便放下手机。   习惯了宣展的做派随性,她很自然的,并没有把这些个偶然联系放在心上。   一周后,在确定蒋成伤势稍好,同时交接完路亚娱乐方面剧本项目后,她亦很快和蒋成低调返回上海,开始着手搜集对己方相对有利的证据材料——   当然。   回家第一件事,不能忘的,还是……   “橙子!”   “汪汪、汪!”   舒沅刚拖着行李箱走到小区门口,眼前忽而一亮,只见门外日渐肥硕的白色小土狗,忽的狂奔而来,撒欢似的扑进她怀里。   来送狗的,依然是那天接走橙子的陌生职员,说是任方的同事。   人友善得很,就是忽而看见她旁边站着蒋成,显然有点怕生,畏畏缩缩,不再敢说话。   ——不熟悉蒋成的人,确实是容易怕他。   舒沅也没多想,把橙子的狗绳交给蒋成,又低头打字,在微信里向任方道谢。   顺带的,也不忘发去一笔不多不少刚刚好的“慰问金”,用直白且不失客套的方式,撇清了容易不明不白的关系。   “对了,橙……”   打字间隙。   忽而想起自己曾经训练橙子时说过的……某些话,舒沅忽而抬头。   正准备提醒一人一狗注意距离,不要出什么事故。   结果,话没说出口。   ——“橙子,看你这肉脸,吃多少了你?”   ——“汪汪汪!”   ——“还叫唤呢,你要运动知不知道,你这个小胖子,像你……阿沅,怎么了,看我干嘛?”   舒沅:“……”   挺好。   一人一狗,“父慈子孝”——   不是……这什么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大家能多多评论吧orz   日见稀少的评论区真荒凉15551,这章和上一章一起发88个红包,好像不好祝什么,那就祝……祝大家早安OvO!感谢在2020-06-07 20:14:15~2020-06-08 04:04: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strela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舒沅:“你跟橙子……认识、不是, 很熟?”   “不啊。”   听她这半带迟疑的问法,蒋成尚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只单膝半跪, 兀自摆弄着橙子圆乎了一圈的小肚子, 头也没抬地回复:“就觉得它挺可爱的, 个小土狗。”   “那你抱它揉它, 它一点也不凶你?”   ——难道还真有人狗自来熟这说法。   舒沅更懵了。   毕竟在她眼里,橙子这孩子, 可是出了名的惯会欺软怕硬。   想想宣展第一次来她家看狗的时候被吓成什么样, 怎么到蒋成这就变得这么温顺?真是奇了怪了。   蒋成闻声, 倒是一本正经地抬头,“可能我们俩名字里都有一个橙, 所以比较亲近吧。”   舒沅:“……”   你瞅瞅你这出息。   她一时失笑。   无奈也想不到其他更好解释的原因, 最后, 还是只能任由蒋成以“天生亲近”加“自来熟”为理由,一把抱起完全没有挣扎的橙子,勉强把她应付过去。   两人一狗, 就此顺利会师。   只是很可惜。   还没进小区,就跟算准了似的,两人又迎面撞到正好打算出门的孙阿姨。   刚打完招呼,老人家便满脸戒备上下扫描了蒋成一遭。一扭头, 神神秘秘把舒沅拉到一旁。   蒋成站得远,只听得那厢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以及, 最后的结果就是,好不容易蹭到老婆家门口的蒋少,甚至连大门都没进去,又被忽悠着赶到别地儿去“遛狗”。   蒋成:?   “你先和橙子玩一会儿吧。”   舒沅实在是拒绝不开孙阿姨的热情。   又想起她可是任方的“亲妈粉”,真要聊起来,怕不是要把蒋成给活活撕咯,连忙挥挥手把人支开,小声说着:“我等会儿打电话给你你再过来吧,我和阿姨……先上楼去收拾点东西。”   蒋成见状,看了眼她,又看了眼旁边满脸严肃的孙阿姨。   末了,还是点点头。   连他这种少有和长辈交际的人也看出孙阿姨的表现不对劲,于是不再想着推托,径直牵住橙子的狗绳,就往来时的路掉头走——   他哪能想到,自己一开口,就被孙阿姨发现了是几年前舒沅电话里常出现那把冷淡声音。   他才扭头,孙阿姨就把他老婆拉上楼,顺势给开了场失败婚姻不能吃回头草的“教育讲座”?   虽说她说是一回事,舒沅听不听又是另一回事。   但也得亏舒沅反应得快,要不然,又是一场单方面的“审讯”不说,以蒋成那脾气,听了人家这套说辞,又把他苦心经营一朝作废,还不得当场爆炸?   舒沅看着喋喋不休,苦口婆心的孙阿姨,只得扶额苦笑。   他和她两个人,似乎都还没有意识到,世界上还有一座大山。   叫“丈母娘看前女婿,越看越糟心”来着——   “橙子,你往哪儿跑呢?”   至于还不知道自己悄然躲过一场大劫的蒋少,此刻也不怎么快活。   被撒着欢往前跑的橙子遛了一路,他不得不扶着隐隐作痛的后背,眉头已然紧蹙。   说到底这可是老婆的爱狗,他也不好下死手拽。   等到定下脚步,看清楚橙子这是跑到了哪儿,还没来得及傻眼,墓园外头,驻扎在保安亭的老大爷已经先一步走到他面前,递来本破破烂烂登记册。   “小伙子,来看家里人啊?”   蒋成:“……”   “哟,看你这狗,是橙子吧?来,大爷抱抱,好多天没看你来了,你姐姐出差啦?”   “汪、汪汪!”   老大爷慈眉善目,比起许多年前,似乎只是多了半头白发。   时间仿佛一瞬间在眼前倒流,他抬头看向墓园旁石碑,熟悉的字迹,仿若又带他到从前每年清明。   他那时常和舒沅一起来祭拜岳父母。   只是这几年心里闹着别扭,再加上一直在国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刚才沿路走来,竟然完全没有想起,原来在老房子相邻街区,就葬着阿沅的父母。   或许这就是阿沅选择回到这里的缘由之一吧,时不时能来看看,不过走几步路的工夫——   但也不至于橙子都比他对这熟吧!!   蒋成满头黑线。   阿沅平常这是把橙子往哪儿遛啊?!有带狗遛墓园的吗?   *   无奈,他最后也实在拗不过橙子的“热情”。   加上阿沅的电话还没打来,本也就不好在哪等,和墓园老大爷说明白情况之后,觉得自己空手而来到底不好,他又扭头在墓园前的小摊上买了两瓶舒爸最爱的椰岛酒,一打纸钱和蜡烛、水果,这才拎着满满一袋子物什,迈进久违的墓群之间。   熟悉的白石路,一层一层向上走。   当年舒家父母的死,实在太过于突然,以至于舒沅完全承受不了这份打击,陷入了人生中最长的一段低潮期。   说是暗无天日也不为过。   那个原本属于高三生最快乐的暑假,蒋成陪着她,辗转于医院急救室和ICU,后来是太平间,再后来是殡仪馆,最后,就是这间墓园。   舒沅常说这是她永远不想再来的地方。   也说,如果以后死了,不要被烧成白花花的骨头和四散的灰,她怕疼,如果不是父母最后的样子实在惨烈,她宁愿让他们好好葬在一处,不要变成两只黑漆漆的坛子,捧在手里,从来没法想象,原来“爸爸妈妈这么轻”。   “我爸妈明明都挺胖的。”   那年她才十八岁。   在毛毛细雨中,蹲在墓碑前,像只滑稽却孤零零的黑蘑菇,不时擦着眼泪。   他站在她身后许久又许久。   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陪着她,末了,直到所有亲戚和为数不多的朋友都离,也蹲下身,和她一起变成一对黑蘑菇。   她穿黑裙子,他穿黑西装。   两个不善言辞的孩子,如同并不般配,却始终陪伴在身边的影子。   舒沅来来回回说着那一句:“我死了不想被烧掉。”   她显然是被殡仪馆的所见所闻吓到。   他侧头看她,将头顶的伞往她头顶挪了挪,轻声说:“你干嘛想这么远的事。”   “一点也不远,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   “……别这么悲观。”   “蒋成,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算啦,你不用懂这些的。”   她很少试图劝服他明白些什么,从头到尾,她都很明白他们之间的差距,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明白的。   很多时候,只需要沉默就好了。沉默且不点破。   他就这样被她的温柔保护了很多年。   可那天,他其实也不是什么都没说。   至少,他说了:“如果以后你老的时候我还在,那就不烧吧,我也不烧。”   “我老的时候?”   “对啊,你老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点头,“我不会老的,我老了还会很帅,那不叫老。”   “……”   她红着眼睛,却忽而笑了,“哪有人会永远不老?”   “我啊。”   “不老也不死吗?”   “死还是会死吧,我又不是妖怪。”   他说着,又随手擦了擦左边肩膀湿透的西装,“……不过我尽量等你死了再死,不然,你这么胆小,儿子把你烧了怎么办?”   他说得那么自然,好像认准了他们老的时候会在一起,她的儿子就是他的儿子,他不会老,不会死在她前头,今日的诺言,明日就能实现。   可天底下,年少夫妻老来伴,又是多么多么难得的事啊?   他那时太年轻,总以为一切胜券在握,睥睨世间轻狂。   偏偏她也总愿意相信。   只因为他是蒋成,说出口的话绝不会食言。   “那你不要老,也不要死。”   “行,你到时候看着吧。”   “……你在我爸爸妈妈面前发过誓了,你骗我的话,我爸爸一定来打你。”   从背后看,是多么滑稽的场景。   那伞已经倾斜成一个斜坡,他不着痕迹,又向她靠近半步。   【好,我答应你。】   昔日诺言,言犹在耳。   回首看,竟已是白驹过隙十一年。   蒋成垂眼,看向面前那瓷白石碑。   墓碑上,舒父舒母的笑容经年不变,永远牙不见眼,依偎在一起,注视着来人,不曾为这世间留下半分怨怼。   【你就是蒋成吗?】   他们唯一一次在生前的见面,是舒沅的生日,他去过一次她家里,作为唯一的“嘉宾”。   【长这么高、这么帅啊?】   【话说我们沅沅在学校表现怎么样啊?她老不说,来,趁这机会,你跟叔叔说说。】   【哈哈,一看你小子就会说话,不过我也觉得——我们家沅沅多讨人喜欢不是?肯定很受欢迎啦,你看看你阿姨,又傻笑,跟我家沅沅一个样。】   ……   墓前的蜡烛和高香还是舒沅离开前最后一次来拜祭时的模样,早已烧到残尽。   橙子绕着墓碑开开心心四处跑,不时“汪汪”两声。   它体会不到人世间生离死别的痛苦,于它而言,这里不过是闲暇时散步的去处,是故,蒋成一站着不动,它便趁机摆脱开松落的狗绳,又往更远处跑去。   蒋成没去追。   认认真真给岳父岳母摆了贡品和蜡烛,烧了纸钱,他又默默在墓前坐了好一会儿。   没人知道他到底唠叨了些什么。   只许久过后,复才最后三鞠躬,虔诚的双手合十,收好多余的纸钱,熄灭明火离开。   一眼望去,橙子已经跑到墓群尽头。   他苦笑,只叹自己大概是上辈子欠它的,捶了捶已然泛起疼痛的肩膀,还是咬咬牙跟上。   “橙子,我说你……”   “汪汪、汪汪汪!”   还没来得及拽住狗绳,它又往前跑。   一直跑到最后那间白玉墓碑前,又像对着舒父舒母的墓碑似的,绕着圈、讨好似的跑起来。   无奈蒋成却只弯腰,一把把它抱住,橙子不满,登时汪汪几声,前腿直抗议地乱蹬。   “不跑了,准备回家了。”   蒋成摸摸狗头,“你说你,现在都这么胖了,怎么还……”   他话音一顿。   眼神扫到面前墓碑上端正楷体,登时脸色大变。   橙子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不说话,又“汪汪”叫了两声。   也就两声。   那声音仿佛叫醒了蒋成无端沉默的思绪。   “……”   一颗眼泪,又一颗。   忽然从他通红的眼眶落下。   【我常听说,是孩子选择了母亲,而不是母亲选择了孩子。阿瀚,谢谢你选了我,这世界很美,但还没到花开的时候,如果还能相遇,希望你能健健康康的长大。】   【妈妈和爸爸都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在一个博主大大那里看到了圆橙的推文。你们!你们推文第一句居然写“古早的文案”哈哈哈哈哈,家丑全外扬啦!(开玩笑的)大家都知道我太不会写文案了呜呜呜(┯_┯)   不过,还是超级感谢大家能够喜欢圆橙的故事啦,也感谢你们超温柔的帮助,我会努力的,努力让这个故事被更多人看见,感恩大家。   还有一更,早上来看吧。   感谢在2020-06-08 04:04:44~2020-06-08 22:3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生蝶、gfedcbaa 10瓶;巴豆后援会会长 6瓶;素年锦时意、gemini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阿瀚。   这是一个母亲无声却温柔的呼唤。   即便这世界或许不会记得, 有这样一个孩子,他悄无声息地来过。   但无论风霜雨雪,四季更迭, 至少他从不曾被遗忘, 依然是她的骨血。   是她永永远远, 永远的宝贝。   *   离开墓园以后, 蒋成在不远的公园附近找了个集中吸烟点,发着呆, 蹲了好半天。   旁边都是一群吞云吐雾的老烟枪, 就他一个年纪轻轻还浑身名牌的帅小伙, 躲在角落默不作声,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就连橙子都比他活泼。   不消十分钟, 就在隔壁遍地宠物狗的草坪上称王, “拈花惹草”, 满地乱跑。   除了人不如狗还能说什么?   蒋成有点想笑。   可心里闷着一口不上不下的难受劲,说不上来怎么郁结,就是塞得他心里满当当的, 连笑也费力,只有沉默。   偏偏还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爷子,不知道是不是晒太阳晒得无聊,不知何时, 竟凑到他身旁跟着蹲下。   紧接着乐乐呵呵撞了撞他肩膀,“年轻人,跟女朋友吵架啦?”   蒋成:“……”   “多大点事儿啊。”   老人家一看他那幅“被说中了”似的黑脸, 还以为自己真猜中缘由,登时乐了。   调侃之余,不忘扭头就和对面正悠哉悠哉打写太极的同伴通气:“你看老李,这现在的小孩儿,吵吵架就打击成这样,以后结婚还怎么得了哦?”   “你懂什么。”   叫老李的老头儿却不搭话茬,反倒白他一眼,洋洋自得的一哼,“……这一看就是被老婆赶出来的好不?这附近,真的小年轻谁来这,人只是长得嫩而已。”   蒋成:“……”   “还在这说风凉话,老不羞——以为谁家老婆都跟你家那个一样那么好说话啊?老秦,我看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说完,没等那“老秦”反应过来斗嘴,叫老李的老头儿,复又慢悠悠扭过头来,冲蒋成苦口婆心劝道:   “年轻人啊,你要真郁闷,那就听我们老头子一句。结婚那是一辈子的事,在这坐坐,等想明白了,回头马上到街口买束花送老婆去,哄高兴了,问题就解决一半了,”他一副过来人语气,“你听我的,只要懂沟通,真的比什么都强——不然光怄气能有什么用?你坐这还不就是气气自己而已。”   蒋成:?   “……我没和我老婆吵架。”   “还嘴硬呢?别装了。”   结果刚一说完,旁边老秦又撞过来,这次再不给老李抢话的机会,冲他先挤眉弄眼,“就这地方,以前蹲着的都上一辈,我,你这个叔叔,以前都在这一边抽烟一边发闷气,大家都是过来人了,怕什么家丑啊?”   “……”   “夫妻哪有隔夜仇,能走到结婚这一步了,都是千挑万选的缘分,一步步吵过来磨过来的。像你们这些年轻人,只是有些话说不开,没什么好害羞的。等到了我们这种年纪,才会觉得年轻时候得有多傻,抹不开面子,两个人都受气。”   说着,老爷子咧嘴一笑,露出两颗漏风的门牙。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   旁边行云流水般打着太极拳的老李却忽而动作一顿,也连带着勾去他和蒋成的注意。   侧头一看。   “老伴儿?”   “还知道你有老伴儿啊。你看看你,每次一跟人聊起天就忘时间,我等你好半天了。”   原是刚才还在旁边大坪上跳舞的老太太过来找人,要领着自家老头一起回家吃饭。   “……这小伙子俊得!”   临走前,老阿姨还不忘“为老不尊”,顺势在蒋成脸上拧了把,这才美滋滋笑着走了,也不管老李头唠唠叨叨在她背后嘀咕了一路,脸上兀自乐开了花,在手机上敲敲打打——   当然,如果她知道自己拧的是蒋氏的副董,堂堂上海蒋家的太子爷,就另当别话了。   蒋成嘴角抽抽,无语间,默默揉了揉自己俊脸。   总觉得上午这一遭确实是进错地方,遂拍拍蹲麻的腿,索性径直站起,准备换个地方发呆,好继续等着阿沅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打来的电话。   “橙子——”   “汪汪、汪!”   “过来,回家了。”   他冲自家那只正追着人家柴犬屁股不放的小土狗招手。   只消一句,橙子虽不情不愿,还是从遍地宠物的小草坪那头跑来。   可还没等重新栓上狗绳。   就在蒋成腾空回复公司公关部信息的当口,旁边老头忽而“出手”,先他一步,弯腰左右揉着橙子那胖脸,玩得不亦乐乎。   橙子更是个不着调的。   给人挠下巴挠舒服了,瞬间叛变成了别家的狗,围着老头子四下转悠不说,尾巴还晃得飞起,那叫一个其乐融融。   至于放下手机就傻眼的真·主人蒋成,只有站在旁边围观的份。   “……”   这一上午。   不仅心疼老婆,还丢儿子丢狗,蒋少的心情已然跌至谷底。   忍了又忍,依旧眉心瞬蹙,开口就要赶人:“老爷子,你不和家里人回去吃饭?”   “怎么,你们要回去啦?”老头儿被他这么一提醒,满脸遗憾地抬起头来,“你们就住在这附近吧?”   “嗯。”   “真好,这地方都是老熟人,以后你要还给赶出来了,”老头指了指旁边小亭子,“再到这坐坐——我看你家狗还挺讨人喜欢的。”   等于他的吸引力还不如狗是吧?   蒋成继续无语,敷衍着点点头,就准备直接领狗走人。   结果才刚走出几步。   他突然发现,时至中午,公园四下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一下变得大显空阔。   想到后头那“老秦”却一点没有挪地的意思,依旧傻呵呵冲自己——主要是冲橙子摆手送别,顿了顿,遂又停下脚步。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记起阿沅过去天天耳提面命,让他不要对老一辈那么大偏见。他虽不怎么乐意,还是稍稍扭过头,冲人多问了句:“你家里人不来接你?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啦。”   老秦还蹲在原地。   刚才一直忍着,等橙子走远,这会儿才重新点了根烟,猛抽一口,吐出个大烟圈。   他说:“还没到点呢,我每天要在这坐到十二点半。”   “你们家吃饭吃这么晚?”   “对啊,谁让我老婆懒,一直都养成习惯了,”老秦摊摊手,“每次折折腾腾就到十二点多,我天天唠叨她。后来她病了换我做饭,结果也得收拾到这么晚,我就知道了,做饭这事儿真累,能晚点就晚点,最好三餐变两餐,反正饿不死人,哈哈。”   “……”   真有够懒的。   蒋成腹诽。   不过也因此,联想起自家老婆的守时加手艺,他又不由挺直了点背。   “那你——”   满心窝子炫耀的话挤在一堆,还没说出口。   面前吞云吐雾的白发老爷子,却像是突然找到了某个倾诉的缘头。   只忽而看向远方墓园,嘴里咕咕哝哝念着:“现在我老婆走了,我就更不想做饭了,火都不想开。想想以前天天被她骂,现在天天能坐在这,赖到十二点多才回去,本来多好一件事——结果没人说我懒了,我反而不开心了,就觉得,挺孤独的。”   太孤独了。   老秦说着,双眼微微眯起,眼角爬满皱纹的细密纹路愈发清晰可辨。   又一个烟圈轻轻呼出,仿若具象化的叹息,无声飘远。   仿若无从追忆的、寻常到无需提起的青春往事,音容笑貌都远去的家长里短。   蒋成在一旁看着,哑然半晌。   不是不想安慰,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   共情一向是难事,而他从不曾想过那么遥远的以后,在他眼前,只有很浅显明白的感情、相处、分离、重逢。   至于,如果舒沅离开会是什么样;如果把她的人生彻底从自己的人生中剥离会是什么样,他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假设过这种可能。   老头儿的视线微微一偏,看向他。   看出他的抗拒,同样看出他的满脸迷茫,骤然笑了。   可他什么也没点破。   只话音一转,咧开唇角:“你命好啊,我都看过你老婆——之前社区服务的时候,她带着这只小狗,叫橙子是吧?来看过我们这些个老人的,一小女生,做饭也好吃,人也漂亮,你小子真是好福气。”   “……”   “可一辈子真的很短,只用来问为什么,只用来生气,很快就过去了。”   老秦说:“我常看到小姑娘哭着出来,今天又看到你,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吵架,为什么搞得这么难过。只是我常想,如果我能回去年轻的时候,一定逢事先问自己;如果我是我老婆,能做得更好吗?要是不能的话,干脆就先学会闭嘴。”   “闭嘴?”   蒋成突然有种受骗的感觉,指了指刚才老李打太极拳的位置,“不是你们刚才才说,要学会沟通——”   “是要沟通,两个人才叫沟通,一个人那叫质问。别往人伤口上戳嘛。”   “……”   “墓地这种地方,”老秦说,“该过去的都过去了,活着的人,要往前看。”   说着,他碾灭手里烟头。   还待要说什么,却忽而听得自己手机铃声响起,忙站起身,从裤兜里翻出自己破破烂烂的老人机,果不其然,正瞧见女儿打来的电话,脸上一喜。   “喂?四喜啊,你到哪了?”   “没,爸爸在你妈那墓园附近溜达呢,等你回来一起吃饭,啊,好——那你等下啊,爸爸跟人说句话。”   什么话?   满头白发的老秦,傻呵呵扭过头来,冲蒋成最后招了招手。   “珍惜眼前人啊,小伙子。”   他说。   *   从墓园走回舒家小区的路上,这半天不知历经多少不为人知心潮起伏的蒋成,始终都沉默不语。   他表情说不上开心也不算郁结。   唯独脚步却莫名轻快了些,遛着也已经玩累了的橙子,悠哉往回走,准备就近找个地方坐坐。   可还没等走到小区门口。   ——“蒋成?”   一人一狗,正在十字路口等着红灯变绿灯。   蒋成浏览着手机上接连蹦出的公关团队反馈,刚要打字回复,身旁忽而传来一声低呼。   他循声侧过头。   恰巧撞上这戴着墨镜的高挑女人扒拉下镜框,露出一双眼熟的娇俏狐狸眼。   眼角微勾,和不远处缓缓驶来的公交车海报上、那女明星浓厚眼妆也遮盖不住的轮廓完全重合。   “顾雁?”   他问。   “啊、那个,是、是我。”   舒沅的朋友不多,仅有的那几个,他勉强还能认全——尤其是这个当年死活不透露阿沅近况的“好友”,更加印象深刻。   听他一问,顾雁下意识点了点头。   但不过半秒,察觉到四周投来探寻眼神,又急忙重新戴上墨镜,整了整脸上口罩。   “你怎么在这?”   她压低声音追问。   说话间,复又视线一低,看向他脚边直冲自己摇尾巴的橙子,心情愈发复杂,“你、你跟沅沅现在……”   “有什么事吗?”   她虽出自关心,可蒋成显然不怎么喜欢这种直白质疑的语气。   当即眉心微蹙,开门见山:“还是要找阿沅?她在家里。”   “家”里。   这话一出,顾雁心里瞬间倒抽一口冷气。   但眼下处境实在等不及她权衡——自打从意大利拍片现场直接飞回来,她已经被公司的人追赶了一路,这会儿正愁没靠谱的人帮她“搭个线”,以防暴露舒沅家里位置,蒋成无疑是最好人选。   当即,也不再犹豫。   借着人潮遮掩,匆匆忙忙从包里胡乱翻出一块U盘,便悄然塞进他手里。   “我现在什么东西寄送都会被查,只能亲自过来送一趟。前两天,我发现我和阿沅从小到大一直用的那个邮箱被人删了,里头全被格式化。好在我之前从香港回来的时候拷贝了一份,里面时间信息各种都很全,她要打官司,这应该会对她有帮助。”   “邮箱?”   “对,我们从小一直拿那个通信,自己发给自己,类似交换日记……来不及解释了,我怕有狗仔,东西交给你,蒋成,麻烦你帮我拿给沅沅,谢谢了。”   话毕,她脚下一拐,径直向着路口另一侧走去,很快拦下一辆的士,着急忙慌地离开。   红灯变了绿灯。   直到过了马路,蒋成复又若有所思地,看向手里那微微还带着汗意的黑色U盘。   手机却恰时振响。   舒沅的电话,如同算好时间般打来。   他随手将U盘收进外套口袋,便接起电话,那头女声温和,一如往常,只问他:“走到哪了?这么久了,橙子不是带你逛到城东去了吧。”   “……就是去公园走了一圈。”   他微微一顿,又说:“现在已经到楼下了。没等到你电话,我本来还打算先找个地方喝个咖啡。”   “到楼下了?”   那头窸窸窣窣一阵响。   再开口时,声音忽而带了些许杂音,应和着午后依稀风声,她问:“没看到你啊?等等……”   “啊,在那。”   “你抬头。”   抬头?   他向上看。   看得见邻家晒干的衣裳被吹得抖抖作响,看得见楼上的老人家在躺椅上哄着孙儿晒太阳。   看得见趴在阳台上和男朋友聊天、不巧看见他,便忘了说话,一下红着脸的姑娘。   也看得见,舒沅撑着下巴,靠在窗台,圆圆一双眼弯成月牙。   她也在看他。   风吹起她墨色长发。   她冲他招手。   “这呢,看见我了没?”   “……”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   褪色而陈旧的筒子楼,千人万象,家家喜悲并不相通。   而她身在其中。   不是活在空中楼阁的影子,不是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的“黑蘑菇”,只是舒沅。   这是向她敞开,任她绽放的世界。   也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与她之间,其实并不遥远。   甚至那么近。   “……看见了。”   他说。   只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距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08 22:37:15~2020-06-09 05:29: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此后数日, 接连发生了许多大事。   除却陈锦记与明耀两大老式品牌的食品类合作大放异彩、股市预计长期利好;WR财团内部人员大幅调动被曝光、引发各方猜测,以及叶家疑似频频动用海外资金,为长女世纪婚礼铺陈派头造势之外。   最引人注目的, 当属蒋成名义上的正式调任回国。   记者发布会上, 西装革履、风华正茂的青年, 仿若丝毫不受伤病影响, 只隐隐冒出些发茬的寸头,倒是为他平添三分不容挑剔的英气, 一如往常吸引全场目光。   此后, 在宣布顺利完成英国分部三年市场开发计划的同时, 他也就所有在场记者最为蠢蠢欲动的话题做出回应——有关香港之行的个中波折和巧合,向社会各界致意关心的人士发表澄清声明。   为表态度, 发布会结束后, 蒋、霍两家的合作案决议亦紧随其后向大众公布。   以蒋成为主要策划者, 其名下天方科技及天晟地产两大蒋氏关联子公司,将与霍氏集团旗下地产部门展开战略合作,在国家政策支持下, 联手港资,携手开发粤港澳大湾区。首批合作项目如无意外,总货值将预计超过80亿元。   除此之外,双方还将在电子IT、前沿科技、包括粤港交通等相关行业展开商讨, 有望在年内推出下一批合作方案。一时之间,坊间关于“谋杀”、“香港遇袭”的种种猜测,当即不攻自破。   不可否认, 仅就蒋成那一次“鬼门关之险”而言,背后资源置换的性价比,其实相当之高。   广大股民闻讯而动。   消息一出,当日,天方科技股价即涨停板。   这还不止。   半日后,蒋成很快又以此为契机,出□□厉风行,联合交好的线上线下媒体,强势压下了一众以霍氏电影改编项目为风口的各类小道八卦——   尤其是关于十一年前的叶文华跳楼事件,诸多不实猜测和所谓“知情人”发言,涉及到真实信息,一律作警告后删帖处理。   杀鸡儆猴之余,顺势一连公开数封致平台律师函,禁止任何【故意】且【恶意】披露个人隐私的公开发言。   在平台的加强管控下,暂且于明面上,压制住了对面一波舆论攻势。   只可惜从始至终,碰撞之下。   背后的操盘人却十足耐心,始终没有现身。   “他到底想要什么?就是不愿意电影出品?还是为了出一口恶气?”   “不知道,”蒋成摇摇头,“但是矛头往十年前指,不是对准你,就是对准你背后的我,已经够明显了。”   彼时正是黄昏时节,晚餐时间。   刚刚结束了蒋家私人团队和公司公关部的联席会议,蒋成作低调打扮,几乎绕了上海大半圈,才终于甩开一群尾随不停的记者、和方忍换了外套,悄悄拐回了静安区的舒家老房子里。   舒沅下午才结束新一卷的小说交稿,整个人疲惫得很,也没心思大搞特搞什么盛宴,晚餐就是简简单单两菜一汤。   饭桌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讨论着最近的事,不知不觉,话题又绕到网络发帖的幕后主使。   舒沅越说越烦,眉心不由微蹙,吃饭的动作也愈发慢下来。   蒋成的态度倒始终平静,默默低头吃饭。   “别担心。”   他只是说。   毕竟商场交手,这样的阴招只多不少——他这样大费周折,只是不喜欢她也被卷入其中。   说着,又忽而伸手,揉了揉她脑袋,“有我在,事情不会有你想的那么复杂,都会解决的。”   “可我担心……”   “没什么可担心的,你按自己的节奏来做事就行了。”   “既然他们要走法律途径,那正好,就把裁判权交给法庭,别人说的也不作数,”他说,“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别让对方在私下里耍阴招,凑一群人在那叽叽歪歪带节奏,至于其他的,会有律师,有法官,有证人。”   “……我也希望是这样。”   舒沅咬着筷子尖尖。虽点了头,仍莫名心烦,“但就是总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也太平静了,好像只是热火了两天就再没消息,这不像是叶家人的作风。”   毕竟,不管挑起战火的人是谁,至少叶家人一贯的做法,实在没人比她更清楚:他们一向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折腾死人死不休的。   这次却不仅没有找上门来兴师问罪,反而只是大肆宣传叶文倩的婚礼,连同学堆里上上下下都传遍,说是叶文倩要和归国小开结婚,一点没听讨论叶文华的事,这也太奇怪了。   奇怪到她忍不住怀疑,对方究竟是为什么能这么胸有成竹,难不成也有什么自己的“把柄”?   蒋成听出她的满腔疑惑,却没再顺着向下讨论。   只话音一转,问她:“之前顾雁拿来的U盘你看了吗,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信息?”   “你说邮箱那个吗,看了,”舒沅点点头,“里面确实有很多当时我自己写的日记,也写了很多关于……之类的经历。本来我只想拷贝一份发给公司法务的,不过他们说必须要用原件,所以我今天还去了公司一趟,把U盘交给他们了。”   “那明天还是按计划去城南?”   “嗯,我跟朱老师,还有其他几个科任老师都打过招呼了,请他们吃顿饭。想看看他们有没有其他‘证据’,或者……到时候能不能出庭作证。”   总之,参考现在公司法务那边给出的大致思路,即【证明当年的校园暴力行径真实存在,不属于污/蔑诽谤,造/谣事实】,她能做的,其实也就是把能联系到的当年知情人全部联系一遍而已。   虽然同学里除了陆尧,其他人大都兴致缺缺,不过至少老师们,当年都是或多或少知道、甚至目睹她的遭遇的。   她从不对当年就漠视自己的同学抱有太多信心,但是有两三个,从前就一直鼓励着她的老师……或许还是会帮忙的吧?   想到这,舒沅稍稍定下心来。   意识到自己刚才到现在好像都有些过分消极,或许难免让人多想,又忙笑了笑。   “你明天是不是要去香港开会?要是忙的话,我一个人去城南也行。”   她偶尔也是会照顾工作狂的事业心的。   “不忙啊。”   “……”   结果她自以为体贴,对面却压根头也没抬,只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小炒肉片。   话音一顿,看她满脸意外,又低声解释:“香港的事有项目经理。对面霍礼杰也没到场,我要是去,场面上不好看。”   虽然他不总提起,但商场上毕竟也是要讲咖位的。   ——蒋少脸上云淡风轻,心里默默骄傲轻哼。   可惜老婆完全没发现。   只问:“他还在巴黎养病吗?”   “嗯,不知道是什么病,总之神神秘秘的。”   “那他跟你们的合作……”   “这是早就股东大会谈好了的,就算他现在一命呜呼了,事还是照样办。”   对于霍礼杰的事,蒋成显然不怎么上心,只随□□代了一句便罢。   饭桌上,沉默吃了片刻,某人倒是又佯装漫不经心,忽而侧头问她:“对了阿沅,我突然想起来,端午节……就下礼拜,要回家吃饭吗?”   “……”   “就我妈问的,咳,我是突然、突然想起来,”他不敢抬头,别别扭扭指了指手机,“她今天还打电话跟我说,端午节,要是能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就好了,让我问问你在上海的话,能不能一——”   “端午节可能不行。”   “啊?”   舒沅其实刚才也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尤其是言下之意的小小暗示,提醒得动作一滞。   但绕过某些人话里话外的小心翼翼,明白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心里也就平和下来,反倒有些为“老夫老妻”之间的谨言慎行而略感失笑。   不过算了,以后慢慢改吧。   她想。   末了,只同样一本正经解释:“端午节,我要去隔壁孙阿姨家吃饭,已经先约好了。”   “隔壁?……为什么?”   话虽如此,蒋成却明显有些想不通。   “她也不是咱们家里——”   “不是是不是家里人的原因。”   舒沅纠正。   想起前些天刚回家,孙阿姨给自己开的那两个小时婚姻大讲堂,尤其是自己被打击得节节败退的心虚场景,又不由自主尴尬地轻咳两声:“是……她之前给我介绍了……相亲对象。对方是她特别好一朋友的儿子,之前还帮我照顾了一段时间橙子,就我在香港那段时间,搞得我挺不好意思的。再加上早就约好了,让我端午去隔壁吃顿饭。”   蒋成:“……”   “现在——现在肯定是不成了,虽然一开始也没打算成,但是孙阿姨一直特别照顾我,之前都说好了,现在说不吃就不吃也不太好,所以我想着,还是当面跟人陈阿姨道个歉,别让孙阿姨太难做,所以,端午节那个饭还是要吃的……你觉得呢?”   她满脸诚挚。   问题是。   他、他……他能怎么觉得?   “这样。”   蒋成只能点头。   表示对此“完全不知情”,被提醒了白恍然大悟的蒋少,强掩悚然一惊的虚汗,闷头扒了几口饭,低声应和:“那、那确实还是,还是要吃的。”   出乎意料的“随和”。   舒沅见状,愣了愣,又试探性地开口:   “……你不觉得,不开心?”   “没有不开心、没有。”   “……也不用跟我一起去吃饭?”   换了平常,这不早就都抢着宣示主权,肯定挤破头也得跟去了?   舒沅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不等他回答,又没忍住,抬手帮他擦了擦汗。   “是不是太辣了,我看你一直出汗。”   “没,应、应该是没开空调吧。”   “那我去开开,你先吃,等会儿我下去遛橙子,顺便送你出门。”   ——为了避免媒体追堵,暴露舒沅的身份和住址。这段时间蒋成只是常来这边吃饭,到了晚上,依旧还是得回别墅住,这样媒体即便拍到照片,也只是拍到他一个人早上从别墅出发去公司上班而已。   蒋成闻声,还是乖巧——且有些过分殷勤地连连点头。   ……今天居然连赖着不走都没有?   舒沅满心疑虑地起身。   要不是知道蒋成应该不可能这会儿就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她真的怀疑,他是不是这几天突然有新欢了?还是突然转性了?   蒋总心里尬笑:呵,呵呵。   殊不知,也就她起身的瞬间。   蒋成瞬间摸过手机,额角青筋直跳,直接点出方忍微信。   【新微信不是禁用了吗?!】   【你怎么没跟我说端午要吃饭的事?】   【速回。】   【五分钟后给我电话。】   与此同时。   彼时正在家,和醋桶老板特意搭线介绍、防止他对老板娘有不轨之心的新女朋友你侬我侬的方特助,陡然一声惨叫。   完了完了!   怎么忘记这一茬了——   “……怎么了?”   女朋友大惊之下,从他身边翻身坐起。   方忍顾不及回答,满头是汗,一下手脚并用般飞快下床。   “方忍,你这是……”   “别问了亲爱的!”   一边说话,一边急急忙忙穿裤子,平素泰山崩于面前也关他屁事的方特助,这会儿只知道冲身后一个劲摆手,“再说真的命都没了!”   说着,他趿拉着拖鞋就往客厅走。   一开门。   “妈!”   方忍话音发颤,开口就喊:   “我不是跟你说了,端午节……!”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09 05:29:55~2020-06-10 23:2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伊敏、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问问 33瓶;半生蝶 10瓶;小怪 3瓶;4Xxxx_ 2瓶;PINK、斐、欣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次日下午, 就在舒沅临出门、准备赶往城南中学前夕,忽而收到公司法务部那头传来的消息。   电话来得匆忙。只说就在刚刚,黄浦区法院的传票已经发至她在公司的代理信箱。   “估计对面催得很急, ”Boran说, “我们听到风声, 有很多媒体都打算围绕这件事, 近期推出专题报道。”   “关于校园暴力?”   “不是,这个话题太敏感, 只有极个别的敢写, 听公关部的同事说, 大部分都是围绕关注青少年心理的主题。”   “……”   舒沅一时哑然。   虽说立案审理和媒体追踪都早在意料之中。   但说到底,无论是这一天到来的期限, 还是媒体的关注重点偏移, 都实在比她想象中来得太快了些。   甚至仿佛十多年前的处境重演。   每一个人都在关心着死去的那一个, 活着就是有罪。   她心头泛起说不出的酸涩意味。   只轻呼一声,招手示意走在楼道前头的蒋成稍微停步,随即便压低声音, 抱住手机追问:“……所以具体的开庭时间是?”   “一个月后。”   Boran不急不缓,在电话那头答复她:“不过也别担心时间紧张。舒小姐,答辩状之类的文书,我们会先帮你草拟好, 之后再给你看一遍,才会确定终稿。”   “那我提供的那些证据都……”   “放心,包括你昨天拿给同事的U盘, 还有以前个别同学的证词,这些证据我们都有做整理。”   大概所有职业人都不喜欢自己的工作遭人质问。   专业人士尤其如此,这次依旧是还没等她说完,Boran便匆忙打断,顿了顿,又向她耐心解释:“而且开庭前一周,举证程序一般是有截止日期的。如果您还有别的证据或者证人,尽量都在那之前提供给我们——虽然也不是没有当庭作证的情况,但那种方式偶然性太大,律师打质询心里也没底,确实不建议最后那么仓促。除此之外,程序上的事交给我们,基本都没什么大问题。”   他之后又向舒沅科普了不少证据类型,以及证人保证书的大概格式。   末了,拟定了具体的提交日期,又约她端午节后,尽量看能不能再到公司一趟,商定个别需要面谈的细节。   “而且,现在国内媒体对这个新闻实在盯得太紧,可能也有舒小姐你个人家庭的因素,这部分我们不好干涉……但确实存在一定的干扰,我们一些同事也被盯上,一直打电话来问,确实很困扰。”   Boran说着,忽而话音一转,在电话那头委婉笑笑:   “所以我们和上级讨论之后,想问一下您,看把这个案子转到美国律所总部,交给专人负责可不可以?那边有更专业的律师为您提供意见,也好避开国内的一些新闻媒体,之后再按程序,在开庭前转回我们手里,只是会要您去纽约一趟,来回机票公司也会报销,不知道您觉得这个方案可行吗?”   “美国?”   怎么突如其来,从跨个区去上海,变成跨太平洋了?   舒沅被他突然抛出来的话题惊得一愣,下意识便反驳:“可他们毕竟不熟悉国内的法系……”   “是的,我们确实也考虑到这一点,不过这已经是综合考虑之后最好的方案,我们法务也会派人跟您一起过去,最大限度降低这部分的风险。”   Boran却早有对策,应答如流:“在国内,太多人盯着这个案子了。公司公关部门顶着很大的压力,加上香港的电影项目也受到影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所以,我们希望能够暂时转移公众的注意力,舒小姐,还希望您能谅解。周三之前给我答复,好吗?”   呃。   舒沅被他一堆高帽子怼得喉口一滞。   直到最后满头雾水地挂断电话,几步上前,握住蒋成早已伸来挽她的右手,仍止不住心头疑惑。   “你说我们公司这次是不是太夸张了?”   她眉头微蹙,话里话外,掩饰不住的烦恼:“如果不是合约版权确实挂靠在他们名下,我现在宁愿自己找人打官司了。”   “他们又出幺蛾子了?”   蒋成对此却还习以为常。   只拉着她手晃了晃,十指相扣,有些傻气且装作漫不经心地揣进外套兜里——结果被她猛的一打肩膀,“热不热呀?”   她倒是笑了。   蒋成一计不成,只得在心里唾弃一万遍昨天看的那部狗血电视剧,面上仍强装波澜不惊,照旧演他的专业人士:   “看你这么不开心,是他们说赢面不大,还是觉得他们不够用心?”   说话间,虽有些嫌弃手里那把白花花的遮阳伞,还是勉强撑开,手臂懒洋洋绕过她颈边,只遮住她那一边的太阳。   “用咱们自家的团队不好吗?养他们也不是吃干饭的,偶尔也该为老板娘服务服……”   “谁是老板娘了?”   “你呗,不然谁是。”   他这会儿理直气壮起来:“前太子妃,以后的老板娘。”   “你也知道是前哪?”   “前……也不是不能变成现嘛。”   他小声嘀咕,又悄摸去瞧她表情。   可惜,那句“要不我们复、复个婚”还没说出口。   就被她抢过话茬,转而老老实实,给他如实复述了一遍Boran的说辞。   末了,侧头问他:   “其实我也不太懂法律上的事,但现在就感觉什么都挺顺,也什么都挺奇怪的,你觉得呢?”   “确实有点。”   “而且突然说什么要我去一趟美国,正常人都不会接受吧?大家法系和习惯都不一样,感觉去了也只是白去,反而把这件事扩大了。”   她显然对这个建议颇有微词,但无奈上层压力这回事确实存在,抱怨归抱怨,一下也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   就这么郁闷了一路。   直到蒋成上车前,忽然多嘴问了句。   “如果只是要调开国内的关注,又要法律建议,去新加坡怎么样?”   “新加坡?”   “嗯。”   蒋成点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忽而轻咳数声,轻揩鼻尖。   “……就,我在新加坡有比较熟的华裔律师,而且那边也是WR的第二大分部,如果去那,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吧?”   *   关于蒋成的建议,舒沅考虑过后,很快反馈到法务部那边。   对方反应倒是极快。   也就他们开车往城南赶去那三十来分钟车程,Boran很快给出答复,并向她基本确定可行。   【新加坡确实是个更好的选择,是我们疏忽了。】   舒沅见状,又打字追问:【所以下周之后,我要在新加坡一直待到开庭前?】   对面沉寂片刻。   半晌,才传来一句官腔官调的:【这是最好的情况,但也并不强制。】   舒沅:“……”   好脾气如她,这次也忍不住在心里对天翻了个白眼。   末了,回怼了一句:【行。那只希望这次公司可以说话算话,不要再一下一个主意,就这么定了。】   打完字,遂索性反盖了手机,放到一旁。   蒋成在她右侧坐,不过随便一瞥,就将她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末了,却也放下手中批示公务的平板,默默拍了拍她手背。   什么多余的话也不必说。   “到时候我会陪你去。”   只有这一句:“没什么好担心的。”   *   很快,他们随即赶到了这天下午的真正目的地,城南中学的大校门外。   因为蒋成之前有伤在身,还闹得动辄生死,所以,虽现已看着大好,家里人还是放心不下。这次开车的,依旧是被蒋母强制派来的方忍。   方忍:我忍。   方特助心里实在虚得很。   一路上,看见舒沅就忍不住目光闪躲,时不时,还得从外套兜里掏出手帕擦擦额角冒出的虚汗。   舒沅还以为是车里空调开得太高,几次温声提醒他可以适当调低点。   话音刚落,前视镜里,蒋成赫然瞥向方忍。   “没、没没,我不热。”   自觉辜负了老板帮忙介绍的亲亲女朋友,现在还背上人情债的方忍一阵摆手。   舒沅觉得奇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得等车在停车场稳稳停住,也没让蒋成后脚跟上,便拍拍他膝盖,拎包下车,给两个看着像是不方便说话的大男人留足空间。   “你就呆在这吧,等我出来给你打电话。”   “哈?”   “你跟过去,怕一路有小女生跟着,更不好找老师了。”   说话间,舒沅看驾驶座上,方忍莫名汗越流越多,还以为是蒋成私下里又耍小孩脾气,给他不少压力。   多少有些不忍心,又趁方忍下车买水的当口,小声劝了几句:“方忍也挺不容易的,工作这几年,以前你没空,都是他帮了不少忙。最近你受伤他加班,压力肯定很大,你这是私人行程,就别动不动吓他了。”   这是我吓不吓他的事吗?   蒋总心里狂戳小人。   舒沅见他沉默,只笑笑,又拉了拉他手,便转身离开。   “我先过去,你等我电话吧。”   她还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对照着陆尧发过来的信息,倒是很快凭着问路和隐约记忆,找到朱老师现在任教的班级:高二702—705班。   刚好是下课时间。   一群半大孩子,不过十七八岁,却都习惯在走廊上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吹风的吹风,聊天的聊天,时不时还能听得两声轻挑的口哨,年轻的脸上,都是如今距她遥远的青春恣意时光。   她有触不到的怀念,更多是从未参与的孤单。   从前是,书里是,多年以后依然如此。   【舒沅!你头发上有鸟屎!】   【……哈哈哈哈哈,你们看她,她真以为有呢,哪来的鸟啊?读书读傻了吧!】   【文华你看她,哟哟哟,还开始爱美了,爱美就减肥呀?减不了啊?那就是基因差呗!】   【别说了,男生来了……蒋成也在。】   【嘁,反正我又不暗恋人家,我也不怕人家觉得我粗俗觉得我丑,我有自知之明。不像有些人,读书都读成书呆子了,还做白日梦呢?】   ……   往日种种,犹在眼前。   以至于她站在班级门口许久,看了许久,直到一声又一声的欢呼自耳后爆发,才迟迟回过神来,向后一看。   “上树咯!”   “秦补翰!秦补翰!”   只听得一阵嘈杂。   几个男生扒拉着另一个干瘦纤细的少年,把人往门柱子上拉,推着上下蹭。   那少年越是喊疼,人群中越发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秦补翰,你是不是男人啊?哈哈哈哈哈!”   “是男人就撑过六十秒!”   “你们再这么搞他成不了男人了,笑死我了,秦补翰,翰哥,以后还吹牛/逼不?社会哥教你做人好不好。”   “痛!真的痛!你们别搞了!”   “怎么现在不嘴硬了啊?上上上,继续上!撞!欧——”   “……痛啊!!!”   只要有一个人搞气氛,欢闹声瞬时震天响,足够盖过那少年的哀嚎。   人群中有手机的,还不忘悄悄左顾右盼,看没有老师,便嬉笑着拿出来光明正大地拍,对准那少年因痛苦和难堪而紧皱的脸。   人人都看着开心解闷,唯独舒沅在旁脸色大变。   只迟疑了半分钟。   也没管自己是不是“仗大欺小”,她瞬间挤到前头,一把拉住那为首少年的右手。   “你们干嘛?!”   “他在喊痛你们听不见?!”   她声音并不大,却足够让人群齐齐声息一顿。   被拂了面子的“领头羊”尤其不爽,白眼一翻,上下打量她一眼,登时轻哼:“大妈,你谁啊?这叫多管闲事知不知道?”   “我让你别弄了。”   “你是校外来的吧,保安不拦你?……傻/逼兮兮的。”   “你……!”   “别管她,”这少年轻嗤一声,索性白眼翻到天上,一摆手,示意自己的几个兄弟,“继续——欧——翰哥!翰哥!”   【舒沅!舒沅!】   【唱个歌都不敢啊?看看她那样子,还生日呢,白瞎蒋……不是,班委给她准备的蛋糕了。】   【要不我们偷偷抹她身上吧?哈哈哈。】   【行啊,不然还浪费了。你看我的。】   舒沅双拳紧攥。   【舒沅——看我——!祝你生日快乐呀!哈哈!别生气哈,寿星公不能生气,我们都这么玩的。】   【……】   蛋糕结结实实摔在脸上的感觉,多年来,一直在她梦里反反复复上演。   沿着脸庞滴落衣襟的奶油。   掉到地上的残渣。   以及蒋成霍然起身,猛地将桌上书册掀翻在地的巨响。   【你们闹够了没?!】   “你们闹够了没?”   几乎是从胸腔中爆发的声音。   舒沅不知哪来的力气,又一次,甚至更大力地,一把拽过那少年的手。   “你们这是在欺负别人!他在难受你们在笑,这不是在开玩笑,不是打打闹闹,是暴力,是霸凌!很难理解吗?!”   四下皆静。   “你们觉得这样很开心是吗?!觉得欺负别人很好玩?”   “说啊!这时候怎么不说话了?!”   孩子们显然无法理解眼前大人突然的爆发,一时之间,面面相觑。   小声的议论倒是不绝于耳。   “不、不就是开开玩笑吗?”   “对啊,谁让翰哥天天吹牛逼,说他认识万执……万执打游戏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吧……”   “这人什么来头啊,是不是翰哥老姐?”   纷纷言论间,就连那为首的几个少年,似乎也到底被她那通红眼圈吓到。   他们手一松,舒沅瞬间上前,扶住了软倒在柱旁的清瘦少年。   ——“这是在干嘛?!”   当是时,几人背后,一道威严声音却赫然传来。   舒沅抬起头,循声望去。   对面穿过人群,同样也一眼看到她,紧接着视线一低,看向她怀里少年,神色微动。   可或许是司空见惯。   说到底。也只有一声长叹,眉头顿蹙。   老朱拿手中三角板重重敲了敲墙。   “都聚在这干嘛?没事做啊?去准备考试!”   “你们几个,你、你……还有秦补翰,都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舒沅,你也过来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10 23:28:43~2020-06-11 03:24: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十三你乖一点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xin 18瓶;你看不到吗 10瓶;呱呱桃莓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秦补翰怎么得罪你们了?一个个轮着说!我听着。”   办公室里。   老朱前脚刚把门关上, 后脚落座,三角板一扔,登时脸色大变, 把桌子拍得砰砰响。   “这会儿怎么都哑巴了?刚才起哄的是谁, 自己站出来!”   “……”   “周凯, 你说!”   他做了大半辈子数学老师, 今年虽已五十来岁,喊起话来依旧中气十足。   只是那张原本弥勒佛似的和善脸, 却已不知何时满面涨红, 说话时, 两只眼睛更瞪得斗大,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紧绷。   舒沅拉着秦补翰站在一旁, 只是沉默。   那表情她其实很熟悉。   十来年前, 那时年轻许多的老朱, 也曾这样训斥着拿她打趣的少年少女,可惜,永远只是换来一阵嬉笑间的挑衅打趣, 有火没处撒,只能等人群散尽后,独自找她谈话。   当然,时过境迁, 这会儿被点到名的少年,已然远比当年只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叶文华聪明很多,至少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五分钟前还嚣张跋扈谁也不怵, 这会儿却齐齐埋下头来,心照不宣,一声不吭。   唯一的动作,只有“默契”地背手,冲着身后的秦补翰竖起中指,挑衅似的左右摇晃着。   显然是惯犯了。   办公室里剩下的几个老师将一切尽收眼底,一时却也都面面相觑。   不好多话,只能对了个视找,便一个一个抱起教案和书本起身,先后离开。   ——“说啊,拿出刚才的力气说!这会儿怎么不闹腾了?!”   此情此景,老朱又何尝不是看在眼里。   想着旁边就是自己十几年前同样遭遇的学生,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是这样的局面,一时气急间没忍住,甚至拿起教尺就想动手——   那教尺瞬间高高扬起!   眼见着就要落下,领头那个叫周凯的学生,这才连连摆手摇头,抢着为几个“兄弟”开腔:   “我们没有找事!是秦补翰,他自己吹牛皮不打草稿,所以我们跟他开玩笑,他玩不起,所以才……”   “开玩笑就是把人抬起来、裤裆往柱子上撞?你们怎么自己不给自己开开玩笑?”   “我……”   “还说!还说!”   老朱指着周凯,手里教尺微微发抖。   然而,即便那威慑十足的教尺已然紧攥紧在手里。   他怒目瞪视一圈,深呼吸,最终,也只是手劲一偏、象征性用力地狠敲几下办公桌。   紧接着耳提面命,挨个把人训了半个钟,末了,摆摆手,示意他们回去上课。   “不要再让我看见下次了!听到没有?!”   “……听到、听到。”   一群小子瞬间如蒙大赦。   接连不断的小声应答过后,只悄然再狠狠瞪了没事找事、给他们惹一身骚的舒沅和蒋补翰一眼,便随即脚底抹油,飞也似的溜走。   “砰”一声。   人走门关,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只剩下老朱、舒沅和一直在旁默不吭声的秦补翰,齐齐默然无语片刻,前者转身到饮水机旁,倒了两杯热茶,递到两人手里。   “没事吧?”   老朱低声问秦补翰。看他一直捂着腿间,脸色隐约发白,又眉头紧蹙,追问着:“要不要去校医院?”   秦补翰摇摇头。   有些嗫嚅的、怯生生回答:“不用……就当时有点痛。过一下就好了。”   “真的?”   “嗯,我经常……不是,就是,反正过一下子就不会痛了。”   这孩子似乎还没变声,声音细而纤弱,有点像女孩儿,表情动作同样如是。   老朱看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后,也只叹息一声,指了指桌上试卷,又指向一旁语文老师的办公桌。   “那你在杨老师那坐会儿,自己找张卷子做吧,没做完也没事,缓缓情绪,下节课再回班上。”   少年满脸感恩戴德,忙不迭点头答应。   小声说了句“谢谢老师”,便捻起张试卷,避到了隔壁的隔壁去。   等他走开,老朱这才抬头,看向一直默默抱着手里热茶不曾言语的舒沅。   四目相对。   半晌,老朱推了张办公椅过来给她坐,轻拍椅面,话题绕来绕去,却也唯余一声长叹。   “我知道,你要问我为什么就这么把人放走了。”   “……”   “可我哪敢打他们?现在网络什么的都发达了,但也是双刃剑。随时要做好准备等着被投诉,投诉给校长、给教育局,动辄要发上网。就前两天,李老师你知道吧?你们那时候的历史老师,看见他们那群人躲在厕所抽烟,群……殴一个外校的女生。说了两句,接着就不得了了,孩子闹着要自杀,说老师对他有意见,故意给他穿小鞋,一大家子人跑来学校闹。闹到最后,虽然调监控证明了李老师的清白,可他家里老婆受不了啊,名声都毁了。只能逼着他辞了职,至于那个学生,记了个大过,还是接着念书,什么事都没有——这就上礼拜的事。”   舒沅听得心口直跳。“……学校不管吗?”   “现在还有学校发声的余地吗?”   老朱反问。   说话间,他扶着额头,也只满面有心无力的无奈。   “……现在的社会太急躁了,大家都急着要表达,要说话,大的声音就会盖过小的声音,小的声音就只能沉默,这是没办法的事。就跟现在这群孩子似的,有人骂你,骂完就算了,不当回事,有几个人会管之后被骂的人心里什么感受?”   他难得多话,一字一句,却都是少与人说的血与泪。   其实换了别人,其实大可不必说这么多——然而,眼前偏偏已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不对她交代清楚,他良心上过意不去。   于是思索片刻。   半晌,还是静静的,把掏心窝子的话都一股脑倒了出来:   “现在的孩子都精明了。知道录音,录视频,这本来是好事,因为确实怕有不道德的情况,我也有小孩,我也希望他们碰到不公平的事会反抗。可谁能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就像我们以前也想象不到,孩子和孩子之间会那么排挤对方。现在你也看到了,他们已经知道,在大人面前,永远半个字都不反驳,但你只要敢骂狠了,不说自己,就是那些被欺负的小孩,就越会受苦。挨骂的在老师这挨了多少,就会加倍还给本来就受欺负的同学……我们能怎么办?罚也罚了,骂也骂了,可是还是屡禁不止。做老师的,你说我们能怎么办?”   即便他是老师,是园丁,是培育社会栋梁的第一班岗。   可这个问题,他从十年前甚至更早,从他开始当老师,就开始问,开始心痛,依旧每一年都有这样的学生,成为人群中的羔羊,还能怎么办呢。   ——他们又做错什么了呢?   因为男生女气,因为胖,因为平庸,因为不够出挑因为不合群?这是罪吗?   还有舒沅,她曾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门生之一,那年的高考,却得到了最为荒唐的结局,这公平吗?   他的力量仅限于阻止一时的欺凌,除此之外,无论当年还是现在,都只能摇头。   对自己,也对舒沅。   老朱说:“其实我特别,或者说最不想的,就是让你看到这种情况。也很不好意思承认,其实这么多年了,很多事情从来没有变过——甚至可能以后也不会变,毕竟从我小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样的事。我们的教育教给每个孩子怎么考试,怎么读书,可没有教给他们,什么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舒沅握紧手中的塑料茶杯。   “可我今天来,就是——”   就是为了改变这种情况?   未免太过于自以为是。   或者,至少能少少的,改变一些社会的偏见?   犹豫的话在喉口转了一圈。   她还没想出最确切的形容,倒是老朱伸手,轻而又轻地,拍了拍她肩膀,说了句:   “你别急,老师也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舒沅一愣。   抬眼,却见眼前老师和气圆脸上,露出个淡淡笑容。   像是忽而陷入回忆中。   老朱沉默片刻,开口时,只温声说着:“你那本书,是咱们李老师第一个推荐的。”   “他说你写得好,特别好。所以中文版出来之后,我马上让我女儿也去买了一本,后来看了,确实是,对我触动也很大——就因为触动大,所以,前段时间,我女儿一跟我说,网上把你写个人经历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其实我心里大概就有谱了,毕竟你写这些,永远是会有人不高兴的。在他们心里,你做的事只会让他们像是被人扒/光衣服扔在大街上,他们得跟你争个对错,本质上和从前没什么差别。”   ——所以,老师其实都知道,也都看过那些所谓的发言了?   舒沅脑子里“嗡”一声。   几乎瞬间就想起网上那些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的论调,和下头一众附和的喝彩。   想也没想,便急忙下意识给自己解释:“老师,我没有故意在书里透露他们的真实信息,真的。”   “我知道。”   “我想写这本书,也不是想去回忆那些想起来就……特别难受的事,不是为了去恶心谁,只是想给很多一样经历过校园暴力的孩子一点勇气,去跟自己和解。我不是什么多好的例子,可至少他们也许、也许能知道,其实被欺负不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什么,也根本不必为了这些,一辈子都活在噩梦里。”   面对着目睹过一切她曾经经历的人,平静稳重如舒沅,忽而也开始有些语无伦次。   她的语气逐渐急促起来。   “我也没有打算把叶文华拿出来泄愤……虽然我讨厌她,我也不觉得她的死能给她赎罪,但是我从没想过写书来讽刺她。”   说到最后,她几乎像是要哭。   可依旧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大抵只是积累了很多天的,说不出来的委屈,憋得她几乎控制不住情绪。   【朱老师,我想读书,我一定要考好大学,以后要飞得很高很远,不会只留在上海,一定。】   “我只希望他们不会再害怕被起绰号,被关在厕所里,被人用蛋糕砸脸,文具盒里被人塞虫,永远被人羞辱外貌,羞辱身材——”   【我要写书,给更多人看,不管是谁,只要他们看到以后,会有一个人,想去反省从前沉默看着我们受欺负,去教他的孩子不要重蹈覆辙,那我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所以我一定会好好考,我要去北大,要去更高更高的学府,只有让人听到我的声音,只有让人知道被欺负的小孩也会难过,他们才会说对不起,我们需要那句对不起。】   “我希望他们受欺负的时候,哪怕没有力量反抗,至少不要去怪自己,怀疑自己,因为我就是最……”   她深呼吸。   “我就是最……”   【我想在梦里,能堂堂正正的站在国旗底下讲话,不要再有嘘声了,我想他们尊重我,因为我也是人,我也会难过,我也想要交朋友,我不是孤僻,我是被孤立了。】   我就是最糟糕的例子。   那句话梗在喉口。   ——老朱却忽而在这无端沉默中,默默捂住了眼睛。   他什么话也没说。   其实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像十一年前,考场外,金榜题名下的沉默,他永远是有心无力的旁观者。   最后他们都沉默着。   而舒沅的肩膀深深陷落下去。   在老师面前,在唯一从始至终看遍她狼狈的老师面前,终于,她藏了十多年的自卑,隐忍,恐惧,悲哀,都在这一刻的呜咽中无所遁形。   即便她已经变得强大。   即便终于有人爱她,与她分享人生中的悲欢喜乐,也仅仅只是她变好了,不是痊愈了,从来不是。   在得到那句道歉之前,她依旧没有找到人生的答案。   就像她依旧不能理解人心为什么能那么坏。   依旧不能理解,“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   依旧无法原谅,“为什么,连一句对不起都不肯说”。   为什么。   太阳对每一个人都仁慈,却从来不曾把阳光施舍给十七岁的我。   只留下矫情,恶心人,走不出去,固步自封,让他们洋洋自得。   但可曾有哪怕一个人,感同身受,读懂过她那段过去呢?   “我总陷在一个幻想里,那里,我爸爸妈妈都还在,我会考上一个很好的大学,在同学聚会上光明正大地出现,告诉他们,我过得很好。我一定要过得很好。”   即便她看起来软弱,却活的那么决绝。   就连曾把蒋成当作那束光,最后又毅然决然放弃的理由,其实也仅仅只是因为,在反复试图找寻,在面目全非人生中活下去的理由而已。   她想靠自己,昂首挺胸的活下去。   “……就因为从来没有放弃过,所以我每一天都很痛。”   她最后说。   “因为想回到自己最开始的人生,所以每一天,每一天都很痛。明明我爸爸妈妈,他们总教我要做一个好人,可是做好人好痛,老师,我只希望,只希望以后的孩子……做好人,做个平庸的人都好,无论做什么人都可以,不会被嘲笑,不会做噩梦。”   所以,一定,一定。   她哽咽着,颤抖着,依旧低声说:   “……我要他们道歉。”   “老师,你可不可以帮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其实明白,很多姐妹不希望看沉重的部分,我一写评论就狂掉,但是我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写了,抱歉。   主要其实,我想故事还是一定要有寄托的。舒沅的人生,也不仅仅是只有爱情。如果看透这一点,那么沉重就不是沉重,是自我的救赎与和解。我希望自己可以写到那层啦,虽然救赎文,感觉更多时候是要男主角从天而降的,但是成成子不是这个功用哈(扶额)。   总而言之,作为创作者,我唯一的坚守,就是让一个故事,至少能够使得故事里的孩子和自己和解,他们的人生,不仅仅是沦为替情节甜美或虐的工具。我想努力做一个讲好故事的人,不是为虐而虐——太阳就在前方啦!   感谢在2020-06-11 03:24:54~2020-06-12 22:12: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迟迟赛百味、众羊 10瓶;君雨熙 8瓶;小怪、4Xxxx_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那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   操场上, 年轻的孩子们呼朋喝友,三两成团,教室里, 老师谆谆教诲, 讲台之下书声琅琅。   而蒋成孤零零站在办公室门外。   修长手指停在门把上, 久久又久久。   到最后, 他其实也忘记自己在这默默听了多少,又呆了多久。   只觉得心底某处反复揪起又回落, 最后剩下一声, 如重石跌入湖底, 空灵而笨钝的一响,炸得耳边生疼。   【嘭。】   ——胜过惊醒梦中人的锣鼓喧天响。   他悚然一惊。   三年前, 仿佛永无和解般对峙着的书房里, 她被眼泪沤红的双眼, 字字带血的控诉,仿佛都还近在眼前。   【蒋成,其实你真的爱我吗?那你为什么从来不知道我最痛苦的是什么?】   昔年此日, 话犹在耳。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梗塞的话依旧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末了,只得脸色巨变,逃也似的扭头离开。   不忘尽力压轻步伐。   *   而办公室里,延续多时的哑然间, 老朱只能伸手给舒沅递去一叠抽纸。   这个年过半百的老教师,实在想不出什么合适的措辞给予面前女孩安慰,摸向烟盒的手, 更是几次伸出又落下,转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上教案。   许久,才憋出一句:   “我理解你的难处。这么多年了,你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确实是会想不开。”   “……”   他有些欲言又止。   “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想法。但是舒沅,老师、老师不是不想帮你……”   面对着昔日门生的滂沱热泪,说没有触动,说不难过都是假的。   可他朱建邦毕竟还是城南记录在职的教师。   三十年来,条条框框的规矩摆在那。如果连他也站出去指认学校,指认体制,这么多年一起工作的同僚和上司会怎么看这件事?以现在这样过激的舆论环境,人们又会怎么看他这个“保护不力”的老师,会不会转过头来指责他,有什么资格站出来去和那些当时“心智都不健全”的未成年人搞对立?   就在不久前,已有活生生的先例在前,他已经见证过舆论下普通路人的惨烈。   所以,即便再悲慨,再难过,顽固到底的理智,却依然不住劝告他,在这个时候选择跳出来,绝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老师快要退休了,最多再带一届高三学生,就要回家养老……”   到最后,只能极委婉地低声说:“我当然希望你可以堂堂正正告诉他们你是对的,但是希望你能理解,舒沅,老师说的话不仅要对自己负责,还有很多我的同事,我的家人,如果我……有很多人都会被连累的,你能理解吗?”   他已经不再是少年或青年,怀揣着敢想敢做,敢作敢为的莽勇。   ——舒沅显然也迟来地意识到这一点。   即便刚才她哭得失态,花了足足十来分钟,才勉强平复情绪。   这会儿低头抿了几口热茶,头脑逐渐清晰,再开口时,那种无声的痛楚,终究又被她轻松掩饰得弱不可闻。   “嗯,没事,我理解的。”   甚至主动勉强笑了笑,先一步转开话题:“……其实今天来之前,我也联系过几个其他的科任老师。”   “最开始说好了一起吃饭,但是忽然老师们又说有事要忙,都不能过来了。我当时心里就有预感,知道可能是我太强求了。因为我也长大了,明白很多事不能只是随心所欲,大家也有很多自己需要考虑的事……可还是抱着一点希望吧?觉得您是不一样的。上学的时候,也是您给了我最多的鼓励,我一直都很感激。”   她忍住鼻音。   挤出一个如旧笑容,又和老朱轻轻握手。   “所以其实,能跟您当面说一下我自己的看法,我已经很满足了,如果会给您带来多余的麻烦,更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所以我都理解的,今天突然过来,打扰你了老师。”   说完。   她微微低头,先向对面鞠了个躬。   该说的话她都说完,哪怕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答,可终究不能强求。   “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老师。”   “舒沅……”   老朱面露不忍。   可其实今天发生的一切,照样不会改变她对昔日帮过自己的人由衷的感激,她心里很清楚,该笑话的,只有自己十年如一日的幼稚。   和“懂事”。   老朱也都懂。   所以,那天临别前,即便犯了规矩,他还是忍不住抽了两根烟,吞云吐雾间,叹息不止。   “……舒沅,老师对你感到很抱歉。”   最后,留下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道歉。又转过半边身,从抽屉里掏出一打黄面作业本,塞进她的手里。   “这是你当时毕业的时候,留下来给老师做纪念的错题集和笔记,你那些师弟师妹都来借过,我都没给。”   “上面有很多……涂涂画画,叶文华,如果她还活着,还有陈威……还有很多人,他们应该都记得这本东西吧?当时贴在展览板上,一晚上就被划得稀烂。老师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帮你,如果这个能帮到你一点什么……我可能就宽心了。你拿去吧。”   他顿了顿。   在她接过去那一刻,又轻声说:   “但你记得。人要往前看,往前走,知不知道?”   *   舒沅那天离开办公室,只强撑着,在老朱的目送下平静地从走廊下到楼梯口。   可一旦确认离开对方视线所及,她亦瞬间站不住脚,扶着楼梯软倒在地。蹲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缓了很久。   直到双腿隐约发麻。   这才勉强深呼吸,一抹双眼,颤颤巍巍站起。   等到反应过来不对劲,低头一看,手里那三四本黄页笔记,封面早已被她攥得皱痕遍布。   【姓名:舒沅】   【班级:523班】   【人生格言:最难走的路是上坡路。】   字如其人。   她那时写字还是端端正正,一笔一划尽方圆的楷体。   时过境迁多年,很多人都只知道她半路出家、在爱大留学“蹭学位”,出书,甚至拍电影,却大都忘记,她当时也曾勤奋好学,盼望着能够靠自己的成绩出头,信奉知识改变命运的蠢道理。   或许也只有笔记本里那些满满当当、红黑相间精心设计的错题,是唯一的无声见证者,同样最有资格,时至今日,依然嘲笑着她的落魄。   ——所以,这“上坡路”是不是也真太长了?   舒沅为这自嘲而失笑。   可想来想去,依然只得一个劲催眠着自己:等出了校门,还要跟蒋成回家,不要让他看到自己这种惨兮兮的样子,自己已经够低落了,何必再让他再白白担心呢?   有些事本也不是你爱我我爱你就能解决的,更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她这次想得明白,也真的做了大堆心理建设。   然而,最后真把她瞬间拽回现实世界的,却不过是背后试探性地一声轻喊——   “姐姐,你没事吧?”   她倏地回头。   身后不远处,隔着几节楼梯,赫然站着此前一面之缘、如今更加局促不安的高瘦少年。   他不知何时跟在她后头。   这会儿下意识轻轻捏着衣角,满脸担忧,却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嗫嚅不已的样子。   “姐、姐姐?”   偏偏她又望来,他只得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假笑。   是秦补翰。   舒沅一惊。   下意识在晚辈面前挺直背脊,站得笔挺。   “没事。”   她说。   回答间,两人四目相对。   她却无端拘谨得很,话音一顿,看着他忸怩胆怯的样子,反倒有些结巴,又迟疑着问:“但你、你怎么……”   怎么也跟过来了?   她显然是有点头疼在这种情况下和不熟的人打交道。   这少年却浑然不觉。   闻声,只有些害羞的笑笑,从背后,拎出来个她极眼熟的包包。   “你忘记……拿这个了。朱老师要上课,让我过来找下你,看有没有走远。”   舒沅:“……”   她这才惊觉自己走得有多匆忙且现形。   一时尴尬,接过包来之余,不忘迭声道谢:“谢谢你啊,还让你跑一趟,没耽误你上课吧?”   “没事。”   舒沅点头,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又指指教室方向。   “那你……要不先回去上课?”   其实就是她自己还想着要单独待一会儿而已。   可这孩子却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反倒又一次抢在她说完前开口,低声问着:“姐姐,我能送你出校门吗?”   舒沅:“……?”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就差一秒。   可或许是看出她的疑惑满面,那少年像是鼓足了十二万分的勇气,复又努力克服恐惧,抬头看她。   伴随着那红潮从脸颊一路蔓延到脖颈,仍一眨不眨的认真样子,像极了从前的——   呸呸呸!   她嘴角抽抽。   努力一甩头,把那呼之欲出的猜测抛诸脑后。   原本还待问一句为什么,那少年倒“把持不住”,兴奋地举起手,左手在右手掌心,描画着她熟悉的字母——Fight myself。   “我、我其实是你的忠实读者哦!”   “刚才看见你我就想问了!和扉页那个夹册上的图片好像……但你真人更漂亮!”   他说得满脸通红,不知打了多久的腹稿。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因果逻辑,又话音一转,主动套起近乎:   “对了,还有,你认识我姐姐吗?——她叫秦四喜!”   “……四喜?”   “嗯嗯,你们是高中同学是不是?”秦补翰盯着她,眼神发亮,“我姐之前跟我说我还不信,可原来是真的,你们还都是朱老师的学生!”   听他说得这么兴奋,舒沅也跟着呆住。   可说是这么说……天底下真能有这么巧合的事?   沉默三秒,她又一次郑重其事,从上到下打量着眼前羞涩不已,忍不住回避着自己目光的少年。   之前没注意,但这会儿仔细辨认,确实又是同样的高白瘦,同样的杏核眼、高鼻梁……同样的,都姓秦。   “我姐说她很喜欢你哦。”   怕她不信似的,秦补翰吞了口口水,又连忙补充:“我姐还老说,她念书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交心的朋友,当时如果大胆一点,说不定你们就会是很好的朋友了。”   很好的……朋友?   舒沅一愣。   忽然间。   面对着眼前满眼真诚的孩子,仿佛又想起那时白白瘦瘦的少女,为她拉开关了两节课也不曾打开的隔间门,侧头问她:“有没有事?”   【你叫舒沅吧?我经常在百名榜前面看到你。】   【如果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我就在隔壁524,你可以来找我……没关系没关系啦,大家都叫我老好人的。】   两张脸在眼前静静重合。   舒沅回过神来,下意识问了句:   “你姐现在还好吗?听说前两年结婚了。”   “嗯嗯,很好啊。”   闻声,秦补翰想也没想便点头,“我姐夫可厉害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是世界、呃……”   世界什么?   他不知怎么,突然喉头一梗,继而怯生生地低下头,声音低了八度。   “……总之,特别会打游戏,很多人都很崇拜他的,他也很疼我姐。”   “那就好。”   听他说得笃定,舒沅心头倒也宽慰不少。   说话间,你来我往,两人不知何时,已并肩走了很远。   半晌,小粉丝又悄悄侧头看她,突然问了句:“那个,舒沅姐姐,你刚才和朱老师说的事,我姐能帮上忙吗?”   “啊?”   舒沅想起陆尧曾发给自己秦四喜的电话号码,陡然被人当头一问,忽而有些心虚,“怎么突然问这个?”   “不突然啊,你今天也帮了我,我姐很疼我的,她知道了,一定很感谢你!”   秦补翰说:“而且我姐如果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一定也会愿意帮你的!她说过,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   舒沅脚步一顿。   耳边传来少年纤细却坚定的声音:   “而且,我在想,你刚刚在办公室里说的话,如果能让更多人听到就好了,真的。”   “……因为我也很讨厌,被那些人自以为是地拿来开玩笑。什么时候他们能意识到,我和他们一样都是男孩,不是娘娘腔,不是死太监就好了。”   他说:“我也想有朋友,会帮我说话的那种朋友。”   只要有一个就好了。   不然,显得大家全都那么讨厌我,真的很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时候回头去看了看第十八章。自己的心情好像也跟着沅沅子走了一个大圈,爱怜女鹅。   也有一个好消息:就是,明天轮到“端午节亲家大见(掉)面(马)”啦哈哈哈。   感谢在2020-06-12 22:12:09~2020-06-13 01:0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红斗篷绿蓑衣 20瓶;巴豆后援会会长 6瓶;呱呱桃莓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会有的。”   舒沅说。   “明白你的好的人, 欣赏你,想跟你做朋友的人, 肯定会有的。”   如果现在还没遇到, 也不用怪他迟到。   只因为每个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 会有不一样的际遇和成长——或许只是他或她想以更好的模样与你相遇呢?   所以, 给他时间, 也给自己时间吧。   舒沅说:   “虽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对你的痛苦感同身受, 但是, 能遇到一个愿意倾听,试图理解的人,已经很幸运了。”   而这些耐心和诚恳都需要时间来磨砺。   如同长夜漫漫的痛楚过后, 必将迎来天光乍破, 黎明曙光初现,黑夜正是蛰伏沉默间的希望。   你要做的,只有保护好自己的平凡和善良。   等待发现星星的人,他有一天,会来到你身旁。   *   或许是真的有所触动, 也深有同感。   在舒沅的默许下,那天下午, 秦补翰最终如愿以偿, 把她送到了校门外。   一路上, 小少年连说带比划, 不停跟她说着自己在学校的见闻、聊到看过她书的读后感。   末了, 还不忘追问:   “姐姐, 你什么时候出新书啊?会不会在国内签售?我好想去!”   “应该快了。”   舒沅也没有隐瞒。   只实话实说:“稿子昨天就已经交上去了。听编辑说,等国内书号下来,可能年内就能出版。”   “这么快!”   “……嗯,如果官司的事能够顺利解决,应该会有签售会的,到时候欢迎你来。”   话音刚落。   舒沅本来还想接着向下说,再多鼓励他几句。   可眼角余光一瞥,却忽而发现了在门口大榕树下、显然已等候多时的方忍。   他对她做了个引路的手势,很快又迎到两人面前来。   “刚才老板换了个停车的位置,让我在这等您出来……这位是?”   “同学的弟弟。”   “那……”   “我马上过去,麻烦你先等两分钟吧。”   舒沅一看方忍那欲言又止神情,就猜到,大概是蒋成那急性子等得着急。   也不好再耽搁时间,遂扭头拍拍秦补翰肩膀。   “先不说了,我家里人来接我了。”   说话间,见他满脸遗憾,又笑道:“以后有时间,我约你姐姐出来吃饭,你要是得空,也可以一起来。”   “真的吗!”   他瞬间面露惊喜:“那我、我可不可以带我的书过来,给你、就是,签个名呀?”   “当然可以——你别紧张,我就是个很普通的作者,被你一说感觉像大明星一样,特不自在。”   她有些失笑,复又摇摇手指,轻声叮嘱:“还有,好好念书,学校的事不要太放在心上,有什么问题,随时跟家里人还有老师说,知不知道?”   “嗯嗯,好!”   秦补翰倒是个容易知足的小孩。   刚才还失落得很,这会儿得到她的肯定和鼓励,一下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沉浸在还有“以后”的快乐中,一时也不再多问,只站在原地,默默挥手目送他们离开。   方忍很快顺势“上位”。   一路引着老板娘到新换的停车位,刚要帮人拉开车门。   结果还没等伸手,女朋友却忽而致电,熟悉的电话彩铃,吓得他脚下陡然一个急刹。   “……嗯?”   舒沅循声侧头,恰好看见方特助掏出手机,摁亮屏幕。   桌面上的通讯背景,是面容妍丽娇媚的女人,抱着只她很是眼熟的憨憨哈士奇,看向镜头恬然微笑。   别的都没什么问题,可是,这只哈士奇?   她歪了歪头。   ……在哪见过来着?   “抱歉,太……舒小姐,您先上车。”   还没再等看清,方忍忽而意识到她视线聚焦所在,忙一捂屏幕,满头大汗地冲她挥手,“我马上过来开车,您先和老板一起吧。”   “这样。”   舒沅停顿片刻。   虽没细问,看他那紧张到略显失态模样,反倒越发让人联想起类似“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奇怪即视感。   偏偏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头绪。   她还是更惦记着蒋成的情绪,只得先点点头,又直接转身,拉开后座车门上车。   一开一合。   伴着车门陡然一关的钝响,她随手把包一放,坐回离开前的位置。   “蒋成?”   结果打招呼的话刚说了一半。   才一坐定,她忽而发现车厢里气氛莫名其妙有些低气压,登时有些奇怪地侧过头去。   看某人还头也不抬地处理着平板电脑上,那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数据表,又忍不住抬手,在他眼前上下挥了挥。   “怎么了?……看见我这么冷静,不想看见我啊?”   说是这么说。   不过蒋成那小心思,在她这一向也好猜。   抬手看了看时间,发现自己确实比预想中迟回了不少。她想到这人铁定在装生气,于是憋不住笑,又开口打趣:“不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我们好歹也两个小时了,干嘛,喜新厌旧啊?”   “没有,公司有事。”   她装模作样“嘁”了声。   “你之前不都说自己闲着也是闲着?这会儿不闲了,还是觉得我给你添麻烦了?耽误你个大忙人的时间。”   “……”   即便她边说边笑,明显只是在开玩笑缓和气氛。   车里气氛却骤然更僵。   蒋成依旧低着头不发一言。   视线像是彻底粘在了面前那电脑上,半分不曾侧头施舍给她,只落下个轻飘飘字眼:“没。”   “没有你这么惜字如金?”   “……”   “蒋成,你干嘛啊?”   舒沅显然是真有点气了。   其实这一下午她心情也说不上好,只是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来,才故意想要扮得乐观点,别叫人看出端倪。   这会儿他却什么解释都没有,突然摆起脸色,她也只能联想到是等得着急——就因为等得着急,突然这么阴阳怪气给谁看?   “……”   但毕竟是成年人了,还不至于因为一点小事闹冷战。   平复片刻心情,她看他其实也只是拿平板当掩饰,实际上半个字也没发出去,忽而又有些理解他情绪——或许还只是生气自己先斩后奏,找老师的时候没带他去?   于是想了想,还是主动伸手,轻轻握住他右手。   “我就只是找老朱说了点事,聊了下以前念书时候的回忆,没什么别的,你去了也一样啊,还不如让你在车上自己处理处理公事,免得在旁边一直听啊听的,浪费时间。”   说着,像是怕他不信,她又点了点自己的包,轻声示意:“最后虽然说他有私事,确实不方便过来出庭。但还是拿了点以前的笔记给我,想说看能不能当证据什么的——这趟也不算白来。就是你确实等太久了,我跟他聊着聊着忘记时间,出来还忘了给你打电话来着。”   “……阿沅。”   “嗯?”   他既不点头也不接话追问,反倒突然叫她名字,舒沅一愣,从漫不经心玩他手指的小小惬意里惊醒,抬起头来。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一直低头遮掩的表情,却被他倾身而下的拥抱抱了个满怀。   “哎——你干嘛呀,痒死了蒋成!娇花呀你。”   他头发还没长长,个小寸头。   英气归英气,但伏在她颈边,却还是蹭得她痒的慌,一时没忍住,便就这么笑出声来,直作怪地往旁边躲。   可哪比得过他力气?   没躲几下,反倒索性被他摁在怀里。   她只能举手投降。   “行了行了,你比我还娇呢。”   说话间,又“怒其不争”似的笑着拍拍他背,心里大概反应过来,或许原因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遂放柔语气,“怎么了啊你?你又不说我哪知道。”   他闷声闷气:   “没什么,就是想你。”   “……”   “不知道怎么说。”   “……你诶。”   或许这就是直男吧。   总能让你来不及心动,那口气就被堵回了嗓子眼,只剩下又好气又好笑,对着他背就捶,“真该让你一起进去,再找语文老师给你补补课,看你是不是高中语文没学好,表达能力怎么那么差?”   “可能是吧。”   “嗯?”她有些讶异他会在这种自贬的话题上接茬,回过神来,又反手搂了搂他,“还说呢,你可是学生会主席,每个礼拜都主持国旗下讲话,你还不会说话……”   蒋成说:“挺不会的。”   “干脆我们投资去让科学家发明时光机好了,塞回去回炉重造一下。”   “幼不幼稚啊?”   “反正我有钱。”   “有钱也不是让你烧着玩的!”   她作势愤怒拍他,一副持家有度模样。   他于是缄默下去。   也不反驳,不反抗,只依旧牢牢把她抱紧。   舒沅拿他没办法,一时有些失笑。   还要再笑话兼教训人两句,手里手机却恰时忽而振起。   侧目一瞥,来电显示上,赫然是孙阿姨的名字。   ——“喂?阿姨,怎么了?”   舒沅也不好推开看着像是有些伤心的某人。   只得艰难地绕过他肩膀,把手机递到耳边,又轻声应答着对方:“对,我听着呢,听得到,您说。”   就这么折折腾腾听了半天。   等到总算听出电话那头支支吾吾的大致意思,舒沅嘴角不由抽抽,直接点题:“啊……意思就是端午在我家吃是吗?”   这是要考验她的厨艺了?   “呃呃,大概是,就……”   孙阿姨像是唯恐她心里不舒服,也觉得自己这提议仓促。   一听她迟疑,又连忙补充:“那不行的话,在阿姨家吃也可以的哇,就是,你陈阿姨突然这么说……唉,我也有点难做,不知道怎么突然变卦的,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不麻烦不麻烦。”   舒沅一向体贴她,听出人话里低落,连忙接腔:“我到时候好好准备一下就行,吃顿饭而已嘛。陈阿姨他们没什么忌口吧?……哦,好,没事啦。那就先这样,阿姨,我这还有点事,有什么问题我到时候再问就行——”   说着,刚要挂电话。   舒沅拍拍蒋成在自己腰间箍牢的手,示意他先放开。   不知何故,却忽而想起自己家里那小餐桌,每每被他吐槽坐不了几个人,有温馨没格调,又匆忙追问了句:“对了,陈阿姨他们家……来几位呢?”   “三个?”   “啊,没事,我就问一下,没什么问题的哈。”   反正就阿姨、叔叔和那个任方嘛。   她厨艺虽不说超群,但只是做些糖包再包个粽子,整一桌大菜还是不虚。   这么想着,心里有底,舒沅也就放心挂断电话。   倒是一扭头,见蒋成还是那副低落样子,才真正有些头疼。   “到底怎么了?”   她问:“公司有事也没见你这么不开心过。是不是刚才我没在,和家里又吵架了?”   他没说话,定定看向她刚放下的手机。   半天才回过神,像是就坡下驴,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端午还回家吃饭吗?”   舒沅眉头微蹙,“你可别跟我说,你又生爸……叔叔的气,答应他了又不去,本来香港的事他已经有意见了,再放鸽子,到时候他肯定不会在股东大会上给你好脸色。”   蒋成却摇头。   “不,我会回去的。”   “嗯?”   “反正端午节,你以前都说了,还是一家人一起过比较好。”   他这么好说话,这倒有些出乎舒沅意料之外。   但,好歹也算是好消息嘛。   她笑笑,瞬间将刚才的不愉快抛诸脑后,主动伸手握住他的。   “你能这么想就好了。我刚才进来看你那表情,还以为天都塌了,脸皱成那样,难看。”   虽然以前她常自卑,偶尔故意装作讨厌他的模样。   但时至今日,还是不得不承认。   说到底,她最喜欢的,还是蒋成意气风发,永远恃才傲物般神采飞扬。   仿佛谁也不能把他打倒。   生来他就在万人中央。   “阿沅。”   她还陷在昔日回忆中,不自觉摩挲着他虎口。   忽而听得他又低声喊她,径直侧过头去,又问:“怎么了?”   蒋成沉默片刻。   显然是下了很大决心,再开口时,接近字斟句酌,极尽小心:   “我们什么时候去把复——”   【咔哒。】   什么时候去把复婚的手续办了好吗?   他后头半句话哽在喉咙口。   霍地打开的车门,和紧随其后、方忍满头大汗的致歉,却瞬间像是算好了似的,打断了他的小心翼翼:   “老板,对不起啊,让你们等这么久。”   蒋成:“……”   “没事,大热天的,你快上来吧。”   比起她,舒沅倒是依旧很好讲话,连声招呼着方忍上车。   怕人对这恩爱气氛尴尬,还不忘小心拍了拍蒋成,示意他松手。   动作间,又跟前座寒暄几句:“刚才是在跟女朋友打电话?我看到你的锁屏,长得很漂亮,像那个……就是那个,之前演了个电视剧的女明星?”   “嗯呀,就是她。”   一说起女朋友,方忍顿时话多起来,也忘了刚才一进门某人视线扫来的凉意,就侧身给舒沅介绍起来:“她之前拍过几部小成本制作,有点名气的,身材又好又漂亮,说起来还要感谢老板,我们认识娇娇,都是老板帮我介绍——”   “老板,蒋成,帮你介绍?”   “……”   “身材好,又漂亮?”   “这……”   但其实舒沅也不是有心为难他。   只是瞬间想起来,之前看到那锁屏上的漂亮姑娘,大眼睛高鼻梁,事业线丰满,是女孩子也羡慕的巴掌脸黄金比例五官——男人都喜欢那样的吧?   蒋成又是在哪认识的人家?怎么给方忍搭的桥?   越想越有些莫名泛酸,舒沅当即笑得有些勉强。   “没事没事,我就是说你女朋友很漂亮……你很有眼光而已。”   给你挑对象的人也很有眼光。   方忍:“……!”   好歹也是在大魔头身边历练了六七年的高级特助,怎么可能听不出人家的言外之意?   察觉到老板瞬间眼瞳微眯,表情降温。   他更是瞬间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急忙摆手。   情急之下,只得一股脑把理由都往出倒:   “呃,不是!您误会了,其实是我女朋友那个电影招商会,有投资商跟我们这边比较熟,又想巴结一下老板,就给塞了大堆名片过来。这些事一般是给我处理的,我就跟我现在女朋友认识了,但还没有什么发展。结果后来我不是帮忙老板照顾了一阵子狗吗?回来以后,老板体谅我辛苦了,又看出来我对我现在女朋友,就还是有点意思的,所以让人评估了一下那个项目,确定了收益率还不错。到这里为止,完全不是他对谁有什么意思,只是为了两全其美,之后才让我去跟进项目,我跟我女朋友才有机会……”   才、才有机会……   等等,他是不是说漏嘴什么了?   后话戛然而止。   方忍头皮发麻,又小心翼翼去打量舒沅的脸色。   发现对方好像没有什么过激的表情,才稍稍放下心来,打算开口给自己圆个谎:“然后,其实——”   “够了,方忍。”   “你养狗吗?”   结果老板和老板娘竟然一起开口。   方忍一时不知道该先回答谁,总觉得已经一脚踩进谁的坑里,当下,只恨不得找个地洞直接把自己埋下去完事儿。   “你养狗吗?”   偏偏后排情况有变,舒沅强力镇压了蒋成的“躁动”过后,又一次直直向他看来。   不为别的。   就差一步,一切好像都能对得上号了。   舒沅牙关紧咬。   不然谁能解释:   低情商。   工作狂。   爱丁堡。   哈士奇。   橙子的莫名亲密。   这些因素是怎么阴差阳错结合一体?   还有,任方跟方忍,难道不就是把字眼倒调过来的变形?   她越想越不妙,越不妙越像是真的。   好像只要一个关节打通,之后所有的疑惑都能迎刃而解。   方忍看看这边,看看那边,莫名心虚的擦擦冷汗。   “我——”   千钧一发之际。   舒沅仍紧盯方忍不放。   一旁的蒋成,却突然捂着后脑勺,微微弓下腰去,发出声痛苦闷哼。   “……怎么了?!”   果然。   这声出口,舒沅瞬间扭过头去,伸手扶住他后脑伤口。   察觉不对,抬手一看,竟已满是濡湿殷红血迹。   “伤口裂开了?!”   她满眼不可置信。   一时也顾不得其他,忙扭头吩咐方忍:“快联系医生看怎么处——算了,我们还是先去医院!”   方忍来不及应是。   某个凄惨伤患,却先一步哑声吩咐,不容置喙:   “……去后备箱,拿绷带。”   “老板,这个时候还——”   “方忍,我让你去,听不懂吗?!”   他一向说一不二,这会儿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方忍视线瞬间定向某处,一瞥,倏然会过意来,下一秒忙不迭应是,也不顾舒沅阻拦,便急忙打开车门下车。   当然,也不是拿什么绷带——   而是有多远滚多远,识相就别再出现。   可舒沅早被一手血吓到,哪想得到那么多?   急得要自己去开车,脱了高跟鞋,人直接就往前座爬,结果膝盖刚蹭上扶手箱,就被人拦腰抱了回来。   “不急。”   “什么不急,你没看你后脑勺那伤——”   “让老公抱一下。”   “……你有病吧蒋成!”   舒沅急得要踹他。   一时竟也没注意,他不知为何同样全是鲜血的左手,在她牛仔裤上沤深大片血迹。   蒋成轻轻埋在她怀里。   脸不红心不跳且滴水不漏地,甚至没忘把脚下剃须刀片——真正割伤他手的利器,往座位底下踢走藏好。   “不疼,过一下就没事了,先等方忍把绷带拿过来。”   “可这可是脑袋又不是手!你怎么说得这么轻松啊?!”   说话间,舒沅又去摸他后脑。   那短短发茬刺得她手心生疼,藏在发间的伤口,却依旧像是在渗血。   “蒋成,你是不是疯了,你就不怕有后遗症,肯定是你、你最近,我都说了不要……”   “跟那个事没关系。”   “那你说跟什么事有关系!”   舒沅愈发又急又气。   既急他的伤,又气他不撒手,短暂停顿过后,说话语气也跟着急促起来,“我警告你,你现在放手,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   蒋成:“……”   说实在话,他原本,其实还想装一装痛苦来示弱的。   结果听她声音像是突然带了哭腔,心疼之余,竟不由闷笑一声,笑出声来。   “你还笑!”   “没笑,我是感动。”   “感动哪有你这样的!”   她一时羞愤,一拳砸上他肩膀。   “你松不松手?蒋成,我都说了,你能不能别老这样,我们都二十老几了快三十了,还能像小时候不把命当命吗?你可是要靠脑子吃饭的人,你……”   话音未落。   “好,我松手。”   他忽而趁她不备,蓦地松开箍住她腰间的手。   舒沅憋着那口气瞬间直呼出来。   也没心思再教训他,只刚要扭头,看看方忍怎么还没回来,两颊却又被轻轻捧住。   想也知道是谁的幼稚举动。   揉着她的脸当粉团子玩不说,左手掌心一被挤压,鲜血又汩汩直流,沾得她脸颊也弄脏,一派狼狈。   “你的手……”   舒沅眉头微蹙,终于迟来地意识到不对。   “你自己划的?”   蒋成无辜脸:“有点痛是真的。”   能不痛吗,出这么多血?!   联想起刚才一连串发生的前因,她更瞬间明了某人的用意,当即想也不想,就要拍开他手,“不行,你赶紧给我解释……!”   可解释什么呢?   难道要解释,他是多么无所不用其极,卑劣又诚恳,愚昧又可笑的爱她吗。   蒋成能给的回答,不过是这样一个虔诚的亲吻。   如十八岁那年,他也是这样拽住急欲离开的某人,还给她,比她那蜻蜓点水,莽撞却诚挚一万倍的亲吻。   *   即便从野生蜕变出文明,人类早已不再野蛮。   逐渐拥有缱绻的文字笔墨,百转千回的□□心动,有无限遐想和留白。   但最最原始,最最无法控制的呢?   大概,蒋成想,依旧是忍不住想要亲吻那个人的冲动吧。   是了。   他看世间其他人,只觉得他们鲁莽又粗俗,丑陋且自私,多半拜金主义,或是拥有可悲的自信,却三言两语就能打发走,简直不堪一击。   但是他看她时。   即便她的自卑总是让人难过,让人无数次想触碰又放下手。   即便她是踩着他的心碎起舞,不惜放弃他的金屋奔赴远方。   他仍欣赏且钟爱,她的自卑又高傲,温柔却坚韧,不堪一击但比谁都坚强。   半晌。   舒沅趴在他怀里低声喘/息。   一抹嘴角,不忘愤愤控诉:“蒋成,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这档子事——”   “老婆。”   “……?”   他说,轻咳两声,像是小小炫耀:“我只亲过你哦。”   “……这算什么能拿出来说的事吗?”   “好像也不是,不过,我不想你生气。”   “不想我生气就——就光亲我?!”   “因为我每次生气,你主动亲我一下,我也不生气了啊。”   他理不直气也壮。   “我得让你先不生气再解释啊。不然你又……又那个什么怎么办?我们都快三十了,再耽误都要当爷爷了。”   有那么夸张吗!   舒沅向天翻白眼,好气又好笑。   可谁让他偏就这样顽固相信着了?也不知道谁给的自信。   唯恐语言只留下误会,解释只有猜忌,不如以吻封缄?——实在俗气死了。   好在,不是特别讨人厌。   舒沅无奈笑笑。   而他拉过她的手。   沉默间。   轻轻的,十指相扣。 第54章   问:你做过最中二的事是什么, 那时候你多少岁?   十八岁的蒋成:就在刚刚。   我拉着一个,咳,女同学的手, 直接说我要跟她结婚……这样算不算?   二十八岁的蒋成:巧了, 我也是, 就在刚刚。   “我拉着我老婆的手, 发自肺腑的说我爱死她了——   然后被她扬手打了一巴掌。”   蒋成:?   以及,补充。   “我老婆最后黑着脸去街对面那个百姓大药房, 买了一大卷绷带。   一边骂我脑子有病一边给我包扎伤口。   她都没忘扒拉出座位底下的刀片, 耐心检查了有没有生锈。   之后毫不留情, 带我去医院,狠扎了一针破伤风。”   “偏偏护士位置还找得不对。   我痛得要死。好在有她在旁边, 拉住我另一只手。   回家路上, 我摁着棉签, 心里骂了方忍一万遍,本来已经想好要把他调走——”   “结果我老婆忽然凑过来亲了亲我。   虽然只是脸颊。不过还好,我原谅他了。”   那天。   光是从医院出来再去领药, 已经耽搁到夕阳日落。   舒沅牵着他的手,突然有感而发,说了句:“蒋成,你上辈子可能真是个情种。”   “不能这辈子也是吗?”   “……这辈子太憨了。”   她满脸诚恳。   也不管蒋成明显喉口一哽, 被这像是极度郑重思考过后才下的定论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挺可爱的。   她想。   其实早该发现。虽然某人自大、任性、自我中心、怕痛、极度自矜自傲加上“表里不一”。可掰开内里,说到底,也只是个幼稚的恋爱小学鸡。   是她的自卑和在爱里卑躬屈膝时的缺乏底气, 才真正浇灌出他这个新手的盲目自信。   她也不必把自己捧得太高,撇得太清。   “蒋成。”   于是,在这样一个寻常无比的傍晚。   想明白了个中关节,又忽而有些心疼他的小心翼翼,舒沅蓦地侧过头去。   “其实,不要这么折腾自己了。”   “我们都长大了,不是那种十七八岁,一点小摩擦就闹着分手的情侣。很多事就算摊开说,可能我当时不理解你,之后也会努力。你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万一哪天出点事怎么办?”   话虽如此。   蒋成却仍长睫微敛,有些躲避她视线。   想也不用想,她就猜到八成这人心里又在犯嘀咕:万一你努力着努力着又跑了怎么办?女人心思最难猜,沟通起来就玩赖(P.S.蒋少的沟通技能不属于常人考虑范围)。   还好现在他算是学聪明了。   不再拿从前过分理性、公事公办的态度,倒是温温柔柔服了个软,像是被顺毛的大狼犬。   “……可我不想你生气。”   “我哪有那么容易生气?”   舒沅反问。   “除了一些原则性的事,我算是性格很好了吧。真要容易生气,没结婚之前就被你气跑了。”   毕竟。   有几个人受得了更年轻时候、蒋成那目中无人的臭脾气啊。   舒沅握紧他手。   失笑间,依旧轻声说:“从十六七岁到现在,十一年了,以前我觉得我比了解我自己还了解你,但其实不是的,有很多事,我只是在用自己的想法去揣测你。现在回头想想,你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我难道没有吗?我也有的,只是没必要也不想再去算旧账,已经够了。”   “……”   “一直怪你难道还能把人生从头来过吗?你已经说过‘对不起’,我也听到了,所以在我这,过去都已经翻篇了。”   她已经真的厌倦,一直在一个愧疚和被愧对的状态里跟人相处。   也不想蒋成永远患得患失,不想自己成为家里高高在上冷冰冰不容侵/犯的菩萨,筑起一座永远在关系顶峰的牢屋。   从前她就在蒋成那吃过这样的亏,何必再让他重蹈覆辙?   蒋成默然。   大概是不好接话,一时眉头紧蹙,满脸踌躇。   舒沅倒心大得很。   夕阳下,任由他们的影子被拉得错落短长,只晃晃悠悠,摆弄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如俗世中每一对寻常无比的饮食男女,柴米油盐酱醋茶,只有这样平凡黄昏,回味青春时的浪漫温柔。   “蒋成。”   “嗯?”   “突然真想看看你七十岁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爱皱眉头。”   “……”   “不过我觉得,”她笑,“你还是臭屁兮兮,把‘老子天下第一’六个字写在脸上的时候更帅呗。”   【啵唧——】   是了。   出乎蒋成和其它所有惴惴不安知情人的意料。   最终得知真相的舒沅,竟然完全没对他拿个小号来给自己套话的事,表现出什么负气前兆。   相反,当夜,听他别别扭扭、说两句咳嗽一声地解释完来龙去脉,感慨最大的竟然是:“我说橙子怎么会这么粘你呢。”   “——个欺软怕硬的臭小狗,橙子,你说是不是?”   说话间,她一把抱起在自个儿脚边直晃悠的某狗,亲昵地鼻尖对鼻尖蹭了蹭。   像抱小孩儿似的,足陪它玩了好一会儿,才舍得把一心向往自由的橙子放回地上,又扭过头来,突然问了一句:“那跟我聊爱丁堡的人也是你了?”   爱、爱丁堡?   蒋成下意思摸了摸鼻尖。   险些连手里的公文都看走了眼。   末了,在她眼神逼迫下,还是只得飘忽地答了句:“呃,对啊。”   好死不死,这话说出口,舒沅登时“咦”了一声,显然是顺利勾起了她某些回忆。   甚至低头耐心复看了下自己和任方的聊天记录,好半晌,才抬头瞧他。   “你,不会变/态到一直在我念书的时候偷/窥我吧?跟我在爱丁堡打卡的地方撞得也太多了。我当时还在想,哪有这种巧合。”   蒋成义正言辞:“怎么可能。”   “是吗?”她却依旧有些狐疑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就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儿。”   “我在你心里就是个变/态?”   被人一眼看穿,蒋少瞬间心虚又……又有点委屈。   “我很忙的,”只得甩下一句托词,狐狸尾巴瞬间翘到天上。说话间,又抱着平板电脑侧向另一边沙发,逼开她毫无闪躲的打量视线,小声咕哝着,“那几年忙得脚不沾地,没去过爱丁堡。”   “这样啊。”   舒沅一边点头,又借机光明正大瞄了眼他表情。   十几年相识的熟悉,怎么会看不出谁在说谎。   忽然将一切串联起来的瞬间,却实在不好说,自己到底是为他的做了不说心里憋屈而直乐,还是说真的,有点心里泛酸的动容。   果然,不管到了什么年纪,女孩子都拒绝不了痴心情长的大傻瓜。   她还真就很吃这套。   “……那我们下次一起去爱丁堡玩玩好了。”   于是,也不曾点破他那点微妙的自尊心。只装作漫不经心的,给他手上伤口换好药,又随意提了一嘴:“等到时候从新加坡回来,打完官司……之前还听他们说,我们大学专业也时兴起搞什么同学聚会了,你要是也有空,我们一起去凑个热闹。”   *   就这样,一步一步安排。   缠绕在舒沅身旁、如同毛线团般理不清的杂事,总归都逐渐提上日程。   她早已计划好,先在国内过完端午节,之后马上启程去新加坡。   按照法务部那边给来的建议,找蒋成熟悉的那个知名大状商讨一下细节。只要能赶在官司开庭前的三天回国,时间应该也算足够,还能避开媒体那边的风头,也算两全其美。   至于答应好了人陈阿姨的那顿端午饭嘛——   “师傅,麻烦了,那条罗非鱼,对对,我要那个,还活蹦乱跳的。麻烦你帮我处理一下,我等会儿去那边买完辣椒再回来提好伐?”   “阿姨,阿姨,这呢,那个排骨怎么卖呀?这么贵的啦。好吧好吧,那帮我切这边……当然要小排呀,少捎点老骨头哈,我做糖醋排骨呢,不炖汤。”   ……   端午节当天,一大清早。   人声鼎沸的小区对面露天菜市场,伴着阵阵吆喝,新鲜的鸡鸭鱼肉刚摆上案台。   连作为老熟客的大爷大妈们都才慢吞吞出门,可谓是时间尚早。   可谁能想到。   “阿沅,别走那么快。”   “小心脚底下——诶!”   昨天才好不容易说通老婆,能趁着放假留宿一宿,结果彻夜耕耘之后,又被迫顶着两个硕大黑眼圈起床的蒋少,却已经先人一步,闪亮登场。   而后,又被满心只关心着今晚菜单的老婆毫无勉强地抛下。   还是追都追不及那种。   谁让他“业务不熟练”,也不懂寻常人家的柴米油盐。   只能遥遥冲着人群喊声:“……阿沅,你还要买什么?”   对面头也不回地答:   “我去对面看看有没有新鲜的海虾,你在这等我吧,等老板剖完鱼,你直接提过来好了。”   她不忘补充:“这是你今天最大的任务了。”   蒋成:“……?”   哈。   就这?就这?   看不起谁呢!   蒋少一昂头。   一时间,就一个念头:最近他在阿沅这可谓是进展神速,万事迎刃而解,这算什么!   是故。   甭管他这长身玉立,这气质斐然的做派,搁菜市场中心有多格格不入。   最后,他倒还真扎扎实实站在陌生的——这辈子头一遭来的鱼贩子摊位前,等了快四十分钟。   就这效率。   连人家鱼贩子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开口问:“鱼还要不要了?”   “……”   是的。   虽然前十分钟,确实是对方在剖鱼不假。   但后三十分钟吧——呃,纯粹都是蒋少在对自己即将从那血淋淋的案板上,提起个湿淋淋袋子的事做心理建设罢了。   谁让他从小到大都洁癖得要命?   阿沅知道他不喜欢血腥味,从前也每每只在超市买处理好的优品货,更别提家里阿姨那从头到脚的殷勤劲,他从前哪见过这阵仗?   末了,还在犹豫,倒是老板先受不了了,一把提起那厚实且还带血的黑色塑料袋,直接就塞进他手里——   “我说你个小子,陪老婆来买菜,还怕这怕那的,你是谁家的王子吧?”   “……”   “都跟着出来了就得多做事,我们上海男人,哪有你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爷啊?!”   蒋成:?   不巧,还真被您给说中了,哥跟王子差不离:)。   但谁能想到更惨烈的事还在后面。   就在这天上午,该不食人间烟火的尊贵王子,又先后为了表示自己的男子气概,抢着经历了鸡鸭排骨虾的摧残。   蒋成:I’m fine,thank you.   到最后,已经接近麻木,可以面不改色地指挥老板:“血记得放干净”、“袋子要加厚的,待会儿虾蹦起来兜不住”。   真真是有模有样。   连舒沅也被他那专业样子逗笑。   说实话,明白他的个性,她原也就打算让他帮忙搭个手提个东西,可蒋成这副一本正经认栽的表现,还是真出离她想象。   等到走出菜市场很远,她还忍不住捏捏他手臂,又笑着,作势向他取经:   “蒋总辛苦了。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指教?你看今晚的菜单还满意吗?”   “又不是给我吃。”   “没办法,跟人吃个饭赔礼道歉还是应该的吧?而且又是孙阿姨的朋友。”   “……”   “蒋总虽然不吃,但可以参谋参谋嘛。”   蒋成瞥她一眼。   看她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想起自个儿准备好那点“小惊喜”,蓦地心底敞亮。   但还是撇下不谈。   只说:“你做的饭都好吃,没人嫌——”   “诶,孙阿姨他们家也这么早出门了?车都开走了。”   结果还没说完,两人恰好走过小区露天停车场,舒沅的低声惊呼,便又把他后话打断。   “可能只是出去逛个早市什么的。”   他听她突然提起这事,心头冷不防一跳。   好在早有准备,也只轻咳两声,索性转开话题:“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说好了要吃晚饭的。”   “也是。”   舒沅同样不疑有他。   很快就把这点小插曲抛诸脑后。   回到家,正好早饭中饭一起吃了,也没带个停,她又热火朝天,准备收拾起食材。   等到蒋成在客厅开完视频会议回来,要用的肉类大都早腌制好。   她正娴熟地处理着海虾、剔除虾线,用来包粽子的糯米也已泡发,白花花一大盆,就放在手边备用。   ——“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他只扫了一眼,便折起袖管,踏进厨房。   “你?昨天把我那小炒肉炒糊的不知道是谁。”   舒沅头也没抬的笑他。   “我——那不是要学吗。”   “这么好学啊,”舒沅专心盯着眼前的虾,嘴角不觉噙笑,“看来以后咱们家要换个大厨了?”   “那至少得等我出师吧。”   蒋成说着,伸手给她拢了拢颊边散乱鬓发,“没出师之前,就只能给大厨打打下手了。”   虽然,其实他一向是对这些个厨房里的事不感兴趣的。   毕竟做饭的过程大多麻烦又琐碎不说。好像社会公认,也总是女孩儿家,才喜欢所谓“囿于厨房与爱”,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要让人知道,他这双动辄用来玩玩股票举举交易牌的手竟然在这挑虾线腌排骨,还不得笑死那堆爱看热闹的公子哥儿?   不过也不重要了。   蒋成想。   过去他太活在别人的眼光里,需要肯定,需要赞美,要成为万人中心。可其实走过鬼门关来回头看,人活一辈子,还不就是为了遮风挡雨的小家,屋檐下的两个人?   比起被人赞一句在家里说一不二大男子气概——他还是更爱阿沅。   当然。   我们的舒沅女士,其实只当他是最近……那啥太多,欲求不满,时时刻刻都黏在边上,咳咳。   末了,拿他没办法,好不容易个个食材都安置妥当,只得又从冰箱里提着一捆粽子叶回来。   “行了行了,大菜你是别想了,我教你包粽子吧。”   说着,她拉过某人有样学样的手。   手指翻来绕去,向他演示,“要像这样,把粽子叶卷成一个圆锥……圆锥知道吗?要扣起来的,你下面都漏啦。”   ……   就这样,当天下午。   在被按照原计划“赶走”、给客人挪地方前,蒋成最大的贡献,大抵当数做出了十几个奇形怪状的扁扁粽子。   舒沅看着,哭笑不得。   好在自己包的那二十来个还算像模像样,勉强还能应对,也就没怪他捣乱。   谁成想粽子前脚刚上锅蒸好。   她还在按部就班炒着热菜,本打算也让蒋成装些回家当晚饭,结果门铃竟然先一步响起。   蒋成倒是个不怕羞的,也不怕孙阿姨为难。   跟她打了个招呼,自告奋勇就去开门。   舒沅扶额。   已经可以想见孙阿姨的不开心和陈阿姨对着老板上司的些许尴尬,正懊恼着没早点让他离开,身后忽而传来几声急促脚步。   她刚要回头,“阿姨,我……”   “沅沅!端午节安康呀。”   后来者却竟先声夺人,一把将她搂住,开心地颠了颠。   反应过来,顾雁灿烂笑脸已然映入眼帘。   大美女左看看右看看,也不拘谨,直接挽起袖口,“你一个人处理这么多道菜啊,累死了吧?我来帮你我来帮你。”   惊喜还没完。   舒沅还没从顾雁怎么突然赶到的惊喜里回过神来,也没来得及出去问下蒋成到底什么情况。   前后才不过五分钟,又隐隐听到门铃响。   很快,林柿掩不住的笑声传来,清秀明丽的小脸凑到厨房门口。   “沅沅,端午节了,包粽子没有啊?”   “上次你还说在香港请我吃饭呢,这次我就带久霖一起过来蹭饭啦——有没我的拿手菜?我来掌勺。”   说来也巧,林大记者采访过的人物众多,和顾雁也有过数面之缘。   厨房里,不过你递我接了几次,三个人明明身处不同圈子,好像一下也有说不完的八卦,没过多久,便笑作一团。   舒沅也总算揪着机会,想起来问:“你们怎么都来了?”   “还不是受人邀约呀。”   顾雁冲她眨了眨眼。   “多亏你家蒋总。这次我可得给他说好话了,之前,沅沅你不知道我在剧组被管得……唉,反正特别严,我都要闷疯了,小咖位又没人权。好在还是他有手段点,三两下,就把我们那个导演吓怕了,给我批了两天假,终于可以喘口气,还能回来跟你吃饭。”   林柿一边热炒椒盐大虾,听到这头讨论,也侧过头来。   “我都差不多。正好久霖也要回这边一趟,我们就正好一起过来看一下你——最近网上的事我也听说了,好像听蒋成的说法,你们开庭前都会在新加坡?他说难得有个节假日,大家一起聚一聚,你一定会开心的。”   舒沅怔了怔。   又一次听见门铃声。   她这次索性直接扭头,看向玻璃门外,玄关处半合的门扉。   倒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啊呀,霆威,你还不给儿子面子呢,笑一个,快。这不是也跟沅沅一起过节吗,我们儿子是不怕你,你这种表情,待会儿别把我们沅沅和一群小朋友都吓到了。”   说话间,钟秀女士一手拉儿子,一手拉老公,笑着走进门来。   无论何时都如旧容光焕发。这天一身浅紫旗袍,也是身段婀娜,天妒美貌,全然看不出是年近五十的人。   看见沙发边正蹙眉看报的谢久霖,还不忘笑容满面,同人寒暄客套几句,说话做事,永远叫人如沐春风。   末了,她也凑到厨房来。   多余的话没有,只先伸开双臂,给了舒沅一个满满当当的拥抱。   “啊哟,妈妈的宝贝儿,来,快抱抱。”   “从香港回来就不来看妈妈了是吧?”拥抱时,又有些嗔怪地捏了捏舒沅的脸,“我们家姑娘现在都不惦记妈妈了。”   “没、哪,哪有……”   “吓到你啦?妈妈就说说嘛。没事儿,就当这回给咱们阿成点表现机会,”蒋母抱抱她,“百八十年没见他这么用心过,竟然还主动跟他爸爸聊了很久,说到底,还是我们沅沅的功劳……哎呀,边上还有俩小姑娘呢,真漂亮,辛苦你们俩了啊,来,阿姨也来帮忙。”   舒家的老房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厨房里,你一句我一句,你掌厨我递碗,有大交际花钟秀女士的主持,再加上专业捧哏顾雁,几个女人聊得不亦乐乎,欢声笑语。   男人们时不时也进来看。   倒不是不帮忙,只是实在掺和不进她们的话题,没说两句就被赶跑。   可怜这仨儿都不是什么自来熟性格,再加上一对爷俩天生不对付,坚冰未融。   多亏还有个谢sir从中调和——   嗯……虽然舒沅偶尔出去听了那么一两声,总觉得,他有种审讯犯人那种话术感就是了,咳咳,职业习惯职业习惯。   她有些憋不住笑。   偏偏手机正好响起,她没法再偷听,只得跟几个朋友打声招呼,便又避到洗手间去听电话。   是孙阿姨。   “喂?”   她立刻接起,“阿姨?您什么时候过来呀,我们这都……”   “阿姨不过来啦!你家那个没跟你说啊?”   “我、我家那个?”   “没事,我就怕他不好意思给你说,正好这在休息站呢,特地给你打个电话说一声,阿姨和你叔叔已经在去云南自驾游的路上了。”   舒沅这下是真懵了。   “啊?”   孙阿姨听到,在电话那头闷笑一声。   “你放心,阿姨不是生你的气才故意不来。就是对你的事放心了,才有心思跟我家老头子出来旅游,你放一万个心。”   说着,便三言两语,给她说完了来龙去脉。   最后,又轻声同她说:“也就是你家那个够缠人才说服我——开始我是真不想见他的,你说他是不是,还骗我们老人家,够可恨的!不过,他大概也是怕你为这事烦心吧,前段时间,天天前脚从你家一走,后脚就来我家喝茶。小伙子看起来特不羁,但人还是板实,有话就听,再气也不还嘴。我当时就觉得,这孩子可能也就是以前不太成熟,心是不坏的。以前……是我对他偏见太大了。”   “不过哈,他开始跟我说端午节要约一大家子人来你家,又不知道怎么说通你陈阿姨不来吃饭了,我还是不乐意陪他演的——想说这小伙子怎么一套一套的,骗小姑娘呢?”   孙阿姨说着,自己也被自己逗笑。   又说到真正改变她想法的,其实是大前天,约舒沅出来到社区活动室,和老人家打两手牌那次。   那次蒋成也跟来。   “我看他坐在你边上,一直就那么陪着你,也没不耐烦,也没因为你出错牌输钱发脾气。就那么一眨不眨盯着你,好像跟你呆在一起,他整个人就变得很乖仔……我就突然想起来,我老公以前跟我恋爱的时候,我问他今天约会耽误返工怎么办?他说返工耽误了只会被开除,他是金子哪里都发光,但我不开心,他就会一直不开心,什么都做不好——突然一下子想起来,我对这小孩儿也狠不下心来了,只想着,我们沅沅终于也能幸福了,真好。”   “……”   “阿姨跟你妈妈是好朋友,你以为阿姨真想催着你相亲,嫁给不喜欢的人呀?阿姨最希望的是你幸福!这样,我在天上那老姐妹也会开心,她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开心了,说不准梦里还能找我搓两手麻将,想想就乐。”   说着,孙阿姨猛地一抽鼻子。   像是忽而有些控制不住情绪,隐隐约约,还听得孙叔叔在电话那头劝慰,又被她哽咽笑着,推开身去。   “阿姨只是为你开心。”   她说:“一辈子能遇见个疼你的,愿意为了你去做改变的人,是我们沅沅这种好姑娘……你应得的。”   *   舒沅揉着自己红彤彤兔子眼睛走出洗手间的时候,厨房里已经“偃旗息鼓”。   几个大厨像是打定主意不用她麻烦,轮番上阵煮好菜不说,连灶台都给她拾缀干净。   而不远处。   香气袅袅间,许久不曾这样热闹过的舒家老宅,客厅里,两张小桌拼成一张大桌,已然围坐着她为数不多的亲朋好友。   有钟秀女士左右搭线,即便是初次见面,大家也都不拘谨。   “你叫小柿子呀!真巧,我以前还想叫我们阿成小波呢——哈哈哈,不是王小波啦!是我,我怀孕的时候特爱吃菠萝,就想着孩子叫小波吧,特亲切是不是?但他爸爸非不让,我们还为这事儿生了三小时气呢,霆威,你还记得吧?——你别装傻~儿子可都看着呢。”   说着,钟秀也不怯场,娇羞地打了下丈夫肩膀。   即便饭桌上全是小辈,登时,也是一片忍俊不禁笑声。   钟秀也跟着掩嘴轻笑。   在她眼里,这些都是小孩儿,哪能让谁落单,于是索性个个话题都照顾一遍。   “话说小雁,我也见过你吧?之前时装周呀!我看你和陈锦记他们少东家,叫什么、什么信,怀信的?关系挺好,我当时还在夸呢,说你们郎才女貌。”   “哎呀,年龄算什么!只要你们相爱,人又不是未成年,怎么就有问题呢。我看是那些指手画脚乱说话的人有问题,别听他们的,不信你问谢sir,谈个恋爱,这肯定没犯法吧,对不对?不犯法那就是你的个人自由”   说着,只等数个话题都落定,各个满意。   永远的气氛调动者钟秀女士,复才又扭头看向亲儿子。   “说起来,阿成,你们这次去新加坡找律师,是不是打算找李立文——沅沅?”   她没说完,已眼尖地发现了一直站在旁边洗手间外、小小洗漱台旁的舒沅,又连忙向人招手。   “宝贝,来,快过来,站在那干嘛,都等你吃饭呢。”   舒沅点点头,刚想抬步,又没忍住,轻轻揉了揉眼睛。   “阿沅——?”   虽说此时此刻,确实不是她该流泪的时候。   可是碰到关于“家”,关于“团圆”的那些、好像离她已经很远很远的旧事,她还是忍不住热泪滂沱。   仿佛还是曾经在太平间外哭得歇斯底里的她,真的,好想让时光永远停留在十七岁。   那时的端午节,阿妈会教她包圆滚滚的粽子,奶奶戴着老花镜给她编五彩绳。   爸爸总会买回来一大袋糖包,因为担心不够吃。   结果每次都吃不完,所以第二天老被妈妈骂,送她去学校的路上,她坐在电动车后座,风从耳边过,爸爸的唠唠叨叨和笑着抱怨也“趁机”钻进来。   【明天也吃粽子和糖包吧?】   【不要啦老爸!每天吃每天吃……】   【那这样,你帮我在妈妈面前说好话,等周末,老爸带你去麦当劳,吃那个——那个什么,圣大!】   【是圣代冰淇淋啦!爸爸土包子。】   【臭丫头,爸爸是大土包子,你是小土包子。】   ……   她已经长大了。   爸爸再也不会买那么多吃不完的糖包,五彩绳堆了一盒,早已褪色,一切都再也无法回头。   而这个家里,包粽子的人,也从妈妈,逐渐变成了长大的她。   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庭。   有可以集聚一堂的朋友,享受热热闹闹的节日。   她的沙发,她的厨房,她的餐桌,不再只属于摸不到的亡魂,永远似隐若现的温馨幻想。   她有可以团圆的人了。   【沅沅,今天过生日请过来的小男生很帅啊?啊哟,看你,还脸红呢,老舒,你看你女儿,哈哈哈。】   【嘁!再帅能有爸爸帅吗?我可说好了啊,我们沅沅二十五……不对,二十六……二十八!二十八才考虑嫁人的事啊。】   【你不如让你闺女一辈子独守空闺得了。】   【独守空闺就空闺!爸爸养着,爸爸疼她,我们沅沅这辈子就没受过什么苦,顺风顺水的,以后被坏男人骗了怎么办?】   她冲蒋成笑了笑。   但大概笑得很难看——她想,因为眼泪老争先恐后往下掉,她怕不是要成为偶像剧里笑着流泪的女主角了。   不过,管他的呢?   这是他们的家。   这是他们的朋友,他们的亲人。   她想哭就可以哭,想笑就可以笑。   这辈子,好久没有过,但原来可以在亲昵的人面前流泪,是这样幸福的事——   舒沅伸出手,抱住起身迎来的蒋成。   多好。   这至少意味着,无论走多远,她尚有归途。   作者有话要说:  开启新加坡副本前的最后(?)幸福了呜呜——   没有啦!   只是又要准备进入新的小高潮了(狗头)。   幕后黑手即将出场惹。   感谢在2020-06-14 19:03:51~2020-06-15 23:03: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胖胖的团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xin 10瓶;就很开心呀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   舒沅回忆起那时尚且不知前路、只知感动与欣喜交加的端午宴, 或许会迟来的意识到,比起团聚,那似乎更像是面临真正审判前的微末温馨与“最后晚餐”。   只可惜当时, 无论她或蒋成, 其实都并没有把这起名誉权官司, 等同于身家性命般无比重要——   或许蒋成有所预感吧?所以到最后仍留了一手防备, 但这也都是后话。   至少对她而言,彼时, 这场法庭宣战, 更多只是为给难捱而漫长的青春时期划上一个艰难句号。   她将其视为告别和最后的“喊话”, 对于在那背后更深的算计和图谋,却丝毫无从知晓。   就连唯一嗅到些许不寻常的瞬间, 大概也只有当天晚上送走所有朋友过后, 蒋母撇开蒋父、格外在自家久留的那一时半刻罢了。   两个女人凑在沙发一侧。你一言我一语, 原本气氛都还算轻松畅快。   直至偶然一嘴,舒沅提到后天要去新加坡和律师商讨细节的事。蒋母才忽而像是想起什么,又倏然侧头, 看向旁边沙发上正敲着电脑办公的亲儿子。   “说起来,阿成,你刚才还没跟我说呢,”她问, “你们这次去新加坡找律师,是不是要找李立文啊?”   “嗯,”她问得匆忙, 蒋成同样头也没抬便回答,“已经提前和Uncle那边预约好了。”   说话间,他仍忙着亲自安排这次因私人行程出国后、手头几个项目的短期人事调动,视线胶着于面前电脑屏幕。   好半晌,敲完最后一个字母,觉察出母亲刚才的欲言又止,复才难得耐心的追问了句:“还是你有别的人选?”   “那倒也不是……你Uncle业内名声好,以前又跟我们家私交不错,选他确实比较保险。”   蒋母眉心微蹙。   几度犹疑、把话咽下去好几次,最后,才轻而又轻的说:“……但我就是怕你想起小时候的事,心里不开心。”   “什么小时候的事啊?”   舒沅在旁边,看蒋母脸上神色叵测,又想起李立文这名字似没听说过,听了半会儿,终于忍不住插嘴问:“这个律师来头很大吗?”   “在新加坡算是数一数二的。”   蒋成给方忍安排完工作,合上电脑。一边说,又轻车熟路,从小茶几上摸了杯咖啡喝。   刚才还一副忙得不行的样子,这会儿对上舒沅发问,倒是知无不言起来:“虽然他现在已经出来单干了一段时间,不过以前好歹是lee & Lee的主要合伙人之一,那家律所在新加坡当地很有名,他也算是,为数不多混到金字塔顶的纯华裔律师。”   话音刚落。   蒋母在旁听了好半天他的说辞,又冷不防插了句:“但他比较擅长的是刑事诉讼的案子吧?”   “不影响。”   “可你……”   “我问过了,他说民事侵权,特别是名誉侵权这块,他最近几年也很有兴趣,一直在研究。”   比起蒋母的满腔担忧,蒋成这个“真当事人”,倒显得平和的很。   低头抿了口咖啡,又继续道:“何况这次去新加坡,主要是为了避开那群苍蝇似的媒体,也迁就阿沅公司那边的决策。他好歹是个出名的大状,怎么说也够格了。”   话都说到这地步。   蒋母不蠢,当然意识到,这大概是综合考量过所有因素,最后得出的最优组合。   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无奈地扶了扶额头。侧头看见舒沅仍满脸疑惑,叹息一声,伸手拍拍她手背。   “没事,别担心,不是这个律师有问题,只是……妈妈心里有点怕。”   “怕?”   “嗯……”   蒋母说着,瞥了眼蒋成神色。   见他没有表露出什么抗拒或厌恶,以防万一,这才对舒沅彻底交代了自己心里真实所想:   “妈妈也跟你说过吧?阿成他小时候,也就七八岁的时候,被绑架过一次。当时为了庆祝他生日,又是逢八,为了讨个好兆头,他爸爸还特意在新加坡投了一个新楼盘,翻译过来中文,就叫秀成居,特意让阿成代表我们去剪彩。这么个高高兴兴的事,本来在新加坡那段时间,我们玩的也挺开心。结果……   结果我们顺路带着他到马来度假的时候,有三个绑匪,趁着我和他爸爸在参加总理晚宴,打晕了别墅里的保姆,把当时还在发烧的阿成给绑走了,之后向我们要八千万的赎金,这也就算了,他们还要他爸爸公开在报纸上发表……发表一些言论,两边僵持不下。”   蒋母越往后说,越发眉头紧蹙。   那秀美面庞上难得愁云密布,显然,她其实也很不愿意回想那段经历。   到最后,纯粹只是咬紧牙关在陈述:   “最后没办法,他爸爸怕交了赎金,对面更有可能原地撕票,所以打定主意要报警。我又很急很怕,也心很乱。好在Richard当时也受邀参加晚宴,看我们干着急,他知道情况之后,马上找了他东南亚当地的一些熟人,最后调查到,绑架犯很有可能是从新加坡一路跟我们跟到马来,所以帮我们联系了立文——就是刚刚说的新加坡律师,最后说服了我们,由Richard的人搭线,立文带上八千万美金,负责去谈判。”   “但这不是……还算顺利吗?”   舒沅听得有些满头雾水。   作为WR旗下员工,她多多少少也听说过Steven家族在新马当地的势力。有了这重保障,甚至连钱都准备妥当,按道理来说,绑匪应该至少不会撕票,算是万全之策了。   然而蒋母摇了摇头。   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蒋成倒像是已经彻底听厌,索性代为开口:   “本来按照计划走,确实是万无一失。”   他说:“结果那群绑匪不知道发什么疯,可能是跟我爸有什么私怨吧,也仇富,所以非要折腾我,把我关在一个铁屋子里,整整关了一个多礼拜,谈判也是时断时续,时不时就要把我打一顿、好拍个视频恐吓我爸加钱。最后加到一亿美金,直接惊动了官方,媒体派直升机过来拍现场,也激怒了绑匪,好不容易谈到一半,直接掀桌子,差点连Uncle lee也给崩了。”   “当时情况一片混乱。绑匪为要不要继续加钱的事,开始窝里斗,有两个人当着我的面互相开枪,一个人重伤,一个人被爆了头。之后,Uncle为了保护我,拼老命抢了挟持他那个绑匪的□□,当时也是一枪毙命。最后因为情况太血腥,我虽然被救了,但也接受了两年多的心理咨询——人差点废在那。好不容易好了点,继续上学之后,就又开始被我爸逼着练散打和射击,说是让我吃一堑长一智,就这样。”   这些话他不知道已经在心里排演过多少遍。   以至于真正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和表情都极为平静。中途橙子蹭到脚边来,还饶有闲心地跟它玩了会儿踢拖鞋叼拖鞋的游戏。   仿佛在说别人家的经历和惨剧。   舒沅沉默着,却着实听得心口直跳个不停。   看蒋母在旁连连叹气,心里对当时情况的想象更是连上几个层次,终于,也忍不住低声说了句:“我之前问你……你都没说过。”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啊。”   蒋成摊摊手,“本来也是因为影响不好被封了的新闻,也就我妈爱多——”   “怎么说话呢。”   耳听得“多嘴”这两个字,立刻就要从他嘴里毫无顾忌地蹦出来。   舒沅忙伸手拍他一下,蒋成抬头,两人眼神半空交汇。   他瞬间了然她那皱巴巴表情,及时嘴上刹车。   想着一语未落,只得又笑笑:“行行行,那不说了。”   话语间,像是真全然没受什么影响,顺手把自己膝上电脑放上茶几便起身,从短沙发角落坐到舒沅身边,揽过她肩膀。   对她说,或许也是对蒋母说。   “真没什么,我那时候年纪小,现在都二十年了,还惦记着那事儿,日子怎么过?”   “……”   “不跟你说,是不想搞得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还要人保护一样,不像男人。”   ——得亏他没说什么“不想让你担心”之类的套话。   说是爱面子逞强,才真的有点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舒沅闻声,虽没点头肯定,心里到底稍稍安定。   侧头一看,沉默许久的蒋母,却不知何时,已然红了眼圈。大抵是想起差点失去儿子的伤心事,连带着看向蒋成的目光也带着说不尽的慈母心意,宛若美人欲泣,我见犹怜。   只可惜,这表情还没持续够半分钟。   蒋成跟她一对上眼,登时有些说不清的局促,轻咳两声,眼神随即飞快转开。   他一向不擅长面对父母本不属于他的慈爱关心。   “呃……”   偏偏就是这种想不出什么话题好说,可非要说点什么才好的当口。   他随口一提,竟瞬间抛出来个爆炸性话题来。   “正好你在。”   蒋成说:“妈,我之前一直来不及问。你跟那个Richard,年轻时候是不是有过一段,然后,他对你念念不忘?”   “啊?”   “反正他们那一家子人都有点奇怪,我唯一能联想到的理由就是关于你,”蒋成直言不讳,“而且之前我跟宣扬也接触过,感觉他对Richard那个长得有点像你的老婆态度确实不一般,连带着,对阿沅的态度也怪怪的。”   蒋母:“……”   舒沅:“……”   此话一出,堪称四下皆静。   连橙子都在旁边识相的收声,一双圆溜溜狗狗眼,疑惑的看向面前气氛诡异的人类。   ——这相当于什么?   趁着老爸不在,“审问”亲妈年轻时候的情史?   舒沅脑袋一空。   等反应过来,狂掐他手肘也再来不及,简直僵在原地。   然而,比起这个,更让人惊讶的是……蒋母竟对此殊不介意。   顿了顿,反倒也擦擦眼泪,满脸听八卦似的好奇神情,开口问自家儿子:“为什么这么说?你从哪听到人乱说闲话了吧?”   蒋成听她也像是不知内情,遂又把在自家储物间,发现那副出自宣扬和宣展共同之手、略显潦草画作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个中逻辑,包括他查到宣展的生母名叫“聂秀”,英文名叫“Sue”,连着和自家俩人都对应上,且聂秀眉眼间颇似钟秀,眉心一点灰痣却和舒沅异曲同工的“巧合”……诸如此类种种,事无巨细,倒是把舒沅听得一愣一愣的。   虽然她早猜到自己可能是被宣扬当成了替身,加上宣展那些奇怪的态度,隐隐约约,确实有些指向聂秀。   但是真的直面自己又被当妈又被当嫂子的事实,还是忍不住满头黑线。   蒋母听完,就更觉匪夷所思了。   “画?你说那副Steven家小孩画的画?”   一向宽和如她,想起那画上不了台面的拙劣,也忍不住面露嫌弃,“可是跟我一点也不像啊!她……她没我好看吧?”   ——结果关注点竟然是这个。   蒋成嘴角抽抽。   “乍一看是不像,但是你不知道在外国人眼里,大部分中国人长得都差不多吗?他们就光认特征,鹅蛋脸,圆眼睛,塌鼻梁——”   “我鼻子可不塌!”   蒋母一向爱美。   别的不说,光为自己的美貌,那也是绝对要据理力争的:“而且当时他们的婚礼我都去参加了,我也没觉得像啊?那个小姑娘……可能也就脸型跟我……一成?两成像?   她越说越疑惑,秀气的眉心微蹙。   “更何况,我跟Richard也确实从来没谈过恋爱啊。也就当时我念大学的时候,被你外公塞去HBS(哈佛商学院),但是我又不喜欢那种什么市场营销学啦、人力资源管理什么的嘛,就一直吊车尾。所以我倒数第一,Richard倒数第二,做小组作业永远被教授点名,才渐渐熟起来的,一直都只是损友而已。”   “……”   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的朴实友情。   这“损”得也太真实了。   蒋母说着,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下巴。   一双同蒋成如出一辙的桃花眼,长睫微卷,不时轻颤,当真像在艰难回忆思索。   “并且我们上学的时候,一度还挺不对付的。因为他这个人说是学习差,但每门都刚刚好及格,我就惨了,每次都要补考,他故意翻倍价卖我复习资料,真的是奸商!   结果后面我们毕业的时候,他还发挥超常了……虽然八成是蹭了WR的实践学分吧,不过,我们那一届,他竟然被选成优秀毕业生讲话。你说他说就说吧,竟然还专门在致辞里阴阳怪气花了半面稿子,感谢我的资、助,真的够无耻的。”   钟秀女士,大概当年真被气得不轻,这会儿想起来都咬牙切齿。   “不仅这样,那时候我结婚,他还专门过来咒我!说让我别到时候把蒋家败光了,影响他们东南亚的经济,话里话外都跟看不起我们家霆威似的。就这种表现,你说他暗恋我?”   一贯优雅如她,此刻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阿成,那差不多是火星撞地球的概率吧?”   *   当天晚上,蒋母对着两个小辈,就当年老同学的恶劣之处倒了大半个小时的苦水,言谈之间,也当真半点男女情分的苗苗也没冒出过头。   甚至最多最多,也就算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总之,Richard虽然年纪大了,人脾气也真的有慢慢变好,但是他年轻时候真的对我很差!我们俩要是能有点事,你爸都要心疼死我了。”   “……?”   如果不是蒋成对自己的推论有八成信心,听到她这番慷慨陈词,估计也真得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多想。   末了,还要细问,偏偏蒋父一通电话又刚好打来。   他们循着蒋母视线向窗外一看。   直到这时这才发现,虽说蒋父一早说了公司琐事繁忙、可能要先走,但其实,却依然迟迟等在楼下,任由车里泛出隐隐灯光熹微,仍迁就着,审阅电脑上看不完的报表文件。   “……”   舒沅看在眼里,莫名地,又侧头看了眼蒋成。   虽然蒋家父子不合,早已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   但其实,谁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两父子,在许多方面,确实有着如出一辙的“默契”。   ——“那沅沅,还有阿成,妈妈先走啦?”   另一头,蒋母亦满面笑容,不掩幸福娇羞。   只挥手和他们打了声招呼,便也很快拎包下楼。   哪怕走得远了。   仿佛还隐隐能听见,她似在说着:“都说了让你不要等啦,我又不会迷路。”   “我想跟家里小孩多说说话嘛,就随便聊聊。哪像你,每次都装冷酷,在楼下都不敢上来——你啊,要多跟孩子沟通才行。”   “你不跟他聊,他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哎呀,反正在我心里,他们永远都是小孩。”   ……   于是,关于Richard到底有没有对钟秀女士有那么一段意难平往事的问题,由于这小小插曲,真相暂且只能按下不表。   两天后,早早将行李拾缀妥当的两人,已然随即踏上前往新加坡的航程。   ——“阿沅,往这,来,箱子给我推吧。”   而等到落地樟宜国际机场,已经是整五个小时过后。   他们这次行程可谓一切从简。   低调之余,既没有保镖亦步亦趋,打扮也寻常简单,看着不像专程过来“避难”,倒更像是一对来度蜜月的小夫妻。   就此一路穿过机场大厅。   舒沅看他仍时不时右手轻捂左手手掌,想起某人敢于刀片划手的壮举,一时又有些失笑,轻轻开口问了句:“你手还痛不痛?”   蒋成:“……”   他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两手瞬间避嫌似的隔开老远。   “就划了个口子,早没事了。”   “你就逞强吧,看你以后还干不干这种蠢事。”   “什么叫蠢事,我那是临机应变。”   “我看你是做贼心虚。”   “……”   她说完,侧头一看蒋成那一脸吃瘪表情、且想回嘴又不好说重话的嘴唇微抖,瞬间笑出声来。   “行了行了。”   可笑归笑,还是默默拉开他手,自己推起行李车。   “知道了,不是你手痛,是我特别爱推车。”   “我……”   “别说了,赶紧跟上吧,”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冲他弯弯唇角,“……大少爷?”   蒋成:?   还别说,被她陡然这么一打趣,他真就站在原地直发愣了好久。   只等回过味来,才突然莫名有种被“宠爱”的感觉,不由自主,也跟着笑起,几步跟到她身旁去。   咳。   简直享受死这种没有拘束的“甜蜜生活”了——某人想。   只可惜这小小甜蜜并没能持续太久。   很快,他们便经由蒋氏分部派来接送的司机,直接移步到蒋家在新加坡圣淘沙湾的私人豪宅。行李运送这类小事,自然也有在这边、蒋母早已提前为他们雇好的四五个仆从接手。   不过舒沅一向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常住,是以,考虑到安保已有物业方面负责,只简单着人对别墅里外做了清扫过后,便为几人直接结清了预定的当周工资。   偌大别墅中,随即又重归当初在上海,仅有他们两人居住时的类似情况,安逸且——   “……等等。”   “嗯?”   舒沅彼时刚忙上忙下累完,倚着蒋成的腿躺在沙发上。   玩了半会儿手机,也回复完微信里编辑部发来的修改意见,这才猛地想起最重要的一茬,瞬间直起身来。   “我们跟那个李律师约的时间,”她问,“是不是就是今天,说要一起吃晚餐?”   蒋成点头,“是啊。”   “那你怎么不提醒我,我还得——”   “不用着急。”   她刚要起身,准备去化个妆换身正式衣服,结果还没站起,又被他拽着手臂、拉过坐下,拿他没办法,只得顺着他手指指向位置,复而看向右侧,一窗之隔的别墅露天花园。   “花园?然后呢?”   “再往右。”   他又戳了戳手指。   再往那头看,赫然是另一栋欧式装潢的三层豪宅,比起他们现居这座,有过之而无不及。   蒋成对她坦白:“他就住在咱们隔壁,过去也就五六分钟的事,你累了先睡一会儿,到点了,我叫你就行。”   舒沅听懵了。   “……哈?”   所以,蒋成这厮说什么过来咨询律师,说得头头是道,搞半天就是和邻居喝喝茶,纯粹就是找了个借口,带她来新加坡避风头度假?   “是真的。当时他不是救了我,所以我爸为了感谢他,直接送了他那栋别墅,”蒋成耸耸肩膀,满脸无辜,“真算起来,他才是这里的老住户,我们一家到这边来住的次数都少,但我妈很喜欢这片花园,我们不来,就经常把钥匙交给他,偶尔会托Uncle安排人到这边来除除草浇浇水,所以,你就当跟邻居聊天,没必要特别费事。”   这还特别费事?   这都已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吧。   舒沅听得无奈,一手戳向他额头。   可最后,还真就没扛住他的“花言巧语”,也因为昨天又没睡好,于是到底还是上楼,到主卧补了个回笼觉。   蒋成也没来吵她。   等到一觉好梦睡醒,已经临近傍晚。   别墅里寂静无声,舒沅在黑暗中适应良久,才从陌生的环境里勉强恢复精神,摸过床头手机一看。   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十来条未读微信信息。   点进去,最顶便是宣展发来的五条。   【你来新加坡了吗?】   【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现在也从学校回来,呆在新加坡了。】   中间间隔大约二十来分钟。   他又发了三条,这次却都简短很多。   【有空见面吗?】   【有话想跟你说。】   【关于】   关于什么?   最后这条,像是刚打了一半就被人放弃,格外突兀,也没有任何其他补充。   卖关子也不是这么卖的。   舒沅对这孩子的行为,一向有些摸不着头脑,看了半天,只觉得他大概又是想找个理由约自己出去,但她在新加坡只想一切低调,于是反复看了几遍,终究也没给回复。   至于底下另外六条,除了编辑又一次回复来的修改建议以外,出乎意料,还有宣扬突然发来的两条消息。   【听说你的新小说进展不错,为你高兴。】   【怎么样,官司的事有进展了吗?】   舒沅:“……”   法务部的人都是你派的,这不明知故问吗?   她心里腹诽许久。   无奈人家毕竟曾经是她顶头上司,不比同辈甚至小辈的宣扬,她虽现在对他膈应得很,想了想,还是只得打字回复——   才刚打了个“谢”字。   手机屏幕最上方,突然不合时宜地蹦出来一条最新新闻。   她本想划开,冷不丁打眼一看,却登时瞳孔微缩。   “什……!”   几乎瞬间。   她退出跟宣扬的聊天框,点回宣展头像,飞也似的打字发问:“新闻是真的吗?”   “你现在在哪?”   “天哪,到底怎么回事?!”   “如果你现在安全了,一定尽快给我回复!”   对面仍毫无反应。   她心如乱麻,深呼吸片刻,只得又一次不确定的看向那条新闻。   “车祸”、“三死两伤”、“重伤”等字眼,一个一个在她眼前拆解又组合,而所谓的事发时刻,竟然就那么好死不死,正是宣展给自己发来消息的同一时间!   她不喜欢这种巧合。   尽管她从不曾和宣展有超出普通友谊的联系。   但这一刻,极大的恐惧和负罪感还是将她瞬间包裹。   也彻底体味到什么叫欲哭无泪。   舒沅仓皇着思索了几秒,依旧静不下心来。   一时间,也顾不上所谓的约定晚餐,顾不上自己身上还穿着哆啦美卡通睡衣,直接便赤脚跑下了楼,喊了声——   “蒋成!你知不知道,宣……”   宣展出车祸了。   现在生死未卜。   她后话全哽在喉口。   只因下到楼梯口,才突然发现,一楼沙发两侧,除了蒋成之外,看背影,还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听到她这一声匆匆喊话,两人倒是齐齐扭过头来。   那中年男人一身银灰西装。   他长着一张板正的国字脸,浓眉大眼,正气凛然,且肉眼可见的不苟言笑。见她着装并不得体,更是只做示意性地微微颔首,便很快礼貌回过头去,避开与她直视,引发冒犯的误会。   “这位就是李立文律师。”   蒋成夹在中间,还是按例做了个介绍手势,“阿沅,我们都叫uncle lee就可以了。”   说完,他起身到她面前来。   微微侧身,彻底挡住她叫人余光瞥见的可能,复又伸手,帮她把靠近颈边的两颗扣子系好。   “先上去换身衣服?”   他低声:“随便的休闲装就可以了。”   舒沅其实也没太听清他说什么,脑子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点点头。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方才突然看见那新闻的惶恐和惊吓却仍未消散。   她下意识紧紧攥住他手。   “我刚才、看到新闻,说是宣展——”   话音未落。   舒沅眼角余光,忽而瞥向客厅电视屏幕,脚下登时一抖。   要不是蒋成及时伸手把她搀住,她甚至险些站不稳脚。   宣展。   Steven. L. Zack。   此刻他的姓名,正出现于新加坡各大电视台的紧急插播新闻中。   “一起严重车祸,造成三死两伤!”   “其中,唯二的两名幸存者,除了副驾驶座上幸运避开剧烈迎面撞击的记者Annie,还有传媒大亨Richard.L.Steven的爱子——Zack.L.Steven!”   “目前记者正在现场,为您实时转播!”   屏幕上,满脸鲜血,脑袋无力耷拉一侧,从已然被撞击变形的宾利后座被抬出来的伤者,可不就是一个小时前,还发信息希望能跟她见一面的宣展?!   舒沅捂住嘴。   那一刻。   她实在说不清是为朋友的死里逃生而感到庆幸,抑或为他飞来横祸而感到由衷悲痛。   蒋成循声望去,显然也注意到电视上播报内容,面露震惊。   整栋别墅里,情绪最平缓无波的,只当数把那手中玩着电视遥控、身体一动不动的高大背影。   继而。   “滴”一声。   李立文律师,毫不留情地转开频道,换成个法律科普节目,津津有味地观赏起来。   仿佛对刚才的一切惨剧,早已习惯视而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圆伏笔和埋伏笔的一章orz   以及,为了防止各位姐妹觉得突然或者不记得曾经有线索被提起过,我给大家引个路:   第一次提及绑架是在第十二章。   钟秀女士第一次提及和Steven的纠葛在第十五章。   蒋成第一次发现“替身”嫌疑在第三十四章。   以及,其实之前一直有姐妹在评论区说蒋成爱发脾气,乱砸东西,甚至也有好心姐妹私信我问他动手打陈威是不是有暴力倾向(捂脸),之前一直不好明说,写到这里,终于能给成崽“澄清”啦。   其实在当时的绑架事件之后,他一度产生了很严重的心理问题,如果姐妹们细看注意过,就会发现,其实在他的回忆里(在香港受伤后的梦),六岁到十岁这个阶段,从对父亲言听计从到反抗和轻侮,实际有个很剧烈的转变,而绑架事件就是一切的□□。对于小蒋成而言,他其实是不理解父母为什么对他这么“不作为”,导致他被迫去经历那些血腥的。而父母对他的纵容,甚至允许他自己决定自己的婚姻,接受舒沅作为儿媳妇,其实一定程度上,也有对于险些失去这个儿子的心理弥补。   成崽一直对这件事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只是他从来不说。   所以他极度怕痛,讨厌受伤,讨厌幽闭的环境——如果细看过两人的回忆篇,会发现成崽对于舒沅被关在器材室那件事,表现的是最暴躁的。无论是踹门、斥责、质疑她为什么不反抗。除了对舒沅的怒其不争之外,还有一些对自己童年的压抑回忆在作祟。   八岁的小朋友,真的很害怕。   如果说校园暴力是沅沅子的心魔,那么这次绑架案,就是成崽最大的噩梦,不愿意提起,努力隐瞒,要让自己过得很好赚很多钱,都是为了拯救小时候那个遍体鳞伤,躺在小黑屋里的自己。   希望你们能喜欢这样缺点很多的他吧。   感谢在2020-06-15 23:03:38~2020-06-17 02:3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烛花仙 3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烛花仙、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ower_of_terror 20瓶;众羊 10瓶;他年、有期 5瓶;淡操心 3瓶;呱呱桃莓、欣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虽然当天晚上, 话题并没偏离,确实只绕着舒沅那场官司打转。   但整场饭局下来,她还是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几次逢着那位李律师主动发问, 抬起头, 都是状况外的呆懵表情。   还好有蒋成在旁圆场, 事无巨细地补充说明。   那位李律师遂就证据搜集和法庭辩驳等等事宜上为他们做了详细解释,末了, 又提出一个此前他们极少注意到的“盲点”。   “我想你们应诉的思路, 是不是太单一了?”   李立文严肃道:“在国内, 据我了解,给名誉侵权下的定义, 指的是‘文学作品、通告文字或着等等其他形式’对于原告方已、经产生了名誉上的消极影响。但我听舒小姐你的说法, 本身你的原著里, 其实并没有明确指向这些被告的真实信息,所以,让人把这两件事牵连在一起的不是你, 而是那个发帖的人,这是其一;其二,当然,也跟我刚才说的那一点有关, 就是这种名誉权侵害的认定,其实除了根据受害人名誉受损的事实之外,还需要考虑行为人的违法行为, 是否和损害后果之间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以及行为人主观上有没有主动侵/犯的意愿。这是一个很关键的信息点。”   “我看你们罗列出来的证据,大部分都是在证明书里本身不存在特定的人物描写,没有点明具体的真实人物,而且当初这些人的校园暴/力行为,确实对舒小姐你产生了一定的心理侵害——这当然也是一种从既成事实切入的好办法。但是如果要我给建议的话,我建议你从我刚刚提到的两点入手,在法庭上着重申辩这两点,尤其是跟你的律师沟通好,不要自己把路走窄了,这会给别人可乘之机。”   说完。   他复又看向餐桌对面、再度低头不语的舒沅。   沉默片刻,手指轻抵太阳穴,眉头微蹙,“虽然WR作为百年家族企业,在新加坡,乃至整个东南亚,都有一定的影响力。我也了解,他们的法务部门,甚至直接可以对接到最高级别的行政岗位,吸纳的都是顶尖人才。但照现在的情况,如果说连他们都只有这个水平,我想,要不就是刚好接手你这个case的律师刚入行、太年轻、没经验,要不,就是他们也故意在给你挖坑,根本就不想帮你打赢这场官司——舒小姐,可能我话说得太直。虽然有阿成在,其实这个官司哪怕输了,我想对你也没有什么影响,但如果真的想赢,我还是劝你,这些事要多了解比较好。”   舒沅听得一时默然。   她本就心烦意乱,再被人这么劈头盖脸一说,登时更显门外汉般十足汗颜,只能点点头,轻声应着:“知道了,谢谢Uncle。”   显然半点没摆起豪门阔太的趾高气扬派头。   可蒋成明了她的心情低落。   几乎瞬间,便又开口维护,向对方解释着公司方面毕竟有合同挂靠,相较于自然人更有话语权。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说,“如果真的可以全部自己经手,我们早就调用国内的私人律师团队了。”   李立文却听得有些失笑:“阿成,你还需要顾忌WR吗?”   “这是阿沅的工作,我只是尊重她的意愿。”   “……好吧,那我了解了,不然你也不用特意跑来新加坡找我。”   李立文也算是个人精,三言两语下来,听出他话里话外发自真心,毫无掩饰的关怀维护,当即会心一笑,不再多话。   只耸耸肩膀,又低头饮茶,“阿成,你现在长大了,知道偏心家里人了——你爸妈现在在国内都还好吗?”   蒋成答:“还是那样。我爸心里只有工作和我妈,我妈忙着满世界玩。”   话落,李立文瞬间侧头瞥他一眼。   显然对这回答并不很满意,但看人神色平常,他也不好多话,只能淡淡道:“你看你,现在自己都已经有家庭了,还是对他们有偏见。他们恩爱归恩爱,在我看来,对你的关心也不算少。而且当年的事……”   可惜还没等他说完。   “都二十年了。”   蒋成已毫不留情,倏然开口打断他后话:“Uncle,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今天,我们就只开开心心吃顿饭,至于官司的事,等我参考你的建议,理理思路,过两天,可能还要麻烦你。”   和舒沅的温和有礼不同。   虽然礼貌客套的场面话,他说得也绝对不少。但本质上,骄矜如蒋成,依然有着随时随地要掌控全场的底气。话题什么能聊,什么不能聊,主动权永远只把控在他手里。   李立文听完,默不作声地端茶轻抿。   “不算麻烦,”末了,竟也放低辈分,说了句奉承话,“Uncle能有今天,是你爸爸帮了我不少忙。所以你的事,永远是Uncle的分内事。”   ……   一顿饭吃完,除了陈述情况的时候不得不上,其余时候,舒沅其实基本都不怎么参与蒋成和李立文的讨论。   她心里仍在介怀着宣展那头的突发情况,不时在餐桌底下翻着手机,然而,既没有最新的前线消息传来,同样的,她也迟迟没有收到宣展的回复。   到最后,还是李立文起身准备告辞,她才骤然回过神来,和蒋成一同起身,把人送到玄关。   也就是这么一送。   舒沅走在最后,跟人握手时,才总算不得不从头到腰,将人打量一番。   好巧不巧,又正瞥见他那银灰西装右胸口袋,半隐半现的星状胸针边角。   “……诶。”   她一声低呼。   “怎么了,舒小姐?”   声音虽轻,却还是引去李立文的注意,顺着她视线所向,垂眼,亦同时看见自己那位置偏下而略显怪异的胸针。   但他似乎并不慌张。   只略微一顿,又云淡风轻地接话:“这是我一个朋友送的,说是给我挑的幸运石,所以我经常戴着……还是你也很喜欢这种款式?我可以托他再去买一对来。”   “啊,不是。”   舒沅忙摆手。   “我只是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个胸针。”   “只是普通的设计师品牌,撞了也很正常。”   李立文道。   他理由给得充分,态度又诚恳,加上舒沅确实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这话题遂很快便掀过去。   *   之后的几天,李立文依然时不时便过来和他们共进晚餐,餐桌上,也不吝“与时俱进”,同步为他们参考着名誉权案最理想的处理方式。   至于舒沅,却是在整整一周之后,才真正联系到了宣展。   “喂?”   舒沅向蒋成打了个手势,起身离开餐桌,走到一楼的户外花园。   电话那头,传来少年一如往常清朗声音,轻声说着:“舒,是我。我才刚拿到手机,看到你发过来的消息,就直接打电话来了,没打扰到你吧?”   “没有,”舒沅忙答,心里像是一块大石落地,瞬间长舒一口气,“……但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啊?我前几天还打电话给你小叔,他说你应该已经脱离危险期了。但不知道为什么,Richard就是不让人去看,是不是有别的……情况?”   听她提到这些,电话那头一时沉默。   足顿了好久,他复才轻声回复:“其实,我不是受伤最厉害的,是我的保镖,他帮我挡掉了大部分的冲击,也遇难了。”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也没有想过会死人。虽然最后我受的伤最轻,只是右腿轻度骨折还有一些擦伤,警察也说这是一起意外事故,但是……我Daddy还是很担心,让我尽量不要和外界接触。”   “那你现在是……?”   “我、我跟Daddy发脾气了,我怕你可能担心我,所以要他把手机还给我。”   宣展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说话的声音也跟着走低:“果然,我打开手机,就看到你给我发了很多很多信息……对不起啊,舒,让你担心了。”   舒沅一时有些哑然。   想说你受伤了还得给我道歉算是什么道理?但话在嘴边,想起这孩子刚刚从鬼门关边上过一遭,又亲眼目睹了近在咫尺的死亡,心又不由软了软。   “好吧,知道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你好好养伤,早点痊——”   “你明天能来看我吗?舒。”   “……”   她的祝福话刚说了一半,对面已然紧紧张张地抢过话茬。像是唯恐她不答应,又连忙补充:   “我有话想跟你说,真的,想当面说,很重要的事。我Daddy明天不在新加坡,你过来的话,我可以直接让保镖把你带进来的。”   舒沅却听得眉头直皱。   “不是……宣展,我也很担心你,可是,”她说,“这次来新加坡,不是我一个人,我要考虑蒋成的感受……这几天,我已经从新闻里看到新加坡这边媒体的架势了,我们这次来得很低调,所以这么公开出现,影响会很不好。”   “……”   “你如果有什么重要的话,等养完伤好起来了,我这边的事也结束了,我们到时候再当面说好吗?”   她对宣展,一向宛如哄骗孩子般的语气。   不忍之余,听那头一直沉默,又忍不住低声安抚:“我们是朋友,你出了这种事,我是真的很担心。这样吧,我在新加坡这段时间,如果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打电话随时跟我说,好吗?”   她都把话说到这种地步。   “可是舒,来不及了!”然而宣展却一反常态,毫不动摇,只一个劲强调着,低声说,“你亲自过来一趟,我才能单独跟你解释,不然会来不及……”   “什么来不及?”   她问。   电话那头却没有回应。   取而代之,是声量骤然拔高的一声惊斥:   “Jones!what the fuck are you doing!”   ……宣扬?   舒沅被宣展这难得的急怒声调吓得心口一跳。   她想追问,可那头电话话筒似乎被捂住,在之后接近两分钟的时间里,一直安静无比,根本没人回答。   等到再有人说话,接电话的人,已然从宣展换成宣扬。   而后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声低问:“舒?你还在吗。”   “是我。”   舒沅手心冒汗,终于找到机会发问,连声道:“你们那边到底什么事,怎么像是吵起来了?”   “没什么,就是太子爷一点也不安分。说了不让他老玩手机,要在床上安静躺着也不听。”   宣扬语气疏松平常,在电话彼端,向她如是解释着:“后天是他妈妈的死忌,Richard去了杭州拜祭,让我看着他。我不想被人念,所以严格点管着。”   说完,话音微顿,他似乎打定主意不给舒沅顺着这话往下细问的机会,又转而先开口叮嘱。   “我才刚知道,是上海法务部那边的人直接接手了你的那个案子。他们太不中用,等过段时间我……总之,过段时间,我看能不能从总部调人过去。案子什么时候开庭?”   “什么叫你才刚知道,法务部的人不是你安排的?”   舒沅听懵了。   又突然想起,自己到新加坡第一天,宣扬似乎是真的问了案子到底怎么回事,一副蒙在鼓里毫不知情的样子,联系起来,总觉得哪哪都怪异。   “而且我没告诉你案子具体的情况,你怎么知道法务部不中用的?”   “……”   宣扬被她问得喉口一哽。   但也只是瞬间,便又反应过来,半推半就的解释几句:“之前我一直忙着总部的事,根本没空关心国内的消息,你又不主动跟我提。我是之后听人说起,才打电话去上海问了情况,觉得他们办事效率太低。”   “所以?”   “反正你要知道,我肯定不希望你卷入这些风波就对了,”宣扬听出她的怀疑,话风骤而严肃,“你是我亲手发掘,亲手培养出来的,我对你有多用心,你难道不清楚吗?而且电影项目里那些改法,我们都很清楚,其实也是我先提出来,让你背这口黑锅,去面对以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我很抱歉。总之,我这边的事忙完了,会尽我全力,安排人去把官司的事解决。”   一字一句,他都说得分外诚恳。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舒沅有些不敢轻信。   想起宣展的反应,心里对宣扬藏着掖着的做派也愈发膈应,可实在不好当面明说,只能道了声谢,又托他代为多多关心宣展的情况,随即便挂断电话。   ——“怎么了?”   客厅里,已经送走了李立文的蒋成,见她面带忧色地回来,很自然便伸手,帮她捋了捋不知何时蹭乱的鬓发,轻轻别到耳后。   “我感觉有点怪。”   “嗯?”   “就是有点怪,但是我说不上来到底从哪开始错的……”   舒沅说。   许久,她问:   “蒋成,你觉得我们那群同学,包括叶文华,他们有没有一个,能那么聪明,那么警觉,能够掐在这个时候,突然精确发难?”   而且,还要既知道她的版权已经被改编,又能够耸动背后的传媒力量,进退有度,随时准备带偏流量?   她很清楚叶文华的脾气性格,也明白对方没有这个本事,所以问题又回到最初且最基本的:想搞事的人,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私怨还是公仇。   要借机报复她,还是想要用这件事当引子,引出一条更大的——   “我觉得,时候还没到。”   蒋成突然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他一副很闲适的模样,侧手将她的脑袋掰到自己肩膀上靠着,有一下没一下,把玩着手中纯黑色的电视遥控器。   “阿沅,其实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人做事,都会有很多重复叠加的动机,一下看不明白,是很正常的。”   他说:   “不过做生意做久了,我倒是发现,很多人都有一种赌博心理。赌场为什么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因为人只要赢了一次,就会总想赢,久而久之,他就会把赌博当作命根子,努力的吸引力永远比不上一夜暴富的惊喜。”   “所以我们常说,要放长线钓大鱼,无论是攻势方还是守势方,只要能利用这个点,就能永远处在一个运筹帷幄的境界。”   “所以你也在运筹帷幄?”   舒沅问:“连我也不说?……你又骗我是吧。”   “那还是真没有。”   蒋成笑了笑,两只熟悉的酒窝又一次浮现嘴角。   “以前我可能能行吧,什么事反正都是旁观者清,但现在不行了——我现在是当局者迷。”   他说着,捂了捂舒沅的脸。   “对我来说,现在最关键的不是赢多少,怎么才能回本,全身而退。我现在也是赌徒之一了,把百分之九十九的身家,都压在了,能帮你赢那场官司身上。”   他知道那场官司对舒沅意味着什么。   然而大抵女人的心思都很难猜,这样的温情时刻,舒沅没想到先感动,倒是眉头一蹙,问了句:“那剩下的百分之一呢?”   “你就只关心这个啊,也不夸老公帅。”   “……别贫。”   舒沅拍他。   “我问真的呢,你还打了什么算盘?说给我听听。”   她说着,两条天然的乌青眉又习惯性地皱结,连带着眉心那点灰痣随即挤进小小“川”字,“我总感觉自己是猜到了一点,但是……又不像,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话音刚落。   蒋成揉揉她脑袋,亦刚要开口。   面前的电视屏幕突然一黑。   紧随其后,是花园的灯光骤灭,别墅里外齐声断电,视线所及,全然一片漆黑。   “停电了?”   舒沅吓了一跳,下意识握紧身边人手臂,“怎么……”   怎么回事?   按道理说,以新加坡人的严谨程度,如果有修缮事件,绝对会提前报备,更别提富人区断电——这基本是不太可能的事。   一般只有他们就寝之后,才会主动关停二楼主卧外的电闸,也相当于变相通知夜间巡逻的物业保安及巡警,不便打扰。   舒沅正准备起身去看看电闸。   还没来得及动,便被蒋成一把捂紧了嘴,护进怀里。   “等等。”   他说。   同一时间,舒沅耳尖一动,忽而听到类似开锁的声音,倏然在不远处的玄关响起。   “咔哒。”   玄关到客厅有一道长廊。   紧随其后,便是数道脚步声响起,明显是套过塑料袋的鞋底踩上瓷砖的清脆声音——   舒沅双眼瞪大。   她愕然侧头去看蒋成,然而四周漆黑,她哪怕借着星点月光,也看不清楚他表情,只怀里力气忽而一松,不及反应,突然被人推着跪倒,猛地一压肩膀!   她瞬间侧倒在地。   蒋成反应极快,几乎只用数秒,便强行把她塞进沙发底下空隙,继而狠力向下拉扯沙发上白色搭巾,将她最后惊惧神色也遮盖得严严实实。   隐隐轮廓,只得辨别出他大概比了个“嘘”的手势。   就在做完这一切、他起身装作要去查看电闸的瞬间——   一行四人,蒙住头脸,终于都出现在走廊尽头,与他迎面撞上。   寒刃生光。   “……!”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是高潮迭起(?我尽量哈哈哈哈)的几章ovo!不要错过鸭。连载期嘛,追的就是刺激!   以及,最近突然感慨很多,还是要说,感谢姐妹萌的一路支持55555,也包容了我很多,这是小格最大的动力!   完结在望惹,希望你们也能跟我一起看到最后呀。   感谢在2020-06-17 02:36:45~2020-06-18 06:04: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众羊 86瓶;馒头阿珂, 20瓶;闲淡 12瓶;巴豆后援会会长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四周分明是一片骇人的寂静。   然而气氛之剑拔弩张, 不过数秒之间,却已然暗潮汹涌。   “……”   舒沅整个人趴伏在沙发下。   右手捂嘴,尽力不发出任何声音。   即便不远处每一下脚步声响起, 她几乎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内愈发鼓噪的心跳。   此刻她能做的, 也唯有尽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该怎么办?   如果能够看清情况还好, 偏偏眼前搭巾盖得严严实实, 她甚至看不见半点可供参考的匪徒特征。   唯一的信息来源只有声音。   舒沅咬紧牙关,慌乱间思索片刻。   末了, 终于打定主意。屏住呼吸, 手指悄然摸向右侧衣兜——那里放着她一贯静音铃声的手机。   此刻想法简单且直白:   对方人多势众, 硬来必然无法取胜,唯有通过紧急拨号报/警, 眼前的情况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   就在摸到手机边角的瞬间。   她手指一顿, 伴着脑内预想, 忽而意识到:此刻周围大体伸手不见五指,而一旦解锁屏幕,将无可避免发出亮光。绑匪又不是瞎子, 会注意不到吗?   她还不能暴露。   思及此。   纵然心急如焚,她也只能强逼自己收回手,继续等待时机。   而与她相比,此刻已完全暴露于眼前不速之客视线内的蒋成, 倒显得愈发平和淡定。   甚至,眼见着对面四人默然不语、持刀靠近,他自觉身处劣势, 强来只会徒增冲突,索性也站定不动,如同任人宰割,摆明了全无反抗之意。   ——几个蒙住头脸的绑匪大概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束手就擒的“乖乖仔”,一时有些面面相觑。   “算你识相。”   足顿了半分钟,那走在最前的领头者复才反应过来,霍然伸手,手中冰冷刀刃抵住他颈边大动脉。   与此同时,右侧方,另一高大匪徒也跟着开口,用略显生疏的中文冲他冷声呵斥:“转过身去!”   蒋成依言照办。   黑暗掩住他眼底所有波澜,旁人只当他是畏惧怕死。   然而,若稍稍注意,便会发现,他其实不过是借机微微侧头,冷静关注着正对方向不远处,那“一派平静”的皮质沙发罢了。   ——阿沅暂时还没事。   这是目前来看,这是于他而言最大的安慰。   而他自己,至少对于今夜突然造访的匪徒,实际上早有心理预期,能把舒沅从中撇开,一时之间,也多少松了口气。   然而这点松快还没来得及让人定心。   出乎他意料,原本以为不过受人之托请他“移步”的四名匪徒,在将他双臂用早已准备好的尼龙绳反手捆缚过后,忽而猛地一推,将他整个人狠力撞向大理石地面。   轰然倒地时,“砰”一声钝响。   “……呃!”   毫无防备下的膝盖重击触地,他没忍住闷哼一声。   然而,也就一瞬。   意识到舒沅近在咫尺,很有可能会因此按捺不住现身,那些痛呼又被他强行压回腹中,转而艰难翻身坐起,试图控制局势。   “We should……”   话刚出口半句不到。   他这方的谈判,已然像是胎死腹中。   只因对方根本不给机会,相反紧随其后,又是另一名身高逼近两米的壮汉,向他肚腹呼来数下直拳。   对方招式凌厉,拳拳到肉,显然是个十足十练家子。   蒋成双手被缚,无法闪躲,一时之间,犹如五脏六腑被人捏作一团,整个人不住颤抖。   脏腑剧痛,几近呕血。   “……!”   “D,不要伤到他的脸。”   另一头,指挥完剩下两名手下分别在一二楼左右搜索,领头的绑匪同样听到他痛苦干呕动静。   然而,他似乎也无意阻止这场“凌/虐”,只扭过头来,冷冰冰用一口流利美音吩咐:“我只是让你限制他的行动能力,记得留半条命。”   “知道了。”   “还有,记得拿手机,把声音录下来。”   “……?”   一语落定。   那代号为D的匪徒却像是疑惑,一时间忽而停下手,扭头看向领头者。   而对方捏了捏眉心,显然也觉得这样做法略显无稽。顿了数秒,才重新站定立场,冷声道:“是上头需要的,别多问。他不喊痛,就打到他喊为止。”   手段之狠厉,目的之决绝。   蒋成听在耳中,喉口已然尝到止不住的铁锈腥气,心底却只是冷笑:   他原以为能和自己交手的幕后黑手,怎么也该轮到那位“前辈”,但现在看来,如果没有猜错,对面却只是一个有勇无谋且急着泄愤的莽夫,实在有些意料之外。   可到底是自己猜错,还是真有人背后操盘,一环扣一环的引人入局?   现在说什么都太早。   唯一幸运的是,看眼下情况,阿沅至少不会因此受伤。   只是也很不幸,这么一来,自己如不借机争取时间,很有可能会过不了这一关——   该死!   是以,再度硬生生捱下一拳过后。   蒋成眼神微凝,找准机会,瞬间突然发难,一勾脚直踹向面前壮汉面门!   趁人反应不及,又是狠狠一踢,毫不留情踹向对方命根,正中红心!   “Damn it!”   一套连招下来,那匪徒瞬间吃痛弹起。   捂住裆部、侧翻倒下,男人不住左右打滚,嘴里一轱辘的脏话不绝于耳,连那领头人,都被这电光火石之间的局势变换惊了数秒,反应过来,瞬间上前。抽刀便压向蒋成。   喉口挤出的声音低沉嘶哑:“不要逼我在这里动手!”   “当然。”   强忍恍惚即将呕血的预感。   蒋成重重咳嗽数声,才找回自己声音,也随即开口应声,同样以娴熟英语同人交谈:   “但先生,我相信你们幕后的人,也不希望在这么短时间内,毫无意义的用掉我这条命吧?只是想要折磨我解气而已,点到为止就可以了,留下我的命,应该还有别的用处。”   话落。   对面不置可否,只“规劝”他一句:“我们不需要聪明的人质。”   “但蠢点的人质只会坏事,也不好。”   蒋成笑笑接话——到这时候,他反而笑起来,一弯桃花眼微微眯起,全无怯意,反倒如局外人隔岸观火。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们,不要顾此失彼,如果之后还要把我带走,不必用这么极端的方式。”   他反问:“你难道不觉得吗,先生?如果把我打晕,或者打到重伤,之后毫无疑问,就会成为你们移动过程里的累赘。一旦被发现,你们该怎么和警察解释,四个人带着一个行动不便的大男人?这里可是法律出了名严苛的新加坡。”   黑暗中,他看不清楚那领头者的具体表情,但明显能感觉到,一提到对方的切身利益,压在颈边的冰凉终归稍稍松开力气。   “说说你的打算。”   对方甚至给了他一个表达的机会:“我会考虑。”   ——“那你或许应该考虑,学学中国人的点到为止。”   蒋成说着,一眨不眨地看向面前人,面无惧意。   如果不是此刻他被人以刀抵颈,满头大汗,喉口漫血。   这甚至可以无缝替换到他任何一场会议致辞,云淡风轻且淡然自信。   “在这里打压我没有任何意义。你们现在应该考虑的是要怎么带人离开——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进入这片富人区的,但是这里的安保大门系统,只有用任意地权持有者的虹膜解锁才最保险。”   “先生,我们无仇无怨,既然你们,还有你们背后的人,暂时也并不想要我的命,所以这个时候,哪怕替你们自己着想,难道不应该先考虑,采用最安全的脱身方——”   “呃!”   他本还有更多说服对方的话术。   然而一声痛哼,足以尽数截抢断他后话。   一瞬过后,蒋成的表情登时前所未有般扭曲,汗意是痛楚的具象化,瞬间爬满他整个后背。   直到这时,他甚至都不忘艰难侧头一看。   原是两人对话间,那前脚被他踹到满地打滚的匪徒,已暂且缓过疼痛来。   “让开!”   与蒋成想象不同,这甚至可能都不是一支严格训练有素的团队,那人和眼前这个所谓领头者也没有严格的上下级关系。   瞬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这头,狠狠将人一拽,对准蒋成肩膀,就是拼了死命的一脚踩下。   就那一下。   “呃……啊!”   时隔多年,蒋成恍惚又听见肩膀骨碎的咯吱细响,终于再忍不住,一声凄然痛呼,从喉口骤然爆发。   【小屁孩,骨头挺硬啊?】   【给我打!他能听懂英文,刚才都在装傻,想通风报信而已!这种小子就是欠收拾,我不打死他……】   【发高烧?高烧那就给他降温!……去!傻站着干嘛?泼啊!让你给他降温!】   【该死的,看见这种富家小孩就不爽,凭什么老子住贫民窟,他生下来就住别墅,喝羊奶?】   【等拿到钱,“他”会安排我们脱身的,怕什么?!让你打你就打!打完了拍照片,给他那个老爸寄过去,看看他是舍不得钱还是舍不得自己小孩!】   ……   那一年,发着高烧,面色潮红的男孩衣裳褴褛,浑身湿淋淋,蜷缩在漆黑一片的铁屋角落。   在同龄人还都沉迷于拍皮球跳花绳的年纪。   他却已经过早的明白,自己生来唯一的价值,或许不过是作为砝码,用来换取更多金钱和权势。   所以要赚很多很多很多钱才好。   要成为最优秀,最亮眼的人,一失去消息,所有人都会注意到。   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安全感。   只有这样,他才能离开那间关了他太多太多年,找不到出口的房间。   他微微眯了眯眼。   而与那时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将他从大脑放空般疼痛中瞬间唤醒的,却不再是一下接一下呼来的凌厉巴掌,劈头盖脸的高压水枪,而是眼角闪过,那一点恍惚光斑。   ……光?!   怎么会有光?   意识到那亮色传来的方向,他骇然心口骤缩。   一时也管不了其他,只得装作剧痛难忍,挣扎着,趁着眼前两人都不曾注意到异常,一个侧身翻滚,哀嚎着倒向沙发。   他的背压在搭巾尾端,也遮盖住所有可能的破绽。   重重喘/息间,此前被人痛击腹部的“后遗症”终于初现,他能明显的感觉到嘴角斑驳血痕,喉口止不住的腥气上涌,肩膀已然不能动弹。   同样的,也能察觉到她的颤抖。   她努力想要伸来触碰他的手。   【停下。】   而他愈发用尽力气压向沙发。背在身后的手指努力够到搭巾,向下狠拽,不给她暴露行踪的可能,也是平生或许第一次,这样努力的,试图用自己的身躯保护另一个人。   他不是软弱可欺的小孩了。   他有自己的家,也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别出来。】   【呆在那,不要动。】   除了拼命靠向沙发。   他已然没有了挣扎的力气。   那男人却视若无睹,仍走近,还要扬起手臂。   嘴里兀自嚷嚷着:“A,不要拦我,反正我们把他带回去也是要……”   话音未落。   那被称作“A”的领头者却忽而像是下定决心,一把上前,猛地拽住他的手。   “够了!”   “……?”   “他刚才说的话也许有道理……”A低声说,复又猛地扭头,低声喊,“B、C!找到那个女人了吗?!”   只可惜,在一楼厨房翻箱倒柜,以及刚从二楼扶梯下来的男人,很快都齐齐给予了否定的回答。   说话间,之前那说得一口生疏中文的C,实则一直停步在楼梯口。   他“任务”完成得快,方才已居高临下,旁观许久。   此刻眼神漫不经心,扫过蒋成背后那铺满雪白搭巾的长沙发,遮盖在头套之下的脸,蓦地嘲讽一笑。   “或许她是出门了?”   他接话说:“楼上没有看见人。”   闻声,A立刻否认:“不可能,她之前还接过……总之,没找到就再去找,不要耽误时间了!”   他说着,正准备走到沙发前,伸手去拽人,身后,又陡然传来一声质问,瞬间将他动作叫停:   “耽误时间的是你吧?”   “……你说什么!”   A急怒之下,狠狠扭过头去,声量骤然拔高。   可即便他声色严厉如斯,C倒依然像是半分没有畏惧,不但懒得再度动身上楼,反而径直走到这头。   他絮絮叨叨斥责着:   “我们自己的兄弟挨打你不管,让我们接着去找一个没用的女人?!实话说,我刚才上楼,窗户还打开着,她很有可能已经逃跑了!你不是不知道这里的巡视有多严格,一旦她报警,你还想我们有活路吗?!”   “你——!”   他上来就搬出团体性命要挟,A反应不及,瞬间有些语塞。   听他理直气壮,不知不觉,气势也略有些被压制,迟疑片刻,又低声说:“可是按照……他的要求,我们必须带走两个人,不能让他在处理完猎物之前被怀疑,如果那个女人不是逃走,而是躲在哪,然后报了警,会打乱我们所有的计划。”   “难道兄弟们的安全还没有计划重要吗?”   “……”   “我们刚才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这猎物的话你也听到了,趁他还能动,直接带着他一起走,还能少个累赘。”   “可是——”   “我觉得C说得对!”   A还想要最后挣扎两句。   却不想其余两人,包括刚才还在想着动手的C,或许是被所谓“兄弟性命”的说法感动,一时都被说服,齐齐站在了C那一边,异口同声地应和着。   A愈发头痛。   他们毕竟是个团队,出现窝里反的可能永远是大忌,他必须有所考虑。   思索间,不得不又侧头看了眼沙发边,像是奄奄一息、头无力偏向一侧的蒋成。   “或许……”   还没等最后一槌定音。   C倒像是不耐烦至极,一把上前,抢在他动手之前,先一步将“猎物”拽起,直接搭住人肩膀往外拖。   “别想了,A!”   他说:“我们是收钱办事,不到关键时候,干嘛给人卖命?头脑清醒点吧,走了!”   *   数分钟后。   直到一帮匪徒从车库离开,扬长而去,四面漆黑之余再无人声。   仿佛所有风浪将息,无人察觉的暗涌已然掩盖殆尽。   无人注意的角落,沙发之下,突然爆发出一声惨烈的嚎哭。   “……!”   是舒沅在哭。   几近歇斯底里,揪住衣领,上气不接下气的哀声痛哭,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几乎没有了挪动的力气,到最后,哭到太阳穴突突直跳,头几乎要炸开。   对着手机,更是语无伦次。   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哭喊着什么,唯一的感觉,唯有窒息感的一次又一次涌上,几乎把胸腔压垮。   手机上,显示着999的“正在通话”仍未挂断,已然持续了八分多钟。   她之前关掉了通话语音。   好在,对面的声音虽无法听清,自己这头所发生的一切,至少已尽数传去。   这就是她能为蒋成做的事吗?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每一次都只能被保护,为什么?!   她明明已经自以为是多么成熟的大人,却竟有一刻,仿佛又回到少年时,如此无力,如此浅薄。   尤其是,从沙发下艰难爬出,却迎面看见那搭巾上,接连数个深浅不一的血手印时。   仿佛又一次亲眼目睹他的挣扎。   他用尽最后力气的维护,近在眼前,她却无法为他挡住片刻风雨。   “蒋成……”   终究只是无法控制的泪雨滂沱。   她瘫软在地,死死揪住那块搭巾,除了对着电话那头,哑声报出地址和名姓,到最后,只是一声又一声,不断重复着:“Help me,please,Help me……”   作者有话要说:  999是新加坡报警电话哈。   关于趴在沙发底下不敢报警这个点,防止大家迷惑我先说一哈吧:因为涉及这种剧情我一般都会自己演练一下,所以关了灯趴我家床底下试验了很多次,确实哪怕是在低光情况下,手机没有那么及时地调低暗度,需要手动。   以及,希望大家不要看到这里就骂沅沅子废物啥的,借用成崽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在绝对的体力压制面前,他保护她,而抓住机会报警,以及之后成崽的得救,是她保护他。   希望我们都能对人物宽容吧。   再再最后,说绑架狗血之类的姐妹……首先其实最近就有几起豪门绑架案,艺术来源于生活;其次,我答应大家不会为狗血而狗血,等待答案慢慢揭晓吧,感恩。   感谢在2020-06-18 06:04:21~2020-06-19 04:43: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特拉维亚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特拉维亚 10瓶;草莓起泡水 5瓶;就很开心呀 3瓶;素年锦时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然而, 事情发生后,留给舒沅去悲伤无措的时间,实际却压根寥寥无几。   原因无它。   在法律出奇严苛、对待犯罪行为一向绝无容忍的新加坡, 尤其是安保森严的圣淘沙湾富人区内, 竟然会发生这样性质恶劣的绑架案件, 简直耸人听闻。   也因此, 消息一出,在警方抵达事发地不过数分钟后, 当即引来一群闻风而动的媒体记者, 将整个别墅区各个出口堵得水泄不通。   其信息之灵敏, 甚至于舒沅前脚刚把消息告知给身在国内的蒋父蒋母,后脚, 不知从哪得到她联系方式的记者们, 已然开始了对她手机毫无空隙的轮番轰炸。   对方完全不给她任何喘息机会。   一开口, 显然就是有备而来,直接质问她和蒋成私下同居是什么关系,在这起绑架案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诸如此类种种攻击性极强的问题。   舒沅孤身一人,只能一律回以“无可奉告”四个大字。   之后,还是有赖一众警官的严密保护,她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 秘密从后门出行,才终于得以在镁光灯频频闪烁的骚/扰之下,暂时离开记者们的包围圈, 被带回了就近的地区警署录制口供。   整个过程中,尽管她再理智,再冷静,也忍不住频频落泪,反复强调着:“希望警方能够干预媒体,不要再让毫无根据的消息四处传播。”   这不仅是因为她此前已然目睹过蒋成在香港负伤、蒋氏股价大受影响的后果,也因为历史上,实则不乏有在绑架案中因为消息外泄、激怒绑匪导致撕票的惨案发生。   警官们纷纷表示理解。   然而,实际上,彼时连绑架案案情被媒体“提前得知”的原因,甚至舒沅手机号码泄露的元凶,他们暂时也都一无所知。   到最后,为首的警官只能轻手轻脚拍拍她肩膀。低声承诺:“我们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舒小姐。”   说完。   一群人对了个眼神,复又委婉提醒:“以及,介于事态……不寻常,我们建议您尽快联系蒋先生的父母到场。如果之后发生索要赎金的情况,至少能有人跟您一起商量。”   当晚,出于对证人的保护及舆论管控的需要,舒沅没有再回到过圣淘湾的富人区,而是下榻于警方提供的酒店房间,被二十四小时看护起来。   彻夜未眠。   次日一大早,匆匆赶到警局后,她在问询室外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预想中风尘仆仆赶来的蒋父蒋母。   而是听见她脚步声、登时从长廊尽头霍地侧身看来的宣扬。   他这天一身黑色西装,满头金发在背后扎成个小辫子,没了碎发修饰,一张轮廊分明的面庞愈发英俊逼人。   见她两眼红肿着呆立在走廊那头,显是愕然于他的突然来到,且带着天然的一股防备,他倒是毫不心亏。只从西装口袋中抽出张雪白手帕,走到她面前来的同时,也将那手帕塞到她手中,示意她擦擦眼泪。   “我今天过来,是配合警方调查的。”   宣扬没有隐瞒她的意思,只从容说道:“不过应该不是你想的那种调查。只是因为WR旗下有新加坡几家大型报业的控股权,昨晚蒋……你知道,就是相关的新闻,传得沸沸扬扬,太多民众知道消息以后,一方面恐慌,一方面也影响到了后续的侦查,所以警方希望我们能够适当减少相关的报道。”   他摊摊手,像是有些无奈的样子。   “Richard现在不在国内,所以他们直接联系的我这个副董。本来这种事秘书来一趟也够了,但是我比较担心你的情况,也怕你有没有受伤,所以专程过来看看你。”   “……”   听他说完,舒沅始终没有太大的反应。   倒是莫名想起绑架案发生前十分钟,蒋成跟她聊到的诸多话题,伺机观察着他的表情波动,然而似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劲,宣扬完全没有回避她视线的心虚反应,相反,撞上她的视线,便光明正大的看回来。   “怎么了?这么看我。”   换了以前,舒沅也许还会绕些圈子,敷衍着把话题翻页。   然而此刻她历经一夜,仍然心绪不定,整个人陷入于极度恐慌和紧绷的状态,但凡遇见一根救命稻草、一点线索,她都不敢放过。当即也管不了这是警局门口还是大马路上,直接便发问:“这件事跟你没关系吗,宣扬?!你摸着你的良心告诉我。”   她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一个多礼拜前,宣展出事,我给你打过电话,你完全不像一个合格的叔叔去担心家人,反而事不关己,甚至还没有我着急。昨天,我才刚跟宣展通过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什么‘来不及’,你马上抢走电话,跟我说些有的没的转移话题,紧接着马上就发生绑架!”   “你敢说你跟所有这些都毫无关系?!除了你,我想不出来还有谁会是这么多事串联在一起的既得利益者,你不要以为你能脱罪,如果你真的就是主谋——宣扬,我知道,像你们这种人,是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的,但你应该清楚,蒋成如果出事,后续的影响会有多大,会有多少家报业媒体紧盯着这件事,他父亲会有多震怒。如果是你,你!你不要以为你能脱罪,你最好保证他能平安无事!……”   舒沅感觉得到自己的太阳穴正不住突突直跳。   泪水飞快地席卷她双眼。   事实上,谁不想像电视剧女主角,筹谋规划,深藏不露,救人于危难之中?然而她真的做不到。她只要一想到眼前好端端站着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爱人受难的元凶,她整个脑袋就几乎要炸开,每条神经和血管都在叫嚣着仇恨和愤怒。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不受控制的情绪,整个人因愤怒而抽搐发抖。   然而,尽管四周已然投来无数怀疑和打量的目光,宣扬依旧冷静无比。   “不是我。”   他只是波澜不惊的回复她说:“很多事情,你把它联系在一起,好像就有无数的线索指向同一个人,但是实际上,只是毫不相干的几件事。第一,宣展受伤,我为什么要悲伤?有件事我至少从没瞒过你:那就是我不喜欢宣展,在我心里,他就只是个不学无术的太子爷;第二,你说我抢他的手机,还有他说的什么‘来不及’之类的话,我当时就跟你解释过了,因为他受伤了,耳朵、还有眼角也被车窗碎片刮到,医生不允许他长时间盯着手机,Richard让我盯着他,所以我‘抢’走了他的手机。至于‘来不及’,我想他要解释的应该是,他父亲要让他去美国一边养伤,一边继续留学深造,他想抓紧时间见你,喜欢你,这很难理解吗?”   “甚至于,我也喜欢你,所以不喜欢他跟你说话,这难理解吗?还有你说的那些蒋成受伤之后的影响,我是一个商人,当然也了解。就是因为了解,所以不会用这样的蠢办法,我难道不怕事情败露之后,警方更加会大力追查?就算我跟他有私怨,绑架也是最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我为什么要做?你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舒沅脑子本就一片乱,被他这么长篇大论的打击下来,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宣扬倒是完全没有因她的“降罪”而有什么愤懑不满。   而是伸手从她手里轻拽出那皱痕遍布的白色手帕,小心翼翼地,试图为她擦擦眼泪。   舒沅偏过脑袋拒绝。   宣扬手臂一僵,显然也是没有想过,自己这样解释过后,她依然会这样决绝地避开自己这个曾经的“顶头上司”。   他本以为她是圆融却温柔的女人,可原来,再温柔平和且善良的女人,在碰到自己心爱的人生死攸关之际,都会乱了分寸,尖锐非常。   不知想到什么,宣扬眼底神色骤起波澜,恍惚掠过一丝痛意。   但也只是一瞬间,便被他掩盖过去,转而低头,将那被人弃若敝履的手帕收回怀中。   “如果我是犯人,”到最后,他也只是解释说,“我怎么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警署,我不怕你像刚才那样‘举报’我吗?舒,凡事都要讲证据,你的臆想是不能作为证据的。你昨天应该已经把你刚刚说的一切告诉给警方了吧?如果他们有证据,今天我就不是主动来,而是被抓过来了。”   “……”   “不过,哪怕是考虑到你的感受,你放心,我也会尽我所能,让旗下的媒体尽量减少相关的报道,只希望你一切顺利,回国好好把你那场官司打完。”   说完。   见依旧没得到她任何友善的回应,宣扬也不再勉强,一副“言尽于此”的无奈模样,耸耸肩膀,便准备转身离开。   却不想,不过一个转身。   迎面撞见匆匆赶来的两人,他倏而停住脚步,僵在原地。   “沅沅——”   一声熟悉的哭唤。   蒋母,也就是钟秀女士,蓦地松开丈夫的手,小跑着奔过来紧紧搂住舒沅。   她竭力控制着自己滚滚而落的泪水,然而哽咽还是止不住,只得一下又一下,拍着舒沅的后背,“吓到你了吧,孩子,没事,不怪你……不怪你,如果蒋成不保护你,就是你们两个人都被绑走,你这傻孩子,你不知道你昨天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听见你哭,心都要碎了。”   开明如她,一向都不是一个爱迁怒的母亲。   舒沅鼻酸不已,伸手回抱住蒋母,一迭声的抱歉和愧疚都被咽回腹中,只能沉默落泪。   一旁的蒋父将两人动容相拥的反应看在眼里,一时表情复杂。   说不怪怎么可能一点不怪?他没有阿秀那么豁达,毕竟,在他眼里,如果不是为了舒沅的事,自己的亲儿子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涉险。可是,当真看到舒沅狼狈不已、显然恸哭一夜的憔悴神色,那些怨气又黯然消散开去。   他实在没法责怪一个伤心的妻子。   换句话说,如果是他和阿秀遭遇同样的事,他也会保护妻子,也会……不希望她这么难过。   思及此,他到底重重叹息一声。   “别哭了。”   也轻声劝慰一句:“会有办法的。他们要钱,咱们就给钱,总不至于拿了钱还……反正,事情没有那么糟糕,相信警方吧。”   甚至退一万步讲,如果蒋成真的出了什么事。   蒋霆威仅仅只是设想,脸色便不由一寒——   哪怕是留下什么伤残,只要儿子出了点事,他绝对不会让涉事者好过。绝对。   三人都沉浸于或悲伤或凝重的气氛中。   自然也都不曾有心注意,那不远处,实际上微微停顿过半分钟的高大背影。   也就半分钟。   对方最后鼓起勇气,侧头看了一眼钟秀的背影。   稍稍一顿,便快速头也不回地离开。   *   十分钟后,偌大的警区会议室内。   由于该次事态紧急、案件性质恶劣,且当事人虽为外籍人员,但在狮城当地同时有着不可小觑的经济实力,已然引起大/使馆介入关注。新加坡警队为此临时调派了两位助理警监(为新加坡警队2类11级的第9级,属高级警官)分管此案,同时,一批精锐警员随时待命,室内坐得满满当当,气氛堪称凝重非常。   “首先,蒋先生,蒋太太,还有这位蒋……舒小姐,你们好,我是今天负责案情汇报的Jack Sun,你们叫我Jack就可以了。搜查工作和道路封锁有外面的同事负责,在收到绑匪方面的‘消息’之前,按照规矩,我们还是会先向你们各位总结目前搜集到的各类证据和线索。”   忙碌了一夜未睡,顶着两颗硕大黑眼圈受命发言的驻署警长,在简单的致辞过后,向舒沅等人出示幻灯片上、一些陌生宅邸的室内凌乱照片,满地狼藉,遍地鲜血。   “第一,关于舒小姐之前提到的,质疑绑匪昨晚是怎样进入到目标区域内,我们通过调查,已经有了比较确切的推论。”   激光笔在四张照片上依次圈记。   “原因很简单,就在事发前半个小时,住宅区隔壁的李立文律师,同样遭到入室抢/劫,过程中,对方不仅抢走了价值十万新币的手表和珠宝,同时,有目的性的搜刮走了之前寄存在他那里的、事发别墅的钥匙及普通门禁卡。我们以此为线索……”   “等到。”   蒋父还没听到一半,瞬间眉头直蹙,看一眼身旁泫然欲泣的妻子,以及满脸木然的舒沅,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礼貌文雅,开口便又打断:“他们怎么会知道李立文有我们别墅的钥匙?你们有没有查清楚,这中间——有没有什么猫腻?”   “蒋先生,请你冷静。”   闻声,一旁的助理警监忙出来打圆场,“我们马上就会解释这一点。”   “是的、是的。”   负责汇报的署长也连忙也顺着他话往下说:“您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我们已经调查过,李律师在与匪徒扭打的过程中背后身中三刀,一度休克失去意识,这不像是同案犯会有的表现。同时,在被救苏醒后,也是他主动交代,虽然对方蒙住了头脸,但依据声音判断,他怀疑四名匪徒很有可能是他之前雇佣的几名园艺工人,曾分别数次进入贵宅进行花园打理工作。我们怀疑,这几人恐怕是过程中得知了屋主的身份,所以才产生了绑架抢劫的歹心。”   说着,幻灯片上,又切换至四张明显是从出入境处调来的大头相片。   “根据李律师提供的线索,我们进行了逐一排查,发现符合条件的四人,都是在半年内多次以零散雇工来往于新加坡和美国的无业游民,有一名美籍华裔,其余也都是地道美国人。据李律师供述,雇佣这几人也恰恰是因为对方证件正规,且收费低廉……”   “他不觉得奇怪吗?!一群美国人,跑到新加坡来打工?”   “关于这一点,其实也跟近几年的示/威和失业潮有关,我们警方综合考量过各方面的原因,包括对方在劳工市场上出示的证件,确实没有任何问题,雇佣他们无可厚非。”   或许是因为李律师已然被认定是“钥匙丢失”和让案犯以园艺工人身份进入小区内的元凶,蒋父似乎对他人颇有意见。   即便警方多次为这名当地久负盛名的律师委婉证实清白,也没有浇熄他心头的怒火。   末了,还是蒋母频频在桌下掐着他的大腿肉,加上另一位助理警监及时叫停局势,示意汇报人继续,会议才得以继续进行。   Jack轻咳两声:“也要多亏了这份线索的提供,我们很快锁定了目标嫌疑人,并且在各大主干道和出城线路上临时设置了关卡进行围堵,现在,抓到犯人只是时间问题。”   “那怎么保证这个过程里,我儿子一定是安全的?”   “这只能分两方面去想,如果是我们警方先找到犯人并将对方控制住,这当然是最好的情况;如果……是匪徒先主动联系勒索,我们只能一方面尽量满足对方要求,同时进行追踪,力求在蒋先生受到进一步的伤害之前将其营救出来。”   “也就是说你们也没有百分之百把握确定他是安全的。”   几位高级警官对了个眼神。   最后,还是会议室中、警衔最高的助理警监搭上蒋霆威的话头:“我们只能说是尽量保证。目前所有能做的措施,全国上下的追踪,包括海陆空三道交通航线的严格排查,我们都已经尽可能的安排下去。”   他们的态度不可谓不诚恳。   然而就在此时,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室内凝重的气氛。   下一秒,一位青年警察推门而入。   向众警官点头示意后,他将手里堪堪捧住的四方纸盒抬高——那纸盒约莫有些重量,尺寸也大,细看观察,底部似还在渗血,他戴着橡胶手套,只敢虚握住边角,这动作显得有些吃力。   “这是刚才一个小孩拖过来的,点名要‘蒋先生’的家属签收……我、我们已经问过孩子,他只说是有人塞给他五百新币,让他搭把手帮忙,但是对方戴着口罩,完全没看清楚长相。同事正在排查附近街道的监控录像,还没有结果。”   话音刚落。   会议室内瞬间一片死寂。   蒋父脸色大变,而蒋母眼窝浅,或许也是不安情绪作祟,瞬间泪眼涟涟,不住攀着丈夫的手臂,直将蒋父的手掐出数个指印也不肯撒手,更不肯过去半步,仿佛不面对就能假装无事发生,不住低头拭泪。   一群警官似也不好代劳。   就这么僵持了快五分钟,最后,竟是从进会议室以来就没有再说过半个字的舒沅,霍地站起身来。   椅子脚在地板上剐蹭的声音刺耳,她的脚步声更是一下一下,宛若踩在人心上钝响。   舒沅面无表情,站定在那青年警察面前。   对方清楚地看见她两眼同样蓄满了泪水。   然而,尽管双手再抖再颤,她还是咬紧牙关,闭上眼深呼吸过后,撕开了那纸盒上的密封胶布——   方才还只是隐隐传来的恶臭,瞬间在整个会议室蔓延开来。   那警官面色似欲呕吐。   舒沅同样不好过,然而比起恶心,她更多的只是害怕,也因此,哪怕下意识想要逃避,仍鼓起勇气朝里一看。   只消一眼。   她瞬间脱力似的瘫倒在地,双手捂眼,不住呢喃着:“还好,还好……”   里头只是一大块腐烂的五花肉,顺便捏碎了一包血袋,伪造出鲜血横流的状况。   会议室里其他警员见状,也纷纷凑上前来,看清楚里头情况,见过大风大浪的众人,反应大都是松了口气,有眼尖的,看到那纸盒壁上,似用胶带粘着一纸信封,又连忙委托同事取来一双手套,轻手轻脚,将那信函小心取出、拆开。   只见上头赫然几行歪歪扭扭的中文大字。   【三天后,准备一亿美金。   出克兰芝地铁站,右手边第三个垃圾桶。   手机开机,随时联系。】   众人显然都对这狮子大开口的口吻大感诧异。   倒是蒋霆威,像是倏而放下心来,嘴里咕哝着“只是要钱就好”,不觉也红了眼眶。   “到时候我去。”   末了,又拍拍身边同样哭得不成样子的妻子,“他们只要拿到钱,就不会伤害儿子,只要是钱能解决的问题,我怎么也给他凑够,别哭了,别哭……”   “等等,爸。”   他的安慰还没说完,一旁的舒沅却霍然扭过头来,打断了他。   她一向是个乖巧儿媳,实在很少有这样“冒犯”的时候,更别说在离婚后,头一次突然又喊起了他“爸”。   蒋霆威一时也有些怔愣,心里一软,不由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了句:“怎么了?”   舒沅却先是默然思索了半分钟。   顿了顿,复才冲他庄而重之地摇了摇头。   “爸,你不能去。”   她说:“你太出名了。还有妈,在新加坡,到处都是蒋氏楼盘的地广,如果连你们都得出动,会有更多人关注这个案子,媒体更躁动,蒋成他……不,绑/匪,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他们一急,就会动杀心。更何况,他们还有可能趁机想多绑走一个,我一直觉得,他们不是纯粹为了钱。”   那是为了什么?   她并没明说,因为时至今日,她也只是猜测,并没有最最具体的把握。   “那……你的意思是?”   “让我去。”   舒沅脸色平静。   仿佛说着一件无关重要的小事,却实际上扛下了这件案子里,她所能做的、最关键的一环。   “我对于蒋氏的影响是最低的,哪怕他们把我绑了灭口,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爸或者妈出一点事,后果不堪设想。”   “这……”   “这也是我现在能为蒋成做的唯一一件事了,爸,求你不要拒绝我。”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补了下今早九点的更新,下一章明早九点发,成成子在下一章哈=W=   感谢在2020-06-19 04:43:39~2020-06-20 04:4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众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众羊 10瓶;呱呱桃莓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爸爸, 我好痛,他们要钱就给他们好不好?】   【我可能要死掉了,我在这里, 他们每天都要打我, 我好害怕, 你和妈妈可不可以救救我, 求求你了。我以后会乖乖写作业,会每天好好念书, 不会再捉弄英语老师和西班牙语老师, 不会再调皮捣蛋了, 我也不会老是黏着妈妈……你说的我都会听的,救救我好不好, 你救救我, 我身上真的好痛。】   颠簸而昏暗的“赶路”途中, 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思绪,最终坠入一片深不见底的迷潭之中。   科学无法解释的道理,他只能猜想这是一个梦。   站在中央, 环视四周,这才迟钝的发现,原是时隔多年,他又梦见记忆里那漆黑一片的房间, 哭着哀求的小小自己。   那年他才八岁。   发着高烧,浑身上下布满不正常的潮红,每说一句话, 都不得不伴随着急促的喘息。   分不清是因病还是因怕,总之惶恐无措,瑟缩的眼神不时瞄向旁边手里拎着木棍、凶神恶煞的男人。   只消一眼,他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情绪又一次崩溃,整个人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起来。   然而,尽管在家里,他从来只需一哭就能够获得所有人的关注和退让,是真真正正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不可言,但在这,却只不过是任人摆布的破烂娃娃,他越哭,这些指着他眼泪赚钱的大男人倒越开心——他显然还没成熟到能够认请这个道理。   富有年代感的DV镜头对住八岁的蒋成,他在木棍下痛苦地来回翻滚躲避;   二十八岁的他却是个十足十的旁观者,旁观着昔日的痛苦和憎恨,脑海里飘荡的想法,竟然只有来来回回的一句:命真硬,这样还能喘口气。   嘲讽的语气,宛若对待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   然而他竟不敢看向那小小男孩逐渐从迷茫、到恐惧、到渴求、到绝望的眼神变化,只是仓惶地在四目相对的前夕扭头躲闪开去。   不远处,八岁的蒋成仍在哭着问:【你们向我爸爸要多少钱,他们为什么不给?】   一群大男人闻声,却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快活的笑声响彻整个漆黑的铁屋。   他们说:【因为你不值钱啊!如果你爸妈真有那么爱你,怎么连个几千万都拿不出来,磨磨蹭蹭?说到底,就是嫌你是个累赘!】   累赘?   小蒋成眨了眨眼,他没有再苦,也没有再闹,只是在短暂的、不用挨打的空隙里,痴痴呆呆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满是血痕的双手。   喃喃自语,也像是对自己发问,翻来覆去重复着:【因为我,不值钱?】   ……   痛苦的梦境,从来不值得过分停留。   蒋成几乎是逼着自己从那片昏沉黑暗中苏醒,双眼霍然大睁的瞬间,下意识想要翻身坐起。   然而不过一动。   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自己当下的处境:双手被反缚在身后,紧紧系在一根铁栅栏上,不仅很大程度上限制住了他的行动自由,也在眼下这件本就狭窄、只有一床一桌的小小单间里,几近严苛的规定了他的手脚活动范围。   蒋成:“……”   他不死心地挣了挣背后绳结,两分钟后,便确定那决计是个没有外力帮助不可能解开的死结。   看来对方是铁了心想要来一出好戏。   他心底一声叹息,眼下唯一值得庆幸,大概只有自己之前尚存意识的配合妥协,似乎换来了一点聊胜于无的同理心:   肩膀上,此前让他疼晕过去的钝伤,已经被人简单正骨后绑上夹板和绷带;能感觉到的脸上其他剐蹭伤口,也已经消毒处理过,传来微微刺痛感。   然而这点略施小恩显然也不能让他完全放松紧惕。   只竖起耳朵,又仔细听那一门之隔,门外隐隐传来的嘈杂讨论声,似乎是那个动手伤他的大个子在高声质问:   “C,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做这些?!给他包扎干什么,等他有力气伤好了方便逃走?”   “就是啊!”   伴着酒瓶重重磕在桌角的脆响,有人不满的附和:“而且我说真的,现在也不知道Boss到底是什么想法,一开始说让我们给他换几身衣服,伪造时间拍几个视频就跑,结果那女的报了警之后,又说先别动他了,要搞敲诈勒索那一套!简直耽误我们逃跑……最开始就该多花点时间,干脆把女的也抓过来!”   “抓过来有什么用?”   对面话音刚落,外头客厅沙发上,正有一下没一下换着老旧电视频道的A登时冷声一哼。   他虽是几人名义上的行动领导者和组织者,但从绑/架过后、“上头”突然频频改动计划开始,这群不服管教的临时队友就摆明了有些微妙“异动”。   因此,就算不满,他也不得不强压心底,装作只是随口挖苦几句:“一开始……那个人就说了,绑了女的也不能对她怎么样,否则你们别想拿到钱,他也不会帮忙脱罪,你们可别忘了。何况现在埋怨有什么用?当时我让你们多搜搜的时候,没见你们举手。”   “这……”   “够了,不用狡辩!”   A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视线复又瞥向那斑驳墙壁上极富年代感、甚至少了秒钟的铜制挂钟。   “比起在这骂这个骂那个,不如乖乖等他的电话安排!那个女的等会儿也该出发了,准备收拾收拾,一个人跟踪偷拍,一个人准备收钱跑,我跟C在这里等消息。”   他试图就这么收束话题。   然而,既已经是一轮七嘴八舌讨论下来,客厅里的氛围,一时间也多少有些僵滞。   众人各干各的,各有各的小九九。   末了,还是四人中,那唯一能说几句蹩脚中文的C,以一口亲热且娴熟的美音笑着鼓励几人:“嘿!兄弟伙,行了,怎么都这么垂头丧气?听着,我们现在只是换种方法拿更多钱而已,你们想想,不杀人总比杀人好吧?”   “原本Boss只给我们每人一百万,现在可是一亿,虽然他让我们只是走个过场,不准拿钱,但是你们想想,我们私下里分了他能怎么样?!这可是两千五百万美金啊!”   C仿若一个穷凶极恶的赌徒,说起那笔堪称天文数字的财富,语气极具煽动性。   “你的意思是……不听他的话,直接拿钱跑,那里头的男人呢?”   “当然是放了,拿到钱还杀他干嘛?还是那句话,真要被抓到了,不杀人总比杀人好吧?”   此话一出,刚才还在纠结他为什么要去给蒋成上药的B、C两人似也被说动,眼神闪烁,一个对视间,都丝毫不掩饰对金钱的无比渴望。   然而真正有“大局观”的还是A。   见几人有倒戈倾向,连忙跳出来摆明态度:“住嘴吧!你们在想什么?!我们拿了人家的钱,就是图干完这一票不仅家里的亲人能过上好日子,而且他还答应会请新加坡最好的律师,尽全力引导,把我们引渡回华盛顿——那里没有死刑!你们现在反水,可那一亿就算再多,被抓到之后有什么用?!”   “你怕什么!”   C抢过话茬:“人是他要我们绑的,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们被抓了难道不能反过来威胁他?本身说好了杀人,现在又耽误我们时间就是他不守承诺在先!有谁不爱钱,那两千五百万能花多少是多少也够爽了!”   “你!”   “不要指着我的鼻子说话。反正都是给人卖命,那边价格出得高,我们就选择另一方,难道不对吗?”   和B、D这俩明显的墙头草马仔不同,A、C两人,很显然才是这次决策和带节奏的关键方。   然而此刻,两人偏偏又在整个事件的处理方式上合作崩盘,氛围瞬间剑拔弩张。   两颗墙头草为此不得不出来打圆场。   咕哝说着“那女人马上就要来送钱”,一个挎上装有隐藏摄像头的肩包,一个将自己乔装打扮成背脊佝偻的老头,唯唯诺诺地打了两声招呼。   见没人回应,只得灰溜溜地,一前一后离开套间。   只剩下客厅里各怀鬼胎的两人,以及单间卧室里,已然竖起耳朵“观察”了好一阵子的蒋成。   当然,这几人不是在气头上,就是没有“全知视角”,自然无法发现,客厅角落那一包“赃物”——即这四人从李立文家中搜刮来的那些个手表珠宝里,一枚银色的星形胸针背面,不过些微小拇指盖大小的黑点,正闪烁着诡异的微弱红光。   *   离开克兰芝地铁站后,舒沅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公文包站在路边,眼神逡巡着周遭的垃圾桶,不由流露出些许茫然。   事实上,所谓的一亿美金,无论折算成纸钞还是硬通货,都是常人便装出行绝无可能承受的重量,因此,在之后的几次通话中,绑匪分别以支票、地契以及股票户头等形式,要求他们变相提供价值一亿美金的资产,此刻她的公文包看似轻若无物,却是蒋家在极短时间内凑出的一大笔流动资金。   而这种操作,在警方眼中,则很快认定这些绑匪很显然既没有常识也没有相关经验:且不说一亿美金是怎么个概念完全不清楚,难道不知道如此大额的支票在银行兑换无疑会暴露身份?   负责案件的警官由是更有信心,舒沅长发遮挡下的无线耳机中,亦传来笃定男声:“舒小姐,按照他们说的,到右手边第三个垃圾桶边放下钱。”   然而这哪里是说放就能放的事?   克兰芝是新加坡地区难得的农村景观地带,为了最大限度保留自然农场风貌,相比较于城中四处可见的公共设施,光是垃圾桶与垃圾桶之间,相隔距离就足有数倍。   舒沅光是找垃圾桶就找了二十多分钟。   好不容易确定好位置,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对面又是一群游客迎面走来,“呼啦啦”一阵风似的涌过,将她挤得脚下险些不稳。   她这才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已然是个不大不小的景区游览点,人流充裕,拍照快门声不绝于耳。   莫名其妙有些不安的舒沅,此刻显然还没意识到,自己已处在“敌对方”的严密监视之下,更别提注意到对面那个戴着口罩、笑嘻嘻挤在人群中看热闹,背包上那隐形摄像头,却已悄然对准她许久的少年。   她刚要把公文包放下。   还没来得及弯腰,裤兜里的手机却噩梦似的震响,话筒那头,传来熟悉的变声器嗓门:“舒小姐,下午好?钱准备够了吗?”   “都够了!我……蒋成他现在怎么样?”   “瞧瞧你,还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开始套我们的话了?”   她明明只是正常关心。   然而对方那么一说,她仍吓得瞬间噤声,足顿了好久,才鼓起勇气轻声说:“我至少要听到他的声音,才能给钱。你放心,只要蒋成平安,我们绝对一分钱也不会少你们的。”   “原来如此,你想的跟周全嘛,舒小姐。”   好在,电话那头的人似乎也只是故意打趣她,听她呼吸忍不住变得急促,反倒开怀大笑起来。   “不用那么害怕,你给了钱,我们本来也打算让你先确定人质的安全。”   说话间,电话那头一片桌椅剐蹭声,继而是铁门开闭的声响,以及趔趔趄趄依稀可辨的脚步声。   下一秒,却忽而安静下来——   另一头。   A看着C忽而从房间内电脑桌前起身,从那关押的房间里、兀自揪住缚手绳索将狼狈的蒋成一把拖出来。   他满脸不耐与焦虑,只松搭搭捂住话筒,冷然问了句:“干嘛做这么多余的事?你多逼两句,她照样给钱。”   “不多余。”   C却说:“这不是也给你一点时间,等老板最后的指令吗?”   这话瞬间说中了他的心事。   一时间也不好反驳,只得冷着张脸别过头去。   C见状,将他冷不丁推开,随手关掉立式话筒的变声器,将蒋成按在自己方才坐上位置之前,又毫无怜惜地揪住他后脑发根,迫使他看向眼前正对着舒沅慌张神色的屏幕。   “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   蒋成默然。   这会儿C却全然不像之前那样好说话,甚至容不得他沉默半秒,一个巴掌瞬间夺面而来。   “啪”一声脆响。   C看一眼屏幕,又恶狠狠看他,厉声呵斥:“别装傻,说话!”   “……”   “说话,让她给钱!”   C压低声音。   眼见着A不知何时已然扭头到洗手间去抽烟,又低头小声威胁:“……你不想走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简直天下奇闻,反倒像是绑匪求着他走。   蒋成却依旧不言不语。   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他甚至对于C气急败坏、在他肩上伤口作势死力拍打的行为无动于衷,只看着屏幕上舒沅捂着手机,两汪热泪欲落而不落的表情,眉间隐隐落下一丝不忍与痛怜。   “说话!不要拖延时间!”   良久,待到C的耐心似已耗尽,A却迟迟未归,这才忽而抬起头来,定定看向对方:“有你在,我死不了,干嘛急着走?”   C显然一怔,下意识匆匆忙忙捂住话筒。   蒋成悠悠道:“你刚才故意不把门关好,让我偷听,如你所愿,我现在确实是猜到谁折腾出这次绑架,这么急功近利又短见,注定成不了大器。出去以后,我绝对不会让他好过。”   “……”   “但我现在觉得,你的老板才厉害,不是吗?想看我们鹬蚌相争,他一个人渔翁得利,所以我才想看看,他们老板现在怕新闻媒体抖落出去、忙着封锁消息不敢杀我,你家老板,又有什么后招?应该不止是现在让我家人现在拿钱赎人,由我出面捅破宣扬的烂招吧?太老土了。”   他说得话里带笑。   然而刚才还凶神恶煞的C,此刻却听得双眸大骇,嘴唇直抖。   ——自己刚才的巧舌如簧、挑拨离间,竟然被这人一眼猜中背后的穷苦用心,他心思到底藏得有多深?想的又有多远?   思及此,C脸上表情瞬间一变,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只换作商量的语气,半带威胁的低声道:“就算你猜的没错,我敢担保,只有你现在出去,顺风说话,大家才能皆大欢喜,否则——”   “否则?要是我偏不呢。”   “……”   蒋成却问:“装傻是不难,可谁爱这么吃哑巴亏?”   既然敢上桌,那当然就是要三方斗,胜者王才有趣,不是吗?   他冷笑。   二十年前已经输过一次,不过是赌命而已,他不信自己现在还会输。   所以他必须不发一言,今天的交易绝对不能成行。   臭老狐狸,想借他清理门户,不惜把陈年旧事捅出来陷害阿沅、只为引他来新加坡跳坑?——没门!   他倒要看看各自还有什么后招,谁能玩得赢谁。   蒋成目光骤冷。   然而,他还是一看见屏幕上急得不住张望的阿沅,就忍不住心软,不得不强行逼着自己移开目光。   最近的风波连连,已经迫使他明白:哪怕是为长远之计,今天也定不能就此罢休。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   突然,洗手间方向传来一阵匆忙脚步声。   “Stop!Stop!”   与这喊声同步而来,是满面通红的A,看向依然投向舒沅、且她手中公文包仍未放下的监视镜头,瞬间大松一口气。   “怎么了?!”   C自知暂时无法挽回,此刻终于当机立断挂掉电话,转而扭头问:“是不是……”   A却什么话也没说,只兀自点开了手机上几段录音。   下一秒,熟悉的声音传来,蒋成耳尖一动:   “一群蠢货,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馊主意?!自己去看看你们那包东西——不信?里头的胸针上安了有录音功能的窃听器!”   “我警告你们最好安分一点,也放聪明一点,难道你们真以为自己拿到钱了就万事大吉?那可是一亿,是我为了挤压他们流动资金、准备之后狙击他们旗下子公司才故意给你们报的价!你们真以为四个人能吃得下?给我知足一点!”   “而且,你们到底知不知道那些支票和股票需要兑换,需要有人给你们操作?只要一兑换,你们马上就会被抓,所以才让你们不要拿!马上撤掉,让舒离开!警方已经知道你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了,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听我的指挥,你们家人以后至少能稳定的每年拿到一笔钱,自作主张,就准备在新加坡受绞刑吧!”   然而,这样一段长篇大论下来,与无线耳机里后脚打开通话的B、D两人瞬间惊慌失措不同,C的重点,似乎只有第一段。   锋利目光立刻投向房间角落、那一直被忽略的装样子“赃物”。   还以为都是一伙的,那律师也就随便指挥着塞点珠宝进去,没想到还留了这一手?   果然是破釜沉舟。   当下,C也不再扮演团队里“挑拨者”的角色,瞬间便换了副嘴脸,满眼心虚和畏畏缩缩,就差没在脸上写满“我做错了”四个大字。   同时,也很快跟随进大队伍撤退加“从长计议”的潮流,后脚赶紧通知舒沅,今天的“交易”取消。   “如果还有别的计划,我们会……”   “什么叫还有别的计划!蒋成现在还好吗?安全吗?为什么不让我听听他的声音?”   屏幕里,舒沅站在原地,满脸无助。   片刻过后,她捂住眼睛,有些粗鲁地一擦再擦,话筒中传来的声音也跟着哽咽起来:“大哥,我知道你们现在只是图钱,只要蒋成平安无事,只要他没事,我还会帮忙去凑,麻烦你让我听听他声音好不好?”   “他小时候就很怕……不是,是,反正,他不应该受这种事的,他之前受过伤还没好,你们会闹出人命的!你们要钱,绑我,绑我好不好?我是他老婆,他很爱我的,你们绑我,他会给钱的,我跟他换,好不好?”   舒沅说话带了哭腔,几近泣不成声,连一贯玩世不恭作派的C,不知为何听得也有些哑然,不顾A的白眼,又一次把话筒递到了蒋成嘴边。   虽然是不指望这个男人会——   “阿沅。”   嗯?!   C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没听错吧,他好像听见蒋成这个年纪轻轻却老谋深算的精明商人,像是也有三分哽咽。   不过,果然只是幻觉。   下一秒,蒋成说话的语气,倒像是带了笑意。   “老婆,没事,别哭了。”   他说。   伤口斑驳且狼狈的脸上,唇角微微勾起,忽略了此刻破旧的出租屋,虎视眈眈的暗处眼目,忽视一切的一切,他好像还是那个,在瓢泼大雨的墓园里,撑着一把大黑伞,伞边向未婚妻无尽倾斜,最后自己湿透半边肩膀的少年。   “你忘了,我答应过你。”   “我不会老,也不会死的。”   我会永远健康,永远挺拔,年轻的时候是大魔王,老了以后是老太婆的扶手杖。   这是他从不曾老去的许诺。   他笑,在电话挂断前,最后咕哝了一句:“我要是食言了,爸爸妈妈还不打死我?”   他说的,是舒家的爸爸妈妈。   是墓园的照片上,相依偎着,笑容温馨的夫妻俩。也是只因他亲口答应过会好好照顾舒沅,就美的喜不胜收、给他夹满了一大碗菜的夫妻俩。   那是他自八岁以后,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拥挤却热闹,平凡却温柔。   令他只想拥有那个家,再很多很多年。   屏幕上,伴着成员B的撤退,舒沅的身影,逐渐模糊成一个恍惚的白影。   只依稀可辨,她似乎抱住公文包,双手合十地蹲下身去,肩膀不住颤抖。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请一定一定帮帮我,让他平平安安的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20 04:46:56~2020-06-21 04:3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众羊 30瓶;周斯越越越. 10瓶;普朗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自首度交易因不明原因中途取消过后, 蒋家方面与绑匪陷入了彻底的断联状态。   警方随即秘密在克兰芝地区展开搜捕,最终,在某农场度假村附近的出租屋群中, 找到了疑似绑匪破门寄居过数天的三室一厅废弃套间, 有至少四人共同生活过的痕迹。   虽说仍被得知消息的绑匪先一步遁逃离开, 导致案件重新陷入僵局。   但至少经检测, 并没有在该房间里发现与蒋成匹配的血迹反应——这对于蒋家人来说,已经是再庆幸不过的消息。   可惜欣喜的心情尚未来得及平复。   由于媒体的过分渲染报道, 蒋成被绑传闻在国内外传得愈发甚嚣尘上, 与此同时, 网络上,一段“神秘录音”亦突然被好事者放出、并在各大网站大肆疯传。   【蒋, 我希望你对我诚实!如果你知道Zack去哪了, 请你告诉我, 我不会追究你任何责任!】   即便那杂音不断的音轨,显然是隔着一定阻断物偷录。   但里头于新加坡人而言无比熟悉的男声,还是被瞬间认出:   【你应该知道Zack是我最珍惜的孩子……蒋, 你应该知道!所以我希望最好不要是你,不然,就算你是阿秀的儿子,我也真的会……!】   真的会什么?   时隔数月, 再听见这段暗示意味昭然若揭的警告,联想起那时Richard盛怒之下涨红的脸,舒沅仍止不住心头一颤, 诸多不妙的联想瞬间飘然而起。   “蒋先生,蒋太太,还有舒小姐。”   而正对面的警官显然也看出她表情不妙,适时委婉发问:“怎么样,你们能想起这件事,这个录音大致发生的时段,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吗?”   案情影响过大,此刻他们无疑也急需一个明确且能得到首肯的查案方向。   偌大会议室里,却忽的因这问题的落定而陷入一片死寂。   “……”   显都听出对面男声指向何人的蒋父蒋母面色凝重,短暂一顿过后,默契的哑然不语。   不是他们不想说。   只是,且不提他们也是第一次知道Richard曾与自家孩子发生过如此剧烈的争吵,单单仅以这段录音作为判案准绳,联系起最近宣展车祸住院的大新闻,以及Richard“恰好”因亡妻忌日去往杭州不在新加坡国内的诸多巧合,实在很难不让人与“家族仇杀报复”的可能性串联起来。   甚至营造出,仿佛是蒋成先陷害宣展出事,之后Richard报复性绑架勒索的斗争假象——   纠结之下。   就在他们准备点头肯定录音真实性的前一秒。   “能不能查到是谁发的录音?”   舒沅却忽而开口,率先打断了满室寂静:“虽然这确实是Richard的声音,大家都听得出来。但如果我没记错,这事发生的时候,应该只有我、蒋成,以及Richard在场,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指向性这么明显的……证据?”   即便旁人或许不知内情。   但她毕竟是当事人之一,只是一听,就听出这正是月前在金沙酒店,宣展无故失踪,Richard找来她和蒋成问责的那一次。   Richard本人肯定不会蠢到出来自爆,她和蒋成更是“毫无准备”。那还有谁,能在当时那种环境下,安全无碍的拿到这份录音……?   她心中所有疑虑再度指向了某个人。   恰是时,正对面的警官,却给了她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回应:   “关于这点,我们确实也查过了——录音的人据说是当时的保镖。”   “保镖?”   舒沅一愣。   “对,因为Zack.L.Steven在成年礼上的失踪,当时事情闹得很大。事发后,据说Richard先生辞退了所有的安保团队,发帖人很有可能是因为这次失业而怀恨在心,索性把当时的录音曝光出来,也给我们提供了追查的线索。”   舒沅:“……”   意料不到的回应,把她正要说出口的怀疑一下堵死。   可如果真的是门口站桩的保镖录音,怎么会有这么多杂音?   专业的安保团队,又怎么会不检查自己工作人员身上是否装有窃听器?   她一时踌躇。   就这么迟疑数秒,还没来得及继续开口追问,旁边的蒋父却突然脸色一变,匆匆接起某个电话,摆手示意过后,暂时离开会议室。   没能彻底关拢的玻璃窗扇,隐约飘入几句他急怒话音:   “怎么回事?!查到是谁了吗——不可能,继续查!这个人没那么简单。想借国外空壳公司,趁低价扫空市面上的散货,就是要趁这次新闻出来、公司股价大跌,狙击明达和天方。”   “你让人先去稳住几个大股东的心,这次事情解决,我马上会飞回国内安排后续工作,实在不行,调我个人账户的资金跟他抢货!”   很显然,这次蒋成被绑一事,相比较起之前香港受伤的“小打小闹”,实在超出预计地影响了蒋氏及其旗下数家分公司的股价。   哪怕威赫商场如蒋霆威,此刻也一时间因此前变卖资产、筹足一亿美金流动资金且不敢妄动,而陷入捉襟见肘的境地。   没有绝对的朋友,只有绝对的利益。   蒋氏这块肥肉一见颓势,多方势力瞬间四面围剿,所谓“趁你病要你命”不在乎如此——   突然。   一个新的电话打进,蒋父看了眼来电人,脸上略微显出三分震惊神情。   但也不过一掠而去,他很快整理好情绪,接起电话:“邵奇?找我什么事。”   那天下午,蒋父一共接到了三只电话。   除却自家秘书的报忧不报喜,剩下的两人,无论是钟氏集团的钟邵奇,抑或上海纪家的纪司予,竟无外乎都像是算好似的,齐齐来给他“救急”。   到底沾亲带故,说完来意,钟邵奇不忘话音淡淡,安抚自家姑父两句:“去新加坡之前,阿成就跟我说过,很多事说到底要有一个结局。虽然现在是最坏的打算之一,但是我相信,他既然敢去,就说明有必胜的把握。”   “你的意思是……?”   “就是字面意思。姑父,不用担心,顺其自然就好。至于公司这边,他们想要狙天方,也要顾虑到本钱够不够跟我们钟家对打——我们会至少撑到阿成获救。只要对方从散户和小股东手里收到的货,不足以进入股东大会成为关键少数,就能尽量把这次的影响降到最低。”   话虽如此,蒋父却听得眉头微蹙。   因为比起纪司予,那种很显然是与蒋成交换利益式的“互帮互助”,钟家这次的过分殷勤,实在与他想象中的老派港圈豪门相去甚远。   因此不由感叹:   “好是好,但你们这样做,显然就是吃力不讨好——”   “说这话还是太早。”   钟邵奇却笑:“毕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只要蒋氏还能重新恢复盛况,我们也算是捡了现在低买、未来高卖的便宜。我相信阿成,这孩子是个天生的商人——而且,欠姑姑这么多年的人情,也是时候还了。”   *   “阿成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   直至蒋父重新回到会议室落座,回想起刚才前脚接后脚的几个电话,一环扣一环,嘴里仍忍不住小声嘀嘀咕咕的感叹着。   说实话,他其实真不太能想明白。   人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都是一无所有拼死一搏的狠人,而自家孩子呢?再怎么说,从小也算顺风顺水,众星拱月,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鱼死网破的个性?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缘由,他不由一阵烦闷,遂之后的许多案情讨论也再听不进去,光明正大的连连走神。   任钟秀在旁小心推了他好几次,也没能回过神来。   倒是偶尔一想起钟邵奇那番意有所指的话,便忍不住频频看向手机,观察着那红红绿绿的股市折线——   原本正紧张兮兮听着对面警官汇报的舒沅,忽而后背一凉,感觉到一股无法言说的低气压。   果不其然。   不过半分钟后,她还来不及拉人,伴着身旁一道纤细倩影的拍案而起,近乎破音的怒斥,瞬间响彻整个会议室:   “蒋霆威!你看够了没有?!”   钟秀两眼是泪,染着浅粉色蔻丹的纤细手指,颤颤直指丈夫面门。   “平时也就算了,生意生意生意,永远跟儿子犟那么一口气,我都忍了,你们毕竟是父子,我就当你们没有隔夜仇!但你自己想想,他八岁的时候出事,你是怎么跟我发誓的,你说再也不会出这种事了,如果有下次,你宁愿拿自己的命去换!可现在你是什么态度?你太让我失望了!”   蒋父:“……”   他许多年没见过妻子这样生气,一时也顾不得在外人面前丢份,连忙起身去抱她,连声安抚着“是我错了”、“我不该这样”,结果还没说完,又被人一把推开。   ——舒沅这会儿才真算是看清楚,蒋成那股牛脾气到底像谁。   眼见着自家老婆依然牙关紧咬,纤瘦颈边青筋毕露,蒋父急得满头大汗。   他显是早已把房间里其他人抛诸脑后。   拉着钟秀连连解释也不行,只得点点手机示意,又哄人先出门去。   “秀,那这样,你先、先出来,我单独跟你解释一下,我真的不是故意……”   话音刚落。   他正好走到门边,把门拉开。   看自家老婆瞬间收声不言,脸色稍霁,他还以为是这话术有了效果。   刚要拉过手领人出去,却正好眼角余光一瞥,瞧见舒沅神情瞬间大变,感觉到不对,这才立刻扭头一看——   门外,赫然站着个一身休闲装打扮、金发碧眼的高大外国男人。   “你来找谁?”   熟悉的轮廓及身板。   蒋父也就匆匆一眼扫过,便看出这人正是Steven家族的二把手,Jones.Steven,下意识摆出平时应付下属的公事公办脸色。   来不及想谁把这人放进警局,直接就把人拦住。   却不想对方像是早有准备,径直点了点会议室里端坐着、对自己到来毫无反应的舒沅。   “我是她老板,来找她的。”   “……阿沅?”   蒋母闻声,立时回头看,正好对上舒沅推开椅子起身的默然动作。   “他确实是我老板,”她说,“也好,我跟他聊一聊,爸,妈,你们先坐,都冷静一下。”   ……   说是单独聊天,但其实宣扬也没带舒沅走多远。   他甚至一副自若神态。   完全不惧走在诸多警官身旁,也对她神情中暗藏的怀疑视而不见,只随便领她在隔壁的休息室坐下。   开门见山,就当真是老板正常关心员工的一句:“你一直留在这,国内的官司怎么办?”   “……”   “只有三天就要开庭了,你不回去跟律师团队接洽,也不去商量具体怎么个打法,是准备直接在法庭上赔钱道歉了事?”   宣扬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关心与着紧。   半晌,见她脸色不佳,也不回应,大抵意识到是自己态度过于强势,他停顿片刻,又放柔话音:“你不要怪我这么凶,我只是担心你,舒,你我都知道,对一个作家而言,写作上的名誉有多重要。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到你后续的创作。”   他说:“昨天我还把你交上来第二本书的稿子也看了,你有很大的进步,我希望……”   “到底是不是你?”   “什么到底是不是我。”   她突如其来的打断,让谈话一时僵滞。   反应过来她是在问什么,宣扬的脸色一时微沉。   “我不是之前向你解释过了吗?如果有证据能够指控我,我现在还敢自己跑过来,坐在警署喝咖啡?”   “那录音的事你怎么看?”   “什么录音……哦,你说Richard。”   他听她话音紧逼,微妙沉默数秒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觉得内容没什么问题啊。我当时确实听到了他说这些话,我们不是一起走到的他房间门口?但我送完你就去找宣展了,之后你们聊什么我也不清楚,录音放出来,我也挺惊讶的。”   “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问什么,录音是不是我放出来的?我栽赃嫁祸?”   “……”   舒沅没有明说,但很显然是默认了他自己抛出来的话题。   宣扬像是怒极反笑:“算了!反正我怎么说你也不会相信我,这些事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你觉得我会想要公司名誉受损?”   “你不想吗?”舒沅反问,“可能以后不想。但现在,只要Richard倒了,宣展又受了伤,公司里,你就会是最大的受益人,你会不想他出事吗?”   “……”   “你想对蒋成动手,狙击蒋氏的公司,又想自己窝里斗,诬陷Richard,自己独吞大权,一石二鸟,对不对?”   “够了。”   宣扬打断她。   “如果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形象,那我无话可说。”   说着,他眉头紧锁,又是猛地一摆手,“我还是那句话,一切交给警察。他们不说我有罪,你现在都只是臆想——你只要告诉我,那场官司到底还打不打?我已经帮你联系到了总公司的法务部,你现在回国,我会让人马上跟你接洽,上海分部那群废物就别管了,现在……”   “可宣扬,你不觉得自己说一套做一套很恶心吗?”   舒沅再也听不下去他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话。   宣扬听出她话里讽刺,不由脸色微变。   “什么意思?”   “我最近一直都很乱。直到昨天,法务部那边打电话给我,说是电脑突然出现乱码病毒,导致我之前交上去的很多电子材料都被迫格式化作废,我才反应过来,去核对了一下别墅里的失窃情况。果然,我放在二楼抽屉里的所有备份材料,包括最关键的那只U盘都被人拿走了,你告诉我,如果不是知道我要回国打官司的人,谁会放着我抽屉里剩下那几根项链手链不要,去拿一个不值钱的USB?!”   “加上录音的事,还有宣展的事,你说说,任何一个有点理智的成年人,怎么才能做到不怀疑你?!”   之前,无论再多针锋相对,再多毫不掩饰的怀疑,宣扬似乎都能从容以对。   偏偏这一刻,他脸上确切的流露出一丝茫然和无措,是真真正正被蒙在鼓里似的,对她说的一切毫无准备。   “你的材料……全被拿走了?”   “你现在是在装傻吗?宣扬,说真的,你怎么不专门去演戏,你一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舒沅冷笑一声。   再压抑不住心头恼怒,却苦于始终没有直接证据,这样一来,想着默默偷藏手机录音的打算也全都白费,索性径直站起身来。   一时间欲言又止。   末了,扔下一句,“我希望你至少还能有点良心”,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宣扬怔怔目送她离开。   半晌,不知想起什么,脸上的神色忽而复杂难辨,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向手机。   ——到底是谁,会在这个时候,拿走本不属于计划之内的东西?   他一阵恍惚。   忽而间,竟莫名想起很多年前,母亲死后,自己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第一次被领回家族时的场面。   父亲不在,只有那时的Richard——他那时还称之为大哥,出来和管家一切“迎接”。   大哥多友善啊。   在那个冷冰冰的家里,没有人理睬自己,他却会耐心而温柔的检查自己的功课,偶尔一时兴起,还会趁着四下无人,教他父亲书房里放着的挂壁字画,一字一句,耐心细致。   直到有一天,教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什么叫“只缘身在此山中”?   他问大哥。   大哥的笑容温暖如昔,和自己七分像的眉眼,亲切又和善。   “想知道吗?”大哥说,“其实我也不太懂,这样吧,你躲在书柜后面,等会儿爸爸进来了,我问一问。你不是也一直很想见见爸爸吗?”   简直太好了!   小小的他喜不自胜,依言钻到书柜后的空隙里,捂住嘴,小心翼翼等着难得一见的父亲到来。   就这样,他缩成一团,一字不差的听见父亲对大哥的教导。   “一个私生子,这么认真教他干嘛?以后也就是给你做事而已,不用有什么脑子,流着自家的血,读点书就行。”   “但他至少是您的孩子。”   “孩子?一颗失控的精/子而已。”   父亲冷嗤:“出身这么低贱,只是他妈会爬床,走运而已。Richard,你和他是不同的,知道吗?不要和野孩子一起玩,会脏了你的身价,做做样子就够了。”   “是的,父亲。”   外面的笑声传到他耳中,多么父慈子孝的画面,却是他一辈子也得不到的奢求。   他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发抖。   等到反应过来,已经野兽似的扑了出去,拼命对准大哥脸上疯狂撕打。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   “你是故意的!你就是!你想要害我,我恨你!”   而大哥只是默默承受着一切。   不反抗,不还手,只是微笑,等待着父亲将这不懂事偷进书房的小子拽走,怒斥与殴打——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不能留了。   他很快被赶去了法国,学习设计,归宿已然定好:那就是为家族担任毫无威胁的美学副手,设计设计封面,甚至负责宴会布置,服装编排……   大哥总是从容的,善良的,既往不咎的。   大哥什么都胜过他,就连聂秀——   【Jones,为什么你总是什么都要跟你大哥抢,就连我,你觉得抢走我,你就赢了吗?】   【不是的,阿秀,阿秀,你别死、不要死,我答应你,我不抢了,我……】   【Jones,我很难过,因为从始至终,你从来都不快乐。】   他忽而紧紧闭眼,攥住手机。   不住深呼吸过后,低头发出一条短信,随即扭头吩咐一直便装打扮、垂头耷脑跟在不远处的保镖。   “走,去医院。”   *   与此同时。   刚刚走到会议室门前的舒沅,亦倏然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   推门而入的瞬间。   满面严肃的蒋父登时扭头看来,向她默默示意耳边的蓝牙耳机。   一顿过后。   他说:“还是一亿美金是吗?可以,但让我跟我儿子说说话。”   “……阿成,你还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下一章成崽获救。   以及,之前一起写杂志的朋友也来晋江写文啦!能帮的不多,还是希望她也能被更多人看到,大家如果对娱乐圈题材感兴趣可以去瞅瞅呀~   《偏偏贪恋》by柳下刀   文案:   作为一个十八线女明星,梁凉一直被嘲衰运附体、不红体质。   就连和朋友去酒吧玩游戏,都要连输两局。   第一局,被逼着谈起了高中时惨不忍睹的初恋。   梁凉饮了口酒,红指甲覆上玻璃杯:   “他啊,没啥可说的,冷脸面瘫脾气臭,幸好分得早……”   第二局,又输了。   朋友坏笑:“去把你后面那帅哥的联系方式要来。”   梁凉转身,瞄了一眼,男人骨节明晰的指间夹着烟,西装熨得一道褶都没有,清冷又矜贵。   似乎多少年前,记忆里,也见过这么一个斯文败类。   她,怂了。   朋友们纷纷起哄,推着她上前:“干!姐妹,直接上去抱着狂啃就是了,用你的绝世吻技征服他!!”   梁凉咽了咽口水,正欲开口。   下一秒,男人掐灭烟,抬眼,慢条斯理道:“好久不见啊,前女友。”   *   近日,京圈里都在传,素来冷情冷性的方家三少,玩起了金屋藏娇。   好友们不信,约好日子浩浩荡荡突袭方家别墅。   开门,却见一身穿红裙、雪背半露的女人,正窝在他怀里娇嗔:“方卓扬,你这送的什么鞋啊,好磨脚。”   好友们面面相觑,尴尬道:“方少魅力不减呐,又一女的蹭上来。”   方卓扬脱下西装,将怀中女人乍泄的春光紧紧裹住,目光扫过众人:“结婚了,是我求的,看够了就出去。”   言罢,屈膝为她脱下高跟鞋,动作轻柔又宠溺。   *   “一时相逢,贪恋一生。”   落魄貌美小明星×斯文败类大总裁   1v1/sc/破镜重圆/主甜主婚恋   感谢在2020-06-21 04:38:44~2020-06-22 02:5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670018 4个;怦怦跳 2个;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呱呱桃莓、沉酣 10瓶;4Xxxx_、欣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蒋成的情况当然不会很好。   不仅腹部踢踹的外伤一直没见好转, 此前外力导致的肩膀脱臼,亦因只做了潦草简单的处理,后来进一步恶化。   一连数日高烧不退后, 见状不妙, 就连几名绑匪也不敢怠慢, 赶紧接受“上级”指示、偷偷找了个私人医生过来替他做全面检查。   但, 即便医生再三担保过绝不会闹出人命。   ——“喂,别装死啊?”   他那副濒死般虚弱状态毕竟太过骇人。   本就与其余三人并不在同一阵线的C, 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三分异样担忧。趁着医生前脚刚走, 四下无人, 当即蹲下身来、伸手去探蒋成额头温度。   被那烫手体温吓了一跳,忙又迅速拍了拍他脸颊, 试图催人清醒, 低声询问着:“你没事吧?别死在这了。”   废话。   蒋成:“……”   汗水早已濡湿了他额前碎发。   换了往常, 人家敢这样拍他的脸,他扭头就得还过去一脚。   然而此刻,侧倒在冷硬床板边缘, 额角青筋因疼痛而止不住微微抽搐,他实在没有力气分心反抗,也只得作罢。   好半晌,亦才断断续续挤出一句:“死不了。”   谁爱死谁死, 他反正接受不了这么窝囊且狼狈的死。   蒋成想。   他一向是这么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硬骨头。   甚至眼见面前人眉头紧锁,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忧虑模样,还忍不住嘶声嘲笑:   “怎么, 怕我死得早,赶不及你们老板收网?”   “……这不是你一个人质该管的事。”   “那就是还没引‘目标’走到你们希望的那一步咯。”   “你问得太多了。”   C答得滴水不漏,显然对他很是忌惮。   然而话音一顿,似乎想起什么——或许也是怕他冷不丁来一招“惹是生非”,又不得不简单补充:“总之,我们没想过要你的命,那是最低级的玩法。走到这一步,纯粹只是像你们中国人说的,‘将计就计’而已。”   ……将计就计?   蒋成听出对方话里余地。   还待再问,无奈耳听得不远处门扉复被推开,伴着一阵脚步沉沉,那五大三粗的绑/匪D一边喊人、一边大步闯进门来,嚷嚷着什么“C,你是不是多拿了东西,快出来看看,A有话问你”,也只能见好就收,重归静默不语。   此后,在众人毫无松懈的轮流看守下,复又勉力熬过大半个礼拜——   终于。   随着一道清晰可辨的电话铃声,在外头空阔客厅内骤而响起。   仍在闭目养神的蒋成,霍地眉心一皱,睁眼看向身旁神情意味不明的C。   “老板?”   门外,是A粗粝嗓音。   他独占了电话,其余两人完全没有插话的份,只能竖起耳朵在旁细听。   “是我,可以动手了。”   可怜电话里传来的低沉声音似也完全没注意到这细节,仿佛忘记了自己理应有四枚“棋子”。   只兀自叮嘱着:“A,你知道该怎么做。事成之后,我会保证你的家人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不是你们,而是你。   旁人或许听不明白,但他很清楚,这是仅仅说给他一个人听的警告与“叮咛”。   蒋成自然看不见屋外A的凝重表情。   但看向近在身侧的C,对方嘴角骤而勾起那一抹淡笑,倒是被尽收眼底。   “……”   很显然。   守株待兔的布局人,终于等到了那只自投罗网的蠢兔子。   *   一天后。   新加坡边境,某废弃海湾工厂内。   这地方其实位置并不算偏僻。   只因此前临近拆迁又被政府搁置计划,才导致大半年少有人迹。   粗略一看,四处概都堆放着落满灰尘的警戒带同过期原料。哪怕陡然迎来一批不速之客,也没能给它增添半分人气,照旧阴森得很,白日亦不见阳光。边边角角处,尽是鼠蚁乱窜的细响。   ——“说到底,我们也就是用来拖时间的不是?”   甚至连说句话也带回音。   D一脚踩在门边,动作间极不耐烦,粗鲁摆弄着脸上并不透气的黑色面罩,说完,大抵是无处撒气,眼瞅着地上横亘着根废弃钢棍,又就势一踹,“叮叮啷啷”一阵响,将那钢棍踢开老远。   “知道就行了,说出来干嘛?”   而斜侧方的B和C却不如他“悠闲”。   刚一左一右掰住蒋成肩膀,将人按在角落木箱上坐好。见自家兄弟一副心不甘情不愿模样,B也不禁跟着做了个“砍头”的手势,冷嗤一声:“本来以为解决掉人就能跑,谁能想到计划一拖再拖?都拖到今天,也只能希望‘他’会说到做到,把我们引渡回国了——至少我老婆还能拿那笔钱去纽约潇洒几天。”   “你倒是想得开。”   D闻声感叹。   一边盯着门外,嘴里复又咕咕哝哝着一口乡土调浓重的美式英语:“不过我没老婆,那笔钱是要给我爸爸的。”   “他就是个烂赌鬼,没钱花的话,马上就会被赌场放贷的人逼死……这么想,我还有点心痛。哥们,我在这卖命,还比不过他赢几盘骰子。你说等我出来都四五十了,还能讨到老婆吗?”   “难了。”   “……”   “这样吧哥们,要不你留点钱,等出来了,我介绍我表妹给你……哈哈哈,别这么认真看着我!开玩笑的。我表妹可是正正经经名牌大学生,看不起我们这些土鳖。”   与各自身体紧绷、满脸防备的A、C不同。   如此严肃的场景内,似乎毫不知即将要面对怎样境况的两人,倒真如同朋友般说东说西、时而伤春悲秋的聊起天来,到最后,甚至颇不要脸的讨论起监狱的理想伙食,以及如果等下紧随而来就是警察,要怎样才能在投降保命时保持英挺潇洒——   他们聊的意犹未尽。   直到站在最外沿的A忽而低吼一声,摆手示意身后众人:“来了!”   刚才还掀开面罩不住透风的D,这才霍地站直身子。笑容尽收间,神色骤冷。   眼见着B抽刀抵住蒋成脖颈的同时,亦背身藏到门后,手指摸向腰间鼓鼓囊囊的刀刃。   不远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很快,伴着“咔哒”一声响。   布满铁锈的半阖大门被人扭开,泄入寸缕夕阳。   “……!”   双方人马一个照面,气氛乍变。   首先走进工厂内的,自然是这次被几人不约而同、点名要求亲自到来的蒋霆威。   即便年逾五十,他整个人依然挺拔高大,不输壮年,鹰视般的目光在周遭逡巡一圈,最终怔怔定格于正前方——   蒋成坐在个灰漆漆的木箱上。   一身廉价打扮,看不出牌子的休闲装穿得松松垮垮。已养得略长而失却光泽的黑发无力垂落脸颊,显出一股病态的秀气,然而即便如此,身旁两个凶神恶煞的绑匪却像是毫无同理心,仍强硬地一左一右制住他行动,刀刃逼近脖颈动脉,距离几近见血。   “蒋……不是,阿成。”   这亦是时隔数年,蒋霆威第一次看见儿子这样脆弱狼狈,惊惶之下,甚至一时吓到失语。   仿佛顷刻间有了即将失去眼前宝贝儿子的实感。   即便沉静如他,反应过来,也忍不住低声怒吼:“把你们的刀拿远点!”   这话落地。   身后默默提着公文包亦步亦趋、始终低头不见表情的舒沅,终于忍不住悄然抬眼。   “……”   只消一瞬。   甚至只来得及看清楚蒋成惨白如纸的面色、肩膀上依稀暴露的厚厚白色绷带,她便迅速垂低眼帘,显然是在努力强忍泪水。   她知道自己不能哭。   可憋不住的委屈和心疼让人闷得难受,哪怕明知蒋成亦在看向她,也几乎控制不了鼻尖发酸,整个人崩溃似的细微颤抖。   而他方才还紧绷着、防备且冷硬的神色,亦倏然变得复杂却温柔。   一句“阿沅”哽在喉口。   “别这么着急。”   对方却似乎早对他们的反应有所预料,尤其是那个能说一口蹩脚中文的绑匪C,更是话里带笑,一把按住他肩膀的同时,又抬手示意舒沅,“两位,我们说到做到,你把钱放下,我们把人留下。”   这多简单?   蒋家人本就做好了割肉放血的打算。   听他这么一说,更是丝毫没有犹豫,舒沅当即微微弯腰,将那公文包放在地上,随即平举双手,向控制住蒋成的两名绑匪示意。   与此同时,身后的A亦微微扬起下巴,示意之前一直隐藏在门边的D动身拿钱。   “我?”   那高大汉子一愣。   虽有些意外,但他本就一直盯着那公文包不放,此刻平白捡了个便宜,不由咧嘴一笑,也管不了为什么突然计划有变,立刻三步并作两步,飞快跑到两人面前。   拎起那轻飘飘公文包,赶紧向后一退。   ——美金在前,谁还记得原定“拖延时间”的任务细节?   也不等后续指挥,众目睽睽之下,D立刻拉开包链,不住探手摸索着里头内容。两眼放光,面罩下的嘴角激动到直打哆嗦。   “喂!D,你干嘛?这是他……不,不是、是我们的钱!”   C见状,忙作势吼他。   “对啊,你赶紧把钱收好,别乱动了!”   一旁的B也跟着搭腔。   不过他的心态显然不同于C,更像是恨不得赶紧过去抢来巨款,鬼精的视线始终盯着那公文包看,一副活似对方捡了大便宜的表情。   众人都是各怀鬼胎。   由是,除了一直望向那头的蒋成,自然也就没人注意到,已默不作声许久的A,不知何时,竟退到了门边的废弃原料堆旁,不着痕迹的,侧身摸向其中缝隙——   “齐了,”而D还在咕咕哝哝念叨着,“我数数,支票,还有秀成居的房屋地契,wow,哈哈,还有股权合……”   还有蒋氏百分之五的股权合同。   他话音未落。   洋洋自得的表情突然定格在脸上,身体不受控制地连连抽搐。   直到反应过来,已是满脸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腰腹间,三道新鲜的“血窟窿”。   【砰、砰、砰。】   那一秒。   说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人,B、C两人亦才刚将蒋成推推搡搡、交付到舒沅和蒋霆威手中,四人站位交叠,聚集一团。   突然间,破空枪响震得房檐灰尘抖擞,舒沅尖叫一声,来不及看清到底发生什么,只下意识护住蒋成后颈,将人往低处按倒。   瞬间,几人同时趴下!   等到不住喘/息着,鼓起勇气向后看,刚才还抱着那公文包不愿撒手的D,此刻已然身中三枪,应声倒地。   伴着一声重物落定的钝响,身体仍不自觉地抽动数下。   那价值千金的支票随着未严丝合缝拉拢的缝隙飞雪般轻洒而出,又被遍地血污濡湿。   他嘴鼻颤巍巍涌出数道鲜血。   直到死亡的最后一秒,愚笨如他,或许才终于想明白:这世界上真正能够守口如瓶,为花钱的人扫清一切路障的,从来没有知情不报的活人,只有死人罢了。   只有永远不能说话的人,才最懂事。最安全。   ——“Papa!”   唯独留下凄厉的一声哭喊。   成为这个没有名字,只有孤零零冰冷代号的可憎绑匪,在这世界上最后的遗言。   很快,那巨山似的身躯逐渐再无反应,脑袋无力地歪倒一侧。   “What the fuck!”   而目睹全程、同样只是单纯接受安排的B,也已然被眼前的景象吓到瞬间失禁。   他当然完全想不明白,己方同伙为何突然手握危险枪/支,为什么说好的拿钱办事,变成了杀人销/赃。只几乎是痛哭流涕着,扭头去拉扯身旁无动于衷的C,试图与对方站在同一阵线以求自保。   然而,不过一个转身,已是脑后一凉,鲜血四溅。   他双目大睁。   “……!”   那血滴甚至溅到了舒沅脸上。   蒋成心头一紧,当即想也不想,左手捂住她眼睛,右手一把拉过父亲,连拖带拽,便瞬间喘着粗气将两人拖到旁边一堆废弃木箱后头,离开那片距离过近的危险区域,而背后,就是这阴森厂房内除了大门外唯一通向外界的天窗。   ——可怜蒋父还来不及感叹自家孩子临危应变的机警。   一回头,自家那没良心的小子,已经径直将老爸晾在一边,完全没有理睬他的意思。   只兀自低头,搂紧怀里显然尚未从刚才惊吓中回过神来的舒沅。   宁可自己白着一张脸,右手因后知后觉剧痛而抖得不行,依旧小心帮她擦拭着脸颊,不住低声轻哄着:“没事,没事了……阿沅。”   蒋霆威:?   真真是“虎父无犬子”。   但想到当年蒋成得救,自己也是第一时间先抱住阿秀,他莫名又生出股说不清是“英雄惜英雄”,抑或是失落加懊恼的心情。   然而眼下情况早已不容他多想。   “砰!”   “砰砰!”   不过半分钟。   又是数声破空枪响近在耳边——即便眼瞧着室内已是横尸两具,血流遍地,一片惨烈景状,A手中□□却仍未放下,不死心的,直指那头躲避连连的C的方向。   有利器在手,他此刻仿佛已成把控全局之人,一扫之前在C面前、时而因其挑拨而四面受敌的局面。   “不怕吗?”   甚至笑问,作认真瞄准状,“如果你现在向我跪下,C,我能让你像B一样,死得干脆一点。”   这可不就是反派通常死于话多吗?   蒋成闻声,冷不丁抬眼,径直看向右侧方蹲在另一片木箱后,依然背脊笔挺、恍如毫无惧意的C。   果不其然,从他背后腰间异常的鼓起中,辨别到同样危险的武器轮廓。   然而C似乎并不打算顽抗。   只摆出投降般举起双手的姿态,双眼似有泪水,哽咽着问道:“我知道我也躲不过。但我只想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那个人默许的吗,还是你们一开始就不打算给我们留任何活路?”   “是你害死了他们。”   而A话音波澜不惊,恍惚还带着一丝嘲讽:“如果不是你做出那么危险的提议,他们也许可以多在牢里活几十年。”   C登时一怔。   反应过来,瞬间为自己的“兄弟们”哀嚎着大抱不平:   “为什么……!可我们最后根本没有那么做!老板只是想要报复,一开始就只是想要借我们的手杀死蒋成!我们只是收钱办事而已,都做到了这一步,为什么不能多给我们一次机会!”   可无论他再怎么痛哭懊悔,A也只是听得冷笑连连,毫无反应。   毕竟,但凡有点脑袋,都知道这人绝不是什么义气角色。到最后,听得满脸不耐,更是索性端起□□,步步靠近。   C愈发恐惧。   也不管什么尊严不尊严,立刻跪倒磕头。求饶间,不住向后躲藏:“我知道错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们的老板是Jones,我会把杀人和绑架的罪名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求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他说:“我可以不要钱了,只要把我引渡回国,我会坐牢坐一辈子,为Jones保守住所有秘密,我对上帝发誓!”   Jones?!   即便舒沅已努力屏住呼吸。   在听见绑匪亲口证实窝里反的元凶的一瞬间,仍忍不住双眼大睁,呼吸骤乱。   竟然真的是他。   他不仅想要勒索,还要灭口!   舒沅眉头紧蹙。   想起那时宣展一副信誓旦旦的伪君子模样,一股反胃感瞬间涌来。然而与她相反,身旁的蒋成却明显沉静许多,只默默与蒋父对了个眼神,继续观摩着眼前这场未竟的“大戏”。   同样的,A显然也有些意料不到C突然的转口栽赃。   “你在说什么!那个计划早就被放弃了!我们没有再想过杀人,只是为了拖——”   他猛地一蹙眉。   “等等。你怎么会知道Jones……”   像是忽而意识到什么。   A猛地怒起,一把扛起□□,厉声怒吼道:“我懂了,一开始多拿东西的是你,后来挑拨离间,想要孤立我的人也是你!还有你现在说的话,你明明就是……!”   就是什么?   【砰!】   A怒上心头,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却不想几乎同时。   伴着轰然巨响,脑后汩汩涌落的热流,却让他下意识停顿了半秒——枪头随即一歪。   原本理应正中红心的一枪,只打中了C右边肩膀。   【砰、砰!】   而也正是这数秒。   取而代之的另外两声枪响,已然足够结束他的性命。   “……?”   他满面讶然。   脚下颤颤巍巍抖了抖,最终仍止不住口吐鲜血,向前猛地栽倒。   头朝下,漫开遍地血花。   而他身后,手执钢棍,用最后气力站起身来,给了他致命一击的D,随即同样重重倒地,再无声息。   他们谁也没有闭上眼睛。   唯独汇流到一处的鲜血,仿佛人生来平等、无差无别的归宿,即便在滔天巨浪般的资本争斗面前,他或他,从来都只是无关痛痒、无足轻重的蝼蚁,此刻,至少都逃不过生命骇然流逝,归于腐烂的结局。   谁也没有比谁更低劣。   谁也没有比谁,更高贵。   C站起身来。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因为他很清楚,所有多余的话,都很可能会成为计划之外的多余证据,被录入舒沅或蒋霆威其中一个、身上必然佩戴的通讯器里,令一切的牺牲毫无意义。   他该说的台词,早已都说完了。   至于还能做什么,或许也只有默然上前,合拢了D欲闭未闭的湛蓝双眼。   而后。   C霍地扭头,重新举起手中枪支,决意最后,为这场绝不能仅止于绑架的“仇杀”案,添上最后一把火——   “砰!”   *   是枪响。   然而,却不再是震破耳膜的近距离“发作”,恍惚是从极远处传来,一声接连一声响起。   末了。   一点血痕,从C的眉心蜿蜒而下。   而后愈来愈多,在地上聚成起一滩污血。   面罩下的脸庞微笑倒地。   伴着一道钝响,蒋成将舒沅按倒在怀中,捂住她眼睛。   至于不知何时、已然挡在儿子儿媳身前,如小鸡护崽般伸开双臂的蒋霆威,却只暂愣过后,蓦地脸色一变,扭头看向自家宝贝儿子。   蒋成没有说话。   正对向C的眼神冰冷,顿了顿,亦转身看向身后早已算好位置的天窗,远距离狙击的红外射线,从他眉间默然隐去。   实在说不清,这一局到底是他赢,还是“他”赢。   而蒋霆威是何等精明人物?   见他仍脸色肃然,一副忧虑模样,不过思索片刻,也转而意识到,这或许依旧是一场胜负未分的豪赌。   无奈做惯了“虎父”,劝慰的话一时却不知从哪说起。   末了,直至早已待命许久的警官们鱼贯而入,迅速前来处理现场,而他们被提醒、原地等候医护人员到场,蒋父这才回过神来,收回自己尴尬却下意识的保护动作。   沉思许久,复又轻咳一声,低声道出句意味不明的:“你做得很好。但是爸爸从没想过,要你做到这种地步——阿成,人要惜命,你知不知道?”   蒋成默然。   他本想一如往常,选择以沉默应万变。   可或许是因为感受到怀中、舒沅努力回抱他而传来的些许气力,或许是刚才蒋父一瞬间流露出的父爱,让他多年来严实的心防,终于些微破开丁点缝隙。   这一次,他没有用浑身坚硬而顽固的尖刺去刺痛对方。   只是看向那一地狼籍可怖的场面,轻声而诚恳的,说了句:“这是我总要面对的。”   “你……”   “如果我今天不面对,以后要遭遇这些的,就会是阿沅,会是我们的孩子——爸爸,我们其实都很清楚吧?在其位谋其事,享了金汤匙的福,就要做好准备受其他的苦。不管你信不信,其实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只是不想阿沅像妈妈一样,因为我那时候经历的事,一辈子,只要想起来就流眼泪,永远走不出来。所以,是坑我也跳了,当年的事,当年的心结,我会亲手把它解开。”   “……”   “我做到了。”   他说着。   复又微微躬身,轻而又轻,抱住阿沅颤抖的肩膀。   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话说不出来。   到最后,也只是喃喃着,像是安慰父亲,安慰阿沅,同样像是安慰自己:   “没关系,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至少未来,或许不再会有无数个辗转反侧夜里,不会再梦到,那个总是流着眼泪、永远只有八岁的小王子,哭着害怕面对,这浩瀚且残酷,人性险恶的广袤世界。   他终于把他赎回来了。   于是,竟又畅然一笑,也不管自己肩膀疼得不行,倒像是再受不住眼下这种沉重气氛,忽而掰住舒沅手臂,一本正经,不许她再偷偷躲在他怀里流眼泪,转而微微躬身,凑到她面前。   “……我是不是臭死了现在?”   他问。   舒沅:“……”   哪壶不开提哪壶,就不能让她多演几分钟偶像剧吗?   这个气氛破坏王!   要不是蒋父就在旁边,她能气到直接给他一拳。   “怎么不说话?”   然而蒋成还不罢休,像是非要讨一个答案——明明早有人给他换过衣服剃过胡子,还故意装作一副嫌弃模样,往她面前凑。   舒沅被他孩子气的摇晃逗得直笑。   “别闹了——你、人家看见以为你疯了!”   哪有这种惨兮兮“受害人”的?   她无奈。   可说归说,训归训,此时此刻,心却依然被失而复得的喜悦骤然填满,不知为何,看他那副故意讨自己笑的表情,亦骤而鼻头一酸。   又哭又笑间,轻轻捧住他那狼狈俊脸。   “行了,不嫌弃你。”   她说。   很轻很轻声的,红着眼圈,却笑着对他说:“……我只要看见你就很开心了,真的,你不用逗我笑。蒋成,我们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22 02:55:05~2020-06-23 05:5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emyBrucie 13瓶;众羊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处理完惨烈现场, 紧随其后赶来的医护人员,在确定在场的几名绑匪皆再无生命体征后,当即将蒋成等人送上救护车, 赶往医院。   而几乎与此同时。   新加坡中央医院, 某VIP看护病房内。   门悄然开了又关, 脚步声穿过长廊。   Richard推门进来时, 宣扬却照旧头也没抬,只兀自端坐在宣展病床边, 神情专注, 认真削着手中那颗去了一半外衣的红苹果。   他手稳且巧。   以至于果皮连续不断, 到最后一刀落定,堪堪好, 那皮扯松又回拢, 还是个原模原样的浑圆形状, 叫人忍不住满意端详片刻。   末了,又扭过头,毫不吝啬的将那只被剥了个精/光的苹果塞进侄子手里, 问他:“试试,甜吗?”   “……”   那话音亲切,仿佛早已忘了就在不久前,两人还曾一度撕破脸皮、反目到不愿与对方多说半句好话的地步。   宣展由是一时哑然。   看了看小叔, 又看一眼倚在门边、面色阴晴不定的父亲,察觉到气氛不对,也只胆怯地摇了摇头, 攥紧那苹果不说话。   “行吧。”   在这方面,反倒是宣扬坦然。   “叔友侄恭”的戏码演完,见身后人依旧迟迟没有动作,也不开腔喊话,索性先扭过头去,又笑道:“大哥,宣展从小怕我就算了,怎么你回来了,也一样站在那不说话?”   同样的场面,人物调换,似也曾发生在某个偌大书房。   Richard眉心微蹙。   却也只是一瞬迟疑,随即默不作声地低头扯了扯胸前领结,等到再抬头,方才审视打量的轻嘲神色早已消散不见,相反,倒挤出个一如往常温和笑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病床前。   “刚回来,还有点不在状态而已,”   他大方笑着,拍了拍弟弟肩膀。   “本来Zack一直没联系我,我还有点担心这边的情况。现在看,还好有你这个叔叔在,把他照顾得很好,我就放心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   对面既是老板也是“兄长”,宣扬面上依旧挂着微笑。   接过话茬,亦能对答如流:“而且大哥,这段时间你一直在杭州,可能还不知道,最近发生了挺多事的,我之后再慢慢跟你说吧。总之,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来,先坐,你们父子应该也很久没有好好聊聊天了。”   他满脸真挚。   说话间,还真起身给Richard让了个位置——也跟对方顺势拉开距离,自己坐到靠窗的另一侧床边,顺手给宣展捻了捻被子。   不知道的,或还真以为他俩亲如父子。   却难能注意到,他那浅金色长睫低垂,实则不过是趁机扫过腕间手表,心头暗自计算着时间罢了。   ——此刻已是傍晚六点整。   然而,不仅Richard提前“到场”,就连原定计划里,本该早已到此拘捕这对父子的警察也不见踪迹。他忍不住想,难道是A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可按理说也不可能啊。   毕竟他那剩下的几个同伙本就不成气候,又全都没有热武器在手。只要A能够一举解决掉其他三个人,把他们彻底灭口,最后供出是Richard买凶,目前又没有直接指向自己的疑点,舒沅也只是猜测,这件事八成能够按照他预想的轨迹,变作一桩豪门恶性报复案,为他的上位之路添砖加瓦。   退一万步讲,哪怕不判死刑,就算只是坐十年牢,只要没了Richard在总部镇场,要从废物“太子爷”手里把WR连哄带骗的拿走,还不是手到擒来?   一切本该都是那样水到渠成。   却不想,定定在旁打量他多时的Richard,偏偏恰时出声,似笑非笑的向他抛来句“玩笑话”:“Jones,你一直在看窗户外头,怎么,有什么特别好看的吗?”   “啊,没有,我之是——”   “还是你打心底里觉得我来得不巧,影响了你办事?”   Richard没有给他脱身机会。   却自顾自笑说:“毕竟,我猜,本来按你的计划,我现在应该已经因为涉嫌绑架,故意杀人,商业犯罪,在机场被警察直接逮捕,没机会坐在这跟你聊天吧?”   话音刚落。   宣扬脸色一僵,倏然抬头。原本就各自暗藏心事的两人,目光瞬时在半空交汇。   默然片刻。   即便他脸上仍竭力笑着,强撑云淡风轻表情,但被人占尽先机,解释的音量也不由低了八度,只咕哝着:“大哥,你想到哪去了?原来你也知道蒋成的事——我刚想给你说说这个。”   “那你说吧。”   Richard闻声,摊了摊手,一副善解人意模样,“我也希望是我想错了,你是我弟弟,怎么会害我?”   呵。   “……是啊,虽然最近因为那段录音,确实有很多人怀疑你有害他的动机,但是我是你弟弟,我们一直都是站在统一战线,我是绝不会怀疑你的,”宣扬惯会说场面话,当即表起忠心,“你放心,大哥,我已经安排了公关部的人手,帮你把这些不实的新闻全部截掉,相信法律之后一定能证明你的清白。”   “哦!难怪。”   Richard瞬间恍然大悟。   “我说我回来的路上,还看到最新的报道,说我做贼心虚,身为传媒大亨,搞什么‘一言堂’,利用自己手里的资源为个人开罪——这就是你的杰作,Jones,好一堂明褒暗贬的公关课,谁教你的?霍礼杰吗?”   宣扬心底一惊。   不禁暗忖对方究竟猜到了多少细节,一时不敢多话。   然而Richard依旧在引导他:   “没事,你还可以继续解释,我会听听,看里面还剩下多少真话。”   说着,Richard伸手,温柔轻抚病床上的少年绵软金发,他本也是严父,此刻却宛若对待一个乖巧宠物。   见身旁半天没有动静,复才抬头,转而温柔开导起另一位:   “想开点,Jones。其实换个方向,你还可以幻想,如果你的计划成功了,到时候我说再多也没用,不是吗?你就当跟我说了几句废话。”   “大哥,我听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那我就再直白点。”   “从录音,到Zack的车祸,再到阿秀儿子出事,你花了多少心思想拉我下马?连我跟阿秀之间、当年那点‘爱而不得’的关系都算了进去,给我营造出一个怨父、怨侣的形象,污蔑我为了给儿子报仇,顺便报复蒋霆威,策划了这场针对蒋成的绑架案……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Jones,当年我让Sue给你上中文课,教你中国人的‘大智若愚’、‘海纳百川’,你就是这么学的吗?你觉得她在天上,会不会对现在的你失望?”   Sue。   这是宣展母亲,聂秀的曾用名之一,也是在这个家里,除了生辰死忌,已然很久没有人提起过的陌生名姓。   以至于这字眼劈头盖脸砸来时,宣扬也忍不住先是一愣。   而后,仿佛是某种不由分说的诅咒,等他反应过来,毫不留情的“失望”两字,仿佛晴天霹雳,劈得他原本自持而冷静的虚伪面容,不受控制的因愤怒而涨红,霍地拍案而起。   “砰”一声。   仿佛与远处某声骇然枪响重合,而他浑然不觉。   “我也说过,Zack应该把阿秀当作自己的半个母亲,她们都是中国人,是……”   “你给我闭嘴!”   宣扬忍无可忍,失声怒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替她对我失望……‘爱而不得’……如果你对钟秀是爱而不得,那你对她又是什么?我可以忍受你对我永远像对外人,你随便怎么说我,不是我做的就不是我做的,你有本事拿出来证据——但你不要当着她的儿子说这种话,你说这些怎么对得起她这么多年对你的付出?!你到底是谁的丈夫!”   多可笑的爱而不得。   近二十年的相敬如宾,在生前折磨聂秀折磨得还不够吗?到她死后,为什么还要用这么轻慢、这么毫不在乎的语气否认她在那场婚姻里的位置?   眼泪夺眶而出。   他双眼被满腔恨意逼得通红。此刻,甚至早已没有什么WR,没有什么争权上位,没有明抢暗夺,只仿佛又回到数年前,他心爱的姑娘推门而入,还是那样年轻而温柔的模样,视线环视一圈,笑着对他说:“你就是宣扬?这些画很好看,都是你画的吗?”   【我叫聂秀,是个中国姑娘,嗯……双耳聂,你知道怎么写吗,来,我教你。】   【我当然很爱Richard。不过Jones,我们永远是朋友,等我成为Richard的妻子,我会劝他让你回新加坡去……没什么理由啊,因为你不想一辈子只做设计师,当然可以!你也是家族的一份子,为什么要把你“流放”呢?】   她是那样真诚而善良。   可他却连抓住那一晃而过的画面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生机和活力在她眼底平静凋零。   同样是看向他,三年前的聂秀,和Richard成婚近二十年的聂秀,是那么不一样。连嘴角的微笑弧度,也疏离得让人心寒。   直到那一刻,直到直面那一切,他才明白。   最能伤害一个女人的,甚至不是“不爱”,而是她曾以为自己得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爱,可却没人提醒,从始至终,她都不过是另一个人廉价的替代品。   活着有什么意义?   不过是不像“她”就会被抛弃,一辈子活在藩篱之内,无处喘息。   “如果你不爱她……从来都不,”宣扬喃喃说,“那你至少不要娶她,她过得很苦,她为什么那么年轻就走掉了,你难道不清楚吗?”   “就算你一意孤行,你做到了,可你能骗她三年,为什么不干脆骗她一辈子?为什么你总是什么都只为自己考虑!”   宣展蜷缩在病床一侧。   他既不敢挣脱开父亲温柔的“轻抚”,亦不敢当面附和叔父,只能左右摇摆着,默然听着小叔愤怒的叫喊。   母亲永远含悲带愁的眉眼却仿佛仍在眼前。   不过泪盈盈一眼,已逼得他双肩微抖,热泪滂沱。   ——在这三人间,唯一的“局外人”,从来只有Richard。   他冷冷旁观着两人动容神情。   好半晌,却竟忍俊不禁,终至于大笑出来!   “我还以为我犯了多大的错——行了,看看你们自己吧!Jones,你和Zack,你们看着那位舒小姐的时候,不也做着跟我一样的事吗?!”   大哥莫笑二哥,人类的劣根性从不在个别人身上例外。   哪怕他是错了,也由不得两个跟他流着一样血液,做着一样丑事的人,来指着鼻子痛骂。   “那怎么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把对一个女人的同情,加诸到另一个女人身上,你比我高尚吗?”   Richard话音淡淡,语带讽刺,两人皆是一怔。   宣扬更是刹那间满脸难堪。   刚要反驳,偏老天却如同算好,恰是时,窗外骤而传来一阵他“梦寐以求”警铃声——   来了!   他霍地站起。   瞬间顾不得和Richard再细究谁对谁错,快意登时充斥胸腔,仿佛胜者俾睨一无是处的战败方,扭过头,撑住窗框向下望去。   车灯闪烁,十来名警察聚集在医院门前,依次封锁各大出口,剩下两名,则压低警帽,匆匆顺着大门走进医院,目的地很是明确。   成功了。   他们会到这里来已是如他所料,如今看来,Richard中招已是铁板钉钉的事。   宣扬长舒一口气   调整好表情,正打算重新落座,静待警察到来。   然而还没动作,眼前情况突变!   “喂!你!”   他惊呼一声。   来不及阻拦,此前一直片语不发的宣展,已先他一步,摸过床头柜上、方才随手放下的水果刀,一把抵在颈边。   或许是人生第一次。   宣扬以一种,近乎逼迫的姿态直面父亲,措辞间忍不住哭音,却只是喃喃着:“够了,Daddy,再给小叔一次机会,好不好?”   宣扬一怔。   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被打同情牌的时候,更看不懂这对父子究竟是什么情况,反正火没烧到自己身上,他索性隔岸观火。   Richard说:“你要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   “从成年礼那次开始,我就跟你说过,未来这条路上,你和他只能活一个,我在的时候不帮你扫清障碍,我死了,你斗得过人家吗?”   “不,不一样。这件事之后,他只能做一个逃犯,他不可能再像以前……!”   宣展说着,忽而像是下定决心,猛地将刀尖往自己脖颈逼近半寸,冲宣扬低吼一声:“你还不快走!”   “什么意……”   “你还不清楚吗?!”   “从一开始,我爸爸已经算到了你和霍家的合作!成年礼之后,他就一直把我跟你隔开,你以为我为什么一开始想把舒叫来?除了想要避免伤亡,也是不希望我们闹到这种地步……你已经没有回头路走了,小叔!”   他说着,看向眼前神色波澜不惊的父亲,说不清是敬是恨。   只喃喃着:“你能想到的,爸爸也能想到,你能做得够狠,他更狠……你拿什么跟他玩……”   *   数分钟后。   接到线报、却意外扑了个空的警察们,匆匆离开那间一片狼藉的VIP病房。   大抵走得实在匆忙,以至于,他们竟都没注意到里头那对父子,格外诡异的神情。   只等四下皆静。   Richard点燃一根雪茄,吞云吐雾间,坐在病床边,淡淡道:“Zack,你太善良了,这种善良永远只会伤人伤己。”   宣展没说话。   孤零零流着眼泪,啃着手里那颗已经氧化发黄的苹果。   “你在同情他?”   “……我没有。”   “但你帮了他。”   不知为何,明明这不算重话,宣展的眼泪忽而流得更凶。   足缓了许久,才勉强能够挤出完整字句:“我只是想为自己赎罪……爸爸,小叔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你教我,你教我让舒和霍氏搭上线,是你跟我说,让我去赌场,又让我之前装作跟他起冲突,要我跟舒打电话暴露他,要我……”   要我为他的“堕落”,做最无意而刻意的煽风点火。   他哭着,不知是忏悔自己本该和父亲永远站在一边却动摇,还是在后悔,把对母亲发自内心同情……甚至是爱护的小叔,亲手推进了深渊。   可是终究没有后悔药了。   再也没有了,哪怕今天他帮忙脱身,错了就是错了,无论是法律抑或是蒋家人,都绝不会放过宣扬,四面楚歌,凄凉下场已经可以预见。   而他做的一切,不过是在为自己求一个徒劳的良心平安。   难道Richard不懂吗?   但这残酷的大人依旧不为所动,看他热泪长流。   好半晌,看着自家儿子那窝囊样,心头一阵感慨,才忍不住摇头叹息,借坡下驴,给他“脱罪”:   “你想得太多了。如果Jones没有这个心,你按我说的做多少,他也不会走到今天。”   “Zack,你是我的儿子,我以你为傲。可是这么多年,我难道没有教过你,没底线的善良,才是最大的恶?”   蠢货是没有资格站在金字塔尖的。   窗外,警灯闪烁声逐渐远去。   取而代之,是救护车鸣笛长响,伤者被匆匆抬下担架,在一众医护人员和亲属的簇拥下,依旧显得手忙脚乱。   或许是为了从这沉闷气氛中透口气,Richard亦不知何时站起身来,踱到窗边。   同样的位置,他向下望。   恰看见两张熟悉面孔从救护车上艰难下来——舒沅牢牢搀扶着身旁行动不便的蒋成,不时侧身为他擦汗,两人相携着,走得慢吞吞却稳当。   走了没多远,便骤然迎上一道雪白倩影。   “……!”   他视线定格于那背影,霎时间双瞳大震。   身后,宣展的喃喃自语,更尽数被他抛诸脑后——   大脑褪至一片空白。   “可是爸爸,你觉得我真的有管理一整间公司的能力吗?……小时候,妈妈常跟我说,他们中国人有句古话,‘要割禾就要先弯腰’,妄想不劳而获的人,永远不会有好下场。可我呢?我从念书到现在,从来没有试过哪怕经手出版一部书,我比不上小叔,也没有那种眼光,没有手腕,我最大的优点,可能只是流着你的血……从小到大,我只是按照您给我的计划活着,我常觉得,您需要的只是一个继承人,不是我。只要有这个名义,谁是我都可以,他们都可以替代我。如果——”   “够了。”   不知宣展说的哪句话触痛了他。   Richard忽而扬高声音,冷声呵斥:“不要再一嘴一个妈妈,说来说去还是那堆老话。”   “……”   “我也送给你一句中国人的话,叫‘妇人之仁,难成大器’,听懂了吗?你现在会流眼泪,如果你真的同情他,不害怕他跟你抢人,你会眼睁睁看着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Zack,你别告诉我你不懂。恶人有什么可怕的?狠毒可怕吗?——可怕的是伪善。”   说完这句。   他甚至没有再看对方讶然表情,没有半句安慰,便又匆匆扭过头去,紧张的看向窗下。   视线逡巡,左右寻找。   终于,他又看见那熟悉背影。   只是又迟来一步。   此刻,对方也已经找到了人群中,她同样在寻寻觅觅那位,毫不犹豫地伸手将人抱住。   他失神怔怔。   双手不自觉紧攥成拳,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隔多年仍无法介怀的场面,又一次在他面前上演。   而医院大楼下,钟秀似也有所反应,忽而后背一寒。   松开丈夫,视线猛地向上——   目光所及。   却只有飘出窗台的浅色窗纱,被微风掠得簌簌作响。   “秀,怎么了?”   丈夫问她。   而她沉默片刻。   到底只是轻轻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没有,可能是我看错了……走吧,阿成他们还在等着。”   她希望那只是幻觉。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结束新加坡事件。   第三卷结束以后,最关键的,就是国内那场官司了。   感谢在2020-06-23 05:50:53~2020-06-24 23:05: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众羊 20瓶;胖胖的团子 10瓶;4Xxxx_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蒋成遭绑, 背后牵扯出来的利益链条何等庞大可怖,在他得救后的数天内、各种层出不穷且千奇百怪的新闻中得以充分论证。   想来世人对所谓“豪门秘辛”的探索欲望从来不减。   更何况蒋家之富,实非寻常可比, 再加上宣扬被正式定为在逃嫌疑人后, WR的出面表态、致歉默认, 又进一步推波助澜, 将该次事件推到风口浪尖——天方的股价由是涨涨停停,日日有变。   蒋成顶着巨大压力, 是否能挽狂澜于末路, 一举一动, 都备受外界关注。   舒沅虽看不太懂那些个红红绿绿的股市大盘,但从某人宁可强撑伤势, 依旧天天在病房里开着不间断视频会议, 连吃饭间隙都在盯着电脑屏幕看, 不时眉头微蹙的神情,也看出来,这次的事件, 大抵确实导致了诸多超出控制的后果。   “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偏偏蒋成永远轻描淡写。   挤着时间,也不忘安慰她说:“之前原本就想过,我出了事,肯定会影响一批股民对天方的预期, 也让几个朋友提前做了‘准备’,只是没想到出了点错。”   出错?   彼时舒沅倚在病床边,才刚新起一页白纸, 在上头写写画画,誊写着申请国内延迟一周开庭的书面报表。   闻声,笔尖瞬间戳破纸面。   当即想也没想,忙抬头追问:“什么错——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嗯……”   某人撑住下巴,满脸凝重,一副唉声叹气病美人模样。   舒沅眼也不眨的盯着他看。   不想好半晌,却只听得对面低声咕哝了句:“就,没能预料到对面撕得比想象中快,WR跌那么恐怖。有点后悔竟然不记得提前授权、让方忍给我扫个几千万的货算不算?”   舒沅:“……”   你看我像信你吗。   什么怜香惜玉都是狗屁,她失笑间,猛一伸手拍他脑门,装作恶狠狠:“你再撒谎试试。”   要真是私人上这些个小事,他绝不至于忙成这样——别的不说,基本那点商业常识她还是懂的。   蒋成似也没料到,竟被她这么快识破。   但短暂一怔过后,也只蓦地一笑,拉过她手。   “阿沅,出息了,以后都能做生意了。”   说罢,也索性正色端坐,详细耐心,给她解释了一番近期股市波折:“其实归根结底,是我这边预估出了点失误,没有做二手准备。因为原本按照预期,有纪家和钟家帮忙,这件事本质上也就是置换利益,他帮我们分散有心人的注意力,等我们这边休养生息好,也会再用别的项目合作,来从这群熟人手里做股权回收,本来都是算好的。可没想到纪家那边突然因为内部争产闹分家,暂时冻结了纪司予手里的主控资金,我表哥那边,又和突然出手截胡的霍家闹得很不愉快——大概是我低估了霍礼杰和宣扬的交情。”   “霍礼杰?他不是在养病吗。”   “要真是就好了,”蒋成轻嘲道,“结果养病也不耽误他做事。现在看,他应该也没少在里面煽风点火,想看我们‘鹬蚌相争’,他来一个渔翁得利。”   “总之,就导致现在,我们其实还是有一个比较大的资金缺口。处理不好,对方持股超过百分之十,我们很有可能会要迎来新的第三大股东,也影响到现在公司内部的‘山头’。目前最好的办法,还是只有按原计划引入一股新的资金流,去代替纪家的角色。”   毕竟,如果让某些人趁机钻空子进入蒋氏的决策层,虽算不上什么致命打击,可以后会闹出什么乱子,还说不一定。   身为公司内的核心人物,又是这次风暴中央的关键,于公于私,他都必须穷极手段,抵制这种可能的出现。   舒沅听得半懂,却也基本抓住了话里的核心:   “也就是说,要一个大企业出手跟你们合作,收购股民手里剩下的散货,不让个别人拿到超过百分之十以上的大头股份,对吧?”   “基本就是这个意思。”   蒋成点头。   换了别人,他说到这也算够尽职尽责。   但面对的是舒沅,很多少与人说的难处也不必藏着掖着,于是他话音一顿,再开口时,复又无奈耸耸肩膀,“不过你知道的,阿沅。我和纪司予,本来就都算是上海那圈子里的异类——他可能比我好一点吧,还有个宋致宁跟他走得近,但我和那群人就确实没什么私交了。”   这点是显而易见的。   之前舒沅在成年礼上偶遇白倩瑶,对方也侧面证实了这一点:那就是生来自负如蒋成,与表面上装扮的风度翩翩、八面玲珑不同,实则相当不屑于和那群纨绔居多的二代圈子“同流合污”,自然也就忽视了同辈之间必要的一些私人社交。   于是,像这种又要钱多又要彼此信任的私下交易,反倒成为商场上单打独斗、无往而不利的某人,摆在面前最大难题。   “所以我最近才有点忙。”   说着,蒋成轻咳两声。还不忘给自己留了个台阶下:“但其实也没事,我已经打算动用我们私人的资——”   还没说完。   “等等。”   舒沅却突然摆手将他叫停。捏着下巴沉思半晌,抬头,问了他一句:“所以,这也算互利共赢,稳赚不赔的生意吧?之后还会有别的合作,对双方都有好处。”   “当然。”   “那我也有一个人选。”   蒋成听她突然提议,不由愣了愣。   反应过来,脑子里简单逡巡一遍自家阿沅那简单至极的社交圈,又不由有些失笑:“可是阿沅,如果你说是宣展,那肯定不行,他……”   他喉口微哽。   想起来自己还没找好时间,跟阿沅解释宣展、宣扬、Richard三者之间的关系,现在说“他爸那个老匹夫”好像有点突兀,不得不一时语塞。   反倒是舒沅比他先反应过来,飞快摇了摇头,否认道:“不是他,怎么可能会是他。”   她说:“我是在想另一个人。我觉得,他或许有可能——”   “……?”   两人目光相接。   舒沅其实也有些踌躇,迟疑间,还没来得及解释分明。忽的,身后房门却抢先一步被人推开,引去两人注意。   她回头一看。   原以为是到时间来换药的护士,意料之外,竟是此刻本该已经和蒋父一起回国的蒋母,面带憔悴,缓缓走进门来。   但那憔悴似也仅止一瞬。   “阿成,沅沅,怎么了,看见妈妈好像一点也不开心?”   舒沅几乎怀疑是自己看错。   因为下一秒,蒋母仿佛又与昔日无差,恢复少女般活力,叽叽喳喳的迎上前来,“你们爸爸非要急着回国!我放心不下你们,还想多待几天呢,就自己回来了,正好,来找你们聊聊天。”   这天的钟秀女士仿佛格外健谈。   非拉着俩年轻人不放,从二十年前的绑架案,聊到这次的“意外”,又从三年前的事,聊到催他们回国后“复婚”。   期间数个小时,连轮值的两个护士,都进来给蒋成换了三次伤药同吊瓶,可哪怕数次打断,竟也没止住她滔滔不绝思绪,反倒只有护士给她让路,听她说到兴起,便在门口等候。   一直这么熬到傍晚时分。   看蒋成脸色越来越显出“不堪其扰”前兆,就差没开口直接问自己今天抽什么疯,蒋母复才伸了个懒腰,感慨着“真是越老越多话”,径直起身,同他们告别离开。   舒沅将人送到门外。   不知为何,总觉得今天这氛围略显奇怪,于是也没忍住,又轻轻拉住蒋母的手,“妈妈,你心情不好吗?我总感觉你不太开心,而且一直在问以前的事,是发生什么了吗?”   “没有,我只是感慨很多。”   蒋母却笑着摇摇头,“其实这段时间我也想了很多,过去的事,现在的事,但有些事总下定不了决心。今天跟你们聊了聊,看见你们经历这么多,以后一定会更好,妈妈才放心了。”   “……放心?”   “嗯。”   蒋母似没注意到她话里讶然。独独视线落低,拍着舒沅手背。   沉默许久,又低声呢喃着,宛若自问自答:“看见你们好,我心里才安定。就想着这么多年了,确实该做点什么了……我这个当妈的,总不能一直长不大,是不是?我不可能一直什么都不说的。”   好怪。   舒沅忍不住想,可又说不上来具体到底是哪怪……或许是经历了儿子的生死一线,蒋母真的真正成熟了?   一直到把人送到走廊处,又一路嘀嘀咕咕走回来,她依旧满头雾水,想不明白。   唯一能跟她聊聊的也就只有蒋成。   无奈,她才刚要开口,结果视线不经意扫过病房进门处那半人高储物柜,却忽而一愣。   ——储物柜顶,向来空无一物,简单整洁,此刻却不知何时,多了一件格格不入的点缀。   远看像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磁铁。   然而,摸到手里的瞬间,看向那“磁铁”侧面,刻着她姓名首字母的熟悉字迹。   毫无疑问,这正是之前绑架案里丢失的、存着她最关键证据材料的银色USB。   也是警方搜遍所有证物、依然因死无对证、无法为她找回的——   突然间。   像是意识到什么,舒沅悚然一惊。   扔下一句“蒋成,我出去一下!”瞬间推门而出,向外追出好远。   只可惜,到底是反应太迟。   等她回过神来开始寻找,VIP病房走廊早已空无一人。甚至好不容易听见响动,也不过是角落里,一辆被弃置的医护推车边,失去意识的男护士酣睡连连。   好在没有生命危险。   她看着,却只有沉默,忍不住攥紧右拳。   那已染上她体温的银色USB,自掌心默默传来硌人手感,不住提醒着她,自己接受了一份来自作恶者的无端善意。   可恶行怎能如此轻易抹消?   行差踏错第一步,就注定无法回头。   故而,她的同情注定只有一秒。   一秒过后,空旷的走廊里,终究响起坚定电话嘟声。   ——“你好,孙警官,我是舒沅。”   *   而彼时。   尚且对此一无所知的钟秀,也才刚心事重重地走到停车场,准备坐车离开。   她本就心情不佳,结果才刚一坐定,便嗅到车厢内一股挥之不去的烟草气,登时眉心微蹙。   虽不过这么一点熹微表情。   然而,偏又不巧被刚从旁边吸烟区回来、甚至比她还要后脚上车的司机余光瞥到,对方本就心虚,愈发面露紧张。   说到底还是害怕得罪老板娘。   以至于她还没开口过问,驾驶座上,已经抢先解释起来:“对不起,对不起蒋太,刚才您上去时间比较久,我就下车抽了会儿烟,我担保,也就十、十五分钟吧,时间很短,而且就在旁边,连钥匙都不用拔的……我只是没想到,刚好您就下楼了,实在不好意思,我、我现在打开窗户给您透透气。”   其实也不怪他如履薄冰。   只因钟秀是临时杀了个回马枪返回新加坡,就连他这个司机也是临时调来,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那司机唯恐给她留下个坏印象,以后前途不妙。   钟秀听他道歉诚恳,也没再刁难。   当即摆摆手,“没事,下次记得不要轻易走开就行。”   说完,复又点向导航。   “地址我之前给过你了吧?可以走了。”   那之后,便是从中央医院到位于巴克山上的Asimont别墅、约莫一小时的车程。   可怜那担惊受怕的小司机为了弥补之前过错,几乎全程都在没话找话,努力缓解尴尬气氛。   而钟秀却始终心不在焉。   途中,挂掉舒沅打来、通知她宣扬疑似出现的电话后,便索性一直看向窗外,若不是包里的手机一直锲而不舍震个不停,她几乎全程都在走神。   但垂眼一看,也无外乎是Richard发来的短信,几次问询她的情况——从昨天开始,他就对她这次十年难得一见、主动邀约的见面显得异常高兴,想必已然做了大费周章的准备,只怕她又临时变卦。   钟秀无言片刻。   刚回复完一句“很快就到”,驾驶座上,总停不住嘴的司机又开始嘀嘀咕咕,重启新的话题:“说起来,太太,您是不是从医院带了不少东西回来?真是对不起,我当时回来得太晚了,没能帮您提一下。”   “嗯?”   “或者我现在停车整理一下?”司机没瞧见到她意外表情,仍自己小声咕哝着,“是不是放太多了呢?刚才进了别墅区之后,后备箱灯突然闪了好几下,我怀疑东西比较多,加上您可能力气不够大没有盖紧……”   不对劲!   钟秀眼神微动。   某种警觉猜想瞬间袭上心间,她随即回头,探身便从后车窗向外望去。   可夜色已深,远处实在看不太清切,似乎也辨别不出有何异常。   或许是自己多想了?怎么可能这么巧合?   她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庆幸抑或遗憾。可还未及松口气,忽而,路边一道依稀可辨、艰难爬起的身影轮廓,猛然惊得她瞳孔微缩!   她不由紧捂住嘴。   “太太?”   驾驶座上,司机忙不迭回头看她,似被她突然的举动惊到,“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应该没放什么东西。”   钟秀下意识把这话题敷衍过去。   忍住声音微抖,竭力平静好半天过后,才又回复道:“可能是车故障了,你到时候去公司报修吧”   说罢,便强逼自己收回不住后看的目光,再无言语。   只等这辆貌不惊人的黑色大奔,在Asimont别墅区中最为年代久远、亦最为奢华的一栋豪宅前停稳,瞧见专程等在大门前、亦同样不住向这头打量的Richard,她复才整理好表情,施施然下车,走上前去。   “阿秀!”   “Richard,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了。”   不像在外人面前,永远保持那副疏离温文的面孔。   Richard一见她便笑,湛蓝双眸弯作浅色月牙,简单寒暄过后,便很是顺手地接过她手里提包,一边引她进门,一边细心问着:“用过晚餐了吗?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让厨师马上去准备。”   钟秀默然,瞄了眼他那热切表情。   顿了顿,婉拒道:“我不是很饿。”   “可你一点东西都不吃吗?我记得你以前晚餐不吃就会胃痛。”   “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这样。”   Richard依旧笑着,嘴上也是恍然大悟的体谅了解。   然而,他显然同样掩不住失望,再开口时,嘴角弧度微僵,“我本来还专门把斯科特从美国调回来了——斯科特你还记得吧?就是以前我们上学的时候,食堂里专门做肉酱意大利面的那个厨师。刚毕业那年,你经常说很怀念他那种不怎么正宗、但‘很有意思’的味道,后来我就专门请他做了家庭厨师……只可惜再之后,到今天,我们已经很久都没私下聚过,也就只有我一个人‘享受’了。”   他说着,又忍不住面露怀恋,对两人的回忆如数家珍。   然而钟秀只是简单“嗯”了一声,并没太多表示。   倒是视线随意在别墅大厅内逡巡一圈,又顺手指了指楼上,“去书房聊吧?或者会客厅也行,这里仆人太多了,我有点不自在。”   “当然可以,那去书房吧。”   她的建议在Richard这,一向都被照单全收。说完,甚至立刻背手向管家打了个手势,示意让别墅内二十来个仆人都先行回避,复才亲自带着钟秀上楼。   “阿秀,小心脚底下——楼梯有点滑,来,我扶你吧。”   “……”   如若有第三人在旁,或许便能毫无阻碍的发现,他那点当局者迷的病态,如同溺水者贪婪空气。   上楼梯时,他又指着两幅放在最明显处的画框,装作不经意与她搭话。   “对了,你看,陈文希的画,这个你肯定没买到过,还是我专门飞去新西兰拍下的。还有这个、这个也是你之前上学的时候老拉着我去看的,海伦·贝兰,她画的油画肖像,你一直说最欣赏她——我儿子Zack就很喜欢画这些东西,不过我都没让他碰过,他画不好。”   “是吗,但不试试怎么知道?”钟秀反问,“之前我在拍卖会上看过他,他很喜欢画画。画的是他母亲,也还算栩栩如生的。”   “……”   听她毫无介怀的提起聂秀,Richard的表情显然有些难堪。   然而也只是一瞬而过。   很快,他又恢复如常,试图与她朋友般并肩聊天,无奈道:“但他毕竟是我的儿子,当个画家……”   “很不像样?”   “也不算,画家也有走进上流圈的嘛。我只是觉得那有些浪费他的出身,”Richard说,“如果他欣赏那些画家,尽管花钱支持就可以了,或者当做业余爱好。但是要纯粹做一个画家,阿秀,你知道,我们做大人的,是很难支持这种没底气的梦想的。”   “你还是像以前那么理性。”   “不,阿秀,我这只是从过来人的角度,不希望他走错路——”   “有什么区别吗?Richard,有时候你理性得有点无情,但其实说到底,就是不想让他顶着你的姓,给你丢脸而已。”   Richard被她说得有些讷讷无言。   好在交谈间,两人已然走到书房前。进门后的落座空隙,正好弥补了尴尬的沉默,不至于冷场太久。   最后,还是Richard忍不住先发问。   有些小心翼翼,又有些隐约期盼的,轻声道:“阿秀,你这次突然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没有,我只是觉得难得来一趟新加坡,应该和老同学见见。”   钟秀以退为进,温情了没有五秒。   又问:“你呢,有没有什么话跟我说?”   “我?”   “对啊,”钟秀笑着,眼底情意却冷,一双自然天成桃花眼,意味清冷分明,“这些年我们很少见面,但我们都很清楚,有些话不当面说,肯定说不明白。今天见到了,你有话说吗?”   这话瞬间戳到了Richard的痛处。   他登时眼眶微红,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只扶额沉默许久。   开口时,声音已极嘶哑:“是啊。我很后悔,当年毕业之后,我没有第一时间向你家里说明情况,就忙着处理家族的事情,一直到你直接拒绝我的求婚,我才意识到,很多事都变了,我们再也不是那时候,那时候最好的、最好的朋友,我们……我很后悔没有当面告诉你,其实我不是忽视你,我只是……”   “我不是在说这个。”   钟秀忽的打断他。   “Richard,如果是这件事,我记得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跟霆威结婚,不是因为你忽视我,你来的不够及时,纯粹就是因为我爱上了他而已,我们不要纠结这个问题了好吗?如果你对我有多痴情,现在也不会有妻有子,外面还有太多说不清楚的男女关系。我们都是明白人,说这些没有意义。”   “不、不,那些人都只是……”   “好了,够了。”   钟秀眉头紧蹙,猛一挥手,“还要我再说明白一点吗?我现在是在问你二十年前的事,Richard,李立文、还有那些绑匪,还有你对我儿子做的事——我问你,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二十年了,你从来没有反省过,反而还在故技重施?!”   故技重施。   这个字眼很是敏感,说的显然不仅是二十年前的陈年旧案,而是直指近来新加坡最大的绑架风波。   Richard毅然摇头。   “阿秀,为什么还要问这么久远的事,二十年了,连案件追诉期都过了。至于你说的‘故技重施’,我也可以明确告诉你,这次的事不是我干的。”   “……”   “你不信我,难道连警方也不信吗,你家人的证词也不信吗?我没记错的话,是舒小姐的证词明明白白写了,她亲耳听见,绑匪说了Jones的名字,后面查到的所有物证,逻辑链,全部都跟我无关,我才是受害者,差点被他陷害,你为什么反而来怀疑我?”   Richard早已料到眼前的局面,也早想好全部的说法,顺畅无比地背了一遍腹稿。   然而,于他而言,唯一想象不到的,或许也只有眼前,钟秀似被他言之凿凿的自证气到发笑,那副毫无遮掩的嘲讽神情。   他甚至怀疑那不是自己认识的钟秀。   怎么可能呢?他认识的阿秀,虽然娇蛮任性,无理取闹,时常奇言怪语,但她同样天真娇憨,有着被世界所保护、温柔和善的底气,永远怀揣着一颗愿意主动相信他人的无垢心灵。所以二十年前,自己不过扮演着帮助者的角色伸出援手,她怎么会怀疑到自己头上,是谁在背后乱说话?   冲天恨意,一瞬间在他胸腔横冲直撞。   Richard几乎咬牙切齿:“是不是蒋霆威又在污蔑我?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二十年前是,现在他也不放过我!阿秀,可你怎么能信他不信我?当年是谁为了蒋成四处奔走,给你们联系李立文,之后那么多年,蒋成过生日,我哪一年亏待过,我如果想害他,我不心虚吗?!我拿他当我的亲生儿子,就像我也跟我的儿子说,要把你当做半个母亲!”   急怒攻心。   他很快绕过阻隔两人的红木书桌,径直起身走到钟秀身旁。微微躬身,便一把猛地扶住她肩膀,将她纳于不容抗拒的阴影之下。   然而,明明是那样强硬的姿态。   他却只是近乎恳求的低声道:“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的孩子,阿秀,不管我在做什么,保护你的感受永远都很重要,这一点——”   【啪】。   这一点,在我心里永远是第一位。   他的脸偏向一侧。   许久不曾转回,直至隐约红印浮现,而他怔怔抚上那刺痛感传来的位置,这才惊觉,原来那些没说完的肺腑之言,不过瞬间就能化作尘土,甚至不值得她垂怜的一眼。   钟秀冷冷看他,两道纤细柳眉微微蹙起。   “二十年前,他们跟我说是你,我不信,二十年后,几乎一模一样的事上演,你又扮演了一模一样的角色,你现在告诉我,你无辜?”   “……”   “那宣扬呢,宣扬在里面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你的提线木偶?——你把他,和你的亲儿子,都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拿他们对聂秀的感情当引子,用李立文做饵,不仅害了我的儿子,让我的丈夫以身犯险,也让我当女儿看待的儿媳流干眼泪,你觉得我是什么想法?你现在跟我说,你在保护我的感受,好,真好,Richard,你说这句话不脸红吗?”   他默然无言。   在外人面前,所有尖锐而锋利的棱角,在面对着钟秀时,都一瞬间化作毫无攻击力的沉默。   他甚至忘记了怎样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   捂住半边火辣辣的脸颊,传来的不是刺痛,而是利落而清脆,在耳边不断传来的耳光声。   他该怎么才能让她不要那么失望?   不再装成朋友的身份,哪怕坦诚那么一次,他鼓足勇气,蹲得更低,几乎在她面前半跪下来,用尽平生最诚恳也最温柔的语气:“阿秀,你听我说,不要生气,好不好?我是爱你,真的。只是这并不影响,我很清楚自己是一个商人,是一个家族的主导,我有我该做的事……但我真的考虑了你的感受,你相信我,好不好?”   “娶了聂女士也是爱我的一部分吗?”   “她根本不算什么,为什么总是提她,我只是在说我们的事。”   Richard没有注意到,钟秀忽而望向书柜后方,若有所思的眼神。   只想也不想便回答着,复述自己的心里话:“如果不是因为像你,她不可能嫁给我,这是她的幸运,你明白吗?我不懂她为什么还跟所有的人说她不开心,她得到的还不够吗……那些本来都应该是属于你的。”   无论是孩子。   当家主母的位置。   所有来自外界的关注。   一切的一切,都该是为这个“阿秀”准备的。   他极痛苦的喃喃着:“我和Jones不一样。他只会是爱一个没用的死人,但对我来说,那只不过是碎了一块镜子而已,和我家里撕烂一幅画,丢了一只猫没有区别,为什么还要得寸进尺要求更多?如果她真的委屈,可以选择净身出户马上离婚,可她没有,阿秀,这意味着什么还不够清楚吗?为什么你们只同情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反过来指责给了她一切的我?”   他想起那个女人永远怯生生的眼神,永远盛满仰慕,却不敢言说的畏惧,瞬间无来由的一阵厌烦。   有什么好可怜的?   他只记得自己有多讨厌她鸠占鹊巢,却永远学不会任性,讨厌明明要她做“公主”,她却永远像个抬不起头的灰姑娘,太不争气,就连生下来的孩子也那么窝囊,比不上蒋成,就好像他永远都输给蒋霆威那样。   钟秀静静看着他那纠结而怨怼的表情。   忽而,她说:“你有没有想过,她不走,可能不是因为她爱钱,仅仅是因为她爱你呢?”   Richard一怔。   爱……我?   【Richard,早上好啊,你看,今天天气真好,要不要一起去花园走走,晒晒太阳?】   【你最近也太辛苦了,看——我给你熬的鸡汤,你闻闻,香不香?啊、没什么,我、我第一次用砂锅,所以有点烫伤了。】   【Richard,你有想好给我们的孩子取什么名字了吗?我想了很多了!这样吧,英文名给你取,我取中文名好不好?宣焕、宣展、宣桀、宣……你别光看我呀,你也想想,到时候宝宝长大了,我会告诉他,爸爸妈妈特别疼他,连想名字都想了好久,好久。】   她微笑时红着脸的模样,她笨拙的藏住五指创可贴、慌张毕露的模样,她坐在草藤躺椅上,摇摇晃晃、咬着笔尖想名字的模样。   一切仿佛都已经过去很多年,也仿佛就在昨天。   他以为自己触手可及,就像如今,真正的“阿秀”就在面前,他只需要紧拽住、紧紧拽住,不要放手——   而后。   这个阿秀问她:“你现在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   漂亮而圆润的杏眼,淡淡远山眉,有些小塌的鼻梁……   “啪。”   迎面而来,又一巴掌。   然而这次力度轻不可闻,几乎只是从他脸上拂过。钟秀什么都没有说,但所有的,她能说的,该说的话,早已尽在不言中。   只离开前,她最后问了句:“其实这么多年,Richard,你是不是一直忘了,我姓钟?”   *   钟家风雨百年,黑白通吃,穷则变,通则醒,方保数代相传,代代昌隆。   很多事,钟秀不是不会,只是不愿意做到那一步,不愿意相信人性本恶罢了。   但尽管如此。   原本,谁也都不该忽视,作为一个母亲,一位妻子,她对蒋家,对那些孩子们,有着怎样不计回报的付出与深爱。   “Richard,我们走到这一步,我很失望。”   一片死寂间。   钟秀平静的视线绕过昔日的老同学,最后的最后,定格于书架背后的角落,那隐约颤抖的脏污衣角。   而后起身,装作视而不见。   头也不回,不需远送,而一步一步,离开这充斥着绝望与无用懊悔的房间。   ……   回程的路上一片静谧。   她索性闭目养神,只让司机随意放首歌来听,不知不觉间,思绪却早已飘远。   飘到很远很远。   甚至仿佛回到很多年前的毕业典礼上,她还是长发及肩的亚洲姑娘,黑头发,红嘴唇,在人群中昂首挺胸,看着台上那个可憎的笨蛋,作势挥舞拳头吓他。   她在台下跃跃欲试,他在台上憋不住笑场,然而,还是按部就班,故作正经的念着手里那薄薄几页、却注满中文拼音的发言稿。   【刚才说了这么多。其实临近毕业,我还想要感谢一个人——那就是我多次合作的钟秀同学……感谢她多次无私的“捐助”,帮助我更加顺利的完成学业,当然,如果不出意外,这会是我们一辈子的秘密,我们都承诺了绝不外传。】   以及。   【以及,有一句话我藏了很久,一直想要送给她,那就是——尽管她一直告诉我,在她最爱的《百年孤独》里,作者曾以最无情的笔触告知她‘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着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烟云’,她不会相信爱情,但,我还是想说,虽然她因为一点小事就流眼泪的样子很傻,但,其实也很可爱。】   在万人大礼堂,在高朋满座的盛会之上。   自诩为享受万千瞩目,旭日东升的骄阳,不在意世人眼光,恣意纵洒。   他对她说。   【毕业快乐,阿秀。】   而她闭上眼。   只因为,即便在缓缓流淌的音乐声里。   她依然能听见从车后方向传来那一声刺耳枪响,瞬间引爆了四面住宅区的惊呼阵阵,也惹来司机大惊小怪的一下急刹,猛地向后看去。   司机战战兢兢发问:“蒋太,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车厢内无人回应。   独她唇边衔着一根将燃未燃的苏烟,不知从哪摸出的火机,大抵许多年没用过,连摁几下,也只冒出一点可怜火星。   “蒋、蒋太?”   “听到了。”   她终于点燃烟。   那一秒,仿佛再忍受不住,猛一下深深啜吸。   继而姿态娴熟地,吐出个晃悠悠烟圈。   司机看得有些呆愣。   直到钟秀冷不防瞪他一眼,一扫之前的好脾性,厉声斥道:“知道最近局势乱,我们难道还敢去凑热闹?这种事有警察处理就行了。”   他这才陡然惊醒,忙不迭应是,回过头去,再不敢多话。   四下沉默里,音乐却仍在放着。   尚未唱完的曲调,宛若歌者喃喃自语般的倾诉:   “So go,   My little one,   I will sing a song until I know.   ...   Someone waits for you,   Through the blossoms and the flowers,   He will find you.”   一颗眼泪从她眼眶落下。   滑过她姣好面容,滴落在衣襟,又被漫不经心地揩去。   而后,伴着飘出窗外的烟圈,消散于浓墨般的夜色里。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出现BGM:Days and Moons——Elsa kopf   至此,第三卷完。   感谢在2020-06-24 23:05:30~2020-06-26 03:2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胖胖的团子、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初懿 10瓶;君雨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Richard在家中遭袭、中枪身亡的消息传到舒沅耳中时, 已是次日下午。   当天,几乎新加坡本地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都在紧锣密鼓跟进该次事件, 宣展所在的中央医院, 当晚因此被围得水泄不通, 不得不启动紧急应对方案, 仍旧于事无补。   更有甚者,不知从哪拿到警署方面的内部材料, 确认同样饮弹自杀而死的袭击者, 正是此前蒋成遭绑案中的在逃幕后元凶——WR前任副董Jones.Steven, 消息一出,愈发引爆全城热议, 彻夜不止。   可原本舒沅还不太敢相信。   只觉得事发突然, 或许存在误传的可能性——一直到从负责绑架案收尾工作的孙警官那得到肯定答复后, 复才足足怔了好半晌。   回过神来,抬头看向眼前显然比他平静太多的蒋成,不由一时无言。   “……要打个电话给宣展问问吗?”   蒋成问。   还以为他对宣展成见颇深, 这会儿倒开始善解人意起来,没耍小孩子脾气。   舒沅闻声,又是沉思许久。   末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答应。   “还是不了。”   “你怕我生气?没事,我知道你只是把他当弟弟看。”   “不是。”   蒋成:……?   他在外接键盘上敲打不止的手指蓦地一顿。   原来不是怕他生气。   白感动了T_T。   只可惜舒沅完全没会意到他的失落。兀自轻轻摩挲着下巴,喃喃着:“就是觉得……不用。他们家的事情, 也轮不到我去管。”   她说:“而且,如果事情的真相就像你昨晚告诉我的那样,宣展也不无辜——在这件事上,我永远没法去关心一个伤害过你的人,蒋成。”   哪怕自己也不是毫无恻隐之心,昔年同舟共济的照顾也从来不假。   但错了就是错了,她只是个很普通的人,偏袒护短,听不进去也学不来那些个豪门里不得已的勾心斗角,但至少知道,不该为了泛滥的同情心,去浪费身边人的理解和共情。   换句话说,她也不是不愿意善良,只是,不想踩着蒋成的伤痛去善良罢了。   舒沅两手撑住脸。   坐在病床边,兀自冷静了好半天。   结果冷不丁抬头一看,蒋成却不知何时,早已放下这段时日仿佛黏在他手上的平板电脑,也放下工作,静静的,也不知道瞧了她多久。   “噗嗤”一声。   她笑出声来:“蒋成,你看你——”   怎么变得这么傻兮兮的?   她胸腔闷笑,来不及嘲笑某人疑似微红的眼圈,却先一步,被他倾身而来的拥抱搂进怀里。   与平常不同,这次他抱的不紧。   不过一个舒服亦温柔的姿势,近似于依偎,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缱绻,下巴轻轻抵在她颈边。   “你呀……”   她失笑间,还是伸手回抱。   起初倒真只觉得好笑,觉得这太不符合蒋成那张扬又霸道的性格,活似给他转了个性,暴君变作小情郎。   可笑声在喉口轻飘飘晃过去一圈,却连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好笑变作无端的心疼,手指轻抚过他缠满绷带的背后。   “全世界,我当然最关心你。”   她轻轻说,甚至不需要他问:“有什么好特别惊讶的呀?上次在香港,我不就说了吗,我们之间,和其它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知道。”   “那你还这样,”她打趣,“你该不会是知道我有点外貌协会,故意装西子捧心吧?”   “……”   她笑,故作一本正经:“不过老天爷就是偏爱你——你看你做这种表情也好看,气死人了。”   “那当然。”   “……蒋成,你真的好不怕羞。”   谁能想到,看起来最不可一世,永远万事万物尽在囊中的蒋少,其实却是个最没安全感的小屁孩呢?   舒沅有些憋不住笑。   可又回头想想自己高中时代,甚至是整个青葱时光里,蒋成许多次嘴硬心软、犹如昂首阔步向前,却不忘背手向她伸来的倔强,她曾责怪过,也对自己怒其不争,可不知为何,或许是连她自己也已经长大许多,现在再想起,自以为百炼钢般坚硬心脏,却忽而软成一滩春江温水。   爱会成就彼此成为更好的自己吗?   从前她不知道,但现在,或许已经有了答案。   她轻轻拍了拍他后脑勺。   没头没尾的,忽而抛出一句:   “那,等你头发长长了,更帅了,我们去结婚吧,蒋成。”   话音刚落。   蒋成显然一愣。   整个身体瞬间僵硬,下意识发出个疑惑音节:“哈?”   “我说我们去结婚,不对,复婚。”   舒沅只得耐心补充:“主要是,不拿了那本复婚证,我怕你老哭——到底你是女生我是女生啊?”   哭?   他终于回过味来,开始死鸭子嘴硬:“我没哭!”   男子汉大丈夫,那能叫哭吗,那叫感动的泪水,叫……等等,结婚?   重点似乎歪了。   舒沅“哦”了一声。   “你没哭啊?那可能是我看错了。要不然先别结了?让我再潇洒两年——”   “……”   室内忽而安静了五秒。   一顿过后。   她仿佛突然找到了久违的乐子,被他骤然紧张到收紧手臂、又一时哑然到不知从何反驳的情态逗笑,捂住肚子趴在他肩膀上,忍不住大笑出声。   蒋成被她笑得耳根都泛红。   也任她笑。   不知有多少复杂且不可外说的心理活动波涛汹涌,总之到最后,到底不过挤出一句别别扭扭的:“结吧,”他低声说,“阿沅,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有多好?”   “……至少,就……别人的满分只有‘十分’,我、我会努力给你‘一百分’。”   照抄标准答案的某人如是说。   似乎唯恐她不答应,又侧头亲亲她的脸颊,宛若孩提时向心爱的小姑娘示好,一股子小心翼翼的提醒和亲昵——当然,他那时候只知道把小姑娘推到地上弄哭、对主动示好的小姑娘恶声恶气,被蒋母提着耳朵教训也学不乖,这还实属初学第一次。   还好,即便他总对全世界轻慢相待,他的“小姑娘”,依旧在很久很久之后来到,一切都不迟。   “打完官司,就回去结婚。”   他恍如通了七窍,掰手指般一一细数:   “我们办婚礼,买十件、不,二十件婚纱任你挑,昭告世界,放热气球,把沿江所有LED打上我们的名字,开流水宴,开三天三夜也没关系,把所有老老小小的亲戚,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人都请来——”   噫!   舒沅想象了一下那局面,的确挥金如土,气派豪阔,但,这就是直男的示爱方式吗?   她满脸黑线,不由吐槽了句:“老公,真的好土。”   “……”   “但,也蛮可爱就是了。”   她笑:“感觉你会很幸福的样子。”   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甚至不是因为婚礼有多大,想象中的婚纱有多漂亮,只是因为,他原来不曾说过,却早早在心里无数次描绘了婚礼的样子。   试问哪个女孩,没有与心爱的人共度余生的梦想。只是曾经她以为,自己的梦想之一,永远不可能再实现。   却好在。   这一路风雨相随,朝暮同往,蒋成,他依然还似当年模样,从未改变。   *   四日后,舒沅等人启程回国,开始最后筹备名誉侵权案官司。   但这次,送完比蒋成更加病恹恹的蒋母回到家,她却并没有先去找顾雁,领回被寄养多日的橙子,而是先陪同蒋成回到昔日别墅内,爬到三楼,来了一通彻彻底底的翻箱倒柜。   蒋成蹲在她身边。   看不懂她到底在找些什么,让找钟点工也不行,只能时不时在旁搭把手帮忙。   “阿沅,你到底在找什么?”   “找……一个或许能帮忙你解决资金漏洞的东西。”   舒沅头也不抬的回答。   虽然按照蒋成的说法,Richard已死,WR元气大伤,市面上真正与蒋家争抢侵占大头股份的对手已然不复存在。   但是,于同样在此次事件中根基受损的天方而言,能在短时间内寻找到可靠的合作对象,无疑也才是某种程度上性价比最高的选项。   毕竟,明白人都能看出来,蒋父这次撒手不管,彻底放大权给蒋成,也正是希望他能尽快独当一面、扛下风波余震,借机考量自己之后“退位”的打算——   这天,从中午一直找到黄昏时分。   到最后,都不知道左拆又搬了多少抽屉,终于,伴着一声惊呼,舒沅蓦地眼前一亮,着急探手,伸向自己首饰间储物盒最底一层。   “找到了!”   她手里,赫然握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翡翠玉佩,正面刻着小篆“礼”字,背后则是小楷“信”,哪怕多年不曾“面世”,也影响不了那表面润泽盈光,内行如蒋成,不过随手摸到手中把玩半晌,已知这玉绝非凡品。   而且,还不是自己送的。   “这是哪来的?”   他侧头问舒沅。   两人都是一样的“灰头土脸”,不过精神气显然不同——他酸溜溜,对面美滋滋,完全不晓得他的吃味。   至于舒沅,早就打定主意,如果能成功,也算给他一个惊喜。   于是,只站起身来,丢下句“等会儿说”,便跑到楼下卧室,关好房门。   她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抱着侥幸的心态试一试,沉思片刻,拨通了手机里早年存好的某个号码——   嘟声只有一下。   她还在打着腹稿,对面已倏然接起这电话,还不等她开口,便宛若气急败坏般,低声咕哝了句:“顾雁!你还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渣、渣男语录?   “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吗。”   ……哦,果然还是傲娇小陈。   舒沅有些哭笑不得,不忍提醒,但介于场面尴尬,还是只得明说:“那个,我是舒沅……但这个号码确实是之前顾雁给我的,还好,你回香港以后还在用。”   八成是只有顾雁会打这个电话号码才留下的吧?心机小孩。   陈怀信:“……”   弟弟在对面大概呛了一下,咳得惊天动地。足缓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问:“舒沅姐,有什么事吗?”   ……   两人由是有了一段短暂而分明的交谈。   如果是单单帮自己,舒沅相信对面绝不会犹豫,但是蒋家不同——她或他,其实都很清楚昔日蒋陈两家,在商场上的诸多龃龉。   虽然蒋家并非直接导致陈家覆灭的元凶,但她对陈怀信此刻的想法一无所知,末了,也只得委婉表明来意过后,又轻声说:   “对不起,怀信,我没有给你任何压力的意思。因为无论对你还是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个没有强制性的建议,玉佩我早该还给你——”   话音未尽。   “不,对我来说,无论你说什么,这份恩情,我一定会还。”   陈怀信在电话那头,却平静而坚定的打断她。   顿了顿,又补充:“舒沅姐,以前的我,确实对这些事讳莫如深。但从我自己去接触这一切开始,我走到那个位置,就不会再是从前那个,凡事只会怪别人的小孩子。”   在舒沅所不知道的人生那头。   陈怀信,曾经那个老成持重,心事更是深沉无比的少年,或许早已经历了远比这一言两语更残酷的磨砺。   那是属于他和顾雁的故事了。   此时此刻,这少年只是笑笑,坦言:“而且,这也不是什么亏本买卖。如果说要我们跟WR争,目前来看或许争不过。但只是搭手帮个忙,扫一批股民手里的散货,当然不是问题。”   如此周到且滴水不漏。   他说的话,很大程度上稀释了舒沅心里惴惴不安的愧疚,一时之间,聊天的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   “那我之后亲自去一趟香港,把玉佩送还给你好吗?”   “不用那么麻烦,顾雁过两天会来,橙子一直在家里吧?如果方便的话,舒沅姐,你去接橙子的时候,把玉佩装在盒子里交给她就好,她会转交给我的。”   他倒是对顾雁家里的情况一清二楚。   舒沅笑了笑。   没点破他的“别有用心”,只点头说好,再温柔寒暄几句,便准备挂断电话,去把好消息说给蒋成——   “那,就先……”   “等等。”   她的“再见”已然近在喉口,登时一愣。   害怕再生变故,对面临时变卦,忙又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之前听说舒沅姐,你马上有一场官司要打。”   “啊……是。”   所以是要问案件细节吗?   舒沅在脑子里粗略理了一通,想着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一时有些纠结。   却不想,对面完全没有往下问的意思。   陈怀信只是问了她一句莫名其妙的:“舒沅姐,你知不知道这世界上最有用的武器是什么?”   舒沅讷讷:“……权力?”   财富?   亲情友情爱情?   再不行,美色?   她不懂他问这话的用意,一时之间有些懵。   对面却笑起,答了她更莫名其妙的一句:“不,是善良。”   “谢谢你当年什么都不问,就愿意伸出援手,对你来说,那也许只是很平常的一次选择,但对我和顾雁来说,那是指向完全不同人生道路的岔路口。”   从前他不懂,如今,到了感恩的时候。   于是,也只有平和却真挚的一句:“遥祝你成功。”   老天爷总会愿意为世人证明。   善良从不廉价,温柔历久弥坚。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完结倒计时啦。   抱歉因为身体不太舒服,断断续续睡了一天,来迟了TAT。   P.S.全文四卷标题,均出自苏轼诗,《和子由渑池怀旧》。原诗写为:“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上人困蹇驴嘶。”第四卷为化用,末句改为【阑珊尽处共枕眠】,是拙笔小改。大家、特别是还在念初高中的小姐妹萌如果以后背诗遇到,不要弄混了~   感谢在2020-06-26 03:28:46~2020-06-27 22:36: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燕燕燕燕、MIKKO 10瓶;陌*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2019年6月28日。   距离开庭庭审还有最后四天。   由于WR上海分部所下辖的独立法务部, 此前在代为保管相关证据方面过分失职,险些造成数据全部丢失、无法找回,舒沅借机向新加坡总部提出申请, 要求法务独立。   换在平常, 这样的类似申请的确很难通过。   但WR现下群龙无首, 宣展难以主持大局, 内部争权人心惶惶,却显然无暇再与她争辩细节, 遂匆忙将她申请通过便罢, 彻底撒手不管。   整个过程中, 值得一提的,或许只有宣展那不是时候的几次突然来电。   舒沅确实看见, 但一次也没有接起, 思来想去, 只回了封不痛不痒的邮件,愿他早日走出阴霾,专心学习。   疏离之外, 很难再有半点昔日温情。   宣展大概也清楚她的言下之意。   最后回来的邮件,只有简简单单一句:   【舒,代我和蒋先生说句对不起,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你能原谅我们。】   原谅?   他还是太年轻, 以为道歉真能重如千金,偿还一个人所有罪名。   舒沅没再回复。   不仅因为无言,也因为几乎在申请通过回执抵达国内的同时, 蒋成很快派出了蒋家内聘、上海业内最为强势的律师团队经手该案,务必抓紧最后时间,开始紧锣密鼓的接洽手续。   她要忙的事实在还有很多,无怪,转瞬便把有关宣展的事尽数忘在脑后——   “蒋成,你困吗?”   “不困。但你要是困了,我可以陪你先睡。”   又是一夜到天明。   重新整理材料的过程实在繁杂不已,舒沅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亦不敢随便放过任何一段手续,时间紧迫,只得一夜复一夜的熬,连着两个通宵没有睡觉,也非得全部文件过目一遍。   蒋成没说过她什么,就在旁边静静陪着她熬,有时她看她的材料,他过他的报表,书房里纸页簌簌作响,跟考场上比谁卷子翻得更快似的,着实叫人忍俊不禁。   这么算下来,整个家里大概只有橙子最安逸,早早趴在狗窝里,睡得香甜无比。   舒沅想着,笑笑叹了口气。   眼前的字体仿若都接连发花,脑子里更是晕晕沉沉得厉害。想着或许是年纪到了,再不能像十七八岁时那么熬着,不由又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   她径直绕过书桌。   走到依旧精力充沛、文件翻得个顶个快的某人身边,探头瞧了一眼他手里那些个弯弯曲曲红绿折线图。   “怀信跟你们开始谈合作了吗?”   她问。   说话间,或许是疲累所致,倒悄然从背后将人抱住。   眼睛半眯未眯,脑袋斜斜倚靠着他的,难得有了些许小女儿娇态。   “嗯,他帮我们填了一批资金漏洞,作为交换,我们把之前旗下另一家食品公司的香港地区代售权给了他,等过段时间再公布。”   蒋成如实同她交代。   说话间,放下文件,又一手扣住她手臂,背手拍了拍她脑袋。   “——是不是累了?”他问,“阿沅,那你先去睡吧,已经快三点了。这边还有一点收尾的工作,我看完也过来陪你,嗯?”   “……”   舒沅是真困了,靠在他肩膀上,不知不觉眯眯眼假寐,好半天也没说话。   等到真迷迷糊糊睁开眼,也忘了他刚才到底说了些什么。   只来得及咕哝句“最近真的好容易困”,便被他笑着“赶走”。起身摸过手机,准备先回卧室躺个两小时再说。   “那我——”   却还没等摁亮屏幕,设定闹钟。   舒沅揉揉眼睛,看向那锁屏界面上明晃晃十来个未接来电,入目皆是的陌生号码,下意识“咦”了一声。   她原本以为还是新加坡那群穷追不舍的记者。可等再细看,又确实一个个都是些上海本地电话,从一点到三点,最近一个,甚至恰在五分钟前。   只是她做起事来一向不喜欢老盯着手机看,又次次静音,这才拖到这时候方发现不对劲。   可这个时候,谁会打这么多电话来?   她虽有些迷惑,也没当大事。只冲同样抬眼看来的蒋成打了个手势,便没多想地踱步离开书房,径直回了个电话给最近的未接号码。   “喂,你好?”   她问。   对面不过“嘟”声一响。   很快将电话接起不说,甚至抢在她简单寒暄过后,打算先问明身份之前,直接以那熟悉的纤细嗓音自报家门:“你终于接电话了。是我,舒沅。”   ……?   对面问:“最近有时间吗?明天……不对,已经是今天了,看能不能一起出来吃顿饭。”   是叶文倩。   听出对面是谁,舒沅的脸色瞬间沉下三分。   几乎想也没想,她嘴上已经抢先一步,冷冰冰拒绝:“抱歉,如果知道是你,叶小姐,我就不会接电话了。”   “……”   “而且我也没听说过,开庭前还有需要原告约被告吃饭的,我沾不起这个光,没时间。”   她说完便准备挂电话。   对面静默一瞬,却似已早一步预料到她意图,低声喊了句:“等等,你听我说。”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我的意思是,舒沅,你可以把这顿饭当做某种意义上的庭前调解,我们之间有很多误会,包括这次的官司,只要很多话当面说清了,我们可以考虑撤诉——”   什么叫“考虑撤诉”?   这场官司难道成为了威胁自己的手段筹码吗?她觉得她会因为怕输所以答应去吃饭,去调解,早干嘛去了?   舒沅只觉好笑。   笑话一多,甚至一时反倒不知从哪笑起,只从胸腔莫名闷出一股无名鬼火,四下乱窜,烧得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到最后,却也只极平静的,回以对面一句:   “如果只是一顿饭就能把误会解释清楚,那叶文倩,你不至于十年了,每逢见面,就得拼命把我钉在耻辱柱上,跟我说你的妹妹十七岁死了有多可怜,多惨,说我这个好朋友有多不地道——当年我们讲不清,现在老话重提,闹上法庭,更不可能讲得清,就不要再私下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我也不想跟你闹上法庭。”   “哦,叶小姐,你的意思是我拿了把刀逼在你脖子上,要你把这些事对号入座,联合一大批我的同学,逼着他们“被迫”配合你?”   “不!我有我的苦衷,我——”   我什么?   对面如同一管哑炮,在最关键时刻忽而哑火,缄默不语。   至于舒沅,或许也只有一再深呼吸,最后和她强调:   “我再说一遍,我不怕跟你打官司,叶文倩。我也很清楚,这场官司对你们而言,只是用来攻击我的武器,是发动网络舆论的动员书——现在Richard走了,你们是不是失去了最大的动力?所以你现在会说了:对,你是被人利用,是WR的某些人配合所谓的幕后黑手做了手脚,你们也只是将计就计,打算把我绑出来做靶子,坐收渔翁之利——你们真的好无辜,好茫然吗?”   事实上,在绑架案结束之后,她和蒋成就多次对这一段时间来的风起云涌做了多维度的复盘。   他们不是傻子,如果说把这场突如其来的官司作为“开始”和“结束”,那么其背后,必然也会有幕后黑手所认定的“价值”。   事实上,虽然当局者迷,可等一切过去回头看,甚至不难推断,按照Richard原本的计划,或许正是在等宣扬下位,给宣展“稳固江山”之后,再借用这场官司的败诉,给蒋成继续套下一个校园暴力黑手的角色,以打击天方的外界形象,进一步扫荡股市,以蒋氏为垫脚石,进军大陆市场。   如此一来,无论是突然被黑掉格式化的邮箱,频频出事的法务部,说是“宣总”指挥,却一直把宣扬蒙在鼓里的说辞,抑或是在新加坡“失而复得”的Usb,仿佛一切都有了解释。   Richard唯一没有算到的,或许只有宣扬,这枚放在明面上的棋子,并没有那么聪明,反而意气用事,在最后的时刻,为自己拿回了最关键且无法复盘的证据。   宣扬是个真小人。   Richard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而叶文倩,以及那些趋炎附势,不知道自己是被利用、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同学们——   “无论是你,还是陈威他们,不是一直都觉得你们没有做错吗?所以,是谁利用了你们,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或许还应该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毕竟,WR出事,自顾不暇,给你们个别人的好处,应该也没时间追回了吧?”   舒沅笑问。   脸上的表情却还冰寒刺骨。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迟了,从你们又一次跳出来,在帖子里,网络上的各个角落叫嚣,要向我讨个所谓的说法,跟我说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开始,就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我,你们是不会收敛的,只要我一天不死,你们就觉得我这个活着的人有罪。”   “不是这样的……”   叶文倩在电话那头长长叹了口气。   蓦地,却又话音一转,忽而向她提起:“我要结婚了,舒沅。”   “所以呢?要我恭喜你吗。”   “我只是觉得这不是对簿公堂的好时候,或许我们应该暂时和解——”   “得了吧,什么叫不是好时候?是你们原本算好我的所有证据都会在开庭前找不回来,觉得我空口无凭才是好时候,现在局势不如你们想象,就是坏时候了?”   “你……!”   叶文倩被她说中心事。   讷讷片刻,一时也有些不知从哪反驳,电话那头终于不再粉饰太平般的宁静,陈威等人的声音喧然而起,似隐隐听得在喊——   “把电话给我!我来跟她说。”   “开什么玩笑,本来她写书不就是从我们身上取材吗,现在闹成这样,记者天天来我公司找人!”   “就是啊!我们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太得理不饶人了吧!这还读过书的人!”   “大不了就告!怕她呀?莹莹,别哭了,我就不信我们这么多人的证据还比不过她一个人,文华死了总是事实吧!”   舒沅静静听着。   也听到叶文倩在那头的训斥、怒其不争般的低语,依旧杂乱无章的讨论。   看。   他们这些人,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而是觉得自己永远站在道德高峰之上的一群人。   是觉得“一个巴掌拍不响”、“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看她也不无辜”的理中客,也是“你如果一点错也没有为什么害死一条人命”的无责任七嘴八舌。   十年了。   这世界最好笑的事,原来是“无辜”的孩子长大了,依然觉得自己“无辜”。   舒沅于是也笑。   她不知道对面那么吵,那么多人的声音倾盖而下,有几个人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可她依旧说着。   说给故人,也说给自己。   ——“我只知道,对我来说,这更像是一场迟到了十年的审判,不仅是叶文华,更加是我,我需要这场审判的结果。如果法律证明我无罪,我想请你们所有人,为当年的事,向我说一句对不……”   对不起。   她没能说完,取而代之,是“滴”的一声,电话在她耳边忽的挂断。   只剩下不断重复的嘟声。   以及蒋成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轻而又轻,的一个拥抱。   他说:“我们会赢的。”   不是“你会赢”。   是,我们会赢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27 22:36:40~2020-06-28 22:31: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沉酣 10瓶;1122的桥东南西北 3瓶;普朗克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官司开庭那天, 舒沅其实起得很早。   明明前一天也熬到半夜两点多,结果她还是五点就醒来摸下床。刚一出门,便发现橙子不知何时窝在门口。一见她走出房间, 便跑到她脚边一个劲地撒欢。   “好了好了。”   舒沅忙蹲下身, 冲它做了个“嘘”的手势。   一边给自家狗子顺毛, 复又把它搂到怀里玩牵手游戏, 低声笑哄着:“小声点,不要吵到哥——吵到爸爸了, 里面还睡着呢, 知不知道?”   橙子:“汪、汪汪!”   舒沅:“……”   橙汁:“汪汪汪汪汪!——”   够了够了。   不愧是“橙子”, 真是一脉相承的直男。   舒沅瞬间捂住它嘴,无奈的回头看了眼。   见蒋成尚在熟睡中, 依旧雷打不动的侧身姿势, 这才长叹口气, 满脸黑线的把自家小土狗抱走。   等到某人终于舍得起床,她已经领着橙子在别墅区周围晨跑了一圈回家。   没事人似的,一边随手擦拭着满额汗意, 一边在玄关换下运动鞋,又如往常般,照旧问他句:“今早上吃什么?”   “都可以。”   “那三明治吧?正好昨天买的吐司还没吃完。”   “行。”   老夫老妻的对话。   言谈间,蒋成伸手接过她手中水瓶。   舒沅腾出手, 复又弯腰抱起橙子,亲昵地蹭了蹭它一身软乎乎短毛,好半晌, 才舍得把它放回独属于它那片花园小天地里,奔来奔去,不知又追着哪只小虫小蚁跑开。   一来二去,或许是最近忧思过多,眼看着就要熬到“拨开云雾”的时候,她连看狗的眼神都莫名掺了三分唏嘘兼慈爱。   蒋成见状,一边帮忙泡着牛奶麦片,不由也跟着回头看了眼——   嗯,只用一眼,就确认:还是和平常一样的傻土狗,没区别。   除了名字里间杂着阿沅对自己舍不下的爱意以外,橙子这孩子,大概也就只剩下嚎起来格外响、咬充电线和撕沙发格外行……这些个拿不出手的“小优点”了。   蒋成心底一阵默然。   至于舒沅,当然还不知道他想法,只兀自忙活一阵,从厨房端出两块三明治。刚放上桌,侧头一看,便见他这般眉心微蹙,不知联想到哪去的忧愁模样,莫名好笑。   也因此,才把三明治对半切开、递到人面前,她又忍不住笑着伸手敲了敲他脑门。   “想什么呢?”   蒋成:“……阿沅,我们要不给橙子改个名字吧?”   “干嘛突然要改它名字?”   舒沅正打算点开手机上的证词稿文件,最后默念背诵。听他这不明不白一句,登时满脸疑惑,径直抬头看来。   但话虽如此。   看看狗,看看人,想起自己当时取名的初衷,她忽又有些心虚,声音悄然低了八度:“而且叫橙子不是很可爱吗?你看你名字里也有一个成字。”   “也是。”   蒋成点点头。   还没等舒沅松口气,他却又话音一转:   “但是吧……”   “但是什么?”   蒋成作深沉状。   凝重沉思片刻,忽而冒出来一句:“我怎么总觉得它越养越像地主家的傻儿子了?不应该啊。”   舒沅:“……”   不是,那你说这是为什么?   还不准子承父业了?   她心中腹诽,明面上倒还照顾着某人的自尊,没把大实话全说出口来。   只顿了顿,叹口气,又笑问:“那你觉得叫什么好?”   “小圆怎么样?”   舒沅喉口一哽。   差点被三明治呛到,这次是直接就给气笑了。   直至连咳数声,复才缓过劲来接腔:“敢情就你不能傻,我傻了没关系是吧?”   “我说的是圆圆的那个圆。”   “那我说的还是甜橙那个橙呢。”   “……”   两人由这话题“针尖对麦芒”,一时间四目相对。   不知何时,却皆都憋着股笑意,很快,伴着一阵开怀大笑,这话题倒心照不宣揭过,不再多提,亦顺其自然,默默便绕到两人真正忧心的官司上去。   末了。   “……其实也不用太紧张,阿沅。”   蒋成一边给她的吐司涂抹果酱,顿了顿,复又一边低语安慰着:“今天有顾律师在,他经验够丰富。我也会一直在法庭上旁听——这不是你一个人上战场,调整好心态,比什么都重要。至于证据的事,在精不在多,能把有限的材料用到实处就好,新加坡的事,不要再想了。”   说到底,他其实很明白,这次回来的时间太过匆忙,材料整理加上复原,用起来着实不够。舒沅看起来轻松,实际上也比谁都清楚,在新加坡弄丢那些材料,加上原本WR法务部借口文件格式化而不愿归还的证据,都一再给己方情况雪上加霜。   偏偏法庭又是最要讲证据的地方,空口无凭最居弱势——她绝不想看到对面洋洋得意的面孔,可嘴上说归嘴上说,又确实为证据的事心里没底。   所以,才会不安到压根睡不着觉。大清早便爬起来,脑子里来来回回,大抵都是数天前那通电话里,止不住的喊话和叫嚣。   餐桌上,由是沉默片刻。   好半天过去,她才开口,忍不住眉心紧蹙。   “我甚至有点想再回学校一趟,看看能不能请到别的老师……可朱老师都不愿意帮忙,请其他人就更为难了。”   “他不是给了一个错题本吗?也算他的心意了。”   “……是啊。”   越是不想输,越是神经紧绷。   连早背好的陈述词也在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她手中瓷勺漫不经心搅动着面前那杯麦片,愈发无言。   蒋成侧过头,瞄了眼她那不知不觉又变得愈发凝重面色,半晌,却也只轻而又轻地,拍了拍她手背。   “别想了。说不定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他说:“我现在老觉得,这世界上很多事都是运气守恒的,按这么算,阿沅,以后还有很多很多好运等着你,不急在一天两天。”   舒沅:“……你明明是在说我以前很倒霉吧?”   “这么容易被听出来吗。”   他被她气鼓鼓的脸逗笑,放下手中咬了大半的三明治,又装模作样地掰起手指和她算,“不过还好,你想想,我就属于和你相反那类型,年轻时候可得意,现在反过来,就得给老婆做牛做马——”   “谁让你做牛做马了。”   “举个例子嘛。这样想,我们俩中和一下,不是就十全十美了,论运气,论能力,怎么都差不到哪去。”   蒋成握住她的手。   “咱们少说也活七十岁。不管这场官司结局怎么样,是一次成功,还是一次不行上诉,两次不行再上诉,只要你不满意,我们就一直打下去,我们有的是时间、运气、精力和他们耗,所以,该担心的是他们才对,知不知道?”   “……”   就那一秒。   舒沅敢说,但凡是女子,但凡曾相知,哪怕和蒋成相熟程度如自己,也会忍不住被他那分外温柔的语气蛊惑。   恍惚间,才终于意识到,自个儿心底那萦绕不休的慌乱迟疑,或许瞒得住别人,却一定瞒不住坐在餐桌上、相识十年的对方。所以,或许这么一早上,真真假假的“胡言乱语”,也不过只是他没借口也找理由的抛砖引玉,为这一秒,真心的一句罢了。   他知道她能懂,如她知道他多努力在表达。   哑然间,不知是笑还是揉揉眼睛。   说起来,他好像还不知道——她确实有开心的事要告诉他。   *   2019年7月1日,上午十点。   法官就位,原告、被告及其余相关人员进场,核对具体当事人身份后,当场宣布开庭。   随后书记员起立:“现在宣布法庭纪律……”   那一条一条,舒沅却半句没听进去。   观众席上,唯见她这天一身白裙,默默坐在左侧坐席第一排,身旁是西装革履,面色静穆的蒋成。而两座之隔的右侧坐席一二排,赫然便是个个口罩帽子裹得严实的老同学们,一个两个,显然都来的不是很情愿,为此时不时要探头看看四周,观察观众里是否有借机混进的记者。   其间,倒唯有叶文倩身板挺直。   黑色纱裙,黑发及腰,面容紧绷。   一眼看去,那一白一黑,一黑一白,恍若某种并不分明的界限。   是上天旨意,或无言默契,指向为数不多,真正等待着这次“审判”结果的受刑人。   在审判长的问询下,双方当事人均表示不申请回避。随即进入法庭调查阶段。   审判长环视四周,声音清朗:“所谓法庭调查,其重点即双方当事人争议之焦点,双方当事人,均有责任根据自身提出的主张向法庭提供证据,如要反驳对方,亦应公开说明理由。下面,首先请原告针对被告,一一陈述您方起诉事实及诉讼请求。”   话音刚落,原告方律师当即起立,铺陈诉状。   “原告系叶文倩女士,及被告方高中时期,城南中学57班共27名当事人。被告系《Fight myself》原书作者及相关改编电影主要责任编剧,舒沅女士。事发于2019年5月15日晚21点左右,以被告电影改编内容被相关方恶意披露为开始,豆瓣、微博、百度贴吧等网站,先后发布数篇直指2008-2009年左右,城南中学存在校园霸凌的文章。其中,不乏“书里写的就是现实,那个班里的人恶臭至极”、“有没有人知道内幕,建议人肉那批同学”等等相关网友发言,至此,我当事人才终于对舒沅女士长达十年间,引导恶意诽谤、试图舆论定罪、死不悔改并侮人名誉的行为忍无可忍,并就舒沅女士在个人出版书籍中发表极具煽动性文字,且试图在电影改编过程中进一步污名化昔日同学的所作所为提出诉讼。   在《Fight myself》一书中,仅做摘取,我们就收集到了近三万字未经核实、且指向性较为明显的文字。如【他们年轻的灵魂无知无觉,在我四周张牙舞爪的狂笑,这个说,丑陋又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不配活在世上,另一个说,读书读书读死书,活该一辈子都是下等人。就因为他们高傲至极,敢于明晃晃在老师眼皮底下抽烟,在无人处接吻,于是这成了某种‘政治正确’,许多年后,当我回忆起我的同学,或许也只能想起他们青色的眼圈,发红的嘴唇,晕开的口红,和洗手间里肆无忌惮的耳光,推搡,我蜷缩在角落里,水珠沿着发梢往下掉,我看着那滴水破碎开。】   【我被关在器材室,窗户透进的日光,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外头的动物们以我的狼狈洋洋自得,我恨自己不能失聪,即便捂住耳朵——‘阿威,’我仍然听见他们说,‘你们觉得秦升什么时候会来?他是不是恋丑啊,放着顾晚不要,要她?’】   【有一天,聂颖突然对我说,你活着就活着,能不能不要非来恶心人,我问她,我恶心到她哪里了?瞬间,那种熟悉的怪笑又充斥在教室里。我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答案,很显然,那笑声和审视就是回答。】   【后来,谢曼婷跟我说,有时候错的可能不是你,但是你要学会接受,如果你能把一切当做玩笑话,事情不就过去了吗?我想她的意思或许是,是我的正经和‘不解风情’让事情越变越糟。我应该在他们觉得我不应该喜欢秦升的时候就放弃,应该在蛋糕砸到我的脸上时比耶,应该在卷子被人撕碎时也跟着踩上一脚碎屑,可我的自尊让我做不到,所以,我被人讨厌了。】   【那天我看见她从高楼上一跃而下,跌成一个扭曲的姿势。旁观者如聚散离合的蜂群,循着血腥味来,带着猎奇的心,流着从众的眼泪。那一刻,我本该也跟着流泪,无边的恐惧却突然在我心里爆发。唯一不同的是,我很清楚,我恐惧并流泪的并不是她的死,而是害怕她死了,愤怒将对我爆发。我想象着顾晚揪住我的头发,她的好友,一张张我熟悉却也陌生的脸庞,审视着我肥胖的身躯,怪笑着,嘲讽我是否因不费吹灰之力害死了另一个人——而那个人的人生,本该比我更光辉耀眼,一想到,只是一秒,在空阔的教室里,我便突然感到无法呼吸,我再也握不住那支改变我人生的笔。哪怕我知道,只要我填下答题卡,我将永远离开这座城市,飞得更高更远,可只要那幻想的场景仍存在于我脑海中,我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动力,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哭泣爆发而影响到同考场的其他同学前,捂着眼睛跑出去。】   【很多年过去了。但我仍然“恬不知耻”的认为,那个班里,几乎所有的参与者,旁观者,沉默者,都欠我一句道歉。】   ……   诸如以上此类种种,在文学性的表述之下,无论是化名还是经历,包括当年轰动一时的城南高三女生高考跳楼案,“城南中学2009届高考失利,文科状元种子选手交白卷”事件,实际上都直指我当事人及其班级所有同学。作者以此牟利,却极大程度上忽视了对我当事人名誉的消极影响,更勿论这些文字,同时存在极为强烈的主观性及先入为主的倾向。近期,我方也展开了充分的调查和实地取证,证据昭彰,当年的第三方,无论是学校官方,还是授课老师,同届同学,无一人证实存在确切的校园欺凌,更多的人,只对当年叶文华同学的跳楼案、及舒沅女士的咄咄逼人印象颇深。由此可见,被告仅凭个人的主观臆断,的确存在虚构事实伪造弱势,并恶意毁谤我当事人名誉的行为。不仅如此,被告还将此书籍版权高价贩售,在剧本改编过程中,纵容并暗示剧方其过往经历,套用其中,存在进一步误导社会公众的导向。   至今为此,经由豆瓣和微博、贴吧等各大途径,消息大规模散布,已经对原告方的现实生活产生及其恶劣的影响,甚至对原告方父母亲人的身体状况,及其名下商业经营活动的企业形象,都产生了极大损害,致使相关方经营业绩下降,名誉受损。不仅如此,被告在书中对原告使用的诸多如“拉帮结派”、“小团体遍地跑”、“校园强权”等明显贬损性语言,也极易使对号入座的大众对其母校产生误解,其行为显然缺乏基本同理心和社会道德的驱使,而是仅顾一己之私,从个人的喜好利益出发,伤害了绝大多数相关者的名誉和权益。归根结底,令我当事人最为气愤的,其实也正是名校毕业,甚至曾获得入围詹姆斯·泰特·布莱克纪念奖传记部门荣誉的被告,自知在青少年群体中有一定知名度,文字具有相当传播性,却毫无谨慎言行、考究事实的自觉,也不在事情发生后做任何补救的顽固态度。拒绝调解,蔑视法律,蔑视人性,令人发指。   为此,我方提出以下诉讼请求:一、被告必须停止侵权,并终止相关书籍的再版行为,同时对书籍版权不再予以任何影视化改编;二、被告应连续一周,在豆瓣及微博首页公开发表致歉声明,以消除其行为对我当事人的不良影响;三、被告应赔偿原告因其侵权行为而造成的经济损失约500万元;四、承担本案的诉讼费用。”   语毕,原告律师向法官颔首,微微鞠躬示意。   至于舒沅,由一开始的惊怒、沉默回忆,到无尽平静,到拉过身旁人不住发颤、欲要起身发作般右手手臂,其实也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   人性不外乎如此,没什么可苛责的。   说学校不愿意出面,无外乎是知道校领导最是担心名誉受损,被冠上个纵容校园暴力的罪名;   说老师避而不谈,也不过是知道各科老师避之不及的态度,唯恐惹祸上身的自保本能;   至于说班级同学无人作证就更可笑了。   就算要说,也只能说,抱团的人从始至终都会抱团。   而她这边,却因为蒋成是她法律上的前夫,证词效力低,且碍于舆论,她不愿让他出庭作证;一开始答应出庭作证的陆尧,后来也考虑到新加坡事件爆发,国内媒体对该案的关注度瞬间陡升,从而婉拒出庭,陷入苦境罢了。   方方面面种种,大家都各有苦衷,他们就是知道,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可是——   舒沅默默握紧身边人的手。   十指相扣。   她什么话也没说,深呼吸过后,转而看向己方的顾律师。   同时,审判长亦冲被告方摆手示意。   “下面由被告进行答辩。”   “——谢谢审判长。”   闻言,顾益华律师登时起身,向审判长及各审判员方向微微鞠躬。   一纸诉状铺开,字字血泪。   *   “原告诉称,自2019年5月15日晚21点左右开始,揭露某电影IP背后现实故事的文章经由豆瓣、百度贴吧、微博等社交软件披露于公众面前,被告凭主观臆断,虚构事实伪造弱势,存在恶意诽谤行为,在书中公开发表诋毁原告及其家人名誉的不实言论,严重侵害了原告的名誉权,并给相关方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损失,构成侵权。   据此,原告提出了500万元的巨额赔偿,并要求被告公开发表致歉。但被告认为,原告的全部诉讼请求,实为建立在无视事实、杜撰事实基础上,对我当事人——昔日校园暴力的直接受害者,其公民权利的进一步践踏和人格污蔑,对此,我方完全不能接受。   下面,我就将分以下几点,详述原告方的行为之恶劣,用心之险恶:   一、主体错漏,刻意模糊责任。   需要明确的是,被告实际不是原告所述侵权后果的直接责任人。当日的发帖者,经向警方求证、向相关电信公司调取IP地址,可知,实为新加坡某地一网络工作室在背后主导。而我当事人在其好友告知情况之前,对此一无所知。经截图留证,观察豆瓣高楼内诸多网友发言,可以明显看出人为操控的痕迹。   事实上,真正令该匿名帖“风生水起”的,正是原告里诸多同学主动跳出认领身份的行为,其中,直指个人隐私并向被告喊话挑衅的截图,我们都已经作为证据向法庭提交。令人震惊的是,当时毫无畏惧、很乐意与人分享陈年往事的同学们,此刻成了原告席上义愤填膺的受害者。这是我与我当事人都想不明白的,还望对方律师之后为我们解答。   第二、忽略事实,否认真实事件。   即原告刚才在诉状中所引用的,被告在书中所提及的诸多叙事性文字。原告认为其属“主观臆断,虚构事实”,否认当年校园暴力行为的真实性,然而,从被告所提供的邮箱日记与通信,明显可知,从2007年9月入学,至2009年6月毕业,三年间,校园暴力的阴影实际上与她如影随形。原告所主张被告的所谓侵权言论,本质上,反而是受害者的一种心理回馈和反刍,她所论述的,也正是当年所发生的事实。   我们虽无法倒流时间,但,无论是现下所收集到,2008年5月,在百度上海城南中学吧发布的“57班比丑帖”、2008年7月,“说说你们在学校里最看不惯哪类人”、“年级第一什么时候能换个人?文科班没美女了吗”等等发言,包括被告提供当年错题集本、课本,上面凌乱恶意的涂鸦,其实不难发现,当年被告必然是遭到了一定欺凌的,而这个“度”,显然已经超出了同龄学生平常小打小闹的程度。希望法官能够将这一情况考虑在内。   三、污蔑恶意,跳脱客观条件。   原告主张被告在撰写其书时,存在刻意引导对号入座的恶意心态,并在影视化改编中纵容该倾向的出现和持续发酵。这明显是原告对被告的先入为主认定。被告并无造成原告名誉及经济损失的心理故意。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Fight myself》原著本身,就带有一定的传记文学性质,这一点是文学体裁上不可忽视的重中之重。毕竟,所谓传记,不写经历写什么呢?若以原告的逻辑推论,是否老舍,巴金,诸多著名文学家在传记中披露的人性之恶都为主观故意“带节奏”?在客观事实存在的基础上,我当事人所写到的一切经历并无不妥。所谓的指向性,也是在上面所说,帖子曝光、尤其是诸位同学认领身份后才显得异常突出。至于原著本身,无论是地名、人名、甚至一些必要的上海地标,都做了艺术化的处理,足见,她本人其实并无恶意披露昔日同学隐私的恶意。   其次,还有一点需要纳入考虑,那就是被告本身的文字版权问题——在签约WR出版集团旗下的版权经纪公司之后,她作为一独立自然人,已不能随意决定其归属,而是必须考虑公司方面的利益。其中,包括合同签订,改编方向等,实际上都受公司制约。据了解,所谓的“纵容”,更多是被迫接受,在上级领导制造噱头的引导下,被告反而是一再反对的一方,并质疑该改编方向有可能导致隐私泄露,很显然,她对问题已有先见之明,更不可能存在所谓的主观恶意。   由此可见,原告方就其个人及父母名下产业因此事件受影响,名誉受损,企业信誉力下降,便索偿500万元人民币的行为,与实际情况并无因果联系,更无法成立。至于所谓侵犯名誉权的行为,被告认为,无论是在行文篆书,抑或版权改编的过程中,被告行为并无任何违法之处,更无主观恶意,无臆断造假,侵权诽谤,相反,内容属实,客观正肯,并不符合“侵害名誉权”的各个构成要件。由此,被告认为,其行为实际不构成对原告名誉权的侵害,更未直接给原告带来任何经济损失。因此,还请贵院依法驳回其诉讼请求,也维护被告作为普通公民,理应享有正当言论自由的权力。”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1-2更,明早来看吧~   以及,虽然答应了评论区姐妹一章把法庭写完,但是后面质证环节写的有点点不满意,所以还是截开了(鞠躬orz)。   P. S. 因为格不是法学生,个别术语和流程参考了部分庭审实录,但内容可能不专业,大家海涵。   参考:《北大诉邹恒甫名誉侵权案庭审实录》   感谢在2020-06-28 22:31:04~2020-06-29 15:27: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火锅少女 6瓶;蛋挞妹妹233 5瓶;4Xxxx_ 2瓶;不下雨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法庭调查结束过后, 很快进入质证环节。   蒋成却突然接到数个电话,连连挂断,又连连打来。他瞄一眼来电人, 眉头微蹙, 但到底还是冲舒沅打了个手势, 随即躬身离开观众席。   她只来得及看清那备注上赫然一个“霍”字。   还待再想, 审判长紧随其后的“提醒”,已然夺去她所有注意力——   “下面开始法庭质证环节。首先, 由原告按照证据清单所示序号出示证据, 被告质证”   闻声, 原告方代理律师很快站起身来,一边整理着手中文件, 随即抬手向法官同各审判员示意。   “首先, 我方共有四项书面证据列举, 分别为:证据1、2009届城南中学毕业生同学纪念册;证据2、2009年6月,叶某华同学坠楼身亡案,警方调查原件档案及相关方证词;证据3、《Fight myself》在豆瓣、知乎、微信读书等网络平台的评论区截图, 早在2017年,就有人提出原书内容疑似取材于真实事件;证据4、《Fight myself》同名电影改编的授权编剧之一提供证词,证实在改编过程中,确实有收到关于个人隐私的暗示。”   “其中, 虽年代久远,但证据1的内容可以侧面证实,被告舒沅女士, 实际曾多次在毕业寄语和同学录中留言,并无被全班抱团排挤的迹象,相反,还有个别同学反复对其遭遇表示鼓励与同情,是否存在校园欺凌的问题显然存疑;证据2-5,则建构起一套具体的行为逻辑,被告是如何从真实事件中不严谨取材,并以此牟利,包庇纵容,不顾昔日同学情谊,是显而易见的!”   对方话音不高,但抑扬顿挫。   一套慷慨陈词下来,包括法官在内,各审判员均面色凝重。   直至轮到顾益华律师对证据质证时,复才齐齐抬眼,满面考究意味。   “首先,原告所出示的证据1,无论是从证据的来源,还是实际有效性上,都仅能证明,或许有某一段时间内,被告曾被有限度的接纳进班群体,个中理由,在其书《Fight myself》英文原版第98页已经写到,‘我开始意识到人类是很奇怪的一种群体,当他们以自我认同为标杆建立小群体时,带有天生的排他性;但当他们被呼告需要团结一致对外时,也能心照不宣的把你团成一个分子、一枚必要的零件。仿佛只需要两句留言,三句安慰,就可以轻描淡写的把自己撇清,换来你的诚惶诚恐感激——于是我顺从了,因为厌倦。’这样的特殊性不能抹灭我方主张的普遍性日常情境中存在的欺凌,亦不具备充分的客观性。   证据2,真实性认可,关联性不认可。当年的跳楼事件虽客观存在,但如不是豆瓣高楼将其对号入座,少有人会将这一事件与原书紧密联系起来。在此顺带一提,经警方档案,实际可以看出,当时叶某华同学选择轻率结束生命,很大程度上是因其无法面对自身对我当事人造成严重身体损害、将面临民事诉讼的情况。虽当时,因学校和各方施压,我当事人未能留存证据提出诉讼,但警方调查足见当时确有此事,望各位审判员审慎看待。证据3与证据4同上,关联性不认可。同时需指出,原告所援引证词的编剧本人,在版权改编的会议初期,就已经因为和我当事人产生分歧而被开除出团队,其证词难免具有主观故意的先入为主,真实性存疑。”   与对方的慷慨激昂不同,顾益华律师言辞恳切,态度平静,一副胸有成竹的淡然模样,引得法官不住小幅度微微颔首。   舒沅见状,高悬的心随之微微落定。   然而对方手握的“证据”及相关证人显然不仅于此。   片刻过后,审判长起身示意,“原告继续出证。”   很显然,与舒沅的“捉襟见肘”不同,随着舆情对该案的关注指数增长,居高不下,叶文倩等人,已然与学校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合作共生”关系,获得了一定的“赞助”。   原告方代理律师后期排布出的证据5-11,概都取材于当时的学校档案,试图再度论证校园生活的“和谐美满”,却被顾益华律师一一以太极四两拨千斤驳回。   双方你来我往,各执一词,一时间□□味十足。   末了,原告方在简单休庭商议过后,选择举手示意,申请证人出庭证言。   “我方向法庭申请,传唤证人聂耀国,即双方当事人当年高三班主任出庭作证——”   *   分明是再简单直白不过的流程,甚至早已做好直面的心理准备。   舒沅仍蓦地怔怔当场。   连紧握掌心的手机频频小幅震动也一时不觉,脑子里的情绪轰然纷乱,说不清到底是该先庆幸自己没在打扰老朱之余,再去叨扰这位班主任,还是难过,虽然早知道叶文倩他们会拿学校的事做文章,也没有想到,聂老师竟然会答应直接出庭作证。   她本以为自己不至于这样“万人嫌”的。   “……”   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口闷气哽在喉口。   她忍不住回头去看法庭侧门,试图找见蒋成匆匆入内的身影,然而那里空无一人,就连手机也“偃旗息鼓”,再无动静。   只有孤零零数条短信,躺在她收件箱里。   发件人无一例外是宣展。   话题围绕着道歉,颠三倒四的中文语序,以及最后,丢下句没头没尾的,“我会安排他们尽快过去,希望那对你有帮助。”   帮助什么呀?   与聂耀国入座证人席的同时,她靠向椅背,沉沉叹出口气。   不远处,聂老师看起来六十来岁年纪,微胖,啤酒肚,戴着副文绉绉的银边眼镜,倒也与她记忆里,当年那个苦口婆心、劝她不要与人为难,最好能和叶文华“重归于好”的伪善面孔堪堪重合,别无二致。   他正按照程序自我介绍:“我叫聂耀国,57岁,汉族,上海市城南中学骨干语文教师,是原、被告当年高二至高三班主任。”   随即,审判长当庭宣告证人所肩负的法律责任和作伪证之严重后果,并反复问他是否明确,是否听清,过后,则由原告开始,对证人进行发问。   原告律师:“聂老师,你好。首先我想请问,你对本案被告和原告代表叶文倩女士,在两人入学期间,分别留下怎样的印象?”   聂耀国:“舒沅……舒沅她比较不爱说话,成绩是比较优秀的,这点有目共睹。但是她确实很孤僻,不太爱与人交流,我很多次都发动班级其他同学,比如王莹啦、方晚晚啦、霍婷啦,等等这些比较活跃的女同学去多跟她交流,但她很排斥,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至于叶文倩,因为她妹妹在我们班上,所以虽然她高一届,但我们接触还比较多,这个女孩子也是非常优秀的,多次代表我们学校在市级省级颁奖典礼上发言,担任礼仪、主持人……总之属于我们那时候老师都非常欣赏的同学,包括高考,也考得非常优秀。对比起来,她妹妹就比较可怜了——”   话音未落。   “反对!”顾益华瞬间举手打断,并向法官示意,“原告证人反复谈论与本案及问题无关的人员,主观导向明显!”   “反对有效,请证人谨慎用词。”   听得法官发言,聂耀国瞬间噤声,赔笑点头。   沉默间,眼神不经意晃过观众席上、脸色晦暗不定的舒沅,不过半秒,又飞快掠开,表情微妙。   原告方继续发问:“好的,那么我还想请问,作为班主任,聂先生,当年你是否有过亲眼目睹被告所述的,如‘被人恶意反锁在器材室’、‘关在洗手间一下午’、‘体育课上被当沙包’、‘反复语言羞/辱’……等等,诸如此类的情况?”   “没有!绝对没有。”   聂耀国正色摇头,“我们当年,这个班是非常优秀的,不是我说,当时排除出境深造留学和因故缺考的情况,一本升学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七点九,这是什么概念?我不说,想必大家都很清楚,表彰榜上挂了整整一年。像这样的班级,学校是花了大力气在培养的,抓学风,抓班风,包括舒沅,她当年是我们的重点培养对象,不出意外那是要上清北的!我至今还很为她感到……怎么说呢?可惜吧,其实她和叶文华之间的矛盾,现在看来,都是女生团体里的小打小闹,我可以很诚恳的说,如果当时她主动来找我解决问题,是很容易调解的!最后闹到一个跳楼一个缺考,其实不是什么所谓的校园暴力,就是赌气,真的非常让人惋惜!至于你说的那些情况,我确实没有看到过,作为老师,我也不相信我的学生会做出这种事。”   “最后一个问题,您此前是否看过《Fight myself》一书,作为知根知底的老师,您认为书中的暗示和指向是否足够明显?”   ……够明显吗?   里头声声血泪的控诉,他是她的授业恩师,亲手教她记叙文、议论文……此刻她的学生交出了如此“答卷”,旁人问他,能看懂吗?够明显吗。   发言向来畅达无比的聂耀国,忽而沉默了数秒。   直到原告律师扬高声音提醒,再度询问,他这才恍然梦醒。   一下挺直了背,又一次坚定表态:“是的,我看过,而且,我确实觉得里面有很多指向性强烈的暗示,如果曾经在学校就读过,肯定会产生联想,包括我自己也有一个……呃,角色。我看过之后很惊讶,舒沅对于我们这些老师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偏见,并且马上跟当时的一些科任老师……嗯,交流了一下——他们都觉得很、很不好,这也让我们感到寒心,毕竟是当时饱含期望的学生,也不知道她是为了艺术加工还是有别的考虑,但肯定是对里面重点描写的一些同学,存在名誉上的损害。”   “好的,谢谢。”   见原告律师不再发问,审判长复又转向顾益华律师。   “被告对证人证词有无异议?如有,可进行提问。”   “有的。”   顾益华当即把握机会起身,径直面向聂耀国。   “请问聂老师,您对于‘小打小闹’的定义是什么?”   “呃,就是,我们当老师这么多年,女生之间的一些小团体啦,可能存在的一点无伤大雅的推搡,你玩你的我玩我的,这些都很……”   “那么请问打到子宫出血,造成永久性后遗症,差点对薄法庭,这样也算小打小闹吗?”   “反对!反对被告律师在无证据的前提下对证人进行逼问!”   “报告法官,我方刚才已经在质证环节中有所表述,当年虽未走到诉讼环节,但我当事人保留有接近八年的妇科检查记录,可以证实在高中期间存在外伤导致的身体侵害,此处我并未点明叶某华。”   “……反对无效,质证继续。”   “聂老师,请你直面回答我的问题,‘小打小闹’是否包括将人打到子宫出血,一生饱受其害?”   “这……其实当时并不是文华一个人的责任,双方都有责任吧,而且在场的也不只是两个人。”   “也就是说您对这次事件是知情的?——您不认为这样的聚众殴打属于校园暴力吗?!在您看来,是否只有高楼一跃而下,才是最能证明自身煎熬的方式?为何您对同一班级的两个学生,有如此大的偏见和差异化对待?”   “反对!反对被告律师预设情境,证人仅需陈述事实,无需表述个人观点!”   “反对有效,被告律师,注意你的措辞。”   “好的,多谢审判长提醒。但相信对于聂老师心中,所谓‘小打小闹’的标准如何判定,大家都有了一定的认识。”   顾益华不卑不亢,微微躬身。   很快,却又再度面向聂耀国,举起手中的《Fight myself》原著,微笑发问:“那么聂老师,我还想请问,在您看来指向性尤其明显的本书,是怎样伤害了您作为老师的心情?”   “嗯,我指的是,里面有一个叫‘老吴’的班主任,我觉得舒沅塑造这个形象,就是在暗示我本人。”   “您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就里面描写的一些习惯语、口头禅啊,还有一些做事方法,包括和这个所谓女主角的沟通过程,”聂耀国擦了擦额角汗意,“……我就觉得,大概是有一些‘内涵’的意思,和我们当年的一些聊天谈话都能对应上。我觉得这已经是明示了。可以说,从另一个角度,了解到当年的学生原来只觉得我们是在‘和稀泥’,心里有些受伤吧。”   “好的,谢谢你的回答,我也想简要向大家介绍一下,在本书中,出现过的‘老吴’这一角色具体形象——一个和稀泥的、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比较偏爱家世好的漂亮女生的‘好老师’,至于聂老师为什么会对号入座,我觉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明涵。   这才是真·明涵吧?   聂耀国也不是个听不懂人话的,原本还心虚着,瞬间怒从心起,猛地一拍桌案。   “你——”   你什么你。   审判长最不喜公然吵闹的案件人员,对方声量一高,登时眉头紧蹙,开口打断:“证人,请勿在法庭喧哗。”   “……”   “被告律师还有要问的吗?”   “没有了,谢谢审判长。”   这话落定。   按照程序,证人必须先行退场。他聂耀国就是再不平再不满,也只得屈从,顺带一路垂头,避开舒沅打量的目光,沉默不语。   等待书记员记录过后,审判长这才又一次向顾益华方向摆手。   这是到被告举证环节了。   想起己方手中堪称稀缺的证据材料,舒沅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随着这一摆手而瞬间揪紧。   果不其然。   “下面由被告方举证。”   “好的。我方现也提供五项书面证据如下:   证据1,经笔迹鉴定后,可以确认为2008年左右书写的错题集本;证据2,记录当日事发前后的邮箱日记,内容已充分佐证当年所发生的暴力事件;证据3,我当事人长达八年间妇科体检表单,及当年送诊时,留存的医生诊断书;证据4,经搜集,2008-2009年间,百度上海城南中学吧相关主题帖截图,及与本案中豆瓣发言者一一对应的……”   他倏然话音一顿。   原因无他,一旁的助手不知为何,忽而伸手轻拽他衣袖提醒,紧接着悄悄在桌下举起手机示意。   屏幕上几个大字映入眼帘。   舒沅隔得稍远,看不清切,只知下一秒,那助手便小心躬低身子绕到侧门,不知向安保人员解释了些什么,随即匆匆离开。   而顾益华在向审判长致歉过后,复又接上话茬。   “……与本案中豆瓣发言者一一对应的表格文件;证据五,电信公司及豆瓣方面,提供的IP地址溯源调查,证实我方对于发帖一事并不知情,背后另有主谋。”   与原告方相比,顾益华在此处能够列举的证据,显然大多都是在之前法庭调查过程中已经提及过的“老调重弹”。   也因此,被告质证的过程反而进展飞快,不过片刻,审判长随即点点头,抬手示意原告律师。   “原告可以开始发表质证意见。”   “谢谢审判长。针对被告所列举出的证据,我方认为,均与案情联系不够密切,且真实性存疑。其中,包括证据1-3在内,均属被告方的‘一面之词’,无法解释错题集上的侮辱谩骂是否仅属同学间的玩笑,也不能证明,当时被告所写的所谓‘邮箱日记’,是否存在美化自己,恶意污蔑他人的可能——这类隐私性的文字作为证据,显然缺乏说服力;至于证据四,我想我方有必要提醒被告,请勿模糊重点,混淆主线,关于发帖人一事,我们将另外提告,至于本案,主要追究的只有被告是否存在主观臆断、过分夸大和虚构事实并以此牟利的事实,从而对我当事人名誉造成严重的消极影响。我们可以理解,被告现在试图打同情牌来获取谅解,但是法律是讲究证据、讲究客观性的,只要存在既成事实及主观故意,我们就有理由认为,被告的所作所为,实际已经满足了名誉侵权成立所需的要件。一再回避问题,绝不能解决问题,希望被告能够重视这一点。”   与预想中不差。   一旦走到这一步,被人钻了空子,己方证据丢失的劣势开始全面凸显。   舒沅坐在观众席,听得隔壁压低声音的窃喜絮语,默默捏紧双拳。   ——按照开庭前,法院立案流程机构对双方已提供证据所作的事先交换,双方在一定程度上,其实称得上是知根知底,无怪乎对面全程胸有成竹,毫不在意一时落于下风,等到这一步,自然能够扭转全局。   审判长点点头,左右环顾一圈,问:“双方是否还有新的证据提交?”   “报告审判长,没有。”   “……”   与原告律师反应飞快的答复不同。顾益华看一眼手表,又看向法庭侧门,迟迟没有搭腔。   法官眉心微蹙。   登时,槌声轻响。   “被告律师?”   “……”   “被告律师!还有没有证据补——”   “抱歉!审判长!”   对面尾音仍拖长,突然间,伴着一阵狼狈的致歉声,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正门被人小幅度推开,正是此前顾律师身旁匆忙离开的副手,这时,拉着一个白白瘦瘦的女人走进法庭来,“……耽误了一点时间递交出庭申请书,抱歉!我们还有证据及证人证词需要补充。”   还能这样的?   四下登时一阵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至于舒沅,她的视线,却只始终定定凝固于那瘦弱白净的女人身上——   对方手中攥着几张薄薄信纸,整个人显得有些局促,却不掩秀美温柔,亦并无半分胆怯。   瞧见舒沅直直望来,也跟着弯弯唇角。   “……四喜?”   她有些讶然。   又低头,看向自己突然冒出小红点提示的短信收件箱。   上次离开城南时,最后存的秦补翰电话号码,第一次向自己发来短信。   “舒沅姐姐!你们现在和我姐联系上了吗?”   “之前我都是在和蒋成哥哥的助理联系的,刚才他怎么突然不回复我啦?你们已经见到了?……我姐今天才从美国赶回来,不知道时间够不够!她听说是你的事,怎么都要回来一趟,还专门去找了一趟朱老师,希望能对你有帮助呀!”   “偷偷跟你说,我最近还找到了一个特别好的朋友,正好我姐回来了,等你的官司顺利结束,下、下次一起出来吃饭呀!^ ^。”   *   另一头,顾益华与副手快速交接过后,很快向法庭提出增补新证据的申请。   其中,正包括一条由霍氏方面紧急提供的监控录像及录音带,佐证舒沅曾与一黄姓编剧发生争执,与原告所供述内容相反,当庭播放的录音中,由头至尾强调不应暴露当年同学个人隐私的,正是舒沅本人。   与此同时,经霍礼杰同意,霍氏方面还特意派代表前来,临时向法庭出示了双方贩售版权的最初合约,并充当证人角色,填补了此前法庭对质过程中,舒沅方一直拿不出“是否确切在版权改编过程中存在主观故意、用以牟利”等证据的空缺。   这样突如其来的示好和转变,包括舒沅在内,明显都不解其意。   同样质疑的,还有原告方面的代表律师——对方很快在之后的质证环节,提出录音带存在伪造的可能性。   但,由于霍氏同时还派出了特聘于香港警方的科技专家,进行逐帧分析解释,专业性加上可靠经验,最终说服了法官及一众陪审人员,也令此前一度低落的被告方形势忽变。   末了,秦四喜的申请书亦被通过,作为被告方最后申请出庭作证的关键证人,被传唤上庭。   她实在无比平静。   盯着如芒刺背的审视,依旧话音平缓,只对照着证人宣誓词上的提醒,一板一眼陈述着:   “我叫秦四喜,今年28岁,汉族,心理治疗师,自由职业者,是原、被告当年的同校同学。”   “被告可以对证人进行发问。”   “好的。”   终于找到佐证昔日校园生活实际情况的突破口,顾益华不敢怠慢,立即站起身来,面向波澜不惊、且初次见面的证人。   短暂理清思路过后,微笑开口发问:“秦小姐,可以请你评价一下你心目中的原告及被告印象吗?当时你作为同校同学,是怎样看待57班的班级氛围的?”   双方并没有提前对过稿,一切都是“临时起意”,自然需要字斟句酌。   秦四喜踌躇片刻。   许久后,复才眼帘微垂,轻声答:“如果作为一个普通同学来看,我想,我们当时的大部分人,都会很想加入57班,因为那确实是一个很优秀的班级。单指升学率上,在学校足以‘傲视群雄’。但如果是我的话,站在我的立场,我会很害怕成为那个班级的一分子——让我改变对这个班级想法的,恰恰正是舒沅。”   她说:“在知道她的经历之前,我一直认为,在学校,成绩好的同学,认真念书的同学,应该得到一种天然的尊重。我们不一定每个人都在学习上出类拔萃,但是至少应该尊重,每一个同学,都有她自己的生活和生存方式。但是在那个班级里不是的——我甚至认为他们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我还记得,当时很多次课间操,都听到他们在议论……一些对女生而言很不尊重的话,对象就是舒沅。哪怕她当时非常沉默,看起来不太爱和人沟通,但我知道她一定对此非常痛苦……哪怕有一点同理心的人,都会对她当时的处境表示同情,很遗憾的是,当时我只是她隔壁班的同学,我也会害怕给自己惹上麻烦,所以能做的,只有在她受到欺凌的时候,偶尔帮上一把。”   “比如呢?”   “比如她有一段时间经常会被方晚晚她们关到洗手间——我曾经几次帮她开门。也听说过像陈威,他是体育委员所以有器材室的钥匙,会恶作剧一样把人锁在里面,还不肯开灯。但凡胆小一点的女生,肯定会被里面的老鼠吓到崩溃……等等,但最恐怖的,我想还是那个班级里整体的气氛。在那种情况下。舒沅还保持了整整两个学期的年级第一,直到今天,我依然觉得她真的很坚强,很——”   还没等她说完。   “反对!证人证词明显出于主观上的喜恶和先入为主的认定,有悖于客观事实!”   声声掷地,原告律师倏然起身,举手打断她后话,并得到法官认同。   为此,顾益华又不得不换了种方法,继续进行补充发问:“你确信你说的话,都来自于确切真实的记忆,并愿意为此负上法律责任吗?”   “当然。”   秦四喜点了点头。   她手指愈发攥紧早先一直带着那薄薄两页信纸,说话仿佛天生带着一股子蒲苇坚韧的平静。   暗潮汹涌,尽在不言中。   “那你怎么看待刚才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无论老师同学,都坚称不存在校园暴力的情况?”   “那很容易理解,自古以来,抱团的利益小群体总是屡见不鲜的,我只能说,我绝对没有撒谎。”   她说着,顿了顿。   视线试探性的看向顾益华,片刻,忽而追问了句:“我可以读一封信吗?”   “什么信?”   “朱老师,也是我弟弟的班主任——和舒沅他们班以前数学老师,他托我转交的一封信。”   老朱?   舒沅眉心一抖,瞬间坐直了身,视线亦从手机屏幕上的短信框,瞬间转移到秦四喜身上。   尽管原告律师又一次开口抗议,极力阻止,但顾益华是何等精明人物,见状,又是一番情理交杂的说服“工程”,争执片刻,法官最终还是同意,让秦四喜在二度宣誓、并提交老朱的手写申请书过后,代为朗读该封信件。   偌大的法庭中,由是很快安静下来。   只剩下不急不缓的女声,一字一句念着:   “尊敬的审判长及诸位审判员:你们好。   我叫朱诚,今年五十三岁,汉族人,上海城南中学在职教师。   很抱歉,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法庭上,个中有太多无奈难以赘述,如今能鼓起勇气说出这些话,也仅仅只是因为,我怕自己百年之后,依然过不去良心那关,也知道有些话必须由我来说。所以,哪怕顶着巨大的压力,我还是决心把实话说出来——那就是我的学生,舒沅,在长达两年甚至三年的时间里,一直遭受着我其他学生,最严酷也最天真的校园暴力。   我不知道使用这个词是否正确,或许我们更应该称之为教育失守,否则,实在很难想象,为什么在教书育人的校园里,存在的却是如此丑恶,如此死不悔改的现象,让一部分学生将他们的快乐建立在对另一部分学生尊严的践踏之上。我身为人民教师,其实始终想不明白,难道扇人耳光令他们快乐吗?明知同学怕黑却将其关在幽闭空间内,任由对方崩溃痛哭,令他们快乐吗?聚众嘲笑一个人的外表,取难听的绰号,将人打到器官受损,又不愿意直面责任,这样的结果让他们快乐吗?   我没有答案。   但以上说的一切可怕经历,确实都发生在舒沅身上,这是我亲眼目睹,亲耳所闻。我曾经一度以为自己能够改变这一切,直到后来才发现,无论怎么纠正,怎么试图保护弱势方,学校的教育,依然无法扭转一部分人已经堪称顽劣的报复欲,他们无法意识到自己是在作恶,他们的天真是何等恐怖,何等伤人而不自知啊!   请恕我不懂法律,但法官先生,我实在想说,与其追究所谓名誉侵权,追究舒沅到底说了多少实话,倾诉了多少令人感同身受的痛苦,请看看那些文字背后的哀嚎吧!请不要纵容曾经用暴力手段夺走他人人生的“坏小孩”们了!   教育本该是引路的烛火,很不幸,我们却只教出来太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是教育的悲哀。   但我至少坚信我们还有法律。   法律是国家的底线,是弱势者最后的堡垒,是最后的希望之火,让怀揣着最后求生欲努力生存的孩子们,不必一次又一次,被当年可笑的死亡审判打倒,我也多么希望,这些孩子们能够从法律的公义里,学到当年身为老师的我没能教会他们的真理啊!那就是人人平等,人人有尊严,人人,都应该被尊重。   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所说的一切均属真实。”   【舒沅,记住老师跟你说的,人绝对不能只看一时的成败,知不知道?】   【所以,记得往前看吧!你要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到那时候,你看到的世界就绝不会再是狭窄的,虚无的,而是无比的宽阔,无比的壮丽——那就是属于你的人生。】   *   那一天。   最后的最后,直到法庭质证、询问、调查的程序尽数终结,结案陈词前,叶文倩又带病上场,平静却如泣如诉的,讲述了自己是如何因失去亲如一家的表妹而饱受打击,又在看到舒沅新书出版及豆瓣高楼发布后倍感震惊,最终选择团结“受害同学”,不再沉默纵容的故事后,蒋成复才满头大汗的回到法庭中。   舒沅侧头看他。   知道这人刚才八成又是“做好事不留名”,不知排布了个什么大局,又匆匆赶回来,也不过是要回来亲眼见证她的发言,不由有些失笑。   “你干嘛去了?”   她明知故问。   而蒋成捂住隐隐作痛的肩膀,冲她咧出个神秘兮兮笑容。   “秘密,”他说,“等胜诉了,回家了就知道了。”   这么自信?   舒沅摇摇头。   低声交谈间,下一秒,却在他诧异眼神中,静静撕掉了顾律师此前为她准备好的最后发言稿,随后将碎纸塞进他手中。深呼吸过后,径直起身。   在这法庭中,作为当事人,她终于第一次走上能够“出声”的位置。   只是面前原来不是法庭,也没有法官。   她双眼所见,不过家里那长短不一的旧沙发,坐着永远乐呵呵的父亲,嘴上不饶人的阿妈,抱着黑猫的奶奶,还有——圆圆脸,大光明,扎着马尾辫,仰头看向她的小舒沅。   一切恍如旧时光。   【你做好准备了吗?这次也是你一个人吗?】   【不。】   只是这次她摇了摇头。   【我不是一个人了。】   她想。   而后,微笑蓦地便跃然于脸颊。   “尊敬的审判长,各位审判员,你们好。   历时数月,这场在媒体推波助澜下、饱受舆论关注和广泛讨论的名誉侵权案,终于到了宣判的时候,诸位都辛苦了。而我很荣幸,能够在结案陈词之前,获得一小段发言时间(笑)。当然了,我也是第一次,也曾一度为此苦恼。因为我从小不善言辞,极度怯场,更不知道如何向各位表达我此刻的心情……直到刚才,我突然想到了童年记忆里那只“丑小鸭”,一切变得豁然开朗了。   大家应该都知道丑小鸭吧?   那只鸭不像鸭,鸡不像鸡的奇怪物种,无论在哪个族群,永远都被排斥着,追打着。但倘若你去问那些驱赶它的小鸡小鸭,我相信,他们的答案一定如出一辙——它不好看,它不是我们的同类。那实在是一种天真的恶意,你能说他们恶毒吗?也不是,他们只是从众,追随某种本能和兽/欲。动物吧,它们和人类不一样,他们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判定标准,不会去看你的人格,你的善良,你的温柔,他们的恶毒直白到不值一提。没有什么算计,只是因为愚蠢。   而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一只半成品的人造丑小鸭。   毕竟,整个青少年时代,除了胖,我想我应该没有做过什么错事,但我就是莫名其妙不被喜欢——不被喜欢这四个字,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实在是太可怕,太恐怖。所以结果大家也看到了,被关,被打,被孤立,被嘲笑,我其实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透明人,做什么都是错的,尤其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反抗。为此,有个疑惑,甚至一直贯穿了我的整个青春时期,那就是:“我为什么要做个人啊?(笑)”   当然,时过境迁,现在我已经不这么想了,现在我很爱我的人生。   而把我从这一切拯救出来的,是知识,是书本,是“故事”……好吧,当然,还有爱情。   说回正题。   其实正是从那之后,我开始发现,人类的悲喜真的并不相通。事实上,我们也永远无法从一个跟自己经历不同的人身上汲取源源不断的力量,相反,我们会恐惧他回馈一个不同的答案,但是文字不同。一个孤独的孩子,往往能在文字中得到无尽的慰藉,因为字是死的,灵魂是活络的,所有敏感而早熟的孩子,他们都常能从那些故事里读到自己——   后来我常想,这就是我写作的意义。   这就是我希望把这本书拍成电影,让更多人知道这个故事的原因。   即便我明白自己无法改变这个世界,我也很清楚,无论过去,现在,未来,依然会有源源不绝的孩子,他们仍陷于校园暴力的痛苦之中,无法为自己发声,胆怯着承受一切。但是,我同样愿意相信,只要有越来越多这样的故事面世,揭开疮疤,将伤口曝光在阳光底下,那么世界上,一定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去倾听那些微弱的声音。   甚至当他们无法告诉老师自己有多痛,可以用读书笔记的形式写在周记里;当他们无法告诉家长自己在经历着什么,约父母一起,去看一看这部电影……我知道我永远都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这一点不需他人提醒,我会第一个站出来指责自己。但我也同时很想为自己说说话:愚蠢有什么不好呢?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我希望不要再有人走沉默的老路了,仅此而已。   我知道现场一定有媒体,请你们转告我的话;   也知道我今天所说的一切,将会以庭审实录的形式,曝光给更多好奇的大人,好奇的孩子——也请你们浪费一些时间,倾听我今天所说的话。   ……   今天我站在这里,我是被告,也是受害人。   而明天,无论是我,还是这些言之凿凿的原告同学们,或许也将会有自己的孩子,她或他,会穿着崭新的白裙子或白衬衫,背着新书包走进校园。   我不知道你们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哪一类人。   但对我而言,我只有唯一一个心愿:即便我不知道他是美是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成绩好还是不好,讨人喜欢还是经常沉默,但我希望他生活在这样一个校园里——在那里,无论他美或丑,高或矮,胖或瘦,优秀或平庸,合群或孤僻,他都有站在阳光下为自己而活的权利。我会告诉他,这是“妈妈”一辈子最想得到却没有得到的东西。   今天,我或许会败诉,可我已经说完了所有我想要说的话。   但明天!   明天,请再也不要让一个以如此可笑理由抱憾十年的少年,站在这里。   这就是我想说的一切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真的改了太多太多次了,从两万到八千,又从八千到一万,到一万一,从纯客观的写法,到爽文,到我最终选择的合理留白,我想最后呈现的,已经是我现在能力所写出的全部。   官司的赢或输,放在当下的法律情境下,说实话,很悬,我本可以写成爽文,但是,我想,那就丧失了故事原本想要传递的意义。   总之,写成这样,我已经很满意,还有一章甜甜甜的“后日记”,正文就结束啦。   P.S.本章庭审过程依旧参考于:《北大诉邹恒甫名誉侵权案庭审实录》   大家晚上见。   感谢在2020-06-29 15:27:00~2020-07-01 06:2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呱呱桃莓、fantas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众羊 40瓶;沉酣 10瓶;淡操心 5瓶;很酷不聊天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这场轰动一时的名誉侵权案, 最终,以叶文倩忽然主张撤诉,随即婉拒一切媒体采访, 并匆匆低调完婚、隐居澳洲, 宣告了其极为戏剧化的句点。   ——但说实话, 要真细究起来, 那变化也委实不过一瞬之间。   “官司不打了,王岳, 撤诉。”   “……?”   说到底, 还是谁也不知道叶文倩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只知那一天的最后, 她便是这样倏地起身,撂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胡话”, 便转身走得决绝。   全然不顾背后法官震怒, 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原告律师也跟着怔愣当场。   一众57班的老同学, 更是面面相觑,连舒沅也对她这突如其来的“弃权”行为瞠目结舌,完全一脸状况外的表情。   末了, 还是和蒋成在家里讨论了大半宿,才终于得出结论:   这位叶小姐看似文雅娴淑,实则一贯如此自作主张,高傲妄为, 当然不会顾及那些哭天抢地、声称自己像被踢了皮球两边踹的所谓“表妹同班同学”。   一念之动,做出这样任性选择也不意外,只是全凭心情罢了。   但至于叶小姐在国内留下的最后回应, 即那首于社交软件上公开晒出的《黄色大门》,是如何又引起揣测纷纷,满城风雨,舒沅就实在看不太懂了——当然,她其实也不太想懂。   反倒是那天听了某些八卦回家的蒋成,脸色黑得像锅底,问什么都不说。   到最后,还是得舒沅把他手拉过来,放在肚子上揉啊揉,揉了好半晌,咕哝一句“你儿子饿了”,他才“噗嗤”一下没忍住,笑出声来。   傻不拉几的。   舒沅想。   虽说回忆起来,那天其实真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   但两人肩并肩,就那样很是随意地,懒懒散散躺在床上,不说话也很好,假寐也很好,舒沅闭着眼,便忽然从心底里,冒出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意味来。   眯了会儿,又侧过头,默默看着夕阳余光借由窗缝,稀疏错落地洒在蒋成侧脸。   手指遂伸出,一下一下攀附着,蜿蜒而上,从他下巴摸到鼻尖,又摸到额头。   ——明明只用着轻而又轻的力气。   很奇怪,她却似此前从未有过的,蓦地有了种,“原来我是这样好端端拥有着一个人”的错觉。   挺充实的。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姑且称作“幸福”。   蒋成没怎么反抗,任她摸去。   直到她都故意摸到耳根,这才觉得有点痒,皱了皱鼻子,小声笑她幼稚。   结果不说还好。   “幼稚的是你吧。”   这么一说,她倒也跟着上头,枕着他手便开始嘀咕:“也不知道是谁,那天打完官司出来,非拉着我在法院门口苦等,死活都不肯走,那天等得我——差点直接给大太阳晒晕过去咯。”   “……那不是想让你看热气球吗。”   “对啊对啊,热气球,玫瑰花雨,一排劳斯莱斯兰博基尼,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90年代来的土大款。”   不知是怀孕时的小小情绪作祟,抑或是真的解放天性,让她在他面前全没了顾忌。   那段时间,舒沅面对蒋成时,每每愈发牙尖嘴利,常怼得某人半天回不了嘴。这次也不例外,“你你你”、“我我我”咕哝了好一阵,到最后,才不情不愿,苦笑着挤出一句:“……没办法,这不是人生第一次嘛。”   舒沅:“……”   想来他不太爱说情话,更不精于此道,当然也不懂得,其实对世间大多数女子而言,一句“第一次”,足以胜过大多数的甜言蜜语。   他就是这种人。   老天爷都眷顾,有时候误打误撞,也照样能撞进别人女孩心里。   一时间,联想万千。   来不及甜蜜,舒沅心里已经莫名泛起酸来。   只得顿了顿,又不由感叹:“……蒋成,你这个人,怕不是天生情种吧?”   “什么啊。”   “没什么,夸你呢。”   舒沅望天,无奈扶额,“就是觉得你有时候特不讲理,有时候,又真挺可爱的。”   “……嘁。”   一语落地。   蒋少对“可爱”一词显然不太感冒,对这形容也极不满意。   但顿了顿,又还是忍不住臭屁的附和一句:“可能确实是天生的吧。”   天生个屁呀!   舒沅终于憋不住,闷在他怀里大笑出来。   直笑得蒋成耳根泛红,笑得他别别扭扭咳得震天响。   结果搞到最后,不知笑了多久,她竟才想起正事。   复又趴他怀里默默往上看,憋着笑,小心戳他脸颊边隐隐酒窝解闷。   半晌才问:“话说,我刚想起来,其实我还没问过,你就那么怕我打输了官司不开心?所以那天才急着给我准备那么大个惊喜。”   她以为蒋成会点头。   结果闻言,对面却只登时撇撇嘴,连连摆手。   “你不可能输的,我算准了你不会输。”   “嗯?”   “而且,就是知道你不会输,我才想等你心情好,正好把证领了来着。”   或许因为自信自己已经“得逞”,忍不住小小得意。   某人不过被哄了两句,便忍不住分享自己的小小阴谋来,把自己那段时间的“心机”一股脑倒了个干净:   天知道为这“惊喜”,他那时真不知道忙成什么样。   表面上还得装作一本正经看报表,实际呢?这边得联系着霍礼杰那狗崽种,那边还得带着伤,反反复复错开时间,和舒沅先后跑去城南,跟老朱下棋聊天,喝酒劝酒,怀柔政策玩得贼溜。   当然,至于半路上拐了个秦补翰,又顺便联络到秦四喜的事,就纯属老天赏运气了。   说罢,蒋成长叹了口气。   “除了赚钱,我这辈子就没这么忙过。”   他幽幽道,一顿,却又弯弯唇角:“不过那天,看见你从法庭出来,笑得那么开心,也还突然就觉得……一切都挺值的。”   ——虽然,他其实依旧听不太懂,阿沅那天抱住他,在耳边说的什么“我终于找到在伤疤上刺出玫瑰的方法了”之类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幸福这玩意儿,这感觉,总是不会骗人的吧?   蒋成想着。   默然间,盯着天花板眨眨眼。   又侧过脸,看着老婆褪不去肉嘟嘟婴儿肥的白团子侧脸,突然,咧嘴笑了笑。   “阿沅——”   “等等等等。”   结果话没说出口,舒沅反倒被他那过分甜蜜的笑容惊到,恨不得一退三米远似的,双手交叠,在胸前竖起个“十字架”。   “我跟你说,我、我现在不能那什么的!”   想到哪去了!   蒋成无奈:“……我看起来像纵/欲过度的人吗。”   “挺像的。”   “……”   舒沅正经脸,晃了晃手指。   “不对,不是像,你就是的。”   “……”   没能成功与老婆对上脑电波的某人,最后只得气鼓鼓地向天翻了个白眼。   本想自个儿生会儿闷气算了,可冷不丁一看,旁边竟然已经丝毫不受影响的玩起手机,这么一对比,他很快轻咳两声,又装作心不甘情不愿地凑过去。   “我是要说——”   “说什么?”   舒沅漫不经心,一边应着,一边在手机上“唰唰唰”和编辑聊着同WR解约的意向。   想也知道,以蒋成那点爱情白痴专属口才,必定直男到无法想象,她早已经不抱希望。   然而,这天竟然出乎意料。   舒沅飞快打字的手指蓦地一顿。   而蒋成从背后环抱住她,下巴轻轻抵在她颈边。   好半晌,只说了句:“其实从前我觉得,人死啊活的都是命,所以做什么都可以不计后果,但那天,阿沅,你在法庭外面抱着我,虽然我们都没有说‘爱’,没有说什么肉麻的话,可那一秒……”   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一下子,真的好想和你一起长命百岁,一直不要变,真的。”   从没有像那一刻,他无比强烈的,希望时间再不要从指尖悄然溜走,能够被一把攥住,留存,也停驻她的笑脸。   想要她永远快乐,想要给她那些“终其一生想得到却没能拥有”的一切。   或许,那正是他从某一刻开始许下的愿望。   很简单的。   “能够从万籁俱寂的默片世界,走到有你在的烟火人间。”   *   数月后。   舒沅结束与霍氏的电影剧本改编合作,随即解约离开WR时,和宣展见了最后一面。   分明离别恍如昨日,那少年,却仿佛一瞬之间已长大许多。   旁边陪侍着的李立文弓腰耷脑,驯服无比,她仰头看,才惊觉昔日以为永远童稚天真的他,眉眼间,竟不知何时,已隐约半含Richard那般蔑视冷傲神情。   当然,在看向她时,依旧瞬间收敛。   甚至没有预想中的软硬兼施强留。   宣展只是笑笑:“舒,如果这是你的决定,那你能快乐,当然比什么都重要。”   说罢,随即便轻松同意了她的离职申请,亦在之后她新书发布会上,慷慨送来诸多资源捧场——只可惜,这难得“献媚”的机会显然轮不上他。   有蒋成在,那些个所谓资源,最后还没跨海送到,便被这位更大的“大款”挤开抢位,再没了消息。   ——舒沅只觉得他孩子气。   可又怕某个更“孩”的还在后面等着,思来想去,索性由着蒋成,配合他在新书直播发布会上,很是恶俗的“官了个宣”。   同样的,也正式向公众承认了自己蒋太的身份。   这回蒋成才终于满意。   笑眯眯过了许多天,恨不得逢人就要说一句:“我老婆出新书了,买吗?”   “我老婆可厉害了,一边写书一边待产,有事业又顾家……”   “哦对了,方忍,你这次不是要请假回老家结婚吗?我出钱,你买五百本带回老家去吧——当然说是你买的!”   “哥,买书——啊,嫂子也怀孕了啊?名字都取好了?……那我也得抓紧了……对了,买书吗?我老婆写的。”   待产期间听到风声的舒沅:=_=   嗯……这种宣传方式吧。   总之,有心人都能听出来,他大概不是纯为了宣传书就对了。   心累。   且有点幸福。   且有点……好笑。   不过,考虑到蒋生确实对于新书销量作出“杰出贡献”,到小说二次再版时,舒沅还是特意“邀请”自家先生,为自己的新书写了第二版序言。   至于他是怎么写的?   挑灯夜战了数天,交稿前死活捂着不让看的某人,有天终于熬不住,在书房撑着脑袋睡着。   舒沅起夜路过,顿时好奇心起,挺着大肚子,便轻手轻脚走进书房去。   抽走了他压在手肘下那页信纸。   这一次,他的字迹不再龙飞凤舞,不再“字如其人”般跋扈娇纵。   倒是一笔一划,写得分外认真——   *   “我与我妻子,年少相识,也相知于微时。   于是很不幸,少年人的蹉跎、折磨、纠结、分别,我们都毫无例外地一一经历过。   她常说,幸运的是,我们没有在某一个分别的节点戛然而止,是命运让我们总能别后重逢,周而复始。   嗯——但她应该并不知道。其实由始至终,所有她以为的偶然,都只因为我这只坏风筝的线,始终都牢牢牵住她的衣角罢了。   是我离不开她。”   ……   “不过我猜想,她同样也是(容我自恋一下^ ^)。   以至于她笔下的故事,但凡有俊俏却脾气坏的美男子,必然有我的影子。   由此可推断,我大概一定以及肯定,将会在此后她的人生及写作生涯里,反复成为主角,这是不可避免的。   还请各位读者多包涵。   更别怪她笔力穷尽,谁让我们彼此,都在有限的一生里,相当“别无选择”的选择了对方。   虽然人之常情,必须承认:一生这样漫长,只爱一个人确实有点吃亏。   但我还是觉得,乐意就好。   如我这般,乐意至极,最好。   成   于2019年10月28日。”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感谢相伴。   *   番外待更新:小包子争宠日常(我的爸爸是坏蛋)/平行时空番外(别以为就你是天之骄子,姐也不差)/顾雁:我与那小子不得不说的故事(小狼狗真香)/叶文倩:黄色大门(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p.s.她还是坏蛋坏蛋坏蛋!)/不老不死老妖怪老去的时候。   以及,截止7.8日,全文订阅率达90%的姐妹里,任意章评论留言,抽两位平分10000晋江币。   感谢大家一路陪伴啦!!想看番外的我们番外见,不想看的……嗯……确定吗?那我们只好《凛冬》见啦!!   感谢在2020-07-01 06:20:00~2020-07-01 17:55: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沉酣、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此木 20瓶;小土豆 10瓶;未央夏 9瓶;gemini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2026年4月15日, 星期三,天气晴。   今天我和陈浩宇打了一架。   虽然妈妈经常跟我说,能用脑袋解决的事就绝对不要用拳头, 但是我真的忍不了了, 因为他竟然说我爸爸是太监!   气死我了!   他还扯了我的辫子, 拽掉我一把头发, 我一定要告诉爸爸,让爸爸狠狠教训他!   *   看我不收拾这个臭东西!   最后一笔落定。   蒋湘猛地站起, 用力合上自己那心爱的粉色印花笔记本——   结果“啪”一声脆响, 该吓的人没吓到, 倒惊得旁边正奋笔疾书、歪歪扭扭抄拼音的同桌万垚悚然一惊,匆忙抬眼看来。   “怎、怎么了?”   “不用你管。”   她小姐脾气窜上心头, 也顾不上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只气压骤低的绷着张小脸, 盯着前座陈浩宇的后脑勺看了半晌,狠一跺脚,索性开始扭头收拾书包。   一旁的万垚见状, 纤细的眉峰微蹙,立刻放下手中自动铅笔。   顿了顿,还是开口劝道:“你不要去跟陈浩宇打架了。”   “……”   “他乱说话,别跟他计较。”   万垚才七岁, 已经这样少年老成,是蒋湘最讨厌那种“死古板”。   说着,他又一边伸手去拉她手腕, 轻声道:“而且你忘了,舒阿姨说过,她不在家的时候你也要乖。”   “整天说说说,就你是乖小孩。”   “你也是啊。”   “我才不是!”   听他给自己戴高帽子,蒋湘的声音一下拔高八个度。   说完,像是真要证明他错得有多离谱似的,又忽的冲人亮出一口锋利白牙。   那双与父肖似无匹的桃花眼一弯。   下一秒倏然一变,作势就要弯腰咬人。   还没触及,便吓得万垚立刻松手,一退三尺远——不为别的,手臂上之前那俩牙印还没消呢,跟妈妈解释起来太费劲了。   就这么一晃神。   等他回过劲来,蒋湘已经趁机捞起书包,也不管这才下午第二节课,便光明正大地跑出教室门外,远远听着,还能听到她对着手机“吩咐”:“李叔,过来接我……对,我现在要回家,你跟爸爸说,好不好?”   万垚:“……”   虽然舒阿姨和妈妈玩得好,两个人都是千叮咛万嘱咐,说是同校又同桌,千万让自己盯着点蒋湘这小调皮蛋(意思就是管着她别让她乱来)。   但他和蒋湘一起长大,也是真从小到大,都拿这众星捧月的小公主没一点办法。   甚至让着让着,早就习惯她的任性和蛮不讲理,仗着冰雪聪明生得也好看,一向无法无天——这回也不例外。   万垚目送那小豆丁一溜烟跑远,认命的叹了口气,跑去办公室给她请了个假。   等再握起笔,眼前那些个语文作业却晕晕乎乎一片花,半晌,还是放下,转而起身走到前排又前排,停步于那趴在课桌上划拉平板的小男孩身边,拍了拍他肩膀。   “诶,怎么……”   “我跟你说。”   “哈?”   陈浩宇有些疑惑的抬头。   似乎在他印象里,万垚一直属于班上与世无争的沉默型乖学生,跟自己这种打小不学无术的人没啥交集,突然被人找上门,他还有点状况外。   但见对方眼帘低垂,清瘦脸上,带着些与七八岁男孩截然不同的老成平静神情,一时也有些犯怵。   “怎么了?我、找我什么事?”   “明天蒋湘来上学,你跟她道歉。”   “……我凭什么跟她道歉!”   原本还好好的。   但小孩子的自尊心,一向脆弱却顽固,尤其是小男孩对上小女孩,本就是打打闹闹开玩笑,最拉不下面子。听他那么语气坚定的要求这要求那,陈浩宇的脾气也跟着上来,登时撇撇嘴,嘀咕了句:“……你算老几啊。”   算老几?   万垚轻挑下眉。   倒没生气,苍白面皮红嘴唇,依旧是个如玉如琢小书生,眼神却轻飘飘一转,挪到陈浩宇放在桌边的平板上。   《创世录》的游戏界面还没关。   画面上活灵活现的兽族弓箭手正抓耳挠腮停在原地。   那人物等级低,装备差,氪金也救不太起来,刚被一群野怪打得残血。   小孩子的操作显然跟不上大制作,只有挨打的份。   万垚想了想,忽而轻松探手,把那平板拿到手里。   还没等陈浩宇变脸,他两手已然三下五除二,连操作都没怎么被人看清,轻轻松松扫了波野怪。   捡完掉落的装备,复才将平板塞回人手里。   陈浩宇看傻了。   “我的天!不是,你、你怎么这么厉害,你……”   “你跟她道歉,我可以教你玩游戏。”   万垚话音淡淡。   想起蒋湘那气冲冲离开的背影,太阳穴却不由自主,跟着隐隐发痛起来。   话音一顿,又补充:“或者今晚我帮你练到满级,你以后看见蒋湘……多担待点。”   就别让她不开心了。   只可惜陈浩宇个小屁孩,显然没有万垚早熟,完全意会不到那点青梅竹马间的小小微妙感。   唯独兴高采烈地连连点头,恨不得直接一路跟着人回到座位继续请教,又喋喋不休的问着:“你怎么这么厉害?你哪里学的?”   “……别坐蒋湘的座位。”   “哦哦、好。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哪学的呀,你是不是拜师了,我看你平时那么乖一个人,还以为你不会打游戏呢!”   万垚:“天生的。”   “啊?”   “这游戏是我爸做的。”   “……”   *   万垚这小子看起来文质彬彬,内里实在像极了他爸,从小就有了苗头。   然而习惯受万千宠爱长大的蒋湘小公主,对此却还一无所知:在她心里,万垚此时仍旧是个烦人精、唠叨怪,让她恨不得每天睡觉前都向圣诞老爷爷祈祷一遍,今年的愿望是不要再跟万垚一个班,一张桌子,考试成绩挨在一前一后——就连生日也在同一天。   能实现吗?   “当然不行,万垚不是对你挺好的吗。”   刚刚接受公主“谕旨”提前下班的蒋总,将西服外套挂上衣帽架,随口回答了一句。   “可他真的很烦!”   “宝贝,那是因为他很关心你。”   “就像你每天烦妈妈一样吗?”   “……”   蒋成的脸色瞬间精彩纷呈。   只得在心里默念了一大堆“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好不容易,才平缓了心情,对宝贝女儿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慈父笑容。   “宝贝,不能这么类比,难道你想以后嫁给万垚吗?”   他那叫正常的夫妻恩爱好不好。   果不其然。   “绝对不要!”   蒋湘吓得连连摆手。   想都不用想了!   跟万垚结婚?那还不被“管”死,她绝对绝对不接受!   思及此,难得有了危机感的公主大人,连忙一下扑上前去,抱住爸爸大腿,抬头便释放起星星眼,“爸爸,爸爸爸爸,我知道你最疼我了,千万不要让我跟万垚结婚好不好。”   “就是随口一提,宝贝,想什么呢。”   蒋成登时笑起。   手从小女孩腰窝一捞,便将她抱到怀里,如她更小时,他也是这样哄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儿,片刻不敢撒手,“万垚家里不差,但离我们还差得远,爸爸找也得给你找一个——我想想,像你意晟弟弟那样的。”   “才不要,钟意晟太怕人了——我要柏河那种才行,爸爸!”   “柏河?”   蒋成愣了愣。   想了好半会儿,脑子里才隐约有了印象,“……你说你林柿阿姨家的小孩呀?”   “嗯嗯!”   蒋湘猛点头。   两手一握,抵在下巴尖尖,瞬间有了些少女怀春般羞怯,“我觉得他好帅。”   “你们小女孩就喜欢那种装酷的。”   “才不是装酷呢!柏河他从小就学拳击了,可厉害,还会跆拳道,有安全感!”   “……好吧好吧。”   “爸爸!你答应了?”   “我可没说这个。宝贝,我的意思是,最关键是你喜欢。”   蒋成一向是全家人里拿女儿最没办法的那个。   原本还想提醒她眼界放高,可一看女儿那副浑身心崇拜的模样,瞬间又没了脾气,索性顺着闺女的话往下说。   “只要你喜欢,爸爸怎么都得舍得。”   大不了就砸钱砸出一个金龟婿来呗?   他又不差钱。   就这样,两父女一如往常,跟好朋友似的唠了好一会儿。   末了,直至橙子摇着尾巴凑上前来,蒋成将女儿放下地、和她“橙子哥哥”玩在一起,才又想起来问,“不过,你今天这么早回来,还把爸爸从公司喊回来,是出什么事了?”   “!!”   说实在的,其实不说还好。   他这么一说,倒是瞬间提醒了健忘的蒋湘小朋友一件大事,瞬间整个人都蹦起,扭过头来,一脸严肃地看向自家老豆。   “宝贝?”   蒋成也有点被她那无比正经的小表情吓到。   原本堪堪斜倚在沙发上歪倒的身体跟着不由自主坐直,眉心微蹙。   似乎联想到了某些不太好的记忆,片刻过后,他一下气场大变,“出什么事了,你跟爸爸说,有谁欺负你了,让他滚蛋。”   到底是老婆不在家,某人的措辞一下霸道起来。   但说实在的,就是阿沅在,怕是他也控制不了脾气——一想到自家冰雪可爱天上有地下无的小公主,有可能在学校被人排挤,心都一下子揪紧,别说什么原则了,就是要他直接把人学校给铲咯,怕也都做得出来(前提是不被老婆“开小灶”拉进书房里开教育大会的话)。   而对面,蒋湘一张漂亮小脸紧皱起,也跟着沉默片刻。   半晌,还很贴心的扭头给老爸去倒了杯水,递到人面前。   只等蒋成满脸不解地受了她敬的这杯茶,才满脸控诉的,挤出一句:“爸爸,妈妈让我做人要宽心,但我这次一定要告状了——陈浩宇,他说你是太监!”   “噗——”   意想不到的爆炸式发言。   一串水花从蒋成嘴里直线喷出。   他呛得惊天动地,一边扯过几张纸手帕,给“不幸中招”宝贝女儿擦擦脸上水渍,却又忍不住满脸莫名其妙神情,边呛边问着:“呃,咳,咳咳,你,咳咳咳,你,宝贝,什么?什么太监?”   他是真搞不懂现在小孩的世界了。   太监这词语也是能随便用的?   他们明不明白什么叫太监,难不成这么小的孩子,也能聊着聊着,聊到疑似少儿不宜画面?   蒋湘看爸爸也是震惊不已,一下愈发愤慨,也不管自己脸上还湿哒哒,瞬间扑到爸爸腿上,大声控诉着:“对!就是太监!”   “今天陈浩宇跟我说,他妈妈生了一个妹妹,问我羡慕不羡慕,我说我不羡慕,因为爸爸你说过呀!说我们家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了,然后他就说,说妈妈原来能生我,说明妈妈是能生小朋友的,现在又不能生了,肯定是爸爸你有问题!”   “……”   “他说不能让妈妈怀孕的爸爸都是‘太监’!气死我了,我还跟他打架了,爸爸你看,他把我辫子都揪乱了,你今天帮我扎的,明明可漂亮了(虽然没有妈妈扎的好看,还强迫症一样一连梳了五遍)!他打我!”   “……打你?”   这话一出口。   蒋成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是不是真被套上什么“太监”的名头,伸手就把女儿捞回面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小心把她脸蛋儿端详了一遍。   “来,爸爸看看……哪个混小子竟然敢打你?”   竟然有人,敢在(他背着阿沅砸了两百多万建校费的)学校里欺负他女儿?   一想到那画面,蒋总本总瞬间气得七窍生烟。   天知道蒋湘刚出生的时候身体多不好,只能在保温箱里养着护着,小小一团。   刚开始那两年,几乎没两天就要去一趟医院,蒋成心疼老婆也心疼女儿,半夜送去医院的事一次没让老婆做过,次次都是亲力亲为,后来索性直接养了一个医疗团队专门看顾,这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她逐渐与健康的小孩无异,平平安安的长大。   不说别的,对这个宝贝女儿,他是真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了。   就这样竟然还有人敢当着他眼皮子底下欺负他女儿?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说到底,蒋湘其实也知道爸爸有多疼她。   所以矫情的事哭哭就算了,小公主也享受完被珍视的待遇,她现在最关心的可不是这个,当即心大的一摆手,“没事,爸爸,我也打他了!”   “……?”   “我最生气的还是他说爸爸你是太监!气死我了——对了,爸爸爸爸,我知道你和妈妈是不想我吃弟弟妹妹的醋才不生小孩子了,对不对?但我已经大了,我不生气,你让妈妈也给我生个妹妹好不好?弟弟也可以!”   说着,蒋湘忍不住小手握拳,嘀咕着:“等我也有弟弟妹妹了,我要抱着去学校,告诉陈浩宇,我们家的小孩都可好看了,气死他这个丑八怪!”   “……”   知道女儿好在没大碍,蒋成的心好不容易才放下。   结果一转眼,听她又是这么笃定的想要个弟弟妹妹陪伴,他心里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是什么想法,表情变得略显复杂。   “爸爸?”   蒋湘有些疑惑,歪了歪脑袋看他。   从小到大,她都是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   排场第一,说什么是什么,在家里除了妈妈,谁也管不住她——最溺爱她的人就是爸爸了。   怎么这会儿反倒不说话了?   至于蒋成,确实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对孩子解释某些问题,一直沉默了许久。   末了。   似才下定某种决心,抬眼定定看她,说了句:“不可以。”   “不可以?”   “对,我们家不会有第二个小孩了。”   “……”   蒋成满脸凝重:   “宝贝,你妈咪生你的时候很辛苦,你知不知道?她本来就身体不好,怀孕也是个意外,当时爸爸都没有想到,听医生说了情况之后,也想过放弃,因为不想让你妈咪承受风险——但其实,最后是她坚持没有放弃你,反而顶着很大的压力,要把你生下来,你要感谢妈妈,不能因为你想要一个弟弟妹妹,就去让妈妈为你辛苦,你懂吗?”   怀孕的过程有多苦,蒋成是有切身体会的:吃不下饭和暴饮暴食可能在同一天里发生,身体不舒服,腿也肿,脸也肿,做什么都不方便,甚至到最后,连上厕所都需要人扶着才安全。不仅如此,情绪病也严重,脾气控制不住,经常焦虑到不停掉头发,半夜说不清理由就哭……   那段时间,他几乎是天天在家工作,就是为了方便陪在老婆身边,怕有什么意外,连月嫂都提前请了四个。   说句实在话,在那之前,他其实对于有一个孩子这件事没什么实感,只是出于一种对家庭完整的盼望,想做父亲的期待罢了。   也因此,在经历了那一切之后,他才真正体会到,一个女人要下定决心当母亲,是多么伟大且多么艰难的事。   譬如阿沅。   生蒋湘的时候,几乎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大出血碰上并发症,穷尽蒋家手里能调动的所有医疗资源,最后才在病床上救回她一命。   ——即便如此,她依旧为此昏迷了三天。   而蒋成一个人躲在洗手间,听到她脱离危险,个大男人,也忍不住偷偷哭了整整两个多小时,连孩子都没来得及看,陪她做完月子,直接就去把自己给“办”了。   呃,不是古代那种办。   但是,也不能给蒋湘多一个弟弟妹妹——那种办。   他该怎么和一个七岁的小孩解释“结扎”这种现代科技?   蒋成自诩不是个保守人物,但跟满脸懵懂的小女孩解释自己的“功能问题”也有些词穷。   果不其然,解释到最后,蒋湘直接脸一垮,替他做了个“完美”总结:“所以,爸爸,你真的变成了太监吗?”   “我说了不是,宝贝,那叫‘结扎’。”   “可是你都没法让妈妈怀小宝宝了,还不是太监吗?”   “……”   蒋湘弱小的心灵随着父亲的一时语塞而崩溃了。   毕竟,联想起电视机里那些晃着浮尘声音尖细的男人,再看看面前俊如天人的爸爸,无论男女老少,从七岁小孩到七十岁师奶,谁能不为他……为他惋惜呢!   “不是,宝贝,你听爸爸给你解释,是这样的,我和你妈妈——”   蒋湘:“呜啊——我的爸爸是太监了!呜呜呜,我要告诉奶奶,还有爷爷,还有顾雁阿姨,还有——”   蒋成无奈:“你告诉他们也没用,爸爸早就说过这些了。”   行吧。   蒋湘的世界崩塌得更彻底了。   万万没想到,妈妈出差一个礼拜,竟然被她发现了这么大的秘密!   一想到爸爸在自己面前形象英伟,但是在妈妈面前很、很有可能那样,她只觉得世界都变灰暗——难怪,都只看过爸爸唠叨妈妈,亲亲妈妈,跟妈妈back hug依依不舍“撒娇”,难怪……   小蒋湘满脸沉痛。   而蒋成满头黑线,心里早已把那个无端端提出这种该死话题的小子解决了一万遍(别指望女儿奴会自己发现其实是某小公主自曝“家丑”,不存在的)。   几乎同时。   也就在两父女相对无言,各自凝噎间。   不远处,一楼大门突然“咔哒”一声响,门锁在“众目睽睽”下转了个圈。   紧接着被人推开,一个熟悉的米色行李箱先进门,随之而来映入眼帘,是鹅黄色短衫同A字裙、褪不去肉感的小腿,是——   “妈妈!”   “阿沅?”   两父女循声望去,异口同声。   舒沅还没来得及应其中任何一个。   蒋成手里先一空,回过神来,小女儿已然委委屈屈,大喊着“妈妈”,飞扑进妻子怀里。   毛茸茸的脑袋乱蹭,本就凌乱的头发,愈发呈现出一股子狂乱之美。   “……”   舒沅有些小责怪的瞪了蒋成一眼。   平白被老婆责难的蒋总,只得委委屈屈摊了手,刚要开口,结果又被女儿抢先一步领走话茬。   “妈妈,我好想你。”   “知道了,知道了,妈妈就是知道宝贝想妈妈了,所以才早点回来了呀?”   蒋成起身帮妻子拉进行李箱,顺手带上大门。   舒沅则负责抱着女儿轻哄——事实上,她和蒋成虽然都疼女儿,甚至蒋成大多数时候,都比她表现得更外放、更明显一点,不过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正因为她的表现一向内敛,蒋湘反而最爱惜她的丁点“宠爱”,最渴望得到妈妈认可。   也因此,在哄孩子这件事上,舒沅总能更加得心应手。   这次同样如此,在她怀里闷闷哭了会儿,蒋湘很快平静下来。   舒沅把人领到沙发边,顺带把窝在一旁的橙子叫过来,一并坐在自家老公身边。   都“安顿”好,这才捧着女儿小脸,问了句:“这是怎么了?谁惹得小公主生气了?”   蒋湘扁扁嘴,于是把前因后果又重复说了一遍。   只是这次自觉理亏,对陈浩宇的控诉“强度”自然弱了不少,提到爸爸的“难言之隐”,这小聪明鬼,更忍不住频频打量妈妈脸上神色——   就这样。   一边说,一边眼睁睁看着憋不住的笑意开始在舒沅脸上急速蔓延,到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倒在自家老公怀里,肩膀一动一动,只得拿蒋成衬衫擦拭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   “阿沅!”   看她笑成这样,蒋成也难得有点“羞”。   甚至对这主动投怀送抱都不自在起来,忍不住连连轻咳提醒,“女儿看着呢。”   “我知道,哈,哈哈哈,你别急……哈哈哈哈,老公,你等我笑会儿,”舒沅掐着腰,笑得肩膀直颤,“我真长见识了,哈哈哈,太监,现在的小孩儿哪这么多想法的,笑死我了。”   两人一个苦瓜脸,一个花枝乱颤,看得旁边蒋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到最后,还是舒沅终于整理好情绪,失笑间,细致耐心地,和宝贝女儿解释了一遍所谓“原理”。   蒋湘听得似懂非懂。   不过好在,有一件事还算基本可以确定了:那就是,爸爸不是“太监”。   “因为爸爸可以做太监不能做的事,对吗?”   “……”   蒋成的脸色黑得已经能刮锅灰。   舒沅见状,又开始忍不住笑,整个人歪倒在他怀里,连连点头,“对,你爸爸能做的事比太监多多了。”   “比如咧?”   “这个比如吧,就不能给你——唔,蒋成!”   察觉到嘴唇相贴的柔软触感,舒沅吓得愣在原地。   反应过来,瞬间猛地一抹嘴,下意识推开自家老公肩膀。   “蒋成!你女儿还在旁边,”她闹了个大红脸,恨不得直接原地鲨了他得了,“多大了你,能不能别这么老不正经。”   “一雪前耻”的某人:“不能。”   就是个啵啵而已。   他比这不要脸的事多了去了,哼。   蒋成在心里叉腰。   偏偏,还没来得及得意够五分钟,一旁的蒋湘又突然蹦出来一句:“哦!我懂了,就是……太监不能啵啵别人,但是爸爸可以,爸爸只是不能让妈妈生弟弟妹妹,还不算太监,比太监好一些,对不对?”   “只比太监好一些”的蒋总:“……”   看在你是亲女儿的份上——   舒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蒋成:“……”   行吧。   心酸的事就说到这里,什么“晚上本来想大展雄风结果被女儿童稚眼神和继续请教的求知欲打断”之类的,类似的“惨剧”,就给蒋总留一点面子,这里暂且不说了。   毕竟,这只是蒋湘小朋友精彩的学校日志里,再普通不过的一页。   ……嗯,普通。   *   2026年4月16日,星期四,天气小雨。   今天我去找陈浩宇解释,我爸爸绝对不是太监!   因为太监不能啵啵,也不会像我爸爸那么帅那么厉害,而且太监没有女人哦!才不会像爸爸,天天黏着妈妈睡觉。唉,爸爸什么都好,但是就是,每次妈妈出国宣传完新书回家睡,他都不让我跟妈妈睡,想好多办法也要把我叫走,想独占妈妈,哼!还以为我不知道他的想法吗,他就是想妈妈只给他一个人念故事哄他睡!……啊,我好像偏题了。   算了算了,我不想改了。老师你看着批吧。   对了还有,今天还发生了更恐怖的一件事,我要写一下!   那就是,我发现陈浩宇变成了万垚的小弟,万垚说,以后他再也不会跟我对着干了。   我还发现,万垚好像变得可爱了一点。   如果他能不那么唠叨,像谢柏河那么酷哥就好了。   爸爸说得对,女孩子都喜欢酷哥。   就像爸爸如果少长张嘴,一定天下无敌,没有女孩子不爱他——不过他长嘴了,就只有妈妈能忍受爸爸了。(听别人说,外面都说我爸吓人,也不爱说话,到底怎么传的?都是假的。)   唉,反正,如果以后不能嫁给谢柏河,至少要嫁给跟爸爸一样帅的人吧。   希望能有一个人,像爸爸喜欢妈妈那样喜欢我就好了。   那样,我一定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嘿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01 17:55:00~2020-07-03 22:3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的小天使:一只大白菜 81个;清 46个;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33670018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33670018 6个;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670018 15个;慕柔 3个;朝歌 2个;ww、27635170、你说有一日总会扬名天、fantasy、一颗皮皮桃、三分糖就够了、怦怦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嗷嗷叫 40瓶;其叶蓁蓁 30瓶;众羊 20瓶;淡操心 13瓶;甜酒. 11瓶;我站的CP最配、gemini雅、三分糖就够了、燕燕燕燕、25280711 10瓶;未央夏、会飞的烟 6瓶;青问、麻麻咪呀、24168640、他年、笑书侠、zjzdoyouknow、N。N 5瓶;4Xxxx_ 4瓶;奈何噜噜噜、发出了催更的声音、拾叁 3瓶;克制刷书 2瓶;汪叔叔、君雨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2035年11月27日, 星期二,天气雨。   今天才反应过来,又到我最讨厌的冬天了。   唉, 我是真的不喜欢这种天气呀, 动不动就变冷, 而且每年到这时候, 妈咪身体都不舒服。   今年也是,一直咳嗽个不停, 好在爸爸特意休了几天假, 专门待在家陪着妈咪——外面的报纸吧, 天天帮妈咪穷操心,不是说这个女明星倒贴, 就是说那个女强人对爸爸有意思, 但其实, 有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妈咪每年全世界到处飞,采风、出书、宣传, 好像一点也不恋家(虽然还是恋我的,嘻嘻),爸爸才是最爱妈咪的吧?不知道媒体在瞎写什么,也就妈咪脾气好, 才不跟他们计较咯。   对了,还有一件事,也记一下吧。   今天我和万垚吵架了。   我现在最讨厌他了。   全世界最最最最最讨厌的人就是他。   *   下了自习课, 蒋湘将日记本装进抽屉,病恹恹的趴在桌上休息。   换了往常,她只要打个盹不念书,万垚那个唠叨鬼铁定不会放过她,要凑过来问东问西。但今天,旁边偏就一片沉默,唯有笔尖轻刮纸面的“唰唰”声响在耳边。   ——在他眼里,现在做作业都比她生病重要了。   蒋湘心里梗着口气,索性也有样学样,硬着头皮不吭声。   心里却到底窝着一股子鬼火,说不清道不明,但足以明确的是,要是她再小几岁,这会儿八成都得上去揪万垚的头发、哭着跟他打架了。   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啊?   而且明明都是他做错了,还不跟她说话!   蒋湘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得自己怎么这么惨。   但想着,还是给万垚一个下台阶的机会得了,遂借着起身递历史作业给前桌的功夫,又趁机往旁边瞄了一眼——结果,……好家伙。万垚不知何时早已做完手头上的事,卷子整齐堆在一边,这会儿正把PSP藏在桌底下,漫不经心滑动着手指,操控屏幕上的小人闯关,完全没有侧过头来“碰巧”和她对上视线的意思。   少年长睫微敛,气质如玉。   和他父亲万执的一身反骨桀骜气不同,万垚肖母,打小就生得这般书卷味十足。   然而,蒋湘的目光却并没在那几近看厌的俊脸上留足半秒,只瞬间,便不自在地稍挪开,转向他些微敞开的校服领口。   右侧颈边,赫然一个被人嘬红的草莓印,也不见遮不见挡,被某人大喇喇地展示着。   “……”   也就看了一眼,蒋湘又一次火冒三丈。   心里痛骂着万垚不知道在哪惹上的桃花债,冷哼一声,刻意把椅子掰扯的刺耳响,随即背对着自己同桌重新坐下,反倒侧过身,和旁边隔列的同学开始大声聊天。   “陈默,能不能把你的错题集借我看看?我的格式好像做得不对。”   “啊?……啊、好,给你。”   和蒋湘的不爱交际、特立独行(主要是有青梅竹马罩着懒得和别人同行)不同,旁边坐着的女生,一向在班里扮演某种透明角色。这会儿突然被年级有名的“高冷大小姐”、传说中的“附中校花”主动搭话,倒显得有些受宠若惊。   蒋湘却没什么架子,还摆摆手向她道歉。   “对不起啊,耽误你时间了。我就想问下,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这题,我不太懂这个什么……什么‘穿针引线法’,有常规一点的导数解法吗?”   “啊,呃,当然可以。”   陈默忙不迭点头。   顿了顿,眼神却忽而飘向她身后的万垚,又轻声道:“但是我数学只是一般的,可能讲不明白,万垚他、他不是数学……”   他不是数学课代表吗?   人人都知道蒋湘和万垚关系有多好。大多数时候就像连体婴似的,甚至还是年级出了名的金童玉女,光是站一块也赏心悦目,十足十的星光熠熠。   她有点想不明白,蒋湘这会儿干嘛放着现成的资源不用,跑来求助她这么个拿不出手的“小角色”?   这一声落定。   恰逢课间,班里的视线也一时心照不宣聚集过来,似乎都在好奇,这位平时除了万垚以外基本不搭理别人的大小姐,今天是怎么就转了个性。   蒋湘不自在地撇了撇嘴。   她可不怵别人心里怎么想,像是故意要说给某人听,随随便便就扬高声音:“人家数学课代表忙嘛,我这点小事,不敢打扰他。”   万垚:“……”   她和自家那位沪上大美人奶奶虽隔了个辈,但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娇媚惊艳。   一顶一的浓颜美人,气鼓鼓的样子也足够让人移不开眼。   陈默看得有些呆。   可等反应过来,倒忽觉自己好像见证了某些不得了的“感情插曲”,不过瞬间,自带的八卦雷达飞也似的翘起。   一边结结巴巴讲着题,但看蒋湘状似认真,其实心不在焉的搭话,又忍不住小声套话:“其实,你是不是和万垚吵架了呀?”   “没有。不熟。”   “啊……可我看你们昨天校庆晚会的时候还好好的,你跳舞,他还给你弹钢琴呢。”   蒋湘:“……”   一说这个她就来气。   按她自己的脾性,像那种穷热闹的场合,一贯都不屑参与,能避则避。更别提下周就是柏河的生日,要忙的事本来就多——如果不是因为某些人桃花债找上门,隔壁班那个,倒贴都快贴到脸上了,她至于火急火燎练了一个礼拜就上场“充数”,还差点把脚给崴了吗?   这小子不知道感恩图报就算了,昨天班上一起去唱K庆祝,自己也就喝得迷迷瞪瞪、一个没注意,今天一起来上学,打打闹闹拽开他领子,就看见那么大个“草莓”挂着,问他也不说,问多了还生气,简直是没皮没脸死没良心!   万垚真是胆子肥了!   蒋大小姐一口银牙咬碎。   也不施舍旁边半个眼神,只冷声道:“那还不是我高攀了——我跳得差,不如隔壁姜曦玉,给人家表演拖后腿了,现在闹掰了呗。”   最阴阳怪气的是她,心底泪汪汪、眼睛“啪嗒啪嗒”掉眼泪的也是她。   陈默也不蠢,听出这不对劲到了一定地步,赶忙收声。   结果,却还没来得及开始讲题。说曹操曹操到,隔壁班班花姜曦玉不知何时也到了班门口,坐第一排的男生和她寒暄两句,登时面色微红,扭头就冲这边喊:“万垚?人姜曦玉找你。”   姜曦玉和蒋湘不同。   她的美不锋利,也没有攻击性,反倒润物细无声,堪称直男杀手,“一杀一个准”。   也因此,如果说蒋湘是浓颜美人,如花中牡丹,夜色鸢尾,那么姜曦玉就是一顶一的直男女神——黑长直,白校服,树影婆娑间撩开耳边碎发,足以镌刻成某个男生午夜梦回时忘却不了的青春剪影。   但万垚平时明明是不太理睬姜曦玉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进展突飞猛进,掀开那块纱,这会儿竟没让人尴尬,直接放下PSP,便起身拍拍蒋湘肩膀示意。   “我要出去,麻烦起来一下。”   的确,他们坐的是靠窗位置,除了窗户,只有这么一个“出口”。   可是——要、出、去?“麻烦”起来?   蒋湘将这客套话听在耳中,虽仍背对着他,脸色亦瞬间肉眼可见的沉下去。   身体下意识抗拒着,在“丢人”和“假装大气”之间左右摇摆,总而言之,腿像灌了铅,就是站不起来。   她以为自己的表态已经够明显。   却没想到,万垚又拍了拍她肩膀,淡淡说了句:“起来下,人家在等。”   对对对,人家在等,那你爬窗户出去啊,凭什么要我让,我才不让!   那力度明明很轻。   蒋湘也不甘示弱,在心底疯狂吐槽着,冷嗤一声。   可起身瞬间,与对方擦肩而过,眼泪却突然间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   陈默:“诶,你……”   “没什么,谢谢你给我讲题。”   蒋湘就是这么死鸭子嘴硬。   明明已经哭得瞬间鼻尖红红,仍旧梗着脖子接茬,努力掩饰着沉闷鼻音。   万垚当然听出来,脚步不由一顿。   可也就一秒。   他不知想起什么,脸色倏冷,末了,依旧头也不回地离开教室。   蒋湘揉揉眼睛,往那头看。   他和姜曦玉搭调的背影,已然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   【爸爸,我不开心,我要回家。】   “滴”的一声。   这短信送达时,不过下午两三点。   彼时蒋成刚开完一场视频会议,正亲力亲为、给自家老婆熬煮中药。原本是想拿手机定个闹钟看时间,结果好巧不巧,正好看到短信内容,顿时脸色微变。   也没来得及多想,直接便给蒋湘的专门司机去了个电话,让给班主任请个假,把孩子接回家来。   舒沅正看着书、卧床休息,陡然听见他在客厅讲电话,语气又急又气,便知道又是蒋湘的事。   等人进来,终归忍不住笑叹了句:“老公,你真的太惯着湘湘了。”   她这话已经算是委婉。   真要说起来,其实何止是“惯”?   和其他高门世家,礼貌端方的大小姐不同,蒋湘因着身体不好,打小就是个被彻底宠坏的孩子。   爸宠、爷爷宠奶奶宠就算了,后来连舒沅玩得好的几个朋友也对孩子溺爱的没边。要不是她这个当妈的偶尔还能狠下心来扮几次黑脸,加上蒋湘本性不坏,本质还是继承了些悲悯温柔的个性,舒沅毫不怀疑,估计又得是跟她爸年轻时候一模一样的个性(咳,没有说不好的意思,没有哈)。   甚至还更“废”点。   别人弹钢琴学跳舞,好歹为了有成年礼上一技之长的展示,也知道咬牙切齿狠下心学,蒋湘小朋友呢?学了半天,就说手痛脚痛哭着要回家,她爸直接推了个大会亲自去接,两个人在游乐场玩了一下午,被舒沅一边一个领回家。   更别提别人家中独女,从小看报纸学股票,演奏会音乐会电影发布会一个不落,八国语言从小抓起,至于蒋湘小朋友嘛——从小看股票就打瞌睡,演奏会睡到流口水,电影发布会=帅哥握手会。   至于语言类?能开口的也就仨:普通话,上海话,梦话。   也就得亏舒沅和蒋成都不是什么“望女成凤”的类型。   他俩都是“开心就好”的乐(女)天(儿)派(奴),对蒋湘的“业务水平”更不抱什么太大期望,大多随着女儿小性子来,没给过压力。   但即便如此。   有些事情……毕竟也不能做得太过。   舒沅眉头微蹙。   “我知道你疼她,我也疼湘湘,可是念书就念书,怎么能她说不开心,就直接接回来?学校纪律都不放眼里了?”   “那她不是不开心……”   “蒋成,说实话,你念书的时候都没这么夸张吧?”   他顿时不说话了。   阿沅心情好、叫他“老公”的时候,某人还偶尔能撑撑面子,有点一家之主的派头。   但一叫上大名,情况可不一样——就说明是真有些脾气了,这种时候,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结婚都二十年了,这点道理还能不懂?   不过,知道让步的也不只是他。   舒沅不是什么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性格。默然片刻,见丈夫神色低落,也还轻轻拉过他手。   缓了缓情绪,便安抚似的笑笑:“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她说,“老公……我只是觉得,你这些年在湘湘身上,做的‘补偿’太多了。我怕你会把她宠坏了。”   那种爱屋及乌的维护,除了骨肉亲情之外,仿佛更像是要补偿许多,她欠缺而盼望得到的人生,是蒋成不与人说却隐秘的愧疚之心作祟。   她又不笨,当然默默看在眼里。   可年岁渐长,病痛渐多。   感动过后,一贯心思细腻如她,也会忍不住想:他们都有某天必须离开的时候,到那时候,社会如斯残忍,谁来给蒋湘如此无底线的让步和肆意妄为的底气呢?   蒋成瞄了眼她表情。   见她态度其实并不强硬,半晌,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心底话:“可是阿沅,湘湘是我们的女儿。以后蒋氏全留给她,她拥有的只会比现在更多,跺跺脚人家都怵她——这不都是应该的吗?”   舒沅摇摇头。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   “我的意思是,我们做父母的,这辈子能陪伴她的时间,其实没有想象中长,老公。”   她有些无奈。   不知是为自己近年来日见虚弱的身体,还是为蒋湘不知前景的未来,末了,也只能隐晦的提醒:“湘湘这辈子还没受过什么苦,爱哭的孩子有糖吃,愿望从来不落空,这本来是好事——可一点苦都不受,慢慢就会变成坏事了。”   “因为老天没有那么仁慈。长大以后她总会发现,这个世界本来是有亮有暗的,是你每天给她开着灯,她才会以为世界一片亮堂,有一天灯灭了,她很难接受这样的世界。”   有父母在,一切尚有归处。   无父母待,人生再无归途。   这样的道理,她十七岁就懂了。   她明白蒋成也听懂。   因此,才忽而眼神微动,伸手便将她紧紧抱住。   许久的沉默无言后。   他说:“我知道,我都会安排好的。”   顿了顿,声音愈发闷声闷气,又说:“不要想这么多了。等你身体再好一点,阿沅,我们就去周游世界,去玩,到哪都行,你不要担心这些,也别说这些话……我害怕。”   怕?   “你一个大男人害怕什么呀?”   她顿时忍不住笑:“我就是随口说说。都这个年代了,人均寿命都八/九十了,我还有得活呢。”   “……那至少活八十吧,好不好?”   “这能我说八十就八十吗?”   “也是。不过,主要我怕我自己过了八十,就不帅了。”   都八十了还管自己帅不帅?   偶像包袱真重。   “傻不傻啊你,快起开,我看书了。”   就算知道他是在故意逗自己开心,她还是忍不住失笑,伸手,作势轻拍了他肩膀一下。   一声脆响。   仿佛某种呼应似的,窝在卧室角落里、已老得没力气再胡闹的橙子,也忽而耷拉着眼睛,冲俩人吐了吐舌头。   ——换了它小时候,这会儿老早窜上床来败坏气氛。   只可惜它老了,已不再那样精神奕奕,这么一点小动作,足够耗去它大半精神气。没一会儿,又低下头,挪到更接近阳台的地儿,继续懒洋洋晒着太阳。   也听着主人们的低声絮语。   听着小主人后脚跑进门,一把扑到妈妈怀里,哭诉时的委屈颤音。   “妈妈,万垚欺负我,我以后再也不要跟他坐同桌了。”   “他就是没有柏河好,我不喜欢他这种小白脸!”   “你不知道,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努力过……跳舞可累了,呜呜,那个老师还拿这么粗的戒尺打我的腰,打得我——爸爸、爸爸,你别!人家就是很小心打了一下,你、你别对老师撒气……”   唉,看来某人吧,还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改不了这种偏心偏到家的无底线溺爱了。   不过话说,也真想看看,一点小事就爱哭的小主人,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橙子有气无力地吐了吐舌头。   午后的太阳晒在它长长睫毛上,极温和的模样。   ——虽然它如今确实已是一条沉默的老狗了。   但诚然万物有灵,它那容量告罄的脑子里,偶尔还是会记起,记起第一次被捡回来的夜里,“妈妈”看着自己,有些纠结有些疑惑的眼睛,给自己起名叫“橙子”时,忍俊不禁又有些懊悔的神情。   也想起那个打小就是个爱哭鬼加多动症的小主人——其实她更像它的“妹妹”。   还是个小婴儿时,便经常一个不留神从沙发上摔下来,捂着脑门嚎啕大哭,后来还是它养成习惯,窝在沙发边睡,时不时把晃出半个身子的小屁孩轻轻拱回沙发上,才避免了一次又一次,听她魔音绕耳。   不过还好,等她长大点就可爱些了,会偷偷给自己买好吃的罐头,带着自己到处去遛弯。至少比不着调的“爸爸”好,有几次出去散步,散着散着,等回过神,人已经在路边跟人开起会来,死命咬着裤脚、也拽不回他的关注。   有一次走得远了,甚至还把自己给遛丢了!   最后,还是半夜全家大出动,才把险些沦为狗贩子“盘中餐”的自己捞回来,吓得“妹妹”哭了一夜。   从此以后,“爸爸”也再没敢遛弯时打电话——虽然他看起来,依旧好像有点嫌弃,有点怪看不起人(狗)似的,其实心里很柔软,这些它都知道。毕竟,这已经是它守护这个家的第十六个年头了……   或许是心有灵犀吧。   “橙子怎么这么无精打采?”   哭累了的蒋湘,不知为何突然回头,看向阳台边的角落。   “可能是冬天到了,它跟我一样,都不喜欢天冷。”   “是吗?妈妈,那要不要带它去医院啊。”   蒋湘皱巴巴着一张小脸。   这会儿倒忘了自己本来才是哭的最惨那一个,开始担心起她橙子哥哥来,舒沅笑着,揉揉她脑袋。   “不用了,一来一去,又要打针又要弄这弄那,它年纪大了,不爱到处跑,让它安静呆着就好了。”   “可我有点怕,橙子它……”   “汪、汪汪!”   橙子它,鼓足力气,中气十足地汪汪了几声。   蒋湘跑过去,抱着它左看右看,确定它的情况,其实并没自己想象中那样糟糕,这才破涕为笑。   见状,舒沅复又侧头,看了眼旁边仍怒气冲冲、似是马上要找“万家那小子”算账的蒋成。   想了想,还是开口找了个理由,把人调出房间去。   只留下母女两人,打算单独说会儿贴心话。   “湘湘,过来。”   “啊?”   “妈妈跟你聊聊万垚的事。”   “……”   一提到万垚,蒋湘的脸又垮了下来。   但她在母亲面前很少耍小孩子脾气,反倒更像个听话的乖乖女,一时也不好拒绝,只委委屈屈回过头、爬上床,又躺到母亲腿上。   像个婴儿似的蜷缩姿态。   小心把玩着母亲和自己同样黑色的长发,好半天过去,才轻声咕哝着,主动问了句:“妈咪,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舒沅默然。   虽然两人争吵的答案她十有□□猜到——甚至她还是昨晚的“目击者”,只需点拨两句,就能让两个别扭小孩化解误会。   可顿了顿,她还是选择反问:“宝贝,你自己觉得呢?”   “我?我觉得……我肯定没做错呀,妈咪,我真的很努力了!你看我的腿,都肿了,而且我可聪明了,我跳得不比姜曦玉差,万垚凭什么不夸我?他、他还背着我被人亲了。”   说着,蒋湘又想起今天万垚的态度,整个人仿佛竖起尖刺的小刺猬,嘴巴撅得能挂油瓶,“我就觉得他特别‘不识抬举’!就、就算他喜欢姜曦玉,也不能对我这样,我们才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呢。”   “只是青梅竹马吗?”   “……妈咪!”   蒋湘听出母亲的言外之意,顿时有些羞愤。   想也不想,便急忙摆明立场:“当然了,我从小喜欢的是柏河!谢柏河。”   她的审美一向明确,只喜欢酷哥,才不是万垚那种类型的男生,看起来文文静静的,比女孩还女孩。虽然打游戏厉害,念书也厉害,可是、可是……反正就是怪怪的。他们做朋友还好,谈恋爱?要是分手了多尴尬啊。   蒋湘脑子里一通胡思乱想。   想到自己亲上万垚,或者万垚亲上自己,瞬间从头到脚冒出一身鸡皮疙瘩——只不过,确实说不清是肉麻的,还是、还是别的。   舒沅了然的点点头。   像是确信他俩之间的纯洁,却话音一转,又问了句:“那你既然不喜欢他,他被人亲了,也不影响你们之间的关系啊?”   “怎么会不影响!”   “嗯?”   “他、他昨天,昨天送我回家的嘛,我、那个,做朋友怎么能三心二意?而且姜曦玉哪点比我好?他要找起码要找比我好的吧?比我家世好,比我长得漂亮,比我脾气……呃,脾气这个不算。”   小孩子的斤斤计较,实在天真的有些可笑。   可那些欲盖弥彰的少女心事,独属于十六七的青涩,又实在同样难能可贵。   舒沅笑了笑,点到为止,没有戳破。   只摸摸女儿的脑袋,轻声说:“宝贝,你现在还小,很多事情,来得太简单,好像就显得理所应当一样。可等你长大以后会发现,一个人要去主动表现出对另一个人的好,是非常需要勇气的事,因为有可能很长时间得不到回应,不知道对方的想法,还是要持之以恒的去付出,希望能够打动对方——同样的,最容易受伤的也是这类人,因为世界上最算不透的就是人心,你不知道哪一刻,可能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就真的伤到了对方一直欺骗自己去忘记的、他的自尊心。”   谁还没有一点脾气呢?   能把脾气磨完,棱角磨平的,只有退让和爱。   所以啊。   “别人对你的好,不要轻易辜负了。”   *   2035年11月28日,星期三,天气阴转小雨。   今天装病没有去上学。   其实是因为不太想看见万垚。一想起他,就想起妈咪昨天说的那些怪怪的话,我好像听懂了,又有点没听懂,难道我是真的喜欢他吗?万垚也喜欢我吗?   想得我都头痛了,下午本来想着还是去上上学好了,结果陈嫂说有人来找我,我一看,竟然是万垚来了。   他就站在楼梯底下,抬头看我,也不说话。   但我竟然第一次觉得,他其实长得也不差,反而很好看,有点像漫画里走出来的小人儿,手长腿长,白白净净的……嗯,反正,好像,跟酷哥比起来,也没差到哪?   但生气还是要生的。   我们俩都憋着一股子气。他比我更差劲!虽然确实过来帮我把作业全做了,又抄了遍笔记,但也不理我,最后干脆窝在我房间沙发上打游戏,把我当空气,算准我不会赶他一样。   我气死了,准备把他给我做的作业全撕掉得了。   结果他突然说:“你就不打开看看?”   我说我看什么看,但还是看了,看见他在我数学作业本里夹了一张纸条,写着:【我跟姜曦玉出去,是给你收拾烂摊子。你那天晚上耍酒疯,跟人家说了什么,你都忘了?】   我说什么了?我是真一点没印象。   再往下看,还有两句。   【而且前天晚上,抱着我脖子啃的人明明是你,赖账的也是你。】   啊?   啊??   【但你说我错就我错吧——大小姐,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湘湘:搞半天我才是色狼?我人傻了。   万垚:……   *   其实评论区我都有在看的!   虽然要写什么,大方向已经定了,不过你们想看谁,想看哪些方面,都可以在评论区跟我说,我在不改变主要方向的前提下参考意见哒~譬如上次有个小姐妹说,想看这俩小的谈恋爱,这不就给我们湘湘和三土(?)加戏了哈哈哈。   下次更新在7.7喔,提前祝要高考的小姐妹萌一切顺利,前程似锦!!   感谢在2020-07-03 22:37:50~2020-07-05 20:37: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你说有日总会扬名天下、蒜蓉生蚝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670018 10个;fantasy、特拉维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菲睿 30瓶;15198780、岁麻酱汁、呱呱桃莓、好人好事代表 10瓶;克制刷书、Ccccccofu、酉、特拉维亚 5瓶;山有木兮 2瓶;酥脆侧睡、蒜蓉生蚝、君雨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2038年4月17日, 星期六,天气雨。   橙子昨晚悄悄走了。   它走的很安详,趴在它最喜欢的小企鹅窝里, 好像睡着了那样。   可明明昨天它还戴着小礼帽和我一起拍生日照, 我还抱着它说话, 跟它说我去了北京不要想我, 等下次生日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它也舔舔我的手……一切只不过才过了一晚上而已。   虽然医生说, 像橙子这样的小土狗, 能活十几年, 已经是好吃好喝供着养着的奇迹,让我们全家节哀顺变, 可我还是哭了一整个早上。因为好后悔, 没来得及好好和它告别, 如果知道它已经熬得很痛苦了,我一定会给他开最喜欢的罐头,陪着他晒一下午太阳, 安安静静送它离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但我知道,其实妈咪才是我们全家最难过的。   早上医生走了之后,她还抱着橙子坐了好久好久。   爸爸说, 会给橙子找一块最好的墓地,有花有草。不过妈咪说,把橙子埋在阿瀚身边就好了——阿瀚和橙子一样, 都是我的哥哥。   妈咪说,如果埋在宠物墓地,一代一代过去以后,总会被忘记,埋在阿瀚身边,它还是家里的一份子,以后受后人香火,多点钱,可以在地下自己给自己买狗粮吃,它最贪吃,肯定会开心的。   说着说着,妈咪就笑了。   妈咪抱着橙子哭了。   *   橙子的离开无声无息,成为了蒋湘记忆里,第一个离开的家庭成员。   而她印象中,母亲身体状况的进一步颓丧,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   虽然这年母亲才刚刚四十八岁,还不到退休的年纪。   无奈检查结果的确不尽如人意,尤其是心肺功能的老化,以及多年未“了结”的子宫问题……后来,在父亲和医生的双重劝阻下,母亲最终还是同意,暂停了手头上大部分工作,开始更多的待在家里,养花逗鱼,学画学琴。   当然,她声名在外,偶尔也会到一些大学去开开讲座,受邀参加作协会议。   只是比起从前满世界跑的日子,到底清闲了许多,连带着,父亲也像是提前进入了退休生活,把更多的时间放在陪伴家庭上,彻底退居二线,同时,将实权逐渐转移给全程提携的蒋家小辈,逐渐淡出了大众的视野。   只可惜蒋湘当时在外地上大学,其实并没能目睹这外人看来翻天覆地、引发商界诸多利益纠葛的全程。   但听佣人说,爸妈倒是平常心得很。有时候一个在书房,一个在阳台,互不打扰;有时候,也一起去三楼电影厅,肩靠肩看场老电影(妈咪还经常看到睡着。可怜爸爸老胳膊老腿,还非要展示男子气概把妈咪抱下楼,为此闪了好几次腰,才终于服老,气鼓鼓在视频电话里向自己宣告放弃)。   好在,这种糗事总还算少。   更多时候,这对老夫老妻仍是腻腻歪歪的,常一起牵着手出去遛弯。穿着休闲服,晃晃悠悠扫荡路边菜馆——母亲从来吃不惯西式烹调抑或日式的生食,很多时候只偏爱这些寻常小菜,父亲起先当然嫌弃,但他其实耳根子软,受不了夸,夸他两句“好老公”“好爸爸”,后来也就随母亲去了。   蒋湘想着,复又撇撇嘴,垂眼看向手机上、父亲刚传来的照片:   父亲仍如青年时纤瘦挺拔,眼角却已不知何时有了皱纹,鱼尾蜿蜒,不复从前照片里胜似女子的俊秀,多了三分稳重成熟的英气;而母亲,上了四十便微微发福,如她所说,“努力减肥二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好在圆圆脸上笑容盈盈,如旧带着股天生惹人亲近的和气,任父亲一如往日,总紧紧揽住她肩膀,依旧对镜头甜甜微笑,比着不合年纪的剪刀手。   爸爸:【你妈咪想你了,让我发张照片给你看。】   爸爸:【宝贝,好看吗?今年家庭相册把这张当封面怎么样?】   蒋湘:“……”   什么想她了,明明就是找个理由秀恩爱吧!   她无奈,只得顺着对面抛出的话题向下回复:【你跟妈咪又去哪吃饭啦?不是说最近要去香港参加钟伯伯组织的年中座谈会?】   【你妈咪想吃燕皮馄饨,特意带她来福州玩两天。】   【会不开了?】   【不开了,你妈咪难得这几天精神特别好,我打算陪她在福州吃吃喝喝玩个把礼拜,好好逛一逛。】   说着,爸爸又回给她一个“哈哈哈”的表情,再陆陆续续传来一大堆不同地方的合影:   有在茶室品茶的,在西禅寺参拜的,有逛夜市的,其中一张,甚至是母亲站在白墙灰瓦下,穿着旧式旗袍,父亲在旁,一身笔挺中山装,看着不苟言笑,却悄然在她脑后,竖起两根“兔子耳”——   真真是年纪越大,越像孩子了,蒋湘想着。   虽然母亲常跟她笑,说父亲年轻时,是怎样的“高调自我”,他们中间又有多少次的分分合合,但蒋湘实在很难想象:不爱妈咪的时候,爸爸会是什么样子?   也像现在那样,眼底藏不住爱吗?   也是这样,虽说没有什么温柔体贴的壳子,却世俗得可爱吗?   她实在想不出来。   倒是在路边站久了,恰巧有柳絮飞到鼻尖,激出她一个夸张的大喷嚏,蒋湘举目四望,看男男女女纷纷低头戴起口罩,自己恍若异乡来客,才迟来的发觉:时光飞逝,转眼又到了北京柳絮纷飞的季节。   ——这也是她宣称生活独立、孤身来到北京,在电影大学“摸爬滚打”的又一个半年。   短短六个月,实在发生了很多事。   譬如谢柏河通过了香港警察学院的结业考试,顺利成为了一名基层PC,之后进入保护证人组实习,两次在重要行动中表现亮眼,登上香港少年警讯头版头条,逐渐成为警界备受瞩目的熠熠新星;   也譬如,一向与自己交好的钟家姐弟,同样先后进入了美国常青藤高校,就读金融相关专业。两姐弟截然不同的个性,却是如出一辙的聪明,以至于有时蒋湘看着人家厚厚一打履历,都不得不汗颜非常:这好歹还有点血脉相连,怎么就能差那么多呢?   明明爸爸也不笨啊?   总不能……真是到自己这,就突然基因变异了吧。   ↑   作为班上常年吊车尾,每次汇报作业都被批的狗血淋头、回家还只能报喜不报忧的“花瓶大美女”蒋湘同学如是想道。   不过说到底,最可气的还是万垚——这货甚至高考都没参加!   相反,当学校里大多数人都在忙于准备出国留学,或为高考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已经阴差阳错,被挖进他爸手底下的某个明星战队,一经亮相,很快便在随即而来的“春季联赛”上一炮而红。   那架势有多壮观呢?   说句实话,就连蒋湘这么个爱追星的小姑娘,这辈子也是头一次观摩到电竞圈粉丝之如狼似虎。   一夜之间,万垚那个平时被她用来转发转发抽奖,发发牢骚恶作剧的小号微博就被挖了出来,从一百多粉丝涨到五十万,只用了三个小时。   到一周后,直接飞升三百七十万,其中女友粉含量和技术男粉含量并驾齐驱,也被称为业内一朵“含苞待放”之奇葩。   少年天才的桂冠一经戴上,再难取下。   只是,按父亲的话来说,对于一个仅仅十八岁的少年而言,这份“褒奖”却实在来得太早,恐怕难逃“伤仲永”的魔咒罢了。   【我靠,今年春季赛上ZX派的新人是当年万神的儿子?!爷青回,在线抽五个碗妹跟我一起哭塌俱乐部谢谢。】   【我还说是哪个疯批学万神,搞什么力挽狂澜一打四,看到他的脸——我懂了,你爹还是你爹,生个儿子同样吊打对面。】   【别的不说了,帅哥请跟我酱酱酿酿】   【小帅哥没女朋友的话我还有机会吗,急,在线等。】   ……   网络舆论铺天盖地,几乎一夕之间,万垚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履历就被扒了个底朝天。   为此,连一向佛系且“与世无争”的秦阿姨,也忍不住和万叔叔吵了一场大架。   可即便万叔叔退步,和妻子站到同一阵线,两人合力,最终也没能把万垚的决定撼动分毫。甚至到最后,还愣就是力排众议,抛了667分的三模成绩,往他想要的职业道路上一走走到黑,决然去了——   “虽然职业选手的花期是很短的,这我都知道。”   “嗯?”   “但是人不就是这样吗,试了也许后悔,不试一定遗憾。”   “……”   蒋湘至今还记得。   那天万垚冒着大雨,顶着脸上俩明晃晃的巴掌印跑来找她。   两人站在门前,明明是半晌无言。   他的眼神却灼灼亮起,藏着她从未看过的耀眼,一如他文秀外表下毫不掩饰的桀骜,带着某种宛若撕裂般的凄美。   只可惜,那时的她还不懂。   万垚做出最后决定,耗去多少勇气,又多需要她哪怕只是轻轻点头——至少给他哪怕一点的肯定。   末了,只忽而神色一暗,沉默间,难得贴心的将雨伞往对方头顶挪去方寸之地。   而后,极艰难地问了句:“可是万垚,你有想过未来吗?”   “未来?”   他一怔。   不知联想到什么,一贯古井无波的眸色,似转瞬间涟漪阵阵。   足顿了许久,才愈发轻声的,反问她一句:“……蒋湘,你指哪方面?”   什么哪方面不哪方面的?   他平时聪明得要死,这会儿倒糊涂起来了!   说到这份上他还不懂,她一时也有些心急。   想了想,索性接过话茬,掰着手指头便同他数起来:“当然是以后的生活啦!你知道,光打游戏,压力其实很大的……或者,你以后要继承你爸的公司吗?还是做主播,当明星?我知道你喜欢打游戏,打得也很厉害,可是你要考虑清楚呀。因为,因为连我爸也说,那些都有点,其实,有点——”   有点上不了台面。   至少在他们这样的家庭看来,如此选择,实在过于不计后果,特立独行。   再加上父亲一向眼光毒辣,做人不留情面,蒋湘甚至可以明显的感觉到,自打听说万垚弃学的那一刻起,即便没有直言,父亲实际已把一向看好的他划出了原定的某项“预(女)备(婿)清单”之内。   这点微妙的变化,她不知道怎么表达,又偏偏难得不愿伤人、想要采用“委婉”说法,嘴拙的缺点,遂瞬间又一次暴露出来。   说到最后,他没什么反应,倒是她脸颊越来越红。不经意抬眼一看,才发现万垚的脸色沉凝,方才不掩欣喜的表情早已一扫而空。   “……!”   她这时方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啊,我的意思不是,那个,万垚……”   一时间,蒋湘脸上红白交加。   脑子里一团乱麻,只得又急急忙忙给自己找补:“而且我没有否定你的意思,我觉得打游戏也很好的!可是,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再做决定,你知道的,就连我想去念北电,都做了我爸好久好久的工作,他原本还想我去念MBA,因为——”   万垚冷冷道:“因为这样才配得上你们蒋家响当当的名号?才上得了台面?”   “不是,你想什么呢!”   “我是在说……在说……”   在说什么?   即便骄纵如蒋湘,此刻迎上面前人平静乃至死寂的目光,也不得不一时哑然,乃至忘了掩饰,直接傻立当场。   到最后,剩一句极无力的套话,轻飘飘半空落下。   她说:“我只是关心你,没有别的意思。”   “哦。”   万垚点了点头。   又问:“你也这么‘关心’谢柏河吗?”   你也会问谢柏河,他的职业是否上得了台面吗?   你也会关心谢柏河,怕他配不上你,配不上你的家世,你的人生,拉低了你的档次吗?   “你不会,蒋湘。”   “……”   “从小到大,你只会对我口无遮拦。”   他对她无限的包容,无限的忍让,甚至无限的温柔,终于在这一刻触底反弹。   犹如一计无声却响亮的耳光——她接不住,却也不想撒谎。于是除了讷讷无言,竟也不知道该摆出怎样表情,才能一如既往蒙混过关。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少年的微薄骨气,在临界点无声碰撞,又无声四散。   直到万垚忽而退后一步,避开她绯色的雨伞。   直到他看她宛如看一个陌生人,静静抚着脸上发烫般五指手印,右肩在雨中湿透——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人生第一次,蒋湘才意识到,原来每个人都有无法触碰的底线,不容他人肆意妄为,也无需高高在上的指点。   “万垚!”   她惊慌间,只得匆匆追出几步。   甚至追进雨里。   “万垚,你听我说好不好,你完全误会我了,我只是想跟你继续当同学,继续一起念书,继续一起……”   “说够了吗,湘湘。”   “……啊?”   她以为一切还会像往常。就像从小,她示弱就有回应,耍赖就永远能赢。   可这一次,万垚唯一一次回头,只是为了将她手里红伞又一次推回原处,她在伞下,他在雨里。而后冷冷抛来一句:“别再跟过来了。”   “我不想听。”   他说。   仅此一句。   蒋湘就此止步,怔怔不敢上前。   而等她回过神来,那熟悉身影竟也真近乎消失于视线之中,不是玩笑,是真留她一个人在雨中不明所以,气到含泪跺脚。   末了,猛然拂开佣人披到肩膀的外套。   她狠狠将那雨伞一把摔进雨幕里。   任由伞柄骨碌碌滚了好远,终究追不上他远去步伐,仍不忘气急间冲那背影嘶声喊话:   “我只是关心你!我才不稀罕你呢!”   “你有本事明天不要来找我!——我都说了是你误会我了!万垚!万垚!”   “……你至少拿把伞走呀!”   天边雷声阵阵,送来一场瓢泼大雨。   到那一天,那一夜。   蒋湘终于明白,原来世上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才有“尊严”。   *   当然。   值得庆幸的是,在这破镜能圆,镜花水月终成真的世界,于蒋湘与万垚的故事而言,这夜大雨只谈得上开始,而远非真正意义上的结束,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至于少年时的孰是孰非,错过、争执、两眼泪水,则大抵人人都有经历,人人都有回味,个中的对与错,其实无非是满纸天真,往事难追,不妨叫它充满回忆温柔可亲的点缀,且笑且闹,多一丝后见之明的兴味罢。   至少蒋湘是这样想的。   毕竟,当她时隔多年,偶然再从自家老别墅衣柜里翻出这幼稚笔记时,也早已从昔日的小公主,到彼时为□□为人母。   憋笑看完最后一页,看自己在日记里为和万垚的一刀两断发了一整页的毒誓,决意再不写日记,再不记录半点有关他的事……好笑之余,也只有满满怀恋。   年轻真好啊。   她想。   尤其是看向这日志最后一页最后一句,十八岁的自己仍天真写着,【我这辈子绝对不可能再和万垚说话,我要和爸爸妈咪在一起住一辈子】,又笑着笑着,不由鼻尖酸涩。   最后,一时兴起,索性又找出了许久未用的钢笔,另起一页。   落笔。   【身在2038年,今年18岁的蒋湘:   你好!】   ……   那一天,整整一个上午。   她都在为二十年前,对未来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写一封也许永远不会被看到的“回信”。   洋洋洒洒间,甚至写得出了神。   直到小儿子在门外一迭声喊着妈妈,说是今天到了去看外公的日子,爸爸已等了好久,她才一下回过神来,由头到尾,重新扫过那纸页一眼。   末了,却也笑着,轻轻合上眼前,那陈旧泛黄的笔记本。   她起身离开。   房间里再一次空无一人。   唯有那未关拢的纱窗,骤然落入几丝冷风,任由纸页翻飞。   *   2060年1月28日,星期三,天气晴。   身在2038年,今年18岁的蒋湘:   你好!   收到这封信,我想你或许会有些惊讶:毕竟,我们之间相隔实在有点远——我已经是距你22年后的自己。今年,我刚刚好四十岁,是你想也不敢想的年纪。   当然,你应该也在好奇,这二十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成为了什么样的人,又为什么想要给你写信吧?   我当然也想告诉你这些啊。   可写了一些,又觉得太早知道自己的结局,其实并不好,会失却奋斗的动力,所以,那些就留给你自己探索吧!我仍希望你有不一样的人生,祝福你。   但接下来,我确实有些事,想要偷偷告诉你,你一定要认真听,好吗?   听好了。   首先,关于你那个“永远不要再跟万垚说一句话”的毒誓,很“不幸”的通知你,大概要食言了。因为现在四十岁的我,已经和万垚有了一对儿女。   嗯,也就是你和他……你懂的。不过你放心,其实和他结婚,真的没有想象中这样那样的问题。而且说实话,他这辈子对我最凶,也不过就是你刚刚经历过的“一刀两断”程度而已——嗯,我甚至都没淋到雨,他倒是发烧发了一天半,险些烧成个傻子。   不过,除此之外,我也不打算瞒你,那就是这段恋爱,过程确实有点艰辛,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经历。   甚至被全网痛骂过,被泼过无数脏水,被父母反对……尤其是,也正好经历着他职业生涯最惨烈的低潮,从最高峰的战无不胜,到伤病拖累的三连败,五连败……那是从金字塔顶跌落的过程,差点就粉身碎骨。   最惨的时候,他熬到腱鞘炎加胃穿孔,落下一身职业病。   我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毅力,还是拼了最后一口气,拿下了退役前的最后一座奖杯,当作我们第一个孩子出生的“纪念品”。   现在跟你提起,我甚至都记得他那天回来,没有抱孩子,却抱着我,哭得狼狈至极的样子。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还以为他在哭那座奖杯,结果安慰到最后,他却说,是因为真的好怕自己彻底失败,不再是什么世界冠军,而是又变成十八岁那年,上不了台面的“网瘾少年”。   所以你应该知道了吧?你那时不经意的一句话,无心之言,让他多少年来辗转难眠。   这就是我第一件想要跟你说的事了。   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在某个时刻,哪怕早一点,早一点告诉他:其实那个答案并不重要。   也希望你能够对在你人生占据重要位置的人温柔一些,再温柔一些,不要仗着他的喜欢肆意践踏他的尊严。   让他在和你重逢时,不必强装冷淡擦肩而过,更不必因为你得罪叶家人,被禁赛三年。   你相信吗?   如果你现在跑到他门前,只是敲一敲门,说“我喜欢你”,之后一切因年少轻狂而起的苦难,或许都不必如此惨烈。   因为他远比你想象中,更早而更执着的爱着你。   而证明自己在爱里“取胜”——等你长大,或许就会懂:并不一定总要用逼得对方次次让步来突显。   不过还好,你还有好多好多时间慢慢去学,所以答应我,一定要把目光看得更远——   关于他的事,就说到这里为止,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在“好为人师”。   因为很快,关于我要说的第二件事,现在的你就做得比我更好——换我来拜托你了。   嗯……可以拜托你,帮我多回家看看爸妈吗?虽然在你才十八岁,总想着越飞越高,越远越好的时候提这种要求有点勉强,但,试试吧,好吗?   因为我真的好想念我的爸爸妈妈。   也好羡慕你,觉得受了委屈、觉得没有人懂你的时候,只需要一个电话,就能听到妈咪的安慰,而我现在,却已经快忘记妈咪的声音了。   ——是的,当你到我的年纪,当你四十岁的时候,妈咪已经离开人世间了。   有时候觉得上天好不公平,因为妈咪一生都很善良,一生都没有做过坏事,可她还是只活了六十五岁,就被癌症夺去了生命。   她甚至至死都是个不爱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早早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便在一个天气很好的下午,吃完午饭的小憩过后,在医院拉住爸爸的手,静静失却了呼吸。   我好想她。   不瞒你说,妈咪死的时候,掉光了一头乌黑水亮的头发,圆圆的脸干瘪下去,我站在她身边,还突然有些疑惑:这是我的妈咪吗?   好像从没看她这样瘦弱过,只剩下一把纤瘦的骨头,生前,她都好多次跟我笑,说如果年轻时候能这么瘦,肯定要甩掉爸爸泡更帅的帅哥。   “切!哪有这种好事啊?”   爸爸每次都生气,在旁边哼哼唧唧,说很难找到比他还帅又有钱的帅哥。   妈咪却笑,也不跟他搭腔,只趁他不在的时候,才扭过头悄悄跟我说:其实如果有来生,跟你爸爸再在一起也不错。   我相信那一定是妈咪的实话。   不然,她走的时候,不会那么紧那么紧地攥着爸爸的手。   直到爸爸说:“阿沅,你安心地走,不用受苦了,我没事的。”   妈咪才笑了。   然后她拍拍爸爸的手背。   然后,那手便松开。   我至今仍然忘不了那一天。   因为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妈咪了。   所以,我真的好羡慕你,真的。   我不羡慕你年轻,前途无量,有好多好多选择,我只羡慕你,你有妈咪,可我没有了,我必须要成为不撒娇,不喊痛的大人。   我甚至好怕爸爸的情绪会崩溃,我怕我自己照顾不好他,我不想没有妈咪又没有爸爸……好在,原来并没有,爸爸的表现比我想象中平静太多。   他早已对生死看淡,与其让妈咪忍受化疗的痛苦,他后来跟我说,其实早点离开,不要用生者的勉强去加剧病人的痛苦,已经是他当时,唯一能为妈咪做的事了。   后来,爸爸便从别墅搬去了妈妈以前住的小公寓,养了一条新的小狗。   起初,他的表现也很正常,每天会给我传照片,告诉我今天吃了什么,去了哪里,只是总不愿意要护工,不过其实我都不担心,因为爸爸在我心里就像英雄,无坚不摧,我相信他能照顾好自己。   直到有一天,我回去,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个很像爸爸的背影,大白天的,他搬着小板凳,坐在社区的公告栏前面,傻呆呆看着上面癌症的宣传单。   那背影已经很佝偻了。   我走到那个老人家身边,小心翼翼地拍拍他的肩膀,爸爸回过头,我才发现,原来我的爸爸已经这么老了。   他老得好快啊。   我明明记得他以前没有白头发,我记得他的背总是板正,小时候,他还跟我说,他是永远不会老的,可他怎么就一下老得不成样子了,我竟然都没有发现呢?   当时,我的眼泪好像一下就不受控制,我忘了我已经三十多岁,我该坚强的,可我还是扑到爸爸怀里,就那样放声痛哭。   所以,你能明白吗?   我直到今天,依然好想回到二十岁的时候,我想告诉妈咪说,爸爸和我真的很想她。   我们都好想再吃一次她做的饭,好想再听她叫我一声宝贝,好想再给她和爸爸拍一张合影……   我已经做不到了,但你还年轻。   可以请你帮我转告一声,帮我告诉妈咪吗?   至少帮我告诉她,后来的我很幸福,请她放心,不要牵挂。   我已经平安的长大,没有只变成某个人的妻子,某个人的母亲,我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事业,自己的人生。   而妈咪捐助的基金会,至今仍然每年有1200个孩子,能够在她的帮助下念上大学,还有我们名下的法律援助团队,已经帮助了170多个孩子,通过《校园暴力法》向伤害他们的人维权……   请你帮我谢谢妈咪。   多谢她,这段人生,实在是很充实,很美满的一生。   谢谢她生下我,我真的好爱她。   我也会好好照顾好爸爸。   如果真的有来生,请上天让她过上美满而毫无牵挂的一生吧。   “妈妈。   在那里,你只是舒沅,在阳光底下,仰着头生活,好吗?”   *   我们的人生因何而壮丽,可以,却不一定关于爱情。   但如果可以能选择它到来的时机,我希望那时候的我,一定先学会从容且温柔地爱着自己。   ——《尘缘》by舒沅,第一卷卷首语。   回头看这一生,终归是一段漫长的修行。   仿佛砾石漂流河溪,冲刷间磨平棱角,未知的道路条条敞亮,在汇入河流之前,总有万千纷纭想象——今天看来让你喘不过气的分别,很久之后,又是一段重逢的开始。   所以,我们终将重逢吧?   在万物入海的尽头。   ——《尘缘》by舒沅,第四卷卷末语。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是平行时空下,灿烂长大的阿沅。   感谢在2020-07-05 20:37:19~2020-07-07 15:55: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霸总爱上我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周斯越越越. 10瓶;就很开心呀、陌*、小怪 3瓶;沉酣、不下雨了 2瓶;death.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蒋成的八十岁生日, 打定主意一切从简。   无奈他乐意躲懒(主要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这么老),家里几个孩子却都记得日子。   于是生日当天,除了实在忙到脚不沾地、只能录个视频远远祝福的外孙女之外, 女儿女婿同外孙还是齐齐特意赶回国内, 聚在一起为他庆祝。   “好了!爸!你就该玩智脑玩智脑, 该玩游戏玩游戏……要不和你那群老朋友视视频聊聊天也行, 这边交给我就好了。”   女儿的性格, 还如年轻时那样风风火火。   想来是退休几年, 厨艺日渐精进,这天硬是争着抢着不让他进厨房, 说是要好好给大家伙露一手。   女婿从前还称得上是“大主厨”,如今也只能打打下手,回过头来,两个大老爷们四目相对,仍如多年前无二,依旧都对这“公主大人”想一出是一出的果断束手无策。   末了,各自一笑。   蒋成宠爱女儿出了名, 这回自然也只能随她去, 心里暗自祈祷着,她可千万不要把她外公外婆留下来的老房子给一把火烧个干净。   闲来无事,索性便又从书架上随便抽来一块电子芯片,插入眼前外接的虹膜读卡器, 在阳台上晒着太阳, 静静看起书来——   换了往常, 他能这样坐一个下午。   到傍晚的时候,再遛着狗出去逛逛,逛到墓园,就和阿沅啊、橙子还有阿瀚说说话,擦擦墓碑再回来,偶尔有空,再去附近的公园偷摸抽口烟,和几个不知道他“底细”的老伙伴聊聊天,一天也算是充实。   但这天,书还没看了五分钟,便被旁边不轻不重的几下戳给打断。   “……嗯?”   他发出声不满的轻哼。   还以为是家里的机器佣人又调错程序,然而摘下读卡器,侧头看去的瞬间,原本紧蹙的眉头,却在对上少年怯生生视线时,又迅速柔和下来。   “小元,”近在喉口的呵斥被压回腹中,他转而竭力温柔的问了句,“怎么了,想外公陪你玩吗?”   小元,也就是万元,是蒋湘的第二个孩子,也是蒋成之前一度养在身边带了好几年的小外孙。   这孩子生来可怜,打小患有自闭症,性格极恬静,唯独对外公外婆亲近得很。   阿沅去世前最后几年,也一直非常疼爱这个孩子,担心他未来成年后在学校被人欺负,夫妻俩还专门成立了自闭症少年关爱基金会,只是……   蒋成神色微凛,厉色一晃而过。   顿了顿,又提起个愈发和蔼笑容,微微弯腰,与蹲在自己躺椅边的少年视线齐平,“还是你有话要跟外公说?”   万元摇了摇头。   他与他外祖母生得有六分像,都是一张圆润润的粉团子脸,哪怕不笑的时候,悄然鼻子皱皱,也透着惹人怜爱的喜气。   “不是的。”   好在,倒的确不是蒋成想象中最差那类情况,这少年缓了会儿心情,只是低声说:“外公,我不会做饭,我给你收拾房间好不好?”   蒋成愣了一下。   “好、当然好……”   反应过来,对着这张努力试图向世界探出手试探、满布犹疑的、年轻的脸,不知为何,却突然鼻酸,只得掩饰般拍了拍他肩膀,鼓励道:“小元真乖。长大了,也知道帮外公的忙了,真懂事。”   懂事。   这个词万元显然很喜欢,当即忍不住咧嘴一笑,唯一肖似母亲同外公,嘴角那两点深深酒窝便冒出来,甚至不带犹豫,又主动伸手,抱了抱外公。   他说:“外公,我一直都很懂事的,我在美国也有好好读书,好好跟别人相、相处,他们都没有欺负我了。”   “但我很想你们。昨天我梦到外婆了……”   *   “小元人呢?干嘛去了?”   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接近傍晚,蒋湘方才从厨房里接连端出自己的拿手好菜——油焖大虾、香煎豆腐加糖醋排骨,和她母亲一脉相承的好厨艺,的确香飘十里。   尤其是在这个人工智能盛行,营养液和代餐罐头全面普及的年代,能有这样的手艺,显得格外难得,连蒋成都忍不住多盯了几眼,险些怀疑眼前是不是个克隆的冒牌货。   好在个性实在模仿不了,应该不会错。   “爸!”   另一头,蒋湘没得到儿子的回答,视线左右环顾一圈,只得又看向餐桌前的父亲,“小元怎么没见人了?去房间和机器人玩去了?”   “在收拾东西。”   蒋成说:“他说这是给我准备的生日礼物,我就让他去主卧了。”   “那还好……我以为他又去和机器人玩了,天天都泡在智脑上,也没什么现实的朋友。”   “在美国也这样?”   “没什么区别,”蒋湘难得满面忧愁的叹了口气,“我和他爸劝也劝过了,后来想想,要是非得不让他玩,他肯定也不开心,就随他吧,只要不影响他身体,有点兴趣爱好又不是什么犯/罪。”   与从小只对时尚设计感兴趣的大姐万晓不同,万元十成十的遗传了父亲的高智商,尤其是在电子IT方面,十二岁那年,已经堪比杰出的职业选手,十四岁时,经手设计的电脑程序,便在世界青年赛中一举夺冠,名声赫赫。   只可惜,这所有一切的荣誉都没能改变他的性格,十年如一日的,依旧只能沉浸在孤独的自我世界里,没有出口。   而所谓孤独天才的结局,从古至今,都无一例外指向毁灭与悲剧。   蒋湘身为母亲,无疑对这一点最为清楚。故而虽说得坦然,仍忍不住垂落眼睫,手指不住轻抠着碗面。   “爸,”正好万垚还在厨房,独自面对着父亲,一向开朗如她,也忍不住轻声道,“只是我想,小元这孩子,他或许……”   “没有什么或许。”   蒋成却只直接打断她,又一次重申:“小元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只要能照顾好他的天赋,他将来一定能成才——就算成不了才,我们蒋家的孩子,愿意当个快乐的废物又怎样?湘湘,他爸挣的钱,我挣的钱照样养他一辈子,他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无所谓的。”   “爸!”   蒋湘有些恼:“你明知道我的意思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他以后、他也要结婚,有自己的家庭,不能总在以前那些事上过不去吧,主要去了美国之后,他还是不愿意和心理医生聊开,我是担心……!”   正说到慷慨激昂处。   【哐当】一声,从主卧方向传来的巨响,偏又堪堪打断她情绪,惹得两人齐齐向那头看去。   “怎么了?!”   万垚也听得声音,从厨房探出头来。   三人急忙对视一眼,也没心思再含糊,当即一同往主卧方向走去,蒋湘为首,猛地将门一把推开。   一看室内那满地狼籍,险些比蒋成还早一步,当场心梗去世。   却还是又急又心疼,弯腰扶住儿子肩膀,左看看右看看,检查着他有无大碍,“这是砸了什么了?让你收拾收拾房间,怎么把自己给收拾成这样了?”   “没、没什么,妈咪……”   “你吓死妈咪了!你知不知道?妈咪刚才还在厨房做饭,听到——”   听到。   她声音忽而一滞。   满脸不可置信,飞也似地扭过头去,视线直扫向房间角落,那电流声滋滋作响的圆盘投屏机器人。   那机器人显然已很老,至少是二三十年前的曾用品,而她如果没有听错,刚才传到耳边的录像带声音,应该更加、更加久远——   【滋、传送频率百分之五十、百分之八十……】   【视频线路已接入,开始加载投影程序。】   蒋成眼也不眨的盯着不远处,那逐渐波浪式晃动着、逐渐清晰的画面,犹如老旧磁带般的电视音,背景是牙牙学语的蒋湘,一个劲喊着“妈咪”、“妈咪”,从小到大不变的聒噪。   换个人听大抵都要崩溃,好在,有另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一再出现,小声耐心哄着:“宝贝,不哭了,妈咪在这里……看,爸爸也在,来,给爸爸抱,爸爸抱你。”   “蒋成,你别怕啊,来,我教你怎么抱。”   “不会!怎么可能摔了呀,你力气能比我还小?……你怎么这么胆小啊,笑死我了,真的,你来试试,她可香了,轻轻的,还特爱动……这是我们的女儿,你怕什么。”   是啊,你怕什么。   画面里,一点一滴,一步一步,投影出她那时还没来得及瘦下去、依旧圆圆的下巴,她红红的嘴唇,每次害羞都下意识遮起的小小塌鼻梁,她圆圆杏眼,生气时总皱成两只小虫似的乌青眉。   但这次她是笑着的,忍俊不禁的模样,冲着镜头,越过五十年岁月蹁跹,越过生离死别,冲他笑着。   “……你别光拍我啊,我你还没看够?来,我拿摄影机,你抱女儿……嘬、湘湘,看这里,看妈咪……对、对对,来,妈咪帮你和爸爸照一张……老公!你别那么紧张好不好?这是你女儿又不是地雷,笑一笑,来——茄子。”   万元仰起头。   看着画面上好像熟悉,好像又有些陌生的脸,一时间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给外公准备了好久、修复了好久才成功的这段DV,他到底会不会满不满意,这能算是美好的回忆吗?   应该算吧……   他歪了歪脑袋。   明明连医生都说,自己对情感的感知能力极为薄弱,可不知为何,看着眼前那张素净却温柔的笑脸,光是看着她,或许也因为听着背后、母亲突然间一下崩溃的大哭声,他忽而也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   只可惜,哪怕他已经找来了能同时兼顾两套行为模式的老式机器人,过于陈旧的画面终归无法完全接入新格式,很快,又是几次闪烁——毫无疑问,它已经到了系统难以支撑的临界点。   他如今的技术只能仅止于此。   慌乱之中,又忍不住扭头看向外公——他是想要道歉的。然而出乎意料,这一刻,他却既没有看见外公的泪水,也没有看见丝毫的意外或震怒。   老人的表情中,只有平静和怀恋。   仰着头,一眨不眨的看着,每一秒,每一次镜头的移动,他是笑着的,五十年前,那种迎来新生般泫然欲泣的感动,抱着新生命时跳个不停的心脏鼓噪,仿佛都还在昨天,一切都没有变过。   即便他和他的妻子,已经分别足足十五年。   可原来对他而言,每一秒的相见,都足够感激老天垂怜。   真好。   还能再见你一面。   *   那一天,画面的最后,是舒沅突然扭过头来,抱怨似的问了一句:“蒋成,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你最想回到哪一年?”   “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彼时刚看月嫂哄着女儿喝完奶。   盯着女儿恬然的睡颜,唯恐连呼吸也惊扰,心里还正计划着要怎样用金山银山堆出一座城堡,送给他和阿沅的爱情结晶,突然被问了这么一句,抬头还是一脸懵的状态。   “就是问问。”   舒沅被他样子逗笑。   伸手压平他额角翘起的一根呆毛,又小声咕哝了一句:“还不准孕妇多愁善感一下?”   “……但我还真没想过这种飘忽的事。”   他面露难色,“虽然说是说想过,要是能把以前高中的破事……但是突然这么问我,我也不知道具体去哪年好了。”   是去十七岁,让你躲开所有孤立和冷暴力?   还是去二十岁,在香港的时候,可以多抱你一点,爱你更多,补偿一场盛大的婚礼?   或者二十五岁。   到那时候,我们一定不要再吵架。   可惜舒沅听不到他那些复杂的心理活动和数不清的回答。   只有些无奈的,顺手便拍他一下,小声感慨他十年如一日的“敷衍”:“你看你就是这样,每次都——”   “但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   好在,这次他学会了抢答。   也不等她反应过来,已先一步,伸手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老婆。”   他说:“如果可以回到过去,那一定是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嗯?”   现在变得这么会讲话了?   咳咳。   后面当然还有一句。   “反正我不管去哪都很优质,很会赚钱,”他补充道,“时间不是问题。”   嗐,果然,直男永远是直男。   舒沅笑倒在他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挺多彩蛋的,我们慢慢来吧=V=。   感谢在2020-07-07 15:55:51~2020-07-10 22:23: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特拉维亚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你说有日总会扬名天下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670018 9个;呱呱桃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8625223 26瓶;奶酪奶酪、panda_min、下辈子大眼睛 20瓶;社戏 . 18瓶;今天吃什么呢 15瓶;闲淡、悟苇、火锅少女、胖次耶、alivingfish、一只大白猫、初懿、BBH 10瓶;呱呱桃莓 7瓶;25280711、小土豆 6瓶;Ccccccofu、晃晃、特拉维亚、梦姬 5瓶;淡操心 3瓶;24533917 2瓶;36651696、43078727、不下雨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2016年, 七月方至。   舒沅回国后的第一个夏天,便恰逢数年未见的暴雨时节。   整个上海都笼罩在雾蒙蒙且阴沉的空气之中,闷热潮湿的暑气无处抒解,似真早早到了春困秋乏的季节——就连大学课堂上入目所见,能准时到场上课的学生,也都不是眼皮打架昏昏欲睡,就是强打精神哈欠连连。   尤其她负责的现当代文学史还每每被安排在最“惹人嫌”的早八点。   据说一节小课上下来,二十个人里能有十个全程保持清醒, 大概都算她教学水平远超常人, 比例之恐怖,实在叫人无语凝噎。   这日亦毫无例外。   “好了,今天我们就上到这里。大家下周五前把《野草》的读书笔记发到我邮箱,算作平时成绩, 学习委员到点帮忙提醒一下。下课吧。”   九点半, 下课铃声一敲响。   舒沅布置完课程作业, 同难得两个围到讲桌前问问题的同学交流完, 随即便抱起教案同笔记本电脑离开教室, 好心给一众大梦初醒的学生留了个喘/息的空档。   一路走, 她心里还正惦记着,是不是要去向前辈们取取经,看怎么拯救课堂上的“士气低迷”。   结果还没来得及走远, 身后忽而有个少年三步并作两步跟到这头, 急匆匆追到她身边, 还不忘一迭声喊着:“舒老师!”   “舒老师, 麻烦等一下!”   “……?”   少年声音清朗,惹得走廊上不少人偱声看来,满脸八卦神态。   舒沅也跟着吓了一跳,思绪一断,下意识便停住脚步,扭头望去——   她是院里最年轻的女讲师,一贯出了名的白净可人。若说从前读书时还留有几分婴儿肥,如今瓜子脸瘦出尖尖,配上一双远山眉,十足无辜的杏核眼,倒越发清秀惹眼。   是故,抛开课上的困倦生态不论,光凭着长相性格,她私下早足够受学生们欢迎,类似这样的搭讪也实在不少。   只是这次确实尤为夸张:四目相对间,对面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想法,一见她便脸红。高高瘦瘦的少年,不住低头挠着后脑勺碎发,明显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心虚状态。   好在她还算冷静,也没有多想,只一眼认出这孩子是刚才课堂上难得从始至终的“清醒面孔”,当即强作平和,低声问出句:“同学,怎么了?”   她温言细语:“如果课上有什么问题不懂,可以发邮件给我……还是你有什么别的事?”   那少年急忙用力点了点头。   仍是红着脸,咕哝了两句有的没的,末了,终于憋不住绕到正题,问她是不是从城南中学毕业。顿了顿,又紧跟着问:“舒老师,听说你之前在牛津念的文学硕士?”   “嗯。”   舒沅有些莫名其妙的点了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   他拼命摆手。   一对上她眼睛,又忍不住摸摸鼻尖,低下头轻声道:“只是……只是我也是城南中学毕业的!老师,我还知道你是09年那一届的文科状元,我念书的时候,一直把你当榜样……可惜我高考发挥失误,没能考上北大,更别提去牛津了……没想到现在竟然能在这里上到老师你的课,真的很开心!”   “哈?”   “我真没骗你,老师,我叫秦补翰,去年刚从城南毕业!”像是唯恐她不信,这少年又语无伦次的强调着,“而且舒老师,你的课真的上得很好,以后我一定天天准时到课,好好做笔记,我、那个,我——”   我什么?   舒沅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明显被他噼里啪啦一顿说的热情吓得有些不知所措。   原本还想安慰他一句“能在复旦念书也已经很不错,继续努力”,结果好巧不巧,电话铃声偏偏掐点响起,她摸出手机一看,却是之前在牛津出版毕业文集时认识的出版公司老总,不知道突然找她有什么急事,之前课上静音时,已有数通未接电话,竟都被她错过。   想着事有轻重缓急,一时间也不好继续耽搁。   她本就有点不好应对眼前情况,当即拍了拍这少年肩膀,简单鼓励两句,约说下次可以一起回校看看,便摆手示意自己得要先走,赶忙先遛。   直至匆匆走出老远。   复才重新拨通电话,主动向那头问了句:“你好,宣先生,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面答:“没什么大事,怎么听你声音有点发抖?别紧张。”   “……”   知道她一向不精于社交,唯恐措辞不妥,那男声愈发醇厚温柔。   既没什么久等的怨气,也没什么老板派头,只如闲话家常般和她聊了两句,又道:“就是想问问你现在在哪?”   “在学校。”   她说:“今天有我的早课,刚下课,之前的电话也没看到……您是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找我吗?”   都算得上是熟人,她也懒得兜圈子,索性直接开门见山。   话题果然随之敞亮起来。对面也不再客套,直接坦然承认:“嗯,这边有个项目,临时出了点问题,想找你看能不能帮个忙。”   “……”   “你现在有空吗?我先简单跟你说一下情况——事情是这样的,上海最近不是在评优秀青年企业家吗?我们和其中一家公司的公关部,关系一直不错,所以打算趁机合作推出一批‘成功学人物传记’,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大概叫‘鸡汤文学’……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宣传方式了,互利共赢吧。”   宣扬且说且笑,又向她耐心解释道:“可我们除了主打推广成功经验,毕竟也需要口碑,要同步打进国内外市场,是不是?所以双方对作传者的文学素养要求都很高,这确实无可厚非。我们之前推荐了Kavin负责这个项目,但是对方不太满意,所以我在想,舒,如果你正好有空的话,能不能过来一趟?”   *   一小时后。   伴着轰隆雷声,大雨倾盆。   “谢谢你啊师傅,钱我放这了。”   金茂大厦外,那红色出租车堪堪停稳,车门随即被人轻推开,一道雪色身影飞也似地窜出来。   可怜她大抵忘了带伞,一时间,也只得边用手包挡头护住发型,边侧手别开迎面来的“斜风细雨”,随即一路小跑,径直奔进一楼大堂——   “喂?妈,没有,我现在不在学校宿舍了,你和爸回家吧,下这么大雨。我回头把手里的事处理完,晚上回家陪你们吃饭。”   挂断母亲打来询问情况的电话。   她正对着门口落地镜理清仪容仪表,拿纸巾擦拭着裙角不小心溅上的斑斑泥点。   还没半分钟,宣扬派来楼下等候的助理却已一眼看见她,堆起笑脸,疾步迎上前来,“舒小姐!辛苦了辛苦了,还下着大雨,麻烦跟我上楼吧,宣总他们已经等了很久了。”   那助理说着,也不管她仍懵着,过来便同她握手,复又极客套地,接过她手里那被大雨打湿发软的文件袋。   没聊两句,便几乎是赶鸭子上架般,匆匆领她进了电梯,直奔第五十三层的江景餐厅去。   想来宣扬一向大手笔,这日为表气派,更直接包了个场。   两人刚走进大门,一眼望去,除却零星几个侍者穿行,便只见靠窗座位那一男一女对坐举杯,状似低声交谈,一个是典型混血儿长相,高鼻阔目,轮廓深邃,一个只看背影也知苗条纤细,浅色露背长裙勾勒腰身,一双蝴蝶骨惹人遐想。两人不时倾身侧耳的姿态,更是亲密非常。   如若不是知道在谈生意,粗略一看,还以为是误入某对郎才女貌的订婚现场,粗神经如舒沅,一时间都只顾站在原地“欣赏”,不忍打扰。   ——“舒,你来了。”   最后,还是宣扬余光瞥见她身影,立时蓝眸含笑,起身迎到她面前来,这才打破僵局。   简单寒暄两句,便摆手示意助理先行离开,随即毫无避讳地拉过她手腕,将她带到桌边,开口做起介绍。   “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他说着,手指指向对面黑发红唇、同样直直看来的东方美人,“这位是叶氏旗下、花树地产集团的财政总监,叶文华叶小姐。文华,也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也是这次推荐给你们的新人选,舒沅。”   自两年前相识起,宣扬便把她引为知己,彩虹屁当然信手拈来,丝毫没察觉到舒沅表情瞬间的异样,依旧兀自笑道:   “她之前在牛津毕业,出版过好几本中英文长篇小说,也拿过几个知名奖项,在业内是非常有名、也是我最欣赏的青年作家,回国之后,现在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担任讲师——你之前说对Kavin不满意,觉得他太西化,我想来想去,也许只有舒能和你聊得来,这次的合作项目非她不可,所以特意把她请来,让你们好好聊一聊。”   宣扬说着,视线左右兼顾,看得出来十足尽职尽责,力求“宾主尽欢”。   偏偏此刻他八成还不知道,自己做的所谓“引荐”,对于眼前这两个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老熟人是怎样多余。   ……叶文华和她?好好聊一聊?   即便舒沅竭力不笑出声来,心头关于世界太小的感叹,也已早够写满一整本书。   “哦?”   果不其然,叶文华闻声,右手撑颊,亦老神在在的看向她。   似笑非笑间,蓦地柳眉微挑,问的却是仍不解内情的宣扬:“Jones,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不是你姐姐说的吗。要上海本地人,要同时有中西方教育背景,英语娴熟,心思细腻。”   宣扬拉着舒沅在身旁坐下。   一边顺手给她沏茶,嘴上仍不急不缓夸着:“一开始想着Kavin对这方面业务比较熟悉,但你否了,那剩下的、在我认识的人里,除了舒,我想没人能更符合这些条件了。何况据我了解,她和你还有你姐都是校友,要写传记,当然需要作家对受访者有一定程度上的……”   一定程度上的研究和“先见之明”。   他话音一顿。   忽然间,像是自说自话时,才陡然意识到了气氛的些许微妙之处,当即抬起头来,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一圈,试探性的补充了一句:“或许,你们之前还认识?”   舒沅:“……”   终于反应过来了啊?   的确,地球就真有这么小。   她默默喝了口茶,内心不住扶额——头顶大概能有十来只乌鸦争着呱呱成片飞过。   说实在的,之前接到电话,三言两语间也压根说不清什么具体情况。她会来,纯粹是看在当年毕业在WR实习、宣扬多有帮助的情面上,才答应帮忙充充场面,压根没想到电话里宣扬说的为他人作传,竟然会和记忆里那对叶氏姐妹扯上关系。   虽说她和对方真算起来,也真谈不上什么仇人,充其量是高中时期有过些许不愉快,自己被对方为首的小团队孤立过一段时间。   好在之后有好友顾雁从香港转学回来撑腰,再加上自己鼓起勇气和父母表态、叶家人出面缓和,叶文华最终选择出国离开,其实已没有什么大的摩擦。   但无论如何,如今差点成了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尴尬。   ——叶文华大概也是一样的想法。   脸上虽笑着,隐隐约约仍藏不住讽刺暗色,只是碍于脸面,才勉强应付着说两句,耍点阴阳怪气的花招罢了。   “舒?”   四下沉默太久,宣扬也忍不住侧头看她。   压力当然是往她这个恰巧撞上枪口的弱势者身上放。   舒沅心下了然,当即摆了摆手,看似客套,实则默默开始给双方铺台阶下:“没什么。主要我和叶小姐,其实以前还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好久没见,一下有点太惊喜了。”   “是啊,我也很惊喜,能在这里见到老同学。”   叶文华接过话茬。说话间,眼神扫过宣扬,手指忍不住勾着鬓角那缕黑发绕来绕去,委实十足小女儿娇态,娇嗔道:“Jones,你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也能让你凑到,真是帮我大忙了。”   她说着,视线复又从上而下,打量着舒沅的妆容同衣着,蓦地勾唇一笑。   “从我转学那年算起,至少都有七八年没见面了吧?舒沅,我看你差不多都瘦了有半个自己,看起来真是漂亮多了。”   舒沅闻声,不慌不乱,忙“自谦”起来:“化妆化得好而已,哪有你天生丽质。”   说完,又扭头向宣扬介绍:“叶小姐以前在我们学校就出了名漂亮,除了她姐姐,还有我朋友,还有几个素颜好看的女生,还有……反正,真的一直都那么漂亮,现在看也完全看不出都二十几了,还像十几岁的时候那样。”   叶文华:“……”   好一个舒沅。   从小到大,都惯会使得这么一手阴险温柔刀,怼人怼得云淡风轻,不着痕迹。   甚至也完全不给她回嘴反驳的机会,紧接着又承接上文,对宣扬表明立场:   “不过我们还是说回正事吧——是这样的,实在对不起啊宣总。大家都是朋友,只怪我没搞清楚情况,来之前没听太懂,实在不知道是跟叶小姐她们有关的case,更别提是代写传记这么私人的合作了。”   她推托道:“像这种形式,写到最后,都难免要涉及到个人的主观情感。代入太少不好,太多更不好,又都这么熟了,真的不好下笔。所以我刚才想了想,觉得吧,这个活儿还是不接的好,免得之后……之后伤了感情。”   甚至麻烦不断,旧话重提,又来一次七年前一模一样的情况。   宣扬听出她的话里有话,登时眉头微蹙。   偏偏忽而有电话打进,他又不得不站起身来,却还没忘在扭头回避前,最后低声问了她句:“舒,你确定不再考虑一下?”   “不了。”   “……那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   说罢。   宣扬虽叹了口气,却也当真没再拦她,只转而走到更远处去接电话。   至于舒沅,话都说完,冲叶文华礼貌颔首过后,当然也跟着摸走桌上方才放下的文件袋,准备快点离开这尴尬修罗场。   “叶小姐,那今天就这样吧,我不打扰你们谈生意了,先走一步,以后有空再——”   一句“有空再聊”话音未落。   察觉自己拉扯文件袋时的隐约阻力,舒沅瞬间脸色微变,低头看去。   果不其然。   没有宣扬在旁,某人显然没心思再装什么窈窕淑女,瞄了眼手机上新蹦到顶端的信息,脸色更是阴沉。不等舒沅反应,又霍地伸手,更进一步、按住她刚拽去个边角的文件袋。   场面一时莫名僵持。   “我说了让你走了吗?”   舒沅对这胡搅蛮缠的问法满头问号。   当即也冷了脸,低声道:“叶小姐,合同没签,我不是你的员工,你也不是我的雇主,什么时候我走还要你同意了?”   “那你不打招呼就来碍我的眼,经过我同意了吗?”   “你这是什么歪理……”   “歪理?!”   她不过随口一说,叶文华却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突然脸色爆红。   犹如被人当面戳穿面具般窘迫,染成绯色的蔻丹当即直指舒沅面门,拍案而起。   “我说歪理?我玩歪理能玩得过你?舒沅,我有时候真的佩服你,演戏演得真像,从前会卖惨,到今天,倒贴也是一流啊你!我不信Jones没跟你说清楚今天来是要干嘛,你可真够不要脸的舒沅,明明就知道,偏要故意赶过来恶心我,现在又故意在这给我以退为进?是没想到我会在这里吧!我可不是我姐,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读了点书就了不得了?!”   舒沅:……哈?   什么以退为进?这都哪跟哪啊?   她听得云里雾里,着实被对面这么稀里糊涂一通说给活生生气笑,回过神来,才想起礼貌建议两句:“叶小姐,不是我说,你是不是出门之前……没有吃药?”   脑补太多,就差扯张旗子,直接能去唱大戏了。   说完,她视线复又环视一圈,见宣扬仍站得远,不知在和谁通电,当即也懒得再跟对面装模作样,翻了个白眼,文件袋留下便留下,转身拎包就走——   想也是,她一个正常人,哪能和一会儿一个想法的神经病较真,这种事能避则避,最好……   “呃!”   “……嘶!”   *   想来舒沅这辈子,大概总跟撞人和被撞有某种不解之缘。   不然科学实在无法解释,为什么她总能在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拐角,尤其是像这样闷头疾步向前的逃难状态里,每次都像故意算好似的、直接撞进人怀里去。   如果是英雄救美也就罢了,偏偏对面还是个实诚的。   一(把)触(她)即(推)离(开)还不够,随即刻意避嫌般回退半步,她手边没个着力点,险些直接一个趔趄,头部着地——   “没事吧?”   好在那人还算有点良心。   反应也够快,及时伸手扶住她手臂,才没让她落得众目睽睽下五体投地的尴尬处境。   一时间,舒沅简直都不敢想,身后的叶文华会是怎样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只窘得脸也不敢抬,不住对着面前连声道谢:“没什么,谢谢你啊,刚刚是我走得太急,没……”   “你额头流血了。”   “啊?”   这提醒来得实在突然。   对面男声低沉,兀自指了指他西装左襟的蓝钻胸针,又指向她。她随之抬头,伸手摸向额角隐隐刺痛处,翻过指尖一看,果不其然,正是几点零星血迹。   那男人将她动作表情尽收眼底,神态依旧波澜不惊。   黑色瞳仁轻敛,盛气凌人的傲气被长睫遮去三分,仍掩不住他冰冷神情。大抵只是碍于场面活似欺男霸/女,复才从西装口袋里抽出一叠手帕,递到她面前。也不等她再道谢答复,便径直同她擦肩而过,走到里间去。   对面没有“纠缠”,她心底大松了口气。   很快头也不回地离开,亦恰好错过身后,宣扬回过神来的热切相迎。   ——“蒋总!你来了。”   “我刚刚还在问文华,看你本人能不能抽空过来一趟,现在正好,我们坐下一起好好聊聊?”   “叶文华人呢。”   “文华?——诶,刚刚还在这的,可能是去上洗手间了?”   “……”   “蒋总?”   “没什么,Jones,把你们的方案拿出来给我看看吧。下午我还要回天方开会,我们抓紧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开始正式见面了,搓搓手搓搓手。   其实这一章也圆了我挺多“遗憾”的:如果当年顾雁没有走,如果主动和父母强硬表态,如果跟叶家大闹一场,是不是结果会不一样?   不过总之,平行时空是个很甜的故事啦,放心放心。   感谢在2020-07-10 22:23:35~2020-07-14 21:21: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迷走森林 2个;鸡崽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670018 5个;心爱的小摩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nnness 17瓶;林钟时客 10瓶;飞鱼、zjzdoyouknow、42538321、是小小迷呀 5瓶;我还能吃八碗饭 3瓶;小肥子、death. 2瓶;蒘芏、43078727、阮阮、4155541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当天晚上。   舒沅正专心准备着明天课上要用的PPT, 一旁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个不停。   她侧头看,却是某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挂断又打来,浑然一副锲而不舍姿态。   看这架势倒也不像什么推销电话。   她想了想,还是礼貌性地接起。   刚要说话, 对面却先一步传来道温和男声, 抢在她之前发问:“请问是舒沅舒小姐吗?”   “啊, 是我。请问你是?”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 ”对面得到预想之中的回答,还算很好说话, 很快又接茬,“我是天方科技行政总助,我叫方忍。舒小姐, 突然联系您实在有些唐突,但情况是这样的,关于和WR合作出版新书的项目, 我们蒋总看了你的履历,非常——比较感兴趣。所以特意让我来问清一下您具体的想法:上午您是已经婉拒了合作吗?如果是对一些基础待遇有意见,我们可以面谈,适度提高薪资。”   方忍道:“钱不是问题, 蒋总主要还是希望这个项目能做的不流俗且有活力, 除了您之外,之后看的几个人选都不满意。”   “……蒋、蒋总?”   “是的,上午蒋总到金茂的时候, 您已经先行离开了,所以没能见到面。我们是通过WR方面和您自己提供的履历表才联系到您的,实在很遗憾。虽然现在只能通过电话的方式简单聊一聊,不过舒小姐,蒋总托我转告一声:如果项目中不存在和您个人原则上的冲突,您私人时间也能抽调开的话,我们还是希望能再跟您面谈一次,不知道您最近有空吗?”   ……   约定好具体的见面时间,挂断电话之后。   舒沅忍不住拍了拍脸,撑着下巴,脑子飘飘忽忽放空了许久。   虽然她早该想到的。   什么上海杰出青年企业家。   天方科技。   叶文华。   蒋总。   ……   一切的一切,诸多明显或不明显的线索突然拧成一段活结。   她突然想起自己上午离开酒店前,曾最后匆匆回头看上一眼,那西装笔挺的纤长背影其实陌生,但原来,如若和记忆里,主席台上校服端正、面容清隽的少年重叠,竟又显得分外鲜明且熟悉起来。   【蒋成、蒋少、蒋总!恭喜你毕业啊!话说,以后要去哪高就,北大还是清华,定下来了没?】   【这还需要问吗。刺猬,你听你自己问的什么蠢话哦,我们蒋少还需要考虑这个?人家老妈就是哈佛商学院毕业的荣誉校友,出个国念个常青藤,分分钟的事啦,跟我们能一样吗。】   【妈的,人家蒋成都没说什么,就你嘴多!】   【诶别打!还踹我,你这人……嗐,反正,以后就不能老蹭我们蒋少的B-box玩了,真尼玛惨……蒋成,苟富贵,勿相忘啊!】   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她最后一次见蒋成,在毕业返校领成绩那天。   他被一群男生女生簇拥其间,坐在课桌上,懒洋洋摆弄着手里那薄薄一页誊写高考成绩的红纸,听旁边人真心玩笑调侃,或明里暗里嫉妒,永远处变不惊,淡淡笑脸。   身旁,同桌的顾雁看在眼里,终于忍不住撞了撞她肩膀,小声吐槽:“这群人还真会捧臭脚,蒋成高考也就随便考考,你才是真状元好不好——上北大就这么不值钱?”   “他们想跟蒋成打好关系吧。”   “切,可别帮他们说得这么好听了好不好?沅沅,你看方晚晚,手就差勾人脖子上去了,也没看蒋成有什么反应啊?我看他们就是热脸贴冷屁股上瘾了,好相处的人不相处,看不上他们的才知道疯狂倒贴……就是欠虐。”   顾雁一向嘴毒,配上娇俏美艳的小脸,活生生一朵人间富贵花,挂满生人勿近的倒刺。   但和蒋成的富贵温文“人设”无二,还的确就有人好这一口。   她话音刚落,座位靠窗边,便像是老天安排,突然也冒出几张熟面孔,红着脸来向她递信递玫瑰,看来也是要趁毕业时一表心迹——只可惜,顾雁可没有某人那么好说话,嘴一撇,眼神儿一翘,就将那几个不识相的纠缠狂恶声恶气打发走。   舒沅被她那刻意矫揉造作的姿态逗笑,忍不住也低声笑道:“看来你也有自己的‘方晚晚’了。”   “那能一样吗?我是纯靠自己的美貌好不好。”   顾雁嗤了声。戏瘾上来,复又一撩头发,浑似轻扬广告般自信,“作为一个称职的美丽花瓶,我还是知道基本常识,尊重知识的,可不像某些人。”   说的就是蒋成。   ——顾雁不喜欢蒋成,一如不喜欢这个班上许多惹人讨厌的同学,从始至终,都是显而易见的事。   毕竟,一如世间大多数言情小说里都会有的设定,美貌无双艳惊四座的女主,大多一开始都看不上自恃身份高人一等的男主,要通过种种考验,跨越身份和阶级的阻碍,最终才能走向都市童话般的大结局。   至于舒沅,她一贯很有自知之明:以自己的才貌“品相”,性格能力,在如今大行其道的甜美都市小说之中,大概只能沦为连炮灰女二都算不上的背景板,至多加上一条暗恋男主的备注,在小说里多占去不轻不重的一行。   大家本质都是颜控,谁愿意看平平无奇的女孩去追逐不属于自己的爱情呢?   (偶像剧里的强行“平平无奇”不算。)   舒沅一时有些失笑。   突然不知道要怎么为蒋成说话,或者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其实没有为他说话的立场——毕竟,忽略曾经叶文华还在校时,他少有几次为自己出面的情况。分班后的两年来,他们能放在明面上的交集实在太少,恍如云泥有别,各有追求。她不再把他当做救命稻草之后,他们也能做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她也有自己的骄傲,自己的立场。   等到想起来,才发现光是努力藏好这份被发现就等于丢脸的暗恋,已经努力了太久。   如今只差临门一脚就各分东西,有些话……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或许才是最好。   舒沅默默握紧了笔。   听着顾雁的“实时转播”式吐槽,她心头一片大乱,只得强行收回看向某处的视线,逼自己低下头,继续按照老师的叮嘱,帮忙在面前一整摞的明信片上誊写祝福语,等着最后班会时的一一分发。   她唯一的一点小心思也恰藏在这里。   给顾雁的,不同于老师早早拟好的模板,她写了:【始终共你,促膝把酒倾通宵都不够,我有痛快过,谢谢你也有。】   而给蒋成的。   她左手护住右手,一笔一划,悄悄写着——   “……!!”   近在面前,指节叩向桌面,冷不丁两道清脆细响。   她本就害怕被人发现,当即悚然一惊,下意识抬起头去。   入目所及,却是少年绯色护额,无需额发遮掩也足够清俊的眉眼,尤其那双生来带笑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时,轮廓仍是一道勾人的弧线。   四周的眼神都聚集在此。   而他像是浑然不觉,只眉峰一挑,冲她摊开手,言简意赅:“明信片。”   “啊……我……”   “没写完?”   “不是,那个……”   她唯恐大家都围上来看,赶紧低头,仍旧用左手护着右手。   只是时间匆忙,为了飞快写完,笔迹也跟着潦草。   没五秒钟,便又抬起头来——这回底气好歹足了些,但她一看他脸,又不知为何泄了气。   末了,仍是小声解释道:“写完了,可是,是等会儿老班过来才发的。”   “我有事先走,等会儿班会课不上了。”   “你毕业晚会也不参加了?”她想也不想就追问,“不是你主持吗。”   “不了,我有急事要回家。”   蒋成显然不太愿意多谈及具体细节。只说着,又一次向她伸出手。   平摊的五指纤细修长,掌心断掌纹横亘其间,恍惚将他右手一分为二般,不见其他杂乱曲线。   舒沅为此骑虎难下了半秒钟。   但很快,她还是屈服于这不慌不忙姿态,将明信片反盖,递到他手中。   原本以为他拿了便会走,然而蒋成竟仍站在那顿了顿,随即当着她的面,翻过明信片——   “等等……那个,毕业快乐!”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坦诚”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抽过头,连忙伸手去遮。   嘴上拼命解释着:“原本发的时候要一起说的,但是现在……我就单独说一下,祝你毕业快乐,蒋成。你、明信片都有模板的,我刚才正好在写你的,最后写急了点没抄好,你见谅。实在不行……我之后再写一张寄给你。”   “不用了,我看这张就还可以。”   “……?”   还可以是什么意思?   舒沅心口直跳。   然而悄摸抬眼看,蒋成神色却仍是淡淡,好似真的并没细看那明信片上内容,只随手将明信片塞进衣兜,便准备侧身绕过她离开,并没有想象中的任何表情波动。   她只得也努力动了动嘴角,努力压下心头怅然,提起一个艰难笑容。   “嗯,那就……”   那就好。   这是她当时唯一能想到,也是唯一该说的话。   毕竟她早已做好准备告别,世间总有太多无疾而终、无需结果的暗恋,如她一样平凡到沧海一粟的女孩,本就不该有什么天真的粉红色幻想,要是知道分寸,更应该安分守己,做他人眼中油盐不进、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蠢人吧?   【……】   她吸了吸鼻子。   重新坐下,平静的握紧笔,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继续给方晚晚、给陈威……随便什么人了,随便写两句,抄两句毕业寄语。   就连顾雁也没有发现她有任何异常,依旧笑着同她打打闹闹,然而她一边应着,眼前却竟凝起莫名水雾。   眼泪一落出眼眶,便被用力拂去。   她以为自己能忍住,直到顾雁撑着下巴,突然若有所思地戳了戳她肩膀。   “话说,”顾雁咕哝着,“沅沅,你刚才有没有听到?”   “听到什么?”   顾雁神色古怪。   像是自己也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说出来实在无法说服人,又试探性地问她:“就是刚才蒋成走的时候啊?我好像听到……诶,这是什么?”   还没说出来答案。   女孩注意力忽然被她桌上另一样东西“勾引”走,瞬间撑着她肩膀探手过去,一把捞到手中。   舒沅愣了愣,也跟着循声望去。   却见顾雁手指晃了晃,指间掉出根极细的白银吊坠。那雕刻蝴蝶栩栩如生,破茧欲飞——   原来不是幻觉。   舒沅怔怔看着那蝴蝶,想起刚才擦肩而过的瞬间,似有一声轻而又轻的祝福,随风飘到耳边。   不是对奉承抑或调侃的回应。   或许也不是客套礼貌的驱使。   他只是说了一句。   【也祝你毕业快乐,舒沅。】   *   天方科技集团,位于市中心CBD地段。   即便在各自咖位不低、寸土寸金的诚金大厦A栋,这公司也是出了名的不吝成本。搬进之初,便花大价钱,足占去八层黄金区间。   个中转变,实在让通晓内情的人很难想象,在三年前,天方还不过是处名不见经传的IT“小作坊”。直至此后经蒋氏低价收购,一套空壳上市、技术入股、进军海外、媒体包抄等系列神级操作下来,才真正异军突起,成为业内首屈一指的领头羊,这几年更是出尽风光。   当然,也正是这一系列的“妙手回春”、“力挽狂澜”足够引人注目,才将当年初出茅庐的蒋氏太子爷轻松捧到风口浪尖。三年内,便以并不算丰厚的商界资历,频繁出没于各大八卦、财经、股市专刊封面,刷够了旁人望之难及的存在感。   举个例子。   光是年初和叶氏集团解除婚约的公开声明:一条微博,加上公司寻常发布会上的随口一嘴,竟也能在腥风血雨的流量高峰期杀开一条血路,占尽了足足三天的头条版面——   当然,这其中肯定也有部分功劳,属于偶尔爱在娱乐圈中混个脸熟的叶大小姐。   可当时架势之大,各种扒皮揭秘帖子盛传之凶猛,连和国内信息脱轨已久的舒沅,也有所耳闻,足见国内对其感情生活的好奇之深。   【为什么突然要解除婚约啊?是不是转地下了……我看之前叶家的发布会还好好的啊,两个人不是还一起出席了之前蒋氏在新加坡的剪彩活动,当时还一片夸说什么‘金童玉女’呢。】   【楼上,人家的圈子又不是娱乐圈,搞搞清楚好吗?还转地下呢,纯粹是不和吧,我看之前活动都拍不到他们牵手,这能是正常情侣?】   【哦,意思是非要当街拥吻,拍到他们俩Do一下你们才肯承认?我就觉得他们挺般配的啊……蒋家那个,之前也没什么绯闻吧?看起来挺正人君子的,原来是个渣男。】   【楼上,我也有同感!!这种声明好不负责任啊,说实话我还挺好感叶文倩的,之前《侠踪》里她演得那叫一个靓哦,就挺迷的,突然未婚夫跑了——我现在就蛮好奇,蒋家的之后会找什么老婆,总不能没有倩倩好看又没叶家有钱吧?无语子。】   【事实证明,渣男真的没有心,叶文倩混娱乐圈都没否认过恋情诶,他说不结婚就不结了是什么道理。】   【上面歪楼了吧?你们是不是忘了,富豪圈子本来就很乱啊,估计两个人感情不合,加上叶家这几年flop挺快的(这能说吗),有差距就不在一起了呗,一个个都当起道德卫士了?当年骂叶文倩有未婚夫还出来拍吻戏的不知道是不是你们哦/微笑/。】   【悄悄说一句:现在×组是不是换了批人了?我不信就我一个人有感觉,叶文倩好像有点那啥冷淡,之前电影发布会和女主角互动就挺迷的……男主一直给她抛话题她理都不理,就跟女主那个包子脸一直说话,看得我气死了。】   【挺楼上!!总之以我多年的经验来看,她看女人就是比看男人热情多了,太子爷又没毛病,这几年也挺守身如玉的,说句老实话,不结就不结呗,还要你们这群妖怪同意?/狗头/顺带问一句,现在报名当蒋家媳妇还有空位吗?考虑一下我呗。】   ……   舒沅划到帖子的最底端,嘴角抽抽,虽说早已被前面一波又一波的八卦震惊到五官失控,看到出离她基本常识的讨论,还是有点不明所以。   恰好司机师傅在前头提醒到地儿,她这才如梦初醒,急忙把手机重新塞回包里,结账下车。   进了大厦,刚要找一层前台问个具体楼层,肩膀却被人轻轻一拍。   她回过头去。   只见面前男人一张端庄方脸,剑眉星目,配上身浅灰色西装,身形板正。虽不算样貌出众,但确实不惹人反感,透着丝丝周到圆滑的温和气息。   “是舒小姐吗?”   他问。但显然已有答案,遂先一步伸手与她交握,笑道:“我是方忍,就是之前跟你打电话那位。舒小姐比照片上看着更漂亮,差点认错人。”   “呵呵,谢、谢谢。”   舒沅被他这么一夸,直接激出手臂上一层鸡皮疙瘩。   但也有赖对方这么一提,她尴尬之余,倒确实想起来:自己昨天带去的履历上,用的还是大三时的照片,认不出人实在正常——毕竟,当时减肥事业也就进行了一半,她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婴儿肥,不比现在瘦出尖儿的瓜子脸,而更像她高中时期那样子,是个纯正的圆,确实很难与现在这个自己一眼联系起来。   她当即有些汗颜。   在电梯上,忍不住和方忍解释了两句:“你们是看的我之前落在那的文件袋吗?主要我当时接到宣总的电话,出来的比较忙,顺手就带了那份,其实是我去申请读研的时候留作纪念的……上面没写什么,有点不全,我今天带了一份更详细的。”   “没关系,那一份足够了。”   “啊?”   “呃,我的意思是,”方忍话音一顿,思索片刻,复又耐心给她解释,“我想蒋总看中的,主要还是你北大中文系的履历,再加上你们还是同校……也算是缘分吧,毕竟上海这么大,能机缘巧合撞在一起也很难得。至于其他你的一些‘事迹’,宣先生昨天已经给我们介绍过了,这一点,舒小姐,你不必有什么担忧。我们对你的专业性毫无怀疑。”   说罢,他很快引她出了电梯。   将人带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前,便微笑示意摆手,径直退开去。   都不泡个咖啡什么的?   舒沅愣了愣,对于他的过早立场险些有些反应不及。   好在这一层专备总经理使用,助理办公室和这头泾渭分明,四下无人,她还能站在门边,自己和自己僵持半、半晌——   贴在门把上的右手手心全是汗。   五分钟后,她左手紧紧抱着自己带来的文件袋,不住做着深呼吸,做好心理建设,一把将门推开——   “……?”   “……!”   舒沅的视线与某人直直相撞。   就一秒。   “打扰了打扰了。”   【砰。】   门又一次关上。   舒沅后退半步,背身贴着大门,练习了无数次的微笑一瞬间垮了个彻底。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14 21:21:37~2020-07-15 14:3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怦怦跳 7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甜贤 20瓶;YEOL-YA、下辈子大眼睛 10瓶;guomo25 8瓶;小羊小羊斗志昂扬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看到我很惊讶吗?”   半分钟后。   紧随她其后追出的女人倚在门边, 冲她勾了勾唇角。   豆沙色的唇彩红而不艳,却莫名带着些微隐匿不显的魅色,与她记忆中,那个永远人淡如菊,充斥着古典之美的城南校花像是换了个人。   见她有些怔怔, 对方笑意更深:“还是根本没认出来?——叶文倩, 不记得了?”   “……”   开什么玩笑。   怎么可能不记得。   当年她可是和顾雁一起, 被一众男生众星捧月的城南双姝, 天之娇女。所到之处,无不惹来“口水直下三千尺”, 更别提那张在校门口挂了三年、林荫间长发飘扬,回眸一笑的毕业留影,此后许多年, 都成为城南少年们人口相传、求之不得的美梦——当年流传那句“姐不在江湖,江湖还有姐的传说”,私以为正是为这人量身定做。   也因此, 出于世人皆爱美女的不由自主,对于叶文倩,舒沅的印象其实一直都不算差——至少肯定比叶文华要好。   不仅是样貌出众这一点,毕竟, 作为姐姐, 又是叶家的长女,叶文倩的性格到底要来得稳重圆滑一些。   再加上两人相隔一级,很少有直接见面的机会, 除了顾雁和她的小小纠纷,能起冲突的可能性自然就微乎其微。   不过说起来,两人关系中唯一的插曲,大概也只有顾雁转校一个月又回来那次:期间叶文倩和她成为过半个月的室友,与想象不同,她们相处的甚至还算和谐。只是之后顾雁转回,和她大吵一架要回宿舍,叶文倩气愤搬走,此后自然没了再同宿舍的理由。   舒沅一向健忘,又不太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对她的印象也随即变得模糊,成为记忆里不大不小的一点印记。   关于青春,关于羡慕,关于人人趋之若鹜的美貌。   然而眼前风姿绰约的女人,与她能记起的模糊记忆里、那张清秀可人的面庞,又显然过分出离。   她没看过叶文倩的电影,不知道她的改变,一时间除了震惊,也只有震惊。   甚至都忘了刚才充斥胸腔的失落,只有些不知所措地垂眼,喊过一声学姐过后,径直避开对方打量似的眼神。   “诶。”   叶文倩搭腔,很是平易近人的模样,复又笑笑,指了指门内,“不进去坐?你今天是来找蒋成的吧,我听文华说过了。”   “……”   “你别介意,我今天只是正好过来看看——因为我们叶家在天方还有一点股份,之前的分离协议还没签完,当然,本来也想着如果凑巧,还能跟你见一见是最好,”叶文倩说着,忽而若有所思地瞄了她手中那文件袋一眼,话音一顿,似措辞着,片刻过后才续上,淡淡道,“虽然之前文华做主说要给蒋成写传记,我就不怎么支持,觉得有点越俎代庖,没必要这么自顾自的做事。但现在想想,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写得很好。”   嗯?   越俎代庖?   舒沅听得有些茫然,不由抬眼看她,试探性地问了句:“所以,是你们和WR谈的项目吗?……所以昨天叶文华才在那?”   “算是吧,文华就是喜欢做傻事。不过,至少现在是天方的了。”   叶文倩耸了耸肩膀,“所以我今天也只是恰巧知道你来、过来看看,顺带祝你们合作愉快。至于其他的事,虽然我想告诉你,但看来,你只能之后和蒋成聊——”   “聊够了没?”   “……”   她明显话有所指,神色微妙,然而那些半遮半露的提示尚未说尽,却像是算好时间似的,身后门把忽而猛地一转。   门扉敞开,蒋成抱住手臂,满面不善神色。   视线从舒沅身上飘然掠过,随即定在叶文倩身上,他重重点了点腕上手表。   说是提醒,其实听来更像是警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叶小姐,是你说要两分钟时间叙旧,之后就各忙各的。现在已经两分零五秒,我们是不是最好还是遵守契约精神,有点时间观念的好?”   “我没带手表嘛。”   “现在你算是带了。”   蒋成完全不给她台阶下。   叶文倩听着,却也没有翻脸,只柳眉微挑,不置可否的模样。   末了,这对峙持续了半分钟不到,终归还是叶小姐温文,不再与人争执。   只笑着回望舒沅一眼,递来一张鎏金名片、又存了她电话,随即便摆手示意两人自便,扭头离开。   “……进来吧。”   不知是不是舒沅的错觉,僵滞的空气,在叶文倩转身的瞬间便开始回暖。   蒋成扔下这一句,也不等她回应,便径直转身走进办公室——当然,除了顺手给她按住门之外,光看背影,看起来实在仍不好接近得很。   *   蒋成一进办公室,马不停蹄便把叶文倩用过的茶杯扔进垃圾桶。   不止于此,他看着十足洁癖,不知是不是也讨厌充斥办公室的那股子香水味,紧蹙的眉头就没松开过,末了,索性直接喊来方忍,内外喷了一遍空气清新剂才罢休。   舒沅:“……”   这阵仗之大,如果不是她确实“吃过瓜”,也知道这两人从前还有过一段订婚往事,实在很难不把他们认作见面就眼红的仇人。   一番折腾过后,处理完所有跟叶大小姐有关的痕迹。   蒋成重新落座,吩咐方忍泡来两杯咖啡,他们的谈话复才真正步入正轨——   “在复旦教书教得怎么样?”   “……啊?”   舒沅早早做好准备,要开始自我介绍,实在没想到迎面第一问,是这么个类似寒暄的松快话题,一时间委实有些状况外。   面前的蒋成,好像也和刚才门外气势逼人的青年判若两人。   “你不是现在在复旦做大学老师吗。”   说话间,双手交叠,“金字塔尖”轻抵鼻翼,眼神轻飘飘掠过她,像是在看后头名画,也像是在看旁边茶杯,偏就没怎么看她,末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问得更具体些:“待遇还可以?”   “还、还可以。各种待遇都挺好的。”   “压力大不大?”   “就……还好,只是年轻老师需要一边上课一边赶发刊的CPI,时间有点紧张,整体不是太忙的。”   “所以还是得住学校宿舍,天天泡图书馆?”   “……”   你搁这做人口普查还是问卷调查呢?   明明舒沅刚才心里还紧张到揪成一团。   被他劈头盖脸、这么拉家常似的几句问下来,一时间竟恍惚不知身在何处,眼里不知不觉带了几分质疑色彩。   顿了顿,嘴角抽抽,还是忍不住抬眼看他。   “是,住宿舍,泡图书馆。那个,蒋成……不是,蒋总,我们……要不要聊聊书的事?”   “哦,对——书。”   “……”   原来他比她还状况外,像是突然被人提醒,才想起这一遭。   说话间,视线扫向自己压在手肘下的几张A4纸,不着痕迹地往文件堆里塞塞藏藏。   塞到一半,正好看到那纸页右上角,某张喜气的大头照,却不由一停,又像是确认似的,重新抬头看了她一眼。   舒沅:??   她本就心提到嗓子眼,自然把他动作尽收眼底,那照片也不巧,正好看得明明白白。   尤其自己那熟悉的胖胖圆脸,想也知道,对面八成是在想她是不是本人,变化怎么能这么大,说不准还要联想起她高中时候的各种蠢事……   一时间,简直头皮发麻。   甚至嘴抢在脑子前头,对着人稀里糊涂就说了句:“我瘦了挺多的。”   “大学的时候?”   “呃,差不多吧,就是高中毕业以后,没有高中那么紧张,吃也没吃得那么多,慢慢慢慢就瘦下来了……”舒沅说着,轻咳两声,从文件袋里抽出自己带来的“更新版”个人履历,轻轻推到对面,“所以还是看这份吧,昨天我拿错了。”   蒋成闻声低头。   这页崭新的履历,和自己昨天给叶文华“上完课”抽身要走时、偶然一眼扫到的全然不同,满满当当的荣誉和著作摘录,在同龄人里显然拔尖。右上角的大头照,也不再是他熟悉的圆圆脸,相反,描了淡妆,眼神清亮,透着股白白净净的清瘦书卷气。   是了。   她的变化的确足称改头换面。   时间和社会的磨砺,足够叫一个少女褪去昔日的青涩,沉闷,羞怯,如同真正破茧。   也因此,他昨天甚至没能一眼认出她,只以为又碰到哪个不长眼寻求偶遇飞上枝头的“小麻雀”,上演偶像剧里才有的灰姑娘情节。   “蒋总?”   舒沅的手指悄悄动了动,打断他的不觉出神。   见他抬头,又飞快收手,冲他挤出一个颇职业化的笑容——她就是这样,不会哭的小孩也不会叙旧。   对她而言,最好的靠近,或许只有一个充分能说服她的由头,一个借口,一份工作。   “不用叫我蒋总。”   蒋成的视线从她紧张到微微发抖、相扣的双手上挪开。   随即有些生疏的摆了摆手——平素不常用这样亲和的姿态,用起来难免有些别扭,好在他聪明,也很快调整过来,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刚才问你那些,也是想拉近一点距离,要是你都把我当领导,写书不是就有很多限制吗?不用写得像宣传语录一样,放轻松就好。”   “诶?”   “其实这个项目已经确定了,只要你点头,我们就可以签合同,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给不给你写,也不需要你再多介绍自己——只是怎么写的问题。”   只、只是怎么写的问题?   舒沅在象牙塔里呆久了,一向习惯了学术交流般有来有回的“过招”,弯弯绕绕,各种逻辑陷阱,自诩也算经验丰富,可没成想到了现实里,倒被他快刀斩乱麻的语气唬得一愣一愣的。   ——可是传记还能怎么写嘛。   尤其是这种成功学的东西,说句实话,如果不是给蒋成写,她一向做的都是偏近现代文学研究的东西,是典型的学院派,根本不愿意去涉足这类商业化的写法。原定的计划,也不过是通过时间梳理的方式,旧瓶装新酒,看怎么给蒋成建起一个“杰出青年企业家是如何走向成功”的优秀模板,结果对面这么一说,她反而像个门外汉,坐在原地,呆了。   想来想去,也只能问一句:“所以……你想怎么写?……别、别笑啊,我认真在问的。”   严肃的气氛,随着她这句落地而一扫而空。   蒋成一个没憋住,突然被她那傻呆呆的样子逗笑,只得掩饰似的扶住额角,仍遮不住唇角微勾。   “没笑你。”   “……”   你这是没笑我吗。   足缓了两三分钟才缓过来劲,蒋成伸手调整着嘴角,终于恢复正色,同她有商有量道:   “暂时还没有特别具体的想法,不过我想过了,你可能只是对我高中时期的一些生活比较了解,但之后,包括大学时期啊、创业、甚至天方的发家史,这些就比较模糊了。但恰好,这些反而是我比较想在书里提一提的点,所以,就需要我们多沟通吧——至少让你对我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   “啊,这倒确实是……”   “所以舒沅,如果可以的话,就麻烦你之后Copy一份课表给方忍吧。”   蒋成就坡下驴,顺势平静解释着,不忘给她分析利弊:“我之后有大概两个月左右的时间不是那么忙,可以抽出空来,到时候我们再商量一下,看是我去上你的课,还是你专门来我家——嗯,其实也要照顾到女生的各方面问题,所以其实我去旁听,抽空在学校吃个饭,聊一聊,可能是比较安全的选项了。”   舒沅:??   需要牺牲这么多的吗?   “你……其实不用来听我的课,就约好时间就可以了,我平时没课的时候比较空,我迁就你比较好。”   “你不是说青年教师除了上课还要赶发刊的Kpi?”   “……”   “我耽误了你泡图书馆的时间,也会良心不安。总之,你可以放心,时间都会在双方能力范围内做安排,到时候我让方忍做个计划交给你,同样的,这些东西在合同里都会标明……你那边还有别的问题吗?”   ——人家都牺牲到这地步了,她还能有别的问题?   舒沅心口的困惑一下都被压平,高帽子戴久了,忙又点了点头,冲人愧疚一笑:“我肯定也会尽我所能,把这本书写好。”   毕竟,蒋成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实在远超她的想象,一时间,竟都莫名有种责任重大的感觉——   “诶?”   “怎么了。”   蒋成注意到她神色一变,方才成竹在胸的自得瞬间崩了个口子,不着痕迹的紧张起来,“是有什么别的问题?”   “啊,不是,跟合同没有什么关系。”   舒沅摆了摆手。   视线却不由瞄向手机屏幕上方,突然蹦出来的好友申请,背后莫名一阵凉意。   界面上。   名叫[伊莎贝拉]的新好友,头像是一只圆圆布偶猫,正向她打着招呼——   “舒沅,通过一下吧~我是叶文倩。”   *   2009年,那个对许多人而言都难忘的夏天,其实发生了许多舒沅并不知道的“小事”。   譬如,蒋成接到母亲的电话匆匆离校的那天下午。   路过教学楼下红榜,明明已经走出很远,不知为何,又蓦地扭头一看。   在那里。   榜首第一,女孩穿着雪白校服,两颊绯红,冲镜头竖着剪刀手。   和气又友善的小圆脸上,五官都笑得挤作一团。   她绝称不上太美吧?   他想,但真是可爱。   【上海城南高中2009届文科高考状元舒沅 580分】   【毕业寄语:高三最难最难的时候,我常常拿名人的一句话鼓励自己,那就是,“最难的路,其实是走上坡路的时候”,这段路实在很难走,遍布荆棘,有太多我能想到或意想不到的困难。或许很多年后,我都忘不了,忘不了每次灯亮便起床,洗漱过后飞快奔出寝室,永远第一个赶到教室开始早读的“困”,也忘不了,十点半下课十一点寝室熄灯,十点五十五我才从教室跑出来的“难”,但对我而言,现在回头想想,原来那都是最宝贵的经历,是我永远的财富。我做到了,我没有辜负所有人的期望,我没有在困难之前退缩,所以,哪怕十年后,二十年后,我也可以很坚定,很勇敢的告诉我自己:你已经尽你所能,做到最好,不要遗憾,往前看吧!愿我们都在山顶重逢!】   在山顶重逢吗?   他歪了歪头。   眼前的视线,却突然呈现数据化般飞速波动,然而,也只是一秒,一秒过后,一切都恢复如常,不再模糊。   只是眼眶仍然湿润。   只是胸口的狂跳仍然难以休止。   他只能轻声说,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另一个人。   ——“那就去山顶吧,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15 14:37:24~2020-07-15 23:26: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你说有日总会扬名天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说有日总会扬名天下 40瓶;4356 15瓶;阿许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