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芳心大乱》 作者:尼罗   文案:   春暖花开、芳心大乱。 ============== 第一章 1万大小姐   对于婚姻大事,万家大小姐万家凰是这么想的:宁为英雄妾、不为匹夫妻。   当然,话是这么说,可真若让她去做妾,她能从家宅内院一路骂到三条街外。不要看她今年已经步入了老姑娘的阵营,可敢纳她做妾的英雄还没有生出来。“宁为英雄妾”,不过是嘴上那么一说,表表她的态度与眼光,仅此而已,再没别的意思。让她做妾?笑话!凭她万家的家产,凭她是万家唯一的独生女儿,她不纳英雄做妾,已经算是很守妇道了。   大小姐如是想,大小姐之父万先生亦有同感。万先生姓万名里遥,表字远鸿,仅从名字上看,便可知他是个飘逸的人物。但万里遥先生的妙处还不止于飘逸,他虽然生来就是万家的少爷,而且闲散半生,确实没有一毫的本事,但他志存高远,尽管好吃懒做,可总感觉自己的人生不该是混吃等死这么简单。他十八岁成婚,年初成婚,年尾就有了大小姐,如今大小姐二十五,他四十三,大小姐花容月貌,他也是英俊不减当年,父女二人住在大宅门里,饱食终日之余,面面相觑,都有虚度光阴之感。   万里遥自己已经是过了青春年华了,万家凰身为女子,再厉害也厉害不出大门去,只能在家中威风,所以他想若是要让这死水一般的万宅焕发生机,就要敞开家门,纳入新风。再具体一点的讲,就是他想招个威武不凡的上门女婿,一是解决女儿的婚姻问题,二是让女婿提携提携他这个空虚的岳父,比如女婿若是做了一省的总督办,那么像他这样风流脱俗的岳父,当个省秘书长还不是手到擒来?而之所以非要女婿上门,则是因为万先生爱女心切,总觉着女儿还是个小姑娘,女儿纵然脾气不好,耍的也都是孩子脾气,把这么一个孩子样的女儿孤零零的嫁去夫家,万一受了婆婆小姑的恶气,那他万某人岂不是要把心疼碎?   万家父女想得挺好,就等着一位省督办、或者司令、或者总长、或者总裁主动登门,然而上述的英雄们全都装死,始终不肯乖乖的嫁入万家。一转眼的工夫,万家凰就过了二十五,这个年头儿,姑娘一过二十五,身价就得打对折,所以万家父女一方面认为自己没必要急,另一方面又隐约的真有点急,毕竟还有一句老话,叫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家小夫妻都卿卿我我花前月下,万家这头凤凰却是常年的独守空房,于情于理,都不人道。   所以万先生表面镇定,心里暗暗的打了鼓,怀疑女儿的人生大事,是被自己这个父亲给耽误了。暗地里留意着女儿,他见女儿一派泰然,并不长吁短叹的思春,心里就越发的认定这孩子明理知事,之所以这样泰然,定是装的,怕流露出烦恼来,让他这个做父亲的看了揪心。可他那心肠又不是铁石打就的,眼看着女儿青春流逝,又怎能不忧闷?   忧闷归忧闷,万先生并未因为这份忧闷,就减少了生活的热情,吃喝玩乐是一样都没耽误。此刻身处故乡老宅之中,尽管此乡近些年来一直是兵荒马乱,城外两军交战,已经对着轰了大炮,但万先生“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照样有闲心天天邀了朋友到家,彻夜的打麻将牌,不闹到天亮绝不散场。   万家凰身为万家唯一一位比较明白的主子,见父亲活得这样没心没肺,起初还忍耐着,只偶尔拿话劝他一劝,忍到这日清晨,因那枪炮的声音隐隐响了一夜,吓得她一夜未眠,清早起床,便是心烦意乱的没了好脾气。她有个贴身的大丫头,翠屏,算是她身边天字第一号的亲信,这时见大小姐睁了眼睛便是柳眉倒竖,就屏声敛气的加了小心,一边服侍她洗脸梳头,一边没话找话的嘁嘁喳喳,想要拿话多打几个岔,把大小姐的这股子起床气岔开去,结果说着说着说到了老爷,翠屏这回算是捅了马蜂窝。   “怎么着?”万家凰对着大镜子问道:“老爷又打了一宿的牌?还接了七八个姑娘在旁边陪着唱曲儿?”   不等翠屏回答,她霍然而起:“城外成天的过大兵,不是今天张三打李四,就是明天李四打王五,不定哪一天打红了眼,就要闯进城里来杀人放火。局势都坏到这种程度了,老爷的心怎么还那么大?我听城外炮声响了一夜,他还有心思通宵的玩乐?”她一回头瞪了翠屏:“老爷现在人呢?”   翠屏被她瞪得一激灵:“老爷……在前院书房里吃早点呢。”   万家凰迈步就走:“我找他去!”   在万宅前院的一间小书房里,万氏父女拌了一场嘴。   万家凰到来之时,万里遥正在慢条斯理的喝一碗热馄饨,万家凰走到他面前,劈头便道:“爸爸!”   爸爸有点心虚,没敢抬头。   果然,他女儿是兴师问罪来的:“爸爸,您可真是的,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心通宵打牌?昨夜您这儿到底是有多热闹,能把城外的炮声都盖住?我上个月就提过,说这儿的局势一天比一天乱,不如还是回北京去,那儿毕竟是天子脚下,怎么着也比这儿安全些。结果您是一天拖一天,就不动身。我也知道您的顾虑,可这也全是您的错,说起来咱们万家数您辈分最高年纪最大,说起来也是一家的老太爷了,可是一点都不知道自重,还跟人家寡妇——”   万里遥猛地抬了头:“不要说了!”   “那赵三奶奶虽然是个寡妇,可娘家的兄弟个顶个的厉害,您又不是不知道,她能让您就那么白白招惹了?我早就看这事不好收尾,可我一个做女儿的,您是父亲,我又不便多说。但现在到了这不寻常的时候,您是不是也该把您那风花雪月的心收一收、也顾念顾念这一大家子人呢?”   万里遥本就熬了一夜,累得头晕目眩,正想安安生生的吃点喝点睡一觉,不料家中这头二十五周岁高龄的老凤凰扑啦啦飞过来,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铿铿锵锵的就把他损了一顿。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他挺身而起:“好你个臭丫头,还管起你爹来。说我风花雪月,我不风花雪月我还能怎么着?难道让我坐在家里瞧着你犯愁吗?”   “我有什么短处让您瞧着犯愁了?”   “你出门看看去,谁家这么大的姑娘还没出门子?过了年你可就二十六了啊!”   此言一出,万家凰也变了脸色:“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嫁人难道还是我的错了?前些年我倒想嫁呢,您许吗?您当时挑三拣四,嫌这个家世不好,嫌那个前途不妙,来一个驳一个,来一个驳一个,二姨奶奶那么爱做媒的人,都让您给得罪得再不登门了。我不怨您已经算是我知理,您还好意思怪罪起我来了?”   “我当你是个好样的,谁知道你会没人要?早知如此,还不如把你三表弟招进来,毕竟那还是个知根知底的正经孩子。但是现在说这话也晚了,你三表弟也就比你小一岁,这些年不通音信,人家肯定早就成亲了。”   万家凰一听“没人要”三个字,气得太阳穴上青筋直蹦:“爸爸!您少东拉西扯的!我没人要?您说这话亏不亏心?莫说我的终身大事就是被您给耽误了,就说这些年在家,自从妈妈没了,大事小情哪一样不是我经手?若不是有了我管家,您能把日子过得这么无忧无虑?不嫁人就不嫁人,我不在乎,管家就管家,我也不在乎,可您怎么能拿‘没人要’三个字来羞辱我?这是做父亲的人该说的话吗?”   万里遥其实也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可万家就他们父女俩过活,朝夕相见,女儿又厉害,所以二人隔三岔五的吵一吵,也不算稀奇。面前这碗馄饨他是喝不下去了。女儿气得要哽咽,肯定也不会允许他再吃别的。绕过女儿走去门口,他取下大衣帽子以及手杖,嘴里嘟嘟囔囔:“好,好,许做女儿的骂老子,不许老子还口。我还没老到动不得,你就这么待我,将来等我真老了,指不定怎么受你的气呢。”   说到这里,趁着万家凰在那里换气哽咽,他且穿且走,较为体面的逃了。   他刚逃了没有三秒钟,翠屏悄悄的进来了——其实早就跟上来了,但是听见了小姐和老爷吵闹,她就没敢上前,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大小姐啊……”她试探着开了口:“您别真哭呀,为了这点事哭,不值当的。老爷的嘴您还不知道吗,逮着什么说什么,说完他自己都记不得。”她去拉扯万家凰的衣袖:“您跟我回房去吧,大清早的,您连茶都还没喝一口呢。”   万家凰扯出手帕擦了擦眼角,然后转身随着翠屏迈了步:“不能等老爷发话了。等会儿吃完早饭,你就把行李收拾起来,再让张顺去买火车票。在这儿住着,平时还算清静,可真要是打起仗来,这儿可没有外国饭店让咱们躲进去避难。”   “是,那连老爷的行李也一起收拾出来?”   “一起收拾,一旦张顺买着票,咱们立刻就走。”   说完这话,远方滚滚的来了一声雷鸣,像是天边又开了炮。 第二章 2修罗场   万家凰让翠屏指挥仆人收拾行李,让张顺去火车站买票,让张顺的弟弟二顺去邮政局往北京家里发电报,让那边看房子的老仆提前把房子收拾出来,尤其是要预备出过冬的煤来,因为现在已是深秋时节,这次回了北京家中,就算将来还要走,那至少也得是过了新年再说了。这边家里倒是没什么可惦记的——这边是万家的老宅,老宅屹立五十年而不倒,那么在可预见的未来里,应该也不会忽然坍塌。只要让这边看房子的老仆人小心火烛即可。   万家凰是在京津一带长大的阔小姐,其实完全没有兴趣在这座小城里隐居,不过万一父亲回到北京之后又惹出了什么桃色新闻,那么兴许明年还要逃难回乡避风头,所以这处老宅还得好好的保留着,千万不能出什么差池。   将一切都思虑清楚了,万家凰开始吃早饭,心中还有些余怒未消,但是和父亲那样的糊涂虫斗气——她自己知道——气死了也是没意思。   小鸟似的啄了一小勺白粥,她吃得没滋没味,他们这阵子使的厨子,乃是由一位老仆临时客串。这位老仆干净利落,而且确实能将生的弄熟,她也就不便再多挑剔。可是就冲这一天三顿的粗糙饮食,她也得回北京去。   她正想着北京出神,外头翠屏慌里慌张的跑进来了,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张顺,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翠屏也说话,张顺也说话,两人齐声开了口:“大小姐,不好了,打起来了!”   万家凰一愣:“谁打起来了?张顺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票都买好了?”   张顺迈步走到了翠屏前头,呼呼的还是喘:“没买,大小姐,火车站封锁了,街上全是大兵,说是城门那儿顶不住了,城里的兵要败,城外的兵要进来,恐怕会打巷战啊!”   万家凰立刻起了身:“打巷战?那不就是满城里乱打?”   “可不是,更怕的是那帮溃兵会往咱们家里闯,咱家可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宅子,墙又高,房又多,他们要是打到咱们家里来,那可受不了啊。”   万家凰彻底没食欲了。一提裙子绕过餐桌,她开口说道:“翠屏,你快去,让各处关门上锁,谁来叫门也不许开。二顺回来没有?”   翠屏连忙答道:“二顺刚回来。”   “让二顺把家里那几杆枪找出来,不是真让他开枪打人去,让他带几个人拿枪巡逻,不许闲杂人等往咱们家里闯。”   “是。我这就去。”   万家凰这时已经走到了张顺面前:“别的你全不用管,我只要你马上把老爷找回来!”   张顺瞠了眼睛:“老爷还没回来?”   万家凰脸色不变,然而双手紧紧的绞着一条手帕,手帕勒得手指红一节白一节。她像是要用这条手帕将狂跳的心脏捆绑住,要不然那心就要从腔子里直蹦出来了。   “上前面大街的点心铺子瞧瞧,他早上没吃什么就出去了,八成会在铺子里补一顿。茶楼里也找一找。去吧。”   张顺领命而走,而万家凰做了个深呼吸,转身走去电话机前,开始往父亲在本城的朋友家里打电话,询问父亲是否到了对方家里做客。   万家全体上阵,守门的守门,找人的找人。万家凰的至亲,只剩了那么一个糊涂爹,所以她虽然也是又怕又慌,但勉强镇定着走到了前方院子里,她对着大门站了,一眼一眼的往外看,就盼着下一秒,张顺能把父亲带回来。   如此等了半个时辰,外头真有人连滚带爬的翻过了那高门槛子,正是满头血的张顺。张顺顾不得自己那一脑袋血,甚至也来不及去看万家凰,爬起来就高声大喊:“关门!关大门!”   然后他才哭丧着脸转向了万家凰:“大小姐,我没找着老爷。城门破了,外头现在开打了。您瞧我这个脑袋,让子弹蹭了一下,差一点就开了瓢、回不来了。”   万家凰听了这话,一颗心算是掉进了油锅里,煎得她恶狠狠一跺脚:“平时多一步路都不肯走的,偏巧今天城里开战,他勤快了。我要是还有半个兄弟姐妹在家,我就不管他了;妈要是还在的话,我也不管他了。”   万家凰有心自己出去看看,被张顺和翠屏拼死拼活的拦住了。而她在家中是如何的焦虑煎熬,姑且不提,只说那位负气出门的万老爷,如今瑟缩在一截死巷里,也是绝望得想哭。   这时已是下午时分了,或许更晚一点,万里遥只会看钟表,不会看天色,判断不出个准时候来。他昨夜一夜未眠,腹中只有早上吞下的几枚小馄饨,一大天了,水米未沾牙,饿得他直出虚汗。   饥渴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没法回家。   家不远,走过两条大街就能到,抄小路钻巷子的话,还能更近。越是近,越显得那个家和他是咫尺天涯,因为外面子弹嗖嗖的飞,飞了一天了,出去就是个死。可他万某人怎么会和子弹扯上关系呢?他是生长在锦绣丛中的人,在他四十余年的人生中,他是连劲风都没吹过的呀!   冷,饿,怕,三样加在一起,让他要哭,心里又想起了女儿——就那么一个女儿,二十五了,没结婚,要是自己先死了,丢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可怎么办。喃喃念了女儿的乳名,他想自己这回若是真死在了这里,叔伯亲戚们一起上门,非得一人一口把女儿活嚼了不可——他们认准了万里遥此生不会再有儿子,所以早就做好了吃绝户的准备。   思及至此,他将自己的重要性放大了一千多倍,不由得悲从中来,呜呜的哭:“我苦命的大妞儿,从小没了娘,现在爹也没了,往后你要是受了气受了穷,谁又能来管你啊!”   他情之所至,双手捧脸,涕泪横流的低泣了一场,泣着泣着一抬头,他忽然发现此刻万籁俱寂、暮色苍茫,正是就在他胡思乱想的空当里,枪声停了,天也黑了。   从裤兜里掏出花格子手帕擦了擦涕泪,万里遥扶着一侧的墙壁,踩着脚下的脏土,一点一点的走到巷子口,然后弯下腰来,很谨慎的伸出了半个脑袋,向外望去。   然后,他打了个哆嗦。   巷子口外,两边路上,全是死人!   万里遥的脑海里浮出三个字:修罗场。   整座城先前那么热闹,到处都是枪炮的声响,如今枪炮一停,小城立时就陷入了死寂,巷子两边的房屋全是黑洞洞的,一丝灯火和人声都没有。万里遥是位娇生惯养的老爷,平时见了个死虫子都要叫一叫的,如今望着那起起伏伏的遍地尸首,他因为太过惊恐,反倒失了声。   此地不能久留,可他怎么走过去呢?   闭着眼睛念了几句佛,他颤巍巍的迈出了第一步,一脚踩上了一只手。   第一步迈出去了,他又迈出了第二步,脚底下软绵绵的,不知道是又踩了谁的什么,他不敢细想,跌跌撞撞的只是走,结果在迈出第三步时,他惊喘了一声。   低头望下去,他看到了一只漆黑的手。   那手紧紧揪住了他的裤脚。   目光顺着手臂向前移,万里遥和一双眼睛对视了。   对方是个仰面朝天的姿势,仿佛是在烟囱里打过滚,黑得面目模糊,只剩了一双眼睛放光。万里遥一见这双贼光闪烁的眼睛,就知道这人没死。   没死就没死,他绕着走,不踩他就是了。   然而那人开了口,是个虚弱的粗哑喉咙:“救我。”   万里遥瞬间陷入两难——谁知道外面街上是什么情形?他自己走都是心惊胆战呢,哪有余力再救别人?况且谁知道这人是哪一头的兵?万一是败军一方的,那么他带着这么个败兵往外走,会不会救人不成、再惹火烧身?   万里遥不是刻薄人物,平日里哪里要赈灾,哪里要施舍,只要是找到他的门上来,他总能不多不少的出一笔钱。但他也绝非舍己为人的大慈善家,因为救济灾民不耽误他在家里过好日子,所以他肯捐,但现在他是死里逃生,他害怕,他要回家去,他再没心没肺,也知道自己一天没回家,女儿必定要急疯了。   他决定婉拒对方:“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低语过后,他拔脚挣了挣,发现那手没有要松的意思,于是越发的焦急:“我救不了你,我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家还是两说呢!你松手,咱们各走各的路!”   说完这话,他急了眼,弯腰下去,想要把那黑手拽开,可就在他三拽两拽之间,那人忽然抬起了另一只手,向着万里遥甩出一道银光。   银光伴随着“喀哒”一声轻响,万里遥只觉手腕一凉,慌忙抬手去看,他傻了眼:地上这个家伙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竟用一副精钢手铐,把他两个人的腕子扣到了一起去。   地上那人被万里遥牵扯着扬起了手,这一牵扯让他猛地皱了一下眉头,但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依旧是轻而哑,镇定得听不出疼痛来:“劳驾老兄救我一命,在下将来必有重谢。” 第三章 3夜与人俱黑   万里遥快要疯了。   像扛着一件大行李似的,他把那人扛到了肩上。活了四十多年,他还从未扛过这么重的物件,所以刚迈了一步,他就后悔了。   后悔也没用,那手铐真的是精钢打造,锁得严丝合缝,想要挣开,除非是砍下其中一人的手。可他生平就只拿刀切过水果和牛排,所以莫说没刀,有刀他也下不了那个狠手。   本来就有一地死尸绊着他的脚,肩上再压了这么半死不活的一个人,更加让他感觉寸步难行。颤巍巍的喘了一声,他带着哭腔开了口:“我说,你下来,我扶着你走成不成?”   话音落下,他的后脖梗一痛,是有个硬东西顶了上去。他先是不明所以,抬起一只手摸过去,他摸到了一根铁管。   是枪管,这家伙有手枪!   手枪这么一顶,胜过了千言万语。万里遥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咬紧牙关,开始前进。   万里遥常年养尊处优,虽然欠缺锻炼,但一直没病没灾,肉体比灵魂更强壮,所以此刻尽管他又怕又累,总觉着自己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然而死去活来的走过了两条街,他并没有像自己想象得那样,活活累昏过去。   直到他遥遥望见自家的大门了,泪水才适时涌出、迷蒙了他的双眼。   万里遥活着到了家。   万宅静悄悄的一片黑暗,然而所有人都没睡。万家凰干脆就坐在了前院的一间厢房里,瞪着眼睛听门。万里遥刚一拍响门环,她在房内就站起来了。等她快步走到大门口时,守门的张顺已经开了一线大门,放进了万里遥。   万里遥终于到了家,迎面又见了女儿,心里一轻松,登时就支持不住了,一屁股就坐了下去。万家凰先前为他急得要死,如今见他全须全尾的回了来,心里也是一轻松,险些也来了个原地落座。手扶翠屏站稳了,她将脸一板,正是有好心、没好话:“爸爸,您让我说您什么才好?您这一天是跑哪儿去了?您就不想想家里——”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怔,发现万里遥身旁还蜷了一团黑影子:“爸爸,您这是带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人。”万里遥抬起了那只铐着手铐的手,这回真是委屈大了:“大妞儿啊,爸爸这回在外头,遇上坏人了啊!你看看,二话不说就把我和他铐在一起了,硬逼着我救他。我活活的扛了他两条街!可累死我啦!”   万家凰本来憋了一肚子的怨言,想要将父亲劈头盖脸的狠狠埋怨一顿,可冷不防的听了这一段话,她不假思索的调转枪口,要和父亲一致对外。这时候二顺提着灯笼赶过来了,她接过灯笼俯下身去,仔细照耀了地上的那一团黑影子,然而没照耀出什么眉目来,也不知道这人是天然的皮肤黑,还是蹭了一身的灰,总之是黑作一团,鼻子眼睛都找不着,倒是一直微微的起伏着,证明他还有气。   万里遥伸头过来,跟着女儿一起看:“这是晕过去了?刚才还醒着呢。”他伸手去推那黑影子,推了两下猛然收手,火光之下,他低头看,只见自己蹭了满手粘腻的鲜红,原来这人真受了伤,既是个黑影子,也是个血葫芦。   他的哭腔又出来了:“大妞儿,这怎么办?这要是死在咱们家里了,可怎么说得清楚呢?”   万家凰叹了口气,发现若论娇弱,自己永远比父亲要慢一步,自己这个大小姐还没哭呢,他先哼唧上了。而没有一家主子对着哼唧的道理,父亲既是要哭,自己就得坚强起来。把灯笼交给翠屏,她开了口:“不管他死不死,先得把这手铐打开。张顺,你来翻翻他的身上,看看有没有钥匙。”   张顺答应一声,挽起袖子先去摸那黑影子的胸怀,一边摸一边轻声说道:“大小姐,他穿的这身军装,看着可挺眼熟,好像是原来城里厉司令的兵。那照这么看,厉司令是败了,城里又要来新司令了。”   “谁爱来谁就来吧,横竖与我们没有关系。火车一通,我们就回北京去。”   张顺继续去摸那人腰间的口袋:“大小姐,这地方和北京天津可不一样,天子脚下,乱也乱得有限,这儿可不一样,谁有枪谁就是王,我就怕这仗会打起没完,火车总也不通,那才叫糟糕呢。”   万家凰叹了口气:“先过了眼前再说吧!没有钥匙?”   “没找着。”张顺说完这话,有了新发现:“倒是找着伤了,肚子和大腿都有血。”   万家凰回头吩咐翠屏:“回去找个发夹子过来,要细细长长的。”   翠屏直接从头上拔下了一枚。万家凰把发夹子给了张顺,于是张顺蹲下来,用发夹子去捅那手铐的锁眼,万家凰又让二顺去找锯子,手铐若是撬不开,那就直接上锯子,把它锯开。   结果二顺那边刚拎着锯子跑过来,这边就听“咯噔”一声,张顺长出了一口气:“开了!”   万家凰上前一步,一把就将父亲搀扶了起来。万里遥揉搓着腕子上的手铐印记,同着女儿一起望向地上那团昏迷不醒的黑影子,父女二人一时间全犯了难。   “这个,怎么处理呢?”他问女儿。   万家凰也是犹豫:“照理说就该扔出去,哪有用手铐逼着人去救他的?万一路上遇了他的敌人,岂不是要把您也害死?”   “谁说不是呢,他可不只是用手铐对付我,他还拿手枪吓唬我来着!”   “还有手枪?更可见这人不是善类了!”   翠屏跟着附和:“丘八哪有好的?都是横不讲理的恶棍。”   万家凰望向父亲:“那就把他扔出去?”   万里遥一点头:“应该扔出去,要不然只怕这是个祸害。”   话音落下,院内众人一起沉默下来,又隔了好一阵子,万家凰才又出了声:“扔出去的话……这人就真活不成了吧?”   万里遥没言语,于是张顺试探着开了口:“反正……他那血把那军服都浸透了。”   “那……这算不算咱们杀人呢?”   此言一出,院内又是一片沉寂。万家凰凝视着地上那一团黑影子,心里真是为难透了。现在可不是行善救人的时候,况且就看地上这位的所作所为,也绝对算不得善,然而善不善的且不管,这毕竟是一条人命。把个呼呼喘气的活人就这么扔出去送死?她下不了手。   “爸爸的意思呢?”她抛出问题。   结果她父亲不假思索的就把问题给抛了回去:“我没意思,我就想吃点热的,再洗个澡。”   万家凰暗地里瞪了父亲一眼,然后把心一横,下了命令:“二顺和翠屏去给老爷张罗些吃的和热水,张顺跟我来——不行不行,张顺一个人搬运不动这家伙,翠屏也来帮忙,二顺一个人去伺候老爷吧!”   三人答应一声,二顺搀扶着万里遥先走一步,万家凰让张顺将那黑影子背起来,张顺依言背了,刚起身就听一声闷响,正是一把手枪落了地。   万家凰知道他有枪,此时见了也不以为意,只对着翠屏一抬下巴:“把枪捡上,一起走。”   翠屏后退了一步:“大小姐我不敢。”   万家凰不便大半夜的骂丫头,只得自己将手枪捡了起来,然后指挥张顺往后走,把那黑家伙安置到了柴房旁的一间空屋子里。   空屋子也并非是完全的空,里面还有一张咯吱作响的破木头床,破木头床的前途本来应是被拖去柴房劈成柴火,没想到今夜发挥了余热。张顺把黑家伙往床上一放,而万家凰上前拽过他那戴着手铐的腕子来,将另一只铐环锁到了床头的栏杆上。   “先这么铐着他,一是省得他醒了作乱,二是也让他自作自受一次,谁让他先铐老爷了呢!张顺,你刚才说他哪里有伤?”   “我摸着,是肚子和大腿有血。”   “你去拿些刀伤药,给他涂抹涂抹。余下的事情,明天再说。”   “是。”   万家凰单手拎着手枪,出了这间小屋,顺便又检查了厨房的米面煤炭,认为万宅关起门来也够吃一阵子饱饭了,这才回了房去休息。   她今天盼父亲盼得心力交瘁,仿佛死了一回,好容易把父亲盼回来了,结果父亲果然是一如既往的不让她省心,还买一赠一,扛回了个黑家伙。黑家伙成了她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她躺在被窝里叹气,真怕那个黑家伙是个狼心狗肺的,一个走投无路的溃兵,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偏偏自己家里人丁单薄,若论战斗力,父亲和个少奶奶差不多,厨子是个老头子,颠勺炒菜已经是他体力的极限,唯有张顺二顺兄弟两个可以指望,但张顺是个瘦子,二顺也刚十六。余下几名男仆,都是在本城临时雇来帮忙的,人家拿一天钱做一天事,不可能还为你卖命。   这么一想,万家凰夜里就做了个噩梦,梦见那个黑东西果然是个坏人,醒来之后就大开杀戒,将自家洗劫一空,逃窜去了。 第四章 4初次会晤   万家凰午夜入睡,入睡不久就做了噩梦,梦见那个黑家伙醒了来,挣开了手铐就要恩将仇报、杀人放火。   这样的梦连着做了两三个之后,她睡不着了,睁开眼睛向外看,透着一层丝绒窗帘,她发现外面已经见了亮,这一夜算是颠颠倒倒的度过去了。   她心里没别的事,只装了这个家,以及那一位完全不老的柔弱老父。老父流落在外生死不明的时候,在她心中价值千金,恨不得拿半条命去换他立刻回来;如今老父回来了,身价立刻大贬,在她心中还不如那个黑家伙招人惦记了。   对于那个黑家伙,她确实是非常的不放心。   掀开床帐下了床,她叫醒了外屋的翠屏,让翠屏取热水来。翠屏算是她身边第一号的心腹,特点是勤恳忠诚——原来还有一位更勤恳更忠诚的仙桃,陪伴大小姐一路长大,陪着陪着陪不下去了,因为大小姐始终没有出嫁的意思,而仙桃都二十四了,再陪就要陪成老姑娘了。   仙桃一走,就只剩了翠屏。翠屏尽管处处不如仙桃,但万家凰见了她,总觉着十分亲切,因为这翠屏基本就是女版的万里遥,一方面你明知道她懦弱且鸡贼,另一方面你也得承认她没什么大毛病。   翠屏凌晨就被大小姐叫了起来,然而毫无怨言,抖擞精神服侍大小姐梳洗打扮。万家凰拉开了窗前小桌的抽屉,往里看了看。抽屉里面放着几沓子洋纱手帕,以及一把黑沉沉的手枪。万家凰昨晚进房之后就把这枪轻轻收进了抽屉里,没敢仔细的研究它,怕一不留神再走了火。   “去拿钥匙,把这抽屉锁上,这东西丢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翠屏答应一声,去拿钥匙,结果钥匙又找不到了。万家凰随她在房里翻箱倒柜去,自己出门走向了后院。也不知道昨夜张顺是怎么炮制他的,也不知道一般的刀伤药能不能治他身上的伤。这人活着,让她担心;这人若是死了,家里凭空多了一具尸首,也是个麻烦,只能是趁着天早,街上无人,赶紧的把他悄悄丢出去。   快步走去了那间空屋门前,她先将破木板门推开了一线,哪知房里黑洞洞,那一线不够她看的。想着这是自己的家,那人又被手铐铐到了床上,她这才把头一昂,大大的推开了房门。   扑面就是一股子阴冷的血腥气,差点没给她熏了个跟头。   幸而她有她的气度与派头,熏成这样了,也没乱了阵脚。抽出手帕堵了鼻子,她款款迈步进了门,走到床前,低头望去。   这回天光明亮了,她总算是看清了这人的真容——还是黑,但不像是真正的黑皮肤,倒像是拿锅灰抹出来的假黑,一道一道的,黑且不匀,脸是一张瘦脸,下颌的线条很流畅,给他添了几分俊秀。目光顺着他的下巴往下走,她正要去看他的伤势,然而就在这时,他睁了眼睛。   那是一双轮廓深刻的大眼睛,甫一睁开就盯住了她,鹰鹫似的直勾勾。她当他是睡昏了头,直起身来静等着他清醒,然而他的目光随着她走,对她是越盯越不善,还真成了两只瞄准猎物的鹰眼。于是双方一言未发,万家凰就先被他盯出了满腔怒火——这是个什么东西!就算他是个山野村夫,可也该知道男女有别这个道理!谁许他这么死盯着大姑娘瞧的?父亲这不是救回来了个无耻流氓吗?   他既然敢对着她装老鹰,那她也就不必假客气了,把脸一沉,她开了口:“还记得吗?昨晚是家父把你救回来的。”   那人这回点了点头,哼出了破锣似的一声“嗯”。   “你是厉司令的兵?”   那人又微微的一点头。   “我不知道你的伤势如何,你若是能走,那就请走;你若是走不得,那么也可以留下来养几天伤,我总不能逼着你出去送命。但你若是要留下来养伤,就休想再耍什么花招,我不求你报我家的恩,但也绝不允许你再像昨晚那样,拿着枪和手铐吓唬我家的人!听清了没有?”   那人一直望着她,起初那目光是恶狠狠的,后来那凶恶渐渐散了,他的眼中又添了几分好奇神采,仿佛她是什么奇景。万家凰被他看了个无可奈何,索性不和这粗人一般见识。将捂着鼻子的手帕放下来,她在那血腥气中皱了眉头:“你到底是哪里受了伤?我家的仆人昨天给你上了些刀伤药,你如今感觉如何?好些了没有?”   那人终于开了口:“谢谢你。”   万家凰听他答非所问,正犹豫着要不要再皱眉头,那人又说了话:“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句话,论起来是极平常的语句,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不知怎么会那么不招人听,简直像个大人物对待个小女孩一样,居高临下的、降尊纡贵的,有种与民同乐式的和蔼可亲——“你叫什么名字”?   万家凰一听这句话,立刻就感觉自己是遇上了人生对头,有这人留在家里,自己这些天怕是要难熬。   “我姓万。”她憋气窝火的回答。   他点了点头,冷淡的自语:“原来是万小姐。”   万小姐恨不得一个白眼把他翻出去:“还未请教先生的尊姓大名。”   “一介败兵,愧报姓名。万小姐就随便叫我一声——”   说到这里,他沉吟着思索了一番,思索的结果如下:“我比你年长,你就叫我一声哥哥吧。”   万家凰那攥着帕子的右手动了一下,是强忍着没去抽他一个嘴巴子:“这真奇了,我一片好心救人,怎么倒救了个哥哥出来?这位先生,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应该不是全然无知的人,怎么好意思见了个陌生女子,就和人家论起哥哥妹妹来的?我对你尊重,你也该识些尊重,要不然你就请走,这里也绝不会有人强留你!”   她这番话一出,床上那人不但不羞惭,黑脸上反倒闪过一丝惊讶:“我得罪你了?”   万家凰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傻,也不愿和这么个黑东西吵架,气得一甩袖子,转身便走:“不理你了!谁有空起大早和你拌嘴?”   万家凰难得遇到如此无礼的野人,然而气愤愤的回了房,她又没法向翠屏诉苦,因为凭着她的身份和地位,和个野人斗气,基本等于自轻自贱。翠屏这边倒是效率很高,不但找到钥匙锁了抽屉,还去厨房催来了早饭,这时见她回来了,便说道:“大小姐,厨子早上出去看了一眼,说是外头处处都戒严,路口全架着枪,别说店铺不开张,路上就连狗都没有一只。所以这几天,咱们在饮食上都要受些委屈了,您看,早上就只有米粥和小菜。干点心倒是还有不少,我给您装一碟子来?”   万家凰摇摇头:“这个时候了,有的吃就不错,还挑剔什么。”   翠屏仔细的看了看她:“您怎么啦?变颜变色的。”   “别提了,我方才去看了父亲扛回来的那个黑家伙,结果看了一肚子气。这种粗鲁丘八,真是理会不得。他的伤势若是轻些,我非立刻把他赶出去不可。”   翠屏察言观色,试探着问:“他说话冒犯您啦?”   “哼,这也真是个本事,话说得不多,可一句赛一句的气人。”万家凰坐下喝粥:“别提他了。”   翠屏立刻转移话题,要让万家凰消气。而万家凰这边吃了七八分饱,情绪刚好了些,张顺来了,进门就把话题又转移了回去:“大小姐,我刚去瞧过那个兵了。今天我才看明白,他那身上的伤不是枪伤,倒像是刀割的,肚子上一道口子,大腿上一道口子。他说那是炮弹皮崩过来划伤的,这样的伤,得拿线缝上才行,单是上点药可不够。可是这个时候,又上哪儿给他找大夫缝伤口呢?”   “让他自己长着去吧!”   “不行啊,他已经发起高烧来了。”   万家凰答道:“生死有命,你看着办吧!”   张顺听她话音不对,看了翠屏一眼,收到了翠屏飞过来的眼色,便也有了点明白,当即闭嘴告退。万家凰独坐了片刻,正琢磨着到底要不要随那个野人“生死有命”去,结果门外响起了皮鞋声音,正是她父亲驾到。   万里遥昨晚吃饱喝足,好睡了一夜,如今见了女儿,还是惊魂未定:“大妞儿——”   万家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满,因为这“大妞儿”三字,是她顶小的时候才使用的乳名,如今她这么大了,旁人叫她一声大小姐,万里遥平时也要称她一声大姑娘,非得是急了眼失了态,才会口不择言的喊她大妞儿。昨晚万里遥死里逃生,叫她一声大妞儿也就罢了,怎么到了今日天下太平了,还不把口改回去?   万里遥感到了她那一眼的力量,也有了一点自觉:“大姑娘,昨晚那个王八蛋大兵,你是如何处置了?”   “锁到后头去了,就在柴房旁边的那间小屋里。”   “那他现在情形如何?”   “张顺说他半死不活。”   万里遥一拍巴掌:“太好了!我这就过去,好好的骂他一顿出出气!”   说完这话,他扭头就走,走得一拐一拐,因为昨晚出了大力,周身肌肉如今还在酸痛。万家凰虽是认为他这举动堪称无聊,但是也没阻拦,反正父亲干的无聊事情数不胜数,不差这一件。   然而她没想到,她尽管可以纵容父亲无聊,她那父亲却并不肯因此让她安生片刻。她把厨子叫来,正嘱咐他这些天要斟酌着使用粮食,哪知道话刚说了几句,她那父亲就一路小跑的闯了进来。她抬头问道:“您这是骂完了?”   万里遥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扶着门框,直喘粗气:“大姑娘,可吓死我了,你猜我看见什么了?那小子把自己缝起来了!”   万家凰站了起来:“啊?”   “他拿针线把自己缝起来了!这不是要出人命吗?”   万家凰当即向外迈了步:“寻死让他出去寻去,不许他在咱们家里作妖!” 第五章 5本来面目   万家凰赶到那间小屋里,发现父亲所言非虚,那黑家伙确实是把自己给缝起来了。   看第一眼时,她下意识的向外一转身,因为黑家伙敞开了军装,正是袒胸露怀——胸怀还挺白,裤子也解开了,向下退得露出了小肚子。小肚子上横着一道扭曲了的血红色,本是一道咧了嘴的伤口,如今已经被他用针线缝起了一半。   床旁的张顺见大小姐来了,连忙迎了上去:“大小姐,他跟我要了针线,说是要自己缝伤口,我以为他是胡说八道,就打开了手铐让他缝,谁知道他真敢下手,我拦都拦不住啊!”   万家凰没理张顺,因为忙着给自己定神和鼓劲,她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不假,但凭着家中如今的这个状况,她作为家里的顶梁柱,绝不允许自己被个流氓丘八的光膀子吓唬住。一转身面对了那张床,她开口问道:“针线消毒了吗?”   张顺刚要回答,床上的黑家伙先开了口:“别怕,我皮糙肉厚,顶得住。”   万家凰草草的扫了他一眼,没看出他哪里糙和厚,但他的身材确实是和面孔不甚匹配,起码他下颌那一抹轮廓,是偏于单薄的。   “不消毒,不怕感染吗?”   黑家伙终于从百忙之中腾出工夫,扭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像锥子似的,一眼就扎到她脸上去了。   然后他脸上闪过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都要开膛破肚了,还怕针孔会感染?”   万家凰没理他,回头吩咐张顺去拿家里的药箱子过来,药箱子里有碘酒,同时心里有点不舒服,因为忽然感觉这黑家伙也有点可怜——自己拿着针线缝自己的伤口,真成野人了。   碘酒拿来之后,黑家伙又让万家凰不舒服了一下子。   当时万里遥和翠屏都赶过来了,众目睽睽之下,黑家伙拿了碘酒直接就倒上了伤口,然后他猛地弯下腰去,从牙关中挤出了一声惨叫。   等他在抬起头时,万家凰看得清楚,就见他额上青筋蜿蜒,眼睛都红了。   她不直接对他说话,而是对旁边的三人开了口:“看这种没常识的人做事,真是不够着急的!直接用碘酒浇伤口,活该他疼死!张顺,你拿棉球蘸了碘酒给他涂一涂去!涂好了再去给棺材铺打个电话,问问他们这个时候还开不开门。照他对自己的这个狠法,他迟早得把他自己祸害死!咱们横竖是被他赖上了,索性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话音落下,她又横了他一眼,没想到他顶着一头的冷汗,没有恼,反倒是一眼一眼的打量了她,同时还轻声嘀咕了一句:“这么厉害。”   万家凰厉声骂道:“收起你那些轻薄话!再敢造次,直接丢到街上去!”   黑家伙当即正了正脸色,还一举双手,做了个投降姿势。在万家凰眼中,这举动依然属于轻薄,于是她气冲冲的一转身,又走了。   在接下来的这一天里,万家凰不再管那个黑家伙的死活,只一味埋怨父亲,怪他不该昨天跑出门去,结果受惊一场,还弄了这么个麻烦回来。万里遥百般辩解,讲自己怎么吓昏了头跑错了路,怎么被流弹和大兵堵在了一截死巷子里,几乎把嘴说破,仍是不得女儿的谅解。   到了第二日,万家凰派二顺出门观察局势,二顺没敢走远,然而带回的消息已经足够令人心惊:新入城的这位司令,姓毕,名声威,乃是一位恶名昭彰之徒,最会骚扰地方。但毕军的士兵此刻还没开始作恶,只是四处设置路障,专抓前头那位厉司令留下的逃兵。略有一点嫌疑的百姓,都被他捉了去,还有当街就被枪毙的,胡同口现在就躺着两具尸首。   听了二顺的报告,万家凰后悔不迭,只恨自己不果断,若是当初早走一天,现在已经在回北京的路上了,哪里还用面对这刀兵之灾?   一念之差,害了全家。若是毕军的士兵真要在城中大闹,那么万宅这样的富豪宅邸,必是他们第一个目标。而家里那几杆枪,其实只能吓唬小贼,哪里能够对付那帮全副武装的丘八?   万家凰怕了,可还得装着若无其事,怕吓着父亲。如此怕了一整天,到了第三日上午,她站在院子里发呆,忽见翠屏和张顺一起嘻嘻哈哈的跑了过来,迎面看见了她,这二人才一起站住,唤了声“大小姐”。   她问道:“有什么喜事,把你们乐成这个样子?”   张顺答道:“大小姐,是后院那个大兵,今天早上,他自己找水洗了一通,我们这才知道了他到底长什么模样。”   翠屏还是忍不住笑:“原来不是煤黑子,是个小白脸。”   “他能走路了?”   张顺连连点头:“能了,能扶着墙慢慢走。”   万家凰心思一转:“好,那就让他走过来,我有话对他说。”   这话说完不久,万家凰就后了悔。   她起初确实是存了刁难他的心:你不是能走了吗?好,那就让你走个痛快,让你走到我这里来。可是在院中伫立了片刻之后,她被秋风吹了个透心凉,又感觉自己有些刻薄——刁难也是要分对象的,对着那么个直接往伤口上倒碘酒的野人,她这刁难反倒是自降了身份。   自己本就不该和那么个家伙一般见识。   她想取消这道命令,然而翠屏和张顺一起走了,其它的仆人又不在身边,她总不能亲自拔脚去追张顺。正是为难之际,院门口有人慢慢的踱了进来,她抬头望过去,一时间竟是呆了一下。   来者穿着一身青布裤褂,裤褂全小了一号,显出了他薄而韧的腰身,袖管则是有点紧绷绷,隐约显出了手臂肌肉的形状。   他其实是个壮汉,绝不像面孔和腰身所显示的那么单薄俊秀。   至于容貌——万家凰说不上他算不算是个美男子,因为她第一眼看过去,只觉得他真精神,双目炯炯的,瞳孔中的光也是精光。   腹部和大腿的伤口并没有让他佝偻瑟缩,他有着标枪一般的身姿,从这身姿来看,他应该是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一般街上吊儿郎当的丘八大爷,可没他这股子精气神。就冲着这股子普通人没有的精气神,万家凰决定高看他一眼,拿他当个人待。   然而这人再一次的让她失望了,走到她面前站了住,他一不问候二不道谢,劈头便问:“是你找我?”   “我不可以找你?”   他笑了一下,笑得僵硬,可能也是有点不服:“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你可以指出来。”   “你我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谈不上得罪不得罪。只是我听说你能走了,所以想要知会你一声,外头正在抓你这样的溃兵,请你散步之时计算好距离,不要走到人家的枪口前头去。”   他上下打量了她:“多谢你,你放心,我不会走出贵府的大门。”   “我没什么可不放心的,走也罢留也罢,都是你的自由,我不干涉。另外,你在我万家一刻,就要守我万家一刻的规矩。请你管好自己的眼睛,不许你再这么看我。”   他愣了愣,随后却是失笑:“原来你还是个保守派。看着不像啊,旧式人家的小姐,没有你这么厉害的。”   “这是命令。你要听就听,不听就请远远的走!”   他含笑一点头,是个大人有大量的派头:“好,我服从你的命令。不过我今天这一趟来,是想请你带我去见见万先生,万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想当面向他致谢。”   万家凰对着翠屏一使眼色:“你带他去!”   他向着她浅浅一躬,转身和翠屏慢慢走了。万家凰瞪着他的背影,心里风一阵雨一阵的不平静,要冲他最后这两句话,他也还算是个懂礼数的文明人类;可除了最后这两句话之外,他前头的每一句话都透着一股子傲气,仿佛他不是父亲救回来的伤兵,而是个拨冗降临的什么大人物,居高临下的还挺亲民,真是让她来气。   一个小时之后,翠屏自己回来了,依然是笑嘻嘻。万家凰问她情形如何,她答道:“老爷把那个人大骂了一顿。还用报纸卷了个筒子,往他脑袋上狠抽了好几下子,啪啪的,可响了。”   “他怎么样?”   “他没怎么样,就是一直看着老爷皱眉头。”   “他还有脸皱眉头?”   “谁知道呢。反正他是既没生气,也没说话,就是看着老爷皱眉头,皱到最后还笑了一下。老爷呢,您也知道,其实不会骂人,所以吵了一通也就罢了。”   “就这些?”   “还有呢,他求老爷暂时收留他,老爷答应了,还说将来等他伤好了,就让他在咱们家做个帮工,帮帮张顺。”   “还要让他久留?”   “老爷架不住他求嘛!”   “他还会求人?”   “您烦他是因为他总看您,可老爷没那么烦他呀,老爷又不怕他看。老爷后来还给了他一身衣裳呢!”   “他也看老爷了?”   “何止是老爷,这一路他走得慢,脑袋转着圈的看,连咱家的蚊子都让他数清腿了。”   “这可奇了怪了,他到底是有什么用意?可别外面的大兵没闯进来,自家的大兵先作了乱。”   “那也不至于,您看他嘴唇都是白的,虚弱着呢,哪有力气作乱。”   万家凰和翠屏谈了一气,并没有谈出什么好主意来。如此又过了三天,城里乱套了。   毕军的士兵按捺不住,以着搜查敌兵的名义,从城东头的第一家绸缎铺开始了抢劫,不但抢,还要杀人放火。位于城西的万家听了消息,立刻吓得全体发了傻。万里遥恨不得大哭一场——他和他的大妞儿,原本在北京城里过着金尊玉贵的好日子,而且满可以一直尊贵到死,可就因为他一时兴起跑来了家乡小城,结果现在陷入了这般绝境。   他们是何等样人,就算真是要死,也不能死在大兵手里啊!   万家父女慌了神,其中万家凰和翠屏更恐慌一些,因为都听说了那帮大兵专抢大姑娘小媳妇。慌着慌着,他们猛地又想起了自家藏着的那一位。那一位,据他们看,不那么的像兵,但是听说有那会看的,看他们的额头和手指,一下子就能辨出他们的身份。   万里遥提议:“把他藏到地窖里去,咱们都下地窖。”   旁听的张顺叹了口气:“老隆号绸缎庄的三个丫头,都藏到内宅的墙夹缝里了,结果还是让那帮大兵给搜出来了。”   “那上阁楼去?”   万家凰截断了父亲的联想:“阁楼更不安全,还是地窖吧!” 第六章 6杀气凛凛   对于如何保护财产,万家凰是无需挂虑的,万家在本城就是这一座老宅,以及城外的几个庄子。她若要逃,随便收拾一下金银细软,够路上的盘缠就足矣。至于衣物用具之类的沉重行李,对她来讲,全丢了也不值什么。   草草收拾出了一只小手提箱,她让翠屏拎着,快步走去了后院。在那间小屋门前停了住,她也无暇再摆千金小姐的谱了,开口便道:“那个……喂,你出来,跟我走。”   门一开,那家伙亮了相,万家凰抬头一看,差点被他气笑了——值此危急关头,这位先生反倒浪了起来,不知从哪里弄了把剃刀捏在手里,下巴上还粘着一小团肥皂泡沫,从他那光洁面颊上看,可知他在开门之前,必是正在修面。   “万小姐?”他死性不改,又开始上下的打量她,同时一抬袖子,抹去了下巴上的泡沫。   万家凰冷着面孔:“现在外头情形很不好,新进城的军队正在烧杀抢掠,不知道会不会闯到这里来。现在我们打算到地窖里躲一躲,天黑之后再出来,你也跟着我们去吧!”   “他们是只想烧杀抢掠,还是在抓我这样的……兵?”   “都有。”   “我是不是连累了你们了?”   “若是把你交出去,就能换我家的太平,我早让人把你绑了推出去了!”说到这里,她又瞪了他一眼:“你倒是很高看自己,也不想想自己何德何能,能让我们全家为你冒险!你走不走?不走我可不管你了!”   这回他没了二话,一步就迈出了门:“走。”   万家这个地窖,位于厨房之后,并非专门的避难所,原本是青菜的居处,也算一座天然的冷藏室,平时通过软梯上下——这是二顺的活儿,二顺灵巧,最会爬上爬下。   如今地窖的小门开了,乍一看上去,就是地上的一眼黑洞。万里遥颤巍巍的先下去了,然后是拿着手提箱的翠屏。万家凰站在地窖口,都懒得拿正眼看另一位,只从嘴角挤出三个字:“该你了。”   然后她转向张顺,细细的嘱咐。不能全家一起躲进地下做老鼠去,上头总得留个伶俐人儿来对付大兵,所以这回张顺担了重任,除非大兵没有登门,否则他不但得直面大兵,并且还得对大兵们扯个谎儿,说自家的主人早在前几天就偷着出城走了。   扯完这个谎儿,他接下来的任务就是退后再退后,大兵爱怎么抢怎么闹都无妨,只要他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行。   张顺连连的答应,他和他兄弟二顺都是万家养大的,万里遥没儿子,这个时候用得上男子汉出面了,他责无旁贷,非上场迎敌不可。   嘱咐完毕了,万家凰蹬着那软梯,也下了地窖。上头的张顺盖好了地窖小门,又搬来一口臭水缸压到了小门上,且在四周扔了许多烂菜叶子,把它布置成了个脏土堆。   然后他让二顺守了后门,自己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和兼做厨子的老仆凑成一对看房子的下等仆人,静等大兵上门。另有几个粗使的男仆,都是本地人士,此时便得了命令,各自逃回家里去了。   地窖很黑。   翠屏摸索着点了一支蜡烛,万里遥不住的往上看,地窖口那里透下一丝亮光,是张顺不敢把地窖门关得太严,怕憋死了他们。万家凰抱膝坐了,鼻端萦绕着一丝肥皂气味,因为旁边就是刚刮过脸的那一位。   他盘腿端坐着,腰背挺得笔直。万家凰虽然对他是百般的看不上,但是挺欣赏他这一份气度和姿态。转动眼珠瞟了他一眼,她见他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说起来算是镇定的模样,但她总感觉他此刻其实是很紧张,紧张得周身肌肉紧绷,面孔也僵硬成了塑像。   “真是度日如年啊。”万里遥忽然喟叹:“也不知道这地窖里有没有虫子。”   翠屏小声接道:“老爷,您可别吓唬我们了。”   “哼。”万里遥冷笑一声:“难道我是不怕的吗?”   万家凰“嘘”了一声,地窖里立刻重归寂静。静了没有两分钟,万里遥又开了口:“大妞——”   万家凰在暗中一瞪眼睛:“嗯?”   “大姑娘,咱们是不是躲得太早了一点?那帮丘八今天未必会闹到这里来吧?难道我们还真要在这里坐到天黑?”   “那您可以上去和张顺作伴。”   万里遥哑然片刻,换了对象:“那个谁,你的伤好些了没有?”   万家凰听见耳旁响起了个低沉声音——第一次发现他的声音是低沉的,在记忆中他一直只是个破锣嗓子:“多谢万先生关心。我的伤都是皮肉伤,看着厉害,其实不重。”   “你当兵多少年了?”   “好些年了,数不清了。”   “你干没干过那些杀人放火的坏事?”   “人是杀过,鱼肉百姓的坏事,我没做过。”   万里遥又叹了一声:“谁信呢。”   “厉司令治军严厉,部下士兵向来不会骚扰地方。”   “治军严厉有个屁用,还不是被那个什么毕司令打跑了?害得我全家要钻地窖,也不知道这地窖里有没有蝎子蚰蜒臭虫。”   万家凰开了口:“爸爸,不要再讲这些无聊的话了!”   然后她的声音低了些:“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   外面的情形,很不好。   都知道大兵们是从城东头开始下手的,可张顺万万没想到,城西万宅的大门,也会忽然被敲响。   他起初是打算装死不开,等那帮大兵真要撞门了再说,毕竟万宅的大门高大厚重,要是对方人少,还真是未必能撞得开。   然而在听了一阵雷鸣般的乱敲声之后,他忽然想起了弟弟二顺,要是那帮混蛋丘八走不成前门走后门,那么二顺可未必有本事对付他们。   这么一想,他鼓了勇气,上前去搬开门闩,推开了一扇大门,一边露脸一边陪笑:“老总,对不住,刚听见,让您受累久等了。”   一边说话,他一边犯了嘀咕:门外确实是站了一队士兵,然而和他预想的不同,这队士兵排着整齐队伍,并不是吊儿郎当的野蛮模样,为首一人军装笔挺,应该还是一位长官。那长官正仰头在看万宅大门上的匾额,看过之后低下头,正视了张顺:“我是毕司令的副官长,特奉司令之命,前来拜访万老先生。”   “您说我们老爷呀?”张顺继续低三下四的陪笑:“我们老爷走了啊,开仗第二天,我们老爷就走啦。”   “哦?城里开仗第二天,交通全被我军封锁,请问万老先生又是如何走的呢?”   “那我不知道,我就是在这儿看房子的。老爷那天走了之后没回来,那……可能他就是有法子呗。”   副官长负手一笑:“你的意思,我懂。可惜自从我军入城之后,就立刻派人监视了府上的前后门,这些天来,可没见有人出来过啊!”   说到这里,他迈步登上台阶,径自走进了万宅:“毕司令久闻万老先生的大名,这一次有缘同城相会,很想和万老先生交个朋友。怎么,万老先生是不愿意赏我们司令这个面子么?”   张顺早被万家凰嘱咐了一万多遍,深知无论对方是柔是刚,自己都要站稳立场,绝不能中计。至于毕司令要和自家老爷交朋友云云,一听就是谎言,万家这位老爷,做朋友是马马虎虎的,做人质倒堪称是一等一的货色。   于是,张顺开始装傻:“长官,我真不知道,不信您搜。”   说完这话,他开始往旁边退,要给他们让出道路,和他作伴的老仆见状,也要后退,哪知那副官长看了老仆一眼,扭头盯住了张顺:“真不知道?”   张顺慌忙点头:“我真——”   话没说完,因为副官长举手就是一枪,子弹崩飞了老仆的天灵盖。尸首咕咚一声倒下去,热血脑浆崩了满地。   然后枪口缓缓移动,瞄准了张顺:“真不知道?”   万家最得力的男仆、未来管家的候选人、视万里遥为父亲的张顺,迎着黑洞洞的枪口,血都冷了。   因为他知道,对方真的可以杀了他,一扳机扣下去,他这辈子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他哆嗦得发不出了声音,只能颤抖着摇摇头,摇摇头后感觉不对,又点了点头。   副官长一晃手枪:“带路。” 第七章 7生死关头   万家凰仿佛是听见了一声枪响。   万宅大,前后隔着老远的距离,她又身在地下,与世隔绝似的,所以到底是听没听见,自己也说不准,倒是察觉到旁边的那家伙一动。   她想问他是不是也听到了,可是话到嘴边,又没出口。一对话就惹气,她不乐意理他。   如此又过了片刻,她听到头上有了响动。   万里遥早就憋得难受,这时第一个站了起来,口中嘀咕道:“看来是没什么事,张顺这么早就来接咱们上去了。”   这话说完,上头的小门开了。阳光直射下来,万家凰一把抓住了父亲的衣袖。因为上方出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那张面孔一定看不清地窖内的情形,但是胸有成竹,开口便道:“下面的几位,尤其是万老先生和万大小姐,请移驾上来吧!”   万里遥哆嗦了一下:“你是谁?”   陌生面孔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张顺,张顺惨白着脸,涕泪横流:“老爷,他是毕司令的副官长……”他喘着哭了起来:“老王让他们打死了,我不敢……我对不起老爷……”   烂泥一样的张顺随即被搡了开,地窖口吊下了一架长梯,和长梯一起传下来的,是那副官长的声音:“请吧,诸位。”   万家凰生平第一次这么恐慌。   她恐慌,万里遥打颤,翠屏则干脆是小声抽泣了起来。上去就是个死,不死也活不好,然而若想保持住最后的一点体面,那就不能赖在下面不动、等着那帮粗鲁大兵下来把他们一个一个的抓上去。   于是,她第一个上了梯子,万里遥一点主意都没有了,哆哆嗦嗦的跟着女儿,女儿上梯子,他也上梯子。他的身后是翠屏,翠屏哭得鼻涕都出来了。   爬到地窖口,她被副官长抓住腕子拎了上去。副官长不急着去拎下一位万里遥,而是拉扯着万家凰转了个圈,将她从头到脚的端详了一番,然后笑道:“万大小姐,就知道您也在这儿。我们司令对您是久仰芳名,正好也是有缘,您在这儿,我们司令也来了。就冲这个缘分,我们司令说了,也得好好的招待招待您。”   万家凰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副官长浑不在意,转而去拽上了万里遥:“万老先生——哟,万老先生真是风采过人啊!”   万里遥瞪着他,累得气喘吁吁:“你抓我要干什么?你要钱我给你钱,不许你在我家里乱来!”   副官长笑了一声,这时候翠屏也爬上来了,上来之后直奔了万家凰,一步就躲到了她身后去。副官长看了翠屏一眼,心里很满意,因为翠屏尽管哭成了满脸花,可瞧着还是个俏丫头。万大小姐肯定是没他的份了,那么能弄个俏丫头快活快活,也不错。   就在这时,地窖里又上来了个人。   老爷小姐身边跟着一对男女下人,很正常,不稀奇,况且周围全是有枪的士兵,再上来三五个活人都无所谓,一并绑回去就是。把万里遥往旁边士兵怀里一推,他抬手一推军帽帽檐,刚要押着万大小姐先往外走,可就在这将要转身的一瞬间,他心中一动,扭头又望向了前方那名万家下人。   一愣之后,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抬手就要拔枪。万家凰望过来,却见那家伙忽然向着副官长挥手一划,划出了一道寒光。   副官长一手摁着腰间手枪,一手捂住咽喉,鲜血像泉涌一般,顺着他的指缝喷涌而出。那家伙趁势伸手抽出了副官长的配枪,同时一脚将他踹得向后仰去。副官长平地起飞,摔了个仰面朝天。捂着咽喉的血手扬起来,露出了一道横贯咽喉的割伤。   万家凰这才明白过来:那家伙手里藏了一把剃刀,他用剃刀割断了副官长的喉咙。   在她明白过来的前一刻,枪声响了。   其实早在副官长捂着咽喉起飞的那一刹那,周围的士兵就已经端起了枪。然而他们全比那家伙慢了一步,副官长还未落地,他已经向着周遭连开了四枪。   中枪的士兵应声而倒,站着的只剩了万家这几个人,这几位一声不出,站得像桩子一样,并不是无畏,是全被枪声吓傻了眼。   而那一位扔了手枪走过来,弯腰从一名垂死士兵的手里夺下了一支步枪。三下五除二的将子弹上了膛,他扭头看了万家凰一眼:“别怕。”   然后他对准地上五人,一人补了一枪。最后停在张顺面前,他问道:“都在这里了吗?”   张顺直瞪瞪的望着他,嘴唇颤抖说不出话。于是他扬手给了张顺一记雷似的耳光,再问:“他们都在这里了吗?”   这一个大嘴巴将张顺抽活了:“还还还有五个,在前头守着大门,都都都都有枪。”   他抬手指了指张顺的鼻尖:“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带他们躲到厨房里去,等我回来。”   万家凰这时也活了,急得向他迈了一步:“你还上哪儿去?趁着没人发现,咱们赶紧从后门逃吧!”   他转身面对了万家凰:“也带我一个?”   “废话!”   他一点头:“谢了。”   道谢归道谢,他可不听她的话。弯腰从地上又换了一支新步枪,他大步流星的向前院走了。   万家众人进了厨房。   众人全蹲着,枪声一响,便是集体的一颤。连着颤了几次之后,外头有人踢开了厨房门,正是那家伙回来了。   万家凰抬起头,第一眼就看见他的裤子上染了血,不是迸溅上去的血珠子,而是湿漉漉的一小片。而他提着一个大布包袱,迈步进来的时候,分明也是有点踉跄。   把大包袱扔到地上,他开了口:“毕声威的副官长死在这里,这事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这里我们不能久留,我想办法护送你们出城。记得万先生说过想回北京,邻县有火车站,你们可以在那里上火车。”   然后他望向了张顺:“你还有个弟弟,是吧?”   “是,二顺还在后门那儿守着呢。”   万家凰这时扶着墙壁,慢慢的站了起来:“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呀?”   他犹豫了一下,随后答道:“敝姓厉,厉紫廷。”   旁边的万里遥大吃一惊:“你就是原来城里的那位厉司令?”   厉紫廷扫了万里遥一眼,然后对着万家凰说道:“败军之将,让你见笑了。”   万家凰摇了摇头,冷汗已经打湿了她的贴身衣裳。从未想过“怕”会是一桩如此耗力的事情,她如今竟是只能靠墙站着,力量没了,主意也没了。   厉紫廷在她面前脱了外衣长裤,然后将那个大包袱抖开来,原来是几套血迹斑斑的军服。从贴身褂子上撕下了一条充当绷带,他先将腿上伤处草草的缠了,然后便去挑选军服——第一件前襟开着个染血的弹孔,被他丢开,又拿起第二件,第二件还好,没有弹孔,只是领口上喷了一片血点子。把这第二件扔向了万里遥,他继续去看第三件。   万家凰问道:“你的腿——”   “伤口挣开了。”   “那——”   他没看她,径自找了合适的军服套了上,又对万里遥说道:“万先生,你也把衣服换了吧。这回,要委屈你们和我一起充军几日了。”   然后他对着张顺一招手:“过来,自己挑两身能穿的,带你弟弟一份。” 第八章 8十分有缘   万家凰不知道厉紫廷到底是疼还是不疼。   她和翠屏都被双手反剪着捆了,又被旧席子卷成了两个筒子,嘴里也都塞了手帕。翠屏的辫子,她那不甚卷了的烫发,全被揉得乱七八糟,厉紫廷又用水和了煤灰,将她们劈头盖脸的涂抹了一通。她们两个并排躺在一架驴车上,看起来就是芦席筒子上露出了一把头发和半张脏脸,正是躲藏未遂的两个大姑娘被这一群大兵搜了出来,算是羊入虎口、活不成了。   大兵有四人,为首的自然就是厉紫廷,万里遥也换了军装,军装太小,他又是细皮嫩肉的白,所以厉紫廷对他也施加了些许煤灰。张顺和二顺还好些,二顺瘦小,更是可以冒充娃娃兵。   翠屏吓懵了,哽咽着总想哭,和她作伴的是万里遥,万里遥受了大惊,眼中含泪,也恨不得找个怀抱躲进去嚎啕一场。万家凰还算是富有理智,只将两只眼睛死盯了厉紫廷的左大腿,军裤遮挡了腿上的血迹,看不出他的伤势重不重,他镇定自若的走来走去,也看不出他的伤口疼不疼。   紧接着她想起来:他肚子上也有伤口。当时自己听他说话气人,不肯管他,结果他像个野人似的,拿那做活的针线,自己把伤口缝起来了。   一想到这里,她也有点想哭了——自己待他实在是太冷酷太刻薄了,做人不兴这样的。   就在这时,厉紫廷走到她跟前说道:“别怕。我保证把你们平安送上火车。”   万家凰看着他,惭愧之余,又有点尴尬,因为脏得满脸花,嘴里还塞着一团大手帕。偏他看她总是看得特别“狠”,居高临下的垂了眼,他的黑眼珠在双眼皮下直盯了她。   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向他“呜呜”的叫了两声。他当即伸手拽出了她口中的手帕,她喘了一口气,说道:“你的手枪还在我房里,你要不要带上?”   他把手帕堵回了她的口中:“不必,那本来也是我当时随手捡的,丢就丢了吧。”   说完这话,他隔着一层芦席,哄小孩子似的又拍了拍她。   万宅的后门一开,张顺赶着驴车出了来。驴车也是万家的财产,驴子平时就被拴在后门口,万家人少活少,所以它还属于闲散毛驴,不想今朝天降大任于斯驴,有了它向主人效力的机会。二顺跟着厉紫廷随车步行,万里遥怀里抱着一杆步枪,坐上了驴车一角,做丘八太爷状,车上的两卷芦席也尽职尽责的一路哭泣。   万家的几位都是连着几天没上大街了,如今这么一出门,才发现整座小城就像是历过劫了一般,远远近近狼烟四起,临街的铺子里往外窜火苗子,没有任何人管。兵痞们敞着怀,晃着膀子横着走,有人在大街上追女人,两只脏手伸出去,每个指头上都套着一个金戒指。   翠屏见状,哭得更凶了,抽搭得上气不接下气,万家凰也紧紧闭了眼睛,牙关狠咬了口中的手帕,自觉着像是在黑夜里走钢索,除了紧跟着前方的厉紫廷,再没别的选择。   忽然斜刺里伸来了一只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兄弟,哪儿弄来的娘们儿?”   她吓得睁了眼睛要躲,走在前方的厉紫廷这时回了头,单手举起步枪一顶对方的胸口:“老子弄回来的,你别他妈乱动!”   那手立刻缩了回去:“这他妈又不是你老婆!”   厉紫廷把步枪收了回去:“那你还跟我废什么话?别耽误我找地方讨老婆。”   那手遥遥的一指:“那边有空屋子,好几间呢,够你们几个玩的了。”   厉紫廷没言语,而万家凰只觉身下一震,正是驴车继续上了路。厉紫廷和那士兵的对话,在她的脑海里又回响了一遍,那两人的一问一答是如此的流畅,让她忽然犯了嘀咕:厉紫廷——如果这回打了胜仗的是他,率兵进城了的也是他——那么他会不会也像毕声威和毕声威的兵一样,满城的杀人放火、抢男霸女呢?   反正有一点是可以确认了的:他当真是杀人不眨眼。   她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但也怕了他。   驴车颠颠簸簸的前行,片刻之后就到了城门口。城门口的景象堪称凄惨,首先城墙就已经坍塌了一大片,城门内外也没了往昔的繁华车马。一队士兵拄着步枪,懒洋洋的守门,远远见了厉紫廷这一行人,因为不明就里,所以就单是呆呆的看。   等驴车走到城门口了,厉紫廷不等人问,先开了口:“两个娘们儿,给城外兄弟送的!”   守城士兵来了精神:“就送俩?”   “后头还有,我们是打头阵的。”   守城士兵笑嘻嘻的让了路,因为城外确实是还驻扎着一个营,城里抢得热火朝天,城外眼巴巴的干看着,实在是不公道。所以城里往外送酒肉送女人,乃是合情合理之行为,不值得怀疑盘查。   于是,万家的所有人,就这么像做梦一样,一步迈出那个活地狱,走到城外去了。   在一处小山坳子里,驴车停了。   车上的芦席卷子被解了开,万家凰和翠屏重获了自由。车上胡乱堆了些柴草,柴草下面还藏着一只手提箱和一包衣物。万里遥手忙脚乱的先脱了外面的军装——活到这么大,没沾过这么脏臭的衣服,以至于他这一路上是强忍着泪水和午饭,生怕自己一张嘴就会呕出来。   转向厉紫廷,他开了口:“厉司令——”   厉紫廷截断了他的话:“万先生,叫我紫廷就好。”   “好好好,紫廷,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还得坐驴车吗?我受不了了,这驴车硌得我尾巴骨生疼啊!”   万家凰刚用手帕蘸水擦净了脸,这时就一边用手指梳拢头发,一边瞪了父亲一眼。然后面对了厉紫廷,她说道:“谢谢你,你这回是救了我全家人的性命。”   他微微的一笑,没看她,自顾自的低头去脱那军裤:“应该的。”   万家凰盯着他的腿,发现那血迹已经渗透了军裤。他自己也看出来了,便走去那一包衣物跟前,翻出了一条黑裤子套了上。   万家凰说道:“你到车上坐着去吧,该往哪个方向走,你发话就是,让张顺和二顺赶车。”   他将两卷子芦席展开了铺在驴车上,然后对着万里遥一点头:“万先生先上来吧。”   万里遥苦了一张面孔:“还坐?屁股疼啊。”   万家凰来了脾气:“爸爸!不许挑三拣四,疼也给我忍着!”   厉紫廷这时望向了她:“你也上来。如果遇到关卡盘查,你我算是一对夫妇,万先生就是家里的老太爷。丫头还是丫头,二顺还是二顺。”   说到这里,他望向了张顺:“小子,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我替万先生原谅你。不过你得将功补过,再别闹出纰漏来。”   张顺用力的点了点头,又对着万里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老爷,我对不起您,您白养活我一场了。”   万里遥连连摆手:“快赶驴上路吧,等回到北京了,我再骂你。”   趁着天还亮,张顺赶了驴车,向着邻县的方向出了发。二顺和翠屏在车下跟着走,车上坐着万家父女和厉紫廷。车上就是那么大的一点地方,万家凰抱着膝盖,背对了厉紫廷,万里遥忍着尾骨疼痛,倒是开了话匣子:“我说紫廷老弟啊——”   “不敢,我在您面前,算是晚辈。”   “是么?请问老弟今年贵庚?”   厉紫廷答道:“我二十八,比令嫒要大上几岁吧?”   “大得不多,小女今年二十五。”   “那您看,我可不是您的晚辈吗?”   “这么一算,还真是。”   “您说您要回北京家里,那么这一回,是要长住,还是办事?”   “我是打算回去就不回来了,办事倒是没什么可办的,我家里就是我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日子清静得很。”   “哦……”   扯了这么一声意味深长的“哦……”之后,厉紫廷又问了话:“令嫒还未婚配吗?”   “唉,紫廷贤侄,你是有所不知。我家这位小女,处处都随了我这个父亲,眼光志气全高得很,一般的凡夫俗子,哪里能入她的眼?结果一年复一年,就这么耽误下来了。说起来啊,这也是我万某人的一桩心病。令尊有着紫廷贤侄这样的好儿子,定然就没有我这样的烦恼了。”   说完这话,万里遥无意间和厉紫廷对视了,忽然发现厉紫廷在笑——在他的印象中,这小子要么是面无表情,要么是似笑非笑,然而这回他是真笑了:“哪里。我也还是光棍一条。”   随后,他扭头对着万家凰的后脑勺低声说道:“我和万小姐同命相怜,真是有缘。”   万家凰心里别别扭扭的,正后悔自己先前待他太冷酷,结果冷不丁的听了这么一句话,那份悔意登时烟消云散:“哼,不敢当。”   厉紫廷含笑转回了头,结果也是一怔,因为那万里遥以手托腮,微皱了眉头,正饶有兴味的盯着他看,一边看,一边嘴唇微动,挤出了两个字:“光——棍——?” 第九章 9父亲的心事   自从得知了厉紫廷的光棍身份之后,万里遥似乎就把方才所受的大惊吓全忘怀了。   话,他是没有多说半句,所以万家凰不回头,也不知道她父亲的所作所为——她父亲将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歪着脑袋托着腮,替他女儿报了个淋漓尽致的仇。目光在厉紫廷的脸上身上来回打了无数个转,他甚至还特意看了看对方的双手,确认了这位司令不是六指儿。   “紫廷贤侄啊。”他开了腔:“你不到三十岁,就已经做了司令,说起来也是一位大好的青年,又是这么一表人才,怎么会尚未娶妻呢?”   厉紫廷正色答道:“我与令嫒情形相似,也是眼光和志气太高。”   万家凰背对着这些人,清了清喉咙,意思是让父亲闭嘴。然而他父亲现在眼里就只装了一个厉紫廷,耳朵已经听不见女儿的声音。   “紫廷贤侄,你家里除了令尊令堂,还有些什么人呀?”   “我幼时双亲早逝,由家里二叔抚养长大,可惜,二叔他老人家也故去了。”   “兄弟姐妹也没有?”   “没有。”   万里遥一拍大腿:“太好了!”   万家所有人——包括赶车的张顺——一起回头,严厉的看了老爷一眼。老爷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立刻也清了清喉咙:“我的意思是,虽然你幼时不幸,但从今往后就会变得好了,从今往后,万家就是你家,你就和我的儿子一样,我就等于是你爹。”   万家凰垂着头,不知道父亲是只今天这么疯,还是这些年来在外一直就这么胡言乱语。厉紫廷的声音在她脑后响起来了,分明是话中藏笑:“多谢万先生,这可真是我的荣幸。”   万里遥连连摆手:“不要客气,一家人别说两家话。”   这一辆驴车虽然速度不快,但胜在片刻不停,跟车步行的几人也都是青春年少,扛得住辛苦。如此直走了大半夜,最后在凌晨时分,抵达了邻县的城门前。   这座县城,也是毕声威的地盘。毕声威的治军之道,是每攻下一座城,便要放纵部下抢掠两天,那两天里便如万鬼狂欢一般,不知有多少百姓被他们蹂躏致死。然而毕声威也不是一味的屠杀,两天过后,他用军纪将士兵们管束起来,还许幸存之人继续的生活。毕竟人若是死绝了,那么他也就无处征粮收税、养活军队了。   驴车前方的这一座城,城外地上还有大片的血迹,然而城门开了,已经有行人出出入入。这回换成了万家人救厉紫廷,因怕当兵的会瞧出他的身份,他便半闭了眼睛蜷缩在了驴车上,脑袋枕着万家凰的大腿。过城门时,士兵盘问他们的身份,万里遥长吁短叹的回答:“女婿病了,本是要去临城县的火车站赶火车,上北京看病去,哪知道临城县打仗,我们只好半路拐弯,到这边城里坐火车了。”   说完这话,他回头去看厉紫廷,却发现在天光照耀下,他的脸色当真极坏,嘴唇都是苍白的,面颊却又泛着红。”   士兵听了这话,有些狐疑:“看病带这么多人?”   万里遥继续长叹:“女婿的病……”他压低了声音:“怕是不好治,多带些人,一旦有了什么事,也能支应得开。”   他这番话说得虽是含蓄,但那士兵也是通晓些人情世故的,认定了这位女婿十有八九是得了痨病,再看其余人等,丫头小厮全是白白净净,也确实都有几分大户人家的气派,便挥挥手放了行。   在本城最大的一家旅馆里,这一行人落了脚。   这最大的一家旅馆,其实也没大到哪里去,前后两进院子,拥有十多间大小不一的客房。因以万里遥的眼光来看,哪间客房都不像是人住的,所以万家凰也没征求他老人家的意见,直接包下了最大的一间,又额外出钱,烦请掌柜的抱来了几床被褥——此地的旅馆,和京津一带的外国饭店可不一样,旅客若是没有自带铺盖卷儿,就只能睡那光溜溜的硬炕了。   再说万家凰包下的这间大客房,房内半间屋子都是炕,足够他们一行人打通铺的。到了这个时候,安全和休息第一,也说不得那男女有别的话了,张顺心中有愧,累了也不敢说累,强挣扎着让伙计送来了热水热茶,他又出门在街上买了许多包子馒头回来。   众人胡乱一吃,然后上了炕,万家凰靠了边,身旁是翠屏,翠屏挨着二顺——二顺勉强还算个孩子,翠屏挨着他躺也不算失贞。二顺旁边是万里遥,万里遥的旁边则是厉紫廷,最后一位就是张顺。   天光是越来越亮了,院子里人来人往,这间大客房里却是静悄悄,只有此起彼伏的鼻息。不知过了多久,万家凰一睁眼睛,就见房内一片黯淡,坐起来再向窗外望去,她发现自己竟是已经睡了一天。   扭过头望向其余众人,她见炕上睡成了一片乱象,父亲蜷成一团,将二顺拱进了翠屏怀里,唯有厉紫廷仰面朝天,躺得直挺挺,仿佛连睡姿都是经过训练。   隔着三个人,她望着他,刚从一场沉睡中清醒过来的人,头脑向来还是有点呆的,所以她心中没有万千的思绪,对他单纯的只是看——从小到大,她身边的男子可不多,父亲和家里的仆役们不算,其余人等,回忆起来,仿佛也就是八九岁时常和三表弟在一起玩,不过当时才七八岁的三表弟,也算不得是男子。   在玛丽亚女中读书时,倒也有好些个隔壁男校的男学生慕名来追求她,玛丽亚女中里的女学生们全是千金小姐,隔壁男校的男学生们也个顶个的都是少爷。少爷们有一个算一个,言谈举止都极其类似万里遥,以至于她单是远远瞥见他们的影子,心里就已经提前的腻烦透了。   父亲那样的男人,家里有一位就足够了,她可不想再招回来一个。   这个厉紫廷,在她眼中倒是个新款式,还是怪吓人的一个新款式,单看他这个人,倒看不出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毕声威是臭名昭著的,可他的名声又是如何呢?不知道,没印象。她和父亲是来避难兼度假的,低于师长的军界人物,万家也是不屑于联络的。厉紫廷的兵力或许大于一个师长,不过北京城里没他这一号,她怀疑他充其量也就是个小型的土皇帝。   就在这时,厉紫廷忽然睁了眼睛。   万家凰冷不防的和他对视了,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就脸红起来——哪有大姑娘悄悄盯着男子汉出神的?   厉紫廷轻声开了口:“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醒了。”   他像是筋疲力竭了,挣扎了两下才坐起来:“你是不是饿了?”   万家凰连忙拦他:“我不饿,你别——”   她以为这厉紫廷是要下炕出门买吃的去,哪知道他转身一巴掌把张顺拍醒了:“小子,起来,让伙计给咱们开桌晚饭。”   张顺眼睛还没睁,但是下意识的答应了一声,爬起来就下了炕。而张顺开门一走,万里遥和翠屏也一起醒了,翠屏发现了怀里的二顺,当即把他狠狠的搡了开,于是二顺惊叫一声,也醒了。   大客房里立时热闹起来,这些人睡了一天,口中干渴,又要喝水,又要点灯,支使得伙计团团乱转。及至吃饱喝足了,万里遥来了精神,开始研究厉紫廷:“紫廷,你说你是二叔养大的,那你二叔家里是做什么的?”   “经商的,做点小生意。”   “那你怎么不跟着你二叔经商呢?不都是子承父业吗?”   厉紫廷是非常的耐心与和蔼:“我自小就爱舞刀弄棒,所以中学毕业之后,就从了军。”   万里遥点了点头,回头对着大炕另一头的女儿说道:“中学毕业,和你一样。”   万家凰装没听见。   万里遥转了回去,继续盘问:“你如今一败涂地,接下来有何打算呢?”   “我要回营里去。”   “回营?你不是已经成了光杆司令吗?”   “万先生,我还没有一败涂地,我的主力队伍还驻扎在平川县。”   “也不必非要等到一败涂地了再收手。我看你打仗的本事也不算大,要不然怎么会被那个毕声威堵在了临城县里呢?你看你当时那个烟熏火燎的黑样子,要不是遇到了我,恐怕现在已经没命了。”   大客房里安静下来,众人都感觉老爷此刻口才惊人,句句都是刺人心灵,简直像是故意的找打。然而厉紫廷一派平静,并没有要翻脸的意思:“这一次的确是我太轻敌了,我不该只带了一支卫队就进临城,结果被毕声威抄了后路,堵在了城里。”   “你看看,我说得没错吧?所以,我老人家有句良言要劝你,希望你能听进去。”   “万先生请讲。”   “你与其过这种刀口舔血的危险日子,不如及时的退步抽身。凭着你我二人的缘分,我可以给你个面子,让你认我做爹。那么——”   话到这里,没有说完,因为万家凰忽然起身走过来,揪着她父亲的后衣领子,硬把他从厉紫廷面前拖了开。   在大炕的另一端,万里遥莫名其妙的看着女儿:“你干什么?”   万家凰压低了声音:“爸爸,您在胡说八道什么?谁让您认他做儿子的?”   万里遥正了正脸色,也将声音降到最低:“大姑娘,爸爸这不是胡说八道,爸爸这是爱才,这是为了成全你的终身大事。经了这一回的死里逃生,我是越发感觉咱家得有个男人看家护院,要不然,若是再像今天这样遇了杀人放火的强盗,那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您不就是男人吗?”   “我说的不是我这种男人,我说的是他那种。大妞儿,爸爸这回真是吓破了胆了,现在就想能有像他这样的一个女婿,他不是官、没有钱,我也认了。咱们把他带回北京,你和他把婚一结,再热热闹闹的生上几个小孩,咱们万家不就又兴盛起来了吗?”   “好了,我看您不是吓破了胆,您是吓昏了头。明天让张顺去买火车票,咱们赶紧走。”   “你看不上他啊?我看他倒还行,长得有点像武侠小说里的那个什么——想起来了,玉面郎君。”   万家凰叹了口气,抬头发了话:“二顺,你去把灯吹了,都躺下睡觉。张顺,记得明天起早去买火车票。厉先生,家父是孩子心性,有时说话不知深浅,请多担待,不要计较。”   厉紫廷望着她,仿佛是要笑,又仿佛是要把那个笑憋回去,脸上的表情一时难摆,结果就成了个皮笑肉不笑。 第十章 10妙语真心   万家凰躺在黑暗里,眼前还回放着厉紫廷给她的那个笑。厉紫廷从第一眼见了她开始,对她就总像是怀了那么一股子特殊的“劲儿”。她摸不准这人究竟是纯粹的轻浮,还是别有心肠。反正无论如何,她都不愿和这么个人扯上关系。   他和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直挺挺的躺到半夜,她硬生生的让自己躺入了梦中,天光刚明,她便自动的又醒了。地上有人在悉悉索索的行动,是张顺正推了门往外走。昨天万家凰嘱咐过他,让他起早买火车票去。   万家凰躺着没动,又等了好一阵子,窗外天大亮了,她才把翠屏和二顺叫了醒。这二人都是能张罗的,很快就让伙计送来了热水热茶。万家凰草草的洗漱过了,见父亲拥被坐着,低头看着厉紫廷发呆,便说道:“爸爸,下来擦把脸吧,人家睡觉有什么好看的?”   万里遥抬头望向了女儿:“大姑娘,他这是生病了?还是睡热了?”   万家凰听他问得稀奇,便也走去要看,结果这么一看之下,她感到了不妙。   厉紫廷紧闭着双眼,一张脸干燥苍白,面颊却又从苍白中透出粉红来,眼眶则是凹陷泛青。她伸手抚上他的额头,发现他已经烧得火烫。   她起初怀疑这人是受了凉,然而一转念,她变了脸色:“爸爸,您快看看他身上的伤口。”   然后她转身背对了大炕,过了半分钟,她父亲给了她一声干呕,翠屏和二顺也一起惊呼了一声。   她连忙回了头——先回头,随即一闭眼,眼睛闭了一秒钟,她急叹一声,将眼睛又睁了开。   规矩和礼数都是在天下太平时才讲究得起的,现在可容不得她再做那冰清玉洁的千金大小姐了。万里遥还在捂着嘴干呕,厉紫廷的上衣翻卷上去,下方露出了短裤和大腿,肚腹上一道伤口鲜红的半结了痂,左大腿上的伤口则是狰狞翻开,血肉之中隐约可见浸透了脓血的棉线。   鼻端添了淡淡的腐臭气味,万家凰定了定神,抬腿上了炕:“二顺,悄悄的出去,找伙计借把剪刀。翠屏也去,买瓶烈酒回来。爸爸,你下炕去把油灯点上端过来。”   众人各自忙碌,万里遥先端来了油灯,随后二顺拿着剪刀也回来了。万家凰将剪刀在火苗上燎了燎,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一横,开始用剪子尖去挑伤口中那肮脏恶臭的线。   她有点哆嗦,但等翠屏端着一小壶酒跑回来时,她已经将那线挑出了大半。   及至将这缝线彻底拆下来了,她看了看翠屏带回来的酒——浑浊的一壶,大概起不到消毒的作用,于是她用手帕蘸了清水,细细的给他擦拭了伤口,又撕扯了一条大头巾,将那伤腿松松的缠了起来。他一定是疼极了,紧皱眉头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万家凰手上忙碌,眼睛看他:“厉先生,忍住,是伤口化脓了。”   偏在这时,张顺推门进了来:“大小姐,买到了!下午两点钟的火车!”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然而万家凰得了这个好消息,反倒是发了愁:她没法把这样的厉紫廷丢在旅馆里,自己全家欢天喜地的登车回家。   父亲救过厉紫廷一人的性命,厉紫廷救过自己全家的性命,仅从人数上论,也是自家欠着厉紫廷的人情。   “能不能把他也运到火车上去?”她问张顺:“你买的是几等票?”   “三等票,就只有三等票。”   万家凰叹了气——三等车厢,她没坐过,但听人讲过,里头是人挤人,别说坐,能站稳当了就算不错。就算自己能把厉紫廷运上火车,这漫长的旅途也会要了他的命。   万家凰决定再住一天,明日——最迟后日——等厉紫廷好些了,再走。   她做了最坏的打算,提前让张顺把房钱都续到后日了,哪知这厉紫廷真像是个铁打的人,早上烧得都面无人色了,躺到中午竟然自己慢慢降了温度。睁开眼睛看见了身旁的万家凰,他开口第一句话是:“还没走?”   万家凰低头望着他:“等你好些了,我们再走。”   然后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若不是病得这样厉害,我们今天兴许就带着你一起上火车了。反正,等在北京养好伤了,你想去哪里,再去也不迟。”   他盯着她:“谢谢你。”   “不必谢,你救了我一家,我家自然也要对你讲情义,要不然我们成什么人了?只是你,伤口都迸开了,为什么不早说?早说的话,至少可以让二顺搀扶着你,让你少走些路。”   “怕你担心。”   他这句话,大概是含着感情的,但他这人从灵魂到肉体都是直挺挺硬邦邦,以至于好好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也有了种特别的腔调。对待万里遥,他倒一直是足够的和蔼可亲,有点礼贤下士的意思,也像是在哄傻小子玩。   万家凰被他这种可恨腔调激怒过好几次,怒了几次之后,看清了他就是这等货色,便决定不再和他一般见识:“昨天不想让我担心,憋着等到今天狠狠吓我一跳,是不是?逞强不是这样逞的,你若是因为这个丢了小命,那我也只当你傻,不会认你是好汉。”   他很认真的凝视了她:“你这么关心我?”   “关心也是理所应当,难道你认为我们把你丢下来一走了之,才是人之常情?”   “你应该不会,令尊更是——”   万家凰赶紧截住了他的话:“我爸爸昨天说的那些话,都是胡言乱语,你可不要当真。”   “我想当真。”   “嗯?”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答道:“那天早上,我在你家的柴房里睁开眼睛,正好看到你开门走了进来。门外全是光,你就站在光里。”   “你说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   他点了点头:“很漂亮。”   万家凰怔了怔。   他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可惜,不知道我是说错了哪句话,得罪了你。虽然不知道,但我还是向你道个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她见他的态度这样真诚,仿佛受了感染,也跟着忸怩起来:“我不是为了别的生气,我就是气你言语无礼,竟然开口就让我叫你哥哥。那话听着……简直是轻薄无聊到了极点。”   “原来是这样……”他像是恍然大悟:“其实,我也并非真想做你的哥哥,我是想让你当我的太太。”   整间大客房立时静了下来。厉紫廷直视着万家凰,眼看着她的面孔从粉白变成了粉红,于是也有了一点自觉:“我又无礼了?”   万家凰起初是羞得想走,可是念头一转,她又坐了住——她得对这人把道理讲明白了,要不然他糊涂着,她也憋得慌。   “你一口一个‘你想’,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如何想的?你见了中意的女子,就大言不惭的让人家做你妹妹、做你太太,这是谁给你的胆量?还是你当司令当久了,霸道惯了,以为你想要谁、就能有谁?我告诉你,至少在我万家凰这里,你这一套行不通。莫说你只是个土皇帝小司令,你就是当了督办和巡阅使,你就是进北京做了大总统,我也照样拿你当平常人看!”   “你叫万家凰?”   “对!”   “哪个凰?”   “什么?”   “凤凰的凰?”   “没错!”   “很好,这个名字才配得上你。你方才的这番训导,我也记下了。等处理好了这边的军务,我会亲自到京城府上提亲,届时我一定提前做好准备,保证做到礼数周全。”   万家凰冷笑了一声:“哼!厉先生‘亲自’来提亲,这可真是太给我万家面子了。”说着她目光一转:“翠屏,中午是不是还留着一碗粥?你端过来。我看厉先生现在精神很不错,应该可以亲自喝一点粥了。”   厉紫廷像是被她说懵了,用胳膊肘慢慢的撑起了上半身,他颇困惑的瞄着她:“多谢,但是我想先去方便一下。”   万家凰高声喝道:“二顺,过来搀着他点儿,厉先生要亲自方便去了!”   说完这话,她扫了厉紫廷一眼,结果发现这家伙垂眼低头,脸上竟然出现了一抹羞意。 第十一章 11此起彼伏   万家这些人,在这么一间陋室里,别别扭扭的又挤了一天。   厉紫廷虽然一开口就能把万家凰气个倒仰,但他除了言语可恨之外,倒是再无其它的毛病。喝了一碗稀粥又睡了一觉之后,他的热度降了许多,伤口也没有进一步的恶化。出门方便的时候,他下炕扶着二顺往外走,炕上的万家凰目光如炬,盯着他看:“步子迈小一点,仔细又抻了伤口!”   他头也不回的答应了一声,步伐果然就秀气了,倒是真听话。   如此又过了一夜,天刚一亮,万家凰就拢拢头发下了炕,走到厉紫廷跟前看了看,见他还睡着,便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   旁边的张顺也醒了,这时就趴着抬了头看她:“大小姐,咱们今天走吗?”   她收回了手:“走。你去买票,多买一张。他要是愿意跟着咱们,就带他一个。”   张顺轻手轻脚的下了炕,揉着眼睛出了去。万家凰坐在窗旁,倒了杯冷茶慢慢的喝,同时就觉得自己蓬头垢面,已经脏得臭气熏天。这几天在旅馆里,她是洗也洗不得、涮也涮不得,头发一直没沾过香皂和水,早上也只能是擦一把脸。这样的日子她可扛不住,况且此地战火连绵,所以还是走为上策。   至于厉紫廷的宏图霸业,她则是毫无兴趣。他乐意留下来继续和毕声威逐鹿中原——真要是中原倒还好了,其实也就只有几座县城——那他就留;他想跟着他们到北京去养伤,那他就走。   一杯冷茶喝完,客房里有了响动,是翠屏和二顺接连醒了,厉紫廷也坐了起来,扭头望向万家凰,他抬手摸了摸铁青的下巴,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   万家凰坐着没动,直接开了口:“你退烧了,我们也该走了。我刚让张顺去了火车站,给你也买一张票。”   他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显出了几分为难:“万小姐,你的这份情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现在还不能和你一起回家,我得先回我的司令部去,否则队伍里群龙无首,怕出大事。你和万先生先走一步,等我这边全安顿好了,再去北京见你,如何?”   万家凰听了这一番话,只觉胸中一堵,但大清早的就对他翻脸,也不合适,只得忍气说道:“厉先生误会了,我是怕厉先生伤势太重,行动不便,一个人留在这里无依无靠,所以才要多买一张火车票,想的是万一厉先生实在支撑不住,那就跟着我们一起回北京,也能有个安全的地方养伤,并不是我离不得厉先生。厉先生若是不与我们同行,那我们就此别过,厉先生将来也不必再去北京,因我与厉先生性情不和,见了面也未必愉快。”   厉紫廷端详着她的脸:“我又说错话了?”   万家凰还未回答,张顺回来了。   进门的张顺脸色苍白,手里捏着一张纸,进门之后,他先把房门关了上,然后才转向万家凰说道:“大小姐,坏了!”   他把手里那张纸递向了她:“您和老爷上通缉令了!通缉令就贴在火车站外,昨天还没有呢,我眼看着大兵刚贴上的。”   万家凰接过那张纸,见上面印着一男一女两幅画像,印得模模糊糊,模样和他们父女倒也有三四分像。人像下面是几行大字,写着他们的罪状,罪名就是通敌杀人。   厉紫廷下了炕挪过来,也要看一看这通缉令。张顺又道:“我没敢进火车站去买票,火车站那儿设了关卡,出来进去的人,都得受检查。大小姐,这怎么办?火车是不是坐不成了?”   万家凰到了这个时候,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只能是和厉紫廷商议:“这通缉令画得也不大像,我和爸爸若是乔装改扮分头走,你说能不能混上火车去?”   说着她走去找了一条大围巾,抖开来系在头上,然后转身向厉紫廷亮了个相:“我也把脸涂黑,再穿上翠屏的衣服,能不能扮个村姑?”   厉紫廷,以及其余人等,一起打量了万家凰,又一起摇了头——万家凰生下来就开始当她的万大小姐,一当二十五年,养出了一身矜贵的傲气,让她这辈子就只能做万大小姐,改换什么身份都不合适。她再怎么假意的伏低做小,也无用,因为姿态改不了,眼神也改不了。   乔装改扮这一招,在她这里行不通,放到炕上大睡着的万里遥那里,同样也是行不通。万里遥一身天真纨绔的气派,也是一辈子只能做少爷和老爷的。   万家凰解下围巾,往炕上一掼,倒是把万里遥惊醒了。他翻个身趴了,朦胧着一双睡眼向前看:“都醒了?”   万家凰把通缉令往他面前一放:“爸爸,这回是真糟糕了!”   万里遥看清了通缉令,登时坐了起来。抬头看了看女儿,他没从女儿脸上看出主意来,于是又望向了厉紫廷:“紫廷,这怎么办?你快想个法子啊!”   厉紫廷看了万家凰一眼,答道:“既然北京回不去,留下来又是等死,索性趁着通缉令刚出,我们赶紧出城,你们先跟我一起回司令部。”   万家凰略一思忖,随即从万里遥手里一把夺过通缉令:“爸爸,起来穿衣,准备出发。”   然后她转向了厉紫廷:“接下来的路,我们一家就跟着你走了。”   后方的万里遥忽然问道:“且慢!张顺,外面有没有邮局?”   “门口就是。”   “好极了,你快去往北京赵府发一封加急电报,就说我在临城县落了难,让赵三奶奶找她大哥,快想办法派人来救我。”   万家凰当即来了个向后转:“爸爸!您不就是为了躲赵三奶奶的大哥,才离开北京的吗?”   “现在顾不得躲了,她大哥是陆军部的次长,必有办法把我救回北京去。他就是不看我的面子,还不看他妹妹的面子吗?谁不知道赵三奶奶对我是情根深种,非我不嫁……”   张顺先跑出去了,万家凰也招呼翠屏二顺收拾行李,厉紫廷坐下来,隔着裤子去摸大腿的伤口——此时此刻,情形危机,谁也没闲心去听万里遥的那一套情史了。   半个小时之后,这一行人坐上驴车,离开旅馆,又去了城门口。   这一路上,他们眼看着大兵们提了浆糊桶,在道路两边刷浆糊贴那张通缉令,大兵是从火车站开始贴起来的,而且速度没有驴快,所以等他们到达城门口时,守城的士兵还不知道通缉令的存在。   三言两语的,他们平安出了城。出城之后不敢走大路,张顺赶着驴车穿林子,目标是要在一天之内翻过前方这一座大山。山后还是成片的村庄与县城,厉紫廷告诉万家凰:“上个礼拜,山那边还是我的地盘,现在——”他摇摇头:“不知道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   “我的队伍里有内奸。要不然,我不至于如此惨败。”   “兵不厌诈,本该先做提防。”   他扭头望向了万家凰,分明是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你会同情我。”   万家凰和他对视了,就觉得这人身上的问题层出不穷,全不是大问题,然而有种零敲碎打的恼人,让她不得不继续的批评他:“我看你其实也是个严肃的性情,何必非要勉强自己油嘴滑舌、效仿那些轻薄之徒呢?你不是那样的人,仿也仿不像,不能逗我开心,反倒要惹我一肚子气。还以为我会同情你——你先前也是一遇了挫折、就要到异性那里去求同情吗?”   他垂下头,面颊又泛了红:“你误会了,我并非有意做作,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万家凰一看他红脸,心里一惊,一巴掌拍上了他的额头,没摸出热度来,这才放了心。而他无端的挨了一掌,被拍了个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脸怎么红了?我还当你又发了烧。”   “没有发烧,只是不好意思。”   “我哪句话让你不好意思了?”   “太多了。”   “荒谬!我总共也没和你说过几句话吧?”   他听到这里,脸上却是又有了笑意闪动:“你从——”   他就只说出了这两个字,因为前方的密林中忽然蹿出了两个人。二人并肩而立,拔刀一指驴头,一人高声叫道:“此山是我开!”   另一人道:“此树是我栽!”   二人同声:“要想从此过!”   共同一挥大片刀:“留下买路财!”   张顺一扯缰绳勒住了驴,对着前方二人眨巴眼睛,怀疑是自己这些天疲惫恐惧,以至于产生了幻觉。将眼睛眨巴了一气之后,他见前方那二人还在,这才难以置信的开口发问:“那个,您二位……是土匪吗?”   “对!” 第十二章 12青山月老   万家众人,面对着前方的二匪,第一反应不是恐慌,而是崩溃。   这些天来,自从万里遥把厉紫廷扛回家开始,他们就像是从天堂一级一级的坠到了地狱,一步一个坎坷,一天一场惊魂。刚刚躲过了背后一闷棍,紧接着又迎来了当面一板砖,日子过到了这般地步,简直应该去和老天爷打一架。   万里遥仰头望天,颤抖着长叹了一声。翠屏一闭眼睛,闭出了两颗大泪珠子。二顺和张顺冷着脸直视前方,万家凰则是惨笑了一声:“好,好,土匪也来了。”   众人各有各的绝望,唯有厉紫廷问道:“你们是青山虎的人?”   二人齐声叫道:“没错!你认得爷爷就好!”   “你们大当家的呢?”   二人见他不慌,又听他话风不对,便对视了一眼,随即问道:“你谁啊?”   未等厉紫廷回答,林子里冲出了一个大个子,大个子穿绸裹缎,晃着锃亮的光头,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又单手拎了一把手枪。冲到驴车跟前,他用食指勾下墨镜,露出两只滴溜溜的大眼珠子:“厉司令?”   然后他将墨镜推回原位,扑上去就要拥抱:“大哥!你怎么来了?”   厉紫廷单手一推他的肩膀:“有伤。”   大个子立刻竖起了眉毛:“伤?谁干的?连我大哥都敢动,反了他了!你告诉我是谁,我这就去宰了他!”   “毕声威。”   “原来是这老小子!这笔帐我先记下了,有朝一日兄弟壮大了,必定帮你报这个仇!”随即他目光一转:“哟,这位美人是谁呀?难不成,就是我的大嫂子?”   厉紫廷扫了她一眼:“对。”   “那后头这位,肯定就是咱的大舅子了吧?”   “放肆,这一位是我的岳父老泰山。”   “嚯!老爷子这么年轻,真没看出来。”   厉紫廷这时欠身拍上了大个子的肩膀:“青山虎,装傻装够了没有?”   青山虎嘿嘿笑了两声,带了几分羞意:“我……其实我前两天就听见消息了,有人说你是逃了,还有人说你在临城挨了一炮,已经死了。我本来想进临城去救你,可又实在不是毕声威的对手,你看我就这么几个人——”   “别废话,山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青山虎这回压低了声音:“到底是怎么样,不知道。反正是也打上了,听说毕声威昨天又派了一个团过去,你的队伍,恐怕还要败。”   “你想办法送我一程,我得尽快回司令部。”   “行,凭咱们的交情,只要你发一句话,刀山火海我都敢闯。但是现在你得先跟我回寨里去,咱们好好商量商量,看看这路该怎么走。”   青山虎带路,张顺赶着驴车进了密林。密林里还藏了十来个土匪,其中有两人各端了一杆长枪,可见这青山虎还不算是小匪。   万家凰一言不发,一路上只静听厉紫廷和青山虎的对话,渐渐听出了一点眉目:仿佛是厉紫廷原来剿匪时认识了这个青山虎,且对青山虎有不杀之恩,青山虎就认了厉紫廷做大哥。   林中本没有路,这青山虎无中生有的乱钻一气,最后到了山中深处,还真有一片房屋,其中有一间格外宽敞点,就算是他的聚义厅。   万家凰搀扶父亲下了驴车,紧接着想起了厉紫廷的腿伤,便转身向他也伸了手,却见他已经站到了地上。扶着青山虎的手臂,他迈步向那聚义厅里走,万家凰看得清楚,就见他跛得明显,左腿分明已是不敢使力。而他走到了聚义厅门口,忽然回头对她说道:“给你找间屋子休息。”   她“哦”了一声,这时只能是听他安排。一个比二顺还小的男孩子,大概算是土匪中的小喽啰,把她这一行人引入了一间小棚子里,又提来了一只大茶壶,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热茶。   万里遥喝着热茶,倒是镇定了下来,还有了东张西望的闲心。翠屏凑到万家凰身旁,小声嘀咕:“小姐,您瞧见没有?刚才给咱们倒茶的那个小孩,左手只有三根指头,真吓人。”   这话刚说完,门口又来了两个鸠形鹄面的汉子,探头缩脑的向内张望,还龇着黄牙嘻嘻笑:“到底是司令,弄的娘们儿都跟仙女似的。”   另一个附和:“真白啊!旁边那个小的也白。”   房内众人听得清楚,羞恼之余,又都是敢怒不敢言。翠屏一转身背对了他们,万家凰沉着脸——照理来讲,平时她这么一沉脸,旁人察言观色,自然就明白了她的态度。然而门外那两个土匪不通人性,她纵然把脸抻成驴脸,也不耽误他们品头论足。   于是她坐不住了,心里只盼着厉紫廷赶紧回来。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龙潭虎穴?外面又都是些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厉紫廷再不回来,她可又要恼了。   然而厉紫廷就是不回来。   在门外的观众增加至六位时,万家凰让翠屏躲到张顺身后去,自己出门去找厉紫廷。那聚义厅不远,她认得路。一闪身从那几个土匪之间穿过去,她快步行走,绕过一间草屋,便看见了聚义厅的房门。   她停了脚步。   房门开着,里面黑洞洞的,但是能听到厉紫廷含糊的咒骂声,还能看到他瘸着一条腿,困兽一样的踱过来又踱过去。他是低沉的嗓音,这时咬牙切齿的骂着一个什么“狗崽子”,声音越发滚滚的,好似遥远的天雷,不响亮,但是凶恶,煞气逼人。以至于旁边的青山虎站着,接二连三的只是点头。   万家凰没见过这么凶恶的厉紫廷。厉紫廷大开杀戒的时候,也没显出过这样的暴脾气,以至于她几乎忘了他应有的本色。   他的本色,应该就是毕声威那一类人的本色,就是一切草菅人命的军阀本色。   就在这时,他一抬头,发现了外面的万家凰。   他登时闭了嘴,先是望着她愣了一瞬,随即说道:“我骂的是别人,没有你的事,你不要怕。”   她正了正脸色,尽量显得气定神闲:“你这位绿林朋友的手下,对我和翠屏都太好奇了。”   他当即回头去看青山虎,青山虎连忙陪笑:“他们都是不懂规矩的粗人,我这就过去把他们撵走。”然后他又转向万家凰:“嫂子别见怪,他们几辈子也没见过嫂子这样的大美人,所以嫂子一到,他们就昏了头了。”   说着他颠颠的往外跑,万家凰侧身给他让了路,察觉到厉紫廷正炯炯的注视着自己,她便也望了过去。   他向她笑了一下,笑得勉强:“让你看见我这个样子,我真是……我又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话他不说,万家凰也看出来了,但她不接这句话,只道:“你若说完了话,就快些回到我们那里去。张顺二顺不济事,爸爸更不用提。剩下我和翠屏两个,有点不方便。”   说完这话,她转身要走,走出两步却又回了头:“腿都伤成那个样子了,没事还乱走什么?难道坐下来还会耽误你骂人不成?”   门内的他向前迈了一步:“我看,你还是关心我的。”   万家凰想说他是自作多情,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太刻薄了一点,况且此刻听了这句话,她也并没生出怒意来。于是转向前方,她自顾自的走了。   青山虎驱散了棚子外头的闲杂人等,让万家一行人暂时的清静了片刻。万里遥甚至还走出去看了看山色。午饭是炖肉和烙大饼,从筷子到粗瓷大碗,没一样是干净的,不过从老爷到小姐,全没挑剔,闷声不吭的吃了个饱。   傍晚时分,翠屏和二顺蹲在一片荒草之中捉秋虫玩,万里遥站在一边旁观兼指导。万家凰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发呆,呆着呆着,她终于等来了厉紫廷。   她让厉紫廷早点回来,结果一天都过去了,他才又露了面。她望着他站了起来,微微蹙了眉头,简直想要埋怨他两句。   等他走近了,她也当真没有说出好话来:“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树,你就不好叫人给你削根树棍当手杖吗?就非得累着那条腿、不让它长好?”   他垂眼想象了一下,然后笑了:“那不像话,那成什么样子了。”   “什么样子?你现在又不要做摩登先生,难道还要图漂亮不成?”   他听了这话,却是抬手摸起了下巴:“等回到司令部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刮一刮胡子。从我们相识到现在,我一直都是一副狼狈相,不怪你不喜欢我。”   “胡说,我哪有不喜欢你?”   随即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不是——我又不是因为你狼狈才不喜欢你!我是——是你说话不中听,我听不惯。”   他望着她微笑:“以后我会注意,但若是又说错了,也请你多担待。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很想和你说话,简直是忍不住。”   万家凰举目去看那远山:“要说你就说,我又没捂了你的嘴。”   “那我——”   她横挪一步,让出了那块大青石:“坐下再说!那腿不是你自己的?你对它这么狠?”   他坐下了,半晌不言语。万家凰等了片刻,忍不住瞟了他一眼,却见他正望着远方群山出神,两边嘴角微微翘着,是嘴唇上凝了一抹笑意。   又过了片刻,她再看他,发现这家伙真是傻了,竟然还在望山微笑。 第十三章 13冰融雪消   厉紫廷对万家凰说:“现在山外情况不明,我们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了。”   万家凰没什么话可答——她自己当然是一刻都不想留,但现在可不是她任性的时候,需要住下的话,那就只能是硬着头皮住。   厉紫廷又道:“我对外说你是我的太太,并不是要占你的便宜。这帮土匪太野,我怕他们不受青山虎的管束,会冒犯你。你有了个司令太太的身份,他们会忌惮些。”   她对他的为人已经了解了些许,纵算他不解释,她心里也明白:“我懂你的用意,要不然,我早当着青山虎的面反驳你了。”   两人谈到这里,一派平和。万家凰暗暗的纳罕,不知道是从哪一刻开始,自己忽然看他顺眼了起来。他那满嘴不得人心的老实话,先前是一听就要生气的,现在许是听惯了,随他怎么说,她也不往心里去、不计较了。   这一夜,万家众人在一间草房里过了夜。   这地方自然是没有床的,要睡就是睡那土炕,炕还是一铺臭烘烘的小炕,也就能睡三四个人。万家父女眼巴巴的望着厉紫廷,生怕青山虎会把他安排到别处去,及至看见厉紫廷指挥喽啰用木板搭出了一张床,这才一起松了一口气。   嘴上没说什么,万家众人在小炕上挤着躺下了,因为有厉紫廷拦门躺着,所以都挺安心。   这一夜,万家众人没有睡好。   罪魁祸首是二顺。二顺从半夜起就开始闹肚子,一趟接一趟的往外跑。张顺不睡了,摸黑给他倒水喂药——万家的习惯,出门时必带些常用的小药,头痛腹泻消化不良,全管。   天亮之后,众人起床,炕上宽敞些了,万家凰让张顺带着二顺好好的补一觉,自己则是领了父亲和翠屏,随着厉紫廷去聚义厅吃早饭。   青山虎早已经等在了那里,见了嫂子,非常热情,立刻让喽啰给嫂子盛饭。早饭是雪白的大米粥,喽啰是实诚人,给万家凰端了满满一大碗,双手端着,拇指都插进了粥里。万家凰见了,没说什么,并且悄悄踢了父亲一下,于是当那喽啰以着同样手法给万里遥上粥之时,万里遥面无表情,一声未吭。   除了米粥之外,早餐还有肉包子和一锅炖母鸡。青山虎手持肉包,大说大讲,尤其是爱对着嫂子谈笑:“厉司令就和我亲大哥是一样的,你就等于是我的亲嫂子。我这大哥光顾着干大事业,一直也没个贤内助,别说正经太太,连个做伴的娘们儿都没有。咱用四个字夸他,那就是冰清玉洁啊!”   万里遥瞥了女儿一眼,女儿不笑,他也没敢笑。而万家凰瞥了厉紫廷一眼,见厉紫廷沉着脸,腮帮子鼓起一块,是正在咀嚼一大口肉包子。   青山虎继续说道:“所以这回见了这么好的一位大嫂,我真是打心眼儿里为我大哥高兴。大嫂你放心,大哥对我有恩,我自然得向大哥报恩。我昨晚就派人翻山打探消息去了,必能把你们平平安安的送回司令部。”   万家凰不好只听不说,于是问道:“听您的话,他原来曾经帮过您的忙?”   “帮忙?那可说轻了,我这条命都是大哥给的。嫂子,我青山虎现在是个土匪不假,但我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土匪,我家里兄弟四个,穷,大哥当兵去了,二哥进城做学徒,三哥种地,轮到我,实在是什么活路都没有了,留在家里又养不起,我爹就撵我进山当了土匪。前年大哥剿匪,我落到了大哥手里,本以为接下来就是一死了,没想到大哥问了我的出身来历,知道我没做过大恶,平时也就是吓唬吓唬过路的商队,弄两个钱花,就把我放了。嫂子你说这恩重不重?要不然我怎么拜他做大哥呢?其实我比他还大两岁。”   万家凰徐徐点头:“原来如此。”   然后她又瞥了厉紫廷一眼,心想在旁人眼里,他一定也是个狠角色,尤其是把那张小白脸子一板,越发的威不可测。小白脸子胡子拉碴的,不大好看,所以他昨天心虚,老摸下巴。手是粗糙的大手,和他那张脸不甚配套——他是一条不显山不露水的壮汉,乍一看上去,腰身薄薄的,简直是偏于瘦削,其实手臂大腿全有着清晰的肌肉线条,一脚能踢飞一个活人。   猛的回过了神,她一阵羞涩,心想自己这是走神走到哪里去了。   吃过早饭之后,万里遥回房休息,万家凰嫌那小屋气闷,宁愿坐在外面的大石头上吹秋风。翠屏陪在一旁,小声说道:“大小姐,我问句话,您可别生气。”   “你问。”   “您是不是……也有点喜欢厉司令了呀?”   万家凰惊讶了:“这是从哪儿说起的话?我无非是不再和他吵架了而已,不和他怄气,就是喜欢他了?”   “那……我看您现在对他挺好的,您对别人可没这么好过。”   “笑话,我只不过是给了他两天好脸色,就成了对他好了?照你这么说,我原来岂不是个大恶人?”   “不是说您原来坏,可您原来确实是谁都不爱搭理。就说何总裁家的二少爷吧,去了咱家多少趟,您一直就没正眼看过他。”   “何二那种人,成天就是斗鸡走狗,无知轻薄至极,有什么可搭理的?   “那大洋公司的马经理呢?马经理是白手起家,可不是何二那种纨绔少爷了吧?”   “姓马的俗不可耐,尤其是眼神不正,你当他是看上了我?他是看上了咱家的钱。”   “那个美国回来的陈博士呢?那一位可是又有学问又斯文,也愿意入赘进来。”   “那位博士,体重不会超过一百磅,我喘口粗气都能把他吹飞。”   “那,厉司令呢?”   “他?他嘛……”   万家凰沉吟了两秒钟,随即反应了过来:“你这丫头,还给我下起圈套来了!我为什么就一定要找个男人结婚?我不想结,我就不结,谁又管得了我?还是你自己急着要嫁人了?”   翠屏嘻嘻哈哈的跑了开,万家凰也起了身,还想追着再呵斥她几句,然而下意识的一回头,她发现了厉紫廷。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迎着她的目光,他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直接骂我一顿。”   “是你唆使翠屏来问我的?”   “不是。”   他说不是,她就相信:“我虽没骂你,可也没夸你,你美滋滋的笑什么?”   他走了过来,在那块大石头上坐下了——只坐了一侧,空出了另一侧:“你也坐。”   万家凰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再像提防流氓一样的和他保持距离,于是侧身搭边坐了,和他并肩望向了前方。   不甚自然的抬手摸了摸头发,她就听他低声说道:“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没有结婚了。听到你这样挑剔,我很高兴。你若是不挑剔,如今也不会有我的机会。”   “你也不要乱想,我是——我是不打算嫁人的了。”   “为什么?”   “我家里的情形,你也看见了。我不嫁人,照样可以在家里过清闲日子,何必要像完成什么任务似的、非得给自己找个丈夫呢?找到个好的,倒也罢了,万一所遇非人,那么岂不是自讨苦吃?”   “那,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   “恕我直言,我们总共认识了没有半个月,怎么能确定你这人是好是坏?况且还有句话,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这话不大好听,但我看你对我还是很诚恳的,我也就不能用那不痛不痒的话来敷衍你,总要让你知道我的想法。”   “那就请你好好的看看我,你这么聪明,应该能够看出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万家凰垂下了头,心中有股子古怪滋味,也不是甜、也不是酸,还憋了一句话想问,可又有点羞于出口。   沉默了一阵之后,她终于出了声:“你这是在追求我吗?”   他扭头望向了她:“难道不像?”   “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他以着正襟危坐的姿态,很认真的一点头:“是。”   万家凰移开目光,眺望远方:“为什么要追求我?”   厉紫廷审视着她,她能觉出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自己的脸上来回刮,刮到最后,他答道:“大概是因为你很漂亮。”   “就因为这个?”   “是。”   “肤浅。”   “我又说错话了?”   万家凰气得不理他,而他盯着她看了片刻,末了说道:“我第一次追求女人,没有经验,有冒犯之处,还请你多原谅。但我所讲的全是实话,我原来确实是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姑娘。”   “我不信你是第一次,你又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   “真的是第一次。我和你一样,眼光也很高。”   这话让她有点想笑:“我是家里的独生女儿,当然可以眼光高。可你一个扛枪的大兵,凭什么也敢眼光高?”   他抬手又去摸了下巴,还是那么的严肃认真:“坦诚的讲,我看我自己也很不错。”   “自夸自赞。”   “好,我不说了,日久见人心,你自己慢慢看。”   她起身便走,不是负气而走,倒更像是方才的翠屏,做了一场及时的撤退:“我才不看!” 第十四章 14旅途多艰   青山虎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了。   据探子报,大山那一边如今已经是全姓了毕,先前驻扎着的厉军士兵,被毕声威揍了个稀里哗啦。这是个意料之中的噩耗,因为厉军的司令生死不明,军心早已涣散,不败才叫怪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穿过山后那一片改姓了毕的地盘,好直奔平川县去。   青山虎连出了几个主意,不是要把厉紫廷塞进箱子,就是想请他躺进棺材,吉不吉利的先不管,反正只要毕军的士兵别开箱或者开棺检查就行。然而仔细一想,无需旁人反驳,青山虎自己都看出了不妥——万一人家就非要开箱或者开棺呢?   第二个方法是给厉紫廷乔装改扮,让他扮个山野村夫,可问题又来了:毕军那把守关卡的军官里,万一碰巧有人是认识他的,那又怎么办?   见过厉紫廷的人,也不少啊!   青山虎的师爷突发奇想:“当家的,能不能让厉司令大变个样,变得谁都认不出他?”   青山虎一指旁边的厉紫廷:“人就是这么个人,大变还能怎么变?你总不能把他的鼻子拧下去。”   师爷睃了司令一眼,犹犹豫豫的吐露了心思:“那要是男扮女装……让厉司令扮成个大姑娘……”   厉紫廷当即摇头:“胡说。”   青山虎也连连摆手:“快别扯了,你这等于是逼着咱们司令跳井。别的不说,你就看咱们司令这个身量,谁家大姑娘能长这么高哇?”   说完这话,他望向厉紫廷,却又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这么高大的大姑娘,确实是罕见,但除去身量不提,单看司令的面容,师爷那个主意,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厉紫廷那张脸,翠屏说他是小白脸子,万里遥说他像玉面郎君,而要让青山虎来看,他认为厉司令只要再秀气那么两三分,就可以算作是男生女相了。   所以,仅看司令的头部,师爷所说的法子,其实是可行的。至于脖子往下的部分,可以再想招法。但是这话他不大敢说,因为厉司令对这个法子,显然是嗤之以鼻兼深恶痛绝。   转换话题又聊了几句,青山虎支吾着溜达出去,找到了万家凰,唤过一声“大嫂”之后,他对着万家凰嘁嘁喳喳,末了求道:“嫂子,你看你能不能劝劝司令?生死关头,命才是最要紧的,面子那玩意儿值什么呢?”   嫂子一听这话,柳眉倒竖:“这样一目了然的道理,还需要劝?你等我直接说他一顿去!”   然后她扭头便走,径直去见了厉紫廷,一开口就有西太后的腔调:“你那腿伤,好些了吗?”   “皮肉伤,不碍事,好多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厉紫廷狐疑的看着她:“你是不是又生气了?”   “呸!我怎么那么爱生气?我是看着你着急。青山虎他们让你男扮女装,好掩护你回司令部,你不肯是不是?”   “那是个馊主意,我要是真那么干了,岂不是成了笑柄?”   “哟,你还娇滴滴起来了,怕人说怕人笑的。”   “别人倒也罢了,我是怕你笑我。”   “既是这样一个要面子的人,当初在临城县的那一夜,你怎么又好意思把自己涂成了个煤黑子呢?”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   “得了!我告诉你,青山虎的法子有用,我们就用青山虎的法子。你放心,我不会笑你,也不会允许旁人笑你。哪个敢笑,我必狠狠的惩治他!”   厉紫廷沉吟了片刻,抬眼看她,见她板着一张粉红粉白的脸,眉梢斜飞,嘴角下撇,瞧着实在是不好惹,让他又是想笑,又是要怕:“自从认识了你之后,我越怕狼狈,越是狼狈。这么干下去,就算你不嫌弃我,我也无颜再见你了。”   “现在知道无颜啦?当初让我叫你‘哥哥’的时候,你的脸皮怎么那么厚呢?认识了我没几天就要‘亲自’到我家提亲的时候,也没见你无颜呀!厉紫廷,你少任性,你愿意留在这土匪窝里,我全家还不愿意呢!”   她铿铿锵锵的说了一场,说得厉紫廷只是苦笑。于是到了翌日清晨,青山虎找来一柄剃刀和一块肥皂,让厉紫廷把整张脸刮了个干干净净。万家凰则是先疾声厉色的向全家——尤其是父亲——训了话,让他们全都把脸绷住了,不许对着厉先生嘻嘻哈哈。厉先生男扮女装也是无奈之举,哪个要是敢大惊小怪的笑话他,让他下不来台,可别怪自己翻脸——说着又横了父亲一眼。   然后她取出了小手提箱里的胭脂水粉以及口红,走去给厉紫廷涂脂抹粉、描眉画眼——脂粉是实打实的涂了一层,眉眼却是没什么可描画的,厉紫廷生得眉毛匀称,有着两道清晰的双眼皮,鼻梁挺拔,嘴唇棱角分明,没有哪一处需要额外的加强,最后她用一条花头巾给他包了头发,头巾下面还有一条辫子自后向前垂到了肩上。辫子是翠屏奉献出来的,报酬是等回了北京,带她去北京饭店的理发馆里烫个时髦的发型。   万家凰随身带了几套换洗的衣物,都是薄薄软软的旗袍短裤之类。她在女子之中已经算是高挑身量,料想自己的旗袍,纵然窄小一点,但也可以让厉紫廷凑合着穿一穿。哪知厉紫廷拿着旗袍进房关门,片刻之后,房门开了一道缝,他单手将旗袍递了出来:“穿不进去。”   万家凰接过旗袍一看,发现两侧的肩膀袖管全被撑得绽了线,于是犯了愁:“平时也没看出你是这么大的一副身架,你倒是隐藏得好。可如今该怎么办呢?”   青山虎这时来了,没敢向房内窥视,只在听闻了万家凰的叹息之后,灵光一现,有了主意:“上边不合适,那下边呢?腰和屁股能不能装下?”   万家凰看了看旗袍的下半截:“下边倒是还行。”   “那好办啊,先把这旗袍对付着穿上,我那儿还有一条挺大的羊毛围巾,正宗波斯货,拿来给司令往肩膀上那么一围,不就看不来了吗?”   万家凰听到这里,感觉青山虎更有资格做自己的知音:“您说得很对,那就请您将围巾拿过来吧,我给他围上试试。”   青山虎的主意,还真行得通。   这回他们换乘了一辆马车,万家父女和厉紫廷上车坐了,车门帘子掀起一半,帘下是翠屏盘了一条腿坐着。赶车的车夫不再是张顺,因为二顺断断续续的闹肚子,现在已经虚弱得走不动路,万里遥给他们兄弟留了一百块钱,让张顺先留下来照顾着兄弟,将来到平川县找自己去也行,直接回北京家里也行。   张顺给万里遥磕了一串响头——万里遥真是天下最慈悲的主人,他就是不能去为万里遥死,除死之外,干什么都行。 第十五章 15一路顺风   一行人上了路。   万里遥和万家凰坐在马车里,两人夹着中间的厉紫廷。秋季风凉,这山里还格外的更冷些,所以三人身上又横搭了一条薄被子,有了这条薄被子的掩护,厉紫廷再往下委顿一点,看着就正是个畏寒的女子了,只是两只脚无处安放,青山虎这山寨里虽然颇有些来路不明的物资,但是寻得出波斯围巾,却找不到如此之大的女鞋,只能随便找来一双缎子面的男鞋,因为是紫缎子的,看着还花哨些,让他凑合着穿了上。   青山虎怕被人认出来,所以派师爷上了阵,让他带了几个弟兄护送马车上路。师爷细心精明,看着还有点文气,是整个土匪窝里最不像土匪的人。   万家凰发现,自己这个父亲,是真的没心没肺。   自从挨着厉紫廷坐下之后,他就开始嗤嗤发笑。翠屏都不笑,他笑,而且笑个没完,眼珠子横瞟着厉紫廷,他是瞟一眼、笑半天。厉紫廷垂头坐着,将头巾扯了又扯,恨不得盖住上半张脸,只露出了嘴唇和下巴——倒是怪美的,小尖下巴,两片菱唇。   万家凰越是同情他,越是看父亲笑得可恨。她先是瞪了父亲一眼,然后又清了清喉咙:“爸爸!”   万里遥笑嘻嘻的转向了她:“啊?”   “您在笑什么?”   万里遥抬手去指厉紫廷:“我笑他呢。”   “不许笑!”   万里遥愣了愣,这才想起了女儿先前的嘱咐。勉强把脸绷住了,他捂着嘴扭开脸,不再去看厉紫廷。   万家凰正色端坐了,一侧肩膀紧挨着厉紫廷,隔着羊毛披肩和一层袖子,她能觉出他的热度来。这热度虽是来自一个浓妆艳抹的男子——刚认识了十几天,所以男子前头,还应加上“陌生”二字——但她并未感到讨厌。   和一般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一样,她也矫情,对待外人,尤其是男人,向来是要捏着鼻子挑三拣四,有时候她看父亲都脏。但是对待厉紫廷,她倒是不嫌弃,也可能是因为已经见识过了他腿上那溃烂了的伤口,开了眼界,所以只要他别再臭气熏天的继续腐烂,她就要谢天谢地了。   马车走在山路上,颠簸得很,翠屏跳了下去,宁愿跟着马走,车内的三人也是步调一致的东摇西晃,中间的厉紫廷不是倒向万里遥,就是倒向万家凰。万家凰接连被他撞了几次,气得瞪他:“坐稳了不成吗?”   厉紫廷一直是个无颜见人的状态,听了这话,他挣扎着想要坐正,结果只听“刺啦”一声,旗袍肩膀又让他挣出了一条口子。   万家父女连忙一起扶住了他。万里遥这时倒是有了一点父亲的自觉,为了保护女儿,他伸手揽住了厉紫廷的肩膀:“来来来,你靠着我,不要对我家大姑娘挤挤蹭蹭。”   厉紫廷身为一个比较要脸的男子,如今穿着一身四分五裂的旗袍,扛着一张花红柳绿的面孔,又顶了对大姑娘挤挤蹭蹭的罪名,还有什么可说?一歪脑袋枕了万里遥的肩膀,他单是默然。   花了大半天的工夫,马车出了大山。   若是换了旁人走这段路,走一天也未必能走出去,全凭青山虎的这位师爷富有内秀,又会观天又能认路,才能抄小道钻林子,赶在天黑之前下了山。   这一出了大山,才是真到了险境。翠屏吓得钻回了马车里,师爷等人倒还镇定,眼看着前方村镇关卡林立,他不但不躲,反而陪笑迎上前去,对着那荷枪实弹的大兵们喊“老总”:“几位老总,我打听个事儿,这边的仗打完了吗?我家老爷急着回家呢,前边的路许不许走?”   一边说话,他一边掏出纸烟散了一圈。大兵们看了他这个大管家的派头,倒是不疑:“你们要上哪儿去啊?”   “平川县。”   “能走吧。”   师爷压低了声音:“几位老总,实不相瞒,这一路可把我们给难死了,到处都打仗,给我们吓得啊。本来早就该到平川了,可是到处都走不通,我们活活的在路上耽搁了半个月。”   “你哪那么多废话,又不是我们要打的。你让马车里的人都下来,我们要检查!还有箱子行李,也都打开!”   说到这一句话,才算是进了正题。师爷回头招呼人将马车赶过来,随后从怀里摸出一把银元,交到了为首一名士兵的手里,小声求道:“您瞧一眼就放我们过去吧,我们现在就求着能早点到家。”   士兵接了银元,没说什么,眼看马车到了近前,他上前一掀车门帘子,就见里头并排挤着三人,下面还蜷坐着个大丫头,确实是个老爷出行的排场,老爷苍白着脸,怀里搂着个娘们儿,娘们儿看不见脸,就见一条辫子和一个下巴。   “俩媳妇啊?”士兵问。   “不是,一位是大小姐,另一位是……”师爷向车内望了一眼,见万里遥和厉紫廷搂做了一团,便临机应变,说道:“另一位是我们姨太太。”   士兵点了点头,放下了帘子,然后一挥手,放了行。   马车辘辘的走了过去,车内的万家凰暗暗的松了一口气——方才他们简直是在刀口上打了个滚儿。如果那帮士兵大发淫威,把他们抢了杀了,他们也只能是坐等着死。   过了这道关卡,又穿过了一座村庄,天也就见了黑。村庄破破烂烂,房屋倒还都完好着,也有村民走动。万家凰掀开帘子,小声去问师爷:“他们好像是没有在这里杀人放火。”   师爷也小声回答:“在这儿能抢什么,最多抢点棒子面。再说要是把人全杀了,谁给他们挑水送柴啊?”   “原来是这个缘故。”   “可不是,他们可不傻。”   “我方才还怕他们会对我们动粗。”   “唉。”师爷对着她一皱眉头:“大嫂,实不相瞒,我方才也是捏了一把汗啊!”   万家凰缩回头去,感觉自己在惊魂之余,也增长了不少见识。重新在车里坐稳当了,她自语似的低声说道:“过去只在诗里读过‘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回真是见着万骨枯了。”   然后她又咕哝道:“这万骨可真是枯得可怜,枯得不值得。”   厉紫廷忽然开了口:“所以人要做将。”   万里遥不以为然:“你看你还是买卖人出身,三句不离本行。三百六十行,干什么不好,非要做酱?当酱园子掌柜的,很体面吗?与其开酱园子,还不如到北京给我当女婿去,是吧大姑娘?”   大姑娘没理他,翠屏怯生生的开了口:“老爷,厉先生说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将,不是大酱的酱。”   “哦,那个将啊?可那也不耽误你做我家的上门女婿啊。如果你真能混成个什么大将军,我们父女两个可以跟你随军,以我的文才,给你做个参谋长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厉紫廷支吾了一声,万家凰红了脸,第一次发现自家父亲这么丢人现眼,同时又有点犯嘀咕,不知道厉紫廷这一支吾,是不愿意当自家的上门女婿呢?还是不愿意让父亲当参谋长。   紧接着她一摇头,暗笑自己真是想得太多,谁要这么个人当女婿,嫁他还真不如嫁三表弟了,或者那个不到一百磅的博士。起码那些都是斯文一脉,留在家里不吓人呀!   连着又过了两道关卡,马车在一处荒山野岭里停了。   师爷等人拢了堆火,烤了带来的窝头,车里的万家父女和翠屏也下了来,唯有厉紫廷不动。   他是未作任何解释,但万家凰一下子就想到了他的苦衷。将个烤热了的馒头送进车里给了他,她也不多问,回头又用粗瓷大碗给他端了一碗水。   他吃了半个馒头,喝了两口水。她看在眼里,便小声说道:“你怕人看你,下车时我替你挡着就是了。也犯不上因此就不吃不喝呀。”   厉紫廷往围巾里躲了躲:“多谢,不必。”   万家凰打量着他:“害羞也没用,明天还有一天的路要走呢。”   厉紫廷望向了她,下半张脸都埋进了围巾里:“难受。”   万家凰咂摸着他这两个字的滋味,忽然怀疑他这是在向自己诉苦——还有点像撒娇。   他又不是她什么人,所以她也没有义务哄他。把车门帘子往下一放,她隔着帘子说道:“那你就难受去。”   众人吃了个饱,又就地打了个盹儿,然后继续上路。   天亮时分,在一条小道上,他们又被拦了住。   师爷照例上前搭话送钱,一名大兵也照例走上前来,往马车里看了看,一看之下,他直起身向外说道:“我说,这俩娘们儿可真不赖啊!地上还有个小的,小的也挺俏!”   此言一出,守卫关卡的四名士兵之中,又走上来了两人,其中一人急吼吼的推开同伴,向内望过一眼之后,便笑了起来:“还真是不赖!”然后他一把抓住了万家凰的手:“下来!”   师爷连忙跑了过来:“老总,别的都好说,这个可不行。”   话音落下,他挨了一枪托,而万家凰惊叫一声,也已经被那士兵拽得上半身都探了出来。师爷慌了神——别看只有四名士兵,可人家有枪,自己没枪。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出来揪住了那名士兵的领口,连那士兵带万家凰,一起拽回了马车里。车内响起了一片尖叫,随即那士兵飞了出来扑在地上,一动不动,脑袋已经歪到了肩膀上,正是脖子断了。   然后,那士兵的步枪也从马车之中探出了枪口,隔着一道半开的车门帘子,厉紫廷开了口:“兄弟,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让我们走,我再给你添五十大洋。”   此言一出,师爷立刻就从怀里摸出了个大皮口袋,从里面掏出了红纸卷着的一卷子大洋:“对,对,三位老总,原来这钱是你们四个人分,现在成了三个人,还给你们再添五十,这笔买卖做得过啊!你们想想。你们悄悄的收了钱,横竖也没别人知道,你们把我们全宰了,功劳也轮不到你们领。对不对?你们再想想。”   士兵之一圆睁二目:“他妈的那是我们的兄弟!能他妈的白死吗?”   “那再添二十?”   “就他妈二十?”   “多的没有了,你不知道前头那些关卡上的老总,那下手有多狠。话说回来,有了钱,什么样的娘们儿玩不着?县城窑子里有的是!您犯不上在这儿为了这事玩命啊,对不对?”   另一名士兵怒不可遏:“说他妈的屁话!给老子凑一百!”   师爷在大皮口袋里淘来淘去,还真又摸出了三十,凑了一百给了那大兵。三名大兵得了这许多钱,一时间简直有点懵,三人并排站着,各人手里全托了满手的雪亮银元。   趁着这三人被金钱冲昏了头脑,师爷慌里慌张的就要赶车上路,可就在这时,那伸出车外的步枪枪口,忽然开了火。   连着三枪过后,那三位士兵倒下去,和他们那断了脖子的兄弟同往黄泉路上去了。   师爷被枪声震得一哆嗦,第一反应是去捡那染了血的大洋,然而车中传出了厉紫廷的声音:“钱不要了,我们快走。”   师爷答应一声,一鞭子抽得那马小跑起来。 第十六章   马车跑到了最快。师爷和几名小匪跟着马车撒丫子跑,头都不敢回。车轮子碾过土路上的碎石头,颠簸得车架子吱吱嘎嘎响。   车响,人却不响。   马车里头一片安静,万家凰保持着端坐的姿态,万里遥也依旧揽着厉紫廷的肩膀,翠屏抱着膝盖挤在三人脚下。几个人乍一看是统一的面无表情,非得仔细观察,才能看出除了厉紫廷之外,其余三人随着那马车颠簸的节奏,全在匀速颤抖。   万家凰怎么也没想到厉紫廷会忽然开枪。   她在家时也曾目睹过他大开杀戒,但那时她吓昏了头,厉紫廷到底是怎么杀的人,她回想起来,只觉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混乱;这回就不一样了,这回那枪管伸在她的面前,枪声就响在她的耳畔,他开了三枪,震得她那心脏也随之大跳了三下。而在这三记心跳之前,还有更恐怖的一声咔嚓——是那士兵颈骨断裂的声响。   厉紫廷只是捧了那士兵的脑袋一扭,很轻松似的,就扭出了那么一声清清楚楚的“咔嚓”。   她是惊骇得直了眼睛,万里遥和翠屏也是如此,只不过翠屏身为一个小丫头,害怕也只能蜷缩着独自哆嗦。而在另一方面,万里遥搂着那厉紫廷,搂得手臂都僵硬了,然而不敢擅自的改换姿势。   有那么十多分钟,他在这位紫廷贤侄身旁,是既不敢说、也不敢动。   十多分钟之后,他慢慢扭头注视了厉紫廷:“你会打老婆吗?”   厉紫廷转过脸和他对视了:“当然不会。”   “老丈人呢?”   “您就如同我的父亲一样,当然更不会。”   万家凰这时回过了神,勉强拿出了几分硬气:“婚姻大事,我自己做主。你认他做爹,也是无用。”   说完这话,她感觉厉紫廷仿佛是冷笑了一下,当即扭头瞪视了他,她从他脸上找到了那一抹笑的余韵——是个别有用心的坏笑,冷倒是不冷。   她没追问,这不是个三言两语就能问明白的人,追问也白追问。他时不时的就要流露出几分冷血、凶残、以及狡猾出来。然而对待她,他又总是坦白老实到了可恨的程度,甚至有几分傻气。   她向来自诩慧眼如炬,不受任何人的蒙骗,所以决定稳住心神,冷眼旁观,倒要看看他是个什么妖怪。   马要跑疯了。   车上车下的所有人,都预备着再受几轮盘查,然而前方一片荒凉,虽然也经过了几个村子,但那村子里至多只有十来户人家,以至于交战双方都将它忽略不计,这几个村庄便是因此逃过一劫,也让这一队人马赶了个痛快路。   天黑之后,他们依然不停,只在马累得吐了沫子时,才放马去饮水吃草,自己也啃几口干饼子。等马缓过一口气,他们继续上路,赶在天明之前,到达了平川县外。   万家三人并没有看到平川县的城门,因为那时他们支撑不住,早已东倒西歪的睡成了一片。等他们醒来之时,马车已经停在了一座青砖墁地的大院子里。   万家凰先睁了眼睛,首先就觉着身边不对劲,空落落的少了什么,随即伸手一推父亲,她说道:“爸爸,醒醒,他呢?”   万里遥睡眼惺忪:“嗯?到了?”   万家凰拍了拍下方的翠屏,然后自己掀开帘子向外望去,一望之下,心里越发的不安——院子太大了,小操场似的,前方是几排高大房屋,房前每隔几步就站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距离她们不远,又孤零零的立了个军官。   万家凰现在几乎对大兵患了过敏症,一瞧见穿军装的,就要心悸。而那孤独的军官见她下了马车,立刻小跑着过了来,对她一立正一敬礼:“卑职张明宪,向万小姐和万老爷问安!”   万家凰狐疑的看着他:“这里是什么地方?厉先生呢?”   “司令刚回房更衣去了,让卑职留在这里等待万小姐和万老爷睡醒,并带二位去吃饭和休息。二位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出,卑职一定尽全力办到!”   万家凰听了这话,感觉还是不对劲:“这里是平川县?厉紫廷的司令部?”   “是!”   “厉紫廷……就那么下了马车回房去了?也没遮挡遮挡?”   “司令……”军官思索着,后知后觉似的,脸上也现出了疑惑之色:“卑职没亲眼见着司令,司令让我们往马车里送了一床毯子,他是披着毯子回房去的。”   他一边说,一边做了个手势,表示司令披得彻底,连脑袋都蒙了上。万家凰点点头,转而去审视了面前的青年:“你是做什么的?”   “回万小姐,卑职是司令的副官长。”   万家凰心里有了计较:厉紫廷若是随便打发个勤务兵过来守候她,她定然要不痛快,但这张明宪既是副官中的“长”,想必也算是厉紫廷的心腹,厉紫廷自己现在狼狈得不能见人,派个心腹副官长来招待她,这便不算他失礼。   “我们旅途劳顿。”她对张明宪说道:“吃饭倒不是最要紧的,只想先休息休息,再请你送些热水,让我们洗一把脸。”   张明宪一个立正:“是!”   张明宪把他们引入了两间方正宽敞的大瓦房,万里遥占了一间,万家凰和翠屏占了一间。万里遥一点也不饿,只说自己想洗个澡,于是张明宪指挥小兵运来了三只大浴桶,以及无量的热水。   一个时辰之后,万家三人,重获新生。   万家凰换了一身洁净衣裳,半干的头发也梳利落了,露在外面的脸和手全被热水泡得白里透红。对着镜子往嘴唇上点了几点口红,她将那点红色抹匀了,然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自己都觉着自己像是一朵迎风带露的荷花,面颊是粉馥馥的荷花瓣。   她不甚累,翠屏年小,更是有精神,已经开始查看房内炕上的被褥:“小姐,咱们就在这里住下了吗?被褥倒是挺干净的,凑合着能用。”   万家凰正要回答,隔窗响起了张明宪的声音:“万小姐。”   翠屏恢复了万家第一丫头的伶俐劲儿,飞快的推门探出了头去:“什么事?”   “早饭预备好了,司令正等着万小姐和万老爷过去用餐。”   “你等一下,我们小姐这就出来。”   好像还住着深宅大院似的,翠屏关了门,走过去又给万家凰理了理头发扯了扯衣襟,然后才跑回来重新开门:“小姐,请。”   万家凰对此举习以为常,自自然然的出了来。隔壁门一开,万里遥也露了面,见了女儿,他第一句话便是感慨:“我的天啊,这辈子没这么脏过,身上都搓出泥来了。”   万家凰感觉这话没法接,于是索性没理他,只在心中附和:“可不是。”   随着张明宪穿过一进院子,在一间明亮屋子里,万家凰见到了厉紫廷。   前方的这个厉紫廷,让她小吃了一惊。   她自己计算,至多也就是和他分离了两个时辰,可就是这两个时辰不见,他竟是改头换面,变了个模样。万家凰早就知道他这人爱面子,也有一点臭美,对于年轻的男子来讲,这也是人之常情,不算稀奇。可是……   前方的这个厉紫廷,必定也曾在热水里狠狠的洗刷过一场,所以整个人都显了白,除此之外,他还理了发刮了脸,两鬓剃得泛青,头顶短发使了生发油,乌黑锃亮的梳过去,是一丝不乱。身穿着一身笔挺的薄呢子军装,武装带勾勒出了他的单薄细腰与宽阔胸膛,让他看起来瘦削颀长,腰背若是再柔软一点,便正是个翩翩公子的风流身段。   然而他偏不肯柔软。标枪似的站在餐桌旁,他右手手指夹着一支烟,昂着头望向门口,不像翘首企盼,倒像在睥睨天下。   万家凰进门时,他刚吸了一口烟。喷云吐雾的上下审视了万家凰,他没有微笑,神情反而是凝重起来。万家凰观察着他,开了口:“怎么这样看着我?”   他上前两步,单手为她拉开了桌前的椅子,等她走到近前了,他才低声答道:“我刚才想,一个人再怎么好,终究也还是应该有些缺点吧。”   万家凰坐下了,抬头看他:“所以,你方才是在挑剔我了?”   他侧身靠着餐桌,向着她一点头:“是。”   万家凰抿嘴一笑:“这回挑出了我多少毛病?”   他又吸了一口烟,然后答道:“没有。”   万家凰仰脸看着他,发现他一定是骨相生得好,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他也依旧是俊秀:“那谢谢你,我就当你是恭维我了。”   “没有恭维,这是实话。我对你向来是实话实说,说实话惹恼你,总好过说假话惹恼你。反正我说什么都不对,你总是要生我的气。”   说到这里,他像是忍不住了,微微的笑了一下,一边笑一边又吸了一口烟。而他这难得一笑的人偶然笑了,便引得万家凰也翘了嘴角:“可是这两天里,我对你总算还不错吧?”   “的确,这两天你没有怪罪过我,我想也许是这两天,你不大敢看我的缘故。”   万家凰刚要接话,忽然感觉万籁俱寂,回头一看,就见张明宪和父亲都正看着自己和厉紫廷。   她立时红了脸,只怕自己方才是连说带笑的失了态,而厉紫廷也反应过来,快步绕过餐桌拉开了另一把椅子:“万先生,请过来坐。”然后他又向外挥挥手:“明宪,这里不用你,你带那个丫头,翠屏,去吃饭。”   房内的空气这才流动开来,万里遥走过来坐了,张明宪也出门去,领着门口的翠屏走了。 第十七章   万家凰认为厉紫廷现在很配得上“英俊”二字了。   她早看出了他不是个土包子,但是没想到他不但不土,甚至还很有几分现代化的文明气息。他本人很洁净,这间餐厅也很洁净,餐桌上的食物,有一样算一样,色香味俱全,盛放在细白瓷镀金边的餐具里,别说放在这个小小的平川县司令部,就是放到她北京万府的大餐厅中,也算是拿得出手的了。   看过了物,她再看人。厉紫廷的吃相不坏,慢条斯理的,简直就是吃得心不在焉,一只手倒是还夹着半支烟——不是她刚进门时他吸的那一支了,他像个烟囱似的喷云吐雾,早已经又连着续了两支。   他对她老实不客气,她对他也是有一说一:“原来你的烟瘾这么重,怎么先前没见你要过烟?”   他望向了她,低声回答:“我不好意思。”   随即他又微笑着改了口:“我不敢。”   “怕碰我的钉子?”   “那是一定会碰钉子的。”   她也笑了:“我有那么凶呀?”   “我怕你。”   “我不就是说过你两句吗?何至于怕?”   “我想给你留个好印象。让你一句都不说,才最好。”   “那可办不到了。我从小管家,做惯了恶人,身边的这些人,全都难逃我的一说。不信你问爸爸。”   万里遥端着饭碗抬了头:“是的,我们大妞儿从小就没了娘,我又是这么一个——怎么说呢?闲云野鹤、不理俗务的一个人吧,所以她十几岁就开始当家。”   厉紫廷听到这里,对着万家凰又笑了:“大妞儿?”   万家凰怒视了父亲:“爸爸!”   万里遥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言,然而满不在乎:“怕什么呢,紫廷又不是外人,就算让他知道你小名叫大妞儿,又有什么可害臊的?来,紫廷,我继续跟你讲,我家大妞儿,真是很有我万家的祖风,可惜她是个姑娘,她要是个小子,必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她那性格像我们家老爷子。”   厉紫廷凝神听着,这才知道这位万先生乃是一位前朝遗少,祖上也曾出过几位封疆大吏,但许是后来祖坟的风水变了,不但家中人丁日益稀少,而且论出息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及至传到了万里遥这一支,索性关起大门坐吃山空,正是他不理俗务,俗务也不理他。幸而家里有万家凰这个大姑娘镇守家业,可以保证万里遥细水长流、再做八辈子的纨绔老爷。   万里遥没心眼,越说越细,万家凰听他像是要对着厉紫廷亮家底,连忙瞪了他一眼:“爸爸,您这么对着他报账是什么意思?又没人问您,您自己长篇大论的说起没完,有意思吗?”   “我是想让他放心做咱家的上门女婿,他就是不当这个司令,咱家也养得起他——”   “爸爸!越说越不成话了!您还是继续吃吧!”   然后她转向厉紫廷:“爸爸由着性子乱说,你别介意。”   厉紫廷一摊双手:“我不介意,我喜欢听。”   “喜欢听什么?上门女婿那一段呀?”   “只要是和你有关的话,我都喜欢。”   万家凰扭开了脸,想要骂他肉麻,可他又是那么的郑重其事,一点也没有油嘴滑舌讨便宜的意思,让她想骂也骂不出口,只怕自己会冤枉了他。   一名军官轻轻的推开房门进了来,快步走到厉紫廷身旁俯下身,嘁嘁喳喳的耳语了几句。厉紫廷一边听,一边抄起餐巾擦了擦嘴。等那军官直起身了,他也站了起来,向着万家父女浅浅一躬:“有件军务需要我去处理,我先失陪,万先生和万小姐请慢用。”   说完他便随着那军官出了餐厅。万里遥目送着他,口中评论:“虽然是个军人,倒也彬彬有礼。”   万家凰嘀咕道:“还是有点怪。”   “哪里怪?”   “腔调怪。”   此言一出,万里遥亦有同感——这个厉紫廷有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冷,连说“肉麻话”的时候,都语调平平,欠缺感情。如果不看他的眼睛,简直要怀疑那些话全是他背诵出来的。   心里想着这个怪物,万家凰忍不住又是一笑。他不是她那个世界里的人,所以她对他是越看越新鲜。她一直自以为见识广博,没想到会遇到这么一个怪物,竟然是自成一派,归于哪一类都不对。   厉紫廷一去不复返,万家父女吃饱喝足之后便各自回房,好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踏实,醒来之时是下午时分,窗外阳光明亮,正是一派秋高气爽。万家凰在枕头上扭头向窗外望,只见窗外站着翠屏和张明宪,不知二人说的是什么,看架势是翠屏问,张明宪答。   她还没醒透,于是不肯起来。房门一响,翠屏带着一点寒意进了来,见她已经睁了眼睛,便笑道:“小姐,我方才和那个张副官长说了会儿话,那个张副官长看着是个老实人,说的话应该可信。”   “他说什么了?”   “他说厉司令平时是吃喝嫖赌一样不沾,每天早睡早起,没事的时候就打打拳读读书,还特别讲卫生,一天一个澡。反正,他可崇拜厉司令了。”   “他是他的部下,当然要说他的好话。那他提没提他们司令的性情脾气?”   “提了呀!”   “怎么说的?”   “他说厉司令的脾气可大了。”   张明宪夸厉紫廷,万家凰不服气,如今听了这句话,她还是不服气,嘴上不言语,心中暗想:“哪有那么大。”   随即,她又暗暗的有点窃喜:“随他脾气怎么大,谅他也不敢对着我耍。” 第十八章   这一天,厉紫廷再没露面。   万家凰起初认为能够无忧无虑的躺在洁净被褥上休息,就已经是难得的享受,厉紫廷不回来,自己正好落个清静。这些天的奔波劳苦真是将她狠狠的折磨了一场,若是再来这么一次,她非得见老不可。   享受到了晚上,张明宪到来,请她和万里遥去餐厅吃晚饭,她本以为厉紫廷也一定在,没想到餐厅里空空荡荡,就只有他们父女两个。她有心向张明宪问一问,可是当着父亲的面,她略一犹豫,欲言又止。   其实她一直都是不怕男子的——不怕见,也不怕说,尤其是近两年,为了婚姻之事,她和她那父亲每隔几日就要乱吵一通,将件人生大事活活的吵得没了神秘感。提起那些个三表弟二少爷俗经理瘦博士,万家凰从来没有羞涩之感,只像个药铺伙计抓药似的,将他们一个一个的放到秤上,不带感情的称出斤两。   但此时此刻,当着父亲,她忽然不愿再提那个厉紫廷了。尽管父亲早已成为了厉紫廷的同党,可是厉紫廷好也罢坏也罢,她自会判断,不劳旁人替她做主,更不许旁人钻到她心中窥探。   吃过晚饭,万里遥一边擦嘴,一边说道:“紫廷哪里去了,我还想和他再谈谈呢。”   她耷拉着眼皮,爱答不理:“和他有什么好谈的。您老人家这几天还是好好的补一补觉吧,瞧您这张脸,现在还是白里透青。”   “我也不能总睡,我都睡一天了。明天要是天气好,我也出去溜达溜达,看看此地的风土人情。”   “随您的便,反正我是吃饱了,我要回房继续歇着去了。”   万家凰回房枯坐。   方才她气哼哼的不许父亲提厉紫廷,那是假气,如今在这静悄悄的屋子里坐得久了,倒是没有人再提厉紫廷了,可她那份假气却是慢慢转化成了真气——又说不出口,好像她想他了似的。   翠屏在晚饭前叠起了被褥,这时又将它重新铺了开来。然后拎起地上的一只暖水壶,她小声说道:“小姐,您先坐着,我去取些热水回来。”   说完这话,她走去开门,结果迎面进来了一个人,万家凰立时抬了头——随即又把脑袋向下落了些:“张副官长。”   张明宪双手捧着一摞书本,进门之后转向万家凰,昂首挺胸的打了个立正:“万小姐,司令派人回来传话,说怕万小姐寂寞,让卑职拿些书过来,给万小姐读着消遣。”   万家凰起身走过去,向着最上面那本书扫了一眼,发现那是一本日期很近的《新青年》,便笑了一下:“这是哪里来的杂志?”   “回万小姐,这是我们司令的书。”   “你们司令还看这个?”   “是,我们司令爱看书。”   “那……那多谢你了。大半天都没见你们司令,他大概是有好些军务要忙吧?”   “是,司令上午就出城了。”   “出城?他好容易才回来的,又出城去做什么?”   “这是军事秘密,恕卑职不能讲。”   万家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只看了翠屏一眼。翠屏连忙上前将那一摞书接过来放到桌上,又将一张五元的钞票送向张明宪:“这一天辛苦你了,没别的报答,这点钱你拿着买酒喝吧。”   翠屏这是按着老礼行事。张明宪忙忙碌碌的照顾了万家三人一天,虽然他是奉命行事,可万家也不能太坦然的受着,总要给人家几个赏钱。   她是理所当然的给钱,张明宪却是吃了一惊:“这我不能收。”他后退了一步:“照顾万小姐是我的职责,我怎能还要万小姐的钱?”   说完这话,他见翠屏还要客气,索性扭头便走。翠屏捏着钞票,哭笑不得:“他还吓跑了,这不是傻小子吗?”   万家凰答道:“各处有各处的规矩,咱们既是到了这里,就暂且守这里的规矩吧。”说着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电灯:“没想到这里也通了电。有了电灯,夜里看书倒是方便许多。”   “可不是。”说到这里,翠屏压低了声音:“小姐,如果厉司令真像张明宪说得那样好,对您又是一片真心,那您说他有没有机会?”   有些话,万家凰不爱对父亲讲,但是愿意和翠屏聊一聊:“你还说人家是傻小子,我看你也是个傻丫头。这种事情,不是他人好心好就够了的。还得……”   “还得什么?”   “还得我喜欢。”   “那我可不明白了。他若是人好心好,您不自然就会喜欢了吗?”   万家凰摇了摇头:“要像你这么说,世上就没有痴男怨女了,婚姻这事也简单了,好人也全和好人凑一对了。”   翠屏又把暖水壶提了起来:“那您喜不喜欢厉司令呢?”   万家凰拿起一本书来,翻了开:“再看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敢不敢喜欢他。”   然后她不再理会翠屏,凝神看书,看的不是书上文字,而是书的本身——书不是新书,确实是有被人反复翻阅过的痕迹,然而书页平整,旧得干净。   手掌轻轻抚过纸面,她想象着厉紫廷坐下读书的情景,忽然把书本送到鼻端嗅了嗅,她微微一笑——果然有淡淡的烟草气味。   烟瘾发作起来会是多么的难受,亏他那些天忍得住。仅从这一点看,就算他是条硬骨头的男子汉。   大腿伤成那个样子,伤口都溃烂了,也没听他叫过疼,单看这一点,也已经强过了大多数的男人。   想到这里,她换了一本书快速的翻,想要看看里面有没有厉紫廷留下的痕迹。前些天和他朝夕相处的时候,她对他挑三拣四气冲冲,如今才分离了一天,她再想起这个人,脑海里却又都是他的好处了。   忽然把书往桌上一拍,她面红耳赤、扪心自问:“不会吧?”   她不会是,真对他动心了吧?   万家凰想着,明天他总该能回来了。   然而一夜过后睁了眼睛,房屋内外还是一片静悄悄,有人从外面进了来,是端着水盆的翠屏。   她没说什么,径自起床穿衣洗漱。推门走进了院子里,她在秋风中打了个哆嗦。院子里倒不是那样的绝静了,能听到远处有杂沓凌乱的脚步声——先是弱而凌乱,慢慢的整齐响亮了起来,最后却又猛的归于安静。   她猜想那大概是士兵在做早操,可就在她打着寒颤要回房时,空中传来了一声哀号,是垂死之人拼了命才能吼出来的惨声,震得她又是一惊。   她在这里是个客人,没有客人刺探主人的道理,可是身不由己的,她觅声迈了步子。   她得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得去看看厉紫廷究竟是只是厉紫廷,还是说他其实是另一个款式的毕声威。   带兵的人,双手肯定是要沾血,但是那种拿着人命取乐的杀人狂,她不要。   万家凰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鬼祟过,如今她也是端端的向前走,心里想的是能走多远算多远,如果半路被士兵拦下了,那也无法。   结果沿途站岗的士兵见了她,不但不拦,反而是一起的向她立正敬礼。她拿出对待下人的气派,带看不看,脚步不停,走到半路时,她又听到了一声惨叫,这声惨叫让她临时修正了方向,在穿过了一座小跨院之后,她发现前方那座大院子很熟悉,昨天自己正是在那大院子里下的马车。   昨天大院子空空荡荡的,她看着像是小操场,如今院子四边除了荷枪实弹的士兵之外,还站了两队军官,院子中央立了高大木架,吊着个血淋淋的人,那人脚尖落地,勉强算是站立。   全都站着,唯有一人坐着,是厉紫廷。   高大木架的正前方,摆着一把椅子,厉紫廷就坐在那椅子上。万家凰不用看他的脸,单瞧那个身影就认得出他。一般人摆不出那样挺拔的姿态,那都不是“正襟危坐”四字可以形容的了,非得是一直绷足了劲,才能将那坐姿持久。   行刑的士兵挥着皮鞭子,一鞭连一鞭的招呼过去,像是要把那人活活的抽碎。而厉紫廷手指夹烟,一边直视着前方的这场酷刑,一边翘起二郎腿,深深的吸了一口烟。   万家凰远远的看着他,发现他简直有点怡然自得的意思。这让她的心冷了一下,看到这里就足够了,多看一眼都要让她做噩梦,默然的一转身,她预备原路返回。   可就在这时,厉紫廷仿佛有所察觉似的,忽然回了头。目光穿过如林一般的士兵队伍,他捕捉到了一闪的一抹花影。   若有所思的盯着那抹花影,他差一点就要站了起来。然而收回目光,他终究还是没动。前方刑架上的血人已经叫喊不动了,只剩了悠悠的一口气,想必用不了几分钟,就可以上西天了。   他愿意再给这位叛徒几分钟。 第十九章   万家凰回了房。   翠屏告诉她开早饭了,又问她去了哪里,她充耳不闻,自顾自的在窗前坐了下来。目光扫到了窗台上那一摞书本,她一皱眉头,仿佛从那纸张上嗅到了血腥气。   他的所作所为,自然是都有个缘故在里面,也许他们这样在刀口上舔血的人,都有着这样残忍的手段和心肠,她不能理解,也无需理解。反正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眼光高,一心想要嫁个大英雄,大英雄杀伐决断,听着何等爽利,然而仔细想来,“杀”与“伐”下,又都是何等的血淋淋。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志气馁了,她甚至认同了父亲——厉紫廷若不是个司令就好了,让他随着他们回北京去,钱和前程都算不得什么,他没有,也无妨;他若想要,她也能给。   翠屏又在唧唧哝哝的说着什么,让她心烦意乱起来,她想让翠屏自己吃早饭去,可是话未出口,房门一开,厉紫廷走了进来。   他带着一身的寒冷气、血腥气、以及烟草气。进门之后,他先是看了翠屏一眼,然后才对着万家凰开了口:“我昨天出城了,夜里才回来。”   翠屏识相的躲了出去,房门一关,只剩了他们二人。万家凰依旧在窗前坐着,勉强抬头望向了他:“我知道你出城了,昨天张副官长告诉了我。”   “我的队伍出了内奸,否则毕声威不会专挑我在临城县时出兵。”   “那你昨天出城,是抓内奸去了?”   “是。”   “抓到了吗?”   他一点头:“抓到了。”   万家凰低下头,不再言语——说什么呢?没什么可说的,她不懂军事,本没资格插言,况且她算厉紫廷的什么人?就算她懂,也一样是没资格指手画脚。   厉紫廷向她走近了一步,停下来,身体闪了一下,仿佛是想要去靠桌沿,然而随即站稳了,他还是对着她打了立正。   “我很生气。”他垂眼看着她:“气昏了头,只想杀鸡儆猴,忘了会打扰到你。”   万家凰看见了他垂下的双手,右手的拇指正一下一下搓着食指关节,是个不安的样子。   他的声音又在上方响起:“很抱歉,吓着你了。”   “吊着的那个人,就是你说的内奸吗?”   “是。”   “你锄奸也罢,杀敌也罢,全有你的道理,我并没有反对的意思。要说吓着我了,也不至于,自从离开临城县,一路上我们什么没见过?就算胆子小,如今也吓大了。”   “我看你像是有点不高兴。”   “我——”   她先是一迟疑,随即才道:“我直说了吧,我不高兴,是因为我看那人受刑时,你好像是很——很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谈不上,不过是报仇雪恨了,心里痛快。”   她抬了头:“真的吗?”   他低头俯视着她,目光直通通的:“我对你向来不撒谎。”   她移开目光,下意识的做了个深呼吸:“我还以为你和毕声威一样,也是个以杀人为乐的暴君。”   眼角余光中,她瞟到他那右手的小动作停了。   “日久见人心,我是不是,你可以看。”他说。   她站了起来:“你吃早饭了没有?”   他还是那么直挺挺的:“没有,没来得及。”   “现在,一起?”   他微微向她倾身:“不生气了?”   她实在是顶不住他那两道目光,扭开脸轻声答道:“误会解开了,还生什么气?”   万家凰和厉紫廷出门时,正赶上万里遥吃饱喝足回了来,见了面前这一对并肩而行的青年人,他小吃了一惊:“哟,你们——”   然后他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请,我不给你们挡路。”   万家凰低了头,嫌父亲这句话说得油腔滑调,好像她和厉紫廷有了什么关系似的。同着厉紫廷出了这一道院门,秋风吹散了他身上的血腥气和烟草气,她就感觉鼻端绕着似有似无的一点芬芳,这芬芳偏巧她认识,是一款古龙水的气味。   她逃难出来,身边没有香水,那么这气味就只能是源于厉紫廷了。忍不住抿嘴一笑,她说道:“你只有一半像军人。”   他缓步前行:“另一半呢?”   “另一半,像是个花花公子。”   他没反驳,只是微笑,又低声说道:“吃过饭后,到我房里坐坐,好不好?”   “你不要休息吗?”   “半夜回来时,睡了一会儿。”   她瞥了他一眼,就见他神采奕奕的,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   早饭过后,万家凰去了厉紫廷的起居之所。   他独占了一座跨院,里面三间屋子,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余下一间小些的,是盥洗室。卧室和书房连通着,万家凰进房之后四处的看了看,心内暗暗的吃了惊:厉紫廷一望便可知是个干净利落的人,如今看了他的房间,她越发的要怀疑他有洁癖。房间布置得很简单,卧室里有床有柜,书房里有桌有椅,无论是显眼的床柜桌椅,还是不显眼的犄角旮旯,全是一尘不染。床头放着方方正正的一叠被褥枕头,被头也是洁白。   “这也好。”她不动声色,暗里忖度:“总比那不讲卫生的糙汉强得多。”   厉紫廷从桌旁拉开一把硬木椅子,请她坐了,然后转身走到书架前,从最高的一格上取下了个茶叶罐子。单手托着茶叶罐子,他像托着个什么圣物似的,昂然的出了去,隔着一道门帘,她听见了哗啦啦的倒水声。   “不必麻烦了。”她提高了声音:“刚才不是喝过茶了?”   帘子后头传出了他的回答:“我这里有点好茶。”   随后帘子一动,是他手端托盘,用脑袋将帘子挑了开。万家凰忍笑起身,走过去为他将帘子掀了开:“辛苦辛苦,要你亲手为我沏茶。”   他先将托盘放到了桌上,然后搬过另一把椅子,等她回来坐下了,他才也落了座。伸手将一杯茶端到了她面前,他说道:“这里比不得北京天津,我实在是没什么可招待你的。”   她看着他的双手,近距离的看过去,他的手粗糙而又洁净,几处手指关节上有深色的硬茧,她小时候,家里有个看家护院的武师,拳头上就有这样的硬茧,是练功夫练出来的。   “你从哪里学来的功夫?”她有点好奇:“军校还教这个吗?”   他抬头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令尊说,我是由我二叔抚养长大、我二叔是个生意人吗?”   “记得。”   “他的生意其实是开武馆。我从小在武馆长大,学的也是拳脚功夫。后来在我十二岁那年,二叔在外面惹了仇家,被人打死了。”   万家凰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你——”   “武馆关了门,二婶把我赶了出去。”   “那你怎么办?你才十二。”   “为了活着,什么都干。”   万家凰一时默然,有心说几句同情安慰的话,可又觉得说什么都像是敷衍和伪善。   “十七岁那年,我从了军,表现不错,上峰很青睐我,就送我去了军校读书。我二十岁从军校毕业,回了队伍,从那往后,就一直是在带兵、打仗。”   “你……你喜欢做军人吗?”   “我……”   他凝神思量了片刻,然后才答道:“我喜欢权势。”   她轻声说道:“我懂。有权势了,就再也不会受穷、受苦、受欺负了。”   他微不可察的向后仰了一仰:“我这一番话,在你听来,是不是利欲熏心、俗不可耐?”   万家凰皱眉一笑:“我看起来是那么清高的人吗?”   说完这话,她感觉他向前倾了倾身,若说方才那一仰像是一种躲避,那么他现在就是结束躲避、又回了来:“我看不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和我完全不一样。”   万家凰含笑望向窗外,心想这不是巧了吗?你看不清楚我,我也一样看不清楚你。   窗下桌上除了托盘和茶具,还有一只笔筒、一个银质烟盒、一盒火柴,以及一只红丝绒小方盒,盒盖破损了,盖不严,里面有一点光芒闪烁。万家凰留意到了那点闪烁,仔细看时,发现盒内装的是一对钻石袖扣。   盯着那对半隐半露的袖扣,她点评道:“款式不错。”   厉紫廷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哦。”   她又说道:“我上半年——要么就是去年——到天津玩,好像在惠罗公司见过这个款式,当时还想买给爸爸的,结果当晚和他在长途电话里拌了嘴,我一赌气,就没有买。”   “这个确实是托人从天津带过来的。”   “我们的眼光倒是有点像。”   说到这里,她又顺势去看了他的袖口:“可惜你是个军人,总是穿军服的时候多,难得能戴它。”   “我本来打算见你之前,先把这身军装换掉。但是你先看见了我,我怕你生我的气,一急,就直接去了你的屋子。”   她忍俊不禁,笑得抬手掩了嘴:“见我之前,还要专门换一身衣服吗?没见过你这样爱美的男人。”   他也笑了,如释重负似的:“我想给你一个好的印象。”   “晚啦,我早见过你的狼狈样子了。”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这真的是造化弄人,我偏在那样的时候遇见你。”   一提起“那样的时候”,万家凰忽然想起了他的伤:“腿怎么样了?这些天也没听你再叫过疼。”   “皮肉伤,不要紧,已经没事了。”他的声音轻了些:“多谢你这样关心我。”   万家凰笑微微的看着他,忽然发现他的“怪腔调”有了变化,变得有了温度、也有了感情。 第二十章   热茶温了,万家凰喝了一口,果然是好茶。   坐在这间洁净得过了份的书房里,她对着厉紫廷,自己都能觉出自己笑微微,两边嘴角不听指挥,自动的往上兜兜着,简直笑得冒了傻气。可是这不怪她没城府,是对面那家伙太招人笑,他对着她正襟危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白是他的常态,红是他一阵一阵的在闹害臊——一对大男大女坐着说话,万家凰这女子还没怎么样,他个男子倒是先不好意思起来了。   面孔羞涩,言语可不羞涩,他真是对她坦诚到了底:“平川县没有火车站,你们若是要走,我只能派人护送你们走一段长路,穿过毕声威的地盘之后,再上火车。但是那样太危险,还不如留下来再住些天,我们也好多相处几日。”   “多住几天倒也无妨,毕竟安全是第一位的。我们这一趟也算是死里逃生,都吓破了胆子,禁不住再冒险了。”   “你很识大体。”   万家凰笑着一皱眉头——他的怪腔调又出来了,以着降尊纡贵的语气夸她,好话也让他说得没了好滋味。端起茶杯又喝了两口温茶,她站了起来:“不坐了,今天还没有活动过,我回房去,顺便也散散步。”   他也起了身:“我送你。”   她没言语,自顾自的穿帘子出了去,不回头,耳朵听得见身后的脚步声。越是听得见,越是不回头,她迎着风走,风凉,脸热,自己都感觉自己是一朵富丽的花,冉冉怒放,热烈繁华。   她又想自己若是个女皇,那么身后的那个人,大概做不成她忠诚乖巧的骑士,只能成为和她分庭抗礼的摄政王。   想到这里,她又想笑,笑自己读多了外国小说,结果现在浮想联翩,想得都没了边际。   厉紫廷把万家凰送回了房。   他转身独自踏上归途,一边走,一边沉沉的思索。他十二岁就跑出去闯江湖,十七岁时已经在战场上的死人堆里打过了好几个滚。数不清多少次的死里逃生没有把他变成享乐主义者,只把他打磨成了铁板一块。他也知道自己是铁板一块,所以格外要打扮得西装革履,格外的要装出个体面的人样子。   缺什么补什么,不但要补,还得大补。   他忙着打天下、挣前程,本来无心于风花雪月,没想到那一天早上,会忽然遇到个万家凰。第一眼看过去,他只是觉得她美,美得他都纳了闷,不知道世上怎么竟会有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画中人。于是他虎视眈眈的往死里看她,看得自己傻了眼,也看得她翻了脸。   然后,事情就变得越来越不好办了。   他是日益的狼狈,她则是日益的显了身份,原来并不是县城里的小家碧玉,是前朝名门的千金小姐。   没遇到她时,他是一方的土皇帝,人人都赞他年轻有为、前途无量。遇到她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变得一文不值——起码在万家凰那里,他的身份和权势全是一文不值。在她那里,他所有的就只是他自己,他的身份也就只是天地间的一个男人。   他没了办法,只好把眼一闭把心一横,把心胸剖开了给她看。   起初是一点胜算都没有的,他向来不认为自己具有心灵美,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和她在颠簸流离之中,渐渐互相都觉出了几分亲。   万家凰厉害,嘴不饶人,脾气也够大。但他看出来了,她其实心存厚道,是个好人。所谓千金小姐,其实就是高贵在了这里。   从裤兜里掏出烟盒,他叼上一支烟,脸上没有表情,其实心里很愉快——一想到自己爱上了那样好的一个姑娘,他就忍不住要得意。   算命的看过他的命,说他二十五岁后会“苦尽甘来”,往后会有三十年的大富大贵。他起初不以为然,可是现在心里想着万家凰,他信了那算命瞎子的吉言。   万家凰那花朵一般的脸庞,常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吉祥。   万家凰回了房,坐了没有两分钟,她那父亲来了。   万里遥向女儿汇报,说自己方才溜达到了这司令部的后门,正好看到师爷那一帮人骑马上路,要回山里去,这回他们全部乔装,扮成了一支商队,别说扮得还真像,马背上也真驮了好些货物。   做父亲的说,做女儿的听,说者说得无聊,听者也是心不在焉,还是翠屏知道得多些:“老爷,您要是呆得腻了,不如下午让勤务兵领您到戏园子去看看,我听张明宪说,这城里有两个戏园子呢。”   万里遥嗤之以鼻:“这里能有好戏班子?”   “不图听好戏,就图看个热闹嘛。”   万里遥听到这里,站起来就走了。翠屏有点不安,以为自己说话冲撞了老爷,结果没过两分钟,窗外就响起了万里遥的呼唤声,正是他已经穿戴整齐,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喊张明宪安排他出门。翠屏见了,扭头去看万家凰:“小姐,您不跟着也去逛逛?”   万家凰摇了摇头,嫌天气冷,宁愿在这暖屋子里读读杂志。   白昼的时光实在是无趣,万家凰只盼着快开晚饭。不管厉紫廷是如何的忙,开晚饭时他总是要来的。一想到自己居然在心心念念的盼着去见厉紫廷,她不禁要惊要笑,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今天。   然而,晚饭桌旁没有厉紫廷。   厉紫廷当然没有顿顿陪她吃饭的义务,当着父亲的面,她也说不出什么来,但不由自主的就要面沉如水,胸口那里也像是堵塞住了一般,一口饭都难咽——也没那个兴致去咽。   她不肯让人瞧出她的沮丧,强撑着吃过晚饭后,回房就张罗着要睡觉。翠屏一边给她倒热水洗漱,一边随口说闲话:“小姐,我把咱们带的那刀伤药,包出一包给了张明宪。他从外面回来时摔了一跤,手背蹭掉了一块皮。”   万家凰背对着她,躺在炕上:“他不是挺灵活的一个人吗?”   “他今天没闲着,跑了大半天,说是回来时饿得心慌,腿一软,就绊在门槛子上了。”   万家凰有气无力:“哦,军务忙。”   “他不是忙军务,他这一天光跑裁缝铺了。他说厉司令昨天送了好些衣料去裁缝铺,让裁缝们赶工制衣服,要不然天气冷,怕您缺衣服穿。”   万家凰的脑袋在枕头上略微的一动:“哦?那张明宪又不是裁缝,跑断了腿也没用啊。”   “一家的裁缝不够用,他把全城的裁缝都叫去了。其实这县城也不大,哪至于跑成他那样子呀?我看他还是有点笨。我还问他呢,我说也没见裁缝过来给我们量尺寸,没尺寸怎么制衣服?他说有尺寸,司令给裁缝了。”   万家凰翻了个身,面对了翠屏:“胡说八道,除非他是编了个尺寸。”   “可不是,真搞不清楚。我看厉司令也是性子怪,明明是个能向您讨好的事情,他非瞒着您干,也不怕衣服全不合身,浪费了料子。”   万家凰重新翻了回去,心里忽然怀疑厉紫廷并未胡编,但他也确实不曾对自己动手动脚过,那么只能说明他的尺寸,都是目测得来的。以着他那个虎视眈眈的看法,莫说目测个身体尺寸,他的眼睛若是能发射爱克斯光,只怕早连她的五脏六腑都看透了。   “下流东西。”她红着脸暗骂他。   骂过之后,她状似无意的开了口:“明天见了厉紫廷,我问问他就知道了。”   “明天您可未必能见着他。张明宪说厉司令下午出城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万家凰一听这话,慢慢的坐了起来:“哦,原来是出城去了。”   出城必是为了军务,他也是身不由己,他若真是为了爱情就将前途事业全抛了不管,那也不算是个英雄,她也看不上他。   胸口立时松快了些,她感到了饿,但是思来想去的,还是没好意思支使翠屏去给自己拿点心。最近她有点做贼心虚,生怕自己眉飞色舞,让人瞧出了端倪要笑话。   翌日上午,司令部后门停了两辆大马车,是裁缝铺连夜赶工,把第一批衣服送过来了。   万家凰人在房中坐,并没有瞧见大马车,只见勤务兵们捧了衣服一趟一趟的往房里运,房里原本有个靠墙的大立柜,眼看着柜子里花红柳绿,一层一层的垒出了高度。   大部分是她的衣服,万里遥和翠屏也有份,款式全有些老气,因为不像西式服装那样紧合身材,所以尺寸差不太多就行,大点小点都能穿。万家凰看不上这些衣服,但是挺感激厉紫廷的那一份心。有心就好,她领情了。   傍晚时分,又来了一批衣服。   万家凰领情领到如今,看着勤务兵们捧进来的狐皮斗篷,心里渐渐的犯起了嘀咕。这是隆冬时节才穿得上的大毛衣裳,厉紫廷把它都预备了出来,这是要留自己住到哪天?难不成,自己就这么糊里糊涂的住个没完了?   那成了什么话?   这一天,厉紫廷果然没有回城。   万家凰是在翌日的上午,才又和他见了面的。张明宪说他归期未定,所以她也就没有数着时间等,结果越是不等,他越是会自己忽然的回了来。   他进门时,她照例还是在窗前读书。忽然听见了房门响动,她一抬头,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他是西装革履的打扮,单手攥着一副皮手套,头上没戴帽子,冷风吹得耳梢鲜红。   万家凰心中对他自然是有个印象的,可是如今站起来望着他,她就觉着自己又被他“惊艳”了一下。不过是一天多没见,她的眼力却是明显的见了长,之前她就没发现他竟有着那样英气的眉峰,清晰的双眼皮下,他的黑眼珠也是那样的亮那样的大,悠悠一转之时,简直就是孩子般的大眼睛。   她看他,他也看她,看她老是那么气定神闲白里透红的,是一朵标准的人间富贵花。现在的她在他眼中,不只是美了,现在的她在他眼中,更像是一种保证——只要她在他的身边,那么他的人生就会一路的温暖起来,明亮起来,好起来。   两人这么眼睁睁的对视了片刻,末了一起都觉出了不对劲,于是又一起笑了。万家凰是笑出了一口白牙齿,自己也觉得自己笑“大”了,可是收拢不住,只能是一边笑一边扭开脸去望窗外。他倒是笑得很有控制,微微一笑,可这也不是他城府深沉,是他不会万家凰那个笑法——原本他也难得一笑,再怎么开怀,也就只能笑到这种程度了。   勉强收了笑容,万家凰问他:“回来啦?”   “回来了。”   “最近是不是很忙?”   “去了趟城外大营。毕声威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趁着他还没站稳脚,我打算反攻一次。”   随即他向她做了个保证:“我有胜算。”   “又要打仗呀?”   他一点头:“是。”   “那……危不危险?”   他不假思索的摇头:“不危险,我在后方。”   他答得这样痛快,万家凰怀疑他是在敷衍自己,但一转念,又觉得不能——厉紫廷不是那种人。他对女子但凡有半分敷衍的本事,先前路上也不会惹出自己那么多的气了。   “谢谢你送来的那些衣服。让你费心了。”她又说。   他仔细的看了看她身上的新衣:“裁缝手艺不好,你凑合着穿吧。”   “但是也送得太多了点,我在这里能住多久,哪里还用预备那些过冬的衣服?”   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出自己的言外之意,就见他先是垂眼望着地面沉默了片刻,然后才抬头说道:“我很希望你能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因为以目前的局势,我暂时无法抽身去北京向你提亲。”   她坐了下去,低头整理桌上的杂志:“我们……似乎还谈不到这一步。”   “我会尽力。”   她把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尽力什么?”   “尽力推动。”   “推动什么?”   “我们的关系。”   她忍不住了,扑哧一笑:“没见过你这样说话的。”   他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了。她没招呼翠屏,亲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他道了谢,放下手套去捧茶杯。她留意到了他那粗糙泛红的双手:“不是有手套吗?怎么还把手冻成了这样?”   “没戴。”   又是没头没脑的一句回答,但万家凰不和他计较,单是继续盯着他的手看。而他望着她的脸,片刻之后,自动的将双手掌心摊到了她面前:“手没事。”   她犹豫了一下,抬手用指尖摁了摁他手掌上的硬茧:“像卖过多少苦力似的。”   “缰绳磨出来的。”   “疼不疼?”   他笑了,右手的手指合拢,握住了她的手:“不疼。”   她的手软而嫩,和他的相比,正处于另一个极端。他小心翼翼的握了住,声音也轻得好似耳语:“我不敢让你回北京。”   “有什么不敢的?”   “怕几个月不见面,你会忘了我。”   “我的记性哪有那样差,几个月不见就要忘,那我真成没心没肺的人了。”   “我怕你在这几个月里,又会爱上别人。”   “胡说,我谁也不爱。”   “我不相信你。”   “看你这个小家子气,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才不用你相信。”   说完这话,她停了停,声音也低了:“你怎么连这点自信都没有?”   “不是的。”他向她摇头:“我就是不想让你离开我。你在我身边,我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你都看得见,你知道我。可是一旦你回了北京,我又无法追随你走,那么也许过了些天,你就又要当我是陌生人了。”   “过了些天就会和你生分,那只能说明我们本来也没有多深的感——友情。”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太理想化了。”   “那你想怎么样?难道还把我扣留下来不成?”   “我不会做那样卑鄙的事情。”   “好,那你今天就告诉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万家凰问到这里,自觉着这就是一对情侣在小吵,无非是痛快痛快嘴,并不是要吵个什么结论出来。哪知道厉紫廷正了正脸色,接下来竟是长篇大论了一番。她静静听着,发现这家伙还真是个讲求实际的行动派——他在上次的战争之中损失惨重,如今正在招兵买马,同时调遣军队,着手安排反攻。他没有完全击败毕声威的把握,但是保守的估计,可以把姓毕的杀到一百里外。暂时解除了这个后顾之忧之后,他先过年,年后陪着万家父女回北京。   他请得动陆军部次长做大媒,到时候有了媒人,又有了现成的一对男女,那这好姻缘岂还有结不成之理?   他讲得条理分明,万家凰蹙眉倾听,听到最后,她看着他,一时间竟是没了话讲。恼他?他一派诚恳,并未油嘴滑舌的讨便宜;夸他?更不合适,好像自己多乐意和他结婚似的。   “不和你说了。”她垂眼望着他的手,发现其实那是一双手指修长的好手。这就对了,她想,他本来就是从头到脚全长得好。   目光顺着这双手往上走,走过结实的手臂,走过端正的肩膀,走到他那张渐渐消散了寒气的面孔上。   “就不喜欢你这个志在必得的样子。”她嘀咕:“好像是我已经落到你手心里去了似的,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自信。”   “你刚才不还怪我没有自信?”   她一时语塞:“你啊,就是不讨人爱。”   “总之,我不愿让你先回北京。”   “我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你拦不住我。”   说完这话,她咂摸了一下滋味,忽然发现自己对他所说的这些话,全都非常的没水平,简直乱到了前言不搭后语的程度。把话说成这样,居然还说得有滋有味,若是由着她说下去,她真能把那几句车轱辘话一路轱辘到下午去。   她有点不好意思,感觉自己变蠢了,殊不知她对面的厉紫廷,心里也有点打鼓——他向来是斩截利落的性格,可不知怎的,今天对着万家凰,也变得黏黏糊糊、毫无风采。   厉紫廷决定告辞。   一是外面确实是有军务正等着他去处理,而且都是急事,催命似的催着他忙;二是他有点坐不住,唯恐自己这么黏糊下去,会失去万家凰的爱。 第二十一章   万家凰觉着,自己终于是尝到了恋爱的滋味。   可这滋味一点也不好!   厉紫廷又连着失踪三天了,三天里一封书信也没有,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肯派人捎给她。她先是有点想他,后是非常想他,想着想着脾气就上来了,打开立柜向内看,怒火越发的直攻心房。   岂有此理,她想:岂有此理!   她万家凰是何等样人,她是无处可去、专为了留下来吃饭穿衣的吗?厉紫廷见面时满嘴的甜言蜜语,扭头走了便音讯皆无,这是什么意思?他这是爱她留她?还是拿她当了一处外宅、闲下来找她说话解闷,忙起来就把她丢了不管?   好些个心情和滋味,是需要细品的,越品味道越浓。万家凰起初还沉着脸,想要关起门来耍耍脾气,可是一张面孔沉了一天多,她怕自己失态,会招人嘲笑,便又勉强恢复了常态。   翠屏看出了她的心思,但是不敢明着去问。万里遥倒是敢问,并且也真来问了:“紫廷这人怎么没影了?你和他吵架了?”   “没有,他不是在忙他的军务吗?”   “哦,我还当你们又吵架了。”   “若是因为吵了一架,他就把我们丢在这里不管,那么他也太不堪了。”   万里遥表示赞同:“我这话问得多余,你说得对,紫廷不是那样的人。”   “我什么都没说呀。”   “大姑娘啊。”万里遥难得的庄严了脸色:“紫廷那个小子,爸爸看他倒还不错。我们万家,正需要这么一个人才。”   “他正忙着打他的天下,未必有兴趣到我们家里做人才。”   “你别打岔,听爸爸说。爸爸知道你心高,脾气又大,受不得委屈,所以一直想找个对外能保护你,对内又肯怕你的女婿。之前的那些个,不怪你看不上,我看着也都不合适。你三表弟倒是知根知底的,可我记得他是个书生,书生么,手无缚鸡之力,是不行的。”   “您老人家怎么又想起三表弟来了?我们都多少年没和他家打过交道了?况且我有那么多表弟呢,您怎么就只记得一个三表弟?”   “因为你那些表弟都是出了名的不成器,只有三表弟,倒是没听说他有什么坏名声。”   万家凰叹了口气:“爸爸,我实话实说吧,这几天我确实是不大高兴。就说他忙,可也不至于忙到一句话都不给我呀。我觉得,他这人终究是个草莽之徒,西装穿得再怎么老道,灵魂也终究不是个绅士,不懂得尊重他人。”   “他不懂,那你就教给他。不知者不怪嘛。”   “我没义务教他做人。”   “话是这样讲,但——”   “爸爸,您就别再说这件事了,我现在心里舒服了些,想要出去透透气。您上次出门听戏,戏怎么样?”   “唱得很有趣,像杀鸡一样,京城里绝没有这样糟糕的戏班子,你应该去看看。”   万家凰笑了,心想还得是爸爸——平时看爸爸是个只会捣乱的老天真老纨绔,总和他吵架,如今在外人那里伤了心碰了壁,才发现只有爸爸是亲人、还是爸爸靠得住。   万家凰把翠屏也叫了上,让张明宪做向导,领着他们出去看戏。   张明宪预备了一辆马车,但今日是个大晴天,万家三人都宁愿步行,也好晒晒太阳吹吹风。张明宪带了五名卫兵随行,五名卫兵加上他,围着万家三人,走在路上,场面倒也不小,路上行人见了,都低眉顺眼的绕了他们走。   及至到了戏园子,万家凰只进去看了看,就又退了出来。这戏园子没法久坐,连雅座都是脏得出奇,别说那戏唱得像杀鸡,就算是绕梁三日的妙音,也留不住她。   戏园子既然坐不得,万里遥便说去找家好馆子,在外面吃了晚饭再回去。一行人缓缓而行,忽然前方铺子里飞出了一个人,随即又撵出了一名军官和好几个大兵,登时就把他们的路给堵了。   万家凰停下来,就见飞出来的那人是个长袍马褂的老者,一瞧那身袍褂和那一把胡子,就可知他若不是个老东家,也是个老掌柜的。而那军官迈开大步跑上来,一脚将那老者踢得平地又飞出了两三米,口中骂道:“你个老不死的少他妈推三阻四!厉司令的命令,你也敢不听?”   铺子里连滚带爬的跑出来一名大伙计,跪下来将那老者抱进怀里保护了,哭哭啼啼的向军官哀求:“不是不拿钱,我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违抗厉司令的话。只是上个月就收过一回钱了,这个月的生意又不好,您一下子让我们再出二十大洋,我们就真是出不起了啊!”他放下老者,跪在地上向那军官连连的叩头:“您行行好,我们今天先出十块,过两天凑齐了剩下的十块,再马上给您送去。”   军官冲着大伙计就是一马鞭:“放你娘的屁,还他妈的跟老子讨价还价起来了?我告诉你们,要不是咱们厉司令带兵守卫地方,这平川县早让毕声威开大炮轰平了,没有厉司令,就没有你们这帮混蛋的狗命!我们给你们出这么大的力,现在让你们出俩钱给我们过冬,你们都不舍得,这他妈的也叫个人?”   说完这话,他向着部下士兵一扬手:“带走!”   士兵上前拎起老者绑了,又把大伙计踹到了一旁。军官对着大伙计竖起了三根手指:“给你三天,要么拿钱,要么收尸。”   然后他转身进了隔壁铺子,隔壁铺子里也传出了妇人的哭泣声音。   万家凰目睹着这一番情景,双脚像被钉住了似的,移动不得。张明宪先以为她是看热闹,后来见她神色不对劲,这才说道:“万小姐,这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还是继续走吧。”   万家凰慢慢的挪动了脚步,走出这一条街后,才扭头去问张明宪:“你们司令,就是靠着这个法子生财的吗?”   张明宪感觉她这句话有点怪,客气是客气的,然而听着又不像是好话,所以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最近队伍是有点吃紧,我们有两个大军火库,上个月全让毕声威给连锅端了,正赶上天气又冷了,小兵们的冬衣还没着落,所以——所以司令也是有点着急。”   “小兵们的冬衣还没着落,我的冬衣倒是早已经全置办好了,代我谢谢你们司令吧。”   这回不光是张明宪,连东张西望的万里遥都听出了问题,他怕女儿在街上刁难张明宪,于是换了话题:“那是不是邮局?”   张明宪顺着他的指示望了过去:“是。”   “好,好,我往赵家发封电报,报个平安。”   万家凰这回没拦他——她自顾不暇,没心思去管父亲了。 第二十二章   万家凰回了司令部,进房脱外头的厚衣裳,坐下来喝热茶,让翠屏往炉子里扔两个方才在香料铺子里买来的小香饼,翠屏端来了一碟点心给她配茶,她摇摇头,说不饿。   论态度,她挺和气,并没有横眉怒目,但熟悉她的翠屏和万里遥,以及不甚熟悉她的张明宪,都感到了隐约的窒息,仿佛乌云压垂,空气中有了暴雨将至的水腥。翠屏审时度势,端着点心碟子去了隔壁伺候老爷。   论起在大户人家里当丫头,翠屏简直是有天赋,她老那么轻手利脚忙而不乱,主人心情好的时候,看她当然是第一等的勤谨丫头,主人心情不好了,她自会像条小鱼似的溜走,主人迁怒下人,也迁不到她头上去。   有她这有天赋会避难的,自然也就有那没运气撞枪口的。厉紫廷连着三天没露面,偏巧今天回来了,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望万家凰。进门之前他见了院子里的张明宪,张明宪有口难言,有心向司令发个暗号,可司令总是那样的冷峻和威严,以至于他脸上的肌肉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敢挤眉弄眼的做出表情来。   厉紫廷没有读心术,莫名其妙的看着张明宪,见张明宪单是默然的盯着自己,便懒得理他,直接推门进了房:“我回来了。”   万家凰手捧热茶坐着,向他微微的一点头,心里想:“一点规矩都不懂,连敲门都不知道。”   厉紫廷仔细的看了看她,见她脸和耳朵都有点红,便问:“出门了?”   “是,今天无聊,上街走了走。”   他又是那么似笑非笑的一抿嘴:“这回我能在城里留几天,你想出门,明天我陪你。”   万家凰早就知道他不会大笑,眉飞色舞嘻嘻哈哈的表情,他做不出。先前一想到他这个特点,她觉得是挺特别、挺可爱,但如今望着他的面孔,她便觉得这人皮笑肉不笑,眼神里都透着阴险。   “不必了,我前些天已经受够了惊吓,禁不住再受了。”   厉紫廷一愣:“谁吓你了?”   “没谁吓我,是我胆子小,看到你的部下在大街上发威,就吓得一颗心乱跳。”   厉紫廷显然是困惑了:“我的部下,发威?”   万家凰暗暗做了个深呼吸,想让自己的情绪再平定些:“你不必对着我装傻,我只是有点好奇,你们这种人,是不是全一个样?原来住在京城里,我看报纸上登文章骂军阀,还不觉怎的,只当个故事看,如今当真是亲眼见了你们的所作所为了,我才佩服了那些写文章的人。他们真是有些见识和胆量的,不像我,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傻子,还当你和毕声威不一样,还以为你们一个是坏人,一个是好人。”   厉紫廷听到这里,慢慢的明白过来了。   标枪似的站在屋子中央,他开了口:“我需要钱养我的队伍。我也并没有对百姓们赶尽杀绝。”   “如此说来,你还是个宽宏慈悲的人了?”   “我没有多么的好,但我也绝对不是最坏。”   万家凰听了这话,登时望向了他:“你还和那最坏的比起来了?真是有出息!”   然后,她看见厉紫廷皱了眉毛。   她不怕他,别说他皱眉,他就是把两道眉毛倒竖起来,她照样是不在乎!他越皱眉,她越火大——怎么着?他还想对着她耍耍脾气不成?   这时,他说了话:“我的事情,你不要管。”   “那好,往后我的事情,你也不要管。”   “什么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他凝视着她,她回瞪过去,等着他露出狰狞的真面目,然而他最后只是眨巴了两下眼睛,又咽了一口唾沫。   “请你体谅体谅我。”他的声音恢复了低沉僵硬:“我丢了三个县,我得把它们抢回来,有了地盘,才有钱和粮,才能养我的队伍。”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万家凰留意到,他的右手拇指又开始搓起了食指关节,像是极度的不安,也像是预谋着要打谁一顿。   他又开了口:“有饭吃,他们是我的兵,听我号令,为我卖命;没饭吃,他们不出一个月就会哗变,到时候第一个死的就是我。难道你想看我去死?”   “我让你少做点孽,你就说我要让你去死,你这歪理未免也太歪了些!况且我又算你什么人,我为什么、又凭什么要你去死?”   “你说你算我什么人?”   “我和你不是同道中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瞪着她,瞪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当然是道不同,你是千金小姐,我呢?”他向前摊出一只手:“我在你眼中是什么?野蛮人?刽子手?还是强盗和兵痞?”   万家凰气得面红耳赤:“你真是越说越歪了!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还故意这样曲解我的话,好像是我自视高贵、看不起你的出身一样!男子汉大丈夫,耍这样的文字游戏,真是令我齿冷!”   他也提高了声音:“那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让我解散军队做个大慈善家,然后等着毕声威杀过来毙了我?还是让我隐姓埋名随你回北京,给你看家护院做个家丁?”   他上前几步走到了万家凰面前:“我很尊重你,请你也尊重我。”   万家凰站了起来:“我们没有必要再谈什么尊重不尊重的话了。这一次你我相遇,我家救过你,你也救过我家,我们互相领情、就此扯平。你我既然是道不同,强在一起也没意思,干脆从此别过,往后只当不认识就是了!”   说完这话,她扭头对着门口喊了一声翠屏,让她回房收拾行李,随即转身走向衣帽架,伸手去摘那上头的一件斗篷:“你送我的衣服,因为天气冷,所以如今穿的这一身,我就不客气的收了,多谢你破费。”   下一秒,她的胳膊被厉紫廷攥了住:“你又要干什么?”   她狠命的一挣扎:“我走!”   “走?出了平川县就是找死,你往哪里走?”   “不干你事!你当我没出过门,没了你就连家都回不得了?”   “不许走!”   “你不是要尊重我吗?怎么现在又不尊重了?不许走?你凭什么不许我走?难不成这里是牢房、我被你囚住了?”   “等我把临城县打下来了,再送你上火车!”   “你放手!”   他的目光射向自己的手,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她的腕子上攥出了五道指印。他慌忙把手一松,万家凰这回也看清了腕子上的红印,她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受了伤,单觉着脑海中轰鸣一声,右手不由自主的抬起来,向着他甩手就是一记耳光:“你好大的胆!”   这记耳光非常的清脆响亮,以至于震得她和厉紫廷都是一愣。抽过嘴巴的右手僵在了半空,厉紫廷难以置信似的看了她——看了片刻之后,他抬手,用食指指了指她的鼻尖。   “我现在很忙,不和你计较。”   然后他转身就走。   厉紫廷刚走,万里遥和翠屏就一起过来了。   万里遥对着女儿察言观色:“你打他了?”   万家凰怒道:“您倒是不怕他打我!”   “我看他不是那种人,对你尤其是不会敢。”   “您也真是奇了怪了,先前谁来和我交朋友,您都看不上,就看上了这个土匪!”   “他怎么又变成土匪了?”   “您看他的所作所为,和土匪有什么分别?我们这样清清白白的好人家,为什么要和土匪搅到一起去?那不是自甘堕落吗?”   万里遥思索了一番,然后对着翠屏说道:“可能因为他是我从那死人堆里救出来的,我总觉得他和一般丘八不一样。但是咱们大小姐说得也有道理,不过……”   翠屏没敢出声,万家凰听了父亲这不痛不痒的言语,越发恼怒:“还有什么‘不过’的?自从您那夜把他捡回来后,咱们家过了一天好日子没有?您活了四十多岁,我活了二十多岁,咱们受过这样的罪没有?”   “张勋倒台那年,城里到处是大兵,倒是也担惊受怕了好些天。”   “那些天咱们不是住到六国饭店去了吗?也没有吃过这么大的苦头呀!”   “我觉得在饭店住久了,也怪不舒服的。”   万家凰猛的转向了他:“您就是这样,对待正经事,不说正经话!总而言之,自从遇到这个厉紫廷,我就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日子乱,心也乱,既是如此,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嫌自己丢人没丢够,还想再找他吵几场去?”   这一段话被她说了个走腔变调,仿佛是憋着要哭,吓得万里遥和翠屏全没了话,只能双双的撤退。翠屏悄悄去找了张明宪:“你们司令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不是诚心追求我们小姐?要真是诚心诚意的话,那他怎么还和我们小姐吵起架来了?”   “我在院子里都听见了,你们小姐说话也是太冲,一点面子都不给我们司令留,怪不得我们司令要生气。你说你们小姐也是的,平时对勤务兵都挺客气,怎么就对司令那么凶?”   “我们小姐一直就是这么暴的脾气。她对勤务兵客气,那是她性情宽厚、体恤下人。”   “哦?对勤务兵都能宽厚,对我们司令就不能宽厚了?”   翠屏叹了一口气:“你不懂。”   张明宪抬手想挠头,手指触到短发之时,他及时管住了自己的手,只顺着头发捋了一把:“我是不懂。那我派人传话给司令,让他回来再给你们小姐赔几句好话?可是,”他又犯了难:“你们小姐如果就是看不上我们司令,那我们司令说什么不都是没用嘛。”   “张明宪,你真是个大傻瓜。我伺候小姐这么多年了,没见她对哪位先生这么闹过。追求我们小姐的少爷先生多了,她根本就不搭理他们。”   “那……”张明宪感觉自己仿佛是明白了一点:“她给我们司令一个大嘴巴子,还算是特别优待了?”   “也不能说是特别优待,不过,她能对他生这么大的气,起码说明她心里有他吧?”   张明宪点了点头:“自由恋爱要都是这个闹法,那我看还是旧式婚姻比较好,能省不少的事。要是将来也有个娘们儿给我一嘴巴,我想我肯定不能忍。”   “要不要我先给你一下子试试?”   张明宪上下打量了翠屏,最后摇了头:“不用试了,没用,我知道你是和我闹着玩,挨了打我也不生气。” 第二十三章   万家凰独坐在房里,闷头哭了一场。一只手撂在腿上,手腕上的指印已经消退成了淡淡的痕迹。原来那让她急怒攻心的一攥,并不是厉紫廷对她动了粗,他当真就只是一攥而已。只不过是他那硬手遇上了她的嫩肉,轻轻一攥也能攥出红痕。   她哭湿了一条手帕,抽搭得直哆嗦,自己心里也是莫名其妙,然而就是忍不住、非得哭。自从到了这平川县,自从住进了这司令部,她就感觉自己是一天赛一天的失控,悲一阵喜一阵,恼一阵好一阵,不赖别人,就赖那个厉紫廷。自己再这么跟他混下去,真要混成神经病了。   可是为什么会忽然发起神经来?她也说不清楚。她本不是什么大爱无疆的圣女,向来也没有拯救天下苍生的壮志,可今天竟会因为他的部下欺压百姓,和他大大的吵了一架。为什么一定要吵架呢?为什么不能有话好好说呢?   不知道为什么。   她还打了他一个嘴巴。   上回动手打人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少说也得是十年前了,那时是有个亲戚叔叔到家做客,因着万里遥一直没儿子,便句句紧逼,要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万家。万里遥说自己“有女万事足”,那叔叔便嗤之以鼻,用一根指头点着旁边的万家凰,说她“女生外向”,“丫头片子”,“女大不中留”,指头差一点就要杵到了她的脸上去。   赶在万里遥要翻脸而还没翻脸的时候,她霍然而起,一巴掌抽开了那叔叔的手,也抽断了那叔叔的言辞。   那一巴掌打得是不后悔的,可今天这一巴掌,实在是打得没道理,打出了恃宠行凶的意思。做人要知道好歹,要懂得领情,这些大道理平时都是她用来教训别人的,怎么如今自己却先糊涂疯癫了呢?   她心里纷乱如麻,想要将这团乱麻理清,却又没有丝毫头绪。最后和衣躺在床上,她一边吞声擦泪,一边暗暗的盘算,心想自己还是走吧,那一巴掌打得太理亏了,又放不下身段向他道歉,所以别无选择,只能是一走了之。   兴许回了家后,清静些天,就会把他忘了。   本来和他认识的时间,也不过才一个来月,又不是多少年的老朋友,情深义重、不可忘怀。   晚上,万里遥见女儿过了气头,便来看她。她坐起来,说道:“明天看看情形,太危险自然是算了,只要是能走,那就走。”   万里遥问道:“真走啊?这一走,可就见不着他了。”   “您要是舍不得他,您留下来,我带着翠屏走。”   万里遥被女儿堵得没了话,又见这厉紫廷也不回来服个软,自己单方面的替他美言也无用,便垂头走了出去,且走且嘀咕:“唉,又没戏了。”   片刻之后,翠屏端着热水进了来,拧了毛巾给她擦脸,见她还算平静,便小声劝道:“小姐,您别生厉司令的气了。您为了些个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和厉司令吵架,吵赢了也没意思,要是因此伤了感情,更是不值得。”   万家凰放下毛巾:“我和他有什么感情?”   翠屏听她声气不对,立时也慌了:“不是一起逃难出来的嘛……共患难的……”   她越说越低,最后化为蚊子哼,不敢说了。   一夜之后,万家凰起了床。   她竖着耳朵,竖了整个早晨,然而门外始终没有厉紫廷的动静。   一颗心冷了下来,她正想让翠屏把自家的手提箱拎出来,外头来了名勤务兵,高声的喊万先生,说是有万先生的加急电报。万里遥出门接了电报,又叫张明宪找来了电码本,然后把这两样全给了女儿,让女儿帮忙翻译。   万家凰闲着没事,就对照电码本,将电报文一个字一个字的译了出来。原来这封加急电报发自北京,发报之人便是万里遥的红颜知己赵三奶奶。   这不是赵三奶奶的第一封回电,可因为万里遥只在平川县住得最久,所以他也就只收到了赵三奶奶这一封回电。赵三奶奶对他情深义重,惦记他惦记得要命,并且早已在第一时间向娘家哥哥求了援。而她那娘家哥哥对万里遥的感情,介于宰了他和认他做妹夫之间,又因守了寡的妹妹年纪还不很大,若真能嫁了万里遥也不错,所以该哥哥这回动了几分慈悲心,飞快的联络了毕声威,让毕声威看自己的面子,千万别动万里遥。   赵三奶奶之兄位高权重,因此面子也很辽阔,让毕声威无法忽视。如今毕声威已经取消了对万家诸位的通缉令,并且还挺盼望能和万先生再见一面,办桌酒席给万先生压压惊——捎带手也瞧瞧万小姐。   这封电报,来得实在是出乎众人意料。而毕声威这个威胁一被扫除,摆在他们面前的,便是直到北京的通达大路了。   万家凰不劳动厉紫廷的手下,派父亲出门去雇一辆马车,让翠屏留下收拾行装。张明宪眼睁睁的看着,想拦,可又不知道怎么拦,因为料定万小姐绝不会听自己的话。如果用强动粗的话,没有厉司令下命令,他也不敢。   接二连三的派出了卫兵,他想尽早的给司令报信,然而昨夜下了秋雨,道路泥泞,快马也跑不快,他都不知道卫兵们今天能不能找到司令——司令一直是在城外几处军营里忙碌,谁知道他到底是在哪里?   中午时分,马车来了。   张明宪急得团团乱转,苦求万小姐吃了午饭再走,然而万小姐一味的只是和蔼与冷淡:“这些天辛苦张副官长了,将来不知何时才能再与张副官长见面,这一点钱张副官长拿去买盒烟抽吧,请千万不要客气。”   张明宪忙着挽留,顾不上了推辞与拒绝,于是到了最后,他捏着三十块钱,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看着马车上了路。   派了一小队士兵跟上了马车,他随即亲自上马出城,找他的司令去了。 第二十四章   万家凰坐在马车里,马车四壁用厚毡子围了,两边各开了小窗口,窗帘半卷,能让车内的人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   她需要这点冷空气,寒冷让她热血回落、心思澄明。   就是那无法理清、不可名状的感情最缠磨人,若是没有感情作祟,那她就是最淡定最悠然的一个富贵闲人,天涯海角,任她遨游,凭着她的万贯家财和健康身体,她满可以自由自在的再遨游四十年。   而不是在座小县城的小屋子里,撕心裂肺的压抑着哭。   天光渐渐暗了,冬季临近,天黑得早。万里遥从车窗伸出头去,和前方的车夫一问一答。车夫愿意加把劲再走一程,到了前方的镇子上再歇脚,要不然荒山野岭的,连个大车店都没有,人和马都无处休息。   万里遥缩回了脑袋,先看了女儿一眼,然后才说道:“这马车走得还挺快,现在往后看,都看不见平川县了。”   万家凰一言不发。   万里遥欠身去放那半卷着的窗帘:“冷了,把它放下来挡着风吧。”   万家凰嫌车厢里太黑,正打算阻拦父亲,哪知就在这时,他们顺着惯性一起一晃,正是外头车夫一勒缰绳,猛的停了。   万里遥挑开了马车的门帘子:“怎么了——”   问到这里,他先是一惊,随后迈步就要下马车。万家凰见状,也从窗口伸出头去——然后,她也愣住了。   前方的狭窄土路上,黑压压的站了一大队人马,不知道他们到来多久了,反正在此之前,四野俱寂,绝没有战马奔驰的蹄音。为首一人下了马走过来,暗淡夜色之中,她认出了他。   定定的望着他,她不言语,也不躲避。你还肯来呀?她在心里问他:你不是不来吗?   他越走越近了,最后终于是近在了眼前。抬手搭上车窗下框,他开了口:“你还真走?”   “不干你事,让开!”   他直视了她的眼睛:“闹够了没有?下来!”   “说我对你闹?你也配!”   “给我下来!”   “轮不到你管我,走开!”   “万家凰!你知道你现在上路有多危险吗?这种一时冲动的糊涂事,是你应该干的吗?”   “不劳你费心!糊涂也是拜你所赐,我远远的离了你,你我自然就都清醒了!”   他转了身走向车门,一抬腿上了来,同时从牙关中挤出了低语:“真他妈的是个疯娘们儿。”   万家凰被他一把抓住手臂,身不由己的被他拽了下去。奋力的一甩胳膊将他甩了开,她气得浑身哆嗦:“还说你不是土匪?现在你都要拦路抢人了,还说你不是土匪?你不让路,我自己走!”   然后她扭头就跑,四周黑茫茫一片,她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路旁的荒林子里。车上的翠屏和车下的万里遥一起惊呼了一声,而厉紫廷拔腿就追,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路中央的万家凰和厉紫廷便是双双失踪了。   万家凰拼命的跑。   她一边跑,一边哭,但这回不是糊里糊涂的傻哭,她方才吵着吵着,忽然醍醐灌顶福至心灵,把自己吵清醒了。   她发现,方才在看到厉紫廷的那一刹那,自己其实是欢喜的。   那样的欢喜,欢喜得下不来台,于是开始恼羞成怒、无理取闹,开始撒娇撒野,就是恨他,就是要走,他越留,她越走。   后方传来了迅疾的脚步声音,是他追了上来。于是她泼了命的疯跑,就要让他急,就要让他追,气喘吁吁的绕过一株老树,她不回头,前方枝枝杈杈的全是树木,她也不去辨路。厉紫廷就在她身后,她纵然是迷了路,也没有必要怕。   忽然间的,她脚下踏了个空。   惨叫一声坠落下去,她一屁股跌坐进了坑里。坑是深坑,她是坐着下去的,头脸全没事,然而把她震了个泪花四溅——屁股差点摔成八瓣,疼死她了。   上方有人探头来看,是厉紫廷。借着月色看清之后,他轻轻巧巧的跳了下来,蹲到了万家凰面前。他喘得厉害,呼吸像疾风一样扑打着她的脸:“摔坏了没有?”   她哭着摇头:“没有。”   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她。   她陷入了他的怀抱,一个宽阔坚硬的、布着武装带和铜纽扣的怀抱。这怀抱类似铜墙铁壁,她紧贴着它,就觉着这一道铜墙铁壁把自己和世界隔开了,它就是这世界的尽头。   走到这里就可以停了,就可以靠着它哭、笑、吃饭、睡觉了。   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来:“你打了我,我没生气,你倒先走了。”   他重重一拍她的后背:“我这些天焦头烂额,忙得要死,你还闹我。”   “我心里慌。”她哽咽着说,好些心思,她自己先前都不懂,如今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她想自己得告诉他,她不糊涂了,她得让他也明白过来。   “我心里慌得厉害。我本以为我这辈子都是不嫁人的了,没想到还会遇见你。”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没想到会是你……怎么会是你呢,我上个月还不认识你啊……我不想要你……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没出过你这样的人,你是哪儿来的啊?你是好是坏我都看不出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说我气不气?你说我慌不慌?我闹你也是应该,我就是要闹你!”   他侧过脸,用面颊贴了她汗津津的额头:“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我这么些年,千挑万选,可怎么也没想到最后挑中了一个你。”   他低低的笑了:“我对你倒是很满意,”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些:“我很爱你。”   他的臂膀如钢似铁,一搂之下,勒得她气息一滞,又流了两股子眼泪:“什么时候开始爱的?”   “就从那天早上,第一眼看见你时开始,一见钟情。”   她闭了眼睛,抽泣着微笑了一下,心里还有很多新发现想告诉他,可是抽泣得厉害,已经说不出了整话。   她想她终于尝到了爱情的厉害,先前看小说里的爱情,都是甜蜜的,梦幻的,罗曼蒂克的,如今爱情临头了,她才发现它哪里是甜美的梦,它简直就是一场汹涌的热病,烧得人把持不住,冷一阵热一阵,哭一阵笑一阵,疯疯癫癫的简直没了人样。   用力推开厉紫廷,她低头翻出手帕,满脸的擦了擦,然后抬头望向厉紫廷:“好了。”   他睁圆了很大的黑眼珠,低头审视着她:“闹够了?”   她点点头。   “不走了?”   她摇摇头。   他慢慢的露出了个笑,这个笑容有进步,因为眼睛微微的笑眯了,看着不再是那么的生硬。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然后叹息了一声:“唉,就是你吧!”   他缓缓的一歪头,疑惑的看她,看着看着,他忽然领会了她那句话的含义。   “说准了,不能反悔。”他说。   “今天的事,算是你企图抛弃我。”他又说。   然后他向她竖起一根手指:“下不为例。”   “你怕什么,没有我,你还可以找别人。”   “我不喜欢你开这种玩笑,不要把我对你的爱情当作儿戏。”   她也正了脸色:“傻瓜,我要是真把你的爱情当儿戏,这些天就不会受这些折磨了。”   话音落下,她听见了一长串清晰的咕噜噜,源于他的肚腹。   “没吃晚饭?”   “找不到你,我有心思吃晚饭吗?”   “嗬,好厉害,还质问起我了。”   “你今天的所作所为,真是坏极了。”   “那你还要追究我的责任不成?”   他理直气壮的回答:“你对我,是要负些责任的。   “我对你有责任,那么你对我呢?”   他仰起头向上看:“我负责把你从坑里带出去。” 第二十五章   万家凰发现自己在确认了“就是你吧”之后,心胸一下子就开阔了。   其实她早就想做下这个确认,可因为厉紫廷实在不是她心目中的理想郎君,所以思来想去,左右为难,一味的只是意难平。   颠颠倒倒的闹到如今,她最终还是举了白旗,也不知道是败给了厉紫廷,还是败给了自己,反正这是一场无条件投降。到了现在,她也还是不能肯定这厉紫廷是不是自己的良人,可是她决定相信自己的眼光和运气,大不了她看走了眼,投降之后还要割地赔款,那她也赔得起。   厉紫廷拉住了她的手,想要拽她起来,那手好冷好硬,有种动人的陌生。   “这么糙的手。”她快乐的想。   然而起立到一半,她又痛叫着坐了下去。他连忙手托腋下扶住了她:“你怎么了?”   “我刚才……摔得厉害。”   他伸手去摸:“伤到筋骨了没有?”   她摸索着挡开了他的手,又是疼痛,又是难为情:“筋骨好像没事,就是……肉疼,一动就疼。”   说到这里,她仰头去看那坑口,发现这坑得有个两人多深。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深的坑?”她含泪自语:“谁挖出来的?太缺德了。”   “应该是用来捉野兽的陷阱。”   这话听着不像好话,她有心瞪他一眼,然而这坑里黑洞洞的,瞪也瞪不出效果来,况且实在是屁股疼,疼得她眼睛不干,一直含泪:“那可怎么上去呢?喊人来救?”   厉紫廷倒是有主意:“容易。我先上去,再来拽你。”   她扶着坑壁,点了点头:“那你试试吧,小心一点。”   紧接着她眼前一花,依稀就见厉紫廷高抬腿一蹬前方坑壁,借力跃起扒住坑沿,等她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上了地面。   转身蹲下来伸出一只手,他对着下方开了口:“叫声哥哥,我就拉你上来。”   “还闹?你怎么就那么爱给人当哥哥?”   他扑哧一笑,向下探了探身——随后索性又趴在了地面上,将手向下伸到了极致,然而和万家凰那高举着的双手依然有一点点距离。于是起身折了一段树枝伸下来,他让万家凰抓住。万家凰这回倒是抓住了,可他刚刚往上一拽,她就立刻松了手,不松不行,那树枝已经磨出了她掌心的血。   厉紫廷扔了树枝,站起来一撩军装下摆,想要把腰带解下来试一试,可在手指摸上腰带铜扣之际,他又有了新办法。   重新跳进了坑里,他背对着万家凰蹲了下来,抬手一拍肩膀:“你踩着我,我顶你上去。”   万家凰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个出坑之法不大雅观,不过实在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及至抬起一只脚真踩上他的肩膀了,她发现此法的不雅观程度,比她想象得更甚。   因为她穿了一件极长的缎子面薄皮袍,本地裁缝的手艺有限,将这袍子缝制成了窄窄的皮筒子,她若是双脚一齐踩上他的肩膀,他的脑袋就只能是伸进她那袍子里头去了。   “这——”她窘得很:“实在是对不住了。”   厉紫廷没反应过来:“你对我还要客气?”   片刻之后,他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团黑暗裹藏了她那肉体的热度与芬芳,隔着裤子,他的面颊蹭了她浑圆笔直的小腿。双手又向上拢住了她的大腿,他一点一点的站了起来。她不是轻飘飘的单薄丫头,她是有点分量的,这点分量让他非常的满意,认为是福相。   他经常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她,只觉得她不一般,长得头是头、脚是脚、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太齐全了,太完美了,亏得她还有几分蛮不讲理的暴脾气,否则简直就不像是这现世里的真人了。   站直之后,他在皮袍子里闷声闷气的问:“够得着吗?”   万家凰双手搭上了坑沿,手指使劲,要往外爬:“够得着……”   紧接着她气喘吁吁的说道:“要是再高一点……就好了。”   厉紫廷松开了她的大腿,伸手向前去摸,想要试着向上再爬几分,能爬高一尺也是好的。而万家凰忽然被他顶得向上一升,连忙抓紧机会,伸手一把抓住了地面的野草。   也就在这个时候,人声马声火速逼近,正是林外路上的那些人,一路寻踪觅影的找过来了。   那些人,包括张明宪,包括万里遥,是打着火把找过来的。   他们到来之时,万家凰已经成功的逃出了深坑,不是她臂膀有力,是厉紫廷爬得漂亮,硬是踩着坑壁上凸出的树根石块,一路攀登将她顶了上去。所以当这些人携火光而至之时,就见地上趴着两个人,一位是香汗淋漓的万小姐,另一位埋头于万小姐的胯下看不见脸,是他们的厉司令。万小姐兀自呻吟:“累死我了。”厉司令从万小姐的皮袍子里拔出脑袋坐起来,也是长出一大口气:“憋死我了。”   众人看着他们,一时间无话可说,寂静林子里,就只听火把燃烧得噼啪作响。   后来还是万里遥走上前去,先扶起了女儿,结果女儿起身之后,又一呻吟:“哎哟哎哟,疼。”   万里遥吃了一惊:“疼?”   她还不耐烦了:“让翠屏过来搀着我,我疼得走不成路了。”   此言一出,四周更静了。   万里遥虽然一贯潇洒不羁,这时候脸上也挂不住了,一甩袖子转身就走。翠屏跑上来搀了万家凰先行一步,也是一句不敢多问。   厉紫廷还坐在地上喘粗气,张明宪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了:“司令您没事吧?”   他摇摇头。   张明宪看着他,心里对他有点失望,偏在这时,有人旋风一般的刮了过来,正是去而复返的万里遥。万里遥伸手指着地上的厉紫廷,怒道:“你他妈的都憋了二十多年了,难道再等一夜就会憋死你吗?下流东西!活土匪!人面兽心!无耻之尤!我告诉你,我女儿就算是从此以后没人要了,也不给你!”   厉紫廷被他骂得愣了:“万先生,您这话是从何而来?”   万里遥愤愤然的一甩袖子,扭头又走了。   张明宪这时开了口,声音非常的低:“司令,恕卑职直言,您这件事情,办得确实是欠妥,有损您的身份和名誉。”   “我办什么了?”   “您和万小姐,不是……”   “我和她掉坑里去了,好不容易才一起爬上来。这有问题?”   张明宪这才看见旁边那眼深坑。“唿”的一下子站起来,他转身对着万里遥且追且喊:“万先生,您误会了!是坑!没那个事,是坑!掉坑里了!”   厉紫廷站了起来,一边搓着手上的泥土,一边慢慢的回过了味。不由自主的皱了眉头,他就觉得这些人愚蠢而又多疑,思想还专爱往下三路走,怪不得自己永远看不上他们。   思及至此,他又扫了前方那些部下一眼,然后随便挑了个副官,向他一招手。   副官小跑上前,见他向下使了个眼色,便连忙蹲下来,伸手擦拭了他那马靴上的泥土。及至副官把他的双脚收拾干净了,他又低头掸了掸周身的灰尘,这才昂首向林外走去。   这一夜,非常的热闹。   厉紫廷上了马车,随着万家父女回平川县去。马车里装不下这许多人,挤得翠屏下车,上了张明宪的马。她倒是乐意下马车,因为车内的老爷和小姐正在非常隐晦的拌嘴和怄气,而凭着她的见闻和知识,虽然那一对父女把话说得吞吞吐吐,但她还是完全领会了那言外之意,听得还怪害臊的。   厉紫廷上马车时,万里遥还在对着女儿嘀咕:“丢人啊,我的大姑娘,你既是心里有他,为什么还闹着要走呢?你说你搞出这么一场来,先是一前一后的钻林子,后来两个人又躺了一地,成何体统?这比你和他私奔还丢人啊!我总对人说,我虽然只有一个女儿,但我这女儿懂事,比儿子强得多,结果你可好,十七八岁时都没闹出笑话来,如今二十七八了,反倒连哭带嚎的作起妖来了,你啊你啊……”   万家凰几乎红破了一张脸:“我怎么就二十七八了?我明年才二十六!再说您自己在外玩乐的时候,就自诩风流名士,说什么不把俗人眼光放到心上,还说什么笑骂由他笑骂,我不过是一时失足掉进了坑里,就被您污蔑得这么不堪,您不问问我摔没摔出伤来,反倒给我甩脸子看,世上哪有您这么不疼儿女的父亲?”   两人吵到这里,因厉紫廷上了马车,所以暂且告一段落。厉紫廷坐在万家凰旁边,一边用手帕缓缓的擦手,一边看了看这父女二人。   万里遥冲着他“哼”了一声:“小子,你这回可如愿了吧?”   厉紫廷向他微微一笑,也不知道是得意还是羞赧。   万里遥又道:“也好,女大不中留,可是这婚礼,怎么着也得定到年后去了吧?”   厉紫廷答道:“万伯父现在就如同我的父亲一般,我自然是全听伯父的安排。”   万家凰横了他一眼,倒是不意外,因为这家伙向来如此,总能以着非常冷峻和自然的态度,说出肉麻话。   暗中一只手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粗糙的,温热的,有着薄薄的硬茧和修长的手指。   她没有躲,手腕灵活的一转,她与他掌心相贴、十指紧扣。   ——第一卷 完 第二十六章   这一夜的大闹,或许是因着当局者迷的缘故,众人返回平川县城之时,还没觉怎的,万家凰和厉紫廷那两位当事人,尤其是心花怒放,只顾着喜孜孜。   直到一夜过后,他们恢复了理智,回首昨夜,才又知道了害臊。尤其是那万家凰,不但心灵羞涩,肉体——从屁股到大腿——也摔得一片紫红,疼得简直是站不起坐不下。   她不好意思声张,翠屏拿来了药酒要给她搽,她忍痛做出个云淡风轻的样子,对着翠屏摇头:“摔了一下子而已,又没怎么着,哪用搽这个?还弄得一身药气。”   翠屏信以为真,收起了药酒,这时房门一开,厉紫廷带着一身寒气进了来,手里托着个小瓷瓶。进门之后,他直接把小瓷瓶递向了翠屏:“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油。”   翠屏连连的摆手:“厉司令,多谢您,我也刚向张明宪要了药酒过来,可是小姐不肯用,说是摔得不重。”   厉紫廷没说什么,只将瓷瓶放到了桌上。等翠屏出去之后,他才抬头望向万家凰,笑了一下。   万家凰也笑了:“今天怎么没出城去?”   “今天没心思出城。总觉得有些恍惚,怀疑昨夜是梦。”   万家凰扭了身,凝神去看那立柜门上的雕花,言语喃喃的:“若真是梦还好了……怪不好意思的。”   厉紫廷走到了她身后,语气也是迟疑:“别人谈恋爱,应该不是我们这样的吧?”   万家凰忍不住一笑:“谈恋爱谈到坑里的,我们大概算是天下独一份了。”   厉紫廷垂眼望着她从衣领里露出的一截白脖子——她原本是摩登的烫发,从北京出发之前烫的,如今那发卷隔了许久不得巩固,渐渐的松弛,没了型款,被她干脆编成了一条半长的辫子。黑辫子配着白脖子,越发显得她那皮肤细腻如玉。   望了片刻之后,他鬼使神差的俯下身去,把冰凉的鼻尖凑上了她的后脖梗,深深吸了一口气。香甜而暖的气息瞬间融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几乎是眩晕了一下。她吃了一惊,想要转身,然而晚了,他抱住了她,直接把嘴唇贴上了她的脖子。   她战栗着半闭了眼睛,气息乱得像是在喘。有无形的火花顺着她的肌肤蔓延,她抬起一只手向后摸过去,摸上了他的面颊,他的耳朵,他的肩膀。   最后,他抬起了头,在她耳畔呢喃:“越来越像一个梦了。”   她挣扎着回过头去看他:“傻瓜,才不是梦。”   他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向了自己:“我们先订婚吧,先订婚,过了年再结婚。”   她红着脸向他笑:“照理说呢,自然是要先订婚,不过我们也可以不必讲那些虚礼。”   “我想先取得一个身份,先成为你的未婚夫。”   “为什么?”   “万一哪天我又把你气跑了,追起来也理直气壮一些。要不然,确实很像是强抢民女。”   “那你不会不气我吗?”   他抬手轻轻摸了她的头发:“你当我原来都是故意的要惹你生气吗?我也不想。”   “我生气,是因为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你的心,更不知道我自己的心。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还气什么?”   他笑了:“那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想我脾气太坏、又爱挑理?”   他凑近到了她的眼前:“我在想,我是心诚则灵。”   他直视了她的眼睛:“我从第一眼见到你时,就想娶你为妻。”   她笑着向他一歪头:“其实我就不信那一见钟情的话,你根本连我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单是看了一眼,就能钟情?钟情也是浅薄的感情,不是深情。”   他反问道:“我对你的感情,浅薄吗?”   她含笑摇头:“不知道。”   “真不知道?”   她移开目光,凝神的想了想,末了抬眼望着他答道:“就是浅薄,我也不怕。我不是因为你爱了我,我才爱你。我爱你,是我自觉自愿,是我对你动了心,是我认为你可爱。”   他看着她,先是沉默,最后才轻声说道:“谢谢你。从来没有人这样夸奖过我,谢谢你。”   “怎么会没有?”她注视着他,自己都能觉察到自己双眼中闪烁着光:“我爸爸这一路都夸过你好几次,说你年少有为什么的。”说到这里,她笑得抬手挡了嘴:“他还说你像武侠小说里的玉面郎君。”   他也笑了起来:“可是没有人夸过我可爱。我一直以为我是个不可爱的人。”   两人正是对着嗤嗤的发笑,忽然有人推门进了来,正是万里遥。万里遥一见房内情形,登时发了急:“分开分开!”   随即他上前高举双臂,铡刀似的落下来,将二人硬分隔了开:“过了年就结婚,等不了几个月,你们两个都给我规矩点儿,别提前闹出笑话来!”紧接着他面对女儿,开始讨论具体的问题:“这婚礼怎么操办,我是不太懂,要不然,还是找你二姨奶奶帮忙?”   万家凰面红耳赤的一撩头发,勉强拿出了几分平静态度:“您都把她得罪透了,她还能再管咱家的事吗?”   “那就找你三舅。”   “我看三舅还不如您见识广呢。”   “你三舅是不行,可你三舅家里不是还有个三舅母嘛。”   “三舅母倒是多知多懂的,我看三舅母行。”   “那就请你三舅母帮忙。”他一拍巴掌,想起了个更紧要的问题:“你说这婚礼,是要中式的,还是西式的?西式的你三舅母可不行。”   万家凰望向厉紫廷,厉紫廷说道:“你来做主。”   她想了想:“西式的更好,现在好像不兴中式的了。”   万里遥听到这里,不走了,一歪身坐了下来:“西式的话,可找谁呢?”   厉紫廷见万里遥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先告辞了。   他沿着长廊快步的向前走,风很冷,但他向来不畏寒,寒风凛凛的,反倒让他觉着痛快。万家父女在暖屋子里讨论婚礼事宜,讨论得热热闹闹,他不懂,也无意干涉,反正单是想到那场婚礼的男主角将是他自己,就足以让他心满意足了。   他早就相信自己前途无量,自己争也罢抢也罢,一定会拥有无尽的权与势,一定会心诚则灵,一定会美梦成真。他是如此的坚定,如此的没有退路,以至于那相信将要变成盲信、变成执念、甚至成为了他隐秘的信仰。   信仰本该是天上星一般的存在,可是没想到凭空出来了个万家凰,这万家凰神通广大、手摘星辰,竟然让他的信仰降落凡间。于是无量的前途和无尽的权势忽然都有了个方向,一条通达大路在他前方延展开去,那路上满是红尘喧嚣,满是人间烟火。   他是有家有业的人了,不再是这世上挣扎求生的一个孤鬼。太太指望着他,岳父指望着他,未来的儿女们也指望着他,他看见自己的血脉如同树根一样扎入大地蔓延开来,蔓延到无边无际,于是他和这个世界血肉交融、生死相依。   他再也不会像十二岁那年,被孤零零的放逐了。   有人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到达近前之后先立正敬礼,然后才开了口:“报告司令!捷报!毕声威那两个团一起退了三十里!”   他的脸上没有喜色,这场反攻他筹划得用心,理所当然要取胜。   原本他也不该是毕声威的手下败将。上一次惨败,虽然是有内奸作祟,但是也败得太惨了些,简直是惨到了莫名其妙的程度。或许那是老天爷有意布局,专为了给他一个机会,去认识万家凰。   这么一想,那场惨败也像是上天的某种眷顾。 第二十七章   因着接连的胜仗,也因着厉紫廷和万小姐定情的消息传播了开来,整个司令部都弥漫了喜气。尤其是后者,格外的令闲杂人等好奇:厉紫廷隔三岔五的就会打几场胜仗,得胜也不算稀奇,若是没有这个本事,他也当不上司令,也正是因为他有这个本事,所以四面八方的眼睛都巴巴的看着,倒要看看这年少有为前途无量的司令,会讨个什么样的司令太太。   这些眼睛们,看得短的,也有小一年了,长的——比如厉紫廷的参谋长——已经瞄了他三年有余。参谋长瞄得厌倦,暗暗认定了厉紫廷身有隐疾、此生大概要与婚姻无缘,万没想到他是真人不露相,暗中发功,忽然就弄回了个大小姐来。   参谋长身为一位三十多岁的男性英豪,照理来讲,不应该对上峰的女朋友太感兴趣,然而他胸中那一颗好奇之心怦怦乱跳,跳得他摩拳擦掌,一时间淡忘了自己的性别,溜溜达达的就走去了司令部的后宅。   天气是这样的冷,除了站岗的卫兵,其余人等都躲回了房里。参谋长独自站在院内,望着四面八方的门与窗,有点不知从何下手。正在这时,前方的房门开了,他抬头一瞧,就见门内站着个高挑女子,身上系着一袭妃色长斗篷,黑鸦鸦的头发一丝不乱的梳了,是个粉面桃腮的长相,两只眼睛黑白分明,围着一圈长睫毛。一边低头说话一边出了门,她向前一抬脸,正和参谋长打了个照面。和参谋长对视了几秒钟之后,她见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只微微的一点头,然后回头对着隔壁窗子说道:“爸爸,我和翠屏上街去了。”   说完这话,房内又出来了个紧俏利落的大丫头,随着那高个子美人徐徐的走了。   参谋长看到这里,忽然信了命:司令先前一直不找女人,大概就是月老儿早给他作好了安排,他就非得等到今年才会动姻缘。姻缘到了,他那凡心也动了,也知道想女人爱女人了,听说那天这位美人还给了他一个嘴巴子,他也乖乖的受了。   不过,参谋长扪心自问,若是有那样的美人肯给自己一巴掌,自己也是愿意挨一下子的。   参谋长站在寒风中浮想联翩,并且暗暗措辞,打算回去向同僚们做一番汇报,偏在这时,斜前方又开了一扇门,有人夹着雪茄向外望过来,一脸的疑惑:“你是谁?”   参谋长见这人是三四十岁的年纪,长身玉立、气度不凡,便也纳了闷:“我是厉司令手下的参谋长,来找厉司令,您……又是哪一位?”   万里遥倚着门框想了想,答道:“我基本等于你们厉司令的爸爸。”   参谋长上下的打量了他:“难道您就是万先生?”   万先生点点头:“是我。你认识我?”   “我对您是久仰大名啊,谁不知道厉司令这次回来,带回了万小姐和万先生呢?只是在下万没想到,万先生竟还如此的——如此的——看着简直是——简直是——哈哈哈,真是风采过人、不同凡响啊!”   万先生微微一笑:“紫廷不在,你要是有急事,就出去找他,若是没急事,那请进来坐坐也好。我从早到晚一个人,闷得很啊。”   参谋长当即点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参谋长很友好的陪着万里遥畅谈了一个时辰,探得了许多秘辛。谈到最后,他告辞离去,心想就凭万先生这一脑子浆糊,别说给司令当爸爸,给司令当儿子都算高攀。不过傻人有傻福,参谋长听出来也看出来了:万先生生下来就是个阔少,并且还将一直阔下去。   于是参谋长再次信命:万里遥尽管一脑子浆糊,然而人家命好,再愚蠢十倍,照样可以一生锦衣玉食,而自己一路拼搏至此,手里的钱还是常不够花,家里太太也拿不出手,一对儿女也被那个娘们儿抚养得像土豆蛋子一般。   想到这里,参谋长忽然生出了一股子纳妾的冲动。   “那小丫头也不错。”参谋长又想。   参谋长收获颇丰,然而没有得到宣讲的机会,因为刚出司令部前门没多久,他就得到紧急军令,出城去了。   他这一出城,就再没回来。   这倒不是说他命运不济、死在了城外,而是厉军这一回势如破竹,让参谋长不得回头、只能前进,不出三天的工夫,他便第一批进了临城县。而厉紫廷此次之所以能够火速的反攻成功,也是因为毕声威的好运气到了头。先是毕家老太爷毫无预兆的生急病死了,毕声威急急忙忙的赶回老家奔丧,又在家乡染了时疫,病得起不了床。与此同时,他麾下的两名团长也闹起了内讧,厉军还没对着他们开火,他们自己先架起大炮对轰了一场,双方都被轰得伤亡惨重,倒是让厉军节省了许多炮弹。   于是战场形势陡转,毕军士兵接连后退,自然狼狈,而厉紫廷这大获全胜的,心里也是火烧火燎——武器弹药都太匮乏了,实在是想打也不起,否则凭着当下的势头,他能把毕军整个儿的吞了!   把那一丛烧心的火苗硬咽了下去,他忙里偷闲的回了司令部,先去看望了万里遥。   手里托着一大盒古巴雪茄和一罐英国巧克力,他进门之后,先是向着万里遥一躬身,唤了一声“伯父”,然后将雪茄和巧克力放到了桌子上:“上回的雪茄,您说还不错,我就又拿了一盒过来。”   房内新添了一把红丝绒面的沙发椅,万里遥如今无所事事,成天就坐在这把沙发椅上发呆。此刻抬头望着厉紫廷,他倒是来了点精神:“紫廷,怎么又连着四天没见你?”   厉紫廷对他是非常的恭敬:“我这是刚从临城县回来。”   “那个县城不是被毕声威占去了吗?”   厉紫廷答道:“昨天上午,我的部下攻进了临城县,现在它又回到我手里了。”   万里遥一抬眉毛:“嚯!厉害呀!”   “所以伯父若是在这里住得无聊,随时可以搬回临城县的宅子里去。我也可以跟您一起走,把司令部迁去临城县。”   万里遥立刻站了起来:“我去问问大姑娘的意思,她肯我就肯。”   万里遥冲入隔壁女儿的闺房,父女二人谈了三言两语,立刻就达成了共识。于是不过一个礼拜的工夫,万家父女就坐上马车,随着厉紫廷以及厉紫廷的卫队,一同往临城县去了。   临城这座县城,已经被战火蹂躏得不成了样子,幸而道路格局尚存,还有恢复旧貌的希望。万宅倒是还好,厉紫廷又提前派人过来收拾打扫了一番,所以万家父女进了大门一瞧,一起松了口气。   万里遥四处走走看看,忽然想起了一桩大事:“哎哟,忘了接张顺和二顺了!”   万家凰答道:“要是等您想起来,那两个顺怕是都要在土匪窝里落草为寇了。我上个礼拜就让紫廷派人去看过了,二顺没大事,张顺带着他回北京了。”   万里遥听她那样自然的叫出“紫廷”二字,不由得笑了一笑。女婿这个东西,女儿满意与否,自然是第一位的,但他这个岳父的意见,他自认为,也是同样的重要。   正好,也正巧,女儿对厉紫廷倾了心,自己看他也是万分的顺眼。家里添了这么一位成员,别的好处姑且不论,首先就给他增加了许多的安全感。   “紫廷还走吗?”他回头又问女儿。   “他说他不走了,我也不许他走。横竖咱们家屋子多,他要办公,就腾出个院子给他办公,仆人房空着一排,也够他那些卫队住的了。”   “那咱家成他的司令部了。”   “您还舍不得呀?”   “那倒没有。”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我现在看他,有点看儿子的感觉了。”   “您可不是现在,您早就开始帮着他说好话了。”   “那我说错了吗?大妞儿,你不要看爸爸这么游戏人间,好像没心没肺,其实爸爸这双眼睛,也是很厉害的。一个人好还是不好,爸爸一下子就能看得出来。”他指了指脑袋:“你爷爷当年夸过我,说我有点小聪明。”   “爸爸,这都哪儿跟哪儿呀?爷爷说您有点小聪明,我听着可不像什么好话。至于您那眼光准不准,也不必急着下结论,反正将来日子长着呢,要是紫廷对我不好,我就闹您去!”   “唉,你不是一直在闹我吗?”   万家凰刚要反驳,见前方走来了一名军官,便闭了嘴。而那军官不是旁人,正是参谋长。万里遥见了他,颇觉亲切:“哟,韩老弟,你也来临城啦?”   参谋长——大号叫做韩若冰——这时就先对着万里遥将手乱摆了一气:“不敢不敢,您是司令的未来老丈人,我在您面前得是晚辈。您叫我小韩就好。”   万里遥从善如流,重新招呼:“哟,小韩,你也来临城啦?”   韩若冰向着万家凰问了好,然后转向万里遥笑道:“我早就来了,比司令来得还早些天呢。是这么回事,司令那边忙得脱不开身,这话又怕别人说不明白,所以让我给您带个信儿,说是刚收到了电报,陆军部的柳次长要来临城,柳次长这一趟来,一是为了军务,二是为了您。”   万里遥听到这里,有些困惑,回头去看女儿:“为了我?”   万家凰也是莫名其妙:“柳次长是……”   万里遥答道:“就是赵三奶奶她大哥,柳介唐。”   万家凰反应过来,参谋长则是十分好奇:“那这么说,您和柳次长是亲戚?”   万里遥有点尴尬,不知道应不应该实话实说,还是万家凰替他作了回答:“倒也算不上亲戚,只能说是……拐着弯的认识吧。”   万里遥这时又道:“我现在日子过得不错,不是很想见他了,可不可以让他不要来了?”   参谋长被他问笑了:“那自然是不能啊。” 第二十八章   自从听闻柳介唐在两三日之内就会到达临城之后,万里遥就快乐不起来了,甚至闹起了心口疼。   厉紫廷得知此事,先去慰问了万里遥,然后私下里和万家凰嘀嘀咕咕:“老爷子这是犯了旧疾,还是另有别的新病?我听老韩说,他不想见柳介唐?”   万家凰对着他耳语了一通。厉紫廷听到最后,忍不住一笑,万家凰瞥见了,在他肩头打了一下:“不许你笑他。”   厉紫廷扭头看她:“你不是也在笑?”   万家凰忍笑扭开了脸,不许他看自己。确实,对着厉紫廷,是不必讲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况且以父亲这个惹事生非的速度,怕是从明年开始,就要换厉紫廷来给他善后了。   两人笑过之后,厉紫廷叹了口气:“你去安慰安慰老爷子吧,柳介唐这一趟是非来不可,他奉了总长和督办的命令,要来调停战事。”   他平时很少对万家凰谈军务,他不提,万家凰也不问,如今偶然听了这么一句,她便思索着问道:“调停的意思,是不是就是他们不愿你和毕声威再打下去了?”   “是。”   “那我很支持这个柳介唐。上一次逃难,我真是吃尽了战争的苦头。若能不打,自然是最好。”   说到这里,她抬眼望向厉紫廷:“你别误会,我不是要批评你。你是军人,我是平民,我们立场不同,自然想法也不同,这很正常。”   话音落下,她心中忽有所感——她现在开始怕他“误会”了,要是继续这么由着性子对他爱下去,那么将来会不会有一天,她还要惧他三分?   厉紫廷沉吟了片刻,对她说道:“我们虽然立场不同,但是这一次,我和你是同一阵营,我也不想打了。一是我力量有限,再打下去,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二是我现在无心打仗。”   “无心打仗?”   他点点头:“我已经打了十年,现在想和你过几天太平日子。”   她笑起来:“那我倒是非常欢迎。”   万家凰说的不是玩笑话,她是真的欢迎厉紫廷“卸甲归田”。   不认识厉紫廷的时候,她卯足了劲头,誓要招个英雄上门,可自从认识了他之后,她那择偶的标准便忽然间后退了十万八千里,比毕军那些溃兵逃得还要快些。厉紫廷是司令也罢,不是司令也罢,都无关紧要,反正她看上的是他那个人,不是他那司令的身份。   单凭他那司令的身份,还真不够资格打动她的心。不过她心里有数,知道这话自己是只能想、不能说。   人家拿命博来的大好前程,二十多年人生的荣光都寄托在上面,她哪能因为娘家有钱,就轻飘飘的劝人家放下军队、回北京由她养着做少爷去?那也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走着看吧。”她自己盘算:“先把柳介唐对付过去再说。爸爸和赵三奶奶好一阵子歹一阵子的,去年还气得赵三奶奶进了医院,人家柳介唐若真要找他算一笔总账,也不算委屈了他。幸好我们和紫廷已经是共患难过的了,谁也不会笑话谁,要不然,柳介唐若真是翻起父亲的老底,自己这张脸可往哪搁?”   好些事情是禁不住细想的,万家凰本来还看父亲忧愁得挺可笑,可是如今这么盘算了一番,她那心里也打了鼓。   小鼓连着敲了两天,这一日的上午,柳介唐携毕声威派出的谈判代表,乘专列到达了临城县。   万里遥装病装得出神入化,伏在床上呻吟得骨酥肉软,无论如何不肯去见柳介唐,结果招来了女儿的一场痛斥。他几乎是被女儿从床上硬拎了起来,因这女儿凶悍起来不输柳介唐,所以他走投无路,只得洗漱更衣。万家凰告诉他:“虽说您老人家有点理亏,但终究也没到作奸犯科的程度,和赵三奶奶之间,也是你情我愿。所以等会儿见了柳介唐,甭管他是什么脸色,您只要打起精神来,该怎样便怎样就是了。”   说完这话,她退后一步审视了父亲:“您倒是把精神打起来呀!我刚才那些话都白说啦?您把腰挺直了,紫廷平时是怎么挺的,您就怎么挺。”   万里遥不耐烦了:“我能和紫廷比吗?紫廷多大的年纪?我多大了?”   “您刚四十出头,还没老得直不起腰。等会儿我跟着您一起去,要是柳介唐真敢当众刁难您,您别怕,我替您说话。”   “这不是废话嘛!你不替我说话,难道让狗替我说话?”   “您心里烦,别迁怒我。您知道我的脾气,我向来不受这个!”   牵牵扯扯的,万家凰把万里遥硬拽出了房门。门外站着厉紫廷,论节气,如今已经进了初冬,然而他有点寒暑不侵的意思,就只穿了一身薄呢子军装,头上连顶军帽都没戴。笔直的站在院子中央,他昂着头抽烟,脸上照例是没表情。闻声向着万家那一对父女望过去,他要笑不笑的一抿嘴:“这是在干什么?”   万家凰这才放开了万里遥的袖子:“爸爸动作太慢,我怕他耽搁了时间,所以硬逼着他出了门。毕竟柳次长这一趟来,也是想要和我们见上一面的,父亲若是表现得太冷淡了,也不大好。”   厉紫廷心如明镜,所以并不多说,只觉得万家的这些人和事都怪有趣。向着万里遥微微一躬身,他开了口:“伯父,我们走吧。”   这一行人,在万宅的大门外上了汽车。   万宅门外的这一条街,已经彻底的变了样子,士兵们军装整齐、夹道而立,每个人都手握了旗杆,上方高高飘扬着五色旗和铁血十八星旗。不出十分钟,汽车驶到火车站外,万家凰一面随着厉紫廷下汽车,一面留意着父亲,生怕他会忽然跑了。她父亲一派天真烂漫,不受俗世虚礼的束缚,这事他还真干得出来。   这火车站本来就是小站,经了战火的洗礼,更是有了点废墟的风格。那专列倒是来得准时,厉紫廷这一行人刚在月台上站好,远方那专列就拉着汽笛驶过来了。   轰鸣声中,专列缓缓停下。厉紫廷快步走向了专列中间的那一节长官座车,与此同时,座车尾部开了车门,几名副官小跑着先下了火车,其中一人向上伸手,搀出了一位长袍马褂的高大汉子,正是从天而降的钦差大臣,柳介唐次长。   柳次长不但高大,而且威武,宽肩之上竖着一截粗脖,粗脖之上昂着一张方脸,方脸方得宽宽绰绰,所以浓眉大眼大鼻子大嘴各得其所,并不显着局促。除此之外,柳次长还有一脑袋板刷似的短发,短发的质地和马鬃差不太多,足以证明柳次长在各个方面都禁得起推敲,确实是一条实打实的硬汉。   次长和厉紫廷有过几面之缘,落地之后,便先对着厉紫廷寒暄了两句,随即目光一转,盯住了后方的万里遥。硬汉之目光,自然是熊熊如炬的,照理来讲,足以让那柔软似水的万里遥原地蒸发,哪知道万里遥柔软归柔软,但是并没有将他那少爷脾气也一并软化了去。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他沉着面孔回望过去:“来了?”   次长以着旱天雷一般的雄壮声音回答:“来了!”   厉紫廷这时上前一步,打了个岔:“柳次长是一个人来的?不是说毕司令还派了一位代表……”   柳次长光顾着和万里遥较劲,厉紫廷这么一问,他才发现身边少了个人。回头望向车门,他问身边的副官:“小冯呢?”   此言一出,车门内出现了个西装革履的青年,正是毕声威的私人代表。   车下众人看着车上的青年,谁也没想到毕声威的私人代表,竟会完全没有毕声威本人的风格。   这青年是个苍白的高个子,病怏怏的瘦,瘦成了一副衣服架子,穿着一身黑呢子大衣——大衣本就崭新笔挺,挂在他这副衣服架子上,那新和挺的程度就又都加了倍。   虽然是瘦,但那病容并没有掩盖了他的斯文英俊,高鼻梁上架着一副银框眼镜,他眨巴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一边下火车,一边犹犹豫豫的望向了厉紫廷,及至听柳介唐介绍出了“厉司令”三个字,他才笃定的微笑伸手,和厉紫廷行了个握手礼:“厉司令,久仰大名了。敝姓冯,冯楚,这一次因为毕司令抱恙在身,暂时无法出行,所以派在下作为他的全权代表,希望能和厉司令合作,共创一个和平的新局面。”   厉紫廷正要开口回答,冷不防那边的万里遥忽然大声惊呼:“大姑娘,你看看,他是不是你三表弟?” 第二十九章   万里遥这一嗓子,让在场众人全愣住了。   万家凰望着冯楚,就感觉父亲这个问题,自己没法回答——她记忆中的三表弟是根细瘦娇嫩的小豆芽菜,谁知道豆芽菜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反正她对前方这名青年,就只是三个字的评语:不认识。   冯楚仔细端详了万家凰,然后又把目光移向了万里遥,迟疑着轻声发问:“您是……万家的表舅?”   问完了这句话,他暂时抛弃了柳介唐和厉紫廷,大踏步走到了万家父女跟前:“表舅?二姐姐?”   万家凰听到这里,真是惊讶得无法言喻:“真是三弟弟?你——你这么大了?”   万里遥不但惊,而且笑:“傻姑娘,我记得他只比你小一岁,这么多年不见了,你长他不长吗?”说着他又转向了冯楚:“还是表舅的眼力好吧?别看你变成大人了,我第一眼瞧过去,就觉着你像冯家的小老三。”说着他拍了拍冯楚的肩膀:“好家伙,多少年不见了,你家里还好?”   冯楚笑了一下:“家里,现在就是我一个人了。”   万里遥大吃一惊:“人呢?”   然后他肋下挨了女儿一肘,可惜这是迟来的一肘,因为冯楚的脸上挂着一点惨笑,已经开了口:“这些年的事情,真是一言难尽……”   万里遥这时从那一肘中得了启发,终于领会了冯楚那句回答的含义——领会了还不如不领会,因为他随即又问:“你家里人这些年全没了?你娘也没了?”   冯楚没回答,万家凰留意到他抬手抓了抓心口的衣襟,像是憋闷,也像是胸痛,便打算岔开话题,可她这边刚张嘴,那边父亲又出了声:“你家里出了这么多的事,怎么不给我一个消息?你是我的外甥,你娘是我的表妹,我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啊!”   冯楚放下了手,轻声答道:“表舅的心,我是知道的。只是……”   他欲言又止,万家凰抓住机会,暗地里一扯父亲的袖子:“三弟弟身上是有公务的,您不要一味的只是问,自家的事,回去再慢慢的说吧。”   她说完这话,顺势向厉紫廷使了个眼色,目光收回来,经过柳介唐时,她又含笑鞠了一躬:“柳伯父好。”   打过这个招呼之后,她就想保护父亲撤退,然而柳介唐见此情形,又发了话:“哦?原来小冯和你家还是亲戚?之前倒是没听小冯提过。”   他这话仿佛是对着万家凰说的,万家凰正想敷衍一句,然而她那父亲不甘寂寞,先张了嘴:“我岂止是就这么一个亲戚?实不相瞒,紫廷也已经成了我的准女婿,如今就和我自己的儿子是一样。所以你这一趟来,我作为一家之主,为了给晚辈们长脸,还真不能不好好的招待招待你。”   柳介唐双手抱拳:“恭喜,令嫒总算要出门子了。”然后他转向万家凰:“大姑娘,这些年也真是难为你了。”   万家父女全听出他这话不是好话了,然而万家凰无意反驳,毕竟父亲理亏在先、嘴贱在后,如今让柳介唐刺上几句,也是活该。幸而厉紫廷这时走了过来,彬彬有礼的打了个岔,只说天气寒冷,请次长和代表先上汽车。   万家凰刚要松一口气,不料柳介唐二话不说,拽上万里遥就向眼前那一辆汽车走去。万家凰追了一步,因见父亲昂首挺胸,底气足得可恨,便停了脚步,心想自从家里有了紫廷之后,父亲的气焰就明显见长。亏得那柳介唐也是个厉害人物,要不然看这形势,只怕父亲还要压他一头呢。   一想到父亲平日的得意模样,她就忍不住要笑着去看厉紫廷,心里觉着他是个宝贝,家里有了他,全体都高兴。   随后她想起了身边还有个三表弟,这三表弟,她一百年不见也不会想,但是既然久别重逢了,那么她也很愿意和他聊上一聊。童年时的小伙伴,总是让人感觉可亲的。   三个年轻人,同坐了第二辆汽车。   万家凰坐在了中间,扭头去问冯楚在毕声威手下担任何职,平日都做什么,问着问着,她回头向厉紫廷一笑:“我这样细致的盘问三弟弟,要按西洋规矩来看,可真是太无礼了。”   厉紫廷一直望着窗外,有些冷淡:“那还明知故犯?”   冯楚说道:“没有关系,这也是二姐姐对我的一片关心。姐姐对弟弟,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就是了,若是说句话还要考虑规矩的话,那岂不是太生分了。”   说到这里,他望向了万家凰:“想起幼年的旧事,我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是啊,时间过得多么快,记得那时八姑姑出嫁,我们去看热闹,心里觉得八姑姑是老大的人,其实八姑姑那年才十六。”   “八姑姑现在怎么样?”   “前年得了脑充血的病,人倒在地上,一会儿的工夫就没了。都说她是被她儿子气出来的病。”   “八姑姑的儿子才有多大?何至于把八姑姑气死?”   “才十四,吃喝嫖赌全都会了。”   冯楚点了点头,抬手堵嘴咳嗽了一声:“真是想不到,看来还是二姐姐家里清静太平。”   “我这一家,是人口少、是非也少。”   由此开始,二人聊起了家务事。厉紫廷在一旁听着,就听他二人聊得天翻地覆,万家简直是有着无数的亲戚,万家凰讲她十八叔去年一场赌输了两万块,气得她二十三弟——即十八叔之子——踹了他一脚,儿子踹老子,这等于是忤逆,于是十五叔出面要主持公道,结果挨了十八婶一顿数落,十五叔一生气,也不管了。   她说得清楚利落,冯楚一路连连的点头,也是个很好的听众。   厉紫廷没挑出万家凰的毛病来,可万家凰对着个男子长篇大论,论得还亲亲热热有声有色,这确实是要招得他皱眉。原本他对这次会面,就存了芥蒂之心,因为冯楚只是毕声威手下的一个小人物,和他厉紫廷的身份完全不对等,有什么资格过来和他谈判?   毕声威本人过来,他都未必给出好脸色,何况来的还不是毕声威本人,只是毕氏麾下的一个小喽啰。他完全是看着柳介唐的面子,才捏着鼻子招待了他,这一趟若是没有柳介唐来,那他根本就不会允许这小子下火车。   这么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低等货色,竟然还和万家凰说笑起来,谁给他的脸?   厉紫廷没有生闷气的打算,晚些时候,他打算找万家凰发发牢骚——不爱对着她怄气打哑谜,为了个一分钱不值的小子为难她,那是愚蠢之举。   他是苦出身,最懂得珍惜好东西。什么是好东西?太多了,比如司令的权势与身份,比如他这一身笔挺昂贵的行头,比如他所乘坐的新款汽车、所抽的高级香烟……太多了,都是他拿性命和运气,博回来的。   还有即便赌上命和运、也未必能到手的。比如他和万家凰之间的两情相悦。   从裤兜里掏出了烟盒,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一口烟雾呼出去,他听见了冯楚的咳嗽声。觅声扭头望去,他见这小子抬手捂了口鼻,咳嗽起来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憋得眼珠子都泛了红。   “呛着你了?”他问。   冯楚气喘吁吁的摇头:“不要紧,是我的问题。”他打开了旁边车窗,气息渐渐的平复,然而再讲话时,嗓子哑了,声音也轻了:“让厉司令见笑了,我这个人一到冬天就很麻烦,不是伤风,就是咳嗽,厉司令请自便,不必管我。”   厉紫廷将手里的大半支烟扔向窗外:“冯先生是书生体格。”   “‘书生’二字不敢当。”他扭头向着窗外又咳嗽了一声,然后掏出手帕捂了嘴:“不过是体弱多病、没出息罢了。”   万家凰说道:“你也太谦虚了点,你若还不算是书生,那我岂不是要算大字不识了?”   冯楚苦笑了一下:“二姐姐太高看我了。”   “这不是高看,记得小时候你在我家住时,总爱到爸爸的书房里找画本儿看。我那时还只知道玩呢,你就懂得长大之后要出洋留学了。”   冯楚听到这里,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脸上依然残留着一抹苦笑。   在骑兵队伍的护送下,汽车队伍抵达了万宅。   万家凰惦记着父亲,急急忙忙的下了汽车。前方万里遥和柳介唐也下了汽车了,她定睛一看,就见柳介唐面无表情,父亲则是斜着眼睛望天,像个混不吝的中年浪子,不过双方都是衣饰整齐,可以证明柳介唐并没有对父亲动武。   这就行,别打架就行。至于父亲和赵三奶奶的恩怨情仇,她打算找个机会,亲自和柳介唐谈一谈。   暂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她将斜眼望天的父亲丢去脑后,开始发挥半个主人的作用,请诸位贵客进门。一边张罗,她一边偷眼去看那另外半个主人——她那紫廷是个讷于言敏于行的人物,而且自带一种牛皮哄哄的可恨腔调,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她一人看他可爱,所以此时此刻,他那半个主人,她是指望不上的。   盛大的接风宴之后,柳介唐稍事休息,便叫来厉紫廷和冯楚,直入了正题。   正题很简单,就是让厉毕双方停战,起码在眼前这段时间里,不许再打了。只是在前一阵子的混战之中,厉紫廷占过毕声威的便宜,毕声威也抢过厉紫廷的地盘,所以一旦停战,那么双方的势力范围,是保持现状还是恢复原状,便需要细细的讨价还价一番。   讨价还价是厉毕双方的事,柳介唐不管。厉紫廷问冯楚:“你们毕司令,身体如何了?”   冯楚答道:“毕司令是忽然发作了急性的盲肠炎,如今已经接受了手术,大概再休养个十天半月,就能自如的行动了。”   “那为什么不等个十天半月,让他自己过来和我谈?”   他言语不多,但是有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非常的不客气,让冯楚显出了几分窘迫:“我们司令真是很想现在就来和您见上一面,只是身体的情况实在是不允许,医生也阻拦得厉害,所以才派了在下过来。之所以不肯等待,也是想着早一日谈判,就能早一日和平,既免了生灵涂炭,也能让双方保存力量,不做无谓的牺牲。”   冯楚带着书生气,这一番话被他答得局促不安。但厉紫廷对他显然是毫无同情:“你在毕声威手下,是干什么的?”   “在下是毕司令的秘书。”   厉紫廷转向柳介唐说道:“次长,这就是毕声威的诚意和态度?派个小秘书过来和我谈判?”   柳介唐一皱眉头,正要回答,冯楚先开了口:“厉司令,还请您多多谅解我们司令的苦衷。等再过几天,我们司令可以下床走动了,立刻就会过来和您面谈,短则五日,长则十日,绝对不会让您久等。而我,可以暂时代表我们司令听取您的要求,届时直接转达给我们司令,这也可以节省您二位的时间和精力。”   厉紫廷答道:“冯先生,我私人对你并无意见,但毕声威此举,实在不妥。”他随即又转向了柳介唐:“次长以为呢?”   柳介唐“唉”了一声:“妥自然是不妥的,可他刚割了盲肠嘛!”   “那就等他好了再谈。”   “等他好了再谈,你已经把他打成光杆司令了。”   厉紫廷一摊双手:“那也无非就是现世现报。早在一个月前,我也差点死在了他手里,他也差一点把我打成了光杆司令。”   “对喽!”柳介唐一点头:“所以他才着急,他才害怕!”   厉紫廷放下双手,想了想,忽然又问:“为什么不让李文彪来做代表?”   所谓李文彪者,乃是毕声威的参谋长兼第一亲信,很有些声望,连厉紫廷对他都是久仰大名。如果这回来的人是李文彪,他兴许还不会这么不满。   柳介唐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装傻?李文彪的事你不知道?”   “李文彪怎么了?”   “毕声威说他有了二心,把他活埋了。”   厉紫廷也笑了:“看来毕司令最近是很忙,内忧外患的。”   柳介唐含笑点了点头:“他现在是有点可怜,但你想要痛打落水狗,恐怕也不能够。一是督办不许你打,你一定要打,这要得罪督办;二是毕声威再可怜,也没到伤元气的地步,真打起来,你未必稳赢。”   “但是我不打也不行,打仗费钱,不打仗又没钱,我的队伍还愁着过年呢。”   柳介唐盯着厉紫廷,盯了片刻,最后抬手指了指他:“要钱,是不是?”   厉紫廷答道:“上头已经一年没发饷了,您说我该怎么办?我总不能放纵部下去抢,我又不是土匪。”   柳介唐不置可否,只用食指向着他又点了点:“你二位司令,就是两个无底洞。”   厉紫廷笑了:“毕司令生财有道,日子应该比我这里好过一些。”   柳介唐放下了手,依旧是答非所问:“但是你们也不要以为山高皇帝远,就可以胡来。毕竟你们上头还有督办,督办上头还有总统,凡事都要适可而止,别太出格。一旦活成了旁人眼里的眼中钉,那就不聪明了。”   厉紫廷微微一躬身:“次长教训得是,紫廷明白。”   “你明白了,在病床上躺着的那位说他也明白了。我在这里不能久留,明天我就回京,接下来,就等你们两位明白人的和平声明了。”   “次长不多住几天?”   “不住了,我受不了你那个未来老丈人。”   厉紫廷笑而不语,柳介唐看着他笑,自己琢磨琢磨,拧着两道浓眉也笑了。万里遥像是个讨厌的附赠品,厉紫廷因为对万家凰有爱情,所以必须要对他负责;柳介唐因为对妹妹有亲情,所以也连带着和他有了关系。如今他亲眼见了全须全尾的万里遥,知道这人确实是安然无恙,便可以回京去向妹妹交差了。   这二人有说有笑,一起忘了旁边的冯楚。冯楚静坐在一旁,“如坐针毡”。   在这二人面前,没有他说话的份,但他又不能撤退,只能示众似的这么长久的坐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毕声威一定也知道这一点,但是故意的偏要派他来,偏要让他来受窘、来为难。   说起来还是对他委以重任,还是给了他脸。他还得对毕声威感恩戴德。   旁人都认为他是毕声威眼前的大红人,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毕声威乖戾多疑,根本不需要心腹,也根本没有谁是他的“红人”。   毕声威只是偶然发现了世上有这么一个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他,所以要拿他当个小猫小狗养着,要看着他为了一口饭去打滚作揖出洋相。他越要脸,毕声威越要让他没脸,目的是图个乐子——没别的了,不是磨练他,不是栽培他,就只是图个乐子。   所以毕声威招人恨,连李文彪都要造他的反。   他想李参谋长也许早就憋着要造这个反了。可惜他的力量不如李参谋长的千分之一,否则他也想造反,他也想杀毕声威。   含着一点绝望的杀意,他看看柳介唐,又看看厉紫廷,只觉此时此刻,度日如年。   他认为厉紫廷的相貌简直是恐怖,一张面孔白皙、紧绷、光滑,分明是经了过分的修饰,看着不像个军人的面孔,倒像一张矫揉造作的古怪面具,从黑洞洞的眼孔中向外透出邪气。   “二姐姐怎么会爱上这么个人?”他暗暗的想,想不通。   二姐姐其实没太变样,人是长大了,可相貌还是那一路的相貌,粉馥馥的面颊,笑靥如花,以至于他一瞧见她,童年旧事就铺天盖地的全涌到了眼前。   他活到今年二十四岁,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八岁那一年寄居到了表舅家,从早到晚跟着二姐姐玩。二姐姐家的后花园里有长廊有树木,初夏时节,阳光透过枝叶洒落长廊,像是点点的碎金箔,他和二姐姐并肩坐在廊下的白漆长椅上吃冰淇淋,一人一盘。他喜欢二姐姐,第一勺冰淇淋先喂给二姐姐吃,二姐姐不占他的便宜,吃了他的一勺,还会再还给他一勺。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就不敢再笑了,因为胸中有点痒意,让他需得全神贯注的忍耐,才能不咳嗽出声。这点痒意曾吓得他夜不能寐,以为自己是得了肺痨,但是身体好一阵歹一阵的,并没有一路恶化下去,他也便不再深想,糊涂着活到了如今。   在此时此刻,还是不出声为好,他宁愿让柳介唐和厉紫廷把自己忘掉。   不过,这一趟来得还是有价值,他得到了意外之喜。十几年前的黄金岁月当然是一去不复返了,见了二姐姐一面,对他的现状也是毫无补益,而且见过之后,还是要分离,二姐姐和表舅的日子再怎么好,和他也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喜悦,喜悦再短暂,也总比没有强。就算这只是一场美梦,也比那纯黑的漫漫长夜强。   忽然间的,有两道目光射向了他,是厉紫廷:“你在笑什么?”   在这些人面前,他连笑的自由都没有,他连笑一笑都要遭受盘问,他真是受够了。   向着那二人欠了欠身,他摆了个谦恭的姿态:“没什么,在下听司令和次长言语风趣,就忍不住笑了。”   厉紫廷盯着他,又问:“我方才的意思,你都明白了吗?”   他方才走了神,所以并不明白,但也非常利落的点了头:“在下记住了。”   “那好,明天和次长回京之后,你就把我的话转告给毕声威。”   “是。”   谈话进行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柳介唐和冯楚出门见了天日,很愿意在这万家老宅里四处的参观一番。万里遥和万家凰出面作陪,听闻柳介唐明天就走,万里遥当场鼓掌,结果被女儿狠瞪了一眼;听闻冯楚明天也走,万里遥放下了手:“你急什么?留下来再住几天,表舅有好些话想问你呢,这些年来,因为我那些个兄弟老想把他们的儿子过继给我,我一生气,和他们都不大走动了。你家想必是没儿子要塞给我的,我很愿意和你聊一聊。”   万家凰也说道:“三弟弟要是有要紧的公务呢,那我不敢强留,若是没有急事,就请再多住几天吧!要不然过一阵子我们回了北京,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冯楚其实是可走可不走的,留下来等等毕声威也无妨,所以看着二姐姐,他一时间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如果二姐姐的未婚夫不是厉紫廷,那他一定就不走了。   万里遥对他家这些年来的变故十分感兴趣,见他不言语,就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别走别走,我说了算!” 第三十章   冯楚留了下来。   柳介唐不管他,自己按期上了火车回京。而厉紫廷虽然觉着这小子有点碍眼,但因昨晚万家凰没再和他谈笑,所以他那碍眼的程度倒是有所下降。而且这小子落到了万里遥手里,万里遥对着他追根究底,盘问得兴致勃勃,也算是有了个消遣,比坐在家里发呆强。   厉紫廷愿意尽全力去善待万里遥,没有万里遥,就没有他和万家凰的缘分,况且万里遥确实是他那一派的,单是想到对方诚心诚意的喜爱着自己、要在往后余生拿自己当成亲儿子来对待和依靠,他就对这位未来岳父“心生怜惜”,认为自己有必要对他负点责任。   因此柳介唐这一走,他的心上也算是除了一块大石头。毕竟,如果柳介唐真要对万里遥动武,那么他就不能不盘算一下,要不要为了这位未来岳父,去和陆军部次长以及督办大人为敌。   盘算的结果是:若他当真“冲冠一怒为岳父”,那么结局——如果命大没死的话——大概就真的只能下野,躲进万家当上门女婿去了。   如今他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对着万家凰,他也有了闲心:“我还预备着去帮老爷子打一架呢。”   万家凰坐在窗前,抬头欣赏着他的西装形象。她见的摩登先生多了,还没见过哪一位能把西装穿得这样服帖漂亮,他是她的人,他漂亮,她自然也要沾沾自喜:“我心里倒是有点底,别看爸爸嘴上不服,其实心里是怕的,要不然也不会跑来临城县避风头。他心里有数,对着他怕的人,脾气大不到哪里去。”   厉紫廷走到她跟前,靠着桌沿半站半坐:“还有一件事——”他垂下眼,去看万家凰的粉脸蛋和直鼻梁:“别理你那三弟弟了。”   万家凰仰起脸,饶有兴致的反问:“为什么不许我理人家?”   “你认为呢?”   万家凰将声音压低了些:“如果他不是个三弟弟,是个三妹妹,那你许不许我理她?”   “那或许可以。”   “哟,”她笑得嗤嗤的:“吃醋啦?”   “我吃个醋,你这么高兴?”   “好,那我再问你,将来你我结了婚,你许不许我出门和别的男人说话去?还是要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此不能再见外人?”   “我当然不会限制你的自由,我不是那种无理的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就偏不许我和三弟弟说话呢?”   他思索着回答,感觉这话难讲,怕是要说不明白:“我知道你们是旧相识,可你们只不过是小时候一起玩过而已,何至于让你们——你们——”他皱起眉头措辞:“好像几辈子没见了一样。”   万家凰拉起他的手,放到了桌子上:“好啦,我早明白了,故意逗你呢。我想你应该相信,我对三弟弟绝无男女之情。为了不让你恼,我也会尽量少理会他。但你若是让我从此就对他冷眼相对,那可不行,一是那太无礼,我们无缘无故的,不该做那无礼的事情,是不是?”   厉紫廷点头同意:“第二呢?”   “第二,我有我待人接物的规矩和道理。三弟弟如今境况不好,我太冷淡了,岂不是要让他以为我是那种嫌贫爱富的势利眼?你随口发一句话,我就要为了你违背原则、蒙受冤枉,那我是不肯的。我想你也能理解我,对不对?”   “他不好是他的事,你没有义务去可怜他。”   “唉,昨晚我听爸爸和他谈话,他这个人啊,真是命苦。他父亲是痨病,早早就没了,在经济上,家里是只出不进,越来越穷,等他读到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母亲和大哥也病逝了,只剩了一个姐姐,还早就远嫁去了南边。他孤身一人,一无所有,只好辍学去谋生,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正经大学毕业生还没有职业呢,谋生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他也是碰了好多壁之后,正巧有人介绍,才投奔到了毕声威那里做秘书。若不是赶了这个巧,那么他现在恐怕已经饿死了。这样的穷苦亲戚,是三弟弟也罢,是三妹妹也罢,我们既然是知道了,那就多少要帮帮忙。我奶奶说过,越是日子过得好,心肠越是要厚道,否则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三弟弟如今倒是不要我们拿钱给他救命了,那我和爸爸就给他一点同情和几句好话吧,暖暖人心也是好的。”   厉紫廷无话可说,只能投降:“你有理,但我还是希望你只同情我一个,不要去管别人的死活。”   万家凰一拍他的手背,站起来忍笑要走:“你个坏人。”   刚走了一步,她就觉着天旋地转,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被厉紫廷拦腰抱了起来。厉紫廷走到她那椅子前坐了下来,于是她便也顺势坐上了他的大腿。   厉紫廷平时不是那毛手毛脚的色胚,向来是正经得很,所以此刻她又是想笑,又有点慌。抬手向着他的手臂打了一拳,她感觉自己像是捶在了石头上,笔挺西装之下,是他硬邦邦的肉体。   “松手!”她小声的怒斥:“大白天的,胡闹什么。”   他低头看着她,近得几乎是凑上了她的脸,黑眼珠被阳光照耀成了半透明。对着这样一双黑水晶似的大眼睛,她痴了一瞬,本来就是假怒,如今越发按不住那满心的欢喜,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由着他来,还是赶紧躲开了去。   伸手从桌上摸来了一只长柄小圆镜,她忍笑将镜子送到了他面前:“自己照照,傻不傻?”   他一手箍住了怀里的万家凰,一手接过了那面镜子。将小镜子举到面前看了看,随后,他俯下身去侧过脸来,和万家凰面颊相贴。   眼睛盯着镜中的二人,他轻声说道:“我们很般配,是不是?”   万家凰不能自由的扭头,只能转动眼珠去看镜子,然而就在这时,厉紫廷的气息和温度骤然放大,她的嘴唇一暖一湿,是镜中的男子,吻住了女子。   她一阵恍惚,就见镜中二人唇舌交缠,忽然那男子也抬眼望了过来,于是他们在镜中对视了,她看见他那张清冷的面孔泛了红潮,他薄薄的嘴唇也变得嫣红柔软,一口一口的吮吸着她,吞吃着她。她也颤抖着回应了他,张开嘴放进了一尾柔嫩的小鱼,那是他的舌头。   她没想到钢筋铁骨一样的厉紫廷,会有这样温柔缠绵的吻。“啪嗒”一声响,是他将镜子倒扣在了桌上,一只手随即顺着她的腰间游了上来,这让她惊叫了一声:“不行!”   他微微的抬了头,声音含糊:“不行?”   她抓住了他那停留在自己胸前的手,单是抓着,因为她连他十分之一的力量都没有,她对他无力反抗、只能下令。   “不行。”她也是心慌意乱,声音都在抖颤:“再等一等吧……横竖了过了年就结婚……我不愿在婚礼前闹出什么笑话来……”   他看着她的眼睛,臂膀渐渐松弛了下来。   她推开他站起身,急急的走到一旁背对了他。抬手摸了摸头发又摸了摸脸,她就觉着自己周身都是他的气味与痕迹,他的嘴唇和手掌都带着火一样的温度,在她的脸上身上烙下了一个又一个印子。这是一场炙热而又甜美的烙刑,让她简直要在眩晕迷离中燃烧起来。非得远离了他,她才能一点一点的冷却。   这时,她又发现他并没有起身跟过来。   这让她有点失望,忍不住回头望过去,见他依旧端坐在桌前。抬头迎着她的目光,他抬起手,掌心向上,一勾手指。   这个手势堪称无礼,但鬼迷心窍似的,她迈步走了过去。   她停在他面前,就见他仰起了脸:“你别躲我,我听你的话。但是——”他抿了一下嘴唇,“你得再亲我一下。”   她一怔,紧接着红了脸:“真好意思,谁要亲你。”   他望着她,端然不动。双方僵持了片刻,最后她含笑叹息了一声,俯身捧了他的脸,在他嘴唇上重重的吻了一下。   吻过之后立刻直起身,她后退了一步:“好了,真的不许你再闹了。”   他向着她一歪头,居然显出了一点俏皮:“你还怕我?”   她盯着他,就见他表面淡然,其实不见得比自己更冷静,因为那红晕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染,染得他连脖子都成了粉色。大家都是彼此彼此,那她凭什么还要怕他?忍笑上前用手指一刮他的脸,她答道:“你说呢?你看我怕不怕你?”   他站起来,走向了她:“那就看看。”   房内乱了起来,嗤嗤的低笑声混杂了扑腾腾的跑跳声,有人撞上了那紫檀木的床架子,撞出了咯吱一声响和哎哟一声叫。房内安静了半分钟,然后不知道是哪一个动了手,又乱了起来。 第三十一章   万家凰的房间里乱了许久,末了还是张明宪敲门来找厉紫廷,二人才各自的理头发扯衣襟,火速恢复了旧貌。   张明宪用军务把厉紫廷勾走了,万家凰则是还没回过这个神来。以手托腮在桌旁坐了,她把这个厉紫廷放到心里,翻来覆去、细细的想。   她不大相信厉紫廷还是一位“黄花大小伙子”,厉紫廷也没向她汇报过情史。但她不愿揪着他刨根问底——好像她多么小心眼似的。   要说厉紫廷爱过别人,照理说,自然是可能的,不过她想了想他那身趾高气扬的做派,他那口居高临下的语言,又想不出哪个姑娘能够巨眼识英雄、直接爱上他的灵魂。   话又说回来了,他那灵魂似乎也就是个一般的灵魂,并非什么超凡脱俗的高人。   那么,自己又是爱上他什么了呢?   这么一想,她感到了好笑。真的,说不出究竟是爱上了他哪一点,或许因为他是个“玉面郎君”?或许因为前些日子历了一场劫难,不由自主的将他视为了保护神?也或许是因为父亲天天夸他,所以自己也受了影响?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点他的气味,是古龙水的芬芳。他总那么利落,总那么洁净,在男人中是少有的,不知道是如何养成的好习惯。抬手在空中虚虚做了个抚摸的手势,她看着自己粉红的指尖,又想起了他的手臂——那么粗壮的手臂,绷紧之后是铁一样的坚硬,所以他穿西装最合适,板正笔挺的西装裹藏起了他所有的犷悍和力量,和他那张俊美的小白脸联合起来,正可以伪装成个翩翩绅士。   她不知道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越是回想他的面貌,越觉得他是美男子,她爱他那双轮廓深刻的大眼睛,爱他笔直的鼻梁,爱他棱角分明的薄嘴唇,尤其是喜欢他下颌那柔和流畅的线条,没见过那样好看的男人脸型,没见过那样精致的英俊。   她想着他,想得昏昏然,直到有人敲响了房门。   厉紫廷刚走不久,她猜门外不是翠屏就是父亲,然而房门一开,来客却是冯楚。她一愣,冯楚看着她,起初也是一愣,随即微笑问道:“二姐在笑什么呢?”   她莫名其妙:“我哪里笑了?”   说着,她拿起桌上扣着的那面镜子一照,登时有点不好意思——镜中人可不正是在眯眯的笑?   冯楚随手关了房门,又道:“我刚才在来的路上,遇到了姐夫。”   “姐夫?”   “我对厉司令,难道不该叫一声姐夫?”   万家凰立刻板了脸:“三弟弟,不许学那贫嘴恶舌的一套。还没结婚呢,女方家里先喊起了姐夫,不怕外人听了笑话?”   冯楚听了这话,忽然一阵心酸。原来在二姐姐的眼里,自己不是个孤魂野鬼,自己是她的“女方家里人”。   定定的凝视着二姐姐,童年旧事铺天盖地的又涌上来了,以至于他要环顾四周,更换话题:“二姐,你这房里也没有书架子呀。”   “你找书架子干嘛?”她站了起来:“哦,知道了,呆得腻烦,想要找两本书看看,对不对?”   他向她笑了:“二姐最懂我。”   然后他又扭开了脸:“表舅说你这儿有书,让我来借几本。”   万家凰走到他面前细瞧:“眼睛怎么了?泪汪汪的。”   “来时被冷风吹了,一吹就要流眼泪。”   “我还以为是我方才那句话说重了,让你这脸皮薄的下不来台、气哭了呢。”   冯楚掏出手帕,一边低头擦眼睛,一边说道:“我什么时候对二姐生过气?”   “不生气就对了。我向来就是这个厉害脾气。你要是跟我计较,只怕计较不过来呢,不信问你表舅去。”   “表舅说了。”   “说我坏话了?”   冯楚捏着手帕,不言语,只是笑。万家凰见了,也不在乎:“反正当家的都是恶人。我总是管着他老人家,他自然说不出我的好话。”   说到这里,她开了门喊翠屏,想让翠屏领着冯楚去书房挑书,然而喊了几声,莫说翠屏,连只鸟儿都没来。她缩回头,转身从衣帽架上摘下一件斗篷披了上:“好冷,我带你去。这儿的书房里倒是有些书,可都旧得很,没什么趣味。”   冯楚跟着她出了门,穿过一座小院,便到了万宅的书房。万家没有做学问的人,所以这书房是常年冷清,老古董的书架上放着老古董的书,临窗的桌上摆着书立,里面倒是立着几本鸳鸯蝴蝶派的新小说,还是万家凰这一回从北京带过来的。冯楚停在桌前,拿起一本小说翻了翻,万家凰略微有点不好意思:“我读的这些小说,都是浅极了的,只能翻着解解闷。”   冯楚答道:“我也是为了解闷。”说到这里,他回头望向了万家凰:“恐怕,我还要再住上十多天,才能等来毕司令。”   “十多天怎么了,屋子有的是,够你住的。”   “只是太叨扰你和表舅了。”   “真看出你是长大了,越长大越生分。小时候你在我家一住住一年,也没听你说过这话。”   冯楚红了脸:“记得后来回家的时候,我还大哭了一场,不想走。”   “我和爸爸更希望你还像小时候那样,别讲虚礼。实不相瞒,我和爸爸都不是那有耐性敷衍亲戚的人,若不是和你亲,也不会留你,既然是留了你,那就表明我们对你都是诚心诚意。所以你就放心大胆的住吧。”   冯楚听到这里,低头将手中小说放回了桌上:“二姐和表舅,自然是不用说的,只是我觉得,厉司令好像对我……”   万家凰听他吞吞吐吐,几乎有点不耐烦:“你是觉得他待你冷淡吗?”   冯楚点了点头:“不过,也许是我多心。”   “他这冷淡,是有个缘故在里面的。他可不是对你这个人冷淡,他是对你身后的那个毕声威冷淡。他和毕声威是老对头了,两个月前,他还差一点死在了毕声威的手里,你说,他们之间的仇恨会浅吗?而你作为毕声威的代表,还能指望他对你热烈欢迎吗?还有一节,就是他那个人,天生的不爱说不爱笑,有点冷冰冰的样子,起初我不了解他的为人,还因此和他生过好几场气呢。所以,他冷也罢、热也罢,你都不要往心里去,各人性格不同,自然接人待物的态度也不同,未必就是怀了什么恶意。”   冯楚连连的点头,是个虚心领教的样子:“二姐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要不然,我确实是有些不安。”   说到这里,他走到书架前,背对了万家凰:“不过,我还是感觉很意外。我没想到二姐长大之后,会嫁给厉司令这样的——这样的人。”   “你是想说,没料到我会嫁给个军人吧?你没想到,我也没想到。可世事无常,向来就是这样的难料。”   冯楚忽然一笑:“说起来,我也是个军人。”   万家凰听到这里,倒是心有所感:“三弟弟,那晚你和爸爸闲聊,你说你当初投奔到毕声威手下,是一时走投无路、没有办法。我想,你若是不爱那个差事,那么等年后回了北京,我让爸爸给你留意着,想办法另谋个职位吧。虽说你的大学没毕业,可若是肯花钱托人,毕不毕业的也不要紧。”   “谢谢二姐,只是——”   “钱的事情你不用管,又不是要给你捐个官当,无非是找个小差使而已。你也是个死心眼儿,遇了这么大的难处,为什么不来找我们?我们都以为你全家搬去了南边,过的是太平日子,哪知道这些年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你若是早些找到我家里来,旁的不说,至少能把大学读完。”   她铿铿锵锵的说话,又是埋怨他,又是出主意。他默然听着,就觉得童年的阳光又透过枝叶照下来了,窗外分明是冬日景色,书房分明是幽暗寒冷,然而他回头感激的向着她微笑,心里只觉得明媚温暖。   笑了一笑之后,他转身继续挑书,苍白手指划过成排的书脊,他贫血,体温也低,指甲都隐隐的泛了青紫色。架子上确实是没有好书,他随便选了两本,然后走去桌前,又挑了一本小说。   “够了。”他说:“读完了再来拿。”   万家凰带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又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虽然看着虚弱,其实个子不小,好像比厉紫廷还稍微的高了半寸,简直就是个肩宽背阔的高大身胚,可惜太瘦,又稍微的有点驼背,看着就是飘飘摇摇、风吹得倒。   这是她对他的一个新发现,她不动感情的想:营养不良。   因为对三表弟存了一个“营养不良”的印象,所以在晚餐时候,她见中间那一大碗鸡汤热腾腾油汪汪,就对着冯楚说了一句:“这鸡汤不错,三弟弟多喝些。”   冯楚已经喝过了小半碗,这小半碗鸡汤烫红了他的嘴唇,也让他的面孔添了几分血色。侍立在一旁的勤务兵听了,上前给他又盛了一碗。   万里遥提出异议:“这汤还好?油腻腻的。还是昨天的豆腐汤可口些。紫廷昨天也说汤好。”   他一说出“紫廷”二字,桌上的气氛立刻有所改变。桌是圆桌,众人不分宾主的围坐,谁离谁都不远。厉紫廷先前一直不出声,冯楚还能勉强当他是不存在,如今听了万里遥的话,他不由自主的瞄向了厉紫廷,结果正好看见厉紫廷和万家凰对视了一眼。   厉紫廷没有表情,目光滑过万家凰,垂眼继续吃饭。万家凰感觉他这一眼来者不善,非常的严厉,然而她扪心自问,实在是没对冯楚说什么出格的话——饭桌子上,主人可不就是得劝着客人多吃多喝么?   除非是他醋劲太大,已经到了不讲道理的程度,干脆看不得她搭理冯楚。   不搭理就不搭理,她转向父亲,换了话题:“那哪里是豆腐汤,那是鱼汤,鱼汤里放了豆腐罢了。若真是只有豆腐,您肯定又嫌素了。”   万里遥当即谈起了鱼和豆腐。他活了四十多岁,一直是吃好的喝好的,然而糊里糊涂的单是嘴刁,并不懂得什么饮食学问。万家凰和厉紫廷听着他的高论,听着听着就都忍不住笑了——万里遥认为鱼和豆腐既然是一对好搭子,那么若用豆腐养鱼,那鱼长大之后,该是何等的美味?   那二人也不反驳他,只是各自发笑,后来还是万家凰认为父亲蠢得有点过火,怕冯楚暗地里要腹诽他,便另起了话题,去问厉紫廷:“近来不是没什么大事了吗?怎么又是大半天没见到你?”   “我出城去了,想要找个地方,建一座军工厂。”   “这么冷的天,盖房子都不适宜,还能建工厂?”   “没办法,缺子弹。”   万家凰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子弹还要自己造?不都是用钱买的吗?”   厉紫廷被她问笑了,转向她正了正脸色,答道:“大小姐,问题是我没有钱。”   “哟。”万家凰有点意外:“那,得需要多少钱呢?”   “五毛钱一发子弹,我买十万发,也要五万。”   “那我给你拿五万不就得了?”   随即她转向万里遥:“爸爸,我给他拿五万块钱买子弹,您同不同意?”   万里遥伸了筷子去夹菜:“给紫廷又不是给别人,我没意见,你做主。”   厉紫廷一拍万家凰的手,顺势握了住:“谢谢你,我心领了。”   “怎么是心领?”她又惊又笑:“你当我是在拿空话哄你吗?”   “别闹,我哪能花你的钱?”   “谁拿这点小钱和你闹?是你没见过五万块钱,还是我没见过五万块钱?无非是现在天寒地冻的,我不愿意让你为了这点事奔波辛苦罢了。”   “五万块是小钱?好大的口气。”   “在我这里,一笔钱若是拿出去干正事,那么十万八万都不算多;若是拿出去吃喝嫖赌走邪路,那么一块钱都是浪费。”   万里遥在旁边连连点头:“对,我家大姑娘向来是这个规矩。紫廷你记住了,省得将来惹她生气。”   “生气也无妨,大不了再给我一个嘴巴。”   万家凰瞪他:“一个嘴巴够你记一辈子的。那我呢?我还被你气得掉进大坑里去了呢。”   “是我气得吗?”   “反正是和你有关。”   说到这里,她从他手中抽出手来,“啪”的一拍他手背:“那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从我认识你到现在,没见你休息过一天。等会儿我给你开一张五万元的支票,你有了钱,也好好的享几天清福吧!”   厉紫廷望着她笑了:“好姑娘,谢谢你,钱我不要,明天我不出门就是了。”   “那就算我借你的,将来你有钱了再还我。”   “我心领了。”   万家凰转向父亲:“看看,好有骨气呀,不肯用我的钱呢!”   万里遥放下了筷子:“你也是啰嗦得很,直接拿本票给他就是了,何必还要问来问去,你这么问他,他当然是不好意思要。另外,我今晚没吃饱,这些菜全都不对我的胃口,我还是想喝那个豆腐鱼汤。”   厉紫廷抬手打了个响指:“让厨房给老爷子做鱼汤。”   旁边的勤务兵立刻领命而去,万家凰向着父亲一撇嘴:“肚子都鼓起来了,还说没吃饱。”   万家父女围绕着钱和鱼汤唇枪舌战,厉紫廷含笑听着,插不上嘴。他真享受万家的气氛,那父女两个再怎么吵,心里是互爱的,所以吵也吵得亲热,而更为美妙的事实是:他也已经成为了这个家庭中的一员。   这个可爱的家庭,很能让他心满意足。 第三十二章   晚饭过后,万家众人摆开了要闲聊的架势。而冯楚有些撑不住,便先回房、上床休息去了。   这几天是他近些年来少有的闲暇时光,然而饶是可以从早清闲到晚,他也还是要疲惫。没办法,他从十几岁起就是如此,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甚至也不能够太劳神,否则就要似病非病的起不来床。   他受不得冻,受不得饿,受不得累。大上个月,他随着毕声威跑战场,连着一天一夜没睡,结果同僚们都没怎样,独他一个在对着毕声威汇报之时,忽然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他摔出了一鼻子的血,鲜血淋淋沥沥的流了他一下巴一前襟,醒来之后,他又挨了毕声威的一顿好骂。毕声威让秘书处搭个台子,把这位身娇肉贵的小少爷供起来,免得小少爷受不得辛苦,再死在秘书处里。   结果是秘书处里真多了个木板搭就的简易台子,他被毕声威逼着坐了上去示众,仿佛他罪大恶极,是故意的昏迷,是故意摔出了满脸满襟的血。   毕声威是个暴君式的人物,一贯的不拿人当人,脾气上来了,也不拿命当命,对待手下的人,说打就打、说杀就杀。他其实是宁愿让毕声威在发脾气时打自己一顿,然而毕声威偏偏不大对他动武。对待他这个落魄的世家子弟,毕声威更愿意像猫捉老鼠一样,连逗带吓的折磨他。   毕声威是草莽出身的穷凶极恶之徒,生逢乱世,硬凭着他的凶和恶杀出了一片天下。冯楚总觉得他是穷人乍富,他对自己这个“少爷”,怀有仇恨。   尽管自己这个“少爷”,早已是穷困潦倒、名不副实。   想过了毕声威,他又想起了和毕声威相似的厉紫廷。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像二姐姐那样的千金小姐,为什么会爱上那么个阴恻恻的厉紫廷,难道二姐姐和他坐在一起,心里不害怕吗?   二姐姐对他倒是情深意重,开口就要拿出五万给他。五万,他前些年在一家慈善会里作文书,埋头写满了一个月的字,一个月也才能拿十元钱。后来到了毕声威手下,薪水长到了五十元,已经算是多了。   他心算了一下,发现自己若是想要赚出五万元来,那么从现在开始,需要在毕声威手下干一辈子——就算真干满了一辈子,除非他能活到一百岁,否则也还是赚不出那五万元。   而那又将是多么痛苦的一辈子啊!   他一生的价值,抵不过二姐姐对厉紫廷的一疼一爱。   而且听二姐姐和表舅的口气,那五万元对他们来讲,根本不算什么,随随便便的就可以拿出来,反正是“给紫廷,又不是给外人”。   他后悔了,早知如此,他当年走投无路之时,就该投奔到表舅这里来的。可他当时年轻,因见周围的亲戚朋友们全都对自家避之唯恐不及,一颗心便冷了下来,谁也不想依靠了,谁也不敢指望了。   这是他不对,他早该想到表舅不是那样势利眼的刻薄人,早该想到二姐姐是会对自己讲情谊的。是他把他们看扁了。   若是早投奔了表舅,那么自己不会再受后面那些年的苦楚,兴许也不会……   他暗暗的想:也不会有厉紫廷了。   他和二姐姐,本已经有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基础,表舅对他知根知底,而他无牵无挂的孤身一人,就入赘到表舅家里也无妨。   想到这里,他猛地坐了起来。抬手抓住了睡衣前襟,他咬牙攥紧了,就觉着心口作痛,因为他后知后觉,悔不当初——太后悔了,后悔得心脏都有了反应。   如今若想亡羊补牢,也已晚了。二姐姐看厉紫廷是个宝贝,表舅又是向来不管事,那么万家迟早要改姓厉,万家也不会再有兴趣和义务,接纳他这个远房三表弟。   凌乱额发丝丝缕缕的垂下来,扫着他的睫毛,他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想要缓解自己的心痛。他的眼前有光芒闪烁,如同电影画面一般,缓缓显出了一个新天地的残影。那个新天地里有颜如玉,有黄金屋,是他精神所需的乌托邦,是他肉体所需的富贵乡。   在冯楚辗转反侧之际,万宅的小客厅里灯火通明,是万家父女还在闲聊,厉紫廷作陪。万家凰批评父亲:“我看您留下三表弟,就是为了满足您的那点好奇心。前两天您追着他问这问那,今天可能是问够了,就不理人家了。”   万里遥笑了起来:“他又不是小孩了,要住他就随便的住,难道还要我天天陪他玩不成?再说你这三表弟,闷头闷脑的,问一句答一句,也没什么意思。”   “噢,那个闷头闷脑。”她一指厉紫廷:“这个就不闷头闷脑。”   厉紫廷在远些的小沙发上独坐抽烟,听了这话就是一笑。万里遥答道:“那不一样,紫廷不说话,是他城府深沉,你看哪个做大事的人,是成天啰嗦个不停的?这叫贵人语迟,心里明白,嘴上不说。”   “怪不得您这辈子没做成大事呢,您那嘴向来是比脑子快,心里是一点话也存不住。”   万里遥一耸肩膀:“我吃我老子的,你吃你老子的,咱们爷儿俩彼此彼此。”   “真要是彼此彼此呀,别看咱家人少,也早乱套了。”   万里遥欠身伸手去拿雪茄,刚从盒子里把雪茄取出来,忽觉身边多了一个人,正是厉紫廷起身走了过来。   厉紫廷从他手中接过雪茄,在一旁坐下后划了根长杆火柴,慢慢的将雪茄烤热点燃。万里遥愣了一下,随即抬手用力搂了搂厉紫廷的肩膀:“我亲生的大姑娘,都没给我点过雪茄。”   厉紫廷垂眼盯着火苗,手上忙着,含笑不语。万家凰看在眼里,美滋滋的叹息:“对,他比我好,不过是给您点个火,就把您给笼络过去了。”   万里遥从厉紫廷手里接过雪茄,送进嘴里深吸了一口,然后仰起头来喷云吐雾:“家里有了紫廷,我也就放心了。”   万家凰笑问:“那没他的时候,您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万里遥摇摇头:“你不懂。”   万家凰是不懂,也懒怠追问。看着并肩而坐的父亲和紫廷,她心中真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就觉着一家人终于聚齐了。多么整齐漂亮的一家人啊,小的青春正盛,老的也还值壮年,长长的大好年华还在后头呢!   “爸爸真的是命好。”她想:“往后家里添了紫廷,他更可以无忧无虑的一直乐下去了。”   嘱咐了父亲不要抽太多雪茄,万家凰也起身要回房去。厉紫廷随她一同出了门,二人手拉着手,慢慢的走。   万家凰系着一件银狐斗篷,没戴帽子,头冷身暖,反而是感觉清凉爽快。将厉紫廷的一条手臂搂进怀里,她问道:“你就只穿了这一身呢子衣裳,不冷?”   他摇了摇头:“不冷。”   紧接着他转过脸来,低头轻轻一顶她的额头:“我身体很好。”   万家凰感觉他这“身体很好”四个字里,似乎别有深意,而且是那种让人脸红心跳的深意。她可不接他这句话,万一说着说着,他再和她“闹”上了,她极有可能要抵挡不住。   于是她换了话题:“方才我说拿五万,现在我决定再大方些,正好我这里有交通银行价值十万元的本票,一会儿到我房里,我把它给你——你别开口,我知道你的意思,这钱只当是我借给你的,你将来有钱了,再还我就是。”   他拍了拍她的手臂:“你倒是很信得过我。”   “这话说得稀奇,我不信你信谁去?我不应该信你吗?你是不是看我整整一晚都没生气了,心里有点痒痒?”   她半笑半恼,他却是平静得很:“我确实是不想要你的钱。”   “和我生分啦?”   “不是生分,我现在不想要,将来我们结婚了,我也还是不想要。男子汉大丈夫,从太太娘家那里几万几万的拿钱,不像话。”   “娘家?我们难道不是一家吗?”   “我们当然是一家,我只是打个比方。”   “你这比方打得有点小家子气。钱这东西,自然是要计算的,可是算得太细,也没意思。”   “你家里若是普通人家,我还未必会这样小心,可是……”   “可是什么?我家有钱,还有出错了?”   他停下来放开她,转身站到了她面前:“其实你我之间,我是高攀了的。你是千金小姐,可我——我是——”   说到这里,他闭了嘴,片刻之后,才又说了下去:“最穷的时候,我是当过乞丐做过贼的。我能活到今天,全凭命硬。我这样的人,能够得到你的爱,能有机会娶你为妻,已经像是在做美梦。你我之间,如果要给,也是我给你,不是你给我。”   万家凰重又抓住了他的双手:“谁给你了,我那是借!将来你是要连本带利一起还的!”   随后她又狠狠的推了他一把:“傻子,我不过是借你点钱给你救急,你就受不了啦?我告诉你,我心里喜欢你,我喜欢你喜欢得要命,将来还有更好的给你呢,还要和你生儿育女过一辈子呢,到那时候你怎么办?你离家出走去?你和我脱离关系去?你个不识好歹不招人爱的傻小子,少跟我耍你的臭骨气,有本事你就离开我,别娶我!”   她当然是推不动他,可他直挺挺的挡着她的路,却也不再说话。她仰脸凝视了他,就见他像是忽然变了个人,脸上的倨傲和冷漠全没了,他眼中流动了一点闪烁的星光。   她故意忽视了他眼中的泪光,拼尽全力推着他转身向前:“快点走吧,冻死人了。”   万家凰把厉紫廷硬推回了自己房里。   房内灯光明亮,翠屏上前为她脱了斗篷,又去端来了热橘子汁。万家凰故意忙碌了许久才去看他,一看之下,却又有点失望。厉紫廷笔直的站在桌前,默然的喝着热橘子汁,已是恢复了故态。   寒夜之中,眼含星光的那个他一闪而逝,仿佛只是一个瞬间破灭的幻影。   收回目光,她满怀怜惜的暗暗喟叹了:原来在他那坚不可摧的表象之下,还藏着个惭愧委屈的小影子呢。 第三十三章   万家凰开箱子取本票,厉紫廷伏在桌边写欠条,然而二人一手交票,一手交条。万家凰把欠条锁进了小皮箱里:“从今往后你可就欠了我的债,记得将来要还啊。”   说完这句话,她皱着眉头笑了:“我可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明明我才是债主子,可我不但威风不起来,还得好言好语的哄着你,怕你不要。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低声说道:“谢谢你。”   万家凰感觉厉紫廷在这方面有点小家子气,一整晚都在围着这笔钱打转,使得自己浪费了许多口舌。他不知道,金钱固然是好,可是世上还有一句话,叫做“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为了知己的前途事业,付出千金也是值得,并且只要双方心照即可,一个谢字都不必说。   她对待他,是有这么一派豪情的,况且凭着她的家产,她也豪迈得起。眼看着厉紫廷为了十万块这么动感情,她还有点怪不得劲,只盼着他赶紧拿了钱去买他的子弹——买子弹有五万就够了,她给了他十万,是为了让他手头更宽绰些,能有余钱干点别的。要不然买了子弹之后,他还是两手空空的要闹穷。别人闹穷,可以老老实实的蹲在家里挨饿;他闹穷就不一样了,万家凰不怕别的,怕他又纵容部下四处放抢,招得万人唾骂。   该考虑的都考虑到了,她连推带撵的将厉紫廷驱逐了出去,让他快些回房休息。厉紫廷乖乖的走了,走到半路,他在寒风中做了个深呼吸。   他实在是感觉当下的一切都是梦,因为他活了二十八年,从来没有人这样善待过他,他简直不能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人,这人会对他这样的爱。   太像梦了,所以他心里不踏实,几乎有些怕。   一夜过后,厉紫廷着手派人去银行提款,又联络了军火贩子购买枪支弹药。这够他狠忙一阵子的,万家凰没了伴儿,只能走去和父亲聊天——她是真的没伴儿,因为现在连翠屏都不肯老实的在房内守着她了。   不老实的翠屏是被张明宪勾去了魂魄,这可让万里遥为了难。原本他打算把翠屏许配给张顺,翠屏和张顺二顺是一起长大的孩子,前头还有个仙桃,但仙桃比他们都大,二顺又太小,所以万家上下都认准了翠屏和张顺是一对,翠屏对此是不置可否,张顺对待翠屏,则像是哥哥对待妹妹一般,若论柔情蜜意,那看不大出来,他单是对她亲,亲得安然笃定,甚至都没有非分之想,只死心塌地的等着他和她再长大些便成亲。   万家凰得知了父亲的心事,劝道:“您就别管这事了,没有翠屏,也不耽误张顺娶媳妇。况且翠屏也不是爱上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张明宪是紫廷的部下,依您的眼光看,紫廷连根头发都是好的,他的部下,自然也都是好小子了。”   “我也没说要干涉,恋爱自由嘛,你们主仆两个正好一起自由。”   “我还有句话要告诉您老人家,昨晚我给紫廷拿了十万,他不肯白拿,给我留了张欠条。”   “我不管,你是管家的姑奶奶,你说了算。”   这话刚说完,冯楚来了。他今天气色不错,手里拿着两本书,进门之后先向万里遥问了安,然后对着万家凰说道:“二姐,我刚去你房里找你,扑了个空,所以就到了这里来。”   万家凰向他一笑:“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想去书房再拿几本书来读?”   他也笑了:“二姐别笑话我,我虽然去了一次,可还是不认路。本来想劳驾你房里的翠屏领我走一趟,结果翠屏也不在。”   万家凰答道:“她在才怪了,我现在都抓不到她的影儿。走吧,我带着你去。”   “劳烦二姐了。”   “这有什么劳烦的,我权当是运动身体了。”   两人且说且往外走,说的全是闲话。冯楚问道:“现在已经停战了,厉司令还是那么的忙?”   “忙,整天都见不到他的影子。”   “大概做军人的,都是这个样子。毕司令也是如此,不过他和厉司令忙的不是一路,他是忙着吃喝玩乐。”   “谁和姓毕的是一路?三弟弟,事到如今,紫廷和毕声威又要谈判又要和平的,我也就不便再翻旧账了。真要是翻起旧账来,那毕声威还是我家的大仇人呢。那时候要不是有紫廷保护我们,我们全家连命带财,都能被他抢了。”   “我听表舅讲过这件事,那时候我随着秘书处留在白县,一点也不知道这边的情形,如果我那时候是随着军队一起过来的话,或许可以劝一劝毕司令。”说到这里,他有点心虚,又解释道:“我虽然没有什么发言权,但我——”   他讲得吞吞吐吐,万家凰听他似乎是要说不下去,便体谅他,换了话题:“不过祸福相依,虽是全家都受了一场大惊吓,但也因此结识了紫廷。”   一说到“紫廷”,她开始笑盈盈:“爸爸说我和他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表舅好像很喜欢厉司令。”   “可不是。”她含笑转向冯楚:“我看爸爸和他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要不然怎么会看他那么顺眼?”   二人转了个弯,前方便是书房。冯楚跟着她进了房门:“我凑个热闹吧,我想我和表舅,还有你,大概也算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能够和你们重逢,我心里真高兴。”   “你若喜欢,我们往后就常来往,还和小时候一样。”   冯楚走到书架前,对着书本说道:“可惜我们都长大了,你又已经有了厉司令,我有时候想来找你说话,可是想一想,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一家的亲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冯楚犹豫了一下,随后才答:“怕厉司令误会。”   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毕竟,我们都大了。”   他想万家凰——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哪怕只是出于客套——也一定会笑着解释,让自己不要多想,往后尽管照常的和她亲近。万家凰也当真是微笑着转向他了,只是接下来所说的话,出乎了他的意料。   “你这话倒也有理,瓜田李下的事情,确实是不宜多做,万一平白的惹出风波,伤害了大家的感情,多犯不上啊。”她很赞成的向着冯楚点头:“三弟弟还是心细,若不是你提醒我,我大剌剌的,还真没想到这里。”   说着,她向着书架子一抬下颏:“挑你的书吧,挑好了咱们就走,这屋子真是冷。”   冯楚有点失望,但是没说什么,依旧是笑微微。而万家凰睫毛一扫眼珠一转,含笑望向窗外,心想三表弟这小心眼耍得真是无聊。本来就是亲戚姐弟,互相之间讲些亲戚情份也就罢了,怎么还扯到了紫廷身上?   还“怕厉司令误会”,真是人不大、心不小。你想做什么坏事?还没做就知道会让“厉司令误会”了?那你既是早知道,为什么还要做?莫非就是故意的想让人家误会一下子?   万家凰对冯楚暗暗的腹诽,脸上倒还是一团和气。对着她万家打主意的人太多了,穷形尽相者有之,穷凶极恶者亦有之,她见得多了,早已习惯,冯楚这样轻飘飘的挑拨离间,她听了只当是一阵风,连介意都不介意。眼看着冯楚挑好了书,她和他一前一后的离了书房。走到半路,她遇到了翠屏——翠屏低头走路,一边走一边美滋滋的傻笑,也不看人,险些一头撞进了她的怀里。   “你还知道回来呀?”万家凰在她额头上戳了一指头:“我当你和大兵跑了呢!”   翠屏抬了头,脸更红了:“我——没——”   “我不管你干什么,反正我现在派你个差事,你送表少爷回房去。”然后她转向冯楚:“我要直接去找爸爸,和你不顺路。你和他老人家也没什么好谈的,硬陪着他聊天还怪累,不如回房好好的休息休息。”   然后她离了冯楚,真找她父亲去了。   万家凰一到父亲那里,又是大大的皱了眉头。   她父亲铺开笔墨纸砚,正在大规模的写信,将自己得了女婿的喜讯昭告天下,好像万家凰是一件滞销的货物,如今终于打发了出去。   万家凰感觉父亲这行为简直就是丢人现眼,万里遥却是不以为然。他是发自内心的认为女婿不错,若依着他的意思,他还想在每封信里都附上一张厉紫廷的照片,让京城里的亲戚朋友们都来瞻仰一下女婿的英姿。   万家凰拦不住他,气得直跺脚:“爸爸,您就是不能让我省一天的心,非得让我天天跟您怄气。您自己想想,谁家嫁女儿是像您这样欢天喜地的?您乐成这样,丢不丢人?”   “我想乐就乐,谁管得着?”   “我不和您说了,等紫廷回来,我让紫廷说您。”   “他说我?不可能。他对我向来是恭而敬之,说我?他不敢。”   “什么恭而敬之,他那就是哄着您呢。”   “他肯哄我,这就是他的孝心了。我是你的亲爹,这些年怎么不见你哄哄我呢?”   “罢了,这么吵都没把您吵明白呢,要是再哄,您非找不着北不可。况且您也用不着我哄,远的不提了,近的就说赵三奶奶吧,我看她可是挺爱哄您呢——”   万里遥被女儿说中心病,气得双手乱摆:“得了得了,你个臭丫头专门气我,快给我出去吧!”   万家凰被父亲逐出房门,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子里等待她的人是翠屏。翠屏这几天自由恋爱,爱得什么都顾不上了,如今见了小姐,因为自觉着有些失职,所以是格外的殷勤:“小姐回来了?外面起风了,看来明天还要更冷。”   万家凰问她:“你真不要张顺啦?”   翠屏再次脸红:“张顺……那都是别人拿我俩开玩笑,其实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我没那个意思,张顺也没那个意思,他——唉,他不过是拿我当个妹妹看待,他要是有别的意思,我早知道了,他确实是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没有……”   她越说越乱,语无伦次,惹得万家凰要笑:“我不管你,仙桃的男人,都是她自己挑的,那时候还不讲自由恋爱呢,到了如今这个年头,处处都要进步,我更是不会干涉你。”   翠屏低着头,因为太害臊,嘴里嘤嘤嗡嗡的说不出整话来。万家凰看她这样难为情,便又问道:“把表少爷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这回翠屏有了话讲:“表少爷看着文静,其实也挺爱说话,问了我一路。”   “问你什么?”   “问您的事,倒也没问什么要紧的,就问您平时都做什么、玩什么,我就实话实说了。今天风大,我们又是顶着风走的,他一吹风就咳嗽,说话费劲,说是问了一路,其实统共也没问出几句话来。”   “哪有那么大的风。”   “您觉着风不大,表少爷就不一样了。我看他身体坏得很,有点痨病相。”   万家凰瞪了她一眼,她立刻抬手捂了嘴,捂了之后忍不住,放下手小声又道:“我就是偷偷的对您说——我看今天那风要是再大一点,就能把表少爷吹飞了。”   万家凰不以为然:“你管人家飞不飞呢,横竖他在这里也住不久,过几天那个姓毕的过来谈判,谈完了,他自然也就和姓毕的一起走了。”   “啊?那个毕司令还要来咱家吗?吓死人了。”   “怕什么!咱家也有个司令!” 第三十四章   冯楚在万宅住了十天。   万里遥初见他时,是诚心诚意的想要留他,可是在他住到第七八天时,他又对这位表外甥感到了厌倦。他这个家庭向来人少,他在家里清静惯了,外来的人,除了厉紫廷,他看谁看久了都烦。   他倒是很愿意多看看他那位未来的贤婿,贤婿在他眼中,有点类似武侠小说里的神秘高手,万家祖祖辈辈都没出过这个款式的人物,以至于万里遥认为他颇有一点奇异的魅力,像是一股新风吹入家中。然而厉紫廷又接连几日东奔西走,始终没有过来吹拂吹拂他老人家的意思。到了这一日,他正伏案疾书,要通过信件,将自家的喜讯继续昭告天下——他自知不甚精明,但也没有糊涂到底,这些年,家里这位大姑娘该嫁不嫁,看他笑话的人很是不少,他心里知道,但是硬扛到底,绝不肯轻易的把女儿许配出去。   留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不往外嫁,又不肯从亲戚家里过继个儿子回来继承家业,一味的只想把万贯家财留给女儿,这让他成了众人眼中的异类。他表面不在乎,心里惴惴的也打鼓,但是小鼓打到今天,可以停息了,他认为这一回,自己是大获全胜。   “我祖宗留给我的家产,自然是该由我们爷儿俩享受,你管我有没有后,横竖大妞儿将来生几个姓万的孩子,就和我的孙子是一样的。哪个敢不服,去跟我女婿说!”   想到女婿那一身钢筋铁骨,他洋洋得意起来,正得意着,外面有人敲响了房门,正是冯楚到来。   冯楚是来向表舅道别的,身为毕声威的全权代表,他在万宅住了十天,然而没和厉紫廷谈上一个字。厉紫廷的态度很明确:他没资格。   厉紫廷不谈,他也不能追着人家强谈,幸而他的顶头上司毕声威司令,终于要来了。   毕声威并非直接到来,他要先到一百里外的白县,安顿下他的十八姨太,十八姨太挺着大肚皮,将要临盆,成为了他的累赘,而他身边有的是娘儿们,并不缺少十八姨太的陪伴。   白县乃是他的一处大本营,那里有他无数的女人,和自己他都认不大清楚的好些儿女。他养着他们,得宠的,被他养得好些,不得宠的,按月从他那里领点小钱,倒也饿不死。毕声威的家庭是这样,毕声威的队伍也是这样,庞大混乱,濒临失控,然而又不至于真的崩溃解散,冯楚也搞不清楚毕声威这是什么本领。   他礼数周到的向表舅道了别,表舅怀着菩萨心肠,心里可怜他,立刻就派仆人去找他二姐姐,要让二姐姐给他拿五百块钱带上。他连忙拒绝了,只说自己现在薪水不低,足够花的。   然而仆人领命而去,还是把他那二姐姐叫来了,二姐姐和表舅一样大方,随他如何的拒绝,硬是将五百块钱塞进了他的口袋里。他不是二姐姐的对手,推辞得气喘吁吁,最后还是他落了败。而就在他要向二姐姐和表舅道谢时,厉紫廷回来了。   他一见厉紫廷,倒是松了一口气,临行之前不能只向亲戚们打招呼,他总得把毕声威到来的消息告诉厉紫廷,而厉紫廷此刻送上门来,倒是省了他去找他。   “厉司令。”他开了口:“您回来得正好,我正有一件事情要报告给您。我们司令,已经到白县了。”   厉紫廷进门之时,意态悠然,是个心情不错的模样,如今听了冯楚的话,他转身又向外走去:“军务出去谈。”   冯楚立刻跟上了他。   在万宅前院的一间厢房里,冯楚在厉紫廷的面前坐了下来。   这是他到达临城县之后,第一次和厉紫廷独处,感觉非常不好。   不知道这间屋子是干什么的,或许是一间办公室,屋内家具不多,摆了桌椅,桌面铺了一块大玻璃板,镜面一样,一尘不染,他不必抬头去看桌后的厉紫廷,桌面上就已经映出了厉紫廷的影子。   空气中浮动着一点寒冷的香气,全是人造香料的芬芳,厉紫廷这个人,没人味。   目光游移着掠过厉紫廷,冯楚还是不能理解二姐姐对他的爱——二姐姐和这么个人朝夕相处,难道不怕吗?怎么还能爱?   桌子后头的厉紫廷换了个坐姿,翘起了二郎腿,双手交叠着放到了大腿上,又若有所思的向着冯楚一歪头。冯楚这才意识到自己沉默了太久,连忙说道:“我是昨晚收到的电报,我们司令昨天下午到的白县,我即刻启程去白县见他,如无意外的话,他很快就能到临城县来和您面谈了。”   “我已经等了十天。”   “是,我们司令也是心急如焚,只是因为接受了手术,实在是无法自如的行动,还请厉司令谅解。”   “我对毕声威倒是没有什么可谅解的,我不过是要给柳次长面子。”   “是的,我懂,现在和毕司令相比,您是占上风的。若是没有柳次长从中斡旋,我们司令这一次,大概不是您的对手。尤其是您得到了二姐姐的资助,更是如虎添翼——”说到这里,他微笑了一下:“我虽然不上战场,但是我也知道,打仗,就是烧钱。”   厉紫廷看着他:“你似乎有言外之意。”   “哪里,您多心了。二姐姐还告诉我,说您救过她和表舅,这足以证明‘好人有好报’五个字,确实是真实不虚。若按我的身份来讲,我不过是毕司令身边的一名秘书,没有资格评论您和二姐姐的爱情,可若按我和万家的关系来讲,我见二姐姐和您如此恩爱,喜悦羡慕之余,也很为厉司令感到幸运。有了万家做后盾,您往后余生,是可以高枕无忧的了。”   抬手堵嘴咳嗽了一声,他继续微笑着把话说了下去:“当然,您少年得志,前途无量,将来表舅一家或许还要靠您提携,也未可知。”   “一家人,”厉紫廷冷冰冰的开了口:“荣辱与共,谈不上提携不提携。”   “是。”他表示同意:“您说得对。”   然后他站了起来:“我即刻出发去白县,一定尽早让毕司令过来和您相见,不让您再久等下去。”   厉紫廷抬眼盯着他:“去吧。”   冯楚微微一躬身,然后转身出了门。   厉紫廷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冯楚显然是在话里有话的讽刺他,但是他没遇过如此渺小虚弱的对手,他拿这小子没办法——反唇相讥是没意思的,他只要稍微流露出一丝怒意,这小子就会立刻调转话风、低头服软。动武就更不用提,他一只手就能捏断他的脖子。   好在,也正是因为这小子太渺小太虚弱,所以他的言外之意也就相应的没了分量,可以让厉紫廷将其忽略不计。   厉紫廷吃了小小一口哑巴亏。   他去见了万家凰,拿了一张明细单子给她看,让她知道自己把那十万元钱花了多少、都花到了哪里。万家凰本是在闲坐,这时扫了那单子一眼,随即就扭开脸捂着嘴笑了起来。他扯了扯她的衣袖:“笑什么?”   万家凰放下手,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还是要笑:“我笑你像个乖小孩一样,花了点钱,还要向家里报一报账。”   他绕到她身后站了,双手轻轻握了她的肩膀:“我总要给你个交待。”   “我可不要你这个交待。你要是总拿个账单子来给我瞧,我可受不了。”说着她一回头:“三表弟刚走了,说是过些天还要再回来?”   “应该是回不到这里来了,他得跟着毕声威。”   万家凰转回了前方,声音低了点:“我是不介意,不过爸爸对他有点烦了。”   “我对他也有点烦。”   “烦他干什么,他又不碍你的眼。”   厉紫廷忽然俯下身去,凑到了她耳边:“他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   万家凰抿嘴一笑:“嫉妒啦?”   “别开玩笑。”   他的气息吹拂着她的面颊,烘得她红了脸:“紫廷,别吃那些无聊的干醋。一家有女百家求,三表弟也罢,二表哥也罢,他们爱我,只能证明我真是好女。这么好的我,全心全意的爱上了你,你应该欢喜都来不及,哪能反倒因此过来质问我呢?”她翩然的一扭头,注视了他:“我这话有没有道理?”   他盯着她,缓缓点头:“有道理。”   “那你还板着脸吓唬我?”   他笑了,还是不习惯笑,所以一边笑一边直起了腰,不许她那么近的看他:“和你在一起,我有时候就发现自己非常糊涂,简直是个混蛋。”   她得意洋洋的向后一靠:“混蛋我也爱。” 第三十五章   冯楚到了白县。   他刚到毕声威手下时,是在毕声威的驻京办事处里当差,后来才离开京城,到了白县。他本不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对于京城也并无特别的眷恋,但当初在得知自己将要跟着毕声威前往白县大本营时,他还是一咬牙一狠心,提交了辞呈。   他总觉得京城毕竟是个熟悉而又文明的地方,白县就不一样了——谁知道白县是个什么地方?那个地方是不是天高皇帝远、杀人都不犯法?   那一天,他双手将辞呈递交给了毕声威,随即后退了两步,静等着毕声威让自己滚蛋。毕声威是个狂妄的粗人,对着绝大多数部下,他的告别语都是“滚蛋”。   可他没想到自己连这个“滚蛋”的福气都没有。毕声威读完辞呈之后,将它揉成一团,然后起身走到他面前。一手捏开了他的嘴,一手将纸团塞了进去,告诉他:“咽了。”   他瞪着毕声威,双方对峙了足有半分多钟,末了,他开始咀嚼口中那一团辞呈。   毕声威拍了拍他的脸,姿态和神情都像是在拍一条好狗。可他如果真的只是一条好狗,那么兴许日子还会过得更容易些,因为毕声威挺喜欢狗,他养的狼狗全都膘肥体壮无忧无虑,也从来不受他的刁难。   冯楚知道自己在毕声威跟前,与其说是秘书,不如说是个“玩意儿”。毕声威在话本儿和戏曲里听闻过冯家先祖的英武事迹,如今显赫的名门已经败落消亡了,但冯楚终究还算是个名门之后,他有事的时候,支使名门之后给他写个条子拟个公文,没事的时候, 把名门之后叫过来戏耍一番吓唬一通,总而言之,是个乐子。   冯楚也知道自己是个乐子,而且前途茫茫,没有希望,但因为不想死,所以就只能是咬牙活着。不想死,也不是贪恋这人世间的什么好滋味,只不过是不甘心,因为自己活了二十四年,二十四年里自己没造过什么孽,他不明白这样无辜的自己,为什么会一步一坎坷、遭遇这许多波折。   他想如果自己有朝一日真走上了绝路,那也全是被上天迫害致死,不能够算是自杀。   冯楚在白县一下火车,就感觉自己是一脚踏回火坑了。   迎着寒风,他回了毕声威的司令部,这司令部分成内外两部分,内宅便是毕声威的起居之所。冯楚越是往里走,越是感觉胸闷窒息,以至于他要不时的抬手揪扯胸襟,仿佛全是那几层布料压迫了他。   前方走来了个伶伶俐俐的苗条影子,他抬起头,发现那是小慧。   小慧是毕声威的女儿,也是毕家二小姐——毕声威没正经讨过太太,家里的孩子无所谓嫡庶,全都有点无名无份的意思。   除此之外,她也就没什么了。她娘在生下她之前就已经失了宠,算起来,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旧事。   如今,和其它不受待见的毕家孩子一样,她和她娘住在城内的一处小房子里,每月过来一趟,从父亲手里接个几十块钱过日子。在大部分时间里,她都见不着她爹的面,毕声威身边有个私人的账房先生,专管给少爷小姐们发放月钱。   小慧今年十七,毕声威也才三十四,做不成慈爱的老父亲,好在他对儿女们是一视同仁的冷漠,不慈爱,也不暴戾,儿女对他来讲,就是一个月几十块钱的事,不值得他对他们太动感情。小慧担着个毕二小姐的虚名,其实日子并不比普通人家的女孩儿更高明,一年到头也添不了几件新衣裳,所以今天穿着一件簇新的紫色灰鼠皮袍子,她望着冯楚,手脚就有点不知道怎么摆放,人也在新袍子里头僵得慌。   “冯先生回来啦?”她小声问他。   冯楚看了她一眼——她有着很秀气的身段和很白净的小脸,眉目如画,小直鼻梁,小薄嘴唇,称得上是本县的林黛玉。他有时候觉得她楚楚可怜,有时候又觉得她脸上有毕声威的影子。这让他有点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厌恶她。   “回来了。”他很客气的向她一笑,随即又疑惑起来:“到月初了?”   月初是毕家儿女领月钱的日子,小慧向他摇了头:“不是,是爸爸叫我们过来,一人拿件皮袍子回去。我来晚了,就剩了这件紫的。”   冯楚打量了她:“紫的很好,尺寸也合适。”   小慧笑了:“是不是?这件就好像是专门留给我的一样。”   冯楚点头附和,心想这些皮货不一定是毕声威从哪里劫掠来的,或者是哪支识相的皮货商队,“进贡”给他的。而他的女儿对此一无所知,还在穿着赃物傻笑。   小慧这时又问:“你这次回来了,还走吗?”   “不清楚,我正要去见司令,听司令的吩咐。”   小慧连忙让了路:“爸爸在后头房里呢,你要见他就快去吧,别让他等急了又生气。”   冯楚一边答应,一边抬手又扯了扯前襟。告别小慧向前走去,他穿过一进大院子,最后在一间温暖的大厅里,见到了毕声威。   毕声威是个松松垮垮的大个子,因为此刻正歪在罗汉床上吸鸦片烟,身体软绵绵的瘫着,就越发显得四肢极长。   厅内很热,他下身穿着军裤,上身只套了一件白衬衫,剃着短短的寸头,仰面朝天的躺在罗汉床上,他在小枕头上扭过脸来,去看冯楚。   他祖上大概是有点异族血统,眼睛很大,瞳孔是透明的灰色,看人时直瞪瞪的,有种傻乎乎的愕然。此刻他就这么愕然的看着冯楚,看了片刻,他坐了起来:“少爷回来了?”   “少爷”二字,在他嘴里,可不是什么好词。冯楚一听他这么称呼自己,心中就是一阵绝望:接下来毕声威对他要么是羞辱,要么是嘲讽,总而言之,是不会饶了他了。   他鞠了一躬,问道:“司令的身体好些了吗?”   “好了,早就好了,也不疼。你要不要也来一刀试试?”   “司令说笑了。”   毕声威伸腿下床,旁边的勤务兵立刻上前给他穿了拖鞋。他站起身先伸了个懒腰,然后双手叉腰,溜达到了冯楚面前:“本司令这回对你委以重任,让你做我的全权代表去见厉紫廷,说说,成绩如何啊?”   冯楚垂下了头:“卑职愧对司令的栽培,厉司令他——他不肯和我谈。”   “不和你谈?”   “是,他认为卑职只是一个小小秘书,资格不足。他只肯和司令您谈。”   “一点点都没谈?”   “一点点都没谈。”   “那你这十天都在临城县干嘛了?”   “没干什么。”   “厉紫廷不搭理你,你就在那儿硬赖了十天?”   “我在临城县遇到了一位亲戚,正好那位亲戚和厉司令有些关系,我这些天就是住在那位亲戚家里,一边找机会联络厉司令,一边等待司令您的到来。”   “亲戚?还和厉紫廷有些关系?那你没顺便也和厉紫廷攀个亲戚?”   “司令说笑了。”   “我刚在临城县住过一阵子,我怎么不知道那儿还有厉紫廷的亲戚?”   “这位亲戚是我的表舅,他家的大小姐,也就是我的二表姐,和厉司令算是……算是已有婚约。我已经有十多年没联系过表舅,也没想到会在临城县遇到他老人家。”   毕声威听得一头雾水:“我也在临城县住了好些天,没听说厉紫廷在那儿有老丈人啊。你表舅姓什么?”   “姓万。”   毕声威向他眨巴灰眼睛:“万里遥啊?”   “是的。”   “万家小姐让厉紫廷弄去了?”   冯楚不肯回应他这粗鄙之语,只一点头。   “听说万家小姐特别漂亮?”   他淡淡的又是一点头。   毕声威向他逼近了一步:“讲讲,有多漂亮?”   冯楚不愿和他一起对万家凰品头论足,于是答道:“可能是从小就相熟的缘故,我看万小姐就和我自己的姐姐一样,瞧不大出她的美丑来。但是外人都说她美。”   毕声威摸了摸自己的寸头:“他妈的,早知道她真是个大美人,老子当初宁可得罪柳介唐,也该把她给逮回来!这他妈的,便宜厉紫廷了。可是——”他重新转向了冯楚:“厉紫廷是怎么和万小姐勾搭上的?”   冯楚如实回答了,听得毕声威抬手扶额,痛心疾首:“他妈的早知道是这样,老子那天就亲自去了,不但能把美人弄回来,还能顺手宰了厉紫廷。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然后他放下手一跺脚,仰起头闭了眼,因为感觉这损失太大,所以痛苦得竟然忘了拿冯楚开涮。 第三十六章   极度痛苦的毕声威,后退几步到了罗汉床前,“咣当”一声向后一倒,四仰八叉的拍在了床上。   像个要躺在街上耍赖的大号男童一样,他半晌没动。他不动,周围的人也不敢动,厅内一时寂静,冯楚漠然的扫了他一眼,除了疲惫和厌恶,没有别的感觉。   半晌过后,毕声威“唿”的一下子坐了起来,又还了阳:“不对呀!既然你都能和厉紫廷拐着弯的论上亲戚了,那怎么整整十天一个屁都没放?他不搭理我的秘书就算了,他对他万小姐的弟弟也不给面子?”   “回司令,我其实也只是万家的远亲。”   毕声威起身又走到了他面前:“少爷,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货,烂泥扶不上墙。平时我让你在秘书处办事,你成天哭丧着脸,好像我屈了你这位大才,那好,我抬举抬举你,让你做我的私人代表,出去和些个人物们打打交道,结果你可好,又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连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全身都是鸦片和烟草的气味,刺激得冯楚低头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见了,瞪着大眼睛又问:“怎么?又病啦?”   他连忙摇头:“没有,只是……刚刚吹了冷风。”   毕声威笑了:“我让军医过来给你瞧瞧?”   冯楚吓了一跳,因为领教过此地军医的水平和手段,据他感觉,那军医先前的职业,不是刽子手就是行刑人,总而言之,还不如个好兽医。   “不必不必,多谢司令关心。”   毕声威背了双手,对着他一晃脑袋:“不关心不行啊,你小子是一骂就病,哪天要是死在我这儿了,我这心里还怪不忍的。”   冯楚垂眼望着地面,精神有点恍惚,就觉着身处于一个黑暗世界,黑暗中活动着魑魅魍魉,偶尔会有一张格外恐怖的鬼脸探到他面前来,毒蛇吐信一般向他喷出咝咝的寒气。就是因为这些寒气,他的身体才一直都温暖不起来,他的血是冷的,他的肺也是冷的,必须拼命的扩张收缩,才能勉强将空气吸入呼出。   鬼脸变幻莫测,有时候睁着一双透明的灰眼睛,是毕声威,有时候那灰眼睛转为漆黑,是它又变成了厉紫廷,反正不是他,就是他。   他在这个世界里走投无路,放眼前方,也绝无半丝光明。若想求生,唯有让时光倒流,倒流回那阳光普照人间的童年时代。   其实现在那阳光也还存在,只是和他没了关系,独独的只照耀着二姐姐一家人。他想挤进去,分一点光明和温暖,然而来迟了一步,二姐姐他们已经有了厉紫廷。   那个鬼气森森、古怪造作的厉紫廷。   想到厉紫廷,他抬眼望向了毕声威,毕声威在他面前踱来踱去,还在滔滔不绝的讥讽着他,那声音嗡嗡的回响在厅内,他有点耳鸣,所以听得不清不楚。   他想毕声威和厉紫廷是一对死敌,毕声威若是能杀了厉紫廷就好了,毕声威若是能和厉紫廷同归于尽,就更好了。   黑暗如墨浪一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他。   司令部里的人都说,冯秘书脸皮薄,被司令活活的骂昏过去了。   冯楚清醒过来时,已是一个小时之后。他躺在他的小屋子里,旁边陪伴着他的人,是小慧。   他怔怔的望着小慧,起初是不认识她,还以为她是万家新来的丫头,后来,他清醒透了,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离开万宅了。   小慧平时是不大在父亲这边逗留的,今天因为她实在是担心冯楚,这才犹犹豫豫的过来守了他。如今见他睁了眼睛,她连忙走到床边俯身问道:“冯先生,你醒啦?”   冯楚“嗯”了一声。   小慧又问:“你觉得怎么样了?好些了没有?”   “我怎么了?”   “你昏过去了,幸好当时爸爸在你面前,有他挡着,你才没一头栽到地上去,要不然,摔也要摔出伤来了。”   “我想起来了。”他挣扎着想坐:“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急着回家去,你这里又没别人陪着,所以我就——我就来了。”   “谢谢你,我没事了。”   小慧搀扶了他:“怎么会没事呢?哪有人好端端会晕倒的?”   他借力而起,终于坐稳:“我大概只是太累了,休息休息就好。”   小慧收回手,直起身垂头站着:“爸爸是不是又骂你了?”   冯楚向她笑了一下:“是我办事没办好。”   小慧压低了声音,对着地面说话:“他骂你,你就当是过耳的一阵风,别往心里去。他讲话就是那样子的,一天骂的人多了,你要是为了那些话上火生病,多不值得呀。”   冯楚很感激小慧的好意,然而对着她,他始终是无话可说——对待好些人,他都是无恨无爱、无话可说。   “我知道,谢谢你。”他向着她微笑,笑得很累,已经有点要笑不动。   小慧也笑了,一边笑一边抬头望向了他,似乎是想要再说句话,然而话到嘴边,又化作了一口气呼出去。   “我走了,妈还在家等着我呢。你——你多休息,明天要是没事,我还来看你。”   冯楚点点头。   她抿着唇上一点笑意,转身出了门。冯楚目送着她,看她还是个天真的小妹妹,然而有眼无珠,不知怎的,竟然会看上了自己。   目光一转,他望向了床头柜上的一面圆镜,镜子里的人影有些模糊,他是有点近视眼的,此刻没戴眼镜,只能微微眯了眼睛,尽力的去看。   在他的眼中,镜中人简直是不堪入目,常年的忧思和病痛腐蚀着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他曾是一名公认的美少年,现在不行了,现在他看自己,就只是个苍白荏弱的病夫。   谁也救不了他,除了二姐姐、万家凰。   他说不上自己究竟是爱上了她的人,还是爱上了她的钱,还是兼而有之,抑或全不是——他对她的感情哪里只是一个“爱”字可以概括的呢?重逢之际第一眼见到她,他百感交集到了一定的程度,竟是心如刀割。   她是那一缕透过枝叶洒向他的阳光,她是他黄金时代的伙伴与象征。这些年来他早把她忘了,忘光了,横竖那都是永不再来的好日子了,越是回忆越要衬托出后来的凄惨,那还记它做什么?   而在重逢相见的一瞬间,他才发现:原来走入了凄风苦雨的人,只有自己。   二姐姐还停留在那个艳阳高照的旧世界里,只要她肯伸出手来,就能把他从这风雨之中拯救出去。   然而她的手,已被那个厉紫廷握住了。   冯楚躺了下去,浮想联翩。   一场昏迷让他多得了许多清静,人人都知道他病了,需要休息,毕声威正在思索要不要亲自去见厉紫廷,也无暇再去折磨他。   毕声威自有一套理论,依据他的理论,他上次大胜之时,就应该趁热打铁、把厉紫廷打死。上次既然没能如愿成功,如今局势陡转,又已经不利于自己,那么自己就要立刻转变思想,对待厉紫廷,也得把敌意暂时收起来了。   他其实对厉紫廷本人没有什么意见,对厉紫廷好也罢、杀也罢,也完全只是从利益的角度出发。他是如此的富有理性,以至于欠缺了感情,已经不大知道什么叫做羞和窘。所以这一趟去见厉紫廷,他除了担心厉紫廷会在临城县给他设一场鸿门宴之外,也就再无其它心理负担。   “应该不能。”他自己琢磨:“真把我宰了,他没法向柳介唐交差。”   “况且我也不好宰。”他又想。   想到这里,他对着前方虚空点了点头,是自己赞成了自己。   “顺便看看万小姐。”他换了心事:“摸不着,看看也行。要是真好,那就再想想办法。”   他的办法早已依次排列在脑海中,供他随时取用。对待那位芳名远播的万小姐,他的办法就是尽早找个机会弄死厉紫廷,好把万小姐抢过来——非得尽早才行,要不然等个五年七年,万小姐变成了万老姐,那才叫糟糕。   思至此,毕声威面向前方,再次点头。   又过了一日,毕声威带了一个警卫团,声势浩大的启程前去了临城县。   冯楚随行,毕声威两天没见他,如今看他脸上带了几分血色,便有些诧异,因为自从认识冯楚起,他就没在这小子脸上见过好气色。 第三十七章   毕声威到达了临城县。   县内县外都是厉紫廷的队伍,但毕声威的警卫团并未受阻,跟着毕声威一起进了城。这足以证明双方那追求和平的诚意:厉紫廷不怕毕声威在城内作乱,毕声威也不怕厉紫廷来一招瓮中捉鳖。   反正京城那边有好几双眼睛盯着他们呢,他们这一回——识相的话——就应该一定能谈判成功。   毕声威到达那一日,厉紫廷没有亲自出面,只派了韩参谋长过去迎接。一天之后,他还是没搭理对方,等到第三日,冯楚来了。   冯楚这一次的身份,还是毕声威的私人代表。轻车熟路的进了万宅大门,他先去见了厉紫廷。   还是在上次见面的那间屋子里,还坐在上次坐过的那把硬木椅子上,他抬头望向厉紫廷,就感觉一切都未改变,唯有这个厉紫廷看着更刺眼了些。不知道厉紫廷是刚吃了什么还是喝了什么,嘴唇湿润鲜红,配着他那张在冬季里日益白皙的面孔,仿佛是“薄施脂粉、淡扫蛾眉”,美则美矣,但是带着几分邪性,不是个好美。   冯楚怀疑自己之所以看他如此的不顺眼,乃是因为自己对他怀着嫉恨,因为二姐姐有眼无珠、竟会拿他当个宝贝。此刻宝贝端坐在桌子后头,左胳膊横撂在桌边,右手的手指夹着半支烟,正若有所思的盯着他。   他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厉司令,我们司令如今已经安顿妥当了,很想和您见上一面。但因他曾经冒犯过表舅和二姐姐,所以不敢贸然的登门拜访。”   说到这里,他向那半支烟瞟了一眼,他的心肺虚弱,很怕烟草气味的刺激。   厉紫廷的右肘支在桌面上,那支烟就在他的脸旁缓缓燃着,有轻不可见的淡蓝烟雾袅袅上升。   “可以。”他开了口:“就明天吧。”   随即他扭脸吸了一口烟,然后转向前方的冯楚,继续说道:“我会提前派人给毕司令下帖子。”   冯楚见他终于喷云吐雾,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仿佛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我们司令还想当面向表舅和二姐姐道个歉。”   “不必了。”厉紫廷站了起来:“老爷子应该没有兴趣和你们司令打交道。”   冯楚见他像是要送客,便也站了起来。今天他和厉紫廷都是西装打扮,厉紫廷的身体是挺拔的、饱满的、该收紧的地方收紧、该膨胀的地方膨胀,西装里面没有一丝多余的余地。冯楚比他高些,尽管也称得上“衣冠楚楚”四字,然而却是一派萧然,仿佛直接用西装包裹了灵魂,肉体并不实际的存在。   形不同,色也不同。厉紫廷将摩登绅士所需的一切配饰全部披挂整齐,配着他一丝不苟的短发,简直就是无懈可击;而冯楚向来只是黑白两色,如果可以不打领带或领结,那他就不打,因为他的咽喉和胸腔都是如此的脆弱,已经禁受不住任何一点额外的束缚和压迫。   隔着桌子,两人相对而立,有了那么一瞬间的较量。   一瞬间过后,冯楚说道:“那么,我就告辞了。”   厉紫廷一点头:“再会。”   冯楚迎着他的目光,也一点头:“再会。”   冯楚没有立刻去向毕声威复命。   他像先前一样,走向了万家凰的院子,结果刚走到半路,他和万家凰来了个顶头碰。   几天不见,他发现万家凰变了个样:她将头发剪了烫了,居然还烫出了好莱坞女明星的风格,绝非县城理发匠的手笔。除此之外,她涂了淡淡的口红,平日所穿的皮袍子,也换成了呢子洋装。寒风吹起了她那灰斗篷的下摆,她像个二十世纪的摩登仙子一样,飘飘然的走了过来。猛的见了冯楚,她粲然一笑:“回来得好快,事情办完了?”   冯楚早就知道她是美人,可万没想到她会美到艳光四射,心内几乎是一惊。惊过之后,他回了魂,意识到这其实才是二姐姐的本来面目。   “我也没什么事情要办。”他向她笑了:“就是回白县见了毕司令,然后又跟着他从白县过了来。”   “毕声威到这里来了?”   “是,他就住在一个……好像原来是什么会馆,后来被他占去做了几天的司令部,那个时候我不在临城县,所以那个地方我这回也是第一次去——好像是个什么会馆。”   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万家凰倒是并未留意,只说:“三弟弟,那天爸爸想起来,他入股的一家贸易公司正在招人,你若是愿意,我就让爸爸出面举荐你。你去之后是从职员做起,只不过薪水不高,第一年里,每月大概也就是四十多元。”   冯楚显出了兴趣:“是在北京吗?”   “是。”   “多谢表舅和二姐了,请你帮我留着这个职位。等那两位司令一谈完,我就去辞职。”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现在忽然去辞,只怕不好。毕司令那种军人,都是武夫的脾气,发作起来是不讲道理的。”   万家凰答道:“好,时间随你。”   冯楚犹豫了一下,又问:“我这些天,还可以回来住吗?”   万家凰笑了:“那当然是随便你,反正屋子都是现成的,怎么住都成,我不管你。”   “只是又要打扰你和表舅了。”   “这里早变成紫廷的司令部了,你看前边院子里人来人往的多热闹,那边的几排房子,直接就成他们的宿舍了。真要说是打扰,也是他们打扰,没你的事。你若要来,就让张顺去帮你提行李。还记得张顺吗?”   “不记得了。”   万家凰恍然大悟:“可不是不记得,张顺到我家那一年,你已经走了。”   言笑宴宴的说过这几句闲话之后,她像站不住似的,飘飘然的又走了,看她行走的方向,显然是要去见厉紫廷,冯楚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又忿忿不平起来:为什么不是厉紫廷去见她?大冬天的,她走在外面不冷吗?   忿忿不平也没办法,好在他见过了她,终于算是不虚此行。   如冯楚所料,万家凰确实是去见了厉紫廷。   她进门时,就见厉紫廷站在桌后,正垂眼望着桌面出神。   闻声抬眼望向了她,他那脸上立刻有了笑模样——万家凰前几天时常摆弄头发,总觉着怎么梳都不对劲,又不敢去理发,因为本地的理发匠就只会把女人的长发烫成绵羊尾巴。厉紫廷没看出她那头发有什么问题,不过他对她素来高看,总认为她的喜怒哀乐都有个道理在里面,所以派人火速跑了趟天津,花大价钱接了一位白俄理发匠过来,专为了收拾她的脑袋。   白俄理发匠如同一阵风,上午在临城县下了火车,直接过来为万家凰理发,顺便也给翠屏烫了几个卷子。傍晚时分,理发匠登上火车返回天津,留下了个焕然一新的万家凰。万家凰自己也怪得意的,此刻对着厉紫廷,她也变得格外爱笑:“想什么呢?一个人傻站着。”   厉紫廷向她一招手:“来。”   万家凰解开斗篷挂了上,同时说道:“来的时候看见三表弟了,他说毕声威已经到了临城县。”   “是,我正在考虑明天如何和他见面。”   “该接风就接风,该怎样就怎样。”   “你倒是豁达。”   “我不豁达。那时候要是没有你,我和爸爸兴许就会死在他手里,差一点就是血海深仇,我为什么还要对他豁达?只不过记恨也罢、报仇也罢,大多都是可做不可说,做了,人家要夸你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你是血性男儿;可你若只是放放狠话、吵得热闹,外人听了,不但不以为然,还要笑你是死鸭子嘴硬。所以,你如今既然不能和他再算旧账,那就索性拿些风度出来。”   厉紫廷发现万家凰和自己真是不一样。她并不是城府深沉老谋深算,她是天生的自有一套处事之道,无须刻苦的学习,自然而然的便会。   她是这样,她那父亲其实也是如此,说起来是个糊里糊涂的老天真,然而当初能在柳介唐的盛怒之下全身而退,柳介唐再见他时,也拿他无法——不能不说这是个本事,或者说,是一种天赋。   厉紫廷爱她的天赋,一如他爱她的样貌。   “你说得对。”他道:“这么一来,事情倒是简单了。”   “现在主动权在你手里,本来就简单。”   厉紫廷完全同意:“找个地方,见他一次。”   “你别出门,让他上门来见你。等他来了,你再对他客气客气。”   “你不让我出门,岂不就是要让毕声威到这里来?”   万家凰略一思索,随即答道:“来就来嘛,难道我还怕他不成?上一次他是派了部下过来作恶撒野,这回让他亲自来,看他臊不臊得慌。爸爸上午还说呢,要去当面骂毕声威一顿。”   厉紫廷笑了:“这事老爷子干得出来。当初他就那么骂过我。”   “怎么骂的?”   “不记得了,我没细听。”   “好哇,我看你才是真豁达。”   “我当时忙着想你,无心细听。”   “刚认识我就开始想我了?”   厉紫廷含笑看她:“你不知道我对你是一见钟情吗?”   说着他又向她招了手:“来。”   万家凰走了过去:“干什么?”   他张开双臂搂住了她:“抱一抱。”   万家凰贴上他宽阔坚硬的胸膛,小声笑道:“哎哟,我这是又撞到墙上去了。” 第三十八章   翌日,毕声威兴致勃勃的来到了万宅。   他提前发了话,说自己这一次登门,目的之一是和厉司令见面,目的之二——也是更重要的——是要向万先生和万小姐当面赔罪。为了显示诚意,他的部下们肩扛车载,带了无数的礼物,乍一看不像是来赔罪的,倒像是来提亲的。   对于这位毕司令,万先生和万小姐都没有要回避的打算,万先生的思想还是那么的简单,就想指着那姓毕的鼻子大骂一顿、出出恶气;万小姐则是有点好奇,毕竟是被人追杀了一场,她想瞧瞧那杀人魔王的真面目。   于是,在万宅的大客厅里,众人相见了。   毕声威为了表明自己拥有一颗热爱和平的心灵,今天特地脱下军装,换上了一身长袍马褂。他生得高大,且未发福,也没肚子,将腰板挺直之后,只用肩膀将马褂撑出了棱角,往下便全是直上直下的线条,单看背影,一不像士绅,二不像武人,反倒是有了一点清癯之姿。   缓步进门之后,他先认出了面前的厉紫廷。背着手将厉紫廷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开了口:“啊,厉老弟。”   然后他大步上前,对厉老弟行了一个拥抱礼。   厉老弟一手夹着烟,原本正处在一个蓄势待发的状态,冷不防被人高马大的他裹进了怀里,只剩下夹着烟的右手还在外头。好在这个拥抱礼并不持久,毕声威很快就松开了双臂,而厉老弟面不改色,只抬手将乱了的一丝头发向后一捋:“毕司令。”   毕司令很严肃的向他摇了摇手指:“叫哥哥。”   厉紫廷听了这话,登时愕然。而他正色又道:“你我往后就是兄弟相称,我是你哥,你是我弟,咱们两个合作联手,不怕没有财发。”   平心而论,他这话说得合乎道理,但厉紫廷还是感觉他有点疯疯癫癫。对着他一点头,厉紫廷说道:“是的,这也是军部和督办的愿望。”   毕声威抬头又往前看:“万老先生在哪里?我这一趟来,还要向老先生请罪。”   万里遥和万家凰就站在后方不远处,他第一眼先看见了万家凰,然而目光并不停留,直接滑向了旁边的万里遥。万家凰自不必提,万里遥显然也是这群人中的异类,这群人都是军界人物,都有股子特别的精气神,唯独他没有,他悠然懒散,一瞧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大爷。唯一的问题就是不够老,配不上“万老先生”那四个字。   于是不等身后的冯楚上来介绍,他直接就奔了万里遥:“您就是万老先生吧?”   万里遥反问:“就是你派人闯进我家里来抓人,还对我发了通缉令?”   “万老先生,那都是误会,晚辈这一次登门,正是要向您赔礼道歉,想要解开这个误会,求得您的原谅。”   万里遥从衣袖里抽出了一把竹制折扇。如今可不是摇扇子的季节,所以周围众人见了他这行为,都是莫名其妙。而万里遥一言不发的举起折扇,一扇骨就敲上了毕声威的脑袋。   众人听见“啪啦”一声,都吓了一跳。而万里遥转向女儿,开口说道:“这回爸爸心里就舒服多了。”   然后他对着面前那捂着脑袋的毕声威,又道:“别装了,这东西打人只是响,并不疼。我这一扇子已经算是轻的,看在柳介唐的面子上,我不和你计较。你若是不服,可以去找我女婿说话。”   说完这话,他单手摆弄着那把折扇,昂起脑袋溜达着走了。   毕声威捂着痛处扭头去看,正看到万里遥经过厉紫廷时,相当顺手的拍了他的肩膀,厉紫廷则是向着万里遥一点头,点头的时候嘴角一翘,分明是在忍笑。   他没言语,直接又转向了万家凰:“您是万小姐?”   万家凰也是笑——她已经暗暗的笑了好一会儿了,自从毕声威让厉紫廷“叫哥哥”那时起,她就开始抿了嘴,因为想起了厉紫廷初见自己之时,也说过这样欠揍的话。   将笑容硬往回收了收,她说道:“家父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脾气,让毕司令见笑了。”   “不见笑,打得好,本来就是我有错在先,我挨打也不冤。但是老先生走得太快,没给我这个道歉的机会,那我就不追他老人家了,我直接向万小姐道个歉吧。”   “我接受毕司令的道歉。”   “真好,真好,万小姐够大气。”他回头转向厉紫廷:“老弟,我心里真是后悔得很,那天我要是勤快一点,亲自来一趟,绝不至于和万家闹出这么大的误会,也肯定早已经把你宰了,何至于又让你卷土重来,把我打得屁滚尿流?但是现在说这个都没用了,没意义了,我知道我没本事和你硬碰硬,我只能是老老实实的坐下来,和你谈判了。”   厉紫廷深深的吸了一口烟:“老兄还真是很坦白。”   然后他侧身向外一伸手:“请入席吧。”   毕声威向万家凰浅浅一躬身,然后转身要向外走,可是目光掠过身旁的冯楚,他不动声色,在心里笑了一下。   就那么一眼的工夫,他在冯楚的脸上,看到了痴迷。   这小子默然无声,一直在痴迷的注视着万家小姐。   仿佛是坚不可摧的高墙忽然现出了几道裂缝,毕声威一边和厉紫廷并肩向外走,一边在心里说:“好玩。”   厉紫廷和毕声威如何周旋,姑且不提,只说万家凰回了父亲那里,就见万里遥正在向张顺描述自己对毕声威的那一敲。张顺陪笑听着,连连点头——他是前天刚从北京过来的,没带二顺,自己来的。   他原本打算在北京等待老爷小姐,然而等到后来,发现老爷小姐完全没有要回京的意思,而他没有守在北京干等着的道理,便留下二顺,自己上了火车。结果到了万宅不过两个小时,他便受到了绝大的打击:翠屏和个当副官的,闹起自由恋爱了。   他和翠屏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尽管谁也没在明面上做出过什么承诺,可他早认定了翠屏会是自己一生一世的伴侣,也正是因为心里早有了这个底,所以他活得安然正气,虽然是个爱说爱笑的伶俐青年,但是从来没干过拈花惹草的事,只等着翠屏再大两岁,就请老爷做主,让他二人组成一个小家。   然而,他的翠屏,被个大兵拐跑了。   短短两个月的工夫,万家仅有的两位年轻女性,竟然全落入了大兵手中。   万里遥没有逼迫翠屏嫁给他的意思,他也无法单方面的去抢亲,只能是眼睁睁的看着翠屏和那个副官在一起卿卿我我。昨晚,他偷偷的去向小姐求援,然而小姐乃是翠屏那一派的,完全没有要帮他的意思,还轻描淡写的安慰他,说等回京之后,另给他寻觅一头亲事。好像他没有灵魂和感情、随便弄个女人做老婆就能满足。   他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怀疑老爷和小姐还是记恨上自己了——自从自己把那群大兵引到地窖口时,他们就已经不再把自己当成万家的人了。   一边给万里遥做听众,他一边谋算着要去找张明宪打一架,正谋算着,外头又来了人,是冯楚。   冯楚没有入席的资格,正好偷闲出来见一见表舅和二姐姐。如此谈笑了一阵之后,他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告辞离去。果然,前院的接风宴席已经进入尾声,他不着痕迹的混入人群,同着毕声威一起离开了万宅。   毕声威酒足饭饱,然而心中依旧空虚。凭着他那两只灰色的慧眼,竟然没能看清厉紫廷的底。厉紫廷的特点是不冷不热、不阴不阳,和他相比,正好是处在了相反的一端。他掂量着厉紫廷的实力,总感觉他应该不至于这么牛皮哄哄,然而厉紫廷话里话外,确实又藏了一股子狂气。   他想不明白,于是随口对着身边的冯楚嘀咕:“姓厉的是不是从陆军部弄来军饷了?”   冯楚犹豫了一下:“这个……没听说过。”   “那他哪来的底气?”   冯楚想了一想:“应该是万家资助了他。”   毕声威非常惊讶:“万家给了他姑娘,还给他钱?”   冯楚想说万家没有把姑娘“给”厉紫廷,二姐姐是个大活人,没有谁能把她“给”出去,但转念一想,他决定还是不对毕声威浪费口舌。   “这只是我听说而已,究竟如何,我也不清楚。”   “听谁说的?”   “听……万小姐说的。”   “给了多少?”   “仿佛是五万。”   毕声威一扬眉毛:“万家非常有钱吗?”   冯楚点了点头。   “有多少钱?”   “这个,就不好说了。” 第三十九章   厉紫廷进了万家凰的屋子,进门之时,正赶上她在对着张顺训话。   她端坐在椅子上,张顺垂头站在她面前。万家凰看了厉紫廷一眼,没理他,对着张顺继续说话:“你长到这么大,也算是个男子汉了,男子汉没担当没心胸,算什么男子汉!况且你扪心自问,先前翠屏不认识张明宪的时候,你对她表现出过半分特别的好意吗?是不是算准了翠屏一定是你的,你就不把她当回事了?如今见翠屏和张明宪好了,你才急了,可你现在急了又有什么用?你早干什么去了?你还有脸去逼问翠屏,逼得翠屏直哭,你也好意思!”   她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人活一世,做人做事都会有输有赢,输也罢,赢也罢,里头既有人事的因素,也有天命的因素,我们未必自己做得了主。可输了之后的嘴脸和态度,自己是能做主的。你看你这个样子,你自己说,丑不丑?丢不丢脸?张顺啊张顺,你输都输得不漂亮!”   张顺深深的低了头,低得腰背都佝偻了下去:“小姐,我知道错了。”   “单是心里知道?”   “往后我好好对待翠屏,她要跟那个张明宪,就跟,要是不跟,我就还对她好。”   万家凰长出了一口气:“你也收收心吧,天底下就翠屏一个姑娘、没别人了?横竖你是我家的人,别说爸爸,就连我也不能让你和二顺打了光棍。你等着吧,现在家里顾不上你,等忙过了这一程子,回了北京了,再张罗你的事。”说到这里,她向前一抬下巴:“去吧。”   张顺向她鞠了一躬,嘴里咕噜了一句“谢谢小姐”,然后转身又向着厉紫廷也鞠了一躬,口中同样是一咕噜。咕噜完毕,他含着一点眼泪走了出去。而他刚走,旁边帘子一动,是翠屏从里间卧室里走了出来。   万家凰望向了她:“你也去吧,往后张顺再敢作乱,你直接来告诉我。”   翠屏也来了一句“谢谢小姐”,又向着厉紫廷一鞠躬,然后效仿黄花鱼,贴着墙边也溜了。   这回房里没了旁人,厉紫廷才终于得了开口的机会:“大当家的,你这是在行家法?”   万家凰皱着眉头站了起来:“谁乐意当这个家?还不是没人管事、非我不可?这回我可真是动气了,你猜怎么着?方才我一进门,就瞧见张顺和翠屏隔着一道帘子开谈判呢,两个上头上脸的东西,谈判谈到主子房里来了。翠屏又没和张顺定下来,不知道她心虚的是什么,竟还躲进了卧室里不敢见他,更不知道张顺是哪里来的底气,不但对她质问个没完,还说要去找张明宪打架——要打就去打嘛,提前昭告天下是什么意思?怕到时候没人去给他劝架?真是可笑。他小时候,家里顶数他伶俐可靠,现在可好,越长大,越没出息。”   说到这里,她及时打了住,不乐意对着厉紫廷啰嗦这些家长里短:“想让人给你倒杯茶来,结果翠屏又跑了。”   厉紫廷走过去,端了她喝过的半杯温茶,然后坐到了窗前桌旁,目光扫过桌面,他看到了放在桌角的蓝格子手帕。   手帕叠成了个整齐的小方块,并不显眼,但他一眼就留意到了,因为这东西是男子所用的物件,不应该出现在万家凰的屋子里。   那是一条实用的棉纱手帕,半新不旧的,一角染了一点洗不掉的墨水渍。他从来不用这种手帕,他的手帕向来是纯白一色,万里遥更不会用,万里遥用花花绿绿的真丝帕子。   他想到了冯楚——这小子什么时候又来她的房里做客了?   他想问,然而没敢。在万家凰面前,他时常是不敢造次,万家凰做人做事,都是要讲心胸讲体面的,他若是见了个蛛丝马迹就疑神疑鬼的盘问她,只怕盘问不出结果来,还要招她小看。   于是他随口说道:“我最近闲下来了。”   “有多闲?”   “大概,就像我们刚认识时那么闲。”   “好意思说,那时候也就你闲,我和爸爸成天担惊受怕,都要吓死了。不过你不是要和毕声威谈判吗?不谈了?”   “谈还是要谈,但事已至此,谁也不会把抢到手的地盘再送出去,所以结果已经差不多定了,接下来就只剩了些细枝末节,谈也行,不谈也行,谈拢了自然是好,谈不拢,也打不起来了。”   “真不打了?”   “真不打了。”   万家凰当即起身走到了他面前:“那接下来,我们可以过几天太平日子了?”   他仰起头看她:“当然。”   她扶着膝盖弯下腰来,像是要逗小孩子:“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一起回北京去?”   厉紫廷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如今听她问了,这才仔细的盘算了一下:“我想,毕声威暂时应该不敢轻举妄动,我在北京住个一月半月,想必是没有问题。至于这出发的时间——”他思索着估量:“一个礼拜之后,如何?”   万家凰拍了拍他的肩膀:“爸爸要是听了你这句话,一定高兴。这些天他四处的写信,恨不得通电全国,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得了个好女婿。”   厉紫廷喝了一口茶:“你把这话告诉我,不怕我太得意啊?”   “我才不怕,喜欢你就是喜欢你,为什么还要藏着掖着?别说你得意,我看爸爸把你夸得像朵花似的,我都跟着得意呢。”   厉紫廷站了起来:“你对我很好。”   万家凰一愣:“这句废话是从哪儿想起来的?”   “原本也想不起来,还是刚才见了你训张顺,我才又记起了你的脾气。”   万家凰听到这里,倒是触动了心事:“你说到这里,我还有句话要提前对你讲,说起脾气来,我从小到大,在家里一直是说一不二,往后我们若是起了争执,你可得记着,我只是脾气大,并不是心里真恨了你。”   厉紫廷笑了:“这是提前向我打个招呼?”   “就是提前向你打个招呼,怕你被我的脾气蒙了眼睛。”   “别担心。”他抬起手,试探着将手指贴上了她的面颊:“我十三岁时,在铁匠铺子里当过半年学徒,什么气都受过,我有经验。”   “说得你好像要全知全能了,你还学过打铁?”   他对着她一歪脑袋:“那我就是学过嘛。”   “怎么没学下去、做个好铁匠?”   他笑了,是个情不自禁的笑:“什么气都要受,最后实在是受不了,就不干了。”   “哟。”她含笑盯着他:“既然都是受气的事儿,你怎么说着说着还美起来了?”   他对着她摇头:“没什么。”   “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他一眨眼睛,是从久远往事中回了魂来:“真没有。”   万家凰不大相信他的“真没有”,但是也想象不出十三岁的厉紫廷会有什么样的招法和手段——真的,对于他先前的一切过往,她都是想象不出,她真不知道有着那种出身的厉紫廷,是如何成长为今天这般模样的。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的无迹可循,他那过了份的清洁利落,或许正是一种暗示,暗示着他要和往昔的肮脏凌乱一刀两断,往昔有多落魄,今朝就有多骄矜。   抬手摸上了他的手,她有心劝他活得轻松一些,别总这么“端”着,但是话到嘴边,又没能出口。这不是个“说”的事,她想,自己非得给他足够长久的好日子,才会让他一点一点的松懈下来、慵懒下来。   厉紫廷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又望向了那条手帕:“令三表弟这一回,还要住过来吗?”   “你管他干嘛?反正我是客客气气的让过他了,他爱住就住,不爱住就不住。”   厉紫廷听了她这坦然的回答,一时倒是无话可说,若是再说,反要显着自己心胸狭窄,是个男性的醋坛子。   两人卿卿我我的又聊了些闲话,然后便一同走去万里遥那里共进晚餐,直到天黑时分,万家凰才回了房。   她晚上高兴,喝了一点葡萄酒,这时有点头晕,进门之后就坐了下来。胳膊肘架在桌子上,她捂着脸定了定神,抬头要叫翠屏去端热水来洗漱,可是一转目光的工夫,她也留意到了桌角的手帕。   伸手拿了手帕,她看了看,然后喊来了翠屏:“这是谁的东西?怎么落在咱们房里了?”   翠屏接过手帕,左看右看:“是不是厉司令的?”   “不是,他不用这格子的。”   翠屏皱了眉头:“那就看不出是谁的了。原来好像表少爷用过这格子手帕,可近来表少爷也没来过呀。”   万家凰头晕目眩,懒怠多想:“来历不明的东西,扔了吧。还有,记得明天上街去瞧瞧,买些特产,好带回家去送人。让张明宪陪着你去。本来这活儿该让张顺去办,可他这两天别别扭扭的,我不爱理他。”   翠屏一听明天可以理直气壮的和男朋友出去轧马路,立刻眉开眼笑:“好,明天我早早的就去!” 第四十章   厉紫廷和毕声威正式的开了谈判。   谈判虽然进行得正式,但其实内容空洞,更像是在立一份互不侵犯条约。毕声威有一片地盘被厉紫廷抢去了,厉紫廷也有两个军火库被毕声威完整的端了去,围绕着地盘和军火,二人额外的多谈了几句——差一点就要谈崩,可是一想到一发子弹价值五毛钱,真要开战的话,怕会打成两只穷鬼,便各退了一步,将这一页翻过去不提了。   而在厉紫廷和毕声威谈判的同时,万家这边也收拾好了行李。除了张顺之外,所有人都是欣欣然,万家父女更是许久都不曾争吵过了,大白天的,万家凰闲来无事,还肯过来和父亲聊聊闲天,聊着聊着就又聊到了厉紫廷身上。万里遥窝在沙发里,一边吸雪茄,一边慢条斯理的说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是觉着紫廷好,可能是前世和他有缘。可好归好,我心里也还是稍微的有那么点打鼓,毕竟他不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咱们和他刚认识了这么点时间,我真不知道他就是这么个好人呢?还是深藏不露、我还没把他看透。”   万家凰说道:“人这东西,哪里是能轻易看透的呢?就算他是你从小看到大的孩子,那还有一句话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万里遥点了点头:“是的,只能赌一把,赌他是个好样的。”   万家凰低头摆弄着腕子上的镯子,扑哧一笑:“那我不是闲得吗?有太平日子不过,非要去赌。”   万里遥盯着雪茄火头,说道:“大妞儿,爸爸有句话,先前一直没有对你说过,因为爸爸还算年轻,总觉得那话说起来还太早。”   万家凰难得看见父亲这样郑重,不禁疑惑:“您有话就说吧,我这么大的人了,没有什么话是听不得的。”   万里遥将声音压低了些:“大妞儿,你需要结婚,你需要给你自己找个男人。现在有爸爸在,万家的一草一木都是你的,可将来若是没了爸爸,你那些叔叔伯伯们,肯定要上门分了咱们这个家。你再厉害,终究也是孤零零的一个姑娘,双拳难敌四手,你哪里斗得过那么多人?钱,他们肯定要分,只怕你这个人,他们也要分,就算你去打官司,只怕也打不出什么结果来。”   万家凰沉默下来,片刻之后才问:“那您怎么不过继个儿子回来呢?有了儿子,这个家不就保得住了?”   “傻妞儿,保得住也是那个儿子的,不是你的。我的家产要留也是留给我的亲闺女,留给别人的崽子,算什么意思!再说你爸爸我就是有这么一点犟脾气,越是逼着我过继儿子,我偏偏就越不,看谁能咬下我一口肉去?他们要是跪着来求我,我兴许还能考虑考虑。”   说到这里,他自己咬着雪茄笑了,一边笑,他一边又换了话题:“我最欣赏紫廷那一身功夫,武林高手,天下无敌,就是怕你们两口子吵架拌嘴,他急了眼会打老婆。”   他换话题,万家凰也跟着他换了话题:“是呀,那可怎么办呢?”   万里遥摇了摇头:“好像是没办法。”   万家凰笑了起来:“行啦,爸爸,您这操的都是闲心,婚还没结呢,您先担心起他打老婆了,您也不想想,我是个能忍气吞声受欺负的吗?况且他前天对我说了,他说他有过当学徒的经验,最能受气了。”   “他还当过学徒?”   “当过,在铁匠铺子里。”   万里遥深吸了一口雪茄:“缘分这种事情,也真是没法讲道理。我心里是真喜欢这个紫廷,可平心而论,咱们家怎么能招来这样一个女婿呢?还当过学徒——他没要过饭吧?”   “唉,您管那些呢,横竖他现在没去要饭就是了。”   万里遥再次压低了声音:“大妞儿,回家之后,可别提他过去的那些事啊!要不然,人家还以为你二十大几嫁不出去、胡乱抓了个穷小子回来呢。”   “您老人家不用嘱咐我,您自己别乱说就好。”   万里遥轻轻咬着雪茄玩,不言语,几分钟之后,才抬头又问女儿:“也确实是没有更好的了,是不是?原来给你介绍的那些,各有各的好处,但也各有各的毛病。”   万家凰深以为然:“可不是。”   “长得也都没有紫廷好。”   “可不是。”   “照说,男人的相貌不是顶要紧的,可咱家这个情况不一样,我,不必提了,你,也是个好样的姑娘,这要是弄个丑姑爷回来,将来再养出一堆丑孩子,岂不是对不起祖宗?”   万家凰听他这话像是要往岔路上说,便又咕哝了一句“可不是”,然后搭讪着想要走,可她刚要起身,冯楚来了。   冯楚来得正好,万家凰正是有话想对他讲:“我们过几天就要回北京了,你若也想回去,可以和我们同行。”   冯楚有点吃惊:“这么快?我还以为总要等到过完年。”   “我和爸爸在这里早住得厌倦了,等也是为了等紫廷。现在紫廷的军务既是不那样忙了,我们就打算早些回去。”   冯楚迟疑着望向了万里遥:“我是很愿意同行的,只是这回到了北京,势必又要给表舅添麻烦了。”   万里遥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就是给你找个新职业吗?那不算事。”   冯楚笑了,笑着看看表舅,又看看二姐姐:“天无绝人之路,我的运气还是不错。小时候到表舅家里住着不走,如今大了,还要表舅帮我谋事。可惜我娘没能看到这一天。”   万里遥想起冯楚之母——也就是自己的表妹,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善待冯楚,其实也是怜惜那早逝了的表妹,他和表妹之间的关系虽然是“表了又表”,属于远亲,但小时候两家住得近,也算是一对青梅竹马。他一度以为自己长大之后会娶表妹为妻,但万老太太嫌那姑娘长得单薄,不是有福之相,坚决不允。   他这点往事,存在心里,小辈们全不知道。冯楚又对万家凰说道:“上次过来,我见过张顺了,他问我要不要把我的屋子收拾出来,我当时没有回答,如今看来,怕是还要收拾一下,临走之前,我再住上几天。”   万家凰答道:“张顺正闲着呢,让他现在就去收拾,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四处擦擦灰尘也就是了。”   “还有一点,我既是打定主意回北京了,那么现在我就回毕司令那里去辞职。辞了职后,我立刻就得从那里搬出来,所以想让张顺和我走一趟,帮我提一点行李。”   “那也成,你自己出去叫张顺,有什么事就吩咐他。”   冯楚含笑点头,答应着出了房门。等他出了房门,万里遥放下雪茄,说道:“要是没有紫廷,兴许就是他了。他没有紫廷的本事,身子骨也太弱了点,不过好在知根知底,模样年纪也都配得上你。”   万家凰登时转向了他:“爸爸,您可千万别再说这话了。这话我听了没事,可若让紫廷和三弟弟听了,他们两个心里全要犯嘀咕的。”   万家凰低声嘱咐父亲,姑且不提,只说冯楚找了张顺出门,两人也不坐车,并肩在路边慢慢的走。冯楚是个斯文先生的模样,张顺虽是仆人,但是面孔白净,又穿着一身绸缎衣裳,看着也有少爷的气度。   “手帕放过去了。”张顺低头不看人,只对着路面说话:“但是好像没什么用,小姐和厉司令并没有吵架。”   “那很正常,哪能见了一条手帕就吵架。”   张顺看着自己的鞋面:“您这都是小打小闹,只怕您的招数没使完,人家已经结婚了。小姐一嫁给厉司令,翠屏肯定也得归那个副官长了。”   “行动总比不行动强。本来你们小姐也是要嫁给厉司令的,翠屏也是要嫁给张副官长的,你我都只能赌一个‘万一’了。”   张顺默然的迈步,走出老远了,才忽然又说道:“我以为翠屏早知道我的心呢,谁想到她是什么都不懂。早知如此,我也去巴结她了,我也去追求她了,不就是陪着她说说笑笑、给她买个仨瓜俩枣吗?我也会啊!我也能啊!”   冯楚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了,好了,现在知道也不算晚。”   然后放下手,他想起了自己认识张顺的那一天——那一天,他是听了二姐姐的话,去让张顺为自己收拾屋子,哪知道他见到这小子时,这小子正在气哼哼的抹眼泪。   他一团和气的和他搭了话,张顺气昏了头,只被他问了三言两语,就把自己那早夭了的一段情史和盘托出,全告诉了冯楚。   再然后,他火速成为了冯楚的同盟。   和冯楚结盟是没有危险性的,他是如此的斯文、柔弱,连一阵风都抵挡不住。张顺对他没有恐惧,只有同情,因为他也是早就认识了自家小姐,他对自家小姐也是求而不得。   张顺看冯楚和自己是同病相怜。   北京城里没有土匪,不需要厉紫廷的保护,所以张顺希望冯楚成功,如果小姐嫁给了冯楚,那么万家就和那帮大兵没了关系。翠屏会孤身一人去嫁张明宪吗?应该不会的,翠屏应该就会回心转意的嫁给他、和他一起留在万家过那舒舒服服的太平日子了。   他自小在万家长大,在万家活得如鱼得水。老爷不管事,小姐拿他当家里人,若是冯楚做了姑爷,想必也没本事刁难他,他尽可以放下心来,踏踏实实的在万家过上一生一世了。   这时,冯楚又说道:“我这一次去见毕司令,你在外头等着,若是过了一个小时,我还没有出来,你就赶快回家去找你们小姐,就说我被毕声威扣住了,让她马上设法救我出来。”   张顺莫名其妙:“他扣您干什么啊?”   “我要去向他辞职。”   “他还能不许您走?”   “难说。” 第四十一章   冯楚这回没有预备辞呈,因为自知脾胃虚弱,一团辞呈足以让自己消化不良。   不想预备,也无暇预备,谁能料到万家父女说走就走?他看出来了,自己在毕声威身边混到极致,也无非是成个受宠的弄臣,而一旦混不好,毕声威哪天一生气把他毙了,也是有可能的。   反正毕声威杀人又不偿命。   所以他得跟上表舅一家,这是他翻身的机会,能否把握得住,他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他要试一试。   冯楚走到了毕声威面前:“司令。”   毕声威坐在一张矮沙发上,两个胳膊肘架在两个膝盖上,一边抽烟,一边低头望着地上的两只黑蚂蚁,冷不丁的听了冯楚的声音,他仰起脸:“嗯?”   “司令,您还记不记得,我去年曾经向您提过一份辞呈?”   毕声威歪着脑袋仰视他,睁着两只很大很清澈的灰眼睛,像个小孩子怔怔的仰视着大人:“嗯?”   “很感激司令对卑职的栽培和厚爱,但卑职实在做不成一位合格的军人,如此硬撑下去,将来不但会让司令失望,卑职自己也是力不从心。所以今日卑职过来,是想再次向司令请——”   他话没说完,毕声威插了嘴:“又不干啦?找着新东家了?”   “表舅将要动身回北京,他老人家许诺,替我在贸易公司找个位置。以卑职的力量,其实也就只配在贸易公司做个小职员,实在是没有资格做司令的秘书。”   毕声威站了起来:“我怎么就不信你回北京是为了当小职员呢?”他用指间的大半支烟向冯楚的鼻尖点了点,同时压低了声音:“我看,你是谋算着顶下厉紫廷,去当万家的新姑爷吧?”   冯楚抬眼望向了他:“司令说笑了,卑职并没有那种妄想。”   毕声威一皱眉毛:“别嘴硬,你这种小兔崽子想在我面前玩心眼儿?你还嫩着点儿!”   毕声威是个热烘烘的人,顶天立地的站在那里,一波接一波的向外释放着热力、气味、声音、目光,对冯楚进行着有形以及无形的压迫。冯楚不动声色的做了个深呼吸,决定今天和他拼了。   和他拼了,不是要和他吵一场打一架,而是要硬着头皮抵抗到底,随他如何的嘲笑讽刺,今天一定要从这里走出去。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毕声威展开了眉头,不但没有发怒,反而是心平气和的含了笑容,一边抽烟,一边围着他走了一圈,将他前后左右的审视了一番。   最后停到了他面前,毕声威向他脸上吹了一口烟:“还行,听说那帮娇生惯养的小姐们,就专爱你这一路的小白脸子,你好好的巴结巴结人家,兴许有戏。”   冯楚呛得抬手堵嘴咳嗽了两声,而毕声威又用手指在他胸膛上一弹:“本司令就是担心你这小身子骨,能不能伺候得了万家那个大姑娘。那万小姐的精神头够足的,看着可不是盏省油的灯,你要想哄娘们儿开心,不出力气可不行。”   冯楚冷着脸,不言语。   毕声威收回了手,还是那么的和颜悦色:“你辞职,我不许,但我可以给你放个无限期的长假,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干好了,你当你的阔姑爷,我不沾你的光,干不好,你随时可以回来,我在秘书处给你留一碗饭,如何?够意思了吧?”   冯楚听到这里,愣了,不知道毕声威是善心发动,还是又要拿自己耍弄着玩。他狐疑的看着毕声威,毕声威留意到了他的目光,于是睁圆了两只灰眼睛,微微探头看了回去。   二人对视了几秒钟,毕声威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向后一仰头,像要躲避冯楚的目光:“你看我干什么?舍不得我了?”   冯楚移开目光,心中还是混混沌沌的不清醒:“我是没想到司令会这样的——这样的体恤我。”   “我本来也没拿你怎么样,无非是有时候脾气上来了,骂你两句踢你两脚,可我对谁都是这样,我就是这么个人嘛,你和我计较也是白计较,反正我不能改。”   冯楚听到这里,也微笑了一下:“谢谢司令。那我今天下午就搬出去了。”   “不行,你再等等,我还有件差事要交给你。”   冯楚听了这句话,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又要受他的刁难,哪知他继续说了下去,所讲的却是一件小事:“小慧她姥姥,在北京没了,她们娘儿俩打算回娘家奔丧。你要走,等她们娘儿俩来了再一起走,路上有你照顾她们,我就不管了。我这就让人往白县发电报,她们最迟后天就到,不耽误你的事吧?”   冯楚这回是真心实意的笑了:“这不耽误,司令请放心吧,我一定能将二小姐她们护送回北京去。”   “那么两个人你要是都送不明白,那你直接去死好了。”   然后他向外挥挥手:“去吧。”   冯楚出门见了张顺,张顺冻得搓手跺脚,给了冯楚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表少爷,您辞职辞成了?”   冯楚在寒风中做了个深呼吸,就觉得天大地大,自己从此改头换面,又得了新生。双手插进大衣兜里,他向着张顺点头一笑:“成了,接下来要辛苦你,帮我提几件行李了。”   张顺立刻跑了上去:“您太客气了。我来是干什么的?您有行李就全交给我。”   冯楚领他去了自己所住的小房间,火速的收拾出了两只手提箱。张顺一手一只的拎了箱子:“就这么点儿?没别的了?”   “没了。”冯楚环视房间:“没什么了。”   冯楚和张顺回了万宅。   万宅里头,张顺找不到同情自己的人,唯有表少爷还算是个知音,所以不用任何主子吩咐,他自动就为冯楚收拾好了屋子。   冯楚去见了万里遥和万家凰,又说:“毕二小姐和她的娘,这一回因为家事,也要去一趟北京。毕声威想让我路上照应着她们。不知道让她们和我们同行,是否方便。”   万家凰答道:“方便是方便,紫廷这回调来了一列火车做专列,再来十个毕二小姐也装得下,我看在紫廷和柳伯父的面子上,也可以对毕声威既往不咎。只是,你知不知道那娘儿俩是什么样的人?若是像毕声威一样混账,那我可不带。”   “那没有,毕二小姐也就是在血缘上和毕声威有些联系,在感情上,和陌生人差不多。”   说到这里,他三言两语的讲述了毕家的情形,万家凰听了,这才作罢。   如此又过了三日,厉紫廷和毕声威的谈判圆满结束,毕声威班师回了白县,又从白县去了天津玩乐。而厉紫廷这边的众人也是打点行装,登上了火车。   这一趟旅途,简直带了点狂欢的意味,万里遥思家心切,刚上火车就哼起了京戏,万家凰瞪了他一眼:“爸爸,您怎么还唱上了?”   万里遥收了声音,结果过了没有半个小时,万家凰一边看着窗外风景,一边也哼起了流行歌曲。哼着哼着,她忽然想起来:“翠屏呢?”   翠屏自从坠入爱河之后,就有了点神出鬼没的意思,时常抓不着影子,万家凰见她如此的怠工,颇想数落她几句,然而未等她亲自去找翠屏,张顺端着个大托盘进来了,托盘里摆着热茶和水果。万里遥见状说道:“好,好,还得是张顺,翠屏那个丫头,刚上火车就跟着大兵跑了。表少爷呢?”   张顺答道:“表少爷在毕二小姐的车厢里,陪着毕二小姐娘儿俩说话呢。”   万里遥回头望向女儿:“看不出来,毕声威那个样子,女儿倒是斯斯文文。”   万家凰也有同感——上火车之前,她和毕二小姐见了面,见面之前,她本以为对方也会是个灰眼珠子的狂徒,哪知道毕二小姐既没有灰眼珠子,也并不张狂,只是个羞羞怯怯的小姑娘。毕二小姐的娘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妇人,脸上还残留着几分秀美,只是未老先衰,像个苦度光阴的寡妇。毕声威若是和她站在一起,简直可以冒充她的长子。   万里遥又嘱咐张顺:“路上你管着那二位的吃喝,既然带着她们一路走了,就好事做到底,别失了礼数。”   “是,老爷,您放心吧。”   “姑爷呢?”   万家凰当即回头斥了一声:“您乱说什么呢?”   话音落下,有人带着寒气进了车厢,正是姑爷本人。万里遥见姑爷确实是在火车上,放了心,开始对姑娘开火:“这有什么?难道他不是我的姑爷?”   “那也还没到时候呢!您叫得也太提前了吧?”   “顶多提前两三个月,这怕什么?你是我的女儿,他也和我的儿子是一样,你俩结婚等于是我的女儿嫁我的儿子,说来说去都是咱们自家的事,我提前喊他一声姑爷怎么了?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你还管起你老子来了?”   万家凰提高了声音:“您可别胡打比方了!”   “我怎么胡打比方了?”他转向厉紫廷:“你说,我算不算是你爹?”   厉紫廷当即点了头:“我早就拿您当我的父亲看待了。”   万家凰对厉紫廷说道:“你最狡猾了,把爸爸哄得五迷三道的!”   万里遥怒道:“臭丫头,你不也是五迷三道的吗?”   “我可不像您老人家,我一直清醒得很。”   “你清醒得很,怎么还半夜钻树林子掉进了坑里?”   万家凰最怕提起那一夜的大坑历险记,那一夜她东奔西跑连哭带嚎,外加险些将屁股摔成八瓣,实在是丢尽了风度和脸面,所以此刻勃然变色,重重的一跺脚:“好哇,爸爸,您还揭起我的短来了。我为什么掉进坑里?还不是因为我心中烦恼?我为什么心中烦恼?还不是因为您挑三拣四,害得我也没了主意?我若不是心乱如麻,能掉进坑里去吗?”   万里遥刚要反驳,厉紫廷上前,又是劝他消气,又是批评万家凰太厉害。父女二人倒是都听他的话,被他劝得东一个西一个,远远的分头坐了。   厉紫廷向万家凰使了个眼色,然后走到万里遥面前坐下来,陪他说了几句闲话,又起身让勤务兵把留声机搬进来,放唱片给老爷子听。而就在万里遥挑唱片时,他站起来,又用一个眼神把万家凰勾出了车厢。   两人一起走去了餐车坐下,万家凰以手托腮,向着窗外望。厉紫廷瞄着她:“怎么,还在生气?”   “谁生他的气。”   “那你这是——”他欠身凑向她细看:“在偷着笑?”   万家凰转动眼珠瞟了他一眼,自己都觉着脸上的笑容好似花朵,遏制不住的要怒放:“我高兴嘛。”   “高兴要回家了?”   “傻子,我是因为你高兴。一瞧见你和爸爸的关系那样好,我就想笑。”   “关系好还不是应该的?”   万家凰扫了他一眼,对着窗外小声说道:“这几天看你,总感觉你傻乎乎的。”   厉紫廷含笑看着她:“什么意思?”   “傻乎乎的怪可爱。”   “万小姐过奖了。”   万家凰和厉紫廷在餐车里一坐就坐到了傍晚时分。   两人一点也没觉出腻烦来,反倒是诧异这天怎么黑得这样快。餐车里亮了电灯,有一行人走了进来,万家凰抬头望去,发现那是冯楚和毕家的二位女眷。   她和厉紫廷向他们打了招呼,然后继续窃窃私语。冯楚不动声色,在稍远处挑了桌椅,也坐了下来。张顺已经提前和厨子打过招呼了,所以他们无需再叫火车上的听差,直接等待饭菜上桌即可。   毕家的小慧还穿着那件紫皮袍子——她最好的衣裳,她的母亲——毕家的三姨太——也将几样首饰全戴了上。母女两个并肩坐在冯楚对面,毕三姨太扭头看了看女儿,然后对着冯楚轻声说道:“小慧还是孩子脾气,本来人家是肯把晚饭送进包厢里的,可她非得要来瞧瞧这餐车是个什么样子。”   冯楚说道:“出来坐坐也好,总在包厢里,也太闷了。”   小慧摆弄着辫梢,不说话,只偷偷扫了斜前方的万家凰一眼,心里有点怕她。她是个浓墨重彩的长相,眉眼特别黑,脸蛋特别粉,牙齿特别白,衣着既华丽,个子又高挑,小慧总觉得她“鲜艳夺目”,带有侵略性。   她可怕,她的未婚夫紧绷着面孔,昂着头睥睨一切,那个模样更可怕,简直就是一脸煞气。所以小慧对着他们不敢久看,可偏在她要移开目光之时,万家凰一抬头,和她对视了。   万家凰看她像只惊弓的小鸟一样,就一团和气的向她一笑,厉紫廷见状,也回头望了过去,向着那一桌人一点头。然而二人继续嘁嘁喳喳的谈话。万家凰一边说一边凝视着厉紫廷,对他是越看越爱,认定了他是个最标准的东方美男子,尤其是笑容真挚、目光亲切,性格既好、心思又细,正是皮囊美、灵魂更美。   万家凰并不知道天底下除了她和她爸爸之外,其余人等看厉紫廷,都是越看越怕。   几米开外的毕家小慧收回目光,又望向了面前的冯楚。冯楚垂眼盯着桌面,正在出神,餐车里灯光强烈,把他的雪白皮肤照耀成了半透明。   小慧觉得还是他好,他处处都好,可是老天爷偏偏要欺负好人,就不许他过几天开心日子。昏庸暴君一样的父亲倒是每天都乐呵呵,那个长得好像冷血杀手一样的厉司令,也是活得美滋滋。唯独从来没害过人的、孤苦伶仃的冯先生,没有好日子过。   她想救他,可是她一点本事都没有,怎么救呢?   她先前一度曾想去讨好爸爸,多要点钱给冯大哥买点补品、补补身体,可她爸爸对她实在是太冷漠了,根本没有留意到她的奉承,因此也就没有多给她一毛钱。 第四十二章   小慧没吃饱。   当着冯楚的面,她不好意思连吃带喝,只肯像只小鸟似的,半天才啄一小口食物,是个食不甘味的模样。冯楚留意到了,想问她是不是车上西餐不合胃口,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有点懒怠出声——他累了,需要休息,而且也不是很关心她的饥饱,少吃一顿又饿不死她。   斜后方的万家凰和厉紫廷一直在窃窃私语,声音不高,然而连说带笑,有种自成一统的热闹。厉紫廷的声音和他的面貌不甚配套,是个低沉的嗓子,他的低音配着万家凰的高音,双方一唱一和的,也听不清究竟说的是什么,叽叽咕咕的不停歇,忽然又笑了起来,笑也不是好笑,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嗤嗤嗤。   他新得了消息,原来二姐姐给了厉紫廷十万。二姐姐到底有多少钱,怎么拿出十万就像拿个毛儿出来似的那么轻松?厉紫廷看着可不是个善类,那他之所以能够对着二姐姐叽叽咕咕嗤嗤嗤,是不是也是看了那十万块钱的面子?二姐姐一旦真嫁给了姓厉的,姓厉的对她过了新鲜劲儿,还能这么善待她吗?   冯楚觉得即便二姐姐是个穷困潦倒的老姑娘,自己也绝不会赞成她去嫁给厉紫廷,不为别的,就为了他们童年时的那点好感情,他也不能眼看着她往火坑里跳——没错,就是跳火坑,不信请看眼前这位毕三姨太。   嫁给了毕声威的毕三姨太,大概就是二姐姐未来的模样。厉紫廷和毕声威都是一路货色,相差不到哪里去的。   思及至此,冯楚忽然做了一番想象,想象如果二姐姐没有钱,就只是这么个老姑娘,那么自己还会不会照样爱她?   想到最后,他得了结论:即便没有钱,二姐姐也依旧是好的。   火车行进得慢,一夜半日之后,才终于进了北京。   万家提前收了电报,早派了几辆汽车等候在火车站外。冯楚送小慧母女到小慧舅舅家去,余下众人便坐上汽车,风驰电掣的回了家。   在万府大门外,厉紫廷随着万家父女下了汽车,就见门外乃是一片敞地,前方开着两扇朱漆大门,门楼高耸,下方是相对着的两座门房,门内门外各站了一队听差,人前单站了个伶俐小子,正是二顺。   厉紫廷看得出神,万家凰扭头向他笑道:“走,带你瞧瞧我的家。”   他随她跨过了大门的高门槛子,向内走了不远,便见前方有一幢西式洋楼,楼前立着一座汉白玉砌就的喷泉,天气寒冷,喷泉干涸。她告诉厉紫廷“这是爸爸的住处”,随即回头问二顺:“暖气都烧上了没有?”   二顺笑呵呵的紧跟着她:“回大小姐,早就烧上了,楼里暖得很。”   厉紫廷以为自己就要住进这幢洋楼里,然而万家凰又问了二顺:“先生的屋子呢?”   “也都收拾好了。”   万家凰让父亲先去更衣休息,自己领着厉紫廷继续前行。顺着游廊走过这一幢洋楼,后头又是一片房屋。万家虽是人少,但是道路清洁;花木虽是凋零,也都修建得齐整。房屋的门窗一色朱漆,偶尔有丫头女仆迎面走来向万家凰和万里遥请安,丫头女仆们也都是平头正脸衣履光鲜,随便挑一个放到临城县的大街上,都是体面人物。   万家凰一路向内走,直穿过了两座院落,才到达了目的地。抬手一指前方的几间屋子,她说:“这里原来是我的书房,如今你就暂且住进去,张明宪那几个人跟着你,也都够住的。”然后她又一指旁边的一道月亮门:“从那儿穿进去,就是我的院子。我们两个见面,也很方便。”   厉紫廷一路看来,眼花缭乱,只能是先答应着。万家凰带着他走向前方的正房,厉紫廷进了门,在扑面的芬芳暖风中,他举目四望,见房间四壁全贴着舶来的漆皮印花纸,中央摆着西式的沙发和茶几,四周的紫檀家具则是中式,墙壁没贴中堂和对联,而是挂了两幅花鸟绣画,绣画本身就是个精致的物事,又配着银框子和玻璃面,越发显得富贵清雅。   踩着一寸多厚的深蓝暗花波斯地毯,他掀开身旁的帘子,到里间卧室里又看了看,越是看,越是不安,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是无论怎么说,都要显出自己的寒伧——知道万家阔,可没想到万家这么阔。   将这连着的几间屋子参观了一遍之后,他向着万家凰一笑:“很好。”   “好不好也就是这样了。”她笑道:“要不然你就住到爸爸的楼下去,让爸爸天天找你谈心,看你受不受得了。”   说到这里,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歇歇,想洗澡的话,那边屋子就是浴室,让二顺给你放热水。我也回房去换换衣裳,等会儿咱们一起到爸爸那里吃晚饭,好不好?”   厉紫廷点了头:“好。”   万家凰欢欢喜喜的走了,厉紫廷宽衣解带,也果然洗了个热水澡。坐在洁白的大浴缸里,他呼吸着温暖的水蒸气,心里就感觉眼前这一切都无法评说——他完全没有要靠着太太发财的意思,一丝一毫都没有,然而这未来的太太竟然是个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他这个拥兵一隅的小型土皇帝,在未来太太的光芒之下,瞬间又变成了个穷小子。   思来想去的,厉紫廷没得出什么结论来,单是有点惭愧,因为万家凰和他结婚,可真是无疑的“下嫁”了。   傍晚时分,在万府的大餐厅里,厉紫廷见到了万里遥。   天花板上吊下两盏大吊灯,灯光璀璨,但是有点大材小用的意思,因为下方并没有同样气派的大餐桌——大不了,一旦真大了,那么万家父女隔桌相对,得喊着说话。   一顿晚餐,起着接风与压惊的两层作用,自然应是相当的丰盛。二顺单枪匹马,张罗不出盛宴来,于是干脆提前到番菜馆子里请来了大厨,制出了一桌西式宴席,除了常见的菜品之外,还有从俄国运过来的高加索羊排,从波斯运来的里海鱼子酱。万里遥让张顺去拿酒,那张顺也是不消指挥,直接开了来自法国的白兰地和香槟。   三人围着这张圆桌坐下了,万里遥兴高采烈:“紫廷,不要和我讲虚礼,你要吃什么喝什么,就自己动手。我们家就是这样,完全的自由平等。”   万家凰笑了:“那您也总该做一场欢迎致辞吧?”   万里遥不以为然:“又不是外人,说那客套话干什么。我既然让紫廷住到家里来,就是已经承认了他是咱家的一分子。我自己的孩子回了家,我还要对他致欢迎辞吗?”说着他转向了厉紫廷:“我这话对不对?”   厉紫廷照例是恭而敬之:“非常对。”   万里遥在家中终于有了拥趸,一高兴,亲自给厉紫廷倒了半杯白兰地,又要让女儿也尝一点,万家凰端了高脚杯子一躲,笑道:“我有香槟,谁喝您那个?”说着她又嘱咐厉紫廷:“你不用陪着他喝,他酒量很好的,你陪着他喝,喝醉了可是你自己难受。”   厉紫廷刚要回答,万里遥先开了口:“那我呢?”   “您也不许多喝。您要是今晚耍起了酒疯,明天我和紫廷就都不理您了。”   “你是难说,但紫廷不会不理我。”   “那您就试试,看看紫廷到底是听谁的话。”   万里遥扭头去看厉紫廷:“你听谁的话?”   万家凰嗔道:“您少为难他,快好好的吃饭喝酒吧!”   厉紫廷含笑低了头,一边用餐刀切割羊排,一边庆幸自己有颗好学之心,早已熟练掌握了吃西餐的法子。   对于往昔的苦难岁月,他一直持着深恶痛绝的态度,所以一旦从那泥潭里脱身出来,他就立刻亲自动手,将自己脱胎换骨的改造了一番。   先前,他纯粹是为了个人爱好而改造——他就是喜欢清洁、喜欢整齐,就是喜欢自己西装革履绅士气派;结果在此时此刻,他感到了后怕:如果他没有那些美好的“个人爱好”和种种的“喜欢”,那么,他今天大概不会有资格坐在这里,不会有资格得到万家凰的爱。   这仿佛是神灵对他的回应,他一直在努力的要做一位上等人物,于是就有了一位前朝遗少把他扛回家去,就有了一位千金小姐和他打了照面。   就有了今天,他坐在万府的大餐厅里,千金小姐是他的未婚妻,前朝遗少是他的准岳父。   他有点得意,可惜那得意压不过惭愧——是的,惭愧,因为万家凰跟了他算是下嫁,他委屈她了,又没有办法。 第四十三章   厉紫廷在那柔软的弹簧床垫上,好睡了一夜。   一夜过后,他刚一出卧室,就有伶俐的男仆从天而降,为他放好了洗澡水——按照西洋的规矩,是应该早起就洗一个澡的。   他洗了澡,换了衣服,心里还是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住进了这么一处金玉富贵乡。而他这边刚刚收拾妥当,那边仆人已经将早餐运进了堂屋,整整齐齐的摆放了上。   万家的早餐倒是简单:火腿煎蛋面包牛奶咖啡。仆人告诉他,说若是这些吃不惯,厨房还预备有馄饨包子烧饼粥。   他吃得惯,跟着他来的张明宪等人住在厢房,也都吃得惯。   吃不惯也要吃,他们认为这样的早餐算是开洋荤,不吃是损失。几人围着桌子埋头大嚼,一名男仆侍立在一旁,一看桌上餐盘要空,就立刻去厨房运送补给过来,也不知道运送了多少趟,一圈好汉始终没有要停嘴的意思,火腿煎蛋吃了无数,后来还是张明宪有点不好意思了,向着诸位兄弟使了个眼色,这才算是吃饱了。   男仆撤下了餐具,张明宪咂吧咂吧嘴,又捂嘴打了个饱嗝。旁边一位副官小声说道:“张哥,咱们司令真是了不起,不找则已,一找就找了这么阔的一个老丈人。”   另一名副官深以为然:“没错,做人就得像咱们司令这样,总捯饬得那么漂亮,老那么端着派头。一旦遇上个阔小姐,阔小姐一看,嚯,这么好看的一个老爷们儿,怎能不爱?”   前头那个副官戳了张明宪一指头:“张哥,真的,我看这家里还有好些个大姑娘小媳妇呢,你让翠屏姑娘给咱也介绍一个,大姑娘最好,实在不行,年轻小寡妇也行。”   张明宪想起了翠屏那个水灵灵娇滴滴的小模样,一张脸就板不住了,跃跃欲试的想要龇牙笑,勉强闭嘴清了清喉咙,他说道:“这也是个看缘分的事情,哪能——”   说到这里,外面有人敲响了房门,随后房门一开,正是翠屏。   翠屏回了京城,衣着也不一样了,此刻她穿着一身红白鸳鸯格子长夹袍,肩膀窄窄的,袖子短短的,露着一截子手腕,蹦蹦跳跳的就进了来:“明宪。”   张明宪昏头昏脑的迎了上去,抬手就开始解扣子脱上衣:“你怎么穿得这样薄?不怕冻出病来吗?”   一边说,他一边要把自己的外衣往翠屏身上披,翠屏推开了他的手:“不薄,这衣裳里头带着一层绒里子呢,又能挡风,又不像棉袍子那样窝窝囊囊的。”   她含笑向周围众人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继续对张明宪说道:“你们司令已经到我们小姐那里去了,小姐让我过来传句话,说是放你们一天假,让你们也上街玩一玩。还有——”她一拎手里的一只小皮包:“小姐还说了,给你们一人发三十块钱,好用来吃个小馆、瞧瞧电影什么的。”   屋内众人欢呼起来,翠屏打开皮包,从里面掏出一卷子五元的钞票,按人头数出数目发了下去。最后她拎着空皮包,向着张明宪笑:“原来都是你带着我出去逛,今天换我来带你吧!”   张明宪看着翠屏,心花怒放,牙齿是无论如何都收不住了:“那走?”   翠屏向着门口方向一晃脑袋:“走!”   两人当场就走,其余人等眼巴巴的看着,及至他们走远了,众人回过神来,一窝蜂的也出门去了。   厉紫廷的部下们,各自快活,厉紫廷本人,却是如坐针毡。   在万府的大客厅里,万里遥召开了一场姑爷展览会,欢迎各界亲戚朋友来家,参观自己的新姑爷。万家凰认为父亲的这种举动,已经无聊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然而万里遥自有一番理论:“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让他们知道咱家添人进口了,往后还会有孙子孙女,我这一房绝不了户,让外头那些人都趁早死心。”   他回答得铿铿锵锵,厉紫廷对他又总是怀着一百二十分的耐心,结果就如同掉进了坑里一般,再难逃脱。万家的亲戚太多了,乍一看上去,还都是富贵模样,然而各怀心肠,有的一团和气,有的话里藏刀,还有一位叔叔,当场就对着万里遥翻了脸:“你是不是疯了?自己家里的侄子不要,把万贯家财留给外姓人?”   万里遥变了脸色,但是犹豫着没回答,还是万家凰开了口:“爸爸是个最讲人情道理的,虽说从其他几房里挑个男孩子,抱回来做儿子,也不是不可以,但哪一个孩子都是亲娘怀胎十月生下来的,血脉连心,她岂是舍得送给旁人抚养的?爸爸若为了一己之利益,硬让兄弟家里骨肉分离,那岂不成了自私冷血之人?爸爸素来宽厚待人,这种事情,是万万做不出的。”   那位叔叔没搭理万家凰,继续对着万里遥说话:“万家的钱虽说现在是在你手里,可说起来也不是你一房的,是咱们爷爷挣下来的,你想把这家业白白送人,可以,但是得先把这家产重新的分一分,是你的,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不是你的,我们可得拿走!”   万里遥的嘴唇有点哆嗦:“咱们万家,在上一辈就已经分过家了,这几十年,早已是各过各的日子,有像我这样守得住家业的,也有三哥你这样,稍微艰难些的,但你要是因为这个,就要跑来分我的家,那可真是开玩笑了。”   “我开玩笑?老五,我可没有开玩笑啊!我就问你,你这份家业这么留下去,将来还是不是姓万?”   “当然是姓万。”   叔叔转向了厉紫廷:“小子,那你是愿意嫁过来了?”   此言一出,厉紫廷霍然而起。   原来万里遥对着他唠唠叨叨,一会儿让他入赘做倒插门的女婿,一会儿要认他做儿子,他听在耳中,全不在意,横竖他也没有别的亲人了,等他和万家凰成了亲,万里遥可不就是他的父亲?万家和他可不就是要合为一家?但今天这个“嫁”字,实在是刺激到了他,而他刚站起来,万家凰已经迈步走到了他的前方。   “三叔,您这是怎么了?我家里又不是落魄的没人撑门户了,要请亲戚来做主,如今我们的日子正兴旺呢,家里又有人、又有钱,一桩一桩来的都是喜事,哪里还要劳烦三叔您来操心我们如何花钱享福呢?还是您眼看着不能来分一杯羹,所以心里急了?”   三叔一挥手:“这轮不到你说话!”   万家凰听了身后厉紫廷的动静,当即伸手向后一拦。厉紫廷属于武夫一流,会打架不会吵架,可此刻还没到动武的地步,况且厉紫廷那个身手,好得过了分,他一旦出手,打出人命来可怎么办?   “这是我的家,三叔到我的家里管起我来,未免太蛮横霸道了些。三叔若是看不惯我的言行,那也就不必留在我家里继续看下去了,回去消消气也好。”   “你这是要撵我了?”三叔冷笑一声,抬手一直指到了万家凰的鼻尖上去:“这里是万家,这家还归我们姓万的管,轮不到你个外姓人来撵我,要走也是你和你那个野汉子走!”   万家凰听了这番言语,气得脑子里轰然一声,就觉着身后的厉紫廷和旁边的父亲都要往前冲,可是另有一个更快的影子从门外疾冲而入,一头就将那三叔顶了个屁股墩儿。   那影子随即气喘吁吁的站定了,竟是冯楚。   冯楚的身上还带着凛凛的寒气,一瞧就是刚从外面进了来。万家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他今天确实是该来——照理说,他昨天送完了毕家母女之后,在北京又无住处,就该即刻过来,可他昨晚没来,家里上下热热闹闹的欢喜着,也没有人问过他的下落。   三叔爬起来了,瞪着冯楚开骂:“这又是哪儿来的?”他转向万里遥:“老五你一个姑娘招了几个小子?”   冯楚二话不说,扑上去对他又是一推,两人立时缠作一团,其余众亲戚们,既惹不起刺头似的万老三,又不肯得罪家大业大的万老五,索性闹哄哄的只往后退,一时间竟连个拉架的人都没有。万家凰眼看着冯楚要落下风,正想上前将那二人分开,可未等她迈步,厉紫廷先走过去了。   他先是将那纠缠着的两个人硬扯了开,随即一手推开冯楚,一手抓住了万家三叔的领口:“万三先生,你太没礼貌了。”   他先前一直默然的坐着,起身后也是站在了万家凰的后头,万家三叔闹了许久,如今才是第一次正眼看清楚了他。看清楚了之后,三叔就有点怯——有点而已,不是非常的恐惧,因为料想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又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对方应该不会杀人。   他没想过“打”这个字,他觉着这小子是个直接就能杀人的主儿。   他瞪着眼睛不言语,于是厉紫廷慢慢的松了手。   他抬手正了正衣领,对着远处的万里遥点了点头:“好,好,老五,你看着外人欺负自家兄弟,你等着吧,我们兄弟几个回头就到六叔坟上哭去,哭他一世英武,怎么养出了你这么个糊涂儿子来。”   话音落下,他扭头就走,亲戚队伍里,几名富态模样的中年老爷跟着他出了去,老爷们一走,又带走了几位太太和一小群少爷小姐。余下众人等他们出门了,这才嗡嗡嗡的又说起了话,其中一位三舅母撇了嘴说道:“什么东西!当初都是公公平平分的家,六老太爷自己有本事,如今五老爷才能这样享福,他们眼红什么?谁让他们没有六老太爷那样有能耐的爹呢!”   众人听了,心悦诚服——万家人口众多,每一辈都是大排行,排得乱七八糟,非有识之士不能算清。所谓“六叔”“六老太爷”者,乃是万里遥的父亲,而万里遥在万家里头,则是一位“五老爷”。   六老太爷乃是一位英豪,而且家里人丁稀少,人少,是非就少,花销也就相应的有限,万里遥虽然不成器,但也不是那狂嫖滥赌之人,他单是吃喝玩乐,又能吃多少玩多少?所以万里遥这一房“一枝独秀”,而万里遥在确认自己确实是鼓弄不出儿子之后,也便提前的昭告天下,要给女儿招个文武双全的上门女婿。   万家三老爷的那一份心肠,旁人都知道,万家五老爷的这一番思量,旁人也明白,众人看着,就感觉各有各的道理。如今万三一派负气走了,留下的万五一派七嘴八舌,所说的话就全都顺耳了许多。   厅内的气氛一时缓和了下来,万里遥看着面前众人,勉强的轻了轻喉咙,换了副表情,做出满不在乎的模样,请诸位移步,到旁边的暖厅里坐坐去。   众人也感觉这大厅像是一处战场,还是换个地方为好。等人群离去了,万家凰转向冯楚:“你怎么才回来?昨夜是在哪里住的?”   冯楚还是有点喘:“昨天安顿好毕二小姐她们时,已经是半夜了,我想那个时候再来敲门,也不方便,就找家旅馆睡了一夜。”   万家凰神情不定,脸上的颜色还是不甚好看:“多谢你方才出手,替我出了一口恶气。只是下回可别再这样了,你哪里是个能打架的人?真要动起手来了,你不是静等着吃亏吗?”   冯楚答道:“我本也没想过要和谁打架,只是那时候在门口听见了那么难听的话,心里一气,就冲动了。”   这是实话,他今日回了万府,本来是怀着朝圣一般的心情,想要重游这记忆中的童年乐土,哪知刚到大厅门口,就听见了个粗喉咙在里头撒野,野得简直就是骂到了万家凰的脸上去。他再文弱,终究也还有着青年的感情和脾气,别说他现在是个二十多岁的大个子了,就算倒退十几年,就算他还是个小不点,他也知道自己是个男子汉,自己得保护二姐姐。   万家凰那一颗心还气得怦怦直跳,理智上知道自己应该再说几句话,可是直直的站在大厅中央,她又真是半个字都不想讲,只愿能这样沉默的站下去、静一静。   厉紫廷站在一旁,同样是无话可说。   他被万家的亲戚当众羞辱了一顿,多少年没有受过辱了,然而没办法,他总不能像对付敌人一样回击他们,他没有处理这种问题的经验。   一想起那个“嫁”字,他忍不住对着地面眨了眨眼睛——他向来没有东张西望眨巴眼的小动作,他觉察出了自己的失控。   冯楚在喘匀了这一口气后,伸手搀扶了万家凰的胳膊。   “二姐你坐,要不然,你就回房里歇歇。”他轻声的说:“那些人闹也是白闹,越是闹得欢,越说明他们气急败坏。况且,他们也只是少数派。”   万家凰身不由己的坐下了:“我真恨我不是个男子!我若是个男子,看他们敢不敢这样欺负到我家里来!”   冯楚瞟了厉紫廷一眼:“等将来厉司令进了家里,情况就不一样了。”   万家凰不假思索的回答:“那除非是让他把那些人全打一顿,要不然,也没用。”   说到这里,她抬头望向了厉紫廷:“今天让你受委屈了,也让你见笑了。我家里就是这样,只因为日子过得好些,就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钉,恨不得将我们爷儿俩生吞活剥。爸爸这些年来,宁可留我做老姑娘,也不许我随便的嫁出去,正是为了这个缘故。”   厉紫廷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第四十四章   厉紫廷回了房。   万家凰这回真是气大发了,他想哄她,但不知从何哄起。怎么哄?对着她再把那几位叔叔骂一遍?那是妇人的行为,他做不出;或者按他一贯的行事风格,直接把这个问题解决掉。   可是,怎么解决?   反正总不能去把那几位叔叔暗杀了。   唯一的法子,就是两人按照原定计划尽快结婚,大局一定,叔伯们再气愤也无用,横竖他们没胆子打上门来劫掠一番。然而这话现在他没法说,一旦说了,虽然万家父女不会介意,但他自己就先要心虚惭愧起来——他不愿表现得太急迫,好像自己等不及要做万家的上门女婿一样。   而且,也不能真的去做万家的上门女婿,起码,在名义上不行。   他还有他的天下要打,还有他的事业要干,他需要好名誉和高声望,而在一般大众的心中,“上门女婿”和“吃软饭”常要发生联系。可是天地良心,他真没想过去吃万家的软饭。他再不济也是一军的统帅,总能养得起自己的老婆孩子,如果万里遥需要他养,那他责无旁贷,也很愿意。   独自仰靠在沙发之中,他心里闪过了无数的转折,不是“然而”就是“但是”,转来转去,转不出个方向。   他没想到自己会遭遇这么陌生的一道难题。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那一夜陷住万家凰的那一处大坑,就已经是他们爱情路上最大的坎坷了。   在厉紫廷独自沉思的同时,万府前头的大客厅里,冯楚依然陪伴着万家凰。   冯楚倒是有话可说:“二姐,我真没想到,原来那些亲戚,竟是这样对待你和表舅的。”   万家凰冷哼了一声:“我家若是精穷的,他们不会帮我们一个大字儿,我家守住了家产,日子比他们过得好些,他们又磨刀霍霍的要来明抢,你说这还有天理没有?讲天理,和他们讲不通;讲法律,他们毕竟没有真抢去什么,所以还没法和他们打官司。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来挡谁来掩?爸爸一谈正事就笨嘴拙舌的,还不是要让我来挡、我来掩?”   冯楚叹了口气:“还是小时候好,我们无忧无虑,就只是玩。”   万家凰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只缓缓的搓着手。方才她气得手冷,关节僵硬,指甲都成了青紫颜色。   冯楚又道:“你要不要去瞧瞧厉司令?我在门口的时候,听见那个什么三叔把他也一并骂了,骂得还挺难听,他不得生气?”   万家凰答道:“我缓一缓,等会儿再过去看他。你不知道,紫廷和咱们身边那些娇滴滴的少爷不同,他是苦也吃过,风浪也见过,他有他的心胸,不会像我这样,人家骂了我几句,我就气得死去活来。”   冯楚点了点头:“那,要是表舅那边不需要你去出面招待客人,你就在这儿多坐坐吧。我陪着你,等会儿你要走了,我再走。”   “你还走哪儿去?”   冯楚笑了,分明是有点尴尬:“我也走不到哪儿去,又要留下来叨扰你和表舅了。”   “真是胡客气。等会儿让张顺带你到你的屋子里去。今天就算了,明天让爸爸给你写推荐信,最好是在年前就把你的事情定下来,这样过年也能过得安心。”   冯楚向她道了谢,尽管其实是意不在此。   万里遥将亲戚们招待到底,直到傍晚时分,客人们都酒足饭饱的离去了,万府才算恢复了平静的旧态。   万里遥单开了一桌饭菜,招呼了自家这几个人来吃晚饭。万家凰见父亲垂头丧气的,便故意的说说笑笑:“三弟弟那一撞,真是给我出了气了。我们受了一骂,他受了一撞,就算扯平。”随即她又问父亲:“爸爸,您和三舅母谈什么呢?我听您对她长篇大论的。”   万里遥稍稍的来了一点精神:“谈的是你和紫廷的婚事。据你三舅母一说,操办一场婚礼,甭管是中式还是西式,全都复杂得很,从现在开始,昼夜不停的准备,等到了黄道吉日,还未必能张罗得齐全呢!可我记得我和你娘成亲的时候,也没这么麻烦呀!”   “您和我娘成亲的时候,您还是个不管事的少爷呢,麻烦也麻烦不到您的头上,您自然是不知道。”   “唉,总之你三舅母那张嘴,滔滔不绝,说得我头晕目眩。不过我看她确实是多知多懂,西式的也明白,请她帮忙,大概可靠。”   “三舅母应该是可靠,她家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嫁出娶进,不都是靠着她一个人张罗?不都说她家的小姐们嫁得风光,媳妇娶得也体面?”   万里遥点头同意,又转向了厉紫廷:“紫廷,你有没有什么想法?这是你和大姑娘的终身大事,你们说了算,我尊重你们的意见。”   厉紫廷答道:“我全听伯父的安排。”   万里遥抬手用力拍了拍厉紫廷的胳膊:“紫廷啊紫廷,你将来可要好好保护我的大妞儿啊。别人受气可以,我大妞儿不行,大妞儿从小霸道到大,她是绝对不可以受欺负的啊!”   他忽然走腔变调,竟像是带了隐约的哭意。厉紫廷连忙看他,然而他已经站了起来,嘴里嘟囔了一句“饱了”,然后谁也不管,径自拔腿走出了餐厅。   厉紫廷起身要追,万家凰伸手拽了他的衣袖:“没事的,你吃你的晚饭,爸爸他……没事的。”   厉紫廷也看出来了,万里遥大概只是一时情绪激动,所以才说了这么一句“托孤”似的话。但纵然理解了万里遥的心思,他也还是感觉别扭——这里分明是个金尊玉贵的好世界,他却怀念起了临城县的万家老宅。   在那所老宅里,他们不讲身份门第,单是萍水相逢的两拨人,因为互相都存了爱心和善意,便凑成了和美的一户人家。   这一份怀念,他不可以说出口。他是为了和万家凰结婚而来的,一旦把这话说出来了,倒像是他要打退堂鼓一样。   厉紫廷决定保持沉默。   晚饭之后,万家凰怀着满腹心事,也没想着和厉紫廷一起坐下来谈一谈。   厉紫廷本来就挺要脸,经了今天这么一场大闹,他那要脸的程度又增长了十倍,万家凰待他冷冷淡淡的,他便也不肯去黏着她。   一夜过后,他还是没得着和万家凰私谈的机会,因为三舅母又来了。   对于万家的婚礼,三舅母决定出手相助。万家凰作为婚礼的主角,照理来讲,应该羞羞答答的回避才是,但因她实在是信不过父亲,所以还不敢真避。万里遥也顾不上为冯楚写推荐信了,横竖冯楚此刻衣食无忧,多等几天也无妨。   这倒是正中了冯楚的下怀。   身为万家的亲戚,他也加入了万家的婚礼筹备委员会,并且继续担任秘书一职,三舅母和万里遥商量着买衣料、找裁缝、定家具……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事要办,冯楚坐在一旁,刷刷点点的做记录,一会儿就能写满一张单子。中途休息之时,他拿着单子去见万家凰:“裁缝定了苏州的阿银,说是时间紧张,下午就让阿银过来给你量尺寸。”   万家凰有点惊讶:“这么急?”   “还有衣裳料子的问题,衣裳料子本该大批的采购,不过那都是老规矩,现在不能这么办了,因为一年流行一个颜色,只怕一时买得太多,将来料子过时、穿不出去。”   “你还懂这个?”   冯楚笑了笑:“我也是刚从三舅母那里听来的。”   “三弟弟,辛苦你了。为了我和紫廷,现在全家一起上阵,你也不得清闲。”   冯楚沉吟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仿佛是有一点僵:“其实我并不想帮这个忙,我总感觉二姐一旦嫁了人,就不是我记忆中的二姐了。可我又一定要帮,因为你和表舅对我这样的好,我实在是没什么可回报的,只有这么一点小小的力气可出。况且以后等二姐结了婚,有了二姐夫,我再想为二姐做事,只怕也没有机会了。”   万家凰听他话风不对,像是要对自己抒情。   不管他那情是亲情还是爱情,听着都是很不合适。试想厉紫廷若是也有个二十多岁的大表妹,他和表妹共处一室对着抒情,她能愿意吗?   一想到这里,万家凰就起身做了个送客的架势:“那我就不客气了,这几天就麻烦你陪着三舅母和爸爸,给他们做个书记员吧!”   冯楚也站了起来:“用不用把这单子再给厉司令瞧瞧?”   “不必了,他不管这事,我一会儿过去,捡重要的向他讲讲也就够了。” 第四十五章   冯楚离了万家凰的屋子,出门走了几步,穿过一座小月亮门,就到了厉紫廷的地界。   厉紫廷在这里是摆不了司令的谱了,没了那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他可以长驱直入。   停在门口一敲房门,他随即推门进了房。迈步的那一瞬间,他的喉咙紧了一下,像被什么巨灵之手扼住了一般,他知道自己只是紧张——仅此而已,没什么的。   然后,他抬头和厉紫廷打了照面。   他真是不喜欢厉紫廷这一款的长相,也不是小白脸,也不是男子汉,也不像斯文公子,也不像赳赳武夫,倒是好似个什么妖魔鬼怪化成了人形,因为不是人,所以从头到脚披挂着西装革履,做人做得用力过猛、格外到位。   或许旁人看他还没有这么恶劣,甚至有的人——比如二姐姐——还特别欣赏他这一路的风格,但是他欣赏不了。   对着厉紫廷,他开了口:“厉司令,前头两位长辈开始着手筹办婚礼了,这是今天上午商量出来的第一份单子,二姐姐已经过目了,你要不要也看一看?”   厉紫廷一摇头:“不看了,全听长辈们的安排。”   冯楚捏着那份单子,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看也好,反正万家的长辈们总不会亏待了厉司令。厉司令真是个务实的人,上门女婿,听着虽然不好听,但实际是获利匪浅,首先在婚礼这一桩上,就省了无数的钱和事。”   说完这话,他向着厉紫廷浅浅一躬,然后转身离去。   厉紫廷站在原地,脸上火烧火燎的,心里和嘴里都很不是滋味,可又不能把冯楚拽回来打一顿泄愤。   来回踱了几圈之后,他决定去见万家凰。   在万家凰的屋子里,他扑了个空。得知她是去见万里遥了,他便也寻觅前往。最后在前头的大客厅里,他见到了万家父女以及三舅母。   向长辈们问过安之后,他在万家凰身边坐下来,说道:“我想伯父和三舅母商议到了现在,大概会有一点眉目了,所以过来看看,若是已经开好了单子,就请给我一张,我好派人出去采买应用的东西。”   万里遥连连摆手,万家凰也说“不用你管”。他说道:“两位长辈筹划婚礼,已经是劳心费神,执行的工作,理应由我负责。”   万里遥说道:“不用你负责。本来这也都是父母长辈的事,你听谁家的孩子是自己给自己张罗婚礼的?”   他笑了:“您这番好意,我心领了,但是——”   万家凰一拍他的手臂:“你可以跟着出出主意,但是这场婚礼,一不要你出钱,二不要你出力,因为这不是你擅长的事情,犯不上让你跟着乱忙一气。”   他摇了头:“不好,我于心不安。”   万家凰越是明白他的心思,越是想要回护着他:“有什么不安的,又不是你偷懒。”   “至少,婚礼的花费,要由我来负责。”   万家凰可舍不得让他负责:“你自己还闹亏空呢,哪有闲钱往这上面花?行啦,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的安排,你也要听。”   “我再亏空也不至于连婚礼的钱都——”   万家凰又惊又笑,第一次发现他这么啰嗦:“紫廷,你再唠叨,我撵你回房啦!”   厉紫廷的话说到一半,被她这么堵了回去。他不愿和万家凰对着干,所以讪讪的闭了嘴。三舅母笑盈盈的看着他们,这时也温言劝道:“厉先生,这没什么过意不去的,因为往后是你到她家来,不是她到你家去,按照规矩,这场婚礼也该是由女家操办。”   厉紫廷犹豫了一下,转向了万里遥:“伯父,我并不想做府上的上门女婿。”   此言一出,万里遥吓了一跳:“什么?!”   厉紫廷见他误会,连忙解释:“我的情况,伯父完全了解。我是孤身一人,和大姑娘结婚之后,自然要把万家当成自己的家,把您当成我的父亲。所以我们之间,上门不上门,都是一样的。”   万里遥猛地向后一靠,像是要发脾气:“不一样!我就是要你成为我万家的人,让你能够名正言顺的保护我这个家庭!将来大妞儿有了儿女,其中也得有那么一两个要跟着她姓万,懂了没有?”   厉紫廷一笑:“伯父多虑了,保护家庭,本来就是我的职责。至于儿女的姓氏,也可以依您的意思。”   “你没懂!你必须入赘到我这个家庭里来!要不然将来我死了,大妞儿的叔伯们会说她不是万家的人,会过来抢她的钱!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他们办法有的是,防不住的!”   “我是个带兵打仗的军人,伯父还不相信我的能力吗?况且我向您保证,大姑娘跟着我,绝对不会受穷。”   “不是不是不是!”万里遥急得直跺脚:“你现在的确是个好样儿的,可万一你将来变了心呢?我要让我的大妞儿自己有钱,我过什么日子,我大妞儿将来也得过什么日子!你年轻,没儿女,你不懂我的心!”   万里遥一着急,把话说了个乱七八糟,厉紫廷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支吾着敷衍答应了,他找机会向万家凰使了个眼色,带着她一起走出了大客厅。   两人回了他的屋子,这回周围没了闲杂人等,他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大小姐。”   万家凰忍不住一笑:“怎么忽然这么生分了?叫我大小姐?”   他虽是满腹心事,但见她笑靥如花,就忍不住也笑了:“大姑娘。”   “大小姐也罢,大姑娘也罢,随便你。反正别叫大妞儿就行,爸爸一叫我大妞儿,我就怪不好意思的。”   厉紫廷走到了万家凰面前:“对于婚礼,我们有点分歧。”   “你是不是觉得做我家的上门女婿,有损你的颜面?”   厉紫廷叹了口气:“老爷子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我的心情,你能理解吗?”   万家凰垂下了头:“能是能,可我……我是站在爸爸一边的,其实这对你也有好处,我家现在虽是没人做官了,但在社会上,还是有点声望和人脉的,你可以把它利用起来。还有你的事业……我家可以成为你的后盾,你若是打出一片天下了,做了将军大帅,那自然是好,我们脸上也都有光;若是遭遇了失败,也没关系,退回家里来做富贵闲人,照样可以一生一世的享福。对不对?”   厉紫廷脸上的笑容维持不住了:“我是那种人吗?”   万家凰没听懂:“‘那种人’是哪种人?”   下一秒,她稍微明白了些,立刻补充道:“你应该相信,我总不会害你。”   厉紫廷转身走开几步,停在窗前背对了她:“我有时怀疑,你找我只是为了让我给你看家护院。”   万家凰脸色一变:“你是这样怀疑的?你这是在小看我?还是在小看你自己?”   厉紫廷从窗台上拿起烟盒,抽出了一支烟夹在指间,但是没有点燃的兴致:“我的出身和我的事业,在你的家世面前,都显得有点不入流。”   他回头看了万家凰一眼:“我有这个自知之明。”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我哪一点做得不够好,让你觉得我看不起你了吗?”   他面对着窗外答道:“我希望你能更尊重我一点,至少,给我留一点面子,别让我当众嫁进你们万家。”   “可是——”   他倏地转身望向了她:“可是?”   这个时候的他,脸上没有表情,眼中却有精光,显出了几分险恶的力量。有那么一瞬间,万家凰忽然看出了他的坏。   一瞬间过后,她稳住了神:“我不和你吵,你的心思我也明白。我去和父亲谈一谈,想办法把这件事情做得漂亮一点,让双方都能满意,行了吧?”   他微微的一歪头:“生气了?”   “不敢,将来还要指望着你给我看家护院呢,哪里敢生你的气!”   她这一句话说得类似娇嗔,是想给双方一个台阶下。自己这边半羞半恼,那边厉紫廷过来说几句软话,双方顺势合好,也就能将这一页翻过去。哪知道他单是含混的答应了一声,竟然完全没有过来和她亲近的意思。   她非常的失望,但是依着她的脾气,她也只能服软到这般程度了。 第四十六章   万家凰去见了父亲。   她认为爱情才是美满婚姻的基础,她和他好不容易才把这基础打得牢固了,犯不上为了虚无缥缈的一点名分,闹得双方都不快。   让她完全的支持厉紫廷,那她是不肯的,一是厉紫廷也算不上是特别的有理——他敢说他婚后完全不沾万家的光?他敢说万家的财产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虽然看他像朵花似的那么可爱,但也不愿他得了便宜还卖乖,一边享受着太太娘家的好处,一边还要装那铁骨铮铮不靠老婆的硬汉。   第二,她也怕爸爸伤心,怕爸爸以为自己是偏袒厉紫廷、是有了丈夫忘了老爹。   她预备让双方各退一步,紫廷别太较真,爸爸也不要大张旗鼓的闹着娶姑爷,大家和和气气的举行个仪式,证明了他们的夫妻结合便是。横竖不管这婚怎么结,实际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她多了个男子汉做人生伴侣,爸爸也多了个儿子可以依靠。   然而她没想到,尽管她盘算得挺好,可她爸爸并不肯按照她的路线思考。   万里遥没看出自己怎么委屈了厉紫廷——他也是顶喜欢紫廷的,怎么会委屈了他?至于厉紫廷的顾虑,他虽是听女儿讲了,可是其实没有听懂。   “他有什么名誉?”万里遥问女儿:“拿报纸上的话讲,他不就是个小军阀嘛,守着那么几个鸟不拉屎的小县城,我要不是亲自到了临城县,我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倒是他,他一旦成了咱们万家的姑爷,到时候少不得要有新闻记者让他上上报纸,我都想好了,到时候花几个钱,请那帮记者为紫廷鼓吹鼓吹,也让他出出风头。等你们把婚礼办完了,我再舍下这张老脸,去求求柳介唐,让那个老家伙对紫廷也多提携提携。”   说到这里他一拍大腿:“对了,我得给玉容打个电话,回北京这么多天了,光顾着忙,也没给她个信儿。”   所谓“玉容”者,就是万里遥的红颜知己、柳介唐的妹妹、赵三奶奶。万里遥言出即行,站起来就要去打电话,万家凰慌忙一把拽住了他:“您说得确实有理,可出于人情,您也应该从紫廷的角度想一想。他那么要强的一个人——”   “我都肯为他去求柳介唐了,你还想让我对他怎么样?我请他做爹,我当儿子?”   万家凰松了手,看出父亲这边是“铁板一块”,没有松动的可能了。   万里遥上楼去打电话,万家凰独坐在小客厅里,心里一时没了主意。张顺在门口晃了一晃,她也没留意。   片刻之后,有人掀帘子要往里进,迈了一步却又停了下来:“二姐在?”   她见是冯楚来了,便坐着没动:“刚和爸爸聊了几句。”   冯楚在她斜前方的小沙发上坐下来,凝神打量了她:“二姐,现在正是你大喜的时期,可你怎么反倒显着憔悴了?”   万家凰苦笑了一下:“还不就是被那喜事闹的。”   “你若对婚礼有什么不满,直接说出来就是。反正你是新娘子,理应以你的意见为大。”   万家凰本想随便敷衍冯楚几句,可是一转念,她又想冯楚身为一个外人,也许旁观者清,会有高明的见解。   于是,三言两语的,她对着冯楚实话实说了。   她说得潦草,冯楚却是听得认真。万家凰说完了,他又思索了片刻,才道:“厉司令他知道你这样为难吗?”   “他……应该知道吧。”   “那这一次,确实是厉司令太计较了。”   万家凰有点意外,睁大了眼睛看他。而他避开了她的注视,垂眼对着地面说道:“我听表舅的意思,是他早就放出话去,要给你招个上门的女婿,并不是这几天突发奇想。”   “是。”   “那厉司令还反对什么?他不是早就知道表舅的要求吗?”   “早——早的时候,我们没有细谈过这件事。”   “起初不细谈,等你对他动了感情,要和他谈婚论嫁的时候再谈?那我就不明白这是什么战术了。”   万家凰听前两句话时,认为冯楚是在维护自己——亲戚也罢、朋友也罢,人家既是对着你发牢骚了,你自然是要说两句好话来抚慰人心,抑或是也顺着话风骂上两句。可及至听到了最后那“战术”二字,她心里拉了警铃,想起了“杀人诛心”四个字。   她没想到三弟弟这句话说得这么狠,要是顺着这句话推理下去,那厉紫廷简直成个大阴谋家了。   “倒也不会是什么战术。”她一团和气的回答:“这也怪我,两人好的时候,就只想着好,全没考虑现实问题。”   冯楚看着她,恨不得抓住她的双肩狠狠摇晃一番。   方才他坐下来时,只是想趁虚而入,找机会和她说说话,没想到说着说着,说得自己动了怒。他恨厉紫廷贪得无厌,更恨二姐姐没脑子,就这样受那兵痞的摆弄。   他长大之后活得这般落魄,是他命苦,他认了命,可他看不得二姐姐也像自己一样受苦受难。二姐姐就该是一朵人间富贵花,一如万府就该是一座世外桃源。二姐姐可以不嫁给他,横竖他自知配不上二姐姐,可二姐姐也不该嫁给厉紫廷啊!   如果二姐姐真嫁了那个兵痞,那么,他这一生,就是“全军覆没”,半点美好的念想都没有了。   “二姐。”他忽然又开了口:“也许,这是好事。”   “好事?”   “可能是老天爷也不愿让你嫁给厉紫廷。”   万家凰狐疑的看着他:“这是什么话?你真是越说越玄了。”   “我不是故弄玄虚,我是实话实说,二姐,你真认为厉紫廷会和毕声威不一样吗?你真认为他会出淤泥而不染吗?你想没想过,他之前的所有表现都是伪装?他们这种人为了利益,连人命都可以当成草芥,一个杀人如麻的人,你会相信他是个好人?”   “他并没有杀人如麻——”   冯楚的声音提高了些许:“一将功成万骨枯!难道他是靠着品德高尚才当上司令的吗?”   “你好像对他成见很深。”   “是的,非常深。”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助爸爸和三舅母为我操办婚礼?为什么不早对我说呢?”   “早我没资格说,要不是今天你问了我,我也还是不能说。”   万家凰向他笑了笑:“我明白,你对我是好意,怕我吃亏,不过你放心,我也是有点眼力的,不会被人骗了去。如今我和紫廷所面临的问题,我也会和他共同来解决。”   冯楚急得几乎失态:“你还要把它‘解决’了吗?”   万家凰依旧是微笑:“三弟弟,你看你,比我还急,好像恨不得立刻把紫廷赶出去一样。”   “没错,我就是这样想的。”   万家凰好像忍俊不禁似的,站了起来:“哎哟,这话可真是没资格说喽!”   她边说边笑,像是在逗小孩子,并且分明是要走。冯楚心想她这一走,自己今天这番话说得有头没尾,就等于是白说——可是怎么可以白说?须知这话是只能说一次的,说第二次就要变了味道、就要没了意思!   他一把抓住了万家凰的腕子:“二姐!你等等!”   万家凰早在半分钟前就有了不妙的预感,可她没想到自己还是走得迟了。   她不便对着冯楚翻脸,只能暂且任他抓着,语气还要保持亲切:“怎么啦?还有话?”   “你别嫁给他!”   万家凰的脸上只剩了一层虚浮着的假笑:“不嫁给他嫁给谁去?你都把他说成妖魔鬼怪了,我正好也试试我降妖除魔的手段。”   “你嫁给我!”   此言一出,冯楚立刻后了悔,后悔自己这话说得太冒失。万家凰瞪着他,也是惊得一时没了话。   她早觉察出来,冯楚对自己和厉紫廷有点挑拨离间的意思,但这些年跑来她家里挑拨离间的亲戚多了,话里话外垂涎于她的男子也多了,她对此已经感到了麻木。况且冯楚除了偶尔的那一点点挑拨之外,处处遵守本份,再无逾矩之处,所以她对他放下了戒备,就只当他是个表弟。   冯楚后悔归后悔,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今天只能表白到底:“二姐,你不知道在我和你重逢的那一刻,我有多高兴。我以为我是在做梦,表舅招呼我的时候,我甚至不敢说话,我怕我一说话,梦就会醒。”   他握住了万家凰的另一只手:“如果你嫁的人不是厉紫廷,如果你的未婚夫是位优秀正派的青年,那我永远不会向你表白,我只会衷心的祝福你,祝你一生幸福。可那个人偏偏就是厉紫廷,我没办法一边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一边眼看着你走入他的陷阱!”   万家凰挣扎了一下,没能挣开他的双手,为了保住自己的从容和体面,她连连的点了头:“我没想到你藏着这样的心事……我们还是坐下来谈吧,你不要急。”   冯楚低头望下去,如梦初醒一般,他猛地松开了双手:“对不起,我太粗鲁了。”   万家凰揉了揉手腕:“三弟弟,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一直只是把你当成个弟弟来看,而且还是自家的亲弟弟,所以,我想我们今生的缘分,也就只能是这一段姐弟之情了。至于我和紫廷的矛盾,你也不必担心,我活到这么大,遇过的问题多了,总会有办法解开它的。我有这个自信。”   说到这里,她抬手向上一指:“我瞧瞧爸爸去,我脾气急,刚才说话呛了他,现在上去赔个不是,免得他老人家又要跟我怄气。”   然后她又笑了笑,转身上楼去了,一边上楼,她一边暗暗开始了盘算,盘算着如何客气的将冯楚送走。   她今年是二十五,不是十五,况且即便是十五岁那年的她,也已经是相当的有主意,不是什么人几句话就可以撺掇得动的了。 第四十七章   冯楚看出了万家凰的回避。   他本也没有必胜的自信,所以此刻沮丧也沮丧得有限,只是对于万家凰,他有点失望。他一直以为二姐姐不是凡妇俗女,二姐姐从小就最懂自己,如今也一定能听得出来自己那一番话,是有多么的急、多么的真。   可是现在,他不知道她是否听出了自己的急与真,他只看出她方才是扯了个虚伪的借口,仓皇的逃了。   站在原地,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万府真美好,处处都通着暖气,昼夜的熏着香,连空气都是温暖芬芳的。   如果他,有幸,可以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他想自己一定不会辜负上天的厚爱,自己一定能够活成一位最体面、最有风度的绅士,自己绝不会给万家抹一丝的黑,自己绝对会对得起万家上下所有的人。   他自认为已经拥有了一个足够高尚的灵魂和一具足够俊朗的皮囊,现在就差钱了。   万家凰将一份纸笔放到了父亲面前,逼他快些将那封推荐信写出来。   万里遥有些犹豫:“其实不写也行,我直接去给公司经理打个电话也行。只是我方才听你的意思,是想让他入职之后就搬出去?”   “对。”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么干不大好吧?好像要撵他似的。”   “那自然是不好,所以我们要做得婉转巧妙些,又要给他留足面子,又要请他走路。”   “这是怎么了?他得罪你了?”   万家凰迟疑了一下,决定对父亲实话实说:“他说他爱我。”   “啊?!”   “本来因为婚礼的事情,我和紫廷之间就发生了一点矛盾,如今他又别有居心,我怕他从中作梗,况且还有那么句话,叫做‘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所以我想,还是让他离开咱家为好。”   万里遥皱了眉头思索:“他敢作梗吗?”   “至少他是有这个心,要不然,又何必要在婚礼之前对我说那些话呢?爸爸,您听我的,现在就把信写出来,我再让张顺到他公司附近,给他找所房子,这也就算是咱们对得起他了。”   万里遥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开始伏案写信,心里倒是不甚惊讶,因为这些年来,爱他家大姑娘的男子太多了,很正常,不稀奇。   万里遥把推荐信给了冯楚。   按照女儿所教导的,他对着冯楚侃侃而谈:“虽然我在董事会里有些面子,但你进了公司之后,千万不要想着上头有了一个表舅、未来就可以随便的混日子。你是个年轻人,还是要多学多做、拼搏出个好前程来,才不辜负你这人生的黄金时代。”   冯楚连连的答应:“多谢表舅,表舅的话,我全记在心里了。”   万里遥又道:“至于将来的住处,你也不必管,有表舅在,表舅就要对你负责到底。我已经让张顺到那家公司附近找房子去了,那里有上等的公寓,房钱也不用你管,表舅先为你负责一年,一年之后,若是公司给你加薪水了,我再对你撒手。”   “表舅待我,真的是太好了。”   “说什么客气话,你和我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我能不管你吗?去吧去吧,正好那家公司正缺人手,你年前过去,一是给他们帮帮忙,二是也能学学经验。省得年后再去,看什么都陌生,又要花费时间来熟悉环境。”   “表舅,我现在就可以去上班了吗?”   “可以可以,你现在进公司,他们年前还能发你一笔薪水,可能还有奖金。”   冯楚听到这里,恭而敬之的向他深鞠了一躬,有了点感激涕零的意思。万里遥挺得意,认为自己这番话说得很漂亮,足可以回头向女儿交差。   带着那封推荐信,冯楚回了房。   把信放到桌子上,他坐了下来,在温暖芬芳的空气中缓缓呼吸。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他想。   现在收手,拿着这封信,去信上所提的那家贸易公司做个小职员。凭着他的认真细致,凭着他表舅的面子,他的小职员身份应该不会持久,也许用不了几年,就能升入主任的阶级,大富大贵不能保证,但是足以让他活出个体面的人样,若是懂得勤俭,那么攒出一座小房来,也不算难。   有按月到手的薪水,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将来再娶个老老实实的大姑娘,他相信自己能够建造出一个现代化的殷实小家庭。全家可以在礼拜天一起出去下个小馆逛逛公园,儿女长大了,想进好些的学校,他也能负担得起学费。   那样的日子,平心而论,真是不错,可又怎及得那一步登天的快活呢?老老实实的大姑娘固然是好,可又怎么比得上千金大小姐万家凰呢?   万里遥让他不要辜负“人生的黄金时代”,他亦有同感。是的,趁着他还是一表人才的青年,趁着万家凰还未结婚,他确实不能将这黄金时代胡乱的蹉跎过去。   把推荐信谨慎收好,冯楚站了起来,决定再去见一次厉紫廷。   在出发之前,他叫上了张顺,交给张顺的差事,还是让他站到门外等待自己。   冯楚见了厉紫廷,发现这家伙似乎带了隐约的病容——即便不是病,至少也是心情不畅、有点忧郁。   他猜出了他那忧郁的根源,心里不由得生出了几分优越感。因为仅从这一点来看,厉紫廷就是个命贱之人,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他过不了,他就非得像个凶神恶煞一样去杀去抢去造孽,才能活得舒服。   厉紫廷并未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冯楚眼中的贱人,单是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看他。   冯楚等着他询问自己的来意,然而等了片刻,见他仿佛只有皱眉的瘾,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自己先开了口:“厉司令,年后就是你和二姐姐的婚礼,我本打算留下来,为你们的喜事尽一点微薄之力,可是公事不等人,我在年前就得去公司报道,这两天就要搬走,所以,非常的遗憾,不能继续帮二姐姐分忧了。”   厉紫廷问道:“你要走?”   “是的,我要走。”   厉紫廷点了点头:“明白了,要走之前,特地跑过来再讽刺我一顿,是不是?”   冯楚没想到他这样单刀直入:“不敢,厉司令误会了。”   “上次在临城县,你临走前见了我一面,他妈的对我说了一堆阴阳怪气的屁话。这回你又要走,自然还要将你的把戏再表演一遍。不过我没有兴趣捧你的场,你可以省省口舌,直接滚蛋了!”   冯楚的手心出了冷汗。   他想在万府,厉紫廷应该没胆对自己耍野蛮,但他这几年来受够了毕声威的捉弄与侮辱,对于毕声威这一路的人,他已经有了条件反射式的畏惧。   厉紫廷方才那句粗野的“他妈的”,让他又想起了毕声威,也正是因为他又想起了毕声威,他才越发觉察了自己所处的绝境。   想要和悲惨的前二十四年人生一刀两断,当下就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抬眼直视了厉紫廷,他说道:“婚礼之前,厉司令还不能算是万家的主人之一,似乎没有对我下逐客令的资格。即便是在婚礼之后,万家也轮不到你这个上门的女婿说话,更不会允许你这样无礼的冒犯亲戚,对不对?”   问完“对不对”三字之后,他又故意的向着厉紫廷一笑。   厉紫廷站了起来:“你这些话,可以去对你二姐姐说,她若是被你说动了心,你对我自然也就可以取而代之了。”   “取而代之?你又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看二姐姐被你逼迫得那样为难,心里有点义愤而已。你总不能又要立牌坊,又要当——抱歉,我这话说得有点过分了,我收回。不过,我想我并未夸大其词,毕竟你——”   话到这里,他就觉得胸前猛然受到重击,自己竟是顺着力道向后直飞出去撞了墙壁。   落地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当胸挨了一脚。厉紫廷终于是忍耐不住、撕破了伪装。   他在剧痛之中挣扎着喘息,想要爬起来,可是四肢软得失去了控制。喉咙里泛出了鲜血味道,这让他慌张起来,使出最后一点力气,他喊起了张顺。   张顺把冯楚从房里拖了出来。   冯楚满嘴满鼻子都是血,任谁都看得出他是受了内伤。万家凰闻讯赶来,先是让张顺用汽车把冯楚送去了协和医院,然后进房去质问厉紫廷:“这是怎么回事?是你打了他?你打他干什么?”   厉紫廷笔直的站着,不是要摆什么架子,是身躯僵硬,气血翻涌:“你急什么?想要为他打抱不平?”   “你少说歪话!我就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这位三弟弟对你用情颇深,不止一次的跑到我面前讥讽我,说我吃了你们万家的软饭。”   “唉……”万家凰急得一跺脚:“我也看出他是别有用心了,可是何必非要这样撕破脸皮呢?他这几天就要走了,你再忍他几句,他一走我们不就清静了吗?”   “我为什么要忍?”   “你——做人就是这样的嘛!该威风的时候可以威风,该忍的时候自然也要能忍。你看外面有我多少叔叔红着眼睛,恨不得冲到我家里来明抢,可我也没有让张顺把他们打出去呀!我不打,那是他们谋算我的家产,是他们理亏;我若打了,那就是我目无尊长,是我理亏。你不要以为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前几年也有一次忍无可忍动了手,结果落了把柄给人家,成了人家口中的恶人。”   “我不介意做恶人。”   “紫廷!你是最明白事理的人,怎么听不出好歹来了?”   厉紫廷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如今听万家凰振振有词侃侃而谈,就感觉她吵得自己头脑要炸。他这么一个有脾气的人,此刻单是克制自己的愤怒,就已经是竭尽了全力,哪里还有本领再去敷衍她?   “你让我静一静。”他告诉万家凰:“你过会儿再来教训我。”   万家凰看着他,就见他气色不善,简直有了点咬牙切齿的意思,心里就也发了怯。尽力把声音放得柔和了些,她决定退让一步:“好,我等会儿再来,总之你记住,我对你没有坏心、只有好意。” 第四十八章   万家凰回到自己的房里,后知后觉似的,她是越想越气。   不是生冯楚的气,冯楚就算说了十恶不赦的话,如今也被厉紫廷一脚踹进医院里去了——等会儿还得去医院瞧瞧他,只留张顺在那里,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不过也不必急,她琢磨着紫廷再怎么有劲,也不至于一脚踢出人命来。   她是生厉紫廷的气,为什么生气?不是为了他对冯楚动武,是为了他对她如此“不敬”,她苦口婆心的向他讲道理,他竟然直接把她撵了出去。她在家中向来是属螃蟹的,说一不二横着走,谁敢给她脸色瞧?谁敢这么冷待她?   “还没结婚呢,就敢这么对我。”她自己对自己说话:“将来结了婚了,他再高升了,那我岂不是要仰着他的鼻息过日子?”   思及至此,她的怒火窜起了火星子:“可是凭什么呀?我一不吃他的二不喝他的,我不欺负他已经算是我厚道了,凭什么还要受他的气?”   双手放在大腿上,不由自主的攥了拳头:“我是贱吗?放着痛痛快快的清静日子不过,花钱费力的请个男人过来气我?我疯了?”   然后她又想厉紫廷:“没涵养,没城府,没胸襟!一点激将法也受不得,这样一个浅薄的人,将来能做成大事就怪了。”   她接着想:“终究是个野小子出身的丘八,没知识,没教养,上不得台面,不知好歹,好心抬举他,他反倒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活该一辈子在那穷乡僻壤里当个土军阀,亏我还当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亏我还——”   她越想越恨,自己把自己气了个眼睛通红。翠屏壮了胆子来安慰她,被她一嗓子呵斥了出去;万里遥闻讯来了,在她这儿也没得着好脸色。末了张顺从医院跑了回来,告诉万家凰道:“小姐,医生为表少爷检查过了,表少爷折了两根肋骨。入院的手续我已经全办完了,表少爷这回大概得在里头住上些天。”   “那他现在是昏着呢,还是醒着呢?”   “表少爷就是在路上昏迷了一阵,到医院之后,医生给他打了止痛针,他就醒过来了。”   万家凰站了起来:“备车,我过去瞧瞧他。叫上二顺,今晚儿让二顺陪着他,明早你去换二顺回来。现在家里乱成一团,没有人手,我就把他交给你们兄弟两个了。”   张顺连连点头:“小姐您放心,这活儿我们肯定能干好,只是……”他疑疑惑惑的瞄着万家凰:“咱家不是挺好的吗?也没乱成一团啊。”   “你说得对,不是咱们家乱,是我的心乱。”   “那……那您其实也用不着心乱,这事儿挺正常的。实不相瞒,要不是怕您骂,我都想找张明宪打一架。”   “你知道是什么事?”   “那有什么不知道的,就算原来不知道,今天他俩这么一打架,我们也能看出来了。”   “你这么一说,我为了避嫌,还真不便去医院看他了。”   “您也不用顾虑那么多,有句话叫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您自己心思正,厉司令是懂您的,他必不会挑您的理。再说表少爷也怪可怜的,就他那个身板儿,敢去向厉司令叫板,真跟自杀是差不多的了。”   “你这是站到表少爷那一边了?”   “小姐,我老觉着我和表少爷差不多,我就是比他少挨了一记窝心脚。等您结了婚后,您还是快点把翠屏也嫁出去吧,要不您就把我嫁出去。反正我不能天天的看着她,我一看见她,心里就难受。”   “你啊,我现在懒怠说你,去吧去吧,让人把汽车开到大门口去。”   张顺答应一声,转身走了。万家凰随即回头叫翠屏,连叫了好几声,翠屏才捧着斗篷手套跑了出来,伺候她穿衣戴帽。万家凰看了她这个鬼鬼祟祟的样儿,又是一阵心烦:“你躲他干什么?他又不是你什么人,你还心虚了不成?”   “我没心虚。”翠屏忸忸怩怩的哼着说话:“我就是不乐意看见他。”   万家凰对这个贴身丫头是恨铁不成钢,“唉”了一声,拔腿就走。   万家凰赶到医院时,冯楚已经昏昏欲睡。   那止痛针附带安眠的作用,冯楚虽然困得眼皮都抬不起,但见万家凰来了,还是挣扎着说道:“二姐,对不起,我不该去给你惹麻烦,我……”   说到这里,他眼睛一闭,失去了意识。   万家凰听了他这一番话,并未感动,单是觉得烦——也不是单烦冯楚这个人,她是笼统的看谁都烦。眼望着病床上的冯楚,她心想你既然知道会给我惹麻烦,为什么还要那么干呢?麻烦你惹了,漂亮话你也说了,难不成还想让我痛哭流涕的感激你一番不成?   转身离开了医院,万家凰又怀疑自己可能是气昏了头,所以现在看谁都不是好人。   稍晚些的时候,万家凰和厉紫廷会合,双方又吵了一架。   万家凰本是来找厉紫廷讲和的——都要结婚的两个人了,为了一位自作多情的第三者闹矛盾,实在是犯不上,所以她想和厉紫廷谈一谈。   她来得正好,厉紫廷也正有话要对她说。   厉紫廷告诉她,说他打算在京城另安一份家,一份他和万家凰两人的小家。到时万家凰若是住不惯,那么那份小家,和这边的娘家,万家凰可以随便挑选着住,他会完全的跟着她走,不干涉。而万里遥那位老爷子的心事,他也都理解,所以将来有了孩子,也由老爷子先来挑选,他乐意让哪个姓万,哪个就姓万,反正他早早的失了双亲,仿佛一直就只是天地之间孤零零的一个人,也没什么传宗接代的执念——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家祖宗是何方人氏,只知道从理论上讲,祖宗应该也姓厉。   万家凰听了这话,虽然能够体谅他的那种心情,但还是忍不住的要摇头:“那可就太麻烦了,只怕时间上不允许,你想啊,房子我家是有,但若要找一处满意的,还得收拾成新房,那就要花费许多工夫了。偏巧现在是冬天,许多活计都不能干,花草树木也无法栽种。”   “这件事情我来负责,正好我现在有时间。”   “你来负责?你别傻了,家里现成的房子有好几处呢,你何必还要自己去‘负责’?是为了赌一口气吗?”   “这本来就是应该由我负责的事情。”   “好好好,该由你负责,我同意。可是你再算一算,忽然的要去买一处还能住的房子,还要里面各色什物一应俱全,就算能找到这样的房子,又得需要多少钱?”   “钱你不必管,自然也还是由我来负责。”   “你要是真有钱,我就不说这话了。上个月你为了军饷,愁成了什么样子?你忘记了?”   “你不用管,我有办法。”   “你要是真有办法,当初就不用让我拿钱给你救急了。我看你就是死要面子。”   厉紫廷看了万家凰一眼。   万家凰感觉他这一眼有点特别,回想自己方才所说的那句话,她没找出什么毛病来——自己只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难道对待即将成为亲人的他,她还要藏着掖着吗?   这时,厉紫廷开了口:“是不是我要先把那十万块钱还给你,才有资格去安一份属于你我的家?”   不等万家凰回答,他继续说道:“可以,我能做到,没有问题。”   万家凰一听这话,登时来了气:“紫廷,你这不是在说歪话吗?你认为我会和你计较那十万块钱?”   “我知道你家大业大,可我并不是因为你家大业大才爱上你的,我躺在柴房里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是万府小姐,当时我只是看你好,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不要动辄用你的家产来压迫我,婚姻不只是你的人生大事,也是我的人生大事,对于婚礼你应该给我一个平等的发言机会!而且你也应该知道我的意思,我反复讲过无数次了,无论如何,我都会把这里当成我的家,我都会把老爷子当成亲生父亲!你还想让我怎么样?”   万家凰听到这里,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压迫你?我把整颗心都放在了你身上,结果你说我压迫你?你——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子?你还是你吗?”   “怎么?你要说我现在原形毕露、先前是我欺骗你的感情了?”   万家凰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你混蛋!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还故意的冤枉我。你这么没良心,能够对得起谁?”   “我只想要一个说话的机会!”   “说什么?不就是说我家欺负了你吗?不就是嫌我家大包大揽、为你花钱让你省事了吗?厉紫廷,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真不是人!”   她一点也没想哭,可是那嘴不听她的话,她说到最后,话语就变成了一串涕泪俱下的呜呜呜。厉紫廷看着她,就觉得双方没法往下谈了——二人好到了如今,终于是好得互相都听不懂对方的话了。   对着万家凰犹豫了几秒钟,他走上前去,掏出手帕为她擦眼泪,万家凰一把打开他的手,转身就往外跑。厉紫廷不假思索的追了出去,然而追到院子里,他又停了脚步。   在万府里,或许因为人人都看他是来吃软饭的缘故,他变得格外讲尊严。今天这场争吵若是放在临城县,他能追她到海角天边去,但是在此时此地,他转身慢慢回了房。 第四十九章   万里遥听闻女儿和厉紫廷发生了争吵,却是满不在乎。   他告诉女儿,说两口子没有不吵架的,好过了开头几天,后头都会紧跟着一段鸡飞狗跳的岁月,这是他的人生经验。他和万家凰她娘的故事,因为太久远,姑且不提了,只说眼前的人,赵三奶奶,不是也和他大闹好几场了么?赵三奶奶之兄柳介唐,不还差一点就要满京城的追杀他了么?况且,他对女儿说:“要论吵架,他也吵不过你,你是赢家,还哭什么。”   万家凰听了父亲这番轻松愉快的言语,先是感觉自己没有和他深谈的必要,便只随口答应了一声。回到房内沉思了一阵,她又感觉父亲这一番话也并非全是没心没肺,也有一点道理。   “今天先不理他了。”她暗自盘算:“明天……明天再说。”   万家凰度过了非常难熬的一夜。   她全是凭着一口恶气,才硬撑着没有去找厉紫廷。好容易熬到天亮,她洗漱过后,头脑清醒了些,倒又不那样急着去见他了。她计划着先去医院看一次冯楚,顺便告诉他这些天家里非常的忙,自己不能天天过去看望他,请他谅解。   完成了这桩任务,她今天就可以闲下来了,正可以和厉紫廷多相处一阵子,如果双方当真和好了,那么天光尚早,还可以出去逛一逛玩一玩。厉紫廷虽然有着绅士的形象,但究其灵魂,也许还是有点野,而自从到了北京之后,他从早到晚就只在那几间屋子里待着,困兽一般,暴躁一点也是情有可原。   将这一天安排清楚了,她说走就走,和张顺一起去了医院。张顺那边替下了二顺,她这边也和冯楚见了面——好像不过是一晚上的工夫,冯楚就见了瘦,一张脸惨白的,看着真是可怜。   她和冯楚谈了两句,冯楚奄奄一息的告诉她:“我没事,医生说了,过个十天半月,就没大碍了。二姐若是忙,不来也无妨。”   “你安心住院休养吧,我总会尽量过来看你的。爸爸今天本也想一起来的,可是三舅母忽然又到了,他就没能脱开身。下次,我和爸爸一起来。”   “别劳动表舅了,表舅现在为了二姐的婚事,本来就已经很忙了。”   万家凰向他笑了笑,笑得慈眉善目,眼睛看着他,一颗心却是将要长出翅膀、飞回家去了。   在医院里坐了半个小时,万家凰带着二顺回了家。   到家之后,她换了一身衣裳,又将头发梳了梳,然后走去了厉紫廷的房中。临进门之前,她特地敲了敲门,听到了里头的“请进”二字之后,才推了门。   房里热,厉紫廷又是格外的火力壮,所以身上穿得很单薄,只在白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紫缎子马甲。马甲很合体,箍出了他那一段很秀气的腰身。腰身下面是西式长裤,裤线笔直,一眼望过去,真想不到裤管里头会藏着那么有劲的两条腿。   万家凰虽是来求和的,但碍于面子,对着他还是横眉冷对:“早饭吃了吗?”   他倒是一派平静:“吃过了。”   她看出来了,他那平静乃是一种伪装,如果此刻进门的不是她,是他的敌人,他照样也可以这样平静。   “我早上去医院看过了三弟弟,他断了两根肋骨,要在医院躺上好一阵子。等他养好了伤,也不会再住回家里来了。这个人从此就算是和我们没了关系,我们都不要再提他了,好不好?”   “我没意见。”   万家凰咂摸着他这句回答,感觉他像是还带着气,便继续说道:“今天没有那样的冷,你要是愿意,我们出去走走,如何?也许我们出去散散心,情绪好一些,就能把我们的矛盾解决了。”   “我愿意。但是在出门之前,我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去见冯楚了。”   万家凰有点惊讶:“你干嘛这样防着我?你不会怀疑我对他有什么感情吧?”   “我没怀疑你,我只是讨厌他。”   “我知道你讨厌他,所以不会再让他回来了。我去看他,也无非是碍于情面而已,毕竟他是在我家里受的伤,大过年的,哪能只派一个仆人陪着他呢?况且我也不会天天去——你让我天天去,我还嫌麻烦呢。”   “我知道你的考虑,但是为了我,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去见他了?”他直视着她,平静得没了语气:“我实在是,非常的讨厌他。”   万家凰迎着他的目光,心里猛的泛上了一股不是滋味的滋味。   如果她确实是和冯楚不清不楚,那么她能理解厉紫廷此刻的要求;可她对冯楚其人,当真一直是心底无私天地宽,这一点,厉紫廷也应该是知道的呀!   他烦冯楚,就要求她连基本的礼节都放弃、从此和冯楚隔绝,是的,这件事她能办到,可问题是人生漫长,他今天可以烦冯楚,明天也能烦别人,难道她从此就只能跟着他的步伐走、他厌恶了谁、她就和谁绝交吗?   可她也是个独立的人,为什么因为恋爱了结婚了,就要失去人格和自由,成为他的傀儡?这合乎道理吗?这样对吗?   “我预计他会在医院里住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会让张顺出去给他找好公寓,他出院之后就可以直接搬进公寓里去。一个月内,我会再去看望他两次,这两次我会带爸爸同行,以示对他的关怀。一个月后,我不会再去见他,他若来找我,我也会尽全力回避。如何?”   “你就不可以为了我,干脆的和他一刀两断吗?”   万家凰的神情冷了下来:“我有我的行事风格,而且我自认并没有伤害到你。我们不是小孩子了,做人做事都该讲道理,你不该意气用事,更不该用你的意气来控制我。”   厉紫廷皱起了眉头:“我控制你?”   “难道不是吗?”   他向着她点了点头:“这个词很有意思,说得我好像个阴谋家。”   “你想多了。”   “是我想多了,还是你做多了?”他的声音渐渐提高了:“万家凰,你既然是要讲道理,那么就该知道什么叫做将心比心!如果把你我的位置调换一下,如果我不顾你的反对,一直和别的女人保持联络,而且那个女人对你充满嫉恨、不止一次的嘲讽过你,你会怎么样?”   “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是要和三弟弟保持联络吗?我只不过不想做得那么绝!你做人蛮横,就想让我也学得和你一样无礼!”   “你少狡辩!我只问你,你这次肯不肯听我的话?”   “我不听!我不是你那样的野蛮人,我学不来你那些野蛮的行为!”   厉紫廷听到这里,太阳穴上蜿蜒着迸起了一条青筋:“既然你看我是个野蛮人,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谈恋爱?为什么还要让我到你家里来?”   万家凰气得脑子里也是轰轰然,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如果不能真咬,那她也要吼出一些刀子般的言语来,狠狠的割他一顿解恨:“日久见人心!如果早知道你是这种人,我多一眼都不会看你!怪不得那时候我因为你哭了一场又一场呢,原来是我早有预感,我早就预感到你不是好人!”   厉紫廷向她迈了一步,随即又停了住。   她在他面前厉害惯了,他这几天“以下犯上”,她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如今这样叫嚷出来,她越是痛快,越是刹不住了闸,要由着性子大闹一场,闹个爽利:“你走过来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把我也打一顿?”   厉紫廷瞪着她,一言未发。她不管他的反应,带着哭腔继续骂道:“还没结婚,就在我面前充起一家之主来,对我管东管西。照这个势头,将来只怕你还要把我和爸爸一起吃了呢!我是疯了,平白无故的往家里招来一位大爷?”   嚷到这里,她嗓子哑了,心里也稍微的舒服了点。抽出手帕擦了擦眼泪,她见他单是默然的站着,并不回应,便气冲冲的一甩袖子,走了出去。   一出门,她瞧见了院子里的翠屏。   翠屏先前是在张明宪的屋子里,如今一声不响的跟了上来,随着她走回了房里。进房之后,翠屏对她瞄了一眼又一眼,有话想说,可又怯怯的不敢开口。   直过了一个多小时,她约莫着小姐应该不会吃人了,这才借着送茶的机会,小声问道:“您还生着厉司令的气哪?”   这一个小时里,万家凰一直坐在窗前的硬木椅子上,一句话没说,一个姿势没变,单是直着眼睛发呆。如今慢慢的垂下眼帘,她迟迟疑疑的,发出了低微的嘶哑声音:“我是不是……骂他骂得太狠了?”   翠屏就在等她这句话,这时连忙抓住机会,小声说道:“您那些话,是说得太那什么了点儿。厉司令是您的未婚夫,为了您吃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您想,若是您关心别的先生,厉司令看在眼里却满不在乎,那才叫出了问题呢。”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声音又低了点:“您骂他的话,我在厢房里,都听见了。”   “他不讲道理,不知好歹。”   翠屏退到一旁,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决定再说两句:“小姐,我有几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讲。”   “说。”   “自从回了北京之后,您对待厉司令,也确实是稍微的……有一点冷淡。您看,这些天来,老爷是忙着和三舅太太筹办婚礼,您……您跟着他们操心,也是忙,厉司令就一个人住在那屋子里,也没个人搭理他。况且,我听张明宪说,自从那回厉司令和咱家的亲戚们见面之后,他好像就一直带了点气……一个男子汉,兴兴头头的来了,结果不但受冷落,旁人还用冷眼看他,您又不偏向着他点,还和他吵架,这……”   翠屏的胆量和兔子差不许多,今天说出这些话,虽是说得吞吞吐吐,但也已经是鼓足了勇气。万家凰垂头听着,心头的怒气渐渐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难过——厉紫廷是她的爱人,不是她的仇人。和爱人这样狠的闹翻,无论结果输赢,她都是不快活,都是要难过。   “明天吧。”她闷闷的开了口:“今天都冷静冷静,明天再说。” 第五十章   万家凰昏昏沉沉的度过了这一天。   她自觉着像是行尸走肉一样,然而并未闲着,中午她出面陪着三舅母等人吃了午饭,下午又出门见了几位老同学。她的老同学和她一样,都是阔小姐出身,只是不像她还待字闺中,全都早做了少奶奶。这些人对万家凰的人生之路一直十分好奇,倒要看她能将这老姑娘做到几时,如今忽然听闻她带着未婚夫回来了,便连珠炮似的打来电话,必要让她出来,向老朋友们汇报恋爱经过。   万家凰不肯露怯,硬着头皮盛装出场,对着老朋友们谈笑风生,说起未婚夫如何优秀之时,她险些毫无预兆的落下眼泪——她也不爱和他怄气,她现在真怀念他们先前的好时光,怀念得简直要哭出来了。   傍晚时分,她回了家。   垂头丧气的坐在屋子里,她心算着从自己这里到厉紫廷那里的距离,想象着自己——或者他——一步一步的走一趟,要用多少步。正算得发痴之时,房门忽然一响,她立时打了个冷颤,猛的一下子就抬了头。   进来的人是翠屏,这让她差点没活活的失望死。   翠屏劝她早点休息,一觉醒过来,神智清明,对待问题自然也就能够想出法子了。她答应着,然而又有点不甘心,还希冀着厉紫廷或许会在夜里消气,想要探望自己。   磨磨蹭蹭的熬到半夜,她上了床,暗暗打定主意:明天上午,以十一点钟为界限,如果过了十一点钟,他还不来见自己,那自己就厚着脸皮找上门去,请他和自己一起去吃午饭。他那个人虽然是硬邦邦冷冰冰的性子,但是她有自信能软化他。况且他哪能真记她的仇呢?她那回抽了他一个嘴巴子,他不是都没生气?   昏昏沉沉的,她入了梦,恍恍惚惚的就感觉天亮了,有人推门进了来,正是厉紫廷。他要笑不笑的侧身对着她,故意抬头看那靠墙的博物架子,不肯瞧她。她也绷着劲儿不理他,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着急,因为自己睡了一夜,在枕头上滚得头发乱蓬蓬,躺着倒也罢了,坐起来头大如斗,一定笑死人。再回想自己和他昨天的那一吵,她也感觉吵得无聊可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男小女,这么大的人了,还吵,真是不像话。   “往后可再不这么干了。”她自己告诉自己:“吵多了也是要伤感情的。既然他先来了,那我等会儿也服个软,我跟他好好的说。三弟弟不见就不见吧,为了个外人吵架,多不值得。”   想到这里,她正要窃笑,不料忽有一双手奋力摇晃了她。大惊之下她睁了眼,看到了翠屏的脸。   翠屏气喘吁吁的带着寒气,劈头便叫:“大小姐不好了,厉司令走了!”   她莫名其妙的坐了起来:“走了?去哪儿了?”   “不知道,还是刚才看门的老王过来告诉我的,他本想先去告诉老爷,可老爷一直睡着没起,他才找到了咱们这儿。厉司令天没亮就走了,他们全走了!”   万家凰推开翠屏,一步就下了床。翠屏见她直冲向门口,慌忙跟了两步,随即又停下来,摘下一条斗篷赶上去给她披了上。   她一手拢住斗篷前襟,一手一掀门帘,风一样的出了卧室。穿过客厅一推房门,她被漫天风雪扑得向后一仰。   夜里变天了,门外成了个风雪交加的世界。   她向前弓了腰,顶着风雪小跑了出去。经过了那道小月亮门,她先进了厉紫廷的屋子——屋子里头,一尘不染,厉紫廷刚来时是什么样,现在就恢复成了什么样。   停下来愣了愣,她转身又进了旁边的卧室,迎面就见那靠墙的床上,棉被枕头叠得整齐,床单也是抚得不见一丝皱褶。扭头再看窗前的小桌,桌上赫然摆着一只崭新信封。   她走过去将信封拿起来打了开,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信笺和几张票子。手指颤抖着展开了信笺,她认出了厉紫廷的笔迹。   厉紫廷在信的开头,称她为“万小姐”,这样客套的称呼让她心中一惊,及至往下读去,她那满心的惊,转化成了满怀的冷。   “万小姐:   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昨日争吵过后,我思索良多,夜不能寐。在你我恋爱之时,我们只讲感情,并未考虑过其它。如今谈到婚姻了,才知道你我之间分歧悬殊,并非感情可以弥消。为了避免你我关系沦落到不堪的境地,我愿主动退出。   未能当面向万先生辞行,是我失礼,请你代我向万先生转达歉意。   祝你幸福。   兄 紫廷”   她捏着信笺,手抖得信笺哗哗直响,忽然低头又去看了那几张票子,她发现那是三家银行的支票,总额加起来是十一万元。   “他这是……这是……”她想对翠屏说话,可是发现自己不仅手抖,口舌也不听了使唤,竟然要打结巴:“这是……和我散了?”   翠屏早伸头将那封信浏览了一遍,这时就也怔怔的看了她:“是……吧。”   “他是不是故意的?”她带出了哭腔:“他是不是故意整治我呢?我不过是吵架时说了他几句,他就这么一声不吭的走了?世上哪有这么说不得碰不得的人?这也叫男子汉?我呸!”   “呸”过之后,她把信和支票狠狠往桌上一掼:“他爱走就走,难道我不嫁他就活不成了?”   然后她一转身冲了出去。翠屏见势不妙,也不追她,而是三下两下的收拾起了桌上那点东西,跑出门找老爷去了。   照理来说,小姐的丫头,没有往老爷卧室里硬闯的道理。但翠屏这回也是急了眼,她凭着一腔孤勇,硬把万里遥从被窝里拽了起来。   万里遥被她拽懵了,愣眉愣眼的看她。到了这个时候,翠屏也忍不住了自己的眼泪:“老爷,您快来做做主吧!小姐昨天和厉司令吵架,把厉司令给气跑了。”   “啊?”万里遥还是呆头呆脑:“跑了?”   “厉司令今天起大早走的,他一走,张明宪也跟着他走了,全走了。厉司令给小姐留了诀别信,小姐原来借给他的钱,他也连本带利的全还给小姐了。”   万里遥终于把两只眼睛睁开了:“吵架?他们什么时候吵的架?因为什么吵的?吵得这么厉害怎么没人过来告诉我?”   “都吵过好几次了,昨天吵得最厉害,因为厉司令不想把婚礼办得那么大、让别人都知道他是咱家的上门女婿;还因为厉司令不乐意让小姐去医院看表少爷。小姐觉得厉司令这是在干涉她的人身自由,就把厉司令给骂了。”   “怎么骂的?”   “我学不上来,小姐好像是骂厉司令是野蛮人,还说他管东管西、想充一家之主——反正骂得挺狠的。”   说到这里,翠屏忽然想起了自己手中的东西,连忙把信和支票全给了万里遥:“您看看吧,厉司令留下的东西。”   万里遥展开信来扫了一眼,随即把这几样让翠屏拿好,自己跳下床去,一边喊二顺,一边亲自去找衣裳裤子来穿。翠屏慌里慌张的帮他找,只怕老爷晚走半步,追不回厉司令。她对厉司令倒是没什么舍不得的,她想的是张明宪。   万里遥一边穿衣服,一边让二顺去叫小姐过来。   二顺领命刚要走,万家凰自己来了,父女相见,无须互相报告,一切全在不言中。万里遥劈头便道:“还愣着干什么?去把他追回来啊!”   “我不追!”万家凰眼睛也红,鼻头也红,是刚哭过一场的光景:“明知道马上就要结婚了,他还跟我来这一手。干什么?要教训我吗?想给我个下马威吗?我不过是和他吵了几句嘴,他就这么甩袖子要走;将来若是真结了婚,我还敢和他说话了吗?我岂不是万事都得顺着他?”她气得一跺脚:“凭什么啊?!”   “你少废话,他要走也不能让他就这么走,当初是咱们带着人家来的,现在哪能就这么把人家气走?就算你俩真不好了,也得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话说清楚。”   “我不管他!”她把脸一扭,又抽出手帕一抹眼泪:“他不要我啊?我还不要他呢!大不了就一辈子做老姑娘,我做得起!”   万里遥没找着袜子,直接穿了皮鞋:“屁话!现在全北京城都知道你要出嫁了,你这个时候丢了新郎,怕不是明天就要上报纸?你也给咱家留点脸面吧!再说你以为你很有理?你想骂人,不会骂他是狗娘养的王八蛋杀千刀?你就非得骂他是野蛮人?俗话说的,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本来那小子就真野——我帽子呢——好容易打扮得像个人儿似的,结果你还骂他野蛮——我手套呢?!”   戴上帽子和手套,万里遥抓了女儿的手,要拉着她一起出门去追厉紫廷,万家凰死活不去,呜呜的大哭:“要去您去,您别管我!是他先不要我,我凭什么还去追他?”   万里遥一时撕扯不过她,气得“嗐”了一声,带着二顺跑了出去。万家凰哭得将要背过气去,倒是没拦她父亲,万里遥往外跑时,她还想着侧身给他让了条路。 第五十一章   万家凰向来没指望过父亲做成什么事,到了此时此刻,她不大相信父亲能找回厉紫廷。   如果找不回,那她是不会亲自追他去的,这几个月的光阴,也就只能算是一场梦。一歪身坐到了床边,她俯身用双手捂了脸,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淌。   与此同时,在西行的列车上,厉紫廷坐在车厢里,额角抵着车窗,也感觉自己是个正在苏醒的梦中人。   他一度也怀疑自己是小题大做,可是距离北京越远,他的心思越是平定。   他想自己不是小题大做,自己这是识相。   自己及时的退步抽身,既不会耽误万家凰另觅良人,将来回想起来,各自对着对方,也还能留存几分好印象。   他也确实是受不了万家凰骂出来的那几句话。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那么他宁愿万家凰直接再抽自己一个嘴巴。他爱她,但他和她依旧是平等,他可以包容她烈火一样的脾气,但不能接受她的诛心之论。   他自认不是善男信女,可是对着她,他没做过坏事,他不是坏人。   她太小看他了,她太冤枉他了。   万里遥连厉紫廷的影儿都没摸着,因为连夜的大雪埋没了道路,他刚出了大门,就从溜滑的台阶上摔下去了。   这一跤摔得瓷实,差点把他活活摔昏过去。二顺和汽车夫合力把他搀扶起来,结果他刚起身就又惨叫着跌坐了下去。   “脚!”他在风雪里哀嚎:“脚疼!”   于是三分钟后,万家凰火速出门,把父亲送去了医院。   万里遥没受重伤,单是双脚脚踝一起很“寸”的扭了一下子,经了医生的诊治,回家养个几天就能好。这伤的坏处是太痛苦,万里遥饶是贴了膏药坐了轮椅,还是疼得叫苦连天。一边叫苦,他一边对着万家凰开了火,认为厉紫廷的出走和自己的受伤,责任全在家里这个兴风作浪的女儿身上。   “我这常年不管事的人,为了你都忙起来了。”他气得直喘:“从早到晚,跟着你三舅母跑,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你二十大几的姑娘了,不但不能孝顺我,还要让我给你操心费力,你说你算个什么东西!操心,好,我认了,你打小没了娘,我不管你谁管你,可你呢?你也可怜可怜你这老父亲好不好?好容易才找了个好女婿,我一眼没照顾到,你就把人家给骂跑了?”   “这怎么能怪我?不是您非得让他入赘进来吗?我也和您商量过的!”   “你和我好好说了吗?你只提了那么一句,怎么能让我往心里去?”   “是他不要我,不是我不要他。您怎么还帮着外人数落起我来了?”   “得了!紫廷是什么孩子,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是帮理不帮亲!你别在我眼前站着了,你带着张顺出去给我把他找回来!”   “我不去!他要面子,我不要面子吗?我不去,权当是我和他没缘。”她说到这里,眼泪又出来了:“谁离了谁不能活?原来不认识他的时候,我也不是照样的过日子?他能舍得我,我就能舍得他。”   说到“舍得”二字,她心里涌上一阵酸楚,身心就像失控了一般,忍不住又呜呜的哭了起来。偏在这时,有客到来:三舅母。   三舅母这些天像办公一样,每日按时登门。前几次嫁女儿娶媳妇,她积攒了大量的经验,因为手头资金紧张,还有许多别出心裁的构思未能实现,如今万里遥请她来帮忙,她一是愿意和万家这样的阔亲戚多联络联络,二也是憋了满胸的抱负,打算趁着万家凰的这一场婚礼,将自己的才能尽数施展出来。   三舅母好似一位理想主义者,顶风冒雪的怀着热情前来,结果一进门就见到了涕泪横流的万家凰和唉声叹气的万里遥。她吃了一大惊,及至了解到了前因后果,她也犯了难。   她先让翠屏搀扶万家凰回房休息,然后对着万里遥,她提出了一些更为实际的问题:“姐夫,小人儿们现在全闹自由恋爱,分分合合都没个准,这倒也罢了,可是大姑娘又和旁人家的小姐不一样,她——一是她的年龄摆在那里,后天就是元旦,现在都时兴讲西历,按照西历来算,她可就真过了二十五啦。姑娘一过二十五,那还了得?二是她这要结婚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不能说全城的人都知道,可周围的这些亲戚朋友们,肯定是都知道了。这个时候,若是传出新郎跑了的消息,你想想,这得让人笑话成什么样?大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万里遥叹了口气:“她那几个叔叔,都恨不得她立刻死了。”   他万家那边的恩怨情仇,三舅母本是不便提及,如今听了他这句话,她才放心大胆的说了下去:“这话姐夫不说,我也不好说,姐夫既是心里有数,那我也不客气了。俗话讲得好,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万里遥也含了眼泪:“那我再让张顺带人满城的找找他去?”   三舅母沉沉的叹息了一声:“找是该找,可他本人若是真变了心,你也没辙。”她想起家里那几个不省心的儿女,也悲哀起来:“唉,现在的孩子,家里父母哪里还管得了?管不了,谁也管不了。”   万里遥让张顺出去找厉紫廷。   怎么找,到哪里去找,张顺一无所知,但也没有多问,立刻就奉命出了门。   出门之后,张顺直奔了冯楚所在的医院。   他进入单人病房之时,冯楚垫高了枕头,正在读今日的报纸,忽见张顺来了,他一边折起报纸,一边向着他点头一笑:“早上好。”   他以为张顺是照例过来探望自己的,没想到张顺寒气凛凛的进了门,开口便道:“表少爷,我来给您道喜了。”   冯楚有心换个姿势,然而又怕牵扯痛处,只好在枕上转过脸来,问道:“我这个样子,能有什么喜事?”   “我们小姐和厉司令,掰了!”   “什么?”   “俩人昨天吵了一场狠的,今早天还没亮,姓厉的就赌气走了。”   “赌气走了?那你们小姐和老爷呢?”   “小姐的脾气比姓厉的还大,老爷让她去追,她坚决不肯。老爷想自己去追,结果刚一出门,又把脚崴了,崴得还挺厉害,都坐上轮椅了。”   说到这里,张顺压低了声音:“说是厉司令不许我们小姐来医院瞧您,小姐不听他的,俩人就为了这事吵起来了。”   “她和他吵架,是为了我?”   “对啊。”   冯楚显出了六神无主的样子,伸手一掀身上棉被,他作势要起,张顺见了,连忙伸手搀扶了他:“哎哟,您可慢着点儿。”   他反手抓住了张顺的胳膊:“劳驾你去问问医生,我这样的情况,能不能提前出院?我不就是轻微的骨裂吗?骨裂也要躺满一个月?”   张顺回头看了看门口,然后答道:“可咱们当时对小姐说的是骨折,小姐没细问医生,所以也就真以为您是骨折。”   冯楚想了想,末了对着张顺说道:“我就说我恢复得快,二姐姐在这个时候,应该也不会有心思仔细的盘问我。我想我还是尽早回去为好,至少我可以安慰安慰她。”   说到这里,他有点不好意思:“万家待我实在是好。就算这次我依然是没有机会,我也还是想为她和表舅出几分力。”   “那好,我去问问医生,要是医生让出,那您就出,医生要是不让,您也别勉强,毕竟这不是闹着玩的。”   当张顺前去咨询医生之时,冯楚想起了一句诗:愿奴肋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他没有前往天尽头的意思,但确实是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来,直接振翅飞回万府。厉紫廷走了,这回万家终于没了闲杂人等,又恢复了他记忆中那黄金时代的格局。   扭头望向窗外,窗外是大雪纷飞的风景,可是透过风和雪,他又看到了碧绿枝叶、金色阳光。毫无预兆的,他笑出了声音,并且是呵呵的傻笑。幻想中的温暖光芒洒落了他满头满脸,他的目光穿透时光,望见了那遥远记忆中的两个小人儿——两个小人儿,好似一对金童玉女,一个是他,另一个是万家凰。 第五十二章   冯楚没能如愿出院。   他在医院里又住了一个多礼拜,医生给他照了爱克斯光,确定他真无大碍之后,才允许他出了院。而在这些天里,张顺一天一趟的过来向他报告万府风云。这不是张顺要改行去说书,万府这几天当真是风云大乱,具体怎么个乱法,一时也讲不清楚,反正万家大门口已经来了新闻记者。   “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张顺本来见厉紫廷滚了蛋,心里是很高兴的,但如今也有了一点忧愁:“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好像是二房的三老爷捣的鬼,三老爷您还记不记得?他那时候在咱们家骂人,您冲进去把他撞了个屁股墩。他家儿子有的是,老想送一个给老爷,老爷不要,这就把他给得罪了。”   “那个三老爷,难道是对着新闻记者胡说八道了?”   “三老爷本人没露面,所以现在对他也只是怀疑。”   “可是二姐姐结婚与否,不过是家庭里的一点私事,又不是什么社会上的大新闻,记者们过来干什么?”   “谁说不是呢,世上的老姑娘千千万呢,我们小姐嫁不嫁人,和外人有什么相干?可那帮小报记者就是吃这一碗饭的,唯恐天下不乱,谁家有了那么一毫的新鲜事,都能被他们挖出来添油加醋乱写一篇。他们这一乱写,我们小姐可就吃了大亏,现在外面都传小姐是被姓厉的始乱终弃了。”   “什么?”   “还有更难听的,说小姐前些年眼光高,谁也看不上,结果如今成了老姑娘,没人要了,这才急得花钱巴结了个姓厉的,结果人家姓厉的也不要她。”   冯楚急了:“她那么个傲气的人,怎么能受得了这些话?”   张顺叹了口气,其实还有些更难听的话,以至于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还有人说这万小姐表面上不嫁人,其实暗地里早已经养了好些个面首,那么个美艳阔绰的大姑娘,可是能够贞静得住的?而她如今之所以要嫁个来历不明的大兵,也是因为那大兵身体好,“冠绝群雄”的缘故。   “姓厉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张顺一边给冯楚收拾行装,一边低声又道:“老爷怀疑他是回临城县了,让二顺往临城县给他发了封电报,可是也没有回音。他走得这么绝,老爷现在也有点生他的气了。”   冯楚抿了抿嘴,好险,他方才差点脱口赞出了一个“好”字。   对于表舅和二姐姐,他非常的同情和牵挂,可对于当下整个的局面,他唯一的评语就是“好”!   冯楚生平第一次有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预感。   他的肋骨还疼着,但是疼得有限。扶了张顺的胳膊,他加着十分的小心,巧妙的借力,慎重的迈步,移出医院上了汽车。   张顺让汽车夫把汽车开去万府的后门,冯楚听了,若有所思,及至到了半路,他忽然开了口:“不,我还是应该在正门下车。”   “万一正门口还有记者呢?您不知道,那帮记者可抗冻了,这么冷的风都吹不散他们。”   “你放心,我有我的打算。”   张顺犹豫了一下,随即转向前方,对着汽车夫的后脑勺发了话:“那就开正门。”   片刻之后,汽车真停到了万府的大门外。而冯楚从车窗向外望去,也真看到了几个冻不死的新闻记者。   张顺顺着他的目光也向外望,望过之后,吸了一口气,像要运力和谁打一架似的,推开车门先跳了下去,然后弯腰向内伸手,搀扶出了冯楚。新闻记者们冻得紫里蒿青,破萝卜似的闻声翻滚而来,冯楚听见记者之中有人互相的打听“是这个吗?”,又见张顺搀扶着自己作势要逃,便顶着寒风鼓足了气力,一边迈步走向大门,一边对着记者们说道:“请诸位不要留在这里受冻了,舍下并没有什么事情,一切都好。”   他这边走,那边门内的仆人听见汽车喇叭声,也早将大门推开了一道缝。有记者追着冯楚问道:“先生您好,请问您是万家凰女士的未婚夫吗?”   话音落下,后方又响起了“砰”的一声,是有人举起镁光灯,抢着给冯楚拍了一张照片。冯楚并不躲闪,只对着那记者一点头:“多谢关心,舍下确实是太平无事,请诸位不要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对待居心叵测的造谣者,我们一定会通过法律,让他们得到惩罚。天气寒冷,大家请回吧。”   然后他暗暗抓紧了张顺的小臂,尽全力迈出了最矫健的步伐,昂首挺胸的进了万府大门。   万府大门随即关闭,将他和外界隔绝开来。他停下脚步举目向前,望向了前方这一片锦绣桃源。   张顺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怎么了表少爷?是不是抻着伤处了?”   他摇了摇头:“没事,我只是在想,接下来是先去瞧表舅,还是先去瞧二姐姐。”   然后他重新抓紧了张顺:“还是先去看望表舅吧。”   冯楚见了万里遥,发现表舅有点变了模样。   他印象中的万里遥,是个“白皙饱满”的人。这个饱满,不是说他富态,是说他常年不见风雨,一张脸老那么柔嫩得透着光,一指甲能掐出水来。这么一张白嫩面孔,再配上那么一副无忧无虑的神气,便是他表舅的标准相了。   然而不过是几天没见,万里遥就像是“枯萎”了些许,也说不上他是黄了还是瘦了,总之他显出了一点老态。忽然见冯楚回了来,他像没回过神似的,望着冯楚愣了一会儿,然后才开了口:“这么早就出院了?”   冯楚见这房里还坐着几位阔太太模样的女子,其中有一位正是万家凰的三舅母,便先向这几人点头问候了一声,然后向着万里遥答道:“我没有大碍,又听说家里出了事,所以就急着回来了。”   万里遥说道:“你回来也帮不上忙。”然后他百无聊赖似的,把头转向了那位三舅母:“实在不行,索性就关起门来躲上几个月。”   三舅母摇了头:“我看不好,咱家那是大姑娘,不是大小子。大姑娘的名誉是最要紧的,今日不赶紧把这丑闻洗刷干净,往后还怎么出门露面?将来再想说亲,也怕要受影响了。”   万里遥很疲惫的叹了口气:“那个紫廷啊,大姑娘有一句话没骂错,他确实是野,不懂规矩,不负责任,说走就走,也不管大姑娘受不受得了。”   说到这里,他一抬头,同时闭了嘴,因为门口那里花影一闪,正是万家凰走了进来。   迎面见了冯楚,她也是一愣:“你回来了?”   冯楚审视着她,发现她倒是没大变样:“我想回来看看二姐。”   万家凰又问:“你也听说了?”   他答道:“是,我怕二姐生气上火,心里有点惦记。”   万家凰向他说了一个“坐”字,随后转向了万里遥和那几位舅母姨母辈的长辈:“您几位也别为我伤神了。厉紫廷这样绝情,我是肯定不会再去找他的。外头的记者愿意堵着门,就让他们堵去,外头的人爱说什么,也由他们说去!横竖他们没胆子冲进来把我说死。”   一位姨母“唉”了一声:“不是这个话,人活在世上,哪能完全不管别人的嘴呢?”   三舅母一拍巴掌:“我有了个主意——大姑娘,你不是那小门小户的扭捏孩子,我这话也就不背着你了——”她转向万里遥:“姐夫,我记得当初不是个留美的博士追求大姑娘吗?那人若还是单身一人,不妨就把他找来,让大姑娘和他结婚——你们别急,不要以为我这话是异想天开。现在的青年,根本不知道这日子是如何过的,单会嚷什么恋爱神圣婚姻自由,其实哪是那么回事?日子都是凑合着过的。我记得大姑娘好像是嫌那博士太瘦,瘦怕什么,健康就成,况且那个是真博士,有学问,也不丑,还愿意入赘进来,凭着他的小本事,将来也不会敢在大姑娘面前捣鬼,这不就够了么?过两个月,将婚礼风风光光的操办起来,你家得个美国博士做姑爷,又有面子,又堵了旁人的嘴。这不就把这个坏局面彻底的扭转过来了?谁还敢再嘲笑大姑娘嫁不出去?”   万里遥有点犯难:“理是这个理,可那博士确实是太瘦了,而且了解得也不深,不是知根知底的孩子……”   “你对那个厉司令就知根知底了?”   “那个不一样……”   “哼,这回进门的若是那个瘦博士,绝不会闹出今天这场乱子来。我就只说到这里,余下的事情,姐夫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三舅母带领旁边几位太太起身告辞,冯楚这才看明白,这几位太太早已到来,已经七嘴八舌的为万里遥出了一万多条主意——太太们都知道万里遥是个一点本事都没有的纨绔老爷,然而又都很愿意帮帮他,而且并非完全是出于趋炎附势之心,万里遥,从人类的角度来看,即便谈不上富有男子魅力,至少也是个怪好看的活物,足以牵动太太们的恻隐之心。   万里遥留几位太太吃饭,太太们感觉万家的气氛太沉重,实在是让人无法产生食欲,所以不肯留。   太太们一撤退,房内便寂静下来了。万里遥看了万家凰一眼,没言语。   这些天,他把能说的话全对着女儿反复说了十遍了,话说三遍淡如水,何况十遍?所以,他自知可以省一省口舌了。   虽然很有自知之明,但是迟迟疑疑的,他还是又开了口:“要不然,我再托柳介唐去找一找他——”   万家凰断喝一声:“还找?!”   万里遥被女儿这一嗓子震得一抖,冯楚见状,连忙说道:“二姐别动这么大的气,表舅也只是问一问,你不肯,表舅自然会尊重你的意思。”   “我没动气。家里就这么一个父亲了,再和他闹翻,那我真成孤家寡人了。”   万里遥冷笑了一声。   万家凰横了父亲一眼,然后对着冯楚说道:“三弟弟,身体要紧,你不该这么早就出院。医生没拦着你吗?”   冯楚苦笑了一下:“我心里很不安,怕你和厉司令为我争吵。”   “和你没关系!”   这句话说得有点硬,她自己也觉得了,便放缓了语气又道:“确实是不赖你,你别乱揽责任。既是回来了,那你就先回房休息吧,健康第一。”   “是,医生说我只要别做剧烈的运动,走走路做做事,都是无妨的。二姐和表舅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请开口吧。”   说完这话,他慢慢的走了出去。等他走远了,万里遥才说了话:“又回来了。”   万家凰答道:“他舍不得走。”   万里遥沉默半晌,说道:“我看,他倒是比那个博士强,跟他在一起,你肯定是不会受气。”   “您也赞同三舅母的话?”   “你要是往后就这么与世隔绝的活着,那自然可以不在乎声誉。可你能吗?咱家并不是专制的家庭,你要自由恋爱,我支持了,你也爱了,可是最后落到了这么个田地。”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原来总说把你嫁给你三表弟,当时我不过是扯淡,没想到如今,这话竟像是要成真了。”   万家凰走到窗前,向外望去。窗外又下起了雪,是个白茫茫的混沌世界。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也是如此,白茫茫的,混沌的,骑虎难下,又不知道那老虎要驮着她冲向何方。   “三舅母的话,也有道理。”她慢慢的说道:“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天作之合?横竖这恋爱的滋味我尝过了,日后回想起来,也不会有什么人生遗憾。便是真嫁了厉紫廷,只怕过了蜜月期,也会和一般的夫妻一样吵吵闹闹。他那样的人,若是真凶狠起来,一怒之下打死我,也未可知。”   凝视着窗外的风雪,她的声音比风雪更冷:“那就三弟弟吧!您说得对,咱们对他知根知底,招他上门,至少不会有什么后患。这么一来,咱家的名誉保住了,咱家的钱也保住了。”   万里遥扭头看她:“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   其实是谈不上清楚不清楚的,万家凰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在赌气。   你厉紫廷不是不要我吗?好,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你不是看冯楚不顺眼吗?那我就偏要嫁给冯楚!我是万家大小姐,我想怎么样,我就怎么样!你管我?你也配!   万里遥让她再考虑考虑,她拒绝了,认为自己没什么可考虑的,正如自己也没什么可选择的。冯楚没什么好,可也没什么坏,和她站在一起,总不至于辱没了她。总而言之,这人干别的或许不成,但是做个漂漂亮亮的上门女婿,是足够了。   将自己的心思全部告知了父亲,她感到一阵轻松。悬而未决的终身大事终于尘埃落定,她也可以把日子继续过下去了。   离开了万里遥,万家凰回了房。   进门之后,她见了翠屏,开口便道:“我要和表少爷结婚了。”   翠屏愣怔怔的看着她:“啊?”   “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去临城县找张明宪,我送你一笔嫁妆。张明宪那人,我看着比仙桃的丈夫还好些,你嫁了他,不算委屈。”   “我一个人去临城县?”   “那让张顺陪你去?”   翠屏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最后却是换了话题:“您说您要嫁给表少爷?”   “你看他怎么样?”   “他——反正我看啊,他和厉司令正好是相反的,完全不一样。”   “那就对了,我就要找个相反的!”   翠屏感觉她这话说得不对,可是不敢反驳,而且自己也是一肚皮心事——到底要不要为了张明宪放弃眼下的好日子呢?这可让她拿不定主意了。   万家凰消消停停的度过了这一天。   一夜过后,风雪停了,出了太阳。   万府的仆人们及时的扫了雪,所以等万家凰梳洗完毕走出门时,就见头上是片一碧如洗的好天,脚下是残留着新雪的地面,冷归冷,然而冷得痛快。   她心里没想什么,也不许自己去想,只东看看西看看,呼吸了几口冷气。前方有人慢慢的踱了过来,她望过去,认出那是冯楚。   阳光之下,冯楚的皮肤苍白到几乎半透明,抬头迎着她的目光,他很灿烂的笑了。   抬手向着她挥了挥,他唤道:“二姐!”   她没动,静等着他走过来。而他小心的走到了她面前,含笑问道:“我永远都叫你二姐,好不好?”   她一挑眉毛,做了个疑惑的表情。   他依旧是笑,眼尾长长的翘着,镜片之后的眼睛笑得直眯:“昨晚,表舅叫我过去,对我讲了一番话。”   万家凰点点头:“哦。”   “我没想到我还有这样的福气。我一直以为我是个苦命的人,最好的时光,就是小时候在这里住的那一年。”   他笑眯眯的眼睛泛了红:“谢谢你,还许我回来。”   万家凰说道:“三弟弟,我要泼你一点冷水了。我……其实我对你没什么爱情,我只不过感觉你是一个合适的人选。我不愿对你隐瞒什么,你也可以多想一想,再做决定。”   “你对我这么好,这还不够吗?我这么喜欢回到这个家,这么喜欢一生一世的和你在一起,这还不够吗?这样的感情,不是已经胜过世上一切的爱情了吗?”   “你这样想?”   “是的,我这样想。”   万家凰沉默下来,心想或许三弟弟是对的,这样的感情,虽然不轰轰烈烈,虽然不罗曼蒂克,但用来结婚过日子,应该是够了。   只是,她感觉有点尴尬,对着这位准丈夫,她不知道应该报以何种态度,她也无法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会对着三弟弟撒娇撒痴、撒泼撒野。   不过,她又想,当真是一辈子不撒娇撒痴、不撒泼撒野,其实也是没关系的。怎么活不是活呢?   想到这里,她向冯楚和气的笑了一笑:“大冷的天,你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一句话?”   “实不相瞒,我简直恨不得昨夜就过来见你。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的高兴,我一整夜都没有睡。”   “那你还是快回去休息吧,虽然是出了院,但也还是要尽量的卧床静养。等你养好了,再来见我也不迟。”   冯楚用力的一点头:“我听二姐的。”   话音落下,他眉头一拧,是方才点头点得太狠了,牵动了伤处。万家凰见状,连忙说道:“疼了吧?让翠屏扶你回房躺着去,没事不要下地乱走。我现在心里刚刚清净了点,你可别让我再操心了。”   冯楚连连答应着,但是不用翠屏搀扶,他自己就可以慢慢的走回去。转身走出几步之后,他忽然回了头,抬手向上指了指天空:“二姐!”   万家凰问道:“又干嘛?”   “我的心情,就像这蓝天和太阳一样!”   万家凰蹙着眉头微笑:“要作诗呀?等好了再作吧!” 第二卷 完 第五十三章   旧历新年到了。   虽然政府一力的提倡过元旦,但百姓们还是认为旧历的春节才是真正的“年”。老人家们是这样想,年轻人们亦有同感,万府今年因是喜事盈门,所以格外要热闹繁华些,大冷天的,仆人和工匠们一起忙碌,四处的扯电线架彩灯,另有二顺在大门口登高上远,一只一只的悬挂大红灯笼。   万家上下没有理由不喜,一是小姐的终身大事终于有了着落,二是因这终身大事而起的波澜,也已经火速平息了下去。先前的准姑爷虽是走了,可即刻就有替补姑爷就位,将险些沦为弃妇的小姐接了住。而外界虽然还传着些流言蜚语,但是事实摆在这里,那流言蜚语也就不成气候、日渐微弱了下去。   还有,替补姑爷的肋骨也长好了,可以满府里来回溜达着走了。   不过,众人也暗暗的都瞧出来了,老爷和小姐喜庆得不甚自然,全都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   “厉紫廷”三个字也成了万府的忌讳,倒是没有哪位主子下了禁令,而是众人心照不宣,像受了神启似的,不用人教,自动的就知道不能说。   新年确实过得很好。   婚礼还在筹备中,因为不必再像先前那样的赶时间,万里遥和他的女性助手们便一起从容了起来,又因为这个女婿不再是厉紫廷,所以万里遥也有些泄气,如果三舅母等人肯代劳,他便乐得偷个懒。   他偷懒,万家凰更是从来不催促,挑衣料也能挑上半个月,挑了半个月也还是定不下来。没人看出她的异常,因为人家还有挑一个月的呢,还有挑了一个月、好容易定下来后又全盘推翻重新挑的呢。操办婚礼这种事情,除非不插手,否则就是这样的细细碎碎、没完没了。   万家凰按照惯例,也到关系尚好的亲戚朋友家中拜了年,身边带着冯楚。冯楚乖乖躺了小一个月,躺得增长了十斤份量,有了这十斤肉的护持,他的气色见好、咳嗽气喘的旧疾也未发作。穿着英国呢子的西装,他挺直了背,新剪的短发三七分开,几缕乌黑的额发垂下来,发梢拂着银边眼镜的上缘。一尘不染的镜片之后,是他总含着笑意的眼睛。   他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是个爱笑的人。   万家的大小亲戚们,他见一次就全认识了。他喜欢这些亲戚,他们全都那么的斯文和蔼,从表情到衣着,都是那么的得体,没有一丝寒伧贫苦的气味。他们或许暗地里也在嘲笑他是凭着婚姻攀高枝,可是没关系,他们没说错,他确实就是在凭着婚姻攀高枝,这个话,他承认。   衣冠楚楚的出门进门、上汽车下汽车,他快乐得几乎像是在做梦,每一步都像是行走在云端,飘飘然得几乎发慌。天气那么的冷,冷了才好,他穿着玄狐领子的长大衣,天气越冷,越能衬出他的暖。当然,脑袋是冷了点,只扣了一顶厚呢子礼帽,不过一想到这顶礼帽抵他先前两个月的薪水,头上的寒冷也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更奇妙的是,他先前一吹风就会头痛,如今连着几天出门,各家的拜年,竟是越拜越勇,一点头痛的征兆都没有。   对此,他并没有很惊讶,只感觉自己是“归了位”——自己天生就是少爷身子,就只适合过这样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让他为了每月几十块钱奔波挣命,那是对他的凌辱和荼毒。   心满意足的,他每天除了出门拜客,余下时间不是去陪伴万家凰,就是在房内独处,缓缓呼吸那温暖芬芳的空气,或用手指抚摸着身上细腻的衣料,或者摆弄着最新款的瑞士怀表,或者啜饮着一小杯加了糖的咖啡。   一切都是似曾相识而又久违了的。   万家凰对他显然是只有姐弟之情、没有男女之爱,不过没关系,他想,日久见人心,日子久了,她总会回心转意的,因为她有理智、没选择。   为了维持住这花团锦簇的太平岁月,她必须和自己相敬如宾的过日子。   而他呢,他不贪婪,并没有奢望过能一下子攫住她的心。单是能这样朝夕伴着她,他已经很满足——她多美啊!   他不太确定她究竟是纯粹的“天生丽质难自弃”,还是万家的财富也给她镀了一层光芒,他只知道她确实是个璀璨夺目的女子,他还知道自己已经招了同性的嫉恨——到三舅母家里做客时,三舅母的儿子,已经娶妻生子了的,对待万家凰非常的客气有礼,然而看他的目光就锐利如锥,仿佛恨不得扎他个透明窟窿。   回家的汽车上,他将此事当个笑谈,讲给了万家凰。万家凰呵斥了他一句,意思是这种玩笑开不得。他立刻向她道了歉,并把笑意压进了心底。   他向来听她的话,从小就是如此。   一切都美满如梦,不过晴朗的天边,偶尔也会有一两丝乌云飘过。   乌云化作人身,名字叫做张顺。   冯楚认为张顺对于那个翠屏,实在是有点太执着了,简直像是入了魔,但若说他有多么的爱翠屏,又不见得——他对翠屏的追求不像是追求,倒像是某种改正和扭转,翠屏越是思念那个不知所踪的副官长,张顺越是一门心思的想尽快娶了她。他那个要娶的劲头也不大对劲,娶不像娶,更像是要惩罚她。   除此之外,这小子几乎再没别的毛病,什么事都能管,在各处也都能说上几句话,俨然是个副主子。这位副主子几次三番的让冯楚出面,撺掇小姐把翠屏赏给他。冯楚摆脱不了他,可是回首往昔,又感觉他在自己这里,其实也没有立过什么大功劳,无非就是传过几句话、跑过几趟腿,仅此而已。   不但张顺没有立下大功劳,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真的干出多少成绩来,他能笑到最后,全是老天爷垂怜。要不然那一直好得蜜里调油的两个人,怎么到了北京就开始吵、一路吵成了分道扬镳?   他越是感激上苍,越是感觉张顺碍事,像个小型的定时炸弹。他决定先敷衍着这小子,等婚礼结束了,自己再想办法把这小子撵走。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天气是明显的见暖了。   摩登点的少爷小姐们——也包括万里遥——全都亟不可待的脱了冬衣,露出了点春日的好颜色来。这天中午,冯楚换了一身薄呢子猎装,很轻巧的走到了万家凰门前,等她和自己一同出门去。   他等了好一阵子,因为万家凰的头发该烫而又未烫,没了款式形状,怎么梳都是不对劲。好容易把头上收拾停当了,她又挑衣服挑鞋子挑皮包,挑得没滋没味,不像是要出门和未婚夫逛街,倒像是奉命去履行什么义务,早一刻出门也行,晚一刻出门也行。   好容易打扮得妥了,她出门向着冯楚一点头:“怎么不进来坐着等?”   冯楚笑道:“今天天气很好,外面一点也不冷,我站在这里,正好可以晒晒太阳。”   万家凰表示同意:“可不是,说热就热起来了。今天还是先去老地方坐坐?”   “好,我听你的安排。”   “我也没什么安排,不过是和往常一样,先去吃一顿饭,然后去凯特琳洋行瞧瞧项链,我上次给他们经理打了电话,经理说是从上海订制了新款的珍珠项链过来,昨天刚到北京。我想,若是珠子好,就买两挂,我留一挂,另一挂送给三舅母,算是慰劳她这些天的辛苦。”   冯楚含笑点头,心里有点感慨,因为凯特琳洋行里的珍珠项链,最便宜的一挂,也要两千元以上。两千元,对于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来讲,都是一笔巨款了,然而对她来讲,和两块钱也差不多。   他如今的衣食住行都由万家提供,说起来也算是好日子了,不过还是没有摸到大钱的机会。他不知道婚礼之后,自己是否也能拥有调动大笔金钱的资格——十有八九是不会有,他看出来了,“管家”对于万家凰来讲,并不是难事,她根本不需要丈夫来替她分忧,而他的表舅,虽然对待一切都是糊里糊涂,可唯独盯钱盯得紧,他的财产就只能交给他的大姑娘掌管,旁人休想分去一个铜板。   或许做这个上门女婿,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风光,不过,他摇头对着自己一笑,知道自己这是想得太多、有点贪了。   不能这样,他告诫自己,做人得懂得知足,不能贪得无厌。 第五十四章   冯楚现在虽是处在了人生中最为健康的时期,但饭量还是有限,是个姑娘的胃口,和万家凰在一起倒是吃得来。两人坐在番菜馆的一间雅座里,边吃边闲谈,谈谈亲戚朋友,谈谈新闻逸事,除了情爱,一切全可以聊,而且聊得一团和气、不起冲突。   “都说陈家老大是名字起得不对,所以才三灾六病的一直不得好。”她和他轻声谈着一位新近得了结核病的远房弟弟。他非常喜欢这样的谈话,这让他感觉自己和二姐姐确实是一家人了,二姐姐的亲戚也成了他的亲戚,他真正进入了二姐姐所在的世界。   “陈大少爷叫什么?一个名字而已,不好又能有多不好?”   “叫天龙,陈天龙,都说这名字太大了,他的八字扛不住。”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我的名字也有点大了,当初有人让爸爸给我改一改,好像是要改成什么淑龄还是德贤来着,爸爸没听。”   “人和人不一样,陈大少爷扛不住那个天龙,未必你也扛不住这个凤凰。”他笑了:“你不是一直都过得很好?”   两人谈到这里,隔壁雅座忽然传来了个快活的女子声音:“密斯万?是不是你密斯万?”   万家凰当即转向板壁:“谁?”不等对方回答,她站了起来:“伊丽莎白?”   外头响起了高跟鞋的足音,伊丽莎白走了进来,却并不是金发碧眼的西洋女子,而是万家凰中学时认识的华侨同学。这伊丽莎白拥有一双慧眼,最会趋炎附势、看人下菜,虽然做挚友是不合适,但因她活泼诙谐,所以万家凰倒是很愿意拿她当个玩伴。   伊丽莎白本是和几个朋友在隔壁吃午饭,忽然听见了万家凰的声音,她便抛弃了那些不值钱的朋友,来和万家凰说笑,听闻万家凰下午要去凯特琳洋行看项链,她也来了兴致,二人热热闹闹的笑谈了一场之后,万家凰索性让冯楚下午自便,自己同着伊丽莎白逛珠宝店去了。   冯楚不能拦着万家凰——于理,不应该拦;于情,也不敢拦。陪笑送着万家凰出了番菜馆,他独自回了雅座坐下来,就觉着自己一下子没了食欲,也没了味觉。   从西装口袋里摸出皮夹子,他打开来看了看,皮夹子里面放着一沓钞票,足够付账的;万家凰和伊丽莎白乘坐着汽车走了,但这也难不倒他,他可以借用这里的电话打给万府,让家里再派一辆汽车过来接他,也可以直接让伙计到街口去叫来一辆洋车,这么好的天气,这么短的距离,坐洋车回家也冻不着他。   将面前的大餐盘推到一旁,他端起了一杯热咖啡,想到万家凰说走就走,他不愿承认自己是有了那么一丁点的恼羞成怒,只觉着讪讪的,脸上一阵一阵的要发烧。   抿了一小口热咖啡,他抬手抚上了一侧面颊,触感确实是热的,而他很久没有这么满头满脸的发烧过了。   就在这时,前方门帘一动。他以为是伙计送了饭后甜点上来,抬头正要说出“结账”二字,可在看清来人之后,他一挺身站了起来。   来者是个长袍马褂的大个子,有着一双似笑非笑的大号灰眼睛——毕声威。   在万府过了两个月的好日子之后,冯楚已经和过去的灰暗时代一刀两断,而毕声威作为那灰暗时代里的黑色魔影,更是被他远远的抛去了脑后。他断定了自己和这个人绝无再见之可能,纵然见了,也只能是在噩梦里。   然而面前这个笑模笑样的大个子,千真万确,就是毕声威。   “哟。”毕声威上下打量着他:“小冯,漂亮了啊!”   冯楚回过神来,向他一点头:“毕司令,好久不见了。”   毕声威一拉万家凰坐过的椅子,一屁股坐下了:“好像也没几个月,很久了吗?”   冯楚也坐了下来,心知面前这人是人面兽心,所以索性不讲客套,有一说一:“我的人生在这几个月内发生了极大的转折,几个月前的事情对我来讲,已经远得恍如隔世。”   “是,是。”毕声威连连点头:“我也听说了你的好消息。”他向他拱了拱手:“恭喜,恭喜。”   冯楚听他像是在讽刺,先是要忍气吞声,可一转念,他又想起了自己已是今非昔比,不再是过去那个为了五斗米折腰的穷小子了。   他的确是万家那一路的人,所谓的“不忍”,也绝非要横眉怒目的和谁吵闹一场。冷飕飕的向着毕声威一笑,他说道:“谢谢。毕司令是我的老上司,今日相见,我本该坐下来和您叙叙旧,但是家里正有事等着我,今天时间不允许,改天我再去拜访毕司令吧。”   说完这话,他起身就要走,然而毕声威笑微微的看着他,又开了口:“几个月不见,见了就要跑,我有那么可怕吗?”   冯楚答道:“毕司令误会了,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的话,就坐下来。”说到这里,他忽然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大拇指向后一指门口:“要不然,干脆到我家里坐坐去?我年前新买的宅子,相当不赖。起码说话痛快些,不怕隔墙有耳。”   冯楚忍不住皱了眉头:“我们有话可谈吗?毕司令应该知道,我当初投到您的麾下,无非是穷困所迫,想要生存。你我二人的关系,自始至终,都无情谊可言。”   “这么绝情啊?当初临走的时候,你对我可不是这个态度。”   冯楚实在是半个字都不想多说了,今天这场会面,足够他再做上半年的噩梦。对待毕声威的这一句质问,他也只能是老实不客气的回答一句:“此一时、彼一时。”   说完这话,他绕过餐桌走向门口。哪知就在将要出门的那一刻,他就觉着手腕一紧,正是坐在一旁的毕声威忽然抬手抓住了他。他不假思索的向外抽手,可随之而来的疼痛让他瞬间哼出了声。   毕声威手指加劲,险些攥裂了他的腕骨。   冯楚怒不可遏。   他当然知道毕声威是个野蛮人,可他没想到在今时今地,这个野蛮人居然还敢对自己动粗。   更可恨可耻的是,今非昔比了的他,对待毕声威这个野蛮人,竟然还是束手无策。他能怎么样?和毕声威当众打一架?别说打一架了,就算是吵一顿,他都做不到。   他是要脸的人,脏话他骂不出口,何况一墙之后,还坐着万家凰那朋友的朋友们。   “放手!”他压低声音怒道:“你要干什么?这是京城,不是白县,不是可以让你无法无天的地方!我也不再是你的奴才了,你没有权力再来侮辱和摆布我!”   “不对吧?”毕声威显出愕然模样:“你不是我的秘书吗?”   “早已经不是了!我早已经辞职了!”   “哪有?”毕声威用另一只手指了指他:“那天你来向我辞职,我没准许,只给你放了个长假。现在你还是我的秘书,没有错。”   “请你别再无理取闹了。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哦?那你这是要当逃兵了?对待逃兵,我可是要军法从事的。说吧,你是想蹲大牢,还是想吃枪子?”   “笑话!”   “不信?要不要试试?我现在叫人把你绑出去,你看巡警敢不敢管?”   “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看你这个人,我又要和你叙旧,又要请你回家做客,一片好心加好意,你还问我到底想怎么样——我能怎么样?无非也就是和万家的新姑爷,拉拉关系罢了。”   说到这里,他缓缓的站起来,转向了冯楚。   他高,冯楚也高,两个人对视了,有了点势均力敌的意思。忽然对着冯楚一笑,他抬手拍了拍冯楚的面颊:“胖了,看来还是万家养你养得好,我不如万家,怪不得你不认我了。”   冯楚被他逼迫到了这般地步,反倒平静了下来:“好,我跟你走。不过也请你收回你那些恶毒的俏皮话。这些年你一直在羞辱我,我已经受够了。”   他打开了毕声威的手:“适可而止,别逼我。” 第五十五章   冯楚叫来伙计会了账,然后随着毕声威出了番菜馆子,上了外头的汽车。   从结账到穿大衣出门,毕声威一直在盯着他看,仿佛他是小人乍富,生平第一次揣上了那么厚的钞票,第一次穿上了高级料子的大衣。冯楚被他看得整个人都有点哆嗦。出门的时候甚至踉跄了一下,险些摔了个大马趴。   站稳之后,他冷着一张脸继续走。   他想如果自己这一生里非要杀一个人的话,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是毕声威。   毕声威的宅子,是他在年前新购置的。   汽车停在了毕宅门前,冯楚下了汽车,先是感觉这宅子的门面不过尔尔,随即他反应过来:毕宅的气派其实绝不算小,自己看它平常,是因为平时出入惯了万府那样的宏伟老宅。   于是他又有了感慨:这才几个月的工夫啊,自己竟然连眼光都改变了。   毕声威站在他旁边,负手而立:“这里是我新安的一份家,地址记住没有?咱们若是有缘,往后恐怕你还要常来呢!”   话音落下,他嘿嘿嘿的笑了几声。冯楚瞥了他一眼:“有缘?不,我不敢高攀。”   “这不是你敢不敢的事情。”毕声威不看他,对着前方大门说话:“缘分真来了,你挡得住?”   然后他率先迈步,走向门内。冯楚看了看周遭的卫兵,叹了口气,跟上了他。   毕宅确实是崭新。   冯楚随着毕声威走过了两进院子,也看不出这宅子究竟有多大,就见四处都是光秃秃的,一点花草树木都没有,门窗则是颜色鲜明,是油漆刚干的模样。而看毕声威的意思,分明是要把他往内宅里引,可他和毕声威有什么好交情、可以做客做到内宅里去?   于是他起了戒心,怕毕声威会对自己设下某种迷魂阵,比如弄个女人纠缠住自己,趁机抓了把柄,对自己进行拉拢、或者威胁。   这种毒计,毕声威实施起来可太容易了,他身边向来有的是女人,还都是不三不四无廉耻的女人。   果然,前方渐渐见了丫头,丫头都是布衣布裤不施脂粉的真丫头,可见这里一定住有女眷。冯楚见势不妙,停了脚步想要说话,可就在这时,前方廊下转过来一名姑娘,姑娘见了他,先是一惊,后是一笑——只笑了一秒钟,她又把那个笑容硬生生的收了回去,改为浅浅一躬:“冯先生。”然后她转向毕声威,小声唤道:“爸爸回来了。”   冯楚也是一惊,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见到毕家的小慧,在他的印象中,毕声威向来是只管播种,儿女对他来讲,不过是一个月几十块钱的事,他不爱孩子,也从来不把孩子往身边放。   既是如此,小慧怎么忽然得了殊荣、可以住到他的身边来了?   回了一声“二小姐”,当着毕声威的面,他不便对着小慧多问。小慧也没多言语,只一眼一眼的看他,看着看着就垂了头,不想再看了。   毕声威向着小慧一点头,然后领冯楚进了前方的堂屋。小慧独站在廊下,眼前还活动着冯楚的影子。她已经听人说了,冯先生和那个万小姐,还有厉司令,闹了一场三角恋,最后冯先生获了胜,过几天、或者过几个月,他就要成为万家的女婿了。   冯先生当然会获胜,小慧站在冷风里,痴痴的想,除非万小姐是疯了傻了,要不然闭着眼睛选,也要选中冯先生。冯先生现在一定是春风得意的,和先前相比,他几乎是变了个新模样。这个新模样更俊美了,俊美得让她几乎感到了陌生。   扭头望向了一旁的房门,房门关着,门后便是冯先生和父亲。他们在谈什么?叙旧吗?奇怪,她知道爸爸对冯先生一直是刻薄的,他们能有什么旧可叙?   小慧想凑过去听一听,但是院子里人来人往的,她思忖再三,还是没敢。   这间堂屋,被毕声威布置成了一间很舒适的小客厅。   客厅里一色西式家具,空气略微有点憋闷,是香水和香烟的气味混合到了一起,沉沉的发散不出去。冯楚和毕声威相对落了座——若是倒退几个月,在毕声威面前,就没他坐的份儿。   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心中情绪复杂,既有一点怯生生的迟疑,又有一股子苦尽甘来的硬气。仆人进门送来了热茶点心,毕声威翘着二郎腿向后一靠,先不言语,等仆人退下了,这才含笑开了口:“还是家里好,清静,说话也自在些。”   冯楚抬眼注视了他,这回连“毕司令”都懒怠叫了,开口就是一个“你”:“难道,你还想与我做一番长谈?”   “别怕,我当时就在你的隔壁,你们的谈话,我也都听见了。女人挑选起首饰来,那是非常麻烦的,一整个下午也许都不够。所以,你尽管安心的坐下来,我不会耽误你回去伺候未婚妻。”   “你就在我的隔壁?”冯楚反问:“你跟踪我?”   “没有没有没有。”毕声威连连摆手:“是巧遇。”   冯楚冷笑一声:“那还真是巧得可以。”   毕声威上下审视着他:“不相信我?我确实是打算见你一面,可还没等我派人去给你下帖子,咱们就已经先相会了。所以我才说,你我可能是有点缘。”   “你这么想和我有缘,究竟有什么目的?”   毕声威向着前方茶几一伸手——姿态保持了三五秒之后,他哑然失笑,欠身从茶几上的香烟筒子里抽出一支烟来叼了住,然后一边拿火柴,一边含糊说道:“忘了你现在的身份,还等着你伺候我呢。”   话音落下,他划燃火柴给自己点了烟,一屁股向后坐了回去:“哪天结婚,定下了吗?”   冯楚略一思索,认为如实回答应该也没有什么危险,才开了口:“选了几个吉日,还没有最后定。”   “怎么还没定?我可早就听说你和万小姐的喜讯了。”   “要筹划的事情太多,万家人手少,忙不过来,所以不敢先定日子。”   毕声威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随即他稍微压低了一点声音:“哎,讲讲,你是怎么把厉紫廷那小子挤跑的?”   “我没有。是他自己和万小姐的感情发生了问题。”   毕声威笑了起来:“你骗鬼呢!”他用指间香烟遥遥的一点冯楚:“你小子也真是有点本事,算我没看走眼。我当初就觉着你有戏,我不行了,岁数和脾气都不合人家的胃口,不过要是倒退十年,兴许我也敢亲自上阵试一试。”   说到这里,他咬着烟卷笑了起来:“倒退十年,我也是个小白脸。你看现在我也不黑。”   冯楚听了他这一番话,又是惊又是怒、又是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说什么?说事嘛,我说的就是这件事,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这件事是哪件事?我不明白!”   毕声威一耸肩膀:“就是你我合作,一起把万家——”他叼着烟,腾出双手做了个手势,仿佛是要练一招太极云手,表示着天翻地覆:“弄一下子。”   冯楚跟了他几年,对他有着相当的了解,听了那个“弄”字,他胸中一阵翻腾,登时站了起来:“你要干什么?万家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不是你的对手更不是你的敌人——你要干什么?!”   “怎么和我没有关系?我的副官长就死在他家里,他们不给我的副官长偿命,还搬出柳介唐来压我,你说他家对我有半分善意吗?我看是没有。”   “当然没有,也不应该有!据我所知,你的副官长当时前往万家,也不是带着善意去的!”   “错了,我当时还真是没打万家的主意,就是听说他家大小姐挺漂亮,想瞻仰瞻仰这位美人。”说到这里,他点了点头,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一句:“漂亮倒是真漂亮。”   冯楚看着他,方才那个“弄”字,还梗在他的心里。毕声威口中的“弄”,向来是带着凶残和下流的意味,不是弄钱弄地,就是弄女人。   所以他有了不祥的预感,他得立刻和这个恶棍一刀两断、划清界限。   “我和你没有任何的合作。我当初在临城县就已经向你提出了辞职。至于你后面这些不堪入耳的言语,我就只当没有听见。告辞。”   他说完这话,转身便要走,哪知毕声威慢悠悠的又开了口:“莫非是我误会了你的意思?那可真是抱歉得很了。那好,你先走吧,明天我到府上去负荆请罪,不但要向你正式的道歉,还要向万先生和万小姐做一番解释。我把人家的未婚夫当成拆白党了,你说这误会大不大?是不是得好好的解释解释?”   如他所料,冯楚转回身,难以置信似的直视了他。   毕声威的话,冯楚听明白了。这个魔鬼原来早就存了满腔的阴谋诡计,而他在不知不觉间成了这魔鬼的刀枪。他的作用就是将厉紫廷从万家驱逐出境,好让这个魔鬼可以趁虚而入。   可这又是多么可笑和荒谬的阴谋诡计啊,毕声威又是多么的一厢情愿啊!他以为他是谁?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他有证据吗?万家父女凭什么要信他?   冯楚认为毕声威是疯了,迎着毕声威的目光,他想嘲讽,他想冷笑,他想嗤之以鼻扬长而去,让姓毕的立刻认清现实。一片乌云缓缓的笼罩了他,将他和外界的春日阳光一点一点的隔绝开来,让他重新感到了黑暗和寒冷。   “毕司令,你不觉得你这威胁有点太无力了吗?”他问。   毕声威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试试就知道了。”   “你不必这么阴阳怪气的恐吓我,我对万小姐的心,日月可昭。”   “是是是,我相信,那么个大美人儿,那么丰厚的家底,换了我做万小姐的未婚夫,我那心也会日月可昭。”   “我不是为了钱!”   “是是是,你不是为了钱,你是为了人,熟透了的大姑娘,粉白粉红的,夜里搂着睡一觉,也是个享受不是?”   “你王八蛋!”   骂出这一句话后,他自知已经和毕声威撕破了脸皮,索性继续怒道:“收起你那些恶心话,滚回你的土匪窝里去吧!这里是北京城,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我也不再是你的奴才,你没有资格再拿那些肮脏话来羞辱我和我的家人!跟着你的那几年,简直就是我的噩梦。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宁愿活活穷死,也不会做你的秘书!”   毕声威换了个姿势,叼着烟卷喷云吐雾,不生气,甚至完全不动容。冯楚骂够了,喘息着转身又要走,可就在走到门口时,他听见毕声威说了话。   毕声威说:“等见了万里遥,我就说这事按理来讲,我不该管,听说府上小姐要结婚,我本该道喜才是,可看着柳次长的面子,有些话,我又实在是忍不住不说。令嫒所选的那位夫婿,虽然和府上有亲戚关系,但是你们分别日久,你们对他的了解,只怕是不如我。这小子当初穷得要死,投到我这里当了个秘书,本来一直是在巴结我家的二姑娘,我睁一眼闭一眼,没太干涉,还抬举他做我的私人代表,跟着柳次长去和厉紫廷谈判,结果从那之后,这小子就变了心肠。我说这话,并不是替小女鸣不平,也绝无挑拨离间的意思,只是万小姐是出了名的眼光高,千挑万选的到了如今,总要最后有个好结果才好,不要一时轻信他人,葬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毕竟,人这个东西,欲壑难填,他今日要钱,你给他钱,他心满意足,明日后日他又要了别的,你给不出,恐怕他就要变脸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你有女儿,我也有女儿,我将心比心,才说了这一番话,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在你。”   他说话时,平平的直视着前方,表情平静,语气诚恳,仿佛万里遥就正坐在他的对面。他并非只会阴阳怪气,当他想好好说话时,他也可以打动人心。   话音落下,他向着那想象中的万里遥苦笑了一下,然后沉默了片刻。   末了一抬眼皮,他的灰眼珠子转向了门口的冯楚:“如何?”   冯楚看着他,一句话也答不出。   他这一番话,全是谎言。然而万里遥会不会信?也许会的,因为他是穷小子,穷小子天生就该是卑鄙无耻见钱眼开的,穷就是他无法摆脱的罪。   况且,万里遥一旦提到他的钱和他的女儿,精神就会高度紧张。他会对毕声威的妖言一笑了之吗?   不会吧。   还有他那个二姐姐,表舅有话不会瞒着二姐姐,而二姐姐向来是眼里不揉沙子,一旦怀疑了他是坏人,那么她还肯要他吗?她那性情像刀子一样,一气之下连厉紫廷都能割舍,何况是他?   他本来连候补的资格都没有,不过是占据了好时机,被她挑选了上。其实他一直在怕,怕她哪一天忽然清醒过来,会跑回临城县再找厉紫廷。   这时,毕声威掐灭烟头,起身走向了他。   双手握住他的肩头,毕声威将他扳得面向了自己:“你年轻,不懂事,不知道自己该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得到什么。别以为当了万家的女婿,你这辈子就万事大吉了。我问你,万家有多少钱是归你调度的?你在万家能做多少主?我听说万小姐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她有钱,有她父亲撑腰,你认为她有必要对着你守妇道吗?你不过是她的一件工具,她跟你结婚,也许只是为了气一气厉紫廷。如果有一天厉紫廷回来了,他们又和好了,你怎么办?你又能怎么办?为了一口饭吃,当一辈子王八?戴一辈子绿帽子?或者是连绿帽子都没得戴,直接被他们扫地出门?”   他拍了拍冯楚的脸:“你不是女人,她扔了你,你连赡养费都要不到。”   冯楚想要冷笑,然而面孔僵硬,笑不出来:“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毕声威轻轻的一俯身,凑到了他的耳边低语:“我们想个法子,把万家分了。”   冯楚没有动:“你是疯了吗?”   “没疯。我们三七分,你三我七,别嫌少,我调查过万家的财产,三也够你舒舒服服的活一辈子了。”   “我若是不同意呢?”   毕声威的嘴唇几乎要触碰了他的耳朵:“那我就害你,害死你为止。”   “为什么是我?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我不恨你,我这是抬举你。”   冯楚扭过脸来,望向了他:“你真是个魔鬼。”   毕声威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什么都行,我无所谓。我只是想弄一笔大钱,另外教训教训万家,没别的意思。”   “万家得罪你了?”   “要是没有万家作梗,厉紫廷早死了。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因此大开杀戒,我只是要让他们吃点苦头,作为对我的补偿。”   他的手滑下来,抓住了冯楚的腕子:“你的脸色很不好,坐下来喝点热茶。今晚就留下来吃晚饭吧,我让厨房早点开饭。”   冯楚轻声说道:“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毕声威笑了:“你这么年轻,一时半会儿应该做不成鬼。” 第五十六章   毕声威扣下冯楚,硬是让他吃了晚饭再走。而在晚饭桌上,除了毕声威和冯楚这一主一客之外,还有小慧作陪。   小慧一脸怯生生的惊讶,没想到父亲会这样款待冯楚,更没想到自己还有和冯楚同桌吃饭的机会。她想也许是因为冯楚今非昔比,所以在父亲这里享受到了贵客的待遇。她本来是应该为之欢喜的,可是一想到冯楚此刻的新身份,她又不由得要情绪低落。   他的前途,他的发迹,都没有她的份儿,她只能讪讪的旁观,甚至连欢喜的资格都没有。   眼光瞄着冯楚,也瞄着父亲,父亲是上个月才到北京的,她和母亲听闻父亲要在北京安一份家,听便听了,一点也没往心里去,因为无论父亲是住在北京城,还是住到月亮上去,都和她们娘儿俩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她俩和他之间的羁绊,就是那一个月几十块钱。平时对着娘,她很少提起爸爸,没什么可提的,她那父亲高不可攀,对于她来讲,不过是有在那里罢了,她对他永远是看得见摸不着。   所以,当父亲派人到舅舅家里,接她们母女进新宅子时,她俩受宠若惊、全都呆了。   背地里,娘儿俩做了种种的猜测,最后的结论是毕声威年纪大了些许,开始知道了儿女的好处。有的男人是这样的:年轻时混蛋得一塌糊涂,非得上了一点岁数,才能长出几分人心来。   小慧不知道自己猜没猜中父亲的心思,只感觉当下的每一天都新奇得像是梦。有句话是她藏在心里、一直不忍告诉母亲的——其实她也想有个真正的父亲,其实她一直都在眼巴巴的等待,等着父亲能够正眼的看她一次。   今晚不是她第一次和父亲同桌吃饭,往年的除夕夜里,毕声威兴致好的话,也会让儿女们过来,一起坐下吃顿团圆饭。起初是非常大的一桌,大小孩子们挤了个满满登登,后来又变成了两大桌,他在每一桌都坐一坐,以一种愕然的目光扫视着孩子们,好像面前这些孩子和他无关,全是他从大街上随便抓回来的过路人。有一年,他偶然站到了她身后,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口中唤了一声“小慧”。   那一拍,她永生难忘。她一直以为父亲不认识她。   在饭桌上,冯楚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是费了天大的力气,才保持住了自己的风度和体面。   毕声威倒是兴致很好,一边吃喝,一边抽空说话:“上次你把她们娘儿俩送来北京,我还没有向你道谢。”   冯楚撩了他一眼:“客气了。”   毕声威问小慧:“你谢了人家没有?”   小慧连忙答道:“谢过了。”   毕声威的目光从小慧扫向冯楚:“可惜小冯的婚事定了,要不然,给我当个女婿也不错。”   冯楚和小慧一时间全没反应过来,及至回过神了,小慧闹了个大红脸,同时心里涌上一阵酸楚,冯楚则是冷着一张脸,直接岔开了话题:“二小姐这回是打算在北京长住下来了吗?”   小慧嗫嚅着回答:“不知道……我听爸爸的安排吧。”   冯楚想说以着她的年纪,留在北京进个学校,读一读书也好。不过话到嘴边,他又觉得没什么意思。毕声威的女儿,好又能好到哪里去?与他又有什么相干?   毕声威这时开了口:“明天你再来一趟。”   冯楚答道:“时间允许的话——”   毕声威向他一笑:“时间方面,你自己安排,我不催促。”   当着小慧的面,冯楚不愿多讲,只答了一个“好”字。   傍晚时分,冯楚回了万府。   不过是半天的时间,可他回首中午出门时的光景,竟有了隔世之感。   那个时候,他还是无忧无虑、心满意足的。   毕声威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而且经验丰富,是个一路坏到底的老贼,自己分明没有任何把柄落在他手里,然而他依然可以威胁自己。自己若是和他硬碰硬,有没有胜算?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输不起。   或许也有更好的法子,比如自己现在就去见万家凰,提前将毕声威的毒计曝光,可是,万家凰能相信吗?   她能相信平白无故的就来了那么个人,因为看万家有钱,就打算把她全家吞掉——连绑票之类的工作都省略了,直接就要开抢,而且联系的内应,还是她的未婚夫?   这是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事情吗?这毕声威不是疯了吗?   整桩事情都透着荒谬,他纵然如实的讲了,听着也像疯话,或者是欲盖弥彰的夸张谎言。   无论是疯还是谎,对于此刻的他来讲,都是大大的不利。   入夜之后,万家凰还没回来,冯楚去陪着万里遥坐了坐,见万里遥无精打采的,他知道自己还是不合他的意,便识相的告退了出来。   他早看出来了,表舅就只看上了那个厉紫廷,那才是他心目中的第一人选。可惜厉紫廷的脾气大,万家凰的脾气更大,否则只要万家凰那边稍有一句后悔服软的表示,表舅就能亲自跑回临城县、把厉紫廷请回来。   闷闷的回了房,房里坐着个张顺,张顺老调重弹,还是让他去向小姐吹吹风,请小姐尽快把翠屏嫁给他。他和翠屏不知道是怎么相处的,关系是越处越糟,原本翠屏只是哀哀切切的思念着张明宪,不大理会他,他过去劝慰了她几次,却是劝出了仇恨来,翠屏已经发了话,说是让他赶紧死心,嫁谁也不嫁他。   冯楚好言好语的将张顺哄了走,同时心想这也是个定时炸弹,可是天地良心,他那时对厉万二人虽是存了插足的心,可他真没做出什么恶行来——他想做来着,可是一直没能找到机会,最后他能成功,完全是老天眷顾!   他没干什么,然而像是十恶不赦一般,谁都能来诈他一下子,偏偏他现在处于非常时期,他和万家凰要结婚而未结婚,在这段日子里,他须得做个无懈可击的完人,须得让万家凰挑不出他半点毛病,想悔婚都说不出口。   洗漱过后坐在卧室镜前,他看着自己,胸中像有一把小火在阴阴的烧。忽然缓缓的一眨眼睛,他看见自己的眼中有了泪光。   命运太苦了,活得太难了。茫茫人世,没有一个人肯怜惜他。天上地下的神灵都在压迫着他,就看不得他过半刻的好日子,明知道他是一身柔弱的少爷骨头,可就非逼着他去出力受气,就非得让他吃苦受穷,就非得让他一个月只拿四五十块,瘦成一副骨头架子,连点营养品都买不起,连身好衣裳都穿不上。   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滑落下去,面颊柔滑,有瓷器的光泽。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自己若是个女子或许更好,起码还有嫁人一条道路,但随即一转念,他又绝望了:他这样的命运,纵然托生成了个女子,只怕也还是红颜薄命。   “全是钱闹的。”他抬袖子一擦眼泪,悲哀的想:“自己若是有个十万二十万的家财,何至于受这样的折磨?”   紧接着,他抬眼望向了镜中人:“十万二十万就够了吗?”   然后他一点头——差不多是够了,当然,钱这东西,总是越多越好。   冯楚思索一夜,不得要领。翌日清晨,他睁着眼睛躺在被窝里,决定对毕声威来个不露面,不让他抓到自己的人,看他还如何操控自己?   正好,万家凰今天也没有要出门的意思,昨天在外面逛了整整大半天,她今天也累了。独自歪在床上,她懒洋洋的翻着几份报纸,翻着翻着,她忽然坐了起来。   在时政新闻中的一小块文字里,她看到了厉紫廷三个字。据这一段文字来讲,厉紫廷前几天和一个团的日本兵交了火,并且没有败。交火的地点是个小地方,地名很陌生,似乎是在长城一带,战争的规模也不算大,所以写得笼统、语焉不详。   这些天来,厉紫廷三个字在她这里,是连提都不能提的。可她管得了自家人的口舌,管不了人家新闻报纸。盯着他的姓名,她就觉着像有刀子在心里绞。   他留下的那十一万元的支票,她没有动。知道他总闹饥荒,她忍心和他一刀两断,却不忍心再从他手里抠钱出来。   不忍心,也不敢,怕他穷得红了眼,要去抢掠作恶。常有那样利欲熏心的小军头,为了图财,也因着自己有枪有人,会和日本人串通了走私烟土。厉紫廷敢和日本人开战,她想,这至少证明了他还有底线,他没干那祸国殃民的坏事。   她还是盼着他好,盼着他能闯出一片好前程。然而一想到越来越好的厉紫廷和自己没了关系,将来只怕还会是旁人的丈夫,她便又恨又酸,简直说不出自己对他究竟是要祝福、还是要诅咒。   悄悄的把这张报纸挑出来折好了,她把它藏进了抽屉深处。 第五十七章   冯楚推说受了风寒,连着三天没有出门。   第四天下午,他正在万府的后花园里慢慢踱步,一个小子从后方叫住了他,他回头望去,见是二顺。二顺向他笑道:“表少爷,您在这儿哪?家里来客人了,老爷叫您也过去陪一陪客。”   冯楚倒是很愿意接受这样的任务,以便显出自己也是万家的一员。转身随着二顺迈了步子,他且行且问:“来的是哪一位?我认识吗?”   “您太认识了,来的是毕司令。”   冯楚猛然收住了脚步。   二顺还以为他是疑惑,便又解释道:“就是那个毕声威,您不是给他当过秘书吗?就是他。别看他当初对咱家那么凶,自从知道了咱们是什么人家之后,他现在变得特别客气,老爷本来不想理他,后来看他那么恭敬,倒是不好意思撵他了。”   “是……是毕司令要见我?还是老爷让我过去?”   “是毕司令想见您,说是想和您叙叙旧。”   冯楚如坠冰窟,知道自己的好日子是到头了。   到了这般绝境,他反倒镇定下来。怕也没有用,他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在万府的客厅里,冯楚和毕声威再次会了面。   他进门时,万里遥正吞吞吐吐的向毕声威打听临城县那一代的情形,顺带着也就问到了厉紫廷。毕声威向前欠了点身,眼睁睁的盯着万里遥,无论是倾听还是回答,姿态都是非常的诚恳。闻声抬头看见了冯楚,他站起来,露齿一笑:“小冯?好久不见,我得给你道喜了啊!”   冯楚摸不清他这葫芦里是要卖什么药,见他走过来伸出手了,便也伸手和他握了握:“毕司令,好——好久不见。”   毕声威松开手,一屁股坐回了原位,然后转向万里遥笑道:“当初小冯向我告假的时候,我真没想到他能有今天的成绩。”   万里遥回头看了冯楚一眼,然后面对了毕声威:“成绩?”   毕声威张嘴欲言,然而眼光向着冯楚的方向一瞟,他欲言又止的舔了舔嘴唇。而万里遥又察觉出了第二个问题:“告假?”   回头又看了冯楚一眼,他有些疑惑:“他不是从你那里辞了职的吗?”   毕声威像是被他问得慌了神,灰眼珠子又瞟了冯楚一眼:“呃……这个……辞职告假,意思差不多,都是一样的。”然后他忽然笑了:“是辞职,没错,是辞职。我当时是这么说的,我说小冯你要是在北京没得着什么结果,那你就再回来,当然,现在小冯春风得意,是不必再回去了。”   万里遥把仅有的一点人生智慧全放在了家产和女儿身上,此刻听了毕声威这一番解释,他一言不发。而毕声威和冯楚盯着他,全看出了他是若有所思,正在咂摸着什么滋味。   为了防止毕声威继续说出什么意味深长的鬼话来,冯楚这回主动开了口:“毕司令这回到北京,是公干?还是私务?”   “哦,既有公干,也有私务。”毕声威正了正坐姿,像是缓过了一口气:“反正全是我一个人的事,几万人马靠着我一个,还分什么公和私。”   冯楚在一旁的小沙发上坐下了:“毕司令是做大事的人,免不了要能者多劳了。”   毕声威“哦”了一声,又道:“秘书处新来了个小子,真是大学毕业生,结果水平一塌糊涂,比你差得远,好像还不如我。”   “司令谬赞了。可能他只是经验不足,日子久了,自然就会熟练起来了。”   “嗯,是,对。那个……我本来还以为……后来听万老先生说你和万小姐的喜期都快定下来了,那我自然也就……总之……”他语无伦次的又笑了笑:“总之,我们虽然没了上下级的关系,但情谊还在,所以我还是很欢迎你到我家里坐坐。尤其是……其实你应该向小慧提前打个招呼,要不然那孩子……有点想不开。”   他像是意识到自己这嘴有点失控,所以干脆站了起来,对着万里遥一拱手:“万老先生,我不坐了,家里还有事,改天再来拜访吧!”   万里遥眨巴着眼睛站了起来:“小慧是谁?”   紧接着他恍然大悟:“想起来了,是府上的二小姐吧?”   毕声威答道:“那都是小孩子闹着玩,不能当真。况且小冯现在——我真得走了,家里还有人等着我。”随即他转向冯楚:“改天来坐坐,不要客气。”   然后,他扣上帽子拔腿就走,离去之时的态度,和落荒而逃也差不多。   万里遥本来是没想搭理毕声威这种知名恶棍,但是此刻,他特地的把这人送到了大门口。   冯楚一路跟着他,一颗心就悬在喉咙口。等毕声威离去之后,万里遥一边折返回去,一边开了口:“你和他家二小姐,有什么关系吗?”   冯楚一口答道:“没有!”   万里遥向前点了点头:“哦。”   冯楚感觉他像是不甚相信自己,想要再做一番解释,可是转念一想——解释什么?他和小慧之间,千真万确的就是“没有”!   万里遥不相信他,但他相信万里遥马上就会去见万家凰,把满肚子的疑团都端给女儿。而他只能坐视,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就是毕声威的厉害,毕声威只不过是没头没尾的结巴了几句,表舅对他的态度,就有了变化。   毕声威在万府门口上了汽车。坐了没有十秒钟,汽车正要开动,他一推车门,又跳了下来。   万里遥没有目送他远离的打算,这时候已经带着冯楚走回了府内,而他之所以冷不丁的下了汽车,乃是因为前方缓缓驶来了一辆锃明瓦亮的大红汽车,就在他下车之际,那大红汽车也在万府门前停了。   他大踏步的走到了那大红汽车的后排车门前,笑吟吟的俯下了身,又抬手轻轻一叩车窗。及至车内的万家凰将车窗开了一线,他立刻含笑开了口:“万小姐,有日子没见了,你还记不记得我?”   万家凰将车窗又打开了些,看着他有点懵:“毕司令?”   他看着她,就见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呢子洋装,洋装太笔挺太合身了,箍得她肩膀是肩膀、胸脯是胸脯、细腰是细腰。他身边的年轻女人没有穿这灰衣裳的,所以他没想到衣裳越是灰扑扑,越能衬托得她粉面桃腮,两只眼睛水汪汪。   “我刚来拜会了万老先生。”他说道:“最近没什么事,我打算在北京住几天、散散心,顺便也四处的看看,见见旧相识。”   万家凰勉强一笑,心想你这话跟我说不着。   “好,”她没必要和毕声威再翻旧账,但也懒怠敷衍他:“那请毕司令自便吧,我这就让汽车夫让开道路。”   凉风路经车窗吹拂而过,被万家凰熏染成了香风,毕声威轻轻的呼吸了一下,又道:“听说,万小姐的喜事将近了啊。”   万家凰一点头:“是的。”   “是和小冯?”   “是的。”   “小冯也好。”他和声细语的分析:“小冯脾气好,人也斯文。厉紫廷那小子和我似的,你要是真把他弄回家来,其实也不好办。”   万家凰对他要求极低,虽然听他这话很不中听,但也不计较:“风凉,毕司令别久站了,请回车上去吧。”随即她对着前方汽车夫下了命令:“倒车,给毕司令让一条路。”   毕声威干笑了一声,又向她道了一声别,然后转身走回去上了汽车。万家凰关闭车窗,心想这狗东西又跑来耍什么阴阳怪气?他是觉得自己那嘴挺巧?还是觉得他那模样挺招人看?三四十岁的人了,两只眼珠子还满脸的乱跑,哪有半点人样子?还“厉紫廷那小子像我似的”,亏他说得出口,紫廷要像他似的,自己早一串嘴巴子把他抽死了。   想到这里,她不想了。紫廷和她没关系了,他好也罢坏也罢,她都没有资格管了。   万家凰自回家去,毕声威也上了路。一路上他倒也没有别的心思,只感觉万家凰很会投胎——投在了那么个富贵乡里,又托生了那么个好身条和好相貌。投胎能投成这样,也算是一绝。他挺欣赏她,如果老天爷肯把这么个女人赏给他,那么,他愿意为她认真的结一次婚。   结婚是桩挺麻烦的事情,不过为了她麻烦一场,也算值得。将来她生儿养女了,也可以把那儿女留在身边抚养。身边弄一堆孩子,其实也很麻烦,不过他比较高看这个娘们儿,这个娘们儿养出来的孩子,麻烦他也认了。   浮想联翩的,他到了家,一进家门就瞧见了二女儿小慧。小慧分明是有点紧张,嗫嚅着向他喊爸爸,他回了一声“嗯”,又格外多看了她两眼。他老觉着自己还是个大小伙子,有点不能接受家里的二小姐已经长成了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二小姐上头原本还有个老大,老大夭折得早,是男是女他都记不得了。   看过两眼之后,他检讨内心,发现自己对这孩子是真没感情,即便这孩子忽然死在他眼前了,他至多也就能奉送一场后事和几声叹息。他也不想这么冷血,可没感情就是没感情,他总不能硬逼出自己的父爱来。   “把她给小冯也行。”他暗自盘算着:“要不就把她送给督办,不过她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送给督办当小老婆,只怕旁人要笑话自己。要不就先留着,先用她吊着小冯,反正才十八——不过十八也不小了。”   他有条有理的思索着,非常的冷静,把女儿送给督办当小老婆,对自己自然是有利的,不过用女儿当诱饵吊着冯楚,设法把万家的人和钱吞吃入腹,也是一笔好买卖。想到万家凰,他那冷静的心湖荡漾出了微微的波澜——真的,要是能把万家凰弄到手,厉紫廷那小子是不是得活活的气死?   厉紫廷还在北边和日本军队打仗,日本军队欺人太甚,他也觉得这一仗该打。既是该打,那他就火速溜到了北京,把日本军队全留给厉紫廷,让他打个痛快。如果厉紫廷真有几把刷子,真把日本军队打退了,那他再回去收拾厉紫廷也不迟。   他老觉着厉紫廷和自己其实是一路人,只不过厉紫廷年轻了几岁,还没有活成自己这样的老谋深算。   一天过后,毕声威在家中等来了冯楚。   冯楚见了他,劈头便问:“你到底想对万家做什么?”   他一摊双手:“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揩些油水罢了。”   “那你找我是找错了人。万家的钱我一分都摸不到,你逼死我也是无用。”   “你想想办法嘛。”   “二姐姐眼里不揉沙子,我没办法。”   “那厉紫廷怎么就能从她手里弄出钱来呢?”   冯楚沉默了一瞬,随即提高了声音:“因为她爱厉紫廷,她是自愿拿钱给他。”   “她爱厉紫廷,不爱你,是吗?”   冯楚瞪了他:“是!”   毕声威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哎哟,好可怜。”   冯楚一晃肩膀甩开了他的手:“你也认为我可怜?那你能不能行行好?你能不能也可怜可怜我?”   毕声威依旧是不恼:“傻小子,你还以为我是要害你吗?错!”他很认真的向他竖起了一根食指:“听着,我是在救你。软饭不是那么好吃的,想要活得顶天立地,还是得把钱攥到自己手里。”   然后他又拍了拍冯楚的肩膀:“还是年轻啊,太年轻。”   冯楚无意再对着毕声威废话:“我有多大的本事,你应该清楚。让我到万家去偷去抢,我办不到。你若没有别的话讲,那我就告辞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欲走,结果被毕声威一把拽了住。   冯楚坐了下来,等死似的等着毕声威发落自己。   然而出乎了他的意料,毕声威并没有指派他到万府投毒放火,只仔细的盘问了他一番,问的内容也不重要,无非是万家凰每天去哪里干什么,万里遥每天又是做何消遣。面对这样的问题,冯楚想不坦白都难。万家父女能有什么秘密行为呢?万家凰每天不是管理家中事务,就是为了婚礼上街买这买那,一样首饰能挑十天,简直像是在故意的拖延。万里遥更不用提——前一阵子,他为了女儿的婚礼,也曾认认真真的忙乱过一阵,忙过了那一阵子之后,他渐渐的松懈下来,又恢复了他那闲云野鹤式的生活,不是见见朋友,就是打打小牌,颇有限度的吃喝玩乐着。   毕声威凝神听到了这里,问道:“万小姐总不会是一个人出门吧?”   “有时候是我陪着她去,有时候是她和她的朋友同行。”   “她的朋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有几个亲戚家的姐妹,还有一些是她读中学时的同学。”   “全是女的?”   冯楚心里别扭了一下:“对。”   “就一个男的也没有?她除了厉紫廷,原来就没交过别的男朋友?”   冯楚忍不住生出了满腔的回护之情:“她向来不屑于敷衍男子,她不需要男朋友们众星捧月的恭维她。”   毕声威笑微微的看了他一眼:“会不会是她瞒着你、你不知道?”   冯楚回了他一个冷笑:“我说过,她向来不屑于敷衍男子,包括我。连敷衍都不肯,她又怎么肯费心思蒙骗我?不会的,我还没有那种荣幸。”   毕声威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那么万里遥呢?他的朋友,我是知道了,可他有没有什么仇人呢?”   冯楚思索了一阵:“我没见他有什么仇人,家里的仆人说他去年曾经得罪过陆军部的柳次长,但现在好像也没事了。”   “柳介唐?柳介唐几次三番的帮他,怎么会是他的仇人?”   “他……柳次长有个妹妹,守寡好些年了,和表舅有些暧昧的关系,因此闹出了不少是非,表舅又不肯好好的负责,所以柳次长才和表舅结了仇。但也不能算是真的有仇,据说柳次长很念兄妹之情,看在妹妹的面子上,不会真把表舅怎么样。”   毕声威缓缓的点头:“原来如此……”   随即他坐正了身体,对着冯楚说道:“小冯,你现在回去,给我盯住了万里遥,不用盯他别的,就盯他和他那个相好。”   冯楚狐疑的看他:“你是要……捉奸?”   “差不多吧。”   “捉了奸又能怎样?他们一个是鳏夫,一个是寡妇,相好也不犯法。”   “你别管,听我的就是了!” 第五十八章   冯楚不甚清楚毕声威的用意,只感觉对方类似鼠类,正围着万家寻找缝隙,想要钻进来兴风作浪。   万家向来不设防,反倒因此变得无懈可击,至于万里遥的那点桃色新闻,冯楚也没看出它有什么价值。别说万里遥和个寡妇谈恋爱,就算这二位立时结婚了,起码在法律上讲,也绝无任何的问题。所以毕声威调查此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冯楚希望毕声威只是在一厢情愿的犯蠢,希望他最后是白折腾一场。只要他别真伤害到表舅,那么自己就算是为他做了一场走狗,心里也不会有太深重的负罪感。   他又想这里是京城,不是白县,不是毕声威一手遮天的大本营。毕声威想在这里打万家的主意,也真是有点自不量力。   没费多少力气,冯楚就完成了毕声威交给他的任务。   在这期间,他窥视着万家父女对自己的态度,没有看出什么变化来。他不知道万家凰对他的情史是毫无兴趣,万家凰所需的只是一位新郎,只要他没有作奸犯科的历史,那么她就不会盘问他半句。   找机会出门见了毕声威,他做了一番报告,末了,他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难不成,你是要撺掇那位女士的夫家,让她的夫家来找表舅的麻烦?”   “不是不是。”毕声威向他连连的摆手:“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怎么会干出那么庸俗的事情?那不是我毕某人的风格。”   “他们的关系已经算是过了明路的了,你也不可能以此来要挟表舅。”   毕声威继续摆手:“放心放心,我有分寸。”   万家无人留意冯楚的行动,万家凰有万家凰的心事,万里遥也有万里遥的娱乐。女儿的婚事,张罗了这许多年,最后却是落了这么个无聊的结局,这让他有点丧气——没错,女儿的这场婚姻,给他的感觉就是“无聊”。   冯楚没什么不好的,也没什么好的。他不能给万家带来任何新空气,所以万里遥也懒怠再为这场婚礼多花心思,宁愿常去看看柳玉容,给自己找点乐子。   柳家的玉容——嫁人之后就成了赵三奶奶——对他真是情深意重,可他却不很确定自己对她的感情。真娶了她是不合适的,因为赵家颇有势力,柳玉容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儿子,他与她若是真结了婚,那么那儿子可怎么办呢?丢了不管?柳玉容一定不舍;带到万家来?赵家又不会同意。   他也不会同意,不是养不起一个十来岁的小崽子,而是怕小崽子在这个家庭里长大了,将来要和自己的女儿争抢家产。   但若是总这么不清不楚的和她纠缠着,柳介唐又饶不了他。   思来想去的,他也没了主意。对着大穿衣镜前后照了照,他收起了那满脑子乱糟糟的思想,恢复了平素没心没肺的状态,出门和柳玉容约会去了。   万里遥和柳玉容的约会,内容很是简单。他先到赵宅坐了片刻,然后接柳玉容出来共进晚餐,在餐桌上,他低头吃得正酣,忽听柳玉容小声说道:“国雄到他的同学家里去住了,今晚不会回来。”   “国雄”就是她的儿子。赵宅如今只住着她们一对孤儿寡母,国雄晚上若是不回家,那么其余的仆人们诸事不管,万里遥便可过去留宿一夜。   抬眼向着柳玉容一扫,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柳玉容见状,轻声的笑问道:“怎么不说话?还等着我请你不成?”   “你就是得请我。”   “呸!好像我离不得你似的。”   万里遥也笑了:“不是我拿乔,是上次到你家里,你那样和我大吵,真有点吓着我了。”   “那也不怪我,怪你。”   “你知道我的情况,那么大的女儿还没结婚呢,我怎么好先续弦?这又不是讨个姨太太,可以随便对付着办一办。”   “其实我也懂你的难处。只不过上次我心情不好,又看你那样漫不经心的,一时间就忍不住了,非得大闹一场才痛快些。”   “我懂,你不说我也懂。”   柳玉容伸手挪开了他手边的酒杯:“少喝一点吧。”   万里遥往嘴里送了一块牛排:“没事,你知道我的量。”   柳玉容亲自拿起酒瓶,给他倒了半杯:“就是这些,多了没有。最烦你喝得醉醺醺。”   “我什么时候醉醺醺了?”   “去年夏天那一次,在我家里又是吐,又是头昏头疼,吓得我把医生都叫来了。今晚你要是还想再那么闹一场,我可不管你,我直接把你推到大街上去。”   万里遥笑了:“不信,你舍不得。”   灯光之下,他年轻得简直还像个小伙子,让柳玉容一眼望到了他的青春岁月。于是美滋滋的向着他一笑,她低声嘀咕道:“是舍不得。要是舍得呀,早就不理你了。”   二人酒足饭饱,出门上了汽车,直奔了赵宅而去。   赵宅很静,因为原本就人少,平时最活泼聒噪的少爷还不在,仆人们一见女主人是带着男朋友回来的,越发的识相,各自回房早早睡去,全要睡成天聋地哑,免得扰了主人的好事。   万里遥喝了个半醉,一进了柳玉容的卧室,便向后一仰倒在了大床上。柳玉容拽了他起来,让他先去洗澡,他懒怠动,重新又倒了下去。这回柳玉容再来拽他,他便耍起了无赖,死活不肯起。   两人嘻嘻哈哈闹得正欢,忽听“刺啦”一声响,房内的电灯随即灭了。二人在黑暗中停了手,万里遥问道:“停电了?”   “听着像是电线出了问题,明天得找工人过来看看。”   “现在我什么都看不见,你可不能再逼着我去洗澡了吧?来吧来吧,摸黑睡吧。”   柳玉容刚要回答,可两道黑影带着疾风冲入房内,一人从后方猛的搂住了她,另一人则是直接把万里遥摁在了床上。柳玉容只发出了短促的一声哀鸣,随即便没了动静。   万里遥情知不妙,想要呼救,可是下颚一疼,是身上那黑影用力捏开了他的嘴。坚硬的玻璃瓶口直杵进了他的喉咙,他瞬间被灌了满口的烈酒。连呛带咳的吞咽了几大口之后,他失去了知觉。   万里遥清醒之时,天已经大亮了。   他睁开眼睛,先是发了一阵呆,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正趴在地上。   他头痛欲裂,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口中也是恶苦。轻轻的呻吟了一声,他想要揉揉眼睛,可是一只手抬到眼前,他愣住了。   他的手怎么这么脏?这黑红的污渍都是什么?怎么都嵌进了指甲缝里?他昨夜这是摸到什么脏东西了?   疑惑而又艰难的,他以手撑地坐了起来,扭头去找柳玉容。   下一秒,他猛地向后一躲,同时爆发出了一声尖叫,引来了赵宅全体仆人们的注意。   他看见柳玉容仰卧在床上,脸上一道刀口翻翻着,一直向下豁到了她的胸膛。满床满地,都是她的血。   就在这时,仆人们也闻声冲进来了。   噩耗传回万府之时,万家凰对镜而坐,正等着翠屏过来给自己梳头。   忽然听到房门“砰”的一声响,她回头望去,随即便呵斥道:“二顺,干什么这么冒冒失失的?”   二顺打着哆嗦站住了,喘得简直说不成句:“不、不好了,小姐,出大事了,老爷他、他、他杀人了!”   万家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谁杀人了?”   “老爷,杀人了。”   “胡说八道,他能杀人?他杀谁了?”   “赵、赵三奶奶。”   万家凰立时变了脸色。   二顺近来学会了开汽车,昨天就是他做汽车夫,载着万里遥出的门。   万里遥在赵宅过夜,他也没回来,在赵家的门房里凑合了一宿。到了翌日清晨,他站在赵宅门口,正琢磨着早上吃点什么,忽听内宅那边乱哄哄的闹了起来。他不明所以,先还站着不动,直到一队警察冲进去押出了万里遥,他才慌了神。万里遥半身的血,整个人都是痴痴呆呆的,见了门口的他,只喃喃的说了句“不是我”,然后便被警察连推带搡的装进汽车里去了。   二顺向他跑了两步,结果被警察打了一警棍,眼看那警车开走了,他回头又去问门口的赵家仆人。赵家仆人和他一样面无人色,只说:“你家老爷,把我家奶奶给杀了。”   赵家仆人告诉二顺的话,被二顺如实转述给了万家凰。而万家凰听了这话,眼中登时就有了泪光。原本二顺这话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她那父亲,她最了解。他会有胆子去杀人?就算他有那个胆子,他还没有那个力气呢!   可当那死者变成赵三奶奶之时,她就不敢嘴硬了。老话讲得好:奸近杀、赌近盗。而万里遥和赵三奶奶的关系,就正处于爱情和奸情之间。后退两步靠了墙,她又问二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赵三奶奶闹翻了?在哪儿杀的?什么时候杀的?赵三奶奶已经没救了?老爷现在人在哪里?”   二顺连连的摇头:“不知道,昨晚老爷和赵三奶奶还好好的,兴许是昨天夜里的事……不知道……”   万家凰拔脚就往外走:“快去叫你哥哥过来,咱们马上出门!”   万家凰得先出去把父亲找着——至少,得知道他被关押到了何处。   二顺还是稚嫩,而且吓坏了,所以她带上了张顺,及至出了家门上了汽车,她茫茫然的又没了主意。充当汽车夫的张顺回了头:“要不先给警察厅打个电话?他们苏厅长不是和老爷有点交情吗?”   万家凰立刻推开了车门,回家去给苏厅长打电话。   和苏厅长通过电话之后,她再次出门,去了苏府。苏厅长也没想到万里遥会和人命官司扯上关系,懵懂之余,又很挠头——如果万里遥杀的是旁人,哪怕一口气杀了三个五个,只要万家肯花大钱,他苏某人就自信能保下万里遥的一条活命。可偏偏他杀的是赵三奶奶,这就难办了。赵三奶奶那条性命的价值,岂是凡人可以比的?赵家本身已经是不可小觑,赵三奶奶之兄柳介唐,更是了不得。   万家凰见苏厅长长久的沉吟,急得双手拧绞,恨不得将厅长抓住摇晃一番:“但家父是冤枉的,这其中必定有个缘故。”   苏厅长安慰她道:“万小姐你别急,我再打电话问一问详情。”   苏厅长说到做到,起身就往下面的区里打了电话,片刻之后回了来,他的脸色越发凝重:“凶器就在现场,上面有令尊的指纹,清清楚楚。”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据下面的警察调查,令尊是酒后和赵三奶奶发生了争吵,醉中冲动,将赵三奶奶给——给杀了,现在是人证物证俱全。”   万家凰一听这话,当即又问:“苏厅长,我能否和家父见上一面?家父或许是真和赵三奶奶争吵过,可他向来懦弱,不是那种性情激烈的人,我还是不能相信他敢杀人。”   苏厅长犹犹豫豫的,也感觉这事不寻常:“万小姐,我可以安排你和令尊见面,也建议你快为令尊请位好律师吧。”   万家凰连连的答应,起身对着苏厅长又是鞠躬又是致谢,并且明里暗里的做了示意,让苏厅长知道自己愿意拿钱来救父亲。苏厅长没接她的话头,只不置可否的送了她出门,让她回家等消息。   万家凰回到家中,刚一进门就看到了冯楚。   到了这时,她才想起家里还有这么个人。可这位三弟弟就是个充数的货,有没有的又能怎样?冯楚心急如焚的问她情形如何,她没有精神开口细说,只答:“你问张顺。”   然后她和他擦肩而过,径自向内走去。冯楚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即转向了张顺,结果却是被张顺吓了一跳。   张顺脸色苍白,热汗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冯楚问他“怎么了”,他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出了话:“老爷卷进人命官司里去了。”   “我听二顺说了,是个什么赵三奶奶?”   张顺怔怔的点了点头:“对,说是老爷杀了赵三奶奶。这不对劲,老爷不是那样的人,老爷八成是让人给陷害了——”忽然他眼睛一亮:“肯定是赵家的人,他们觉着赵三奶奶不在他家好好守寡,败坏了他家的名声,所以才使出了这招一石二鸟!”   说到这里,他忘记了冯楚,拔腿就去追万家凰,要向她报告自己此刻的新发现。冯楚的目光追逐着他的背影,有心跟上去,然而手脚冰冷,竟是僵硬得动不得。   他是想起了毕声威。   冯楚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知道毕声威早在好些天前就盯上了表舅,表舅每天见什么人、做什么事,毕声威通过自己,早已全部掌握。他也琢磨过毕声威会设下什么样的毒计,来骗出、或者逼出表舅手中的钱财。可他万没想到这个口口声声要图财的毕声威,在图财之前,竟然是先害了一条人命。   那可不是普通的人命啊!   冯楚接受过现代的文明教育,不愿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可在事实上,赵三奶奶的性命确实就是碰不得的,赵三奶奶的娘家和夫家,都太有势力了。   一旦真相大白,哪一家站出来,都能让毕声威死上一回——不死,也能要去他半条命。   冯楚想要去质问毕声威,可是分身乏术,因为万家出了这么大的祸事,他身为准女婿,理所当然的要陪着未婚妻共度难关。打起精神追上了万家凰,他试探着开口问道:“二姐,你听了张顺的分析没有?你看,他猜得有道理吗?”   万家凰那一颗心如同油煎一般,恨不得上天入地,将所有的方法一起实施了去救父亲,然而举目四望,没有半点依靠,家里就只有自己算是顶梁柱。听了冯楚的问话,她心中一阵烦躁:“按着他那么说,赵家这是铁了心的要害爸爸,爸爸彻底没活路了!”   冯楚听她声气不对,连忙安慰道:“事在人为,总会有办法的。”   万家凰实在是烦得忍无可忍,转向他开了火:“你来是干什么的?若是为了让我陪你这么不痛不痒的一唱一和,那么我没有这种闲心,你请回吧!”   她对冯楚一直是以礼相待,如今忽然变了脸,让冯楚也是一惊:“我……我没有那种意思,我也是着急——”   “你若能帮得上忙,你就行动起来;要不然,就请退后。我可实在是没精神同你说这些没滋没味的淡话了。你说你着急?怎么,难不成还想让我来安慰安慰你不成?”   说到这里,她也意识到自己这是要迁怒于冯楚了,所以趁着自己还没有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她一掀帘子进了里间屋子,想要求个清静。而冯楚呆立在外间,两侧面颊渐渐泛了红,像挨了两个嘴巴似的,自己都觉出了那皮肤上的火辣辣。   他一度真以为自己——只要能和万家凰结婚——那么在万家便能坐定这个主子的身份,至少也是半个主子。可就在方才,他如梦初醒,发现自己太乐观了,自己是打错了如意算盘。   他不是万家的必需品,太平岁月里,他因着万厉二人的情变,因着万家凰的需要,才摇身一变成了万小姐的未婚夫,如今太平岁月结束了,他在万家的真实地位显露了出来:原来在他的未婚妻跟前,他还不如张顺重要。   就在这时,前方门帘一动,是万家凰匆匆又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向着窗外喊“张顺”,外头传来了张顺的应答声,万家凰再次和冯楚擦肩而过,一边推门一边下了命令:“预备汽车,开柳府!”   冯楚下意识的转身跟了一步,从门口望出去,就见张顺小跑着迎了上来:“见柳次长?他还能见咱们了吗?”   “去试一试,千万不能让他也信了老爷是凶手。他若是信了这个,那老爷就没活路了!”   二人一问一答,飞快的走远了,对门内的冯楚全是视而不见。 第五十九章   万家凰连柳府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柳介唐,据说,已经处于盛怒之态,因万里遥杀人一事是证据确凿,所以他放出了话,必定要让万里遥以命还命。如果——假若万里遥当真手眼通天的话——花钱买了一条活命回去,那么他会抛却国法,亲自过去乱枪打死万里遥。   总而言之,他们柳家这一辈就只有柳玉容这么一个小妹妹,他这个做大哥的,绝不会让妹妹就这么白死了。   万家凰去了一趟柳府,被柳府的门房连轰带赶,差一点就是被骂了走。于是调转方向,她又去拜访了那些个为官做宦的亲戚朋友们,一直奔波到了天黑,活活的将自己奔波成了个瘟神,具体的表现,便是那些人家的门房一见了她来,立刻挺身而出挡在门口,倒是都比柳府的仆人客气些,只说自家主人全出门了,并没有横眉怒目的撵她。   每走一家,她的心就凉一分。她活到二十六岁,哪里受过这样的冷遇?外人就算是不尊重她父亲那个人,至少还要尊重她万家的钱。可如今这些人对着她,连趋炎附势都不敢了,可见万里遥究竟是闯了多大的祸。   她坚信凶手另有其人,或许真如张顺所说,这就是赵家所做的一个局。   但赵家是什么人家,她也是知道的,赵家全体虽算不上是高风亮节,但也称得上是正经人家,使坏也都是小坏,若说他们敢合谋起来杀人嫁祸,不甚合理,更不合情。   他们对赵三奶奶,不应该有那样大的仇恨。   万家凰在入夜时分回了家,到家之后,她怔怔的坐着,先是想着父亲被关在那大牢里,此刻不知道是何等的苦与怕;又想自己如今走投无路,有钱有力都无处使去;再想自己这一次若真是救不出父亲,若真是眼看着父亲屈死了,那自己也没法活了。这事会成为自己心头的一把刀,自己永远受它的割,永远的放不下、忘不了。   一分一秒的数着熬,她熬过了这一夜。等到天一亮,她又出门,给她爸爸找生机去了。   与此同时,冯楚也去见了毕声威。   对待毕声威,冯楚不再讲任何的礼貌,劈头便问:“赵三奶奶,是你杀的?”   毕声威立刻摇了头:“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跑到赵家去杀人?”   冯楚听了这话,正要松一口气,然而他又说了下去:“不过这事确实是和我有关,我自己没干,派别人干的。”   冯楚定定的看着他:“我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他们。”   “对啊,万里遥不还好好的活着吗?”   冯楚听到这里,忽然感觉很疲惫:自己此生究竟是有着多么恶劣的命运,竟然会和这么个狡诈的莽夫纠缠不清?他明明知道自己的意思,可是偏不肯好好的回答,偏要让自己反复的追问,偏要让自己又恼又恨——为什么?这样做很有趣吗?   他累了,从昨天起他就又开始感到了累。他这几个月积攒出来的血色和精神瞬间化为了乌有,他想要咳嗽,想要昏睡,他的手脚冰凉,呼出的气息也是寒气。   力不能支的,他就近坐在了沙发上:“说吧,接下来你要干什么。”   “接下来,我要去见一见万小姐。”   冯楚猛地抬起了头:“你别害她!”   毕声威站在他面前,笑了起来:“好好好,不害不害,我就是过去卖个人情,也好动手去救你表舅。要不然你那表舅总在牢里呆着,也怪受罪的,是不是?”   “你能救他?柳介唐已经盯住了这件案子,只怕是不好救。”   “我有我的办法。”   冯楚这时像是缓过了一口气,摇晃着又站了起来:“毕司令,你给我一句准话,你到底是想如何处置他们?”   “放心吧!”毕声威向着他粲然一笑:“我一定会对他们负责到底,他们啊,都会好好的活着。”   冯楚骤然怒吼起来:“你说实话!”   毕声威收了笑容,冷淡的看了他片刻,然后问道:“我敢说,可是你敢听吗?”   冯楚注视了他,意识到此刻非同寻常,此刻,自己再次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   第一次面对岔路口时,还是几个月前。那一次他离开了毕声威,选择了万家凰,随着万家父女回到了北京——那一场选择,差一点就是完美的,差一点就可以让他如愿了的。   如今,又到了他选择的时候,他是选择和万家凰共渡难关?还是选择登上毕声威的贼船?   他还想选择,然而心里清楚:前方道路怎么走,已经由不得他了。   他想陪二姐姐共渡难关,可是怎么渡?他有本事渡吗?二姐姐又需要他陪吗?到时候毕声威随便语焉不详的讲几句怪话,就能让二姐姐把他当成家贼打将出去。   说来说去,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就只能去和毕声威合作,只要把胸中的这颗良心摘出去,那么这场合作就不会太痛苦,如果真能从中分个几十万元的好处,那么他这一生——不说一生那样长,至少眼前的这几年——总算是可以保有一点尊严、过上“人”的生活了。   他想自己是天生的太柔弱了,太矜贵了,受不得这人间里的风刀霜剑严相逼,需要尊重,需要保护,需要层门叠户的宅院安放自己,需要温和有礼的仆役服侍自己。   非得这样活着,他才能不痛苦。而他禁不住再痛苦下去了,他再苦就要活活的苦死了。   冯楚重新坐下来,和毕声威密谈了四十分钟。   然后他出门,走到院门口时偶遇了毕家小慧,小慧眼巴巴的向着他笑,他很客气的向她点头打了招呼,随即继续前行,出了大门。   回到万府,他先去了万家凰的院子,看看而已,他想万家凰此刻未必会在,没想到进门一瞧,她已经从外面回来好一会儿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最有脸面的翠屏都吓成了避猫鼠,二顺垂手在院子一角站着,冯楚先以为他是在受罚,悄悄的一问翠屏,才知道二顺那是在等候着房内万家凰的差遣——小姐现在像是要疯了,所以二顺只敢这么等候着,生怕小姐在房里开腔呼唤他,他一时听不见,要承受小姐的万丈怒火。   “表舅那边有消息了吗?”他又问翠屏。   翠屏“唉”了一声:“要是有消息,不就没这么大的脾气了吗?”   他扫了翠屏一眼,感觉这丫头的语气不大好,有点话里有话的意思,仿佛是在拐着弯的批评自己无能。   “那我进去瞧瞧她?”   翠屏向旁一让,对他确实是打心眼里的尊敬不起来。   他进了门,越是一步一步的往里走,一颗心越是一寸一寸的往高了提。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疑惑的自问:我为什么这么怕她?   如果要一直这样怕下去,那么对自己来讲,她和毕声威又有什么区别?   然后一抬头,他和万家凰打了照面。   万家凰端端的站在屋子中央,先前一直是在出神,冷不丁的见他走进来了,便是漠然的望了过去。   冯楚停了下来:“今天怎么样?表舅那边有消息了吗?”   她冷淡的开了口:“等警察厅苏厅长的消息。”   “是不是……需要为表舅请一位律师?”   “那还用你说?”   “要是能先和表舅见一面就好了,能不能请苏厅长通融一下呢?”   “我等的就是苏厅长的回话,你以为我在等什么?”   “二姐别急,我想——”   “不急?那我除非是个傻子!亲爹都被冤进看守所里去了,你还让我‘别急’?”   “我是想劝你放宽心——”   “不会劝就别劝了!废话一堆,听了更让我生气!”   冯楚无言以对,低头转身走出了门去。门外的翠屏暗暗的翻了个白眼,自以为准姑爷不会瞧见,然而冯楚偏巧就看见了。   于是他疾行出去,越是走得远,一颗心越是冷。   这里果然不是他的桃源。   他的命运总是被旁人攥着,人家心情好,可以捧着他做手下的红人,做家里的阔姑爷;人家心情不好了,反手就能把他掼在地上,仿佛他只是一团烂泥。   忽然间的,他想起了厉紫廷。   厉紫廷一定也在二姐姐这里受过恶气,但他有本事,他一气之下可以起身就走、再不回头。哪怕二姐姐是个花容月貌的美人,哪怕二姐姐坐拥着万贯家财。   这么一想,他忽然佩服起了厉紫廷,再想起他的面貌来,也觉得不那么可怕可厌了。可他到底是什么模样来着?有点记不清了,就只记得那个人西装笔挺,笔挺得过了分,以至于西装将要被他穿成铠甲,有了点壁垒森严的意思。猛一看上去,简直不能相信那么个冷冰冰硬邦邦的人,也会谈恋爱。   厉紫廷不怕万家凰,也不怕毕声威,仅看这两点,就有资格做他的偶像。可惜得很,他对厉紫廷实在是毫无好感,而且,他又想,自己和厉紫廷,此生应该是不会再有机会相见了。   在冯楚想到厉紫廷之时,非常巧的,万家凰也想到了他。   她的心思只肯在他身上一掠而过,其实就算他在,也是无用,难道还能让他为了父亲劫狱去?   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再往下想了,因为她怀疑若是他在的话,为了他们父女两个,他或许真敢劫狱。   这样的一个人,怀着结婚的心思跟她来了北京,结果没过几天,就被她生生的骂走了。她嫌他野蛮,嫌他上不得台面,当初他为了她们爷儿俩夺枪杀人的时候,她没嫌过他“野蛮”,及至回了京城天下太平了,她开始挑剔起了他,明知道他那人特别的要脸,她还由着性子拿话刺他。   所以,不能再往下想了,她这两天为了父亲,已经煎熬得力尽神昏,禁不住再为了往事悔恨心碎了。   翠屏蹑手蹑脚的进了来,没敢和她说话,直接将一把椅子搬到了她身后,意思是让她坐下来等。她坐不住,并且看翠屏也碍了眼,正要将她也呵斥出去,冷不防电话铃响了,翠屏只觉眼前一花,正是她猛地转身扑过去,一把抄起了听筒。   电话是苏厅长打过来的,她总算是可以去看父亲一眼了。   她在电话里对苏厅长千恩万谢,挂断电话之后,她抬头望向了翠屏:“让二顺开车去司徒家,接司徒律师去看守所。”   翠屏答应一声,又问:“二顺走了,那您呢?”   “我坐张顺的汽车,也直接往看守所去!”   翠屏连忙跑出去传话,于是院角的二顺得了命令,撒腿先跑了,不出一分钟,房门一开,万家凰手挽着一只小皮包,也快步走出来了。而如此又过了半个小时,她在看守所的大门外下了张顺的汽车,二顺那边也把司徒律师送过来了。   她和司徒律师会合,进了看守所,一路走一路打哆嗦,还是那司徒律师经得多见得广,不住的安慰她,让她稳住神。她很听律师的话,极力的稳了,稳到最后,在一间空屋子里,她见到了万里遥。   她活到这么大,没见过这个模样的父亲。   万里遥蜷缩着趴在地上,还穿着出门时的那一身衣裳,然而鼻青脸肿,已经是面目全非。闻声慢慢的抬起了头,他在看清了女儿之后,重新又倒了下去。   万家凰跪在了他的面前,伸手去摸他的头脸:“爸爸,我来了,您这是怎么了?他们对您用刑了?”她含泪回头去问司徒律师:“真相还没调查出来,他们就可以这样打人吗?”   万里遥心里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甚至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否受了刑——没人提审过他,打他的人也不是这里的警察。那些人夜里忽然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把他毒打了一顿。   摸索着抓了女儿的手,他哑着嗓子说话:“我没杀人。”   万家凰连连的点头:“我知道,我相信您。您别怕,我一定会救您出去。”   万里遥死死攥住了她的手:“是别人杀了玉容……有人切断了电线,摸黑闯进来,给我灌了迷药,又杀了玉容嫁祸给我……可是没人相信我,没人听我说……”   万家凰不住摩挲着父亲的肩膀手臂,这一刻他们的身份颠倒了,父亲成了二人之中最柔弱最幼小的,而她须得担起责任,又要哄他,又要救他:“不怕不怕,我已经去运动警察厅的苏厅长了,柳家那边我也会去登门解释,您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知道,我一解释他们就会明白的。我这就去找他们保释您,一旦保释成功,您马上就能回家去。”   万里遥摇了摇头,再说话时,就带了哭腔:“大妞儿,爸爸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得罪了谁,可对方连玉容都敢杀,这一定是来者不善啊。爸爸现在就怕对方不只要害一个我,将来还要对你下手,你得处处小心……”说到这里,他哭了起来:“爸爸书房的保险柜里,有一份遗嘱。一旦爸爸有了三长两短,你把它拿出来,你那些叔叔要是来找你分家,你就拿着遗嘱和他们打官司……”   万家凰听了这话,忍不住也哭了:“您胡说什么呢,明明过两天就能回家的事,让您说得要死要活的。”   “我就后悔一件事,那天我应该把紫廷追回来的,我要是没了,你一个大姑娘,要是受了欺负可怎么办呢……紫廷那小子不坏,对你有真心……”   万家凰抬袖子一抹眼泪,硬起心肠呵斥道:“好了,越不让您胡说,您越说得来劲。这样的闲话,您爱说就等回家再说吧!”   万里遥不说了,抓着女儿的手只是哭,哭着哭着,喃喃的又开了口:“你那三表弟,就是个摆设,一点用也没有。你嫁了他,往后一家老小都得靠着你——不行,大妞儿,你得救我出去,我不能这么冤死在这儿,要不然我得死不瞑目。”   “这还用您说!您放心吧,您——您可真是的,好容易进来瞧您一场,您专说那些丧气话,招得我也跟着您哭。”   万家凰一边抹眼泪,一边埋怨父亲,那眼泪抹之不尽,最后还是司徒律师上前劝住了二人。   昏天黑地的,万家凰回了家。   她这一趟进那看守所,花了不少的钱去打点,钱虽是花出去了,可一想到柳介唐对父亲那个不死不休的狠劲儿,她那一颗心就要悬在半空中,只怕父亲会不明不白的死在那里头。   擦了把脸,梳了梳头,她坐下来,继续思索主意。正是六神无主之际,二顺进了来:“小姐,有客来了。”   万家凰答道:“又是新闻记者吗?不见,赶出去!”   自从万里遥出事之后,万家父女便又被新闻记者们盯了上,虽然还不至于成群的堵了大门,但也三三两两的时常要尾随跟踪她,略得了一点蛛丝马迹,回头就要添油加醋的写成一篇奇文登载出来,几乎要把万府描绘成个魔窟。万家凰烦死了他们,索性撕破脸皮,连敷衍都不敷衍。   然而二顺站在门口,却是答道:“不是记者,是那个毕司令。”   “毕声威?”   “对,就是他,眼珠子有点灰的那个。”   “他来干什么?”   “他听说咱们老爷出事了,所以过来看看情形,还说咱家要是有用得上他的地方,就尽管开口,他一定帮忙。”   万家凰闭上眼睛,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她根本不相信毕声威能帮上什么忙,不过连着奔波了这些时候,毕声威是唯一一个敢主动凑上来的人。   其余的朋友们,包括热心肠的三舅母,全都没了影子。   扶着翠屏站了起来,她低声说道:“那我就见见他吧,要是能通过他和柳介唐搭上话,也是好的。” 第六十章   万家凰去见毕声威,走到半路又让翠屏把冯楚叫了过来——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反正她就是不愿意单独和毕声威会面。有冯楚在旁边陪着,于情于理都更合适。   翠屏去找冯楚,她先一步进了大客厅,就见那靠墙的博古架前立着个大个子,正是毕声威。   毕声威穿着一身哔叽长衫,乍一看背影,几乎有点萧然的文人气派。对着博古架子负手而立,他原本是正在欣赏架子上的古董,这时闻声回了头,他用目光对着万家凰上下一扫,随即点头唤道:“万小姐。”   在万家凰的印象中,他是个粗鲁嗜血的杀人魔王;可每次见了他时,他又总是个一团和气的模样,让万家凰无法对他太冷淡。强打精神向他点头致意了,她开口说道:“毕司令,没想到您今天会来,让您久等了。”   说到这里,她提高声音,呼唤仆人上茶。毕声威连忙抬手向她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万小姐,你别招待我,我不是来做客的。我听说万老先生出事了?卷进杀人案子里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别人杀人我信,说万老先生会杀人,那我没法信。”   “他哪里会杀人,他是被人陷害了。”   “被谁害了?有线索吗?”   万家凰叹了口气:“没有线索,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只要害赵三奶奶一个人呢,还是要连着她带家父一起害,反正如今,一个是已经惨死了,另一个也进了大牢。最让人心焦的是柳家——柳次长认准了家父是凶手,已经发了话出来,一定要让家父给赵三奶奶偿命。有了他这句话,我就是想为家父伸冤,也没有人敢帮忙了。至于赵家……”   说到赵家,她摇了摇头:“赵家和柳家是一样的态度,尤其是赵三奶奶死得这样惨,新闻报纸上连天的报道,把赵三奶奶和家父的关系,描写得十分不堪,赵家自然更是恨透了家父。实不相瞒,这两天,赵家柳家我已经全拜访了好几次,根本连大门都进不去,人家……人家指着我的鼻子大骂,哪里还肯给我说话的机会。”   “没去警察厅里运动运动?”   “我去见过了苏厅长,没有用。苏厅长也不便得罪柳次长,况且柳次长若真是铁了心的要置家父于死地,只怕苏厅长也只能听话。现在这个年头,谁能斗得过军人呢?”   说完这话,她自悔失言:“毕司令不要多心,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   “没事没事,你这话我也同意,现在就是这个世道,谁有枪,谁就横。你看当初在临城县的时候,我有枪,我就横,我还——”他笑着顿了顿,仿佛是有点羞赧:“还闹到了你家里去;可后来柳次长一来,柳次长比我更横,我就服了软,去向万老先生,还有你,赔礼道歉了。那时候我以为万老先生有柳次长撑腰,必定饶不了我,没想到万老先生很厚道,一点也没为难我。就是因为这个,我今天才登了门。万老先生对我够意思,我也得对得起他。”   万家凰听到这里,没有立刻感动,反而是有点狐疑:“哦……那我就多谢毕司令这一番好心了。”   “唉,我还一点忙都没帮上呢,谢什么谢。万老先生现在在哪儿押着呢?让不让人见他?”   “我上午刚去看守所和他见了面。”   “他在那里头受没受罪?”   “那个地方,暗无天日,他又是柳次长的眼中钉——”   这时,客厅的门帘一动,她回头望去,见是冯楚来了。而冯楚先是向着毕声威问候了一声,然后走到万家凰身边,一言不发的坐了下去。   毕声威对他不甚在意,只对着万家凰说道:“万小姐,万老先生的情况,我算是知道了。你别急,我也帮你想想办法。”   “毕司令,我还真是有一事相求。”   “你说。”   “您能否代我向柳次长递个话?让他冷静下来再想一想,哪怕能让他去和家父交谈一次,或者给我一个登门解释的机会,也是好的。”   “行,我这就去找柳次长。行不行的我不敢打包票,我试试吧。一旦有结果,无论成不成,我都告诉你,绝不会让你傻等。”   万家凰起身向他鞠了一躬:“那我就先谢谢毕司令了。”   冯楚也跟着她站了起来:“有劳毕司令了。”   毕声威起身就走:“那咱们别浪费时间,我这就去。”   毕声威走得很快,万家凰和冯楚一路小跑,追着撵着的把他送出了大门。等他坐上汽车离开了,万家凰转身往回走,且走且摇头:“这个人真是好笑,演戏演得情真意切,只怕我再不起身送客,他就要真动感情了。”   冯楚先是沉默,过了片刻,才道:“你不信他的话?”   “你信?”   “他当然只是个利欲熏心的武夫,不过根据我对他的了解,若是能给他足够多的好处,他也能够为了别人卖命。”   “可这并不是个卖命就能解决的问题。”   “二姐,虽然我没有本事去救表舅,但是这几天里,我也想了许多。我想,若是这个问题实在是无法解决,那么,我们或许真的就只能是去雇人卖命了。但这个办法并不好,若不是走投无路了,就决不能使用。”   “你的意思是……”   万家凰沉吟了一下,随即接着又道:“我懂你的意思,其实我也这样想过。反正我不能看着爸爸这么冤死。如果爸爸当真没了活路,那么劫监狱也罢,劫法场也罢,总之我得把他的性命保住。”   “只是,若是真那样做了,往后这京城,也就容不下你了。”   “我知道,大不了跑到上海去,躲进租界里。若是租界也保不住我们,大不了就出洋。天下这么大,不怕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可万一逃不出去呢?”   万家凰缓缓的前行,走出一段路了,才答道:“我那爸爸,是个好爸爸。如果今天坐在牢里的是我,他是不会不管我的。”   冯楚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得不动感情,因为万家凰这一番话并未让他震惊,一切全在毕声威的预料之中。毕声威是有点眼力的,他和万家凰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面,然而一眼就看到了她的骨子里去,他就知道万家凰敢为了万里遥铤而走险——万家凰看起来是个清醒明白的厉害小姐,其实终究还是被娇养大的,活了二十多年,没苦过没怕过,被万里遥惯得不知了天高地厚。   所以他一定不是毕声威的对手。没见过几面的万家凰,都已经被毕声威一眼望穿了底牌;他和毕声威相识了数年,只怕连五脏六腑都被他看透了,连神经末梢都被他攥住了。   所以他怎么能斗得过他?这一次若是能从他的阴谋诡计之中全身而退,就已经是他的幸运了。   万家凰在半路和冯楚分了开,然后也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穿过一道月亮门,进了旁边的院子里。   这一院房屋,是几个月前、厉紫廷那一行人住过的。   她进了正房,房内窗明几净冷清清,独自在窗前椅子上坐了片刻,很难得的,她心里什么都没想,就单是坐着。   有人轻轻的走了进来,是翠屏。翠屏走到她身旁站住了,小声说道:“原来您在这儿呢,让我好找。”   她没言语。   翠屏偷眼看着她的脸色,嗫嚅着又道:“小姐,我找您,是要向您坦白一件事,我……其实厉司令他们走后不久,我就给张明宪写了封信,寄到临城县去了。那信寄出去之后,上个礼拜才来了回信。张明宪说他们回去之后就一直打仗,上个礼拜刚撤回了临城县。他还说,厉司令自从出了北京城之后,就没笑过。”   万家凰听到这里,脱口而出:“好像我笑过似的。”   此言一出,她立刻就后了悔,翠屏倒是没听出什么异样来,继续垂着头嘀咕:“您?您没少笑哇。”   万家凰打了个岔:“你到底是要说什么?我早就告诉过你,你若想嫁张明宪,那你就嫁,我给你预备嫁妆,仙桃是怎么嫁的,你也怎么嫁。”   “不是的,我不是说我自己,我是想着,咱家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您这么奔波,又奔波不出什么眉目来,不如……不如把这事告诉厉司令,让厉司令过来帮帮忙?他肯定愿意。”   “你怎么知道人家愿意?人家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我、我没那个脸找他!”   “您不好意思找他,那我找去,我给张明宪再写封信。”   万家凰在不知不觉间涨红了脸:“不许找!出去!”   翠屏被她呵斥了一声,吓得赶忙退了出去。而万家凰面红耳赤的喘着气,就觉着心窝里像有刀子在绞。然而心如刀绞也得忍着,她不能再去想厉紫廷。   要找也不能现在去找。先前日子好的时候,她连吵带骂的耍威风,大年下的,把人生生气走,如今家里有了灾祸了,又想把人家叫回来收拾烂摊子——她怎么那么不知耻?   这样的行为莫说去做,单是想一想,都要羞臊得她满脸发烧。她此生此世都不要再见他了,不敢见、没脸见。   没头苍蝇似的,万家凰又四处乱撞了两天。   这两天里,时时刻刻都有新消息传来,没有一个消息是好的,赵宅所有的证据都指明了万里遥是凶手,而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这场桃色凶杀案,已经越写越离奇。连万府的厨子出门买菜,都要招来指指点点。   两天过后,毕声威来了。   对着万家凰,他言简意赅的说了两个字:“不行。”   万家凰没想到他还会去而复返,倒是暗暗的很惊讶:“不行?你是说柳次长那边完全不给机会?”   毕声威一点头:“是,柳家这回真是急了眼,恕我直言,令尊亏得是在看守所里,这要是在外头,恐怕早被柳介唐给宰了。柳介唐也就是不便公然到看守所里杀人,要不然,万老先生都活不到法庭宣判。”   万家凰吓得白了脸——柳介唐虽是不能公然的去看守所里杀人,但他若是杀心太盛,那么根本也无需他亲自出马。   随即,她又想起了警察厅的苏厅长。苏厅长前天去了天津,归期不定。她知道对方这是要躲自己。她前前后后已经向厅长太太送了上万元的首饰,所以苏厅长左右为难,又不想得罪她,又不敢得罪柳介唐,无可奈何,只得远遁天津。   自言自语似的,她轻声说道:“难道,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毕声威凝视着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同时欲言又止的一抿嘴。她转眼望向了他,这个时候,她虚弱至极,精气神全没了,声音也像是呢喃:“毕司令有什么话就请说吧。”   “我有个主意,但是这个主意很不高明。”   “毕司令请讲。我不怕主意不高明,我只怕没主意。”   “我看,要是柳介唐那边怎么说也说不通的话,干脆咱们就不说了,直接想法子把万老先生从看守所里弄出来,先保住性命。大不了逃出京城找个地方躲起来,等过个一年半载,真相大白了,再露面也不迟。”   “毕司令,实不相瞒,我也已经想到这一步了,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只是——”她直视了对方的灰眼珠子:“想要实行这个办法,也得有合适的人手才行。不知道,毕司令能帮我这个忙吗?”   毕声威向着她微微一笑:“我是个粗人,说话坦白,万小姐别介意啊。”   “毕司令请讲,我们互相之间以诚相待,就是要坦白才好。”   “这事我差不多是能办,不过,风险也实在是太大了。办得顺利倒也罢了,一旦出了差池,追查到我头上,那我也完了。起码我得罪了柳介唐,往后这北京城,我是没法再来了。我年前刚在这儿买了套宅子。”   万家凰听到这里,明白了:“我明白毕司令的顾虑和苦衷,我本也没有硬让毕司令为了家父去冒险的道理,只不过是如今人命关天,我又实在是救父心切,所以虽然不合乎人情道理,但还是想恳求毕司令能够伸出援手,救救家父。毕司令若是能将家父救出来,那我一定尽全力回报这份恩德。必不会让毕司令白白赴险。”   说到这里,她心中暗暗做了决定:“毕司令是热心肠的好朋友,我暂且不对你言谢,我只先拿些辛苦费出来,劳烦毕司令发给手下出力的诸位弟兄吧。”   说完这话,她起身对着旁边的翠屏耳语了几句。翠屏连连点头,最后转身小跑着出了去。不过片刻的工夫,她气喘吁吁的回了来,手里捏了一只信封。万家凰将那信封双手送到了毕声威面前:“这里是三万元的支票,毕司令先拿去用着吧。”   毕声威“哎哟”了一声:“别别别,你给我这么多钱干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把信封往回推,万家凰连忙去挡他的手:“毕司令不要客气,这不算什么,不过是表示一点我的感激之情,将来事成之后,还另有重谢。毕司令若是连这样一点小小的意思都不肯收,那我只能认为你是不愿帮忙的了。”   毕声威一听这话,当即停了手:“得,那我不推辞了,再推就要推出误会了。”他一把抄起了信封:“万小姐,我这人说话算话,既是今天拿了你的钱,接下来就一定给你出力气。你等着瞧吧,我非把万老先生全须全尾的带回来不可!要不然我是你儿子!”   话音落下,他起了身,万家凰见状,连忙也跟着站了起来:“毕司令这就要走?”   毕声威冲着她笑了:“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可不是得走?”说着他用信封向她一指:“上回我没想走,你起来送客,硬把我送走了,这回我自己要走,你留我也留不住。”   说完这话,他嘿嘿嘿的笑出了声。万家凰没想到他是什么实话都能往外讲,倒是被他闹了个大红脸:“我那时候心里焦躁,无心待客,所以对毕司令失礼了,还请你多多原谅。”   “原谅原谅,那有什么不原谅的,我走了,替我给小冯带个好。”   万家凰送他出了大门,又目送了他的汽车离去。翠屏站在一旁,小声的问:“小姐,您一给就是给三万,这人靠得住吗?”   万家凰重重的叹了口气:“我不是信任他,我是没办法。现在外面那些旧朋友们,不是看我们的笑话,就是对我们避之唯恐不及,平时看着咱家家大业大,四海之内皆是朋友,如今遇到难关了,才知道爸爸交的那些所谓朋友,一个也靠不上。现在我只盼望这个毕声威真是个爱财的,我不吝惜钱,我只要他说到做到、拿钱办事。”   翠屏不言语了,还是感觉小姐这是“病急乱投医”。   到了晚些时候,翠屏得了闲,自己悄悄找了间僻静屋子,坐下来给张明宪写了一封回信,在信上,她把自家小姐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全写了下来,让张明宪找个机会,向他那司令略微的透露透露。小姐死要面子活受罪,她是劝不动了,可那边厉司令是个男子汉,小姐不找他,他可以不可以主动的来找找小姐呢?   至于那个表少爷,翠屏在信里告诉张明宪,说那位“就是个摆设”,“小姐心里根本没他”。   一封信写完,她在翌日清晨溜出去,想要把它投进邮筒,然而出门走了没有几步,她感觉身后有人,转过身一看,她吓了一跳:“张顺?”   张顺就在她眼前站着,这时上下打量着她,他开了口:“你干嘛去?”   翠屏将两只眼睛一瞪:“你管不着。”   “我怎么管不着,你是我媳妇!”   “呸!什么话都敢说呀?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别以为张明宪走了,你就有了机会。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我宁可当老姑娘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要你!”   “你有这话怎么不早说?没那个大兵的时候,你和我好,认识大兵了,你见了我就骂。这不是耍弄人吗?”   “我什么时候和你好过?”   “老爷那时候不是说过要把你给我?”   “什么时候说了?”   “就是你十三我十六那年。”   “当时我同意了?”   “当时你反对了?”   “没反对就是同意?我是答应了你的求爱?还是收了你的彩礼?亏你好意思说!”   翠屏迈了步,要绕过张顺往回走,然而张顺又开了口:“我到底哪里不如那个大兵?”   翠屏也说不清自己对他是怕还是不怕,反正此刻她被他逼问得又怒又烦又想逃,虽然腰板还是挺直着的,但眼圈里开始有了泪珠打转:“还没完啦?你再这么纠缠我,我就告诉小姐去!”   然后她撒腿就跑,一路跑进了万府后门。进门之后,她喘着粗气放缓了脚步,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倒是没打算真去向小姐告状,不是不忍心,是不敢。值此关头,小姐都快要急成了困兽,她哪敢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过去打扰小姐?   没想到她不去找小姐,小姐反倒是急三火四的叫去了她,让她悄悄的收拾房中细软。她一听这话,吓了一跳:“小姐,咱们这是要逃难了?”   万家凰匆匆答道:“算不得逃难,不过是出城避避风头。”   “那老爷——”   “毕声威早上来了电话,你猜怎么着,他还真有办法!”   “那老爷一出来,咱们就走?走哪儿去呀?”   “先去天津,再从天津坐船去烟台。到了烟台就从容了,到时候再想办法去上海。”   万家凰的语速很快,听得翠屏也慌了起来:“好,好,那咱们都去吗?”   万家凰压低了声音:“若依着我的意思,只带着你和张顺那两兄弟就够了,可若是这么丢了三弟弟不管,我又觉得自己太冷血,就怕柳介唐到时找不到爸爸报仇,杀到咱们家里来,要拿他撒气。”说到这里她一拍翠屏的胳膊:“你先收拾着,我去爸爸那房里。” 第六十一章   二顺过来见了冯楚,很神秘的告诉他收拾行装——不要多,带几件路上所需的衣服就行。收拾的时候也要悄悄的,可千万别让家里的仆人们瞧出马脚来。他们这一次,对外只说是去天津寻找苏厅长,而去天津不必带着大包小裹。   冯楚答应了,多余的话是一句都没问。不用问,毕声威的计划他全知道,只是不知道凭着毕声威的本事,是否真能把万里遥从看守所里弄出来。   如果他不能把万里遥带到万家凰的面前,那么万家凰便不会跟他上路。   不上路,就可以逃过一劫,毕声威就会两手空空白忙一场,而他冯某人,则是前途未卜,或许可以继续做万家的好姑爷,或许被毕声威操纵着,去筹划新的阴谋诡计。   无论怎样,他的人生都是绝望,绝望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索性平静下来,只求毕声威会说话算话,成功之后当真能分他一笔钱财。   如果毕声威到时翻脸不认人,他当然也没有办法。   收拾出了一只小小的皮箱,他走去见了万家凰。这些天来,他眼中的万家凰一直是有点癫狂,如今她坐在小客厅里,终于恢复了安稳。见他进来了,她还忧心忡忡的向他微笑一下。   冯楚在她旁边坐下了,心想自己若是现在把那阴谋诡计全坦白给她……   算了吧,他也笑了,何必呢,自己就算拯救了她,自己在她眼中,恐怕也就只是一只迷途知返的羔羊。对待差一点就串通外敌害了自己全家的羔羊,他想,她是不会仁慈的。   她本来也不爱他。   “毕说,他今夜就动手。”她像怕人听见似的,喃喃的低语,也不看他:“他派人混进看守所,设法把爸爸带出来。所里的守卫在天亮换班之前,不会发现。”   他也是垂头低语:“我听二顺说了,先去天津,再去烟台?”   “对。”   “毕帮了家里这么大的忙,是不是要付他一笔酬金?”   “先头已经给了他三万,我又额外预备了二十万的支票,到天津后送给他做谢礼。”   “那……真是不少。”   “花钱买命,能买来就算是万幸了,哪里还敢计较多少。”   她这样心平气和的对他讲体己话,简直是又变回了他记忆中那个美好的二姐姐。可惜,他留恋的看了她一眼,心里想:开弓没有回头箭。   万家凰完全没有留意到冯楚的目光,自从送了毕声威三万块钱之后,她就像坠入了一个乱哄哄的梦里。她焦急,她等待,她守着电话坐立不安,直到了此时此刻,她还是晕头转向着,不知道过了这一天,自己是否真能和爸爸相逢。   无论能否相逢,她都只能听天由命,她都只能受着。   仿佛等待了一万年,天终于黑了。   翠屏已经四处宣扬了一天,所以万府众人都知道小姐要赶凌晨的火车去天津,继续设法救老爷去。张顺提前把汽车开了出来,二顺也将几只皮箱放进了汽车的后备箱里。到了后半夜时,万府的门房打着哈欠开了大门,张顺负责开汽车,二顺坐在旁边的副驾驶位上,后头翠屏、万家凰和冯楚三人挤着坐了,临出发前,万家凰又特地探身出来嘱咐门房,只说自己归期不定,让他好好的看守门户。   门房连连的点头:“小姐放心,您去救老爷吧,我肯定把这家门守住。”   万家凰又道:“我在天津若是有事要派你做,就给你发电报。”   门房继续的点头。万家凰没话讲了,关闭车门坐回了原位——她已经在自己房内留了一笔钱,如果这一次当真如愿的救出了父亲,那么在到达上海之后,她会往家里发一封电报,让仆人们将那笔钱找出来,当成遣散费分掉,横竖她们父女二人,一年半载内也回不来了。   张顺发动汽车,缓缓驶向了火车站。在火车站外停了片刻,他调转方向,这回将汽车开向了城门。   这个时候,天光微明,城门已经开了,有那勤苦的走卒贩夫,已经挑着担子开始往城里走。万府的汽车趁乱开出了城,车内的五个人全是默然无语。万家凰手里绞着一条手帕,心想若是毕声威的计划成功,那么前方就应该停着一辆汽车,汽车里也应该坐着爸爸了。   然而前路茫茫,哪有汽车的影子?   万家凰让张顺继续向前开,经过了一片空旷田地之后,在前方的一片树林里,隐约显出了两辆马车的影子。两个车夫模样的人袖手站在林子边,正翘首向着这边眺望。张顺问道:“小姐,您看前头那两个人,是不是在等咱们?”   万家凰探了身向前看,副驾驶座上的二顺也开了口:“有点像,他们一直往咱们这边望呢!”   万家凰正要回答,忽见林子里又走出了一个人,看身形,就是毕声威。   张顺也瞧见了,立刻加快速度,将汽车直开到了前方那三人面前,未等汽车停稳,后排车门已经开了,靠边的翠屏先下了车,转身要去搀扶车内的万家凰。然而万家凰不用她搀,自己一步就跳下去跑向了毕声威:“毕司令,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毕声威向着她一皱眉头:“万小姐,事情办得——”   他拖了个长声,眉头则是越皱越紧:“事情闹大了。”   万家凰猛地收住了脚步,几乎是惊呼了一声:“啊?”   “别误会,万老先生我是给抢出来了,可是惊动了看守所里的警卫,我的人急了眼,在看守所里动了枪。”   “那——”   “现在那帮警察应该还查不到我的头上来,不过你和万老先生那个借道天津去烟台的路线,恐怕是走不通了。一是你们父女目标太大,二是万老先生受了重伤,需要休养,你就是把他带到了天津,他也上不了船。”   万家凰没有细听他这番话,只说“我看看爸爸去”,然后就冲向了林子里的那两辆马车,路边一人见状,便跑到了她的头里去,将其中一辆马车的车帘子掀了开。   马车不小,里面铺了乱腾腾的几层被褥,被褥之中匍匐着个血淋淋的人,若不是万家凰和他父女连心,那么第一眼看过去,真猜不到他会是万里遥。   他双眼紧闭,满头满脸全是血——紫黑了的、成片的干血。   万家凰没敢去摇晃呼唤他,只先将手指伸向他的鼻端,察觉到了微弱的气流,收回手转过身,她见毕声威也已经走了过来。   “没死。”毕声威柔声说道:“死是肯定没死,就是这些天没少挨打。所以我才说你们去不了天津。看守所死了那么多警卫,连万老先生带你,都得上通缉令,你们在天津那种地方待不住,就算躲进租界里也没用,万老先生算是个越了狱的杀人犯,按照法律,租界当局也不能包庇他。你要是到了天津直接上船去烟台呢,也不行,你看他那个样子,怎么上船?”   万家凰惶惶然的看着他:“那怎么办?”   “我想了两条路,一是咱们就此别过,你也不必再给我钱,说老实话,这事我没办好,后头说不定还有什么麻烦呢,我有点怕,打算赶紧回白县去,那儿驻扎着我的兵,北京的警察再厉害,也总不能到我的大本营里法办我。第二条路呢,就是你们跟我一起回白县避避风头,等风头过了,再做打算,顺便也让万老先生养养身体。”   这两条路,万家凰听着都是不妥,而毕声威迎着她的目光等了片刻,见她怔怔的始终是不言语,便又说道:“万小姐,我是个男人,你是个姑娘,有些主意我不便帮你拿,怕你怀疑我有别的居心。但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赶紧跟着我走。一旦城里的警察追到这儿来,那——”   后头的话不必细说,一切尽在不言中。万家凰回头又看了父亲一眼,随即一咬牙:“毕司令,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一次索性让你辛苦到底,等我和父亲安顿下来了,再重重的报答你。”   毕声威摆摆手:“别提报答的话了,我现在只求能够平安回家。” 第六十二章   因怕惹人注目,所以毕声威不但自己没有坐汽车,还让万家凰也将汽车丢在了半路。林子里又有车夫赶出了几辆马车,车内原本都坐着便装的卫兵,如今毕声威将那卫兵撵下了几个,腾出位置来安置了张顺一行人。翠屏不适宜和便衣大兵们挤在一起,所以和万家凰同车,二人守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万里遥。   草草的各归其位了,车夫甩起马鞭子,赶着马车上了路。万家凰将万里遥搂进怀里,这一刻,她什么心劲儿都没了,只想守着父亲躲藏起来,往后也再不同父亲争吵了。   马车走得极快,在土路上颠颠簸簸,将要颠出她的眼泪。如此颠了两个时辰,马车停了,她掀帘子向外望,就见面前是一片土场,土场上人来车往,而正中央停了几辆军用卡车,一群士兵正热火朝天的往车上装木箱子。   懵懵懂懂的,她和翠屏下了马车。张顺与二顺也过了来,依着毕声威的指挥,他们小心翼翼的抬出了万里遥,把他送上了卡车后斗。木头箱子高高的垒成了三面墙,正能让他蜷缩着藏在车里。   一行人由此又爬上了卡车,继续前行。及至到了天黑时分,万里遥终于有了苏醒的征兆。   他醒得不彻底,只朦朦胧胧的半睁了眼睛,也不认识人,只像头痛似的,断断续续的呻吟。万家凰一点办法也没有,想让父亲静静地躺一躺,可是卡车在乡间山路上一路疾驰,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   黎明时分,卡车到达白县,万家凰下了卡车。   初落地时,她脚下发软,身体一晃就要栽倒,还是旁边伸过来的一双手搀住了她。她回头一瞧,赶忙强挣扎着向旁退了退:“多谢毕司令,这一回坐车坐得实在太久,腿都麻了。”   毕声威点头附和:“是啊,万小姐,咱们这一夜不眠不休,真算得上是急行军了。这么长的路,放到平时,两天都走不完。”   万家凰眼睛看着毕声威,一只手则是暗暗摸索着扶了翠屏。她总觉着毕声威有点太热心,在她心中,这毕声威始终是属于坏人一流,他这次若是狮子大开口的勒索她一笔、或是见势不妙便携着她那三万块钱溜之大吉,她反倒更能心安一些。   可是仔细审视了毕声威的脸,她只看到了他一脸的风尘和倦色,并没有找到丝毫的奸相。   况且,他也确实是把爸爸救出来了。   这个时候,冯楚也走了过来。她看了他一眼,心内漠然——张顺二顺有用,翠屏也有用,唯独这位三弟弟,纯粹就是个凑数的摆设。先前太平之时,她还没发现他是这么的多余。   于是扫过他一眼之后,万家凰没理他,只对着毕声威又开了口:“我还有一事,想要劳烦毕司令。”   毕声威憋回去了一个哈欠:“你说。”   “我想从城里找位医生,为家父瞧瞧身上的伤。他昏睡了一夜,一直是不大清醒,我真怕他是受了内伤。”   “可以,没问题,我这就让人去找,你放心,这城里还真有个好大夫,方圆几百里全知道,都说他是神医。”   “那太好了。”   毕声威回头叫了一名随从,让随从立刻去找神医,又吆喝来了几名副官,让他们带万家诸人进司令部里休息。万家凰见状,连忙向着毕声威笑了笑:“毕司令,多谢你的好意,可我们这么多人,又不知道何时才能走,若是住到你的司令部里,就实在是太搅扰了。所以,若是方便的话,可否请毕司令帮我在这城里再找一处房子?买也罢租也罢,都无妨,只要能住得下我们这些人就好。”   毕声威成了个好好先生,无论万家凰说什么,他都是点头:“好,好,房子不是问题,你先和万老先生进去休息,明天咱们再说搬家的事。这儿是我的天下,别说找处房子,你想吃人都可以。全包在我身上。”   在这之前,他一直言语有礼,万家凰没想到他冷不丁的会扯到“吃人”二字上头去。打比方也没有这么比的,她莫名的有些悚然。   对着毕声威又道了几声谢,她暗暗定了主意:一旦能走,就马上走。   在司令部后头的三间屋子里,万家一行人安了身。   万家凰托着一条小毛巾,小心翼翼的给父亲擦脸。万里遥像是又清醒了点,哼哼的半睁了眼睛看她,又呜呜的发出哭音。于是她一边擦一边柔声的安慰,心里就觉着这父亲不像了个父亲,退化成了个孩童。   这让她怕了起来,她受不了这个,她需要父亲尽快的恢复旧貌。虽然父亲一直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是她从小到大看惯了那样的父亲,那样的父亲,单是站在一旁陪伴着她,就足以让她心有底气。   忙着忙着,她发现屋子里少了个人——冯楚。   发现而已,她累得都呆滞了,完全没有去寻找他的意思。回头看到翠屏和那两个顺,她嘱咐了他们几句:“这儿可不是那——那个谁的司令部了,你们万万不许乱跑。翠屏张顺,你们两个也不许再吵架,要吵等度过了这道难关再吵。二顺,你是好孩子,你看着他俩,别让他俩搭话。”   二顺答应了一声,翠屏和张顺也全点了头。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音,房门一开,一名副官领着个白胡子老头进了来,万家凰手抚心口吁了一口气,心想这位老者,必定就是本城的那位神医了。   神医对万里遥是如何的望闻问切,姑且不提,只说冯楚和毕声威在司令部前院的一间厢房里对坐了,他环顾四周,就见一切陈设都没有任何的改变。   自己也没有任何的改变,不过是在那花花世界里打了个转,转过之后,又回了来。   勤务兵搬来一张方桌,放在二人之间,紧接着又送上了早饭。毕声威端起大碗喝热粥,喝了两口抬起头:“小冯,吃啊!”   还是有了点变化,冯楚想,若是放在先前,自己不会有资格和毕声威同桌吃饭。   他喝了一小勺粥,一小勺粥含在嘴里,他特意的使了点力气,才把它硬咽了下去。   以着这种咽法,他一鼓作气的吃了半碗粥,然后就再也吃不动了。抬眼望向毕声威,他见毕声威往嘴里送了一筷子青翠的凉拌小菜,一边鼓着腮帮子咯吱咯吱咀嚼,一边又伸筷子夹起一只小笼包,行云流水的将小笼包也填进了嘴里。如此三嚼两嚼之后,他放下筷子捧起大碗,低头又呼噜呼噜的喝了两大口粥。然后抬头吸了吸鼻子,他的额头已经见了汗。   扫了冯楚一眼,他没言语,抄起筷子继续吃,单凭一张嘴,吃出了满桌的狼藉。吃饱喝足之后,他一边擦嘴一边站了起来,对着冯楚一招手:“跟我去躺一躺。”   冯楚略一犹豫,然后起身随着毕声威向外走去了。   冯楚很讨厌毕声威这种乌烟瘴气的“躺一躺”,因为他心肺虚弱,需要清新的空气。可在大白天里,只有鸦片烟才能让亢奋的毕声威躺下去。   幸好,因为毕声威许久未回,没人祸害那间烧烟的屋子,所以烟榻上面一片光明洁净,往昔所铺的一层层锦缎褥子都被撤了去。那些褥子亮闪闪软绵绵,卫生状况不明,反正毕声威平时从外头进来,无论是如何的风尘仆仆,都是直接的往上躺。他弄回来的那些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也是统一的都会被他往这张烟榻上摁。   冯楚自认为是绝没有洁癖的,糟糕一点的环境,他也能凑合着忍受,唯独对待毕声威,他忍不了。   他总觉得毕声威脏,哪怕毕声威平时该洗就洗、该刷就刷,领口袖口都保持着白色。他宁愿抓起一把土捧上一天,也不愿去碰毕声威一下。   毕声威一见烟榻,立刻像被抽了骨头一样,软绵绵的瘫了上去。一名小勤务兵捧着烟盘子小跑进来,摆开场面烧鸦片烟。冯楚背对着毕声威,在烟榻边沿坐下了,毕声威从烟盘子里拿起一小盒火柴,掷向了他的后脑勺:“过来啊!”   冯楚一皱眉,侧过身扭过头,面朝了他:“我听得见你说话。”   毕声威一蹬腿:“信不信我踹你?”   他有两条力大无穷的长腿,所以这话倒并非空洞的恐吓。冯楚向榻上挪了挪屁股,然后慢慢躺了下去:“我希望你对我保持一点基本的尊重。”   毕声威听了这话,却是笑了:“我欺负你了吗?”   在伸展身体的那一刹那,冯楚痛苦的皱了一下眉头——先前他一直强打精神的站着坐着,累归累,但是累得麻木,还没觉怎的,此刻这么松懈下来躺了,他才发现自己周身的所有关节都在作响,关节间隙里,释放出了针刺一样的酸楚。   忍过这一阵酸痛之后,他轻轻的呼出了一口气:“算了,随便你吧。”   “哦?怎么又不计较了?”   “轻视我的人太多了,我计较不过来。”   “那你就那什么、奋发图强,干点大事,让人对你刮目相看,不就得了?你看我,我这个人呢,从小淘气,十里八村憋着揍我一顿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我这个人就是有上进心,十四岁就跑出去当了兵,二十四岁我做了营长,带兵回老家把那帮揍过我的王八蛋全抓起来,要么让他家里拿钱赎人,要么老子就宰了他。又解恨又发财,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冯楚没看他,只低声答道:“我不知道你厉害不厉害,我只知道,你很坏。”   毕声威说了句“你等会儿”,然后从勤务兵手里扶过烟枪,呼噜呼噜的狂吸了一阵,一口气过足了瘾。末了推开烟枪,他欠身喝了几口热茶。   重新再躺下来时,他面色红润,灰眼珠子里也有了光:“我不是坏,我小时候和人打架,是因为那帮王八蛋骂我是杂种。”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因为这俩眼睛嘛,我这眼珠子是随了我娘,我娘随我姥爷,我姥爷随谁我就不知道了,爱谁谁吧,反正都是几辈子之前的人了,跟我没个屌关系。我这话的意思,是说我这个人无非就是有仇报仇而已,坏是坏了点,但是没你想得那么坏。不信的话,你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这句话,就能证明我的人品了。”   “你要说什么?”   “我说,我不是把你做阔姑爷的事儿给搅黄了吗?”   冯楚冷笑了一声。   “别笑,也别急,我补偿你。”   “你怎么补偿我?”   “我把小慧嫁给你。” 第六十三章   冯楚看着毕声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毕声威让勤务兵把烟盘子端走了,然后翻身面对了冯楚:“聋了?我说,我要把小慧嫁给你。”   冯楚惊愕之余,又有了不妙的预感:“你不是只想要万家的钱吗?只要你我把事情办得周密,二姐未必就会发现你我的关系。到时候如果她愿意,我还是要和她在一起的。”   “她没钱了,你还跟她干什么。”   “我和她结婚,并不只是为了她的钱。我们从小就认识,我们是有感情的。”   “有感情你还跟着我害她?”   “我没有,是你逼迫我!”   “唉,不管是我逼迫你、还是你自愿,反正呢,你要她就不如要小慧。她都二十大几老姑娘了,小慧才十八。再说她万家要是没了钱,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啊对,还有个废物老爷子,等着你给他养老送终。我家小慧就不一样了,小慧他爹是我,我毕某人,三十多岁,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冯楚一挺身坐了起来:“你在说什么疯话?我对你是避之唯恐不及,怎么可能娶你的女儿?”   “别闹啦,我的少爷,你躲不开我的。”   冯楚直视了他:“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纠缠我?”   毕声威也坐了起来,向他一摇头:“错,不是纠缠,是青睐。”   毕声威对冯楚,确实是很“青睐”。   他先前对冯楚还没有这么的青睐,还是这回到了北京之后,他读到了报纸上万冯二人的婚讯,才发现了这小子的新价值——这小子没钱,也没什么实际的本领,但是他那家世真是体面。对于万府的这位准姑爷,记者一直挖掘到了冯家的祖上十八代,且将这十八代一一列举出来,写出了洋洋洒洒的一大篇,乍一看上去,还以为是万家凰高攀了冯楚。   读过了那一篇婚讯之后,他放下报纸,有点羡慕冯楚,不是羡慕别的,羡慕冯楚上头有着那么多好祖宗,而他毕某人如今有钱有枪,若是再能弄个祖宗气派的世家子弟做女婿,那岂不是锦上添花、更漂亮了?   他甚至想到了极久远的未来:万一他将来当真是前途无量、当上了大总统,就把冯家的祖宗直接抢过来按到自己头上。   况且,一旦用小慧笼络住了冯楚,那么按照约定、应该分给他的那部分钱财,也不必真分了,反正将来大家都是一家的亲人,还分什么彼此。   毕声威知道在“纠缠”和“青睐”二词之间,自己和冯楚有些分歧。有分歧好办,一顿马鞭子就足以将分歧抽得烟消云散,不过现在先不必急着翻脸,他可不想现在就激得冯楚和自己鱼死网破。   但是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他得提前向冯楚放放风声,免得事到临头之时,这小子大惊之下又要闹。   “我也是为了你好。”他语重心长的告诉冯楚:“一旦万家凰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凭她的厉害,你信不信她敢宰了你?就算她是妇道人家,没那个本事,可她还有个旧相好呢,你敢说他们真的是一刀两断了?对你来讲,那万家凰就是个定时炸弹,你竟然还打算和她继续结婚过日子?你这胆子可是够大的。”   说到这里,他闭了嘴,直勾勾的看着冯楚,一派郑重。而冯楚盯着他的眼睛,就觉着周身寒冷,一颗心则是直直的向下坠去、没个尽头。   “难道图了她的财还不够、你还想害她的命吗?”他语音颤抖,低声得问。   毕声威审视着他,忽然笑了:“你小子倒是不傻,我确实是挺喜欢那位大小姐,她不是这半年一直张罗着要结婚吗?正好,我可以成全她,给她一个隆重的婚礼,让她做我的正式太太。将来我也不会亏待了她,你放心就是。”   “但我们开始时不是这么说的,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他们父女。”   “老弟,你是傻子吗?我这么多天忙来忙去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要伤害他们吗!”说到这里,他嫌弃似的向后退了退:“你做伪君子,也得伪得有个限度吧?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就别装假了好不好?”   然后他伸腿下了烟榻,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咕道:“恶不恶心啊。”   冯楚望着他的背影,难得的和他达成了一次共识——他也感觉自己,是越活越恶心。   毕声威丢下冯楚,走去看望了万家凰。   他进门时,神医刚刚告退,屋子里留着一名副官和两个小勤务兵,加上张顺二顺和翠屏,闹哄哄的不消停。他进门直奔了万家凰:“医生来过了?老先生怎么样?”   万家凰答道:“医生刚走,说是没大事,一是受了伤,二是受了惊,伤是皮肉伤,不很严重,要紧的是要先定惊,否则时间长了,怕会损伤神志。”   “开药了吗?”   “留了一副解郁安神的方子,在这位王副官手里,正要拿着方子去抓药熬药呢。”   毕声威立刻对着那副官挥了手:“别傻站着了,快去快去。”   副官立刻领命而走,毕声威转向万家凰,又问:“饭也没吃吧?”   万家凰摇了摇头。   毕声威又让那小勤务兵去厨房搬运饭菜过来,万家凰见状,也说不出别的话,只能是不住的道谢。毕声威细品着她的言谈举止,心里倒是越发的满意——这样的太太,带出去是有面子的,据说洋人们请客,常要携夫人参加,自己原来弄的那些娘们儿,都有点拿不出手,所以非得把这个万小姐拿下不可,要不然将来真和洋人交上朋友了,洋人若是请他的客,他怎么办?他总不能携女婿出场。   思至此,他那声音愈加温存了些:“累坏了吧?”   万家凰再次摇头:“倒是没觉着很累,可能精神紧张的缘故。”   “吃完饭就歇歇吧,我这儿别的不敢说,安全是能保证的。”   “是的。”她答道:“我是担心爸爸。”   “别怕,多养几天,自然就好了。反正我这里,屋子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你们就养着吧,养一辈子我都没意见。”   万家凰听了“一辈子”三个字,感觉他这话说得又有点邪。她不肯接这句话,只沉沉的叹息了一声,反正她现在愁得理直气壮,只叹气不说话,也不能算她太无礼。   几名勤务兵拎着食盒抬着桌子进了来,摆上了一桌饭菜。万家凰先问毕声威:“毕司令吃过了吗?”   毕声威答道:“我吃过了,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万家凰转向了自家那一行人,招呼道:“过来坐下一起吃吧。”   翠屏犹犹豫豫的不肯,张顺也说“小姐先吃”,万家凰听了,忽然有点不耐烦:“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讲什么主仆之分?我既是把你们一路带来了这里,就说明我早把你们当成了家里人。平时在家没见你们多守规矩,如今不是那守规矩的时候了,你们倒又一个个的乖巧起来,让我还要对你们多费许多口舌,真是岂有此理!二顺你过来,坐到你哥和翠屏之间,别让他俩挨着。张顺也不许再和翠屏说话,本来翠屏就看不上你,你还阴阳怪气的拿话敲打她,不怪她要翻脸骂你!”   她一不耐烦,面前这三名亲信立刻全走了过来。万家凰心里稍微的舒服了一点,忽然想到毕声威还在身旁,她强撑着转身向他一点头:“家里人不懂事,让毕司令见笑了。”   毕声威饶有兴味的盯着她:“府上的家务事,向来都是归你管吧?”   “是的,不过家里人少,也没有多少事。”   “太谦虚了,我在京城里都听说了,万家小姐特别厉害。”   “我无非就是在家门里头,对着家里这几个人耍耍脾气罢了。我若真是个厉害的,爸爸又怎么会被人打成这个样子?”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嫁祸给爸爸的人,究竟是谁。我这些天思来想去的,实在想不出爸爸会有什么仇家。”   “别急,总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万家凰点了点头,轻声说道:“但愿吧。”   片刻之后,毕声威告辞离去了。   万家凰带着家里这些人,围坐下来吃早饭,远方隐约传来了军号声音,吹过了号,又响起了呼喊之声,想必是士兵们在列队操练。   张顺和二顺没觉怎的,翠屏偷眼去看万家凰,见万家凰一阵一阵的直了眼睛出神,心中便是暗叹了一声。   这个地方,太像厉紫廷的司令部了。可住在厉司令那里时,日子又是多么的快活,小姐不必提了,和厉司令好得甜甜蜜蜜,张明宪一有了闲工夫,就带着自己满大街的逛,虽然小县城里的大街没什么逛头,可两个人单是那样并肩走着,便足以走出满心的快乐。   想到张明宪,翠屏垂下头,装着埋头吃饭的样子,顺手一擦眼中的泪。   一顿早饭吃完,一名勤务兵送来了一大碗滚烫的黑汤子,说是给万老爷熬的药。万家凰没想到厨房的动作这么快,立刻端了大碗坐到了床边。张顺过来扶起了万里遥,万里遥的眼睛欠着一条缝,像是要醒,然而始终又不真醒。万家凰用小勺子舀了药汤送到他嘴边,心里怕他不肯喝,然而他像是还保留着一点本能,勺子一碰触他的嘴唇,他便慢吞吞的张开了嘴。   万家凰加着小心,喂了父亲大半碗药,然后让张顺放他躺下:“你们兄弟两个到隔壁东屋里睡一觉吧,熬了一夜,也够受的了。”   张顺答应了,又道:“有事的话,您就大声的喊我们。”   万家凰点了点头,等这一对兄弟出门了,她对翠屏说道:“你去西屋。”   翠屏问道:“那您呢?您也得睡呀!”   “我就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她指了指床尾:“这够我躺的了。”   “那哪能舒服?您去西屋,我在这儿守着老爷。”   万家凰摇摇头:“我撑不住了,再换你们。快去吧。”   翠屏迟迟疑疑的走了,万家凰关好房门,自己在父亲的脚头蜷缩着躺了下去,一闭眼睛,便是天旋地转。   她知道自己这是累极了,真该好好的睡一大觉了,可尽管自己此刻算是逃出生天得了安全,可心中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反倒是怀了满腔的悲苦。   真的是悲苦,以至于没有眼泪,只想叹息。   她想这也许是因为父亲——从她生下来到如今,父亲一直是健康活泼、兴高采烈的,看着那样的父亲,她常会想到一些“江山永固”“太平万年”之类的好词。对于全人类来讲,父亲一点用处也没有,可是对于她来讲,她这父亲就是家庭和人生的基石。若是父亲离她而去了,她就成了个孤人儿了。   然后,她又想起了厉紫廷。   她对他就只是单纯的想,因为心里空空荡荡的,除了父亲,只剩了一个他。活到二十六岁了,对于男子,她也就只爱过一个他。   那么爱他,可还是为了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气走了他。她后悔了,悔之晚矣,可是这能全怨她吗?她在家里耍惯了威风,她不知道他的忍耐会有限度啊!她在家里也常和父亲拌嘴,父女俩吵了二十多年了,不是也没见父亲和她一刀两断?   “我只是不懂。”她在心里默默的自言自语:“否则我不会那么做的。”   想到这里,她几乎有点委屈:“又没人教过我。”   怀着这点说不出口的委屈,万家凰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时分,她先去看了父亲,见父亲还在沉睡,便无计可施,怔怔的在一旁枯坐起来。坐着坐着,她又想起了冯楚。   冯楚一直没露面,不知所踪,但她并不打算挑他的理——没那个精气神去挑理了,况且她的心本也不在他身上。现在她家前途未卜,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了京城了,冯楚愿意追随着她家呢,那她不撵,免得他离了她家,没有饭吃;冯楚若是有了新出路呢,她自然也不会留。   至于他们之间的婚事,万家凰认为已经没有再谈的必要,双方应该都是心照不宣了。她对冯楚的感情,不过是有限的一点姐弟之情,冯楚对她呢,当初虽也有点山盟海誓的劲头,不过看他如今的表现,比毕声威还不如,想必也是起了异心、另有打算了。   她正想得洒脱,房门一开,有人进来,竟然正是冯楚。   她站了起来,心平气和的挺客气:“三弟弟。”   冯楚停在门口,抬眼去望床上的万里遥:“我中午来了一趟,见你们正在休息,就又回了去。”   “是,早上吃过饭后,我们全都乏得了不得,躺下就睡到了如今。你呢?你歇了没有?”   “我也睡了一会儿。表舅怎么样了?”   “吃了一副药,一直是不清醒。”   “不会是受了内伤吧?”   “医生说是没有,只是受了太大的惊吓,所以像是失了魂一样。”   说到这里,她发现冯楚不是看着父亲,就是环顾房间,唯独不肯正视自己,心里便有了点知觉,又见左邻右舍的几位还都没有动静,便说道:“三弟弟,请进来坐,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讲。”   冯楚终于将目光转向了她:“二姐有事?若有的话,尽管吩咐我就是了。”   万家凰感觉他这个畏畏缩缩的样子实在是不大气,但也不至于厌恶他,只当自己是见了个不争气的大孩子,不和他一般见识。   “进来吧。我这话讲出来,对你我都好。要不然,存在心里久了,将来只怕生出种种误会,反倒要影响了你我之间的姐弟情谊。”   冯楚一听到“姐弟情谊”四个字,心里就隐约明白了。   转身关闭了房门,他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不由自主的,他又将目光移向了床上的表舅——床上那个裹着肮脏西装的男人,和他记忆中的表舅大不相同,那个人眼窝深陷,一丝两气的昏睡着,脸上斑斑驳驳全是血痂,而他记忆中的表舅向来是“白璧无瑕”,养尊处优的活了半世,年轻得不像表舅、倒像表哥。   万家凰也在床边坐了下去:“三弟弟,我想和你谈一谈我们的婚事。”   冯楚的心一哆嗦,然而依旧是不敢去看她。   “我接下来这一番话,或许不大好听,可事到如今,不说真话也不成了,所以请三弟弟别挑我的理。”   “二姐你说,我……我没关系的。”   “我当初决定和你结婚,并不是我如何的爱你,是被当时的情势所逼,我骑虎难下,非得找个丈夫把婚结了,才能堵住外头那些坏人的口,正好你对我做了一番表白,我便认为你是个合适的人选,同意了你的求爱。”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冯楚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这一点……我也知道。”   “现在都讲自由恋爱,若是以爱情而论,我们的婚姻当然是有所欠缺,可若是以着旧式的眼光来看,我们各取所需,这桩婚姻也可以算做是上等。”   冯楚望着地面,哼了一声。“各取所需”四个字有点刺耳,好像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低级动物,和她结婚纯粹是为了满足需要。但这四个字又不能算错,他确实是需要她的人、她的爱、她的庇护、以及她的钱财。   耳边响起了万家凰的声音,是她继续侃侃而谈:“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如今形势变了,我们万家如今前途未卜,连生死都说不准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名声不名声。而你到我家里来,本是打算更上一层楼,过些好日子的,可现在好日子是没了,将来还指不定要怎么颠沛流离呢,这个时候,我想我若是还要你跟着我家受苦,那就太不知趣了。就算你肯,我也于心不忍。”   冯楚差一点就要指责她抛弃自己了,话到嘴边他才想起来:这话自己没资格说。   万家凰见他垂头丧气的不言语,以为他是不好意思附和自己,便也不想让他为难,直接奔了主题:“趁着你我没有正式举行婚礼,你我在法律上还没有什么关系,我们还是分开吧。你可以自由的去过你的生活。过会儿等翠屏过来了,我让她开箱子,再给你拿五千块钱,这样你无论想去哪里,也都有盘缠了。”   冯楚问道:“那你呢?”   “我?我先照顾爸爸,等爸爸好些了,我再见机行事吧。”   “二姐,我可以和你解除婚约,但我不要你的钱,我也不打算立刻就走。毕竟,我们即便不是夫妻,也还有着姐弟之情。或许我能帮上一点忙……虽然我知道我很无能……”   万家凰没有闲心鼓励他,站了起来:“三弟弟,总而言之,你现在是自由的人了。是走是留,你也自己来做决定吧!”   她这是个送客的意思,冯楚也看出来了,只得也跟着她起了身:“二姐,你的意思我懂,但钱我不要。还有……”   他垂头沉默了一瞬,最后抬头直视了万家凰的眼睛:“过去的这两个月,我活得很快乐,谢谢你。”   然后他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第六十四章   冯楚走后,万家凰见房内的脸盆架子上有着现成的半盆水,就走去拧了把毛巾,又给父亲擦了擦脸。   外头有人趴着窗户向内瞧,是翠屏在看她醒没醒,见她醒了,翠屏转身跑了开,片刻之后,拎着一把大茶壶进了来。倒了两杯热茶晾上了,她也走到了床边:“小姐,老爷还是不醒?”   万家凰摇了摇头:“就是一直这么睡,睡得我心里七上八下。”   翠屏仔细的端详着万里遥:“我总感觉老爷这样子不像是昏迷,更像是喝醉了酒。”   万家凰也看父亲有点似睡非睡的意思,眼睛都没闭严实,确实是像个醉大发了的酒徒。   她不想再谈父亲,于是换了话题:“我和表少爷说清楚了,和平解除了关系。”   翠屏算是最懂她心事的人,这时便是很赞同的点了头,万家凰又道:“我说给他五千块钱,他不要。”   “不要就不要,小姐,您现在可得把钱攥得紧些了,将来到了上海,您还要重新安一份新家呢,听说上海租界里的房子可贵了,小房小院的您又住不惯,您还得买幢大洋楼。”   “那是后话,况且真要买房子,也不差那五千块钱。一会儿你开箱子,箱子里有现钞,你挑那大面额的,拿五千送给他。”   翠屏答应了一声,又嘀咕道:“表少爷可真不吃亏。”   “本来也不该让人家吃亏。”   “那您对厉司令怎么不这么大度呢?”   “你啊,要是想张明宪,那就找他去,横竖这儿离临城县也就一百多里,你走着去也能走到。”   “我不去,除非是您跟我一起走。”   “别拉扯我。我告诉你,你现在要是不肯自己去,那这辈子就没有去的机会了,干脆你还是嫁给张顺吧!”   翠屏一撇嘴:“我烦死他了。”   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正要向万家凰告张顺的状,哪知道时光易逝,已经到了开晚饭的时间。勤务兵照例是用大食盒送入热饭热菜,万里遥那药是一日服两次,所以又有一名小勤务兵,单捧着一碗药汤子走了进来。   翠屏出门叫来了二顺——不爱搭理张顺,故意的不理他,只喊二顺过来吃饭。而这两个顺一进门,二顺睡得还在揉眼睛,张顺却是立刻从勤务兵手里接过了大碗,然后叫二顺过来扶起老爷,自己好给老爷喂药。   万家凰和翠屏先吃了饭,然后接了张顺二顺的班,继续看护着万里遥。入夜之时,毕声威过来了一趟,客客气气的问她是否吃得惯住得惯,又领来了两个老妈子,为她做些洗洗涮涮的杂活。而他既是这样的体贴和善,万家凰纳罕之余,也就只能是满口的道谢,又试探着问道:“明天,我想请毕司令派个副官过来帮我找找房子,不知是否方便。”   毕声威站在她面前,微微的向她俯了身:“想搬家呀?”   她微笑着一点头:“是,我这一家子人,住在这里实在是不方便,纵然毕司令不计较,我自己还怪不自在的,还是搬出去为好。”   “可以搬。”毕声威很郑重的说道:“但不是现在,等万老先生好一些了,你们再搬。”   不等万家凰回答,他自顾自的点了点头:“对,就这么定了!”   万家凰愣了愣,因为不便和他犟,只好不甚情愿的答道:“那,我就再扰毕司令几天吧!”   万家凰敷衍走了毕声威,然后一面派翠屏去给冯楚送那五千块钱,一面和张顺二顺商议了,决定等万里遥一清醒,就立刻离开此地。   “我心里总是有点怕。”她悄声对张顺说:“毕越是表现得好,我越是不安。”   张顺扫了窗外一眼,随即答道:“可不是嘛,若还是过去的时候,咱们家上头有柳介唐撑腰,他对咱们好点还情有可原,可现在——他是不是等着您再给他一笔钱呢?”   “该给肯定是要给的,支票我都预备好了,明天就给他。”   张顺忽然又道:“不会给完了钱,他就把咱们撵出去了吧?”   万家凰呼出了两道冷气:“那倒好了,要依着我的意思,我现在就想走。”   张顺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断定:“可能就是钱的事,您没给他钱,他不放您走。”   三人谈到这里,翠屏回来了,手里还拿着那五千块钱:“小姐,表少爷死活不要。”   万家凰忽然问道:“表少爷住在哪里呢?”   “离咱们远着呢,要往前走过好几进院子,我是一路打听着才找到的,住处还挺不错,里外两间,比咱们宽敞。”   万家凰先前惶惶然的光顾着逃命,有点丧失了思想,如今吃饱睡足,她恢复了些许理智,这时候一琢磨冯楚所受的待遇,就感到了古怪。   “他自从到了这里之后,好像就故意要和咱们拉开距离,出发的时候还是一家人呢,结果一进这司令部,他和咱们住不在一起住,吃也不在一起吃。”   翠屏答道:“可不是,您是下午才跟他挑明了的,他就算和咱家生分,也该从下午开始呀!除非他是早起了外心。”   “可毕怎么就知道要把他单独安排到前头住呢?他这一路上一直和咱们在一起,没和毕单独谈过话啊。难不成他瞒着所有人,只把他那点外心提前告诉毕了?”万家凰说着说着惊讶起来,问张顺道:“表少爷在京城的时候,单独和毕见过面吗?”   张顺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没、没有吧,不知道。”   万家凰一时间也没了话讲,只说:“奇了怪了。”   因为满心里只装了那个卧床不起的父亲,所以万家凰尽管感觉是“奇了怪了”,但也没心思去抽丝剥茧、做个追根究底的大侦探。   这一夜,张顺自告奋勇的留下来陪伴万里遥,他办事,万家凰是放心的,这小子就是不能为了万里遥死,除死之外,什么力气他都舍得出。   万家凰和翠屏合住了一夜,这一夜她睡得好了,清晨醒来,她神清气爽的睁了眼睛,很有耳聪目明之感。等她洗漱完毕走到隔壁时,张顺端着小半碗药,正望着床上的万里遥发呆,见她进来了,他开了口:“大小姐,老爷怎么还是不醒呢?再不醒,饿也要饿坏了呀。”   “他就一直是这样睡着?”   “天刚亮的那会儿,老爷动了动,还哼了几声,我过去看他,就看他仿佛要醒似的。可是等到现在,脸,我给他擦了,药,我也给他喂了,可他反倒又没知觉了。”   万家凰长叹了一声:“你去歇着吧,换我来陪他。”   万家凰在房里,整整坐了大半天。   开晚饭前,翠屏端着药进来了,见了她那个木雕泥塑的样子,就让她出去走一走。她有口无心的答应了,然后起身对着翠屏伸了手,要去端那药碗。翠屏连忙扭身一躲:“我来喂老爷吧,您都在这儿守一天了。”   万家凰答道:“你扶着老爷,我来喂——”   这句话没说完,因为翠屏躲得太快,药汤子泼出来烫了她的手,她“啊呀”一声,双手一松,大碗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药汤子更是溅了二人一裤子。   翠屏吓坏了,几乎要哭:“这怎么办?我不是故意的……我让厨房再熬一副药去?”   万家凰低头看着地面,有心让翠屏去通知厨房,可转念一想,又感觉不好,这不是自己的家,自己在这里最好是悄悄的活着,况且现在正是要开晚饭的时候,厨房里煎炒烹炸的正忙碌着,自己忙中添乱、派个丫头过去让人熬药?   “算了,反正这药吃着也不见效果,无非就是图个心安,少吃一次大概也无妨。你那手烫伤了没有?”   翠屏低头看手,还是哭唧唧:“手没事。”   “去找凉水泡泡手,再把这地上的瓷片子扫了吧。”   翠屏点点头,先去洗手,再来扫地。   晚饭过后,万家凰让张顺等人各自回房去,自己留下来陪伴父亲。   父亲总也不醒,至多只能被人喂着喝两口稀粥,再这么睡下去,明摆着就是死路一条。万家凰心里已经有了些不祥的预感,所以一步也不舍得往外走,只想尽量长久的陪伴父亲。清清醒醒的躺到了半夜,她想父亲若是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死了,那和活活冤死又有什么区别?冤死的在法场上还能喊几声冤,父亲却是连再看自己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害他?难道他就这么让人白害了?   她思来想去,五内如焚,忽然起身爬到父亲身边,她搂着他,无声的哭了起来,又接二连三的低声唤着“爸爸呀”——亲娘没得早,她从小到大,哪一天不要喊上无数声爸爸?一想到自己将来没有爸爸了,永生永世也见不到爸爸了,她索性把脸埋进了万里遥的胸膛,呜呜的哭了起来。   有人哼哼唧唧的来劝解她,她不需要,她不听,面红耳赤的继续哭,哭着哭着,她忽然一抬头,望向了父亲。   黑暗之中,父亲的面孔只有一点模糊的轮廓,轮廓模糊,但是声音清楚,他像哪里疼痛似的,一边哼哼唧唧,一边微微的摇晃了头。   她瞪着他,愣了片刻,随即猛地扑了上去:“爸爸?”   这回她看清楚了,万里遥正在苦着脸皱眉头,虽然没醒,但是有了声音和表情。   万家凰胡乱擦了脸上涕泪,虽然是心跳如擂鼓,但是咬紧牙关绝不声张,只悄悄的守着万里遥。   天亮之后,翠屏端着一大碗药进了来,这回她加了十倍的小心,生怕自己又摔了碗,进门之后先把大碗放到了桌上,然后才问道:“小姐,老爷昨晚没喝药,夜里怎么样?”   她这话一出,万家凰脑中灵光一现,立时站了起来:“对呀!”   翠屏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什么……对呀?”   万家凰走到翠屏跟前,压低了声音:“老爷昨天少喝了那一碗药,夜里反倒有了知觉。”   翠屏对着万家凰眨巴眼睛:“那——难道——”   “不知道,不过这一顿药,我们也把它停了,一会儿你把那药端出去倒掉,仔细别让这里的人瞧见。”   翠屏偷偷的将那药汤子倒到院角一棵老树底下去了。   万家凰不让旁人帮忙,独自守着万里遥,万里遥上午哼哼唧唧,中午睁了眼睛,及至到了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他慢慢转动了眼珠,睡懵了似的,向着床边的万家凰呻吟了一声。   万家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爸爸你醒了?你还认不认得我是谁?”   万里遥哑着嗓子开了口:“大妞儿……”   说完这三个字,他喘了两口气,奄奄一息的又道:“饿……”   万家凰叫来翠屏,让翠屏跑去厨房,要来了两个冷馒头。   把馒头掰碎了泡进热水里,她喂万里遥吃了一个馒头。那干馒头被热水泡了个稀烂,万里遥吃了一个馒头,还能再吃,但万家凰不敢再给,怕他这饿久了的人,吃多了反倒承受不住。万里遥自知永远拗不过女儿,只得躺了回去,喃喃的又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把我救出来了?”   万家凰回头看了看窗外,随即上前几步,一把捂住了父亲的嘴:“您别说话!”   万里遥木呆呆的,任由女儿摆布,女儿让他“别说话”,他就乖乖的真闭了嘴。   万家凰一手捂着父亲的嘴,回头对着翠屏低声说道:“这不对劲,药有问题。”   翠屏愣怔怔的睁大了眼睛:“是神医……故意不让老爷醒过来?”   万家凰脸都白了:“只怕不是那个神医,是……”   后头的话不必说全,因为翠屏听到这里,已经拥有了和万家凰同一款的脸色。万家凰只是脸白而已,她连嘴唇都哆嗦了起来:“那那那咱咱们快快跑吧……”   万家凰溜了窗外一眼,见有一名勤务兵经过,便对着翠屏“嘘”了一声,不许她再出声。等那勤务兵走出院子了,她才说道:“你把张顺和二顺叫来,咱们商量商量。”   万家凰没指望二顺,只把张顺当了人看,哪知道这两个顺是统一的不高明。站在万里遥床前,他们一起傻了眼。   上回翻山越岭的逃难之时,他们还没有这样的怕,也许是因为那个时候,他们中间有个厉紫廷。现在厉紫廷没了,他们又是陷入了魔窟中心,怎么想都是没有活路。   “要不然,咱们逃?”张顺开了口。   万家凰看了父亲一眼,万里遥的眼神还是呆滞,不过千真万确的是活过来了,还知道惶惶然的和女儿对视:“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啊?咱们怎么过来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您还记不记得,是谁救您出看守所的?”   “不知道哇,我当时都要被人打死了,就记得忽然一阵乱轰轰,有人照着我的脑袋给了我一下子,我一疼,就没知觉了。”   “那这些天呢?”   “这些天?到底过了多少天了?我怎么觉着自己就是睡了一觉呢?”   “这里是白县,是毕声威的地盘。自从您进了看守所之后,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毕声威主动登了咱家的门,愿意帮我的帮忙。我没法子,只好求了他,他就把您从看守所里劫了出来。结果您现在成了越狱的重犯,咱们全家都只能跟着毕声威逃到这里避难了。”   “啊?毕——”   “还没说完呢,毕声威对我们一直挺客气,还找了医生给您开药治伤。可我和翠屏今天发现,他那医生好像是给您开了一副迷药,故意的不让您醒过来。”   “啊?!那——那这地方可不能待,大妞儿,咱们赶紧走吧!”   “他对着咱们使了这么多的手段,只怕是别用有心,咱们未必能走得了。”   万里遥六神无主的望向张顺等人,目光扫过那三张惊恐的年轻面孔,他的目光又转了回来:“大妞儿,我有主意了,我们想办法通知紫廷,以紫廷的那个性格,他不会不管我们。”   万家凰没想到父亲会想到那个人身上去,她的精气神忽然低落了下去:“他?我……”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和他赌气?”   “不是我和他赌气,我是——当初——现在——”   她吞吞吐吐的说不清话,还是翠屏忍不住开了口:“小姐不好意思去找他。”   万里遥刚要回答,张顺忽然扑过来坐到床边,一只袖子顺势搭上了他的脸,满屋子里的人愣了一愣,随即就听见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音,隔着玻璃窗子望出去,正是毕声威来了。   毕声威新理了发,剃得两鬓铁青,加之戎装笔挺,称得上“器宇轩昂”四个字。进门见了这一屋子人,他一扬眉毛,做了个诧异表情:“这是怎么了?”   万里遥记着女儿那几次三番的“别说话”,已然闭了眼睛,张顺察觉到了,便若无其事的收回手起了身。万家凰定了定神,向着毕声威一点头:“毕司令,没什么事,是我看父亲总不见好,心里焦急,他们几个就过来安慰我。”   毕声威走到床前,弯下腰仔细的瞧了瞧万里遥,然后转身问万家凰:“能吃饭吗?”   “哪里能够吃饭,也就是我们偶尔喂他一点稀粥,喂他三口,至多只能咽一口,还没喝药痛快呢。”   说到这里,万家凰忽然换了话题:“毕司令,我这些天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要搬出去。你留我们住下,自然是一片好心,想要多照应着我们,可——可实不相瞒,我在这司令部里,当真是住不惯。”   毕声威向她走近了一步,神情是非常的关切:“怎么啦?是那帮小兵太吵闹?还是嫌厨房不干净?”   万家凰支支吾吾的,显出了为难样子:“这……毕司令对待我们,已经是招待得无微不至了,只是我这人有点古怪性子,另外,我见了兵,心里也还是有点怕。这些天来,我既感激毕司令的好意,又……”   她向着毕声威苦笑了一下:“毕司令应该会谅解我,我就实话实说了吧。这三间屋子,实在是不够我们住的,没有自己的厨房,烧水煮茶也不方便。这里的勤务兵虽多,但我还是更愿意使唤家里的这几个人,他们从小就伺候我和爸爸,知心知意的,一个顶十个。”   毕声威想了想,一点头:“你这话也有理,行,房子有的是,你要搬,那就搬。”   “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我和冯楚已经解除了婚约,所以他是走是留,都与我家无关,毕司令也由着他去吧。”   毕声威笑了:“为什么解除婚约?你们谁先提出来的?”   万家凰没有正面回答,只摇了摇头:“能够好聚好散,已经是好结果了。”   然后她让二顺搬来一把椅子:“毕司令请坐,你军务繁忙,我这些天光顾着为爸爸忧愁,出了门又不认识路,没法子去找你,所以说好的酬金,一直也没有拿出来。今天你来得正好,请坐下稍等一等,我这就拿支票过来。”   毕声威原本都坐下了,一听这话,立刻又站了起来:“别,别,万小姐你别这么客气,钱不着急,往后咱们的日子长着呢,我是拿你当成朋友来相处的,要谈咱们就谈谈感情吧,别总谈钱。”   “那可不成,我们没什么可报答你的,就只能拿一点钱出来,表达一下我们的心意了。”   毕声威转身迈步,头也不回的留下一句:“那我就不坐了。”   毕声威说走就走,倒是让房内这些人都困惑起来。张顺小声的问道:“他真不要了?”   万家凰慌了神:“他是不是……是不是看不上这点钱了?”   “他知道您要给他多少钱吗?再说嫌少可以讲价嘛,他急着走什么?”   “咱们全家人的性命都落在他手里了,他想抢立刻就能抢去,哪里还稀罕什么酬金?”   “那也不对啊,他既是随时可以把咱们抢了,这些天又何必还要招待咱们呢?”   万家凰面对了这三个人,正色说道:“从今天起,你们还和先前一样,一点马脚都不要露。一旦离开这司令部,我们就立刻设法逃走。”紧接着她转向床上:“爸爸,您也一样,继续躺着装病,听见没有?”   万里遥睁开眼睛,“嗯”了一声。   翠屏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表少爷呢?咱们要不要告诉他实情呢?”   “他?”万家凰冷哼一声:“只怕他知道的实情,比咱们还多呢!”   万里遥向上一挣,差点坐了起来:“嗯?”   万家凰一把将他摁了下去:“快装睡,您这么一醒,我心里这块大石头就算是去了。您放心,我一定想出办法来,咱们出不了大事!” 第六十五章   万家凰给二顺分派了个活儿,让他就坐在床边守着老爷,不许老爷乱说乱动。   然后她支使翠屏到前头去向冯楚传话,只说自己过两天就要搬出司令部了,这一搬走,便要和他分别,往后还请他多保重身体。   翠屏把这一篇漂亮话记住了,而传达这一篇漂亮话的目的,是要顺路看看冯楚如今是个什么嘴脸。翠屏去得快,回来得更快,一进门便告诉万家凰:“小姐,这表少爷真不是个人,您猜我去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他陪着毕声威的女儿聊闲天呢!两人有说有笑的,别提有多乐了!”   万家凰听了这话,并没有动气。呆着脸思索了一阵子,她忽然抬头问道:“翠屏,我如果说表少爷其实和毕声威是一派的,他们早就串通一气了,只是瞒着咱们不让咱们知道。你信不信?”   “我……可是表少爷和毕声威串通了,又能得着什么好处呢?他原本都要和您结婚了,一不缺钱花,二不缺地位。这个时候和毕声威串通,他图什么呀?”   “你说,还有什么好处,是可以胜过和我结婚的?”   “我看没有了,除非是毕声威答应让他做大官——可是不对呀,要想过官瘾的话,老爷也能花钱给他买个官做。”   万家凰也是苦思冥想:“也可能是他对我毫无感情,和我结婚,完全只是图钱。可他在咱家的这几个月里,并没有管钱的机会,摸不着钱,所以他等不及了,想要借着毕声威的势力明抢。”   “您说他是趁人之危?那天是故意把毕声威招来了咱家?”翠屏嘀咕:“那他还挺会找机会,真是够巧的,正赶上咱家出了这么大的事——”   说完这话,她打了个冷战,抬头去看万家凰,正和万家凰四目相对。万家凰瞪圆了两只大眼睛,心里的恐惧,全聚在瞳孔里了。   翠屏一下子就看明白了她的心意,也慌了神,喃喃的说道:“表少爷……不能吧?世上哪能有这么坏的人?再说毕声威会有那么大的本事?连赵三奶奶也敢杀?”   万家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们一点证据都没有。”   翠屏后退两步靠了墙,一咧嘴带了哭腔:“小姐,我好害怕,上回被姓毕的追杀,都已经吓死人了,这回直接落到了人家手里,这可怎么办?这不是完了嘛?”   万家凰长出了一口气,倒是还算镇定:“别怕,他要杀咱们,早动手了。既然是等到现在还没动手,其中必定就有别的缘故。”   她嘴上说得淡然,其实早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翠屏说冯楚正陪着毕声威的女儿聊闲天,是不假的,可若说他对着小慧“有说有笑”,那就有了添油加醋之嫌。   小慧和她的娘,是昨天下午到的白县,休息一夜过后,今日上午,她被她父亲派人叫了过去。   她那父亲向来都不肯拿正眼看她一眼,如今忽然派了人接她过去,她便怕了起来,只怕没有好事——父亲尽管可以对她不闻不问,但她作为女儿,一条性命还是属于父亲的,她真怕父亲会拿自己当个人情,嫁给他手下的某位军官,或者送给他的某个朋友。   这个做法不稀罕,国与国之间不也会有联姻吗?况且眼前已经摆了例子了:父亲去年所爱的那个姨太太,就是他部下某位团长的小妹子。   对于他们那些人来讲,除了老娘和正妻不能乱送,其余的女子都可以不算人,要么留下来做玩物,要么送出去做礼物。   心惊胆战的,她在司令部见到了父亲,并且垂头站在父亲跟前,领受了长达三十分钟的训导。   待到训导结束之后,她抬起头,一张面孔红彤彤的,眼中却是闪烁了一点活泼的光芒。前方来回踱着一个大个子,是她父亲还在絮絮叨叨:“你不要管他愿不愿意,我安排好了的,他不愿意也得愿意。况且那小子我早看透了,是个软蛋。你可以先哄着他,咱们还是以和为贵,他要是给脸不要脸,那你再来告诉我,我替你修理他去。”   小慧望着父亲,不好意思回答,只觉得这个父亲是天下第一的可爱。   别看他平时对自己冷淡,那是因为他天生不是那种老成的性情,不会做那温柔的慈父。可是平时冷淡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在人生大事上,他懂得爱自己就好了啊!   毕声威继续说道:“这几天你就搬过来住吧,正好也和他相处相处,两人多熟悉熟悉。你别嫌他穷,这要是在前清的时候,咱家见了他,得给他下跪请安。他要是不穷,也不会到我手底下当秘书。”   小慧本是打算沉默到底的,可是听到这里,忍不住嗫嚅着开了口:“我没有嫌他穷……”   毕声威上下端详着这个女儿,忽然发现这孩子长得和自己挺像,不过这并没有让他联想到“骨肉”“血缘”之类的词——他老觉着自己是天地间孤零零的一个人,和任何人都没什么关系,也不必对任何人负责任。   这个活法挺省心,因此他经常会静极思动,隔三岔五的就冒出几样奇思妙想,旁人看他的坏心眼层出不穷,以为他是天生的邪种,他自己却是另有解释——他认为自己不过是心中清静、所以格外的有思想罢了。   向着女儿挥了挥手,他懒怠再对这个小丫头费话。而小慧出门之后一转身,红脸蛋上便现出了笑容。   她的终身大事有着落了,原来她的人生伴侣,就是让她这几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冯先生。   房前屋后都是卫兵,她不好意思在这些人的视线中蹦跳奔跑。低头向外走出了一进院子,她仰起脸望着天,大大的做了个深呼吸。   心房里容不下这许多的快乐了,她迎着春风晒着太阳,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将要炸裂。   忽然原地一转身,她理直气壮的、光明正大的找冯楚去了。   对待小慧,冯楚向来都是善待。   他对她常有同命相怜之感,小慧比她多了个娘,可那娘懦弱,依靠不上。冯楚当年偶尔也会想象小慧的前途,想来想去,最后就认定了她也无路可走,若想翻身,那就只有去嫁个好夫君。   他万没想到,小慧的夫君,竟然会是自己。   小慧没什么不好的,但是他没法去爱上她——他现在甚至不愿去正视她,因为她这几年一直在成长变化着,她那张原本单薄苍白的小脸蛋上,开始有了毕声威的影子。   此刻小慧坐在他面前,脸上放着奇异的红光,又像是兴奋,又像是忸怩,冯楚下意识的向后躲了躲,同时又有点心悸和眩晕。   小慧和他对坐了片刻,见他一直不言语,只好自己先开了口——她以为自己会非常羞涩,声音发出来,也许会弱得好似蚊子叫,可在发出了几个音节之后,她发现自己心中竟是只有坦然和快乐,自己看着冯楚,也只觉得他是亲人。   “我是昨天和妈一起回来的。”她告诉他。   他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你会在北京多住些天。”   “是爸爸接我们回去的,爸爸……刚才又叫了我过来,对我说了些话。”   冯楚抬眼望向了她:“说什么了?”   “是……和冯先生有关的话。”   冯楚收回目光,半晌不言语。   小慧不懂他这沉默的意味,可因为他向来是个少言寡语的书生,所以她偷偷扫了他一眼,鼓了勇气继续说道:“爸爸的意思,冯先生应该也……也知道了吧……”   冯楚终于开了口:“他不懂。”   小慧疑惑起来,怔怔的看着他,于是他做了解释:“令尊,毕司令,他不懂。他把我的婚事搅黄了,以为把你许配给我,就算是补偿了我,就可以万事大吉。”   他摇了摇头:“人心不是这么简单。”   小慧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下去,声音也轻了:“我知道,我处处都不如万小姐,不能和她比。”   “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慧并未感觉受了冒犯,单是沮丧得抬不起了头。   从小到大,她受惯了父亲的嫌弃和冷淡,从来没有意气风发的活过。活得这样没底气,人家不爱她,她也只会难过得瑟缩起来。而之所以没有落荒而逃,是因为她实在是舍不得走。   对着冯楚,她时而感觉自己很大,可以一步跨进婚姻、做个成熟的妇人,一生一世的照顾冯先生;时而又感觉自己很小,还是个小丫头,冯先生对她那样的温柔和蔼,不会不管她的,不会不要她的。   冯楚看了她一眼,心里知道她是无辜的,她也是可怜孩子,自己有气也不能冲着她撒,拿她泄愤是懦夫所为,报复不了任何敌人。   可他转念又想:自己难道不正是一个卑鄙的懦夫吗?   轻轻的叹了口气,他这一次直呼了她的名字:“小慧,我这种人,是不配再有婚姻的了。”   “你怎么啦?”小慧低声的反驳:“你那么好。”   “我不好。我若是真的好,万小姐又为什么要和我分手?”   小慧知道,自己若是稍微的识一点趣,现在都该立刻起身告辞,可她小小的欠了欠身,还是舍不得走。   “各人有各人的眼光,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她小声的犟。   冯楚冷笑了一声:“走吧,小慧,我这是为了你好。过些天我也走,一月两月不见面,你就会渐渐把我忘了。”   他这一句话,撵得小慧终于站了起来,也撵出了小慧的眼泪。   小慧走后的第二天上午,毕声威来了。   冯楚眼看着他进了门,但是没有起身的意思。胸中起了隐痛,他怀疑自己是得了某种心疾,应该及早的去找医生瞧瞧,不过不瞧也可以,甚至是死了也好。   横竖他已经被毕声威拉下泥潭了,肮脏的灵魂已经是洗刷不净了。   他看毕声威,毕声威低头也看着他。直至在他对面坐下了,毕声威才开了口:“你不要小慧?”   “我不要。”   “没看上?”   “小慧本人是个好姑娘,我没资格看不上她。只可惜她是你的女儿,而我不想再和你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毕声威皱起了眉头:“你至于吗?当初不是我收留你,你早饿死了,如今要是没有我,你也无非就是顶人家厉紫廷的缺,混个上门女婿当当,人家要你呢,你是姑爷,人家要是起了外心呢,让你做王八你也得受着。一辈子当王八,那滋味可不好受,还不如早早死了呢。”   冯楚笑了一下:“又来羞辱我了?”   “没那个意思,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你既然肯说实话,那我再问问你,他们现在已经彻底落到你的手里了,你到底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如何处置?那不能太急,需要时间。”   “你不是对万家的财产垂涎已久了吗?”   “那也最好是不要明抢,明抢太伤和气了。”   冯楚刚想说“你要和气有什么用”,可话到嘴边,他心念一动,改了口:“你对万家还嫌害得不够吗?”   毕声威笑了起来:“这怎么叫害?这回我是认真的,如果万家凰跟了我,我一定拿她当正房对待,绝不会亏待了她。你看看我和她,论年纪,我才三十五,绝不能算老,配她这个老姑娘是足够了;论相貌,我看我这个相貌还行,她漂亮,我也不丑哇;论钱,论钱我不是她家的对手,可我把她家的钱弄到我手里,让她和她爹变成穷光蛋,这个问题不就也解决了吗?总而言之,天作之合。只不过,往后你见了她,怕是要叫她一声妈,你要是不好意思叫,也没关系,你带着小慧到京城住去,尽量别见她就是了。”   冯楚向前欠了身,难以置信的问道:“毕声威,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毕声威一耸肩膀:“急了?你这是真急?还是假急?”   “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过你不会伤害她和表舅,现在表舅已经是生死未卜了,你又打上了她的主意——你骗了我,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毕声威笑了笑:“少爷,你是真有趣,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冯楚猛地扑了上去,想要去打毕声威。毕声威侧身躲过了他这一击,随即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狠狠往地上一搡,又上前一步,一脚踹上了他的心窝:“反了你了!”   冯楚被他踹得蜷缩着趴在了地上,半晌不能抬头,毕声威见他趴着不动,又想他不该是那种耍赖的人,便走过去弯了腰看他:“小子,别装死,给老子爬起来!”   冯楚把脸埋进了臂弯里,依旧是不动,毕声威揪着他的后衣领,硬把他拽了起来,就见他脸色惨白,一手死死的摁着心口。   忽然咳嗽了一声,他呕出了一口鲜血。   毕声威心里挺纳闷,因为他方才不过是随便那么一踹,不该踹出冯楚的内伤来。然而冯楚低下头去,又呕出了一口鲜血。   毕声威挺惊讶,而冯楚看着地上的血,则是心都凉了。   他也认为毕声威那一脚踹得不算狠,比厉紫廷踹他的那一脚轻多了。所以他不知道这两口血究竟是毕声威踹出来的,还是早已憋在了胸中,专等着一场刺激、或者一次巨震。   无论它是怎么来的,二十多岁的一个年轻人忽然吐血,都是不祥之兆。忽然想起了自己那病死的亲人们,他摇晃着瘫坐在地,抬袖子一抹唇上的血迹。   他的亲人全是死在了痨病上,在死之前,也全是吐了半年的血。   视野有些模糊,是一层泪光蒙住了眼。一手抓住了西装前襟,他喘息着抬手一擦眼睛。我也要死了吗?他想,可是,我才二十五岁,我还没有好好的活过。   大难临头,他甚至已经无心恐慌,胸中涌出的情绪,直接便是无尽的悲凉与绝望。   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转动眼珠望过去,看到了毕声威的脸。   毕声威柔声问道:“你怎么啦?”   他开了口:“你还要把你的女儿嫁给我吗?虎毒不食子,小慧没招惹过你,你就不要害她去做寡妇了,好不好?”   毕声威向后躲了躲:“你这是病了?”   冯楚点了点头:“是的,我病了,所以求你放过我和二姐姐吧。”   “你管她干什么,她都不要你了。”   冯楚怔怔的望向前方:“这口血要是来得早些,就好了。”   “好什么?好早点死?”   “我如果早知道自己是个没希望的,就不会痴心妄想去娶二姐姐,也不会被迫和你合作,把二姐姐一家害到这步田地了。”   毕声威听到这里,却是狞笑了一下:“那也未必,难不成离了你,我就讨不到老婆了?”说着他起身将冯楚扯起来往那椅子上一推:“回头给你叫个医生,你等着吧!”   “不要医生,我宁愿就这么死了。”   毕声威一撩衣服下摆,从后腰拔出一把手枪。打开保险子弹上膛,他把手枪往冯楚腿上一拍:“来来来,死吧,死个响亮的给老子看看。”   冯楚松松的握了那把手枪,几乎没有力量把它举起来。抬头望着毕声威,他无言,也不动,是一尊死寂雪白的像,只在嘴唇上还残留着一抹血痕。   毕声威皱着眉毛低头看他,看了片刻之后,一弯腰把手枪抄起来掖回了后腰带上,然后伸双手握住冯楚的肩膀,他告了饶:“好好好,我不激你了,你不是立牌坊的婊子,你冰清玉洁情深意重,你是个处女,行了吧?我配不上你二姐姐,我家小慧也配不上你——”他用力拍了拍冯楚的肩膀:“处女,尊贵,值钱,行了吧?”   直起身来,他居高临下的又指了指冯楚的鼻尖,仿佛是无可奈何,但也没有再说出什么来,只一转身,一边摇头一边走了。   冯楚歪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忽然摇晃着站了起来。   他想自己应该去向二姐姐坦白,再不坦白就真的晚了,自己若是当真像爹娘一样病死,死后也一定是要下地狱的了。   至于二姐姐会如何的骂他恨他,毕声威会如何的惩罚他,那无所谓了,横竖到了如今,他已经是无欲则刚。   掏出手帕又狠命的擦了擦嘴,他忍着眩晕,迈步走了出去。这几天他一直无心出门,如今走到这太阳底下了,才发现天气已经是这样的暖。   他向前走着,越走越慢,仿佛是第一次发现人间竟是如此的好,好到让他无论如何舍不得死。他都多少年没有享受过这样明媚的春光了?如果他现在是个无忧无虑的阔少爷,如果不是在这司令部里,而是在京城,春日京城的风土人情,是不是会更美妙?   咽下了一口带着血腥滋味的唾沫,他虽然慢,但还是朝着万家凰的住处走去了。   这一路,对他而言,宛如黄泉路,走到尽头便是一死,万家凰肯饶他,毕声威还不饶他。   然而在那路尽头,他所见的却是三间空屋,叫来旁边的勤务兵一问,他得知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万家一行五人,已经搬出去了。   “搬到哪里去了?”他问勤务兵。   勤务兵摇了头,不知道。而他转身后退几步,靠着墙壁长出了一口气。   自寻死路这样的事,一辈子也就只能做一次,死过一次之后,心气就泄了,满腔的悲愤绝望也要消耗尽了。   冯楚感觉自己就像是刚死了一次,只不过是命大,死里逃生,没死成。   还是活着好,他想,哪怕只是苟活。   他原路返回,走到房门口时,他看到了小慧。   小慧提着个食盒,见了他,她向前迈了一步,随即又站了住:“冯先生。”   他审视着小慧,看她确实是酷似毕声威:“小慧,你怎么来了?”   小慧分明是有点怯:“我来……我没别的事,就是昨天我回家去和妈闲谈,说起你脸色不好,有点没血色,妈就煮了这个补血的汤,让我趁热给你送来。”   冯楚向她微笑了一下:“谢谢你,也请替我谢谢三太太。”   小慧偷眼看他:“那我把它送进去?”   冯楚且行且答:“请进来坐。”   房内是青砖铺地,小慧并未留意到地上的血迹。冯楚在桌前坐下了,虽然没什么食欲,但像咽药一样,一口一口的喝光了一小碗汤。小慧坐在一旁痴痴的望着他,心里有惊异的鲜花开放,因为感觉他的态度和昨天相比,似乎是有了变化。   她以为是爸爸出了面,把他给“修理”了。这么一想,她又有点怕,怕他只是表面服了软,其实心里越发的嫌了自己。   冯楚察觉到了她的注目,但是只做不知。   他想这个世界,豺狼当道,像他这样孤苦伶仃的人,不狠一点,是活不下去的。毕小慧虽然长得好似毕声威,但是平心而论,是个小小的美人,还不至于玷污了他。   至于二姐姐和表舅……   他决定就当他们已经死了。世上天天都在死人,别人可以死,他们凭什么不能死?   热汤进肚,让他微微的发了一点汗,他不看小慧,只扭头去看窗外的阳光和绿树。   阳光透过枝叶洒落下来的光斑,最好看。 第六十六章   万家无人知晓冯楚那波澜壮阔的内心斗争。   对于冯楚其人,万家统一的认为“这小子肯定有鬼”,但是因为没有证据,自身又是陷在了龙潭虎穴里,所以无暇管他。   离开司令部时,万里遥还闭着眼睛,做那半昏半醒的虚弱样子,如此伪装了一路,最后感觉到女儿在轻拍自己了,他才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见房内没有外人,方又彻底的睁开了眼睛。   屋子是平平无奇的屋子,窗外院角有棵老树,树下立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万里遥收回目光,对着女儿低语:“怎么外头还有大兵?”   万家凰答道:“爸爸,这一次的情形,只怕比上次还要凶险十倍了。”   万里遥不爱听这个话,他害怕:“姓毕的当真要对咱们下毒手?”   “不知道,但是看这个阵势,他至少也是把咱们全监视起来了。”万家凰压低了声音:“前门后门都有站岗的,说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   万里遥忽然紧紧一闭眼睛,万家凰见状,以为他是有什么痛苦,立刻紧张得将心一提:“您怎么啦?”   “我心里难受,玉容的死一定和他有关,可怜的玉容,是我连累了她。柳家一家子,除了玉容,全是糊涂蛋,尤其是柳介唐,竟然认定了我是凶手。我要是能平安回到北京,非得找他好好说道说道不可。”   “您现在至多能求个平安,北京是万万回不得。您想吧,没凭没据的,柳介唐凭什么相信您?没有证据,您说破了嘴也是无用。”   “要不说他们家的人都糊涂呢,除了玉容,没一个明白的,偏偏玉容又是红颜薄命……”   万里遥昏迷不醒之时,万家凰梦里都能为他哭上一场,恨不得和这父亲同生共死,真是一位十足真金的孝女;可如今万里遥一醒,瞧着像是没了大碍,这父女二人便故态重萌,又唧唧咕咕的互相埋怨起来。那位柳玉容女士虽然是极度的不幸,但万家凰对她实在是毫无感情,加之又处在一个自身难保的境地,哪里还有耐心听她父亲嗟叹?   而万里遥先是在赵宅那凶案现场,吓得肝胆俱裂,又被关进看守所那黑屋子里,糊里糊涂的挨了不知多少顿暴打,最后又连着喝了几天的古怪汤药,一直昏昏沉沉的不得清醒,总像是在噩梦之中一般,并且差点因此活活饿死。   经了这许多非人的磨难之后,他不对女儿委屈,对谁委屈去?分明看见女儿将眉头一皱脸一扭,但他满不在乎,继续嘀咕:“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一夜之间,周围这些人全成了坏人,你说你三表弟也有嫌疑?唉,平时真是看不出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咱家对他那么好——要说好,我看还是紫廷好,现在我只后悔一件事,就是那一天我出门时应该多加点小心,我若是没有把脚扭伤,必能把紫廷追回来。紫廷很尊敬我的,我发了话,他不敢不听。你——”他把火力转向了万家凰:“你啊你啊,我真是没法儿说你,老大不小了,一点道理也不懂,平时在家里,对我就是恶声恶气,好容易遇上了个好小子,人家真心实意的待你,你又兴风作浪起来,把人家给气走。我这辈子也就是没有那个多子多女的命,要不然哪怕是再多一个女儿呢,我也早把你远远的嫁出去了。”   万家凰猛地扭头怒视了他:“您老人家还没完了?”   万里遥见女儿瞪着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实在凶恶,便不甚甘心的闭了嘴。正巧这时房门开了,翠屏用大托盘端了茶壶茶杯进来:“小姐,厨房我瞧过了,挺干净的,也有厨子,什么时候都能开饭。”   将托盘放在了桌子上,她如今也长了心眼,先去将房门关掩了上,然后才走到万家凰跟前说道:“有个军官,可能是副官,也住在这儿,说是奉了毕声威的命令,过来照顾咱们。他刚刚还支使厨子拿药罐子,让厨子继续给老爷熬药呢。您说那到底是什么药?二顺说是蒙汗药,世上还真有蒙汗药呀?”   床上的万里遥开了腔:“世上迷药多得很,谁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大姑娘,那今天这药,我还吃不吃?”   万家凰思索了片刻:“先前我想着,让您就装成个人事不省的样子,搬出来之后好找机会逃。可如今看这局面,只怕是难逃。我刚想到了这么一个点子,爸爸, 您能否写一封信,将咱们近来的所见所闻清清楚楚的写下来,寄给柳介唐?这样无论柳介唐信不信您的话,至少,为了抓您,他会过来一趟,不至于让咱们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被毕声威扣留下去。”   “那万一毕声威花言巧语,把柳介唐笼络住了呢?毕竟他那人蠢得很。”   “柳介唐就算被他笼络住了,也是要将您押回北京法办——”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因为想到如果柳介唐当真恨疯了父亲,或许会失去耐心,直接要了他老人家的命。   柳介唐的力量,不是可以容易借用的,继续让父亲装睡,一但露了马脚,也会让毕声威起疑心。万家凰左思右想,想不出万全之策。万里遥忽然说道:“我看啊,还是去找紫廷救命吧。紫廷离咱们还近一些。”   万家凰听了这话,没搭茬,只装成了个有事在身的模样,搭讪着想要往外走,正要迈步,忽见窗外有个小勤务兵捧着一只大碗,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便站住了没动。   那小勤务兵敲门进来,正是过来送药的。万家凰憋着一肚子复杂情绪,正是无处发泄,如今见了这碗药,正好借题发挥,变了脸色怒道:“这还是那个什么神医的药吗?我看那神医简直就是个吃草长大的,不知道哪个不开眼的糊涂种子,封了他做神医。医术不高,人品还差,遇了不会治的病,不肯老老实实的承认,反倒随便开个破方子糊弄起病人来了,这要真是把人吃出个三长两短来,他管偿命不管?!”   骂完神医,她上前一步从小勤务兵手里夺过药碗,也不嫌烫,朝着地上便是一掼:“你现在就回厨房,把那方子还有那些药,全给我扔进火里烧了去!”   她是高挑身材,个子上就先比一般女子高了大半头,又因从小到大盛气凌人惯了,自有一种压人的威势,开口便是咄咄逼人,绝非平凡泼妇可比。小勤务兵当场后退了一步,口中连声的“噢噢”,一边答应着,一边转身往外跑。而小勤务兵刚跑出门去,后方那装昏迷的万里遥睁开眼睛,开始嘁嘁喳喳的对翠屏说话。翠屏一边听一边点头,同时瞄着万家凰。万家凰竖着两只耳朵,将父亲那一番话听得清清楚楚,但是死活不回头,只做不知。   万里遥让翠屏跑个腿,悄悄的往临城县寄一封信,让厉紫廷来救自己,只是有一个问题难办:不知道厉紫廷如今还在不在临城县。   翠屏这时候得意起来:“应该是在。老爷,我和张明宪通过信,张明宪说他们除非打仗去,否则就总驻扎在临城县。”   “好,好,那你就干脆给张明宪写一封信,让他向紫廷传个话。”   “那我现在就去写?”   “快去快去,越快越好。”   这个差事正合翠屏的心意,万家凰听到这里,也推门走到了外面去,给翠屏让开了道路。翠屏一路小跑着走了,万家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想厉紫廷接到了自家的求救信,会怎么样呢?不搭理,那自己心里自然不是滋味,若是真来救自己了,那自己可该如何去面对他呢?   想到这个问题,她一时间柔肠百转,就觉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时间竟是走投无路、无计可施。   前方有人慢悠悠的溜达了过来,她抬头望了过去,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毕声威。   翠屏早就想给张明宪写一封信了,不为别的,就为了自己离开京城前也没来得及告诉他一声,怕他继续往京城万府寄信。   如今坐进了一间小屋子里,她找来了半截铅笔头,在一张白纸上飞快的写字,草草的写了两篇之后,她将那信贴身揣了,然后带着几块钱,走后门上了街。   这一带县城的格局,大同小异,四野来的乡人进了城,当然感觉城里繁华得惊人,可在翠屏眼中,这里并不比乡下高明许多。虽然没在这县城里逛过,但她辨认道路,顺顺利利的就走上了县城中央的那一条大街。   她从街头开始逛,一边逛一边东张西望,顺便在两家铺子里买了几样女子专用的小玩意儿,玻璃丝的洋袜子也来了几双,就在伙计拿花纸给她包袜子时,她三言两语的,问清了城中邮局的方位——原来就在铺子对面呢。   拎着个小花纸包,她进了对面的邮局。邮局是间黑沉沉的老屋子,柜台后头坐了一名懒洋洋的职员。她上前买了信封邮票,自己将怀里的信取出来装进去,柜台上有半碗现成的糨糊,她飞快的粘封口贴邮票,心里很紧张,又忍不住要笑吟吟,因为这信是寄给张明宪的,一想到张明宪那个人,她那两边嘴角就要往上翘。   对着信封连吹了几口气,她确认那邮票和封口都贴得牢了,又见门外也没有邮箱,就把信递给了柜台后的职员,然后转身走出了邮局——刚一出门,她就愣了。   邮局外头,站了两名士兵。   这二人见了她,也不言语,径自就进了邮局。她下意识的想要跑,可迈步之前一回头,她登时吓了个魂飞魄散。   她看见那两名士兵隔着柜台向那职员伸手,而那职员战战兢兢的站起来,将她的信递给了士兵。   翠屏向来是耗子扛枪窝里横,一旦出了万府的势力范围,胆子就要明显变小。可此刻见那两名士兵拿了信要走,她竟是不假思索,一阵风似的卷回邮局,劈手就将那信夺了过去。眼看士兵逼近自己,她后退一步,先闹了起来:“不要脸!人家写给男朋友的信,你们拿去了要干什么?你们司令和我们老爷是好朋友,你们敢抢我的信,看我不告状去!”   说着她将手里的花纸包一扔,将那信封的封口一撕,抽出里头的信纸展开,往他们面前一递:“看吧看吧!你们认识字吗?”   信的开头,是“亲爱的宪哥哥”六个大字,那两名士兵也只看清了这六个字,因为翠屏随即收回信来,三下五除二撕了个粉碎,捎带手将信封也撕了。将碎纸撒了满地,她弯腰捡起花纸包,哭道:“我告诉我们小姐去!”   然后她一转身,越走越快,最后撒丫子开跑,跑得踉踉跄跄。勇气已经在方才的哭闹中耗尽了,现在她吓得腿都发软。如果士兵这时吆喝一声让她站住,只怕她能直接跪下。   一口气跑回了那个所谓的“家”,她闯进院子后门,立刻就想去向小姐报告,然而一只手把她拽了住,她回头一看——张顺。   她一瞪眼睛:“放手!离我远点儿!”   “你要干嘛去?”   “我找小姐有事!”   “不能去!”张顺压低了声音:“毕来了,小姐在前院和他说话呢。”   在前院院角的老树下,毕声威让人搬来了两把椅子:“万小姐,我们在这里坐坐吧,现在这个天气,外头比房里舒服。”   万家凰和毕声威打了这么久的哑谜,其实也早打得倦了,如今见了他这个长谈的架势,她自知无路可逃,索性安然的坐了下来:“毕司令好像是有话要对我讲。”   毕声威坐在了她对面:“刚进门的时候,我听说你因为药的事儿,生气了?”   万家凰答道:“毕司令,往后你可再别受那神医的欺骗了,什么神医,说他是庸医都说得轻了。家父若是再吃他的药,纵然毒不死,也要睡死饿死。还‘解郁安神’呢,亏他编得出来。”   “他的药没有效果?”   “有效果,那效果就是让人昏昏沉沉的睡觉。家父昨晚没吃药,今天就清醒得多了。”   “噢,是这样,那这人确实是个庸医。”说着他回头对着院门喊:“来人。”   一名副官走到院门口,打了个立正:“在!”   “你派人到那个神医家里,把他毙了。”   副官领命而走。万家凰怔了一下,下意识的想要开口阻拦,可是话到嘴边,她轻轻的一抿嘴唇,还是保持了沉默。   全是蛇鼠一窝的混蛋,毕声威爱毙就毙去!   毕声威转向了她,微微的欠着点身,是个巴结的姿态:“万小姐,这个地方,你还住得惯吗?”   “住是住不惯的,但如今处在非常时期,能活着就已经算是幸运,不是挑剔环境的时候。无论习不习惯,都要忍耐。”   “万小姐真是个明理的人。”   “我都多大年纪了,还不明理?”   毕声威笑了起来:“你的年纪也不算大,依我看来,你这个年纪是正合适。太小了也不好,什么都不懂,你都没法儿和她说心里话。”   “毕司令谬赞了。我也不是为了陪人说心里话才活着的,合不合适我都是这样。”   “唉,我都毙了神医给你出气了,你怎么还是这么气冲冲的?”   “毕司令,请你原谅,我并非故意给你脸色看,只是我一想到那个庸医那样害人,除了家父之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受过他的害,心里就不由得要冒火。”   毕声威盯着她:“那好,你愿意发脾气,冲着我发就是了。我这人啊,好起来真是比谁都好,日久见人心,你往后就知道了。”   万家凰板着脸——万家上下都挺怕她的冷脸,所以她此刻就冷到了底,想要以此震慑住毕声威:“嗯。”   “万小姐,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还是要南下到上海去,若是天津那边的海路走不成,我想我们这一行人乔装改扮,坐火车大概也能走。到时候,恐怕还要烦请毕司令帮忙。”   “帮忙倒是可以帮忙,不过——”他忽然伸手一拍她的膝盖:“帮你的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她惊得向后一收腿,脸上倒还镇定:“我自然不能白辛苦你,总要好好的报答你。”   “怎么报答?”   “上次我拿了支票出来,毕司令不肯要,我当时心里惦记着家父的病,也没有心思多说。但事情不会就这样算了,请毕司令稍等,我这就去把支票拿过来交给你。”   说着她要起身,然而毕声威又开了口:“不必了,我这个人野心很大,你那点辛苦费,我是放不到眼里去的。”   “我预备了三十万元的支票,绝不敢对着毕司令吝啬。”   “三十万元,也还是不够。”   “那请毕司令开个价吧。只要我能拿得出来,一定尽全力让毕司令满意。”   毕声威向后靠了回去,灰眼睛在阳光下,几乎变成了透明的琉璃珠子。含笑注视着万家凰,他沉默了片刻,最后忽然抬手一拍椅子扶手:“哎。”   唤过一声之后,他再次向前探了身去:“我们结婚吧!”   万家凰疑惑的盯着他:“你说什么?”   他兴致勃勃的笑了:“我说,你嫁给我,我们结婚。”   万家凰大惊失色:“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   “毕司令,我是一个非常挑剔的人,对于婚姻,尤其是眼中不揉沙子。首先,我对你没有任何爱情可言,我不爱你;其次,纵然是我对你有些好感,我也还要考虑其它方面的条件。”   她面若冰霜,其实在那蓬松的鬓发之下,已经出了冷汗。她不很会装模作样,自知没有本事假扮娇羞、蒙混过关,既然毕声威看出了她脾气大,那她索性就把这脾气大到底,兴许这又冷又傲的言语,反倒更能令人相信。   毕声威依然是笑:“是不是嫌我年龄大了?”   “年龄并非最要紧的问题。据我所知,毕司令虽然不曾正式的结过婚,但其实已经有了一个儿女满堂的大家庭,单凭这一点,你就没有资格来追求我;其次,毕司令是个军人,我先前和厉紫廷交往时,已经吃过了这军人的苦头,你们全都信奉武力至上,为人粗鲁,缺乏涵养,这样的人若是成了我的丈夫,我怎么和他一同出门交际?这样的人若是对我耍起武将的威风来,我又如何能够忍受?第三,我的丈夫,无论名义上怎么讲,实际都是要入赘到我家里来,这一点若是办不到,那么其余的交往也就免谈了。”   说到这里,她向着毕声威一挑眉毛:“毕司令,我对你是以诚相待,有一说一。有些话或许是说得生硬了些,但这更表明了我的一片诚意,我确实是不愿向你做任何的隐瞒。”   毕声威摇了摇头:“没关系,没关系,结婚是大事,谁家的大姑娘心里都会有个丈夫的标准。这很正常,没有问题。只不过标准这个东西,是可以改变的,你变一变,我也变一变,总有办法让你我满意。比如我那些个老婆孩子,你嫌碍眼,我可以把他们全都远远的打发掉,和他们一刀两断。你嫌我是个粗鲁的武夫,那我也可以学着斯文一点,我还可以找个先生,教我多读几本书,将来和你出门见客,不给你丢人现眼就是。至于入赘不入赘的,那更不是问题,咱们本来就是两家合一家。你爹比我爹强得多,你祖宗也比我祖宗强得多,即便你不提这个要求,我也愿意认你爹做爹,认你祖宗当祖宗。”   万家凰勉强一笑:“毕司令,请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或许大部分的问题都能设法解决,但有一个问题是无解的——我不爱你。”   “爱情可以培养,我天天过来多陪陪你,你看我看习惯了,对我就有感情了。”   “毕司令很乐观,但我不相信这个法子。”   “我给你三天时间,这三天你好好的想想,最好是自己来信,如果过了三天还是不信,那我就要出手了。”   他坐在树荫下,笑微微的咬牙切齿:“我帮你信。” 第六十七章   毕声威说到这里,站了起来:“我进去瞧瞧万老先生。”   然后他径自大踏步的进了屋子,万里遥直挺挺的躺了装睡,虽然听见他走到床前了,但因为没有得到女儿的指示,所以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继续闭着眼睛不言不动。   他不动,毕声威低头看着他,也不走。双方如此僵持了片刻,毕声威俯下身去,向着万里遥的面孔吹了一口气,然后哧哧的笑了起来。   万里遥忍不住睁了眼睛:“毕、毕司令。”   毕声威轻声问道:“万老先生好些啦?”   万里遥记起自己方才依稀听到的院中谈话,脑子里拉了警铃:“那个……你我年龄相差不多,我们兄弟相称就好。”   “不不不,我可不敢对尊长无礼。尤其您老先生,将来是要给我当爹的,我哪能和爹论兄弟呢?”他拍了拍万里遥的脸:“是吧,父亲大人?”   万里遥登时要坐起来:“你胡说——”   毕声威一把将他摁了下去:“我怎么?”   他居高临下的摁着万里遥,摁得万里遥只哆嗦、没声音。万家凰这时追进房内,见状就冲上来要推毕声威——推第一下没推动,她使足了力气推第二下,终于让毕声威微微的一摇晃。松了手直起腰,他转身顺势握住了万家凰的一只手:“好妹妹,真有劲。”   说着他将那手送到嘴边,很响亮的亲了一口。   万家凰抽出手,冲着他的面颊就是一巴掌:“你放肆!”   毕声威反手就还了她一个嘴巴。   她直接被他打得跌坐在地,万里遥当即要扑过去,然而手软脚软,竟是咕咚一声滚下了床。毕声威后退一步,面露惊讶表情:“哟,万小姐,对不住,我忘了你的教诲,我又粗鲁了。”   万家凰抬起头,半边脸已经肿起了鲜红指痕,万里遥上一秒看见了,下一秒就挥拳打向了毕声威。   他是一点也不会打架,胳膊腿儿又都虚弱得软绵绵,所以毕声威根本不屑于躲,直接伸手将他搡了个跟头。万家凰慌忙爬过去抱住了父亲,带着哭腔大声嚷道:“你要打打我,别打我爸爸!”   毕声威低头向着他们笑了:“孝女?真好。百善孝为先,这也证明万老先生教导得好。你们都好,就我是个坏人,所以往后就辛苦你们,对我也多熏陶熏陶,咱们是一家人,要好一起好。”   迈步走向了那瑟瑟发抖的一对父女,他弯下腰去,先将万家凰拉扯起来推到了床旁,又搀扶起了万里遥,也送去了床前。万里遥死死握住了女儿的手,毕声威见了,又是一笑。   “别怕,我这人虽然是粗鲁了一点,但对万小姐,真是诚心诚意,这一点万老先生毋需怀疑。我方才的举动,也正表明了我是一个坦率之人,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从来不会像那些小白脸公子哥一样装假。接下来,我就告辞了,二位有三天的时间考虑,三天后,我来听万小姐的回信。”   然后他浅浅的一鞠躬,转身走了出去。   万里遥怔怔的盯着他,等他走远了,才猛地回过神来,扭头去看女儿的脸。一看之下,他悲从中来,几乎要大哭——他这女儿是一般女儿吗?万家凰自小到大,再怎么可恨,他也没碰过她一指头,这么金尊玉贵养大的姑娘,竟被个兵痞抽了个嘴巴子,这让他怎么受得了?   万家凰见他要哭,便强忍了泪水,开口劝他:“爸爸您别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又没有打坏了我。趁着他走了,咱们快想想法子,要不然……三天的时间说过就过……到了那个时候……咱们或许就只有一死了……”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也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外头的张顺翠屏等人见毕声威走了,试试探探的进了来,一见了万家凰脸上的巴掌印,他们像冻住了似的,一起愣在了门口。   先前再怎么艰难、再怎么危险,他们虽然也怕,但是都没有惊心动魄,反正万事有小姐筹划,他们跟着走就是。然而此刻,面对着哀哀戚戚的万家凰,他们的心一起凉了半截。   他们都是生平第一次,看到小姐“这样”。   翠屏拿了一条手帕,走上前去给万家凰擦眼泪,万家凰接过手帕捂了眼睛,先是感觉自己受了奇耻大辱,随即想到三天之后的难关,更是绝望至极。泪眼婆娑的抬起头,她看了看前方的三名家仆,又看了看旁边抽泣不止的父亲——没有一个人是她能依靠的。   万里遥哽咽着问翠屏:“那信,寄出去了没有?”   翠屏一听这话,也要哭了:“没寄成,有大兵一路跟着我,我刚把信拿出去,就被他们截走了。幸好我又把信抢了回来,我把信给撕了。”   万里遥含着眼泪自语:“那么,电报肯定也是发不出去了。这怎么办?难道咱们就被困死在这里了?”   忽然一抬头,他望向了张顺:“张顺,你凌晨翻墙走,正好能在天亮的时候出城。你去临城县报个信,让紫廷来救我们。”   张顺张了嘴,已经做出了那个“好”字的口型,可是直愣愣的望了万里遥,他又改了口:“老爷,宅子四周都是大兵,他们全有枪,只怕……是不容易跑。”   万家凰也望向了张顺——张顺这话说得没错,这个时候想跑,一定是千难万难,尤其是毕声威已经对他们撕破了脸皮,接下来所用的手段,一定只有更狠毒。   张顺这一跑,一旦失败,轻则是被大兵拦回来,重则,就是吃枪子。   张顺是个好小子,好仆人,对着老爷和小姐,他多大的力气都肯出,他只是不能为了他们去死。   惜命乃是人之常情,绝不是张顺的毛病,万家父女也知道没有逼着张顺赴险的道理,可是看着房里这五个人:万家凰身为这群人的中心,四处的眼睛全盯着她,她自然是混不出去,翠屏只在家中伶俐,出门就懵;二顺又实在是小,论年纪论心机,都还是个半大孩子;数来数去,这个差事,就只有张顺有资格去试上一试。   万里遥并非博爱之人,但是他也不能逼着张顺去卖命。   万家凰强打精神止住了眼泪,让翠屏端了水来,自己洗了脸梳了头,二顺也从厨房里端来了午饭。万家凰料想饭菜应该无毒,便逼着父亲吃了个饱,自己则是浑浑噩噩的,除了绝望和恐惧,再无别的情绪。   她也不肯离开父亲,只想多陪陪他,谁知道三天之后,他们还有没有命活下去呢?   如此到了傍晚时分,房内暗沉沉的,万里遥躺在床上,忽然说道:“大妞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三天之后,他当真来逼迫你了,你也别对他硬碰硬,好不好?”   万家凰摇了摇头:“爸爸,您以为他当真是只看上了我这个人吗?他看上的,是咱们这个家。”   “爸爸怎么不知道,可是没办法啊。你才多大,好时候还在后头呢,哪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交待了小命?”   万家凰惨笑了一下:“爸爸,我可不小了,都奔三十啦。”   万里遥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声音断续着,不能把话讲得连贯:“奔三十……也不算大,还是个孩子呢……”   万家凰正想安慰他不要哭,不料房门忽然一开,是张顺走了进来。   张顺进门之后,先把房门关好,然后才走到了万家父女跟前。   “咕咚”一声,他跪了下去。   万家凰和万里遥都吓了一跳,万里遥一手擦眼泪,一手去拽他:“张顺,你起来,你虽然是我家养大的孩子,可你这些年也没少为这个家出力。让你出城送信,确实是太危险,你不想去,就不去——”   张顺推开了万里遥的手,转向了万家凰:“小姐,毕声威这么对待咱们,表少爷那边既不出声也不露面,就像没他这个人了似的。是不是他早和毕声威串通好了,故意的想要害咱们家?”   万家凰一直无暇想起冯楚其人,听了张顺这一番话,她叹了口气:“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现在也抓不到证据,不过把他前后的行为串起来看,若说他心里没鬼,我是不信。”   张顺向着万家凰磕了个头,然后说道:“小姐,有些事我一直瞒着您,现在我不能不说了,我说了,您骂我也行打我也行,只是别气坏了身体。其实表少爷早在临城县就看上您了,他知道我跟翠屏的事,就对我许愿,说他若是能成了咱家的姑爷,就做主把翠屏许配给我。我当时也是昏了头,就答应帮他的忙,帮他挑拨您和厉司令的关系。我负责的是给他通风报信,咱家出了什么事,我都马上告诉他。不知道那些天您和厉司令吵架,和表少爷有没有关系,若是有关系,那么这里头的罪,也有我的一份。我对不起您和厉司令,我今天说这些话,是想让您知道表少爷的为人,您可千万别再受他的骗。”   万家凰直勾勾的瞪着张顺:“他还干过这种事情?”   随即她转向了父亲:“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咱家对他那么念旧情,结果这是念来了一只狼?”   她又问张顺:“他对我和紫廷都干什么了?”   “不知道,我就只管通风报信,他到底干了什么,我不清楚。”   万家凰气得上前一步,弯腰对着张顺搡了一把:“你呀你呀——张顺,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张顺哭丧着脸,伏身下去又连磕了两个响头:“小姐,我和二顺自小没有爹娘,全是万家养活了我俩,要是没有您和老爷,我们早就饿死了。可我长了这么大,不但没有报答这份养育之恩,还帮着外人破坏了小姐的姻缘,我太不是人了。”   说着他转向了万里遥:“老爷,您白天让我出城去向厉司令求救,我当时胆小怕死,没有答应,方才我想了许久,我想上回在临城县,我贪生怕死,已经出卖了您一回,这回要是再继续装聋作哑,那我也成个白眼狼了。老爷,我现在只想向您讨一句话,只要您发了这句话,我半夜就走。”   万里遥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什么话?”   “如果我这一趟能活着回来,您就把翠屏许配给我吧!”   “可是翠屏她不愿意啊。”   “所以我才求老爷成全我俩。”   万里遥抬头去看女儿,二人对视一眼,万家凰叹了口气:“张顺,你先出去,我叫翠屏进来问问。”   张顺说道:“二顺不用我操心,我心里就只是放不下翠屏。您把翠屏给了我,我就算这一回真死在外头了,也闭得上眼睛。”   万里遥呵斥了他一声,不许他乱讲丧气话。等他起身退出去之后,万里遥望着女儿,有些无措:“这怎么办?听他的意思,不把翠屏给他,他就不走。”   万家凰说了三个字:“问翠屏。”   翠屏进了门。   听了万里遥的一番话后,她直接就哭了起来,哭了三分钟后,她点了头:“老爷,您向他回话吧,就说我愿意。”   然后她起身向外跑了出去。   万里遥沉沉的叹了口气:“早知如此,我去年就不该离开京城,我不离开京城,就不会有后头这些事,翠屏和张顺也还是好好的一对……”   万家凰在一旁坐了下来:“您先别说那些了,张顺能不能跑出去,还是两说,就算他真见着紫廷了,紫廷肯不肯来救咱们,也还是难讲。”   “我看他能。”   说完这话,万里遥忽然也含糊起来:“应该能吧……”   万家凰不知道,所以就没回答。   夜里一两点钟的时候,张顺出发了。   他平时穿戴得体面,所以特地和二顺互换了衣裳。二顺没他那么讲漂亮,这回出门时穿的是布衣,看着多少朴素些。   “出门”本身,便是一道难关。   张顺起初想要翻墙出去,可是很快发现这个法子不行——墙外总有大兵溜达,大兵们不止一位,相隔得还都不远,就算这边一位没瞧见他,他也难逃那边一位的法眼。   万里遥给厉紫廷写了一封亲笔信,翠屏做了一晚上的针线活,将这封信平平展展的铺开了,缝进了二顺的夹袄里。万家凰想了个主意,等张顺收拾利落之后,她端着烛台走出了后门,对着门外士兵们招手:“你们过来!”   她自从会说话起,就开始对着下人们呼来喝去,呼喝了二十多年,她同凡人相比,自然多了一身不容置疑的专横气派。士兵们听了她这一声,也没思索,自动的就走了过来。万家凰见面前来了四五个身高力壮的大兵,也不畏惧,只当他们是仆役:“这个时候,城里除了那个混账神医,还有别的大夫没有?”   士兵之一开了口:“有,还有好几个。”   “好。”她发号施令:“老爷从晚饭后就开始肚子疼,疼得我这心里七上八下,你们跟我说说,还有哪个大夫是靠得住的?”   士兵们先前一直在凝神的看她,这时回过神来,几人飞快的商议了一下,又推举一人向万家凰作答。而就在万家凰和这几名士兵问答之时,张顺已经越过后墙、跳了出去。   县城没有路灯,夜里墨黑,他屏住呼吸向前跑,身后传来了依稀的声音,是万家凰在对着士兵们说话。他没有回头,只在心里说:“你家养了我们兄弟一场,这一回,我总算是对得起你们了。”   天光微亮时,张顺出了这座县城。   他独自走了几里地,然后坐上了一户人家的驴车,那户人家是出门走亲戚的,不介意多载一个人。道路平坦,驴车走得挺快,中午时分,张顺下车和那户人家道了别,自己认准方向之后,继续往临城县走去。   他一鼓作气走到了傍晚,在一处市镇里吃了两大碗面,然后打起精神继续前行,并不打算睡觉。   根本也不能睡,毕声威就给了他们三天时间,不知道这三天是从哪一天开始算,反正不管怎么算,时间都是极其的有限,容不得他打尖住店了。   走到后半夜,张顺看到了前方影影绰绰的大城楼,那城楼他是认得的——临城县到了!   他调动了最后的一点力气,开始向前小跑。 第六十八章   在城门口,张顺花费了许多口舌,才使守城的士兵相信了他不是个夜行的疯子,而是真有急事要见厉司令。而等到两名士兵押着他进入司令部时,天已经见亮了。   他依旧算是个可疑人物,所以一名士兵守着他站在了司令部外,另一名士兵进去通报。这个时候,他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的疲惫,手脚一起发抖,然而身上没有汗——汗出了一路,早流尽了。   有人从司令部里跑了出来,他哆嗦着闻声望去,认出了那个人是张明宪。   张明宪没他伶俐,没他俊秀,在情场上败给这么个傻大兵,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甘心。张明宪并不是冲着他来的,跑出大门之后才发现了他:“哎?你不是万家的那个——那个什么顺吗?”   “张顺。”   因为翠屏对张顺实在是太无情,所以张明宪反倒不屑于拿他当个情敌对待,冷不丁的见了这么个万家人,他还暗暗的惊喜了一下子:“你怎么来了?你们小姐呢?”   他不问翠屏,不好意思问,所以只问万家凰。反正翠屏是万家的人,只要万家凰到来,翠屏就一定远不了。   张顺答道:“我就是为了我们小姐才来的,还有我们老爷。”   “啊?你家又出事了?”   张顺比他矮,所以尽管疲惫到了极致,但还是勉强挺直了腰:“我身上有老爷的亲笔信,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得马上见厉司令。”   张明宪听了这话,抓起张顺的手腕就往回跑,跑了没有三步,先头进去的那名士兵也出来了,对着张顺连连招手:“快快快,司令让你快进去!”   张顺一把甩开了张明宪的手,然后东倒西歪的跟着那士兵去了。   张顺一边走,一边脱下了夹袄。   夹袄里子上有一道新缝的口子,针脚细密,是翠屏的手艺。他想将那口子撕开,然而手上没劲,于是低头用上了牙齿,连撕带咬的,硬把那道口子扯了开。   这时,领路的士兵在一扇门前转过了身:“进去吧。”   门是敞开的,张顺喘息着抬起头,就见那阴沉沉的冷屋子里,站着个笔直的人影。   张顺没想到自己见了厉紫廷之后,第一感觉竟是眼热鼻酸、想要哭。   他可不记得自己对这位司令有过什么深情,可此刻相见,他只觉自己和他是久别重逢,自己这是又见了亲人。   房内清冷整洁,桌面一尘不染,但是空气中有隐约的饭菜气味,是那桌子上刚刚开过简单的早饭。张顺进门停住了,就见厉紫廷站在桌旁,端起搪瓷茶缸喝了一口水。   这阴暗房间是厉紫廷的,房内的一切也都是厉紫廷式的,处处都板正整洁得过了份。厉紫廷放下那只雪白的搪瓷茶缸,直视了张顺:“什么事?”   他那声音还是熟悉的冷硬无情,可张顺现在连他的无情都爱,他的无情和他的强大相连着,非得是这样无情和强大的人,才有希望把他们一家人从毕声威手中拯救出来。   哆嗦着唤了一声“厉司令”,他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索性从夹袄的口子里掏出了那张信纸,直接递到了厉紫廷面前:“我家这回遭了大难了,这是我们老爷的亲笔信。”   厉紫廷接过信纸扫了两眼,随即抬头问道:“你们是怎么和毕声威搭上关系的?”   张顺有一说一,将前因后果讲了个清清楚楚,对于重要环节,又解释得格外详细一些:“我们小姐当时说要嫁给冯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您不知道,当时您走之后,消息不知是被谁泄露了出去,小姐立刻就成了个笑话,那些记者的笔太坏了,把小姐写得真是——比指鼻子骂娘还难听,小姐气得要死,冯楚又抓紧了时机给小姐溜须拍马,小姐一时糊涂,才说要嫁给他。可是我们这些底下人都看得明白,小姐心里根本就没他,平时都不搭理他。老爷更不用提了,您走那天,老爷一听了消息,立刻就跑出去追您,结果雪天路滑,他老人家刚一出门就摔了跤,直接摔进了医院里去。等他出院之后,您早走得没影了,他想再追也晚了,小姐又和您赌气,不许他去找您。那时候为了您,小姐和老爷不知吵了多少架。”   厉紫廷听了,忽然问道:“你们小姐,怎么不给我写信?”   “唉,要不是真走投无路了,小姐都不许老爷给您写信。她——她说她没脸找您。”   说到这里,张顺眼巴巴的望了厉紫廷,生怕他会心中怀恨、袖手旁观。   张顺对万家的人真有感情,他只是不能为了他们父女俩死,除死之外,什么都好说。小姐老爷一定得活下来,他们活下来了,跟着他们的翠屏就也能活下来,自己那个乖乖的弟弟就也能活下来。   窗外的太阳渐渐高升了,阳光照进来,房内明亮了些许。张顺望着若有所思的厉紫廷,发现他是明显的见瘦——身上没瘦,是脸瘦了,一张面孔有了棱角,眉宇之间缭绕着冷硬的煞气。   将手上这封信折好塞进口袋里,厉紫廷终于开了口:“好,我去一趟。”   张顺仔细盯着他的脸,没有看出他的情绪来,所以不知道他这一句回答,是真心实意,还是勉为其难。   在张顺和厉紫廷对话之时,百里之外的白县,万家凰和万里遥相对而坐,已是一夜未眠。   “我看他是另有目的。”万家凰低声的说话,话中的“他”,是毕声威:“他又不是毛头小子了,怎么会为了一个我,布下这么大的一盘阴谋诡计?”   “为了你也不稀奇。”   “爸爸,我是您的女儿,您看我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可是对于别人,我就只是个姑娘罢了,不是什么稀世珍宝。”   “那咱们家还有什么?除了一个你,也就是还有点钱了。”   “爸爸,您知道咱们家有多少钱吗?”   “不知道——知道个大概的数目。连房子带地带股票,加起来能有个两百万?”   “不止。”   万里遥长叹了一口气:“那他就是为了钱了。”   说到这里,他往窗外望去:“不知道张顺那小子走到哪儿了。他要是走得不顺利,死在半路了,咱们也不知道。”   万家凰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今天少让翠屏和二顺露面,全都悄悄的躲在屋子里,免得让他们发现咱们这儿少了一个人。”   万里遥想要下床向外望望,可是刚扶着床头站起来,就“哎呀”一声,坐了下去。万家凰连忙过来扶他:“您又要干嘛?忘了您那一身的伤了?”   “不说都是皮肉伤?”   “皮肉伤它也疼呀!”   万里遥望着窗外答道:“我是想活动活动,总那么躺着,躺得我发昏。”   万家凰刚要回答,却见父亲神情一僵,立刻回头也望向了窗外,她瞧见了毕声威的身影。   毕声威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小队士兵。径直推门进了屋子,他向着房内二人一笑:“起来了?我猜你们也该起来了,现在你们应该都没心思睡懒觉。”   万家凰上前一步,将父亲挡在了身后:“不是给我三天的时间考虑吗?你现在过来,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误会了,我不是过来让你答复我的,我是来接你们回家的。”   “我怎么不知道这里还有我的一处家?”   “接下来的这两天,关系着你我的人生幸福,太重要了,所以我想还是让你们住到我眼前来,比较保险。”   “不必,你可以放心,我们没有本事逃跑。”   毕声威看着她,看她受了这许多天的奔波与煎熬,明显憔悴了许多,不过饶是这么憔悴,也没有蓬头垢面的走了样,依然是个美人。   想到美人身后藏着的那些个嫁妆,他更是心花怒放——他也估算过了万家的财富,他想自己算得肯定不准,十有八九是算少了,但也已经足够他装备一支庞大的军队,或者买个顶大的官儿当当。   “真好。”他暗暗的给万家凰下了评语。   抬手向着身后士兵做了个手势,一名副官抢上前来,绕过万家凰去搀万里遥,万家凰回头推那副官,然而手腕一紧,是被毕声威抓了住。门口的士兵转身跑向了耳房厢房,生拉硬拽的押出了翠屏和二顺。万家凰见状,真是吓得肝胆欲裂,情急之下索性反手也抓住了毕声威的袖子:“你要是不放心我,那我一人跟着你走就是了,别这样折腾我的家人!”说着她先人一步的迈了步,几乎是扯了毕声威向外冲。可毕声威只跟着她走出了一步,便又停了下来。   抬眼望着窗外众人,他忽然一笑,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向了万家凰:“怎么少了一个?”   万家凰的心猛然一提,先是打算沉默到底,可又怕再惹来一记耳光,于是迎着毕声威的目光,她强压着心悸,开了口:“跑了一个。”   “怎么跑了?”   “那个混账看上了我的丫头翠屏,昨晚过来和我讲条件,说我只要肯把翠屏给他,他就去找冯楚,让冯楚为了我们去找你说情。他还说我那时候之所以常和厉紫廷吵架,也是他受了冯楚的好处,从中挑拨的。 冯楚、冯楚他——”   说到这里,她面红耳赤,眼中闪了泪光。将“冯楚”二字连续重复了好几遍,她咬紧牙关定了定神,才把话继续说了下去:“冯楚他就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从小到大,我家对他一直是怜惜与帮助,他却见利忘义,和你串通了来害我的爸爸,来毁我的全家。我……我……我宁愿死,也不求他!”   毕声威上下扫视着她:“那么,那小子呢?”   “我说了,他跑了!昨晚还有他这个人,今早就不见了。你与其问我,不如回去问问冯楚。那个混账不知道收了冯楚多少好处,早已经改换门庭、认他做主子了!”   说到这里,她摇晃着靠墙站了,起初她的哭诉还有表演的成分,可是毕声威的镇定反应,让她从假哭变成了真哭。   因为她那番半真半假的控诉,毕声威竟然一句都没有反驳。   原来这就是真相,真相比她想象得更坏、更恐怖。   她还是不肯就这么信了,垂死挣扎似的,她还要继续试探:“你给了冯楚什么好处?让他对你这么死心塌地?我家待他一直不薄,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缺德事来?还有你——”她的涕泪几乎喷到了毕声威的脸上:“你这样栽赃陷害我爸爸,你就不怕有一天真相大白,柳家赵家全要找你算账吗?”   毕声威一耸肩膀:“那你就不怕柳家赵家找我算账,你要守寡吗?”   “快别做美梦了,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毕声威竖起一根食指,向她点了一点:“现在还在三天期限之内,你说什么都可以,我不计较。但你这个大吵大闹的脾气,实在不好,不像千金小姐,倒像泼妇,所以我得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夫为妻纲,我教训你,也是为了你好。”   万家凰听他口风不对,登时紧张起来:“你想怎么样?”   毕声威从腰间拔出手枪,转身对着万里遥的大腿扣动了扳机。   枪声和惨叫一起爆发出来,万里遥的一条胳膊还被旁边副官抓着,然而双腿已经跪了下去。   他的右大腿开了个血窟窿,鲜血汩汩的向外奔流,瞬间就染红了他半条裤管。   哀嚎着滚倒在地,他疼得连惨叫都走了腔调。万家凰冲过去跪下来,先是伸手去摸他的伤处,在摸了一手热血之后,她吓得将手一缩,随即转身抓住了毕声威的裤脚:“快找医生救我爸爸,爸爸没事我就什么都听你的,爸爸要是死了我也去死。”   毕声威很平静,将手枪插回腰间皮套里:“爱妃平身。”   咬着牙忍了笑,他弯腰将万家凰拎了起来:“没什么的,小手枪,没劲儿,顶多是在肉里钻个眼儿,离死还远着呢。我这个人最讲理,你好好的待我,我就好好的待你。你不拿我当个人,我就给你一下子。”   然后他对屋内的士兵发了话:“把万老先生抬到司令部去,让军医给他治一治。”   紧接着他又对万家凰柔声说道:“队伍里的那几个军医,治什么都不行,就是会治枪伤,你放心吧!”   万家凰见士兵拉胳膊扯腿的就把父亲往外抬,连忙拔脚去追:“我也去!”   毕声威又是一笑,嘴里嘀咕道:“早答应不就结了?”   毕声威只用了甩手一枪的小力气,就把万家几人又收回了司令部后方的“内宅”里。   而之所以这么办,是因为他前夜做了个噩梦,梦见就在这三天里,万家那几条大鱼趁他不备,无声无息的溜了。   梦虽是假的,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把万家那几位——尤其是万家凰——收拢回身边更好。   当然,说了让万家凰考虑三天,那这三天的时间,他就一定会给她,而“考虑”这种行为,是不必挑地点的,他想若是把万家凰放到自己眼皮底下,兴许不但不会妨碍她考虑,还会让她认清现实,考虑得更快一些。   他认为自己对万家凰真是客气得到了家了,没办法,万家凰是要给他做正妻的,在他这里理应受到相应的尊重,他不想像对待其他娘们儿那样,以恐吓和强奸作为他们家庭生活的开端。   到了司令部之后,他料想万家几人是插翅难飞了,便一边撒出人马去找张顺,一边走去见了冯楚。   见到冯楚之后,他劈头便问:“你平时像个闷葫芦似的,怎么肚子里存不住话啊?”   冯楚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这话是从何而来?”   “咱们的事,你对万家的下人胡说什么?”   “下人?谁?我说什么了?”   “就是一直跟着他们的那个,不是那个小孩,是那个大的。”   “张顺?”   “对,反正就是那个大的。”   冯楚惊讶了:“我们的事情,我怎么会告诉张顺?”   “你敢发誓你没说?”   “我当然敢发誓。”   “放你妈的屁!事到如今你还对着老子嘴硬?你没告诉那个什么顺,那个什么顺怎么什么都知道?还把他知道的全告诉了我媳妇?”   “你……媳妇?是哪一位?”   “我的媳妇还他妈的能是哪一位?当然就是他妈的万小姐了!那个小娘们儿本来就不是盏省油的灯,现在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全知道了,还不知道得记恨我到哪一天,我俩将来这日子还他妈的怎么过?我把我的女儿给你当老婆,你不但不领情,还暗地使绊子挑拨我们两口子,你是不是挖墙脚挖顺手了?难道我和万家凰过不成了,你还能再来捡个剩?你当老子是厉紫廷那个傻X?”   冯楚听了他这一套流利的污言秽语,气得红了脸:“没有说就是没有说!你爱信不信!”   “那我带你到她面前,你俩对质一次?”   “我不去!我怎么还能再去见她?”   “不孝子,那是你岳母!你还能一辈子不见她?”   冯楚就觉得这毕声威的字字句句都足以让自己崩溃,他忍无可忍的提高了声音:“毕声威!请你适可而止好不好!本来我的人生正在好转,本来我该留在京城准备我和二姐姐的婚礼,是你逼迫我,是你把我逼到了今天的境地。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对我还没折磨够吗?你如果实在是讨厌我恨我,那你一枪毙了我吧。我承认我怕死,可如果你一定要我死,那我不逃避,请你给我个痛快的!”   说完这一席话,他呼呼喘息,额发散乱下来挡了眼睛,银框眼镜也滑至了鼻梁中段。毕声威先是领教了万家凰的涕泪横流,如今又见识了冯楚的面红耳赤,就感觉无法理解,心想这些少爷小姐怎么都这么爱发疯?有话说话不好吗?理智一点不好吗?   想到这里,他对冯楚说道:“你们这个样子,我很不喜欢,疯疯癫癫的,太不高贵了。”   他摇了摇头:“有损我对你们的好印象。” 第六十九章   张顺无影无踪,去向成谜。毕声威并没有对他追查到底的意思,至于冯楚究竟对着张顺胡说八道了多少,他也不想再追究——追究也追究不出什么结果来,冯楚那小子死鸭子嘴硬,又敢赌咒又敢发誓的,他又不便对他严刑拷打一番。   不能对冯楚下手,未来岳父万里遥也已经被他开了个透明窟窿,事情办到这个地步,也就算是可以了。   毕声威转身欲走,哪知道冯楚却是追上来拦在了他的面前:“你等等。”   毕声威疑惑的看着他。   他问道:“那一番话,我是真的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所以万家的人到底是从哪里得知的?是不是你的部下有内奸?”   “不就是你吗?”   “如果你的部下里真有内奸,那么他能把你的秘密泄漏给万家人,恐怕也能为了万家人,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   毕声威略一思索,随即答道:“你说得对,我会小心。”   毕声威绕开冯楚,走回了后方的内宅。   万里遥疼得昏了过去,万家凰已经哭得没了眼泪,见他进了门,她也不敢再造次了,只往父亲身旁又躲了躲。   毕声威见状,知道这小娘们儿终于是知道厉害了,便停在门口,不进去吓唬她,还特意的放轻了声音:“军医来过了吗?”   万家凰直瞪着他,没反应。   毕声威望向万里遥的腿,见他那右大腿上已经缠了绷带,便像怕吓着谁似的,悄声告诉万家凰:“没事的,小伤,养一个月就好了。反正咱爹在看守所也没少挨打,没我这一枪,他老人家也得好好养一阵子,正好一起养,什么都不耽误。你饿不饿?早饭没吃吧?你等着,我让厨房开饭,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万家凰像是被他吓魔怔了,依旧是瞪着他、不言语。   对于她的反应,毕声威非常满意,一边后退,他一边轻声道:“那就随便吃点吧,等你考虑清楚了,咱们的大事定下来了,我再摆一桌宴席请你。”   万家凰几乎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单是耳边轰隆隆的鸣响,一颗心也如同落在了滚油里。   她不知道张顺是否活着到了临城县,不知道他是否已经见到了厉紫廷,更不知道厉紫廷肯不肯再冒险过来救她一家人。   况且,就算张顺见到了厉紫廷,厉紫廷也当真肯来了,可是她这一家人都被毕声威囚禁在司令部里了,他们可上哪儿找她这一家人呢?人都找不着,又怎么救呢?   所有的问题都是无解,万家凰怔怔的坐在父亲身边,只在心里自语:“没想到,我最后竟是这样的下场。”   真是没想到,她以为自己一生一世都会是富贵尊荣,死也是老死在锦绣丛中。   有人挤挤蹭蹭的靠在了她的身边,是翠屏,翠屏先前一直和二顺蹲在墙角,是两只小小的惊弓之鸟。如今靠在了万家凰身边,她心中纷乱,也有末日临头之感。茫茫然的整理了心事,她发现自己活得简单,心里除了张明宪那个大个子青年之外,也就没了别的什么。再回想起张顺那个人,也不再那么厌烦他了。   毕竟,如果不认识张明宪的话,她真的就会嫁给张顺,如果不认识张明宪的话,那嫁给张顺也没什么不好。   “小姐……”她小声开了口:“明天……您会答应那个人吗?”   万家凰面无表情的沉默着。   翠屏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要低头挪回到二顺身边,可就在这时,万家凰作了回答:“要是实在逃不脱,我就答应他。我答应了他,他应该就不会再为难老爷和你们了。到时候你和二顺打起精神来,和老爷一起到南边去,老爷今年也才四十多岁,再娶一房太太,再生一次儿女,儿女二十岁了,他也才六十多,享得到儿女的福,还能看得到孙辈。”   “小姐,您说什么呢……”翠屏咧了嘴要哭:“您快别胡说这些吓人的话了……”   “翠屏,你是大姑娘了,不要动不动就哭,老爷糊里糊涂的,往后没谁能够护着你,你哭哭啼啼的给谁看?人家不但不同情你,还要看出你是个软性子,更要欺负你!”   说着,她回头望向了二顺:“二顺,也不知道你哥现在如何了,如果你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就好好地跟着翠屏和老爷,家里现在只有你一个年轻男人,你可不能再当自己是小孩了,听见没有?”   二顺惶惶然的,对着万家凰一味的只是点头。   万家凰说完这些话,仰起脸叹了口气,同时心里下了决心。   她想自己一定是逃不脱的了,所能做的,就是和毕声威开谈判,自家的人,能逃一个是一个,自家的钱,也是能带走一分是一分。   傍晚时分,万里遥醒了一次。   他吓坏了。死死抓住了女儿的手,他先是哭了两声,朦胧中瞟见了女儿惨白的脸,他将那哭声硬憋了回去。   不知道憋了多久,他再次陷入昏迷,终于是在梦里忍无可忍的呻吟出声。   一夜之后,天光大亮。   万家凰让翠屏和二顺守了父亲,自己出门对着勤务兵说道:“叫你们司令过来,我有话要和他谈。”   士兵领命而去,片刻过后,毕声威笑呵呵的登了场:“万小姐,你这是提前考虑完了?”   万家凰点了点头:“是的,不过我所考虑出的结果,大概和你预想的有些不同。我们需要坐下来谈一谈。”   “现在谈?”   “现在谈。”   毕声威兴致勃勃的搓了搓手:“好,那就现在谈——万老先生今早好些了没有?要是还疼得厉害,我让军医给他打针吗啡?”   “不必了,我们到对面厢房里坐吧。”   她先迈了步,毕声威当即跟上了她,同时向勤务兵做了个手势:“上茶。”   厢房是间清冷的空屋子,先前大概是住过女人,里间卧室里摆着梳妆台,台面上还扔着一把木梳。   万家凰和毕声威在外间屋子里相对坐下了,两人中间的桌上摆了一壶热茶,以及两只水淋淋的茶杯。毕声威亲自起身倒了两杯茶,然后将其中一杯推到了万家凰面前。   端端正正的重新坐好,他向着万家凰一笑:“有什么话,就请讲吧。能办到的,我一定办。”   “我要你放了我的家人。”   “我可以放,但他们现在无处可去呀!京城,回不了,去上海?也难。”   “这就要看你了,你去向柳介唐解释,说真话也好说假话也好,我不管,总而言之,我要你还我父亲一个清白。”   毕声威上下打量着她:“真的,妹妹,这话你到底是从哪儿听来的?真是冯楚说的?”   “你去问冯楚。另外,请你回答我,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你这个要求,有点难办。我肯定不能和柳介唐实话实说,撒谎倒是可以,但我得花点时间编个谎儿,这个谎不好扯,非得把它编圆了才行。”   “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那就算……行吧!”   “好,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你对于我,究竟是只想要我这个人?还是也想要我的钱?”   毕声威垂眼望着桌面,沉吟了一下:“说实话,我都想要。你很好,你的钱也很好,我都想要,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可能全部给你。全给了你,我家里人回去怎么过日子?”   毕声威抬眼注视了她:“那你打算给我多少——事先声明,这也不能算是全给我的,毕竟你我以后是一家人,我的还不就是你的么?”   “你先开个数目吧,我听一听。”   毕声威抬手摸了下巴,有些踌躇,有心直接开个高价,又怕高得离了谱,接下来双方没法谈。目光在万家凰脸上盘旋了几圈,他最后张了嘴:“那就——”   远方一声炮响,截断了他的下文。   毕声威做了二十年的军人,对于枪炮声,最是敏感。   在万家凰还疑惑那是远远的一声闷雷时,他已经起身冲了出去。逆着阳光举目远望,他看不出天边是否升腾了硝烟;又做了几个深呼吸——空气也是洁净清新的,一切都是一如既往。   “怎么回事?”他向着院门大吼:“谁在开炮?”   一名副官跑了过来:“回司令,不知道啊。”   这人话音刚落,一名军官冲进了院子:“报告司令!西城门那边来了电话,说是遭了炮轰!”   毕声威脸色一变:“谁轰的?”   “厉紫廷!”   “厉——”毕声威因为太惊讶,以至于一时气结:“他——他怎么能——他什么时候——”   那军官是毕声威的老部下,能从片言只语中领会精神:“他们应该是连夜行军过来的,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们二话没说,直接就对着西城门开了炮!”   毕声威转向旁边的小勤务兵,说了一句“看住她”,随即带着那名军官向外跑去。而就在他跑起来的一刹那,隆隆的炮声忽然连成一片,远方的蓝天白云也变了颜色。   毕声威万没想到厉紫廷的炮火,会和万家凰有直接关系。   也正是因为没想到,所以他被厉紫廷轰了个莫名其妙、手忙脚乱。   他和厉紫廷是一对仇人不假,一山不容二虎,一片土地也容不下两位司令。可打仗也没有这种打法:哪有无缘无故就开火的?   一点原因也没有,一声招呼也不打,忽然就趁夜发兵,忽然就对着白县开了炮——姓厉的吃错药了?陆军部和督办大人的和平指示,他也不管了?   毕声威赶往西城门,赶到半路就听闻西城墙被炮火轰塌了一片,轰塌了也不能撤,他硬着头皮顶了上去。   城内的毕声威是莫名其妙,城外还有个同样莫名其妙的家伙:张顺。   张顺听闻厉紫廷同意了去救小姐老爷,以为凭着厉紫廷那一副好身手,必要乔装改扮,连夜疾行至白县城外,然后蹑足潜踪混入城内,再飞檐走壁一番,用冷枪暗箭解决掉院门内外的卫兵,最后从天而降,将家中众人带出城来。哪知道厉紫廷白天忙忙碌碌的调兵遣将,傍晚时分集合了队伍,竟是开始了急行军。   他紧跟着厉紫廷,心知人家必有打算,又见这队伍走得速度飞快,急得火烧眉毛一般,便也不敢细问。   队伍到达白县城外之时,天还未亮。在那黑黢黢的树林里,士兵们排开一列大炮,在太阳升起的同时,炮口也全瞄准了白县的西城门。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天地之间阳光普照,厉军士兵既是望得见白县的城门楼子,城门楼子上的毕军守兵们若是细心一点,兴许也能发现藏在树林子里的厉军队伍。然而守兵们偏偏就是一如既往的不细心,他们站了半夜的岗,全在拄着步枪打哈欠。   哈欠正是打得此起彼伏,厉紫廷一声命令,树林里地动山摇的开了炮,瞬间就将守兵们轰上了天。   张顺被震得一抖,终于忍不住大声的问了厉紫廷:“厉司令,您是要带兵杀进城去,把小姐他们硬抢出来吗?”   厉紫廷把他拽到了面前,在炮火之中大吼:“进城之后,给我带路!”   张顺实在是喊不过炮声,便只对着厉紫廷用力点了头。   不用厉紫廷告诉他,他也知道自己得带路。现在可不是贪生怕死的时候了,就算不管旁人,还能不管翠屏吗?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老爷和小姐已经最后做了主,翠屏这回千真万确是他的媳妇了,而他张顺是正经男子汉,有义务保护家里的女眷。   山崩地裂的巨响之中,他眼看着前方城墙被炮弹轰塌了一角,于是鼓足勇气呐喊一声,他随着身旁士兵一起狂奔向了前方的城门。跑了没有几步,有人从旁边推了他一个跟头,一粒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没等他作出反应,那只手又把他拽了起来。这回顺着那手向上看去,他发现这救了自己一命的人,是张明宪。   他烦这个傻大个儿,用力甩开对方的手,他继续冲锋。   毕声威在西城门内防守,厉紫廷在西城门外进攻,城墙内外成了个枪林弹雨的所在。而城中心的司令部里,万家凰的心跳比战况更激烈。   他真的救她来了!   她回了昨夜所住的那间屋子,进门之后见父亲还清醒着,便压低声音说道:“爸爸,紫廷来了!您听见炮声没有?那是紫廷!”   万里遥挺身坐了起来:“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在这儿等着他来?他知道咱们在这儿吗?”   万家凰慌了神——逃,院里正站着两名士兵,逃不成;不逃,又怕乱中生变。毕声威一旦抵挡不住,逃命之时会将自己全家也裹挟了去。   这时候,二顺忽然开了口:“我能打一个。”   见屋内三人都望向了自己,他小声又补充了一句:“偷袭的话。”   万家凰转向了翠屏:“咱俩打另一个?”   翠屏连连的点头:“好!打!怎么打?”   万家凰把翠屏和二顺叫到自己面前,声音又轻又快,一口气说出了一套长篇计策。万里遥在一旁听着,没有阻拦——现在不是讲安全的时候了,他们唯一的活路,就是放手一搏、险中求胜。   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硝烟甚至渗透进了房内。万家凰提出了从家带来的两只小皮箱,让父亲一手一只死死拎住,又蹲下来给他系紧了鞋带。然后领着翠屏进了院子,她故意的皱了眉头往西望。   她望得专注,院内的两名士兵见状,也举目向西去看。二顺这时举着个木头凳子冲了出来,对着其中一人的脑袋就要砸。   可就在这时,那位忽然回了头。   二顺和他对视了一秒钟,然后以着吃奶的力气,将那个小木凳子狠狠凿上了对方的脑门。   凳子当场就散了架,二顺的双手虎口也裂了口子,挨砸的那位一声不吭的倒了下去,他的同伴则是立刻就对着二顺端了枪。万家凰一甩早预备好的大手帕,从后方勒住了他的脖子,而翠屏一手去抬枪管,一手五指蜷成爪子,对着那人的面孔就是狠狠一挖。   翠屏这样的大丫头,平时不干粗活,修得十指指甲尖尖,如今发狠挠起人来,真和鹰爪差不许多。士兵疼得惨叫一声,二顺上前攥住枪管向外一拽,硬把步枪从他手中拽了出去。万家凰咬牙切齿的勒紧了手帕,死活不放半分,翠屏的指甲都挠折了,还对着那人满脸乱抓,那人惨叫连连,然而炮声隆隆,正好盖过了他的惨叫。   万家凰一步一步的后退,那人紧闭双眼,一边抬手抵挡,一边后仰着跌了下去。二顺上前一步攥住步枪,一枪托砸上了那人的面门,砸过之后低头一看,他见了那人血葫芦似的面孔,吓了一跳,还是万家凰厉声喝道:“再来!”   第二下砸出去,那人不知死活,反正是和他的同伴一样,全不动弹了。   万家凰丢了手帕,和翠屏冲进房内,一边一个架起了万里遥,万里遥随着她们摆布,唯一宗旨就是拎住皮箱,绝不松手。   二顺端着那支步枪,正在研究它的保险和子弹。去年在临城县住的时候,他看厉紫廷的部下们摆弄过枪,虽没亲手摸过,但对它不是完全的无知。见她们架着老爷小跑出来了,他一马当先,奔向了后方小门。   他们所在之处,已经是司令部的内宅,所以走不多远,便是后门。后门大敞四开着,门外正有两名士兵背对了他们站岗。二顺想要挑一个瞄准了开枪,哪知外头忽然遥遥的响起了一个粗喉咙,对着那两名士兵咆哮出了一串话。那两名士兵一边答应,一边扭头就要往门内跑。   二顺躲闪不及,举枪就是一扣扳机。   他没瞄准,为首那人和他走了个面对面,他根本也无需瞄准。   只是枪响过后,又响了一枪。   二顺只觉着胸前像是被大铁锤狠击了一下子,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抬头再向前看,他就见小姐老爷和翠屏都像疯了一样,竟是什么都不怕了,一拥而上打向了那持枪而立的士兵。慢慢的低头望下去,他看到了自己满襟的鲜血。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是中枪了。失控似的向后仰摔下去,他所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万里遥东倒西歪的跳了起来,双手抡着皮箱砸向了那个士兵。 第七十章   万家凰不能相信,自己家里的人,也会死。   二顺胸口爆开了一朵血花,她看在眼中,就觉着心脏几乎是在腔子里“炸”了一下。而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将那包着铜皮的皮箱一角砸向了那开枪士兵的天灵盖。   她这是第二下,第一下是万里遥砸的,万里遥腿疼,站不稳,所以干脆是单腿跳起来,连人带箱子一起砸向了那名士兵,就因为他这第一下子把那士兵砸迷糊了,万家凰才能砸出那么狠的第二下。   砸了第二下,又砸第三下。见那士兵不动了,她丢下箱子跑去看二顺,二顺半睁着眼睛望着天,没有表情,没有反应,她伸手到他的鼻端试了试,然后回头对着父亲哭道:“爸爸,二顺死了。”   万里遥也看出二顺是死了,二顺是心口中枪,身下的鲜血已经流成了血泊。翠屏上前拽起了万家凰,眼泪已经流了满脸:“小姐,怎么办?咱们能把二顺带走吗?”   万家凰握住二顺的一只手,用力的拽了拽,然后摇了头。   他们平时都看二顺小,是个半大孩子,不算人,可二顺其实不小了,他长得长胳膊长腿,已经很有些重量了。   放开二顺的手,万家凰将二顺的眼皮摩挲着闭了上,然后起身告诉翠屏:“别停,咱们还是得走!”   二人一边一个重新架起了万里遥,先从后门向外看了看,见门外两边没有士兵,便一路小跑着出了去。跑到半路,万家凰和翠屏一起觉察到了危险,于是心有灵犀的一调头,换了方向继续跑。   她们的目的地,是先前住过的那所宅子。到了那里之后,先在附近找个隐蔽之处躲藏起来,如果张顺带着救兵来了,他们再露面;而毕声威一是未必会想到他们能逃到那里去,二是即便想到了,他们好好的躲藏起来,毕声威也未必能立刻找到他们。   可在跑上大街之时,她们面对前方情景,一起发了慌。   如今的形势,是真正的“兵荒马乱”。   战争突如其来,城里的百姓毫无准备,这时就在炮火声中胡乱的逃窜,人跑,牲畜也跑,不知从哪里冲出了一大队骑兵,在闹市中策马奔腾,所过之处,行人们全被冲得四散,还有人直接遭了马踏、趴在地上生死不明。万家凰和翠屏忽然变得力大无穷,夹着万里遥一味狂奔,跑着跑着,前方来了一队士兵,为首一名军官见了万家凰,登时抬手一指:“哎?你们不是——”   话未说完,因为万家三人“嗷”的惊叫一声,转身就跑了。   那军官立刻带了队伍要去抓她们,可是街上已经乱了营,士兵也罢百姓也罢,都是跌跌撞撞寸步难行,偏巧又有一枚炸弹落在了城内,那黑烟顺风笼罩了半条街,越发让人心慌意乱。   大街两旁的店铺噼里啪啦的关大门上铺板,不许行人进去避难。万家三人跑着跑着,忽见前方又来了一队士兵,吓得登时又是一嗷。这队士兵三三一组,推车似的推着大炮向前小跑,却是根本无暇理会她们。半分钟后,这队炮兵和捉拿万家三人的一队士兵迎头相遇,互相都嫌对方挡路,而就在双方聒噪之时,万家三人已经在前方飞跑着转了弯。   万家凰已经不认识了眼前的小路,但是记得那宅子的方向,自认为并没有走岔。慌里慌张的搀稳了万里遥,她让翠屏跟着自己快跑。翠屏累得说不出话来,单是咬牙使劲的加快了速度。   这条小路崎岖泥泞,两旁还有一人多深的恶臭阴沟。万家凰又要把握方向,又要留意脚下,两只眼睛简直不够使用。忽然听到了父亲的惊呼,她抬头望去,吓得一抖。   前方是一队士兵护送着一对摩登男女在跑,男的是冯楚,女的是毕小慧。   双方这是走了个顶头碰,冯楚看着万家凰,猛然停了脚步,护送冯楚的士兵见了她们,先是一怔,随即大喊一声:“站住!你们往哪儿跑?”   士兵边喊边要抓人,冯楚这时开了口:“你们的任务是保护我,不是抓她们。炸弹要是把我炸死了,你们负责给我偿命吗?”   士兵一听这话,犹犹豫豫的停了脚步,冯楚又道:“这里太危险了,快送我和二小姐出城!”   然后他一手拉起小慧,快步向前走去。士兵们见状,竟也真听了他的话,乖乖的围着他继续上了路。   万家凰无暇细想冯楚的举动,架着父亲叫着翠屏,继续向前冲锋。好容易冲到了小路尽头,迎面又撞上了一大群哭爹喊娘的百姓。未等万家凰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撞得向后一仰。她惊叫一声挥舞了双手,而就在她松手的这一瞬间里,翠屏和万里遥已经被人潮卷到了道路另一边。   她吓得魂飞魄散,连哭带喊的要往父亲那边挤,就在这时,那使这一大群百姓狂奔乱突的罪魁祸首,出现了。   那是一大群受了惊的战马。   马上无人,所以战马不受管束,在炮火声中跑得格外疯狂。这么多匹惊马一起发疯,多少人上阵也阻拦不住,所能做的就只有逃。   万家凰身不由己的被人潮冲向前方,拼了命的回过头去,她就见父亲和翠屏也是起起伏伏,顺着人流涌进了一条小岔路——那小路狭窄,容不得惊马撒野,往那里钻算是明智之举。   眼看自己是死活也回不到父亲身边了,万家凰索性随着众人一起奔跑起来,决定独自前往那所宅子,反正那是她们的目的地,无论是分头走还是一起走,最终都是要到那里会合。跑到了前方路口,她在拐弯之时,看到了长长的一队毕军士兵,拖了枪正向东跑。接连几声巨响震动了天地,西方传来了军号声和粗喉咙,是不止一名军官在发号施令,万家凰先是依稀听见了“撤退”二字,紧接着又听那几名军官高声对话起来,一个问“司令呢?”,另一个也问“司令呢?”。   “司令”二字吓得万家凰不敢懈怠,一路跑得简直是豁了性命。接连又拐了几个弯,她见目的地就在前方了,便放缓脚步靠了边,想要再看看那宅子内外有没有士兵留守。   可就在她走到半路时,前方传来了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响。她慌忙想要躲避,然而为时已晚,一队烟熏火燎的骑兵策马而来,已经直逼向了她。   第一秒,她想:“完了。”   第二秒,她听见了张顺的嘶喊:“小姐!我们来了!”   万家凰这才看清那骑兵的服色不同于毕军士兵,而为首那名马上军人,正是厉紫廷。   厉紫廷身后,是骑着马的张顺与张明宪。   张顺溜下了马,一边喊着老爷,一边和张明宪一起冲进了院内。厉紫廷也下了马,快步走到她面前,他上下打量了她:“受伤没有?”   万家凰怔怔的看着他,虽然和他只是隔了几个月未见,可不知为何,竟会感觉恍如隔世。前尘旧事一起涌上心头,她想到自己那时生生的气走了他,心中是羞愧;又想到自他走后,自己一步一步陷入龙潭虎穴,承受了无数的惊与险,心中又有了委屈。听了他这一句冷淡问话,她有心也还他一句平静的回答,可话到嘴边,喉咙中竟是发出了哽咽声音。   她立刻将嘴唇紧紧的抿了,一丝声息也不肯外泄,可是两只眼睛又有了热汽,两滴极大的泪珠子,就那么毫无预兆的滚落了下去。   先是雪白手帕触碰了她的面颊,拭去了她的眼泪,后是一只热而糙的手扯起她的腕子,将那条手帕塞进了她手中:“我来了,没事了。”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他这句话一说,万家凰抽泣了一声,一下子就委屈大发了。可是再委屈她也得自己受着,这回她苦也罢、痛也罢,都赖不到人家厉紫廷的身上去了。   这时,张顺气喘吁吁的跑了出来:“小姐,老爷翠屏和二顺呢?他们不在这儿?”   万家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们和我在街上……冲散了,二顺……死了!”   张顺听到二顺“死了”,立刻就摇晃着站不住了:“小姐,您说二顺怎么了?”   万家凰哭得蹲在了地上:“二顺中了枪……你一走毕声威就把我们抓回了司令部里,我们今天从司令部往外逃的时候,二顺中了枪……”   张顺受了太大的刺激,一时间反倒傻了,又魔怔又迟钝,对着万家凰“噢”了一声,他说:“那我找老爷和翠屏去。”   然后他拔腿就走,脚腕子是软的,走得拖泥带水连滚带爬。厉紫廷让让张明宪带人跟上张顺,又回头下令,让部下骑兵火速前往大街小巷,寻找万里遥和翠屏。   万家凰这时站了起来:“我也去。”   厉紫廷的目光射向了她:“你就算了。毕声威的队伍还没完全撤退,城里依然是个危险地方。要是那边刚找到老爷子和翠屏,这边你又丢了,那我可——”   “可”字之后,他犹豫了一下,没说出下文,只向着前方院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万家凰抽泣着迈了步:“爸爸腿上受了枪伤,走不了路,翠屏又胆小没主意……要是二顺在还好些,二顺又没了……”   “我不是来了?”   “我知道的。”   “我派了那么多人出去找他们,白县就这么大,肯定找得回来。”   “我知道的,可我心里就是害怕……我这些天……”她又哭了起来:“我这些天……我真是受罪受够了……”   她哭得直抽抽,见了前方的青石台阶,便踉跄着走过去坐下了。用手帕扪了脸,她费了天大的力气,才将那热泪和抽泣硬憋了回去。忽然察觉到厉紫廷一直陪坐在自己身旁,她睁了一双泪眼望过去,就见他一直扭头凝视着自己,已经不知看了自己多久。   她慌忙低下了头:“我是不是吓着你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厉紫廷转向前方,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年前我就不和你怄那场气了。”   万家凰手里的帕子已经湿得不能再用,于是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那时候的事……”哽咽了一声:“怄气也不怨你,是我在家里骄横惯了,有的时候……”又一哽咽:“我太任性,不讲道理。”   厉紫廷微微一笑:“也不用太讲道理。”   万家凰望着地面,脸上讪讪,口中喃喃:“你……谢谢你来救我们。”   厉紫廷扭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是有些惊讶:“我怎么会不来救你们呢?”   “我当你还在生我的气。”   厉紫廷这回是真笑了,笑容短暂,像光芒一闪而过:“生气,也得救啊。”   万家凰的声音又低了几度,因为接下来的话,是她生平从未说过的软话:“你别生气了,等这场灾难过去了,我回家摆酒,正正经经的向你赔个不是吧。”   厉紫廷向她凑近了点,仔细去看她的脸:“你这是跟我和好了?”   万家凰招架不住他的目光,微微的扭开脸去躲闪:“我本来也没记恨过你,你要是愿意跟我和好,那咱们就和好。”   厉紫廷刚要说话,可空中忽然传来了一排枪声,枪声很近,似乎就发生在墙外。厉紫廷抬手一摁万家凰的腿,随即一跃而起冲了出去。万家凰下意识的起身想追,随即又管住了自己的腿——现在有了厉紫廷,她就不必再像先前那样乱跑乱撞了。她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的站在这里,别乱跑,别丢了,等着父亲和翠屏回来。   万家凰以为,守护神似的厉紫廷来了,一切灾厄就会结束了。   她没想到,张明宪会带回新的噩耗。   张明宪和张顺在县城东边的一条小街上,找到了万里遥和翠屏,可和他们一起赶过来的,还有毕声威与他的卫队。   那个时候,厉紫廷的队伍正从西门往里进,毕声威的队伍正从东门往外逃,若不是毕声威无心恋战,那么双方简直可以在城内再打几天的巷战。   张明宪和毕声威交了火,张明宪这边本没做打仗的准备,毕声威的卫队却是精锐力量,甚至配备了轻机枪。张明宪一方立刻就落了下风,而那张顺疯疯癫癫的不听指挥,一见万里遥和翠屏就冲了上去,结果三人全被毕声威的卫队裹挟了去。   万家凰听了张明宪这一番话,血都凉了,不知不觉的说出了两个字:完了。   厉紫廷也变了脸色,略一思索过后,他问万家凰:“老爷子是空手逃的,还是带了钱财?张顺说你们做了到上海安家的打算。”   万家凰不明白他这话的用意:“爸爸手里有两只皮箱——如果方才路上没丢的话——里面是存折和一些现款,还有一些股票文件之类的东西。”   “就这些?”   “就这些。珠宝首饰和房契地契,当时我们嫌累赘,就全留在家里了。”   “老爷子拿着那些存折,去银行能取出钱吗?”   “不能,户头全是我的名字,他都连着好些年没管过钱了。想要取钱,要么我亲自出面,要么有我的亲笔签字。”   “存折上有多少钱?”   万家凰慌乱的计算,嘴唇都在哆嗦:“总在一百五十万以上。”   厉紫廷轻轻的呼出了一口气:“很好,老爷子一时半会儿应该没事。”   “啊?”万家凰发出了走腔变调的反问:“为什么?”   “毕声威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一百五十万放在那里,他怎么可能不动心?只要他动心,我们就可以和他谈判,只要谈判没出结果,他就不会轻易的对老爷子下手。”   万家凰这才反应过来:“哦,就像那土匪绑票似的,咱们可以用钱把人赎回来?”   “不一定,按照毕声威的脾气,他一收到钱,恐怕就要撕票。”   “啊?!”   “但现在他还没拿到钱,所以老爷子暂时还是安全的。”   万家凰抬手捂住了心口,又要恼,又有点不敢恼:“你这人,说话说一半!”   万家凰很“信”厉紫廷。   其实她全家对于厉紫廷,甭管喜爱不喜爱,心里都有一种“信”。厉紫廷那个言谈举止,旁人看着是煞气逼人,然而她和她的家人见了他,却都觉得可亲,觉得他天然就该是这个模样,他这个模样就对了。   白县之内的局势,自有厉紫廷的部下去平定,厉紫廷让万家凰到房内坐下休息,万家凰依言进了屋子,然而是越歇越累,人在椅子上坐着,两条腿一直打哆嗦。悄悄抬手将头发理了理,她扭头向窗外望,窗外院子里站着厉紫廷,一名军官刚从外面进了来,正对着他小声的说话,他听完了,转身直奔了她。隔着大开的窗子,他告诉她:“没追上。”   万家凰明白他的意思,他派了一支武器精良的小队去追击了毕声威的卫队——若是能把万里遥直接抢回来,那当然是最好。   “没事。”他又说:“大不了我们就和他谈判,这件事情,我来处理。”   万家凰点了点头,下意识的想要道谢,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好像一旦说了那个“谢”字,就坐实了他们之间的那份生分。   于是怔怔的望着厉紫廷,她思来想去的,最后却是说出了不相干的一句话:“你怎么瘦了?”   “一直在打仗,累的。”他望着她回答:“心情也不好。”   “心情不好,是因为打仗,还是……因为我?”   “有你的原因。”   他这样坦白,万家凰反倒又没了话讲。对着厉紫廷,她总是讪讪的,厉紫廷转身走了,她盯着他的背影,感觉他对自己真是冷淡了许多。   心里忽然难过起来,她想他肯来救自己,或许只因为他是个好人,换了别的朋友去向他求救,他也会来,并不是因为他对自己格外的有感情。 第七十一章   因为毕声威随时可能发兵反攻,所以万家凰坐上大马车,在厉紫廷的护送下,暂且前往了更为安全的临城县。   马车宽敞,平平的铺了一层厚褥子,可以让她在旅途中睡觉。她在颠簸中闭了眼睛,先想如果爸爸没有被毕声威劫走,此刻父女二人就可以一起坐着这大马车回那临城县的老宅了。父亲最喜欢紫廷,如今能随着紫廷同路回家,这一路上他得有多高兴;又想二顺可怜,平时他不声不响的,处处都不如他哥,从来也没人多看他一眼,没想到危难关头,他竟是比谁都刚勇,早知他是个这样有情有义的孩子,当初就该对他再好一些。   最后,她又想到了厉紫廷——这么长的一路上,他就只来看了她两次,一次问她要不要吃喝,另一次问她要不要解手,除此之外,一点额外的关怀都没有。   “可能真是伤透心了。”她暗暗的想:“况且我这回又是这么狼狈,除了哭还是哭,披头散发的,一点好样子都没有。”   想到这里,她叹出了很冷清的一口气,就觉得自己那人生的黄金时代过去了,接下来,活还是得活着,然而最好也不过是能陪着父亲一起到老,那些花红柳绿的爱情与欢乐,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后半夜,马车进了临城县。   下了马车之后,她望着四周的火把灯笼,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跟着厉紫廷走过了两道院门,她进了一间屋子。借着烛光环顾了四周,她心中一动:“这是你的卧室?”   厉紫廷站在门口,没有进来:“我这儿比别处干净些,你凑合一夜,明天再搬回老宅。”   “那你呢?”   “我有地方住。”   万家凰知道自己问到这里就该打住了,可是心里知道,嘴不听话:“你……你到哪儿去住呀?”   “我住张明宪的屋子,让张明宪去副官处挤一夜。”   她这才放了心——方才她忽然想邪了,竟然怀疑厉紫廷另有一处温柔乡在等待着他。   “那好,那我们就……明天见吧。”   厉紫廷转身关门走了。她在床边坐了下来,床板硬邦邦的,褥子太薄,并且微微的有点潮,摸着倒确实是洁净的,铺得尤其平整,一丝皱褶都没有。   这床躺着不会舒服,况且她身上不干不净的,也有点不好意思真躺。进退两难的发了一阵子呆,她见窗外天色还是漆黑如墨,一点也没有要亮的意思,便起身掸了掸周身的灰尘,然后脱了鞋,小心翼翼的缩腿躺了下去,自己都觉出了自己的心虚——原来在他面前,她多厉害呀,多豪横呀,现在不行了,现在没底气了。   “这全怪我。”她闭了眼睛,沮丧得简直要窒息:“我那时候要是对他好一点,哪里会有后头这些祸事?看来他和别人不一样,他这个家伙,是欺负不得的。”   似睡非睡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已是一片明亮。   床头地上摆了一只木凳,上头放着一摞女子衣物,下方又摆了一双新鞋,她伸手将那衣物翻了翻,然后伸腿下了床。   窗外直挺挺的站着个小勤务兵,她一动,那勤务兵立刻就闻声回了头,并抬手敲了敲玻璃窗:“万小姐,您醒了吗?”   她清了清喉咙:“我醒了。”   “那我给您送水进去?”   “多谢。”   小勤务兵跑了,片刻之后开了房门,一手提着一桶温水,一手拎着一只暖壶。屋角立着脸盆架子,他往盆里倒了水,又道:“司令早上进来,毛巾和香皂都给您换了新的,您直接用就成,都不脏。”   万家凰问道:“你们司令,现在忙什么呢?”   “司令到营里去了,过会儿就能回来。”   万家凰点了点头。等小勤务兵退出去了,她见水量充足,便在洗漱之余,将头发也洗了一遍。然后换了洁净的新衣,她周身舒适,披着湿漉漉的半长头发,她推开窗子,一边吹着春风,一边将床铺收拾了一番。   她不惯做家务,怎么铺都铺不出先前的平整,累得出了一层薄汗。忽然听见有人进了门,她慌忙一回头,又抬手将半干的鬓发往耳后一掖:“你回来啦?”   厉紫廷的形象让她有点意外,她以为他从军营里回来,一定是戎装打扮,没想到他西装革履,颇有一点盛装出场的气派。   随即她反应过来:他向来都是这样的,是一条爱臭美的好汉,脖子往上简直有油头粉面的趋势,脖子往下则是铁打一般的硬棒身体。   但即便如此,这盛装也未免太“盛”了,她扫了他那雪白的衬衫领子一眼,心想就算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可毕竟是出门跑了一大圈,难道连汗都不出一滴?   干燥的春风吹拂了她的头发,说不清那感觉是有点凉还是有点暖,她又抬手摸了摸头发,想起来自己已经将头发梳理过了,此刻披头散发也不会太乱,可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见厉紫廷站在门口不言语,她没话找话的开了口:“我听外面那个小兵说,你是去了军营?”   厉紫廷一点头:“是。”   他这样寡言,让她心中也七上八下起来,不知道他是不是对自己还怀恨:“哦……看着不像……穿得这样整齐。”   这一句话,又未得到回应。   她实在是怀疑自己得罪了他,忍不住对他察言观色,却见他垂眼望着地面,一张面孔冷冰冰紧绷绷,像是带着怒气,然而面颊又透了一点红色。   她也低下了头,对峙一般的沉默了片刻,她不愿一直和他打哑谜,于是索性迈步走到了他面前:“紫廷,你……你是不是不愿意理睬我?如果是的话,那你不必为了情面、勉强自己来敷衍我。当初本来就是我欺负了你,如今你不计前嫌救我全家,对我已经是仁至义尽。我对你只有感激的份儿,绝对不会再因为别的……别的什么……挑你的理。”   厉紫廷一抬头,睁出了两只惊讶的大眼睛:“嗯?”   万家凰逼迫自己向他一笑:“真的,我这可不是欲擒故纵的敲打你,我说的全是真心话。”   厉紫廷皱起眉头,面颊上的红晕瞬间褪了色:“我们……不是和好了吗?”   万家凰没有看懂他这个表情,登时也有点不知从何说起:“和好是和好了,可是我不知道你——我当然是——但也许你——”   厉紫廷打断了她的语无伦次:“你还爱不爱我了?你说的和好,是和好之后成为夫妻?还是和好之后,只做普通朋友?你也如实回答,无论是什么答案,我都照样会去救老爷子,不许你撒谎骗我。”   万家凰听了这话,先是一怔,随即心内起了波澜:“我——我是不知道你这人一骂就要走,要是早知道,哪怕我自己活活气死,也绝不会说你一个字。”   说完这话,她又委屈起来:“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我吵你就由我吵去,又吵不掉你一块肉,哪能说走就走、和我一刀两断?我骂你几句,你就不要我啦?你走了之后就一点也不想我吗?你那心是铁打的?”   她委屈得没法,气恨得也没法,对着厉紫廷的胸口就是一拳:“我看错你了,白对你好了!你还好意思问我爱不爱你,我单方面的爱你有什么用?你不爱我,我再爱你又能怎么样?”   然后她被厉紫廷一把搂进了怀里去.   厉紫廷只是抱,不说话,双臂勒得她骨头疼。面颊蹭上了她的头发,她听见了他低而颤的声音:“你别生气,是我不懂你,我还以为你真嫌弃了我,是我的错。如今我懂你了,往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你原谅我吧。”   她也紧紧的拥抱了他,忍不住抽泣了一声:“这一回,我也懂了。你也原谅我吧。”   两人在这房门口一站就是良久,日光移转,直射向了门窗,照得厉紫廷后背滚烫,窗前的小勤务兵憋着一泡尿,然而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罗曼蒂克的场景,所以硬是憋着不肯走,倒要看看这二位能不能抱到中午去。   厉紫廷的忠实部下韩参谋长有事前来,走近一看,转身就想返回,返了两步想一想,觉着还不能真走,于是翩然一转,硬着头皮又回了来:“司令?司令哎……”   万家凰如梦初醒,立刻就想推开厉紫廷躲开来,然而厉紫廷那手臂好像铁打的,紧紧的箍着她不肯放,甚至把脸埋进了她的长发里,连头都不回:“什么事?”   “毕声威今早派兵反攻了一次,让麻团长给打回去了。麻团长刚发来了急电,问咱们是守住白县就得了呢?还是乘胜追击继续打?照说是该乘胜追击,可万先生不是让毕声威给掳去了吗?就怕毕声威狗急跳墙,对万先生不利。您说这可如何是好?”   “乘胜追击。”   感觉到怀里的万家凰挣扎了一下,他搂紧了她,继续说道:“麻团长的力量只够守城,让他出去打毕声威,他打不赢。”   “那还让他打?”   “挫挫毕声威的锐气,先打,再谈。”   韩参谋长恍然大悟:“对,是这个理,要不然他还以为咱们怕他。那我走了,我这就去给麻团长回电。”   他匆匆离去。万家凰感觉厉紫廷的手臂略微松了些,便用力将他推开了一点。   仰起脸望向他,她这才知道了他方才为什么死活不抬头。   他红了眼睛和鼻尖,竟是泫然欲泣。 第七十二章   万家凰现在就是惦记家里那几口子,还痛惜可怜的二顺,要不然的话,那她现在——她自己琢磨着——能快活得平地起飞。   和厉紫廷在窗前坐了,两人中间支了一张小方桌,上面摆了早饭。万家凰看着他,嘴里小声嘀咕:“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   “可不就是你。”   他低了头:“我是一瘦就瘦到脸上,所以看着明显,其实也没瘦多少。”   万家凰看着他的手臂——手臂结实得不显山不露水,乍一看也看不出他胳膊粗来,可是他一抬手一动作,就将那西装袖子撑出了横纹。目光顺着手臂走回到脸上去,她心想一个人只要是骨相长得好,那就怎么着都有理,胖了是仪表堂堂,瘦了是清新俊秀。瞧人家那个小尖下巴,多么的可爱。   厉紫廷低头咬了一口面包,面颊渐渐的泛了红,但依旧是面无表情,硬着头皮任由她看。   片刻之后,他实在是顶不住了,这才缓缓的抬眼望向了她:“我瘦了之后,看起来很奇怪吗?”   万家凰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看他看出了神,连忙收回目光,她小声笑道:“脸红什么呀,我是看你瘦了之后……也挺精神的。”   厉紫廷也笑了:“情人眼里出西施。”   “才不是,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夸你。”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真不知道你这个人究竟是自负、还是自卑。说你自卑呢,你见了个大姑娘就敢追求,说你自负呢,被我骂了两句,你就以为我不爱你了,就要和我恩断义绝。你这个人啊,真够我研究一阵子的了。”   厉紫廷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清了清喉咙,正色说道:“我们立个约吧,以后除非你明确的向我提出离婚了,否则无论你对我是打是骂,是动刀还是动枪,我都绝不出门一步。如何?”   “还打你骂你?经了这么一场风波,往后我可是再也不敢招惹你了。就算我敢,我那爸爸也不会允许了。你哪里知道啊,就因为我气走了你,爸爸跟我吵了无数架。”   听了这话,厉紫廷答道:“我一会儿就开始着手去救老爷子。否则就算没有生命危险,他作为人质,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有没有什么忙,是我可以帮的?”   “你就先跟着我,一会儿和我一起回白县吧!”   “这可怪了,那你昨天送我回来做什么?”   “昨天……”他又红了脸:“我对你的心思还有点糊涂。我想也许你未必愿意和我在一起,所以想先把你送到安全的后方,免得我牵挂你,也免得你对着我尴尬。”   万家凰撕了一点面包送到了唇边,在吃之前,她从牙关中挤出了三个字:“傻死了。”   二人吃完早饭,便出发前往了白县。这一次厉紫廷快马加鞭,坐在马车里的万家凰差点被颠散了架子,可是她不敢有怨言,因为和先前的那一段时光相比,此刻纵然再颠十倍,只要不颠出人命来,就得算是好日子。   入夜之前,他们到达了白县。万家凰并未立时休息,强撑着又去看了二顺的尸首。对着二顺又流了几股眼泪,她让厉紫廷找来一口棺材将二顺装殓了,暂且停在城外的一座庙里,将来还得把他带回京城去安葬。   在她忙碌的同时,远方不时传来依稀的枪炮声,是麻团长在和毕军鏖战。   那枪炮都在对着毕声威开火,枪炮无眼,对着毕声威,也就等于对着父亲。所以万家凰一夜未眠,天微亮的时候,她起了床,就听闻麻团长已经带兵退下来了——如厉紫廷所料,他果然不是毕声威的对手。   她坐立不安,出门走到大街上惶惶的张望,忽然看到几名士兵端着步枪,吆喝着押了长长一串俘虏往司令部走。为首的军官向她一笑:“嫂子?您在这儿哪?”   她一怔,随即认出了对方:“青山虎?你现在当兵了?”   青山虎笑道:“我们都下山好几个月了,老当土匪也不是个事儿,还是跟着厉司令干,更有前途不是?”他且说且走,走得还挺快:“嫂子你别急,毕声威那边有人质,咱们这边也有人质,咱们不用怕他!”   这话说完,他人也走出了老远,而万家凰望着那一串所谓人质,就见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穿绸裹缎的小媳妇抱着吃奶婴儿,忽然认出了队伍中的一名清瘦妇人,她登时后退了一步——那不是毕家小慧的娘吗?   她们娘儿俩去年和她同车回的京城,她当时没太留意过这位毕三姨太,可多少还是有一点印象。   这时前方走来了个熟悉面孔,是张明宪。她抬手将张明宪招到眼前,小声问道:“那一队人,都是毕家的吗?”   张明宪答道:“反正是都和毕声威有关系,里头那些小的,大概都得管毕声威叫爹吧。”   “这是要干什么?”   “司令想要试试,看看能不能拿他们去换老爷子。能换是最好,不行再说。”   万家凰放了张明宪,自己闷头站着,心中是完全的悲观。厉紫廷这一招,对于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会有效,但毕声威一定会是其中的例外。   万家凰猜对了。   下午,她听闻了消息,说是青山虎押了那些毕氏俘虏上了前线,架起大喇叭喊话,说是毕声威一日不放人质,他就一天毙一个姓毕的。结果话音刚落,对面阵地里连珠炮似的开了枪,青山虎凭着直觉,提前一秒钟滚倒在地、逃过了一劫。而那站着的毕家人中,登时就倒了三个。   青山虎尤不甘心,趴在地上捡起喇叭,还要继续喊话,结果这边刚一开腔,那边又是啪啪两枪,直接把个抱孩子的小姨太太——连孩子带姨太太——打了个透心凉。   青山虎发了懵,甚至怀疑毕声威的部下闹了哗变,毕声威已经死了,要不然怎么会有人敢对着毕家家眷射击?就算姨太太不值钱,难道亲生骨肉也不管了?   青山虎一时没了主意,只好押着那些姓毕的暂时撤退。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侦察兵跑回来向他报告,说毕军并未发生内讧,是毕声威看青山虎拿家人的性命要挟他,他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加之确实是心烦意乱,这才让部下开了枪,那意思是家里这些人,随便厉紫廷杀,他不在乎,别来烦他。   万家凰告诉厉紫廷:“大不了就把钱全给他,只要他肯守绑票的规矩、能收钱放人就行。”   厉紫廷一皱眉头:“怕的就是他不守。”   “那——”   “我再想想。”   万家凰立刻闭了嘴,生怕自己扰了厉紫廷的思路。眼巴巴的看着厉紫廷,她见他垂眼盯着地面一点,半晌无语,也没表情,实在是瞧不出他的心理活动。   她又想他若是有了主意,必不会这么木雕泥塑似的傻站着。   所以她先还平静,静着静着,那心就又开始越跳越高了。   她跟厉紫廷耗上了,厉紫廷不说话,她也坚决不问一个字。如此过了许久,厉紫廷忽然一抬头,吓得她一哆嗦:“有办法了?”   “办法是有了一个,但……”厉紫廷摇了摇头:“很麻烦,不算一个好办法。也不知道可不可行。”   万家凰听到这里,暗暗的长吁了一口气,同时发出温柔的声音,哄小孩似的哄着厉紫廷说话:“你先讲讲,我听听就知道它是否可行了。”   厉紫廷俯身把嘴唇凑到她耳边,开始耳语,说了许久,竟是个千言万语的办法。万家凰听到最后,和厉紫廷很有同感,但是对待毕声威那样不讲任何道理和规则的卑鄙之徒,似乎也就只能采用这个麻烦法子了。   厉紫廷认为毕声威是被自己打得措手不及,败得一时昏了头,才会这么气急败坏。要不然他的那些骨肉至亲,虽然不值钱,但他丢了他们不管也就是了,何必还要反击似的先开枪?这又不是什么先下手为强的事情,这种毒手,他就是天下第一个下,也无非是他家多死几口人罢了。   他是昏头一时,不会昏头一世,所以厉紫廷暂时按兵不动,只让麻团长在白县城外严密布防,同时给了毕声威喘息的时间,免得他一时疯狂,再宰了万里遥。这段时间里,毕声威是调兵遣将也罢,还是坐下来纯粹的喘息也罢,厉紫廷不管。   于是毕声威一喘就是两天。   两天之后,厉紫廷约莫着毕声威也该冷静下来了,这才派人向他传了话,让他放人。   毕声威听了这话,心里掂量了好一阵子。   厉紫廷前一阵子打日本人,他本以为是厉紫廷傻,没想到柳介唐对厉紫廷这种傻行为是十分赞赏,竟是因此拨给了他一笔军饷和数目不详的军火弹药,所以厉紫廷那几场抗日的仗并没白打,柳介唐补足了他在战争中的所有损耗。   有了钱与枪,就能招来兵。钱、枪、兵加起来,就是厉紫廷的实力。毕声威的实力一直和他是相仿佛,他们就是“一山不容二虎”中的那两只老虎,互相对峙、互相僵持。可如今厉紫廷敢忽然翻脸直捣了他的司令部,这就让他感到了心虚。   他不相信厉紫廷这一次只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厉紫廷不是早就和万家凰一拍两散了吗?散都散了,他凭什么还要为了她出力?况且就算没散,毕声威也不能相信一个精神正常的男子,会为了个女人去闯刀山下火海。   为什么?难道世上没有别的女人了?难道这男人是色迷心窍不要命了?毕声威思来想去,无论如何不能理解色狼的心思。况且据他对厉紫廷的了解,可以确定此人也绝非色狼。   所以,厉紫廷突袭白县的目的只能有一个:他就是自己想要突袭!   毕声威先将厉紫廷其人其行都分析了个透彻,然后收回目光,反观自己。   他不知道厉紫廷到底长了多大的本事,身后又有了多么雄壮的靠山,反正只看他这单方面开战的行为,就知道这家伙一定是有备而来。   一想到厉紫廷是“有备而来”,他就更心虚了。   他此刻仓皇逃到了一处小镇之中扎营安身,已经是落了下风。在这种毫无胜算的情况下,他不想、也不该和厉紫廷正式开战。幸好,天助他也,他身边还有一个人质。   当时他逃出城时,只是顺手抓走了万里遥那一行人,抓了干什么?当时没来得及想。他心里一直琢磨的人是万家凰,向来没考虑过万里遥的价值。直到厉紫廷那边让他放人了,他才心思一动,走去见了万里遥。   万里遥和翠屏张顺被关在了一间小土坯房里,毕声威进门之后,就见这三人蓬头垢面,全都好似惊弓之鸟一般。一眼先盯住了张顺,他问道:“你不是跑了吗?”   张顺不知道该不该实话实说,为了避免激怒毕声威,他小声嗫嚅道:“我不认识路,到处都在打仗抓丁,我害怕,就又回来了。”   毕声威不愿再去细问张顺逃走之后的所作所为,也不去考虑他为什么会和厉紫廷的军队同时进入白县——无所谓了,没意义了,毕声威眼前的问题已经够多,够他忙的了。   转向万里遥,他开了口:“厉紫廷让我放了你。”   万里遥在角落里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听了这话,他战战兢兢的“嗯”了一声。   毕声威又问:“他倒是挺念旧情。万家凰都把他踹了,他还想着要救你——是不是万家凰又和他好上了?”   “不、不知道。”   毕声威点了点头:“肯定是又好上了。”   万里遥自从被毕声威抓出白县之后,就一直处于惊恐状态,如今已经不大能够思考,只瞪着眼睛紧盯了毕声威的双手,生怕他忽然拔出手枪,再给自己来一下子。   “他让我放,我想不放大概是不行,我不放你,他饶不了我。但让我白白的放了你,我也不愿意,我忙活了一大场,你总不能让我人财两空吧?万小姐没我的份,我没办法,我认了,可你至少应该送我俩钱花花,是不是?”   万里遥僵硬的一点头:“是。”   “你现在能拿出多少钱?”   万里遥怔了怔,然后扭头望向了地上的两只皮箱。毕声威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随即上前将两只皮箱拎到了他面前:“看这分量,里面装的肯定不是金条。”   然后放下皮箱:“打开瞧瞧吧,看看够不够买你的一条命。”   万里遥浑身的摸,摸了半天一无所获,于是从胸前口袋开始重新摸。毕声威看得莫名其妙:“你干什么呢?”   “找钥匙。”   毕声威伸手帮他摸,上衣掀起来了,裤子扯开了,最后连鞋都脱了,实在没有钥匙的影子。毕声威不耐烦了,起身走出去对着门口的卫兵说了句话,那卫兵立刻领命而走,片刻之后,拎了一把小斧子回来。   这是把新斧子,毕声威攥着斧子回来,两下子就把两只皮箱的锁头全砍开了。   转身把斧子扔到了门外,然后蹲在了两口皮箱跟前,毕声威向内看,越看越是皱眉头:“你从北京带出来的,就是这些玩意儿?”   万里遥这时稍微的回了一点魂:“是……是。”   “这钱我也摸不着啊!”他连着翻看了几张存折:“还都是外国银行的?”   “只要你肯放了我们,我就把存折上的钱全取出来交给你。”   “我放你拎着箱子回去,再等着你取了钱给我送回来?那除非我是你亲儿子,你爱我爱得要死。”   “那户头的名字,都是我家大姑娘,你信不过我,就让她去取了钱,再交给你。”   毕声威凝神思索了这个办法,而万里遥好容易才看到一线生机,如今见他忽然愣着没了话,等了片刻,便又急又怕的小声问道:“行不行啊?”   毕声威伸手翻捡了皮箱里的那些文件和存折,一张一张看得非常细致,虽然嘴上没说话,但心里觉得这个法子,可行。   末了将手里的这些个纸张扔回皮箱里,他皱着眉毛抬了头:“你家里就这么点儿钱?看排场,不像啊!”   “还有房契地契,没带出来。”   “房子地加起来,还能值多少钱?”   万里遥有了哭腔:“不知道,我向来不管家,我就听说现在地不值钱,到底有多不值钱,我也没问过。”   毕声威叹了口气,没有要严刑拷打万里遥的意思,因为他也瞧出来了,这位万老爷子只拥有人类的感情,完全没有人类的智慧。   毕声威和厉紫廷开始了谈判。   两边各自派出了得力的部下,你一言我一语的讨价还价,只谈了一天,万里遥那两只皮箱便回到了万家凰的面前。不管这两只皮箱一共价值多少,反正万家凰若想让父亲活命,就必须凑出两百万元来。   万家凰另找了一只大些的皮箱,替换了这两只坏了锁头的小皮箱。提着箱子上了火车,她不声张,悄悄的往北京去了,和她同行的人,是厉紫廷。 第七十三章   柳介唐提前接到了厉紫廷发来的电报,电文是寥寥的数语,只说有十万火急的机密之事,要到柳次长面前报告。柳介唐以为厉紫廷是偶然得知了什么军界或者政坛的大事件,约莫着他到北京了,便正襟危坐的等在家中。   结果,厉紫廷是如约而至了,可他没想到厉紫廷身边还跟了个万家凰。   如果万家凰是个男子,那么柳介唐非让他“父债子偿”不可,但是对着一个凄凄惨惨的大姑娘,柳介唐尽管很想将万里遥剁碎了喂狗,但还是没好意思直接将万家凰骂出去。而就在他欲骂而未骂的那几秒钟里,万家凰依着她和厉紫廷的计划,直接就跪在了他面前:“柳伯父,我们全家都要活活冤死了,杀赵三奶奶的凶手实在不是我的父亲,您认识家父也不是一两年了,您看他是那能杀人的人吗?”   她这一跪,是跪在了柳介唐见客的书房里,柳介唐被她闹了个一怔,而万家凰语速极快,趁着他没来得及开口,立刻又道:“那凶手我们已经查出来了,原来他不是冲着赵三奶奶来的,他是设了毒计,要谋算我家的财产。如今我命大先逃了出来,我父亲还在他手里做人质,我这一趟回来,就是为了筹钱赎他。”   她一口气说了一串话,话中内容丰富,听得柳介唐又惊又疑:“凶手是谁?你站起来说。”   万家凰起了身,虽然心里七上八下,但因台词是早准备过的,所以还不至于语无伦次:“柳伯父,您还记不记得,我年前和紫廷闹翻,紫廷走了,我没了未婚夫,新闻小报都登了文章笑话我?”   柳介唐听她一下子扯到了那么远,便眉头大皱,但还是耐下了性子:“小报我不看,但这件事我知道。”   “当时我家里有个远房亲戚,算起来是我的三表弟,名叫冯楚。他对我一味的追求,而我当时为了面子,便一赌气,决定和冯楚结婚。柳伯父,我哪里想得到,那冯楚竟是毕声威安插到我家里来的眼线。毕声威和冯楚里应外合,把我家里的情形摸得清清楚楚。再然后,赵三奶奶就出事了,我父亲一身的嫌疑,百口莫辩,就成了杀人的凶手。”   “啊?”   “我父亲当时被关进了看守所,您认准了他是凶手,几次三番的派人进去对他动私刑——”   “我没有!”柳介唐瞪圆了眼睛连连摆手:“狠话我是说过,如果国法不让他杀人偿命,我也肯定会亲自毙了他。可我没偷偷摸摸的派人进看守所!”   万家凰愣了愣:“如果不是您,那——那我继续往下讲,自从父亲进了看守所之后,我也无路去营救他,急得要命,这时那毕声威就来了,说是家父在看守所里情况危险,您满怀着仇恨,随时可能对家父下毒手,而他愿意帮忙劫狱,帮我把家父救出去,只是从此往后,这北京城我们就住不得了,只能远走高飞避风头去。柳伯父,我当时怕得昏了头,也顾不得细想毕声威那言行之中的疑点,他一说,我便听了,我还付了他许多酬金。结果他那一夜果然把家父救了出来,我本打算带着家里人一起逃到上海去,可家父当时遍体鳞伤,昏迷不醒,我和他走不得,只好跟着毕声威,去了个叫做白县的地方,他的司令部就在那里。然后、然后我们就算是进了龙潭虎穴了。”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稳了稳神,柳介唐听得也是心惊肉跳:“接下来呢?”   “我们住进了毕声威的司令部,几天之后,我偶然发现父亲之所以一直昏迷,不能清醒,原来是那治伤的汤药中加了古怪东西,以至于他老人家越是喝药,情形越坏。我起了疑心,用话去诈毕声威,终于诈出了他的实话。原来赵三奶奶就是他派了杀手去杀的,目的是要嫁祸给家父,让家父和我走投无路、只能自投罗网到他那里去。”   “什么?!”   “他起初是逼迫我嫁给他,我不肯,他竟然对家父的腿上开了一枪,逼我同意。后来紫廷得到消息救出我后,他又扣了家父做人质,让我拿出两百万元的赎金。我这一趟回来,就是为了筹钱的。我如今斗胆过来见您,也是想让您知道,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罪人。”   柳介唐后退一步,一只手扶了桌角,心里也知道万里遥那样的废物,照理来说不该是杀人凶手——真“照理来说”的话,就算双方动了武,他也未必会是自家妹妹的对手。   柳介唐看了半辈子的人,见过了无数世面,眼光最毒,万里遥若不是废物到了一目了然的地步,他也不会反对孀居的妹妹和他恋爱。   可按凶杀现场的情形来看,凶手又只能是万里遥。而他当时悲痛已极,已经无力再去思考和分辨。   沉默良久之后,他开了口:“你说凶手是毕声威,你有证据么?”   “柳伯父,我刚下火车,是直接从火车站赶过来的,我的证据便是我手里这一箱子的存折和股票,我这就去东交民巷的那几家外国银行,把户头里面的钱全取出来。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就是希望您能抽出两天时间,悄悄的和我去一趟白县,毕声威已经撤出白县了,白县此刻是安全的,您跟着我去,看我是不是要用这笔钱去赎父亲。您若办得到,还可以把毕声威身边的冯楚抓过来审问,看看我这番话说得是真是假。甚至,如果您能保证我的安全的话,我敢和毕声威当面对质。”   柳介唐没接这句话,而是转向了厉紫廷:“你俩——又好了?”   厉紫廷一躬身:“是的,次长,我们又好了。”   柳介唐又望向了万家凰:“你去取钱,然后直接到火车站见我。”   万家凰当即答道:“好,谢谢您肯信我。”   万家凰和厉紫廷离开柳府,直接赶去东交民巷。   她走了五家外国银行,所取出的外国钞票,若是换算成中国的银元,已有一百多万。提着满满一箱英镑美钞,她和厉紫廷火速赶往了火车站,火车站外停着一辆汽车,汽车外头站着个便装的汽车夫,一见了他们,便向他们招了手。等他们走过来了,汽车夫小声说道:“次长已经在火车上等着二位了。”   厉紫廷问道:“次长在哪一列?”   汽车夫答道:“请二位跟我来。”   柳介唐,为了安全起见,没有乘坐普通的列车出行,但也没有大张旗鼓的调来专列。一列运送木材的货车经了简单的改装,一长串的车皮里藏了成队的士兵,而夹在中间的一节客车车厢,则是成了柳介唐等人的座车。   列车开动,直奔白县而去。柳介唐和他的部下保持着潜伏的状态,从北京到白县,一路上一直是静悄悄。   到达白县之后,他依旧是不声不响,只冷眼旁观厉紫廷的所作所为,看厉紫廷是如何的联络毕声威,如何的派人和毕声威讨价还价——若想立即拿钱,那么就只有这一百多万,因为好些股票债券以及房产地产,不是说卖立刻就能卖的,万家凰总不能也绑票似的上街去抓个买主回来。   所以毕声威目前有三条道路可走,一是见好就收、拿钱放人;二是拖延着不放,等候万家凰将钱筹齐;三是索性撕票,人也不要、钱也不要。   毕声威直接勾掉了第三条路,他没那么傻,也没那么暴躁的脾气。再看前两条路,他思索良久,知道自己其实是想也白想。等?他敢等吗?万一等着等着,厉紫廷忽然又架起大炮对他开轰怎么办?   他认为对于厉紫廷来讲,自己的死,和万里遥的活,有着同等的价值。   万里遥活了,厉紫廷可以得个千金小姐做老婆;自己死了,厉紫廷便也可以在这片土地上称王了。   “那就要钱吧!”他自己和自己打商量:“一百多万呢,不是小数目。平白无故谁给你一百多万?要是一个人省着点花,够花一辈子了。”   想到这里,他的脑海里掠过了冯楚的影子,照理说,应该给那小子也分点,不过不分也行,自己不是把个女儿给他了吗?那个女儿——小慧——能抵多少钱?不知道,以着毕声威的眼光来看,小慧也就值个千八百块,所以把小慧送给冯楚,从而扣掉冯楚应得的那份酬金,这样的交易,是非常合算的。   至于冯楚愿不愿意,那就不是他所要考虑的了。不愿意,可以滚蛋,或者自杀。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一手交钱,如何一手放人。   谈判进行到了这一步,柳介唐依旧是个冷漠的旁观者。   他本人在司令部里吃喝拉撒睡觉,他的小小队伍悄悄驻扎在城内一角,和他一样也只是吃喝拉撒睡觉,除了厉紫廷的心腹部下,再无旁人知道这小县城里来了一位大人物。直到厉紫廷和毕声威确定交钱赎人的时间地点了,他才终于开了金口:“拿钱赎人,这事就这么完了?”   厉紫廷在他面前,向来是恭而敬之:“毕声威应该不会这么痛快的放人,他一定怕我接到万家老爷子之后,会立刻发兵打他。况且万老爷子还在通缉令上,自由之后若是为了伸冤,四处宣扬毕声威是杀人凶手,那么对于毕声威来讲,也是后患无穷。”   “不是说好一手交钱一手放人了吗?他不放人还能怎么着?难道收了钱就当场翻脸?”   “这个,还无法预料。只是根据我对毕声威的了解,他向来不是个按规矩办事的人,不可信任。”   “那你还和他谈了这么多个来回?又定时间又定地点的?”   “这是麻痹他的手段,我想我和他谈判得这样细致,他应该暂时会相信我的诚意。”   柳介唐一听就明白了:“打算提前突袭他的大营,直接抢人?”   厉紫廷一点头:“是。”   “那怕是不容易。”   厉紫廷心中一动,感觉柳介唐这话来得蹊跷。他不是那工于辞令的人,常年的冷冰冰硬邦邦,如今面对着柳介唐,他斟酌了一番,末了还是直通通的发了问:“确实是很不容易,其中变数太多,我也是情急之下,别无选择。次长才智过人,不知道可否指教紫廷一二。”   柳介唐却是忽然换了话题:“我非把这谜团查清楚了不可,不错杀一个,也不误放一人。”   柳介唐决定出手。   厉紫廷对着柳介唐很坦白,回头面对了万家凰,却是说一句留半句。此刻仿佛大战的前夕,他对她说得越多,她越要恐慌——已经连续三天了,她没正经的睡过觉,眼珠子却是很亮,心里全是凭空想象出来的各款悲剧,在她的想象中,万里遥已经被毕声威杀了几十回,万里遥每死一次,她就要撕心裂肺的痛苦一回。   “我真是后悔。”她呆呆的对着厉紫廷说话:“我对爸爸一直不好,总和他吵架,对他说那么多难听的话。他一心为我好,我却总是气他。”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不看厉紫廷,语气也是茫茫然轻飘飘,有了点疯魔的意思。厉紫廷看在眼里,知道这事拖不得了——再拖下去,就算万里遥撑得住,万家凰也撑不住了。   他们父女终究都是温室里长大的娇花,禁不住真正的大风雨。   谈判前夜。   毕声威心里很乱。   他感觉自己的好运气要到头,因为这些天,周遭一直有人在嘀嘀咕咕的瞄着他,他有经验有直觉,知道这是哗变的前兆。他没觉得自己哪里对不起这些老部下,不过人世间若全是你对得起我、我就对得起你,那岂不是永远太平、再无恩怨情仇了么?   所以他既不惊异,也不委屈。   他还知道,这营里有好些人,都听说了他和厉紫廷的交易。一百多万忽然从天而降,降到他们这群正走背运的败军之将身上,即便他的部下个个都是忠臣,那些个忠心也架不住一百多万的一砸。   他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成天打完东家打西家,为的不就是发财吗?如今现成的大财即将到来,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为了那现成的一百多万,冒险去杀一个毕声威,不是很合理、很应该吗?   “还是不和这帮人扯淡了。”毕声威暗想:“这一年我败仗多胜仗少,大概是带兵的日子已经过到了头。万里遥不是说要带着钱去上海租界里避难吗?我看他不必奔波了,这回我替他去吧。这一百多万先花着,花没了再出来,凭着老子的本事,到时候再拉一支队伍也不难。”   随即他又想起了一个人:“冯楚怎么办?那小子我还要不要了?”   他火速的考虑出了结果——不要了。他都要隐姓埋名的去租界做寓公了,名门之后的女婿对他来讲也就没了意义。   把心中的千头万绪整理清楚了,他照例出去巡视军营,明天就是交钱放人的日子了,他希望今夜可以顺顺利利的度过去。   推开面前的一扇门,他探头进去瞧了瞧,房内躺着三个奄奄一息的黑影子,其中一位便是昂贵的万老先生。一想到万里遥能值一百多万,毕声威就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颇想进去搂着万老先生亲一口。   轻轻的关了房门,他让门口卫兵打起精神,然后继续向前走去,忽见前方出现了个黑影子,他认出了那是冯楚。   冯楚对他开了口:“毕司令,我想和你谈谈。”   毕声威不是很有心情理他:“明天再谈吧。”   然而冯楚在他的正前方站定了:“我只有几句话讲,不会耽误你太多的时间。”   近处火把的光芒一闪,将冯楚的面孔照亮了一瞬,那一瞬间,他面孔惨白,眼圈泛红,很有一点鬼气森森的恐怖模样。毕声威感觉冯楚很像一个垂死之人,他这么直挺挺的挡在自己面前,也很有一点闹了活鬼的意思。   可他记得冯楚没这么难看。   为了避免今夜再生枝节,他决定给冯楚一点面子:“行,你跟我来。”   就近找了一间屋子,他进去了,一边走一边问:“小慧呢?”   “她在房里,已经休息了。”   “你俩相处得还好吧?”   冯楚冷笑了一声:“我当然不会欺侮小慧,但你也知道,我不爱她。”   “你还是现实一点吧,我知道你爱万家凰,可是有什么用呢?我还爱她呢,不也白忙活一场?她又和厉紫廷那个小白脸搅到一起去了。”   “你只不过是爱她的钱罢了。”   “屁话!万家凰没有钱还叫万家凰吗?爱一个娘们儿,就得爱她的全部,只爱她的人不爱她的钱,那也不叫真爱!”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桌上拿起火柴,点了房里的两支蜡烛:“别跟我斗嘴了,你斗不过我。说吧,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你还记得我们先前的约定吗?”   “哪个约定?”   冯楚一字一顿的答道:“就是你我合谋陷害万里遥、欺骗万家凰、最终瓜分万家财产的约定。”   “用不着说得这么详细。我记得,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履行你的承诺?”   毕声威笑了:“知道我明天要去拿钱,所以急了?别急,是你的就是你的。”   “我不信你会履行约定。”   “既然不信,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我只要五万。”   “嗯?”   “明天,你给我五万,我永远离开这里,到南方去,再不回来。”   “南方?南方哪里?”   “也许是上海,也许是杭州,不一定。”   毕声威嘴上不言语,心想:“那咱们还顺路了。”   冯楚见他沉默,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对小慧是如何安排的,如果你有安排,那是最好;如果你没有安排,死活由她去,那我就把她带走。我想我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也不会让你为难,你也无须再对我耍任何手段了。你看如何?”   毕声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高鼻梁:“五万倒是不多,要不是你主动说这句话,五万块钱,我对你还真是拿不出手。”   “那么——”   冯楚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传来了枪声。 第七十四章   毕声威推开冯楚冲出去时,发现已经晚了。   不止一处响起了枪声,枪声是如此的密集和狂暴,证明已经有了两方力量在交火。他向万里遥那边跑了几步,随即又退了回来,因为子弹扑扑的打在他的脚下,那个方向去不得了。   他的军营,受了夜袭!   他一边往自己的营房里跑,一边大声呼喝着组织反击。与此同时,万里遥等人怔怔的坐在黑屋子里,不明所以,也不敢乱动。张顺摸黑跑到了门口,想要透过门缝向外张望,可他刚把一只眼睛凑上门缝,那房门就被人踹开了。   他慌忙向后躲闪,脑门还是被门板拍了一下。一名烟熏火燎的黑脸士兵探身进来一看,登时发出欢呼:“找着了!都在这儿呢!”   外头有了回应,也是个士兵的粗喉咙:“快去叫司令,人就在这屋子里!”   这时黑脸士兵进了来,先一把扯起了张顺,借着门外火光看清张顺是个小伙子之后,他松了手又往里找,这回他摸到了万里遥,感觉这个对劲:“是万先生吗?”   万里遥颤巍巍的问道:“你们是谁?是来救我的吗?”   黑脸士兵没工夫理他,扯着他一条胳膊就往外拽,张顺见状,慌忙爬起来跑去架起翠屏,跟着那黑脸士兵往外跑,这一行人出了房门,就见前方有个大个子军官跑了过来,正是张明宪。张明宪一边狂奔,一边喊出了一个“万”字,然而未等他说出下文,斜刺里扫射来一梭子子弹,他当即抱头趴了下去,而喷射着火光的枪口调转方向,又扫射向了万里遥这一行人。   黑脸士兵抱住万里遥,向着门口就是一扑,堪堪躲开了子弹。张明宪这时猛然抬头,对着前方翠屏大喊了一声“快跑”。可翠屏这几天早被吓得傻了,如今站在这枪林弹雨里头,哪里还知道跑?   眼看着一道火光横扫过来,她呆站着一动不能动。就在这时,旁边的张顺狠狠将她推了开。   火光从张顺身上扫过,血花飞起了多高。   这狠狠的一推惊醒了翠屏,她趴在地上回过头去,先是惊呼了一声,随即就要起身去看张顺,然而身后一名士兵这时中枪倒了下来,血淋淋的把她又砸了回去。   张明宪拔枪打倒了那开枪扫射的机枪手,随即起身跑上前来,且跑且喊:“快走快走!别等司令了!”   扑在房门口的黑脸士兵不管万里遥是跪是坐,拎了他的衣领就往外跑,万里遥被那机枪扫射的巨响震得迷迷糊糊,见翠屏和张顺趴着不动,正要呼唤他们快些跟上,可是话到嘴边,他一抬头,忽见前方火光之中,有个熟悉身影疾行而来。   那身影让他骤然生出了力量,以至于他竟连滚带爬的站起来推开了那黑脸士兵,自己拖着一条伤腿,跑过去一把抱住了那个影子:“我的紫廷啊……”   后方伸来一双手,将他整个人托架了住:“伯父,我在这里。”   万里遥闻声回头,泪光之中看清了厉紫廷的脸,登时又要啼哭:“紫廷啊……”   哭到这里,他猛地望向前方——下一秒,他慌忙松手靠向了厉紫廷:“哎哟我的老天爷!”   原来他方才慌不择路,见个身影就扑了上去,一时间扑错了人,面前这位人高马大的壮汉,乃是柳介唐。   柳介唐生得方面大耳,本来就是一身正气,此刻一身戎装,越发显得威武。一把攥住万里遥的胳膊,他对厉紫廷说道:“我管着他,你去抓毕声威!”   厉紫廷答应一声,转身带兵跑向了军营深处。又有几名士兵抬着翠屏和张顺过了来——这两个人统一都是人事不省一身血,现在又不是给他们疗伤的时候,只能是将他们先抬过来,若是一会儿真咽了气,至少可以留个全尸。   万里遥眼看着厉紫廷头也不回的跑了,忍痛慢慢转头望向了柳介唐,他含泪说道:“玉容不是我杀的,我冤哪。”   柳介唐冷哼了一声。   毕声威只抵挡了片刻,就发现局面已经失控了。   他的队伍先是吃了败仗,又在夜里遭了偷袭,军心早已乱得不可收拾,谁还听他司令的号令?不听就不听,他们不听他的,他也就没必要再管他们。回房从床下拽出一只皮箱,他一手拎枪一手拎箱,出门上马便要往那茫茫夜色里逃。   可是后方接连的两声枪响,让他的马嘶鸣着跪了下去。   他猝不及防的从马上翻落,这一下子摔得狠了,他的头脑昏了一下,然而凭着直觉踉跄起身,他回手就是一枪。   这一下子回击,招来了第二枪。   第二枪打在了他的腿上,剧痛让他瞬间恢复了理智,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他在看清了来者的面目之后,慌忙丢枪举手:“厉紫廷我投降!”   眼看着厉紫廷一步一步走向自己了,他又补了一句:“缴枪不杀,我缴枪了。”   厉紫廷身后还跟着两名卫兵,他向着一名卫兵偏了偏头,那卫兵立刻上前搜了毕声威的身,从他腰间又拔出了一把手枪。   毕声威放下了双手,虽然腿上开了个血洞,但他跪坐在地上,竟是面不改色。仰脸望着前方的厉紫廷,他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啊,太不讲信用了。说好了明天一手交钱一手放人,结果你今夜偷袭我。”   厉紫廷看着他:“我敢相信你吗?”   “你不信我明天会拿钱放人?”   “当然不信。”   毕声威睁大了眼睛:“真的不信?”   厉紫廷答道:“一个字都不信。”   “我的信誉有那么坏吗?”   “有。”   毕声威苦笑了一声,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自作自受。   “可我这回真没打算骗你。”他低声告诉厉紫廷:“我就想弄点钱,没想耍花招。”   说到这里,他有心做个可怜样子,在厉紫廷这里求一条活命,可是脸上的表情变了变,他又放弃了——算了吧,求也没用,厉紫廷向来不是善男信女,况且自己前些年对他也没少下狠手,厉紫廷若是还能饶他,那除非是疯了。   他存了等死的心,可是在死之前,他因为太好奇,所以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这一仗,是为了万家打的吗?”   厉紫廷一点头。   “那你当初打白县,和万家有关系吗?”   厉紫廷又一点头。   “你知道万家凰在我那里?”   “知道。”   “你为了万家凰,打我?”   “对。”   “那……你是为了讨好她,还是贪图她的一百多万?”   “为了讨好她。”   毕声威明白了,原来这世上真有那为了娘们儿不要命的男人。临死之前,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疑团,再想想身前身后事,似乎也没什么可想的,反正他一直是谁也不爱,谁也不想。   “行。”他又叹了口气:“我问完了。厉紫廷,看在咱俩打了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你行行好,给我个痛快吧!”   “痛快不了。”厉紫廷向他冷淡的摇头:“我留着你还有用。”   “我一个老爷们儿,你留着能有什么用。”   厉紫廷微微一笑:“柳次长想见你。”   听了厉紫廷的话,毕声威眼睛一亮。   柳介唐若是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恐怕是要将他碎尸万段,可他不信柳介唐手里攥了确凿的证据——当时奉命去杀赵三奶奶的那几位杀手,事后都已经被他“处理”掉了。   没有人证,物证更不用提,当初若是真有半分物证和他毕声威有关,那么被关进看守所的人就不会只是万里遥一位了。   两名卫兵拖了他走,鲜血顺着他的裤管往下滴答,他少年时代受惯了伤,最能忍痛,一路上都是一声不吭。可就在他将要忍无可忍之时,厉紫廷忽然说了个“停”字。   卫兵立刻就停了。毕声威仰起一张冷汗涔涔的脸,莫名其妙的去看厉紫廷,同时有些心惊,因为厉紫廷此刻若是忽然拔枪毙了他,他也只能是闭了眼睛受死。   然而厉紫廷没有拔枪,而是在他跟前蹲了下来。   “柳次长对那桩凶杀案起了疑心。”他望着毕声威的眼睛,轻声说话:“万小姐已经见过了他,向他喊了冤。”   毕声威感觉他这话的话风不对,飞快的斟酌了一下,他决定等厉紫廷的下文。   厉紫廷抬手拍了拍他的头顶:“柳次长打算连夜审案,让你和万家老爷子对质,如果对质不出结果,那么也许还要叫万小姐过来,总而言之,柳次长一定要把这件案子审个水落石出。”   他目光如刀,一直扎进了毕声威的瞳孔里去:“但我希望可以速战速决。你也知道,我想要讨好万小姐。”   毕声威越发的疑惑了:“所以?”   “所以,我要你在柳次长面前认罪。”   “然后让他一枪把我毙了?”   “毙不了,为了给万老爷子洗刷罪名,柳次长得把你押解回京,让你接受审判。而我,我在柳次长出发之前,会给你一条生路。到时候你给我远远的滚蛋,从此不许毕声威这三个字再出现。”   “那你怎么向柳次长交差?”   “你跑了,我有什么办法?你是他的犯人,不是我的犯人。”   毕声威狐疑的瞪着厉紫廷:“那我要是不和你合作呢?”   “你说呢?”   厉紫廷扭头望向了那遍地火光的军营,又道:“我的部下正在寻找冯楚,如果能找到这个人证,那你想和我合作,我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了。”   “我可以相信你吗?”   “你可以不相信我。”   说到这里,厉紫廷起身继续向前走去。   毕声威被士兵拖进了一间营房,见到了柳介唐和万里遥。   营房里点了无数的灯烛,火光将房间照得通亮,房外还有零星的枪声,然而战斗已经不成气候——能跑的全跑了,跑不了的,都是受了伤的俘虏,也只剩了伏地呻吟的份。厉紫廷的队伍全面接管了这片军营,让柳介唐可以安全的审案。   柳介唐坐在桌后,一张大方脸上没有表情。万里遥坐在屋角,东倒西歪面无人色,毕声威望向他时,他竟是吓得向后一仰,随即对着厉紫廷连连的招手。   厉紫廷走过去,站到了他身旁,同时和毕声威对视了一眼。   毕声威直勾勾的盯着他,心里知道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再赌一把——就赌这个厉紫廷言而有信,真能给自己再留一条活命。   要不然他又能怎么样?万一厉紫廷真把冯楚抓回来了呢?   柳介唐这时开了口:“毕声威,赵家的案子,是你干的吧?”   毕声威抿了一下嘴唇,没有回答。他忽然又犹豫了——承认了,厉紫廷答应给他一条活路,可若是不承认,难道柳介唐就当真保护不了他吗?厉紫廷就真能在柳介唐的眼皮底下把自己毙了吗?   不知道,全都是不好说,全都是不知道,那么自己究竟要不要承认?活了三十大几,他忽然活得没了主意,以至于目光在厉紫廷和柳介唐之间打着转,他竟是沉默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名小兵贴边溜进房内,跑到厉紫廷的身边嘁喳耳语,毕声威依稀听到了“冯楚”两个字。而厉紫廷听到最后,扫了柳介唐一眼,随即转向毕声威,意义不明的一笑。   他那个相貌,世上大概只有万家父女看他可爱,旁人看他,只觉得他像个打手或者杀手。火光在他那张面孔上投下了跃动的光影,光影变幻,他的面目也跟着变幻,好似一张鬼脸。毕声威收回了目光,有些心惊。   “是我干的。”他垂下头,终于发出了声音:“我一时鬼迷心窍,起了邪念,才——”   厉紫廷忽然举起手枪,对着毕声威的脑袋扣动了扳机。   这一枪正中了毕声威的眉心,子弹的冲击力让他先是向后一纵,随即仰摔在地,再无声息。   柳介唐一惊,当即转身去看厉紫廷,而厉紫廷提着手枪转向他一躬身:“很抱歉,让次长受惊了。但紫廷以为,次长听了他开头的这一句话,也就没有必要再听后文。紫廷对他也是非杀不可,不杀了他,紫廷无颜面对万先生和万小姐。”   柳介唐看着厉紫廷,一时无语,又伸了脑袋去看阴影里的万里遥,就见那万里遥痴痴的问厉紫廷:“没我的事了,是不是?”   然后他又转向了柳介唐:“我清白了,你们不会再抓我了,也不杀我了,是不是?”   不等二人回答,他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柳介唐站了起来,走去扶他,心里非常的难受——他失去了唯一的一个妹妹,又把这妹妹生前最爱的男人祸害成了这般模样。妹妹若是还活着,得和自己闹到什么地步?   一定饶不了自己。   柳介唐虽然是个人高马大的英豪,但是内心最爱家人,回想起自己少年之时和兄弟姐妹们的友爱情景,又想起全家上下对小妹妹的宠爱,他此刻心中酸楚,那种悲伤,竟是无法言喻。   沉沉的叹了口气,他对厉紫廷说道:“我带小万这一家子人先回白县,也好让他家小姐放心。这里,就由你来善后吧。”   厉紫廷答了个“是”字,命部下去找来几副门板,先把万里遥抬了走。翠屏虽是醒了,但还一阵一阵的发昏,张顺被机枪子弹扫断了一条胳膊,血流成河,生死未卜,所以这二人也被抬了走。等这一行人随着柳介唐上路之后,厉紫廷回了来,低头又仔细看了看毕声威的尸首。   毕声威睁着眼睛,一脸的惊愕,是死不瞑目。厉紫廷看着这个老对头,心里隐隐的有些快活,那快活之源,并不是他终于除掉了这个宿敌,而是他认为自己这事办得漂亮,拯救万家父女于水火之中,自己对得起万里遥的那一份厚爱了,在万家凰面前,也抬得起头了。   要不然他总是有点底气不足,底气不足,心就虚,就矫情,说不得碰不得,她一闹脾气,他就自惭形秽的想要远遁。可事实证明,这对父女是只能在太平世界里逞威风的,而他既不能保证世界永远太平,那么为了安全起见,他就不能真丢了他们两个不管。   他敢丢了他们,他们二位就敢往龙潭虎穴里跳。   想到万家凰,又想到万里遥,想到万家那热闹甜美的气氛,他忍不住笑了。俯身伸手拍了拍毕声威的脸,他无声的做了个口型:“谢了。”   没有毕声威的阴谋诡计,他和万家凰,也不会破镜重圆。   这时,两名士兵将一对男女押到了门口,厉紫廷抬起头来,认出那是冯楚,以及毕小慧。 第七十五章   冯楚看着厉紫廷,心里恨透了他。   他最恨的是毕声威,其次就是这个厉紫廷。起初他恨厉紫廷,是嫉妒他的权势与倨傲,后来他恨厉紫廷,是因为万家凰始终无法对他忘情。此刻面对着厉紫廷,他的恨意陡然又增长了十成。   若不是厉紫廷阴魂不散的横在他和二姐姐之间,若不是二姐姐对他一直都只是敷衍与无情,他就不会活得那么孤立无援。如果他没有活得那么孤立无援,他也不会败给毕声威的威胁和逼迫。   他承认自己有罪,可他的罪都是有缘故有苦衷的,他或许罪无可逭,但他情有可原!   身旁的小慧忽然惊呼了一声,随即挣扎着哭喊起了爸爸。冯楚低下头去,这才认出了地上那具尸首是毕声威。盯着对方眉心上的弹孔愣了愣,他下意识的想要上前一步看个清楚,然而两旁的士兵立刻又把他拽了回去。   冯楚依旧是愣着,仿佛万没想到毕声威也会死。这些年来,毕声威羞辱他,取笑他,不许他有片刻的快乐,不许他的人生有半点起色。冯楚怕极了他也恨透了他,可是此刻见他死了,冯楚却又惶恐起来,仿佛见证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因为在毕声威存在的时代里,他虽然饱受着那个人的欺凌与压迫,但也在他身旁找到了一处小小的庇护所。那处庇护所让他能够忍气吞声的活下去,无论外界是如何的战火纷飞饿殍遍地,他总有一张床睡、总有一口饭吃。   现在毕声威死了,他失去了一座最卑鄙、最可恨的靠山。   扭头看了小慧一眼,他不知道小慧的娘是否还活着,最好是活着,娘儿俩作伴,总比一个孤女强。   他对小慧,就只有这么一点情意,这点情意只够让他对她有几分同情,除了这几分同情,也就再没别的了。   他想嘱咐小慧几句,可是小慧哭得厉害,他又疲惫得不堪,于他收回目光,再次转向了厉紫廷。   “你要杀了我吗?”他轻声的问。   不等厉紫廷回答,他又说道:“可以,请动手吧!”   小慧这时跪在了地上,呜呜的哭道:“你别杀冯先生,冯先生得罪你了,你就杀我出气吧!他干什么都是不得已的,是我爸爸逼他干的,他不是坏人!你要杀就杀我吧……”   冯楚厉声喝道:“小慧,你胡说什么!给我闭嘴!”   小慧呜呜的哭,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冯楚恨不得一脚踢飞了她——他用不着她来救,也不愿再承她的情。她就不能好好的回去过日子吗?他有什么好的,她怎么就对他纠缠起没完了?他们毕家的人都是疯子?离了他就不能活了?   气喘吁吁的转向厉紫廷,他的嗓子哑了,需得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整句子来:“请你把她带回白县家里去,不要让她在这里胡闹了!”   厉紫廷站在他的视野中,身姿依旧是过了分的笔直,开口说起话来,语调也依旧是冷淡僵硬:“我现在不杀你。”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冯楚,又看了看小慧:“你们一起跟我回白县。你是万家的亲戚,让万家决定你的生死。我不管。”   厉紫廷这善后工作,做了一夜。   翌日上午,他返回了白县,结果发现万家所有人都在睡觉,柳介唐也在睡觉。他不知道为何这许多人忽然一起高睡起来,便叫了个知情人士过来一问,得知昨夜白县颇不平静,首先是万家父女喜相逢,二人都是一辈子没受过这么大的罪,如今死里逃生,便是抱头痛哭,几乎哭出一条长江。万家的主人痛哭,万家的仆人也痛哭,张顺命大,一路血流成河的回了来,居然始终没断气——气没断,左胳膊断了。   他这胳膊是为了救翠屏才断的,翠屏守着昏迷不醒的张顺,差点哭断了肠。翠屏哭得凄惨,万里遥和万家凰也哭得委屈,柳介唐听着这等悲声,想起了枉死的妹妹,不由得眼中也有了泪光。   众人担惊受怕了这许多天,如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又一起痛快淋漓的狠哭了一场,凌晨时分一睡下去,自然就要睡得沉重长久。   厉紫廷让部下看管了冯楚和小慧,然后自己不声不响的找了间屋子,也去小睡了片刻。待到中午时分,他和大家一起睁了眼睛。火速的洗漱更衣之后,他走去见万家凰,结果进门一看,发现万家凰早醒了,正和万里遥对坐着谈话呢。见他来了,她站了起来,没说话,只是粲然一笑。   厉紫廷看着她,发现她像是一觉睡得变了模样,头发也黑了,面颊也红了,眼里唇边全是笑意。这正是他印象中的那个万家小姐,于是他也忍不住一笑,然后转向万里遥:“伯父也醒了?医生给您看过腿伤了吗?”   万里遥向他招了招手:“伤没事,你过来。”   厉紫廷依言走到了他跟前,他一把抓住了厉紫廷的手,又探身握住了女儿的手,然后抬头问厉紫廷道:“往后咱们还继续做一家人,好不好?”   厉紫廷俯下身去,免得万里遥要仰视自己:“我听大姑娘的话。”   “你听她的话干什么,我只问你的意思。”   厉紫廷忍不住笑了:“可是咱们家的人,谁敢不听大姑娘的话呢?”   万家凰含笑站到了父亲跟前:“说得好像我有多厉害似的。”   万里遥转向女儿,做了个苦口婆心的姿态:“你也确实是太厉害了点,往后要闹你对着我闹,你是我的女儿,你再怎么闹,我生气归生气,心里不在乎;你别对着紫廷耍脾气,紫廷脸皮薄,人家受不了你这一手。”   “我跟紫廷吵架,并不完全是我的错,里头也有您老人家的一份。您非得大张旗鼓的娶女婿,我说含糊一点算了,是您不肯。您说紫廷脸皮薄,那他受不了我那一手,就受得了您这一手了?”   “我把我原来的话都收回。”他转向厉紫廷:“婚礼的事,你俩商量着办。我想开了,反正不管这婚怎么结,到头来你都是我家的人,都是我的孩子。”   万家凰扑闪着一双笑眼,看看父亲,又看看厉紫廷:“好,咱们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着她伸手一敲厉紫廷的肩膀:“我有一句旧话,还要对你再讲一遍。”   厉紫廷稍微的紧张了一点:“你说。”   “往后无论我怎么闹脾气,你可以恼,但不许走。”   “我不走了。”厉紫廷直起身来,正色答道:“上次我负气而走,是我不懂你,如今我懂了,还走什么?再说,我既然到了这个家里,就要负起责任来,不只是对你有责任,对伯父也有责任。我若是因为几句气话就走了,岂不是也对不起伯父?”   万里遥说道:“紫廷,别叫伯父了,叫爸爸吧。也不必非得等到婚礼举行了,你对我们爷儿俩的责任,从现在就开始负起来吧。”然后他转向女儿:“大妞儿,你说是不是?”   万家凰红了脸:“我不知道。”   万里遥又望向了厉紫廷:“你明白她这是在害羞,不是真不知道吧?”   未等厉紫廷回答,万家凰面红耳赤的发了急:“他又不傻!”   三人说到这里,万里遥一抬头,忽见窗外有几个人急匆匆的跑过去,领头一人他也认得,是厉紫廷的副官长张明宪,跟着张明宪那人他也认得,是昨夜给他清洗伤口的一名医生。这让他立刻想起了张顺:“大妞儿,你看他们跑什么?是不是张顺不好了?”   万家凰立刻松开了他的手:“您坐着,我瞧瞧去。”   厉紫廷随着她一起出了门,一边走,一边想起了另一件事:“俘虏里还有一个人,我不便处置,想让你来决定。”   万家凰停下了脚步:“你是说冯楚吗?”   “对。”   万家凰沉默了片刻,末了答道:“我的决定,就是从此时此刻起,我们家和这个人一刀两断,再无任何关系。”   “是杀?还是放?”   “我说了,我们家和他再无任何关系,不杀他,不见他,也永不原谅他。”   说着她继续迈了步:“走,咱们看张顺去!”   厉紫廷落后一步,随手招来了个路边的小兵,吩咐道:“去告诉参谋长,把那二位放了吧。”   万家凰走去看张顺时,张顺还没有醒。   他是直到了第二天下午才苏醒的,因为他失血过多、身体虚弱,所以又在这白县住了十天,才随着万家几人一同回了北京。   临行之前,他悄悄地问万家凰:“小姐,您是不是和厉司令真和好了?”   万家凰答道:“这还有闹着玩的?当然是真和好了。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那,这一趟回去,厉司令他们也跟着吗?”   “他说让咱们先走,这里还有些军务需要处理,等再过一个礼拜,他和柳次长一起回北京。”   说到这里,万家凰仔细端详了他的脸:“张顺,你得往开了想,胳膊没了,头脑还在,照样有你的前程。你好好的养伤,等伤好了,咱们这个家里,还有好些事要归你管呢。”   张顺笑了一下,却是问道:“小姐,那次您和老爷让我出城给厉司令送信的时候,说要把翠屏许配给我,这话到底是真话,还是那时候为了让我出城、暂时哄我的?”   万家凰压下心中的一声叹息,强作镇定的回答:“不是哄你,那个时候,我们提前问了翠屏,她同意了,我们才答应你的。”   “翠屏也不是真心的同意吧。她那时候应该是没办法,肯定还以为我是在趁机要挟她。”他又笑了笑:“我和翠屏从小一起长大,本该是互相最了解的,没想到,在这最大的事情上,我俩却是全想岔了,我一直以为她对我是死心塌地,她一直以为那些话只不过是别人拿她和我开玩笑。”   万家凰听到这里,心里有话,但是没法说,只能默然。   张顺又道:“既然是厉司令他们过几天也会回北京,那我就放心了。”   “你又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咱家已经过了这一劫,要说不放心,也是我们不放心你。”   “小姐误会了,我是说厉司令到北京的话,张明宪肯定也会跟着他。到时候小姐和老爷发句话,还是把翠屏许给张明宪吧!”   万家凰看着他:“你——你这又是什么主意?”   “小姐,我要是好好的,那我非娶翠屏不可,因为我不服气,我不觉着我哪儿不如那个傻大个儿。可现在不一样了,我现在成了个残废,翠屏那么好个姑娘,我娶她反倒成了害她。她心里感激我,我知道,从我醒过来到现在,她一次都没搭理过张明宪,这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她能这么做,我就知足了。”   万家凰回头看了看窗外,见房外无人,这才低声说道:“张顺,我老实不客气的问你一句,你方才说那些话时,心里想清楚了没有?”   “我想了,我从醒过来就开始想,这都想了十天了。”   “你现在若是把翠屏推开了,那么将来你见翠屏嫁了张明宪,他们小两口恩恩爱爱,而你一无所得,还丢了一条手臂,到时候你心里会不会难过?”   张顺凝神思索了一会儿:“难过肯定是要难过,可是让翠屏不情不愿地跟着我,让我天天看她愁眉苦脸不快活,看一辈子,我更难过。”   “你可一定得想清楚了,这不是能够反悔的事情。”   “我想清楚了。”   “我让你再想七天,七天之后,你如果还是这个主意,我才信你是真想清楚了。”   张顺笑了:“您看您还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我这么做,既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翠屏好。”   张顺点了点头:“好,那我再想七天。” 第七十六章   张顺随着万家众人上了火车,回了北京。   万家凰像没事人似的,不管他的心事,也不安抚翠屏。到家之后,她指挥仆人四处的洒扫,又从城外花圃子里订来了许多花草,将万府点缀得花团锦簇。万里遥照例是不管家事,拖着一条伤腿,他挺辛苦的前往城外,给柳玉容扫了墓,在坟前痛哭了一场,哭得满头大汗,城外风又大,吹得他到家之后还发了一夜的烧。   而未等张顺想满七天,翠屏已经给张明宪写去了一封诀别信,然后她见了万里遥和万家凰,说道:“老爷,小姐,我和张明宪说清楚了,往后我和他没关系了,我嫁张顺。”   万家凰说道:“可是张顺——”   翠屏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张顺的意思,他是怕连累我,可是没有他那一救,我早死了。我这条命是他给的,我不能不报这个恩。您别管张顺的意思了,也别怕我受委屈,我不委屈。”   万家凰心里更偏向翠屏,所以听了这话,简直有点着急:“报恩也不是只有这么一条路。”   翠屏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可以回报他的,对于我来讲,就只有这一条路。我是自愿的,真的自愿。”   说完这话,翠屏跪下给他们磕了个头,然后起身径自离去了。   万家凰半晌无语,最后才对万里遥说道:“外头有现成的房子,我给张顺拨一处,翠屏可怜,当初给了仙桃多少嫁妆,就按那个数目翻一倍,给翠屏吧。”   万里遥也叹气:“你看着办吧。”   万家凰便“看着办”了,然而厉紫廷都随着柳介唐到达北京了,她这事还没办出眉目来。   这不是她办事不力,而是张顺和翠屏闹成了戏文中才有的冤家对头,一个要这样,一个要那样,她这位大小姐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怎么着都不对——张顺死活不娶翠屏,见翠屏不听他的话,他还踹了翠屏一脚,翠屏被他踹得一屁股跌坐在院子里,哇哇的哭。哭完了一抹眼泪,她还是要嫁张顺。张顺指鼻子骂她,骂她不要脸,自己先前肯要她的时候,她拿乔作势的不肯,现在自己不稀罕她了,她又狗皮膏药似的甩不脱,真是没脸没皮。   骂过了翠屏,他又去找了万家凰。他知道万家凰已经给自己和翠屏预备了房子,反正他现在伤势未好,也干不了什么差事,所以索性告个假,独自搬到那房子里去住几天,好让翠屏离他远点。   他和翠屏,一个恶狠狠,一个悲切切,然而万家凰看在眼里,看见的则是两颗好心。把翠屏叫到自己跟前,她说道:“报恩不是你这样报的,你们再这么闹下去,你扛得住,张顺也扛不住。”   翠屏瘦得下巴尖尖,眼窝都深了:“大小姐,我也知道,可是张顺都变成那个样子了,我还怎么忍心去嫁别人呢?”   万家凰思索了片刻,也思索不出什么眉目来,最后就说:“那也先别闹了,先把这事情冷一冷。”   张顺和翠屏这么一“冷”,万府便又恢复了往昔的太平。   厉紫廷这一次登门,就不像上次那样紧张了。   他怀疑自己之所以不再紧张,是因为随着实力的增长,底气也翻了倍。这个解释显得他有些浅薄,不过他作为一个苦出身的穷小子,能够活出如此“高级”的人模样,已属不易。内涵方面差一点就差一点吧,横竖他还不到三十岁,将来自然还会再有长进。   他在得意之余,还记着自省。他那未婚妻万家凰,则是得意得理直气壮,简直快要振翅飞天。   这一年来,她简直活成了一部历险记,尤其是婚姻大事,好事多磨,今天要嫁了,明天又不嫁了,反反复复,本来就是个招人嘀咕的老姑娘,再添上这许多戏份,越发让旁人笑掉了大牙。所以她在得意之余,吸取教训,对着父亲和未婚夫宣布道:“我看我们这回也不必再去劳烦三舅母她们帮忙了,上回预备的那些东西,钱都花了,东西还全存在铺子里没有取,这两天我派几个人把它们全运回来,大概也就足够。然后挑个最近的黄道吉日,把典礼办了就是了。”   万里遥当即举双手同意。   不同意也不行了,紫廷和女儿这一对大男大女,破镜重圆之后的言行举止,竟是和先前大不一样。沐浴着明媚春光,这二位全和野猫一般闹了春,闹得最欢的那一日,一天之内,他们竟分别在后花园、长廊下、以及小客厅三地搂着亲嘴,还均被仆人撞了见——撞见了的就有三次,没撞见的说不准还有多少次呢。   除了这二位四处亲嘴之外,那厉紫廷也不复往昔的严谨庄重了,像那上衙门当差的人一样,他每日清晨出门,钻入万家凰的屋子里,一呆呆一天,非到入夜之后才肯离去。万里遥见了二人这般行径,心中暗暗的直打小鼓,于是大白天的蹑足潜踪,走进了女儿的院子里,想要看看那二人是否依然是发乎情、止乎礼。   结果隔着那大开的窗子向内一望,他发现这两个东西倒是沉静得很,女儿坐在床边,厉紫廷躺在床上,枕着女儿的大腿。女儿捧着他那个脑袋,深深的低了头,也不知道是在私语,还是又和他啃了上。厉紫廷躺得倒是挺规矩,然而上边的领扣解开了两枚,衬衫下摆也从裤子里扯了出来。忽然二人一起嗤嗤发笑,女儿一抬头,他露了脸,从面颊到脖子,一路粉红下去,像是要发烧出疹子一般。   万里遥来了五次,每一次进院子,所见的都是类似情景。再把翠屏叫来一问,翠屏也说姑爷确实是天天在小姐房里躺着——俩人也不出门游玩,也不进园子里看电影听大戏,甚至也不吃什么,就单是在房里唧唧咕咕的起腻,姑爷一躺能躺一天。   亲眼见闻,加上翠屏的汇报,便让万里遥下了决心,认为这婚还是早结为好,免得那二位一时把持不住,再弄出笑话来。虽然现在这个年头,结婚六七个月就生小孩子的少奶奶也不罕见。   因为有着这种想法,所以万里遥还格外积极的提了个新建议:“要是嫌举行仪式太麻烦,那我看你们实行旅行结婚也很好,出去玩一趟,就算夫妻了。正好我也很久都没有旅行过了,我们一路往南走,先去青岛,再去苏杭,最后到庐山,如何?”   万家凰在白县与父亲重逢之时,二人父女情深,都觉着自己后半生应为对方活着才是。可是随着那一部历险记的结束,尤其是自从回了北京之后,父女二人故态重萌,父亲也不慈爱了,女儿也不孝顺了,又开始终日的口角起来。此刻听了万里遥的话,万家凰将红唇一撇:“您也去呀?”   万里遥脸色一变:“我不能去?”   “您那腿还没好呢!”   “叫顶轿子抬着我不就得了?难不成你们小辈出去快活,我这个长辈就只能孤零零的留下来看家?大妞儿啊大妞儿,我还没老到要靠着你们过活呢,你就这样嫌弃我了?”   “爸爸,您讲不讲理?我让您在家里养伤,这也是好意,难道我关怀您还关怀出错了?您要总是这么好歹不知的,那往后我也没法和您说话了,说不明白。”   万里遥本是坐在沙发上的,这时就向后一仰,手抚心口:“我要被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气死了!我万某人真是不幸,一生没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还是这样的混账丫头。”   厉紫廷这时开了口:“伯父——”   万里遥立刻瞪眼望向了他。   厉紫廷改了口:“爸爸的提议很好,只是您毕竟还带着伤,不能受累,所以不如折衷一下,我们直接去苏杭一带逛逛,再上庐山玩几天。青岛就不去了,我夏天带您到北戴河走一趟,反正都是在海滨避暑,是不是?”   万里遥扭头去瞪万家凰:“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亏得家里有了紫廷,要是只有你跟我啊,过不了几年我就被你气死了。”   万家凰这些天气色很好,一直是“面若桃花”,这时就将她那张白里透红的面孔一昂,鼻孔里也哼出了一声,看着像是要恼,其实心里正在暗笑。   她一听见爸爸夸紫廷,一瞧见紫廷哄爸爸,就忍不住的要笑。眼角余光又扫了厉紫廷一眼,她心中暗想:“太英俊了。”   偏巧这时厉紫廷哄完了万里遥,也顺势看了万家凰一眼,正看见她抿着红润嘴唇,噙着一点笑意,桃花仙子似的举目望着窗外,便也生出了感慨:“值了。”   他白手起家,从个流浪的苦儿拼成了一方的司令,这让他不能不自傲,可或许是他眼中的万家凰太璀璨的缘故,在她面前,他不由自主的又要自卑。   所以一想到这样的美人将会成为自己的太太,他唯一的念头,便是自己这辈子,“值了”。   三天之后,报纸上登载了厉紫廷万家凰的结婚启事。   又过了两日,万家三人带上随从,登车南下去了。   从登车之日起,万家父女便是天天拌嘴,每隔两日吵一场大的,因为万家凰对厉紫廷是越看越爱,终日只对着他一人肉麻,万里遥见女儿得了一桩好姻缘,起初心中也很快乐,及至火车过了济南,他开始泛酸,认为这女儿是有了丈夫忘了爹。而万家凰本就不大欢迎父亲加入自己的蜜月之旅,如今又听他老人家对自己明嘲暗讽,自然更不能受。   万家父女一边南下,一边怄气。及至到了庐山,二人已经互不理睬。万家凰颇希望父亲可以赌气而走,留自己和紫廷过几天二人的生活,清静清静——当然,前提是他老人家别走丢了。   万里遥亦有同感,他倒是没盼着女儿滚蛋,但也很想让贤婿单独的陪自己四处游览一番,因为在他这位老丈人面前,贤婿向来是恭恭敬敬、有求必应,不像那个混蛋大妞儿,一句一句都是顶着他来。   厉紫廷则是有点不安。   在他眼中,太太和岳父都是孩子脾气,说笑就笑,说恼就恼,天真任性,且不记仇,他在这个家庭里刚生活了一个多月,就不由自主的松懈了精神。   所以,等蜜月结束返回北京,他第一件事就是要抖擞精神、严肃身心,要不然受了万家空气的影响,非得也变成个无忧无虑的傻小子不可。   ——全文完   (后面还有一篇翠屏的番外^_^) 第77章 番外 二张   一年后。   张明宪一得着假期,因为惦记着家里,所以立刻就从临城县赶回了京城。   如今他也是拖家带口的人了,家里有个老娘,还有个媳妇,媳妇就是翠屏。翠屏半年前和他结了婚——一说起结婚那事,他就后怕,因为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和翠屏就会是有缘无份。他是知道好歹的,所以心里一直感激着张顺以及司令太太。那个时候,翠屏已经有点魔怔了,总觉着自己若是不嫁给张顺,接下来这一生就无颜活下去。幸亏张顺“郎心似铁”,太太也把那道理掰开揉碎了,对着她翻来覆去的讲,才让她渐渐的冷静下来,不再那么寻死觅活的要以身报恩。   若论结婚,张顺比他和翠屏还更早一步。张顺的老婆不是外人,也是万家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寡妇,人样子是没得说,白白净净利利落落,说话做事也伶俐,那个劲头倒是和张顺有几分像。   小寡妇名叫秀珍,是个苦命的人,十六岁成亲,一儿半女都未得,十八岁便没了丈夫,而夫家若是肯给她一口窝头吃,她也不至于出来帮工做女佣。她日子虽苦,身心却都是年轻健康的,早就看张顺好,可一直也只是看看而已,因为张顺在万府活得好似半个少爷一般,再不挑剔,也不会娶个外来的小寡妇。   她没想到,自己今生和张顺竟然会有缘分。   张顺丢了一条胳膊,谁看他都是成了残废,唯有秀珍不以为然。她想的是:张顺又不是卖苦力挣饭吃的男人,少了一条胳膊也不耽误吃喝生活,有什么要紧?他模样还是那个模样,聪明还是那么聪明,少了一条胳膊,也照样还是张顺、也照样还是比人强呀!   她看张顺,是怎看怎好。而张顺为了让翠屏死心,也发了话出去,想要寻觅个女人成家,于是有那好事者在中间一撮和,张顺和秀珍就成了两口子。张顺照旧回万府管事,秀珍则是辞工回了她的新家庭,成了个喜气洋洋的主妇。   张顺原本对人生是灰了心的,也不奢求什么浪漫爱情和美满生活了,只打算过一天算一天的凑合活着。如此凑合了半年,他让秀珍凑合得白里透红,二十出头的人了,竟然还长高了一点点。   他不承认自己这日子是“凑合”得相当不错,但是因为在家活得确实舒服,所以尽管表面上对秀珍爱答不理的,其实心里对她没意见,知道她是个好媳妇。   张顺过得好,翠屏心里略微的安宁了一些,这才嫁给了张明宪。她和张明宪是名副其实的自由恋爱,结婚之前,她看张明宪完美无瑕,二人心里除了爱情,再无俗务。结婚之后,她渐渐皱了眉头——虽然她在万府的身份是个丫头,但平日的工作,不过是伺候小姐梳妆,以及端茶递水,若论待遇,也是常年的穿绸裹缎,脸上的胭脂花粉都是小姐用腻了、淘汰给她的法国货。不能说她活得多么娇贵,但放眼万府,除了小姐和老爷之外,也再无旁人敢呵斥她半句。   自小到大,她过得都是这种水平的日子,然而结了婚之后——虽然张明宪已经是竭尽全力的在京城安了一份家——可那小门小户的小家,真是连万府的一个犄角都不如。   她住进这么一个小家里,因为身份已经成了一家的主妇,所以买菜做饭洗洗涮涮……全成了她一个人的事。原本家里也还有一个厨子和一个老妈子,然而张明宪那老娘勤俭惯了,万万不能允许家里放着个新媳妇不做事、而去按月花钱雇仆人。所以婚礼之后,张明宪前脚刚出发去了临城县,张家老太太后脚就将厨子和老妈子全辞退了。   翠屏没见识过这一手,先是有点懵,及至披头散发的猛干了几日家务之后,她慢慢反应过来了,气得当场就要跑回万府找小姐告状,可是拔脚都走到门口了,她一转念,又发现这不是个找小姐告状的事——自己已经嫁进张明宪家了,已经不是万家的人了。   这么一想,她含着眼泪回了来,坐在房内,开始给张明宪写信诉苦。   张明宪人在临城县,万没想到家中竟会出现这等问题,但依他来看,这问题其实也不算问题:不就是家里那些活计,翠屏一个人干不过来吗?横竖自己现在饷钱不低,那就再雇两个仆人好了。   于是他辗转的托了北京的朋友,把那辞退了的厨子和老妈子又找回了家中,自以为从此就会天下太平。哪知张老太太见了此情此景,气得差点昏了过去——她青年守寡,好容易才把张明宪拉扯大,这二十多年来,哪一样事不是她亲力亲为?她那时还穷还苦呢!还无依无靠呢!   而这个媳妇,论家世,是无父无母,论身份,干脆是个大户人家买去的丫头,这也亏得她是被大户人家买去了,这若是小时候被人牙子卖去那下三滥的地方,现在还指不定是个什么下流货色呢。自家人高马大的英俊儿子娶了她,已经让她占足了便宜,结果她不老老实实的孝敬婆婆,反倒装起了娇小姐,还会写信向儿子告状,这不是反了她了?   张老太太没饶了翠屏,骑着一条板凳坐在门口,她唱歌似的骂媳妇,从天明骂到日暮。翠屏素来是只会在万府窝里横,一出门就没了锋芒,如今对手又是婆婆,她能如何?连着挨了两天臭骂之后,她忍无可忍,哭天抹泪的回娘家去了。   她的娘家,自然就是万府。万家凰随着厉紫廷到天津去了,不在家,幸而万里遥还在,一见翠屏哭成那个样子,他也动了气,立刻就叫来了张顺——万家一旦有了事,不是找小姐,就是叫张顺。   最后的结果,是张顺的媳妇秀珍出了马。   秀珍领着翠屏回了张家,未等进门,就高声大嗓的唤起了“老太太”,只说自己是把媳妇送回来了,及至进了门,她对着张老太太,开始讲理,讲这翠屏从小是怎么好吃好穿长大的,讲万家对她是怎么善待的,讲张明宪是怎么认识翠屏、怎么巴结翠屏的,又讲张明宪为了娶翠屏、前前后后一共费了多大的劲,讲这翠屏进门时所带的嫁妆,又是何等的丰厚过人。   “老太太!”秀珍语重心长的说:“这翠屏姑娘,当初可是你家儿子追求到手的啊,你儿子要不是厉司令身边的副官长,也是万万没有机会认识这翠屏姑娘的啊。翠屏姑娘嫁了张副官长,当时我们都说张副官长这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都夸这是一桩好姻缘,可怎么这好姻缘刚开始了没几个月,翠屏姑娘就哭着跑回去了呢?老太太,您是不知道,我们那位大小姐知道了这事,气得跟什么似的,当场就说了,说这个丫头,我都是当着亲妹妹看待的,姓张的可好,这么欺负她,这不和欺负我是一样的吗?说完这话就要往临城县发电报,要把张副官长叫过来当面问话,亏得我家那位在万府是大管家,说话还有那么一点分量,硬让人把大小姐劝了住,这电报才没发。老太太,您应该也听说了,我们那大小姐是有名的厉害,司令对她都怯三分呢,她要真去找了张副官长算账,那张副官长这前途还保得住吗?”   秀珍本来就是精明之人,和张顺过了一年,越发的胸有谋略,如今她长篇大论,将张老太太结结实实的吓唬了一通。而等秀珍告辞之后,张老太太审时度势,决定为了儿子,忍气吞声。   张老太太一吞声,翠屏也就不提旧账,和这位婆婆把日子继续过了下去。今日她见丈夫回来了,满心欢喜,而张明宪先是进房看望了老娘,然而出来对着翠屏笑道:“我向朋友借了一辆汽车,这几天都是好天气,明天我开车,带着你到颐和园那边玩玩去,好不好?”   翠屏满脸是笑:“好!”   张明宪又道:“张顺忙不忙?不忙的话,把他们两口子也带上。”   翠屏还是笑着,笑得有点困惑:“怎么想起带上他了?”   张明宪压低了声音:“我……我总觉得我有点对不住他,虽然我知道我没对不住他,但是……唉,反正那是辆大汽车,我做汽车夫,剩下的位子,足够你们三个坐的。他天天在万家管事,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假期出去玩吧?”   翠屏点点头:“我没意见,都听你的。”   张明宪往万府打去电话,和张顺约定了明日见面的时间。张顺接了张明宪的电话,有那么一点点的尴尬,也有那么一点点的高兴。   他认为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非常正确。自从和秀珍结婚之后,自从他断了对翠屏的“非分之想”之后,他的心境便一直很平和。对待翠屏,他也理智了:偶尔能见她一面,挺好;总看不见她,也不至于多么的想。   张明宪一直挺关心他,这让他感到了尴尬,不过这尴尬很轻微,不值一提。而如今季节正好,能和翠屏他们一起出去走走,也是一件快乐的事。   正好也让秀珍出来见见天日。秀珍成天在家里转,也怪不容易的。   张顺盘算得很好,可惜到了第二天,他的计划全盘落空。   张老太太听闻儿子要开汽车带媳妇出去浪,气得无话可说,于是决定装病。她一病,翠屏就得留在家中伺候她,张明宪本该因此取消那游颐和园的约定,可是第一,张老太太一看就是小病,并不要紧;第二,他都和张顺两口子说好了,自己请的人家,自己又反悔,这事办得也太不漂亮了。   他独自开着大汽车,前往万府后门去接张顺夫妇,然而秀珍见翠屏不去,她也不肯去了——她好像是怀了孕了,虽然还不确定,但是连着几天都难受得很,真是没有那游园的兴致。   张明宪不便取消这次约会,张顺见张明宪把汽车都开过来了,也不便让他回去,所以二人虽然都有点不大想去颐和园,但是客客气气的,还是一起上了路。   在颐和园里,二张在昆明湖畔吃了五碟子干点心,喝了两壶茶——其中张顺只吃了一块半点心,喝了大半杯茶,余下全进了张明宪的肚腹。张明宪饭量大,吃了这么多,还没觉出饱来。   傍晚时分,二人兴尽而返。张明宪把张顺送回了万府,虽然美中不足,但心情还算是挺愉快,认为自己有必要常带张顺出来玩玩,张顺少了一条胳膊,走路有点不平衡,瞧着多么的可怜。   张顺向他道了谢,然后转身进门,感觉这人非常的无聊,就知道吃,那凝神咀嚼点心的吃相,尤其像马。不知道翠屏和他在一起,是怎么受的。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