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光芒》 作者:希夷   文案:   “为何我从未爱过我自己,却如此渴望有人能爱我。爱我残缺的身躯,和破碎的灵魂。”   十二岁那年,许妙跟着妈妈回到家乡。   因为继父不喜欢她姓许,也不喜欢她叫“妙妙”,说听着像只猫。   许妙迫不得已改了姓与名,也改变了这一生。   从此后她叫周文菲。周是妈妈的姓;菲是吴叔叔给的名字,他说菲菲好听;文,是许妙仅有的倔强,是她和他唯一的关联,是那个从未长大的小女孩心中残留的幻想。   正宗小白兔VS正宗霸道总裁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主角:周文菲(妙妙),喻文卿 ┃ 配角:姚婧,阳少君,王嘉溢 ┃ 其它: 第1章   二零一一年九月五日 S市 S大   入了九月,温度依然在三十摄氏度以上。并不像内地城市,非要到三十七八度才算得上火炉,地处南国的S市四季并不分明,一年中通常有八个月可以归属到夏天。男生的T恤短裤和人字拖,女生的漂亮裙子,能从年初的四月穿到年尾的十一月。   眼下,离夏天结束还有点远,下午三点的太阳仍然毒辣。   这个城市学生最多、名号最响的大学校门口,只有区区五个人。学期伊始,S大又收进七千个眼神稚嫩、生机勃勃的少年人,但显然也没人想拿这份生机,和烈日来个比拼。   校门口两棵长了三十年的榕树,被午后的烈日晒蔫了。风也没有来,柔软得近乎垂丧的树条,无能为力展开它身上那些卷曲的叶片。   一种难熬的静止之意。看来也不像一个适合见面的好日子。   五个留在校门口的人,又走了一个。现在只剩一对情侣在绿荫里难舍难分;一个背书包的清秀男孩坐在花圃的台阶上看书;最后一位,站在榕树影子圈的最边上,再迈一步就站太阳下去了。   从背影看,是个纤细高挑的女孩,梳高高的马尾,穿一件纯白色的短T恤,红色的收脚运动裤,裤子侧边有两条白色的平行线,脚上穿一双白色的帆布鞋。   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因为这样的打扮,虽然平常普通,却只属于这个年纪。再年长几岁,哪怕身材长相依然出众,也穿不出这种光影斑驳中的青春气。   青春气是什么,也许和一个人成熟前最后的懵懂天真有关。   落在这个具体的女孩身上,是细碎的小卷发乖巧地贴服在额角;是抬头望时,墨绿的叶尖儿倒映在水汪汪的眼珠里;是并拢的脚后跟轻轻点着地;是甩来甩去的马尾发梢;是手指不停摩挲着书包上的那根背带。   很明显,她在等人,而且等得有点不耐烦。   她叫周文菲,这所学校的大一新生。   一个月前,她还在C市。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是一个晴朗明媚的日子。来不及进屋子,楼下就拆开看,看到“你被我校经济学院会计专业一班录取,……,请凭本通知于9月1日来我校桂湾校区报到”时,只觉得那张纸上全是一颗颗亮闪闪的金色星星。   转眼间,她就来到S大。说“来”不准确,应该是“回来”。   因为她在S大的教职工生活区度过人生最初的十二年。哪怕离开已有六年(其实是五年多,四舍五入,后面全说六年),有关S大的记忆,都还栩栩如生。甚至于,她脑海中的S大,比今天的模样还要绿意盎然。   那个时候,她还不叫周文菲,叫许妙。   她的爸爸许开泰,二十三岁从部队退伍,成为喻慕琛校长的司机,那时校长还只是土木工程学院的院长。二十岁的周玉霞则是S大幼儿园的保育员,她有个叫黄惠南的表姐,是S大的行政老师。   黄惠南和喻院长的太太走得很近,由此撮合了两个小年轻。   他们恋爱两年,结婚生女,女儿便是许妙。再过几年,许开泰进了后勤处,有了正式编制,再提拔成小科长。因为这点小小的升迁,周玉霞开心好一阵子,觉得自己的后半生都踏实了。   但是在许妙十一岁那年,某个深夜,许开泰酒驾,在S大学外面的桥洞里撞死一位散步的老师。当然,他自己也死了。   三十五岁的周玉霞遭遇丧夫之痛,精神萎靡,连交通肇事的赔偿,都是喻副校长付的。因为许开泰开的那辆福特是他的,既然肇事者家属没有赔偿能力,车主肯定得承担连带责任。再说撞死的就是S大的同僚,喻校长更是不能省下这笔钱。   周玉霞带着许妙离开那个让人伤心的地方,回到亡夫的老家。但只过了半年她就再嫁,丈夫是许开泰生前最好的战友吴观荣。和许开泰在一起十四年,知道这个退伍军人是个多么讲义气的好汉,所以冥冥中,她觉得吴观荣是许开泰派来照顾她们母女的那个人。   但她忘了,那些哥们义气很重的人,往往容不得别人来置喙他在家庭中的权威。婚后第二年,吴观荣便动手打她。怕已改名为周文菲的许妙跟着遭殃,她把每个月辛苦挣来的薪水都拿去供女儿念寄宿的中学。   等到周文菲念高中,吴观荣还是会家暴她,但也许想明白,周文菲乖巧懂事,成绩也还可以,投资在这个继女身上,将来会有回报,所以不仅出了不算便宜的私立高中的学费和生活费,还出了数学和英语补习班的费用。   但是,尽量地减少女儿面对阴晴不定的继父的次数,仍是周玉霞六年里最为焦虑不安的一件事情。   好在终于熬过去了。待到通知书寄来,待到亮闪闪的星星再次回到女儿的眼眸里,周玉霞轻易地被周文菲那句——“妈妈,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回S大去。”给说动了。   8月29日一大早,等吴观荣上班,母女两人火速收拾东西,连人带行李上了前往S市的列车,只留下一张纸条:“我送菲菲去上学,然后在表姐家住半个月就回来。”   到S大了,周玉霞却没领着女儿直奔表姐黄惠南家。她不想自己像个逃难的女人,花了一百元住在一家很破的旅馆里。第二天起床后,打开行李箱包到处找衣服。周文菲正在扎马尾,嘴里咬着橡皮筋,吐辞含糊得率真可爱:“妈妈,你身上这条裙子就可以啦。”   “我给你找。”周玉霞看女儿一眼,“成天穿着长袖长裤不热吗?”   女孩子撅了撅嘴,不说话,她扎了很简单的高马尾,妈妈不满意:“拆了,我给你重新弄。”   周文菲木偶似的坐到凳子上,让周玉霞给她梳麻花辫,小时候常梳的那种:麻花辫从左耳上方开始,编过头顶,一直编到右耳后面。最后的发梢用小皮筋绑着,藏在笔直乌黑的头发里。镜子里看,麻花辫就像个发箍。周文菲瞧着,觉得自己又变回那个叫妙妙的小女孩。奇怪的是——竟然不是喜欢或不喜欢,而是觉得那女孩挺陌生的,像另外一个人。   周玉霞很满意自己的手艺一点没生疏,她要为这么淑女的发型,搭配一条好裙子,终于在一堆衣服里找到一条白底蓝边的连衣裙,让周文菲换上。那是吴观荣心情好时带着她们母女逛街给买的,五百多元,算是周文菲最贵的裙子。   周文菲死活不换:“这边太阳这么大,露胳膊露腿,晒黑了怎么办,白不回来的。”   周玉霞没好气地把衣服扔下。旁人都说她有个乖女儿,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乖女儿进入青春期后,那些弯弯曲曲、莫名其妙的心思,是比别家孩子要多的。   没错,她大多数时候是笑眯眯的,温柔可爱得想让人摸头,偶尔也有时候,呆坐在书桌边,或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整个人像是灵魂出窍。第一次看到女儿那个样子,周玉霞脸都吓白了,反过来还要周文菲安慰她,说只是看了一本很虐的小说。   虐是什么,周玉霞到现在都没搞懂。她心中只有一桩事情,那就是周文菲第一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需要一万二千块钱。   可她只有五千块钱,本来六月份这个数目是一万块。但是她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三万块钱,那是许家大伯给的老房子拆迁费,拿过来时就说了,给妙妙的学费。被吴观荣顺走,说要做生意,生意做了两年,这钱也该还给她了。   结果一分钱没要到,手腕、肋骨还被打断,住了一个月的院,花掉四千多块。   所以她今天必须去找黄惠南再借点钱,不用借很多。周文菲考上大学,于情于理,黄惠南都应该给个红包,少则五百,多则两千。也许还不止,因为她早就听说,表姐的女婿,喻校长的儿子,已经出人头地,是个亿万富翁了。   她们从北门进了S大,往畅园方向走。这一边是爬满藤曼的围墙,围墙底部的青苔已经爬到墙的中央,另一面是铁丝网围起来的篮球场。周文菲想起小时候她无数次跑来这里看人打篮球,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快乐。连脚步都轻了,跳到周玉霞身边:“妈,六年了,都没什么变化呢。”   “嗯,除了旧了。”   “也没旧到那里去。”周文菲偏偏头,心想,旧的才好呢。   拎着水果的周玉霞,却有近乡情怯的意思,步履越来越慢。   前方的周文菲本想催促几句,蓦然想起,妈妈和爸爸的恋爱就是在这里谈的。她以前在心里还会埋怨妈妈,为什么要离开S大。她觉得她和妈妈之间的不够亲密都是因为这个。   今天成为一个半大不大的人,朦胧地体察到一个人的伤心。心想,如果不是为了她的前途,妈妈一定不会回来。   等到妈妈走近,周文菲想挽起她的胳膊。结果,回想被打断,周玉霞就开始传递现实世界的压力:“到了南姨家,要乖还要机灵,知道不?不要傻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要有眼力介儿,看到你南姨做什么,赶紧帮个忙。要是姨父回来,要知道帮着拿包泡茶。几年前,S大搞了个资产运营公司,你姨父现在是总经理了。你要好好念书,将来能去他单位上班。”   她说了一路,周文菲看着她不断张合的嘴巴,觉得自己回来的兴高采烈,又要被她一口口吃掉了。“不一定要去姨父的单位,我还可以去喻哥哥的公司。”   “喻文卿的公司再好,那也是民企,没有编制的,你懂不懂?”   “可是工资高啊。”   “女孩子要工资高做什么?女孩子要工作稳定,上班不要太忙,这样才有时间照看小孩、做家务。”   周文菲不想再听:“南姨从来不这样教婧姐。”   “你能跟姚婧比吗?”周玉霞生气了,“她能嫁喻文卿,你能嫁吗?你就是从小跟在他们身后,心气养得太高了,你爸爸在时,也不过是人家的司机。”   “好了,知道了。”   来之前周玉霞已经打过电话,等到畅园楼下,黄惠南欢天喜地下楼来迎她们上楼。她这个表姐,性格一向很开朗。   “玉霞,你这一走,不回来看看,怎么连电话都不打一个?”没等来周玉霞的回复,黄惠南去搂周文菲,“妙妙,你怎么长这么高了?当时走时,小不点一样,才到我肩膀呢。哎呀,越长越漂亮了。”   周文菲不好意思笑笑:“南姨好。婧姐和喻哥哥在吗?”她仰望二楼阳台的眼神,像是仰望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们?忙得很。”黄惠南哼一声,“不说那两个兔崽子,我们上楼。”   鞋柜前脱鞋时,周文菲听到很细小的“咩咩”哭声,她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下意识地回头,看见客厅里的婴儿摇椅和茶几上的奶粉罐。不是幻听,她直起身子,木然地说:“有宝宝在哭。”   黄惠南赶紧冲向里面的卧房:“小祖宗,你这才睡了几分钟。”   门推开后,婴儿的哭声清楚地传出来,周玉霞也走过去:“南姐,你这是当外婆了?”   “可不是嘛。”黄惠南抱孩子出来,“快四个月了。”她把孩子放在客厅的摇椅里,“都是你妈买的这破东西,说什么解放双手,现在好了,床上都睡不踏实。”   小婴儿好像听懂她话语里的抱怨,扁了嘴巴要哭,黄惠南亲她额头:“外婆最喜欢琰儿了,最喜欢了。”   小东西这才把哭脸收起来,逗笑围观的三个人。周玉霞瞧着孩子皮肤粉白,眼睛溜圆,下巴尖尖,穿粉色的连体衣,“是个女孩?”   “叫什么名字?”周文菲也问。   “喻青琰。青色的青,琰是王字旁加个炎热的炎,是美玉的意思。”   “真好听。”周文菲喃喃道。 第2章   “当然了,喻校长给宝贝孙女取的名,能不好听?”周玉霞四处望望,这家里也没别的人,“南姐,你一个人带外孙女?”   “本来有个育儿嫂,太懒,我给辞了,姚婧说再找一个育儿嫂回来。还没找到呢,家里阿姨就感冒了,感冒还能让她在这屋子里呆?回家休息去了。这两天累死我了。”黄惠南轻轻摸外孙女的小脸蛋,“琰儿啊,你要乖哦,可不能像你那个混蛋妈,三十岁了还给外婆找罪受!”   她给喻青琰换尿不湿,周玉霞过去帮忙。小小的喻青琰手脚乱动,被她灵活轻巧地压住,三下五除二,尿不湿就穿上了。   周文菲在屋子里走一圈,四处看。黄惠南说:“三年前重新装修过。”   周玉霞说:“我心里还嘀咕,怕你们搬走了。”   S大那七八栋教师楼都是二十多年前盖的,以姚家的经济实力,当然能搬去更好的小区。   “搬什么啊,老姚在跑马湖那边(新的大学城)分了套别墅,太偏。”黄惠南说,“而且这边住惯了,离姚婧家也近。就想着她和喻文卿吵架,转身还能回家里吃个饭,这气也就消了。”   “那喻校长家……”   “也没搬,还在海园。他和我们家老姚不一样,要走仕途往上爬的。喻文卿要给他们买别墅,死活不许。魏凯芳还跟人抱怨,说老公儿子都有本事,她还是住破房子的命。”一提起亲家母,黄惠南有点糟心,“不说别人了,玉霞,你这几年过得怎样?   周玉霞短短交代她在C市六年的生活,然后说菲菲念大学了,她也不回去了,在这边找份工做。她左手腕上缝合的伤疤,像条浅红色的蜈蚣从袖口爬出来。   黄惠南瞥见,也就明白这妹妹多年不联系的原因。她去卧房,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红包。她递给周文菲:“南姨还是叫你妙妙,叫惯了,别见怪。考上大学了,这是南姨的心意。”   周文菲推开红包:“不用了。”她手指一触到红包,便已估摸出分量,比周玉霞设想的要多,应该有五千块。从实际情况看,她需要这笔钱,应该大大方方接下,说:“谢谢南姨。”   但是妈妈教过她,一定要推脱,一定要不好意思,不能让人觉得她们就是为这红包来的。   周玉霞也加入进来,把这红包往黄惠南怀里塞:“南姐,我就是来看看你,电话里你都不说姚婧生孩子了。我这空手来的,已经很不好意思。”   三人你来我往地推搡一番,无疑是黄惠南赢,手被两个长辈抓得通红的周文菲无比尴尬地接受这个红包。   黄惠南往厨房走,等背影在餐厅消失,周玉霞把红包塞进周文菲的双肩包里,拉上拉链,拍了拍书包,拿那双不再年轻的眼睛仰望女儿:“起码不用担心明天的学费和住宿费了。”   她坐在沙发上,好似刚才那番谈话已经让她很疲惫。可周文菲的记忆里还保留着她和黄惠南、魏凯芳三人围坐在餐桌边磕瓜子聊天的场景。那时的她,虽然也在尽心尽力地照顾表姐,尤其是上司太太的情绪,脸上神情却是飞扬的。   “看着宝宝。”周玉霞起身,也朝厨房走,声音变得高兴起来:“南姐,我就是过来看看你,不用这么忙。”   周文菲看着周玉霞的背影。她长大了,却越来越不懂妈妈。重回往日的美好,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她那种神情,好像活得比在吴观荣身边还要累。   留在客厅里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在对视中慢慢看出了感情,望着彼此,目不转睛。周文菲更是从这张小脸蛋上看到喻文卿和姚婧的影子。   真好。她想,喻文卿比她大14岁,姚婧比她大12岁,他们天天说是看着她光屁股长大的。   哼,现在轮到我看你们光屁股长大了。   黄惠南和周玉霞在厨房做中午饭。多年未见,这会有说不完的话。周文菲人在客厅,心思也飘进了厨房。   周玉霞问:“你腰不好,带这么小的宝宝最辛苦了,怎么姚婧不自己带?她工作很忙?”   “忙什么啊。她就是不想被这个小家伙约束住。她说出门前的那一刻看到琰儿最有罪恶感,好像她就是个光顾自己玩的妈妈,干脆送到我这边,眼不见心不烦。你说这是做娘的该说的话吗?”黄惠南从冰箱里拿出冰鲜的黄花鱼和排骨递给周玉霞,“而且,指望她带宝宝?那都是育儿嫂带的,还不如我带。”   “姚婧还是这么……好玩?”   “还是你家妙妙好,贴心小棉袄一个,”黄惠南往客厅瞟一眼,压低声音,“你看,看个宝宝都看这么认真,家长说什么就做什么。我家的快三十岁了,我每天都还提心吊胆,怕她跟文卿之间出什么事。”   周玉霞笑道:“能出什么事?姚婧和文卿的感情,那可是从小到大的,……”   “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折腾啊。”黄惠南叹气,“琰儿送到我这里快两个月了,姚婧倒是天天来看看女儿,喻文卿一次都没来过。有这样做爸爸的吗?”   “他们吵架了?”周玉霞心道,这两个人自从谈恋爱起,就没有不吵架的时候,没想结婚后还这样。   “吵架关琰儿什么事?男人就是这样,一旦有钱有地位,就看家里的不顺眼,想去外面拈花惹草。”   周玉霞再笑笑:“拈花惹草,那谁也避免不了。”   “是,在外面应酬逢场作戏,我和老姚也不当回事,一般人拆不散他俩,可那人是阳少君。”   “阳少君?”周玉霞呆住,声音难免提高一点,“当年我走时,他们不已经分手了?”   客厅里的周文菲听到这个名字,干脆把哄睡音乐关了,换成手掌轻轻地拍在宝宝的屁股上。   厨房里的声音传来得更清楚。   “三年多前,喻文卿去瑞典还瑞士谈一个项目,姚婧跟着去了。她对商务谈判这些事不感兴趣嘛,就喜欢到处溜达,非要去玩蹦极。蹦极蹦爽了,回酒店,下面就流血了。”   “怎么会?是怀孕了?”周玉霞惊呼,周文菲心里也在“咯噔”。   “我现在一想起这事,心里都恨得牙痒痒的,要不是我亲生的,真想掐死她。又不是十七八岁,怀孕了都不知道。躺酒店床上,肚子疼死了,打电话给喻文卿,那会他正在和客户开会。后来他那个搭档李正龙和魏凯芳说,喻文卿当场脸就白了,会也不开,就往酒店跑。”   “姚婧没事吧。”   “在那边医院里住了半个月,还是流了。幸亏老外比较讲人情,知道喻文卿是因为太太出事才会那样没礼貌放人鸽子,又给他一次机会,拿到那张订单。”   “那就好。”   “好个屁。喻文卿的爷爷就那会死,没看到这个光宗耀祖的大孙子回来,舍不得走。喻校长说算了,爸,你别等了。呼吸机都停了,医生都说就半天的时间,所有人都围着等他闭眼,老爷子等了两天。”   周文菲听得好难过。喻校长和魏阿姨结婚后有段时间分居两地,工作很忙,五岁之前,喻文卿一直养在爷爷家。   “你说,喻家人怎么可能没想法,喻文卿又怎么可能不受影响。阳少君就是这之后插进来的。她开了间红酒公司,应酬场合经常和文卿碰面,一来二去的,又对上眼了。”   说完这段话,黄惠南拍着胸脯,想让自己好过一点。   如果早几年发生这种事,她一定会让姚婧离婚。但是喻文卿今非昔比了。他创业那么多年,最惨时连房子车子都赔进去,连姚本源都以老丈人的姿态去劝,找个关系上班算了,借的那些钱,他和喻校长帮着还。   喻文卿不干,死撑,撑到28岁那一年,公司终于挣钱。别人刚开始都是几十万、几百万地挣,不知道他们搞了个什么技术突破,那一年就挣一个亿。   第二年再拿到S市的市长奖。这个奖了不得。虽然奖金只有三百万,但都是奖给那些很知名的企业家,一年才一个人选,喻文卿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企业家。自此之后,他的事业发展可用“突飞猛进”四个字来形容。到这一年的春天,姚本源回来和黄惠南说,“云声”现在的估值是50个亿。   黄惠南在心里数,50个亿有多少个零,或者像她家这样的房子,在S市可以买多少套?还没数出来,姚本源再说:“云声想明年,最迟后年在香港上市。”   黄惠南点头:“很好啊。”   “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吗?”姚本源问道,妻子不开口,他接着说,“文卿才30岁,前途无量,不要再让女儿跟他作对了。”   “哼,”黄惠南说,“什么是作对?他要跟那个阳少君断了,……”   “你管他断不断,”姚本源面色阴冷,“不管是阳少君,还是别的什么女人,威胁不到婧的位置,她别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   “扫地出门的事还少吗……”   “扫不出去。”姚本源说,“他们结婚时喻文卿可是什么都没有,现在无论他有多少身家,都得分阿婧一半,而他的身家又几乎全在云声上面,他不可能把股份给拆了。人不要太贪心,觉得人和钱都要牢牢抓在手上。等青琰长大,等公司上市,她可以比这世界上99%的人,都要活得好。”   姚本源的话,黄惠南自然不会全说给周玉霞听。她只说喻文卿现在有本事,所以脾气更大了。   周玉霞说:“文卿能成功也不意外,他虽然和喻校长合不来,但是那脾气像极了爸爸。也别看他家境好,其实他什么苦都吃得下去,想要做成的事,一定会做到。”   “这你说对了。”黄惠南边择菜边说,“以前我还没觉得,现在是看出来了,喻家的男人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实际上都有一副冷硬心肠。我现在就怕,喻校长怎么对魏凯芳,有一天喻文卿就会这么对我家姚婧。”   客厅里的周文菲怔住,在脑海里搜寻喻校长与魏阿姨相处的片段。她觉得挺好的,就像所有女孩所幻想的,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对伴侣应有的那种温柔体贴,不一定热烈冲动,但是平淡温馨持久。可南姨的话,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她直觉里又相信南姨的话。因为她长大了,长大都是从反思的迷茫中开始。   如果喻家父母感情恩爱,喻文卿为何从来不叫喻慕琛爸爸,而是跟着别人叫喻教授,喻院长、喻校长。   她以前只有崇拜的份,觉得喻文卿连老子都不怕。现在去想,喻文卿说那三个字时,嘴唇的开合幅度很小,且总是一副讥讽的神情。   怎么回忆只要伸手触摸,全都变了样。   周文菲摸向喻青琰柔软Q弹的脸蛋,心想,还是像你这样最好。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认为,这世界上最好的感情就是喻文卿和姚婧之间的那种。年纪只相差两岁,可以一起玩到大,所有事情包括玩具、书本和零食都可以分享,即便因为误会吵架分开,也很快会和好如初。   所以初三那个暑假,听说他们结婚了,她是真的为他们开心。   怪不得所有的爱情和童话,都只到婚礼就结束,都只说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美满地生活下去。因为写故事的人都太明白,生活背后的不堪了。 第3章   周文菲想着心事,没留意大门被推开,一个高个女郎在鞋柜前,边换鞋边喊:“妈,谁来家里了?”她转头,看到这人穿黑白竖条纹的连体裤,站起身来叫了声:“婧姐。”   条纹让女郎显得更高更瘦,她把墨镜取下,扔在鞋柜台面上,捂着嘴,似乎不敢相信:“妙妙,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赤脚走过去,把这个比她矮不了几公分的女孩子抱在怀里,“天啊,你都长成一个美少女了。”   高声欢笑吵醒喻青琰,她又弯腰去亲吻女儿的脸颊:“妈妈最喜欢琰儿了,不哭啊。”   喻青琰皱皱眉又睡着了。周玉霞从厨房把炒好的菜端出来:“姚婧,你回来了。”   “霞姨,你也来了?”   “是啊,菲菲考上S大,我送她来报道。”   “真的?那得庆祝一下。你怎么叫菲菲?”   “改名了。”   真是好久不见,周文菲不适应姚婧现在的着装风格。黄惠南也不适应:“裙子不像裙子,裤子不像裤子,还有这斑马条纹,把我眼都看花了。我要是喻文卿,下班回来看到一个移动的人行横道,我也头疼,你能不能买条正常点的裙子。”   她真的快被这个不懂事的女儿气死了。   姚婧拉起周文菲就走,黄惠南又问:“这会出去干嘛?吃饭了。”   “就你这家常菜的水准,谁吃啊。我带妙妙出去吃。”   跟着姚婧跑到楼下,看见狭窄的小区过道里停着一辆酷炫的红色敞篷跑车,周文菲走到车前看了眼,黄色车标里一匹前蹄腾空的黑色烈马。   姚婧坐到驾驶位:“赶紧考驾照。明年我换了新车,这辆就给你开。”   周文菲摸着内饰上的皮革纹路,摇了摇头:“不敢开,怕撞坏了。”   “胆小鬼一个。”姚婧一踩油门,车子轰出小区。她带周文菲去吃意大利菜 。一顿饭的功夫,把周文菲这六年的生活问了个遍。   “为什么要叫周文菲?”   “吴叔叔不想我姓许啊,他也不喜欢妙妙这个名字,说菲菲好听,可我不喜欢叫吴菲菲。”   “所以你就跟霞姨姓周了?周菲菲。为什么中间要加个文字?”   “觉得好听啊。”周文菲低头,叉起一小块乳酪蛋糕放入嘴里。   姚婧喝口葡萄酒,也没错过女孩低头那一瞬慌张的小表情,她慢慢凑近,轻声细语地说:“因为你喻哥哥的名字中间也有个文。”   果然周文菲像是要从椅子上跳起来:“我只是觉得好听,我不喜欢正式的名字里有叠音字。”   姚婧开心极了,摸摸她头:“好啦,你喻哥哥不会介意你跟他共享这个文字,他要是知道你这么想他,会开心得买一堆东西给你,……”   说着说着,她想到别的事,脸色暗沉下来。   周文菲看着对面的姐姐。她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像个男孩子,但还是很好看,把她本来就明艳的五官衬托得更立体。她以前从来不化妆,说要展现最真实的自我,现在睫毛好翘,嘴唇……好红。   还有好多不一样的地方,不止是发型变了、睫毛翘了这些,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周文菲干脆不想了,问她:“喻哥哥在干嘛?”   “不知道。”姚婧用叉子插着碟子里的甜点玩。见周文菲也不接着问,她说:“我妈是不是把我和喻文卿的事,从头到尾说一遍?”   周文菲点点头。   “没救了。”姚婧望向窗外。下面是一个室内的滑冰场,几年前,她还和喻文卿来过,现在回想只觉得像上个世纪的事。   “谁没救了?以前你们之间不也经常吵?”周文菲小声嘟囔,“吵不散的。”   “真的?”姚婧转过头来。她笑了,拿酒杯碰周文菲的果汁杯,“你这话,我爱听。吃饱了没?吃饱了,我带你买衣服去。”   “不用了,我有衣服穿。”   “你都念大学了,还穿这么老土。”姚婧又拉起她就走,“你知道男生看到你这副打扮,心里会怎么想?这个女孩是个呆板无趣的模范生,那还会有人追?大学要谈恋爱的,别一天到晚听你妈的。”   她挑的都是剪裁立体,显身材的连衣裙、短裙、背心、热裤。   周文菲说不要。   “为什么?比你身上的好多了。”姚婧不解。   “我身上毛发很多,不想被人看见。”   “咦?”姚婧被这理由惊到,迅速掀开她袖子看一眼,差点没笑岔气。   “你这叫毛发多?”她刮周文菲的鼻子,“小绒毛而已,没长你嘴巴上面就好了。”   算了,还在青春期的女孩子,有时候就是会莫名其妙地放大身体上的小瑕疵。姚婧帮她去挑长裙,说:“等你到你姐这个年纪,你就会怀念这些毛发。不仅汗毛会少,头发会掉,眉毛都会变淡。”她看镜子里的自己,“连嘴唇都会变薄。”   这个,周文菲还是第一次听说,她看向姚婧:“可是你嘴唇还是很丰满。”不知道是不是涂了口红,她觉得,其实比以前还要丰满。   姚婧回头瞥她两眼,朝镜子嘟起嘴巴:“因为打了丰唇针。”   周文菲不相信,可她没办法从姚婧的表情上分辨她是否在开玩笑,只好装作没意见地点点头:“哦”。   性感双唇这种事,还是超出了小女孩的审美象限。   哎呀,好好玩,姚婧心想,这个孩子的心思真是太容易猜了。她拉着周文菲去下一家服装店:“觉得和三十岁的老姐姐没有共同语言了?”   “不是。”周文菲老老实实回答。   “不骗你。”姚婧说,“觉得喻文卿会喜欢。去他妈的,自从打针后,他连碰都没碰过。”   周文菲无话可答,脸上的红晕已到脖子,姚婧这才松开手:“妈呀,我已经不适合和纯情小少女呆一块了。”   她给周文菲挑各种长款的半身裙,雪纺的、棉质的、蕾丝的。周文菲说:“够了,我不要那么多。”   “没关系,反正你喻哥哥有钱。”姚婧再挑可以搭配的上衣,“七分袖的T恤,可以吧。”   对上衣,周文菲要求没那么高,只说:“要宽松的。”   衣服都堆到周文菲臂弯里,姚婧推她去更衣室换:“你以后要缺什么就找我要,不把他钱花光,我心里就不痛快。”   逛了三四个小时,买了近二十件衣服,姚婧把周文菲送回畅园,自己却不上去。   “你不上去看青琰?”   姚婧手撑在车门上,半晌后才说:“我有点事,明天吧。”   阳光落在豪华的敞篷车里,姚婧脸上的神情,挺落寞的。周文菲提着十几个袋子,站在路边看着渐渐消失的跑车,心中有好多的迷茫和隐约的哀伤。   她原以为,只有她过得不好。可留在光明世界里的他们,也有这么多的不如意。   这个晚上,周文菲和妈妈歇在黄惠南家的客房里。   周玉霞说,黄惠南让她帮着一起带喻青琰,起码能带三年,每个月给她三千五,这工资比一般的保姆要高了。   周文菲有点犹豫:“带小孩很辛苦的,你手还没完全好。还有偏头疼,发作时要休息的,怎么带人?”   “你南姨家活不多,不会特别辛苦。万一我头疼,你下完课就过来帮帮我。我去做别的事,也会碰上这个问题,其他的雇主还没有自家亲戚通融呢。”   见女儿点头,周玉霞帮她把辫子拆了:“早点睡,明天要去学校报到。”   九月一日,办妥入学手续,周文菲前往紫薇楼的502室。她以为自己去得挺早的,结果还是宿舍里最后一个到的。   三位室友都是S市本地人。不奇怪,S大在外省的招生比例一向偏低,录取分数很高,但在本地,恰恰相反。   周文菲走进去时,一宿舍的人都停止交谈,面向她。她有点怯生地说:“我叫周文菲。”   因为说普通话,他们便以为她是外地考进来的,问她是哪省人。   周文菲觉得自己就是S市人,便着重说我在S市长大的,念中学才去到C市。室友的父亲点头:“明白,没有本地户口,不可以在S市参加高考,只得回原籍去。”   言语中,已经把她当成贫困的外来打工者的孩子。   周文菲有点生闷气,可她的家境,实际上也没有比外来打工子弟要好到哪里去,更是加重了这份闷。偏他们又接着问,爸爸怎么没来?   周文菲有点赌气地说:“我爸爸要上班。”   事实上在C市的六年,她从来没叫过吴观荣爸爸。所以她说的爸爸,不可能是他。周玉霞眼泪差点掉下来。怕她会不开心,周文菲很早前就不再和她聊许开泰了。但她现在不想让室友知道,她早就没了爸爸。   接下来的交谈,周文菲一个字也没参与,只偷偷打量她的室友以及他们的父母。纪敏敏,身高一米七的气质美女;王丽娜,一个无忧无虑的卷发女孩。李晟,短发戴眼镜,看上去很像个学霸。她们都很好。她们的父母都来了,没有离婚,看上去也很健康,还有体面的工作。   王丽娜的爸爸更是不停地问:“宝贝,你从没住过上铺,晚上睡觉可要踏实点,别摔下来了。”   “知道了。”王丽娜催自己爸妈快走,“我这个星期都不回去。”   王丽娜的爸爸走了二十分钟又回来,手上拿一卷草绿色的海绵贴。“宝贝,我怕你脚上要是沾了水,爬这个扶梯容易摔下来,我给你贴个防滑的。”   “随你。”王丽娜爬过来看一眼爸爸的工作,接着吃零食看剧。   周玉霞全程无声地帮着女儿整理被褥衣物。周文菲看差不多了,也催妈妈走:“南姨一个人在家,你快回去吧。”   “好。”周玉霞问她,“下午学校有没有安排?”   “没有。”   “晚饭前,我们去趟喻校长家。”   周文菲抬头看妈妈,她知道当年喻校长为她爸爸赔的那80万,像块石头沉重地压在妈妈的心间。她以为妈妈还想去要红包,摇头说“算了”。   周玉霞摸着女儿的脸:“就算爸爸不在,你也不比别人差。”   可这话说出来气势好弱,母女俩心知肚明。许开泰出车祸的噩耗传来,她们一夜之间成了情感上的孤儿,四处漂泊,无以为家。   过一会,周文菲才点头:“我知道了。”等妈妈一走,她就去洗手间,过了很久才出来。   傍晚她和妈妈去海园。   喻校长住在一楼,有个露天的花园,不忙时会和太太魏凯芳在院子里浇花品茶看书,路过的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和他打招呼,他都会走到栏杆边和人聊上两句。在无数的宿舍卧谈会上,被评为S大最儒雅最有亲和力的一任校长。   这个点,他还没有下班,只有魏凯芳一个人呆在花园里。   周玉霞在背后推女儿一下,周文菲往前走几步到木栏边,看着那个穿藕色套裙的优雅身影,叫了声“魏阿姨。”   魏凯芳抬头来看,很吃惊:“妙妙?”她放下手中的剪子过来开门,看到背后的周玉霞,笑容更意外也更热情:“玉霞也来了?”   把在黄惠南家说过的话再说一遍,魏凯芳也拿红包给周文菲,还和她说:“我们学校的会计专业就业是很不错的,好好念,将来去文卿的公司做财务。”   周文菲觉得这个应承比几千块的红包更让她开心:“谢谢魏阿姨。”   这个学期的学费和住宿费,周玉霞已经给了,她也用不了这么多现金,便把红包递到妈妈手上。   魏凯芳看见,和颜悦色地说:“妙妙还是那么乖。”她拍周玉霞的手,“留下来吃晚饭吧。”然后走去厨房交代保姆红姐今晚要做什么菜。   周玉霞想起来之前黄惠南的那几句话,大概是想让她在魏凯芳这里探探喻文卿的口风,毕竟青琰还小,两个小辈不能这么僵下去。不过,明显生儿子的没有生女儿的那么急躁。   她开口:“琰儿现在在南姐那边,她想让我帮着带。”   “好啊。老资历了,又是亲人,我们都放心。”魏凯芳再问,“琰儿最近怎样?”   周玉霞掏出手机给她看这两天拍的照片和视频。魏凯芳看到孙女急不可耐抢奶瓶的模样,端着的校长夫人架子才一点点撤掉。   “好像文卿小时候。”   “我以后多拍点,有时间就拿过来给你看。”   当然好啊,魏凯芳正愁这件事——想看孙女,又不想去黄惠南家。她们俩以前恨不得两家人吃饭都在一个桌子上。现在呢,红姐出去买菜,魏凯芳都要她绕过篮球场和校医院,从另一个门出。就怕经过畅园门口听到什么是非,堵着心口,又被喻校长冷言冷语地说“见识短”。   还好。周玉霞不是全站在她表姐那边,魏凯芳放下心来:“妙妙,有时间叫你妈妈用那个微信,让她把照片视频传给我就行。跑来跑去的,太麻烦了。”   其实是怕黄惠南有意见。当然,她也不是怕亲家母的暴脾气,但孙女在人家手上,丈夫和儿子又都默许由外婆来抚养,她不想惹这两个人。   “好的,魏阿姨。”   周玉霞的目光绕过魏凯芳,盯着墙上的壁钟看,马上就到下班时间。   魏凯芳会心一笑:“我打电话告诉校长,让他下班就回来。”她走到电话机旁拨号码:“妙妙考上S大,校长肯定会很开心。” 第4章   喻校长说,他会回来吃饭,但是没那么快,让周家母女等他一会。   一等就是一个小时。中年妇女聊家事八卦,聊久一点,往日的感情聊回来了,魏凯芳满腹的牢骚也向周玉霞吐出来。   她和黄惠南不一样,黄惠南性格开朗,逮个人就能说一下午的话。她有点清高,和亲戚朋友间的来往都不太密切。   正因为缺正常的人际交往,在许开泰给喻慕琛开车的十年里,这对小夫妻对她的尊重和热诚,还有义无反顾的帮忙,也让她有过窝心的体会。   往事中起码还有点欢声笑语,如今她的丈夫和儿子都已到人前显贵的高台,却总是留她一个人在这个冰冷阴暗的一楼。连好不容易出生的孙女,她都摸不到一根指头。   可一旦开始诉说,这些自怨自艾的情绪化成箭的矛头,仍是指向儿媳。   聊来聊去,避不开那次流产。周文菲在旁边插嘴:“婧姐不是故意的。”   “故意?”魏凯芳已经很气了,仍保持体面的笑:“谁人生里犯的错都是故意的?”   周玉霞说:“好了,姚婧确实是缺心眼,你要什么事都和她计较,气的是自己身体。”她挥手,让周文菲离开,去厨房。   周文菲不情愿地去到厨房:“红姐,我妈让我来帮你忙”。   红姐正在切牛肉,见她脸上不开心,朝她“嘘”一声:“大人说话小孩子少插嘴。”她没让周文菲打下手,而是拿个小凳子让她挨墙坐着。就像以前。   上次是在客厅听厨房里的墙角,这次是窝在厨房里听客厅的墙角。   和黄惠南大部分时间都在说喻文卿花心、脾气不好不一样,魏凯芳着重的是姚婧的不懂事。她看似文弱可欺,实则事情一样样都记在心里,过不去的。   婆婆对儿媳的控诉,永远比岳母对女婿的控诉严重。   就从流产后回国说起。   魏凯芳说,那是喻校长有史以来发过的最大脾气。他让儿子儿媳去灵位前跪着,跪满三个小时。喻文卿事先就要姚本源接走了姚婧。他说,姚婧身体不好,他替她跪了,不止替姚婧跪了,还替那个留不住的孩子也跪了。   九个小时呢。他刚下飞机,眼皮都没合一下,就从天黑跪到天亮。爬回床上睡五个小时,膝盖疼得要死,出不了门,就把公司同事招来家里开会。好不容易拿到手的项目,不能因为他的私事耽搁了。   虽然那会大家都有点埋怨姚婧不懂事,但流产这件事确实是意外,再加上两个孩子从小的感情,两个家庭的交情,没有谁再追究这件事。   “可是,”魏凯芳说,“从那以后,姚婧非但没有变好,而是越来越过分啊。”   “她开的画廊,每年亏损两三百万,文卿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哪怕公司那几年撑不下去,也是只要她要,文卿就给。要是真觉得自己错了,想要改,能不能先把这个画廊关了?安安分分地做一个太太该做的事情?”   什么是太太该做的事?魏凯芳说的是,不管私底下感情如何,起码应该打扮得体,陪同喻文卿出席商务场合。   姚婧不去。也许和她的职业有关,她是个新锐画家。只不过在妈妈和婆婆的眼里,她的画没有一副是人能看懂、好意思挂在家里墙壁上的。   但也不能说人没有成就,毕竟随便做一幅画能卖个几万块出去,26岁就入选了文化/部评选的百位优秀青年艺术家。   艺术上如此有天赋,大概也是因为不需要卖画为生,现实世界的压力传递不到她身上来。   开画廊后,她更是结交许多个性突出、风格迥异的艺术圈朋友。   然而,在这个圈子呆得越久,性格作风越是随心所欲。她不喜欢陪喻文卿参加那些假惺惺的金钱派对,却动不动在家里开派对。   反正喻文卿成天出差,很少回家,她需要朋友们的陪伴。   然后有一天早上,魏凯芳造访他们家。这位婆婆没有西方人摁自家儿子门铃的意识,直接拿卡刷开门。人还未进去,就被乌烟瘴气的烟味酒味呛到,站到客厅里更是目瞪口呆,沙发上地毯上不是躺着人事不省的家伙,就是空的酒瓶。   魏凯芳说:“我身体好得很,没有血脂血压的问题,但是那会真觉得自己以后会得心梗。那样的家,别说文卿,换成别的男人,谁愿意回去?谁愿意上了十几个小时的班,回去还看见那样的场面?”   她没在这群醉死的人当中找到儿媳,当场就打电话给在武汉出差的儿子。喻文卿说,昨晚姚本源痛风发作,姚婧连夜和黄惠南把人送去医院。   他让妈妈找人来打扫清理,说剩下的事等他回来再说。   魏凯芳数了一下,那个蓝色的酒瓶,空的有二十三个,还有五瓶喝了一大半的。她去酒行打听,酒是英国进口的,一瓶七千块,二十八瓶,光威士忌,姚婧一个晚上就喝掉二十万。   “醉生梦死这四个字,”魏凯芳和周玉霞说,“我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那天算是第一回 领教。先不说钱的问题,这么喝下去能不把人喝废吗?”   背部贴着厨房冰凉瓷砖的周文菲心想,你们所有人都指责婧姐流产带给他人多大的麻烦和痛苦,可实际上受苦最大的还是她。三年多了,她还没有从这种自我谴责中走出来。是因为这样,她才不想带青琰吗?   魏凯芳接着回顾:把那些醉醺醺的人赶走后,姚婧回来了,她解释说,她并不知道派对最后会成这种模样,以往有派对,也不过凌晨一两点就会散。   可谁会相信她呢。   那句“你有没有背着文卿在外面乱搞”的话在嘴边徘徊无数次,仍未出口,永不出口,已经是魏凯芳留给这个儿媳最后的体面。   她曾经婉转地提醒过儿子,但是喻文卿好像也不在意了。   他们的婚姻也就这样吧,那个家以后她再也不去了。   周玉霞说:“姚婧当然有问题,她离不开那些朋友是因为空虚,是因为文卿喜新厌旧,在外面有别的人。夫妻间哪能没有问题,这样一直各过各的,对青琰也不好。”   “别的人?阳少君?那不正说明我们文卿念旧情?十几年来来去去就在两个女人之间打转。”   魏凯芳这句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连厨房里富有节奏的切菜声,都有了一秒的停顿。   周文菲真不愿意听了。没回来之前,她是期盼能在一种家常闲散的氛围里,把她缺席的这六年,一点点听回来的。因为听得越多,她就越了解这两人的变化,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相处,都不会生疏客气。就好像她从没离开过。   现实总是这样让人扫兴。像是在生日那天收到包裹精美的礼盒,满心欢喜打开去看,结果发现礼物还没有包装纸好看的丧气。不是拆一个礼盒的丧气,是数不过来的礼盒都在人生的行进路中排队等着你,还非拆不可的那种丧气。   喻校长终于回来了。女人间的小肚鸡肠、委屈埋怨,顷刻就消散。   深吸一口气,魏凯芳走向丈夫时,眉眼间的温婉一如往常。   周玉霞也走过来说:“校长好。”   “真是好久不见了,这些年过得好吧。”   喻校长今年已有五十八岁,头发有了灰白之意,但身材依然瘦削挺拔,再加上大半生都在高校任职,校园里浸淫出一种儒雅内敛的老派气质。S大的女学生们可是说了,要是有高校校长选美,喻慕琛一定能全票当选“校长之王”。   周文菲规规矩矩站在餐厅里:“校长好。”   “妙妙?”喻慕琛看到她,笑容让额上的抬头纹更深刻,“在哪个专业?”   “会计专业。”   喻慕琛点点头:“会计专业的系主任是,……”   魏凯芳已经帮他想起来:“郭平清。”   “那辅导老师是谁?”喻慕琛再问周文菲。   今天下午,辅导老师在每个宿舍逛一圈,周文菲说:“林晓丹林老师。”   “好。”喻慕琛洗净手,魏凯芳把干净的毛巾递过去,他擦干手后,说:“大家都过来吃饭吧。”   喻校长是威严感和亲和力并存的长辈。周文菲从小就有点怕他,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居高临下的温柔,没法躲避,必须挺身向前挨刀子的那种温柔。   他问了周文菲好多事情,高考成绩、宿舍情况、……,对将来的学业和工作有什么想法。周文菲硬着头皮吃饭、硬着头皮回答。   “明天中午,我把老郭,还有你们林老师,约出来一起吃个饭。”喻校长说。   “啊?”周文菲还没反应过来,周玉霞已替她说:“谢谢校长。”她站起来,拿着红酒杯要敬校长的酒。   喻校长褐色的眼珠在她脸上停留两秒,然后面无表情地摆摆手:“坐下吧,家里不需要这样。”   周玉霞神情尴尬,仍是鼓起勇气把话说出来:“谢谢校长关照妙妙,自从爸爸走后,妙妙的性格就更胆小软弱了。”   周文菲不喜欢妈妈在人前这样说她,低下了头。可在外人看来,更是映照了周玉霞的说辞。   “我怕她在学校里被人欺负,有好的表现机会也不会争。”   喻慕琛看着周文菲的头顶,突然问:“学费交了吗?”   “还没有。”周文菲意识到是对自己说的,赶紧抬头又摇头。   “这四年的学费,喻伯伯帮你交,明天就会让秘书去办这件事。”   “这怎么好意思……,”周玉霞刚开口,喻慕琛再摆手,示意她别讲,“每个月的生活费,让你魏阿姨打你卡上。”他转头面向魏凯芳,“每个月三千吧。”   “好的。”灯光下,魏凯芳的脸白得像一张瓷器,她将筷子轻轻放下,起身找来纸和笔,递给周文菲。“妙妙,把户名卡号写在上面。”   周文菲看向周玉霞,见她没有表态,把纸推回去:“我可以申请助学贷款,生活费我可以去打工赚,……”   喻慕琛的声音像是泰山压顶般传过来:“好好念书,打什么工。在学校里遇到什么事可以来找我,要是我不在,就找秘书。凯芳,等会把小李的联系方式留给妙妙。”   离开喻家,正是万家灯火。母女两人沿着这条朝黑夜蜿蜒的学园路走。   周文菲想要妈妈陪她先回宿舍,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妈妈弯腰,手撑在梧桐树粗大的树身上。她大吃一惊:“妈妈,你头疼了?”   却看见周玉霞满脸都是泪。周文菲蹲下来抱着她,想哭却哭不出:“怎么啦,妈妈?”她不知道,但她直觉和今天去喻家有关系。   在梧桐树下跪坐好几分钟,周玉霞用袖子擦眼泪:“没事,想你爸爸了。”她捧着女儿的脸看,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有这样崩溃的情绪。这张稚嫩的脸才是她人生的所有希望,那点被人看穿还看不起的自尊心一点都不重要。   周文菲脸上全是忐忑:“喻校长为什么要给我交学费,还要给我那么多的生活费?”   “不好吗?你以后在宿舍在班上不要觉得自卑,他们要问你,你就说喻校长是你亲戚。”   “跟爸爸有关吗?”   “嗯,你爸爸虽然只是校长的司机,但他们关系一直不错。你爸爸走后,喻校长说过要认你做干女儿的。你想不想?现在做也来得及。”   不是周文菲想要的答案,她摇摇头:“我觉得拿别人那么多钱,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你要好好学习,等将来有好的工作,再还回来一样的。妈妈不想让你是同学间条件最差的那个。”周玉霞紧紧抓着女儿的手,“你怕黑,我送你回宿舍。”   两天后周玉霞拿来一部手机,说是姚婧不要的。周文菲一看,哇,iPhone4,外观很新,连道划痕都没有。“我来之前帮你充了电,看看能不能打开?”   周文菲按home键,屏幕亮起来,要输六位数的密码。   “那得问你婧姐。”周玉霞转身走去阳台,帮女儿收晾晒的衣服,“别把你这个手机号码告诉原来的同学朋友,一个都不行,知道吗?”   周文菲点了点头,脑子里却在想密码的事儿,她直接输入几个数字,厉害,一次过关。她一个一个APP的查看,好多是已注册登陆的状态,相册里也有几十张私人照片。   既然内容没清掉,就不能光凭妈妈和南姨的话,相信姚婧真不要这手机。周文菲拿旧手机发短信过去:“婧姐,南姨让我妈把你的iPhone4拿过来了。”   “哦,那你用吧。”   “里面还有好多照片,你不要吗?”   “删了吧。”   周文菲把sim卡剪小,放进新手机的卡槽里。旧手机里的数据该转移的转移,该删掉的删掉,转手就卖给小西门外面的二手手机回收商,才卖三十块钱。   她本想把那些照片全删了,点开浏览时发现,不只是姚婧的照片,还有喻文卿的照片。虽然这些天没少听说他的事情,但周文菲没能把那个冷酷强硬的男人,和她记忆里的喻哥哥关联起来。   直到看到照片,她才意识到,喻文卿真的不一样了。 第5章   五官还是那样的五官,剑眉压眼,鼻梁高挺,但是眼神变得沉稳锐利,嘴唇真的变薄了,抿着,脸上浮着一层很浅的笑意,也不是那种虚伪矫饰的笑,因为在青梅竹马的妻子面前,他没必要敷衍。大概这就是他所能展现的快乐的样子。   熟悉的张狂感渐渐散去,他的眉宇间有了收敛的压迫感。   从前,周文菲并不觉得喻文卿像喻校长,他漂亮的五官显然是来自魏凯芳的遗传。但妈妈和南姨的判断没有错,他真是越长越像喻校长。   和姚婧的变化相比,喻文卿的这种改变,更让周文菲不安。   一个成熟英俊的男人该有的模样,年轻女孩的想象最后总是会停留在梦幻笼统的层面,缺乏具体的细节和可触摸的真实。更不要说,在周文菲离开前,喻文卿已经是个成年男人,虽然创业艰辛,但他无所畏惧、敢于担当。   她以为自己从孩童变成了少女,这遥不可及的距离该缩短一点。没有。她以为的那个很有担当的喻文卿,和照片中的这个人一比较,仍算个毛头小伙子。   是啊,如果姚婧都跟不上他的步伐,她又如何跟得上。   回S大一个星期了,她没有见到喻文卿,也没有接到过他打来的电话。真是令人沮丧。   照片里还有另一个文件夹,周文菲打开看,是微信截屏,全是喻文卿和姚婧的吵架信息,导/火/索永远都是阳少君。   周文菲一张照片都没删。   军训前除了几节军事理论课,大家都很闲。室友们约着一起去外面的“堕落街”吃夜宵,周文菲也没心思去。她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然后到真正睡觉的时间来临,反而睡不着了。   失眠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高考前她一个星期没睡,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天黑等到天亮,起床后意识还无比清醒。她想自己大概是天生就不要睡很多的人吧。   躺到夜里三点,手机震动。周文菲爬起来看,微信里姚婧发来通过验证信息,再发一条:“那些照片都删了?”   怕手机屏幕的光吵到室友,周文菲钻进被窝里。“没有。”   “你真乖。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刚住宿舍,会有点不习惯,慢慢就好了。明天拷贝到电脑里,发给我吧。”   “我还没有买电脑。”   “那你微信传给我?”   “照片有点多。我们宿舍还没有装WIFI,我把手机还给你吧。你什么时候回南姨家。”S大的宿舍条件已经很好,人人都是上铺下桌,有空调、独立洗手间和24小时热水,但是仍不为学生配置WIFI。502室的四个人已经商量好,等军训回来找人来装光纤,费用平分。   “我这两天不回去。”姚婧发来一个联系方式,“你明天联系喻文卿的司机,让他去拿。”   第二天早上,周文菲联系那位叫胡伟的司机,和人约好下午三点在S大校门口见面。三点很晒,但是司机说他要去机场接人回公司,只有这个点有时间。周文菲便答应了。还因为胡伟说他时间很赶,几分钟而已,千万不能迟到让他等,周文菲不仅提早十分钟到了,还把sim卡预先拿出来,以便缩短“交货时间”。   结果等到三点半,她也没有等到人。没有带那根开槽的小针,sim卡放不进去,只能干等。她的焦急也不全是对人迟到的不耐烦,而是担心,胡伟来了,没看到她又没联系到她,走了。   她还太缺乏社交经验,太容易相信成年人言辞恳切的话了。   此刻的胡伟开着车,在距离她五百米的路口。他拐向最左边的车道,和后座的人说:“喻总,去趟S大,太太让我去取个手机。”   “嗯。”喻文卿的眼神没有离开手上那份报告,“她很忙吗?为什么不自己来?”他想起刚刚浏览过的微博,姚婧转发一条周杰伦演唱会的消息,好像就是今天开。作为十几年的铁杆粉丝,想必就在现场了。   开到大学门口,胡伟缓缓把车停下来。他打周文菲电话,打不通,摇下副驾驶位的车窗,看到校门口穿白衣红裤的女孩子,冲她喊一声:“是周小姐吗?”   周文菲小跑过来,隔着车门说:“你是胡伟……先生?”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司机?先生?师傅?大哥?这一犹疑,语气就特别的怯生。   听到这话的喻文卿抬头,看到周文菲的脸,当下就愣住。   周文菲把手机从车窗递进去,根本没留意后座还有人。冷不丁听到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妙——妙。”手机还没递过去,就掉到车座上。   热辣的空气和车内的冷空气交汇,让周文菲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睡不着的晚上,她无数次地想,他会怎么叫她,有时候他叫他“妙”,有时候叫她“喵”,只是天亮后都不是真的。   这次是真的,是“妙妙”最正宗的叫法。别人叫妙妙,总是叫得很高亢欢快,把第二个妙字拖长,声调上扬。喻文卿从来不高声叫她,他的重音落在第一个妙上,还带点转折,第二个妙字变轻,尾音在空气中荡过,像羽毛扫过皮肤。   后厢车门的玻璃摇下,一张全都熟悉也全都陌生的脸,出现在周文菲眼前。她好开心,又好紧张。双手怀抱书包,手心里冒出的汗,像是怎样也擦不完。她小声地唤:“喻哥哥。”   胡伟扑哧一笑:“喻哥哥?”   像是在摆过家家,称呼确实和现在的喻文卿不太称。可周文菲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和大人打交道。   喻文卿也觉得好笑。   太阳有点大,他眯眼望向周文菲,姣好的外貌确是六年前那个许妙的传承发展,但他好像没有办法把眼前这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当成跟在他和姚婧屁股后面的小妹妹。   大概分别太久,他对许妙的印象稳固在偷偷拿钱给他的十二岁小女孩身上。他未曾期望过她会长大,还会考进S大。他总想着有时间,要去C市找许妙和周玉霞,但总是忙、总是忘。他还没去,她们就回来了,真好。   他偏偏头:“先上车吧。”   “不用了,我就回去了。”   “住哪儿?”   “紫薇楼。”   “那也够远的。大伟,我们先送妙妙回去。”话语虽轻,却不是商量的语气。   “好吧。”周文菲要去开前面的车门。   “不是。”喻文卿把后排中央扶手收起。周文菲老老实实把前门关上,开后座的门。车内空调开得太冷,她一进来就打了个哆嗦。   “冷吗?”喻文卿让前排的胡伟递毯子过来,要给她盖上。   “不冷,不冷。”喻文卿凑过来时,周文菲闻到他身上的古龙香水,心中更乱。   虽然以前的喻文卿也用香水,她还偷拿他的香水把自己的房间里喷得到处都是。但是一个十岁女孩子能体会到的香,和一个快十八岁的女孩子体验到的香,是完全不一样的。   更何况今天的喻文卿好像是有公务,穿了很正式的黑色商务西装,短发二八偏分,打理得一丝不乱。比她见过的任何男生,都要富有成熟英俊的魅力。   喻文卿看她回避的身体语言,便把薄毯放在两人中间。他心道,小女孩真长大了,会认生会害羞了。他最好也收拢一下这份见到她的喜悦,免得被人当成中年男人的意图不轨。不,他明明很年轻,所有人介绍他,前缀都是“青年企业家”。   他坐正,问周文菲,姚婧找她要手机干嘛。   周文菲说后,他冷哼一声:“给你就给了,为什么还要拿回去。”头一偏,敲前面的座椅两下,“大伟,拿过来给我看。”   手机拿到手,要输密码,眼神再瞥向周文菲。   “你生日。”   喻文卿有点惊讶地望着她,脸上是那种好玩的笑意,小姑娘拿他生日当手机密码?   周文菲脸红了,赶紧解释:“婧姐设的。”   “801120?”喻文卿输入密码后,点进相册,看到那几张微信截图,直接删了。周文菲余光瞟见,心中叹道:你老公就这个样子,婧姐我也没办法。   喻文卿问道:“你看了?”他指的是微信截屏的内容。   周文菲点点头。   “看来我以后不能和女人发文字,都一个个地截屏,是等着做呈堂证供?”喻文卿把手机扔在车门的槽内,声响还挺大。他生气了。但过一会儿,他又拿出自个手机:“妙妙,你手机号码。”   周文菲报了,喻文卿拨过去,提示已关机,她说我忘带了。   怎么可能。喻文卿一想就明白:“姚婧把这个要回去,就没说给你再买新的?”   “婧姐给我买了好多衣服,我自己买就行。”   “你下午有事吗?”   “没什么事。”   “那好,大伟,去最近的顺电。”喻文卿的口气好像永远都不许人反驳,“我现在就带你去买。”   周文菲垂头,无奈地摸摸后脑勺。这些天她接连不断地接受别人的赠与,已经很难为情了,她不想要喻文卿的。“喻校长说我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由他来出,我手上有钱,不用你们给我买。”   喻文卿脸色一僵:“哦。”突然就问别的,“霞姨还在C市?”   “不,她和我一起回来了。南姨让她帮着带青琰。”   “她留下来……带青琰?”   “不可以吗?”周文菲有点紧张,怕喻文卿嫌她妈水平不够,毕竟之前请的育儿嫂都是有资历的。她其实也不喜欢妈妈做青琰的保姆,但是周玉霞的话没错,她有偏头疼,很难找到更好的事做。黄惠南也是知道她们母女目前的境况,想帮一把。   “没有,怕委屈霞姨了。”喻文卿笑道,“你见过我爸我妈了。”   周文菲点头。他又说:“他给他的,我给我的。”   车子刚转弯,喻文卿便接了电话:“他们已经到了?”那边语速飞快说两句,他便点头:“你们先开会,我马上回来。”   他朝周文菲微笑:“不好意思,妙妙,今天不能陪你去挑手机,改天请你吃饭。”   “我没事。”   “大伟,先送我回公司,然后你带妙妙去买手机。”   公司离S大只有十分钟路程,很快就到楼下。下车时,喻文卿无意识往后面一瞥,周文菲的嘴唇不自觉地嘟起来。他突然便觉得开心,那个小妙妙回来了,每次他要走,她都是这个表情。她还是很黏他的。   等喻文卿一走,胡伟就频频回头来看周文菲。   “怎么啦?胡……先生?”   “叫我大伟哥。”胡伟满是好奇,“周小姐,问你个事,喻总为啥叫你妙妙?”   乍一听那声“妙妙”,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要不是天天跟在喻文卿身边,知道他爱工作超过美女,肯定会以为这位是凭空而出的小情人。   “我以前就叫妙妙。”   “哦。你跟喻太太什么关系?”   “我是她……表妹。”周文菲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周玉霞和黄惠南之间的“表”是什么关系,怎么搞得清她和姚婧之间的关系。   喻文卿走进那栋有着冷峻外立面的甲级写字楼。   电梯停在38层,他走出来,穿过长长的办公走廊,迎面碰见的员工,都停下来和他打招呼:“喻总好”。   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喻文卿嘴角都带点浅笑,点头示意。   一位曹姓高级经理匆忙过来汇报事情,是跟了两个多月的某银行语音服务的单。两人边走边说。曹经理说上午已经和客户详细介绍云声在语音方面的技术和平台优势,但是客户没有当场签协议,似乎也在和竞争对手洽谈,所以晚上想组织个饭局。   喻文卿点了点头,然后问:“还有谁去?”   曹经理说:“我,郑经理、云平台那边还有两位同事,”他想了想,自言自语,“我再带上小汪。”   “小汪?”喻文卿也就随口一问。他想,公司里什么时候有个外号像只小狗的IT工程师或渠道经理。   “汪欣怡,七月入职的应届毕业生。”   “哦,”他一说,喻文卿就有印象,“那个眼睛很大,皮肤很白的,扎了很高马尾的女生?”   “对,对,”曹经理说,“喻总日理万机,没想基层员工也这么了解。”   喻文卿白他一眼。他在新员工的入职培训上露过一面,讲了几句“欢迎加入云声”的客套话。今年总部入职的应届生有三十来个,汪欣怡确实因为出众的外表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他问:“她学什么的?”   “新闻专业。”   “新闻专业,不分去品牌公关部写稿子,和媒体打交道,拉到你部门算怎么回事?”   曹经理脸上堆笑:“我们部门,也缺能上台面的人啊。”   “哦,”喻文卿漫不经心翻着手上的文件:“那她这两个月搞懂你们在干嘛了吗?”   “懂个大概就行,又不指望她做开发。”曹经理说,“可酒桌上总要有个漂亮点的女孩,活络下气氛才行,不然一堆男人干喝酒,太没意思。”   喻文卿头一偏,正好看到那位汪欣怡坐在办公卡座里打电话。他只看到后脑勺,翘着的马尾往下一点一点的,让他想起“刚认识”的许妙来。于是掏出手机给胡伟发信息:“再帮她买一台笔记本。” 第6章   已经到顺电的胡伟收到信息,抬头看一眼周文菲,心想,喻总平日工作眼里哪有女人啊。他很少帮喻文卿办这种事,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选,因此找商场的顾问,一个劲地问高配置的笔记本。比对了一堆,选出两台万元左右的机子,让周文菲过去挑。   周文菲看都不看,就指着根本不在选项范围内的索尼笔记本。才七千块,胡伟第一反应就是:“配置不行。”   “我又不玩游戏,这个够了。”   胡伟走过去一看,就知道周文菲为什么喜欢。超薄小巧的机身,粉红色的外壳。他撇嘴,觉得这女孩对喻文卿来说嫩了点,亲戚关系也复杂了点。   不过,人家喜欢就好啰。他不再多说,买单后再帮她挑一台新的iPhone4。   云声的办公间里,喻文卿指了指那个马尾,再往前走:“她去陪酒,你就能搞定这个客户?”   “以我对黄行长的了解来看,起码增加三成的胜算。”曹经理右手摆了个“OK”的姿势。   “好啊,她要愿意去陪,这个项目三成的绩效奖金都给她。”喻文卿目光冷冷,看向这位跟着自己创业的老员工,“她要能占三成,那我应该再多招几个她那样的美女。”   觉察到上司的反感,曹经理急忙辩解:“现在市场就这样,喻总,我们不干,别人也会干。喝酒唱歌按摩,一条龙服务,伺候得舒坦了,这单来得快,……”   喻文卿把文件往他胸口一拍:“也是,你要真觉得必须有人牺牲色相才能拿到这个单,我不介意你上。毕竟我们男人的羞耻度低一点。”   曹经理愣在原地。喻文卿不理他,接着往前走,三米远外的秘书陈思宇领着他去会议室。   “谁在?”喻文卿还是边走边问。   陈思宇说:“李总,薛总都在。”   喻文卿推门进去,坐在会议桌左首的人想起身把座位让出来。喻文卿示意他接着讲,拉开最末一张椅子坐下。其余七位参会者也只是转过头看一眼,随着主讲人的声音再响起,目光又凝聚在幻灯片上。   秘书把会议相关的文件递过来,喻文卿边看边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大口。再抬头看对面坐着的三位。正在开会,大家都用目光打招呼。   这三位是国内高校最顶尖的语音识别技术项目的领军人物。   今天喻文卿把他们请到公司总部来,是因为,虽然“云声”在中文语音近场识别领域,已是行业内的第一把交椅;但是远场识别,受制于噪音、混响等问题,准确率一直未能提升到理想水平。如果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云声”就难以在消费终端打开局面。   是以,喻文卿希望未来五年内和他们合作,攻克远场语音识别技术中的难点。他还希望这几位导师能在“云声”成立联合实验室,源源不断地为云声输送这方面的顶级人才。   所以说,哪怕今天的会议还只是和三位教授的初次洽谈,喻文卿也相当重视。鉴于三位教授都来自于北方,先向他们介绍云声这些年在语音市场上的成就,尤其是创业十年来,他们所拥有的基础用户数据库。   说到底,语音识别,最终的落脚点在算法。想要超过别人,首先必须拥有海量的数据库。这也是喻文卿坚持开放低端应用语音服务平台的初衷。   果然三位教授都对这个平台产生兴趣,更讶异仅凭语音这个技术,云声能获得超过九位数的利润。而语音技术商业化之后的前景之广阔,也让人不由得精神一振。介绍完毕后,中科大一位安教授说:“真是闻名不如一见。各位老总年纪轻轻,让人刮目相看啊。S市果然是一片创业热土。”   没有人当下拍板。与高校合作,牵扯到的方方面面太多。三位教授都要回去和学校领导商量。但从其中两位不停追问更多细节的态度来看,问题应该不大。   会后,云声的几位主要负责人兼创始人,都呆在会议室里没走。   “浩峰什么时候回来?”喻文卿问。   “张总今天晚上到香港。”陈思宇回答。张浩峰是云声的人事总裁。   “那就等明天。阿辉,找浩峰要人,赶紧组建听写APP的队伍。”喻文卿朝薛辉说,后者现在是云声的副总裁,主管通讯增值和教育产品两条事业线,这两条线为云声贡献一半以上的利润。   “别在现在的架构里,把人拉出来,这个团队直接向你、正龙、还有我汇报,”没等人问更具体的布置,喻文卿的思路一下又跳到,“我们应该组建移动互联的事业部了,10月份iPhone要出4S的新款。”   不需要他解释iPhone所引领的智能手机浪潮和移动互联之间的关系了。薛辉点点头,说:“就以云声听写为起点,成立这个事业部吧。”   “OK。”喻文卿说,“年底这款APP必须上线。”   “会不会太急了点。”CTO李正龙发言,“云声听写”最初的设计中是要能识别近十种方言,以及语音备份功能。到年底只剩三个来月,团队都还没组建。   “不能再等了。过去我们的思路有问题,总以为要做一个多牛的产品出来,引爆市场。但是市场不会给我们这么多时间。要用最快速度打造基本功能,马上推向市面,不要怕初期反响不好,而是要根据用户体验,迅速地做出调整,不停地改进产品功能。今年先上听写这一个,明年上半年我们的语音平台,英语口语、翻译、有声读物,都必须有APP进入移动终端市场。”   八年前他们创立云声,本就是想直接卖中文语音软件给消费者。可那会的语音识别技术,说到底没那么成熟,不管他们花多大力气做渠道做市场,消费者对产品的接受度一直都很低。经营最差劲时,他们必须帮同一楼层的其他软件公司分销杀毒软件还有承接电脑安装业务,才能把房租给支付了。   靠着喻校长的名声和地位,喻文卿是云声卖杀毒软件卖得最好的那个业务员。   2006年,拿到一笔800万的投资后,喻文卿不再和市场死磕,转战2B领域,他们先和银行、通信公司的技术服务商合作,提供语音技术服务。在苦海中煎熬多年,一旦爆发,势不可挡,不出两年,他们凭借核心技术的壁垒,成为2B市场智能语音服务的佼佼者。   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要到处拉人投资,全球顶级的麦格基金都找上门来,前后两次投资。有了资金做后盾,喻文卿又铁了心。2011年年初,云声发展战略再做调整,喻文卿宁可损失他在2B市场(面向企业)的部分得利,也要在2C市场(面向消费者)攻下他未曾拿下的高地。   眼见大家都沉默不语,喻文卿敲敲笔杆:“各位,刚才的会议,发表下意见。”   没有声音。喻文卿摊手:“没有意见?”   意见永远都是有的,但是说了也白说。独/裁分子最喜欢让别人觉得他民主。   薛辉想想还是说了。钱总是不够用的,投给新的研发项目,势必就会减少对传统盈利事业部的投入。而且喻文卿总是搞他的部门,把精英都抽走,今年的利润不增反降了。   “远场识别连国外顶尖的实验室都没有完全攻克下来,谁能保证,五年内我们就有所突破?上亿的研发费用砸下去,就砸个水花出来怎么办?我认为步子迈得太早了。现阶段我们完全可以在熟悉的领域里深耕细作。”   财务总裁米扬也同意:“虽然研发费用是能资本化的,但是太早期的项目研究,还是会对利润造成影响,也会对现金流造成压力。公司目前正在上市的通道中,还是应该更关注业绩和利润。”   喻文卿望向李正龙,他是云声研究院的负责人。后者耸了耸肩:“我才不管你们要不要上市,我只要钱搞我的研发。”   喻文卿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各位用微信之后,还用QQ吗?”(2011年1月21日,微信上线,到9月份好像还没有朋友圈和红包、转账功能。)   “用,但是很少了。”米扬说道。大家都差不多。   喻文卿望了望窗外那栋耸入斜晖的写字楼。年初发布的互联网报告第一次提出“互联网三大巨头”的称号,那栋楼就是其中之一。这也是他把云声总部搬来这里的目的之一。总有一天,他也要改写互联网格局。   “同样是即时通讯,腾讯为什么要推出一个QQ的竞争产品?因为去年的3Q大战?还是因为微博的运营完全败给竟争对手?”喻文卿望向各位,“我们和腾讯比,差多少?他们都知道不能躺着挣钱,我们现在就要躺吗?语音技术的门槛很低,不断拔高技术壁垒才是我们的立身根本。”   “既然技术是根本,为什么还要开放平台。”薛辉问道。平台上不少功能都是免费的。   “因为我们要数据,要用户,排他性的用户。”喻文卿说。   导致喻文卿做出完全转向这个决定的还有一件事。   年初,国内某家搜索巨头也试水语音识别,抢走云声一笔八千万的单。这家搜索公司曾是云声的客户,如今变成对手。它未必有能和云声匹敌的语音技术,但是合作四年的手机商,为何在与云声磨合更好的基础上仍然选择它?   “刚刚老曹说X行的黄行长还没签下协议,晚上要组个饭局,以前我们需要这么做吗?两年了,我们在深度学习、在ddn算法上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突破。各位,大小通吃的局面一去不返了,我们会有越来越多的对手。最大的对手就在外面,时时刻刻盯着我们。云声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才有今天的局面,我不希望我们,死在这里。”   大概每一个凭本事登顶的企业家,最后都会变成演讲家。米扬最先被说动:“那我们马上着手,做这个项目的预算。”   薛辉和李正龙也都点头。好多年前,他们之间总是为了公司的战略和方向争吵不休。后来为了能使公司运营下去,定了一条规则:如果谁也无法说服谁,那就必须听执行总裁喻文卿的安排。   回办公室前,喻文卿和陈思宇说:“叫高明杰来我办公室。”   连轴转到现在,他也没空休息,只能瘫在那张老板椅上,再把脚抬在深褐色的楠木桌面。高明杰进来,看到总裁一副狂拽得要上天的姿势,见怪不怪。   喻文卿问:“汪欣怡怎么会在老曹的部门?”   高明杰一怔,心道,这小姑娘挺厉害,试用期都没过,就入总裁的眼了。“老曹要过去的。”   “老曹要。”喻文卿拿过桌上最新的产品册看,“还有谁要?”   “好多部门都要。我们公司,男女比例一直就不太平衡。挺好的一个小姑娘,S大毕业的,喻总您的师妹。好像是校艺术节的主持人,校报编辑,之前还在广电集团实习过,……”   喻文卿的眼神从产品册后挪出来,不做声,只盯着高明杰看。   高明杰把话咽下去:“怎么啦,喻总?”   “你看看我们的产品介绍,烂成什么样子。”喻文卿手一扬,薄薄的册子,准确无误地飞向五米远的垃圾桶。“重做。”   高明杰吃了一惊,心想今天真倒霉,正撞刺头上。品宣捅娄子,和他人事部有什么关系。   “她要是真像你们说的那么优秀,能不能把这优秀的劲儿,用在她擅长的地方,把这产品册做得也和她本人一样,勾人心弦啊。”   “品牌那边不缺人。”   “既然不缺,为什么要找新闻学院的人?”   “因为学计算机的女生少,所以……”   “少吗?我家校长前几天才和我说,S大新生的女生比例快到50%了。我当年入读信工学院时,整个系就两个女生。现在呢,女生好像也快20%了。想要男女平衡,去这些学院招啊。综合性大学没有,去理工科大学,校招多跑几个地方,工资给得有吸引力点。我要的是专业人才,专业两个字,懂吗?招一堆漂亮的文科生来,摆着看?每个部门都塞一个,应酬客户时陪酒用的,还是团建时唱歌跳舞用的?”   “当然不是。”高明杰已经很紧张了。   “如果没有别的用途,他们就会这么用,不然哪个部门愿意养!”   高明杰点头:“明白,喻总。”他要退出去。喻文卿叫住他:“不用辞汪欣怡,是你们招聘环节上的失误,跟我对她的能力认定没关系。先换部门。”   “好的,喻总。”   “明杰,我不希望以后这种小事,还要我来提醒。如果今天汪欣怡去了,拿到这张大订单,对公司会造成什么影响?没影响?”喻文卿耸耸肩,“大家看在眼里,有样学样,陪酒应酬能搞定的事,为什么还要技术开发?”   高明杰说:“明白,我们招聘组等会全体开会,做出深刻反思。”   “等等。”喻文卿叫住他,“贴八个字在公司最显眼的位置,”他想了想,“用户体验,技术为王。”好像不押韵,算了,高考八百字作文都憋不出来的人,管他押不押韵。他只想让整个公司都能领会到他对于“用户”和“技术”的渴求。   “好的。”高明杰退出去,心想,等张浩峰回来,这不伦不类的标语肯定会被撕下来。   终于没人了。喻文卿拨电话上的“1”字,待那边接起后,有气无力地说出“咖啡”两字。   为了得到国家政策的扶持补贴,今天早上他在科技部汇报一上午,在前往首都机场的路上,还开了一个电话会议,两个半小时后回到S市,接着开会,处理公务。   到现在,他是真的一个字也不想多说了。 第7章   把腿从桌上撤下,喝一口温热的咖啡,等笔记本启动的时间里,瞧一眼夕阳坠下的好景色,喻文卿这才有时间长舒一口气。   高明杰是人事副总,张浩峰的属下,按理说不该由他直接管。但是今天这桩事,实在让他烦心。再加上张浩峰刚动完手术回来上班,怕是没空理会这等小事。他只好亲自出手了。   对女生陪酒这件事情如此反感,也并不是喻文卿天生觉悟高。   前几年,他还给自己找了个肤白貌美的女秘书,必要的应酬场合都带着。   姚婧?他才不带。有些场合没人带正主,姚婧去不合适;身份合适的场合,他又怕压不住姚婧的脾气,听到什么不痛快的话,当场把酒给泼了。   是因为阳少君。   三年前,某个饭局结束,他去洗手间,出来后听到女洗手间传来呕吐声。瞥一眼未关紧的门缝,看见一袭红色的裙子。当时没有多想就走了,下楼梯才反应过来,赶紧奔回去。   红裙女子正是阳少君,见到喻文卿,那种突然僵在脸上的难堪神色,像是被人急速甩了张飞饼蒙在脸上,呼不出气。她一声不吭地转头,把整张脸都埋在盥洗池里。   时间停顿几秒,她才打开水龙头清洗。小空间里只有“哗哗”的水流声。   半晌后,阳少君直起身来:“好见不见了,文卿。”她想让语气自然点,但怎么也控制不了声音里的抖动。   “有饭局?”   “嗯。喝多了点。”阳少君拿纸把脸上的水擦掉,拿出粉饼要补装。   “别抹了,回去吧。”   好似听不明白这句话,阳少君神情呆滞,冲他笑笑,又回过头接着看镜子里的自己。   喻文卿进来,把她手上的粉饼拿过,扔在垃圾桶里。“在哪个包厢?”   到那个晚上,他才知道阳少君早已离开报社,和人合伙开了间红酒公司。今天设宴招待一家大型企业的采购部经理,希望他们家的红酒能进这家公司中秋节的送礼名单。   “没动手动脚,就是喝了不少。卖红酒的还喝不了酒,算什么事?”   是,没动手动脚算好的了,可劝酒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进一步的动手动脚?既然知道男人都是怎么做局的,喻文卿就不可能把喝到吐的阳少君丢在那儿不管。他陪着她回到饭局,喝几杯后把人带走了。酒已喝到深夜,还能全身而退的女人,必然得是“有主”的。所以总要有点暧昧的意思。   喻文卿不觉得这件事做错了,也不觉得后来对阳少君的关照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在他那里,前女友始终是前女友,待遇比一般女性要高。如果连落入窘境的前女友都不帮,算什么男人?   唯一的后遗症就是饭局上有人认识姚婧,把这件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要是和别人有关,或许他还洗得清。阳少君?不可能。他越来越忙,也越来越……懒得洗。   而在这之后,一旦见到喝酒很凶的女人,他总会下意识想起阳少君那种想哭却没法哭的神色。他实在不希望,过几年走上职场的许妙,也会被迫变成那样的人。   周文菲在微信里加他好友,喻文卿通过验证后点击看她的头像,是好多年前他给她拍的趴在桌上睡觉的那张照片。很快,收到标准的感谢信:“谢谢你,喻哥哥。”   “我刚回来,公司里有事。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下次请你吃饭时一起带给你。”喻文卿想起另一事,“大伟怎么叫你周小姐?”   这些天周文菲已经解释了无数遍,不妨再解释一遍。可喻文卿看见她的微信名是“永远的妙妙”。想起她年幼丧父,不得已和妈妈搬去另一个城市和继父生活,有点心疼:“没有妙妙好听。”   “嗯。”   “有时间我去看你。”   “你有时间,去看看青琰吧。”周文菲还发了一张青琰最近的照片过来。   喻文卿盯着这句话出神两三秒,蓦然失笑,随后的表情却有些自责。他不满姚婧的做法,可是他作为一个新生儿的父亲,又好到哪儿去了。   喻青琰已经四个月了,他很少想她,起码在他工作时从不想她。普通人是工作八小时,他的工作时间起码翻倍。这次去北京出差更过分,三天,他满脑子都是工作,连一个念头都没分给女儿。   他盖下笔记本的屏幕,大步流星往办公室外走。陈思宇跟上来问:“喻总,你去哪儿?等会七点和麦格基金的房总有个饭局。”   喻文卿看腕表,五点了。“我回趟S大,看下我女儿。”   “大伟还没回来。”   “我打车回去,六点让他直接去姚家接我。”   到了畅园,见到周玉霞在带青琰,喻文卿又想起一事来。   到2006年的一月,春节前,云声已经发不出工资了。创业的三年时间里,他搜刮了父母的一切,也赔上了一切,不止是车、房、金钱,还有他和阳少君的感情。喻校长都说了,他是个赌徒,总有一天会把这个家弄得分崩离析。   那是他离放弃最近的一次。   还不到十二岁的许妙看他在阳台抽烟,偷偷溜出去,一个小时后回来,塞了一沓钞票在他手上。   “哪来的。”   “我这些年存的压岁钱。”大多也是喻姚两家长辈给的,周玉霞帮她存起来,但是她那会已有打算带许妙回C市,因此提前把银行卡里的钱取出来做备用。   “你偷拿你妈的?”喻文卿垂头丧气,“天啊,我都穷到这个地步,连小女孩存着买公主裙的钱都不放过。”   “你的公司需要很多钱,可我只有这些钱。”   “我打算关掉公司了。”阳台上是一地的烟屁股。   那会的许妙哪懂他遇到多大的阻碍,还装大人的口气安慰他:“等这个年过完就好了。”   她非要给喻文卿,喻文卿假装接了,回头等周玉霞来找魏凯芳,便把这五千来块还回去,还多给了五千,说回老家拜访的亲戚多,花费肯定也多。   他让周玉霞不要骂妙妙,她是个好孩子。他并不知道她们打算一去不回。   那天周玉霞是来还钱的。喻校长替她赔了八十万,她一直很过意不去。但她一个没能力的女人,只能有多少还多少。她把学校分的房子卖了二十五万,把银行卡给了魏凯芳。   魏凯芳直接把这卡给喻文卿。喻文卿以为是老妈的私房钱,转手就交给财务,让她发点过年费下去。到后来学校开学,周玉霞都没有带妙妙回来,他才知道用了寡母孤女的傍身钱,才知道那天妙妙给他钱时眼神里的不舍。他以为是舍不得还未买到手的公主裙,其实是,她是知道自己要离开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喻文卿想在S大附近买套房子,让这对母女有个栖身之所。他打电话让陈思宇去办这件事。周玉霞都听懵了,这次回S大莫非撞了什么大运?每个人都在给她钱,今天还有人要给她房子,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当年的房子和现在的房子,可不是一个价位了。”   是啊,涨了十倍不止。   “现在不买,以后更贵。”喻文卿抱着女儿才五分钟就觉得累,把她交回周玉霞手上,“妙妙毕业后留在S市工作,也要个住处。”   周玉霞其实心动了,但这礼太大,她不敢收。“等妙妙工作后再说吧。”   那边陈思雨雷厉风行,第二天就发看房的照片给喻文卿看。   “喻总,风华小区的房,28层,140平米,总价410万。能看到青阳山,去年才装修的,业主移民澳大利亚,急售,比市场价少20万,要不要?”   便宜的房子为什么不要?喻文卿说:“买了吧。”他想,以后找机会再办过户手续。   那天傍晚,喻文卿在岳母家呆半个小时,黄惠南问他是否留下来吃晚饭。他说,不了,有应酬。黄惠南不死心,接着问:周末呢?   周日倒是没什么事,所以到下午五点,喻文卿再来畅园,喻青琰却不在。   “妙妙推出去玩啦。”黄惠南说。日理万机的女婿好不容易来吃顿饭,她肯定要多做几个菜。整个下午都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周玉霞看不过去,让妙妙过来帮着看会宝宝,她好去厨房里帮忙。   “那我找她们去。”喻文卿发信息问周文菲:“在哪儿?”   “图书馆后面的小亭子。”   过一会儿,坐在八角亭内四处张望的周文菲,就看到走在青石板路上的喻文卿。他今天穿灰蓝色的T恤和藏青色牛仔裤,模样比那天平易近人多了。   不过等他走近一点,她又推翻这个设想。   喻文卿在打电话,一手拿手机,另一只手插在裤兜。他的视线垂向地面,在已慢慢落下去的斜晖中,周文菲只看得见他的眉毛长而凌厉地扫向鬓角,还有,那蹙起来的眉间,……。她心想,应该是一通不怎么愉快的通话。   他还偶尔抬头,瞥一眼亭子。周文菲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以为看不见会好一点,结果是,青石板路上不疾不徐的走路声,都让她感觉气势压人。   “琰儿醒了?”脚步声停下,喻文卿已到身侧,俯身看向婴儿车里。喻青琰平躺在车里,眼睛正骨碌碌望着亭子里的内檐彩画。看到爸爸那张突然放大的脸,嘴里“咯吱咯吱”地笑,四肢乱舞。   喻文卿问:“她长得像我,还是姚婧?”   周文菲用手掌盖住喻青琰下面半张脸:“眼睛和鼻子像你,”手掌往上挪,“嘴巴和下巴,像婧姐。”手掌挪开,看见被黄惠南剃过一次的眉毛还没有成型的样子,口气有点犹豫,还有点担心,“不知道眉毛会怎么长,”她想想这两个人的眉型,“还是像婧姐好。”   喻文卿不乐意了:“眉毛像我的有什么不好?”   像你?周文菲吐吐舌头:“女孩子长那样的眉型,……,好凶。”   “凶就凶。有我在,她再凶,别人也得忍着,忍不了……趁早滚蛋。”中间突然地停顿一下,只不过是想起了——周文菲已丧父。   怕勾起听者的伤心,喻文卿不再接着说,把婴儿车里的女儿抱起来,姿势有点怪。   他明明抱都不会抱,还一副我最疼我女儿的姿态。周文菲憋着笑,起身把喻青琰背部拉高的小衣服扯下。   “她好带吗?”喻文卿问周文菲。   女儿好不好带,你心里一点都不清楚?周文菲说:“好带啊,我妈说就是比一般宝宝觉少,一个觉只能睡二十分钟。不过刚刚还好,睡了快一个小时。”   喻文卿点点头,抱着喻青琰就往台阶走:“爸爸带你去看奶奶。”他怕路上搞不定这个精力充沛的宝宝,于是说,“妙妙,推着车跟上。”   周文菲拽住了他衣角。他转身问:“怎么呢?”   “才从魏阿姨那边回来。”   “哦,在那边呆了多久?”喻文卿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已在赞叹她的善解人意。   “我出门便推过去了。”   “以后你要没课,就多推琰儿过去,我妈一个人在家呆着,没事干。她跟姚婧妈现在的关系……”   话不用说完,周文菲便点头:“我知道的。”   喻文卿今天心情不错,抱女儿抱了十分钟。只是小丫头才和爸爸亲热起来,就放了一个屁。喻文卿的左手正托着她的尿不湿,很明显地感受到振动,还有热度。他脸上的笑一下就僵住,转头望向周文菲:“她应该拉了。”   周文菲从婴儿车下方的储物袋里拿出湿纸巾和尿不湿:“那就换吧。”   他已迅速把女儿放回婴儿车,语气干脆:“你换。”   看他还故意走远几步,周文菲不禁要问:“你从来没给青琰换过尿不湿?”   “这种事,不需要我来做。”喻文卿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周文菲在解尿不湿,他忍不住瞄一眼,然后说声:“好臭。”   “是你女儿。”   “是我女儿,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周文菲摇头:“你和婧姐都好过分。”   她的口气温软,没责备的意思,还是说得喻文卿心有愧疚。再看她换尿不湿的动作,虽说谈不上多熟稔,起码也是不慌不乱的。   姚婧给女儿换过尿布吗?有,他见过一次。只是,姚婧换没换成功他忘了,他只记得她大呼小叫,育儿嫂、保姆和黄惠南同时过去帮忙,四个人把喻青琰围得密不透风,彻底把他这个爸爸排除在外。姚婧二十九岁了,在这方面还没周文菲细致沉稳。   尿不湿换好了,周文菲跑去图书馆里洗手。喻文卿望着她的马尾在夕阳下开心地甩来甩去,心想,算了,十八岁都没到的小姑娘沉稳什么,被迫懂事得太早而已。   她都这么细心地帮他照看女儿了,他也没问问她,这几年过得怎样?喜不喜欢现在的大学生活?所以等周文菲回来了,他也没着急走。   与其呆在岳母家,接受那尴尬的注视和无聊的谈话,还不如呆在这个小亭子里。 第8章   没聊几分钟,一个穿橙色篮球衣的男生闯入视野。他本来在跑步,看到亭子里的人,绕个圈跑进来。   喻文卿以为这位学弟认出了他,毕竟他现在在母校也挺出名的。   结果男生开口:“嗨,周文菲。”他指向自己,“认识我吧。”   周文菲有点心虚:“你在跑步啊。”她认识,是同班同学,又不认识,只记得他好像姓江,名字忘了。   江同学看到她身边的喻文卿,再看旁边的婴儿车,狐疑着问道:“你家人?”   家人?喻文卿扯开嘴角,没到那程度,我俩不同父亲。然而周文菲回头看他一眼,干脆地点头:“嗯。”   江同学放下心来,很开心地和喻文卿打招呼。他有点自来熟,也不顾同学正在利用难得的周末时光和“家人”小聚,不停地说话。一会儿问周文菲去过几个食堂,对哪个食堂的饭菜最满意,一会儿又问她为什么不想当班长,周文菲都一一礼貌地作答了。   然后他又说,清心公园正在办菊花展,再不去看,就要军训了,军训回来可就看不到“满城尽带黄金甲”了。   喻文卿再也呆不下去,推着喻青琰走了。懵懂无知的年轻男孩,说了一百句,都说不到点上。这种想告白又害怕的心情,他是从来都没体会过。   他的青春有太多事情要做,打篮球联赛、玩单机游戏,……,追女孩,怕是其中最不用心的一样。而且,不管是高一时追过的学姐,还是风雨无阻陪着打篮球的学妹,无论她们付出多少,他都是受之无愧的模样。所以最后还愿意留在他身边的,就像张浩峰说的,都属于战斗力比较强的女人,比方说姚婧和阳少君。   话说回来,周文菲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刚刚那个男生?   喻文卿心道,很一般啊。他念头一转,开学才几天就想着要追人?喜欢什么啊,不就是看中他家妙妙长得漂亮、性格好?   喻文卿已走到学园路上,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以为是在校园里跑步的老师或学生,下意识把婴儿车再往人行道内侧靠,听到软糯的女孩子声音:“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就走?”   他回头去看,目光竟然先落到因跑步而晃动的胸部上。   周文菲未发觉,见他停下来等她,不跑了,慢慢走过来,一手叉腰,一手拍着胸口。她体育一向差劲,从图书馆到这儿不过五百米,都跑得顺不过气来。   喻文卿有点不自在,想起刚才那个男同学问“是否家人”时,周文菲毫不犹豫点头的态度,更不自在,只好转回去看婴儿车的女儿,心中却在为自己辩解:谁让她是跑过来的?   周文菲和他并行。喻文卿问道:“怎么不和同学多聊会?”   “没什么好聊的。”   “他说清心公园正在办菊花展,是想约你一起去花展,你不给他机会么?”   喻文卿故意这么说,余光瞥周文菲,神情果然带着这个年龄特有的扭捏:“我才不和他去看花展。”她往前跑两步又停下来,“和我说两句话,就是想追我?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那你怎么不问人家?”   “不好意思问,昨晚开过班会,大家都上台自我介绍了。”   班会上,林晓丹让大家自荐来当班干部,不过既然她已经和喻校长吃过饭,便极力推荐周文菲当班长。可惜周文菲既没有做领导的欲望,也没有服务大家的觉悟,无论如何也不上台,让年轻的老师尴尬了一把。但由此,也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说话间,已到黄惠南家单元楼的门口。周文菲先抱着喻青琰上台阶。   喻文卿看她身着长裙的窈窕背影,出了会神。姚婧来了,胳膊靠在花圃栏杆上:“怎样?女大十八变,妙妙是不是长得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好看了?”   喻文卿扬扬下巴,说:“她穿着你的衣服。”姚婧还是小女孩的时候,经常穿这种到脚踝的长裙。   姚婧咧嘴一笑,这是她上个星期才给周文菲买的裙子。   她从前是爱扮演文艺清新少女,穿宽大的T恤和长裙,可喜欢的质地是全棉或亚麻,而不是周文菲喜欢的纱、绸。   “可她穿比我穿好看,是不是?她腰细。再说,我那时也没见你注意过我穿什么衣服。”她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喻文卿。   “我就看一眼而已。”姚婧脸上奚落的神情,又刺激到喻文卿:“是不是全天下除了你,别的女人,我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了。”本来他也不是很愿意来丈母娘家,这会儿索性婴儿车也不抬,直接走了。   已到楼梯间等着两人的周文菲,并不晓得这次的架是为了她吵的,见到人要走,推开单元门想叫一声,姚婧冲她摇了摇头。   夕阳已经落下,风徐徐吹来,吹得周文菲的胳膊有点凉,她看着几米远外的姚婧,后者脸上有似是而非的郁闷和失望。   “那你上去吃饭吗?”周文菲问道。   姚婧没有回答,转身朝另一边走了。   暮色降临,学园路上行人渐少。喻文卿想反正已经回来了,便给妈妈打电话,问喻校长在不在家?   魏凯芳没好气地说:“不在。”   “那好,我回家吃晚饭。”   “妙妙不是说,你晚上在那边吃?”   “不吃了,姚婧在。”   魏凯芳叹气:“你们现在已经到了一张饭桌都坐不下的地步?”   喻文卿一愣。他并没有不和姚婧同桌吃饭的意思。关键是,姚婧不想安生吃饭。看个女孩子的背影怎么啦,他还看过不少□□的裸/体,名模的比基尼,几年前也没见她这么在意。   母子两人吃饭,魏凯芳问:“你见过妙妙了吗?”她给儿子夹菜,“倒是越长越好,样子好、性格也好,还知道把琰儿带来给我看。我说太麻烦她,她说应该的。三千块一个月,本来我还觉得给多了。现在想,可以的。这孩子,懂情分。”   “那你以后不是能天天见到孙女了?”   “这也……不是个事啊。”魏凯芳有气,“哪有奶奶看孙女的还得找个人来配合?文卿,你不能这么纵容姚婧,要么把琰儿接回家去,你们自己带,要么就送到我这边来。”   “妈,你能不能别找事。”   自从姚婧和魏凯芳关系恶化后,喻文卿也不爱回来吃饭。“姚婧她妈带得不好吗?”见人好像真有意见,他马上打断,“别鸡蛋里挑骨头,人家姐妹两个都是劳动妇女,带孩子比你强。”   魏凯芳没再说话,低头吃饭。从喻文卿的角度看过去,神情里总归有些忿忿不平。他不是不知道,姚婧擅作主张把琰儿扔给黄惠南带,对他和他妈都很不公平,但他现在对家庭生活只有五个字——别没事找事。   “喻校长现在很少回来吃饭?”他问道。   魏凯芳慢悠悠地把口中的饭菜咽下,嗓眼清了,这话才出来:“一个星期能有两天就不错了。”   喻文卿望着她身后那盏有八个铜壁灯罩的铁艺吊灯,问道:“以前那灯呢?”他好像不记得以前的是什么样了。   “哦,”魏凯芳有点兴致,“上次红姐搞卫生,扫把不小心碰到了。那灯罩看上去是好的,结果一碰,哗啦啦全碎掉了。这个是我去灯具城挑的,觉得以前四个灯泡的不够亮,换成八个灯泡的。屋子里亮堂多了吧。”   喻文卿配合地点头:“是亮些了。”再亮也就她一个人欣赏。   魏凯芳接着说:“过年前,我想把这些家具都给换了。你看这桌子,现在谁家还用这种圆桌啊,我要换成实木的长桌子,长桌子好铺餐布,我上次去一家法国餐厅吃饭,他们家那个绣花的桌布真漂亮,米白色的。哎,就是难得洗。”   喻文卿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都换了又怎样?换了,喻校长就会另眼相看?他本来想吃完饭就走,又觉得他的妈妈和那盏漂亮的灯一样,亮堂而孤单,便说今晚在家里睡。   “好啊。”魏凯芳没有喜出望外,反而若有所思地看儿子两眼。这两个月,喻文卿就没回过他和姚婧的家,睡在哪,谁都不知道,谁都心中有数吧。   虽然心愿很好,想多陪陪妈妈,但是除了陪人看电视,喻文卿也没什么能和魏凯芳聊的。熬到八点半,喻校长还没回来,他说我跑步去。   他有夜跑的习惯,白天的时间总是不够用,锻炼只能挪到晚上。且晚上跑还有个好处,越跑越兴奋,好多白天没想明白的事,跑完回去,静夜里不受干扰地想,想着想着就有了方向。   在云声,喻文卿是最喜欢半夜发邮件的一位总裁。   在S大跑步,喻文卿有固定的路线,从海园的家中出来,穿过风雨长廊,再过校医院和学生活动中心,进入田径场跑上十来圈。如果不累,他还会跑去望月湖。其实那只是一个小小的人工湖,但在寸土寸金的校园里,也算难得的景色。它旁边的紫薇楼,是S大女生入住人数最多的一栋宿舍楼。所以不管夜有多深,湖边总有一对对耳鬓厮磨的小情侣。   喻文卿喜欢跑这边来,倒不是怀念他和姚婧,或是和阳少君的昔日时光。S大的校园对他而言,是家。是家,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他喜欢的是湖边总有风,跑完步后出一身汗来到此处,再惬意不过。   站在湖边,投几个小石子入湖,看到对面灯火通明的宿舍楼,喻文卿想起周文菲好像说过,她就住紫薇楼。于是绕着湖边小路过去,发现一楼东侧不再是寝室,而是隔成好几间自习室。   紫薇楼虽然开窗就可见湖景,却是所有宿舍楼中,离教学楼和图书馆最远的。想必这一改动,也是校方倾听了无数“懒孩子”的心声。   他一路看过去,发现每间自习室都只有四五个人。当年他念书时,无论教室还是图书馆的位子,可都是要抢的。因为爱睡懒觉,总是阳少君替他去占,他要吃完午饭才过去,其他人会不满这种“白白占座一上午”的行径,用眼神来控诉他俩,他们竟然从没觉得不好意思过。   走到最尽头的自习室,喻文卿看见周文菲。她低着头拿笔在纸上划拉着,瞧着还挺认真学习的样子。他靠在窗台上,“喵”了一声。   声音一出,自个也惊呆,虽然他以前经常这样喊许妙,这六年里偶然也想起这种亲昵的称呼,但刚才绝没想过要这样。像是深埋着的、不对劲的潜意识从某个缝里钻出来。   还好,周文菲一点反应也没有。太久没人这样叫她了。   喻文卿从地上捡根树枝,准确无误地扔到人摊开的书本上,周文菲下意识跳起来躲开,看见是他,又慌忙去收桌上的本子。合起来的一瞬,他看到她不是在做功课,而是画画,画什么没看清。   也对,开学才一个多星期,军训都还没去,有什么好自习的?   周文菲把本子收进书包,坐到窗边来。“说好了要去吃饭,南姨才会做那么多菜。”   喻文卿不想聊这件事,伸手要那个画本:“你画什么,给我看看。”   周文菲护着书包:“不给。”   肯定画了什么不想让他见到的东西。“小气。”   “怎么不和室友一起玩?”喻文卿想起魏凯芳说的——妙妙一有时间就会去黄惠南家帮着干活带青琰。虽然他也乐意让周文菲带着青琰去看他妈,但又觉得这么点大的小女孩,不需要活得这么懂事。   周文菲笑着说:“她们都是S市人,周末回家,而且学校里都有以前的朋友,和我玩不到一块去。”   也对,只有完全陌生的环境,人才会趋向于打造新的人际关系,否则一切都还是旧的好。喻文卿想起童年时期的许妙似乎也没什么朋友。只要他和姚婧出现,她就围着他俩转。   “你不开心?”   “我没有。”   “走吧,带你吃夜宵去。”喻文卿可不想现在回去见到喻校长。   “去哪儿?”   “堕落街啊。你小时候不老吵着要我和姚婧带你去,你那时太小,不适合参加我们的活动。”   堕落街是S大学外面的一条美食街。喻文卿在S大的四年,不说每个晚上,隔一天一个晚上,流连在那些巷道里,和张浩峰、李正龙他们吃海鲜、喝啤酒、打游戏,畅谈未来,胡乱吹牛,是没跑的了。   周文菲望了望外头漆黑的夜,还是有点担忧:“等会你要送我回来。”   喻文卿招手让她快出来:“你怎么越长胆子越小。” 第9章   好多年前常去的那家烧烤店竟然没换老板,也记得喻文卿是如今校长的公子,看他带个小女生过来,表情惊愕:“小女朋友?”   喻文卿拿过菜单:“妹妹。”   “哦?”老板脸上的了然之色,让喻文卿心中有点异样,回头看了眼抱着书包规规矩矩坐在桌边的周文菲,灯光下白瓷一样的脸,点漆一样的眼。心想,妙妙这个年纪啊,带出来确实尴尬,由此多加一句:“真是妹妹。”   老板戏谑地问:“亲妹妹?”   “去你的亲妹妹。”这个喻文卿可不敢随便讲,他要点头说是,喻校长还要不要混。点完菜,他坐回桌边,问周文菲,“你怎么会想报会计这个专业?”   “我妈说将来好找工作。”到这会儿,周文菲便庆幸跟着出来吃夜宵了。   喻文卿穿深蓝色的运动短袖和短裤,坐在烧烤店局促的小桌边,长手长脚得像当年那个打完篮球回来的哥哥。   周文菲想,只要他不总是蹙着眉,脸上的表情也不要像是写着“老子一堆事情要做,谁都别来烦我”,他还是六年前那个喻文卿。熟悉感一点点找回来了,她开心地试探:“魏阿姨说让我以后去你的公司做财务。”   “你去?”喻文卿喝下大口啤酒,调笑她,“十以内的加减法,十个手指全用上都数不清的小女孩,谁敢请她做财务?”   那还是周文菲刚上小学时的事,怎样也算不出来,趴桌子上哭鼻子。喻文卿非但不帮忙,还把自己手伸出来,说:“妙妙,手指不够,把哥哥的也算上。”   “好的。”周文菲擦了眼泪继续数,二十个手指,更数不清了。   周文菲当然不乐意幼稚事被人屡屡提起,伸手去拍喻文卿的肩膀。   正巧服务员送烤好的生蚝过来。喻文卿侧身,她这一拍没落到人肩膀上,一路往下,抓住他的手腕。要是别人,她肯定会撤手道歉,但是喻文卿,她觉得没关系,还轻摇他的手腕:“不许再说过去的事,我都长大了。”   喻文卿刚跑完步,汗出透后身上凉飕飕的,周文菲的手掌心一覆上他的皮肤,温热柔软的触感就特别明显。   他看着搭他手腕上的手指,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妙妙这么白?   坦白说,他现在的领地感有点过于强,不喜欢有人未经许可就来碰他。女人也不行,因为敢在他面前主动的女人,往往胆子也大。他退让一寸,她们就会进一尺。他人生中,这样的女人有姚婧一个就够了。   当然周文菲并不是那些女人,她胆子小得很,她还把他当成以往那个让她随意拨弄手指的哥哥,说话时撒娇的神情也像。   可就在这个瞬间,喻文卿想明白了,为什么老板在追根究底问他“妹妹”时,他回答得有那么点不情愿。从重逢的第一面起,他就没把这个女孩完全地当妹妹看。毕竟六年不见,周文菲无论长相、气质、性格都和以前的许妙有了差别。他看一眼自己被抓的手腕,再偏头看着女孩,眼神里是那种好玩又别有所指的笑。   周文菲像是被电触一样,马上撤回手,脸还是红了。   喻文卿心中道声“呀”,妙妙真的长大了,竟然一点不呆地捕捉到他笑容里的意味。而且还知道转移话题,迅速地掰开卫生筷递过来:“那是小时候,现在不会啦,我高考数学也有110分。”   他心里再是“咯噔”一声,人不可貌相,乖乖女是背着霞姨谈过恋爱了?   接下来的时间,周文菲只顾着吃东西,不说话了。喻文卿有点懊悔,多个天真可爱的妹妹不也挺好的?干嘛要调戏人家。他随便找个话题聊天:“什么时候军训?”   周文菲说:“后天。”   “在哪儿?”   “高射炮兵师第五团。”   好巧,当年喻文卿也在那里军训。   “真的?”周文菲不信。十多年前,S大远没有今天的招生规模,自然也没有今天这样气势宏大的排场,七千多个新生要兵分三路,赶往三处军训基地。   见她面前的碟子被两个生蚝的壳挤满,喻文卿拿走,给她换了干净的骨碟。   周文菲低头一看,碟子里有七八个剥好的虾。   她想起小时候有次在喻家吃饭,被炸过的虾壳扎破手指,盐分渗进伤口,疼得很。因为周玉霞说过,那顿饭很重要,爸爸想调到后勤处。虽然不明白爸爸的工作和去喻伯伯家吃饭有什么关系,但她知道不能当场哭鼻子,扫大人饭桌上的兴致,于是跑到厨房呆着。   喻文卿进来,看到她可怜兮兮地含着手指,问一声怎么啦,她眼泪就掉出来。他什么话也没说,帮她洗干净手,拿创可贴贴上,要带她回到餐桌上。她别扭地说她吃饱了,不想去了。喻文卿也没有勉强,过几分钟端进来一小盘剥好的虾给她吃。   再也没有人对她那么好过。“谢谢。”周文菲怕神情泄露心事,不敢抬头。   喻文卿拿湿毛巾擦干净手,他没想起往事,还接着说军训:“你要不信,可以去看,那个基地入门的广场就有一座高射炮,古董级别的,我还和它照过一张照片,改天给你看。对了,去几天?”   “十天。”周文菲忧心忡忡,“估计要去掉半条命才回得来。”   偏偏喻文卿联想到她下午跑步的样子,想提醒她最好带运动文胸去,又觉得这话他说不合适。算了,穿着肥大的迷彩军装,应该也看不出来。   他望着她白皙的侧脸:“命倒是不用担心,就是防晒霜得多带点。”   他还想说以你的模样,没有人会舍得辣手摧花。话到嘴边也觉得不合适,咽下去。十四岁的年龄差摆在这儿,他是不想做哥哥,但好像又没得别的选择。   夜宵吃到十点,周文菲说要回去了。宿舍到十一点要熄灯,她还要冲凉洗衣。喻文卿送她回去,没有月亮的夜晚,两人并排走着。不知不觉间走近,风吹着她的裙摆,扫到他的小腿上,比夜风还要流畅丝滑。   周文菲干脆快走几步到前头去。喻文卿接着看她的背影。   一样的裙子,她穿出了不一样的感觉,乍一看甜美,又不是那种太甜腻的少女气质。当她不笑也不说话时,眼神会有些许的茫然,带点供人回味的脆弱感。   出社会沉浮近十年,喻文卿已能渐渐领悟到,一个人的脆弱,通常和那些不太可能会有解决方案的情感经历有关。心事不诉,脆弱不显。所以当脆弱外化成一个人特有的风格,可想而知——心中的不快乐大到什么地步。   而周文菲,还得用甜美的笑容、乖巧的行事来掩盖这种脆弱。没法不让人心疼。他总是把她的变化,一厢情愿地和许开泰的去世连在一起。   他正想那个让人不安的午夜,前方的女孩尖叫一声,让他汗毛立起来,来不及分辨是什么,他冲上去把周文菲搂到怀里。   一只比夜色还深的黑猫,从两人面前窜过去。   喻文卿舒了口气,两人挨得太近,他一侧脸,嘴唇就凑在她发间。他轻轻笑道:“同类,你也怕。”   周文菲好像没听见这声调侃,她下巴枕在喻文卿的肩上,只想把那颗快要蹦出来的心脏给咽回原来的位置上。她好难受。那声尖叫打开她身上所有的毛孔,抽走她所有的力气。   喻文卿见她真被吓坏了,问道:“你怕黑?”   “嗯。”周文菲有气无力地回答。   喻文卿却记得以前的许妙并不怕黑,即便许开泰去世后,她也曾在晚上来往过喻姚两家。他没有放开圈着她的手,反而搂得更紧。搂得紧了,便感知到她在颤抖。这已经超出单纯怕黑的范畴。   他心中有很不好的想法。分开的六年里,这对母女的生活也许并不像她们所说的那样——还算过得去。   可他现在能做什么?他只能这样搂着她,缓解她对这个黑夜的害怕。   过两天,周文菲便去军训。苦累在所难免,但也没有学长学姐们说的那么严苛。可以带手机,只要不在白天用,以及被教官发现就好,还可以买零食,只要不被教官发现就好。   唯一的状况,就是军训第三天周文菲来了例假。经血头两天的量有点大,她又在太阳下踢一上午的正步,中午回到宿舍就有点难受。可她不敢请假,下午顶着更大的烈日接着踢正步,就是靠意识死撑了。   休息时她蹲坐在一棵树下,头埋在膝盖间。   同分到这一个排的室友只有李晟,过来找她聊天,一眼就看出她不对劲,跑去和教官说她中暑了。教官啧啧两声:“才第四天,就这么娇气?”他叫李晟和另外一个同学把周文菲送去医务室,医生给她开了两天的请假条。   送她回宿舍的路上,有点冷漠的李晟竟然笑了:“还是长得像你这样弱不禁风好,一下就歇两天。”   周文菲躺到床上后就没力气起来,李晟帮她打了饭回来,还帮她洗了衣服。   “谢谢。”周文菲真没想到,李晟会是她大学生涯收获的第一个朋友。   歇两天后,再回队列,教官对她的要求也明显松了。熬到最后一天的训练结束,周文菲赶去喻文卿说的高射炮前,和它合影。然后把照片发给喻文卿:“我已经照了,你的呢?”   喻文卿不想让周文菲觉得他撒谎,便回家去找魏凯芳要照片。魏凯芳从一个书柜里翻出好几个相册,他一个个地翻,终于翻到那张照片,也拍照发过去。   魏凯芳还以为他急匆匆赶回来,是要从相册里翻出多伟大的历史来,结果就这么一张普普通通的照片,便问:“它,有什么特殊意义?”   “没。”喻文卿被妈妈一提醒,有点后悔。军训时他剃了个平头,晒得很黑,穿一身“泯然于众人”的迷彩服,还摆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姿势。虽说比路人要强点,但和现在的他比,那就是“黑历史”。他想撤回,时间已过。只好发“删掉”两个字。   周文菲发两个吐舌头的表情,喻文卿回道:“别笑人,等你回来,看你能有多白。”   魏凯芳见他和人微信聊天都聊得嘴角翘起,忍不住问:“阳少君?”   喻文卿也意识到自己的笑有问题,收起手机,正了脸色:“妈,你能不能别跟着那边凑热闹,关少君什么事?”   又有别的女人了?魏凯芳接着叹气:“你跟谁发暧昧信息,都跟我没关系。可你下午要是没事的话,能不能把青琰抱过来给我看。妙妙军训去了,我都十天没看到我孙女了。”   喻文卿还是不乐意去岳母家,于是说:“我叫霞姨抱过来。”   军训回来第二天,姚婧找周文菲吃午饭。对生活琐事一向不上心的她,这才想起手机那回事,说要带周文菲去买手机。   周文菲说:“喻哥哥已经给我买了,还给我买了笔记本电脑。”   “你喻哥哥现在很有钱,给你买点东西,应该的。”姚婧突然问,“我看你也没刷机,那手机怎么解的锁?”   “密码开的啊。”   姚婧定定望着她。周文菲解释:“我想不是你的生日,就是喻哥哥的生日。”   “哦。”姚婧点点头,接着夹菜吃,“那部手机越/狱了,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密码输错两三次就会停用,必须连接itunes才能重新启用。你输得倒是很准。”   她让周文菲给喻文卿打电话,过来一起吃饭。周文菲点头,正要拨电话,她又说,别说我在这儿。   周文菲呆住:“那我用什么理由让他过来?”   “就说谢谢他帮你买手机和电脑,还有你刚结束‘惨无人道’的军训,不值得庆祝一下么。”   “一定要他来么?”周文菲看姚婧脸色,心想,喻文卿来了,这顿饭又吃不好了。 第10章   姚婧点头,周文菲只能照做,还开了免提,好让姚婧能根据喻文卿的反应做出指令。电话接通,那边听后,笑着问:“那你打算请我在哪儿吃饭?”   是女孩子都喜欢的富有成熟魅力的男中音。   姚婧端着茶杯的手一滞,脸上是一晃而过的嘲讽,她接着喝茶,不在意丈夫用这种有点“痞”的语气和人说话。   周文菲硬着头皮接招:“学校,望月湖二楼餐厅,行吗?我下午还有课,就不去外面了。”   二十分钟后,喻文卿如约而至,楼梯口见到姚婧,脸上的春风荡然无存。姚婧斜眼瞥他:“来得挺快呀。”   喻文卿也斜眼看周文菲,后者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她们坐在窗边的卡座里,喻文卿走过来,朝周文菲挥挥手,让她再靠里一点。周文菲想逃之夭夭:“我吃饱了,要不先回宿舍,你们慢慢聊。”   想逃?门都没有。喻文卿直接坐在卡座的外侧,不给她让道。周文菲出不去,只好手背撑着脸颊,视线朝外,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姚婧哼一声:“你知道你有多久没回家了吗?”   “多久?”喻文卿给自己斟茶。   “整整七十天。”   “也就是说琰儿被你送回娘家,快两个半月了。”   “要是我不把女儿接回来,你也不打算回来了?”   喻文卿点点头:“差不多吧。”   姚婧说:“你有必要为这件事情跟我冷战?让我妈带琰儿怎么了,很多孩子都是外婆带大的。再说我妈家离公司、离我们家都不过十五分钟的路程,想看女儿随时看。”   周文菲也不是外人,姚婧心想,吵就吵吧,她憋得够久了。   “别人要外婆帮着带,是因为要上班没时间,请不起保姆,跟我们家情况一样么?”喻文卿说,“你要是觉得一个育儿嫂不够帮你分担,再多请两个三个,我也没问题。我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琰儿必须在我身边。”   “在你身边?你有真真正正地带她,哪怕一个小时?”姚婧动了气:“不要和我说你忙,你忙,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做,不可能什么都不干,心思全放在她身上。”   “哦?”喻文卿冷笑两声,“那你说说,这七十天你做什么重要的事了?”   轮到姚婧冷笑。   喻文卿的讽刺是两重意思,一来,他不认可她选择的职业,绘画还有经营画廊在他眼里,都是瞎玩瞎闹的事;二来,他在用管理公司的思维,来判断她作为一名画家的做事方法和效率。   “你是总裁当得太过瘾了,家里也想当?要不要我像你手底下那些员工,把画画当成项目,每天按进度来,随时向你汇报啊,喻总。”   喻文卿也意识到了:“Sorry。”有错他就承认,“你的事情你自己决定,我不干涉。但是女儿的事情,你不可以不和我商量。”   “我今天来,不是和你讨论女儿的事。而且,我们之间的问题,也不是她能解决的。”   偏偏喻文卿不觉得他和姚婧之间有什么了不起的问题。说得再准确点,他不认为自己有问题,他认为是姚婧没有把心态摆正。   她总觉得他没那么爱她了。关键是,哪个成家立业的三十岁男人,天天把爱啊情啊挂在嘴边。   她说他也不陪她了。这个喻文卿承认,只要“云声”还在快速地朝前发展,他未来的每一分钟,都比过去的每一分钟,要宝贵得多。   时间少了,金钱多了,是这世间最公平的一桩买卖,跑车一年一换,喜欢的艺术收藏品想买就买,有什么值得委屈抱怨的?   姚婧认为那都是他的借口。“没有时间陪我,有时间陪阳少君?”   “你不要次次都找我吵,也许我是多点时间陪你。”喻文卿说,“知道你要找我吵,我还跑回家去,傻吗?女儿又不在。”   周文菲听到这,回头看,喻文卿脸上没有一点愧疚的意思。他瞟了眼周文菲,接着说:“吵架是件很费心力的事。你的时间多,吵完后想哭可以哭,想血拼可以逛街。我吵完后,还得回去上班。”他指了指太阳穴,“我很烦的。”   “那你解释清楚少君姐的事情啊,这个才是原因。”周文菲忍不住说。   “闭嘴。”喻文卿瞪她一眼,“你起什么哄?”   周文菲别过脸去看窗外。喻文卿说:“我解释过很多遍了。”   “你那叫解释?”姚婧嗤笑,“你那叫‘我就这样,你看着办吧。’你想要女儿回家,就彻底跟她断了来往。”   “都不能来往了?”喻文卿扔下筷子。这是他现在最反感姚婧的地方,她开始像那些无事可干的太太,整天不琢磨别的,就想着丈夫必须按照妻子的心愿行事,恨不得将所有年轻貌美的未婚女性都排除在他的交际圈之外。   “姚婧,你交什么样的朋友,做什么样的事,我有限制过你吗?你不喜欢我妈连门铃都不按就直接进屋,我把她的门卡都要回来了。逢年过节,你都不需要抬腿走那五百米,去我家给我爸妈道声节日快乐。无论婚前婚后,我都给足了你自由,因为你在意这个。哪怕生女儿,也是你同意的了。生了就要养,你不可以拿她来要挟我。”   “我要的自由,并不妨碍我们的婚姻基础,你要的自由呢?”姚婧反问,“移情别恋是自由吗?”   “我再说一次,我没有移情别恋。”   “喻文卿,你还当我是那个傻不啦叽的小女孩?”姚婧想,如果当年不是你和阳少君背地里搞的那些动作,我又怎会在“云声”最艰难时分手出国,把这种“共度时艰”的机会拱手让给别人。   虽然后来复合了,但他们心中都明白,分开的两年造就一条冰冷的裂缝,他们不再是两小无猜的关系,但他们假装从未分开过,私下里也从来不提那两年,就像他们从来不提那个在瑞典失去的孩子。   这种表面平静温馨的幸福,已经让姚婧很失望。她感觉喻文卿在以工作繁忙为借口,在她面前慢慢建起一道隐形的墙。她还来不及把这墙冲破,阳少君又来了。她都快要发狂了。她宁可听到喻文卿和他某个美女下属之间的桃色绯闻,也不愿意阳少君再次站在喻文卿的心房前,轻叩房门。   “我们俩的朋友圈里,哪个人不知道,阳少君就是你的红颜知己。她酒庄搞的酒会,哪次你没去捧场?”   每每听到红颜知己四个字,姚婧都觉得有人在剜她的心。身处艺术圈,她太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和分量。婚姻看似一座城堡,有效禁止外人进入。但在更了解、更懂得配偶这件事上,婚内的人不比婚外的人,多出一点优势。   果然,只要一说到他和阳少君之间是否真有感情,喻文卿便摆出拒绝交谈的姿态。“你要是不相信我,我无话可讲。”他抬腿走两步,丢下最后一句话,“下次,还是换个话题吧。”   喻文卿的背影在楼梯口消失,姚婧哭了,豆大的泪从眼眶掉落,她只想,他会这样拒绝阳少君吗?周文菲看得心间一慌,慌忙起身:“我去追他。”她跑到楼梯中间,喻文卿已在楼下门口,她赶紧喊一声:“喻哥哥。”   喻文卿转身:“怎么啦。”   “婧姐哭了。”周文菲欲言又止,“你……哄哄她呀。”   错愕又难过的表情在喻文卿脸上转瞬即逝。他抬头望着周文菲,他俩都回忆起了相同的一幕。   “知道了。”喻文卿倒退着出了门。   从前他们吵架互不理人的时候,许妙没少当他们的传声筒,姚静会指使她:“去你喻哥哥家一趟,看他在干嘛。”一开始许妙还不理解:“婧姐,你打他手机啊。”   “不打,你去看看。”   许妙就在畅园和海园之间一趟趟地跑。有次姚婧还哭着写了分手的纸条,要她送到海园去。喻文卿看了就生气,把纸条揉成团,往垃圾桶一扔:“随她。”然后开了音响,听劲爆的摇滚乐。   许妙想自己就这样回去,姚婧肯定还会让她来,便说:“她都哭了,你哄哄她呗。”   喻文卿躺在床上,根本不理她,于是她凑到他耳边去:“你哄……。”   才刚说两个字,喻文卿就打哆嗦。他怕痒,翻身过来,两只手捧着许妙的脸颊。圆嘟嘟的笑脸都被他的手掌压变形了,小女孩像个鼓嘴的金鱼,还在艰难地张嘴说:“哄……她呗。”   她的模样太滑稽,喻文卿哈哈大笑,突然间也就不生气了,抽屉里翻出钱包,拉着许妙的胳膊就跑:“走,带你们打游戏去。”   所以这句“你哄哄她呀”似乎是从遥远的过去飘来的,让喻文卿有刹那的错觉,好像楼上的姚婧还是二十岁。他的心立马就凉了一截,因为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十一岁。就连当初劝和的小女孩,都已经长大成人。   他和姚婧还在吵吵闹闹。   回到车内,喻文卿没有启动车子,而是点了一根烟。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他和姚婧之间真的出现了婚姻危机。跟姚婧的体会不同,他不认为是被指控的移情别恋,更不是酒席饭局上的逢场作戏,而是两个人之间的情感错位。   对原以为感情稳定,想在接下来的五年、十年里全力拼搏事业的他来说,这种太耗费能量和情绪的爱情,一点也不浪漫。反而很烦躁,因为这意味着接下来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纠正这种错位。   他还以为青琰的出生就已代表他们关系的弥合。然后,像大多数的夫妻一样,在养育孩儿的平常生活中,将不满和委屈放下,将裂缝一一填补,不完美,但异常地坚固。   过去很多事情,只要对他和姚婧的未来没有好处,他是既不深究也不细想了。最近半年,连吵架和碰面都在避免。他逐渐地认可、接纳婚姻中那些混沌的、最后不甚了了的缘由和情绪。   但显然,姚婧还是那个固执的女孩,固执地认为爱是一种纯粹的东西。   喻文卿就这样走了,周文菲只能上楼,小声说:“婧姐,你下午想做什么?要不,我陪你吧。”   “你不是要上课?”姚婧止住哭,扯纸巾擦眼泪。   “不是很重要的课,逃掉好了。”   姚婧冲着她一笑:“我想喝酒。”   “啊?”周文菲望着窗外,这太阳能把人晒晕,“你要去哪儿喝?酒吧现在不开门吧。”   姚婧已经招呼服务员买单:“去我家。”   半个小时后,周文菲站在喻文卿和姚婧位于瑞景公馆的顶层大宅里,门厅都相当于一间普通三房的餐厅,脱鞋后赤脚走几步,一条长长的过道横在脚下,过道两头都瞧瞧,心算一下得有十六七米长。她问道:“这套房多大面积?”   “五百四十多?”姚婧还在脱她的高跟鞋。   周文菲走进客厅,迎面是四扇高大的落地窗,她跑过去拉开浅灰色的窗帘朝外看一眼,午后刺眼的阳光让她眯了眼,再睁开一条眼缝儿看,是一栋又一栋的高楼。   低头等视界内的红晕散开,回头看这大得不像样的客厅,再问姚婧:“客厅多大?”   “一百八十多?”姚婧的声音从过道那边传来。   周文菲夸张地吐了吐舌头。这是她第一次将喻姚两人互不相让的脾气和他们的财富匹配起来。小时候,周玉霞就经常和许开泰说,酒只能壮一时胆,钱能壮人一世胆,我们没钱没地位,无论到哪儿都要夹着尾巴做人。   “我参观一下。”周文菲到处看。   姚婧和她说,客厅之所以大,是因为把墙壁都给打掉了。一个家的公共区间不需要墙来设置阻隔,划分功能区就好了。   中轴线是会客室,三组沙发围着一个方形茶几。左侧立着一块黑色方型的电视墙,以此做隔断,后面是书房和画室。联排书柜挨着墙,和深咖色的沙发,组成一个肃穆无言的空间。无疑是喻文卿的。   而靠近窗户,以原木色的书桌、画架和以及稍显散落的颜料、饰物,组成一个慵懒又不失趣味的空间,则是姚婧的。   周文菲问:“你的画呢?”   姚婧手指向书架后面的墙:“那边才是画室。”她抱胸靠着电视墙,苦笑,“我和喻文卿同时在家的时间不多,他在这边看书或是工作,我在那边画画,听不到他一点声响。”   再往左便是私人空间,周文菲止步转身。   而会客室的右边是一张黑色的长木餐桌,配了十二把椅子。随之布置的便是超长的L形+I形的组合橱柜,然后是健身房、客房,保姆房、洗衣间。   周文菲还意外发现,这个厨房的后面有一个露台,露台上再有圆桌、藤椅和遮阳伞。站栏杆边往下望,整个小区错落别致的园林,也都映入眼帘了。   有钱到超出她的想象。 第11章   “婧姐,是你设计的吗?”   “我又不是室内设计师,隔行如隔山,不过审美还行,跟设计师好沟通。装了整整一年,09年底搬过来的,”她摊开手问,“怎样?”   “你问我?我只知道你挑的,都很好。”这个时候露台还是晒,周文菲回到客厅,抬头看层次分明的天花吊顶,没有看到吊灯,心中有点纳闷,嘴巴不自觉就嘟起来,“可你要我评价,我是不敢的,艺术这些东西,我一点也不懂。”   “你好可爱。”姚婧过来捏她的脸,然后走到过道的一扇门边,“你猜,这里面是什么?”   “藏宝阁?”周文菲乱讲。   姚婧点了点头:“算是吧。”她推开门,周文菲走进去,看到三面墙都是胡桃木的酒架,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洋酒。她立马就想起魏凯芳说那二十八个酒瓶的口气,她还以为那是添油加醋说的。原来是真的。   可是,喻文卿知道她有酒瘾,也不管她吗?   “看你的眼神,真要我伤心。唉,我十八岁的时候,也难以想象三十岁时会变成一个酒鬼。”姚婧拿出一瓶酒,面向周文菲,“山崎1984年份,好不好?一般人我都不拿出来的。”这是2009年山崎推出的限量年份酒,只有2500瓶。   周文菲摇摇头:“我不喝酒。”   “对哦,你都还没成年,当然不能喝威士忌。”姚婧从另一面的酒架上拿下一瓶香槟色的酒:“这是我一个朋友送的加拿大冰酒,适合你这种小姑娘。”   “我也不喝。”   “别这样,一个人喝酒容易醉,你陪我喝点。”姚婧拉着周文菲走到客厅,“这是甜葡萄酒,度数很低的。”   周文菲尝了一小口,味道果然挺甜,比市面上的果汁还好喝点:“会不会喝醉啊。”   姚婧肯定地摇头:“不会。”   她不爱喝冰酒,还是开了那瓶山崎。   两人坐在沙发脚下,边喝边聊。姚婧问周文菲,大学生活过得怎样?   问得好宽泛,周文菲想了想,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怎样。”   “专业你自己选的,还是霞姨选的?”   “当然我妈啊。”   “你不喜欢。”姚婧听她郁闷的口气,于是说,“那你喜欢哪个专业,转系过去,有喻校长在,哪个专业你都可以去。”   “我妈不会让我去的。”周文菲想了想,她还是说出来,“我很喜欢看电影,还有韩剧,想以后也能写剧本。”   “好啊。我以前也看韩剧,蓝色生死恋,”姚婧哈哈大笑,“太久远了。你喜欢韩剧什么?俊男靓女?还是浪漫?”   “里面的感情都很好,很唯美,不管受到什么伤害,都能被治愈。”   姚婧笑她:“小女孩的肥皂泡。”她望向半遮着的落地窗,“我二十岁时有两个心愿,一是能按自己心意而不是市场来创作,另一个就是嫁给喻文卿。”   “你都达成啦!”要说这个世上有周文菲最羡慕的人,那就是姚婧。   姚婧托着腮帮子:“可达成后,发现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因为现在和他关系不太好?”   “好像是我要错了,把事情想得……太理想化了。你知道现在我出席一些场合,他们怎么介绍我?”   “青年艺术家?”   姚婧把酒杯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喻太太。”   自从喻文卿拿到市长奖之后,S市内一时风头无二,连带着姚婧也受人瞩目。   起初她也很为丈夫获得的成就开心,但很快这份开心就被淹没在“喻太太”的名号里。她发现她作过什么画,属于哪个流派,想传达什么理念,对看客来说都不重要,都不如她和喻文卿青梅竹马的爱情,来得绘声绘色。甚至她的本名姚婧,都不及“喻太太”三个字有分量。   有人出高价来买她的画,她沾沾自喜,以为是赏识她的艺术天赋,结果人家是想走“夫人外交”来结交喻文卿或是喻校长,甚至还想由此见到李市长。   她想把画廊搞好,给更多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画家一点点能被人看见的机会。无数人说,喻总那么挣钱,你为什么还开画廊?更有人劝她洗掉手上的颜料,别作画了,一个优秀的妻子应该成为男人成功路上的良助。   即便是私人感情,也有大把的人以朋友、以过来人的名义劝她不要因为阳少君的事和喻文卿吵,吵来吵去没好处。喻太太的名头,你要不想要,无数人排队候着呢,没感情也别便宜别人。   真没想到,她和喻文卿的感情越来越差,“喻”这个她没冠上的夫姓,反而越发地包裹她人际交往、事业发展的方方面面。   即便她是个高知女性,即便她是个拒绝庸俗的艺术家,即便她有钱有地位,这个社会也没对她网开一面。那种默认女人只要爱情和婚姻、男人和孩子就好的风气是如此的根深蒂固。   有时候她很想甩过去一句,要是今天我是男的,喻文卿是女的,当然挣钱养家的还是她,你们仍会要我抛弃事业,回家“相妻教子”吗?   总之,这一切都让她非常地不爽,但是好像也算不到喻文卿头上去。   “喻太太不好吗?”周文菲不懂她为何反感。   姚婧笑笑,算了,这个女孩刚刚才说喜欢韩剧里的唯美感情,又怎么理解三十岁女人面对这个世界的争胜心?   她指着落地窗外高耸的大楼:“你看到吗?上面那三层就是云声的办公室。深夜我在这边看着,别的楼层都熄灯了,他们也不熄。”   “他工作很忙。”   “忙?以前他忙我能理解,毕竟公司发展不太顺利,但现在不缺钱不缺客户,他为什么还这样?他宁愿在办公室里呆着,也不愿回来见我。”   “他是气你把青琰送去给南姨带,”周文菲说,“你知道他脾气的,吃软不吃硬,要不让我妈妈带着青琰搬到这边来住,他不就回来了?”   “我和他之间这个样子,我根本就没心思好好带青琰,”姚婧又哭了,泪珠说来就来,“我不想像别的女人借着儿女的名义,把丈夫捆在身边。”   一点妥协都不肯,能和好才怪呢。“其实我觉得……你没必要揪着他和阳少君的事情不放。”周文菲吞吞吐吐地说。   姚婧偏头望着她。   “以他的性格,要是真有什么,早就承认了。没必要死瞒着你。”   “那是以前的他。现在他不承认,还不想见我,是怕我吵着和他离婚。云声要上市,他怕我要和他分家产。”   周文菲不觉得喻文卿会这么冷酷算计,但她已经词穷,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姚婧。突然背后传来声音,吓她一跳。“太太,晚上在家吃饭吗?”   原来是午休后的保姆清姐起来工作。周文菲看她穿着布底的鞋子,拍拍胸口,怪不得走路都没声音。   “在家。”姚婧回答,“不聊我和那个混蛋的事情了。既然已经逃课了,你就陪我吃饭、喝酒。我今天哪儿都不想去。”   吃完饭后,她找了一部法国的电影《沉默如海》放映,两人边喝酒边看。   等到看完,周文菲已经喝掉整整一瓶冰酒。这酒入口虽甜,但后劲很足,初次品酒的人要少喝才对。可她不清楚,姚婧这等老酒鬼也不清楚。她躺在柔软的地毯上,睡得死死的。一觉醒来,头痛欲裂,赶紧摸手机看时间,晚上十一点过五分了,学校是回不去了。   一旁的姚婧也趴在沙发上睡着了。周文菲推她:“婧姐,要睡去床上睡啦。”   姚婧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   周文菲满身都是酒味,她想洗个澡,可是没有带衣服来。姚婧指着过道左边:“去衣帽间拿我的,姐姐我有很多漂亮性感的内衣睡裙,随便你穿。”   满柜子的真丝睡裙,随便拿一件出来,都很新潮性感。周文菲不好意思穿,想找件T恤或家居裙出来,一件没有。二十九岁的姚婧已是都市熟女、富家太太,不屑于那样平民化的打扮。   好不容易找了件樱粉色睡裙,周文菲拿出来问姚婧可不可以。   姚婧见到这裙子愣一下:“你从哪里找出来的?”   “最下面的抽屉,你叠起来了。”周文菲拿出来时便想,应该是姚婧不要的。   “当然可以穿,”姚婧头仰着,“反正喻文卿又不回来。”   冲完凉后的周文菲用浴巾包着头发,沿着过道走出来。嵌在灯槽里的十数个小小的暖黄光,依次地亮起来,刚刚够照亮这条幽长过道。她要去拿茶几上的手机,顺便看姚婧是否还躺在那儿。   这时喻文卿回来了。他晚上有应酬,结束后坐在车厢内想起中午和姚婧的不欢而散,便和胡伟说要回瑞景公馆。   房间太大,周文菲没有听到任何开门的声响,所以路过门厅,看到弯腰脱鞋的人,跟看到鬼似的,掉头就跑,心还很慌,她还从没穿这么露过。   喻文卿喝得微醺,鞋子脱得有点费劲,余光瞥见一个纤细身影从过道闪过,心想,姚婧搞什么鬼?他下意识的动作也快,鞋不脱了,直接扑向过道,然后看见姚婧穿着那条樱粉色的睡裙。   愣住一秒,他便追上去,从背后搂着姚婧的腰。   好久了,他还记得,这是他俩复合后他给姚婧买的第一件礼物,她只穿过一两次,因为不喜欢他的审美。他不知她今天为何要穿、为何要跑,但他想抓住她。觉察到怀中那个温热柔软的身躯想挣脱,他心中更是荡漾,左手掰过她下巴,便凑过去吻。也不是吻,是那种带有惩罚意味的咬。   直到咬上嘴唇,尝到水蜜桃味的果酒,喻文卿才意识到他怀里的人到底是谁,这种难以自控的情愫又缘何而来。   他松开手,靠墙站着,沉默凛然地像一座要喷发的火山。   被强搂后吓得连声音都不敢出的周文菲双手捂着嘴巴,好不容易出了声:“我是妙妙。”   “我知道。”喻文卿声音低沉,他已经动怒了,“姚婧呢?”转头一看,沙发脚下的姚婧已经爬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刚才那出好戏,她是全看到了。   周文菲解释:“因为穿了你的衣服,他……把我当成你了。”   两人彷佛都没有听见她的话。周文菲尴尬得不知所措,想遁地逃走,喻文卿语气很轻:“别放在心上,回房去睡吧。”   他看见周文菲脸上有不正常的红晕,刚才抱在怀里也觉得她身子很软,没什么反抗力。明显喝醉了。   周文菲扶着墙逃了,留这两个人在深夜里对视。好久后,喻文卿听见姚婧带点幽冷嘲讽的话:“要是今天我不在,就正好如你愿了,是吗?”   “你为什么要她穿这条裙子?”   “不可以?我那么多衣服,她都不喜欢,偏偏挑这件,倒是很符合你的审美。你是天蝎,她是双鱼,比起我这个天秤要搭得多,你要不要也送她一件?”   不应该把妙妙牵扯进来,她是无辜的,可姚婧实在太难受了,打死她都不相信,喻文卿没认出来那是妙妙。背影看错了,可以理解,都摁到怀里去了还分不出来?不到十八岁,她就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的爱,都白做了?   “你还给妙妙喝酒?”   “度数很低的果味酒。”姚婧辩解。   喻文卿指着茶几上空了的几个酒瓶,冷笑两声:“她未成年,能这么喝酒?你没看见她脸红成什么样?”   “脸红,是因为你强吻她,好不好?”   “你要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回到家中,还保持着十分的清醒?我怎么知道这屋子里会有别的女人,还穿着你的衣服!”   自从魏凯芳那次登门后,喻文卿不准姚婧再在家中开派对,她也曾保证说一定戒酒,戒酒之后他们才有的青琰。可是一生下青琰,她依然沉迷于酒精之中。喻文卿心中失望无比,再也忍不住咒骂声:“姚婧,你他妈就是……。我想回来和你谈谈,也是有病。”   反正鞋也没脱掉,喻文卿直接摔门走了。   周文菲听到摔门声出来,走到姚婧跟前蹲下。她确实喝醉了,蹲下的动作很慢,眼神也有点迷离:“对不起,婧姐。”   姚婧一看,她的嘴唇竟然被喻文卿咬破了。他还是那个占有欲十足的霸道男人,可是跟她好像越来越没关系。她轻轻碰一下周文菲的嘴唇,年轻真好,不需要化妆也能有这么娇嫩的肉粉色。   “疼吗?”   周文菲低头:“还好。”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喝多了。”姚婧面如死灰,“你怎么把裙子换了。我送给你,你要不要?”   周文菲哪里敢要,她想扶姚婧起来:“去床上睡吧。”   姚婧不肯,大剌剌躺在地毯上:“反正就我一个人,我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   清姐拿过来一床薄被给姚婧盖上,刚才雇主夫妻吵架的那一幕在她眼里是平常之极,她和蔼地朝周文菲说:“你去睡吧,太太习惯这样了,谁也劝不动。” 第12章   第二天早上,姚婧还没醒来,周文菲就离开瑞景公馆。八点钟的宏观经济学是大课,好几个班混在一起上。纪敏敏和王丽娜都没来。快要下课时,周文菲收到这两人在502群里发出来的微信。   “菲菲,等会下课回宿舍吗?”   当然回。周文菲身上的衣服还没换呢,而且宿醉后头痛得很。   “亲爱的,帮我带早餐吧,一份干炒牛河。”纪敏敏这么说。   “还有我,皮蛋瘦肉粥和两个茶叶蛋。”王丽娜这么说。   “好吧。”周文菲觉得麻烦,又不能拒绝。下完课就十点,食堂没早餐卖了。她得出校门,去“堕落街”帮两人买回来。   回到宿舍,王丽娜还躺在床上看剧。周文菲叫她:“快下来吃吧,皮蛋瘦肉粥凉了,就有腥味。”   王丽娜半趴在床上要来抱周文菲,说话也很肉麻,大概是受了她爸的影响:“天底下怎么有你这么善良的天使。”   李晟看不惯这两个懒虫:“你们都没脚啊,一日三餐都恨不得让人带回来。”   “没关系啦。”周文菲已经换下衣服,抱去洗手间里洗。   李晟靠在门框上,看着她:“昨晚你没有回宿舍。”   “去我一个姐姐家。”   “下午社团招新,你去不去?”   周文菲没想过这件事,反问宿舍里三位室友:“你们去吗?”   军训回校后,紫薇楼502室的四人罕见地有了一致行动,来到教学楼A座和D座中间那长长的草坪两侧。历年的社团招新都在此处。   但她们很快又分开了,因为感兴趣的社团都不一样。   有一个社团人气超高,几张当作展台的桌子前围满了像她一样的新生,那是戏剧社。来的路上,纪敏敏已经说过,戏剧社团是S大当之无愧的天字一号社团。每年五月份的原创舞台剧大赛,连话剧界的那些大咖老师都会来观看,选走不少好苗子。   周文菲见她这么了解,问:“你想去吗?”   纪敏敏说不想去,她说,大学四年一是要好好学习,争取保研成功,二是要谈个让人羡慕嫉妒恨的恋爱。把时间都耗在排练演戏上,不值得。   周文菲想去,又有些怕竞争,因为戏剧社团要面试通过才能进去。她曾学过几年的民族舞,但上高中后荒废了。除了这点舞蹈基础,她没有任何优势。她的个性、身体语言,都表明她是一个很拘束的人。   她站在离戏剧社展台四五米的地方,看见一个戴黑框眼镜的高瘦男生被人围在中间。即便这么多人叽里呱啦地问,他也没有失去笑容,一直在很耐心地回答招新海报上的事项,提醒他们面试的时间。   周文菲盯着他看,心想,他应该是个很好脾气的人,只是……说话的口吻有点怪。   等到下午五点,所有人都朝食堂涌去,迎新的社团也要撤下那些海报和桌椅。男生朝周文菲的方向扫两眼,快速从抬走的桌子上拿过两张彩页:“你们搬完后就先去吃饭,辛苦了。改天我请大家吃饭。”   他走过来,和周文菲打招呼,笑容比身后的太阳还温暖:“嗨。”   “你好。”周文菲点点头。   “我看你一直站在这里,”男生的手指在空中划拉一圈,“可是别的社团都搬完了,我想你应该是对我们社团有意思。”他把彩页递过来,“需要我介绍一下吗?刚刚人很多,可能你有点害羞,所以没有过去。”   周文菲犹豫着接过彩页一看:“你们这么多部门?我还以为都是去表演的。”   “一个戏剧想要成功地展现在大家面前,当然需要很多幕后人员的支持。”男生向周文菲介绍,“舞美、化妆、外联、秘书这些部门做什么,你应该都知道。这个瓜子工作室,是写剧本,偶尔也选演员拍视频,表演团就是登台演出的人员,不过我们的演员都是既导又演的。”   周文菲边听边点头。男生说:“你要不要也填一张报名表?”   可越看彩页的介绍,周文菲越觉得大家都很厉害:“你刚才不是说我挺害羞的,……”   “害羞的人,更有表演天赋啊。”   “真的?”   “害羞是因为他能捕捉到更多情感,对不对?”男生“哎呀”一声,“都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王嘉溢,就是美好太多快溢出来的那个嘉溢。在工业设计系,今年大三。”   “你是台湾人?”周文菲终于想起这点软绵绵的腔调来自哪里了。   “嗯,交换生,现在是第二年。”王嘉溢拿出报名表,再问,“你要不要报个名?”   “呃……”周文菲还在犹豫。   王嘉溢已经拿笔出来打算帮她填:“你叫什么名字?”   “你们已经收走很多报名表了。”周文菲提醒他。   “可是应该一大半都不合格。”王嘉溢说,“现在要招一个有灵气的演员,一点都不容易。”   “有灵气?”周文菲听不得别人的夸赞或是恭维,“我什么都不会。”   “好啦,大家都不会,社团有新生培训。”   这个男生无论长相气质都很斯文,实在是个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感的人。周文菲想了想,接过这张表:“你在哪个部门?表演团?”   “副社长,秘书部和瓜子工作室。”   周文菲停下手中的笔,抬头望他:“那你加入戏剧社后,写过几个剧本?”   “大多是一起写。真正独自原创,一点没有借鉴的,三个。”   “我能不能加入这个工作室?”说出来周文菲自个都有点吃惊,她也不知道敢直接找人要的胆子从何而来。   “先去表演团。除非过去有写戏剧的经验,否则很难一下就上手。”   周文菲填完表格交给他:“我要是面试通不过,怎么办?”   “周文菲?”王嘉溢念一遍她名字,“你要真喜欢戏剧社,可以留在别的部门。反正表演团那边经常缺角儿,到时候我可以安排你顶替上。”   落日将这条路照得金黄,一年中到这会它才显示出温柔和善的一面,整个世界亮而不刺眼。   周文菲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捋顺,王嘉溢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饭?”   想多了解一些戏剧社的事情,周文菲便点头说好。食堂里遇见纪敏敏和她一位学姐。四个人拼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周文菲想向她们介绍王嘉溢。那位高学姐说:“不用介绍,大名鼎鼎的王社长谁不认识?”   “是副社长。”   高学姐说:“你要知道在国内,没有正的那位的场合里,还强调这个副字,是不尊重人的。”   “哦,是这样。”王嘉溢点头,“你这一说,我就明白了。”   纪敏敏问周文菲:“你要去戏剧社?”   “嗯,你呢,去哪儿?”   “还没想好。”纪敏敏转头问王嘉溢,“学长怎么来S大了?是在台湾哪所大学?”   “台湾科技大学。我学工业设计,以后很有可能会在大陆工作,想在念书时过来熟悉环境氛围。正好有交换生的机会,就过来呆两年。”   “S大怎样?”高学姐问。   “很好啊,比我想象中的要开放、自由,然后人……”王嘉溢看一眼坐他对面的周文菲,偏头笑了,“也蛮有趣的。”   不知为何,纪敏敏突然就想加入戏剧社了。她说她在高中有过话剧表演经验。王嘉溢一愣:“好啊,我现在手上没有报名表。要不,你明天直接去学生活动中心面试吧,我也在的,直接带你进去。”   原来还有这么灵活的处理办法,周文菲竟然有点不开心,仿佛那种特殊待遇不是她独享的了。   等回宿舍后,纪敏敏问周文菲,是不是以前认识王嘉溢?   “下午才认识。”   “那就好。我学姐说他条件很不错。他爸爸就在S市,是个台商,所以他才会来我们学校。”   周文菲心不在蔫地点头:“是吗?”   “你觉不觉得他像年轻时的裴勇俊?”   这时的裴勇俊早已过了演偶像剧的巅峰时期,只能在《Dream High》中演一个学校的理事长,但资深韩剧迷都记得他在《冬季恋歌》里的招牌式微笑。   周文菲后知后觉地领悟到:“对,对,发型,眼镜,还有笑容。”   “你对他没意思吧。”   “没啊。”虽然已经感知到纪敏敏对王嘉溢的上心,但周文菲想不到,她会问得这么直白。   “那就好。”纪敏敏把隐形眼镜取下,放入溶液盒中,“我这个人心直口快,所以先打声招呼,免得大家同时追一个人,还住在一个宿舍里,尴尬。”   第二天晚上戏剧团的面试,纪敏敏通过了,周文菲没有过。面试官让她表演一个中了五百万大奖喜极而疯的彩民,她根本演不出来。   本想直接走人,王嘉溢让她等一会儿。等所有人都面试完,他带了一个烫着微卷长发、气质干练的女生过来。   “文菲,这是外联部的柳部长柳燕妮。”   “这就是你要塞给我的小孩?”柳燕妮指了指周文菲。   周文菲乖乖站起身,喊了声“柳部长好”,但事实上相当不喜欢这些大一两岁的学长学姐把他们叫成小孩。   “收下嘛,你要相信我的眼光。”   柳燕妮拖着王嘉溢走远几步,低声说:“那你怎么不去说服表演团的人,让他们相信你的眼光?”   “那样做,对其他面试的人不公平。”   柳燕妮回头望一眼周文菲:“很嫩的样子。”   “谁不是从嫩这个阶段过来的?”王嘉溢过来和周文菲说,“你先跟燕妮聊聊,我那边还有点事。”   就这样,周文菲进了戏剧社的外联部。最初她还有点抵触,她是为了写剧本才来戏剧社,不让她进表演团那就算了。   然而,这个气质干练的柳部长一坐下来,撸起袖子就变成了话痨大娘。在她的叙述中,戏剧社能有今天的天字一号社团地位,全靠外联部。见周文菲有些不相信,她说:“没钱搞个屁,我们不出去拉赞助找钱回来,他们贴钱演啊。”   周文菲不得不点了点头。   柳燕妮把她知道的外联部光辉传统和周文菲说了一遍。一说就是一个半小时。怪不得能当外联部部长,真是太能说了。   肯定有夸大的成分,但周文菲想,能和外面的商家打交道,也是很不错的实践机会;要是能培养出这位部长一半的飞扬自信,那就更好了。   等全体新社员都招齐了,戏剧社便开迎新聚会,在“堕落街”一家东北菜餐厅的二楼。新老成员八十多号人,拼了十张桌子。   纪敏敏和周文菲一起过去,柳燕妮见到她们后问周文菲:“你室友?同学?老乡?”   “敏敏,我室友,也是S市十九中学毕业的。”和柳燕妮同一所高中。   柳燕妮端起玻璃杯就过去:“正宗师妹,来,喝一个。”   两人聊天聊开了。纪敏敏朝周文菲的背影努努嘴:“你怎么招她了?”   柳燕妮打着哈哈:“性格有点内向。”王嘉溢不让她往外说这件事。   “你知道她背景?”纪敏敏问。   “她有背景?”柳燕妮一惊,感觉很平常的一个丫头,莫非王嘉溢知道什么?   “好像和喻校长家是亲戚。军训前,喻校长秘书还来过我们宿舍。”纪敏敏撇嘴,“清高得很,还一个劲说没关系。”   “哎呦。”柳燕妮赶紧回到自己那一桌,“菲儿啊,我跟你说,别的社团迎新也就是在教研楼、学活中心搞搞活动,哪像我们社团财大气粗,今天这一桌,就算都是东北家常菜,起码也要两千块钱,是不是?”   周文菲看着她,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柳燕妮重重拍她肩膀:“全是我们外联部的功劳,是我们去找学校要的经费,找外面商家拉的赞助费。你看这家餐厅的老板,给S大的学生只打88折,但是我们社团可以打78折。你啊,就安心留在我这儿,别想着王嘉溢了,他管着秘书部,那里鸡毛蒜皮的事太多。”   周文菲愣是被她郑重其事的神情给逗笑了,点点头说:“好的,部长。”   戏剧社里有趣的不止柳燕妮一个。表演团里的老油条们,真的个个都是人来疯,载歌载舞,相声小品不断,笑点低一点的新人们一晚上嘴巴就没合拢过。   周文菲也在这人群里,跟着鼓掌跟着喝彩。虽然她好像还不是其中一员,但她觉得他们是真心热爱这个社团。   开学一个月,无论宿舍班级还是喻文卿和姚婧的生活,她都没融进去。她真心希望这个社团是一个契机,把她拉回简单欢乐的同伴中来。   那晚喝醉了,什么事也来不及深想回味。事过境迁,她的脑海里会不由自主地倒带,播放细节。她记得喻文卿搂她入怀时强有力的臂膀;记得他的手指捏她下巴时,鼻尖嗅到的淡淡烟草味;记得唇齿触碰时那猛不丁的疼痛;还有他眼睑突然抬起,她在那浅褐色透亮的眼珠里看到自己。   她不该想念这个,这个连吻都不算。   “连吻都不算,”周文菲心想,虽然我嘴上在说对不起,但心底没有多少愧疚,我都不觉得喻文卿在非礼我。   她想,她应该离这两个“衣冠禽兽”远点。出轨、强吻、派对、酒精,……,对她来说真的太成人了。 第13章   聚会要散了,周文菲跑去找纪敏敏,虽然来之前说过要一起回宿舍,但是她怕人忘记,先走了。   此刻,纪敏敏正缠着王嘉溢问“喜新不厌旧”的安排。   “喜新不厌旧”是戏剧社每年十月的例行话剧演出,由老社员们倾情出演,以此迎接新人的到来,同时挥别即将退社的大四社员。   纪敏敏很有自信,她不停提及她在中学就参演过英文话剧《威尼斯商人》和《项链》,非要向王嘉溢在这场晚会中讨个角色来演。偏偏王嘉溢不像带她入场面试那样好说话了,一直不肯答应她。周文菲这时来找她,她自然很不开心:“你自己先回去吧。”   周文菲脸色一僵,走远几步,靠墙站着:“没关系,我等你。”   王嘉溢看见了:“你们先回去。我明天和几个导演商量一下,再作决定?”   纪敏敏朝他撒娇:“师兄……”   这女孩真是太以自我为中心,太难搞,王嘉溢真心希望她业务能力不要突出,否则上了舞台也是个戏霸。他看着垂头不语的周文菲,把椅背上的薄外套放进手腕上:“真的不早了,等会校门都关了。我送你们回去?”   纪敏敏这才肯放过他。三人同行,她和王嘉溢走前面,周文菲跟在他们身后。马上就是国庆,纪敏敏问:“师兄有什么安排?”   “我?”夜风吹得人一点不冷,王嘉溢还是打了个颤。他的打算本是夹个人字拖去东部海边的民宿和海鲜排档里浪荡七天,此刻脱口而出:“我要回台湾陪我阿婆。”   “你阿婆住台北?”   “南投,乡下啦,一个很小的地方,不出名的。”   “可是你们那边风光很不错啊。”纪敏敏遗憾地跺跺脚,“我还没办去台湾的通行证。”   幸好没有。王嘉溢转头问周文菲:“你假期有安排吗?”   纪敏敏又盯着她,嘴角勾起,在笑,眼神却是冷的、嘲讽的。周文菲心生不悦,你没通行证,我就有通行证吗?但她还是点了点头:“有,回家看我妈。”   纪敏敏这才满意地转过头去。   一阵晚风吹来,周文菲摸了摸胳膊,被走在前头的王嘉溢瞄到。“你冷吗?”他要把手上的外套递过来。   周文菲连忙躲开:“不冷,不冷。”   她心道,我和她在一个宿舍要呆四年,我也有求生欲的,好不好?   国庆假期,其他三人都不在宿舍呆,周文菲每天下午趁南姨和妈妈午休,推着喻青琰去海园看魏凯芳。然而到假期了,也没看见那两个人多回来看看女儿。   国庆前外联部开过一次会。   柳燕妮和他们说,新干事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跑街”:去看看学校附近都有哪些店铺,主营业务是什么,哪些已经给过赞助,哪些是能新发展的合作商户,……。   每个人都领到一份商铺资料,说是去年大一干事的工作成果,今年轮到他们来完善。分成六个片区,周文菲分到的是学校西南面的那条商业街,还挺繁华。她想自己是从后门进的,口齿也没有其他人伶俐,还是笨鸟先飞吧。   所以十月六号下午把青琰送回去,她便拿着地图和资料出了学校。   不过一年时间,这条街上有些店铺换了名字,有些转行做别的买卖。周文菲不敢进去咨询,只敢在外面看,把观察到的信息一样样地记载下来。快到福成路的尽头,看到一栋很长的二层小楼,被路边的梧桐树遮掩,树缝间瞥见一点红砖色的容颜,古朴而厚重。   这个地方十多年前许开泰带她来过,是一件服装外贸公司。   现在不是了?周文菲查资料,商铺名称一栏写着:兰蒂斯酒庄。备注一行写着:虽然老板是S大毕业的姐姐,却是个一毛不拔的家伙,说大学生根本不是她酒庄的潜在客户,没必要给我们赞助。后面画了一把大大的叉,意思是根本不需要进去和人商谈。   阳少君也有一间酒庄,也是S大毕业的,周文菲没来由地怀疑此间酒庄的老板就是她。可她在树下来回踱步半个小时,也没见有人进出。   天马上就黑了,她打算放弃。把资料塞进书包时,向下的视线瞥到一辆黑色的奔驰滑过沥青的马路,抬头看车牌,确认是喻文卿的车。   车停在酒庄门前,车门打开,出来一个穿湖绿色长裙的女郎,小碎步上了台阶。正是阳少君。周文菲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根本不记得她决意要踏出喻姚阳三人圈的心意,下意识拿出手机,拍下阳少君的背影和奔驰车的车牌号码,发给姚婧。   “在哪儿?”   “兰蒂斯酒庄。”   “你怎么跑那儿去了?”姚婧再问,“车子里有喻文卿吗?”   “不知道。”周文菲不自觉走过去,酒庄门前的欧式柱灯早早亮起,从她的角度看,正好可以看见车厢后面玻璃上漾着一个人后脑勺的影子。   他先是低着头,好像在看什么东西,过一会儿转头朝着酒庄的门口,应该是等得不耐烦了。侧脸轮廓清晰映在车玻璃上,是喻文卿无疑。   周文菲心潮难以平复。亏她那么相信他,原来他真的是一个做错事都不敢承认的家伙。她想起刚刚看到的阳少君,长发笔直,妆容明艳,垂坠长裙配金色高跟鞋,又是有派对要参加?   微信里姚婧还在追问:“喻文卿在车里,对不对?”   一点不关她的事,可周文菲就是忍不住去想,想阳少君提着长裙下台阶,喻文卿为她开车门,谈笑间两人眉目传情,然后车子驶离,去往她不知道的地方。   也不知是从哪儿借来的胆子,周文菲突然冲上去,打开车门,钻进去坐在喻文卿身边。   喻文卿以为是阳少君回来了,手抬到半空停住,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成疑惑,最终带点审视的意思:“姚婧要你来的?”   听到声音,前排的胡伟也扭头看,看见是周文菲,耸耸肩,给了老板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不是,我路过这儿。”周文菲发现她不害怕和喻文卿对视了。   因为有过那么一次近距离的接触,她只看到他的眼睛。尽管她仍然无法完全地体会一个成年男人到底在想什么,但她又好像抓住点眉目。在明白吻错人的那刹那,喻文卿没有任何想要道歉的意思。   喻文卿轻笑一声,明显不信:“妙妙,你已经大了,少掺和我和姚婧的事。”   周文菲不肯下去,装什么也不知道地问:“你在这儿做什么,等人吗?”   车门再次打开,阳少君猫进来:“文……”,“卿”字还没出口,就看到周文菲往喻文卿那边靠,空出位置来给她坐,看向她的双眼和六年前一样,带着不太过分却很明显的敌意。   “妙妙?”阳少君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周文菲。她身子前倾,偏头望向喻文卿,脸上表情揶揄:“今天也三人行?”   八年前,她和喻文卿正式公开男女朋友的关系。一次看电影,出发前被许妙知道,吵着也要去,还可怜巴巴地说自己从没看过电影。阳少君觉得好笑,你没看过电影找你爸妈去,找喻文卿算什么。没想喻文卿真带她去了。   漆黑的电影院里,一对正在热恋的情侣中间夹着一个十岁的小妹妹,算什么事。阳少君想,要是没这个帮着姚婧惹事生非的小女孩,她和喻文卿也许能修成正果。   周文菲也回忆起这件事。但她回想的点和阳少君完全不一样。她奉姚婧的命令坐在两人中间,阳少君生气了。而喻文卿憋着笑,以为她不知道,偷偷地把手从椅背上方伸过去,去摸阳少君的手臂。   此刻阳少君看她的眼神,还当她是那个小女孩。   周文菲扯开僵硬地嘴角笑着问:“少君姐,你们要去哪儿?”   “一个饭局。”阳少君笑道。   喻文卿已松开安全带,下车后站在门边,语气强硬:“妙妙,下车。”   过好一会儿周文菲才下来,不情愿的脸色摆得很明显。喻文卿拉着她胳膊走两步,方才轻声说:“今天的场合,不适合你去。”   “就适合阳少君去?”周文菲低着头,闷闷地说。   “我需要人陪我去。”   “那应该是婧姐陪。”   “姚婧会吗?”喻文卿也不知道为何要和周文菲解释这么多,“少君酒庄也需要开拓客源,跟着我去,她能认识不少商业人士,……”   “这样啊,”周文菲一听就恍然大悟,再次选择轻易相信他,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那我回学校去。”她转身要走,喻文卿叫住她,他怕等她走回学校,天就全黑了。   “我先送你。”他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把周文菲塞进去,朝胡伟说,“先去学校。”   十分钟,车子停在南区食堂。周文菲抱着书包下车:“再见。”   喻文卿摇下车窗:“吃完饭就赶紧回去,到宿舍给我发信息,知道吗?”   一侧的阳少君听得一愣,当年她也享受过这种道别语。   周文菲点头,目送车子离开。   阳少君问道:“她回来了,也在S大念书?”   喻文卿简短地说一下周文菲的事情。阳少君回望一眼,风将那个女孩的长发吹起,将她的长裙鼓着,昏瞑暮色中自有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力量。   这个年纪真好,不自觉外露出来的情感,不参杂一丝俗念,如此纯真、如此动人。   她瞥了喻文卿一眼,发现他也朝后看。她边笑边摇头:“所以说,她妈在帮你带青琰?然后你爸又资助她念大学?为什么?关系够复杂的。”她的笑慢慢变得模糊,“文卿,你要是想天下太平,最好对她狠心一点。”   话语中隐含的意思让喻文卿有些不悦:“她还只是个孩子。”   “她是个女孩子。”阳少君把高跟鞋脱了,赤脚踩在地毯上,白皙的脚背,玫红色的脚趾甲,喻文卿看一眼就别过目光。   阳少君不以为意,接着说:“你要是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什么样的,就想想我和姚婧十八岁是什么样子。当年我们算胆大的吧,放到现在,也就一般般。”   喻文卿烦躁地望向窗外:“她跟你们不一样。”   阳少君怔住一会,嘴中苦涩至极:“对,谁的十八岁,不纯洁可爱呢?”   食堂吃完饭后,姚婧来找周文菲。两人坐在宿舍楼前一条长椅上。还在国庆假期,校园里的人出奇的少。   姚婧问她:“怎么不回信息?你看到什么了?”   “他和阳少君去一个饭局。”周文菲说,“他说你不会陪他去,才去找阳少君,而且阳少君想跟在他身后去认识新的客户,……”   “然后呢?”姚婧问。   “什么然后?”周文菲不太懂。   “饭局之后呢?”夜色中姚婧笑得轻浮而不自知,“你都见识过他是怎样一只野兽,他会规规矩矩地只送阳少君回家?”   “那怎么办?”周文菲望向沉默平静的望月湖面。晚风吹拂了好久。她的手机响动,喻文卿发信息过来:“回宿舍了没有?”   “回了。”   “为什么不发信息?”   “冲凉,忘了。”   发完这一句后,屏幕没有再亮。   姚婧开口:“你之前不是说想要勤工俭学?阳少君的酒庄一直在招兼职。”   “我可以去别的地方找兼职。”   “让喻文卿介绍你去,待遇会比其他地方好。”   “我现在不缺钱。”   “那你就不想知道,他有没有骗你?”姚婧转头,一双比夜色还深沉的眼眸,盯着周文菲,盯得她有点心慌,低下了头。   “我想要证据。”姚婧接着说。   “你要证据……做什么?”   “将来离婚也许用得着。”   “他刚才生气了,不让我再掺和你们之间的事……”   姚婧脸上了然地笑:“连你都站在他那一边。”   看着这么一张忧伤的脸,周文菲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姚婧出国后不久便从朋友口中得知喻文卿不仅和阳少君正在交往,还登门拜会阳家父母的情况,在电话里朝比她小十二岁的许妙大哭。   这么多年过去,有些事情一点没变。   国庆假期结束,周文菲在网上找到兰蒂斯酒庄的兼职招聘网页,发给喻文卿看。她觉得以她的条件去面试,不一定能过,还是走个后门好了。   喻文卿压根没问她一句“你怎么想去兼职啊?”,就把这个想法给否了:“把卡号给我,我给你打钱。”   “我不要你的钱,我要去兼职,挣的是社会实践经验。”   “换别家。”   “不换。”   喻文卿居然很快就妥协了:“中午带你去见少君,一起吃饭。”   他想了想,周文菲念的是会计,实操经验比理论更重要。而一般公司,怕是不会把进销存或是财务系统向兼职生放开权限。阳少君名下有一家酒庄,一家葡萄酒贸易公司,公司规模不大,但是涉及到的财税知识不少。   由他领着去,周文菲应该能学到点东西。   周文菲整个上午都有课,十二点下课后赶往酒庄附近一家日式餐厅。服务员领着去二楼包厢。笨重的厢门刚拉开一条缝,她便看见喻文卿和阳少君挨坐在一起,双双低头说笑,聊得还挺起劲。   她心中有气,气全撒在这厢门上,推拉的声音一下就变得刺耳。   这两人方才抬起头,分开,坐直身子,看见周文菲的表情,还不经意地视线交错,相视一笑。   周文菲心里更不爽,从前在她面前,喻文卿就爱和阳少君这么笑,现在她长大了,他们还这么笑,笑你个头啊。 第14章   可是从今天起,阳少君是她老板。她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仗着喻文卿宠她,就敢在人面前放肆。   于是,周文菲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蒲团上,帮阳少君添了茶,低眉顺眼说:“少君姐好。”   阳少君朝喻文卿飞了个眼神,别以为你家妹妹天真无邪,人精着呢。   “文卿说你是会计专业,可现在才大一,专业课都还没开始上吧,不急着进系统,进去了也什么都看不懂,还是在店面帮着陈列,招待客人吧。”   “好的。”   饭吃到一半,喻文卿看了眼手机,说有事要走。他问周文菲,下午还有课吗?   “没有。”   “那好,跟少君去酒庄看看。”他走到包厢门口穿鞋,再朝阳少君交待两句:“人交给你了。如果呆得太晚,记得送她回学校。”   周文菲一直扭着头,看他的背影消失,才转过头来问阳少君:“他去哪儿?”   阳少君手撑着脸颊,笑意盈盈地问她:“姚婧要你来的?盯我,还是盯喻文卿?”   “不是,我自己想来的。”周文菲垂下眼眸。   “好吧。”阳少君想起她刚才问的问题,“他去哪儿,我怎么知道?你觉得你家喻哥哥是那种会乖乖跟女人报备行踪的男人?”她喝一口茶,若有所思地看着对面的年轻女孩,“要不你试试?他一直很宠你,现在更有条件宠你。我和姚婧已经过了可以随便任性的年纪。你才十八岁,真好。”   好个屁,一直被你们当小孩逗。   “这两个半月,他住在你那儿吗?”周文菲到底年轻憋不住气,不知道问出来的答案,通常没什么用。   “没有啊。”阳少君转念一想,也许周文菲真不是为了姚婧来的,十八岁的女生,也该有自己主见了。既然如此,她更想逗她,“我那儿庙小,叫你婧姐不要老盯着我,去别的庙找找。”   周文菲跟着阳少君到了兰蒂斯,一到大堂,阳少君就拍手掌:“姑娘们,都出来下,给你们介绍个人。”   说真的,若不是这店里摆满了酒,若不是喻文卿也没说不可以来,光凭阳少君的手势和语调,周文菲就得怀疑下,她是不是来了什么不正当经营的场所。   仔细想一下,三个人之间,阳少君的变化最明显。   第一次见她是在车内,看得没那么清楚,今天中午才发现她的妆很浓。虽然穿了垂坠感很强的宽松西装,肢体语言却不干练,举手投足间带着黏答答分不清的性魅力,就像那些电影女郎,美艳,美艳到有风尘味。   从前的阳少君可是彻夜不睡,拿笔杆插在乱糟糟的发髻里,边喝酒边码字的报社记者。   每个人身上,都笼罩着叫“过去”的那团雾。就算知道了影响他人生的全部重大事件节点,又怎样?谁也说不清它们如何在人身上发生作用。   几分钟后,八个穿黑色连衣裙工装的女孩,还有三个黑色西装的男孩聚拢过来。阳少君拉着周文菲胳膊站在她们面前:“新来的兼职学生。”   周文菲自我介绍完毕,一个额头光洁、笑容甜美的女孩子说:“君姐,你家亲戚?”   “我家亲戚才不来呢,喻总家的。”阳少君朝周文菲说,“袁心悦,酒庄经理,以后有不懂的地方,就问她。”   她在酒庄巡视一圈就走了。兼职的时间、工资都是袁心悦和周文菲谈的。   大一的课程比较轻松,周一、周四下午,周六全天,周文菲都能过来上班。开的工资和别的兼职生一样,半天八十元,全天一百六。   袁心悦再向她介绍酒庄的布局,一楼是门店,一般的销售和接待客户都在这里;二楼则是品酒区域,重量级的客户才会往上请。   2011年的葡萄酒市场,还不像白酒一样被国内消费者广泛用于家庭消费,更多的用在商务宴请和送礼上,所以各种推销的品酒会必不可少。每个星期,酒庄都会举办各种主题的品酒会。   周文菲问:“喻哥哥每次都来吗?”   长长的走廊里,被修身连衣裙裹得曲线玲珑的袁心悦转身过来:“怎么会?喻总忙得很,只有遇上有实力的大客户,又不肯老老实实签单的,君姐才会抬他出来充个场面。”   周文菲还不懂喻文卿充个场面,对阳少君的红酒生意到底能有多大的影响。见她目光迷茫,袁心悦问:“以前对葡萄酒有了解吗?”   周文菲摇摇头。袁心悦拿过来一堆资料:“那今天下午就先了解一下相关知识吧。有不懂的地方,问那边的琴姐。”   周文菲对葡萄酒确实一窍不通,她原以为红酒就等于葡萄酒,结果看的第一页就告诉她不是。按颜色可以分为红葡萄酒、桃红葡萄酒、白葡萄酒;按糖分的含量又可以分为干型、半干型、半甜型和甜型;按酿造方法分类,又可以分为天然、加强、加香,还有蒸馏酒;……所以要是有顾客问起,最全面的回答是几个维度都要加起来。琴姐教她,比方说,这是一款天然干型红葡萄酒。   周文菲根本看不懂琴姐手上的酒和酒架上其他的酒有何区别,算了,还是老老实实记笔记吧。她埋首在资料中,第一个半天的兼职很快就到时间。   她回学校后,阳少君回酒庄,随口问袁心悦:“那女孩一下午干嘛了。”   “学习呢。”   阳少君翻看周文菲下午做的笔记,拍一张照片发给喻文卿看:“说她精吧,又呆得很。”   喻文卿看着规矩工整的笔记,也有点想笑。   阳少君又发语音过来:“长这么漂亮,也不用懂那么多专业知识,撒个娇就能卖出去的事。”   电话马上过来:“别指望她帮你卖酒。”   “不是说送到我这儿来增长点社会经验?”   “她不需要这方面的社会经验。看着店、帮点忙就好,别带出去。”   “带出去怎么啦?我还能卖她不成?”   “怕你带坏。”   “我带坏谁了?心悦?现在不混得挺好,你要说她跟王局的事,那也不是我带坏的,是你们男人教坏的。”阳少君还是懒洋洋的口吻。   “她不是心悦。”喻文卿突然收笑正声,“少君,我没开玩笑。”   阳少君声调也降下去:“知道了。”挂下电话,她把手机扔在沙发上。随便试下,都能看出这个男人的紧张心。   周文菲终于遇上了宿舍里的第一场战争。   很简单的事,就是宿舍卫生大家轮流搞,按照床铺的顺序来,纪敏敏一、王丽娜二、周文菲三、李晟四,四天一个轮回。   通常纪敏敏和王丽娜不怎么搞卫生,垃圾倒了,地板不脏,看得过去就行,轮到周文菲,她会把前三天没搞的地方全给弄干净。第四天李晟搞卫生,又很轻松了。这样相安无事过了一个月。   然后今天周文菲因为兼职来得太快,不得已和李晟对换一下搞卫生的顺序。   李晟这才发现,原来宿舍要干的活那么多,垃圾桶里还留着昨天晚上的外卖盒,汤汁淌得整个桶里都脏兮兮的,洗手间的地板、马桶边缘上都是长头发。她便质问王丽娜前一天为什么不干活。   王丽娜说:“干了啊。”   “垃圾都没扔。”   王丽娜翻白眼:“那是周二的垃圾。”意思是该纪敏敏扔的。   李晟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你们都不干活的啊。”   纪敏敏反驳:“谁在这宿舍呆得最久,谁就该多干点活。”   李晟指着垃圾桶:“周文菲可没天天都带外卖回来。”她脾气上来谁也拦不住,伸手就去拽上铺的纪敏敏,“去扔垃圾。”   纪敏敏外套被她拽下,不甘示弱,反手来打。等周文菲推门进入,两个人已经打得难舍难分了。   王丽娜扯着纪敏敏,周文菲扯着李晟,好不容易才把两人分开。   纪敏敏这才想起今天不是李晟值日的日子:“你发神经啊,替别人强出什么头。”她想起在学姐那儿听来的八卦,脸上露出乖张的笑,“原来如此。周文菲,过来。”   明显是女生拉帮结派要孤立李晟的架势。   周文菲不过去,想和稀泥:“没关系,等会我来搞卫生。”   “叫你过来你就过来,我是为你好,离这种人远一点。”   “我这种人怎么啦?”李晟吼道。   “怎么啦?男不男,女不女的。”纪敏敏的声音越发尖利,“周文菲,我是为你好,过来。她是个同性恋。”   周文菲乍一听惊到,揪着李晟手臂的双手松开,见她还要扑过去和纪敏敏打架,又紧紧拽住她:“别再打了。”   李晟甩开她的手,冲出宿舍,走廊里已经有了围观的人群。周文菲跟着跑出去。   留在宿舍里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王丽娜把门“砰”地关上,问纪敏敏:“你刚才是瞎说的,还是真的?”   “当然真的。”纪敏敏捡起外套爬上床,“我学姐室友就是她们高中的,她和那个女生的事轰动全校,那女生都要跳楼自杀了,怎么可能假的?”   王丽娜也爬上床:“这种事情即便是真的,也不该当着她面说。”   纪敏敏冷哼一声:“他明显对周文菲有想法。”   “那背地里和菲菲说一声,让她心里有准备就好了。”   王丽娜觉得事情闹大了,微信里拉出班长苏江,单独和他说:“想到没,女生第一架在我们宿舍干了。”   李晟没有乘电梯,从楼梯间奔下去,钻进茫茫的夜色中。周文菲顾不上怕黑,也跟着往湖边跑。   “李晟。”围着湖跑了大半圈,周文菲跑不动了,“你停下。”   “你回去。”李晟头也不回。   “那你呢?”   “不用管我。”   “可你是为我打抱不平,才跟她们吵的。”   “你从来都不生气?”李晟停下来问她。   “不是。”周文菲的声音幽幽的,像是从湖的那一边飘过来:“我觉得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哪儿都有,不值得生气。”   她在安慰自己。李晟的眼泪突然就掉出来,她用手背抹掉眼泪,“也有个女孩,有跟你一样长的头发,小小一张脸,眼睛很大,见人就笑,笑起来就眯眼睛,还很喜欢小动物,……”她不说了,咽下要哭的冲动。   原来之前照顾我,都是因为我身上有你恋人的影子,周文菲问道:“她现在在哪儿?”   “也许在医院,也许在她家里。”李晟弯下腰坐在湖边,“她有重度抑郁症。”   “哦,这样啊。”湖边的风反反复复地吹,把人的五脏六腑都吹凉了。周文菲呆呆看着李晟:“她爸妈不接纳有这样一个女儿?”   李晟摇头:“我应该去陪她,而不是呆在这里。”   周文菲蹲下来坐在她身边。李晟看她两眼:“你不觉得恶心?”   “恶心?”周文菲突然笑了,“真正恶心的事,大家都装作不知道的。”她从背包里拿出手机,“我和林老师说。”   “和她说有什么用,一个工作保研的学姐而已。”   “那我就和郭主任去说。”手机屏幕亮了,照着周文菲脸上也有两行泪。她还未来得及拨电话,林晓丹电话打进来了。过十几分钟,林晓丹和苏江都来了,也就是上次在图书馆亭子和周文菲搭讪的男孩,人家不姓江,姓苏。   四人在湖边就今晚的打架讨论半个小时,最后林晓丹给出的办法竟然是:李晟和纪敏敏互相道歉,然后她再帮李晟换个宿舍。   “是纪敏敏要换走。”周文菲说,“我、丽娜和李晟住一个宿舍没问题,纪敏敏才是那个性格强势,和谁都相处不好的人。而且既然打架打得不分胜负,也没什么好道歉的。但是她从别人那里听来一点谣言,就乱说李晟的事情,这件事情不比打架更严重么?要检讨的人是她。”   她想的是,如果纪敏敏可以不受惩罚,李晟换到哪个宿舍,风波都不会停止。   李晟大感意外,竟然有周文菲护着她的时候。   林晓丹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哪有住四年不吵架的室友呢?她也是无心说的话,算了。”   “如果就这样算了,我就去找喻校长。”周文菲的声音既柔弱又坚定,“他答应过我,无论我遇到什么事,都可以去找他解决。”   林晓丹的脸色一下就很难看。早就有前辈提醒过她,S大的辅导老师不好当,学生家境普遍中上,有背景有后台的太多,个性太强,服从性很低。   “好吧,我明天和学生处的老师商量一下。李晟,你今晚回宿舍吗?”李晟当然不愿回宿舍,也不愿回家。林晓丹说:“去我那儿吧。”   她俩走了,苏江送周文菲回宿舍:“就算你真是喻校长亲戚,也没必要掺和得这么深。李晟的事知道的人不少,但是大家都没说,有什么好说的。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知道吗?以后躲着她点。”   怎么躲?周文菲心想,不在一个宿舍,还在一个班,另外还同在一个戏剧社,因为王嘉溢,以后冲突会更多吧。这个晚上,她的心中被勾起一团火,也不知是想点亮她,还是想燃烧她。来就来吧,拿着别人痛彻心扉的事当做匕首的人,不值得她一再忍让。 第15章   一个星期后, 纪敏敏便换去了别的宿舍,换得够远, 都不在紫薇楼住了。   这样紫薇502室便只有三个人。在绝大多数不知情的外人看来, 这是周文菲和李晟对纪敏敏的联合打压。才开学一个来月, 下手就这么狠, 也没有人想换到这个宿舍。   宿舍间的不和也很快被戏剧社的人知道了。周文菲心想, 幸好当初没被表演团招上,否则现在只能退团了。   知道她在兰蒂斯做兼职以后, 柳燕妮说:“菲儿, 找老板要个赞助啊。”   “怎么要?她那儿卖的都是中高端的葡萄酒,好像也不适合在校园里做推广。”周文菲道。   “不适合在校园, 我们出去帮她推销啊, 只要你在她跟前说得上话就好,”柳燕妮叫过一个大二的男生,“菲儿没做过,不懂, 你教她做个推广文案。”   推广文案做了, 周文菲拿去阳少君面前, 她根本没细看, 就放在一边:“找心悦去支五千块钱吧。”   这么容易就拿到钱,周文菲挺不好意思的。柳燕妮说, 进外联部练的第一样本领就是脸皮, 多白拿几次就不会不好意思了。   “菲儿, 你还认识什么老板?云声的喻师兄, 跟你熟不熟?”   她想如果周文菲真是喻校长的亲戚,那肯定认识喻文卿。要是能常年拿到云声的赞助就好了。   周文菲打个哆嗦,赶紧摇头,她可不敢拿着这么烂的推广文案,去找喻文卿。“我拿回来五千块的赞助,这个学期任务不已经完成了?”这样她便可以少来戏剧社,安心学习,兼职,不忙时带着青琰去看魏凯芳。   “是吧,你是我们部门最先完成任务的。这个学期的会你都可以不用来了。”   周文菲背着书包要走。柳燕妮叫着她:“菲儿,你不会真不来了吧。”   周文菲说:“戏剧社的大会不来了,”她不想见纪敏敏,“外联部的,我还来。”   正是中午,她低着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走,石子飞出好远,落到一个女生的脚背上。她连忙赶过去说:“不好意思。”   女生和她说“没关系”,但是等旁边的男生问“疼不疼啊?”,她就撒娇“你还不帮我揉揉?”   周文菲以为真把她打疼了,蹲着要去解鞋带,女生推她一下:“不关你事啦。”她这才反应过来,悄悄地走开,走远了回头望,男生还蹲在那儿,帮女生穿鞋。   她竟然想起小时候喻文卿也帮她穿过鞋,没来由的想哭。还不如那个小女孩,可以光明正大地打电话问:“喻哥哥,你在做什么?”   这会,喻文卿正在进行一场不怎么愉快的午餐会晤。   一大早,房圣玮从上海飞来S市。此人是麦格基金中国区总裁,在2005年“云声”最艰难时投资了喻文卿。同时,他也是喻慕琛和魏凯芳的校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出国留学,之后一直留在美国,2003年方才回国发展。   于公于私,喻文卿都应该好好招待,他想邀上张浩峰(CHO)和米扬(CFO)一起用餐,上市股改的事情,他们谈得更专业。   房圣玮拒绝了,说只谈你的私事。   喻文卿意外也不意外。   房圣玮说:“本来应该早点来和你谈谈,但是事情实在太多,拖了两个月,今天才有空。”他盯着喻文卿的脸,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晰,“8月17日,土豆网在纳斯达克上市,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上市4天,股价被削了两成。而优酷上市,交易首日股价涨了160%。”   土豆网丧失最佳上市时间,确是因为创始人前妻的离婚诉讼。此事在资本市场掀起轩然大波,八月份包括喻文卿在内的公司创始人团队,都已经和股东投资者通气,表明绝不会因为个人问题,拖慢公司上市进程。   所以现在,喻文卿只能一再重申:“我和姚婧不会离婚。”   “对,八月份你这么说过,去年你也这么说过。”那会云声再一轮融资,拿到五个亿。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这么说。”   “但你妈妈给我打过电话,你们现在是分居状态。”房圣玮看了眼窗外,十月的S市天气真的不错。他们在一家法国餐厅的露台用餐,伞外是大朵大朵的白云,飘在蔚蓝色的海面上。   果然是她,喻文卿心中叹气。   房圣玮说:“你应该知道,去年是因为什么拿到那五个亿的。多亏了你女儿。”他停顿一会,似乎有点难过,“很出乎我的意料,你们居然利用她。”   喻文卿沉默半晌才说:“我利用谁,都不会利用我女儿。”   这五个亿是麦格基金和另一家基金一起投的,前期所有的股权谈判、风险评估都没问题,结果卡在一份《融资家事因素风险报告》上。   这份报告认为公司创始人喻文卿存在“婚变”的极大可能性。虽然他的股权出资是在婚前,但是股权的增值几乎全发生在婚后,属于夫妻共同财产。也就是说一旦离婚,姚婧完全可以拿走会计账簿上核算出来的喻文卿的一半收益。   喻文卿压根没想到这些老奸巨猾的家伙,人前夸他才俊,转个身就去调查他的家事,一时间都懵了。写报告的人居然还说,这可能是云声上市面临的最大不可控因素。是不是跟他有仇啊,有这么咒人离婚的?   看到这份报告,当时麦格基金的老大麦克奎恩就不愿意投了。   挽回这一切的是——姚婧怀孕了。   这会离瑞典蹦极已过去两年,姚婧戒酒半年,那些伤痕好像都已渐渐愈合。新生命来得如此的恰到好处,他们两个都高兴坏了。   他们有青梅竹马的感情,有不可分割的利益,还有孩子,怎么会离婚?熟悉他们的人都轮番上阵游说麦克奎恩。甚至,他们还亲自邀请这位美国人参加姚婧的生日派对,在一艘豪华游艇上。   美国人后来说,他们和他看到的中国夫妻不太一样。他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他们能将感情和公事分开对待。他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现在已经离开中国,麦格基金中国区的老大变成了房圣玮。   喻文卿本以为更好打交道,结果房圣玮说,他和姚婧必须补签一份协议。   “什么协议?”   “未经董事会允许,你们不得擅自提出离婚。”   喻文卿失笑:“签了也无法生效,这是违背婚姻自由的。”   “我当然知道。签的是你和姚婧的人品,是你们对所有投资者、还有跟着打拼八年的公司员工的承诺。”   喻文卿望着海面想了会,面容平静:“我会签,但我不知道姚婧会不会签。我不想逼她。”不想让她以为我对她真的毫无感情,只有算计。   “姚婧的工作,不用你去做。”   喻文卿说:“那谁去做?”不管谁去找姚婧签那一纸协议,姚婧都会以为是他派去的人。作为一个丈夫,他不应该让妻子做这样的承诺,但是作为云声的实控人,他又无法让投资者对他们的婚姻表示放心。   两头相比较,好像姚婧会有的那点膈应,没那么重要。   房圣玮不说话,看一下腕表,“我下午还有个会议,先走了。”他起身拿外套,“有时间多回去看看你妈。”   而在兰蒂斯兼职了两个星期的周文菲,还没见过喻文卿来酒庄,即便是阳少君,也很少在酒庄呆一个小时以上。琴姐说,阳少君还有另一家贸易公司,事情比酒庄多。且搞葡萄酒这一行,客户关系的维护太重要了。大部分时间她不是在应酬,就是在前往应酬的路上。   周文菲想,整天窝在店里,姚婧想要的证据,她怕是拿不到了。算了,还是安心打工吧。   到十月中旬的某个周六,兰蒂斯搞一场小型的葡萄酒盲品会。   这是周文菲第一次帮着布置酒会现场,许多东西从没见过,比方说吐酒桶、醒酒器。还有,既然是盲品,便要用盲品袋包住瓶身,标上序号,把瓶封撕掉,把软木塞收起来,然后在每个桌位发品酒卡,在每个酒杯的杯底贴上标签,……。   周文菲忙了整整一个上午,连午餐都没去吃,心想,这半天八十块钱真的不好挣。好在她对葡萄酒所知实在太少,就不用去品酒会当侍者了。   下午,她在品酒厅的门廊边站着,看袁心悦主持这场盲品会。   袁心悦才二十三岁,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气定神闲的韵味,好像年轻款的阳少君。她说出来的话也是吐辞清朗,语调温柔。   “今天的葡萄酒都来自于法国勃艮第的黑皮诺,但是产自不同村庄,口感上会稍有区别,就看大家能不能尝出来?我在其中混杂一款根本不是勃艮第产区的酒。如果能猜出这款,有大奖哦。”   已经有嘉宾在下面摇头:“太难了。”   袁心悦笑道:“不要去想盲品的准确率,经验越多,失误越大。当作一场游戏嘛,重在参与。”   周文菲也拿过一杯葡萄酒来品。   先观察葡萄酒的颜色,透明还是暗沉?   透明的。   然后再晃动杯中的葡萄酒,鼻子对准杯口深吸一口气,闻到什么?   只有酒味、嗯,是葡萄味。   再尝,她没有咽下去,而是舌尖抵着上颚。资料上说的,舌尖能感觉到甜味,上颚感觉酸味和苦味,所以这是最正确的品酒方法。感受到什么?   她脑海里空空如也。只想自己大概是失去味蕾的那群人,压根尝不出什么与众不同的风味,就是葡萄酒而已。   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说话:“你别把酒都喝了。”她一惊,酒全咽下去,慌忙转身,喻文卿站在身后:“让你来这里,是多点社会实践经验,不是来喝酒的。”   “我就尝一口。”周文菲想起醉酒的那晚,怕他以为自己也喜欢喝酒,赶紧解释。   喻文卿从旁边的托盘里拿过纸巾,帮她把嘴角的酒渍擦掉:“我们国家真应该立法,未成年人一口酒都不许喝。”   “我马上就十八岁了。”   “马上?”喻文卿等了几秒,反问她,“现在到了吗?”   “没有。”周文菲低下头。   阳少君过来:“今天怎么过来了?”   “过来看看不行?”   “随时欢迎喻总大驾光临。”今天的阳少君穿浅驼色的修身针织衫,配深灰色西裤,款式风格都和喻文卿的商务休闲打扮非常地相衬。周文菲眼睁睁看着她把手伸进喻文卿的胳膊弯里,亲昵地拉着他走开几米。   哼,又有什么话是她不能听的。   待离周文菲够远了,阳少君才说:“这种级别的盲品会,你有兴趣参加?”她身子向后靠在柜上,挑着眼看喻文卿,“不就怕我让妙妙招待客人?我这儿是正经做生意的地方,招待一下又怎么啦,一百个顾客里都不一定有一个掐油的,你就那么担心会被她碰上?”   “她没有应付这种事情的能力。”   “嗯,也是。她察言观色的能力都用在和你相关的事上,别的事情木得可以。这半个月主要做店面的清洁、陈列,然后就是客户信息的维护,我哪敢让她干别的?”阳少君指着靠着门厅的小女孩,“酒,也不是我让她喝的。”   她像是想起什么:“你老防着我干嘛,你家那位才要防,喝酒比我凶多了。万一哪天再介绍个风流貌美的年轻画家给你家妙妙,两天就能拐跑,信不信?”   见人不耐烦听,她也就走了。侍者端酒过来,喻文卿拿起一杯。周文菲走过来问:“你能猜出这是哪一款酒?”   喻文卿也咂摸一下留在口腔中的味道,摇摇头:“不知道。”   周文菲小声说:“他们怎么知道?”   “靠这个谋生吧。”喻文卿放下酒杯,“一般人不是瞎猜,那就是时间多到没处浪费。我要是喝口酒都要费脑子去想单宁的口感如何,气味如何,还不如不喝呢,找事做。”   一听“找事做”这三字,周文菲笑得可开心了。   “你呢?”喻文卿问道,“尝出什么了?”   周文菲皱皱眉头:“一点不好喝。酒有什么好喝的。”   “不好喝?”喻文卿笑道,“那你那天怎么还喝醉了?”   距离“那天”已过去二十天,他们谁都不提那件事。周文菲垂下眼眸:“它很甜也很好喝,不像酒。”   喻文卿只看得到两排又长又翘的睫毛。在他看来,这样的神情恰恰是为酒醉后发生的意外感到害羞。他没有道歉,她也不恼他。 第16章   品酒会结束, 周文菲去更衣室换下工作套装,让喻文卿去一楼的办公室拿她书包。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做客户信息录入, 所以也有了一张临时的办公桌。   喻文卿走过去, 便看到她的帆布书包敞开一个大口, 露出彩绘封面的本子, 便是上次在紫薇楼自习室看到的那本。   左右看看, 办公室没人,于是他迅速拿出来看, 一翻, 全是铅笔素描,鹿的两只角上长出不一样的森林;女孩茂密的头发里住着孔雀、鱼儿、和鸟儿;一条在深海畅游的鲸鱼在哭泣;……   画风唯美, 想象出众。一页页翻, 喻文卿想,学什么会计,做个插画家多好。画家?他马上就想到家里那位,作息无规律, 生活无目标, 每天不是陷入无灵感的狂躁中, 就是纸醉金迷的酒精派对里。   有什么好的?周文菲的家境、性格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还不如当个会计,安安稳稳过这一生。   翻过十几页, 他的目光停住了。米白色的稿纸上, 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正面肖像。   周文菲没有系统地学过素描, 画上面那些平面抽象的画还游刃有余, 到肖像素描这种真正考验基本功的画,水平马上就下了档次。因为不懂光影规律,人像的立体感并不强。   当然仍能一眼看出画的是谁。   或许真的不再年轻,喻文卿完全没有十来二十岁知道又有女孩喜欢他的那种“老子宇宙第一帅”的得意感。哪怕那会已经和姚婧交往,他也偶尔会有“不得已抛弃整个森林”的玩笑话。   那些塞过来的情书、颤抖的话语,躲避的眼神,一张张、一声声、一个个全垒在一起,垒成一沓证书,都是他喻文卿“如此优秀”的证明。   周文菲当然不是证书,所以他只觉得怅惘,那种想回报却又无法回报的怅惘。他知道周文菲的高考成绩其实不错,省内985大学都没问题,她非要考连211都不是的S大。   回来的原因,多少是因为他呢?   周文菲换完衣服回来,看到喻文卿站在办公桌前。办公屏风拦住他手上的素描本,她并不知道心事已被人窥见,边走边说:“你等会回家好不好?我把青琰抱过去。”   她说话总是这样柔声柔色,大大的眼睛里漾着小小的灯光。   喻文卿想出了神,想他已结婚生子,为什么她还要回来。   假若他和姚婧恩爱美满,她不会嫉妒么?   他想象不到周文菲会嫉妒的样子。哪怕她爱他,她也爱姚婧,还爱青琰。她的爱像是完全不会被人心欲望玷污的一件事。   见他望着自己发呆,周文菲心中也发毛,一探头便看见素描本,笑意慌忙褪去。她把本子抢过去:“你干嘛翻我东西。”   “我以为只是一般的画画本。”   周文菲低头一看,正是喻文卿的画像。姚婧把手机要回去,她便提前打印照片,照着照片一笔一画勾勒的。   她的神情像是要哭了:“就是一般的画画本,我没事画着玩的。”她把本子塞进书包,赌气似的说,“等我有时间了,我画婧姐的,我还给青琰画,我给每个人都画一张。”   在喻文卿面前,这些话全是欲盖弥彰,但他不想要她再难堪下去:“好了,不就一张画吗?姚婧画得更好。”   看他满不在乎走出去的样子,周文菲这才放下心来。可又有了对自己的失望,刹那间想哭:婧姐当然画得好了。   周文菲带着青琰去海园。难得儿子和孙女都在,魏凯芳强行要把青琰留到吃完晚饭再送回去。她只好打电话骗黄惠南,说她带着青琰玩时,碰巧遇上喻文卿,喻文卿现在要带她们出去吃饭。   黄惠南也不点破“碰巧”这个词:“好吧。”她迟疑两秒,还是说出来,“妙妙,劝劝你喻哥哥。”   “我……劝不动吧。”   “喻文卿现在对你婧姐还有我都反感,但他对你还是挺好的。你姐这个人啊,是个混球,说话还没你好听,你多帮你姐说两句。”   直到把喻青琰送回畅园,周文菲都没找到机会开口,黄惠南又一脸期待的脸色,她只能一个劲点头说:“我会的。”   下了楼,喻文卿靠在树边等她:“送你回宿舍。”   都走到湖边了,再不开口,下次见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周文菲鼓起勇气:“你这样到了丈母娘家都不上楼,会不会……有点过分了。”   她想起那天中午她骗他去望月楼时他说的那句“闭嘴”,真的好凶,后面几个字越发地没气势。   喻文卿挑了挑眉:“别管闲事啊。”   “你和婧姐的事,不算闲事。”   “你管不着。”喻文卿又没好气。   周文菲停下脚步,看着前方颀长的背影:“喻哥哥,婧姐她可能有产后抑郁症。”   喻文卿转过身来:“她一直都是这样子,只要不依着她,她天都能吵下来。”   “不一样。以前她吵,都是那种不在乎的劲儿,现在,她很怕失去你。”   “我从来没有要和她离婚的意思。”   像是要表明衷心,但话说出来意味却很苦涩。协议他和姚婧都签了,但是他们都没有找对方聊过这件事,聊过心中的想法。他们终于走到了责任大于爱的这条路上。   周文菲想起那晚姚婧来找她求她去阳少君酒庄的眼神,摇了摇头:“她不是怕离婚,是怕失去你。”   喻文卿望着湖边发了会呆,才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宿舍去吧,不用怕,我在这儿看着你。”   纤瘦的身影消失在紫薇楼的入口,喻文卿方才坐在湖边的石凳上。   这几年夫妻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多,旧的没解决,新的又来,姚婧的情绪问题一直都在,并不是说生完青琰后变得更突出,所以他确实不曾往“产后抑郁症”这方面想过。他更没想过,有一天姚婧会担心失去他,毕竟次次吵架,次次喊着“不过了,离婚”的人,从来都是她。   结婚前夕,喻校长和他说过:“不要以为你们青梅竹马就能万事大吉,姚婧的性子反复无常,你也是个暴脾气。不要跟着闹,你是个男人,要做你们婚姻里的那块磐石。婚姻不稳,会反过来吞噬你刚刚有起色的事业。”   他以为他做到了。可真做到了,姚婧怎么会听外面的人说风就是雨?   好讽刺。好多年前他和米扬(财务总裁)为了找融资在北京呆三个月,想省酒店的费用租了个短期公寓,吃住都在一起。打电话时,姚婧还开玩笑:“你们要打炮我也不反对,我只恨自己为什么当年不去学金融。”   那时的他们,仅凭爱意,就能相信对方。而今天,他们共享财富和地位,有健康活泼的女儿,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   为什么?这么多天喻文卿一直在想,想来想去,也许还是因为他们走了截然不同的路:他在商场打拼多年,成为一个凡事先看利益的商人,而姚婧追求的恰恰相反,是商业社会里日趋没落的艺术和自我表达。   刚分开走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们的关系比一般的夫妻要融洽,因为自由、松散。要走得够远,才意识到“分道扬镳”的分量。就像六七年前,姚婧身边的朋友,他基本上都还认识。现在她要开派对,他能认出来的,绝不会超过三个。   所有人都说他们有感情基础,应该好好谈一次。但他们两个迟迟不肯去做,无非心中清楚,沟通没有什么用,只会暴露更难堪的感情状态——   无论他们中的谁,都没办法抛弃当下,去追另一条路上的那个人。   无论他们中的谁,都没办法抛弃对方,一心朝着自己的前途奔去。   他们卡在婚姻里了。   这样的事实,局外人又怎么会懂?   喻文卿想起周文菲说“产后抑郁症”的郑重模样,心想她怎么知道?她没生过孩子,没结过婚,没谈过恋爱,却说得很懂似的。她接触过?还是看过书?   算了,不管是不是真的,只要有这种可能,他都得陪姚婧去看心理医生。   姚婧却说,他们需要的是婚姻咨询。   好吧,喻文卿去了。心理咨询医生是姚婧某个朋友推荐的,有哈佛大学心理学博士的学位,有近二十年的从业经验,据说不少社会名流、豪门夫妻都是他的客户。   起初这刘医生只当他们是无数来找他的创业夫妻中的一对:多年扶持、共经患难,一朝成功,挣下不菲身家,然后男方有了外遇,女方情感上被抛弃。   且和过往很多的案例一样,这次咨询也是女方提起预约。丈夫能陪着一起来,意味着要么还有感情,要么在企业经营或家事财产上,女方还有话语权。   且面前的这个男人才三十一岁,英俊多金,绝不可能没有女人问题。   这是刘医生对喻文卿的第一观感。   基于他多年的服务经验,他建议喻文卿先坦诚。坦诚有利于接下来的沟通、和解。可喻文卿并不喜欢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下诉说心事,且还被刘医生那种自以为老道谙熟的语调给小小刺激了一下:怎么,只要进入你这间办公室的夫妻,就一定是男人做得不对?凭什么,我长了一张不忠的脸么?   他说他没什么好坦诚的。坐旁边的姚婧一听,露出讽刺的笑容。   刘医生看见了,便试着诱导他们进入具体的那些纷争,一下就触雷了。这夫妻俩,脾气都够火爆的。刘医生当然不劝。他双手抱胸,稍稍驼点背,下巴也有点内收,眼镜松松地架在鼻梁上,然后目光不穿过镜片,改走镜架上方的途径,由下往上地,挑着眼看他的当事人。   很多心理医生都有这种观察人的毛病。   他在聆听他们的言语,捕捉他们复杂细微的面部表情。基本上是姚婧咄咄逼人地发问,喻文卿不甘示弱地招架。   夫妻面对感情问题,通常如此。   姚婧只不过想,既然都到了婚姻咨询的地步,再坏不过离婚,何不抱着一桩桩清算的决心,一次说个痛快。脓要彻底破掉、挤掉,才有痊愈的可能。   可从哪儿说起?   从青梅竹马说起。   这四个字简直就是个大杀器,不管她和喻文卿之间有什么问题,只要它一出马,必定踏平他们感情领域里的任何杂草歪念。有段时间,姚婧很享受这种“一马平川”的辉煌战绩。   当年她没有考S大,而是去了相邻城市的美院,本可以每周末回趟家,但她经常懒得回。喻文卿和她吵过几回,也懒得吵了,随她在另一个城市里晃荡。当然他也没闲着,身边各种暧昧的女生不断。   姚婧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好像就是高考后那根“人生向上”的弦彻底松了。别说有朋友传小道消息给她,就是亲眼看见喻文卿和人打情骂俏,她也挺无所谓的。   喻文卿说跟你谈恋爱真没意思,太熟,熟到连醋都不会吃。姚婧不假思索地接话,那就分吧,我也觉得挺没意思的,天天接你电话,连做白日梦都有罪恶感。   那是他们第一次分手。   姚婧不觉得伤心,不伤心也就不需要斩断来往。反而因为不再是男女朋友关系,没有报备行程的需要,她会冷不丁地想一下——这家伙在干嘛,所以回S市还频繁些。   有了新女友的人,自然不会像以前那样搭理她。姚婧这才不爽。   青梅竹马的威力自此显现。她了解他,知道他喜欢哪家餐厅的潮汕菜,周日下午会去哪儿打篮球,什么时候会上线玩游戏,……,不管喻文卿在哪儿,她都能很快地找到他。   找到后坐他身边,手搭在他肩膀上,有时干脆搂他一下。根本不用去想故意不故意,青梅竹马且已有过性关系的人,身体语言就是自然而亲密的。   动作一出,不管旁边是文雅的学姐还是乖巧的学妹,脸色都得变。要是知道姚婧的来历,只能尴尬一笑,吃下这个暗亏;不认识她敢当场说 “你谁啊”的人,桌上其他人会起哄:“你不认识?姚婧啊,你家文卿从小一块长大的妹妹。”   有她这个惹事生非的,喻文卿的恋爱没有哪一段能超过两个月。她的大学四年,基本上也就在和喻文卿的分分合合中度过。   总是以有人要强行挤入他们之间,激起姚婧的争夺心为开始,等夺回来后拥有一段短暂的平静期,迅速进入倦怠期,闹分手,给他人插足空间,……,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为什么要那么做?因为面对这个励志要成为一流画家的女孩来说,这个世界太无聊了,青梅竹马的感情太稳定了。她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就是想享受那些女生脸上的难堪颜色,就是想向这个世界一而再、再而三地宣告——喻文卿是属于我的。 第17章   几乎每次, 喻文卿都不会拒绝她的靠近和亲昵,偶尔还会放纵她的行为。姚婧也从来不把那些女孩子放在眼里。直到阳少君出现, 冷冷看着她的伎俩, 没有变脸色, 只盯着喻文卿的眼睛。他脸上的笑突然僵在那儿, 然后拉下姚婧的手:“别胡闹了。”   那是姚婧第一次觉得喻文卿会被人抢走。她试了很多方法, 都没有把他完完全全地抢回来,阳少君总是在他身边。   她曾无比喜欢的——总是在分泌多巴胺, 让她成瘾、让她快乐的争夺游戏, 突如其来地被另一种焦灼、甚至是恐慌的氛围感染、侵占。   她一下就心灰意冷,出国念书去了。走时她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哪个从小玩到大的哥哥最后都和邻家妹妹在一起?   无非一场失恋。   要等到真正断掉密切往来, 姚婧才意识到这次失恋的药效过于威猛。   过这么多年回想,她已记不清楚她搬过几次家、上过哪个教授的课,只记得那些夜深人静,独坐窗台上无可遏止想念喻文卿的心情。她无数次地劝慰自己, 搞艺术的人就是要漂泊, 不只是物理意义上, 还有心灵、精神层面。   可只要一想到离开喻文卿, 这一生就是漂泊的一生,她都快要疯了。   她无法独处的毛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的。   她交过好多男朋友。比喻文卿温柔、比喻文卿浪漫。她总是会比较, 觉得当下很好, 因为喻文卿不会为她这么做, 喻文卿不会这么说, ……。   比较得越多,就越明白,那些男人为她花的心思,加起来都抵不过喻文卿的一通电话。可电话他打得很少了,大多是发信息:生日快乐、圣诞快乐、新年快乐、五一快乐、端午快乐、中秋快乐,……。   他从来不会为无关人等花心思,所以,姚婧神经再大条,也会在收到信息后在日历上画个勾。   那年冬天,纽约暴雪,城区被高达半米的积雪覆盖,无法出门,姚婧在公寓整理物品,翻出过去两年的台历。一个个勾的数,才发现中国人都过的节日里,有两个节日,喻文卿不会发信息——清明节和情人节。   正常,一般朋友,谁会没事祝人清明节快乐?情人节快乐?   她想起高三那年的情人节,已经在S大念大二的喻文卿和人打赌打输了,跑来她就读的高中,站在楼下,拿扩音器喊她名字。她站在五楼的走廊里,冲着楼下喊:“你发神经啊。”   扩音器里传来喻文卿呼气的嘈杂声,然后是——“姚婧,今天是情人节,陪我过个节吧。”   旁边站着他的五个室友,一起起哄:“不行,不行。”   喻文卿以一种豁出去的气势朝扩音器喊:“姚婧,I LOVE YOU。”   整栋楼都能听见他的声音。高三生的日子太苦闷,大家都冲到走廊上,叽叽喳喳的,好像每个人都收到意中人的表白那样兴奋。   和姚婧玩得好的女生推她:“快下去啊,你家哥哥都表白了。”   她这才懵懵懂懂下楼梯,才走到二楼,就看见保安把那个家伙架出去了。   记忆里那么嘈杂欢快。而眼前,窗外只有白雪皑皑的寂静世界。她好想喻文卿。就在此刻,手机收到他发来的信息,问美国东部下暴雪,她的情况如何?她回:“我很好,谢谢关心。”   如果没有意外,这句话回复后,要等到圣诞节,他们才会发下一通的联络短信。姚婧发了会呆,鬼使神差地发一句话出去:“你只是关心我,还是还爱我?”   她不期望能马上收到回复,因为东八区的S市此刻是深夜。   结果不到半分钟,手机屏幕转亮,一个“爱”字,如弓箭如匕首,从大洋另一端分毫不差地射来。   感谢伟大的通信技术,让我不必再揣测、不必再等待对方心意。姚婧哭得稀里哗啦,扔下一屋子要收拾的东西,只裹了件羽绒服,带上护照和钱包,在这个不适合出门的时机,去了肯尼迪机场。上千架飞机停飞。她非要留在机场,滞留两日后终于登上前往莫斯科的飞机,再从莫斯科飞往北京,数日之后才回到S市。   这段难民一般的长途飞行,已让她披头散发、容颜憔悴。她不管这些,直接出机场去找喻文卿。她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后悔了,过去两年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她可以没有学业没有事业,但是不能没有他。   “你做选择吧。”   那是她最好的时机。因为创业搭进去的东西太多,阳少君的父母对女儿的恋情,已从刚开始的支持转变为明确的不满。喻文卿的个性这么要强,他绝不会因为事业受阻,就心甘情愿受女友父母的气。   果然,喻文卿没有让她等多久,就和阳少君分了手。   他们分手那天,姚婧也在现场。她坐在车内,看到两人从咖啡馆出来。   阳少君看似失魂落魄,还是冲着喻文卿笑了笑。转身要走时,喻文卿拉着她胳膊,轻轻抱住她。   直看得姚婧的心都在滴血,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懂坚持,不肯吃苦?为什么要给这个女人机会,在喻文卿的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两人再度复合,共同的朋友都为他们祝贺,背地里却说,阳少君风雨无悔地陪着创业,不及姚婧匆匆赶回来的只言片语。青梅竹马的感情啊,拆不散。   隐隐有为阳少君可惜的意思。   大概也是从这个时候起,姚婧开始痛恨这四个字。因为连她也分不清楚,喻文卿回到她身边,究竟多少是真的爱她,多少是这四个字在他心中的分量。   这次复合后,他们没再闹过分手,后来也如期结婚。   喻文卿的男性朋友,都羡慕他有姚婧,一个艺术家,高雅有品味,在男人最窘迫时放弃学业回国陪伴,共度难关。简直是妻子的理想模板。   而姚婧的女性朋友,都羡慕她有喻文卿。因为英俊、多金、深情、宠溺、负责任这样的品质,在一个男人身上出现的机率太低了。   所以他们之间出现问题,没有人劝分。   哪怕后来阳少君又来了,她那几位整日在网上叫嚣着女性要独立自主的朋友的劝辞竟然也是:“公主,女王,没有完美的婚姻和人生,好不好?”   再往下分析:   喻文卿有没有离婚的意思?   没有。   有没有转移或隐匿财产的意图?   没有。   有不准你经营画廊,限制你的交际行为?   没有。   有没有对你忽视、冷漠的言行?   只要不说那些让他烦躁的事,……。   OK。有没有不给你钱花,不给买礼物,不花心思哄你?   才买了一辆法拉利。   够了,别没事找事。他现在发达了,对阳少君有一定的补偿心理。你们是青梅竹马,有啥大问题?   对啊,和阳少君两年的感情,以及现在这种婚姻外夹杂着情/欲和利益的感情,抵得过他们二十多年的“青梅竹马”么?   姚婧心里只想抱以冷笑。   所谓的青梅竹马,看似强大,实则虚妄;看似日久弥新,不过一处废墟。   正因为不坚固,所以维护更成必要。过去那些年,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提点自己,把杀器拽在手心,寸步不离。杀器锋芒对外,那些闯入者,无不流血而归;可锋芒一旦转向,也能摧毁感情内部的一切新生。   姚婧想把这四个字连根拔起,重建另一座殿堂。可是喻文卿不想配合,无论时间精力、还是感情心理,他都不愿再花这样大的成本。   他不把这一切的缘由归结于“青梅竹马”。青梅竹马有错吗?他认为是两人间的信任和理解出了问题。   姚婧觉得悲哀:“理解什么?别人可以理解你对阳少君的感情,我能理解吗?我能宽容吗?”   喻文卿也觉得心累:“姚婧,你不能觉得我们结婚了,我整个的感情世界,都必须归你支配。我承认我对少君的感情,和对一般朋友的不一样。但那又怎样?朋友、家人都有远近之分。我想帮她,让她活得不那么累,仅此而已。”   “你想帮她?就让她顶着你女人的名号……”   “这世道就这个样子,你不需要为生计担忧,你也不需要应酬,人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太太,是喻校长的儿媳,你体会不到一个无权无势的单身女人,要有多辛苦才能在……”   姚婧听不下去,捧着脸哭:“所以我在你眼里,是个无理取闹的混蛋,你的怜悯都给了她,对不对?”   她一哭,喻文卿便知道没法接着聊。正好手机响了,是陈思宇的来电,他便起身朝刘医生说:“我有事先走了,麻烦你单独和她聊聊。”   刘医生给姚婧递纸巾,等她止住哭,方才开口:“考虑到你生育后还不到半年,需不需要我给你预约产后抑郁的门诊?”   姚婧脸色木然:“你也觉得是我有问题。”   “很多女性在哺乳期,会因为激素分泌、心理压力和抚养方式等的问题,……”   “你怎么看他和阳少君的事?”姚婧问道。   “我觉得喻先生,起码是个很坦诚、也很有责任心的人。”   “坦诚为什么要走?”   “他说了公司有事,他的事业心很强。”很多人进入歇斯底里的状态后,对配偶的容忍度会非常低,刘医生说,“其实你们之间的状况也不适合一起来做婚姻咨询,单独和我预约时间,也许更好。”   姚婧笑了:“我提前一个星期预约的,他应该早就做好安排。再说公司的事,比我和他的婚姻更重要?”   刘医生不再发表意见,但姚婧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态度来。   果然入乡随俗,看似高大上的婚姻咨询服务到了国内,也得按照国内的风气来。   姚婧讨厌这样的空气,好像男人挣了钱就可以在感情上不付出。喻文卿这样的心安理得,很难说没有这种风气的加持。因为一个人站在了强势地位,就不再需要亲自下场来展示强势。   一切都为他服务、一切都为他解释。   一切都压得她喘不出气来。   很多年前姚婧在莫斯科机场的转机大厅里,身上盖着那件唯一的羽绒服,彻夜难眠时,咬着嘴唇发过誓,说我以后再也不当逃兵。但当她发现她和喻文卿结了婚生了孩子,感情依然无解时,逃离的念头再次从五脏六腑钻出来,怎么也压不住。   那是本性,比她爱喻文卿更顽固。   她走得很快,谁也没有通知,除了回趟娘家,亲了亲女儿,和黄惠南说,要去散个心。散心常有,黄惠南没当回事。   但是,喻文卿还是很快发现了。缘由是姚婧在微博上发了一张“白云如山峦”的照片,配了一段文字:“只有在这个高度,我才觉得身心自由。”   那张照片盯了很久,喻文卿才意识到,姚婧又逃了。他拨她手机号码,关机状态。转头看向窗外,那栋最高的写字楼,深蓝色的玻璃幕墙从多个角度折射金黄的余晖,耀眼得很,不过已近黄昏,光线很快就暗下来。   搬到新办公楼快三年,喻文卿第一次想准点下班回家。下班之前,他叫陈思宇进来:“帮我查一下姚婧的航班信息,我要知道她去哪儿了。”   回到瑞景公寓,喻文卿问清姐:“太太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中午。她不让我问,也没说去哪儿。”清姐迟疑着问出来,“她……没跟你说吗?也许和她妈说了。”   喻文卿走向过道尽头姚婧的卧房,进衣帽间查看。清姐跟过来,“太太带走的,都是冬天的衣服。”   “知道了。”   “喻总在家吃饭吗?”清姐问。   “吃,随便做点吧。”   边看电视边等清姐的晚餐。吃完后,喻文卿竟然找不到事做,于是接着看电视。所有的台换了三遍,也没找到想看的节目。   他还有一种闯入别人家的异样感觉,到处看才发现窗帘、沙发,还有餐桌椅都被姚婧换了。也许还有别的东西也被换了,他不知道,不记得了。   明明都很新,干嘛老要换?   等到晚上八点,陈思宇的电话终于来了:“喻总,已经查到太太的航班信息,昨天下午的航班,S市转新加坡飞纽约,现在应该还在飞机上。”   “是登机信息?”   “是的。”   “有没有订返程的航班。”   “目前没有。”   “知道了。”   一个尽责任的秘书不仅仅是口头汇报,还会把查询图片给老板发过来。喻文卿看到登机牌信息,手机立马甩在一边的茶几上。   这种烦躁到无法做事的感觉,多少年没来了? 第18章   上一次, 还是无比落魄的姚婧在他面前嚎啕大哭,要他在她和阳少君之间做选择。他有选择吗?他没有。因为她是姚婧。他放弃她, 就好像把他的前半生也一起扔掉了。   她说“不要学业不要事业只要他”的那一幕, 在脑海里的印象太深刻, 总让喻文卿以为, 她的漂泊期暂时地结束了。他同时也知道, 她仍是活在半空世界里的那类人,所以从不干涉她的创作和交友,支持她开画廊,也不和她诉说任何公司经营上的压力。   他要什么?如果姚婧对他也能有对等的了解, 就会明白他所求的不多。他只要她安心地停泊在他的港湾里。   这几年不算太顺但还算“平稳”的婚姻生活, 让他对她的再次出走毫无警醒。他以为这场婚姻、这处大宅,不再年轻, 相对富裕的生活,最主要的,有他和青琰,姚婧会永久地放弃流浪的冲动。   结果还是那个结果,好像这几年他们在感情上的投资、经营全打了水漂。   什么都束缚不了她。   喻文卿失望透了。   既然什么事都做不了,不如去睡觉。他撩起西服外套, 往卧房的方向走。走路的时候仍在想, 也许姚婧下飞机后就会来一场醉生梦死的派对, 而他竟然为这个性情乖张的女人如此心力交瘁, 根本不值得。   怒气一下就来了。手上的定制外套成了替罪羔羊, 被无辜地掷在过道, 他仍觉得不解恨,领带也拉下甩在地上,抬腿大跨步走过去,进房间。   摔门。关灯。   周文菲半夜又收到姚婧的信息,让她明早有空去瑞景公馆取一份文件,再把它交给一位赵律师。早上九点有课,下午还要去酒庄兼职,想把事情办妥,周文菲只好一大早就过去。   姚婧告诉了她密码,所以她直接开门进去。   站到过道上,看见喻文卿扔在那儿的西服外套和领带,周文菲才反映过来,男主人回来了。她咧嘴笑了笑,乱扔衣服,应该是他的顽症。当年魏凯芳就总是抱怨,别人家洗衣服只要把衣服从洗衣篮放进洗衣机里一个动作,她家还需要花十分钟从沙发、书房,床尾、衣架各处搜集脏衣服。   她四处望望,公寓里安静极了,不止喻文卿没起床,似乎连清姐也没起来。当他们家的保姆挺幸福的,一天到晚不用干什么活,守着屋子就行。   她赤脚走去书房,依着姚婧信息里的指示找到那个文件袋。微信里拍照过去:“是不是?”   姚婧马上回复“yes”。   “你去哪儿了?”周文菲心想还是告诉她一声好了,“喻哥哥回家了。”   “他怎么会回家?现在S市几点?他起这么早?”   “我猜的。”周文菲拿手机对准过道上的衣服,“咔擦”一声拍张照片发过去。她没人生经验,不代表姚婧也没有,立马发语音过来:“他是不是带女人回去了。是不是阳少君?”   完了,捅娄子了,周文菲后知后觉地理解到这点,只好回:“我不知道,他还没起床。”她跑去鞋柜那边拍照:“有没有不是你的鞋?”   “没有。”   “那就好。”周文菲道,“没有鞋就没来别的女人。婧姐,我拿到文件,先走了。”   “要是……鞋子在房间呢?”   周文菲想了想,不脱鞋就进房间,电视剧里也演过,就是被抱进去的。她咽下口水:“婧姐,你别瞎担心。要不,你自己回来看吧。”   “我现在回不来。妙妙,我要证据,你偷偷去拍个照片。”   周文菲一直猫在地毯上,听完这句语音,抬头望了望静悄悄的过道,心想太夸张了,她怎么搞得和电视剧里那些调查公司的小喽啰一样。   可她猛地想起,昨晚在兰蒂斯看见阳少君穿一条大红色的吊脖连衣裙。她问袁心悦,少君姐要去哪儿?袁心悦说,派对啊。   穿得那么性感,无疑派对很重要,所以,也许喻文卿会去。然后呢?   她马上就有了当贼的念头,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问姚婧:“万一被他发现了怎么办?”   “发现你就跑,只要你把照片发给我,他拿你没辙的。”   “我去瞄一眼,好不好?”   “有照片最好,不然他一定会否认。妙妙,你要帮我。”   周文菲打算硬着头皮上:“好。”   她也不是第一回 做这种事。十岁那年趁喻文卿熟睡,她也偷溜进他房间,翻他钱包。姚婧让她去的,说去看看钱夹里放的是谁的照片。   那一次成功了。钱夹的透明卡位里插的是喻文卿和阳少君的合照,但是抽出来发现里面还有一张——姚婧的单人照。   深吸一口气,周文菲朝过道最左侧的卧房走去,手机拽在手心,已调到照相模式。她异常小心地、缓缓地转开门把手,只发出一声轻微的“咔擦”声。   还好,门没有反锁。她等了片刻,卧房内没有动静。   她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走进去。   可没想到卧房会这么黑。她有轻微的夜盲症,尽管走得很小心,还是撞到床脚。大脚趾痛得像是被剁掉,她还来不及喊痛,胳膊就被人抓住,力道太大,猛地就把她拉上了床。   吓得她魂飞魄散,声音都没了。   黑暗中喻文卿愠怒的声音传来:“姚婧,你没走?玩我是不是?”   一拽人的胳膊,他又知道不对劲,这人体重比姚婧轻。可他使了全劲,想半途撤掉也来不及。长发的发梢比身体先贴近他,轻轻拂过脸庞,带点薄荷香气。他知道是谁,但没有推开,而是任她压向自己。   他还搂住了她的腰。   怀中的人气息好慌乱,手脚乱动,挣扎着离开他:“喻哥哥,我是妙妙。”   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人,比这黑暗还危险。周文菲转身爬向床头柜,拍台灯的按钮。灯开了,她看到那张冷酷如雕塑一般的侧脸转过来。她赶紧下了床,想跑。手机落在黛蓝色的织锦被面,正要去捡,被喻文卿抢先一步拿走。   糟了,手机一直是解锁状态。   喻文卿直接点开微信,把刚刚她和姚婧的对话重新播放一遍,然后摁着麦克风的图标,冷冰冰地说了句:“玩上瘾了,是不是?”   不知道远在纽约的姚婧听到这句话作何感想,反正近在床边的周文菲都快要哭了,低着头说:“再也没有下回了,你把手机还我吧。”   话音刚落,喻文卿突然伸手把她拽回床上去,紧紧箍在怀里。周文菲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听到那砰砰有力的心跳声,也不知道是慌,还是害怕。她没反抗,只低低说了声:“放开我。”   喻文卿已经点开“照相”,换到前置摄像头:“急什么?你婧姐交代你的任务还没完成。”   随着“咔嚓”一声,手机屏幕里的周文菲已经用手遮住脸。喻文卿这才松开她,把照片发给姚婧。   姚婧回得很快:“喻文卿,你个混蛋。”   “说我混蛋前,先想想自己做的什么事?妙妙几岁,你几岁?你就让她这样毫无戒备去一个成年男人房间?你猜,她有没有看到我裸/体?还有,我有没有晨/勃?”   怕周文菲当场听到尴尬,这段话喻文卿是打字过去的。   过半分钟后,姚婧回复:“sorry,”紧接着,“不是跟你说的,跟妙妙说的。”   喻文卿把他发的那段文字删了,把手机扔过去。周文菲捡起来,赶紧往外走。他又叫着她:“她要你过来拿什么文件?”   “哦,”周文菲从书包里拿出那个文件夹。   “拿过来。”   周文菲这会可怕他了,不敢走过去,手伸得直直的。   “我吃人吗?”喻文卿头一偏,嘴角的笑也歪了。   周文菲转身开门:“我去客厅等你。”   一刻钟后喻文卿穿浴袍出来,看见周文菲站在落地窗前。阳光下她的侧脸有一种奇异的透明感,透明到能看清耳侧的绒毛,让人忍不住想去咬一口。他又想起他刚刚搂她时,那声软糯的“放开我”,那不是拒绝,那是邀请。   禁欲太久,果然反人类。   周文菲递文件过来,他看两眼,扔在桌上。   “她有跟你说吗?”   “说什么?”   “她出国了。”   “我不知道。”周文菲有点吃惊,前天她去过黄惠南家,听说他们在做婚姻咨询,还以为感情会好转,“她,她也许是去旅游,散散心,买东西去了。”   “看看你手上的文件。”   周文菲一瞧:“她要转让画廊?她不是说这……是她这些年的心血?”   “你瞧着她像是会在哪样事情上花心血的人?”喻文卿冷笑。他终于看到了周文菲右脚的大脚趾渗出了血,怔住:“刚才拉你时撞的?”   “不是,太黑了,我自己撞的。”   喻文卿走到过道另一端,敲清姐的房门,找她要家用医疗包。周文菲已走到鞋柜边穿鞋。鞋头窄而尖,她坐在地板上,想忍痛把脚挤进去。   “我看一下。”喻文卿拎着医用箱过来了。   周文菲不给看,拉着长裙盖住鞋面。喻文卿瞅她一眼,手指去撩裙子,她也不许他撩,双手抱着双膝,满脸都是戒备颜色。   看来是真被吓到了。   可话说回来,二十岁的姚婧也只敢在酒店房门外守着,等他出来。这小丫头竟然有胆子拍他床照,当他泥捏的么?   索性更粗鲁一点,让这记性长得再深刻一点。喻文卿捏着周文菲下巴,强迫她仰头看自己:“姚婧要你做什么,你就做吗?”   周文菲此刻的求生欲很强,赶紧摇头:“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要来捉我的奸?”   “我没有,……”周文菲话没说完,便觉得下巴快被人捏碎了,“好痛。”   “知道痛?脑子拎不清?就凭你婧姐不靠谱的行事作风,一辈子也别想捉到我和少君的奸。”   周文菲只听到了后半句,脸色变得惨白:“你真跟阳少君……”   “我和哪个女人上床,关你屁事。有女孩子随随便便进男人房间的吗?”   那双点漆一样的眼眸即刻就盛满委屈:“知道了。”   喻文卿不忍心再训她,松开她下巴,转身回房间走,仍觉得这丫头傻乎乎帮姚婧的行径让人恼火,回头一脚踢出去。可周文菲已经起来了,怕这一脚落到人屁股上,只好硬生生收回来。   “脚趾受伤了,就别穿这种鞋,脱掉拎手上,我送你回学校。”   周文菲已不敢反驳他,乖乖蹲下脱鞋。   喻文卿再说:“下回要是再让我发现你和姚婧通风报信、偷拍照片,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天傍晚,姚婧给周文菲打电话解释:“早上你去我家那会,正是纽约的晚上,这边的朋友给我办了场接风宴。我喝了酒,所以没想清楚就让你贸然进卧房。很抱歉,希望你不要在意。喻文卿只是对这场闹剧,对我感到生气,并不是真的想轻薄你。”   周文菲只能说:“没关系。”   姚婧为她的荒唐抱歉,周文菲也为自己的隐瞒感到抱歉。   她后来问过李晟和王丽娜,如果有姐姐把你牵扯进她和她老公之间的感情纠葛中,该怎么办?   两个人的回答都很干脆,不管多亲的姐妹,哪怕是父母,也管不了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   她们两人教了周文菲整整一个晚上:不恰当的要求要拒绝,不恰当的人要远离。   可她为什么还这么热衷?大多数时候,她都希望喻文卿和姚婧能和好如初。但偶尔也会有“还不如离婚”的想法。到了无人来偷窥心事的时候,会有更赤/裸的“恶意”:当然是离婚更好,因为哪怕和阳少君争,和别的女人争,也好过和姚婧争。   这样的想法一旦有了,再也灭不掉。想得越多,她对姚婧的愧疚之心也越多。   不到一个星期,所有人都知道姚婧出国了。大家很容易就联想到八年前,她的出国也是这样让人猝不及防。对这个儿媳,魏凯芳再也没有当女儿养的爱意。知道周文菲和姚婧关系好,所以从不当面讲什么,但周文菲还是听见她和喻文卿舅妈打电话,小声地说,要不是为了儿子的事业,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她是非当一回恶婆婆不可,让他们离了这个婚。   她说娶阳少君,都比娶姚婧要强。   哎,这个星期周文菲见过阳少君两面,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她脸上的春风。她还似笑非笑地问:“你这个姐姐心里怎么想的,你还留在酒庄呢,她就跑了。”   袁心悦顺着阳少君的意思,调笑道:“天生就不是个能扛事的,君姐,你的机会——又来了。”   “一样的机会,会碰巧地留给同样的人吗?”阳少君笑得漫不经心,“我得去庙里拜拜。” 第19章   周文菲正想这些事呢, 没想喻文卿突然地回海园。   入了秋, 魏凯芳嗓子又开始犯痒。张浩峰的老婆刚从日本回来,带了一堆据说能“有效缓解慢性咽炎症状”的药, 喻文卿拿了几瓶过来给妈妈试试。   魏凯芳自然说,你女儿在你房间睡着了, 去看看。   看到推门进来的喻文卿,周文菲怕他把青琰吵醒, 把手指放在嘟起的嘴唇中间:“嘘。”   她的孩子气也就比喻青琰少那么一点点。喻文卿心想,喻姚两家这么多人, 谁都不肯为他们嘴里的“小祖宗”放下心中的执念、手中的事。老让这个大孩子看着小孩子,算什么?妙妙你就是太懂事了,所以人人都爱指使你。   他瞄女儿两眼:“为什么我大多数时候来,她都在睡, 可你们总是说她很活泼。”   这样的问题, 做爸爸的也好意思问,周文菲白他一眼。   喻文卿瞧她神情, 笑了。现在也只有这天真的一大一小, 能让他暂时地忘却烦恼。他想去刮女儿的鼻子,周文菲把他手打掉:“不许碰。”   “我女儿。”喻文卿指了指喻青琰的小脸蛋。   “你女儿也不许碰。等会没睡好有起床气,哭得惊天动地的,你就溜了。”周文菲心想,南姨和妈妈不在, 靠你妈哄, 还不如我呢。   气呼呼的神情, 好像小媳妇在埋怨丈夫不育儿。喻文卿仍是好笑地看着她,周文菲难为情地低下头。此时放在书架上的手机响起一连串的微信提示音,她也怕这声音吵醒青琰,立马扑过去。   动作一惊一乍的,落在喻文卿眼里,是完全不一样的意思:你在和姚婧搞什么鬼!他的心情突然就变得很差,走几步过来把周文菲圈在自己和书架中间:“姚婧发过来的?”   周文菲没想在他父母家里,他都这么大胆。她瞅着门外:“魏阿姨在客厅。”意思分明是你放开我,被人看见不好。结果喻文卿点头说声“哦”,伸手把门给关了。她还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反锁旋钮给扭上了。   妈呀,要是被人看见,他们要怎样才能说得清?   她仰头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满是不悦。   “不都警告过你了,怎么还不知道收敛?”   她咽下口水:“收敛什么?”   “你去兰蒂斯盯着少君,一回家就盯着我。”喻文卿一字一顿,说得很清楚,“我不喜欢有人和我打交道就是为了通风报信。一点都不可爱。”   这话已经很重了,说得周文菲有了哭相:“才没有呢。”   可手机已被喻文卿抢过去,周文菲也不知道姚婧发什么给她,心里没底,“就算是婧姐发过来的,也不一定和你有关,我们能聊的有青琰,还有别的,……   手机解锁要密码,她当然不肯说,喻文卿道:“你生日?”边说边输入0312,提示密码错误,“哦,不是?”   他还是气定神闲,周文菲怂了,双手拽着他袖子,声音如蚊子:“手机还我。”   喻文卿不理,说:“那换一个生日好了,”接着输1120,屏幕开了,有点意外又不意外,他挑眉看人两眼,已走去一边的躺椅上。   周文菲只心想,他真的好过分,怎么可以随便开人家手机。   信息真是姚婧发来的。她问青琰怎样?她爸妈怎样?喻文卿反应如何?   喻文卿在微信里回复:“他们都很好,没有你也过得很好。”   周文菲不可能这么说话,姚婧马上猜出来:“喻文卿,你能不能别老拿妙妙手机?这是侵犯隐私。”   “那你能不能别拿我们这点破事,一天到晚地烦妙妙?”喻文卿回复,“她有她自己的生活。”   姚婧问道:“你担心什么?”   喻文卿回头,看见小姑娘一直保持背靠书架低头的僵硬姿势,把这几条来往的信息都删掉了,把手机还过去。   周文菲低头接过,很小声地说句“你看着青琰”就冲出去。他一愣,才想起他是怎么开的密码。   1120,1120。他当着人面说的,当着人面开的。想和人说声“sorry”,都……很难开口。他刚才为什么那么生气?忘记界限的又何止姚婧一个人?   正好喻青琰醒了,看到不太熟的爸爸,咧嘴就哭,喻文卿抱她出去。魏凯芳连忙把口罩戴上,朝他摆手,他只得把小祖宗往周文菲跟前一递,皱着眉头:“哄哄吧,哭得我头疼。”   周文菲不可能因为受了老子的委屈,就放任女儿嚎哭,于是抱过去,让她趴在肩上,手轻拍着背:“青琰不哭了,等会我就带你去找外婆,好不好?”   到了还算熟悉的怀抱,喻青琰的哭声渐渐歇了。   喻文卿带着歉意摸摸周文菲的头发。她侧头,眼神瞅过来,仍有点委屈,但已经不生气了。他心中叹道,我和她生什么气。她这性格,怎么可能拒绝姚婧?   魏凯芳招他过去,问他对姚婧出国的看法。   喻文卿双手抱胸,不耐烦地说:“我没什么看法。”   “你别再这么放纵她了。”   “她有腿,我还能绑着她不成。”   魏凯芳轻叩桌面:“你必须让她回来。姚婧的性格,你知道的,她要真在外面惹什么事,对你事业的发展,百害而无一利。……”   喻文卿看着花园里,穿天蓝色纱裙的周文菲抱着喻青琰来回地踱步。她好像很喜欢穿长衣长裙,S市的夏天那么长,她不热么?   还有,她是在唱儿歌么?唱什么?隔着几米的距离,听不太清。他屏气凝神去听,魏凯芳推他胳膊一下:“我在和你说事,你发什么呆。”   他起身走过去,开纱窗门:“妙妙,你带琰儿回畅园去。”   “晚饭后再走啊,”魏凯芳过来,“你也留在这里吃饭,我都叫红姐准备了。”   周文菲仰起脸,看他的眼神透着怜悯。她乖巧地点点头:“好的。”然后转头说,“魏阿姨,我晚上还有事,和同学约好了。”   她背上书包,抱着青琰就往外面走,喻文卿过去帮她开栅栏的门。下台阶走几米,她又回头看了看喻文卿。   那不是怜悯,是懂得,好像一瞬间她就接收到他所有的烦躁、疲惫和失望。喻文卿看着这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道,姚婧呀姚婧,你我相伴这么多年,你还不如妙妙懂我。   周文菲把喻青琰抱回畅园,发现姚本源和黄惠南不在。周玉霞说:“留下来陪妈妈吃饭,给你做最喜欢吃的仔姜鸡。”   母女俩边吃边聊天。周玉霞问:“你还在阳少君酒庄打工?”   “嗯。”知道妈妈的顾虑,周文菲解释说,“酒庄有经理管,她不直接过问,我跟她打的交道不多。”   周玉霞点点头。黄惠南对此都没意见,意味着所有人都知道,这么大的主意,肯定不是周文菲自个拿的。   自从回到S市,和喻姚两家孩子的交情一点点恢复如往初,周文菲就不会什么事情都和她说了。她也不知道,女儿跟着这两个明显大一轮、行事作风又很出格的哥哥姐姐混,对她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有没有和姚婧联络?说什么时候回来?”   “好像短期内没有回来的意思。”   “文卿什么意见?”   “我不知道。”   “你南姨让你去问问。”   “为什么她自己不去问。”   “她现在哪有脸去见喻文卿。”周玉霞坐沙发上叠衣服,“你南姨当年考大学、分配工作,都是顶好的学校、顶好的单位。大半辈子过去了,没看过人脸色。快六十岁了,和我说,现在满脑子都是女婿的那张臭脸,……”   周文菲嘟了嘟嘴,心里反驳,喻文卿就算是张臭脸,也是很帅的。   “怪谁呢?”周玉霞接着说,“还不是怪她以前太宠姚婧,宠成这么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我之前听她们说,还觉得文卿做得过分。也没有啊,不都陪着去婚姻咨询了?一不如意就往国外跑,不要老公,也不要老娘和女儿啦。换成别人的女婿,早吵着离婚了。”   “我没时间。”周文菲腹诽,你们都知道不要在这个节骨眼去招惹喻文卿,干嘛要我去?我比较好骗么?而且我已经被人训过了。   周玉霞看她两眼,问道:“谈恋爱了?”   “没有啊,才大一呢。”周文菲不想和妈妈聊这个话题。   “大一也没关系。”周玉霞马上就转话题。没错,喻姚两人的感情和她的关系始终不大,还不如多关注自己女儿,“现在跟以前不一样,大学里谈恋爱的多的是,那天晚上我去给你送衣服,看见一个男孩子送你回宿舍,……”   “只是师兄。”就是王嘉溢。但周文菲没跟周玉霞说她去了戏剧团。   以前周玉霞在幼儿园当保育员,爱跟在幼师后面学跳舞,跳得还很好,S大后勤处的年终晚会上还能做家属代表去跳支舞。也很喜欢让周文菲上台。   可回C市后她性情变了,哪怕高中的舞蹈老师一直和她说周文菲条件不错,够水平去参加一流艺术学院的艺考,她也不允许周文菲再学舞蹈,连学校里的文艺晚会演出,都不许她参加。   她说贫寒人家的女儿学舞蹈学艺术,没有半点好处。   所以,周文菲想,哪怕进的是戏剧社的外联部,也没必要和周玉霞说。   “大一两岁正好。你要是有喜欢的人,试着交往看看,妈妈不反对。S大的学生家境应该都还可以。那个男孩,是本地人?”   “台湾人,过来这边做交换生。”   “台湾的?”周玉霞摇摇头,“会不会对大陆的女生有偏见?结婚麻烦。”   “谁说要和他结婚了。”周文菲有点难为情。   周玉霞看她神色,更是误会:“那就是在谈恋爱?”   “妈,没有的事。”周文菲拿起沙发上的包,要走。   周玉霞见状,立马抱起青琰,给她套外出服。她得送女儿回宿舍。   直到高三第一学期,学校宿舍暑期装修没搞完,所有寄宿生必须在外面暂住一个月,周玉霞才知道周文菲不敢单独走夜路,哪怕是从学校门口到短租的那间出租房,不到一千米,她都不敢走。追问才知道,她曾被学校外一群小流氓骚扰过。C市不过一个小地级市,学校周边的治安不会比别处好多少。   从那以后,每到夜晚,周玉霞都会去接送女儿。   周文菲望了望外间的黑夜,鼓起勇气说:“妈,我自己回去吧。”   “成吗?”   “没事,就在校园里。”   周玉霞想了想,放下喻青琰:“那你到宿舍,给我发个信息。”   周文菲下楼后,走几步看见那辆黑色的车,停靠在不宽的小区道上,比这夜还无言。她在车前站着,驾驶位那侧的车窗摇下,喻文卿头探出来:“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他在表达和好的意思。1120,他们心知肚明,但往后不会再提起这件事。周文菲不慌了,夜风中走过去,微弱的路灯光下看见喻文卿疲惫不堪的脸色。   下午,他和魏凯芳好像因为姚婧的事吵起来了。唉,她右手下意识抬起,想去抚平他蹙起的眉头。刚刚触碰到,手就被抓住,想收手,反而被握得更紧。   微凉的手背贴在他的脸颊上,喻文卿盯着她的眼睛:“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没事。”   周文菲冲他腼腆一笑,把手抽回去。   喻文卿想,她以后会不会和别人谈恋爱,也这样看着另一个男人?心中全是苦涩,谁又配得上她的好呢?   他望了眼二楼窗帘缝里泄露的灯光:“青琰又睡了?”   “嗯。”周文菲也仰头看,“你快上去看看她,南姨和姨父都不在。”   喻文卿定定望着她。   “今晚他们去参加老同事孙子的满月宴了,只有我妈在。”周文菲内心突然有了愧疚,她从前都只看到姚婧的泪水和忧伤,不懂喻文卿的逃避与无奈,“我没骗你,以后我都不骗你。”   喻文卿放开她的手,也松开了安全带。“等我,一会儿我就下来。”车子没有熄火,他快步走向单元楼的大门。   周文菲坐在路边花圃的石阶上,点开微信,把今天拍的青琰照片视频发给姚婧。   坦白讲,这件事情上,她更理解喻文卿。   她能感受到他对姚婧出走的愤怒,也能体会到他当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表面平静。就像一面镜子,满是碎裂的纹路。姚婧毫不在乎,想把它彻底摔碎,喻文卿只想着把它放平放稳,不再经受任何动荡。   也许身为画家,姚婧的情感内核还有表达方式,和普通人本来就有很大的区别。但十八岁的周文菲都明白,离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姚婧可以离开喻文卿,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喻青琰。 第20章   几分钟后, 喻文卿下来,嘴角边有隐隐的笑意。“她睡相好差,还流口水。”   周文菲坐上副驾驶位, 边系安全带边说:“南姨说青琰和小时候的你一模一样。”   喻文卿一愣:“别听她瞎说。”   “我妈也说像。”   “她们都瞎说。”   “魏阿姨……”这几个字刚吐出来,周文菲便收到一记“不许再说”的警告眼神。她憋着笑。印象中, 喻文卿每逢去打篮球, 都要抹很多的发胶在头上。洗手间里全是那种香得过分的味道。魏凯芳总是说, 生了个天下第一臭美的儿子。天下第一臭美, 自然容不得别人说他婴儿时期流口水的事。   喻文卿看见周文菲憋笑时鼓起来的苹果肌,想伸手去掐她脸颊。手到空中画个圈,收回去。周文菲不解:“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这儿晚了, 你还给谁发信息?”   怕喻文卿再生气,周文菲连忙把手机从书包里拿出来,“可没通风报信说你来看青琰了。”   “那说什么?”喻文卿语气转淡。   “怕她想青琰了,发照片视频给她看。”   喻文卿倒车出去, 心想这么闲的话,还不如找点事做:“要是课程不忙的话,去把驾照学了。等你十八岁生日,我送辆车给你。”   “不要。”周文菲回绝得很干脆。   “你都不问是什么牌子的车, 就拒绝?”喻文卿想,也许还没到喜欢车的年纪,“那你想要什么, 换别的好了。”   “别的,我也不要。你和婧姐, 能不能别一天到晚想着要买东西给我。就算你们有钱,我也不缺。”周文菲生气了。她喜欢呆在他们身边,喜欢照顾青琰,不是想要从他们那里得到礼物。   “好啦,还省我钱了。”一张气鼓鼓的、桃子一般的小脸,终于让喻文卿忍不住把手伸过来,捏了捏脸颊。   周文菲没躲避,脸却红了。车子已开到宿舍楼下,没等停稳,她就窜下车去。也不和他说再见,反背着书包,急匆匆往宿舍楼门口走。   喻文卿愣住,摸一下而已,反应这么大干嘛。他调转方向盘,车子朝校门口开去。刚过望月湖,便看见副驾驶位上落下的手机。只得原路返回。   还未开到宿舍楼下,便看见楼侧的圆形花圃边,蹲了孤零零的一个少女。因为他是开车,得从侧边绕进来,如果是走路,大家应该都会走直线,没人会过来。   她不是怕黑吗?为什么还不回宿舍去?   车子缓缓停下,车前灯也悄无声息地熄了。只有不太明亮的路灯悬在左侧五六米的半空,昏暗的光圈落在那个蹲着的女孩身侧。   喻文卿心底的叹息声清晰可闻。她才十八岁,会遇上什么难题?学业上的,经济上的,抑或感情上的?以现在他的能力,都能轻而易举地帮她解决掉,或者做她的后盾。但他又有微妙的感觉,不需要开口去问遇到何种难处,他能猜中,多半和他有关。   和他有关的,要怎么解决?喻文卿有那么点不敢去触碰的意思。可他也无法只坐在车子里看看,而不过去问问。   泪眼朦胧中,周文菲看见前方地面上的皮鞋,赶紧用手抹眼泪。   喻文卿再走近一点,蹲下来:“妙妙,你怎么啦?”   “我没事。”   “为什么哭?因为……我摸你一下?”   周文菲摇头:“我没事。你回来做什么?”   以前喻文卿也这样摸她,她还很开心。今天意识到,不过是一个哥哥在宠溺妹妹。很多时候她都想变回妙妙,这样能光明正大地和喻文卿撒娇,享受他的关照。今天也意识到,那样的妙妙永远也吸引不了喻文卿。就像他知道她喜欢他,拿他的照片做肖像画,拿他的生日做手机密码,但他赤/裸裸地揭开这层心意,毫无怜惜、毫无欢喜。   还不如变成阳少君,或是别的什么女人呢,起码能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不一样的情愫和火花。   她觉得好沮丧,回S大的两个半月,走了一条倒退的路。可前进的路,分明没有路啊。就这一刹那,她连走回宿舍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手机落下了。”喻文卿递手机,周文菲低头接过去,低头收进书包里。   “没事的话,抬头看我。”   周文菲哪敢抬眼看。喻文卿抬起她下巴,强迫她看。那眼泪又止不住,从眼尾淌出来,流成了河。她眼睁睁地看着,目光无法从喻文卿身上转移。她不知道自己想透过这张冷峻的脸庞,看到过去一直照顾她、保护她的哥哥,还是这个男人身上成熟冷冽的味道,已让她着迷。   她不知道,这副眼里只有你,纯粹为你哭泣又无言的模样,也让喻文卿着迷。   二十岁的小男生,或许会为女孩突如其来的哭泣感到不知所措,三十一岁的男人,怎会不懂这个眼神里无可遏止的痴恋和哀伤。   可是,把他画在本上的情谊,仍可被解说为对哥哥的爱;看见他和阳少君在一起,非要坐两人中间的醋意,难免带点儿时的印记;咬她嘴唇时,手突然拽住他的腰,也可以说是下意识的紧张。   还有,对他经常性的脸红、撒娇、垂眸,都可以视作青春期特有的习惯。   ……。一切都是或有或无的、朦朦胧胧的少女游戏。   只有那串1120,1120。   喻文卿没耐心陪着玩了,更没耐心装什么都不知道。他想证实某些事实,更想付诸脑海中叫嚣不止的念头。他的脸庞一点点靠近,在周文菲睁大的瞳孔中,越来越压迫。他的唇覆上去,停留两秒,见人没有反抗,含住她的嘴唇。   周文菲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吓呆了,任由他的唇舌侵略。直到嘴唇被亲得绯红,喻文卿才放开她,凑在耳边低低说:“上次咬你是不对的,一直想着要还你一个正宗的吻。这次希望你满意。”   如果总有一天,这张嘴唇会被另外的唇覆盖,喻文卿一点不希望是除他以外的男人。   气息盘旋在周文菲的耳边,她耳朵痒痒的,想躲开,余光瞟到喻文卿的眼睛,即刻想起那天晚上他错咬她之后的眼神。   一模一样。那天他就想吻她?   她既害羞又慌张,可惜那好不容易才有的雀跃很快就被一块大石压下。万千情绪最后化成一句话:“你不应该吻我。”   “为什么?”   “婧姐,……,会生气。”   喻文卿不接着聊姚婧,而是说:“所以,其实你愿意让我吻你。”   “才没有。”周文菲别过头去。   “我愿意吻你,你愿意让我吻,这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没签卖身契给姚婧。”喻文卿亲了亲她的头发,“你才十八岁,别一天到晚替别人想那么多,也别一天到晚……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哭。”他看一眼时间,“你是要回宿舍,还是要我带你回酒店?”   “酒店?”周文菲脸红了,仍是要问,“这段时间,你一直住……酒店,哪家酒店?”   她心中那点猫腻,哪能瞒过喻文卿。他眉毛一挑:“查岗吗?去看看?”   话音刚落,周文菲一溜烟跑远了。   看到她的身影进了宿舍楼的大门,喻文卿才走向他的车。   上次无意间咬周文菲,多少有点气急败坏,这一次主动而为,他已没什么罪恶感。无论是对周文菲,还是姚婧。因为在错咬周文菲的那晚,他便能确认——他对她动心了。   和姚婧分分合合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过对其他女人的渴望,但绝对想不到,有一天会渴望周文菲。不过短短几秒的相触,他的掌心至今都还记得那种让人心悸的触感。他已不止一次地想像,柔滑的丝袍下面是怎样一副玲珑的躯体。   有些想法有了就是有了。对他这种“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的性子而言,越压抑越渴望。况且,压抑的最大力量来自周文菲。如果她只把他当哥哥看待,喻文卿不可能不要脸皮地撕下“好哥哥”这个牌坊。   今晚,这个力量自动消解了。   说到底他是个商人。商人最喜欢的事,就是双方都有意,合作共赢。   姚婧呢?就这样吧。她前往纽约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给过他来过一个电话。他已心灰意冷,没有再多心神分给她。   就好比一个苦心经营,却始终无法盈利的项目。就算撤不掉,也不过是空架子的命运。   姚婧出国,喻文卿不发表意见,不代表魏凯芳没有意见。很快她就去找黄惠南,说以前青琰放在外婆家,是方便姚婧回家看女儿,现在姚婧走了,就应该想着方便文卿。   黄惠南气愤,但又不能表露:“文卿来我家看女儿,我会把门锁上吗?”   “锁门不至于,但肯定没自家舒服。文卿的脾气,你们也是清楚的,一点不自在都不能受。”   黄惠南说:“这两个月,玉霞带熟了,青琰黏她。”   “玉霞跟着走啊。”   姚本源也为女儿的不告而别感到羞愧:“行吧,等她妈回来了,咱们再把青琰接回来。”   黄惠南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人。魏凯芳欢天喜地把青琰和周玉霞带回家,立马就给喻文卿打电话:“我把琰儿接回家了,晚上你回家吃饭。”   有女儿在,喻文卿当然回来。魏凯芳让红姐在厨房忙一下午,做一桌他爱吃的菜。吃饭前让周玉霞打电话:“把妙妙叫过来,一起吃饭。”   喻文卿边逗女儿,边看着周玉霞进房间,两分钟后出来说:“菲菲不来了,她说晚上有个什么迎新大会。”   “哦,”魏凯芳点头,“现在学校社团的活动,丰富得不得了。”   周玉霞帮着摆碗筷:“她那性格才不会喜欢呢,”她凑近一点,“谈恋爱了。”魏凯芳很喜欢周文菲,所以周玉霞想借着女儿的话题,和她把关系搞好一点。   “是吗?”魏凯芳今天心情不错,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感兴趣。   “还不跟我说。”   “你要理解,现在的孩子,个人感情问题都属于隐私。”   “什么隐私?我只是想给她做做参谋。……”   喻文卿在旁边听她们聊来聊去聊不到点子上,直接开口:“霞姨,什么样的男孩子,见过吗?”   “见过一面。我就担心一点,交换生是不是还得回去啊。”   魏凯芳回道:“通常是一年,最多也就两年。”   喻文卿听出了神,周文菲亲自承认的?不可能。虽然现在的女孩子找男朋友的速度是挺快的,但这只小猫绝不是上个星期还跟人接吻,下个星期就和别的男人去约会的女孩。   他掏出手机发信息过去:“在干嘛?”   直到吃完晚饭,都没有收到回信。从来都没有过的情况。   因为他吻她了,所以,找男朋友,不来吃饭,不回信息,都是……故意的?   也是有脾气的嘛。   其实周文菲没有撒谎,今天晚上确实有戏剧社的“喜新不厌旧”迎新晚会。   下午她们就在学活中心布置会堂。虽然她属于外联部,看似和这些杂事没有关系,但是大一的新兵,是没有资格说我不干的,所以她老老实实地在门口贴海报。   纪敏敏也在。两人相安无事地干了半个小时活,然后纪敏敏指责她的海报没有贴正。确实歪了一点点。周文菲便想重新贴一张上去。旧的撕下来太麻烦,她想把新的海报直接覆盖上去。   纪敏敏说不行。就因为这个,两人吵起来。有人告诉王嘉溢,他赶过来把周文菲带走。   周文菲一脸委屈:“真的是我错了?不可以直接贴上去?我看那边的门上,海报都有四五层厚。”   “当然可以的。”王嘉溢劝她,“但今天的时间很赶。如果一定要分个对错曲折,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你们身上,我怕……”   “我明白。”周文菲点头。她不想给他人带来任何麻烦,“那我现在做什么?”   “去派票,好不好?”   会堂有近两百个位置,光靠戏剧社的人,坐不满。所以他们印了一百五十张的免费票,在校园各处分发。周文菲拿了票就走。派到一半,下起了雨。她没带伞,躲进教学楼D座的长廊下。   王嘉溢打电话问她在哪儿,几分钟后,大雨里撑着伞,匆匆跑来接她。 第21章   周文菲不自觉就挂了笑在脸上。   王嘉溢很忙的, 管着秘书部大大小小的活,还要和人商讨剧本修改和表演细节,但只要她有事, 从来不敷衍。   虽然周玉霞误以为他们在谈恋爱;虽然偶有的她也能感觉到王嘉溢对她不一样的心思;虽然她没有和人交往的意思;但还是挺喜欢这个人。   他做的事、说的话,都和他的笑容一样, 让人心里无比的熨帖, 像周玉霞说的, “一看就是个教养很好, 很会待人接物的孩子。”   还不止。社团招新那天,他说害羞的人能捕捉到更多的情绪,一下就说到周文菲心里去了。演憨豆的罗温·艾金森曾患抑郁症, 周星驰任何一部惹人捧腹的电影背后都有悲凉孤独的基调。   那些天生快乐的人,又怎能耐心地等待、敏感地捕捉快乐的来临?   他有妹妹吗?周文菲心想,我好像不怎么关心他,从来没问过他的事情。如果因为纪敏敏就放弃交这样一个朋友, 一定是我的损失。   王嘉溢走过来,牛仔裤的裤腿和被雨水打湿大半。“回去吧。”   “票还没派完呢。”   “下雨的话,你派完了也没人去。”   伞太小,雨太大, 两个人不可避免地会有身体接触。走过马路,周文菲在左,王嘉溢在右。路中央一辆车飞驰过去, 雨水溅来,王嘉溢迅速地伸手搂她肩膀, 将她换到右侧。随即手离开,规规矩矩地垂在身侧。   非常的绅士,也非常的让人安心。   周文菲却想起喻文卿那些不由分说的吻,还有强行搂她拍照,动不动就捏她下巴。她心想,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对我这么做。   晚会开始前五分钟,周文菲已经坐在观众席上,有人叫她,说外面有人等。一出去便看见纪敏敏,她掉头要回会堂。   纪敏敏拦住她:“你不是说你对王嘉溢没感觉?”   “对啊。”   “那今天的,算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   “哼,周文菲,你特会在男人面前装乖巧、装柔弱,特会背地里来阴的,是不是?”   宿舍出事不到半个月,纪敏敏都快被这个原本瞧不上眼的外地女孩给逼疯了。她太有手段。不是背靠喻校长的手段,而是太会利用姿色和性格收买人心。   她不过说了李晟几句,也不是什么谣言,立马被人在班上孤立。尤其是以苏江为首的那群男生,每次上课他们都围坐在周文菲的身边,好像生怕她会去找麻烦。就连王丽娜,本来关系和她最好,因为想追苏江,索性节节课都坐在周文菲的身边。   周文菲还没被人说过这么重的话,当下脸色就惨白:“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凭什么?”纪敏敏都被气笑了,“你要点脸,行不行?别到处吊着男人的胃口。王嘉溢,你说没想法,为什么让他冒雨去接你?还有苏江,你不知道丽娜喜欢他啊,你还每次交高数作业前都要找他对答案?”   关苏江、丽娜什么事?周文菲有点懵。同一个班的同学,学习上的交流比别人多点,那不很正常?   “就不正常。你家大人没教你啊,吃饭的时候盯着自己的碗,别人碗里的,跟你没关系。”   “王嘉溢他答应做你男朋友了?就算他答应了,他也不是谁碗里的菜。”周文菲觉得纪敏敏的思想霸道得匪夷所思,“我为什么不能和他有正常的朋友交往?”   “要不是因为你,他早就答应了。”   “他不答应,是因为他根本不喜欢这样的你。”   纪敏敏推了周文菲一把。周文菲没想这么快就会升级为武斗,愣是被推得一屁股坐在湿地上。她也没有打架的经验,坐在地上望着纪敏敏,有点茫然失措。   “纪敏敏。”有声音从身后传来,王嘉溢跑过来扶起周文菲,“她打你了?”   纪敏敏冷笑:“对,打得好重,你要不来扶,她这一辈子都起不来。原来我轻轻一推,威力这么大。”   “够了,敏敏,你做错事,都不会道歉的吗?”王嘉溢从来都温柔的语调中已经有了怒气。   纪敏敏本来还想接着讽刺周文菲,看见王嘉溢的脸色里对自己有太多的不满,一下子也想哭。   还要怎样对你?   明明不是秘书部的人,天天地鞍前马后,替你处理部门里的杂事;   知道你从小住在台南,满S市跑,给你去买地道口味的台南“棺材板”;   知道你的阿婆身体不好,特意跑去寺庙给她求平安符;   ……。   到底我哪儿比不过周文菲,你总是先看到她,先关心她。纪敏敏觉得自己也像个找不到方向的孩子。   个性温柔的人都看不得别人要哭不哭的模样。王嘉溢叹口气,问周文菲:“没事吧,你先进去吧,我和她聊聊。”   周文菲带着心事坐在观众席上看话剧,根本没有理会包里的手机响动。   一共五场话剧,都和爱情有关,前面四场是搞笑轻松路线,唯独最后一场是个悲剧。   海报上话剧的剧情介绍是这样的:一个小女孩恋上自己的影子,后来移情别恋,爱上一个男孩。影子默默跟随,它不想也不能离开。可是女孩不喜欢它,只想着摆脱它,到后来终日都想杀死它。男孩受不了女孩的偏执和疯狂,离开了。女孩自杀了。唯有那个阴影,是生是死,都无言跟随。   周文菲看到的影子是一个瘦弱的女生,穿一件紧身的黑色连体衣。当女生爱上它时,舞台上一片静默,没有人声、没有音乐,影子在无拘无束地晃动、摇摆。人来了,灯亮了,影子迅速地躲到明黄色连衣裙的身后,机械化地耸肩、含胸、低头。   它总是好心办坏事,一次又一次地破坏女孩和男孩的爱情。女孩越来越憎恨它,它就变得越来越颓丧。它开始拖累女生的行动,制造生活中无数惹人不痛快的小麻烦。   没有前面几场的无厘头欢笑和抖机灵,这最后一场,已经有观众陆陆续续起身走了。   舞台上的女孩被影子折磨得有些疯狂,围着操场跑圈,影子像条狗一样地跟着跑无数圈。它累了,想伸手去抱女孩,可女孩只要一看见它,表情就变得惊悚。   最后男孩提出分手,离开时,女孩转身朝影子举起匕首。影子倒地的刹那,女孩也倒地。这个时候她才醒悟,原来这个不能言说的影子就是她自己。   紧接着,谢幕了。   演员和观众一一离去,周文菲还没走。这是她第一次看话剧,纵然学姐们的表演不是真正的精彩绝伦,看到最后她仍能感觉到疼,仿佛那把匕首也插进她的胸膛。   她一个人静静呆在会堂里。大门处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王嘉溢。   “你还没走?”他走过来,坐在周文菲身边。   “最后那个话剧是谁写的?”周文菲问道。没来由的直觉,王嘉溢一定参与了。   “法学院的王程阳,中文系的杨天泽,还有我。”   “为什么一定要她自杀?不能让她和影子和解吗?”   “因为她认不清自己,也无法接纳自己,更谈不上爱自己,甚至是憎恨自己的。”   “我知道人会讨厌别人、恨别人,也会后悔经历过的一些事,但是人真的会恨自己吗?”在宽广冷清的会堂里,周文菲的声音听上去单薄无依。   王嘉溢沉思一会方才回答:“会。””   “后悔,是不是恨?”   “后悔,还达不到恨。”   “不,我总觉得,人还是会想法设法对自己好的。”话才说完,周文菲的眼泪就从眼眶掉落出来。王嘉溢也不奇怪,抬手想帮她擦眼泪,她给躲开了。   他只好静静看着她。   别怪纪敏敏总爱针对她,周文菲有一张女生都羡慕的——少女的脸蛋。既然都羡慕,意味着那是十分大众化的审美指向。不,是八分。另在这“平庸”到无可指摘的美貌之上,有两分独属于她自己。   只不过,她和他一样深谙隐藏之道,不会轻易把这两分拿出来示人。那日的社团招新上,王嘉溢发现一些端倪。今天的话剧,让他轻轻推开了门。   他喜欢这样的脸蛋和气质,乍一看没有太多个性化的指针,在舞台上塑造各种情感的转圜空间非常大,当然他也不否认,这是双刃剑,太缺个性也容易导致每个角色都流于表面,但周文菲……,只要找到方法,她能在人意想不到的场景,释放她的那两分或是敏感、或是脆弱、或是孤独、或是绝望、或是破坏,或是摧毁,……,   她不是容易和人亲近的性格,但愿意坐在这里和他探讨这部话剧,王嘉溢一点不怀疑,这些情绪世界里的幽暗森林,她都谙熟于心。   等她不再流泪了,王嘉溢方才开口:“你说得也很对啊。知道我为什么来戏剧社吗?就是想能给那个不好的自己一个舞台,不至于憋死他。”   周文菲破涕而笑:“你不好吗?”   “那个我,没那么喜欢做设计,也没那么喜欢当戏剧社的管家,甚至……没那么喜欢这个世界。”   好奇怪,这一瞬间看王嘉溢,周文菲觉得他身上的疏离比喻文卿还多。不,喻文卿只是脾气不太好,他的性格并不冷漠。   周文菲望着冷清的舞台:“你有妹妹吗?”   “没有,有个双胞胎哥哥。”   “双胞胎?”周文菲身边还没有过双胞胎的朋友,“他现在在哪儿?台湾吗?”   “在我来S大之前,出车祸死了。”   周文菲低下头,为刚刚眼神里的好奇和打探感到羞愧:“抱歉。”   “抱歉什么?天灾人祸,跟你有关系吗?”   周文菲意外他的语调听起来比陌生人还要置身事外:“但……谁也不想那些事情发生。”   “也许是吧。”王嘉溢察觉到周文菲的疑惑,笑着把过眼的刘海往后一捋,“不聊我的事了。刚才纪敏敏说,你喜欢你们班的班长?”   周文菲哑然失笑。不过纪敏敏想追王嘉溢,故意说的。她摇摇头:“我和她之间的矛盾,你也清楚,那么你还愿意相信她说的那些和我有关的事情吗?”   王嘉溢一怔,她果然不是外表所展现的那么柔弱听话。   纪敏敏拉他拉得很直接,她说周文菲的坏话:“师兄,周文菲心思很深的,而且很会讨男孩子喜欢。我只不过心直口快,说出一些事实,就遭到她的打击报复。……”   就这一刻,王嘉溢部分认同纪敏敏的话。   因为周文菲也在拉他,但技巧高明太多,她话语的意思,根本不在否认“她是否喜欢班长”这一件事,而是覆盖到——纪敏敏从今往后说的一切,你都不应该信。   她这么自信,我一定会站在她这边?那也就是说,她知道我对她的心思。哎,有些女孩真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王嘉溢笑道:“我不过随口问问,你说不是就不是了。”   周文菲的心思还在舞台上。她问:“你们是怎么选角的?我觉得影子的舞台感染力比女孩要好,可海报上的第一主角还是女孩。”   “女孩需要一张吸引观众的脸蛋,而影子全靠身体语言。女孩常有,影子难得。”   “那我以后能当影子么?”   “你能当女孩,也能当影子。”   “纪敏敏呢?”   王嘉溢看着她,心想这是要叫劲了?他还挺乐见的。因为善解人意从来都只是表现,不是性格。“不知道,如果以目前的样子看,撑死了是个女孩。”   周文菲心里很开心他这么说,但脸上多少要有点掩饰:“可我连面试都没过。”   “因为你还是一张白纸。”王嘉溢从书包拿出一个素描本,撕下一张空白的A4纸,“就和这张纸一样。”   他拿笔在上面画,偶尔瞅周文菲两眼。“但是,你眼睛很大,能装下很多情绪。舞台可不是电视屏幕,可以NG,可以选角度,可以剪接。舞台的力量,在于当场直叩人的心灵。而心灵的窗户不就是眼睛?这句话好普通,但我是接触话剧后才真正有了体会。眼睛,能完全的把人和人区分开来。”   周文菲把笑容渐渐收了,托着腮帮子静静看他画。他在画她,她居然不觉得害羞。几分钟后,白纸上有了一对栩栩如生的眼睛。虽然只是速写,但眉眼间已捕捉到她的几分特质。王嘉溢学设计,当然有美术功底。   “今晚没时间了,以后你记得还给我,把其他的画上。”他望一眼门外,回头笑,“再不走,我们就要被人关在这里了。”   说得周文菲一惊,连忙把这张纸收进书包,也忘了要夸人两句画得真好。“你们以前被关过吗?”   “经常。只要一开始讨论,就很容易忘记时间。”   周文菲背上包,往门口冲。   “不是这扇门,是外面那扇大门。”王嘉溢慢慢跟在身后。 第22章   会堂开的门并不正对着大门, 需要绕个半圆,再走一段两百米的小径。小径走到一半,两人已听到铁门“哐哐”的声音。   周文菲急得往前飞跑:“等等, 还有人呢。”   锁门的中年男子声音很粗:“都说了十点半关门,十点半关门, 不能早走两分钟?”   两人连说“不好意思”, 从半关的铁门侧身出来。   “天啊, 都这么晚了?”一晚上, 周文菲都没拿手机出来看看。   这会儿,铁门外的小道上只有她和王嘉溢。她突然地往后转,裙摆在夜风中画了个大圈。她面朝学生活动中心, 倒退着走。   学活是校园里最老的苏联式建筑之一,四层楼高的水泥外立面早已被爬山虎爬得密不透风。在这夜色里看,已区分不了本体和附着物,只觉得黑黝黝地像个森严冷峻的怪物。   周文菲吐吐舌头:“逃出生天。”虽然晚走一分钟, 就有被迫留在会堂过夜的可能,但在慌张之余,她又有打破常规的兴奋感。   王嘉溢接得很快:“是个引人入胜的好开头。”   “不大多数是结尾吗?”   “做结尾太普通了。一定要结尾,就倒叙吧。”   “他们为什么也不看看里面还有没有人就锁门?”   “学活可不止这一个会堂, 一间间地看,哪看得过来。再说,喜欢在这儿彻夜流连的, 可不止我们戏剧社,还有街舞团, 合唱团、辩论队,……,太多人来疯和不服管教的,管理员说让走,就乖乖走?磨蹭到凌晨一两点的都有。后来他们就不提醒了,锁两次大家都学乖了。”   “你什么时候接触话剧的?”周文菲直觉,不会是这一两年的事。那五个作品虽然都和爱情有关,但是最后一个的立意和水准,超出前面四个太多了。   “我妈妈就是一名话剧演员。”   果然,家学渊源。周文菲问:“能给我看你写的剧本吗?”   “当然可以。”王嘉溢也问,“燕妮说你彻底是她的人了,只参加外联部的活动。那后天开始的表演培训,你会去吗?”   “纪敏敏在吗?”   “她当然在了。”王嘉溢偏头笑道,“就算我看好你,也不能送你一路上去。戏剧社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周文菲说不清他的眼神是鼓励的还是诱惑的。当然了,一个能写《影子》这样的剧的人,内心又怎会如他的外表那样好懂?   “我去。”   回到紫微楼,她才掏出手机看,发现喻文卿四个小时前发的信息。本想回复“现在才看到,我今晚去看话剧了。”   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他是她什么人,干嘛要事无巨细地报备。   见她回来了,李晟爬下床:“跟你们说件事。”   周文菲和王丽娜都看着她。   “我转系了。”   意外也不意外。王丽娜手枕在床铺的栏杆上:“哪个系?”   “心理系。”李晟笑笑,“那边宿舍还没我床位,所以暂时还住这里。”   “真好。”王丽娜说,“以后失恋了,是不是还能找你去说道说道?那时可别钻钱眼里去,记得收费便宜点。”   周文菲没法像王丽娜那样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李晟真的是个学霸,苏江说她拿过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二等奖,上不了北大清华,也能去武大、浙大。只不过高考发挥失常。她想重考,父母不让。哪怕S大没那么好,但女儿在眼皮子底下呆着,他们能安心。   她是为了那个女孩才要转去心理系,她的父母怎么会允许呢?   冲完凉后周文菲躺在床铺上,手机响了,李晟发来一条信息:“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周文菲爬起来,望着三米远外的李晟。白炽灯光下,她的脸色有点木然,周文菲只望着她身后惨白的墙上,那儿有个巨大的阴影。   “世人都只想看见天真快乐的少女,理所应当认为她们必须展现柔顺的美德。你要是胆敢终日哭泣、怨恨、失望、无助,就连父母也会皱起眉头离你而去。可是谁没有摆不脱的影子?谁又永远天真快乐?我们何时才能站在一起,而非你躲在我的身后。”   周文菲回忆,舞台上的女孩最后这么说。   李晟的爸爸在一家知名科技公司当技术总监,妈妈是个肥缺部门的公务员。他们不可能缺女儿念书的生活费。她跟那个优渥的中产家庭决裂了?还是,那个女孩偷偷离家出走来找她了?   周文菲在微信里回复:“我现在只有四千块。不够的话,我再去要。”她可以找喻文卿要。   “够了。”   “我明天取给你。”   “谢谢。”发完这两个字,李晟好似用完了一天的力气,直接侧躺在床铺里,连被子都没盖。   周文菲突然爬下床,爬上李晟床铺的栏杆,摇她的胳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还要靠你。”   李晟闷闷地再回复一声:“谢谢。”   王丽娜翻过身,好奇地看着她俩。周文菲下地,本想直接回自己床,看见丽娜单纯的目光,心想,也许她是那个不被影子牵绊的幸运儿。   她走过去,仰起头轻轻说:“你是不是喜欢苏江?”   “谁说的?”王丽娜害羞地把脸转过去,一会儿又转回来,“有点儿好感。”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数学不太好,抄别人的,没有抄苏江的放心。”   周文菲在上第一高数课,就被年轻的程老师指定为数学课代表。收作业收过两次,对谁的作业能抄,谁的不能抄,心中有数。   周文菲说得很诚恳,让王丽娜有些意外。   她当然看到了苏江对周文菲的偏心,也会为此烦恼。可是周文菲长得漂亮、性格好,家庭背景还神秘强大,男生更多关注她,那不很正常?她天性里没有太多的嫉妒心,哪怕纪敏敏总是和她说周文菲勾引苏江,也不会朝人乱放箭。   她朝对侧撅了撅嘴,用嘴型问:“李晟的呢?”   周文菲也用嘴型回:“看不懂。”也不能光抄不学啊。   两人相视一笑。王丽娜转转眼珠:“那以后我抄苏江的,你抄我的。”   “那你要早点,不能上课前十分钟才去,不然我会得焦虑症的。”   “OK,今晚不看剧,早睡早起。”王丽娜钻进被窝,周文菲去熄灯。灯灭了,世界一下就静了。王丽娜探出床沿,过来拉她的手,“菲菲,我也好喜欢你。”   既然周玉霞已带着喻青琰搬去海园,周文菲也不用再抱着青琰去看魏凯芳。无论海园还是畅园,她都去得少了。   周玉霞说,喻文卿回海园的次数多了,有时候吃完饭就走,有时候还会留下来陪女儿过夜。喻校长回家的次数也多了。   最开心的人,无疑就是魏凯芳。因为她是个讲究人,带孩子的琐碎事情多,所以给周玉霞加工资了,每月四千元。   周玉霞很不好意思,对周文菲说:“难得魏阿姨这么喜欢你,每个月给你三千的生活费。一般的家庭也不过一千多一个月。还有家里一做好吃的,就让我拿来给你。你没事还是要多过去逛逛。”   一看周文菲撅嘴巴,她又说:“那些被资助上大学的孩子,不也都要给资助人写信汇报吗?谈恋爱也不能忘了做人的本分。”   “好。我去。”周文菲被念叨烦了。有时候想,宁可不要这三千块,其实兰斯蒂打工挣的钱就已经够她基本的生活费了。   她去过海园几次,捕捉到门道,周一到周五只要在晚上六点前离开,就不会碰上喻文卿,也碰不到喻校长。周六和周日最好别出现,这两天喻校长都在家,而喻文卿不知道会从哪儿冒出来。   错认后的强吻也好,故意搂着她拍照气姚婧也好,可以解释,可以不往心里去。但是那天晚上他主动来吻她,吻她后还说这只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要怎么解释?   夜晚她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乌黑的天花板。那儿好似一块投影屏,那个吻取代了一切。像上个世纪的美国爱情片,整个屏幕都是男女主人公无与伦比的侧脸,他们深情凝视,然后深吻。   一遍遍回放。   天亮后睁眼,那些在黑夜里逃逸的意识自动地、乖乖地回去,搬个小板凳坐好、安息。因为天亮后没人会认可它们。周文菲也不认可,她不知道怎么对待喻文卿,更不知道怎么对待姚婧。   后者在微信上问她:“怎么不发琰儿的照片了?”   “青琰送去魏阿姨那边了。我这些天有点忙,去得少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定。我打算进修两年。”   “喻文卿你不要了,青琰也不要了?”   “琰儿还小,大点再说吧。”   不知为何,周文菲突然急了:“你回来吧,你赶在他生日前回来,给他个大大的惊喜,他会很开心的。那些不开心的想法也就没了。”   “他的想法很重要么?我走了这么多天,他根本没问过我在哪儿。”   “婧姐,你还爱他吗?”   “我不爱他,我会是现在这副连自己都讨厌的样子?”姚婧回复,“我和他这辈子就这样了,不会再靠近也离不了婚。”   她这么说,连周文菲都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她想,纽约现在已到深秋了吧。那年姚婧回来,说那边下一场暴雪就能把妙妙给埋了。   见她久久不回话,姚婧又说:“霞姨说你在谈恋爱,是吗?好好谈吧。姐姐又做了逃兵,抱歉让你失望。别学我。也别再管我和他的事了。”   喻文卿说得没错,周文菲该有自己的生活,不应该陷入他们的泥潭里。他应该、已经感觉到周文菲对他的心思了。那张床照是对她一再试探的警告。   可闲事管上了就很难脱身,尤其是像周文菲这种讨好型性格的人,她觉得自己好心办了太多坏事:   如果不是她穿了姚婧的睡裙,喻文卿就不会强搂她,那天晚上也许他们能心平气和谈一谈;   如果不是她故作了解地说姚婧有产后抑郁症,他们就不会去看婚姻咨询医生,不会吵架,姚婧就不会冲动地出国;   如果不是她鬼附身似的答应姚婧偷摸去喻文卿的卧房,喻文卿就不会非要搂她拍照;   如果她和喻文卿之间没有那么多的身体接触,喻文卿就不会再来吻她。   亲吻带来的心悸仍在,副作用也很强。当周文菲在花园里帮着魏凯芳松土施肥时,总感觉背后的两道目光,让她片刻难安。   她只想让这一切都回到正轨上去。   正好喻文卿的生日马上就到,她不知道送人家什么好。小时候爱做手工,花一个小时用橡皮泥捏个人或是蛋糕,人家笑眯眯地接过去,第二天或是第三天,准能在垃圾桶或是沙发角落里找到。   以前她还为此哭过,觉得喻文卿和姚婧不重视她的情谊,现在想,要是有个四五岁的小孩子送捏泥人给她,她也不要。   还是买点什么东西?可她的钱全借给李晟,兰蒂斯的工资也没到结账的日子,全身上下就两百块。过两天她终于想到了,可以送喻文卿一个喻青琰的相册本。   如今只有喻青琰有这样的神通,能修补她爸妈的关系。而周文菲手机里为喻青琰拍的照片,比两位亲生父母、四位祖父祖母拍的照片,加起来都多。   她还知道,当时的喻青琰为什么挤眉弄眼,为什么嚎啕大哭。   她做这种事,比念书和待人接物还要心灵手巧。网上买了牛皮纸的手稿本,洗出来一堆照片,一堆花花绿绿的小贴纸,和五颜六色的荧光笔。一到晚上就埋首在书桌边,剪裁、贴合、书写,然后一个充满爱心的手工相册本就大功告成了。   王丽娜看她忙到连高数作业都不抄了,过来问:“你送给你那个婚姻不太顺畅的姐姐吗?”她翻了一下,相册上全是一个头发稀疏还非要戴各种发箍发绳的女宝宝。   周文菲一怔,没有回答。   王丽娜看完后点头说:“你上辈子是个天使吧。”   周文菲马上从抽屉里翻出另一个手稿本。幸好,因为怕出错,买了两个回来。照片还得洗一些,算了,先做多少是多少。通宵达旦接着做。   睡觉前,王丽娜问:“不是做好一个了吗?这个送给谁。”   “那个……姐夫。”   连李晟都叹口气:“你这心操的。” 第23章   到喻文卿生日前的一个周日下午, 两个相册本终于做好了。周文菲带上它们去到海园。喻校长和魏阿姨有事外出,喻文卿还没来,她便和妈妈说:“我来带青琰, 你去睡会吧。”   喻青琰玩一会也困了,她是跟着周玉霞睡的, 但是周文菲不想吵醒妈妈, 便抱着青琰去了喻文卿的房间。   孩子越大越难哄, 到了喻家的喻青琰更是被这家三个光逗人不干活的宠得一塌糊涂, 睡眠习惯越来越糟,现在已经发展到一个晚上要喝四回夜奶了。   就算涨工资了,周文菲也不想妈妈那么累。   小小的人儿放在床铺的中央, 她也斜靠在床头,拿出相册本翻看有没有显而易见的错。大学生活比她想象的要忙得多。除了上课、她还要在酒庄兼职、参加戏剧社的表演培训、时不时要来趟海园、半夜还会收到姚婧的微信、这半个月还要熬夜做相册。   相册翻到一半,周文菲也倒在床上睡着了。   喻文卿回来看到的便是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睡觉的场面。他轻轻走过去,拿起薄被给两个人盖好, 瞥见周文菲怀中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全是喻青琰的照片。   正翻开的那一页左面,是喻青琰在睡梦中憨笑的样子。配文是:青琰, 你是梦到你的奶瓶吗?旁边画了梦境:一个大大的奶瓶,压着一只小小的娃。   右面,是喻青琰闭着眼睛哭的样子。配文是:日常不想洗澡。旁边画了晾衣绳, 绳上挂着宝宝的衣服、围兜、袜子,……, 还有夹子夹住一个光溜溜的、垂头丧气的三角眼宝宝。   喻文卿忍不住笑,怕把熟睡的两人吵醒,便坐在推窗下面的躺椅上,从头开始看。相册第一页,大大的英文花体字——“Happy 31st birthday”。   相册有四十多页。周文菲一页页写,一页页画,他一页一页地看。   31岁了,喻文卿敢打保票,除了花钱请的员工,再也无人会花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为他做这样一件礼物。   天真气,太难得。所以,即便知道你在回避我,叫我如何不喜欢你?   床上的周文菲半睡半醒中,觉察到卧房里有人,突然地全身打个颤,木楞楞地坐起来。   喻文卿赶紧过来床边:“你怎么啦?”   周文菲仰头望他,眼神涣散而无辜,看得他心里发毛,正想伸手去摇,人已清醒了,抓抓头发:“睡懵了,几点?”   “还不到四点。”   “哦,”不过睡二十分钟,周文菲感觉整个下午都被拖进时间的黑洞里。她到处找那本相册,没找见,以为放进书包了,于是拉开书包。   喻文卿瞧见:“还有一本?”他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真是睡傻了,什么事情都要被他捉住,周文菲问:“那一本呢?”   “我在看。”喻文卿指了指躺椅。   周文菲却不肯把这本拿出来:“我给婧姐的。”   原来不是他独享的,喻文卿有点失望:“那我看看也没关系。”   “一样的。”   只是她的神情已告诉喻文卿,不可能一样。所以他手继续伸着,周文菲无奈,慢吞吞把相册拿出来。他拿过去,坐在躺椅上接着看。   有十来张重复的照片。但是给姚婧做的相册里,还有近十张他们父女的合照。其中一页是三连拍。当时喻文卿正学着给女儿换尿不湿,小丫头不肯配合,两只脚不停地往空中踢,他摁住了腿,就没手再去扣尿不湿的魔术贴。手忙脚乱中让周文菲去帮忙,周文菲不肯,只顾拿着手机不停地拍。   当时他是挺开心的。女儿的活泼捣蛋让他开心,周文菲偶露的顽皮也让他开心。但是现在回想,周文菲只是想拍这样的照片或是视频给姚婧看么?   姚婧看了,就会回来么?   他不需要在姚婧面前展现什么家庭责任感或是慈父的一面,以此来博得她的谅解、求和。他现在承认姚婧所说的,他们之间的问题和青琰无关。   他盖上这本相册。周文菲站在床侧,嗫嚅出声:“你还给我吧。”   “你知不知道,我很不喜欢你这样做?”喻文卿转头看她,“我提醒过你很多次,不要掺和我和姚婧的事。”   “我没有掺和。”   “这是什么?”喻文卿想起给他的相册里没有姚婧和女儿的合照,怕不是周文菲有心不上,而是姚婧根本没给这个“热心”的妹妹拍下母女恩爱画面的机会。   周文菲怕他毁坏,赶紧说:“我手都画废了。我只是想,婧姐远在纽约,一个人孤零零,……”   “别把她说得那么可怜,我赶她走了,还是不让她见琰儿了?”   “没有。”   喻文卿把相册还回来:“知道辛苦,以后就别做这种事。”   周文菲低头无言,不做点什么,她寝食难安。   喻文卿回到躺椅上,望着窗外的异木棉树,正是它的花期,一树的粉红色中没有一片绿叶。许妙很小时还问过他:“为什么这颗树只要开花就没有叶子?”   木棉花在他房间的窗外,花开叶落二十年,他这才仔细去看,果真没有叶子。他上网搜了才知道:“它花芽生长的温度比叶芽要低,所以就先开花了,和别的树不一样,很有个性。”   那会许妙听后笑了:“像婧姐。”   “姚婧?”   “嗯,”许妙点头,“我爸妈都说她性格不像女孩子。”   好像是高二分班,姚婧想报考美术学院。姚家父母虽然送她学了十几年的油画,但是想到女儿以后要以此做学业、做职业,还是抵触的。她理科一塌糊涂,只能学文,学文也有广告、设计这样不错的专业可以选择啊。   姚婧一意孤行,和父母吵得很僵,所以许妙才会有那样的话。   当时他怎么回答的?他不以为然:“谁说女孩子就一定要温柔、体贴、细心、乖巧?姚婧很好,她是真的喜欢画画,我支持她。”   喻文卿支持姚婧做任何她喜欢做的事。只不过十多年过去,她在与众不同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了。   当然他可以像魏凯芳说的,拿家庭的名义拿丈夫的权威去压制她,逼迫她回来。但他永远不会。哪怕感情岌岌可危,他也不想违背对姚婧最初的誓言:你想去做什么,尽管去做好了。   如果在他身边,她真的绝望到无法呼吸,那就走吧。   他从躺椅扶手上拿起相册本接着看,半晌后说:“谢谢你。”   “你,喜欢吗?”周文菲从他淡然的语气和神情里听不出、看不出他的情绪。   “喜欢。”喻文卿抬头看她。   怎么会不喜欢?起码这样的心意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不需要靠无数个以往来支撑。   有时候他也会累,也会想要……,   姚婧说的许多事情,他其实心中有数,他知道自己太看重事业,知道自己脾气不好,顽固,霸道……,但他一点不希望这些被人当成缺点指出来。   因为他改不了。感情也好、事业也好,能让他咬牙坚持十年不喊一声抱怨的东西,就是这么些不被人喜欢的特质。   可姚婧就这么走了,把他留在感情的空心世界里。然后呢,一个事业还算成功的男人,比起普通人,欲望只会更多,也更容忍不了感情上不被人喜爱、崇拜、包容。   他也想要一个人,能不计较他的一切。   会有这样不计较的人吗?喻文卿苦笑,他竟然在三十一岁生日的前夕,做一个女孩子会无条件爱上有妻有女的男人的美梦。   周文菲理解错他苦笑的意思。他看着木棉花,她便知道他想起姚婧。所以大着胆子,走过来蹲在躺椅边上,摇他的手臂:“求你了,和婧姐和好吧。”   好像他们之间的问题,她都算在了自己头上。   “和不好了。”喻文卿说得好平淡。换别人来劝,效果都比你劝要好。   “你们和别的夫妻不一样,你们之间有那么多的过去,根本无法割舍……”   喻文卿不开口,心里却说,你还小,不知道,既然只有过去,那就真的什么都会过去。   “青琰还小,如果你们离婚,……”   “谁告诉你我和她会离婚?我们不会离婚。”   喻文卿半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他签出去的每个字,不管有无法律效力,他都认。   手机响动,他拿起来看,是一个多年不见的旅居美国的老友发来微信:“在一个聚会上碰见姚婧,你们是……又分手了,还是开放婚姻?”   “有事就说吧。”   这人发来一张照片,是姚婧和一个华人男子脸都快贴在一起的亲密照片。他竟然认出来,这个男的是姚婧好多年前的一个中学朋友。大概她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多了,他被迫养出“一眼看过去就判断出是否直男”的判断力。   老友见他不回话,讪讪发来一段语音:“都不是的话,管着点。三十岁的女人不能太放纵,她们能上天的。”   喻文卿心中冷笑,想起前两天的聚会上,EMBA的一位学长酒喝多了,拉着他的手推心置腹:“像我们这种白手起家的,没法光顾着干事业,还得防着后院起火,对不对?现在的娘们会是贤妻良母?得了吧,一个个手拎尖刀,就等着我们肥点好割肉呢。我还好点,财产不全在我名下。文卿老弟,阳小姐值不值得信赖?信得过,要做打算啦,青梅竹马抵不过一半江山。”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喻文卿竟然到了要别人担心他戴绿帽子的地步。他当即就把这照片转发给姚婧。   姚婧的生物钟全乱了,纽约这个时候该是凌晨,她也没睡,马上就回:“也比你衣服都不穿,搂着妙妙强。”随后又解释,“人家是个gay,你担心什么?”   “那我哪天随便抱个女孩,凑上去亲一口,也说是个拉拉,没问题吧。”喻文卿打字过去,“姚婧,消停点,别想着把事儿整大。”   “你只是怕我把事整大,你面子上过不去?万一我真喜欢上别人了?”   喜欢上别人,那就喜欢吧。我还能怎样?   曾经为爱有多勇敢冲动,到头来便要还回去这么多的垂丧无力。   喻文卿看着窗外,一阵风刮过,即刻就吹掉数朵木棉。这花花苞大,花柄细长,开得漂亮,也容易掉落,姹紫嫣红和满地狼藉不过几天的事情。   也许,有过绽放即可,无所谓留恋枝头。   他回复:“那你记得不应该由别人来通知我,是你该正式告诉我。”   “喻文卿,你个混蛋。”   看到这几个字,喻文卿关机了,好像害怕被他真实态度刺激到的姚婧会喋喋不休地和他吵嚷、叫嚣。   够了,他真的受够了。   周文菲听到他说不会离婚,只想他对姚婧的不满,也许没众人想象中的那么多。她小声地说:“你还记得婧姐十八岁的生日吗?”   “你还记得?”喻文卿声音也很轻。   姚婧十八岁,许妙才六岁,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去海边。她求他们带她去,还穿上了那条玫红色的碎花连衣裙,是周玉霞拿自己裙子改的。   喻文卿不太喜欢那件裙子,因为吊带抹胸这些元素并不适合一个六岁女孩,但许妙很喜欢,大概觉得穿了它,她就不再是个小不点了。其实她一直比同龄人懂事,也比同龄人早熟。只是年龄差太大了,他们都没感觉到。   那个晚上是难得的童心释放。脱离父母的看管,许妙玩得很兴奋,没一会儿辫子就散了,没人帮她扎,她披着被海风和沙子弄得乱七八糟的长发,光着脚丫子,在火光闪烁的沙滩上蹦来蹦去。   明明那是姚婧的主场。   他人生中的女主角就这样换了一个人,喻文卿对此竟然毫无意识。   “嗯,在海边开的篝火晚会。”周文菲的脸侧趴在躺椅扶手上,声音轻柔:“到那天我才知道你和婧姐谈恋爱了。”   “你那会知道什么叫谈恋爱?”   喻文卿回想周文菲看着姚婧靠他肩膀的那一幕,眼睛睁得好圆,说,你们是要结婚生个宝宝吗?参加篝火晚会的众人哈哈大笑,起哄说,可以的,姚婧今天你成年了。   “知道也不知道。”   喻文卿的手已经摸上她的发丝,周文菲沉浸在回忆中不知:“你和你的朋友把车开去沙滩,围成一个圈。后车门打开,那些我听不懂的英文歌从车厢里飘出来,飘到黑压压的夜空中。我第一次觉得歌也是有形状的,像风、像海浪。然后你们点起篝火,搭起帐篷,抢烧烤好的东西吃,喝酒,弹吉他,最后还放了烟花,……”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长大真好,做的每样事情都那么自由,舒畅,无所顾忌。那个晚上,婧姐好开心啊。”   说完这长长的一段,周文菲下巴抵在躺椅扶手上,正脸瞧他:“别让她那么痛苦。”   “那你呢?” 喻文卿心道,你的心意就一点不重要?一直做个蹲在厨房角落里可怜巴巴的小女孩,都没有关系?   “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喜欢我吗?”   喻文卿一问出来,周文菲便垂下眼睛:“我喜欢你……当我哥哥。”   “口是心非的话,能骗到我吗?”   喻文卿又勾起她下巴。那张略带纠结的白皙小脸就在木棉花下。两种景色一远一近。他发现,原来女孩子的脸真的可以形容成花,也真的可以比花还娇艳。   这么美,是因为全然不知自私嫉妒贪欲是什么东西。   她没有隐藏她喜欢他这件事,但也不隐藏劝他回到姚婧身边去的真心。   他伸手摸这张脸蛋,脸蛋的主人想躲闪,他干脆捧起她的脸颊,要亲吻。周文菲终于说出那四个字:“你不可以。”   喻文卿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为什么不可以?”他说话间呼出来的气,全落在周文菲的鼻尖和脸颊上。   “你已经结婚了。”   “已婚不可以,那单身就可以?”   “也不可以。”周文菲嘟囔着嘴,“得我说了算。”   “是啊,这件事由你说了算,取决于你喜不喜欢我吻你,跟已婚单身有什么关系?”   说得好有道理,可这和周文菲一贯接受的教育不符。思绪一顿,眼神中便泄露她这个年纪才有的天真迷茫。喻文卿的呼吸越是急促,他扣着周文菲的后脑勺,不许她有逃走反抗的机会。   这吻一来,垒了半个月的心防全塌了。周文菲揪着喻文卿双臂,也不知是想要抓着他,还是要推开他。   她今天抹了薄荷味的唇膏。将所有的薄荷都吃掉后,喻文卿仍舍不得离开这张柔软湿润的嘴唇,干脆长驱直入,扫荡更多的美味。周文菲被想说什么话,也全被他吃了,只剩“嘤嘤”的婉转声。   这声音提醒了喻文卿,妙妙离十八岁生日还有四个月。   他根本不想结束这个吻,可是再吻下去就要出事。他将嘴唇移到周文菲耳边,轻轻啃咬她的耳垂。那天早上褪下去的粉色,又从肩背一路蔓延上来。   松开周文菲前,他轻声说了一句话:“再帮姚婧说一句,我们就床上见了。”   他起身离开房间,房门口又停住,转身望向趴在躺椅里不肯抬头的周文菲:“如果还有下回,我会认为你很乐意。妙妙,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第24章   周文菲回避的心意如此明显, 班长苏江转换了目标。王丽娜虽然不如周文菲漂亮温柔,但是个性更天真烂漫,相处起来简单快乐。不过一个星期, 苏江就觉得自己捡到了宝。很快这两人便成了2011级会计一班的第一“班对”。   李晟看苏江,总觉得他有点退而求其次的滑头, 但是周文菲由衷地为室友还有班长感到开心。丽娜的性格也是不喜欢太多束缚的, 苏江真的执拗, 反而不适合她。   一个晚上, 王丽娜跑着回来,已经歇在各人床铺上的周文菲和李晟都没理她。她用脚跺地砖:“怎么都不理我?”   周文菲探头来问:“不是和班长约会去了?”   王丽娜歪着头冲她笑,周文菲看见她嘴唇边一抹晕开了的口红印, 脱口而出:“你们动作好快,就接吻了?”   王丽娜跺脚跺得更凶:“李晟,菲菲好坏,外表这么清纯的人, 竟然已经接过吻了。”   “明明是你接吻。”   “你要没接过吻,怎么知道我接过吻?快点说,和谁?戏剧社那个裴师兄?”   周文菲被说红了脸:“才没有呢。”   李晟当然帮她:“你动作也很快啊,和苏江交往才一个星期而已。”   说不了两句话, 就到熄灯时间。三人没有再多聊,各自躺下睡了。没几分钟,周文菲觉得床铺抖动, 想翻身看,王丽娜已经爬上来。   “丽娜, 你……,”她话还没说完,对面的李晟已经坐起来,看着她俩。   王丽娜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指着李晟:“菲菲的床只有我能上,你不可以。”   李晟白她一眼:“毛病。”   两个小女孩挤在一张小床里。从未和女孩子这么亲密过的周文菲,心中也有像是摸过猫背的那种毛茸茸的软绵之感。她低声问:“初吻?”   “嗯。”王丽娜低低说,“高中的男朋友碰了下嘴唇,但蜻蜓点水而已。”   周文菲在被窝里笑:“你还对初恋男友不满意。”   “菲菲你真的有接过吻吗?”王丽娜太兴奋了,睡不着,非要找人聊聊女孩间的小秘密。   周文菲不做声。   “就知道你啊,”王丽娜在她耳边呼呼两下,“可我觉得苏江是老手,怎么办?”   “什么老手?”   “第一次接吻就伸舌头,他不会已经和人做过了。”   周文菲心想肯定是,就算是喻文卿,也是第三次才这样。可就算人家交过女朋友,那也是过去的事了。   “如果他不是处的,你就不要了?”   “也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会介意啦。高中就能让他做这种事,感情应该很好的。”   “那你问问他?”   “不敢问。”王丽娜说,“接吻的时候挺开心的,可现在一想,觉得进展不应该那么快。”她叹口气。   叹气声后谈话中断了,过一会,周文菲才问:“苏江吻你前,有没有问你啊。”   “问?有什么好问的,当时那气氛就有了嘛。看完电影出来,我去了趟洗手间,接了我爸的电话,然后出来搭电梯,电梯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周文菲点头:“这样啊,”她迟疑再三,又问,“如果有个人没有经你同意就来吻你,是不是代表他喜欢你。”   “肯定啊。”   “一个男生去亲一个女生,……”   “没有别的意思,那就是喜欢上了。”王丽娜说,“天啊,菲菲,你还在犹豫什么,到现在都不肯告诉我们,你在和那个裴勇俊师兄交往么?你是不是怕敏敏受刺激。”   “不是。”   “裴勇俊没有向你表白过?”   “他不叫裴勇俊,他叫王嘉溢。”   “好过分,都吻人了还不表白。”   周文菲心想,幸好没表白。一表白,现实中的关系更难理清了。   就让她心里默认为的喻文卿也喜欢她,且是男人对女人那种欲罢不能的喜欢。然后借着这种猜测的喜欢,天花板上多了不少旖旎浪漫的镜头。   失眠的夜晚似乎容易过一些。   她把相册本交给黄惠南,拜托她寄去纽约,就真的再也不管那两位祖宗的事。兰蒂斯酒庄的兼职,仍在做。其余时间,除了上课和例行去海园,几乎都在学活中心参加戏剧社的培训,学校指派了专门的老师来给新社员上课。   排练,她还够不上,毕竟是被人面试时刷下来的。   10月23日是戏剧社的“迎新辞旧”专场,12月21日就是“描红”专场,重要程度仅次于每年五月的“原创”专场。在大学校园里,最受欢迎的话剧无疑是《恋爱的犀牛》与《暗恋桃花源》。它们的经典片段,几乎已成为戏剧社每年度的固定演出。   剧不变,人常换。去年王嘉溢是《恋爱的犀牛》的男主角马路,今年他便成为该剧的导演,指导已有过一年表演经验的大二生。   他说,大部分人来这个社团只是兴趣,没那么长的时间接受系统专业的训练。指导老师上的理论课,吸收的有限,这种类似于“师傅带徒弟”的授业方式,能让人更快更好地进入角色。   周文菲问:“当年也有人带你吗?”   “那肯定了。”   “可你是交换生。你大二才过来,一过来就演《恋爱的犀牛》男主角?”   王嘉溢笑道:“我有我妈啊。”   对哦,虽然还不知道他妈是谁,但周文菲想,应该在业内挺有名气的。   都是大戏,需要一定的演出经验,表演团的新团员们都只能拿到打酱油的角色,更不要论周文菲这种还是外联部的,连个做背景的群演都不会分给她。   但是纪敏敏已拿到《暗恋桃花源》的女一号“云之凡”。   本来这个角色属于一个挺清丽的大二学姐,但正式确定之前,纪敏敏弄了齐眉的刘海、乌黑的麻花辫,穿素雅的旗袍和淡蓝色的开衫,也去试镜,远远望去就是年轻版的袁泉。   这部戏的导演是社长林致远,当场就指定她来演“云之凡”,那位大二学姐一言未发就走了。   周文菲那天没去,听别人嚼舌根听来的。她们说林社长的原话——不是每个人穿上这套衣服都能叫做“文艺”。但显然在他眼里,纪敏敏能。   后来王嘉溢还去交涉过,说这样对那位学姐不公平,戏剧社充其量只是个兴趣平台,不能鼓励这种“好斗”的风气。真喜欢这个角色,纪敏敏到大二还可以上,但是晓钰大三要准备考研,这次演不了“云之凡”,就没机会了。   林致远不听。他只想着要打造一个属于校园的经典话剧,对“谁该演”、“谁该等”的社务,一点不上心。所以大家有事,都知道去找王嘉溢。   为了证明自己眼光不差,林致远很愿意花功夫指导纪敏敏。他是表演系的专业生,无论台词还是表情控制、形体语言,都超出别人一大截,在社里有“戏疯子”的绰号。   周文菲也很想知道,能得他如此青睐的纪敏敏到底好在哪儿,所以人在排练的时候,她从来不走,反正她们在一个班,课表一致。   社团就这么点大,美女就这么几个。林致远也听说了她和纪敏敏之间的不睦,但很显然不站她这边。一开始冷冷的,不爱搭理,后来看她经常来,杂事帮着干,闲了就坐在下面看人怎么对台词,怎么走位,脸色渐渐缓下来,后来还走到她边上说了句:“对啊,多看看人家怎么演的,不是长得好就可以做女一。身体语言,表情,眼神,说话时的口吻,全都要到位。一个人不自信,怎样都站不到舞台中央去。”   周文菲冲他笑笑:“谢谢社长。”   以前王嘉溢老说她好,她便真觉得自己不比纪敏敏差到哪儿去。看到人被林致远一指点,进步飞速,才知道差距不是一两句话能填满的。   台前正演到——“云之凡”和“江滨柳”(暗恋男主角)抱头痛哭。   导演总觉得女主的感情不够自然,纪敏敏一遍遍地过这个点,过不去,连周文菲都感觉到她的烦躁了。她以为她会发作,结果纪敏敏双手插腰离开一会,回来接着演。   看着那个使劲想演出老态沧桑的女孩,周文菲蓦然意识到,纪敏敏做的那些事,不是因为她坏,而是因为她硬。   一个女孩子为什么硬?周文菲想起纪敏敏的妈妈,开学那天在四个妈妈中就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一头深棕色的波浪秀发,一身黑白相间的高级套装。高跟鞋的高度、口红和指甲的颜色,无一不和高高在上的气势相称。   她想,有时间要和李晟探讨一下,为什么一想起纪敏敏妈妈的打扮,就会觉得纪敏敏的硬是被她培养或者打压出来的。她一点都不了解别人的妈妈,却有这样的判断。   下午两点一直排到七点才散。纪敏敏口干舌燥地背起书包要走,周文菲递了一瓶水给她:“渴了吧。”   纪敏敏冷眼看着她,周文菲想把手收回来,但一想那样收回来更没面子,于是坚持着。半分钟后,纪敏敏接过去:“谢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王嘉溢到她身后:“你要跟她和好吗?”   “觉得……她也是有优点的。”   “对,比我想的要能吃苦。”   周文菲摇摇头:“她比我好很多。”她笑道,“我在你这里被培养出来的一点点自信心,根本经不起外面的风吹雨打。”   “是吗?现在刚好有个机会,去证实一下到底经不经风吹雨打。”   《恋爱的犀牛》中有个戏份较少的女配,因为专业考试想退出该剧的排练,王嘉溢提议让周文菲顶上。   剧组的各位都看在——只要周文菲一来就会帮着打杂、且和人说话总是温言温语的态度上,都没什么异议。   “我上?”周文菲本想着,人生第一次在舞台上可能是要当棵树,结果没想能做一个有名有姓有台词的配角。   她看不见她的戏份少得可怜,只看到她比别人要少排练一个多星期,心马上就慌了。   王嘉溢安慰她:“你台词真的很少。就是有些走位还有手势,有时间多练练。”   一忙,时间过得更快。   圣诞节前一个星期,经济学院学生处的办公室迎来一位五十出头的中年男子,说要找女儿周文菲。学生处的李老师抬头看两眼:“你是父亲?”   “对,”吴观荣拿身份证出来,“孩子跟妈妈姓。我在外地工作,入学时没时间来送。这两天正好来S市出差,便想来看看她,父女俩吃个中午饭。时间太紧了,下午就走。偏偏打电话,这孩子还没接到电话。说实在,我也不知道她住哪个宿舍。”   李老师看两眼身份证就还回去。这年头什么样的家长都有,她已经在调取学生的资料,上面填写的父亲确实是这位:“会计一班的?”   “对对对。”   “紫微楼502。”   “谢谢,谢谢。”吴观荣连连点头,转身要走。   学生处一个老师突然抬头:“是周文菲的家长?”她指了指另一间办公室,“她刚刚不是在交作业?那个小郑啊,叫一声。现在孩子真的是,爸爸电话都不接。”   那个小郑便站在办公室门口,扯开嗓子喊:“周文菲,周文菲。”   尽头的办公室探出一个脑袋: “小郑老师,什么事啊。”   “家里来人了。”   周文菲想,妈妈来学生处做什么?她把办公室门关上,走过来。程老师出差一个星期,三个班的两次作业交上来,一堆乱七八糟的纸摊在桌子上,她看不过去,整理了下。   她站在学生处办公室的门口时,脸上还带着礼节性的笑,就是那种“虽然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来,但我先替她说不好意思,麻烦了”的笑容。   吴观荣转头面向她,也温暖和蔼地笑了。   这来自内心深处的笑,马上就击溃周文菲表面的笑。她无意识地哆嗦,腿脚无力,任由吴观荣拉着她的手出经济学院的办公楼。直到暖暖的太阳照到脸庞,照到身上,她才回过神来,甩开那只恶心的手。   吴观荣把手上的水果袋递给她:“菲菲,叔叔来看你,你怎么这样?”   晴朗明媚的校园,人来人往的校园,周文菲想,我不用怕,她拔腿就跑,吴观荣追上来:“菲菲,菲菲,你妈呢?”   他拉着周文菲的棒球服,往后一扯,胸前的扣子清脆地崩开两颗,周文菲炸毛了,跳起来朝他吼:“放开我,我不知道。”   吴观荣脸色一沉:“怎么,念大学了不起?”他揪着她胳膊,“你们娘俩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第25章   周玉霞送周文菲来念大学, 说好了半个月就回去,九月都过了没人影没电话,吴观荣便知道这女人跑了。跑了他也不在意, 周文菲还在S大呢,能跑哪儿去。   他一个人的舒坦日子过三个月, 怀念起有人伺候的日子来, 这才想起要找周玉霞。可周玉霞当年回C市后再也没和这边的表姐联系过。他也不知道这表姐姓啥名啥, 在S大担任什么职务。   只能通过周文菲找。   这时下课铃声响起, 教学楼有无数同学涌出来,周文菲说道:“你再不放手我就叫人了。”   “你叫啊!”这种恐吓的招数根本吓不倒吴观荣,他反而笑了, “菲菲,你看这大学,真的挺不错。嗯,女孩子做财务好, 毕业后好找工作。想想以后,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周文菲任由吴观荣拉着她的胳膊,脸色越来越惨白。她目不斜视地望着在她眼前经过的一张张可爱的、嬉笑的脸,终于让她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燕妮姐。”她高声叫道。   柳燕妮转头过来:“菲儿, 一起吃饭?”她看见旁边的吴观荣,“你家亲戚?”   “我老家一个叔叔。”   柳燕妮打招呼:“叔叔好。”她摊开手,很戏剧化地晃晃身体, “那你们什么安排?”   周文菲就知道没叫错人。柳燕妮性格太热情了,她根本不介意和师妹的家长一起吃饭, 甚至说不准饭后还会邀请吴观荣逛一圈校园。   她手腕暗地里用劲,吴观荣也就松开她了。   他冲柳燕妮笑:“我来S市出差,顺道过来看看菲菲,看过就走了。”他把水果袋放在周文菲脚下,“和同学去吃饭吧,水果记得带回宿舍,跟室友分着吃。”   周文菲不相信他就这样放过自己,呆望着他的背影。柳燕妮推她一下,她吓得以为是吴观荣又站在了身后。   “这叔叔跟你什么关系啊。”柳燕妮问,“不请吃顿大餐就走,太没诚意了?”   周文菲心事重重地吃完午餐,下午的课也上得魂不守舍,想来想去,不打算告诉周玉霞吴观荣来找她的事。   她是学生,住学生宿舍,有学校的保护,但是周玉霞没有这种保护。她怕吴观荣找到妈妈后,会当众打她,会强迫她回C市。   她们报过那么多次的警,没有人能真正有效地帮助她们。   喻校长、还有喻文卿能帮她们。不,她最不想让他们知道,这六年她在C市到底过得怎样。   想让周玉霞不被找到,她便撒谎说自己病了,咳嗽很厉害,这几天都不能去海园。正好也降温了,周玉霞不疑其他,想过来看女儿。   周文菲说:“你过来做什么,万一传染了,回去谁带青琰?”   确实,以前母女俩总是一前一后的感冒。而青琰现在根本离不开周玉霞。以前在黄惠南家,表姐多少能帮她一点。现在在喻家,魏凯芳的意见能少一点,她就心满意足,压根不指望她来带孙女。   她嘱咐女儿多喝水、好好休息。   12月21日,戏剧社的“描红专场”在国际中心会议礼堂上演。天字号第一社团的名气真不是白喊的,五百人的礼堂连台阶上都坐满了人。   周文菲也上台了。她没有独戏,每次出场都跟着大部队一起,这让她感到很踏实。大部分的时间,她在后台,近距离看师兄师姐的表演。   原来排练、彩排和正式上台差别会那么大,每个人都像发着光,都像找到剧中的自我。   纪敏敏更是这当中的翘楚,她虽是戏剧社的新人,但凭借对袁泉版“云之凡”惟妙惟肖的临摹演出,在S大一炮走红。最后散场时,周文菲听见好多人在议论她:“这么漂亮会演戏的女孩子,竟然不是表演系的?”   王嘉溢以为她会失望,安慰她:“走得太急也不一定是好事。她完全照别人的样子来演的,并没有太多自己的想法。描红可以,到五月份就未必了。”   “我觉得挺好,我今天没出糗。”周文菲说自己在台上的心情,“起初很紧张,紧张得不得了,怕哪句话没接上,后来大家自顾自地说,合起来唱‘我愿意’,别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其实唱着唱着,不止别的声音都听不见,别的人她都看不见了。   礼堂的光线越来越黑,越来越暗,无数的观众就这样消失了,只有一束光亮着,只有一个人在那里。那是喻文卿。   周文菲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听见曲调里细微的颤抖,那是她的慌张。在排练时,她认为那是一首女人味太重的歌,不适合学生来唱,可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因为爱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无法回头,无论马路,明明,还是她。   我无力抗拒特别是夜里喔   想你到无法呼吸   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   大声的告诉你   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   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   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怀里   失去世界也不可惜   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   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   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   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   王嘉溢的话让她回到现实世界,他说:“舞台,不止是和观众对话,更是和自己对话。”   周文菲一看,他们已走到教学楼前的广场,那儿立一棵两米多高的圣诞树。   王嘉溢问:“这场完了,这学期社里就没大事了。圣诞节,你打算怎么过?”   “我还……没定。”周文菲又想到喻文卿。他去北方出差二十天了,到今天都还没回。   “那和我们一起过?”   “我们?还有谁?”   “室友,还有他们的女朋友。”   周文菲马上摇头:“算了,我和他们都不熟。”   过两天,喻文卿便回到S市。   每到年底,那些给他上亿订单的大客户,他总是亲自做一轮拜访,实地了解“云声”在技术支持中存在的不足。到他这个级别,有时候很难从内部的汇报中发现问题。   还有和三大高校合作研发中心的推进。大而空的东西,下面的人往往领会不到精髓,自然也传达不到位。同样的,也需要他和高校里掌话事权的人,直接地对话沟通。   一切都顺畅。所以平安夜这天下午,他去海园陪女儿玩了整整两个小时。周文菲一直没来,他装漫不经心提一句:“妙妙呢?”   “妙妙这几天感冒了,不过来。”周玉霞回答。   “哦,”喻文卿想见她,便在微信里问:“下午上课吗?”   周文菲当然回答:“上课。”   “等会下课找你吃饭。”   “不用了。我晚上还有事,怕时间赶不上,就在食堂吃好了。”   离紫微楼最近的食堂是南区食堂,喻文卿打算去那里逮人。   其实下午的课到三点半就结束了。周文菲先去图书馆,借几本话剧相关的书看。看到时间已过五点,起身要去吃饭,才发现忘拿饭卡,只好郁闷地先回宿舍。   门关着,隐约听见男人的声音,周文菲没在意。   S大的宿管一直很松,入学第一天她就在走廊里遇见男生。无论王丽娜、还是李晟,都有同母校的男同学,或是师兄造访过宿舍。她对这些男生是谁毫无兴趣,于是耸拉着脑袋,推门而入。   王丽娜朝她笑:“你爸来了……”   不亚于恐怖袭击。周文菲迅速抬头,发现吴观荣坐在她床下那张椅子上,冲她笑着:“菲菲回来啦。”   后面的话周文菲一个字也没听到,她平静地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整个人已掉入冰窖。因为她意识到,也许这一辈子她都无法摆脱吴观荣。   吴观荣起身朝她走过来:“刚刚你同学说,这几天你没精打采的,不要紧吧,叔叔带你去看医生。”   周文菲转身拉开门就往走廊上跑。   “怎么啦,菲菲!”王丽娜跑到门口来望。   吴观荣神情尴尬地解释:“这孩子对我一直有意见,……”没说完,他就追上去。   跑过走廊,跑下楼梯,跑过夕阳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望月湖。   跑着,跑着,眼前的景物渐渐消失,耳边呼呼的风声也消失,好像这个世界除了太阳投射的一片金黄之外,别无他物。   周文菲不知她能跑去哪儿。   一种不和谐的声音打破这虚无,周文菲揪着这声音让自己赶紧回来,是书包里的手机响,她慌忙拿出来看,是喻文卿发的信息,模模糊糊的字映入眼帘:“胆小鬼,你装生病是不是?连食堂都不敢去了。”   是,她是个胆小鬼,她对这个世界怕得不得了。没有一刻不颤抖,没有一刻不恐慌。她想也没想,就发了两个字过去:“救我。”   喻文卿的车就在食堂门口。看到这没头没尾的信息,只问一句:“在哪儿?”   他也不等回复,即刻调转方向盘,往紫微楼疾驰。还没到望月湖,就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在路边纠缠周文菲。   这是学校,也有人敢明目张胆骚扰女生,郁慕琛,你这校长当得太他妈失败了。他踩油门轰过去,车窗门摇下,朝男人厉声道:“找死啊!放手!”   吴观荣一看这人的神情,就是要找他打架的,转身往另一边跑了。喻文卿确实想下车揍他,但是周文菲不太对劲,男人手一松,她就往食堂侧面跑。他得先追她。   他抓到她胳膊,她用力甩了,再抓住手腕,又甩开了。怎么吓成这样?   喻文卿也觉得不对劲,干脆把她摁在墙上。他一压过去,周文菲尖叫一声,也吓他一跳,捧着她的脸,让她正视他:“妙妙,是我。”   周文菲被吓飞的魂魄好像这才回来附体。她怔怔地看着喻文卿,那双本该清澈纯真的眼里,全是惊慌未定。   喻文卿心中好难受,只能搂着她不停地说:“没事了。”   他回忆刚才看到的男人,从样貌打扮看,不像是会随便骚扰女性的神经病。他轻声问:“是你继父?”   魏凯芳说过,周玉霞之所以又回S市,是因为后来嫁的丈夫老打她。他也见过她手腕上还没来得及痊愈消失的疤痕。   埋在肩上的头颅轻轻点了点。   喻文卿颤抖着问:“他也打过你?”   放在他腰侧的手,把衣服抓得更紧。   天啊,我就知道她过得一点不好。喻文卿把她搂在怀里,亲吻她的耳廓、碎发,只想让她再也不必害怕。“他要敢再来找你,你就找我。”   “嗯。”周文菲终于确认这个怀抱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她也不躲避喻文卿的亲吻,她只想安安稳稳地靠着他抓着他,让自己落地。   她眼眶红了:“他找到我宿舍了,他就坐在那儿等我。”   “那就不回宿舍,我们先回家。”   周文菲摇摇头:“我去找我妈,他就会找到我妈。”   “晚上有事?”喻文卿问。   本来晚上周文菲要去学活参加平安夜活动,也没心情去了,于是喻文卿带她回瑞景公馆。   “这边物业管理很严,他跟不进来的,你要是害怕,这段时间都住这儿。”   “好的。”周文菲木然地点头,眼神看似空洞,又像在很费劲地想事。   喻文卿等着她的话,可她想一会后,说的竟然是:“我没有换洗的衣服。”   “那就穿……,”喻文卿想起之前的事,改口说,“等会我去你宿舍拿。你叫你室友帮你打包几件。”   他让青姐赶紧弄晚餐吃,又问周文菲:“你那个继父叫什么名字?”   等了好几秒,周文菲才接收到他的信息:“哦,叫吴观荣。”说完她又低头小口小口地吃饭。   明明不在状态却极力想掩饰的样子,让喻文卿说不出的心酸。懂事是什么?不过知道自己已没什么可依靠。   他走进房间打电话给胡伟:“你是不是有个兄弟在派出所?帮我找一个叫吴观荣的人,籍贯H省C市,……”他把脑海里听来的有关吴观荣的信息一点点拼凑出来。   “不用去别的地方找,他现在肯定在S大附近。”   想要周文菲不这么惊恐,就一定要找到吴观荣。给钱也好、揍一顿也罢,都不能让他再这样肆无忌惮地来找人了。还有过两天,他得找周玉霞谈谈这件事,一个家暴妻小的男人不离婚,留着有什么用!   把事情安排下去,喻文卿再着手处理其他公务。晚上十点出来,过道里看见客房门开一条缝,微弱的台灯光下,周文菲再和人聊电话。   他热了杯牛奶,推门进去。   周文菲转头来看,她穿一件宽大的、有着花瓣领口的白色睡裙。马尾拆了,黑亮浓密的长发,和它的主人一样,无助柔顺地披在肩上、垂在胸前。   这还是喻文卿第一次见她披着头发的样子,恬静得像是他小时候在姚婧那儿翻过的油画册中的少女。   “和谁打电话?”   “室友,让她帮我请两天假。”   语速正常了。喻文卿坐在床边陪她说两句:“就不去上课了?”   “我本来就感冒了。”那点想撒娇的神情也回到她脸上,“我都好多天没去看青琰了,她有没有又胖一点。”   “不能再胖了。”喻文卿也有半个月没见女儿。今天回去,抱在手上沉了不少。   “她还小啦。”   喻文卿心道,你也还小。 第26章   “你在海园, 怎么过去得那么快。”周文菲问。好像刚发微信,他就冲到现场。幸好他去得那么快,否则……。   其实她知道, 大庭广众之下吴观荣不可能纠缠太久,但是那种摆不脱的情绪, 太糟了。在C市六年, 她还有支撑力, 无论经受什么, 她都会在心里默念,没关系,等我考去S大就好了。她越不开心, 就越会想起S大斑驳的教师楼和树荫缝里的阳光。   这几个月好似梦想成真,虽然也有苦恼,但事关喻文卿和姚婧,比起其他的事, 不过是一种甜蜜的苦恼。   她真觉得她摆脱过去了。那一瞬间,好像辛苦搭建的理想生活,垮了。   “因为我就在食堂门口,想逮一个人吃晚饭。”   “我是不是很没用?都这么大了, 还会被他吓成这样?”   “以后再也不用怕他了。”喻文卿把放温的牛奶递过去:“喝了它,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早上,喻文卿说, 你要是不想去学校,我载你回海园。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呆在公寓里。虽然青姐也在, 但青姐一向是没存在感的。   周文菲都不要,他无奈:“你和我去公司?”   恰逢圣诞节,行政部一早就给每个员工的工位上放了圣诞袜,里面装着感谢卡片、苹果和巧克力。拼了一年的员工看到这点小小意思,心情都格外的好。茶水间、过道里的“圣诞快乐”此起彼伏。正愁缺点八卦加深一下同僚情谊,喻文卿带个小美女去上班,足够他们热议半个上午。   薛辉和张浩峰最先听到风声,赶来CEO的办公室看。   “文卿啊,弟妹出国还不到两个月呢,你不至于吧。”   敢管喻文卿家事的,公司里只有张浩峰一个人。   他和喻文卿的脾气截然相反,老好人一个。前几年,喻文卿没少因为他的温吞和他吵架,后来想明白了,跟着他创业八年的团队,到今天没有一个核心成员出走,怎么说,都不会是他这个暴脾气的功劳。   张浩峰会识人、会用人。大方向上,永远支持喻文卿,但是小范围内,总爱搞点小动作,来降低喻文卿方针的硬度。   一次媒体采访中,喻文卿说张浩峰是公司的管家,是标准的贤妻良母。后来传开了,再加上张浩峰性格确实比较磨叽,当然大家当面都说他中庸之道学得比较好,发内部邮件希望人事部多多支持时,都会特意把称呼改成 “贤妻”。   喻文卿抬头看他那“看似关心实则好奇”的面目,朝周文菲招手:“妙妙,过来见见。你将来想要进云声,得这位张浩峰张总面试通过才行。”   “妙妙?”张浩峰和薛辉都快记不得当年这个小姑娘了。   “张总好、薛总好。”周文菲这样打招呼。   薛辉嬉皮笑脸:“为什么不叫辉哥哥?”   周文菲低头撇撇嘴。喻文卿余光瞄到,心情好到握着签字笔的手都在抖:“多大的人了,好意思当人哥哥?看完了干活去。教育线今年业绩可不太好,我还没听到你的总结。”   薛辉到门外,碰上永远都凑不上热闹的李正龙,摆摆手:“回去吧,没我们什么事。”   “不是说有个小美女……”   “小美女也不是你家的啊。妙妙,还记得吗?”薛辉小声说,“文卿也真是,还当人十岁小女孩,宠起人来宠得没边,还带来公司上班,也不怕人说闲话。”   “妙妙?那应该没事啊。”李正龙说,“他和姚婧之间情况到底怎样?”   薛辉回望那间总裁办公室,嬉笑的脸色隐去:“贤妻在里面问。虽说这是文卿的家事,我们不应该插手太多,但也不是家事。我刚刚听见小美女三个字,心里就慎得慌,文卿和姚婧的性格都有点冲动,万一真闹离婚,公司还要不要上市?我老婆还等着我买高尔夫球场的别墅呢。”   “他们不签了那个协议?”   “不保险。我觉得姚婧得回来,每个月来一趟公司,夫妻俩做个家事报告的PPT,然后我们坐着,听他们汇报……”薛辉看向李正龙,“你觉得如何?”   “想得美。”李正龙说,“我还是相信文卿。他跟姚婧这样,也不是他想要的。咱们还是兄弟,别老拿这个说事。人都有逆反心理的。”   既是圣诞节,中午这几个都在公司的总裁便聚了个餐。有好吃的,喻文卿都往周文菲碟子里送,也不顾及旁人的眼光。   席间周文菲去洗手间,张浩峰凑在喻文卿耳边说:“做女朋友小了点,做女儿大了点,自己想好。”   能当人事总裁,当然得有两把刷子。   喻文卿相当不悦,反问:“我有这么老吗?”   张浩峰瞥他一眼:“心态老。当年你要是听你妈的话,去银行里呆着,这颗心没受什么摧残,和这么点大的小姑娘,能玩到一块去。可实际情况呢,你创业了,老天爷也没有特别眷顾你,商场里厮杀这么多年,心里一直在较劲,打着算盘,”他又指指太阳穴,“这根弦是绷紧的。我也明白,妙妙这样的女孩子能让人放松,可如果只是放松,你没必要找她啊。你想谈恋爱,但你回得去那种状态吗?”   “你语文没学好,那不叫心态老,那叫稳重,有责任心。”   喻文卿靠在椅背上,看着几米远外和米扬在聊天的女孩。因为吴观荣的出现,这两天他和周文菲相处,倒是不像以前会想入非非。可是……,他突然问张浩峰一句:“你觉得,男女之间这些事情,是想得好的吗?”   张浩峰想了想:“你觉得你的感情模式是怎么样的?”   喻文卿白他一眼,谁没事会想这种问题。   张浩峰说:“你是不是分不太清恋人和妹妹的区别?”   “毛病。”   “你身边每个妹妹,最后你都把她们变成了恋人,是不是?姚婧是,妙妙是,其实少君也是,你们高中就认识,关系也不错,但是到大四,你们才有那么点眉来眼去的意思。”   喻文卿听得一怔一怔的,这人瞒着他们去了情感培训班?   “你现在和少君藕断丝连,是因为当初分手时你有愧疚。现在你喜欢上妙妙,那你对姚婧会不会也有愧疚?如果真的没法离婚,会不会对妙妙也有愧疚?她还小,想不了那么远。但你得想,为你也为她权衡利弊,对不对?”   又是愧疚,又是利弊,不过喜欢一个人而已,也要搞得这么心累。喻文卿顿时对满桌的菜都失去兴趣。回办公室后,他想了半天,在心中也骂了张浩峰半天。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擅长把人带到沟里去。   内心戏消耗太多能量,还没到下班,他就饿了,带周文菲下楼找吃的。   那么多好餐厅她不选,非要去必胜客选个圣诞套餐,然后等位期间在面包店看到那种哄小孩的姜饼屋,非要买一个。   有喻文卿在,当然不用她自己掏钱。   店员包装好后,他递给周文菲,说:“这种饼干很硬的,不好吃。”   周文菲很惊讶地说:“这么可爱的姜饼人,谁会舍得吃啊。”   喻文卿问:“那不吃,放着过期,扔掉?”   “可以留作纪念啊。”   “那一年留一个,从小留到大,谁家里也放不下。”   喻文卿无心说的,却也是他的真心意思。节假日的纪念款、限定款甚至仪式感这种东西,都是商家招揽顾客的噱头,再华美再温情也改变不了这是个生意,对吧。把生意当成感情?没必要。   但这话听上去太无情,尤其是无处不在的节日温情氛围中。   周文菲停下步子不走了。喻文卿回头看她撅着嘴,才意识到自己在和一个小女孩“谈恋爱”,不能以太实用的角度看问题,于是口气放软,哄她:“你高兴就好。必胜客也有推纪念款,要不也买回去?”   “宿舍太小,买回去放不下。”生气不过五秒,眼神里又露出笑。   这样的脾气怎能不让人喜欢?喻文卿也笑了,伸手一拉她,她就跟着往前走了。   吃完饭回到瑞景公馆。快到十一点,喻文卿接到胡伟电话:“找到吴观荣了。”   “这么快?”   “他就住在S大外面一家旅馆,用的自己身份证。一查就查到了。”   “现在在旅馆?”   “在一家大排档吃夜宵。”   “有人盯着没?我就过去。”   喻文卿换衣服出来,过道上看见客房的门往里拉开,周文菲靠着门框看着他。“你要出去?”   “有朋友叫喝酒。”   周文菲不说话,低头看向自己赤着的脚丫子。   喻文卿想起昨晚睡觉前,他要把房门关上,周文菲说留一条缝。他以为她是怕紧闭的、陌生的环境。现在想,也许不是,她怕他走,所以随时关注过道里的动静。   他走过去摸她的长发:“我去办点事,等会就回来。”   “是……少君姐?”   喻文卿失笑。小丫头就是小丫头,担心的事情总会冷不丁地脱逃他的猜想。但也有点开心,在这样的阴影下她还愿意介意阳少君。   “不是。好好睡觉。”   周文菲这才乖乖往房间里走。   胡伟接上喻文卿,一刻钟后到吴观荣吃夜宵的摊位。有个辅警一直在帮他们盯着人。两人还没下车,吴观荣已起身结账。胡伟问:“喻总,现在怎么办?”   大排档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喻文卿说:“跟着他。”   吴观荣喝了不少啤酒,醉醺醺地过马路,沿着右侧人行道一直走,走着走着,发现前头一个桥洞,意识到不对,退出来茫然地望着四周。   四下无人,只有几米远外一辆黑色轿车,车子没有熄火。他走过去,叩两下车门。驾驶位的车窗摇下来,一个脑袋很大的平头男子粗声粗气问他:“干嘛?”   吴观荣笑笑:“请问,南庙村怎么走?”   平头男子望向右侧,吴观荣才发现副驾驶位也坐人了。夜色太深,他看不清人的长相,只见那个黑暗中的人说:“你得沿着这条路往回走,走大概一公里,到新元桥右转,再走……”   吴观荣有点听糊涂了,晚上出门前没觉得有这么远?   “当然,也可以从这个坡上爬上去,横穿过快速路,就到南庙村了。”   吴观荣望了望桥洞上方的快速路,已到深夜,路上车子不多。他转身就拨开路边那片长到半米高的蜘蛛兰。   “不是,”胡伟压低声音,“喻总,他横穿马路了,我们怎么办,这车没法飞过去,得老老实实钻桥洞。”   喻文卿已解开安全带窜下车去,下车前扔下一句:“本来没想这样收拾他,他自个撞上来的。”   胡伟很快明白过来,也下了车,跑快两步跟喻文卿并行:“喻总,你后天还有个电视访谈,破相了不太好,我来。”   高中都没念完的胡伟先是被父母送去学机床维修,工厂里呆了两年不得劲,跑到S市打工,凭着一身力气给人卸货,刚过二十岁就得腰肌劳损。后来去工厂给人开大货车,认识了做国际货运的老板魏信芳,帮他在码头打过几架。魏信芳便介绍个肥差过来,就是给他的外甥喻文卿做司机。   他当喻文卿五年司机,年薪从最开始的四万,到今天的十万。喻文卿还给他“云声”的原始股,虽然不多,但是只要公司上市成功,他便能在S市安家落业,把父母从老家接过来。   他也听说了喻校长帮司机赔偿八十万的事迹,也知道今天跟着喻文卿去公司的周文菲,便是当年那个司机的孤女。他隐隐觉得里面有不对劲,但是从一个司机的角度看,喻家父子都是值得跟的老板。   被胡伟一提醒,喻文卿停下脚步。   后天要上的电视访谈是某家财经频道做的青年企业家联合访谈。大部分的邀请嘉宾名气比他大。他过去并不喜欢在媒体前亮相太多,但是房圣玮说,埋头做事不适合互联网行业的生存格局,一个总裁就是一家企业最大的营销名片。   世道如此。所以喻文卿现在也经常北上,还参加著名学府商学院的EMBA课程,渐渐也接受那些采访稿里动不动就拿他的样貌和婚姻说事。   可当了名片,揍人都要别人代劳,喻文卿有点不爽,又想起舅舅曾说过的胡伟一撂三的英勇事迹,也提醒:“揍一顿就行,别把人打废了,我还有话问他。”   两人下了车鬼鬼祟祟说话,已经让前面的吴观荣起了疑心。他脚步加快,想赶快冲到马路上去。   胡伟觉察他意图,抓住他背部的衣服,用劲往下一拉。   吴观荣有所准备,这一拉没被摔个四脚朝天。他挣脱掉胡伟的控制,冲着站在蜘蛛兰边上的喻文卿说:“我来S市没几天,请问是哪儿得罪你了,我给你陪礼道个歉。”   喻文卿拿打火机点烟。摇曳的火花中,吴观荣看见男人高挺的鼻梁下,一张薄唇轻轻吐出一个字:“揍。”   这副气势凌人的样子,吴观荣恨不得一拳打歪他鼻子,可是胡伟的拳先抡来了。他只有招架之力。就算曾当过几年兵,但四十多岁的年纪,又怎会是胡伟的对手?   上方的马路上,车子呼啸而过,车灯的黄光扫过缓坡,扫过缓坡下面无数的塑料垃圾,很快又落入黑暗。只几米远处那点烟头上明灭的火花。   吴观荣想起来,这不就是昨天中午管闲事的那个男人?   原来不是多管闲事啊。他冷笑两声:“我说呢,菲菲胆子怎么那么大,跟你了啊。” 第27章   喻文卿懒得理他。一个对着妇孺家暴的男人, 在没尝过拳头的厉害之前,说什么都白说。   可能胡伟不知道为何打人,心中没底, 下手也不狠,吴观荣还有力气说:“果然现在流行包养清纯的女大学生?呵呵, 她就是个破鞋, 你这样的身份地位, 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何苦为她出头?”   废话这么多,胡伟猛地一脚踢去,把吴观荣踢到靠着桥洞的墙边。他这才反应过来, 喻文卿这一架是为了周文菲打的。   那就打狠一点吧。   喻文卿不想去理会那些侮辱讽刺的话。然而吐个烟圈后,他意识到——有些话不对,于是把烟蒂扔到地上,踩灭, 走过来拎起吴观荣,压在墙上:“什么意思?谁是破鞋?”   “还能是谁?年轻人,你被她那张可怜兮兮的小脸蛋给骗了吧。”他指了指自己,“我给她开的苞。”他的神情分明地告诉喻文卿, 反正今晚这顿打是逃不过去的,也给你整点难受的。   怎么可能?妙妙纯真可爱,怎会被这样的人玷污?喻文卿掐着他脖子:“你嘴巴不干净是不是?”   吴观荣喝了酒, 分不清这场合对自己大大不利,他只觉得本属于他的东西被眼前这个更强势的男人抢走了。他要抢回来。一般人不乐意要这样的“脏女孩”。   “那你去问她啊。”   喻文卿想起昨天傍晚妙妙放空的眼神, 再想起给他相册本的那个下午睡醒时的涣散,还有她那么怕黑,……,更像是某种创伤后的应激反应。   他周身血液变冷,说出来的话更冷:“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谁还记得?你问第一次,”吴观荣歪嘴笑道,“初三中考后,总不能影响人考试啊。”   喻文卿松开箍住他脖子的手,往后退两步。他一让开,胡伟要再出拳头,这次不为喻文卿出,也不为自己出。可有人速度比他还快,拎过垃圾里的油漆铁桶,便朝吴观荣身上砸去。   金属与人体猛烈碰撞的“哐当”声中,夹杂他声嘶力竭的咒骂:“你个畜生,妙妙她还是个孩子。”   初三。初三那年妙妙不过十四岁,他怎么下得了手。   喻文卿只想起今晚出门前,周文菲倚靠在门框看他的样子。   她披着长发的样子,比扎马尾更温柔更乖巧。黑发衬得她眼珠又黑又亮,一张瓜子脸小而苍白。那时他不知道怎样形容,她笑起来依然让他心动,但那样的神色有点……脆弱得过分了。   他以为家暴给她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所以才想着要来教训吴观荣。这一刻,他情愿自己没来。没来,就不会懂得那个笑容——脆弱得像冰封的玫瑰。   喻文卿见过。魏凯芳还年轻时,喜欢尝试新鲜的厨艺家政。   花园里的玫瑰盛开,她会把它们中有着完好花苞的剪下,稍作洗净放入冰格。然后倒上凉开水,冰箱冷冻室封存一夜。第二天把冰敲出来,放入装柠檬水的玻璃杯里,或是做刺身的摆盘。   喻校长喜欢这种色香味俱全的菜式。   冻住的是玫瑰最美的时刻,层层花瓣打开,没有凋零之忧。火红的颜色在晶莹剔透的光芒折射下,更加的纯粹。就连喻文卿这等不懂颜色、品味的少年,也拿起那冰冻的玫瑰看,冰封的裂纹,透明的娇艳,美得让人心醉。   可等冰块消融,那令人赞叹的颜色也就消失了。化水后的玫瑰迅速地软掉,比院子里的同伴更快折皱、枯萎。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花儿更脆弱,更惹人怜惜,因为那本不是它的命运。   是这个禽兽,把妙妙囚在冰窖之中。那不是玫瑰,那是他视作珍宝的妙妙。他想再陪她长大。他才刚刚开始陪她,陪她买姜饼屋,陪她坐在必胜客吃星星披萨。她戴着圣诞麋鹿发箍的样子,你知道有多可爱吗?   吴观荣被击倒在地,喻文卿仍不放过他,扑在他身上,一拳一拳地打去。很快,地上挨揍的人就没了还手之力。   胡伟过去劝:“别打了,会出人命的。”   喻文卿怎会听,接着打。胡伟抱着他的腰,把他从吴观荣身上拽开,拖着他回到车上:“喻总,这种事不能光听他信口开河,回去问问周小姐。”   喻文卿不说话。   胡伟意识到,也许根本不用去验证。“打死他,你也出不来了,报案吧。”他也上车,锁死两边的车门。但他那一侧的车窗未拉上,仍盯着趴在地上的吴观荣。   两人坐在车里。一辆泥头车在上方轰鸣而过。   等光亮消失,等声音远去,便是死一样的漆黑寂静。几分钟后,一墙之隔的S大传来学生们合唱的欢快嘈杂的圣诞颂歌。   是的,桥洞那边不是南庙村,而是S大。   恍若两个世界。就这么一下子,喻文卿觉得这世界没意思透了,没意思透了。鼻子一酸,鼻腔里传来异响,有液体流出来。他让胡伟开车灯,纸巾一擦,暗红色的血。虽然他占了上风,但也可能一拳不挨。   胡伟说:“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喻文卿已经平静。他仰头靠在坐椅头枕上,声音有点疲惫,“今天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不管是姚婧还是我爸妈。要是传出去,我今天怎么收拾他的,日后我就怎么收拾你。”   车子缓缓驶离这个桥洞,装死的吴观荣这才从地上爬起来。   “妙妙?喻总?”叫周文菲妙妙,意味着这人六年前就认识周家母女。喻总?姓yu的人可不多。他自然想到许开泰曾经的上司郁慕琛。这个人的年纪、气派,无疑是那位喻校长的儿子。   他口里全是血水,“呸”地一声吐在草丛里:“总有一天,我也会让你们好看。”   喻文卿回到瑞景公馆。他曾经有一段时间是厌烦回这个家的,但都没今天步履沉重,沉重到不想脱鞋。直接走到客房门前,客房门仍是开一条缝。他推门走进去。   台灯的光被扭到最小。喻文卿想,要有点光才能睡觉,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还是出事后的警戒心?   他在床沿坐下,静静地看周文菲侧睡的模样。   她的头发铺了半个枕头,早上起来应该要花不少时间梳头,所以总是梳马尾。再细细看,不止头发多,她的眉毛平顺且密,眉尾过眼,新叶一般向下弯。闭着的眼睑上,一排茂密的小帘子。   她这么恬静地睡着,全然不知外面发生什么。   为什么我要有那些不好的想法?喻文卿恨不得揍死那个禽兽,因为他毁了他的妙妙。可是妙妙现在不好端端地在他面前?   她还是那么乖巧可人,还是那么简单善良。她有着比他和姚婧还要坚硬的盾和甲,长在心里,看似软弱,实则坚强。   她怎会是冰冻的玫瑰?她该是夏日里最清新的薄荷,冬日里最怡人的阳光。她更是一个他不了解的、全新的许妙。   他忍不住去拨那排帘子,手指拂过脸颊,发现她唇边有若隐若现的酒窝。   她在装睡。   你怎么这么可爱。喻文卿红了眼眶,俯身去亲吻,周文菲立马睁开眼。他把吻落到她额上。以前是他唐突了。   “你没睡?”   “睡不着。”周文菲翻身,看见喻文卿鼻子上的伤,马上坐起来:“你鼻子怎么啦?打架了?”   是吴观荣的爪子在上面留了一道痕。“没事,喝酒的地方前面有块玻璃,打电话没留意,撞上去了。”   周文菲掀开被子:“我找青姐要创可贴。”   喻文卿想拉住她,她已赤脚跑出去,过一会儿拿创可贴,医用棉签和酒精回来,便看见这个家的男主人有气无力地瘫在她这个“客人”的床上。   他连鞋子都没脱,神情也好像很难过。难道还是因为婧姐的事借酒消愁?周文菲把台灯光扭亮,跪坐在他身边:“我先消毒。”   棉签带着冰冷刺痛的湿润,触在受伤的皮肤上。喻文卿睁着眼看她。眼神炙热到有些伤感,周文菲不想看。可是伤口在鼻梁上,离眼睛太近。她又不能不看着伤口。   喻文卿瞧着她的睫毛扇了又扇,把那点小心思都扇出来,又笑了。   他总爱这样逗她。周文菲瞥他一眼:“你真和人打架了?”   “那人该揍。”不能想吴观荣这个人,一想,喻文卿的心情就平静不了。   “可是你明天还要上班,被员工看到不太好吧。”   喻文卿这才想起明天要飞北京,后天要参加节目,摸口袋没找到手机,想起放在门厅的柜子上。好远,不想去拿。好多年没揍过人,揍完后只想躺平。   周文菲已把她手机拿过来,换到自拍模式。屏幕中的人确实一脸酒醉后的疲惫。那条抓痕有点深,一两天是不可能恢复了。   “那就翘班算了。”   周文菲惊讶地看他:“不上班了?”她拿创可贴轻轻贴在他鼻梁上。   喻文卿摸过她的手:“你不正好也请假了,想去哪儿玩?”   周文菲眼眸一暗,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喻文卿真受了伤,还这么可怜兮兮的样子,她不应该和他呆在一张床上。今天白天和他一起去公司,那些人的神情她都懂,偶尔飘进耳朵里的“小女友”三个字,坦白讲——她非但不抗拒,还有点沾沾自喜。   晚上吃完饭回来,公馆楼下的风好大,喻文卿把她搂在西装大衣里搂回来的,到了电梯也没松开。她不知道她怎么了。她无数次地出声警告自己,他有婧姐了。没有用,她就是想呆在他身边,温暖、安全得让人想沉醉。   可再这么呆下去,……,她不能一直躲在他身后,不去面对吴观荣。   “我明天还是去告诉妈妈一声,吴叔叔来S市了,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周文菲皱起眉头。   “你不用再担心那个人。”喻文卿想起,当年许开泰去世后,周玉霞精神恍惚,许妙也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他也这么安慰她,不用怕,以后哥哥会保护你。   做到了吗?你什么也没做到。你让一个没长大的女孩,独自面对这一切。   喻文卿突然坐起来,抱住周文菲。   周文菲有些不自在:“你放开我。”   “你不肯跟我去玩,那明年三月份,很快了,就是你十八岁的生日。你想怎么过?”   周文菲意外他会问这个。“就正常过啊。”她想了想,“那天,妈妈请个假,行吗?我想和她一起去逛街。”   妙妙,她都没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她没保护好你,你还想着保护她?   话到嘴边咽下去。既然她在竭尽全力远离曾经的丑陋,喻文卿想,我也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是想要穿公主裙,在城堡里过十八岁生日?”   “你还记得?小时候随便说的啦。”   周文菲推开他,大概每个小女孩都做过这样的公主梦。不过只要是梦就会醒。有些梦是人长大后知道不合适丢弃了,有些梦是本来还有好的形状,却突然地碎掉了。   “我来安排,好不好?”喻文卿拉着她手说。   周文菲以为他要搞个大排场:“真的不用你费心,我不喜欢人那么多,……”   “那就我们两个好了,”喻文卿控制不住脸上神情,又怕周文菲看出端倪,只好再搂住她:“听我安排,好不好?”   语调变了,好像这件事对他很重要,周文菲不懂,因为我送你青琰的相册本?但那不是什么大礼啊。她下巴抵在他肩上,点了点头。   良久后,喻文卿松开她:“晚安。”   “晚安。”   台灯光再扭暗,留下一圈微弱的光芒。喻文卿离开时,周文菲提醒他:“不要把门关……”   “知道了。”喻文卿把门轻轻关上,留一条缝,然后在门外站立一会。   他不想再去理会张浩峰说的情感分析,他对妙妙的感情,究竟是对旧感情的厌倦,还是他就喜欢把妹妹变成恋人。   无所谓了。他想劈死吴观荣的那刹那,也想狠揍自己一顿。   他恨喻校长的沽名钓誉;也恨周玉霞的软弱糊涂;恨自己被猪油蒙了心,轻易拿走那二十五万,让这对母女在面对暴力时无家可归;更恨自己只顾事业,从未去C市探望过妙妙;……   成年人的世界有那么多的功利、欲望、肮脏、可怖,……,不应该由成年人来买单么?为什么最后都加诸在一个少女身上?   从今以后,妙妙,我会守护你。愿你的每个夜晚都好眠、好梦。 第28章   喻文卿走到门厅拿起手机, 打电话给胡伟。死揍吴观荣一顿,短期内这人应该没胆量再找周文菲,但他仍不放心, 让胡伟再去桥洞看看。   “去过了。”胡伟说,“把你送回去我就再回去看过, 他已经走了。”   “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知道了。”   “这段时间妙妙不住宿舍, 住公馆, 你开车接送她, 随时掌握她行踪,看好她。”   “好的。”   “不要露马脚,别跟她提任何和吴观荣……”   “喻总, 不报案吗?”   “我不会因为这件事,给妙妙造成二次伤害。”什么是斩钉截铁的口吻,这就是。喻文卿满嘴都是铁渣子的味道。   时过境迁,没有物证, 没有人证,周文菲连周玉霞都隐瞒了,更不可能告诉其他人。唯有的是痛苦不堪的回忆,和被迫站出来亲身诉说的可怖。   “那放过那个……”   “我死都不会放过那个人渣。”   第二个电话, 喻文卿打给陈思宇:“财经频道的访谈取消。”   “出什么事了,喻总?”睡到半夜就被吵醒,常有, 但是好好的行程安排不作数,少有。   “别打断, 听我说,明天我要去趟C市,帮我找当地最好的调查公司。”   “要调查什么,我去就可以。”   “我亲自去,你只管安排就好了。”   “明白。”   打完电话,喻文卿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醒来,拉开窗帘对着阳光思索半天,总觉得忘了事。洗漱时才蓦然想起,大洋彼岸的圣诞节——也过去了。他昨晚忘了给姚婧发“圣诞快乐”。   算了。从不委屈自己的人,就算没他的问候,也会把每一天过得多姿多彩。喻文卿眼皮一抬,手机扔在一边,接着刷牙。   周文菲好几天没来上学,一回来就车接车送,同学也不过分好奇。毕竟人家和喻校长是亲戚,平常的言语中也没有高攀的感觉,说不准父母的来头比喻校长还大。所以,住宿舍、吃食堂是来民间体验,体验得差不多了,自然要回去接着做大小姐。   王丽娜知道点内情,但是也不和人乱说,上课前挨着周文菲问两句:“你跟你爸爸去哪儿了?”   “他不是我爸爸,是继父。”   “关系不太好?”   “嗯。我和我妈离开他了。”   “哦?”王丽娜有点明白过来,“那今天送你过来的是谁?”   “那个姐夫……的司机。”   “你不回宿舍住了?”   “回啊。”   周文菲不想要胡伟这样天天跟着。她之前没多想,就把时间安排表发给了胡伟。然后到点,胡伟就会在公馆门外出现:“周小姐,我接你去上课。”   刚开始还感到新奇。可是连去食堂排队买饭他都跟。有个傍晚,站周文菲后面的一群男生,在聊刚打完的篮球赛,聊到兴起,小动作有点多,老是碰到她的肩背。她皱了皱眉。胡伟干脆走过来,把那男生拽到半米以外。   时空静止了五秒,然后前后左右的人都很默契地和他们拉开距离,拿看电视剧的眼神,看着他们。所以到第三天上完课出教学楼,再看见这个戴着墨镜的彪壮男人,同行的女生就吐舌头:“菲菲,先走了啊。”   她问胡伟:“喻哥哥去哪儿了?你不用接送他吗?”   “出差。”   “哪儿出差?”明明那天晚上说要翘班的,果然工作狂的话一点不能信。   “不知道。”胡伟脸上是满不在乎。   好过分,老板去哪儿出差,做司机的都不知道。“你就没有别的……事做吗?”话已说出一半,忌惮胡伟宽广的后脑勺和大金链子,后几个字说得吞吞吐吐。   前排的胡伟看她两眼:“周小姐,……”   “叫我菲菲就好。”   “菲菲,”胡伟转身对着她说:“是喻总叫我跟你的,发工资给我的人是他。你想打发我走,你得跟他谈。”   周文菲瘪瘪嘴,望着窗外三三两两走在路上的同龄人。微信里她说过要回宿舍。喻文卿回复:“等我回来。”   她还说过,她打算让周玉霞出面找学校,说明吴观荣的家暴史。老师肯定是站她们这边的,只要宿管留了意,吴观荣就不可能再轻易去到宿舍。   喻文卿再回复:“等我回来。”   可他一走就是一个星期,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   周文菲不想被同学当成特殊分子,把几件带来的换洗衣服往包里一塞,打算和青姐说一声,就搬回宿舍去。   青姐抓住她的包:“周小姐,喻总走前交代过,让我照顾好你。”   “哦,”周文菲马上朝她弯腰,“这几天谢谢你照顾,太麻烦你了。”   青姐仍没有松手:“周小姐,你等喻总回来再回去。”   “我在微信和他说过了。”周文菲不解。   这个青姐,之前雇主夫妻吵架,她立马躲进厨房;主人的衣服在过道躺一个晚上,她也懒得捡,我突然地住进来,她也不问一声原因;……,现在只不过我要走而已,她留我——莫非是想多干点活吗?   “可喻总没有和我说。”青姐问,“你是嫌我饭菜都得不好吃,才急着走吗?”   “不是,不是。”周文菲哪敢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急着双手都挥,手里的包就被青姐拿走了。   “那你就等喻总回来再说。”   青姐拿着她包放回客房。周文菲这才想通,付工资的是喻文卿,喻文卿说“照顾好她”,其实就是“看着她”。   妈呀,她心里一咯噔,喻文卿不会借着吴观荣这件事,就不放她走了吧。   喻文卿在C市呆了六天,元旦后才回S市。   周文菲刚说:“快要期末考试了,我想回宿舍去,好和室友们搭伴复习功课。”她以为喻文卿不会同意,心里还在想第二个借口,结果他直接点点头:“好,等会送你回去。”   他不留她,倒是让周文菲有点怅然。可这毕竟是人家的家,她又不可能住一辈子。   喻文卿突然开口:“那考试后你住哪儿?”   这个,周文菲开学就问过学生处,实在有难处寒假不回家的学生,可以一直住宿舍,但是为方便管理,后勤那边要统一安排。就是过年,她和周玉霞没有地方去。不是呆在喻家,就是姚家。   “我在风华小区还有套房,”说话间,喻文卿已经把钥匙递过来,“这两天让秘书帮你办过户。”   周文菲听到后半句,伸出的手立马收回:“为什么要过户?”   “你妈当年把房子卖了二十五万,我拿走应了个急。这套房本来就是还给你们的。”   “我妈那是还钱。”   “没人要你们还,那就不用还。”喻文卿接着说,“我妈说霞姨好像有头疼和失眠的问题,带小孩太辛苦了,所以我找了另外的育儿嫂来带琰儿。我托了个关系,让她去写字楼的物业公司上班。薪水虽然不是很高,但是包食宿,有社保,也清闲。”   他对周玉霞的感情挺复杂,小时候挺喜欢她,再大点又愤懑,到用了那二十五万,听闻她另嫁,又觉得社会给这个柔弱可欺的底层女人的选择,本就不多,她能怎样?然而那点点的谅解、怜惜,在揍完吴观荣之后,全没了。   因为她一贯的感情糊涂,才会将周文菲的性命与情感都置于黑暗荒芜的世界,还不自知。她不配当一个母亲。只不过周文菲还爱她,所以他必须安顿好她。   周文菲听着听着,就垂下眼睛:“谢谢你。”   喻文卿走过来,下巴抵着她额头:“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知道吗?”   周文菲靠在他肩上,只想哭。   有关房子过户的事,周文菲当然不会擅作主张,已经问过周玉霞。   周玉霞说:“他九月份就和我说过这件事,我也没答应,以为就过去了。昨天他又来找我谈,说我还没和吴观荣离婚,怕以后争财产,这房子只能落在你的名下。我想想也是。”   “我们,这就要了吗?”   周玉霞想起昨晚半夜起来给青琰泡奶,尚在办公的喻校长出来说:“文卿要送的东西,是不会收回去的。你无所谓,但是你女儿呢?跟着你住一辈子出租屋?”   她心动了。回S大,本就是为了女儿的前程;腆着脸皮给人家做保姆,也是为了女儿的前程。这些前程到底是什么?不就是房子和钞票带来的安心?可她挣到死也不能给周文菲挣出来一栋四五百万的房子,还不如受这个人情,以后要她怎么还,她都认。   她这么和女儿说:“你名下有个房子当然好啊。今年过年,我们母女两个就能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守个岁了。”   后面这句话打动了周文菲。C市的房子是吴观荣的,她已有六年没在自己的家中过春节。虽然这房是喻文卿送她们的,但她知道他不会再要回去。   回到宿舍第二天,陈思宇便跑来找周文菲,笑容可掬地说要准备哪些过户资料。上个礼拜喻总才带着去趟公司,今天就要把房子过给这位周小姐,他当然要格外郑重地对待。且这是他担任秘书三年以来,首位服务的总裁情人。   至于没能捷足先登的阳少君小姐,他也觉得甚是可惜。   周文菲问他:“你们喻总前几天去哪儿出差了?”   “C市,他没告诉你吗?”首次服务,陈思宇当然要尽全力挣个满意分。   “云声在C市也有业务吗?”   陈思宇摇头:“有,但喻总什么也没跟我说,应该是处理私事。”   周文菲心中忐忑,C市那么小,喻家姚家都没有亲戚在那边,他去干嘛。   喻文卿在C市六天没干别的,就是调查吴观荣的过往。   没查到任何猥/亵女性的线索,反而相识的人都说他是个细心体贴的男人,不仅对老婆好,对继女也视若己出,穿的用的,都比一般孩子要好。至于偶尔打人,气上来了,谁家都有的嘛。   喻文卿不死心,接着查,查到他贪污公款的事儿。   吴观荣在C市一家国有商贸公司当销售经理,工资卡里有几笔款来路不对,虽然才十五万,但都是他私下扣留的客户结款。   小地方的企业,烂摊子事太多。他敢私留结款,意味着不是他一个人这么做,而是一条线都这么做。   再摸清那家企业的内部派系,第二天喻文卿就让人把匿名举报信快递给吴观荣的同僚。这位同僚因为两年前的片区划分吃了亏,与吴观荣常年不和,即刻就拿着材料向检察院举报。   内斗升级到国企反腐。吴观荣人还躺在S市旅馆的小房间里骂喻文卿的祖宗八代,突然间就被破门而去的C市检查人员带走了。   远未达到喻文卿心中的公义。但是贪污公款也好、职务侵占也罢,十五万的金额,够这个人渣在牢里蹲几年。   几年后呢?我会想方设法,让你再进去。人渣不配在这个世界逍遥快活。   不出三天,消息传到周玉霞那儿,她很吃惊从前总拿“战友交情遍天下,你告到哪儿去都没门”来恐吓她的吴观荣真的被抓了,而且挺严重的,走关系也出不来,于是跑来告诉女儿。   周文菲心底这才踏实,知道喻文卿为什么会放她回宿舍。见妈妈还在担心吴观荣会不会牵连到她们,不敢明目张胆地笑,但心中的得意已浮在嘴角:他为我去的C市,他为我摆平了一切。不管未来怎样,我回来是对的。   周玉霞说:“我要回趟C市。”   周文菲一惊:“你还要去看他吗?”   “他被抓了,我心里没底,所以去问问文卿的意见。他说他可以派律师陪我回去一趟,让我和吴观荣离婚。”   “你离吗?”周文菲幽幽看着她。   “我离,为什么不离?”周玉霞曾经觉得,一婚死丈夫,二婚又离,以后再也没有归宿。可是昨天喻文卿说:“等吴观荣出来,妙妙也毕业了,但踏入社会也不轻松,她要工作、还要结婚、生小孩。你这后半生,是打算跟着妙妙,替她料理家务、养育小孩,还是跟着吴观荣?”   她一下就醒了悟了,干大事的就是眼光长远,她怎么可能让吴观荣跟着她去周文菲以后的家庭呢。此时是离婚的最好时机。因为吴观荣在看守所,打不着她。她把以往那些被打后拍下来的照片,报警拿到的回执,妇联的调解书,一股脑儿地交给喻文卿派来的律师。   很快,律师便向C市法院起诉离婚。   法定三个月内走完的简易程序,四十天就走完,拿到一纸判书。律师拍照发给喻文卿。喻文卿看一眼后删掉了它。   他终于让周文菲和那个人渣,不再有任何法律上的关联。当然,这是更后面一点的事。   眼下,得知吴观荣被关押,周玉霞要离婚,周文菲抱着从未有过的身心愉悦,要和同学们去看粤剧。   苏江不知从哪儿搞到十几张粤剧门票,邀他们一起去。剧是好剧,就是剧院远了点,看完就是深夜,不好回校。苏江的家就在剧院附近,说回不了校也没家回的几个人,可以去他家睡地铺。男男女女都有,且家中还有长辈,无需担心安全问题,又能玩得随心畅意。   周文菲想起喻文卿和姚婧曾挥霍过的大学时光,确实动了心想去。但是喻文卿说看剧可以,去别人家睡觉不可以。   她也就乖乖地、形单影只地站在剧院门前的保安岗等着人来接。 第29章   自从喻文卿帮她搞定吴观荣, 周文菲再也不觉得她的事情和人无关了。只要他想知道的,比方说她在哪儿,在干什么, 她都一一地准确告知。还有些事情,既然他不同意, 那她就不做了。   那晚, 她在冷风中站了半个小时, 没想来接她的人, 是被大半夜叫起来干活没什么好脸色的胡伟。她也挺失望地上了车。一路上都没话。   第二天胡伟去机场接喻文卿,说:“昨晚去接菲菲,她好像不太开心。”   喻文卿愣一会, 才问了句:“我管太严了?”   “我妹妹高中就跑去同学家开什么派对,现在小孩子都这样,也出不了啥事。可菲菲……情况特殊点吧,”胡伟说, “我跟你说一声。”   喻文卿真的难得地反省了片刻。   他一直在想,在周文菲出这样的事后,他该扮演怎样的角色。总不能像以前那样想搂就搂,想吻就吻吧, 太像个混蛋了。   他也有点懂周文菲为什么喜欢他却劝他回到姚婧身边去,吴观荣的出现让这一点袒露得更清楚:她对他的感情,依赖的成分很大;一个女人对男人那种独占性的爱, 很少。   要是以前,他可能不太在意。管它哪种爱, 喜欢我就行了。但是现在不可能不深想。更像是因为她在C市过得不开心,所以把曾经那段还算美好的童年当成躲避的堡垒。   喻文卿不觉得这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   因为周文菲还记得六岁时参加的篝火派对的每个细节。还有她改名后的“文”字,微信名字和头像,……,都和过去的许妙有关。她只是想回来,像只受伤了的小猫,寻一个安全之所。但许开泰不在了,除了他的身边,她能去哪儿?   一想到这,喻文卿心里也很沉重,沉重到想一丝丝的风花雪月,都觉得是罪恶。在云声没有上市之前,在他和姚婧没有了断之前,他非但不能轻易招惹周文菲,还得如她所愿地做一个堡垒,护她走出人生的这段阴霾。   因为只有走出来,她才能正确地看待,她对他究竟是何种感情。他们才有未来可言。   周汶霏回宿舍后,没过几天就是期末考试。   和师兄师姐们说的“瞎写写就能过关”完全不一样,第一门的英语考试就出乎意料的难,尤其是英文阅读理解的后两篇,周文菲几乎就没看懂。在这上面耽搁太多时间,作文也写不完。   监考老师说还有十五分钟时,她心就慌了,一慌脑门冒虚汗,眼睛又花了。揉一揉再去看,那些英文字母好像有了生命,全体在纸上跳舞。   又来了,周文菲沮丧地趴在桌子上。下学期开学就得补考英语。   数学、宏观经济学、会计学原理,这些主课,周文菲都考得不怎样。但因为考试的战线拉得太长,待到最后一门管理学的试卷交上去,她已对成绩这件事“心如止水”,这个学期她的心思本来就没多少放在学习上。   唯一的心理负担在于,要不要把成绩单拿去给喻校长和魏凯芳过目。   寒假前的最后一天,戏剧社再聚一次餐。周文菲去得有点晚,外联部那桌坐不下,王嘉溢把她拉去自己身边。到这时才有人惊觉:“敏敏呢?”自从这个霸气的小姑娘入社,王嘉溢边上的位子就变成她的专座。   王嘉溢说:“她一考完,就和爸妈飞去瑞士了。”   “有钱人哪,羡慕嫉妒恨。”   知道纪敏敏不来,周文菲顿感——好轻松。她也意识到,她这么爱参加戏剧社的大小活动,并不是出于对这个社团的喜爱,而是怕一旦不来,渐渐就变成次次不来,好像平白输了一个战场。   她问王嘉溢:“哪天回去?”   “后天的飞机。你呢?”   “留在这边,我妈也在。”一学期了,周文菲仍不肯主动和人提起她的家庭状况。   “云声的喻师兄,和你什么关系?”   王嘉溢听人说过,周文菲和喻文卿走得很近,好多次都是宿舍楼前车接车送。不过,还没人往“成功男人与女学生的桃色关系”那方面想。   一来,对周文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她做不出出卖色相的事;   二来,喻文卿真要找这样的女生,不会在家门口找。太多人认识他了,何苦坏掉自己和喻校长的名声。   所以大家的猜测都是:周文菲是否是喻校长的私生女,喻师兄的亲妹妹。不然呢,大大方方承认亲戚关系好了,干嘛搞得神神秘秘的。   “嗯……,姐夫。”   “姐夫?”果然周文菲不愿意说实话,王嘉溢也不追问了。他转而向周文菲介绍过年期间的S市有哪些好玩的去处。   周文菲不解:“你来S大才一年半,怎么这么熟?去年过年你没回台湾?”   王嘉溢笑笑:“我爸在S市呆十五年了,有几次过年都没有回台湾,我妈带我和哥哥过来这边团聚。”   “那这次,你和你爸爸一起回去?”   “他不回去。”   “为什么?工作很忙?”刚问出来,周文菲便看见王嘉溢唇角奚落的笑,明白自己问错了,连忙说,“对不起”。   言多必失,她应该对别人少点好奇心。   “不用老说对不起。”王嘉溢笑道,“长大了,就不会太过执着于非得要一个幸福快乐的家庭。”   柳燕妮过来打招呼:“妈呀,你俩光聊天不吃饭啊,那不便宜我们了。”   他们那一桌在这位豪爽女将的带领下,桌面食物已所剩无几。几个吃得还不过瘾的,纷纷去别桌扫荡。周文菲干脆把猪肘煲递过去。放她面前一整晚,那油光颜色看都看腻了。   柳燕妮接过去,自己啃一个,别的给人分了。她说:“知道咱们菲儿为什么这么漂亮?人家喝仙水长大的。你看这蹄子,这么好吃,她都看不上。”   有人附和:“菲菲条件这么好,眼光肯定高。我们社里,也就嘉溢配得上。”   “那就在一起呗。”柳燕妮吃得痛快,说话毫无顾忌,“趁敏敏不在,赶紧把事情办了。下学期开学,她啥辙也没有。”   有人起哄:“那要……怎么办?”   周文菲手在空中乱舞:“你们别拿我开玩笑。”   她望向王嘉溢,希望他说点什么,可是后者靠在椅背上,脸上带着浅浅的笑。他既不参与、也不阻止这个玩笑。她心中好失望,还因为他的不帮忙,觉得自己在这个闹哄哄的席间越发手足无措,于是起身拿椅背上的外套要走。   王嘉溢这才抓住她胳膊,朝众人说:“好了,我的事情不用你们掺和。”   周文菲还是要走,王嘉溢送她回宿舍。越往校园深处走,人越少。所以,路边那一排溜亮着的灯,突然就变成走在路上的行人会注意看的东西。   “怎么觉得比以前暗多了?”周文菲仰头去看。   “不是它们暗了,而是没人陪它们。”   说得好像它们很孤单似的。   周文菲回头望一眼,这条白天里欢声笑语的林荫大道,这会除了他们,一个人也没有。她想起饭桌上别人的起哄,突然就想通了王嘉溢为何不解救难为情的她。   她有点慌张,也不想领略这朦胧的、孤单的诗意,于是四处地看,假装看风景。没什么好看的,大树的树尖儿都只有隐约的轮廓。再看,勿论教学楼还是图书馆,灯光都稀少许多。   本地人多的学校,考完试,马上就能“人去楼空”。   周文菲笑了:“准确地说,是没灯陪它了。”   王嘉溢偏头去看,失去清晰度后,这张粉格围巾裹着的小脸更加柔和、耐看。他总是时不时地被这样的侧脸和神情打动,被那种初生的嫩芽一般的特质打动。他想,一个“柔”字能反映她样貌和性格上的绝大部分特质。   柔?他想起曾玩过的汉字设计游戏,问周文菲:“温柔的柔,柔软的柔,你怎么看这个字?”   周文菲明白他在说她。她想了想才说:“和刚、硬相对,很软的样子。说一个人的话,没有脾气,顾忌很多,胆小懦弱,……”   王嘉溢摇了摇头:“把柔拆开来看。”   周文菲在昏暗的夜空中写下“柔”这个字:“上面是个矛,下面是个木。”   “用木做的矛。”   周文菲转头瞥向王嘉溢。   “长矛是冷兵器时代很受欢迎、也很实用的一种武器。我记得单雄信的武器,就是一杆枣木槊。枣木很硬,我曾在乡下见过人用枣木做的棒槌在河边敲打衣服,和我说是祖上传下来的,敲打一辈子,也不会坏。用这样的材质做成的长矛,很想而知有多坚硬。”王嘉溢耸耸肩,“很奇怪是不是?用这样一种杀伤力强的武器,来造‘柔’这个字。”   “也许类似于,”周文菲想了想,“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这种,有力量才有怀柔之心。”不太准确,可她表达不出更准确的意思。她很少会和人聊完全和生活无关的话题。   “所以,柔是凌驾于硬之上的,是不是?我们常常会被一个人的柔软打动,为了不值得的人事义无反顾,就像是长矛从远处掷来,一击而中。但我们从不会为一个刚硬的事物流一滴泪。”   周文菲心中在赞叹:说得好好啊,我就知道,他不是那些一般见识的男生。   饭桌上的那点膈应,至此已被完全地消除,毕竟她不能拿她的标准来要求所有人。但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她就要露怯,所以赶紧转弯:“我觉得你们台湾的女生都好温柔。”   “你也是。”王嘉溢笑道。   俩人在夜风中越走越近。周文菲开口打破沉默:“你回台北,还是南投?”   “台湾春假没有大陆这么长,而且我妈假期也有演出,所以只能一起过个除夕,然后我去伯父家,我奶奶年纪大了,跟我伯父住,他们在南投。”   周文菲“哦”一声,脑海里搜刮出一句话来:“我记得日月潭在南投。”   “你要不要去看?”王嘉溢说,“其实有比日月潭更好的地方,清境农场。”   周文菲听都没听说过。   “我伯父一家在农场经营一家民宿,每逢假期我就上去,呆得不想下来。”   “景色有这么好?”   “清新空气任君取,境地优雅是仙居,不是我说的,蒋经国说的。诚恳邀请你去,周文菲同学。”王嘉溢突然停下步子,“再念一学期,我就回台湾了。”   他还没走,就已流露出舍不得。   周文菲停下来看他,没多想就回答:“好啊。”   王嘉溢伸出手来。周文菲以为是要拍个掌,所以也伸出手。他却紧紧握着她手:“一言为定,一定和我去一次清境农场。”   这个农场对他很重要?我就当……去旅游吧。周文菲再点头:“好啊。”   夜色中一辆沉默许久的车突然启动,驶过他们身边。周文菲下意识回头去看,喻文卿那张冷峻的侧脸被缓缓摇上的车玻璃彻底挡住。   他在这里等自己?为什么一声不吭又要走?周文菲慌忙去翻手机。   王嘉溢问:“怎么啦?”   “我忘了还有事。”周文菲看到几条信息,忙说:“我先回去了。”说完,就朝宿舍楼下狂奔。信息里有一个链接,点进去看是最新上映的电影。原来喻文卿要约她去看电影。   还好。周文菲拍拍胸口。刚才看到他那张臭脸,她还以为自己又因为拎不清他和姚婧的事,惹他龙颜大怒。他说过的,再管就要床上见了。   周文菲打电话过去:“我出去和同学聚餐,没有看到信息。”   虽然王嘉溢待她很好,但怎能和喻文卿相比?甚至连姚婧对她的好,都比不过喻文卿怀抱给予的安全感、满足感。   由此而来的一点点拘束感,对她来说,无足轻重。   喻文卿问她:“送你回来的男生,是台湾过来的交换生?”   “你怎么知道?”   “过来,我在楼侧面。”   既然她还知道要打电话来解释,喻文卿便掉头回了紫微楼。他想暂时地停下对周文菲的情感索求,但看到她和年轻男生走在一起,心里又是如此的不痛快。 第30章   周文菲走过去开车门, 坐到副驾驶位上。   喻文卿问:“男朋友?”   “不是。”他在吃醋?周文菲心一下就慌了,话也说不利索,“一个同, 学长。”   “学长干嘛拉你手。”   “是有一个约定,他邀请……”事还没说清楚, 喻文卿就打断她:“大学不是幼儿园, 没有过家家那一套, 别随便就和男人做什么约定。”   周文菲愣住, 半晌后说:“你觉得我是幼儿园的小朋友?”   喻文卿也意识到话太冲:“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他不知道该怎么提醒周文菲,有时候长得乖巧就是一种罪过,“要有点防人之心。”   周文菲腹诽, 要防的人明明是你才对。   “你和他来往很多?”喻文卿问道。   “我加入戏剧社了,他是戏剧社的副社长,所以经常会碰面,但是真的没有交往, 你不要听我妈瞎说。”   “你去戏剧社做什么?演什么戏?”虽然S大是喻文卿的母校和家园,但他竟然不知道天字号第一社团以话剧独步校园。   他只觉得烦躁,因为周文菲没和他说过此事。为什么不说?你到底瞒着我多少事情?   接着便想起十分钟前出现在他面前的王嘉溢。   他从不细看男生的样貌打扮,今天愣是盯着人从头看到脚。一肚子都是意见:头发太长, 为什么不去剪剪?一个男生为什么要穿米白色的毛衣,还戴围巾。S市冬天很冷吗?他喻文卿长到三十岁都没穿过毛衣。   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婆婆妈妈的打扮和婆婆妈妈的性格, 全都要不得。   他正想发两句“现在的小女孩怎么都喜欢这种弱不禁风的男人……”的牢骚,转头见周文菲低头翻着手指玩的样子, 忽然想起他们九月份的第一次见面:就在这台车的后座,他怕她冷,给她盖毯子,她马上躲开了。   他当时以为是生疏感,但也可以说——是她对成年男人无意识的害怕。   这段日子,他上网查了好多资料,大部分遭受此类事件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应激反应。他现在吃不准周文菲的症状是轻还是重。   活在这个社会,她不可能避开所有的男性。这样看,不管她和这个学长的交往是有心还是无意,都可算某种程度上的趋利避害。   这种阴柔,好吧,中性气质的,没有攻击力和争夺心的“食草系暖男”,好像是更适合和她交往。   而我呢,喻文卿猛不丁地想,我强吻过她、强搂过她、用充满性暗示的言语威胁过她、还想把她的日常生活全面地接管过来……。   如果不是旧日交情已把我纳入安全范围,周文菲可愿意接近现在的我:一个大她14岁,有妻有女,全然陌生且充满攻击性的成年男人?   应该会避之不及吧。这样一想好泄气,条件差王嘉溢好多。   喻文卿勉为其难地开口:“你喜欢他那种类型?”他承认,他不该限制周文菲的交际圈,只要尚在他认可的安全领域内。   周文菲摇摇头:“不是。”   “那你喜欢哪种类型?”喻文卿很想追问出答案。   周文菲望向窗外:“我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她想要一个强有力的臂膀,一个能永远保护她,不再让她担惊受怕的怀抱。王嘉溢的好,只比普通的大学男生高出一点点,远达不到她的标准。在她的标准里,有且只有一个人。   有时候她能感觉到喻文卿的眼光落在她的发上,慢慢移动,到锁骨,到胸前,藏着她看不透的意思。等她一转头,他又急忙把目光收回去,好像怕她知道——他在看她。   他是不好意思么?可喻文卿从来没不好意思过。   周文菲觉得还是以前那种明晃晃写着“我就看你了,你剜我啊”的眼神好理解。   还有,不止遮掩眼神,他从C市回来后,突然地停止了所有亲密的动作。   在圣诞节那天,他们真的像一对谈情说爱的情侣。他带着她在众人面前出现,他牵她手,给她买姜饼屋,帮她戴圣诞发箍。他搂她入怀,驱赶寒风。   坦白讲,喻文卿真要对她做什么,她情愿的,不是一时的感动,到现在她都情愿。知道不应该;知道等婧姐回来,会被骂死;她也情愿的。   可是没想到喻文卿手伸得快,缩得更快。也许成年人都这样,想一件事都能很快想通,不会像她这样钻牛角尖。   为此怅惘之际,发丝又感受到细微的抚摸,周文菲身子一僵。快半个月了,她好怀念他的触碰。她像只小猫安静地靠在椅背上,任他的手指在发间游走。   “妙妙。”   “嗯。”周文菲垂着眼眸,应答一声。   “等你有喜欢的男生时,你要告诉我。”   周文菲心中突然有了委屈:“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不是我亲哥哥。”   喻文卿的手停在她耳边:“我怕你被人欺负。”   “喜欢谁就会被人欺负?”周文菲赌气说,“我谁都不喜欢。我才不谈恋爱,我也不结婚,我和我妈妈过,”然而想到周玉霞肯定会天天唠叨“女孩子就是要结婚生子才有家”这类话,眼泪“吧嗒”掉下来,“大不了一个人过,和你们谁都不来往。”   泪珠直接沉入喻文卿的心底。他懂得的,一个少女对着心仪的人说要孤老一生,是她的真实意思,但也不是。   熟悉西方艺术史的姚婧曾经和他说过罗曼蒂克的起源:是骑士阶层和贵妇人之间明知结局无望、却无法停止的爱。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个词的意义。   喻文卿张开双臂搂住周文菲。   周文菲趴在他肩窝,闻到熟悉的古龙水味道,情不自禁哭出声来。   她知道他有和她完全不搭界的事业和生活。姚婧他都不陪了,更不可能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她。她努力融入大学生活,她参加社团、兼职挣钱,把自己弄得没有一分钟闲下来。她还努力说服自己,要多和别的男生交往,要多去看看别人的优点。   她看到了,那又怎样?   这无法开口的爱,仍旧日夜在她心口徘徊,折磨着她。哪怕她现在可以靠在他怀里痛哭,也无法在他犹豫后退时表明她的心意。   喻文卿从未有过的语塞,他甚至连劝周文菲不哭了都做不到。她是他所见过的最坚强也最温柔的女孩,如果她想哭,那便是到了该哭的时候。   那个人渣来时,她都没这么哭过。   等哭声停了,周文菲仍趴在他肩膀上,睁开眼看他下巴冒出来的点点胡茬,伸手去触碰。   喻文卿这才说:“你想怎样都可以。”   周文菲头抬起来,看着他正脸。喻文卿接着说:“你想和谁谈恋爱,结不结婚,以后和谁过,都随你。”   周文菲幽幽地说:“你不管我?”   “不,我说的是随你,不是随便你,你有这样的自由。”   “要是我找一个大我很多的男人,你也随我?”   “嗯。”喻文卿低头,他竟然不敢看她的脸。哭过的眼眶泛着红,配上幽怨痴缠的眼神,像是要夺走他的心神。   又过一会儿才听到她接着说:“要是我插入别人的家庭,破坏别人的婚姻,你也随我?”   何曾想周文菲的嘴里能说出这样的话。喻文卿憋了半个月的心气就这么发作了,难道我还不如她有勇气?   他凑过去便吻。   周文菲任由他把她压向椅背。唇齿相依时,喻文卿低声说:“我只想你每天都能过得简单快乐,不想给你添太多烦恼。我担心你那么乖,很多事情想不开。”   一听这话,周文菲变想撤掉勾着他脖子的手。他抓着她胳膊,不许她撤走。   “我找时间和姚婧说。”   “不要。”周文菲下意识地摇头。   “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可周文菲的眼里还是有很多的不安:“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只想要你……陪着我。”   喻文卿看她片刻,方才点头:“都说了随你。”周文菲的顾虑他都懂。   见晚风吹得她头发乱了,他去摁侧边的车窗按钮,瞥到窗外七八米远外站了一个人,雕塑似的,似乎已站了许久。   看来是真的喜欢周文菲。可惜,我给过你机会,是她不给你机会。   也许雄性动物都有这样的本能,在潜在的情敌面前,喻文卿转头再去亲吻。   周文菲不知外面有人,又因为今晚和喻文卿的关系好像捅破一层纸,她在他的怀抱里无比的顺从。   喻文卿的手指还停留在按钮上,一拨,车窗缓缓摇上。   寒风中,王嘉溢的脸庞冷而哀伤。   春节前,姚婧回国了。和她走时一样,她回来没有告诉任何人,所以也没有人知道她回来的原因。   或许是黄惠南的劝解起了效果,她每天都在微信里骚扰女儿,说东家儿子儿媳打架后和好如初,西家女儿女婿一起打小三保卫家庭,无数个案例的中心意思就是,这世间的人都这么个过法,三分感情夹杂七分利益。你不要太清高。   或许是周文菲做的相册,勾起她生为一个母亲的慈爱之心。喻青琰很快就会走路,会叫喻文卿爸爸,却没有任何和她有关的记忆。她慌了。   更或许,是因为喻文卿非但没有一通电话,连圣诞快乐、新年快乐这样的问候语也省了,让她的心情比纽约的冬天还要冷。   总之她回来了,回到瑞景公馆,要青姐帮着她收拾行李。她问青姐:“文卿回家住了吗?”   “你走后,他就回来了。”   “一直在家住?有没有带女人回来。”姚婧不相信喻文卿能做这么久的和尚。   青姐迟疑了一会。姚婧追问道:“是谁?”   “太太,是你那个表妹周小姐。”青姐指了指客房的门,“那几天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好像学校里有人骚扰她,于是在公馆住几天,睡客房呢。”   “哦,”姚婧放下心来。青姐问道:“太太,你是要先吃饭,还是先睡一觉。”   姚婧看墙上的壁钟,五点三十二分。“文卿有说去哪儿吗?我想和他一起去把琰儿接回来。”   已到腊月二十八,云声应该放假了。   “这我不知道。”   姚婧正想拨电话。门厅里传来女孩子铃铛般的笑声,她心猛地一沉,走到过道上,果然是周文菲和喻文卿回来了。   喻文卿抱一盆大点的蝴蝶兰,周文菲抱着小的水仙花。嫩绿柔软的茎叶、小而纯白的花朵后面,是一张少女被寒风动过的粉扑扑的脸。   他们竟然一起去逛花市了。   姚婧沉默地站在过道上,看喻文卿把蝴蝶兰小心翼翼地放好,然后转身帮周文菲解开裹了好几圈的围巾。   周文菲偏着头把马尾拽出来,摸着冻红的小脸蛋:“我怎么觉得以前的冬天没有这么冷呢?”   “那是因为你穿得太少了。”声音低沉带着笑意,不用看他的脸色,姚婧都知道喻文卿现在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他们的动作也是亲昵而自然,说是哥哥妹妹感情好,可以;说是情侣,也没问题。反正,不会是第一次。   喻文卿把围巾放在柜面,周文菲靠着墙脱短靴。两个人都没往过道望一眼。青姐走出来说:“喻总,太太回来了。”   正在脱鞋的两人动作一顿,同时抬头来看。姚婧靠着门框,双手抱胸朝他们笑:“嗨,今年花市热不热闹?”   时间静止两秒,周文菲先打破僵局:“婧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小时前。”   “好啊,正好过年了,一家团圆的时候。那我……先不打扰你们了。”周文菲抓过围巾,就要开门出去。   喻文卿拉她胳膊:“外面下雪沙,路不好走,等会送你回去。”   “不用了。”周文菲还在挣脱他的手,姚婧也说:“妙妙过来,我给你带了礼物。”   周文菲用略带不安的眼神瞅喻文卿一眼,跟着姚婧走进客厅。   姚婧拿过来一只玫红色的翻盖真皮小包:“看你好多配饰都是这个颜色,想你应该喜欢,就买了。”   饶是周文菲这种还不到年纪逛名店的小女孩,一看那个“H”标志,也清楚这个包价格不菲。她垂下眼眸:“谢谢婧姐。”   姚婧摸摸她的头,笑道:“谢谢你帮我做琰儿的相册。”   喻文卿拉开一线窗帘,看萧瑟阴暗的半空,雪沙子急急地往下坠去,往玻璃上砸来。玻璃双层中空隔音,屋内听不到声响。他转头看姚婧还在那里翻给亲朋带的各种新年礼物,开口问:“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机场接。”   “S市的机场,我还不熟么?”姚婧再拿一条羊绒围巾,“带去给霞姨。”   “好的。”周文菲叠得仔仔细细,装进姚婧递过来的纸袋里,“那我回去了。”   “我刚回来,陪我吃饭啊。”   “改天吧,婧姐,我妈在等我。”   姚婧把周文菲送到门口,小女孩急匆匆跑进电梯。门关后一转身就看见喻文卿往卧房走。她想跟过去,青姐拽着她袖子,低声说:“太太,就像刚才那样,什么都别问。只要你在这个家里呆着,那就出不了大事。” 第31章   姚婧呆呆地看着青姐。从前她和喻文卿吵翻天了, 青姐都像看不见、听不到似的,今天给她出主意了。   真是荒谬,打倒她的不是一直视作敌人的阳少君, 而是身边让人无法设防的小妙妙。她不在的这三个多月,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为什么黄惠南一点不知情?   姚婧恍惚着坐在餐桌边上。喻文卿也换好衣服过来吃饭。   两人沉默着各吃各的饭, 这让坐了近二十个小时飞机的姚婧无法忍受。她宁可吵架。   “我打算把琰儿接回来。”   “随你。”喻文卿对她的回归, 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情绪上的表示。   姚婧也面无表情:“我不是回来就过春节的。”   喻文卿这才偏头看她一眼。她接着说:“小孩子长得很快, 不想因为你和我之间的事, 错过她太多的成长。”   “你能这样想,我很开心。”   可姚婧没从他口气里听出来他到底有多开心。她问:“你给妙妙买房了?” 当然是黄惠南告诉她的。   “买给她和她妈的。当年她们卖房子的二十五万被谁花了,你不是也知道?”   本来在纽约时, 姚婧没这么大意见;回来后看到他和周文菲之间的不对劲,心中不愉快:“当年你爸承担全部的肇事赔偿,所以霞姨才会想着要卖房子还钱,……”   “那她直接还给他。喻校长的情, 不用还到我身上来,我受不起。”   “我也没说不应该,但是一栋房子,好几百万, 你说送就送,不和我说一声?”   “好,我们拟个协议, 以后上百万的个人支出,都事先告知对方, 征得对方同意。”   姚婧放下筷子:“你在生我气?”   “没有。”喻文卿已吃完饭,“快过年了,我没有什么气好生的。”   他起身要走,姚婧说道:“等会和我一起去把琰儿接回来。”   “好。”   姚婧明白要从婆婆手里把女儿抢回来不容易,不但拉上喻文卿,还拉上自家父母,以及在纽约嘉士德拍卖行拍到的一款蓝宝石胸针。   黄惠南看到姚婧喜极而泣:“你回来了,不走了?宝贝,你都想通了?”   又看见喻文卿陪着女儿来,好像多年前一样的不计前嫌,更想哭。她决定从此以后见喻文卿就要笑脸相迎。这天底下除了他,还有谁愿意受她女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脾气。   这么大阵仗来要人,魏凯芳只得把孙女交出去。姚婧递过来那条重金拍来的胸针。姚婧挑这些东西,历来品味高得不得了,魏凯芳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所以心情很好地问姚婧:“不再出国了?”   姚婧再点点头:“琰儿还小,这两年我想多陪陪她。”   “是嘛,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比成天想着画画强多了。”   魏凯芳都忘了当年她生下喻文卿后,宁可把孩子扔给喻家爷爷奶奶,也不肯放弃外调去另一个高校做教研的往事了。   她后来辞掉工作,也是无奈之举。喻文卿在乡间被爷爷奶奶惯成无法无天的孙悟空,回S市念书,到三年级各科老师联合向校长进言,要退喻文卿的学。   小学校长亲自来找的喻校长,说咱们也不能这样为难老师。没办法开家庭会议,讨论出来的结果就是魏凯芳辞职,专门陪着喻文卿念书。   孩子没学好,母亲责任最大。   她本以为陪三年,待喻文卿小学升初中就重返讲台。喻文卿很聪明也很争气,考上了S市最好的中学。所有人都说这是她的功劳,应该接着陪。   再陪六年,文学院的讲台上再也没有那个讲课温柔的魏老师的身影了。   只是姚婧把喻青琰要走,要的不是时候。青姐和育儿嫂都要回家过年。   当然喻文卿能开出让她们心甘情愿留下来的工钱,但春节团年,那是人之常情,雇主不可以做得太过分。   喻青琰九个多月了,她的父母还未完完整整地带过她一天。   黄惠南不放心,跟着来公馆。三个多月没带,喻青琰已不怎么亲近这个外婆。一堆伸手要抱她的人,她只肯亲近新来的那个育儿嫂高阿姨。   等到除夕早上,高阿姨悄悄地走了,小祖宗意识到最亲近的那个人忽然间又不见了,再加上爸妈的家对她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她开始嚎哭,谁劝都劝不好。   喻文卿想从姚婧手上接过女儿,还没接稳,这祖宗脾气来了,上半身直往后栽,差点掉地上,吓得他转手就把她交给黄惠南。黄惠南抱也不行,谁抱都不行。喻青琰哭了整整两个小时,哭到一屋子人都失去耐心。   姚本源见女婿脸色渐渐难看了,招手让他去书房,说有事聊。刚点了烟,姚婧就说:“爸,我们吸二手烟就算了,你还要你外孙女也吸?”   只好把烟灭了。刚聊几句,喻青琰缓过气,接着扯嗓子哭,哭到姚本源拿着灭了的那根烟猛吸两口:“好好的房子,为什么要把墙都给砸了,谈点事都不能谈。”   “就不乐意听你们谈这些事,要谈去公司谈。”   姚婧也被女儿这么硬的脾气弄得心烦意躁。她抱得手臂都酸了,黄惠南在厨房里榨橙汁,这两个男人就只会翘个腿坐在书房里聊天。   一天到晚就是公司里那点破事。   她不耐烦地拍着女儿的后背:“别哭了,别哭了。”   喻青琰不满意她的态度,哭得更凶,上气不接下气,紧接着——呕了。   姚婧惊慌失措,抱着女儿冲向在厨房里的黄惠南:“妈,琰儿呕了,要不要送去医院。”   喻文卿闻声赶出去看,一脉相承的外婆、妈妈、女儿,都是手忙脚乱的状态,空气中也是酸臭的奶味。他没法参与进去,只觉得头疼。   也终于想明白为什么很多男人宁可在公司打游戏,也不愿回家帮着育儿。这种事,除了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谁甘愿被这么折磨。   姚婧急得不行。黄惠南说:“以前也有过,玉霞说没事,这么大的小孩子肠胃没发育好,……”   玉霞两字提醒了姚本源:“阿南,打电话让玉霞过来,琰儿亲她。”   就算元旦后周玉霞去了物业公司,下班后也会经常去海园逗逗喻青琰,给新的育儿嫂搭把手。   喻文卿皱皱眉:“都除夕了,人家母女也要过年。”   姚婧正在给喻青琰脱弄脏了的外套,听他的话后嘴角一扯:“以前过节不也经常一起?”   黄惠南起身,她也能感觉到女婿的不耐烦,于是拿起手机:“还是请玉霞过来帮帮忙吧。”   电话还未拨出去,门厅处传来铃声。喻文卿走过去看,可视对讲机的屏幕上出现周文菲被冻红了的笑脸。他朝黄惠南说:“不用打了,霞姨和妙妙就在楼下。”   “那真是太好了。”黄惠南走过来开门。   两分钟后,电梯停在顶层,周家母女从里面出来,黄惠南迎出去:“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你就来了,咱们姐们俩真是心有灵犀。”   确是心有灵犀。双手拎满食材的周玉霞进屋,边笑边说:“我想你们这边青姐昨天走了,今天高阿姨也走了,又要做团年饭,又要带青琰,肯定忙不过来。所以,一大早就和菲菲去菜市场……。”   话未说完,就听到喻青琰的哭声,把手上东西都递给周文菲:“快拿去厨房。”然后走到客厅,拍着手掌接近那对几近被彼此搞崩溃了的母女:“琰儿,琰儿,谁来看你啦?”   喻青琰看见周玉霞,嘴巴一瘪,哭声更嘹亮,手也朝她伸过来。周玉霞要去抱。姚婧来了脾气,抓住小祖宗的腋下不放,眼泪也掉出来。   周玉霞轻轻推开她,小声说:“姚婧,哪有孩子是天生好带的,天生认娘的?犯不着和她置气。”   到了周玉霞怀里的喻青琰很快安静。   周玉霞抱着她满屋子地晃荡,公馆她也是第一次来,所以晃到画室,就说:“琰儿,你看,这里是妈妈画画的地方。以后琰儿长大,妈妈就可以教琰儿画画,好不好?”   逛到厨房,她又说:“你看这厨房,比奶奶家的大好多,等会给琰儿做好吃的米糊,好不好?”   她每说一句,头枕在她肩上的小婴儿,嘴里就“呀呀”地应和两句,仿佛听懂似的。   周文菲把食材放妥,洗净手过来:“妙妙阿姨抱你好不好?”   喻青琰也“呀呀”两句,好像不肯,可周文菲去抱她,她也从了,偏过头看着站洗手池边上的周玉霞,咧开长了两颗小牙的嘴,笑了。   她这一笑,一屋子的人都舒口气。   喻文卿和姚婧对望一眼,随即又错开目光。俩人心中都有一样的愧疚。   他们曾以为,育儿不过是一种最基本、最低端的能力。育儿嫂和保姆就能做的事情,轮不到他们来操心。   他们的心思在于,给女儿布置漂亮的婴儿房,给她买最好的吃穿用品。   他们的心思还在于,以后要培养女儿怎样的兴趣?小提琴?还是钢琴?马术还是高尔夫?小学就出国留学,还是中学再出去?是近一点去香港或是新加坡做个过渡,还是直接去到英美?   结果,女儿不要他们。   黄惠南翻看周玉霞买来的食材:“你要不来,我们打算今晚出去吃年夜饭。”   “出去吃?”周玉霞抱着喻青琰凑过去小声说,“你看姚婧也回来了,我和你做点他们爱吃的菜,一家人,边看春晚、边聊天、边吃饭,饭菜凉了,随时端进来热热。饭店吃,哪有这种其乐融融的气氛。”   黄惠南拍拍她的手:“有心了。”   周玉霞说:“姚婧也是我从小看大的,你看出国三个月,又瘦一圈回来了。你和姐夫也别骂她。人生的苦啊总是要吃几斤的,不是别人给的,就是自己找的。”   黄惠南哽咽了:“你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这丫头从小到大吃的苦,都是她自己找的。”   “好啦。文卿也不是个薄情的人,你看他这样帮我和菲菲,不会对姚婧差的。”   一直默默蹲在厨房一角择菜的周文菲听到这话,伸出手背抹了下眼睛。   黄惠南看见:“妙妙,怎么啦?”   “没事。”周文菲迅速拿起旁边的红葱头,猛眨眼睛,果然她们都以为是葱造的孽。   黄惠南说:“你这孩子,在厨房呆着做什么?带着琰儿去玩会,她哭累了,应该就要睡了。”   周文菲抱着喻青琰去到客厅。喻文卿先看到她红了的眼眶,眼神问她怎么回事?她直接走到他面前,教喻青琰说:“爸——爸。”   小祖宗一双明明瞪圆了却无精打采的眼睛,盯着爸爸看。喻文卿伸出手:“爸爸抱。”小祖宗扭过身子,趴在周文菲身上,身体语言很传神地表达了——你们刚才嫌弃我的臭脸色,我还没忘呢。   喻文卿很郁闷地轻拍女儿屁股:“小兔崽子,爸爸都不要。”   周文菲再走到姚婧面前,接着教:“这是妈——妈。”小祖宗盯着姚婧的红眼眶也看两眼,再扭过身子。   姚婧又想哭,周文菲说:“婧姐,你拿玩具来逗她。”   姚婧这才想起婴儿房里那无人问津的半屋子玩具,跑过去拿沙锤过来,喻青琰扔了,递过一个小鹿的牙胶,也扔了。   周文菲:“那我抱她过去,让她自己选。”   姚婧想起她之前买过儿童手指画的颜料。喻青琰才九个月,玩这个早了点,但画家的女儿比别的孩子早点玩颜料,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于是两姐妹把小孩抱到画室,姚婧先画棵树的基本轮廓,然后拿出颜料,让喻青琰的手指沾上颜料往树干上点。   小家伙看着自己红红的食指尖,放到嘴里舔了舔,周文菲慌忙去阻止:“琰儿,这个不能吃,这是用来画画的。”她抓着这只小小的手,往面前的画布上摁。   姚婧无所谓:“没事,我小时候也吃过不少。”   很快树上就点了不少的红指印,远远看去,也像一棵树上挂满了小苹果。喻青琰这才玩得开心,“咯吱咯吱”地笑。   姚婧也笑了:“不愧是我女儿,有天赋。” 第32章   玩了快一个小时, 喻青琰趴在妈妈身上睡着了。姚婧把她放在婴儿床上,刮了刮她的小脸蛋:“我是不是一个很糟糕的妈妈?”   周文菲摇摇头,她想除了喻青琰, 谁也没资格来断定姚婧是个怎样的妈妈。   “可她都不要我。”姚婧说。   “她是没有安全感,我们大人都不喜欢经常换住处, 更何况她这么小, 才刚适应奶奶家, 还有高阿姨, 又搬回来了。”   周文菲回想周玉霞经常对怀里的喻青琰说:“你这小祖宗啊,出生就带金玉的命。”没错,且不说小家伙的父母都是人中翘楚、业内精英, 她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   然而在九个月的时间里,她被妈妈从瑞景公馆送去畅园,又被奶奶接到海园,然后再被妈妈接回瑞景公馆;而照顾她的保姆, 从最开始的郭阿姨,到王阿姨,到周玉霞,再到高阿姨, 也换了四轮。   哪怕再小,她也要以“嚎哭”来以示抗议了。   周文菲有点理解思想品德公开课的老师说,其实优秀的人就是更自私的人, 他们无时无刻不把生活的重心放在自己身上,往往这种优秀是以忽略身边最亲近的人的感受为代价的。   又因为“住处”这两字, 周文菲想起她现在住的房子。虽然姚婧肯定也知道,但她应该和人说一声。   “我知道了,你喻哥哥是个很重情义的人,他觉得欠你们的,就一定会还。”   周文菲垂下眼眸:“是我一直在欠你们的。”   她胳膊交叉叠在床沿,头枕在胳膊上,看着姚婧:“你这次回来什么打算?你把画廊转让了,还接着画吗?”   “当然画啊。除了画画,我还有什么事情能做好?女儿?妻子?妈妈?”姚婧自我嗤笑,“一个女人,如果上面三个角色哪个都没做好,是不是就不配做一个女人?”   周文菲怔住一会,才问:“你为什么总是要想这么多?”   她也关注了姚婧的微博,后者已经有七八十万的粉丝了。   她以为姚婧是去纽约疗伤、学习,结果人根本不闲着,不是在为隐形的种/族歧/视上街□□,就是参加各种的平/权活动。还参加那个很著名的纽约行为艺术展,和另一位白人女艺术家在一个玻璃房里呆了三天。一个扮演“中国虎妈”,一个扮演“上东区主妇”。   当然以周文菲的眼光来看,这样的行为艺术太夸张,对这两类人过于不友好,所以在微信上问姚婧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却回答,她们是刻板印象的标杆,她们和她们背后的男人获得“你该如何成为一个优秀女性”的权威解释。这种权威,本身就是对“无法做她们”、“不愿做她们”的女性的不友好。   周文菲听不懂,只想你自己家庭事乱成这样,你还管别人家的。   “我好像没有关注和做好家事的能力。”姚婧说,“我从来没觉得自己需要做这些事,可是我比较闲,对不对?所以装修房子理应是我的事,喻文卿一点不管,设计师把预算表给我看,我看得头都晕了,只好把我妈叫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们家装修花了多少钱?我妈说五百多万,我知道那只是从她那儿走的,我这儿另外花出去的,我没数。听上去很可笑,是不是?我家的账一直都是青姐和我妈对的,我也不知道每个月的物业费是多少,他们和我说过,但我记不住,两千还是两万?”   “两千有点少,两万就太多了。”周文菲心里估算一下,她现在住的风华小区也是很好的商品房,一梯两户,每平米四块五的物业费。瑞景公馆当然不止这个价格,就算翻一倍,九元,再加上别的什么管家服务,溢价个百分之三十,十二元一平,那也应该是六千五百元左右一个月。   “哦。”姚婧眼神发散地点点头,周文菲知道她还是没听进去。   “我怀孕时,就把尿不湿从最小号一直买到最大号,买了整整十箱,上千片。前两天高阿姨和我说,等到琰儿能穿那个最大号的,也就要过期了,还不如现在就送人。”   周文菲叹口气。   姚婧从小就展现出惊人的绘画天赋,五岁开始,从区到市到省到国家级的比赛,一出马必定拿奖回来,甚至到高中,还能接外面商家美术设计的单,一个月挣两三千块回来。姚本源和黄惠南担心这会影响她的文化课成绩,不许她接单,怎还会有意培养她在别的方面的生活能力。   她十五六岁还不会洗内裤袜子,上大学后,每个星期都把脏衣服寄回来。这点和喻文卿像得不得了,都是等着人伺候的主。   当年她出国,黄惠南从家里哭着去机场送,再哭着回来,说死活不听话的家伙,要受罪了。也不知她那两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所以以那种糟糕的状态回来,大家都很心疼。   “我怕我带不好琰儿。”   周文菲摸着她手,鼓励她:“没有谁是天生会带孩子的,你还有南姨,青姐和高阿姨帮忙,不要那么担心。”   她想,也许是第一个孩子因为蹦极的缘故无辜地没了,姚婧怕自己承担不起喻青琰有任何差错的后果。   “人越多心越乱。喻文卿不是冷着一张脸,就只会就站在一边看,好像这孩子跟他没关系似的。”   姚婧也趴在床沿,面向周文菲:“可我觉得你很好,”她伸手将遮挡周文菲侧脸的头发捋到耳后,“你以后肯定会是天底下最温柔的妈妈。”   她发自肺腑地觉得。难怪喻文卿会喜欢,如果她是个男人,她也喜欢。   “才不会呢。”周文菲撅嘴,“我又不想结婚。”   姚婧笑了:“为什么不想结婚?那些韩剧到最后,不都是英俊深情的白马王子牵着命中注定的灰姑娘的手走向教堂?”   周文菲眼眸转暗:“可那只是电视剧,不是现实。”她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做坏事的女孩,根本不配得到那么好的爱,总有一天她会受惩罚的。   “对,那些都不是现实。被我和喻文卿的婚姻吓到了?”回国三天,他们的交谈始终落在别人身上。姚婧都可以想象,如果没有喻青琰,喻文卿会当她是隐形人。冷淡比争吵更让人心灰意冷。   “再好的婚姻,最后也是一袭爬满虱子的华丽长袍。”   “婧姐,你不要总是这么悲观。”   姚婧苦笑,她真的瘦了,瘦得唇角边的法令纹越发地明显。内疚感让周文菲想哭,她抓着姚婧手腕:“他爱你,他一直爱着你。他只是从来不肯认输,你知道的,他每次都在等你去找他。”   她很想一股脑儿全说出来,错吻的那次是因为他以为你在另一种方式宣告和解;搂着拍照的那次,是以为你偷溜去他房间,你没走让他很开心,他不是想吓我,只是想把你拉去床上。可你不是不懂,就是错过了。   姚婧看着她着急得不能说话的模样,心里是另一种难过:妙妙,你怎么可以这么肯定,你真的这么了解他吗?   “我和他之间的问题,不是认不认输的问题。”   “如果足够喜欢,那些问题都无所谓。这世界上,哪会有人把感情上的事想得完全一致。你都看得到我喜欢的东西,你就看不到他想要什么吗?”   姚婧抓着周文菲的手:“他想要什么?”   周文菲一怔,她只是想让姚婧设身处地为喻文卿想想,没料到她会直接问自己,于是讷讷开口:“也许,他希望……你别走了,能一直陪着他。”   “真的是他希望的?”姚婧起身,“我在这屋子里呆的时间比他多十倍都不止。我想我们之间碰面的场景只有晚上,所以我买了一柜子的睡裙。如果他希望我陪他,他可以回来的。”   姚婧离开婴儿房,转身就看见喻文卿靠在过道的墙上。她轻轻把房门关上,靠在另一侧的墙上,和喻文卿四目相对。   她笑着问:“你说,妙妙说的可行么?”   “她说什么了?”喻文卿假装刚刚过来,没有听到。   “陪伴。”   喻文卿想了一会才说:“我们是应该多花点时间陪琰儿。”   “你说得对。”   黄惠南在另一侧招手,姚婧过去。   “你赶紧打电话给你婆婆,让他们过来吃团年饭。”   姚婧有点不乐意:“不都说了去酒店吃?”   “你家餐桌那么大,多两个人怎么啦。平时要是对人好一点,哪要送那么贵的胸针,不要钱啊,还是她会当遗产留给你。”黄惠南推姚婧一把,“这么多人在帮你,你不要再任性了。”   等喻校长和魏凯芳来了,八个大人分坐长桌的两侧。小小的喻青琰挨着周玉霞,坐在儿童餐椅上。黄惠南笑着给每个人倒酒:“咱们三家多少年没这样一起过年了?”   大家都站起身来举杯庆祝。   喻校长说:“比起欢迎,倒是另一个词更能代表代表当下——珍惜。我们都要珍惜还能坐在一起团年的这个情分。”   大家纷纷点头。坐下后,喻校长冲儿子儿媳说:“尤其是你们。既然姚婧回来了,既然我们已经坐到一张桌上,那就把以前的不满通通放下。指责毫无意义,不管是孩子间的,还是大人的。”他瞅了魏凯芳一眼,后者点点头,他才转头接着说,“好好经营这个家,只看未来。”   喻校长很少对儿子的家事发表看法,他一表态,就有点一锤定音的意思。黄惠南笑着接话:“我们家姚婧这次真想通了,画廊转让了,纽约那边的课也停了。她啊,跟我打包票,三年内一心一意带好琰儿。”   话是说出去了。黄惠南看女儿一眼,心里好心酸,不过是生了个女儿,不过是女儿做了别人家的儿媳,不过是不想要女儿被离婚,就自动地要低人一等。她在魏凯芳面前的那口气,自从姚婧蹦极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起来过。   姚本源说:“刚刚还和文卿聊云声上市的事,股改已经差不多了,四月份保荐机构就要向港交所报送申请文件了。”   喻校长点头不语,魏凯芳问喻文卿:“那要多久才能正式上市?”   “港交所的审批复核,比内地证监会要快点,如果准备工作充分的话,七月初就可以。”   “这么快?”黄惠南望一眼丈夫,俩人双双拿起酒杯:“文卿,姚婧,爸爸妈妈提前祝你们婚姻美满、前程似锦。”   周玉霞也慌忙拿起杯子,拉着周文菲站起来:“还有我和菲菲。文卿,霞姨真的谢谢你们这样帮我,处理……那些事。也谢谢南姐,姐夫,还有校长,芳姐。姚婧,你也是,买那么贵的包给菲菲。”   大家纷纷举杯:“这半年也真的谢谢你,把琰儿带得这么好。”   “我也就这点用处,希望你们不嫌弃。”   周玉霞把红酒一干为净,让周文菲也举杯说点祝福语。   周文菲硬着头皮站起来:“祝青琰越来越可爱,祝婧姐和喻哥哥……恩爱如初。”   姚婧偏头去望,看到冷雨被风吹打在落地窗上,像泪痕一道道滑落。一个少见的阴冷的除夕。   喻文卿的侧脸沉默得像海边的礁石,原来风雨并不能改变他,只会将他真实的容颜洗刷一新。   她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这个人了——一个自她三岁起就天天见面的人,突然间有了一张全新的脸孔。   在高阿姨和青姐还没回来的这几天里,周玉霞留在瑞景公馆。周文菲只有中午的饭点过来,有时也不过来,不是说和同学逛街,就是去看电影。   姚婧本想试着独自带喻青琰,黄惠南说:“孩子在家里嗷嗷叫,你搞得定?喻文卿只会更烦。你不要再因为没带好孩子和他有冲突了,就交给玉霞。你要觉得过意不去,给她们母女买点东西,算是心意。路要一步步走,走稳点。”   姚婧幽幽地说:“妈,我在纽约,喻文卿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短信。”   “不然呢,难道还求着你回来,是你自己拎不清事,非要走的。”   “就算我做得不对,也有这么多年的感情吧。”   黄惠南说道:“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明白,感情这种东西,你认为它有,它就有,认为它没有,那就真的没有。执着在这个上面没用。”   姚婧只想,我终于也变成了那类人,不再面对真相、不再质问内心。也许有一天,我也能举着酒杯,周旋在各种被称为“喻太太”的场合,圆滑虚伪地应付所有人。   好讽刺,三个月前她还在说“家庭看似是幸福的归宿,实则是强者对弱者的剥削,婚姻制度最终要走向消亡。”然而为了维持她千疮百孔的婚姻,她却缴械投降,交出“姚婧是谁”的定义权。   喻文卿,你是个混蛋。 第33章   等到青姐和高阿姨都回来上班, 大人们都松一口气。姚婧终于可以悠闲地吃一顿早餐。   落地窗外,S市重回蓝天白云的怀抱。她心想,这样的天气适合一对被孩子搞得烦躁至极的夫妻出去逛街, 看展览,然后吃一顿法式大餐。正想着去哪家餐厅好, 喻文卿已从过道出来, 背着高尔夫的球具。   她盯着他看。喻文卿也看着她。   这几天晚上姚婧试着带喻青琰睡觉, 被女儿数次的夜奶搞得疲惫不堪, 这会没梳头也没换掉有奶渍的衣服。   就这一眼看过去,喻文卿有刹那的错觉,好像餐桌边的那个女人, 不是他曾热恋过的那个顾盼生辉的女画家,而是一个被家务被小孩被丈夫搞得麻木不仁的太太。   他有点理解姚婧非要把喻青琰送走的初衷了。育儿不容易,需要忍耐力,他俩都不合适。一开始和姚婧结婚, 他也没打算让她成为相夫教子的女人。姚婧没那能力,他比谁都清楚。就像他不可能体贴温柔一样。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有这样的要求了。   看到正在笨拙地学习做这一切的姚婧,难免有点难受。于是在过道停留片刻, 对姚婧说:“今天阿姨回来了,你不用老带着琰儿,出去买点东西, 做个水疗吧。”   “你去哪儿?”   “果岭,老张他们在那儿等着了。”喻文卿坐在门厅的矮凳上换鞋。   姚婧笑笑, 接着吃早餐。今天大年初五,如果是和张浩峰有约,那就是家庭聚会。他不想带她,他会带周文菲吗?   等喻文卿一走,姚婧就给周文菲发信息:“陪我逛街吧。”   “我在和同学逛街。”   假的。姚婧再发:“你说我回来,要不要和喻文卿好好谈一谈。”   “我不知道。”   姚婧发视频通话过去,周文菲掐断了,再发来一句:“婧姐,我在外面,现在不方便接。”   “明白了。”明明饿极了,却一口也吃不下去,姚婧把餐盘推到餐桌中央,回到衣帽间。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突然把挂得好好的衣服全扔出来。   青姐和高阿姨闻声过来劝她。她把门“砰地”关上,几分钟后换好衣服,拎着手包冲进过道。   青姐抓她胳膊,大声喊:“姚婧,别再犯浑了。”   姚婧冷笑:“我犯什么浑?我还要装天下太平?”   “你别去找喻总,你这几天带琰儿的辛苦,他看在眼里了啊,他会慢慢收心,回来的。”青姐接着说,“你真是我见过的命最好的女人,父母这么宠,公婆也开明,丈夫呢,随你花天酒地,孩子爱带不带,……。”   高阿姨抱着喻青琰,也劝:“这世上,哪个女人不多付出点呢?付出才有收获。”   姚婧听着,渐渐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眼泪就这样“啪啪”掉在地砖上:“我不稀罕。”   她好像怕自己下一分钟就变得软弱,踩着跑车的油门轰到西郊的果岭。果然是云声管理层的家庭聚会。其他人都携家带口,只有喻文卿孤身一人。   周文菲前几天都在骗人,今天没骗,真的和王丽娜在一起逛街。   云声的太太团看到姚婧都很惊讶,她已经有两三年不出席这样的聚会了。   这次聚会和往常一样,由张浩峰一家发起,所以张太赶紧招呼姚婧过去。张浩峰还在戴手套,拉住老婆说:“等会别和姚婧聊那些事。”   “哪些事啊?”张太故意装作听不懂。   张浩峰看着自己老婆,啧啧两声。张太撇嘴:“她还当自己二十岁的小姑娘啊。”   张浩峰举起双手,模仿姚婧举着标牌的姿势:“一个在纽约的街上脸上涂着彩虹,为同性/恋平/权□□抗议的人,听得进去你那套怎样做太太,怎样当妈妈的话?”   “那不聊老公孩子,聊什么,油画啊,我也就看过梵高的向日葵。”张太说。自从云声发展前景一片光明,丈夫们的年薪从五位数一路飙升到近千万,再来公司就要上市,手中股票只会越来越值钱,太太们也都辞职在家。   毕竟对大多数人而言,工作和人生理想没什么关系,辞掉不可惜。   薛辉正站在球车边上等张浩峰,看到他还在和老婆说,没完没了,大吼一声:“张浩峰,你这个天下第一磨叽,悄悄话被窝里说不完啊。”   太太团“扑哧”笑出声来,薛太朝自己老公吼:“吵什么,谁不知道我们张总是绝世好男人。”   张浩峰讪讪转头:“来了,来了。”最后交代妻子一句,“管住自己,也管住她们的嘴。姚婧和喻文卿是一模一样的人,天生反骨脾气暴,少聊保平安。”   姚婧走过去。薛太先说:“姚婧啊,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看到张太递过来的眼色,硬生生改口,“你舍不得纽约呢。”   “纽约再好,老公和孩子不在,也不踏实啊。”李正龙的太太收不到张太的眼色。   天气这么好,太太们虽然也都装备齐全,但没有一个想出去挥两棍的,全体坐在会所外面的廊下聊天。   姚婧本就不是来和她们叙旧的,站到廊外,眼前大片葱绿的果岭中没有喻文卿的身影,她心中焦躁。   张太说:“喻总和李总,已经先去打了。”   这两个男人目的性都很强,做事也执拗,不分出个胜负,是不会回来的。姚婧找来一个球童,带她去找喻文卿。   她刚一坐上球车,廊下的李太开口:“她这样子,又是要找喻文卿吵架?”   “不会吧。这次喻文卿挺大度的,孩子都接回去了。”张太说。   薛太叹口气:“我真佩服他俩,年复一年地吵,还吵不散。”   “可夫妻感情,吵着吵着就没了。”张太说。   “得了,”薛太斜看她一眼,“现在董事会也发你一个免死金牌,随你怎么和老张吵,老张都不敢和你离婚,想不想吵一架?”   “那也不吵,公司一上市,人得记仇了。”   “记仇?管理层的股票可是有禁售期的,三年呢。这期间离婚,股票还没卖出去,哪有钱支付赡养金?再说,喻文卿会卖他手里的股票?”   因为数轮融资稀释了创始团队不少的股份,喻文卿再转让他手上18%股权的可能性极低,倒是极大可能在上市后会通过二级市场增持流通股票。   与其拿资产变现的现金去付姚婧的赡养金,还不如拿这些钱来保住他对云声的绝对控制权。   “哎,喻文卿看上去强势,但在这桩婚姻里确是落了下乘,所以姚婧才敢胆大妄为到这样的地步。”   被薛太这么一分析,张太和李太都不做声。   薛太再冷笑一声:“谁还没一肚子气啊。不过公司要上市了,情势逼人,和和气气的,做给别人看,也做给自己看。”   李太说:“也不能这么说,公司上市成功,我们也有利益的。姚婧这种完全不顾利益的做法,要不得。”   薛太点点头:“所以呢,以后我儿子千万不能娶个搞艺术的女孩,要的东西太纯粹,给不起。”   远远的,李正龙就看到姚婧坐在球车上,翻越山丘,朝他们而来。他也“唉”一声:“你这个春节是没一天舒心日子过了。”   一挥杆,小白球在空中甩出一条长长的抛物线,落入远方的草坪里。李正龙拎着杆就走,“你们慢慢聊,我接着打我的球去。”   喻文卿皱了皱眉,看着姚婧从球车上下来。果岭不允许高跟鞋进入,所以她是赤着脚下的车。   明知道我来的是高尔夫球场,都不知道换双鞋?也许来之前,她根本就不想这个问题。   他微微摇头,双手握杆,眼神在球和球洞之间来回。球离球洞不到三英尺,这一杆到位,李正龙翻盘的机会就很渺茫了。所以姚婧一来,那小子干脆不比,故意轻率地挥杆跑了。   他选好角度,挥杆击球,力道不重不轻,球稳稳地向前滚去,正好落入球洞。   姚婧鼓两下掌:“不了解的人,还会以为你天天呆在果岭。”   喻文卿抬头看她:“你过来有事吗?”   “我记得你第一次玩高尔夫,是在那边的练习场,我们俩一起来的。”   喻文卿一怔,没想到她会说起十几年前的这段往事。   “其实我不太喜欢玩高尔夫。一个球必须进洞这件事,对我来说,很枯燥。一个暑假过去了,我打出去的球,别说进洞,能在洞二十公分的半径以内,对我来说都是胜利。”   喻文卿低头一笑:“你的目标感一直很差。”   “但你完全不一样。同是初次握杆,教练只要提醒一句,你就知道要怎么转变挥杆的角度、还有怎么控制力道。”姚婧指了指前方的球洞,“就这种短距离推击,你的成功率一直很高。我刚才在脑海里搜寻,竟然没有你失过手的回忆。”   “我有失过手。”   “很久以前,绝不是现在。现在的你应该不会容忍这样的失败。”   喻文卿看了姚婧片刻,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像个鸡窝一样盖在头顶。不,也许是她没梳头就急匆匆来找他了,因为她也没化妆。他把球杆抛给旁边的球童,手套脱下也递过去,然后去抚顺她那坚持要直立生长的小撮头发。   姚婧意外地望着他。   喻文卿说:“你不都说了,我是个不容忍失败的人,那可能容忍邋里邋遢吗?公众场合,多少注意点形象。”   是这几天来难得的温柔的时刻。姚婧哽住:“你在乎我的形象吗?”   “我希望你能对自己好点。”   好客气好疏离。姚婧只能报以同样疏离怅然的笑容:“怎样算对自己好点?”回望会所的廊下,那几位太太的身影都成了小小的点,“有好吃的好喝的,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算对自己好吗?”   “很多人没有你我的条件,这么想这么做,也不过分。”   “那你希望我变成这样的人,一直顺着你,不再烦你吗?”这一瞬间,姚婧觉得自己可以为了喻文卿做这样的人。快三十岁了,她看上去好似什么也没失去,更是什么也没抓住。   无论如何,她不想失去喻文卿。   喻文卿沉默了。   他俩的感情已成碎片,修补已无可能。姚婧从来都是个质问真相的人,怎会对此视若无睹?   她会变成魏凯芳吗?难道他希望她变成魏凯芳,在婚姻的坟墓里度过一生?   他对她的爱要求没那么高,他对婚姻抱持一种可将就的态度,是因为他另有事业可投入,这份事业和感情又可以全然地分开。   但是姚婧,她的生命力就是她的创造力。他们感情好时,她的画色彩饱满,线条流畅;他们感情不好时,她的画多是一种混乱零碎的异样美感。   前者更好卖,后者好似更有艺术价值。   但喻文卿私下是希望她能更快乐、天真地作画。   他曾以为他的爱和包容,是姚婧比起同龄人更璀璨耀眼的力量支撑,但是她今天深凹下去的眼眶,却向他证明,他不过是那只紧箍花骨朵的手。   她一次次地逃离,不是因为不够爱他,而是被他自以为是的爱箍得喘不过气来;然而她又一次次地回来,接受这种被紧箍的命运。   原来真是他错了。   “姚婧,如果我说,我没有你想象中地爱你,现在也不像以前那样爱你,……”   “什么意思?”姚婧打断了他,“你爱上别人了?”   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难开口,喻文卿心情平静地说了一个“是”字。   姚婧又笑了。除了笑,还有更礼貌地表达难受的方式吗?   这三年,不管她如何追问,喻文卿从来没承认他和阳少君旧情复燃。她很想追问是谁?又怕他一点不隐瞒地说出“妙妙”两个字。   那两个字一出口,他们之间再无回旋余地了。   “文卿,”姚婧眯着眼看天空,不知是蓝天衬得云白了,还是白云衬得天蓝了,总之是富有生机的一天,她接着说,“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喻文卿失笑,他也看天空一眼:“怎么来过?”   重新来过,他们说过好多次。每一次都抱着无可动摇的信心。他们太自信,自以为这世界上没有搞不定的事情,更何况是一对本就相爱的恋人?   他们从来不想着去真正解决问题,因为问题说到底是两个人的个性。他们太自恋,谁也不想改;他们太天真,总觉得在这么棒的青梅竹马的感情里,对方要无条件接纳自己。所以他们永远都有恃无恐地谈对方的问题。   所以,一到谈不下去,推倒吧,重来吧。   重来吧,对于无论如何也不想真正分手的两人来说,太有诱惑力。   可下一次,下下一次,他们还是会卡在这里。   “姚婧,我们之间想要和平相处,需要两个都做出很大的让步,但是让步之后,我们就会感到自在,感到幸福吗?”喻文卿摇摇头,“我不相信。不做自己会让我们更难受,更怀疑这份爱的必要性。”   “所以,你转移战场,爱上别人了。”   转移战场?喻文卿想,可以这么说。“这些年开公司,我走了很多弯路,在很多应该及时止损的项目上,没有听他们的劝告,一意孤行,导致公司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资金短缺,也导致了今天管理层股权比重过小的局面。公司一旦上市,就有被竞争对手收购的风险。但我们又不可能不上市。”   “我们不聊公司的事,我一点不在意你那些股权到底能变现多少钱。”   喻文卿看着姚婧,一字一顿地说:“我说的是,这八年创业如果有让我明白什么,那就是不合适的战场不要感情用事,不要留恋,该退出时就要退出。”   姚婧当然明白,喻文卿说的是什么。她只想,男人为什么是这么一个物种,要不撑死了也不说,一旦说出来就这么狠绝。   她紧咬牙关,才能让自己不哭出来。最该哭的时候,她反而不想哭。   “你把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爱,都看作一文不值的东西?”   “不。沉没成本。过去已经花的,不可收回的成本。人在理性状态下做决策,不应该考虑沉没成本,而应该看未来可能发生的成本和带来的收益。但是沉没成本会影响人的心态,它会使人眷恋过往的一切,影响人做出正确的决策。”   经济学名词,姚婧似懂非懂。   “沉没?你还是觉得不值得,我是那种无论怎么付出也得不到回报的项目?是不是所有问题在你那儿都可以用经济学来解释?”   “不是,我只是说它应该和当下的决定无关。”   “你要决定什么?我以为你的决定,不论是感情上的,还是公司里的,此时此刻都和我有关。”   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喻文卿叹口气,再走近一点,姚婧那张本就苍白的脸,在清新明媚的果岭之间显得更憔悴。   这个自五岁就认识的小妹妹,渐渐变成他年少岁月的玩伴,变成亲密无间的女朋友,变成心头难以消逝的月光,再变成相知相爱的妻子,变成他心爱女儿的妈妈。到今天,她还停留在他心中。   他为她的难过也感到难过。   “姚婧,我们都是不服管教的人,别再把你的整个心思,都用在我身上。不值得。”喻文卿伸手抚摸她的右脸,“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想把中断了的学业捡起来也好,想接着开画廊也好,想在美国定居也好,……,我保证,我不会再约束你、干涉你。”   “我说过了,我是回来带琰儿的。”   “你呆得开心吗?”   “我听得还不够多吗?他们说我连孩子都不爱,不配……”   “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你爱我,爱琰儿……”喻文卿打断她,“我知道你爱我们。”   姚婧毫无血色的双唇微微颤抖,喻文卿冰凉的嘴唇已轻轻碰上她的额头:“放手吧,我们不适合捆在一起。我永远爱你,还有琰儿。”   姚婧心中的脆弱正如整块满是裂纹的玻璃,被这声低声细语轻而易举找到了崩裂点,无数的碎弹珠一颗颗由内而外,嵌入血肉和皮肤。   谁听到声响了,谁看到血淋淋一片了。这个世界还是这般明媚温暖。   她想明白了,周文菲是对的。可为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对他能抱有那么强烈的信任感。   喻文卿和阳少君真的没有旧情复燃。今日给她的这一吻和那日给阳少君的拥抱,都是他最后的决断和柔情。   她姚婧,终于也坐上了前任这把交椅。   不,不。待到喻文卿转身坐上球车离去,姚婧才醒过来:我怎么会是前任?他们的婚姻关系起码三年内无法解除,这是几个月前麦格基金的房圣玮亲自和她说的。   既然不能离婚,他怎么可以堂而皇之地和她说——从此以后各过各的?   他从不会因为阳少君,也不会因为吵架或是暴怒,说出这么意气用事的话。   他真的有那么爱周文菲吗?   姚婧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慌张无助袭来,而那个发誓要和她永远在一起的人,乘着球车在山丘间飞驰,只留给她一个决然的背影。   难受到连哭都哭不出来,还想笑,笑她的前半生果真是被自己作死的。   被果岭的阳光晒得乌黑又怯生的球童在旁边站了许久,嗫喏问了一句:“女士,太阳挺晒的,要不要回去休息会?”   姚婧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赤着脚上了车。 第34章   这一年的春节来得早, 走得也早。   元宵节那天,兰蒂斯恢复营业。作为老板的阳少君除了给每个员工发红包之外,还办了场吃吃喝喝的小型联欢会。   袁心悦从隔壁的蛋糕店预定了四款下午茶点心, 每款五份,看上去都很精致可口。周文菲在乳酪蛋糕和抹茶蛋糕之间来回徘徊。   不是她不想吃, 而是过个春节, 她被周玉霞喂胖三斤, 再加上上学期涨的体重, 她已经比刚上大学那会,胖了六斤。   阳少君对蛋糕视若无睹,只端走一杯葡萄酒。   周文菲问:“你不吃蛋糕吗?”她记得以前的阳少君最爱朗姆芝士口味的蛋糕, 今天正好也有。   “早戒了。”阳少君坐在沙发里看时装杂志,看着看着,招呼周文菲过去,“这条裙子怎样?”   是一件无袖的黑色真丝长裙, 除腰间一朵冰蓝色的蝴蝶之外,别无装饰。周文菲直觉太老气,但是阳少君来问她意见,自然说好看, 像好莱坞大牌明星穿的晚礼服。   阳少君笑道:“但我们东方人没有那样的骨架,撑不起来。”她叹口气,接着翻, 问周文菲:“你喜欢什么样的?”   她指了指一件手工绣珠的鱼尾雪纺裙,心想够少女够梦幻了吧。   周文菲点点头:“挺好看的。”   她以前很少接触这类时装杂志, 杂志到手便接着往后翻两页,翻到一件裸粉色的蓬蓬裙,没细看就指着说:“这个,这个好漂亮。”   说完她就回去接着选蛋糕。   阳少君看一眼,果然是赤/裸裸的小女孩审美。她仔细看下面的小字,是知名婚纱设计师的新作。   这个品牌在国内还没有旗舰店(2012年),她当即把这裙子拍照下来,发给一个常年帮她在国外代购衣裙的老友。   “婚纱?”那朋友很吃惊,“喻文卿是打算和你正式结婚?不,他是二婚,你是头婚,不穿粉啊。”   阳少君心正烦着呢,那么多漂亮的裙子,为什么一定要选件婚纱:“不是我结婚,一个朋友要的。”   “哦,可是婚纱要预定,起码三个月。”   “不行,你想办法,三月八号前一定要寄给我。”   “那可能要付加急款。我今天就去店里,告诉我尺寸。”   “2码。”   “婚纱要更具体的。”   阳少君抬头看一眼在长桌边来回的周文菲,她穿的正是店里的工装,于是再把袁心悦叫过去,小声问:“去年周文菲来,给她做工装,有量体吗?”   “有啊。”兰蒂斯走的是高端红酒路线,营业员的打扮就是酒庄的体面,工装都是量身定制的。当然兼职生都是捡前面走的人留下来的衣服穿,但是周文菲不是喻文卿介绍过来的,身份特殊,所以也给她新做了一件。   “把她三围数据拿给我。”   “你要她的……”袁心悦在胸前比划一下,“这些数据,做什么?”   阳少君白她一眼。   十分钟后,袁心悦转发一张照片,上面正是手写的周文菲的各项量体数据。   阳少君舒口气,马上转发给那位代购老友。就这么项简单的事情,她觉得比拿下一张百万的单子都累。   偏偏在长桌那边吃蛋糕吃得心满意足的周文菲,还什么都不知道。   阳少君高声开口:“妙妙,你有十八岁了?”   隔得太远,周文菲没听清,咬住叉子愣在那儿。旁边的琴姐推她一下:“阳总问你有十八岁了吗?”   她赶紧回答:“马上就十八了。”   “什么时候?”   “下个月十二号。”   果然是这样。阳少君冷笑一声,笑自己,你到底还在期待什么?她把手机扔在一边,独自上了楼。周文菲目送她的背影,确实想不明白,何以听说她的生日后,阳少君就突然一幅兴致缺缺的模样。   新学期开学,李晟直接去了新的宿舍,没再回紫微楼502。   宿舍空出两张床位,被塞进来两位交换生,一位来自马来西亚,一位来自台湾。还好,都是华人女孩,没有语言和沟通上的不便。   周文菲多问了新室友几句“你们是怎么交换过来的?”,王丽娜便拉她到一边:“裴师兄下学期就回台湾了,你不会想跟着走吧。”   502宿舍换掉了一半的人,再有异乡文化的冲击,让王丽娜有一种“我和你再也不能被拆散”的执念。   “没有啊,我跟他走干什么?”   王丽娜将信将疑:“那你也想做交换生出去?”   “我现在……还没这想法。”   其实真有想法了,但是不知行不行得通,周文菲没和任何人说。只是参加戏剧社的例会时,和柳燕妮说,她这个学期可能会很忙。   “才大一呢,忙什么呀。”柳燕妮很快反应过来,“你要出国?考雅思?”S大家境还不错的学生,一半都有这样的想法。   “我还没定下来,想先去考考,看自己什么水平。”   “行吧。你告诉王嘉溢了没?”   “没。你帮我说。”   “我才不帮。”   周文菲去见王嘉溢,以为人会挽留,结果人淡淡一笑:“是你决定的吗?”   他好像话里有话,周文菲听不明白:“当然是我自己决定的。”   “既然你都决定好了,那就去吧。话剧,……,其实有没有,都无所谓。”   台湾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周文菲心想,一个寒假不见,王嘉溢消沉不少。她偏头看他脸色:“你怎么啦?”   “没什么事,”王嘉溢朝她笑,“我看上去没什么精神?正常啦,我刚从山上下来都这样,下次我们再一起吃饭聊天。”   和王嘉溢的心情一样坐着过山车的,还有S市的天气。   早上周文菲还穿件薄外套,到下午两点的体育课,她已热得想脱那件唯一的、贴身的针织衫。跑完两圈后,她和一群女生躲在树荫下,对体育老师的热情召唤无动于衷。   不远处的男生已换了篮球服,和另一个班在打比赛。   一个不认识的高个男生企图带球过人,未遂,远距离投篮,球击到篮板,向右侧飞速弹出,树下一窝女生散开,只有周文菲动作迟缓,球正好打到她头,痛呼一声。   班上几个男生先隔远喊:“没事吧,菲菲。”那个高个男生是罪魁祸首,过来道歉,看见周文菲摸着额头,坚持要带她去校医院看看。   连年轻瘦削的体育老师也过来关切地问。   “没事,没事。”周文菲不停地摇手。   纪敏敏看到这么多男性献殷勤,朝旁边的女同学哂笑,于是大家嘴角都不约而同浮起相同的意味。这让周文菲感到很不自在,避开他们,一个人默默走到铁网边上。   可铁网外面也有人招呼:“美女,美女。”   她转头问:“什么事?”   那个男生递张海报过来:“这学期法学院的第一场辩论会,美女去捧捧场。”   接过来一看,辩论题是“同性/恋婚姻应不应该合法?”   周文菲想起李晟,她也会去吧,开学一个星期了,她们还没碰过面。也是时候找人聊聊四千块的事情。周玉霞怕她把生活费都花光了,要她负担风华小区的物管费和水电费。每个月一下就去掉七百块。可她还想存点钱,做别的用途呢。   吃过晚饭,周文菲就去辩论赛的礼堂,前排的位置坐一会儿,肩膀被人轻轻一拍,回头一看,一个寒假不见的李晟剪了更短的头发,配上天蓝色的牛仔长袖,精神气比以前好很多。   “嗨,你也来了。”   “法学院的辩论赛很出名的。”周文菲笑道,“在那边呆得怎样?”   “还好。才上一个学期,专业课过的不多,还赶得上。”李晟坐她旁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大红包,“转系的手续比较多,这星期全在忙这件事。忘了要还你钱。”   周文菲心里松口气,嘴上却说:“没关系,我不急着用。”   李晟难得笑眯眯的:“没事,我先还你两千,过年我回了趟老家,我姥姥姥爷还有舅舅他们都给了我红包。”她的声音变轻了,“以后我的学费生活费,都是姥爷给我。”   周文菲接过红包:“真好。”有鼓励支持的家人,永远是件好事。她又问:“那个女孩呢?”   “出国了。”李晟看着正布置的讲台,心平气和:“她家有亲戚在美国,她爸妈觉得,换个环境也许对她的病情有好处。那边对于抑郁症的认识,也比国内要好。起码不会单纯地认为,就是她想不通,找事做。我打算大二找个交换生的机会去美国。”   周文菲想说什么,哽在喉咙。李晟千方百计,只为了靠近心爱的人,而她呢,只想逃,也只敢对他人的勇气报以一句:“那也不错。”   李晟冲她一笑。   周文菲本想坐下来好好看一场辩论赛,结果喻文卿说来接她。辩论赛快开始了,别人都往礼堂里走,她一个人,在众人之间逆行。   喻文卿很忙,基本上一个星期才能见一面。也不是固定在哪一天哪个时间段。得随他,他说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无论周文菲手上正在做什么,都得立马停下来,听他安排。   有时他会带周文菲去看电影,去海边吹风;有时就吃个夜宵、压个马路。   他懒得多想约会的事情。他也干不了别的事。   这些还算好的。   有一次,他马不停蹄忙了十六个小时,还非要开车过来看周文菲。实在困得不行,便把座位放平,躺下睡着了。   整整两个小时,周文菲就坐在副驾驶位上看他锁着眉头睡觉。   奇怪的是,在那封闭的无聊的两个小时里,她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祥和感。她什么也没想,没想姚婧,没想周玉霞,没想吴观荣,没想许开泰,没想她的以后,也没想她的过去。   如果没有什么力量迫使她出那个车厢,她觉得自己可以看一辈子。   等喻文卿醒来,仰躺着望向她,车厢幽暗,遮不住他眼底的柔情。他拉着她的手腕,轻声地问:“几点了?”   “十点过一刻。”   “你要回宿舍了?”   “嗯。”   “那今天我们什么也没做,就是你陪我睡了一觉。”   “嗯。”周文菲习惯性地点头后,意识到喻文卿话里有话,又摇摇头。   喻文卿哑然失笑,坐起来把她搂入怀中:“下车吧,陪我走走。”   有些事情不知不觉就转向。从前他以为“陪”是周文菲的心理需要,她要在一个安全无虞的怀抱里,才能痛快地逛街、看电影、吃饭、玩游戏,所以他陪她。反而是他更需要她的体贴与温柔。   周文菲站在台阶上,远远就看见喻文卿的车子在人流中缓慢行驶。她跑过去,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位。喻文卿问道:“什么活动人这么多,又是戏剧社的?”   “不是。法学院的辩论赛。”   “哦,”跟那个台湾来的交换生无关就好,喻文卿挺有兴致地问,“你还看辩论赛啊,什么辩论。”   “同性/恋婚姻应不应该合法?”   喻文卿连看她两眼:“你关心这个?”   “我们宿舍里有个女孩子就是……”   “谁?”喻文卿吓一跳,差点撞到前头的行人,连忙踩刹车,“对你没意思吧。”   “她都转系走了。”   “那就好。以后话一次说完,不要磨磨蹭蹭的。”   周文菲白他一眼,话——明明是你打断的。   “那你觉得同性/恋婚姻应不应该合法?”她问道。   喻文卿从不想这些不切实际的问题:“我无所谓。”   “为什么无所谓?他们在忍受社会的歧视。”   “社会永远都在歧视,今天他们歧视同性恋,明天歧视穷人,后天歧视精神病人,大后天歧视婚外……。”喻文卿憋住了,最后这个不能乱说,“你要是跟每一个歧视去较劲,这一辈子别活得痛快了。”   “那他们怎么办?”   “别理会。”喻文卿说,“没有人可以随心所欲活在这个世界上。听从了自己声音,就不要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勇敢。万一他们又想听从自己声音,又很懦弱,怎么办?”周文菲的表情渐渐认真起来。   喻文卿知道她又开始说自己,她总是把自己装在各种安全保险的套子里。   “那就让自己勇敢起来,不要害怕那些闲言碎语。喜欢搬弄他人是非的人,除了一张嘴,并没有能力搞垮一个人。”   “可是,口水也能杀死人。”   “口水杀不死人。杀死人的,是他们内心对自己的不认可。”   一阵短暂的沉默。正当喻文卿在反思他说的话是否过重时,周文菲笑了:“你和婧姐真的是一样的人,你们一点不在乎别人。”   “不说别人的事。”喻文卿道,“这个周末你生日。”   “嗯。”   “你那天下午先去兰蒂斯。”   “为什么?”周文菲问,是因为那不是兼职的日子。他不会想在兰蒂斯给她搞派对吧。多尴尬。   “去就好了。”喻文卿手指轻触她脸颊,“胡伟会去接你。” 第35章   生日那天下午, 周文菲去到兰蒂斯。琴姐直接让她去二楼一间贵宾室,推开门进去,发现不止阳少君在, 还有另外一位女性,手上抱着一套纱裙, 乍一看有点眼熟。她朝两人点头:“大家好。”   阳少君向周文菲介绍:“这是Cindy, 造型师。”她把裙子展开, “妙妙, 是这套吧。”   周文菲才意识到,裙子是她上个月在杂志上看到的那条。她有点晕:“买给我的?”   “嗯。”   “不,少君姐, 我就是随便说一下,我没有想要的意思,……”   阳少君冲她一笑:“虽然这婚纱不是很贵,但也不是我付的钱。”   周文菲即刻就明白喻文卿为什么要她过来。她脸红了, 想为自己辩解:“婚纱?我以为是蓬蓬裙。婚纱都是白色的。”   “很多婚纱都是蓬蓬裙。”   阳少君的语气生硬,周文菲有点难堪,伸手去摸裙子上卷在腰间的大朵玫瑰。一边的Cindy说:“像这种款式质地的婚纱,不一定要用在婚礼上, 各种生日派对,颁奖典礼上也很常见。”她手往旁边一伸,“周小姐, 先去试一下吧。”   不想要他人见到自己袒露的身体,周文菲非要一个人进里间去换衣服, 好半天才出来:“感觉有点紧。”   Cindy问阳少君:“不是照她的尺寸定做的?”   阳少君没有答话。周文菲心想她从没问过我啊,但还是赶紧说:“还好啦,也不是特别紧,是我最近吃胖了。”   其实开学后她已经减掉了两斤半。   “那你过来弄头发,化妆。”   被折腾近两个小时,周文菲厚重的头发都盘到后脑勺,妆也化好了,穿衣镜前一看,光彩夺目得像个出席颁奖礼的华人女明星。   周文菲不自在得很,穿上这套裙子,她觉得光溜溜的两只手,都没地方放了。还有,从镜子里看,后背的蝴蝶骨都露在外面,她也不能穿文胸,只贴了胸贴。总感觉没穿够衣服。   Cindy打个响指:“完美。”她看时间,“我让胡伟上来接了。”   “慢着,”周文菲吞吞吐吐,“Cindy姐,有没有外套啊。”   “穿这么漂亮,你穿外套干嘛?”阳少君问她。   “我……怕外面冷。”毕竟才三月呢,早晚还是很凉的。   “哦,”Cindy想起来,“喻总早上交代过这件事,我临时给你选了条披肩,放在车上,我让胡伟拿上来。”   这时袁心悦也过来看,听到“喻总交代”这句话,和阳少君相视一笑,她轻声说:“咱们喻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浪漫、体贴了?”再看到面貌全新的周文菲,口气酸涩,“这是灰姑娘要去参加王子的晚宴了?”   阳少君瞅她一眼,她还是闭不上这张嘴:“天生丽质,就别怪男人有想法。”   阳少君看都弄妥了,走过来:“我没你喻哥哥那么多心思,就送你一只包吧,生日快乐。”   一只水晶刺绣的银色手拿包递过来,周文菲没有接。他们总是出手阔绰,送的东西,对她这个小女孩来说一点也不亲民。还不起。   而且,她和阳少君的关系,始终隔一层。   “谢谢少君姐,我有包。”她去拿自己带来的包,就是姚婧送的那个玫红色小皮包。阳少君已经先她一步拿起来:“你这个包虽然也很好,但是和今天的裙子不配。”   Cindy附议:“这个是单肩包,真的不行。”   周文菲对自己的意见从来都不坚持:“那……谢谢少君姐了。”   在门外等得不耐烦的胡伟推门探个头:“好了没有?我怕路上堵,喻总说七点之前必须到。”   从来都是T恤配大裤衩的他,今天也被要求穿了黑色西装,戴了白手套。   “好了,好了。”一下午的时间就这么过了,周文菲拿起手包就往外走。   阳少君拉周文菲胳膊一下。她收了那种似是而非的笑,很正经地问:“文卿说帮你过生日,你有准备吗?”   “呃?”自从看见这条裙子,周文菲的心情就像一条飘荡的船,靠不到边,她抓不住阳少君话语里的意思。   不管这个少女是真懵懂,还是假天真,阳少君都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喻文卿今晚未必还会以哥哥的面目出现。“你要是不愿意,你就要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懂吗?他不会为难你。”   周文菲终于听懂了,害羞地别过脸去,又点点头,随着胡伟离开这间房。   Cindy收拾东西也走了。袁心悦坐进沙发里,捡颗红彤彤的草莓吃,边吃边打趣:“老板吃醋了?”   “我吃什么醋?”阳少君反问。   “那你说那话干嘛,多余。”   阳少君沉默一会才开口:“就算她知道,我也得说,不然我是什么?老鸨?给成熟英俊的前任送去一个青春可口的小女孩?”   袁心悦翘起二郎腿,身子后仰靠在沙发背上:“喻总够无情的,让你办这种事。男人啊,都是只见新人笑,哪管旧人哭的货色。”   “谁是旧人?有必要哭吗?”嘴上这么说,阳少君还是点了一根烟。   “我看你还不如哭一场呢。”袁心悦摊手,“你真没戏了。对别的男人来说,周文菲不过是一个年轻漂亮的美眉,但对喻总来说,她是第二个姚婧。”   阳少君嘴边那抹礼貌维持的、本已僵硬的笑突然扩大:“你这个思路,倒是让我想开了点。”   “为什么?”   “因为有人会比我更难受。”阳少君的笑有些心酸,“我看妙妙这丫头早存心思了,她迟早都要回来找喻文卿。我现在还有点庆幸当年嫁给他的不是我。”   “对哦。那位喻太太知道你的事,就和喻总吵成今天这个局面,她要是知道她的好妹妹,……,估计得疯。一手好牌打个稀烂。”   一想起那位明艳动人、高高在上的女画家歇斯底里的模样,袁心悦扑哧笑出声来。   “我都没这么开心,你这么开心干嘛?”   “那还不是想到王局家那位。”袁心悦撇嘴,“她当缩头乌龟干嘛,就不能学学姚画家的新女性做派,吵一吵闹一闹,……。”   “得了,心悦,王局女儿都念大学了,你非要他离婚娶你做什么?”   袁心悦脸色冷了:“谁愿意一直当小三?”   “你今年才二十三,再跟王局两年,家里债还清,房子也过到你名下,离开他,找个老实本分、能体贴人的……”   “君姐,”袁心悦不爱听这些,她神情讥诮,“这世上有老实本分又体贴温柔的男人吗?你找到了没,你怎么不嫁?你不也还是想着越来越意气风发的喻总?可是,有了更年轻更漂亮的周文菲,你觉得喻总回心转意娶你的几率还剩多少?”   阳少君哑口无言。   袁心悦也点了烟,深吸一口,烟雾后的脸色越来越冷淡:“我现在想得很明白。女人嘴上说我想要找个能疼我爱我的男人,实际上都不是,女人都喜欢有钱的有权的。就像男人嘴上说要找个温柔贤惠的女孩,实际上想找的都是家境好还能扶持事业发展的。谁要爱情,谁要苦中作乐的爱情?我要是再被男人蒙了,我就不是袁心悦。”   阳少君觉得袁心悦对男女感情的认识往利益那端偏执得可怕,想了想后还是没劝。她二十四岁时也偏执得可怕,且不说为了一个男人执迷不悟,还以为她一人的分量抵得过青梅竹马加辛苦创业的公司。   到头来,哪个——她都比不过。   生活会教她做人的。   周文菲坐在喻文卿的车里。路灯一路蜿蜒向前,引领它在盘山公路上疾驰。她小心翼翼弄顺裙摆上的褶皱,再望窗外,青山和夜色从轮廓尚显到融为一体。   转过几个弯,远处的山谷间那排灯火通明的欧式城堡,照亮了它脚下那池湖水。灯光与湖中倒影交相辉映,将城堡罩在模糊的光中。   喻文卿就在那儿等她吗?   周文菲想摇下车窗,看清楚那座城堡。胡伟说:“菲菲,山上有点冷。”   她摇摇头:“没关系。”头探出车窗,劲风扫到脸上,带着早春山间的凉意。城堡的格局在眼前越来越清晰。   穿上裙子的那刻,她已意识到喻文卿想给她过一个怎样的十八岁生日,但她仍不相信,不相信他会牢牢记得一个六岁小女孩的天真和幻想;不相信他真会为了它,如此浪费心思。   他的口头禅和人生宗旨明明是——谁都别给我找事做。   那年的海滩上,六岁的小许妙睡一觉醒来,从帐篷里爬起来,大哥哥大姐姐们仍在火边载歌载舞,嬉笑玩闹。她睡眼朦胧地爬过去,说我也要玩。   喻文卿见她猫过来,把她半抱在怀里。夜晚海边温度低,她穿的又是吊带裙,他怕她冻感冒了。   他们在谈他们的理想,有人说要去流浪,有人说要挣大钱,有人说要出国,还有人谈各种她听不懂的学分、保研。……。她睁大眼睛,听入了神,旁边的姚婧捏她脸颊:“妙妙,你长大了要做什么?”   小女孩靠在喻文卿的怀里,摇头说:“我不知道,我还没到十八岁,不能离开爸爸妈妈去念大学。”   听她稚气的话,这群以为自己长大了的成年人都笑了。哄笑着谈一圈后,又有人问许妙:“姚婧今天脱离未成年人行列了,我们这儿只有你还能过十八岁生日了,你想想怎么过?”   她被问住了。喻文卿说:“她才几岁,十八岁远了点吧。”   “不远,不远。”她一下就有了灵感,非常棒的灵感。她前两天才缠着妈妈给她放了两部迪士尼的公主电影《白雪公主》和《灰姑娘》,光碟是从幼儿园借出来的。她都看傻了,满脑子都是公主和王子在城堡里旋转跳舞。   她跳起来,指着身上的碎花裙说:“我要穿比这还长的裙子,那种很蓬的公主裙,”她撩起一把头发,“留比这还长的头发,到腰那儿,然后全扎到头顶上去,戴个王冠,在城堡里过生日。”   大家都被她逗笑了。姚婧帮她:“哪个小女孩没幻想过自己是个公主。”   许妙撅着嘴巴说:“我说的是真的。我把我的压岁钱都存起来了,等存到十八岁,我就有钱去买一条公主裙。”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连喻文卿都在笑。她认真了,生气了,背对大家而坐。   姚婧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把她拉回去搂在自己怀里:“裙子的事情不重要,到那时候就算霞姨把你的压岁钱都花完了,我和你喻哥哥帮你买。但是公主一个人在城堡里过生日,那不惨兮兮的?你看哪个公主没王子,你得在十八岁之前,先找个王子。”   车子停在酒店门口。胡伟来给周文菲开门,还很绅士地让她搭着手腕。等人钻出车门的那刹那,他也忍不住说了声:“生日快乐。”   声音里没有一丝丝的不耐烦,周文菲抬头看他:“谢谢你,大伟哥。”   她笑起来眼里像是有星光,胡伟为他突然冒出的温柔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除了他们,度假区的广场、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明亮的路灯照着浅褐色的石砖。两扇厚重宽大的褐色木门紧闭,门前立了告示牌,周文菲走过去看,上面写着“今晚私人宴请,自下午四点暂停营业。”右下角的落款是“梦幻花园酒店”,时间是2012年3月12日。   木门右侧一扇小门打开,一位穿黑西装带领结的年轻男生说:“请问是周文菲周小姐么?”   周文菲回望车边的胡伟,胡伟点点头:“去吧,喻总在里面等你。”   从没踩过八厘米高跟鞋的周文菲拎着裙摆,心颤颤地走在石板路上,害怕一个不小心摔倒在地,打碎这个美好的夜晚。   一个孩子的戏言,在一点点地被实现。一个知道自己得不到太多的女孩,第一次觉得自己被人放在心尖上,当成了稀世珍宝。   她好想哭啊。她强忍着哭,走上大理石和红砖所砌的拱桥,越走越快,很快到了湖的对岸。   夜里的异国风情酒店,灯光闪烁,安静祥和,美得像仙境。   胡伟在这头望去,只看见粉色的纱裙在夜风里起舞。 第36章   一直走到空旷旷的台阶上, 风越来越大,周文菲竟然不觉得冷了。她把玫瑰胸针松开,拽在手心里。纱质披肩从肩上滑落, 被风鼓着,飘在天空, 缓缓坠落在身后的台阶上。   她不明白喻文卿为什么这么做。好多次她靠在他胸前, 能感觉到他胸腔没有叹出来的那声气息, 他拨弄她的发丝时, 她也能在他的眼神里看到除了温柔宠爱之外的别的什么东西。   她说不上来,说不上来,是对她的怜惜, 还是对姚婧的愧疚。   “原谅我,婧姐,我今天借了你的王子。”   如果有个地方,这一生一定要去, 她知道是在哪里。   抬起步子朝大堂走去,天籁之音随之在耳边荡起。周文菲听得出那是德彪西的《月光》,却不知是何种乐器在弹奏,音质轻灵空旷。   她的眼神追着声音而去, 只见左面的音乐台上,一架金色的竖琴靠在身穿白色长裙的演奏家肩上,随着她身体微微晃动。   周文菲心说, 好美啊,美得像是那些圣经油画里飞出来的天使, 美得让她自惭形秽。   演奏家的身后是个巨大的铁质鸟笼,有没有小鸟,周文菲还未看到。鸟笼后面,是藤曼垂挂、攀延在楼廊之间。演奏家的上方是风铃草和薰衣草,它们铺满大厅的高空。植物世界的正中央悬下巨大的花球,与地面正中央圆形的喷水池,以五米长的银色灯带相连接。   原来这是个森林城堡,怪不得要盖在山谷里。   只可惜她不是那些心境和脸庞和身体一样醇净的山中精灵。   比任何时候都要打扮正式的喻文卿从灯带后方的门廊出来。他边走边跟身后的人说什么,不经意转头看见周文菲,话语一顿,便不再说了。   他走到她跟前站定。   周文菲垂下头,她知道他在看她。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漂亮,这一刻又恨不得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那个。因为只有这样,才配得上对面那个成熟英俊的男人。   他穿了黑色礼服戴了领结,挑着眉,有点抬头纹的样子好像白瑞德。不,他比上个世纪的影星更年轻更帅气,他身上没有那种残忍的气息。   “妙妙,”醇厚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生日快乐。”   周文菲走向喻文卿,既然都站到了这里就不应该退缩:“谢谢你,这个地方好漂亮,外面以为是欧洲的某个小镇,进来是个奇幻森林。”她晃了晃身上的裙子:“裙子也很漂亮。”   “更漂亮的是你。”喻文卿想,怪不得从小就心心念念着要一条公主裙,还有谁比她更适合这样的裙子?只不过阳少君和他说是婚纱那一瞬的感觉,像是一根长针悄然刺入心脏。   他拉着她的手,走入宴会厅。那里只有一张黑色圆桌,侍者已在旁边垂手站立。周文菲再到处望这间狭长的宴会厅,水晶灯带在高空以波浪造型绵延开去,一扇扇彩色玻璃在银色灯光下绚丽又独特。   一切都奢华得像梦中幻境。   尤其梦幻的是——喻文卿的眼神,像是外边那一池闪闪烁烁的水全倒进去,又一丝丝、一点点地漾出来。   所谓月色倾洒、目光如水的夜晚,就是这样子吧。   只是看久了,周文菲就有点分不太清楚,对面那个是真实的喻文卿,还是她梦中的喻文卿。   她在兰蒂斯喝了那杯盲饮的红酒后,察觉到喻文卿似乎担心她有这方面的爱好,便打算从此以后滴酒不沾,做个让人放心的好宝宝。   今晚还是破戒喝了酒。   也许连酒都知道她今天成人了,把给未成年人施加的魔法去除掉。她尝一口,味道非但不涩不冲,回味起来有一种妙不可言的香醇。   才不是果味酒的甜呢,周文菲心知肚明,它是危险的、诱人的。那又怎样?其他的她不想管。就当一场梦好了。只有和喻文卿在一起,她才不会想明天要怎样努力活下去。   等轻柔的圆舞曲响起时,喻文卿来邀她跳舞。   周文菲好开心她在学民族舞的时候,偷偷跟着别的老师学了华尔兹的基本舞步。她始终是个太过失落的做梦少女,梦想有一天能和心爱的人,在二十米长的大厅里不停旋转。   他们第一次跳华尔兹,全所未有的合拍。一直旋转到廊下。音乐变得越来越低沉悠扬,像薄雾笼罩的明月,像情人间的喃喃细语。   周文菲跳累了转晕了,头靠在喻文卿的肩上。他们谁都不想停下来,脚下还在轻轻踩着节拍。   她有一种轻飘飘的恍惚感,等呼吸平顺后,突然开口:“今晚天上好多星星。”   喻文卿比她高出一个头,视线被屋檐遮住大半,看不见外面的夜空:“是吗?”   “你没看见?”周文菲抬起脸,蹙着眉看他。   “被屋檐挡住了。”喻文卿舍不得松开搂着她的手,走过去看一眼外面的夜空,“星星哪里有你漂亮。”   周文菲呆呆看他两眼,笑了,接着趴回他的肩上。过一会儿再问:“你的领结是什么样子的?”   喻文卿低头,他并不能看到自己的领结:“黑色的,经典款。”   “嗯。”周文菲接着问,“那你的袖扣呢?”   “也是黑色的,方形袖扣。”喻文卿怕她裸露在外的肩背受冷,把西服脱下来给她披上,“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想印象深刻一点。”   “今晚还不够深刻吗?”   “我想要更多……细节。”周文菲想,只有细节才能区分一场梦境与现实。   喻文卿把她推向栏杆,她翘起睫毛,露出眼睛,这儿里里外外,所有灯的光芒都坠落在那里。“亲身感受,印象才会更深刻。”他扣着她的后脑勺,俯身吻去。   周文菲试着回应,舌尖才刚刚探出,就被人噙住,像是要吃了她。她想,王丽娜所说的呼吸都会被堵住的“舌吻”就是如此了吧。   她一点也不忐忑不害羞,因为这个世界只有她和喻文卿。她也想舔舐他唇齿间白兰地的醇香,想啃咬他的嘴唇,想躁动他的耳膜。   她热烈地回应,这个吻越来越纠缠。   喻文卿左手紧箍住她的腰。他身子前倾,她上半身就配合地后仰。他还在索取,嘴唇从耳垂移到脖颈到锁骨。   有一种心痒痒的感觉。周文菲嘴角的笑越来越大,闭着的双眼突然睁开,看了天空一眼。这世界的灯光再耀眼,光晕也只不过在这个山谷上空漾开,在群山之上的,仍是深邃黑暗的夜空。   没有星星。她是在哪儿看到的星星?周文菲一怔。   喻文卿已不满足于只是亲吻,他的手覆上她的左胸。如果不是这种上半身紧致的公主裙约束了他的能力,周文菲丝毫不怀疑,他会从里面摸过去。   她把手拉下来,他再覆上去。她凑他耳边说:“不可以。”   那只手仍停留在那儿,喻文卿低声喊她:“妙妙。”   听起来就像是蛊惑。周文菲摇摇头:“吻我可以,但是不能随便摸我,”她想起阳少君交代的话,“也不能做……那件事。”   喻文卿亲吻她耳边的碎发,调笑着问:“不可以做哪件事?你要说清楚。”   周文菲仰起脸看他一眼:“我没有准备好。”也许一辈子都准备不好,她有点心慌,转而看向别处,“对不起。”   喻文卿的手重回到她腰间。待一阵风吹过,他才开口:“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呃,”周文菲想了想,“你给我准备这么好的生日……”   “就会让你拿身体作答谢?”喻文卿的声音也带上了凉意,“妙妙,我不需要你答谢我。无论我做什么,那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只想要你能开心快乐一点。还有,那件事不需要准备,也不需要和任何人说对不起,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没人有理由可以来强迫你、指责你,知道吗?”   “知道了。”周文菲静静依偎在他的胸前。他问道:“要看烟花吗?”   话音才落,湖的上空已经有烟花炸裂。看过几朵转瞬即逝的烟花,周文菲才想起她带了手机啊。为什么要担心自己会记不住这个夜晚呢?   自从前的大头贴时代起,喻文卿也很少在女人喜欢的拍照模式中亮相。但当周文菲背靠栏杆,手伸得笔直地抓住手机,仍不能把身后黑压压的古堡和璀璨的烟花都摄入镜头时,他便把手机拿过去。   他的手长,自拍当然有优势。   另一只手搂着周文菲,两人和烟花一同入镜。点击照相时,周文菲嘟嘴过来亲,他下意识地排斥这种镜头前的亲热,仍是被亲到了。   眼见周文菲一脸得逞的笑容,他笑道:“小心照片糊掉。”   “会糊吗?看看。”一看,照片非但没糊掉,被亲到的喻文卿还一脸享受的表情。周文菲递过去:“照得很好,表情一点也不臭。”   喻文卿看到了,想,这样陪她玩玩也挺好。即便出现在那种被装饰有猫咪、蝴蝶、发箍的美图照片里,应该也无损他英明伟岸的气质。   满天的流光溢彩中,周文菲去抓喻文卿的手。他把外套给了她,手掌心依然比她的暖和。她好想说,喻文卿,我爱你,像当年的姚婧那样冲着海浪冲着烟花大喊。   可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她不想让喻文卿为难,他为她做的足够多了。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在十八岁生日那天,吃了可口的大餐,喝了醉人的美酒,跳了晕眩的华尔兹,献了缠绵的热吻,看了绚烂的烟花,还拍了足够一生一世去怀念的照片。   不要贪得无厌了。   等最后的烟花落下,山谷里归于寂静。   那些为他们筹备这场生日宴会的管家、侍者、演奏家一一地离开了。   周文菲也累了,她把高跟鞋脱下,拎在手上,另一只手被喻文卿拉着,往台阶上走。她竟然困了,她都好长时间不知道眼皮打架是什么感受。   前方喻文卿不知为何停下,她额头下一秒就撞到人的后背。“痛。”   “你这么困?”喻文卿回望她。   她闭上眼睛点了点头,突然整个身子被人抱起,悬在半空。她下意识揪着人胳膊:“你放我下来。”   “困了当然要抱着上去了。”喻文卿不理会她装模做样的挣扎和捶打,一路抱回套房,连灯都未开,就把她扔在床上,随即压下来。   周文菲吓到话都说不利索:“我……我说了不要。”   喻文卿箍着她双手举过头顶,看见她眼里的那点惊慌,嘴唇轻轻碰触她的嘴唇:“妙妙,你要相信我。”   不等回应,他起身离开卧房。   走得倒是很干脆。周文菲舒口气,心底又有两分的失望,扭开床头的台灯,四处望一眼,这卧房的布置典雅华贵,只不过冷清了点。   她跪在床上,想脱裙子。脱不下来,拉链在后面,反手够得着,但使不上力气往下拉。要是喻文卿还在,她肯定不用自己脱这件裙子。   算了,连妆都没有卸,周文菲就这么趴在床上睡。   第二天早上,她是突然坐起来的,睡觉和醒来之间,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哪怕是睁开眼在床上发两秒的呆。她看一眼身上皱了的裙子,赤脚跑下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   朝霞从湖对面远处的群山间而来,一下便照亮整个鹅黄色的山间小镇。   未见鸟儿,先闻鸟声。   那池湖水褪掉夜的颜色,现出本来的面目,绿得像块翡翠,光滑得像面镜子。等一阵风吹来,它很快有了涟漪,一圈圈地推向岸边。   岸边的花也都是生机勃勃的姿色,红的娇俏,黄的雍容,紫的典雅,白的高贵。它们不需争奇斗艳,只需在这恬静祥和的氛围里,自顾自地开就好了。就像鸽子在散它的步,鸭子在游它的泳,鸟儿在唱它的歌。   一切都像极了维瓦尔第协奏曲《四季》中的第一篇章《春》,周文菲都能哼出节奏来。她想,喻文卿是怎么找到这个好地方的?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会慢条斯理享受闲暇时光的人。 第37章   周文菲又跑回床边拿手机看, 相册里有十几张她和喻文卿昨晚的合影,其中有几张她都挂在人身上去了。   原来真的不是做梦。不是做梦。   她开心地去洗手间,想洗把脸让心情平复, 镜子里看到凌乱的头发和不再干净透爽的妆容,还是先把妆卸了。   妆卸了, 牙刷了, 要洗澡, 裙子在身上裹一夜, 也没变松垮一点,还是脱不下来。只好去喻文卿的房间,他还在睡觉。   周文菲不想吵醒他, 趴在床沿看他的侧脸。长得帅气的男人,都有一张耐看的侧脸。她的食指停在半空,像一只笔,随着他鼻梁的曲线勾勒出一个形状。紧接着, 她要画他下颔骨的形状。   还没画完,那张安然入睡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伴随着一声浑厚的“哦”。周文菲吓得往后一倒, 好在房间里铺了地毯,这样后仰着摔下去哪儿也不疼。   喻文卿低声笑,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周文菲爬起来坐在床边, 佯装生气:“你几岁了还玩这个,是不是很多年都没吓到人了。”   “吓到你了啊。”喻文卿心说, 从来都只吓到你一个。   他仍侧躺在床上,视线和周文菲的胸部持平。公主裙的抹胸设计,把她的身材裹得非常的……紧致,饱满。昨晚灯光太暗了?他竟然没看出来。   喻文卿看了好一会才开口:“你没冲凉?”   “没有衣服换。”   喻文卿这才想起,昨晚只顾抱人耍帅,忘记和人说了:“思宇应该准备衣服了,你打开柜子看看。”   “好。”周文菲站起来要走,又转过身,“拉链拉不下来。”   喻文卿招手要她站去床边,想单手开拉链,结果当然拉不下来。只好坐起来,一手扯拉链,一手拽裙子,仍然没拉下来。   裙子绷得有点紧。   周文菲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最近可能吃多了点。”   喻文卿憋着笑:“你吸一口气。”   周文菲一提气,他扯着拉链往下一拉,力道大了点,拉链一拉到底,他的视线跟着下去,看见线条分明的脊椎沟直抵浅浅的腰窝,腰窝下面是白色底裤的边。   清晨的欲望马上就被唤醒。   自知背后大片风光在被人看,周文菲嘟囔一声“谢了”,要走。喻文卿双手扣着她腰往后拉。   还未反应过来,周文菲便感觉到他的嘴唇贴到腰上,还轻轻咬一口。她心里紧张,不由得地“啊”一声,打了个颤。身后传来轻笑声,她回头瞥人一眼,双手交叉抱着胸前的裙子,急匆匆走出房间。   喻文卿心情极好地靠在抱枕上,回味刚刚周文菲瞥他的那一眼娇羞。真是爽到不行。   洗完澡后,他们在湖边餐厅吃早餐。陈思宇来了,把他们换下的衣服都带走。周文菲看着喻文卿说:“我想留下裙子做纪念。”   “好,那我让他干洗后再送去S大。”   饭后,喻文卿送周文菲回学校。车子停在人来人往的望月湖边。车窗外阳光新颖,人语喧哗,不过是校园里最寻常的光景,周文菲有些许的恍惚,好像她和喻文卿在山里呆了一年,方才下山。   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去开车门:“那我先下车了。”   喻文卿抓住她手腕:“我有事和你说。”他脸色一正,“正事。”   “好的。”周文菲以为真的有什么正事,把手收回来。   “你还是做好准备吧。”自从看到人的腰窝,喻文卿已经遐想联翩一个上午。有腰窝的女生,臀部曲线应该相当的好,偏偏周文菲大部分时间都穿长裙。他只要一落入具体的想象,长裙就在眼前飘来飘去,让人想掀翻。   让人听不明白,周文菲问:“准备什么?”   喻文卿咧嘴一笑:“你想让我说得那么露骨?”   周文菲红了脸,再要去开门,“咔擦”一声,喻文卿把全车门都给控了,开不了。她扭头去看,这人一脸的理所当然。真的好过分。   “你不是说随我吗?”周文菲说。   “当然随你。但你成年了,应该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你知道我在等你点头。”喻文卿脸色坦然。三十一岁的男人守什么“发乎情止于礼”,那不人道。而且有他在,那件事影响不了周文菲的人生。   她和外头那些笑容灿烂的女孩并没有什么两样。   周文菲垂下眼睛不做声。   喻文卿凑过来:“说说原因?没那么喜欢我?嫌我大你很多?”   被捏住下巴的周文菲摇了摇头,她用眼神示意他别再问了。   喻文卿不理会,再问:“那是因为姚婧?”   周文菲转头看窗外,还好,那么多的脸孔里,没有她认识的人。下巴被揪得好痛,喻文卿强迫她转回脸去看他。   “你之前不是想知道我不回家的话,住哪儿吗?我在云天酒店,那儿常年有间套房。”喻文卿从车门一侧拿出房卡,周文菲以为是要给她的,急得摇头:“不要,我也不去。”   “我没说给你。”喻文卿把卡放回去,“我只有这一张卡,另一张在思宇那儿,我只是给你看一下,证明我没说谎。”   周文菲脸色赧然。喻文卿接着说:“琰儿被姚婧送去她家后,我和她就一直分居。春节那几天没有搬出公馆,是不想让大家连个年都过不好,但我已经和她摊牌了。”   “你告诉她了?”周文菲想,怪不得春节后,婧姐就不怎么联系我了。   “她知道我有另外喜欢的人,但不知道是你,她没必要知道。”   阳少君和喻文卿之间只不过残留点旧日情谊,婧姐就那么耿耿于怀,如果知道是我,应该会恨死我吧。   周文菲的心,此刻像是一锅煮糊掉的粥,不搅还好,一搅,黑糊糊的粥底翻上来,一团糟,糟到想连锅带粥一起扔掉。她没法聊这个,车门又打不开,烦躁地拍玻璃:“放我下去,我上午还有事。”   喻文卿平静地看她一眼,话没说完,他才不会放人下车。“你听好,有些事情我说过,就不会再说第二遍。”   这语气好像他在向下属交代事情,周文菲不再拍玻璃。他拿出烟来,都点燃了,看她一直盯着他,才晃了晃烟:“可以抽烟吗?”并没有要征询他人意见的意思。   “随你。”一直盯着他侧脸,倒不是周文菲反对他抽烟,而是他说“正事”时那又冷又酷的样子太迷人了。她都在臆想,毕业后去云声上班,他会不会经常用这种口吻和她说话。她并不想一直被人当小孩看。   “先说少君的事。她离开报业集团是被迫的,有女人来报社求助,她以为是个普通的渣男抛弃哺乳期女友和女儿的故事,想帮人一把,所以屡次去找那个男人。结果发现这事法院已协商过多次,这男的仗着家里有背景,就是不给钱。少君也不怕,扬言不给抚养费就曝光他的行径还有底细。那渣男为息事宁人,给了八十万的抚养费。等风声过了,就打击报复少君。单位没有保少君,让她辞职了。辞职后少君的一个高中同学找来,说他已经和法国西班牙多家酒庄谈下葡萄酒的代理权,但资金不够,让少君入股。少君当时手上有自己工作几年的存款,还有父母的拆迁款一共八十多万,本来是要买房的,全投进那家贸易公司。”   喻文卿看周文菲一眼:“你也知道,就是玮雅,兰蒂斯还是后来的事。”   “嗯。”周文菲点点头。   “那个合伙人根本没有谈下什么顶级葡萄酒的代理权,少君八十万刚到账,他就卷走了,留下一个空壳公司,还有一批用来骗人的滞销的葡萄酒。”   “怎么会这么倒霉?”   “不是倒霉。少君是记者出身,一路追查,发现这同学是那个男人派来搞她的,因为她让他损失了八十万。钱就这么亏了,她和她爸妈还有哥嫂的关系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本来说好了,拆迁房留给儿子,补偿款给女儿,出事后却让她补写一张欠条。她到处找关系、借钱,撑起公司,同时还要应付渣男的骚扰。”   光听喻文卿这么说,周文菲都觉得阳少君那几年太辛苦了。   “谁也没想到,渣男在这样的打击报复中,说喜欢上少君不肯服输的劲。少君走投无路,也想拿回自己的钱还有玮雅的股份,和他虚与委蛇一段时间,钱到手就撇清关系。渣男不干,设局猛灌少君,我就是在那样的场合下和她再碰面的。”   周文菲想怪不得重逢后,总觉得阳少君的气质怪怪的。心高气傲的人被丑陋的现实打趴在地上,哪怕爬起来了,都不复往日的光彩。她无可避免地沾染泥潭里的许多习气,学会在男人间当条游鱼,在利益和自保间保持微妙的平衡。   “所以你说她是你女友?”   “不然呢?我也不是本事通天的人,不能把所有我看不顺眼的人,都给打趴下。我常带着少君出席,是让那个渣男别再惦记了。”   “你怎么不和婧姐说这些?”   “早说过了。”   虽然姚婧对阳少君心有芥蒂,但最初是相信喻文卿的,否则他们也不会生下青琰。但是护着阳少君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圈子里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想要摆脱渣男有很多方法,阳少君可以选择谈一段合适的恋爱把自己嫁出去。她条件不差,很多人愿意娶的。但是这个八辈子情敌的女人的做派给姚婧的感觉是——我就要这样说不清道不白的一天天靠下去,耗死你。   一边是久别重逢的暧昧丛生,一边是多年感情一天天的差下去。姚婧的信心无可避免地动摇了。哪怕她清楚,多年分合导致她和喻文卿对爱人间的信任理解看似无所谓,实则讳莫如深。   “婧姐是看出来,少君姐对你还有感情……”   “有没有感情那是她的事,我该做什么我心里有数。”喻文卿抖掉烟灰,“我和姚婧说过,万一哪天我和别的女人上床了,我会告诉她,在这之前不要瞎怀疑瞎问。我通常不出轨,一出轨就是没有可挽回的余地。”   周文菲心想,那你和我之间的这些事,只要不到上床这一步,都还算不上出轨吗?   那双浅褐色的眼睛转过来,像是能看穿她的心底:“这句话今天也和你说,以后不要因为那些……你以为的事,和我闹情绪。”   少君的事,她应该不会闹,但是和姚婧有关的,不一定。   哪怕喜欢的人变了,喻文卿在感情的战场里依然保留着必须控场的行事作风。信任感这回事,要么不要,要么就是百分之百。   “我才不和你闹情绪。”周文菲想,我有什么资格?   昨天Cindy帮她做造型时,阳少君那种一半怅然一半无所谓的脸色,想起来也让人心疼。   “你对少君姐,一点感情都没了?”周文菲想,哪怕不上床,也可以有感情,就像我们。   “没上床谈个屁的感情。”喻文卿凑过来扣着她脑袋亲一口,“我喜欢一个人,是一定会把她拖去床上的,所以你不要以为你还有很多时间。”   周文菲的脸青一阵白一阵:“那婧姐呢?她还是你妻子,你也还喜欢她……”   “我已经说过了,我和她是分居,保留夫妻关系,但不共同生活。”   “你……不应该对她这么残忍。”   喻文卿沉默一会:“假装还爱她,以她的个性来说,那不更残忍?”   “你不用假装,你还是很爱她。”周文菲对这一点从来不曾动摇过。如果阳少君是可以翻越的山岭,姚婧是她永远都登不上的险峰。   她们三个人都爱喻文卿,可只有姚婧有底气信心和喻文卿正面开杠。   喻文卿生气了:“你能不能别老想着我最后还会回到她身边去。我和她要是能把日子过好的话,根本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我承认,我对她有感情也有责任,我会尽力照顾她,会和她一起养育琰儿,但是我不会再和她约会,不会再和她有亲密接触。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心力,同时和两个女人在感情上周旋。”知道这番话是个女人都不会信,但他还是要强求,“妙妙,你要相信我。”   “我只是觉得……”周文菲突然想哭,“对婧姐好不公平。”   一想象姚婧知道真相后冷眼看她的样子,她就感到心悸。她好害怕那一天的来临,可她又舍不得和喻文卿就这样断掉。   喻文卿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妙妙,你还小,不懂感情上的事,谈不上公平不公平。我爱上你了,怎么把心再收回去,难道欺骗我们每一个人,说我没有爱上你?我只能在别的事情上对她公平点。维系我和她婚姻的早就不是爱情了,是亲情、责任,……,还有利益。”   也许正是因为这么愧疚,他才煞费苦心筹办她的十八岁生日。   如果要说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希望她记得留在车厢里哭泣的那个夜晚,而是昨夜的星光与烟花。   只希望你在我这里,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第38章   见周文菲不做声, 喻文卿接着说:“妙妙,姚婧知道了也默认了,你没必要自责。”他停顿一会, 才想起责任在自己身上,“我和姚婧签了协议, 离婚是要报董事会的, 我没办法在云声上市前提这样的要求, ……, ”   周文菲突然意识到是她在提要求,连忙打断他的话:“我没要你们离婚,那太麻烦了。”何止麻烦, 是天下大乱,她一点都不想当那根导/火/索。   “别瞎想太多,也别……觉得对不起其他人。你没做错什么。”   “知道了。”周文菲笑笑,“我上午还要去趟学生会办点事。”   这样的答复, 喻文卿显而易见不满意,但他还是把车门解锁,周文菲就要下车。他有点慌,不知周文菲是否真懂他的意思了, 于是抱住她:“妙妙,我跟你说这么多,只想让你知道, 我是认真的,我不是在逗你玩。”   周文菲终于明白过来, 他所说的“正事”不是在说她要做好上床的准备,而是——他是在交代他的感情。他在告诉她,无论阳少君还是姚婧,都已经是过去,以后你不必在意。你不要在意我对阳少君的帮助,也不要在意我对姚婧的照顾,那是我应该做的事情,但我的感情在你这儿。   就刚刚那样的口气?我一点没听出来。周文菲忍不住笑出来声:“我相信你。”   她下了车,挥手和喻文卿再见。等车子在路的尽头消失,她看一眼时间,心想我还是去趟国际交流与合作部吧。   她为喻文卿的坦诚感到开心,也为刚才的自己感到羞愧。   喻文卿没有骗过她,譬如说他和姚婧感情不好,一定会离婚,要她等着之类的话。是她主动要和人交往的,是她心甘情愿做这么一个没名没姓的人,她有什么委屈可诉?她为什么要流露出对姚婧的愧疚呢?   去到国际交流部的办公室,她拿到一大堆国际交换项目的资料。   老师介绍,现在报名,要等到九月份才能出去。公费的难一点,有笔试有面试;自费的几乎都能去。当然也是有基本条件的,学业绩点平均3.5以上;雅思6.5分以上或托福95分以上。   周文菲大一第一学期的绩点是3.8,老师说不算很优秀,第二学期最好要在4以上;另外就是要赶紧准备雅思考试。八月底之前,所有申请材料都必须准备好。   “6.5的雅思啊。”周文菲头有点大,“有没有对英语水平要求没那么高的学校?”   “有啊,可以去台湾。我们和十一家台湾高校都有交流项目,你是商学院的学生哦,”老师一条条给她圈起来,“重点看这几个学校发布的通知。”   周文菲拿着这挪资料来到行政楼的广场,踌躇好久方才进去。到八楼的一间办公室,敲了两下门,听到“请进”后推门进去。   “李叔叔好。”办公桌后坐的是郁慕琛的秘书李广群。   “哟,周文菲,快坐。”李广群问道,“你有事找我?”   “我大二想做交换生,出国呆一年,想听听您的意见。”   “好事啊。”李广群要外面的行政助理泡茶进来,“选好哪个学校了吗?”   “还没。”周文菲说,“因为我的学费生活费都是喻校长资助的,所以我想问问……”这件事情,其实她自己都没想好,说出来就很犹豫。   李广群微笑着说:“校长肯定会支持,我们学校的国际交流能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他可是费了不少的心血。他现在去市里开会了,等回来我和他说这件事。”   “谢谢李叔叔。”   “应该的。对了,你是会计系?”   “嗯。”   “我记得美国倒是有几个不错的,……,”李广群又招呼外面的助理,“你去看看我们的国际交流项目里,排名靠前的商学院、管理学院,挑几个出来,列个表给我。”   周文菲只能接着说:“谢谢李叔叔。”   “等这边列出来,我们再来定你的意愿,好不好?”李广群说,“当然了,硬指标是要达到的,不能丢校长和我的脸。”   已经骑虎难下了,周文菲硬着头皮答应。   第二天去兰蒂斯上班,下午偷了点懒,把手机上的照片倒入电脑,想做个相册,然后打印出来。和宿舍或教室比较起来,还是兰蒂斯更安全,反正他们都知道了。   而且不知道是否因为阳少君的领导风格和气质,兰蒂斯的员工对男女之事,抱有一种奇特又暧昧的宽容态度。   那天穿裙子出去,大家见怪不怪,今天回来上班,也没人追着她阴阳怪气地问,生日过得怎样啊?   然后她想起了姚婧,打开浏览器翻看微博。五分钟前姚婧发了一条微博:“今日琰爷发飙,画室已遭毒手。”配了一张墙壁被泼了颜料的照片。   往下看,这段时间姚婧的微博完全转了风向,百分之九十以上内容都和育儿有关。有人评论:“大sa,你是要改当育儿博主了么?”   姚婧很快回复:“我是在培养下一代的接班人。”   周文菲打开私信对话框,手停在键盘上方不动,她心中想,到底要怎么说?思绪都走远了,琴姐过来叫:“菲菲,快点把单核对一下,送去玮雅。”   被叫醒了,周文菲慌忙把页面切换到进销存系统的主页上。单她都已经核对了,但是还没打印,“不是等会小远开车送过去?”   “他们那边正在催,你送一趟。”   “好的。”本来今天下午事情都做完了,只要等设计海报稿就行。突然多出一桩事来,周文菲心中无端地有点烦躁,赶紧打单。单子多,她又忙着清点。   袁心悦从外面回来,她打声招呼,又想起考雅思的事,于是说:“心悦姐,我只能兼职到这个月底。”   “知道了。以后常过来玩。”袁心悦了然地笑一声。都傍上喻文卿,哪里还要勤工俭学。可走近一点,瞄见周文菲办公桌上的雅思参考书,顿时错愕:“要出国?”   “嗯。”周文菲想,别犹豫了,走就走吧。   “那也早了点,你才大一呢。”   “不是考研出国,做交换生在国外呆一年,最多两年。”   袁心悦“哦”一声,那真是镀个金回来,以后找工作,简历亮得很。不用猜就知道是喻文卿的主意。她忍不住问:“喻总出钱?”   周文菲没有防备之心,诚实地回答:“不是,是喻校长在资助我的大学费用。”   如果她能公费出国,就只要负担境外的生活费。她已经和周玉霞商量过了,把风华小区的房子在她出国期间租出去,租金大约能有四千元,再加上喻校长的三千元,一千多美金一个月,说什么也是够用了。   “是这样啊。”袁心悦瞅周文菲一眼,后者正面目平静地整理采购信息单。她心里别扭得很,这么点大的小丫头,心思怎么这么深?   姚婧是她表姐,她和喻文卿偷情,也没点难受劲?   喻校长是她的大恩人,她还干着破坏人儿子婚姻的事?   周文菲不知她心中的鄙夷,着急把打印出来的采购单装进一个无纺布袋。   “心悦姐,琴姐让我去趟玮雅。现在已经五点了,我和那边交接完资料就直接回校了。但是聚达的海报稿还没来,他们说五点半之前一定发过来的,你在我电脑上帮我收一下,然后帮我关机,好不好?”   “知道了。”   “谢谢你,心悦姐。”周文菲背着书包匆匆离开。   十来分钟后,QQ提示音响,袁心悦坐在周文菲电脑前接收设计样稿。收完后,想一一地关闭打开的程序,便看见周文菲和喻文卿的自拍照。   那个每次来,不是一脸狂拽就是一脸冷淡的霸道男人,竟然和周文菲像一对热恋期的情侣那样拍照。他侧过脸亲吻周文菲的发丝,眼尾下垂,嘴角勾笑,神情分明是在说——全世界我最宠你。   袁心悦马上就想起她的王局。   王局快五十岁了,头发稀疏得像地中海。这两年在她的督促下坚持健身,减掉二十多斤的肥肉,在旁人眼里算得上铁树开花,喜迎第二春,但在袁心悦看来,他身上仍泛着一股油腻之光。   那种油腻是中年男人骨子里的鸡贼。勿论什么事情在他心里都有价码。   比方说初见面,答应帮她做成一笔二十万的小单,就得和他约会;   约会吃个几千块的西餐,必须得到香吻;   等到心心念念的鳄鱼包到手,就必须开房,哦,不是,做女朋友;   等甲壳虫的车钥匙做生日礼物送来,她也就住进为她安排的高档公寓里。   一个人这么鸡贼就不能怪别人算计,袁心悦住进那套市价近五百万的公寓里,很快就问出来,那套公寓虽然没落在王局名下,但毫无疑问就是他的。   她很多次委婉地提过,在别人名下,不如在自己女人名下保险,她很愿意当他的白手套。但是王局,就是不松口把这房子过到她名下。   且自这身份定下后,除了每月几万块的生活费,王局越来越不愿意额外多花钱。今年的情人节礼物就只是万把块的项链,还不肯陪她吃饭。   幸亏两年前没有被他的甜言蜜语蛊惑,辞掉这份工。兰蒂斯的工资虽然不是很高,但是客户的圈子很好。   和喻文卿的手笔没得比。   光是花园酒店一晚的包场费用,没五六十万下不来,且这是要提前多久做准备才行?也是人家十八岁的处女夜要金贵一些。   可他也不是单单只想要这青春的肉体,还为人的学习、就业着想。还没睡过劲呢,就想着送出国去。就不怕她拿着他和他老子的钱在国外养小白脸?   已婚男人真动心了,就像老房子着火,烧起来没救。   哼哼两声,袁心悦再看周文菲的笑容。   做小三两年了,她已习得一样本领,能很快在一堆有姿色的女人中分辨出同行,因为她们的脸上混着着两种不同的颜色,一半因利益纠葛而谄媚,一半因身份歧视而嚣张。   可是,照片里的周文菲桃腮粉脸,在绚烂烟花十分醒目。   她苦笑一声,同是做人小三,她日夜被心智煎熬折磨,想着怎样才能在这情/欲和利益的局中不被牺牲。   这个女人,怎可以笑得像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孩。   她关掉照片,接着关网页,点击确认关闭的前一秒发现,是周文菲微博的私信页面。对话对象是一个叫“Vanessa”的人,私信页面上有且只有两条信息:“婧姐,我是妙妙,加我关注。”   “好的,特别关注。”后面是一连串的笑脸表情。   这是2011年11月24日的对话,在此之后她们没有私聊过。然后输入框里有“婧姐,我想下学期出国,”这几个字,当然一直没有发出去。   “Vanessa”无疑就是姚婧。袁心悦点击那个吉普赛女王的头像进入主页,看了一会,发现她正在线,和粉丝们互动得很愉快。   袁心悦不信,对于丈夫和妹妹的事,她什么也不知道。难道她,也打算……当缩头乌龟了?   袁心悦先打电话去玮雅,确认周文菲已到那边。交接资料需要双方共同检查、记录编号,她应该没有时间开手机微博。   再点开写字框,迅速敲入几个字:“度过人生最美好的生日,也要告诉自己,心存感激地过好每一天。——文。”   配了三张图片,张张都是周文菲和喻文卿的合影。点击发表。五分钟后,删掉这条微博,关掉电脑。   屏幕变黑的同时,袁心悦起身,扭着腰肢离开办公间。“我想出国”这几个字太弱了,摆明就是要逃的姿态。   逃什么呀,比起阳少君,姚婧应该更恨你吧。   周文菲不愿意亲自回来一趟关电脑,是因为晚上和喻文卿有约。   约好了六点在学校门口等,她怕迟到会惹人不高兴。打了车,结果赶上晚下班的高峰,六点过十分才到。   气喘吁吁去开车门,还未道歉,喻文卿说:“从兰蒂斯回来,还要打车吗?”   “不是,我下午去了趟玮雅。”从这个学期开始,阳少君给周文菲进销存系统的权限,她能跟踪处理一些简单的采购和库存事务,自然和贸易公司那边的往来也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我直接去玮雅就好了。”   “你工作那么忙,我不想麻烦你。”   喻文卿帮她把安全带系好,等车子启动才说:“你觉得我会认为,转道去玮雅接下你,是件麻烦的事?”   “没有。”周文菲摆手,“路上这么堵,我自己觉得挺麻烦的。”   “那是你觉得麻烦,不是我,以后少替我做决定。你只要告诉我你需要什么,麻不麻烦我自己做决定。”   “哦。”周文菲想,出国的事还是别这么早和他说,他是个连麻烦都要抢着做决定的人。   喻文卿以为她不开心了,手伸过来抓着她的手:“妙妙,别把我当外人,你的事再难,我也不会觉得麻烦。”   “知道了。”   今晚喻文卿带周文菲去君悦的二楼吃海鲜自助餐。   他听米扬说的,小女孩都喜欢自助餐。“为什么?”他当时不太明白,“不是应该都喜欢那些富有情调的异国餐厅?”   米扬说:“那是出身本来就很好的女孩会喜欢的吧,不是我们这种平民阶层。我当小女孩时,谁要邀我去吃那些贵得离谱还吃不饱的菜式,我会很有压力,通常我都提前吃两块蛋糕果腹。”   “吃不饱?”喻文卿想起帮周文菲拉拉链时她说的那句“我这几天吃多了点。”   “自助餐很好啊,不仅可以挑合口味的东西,还能敞开怀吃。十八岁的女孩子,还没到需要节食控制身材的地步。”   “你说得对。”喻文卿回想他抱周文菲的手感,确实瘦了点。   果然到了这里,周文菲似乎更放得开,在餐桌和菜品区之间来往两趟,端好几个碟子过来,一看,生蚝、龙虾、牛排、北极贝、还有女孩子最爱的各式甜品,全都有。   等把生蚝和龙虾都干掉,周文菲说:“我先去洗手。”   书包就放在座位上。喻文卿想起上次看过的肖像素描,既然画的是他,他就想撕下拿走。打开书包,一眼就看到雅思的参考书。   她想出国?虽然心里吃惊,但理性告诉喻文卿,如果有好机会,她应该去。再接着翻,便翻出S大今年的国际交换项目资料,看到台湾的几所大学被重点标注,眼神暗下来。   为什么非要去台湾? 第39章   姚婧看到周文菲发的那条微博, 也看到她很快删掉它。那时她正在陪着午睡的喻青琰。   她浏览了周文菲的主页,后者在微博上非常的不活跃,关注和粉丝数量都是个位数。突然地发几张自拍又删掉, 难道只是想告诉她这个姐姐和妻子,昨晚她和谁在一起?   姚婧下意识地这么想周文菲, 又下意识地排除这个想法。   自果岭回来, 喻文卿就收拾好行李搬出去。姚婧靠在过道看着他走, 他回头说了句:“我住云天酒店的行政层, 房号1810,如果女儿有事,可以过去找我。”   然后每隔一天的下午会提前下班, 来公馆陪女儿一个多小时,到饭点就离开,说公司里还有事。   姚婧不想默认这样的事实,可她找不到解决方法。   黄惠南知道女婿又这么离家出走, 猛捶胸口,她把原因都归在姚婧非要去果岭打扰人打高尔夫球这一点上,严禁她再找喻文卿说理。知识分子的话和劳动人民的话没有什么两样:“带好琰儿,他会看到你的付出。”   好像女儿就是她婚姻里唯一的筹码了。   姚婧倒不是想要拿女儿去重获喻文卿的感情, 而是失去爱情后,亲情马上就显现出它慰藉人心的力量。夜里她把青琰搂在怀里,看那张恬静入睡的小脸蛋, 怎么也看不够。   还好,我还有你。   她终于理解为什么多数女人都会走上这条路:明明婚姻不顺, 还是生儿育女,磕磕绊绊过一生。因为要回过头看才能发现,人这一生获得的成就其实十分有限。如果再不生儿育女,很多人的一生,都好像是白活的。   周文菲和喻文卿在烟花下的笑脸,反复萦绕在她脑海,连睡着了,都会在梦中的树林里晃荡。她没有勇气去质问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到周末,高阿姨休假,她带着喻青琰回黄惠南家,周玉霞也在。三八妇女节,物业公司给女员工发节日慰问品。周玉霞说:“我在公司食堂吃饭,菲菲呢在学校食堂吃,米油都用不上,我就拿过来了。”   她的神情很正常,好像并不晓得女儿做了什么事。姚婧试探着问道:“霞姨,妙妙周末去那边住吗?”   “回。她宿舍那个玩得好的女孩,周末也回家,另外两个是国外来的交换生,玩不到一起去,说还不如和妈妈呆一起呢。”   “哦,”姚婧又问,“文卿过去吗?”   周玉霞笑笑:“文卿那么忙,怎么会过去?我倒是想让他过去,做顿家常菜给他吃。”   她把厨房的东西整理利落,过来抱喻青琰:“我带着青琰,你去睡会,晚上都没睡好吧。”抬头看见姚婧越来越重的黑眼圈,推着她的背往卧房里走,“带孩子要少想那些糟心的事,心情不好,孩子能感受到的。”   姚婧想哭。她走投无路了,进卧房后扯着周玉霞的袖子:“妙妙,……,她和文卿在一起了。”   “怎么会?”周玉霞下意识想否认,“文卿一直把她当妹妹看。”   可她的脸色说着说着就僵了。   姚婧也发现了,周玉霞不说“妙妙一直把文卿当哥哥看”,意味着这个做妈的,其实懂女儿的心意。   她问:“妙妙十八岁生日,在哪儿过的?”   “她说和同学一起过。”   “她和文卿一起过的。”姚婧走去床沿坐下,“很小时,妙妙就说要存钱买一条公主裙,霞姨,你还记得吧。”   周玉霞想起前两天周文菲拎了个很大的无纺布袋回来,里面就有一条纱裙,说是过生日前在淘宝上买的。她没再追问。有了房子,有了一份挣四千块的清闲工作,她的心也稳下来,想既然那是女儿念念不忘的东西,就随她买去吧。   女孩子长得漂亮点,哪个不爱打扮?   现在周玉霞的心里就像是平地要刮龙卷风的节奏,她看着姚婧轻轻地把那几个字吐出来:“是文卿买的。”   她仍是故作轻松地笑笑,想压下那阵妖风:“小孩子不懂事,她闹着文卿要的吧,我回去骂她一顿。”她颠颠手上的喻青琰,“走,带琰儿下楼去玩。”   谁都不相信,姚婧想,你以为我愿意相信么?她拿出手机,把保存的照片转发给周玉霞,“你自己看吧。”   周玉霞点开那几张照片,看着不说话。   姚婧说:“虽然晚上看不太清,但这应该是梦幻花园酒店,里面有一座法国哥特式的城堡,离城区很远,当晚应该赶不回来。”   她说得很委婉,意思也很明确,他们在一起过夜了。   周玉霞把喻青琰放在床上。她嘴巴干干的,不知说什么好:“妙妙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我去问问她,肯定哪儿误会了。”   误会?姚婧凄然,还要我怎么摆事实?她心一横,便把去年喻文卿强搂着周文菲的照片也发给周玉霞:“我不在时,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   这张照片直接把周玉霞看呆了:“什么时候的事?”   她清纯可爱的女儿,怎么会有如此不知羞耻的一面。   “我走后第二天。”事到如今,姚婧已模糊了喻文卿发这张照片给她的目的。她反复地看过,如果只是生气只是警告,周文菲的身体语言不应该这么顺从。   那种“床照”,周玉霞不好意思看,她反反复复看生日当晚的那三张自拍照。照片里,十八岁的女儿笑靥如花,和年轻时的她越来越像。   她却突然地痛恨起这张脸来,痛恨这如同“娼/妇”一般的笑。她转身要走,姚婧抓着她的手:“霞姨,带妙妙走吧。”   周玉霞想挣脱掉。姚婧死抓着不放,她大喊:“你带着她离开这儿好不好?去哪儿都可以,我可以给你们一大笔钱,让你们能好好安顿下来。”   声音惊扰在另一间卧房休息的姚本源和黄惠南,今天周日,他们都在。“姚婧,你发什么神经?”   姚婧已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周玉霞看着这大半年来对她和周文菲照顾有加的表姐和表姐夫,一时间悲愤交加,觉得自己毫无脸面在这里呆下去。   她甩掉姚婧的手:“你等着,我找菲菲过来,当面把这件事说清楚。”   她冲出屋子,冲下楼,在三月的蒙蒙春雨中,裹着心中的那团龙卷风,朝紫薇楼狂奔而去。   留在屋内的黄惠南抱着姚婧:“你怎么啦,和玉霞说什么了?”   姚婧没有力气爬起来:“妈,文卿喜欢上妙妙了,他喜欢上妙妙了。”话说完,她就瘫在妈妈怀里失声痛哭。   “怎么会?你别瞎想。”   “文卿这次离开时说的是分居,是分居。”   听着女儿悲痛欲绝的哭声,姚家父母对望一眼,黄惠南也忍不住要哭。   姚本源走向客厅的沙发柜:“阿婧,没事啊,我打电话让校长和凯芳过来。”   等电话打完,黄惠南也镇定下来,把爬到床沿的外孙女抱起来递给老公,问女儿:“玉霞是去找妙妙了?”   姚婧点点头。   “姚婧,你不用怕。”黄惠南扶起姚婧,“爸爸妈妈会帮你做主,还有喻校长和你婆婆,他们再不喜欢你,也会站到你这边的。你还有琰儿。你什么都不用怕。”   周玉霞来到紫薇楼502室,房门紧锁,敲了无数下都没人来开门。她没拿手机,返回一楼宿管室拨周文菲的电话。“你在哪儿?”   “妈?你去宿舍做什么?”   “你在哪儿?”   “我在望月湖餐厅,二楼。”周文菲一直是个乖女儿,从不向妈妈隐瞒行踪,除了和喻文卿在一起的时候。周玉霞在话筒里听见她轻快的笑语,“有同学过生日,请我们吃饭。妈妈,我以为我是班上最小的,结果有人比我还小。”   “你生日和谁过的?”   “也是和同学们一起过啊。”话筒里听不见这个孩子有丁点的犹豫、悔改,周玉霞恨恨地想,我怎么教出这样的女儿来了。“你在那儿等着我。”   旁边的同学闹哄哄的,周文菲没听清楚这句。   因为S大周边有“堕落街”、“腐败城”这样物美价廉的消费场所,校园内可供点餐的中档餐厅只有望月楼。本来今天寿星也是想请大家出去吃的,但不是下雨了吗?毛毛细雨下得人心烦,大家一合计,就到望月楼吃吧。   这时还不到五点,望月楼没什么人,菜上得很快,热气弥散在拼起来的两张长桌上空。十来个年轻的男孩女孩围在一起,举杯祝“会计一班最小的孟孟终于成人啦。”   周文菲的生日也刚过不久,苏江以为她低调,没办生日会,因此再倒一杯啤酒,说“顺便也祝这个第二小的,早几天成人了。”   一直和他黏在一起的王丽娜家中有事,到现在都还没回校。   大家又站起来,哄笑着喝掉杯中的啤酒。   周玉霞就在此时上楼来,一眼就看到周文菲在笑,眼波流转的模样,然后还用手遮住半张嘴,和旁边的男生说着话。她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喝一声“菲菲”。   周文菲那声“妈”还没出口,一巴掌就拍在那张白瓷般的脸上,立马四个指印。她被打蒙了,木然盯着周玉霞。   旁边的苏江不知道她们关系,起身推周玉霞一把:“你神经病啊,干嘛打人。”   周文菲扯着他手腕:“她是我妈。”   苏江看了看她脸色:“是妈……也不能这么打人啊。”   “就是,就是。”一桌子的同学都为周文菲鸣不平。   周玉霞冷哼一声,抓着周文菲手腕:“跟我走。”   “什么事,妈。”   “什么事?你干了什么丑事你不知道?”周玉霞拽着周文菲往外拉,椅子被撞翻在地。见苏江还想来扯女儿的衣袖,她猛地挥手出去,咬牙切齿朝人说,“别对我女儿动手动脚的。”   苏江脸上讪讪的:“阿姨,有话好好说。”   周文菲也替他辩解:“妈,他是我们班的班长。”她不想让同学当场看笑话,拎起书包随妈妈下了楼。   雨变大了,像密密的银针朝人的脸上斜飞过来。周玉霞又来拉周文菲的手,周文菲不给她拉:“我自己走,你要去哪里?”   周玉霞强行拽着女儿的手,一个劲地往雨里冲。走到学园路上,周文菲已明白要拉她去哪儿。雨把刘海全打湿,黏乎乎地贴在脑门上。她只想甩开那只手:“我不去。”   可她力气没周玉霞大,愣是一直被拖着往前走。她想拽路边的梧桐树,手指被一个个地掰下来。   周玉霞的手掌重重地拍在她肩上:“你为什么不去?你做那些事时,就没想到过有今天吗?”   是只有妈妈知道了?还是她们都知道了?   周文菲脸色惨白,手上更没劲反抗。已到畅园的楼下,她心跳加速,两条腿哆嗦到不行,颤抖着开口:“妈妈,我知道错了,你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   周玉霞不理会女儿的求饶,仍在声嘶力竭地骂:“你知道这是错事?你有脸没有!”   周文菲不想往前走,干脆跪在地上。周玉霞两只手都来拖她:“今天我要不给你这个教训,你一辈子都不长记性。耳根子软,是不是?被人一哄就什么也不顾了?他们男人只要有钱有势,想找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可你一个女孩子,毁的是自己的清白,毁的是自己一生。”   周文菲惨笑一声:“我早就没清白了。”   一个巴掌甩过来:“你把自己清白不当回事,是不?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再甩一个巴掌,“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周文菲被打得心底发毛,跪坐在地上求饶:“别打了,妈妈,我是你女儿。”   她抬头去望,隔着雨水,二楼阳台上姚婧一张凛然不可侵犯的脸,旁边的南姨和姨父,甚至青琰,也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还有好多人,不止姚家。下着雨的周日傍晚,大部分的教师都留在家中休息。此时此刻,两侧居民楼的阳台上稀稀疏疏地站了不少人。   雨哗哗地下,遮盖了所有的窃窃私语,但是周文菲看见了、听见了,他们全都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审判她。   就在这里打死她好了,她根本不想面对这样的世界。 第40章   周玉霞拉她:“上去啊, 有胆子勾引男人,搂着人脸亲,没胆子认吗?去认错, 听到没有,去认错!”   周文菲拽着她的衣角, 只会重复那一句话:“妈妈, 别这样对我, 我是你女儿。”   周玉霞已被她气疯:“我没你这样的女儿, 南姨和婧姐怎么对你的,还不够好吗?你怎么这么下贱,这么自甘堕落。喻家的男人哪点好啊, 你这么没出息。”   又狠狠打几下,周文菲被打趴在地上。她也跪在地上,抱住女儿失声痛哭。   姚婧见周玉霞停手了,对黄惠南说:“把她们弄上来吧, 这样多难看。”   黄惠南站在那儿不动:“要她是我女儿,我也要狠揍一顿,不把这点自以为是的气焰给灭了,她不会收手的。仗着年轻貌美抢人老公的女人我见得多了, 可是,妙妙她抢谁,也不能抢喻文卿。”   一把黑伞急匆匆地也到楼下。伞下是喻校长和魏凯芳, 见到周玉霞当众打女儿,喻校长说:“打能解决问题吗?先上去再说。”   他把伞递给魏凯芳, 去拉周玉霞。周玉霞甩开他的手,大嚷:“不要你管。”   喻校长还要去拉,魏凯芳不耐烦地说:“别在这里拉拉扯扯的,还嫌看戏的人不够多吗?先上去问问姚婧,文卿什么打算。”   喻校长一迟疑,跟着妻子上了楼。   周玉霞把散了架的女儿紧搂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说:“你上去就说是喻文卿强要了你,你什么都不知道,才会稀里糊涂跟他了,懂不懂?”   周文菲摇摇头:“他没有强要我。”   周玉霞猛捶女儿后背:“喻文卿不招你不惹你,你有胆量送上门去给他睡?你别死心眼犟在这里,听妈妈的话,你要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他身上去。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必须是喻文卿的责任,他们才会息事宁人,才会让你安安稳稳地把书念下去,明白吗?”   周文菲根本不懂妈妈为何又要打她,又要她冤枉喻文卿。她只知道摇头:“跟喻哥哥没有关系,是我自己喜欢他的。”   这漫天的雨汇集在一起,也不及周玉霞心中的绝望和愤怒,天啊,我怎么生出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女儿。她接着打,想把周文菲打醒。   姚婧觉得自己的身后好似有大部队,转头一看,喻校长和魏凯芳也站到阳台上,沉默地看着楼下那对在雨中狼狈不堪纠缠的母女。不用说一句话,他们已表明立场。   这就是黄惠南所说的“不要怕”吧。   周文菲除了喻文卿的爱之外,两手空无一物,而她拥有喻文卿的爱之外的所有东西。   她真有那么恨周文菲吗?其实没有,不然她早就爆发了,她从来就不是那种隐忍的女人。   可她站在这儿看人挨打,心中也油然伸出一种道德优越感:喻文卿那么喜欢你,可你算什么?偷/情那么有意思么?   偷/情当然有意思,姚婧心中的悲哀如冬日清晨的雾气弥漫。   她念了那么多的艺术史,从拜占庭到文艺复兴到古典主义到印象主义,那么多被人写在书中娓娓道来的爱情,哪个在当时看来不惊世骇俗?人类社会法律再完美、道德再严苛,也从未止住过那些愚蠢盲目的人纵身跃入这条奔涌的河流。   呵呵,她终于滑到了人生的谷底,变成了最最不屑的那类女人——坐拥名号的太太们。她舍不得她的婚姻,舍不得即将到来的财富和地位,她没有勇气向真正抛弃她的人宣战。   她在这里,靠一纸婚书的正当性,靠父母对子女的权威,靠那些曾鄙夷的陈规陋习,来欺负一个比她弱小得多的女孩子。   她给人发信息:“霞姨在畅园楼下打妙妙。”然后放下手机,心中一下一下地数着时间。   老式小区的路面不平,一下雨就积了一滩又一滩的雨水。   在这些浅浅水坑之间的周文菲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她像个泥塑的人,被雨水一冲刷就没了形,只能趴在地上,除了雨滴不停地落在眼睑上脸颊上,她已感受不到其他。   周玉霞打不动了,也没力气再拉起女儿,就这样跪坐在地上,驮着背半搂着女儿。这个心被伤透了的女人,在周文菲耳边反复地说:“一个男人真爱一个女人,就应该拿出真心实意的态度,和妻子离婚后再来追求她、娶她。除此之外的,都只是玩玩,玩玩而已。”   她说,菲菲,你必须离开他,长痛不如短痛。   周文菲已没有办法组织语言,妈妈说的道理,她都知道,可她要喻文卿离婚做什么?代价太大了。那是他十年的青春激情与艰苦奋斗。   一旦离婚,他会失去姚婧,青琰也很可能不会判给他,对即将上市的公司也是个不利的消息,他的投资者和共同创业的朋友,很可能会对他失望,离他而去。   她有什么地方,值得喻文卿这样付出?她一无所有。   她有什么自信,说光凭我的爱,就值得你这么做?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周文菲不停地摇头。妈妈,“他爱我,他就必须怎样怎样”这句话,太蛮横了。   站在阳台的姚本源看妻女一眼:“出气了没?出气了还得谈事。”他招呼亲家,“校长,我们把她们扶上来。”   “等等。”姚婧开口,“等一会儿。”   喻慕琛皱起眉头:“姚婧,这样闹下去对谁都不好。”   姚婧仍然坚持:“等一会儿。”   终于有邻居看不过去,撑着伞走过来,想拉他们起来。一辆黑色的奔驰车拐弯冲过来,进这不过三米宽的小区道也不减速,邻居赶紧躲到边上。   车子开得太猛,轮胎溅起的雨水全浇在这对母女身上。刚停稳,喻文卿从车里冲出来,直接把周玉霞推开,把周文菲搂在怀里。   阳台上的姚婧,正数到六百零七。她控制不住地笑了。十分钟,才十分钟,他就赶来了。   周文菲茫然地看着喻文卿,任他拉她起来。人已经靠在怀里,喻文卿仍能感受到她的摇摇欲坠。他心如刀割,不顾阳台上也有他的父母,直接爆粗口:“他妈的,有什么事冲我来啊。”   没人回应他。喻文卿只想带周文菲走。   喻校长在上面叫住他:“文卿,上来,这件事情你要解释清楚。”   “解释个屁。”他打开车门,把周文菲塞进副驾驶室,然后驾车要离开。   周玉霞扑过来拍打玻璃,已坐到驾驶位的喻文卿以为她还要打周文菲,下意识地扑过去,拽紧车门。   周玉霞朝车内的周文菲大喊:“菲菲,你下来,你跟我回去,你不能跟他走。”   周文菲似乎被车窗外那张狰狞的脸吓到,死死抠着喻文卿的胳膊。   喻文卿把车门锁住,帮她系好安全带:“妙妙,不用怕。”   他启动车子,周文菲这才看了眼外面母亲那张被雨水摧残的脸,缓缓转过了头。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云天酒店的地下车库,喻文卿下车后过来开右侧的车门。周文菲抬腿要下来,脚下和踩棉花似的,直接往前扑。   幸好喻文卿手快,捞她一把,才没摔在地上。他搂着她腰进电梯,电梯停在一楼大堂,进来几个人,异样的目光扫过来,一身水嗒嗒的周文菲打个冷颤,再往旁边的怀里钻。   喻文卿搂得更紧一点:“妙妙,没事了。”   回到1810房,他把周文菲直接推进浴室:“天气还很凉,你先洗个热水澡,不然会感冒的。”   水放好了,回头看见周文菲靠着墙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墙上的装饰画。他再唤她一句:“妙妙,先洗澡。”   “哦,”周文菲回过神来,去脱脚上的运动鞋。鞋带已成死结,手指被周玉霞揪得生疼,瞳孔也好像被人强行滴了阿托品,根本没法聚焦,看清近物。   真没用。她在心里笑自己,这一笑又忘记了还要洗澡,直接把头埋在膝盖间。   喻文卿蹲下来,翻过她的手看,未发一言就把她鞋袜脱了。   周文菲也没有反应,直到人把她拎起来压在墙上,才意识到他在脱她的外套。她拽着拉链,不给脱。   “你感觉不到你的手冰成什么样吗?”喻文卿抓着她的手往脸颊上一碰,手和脸颊都冰得像刚从冬天跑出来的丧尸,只有他的手是温热有力的。   “我如果想强要你,不必等到今天。”喻文卿亲吻她冻得发紫的嘴唇,他想给她点热量,让她别那么哆嗦。   周文菲脸上被打的手指印不见了,脸颊到下颔处,一片模糊的红。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松开手。喻文卿一件件衣服剥下来,看见被掐的手印,心中愤怒又难受,恨不得替周文菲打回去。别说他们还没到那个地步,就算真睡了,做妈的也不能这样打女儿。   他把她抱进放满水的浴缸,然后坐在浴缸边沿,看着水雾迷蒙中的那张小脸渐渐恢复血色。要很大的自控力才能让眼神不要乱瞄。   两人都不说话。   过几分钟后,喻文卿担心水凉了,问道:“你还冷吗?”   周文菲这才好像活过来,看了看水面下赤/裸的身躯,把湿漉漉的长发撩到胸前遮挡:“我不冷。”又过一会儿,她才看向喻文卿,“现在怎么办?”   “你先告诉我情况。”   “我妈去找我,拉我去南姨家,说要解释清楚,我不敢去。”   “谁告诉你妈的?”   周文菲摇摇头:“他们还在那里等我解释。”   “没有解释。”   周文菲把膝盖曲起来:“婧姐看我的眼神……她好恨我。”   可提起姚婧,喻文卿却是生气郁闷,且是那种拳头已经挥出还得收回来的不痛快。谁告诉周玉霞的,谁让她去找周文菲的?总不可能是两家父母比姚婧还早知道。   这个女人行事越来越乖张离谱。   “恨?恨就让你妈出面,大庭广众下揍你一顿?她要觉得我背叛了她,她来找我出气。”   “那是我该打。”   “该打什么?”想起周文菲被周玉霞打那么狠,那些平时一口一个“妙妙真乖”的大人全都不去制止,喻文卿怒不可遏,“他们怎么不来打我?全是欺软怕硬的家伙。”   可这样的道理对周文菲一点用都没有。她只盯着墙壁上的马赛克图案。   喻文卿半跪在浴缸边,耐着性子开导她:“妙妙,你不要这么自责。错的人不是你。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也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来要解释。”   “婧姐有。”   “她最多只有问我的资格,没有问你的资格,但我已经把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做了了断,她也很清楚这点。我不需要向她一而再的解释。”   周文菲完全不理解他的意思。怎么了断?婚姻是排他的,谁会容忍伴侣在婚姻之外另有爱情?   喻文卿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周文菲放下这个思想包袱。   他也不是没有郁闷过,希望以一种更轻松的身份来和周文菲交往,不止是单身的身份,还希望两家长辈之间没这么多的陈年旧账。   周玉霞今天如此激烈的反对态度,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外。这也是他不想把他和周文菲关系挑明的原因之一。不,他还是没想到她会当众打人。   既然短时间内没有解决办法,那就接受这样的现状,安心等待天明的一刻。人这一生总有在黑夜里静坐的时候。除此之外,多想无益。   人要对得起别人,更要对得起自己。   好吧,周文菲没有力气再争论下去,凭她的人生经验,她处理不了这样的事,喻文卿说怎么办那就怎么办吧。   然而不想姚婧的脸,就想起周玉霞的脸,一想起周玉霞,身上那些被她掐打的疼痛,全在这四十度的热水里苏醒了。   一瞬间,她领悟到一个无比悲痛的事实:“我妈不要我了。”   她想起小时候练舞蹈,怎么也学不会“站立后弯腰”那个动作。舞蹈班的老师和周玉霞说:“许妙的身体柔韧性很好,就是胆子不够大,不敢下去,回家多练练吧。”   回去练好久,还是做不到。周玉霞一生气就把她拎到门外边,隔着门吼:“我告诉你,你要是这腰下不去,你不用回来了。”   她哭着让妈妈开门,哭着挣破心理底线把腰弯下去。周玉霞这才抱过她:“你看,能成功是不是?你要做个乖孩子,好孩子,妈妈才会要你。”   她不再是她妈的乖孩子了。永远都不是了。   她的手湿漉漉从水中抬起,擦了把脸,然后背向后靠去。浴缸内壁好滑,差点整个人都往水里滑去。   喻文卿慌忙拽着她头发,抱着她:“你还有我。”   周文菲看着他:“那你要我吗?”湿淋淋的头发和无辜的眼神,像极了一只无处可归的小生物。   喻文卿亲吻她的睫毛,吻一点点移到嘴唇:“你这么可爱,当然要了。”   水已经凉了,喻文卿再给她换水:“把澡洗了,好好睡一觉,什么也不要想,那些人……我会对付。”   在浴室里呆了很久,周文菲才裹浴巾出来。她的衣服湿了,也没有别的衣服换。出来就是卧房,喻文卿站在另一头抽烟,凝视窗外的景色。   书桌上一盏台灯打开,昏暗的暖黄色光和窗外华灯初上的世界形成映照。   听到声响,喻文卿扭头来望,没想到能看见半裸的周文菲,稍感意外,烟灰抖掉,只说了一句:“我叫思宇送衣服上来。”   “好的。”   隔着七八米的距离,周文菲觉得他眼眸里的世界深沉到探不到底。   有时候他像哄妹妹一样宠着她,有时候又当她是个很有性趣的女人,一定要和她发生关系。她分不清楚哪种更多,哪种她更喜欢。   但确实都像周玉霞所说的,那不是能给她光明将来的态度。   那又怎样?离开喻文卿,进入那些被人不断指点和鄙夷的将来,也没什么好的。 第41章   周文菲沉默着站在房门口, 脑子里一团乱麻,突然间觉得肩膀好痛,是整个肩胛骨都被捏碎的那种痛。猛然回头, 周玉霞站在深邃的黑暗中,朝她露出殷切又恶狠狠的神情:“离开他, 乖女儿, 离开他, 回到妈妈身边。”   “怎么啦?”喻文卿看她扭头望着走廊, 问道。   “没事。”周文菲赤脚踩在地毯上,慢慢走向喻文卿。   喻文卿侧过身子,看着站他跟前低头的女孩。他知道她想做什么, 一个今天被最亲密的人伤害得体无完肤,还觉得被全天下抛弃的女孩,能做什么?   她只是想确认她存在的价值,想让人喜欢她。   他说过她要做好准备, 但今天多少有点趁人之危。“妙妙,衣柜里有浴袍。”   周文菲没有听他的,从身后抱着他的腰,声音软得一塌糊涂, 还带着委屈:“你刚刚说过,你要我的。”   毫无力气,毫无分量, 击中的却是喻文卿的那颗心。   他其实,挺喜欢猜测人心的, 无论和客户谈判,还是和对手竞争,都很享受那种看着对方按照自己算法一步步入局的成就感。可现在他非但不开心,还很难过。他越懂这声音里的卑微、慌张和渴望,便越是心疼。   这么好的女孩子,理应得到全世界的宠爱才对。   “我当然要你,但你现在累了。”   “我什么都不管。你要不要我?”   周文菲突然松开圈住喻文卿的手。喻文卿转过身,便看见她的浴巾掉落在地上。   “我想跟你在一起,我再也不回去了。”她又扑到他怀里。   勿论是女孩赤/裸的身躯,还是不顾一切献身的冲动,都带给喻文卿非常强烈的生理刺激。   他搂着她光滑的背,刚开口说“妙妙”,突然就想自己怎么变成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明明想得不得了,偏要口是心非地说些“为你好”的话。好像她这样扑过来,他抵挡两下,然后就可以不用受谴责、付责任。   无论怎样都没关系,你还有我。喻文卿亲吻她:“你真想好了?”   “嗯。”   于是抱起她,走向那张大床,压向被单时,明显感觉到身下的人身子一僵。喻文卿凑到她的耳边低语:“交给我就好。”   周文菲点头说“好”,可是身体和情绪都没那么容易松弛下来。等喻文卿脱掉衣服,硬朗火热的身躯压下来,紧张得去抓他的胳膊。   这一次是真的坦诚相见了。   喻文卿拉着这只手,移到胸膛、小腹,再往下时,她有些抗拒。身上的人语气低沉慵懒,却不容拒绝:“妙妙,它和我一样喜欢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有点像学生面对老师提问时的茫然无知。   周文菲是真不喜欢自己的没用。好不容易往前走三步,下一秒就恨不得退五步。是她趴在人肩上哭,说想要他陪着她,他陪着她了,她就想逃走;是她脱掉浴巾求人来上她的,到了床上她又装胆小、矜持。   喻文卿趴在她身上低笑:“没必要紧张,我知道就行。”他的手往下探去,周文菲的双腿紧闭,他耐心哄:“张开腿。”   只分开一只手勉强能进去的宽度。喻文卿索性抬起一条腿,周文菲惊呼一声,上半身反射性地抬起,看他挑眉望向自己,又乖乖地躺下去。   像只明明害怕却愿意躺在砧板上的小羊羔。可爱又无辜。   喻文卿心想,我有那么害怕么?他一度想收手,可又怕周文菲真以为自己没那么喜欢她,在今天的打击上再加一层霜。她的紧张害怕,也没到不能碰的地步。这一关总是要过的,这次过不了,下次阴影更重。   他亲吻她身体的每寸肌肤,摁住她的手在他的身上游走,一声声地唤她小名。刚开始她会清楚地应答一声,渐渐地只在嘴角溢出“嗯嗯”声。   身体也随之温热柔软起来。等察觉到喻文卿有进入的意图,主动地屈了膝。   这段前戏对喻文卿来说,真是过分的长,长到他以为以前的都只是“做”,今天的才是“爱”。   不过是不想鲁莽,伤害周文菲。   等到能做时,他伸手往床头柜探,才意识到这儿不是瑞景公馆,酒店里没有避孕套。狂躁到想捶墙,知道这样对周文菲更不好,但前戏已把他的耐心都磨光了。   周文菲紧紧搂着他的肩背,感觉有点痛,但更多的是心满意足。   她没想这么快她就能接受喻文卿,这么快就和他合二为一。像是她变成了喻文卿的一部分,像是喻文卿成为她身体某个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们之间再也不是没有关联了,再也不是随便就能散开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和妹妹。她从前觉得喻文卿对她太好,受之有愧。今天觉得他理所应当要疼爱她,因为是他在让她疼痛、酸胀,浑身无力,犹如海上漂浮的小船。   触底那一刻,一切将要浪止声歇,喻文卿上半身压下,咬了周文菲的肩一口,她疼得叫出来。   喻文卿趴在她肩窝里笑。笑毕,捧着她的脸看。红晕未退,气喘未歇,脸上薄薄一层汗,沾着零乱的发丝。他把头发别到耳后,鼻尖碰着鼻尖:“妙妙,你是我的了。”   周文菲点点头,不敢直视那双眼睛。然而有了这样的关系,她的心不再飘忽,而是长出了根,被拽到了地上,她对明天好像又有了一丝丝的奢想。   喻文卿翻身躺在另一边,她又滚去他的怀里。   “跟我住一起。”喻文卿搂着她,下巴在她头顶磨蹭。   周文菲环视卧房一圈:“酒店?”   “暂时酒店。”   怕她着凉,喻文卿起身去衣柜拿浴袍,顺便也给自己穿一件,回来时见周文菲跪坐在那儿,拿纸巾擦床单上弄脏的地方。   “明天他们会换的。”   “哦,”周文菲保持着鸭子坐的姿势,低着头,手里搓着那团纸巾,尚没全干的头发在白皙的胸前微卷。   如此的我见犹怜,只想让喻文卿再把她推倒。不过,接下来周文菲的话,让他觉得自己离只会下半身思考也不远了。   她的声音很小,他还是听得很清楚,她说:“我没有流血。”   一下就让他怔在那儿。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他们之间不能说破的秘密。   喻文卿走过去,把浴袍帮她穿上,再把长发从浴袍里拉出来:“我知道,就算是第一次,也很常见。去吹干头发。”   周文菲松口气,顺从地下了床。吹完头发回来,喻文卿半躺在床上,他点了烟抽,也在想事,不用猜就知道和她有关。   爬上床坐在他身边,周文菲说:“不知道我妈会怎么跟你爸妈还有南姨姨父解释。”她想了想,决定坦白,“我妈让我说,是你强要了我,她想把责任都推给你。”   喻文卿嘴角浮起的那点笑意,表明他并不意外周玉霞会这么做。他手指勾起,轻轻掠过周文菲的脸颊:“事情都交给我来处理,你这个星期先不去学校。”   校园从来不是清净之地,喻文卿十来岁时听说过的婚外恋、师生恋起码有两打。他是无所谓名声好坏,但是周文菲不可能不在乎。   可呆在酒店也未必安全,他不可能24小时都守着周文菲。   两家父母都知道和他这个人没什么道理可讲,定会再找周文菲。周玉霞气急败坏会打人,他们只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就好了。   谁让周文菲是个很容易就按别人意思办事的人呢?   到那时,姚婧未必会再稀里糊涂地通知他一次。   “既然他们这样对你,你也没必要再事事为他们着想。”   喻文卿说得平淡。他永远是自信的,相信就算没有别人,不需理会别人,他一个人也能完全撑起周文菲的世界。   周文菲耸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钻进被子里:“好的。”   烟抽完,喻文卿去冲凉,回来时周文菲没睡,睁开眼看外面的夜景。他把窗帘拉上,灯给熄了,世界马上就坠入深沉的黑暗里。   周文菲着急了,想抬手阻止他关灯:“喻哥哥。”   喻文卿已爬上床:“有光我睡不着。”   “哦,”周文菲想起摸黑闯入他卧室的那个早上,于是将手收回。   喻文卿圈住她腰:“以后叫我文卿,喻哥哥……留着在床上叫。”终于可以名正言顺让她改称呼了。   幸亏全黑了,看不见周文菲赧然的脸色,她闷在枕头里不说话。喻文卿再问她:“你在宿舍怎么办?室友允许开小灯?”   “宿舍外面的走廊,灯是不会关的。”光能从门上的窗户和门底的缝里透进来。周文菲的床恰好是最靠近门边的那个。   “有光会影响睡眠质量。”   “我怕……”   喻文卿的胸膛已紧靠周文菲的背,他打断她的话:“没那么多怕的事,”手已溜进浴袍,揉搓她胸前的肌肤,“刚才不还做了一件害怕的事?”   周文菲的手也覆上去,他的手骨节分明,温热而有力。为什么以前不准他摸呢?那些莫名其妙的烦躁、慌张、害怕,恐惧,没有他的亲热所不能解决的。   束着浴袍的腰带在你来我往中早松了。呼吸又渐渐变得急促,喻文卿手往小腹走去,问她:“疼吗?”   周文菲摇了摇头。喻文卿干脆把碍人的腰带扯下,扔在床下:“再来一次。”   刚刚才上过的课,复习起来当然轻车熟路。喻文卿见周文菲神情松弛,腰肢柔软,干脆将她的腿叠起来。冲击突然变得猛烈,周文菲忍不住求饶:“喻哥哥,……”说完就害臊,后面的话不说了。   喻文卿既没有减轻力度也没有减轻频率。   实话说,刚才的第一次对他来说不够解兴,更像是小心翼翼地试探,了解周文菲对这种事的接纳程度。既然没什么问题,第二次当然要按他的心意来办了。   周文菲被撞得晕乎乎的,有上了贼船的感觉,而且为了不出事,还得紧抱贼船上的老大。海上漂浮的小船一下掉入跌宕的命运中,巨浪掀起它,又拍下它,周而复始地,终于到散架子的地步。   她被颠得眼泪都出来了。喻文卿俯身来吻这眼泪:“疼吗?”   当然会疼的。可周文菲摇摇头,她不想让他停,于是搂着他脖子,去亲他的嘴唇。两人热吻、缠绵。   周文菲虚脱到不想动。眼皮合上的最后一秒,好像看见喻文卿拿抱枕往她腰下塞。她第一次觉得以前会失眠,不是因为想得多,而是因为不够累。   周文菲完全忘记了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周玉霞站在雨地里沉默不语,也如一尊泥塑。   李广群收到喻校长的信息赶过来,喻校长让他先送周玉霞回去。   魏凯芳说:“这事情不要弄清楚?”   喻校长反问:“这事情还不够清楚?”他看姚婧一眼,“文卿已经和妙妙在一起了,也没有分开的意思,他最近住哪儿?”   “云天酒店。”姚婧回答。喻青琰趴在外婆肩上睡了,她抱过来回卧房,顺便把门也给关了。   “姚婧这脸色,”魏凯芳见她走了,小声问道,“文卿说要离婚了?”   “已经提分居了。”黄惠南口气也不怎么好。   “妙妙这丫头,心思怎么这么深?”   其实魏凯芳对儿子在外面有没有女人是无所谓的。当然如果是周文菲,她心里还是很膈应。她一直以为周文菲是个懂得报恩的小女孩,人前人后夸了不少,该不会让人以为她早就知晓儿子的“奸/情”了吧。   “如果只是提分居,问题应该不大。”喻校长说。   “怎么不大,分居下一步就是离婚。”   “文卿的性格,可以一步到位的,绝不拖拖拉拉。正因为知道这个婚不能离,所以才说分居。他得做给妙妙看,不是吗?”喻校长指了指关着的房门,“叫姚婧这几天不要轻举妄动,激怒文卿。最多……不过是文卿外面养了人。”   “那就这样?校长?阿婧已经忍过一个了,还要再忍第二个?喻家这么对儿媳,公平吗?”   姚本源和喻慕琛是多年的上下级关系,如果不是事关女儿的幸福,这样的话,他绝不会对校长说。 第42章   回到家中, 魏凯芳说:“其实我也有点担心,文卿会为了妙妙,和姚婧离婚。”   “何以见得?他和阳少君的感情不也很好?”   魏凯芳不知该如何说:“妙妙和阳少君是不一样的女人。少君大度、能干, 没有男人也能活得很好,文卿不会为她走到妻离子散的地步, 但是妙妙, ”她想起从前儿子和周文菲同处一室的情景, 心道大意了, “没准她真有这样的本事。”   喻慕琛坐在躺椅里,点了根烟抽:“不会。”   “怎么不会?你没看今天文卿的脸色?他以为是我们逼着周玉霞打女儿,把我们都骂了。他也不想想自己哪儿出来的。”   喻慕琛缓缓吐出烟圈:“这你不用担心, 利益的同盟,往往比感情的同盟更牢固。”   他的声音沉着,像书房另一侧棋盘上一颗颗圆润冰冷的棋子。一旦将那副对着下属和学生的和颜悦色的面目放下,整个人流露出优雅而冷酷的理性状态。   魏凯芳心想, 也许吧,毕竟喻文卿越来越像你了。   李广群将周玉霞送回物业公司的宿舍,来到海园。喻校长问:“她情绪怎样?”   “好些了。我让她不要太着急,这件事, 校长会管的。”   “明天让团委那边开个会,谈一谈校园风气的问题。潜心学习的地方,就不要到处传八卦谣言。”   “好的。”   突然间一阵沉默, 魏凯芳有点纳闷:“那……就不管了?”   “怎么管,谁能从你儿子身边把女人抢过来?”喻校长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手机响动,一个几乎从不联系的人发来“出国”两字。哼,他就知道她那样打人,是有目的的。   “送出国吧。”   听喻校长这么说,李广群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些资料,“校长,前两天周文菲找过我,说她想做交换生出国。”   魏凯芳一惊,问道:“她想去哪里?”   “早上我还和她发微信来着,给了她几个选项,她比较中意田纳西大学的商科。”   喻校长叹口气,手指节轻轻叩桌面:“姚婧啊姚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忍半年,半年而已,风平浪静。”他看那几页资料,招呼李广群:“把姚婧叫过来。”   李广群去打电话,魏凯芳问丈夫:“不是让姚婧不要去找文卿么?”   “妙妙想出国,意味着她有离开文卿的想法。可现在事情成这样了,她还想不想出去?”喻校长摇摇头,“我们谁也不知道她的想法。她对姚婧肯定有内疚,就让姚婧去劝,要她明白,她还小,没人会追究她的错,该去念的书还是要去念。”   “可她才大一。”交换生有硬性规定,必须是大二大三的学生才能参加。   喻校长交代李广群:“公费项目不可能了,自费项目里找几个和我们关系不错的院校疏通一下,破格让她去,反正她也拿不到那边的学历/证/书。”   “春季项目?”   喻校长点点头:“办下来就送走。”   “明白。”   李广群走了。   魏凯芳错愕老公会这么宽宏大量的处理。   喻校长反问:“她妈不已经打她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已经很难看了。难道我们再打一顿骂一顿?”   “你以为我不晓得周玉霞的意思?不过是想把水都泼到我们身上来而已,无数人盯着,看校长家怎么处理这件事,退学是肯定不能退的。”魏凯芳笑一声:“这都什么事?我们花钱供她念书,她不好好念书也就算了,还勾引我家儿子,然后我们还不能打骂,再花几十万送她出国?还有出国能解决问题吗?等她回来,还要死要活和文卿在一起,到时怎么办?要不是因为她爸的事,我还真没这样的好脾气,……。”   “到时候再说吧。”喻校长不想回顾往事,“好歹让这两个任性妄为的人撑到云声上市。”   一刻钟后,姚家三人都来了。喻校长把他意思都说明白了,那几页资料递给姚婧。姚婧问道:“要是妙妙不愿意走呢?”   “文卿就会让你走。”喻校长说出来的话和他的人一样冰冷,“大小姐脾气收起来,不想满盘皆输,就学着用理智去应战。”   姚本源也交代女儿:“尽量找妙妙私下谈,别跟喻文卿正面杠。”又担心今晚所有人的情绪都不好,会把出国这条路给堵死,让姚婧第二天再去找周文菲。   第二天早上喻文卿先醒,像往常一样闭着眼去摸手机,意识到有人睡在臂弯里,睁眼往左边瞧去,光线虽暗,还是看见周文菲背部那对漂亮的蝴蝶骨。轻轻掀开被子一看,是她裸着的腰臀。   好久没有这样柔情又荡漾的时刻,他手腕一弯,将这身子搂得更紧。过几分钟方才开手机,收到陈思宇的信息:“喻总,我在客厅。”   喻文卿没再吵周文菲,做完爱后能累到五秒入睡的女孩,他也是头回碰见。他下床捡浴袍穿上,出去后发现客厅里不止陈思宇,姚婧也在。   即便化了妆,脸色依然惨白。喻文卿心里有点难受,十年过去了,她还在堵他和别的女人睡觉。   陈思宇解释:“刚刚到时,发现太太也在,所以一起进来了。”   他知道周文菲在这里,但是真的不能怪他,姚婧哪里是他能拦住的。   昨天半夜喻文卿给他发信息,又是要准备周文菲的衣服,可半夜和清晨哪儿有衣服卖,只好一大早去紫薇楼让王丽娜拿两套出来。   他把装衣服的袋子递过去:“喻总,我在楼下等。今天上午十点,……”   “我知道。”喻文卿挥挥手让陈思宇走了,姚婧方才开口:“妙妙还在睡?”   “嗯。”喻文卿回望卧房一眼,周文菲没出来。   “打扰你们了,我可是一晚没睡。”姚婧哂笑,抬腿往卧房走去,喻文卿拉着她手腕:“做什么?”   “和妙妙谈谈。”   喻文卿沉默一会才说:“谈什么?”   “谈……”姚婧想了想:“她有没有为自己做的事感到内疚?”   “姚婧,你没必要觉得自己是无辜的那个。你早知道我对她有意,你非但没阻止,还促成了好几次……”   “那是我对你还有丁点的幻想,觉得你上谁都不可能上她。从阳少君,到妙妙,你怎么对我这么残忍?”   “Sorry。”站在对方的立场,喻文卿承认自己的残忍,但他的感情已经完全地偏了,“你怎么知道的?”   “不用谁告诉我,你们之间偷/情的味道都溢出天际了,还怕人发现?”   “你有胆量就来找我谈,为什么要周玉霞……”说真的,要是姚婧不这么做,喻文卿的内疚感可能会多点。   “我没想到霞姨会打她。”   “那你为什么不去制止!怎么,妙妙和我在一起,就大逆不道到连带着她以前为你做的那么多事,都一笔勾销了?”   “我不告诉你了?那样的摊子我收不了。”   姚婧不相信周文菲没听到他们在客厅为她争吵。你破坏我的婚姻,我毁掉你的名声,到底哪个的伤害更大一些?这姐妹情怕是彻底断了,她不恨她,只觉得挺悲哀的。   “姚婧,别再伤害妙妙。”   “你就没伤害她?”姚婧神情讽刺,“喻文卿,你和我又不是没见识过那些介入老师婚姻的女孩子,有几个好结局了?你现在要妙妙在学校里怎么承担这些风言风语?”   “你要不告诉周玉霞,没……”   “你要不招惹她,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喻文卿无话可讲。   姚婧递过来一份文件:“这上面打勾的学校,无论妙妙想去哪所,都可以马上办好,你爸爸打了包票的。”   喻文卿瞄两眼,扔在沙发上:“她哪儿也不去。”   “别这么自私,喻文卿,你为她的将来想过吗?”姚婧说道,“在昨天之前,她已经和李秘书聊过出国的事儿,现在只不过提前半年。你不要想着给她造只笼子,把她关起来,她才十八岁,不会跟你一辈子。”   喻文卿觉得心口被刀剜了一下。姚婧气愤时说过很多夸大其词的话,但都没这句残忍。残忍是因为那是真相,谁都看得到他们的将来。   “她想要出国,等到大四我会送她出去,不是现在。”   “为什么现在不可以?你舍不得?”姚婧说着说着,莫名心塞。她知道的,喻文卿不会让她和周文菲单独聊,而她和他能聊得下去不至于吵起来的——只有这件事对周文菲会有什么影响。   她好憋屈,这世上有妻子要为情敌这样殚精竭虑想未来吗?   可是喻校长说得对,扶起周文菲的那一刻开始,她和喻文卿便分属两个阵营。周文菲没有未来或不想未来,才是她这段婚姻里最失败的那一刻。   喻文卿担心这个时候放周文菲走对她情绪的打击。“她现在才大一,雅思都没过,能交换去什么好学校?台湾吗?”   “台湾也可以,她的学业压力相对小一点,还离得很近啊。”   喻文卿突然笑了:“台湾不可以。”   “你让她自己做决定。”姚婧拿起资料想再冲一次。   喻文卿不会给她机会:“这件事情,我给她做决定。”   “你不能这么霸道。”   喻文卿干脆抢过资料,一把撕了,扔进沙发边的垃圾桶里。“你可以走了。”   姚婧捂着嘴,把那点难过的神情咽下去。“好啊,不说妙妙,说说我们,你说要分居,也没给我看到协议,怎么个分居法?还是直接离婚好了?”   喻文卿看着窗外还未放晴的天空,良久后说:“你回纽约吧。”   他真赶她走了。喻校长的话一再被验证,再说下去只会有更多冰冷等着她。姚婧心说,没关系,冰冷可以让人清醒。   “把妻子赶走,把情人留在身边,我真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你留在这里,会开心吗?”   “你认为我回纽约会开心?”   “那随你。除非必要场合,以后少见面。昨天那件事,没有第二次。”   “你觉得我做错了,那你就没错?你把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婚姻当成什么?利益的……”   喻文卿声音提高:“姚婧,别再纠结在这上面。它已经变了,变成一个架子,是空心的,你在里面找寻不到意义,自然做什么都是错的。人生不是只有婚姻这一件事。”他歇口气,沉声说道,“大家都另谋出路。”   “那你的出路未免找得太快了。”姚婧笑道:“喻文卿,你知道我现在多想离婚吗?”   “离婚对你有什么好处?”   “对你没好处就可以。”   喻文卿看她神情,并没有要威胁他的意思,也许她真的恨他了:“如果你想要把我们之间的感情付之一炬,那你就去法院起诉吧。”   姚婧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为了妙妙,你宁愿不要公司?”   “跟妙妙有什么关系?云声的股份她没有一毛钱。是你蠢到想要我们两个都玉石俱焚。”喻文卿转身看着她,眼神坚毅、口吻坚决,“哪怕这次公司上市受挫,我也才三十一岁,再拼十年、二十年,我还能成功。就算时不我待,到时候再认命都不迟。只不过……我们之间,怕是连形同陌路都做不到了。”   姚婧冷笑。他还是很看重他的事业,也没有打算为周文菲放弃,而是对他们的婚姻彻底厌烦了。那个重新回到他们身边的小女孩,不仅仅是条出路,也是盏路灯,照亮这十几年尤其是这四年他在这段婚姻生活里的种种不堪和失望。   妙妙亮了,围城彻底黑暗。   喻文卿不会站在那儿了。他从来不缺勇气,不缺选择的勇气,不缺冒险的勇气,更不缺承担后果的勇气。   一旦他以勇气来和她相搏,姚婧明白,她什么都失去了。   “我可以回纽约,但我有条件。”   喻文卿等着她说。   “这两天把协议签了,不管是你还是我名下,所有的股票、基金、不动产、收藏品,存款,以及其他价值超过五十万的物品,全都必须以夫妻共同财产列示明细。还有像你说过的,单次超百万以上的投资或是消费,都必须提前知会对方、并获得对方同意。”   “可以,财产方面完全可以根据你的要求来拟协议。我今明两天都有事,让思宇安排孟律和你商量。”   “我要带走琰儿。”   换喻文卿沉思良久。   “可以。找一个教育学或心理学毕业的华裔女性保姆,每周一次向我报告琰儿的日常生活。琰儿今后的兴趣、学习等各项安排,不要擅自做决定,必须和我商量。不干涉你的社交和恋情,但是你带着琰儿,为她着想,和人同居必须征得我的同意。”   姚婧点头。他们的反应都像是早已演练过这个场景无数回,权利与义务你来我让,各不相让。再无其他话可说了。她转身离开,拉门时,喻文卿开口:“把酒戒了,少参加点派对。”   姚婧停在那儿。   “没人会希望孩子跟一个酗酒的妈妈,别让我找到机会,否则我会要回琰儿的抚养权。”   “你放心。”姚婧惨笑一声,“我不会让妙妙抢走我的老公,还抢走我的女儿。” 第43章   客厅终于安静了。   喻文卿捏捏眉间蹙起的峰, 朝卧室走去,推开门,周文菲趴在凌乱的被褥上, 秀发像海草一样铺了半个背。见到他进来,她头偏向另一边:“婧姐来了?”   “走了。”喻文卿把袋子放在床上, “思宇拿衣服过来。”   “好, 我去换。”周文菲背对着他坐起来, 要从床的另一侧下去。   喻文卿拉过她的手, 扭过下巴看,果然一对和兔子一样可怜兮兮的红眼眶。   他心中难受,抱着她:“妙妙, 你别这样好不好?我这两天就和姚婧签分居协议,她带琰儿去纽约。”   他心中还有另一重难受,是对喻青琰的。   春节闲在家,他翻了几本育儿书籍, 起先只是想找一些育儿技巧,能让喻青琰不那么闹,结果书上说,父亲的陪伴对儿女的心性稳定, 有至关重要的作用。他想了想,这对喻青琰来说也许更重要,因为姚婧的稳定性太差了。   他好不容易才有“陪伴”的意识, 自春节后,哪怕工作再忙, 都会抽出时间去公馆陪女儿玩耍。   然而他没有办法对姚婧说“你不可以带走琰儿”。她一开口,他就知道她在顾虑什么。留在他身边的喻青琰,毫无疑问将会是周文菲带大的。   周文菲咬着嘴唇又想哭,她就知道他们谈不好任何事情。可哭只会增加喻文卿的内疚感,于是强忍着:“我不是为这个哭,我妈打了我好多通电话。”   喻文卿捡过被面的手机,解锁后看,有近二十条未接通话,还有上百条微信信息,全是周玉霞的语音。他一条未点开,将聊天记录全删掉。   “妙妙,我问你,如果有出国的机会,我说如果,你愿意去吗?”   他怎么知道自己想交换出国?周文菲急忙揽住喻文卿的腰:“我不去,我哪里都不去。”   “那你妈肯定不会同意,暂时不要和她见面,知道吗?”喻文卿心道,你已经成年了,不需要她再做监护人。   周文菲仰头看着他。他再说:“不然怎么办?别人打你,我肯定要帮你打回去。她打你,我能揍回去吗?”   “可我担心我不理她,她情绪……”   “喻校长会处理的。”喻文卿从装衣服的袋子里翻出紧急避孕药,再拿过一瓶矿泉水,“先吃药吧。”这个,当然也是昨天半夜交代陈思宇的。   他其实相当不介意让周文菲怀孕,只是目前肯定不是好事。更像让她离不开他的手段。   “哦,”周文菲乖乖把药吞了,喻文卿正在看说明书,看到副作用有恶心呕吐、头晕无力等症状,搂过周文菲的脸亲一下:“抱歉,以后不让你吃了。”   他看时间已到八点四十五分:“赶紧洗漱换衣服,我带你去兰蒂斯。”   周文菲以为是送她去上班。结果喻文卿说:“公司事情有点多,我下午要出差,不放心你一个人呆在酒店,去少君那儿住两天。”   拿了衣服正要下床的周文菲动作一顿,呆在床上。   喻文卿没有时间说多余的话:“听话,妙妙。”他已经从衣柜里拿出一套黑色暗条纹的商务正装,扔在床上,“十五分钟后出门。”   套房只有一间卧房,一个洗手间,周文菲马上冲过去刷牙洗脸。头发根本来不及紥起来,只能随便梳下,披在肩上。   喻文卿戴好腕表出来,刚好九点,周文菲已背着包在客厅等候,连鞋都穿好了。他一怔:“你都弄好了?”   周文菲点点头。喻文卿想起几乎次次约会,她都能在说好的时间地点准时出现,偶尔迟到一回,脸色都够慌张。虽说守时是个好习惯,但他也不是几分钟都不能等的人。   到底是她太乖了,还是他太霸道了?   两人匆匆下楼。胡伟和陈思宇已经在车上等着。猫进后座,坐前面的陈思宇就递过来一份文件:“喻总,演讲稿。”   “其他人都去了?”   “明杰已经在签约现场了,其他人都在赶去的路上。”   “转道去兰蒂斯。”   陈思宇瞟一眼一脸懵懂的周文菲:“喻总,现在是早高峰,路上有点堵,我们作为企业方,尽量要在九点五十分赶到……”   “我知道,大伟快点。”喻文卿不耐烦地扫完手上薄薄两页稿纸,拿出手机拨通阳少君电话:“在兰蒂斯吗?”   坐他身边的周文菲心想,兰蒂斯要到十点才开门营业,作为老板的阳少君怎会这么早去?这倒从侧面应证他两人的关系:如果连早上最基础的日程安排都不了解,那就确实没有在一起过夜这回事。   阳少君刚到玮雅。喻文卿说:“那你现在过去兰蒂斯,我有事和你说。”   九点二十分,他们到达兰蒂斯。周文菲要去换工装,喻文卿扯住她:“不用,你去把手上紧急的事和人交接下,等会跟少君走。”   周文菲根本不想跟阳少君走,但是看喻文卿神情就知道,他不会解释也没心情解释。而且十点钟的那个签约,好像很重要的样子,她不想给他惹麻烦,于是进了办公室。   她手上事情不多,几分钟就能交接完,只不过另一个兼职生还在路上,她跑去隔壁的面包店买面包和牛奶。赶回来时,正好看见阳少君踩着高跟鞋一路小跑的身影,步子故意放慢。   阳少君进到大堂,见到琴姐,正要问:“喻总来了吗?”琴姐指向她办公室:“在里面等你。”她有点气喘,脚步未停,匆匆推门进了办公室。   这么着急,是因为她也知道“云声”今天上午十点在会展中心的签约仪式。   去年秋天起,云声一直在推进和三家高校成立联合实验室的事,推进得非常顺利,S市的政府高新企业产业扶持基金业也掺和进来。   实验室就落在S市,各行政区都希望云声新的研发中心,以及未来的总部,能落户在区内,纷纷抛来橄榄枝,其中的灵岸区因为经济发展最落后,地也最多,直接低价出让一块办公用地给云声盖写字楼。   落地后首批派过来的博士后就有两位,博士三位,硕士五位。   当然,实验室的各项软硬件设施,以及专家们上百万的年薪都由云声支付,但产业扶持基金第一期也给了云声三千万的补贴。   此外,来S市的专家们全都有优先落户政策以及诱人的安居补助。   S市对高薪产业的扶持力度,不可谓不大。所以今天的签约仪式,不仅三位高校的校长都会来,S市主管高新产业的黄副市长,以及灵岸区的主事官员,都会莅临现场。   它不仅仅是校企间的一次市场主导的合作,更是S市未来十年产业升级换代的一个缩影。曾经在这片创业热土上诞生那么多的行业大腕、民企巨鳄,今天的S市有更好的政策与资金支持,也更迫切地期待新的细分行业领军者。   创业八年的云声,已牢牢占据语音智能领域的第一位置。以前知名度不高,是因为产品、技术不面向最终的消费者。   而以喻文卿为首的核心团队已意识到“用户为王”的重要性,加速转换跑道,从去年底到今年三月,已有三款APP产品,随声记,云口语、云翻译进入公众视野,都有不俗的表现。   尤其是随声记,上线三个月,用户数已突破五千万。   在今年广电集团新出的一系列反映S市经济成果、科技进步、人文氛围的官方宣传片中,云声已经赫然在列,俨然一张引人注目的新名片。   再加上上市在即。   新闻专业出身的阳少君,又怎会不懂,云声已经进入冲向万米高空的起跑赛道。   可是现在喻文卿不去会场,跑来找她,阳少君的心也狂跳,不知他遇到何种难事,更害怕自己像八年前那样,无力帮他分担。   “文卿。”   在办公室内踱步的喻文卿看到她,舒口气,没有一句客套话,直接开口:“我上午有很重要的会议参加,会后直接去机场,两天后才回来。”   阳少君点头,等着他的下文。   “这两天,妙妙住你那儿,帮我看好她。”   阳少君微微喘着的气,突然就憋在呼吸道里出不来。她拿起杯子,在饮水机边接了大杯温水喝下:“什么意思?”她想了想,“你和妙妙的事……?”   “姚婧出手了。”喻文卿长话短说,“两边的父母都知道了,就不可能不管。今天早上我已经把姚婧打发走了。别的我不担心,就怕喻校长趁我不在,找妙妙谈。”   “叫她离开你?”   “柿子不都捡软的捏?”   “那你事先和妙妙说,让她做好准备,……”   “她做不好准备。”喻文卿打断她的话,“她哪里会是喻校长的对手,他们会千方百计送她出国。”   阳少君幽幽问道:“出国不好吗?”   不是公司的事,她一颗怦怦跳的心慢慢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伤感。   今天的签约仪式,对云声对喻文卿有多重要,不需她来说。他应该直奔会场,会后再处理周文菲的事,或者留给陈思宇或胡伟来交代。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会被马上送出国。大概仅仅是想象这种可能性,都已让他感到害怕,害怕到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   “出国可以,但不是现在。”喻文卿皱着眉头,“少君,我现在找不到更放心的人。”   阳少君盯着窗外看,周文菲正在和另一个兼职生交代事项,披在肩上的头发垂下,她伸手撩起,露出一张白皙干净、惹人怜惜的侧脸。呵,年轻真是好,好到有人会义不容辞为她挑起所有重担。   “如果她想跟你在一起,这点压力是要担的。只要她咬死了不走,没人能强迫她。”   “怎么咬死?她还没有獠牙。”停顿一下,喻文卿也看着外面的人说,“在没有长出来之前,我就是她的獠牙。”   阳少君听得心里像是酸了的葡萄酒,时间已到九点三十二分,她不打算再纠结心中的那点不情愿:“放心吧,我会看好她。”   “谢谢你,少君。”喻文卿走到门前,回头再加一句,“她妈打了她,可能情绪不太好,你多照顾一点。”   “我知道了,你快去会展中心,时间真的不够了。”阳少君微笑,“一切顺利。”   喻文卿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去到周文菲身边低头耳语几句。周文菲点点头,把隔壁面包店的塑胶袋递给他。他接过去,亲了亲她的头发,方才离开。   待背影在眼眶彻底消失,阳少君转过身,仰起脸才能让眼泪不掉出来。   她从小就被人说聪明能干,磕磕碰碰到今天也算个小有成就的女强人,可是“能干”于感情中,好像从来都不占优势。如果她六年前也如周文菲这般弱小可怜,喻文卿的感情天平是否就能往她这边偏靠一点点?   那时他更心疼把一身扎人的刺拔得鲜血淋漓的姚婧。   没有人在乎她的伤,所以阳少君就只能这么一路的坚强下来。到今天,喻文卿依然只看到她有帮他抵挡喻校长的能力,而疏忽她的心意。   他知道,他不在意,他在意周文菲受到的哪怕一点点伤害,也不在意她的。   姚婧,你忍我这么多年都没出手。现在出手,是因为知道自己输得有多彻底吧。   阳少君坐在办公椅上,待到袁心悦进来,方才想起要安置好周文菲。按理说,喻校长应该猜不到喻文卿会把周文菲交给她,但作为曾经的学生,还是应该极力避免和校长的冲突。   “心悦,这两天店里的事交给琴姐她们几个。你陪周文菲两天,晚上她住你那儿。”   周文菲来兰蒂斯半年,和袁心悦关系最好。还有两个人只相差五岁,地位也很相似,开导情绪自然比她这个前女友合适。   袁心悦睁大眼睛,不明所以:“发生什么事了?”   阳少君手肘撑在办公椅的扶手上,脸色已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说的话也简明扼要:“东窗事发,那边在找人,喻总要藏人。”   “要你藏?喻总刚刚来就为这事,他当你什么?”袁心悦有点震惊,为隐藏啼笑皆非的神色,把脸转过去。   阳少君没笑,一本正经地说:“一个值得信赖、可以托付重任的朋友。”   袁心悦想不清楚这是怎样的一种男女之情,在原地站一会。   阳少君把她递过来的报告放在桌上:“玮雅那边还有点事,你先带周文菲走,我忙完就去找你们。”   路过走廊,阳少君看见面对电脑屏幕的周文菲一脸的彷徨和凄然,心中叹气,小小年纪,偏要选一条崎岖的路。她回头和袁心悦说:“劝劝她。”   “劝什么?”   阳少君瞥她一眼:“既然是心甘情愿的,就别那么强的道德感,给自己找不好受。”   袁心悦冷哼一声:“你是因为这个,才要我领走她吗?”   有王局的人脉和资源,袁心悦一直是兰蒂斯业绩最好的员工。刚刚过去的春节,更是给阳少君带来百万的销售额。所以言语中,越来越不顾忌老板的脸色。   她带着周文菲去到自己公寓。   公寓虽然只有一百二十平,但家具内设比瑞景公馆还要豪奢,周文菲看了一圈,有种老电影里的纸醉金迷。可是袁心悦毕业才两年,家境也没听说有多好,怎挣这么多钱了。   “没你家喻总住的瑞景公馆好。”   “也很好啊。”周文菲点头:“心悦姐,这是你买的房子?”   “买?”袁心悦嗤笑一声,“这套房市价五百万,首付三成,你看我在兰蒂斯两年,能挣到一百五十万么?还有,贷款三十年,每月还贷两万块,我还得起吗?”   她从酒柜里抽出一瓶雪利的威士忌,想一想,再抽一支波尔多的干红,开瓶后拎着酒和酒杯坐到沙发上:“心情不好的日子,最适合喝酒了。”   威士忌是她的,干红当然是周文菲的。   倒完酒,她仰头看着吊灯天花:“我男朋友的。”   这个周五她还是忍不住给了王局家的那位一点点小刺激。老太太发了飙,扬言要在网络上曝光丈夫和小三的信息,为安抚情绪,王局带着她去旅游了,半个月内不会回来。   阳少君也知道,所以才会把周文菲安排过来。   “那也很好啊。”周文菲还能怎么说。   袁心悦冲她一笑:“没你家喻总好,房子直接落到你名下。”说完递了酒过来,周文菲只得尴尬地接过来。 第44章   “说说怎么回事?”袁心悦问道, “你那姐姐,一点姐妹情都不顾?”   周文菲低下头,看着杯中酒红色的液体。是的, 所有人都知道了,没人会不知道。   “撕破脸皮就撕破了吧, 反正喻总现在喜欢的是你, 你也没什么好怕的。”袁心悦举起杯子, 在灯光下倾斜摇晃, “说真的,敢什么都不要,就冲着出轨和老公离婚的, 我一个都没见过。是真爱吗?真爱没了就离啊。明明早就没有爱情,还非说是我们破坏,那不强词夺理?”   周文菲反应过来,袁心悦的男朋友也有家室, 她心情糟透了,想这样的场合叫“小三心得分享会”吗?于是把酒杯放在茶几上:“心悦姐,一大早喝酒不太好吧。”   “我没事干的时候,不是想买东西就是想喝酒。你不喝?不喝算了。”袁心悦接着给自己倒酒, “所以才要去上班,上班就不会整天想这些破事。”   周文菲起身四处晃,看见隔断柜最上面那层立了一张照片, 踮脚取下来,手上沾一层细细的灰。照片中间袁心悦靠在一个中年男子的肩上, 一脸甜蜜的模样。她不意外。意外的是,那个穿白衬衫、官模官样的男人,竟然是开学第一天在宿舍里“宝贝儿”来“宝贝儿”去的丽娜爸爸。   好像父爱都被玷污了。   周文菲想起昨天王丽娜没回校参加孟孟的生日会。而周五那个傍晚,她仓促离校,攀着扶梯下床时焦急地说了句“我家有点事”。   她为那张可爱纯真的脸感到忧伤。   这个世界果然是一堆破事组成的。   袁心悦在身后哼哼笑两声:“没你家喻总帅气。”   周文菲轻轻把相片放回去:“真心……对你好就行。”她没有任何资格,对袁心悦的行为抱以偏见。   “菲菲,‘对你好’这三个字是毒/药,别信,知道吗?”见周文菲回头望她,袁心悦说:“一个男人如果只‘对你好’,就代表他什么也没付出过。”   “那付出感情……”   “感情不值钱,有感情就能饮水饱?喝水就能饱那是神仙,”袁心悦脸色哀伤还有些不忿,“我跟他,就是为了来钱快。”   “你在兰蒂斯,工资挺高的了。”琴姐偷偷和周文菲说过,说春节前发工资,加上奖金和过年津贴,袁心悦拿了快八万。   “没有他,谁认得一个卖红酒的小姑娘。我过去比现在辛苦一倍都不止,嘴皮起泡了,脚底板都走硬了,到处应酬、推销,一个月不过五千块,像样点的房子都租不起。”一大早就喝烈度酒,确实容易醉,可袁心悦只想把曾经的心酸劳累都泡在酒里,就像葡萄渐渐化在果浆里。   “连君姐那样强悍的女人,都吃过恃强凌弱的亏,她得靠着喻总缠着喻总。你说一个漂亮有野心的穷女孩出入社会,要如何才能体面地避开那些臭男人的坑?我也念了十几年的书出来的,可没老师教过我这个啊。”   袁心悦摊开手:“我看得很清楚了,这个世界光明正大的那部分,是给姚婧那样的女人的。她们一出生,父母就铺一条康庄大道,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嫁一个好男人。她们走在那条路上,觉得一切都是她们努力奋斗过的,应得的。应得的?她们眼里根本就没我们这些穷女孩,我们穷还要改命是万万不应该的,我们要规规矩矩地忍受她们男人的调戏、拒绝骚扰,要做个安分守己,不要和她们抢男人的好女孩。万一她们来抢我们的男人呢,那就真是我们不够好,她们还是真爱,她们永远是真爱。”   袁心悦说着说着哭了,趴在茶几上哭。周文菲递纸巾,她脑海里想不出一句安慰劝告的话语,还听见袁心悦抽噎着说:“她们傲慢,我就要她们跌得粉粹。”   好吧,人各有志。周文菲不擅长和别人辩驳,只能静静听着。   离开喻文卿,那些现实像密不透风的墙,一点点地回到她身边,裹着她压着她。她知道喻文卿为什么要把她交给阳少君,阳少君为什么又要袁心悦带她走,他们害怕她被找到。   她自己也害怕,害怕那个闹哄哄的世界,所以发了条微信给喻文卿:“我在心悦姐家,我想关掉手机。”然后真的关机。   她好累,也没仔细听袁心悦接下来的牢骚,就这样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阳少君在玮雅一忙就是一个上午。中午要走时,公司正门处出现一个穿黑色夹克衫的男子。她暗骂怎么来得这么快,掉头就往办公室里走。无奈橙色的西装太打眼,那个男子追上来:“阳总留步,我是李广群啊。”   都报家门了,阳少君只得笑嘻嘻地转脸过来:“李秘,真不好意思。我办公室落东西了,就想着回去取,没留意到是你。”   “没事,阳总贵人事多,理解。”两人握手寒暄,李广群说,“喻校长今天中午想和你一起吃顿饭。”   “怎么能让校长请我呢,应该我请校长才对。”阳少君手一摆,做个“请”的姿势,两人沿着走廊走出公司门,一路寒暄到楼下咖啡厅。   一眼望去,穿麻灰色西装的喻校长坐在一张圆桌边翻看杂志,和多年前阳少君第一次看到他的感觉一样,一个儒雅温和的老派教授。   很多学生都喜欢这样的气度,喜欢在这样的老师面前夸夸而谈,因为知道对方会鼓励会赞同。新闻学院的学生,尤其喜欢做这当中的一份子。   要到成为喻文卿的女友,和这位校长真正打交道,阳少君才明白男友的强势从何而来。家传的。不过一个是年轻而放肆,什么都想管,一个是年长而收敛,很多事不太出手了。   所以一出手,喻文卿才会那么紧张吧。   “校长好。”阳少君走过去,落落大方坐在对面。   喻校长微微一笑:“点个餐吧,我们边吃边聊。”   “校长,您突然来找我,让我有点心慌,还是告诉我什么事吧,不然饭没办法吃好啊。”多年来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阳少君早已练就“无论什么话,都能用亮出一口大白牙的明亮笑容来搭配”的能力。   “妙妙一直在你酒庄兼职?”   “对啊。”   “今天呢?”   “不知道啊,我一早在玮雅这边忙,没过去兰蒂斯那边。校长,你找她吗?”见喻校长点头,阳少君拿出手机,“我打电话问一下。”   接电话的是琴姐,阳少君装模作样问一通,挂下电话说:“今天呢,本来是来上班的日子,但她说学校有事,请假了。”   喻校长也不拆穿她的戏:“她的辅导老师也说她早上发了个短信,说要请一个星期的假,然后就联系不到人了。”   “哟,”阳少君愣了愣,“这是找不到了?能去哪儿呢?”   “她和文卿的事,你知道吗?”   “跟我有关系吗?”   “跟你有没有关系,看你怎么判断。”喻校长说得不急不缓,“你很聪明也很有担当,知道云声对文卿意味着什么,所以不会乱来,还会尽可能地帮助他,正好能弥补姚婧的缺陷,站在我们的立场,是完全可以容下你和文卿的事情,但是妙妙不一样。她和姚婧的姐妹关系,导致姚家不会容她。她爸曾经是我的司机,虽然死了,但把他刚成年的女儿哄过来做我儿子的情人,怎么也说不过去。所以这件事,我必须管。我想把她送出国,当然这对她是件好事。她这个年纪,学业比男人重要,你说是吗?”   阳少君完全不往心里去,只点头:“校长,您说得对。”   “对你,其实也有利。文卿的脾气我们都很清楚,他喜欢保护弱小。姚婧是不会出局的,她有婚姻有孩子还有两家父母在背后撑着,但是如果让文卿在你和周文菲之间做选择,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阳少君脸上带笑,心中骂喻校长太会算计人心。   她要是没在周文菲穿裙子赴约的那一刻醒过来,或者今早喻文卿没有再递过来一把刀,她真的愿意相信他的话——他在表达喻姚两家全体对她身份的承认,以及让我们携手干掉周文菲的美好意愿。   去你妈的,一个二奶的身份我真的稀罕?还是你们觉得我是个特别没骨气的人,为了讨喻文卿的欢心,才会帮他藏住周文菲?   “文卿怎么选是他自己的事,你们要不要送走周文菲,那是你们的事。”她轻飘飘地推回去。   “既然这样,那阳小姐能不能告诉我妙妙在哪里?”   “这个,你们应该问文卿。”   喻校长看了腕表一眼:“现在十二点半,签约仪式后有商务宴。文卿不可能带妙妙出席。她不在酒店、也不在学校、更没有回去找她妈妈。”   阳少君摊手:“她不在别的地方,不能说明她在我这儿。”   “时间很紧,文卿做不了太多安排,而你——是他所能选择范围内最信任的一个人。”   阳少君心想,怪不得喻文卿非要在会前来找她。仅凭分析就知道儿子在想什么,干什么,这对父子看似对对方的事情毫不在意,实际上时刻都在盯着对方。   “校长……”她还想抵挡,喻校长打断她:“你觉得文卿这样做对吗?”   阳少君想了一会:“感情的事我没法评价,有妇之夫就一定不能碰这种话我也说不出来,但是妙妙还是个小孩,你们那样……让她妈出手来揍人,不过份吗?如果你们觉得父母天经地义可以管子女的感情生活,应该先揍自己儿子。”她的交际广泛,不用去打听,就已经有留在S大教书的同学发信息来说:“你家文卿又背情债了,你知道不?”   都21世纪了,还在上演这种女人互掐的戏码。更可笑的是,这种事不是发生在闹市大街,而是在大学校园里,围观的是这个时代最有知识也最体面的那群人。让人心里无端地发冷。   “不愧是新闻学院出来的学生,有正义感。”喻校长心平气和,“我也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似乎是女人更愿意看到女人被打。其实我问的是现在文卿把妙妙藏起来的行为。”   “这行为有什么不对?他们不愿意被拆散。”   “是文卿不愿意?还是妙妙不愿意?姚婧回来说,他根本没有问妙妙的意见,就直接撕了文件。你觉得妙妙和我谈,我可能会拿她的学业前途做要挟,她只能乖乖接受出国的条件,但她在文卿那里,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阳少君听了一怔。   喻校长接着说:“无论是心理素质还是能力手段,文卿都是远超他的同龄人,面对一个相差14岁,对他还有感情依赖的小女孩,他的碾压性就会比我弱吗?如果一段感情中双方地位太过悬殊,即时的阻止,才是避免损伤最大的方式。”   阳少君陷入沉思,喻校长在等待她的动摇。   “校长,外面关于我和文卿的风言风语,你信吗?”   “信,也不信。”   “看你怎么看我这个人,校长。”阳少君笑笑,“实话和您说,文卿确实把妙妙交给了我。不管你刚才说的有多打动人,我都不能让他回来看不到人。”   如果换成她当新闻记者遇见的那些事,她百分百地赞同把年幼无知的女孩送出去留学,但是这个事件里,周文菲的前途不及喻文卿对她的失望重要。   有朋友当,总比失去好。   喻校长苦笑一声:“你对文卿这么忠诚,他喜欢上别人……?”   “这不是忠不忠诚的问题,”阳少君说道,“我很感激文卿对我的照顾,真的感激,我也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的心意,有时候我很想膈应姚婧,但我不是小三,不会替他照看小四,更不会替他决定他的感情是好是坏,哪怕那是一段婚外恋。我没有这个权利。”   阳少君想忍住,还是没忍住,两道泪从脸上滑落,似乎有点尴尬,她笑笑,伸手擦掉:“抱歉,校长。虽然我是女人,但我早已经过了把男人的感情当作全部生活的那个年纪。小时候我就很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像他们那样勇敢讲义气。既然您都说了文卿最信任的人是我,我其实挺开心的,我只能回报他四个字——开心见诚。”   她起身离开。身后的喻校长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另找一个地方吃完午餐,收拾好心情,阳少君驱车来到袁心悦的公寓。按门铃后开门的是周文菲。她进屋子脱鞋:“心悦呢?”   “喝醉了,在沙发上睡着了。”   阳少君走过去一看,茶几上一只空酒瓶,又是威士忌。她拍袁心悦的胳膊:“才三月份,外面太阳很大,屋子里很冷,回床上去睡。”   袁心悦哼哼两句:“昨晚没睡好,困死了,让我睡会。”   周文菲坐在餐桌边吃泡面,阳少君说:“我带你出去吃吧。”   “不用了,我快吃完了。”   “你怎么没开手机?”   “不想开。”两排浓密的睫毛轻轻抬一下。   阳少君在她对面坐下来:“你愿意出国吗?”   “不去。”   “你的意思,还是文卿的意思?”   “我的意思。”   沉默好久,阳少君想再开口,周文菲已经起身把面碗给洗了:“少君姐,我也想睡一会。”   这是拒绝交谈的态度。阳少君心想,她不可能再听任何人劝了。   也是,要换成她的十八岁,遇上一个三十一岁英俊多金的成功男人百般呵护,她也不认识那个在篮球场只顾耍帅被队友狂骂的喻文卿。 第45章   睡之前, 周文菲从卧房里找到一床薄毯,拿出来给熟睡的袁心悦盖上。因为姚婧的关系, 她觉得所有在家都能喝醉酒的女人, 挺可怜的。喝酒意味着伤心,在家意味着无处可去。于是低声问阳少君:“心悦姐……以前是不是受过别人的伤害?”   阳少君挥挥手,示意让她走远点再交谈:“她跟你说的?”   周文菲点点头,明明袁心悦说了一大堆话,和前男友相关的,可惜她一句也记不起来了。她好像睡了, 又好像没睡,她也不记得了。   阳少君想,把别人的故事说给她听也好, 起码不会反感。   袁心悦念大学时交了一个男友,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系——S大的市场营销系。到了大四, 两人都打算考国家公务员, 一月份笔试成绩下来, 那个叫小梁的男孩没过。   可能笔试被刷, 对小梁造成一定的心理打击, 之后找工作也不是很积极。袁心悦急了,干脆放弃公务员面试, 陪着他一起投简历、找工作。   大学三年两人干什么都一起, 校园活动一样、社会实践一样, 唯一的不同可能就是性别和学分。袁心悦学分4.4,勉强算个学霸, 小梁学分3.5,比及格线好一点。所以看到合适的招聘,袁心悦总是投两份简历。   结果小梁接到的面试电话,差不多是她的两倍,面试成功率也比她高,到四月份,就有三个不错的offer在他手上,他选了其中一家国企,五月份就去实习。   袁心悦没找到工作,焦虑到去找就业中心的老师咨询。   老师说她找工作找错了方向,她投的都是市场或是渠道的岗位,这种工作出差多应酬多,HR一看到你是女生就觉得麻烦,且S大也不是那么硬的招牌,除非实在没人投简历,否则不会找她面试。老师说转换个方向,心悦形象不错,完全可以投文秘行政方面的岗位。   周文菲静静听着,这次她听进去了:“找工作就歧视这么严重?心悦姐口才,还有组织能力很好的。”   阳少君靠在书桌边,低头一笑:“当然有这么严重。越是外向型的工作,比方说全国出差各地跑的,偏见乃至歧视越多。我们班38个人,13个人考研成功,2个人出国,其余23个人找工作,男生大部分去了南方系、省卫视,我是十个女生中不靠家长靠自己找工作找得最好的吧,也不过是S市报业集团下面的一名小记者。”   “然后呢?”   “袁心悦不喜欢做文秘,她也认为自己适合做营销这方面的工作,小梁也支持她,不是心仪的工作就不要签三方协议,所以到毕业,她都还没找到工作。”   “然后呢?”   “有一天,小梁说要租房要负担两个人的生活,压力太大,提出分手。心悦想不通,去到单位门口等小梁,才发现他已经和一个同事交往了。那个女同事是个拆二代,家里有两栋楼收租。”   周文菲这才明白,原来袁心悦刚才说的话是这个意思。   这个世界上,不止有穷女孩会惦记富家太太们的丈夫,其实也有很多富女孩,在惦记穷女孩那些有潜力的男友们。   穷女孩出手,大家恨不得把她们钉死在“小三”的耻辱柱上;   富女孩出手,没人会认为她们贪慕虚荣、诡计多端。顶多会骂男人“渣男”,说她们“没眼光”,但一般都会被默认为:这么有钱,那就是真喜欢吧。   身为女性,穷还不接受穷,妄想依靠男人改变这个社会的分配机制,才是原罪。那就靠自身努力吧,总不会有人说了。可是面试的壁垒和工作中的酒局太常见了,总有人迈不过去这些人为的坎,鲜血淋漓地摔在上面。   “然后呢?”周文菲接着问。   “能怎么办?当然身无分文的离开男友的出租屋,这个时候已经过了应届生的求职季,很难找到满意的工作。她只好去到一家不入流的公司,每天都跟着经理出去喝酒应酬拉单子。我遇见她,就是在一家酒吧的洗手间里,吐得像条狗,我让她别回去了,她说她身上的钱只够三天的生活费。”   “她就这样来兰蒂斯了?”   “嗯,我说我这边也要喝酒,但不至于这么凶,工资稍微能高点,她就过来了,本来兢兢业业做得挺不错的,然后那年十月就接到小梁的结婚请帖,她想都没想,就接下王局送的包,一直跟到今天。本来是想青春饭吃不长久,捞点钱就走人,但,”阳少君摇摇头,“对女人而言,有纯粹的、长期的肉体交易吗?”   周文菲也摇摇头,要么你就会喜欢上,要么只会感到恶心。喜欢会一日一日累加的,恶心也是。她抱膝坐在床上:“君姐,你讨厌我们这样的人吗?”   “什么样的人?”   “小三。”   “你给自己贴标签了?”   “不用我自己贴,我也不想承认,可我就是。”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   周文菲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我能去哪儿?”   此刻学校里肯定是流言蜚语无处不在,而回家迎接她的也许是下一轮的打骂。阳少君想,如果不是舆论环境这么严苛,她未必会这么急于躲到喻文卿的羽翼下。   “换个环境,出国转一圈呢?”   周文菲沉默不语。   阳少君说:“心悦的事,其实我也挺遗憾的,我比她年长,饭局酒桌上的伎俩看了那么多,但我没提醒她,我那会认为我没义务去告诉后来的女孩子,怎么避过那些坑。”   其实她年轻时很热忱也很仗义,人生栽过跟头后再也回不去那种单纯的状态。这两年也有朋友劝诫她,和喻文卿这样暧昧下去,蹉跎的是自己,也介绍一些人给她认识,只不过,合适远不是心动。   她对男女之间的事,表面上是看淡了,实际上是冷漠了。   “文卿不是那种人。”长发遮住双颊的周文菲望向门后悬着的风铃,满脸都是不可动摇的坚贞与倔强。   阳少君苦笑一声。   周文菲改称呼了,她已决意为这份看不到将来的爱抛弃整个世界。早上她还在想这个女孩不值得喻文卿如此焦灼不安,到下午她又想,喻文卿,你要如何回报这样一份什么都没有只能把心都捧出来的爱。   因为幼稚,所以纯粹,所以经不起摔打。你会害惨她的。   “文卿当然不是那种人,所以就算你出国呆两年,你也不用担心他会喜欢上别人。我是觉得,一个女孩子没必要为了感情,放弃自己的人生。……”   “那是你们。你们还有人生,我没有,我早就没有了。”周文菲的泪说来就来,她的眼神变得不解,还隐隐藏着愤怒,“谁让你来的?婧姐?还是校长?”   阳少君扯出一张纸巾想替她擦眼泪,周文菲把她手推开,一下就钻到被子里:“才不是他,他不会送我走的。”   被子里传来难以自控的呜咽之声,阳少君的手在空中一顿,随即把纸巾在手里拽成团:“文卿只让我看好你,没说要送你走。是我多事了。”   阳少君离开房间。这边的人睡下,沙发上的人醒了,慵懒地靠在沙发背上:“君姐,你心里好受吗?”   “我觉得我还没你难受。”   “那是。人和人不能比,一比我这心里就像被人拿个叉子捅西瓜,全是洞,全是血。”   “如果你真的不喜欢王局,那就分手吧。”   “我觉得亏了,好亏。这两年我不能白被人睡,房子我一定要拿到手。”   阳少君一点也不想陪着这两个痴女怨女,她拿起手包换鞋:“我下去给妙妙买点日用品上来。”   电梯里收到喻文卿发来的微信:“我马上上飞机,妙妙情况怎样?”   她心酸地靠在电梯内的墙壁上,回道:“情绪还可以,现在在睡觉。”   谁的日子又好过了?谁他妈都不是扯着这副皮囊,一个劲地往明天拽?   出了电梯,情绪平稳一点,她接着发语音:“校长来找过我了,和你说一声。这件事他没那么容易罢休,我建议你回S市后先找他谈一谈。妙妙不能一直躲着,既然她不愿意出国,那就做好心理建设,早点回学校。”   “少君,谢谢你。”   “不客气,一路顺风。”   两天后,喻文卿刚下飞机,就遣胡伟去袁心悦家接周文菲,自己独自回海园和喻校长谈判。书房里,父子两人对峙。喻文卿开门见山:“我和姚婧都承认感情破裂的事实,同意分居,协议都已经拟好了,……”   “先不说协议的事,说说你,为什么反对送妙妙出国?”   喻文卿说:“她才大一,不急着出去。”   “好,那就走正常步骤,大二送出去,她自己原本也有这样的打算。”   喻文卿笑笑:“S大的国际交流项目虽然很多,但是真正有名气的院校一个没有。”   喻校长把手上文件扔在书桌上:“自费去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商学院,钱我出,可以吗?我保证这个学期把项目谈下来。倒是你要考虑妙妙的水平,到了课堂上,听不听得懂人家教授在说什么。”   借口一个个被击破,喻文卿不得不正视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他不想让周文菲走。但他说:“妙妙不想离开我。”   “她不想离开你?哼,她知道什么?对,她成年了,能上你的床,但是你和我都心知肚明,她没有足够的心智,在目前这样复杂的局里,选择一条她该走的路。”   “该走的路?所以说,就算我是单身,你都不会赞成我和妙妙在一起。”   “没错。”喻校长目光冷冷,盯着儿子,“我不考虑你们之间有没有爱,爱有多深刻,我只看你们的差距。她才十八岁,心性未定,要不是她爸爸出事得太早,她和她妈这些年过得也不怎么好,她不会走这条死胡同。”   “跟我就是死胡同?”喻文卿嗤笑。   喻校长陡然提高声音:“你都知道自己签的是分居协议,不是离婚协议。到底能不能离婚,你心里没数?三年后离婚?现在你说得轻巧,辛辛苦苦挣来的身家分一半出去,你以为很容易做到?一个女孩子最好的几年,不用来念书,不用来提升自己,就这样没名没分跟着你。你让外人怎么看她!怎么看你!文卿,财富、地位样样都来之不易,别不珍惜!”   喻文卿意外地没有马上反驳,而是盯着窗外的树,忽然飘来一句:“许叔是怎么出事的?”   喻校长夹着烟的手一抖,他没想喻文卿会提这件事:“你什么意思?”   “你没有资格管我和妙妙的事,别人也没资格管,但你这副假惺惺为她未来着想的样子,让我觉得恶心。我可以和姚婧虚与委蛇,但我选择摊牌,是因为我不想变成你这样的人。我这辈子最怕别人说‘虎父无犬子’,‘你真是越来越像校长’,他们在我面前说,我眼前就会浮现霞姨的那张脸。她以前多漂亮?性格也很好,天天带着妙妙唱歌跳舞。可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好久后,喻校长才开口:“你的意思,是在替我还债吗?”   喻文卿冷笑,可眼眶都红了:“喻慕琛,你的债我还不起。你看着你的女人倒在雨地里,你都不敢去扶一把,你只敢让你的秘书替你跑腿,送她回宿舍,送她去医院。怎么,你在她那里下了军令状,一定要把妙妙送走?”   他真的对这个父亲失望透了。   长大成人后,依靠一个男人的直觉查探几次,便知晓了喻慕琛和周玉霞的地下情。他为魏凯芳和许开泰感到悲哀,可仍觉得装作什么不知道,才是对两个家庭的保护。   他后来总是想,要是能早早地把这场孽情搞黄,许开泰就不会出事了。一个退伍后当了多年专职司机的人,怎么会有开车前饮酒的习惯?   自去年的圣诞节后,他脑海里总是浮现许开泰出事前几天的一个深夜去机场接他的样子。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司机。   许开泰精神有点消沉,他没在意,他困得要死,半躺在后座休息。   他模糊地记得,许开泰和他聊起了许妙。许妙乖巧懂事,一直都是他的心头宝。他喋喋不休地说妙妙大了,和他的关系没有以前好。吃饭后回房间看书都要关门,进去前没敲门都要生气。日记本也不给家长签字了,说是隐私。   他好像也说了,妙妙最喜欢的就是你和姚婧,以后拜托你多多照顾她。   他嘴里嗯嗯地应付着。他怎么知道,几天后这个许叔叔就会深夜里借酒浇愁,命丧桥洞。伤心感叹之余,以为那对孤女寡母便是喻慕琛的责任。他都做好了和魏凯芳搬出去住的准备。结果这位校长眼睁睁地看着周玉霞受不了内心责难远走他乡。   六年来,喻文卿从未想过联系过许妙,确实是忙,更是因为他想,如果周玉霞的现任丈夫对她们母女好,断掉联系也是一种保护。   可他真的好恨,这六年间,喻慕琛对他的冷酷能有一丁点的反省和愧疚,打个电话问问,或是亲自走一趟。只要周玉霞不再是一滩了无生趣的死水,那对周文菲而言,有可能一切都不一样。 第46章   “既然你知道是她妈的意思……”   “她妈的意思跟我没关系。我只是想提醒自己, 不能像你那样,昧着良心、昧着感情过一辈子。”喻文卿哂笑, “还有, 现在来说她妈的意思,你不觉得晚了吗?要不是姓喻的无情无义,她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两双差不多的眼睛对视,一样的浅褐色,一样地打量人。然后喻校长说:“不想要我找麻烦,各退一步。”他坐在椅子上, “人你可以留下,但你不可以离婚,姚家的思想工作我会做。”   喻文卿离开海园。憋了许多年的话一朝说尽。其实远没有说尽, 它只是找到一个泄露的口,一点点地飘出来。   一颗心骤然间就轻松好多, 眼前的世界也明媚起来。   胡伟发来信息:“菲菲已经接到酒店。”   “知道了, 我就回去。”   喻文卿并没有直接回去, 而是去了南区食堂边的面包店, 那里每天新鲜出炉的菠萝包, 酥皮松脆,是周文菲从小喜欢吃的东西。   已到傍晚, 树叶间的缝隙里闪着一片片流动的光, 手掌打开, 那些碎金就掉下来,手掌翻翻转转, 碎金也跟着流转。直到许开泰去世,许秒都喜欢玩这个游戏。她说:“喻哥哥,我送很多金子给你,你要不要?”   “要,要真金。”这个游戏从小玩到大,喻文卿都玩无聊了,可是不得不应付,因为是他教的。   两个拳头举到他眼前,突然打开,还要夸张地“哇”一声:“两手都是金子。”   每个动作,每个神情,尽得他的真传。   等儿子离开后,喻校长打电话给姚本源:“老姚,过来一趟。”   姚本源过来,看到老上司的脸色,就知道他吃了混蛋女婿的瘪。他不说话,喻校长把烟抽完,摁灭后才说:“先让姚婧走吧。”   姚本源站在书桌前,哼了一声:“现在就斗不过,等他羽翼丰满,挟风扫人的那天,还有姚婧母女的出路?”   喻校长说:“不是我不尽力,文卿刚刚问我,小许怎么出事的?”   姚本源吃了一惊:“他知道了?”   “他应该探到一些苗头,但……还好,”喻校长摇头,“老姚,有些事我们最好都能带到棺材里去,寿终正寝,别被人翻出来了。姚婧和琰儿的出路,不在将来的哪一天,就在今天。只要她肯去纽约,不找妙妙麻烦,分居协议上文卿一定愿意做让步,别错过机会。至于妙妙,跟文卿也不过三五载,想清楚了就会离开,就当……她是来替父讨债的吧。”   云天酒店1810房。   周文菲趴在书桌上画画,看到喻文卿回来,赤着脚跑过来抱他。嗅到她身上的奶香气,喻文卿那颗紧张得皱巴巴的心马上就被熨平了。他揽着她的腰,问道:“画什么?”   “画那个酒店。”   喻文卿过去看一眼,随手把外带的食物扔在桌上,抱起她往卧房里走。   周文菲瞥一眼袋子的外包装,右手搂着他肩膀,人往左边侧腰下去:“哎,等下,我要吃菠萝包,正好饿了。”   “听话,”喻文卿搂正她的身子,“让我先吃。”   既然这么惦记吃,当然也不会忘带避孕套上来。   周文菲趴在他肩上,吃吃地笑。她非但不害羞,还搂得更紧,腿在他的腰后交叉。过去的两天,她无数次想开手机发信息打电话给他,又怕他在忙,又怕接到周玉霞或是别人的电话。   睡梦中发现自己一次次地去到那些地方,教室里,街道中,火车上,山巅,……,一次又一次,抬头看天空,视界飞速转换到电影的航拍镜头,旋转升空,全世界只有她一个。   蜷缩着醒来,背靠着墙,右边脸颊贴在枕头上,感觉到枕头湿了、热了,再变冷。翻过身面朝着墙,再感受一遍。   她好想他。过去也会想他,但那会他的脸他的眼是模糊的,就像偶像剧里演的,冲你笑就是深情,摸你头就是宠溺。   渐渐的,她能听到他在耳边调笑,嗅到他指尖的烟草味。   现在的想,眼神与呼吸里全是压迫。   都想那么多遍了,也不觉得什么难为情。她被脱得光光的抛在床上,贴近的时候不再遮掩不再躲避,甚至还很享受在她身上巡弋的目光。也许真的像妈妈说的,她是个特别不自重不自爱的女孩。   她好想取悦喻文卿,她又没有别的手段。   她希望在他看来,她的身材够好,皮肤够白,触感够嫩滑。她希望喻文卿能在她身上得到满足,是别的女人都无法给予的那种满足。   喻文卿能觉察到身下女人的主动。这种主动不是经验性的、技巧性的,而是想要更亲密一点,但不知该怎么使劲的“瞎来”。   没关系,他也希望她在这件事情放得开一点,他很愿意教她。   巫山再会,又是一番长久的折腾。   周文菲瘫在床上,已想不起她的菠萝包。即便喻文卿心情愉快地打电话要餐厅送餐上来,她记起菠萝包,心里想着凉掉后可没那么好吃了,她还是没力气起来。   喻文卿非要她叫“喻哥哥”,她叫了,他嫌语调不够软,他说你哭着撒娇的时候叫出来的最好听。周文菲那会没想着取悦,就想着答应他了,以后会有更多离谱的叫法。可人不听到誓不罢休。   最后认输的当然是她。   喻文卿挂下电话,俯身压过来。床铺往下陷,周文菲轻轻顶他膝盖:“我真的累了,你太重了。”   他不肯下去,周文菲也就随他了,手指轻轻摸着他耳廓里一颗浅褐色的小痣。“你这儿有颗痣。”她告诉喻文卿。   喻文卿不知道:“真的?没人告诉我啊。”   周文菲一怔,然后便像发现新大陆那么开心。她的今天比昨天更了解这个人,或者说她对他的了解,跟姚婧、阳少君相比,有了不一样。   更也许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里有颗痣。   喻文卿看着她笑。她只有十八岁,但她身上混合着少女与母亲的气质。别的年轻女孩手中抱个孩子,他会觉得突兀,但是周文菲哄着青琰温言软语的模样,怎么看都看不够。   “你想要几个孩子?”喻文卿抓住她的手指,放到嘴里轻轻地咬。   周文菲不假思索:“两个,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喻文卿知道她的心意:“哥哥和妹妹。”   “嗯。”周文菲躺在他怀里,天真烂漫地点头。   喻文卿有点难过:“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周文菲收住笑,看着喻文卿的眼睛,他是认真的,她也是认真的,认真到说“好啊”的时候,心跟着声带一起发抖。   喻文卿想,正好三年,股票限售期结束。他再拼三年,努力让大家手中的股票都值钱点。到时候,他该不该离婚这件事,他妈的——通通给我闭嘴。   他不想让周文菲等太久,虽然三年后她还是很年轻,但十四岁的年龄差也会让他心焦。也不完全是对时间的心焦。   男人和女人对“三十以上”的心理期望是不一样的。   对,喻文卿曾是向往的,“三十以上”意味着更开拓的视野,更成熟的心境,更厉害的手段,但是迈进这个门槛一年,以上三者有没有收获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责任、重担,嘱托、荣耀,个个都像野狗,在他身后拼命追袭。   有时候半夜醒来,房间里黑得看不见任何东西,抹一把脸,清醒地发现,自己看似要什么有什么,却始终是孤零零一个人。   他在姚婧身上倾注过希望。但是姚婧不懂他坚持的意义,不懂死撑的人背后有多脆弱孤独。人总是从自我出发看世界,姚婧不认为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创业使命、财富地位值得人去劳心劳力。   她享受财富带来的欢纵,但又无视人背后的辛酸。她把丈夫带来的这一切视作理所应当,但是喻文卿也想要一声“谢谢你”,或是“不容易”。   偶尔争吵时他也会诉说自己的劳累,姚婧轻描淡写:“为了我吗?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   好像她一年几百万的开销都是从天而降似的。她只是不在意。她不在意他是否有疲倦心累的时候,只在意“你我”是否还处在同一轨道上。   怎么回答?从此闭上嘴巴好了。   说到底,喻文卿还是在意她这种游戏人间的态度了。与其说她陪着艰苦创业多年,更不如说,她把除她之外的一切看得很轻。   可他又不是需要人陪他奋斗,如果仅此,阳少君就很好。她永远都清醒明白,在喻文卿关注的问题上,能随时收起情绪,调整状态,努力配合。初创公司那两年,他半夜起来想到一个点子,阳少君都恨不得打开笔记本为他写二十张PPT。   就像一艘航船的船长和大副。但那不是喻文卿想要的亲密关系。   他都可以想象,假如哪天他迷失方向,在大海里停下来,阳少君会毫不犹豫地帮他掌舵,风雨里接着前行,甚至还会说:“这里有我,你去休息会吧。”   哪儿不好?他说不上来,人生的舵他是不会松手的,但是他就想要那么须臾的时刻,他松开了,或者仅仅有“我想松开”这个念头,他不必自责,亦没人会对他失望。   越了然这份孤独,喻文卿对周文菲的期待也就越大。他承认他在感情上越来越吝啬。比方说,一定要看到对方的心意,才付出自己的心意。   不应该这样的。不需要少君、校长一再提醒他,周文菲为他付出了什么。一个十八岁女生没什么可拿出来的,但是能给的,都给他了。   能给的,他都给了吗?他心中清楚,并没有。   外间门铃声响,喻文卿起身去开门。听到餐车轮子的响声,周文菲把衣服穿好,出去吃饭。   以为两个人能好好吃一顿晚餐,结果人电话接个不停。和她有关的,有两个电话。   一个是孟律师打过来,说,明天上午要去办公室谈分居协议的细节,姚家那边提的条件对他可能不太好。   一个是李秘打过来的,喻文卿起身去书房接听了。周文菲竖着耳朵听,隐隐听到他们在谈论周玉霞。   妈妈怎么了?她前天关掉的手机,到这会都没有开机。   喻文卿走出来,周文菲盯着他。   也没办法一直瞒下去,喻文卿说道:“血压有点高,安排住两天院,做个全身检查。”   周文菲默默放下刀叉,想也想不出个条理来,冲到玄关处换鞋。   喻文卿抓住她:“妙妙,你现在去没有用。”他把鞋子抢走,“她看到你,只会更生气,血压更不稳定。”   “她需要人照顾。”   “李秘都安排好了,你让她先休息两天。”   周文菲以为是喻文卿交代的:“谢谢你。”她又抬起一张茫然的脸,“那我该怎么办?”   喻文卿蹲在她身前:“接着念书。”   周文菲没有说不好,但是头撇向另一边。   “那天围观的人基本上是教师家属,别人家的事,或许会传,我家的,乱讲之前要先想想,喻校长的位置可是坐得稳稳的。李秘也找过你们学院的学生处了解情况,和你班上的辅导老师聊过,学生间没几个知道这件事。要是有人敢在你面前说什么,记住他的学院和名字,回来告诉我。大学校园里才不缺新鲜事呢,都是一阵风就过去了。你别想太多。”   如今的周文菲举目无亲,唯一愿意信任的人就是喻文卿。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心情就轻松不少:“好的,”想了想,加一句,“你不要再开车去学校接我了。”   喻文卿摸摸她的头:“好,下完课自己过来。”   陈思宇早就把他手上的房卡上呈给周文菲了。   “陪我逛街,我想给君姐还有心悦姐买礼物。”起码还有这两个人不嫌弃她的身份,愿意收留她,周文菲问,“君姐喜欢什么?”   喻文卿单膝跪着给她穿鞋,头也没抬:“巧克力?”   周文菲笑得身子都在颤抖:“你到现在都只知道送女孩子巧克力?君姐说所有甜品,她都戒了。”   “那就随便买吧。”   “我知道你不喜欢陪女人逛街买衣服,但为什么要君姐帮我挑裙子?还有这次也是。我总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鞋带系好了,喻文卿仰起脸:“有些事,其实我心里是认的,不想在你这里,错第二遍。” 第47章   听得周文菲心里好感动, 一个从不认错的男人,竟然也有悔改之意。但下楼后她就后悔让人陪着逛店了。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她就选好了送人的两份礼物, 以及八件衣服配饰,但是没有一件是她喜欢的。   好啦, 也不是一点不喜欢, 就是没那么特别喜欢。   她逛街喜欢慢悠悠地逛, 不是一定要买什么, 当然女生遇到特别喜欢的东西,都会买下来。但喻文卿理解不了这种漫无目的的逛。他坐在门外的休闲区刷手机,可能wifi信号不太好, 刷了五分钟就要进来指导工作。   款式、颜色、型号、一一问清楚,让导购员去拿,两分钟就拿七八件来。他说:“这几件里选总比上百件里选,要容易, 挑吧,不挑,全包。”   每家店都这么逛,跟完成任务似的, 逛到周文菲再也不想和他逛街。   等到夜深了,周文菲摸出枕头下的手机开机。那个世界迟早是要回去的。   她躺在喻文卿的臂弯里看微信里的留言。   好多同学亲眼看见她被周玉霞拉走,又没去上学, 都在群里问,几十条的信息后, 林晓丹发言:“周文菲家里有事,请假一个星期。”后面再跟一条,“别人家的家事,大家少说,这是班级群,就聊学习上的事。”   应该是接收到李秘的指令了,但是年轻没经验,贯彻执行比较生硬。   周文菲再看那些单独发来的信息,好多条,别人都在问:   “菲菲,你在干什么?”   “你在哪儿?”   “菲菲,你怎么关机了?”   只有王嘉溢问:“最近还好吗?”   周文菲给苏江回:“放心吧,我没事,周一回校。”   苏江回:“哦,那就好。”没再多说一句。   再给王丽娜回:“我周一回宿舍。”   王丽娜回:“哦。”也没再多说一句。   可这两个人的性格,以前不是这样的。周文菲明白,他们都知道了,只是不说,不说而已。她不想再回任何人的信息。关掉微信又打开,点开和王嘉溢的对话框:“我很好。”   那边很快回复:“好久不见,有空一起吃饭。”   接着他给她发照片,是群山之上的日出:“我在清境农场呆二十多天,看到很美的日出,觉得自己照得还不赖,发给你看看。”   周文菲没有点开原图,直接回:“是很漂亮。”   “还有傍晚的照片,落日不过如此美丽。”   “也很美。”   “谢谢夸奖。这么漂亮的地方,你记得答应我了,以后和我去看看。”   周文菲没有回。   王嘉溢再发文字过来:“好啦,就算不和我去,你也可以一个人或是和别人去看看。真的很美的一个地方。可以找我要攻略。”   他其实也什么都知道,但只有他还想把她当成昔日的周文菲。   周文菲掩住口鼻想哭,怕喻文卿发现异样,锁掉手机,下床去洗手间。   她一时忘记她的手机密码,对那个人来说,其实是不存在的。   等洗手间门一关,喻文卿便看到这段对话。发过来的是繁体字,无疑就是他见过的那个台湾交换生。   这段话也没什么大问题,连调情都算不上,这么点大的男孩子,也不会调情。喻文卿心中还是不舒服,那个不舒服的劲不在于——这个微信名叫“美好多得快溢出来”的男生在想法设法追求他的女人,而在于——这样简单的纯粹的动心,他已经做不到了。   如果今天把他们的地位互换,他喻文卿看到自己喜欢的女生躺在别人的车里和人接吻,听闻这个女生卷入一桩难堪的婚外恋情中,在其他人都对她避之不及的时候,他是否对她还能保有一颗纯粹的爱慕之心?   等洗手间的门响动,喻文卿放下手机,他没有删掉他们的对话,以此来敲打周文菲,注意交往距离。他很想这么做,这样做相当的喻文卿。   可他更想显示三十岁男人的另一种强硬:放马过来,我的女人,你永远都抢不走。   周文菲回学校后能感觉到她身边氛围的微妙变化。   她先去找程老师,补交一个星期的高数作业。程老师平时见到她,总要打趣她几句,这次微微一笑,“放下吧。”没有话了。   以前周文菲以为,男老师对女学生的打趣,多少有点越界,但现在这种若有所指的笑,更让人难受,好像在说:“你以前清高什么呢,我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   去交初级财务会计学的单元作业,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吴老师“哟”一声:“周文菲啊,你作业交不交无所谓的,就算不给打优,良是要给的。”   声音比课堂上还要刺耳。   同学间也是。虽说以前和大家也不是亲热到打成一片,但做个边边角角的融入,不成问题。现在不行了,她一走进教室,大家自动地不交谈了。   她搜寻一圈,王丽娜没来,心中松口气。上完第一节 课,便冒着小雨,跑去王丽娜最中意的肠粉店,打包一份肠粉。赶回宿舍,王丽娜果然还躺在床上。   她轻轻摇晃王丽娜的手臂:“丽娜,我回来了。”   王丽娜面无表情地转头过来:“怎么啦?”   周文菲脸上仍保持着那个微笑:“我给你打肠粉回来,趁热吃。”   “不用了。”王丽娜下床来。放在桌上的肠粉,她连看都没看,就背着书包出去,“我自己出去吃点吧。”   周文菲就这样呆呆地看着这个曾说过“我们是最好室友”的女孩走出门。她心中还有两人一起睡觉聊天的柔情,手上还有一起逛街拉着手的余温,还远不晓得,有些人在你的生活里离场,不过眨眼间的事情。   旁边马来西亚的女生早上没课,洗完脸过来安慰她:“算了,丽娜这几天,心情都不好。”   等下午的课上完,周文菲回宿舍,把当季的衣服和日用品都装在行李箱里,让胡伟接她回酒店。她不住宿舍了。每天坐立不安地把课上完,就恨不得以飞人的速度跑出学校,跑回酒店。   走路永远都慢,路上永远都有人看她,干脆让胡伟接送到教学楼下。   有时候胡伟分/身无术,要去接喻文卿,周文菲又不许喻文卿在学校出现。   喻文卿便再招一个司机,胡伟成了周文菲的专职司机。   周文菲也不光是躲那些明明存在却看不见听不到的嘲讽鄙夷,她还躲着周玉霞。后者从医院出来后辞掉物业公司的工作,三番两次来学校找她。   那一天,周文菲远远就看见妈妈了,心慌腿软冒冷汗,好像害怕她还会当众来打她,掉头就跑。   要呆在那一百平的酒店套房里,打开柜子看到喻文卿的西服,翻一翻抽屉里的烟盒、笔记本,一样样地摸过去嗅过去,周文菲才能心安。   她最喜欢抱着双膝坐在喻文卿常坐的那张皮椅上,看着窗外的世界一点点灰暗下去,又一点点地明亮起来。   大一的课业不多,戏剧社她不去,兰蒂斯也不去。时间一抓一大把,全用来等喻文卿。她总是在等喻文卿。   入夜是个分界点,如果喻文卿回复她晚上会回来和她吃饭,她心情就会好到飞起来,觉得整个白天的不安慌张都不算什么;但如果喻文卿说他要加班要应酬要出差,她就不知道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要怎么过。   好在喻文卿很清楚她有多缺乏安全感,所以,哪怕是出差在两三个小时车程的异地,哪怕到凌晨两点三点,都会回来陪她。   动静再轻,周文菲都能听见。她背对着卧房的门侧睡,手遮住脸庞,他进来,她一动也不动。   能听到腕表和手机轻轻叩在桌面的低沉,再听到窗帘拉合的“索索”声,能感觉到光在眼皮之外消失了,能感觉到他走到床前,身后的床下陷了,接着被搂进一个火热异常的怀抱里。   被揪过脸索吻,被摁住身子压迫。步骤一步不乱。让人嘴角的笑一直放大。   所以偶尔的,喻文卿只想搂着她睡觉,反而让周文菲不开心。她能觉察到他有心事,很疲惫,但还是翻身去撩拨他的兴致。只有被人狠狠地征服后,腰肢酸疼,眼眶泛红,她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感。   第二天早上仍搂着人的腰,舍不得他离开她。喻文卿无奈地任人趴在她身上:“妙妙,你早上没课吗?”   “没有。”有课,但周文菲越来越不想去。   “那你要不要去逛街?”   “不去。”   “妙妙,去报个班把驾照考了。”喻文卿想,越闲越胡思乱想,得给她找点事做。   “为什么?”   “给你买车。这样你想去哪儿都能自己开车去,不用胡伟接送。”   周文菲抬起头来:“大伟哥不想当我司机?”   “没有。”换了新的司机,喻文卿想把车也换了,当好正好在保时捷的4S店里,看到2011年款银灰色的Boxster,顺便就给周文菲买了。车还没到,所以他一直没说。   “我不要车。”周文菲心烦意乱地坐起来。   在袁心悦家住两天,袁心悦早已把“她们这种女人”如何要财物的套路说个一清二楚。周文菲不想听,碍于礼貌在沙发上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借着洗澡的由头离开,阳少君还说:“她的话虽然难听,但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校长的资助你肯定不想接了,你妈那边……你也不打算回去了,女孩子总要有点钱财傍身的。”她担心周文菲这个样子下去,连学业都完不成。   “可那不是他们夫妻的共同财产吗?”   “也对。”阳少君皱皱眉,抱胸离开。都抢人了,还想着不能抢钱?坏女孩当不彻底,只不过徒增烦恼。   喻文卿见她又不要,也坐起来。他有些不悦:“为什么?”   上次周文菲给阳少君和袁心悦买礼物,选的是蒂芙尼万元以内的小项链。他自然也要给周文菲买,看中一条十万出头的项链,她死活不要,脸上的神色好像你再强迫,她就要哭了。后来买衣服,多少给他一点面子,但挑的全是最便宜的。   还有,他早就让陈思宇给周文菲办了信用卡的副卡。周文菲接过去,但是到今天一笔没刷。圣诞节、元旦、春节、情人节,每次都往她银行卡里转账,虽然不是很多,但对一个学生来说,怎么花都是够的。应该也没动。   那好,既然她对花他的钱这么敏感,今天把话全都说明白。   “我是个学生,不适合用太贵的东西。”总是这个理由。   “S大里开跑车上学的家伙,总有那么几十个吧。至于女孩子背的LV,GUGGI,一路开过去,一路都是。有什么问题?”喻文卿下床边穿衣服边说,“你没必要觉得心不安,好像花了别人的钱。你婧姐虽然爱吵,但是吃一点亏都是要讨回去的。从我和她签分居协议的那天开始,我为你花的每分钱,在我和她离婚之时,都会一笔一笔清算的。”   他和姚婧的分居协议已经签了。主要的附件文件,除夫妻共同财产清单外,还有一个被孟律师戏谑为“第三者清单”的东西,上面有且只有一条明细,也就是周文菲在风华小区的房产。   姚婧说,既然房子是还以前的人情,她认了,除此之外一概不认。   当然也拦不住人不花钱,所以每个季度一次,律师都必须将转入周文菲名下的财产以及相关银行流水清单备份给她。将来两人离婚时划分财产,这一部分是不能剥离出去的。   喻文卿看到后,哼哼笑两声。姚婧没这么精明,应该是岳父岳母的主意,防止他在分居期间转移财产。   孟律师说,喻总,你也可以要求,要是姚婧在纽约也有新的恋情?既然谈到这个地步了,谁都不是圣人,谁都有蚂蚁搬家转移财产的可能性。   喻文卿摇了摇头,男人为女人花钱总是一掷千金的,反过来就未必。   况且这么多年,他只想着他成功的每一步喜悦与收获,姚婧都能分享到,他又怎会去算计姚婧。那时不算计,今日也没必要。   却有一条协议让他非常不爽,他必须允诺将来他名下的财产进行分配时,喻青琰能拿到的份额不低于n分之一(n当然就是子女个数)。   姚婧拿走的一半股权,无疑是留给喻青琰的,他那一半还要这样分,……。   假若云声未来三十年发展喜人,假若他和周文菲有孩子,那么他们的孩子早在出生前就被排除在继任者之外。除非他能把云声上市流通后的股份一点点收回来,将云声变成家族控股的企业。   喻文卿本没想这么长远,他和周文菲的孩子连影儿都没有,他最爱的孩子就是喻青琰,他不会因为她不和自己住一起而忘记她,他只会对她更好,更想补偿这份父爱。   愣是被这条协议勾起了想法。   为什么不能把孩子当成简单的孩子呢?   孟律师说再拖拖吧,给老板签这样的协议,有损我的职业声誉。婚姻法虽然规定婚姻存续期内财产夫妻共享,但是走到这一步的夫妻,强弱势地位很明显的,没有平分的。虽然现在还没分割,但家产一条条都列出来,可追踪受监控,那就躲不掉了。还有女方哺乳期内就承认婚外情,将来上法院都不一定能对半分。   喻文卿问他:“我亏了?”   “大大的亏了。”孟律师说,“要云声是夫妻店,太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拿走一半还说得过去。可这些都是你单打独斗挣来的,她坐享其成而已。”   听外人这么说,喻文卿居然有点心酸。算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他已经受过一次了。假若春节完全和姚婧交底,谈好分居条件,周文菲又怎会遭那么大一场伤害。   既然都有亏欠,那就自此一笔勾销吧。 第48章   后面该怎么分遗产的事情, 喻文卿其实没说,只说了前面那一条,见周文菲垂着头在想, 勾起下巴:“虽然我和姚婧还没到分财产那一步,但是她的钱已经不是我的钱了,你的钱才是我的钱。”   “不会有法律纠纷?”专业术语太多, 周文菲听得糊涂,要再确认一次。   “除非我破产, 得卖你名下的车子房子,去抵付给姚婧的赡养金。所以, 还是多点好, 有备无患。”   其实只要没有结婚,她名下多少财产都和他无关,只会让他少分财产,但周文菲好像意识不到这种财产属性,反而被他一本正经的口吻逗笑了:“好,听你的。”   那是一种天生的、未经社会洗礼的共生感。   喻文卿蹲下来抓着她的手,他希望她永远都能对他如此地信任和不计较。“妙妙, 那协议里还有一条。”   “什么?”   “自分居之日起, 双方均不得干涉对方的工作与社交的自由。”   “哦。”周文菲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个。   “要是有人问, 不要退缩害怕, 大大方方地说, 我就是喻文卿的女朋友。”   周文菲还没有公开做人女友的觉悟,喻文卿已带着她去到瑞景公馆。   这一天姚婧要带着喻青琰和高阿姨离开S市, 前往纽约。本来高阿姨是不想去美国,但是薪水翻了两倍多,每年还多出一个月的春假,动心了。护照签证都是加急办的。   喻文卿不放心,要亲自送一趟。   到了地下车库,周文菲死活不上去。他也有点生气:“你一辈子不面对吗?”   周文菲咬着嘴唇:“她们又不会欢迎我。”   喻文卿说:“我现在去送我的女儿,我的女友来跟她告别,送我们上飞机,需要谁的欢迎?”   周文菲不想耽误他接下来的行程,被拽着手搭电梯上去了。开门的是黄惠南,一见她跟在喻文卿身后,脸就塌了:“她来做什么?”   “跟琰儿告别。”   “谁要她跟琰儿告别?”   “她没带过吗?”喻文卿冷冷反问,“带的不比亲妈少吧。”   黄惠南哑口无言。这时喻青琰快一岁了,能歪歪扭扭地冲着走几步,还不让人扶着,看到喻文卿回来,冲出过道:“爸爸爸爸爸爸。”   喻文卿把她抱起来,亲了两口。喻青琰看到他身后的周文菲,咧嘴笑了,她还记得她,身子倒过来要她抱。   周文菲一把接住她。   姚婧出来,在过道看一眼又转回房间去收拾。黄惠南不想在客厅看,也跟着进去,门一关,嘴里就嘟囔:“这么不要脸的,没见过。”   “以前你说妙妙是天底下最乖的女孩。”姚婧脸色暗沉。   “那是不知道她这么有心计……”   “有心计就能迷倒喻文卿?那你要不要改一下你以前对女婿的判断。你说S市里和他一样年轻有为的不超五个。这么厉害的人看不透一个十八岁女孩子的伎俩,不应该啊。你一个大学老师,对人对事的判断标准,能不能一以贯之一点?”   黄惠南不喜欢女儿这种好像在说别人事的口气:“姚婧,我是为你不值。十几年的感情,怎可以绝情到这个地步。”   姚婧冷笑一声:“绝情?现在他的深情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她边叠衣服边说,“以前你们还生怕喻文卿不平分家产,现在好了,人同意平分了,白纸黑字,就等这三年他公司股票能涨到什么地步。”   “那是法律规定的。”   “算了,妈,今天你有个儿媳,她连公司的门往哪边开的都不知道,要平分你儿子打拼十年的家产,你乐意吗?”姚婧把行李箱锁上,放到墙边,“这样的协议,人为什么要签?人家以为那是我在提条件。既然补偿到位,我们就没资格再提什么伤害。那是正牌的女友了,不仅能出席他喻家的家庭聚会,他哪天想去纽约看琰儿,过个圣诞节,我们还得一起唱圣诞歌。”   黄惠南本想跟着送去纽约,害怕被女婿气到心肌梗塞,姚本源不许她去。不去也好,因为现在就快心肌梗塞了。   “那也不能不顾及我们的感情。”   “霞姨在楼下打妙妙时,我们有顾忌她的感情吗?”行李箱都拎去客厅,姚婧对胡伟说:“就这几个,其他的东西都寄过去了。”   “好的。”胡伟说,“我先拎两个下去。”   姚婧再望向喻文卿:“其余的东西都没什么用了,等我走了找人来清理掉吧。”   距离那个早上去酒店找人谈判已过去半个月,姚婧早已不激动了。   曾经有人给她发喻文卿和阳少君在酒会上的照片,光影之中笑容含糊不明,她的心立马就被戳到,非要找人讨论清楚笑容的含义;   曾经喻文卿和她冷战,西服一撩,钥匙一拿,酒店里呆几十宿不回家,她夜夜难眠,心想你就这么不愿意面对我?   现在回头看,之所以还有那些情绪,是因为确认喻文卿不会离开她。到真的分手这一天,她没时间自怨自艾。本来相对清晰明朗的世界,因为喻文卿的突然出局起了大雾,她连路都看不清楚,可她还得带上喻青琰。   相对这种惶恐而言,悲悲戚戚的情绪不值一提。唯一应该做的是,封存好那些情绪,赶紧走,路不清楚也得走,因为不会有人再过来拉你的手。   他早已拉起别人的手,要去当别人的守护神。   胡伟开一辆七座商务车送姚婧一行人去机场,喻文卿和周文菲坐着奔驰跟在后面,自然后到候机室。还隔十几米远,就看到姚婧被五六个穿戴都很奇特嚣张的人围住,都是来送行的好友。   周文菲想打退堂鼓,喻文卿不由分说,拽着她的手往前拉。   胡伟天天接送周文菲,也向喻文卿报告她的行程。刚开始喻文卿想,随她吧,总有个过程。过了半个月就认为,不能让她在壳里呆太久,呆得越久越没勇气。   周文菲硬着头皮和那几个朋友打招呼,寒暄两句。   喻文卿招胡伟过来,交代他不在时的安排。趁他转身之际,一个染着白头发的年轻男子夸张地翻翻白眼,耸耸肩,朝同伴做了个口型,周文菲清楚地看到了,口型是“biao”,大家再一次心照不宣地笑了。   她的呼吸堵在胸腔里,脸上还维持着僵硬的笑,回望喻文卿,喻文卿没有看见。   我不能什么事都靠着他,周文菲摁住突然袭来的心悸发慌,迈开步子走去婴儿车那边,逗着喻青琰玩。   幸好有这个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   感觉过了很久很久,喻文卿才把她带去头等舱的休息室。人少了很多,喻文卿把她抱在怀中:“妙妙,我要四天后才会来。”   “我知道。”   “你一个人睡,会不会害怕?”   “我开灯。”   很平常的一句话,让喻文卿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重要——周文菲只有他。他搂得更紧:“你要是觉得害怕孤单,就给我打电话,发语音也行。不要怕麻烦,不管什么时候,我一定会回的。”   “嗯。”   “上完课后,不要老闷在酒店里,让大伟带你出去转转。你除了在学校周边转,都没去过别的地方。”   “我不想麻烦他太多……”   “我发他工资了。本来就比杨国林高,最近又涨两成。他以后敢再摆脸色给你看,告诉我。”杨国林是他后来招的司机。   “大伟哥不是摆脸色,是天生脾气那样,但人很好。”   “那就尽管麻烦他,别让他光拿工资不干活。”   周文菲终于笑了:“好的。”   喻文卿把她抱在腿上,亲吻她的发丝,休息室里也是公众场合,周文菲不好意思,头一直往他怀里钻。越钻,喻文卿越是亲不够。   他还没走,就已舍不得离开。   公司里一堆的事不说,还想着在女儿走前多陪陪她,总是要到深夜才回酒店,推开卧房的门,看到暖黄的光调下被子里藏着的小小的纤瘦的身子,就那么一瞬间,喻文卿听到心裂开的声音,“哗啦啦”,盔甲碎了一地。   一个人怎么去感知他人身体的热度,当然靠身体。一个人怎么去触碰柔软,只能是柔软。如果他必须、被迫以坚强冷硬来面对这个世界,喻文卿愿意把他全部的柔软与渴望,都放在周文菲那里。   只有在她那里,他才能沉沉地睡下去,醒来也不会丢失。   耳鬓厮磨到工作人员都看不下去,过来提醒:“喻先生,您的航班现在可以登机了。”   喻文卿拉着她手出休息室,头等舱不需排队,直接过闸登机。离别来得如此之快,他捧着周文菲的脸说:“要乖。”   “好的。”   “怎么乖?”   “要听话。”   “要开心。”   周文菲眼眶红了,点头说:“我会的。”   “下周见。”喻文卿亲她一口,转身走进通道,单看背影看不出他有任何留恋。高阿姨推着喻青琰跟在后面,也和她挥手再见,姚婧走在最后,过了闸口,周文菲终于喊出来:“婧姐,一路顺风。”   姚婧停下,转头看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知道了。”   回去酒店的路上,胡伟频频回头,周文菲说:“大伟哥,你要说什么?”   “菲菲,你知道喻总签协议了吧?半毛钱价都没砍,刷刷就签了名,跟买单似的。”   “知道。”   “他心里真有你,要不是想快点给你个名分,不会付出这么大代价。”   “我知道。”周文菲想哭,她一点都不想喻文卿为了她,牺牲这么多。   “你大伟哥是个粗人,话虽然糙了点,但你也听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对别人狠,就是对自己狠。那咱们宁愿对别人狠点,也不能把刀口对着自己,对不对?甭管你心里觉得对不对得住你表姐,她一走这事过了,过了。况且你也没啥对不住她的,喻总买单了。”   周文菲笑笑,好像不怎么认同他的话,胡伟边开车边解释:“你以为她是为你闹这么一出?她要是真看重喻总的感情,那以前阳小姐的事怎么不闹,回来过年怎么不闹,偏要这会闹?我听说是她要你去兰蒂斯监视阳小姐的,哼,菲菲,你被她利用了,她利用你在威胁喻总,你懂吗?”   周文菲仍是一脸都是“哦”的表情,胡伟拿起水“咕噜噜”喝两口接着吐唾沫星子:“上市的保荐书刚递上去一个星期,她就对你下手,她想干什么,不很明显!”   胡伟边说边敲方向盘,当国家大事一样地分析:“喻总要是跑回去哄她不要去法院起诉离婚,她就能把你踹出去;喻总要是不认输护着你呢,她就要分家产。这个节骨眼闹,能让她的利益最大化。喻总就是对她太好了,惯的,无情无义的女人,这样砸人摊子!”   周文菲想开口,胡伟摆手:“有感情的夫妻下手不会这么狠的。可是菲菲,我和你讲,男人是不能威胁的,她敢威胁,还拿公司的前途来威胁,啥样的情分都没了。所以这次董事会开会,张总、李总他们,他们一句话都不说,随喻总了。我们这些跟喻总多年的,也没一个看得惯。谁跟喻总是一条心的,我们都看得出来。”   终于听到心里难受,周文菲想说“不是这样的,她做事根本不会想时机不时机的问题”,但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你现在是喻总的女朋友,大家都知道,大家都认。喻总多优秀的人,是不是?他看重的女朋友那肯定也是优秀的。自信点,菲菲。”   原来他也看到她的软弱无能了,周文菲笑笑:“谢谢你,大伟哥。”   算宽慰成功了吧,胡伟也呵呵笑两声:“那不回酒店,跟我去逛逛家私城?”   “大伟哥,你买房子了?”   “早着呢。我现在一家老小都巴巴等着股票上市。前两天送投行的人回去,听他们聊,暂定的发行价在20到25元之间,这价格都不算高,肯定还要涨。美死我了。我来得不算早,三块七买的员工股,等到解禁能卖的时候,起码能涨个十几倍。”   “那很好啊。”周文菲静静听着。   胡伟说:“当年魏总介绍我来开车,我还不乐意,开车能有啥前途。幸亏来了,跟喻总,绝对是我人生最成功的投资。你别看喻总人很强势,白手起家,公司搞成这样的人有不强势的?但他也厚道,对我们这些跟着云声一路苦过来的人,没话讲。所以,菲菲,你也不用老想着现在结不了婚这件事,你还小,喻总只会对你更好。”   “我知道的。”周文菲说,我当然知道他是个多好的人。   许开泰曾和她说过,说一个人对谁都不好,唯独对某个人好,那有可能。因为这个人大概命不好,从小到大没人对他好过,所以突然有人对他好了,他是会舍命的。但是反过来,一个人对其他人都好,人品良心都没得讲,唯独就对那个人不好,那是不合常理的,那是受伤后的反击。   只是没人会想喻文卿也会被伤害。   胡伟的话提醒周文菲,姚婧怎么会不懂云声对喻文卿有多重要?他拼了八年多了。八年了,没有工作日和节假日的区分,没有上班和下班的界限。   不是一朝突然的气愤让她看不见他的心血。谁看到的,都不会比她多,而是她从来没在意过。   记得第一次去公馆,姚婧盯着窗外云声的写字楼和周文菲说,喻文卿变了。   不,他从来没有变,只是你以为他变了,你看不见他有多需要你。一个骄傲自负的人,永远都不会把这一点告诉你。   他不说,你就不懂,即便只是不懂,也在深深地伤害他。   一起去逛家私城,胡伟什么也没买。   周文菲试坐了非常软的懒人沙发,摸了摸雪白色的地毯,在一个帐篷里躲了片刻,观赏了整整一面墙的奥斯曼帝国风的瓷盘。拿起一个看,贵到离谱,3600元,再摸一摸盘面,也不知好在哪儿,吐吐舌头,又放回去。   心情好一点,看世界也稍微有点不同。 第49章   下午李晟发微信, 说要把另外两千块还给她。   周文菲把银行账号发过去。李晟说:“现金吧,我已经取出来了,好久不见, 一起喝杯奶茶。”   周文菲想说不去,但李晟发来的地址是在校园外面。“新开的,听说还蛮好喝的。”她便去了。去到奶茶店的二楼, 发现王嘉溢也在。   不可能是巧合,但她还是说:“你们也认识?”   王嘉溢把摊在玻璃圆桌上的书本收拢一些:“当然认识了, 我们刚刚还在说,如果还钱都不能把你约出来, 那就真的约不出来了。”   周文菲笑笑, 坐下来看见李晟放在桌上的雅思书:“你打算什么时候考。”   “七月初。”   “想去哪儿?”   “哥大。”   这么好的学校肯定得自费,两边的学费都得交,没有奖学金,再加上生活费,不是一笔小数目,周文菲问:“你姥姥姥爷有这么多钱给你吗?”   “到时候再说吧。你呢?嘉溢说你也有出国的打算。”   “我不出去了。李晟,你要是没钱出去, 我借给你。”   李晟和王嘉溢都一愣。李晟笑道:“不怕我不还?”   “你在我这儿信用好。”   “为什么不出去了?”王嘉溢问道。   周文菲低着头:“会计专业出不出国, 无所谓的, 国外的准则和我们这儿又不通行, 免得学乱了。”   “那你时间还挺多的, 为什么戏剧社也不去了。”   “对不起,我有别的事要做。”   “随你。”王嘉溢懒懒地翻看桌上一本厚厚的书, “我最近对心理学也很感兴趣,所以每天下午四点和李晟在这家奶茶店碰头,你要闲得没事做,可以加入我们。”   “你不管戏剧社了?”   “也管不了多久,我六月考完试就走,新的副社长都已经选好了。现在是我和他的磨合期,事情他做,我最多出点主意吧。”   周文菲翻了翻那本书的封面:“直视骄阳?你感兴趣的事是不是很多啊?”   李晟说:“别看他这个样子,心理学懂得不比我们专业的学长少。”   周文菲拿出英语书来:“那我还是学我的英语吧,不出国也能用得着。”   周文菲以为是王嘉溢找到李晟,两个人联合约她出来,不然不会连地点都故意选在学校外面。结果来了四次,两次王嘉溢都不在,她问李晟:“王嘉溢呢?”   “不知道。”李晟耸耸肩,“他很怪的。”   “哪里怪?”   “神龙不见首尾啊。从哪儿冒出来的,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道。从来都是他找别人,别人找他,是永远找不到的。”   “不会啊。”周文菲想,每次我找他,他都是很快回复。   “那你在他心里不一样吧。”李晟笑道。   “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自己跑来听心理学的课,听说我是会计系转过来的,问我认不认识周文菲。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就是裴勇俊啊。”   周文菲突然抓住李晟的手腕,声音压低:“你知道我的事么?”   李晟想了想,选择诚实地回答:“听说过一点。”   “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看不起我就不会坐在这里了。”李晟手上一直在转动的笔停下来,“我知道一直帮助我的女孩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生活在……不被人祝福的感情里,压力有多大。”   周文菲的眼泪哗哗就掉下来。起码她有朋友,她也有朋友。   她给王嘉溢发信息:“你都在干什么?”   “这个学年要交一份实习报告,我原以为我不要的,结果老师说如果要拿这边的学位证书,就必须有。我都念两年了,肯定要拿啊。可我暑假就回台湾了,只好趁现在实习。”   发完这段语音后,紧接着发:“你还好吧。”还是那种软绵的台湾腔。   “还好。”   原来不是故意不来见我。周文菲想,更大概率应该是他想把这两年混过去,却发现其他课程的学分不够,必须靠实习来提高下平均分吧。可能正在一天天地算着归期,连语调里都听得出来心不在蔫的意味。   这一想,那个在社团迎新会上温和可亲的学长,好像是很久远的事了。   好多年前,姚本源为女儿在皇后区购置一套725平方英尺的公寓,换算下来不到70平米。后来姚婧怀孕时和喻文卿也商量过喻青琰以后的学习,因此在长岛西北部再买下一栋占地近千平的别墅。   喻青琰也是在附近的医院出生,喻文卿罕见地请了半个月的假,在医院陪护,产下女儿四天后,陪着她来到这栋别墅休养。   不过一年前而已。当时姚婧尚还想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温馨生活,此刻这里已变成分居的住所。为了方便喻文卿探望女儿,她不得随便搬家。   喻文卿的刀太快了。姚家还在和孟律师商讨协议的细节,他就让陈思宇来到纽约,依照他的指示为别墅添置家私物品,备好出行的保姆车,签下私人安保服务。他对这个世界的警惕心只会越来愈重。   保姆也招到位,是一位二十八岁的华人女性李林可,穿杏色的开衫和直筒西裤,别墅门前见到雇主,主动上来握手,用还算流利的中文介绍自己:“可以叫我梅利莎。”   她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学前教育系毕业后,一直从事婴幼儿的抚养和家教工作,先前的雇主背景和喻姚夫妻很类似。丈夫在国内挣钱,妻子带着孩子出国定居,至于感情……都很一般。   毕竟是有专业能力和文凭的人,和国内的育儿嫂立马分出高下。喻青琰交给她带当然更好,高阿姨只能做日常的看护以及家政工作。   喻青琰刚到客厅,就被半沙发的玩偶吸引了,全是瑞景公馆里有的那些,空运过来了。喻文卿希望尽可能减少女儿更换环境的不适。温馨的布置,熟悉的“玩伴”,能降低她对陌生的敏感度。这也是他坚持让高阿姨来的原因,多一个熟悉的人,多一份安全感。   他陪着她玩了好久,顺便和梅丽莎介绍喻青琰的脾性,说她有喝夜奶的习惯,能戒掉最好,但是方式一定要温和;说她特别不爱吃西兰花和胡萝卜,和别的东西打成泥,混在一起也不行,大概是遗传了他的喜好,实在不吃就算了,……。   姚婧有条不紊地指挥司机和阿姨搬行李,开行李,整理衣物。几度上下楼梯,看到梅丽莎偏着头很认真地听,也稍微听两句,觉得这样的喻文卿有些遥远的熟悉感。   地毯上堆着喻青琰喜欢的公主布偶,沙发桌边摆着淡粉的玫瑰花,彩色气球围着后面壁炉的墙,虽然有点像节庆日的俗不可耐,但确是这个年龄的喻青琰能看进去的颜色和形状。   她刚刚也上楼看了,婴儿房、玩具房,甚至她的画室,都有用心布置。她都快忘了,喻文卿本就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哪怕是小时候陪着她做手工,只要他愿意花心思,他都能做得很好。   大概要对一个人再也谈不上希冀,对他的观感才会最公允。除了喜欢上周文菲,将他们的感情以这样绝情的方式彻底断送外,不管是财产安排,还是对她们母女的照顾,出色的人依然做得出色。   见时间也不早了,姚婧说:“你没事就先回酒店歇着吧,大家都要倒时差。”   “好吧。”   “其实你不必送这一趟。”姚婧送他出门,“你觉得一个三十岁的女人,难道从没想过离开男人后要怎么活下去?”   看来是真不需要他。她也处理得很好,无论情绪还是事情。喻文卿笑笑:“我想陪琰儿过来。”   第二天喻文卿带走女儿,好让姚婧能好好处理杂事,再和梅丽莎做次深度沟通。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带女儿出门,去了水族馆。带得好累,比上班都累。   回来的路上,喻青琰歪在安全座椅里睡着了。做父亲的,看着那张小脸,心里有无法消散的愧疚。从前总觉得孩子还小,时间很多,他并没想过要带女儿痛快地玩一场,更没想过要蹲在和她一样的高度,去看那些神奇的海底生物。   签字的时候尚觉得决断也是一种痛快,要等到此刻明确地体味到那些缺失的陪伴永远补不上,还会一直地缺失下去,喻文卿才知道,他的心永远有一处被牵扯到了美国东部。天气APP里,删掉了的纽约再度加回来。他仍旧得关心这里有没有冷雨和落雪。   车子停在车库坪前。   姚婧和梅丽莎从屋内走出来。梅丽莎问:“她玩得开心吗?”   “挺开心的。”喻文卿把趴在他肩头熟睡的喻青琰递给梅丽莎,再和姚婧说:“我明天上午的飞机,就不过来了。”   “好的,一路顺风。”姚婧双手交叉在胸前。她还是瘦,也没有往日的神采飞扬。笑起来眼角的细纹让喻文卿意识到,再过半年,她也三十岁了。几乎前半生的痛苦,都是在他那里尝的。   今天大概是个反省的好日子,喻文卿也愿意承认,自从周文菲出现后,他总是先看到她的无助,发自内心地想去呵护她,而选择性地忽略姚婧也有伤心和绝望。可如果重来一遍,他还是会选择周文菲。   “姚婧,我的做法可能过于,无情霸道,但是不处理,任由我们三个人耗在漩涡里,除了制造再多的怨恨,还能有什么?”   姚婧笑笑,咬住嘴唇:“很欣赏你一刀两断的作风。”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刀会落在自己身上。人啊,还是不能太自信。   不说了,喻文卿叹口气:“照顾好自己,有事打电话。”再亲亲女儿的小脸颊,“等你周岁,再来看你。”   回去酒店的路上,喻文卿看腕表,东八区现在是凌晨四点,妙妙有没有睡着?还没来得及想周文菲的笑脸与眼神,前方的陈思宇打断他:“喻总,今晚和麦克奎恩有饭局。”这个美国人现在在高盛任职。   七月初云声就要上市,身为CEO,华尔街有一位打过多次交道的“老朋友”,怎可以不去约见?来纽约之前就已经约好了,是这趟私事里唯一的公事。   喻文卿却很烦躁不舒服,好像这桩事是突然闯出来干扰他生活似的。他闭上眼在后座休息,脑子里想和麦克奎恩需要聊些什么。聊正在激战的法国总统选举?还是奥马巴刚签署的《促进创业企业融资法》?   世界大事每天都有得聊,他心中说,为什么不能分几秒让我静下心来想想我的女孩?   周文菲并没有像他要求的那样,孤单害怕了就给他不停地发语音打电话。几十个小时里,他和分居的妻女呆在一起,她也不多问一句。他发信息问“你在做什么?”她很快就回“我在上课”,“我在吃饭”。怕人不相信,会附带一张照片。她总是很体贴他的情绪。   “心情好吗?”“当然好啊。”   当然不是真的。   听说现在的年轻女孩子谈恋爱,每天和男朋友都有几十条的语音或信息。早上起来要“么么哒”,晚上睡前要“宝宝哄”,出门淋点小雨,要“人家不开心”很久,……。   产品部门的用户心理和行为分析报告会上,喻文卿第一次听到,觉得要是他的话,会被这样的幼稚给烦死。现在又期待周文菲能这样,像个正常地、享受恋爱的女孩子。   除了在床上,她知道他需要她。其余时间,她都很害怕打扰他。   一个人的安全感为什么会脆弱到这个地步,仅仅只是大家都知道了而已,便让她在本该亲密无间的关系里,不敢有丁点的放松,不敢提任何要求。当然和雨中那顿打骂分不开关系,当然和他不肯早一点把这些事都处理掉有关系。   才说过要保护她,可刚和他在一起,就遭受这么大的伤害,这让喻文卿感觉自己是个特别无能的人。   离开纽约,喻文卿飞去香港,有公事要处理,第二天才回S市。一个星期后,他让周文菲收拾好行李,带她回瑞景公馆。   听说以后就住这儿时,周文菲有些慌:“要不我住宿舍也挺好的。”   “你说过和我住一起。”喻文卿拉着她,“这儿归我住。没我的允许,姚婧不能随便登门。她的东西都已经清走了。”   这套房子的位置很好,恰好在S大和云声的中线上。喻文卿也想过周文菲会有别扭,但是风华的房子周玉霞住着,其他的房子远了点,怕周文菲上下学会不方便。   他不愿再带着人住酒店,因为常年带着女友住酒店的男人,看上去就像是不想负责。   他也没办法把自己完全从姚婧的生活中剥离,他们必须共同抚养喻青琰,以后的相处和争吵多得是。他只能希望周文菲不要一直活在姚婧的阴影里。直接回公馆,对已取代姚婧的心理暗示,最为明确。   周文菲到处望,曾挨着喻文卿书房的那个几平米的临时作画的区域,画架子和笔筒,颜料和钉在墙壁上的各种刷子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馨的阅读区,两张浅灰色的单人沙发围着一张小型的原木茶几。   换掉的当然不止这个,她在逛家私城的时候,坐过的、摸过的东西都买回来了。   懒人单座沙发和原来的沙发不配,索性把原来的全换了。   那个半月圆顶的天蓝色儿童帐篷,放在落地窗下。   长餐桌的对面墙上,贴了十几个土耳其的手绘瓷盘。   ……   曾经姚婧摊开手向周文菲介绍她是如何对公馆进行布局装修的,笑意盈盈间全是为它花费的心思,如今她的痕迹一点点地不见了。   周文菲望向落地窗外分外明朗的天,并没有和喻文卿正式同居的喜悦。那四扇大落地窗的玻璃,每一扇都写着一个字,连起来读——鸠占鹊巢。 第50章   青姐过来拎周文菲的行李箱:“周小姐, 我帮你收拾东西。”她推着箱子往左边过道走,要把衣物放去曾经属于姚婧的衣帽间。   周文菲拽着箱子:“我还睡我以前的房间。”   青姐看向喻文卿,他头偏了偏:“放去我房间。”   连青姐都掩饰不住脸上的不平之气, 看了周文菲一眼:“好的。”   青姐离开客厅,周文菲才小声说:“酒店是因为只有一张床,没法分开睡。到这边, 我还是睡原来的房间好了。”   她当然知道青姐那一眼的意思。   她在公馆住过几天,好奇心让她参观过喻文卿和姚婧的房间。过道左边尽头的大衣帽间是姚婧专属的, 旁边是她的卧房。喻文卿的衣物一直放在他卧室自带的小衣帽室里。   两房间附带的洗手间和浴室里,都没有一样属于对方的东西。   春节周玉霞在公馆带过几天喻青琰, 回去也说了, 喻文卿和姚婧是分房睡的。私底下问黄惠南才知道不是关系差了分房睡,是一直就分房睡。   也不是说没有夫妻生活,不然喻青琰怎么来的。   而是,喻文卿已经是个动不动就熬夜到两三点的家伙,姚婧更过分,天天都是凌晨四五点才睡,到第二天下午一两点才起床。在一个房间里, 睡和醒永远都不同步, 也是很烦人的。   按理说姚婧应该要调整她生物钟, 毕竟第二天喻文卿要上班, 她不用。但是姚婧不肯, 她的灵感永远都是晚上来的。   矛盾不可调和,等搬进公馆, 两人爽快地分房了。   姚婧都不能过去的地方,周文菲也不敢这样轻易就去。喻文卿看着她,她再补充一句:“我睡觉小动作很多的,我怕吵到你休息。”   原来你知道自己小动作多,喻文卿心道,那就更不能让你走。已经好几次了,无光的夜晚他搂着她睡,能感觉到她突然地抽搐。他以为她做噩梦了,轻轻地叫唤一声“妙妙”,没有应答。   他无法判断那是生理上的自然反应,还是精神上的某种映射。   他把房卡和钥匙都交到她手上:“你是我女朋友,又不是客人,住什么客房?”他拉着她走在过道上,“去看看。”   周文菲去到卧房看,那套她记忆犹深的黛蓝色贡缎被面已经换成米白色的桑蚕丝,摸上去冰凉柔滑。窗帘也换了,很别出心裁的那种复古罗马帘,淡金色的底,浅紫色的花纹,拉上去,在窗户上空形成两把扇子。   耀眼的光,照亮了整间卧室。   好漂亮。她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没什么抵抗力。知道喻文卿是特意为她换的,因为这种浅色窗帘没那么挡光,于是回头冲着他笑。   她还看到了窗台下桌面的那只白瓷做的凯蒂猫,看到了贵妃椅上水墨色提花的羊毛毯,跪坐在地板上蹭了蹭那张雪白的长毛绒地毯,发出心满意足的一声“嗯”。   这个房间里,所有他为她做的改变,她都能轻易地看见。喻文卿心中漾起许久都未有过的暖意。   他过去从背后圈住周文菲:“你喜欢什么,我们都去买回来,好不好?”   周文菲仰起脸看他,他亲吻她的鼻尖:“这是你的家,以后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   “好啊。”只要是喻文卿喜欢的、坚持的事情,周文菲都愿意照做。   喻文卿给的钥匙有好多把,他离家后,周文菲一一对应着去开门查看。   喻青琰的婴儿房和玩具房都原样留下来了。   姚婧的画室被改成小书房,书架稀稀疏疏的尚未摆满,窗前一张原木色的书桌,桌角一盆盛开的栀子花。   而那间二十多平的衣帽间里,只剩空荡荡的柜子和架子。   姚婧卧房房门紧闭,周文菲去拉门把手,锁住了。手掌心一个个钥匙拨过去,没有这一间的钥匙。   喻文卿把它拿走了。   这个家里始终有属于姚婧的一间房,就像他的心里,始终有姚婧的位置。周文菲的手触碰这木门上的雕花,轻轻地,就像触碰喻文卿的心房。   她想,他的决绝也许更多的是愧疚,是弥补她因为身份受到的伤害。但他……   周文菲低笑一声,摇摇头,喻文卿是个磊落的人,不管好坏,他的选择就是他的心意。她说过要全心全意相信他的,且他为她做的,已经超过她想要的——很多倍。所以,以后真的不要再提姚婧,他已经锁住了。   她也应该学着轻松一点地陪着他。他没那么好过。   第二天早上两人坐在餐厅吃早餐。青姐问喻文卿:“这个月起公馆日常花销的清单,要不要拿去海园对个账。太太走了,黄老师肯定不接这个事了。”   喻文卿斜眼看她,周文菲就坐在他身边,青姐压根不提。   哼,我眼皮底下都这样,就不要想单独面对的样子了。个个都想欺负她,个个都以为有资格来欺负她?找死是吧,他冷笑一声:“给妙妙对。”   周文菲抬起头来:“算了。”青姐也笑:“周小姐是个学生,要花时间念书,还是不用麻烦……”   “把日常开销的银行卡流水打出来,”喻文卿一看时间不早了,起身拿起餐椅上的外套,“把这个家里的各项费用和妙妙说清楚,以后都和她对。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青姐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周文菲站起来:“我怕对不清楚。”   喻文卿穿好西服,过来往她额头上印上一记亲吻:“你不是会计系的学生吗?一个家的账都管不清楚,以后还要管一个企业的?”   不是他有多呵护,周文菲就能重塑自信。她得学会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重建自己的防御体系,还要学会反击,让人不能小瞧她。   青姐是起步阶段最适合下手的对象。   银行卡还是姚婧的。有卡有密码,不用去银行打流水,登陆网上银行查询交易记录即可。青姐拿过来一个记账本,和一个文件夹,里面装满了各种小票。   周文菲全倒出来,问道:“你不分类的吗?”   青姐笑笑:“我可不是大学生。”   “那以前怎么对的?”   青姐努努嘴:“就看记账本啊,花了多少钱,我都写了。总数对上,不就行了。”   周文菲心道,当然不行。她坐在桌边:“好吧,我自己慢慢看,你先去忙吧。”   花了一上午把票据整理好,核对后再统计,发现不算物管水电,一个月在青姐这里的花销就是两万起步。姚婧带着喻青琰回来住的两个月,再多一万五。   一个保姆,只需买菜做饭搞卫生,每个月手上经手这么多钱?   从中挑选费用比较多的一天仔细看,一看就觉得太浪费。比如说3月10日那天,买了帝王蟹、野生鲭鱼、乌鱼子、东海大黄鱼、牛排礼盒等肉类,花费三千多元。   周文菲心想,连我都知道海鲜要当天吃掉,她一下买那么多,剩下的怎么处理?牛排为什么要买礼盒,够几个人吃?当天是否有来客人?   这些在记账本里,一点都没交代。她便让青姐过来和她说。   她和姚婧毕竟不同。姚婧到三十岁没逛过一天超市的生鲜区,她从小就爱跟着爸妈逛菜市场。两三个人的家庭,一天到底需要多少食材的量,心里是有底的。   也不是把自己当成了女主人,而是当成一个任务来做,心里还想着,对得怎样,晚上要和喻文卿说呢。   但在青姐的眼里,她是刚上任就耍威风。世上怎么有这种狐狸精,没攀上喻文卿之前,也不一副穷酸酸等着别人施舍个包的模样?   以前她还不觉得姚婧做个女主人有多称职,这一比较,觉得原来的好到天上去了,于是歪歪扭扭地站在那里解释:“鲭鱼给琰儿做辅食了。帝王蟹晚上煮着吃了,牛排也吃了。”   “牛排礼盒是几人份的?”周文菲想了解一下食材的大概价位,以后再问好心中有数。   “我哪还记得?”   “大黄鱼和乌鱼子呢?”   “后来吃的。放冰箱冻起来了。”   “为什么买这么多?”   “那天超市搞海鲜节。”   “好吧。我知道了。”   从青姐那里问不出什么,周文菲便将半年内的大额消费记录都拿出来对。越抠问题越多。   如果说春节后姚婧和喻青琰回来,增加了花费,还说得过去。可为什么姚婧出国后的三个月公馆只住着喻文卿,花销比之前还多?喻文卿这么忙,早晚餐经常赶不上,也没什么朋友要来家里做客,也没有长期在国外住的经历,对西餐的需求没姚婧高,花费理应更少才对。   青姐是当雇主家的钱不是钱,随便花掉都没关系?   可是,喻文卿再有钱,那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啊。   这件事情如果只是做成这样,他肯定不满意。   周文菲想了想,在微信里问阳少君。   阳少君问:“文卿现在就让你管家了?”   “只是对一下账。”   “吃不完还总是买很多?那就是把它卖给回收商了。”   “还有这种?”   “越是高档名贵的东西,越有人收。”阳少君什么世面没见过,“去你们那栋楼的业主群里发个信息,说家里有松茸海参鲍鱼吃不完,应该有人会联系你。联系你后,你就说是青姐女儿,以后这边的货都由你来出。只要那人认了这件事,青姐也没什么好开脱的。不然好好做人家保姆,干嘛要认识这样的人?”   周文菲照着去做,果然下午就有人要加她微信。不用见面聊,胆子稍微大点,问几句话,就把这两三年他们一直在做的交易给问出来。   等到晚上喻文卿回来,将她闷在被子里,小猫一样摁着把事做完,靠在床头点着烟时,她倒在人怀里,把这件事一五一十说了。当然她没有说是阳少君的主意。得来一点成就不容易,她不想让人分了她的光彩。   喻文卿眉目舒展,亲昵地吻她脸颊:“你做得很好。”   “我以前还担心自己根本算不来账呢。”周文菲心里松气不少,只要能下定决心去做,就已经把最难的那一步走了。就像她和喻文卿在一起。   喻文卿把烟放在一边:“有我在,你做什么都没问题。”   “真的吗?”周文菲偏偏头,指着那根烟,“那我能抽烟吗?”   喻文卿看着她,她顽皮地咬了咬嘴唇,那意思是你话说大了吧。   行,今天你厉害,喻文卿愉快地把烟递过去:“都说了没问题。”他侧躺,左手撑着脑袋,笑盈盈等着看她被烟呛到的样子。   周文菲躺在他身侧,学着他的样子把烟夹在手指间,递到嘴里,深吸一口,烟雾含在嘴里,转过脸,轻轻地全吐在喻文卿脸上:“谁叫你一天到晚给我吸二手烟。”   没想她给自己来这么一下,喻文卿失声笑了,看着眼前半裸的女孩,肌肤雪白,黑发散乱,脸上是洋洋得意的神色,还有那本来就有的天真,和凭空多出来的三分风情。   很快他脸上的笑就隐去。她一点没呛到,那就意味着一点烟都没吸入肺里,第一次抽烟就这么在行?看她再把烟递到嘴边,抢过去:“没有下次。”   周文菲嘟了嘴,他压过去:“你以前抽过烟?是谁教你的?”   他尽量让语气放得平稳,还是被人听出其中的压迫。周文菲敛笑:“我爸啊。”   喻文卿这才松口气。没错,许开泰是个老烟枪,小的时候就爱在他面前表演一个烟圈如何套入上一个烟圈的把戏,可一个父亲为什么要教那么小的女儿抽烟,完全不合常理:“那你之前没抽过?”   周文菲摇头,她以为他不喜欢自己刚才那样,讷讷说道:“以后我不抽了。”   喻文卿把她压得更紧,紧到周文菲觉得胸腔在被巨石碾压。“文卿,放开我。”她用手去推,双手被人箍在头顶。   下巴被捏住,喻文卿狠狠吻她:“以后不许骗我。”   “我没有骗你。”周文菲眼眶红了,喻文卿才从她身上翻下来,一言不发地搂着她。   占有欲这件事,真是永无止尽。他占有了周文菲的现在,也想霸占她的未来,连她过去那些他未曾经历过的事,他都想霸占。 第51章   过两天上完课, 周文菲去银行以她的名义办了一张新卡。她打算把这拿给青姐做以后的家用卡。至于原来那张家用卡, 就寄回畅园去吧。   回家后看到青姐哭哭泣泣地收拾行李, 说是喻总多给了她一个月的工资,让她走人。   周文菲愣在过道上。那晚她告诉喻文卿之后并没有说要青姐走, 只是说以后记账的时候要求得严格点。怎么说, 青姐在他家工作好几年了。   当时喻文卿衔着烟笑,说:“家事琐碎, 这都要防着人, 何苦呢?”   她还以为是喻文卿不在意每个月被青姐多挣个两三千元。   青姐要走了,不在意把难听话都说出来。   “周小姐, 你要是查出来账有什么不对的, 你不应该先和我说?我能解释的解释, 我能退回去的我退。你妈之前也是当保姆的,你就不能理解理解我的处境?我五十六岁了,找份工不容易的, 我也有个女儿今年高考, 九月上大学。我老公腰间盘突出好严重,干不了活, 你现在叫我怎么办?”她用手背擦一把眼泪, “你一招攀上枝头,就要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算了, 连太太和小姐都被赶走了, 我算什么?”   周文菲没法说她的辞退和自己完全没关系,只敢说:“你觉得工资不够, 可以提加薪的要求,但是不能拿雇主家的东西去外面变卖,……”   “是你的吗?写你名字啦。正房的太太都不管我,要你个没名没份的来管哦。”   周文菲被她凶得面红耳赤,不敢争辩,回到卧房去,掏出手机来看,陈思宇给她发信息,说下午有新的保姆来,让她试两天,看好不好用。   门没有关严,青姐的嚷嚷声钻进来,周文菲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对不住一个老太太,从保险柜里拿出整整一沓钱,装在信封里走出去。   “青姐,”她递过去,青姐手一甩,信封被甩在地上,她慌忙捡起来,“青姐,你拿着,你女儿就要念大学了,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推推搡搡几次,青姐拿了这信封,等她离开后,周文菲靠着过道的墙,一点地蹲下来,脸埋在膝盖间,放声大哭。   她能怎么办?喻文卿为她付出那么多,她连说不想住这里的勇气都没有。   哭完后去洗手间冲凉,镜子里一照,眼圈太红,又化了点妆。门铃声响,新的保姆出现在可视对讲机里,四十出头,短发黑瘦,一脸的笑容:“你好,小姐,我姓谢,谢梨花,世高家政派过来的。”   两分钟后,谢梨花到了门外。   “你好,谢姐。”周文菲领着人去保姆房,“这是你的房间,等会你先收拾,铺好床单被套吧。”   喻文卿说过,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可有她这种被保姆骂到哭的女主人吗?所以等谢姐在做午餐时,周文菲上网去搜“保姆第一天上班,雇主如何安排工作”的帖。   到下午整理出一张表格,打了三十份,还有新办的银行卡,拿过去和人说:“谢姐,这个是银行卡,买菜和日用品就在公馆外的商超,一定记得拿小票。”   谢姐连连点头:“这个知道的。”   周文菲拿过一张单和她解释:“这边一栏你需要把账给记下来,然后每天的小票都贴在后面。右边这一栏你要记下当天都做哪些工作,简单记一下就可以。”她怕人不高兴,忙着说,“因为我还在念书,好多时候不在家,所以也不知道哪些事情你已经做了,怕布置重。半个月我们对一次。”   “明白,明白。”谢梨花看她两眼。冲凉后周文菲穿淡蓝色的T恤和运动裤,头发没来得及梳,天气又热了,拿了根蝴蝶发带绑着,乱蓬蓬的。   “小姐看上去好小,在念高中?”   周文菲转头望厨房和露台间的那扇玻璃门,上面映出来一个模糊的身影,很小吗?“不,我念大学了。”   “大几?”   “大一。”   卖力干活的同时,谢梨花也想和新的雇主能处得好,讲两句恭维话:“小姐真懂事,这么小就能帮爸爸妈妈打理家务了。”   气氛马上就尴尬。周文菲犹豫一会,说:“不是,我和我男朋友住这儿。”   谢梨花眼神马上就飘到那条长长的过道。不是事业有成的人,哪有这么大的房子住?这不可能不让她猜想眼前这个年轻漂亮得过分的雇主的身份。   但她还是很巧妙地掩饰了:“那也很好啊,小姐这么漂亮,个性还这么好,男朋友肯定很疼你的。”   周文菲不聊了,钻进帐篷里去,脑子里似乎啥都在想,又啥也没想。等出来,看落地窗外,太阳早已落下,天地间一片暗然的青白色。   喻文卿来电,说要带她出去吃晚饭。她回到卧房打开衣柜,一排溜当季的衣服扫过去,心想,我可能需要重新买衣服。   挑来挑去,最后挑了件白色的七分袖T恤,袖子有花边,圆领上有刺绣,配一条渐变的淡绿色纱裙,头发紥成中马尾,想起谢梨花那句“念高中”,又把发绳扯下来,头发披下来,快到腰际了。   这个时点的交通拥堵,她便自个搭地铁去到餐厅。喻文卿还没到,她站在门口等着。这是一间人气很旺的音乐餐厅,门前走廊上或站或走的人,都没有落单的,打扮也十分新潮,交谈中嘻嘻哈哈的。   周文菲看一眼自己打扮,心道太老土了。她双手叠在背后,靠墙站着,一动也不动。站门口的两个英伦风打扮的服务员交头接耳,偶有眼光瞄向她。   她听到一点点:“那个女孩子,学表演的还是学舞蹈的?”   “看上去像画画的。”   “气质么?”   “嗯,特别清纯的样子,肯定很多男生追。”   周文菲整个背都僵硬了,她根本没想到,姚婧有段时间也很喜欢穿长裙。   背都站疼了,喻文卿才来,见到她,皱着的眉结松开,走过来亲昵地吻她额头,搂着她腰进餐厅。   服务员夸张地张开嘴巴,对望一眼。周文菲余光抓到了,一侧头,她们赶紧收了那怪异的表情,翻着服务台上的菜单。   趁喻文卿点餐时,周文菲去到洗手间照镜子。出发时不觉得这打扮不好,现在看哪儿哪儿都不对。特别特别幼稚。   T恤和裙子,遮掩身材特征,幼稚;   颜色寡淡,样式保守,幼稚;   脸已经很小了,还披着头发,看上去就像是整天看小说做梦的女孩子,太幼稚。   怪不得谢梨花说她是高中生。   而喻文卿,无论谁一看,都知道是个有着成熟魅力的男人。   周文菲烦躁得想把裙子扯烂,可喻文卿还在外面等着她。   他每天工作那么忙,动不动就加班到深夜,还挤出时间带她吃饭看电影,不是想看她来摆脸色的。   只是情绪这个怪兽,越来越不听她的话。   很快,喻文卿就察觉到她对这顿晚餐提不起兴趣来。   这间餐厅,他也没来过,听说音乐有特色,装修有特色,小女孩应该会喜欢。他以前根本不关注这些精致、潮流的生活方式,他只关注饭局上能不能拓展人脉,谈成生意。其实他现在也不关注,只是他得变着法子让周文菲开心。   放下叉子,他就知道周文菲为什么不开心了,手伸在桌面上方。   周文菲不知他要做什么。   “手给我。”   手递过去,喻文卿不顾大堂里还有众多食客,拉着人坐到他腿上。   周文菲连忙抬头看周围。他还故意把嘴唇凑到她耳边:“不用管别人。”怀里圈个人,也没影响他右手拿刀,左手拿叉,切下一小块牛排,递到周文菲嘴边。   周文菲张嘴咬下,他才问:“因为青姐的事不开心?”   “没有。”   “和你说,你肯定不会同意。”喻文卿不以为然,“但她已经养成那样的行事作风,指望她一下子变勤劳诚实,还不如另外找一个省心呢。”他以前之所以懒得管,也是太清楚以姚婧的性格,哪个保姆来都会浑水摸鱼。   “新来的阿姨怎样?”   “还好。”   把遮住脸颊的头发捋到耳后,周文菲侧脸的轮廓更清晰,她的嘴唇一直嘟着,喻文卿看了想笑,他哄道:“那我就管这一次好不好?以后都听你的。”   这下周文菲倒是笑出声来,斜眼看喻文卿,会有你听我话的时候吗?为什么老当我小孩子一样地哄?她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小?”   “你本来就小。”第二块牛排送入她嘴中。   “那你需不需要降低层次来迁就我?”   喻文卿一愣:“什么意思?”小女孩说话第一次没马上明白过来。   周文菲仰头,指了指他们上空那条很长的鱼骨:“你喜欢这里吗?”   正好间隙时分过,乐队登台,先来个十秒钟振聋发聩的重金属开场——乐。喻文卿等着这轰炸声停歇,然后眼睛一闭:“吵死了。”   “谁推荐你来的?”周文菲了解喻文卿,他才不会到处搜美食指南。   “薛辉。”   “你被他诓到了。”喻文卿脸上那种被人算计的神情,让周文菲又开心了点。   喻文卿说:“那我们走吧。”   S市的春天眨眼就没了,好在还有夜晚的风,顺着手腕和裙边溜走,流动而惬意。出来后,周文菲才觉得没那么压抑:“我也不喜欢那里,他们穿的和我穿的都不一样。”   “我回去找薛辉算账。”   “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周文菲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那些裙角飞扬时髦自信的女生,问道,“你觉得我今天穿得怎样?”   “很好啊。”衣服素净柔软飘逸,和她的气质很搭,再多,喻文卿也体会不到了。   “不觉得很幼稚吗?像个学生?”   “你本来就是学生。”   “中学生。”   “好啦,妙妙,你喜欢怎么穿就怎么穿。”喻文卿把她搂入怀中。他懂的,过往经历让她对别人看法很在意,自信心又一塌糊涂,旁人眼里一点小事就能让她难过好一阵子。   “就算你对自己没自信,也不能怀疑我的眼光。”他把她肩膀一转,让她面对霓虹灯下的人流:“自己看啦,这么多人里找一个比你还漂亮的,看找不找得出来。”   知道他又在哄她,周文菲心里还是笑开了花:“我没这么脸大。”   喻文卿伸手,从背后搂着她的腰,两人紧挨在一起,站在那个繁忙的十字路口。饭吃到一半就跑出来,饿也不饿,也不知道去哪儿,就站着,看红绿灯不停地更换,人潮不停地聚散。   有人在这个路口挥手再见。   周文菲想,他们会不会这样走着走着就散了,再也没有聚首的那天。   难道是我太惶恐了?过去做梦都想的事,成真了,我本应该开心的,我该像他们一样,亲昵地、无所畏惧地享受这一刻。   她手抬起来,勾着喻文卿的脖子往下拉,脸仰着迎上去。喻文卿扣着她后脑勺,低头吻下来。   再过几天,周文菲把衣柜里的衣服清出一大半,抱去谢梨花的房间:“帮我送去旧衣回收站。”然后去商场买新衣服。   不想显小,上衣抛弃以往喜欢的柔和清新的颜色和印花图案,下/身也不想再要长裙。但是又不能要那种能在人群里一下就被发现的款式颜色,结果挑的大半都是纯色的T恤衬衫和牛仔裤,还有两套店员说她穿了真的很漂亮死活要卖给她的连衣裙。   她穿了其中一套浅绿色的及膝连衣裙,裙子真丝镂空立体花纹设计,双层面料,显得皮肤特别的白。镜子里前后左右的照,说是学生也可以,说是刚入职场的新人,也可以。   买得差不多了,这最后一套她没换下来。   这一天胡伟休息,周文菲打车回来,正要进大厦,周玉霞不知从哪儿窜到她身边。   “菲菲,”一听这声音,周文菲反射性地跑进公馆大堂。一侧的保安见她神色慌张,马上把跟在身后的周玉霞截住:“这儿是私人住宅,你不能进的。   再来一个保安,两人试图把周玉霞推出去。   周玉霞朝周文菲喊道:“菲菲,和我回去。”又朝保安吼,“让我进去,我是她妈。”   周文菲怕保安蛮力伤到周玉霞,赶紧说:“别管她,把门关上就好了。”   周玉霞被推到门外,玻璃门关合,已经锁上了。她拍两下玻璃,难以置信地看着奢华大堂内的女儿和旁边过分殷勤的保安,看着女儿穿了以前从未穿过的裙子和高跟鞋,看着她双手拎满购物袋,看着她乌黑的发、白色的脸,粉红的唇和冷漠的神情。   她难以置信,她养了十八年的女儿,真会是这样一个女孩。   “菲菲,你不可以这样的,”周玉霞欲哭无泪,她已经哭太多了,“我们离开这儿,好不好?”   “去哪儿?”周文菲讥笑一声,隔着玻璃门的缝隙问妈妈,“你又打算把我带去哪儿?你想好了吗?你安排好了吗?你就说要带我走。”   “你这样跟着他,没有出路的。姓喻的男人的绝情,你是不知道的。姚婧他都能这样赶走,你凭什么相信他以后不会赶你?”   周文菲无所谓地笑笑:“那就跟到没有出路的那天。”   “到那天,你怎么办?”   “那就去死。”   周玉霞怔怔望着女儿平静的面目:“你恨我打你了?”   “我谁都不恨,我恨自己命不好。”周文菲把袋子都放到地上,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从玻璃门下面塞出去:“这本来就是你的卡,收好,每个月我打五千块过去,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第52章   大堂淡黄色的地砖, 被光照得水汪汪的, 要蹲下来看, 才能确实地看清楚,那不是光, 就是水。S市又进入回南天了。   周文菲回到公馆, 把十几个袋子往沙发上一扔,回房间的路上一摸过道的墙壁, 全是水, 赶紧让谢姐开中央空调,调到除湿功能。开了一个晚上, 效果也不是很明显。   第二天早起刷牙, 洗手间的墙边线全是滑落的水洼。   周文菲想起她和周玉霞刚住进S大的职工单元楼时, 也碰上回南天,周玉霞拿了好多的旧报纸,一面墙一面墙地贴。   洗漱好后回房, 喻文卿也醒了。周文菲无精打采地趴到他身上去。   她只是又想起玻璃门外周玉霞的脸, 没有她以为的痛恨和绝望,反而是平静的, 也许是面若死灰?她分辨不出来, 但她能确定那种感觉:周玉霞以后会当没她这个女儿。   因为想和喻文卿在一起,妈妈不要她了, 如果……, 周文菲想,吴观荣出狱后还来找她, 喻文卿知道了,还会要她吗?   “怎么啦。”喻文卿放下手机,手撩起裙子伸进去。   “你以后会不会不要我?”周文菲趴在他胸膛上。   “你担心这个?”喻文卿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只要你别哪天说……要离开我。”   “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周文菲反问,“你不要我,我才会走。”   “你自己说的,不许反悔。”喻文卿的右手一直在她腰间揉搓,扯着内裤往下脱。周文菲看了眼闹钟,七点十三分,她顺从地屈了腿,“你要快点,早上的西方经济学有小考。”   “妙妙,别的事你让我快点,保证做到。这件事快了,我自尊心受不了。”   早间运动持续到七点四十分,周文菲被折腾到衣衫凌乱,平躺在床上看天花吊顶。还没换衣、也没吃早餐,她想,除非胡伟有在拥堵车流高空飞车的本领,否则她是赶不上考试的。   喻文卿倒是神清气爽地起了床,周文菲翻过身,看他的腰臀曲线也很诱人,想起生日第二天早上的那一吻,盘腿坐起来,也想凑上去咬一口。   未料喻文卿刚穿好内裤,转身面向她,她那轻轻一口落到小腹上。因为力道太轻了,更因为人腹部的肌肉紧实,实际上是没咬住的。她不甘心,双手抓住人的腰,嘴贴过去。   上方传来喻文卿的低笑声。   周文菲终于咬到了,仰脸看他:“为什么我咬,你就要笑。”   “你找错地方了。”   周文菲不肯承认她本就是想咬他的腰,脸再凑过去,咬一口肚脐下方的腹肌:“我就咬你这儿,怎么啦?”   喻文卿手放在她头上,往下摁一点:“我说的是这儿。”   周文菲眼里全是那条黑底灰边的低腰三角内裤,她羞得不敢再看人,只讷讷说:“刚才不做过了?”   “那是刚才。”   “你不累吗?”   喻文卿忍着笑,抚摸她的发顶,像摸小狗一样:“任何时候都不要怀疑我的能力。”   “我累了。”   “嘴巴不累。”   “我还要去学校。”   “那场考试你已经错过了,这场考试也要错过?”   周文菲抬头看喻文卿的眼神,有调笑有宠溺,没有一定要她做的意思,可他的手一直摸着她头,没有松开。他是想的。她觉得很难为情,还是伸手扯下面前的内裤。   结果一个赶不上考试,一个赶不上早会。还相拥补了一觉。   喻文卿再醒来时已过十点,身边人已离开卧房。他洗漱穿戴好去到客厅,看见周文菲正站在谢姐边上,学着做菜。回头看见他,笑眯眯地说:“你等会,马上就好。”   喻文卿拉开餐椅坐下。第一次做的早餐,怎么也得等。一会儿她端过来一份沙拉,两人份的面包、培根和牛奶。   “沙拉你做的?”   “我看菜谱做的,尼斯沙拉,健康、低脂、不油腻。”   喻文卿拿着叉子翻翻,沙拉碗中只见土豆、鸡蛋、洋葱、番茄、玉米,……。周文菲撅了嘴说:“没有西兰花和胡萝卜,也没有紫甘蓝。”   他意外她连紫甘蓝都知道。   “小时候每次去你家,到做饭的点,魏阿姨就和红姐念叨这个。”   喻文卿心情格外地好,叉起一块鸡蛋递过去:“多吃点,早上辛苦了。”   陪着喻文卿吃早餐,周文菲顺便和谢姐商量怎样应付家里无数不在的水汽。   要去超市买除湿机和干燥剂回来,除湿机放公共空间,干燥剂放柜橱和洗手间,门窗一定不能开,玻璃要多擦几遍,不然雾蒙蒙的,太影响景观。   ……   态度温和,语速适中,一条条说得细心且恰当。   不停叉着沙拉吃的喻文卿,越听嘴角越上扬。他能看到周文菲的点点变化,不止是待人接物,也不止是在那一方面更主动更开放。   她敢看他的眼睛了,不是说话的时候,是做的时候。从前她的眼睛不是闭着的,就是往上方飘的,几天前突然勾着脖子直视他。清纯无辜的眼神在冲撞和喘息中,被迷离涣散覆盖,那是她颤抖的前一秒。   这样子被情/欲驱使的妙妙,亦令他体会到销魂蚀骨的滋味。而极致的快感后令他暖心的是,她愿意看见他的欲望,更愿意自己的,被他看见。   喻文卿从他人的忘情呢喃中回过神来,发现“他人”已吃完早餐回房换衣服。他背对过道,接着吃沙拉,听到周文菲在门厅和他告别:“我先去学校了。”   “我送你去。”喻文卿起身。这次周文菲没有说不好,而是“我等你。”   走到门厅,他才发现一个截然不同的周文菲。修剪过的长发束成高马尾,穿款式简单的绑带白衬衫,配藏青色的牛仔短裤,小腰、翘臀和长腿,随便哪一样,都夺人眼球。少女的身体好像在初尝性/事后,发育得更好了。   她也看到喻文卿眼里的惊异,吐吐舌头:“这样穿可以吗?天气太闷了,想穿透气点。”   喻文卿贴过去,双手放在她腰上,朝她耳边吐气:“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   当然知道了。周文菲躲过他的亲热:“等晚上。我们班十一点开班会,再不去又迟到了。”   喻文卿忍不住亲她:“你好漂亮。”   去到教室,来了一半的同学。周文菲看王丽娜坐在最靠窗最末尾的那一排,踟躇一会,走过去紧挨着她坐下。“你好,丽娜。”   王丽娜没有理会,周文菲接着问:“知道今天开班会讨论什么吗?”   她现在和同学们打的交道非常少,她想改变这个局面。   “不清楚。”王丽娜翻看桌面上的书,也是一本雅思参考书,正好和周文菲买的是同一本。她也拿出来:“我们买的一样哦。”   没话找话到这个地步。王丽娜皱了皱眉,直接问出来:“你在兰蒂斯认识袁心悦吗?”   周文菲点了点头:“是我兼职时候的经理。”   “知道她是谁么?”王丽娜笑容里带着挖苦,“我爸在外面养的二奶。”   见周文菲一点不惊讶,她再语出嘲讽:“两年了,为了我高考,我妈一直忍着,什么也没说。我还以为自己有个幸福快乐的家庭。”她的笑一点点收了,脸色变得铁青,“你早就知道了,你看我每天乐呵乐呵的,觉得我特别傻,是不是?”   周文菲摇头。   “我真不知道你们这样的人,心思怎么会这么深?亏我还当你是好朋友。”这样一个可爱的人,说出来的话一点也不可爱,“你的本事都是那个狐狸精教的吧。”王丽娜冷笑,“给你姐夫做他宝宝的相册本,让他觉得你比你那个姐姐温柔可爱,再利用你继父来学校找你,打造一个家庭不和睦、缺少关爱的可怜女孩形象,顺便就住到他家里去了。等你那个倒霉心大的姐姐一回来,大势已去。”   “丽娜,不是的。”   “你以后能不能离我远点。你还回不回宿舍?你要回,我就换宿舍。”   王丽娜把书放进书包,起身离开,坐在纪敏敏边上。纪敏敏回头看一眼,那毫不掩饰的轻蔑,让周文菲无比憎恨那个想讨好王丽娜的自己。   她坐的那个区域,再也没人靠近。   林晓丹在台上讲什么,她也没听,从包里拿出画画本,专心致志地画画。她要把生日那个晚上所有的场景:远眺的城堡和湖泊、奇异的森林和竖琴家,狭长的大厅和旋转的舞伴,沉默的古堡和灿烂的烟花,通通都画下来。   一个月过去,她才画了一张半。   她有那么多事情做,为什么要去靠近他们?   喻文卿给她发信息,点开看,又是一家很受人喜欢的餐厅,不是,是甜品店,主打产品是梳芙厘。她偷偷戴上耳机,听人传过来的语音:“下班带你去吃这一家,好不好?他家的橙子酒香梳芙厘很出名的,我看店铺风格,也是你喜欢的粉红色。”   她打开那几张图,看到纯白的墙和桌子,粉红的温莎椅和干花,想笑,这也太少女风了,然后又想哭,因为喻文卿竟然亲自为她去搜那些美食店铺。   “好的。”周文菲回道。   他们才分开一个小时不到,她就好想他。   教室里突然有人举手,一举一大片。周文菲愕然,忙把耳机拿下,看到苏江已在统计人名。等苏江走到离她较近的位置,她鼓起勇气开口:“是报什么名?”   苏江边登记人名边回答:“第十一届校园合唱比赛。”   “哦,”周文菲再问,“没有音乐基础也行吗?”   “经济学院想找百来个有音乐底子的学生,那不扯淡吗?先报名,学生会那边会有一轮筛选。”   “那我也报。”周文菲说。她说过要为喻文卿改变自己的,怎能因为一丁点的误解和歧视,就退回壳里去?   经济学院是大院,每一届的合唱比赛,都是从大一大二学生中选出一百人。初选周文菲过了,被排在女中音部。接下来就是每周四次的排练。刚开始分声部排练,选一间不上课的教室就可以。排练半个月后,女声部汇合排练,接着所有声部一起排,就换到了礼堂。   合唱团一百人中,绝大多数周文菲都没有过交道。   她也不想让自己在集体里显得格格不入,所以总是第一个来,帮着老师做杂事,最后一个走,把教室收拾整洁,把灯关了。   怕没有基础,拖大家后腿,排练也很认真,私底下会用功。   指导的李老师,还有协助排练的两个学生会干部,对她印象都还好,会让她帮着搬水、点名,排队伍,也会让她示范。指正别人的时候,会说:“周文菲右边第几个,哪儿哪儿错了。”   几次后,大家都知道,有关排练的事,也可以问周文菲。她和老师关系好。   觉得被需要,是人努力的动力之一。当大家一起开口,一起把曲调变得浑厚、流动、奔放、层次分明,周文菲也觉得自己是被接纳的一份子。   然而还是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   在第一次的大合排中,确定队形后,第二排有一个女生死活要换位置,没有理由。李老师不想在这些事情上耗太久,就说:“周文菲,你们一个声部的,你跟她换一下。”   周文菲当然听从,换过去站那儿时还想这位置挺好的,过几分钟才知道原因,后面有个男生在摸她屁股。   排练的礼堂很小,一百人挤在台上,非常地拥挤。起初她以为是对方的手不小心蹭到的,没往心里去。直到那只手第二次来,她才意识到是骚扰。   身子一下就硬在那里,跟条冰棍似的,没跟上节奏,被李老师训斥:“周文菲,掉魂呢!”   她也想和李老师说换位置。但那天排练的效果非常差,李老师已经开吼了:“就剩一个多星期了,你们这水平,那还不得垫底?去年,前年,我们学院可是拿第一名的。别给学院,别给你们的学长丢脸!”   周文菲不想成为这样压抑氛围中的众矢之的,她把身后的手拍掉。过几分钟,那只手又蹭上来,就停在牛仔裤兜的位置,没有进一步掐油的意思。她还听到男生隐忍的低笑声。更像是针对她的恶作剧。   这一次她怒目向后看,身后三个够得着来摸她的男生都是一副正气唱“黄河在咆哮”的脸孔。   “周文菲,干啥呢,有什么话非要这会说的。”李老师脸色很难看了。   有个隔岸观火的戴眼镜男生扑哧一笑。周文菲转过脸去,旁边的女生也刻意和她这个麻烦拉开一点距离。   周文菲觉得她的心都碎了。她要是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只会沦为所有人的笑话。   忍到排练结束,周文菲想直接走掉,被李老师叫住:“周文菲,你今天怎么啦?”   “没事。”   “情绪不太好?”   周文菲抓抓头发:“李老师,有事吗?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李老师就是要找人干活,“我们学院单独做了点合唱比赛的海报,不知被谁和其他的海报混一起。你给分出来,然后送去学生处那边,给小何。”   “知道了。”一箱子海报放在礼堂红色幕布后面的小房间内。周文菲跪坐在地上,一张张海报地分类。   上百号人陆续离开礼堂,只剩几个男生在台上聊天,聊着聊着放开了,声音也渐渐大了。突然有人说:“你们看到那个周文菲了吗?”   周文菲的手一抖。   外面传来那种意味不明的哄笑。“看见了又怎样?又不是你的。”   “我以前没见过,只听过,说大一的那个周文菲多么多么好看,今天一见,名不虚传呀。我迟到了嘛,你们队形都站好了,我就站李老师那儿,往台上扫一眼,我就知道周文菲是谁了。”   又是哄笑。然后有人说:“我也是听来的,这周文菲一来学校就说和喻校长是亲戚,还把同宿舍一个女孩子逼走了。都在揣摩呢,是不是私生女?嘿嘿,没想到是他儿子的小情人。这关系不丢脸啊,还好意思扯大旗。”   “那就是说,入校前就被喻师兄养了?那不是未成年嘛。”   “未成年?你看她发育,够可以的。”男生打趣另一个,“手感怎样?”   “隔着牛仔裤,能摸到啥?可我听说她都穿那种到脚踝的长裙子,清纯小仙子似的,怎么今天换了?”   “裙子?好掀翻直接干吗?”   又是哄笑。   里间的周文菲已趴在那沓海报上,眼泪已模糊视线,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只看见那些嗤笑着作恶的脸孔一张张逼近,喋喋不休,好像他们是上帝是天神,能窥探到她心里所有的罪恶。   他们在说:“就这种女生最婊了,别看外表这么清纯,床上很会来事的。”   哄笑。他们接着说:“看那腰和屁股就知道,这种女生性/欲挺强了。”   哄笑。他们还说:“男人还是要有钱,你看我们的喻师兄多会玩。”   每个人发表言论,都要以哄笑致敬。不以这种团结一致的哄笑,无以致敬一个婊/子一样的女人。   等周文菲回神过来,拉开幕布一看,礼堂里已没有人。   她接着整理海报,全部分好后,放进箱子,抱着它往行政楼走。什么也没想,一直朝前走,直到有人拉她肩膀:“同学,你干嘛。”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已走到望月湖,一只脚踩在水里。 第53章   喻文卿晚归的夜里, 周文菲坐在帐篷里, 看着倒映在落地窗灯光绰绰中的影子。她和里面那张小脸对视,心里问,你是个淫/荡卑/贱的人吗?   她竟然给不出否定答案。   穿长裙其实挺麻烦的,上下楼总会踩到,但除了这种裙子, 她不知道该穿什么。   高一时去洗手间经过别的班级走廊,听到有男生说她这样走路,肯定不是处女了。她脑袋当时就懵了,不知道他们怎么能从走路的姿势来分辨?   她后来偷溜去舞蹈室的镜前看过自己的背影很多次, 没觉得自己走路姿势和别人不一样。   周玉霞送她去学民族舞, 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总是低头含胸, 被老师敲了两三年, 才有意识地背部用力,将肩膀打开。肩打开了,平了,自然显得脖子修长。周玉霞这才满意,说兴趣班的钱没白花。所以对仪态举止,周文菲本来还是有点自信的。被人这么一说, 也没了。   她念的高中不强制穿校服, 再加上校服也难看, 大家都不穿, 她就只好穿裙子来掩盖可能泄露她私密的走姿。   到今天,裙子又成为她好脱好干的一个铁证了。   她又没法反驳。确实连喻文卿的床, 都是她主动爬上去的。   躺在喻文卿身下时也有偶尔的出神,心里问自己,你愿意为他做这样一个人吗?也给不出否定答案。   四月份的账对出来,在生活水准没有降低,且还添置两台除湿机的情况下,家用支出降到一万五千块。她很开心地拿过去给喻文卿看。   喻文卿说她做得很好,也没有细看。一个月省八千块,一年省十万块,也就是他送她项链的价格。   但也只有他还愿意小心翼翼地呵护她那站不起来的自尊心。   第二次合排,那个男生还来摸,她就想退出排练,去找李老师,说是个人原因。李老师很生气:“周文菲,你有点集体意识,好不好?这个时候你退出,我到哪儿去找个人来替你。”   她只好在书包里配一套加大版的S市中学生校服,排练前换上,外套特别肥,一直遮到大腿。   五月的S市已入盛夏,百号人挨在一起,冷气开高一点,就有光胳膊光小腿的女生说“冷死了。”她站在人群最中央,排练一个小时下来,里面的T恤都黏在背上。   好不容易熬到合唱比赛那天,经济学院连续第三年夺得第一,台上台下都是欢呼。周文菲感受不到任何的欢愉,反而异常冷静地站在台侧想了想,觉得他们不需要自己了,于是背着书包离开。   这夜下起了小雨。   车子已到公馆附近,路上有点堵,周文菲打开车窗,看一眼湿滑的路面,黑色的沥青路上漾着街边那些闪烁的灯牌,一片模糊的光影。   “大伟哥,我走回去吧,你就不用拐弯,直接回家吧。”   胡伟还没说话,她已打开车门,冲进细雨里。   黯淡又寂静的夜里,一切都慢条斯理。有人收了伞,走进便利店;有人在水果店挑选低价处理的水果;有人站在廊下,看屋檐滴下来的水,扯开包装袋咬一口面包,……   周文菲从他们面前飞奔而过,她头发挽成了乌云一样的髻,穿着合唱比赛的大红绸裙子,两手扯着裙摆,像一团红云,好像是这镜头里里唯一的快。   雨点纷纷打在脸上,她上台前化了很浓的舞台妆,这会的睫毛根根都像粗长的苍蝇腿夹着水珠,挡在眼前,让归家的路模糊不清。   她喘着气跑进大堂,不理会笑容可掬的保安那打了一半的招呼,上电梯,焦急地等待它到顶楼,摁密码推开大门,鞋子也没脱,直接奔进过道,跑向卧房,扑到那个正在床上看书的人身上。   她就知道他在。   喻文卿搂着她腰,低声问:“比赛结束了?”   “嗯。”   “有拿名次吗?”   “第一名。”   “那恭喜啊。”   “又不是我的奖杯。”   “有你的付出啊。”喻文卿拍着她的背,“没有庆功宴吗?”   “不想去。”周文菲听着他的心跳声,“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喻文卿以为她舍不得他离开几天:“让思宇帮你把护照办了,以后去纽约看琰儿,我都带上你。”喻青琰转眼就周岁了。   周文菲趴在他胸口摇头:“我只是说我不想去庆功宴而已。”   无疑在学校又有不开心的事了。喻文卿把她脸揪起来看,妆容花了,两个眼圈黑乎乎的,看不出哭没哭。“快去卸妆,小花猫。”   “你帮我卸。”   喻文卿把书放在一边,牵着她手去洗手间,打开台面柜,里面瓶瓶罐罐无数,他问:“哪个?”   周文菲指了指一个蓝瓶:“这个卸眼妆的。”   喻文卿拿出来晃晃:“怎么用。”   周文菲又指了指一个白色纸盒:“倒在化妆棉上。”   喻文卿照做。她眼睛闭上,感受冰凉的化妆棉在眼睑上轻轻擦拭,听到低沉温柔的声音:“什么睫毛膏,这么难擦掉?”   “很差的睫毛膏。”   “那带自己的。”   “大家都用。”周文菲非要贴过去抱着喻文卿。喻文卿说“太近了,不好擦。”她宁可上半身后撤一点,脸仰起,也不肯松掉在他腰后交叉的手。   妆卸掉了,喻文卿说:“还要不要帮忙脱裙子?”   “要。”   “要不要帮忙洗澡?”   “要。”   喻文卿轻巧地转过她肩,拉开背后的拉链,再悠悠闲闲地问:“怎么回报?”   周文菲咬着嘴唇笑:“你想要什么样的回报?”   “当然要你。”   话声未断,裙子落在地上,整个人被抱到盥洗台的台面。好冰,周文菲反射性地“啊”一声,把喻文卿抱得更紧。“你还没帮我洗澡呢。”   喻文卿在她耳边低声笑:“我通常要先收定金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床以外的地方做,一开始周文菲还有些羞涩,很快就感受到力不从心。   盥洗台面质地太硬,无论手掌还是手肘,往后撑一会儿就得疼,躺下去不可能,她已经习惯在大热天里都穿得多,扛不住大理石的冰凉,且台面并非一整张平坦的长方形黑色案面,还有安在上面的盥洗池和水龙头。   脚也悬着,无处可放。   喻文卿前倾身子来吻她,从嘴唇到胸前,她又不可避免地后仰,一想起身后毫无依靠,只能手伸直了,拼命勾着他脖子。   要毫无保留地接纳他的侵略,还得全身心地相信他的承托。   持续半仰的姿势,对腰腹力量也是个不小的考验。   哪怕知道这对喻文卿来说更新鲜更刺激,周文菲也到了承受极限,她求人抱她回床上去,说了两次都没用。直到累到不得已往后躺去,裸着的肩背碰到冰凉的金属,冰得她战栗,朝人说:“文卿,我冷。”   喻文卿这才抱起她,没朝卧房走,而是朝浴缸走。打开龙头,等不及放满温水,又把周文菲压在身下。   水位一点点地抬升,将两人紧合的身躯一点点地淹没。   也许在盥洗台和浴缸里折腾的时间太久了,喻文卿离开S市的第二天,周文菲感冒了,不是很严重,就是持续低烧,整个人绵软无力。   这一周喻文卿不在,她也打不起精神来应付外界。正好借着感冒的由头,课也不去上了。没有出国的压力,学分是三还是四,她一点都不关心,反正是能毕业的。   谢姐做好早餐,端到卧房门口来,她都不想离开被窝。   躺到中午才起来,精疲力尽地吃饭,谢姐问她一句:“你是不是怀孕了?怀孕了感冒药不能乱吃的。”还下楼帮她买了验孕棒上来,一测,没事。   吃完饭继续窝在帐篷里。客厅窗帘是拉开的,阳光照得屋子非常的干净透爽,一反半个月前的水嗒嗒。可她躺在帐篷里还嫌阳光刺眼,让谢姐把窗帘拉上了。   到了下午五点,看见太阳又渐渐地落到远处那些高楼的后面,周文菲的内疚感又跑出来一些。   对女人不能靠男人的观点,她是深以为然的。虽然她现在靠着喻文卿,她也知道不对。怎样才能不靠,当然还是得靠学习谋条出路。   已经过了和李晟王嘉溢约好的时间,她还是背着书包去了奶茶店。上了狭窄的木楼梯,快到二楼时,眼光自然地扫过她们常坐的窗台位,意外发现王嘉溢还在。   他听到踩楼梯的声音,转头来看,见是周文菲,微微一笑:“嗨”。   “嗨。”周文菲走过去,见到桌子上摊了许多的纸张,捡起一张看,是实习报告,“你很忙?”   “还好。”王嘉溢把报告整理好,放在一边,“本来想忙完这个,再请你吃饭的,从开学说到现在了。”   “你要是忙的话,不用老挂念这个,我没有非要你请我吃饭。”   “对了,我以前帮你画的那对眼睛,那张画你带了吗?”   “带了。”画画本永远是周文菲随身带的东西,她把那张纸夹在本子的最后面,“你今天要画吗?”   王嘉溢接过去:“今天不画,怕以后没机会画完了。”   “你毕业后,会来大陆工作吗?”   “有好的机会当然过来了。”   话就这么断了,只见王嘉溢的笔在白纸上不停地动。周文菲有点无聊,转头看着窗下三三两两的行人。   突然听见王嘉溢缓慢温柔的声音:“他对你好吗?”   周文菲恍惚两秒,他竟然再问喻文卿的事情。她点了点头:“他对我很好。”   “可你看上去不太开心。”王嘉溢看她两眼,又低头画画。   “和他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王嘉溢笑笑,表示理解:“我们每个人都有无数的问题,但是没几个人会把真正的原因指向自己。”   “为什么不会?”   “因为那会发疯。”   听口气,他不像在说笑话。   “前两天话剧社的原创剧场,我在外面看海报,五场剧都没有看到你的名字。”周文菲本来想进去的,但怕遇见王嘉溢和纪敏敏,怕纪敏敏会给她当场难堪。   “新人辈出,没有好的作品,就不上了吧。”   周文菲心想,以前的王嘉溢也是温和的,但是态度很正面积极,现在的呢,是一种消极对抗式的温和。她说:“我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   “你不也一样?”王嘉溢再抬头看她,“未必是新的变化,只不过更趋近于原来的自己。”   “你原来怎么样?”   周文菲问了,王嘉溢没回答,她的眼神这才转回来,看见王嘉溢的右手在抖。灯光在他背后,桌上覆盖很大的阴影,她怕自己没看清楚,手覆上去真实地感受到。“你怎么啦?”   “没事。”王嘉溢费力地握紧笔杆,想把脸的轮廓再修一下。   “不画也没有关系。”周文菲想把素描纸扯出来。她一扯,笔在纸上走出一道不和谐的线,像是侧脸到下颔被划了一刀。   王嘉溢盯着那一笔看,周文菲收了手:“对不起。”   “没关系,不应该用水笔直接画的,我总是对自己太自信了。”王嘉溢接着画头发,“头发可以画厚一点,遮住那一笔。”   周文菲盯着他的动作:“你手怎么啦?”   “没事,家族遗传,一会儿就好了。”   “那下回再画好了。”   “我怕没有时间。我这边的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下个星期交完报告就回台湾,然后要到六月份期末考试才回来。”   “请一个半月的假?”   “嗯,那边有事。”王嘉溢打开水杯喝口水,周文菲看出来,他正在极力压制手颤。也许每个人都有无法向外人道出的伤口和压力。   她说道:“我晚上还没吃饭呢。”   王嘉溢看着她,周文菲说:“我看这里也有快餐。”拿起旁边桌的餐牌一看,“没有快餐,有小吃,我现在很想吃鸡米花。” 第54章   周文菲选了一只百利金的钢笔和和一个咖啡色的羊皮笔记本, 打算送给王嘉溢做告别礼物。微信上问了人一声“什么时候有空”, 没有回信,想着人可能的确没时间,便亲自送去他宿舍。   人不在,室友在。“他好像家里有事,这个学期很少在宿舍住。”   “好的, ”周文菲把钢笔礼盒和笔记本放在王嘉溢的桌子上,就离开了。傍晚时收到他的回信:“礼物好好,谢谢。”   “不客气,希望你喜欢。”   可到了晚上, 她又收到微信:“你喜欢他么?要送他这么好的钢笔。”   这让人怎么答?周文菲问道:“你是室友?”   “是吧。”   周文菲心想, 一个室友这样看人手机信息, 好没礼貌, 但她又怕是王嘉溢故意让人这么问,还是要答:“不,希望他写剧本的时候用得着。”   “剧本?”那边回复,“他还在写那些破东西。”   这么说不过分吗?自从《影子》话剧后,周文菲有看过王嘉溢出品的一些剧本,她觉得很好, 能感受到他对话剧不一般的热忱。   “你不要这么说, 一个人有这样的兴趣爱好, 不是很好的事?”   “你这么认真啊。真好玩。”这次发过来的是语音, 非常地吊儿郎当,像念书时那些堵在校门口调戏她的小混混。   周文菲不知该如何接话, 心想王嘉溢怎么能和这样的人共同生活两年。   那边接着发语音:“我们都觉得这里没有台湾好玩。”   什么意思?周文菲正想发个“问号”过去,信息撤回去,传来另一条语音,是王嘉溢的:“不好意思,室友无聊,乱看我的手机。”   “我也觉得他很无聊。”   三天后,王嘉溢动身去机场,周文菲去送他。身体仍有不适,但她的朋友已经凋零到唯二的王嘉溢和李晟两人。她不想再失去。   纪敏敏也在,眼圈微红。她为了王嘉溢去话剧社,结果王嘉溢因为周文菲的退出,对话剧社的社务不再上心。   她起初还想不明白,某天突然悟了,肯定是王嘉溢比所有人都更早知道周文菲当了喻文卿的情人,备受打击。   这段日子,周文菲被同学有意无意地排挤和蔑视,让纪敏敏感觉非常的好,开心,开心到今天看到她,也没有去年那颗气炸了的心。   反正没有男生会再要她那样的女孩了。   “六月份再见。”纪敏敏不顾王嘉溢的推却,非要去抱他。   王嘉溢给了她一个拥抱:“好好照顾自己。”松开后,面向周文菲说,“我争取事情早点办完,早点回来。”他的心情不错,“实在不行,你们去台湾看我。”   “好啊。”纪敏敏答得比周文菲快。   王嘉溢要伸手来抱,周文菲有点犹豫。他亮出第一次见面时的和煦微笑:“海峡两岸一家亲。”   周文菲扑哧一笑,和他相拥告别。   等王嘉溢登机后,两个女孩离开。   周文菲看时间,一点过五分,如果赶地铁回学校肯定迟到,于是鼓起勇气叫住前面的纪敏敏:“你要不要坐我车回去?”   纪敏敏转头,表情夸张:“哇,显摆你有专车和司机?”   周文菲心道果然不该邀她:“不是两点有课吗?”   “我宁可在地铁里微笑,也不在宝马里哭泣。”纪敏敏小包往腰胯后一甩,步子走得甚是欢欣自在。   喻文卿在女儿生日的前一天飞到纽约。生日当天去往Jericho(长岛地名),发现姚婧不在,心中有些不高兴。他又不是突然造访,来之前打过电话。对喻青琰而言,父母都在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她为什么要缺席?   梅丽莎说姚婧在找工作,喻文卿愣住:“她找工作做什么?”梅丽莎冲喻文卿笑笑。那种美籍华人常有的微笑,让他意识到自己越轨了,姚婧找不找工作与他无关。   过了午饭时间,姚婧才回来。   喻文卿带着喻青琰在花园里玩,她和梅丽莎、高阿姨忙着为下午的派对做准备。虽然搬来这边才一个多月,但是喜爱社交的她和生性活泼的女儿,都交到不少本地朋友。再加上以往在皇后区和曼哈顿的朋友,除掉那些行为特别不羁的,将有二十多号人出席喻青琰的周岁派对。   厨房里,梅丽莎问姚婧面试如何?   姚婧耸耸肩,叉了一块苹果放到嘴里:“完全没概念,等消息吧。”   今天去面试的是位于曼哈顿的知名当代艺术博物馆。她有许多的同学朋友、都在这个金光闪闪的艺术圈里混,得到这样的面试机会不难,难的是被录用。   亚裔女性,三十岁,从未有过博物馆或大学里的工作经验。   虽然在大中华区还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女画家,但到了纽约这个人人都梦想出名的地方,一切为零。或许别的地方来的画家,起点不会像她这样低。长了这样一张东方脸孔,自然地就会被认为审美低下,作品不值得一看。   去年她在纽约行为艺术展上的所为以及其他,不单单是为了宣扬个人主张,确是想在这边重新开始。有点名气,混个脸熟,才能让画作进入那些傲慢的画廊主与拍卖行的眼帘。   她始终是个画家,她还是要卖画的。   毕竟这个年代的画家,早已不像高更那样找个孤岛去过特立独行的生活。艺术作品的拍卖价格年年都在涨,他们全都在四处走动,跨界联谊,努力让自己在生前就能赢得地位、名气和财富。   但是姚婧发现,搬来这栋白色别墅的一个月里,她都没有时间拿起画笔。不,准确的说,是没有心思拿起来。   她本以为一段感情终结,虽然不是她愿意的那样,但总归是终结了,她的心能空出来,等回到更自由的环境,和三五好友相聚,聊聊名人轶事,逛博物馆、画廊,她能很快地回到那种灵感频现的日子里。   结果完全不是那样。   喻文卿走后第三天,喻青琰就要爸爸,她有点时间观念了,意识到爸爸好像很久没出现。梅丽莎建议姚婧和喻文卿视频电话,她不肯,她不想给喻文卿留下那种“什么事都处理不好还得依靠他”的感觉。   和梅丽莎的磨合也需要时间。她强烈主张把孩子放去婴儿床上睡,由婴儿监视器来监控,美国家庭的通行做法。但姚婧受不了喻青琰的哭泣,宁愿陪着睡,陪着睡就戒不了夜奶,戒不了夜奶,姚婧早上就起不来。   高阿姨也是,只会讲“hello”和“thank you”,日常和司机的交流都得靠梅丽莎。梅丽莎休假,她连超市都去不了,要靠姚婧带她去。   等最初的这段崩溃期过去,生活渐渐步入正轨,姚婧终于能有整个半天的时间都呆在楼上的画室。但是她连拿笔的想法都没有。   半个月,一个月过去了,她还是这个状态。   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有着杰出成就的女艺术家,不管死去的还是活着的,大都不结婚,更不生孩子。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因为怀孕养育所以没有时间工作。不是时间的问题,画家的时间不值钱,而是心境的耗损。   再也没有办法回到生育前那种状态。只要一提起笔,只要独自呆的时间久了点,心里就会想,孩子现在玩得开心吗?听到笑声,挺开心的。哦,她穿袜子了吗,早上似乎有点凉;感觉她这几天食欲不太好,需不需要给她做点别的什么;明天要带她去打哪一针的疫苗,我需要去看一下行程计划。   ……   再盛大再深情的爱情,也有枯萎的一天,你不会再想他再提及他,但是孩子,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永远落在你心上。   为什么要说女人成就少?因为一个人的心灵能量总是有限的,她分在了此处,别处必然会少。   姚婧感到悲哀,她已经三年没画出过让自己满意,不,连及格的作品都没有。她第一次对自己丧失信心,认为在职业画家的这条路上,不会再有第二个高峰等着她。偏她从前还以为,那只是个小小的山头。   怎么办?就拿着喻文卿的钱,在这个别墅里逍遥自在地过二十几年,等着女儿出嫁?重复自己的命运?   在被喻文卿布置一新的画室里,乱七八糟、漫无目的地想了几天,姚婧很快就做出决定:   如果这是我的瓶颈期,我该怎么度过?我该坐在这里死等灵感的出现?还是去外面寻找一些真实的东西?我可以去了解别人经历过什么,怎样带入创作的思考里,我还可以去了解下现在的艺术圈市场,找准自己的定位,……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首要的是一份和艺术相关的工作。   她很快就投简历出去。除了今天去的这家博物馆,另有心仪的就是全球最大的艺术品拍卖行。   梅丽莎问:“哪个胜算更大?”   “虽然我很想去博物馆,工作相对轻松,但还是JC胜率大,”这个工作也是朋友推荐去的,“现在谁不晓得,中国人买遍全球,高端艺术品市场的亚裔客户只会越来越多,他们需要我这样懂普通话、粤语和英文,还懂西方各门各派艺术发展史的亚裔员工,不是吗?”   虽然从来没有过面试和工作经验,姚婧对自己还是很有自信。   喻文卿已经站在厨房和花园相隔的推拉门边,她转头看到他:“可能要换圈子混,介不介意让我继续顶着喻太太的名号,在各个华人商会里混?”   喻文卿看她气色,比四月份送她过来时好很多。   “不画画了?”   “没灵感,不强求,歇歇。”   “随便你。”喻文卿道,“明天正好有一个晚宴,可以带你去。”   姚婧点点头:“OK。先搞好琰儿的派对。”   一岁的小寿星玩到闭眼直接睡的前一秒,喻文卿抱着她送上楼。   他也要走了。姚婧送他下楼,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楼梯上,姚婧突然问道:“她还好吗?”   喻文卿停下步子,确认她问的是周文菲:“还好。”   “其实出国对她来说,是那会最好的路。”   喻文卿摇头。姚婧知他误会她的意思,哼笑一声:“不是非要拆散你们。国内那样的环境,人言可畏,……”   “有我在,不会有什么事。”   “妙妙的个性和我不一样,她有委屈,不会说的。她现在连霞姨都不理了,情绪……肯定有问题。”   姚婧低头看脚上的亚麻拖鞋:“现在想想,真没必要闹这么一出。之前总以为自己出过国,念过书,有品位,和国内那些喊打喊杀的女人不一样,结果,这让我觉得自己特别无能。”   喻文卿看她一眼,闹得最凶的是你,想得最开的也是你。无心的人做什么都能很快找到出路。   “已经过去了。”   他下楼梯走到玄关去开门,姚婧又叫住他:“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妙妙?”   喻文卿回头看着站在楼梯中央的姚婧。   “因为她年轻漂亮,温柔可爱?”姚婧摇摇头,“我认识的喻文卿不是这样的人。有时候,我觉得你回头爱上阳少君,都比这件事可信度高一些。”   “我不知道。”喻文卿的心里很少有那种他无法说出准确答案的东西,“可能现在条件还可以,不像以前对成功有那么大的期待,有时候很想要自己幸福一点,可能你不太看得上,追求的东西太自我太自由,我想要的还是传统一点的幸福。”   “她完全满足你对幸福的想象?”   喻文卿想了想:“她能安慰我,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特别冷硬,一天到晚只会算计的人。”   当然不止,周文菲经历了很艰难的事,心地还是很柔软,愿意用微笑和善良面对这个世界。   在尔虞我诈的商场里呆十年,见惯昨天还是死敌,今天就能握手言欢的各种人精,自己也变成了这样的人精,就连和他情谊最深厚的姚婧,都知道和他一分一毫地算付出、算伤害、算财产,喻文卿清楚此生能遇见像周文菲这样,愿意对他痴心无悔的人的机会,不可能有了。   机会只有一次,抓住还是错过?需要想很久吗?   如果错过周文菲,喻文卿想,哪怕此生成就再大,也一定会后悔。   要得到她,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他想了想,意外地、果断地发现自己愿意承受、能够承受。   那为什么还要犹豫?商人贪婪与冒险的本性已刻入他的行为基因,从来都是试探、再试探、找准时机出击、一招捕获。非要傻傻地等着市场准入准则下来再启动项目,先机早已失去。   假若他和姚婧的婚姻真的悬而未决多年,谁又能保证周文菲不会因为失望死心而另寻他爱?毕竟她只有十八岁,处在人生最好的年华里。   姚婧失望地发现喻文卿只说了“安慰”,这更像是不想告诉她真实原因,用来安慰她的。   她转身朝楼上走去:“我知道了,再见。”心里想,安慰是很难做到的事吗?喻文卿其实在说,你从没有做到。有些话的意思,要等到离开后才听得出来。 第55章   喻文卿飞回S市, 下飞机后胡伟来接, 他才知道周文菲感冒了。   “不太严重,我带她去看过医生了。”胡伟说道。   喻文卿正想问一声“怎么感冒的?着凉了?”想起临走前那一晚在洗手间的大战,叹口气,罪魁祸首又是自己。等回到公馆,看见床上缩成一团的被子, 心中愧疚更多,把这团被子紧紧搂在怀里。   周文菲在被子里挣扎,露出乱糟糟的一张小脸:“你回来怎么也没告诉我?”   “就想看看你有没有偷懒,又没去上课?”喻文卿翻看抽屉里的东西, 拿出一排吃了过半的感冒药。   周文菲吐吐舌头, 亲昵地黏过来:“前两天有点低烧头痛, 早好了。”看到门边立着行李箱, 她想下床,“我帮你开行李。”   喻文卿衣服都没脱,把周文菲拉入怀里:“陪我睡会。”   周文菲已经睡不着了,还是一动不动地在人怀里躺两个小时,睡到四肢都麻木了。醒来后,喻文卿开笔记本处理公事, 接着上跑步机跑步, 还非拉着无精打采的她一起跑。   动不动就着凉感冒, 肯定和体质有关, 加强锻炼才是根本。   没跑几分钟,周文菲就气喘吁吁地下来, 靠坐在健身房的门口想,人和人的差别为什么会这么大?   喻文卿可以在跑步机上不喘气地跑一个多小时,她五分钟就要下来。   喻文卿可以从早上九点办公到晚上十点,开三四个会议,接听数十个电话,人物事务条理清楚,而她翻开英语书,九点看到十点,就想吃东西,不是饿,就是看不进去。   “你这样打了鸡血似的体力,到底是哪儿来的?”   喻文卿拿毛巾擦脸上的汗,蹲下来捏周文菲的脸颊:“一个人的精力当然是有限的,没必要花在那些无关的人和事上。”   “哪些是无关的?”   “比方说别人的看法,完全不用在意。因为人不可能按照他人的想法活着,符合了张三的看法,李四的看法怎么办?还有比方说,早上醒来,计划了这一天要做什么事,那就全力以赴地去做,别在做之前想太多的难处,然后不停地找借口。这些除了消耗能量和浪费时间,一点用处没有。”   周文菲笑了:“你在说我,我就是这样的人。”她的脸颊往喻文卿的手掌心蹭,“可我再怎么努力,也没法变成像你这样的人。”   喻文卿失神一笑。   他以为自己是在教周文菲一些人生经验,但实际上,一个成年人专注力不断提升变窄的过程,也是更关注自身受益的过程。人就是这么变自私的。   周文菲假若按照他的方向走,总有一天对他也不会像今天这么在意。   可他今天愿意这么关心周文菲的所思所想,是爱她,更是对她全身心付出的回报。等到哪天这份付出贬损了,他是否又要重新计算一下回报率?   喻文卿有点厌恶自己的精明做派。   这样的周文菲很好,那些不在乎旁人眼光的女孩子不会这样心甘情愿地迁就他。   “随你好了,帮我去放洗澡水。晚上有个宴会,带你参加。”   周文菲很紧张:“什么宴会?”   喻文卿摸摸她头:“很普通的宴会。S大的学长骆玉林,知道吗?这几年在投行圈混得风生水起,他组的局。云声就要上市了,虽然是在港交所,我也应该和这个圈好好打交道了。”   他这一说,周文菲压力更大:“你带少君姐去。”   她倒是真的一点醋都不吃。自己刚从纽约回来,也一句没问。喻文卿脸色暗下来,仍耐心地说:“你不用担心,米扬也去。”   我和米扬也没有多熟,周文菲捧着膝盖:“我怕出糗。”当喻文卿的女友真的太难了。料理家务、管理支出,勉勉强强样子还算好看,要在交际场合八面玲珑,她哪有这样的自信心。   “你这样的小美女,能出糗到哪儿去。”   “听不懂你们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   “那就只管笑就好了。”喻文卿捧她脸过来亲,“听话。”   周文菲其实想过,喻文卿在带她送走姚婧,搬回瑞景公馆后,肯定会让她出席一些朋友聚会和商务派对,他要做的事没什么可商量的,所以她做了准备,比如上次买衣服时挑了两条不易出错的裙子。今天正好能派上用场。   但是这样的准备远远不够,一想到今晚可能要面对各种突发情况,她的心就像海边默立的礁石,无辜地被浪涛拍打个不停。   换上那条白色的裙子,正面看是无领斜扣的西方简约风格,背后却露大半的背。露背裙给人性感的想象,不在于裸露的大面积,而在于边界。光滑的背往上走是娇嫩白皙的脖颈,让人想到交颈;往下走抵达脊柱沟的尾端,人的视线不会就此打住,总想多瞄两眼,看能否见到更旖旎的风光。   周文菲对这样的裙子本是敬而远之。但店员拿来的,脖颈和后腰都配有可卸的配带,颈带细,腰带宽,造型硬朗,一上一下地扣住,比背后挖空的设计更有边界感,性感被锁死在这个区域。   周文菲也不是一点性感都不接受,她想要的就是这种安全的性感。   喻文卿看见眼前一亮,比起以前的少女打扮,今天显得靓丽大气。揽着腰出门时,往她背后一瞥,这样不多不少的性感,他也非常满意。   去到一家私人会所,周边都是高楼。类似于城市体面的地方,通常都有这样一栋看上去毫不出色的两层建筑,乍一看像个茶楼。内里装修奢华成风。   走廊里就看见厅内有许多笔挺的西服和靓衫,周文菲把左手都塞到喻文卿的掌心里。   喻文卿把她拉近一点:“不用担心。”   没有像周文菲以为的,他进去就遇上熟人,和他们聊天聊到忘了自己。   喻文卿一直牵着她手,别人问,大大方方说:“是啊,我女朋友,周文菲。”介绍一圈后,遇见米扬,马上就把她送出去。   周文菲看着他背影,有点郁闷,米扬笑道:“他有事的。”   “我知道。”周文菲想,喻文卿要是个喜欢在声色场合流连的人,不会这十年间颗粒无收。身边仍只有姚婧、阳少君和她,来来回回地转。   人虽然跟在米扬身边,眼睛一直跟着喻文卿。他和几个人打招呼后,走去更里面一点的内厅。周文菲踮着脚尖望,看见他和一个穿白色衬衫的男子握手。那男人后脑勺的短寸头发都花白了,正觉得这样子挺熟悉的,男人突然地转过身,周文菲看到他侧脸,赶紧缩了头,那是王丽娜的爸爸。   她扯过米扬的袖子问:“文卿现在和谁在说话。”   “王局啊。”米扬笑笑,“不能这么叫了,现在是主任,S市财政委的党组书记、主任。”   怪不得喻文卿要赶紧去应酬,官挺大的。   米扬也没有办法一直带着周文菲,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和她探讨员工的股份期权该如何算入应付职工薪酬的事。   周文菲本想听听财务高端人员的见解,但是她们的探讨,对大一的她来说……太难了。像个傻子一样站那儿听,太伤自尊,那就只剩一件事情可以做,去吃东西吧。   站在餐桌一侧的角落吃东西,一样有落差感。   到前些日子周文菲才知道,米扬离婚了。她和老公也是校园里认识的,四年恋爱,五年婚姻,孩子两岁,结果老公和单位里的女下属好了。   米扬想要老公净身出户。确实家里的房车股票,大多是她挣来的。但是想要一个人净身出户必须有足够的筹码谈判,所以她一直隐忍不发,借口公司事多,笑眯眯地带着女儿回娘家住一阵子,给这两人制造无数的机会,奸/情当然越来越深厚,然后某天带着薛辉还有律师,踢门捉奸在床。   难堪的证据在米扬手中,对方女孩也是要做人的,只得让男人吃亏快离婚。   事情过去不到一年,如今的米扬有了新恋情,丝毫看不到她对过去的那个人有任何眷恋。当然不值得眷恋,但是九年的时间都喂了狗吗?   她再看向更远一点在和人谈笑风生的喻文卿。他也是。他斩断和姚婧二十多年的情分,没留一滴眼泪,没表示过一份的怅惘。   他们是那类看到伤口不会先喊痛,而是一刀挥下,断尾求生的人。当那一部分和他们的身体分离,立马就变成“无关”的东西。   无关才能无情,无情才能强大。周文菲真羡慕他们永远都不会让伤口蔓延。   她低头看着碟子里的蛋糕,没什么胃口吃,所以每一次都叉一点点放入嘴中,总要装出她也很忙很享受的样子。   眼光四处地瞄,瞄到一个穿金色吊带流苏裙的女郎背影。终于多一个熟悉的人了,她过去打招呼:“心悦姐?”   “菲菲,真是你?”袁心悦说道,“我还不敢认呢,裙子好漂亮。跟着喻总来的?”   “嗯。你和王局,王主任一起来的?”   “嗯。他们男人说话,不喜欢我们女人在旁边。”袁心悦拉着周文菲在长桌边坐下:“喻总就是喻总,出手又快又狠,”她递过来一杯红酒,和她碰杯,“姚婧这一走,你现在大获全胜啦。喻总年轻,将来挣钱的时候多的是。”   周文菲只能笑笑。   袁心悦接着说:“但是喻总这样的人,你得看好。”她朝前方努努嘴,“那个女人,你认识不?”   周文菲也一直在留心那个女人。喻文卿和王主任聊几分钟后,转身和另外两位男士聊天,她中途加入进来,挨着喻文卿,一会儿挽胳膊,一会儿笑着把头偏向人的肩膀,小动作特别多。   偏偏喻文卿也没有避开的意思。   “不认识。”周文菲说。那女孩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穿黑色的深V包臀连衣裙,中长直发,白净的脸上有一种精明自信的气质,工作应该很不错。   “在天鹰证券,具体做什么的不知道。”   天鹰证券是目前国内实力最强的券商,也是云声这次赴港上市的主承销商。周文菲想,喻文卿和她有交谈,太正常了。   “硕士毕业才四年,爬得还挺高,哼,靠男人一路睡上来的。”   周文菲虽然也不喜欢女孩对喻文卿故作亲热的举动,但她对这样的场面很熟悉,阳少君和袁心悦面对大客户时,都会比平时散发出更多的女性魅力来。   既然在哪里生存都不容易,想利用性别优势获得点好处,她也能理解。心中有分寸就好了。至于……没亲眼看见过,就说人靠一路睡,有点过分了。   周文菲瞄袁心悦一眼,那别人说你也是一路靠睡男人上来的,你乐意听吗?   袁心悦见她不信,哼笑一声:“你对喻文卿还挺放心的?”   “不放心又能怎样?”   “过去和他们一起聊聊啊。”   周文菲不愿意过去,在喻文卿面前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对她来说是更为严重的自取其辱。   “你啊还是小,以为男人爱你就不会对其他女人有意思。喻总,不也是还没和姚婧谈好分居条件,一边和你好上了?找工作的人都知道不能裸辞,男人换人,同样没几个裸换的。”   见她没什么想聊的兴致,袁心悦说完就离开了。   周文菲想,起码我在婧姐那儿学到一点,喻文卿要喜欢上别人,死都要死到别的地方去。他不是一个会回心转意的人。   脖颈还在痛,头也有点晕,她想出去透透气,便独自走去院子里,不,是个狭长的天井。   夜色里看,天井铺的瓷砖像磨光的镜面,镜面中央种了两棵盆栽的鸡蛋花树,就顶部一点红色的花和稀疏的叶子,其余都是光秃秃的树干,弯曲着朝夜空伸去。   它不是待死的朽株,没有寂寥萧瑟的美感;也不是逢春的枯木,不需给人萌芽的希望。它就是树干该有的样子,它始终清楚自己是主体,叶子和花朵才是附着物,它们掉了,它无需为此感到难过和遗憾。   本来的样子,无情的样子,其实也挺好看的。   过几分钟,喻文卿发信息过来:“在哪儿?”   “在院子里。你忙你的,我很好。”周文菲看了漆黑的夜空一眼,“天上有星星。”   “好的。”   周文菲吁口气,沿着天井走到尽头,那儿有两把并排的老红木椅子。她坐下来休息。这几天睡的觉够多了,她还是想睡,累,动不动就觉得累。   好像感冒病毒黏在身上,迟迟不肯离去。   她竟然睡着了。醒来后有点慌,尤其是那一头的大厅悄然无息的,她害怕所有人都走了。拿起手机看,还好,才过去半个小时,遂起身去厅内找喻文卿。   从昏暗回到光亮,眼睛有点不适应,灯光炫得地板上有重影,头更晕了,她扶着墙走进去。还没找到喻文卿,听到悉悉索索的谈话声,夹杂着那种想要隐藏却又无法隐藏的得意的笑声。   她身子下意识一顿,又有人在说她吗?   “那小女孩走啦?”   “走了吧。呆这儿有什么意思,难不成还和我们有共同语言?”   周文菲想,她在这场派对里消失半个小时了,依然无法阻止自己成为一个谈资。毕竟这件事太有说头了。一对姐妹和一个男人,一个司机的女儿和雇主的儿子,一个年轻有为的企业总裁,一个刚成年的美貌女学生,……。   让她不解的是,即便在这些精英女性的谈论中,同样地听不到对喻文卿有任何的指摘之词,还露出隐隐的钦羡之意。   有人叹气:“半副身家□□子远走纽约,到底是深情还是性冲动?”   “性冲动?”有人啧啧地笑,“那小女孩那方面得多厉害?”   “我觉得啊,六年前就应该有点事了,否则喻文卿这样的个性,一般女人拿不下来。”   “喻文卿还有这癖好?不能乱讲的啊。”   “我不也是猜的嘛。”   “你今天和他聊得怎样?”   “挺好的呀,约我明天去公司看看。”   “你还真有心啊?”   “为什么没有?以前姚婧在,有心也不想担这个恶臭的名,现在好了,有人担了。”   周文菲想离开,又听到那个人无比讽刺的声音:“一个小情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抢就抢了。我最不喜欢这种女人,心思都毒成那样了,还满脸写着‘我好单纯’,去你妈的,偏偏男人就爱吃这套。”   “你还挺有把握的。”   “当然。我对喻文卿有用。F大的金融学本科,B大的财政学硕士,白念的啊。米扬再靠谱,金融圈的人脉没我广。”   别人都有用,周文菲又觉得自己没用。   来势汹汹的情敌就在屏风后面,难道她连走过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用深呼吸压制住内心的慌乱,绕过屏风,看到沙发上坐了三个女性,其中之一就是和喻文卿聊得很开心的那个女人。   她脸上一怔:“我找米扬姐。”   但里面三人都能看出她的心虚,那个情敌冲她甜蜜一笑:“你和米总关系这么好啊?一般人不敢做你姐姐的。”   话虽然很难听,但是语调像夜里盛开的花那么妖娆,让人无法生气。   周文菲根本不知道如何应付。她只想起喻文卿说的,你越让着人,人越欺负你。   喻文卿还在这儿,她不能就这样被人欺负了,否则连他也会看不起她。于是硬着头皮开口问:“我刚才都听到了,你为什么要那样说我,你和我才是第一次见面,你了解我吗?”   三人都是第一次遇上会当面质问“为何要背后说坏话”的人,相视笑笑,还能有什么原因,看你不顺眼呗。   这种“就不说,给你个颜色看看”的样子,突然间刺痛了周文菲。   流言织成一张网,她就是其中被缚的那只蛾子。嗡嗡声在逼近,那是蜘蛛的血盆大口。蜘蛛怎么有血盆大口?那是情敌猩红色的嘴唇。她脑袋里已经一团乱了。她不知该如何从这样的流言中脱逃出来。她只知道不能走,走了又是输,永远都是输。   她拿起桌上的红酒,朝情敌泼洒过去,厉声哭道:“我这辈子最讨厌别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第56章   直到喻文卿拉着她的手离开会所, 拉开车门, 周文菲才发现她满脸都是泪。事情怎么处理的,她好像断了片。其实她就在现场,只是她不能去想。   泼完酒后她就慌了,她知道自己没有处理能力,只能傻傻站在那儿, 是袁心悦听到呵斥声,过来替她说好话,又让人找喻文卿。   喻文卿来了,和人说对不起, 让米扬帮他善后, 带着她离开。   到了车内, 周文菲趴在喻文卿的腿上哭, 不停地说“对不起”。她真的恨死了这样的自己。她连现在的哭都恨,哭只会让喻文卿烦躁,以为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可她就是关不住她的眼泪。   从今以后,和她有关的传言里,今天的这杯红酒也必不可少。   大家对她的评价又多了:没家教的小三,小家子气, 上不得台面, 是个神经病, 乱吃醋到是个女人就以为要来抢她的喻文卿。最糟的是还要连累喻文卿被人看笑话。   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周文菲哭到声嘶力竭,再到气若游丝。   喻文卿不怎么会安慰人, 开车的胡伟也不会,两人来来去去就只会说“多大点事?”,“别哭了。”“有我扛着。”   劝不听,喻文卿心里真的烦躁了,叹口气望向窗外。   等到趴着的人哭不动了,喻文卿把她上半身搂到怀里,用掌心擦掉她脸上的泪:“妙妙,没事了,一杯红酒而已,泼就泼了。”   “害你丢面子,还有米扬姐,要和人去赔礼道歉。”   “一个男人的面子就这样丢了,那本来也没什么面子。你做任何事我都担得起。”喻文卿轻声说。   “嗯。”周文菲趴在他胸前。喻文卿的话让她平静了,不是好受一些的平静,而是万念俱灰的静,但也跟喻文卿的话无关。她认清了自己,一个废物而已。她曾以为只要呆在喻文卿身边,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起来。   可是强大如喻文卿,对废物一般的她,也无能为力。他给她爱,给她鼓励,给她机会,她还是做不好这一切。   回到公馆,脱下那双让她连路都不会走的高跟鞋,周文菲扶着墙回到卧房,趴到床上。喻文卿吻她脸颊:“睡一觉吧,别什么事情都往心里去。”   周文菲点点头:“好的。”   旁边手机响,喻文卿拿起来走去洗手间,习惯性地要关门,看见床上那个碎掉了的身影,把门虚掩着。   电话是米扬打来的。泼酒这种事,气归气,但是没什么实质性损伤,米扬把那位黄小姐送回去,答应原价赔偿裙子,同时让喻文卿亲自去邀她吃个饭,正式道个歉,对方也就算了。   米扬说,她后面的靠山是谁,我们也知道,没必要现在得罪。   挂掉电话,喻文卿要开门,周文菲赤脚站在门口,低着头说:“对不起。”   “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不应该泼酒。”   “不是。”喻文卿把垂下来遮住半个脸庞的头发别在耳后,“她骂你了?还是说话很难听?”   周文菲点了点头,眼泪又“吧嗒”掉下来。喻文卿心酸地搂紧她。如果他在场,都有人给周文菲难堪,更不用想他不知道的那些场合。他总是低估了周文菲受到的伤害。   “这种人,泼个酒没什么用的。”   “你刚才不都说……都是朋友?那个女孩,她很有背景?”   喻文卿不仅打电话给那位情敌,亲热地叫她“sherry”,还给天鹰证券承销部的老总打电话,以朋友的身份邀请他去做个陪。她也听到了。   喻文卿不以为然地笑笑。他走去床边,抽屉里拿出烟来,打火机点燃的那一刻,照亮一张阴贽的脸:“没什么厉害的。只不过我没必要和一个女人在明面上计较。她觉得难堪,想要面子,我双倍给她面子。但朋友?朋友不是我嘴上说的,而是心里认的。真是我喻文卿的朋友,哪怕他也是姚婧的朋友,绝不会对你口出恶言。”   他招手要周文菲过去。周文菲过去了,他把烟圈吐在她脸上。   周文菲躲这烟雾,脸埋在他胸前。喻文卿压低的声音和胸腔间的跳动,同时入耳:“你错的不是泼了酒,而是选错了时机。即便是我,也有许多当场没法反击的时候,但我会记着,我会等到和他没什么利益瓜葛的时候再出手,或者某天碰到机会,背后递把刀过去。”   “你不怪我?”周文菲抬起眼睛看着喻文卿。   “我们俩之间,只需要一把刀就够了。事情解决不了的时候,不要去逞强但也不要心慌,不要忘记还有我这把刀。”   周文菲双手环着他的腰:“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喻文卿心想,除了我,你还有什么?不是因为我,你又怎会有今天的遭遇?他亲吻她的发端:“因为你是我的。”完完全全属于我的。   哭得太清醒了,一整晚周文菲都没睡着。第二天起床后站窗前喝牛奶,想起昨晚的宴会,那个情敌姓甚名啥都不晓得,再看今天喻文卿的反应,他没来得及吃饭就要走,走前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只字未提昨天的事。微信里米扬和袁心悦也没提。   就像一场无头无尾的梦,不真实。   吃完饭就去上课,公共关系学,经济学院大一的必修课。台上讲课的是周文菲挺喜欢的一位女老师,姓陈。   她记得这个老师说过,舆论空间是有限的,太多地探讨个人生活相关的事情,必然会导致真正影响大多数人福祉的公共议题讨论不够。讨论不够,何来改善。而私生活领域层出的事件和过多的谩骂,又必然导致人们对私德的不断拔高。   私德的好与坏,受益或受损,是亲近之人承担。   而公德缺失造成的损害,则由数以万计的公众来承担。   哪种更应该招来谴责批评和建议,不该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对啊,为什么会这样?周文菲想不明白。   她以为,她和喻文卿的事,只伤害了小部分人:姚婧、南姨和姨父,还有周玉霞,还有……喻青琰。她让这么小的孩子和爸爸分开了。她每天都活在这样的自责之中,她们对她做什么,她都认了。   但她又在什么时候伤害了那些连认识都谈不上的人?公众的道德感?那他们会如此长久地记得某个性骚扰学生的老师,或是以权谋私的领导么?   坐在二百人的大教室的最后一排,望着前方无数拥挤的脑袋,周文菲心想,那也许就是他们生存的方式,唯一的方式。只有一个异类的存在,才能确认他们是良好的正直的同类。   一个异类,要如何活在一个被排挤的世上?   思绪就这样飘出课堂,飘到蓝天白云下,渐渐地没了形状,风一吹,再也回不来。   周文菲很快就发现自己听不进去课了,任何课都听不进去。   她总是盯着老师的嘴巴,无可遏止地盯着看,看他们“叨叨叨”地说个不停。声音则像打孔机在打孔,纸带匀速地从一只耳朵穿到另一只耳朵,除了留下一个洞,什么也没有。   看嘴巴看两分钟,她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不想去上课,但成天呆在公馆不出门,胡伟肯定要向喻文卿打小报告,她便依然按着课程表的时间来学校。   很少去上课,找人很少的地方,教学楼顶楼的天台,图书馆不对外开放的孤本阅览室的走廊,风雨林无人光顾的小径,……   经过报刊亭的时候,她没忍住买了一包烟,做贼一样地跑到天台上,颤抖着手点着烟,边哭边抽烟。   如果爸爸还在,多好。如果爸爸还在,她永远都不用担心会被抛弃。   书包里装了牙刷牙膏和矿泉水,抽完烟后刷干净再吃口香糖,回家后马上脱衣服洗澡,衣服也必须赶紧洗。她怕留任何一丝烟味在身上。   她的生活重心不知不觉又变了,变成如何隐瞒喻文卿。他性格霸道多疑,想要在他面前不露出马脚,比当年在周玉霞面前难多了。   好在云声要上市,他一天比一天忙,早出晚归,交集全在床上。所以,有时候她在家里瘫一整天都不要紧,只要到晚上,把床铺整理好,澡洗了,香喷喷地坐在桌前画画就好。   也偶尔的,想塑造自己在学校和同学们相处还不错的印象,会算好时间在喻文卿回家前的二十分钟下楼,在楼下花园和商铺中转一圈,等到门厅换鞋,他会靠在过道问:“去哪儿呢?现在才回来。”   总是笑眯眯地回答:“和同学聚餐。”或是“逛街去了。”   “怎么没有买东西?”   “逛街不一定要买东西啊。”   喻文卿会过来亲她。他当然还是喜欢一个温柔和顺,能把事情都做好的周文菲。   刚开始这么演时,谢姐的眼神有点古怪。   周文菲这个时候想,幸亏换了保姆。她坐在长餐桌边,板着一张脸和人说:“文卿在家呆的时间不多,我在家里怎样,不用你和他去说。还有,以后你的工资由我这边出,这个月起加五百。”   都这样了,谢姐当然配合。   可是这种过一天算一天,总有一天会被喻文卿识破的焦虑,不可能只停留在心理上,它非常地影响睡眠和做/爱的质量。   有两次喻文卿的进入弄痛了她,是那种没法隐瞒的痛。不管怎么爱抚亲吻都没用,非常地干涩。疼痛唤醒了她的封闭意识。   喻文卿倒是没有她以为的“箭在弦上却不能发”的烦躁生气,反而很体贴她,说不做就不做,搂着她睡一整晚。   但她良心难安,上网去查,说红酒可以增加性/欲。   姚婧的酒堡还在,里面也有酒,她没去拿,从兰蒂斯拿了澳洲进口的六支装黑皮诺干红回来。酒量还很浅,喝一小杯就有点微醺。借着这微醺去睡觉,朦胧中感觉到有人吻她,伸手去搂人脖子。   喻文卿压下来问道:“喝酒了?”   “就一小杯嘛。他们说睡前喝一点点红酒,对睡眠好的。”周文菲闭眼答道。见她神情里有好久不见的娇憨样,喻文卿也就不计较她喝酒了。   酒精是个药引子,让她潜意识里以为自己喝了足够的量,喝到无法开动脑筋去想那些需要用点脑的事儿。   当晚就有见效,做得很顺畅,睡得也不错,到早上五点才醒。   因此更离不开每晚睡前的这杯红酒。五月份,10盎司的勃艮第酒杯只能倒进去一半的酒,到六月中,这样容量的酒,要喝两杯。   她端着红酒杯坐在帐篷里,看着对面那栋灯火辉煌的写字楼。   喻文卿还在那儿。   周文菲想起姚婧。   去年九月第一次来到公馆,看到姚婧酗酒,她还觉得不可思议,几个月过去,她也变成了这样的人。   每天巴巴地在窗前等着那盏灯熄,等着一个人回家。   那时,她还无法想象已经很明艳的姚婧还要去丰唇,有青梅竹马的爱情还要买一柜子的性感睡衣。今天她都能体会,她简直能完全地代入进去。今天过道上要是也出现另一个女人,喻文卿要去追要去搂,她想死的心都有。   周文菲突然就哭了,趴在地上放声大哭。   谢姐过来劝她:“周小姐,莫喝了。人要想得开,自己的身体最紧要。”   周文菲哭着哭着又笑了,那个啥事不管的青姐,是否以前也这样劝过姚婧?她把酒杯递给谢姐:“我不喝了,倒掉吧。”   不止剩下的不想喝了,喝进去的都想挖出来。去马桶边用手指催吐,吐大了,连吃下去的晚饭都吐出来。谢姐以为她是喝醉了,连忙去煮陈皮醒酒汤。   周文菲瘫靠着墙壁上,没有力气回答她。   这个学期开学得早,六月中旬就是期末考试。   这一次会计一班的考试安排得很集中,一个星期就能考完。对那些临时抱佛脚的人来说,太过密集的安排,必然会导致书都翻不完,但是这样比别的班级早一个星期放暑假,他们还是很开心的。   每场考试周文菲都去了,题目也都做完了。会做的、不会做的都做了,只有数学的大题空在那儿,因为数学就算想乱答,还是需要一点逻辑的。   做完了,周文菲放下笔,安静地看着窗外,等待下课铃声响。早上出门前喻文卿和她说,考完试后去欧洲玩半个月。   她问:“我一个人去?”总不可能喻文卿连公司上市都不管,陪她去。   “我找人陪你去。”   “谁啊。”不至于是胡伟吧。   “公司一个女孩子,也是S大毕业的。”喻文卿摸摸她的头,“这趟自己先去玩,以后一定抽时间陪你去。”   周文菲说了“好的”,她还没有出过国,对爱琴海的美景还有古罗马古希腊的文化也很向往,但她并没有很开心。   她知道喻文卿为什么要她去旅游,从一开始,她就是他的负担。 第57章   喻文卿半个月前就在想这事。他能感觉到周文菲自宴会上泼酒后, 又变得消沉些, 他也反省,谁家十八岁的女孩子要被当成女朋友去生意场上应酬,做不来才是对的。   是他太心急了。所以每天晚上回去,看见周文菲乖乖巧巧坐在桌前画画,或是躺在床上安然入睡, 都觉得内疚。人都喜欢呆在舒适区里,更何况缺乏安全感的她呢?   然而什么都不做,喻文卿也心焦。   周文菲一放假,云声也到上市关键的时候。他根本没空陪她, 她又没书念, 还没个同学陪着逛街。当然, 她不会喊无聊, 也不会吵闹着要出去玩。安静温柔地陪在他身边,就是她爱他的方式。   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成天闷在公馆,心情能好到哪儿去。   她应该出去走一走,散散心。谁陪她去?   胡伟肯定不行,大老粗一个。陈思宇?一个二十七岁的单身男人, 更不行。袁心悦?说点好话能哄着去一趟, 和周文菲关系也不错, 但算了, 心术不正,别带坏我家妙妙。   想来想去, 最后目光和意识都停留在公司一个年轻女员工的脸上,汪明怡。   朝高明杰发过那通脾气后,这个女孩从老曹的部门调去人事部,管企业文化和团建工作。做得还不错。云声前台外面有一块墙,就是贴团建活动照的,以前喻文卿从来不看,不是聚餐吃了顿饭,就是爬了座山。   汪明怡接手后,这一块的工作风格变了很多。她每个星期都会采访公司同事,不怎么聊工作上的事,谈很多兴趣和天马行空的东西,设计也做得很好,板报一贴,大家都很有兴趣看。   以前这种采访大家都嫌烦,事情没做完呢,有啥好说的。现在还有人主动去找汪明怡,要接受采访,说打算把那个板报中有关自己的部分截下来,发去相亲网站。   喻文卿偶尔也去看,对手下这群看似木讷寡言的工程师又多一些了解。由此也发现汪明怡一个非常大的优点:再无甚亮点的人,在她那儿都能找到让其变得与众不同的切入点。   这才叫能力和岗位相匹配。   由她陪周文菲去南欧,凭她的情商和应变能力,应该没问题。他打内线电话给陈思宇:“叫人事部的汪明怡过来一趟。”   此时的汪明怡还只是个毕业一年的小女孩,不知总裁何故找她,当陈思宇推开办公室的门时,她有点紧张地吐了吐舌头。   喻文卿刚转头便看到,心思倏地转到周文菲那儿,她也有这个习惯。   “喻总好。”汪明怡规规矩矩站在办公桌前左侧,不打算和这位传言中脾气暴躁的总裁正面相对。   “你坐。”喻文卿把刚翻过的文件放在一侧,抬起头来。他还没这么近距离看过汪明怡,这个角度看过去,发现她的鼻子线条有点翘。   周文菲也有这样小巧秀气的翘鼻子。   汪明怡坐下:“喻总,找我有什么事?”   喻文卿回过神来问:“你去过意大利和希腊吗?”   “去过。前年和我爸妈一起去的。”   很好,再一次去就轻车熟路了。“你现在工作忙吗?”   汪明怡不知总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好。”她也知道不要错过在领导面前展示工作成果的机会,“我现在主要负责公司总部的团建,还有就是跟着Lisa筹划企业新的内刊,外面那块文化墙就是我和同事一起做的,……”   “我知道。做得很好。”   “谢谢喻总。”   “内刊的事情先不急,把手上其余的工作和同事交接一下,我这里有别的事情,呃,临时性的工作,可能要耽误你半个月的时间。”   “没问题,喻总您布置。”   事业心很强,冲劲也足,喻文卿笑笑:“先听我说完,你再看答不答应。”他停顿两秒接着说,“是私事,想请你陪我家人去南欧玩半个月。这半个月的酬劳,我另外付给你。”   “啊——”汪明怡明显没想到。   “不情之请吧。”喻文卿把键盘下的照片拿出来给她看,“是个十八岁的女孩,也在S大念书。正好放假了,想要她出去玩一趟,找不到陪的人。太小了,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去,参加旅行团,行程都要按他们安排的走,怕玩得不开心。所以最好是有个差不多的女伴,走到哪玩到哪。那边的地陪我已经找好了,下飞机就有车子来接你们,酒店交通餐饮这些,都不用你费心,提前告诉地陪,他会安排。”   他一口气把所有对方可能会问的都说出来。   “就是纯陪玩?”汪明怡问道。   “算是吧。可能你要和她沟通一下,做个线路出来。”   既然是完全和工作无关的事情,汪明怡轻松多了,再问一句:“回来后工作不受影响?”   “不受影响。”   “那行啊,我就当是带薪免费旅游。”汪明怡个性爽朗率真,决定做得很快。   “也不完全是带薪免费旅游,她……”喻文卿想想,还是多交代两句,“情绪很容易受外界影响,你得迁就她。”   “没问题,我哄人、照顾人是最在行的。”   这女孩还真是好沟通。喻文卿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具体的事情你找思宇了解。”   “那没事我先走了。”汪明怡转身抬步子,喻文卿叫住她,勾勾手:“照片还给我。”   汪明怡吐吐舌头,双手捧上奉还。她知道照片里的女孩是谁。   喻文卿拿过照片再看一眼,方才放到键盘下面。   那是带周文菲去吃海鲜自助餐时拍下来的。她说上完课后赶着去兰蒂斯,没有吃中午饭,忙一下午连面包都没吃,放在书包里压扁了,快下班还出外勤跑去玮雅,太累了,所以要多吃点。   那时还没有后来周玉霞打她的事,所以她也有唠唠叨叨说话的时候。   那时,陈思宇正在微信里和他说第二天早上的临时安排,他便拍了张照片过去。陈思宇发来几个问号。他回复:“去洗出来。”   后来陈思宇把打印好的照片给他,但没有替他留存女友照片的觉悟。   喻文卿手机也换了新的,旧手机上的文件做了彻底删除。他懒得为了一张照片再去恢复数据。所以这唯一的胶纸照片也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有它在,喻文卿永远记得,那个坐他对面说着话,马尾在一侧甩来甩去,眼里漾着灯光,闪闪的,透着顽皮劲的女孩。   到出发当天,胡伟先去接汪明怡,载着她和行李一起去到瑞景公馆。周文菲来开的门。   “菲菲,”汪明怡很大方地伸手:“聊那么久了,今天第一次见面,我是明怡。”   “你好,明怡。”周文菲以前习惯在名字后面加个“姐”,自那天的宴会后,她连袁心悦都不叫姐了。   两个女孩对视。汪明怡摸了摸自己鼻子,吐吐舌头:“我们这里是不是有点像?照片里我还没看出来。”   她看上去很开心,周文菲却不怎么开心,不知道喻文卿为什么要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来陪她。因为长得像吗?也不是很像,汪明怡一看就是开朗热情的女孩子。那就是说,不是随便找的,喻文卿留意很久了。   “我行李都收拾好了,现在下去吗?”   汪明怡这才想起办正事:“机票都在我这儿,你的护照也给我保管。”   十四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到米兰国际机场,站在这一生第一块站着的国外土地上,周文菲依然没什么兴趣。   米兰的地陪是个来意大利快十年的上海人,他把两个女孩从机场接到酒店,安顿好是下午五点,就不做安排了。第二天才带着她们去城区参观,米兰大教堂、艾曼纽二世回廊、圣安布罗斯教堂,一个个热门景点都在游览之列。   见周文菲对这些宗教历史、古典建筑不感兴趣,李导主动提议把第二日的行程换了:“去科莫小镇吧。”   第三天女孩轻装上阵,和李导坐火车去科莫,出火车站走两步便看见湖绿色丝绸一般的湖面,有褶皱的那种。湖的对岸是葱绿的树林,掩映着明艳色彩的矮房子,矮房子后面是阿尔卑斯山顶不化的积雪,积雪上方是淡雅纯净的蓝色天空。   汪明怡打开手机开始拍照:“好漂亮的地方。”   周文菲想起生日那晚的酒店,心情变好一点,问汪明怡:“你以前没来过?”   “我不知道有这个地方啊,那些旅游攻略上都没推荐过。”   李导说:“这地方,内地观光客来得比较少。美国人最喜欢。乔治克鲁尼,汤姆克鲁斯,比尔盖茨啊,都在科莫湖边买了别墅。”   他带着周文菲和汪明怡坐上渡轮,在科莫湖中缓缓游走,观看两岸景色,边看边解说:“司汤达在他的《帕尔玛的修道院》写过科莫湖,‘一切都是高尚的、温柔的,一切都在诉说着爱情,毫不令人想到文明的丑恶,’诗人雪莱、拜伦也都盛赞过这儿的美景,还有音乐家贝利尼、李斯特和威尔第……。”   周文菲在他的滔滔不绝中,遥望远方的雪山。   山是冷峻的,湖水也是,不用去触碰,她便知道它很冰。可是假如只有这雪山和湖水,美则美矣,却很单调,还要有人类寄托美好希望的房子和小径,葱翠旺盛的庄稼和果木。它们点缀着山水,让神圣威严的美景有了一点温度,有了柔和硬、冷与暖的对比,有了自然和人心的映照。   她想起了喻文卿,觉得他像雪山,太远太高,难以攀爬;像湖水,太冷太深,见不到底;但是也像那些鹅黄色矮墙、红色三角屋顶的民居,供风雪中走累的旅人歇息。   她也拍了好几张照片,发给喻文卿:“今天我们到了Lago Como,这个湖是阿尔卑斯山的积雪融化而成的冰川湖。好漂亮。”   明白喻文卿正忙得焦头烂额,她也不指望人回她信息。她只是看见汪明怡靠在甲板栏杆上和李导聊第一次出国那些糗事,聊得兴起就哈哈大笑。   她也想和他分享。   喻文卿回复她了,一个总是想着不要麻烦他的女友主动发来的信息,怎么能不回。“玩得开心,下次我陪你去。”   放下手机又拿起来再发一条:“多拍些照片发给我,不要全是风景的。”   傍晚回去米兰,精力充沛的汪明怡要去逛蒙特拿破仑大街。这条街的两侧虽然都是古老的欧式建筑,但和拿破仑没什么关系,是奢侈品比较集中的一个区域。   周文菲看时间还早,跟着去了。与汪明怡恨不得抬腿就把所有店都逛完的气势相比,她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属于陪逛,随便看看的那类人。   主要是太贵,不想买。   汪明怡是都想买,就是没那么多钱。   要离开时周文菲才想起,可以给喻文卿买东西。等到她旅行回去,云声已经上市,正好送给他做贺礼。   正好她在飞机杂志上看到某个瑞士钟表的腕表广告,蓝宝石水晶玻璃材质佩皮带的圆盘表,表面三时区,没有多余装饰,很适合喻文卿戴着出国公干。   李导对这里的奢侈品店如数家珍,立马就带她们去了米兰黄金购物四角区的另一条“时间之路”。一刷四万多欧元,当然还能退税。周文菲把退税表格都交给李导。这一路由他全程导游,最后送上飞机才算工作圆满完成。   已朝夕相处两天,女孩们的感情有所加深。回去酒店的路上,汪明怡拉着周文菲:“你什么都没给自己买,就给喻总买了?”   周文菲心中坦然:“我没什么要买的啊。”   “难怪喻总那么喜欢你,看到漂亮的衣服和包包,有卡又不动心的女人,真没几个了。”汪明怡笑道,摇摇她的手臂,“菲菲,对自己好点。”   她是基层员工,不知道总裁和妻子已签了分居协议,只道周文菲是个寻常的第三者,把男人给的钱又花回到男人身上去,太不划算。   周文菲冲她笑笑:“谢谢你。”   游完米兰,去威尼斯呆了两天,他们再去罗马。这日,包来的商务车开到特莱维喷泉附近,游客非常的多。汪明怡以为周文菲不喜欢太吵闹的地方,想和司机说直接走吧。   周文菲非要下车,因为刚才李导介绍说这是个许愿池。不知他从哪听来的段子,投一枚硬币到池中许愿,可以再次回到罗马;投两枚许愿,将有艳遇;投三枚许愿,则爱情梦想成真。   她非要挤过去投一次,旁边有中国同胞说金色的硬币更灵验哦,又手忙脚乱拿钱包出来,把铜色的2分、5分硬币换成20分和50分的硬币。抛之前,问李导:“是投一枚许个愿望,连许三次,还是三枚全投进去再许愿。”   李导推推眼镜:“差不多吧。”   周文菲觉得许愿次数多一点更虔诚一些,所以每投一枚硬币下去就在心里默念“祝云声上市成功,股价高开高走,节节攀升。”   默念到第三遍,想起周玉霞说过的,菩萨都是灵验的,但是这种灵验不是求来的,你要舍得拿东西去和他换,所以以前的人拜菩萨才会说什么“折寿十年”。她有点疑惑,不知她的寿命或是时间在菩萨那里值不值钱,因为她自己认为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只好想,你想在我这儿换什么都可以。   西方的少女灵验得很。等她许完愿,钱包就被偷走了。罗马的小偷名不虚传。里面有一千多的欧元,有银行卡和身份证。幸好护照在汪明怡那儿,回程机票在李导那儿。   李导处理这类事情经验很丰富,第一问有没有信用卡,有,赶紧挂失。然后呢,去警局报警,然而没什么用。他说沿着这两边的街道找找吧,钱是拿不回来的,但银行卡和身份证对他们是没用的东西,也许随手就扔垃圾桶了。   找了一个小时,什么也没找到。周文菲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角落,垃圾桶,等到李导说估计是没希望了,抬起来,没意识到自己已站到台阶边缘,突然就头昏目眩,从台阶上滚下去。   此刻喻文卿正在飞往纽约的班机上,三个月内他飞了纽约三次,这次是公事。他们要在十天内赶赴纽约、旧金山、新加坡、上海、香港五个城市,展开针对机构投资者的推介活动。   俗称路演。 第58章   喻文卿接到汪明怡电话时, 是纽约的晚上八点, 他已经到长岛,和喻青琰吃了晚餐。   半个小时前,姚婧穿着深灰色的西装,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见到他也没收一下脸色, 把水墨兰的铂金包扔在沙发上,自个也了无生趣地半躺下去。   她已经去JC的市场部上班了。喻文卿都不用多看一眼,就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工作一点也不好玩。   喻青琰跑过去趴她身上,她亲了亲女儿:“妈妈现在只觉得你最可爱, 其他人都是混蛋。”   “工作不开心?”喻文卿问道。   “你说呢。”姚婧瞥他一眼, “我连邮件签名档都不会设置, 让一个实习生帮我弄一下, 还一脸很吃惊的表情。好奇怪吗?我发E-mail,从来都只有Vanessa Yao。”   她脸上的郁闷显而易见,这里没几个人认识她。   喻文卿摇摇头,二十来岁时姚婧从没想过要出去工作,三十岁衣食无忧了,非要去外面受别人气。“如果不开心, 就别去了。”   姚婧坐起来, 冷硬地拒绝:“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不管拉倒, 有你哭的时候。喻文卿把喻青琰抱去楼上, 父女俩在婴儿房里玩摆圈圈的游戏。过几分钟,姚婧站到门口, 抱胸靠在门框上:“和你商量个事。”   喻文卿转头看着她。   “你们的路演,能不能带上我?”   “你不去上班了?”   “谁不知道拍卖圈里,人脉比能力重要。”姚婧也进来盘腿坐在地板上,“现在喜欢买艺术品的客户,两个趋势,一呢是亚裔越来越多,二来金融圈的新富豪们越来越敢买,下手很快。他们对艺术品的鉴赏水平倒是很统一——就是得有名气。我得了解一点证券、对冲基金之类的东西,不然就算有圈子混,也不知道和客户聊什么。”   喻文卿看姚婧两眼。一个学艺术的,竟然想学金融了;一个对绩效考核曾嗤之以鼻的人,竟然也想着业绩了。   云声的全球路演,不仅能让她短时间内对IPO有基本的了解,更重要的是,她不需要想方设法去拓展华尔街的人脉,这就是一个和全球最专业最顶级的金融投资者碰面的大好机会。   看来她真的是想出去工作,做点成就出来,而不是打发时间,多交朋友。   “可以。就是这十来天每天都要飞去另一个城市,有点辛苦。”   招股说明书上云声的第一大股东是云瀚科技,由喻文卿和姚婧各持50%股权。云瀚科技不过一个用来控股的空壳,所以财经媒体播报都会直接了当地说,云声实控人是喻文卿姚婧夫妇。   他们并没有向外界宣告他们的分居状态。一来这是私事,二来,有一个从创业陪着路演的艺术家太太,比他单枪匹马上阵,更能赢得投资者的好感。   合作共赢。   “没关系。”姚婧起身,“我去收拾行李。”   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汪明怡直接了当地说:“喻总,菲菲受了点伤,脚踝骨折……。”   喻文卿吓得声音都变了:“怎么会骨折?”   已走到门口的姚婧停下步子。   汪明怡接着说:“她从半米高的台阶上摔下去,……”   “怎么会摔下去?有人推她了?”   “没有。昨天我们在许愿池许愿时,她的钱包被偷了,又是报警又是在路边来回地找,她可能累了,然后没留神就摔下去。我和李导把她送去医院了。不好意思,没有照顾好她……”   “昨天的事?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她不许我和李导打电话给您。她说就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在罗马呆五天,然后坐飞机回S市。可我刚才进去看她,她哭过了,枕头全是湿的。我觉得我应该告诉您一声。”   “知道了,我会安排,你在那边多陪陪她。”喻文卿挂下电话,头垂着。喻青琰从没见过爸爸这个样子,扑到他怀里去仰脸看他,他紧紧搂了一会。   姚婧问:“妙妙怎么啦?”   “旅游时出了点意外,现在在医院。”喻文卿把女儿递到姚婧怀里,“你带下琰儿,我处理一下。”   姚婧抱走喻青琰。喻文卿想了片刻,才给周文菲打电话:“你现在在哪儿?”   西五区和东一区相差六个小时,罗马现在还是下午两点。周文菲说:“现在在去机场的路上,在雅典转机,今晚就能到圣托里尼岛了。”   “你很喜欢圣托里尼岛?”   “是啊。我和明怡都打算这几天就呆在圣托里尼岛,不走啦,走好多天,脚都走累了。”周文菲的口气有些娇嗔,似乎在埋怨他非要她出去玩这么久。   喻文卿笑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沉默的时间长了点,周文菲已回味出他语调和平时不一样,电话里讷讷问道:“明怡告诉你啦?”   “我付她酬劳,她当然要告诉我。”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电话那端的周文菲本想说“因为我是个废物,你都找两个人来照顾我,我还是要出问题”,但最终说的是:“可能玩得有点累,不小心摔到脚了。医生已经给我装了护具,休息几天就好。”   “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不想麻烦你。”   “妙妙,你知道我有多生气吗?”   “我不是故意的。”   “没人会故意把自己摔伤,我生气的是你不肯和我说你受伤了这件事。我告诉过你,你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我都不会觉得麻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来帮你处理。”   “我不想让你分心。”周文菲哽咽着辩解。   喻文卿不止生气,还很难过。“疼吗?”   “不疼,我当时都还能走着去医院,不照片根本不知道脚踝的骨头裂了一道口子。真的,”怕喻文卿根本不相信,周文菲说道,“就是有点肿。”   “妙妙,圣托里尼下回再去好吗?”喻文卿心说,下次我亲自陪你去。   “嗯。”   “告诉我你现在……的想法,别骗我,我能安排。”   喻文卿很清楚,他不可以缺席明天中午和投资者的午餐会,但他好想飞去罗马陪周文菲。他过去未曾在事业和家庭的平衡上有过太多犹豫,到今天才想明白一些,有些牺牲,他不情愿了。   电话那边沉默一会,响起周文菲犹豫懦弱的声音:“我想回家。”   听了总是让人心里发酸。“好的。我让人马上订机票。”   怕汪明怡一个娇弱女生无法照顾不便行走的周文菲,李导也陪着来一趟S市。落地后胡伟便把人接回公馆。公馆里有谢姐,出行去医院有胡伟,基本照顾不成问题。   但是,当初想让她出国旅游,不就是怕她天天闷在家里想心事?   喻文卿放下手机,站到窗前看外间安静的夜与马路,马路对面是邻居家修剪齐整的草坪,橡树在细风里微微摇摆。   过了片刻,他还是拨通了阳少君的电话。周文菲背后只有他,其实想想,他也没什么人可以信赖。他必须在接下来的十天里把心神全用在公事上,每一场路演都是熬人心智的硬仗。   周文菲前脚回到公馆,阳少君后脚也来了,还带了行李箱来。周文菲正抬着脚坐在沙发上,看到她后脸上一愣:“文卿叫你过来的?”   “不然呢。”阳少君四处打量公馆摆设,“文卿不在,让我过来住几天。”她招呼谢姐,“客房在哪儿,把我行李拿进去。”   周文菲说:“没什么大碍。你公司事情也挺多的,他让你过来,你看一眼就回去吧。”   “知道他在美国干什么?”   “知道,路演。”周文菲把靠枕拿过来,抱在怀里,可路演到底是什么,她也只是听过而已。   “他是公司CEO,形象和口才也是团队里最好的,基本上场场都是他主讲。我要不在这里守着,你觉得他能安心主讲?”   阳少君打开手机,对着那只带黑色护具的脚“咔擦”两声。   周文菲问:“你干嘛拍照片?”   阳少君把照片发给喻文卿,再发信息过去“已经到位。”   然后才回周文菲的话:“他疑心很重的,不喜欢有人骗他、敷衍他,”她看周文菲一眼,“越是亲近的人,越不喜欢这样。”   周文菲眼眸垂下。阳少君这样俯瞰,两排睫毛又浓又密,她想,要是自己改了性向,成天看着这种初生小动物的无辜样子,迷恋的程度不会比喻文卿好到哪儿去。回去后养只猫吧,柔软娇憨,能使劲揉搓的那种。   “他生我气了?”周文菲嘟着嘴很小声地问。   “那还……不至于。”十八岁的女孩子有多少能力处理好事情,做男友的心中肯定有预期。反正都是自找的麻烦。   “他大概要什么时候才回来?”   “起码半个月吧。月底路演完,根据机构投资者的认购意向,和承销商确定一个最理想的发行价格。下个月三号去港交所敲钟。”看着周文菲挺平静的脸色,阳少君想为喻文卿辩解,“他不可能抛下团队赶回来……”   “我知道的。”周文菲点点头,“麻烦君姐了。”   喻文卿一点不放心她,却对阳少君很放心,每次她一有事,就把她托付给人。周文菲把靠枕放在脑后,身子躺平睡下了。   喻文卿人虽然赶不回来,电话是要打的。要是在赶往机场的途中,只能聊两句“今天有没有好点?”,“哪天去医院复查?”,“早餐吃了什么?”他什么都想问,什么都想知道。   要是到酒店了,开完会已到凌晨三点,还坚持要视频通话。当然S市那会是白天。   周文菲也找陈思宇要了喻文卿的行程安排,算时差,看航班信息,到那边城市的晚八点,她就换好裙子,头发梳好,妆化好,沙发上一坐两三个小时等人视频,不敢靠着沙发背,更不敢躺下,怕发型乱了,给人一副憔悴不堪的观感。   阳少君见一次就连连摇头:“有必要这么累吗?”她私下和喻文卿说,“她现在有点焦虑,万一你哪场路演表现不好,她都会认为是她的责任。你安心出你的差,别给她压力了。”   听到那边若有若无的叹气声,阳少君还是会难过,当年的喻文卿对她,可有今天一半的上过心?她说:“她的脚伤不严重,等你回来,就差不多好了。”   后来喻文卿不再要求视频,只在微信上问候几句。   周文菲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平板,或是望着天花发呆。她想看会书,可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阳少君在一边的餐桌上办公。她的红酒生意越做越好,周文菲在一边听着,知道她谈下了澳大利亚最大酒庄品牌的中国区独家代理,还知道她打算在上海成立玮雅的分公司。她静静地听,听阳少君巧舌如簧地应对难缠的客户,和律师针对合同条款一条条地斟酌。   她问阳少君:“文卿现在在哪儿?”   “在旧金山。”“在新加坡。”“在飞机上。”“在上海。”   “IPO路演一般讲什么?”   “讲公司的经营状况、财务业绩,当然更重要的,未来发展战略和前景。”阳少君喝口咖啡,接着敲笔记本键盘:“不用太担心,之前的几轮融资,云声远没有今天这样前途光明,都能融到资。今天不过是发挥出色,和发挥更出色的区别。”   “可他面对的都是那些身经百战,眼光挑剔、毒辣的投资者。”   “纽约一站最难,他放在最前面,他不怕的。”   可喻文卿才三十一岁,云声才进入第九个年头。到底要承担多少的压力,周文菲连想象都觉得匮乏。   阳少君说得没错,他们的世界里一样的每天都有问题,但是他们从不惧怕,自然也不会逃避。   周文菲不懂喻文卿为何选择自己,因为哪怕他和姚婧真到了走不下去的这一步,他还有阳少君,汪明怡,宴会上那个情敌,……,他有很多很多选择。   她们都能帮助他。而她只会拖累他。   她不想听阳少君在餐桌边敲击键盘。那抑扬顿挫的键盘音,每一下都鼓动着耳膜,在颅腔内形成更大的回响。   反正喻文卿也不再视频监控了,她便回房间睡觉。   呆了一天一夜后,连三餐都送到里面吃,阳少君终于看不下去,拉她起床:“抱歉,前两天要处理的工作实在多了点。今天有空,推你下去走走?”   “不想下去。”周文菲觉得起床都是一件很费力的事。   “一个人不跟人交流,也不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情绪会越来越糟。”阳少君拉开窗帘,阳光洒进来,周文菲下意识地侧脸躲开那光芒。   阳少君见她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只好搬出杀手锏:“还有一个星期,文卿就回来了。你这个样子,是要让他看见吗?”   周文菲撑着身子起床:“我先去洗澡。”   “要不要人帮忙?”阳少君看她动作迟缓得很,以为睡麻木了,站门口唤谢姐过来。   “不用,我自己可以。”周文菲关了洗手间的门。   谢姐已经过来了,阳少君小声问:“她以前这样吗?”   谢姐犹豫一会,点了点头:“经常一睡睡一整天,啥事也不做,要么就钻到那个帐篷里呆好几个小时都不出来,她不许我告诉喻总。” 第59章   姚婧跟在喻文卿的路演团队里, 从美国东海岸飞到西海岸,再飞跃大洋到新加坡,北上上海、南下香港,终于认识到什么叫工作狂人。   她自认为是精力充沛的那类人,可整天在天上飞,也吃不消,一到酒店就只想睡觉。睡一觉起来跑过去看,团队已经开了通宵达旦的会, 讨论接下来的路演需要做那些调整。   这天要从新加坡飞往上海。上飞机后,喻文卿关掉手机, 闭眼睡觉,俨然把机舱当成卧室。起飞后半个小时, 他转头朝身后的陈思宇低语两句。   陈思宇起身打开随身带的包:“喻总, 药还有。”   声音太轻, 坐在对面的姚婧没听清楚说的什么,看到陈思宇拿出药盒来大吃一惊:“你是怎么了?”   喻文卿在吞药,陈思宇替他回答:“非萎缩性胃炎。”   “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去年公司体检。”陈思宇递过水, 收回药盒, 姚婧要他拿过去给她看。喻文卿仰躺在座椅上休息。   “主要什么症状?”姚婧看说明书, 治疗胃炎的范围太广了。   “上腹部疼痛。”陈思宇说道:“本来治疗效果挺好的, 但慢性胃炎这种病太容易复发,这段日子不是压力大么?”   姚婧看了下药盒上的注册号:“这药在新加坡买的?”   陈思宇点点头:“下飞机后让我在机场买的。”   姚婧发了会愣。旧金山飞往新加坡的那个航班, 只有她和喻文卿在头等舱,其余人都在商务舱。十几个小时的飞行, 她坐在身边,喻文卿都是这副独自承受的模样。   那时她看着他,脑海里在想,这眉头锁得比以往见到她还要深,有多少是为了周文菲,多少是这些天的疲惫与压力?根本没想过,喻文卿身体可能真的不舒服。   怎么说也是相伴多年的情侣、夫妻,竟然还没一个秘书值得托付。   “那上海的路演……”姚婧知道喻文卿没睡,冲着他说,“实在不行,就米扬上,反正纽约一场的认购额就足以买光拟发行的所有股票。”   喻文卿没有答话。陈思宇退回他的座位,姚婧再说:“你没必要那么拼。”   怎么能不拼。喻文卿心道,他是CEO,领最丰厚的薪资,享最大的权力,公司上市成功与否,与他关系最为密切。再说,前三站他都是主讲人,到上海不主讲了,投资者怎么想?   且路演时的超额认购不是什么稀罕事,超额数十倍甚至几百倍的股票都有。认购倍数很高,上市首日就破发的情形也不是没有。   上海一站,有一直以来对云声很感兴趣的两家机构投资者,必须要拿下他们。当然香港也是,他不想失去任何一寸的领地。   熬到最后一场路演结束,喻文卿已达成所有人对他的期待。   姚婧认为他应该抽空去医院看看复发了的胃病,但他以一句“没有时间”两秒解决了这个问题。   再过两天,就是上市敲钟的日期。   那天,姚婧也坐在港交所的敲钟大厅,和两百多人一起见证云声上市。路演都一路跟过来了,没道理把最后的敲钟环节落下。   敲钟前是喻文卿的公开讲话。他的措辞简洁、诚恳,他感谢了很多人,伙伴,客户,股东,家人……,姚婧不知道他所说的家人包不包括自己。   她今天来,不是想看属于她的那部分能涨多少,虽然身家涨了她肯定很开心,但又有另外的沉重,涨得越多,她的沉重也越多。   她过去以为她得到的,只建立在喻文卿过人的胆识与能力上,或者还有运气,就像她的画作灵感来源于她对艺术的感悟和天赋。   他们都是内心驱动型的人,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不应该顾忌他人的眼光,亦不会感到过多的辛苦。然而十天的路演,让她见识了一个真正疲惫不堪仍负重前行的喻文卿。当然喻文卿以前也偶露过这种疲惫的样子,但她总以为,只是针对她的。   她低估了创业带给人的变化,她以为三十一岁的喻文卿还拥有二十来岁时永不言败的热忱与开朗。早已不是了,如今的喻文卿半躺在头等舱座椅里,一手抚着上腹部,另一只手在扶手上轻轻地点。   他对于事业的焦虑,一点不比她的少。   她没想到,她所拥有的一切也是建立在喻文卿的健康之上,甚至建立在他的感情之上。他一直在透支自己的时间和生命,他曾透支了他和她的感情,今天仍在透支他和周文菲的感情。   透支为了什么?财富?可喻文卿对财富要是真有如此渴望,怎会分她一半?   姚婧心想,我可能从来没了解过他,更不要谈及,帮他分担一些责任。   演讲完后是敲钟仪式。除了喻文卿,台上还站了五位高管和三位自云声创立来一直坚持在基层岗位的员工。在云声发不出工资的艰难日子里,他们选择了坚守。   九点二十九分五十五秒,厅内开始倒数“五四三二一”。   九点三十分的第一秒,喻文卿敲响那面泛着光的开市铜锣。大厅里,掌声如雷。“云声科技”正式在港交所主板挂牌上市。   这一幕,也在瑞景公馆的电视屏幕上同步播放。不止阳少君和周文菲坐在沙发上看,谢姐都过来看:“哎呀,喻总真是太厉害了,这么年轻有为,”她拍周文菲的肩膀,“周小姐,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好生活,念完书生两个孩子,这一辈子你都是享福的命。”   周文菲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手掌捧着脸,对谢姐的话无动于衷。屏幕里的那个男人吸引她所有的目光与心神。   敲钟团队刚刚走下主席台,几家媒体蜂拥而上去采访喻文卿。   “喻文卿先生,能介绍一下整个IPO的筹备情况?”   “发行价是建议价的上线,是否意味着云声团队对股价的预期,非常之乐观?”   ……   周文菲想起,今天一大早,阳少君就告诉她,昨晚云声公布全球招股结果,此次IPO获得的认购超过100倍,根据先前签订的协议,启动回拨机制,将香港公开发售的股票数由总发行量的5%提升至20%。国际配售最终发行1.6亿股,占比80%。招股价以建议价格范围上线定价,每股31.3港元,全球集资净额达到62.6亿港元。   周文菲听不太懂那些专业术语,只能问阳少君:“说明什么?”   “一百分的卷子,文卿能做出一百二十分来。”   周文菲笑了。喻文卿好出色,真的好出色,出色到会让人恍惚,他真的是我的男朋友?   电视频道一直停留在S市的财经频道。他们做了云声的专访,去到云声的办公楼。   为了能实时观看到上市的那一刻,云声在前台立了一块很大的LED屏。上百人挤在那儿。敲钟那一刻,所有人的脸都像煮熟的饺子,在水面沸腾了。   他们中间,有的喜极而泣,扑向同事,热情相拥;有的拿手机出来拍照留念,和亲朋发信息,打电话;有的一直盯着旁边的股市图,嘴里念念有词,“一直在涨,33,33.5,……”   上市不仅仅是喻文卿的梦想,也是对这些员工多年来忍耐拼搏的回报。   喻文卿不会辜负他们对他的希望,他会一再地向跟随他的人证明,他值得跟随。   周文菲看向落地窗外,那栋写字楼的最高处已经亮了红色的显示屏。几个大字在晴朗的空中异常地显眼,惹人眼睛发胀:   “云声科技在香港主板成功上市!2012,我们迈向新征程。”   周文菲打开手机拍下对面的写字楼,发给喻文卿,不知该说什么,只有“ Congratulations”。   喻文卿没有回复。他正在簇拥的人群中间,当然没有时间回复。   周文菲问阳少君:“敲完钟之后,还会有什么安排?”   “晚上肯定有庆功会啊。”阳少君开红酒,递酒杯过来。   开市不到三十分钟,云声科技股价已经突破四十元。   去年一年恒生指数跌了20%,今年受益于美日量化宽松政策以及内地经济企稳,这一指数正在缓慢的爬坡途中。如果能维持这样的战绩到下午收盘,云声科技首日表现就已经非常亮眼。   “还不开心吗?可以想想要什么礼物了?不算姚婧的那一部分,也不算别的资产,你男朋友身家已经五十亿了。”   周文菲笑笑:“他哪有那么多钱。”   到下午喻文卿才打电话过来:“妙妙。”   “我看电视了。”周文菲说,“你好厉害,”她从不看股市的,今天看了一天,中间一度云声跌到四十元以下,但到下午收复失地,收盘时报43.56港元。开盘首日暴涨近60%。   喻文卿“嗯嗯”笑两声,笑声中有隐隐的得意。“你脚好些了吗?”   “能走了。”周文菲道,“晚上庆功宴几点?”   “七点。”   现在才三点。周文菲说:“媒体采访也完了。没别的事,你去休息会。”   “我还好。”   “你又不是铁打的。”周文菲张嘴就想哭,“你好辛苦。”   她不想让他那么辛苦,可她没法说,更没道理去要求。她想要的那种平凡人的爱恋与生活,满足不了喻文卿。他生来就是雄鹰,熬最艰难的苦,飞最远的海洋。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雄鹰从不惧怕征途的未知,只怕听到身后来自家园的呼唤。这一声撒着娇的“你好辛苦”,能治愈喻文卿上腹部大半的不适。   他始终是个把内外、你我分得过分清楚的人。这些天并不是没有人和他说过“辛苦了,”,但是别人的“辛苦”都是勉励,只有周文菲说的是“心疼”。   “妙妙,你不用担心我。”   终于挨到上市了,成绩骄人。大家心中累积了半个月的压力和焦虑倾泻而空,空出来的地方很快被成功的喜悦和兴奋填满。   所以下午说是休息,大家都睡不着,聚在行政走廊里,谈笑风生。   喻文卿当然不会缺席,也很清醒,心腔里空出来的那部分没有被完全填满。敲钟的那个瞬间,他下意识地往姚婧的方向望去,她和其他高管的家属一样在欢呼鼓掌。可她毕竟不是周文菲。   喻文卿避开人群,走到窗前拨开米白色的纱帘,看外间耀眼的维多利亚港。   阳光正烈,照在中环密密麻麻的摩天写字楼群的玻璃幕墙上,再折射回去。天空被这些霸道的光线占据,人的眼睛不宜再往高处看。   往下看,港湾的海水干净湛蓝,风有点大,水面泛起清波,搭载游客的天星小轮,在这波上来往。   自从九龙与香港岛的海底隧道贯通后,慢悠悠的天星小轮渐渐变成游客们观赏维多利亚港的交通工具。仔细看,有情侣们不顾烈日,站到甲板上合影留念。   喻文卿想,他和周文菲,是否也能像他们一样好好地享受盛夏的烈日和海风?他对着电话那端说:“你把自己照顾好,等这一轮忙完,我休个假,再陪你去圣托里尼岛,好吗?”   “嗯。你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几天吧,还有事忙。”想要休假,当然得把事情一股脑儿做完。   周文菲怕打扰他,不敢问得太细,只好问阳少君。   她觉得,如果公司上的事情难以定夺,喻文卿一定会问阳少君的意见。他信任她。   “香港的庆功宴只是答谢保荐人、承销商,港交所,还有那些做了股东的基金投资者。”阳少君一条条分析,“云声能有今天的成就,当然主要是他们团队拼出来的,但那些在公司艰难时,仍愿意相信他们的投资者,仍愿意和他们签合约的客户,就不重要?难道和S市两任市长的重视,产业基金的扶持没有一点关系?文卿年纪这么轻,做企业的路还长得很,没必要在此刻把功劳全堆在自己身上。走一圈,谢谢那些前辈或是领导的教诲指点,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不划算的。”   周文菲完全想不到这一层,只得不停地点头。她真的佩服他们。“然后呢?”   “伯乐要谢,那员工呢?回公司肯定还得来一次晚宴,正好赶上上半年的年会。”   “那起码一个星期。”度日如年,周文菲还得再等七年。   挂掉电话,喻文卿一直望着那艘天星小轮,它已经在对岸的金钟码头靠了岸。姚婧站在身后:“你什么时候回去?”   “再过两天。”   “我今晚的飞机。”   “你该回去了。”   姚婧心想,就这样道别的话,又落一桩事在心头。“文卿,我不知道现在说这个,你会不会觉得矫情,但我还是想说。我对公司的事务一窍不通,所以我以为,不干涉是最好的做法。但如果,我是说如果,在这之前,我能陪着你出一次差,或者参加一次商务谈判,或许我对你的要求,不会那么多。”   喻文卿这才转头看着姚婧,她已低下头,一头棕红色的短发翘在他眼皮底下。   “我觉得很讽刺。到我们分手后,我才知道你的不容易。他们都向我道贺,说是百亿俱乐部的太太了,我一点都不好受。今天晚上的庆功宴我不想参加,因为我是有愧疚的,没法以你太太的身份出面。谢谢你,文卿,还有……对不起,这么多年没有帮上一点忙,还总是在烦你。   喻文卿默不作声,上腹部又隐隐地痛。姚婧,晚了。迟来的懂得和愧疚,对我已经没用了。   “文卿,原谅我。”姚婧伸手来拥抱他。   喻文卿抱了抱她:“回去吧,琰儿需要你。” 第60章   晚上, 周文菲坐在帐篷外看那栋写字楼:“那条标语会亮到什么时候?”   离上市已经过去三天,云声的股票连涨三天,最新的收盘价是65.4港元。   财经新闻说,云声科技今日下午发布新的重量级语音产品,明日股价肯定还是高开高走。还说,喻文卿极有可能在本年度挤进内地福布斯富豪榜的前五十名。   周文菲看着屏幕,只觉得那个评论家嘴好大。   阳少君说:“最多一个月吧。文卿不是喜欢搞这种……形式主义的人。”   周文菲再问:“刚才新闻里说云声总部要搬去灵岸区。”   “灵岸区给了云声一块地。我上个月路过那儿看了下,基础平整工作快做完了, 三年内绝对可以搬过去。要是快的话, 两年。”   “那很快,云声就有自己的写字楼了。”   “双子楼。”阳少君已经看过设计方案。   这一路高歌猛进,简直就是直升机的速度。周文菲说:“我记得当年是在S大后面的那栋楼的第八层,电梯老坏。”   “嗯。后来搬去知行大厦, 09年楼市低迷时买下这栋楼最上面三层。”   “他真的很厉害。”周文菲感慨,语气里全是骄傲和仰慕,“他家条件虽然也很好,但是喻校长不是在外面能挣外快的那种院长教授, 算不上富二代。官二代也算不上,喻校长的人脉资源, 对他开公司搞技术做生意, 都没什么用处。我听人说,有些人生下来就坐着直升飞机, 但是文卿,他给自己造了架直升飞机。”   这样的夸法, 阳少君还是第一次听见,那个霸道强权的男人形象瞬间就变得高大正派了。哎,年纪轻确实不止样貌上的优势,在心态上,面对年长优秀的男人,自带崇拜滤镜。   可等她转过头来,看见周文菲……又哭了。“你怎么啦。”   “我没事。”周文菲过去不懂姚婧的患得患失,为什么不能全身心地相信自己的爱人?今天也懂了,没法相信,因为你追不上一个搭着直升飞机的人。物质生活可以共享,精神世界都得靠人自我跋涉。   更不要说她了,她一辈子也追不上喻文卿。   她擦掉眼泪,转移话题:“君姐,你恨过我吗?”   “恨你什么?”杯中的红酒喝光,阳少君起身再去添。   “抢走了他。”   阳少君一顿:“一个可以给自己造直升飞机的人,是能被人抢走的吗?还是说,你是一个手段很厉害的女人?”她再回到原位置,盘腿坐下来:“也是有手段的,那么小就知道坐在我和他之间,不许我们好好约会。”   周文菲低下头轻轻笑。   阳少君想起昏暗的电影院里喻文卿纵容的神情,终于想明白一直想不通的事情。跟手段厉不厉害也没什么关系,哪怕知道这个小女孩有心思,喻文卿心甘情愿吃她那一套。   老这样喝酒也不是个事,她放下酒杯:“我累了,先回房。你也早点休息。”   周文菲睡不着,在窗前抱膝发呆到深夜。眼睛本是一直盯着地板的,时间久了脖子发酸,抬头看了眼写字楼外墙上的屏幕,眼界里一片模糊的红。   太累了?她揉了揉眼睛,再睁开发现眼前已是黑乎乎的一片。   她慌到连心跳都停止几秒。不是黑乎乎的,能感受到光,可就是什么也看不见。这让她无比恐惧,起身冲向过道。过道长且直,没有阻碍物,她奔到卧房门口,手往前探,想去拉门把手,左脚踢到尚还戴着护具的右脚,整个人往前扑去。   寂静的夜里,几秒内响起一连串一气呵成的声音。“砰砰”,头砸到门上,“哐当”,门被大力推向墙面,“啪啪”,是手机摔在地上,最后一声发闷的“扑通”,是整个人趴在地上。   那一头的客房和工人房的门迅速打开。阳少君冲出来:“妙……”,话还没出口,就冲过去扶周文菲:“你怎么摔了?”   周文菲在地上摸手机。阳少君大吃一惊,拾起落在半米远的手机给她:“你看不见?”   “谁看不见!”周文菲转头,冲她厉声说道,“我腿伤没全好,才会摔跤的。”   阳少君的脸在眼前慢慢清晰,周文菲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顾不上人家的表情是否还有惊愕,顾不上自己的口气是否太没礼貌,她踉跄着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下:“我想睡觉了。”   刚才都被自己吓死了,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这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期间阳少君和谢姐都进来过好几次,不是让她起床吃饭,就是要带她下去遛弯。当我小狗吗?   周文菲干脆把门给反锁了。   到了晚上,阳少君拍不开门,过道里来去无数回,终于拿出手机拨喻文卿的号码:“你得回来一趟。”   喻文卿在相邻的省会城市,一百多公里,两个小时赶回来。在过道唤一声“妙妙”,见人不在客厅,转身往卧房走。   阳少君拉着他胳膊:“先听我说。她下午锁了门,再也没有出来。从昨天到现在,没吃饭没喝水。”   喻文卿甩开她手,阳少君再拉住:“你家保姆也和我说,她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或是帐篷里,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   他回头,浅褐色的眼睛盯着阳少君:“妙妙和你说什么了?”   “除了你,什么都没聊,她对别的事情不感兴趣。”阳少君说,“她不止是情绪容易波动。文卿,你得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我先进去看她。”喻文卿快步走到卧房门口,一拧门把手,还是锁的。他有点心慌,拍了两下门:“妙妙,开门。”   还好,很快门就开了。周文菲不敢看他,低着头。喻文卿只看得见一头睡乱了的头发。他伸手把这乱糟糟的头,拉向自己怀抱。意外地,周文菲抵触了一下,离开他怀抱,跑回床上。他没有就此罢休,再扑上去连着被子抱在怀里:“妙妙,我好想你。”   几秒后,被子里伸出两只纤细的胳膊,搂着他的背:“我也是。”   将散乱的头发往脑后拨,周文菲柔顺的眉眼清晰地在眼前展现。二十天不见,她瘦了。喻文卿紧紧地抱着她,再重复那句话:“我好想你。”   原来谁都不值得托付。除了他,谁都不会尽心、也没有能力照顾好周文菲。如果不是她锁了门,阳少君担心她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举动,肯定不会打这通电话。   “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不是说还有两天吗?”   “那些应酬,永远都参加不完,不去了。”   周文菲脸埋在他肩上:“你喝酒了?”   “没法不喝。”因为胃不舒服,喻文卿已经能不喝酒就不喝了,仍免不了一些人的过分殷勤。   周文菲在他耳后脖颈间嗅:“你还抽烟呢。”   “嗯。”   周文菲勾着他脖子,冲他笑道:“你身上什么味,我都喜欢。”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我在米兰给你买了礼物。”   就是那只蓝色表盘的腕表,周文菲给他戴上:“你喜欢吗?”   “当然喜欢了。”喻文卿瞄了眼礼盒上的logo,他每个月给周文菲转十五万,多了怕她被人骗。显然一半都花在了这只腕表上,“你给自己买什么了?”   “我不用啊。我又不像你,经常要出席那些高端的场合。”   “你要陪我去啊。”   周文菲连忙摇头:“我再也不去了,非要人陪你去,你找君姐,”她想了想,“还可以找明怡,她人很漂亮,性格也开朗。”   听到明怡二字,喻文卿嘴角勾起笑容:“我只是让汪明怡陪你去玩。”   周文菲剜他一眼,似乎不太相信。喻文卿心情变好一点:“你吃醋了?”   他俯身吻她,“光顾着和人说话喝酒,现在饿了,陪我吃点东西。”   “好吧。”周文菲从被子里钻出来。   喻文卿拉过她的右脚看,肿已经消退大半,外表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明天我带你去医院复查。”   第二天一大早,车子停在医院门口。周文菲看了眼窗外:“我上次来的医院不是这家。”   “没关系,照个片,哪家都可以。”   周文菲不疑其他,背着包打算下车,喻文卿拉住她,她回望,甜甜一笑:“怎么啦?”   “等会看完骨科,带你去趟心理门诊。”   周文菲脸上的甜笑来不及隐去:“为什么?”   喻文卿不知道怎么说,想来想去把责任推在阳少君身上:“你知道少君以前做记者,经常会接触一些去心理咨询的当事人,她觉得你情绪低落,和医生说说,能有好处。”   “我没有情绪低落。”周文菲搭下眼睑。   “听话,妙妙。”   周文菲下车,看到阳少君从另一辆白色宝马上下来,撅着嘴瞪她一眼。阳少君装看不见,径直走到喻文卿身边:“你们先去哪儿?”   “骨科。”   “好,我在那边等。”阳少君说,“林医生今天在特诊科上班,十楼。”   脚踝伤才过二十天。虽然周文菲行走已无大碍,年过半百的老医生还是建议,过十天再来照片复查。他说,没必要检查那么密集,回去好好休息,别走太多路。   谢过医生,喻文卿不肯让周文菲再走路,租来一辆轮椅,推去十楼。   特诊科人少了许多,空间也宽敞明亮。阳少君坐在等候区的蓝色椅上,见他们来,起身说:“21号诊室,我已经和林医生打过招呼了。”   她当记者那些年,见过不少的问题家庭、情侣和少年,免不掉要带着做心理咨询、情感交流,所以这方面的人脉关系大大的有。打交道多了,谁名气大,谁能力足,谁愿意对患者用心,……,知道得比一般人细致。   到诊室门口,周文菲不安地看喻文卿一眼。   喻文卿摸她发梢:“别担心,我陪你进去。”   周文菲扶着门框,眉头揪着:“我自己进去就好了。”   “好吧。”喻文卿犹豫两秒,推开门,“你等一下,我先和林医生说两句。”   几分钟后他出来,周文菲再进去,他叫住她:“妙妙,我就在外面,有事找我。”   “好的。”也许太紧张了,周文菲连笑都笑不出来。   关上门后,她站在那间诊室里,看着那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男子,感觉像是要被判刑。   林超文医生戴着眼镜,温和地朝她笑:“请坐。”   周文菲没有动。林医生指了指墙角的沙发:“你可以坐那边。”他的笑容没有攻击性,“站着谈话,医生也有压力的。”   周文菲一瘸一瘸地走过去,坐在五米远外的沙发上。   “能和我聊聊你最近两周的生活吗?”   “我把腿摔伤了。”   “怎么摔伤的。”   “就站在台阶上,那么摔下去了。”   “头晕吗?”   “有点。”   “睡眠好吗?”   “最近还可以,睡很多。”   ……   “阳小姐,还有刚才喻先生,都和我简单聊了聊,说你的情绪最近不太好。周小姐,我们做一个测评,好吗?我提的每一个问题都有:从来没有、很轻、中等、偏重、严重五个选项。你根据最近两个星期内的状况来回答……”   周文菲打断医生:“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程度叫中等,什么样的叫偏重?有标准吗?”   “没关系,根据自己感觉来。”   林医生一条条地提问:   “最近是否有头痛、头晕或晕倒?”   “害怕空旷的场所或街道?”   “感到自己的精力下降,活动减慢?容易发抖?腿脚绵软无力?”   “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听到旁人听不到的声音?”   “容易哭泣?无缘无故地突然感到害怕?”   “经常责怪自己,感到难以完成任务?”   “感到有人在监视您、谈论您?”   “醒得太早?睡得不稳不深?”   “感到任何事情都很困难?”   “即使和别人在一起也感到孤单?从未感到和其他人很亲近?”   周文菲一条条地回答,答案永远在偏重与严重之间徘徊。她知道的,知道医生在给她做什么测量,她的头已沉重得无法抬起来。   感觉问了上千道的问题,问到最后,她都不开动脑筋想了,只凭直觉回答。   林医生突然停下,翻看周文菲的病历本。因为是临时加的号,系统里还没有她的资料。1994年生。他问道:“周小姐今年十八岁?”   “嗯。”   “你的爸妈呢?”   周文菲没有回答。   “门外的喻先生是你男朋友?”其实林医生并不怎么关注财经消息,但是这几天门外那个男人太火了。一个年轻的企业总裁,顶着一张男性气质十足的明星脸,怎能不让人热议?   “嗯。”   “冒昧问一声,交往多久了?”   周文菲不解地看着他。林医生笑笑:“抱歉。”   他在键盘上“劈里啪啦”地敲,发了一行信息给他的助理护士。   喻文卿在咨询之前找他谈话,说的就是,诊断结果必须先告诉他,再由他来决定如何和病人讲。林医生本是不同意的,但是阳少君介绍来的病人,背后都有难以言说的家庭纷争、情/事困扰。   如果他昨天看的那篇人物专访信息没有出错的话,这位年轻的亿万富翁,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艺术家妻子。他不知道,这个刚成年、精致得像个瓷器的小女孩能否承受得住自己的病情。   小护士找到喻文卿:“先生,周小姐的初步诊断结果出来了。”   靠在窗边焦急等待的喻文卿回头。护士面无表情地照本宣科:“重度抑郁、重度焦虑。”   坐在一边的阳少君本在打电话,听到听着手机离开耳边。那个挡住太阳光辉的高大男人弯下腰,手撑在膝盖上,好似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阳少君从没见过这样的喻文卿。   她忽然就明白了那个早上喻文卿宁可冒着签约迟到的风险,去兰蒂斯找她的焦虑;继而明白了喻文卿不惜分掉一半身家,要把姚婧送走的决心;还明白了他非要她来到公馆看护她的心慌。   “你早知道了?”阳少君呆呆问道。她自以为比起姚婧和周文菲,更了解喻文卿。明白他在事业上的执着和野心,也理解他在感情投入上的浅薄和淡漠。两全其美的感情和事业,在这世间总是稀罕的。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喻文卿有了她无法探测到的感情区域。他早知道了,却要等到她提醒,才带周文菲就医。   他在害怕么?他也会害怕么?   喻文卿转过身去面对阳光,不想要阳少君看到他的神情。“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第61章   喻文卿没有多想, 直接走去诊室找周文菲。一推开门,拘束着坐在沙发边上的女孩明显一惊,看到他进来,撇过脸去。   “妙妙,过来。”他拉起她坐在医生对面。   周文菲安静地听了林医生的诊断,没有质疑没有反问。喻文卿朝她说:“你在外面等我。”   等门关上,林医生才和喻文卿说:“她……应该有长期的抑郁史,躯体化症状也比较重, 还是去精神科完善必要的检查, 要排除是否是由脑瘤,或是内分泌失调,还有其他身体不适引起的,再下定论。”   周文菲乖乖地站在门外, 垂头看自己的鞋。   出门时她想穿那双米白色的小羊皮平跟单鞋,鞋面和鞋底都很软,也很配今天的牛仔连衣裙。喻文卿不许她穿,说对受伤的脚不好, 非在鞋柜里给她找一双宽松的鞋。那么多鞋子里,准确无误地挑到那双从网上买回来, 一次没穿但又不好意思退货的藏青色运动鞋。   穿在脚面, 特别地肥大难看,再加上喻文卿非要拿辆轮椅来推她走, 没错,看上去就像从精神病院出来的。   等两个大轮子停下不走了, 周文菲抬头一看,是精神科的门诊区。她赶紧扭过身子,抓住喻文卿的胳膊,头仰着,小声地说:“我不是精神病。”   喻文卿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说:“妙妙,只是做些检查,心理咨询门诊那边做不了。”   周文菲根本不想做:“什么检查?我不想住院。”   “不会住院的。”喻文卿蹲下来向她保证。   精神科专家接诊。既然已看过心理门诊,那些测量表不需要重复做,直接开了检查单:验血、心电图、眼动以及脑电波检查。   到中午下班前,检查全部做完。   前两项没什么大问题,眼动检查的NEF和RSS均低于正常参考值,表明患者有明显神经心理异常表现,然后红外热成像脑血流图也没放过她。   经验丰富的专家拿着各种检查单看一遍,口气轻松又残忍地为周文菲盖棺定论,没错,就是重度抑郁、重度焦虑。   事已至此,多想无用,喻文卿追问治疗方案。   专家看着脸色有点抗拒的周文菲,问道:“住院还是开药?”   “开药。”周文菲回答。   “先开一个月的药,每周配合一次的心理治疗,”专家翻单子看,“林医生是吧,他很不错的,你们等会可以过去和他约……”   “不用心理治疗。”周文菲打断他。   喻文卿急着说:“妙妙……”   专家抬头看喻文卿一眼,轻轻摇头,接着敲键盘打病历:“没关系,先吃药,一个月后记得来复查。”   “谢谢医生。”周文菲起身就走。   回去的路上,她没有说一句话。喻文卿搂过她,她也就倒在人的肩上,眼神始终盯着窗外。到公馆后直接去卧房,从柜子里把行李箱拿出来。   喻文卿跟进来问:“你做什么?”   她不回答,衣柜里拿了几件当季的衣服往箱子里放。   喻文卿走过去抱着她,她要推开他,他搂得更紧。   “放开我。”周文菲觉得说话都累。   “你说过不离开我的。”   “一个精神病人的话,你不用信。”   “那你想去哪儿,我陪你去。”   “你不用管我去哪儿。”周文菲不想再装了。反正没有比今天更坏的情况,不,趁早走能避免最坏的情况。   “妙妙,你别这样。”喻文卿安慰她,“今天去那儿看病的人挺多的,每天都这么多。现在社会压力这么大,谁没点问题?”他推着她坐在床边,“你睡一觉,说不准睡一觉起来,就会觉得这病没什么大不了的。”   周文菲看着他,摇了摇头。   她不想听他说这些。如果她想治疗,想去找心理医生,不用等到今天被迫被他带去医院。大一刚入学,学院怕他们不适应大学的新生活,专门让心理老师来上了课。   那堂课上,她看好多人都记下老师的E-mail地址,后来,也有人去找老师排解过心理困扰。她坐在那里,无动于衷,她一点都不想和人说她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可喻文卿还在说:“我看那个测量表,准吗?以那张表就能轻易断定的话,我也该是。无法信任他人?感觉和谁都无法亲近?妙妙,你没回来前我就是那样的。不要被医生吓着了,他们总是夸大问题。”   是的,他到现在都在怀疑医生的诊断,他所知道的重度抑郁症都是歇斯底里的,有自残自杀倾向。周文菲是有心理问题,但是远不到那样的地步。   周文菲听得好烦躁,突然推开喻文卿,跑出卧房。   喻文卿吓一跳,跟着冲出去:“妙妙,你去哪里。”   她没有跑出去,而是钻进客厅里的帐篷,把门给关上,固执地不让喻文卿进去。   喻文卿很想用蛮力把她揪出来,忍住没动手,在客厅里来回地晃,半个小时后,她还没有出来的意思,他觉得他都快得焦虑症了,给阳少君打电话:“那个林医生的电话,你有吗?”   医生不会随便给人电话号码,只有微信,通过验证后,喻文卿连火炮似的说话:   “林医生,我付你双倍的咨询费。”   “现在有问题,妙妙她把自己关在帐篷里,不肯出来,怎么办?”拍张照片过去,想起林超文根本不知道妙妙是谁,再发:   “周文菲,今天上午去看诊的小姑娘,靓女。”   “进去半个小时了。”   才半个小时。林医生说道:“抑郁的治疗是个长期、缓慢的过程。作为……家属,你要有耐心。她今天知道自己的病情,肯定难以接受。到晚上她要不出来,再劝吧。”   林医生调出周文菲的病历,问:“你们有去精神科确诊吗?”   “有。”   “开药了吗?”   “开了。她还没吃。”   林医生翻看下个星期的预约记录,没有周文菲的。   喻文卿说:“她说暂时不想安排心理咨询。”   林医生回想小姑娘娇俏中带点冷的脸庞、还有精致的穿着妆容、得体和警惕心并重的回答。医生看病人,也是带着过往经验的,周文菲算是他从医十余年来最头疼的那类人,有着无懈可击的完美外表和脆弱不堪的心灵。   他们不会试着去接受过去不幸造成的缺憾,而是竭尽全力假装是个正常的、优秀的人,全幅的武装可以只用来捍卫一个笑容。   直到盔甲粉碎的那天。   “先把她弄出来吃药吧。这个药,头两个星期的副作用有点大,头晕恶心口干都有,但一定要坚持。不能一看她受罪就不吃了。等她情绪平稳,再劝她接受心理咨询。文拉法辛这个药见效还可以,但停药的反弹也不小,她还年轻,不能靠吃药过一生。”   喻文卿放下手机,强行拉开帐篷,把周文菲拉出来:“妙妙,出来吃药。”   神情板正,口吻也称不上好,周文菲有点怵,任他拉在怀里。谢姐递水杯过来,喻文卿把药放在她手掌心:“吃下去。”   周文菲乌黑的眼珠望着他:“这种药,吃了就没法停。”   “听医生的。”   周文菲垂下眼眸,把药放入口中,喝水吞下去。她头枕在他肩上,看着窗外的写字楼:“你今天不去公司吗?”   “你都想要离开了,我哪有心思去上班。你想去哪儿?”   “我不知道。”周文菲说,“我不想拖累你,抑郁症……很难治好的。没有病中和痊愈的分界线,只有这一天很沮丧和没有那么沮丧的区别。”   你都知道?喻文卿想起她曾说姚婧有产后抑郁症,你到底有多少事情没告诉我?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周文菲重复:“我不想拖累你。”   “拖累?”喻文卿轻笑,“你这几天没看新闻吗?”他亲吻她的嘴唇,指腹轻触她的眉间,“以你男朋友今天的身家来看,你根本拖不动他,更不要说拖累他。妙妙,不管什么事,有多大困难,我都会陪着你度过去。你不可以动离开我的念头,绝对不可以。”   枕在肩上的人没有说话,连呼吸都好像比平日弱。   窗外那栋大楼的屏幕上滚动的仍是祝贺云声成功上市的广告。只不过,喻文卿亲自站在这儿看,和周文菲发照片给他看时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了。   今天是公司半年年会的日子,他缺席了。假若他现在出现在公司,他能想象,那是一个多么盛大欢庆的场合。   但他高兴得起来吗?   这世界真他妈的荒唐可笑。他刚刚拼尽全力攀上山巅,就被疾风骤雨扫到谷底。连带着,那个电子屏幕也不再是他这一重要时刻的见证,而是一种讽刺:越是明亮辉煌,背后的黑影越是巨大沉默。   从此以后,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的黑狗再多一条,也许是最穷凶极恶的那条。   喻文卿给张浩峰发信息:“外立面那个广告,撤下吧。”   张浩峰不解:“不,买了一个月的广告位啊。正好对着你家,每天开窗就能看见。感觉不要太好。”   喻文卿笑笑。他不喜欢和别人聊自己的家事,但今天发了条信息出去:“妙妙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重度焦虑症。”   张浩峰也不信:“怎么会?妙妙挺好的呀,见人就笑,性格也温柔,哪像抑郁症的样子,就是有点小孩子气。但她本来就小嘛,多带出来见点世面就好了。”   见喻文卿没有马上回,再说:“哪个医生确诊的?我让爱莲帮你找一个心理咨询的权威,你再带妙妙过去看看。”   “不用了。浩峰,我休半个月假,公司日常事务你主理,有事来公馆找我。”   “好吧。如果真是抑郁症,急也没用。”张浩峰说,“你也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去医院看趟病。”   “赶紧把广告撤下。”多看一秒,喻文卿都觉得烦躁。   吃药的副作用远超过他的想象。才过三天,周文菲饭吃得越吃越少。问为什么不吃?恶心,吃不下。早上只喝了一杯牛奶,半个鸡蛋,接着睡觉,睡到中午病恹恹地起来,只能吃一勺子的松仁玉米。   担心她的营养跟不上,喻文卿强行要她喝了碗猪骨汤,纯粹的汤而已。喝下去,她就想吐,忍了半个小时,没忍住,跪在马桶边吐得和狗一样。   漱口后,喻文卿抱着极度虚弱的周文菲回卧房。她还是想睡觉。吃了药之后,她脑袋里是混沌一片,什么事也抓不起来。情绪也没有,好的、坏的都不见了。   “文卿,”她唤他。喻文卿过来,她抓住他的手,“我能不能不吃药了。”   “为什么?”   “我觉得会吃傻的。”   “会吃傻,医生怎么会开?”喻文卿向她解释,“你吃的这个药能同时治疗抑郁和焦虑。”他已查过资料,“人会出现抑郁和焦虑,是因为大脑里的5-羟色胺和去甲肾上腺素在减少。这个药,就是5-羟色胺和去甲肾上腺素再摄取抑制剂。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对症下药,更有效的抗抑郁药物了。”   周文菲哪里听得进去:“那我要吃一辈子?有耐药性了怎么办?”   喻文卿俯身吻她的眼睛:“抑郁症是一种心境障碍,你要去看心理医生。”   林医生说得对,周文菲必须接受心理治疗。别人的抑郁症怎么来的,他不知道,周文菲的抑郁症,都来自于她受到过的那些伤害。   周文菲木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和医生说什么。没什么好聊的事情。”   “那就聊聊天气,聊聊吃了什么东西,看了哪本书那部电影,都可以。”   “一个小时好几百呢,光聊这些有什么用?浪费医生的时间。”   “只要陪聊天就能挣钱,怎么叫浪费,那叫乐意。”   周文菲还是没有答应。喻文卿忽然动情地亲吻周文菲的嘴唇,她没有兴致,用手推他,被他把双手反举过头顶箍住,然后整个身子都压上来。   周文菲慌忙开口:“我现在不想做。”   “可我想。”喻文卿的鼻尖抵着周文菲的鼻尖,手在她的裙下游走。   “你等我好一点,我一点力气也没有。”身上压着的人没有动,周文菲知道他在逼她,咬着嘴唇说,“好,我去看心理医生。”   心理咨询通常由一周一次开始,一次一小时。是否需要增加约谈的频率,由医生根据患者的情况来调整。但是喻文卿自作主张地把咨询定成一周两次。如果不是林医生的时间实在安排不过来,再往上加也不是没可能。   第一次他陪着周文菲去的。   前半个小时,周文菲表现得非常配合,先问了几个问题,都和药物的疗效还有停药反应有关。然后主动地谈到脚伤带来的心理压力,说很怕影响喻文卿的工作。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林医生一直观察坐他对面的这对情侣。周文菲说时,喻文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等女孩说完转头冲他笑时,他的笑就只停留在勾起的嘴角。显然,他也知道这是表演。   于是林医生请喻文卿出去。患者的信任度非常低,他不确认是针对他的,还是针对这个金主男朋友的。 第62章   喻文卿出去后, 周文菲不再开口。她坐在椅上,眼光低垂,摸了摸指甲上的花纹,然后从包里拿出太阳伞,一条条褶皱弄得平顺,一块块伞面铺得齐整。十几分钟过去,太阳伞被她收得和新买的差不多。终于把时间磨蹭到只剩最后五分钟,她面上有隐隐的微笑, 冲林医生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   外面明明是三十八度的高温。   林医生点点头:“是挺不错的。”   周文菲谁都不信任,她本身并没有任何的沟通欲望, 只是被逼着坐在这里。   第二次来, 周文菲的城墙筑得更高一些。“医生, 我现在感觉很好,不会去想那些不好的事情,谢谢你坚持要我服药。果然副作用一减轻, 平稳情绪的效果就出来了。”   “那很好。”   “我回去看《老公得了抑郁症》这部电影,还是很受启发的,觉得抑郁症也没那么恐怖,平常心看待就好。”   她来看心理门诊,就像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林医生不再放任她的沉默,开始提问。心理治疗要有疗效, 必然建立在患者对医生的信任感上。信任感如何来?和患者感知到的医生对他的共情有关。如何共情?患者的过往经历知道得越多, 情绪体察得越丰富,自然能加深这种理解。   周文菲回答得很好。林医生丝毫不怀疑来之前她一定熟读了《心理咨询一百问》这样的参考书。   当问道除了脚伤, 最近还有没有发生其他让她情绪起伏的事情?她回答说,期末考试应该考得很差。再追问,她承认和同学关系也不是很好。紧接着就是转折,她说每个人都不一样,我也不会强求他人一定要喜欢我。   当问道怎么看待她和喻文卿的感情,她说很好。想过以后吗?我还年轻,为什么要想以后?   和电影影评一样,拒绝深入谈论一切。而且她的话术很有特点,“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平常心看待就好”,“我也不强求他人”,闭环式的总结。她十分抗拒有人在她的话里找到攻击点 。   林医生说,他有许多患者的家属都参与到心理治疗中来,她是否也让喻先生……   “不需要。”周文菲直接打断,“他工作很忙,没有时间这样迁就我。”   “上次来他说他在休假,配合治疗的家属不用每次都来,开头来几次……”   “也不用。他休假就让他好好休息。”话总是说得很体贴。   虽然林医生也遇见过不少拒绝沟通所以不管如何治疗都不见成效的患者,但像周文菲这么年轻,柔弱的外表下有着强烈的抵抗意识,还是少见。   他看她的脸庞,极为动人的少女的纯贞,再看她的基本资料,人世间的至辛至酸,心中已有了揣测。   两次咨询后,喻文卿急着问林医生,周文菲的心理状况有没有好转?林医生坦白,没有进展,慢慢来。   等第三次,周文菲态度稍微缓和一点,在谈及她和喻文卿的感情时不再避而不谈。还拿了好几张铅笔画给他看。与一般的抑郁患者和家人恋人之间冲突重重不一样,她对喻文卿,可谓是言听计从。   林医生依稀有点印象:“梦幻花园酒店?”好几年前他带孩子去过。   “医生你也去过?”周文菲指着黑白群山中闪亮的城堡,脸上漾起最明媚的笑容,“我生日在那儿过的。”   林医生翻看到其中一张,十几根柱子撑起的宫殿中央,一个笔挺的男子揽着一个穿华服的女孩翩翩起舞。他问:“和喻先生?”   周文菲点头:“医生你会跳华尔兹吗?”   林医生摇头。   周文菲说:“我小时候偷偷学的。我不喜欢民族舞,我想去跳摩登舞。我妈不让,她比较保守。”她靠向椅背,望向窗户,那边的柜子上有一台黑胶唱机,“那天放的是——南国玫瑰。”   林医生说:“音乐是很好的解压方式,古典音乐能让人平静。”   这是个好开头,他终于问道:“能聊聊你的妈妈?”   周文菲脸上的笑意敛去,再一次无聊地翻看自己的指甲。   “你和她最近还有联系吗?”   “没有。”   “你印象中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很软弱,很无能,但我知道她……尽力了,她一直想给我最好的东西。”   “你爸爸的去世给她的打击很大?”   “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那个时候没有人来帮你们?你外公外婆和你妈的关系怎样?”   “我没见过他们,她也很少提他们。南姨告诉我的,她妈在她很小时就死了,后来她爸再娶老婆,他们不想养她,也不是彻底赶出来,就是老骂她打她,让她没法呆下去。她就这个姨家住两天,那个伯伯家住两天,也不敢住久了,怕人嫌弃她。后来长大了,她爸想让她嫁人,她就跑出来,所有亲戚都让她回去,只有南姨偷偷把她留在宿舍里,后来给她找了幼儿园里的工作。她再也没有回去过。”   说不下去了,周文菲趴在桌上,趴了许久。林医生也不再问了。   后来他也问周文菲的青少年时期过得怎样。礼貌而尴尬的笑意后,女孩子的脸上有了厌烦之色。“没什么好聊的,中学念书多辛苦。整天都在学校里,就一个字,闷。”   “你继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文菲眼睛眨两下,望向别处:“我住校,和他打交道不多,我很讨厌他,他打我妈。”   “打过你吗?”   “没有。”周文菲突然转过脸来,“哦,有一两次打我一巴掌,然后我就老躲着他,后来上大学,他因为别的事犯了法被关进去,我妈和他离婚了。他和我们没关系了。”   林医生看见,她说话时右手手指摸着桌子的边沿往返。这是典型的撒谎。为什么要撒谎继父有打她呢?   在还未获得患者完全的信任前,强行突破她的安全区域,是一种很冒险的做法。林医生不打算对周文菲这么用。还是只能拿喻文卿或是周玉霞做突破口。他问周文菲最信任的人是谁,回答是喻文卿。   “但是你第一次来咨询的表现,并不像……很信任他。”   周文菲笑笑:“不是不信任,有些事情我不想让他知道。”   “这个你大可放心。我们心理医生的职业道德和素养要求我们对患者信息进行保密。你不用担心我会告诉喻先生……我们的交谈内容。”   周文菲再笑笑,她那个年纪少有的透彻清醒的笑容:“我不清楚你们的保密协议有多严格,但我知道喻文卿是怎样的人。如果他想从你这儿知道什么,他一定会知道。”   等她走后,林医生委婉地向喻文卿传达了“你是良好医患关系里最大的那块绊脚石”的意思。   喻文卿付出双倍的咨询费,条件只有一个,他可以不了解那些交谈的细枝末节,但是他需要知道每次咨询后医生的意见。   他很霸道地说,他是周文菲的男朋友,是这世上她唯一能依靠的人,也是对她影响很大的人,他要是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也没办法配合,仅凭医生你一个人,可以吗?   他说的,也是有道理的。   一听这消息,喻文卿没有办法再听从建议慢慢来,直接在电话里和林医生说:“妙妙的病情,如果她一直不肯沟通,我有话要和你谈。”   “我今天下午的预约都已经满了,要不你和小朱约其他的日子。”   喻文卿已经受够了这些心理医生无论干什么都要预约,干什么都要慢慢来的作风。“我马上就到医院,你就当我也是你的病人,特殊病人,再不谈谈就要去自杀的那种。就半个小时而已,你把下一位的时间推后半个小时就可以了!而且,你都已经坐在特诊门诊了,一个小时收好几百,为什么要把时间排得那么满。少挣点钱,对病人多点责任心不好么?”   林医生被他说得心口一梗,很想不甘示弱地回一句:“你一个做公司在股市里挣大钱的人,好意思说我挣得多?”算了。反正离下一个病人来,还有一个小时。   喻文卿到时,他指了指墙上的钟:“就半个小时。”   “妙妙还是什么都不跟你说?”   “说了一些。”林医生道,“她确认安全无虞的东西,她会说。”   “她有没有和你谈到她的继父?”   林医生摊开手不做回答。   喻文卿沉思几秒:“她被她的继父……那个禽兽性侵过。”   林医生意外,他有猜测周文菲要瞒着喻文卿的便是这件事。可喻文卿怎么知道的?他们在相互隐瞒?   喻文卿说了周文菲很怕黑的事情,还有去年吴观荣来S大找周文菲一事,谈到她当时眼神放空的样子。   “她吓得够呛。后来我去找那个禽兽,知道他做过什么后,便以为她的惊慌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我觉得保护好她就好。然后在今年三月份,发生了第二次,她妈在雨中打她,等我过去时,她已经……魂不守舍了。不是我危言耸听,就是我的感觉,她看向我时,眼神是没有聚焦的,好像也听不到我叫她。整个人一直在哆嗦,身子很冷,但其实那会已经没那么冷了。”   “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带她来看医生?”   “我没有时间考虑这个,他们千方百计想送她出国,……”   林医生打断他:“那不是正常人的惊慌,也不是一般的PTSD。我告诉你,那是惊恐发作,患者会有非常强烈的恐惧感,伴随有一系列的身体反应,心悸、呼吸困难或是窒息,严重的还有濒死感。”   喻文卿胸腔发闷:“我觉得当时唯一能让她感到安全的是……和我在一起。”   他想周文菲幼年丧父,母亲是她唯一依靠,母女关系决裂后必然导致安全感的全面丧失。由他顶上就好了。   他怎可以自负到这个地步。他的无知导致了周文菲病情的加速和加重。   林医生抓住一个小细节:“你找人打周小姐继父一顿,他说有……性侵,你怎么确认他不是瞎说的?你向周小姐,还是向其他人求证过?”   就算和喻文卿发生关系时不是处女,也证明不了一定有性侵。   “我没有求证过,我也不会向妙妙去求证。她小时候来我家,最喜欢跟在我妈后面,拿冰格做冰冻的玫瑰花,特别有兴致地在花园里一朵朵花地看,花瓣上有点缺损或是黑边,她都不要,一定要摘那朵最好的下来。现在呢,脸上长了一颗痘,都还没冒出来,她就不吃任何一点辣味和海鲜。”   喻文卿一直在忍着,声音还是哽咽了:“你觉得她能接受?还能和人谈谈?她永远都不会接受。”控制好情绪后方才想起林医生的提问没有答完,“不需要求证,我的女人在向我隐瞒什么,我知道。”   “她身上有没有自残过的痕迹?”   “没有。”喻文卿问,“她有这方面的倾向?”   “你要关注,随时随地都要有人看着她,不可以让她一个人呆着。”   两人都沉默片刻。   林医生再开口:“很多重度抑郁的患者,都有非常严重的原生家庭问题,和亲人的关系普遍很糟糕。这会导致他们和伴侣相处时,很容易出现两种在正常人看来比较极端的情况,一种是不管对方怎么付出,都无法接纳无法亲近,另一种是他们会十分依赖伴侣,把对方当成活下去的支柱。不管哪一种,对伴侣而言都是一件很有压力,甚至会感到崩溃的事情。我有许多的病人,在初诊的时候,他们的爱人有些都还能做到陪伴和安慰,但是时间久了,慢慢熬不住,会选择离开。”他愿意收回之前对这个男人的一些偏见,但是也想给他一些忠告。   “我不会。”喻文卿说,“就算今天妙妙没有抑郁症焦虑症,我也知道我对她意味着什么。”   林医生说道:“她很爱你。”   “我知道。”喻文卿犹豫两秒,还是说出来,“她现在有点抗拒我的亲热,是否是过往经历造成的PSTD?”   他打死也没想过,有一天他也找心理医生,来探讨这方面的问题。倒不是因为他在这方面的需求很旺盛,而是他觉得身体上的无限贴近,能排解她的孤独和忧郁。如果没什么能让她开心,每天一次高/潮也可以。   林医生问:“她之前也这样吗?”   “不,刚在一起时,很好。”喻文卿说,“我知道自己是个比较霸道的人,但自从知道她的事后,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很在意。如果我对自己的判断唯一有怀疑的地方,就是她并不排斥我。我看一般性/侵后的PSTD,都会有这方面的障碍。”   “大都是,但也不全是。现实里有很多经历这种创伤的女孩,她对亲密感的渴望可能会比同龄人更早来临,从而进入一段……不那么合适的男女关系里。”林医生缓缓说道,“当然具体就你和周小姐而言,你并非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在她离开前,你已经就是这个样子了。如果六年的分离并没让你们的关系疏远,她对你的抗拒,应该更多的是抗抑郁药物带来的副作用。   喻文卿惊愕:“还有这方面的副作用?”   “影响还挺大的,有些人停药很久后都没法恢复过来,当然女性比男性要好一点。加强运动能改善性功能的紊乱。”   看喻文卿有点吃瘪的神情,林医生有些想笑,头低下来问道:“你还有别的要问吗?”   喻文卿打开他带来的文件夹,取出几张纸来:“这是她画的画。如果她不肯说的话,看画是不是也能从中窥探出一些心理问题来。”   画都是他从周文菲的画画本上一张张拍下来,打印出来的。   林医生瞥他一眼。喻文卿回答:“我看电影里有这么演的。”   医生一张张看,看到城堡时,手稍有停顿,喻文卿问道:“怎么啦?”   “没事,这城堡像是梦幻花园酒店。”   “嗯。她十八岁生日在那里过的。她想把它们画下来,当个纪念吧。但画画嘛,总有虚构的东西,更何况一个喜欢幻想的小女孩。”   “虚构?”   喻文卿手指着狭长的大厅里跳舞的两个人:“这个。”   林医生脱口而出:“你们没有跳舞?”   喻文卿反问:“你看我像是有心思学跳舞的人吗?” 第63章   林医生捏了捏眉头, 还以为和周文菲的沟通有点进展,没想到她已经有幻觉了。“她现在吃的药有舒必利?”这是用来治疗精神分裂症阴性症状的药物之一。   喻文卿回答:“有,剂量比较低。”精神科的医生开的,有良好的止呕作用,可以降低文拉法辛的副作用。   林医生点点头。他愁思的神情引起喻文卿的警惕:“跳舞?妙妙说我们跳过舞?”   林医生避而不答,问道:“还有哪些虚构的地方?”   喻文卿追问:“跳的什么舞?”   林医生推了推眼镜。喻文卿放下那张画,上半身前倾,双手压在桌上, 神情认真极了:“医生,你得告诉我, 万一妙妙知道我没有陪她跳舞, 她会觉得整个晚上都是假的。”   林医生看了眼挂钟:“喻先生, 半个小时到了。我得休息十分钟,然后接待下一位病人。”   “医生,人是不会被规则给束缚死的, ……”林医生没听,已经走去窗前,喻文卿无奈起身。   医生拿了张唱片放入黑胶唱机,唱盘旋转,唱针磨擦唱盘的沟痕,南国玫瑰的序奏在诊室里响起。   正要开门的喻文卿回头, 林医生摘下眼镜擦了擦:“还不错吧, 我费了很多功夫从德国买来的Clearaudio……”   喻文卿摇了摇头:“是什么曲子?”很熟悉,但他对欧洲古典音乐的涉猎, 不超过国人的平均水平。   林医生说:“很优美动听是不是?当然是圆舞曲之王小约翰施特劳斯的作品。”   不知是这渐渐悠扬的音乐,还是林医生的滑头,让喻文卿感觉到些许的放松。周文菲接受了八次的心理治疗,每次回去都是或微笑或平静地说和林医生聊得很好,但是心灵真正得到疏解的人不会那样。连最基础的瓦解都没有。   喻文卿现在恨不得从零开始学心理学。   他本来想换收费更高名气更大的心理医生,现在又不想了。不说专业水平,林医生是个有温度的人,刚刚那番抑郁症患者如何和伴侣相处的话是给他敲个醒。漫漫黑夜,前路漫长。   “医生,也给我安排个时间吧。”   “你有什么问题。”林医生指了指右边,“那边是咨询门诊,健康人可以去预约,排解下心理情绪。我这边的病人,必须是有一定的精神障碍。”   “我能有什么问题,我的问题就是妙妙,你的病人。如果你真是一个为病人着想的医生,你得和我合作,是吧。每周五晚上八点如何?不挂号不算病人,不占用上班时间。”   下个星期,他再去到林医生的诊室,开门见山:“我在我家的客厅和书房装了隐形摄像头。”   林医生一呆。喻文卿解释:“你说要看好她,家里有阿姨,但我不放心。”   确实是这个男人的作风。林医生把签字笔放下,抬头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之前我家阿姨和我说,只要我一离开家,妙妙就在窗前一坐一整天,水不喝一口,话也不说一句。我不太信。因为她和我在一起,虽然是挺敏感多心的,但绝不到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地步。”   喻文卿语气稍有停顿:“可她说的是对的。”   周文菲晚上回卧房睡觉后,喻文卿让公司的人过来装摄像头,只有他有查看权限。白天坐办公室上班,两台笔记本一左一右开着,一台办公,一台监控,老觉得监控的那台,摄像头有问题,尤其是周文菲钻进帐篷不出来,几个小时画面都是静止的。他会烦躁得想回去把周文菲揪出来在镜头前晃一晃。   “抑郁患者装开心、装乐观,是他们一种很正常的状态。”   “可在亲密的人面前也需要吗?是我给她压力太大了?不敢在我面前展现一个真实的自己。”   “也许就是她爱你的方式?健康人谈恋爱,就一定敢展现一个真实的自己?”林医生把办公桌上的纸笔收好,皮椅转过来,面对喻文卿,“她展现出真实的自我,你确定你能完全地接受?”   喻文卿一怔:“为什么不能接受?我早就接受了。”   林医生点点头,做总裁的人就是,无论对什么事,底气都特别足。   “你不打算告诉她,你知道她的这段经历?”   喻文卿无奈心酸地笑:“怎么说?她想让我当她第一个男人,也想让我这样以为,而我告诉她我不是?还是要我再深入地和她探讨一下,女人的贞操不在那张膜上。这样能减少她的伤痛吗,医生。可能有女孩不在乎,但她在乎。如果她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就装一辈子不知道好了。”   “一辈子很长,总有一天……。”   “一辈子是一天一天斗下去的。”   “正因为有这样的经历,她想在你心中留下一个不那么糟糕的形象。而且,我说的真实的自我,不单单指她过去的经历,而是她抑郁的常态,你能接受她这样一整天都无趣、消沉,或者暴躁,歇斯底里?”   喻文卿苦笑:“她依赖我,但是没那么信任我,对不对?”   他想起另一件事:“我之前觉得,没有把我……太太的事情处理好,导致她和我没有一个光明的开始,这件事对她伤害最大,所以我尽全力弥补这个。姚婧持香港护照,当年我和她也是在香港注册结的婚,法律认可分居协议的效力,所以我和妙妙不是非法同居,这些我和她都说了。可她对我和姚婧的分开还是很介意,我三次去纽约,她没有问过一句话。我觉得,我在纽约住半年,她都不会问。”   可周文菲也不是一点醋都不吃。汪明怡的醋她吃,那个sherry更是酒都泼了,为什么不吃姚婧的醋?真的放心,还是觉得自己没资格来过问?   “也许她对你太太还有你女儿有愧疚感?”   “有必要这么大?她明明知道,我和姚婧在她回来之前,就已经过不到一块去了。她既然想呆在我身边,就该明白,她不可能再得到姚婧的喜欢。”   “你把太太和女儿送去纽约,在他人看来,是不是一种抛弃?”   “我没有抛弃。”   “你这段时间有见过周小姐的母亲吗?”   喻文卿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这个:“没有,我不想让她和妙妙再有接触。”她是周文菲今日如此痛苦不堪的源泉。   “那你知道她从小的生活环境么?”   “听我岳母提过,吃百家饭长大的。”   “你觉得周小姐和她妈妈,有没有性格或是行为上很相似的地方?”   “很多。”现在的周文菲更像许开泰没出事前的周玉霞,所以喻文卿才怕,怕他的狠心绝情造就第二个周玉霞,“心思细腻,待人温柔,没什么主见,总是听别人的。”   “喻先生,假设现在有个十岁的女孩子站在这里,你怎么和她解释,你把妻女送去纽约的行为,不是在情感上抛弃她们?”   “妙妙成年了。”   “她十八岁了,但你知道,她的心理年龄没有到,也许停留在她爸爸出车祸的那一晚,也许停留在疑似被性侵的那一晚。”林医生想,作为一个心理医生,说话还是要严谨点,“心理学上有个专业名词叫——退行。所以你不妨站在一个被遗弃的孤儿角度,是否更能理解,你送走妻女的行为所导致的不安全感?再把这种不安全感,和自己抢来的爱相比较,……”   “她担心我有一天会那样对她?”   “对有些人而言,被抛弃的恐惧,是深入骨髓的。站在一个心理医生的角度看,周小姐母女的一生,可能要花很多时间,和心里那个被遗弃的孤儿搏斗。”   喻文卿突然想到,慌张无措下的周文菲从来没有问过“你喜不喜欢我?”,“你爱不爱我?”,她总是说“你要不要我?”   他的心在隐隐作痛。妙妙,到底要如何才能治愈你心灵上的伤?   “那我该怎么做?”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世上也有他无法应对的事情。   “有时间还请找周小姐的妈妈来见我。有些事既然周小姐不愿意谈,就不要强求。但是如果她妈妈能感受到你的诚意,你们能和解的话,多一个陪伴的人在身边。喻先生,这不是更好么?”   离开医生的诊室,喻文卿马上打电话给李广群:“霞姨在哪儿?”   “回C市了。”   “她回去干什么?”   李广群支支吾吾不敢说,喻文卿生气:“他又干什么混蛋事!”   “不是,玉霞住院了。”   “她怎么啦?身体要是有病,不是更应该留在S市治疗?喻校长是舍不得花钱,还是只想着他的名声?”   “不是身体有病,是精神病,只能去康宁医院。S市不方便啊。”   喻文卿脑子里嗡声一片:“什么精神病?”   “精神分裂症。”   喻文卿不敢相信:“好好的人怎么有精神分裂症?小地方的医院瞎弄的?还是喻校长,她去威胁他,他想甩掉她,所以找个名头把她关起来!”   上个月,他还听到李广群说周玉霞老是去堵喻慕琛的车子,哭哭泣泣地让他把女儿抢回来。   “文卿,你不要什么事都怪到校长头上。”李广群说,“还不是因为你和她女儿的事。”   周文菲不肯理周玉霞,这个女人也不再住风华小区,就在南庙新村找个铺位住下来,天天躺在床上。李广群一去看她,就朝他哭:“她非要这样不清不白地跟着喻文卿,没有活路的。”   李广群劝了好多次:“不会没有活路,文卿不会亏待你女儿。等她想通了,喻校长再送她出国。”   不听,总是以泪洗面,渐渐的李广群也不爱去了,给她室友留了电话,说有事告诉一声。七月底一个晚上,都十一点多了,室友真来了电话,说周玉霞神奇怪异地出了门,到现在都没回。   李广群和喻校长连忙去找,发现周玉霞光着脚在S大外面的快速路上走,丝毫不畏惧迎面而来的车子。喻校长冲上去把她拉到一边,脸色紧绷,厉声呵斥:“发疯啊。”   真疯了,说亲眼看到女儿被喻文卿赶出家门,留宿街头。   “你们就这样把她送去精神病院不管了?”   “怎么没管,请了看护陪着她。喻校长每个周末都跑过去,他过去了,玉霞能笑笑。”李广群说,“文卿,你劝劝周文菲,毕竟是亲妈。喻校长答应她,等只要情况好点,让周文菲过去看看……”   “她不会去。你们别来找她,她妈的事跟她没有关系!”   喻文卿心中先是发毛,然后发冷,怪不得林医生让他赶紧找周玉霞,他的直觉是对的,可是晚了,晚了。   他拼命地朝墙上捶拳头。如果不是公司上市,他也许就能更关注周文菲一些,说不准还能分出点时间去找周玉霞,好好谈一次。   为什么那些看来做得正确无比的事情,都变成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先和喻慕琛打电话:“别拿周玉霞的事来烦妙妙,她们已经断绝母女关系了。怎么断绝?我断绝的。妙妙要是知道她妈的事,我和你也断绝父子关系。”然后跑回去找林医生:“你们确认是抑郁症焦虑症?”   林医生看他神色,知道又有新情况:“从你这儿得知的推断,她有一定的幻觉,是精神分裂症的初期,但我还没有从和她的交谈中找到更多证据,她可能意识到自己有幻觉,所以在沟通时非常的小心,……”   喻文卿急得打断他:“一个人怎么可能得这么多的精神疾病,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在他看来,抑郁症焦虑症都还算是心理疾病,但是精神分裂症就真的是神经病,要住院的啊。林医生怎么可以一点都不急。   “精神疾病本来是个连续谱,不同疾病的症状并非完全独立,而是互有重叠。共病的情况非常普遍。而且你没听我说吗,她沟通时非常的小心,认知功能没有受太大的影响。”   “她妈半个月前被诊断精神分裂症。”   “第一次?”   喻文卿点点头。   “有她的病历吗?”   喻文卿找李广群要到了,手机递过去给林医生看。医生看了片刻,低头想想:“还好,是最容易改善的偏执型。就算有遗传因素,我还是认为,抑郁才是导致焦虑和幻觉的主因。她已经在吃药了,也在接受心理治疗,情况总是会慢慢变好的。”   难得见喻文卿也会失魂落魄,他还拍了拍他肩膀:“当年的事,她一个人就可以扛过去,很柔韧的一个小姑娘。现在有你的金钱和陪伴做后盾,长期稳定的治疗更没问题啊。精神疾病的治疗不是一朝一夕的,你放轻松点,别给她太多压力。”   “这个,没必要和妙妙说。”喻文卿说,要是周文菲知道了,肯定会钻牛角尖。她的想法已经够悲观了。   晚上喻文卿回去,周文菲正在洗手间吹头发,见到他走出来:“你最近怎么都回来这么早?”   “早?都八点了。我怕回来,你又睡了。”   “我最近没那么嗜睡,你不用老想着我。”周文菲想,如今云声也算大公司了,事情只会更多。   “心情呢?”   “很好。”见喻文卿不相信,她说道:“很奇怪的感觉,内心没什么波动,每一天好像过得快一点了。”也好,没有特别的低落,也就没必要在人面前假装开心了。 第64章   “妙, 我想和你多呆一会,所以不要老是催我上班。我已经是个很喜欢上班的人了。云声现在有平台有资金,对我而言,战略方向比日常管理更重要。赶紧培养起值得信赖的职业经理人梯队,我才能放手去做更多的事。”   “好啊。”公司上的事,喻文卿愿意说,周文菲想,我听着就是。   喻文卿把她抱到床上, 压上来:“我以后会有更多时间陪你。”   “嗯。”周文菲手勾着他的脖子,还是说, “好啊。”   “今天下午, 我去见了林医生。”其实不止见了林医生, 离开医院后,喻文卿去一个舞蹈老师的私人工作室学跳华尔兹。   三十岁了还要学这个,太丢面子, 但是不会,万一哪天周文菲哪天心血来潮说要跳舞,怎么办?他不可能被这种小石头绊倒。   回来的路上堵了近一个小时的车,他想了一堆的计划:只要不出差在外地,每天早上要陪周文菲散半个小时步,晚上要赶回来陪她吃晚餐, 每个星期要完完整整地陪她一天, 逛街、看电影、吃甜品。等这个阶段的治疗有效后,他要教她游泳, 带她去爬山、去露营,去度假。   他不相信这个世界真有治不好的心灵顽症。可这一切的前提是——周文菲愿意打开心扉。   喻文卿的呼吸就在脸的上方,周文菲有点慌张:“你找他做什么?”   “聊聊你。”   “聊我什么。”周文菲把手收回在胸前。   “上次吴观荣来找你,还有你妈打你时,你害怕的样子。你没和他聊到这些?”   “还没。林医生说什么?”   “他说是惊恐发作。是不是不止这两次?”   周文菲点头:“偶尔喉咙里很难受,像是塞了个东西,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这么严重的生理反应,为什么不和医生说?”   周文菲不做声。   “怕我知道?”喻文卿声音放缓,牙齿一下一下地轻咬周文菲的肩膀,“你有很多事情不能让我知道?”   “没有,我不想让你担心我。”   周文菲身子僵硬。她最近有些怕他的亲近,亲近中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她一点不怀疑,知道她有抑郁症了,那些她不想说的事情,都会被他这样一点一点逼出来。   “可你一点都不配合,我更担心。情况比我们以为的要严重,对不对?妙,你不能一个人这么扛着,你需要医生的帮助,”喻文卿抬起她下巴,让她正视他的眼睛:“我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从林医生那里打探你的事情,好不好?”停顿两秒后他加了一句,“我发誓。”   周文菲曾想起他说过,嘴上认的没用,心里认的才作数。可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她不想答应他,可又迫于他的压力不敢说不,满脸都是纠结。   喻文卿亲吻她纠结的额头:“你答应过我,毕业就嫁给我。”   周文菲撇过脸去,喻文卿把脸给扭正:“你说要生两个孩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干脆垂下眼睑,不和喻文卿直视。心里像无边的荒原。几个月前还有的那丝甜密,如今都觉得是负担。   喻文卿还在轻轻地说:“你还说,只有我不要你,你才会离开我。那天从医院回来,我有说不要你了?你为什么要收拾行李?”他咬她的耳朵,又狠又轻地说,“所以你就是个小骗子,专门说一些好听的话来哄我,是不是?”   “不是。”周文菲脸仍被揪着,没法摇头,手伸出来推他,“你咬得我好疼。”   喻文卿把她双手箍在枕头上,口吻变得严厉:“别人咬你耳朵你知道疼,要说出来,你心里疼,你怎么不说出来!”   周文菲终于被他说哭了,哭了一会儿:“你不要逼我。”   喻文卿也不好过,但不打算放手:“那你看着我,和我发誓,你以前说的都是真的,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你条件那么好,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你随便选一个,少君也好,明怡也好,都比我强。”   “她们再好,和我没关系。”喻文卿说,“我只对自己真心付出过的有感情。你今天这样不开心……是我造成的。”   周文菲摇头:“不是你。”   喻文卿松开手,把她脸上的发丝拨开。   “你听我说,我们试着来,好不好?先和医生说一件事两件事,说出来后心情能好些,我们就接着往下治疗。如果你觉得不好,我们换医生,换治疗方案都可以。就和你现在吃的药一样,好,我们就接着用,没效果就换掉。国内的治疗不行,我带你去国外。不用担心时间和费用。妙,我在你身上,什么都舍得花。”   “你已经为我付出很多了。”   “那你就更不能让我做亏本生意,是不是?我不要你天天在我面前装开心,真的,妙妙,那没有意义。你没那么乖巧温柔,我也喜欢你。”   周文菲以为谢姐出卖她了:“我没有全在装。看到你……我心情就是能好一点。”   “但你知道,我不可能无时无刻守着你。妙妙,我只要想着,我在的时候你开心,我不在的时候你就难受,我什么事都没法做。”   周文菲马上说:“对不起。”泪水又夺眶而出。她眼眶好大,装的泪水都比别人要多一倍。   喻文卿的心也被揪着:“不要老说对不起,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还想再说什么,心酸涌上来,话咽下去,瞬间觉得无力,便只压着周文菲,脸埋在她耳侧的枕头上。   沉重的呼吸间,周文菲听到他醒鼻子的声音,想捧起他的脸看,手伸过去,他就甩开,再伸过去,再甩开。   她想坐起来,人在她身上不动,她说:“你压得我呼吸都没了。”喻文卿这才翻身躺在一侧。扑过去看,他用手背挡住他的眼。   周文菲非要看到不可,双手拽着他手腕,拉开就看到一双通红且憔悴的眼,她什么也来不及想,就趴在喻文卿身上,放声大哭。   滚烫的泪水浸湿喻文卿的衬衫,他也不劝,随她哭,只怕她哭得难以自已,堵住呼吸,轻轻拍着她的背。   “妙妙,”等她哭过这阵子,他才说,“你很喜欢科莫湖?我们去那儿结婚,好不好?你还喜欢那个设计师的婚纱?那我们找她去定制,好不好?我在湖畔的小镇买套别墅,然后每年我们都带着孩子过去住两个月……还带上青琰,好不好?”   外面是风光旖旎的纯蓝湖面和皑皑白雪,屋内壁炉里的火焰燃起,一个柔雅恬静的年轻妈妈穿着长裙,带着孩子在客厅嬉戏,玩累了,他在炉边为他们讲故事,一个个脸上带着笑意被哄入梦乡。   然后他们挽着手悠闲地走在湖畔的长廊上。不需要呼朋引伴,也不需要华服美酒,他们一路走一路看着,看水波在船底荡漾,看鸟儿飞过雪山。他们谈起孩子的淘气和彼此的糗事,相视而笑。因为心底沉稳,表情安然祥和。   是喻文卿这样的男人所能想象的最美好的幸福。他以前不多想,明白和姚婧过不了这种与世无争的日子,遇见周文菲后总是想。   不管路途有多艰辛,他一定要到那里。   周文菲双手抓紧他的衬衫,终于低低应了声“嗯”。这声“嗯”来得不容易,喻文卿心底的感慨不知该如何说,只能动情地吻周文菲,撩拨她的身子。周文菲的胸被他摸得暖暖的。他是温热的源泉,他的爱总是比她以为的要多。她凑过去吻他。   这是抑郁症确诊以来,第一次对他的亲热反馈了亲热。   喻文卿怎么会错过机会,立马就翻身压住她。   他们还是能亲热地抱在一起,但是周文菲的身体完全不在状态。他心里咒骂那些该死的药,只得退出来。   周文菲不许他走,哭着说:“你是不是嫌我太瘦了。”抗抑郁治疗一个来月,她已经瘦了十斤。   “妙妙,会弄疼你。”喻文卿轻声哄她,“用手好不好?也一样可以高/潮。”   “不行,你就是得进去。”周文菲不依不饶得缠上来,缠到喻文卿血气也蹭蹭上来,也就挺进去了,但进去之前,也没忘记在梳妆台面找一瓶婴儿油当润滑剂。   进去的那一刻,满足的是饱受近四十天折磨的心。好像这种被邀请的强势进入代表了周文菲对他回避期的结束。   喻文卿有点忘情,对他而言,身体上的亲密,只要愿意,到处都是,而心灵上的亲密,只有周文菲。他想抵达那儿。   他亲吻她的眼睛:“不舒服,你要告诉我。”   周文菲怎么会说。她其实也想要他的爱抚与征服,只不过心灵和大脑之间传达欲望的那种连接断了。有疼痛,无非哭着多“嗯哼”几声,双手扣着喻文卿的脖子,死都不松开。   做完觉得自己只剩个空壳躺在床上。高/潮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轻声问喻文卿:“要是哪一天我对你一点吸引力都没了,你还要不要我?”   喻文卿伸手摸她的脸庞:“好像应该我更担心这个问题,等我哪天四十岁了,你才二十六,那时想法比今天成熟,会不会觉得这么小跟我结婚生孩子是件吃亏的事情。你想出去看看这个世界……”   哭也哭了,爱也做了,周文菲这时很坚定地表示决心:“不会的,不会再有一个人比你对我更好。”   “你这个没良心的,万一出现这样的人了,你就要走?还是说,我对你一旦不好,你立马就撤?”   周文菲身子挨过去,脸埋在他胸前:“我不走,上次你非要我出去旅游,其实……哪儿都没意思。”   “我是要你的,就算你跑了,我也会抓回来。但我不知道你心里究竟要不要我?还是只想着累了歇一歇?”   周文菲一怔:“你需要有个人来要你吗?”   “当然需要。万一我出门被人撞残了,体检发现有癌症,公司突然破产了,……,”周文菲不让他说下去,喻文卿笑道,“好,不说那些丧气的,就算无病无灾到了八/九十岁,有钱住疗养院,请最好的护理,我也需要有个人是真的想要我,愿意陪在身边打打桥牌说说话,而非要我的钱。”   周文菲笑了:“那我要你。”   “那个时候要晚了,我这个人只是看上去很大方,心里对每样事情都很计较。你想要,现在就得要我。”   周文菲靠在他怀里不说话。   喻文卿接着说:“我知道面对抑郁症没那么轻松,但我没要你一个人去对抗。有些事我不知道怎么帮你,但你说出来,林医生会帮你的。还有,你不要老想着面对我,我不需要你拿怎样的态度来面对我。你要我,就得把我当成背后的男人。”   “我背后吗?他们说抑郁症是条黑狗,总在人的背后死咬着不放。”   “那你就更不要担心。”喻文卿的腿缠着她的腿,“我一点也不喜欢狗,它还敢咬你,我会宰了它的。”   周文菲笑道:“你这么狠啊。”心里却被他的凶狠强硬鼓动着,去试试吧,去试试吧。   喻文卿所想象的幸福,其实也是她想要的,哪怕希望渺茫,她也想去争取。她得给自己一个目标,就像当年考S大一样。   再下一次,她坐在林医生的诊室里,低头沉默许久。林医生一直等着。   十几分钟过去,她抬起头来,慢慢地说:“我很想我爸爸,很想他。我时常回忆起他出事的那个夜晚。那个晚上特别的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好像连路灯都不亮,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他开车离开。车屁股上的红灯在我眼前照出两条光带,光越来越弱,他的车就这样消失在黑暗里,再也没有回来过。每一次想起,我就会想,他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睫毛扇下来,脸颊上又是两条长长的泪痕。   林医生舒口气,周文菲是打算从头说起?“你爸出事那晚给了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周文菲点头:“那个晚上是周六,他九点多打电话回来,妈妈不在,我接的,他让我去学校后门。我在那儿等了十几分钟,他开车过来,摇下车窗,给我一个文件袋子,说要我拿回去给妈妈。我说你不回去吗?他说他还有事要去办。我说,爸爸我饿了,等会回来的时候给我带夜宵好吗?我想吃海瓜子。”   周文菲看着林医生,“你知道海瓜子吗?一种壳特别薄,就像瓜子似的小蛤蜊。牙齿轻轻咬开那个壳,里面有一块瓜子仁一样大的小肉。南庙新村有一家潮汕菜的排挡,炒得特别好吃。文卿……,我从小就认识他,他很爱吃,经常买回去逗我,后来我也喜欢吃。但是海瓜子到10月就没了。那晚我特别的馋,就想吃那个。”   “那一年,婧姐出国了,他也搬出去和女友同居,女友就是少君姐。但那天他回海园了,我想把海瓜子带过去和他一起吃。有很长时间没看见他了。所以,就算闻到我爸爸身上的酒气,我还是要他去买。”   “爸爸答应我了,还亲我额头,让我赶紧回家去,要听妈妈的话。我和我妈的关系,没有和爸爸的好。妈妈在外人面前都很和气,对我总是很严厉。我回家后等了很久,没等到我爸回来。不仅我爸没回来,我妈也没回来,打他们手机都没有人接,我就往南姨家走。”   “那个晚上真的是太黑了,走着走着我就开始跑,觉得有东西在后面追我,也不敢回头去看。”   “到了南姨家,姨父正要出门,我就问是不是我爸爸出事了,他让我先睡觉。我睡不着,在床上躺一晚上,天亮了,他们就告诉我,我爸在S大外面的桥洞出车祸了,我妈知道后直接晕过去,送医院了。林医生,你知道吗?那个桥洞很黑的,如果不是要去南庙新村给我买海瓜子,他为什么要走那边?”   “因为这个,你很自责吗?”林医生问道。   周文菲没有回答,还沉浸在难以自拔的往事里:“办丧事的时候,我爸爸那边的亲戚从C市赶回来,和我妈说实在不行就回老家去,虽然都不是什么有大本事的人,但是给我们孤儿寡母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再供我念书是没问题的。”   “所以我妈把房子卖了,带我回C市。爷爷奶奶知道她把卖房子的钱全还给喻校长,一分没有留下来,直接把我们的行李扔出了门。”   “我被他们吓到了,害怕晚上没有地方住,不停地哭。奶奶指着我骂,说我是哭丧鬼投胎,一天到晚只会哭,哭得爸爸心神不宁,才会把命给送掉。”   “冒着好大的雨,我妈一手牵着我,一手拎着行李袋,去找我大伯,让他劝奶奶,说我怎么也是许家的孩子,先留我们过个年,过完年她去找事做,我们再搬走。大伯答应了,妈妈带着我去小旅馆里住着等消息。没等到消息,我就发烧了,烧了好几天,咳嗽也越来越重,妈妈觉得不能拖了,送我去医院,医生说是肺炎,要住院,住院要交押金,我妈没那么多钱,急得哭,翻着我爸留下的通讯录一个个打电话借钱。医生,你知道什么时候借钱最难吗?年边上。”   “你们没有找南姨,或是喻校长?”林医生也觉得奇怪,C市的婆家人相交并不多,周玉霞为何如此执念着要离开S市?   周文菲摇摇头:“姓吴的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他是我爸的战友,说我爸出事前两天,他正好去S市出差,两人还一块喝酒来着,怎么走得这么突然?他不仅借了我妈两千块钱,还找关系给我安排一个有套间的病房,说这样方便妈妈照顾我。”   “出院的时候还开车来接我们,出钱给我们租了一个小单间,说啥事不要想,开开心心过个年再说。等春节过去,我要上学了,我妈才发现给我转学的事,大伯也没搞定,马上就要升初中了,她很着急,只能再去找姓吴的帮忙。到那年的五月,有天她从超市下班回来和我说,妙妙,我要和吴叔叔结婚了。她很感激他,哪怕后来他打她,别人都劝她离了算了,她总是说他救过我女儿。也不知被打了多少回,才把这种情分给打没了。”   “妈妈被打的时候,你有在旁边吗?”林医生问道。   “他很少当着别人的面打,除非很生气,不然也不会往脸上招呼。我上中学后就寄宿,但是每次回去,我都会撩我妈妈衣服看,她要给我看,就是没被打,不给我看,就是又有新的伤,一半一半吧。”   “要是没有我,她是不是也能过得好一点儿。”周文菲再也说不动了,头就这样垂下来,贴在冰凉的桌面上。   她没有再说任何话,直到一个小时的就诊时间结束。走出那间诊室,她的心还有一种空落落、轻飘飘的不真实感。说出来就轻松了吗?没有。说出来会更难受吗?也没有。   她只觉得过去的小孩好近,近在镜子里看着她,睁开眼又觉得好遥远,遥远到在河流的彼岸等着她。 第65章   林医生这才开始为周文菲制定个人的治疗方案。   过往经历如此沉重, 心理动力疗法又是个长期缓慢的过程。既然周文菲愿意配合,喻文卿如此强势,他打算在首个阶段实施认知行为疗法,以缓解她在人际交往和亲密关系里过多的自责以及焦虑情绪,改善信心后再回到心理动力的治疗中,获得“自我”的安慰和成长。   第一步是行为激活。他给周文菲定了每天的计划,不可能像别人一样安排地密密麻麻,一开始只有简单的几项:   找个时间躺着, 用腹式呼吸法,深呼吸二十次。   上午读书一个小时。   中午和阿姨一起做午餐, 一起吃饭。   下午再看一个小时的书, 或者画画。   慢跑半个小时。   找到一个陌生人, 聊五分钟的天。   ……   看上去都不是什么难事,但只要冠上“任务”二字,就意味着压力。诊室里, 林医生和周文菲反复沟通她语言、行为上的“阻抗”。   “你觉得计划中最艰难的是哪个?”   “跑步。”   “为什么?”   “半个小时的时间太长了,我觉得很难坚持。”   “跑步前你要花多久的准备时间?”   “很久,只要没跑,就会想着这件事。”   “那我们能不能把跑步从下午挪到晚上。”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早上……没法起床。”一旦有了起床就要跑步的压力,更加没法起来。   “起床的压力大一点,但是跑完步后, 整个白天的压力又会轻松一点。这样想, 其实没太大区别,也许更好。”   阻抗必须不断讨论, 直到克服为止。其次聊得多的是周文菲经历事件里的“想法”、“情绪”和“行为”。   不同于心理动力疗法必须挖掘早年的养育环境,CBT认为人的不良情绪和行为都源于不良的认知,因此着眼点会放在患者不合理的认知问题上。   “想要行为积极,必须先改变对跑步的看法。”林医生说,“为什么觉得跑步对你的病情无用?跑步能改善人的血液循环,能让大脑变得活跃,增加血清素的含量。其实你害怕的是跑步中的身体反应。”   周文菲点点头。   “刚开始慢跑肯定会有不太好的感觉。我们可以做一些调整,一般你跑多久后会觉得呼吸困难?”   “五分钟。”   “那跑五分钟,改为快走五分钟,平喘后再慢跑,这样来回更换,跑完三十分钟?”   自从跑步从下午换到早上后,喻文卿可以陪着一起跑,周文菲再不想起床,也不敢不起来。压力暴增,又不能撂挑子,一个星期就从室内跑到室外。   喘着气坚持完全程,喻文卿来搂她时,周文菲也有点开心,想下学期上体育课,就不用提前一个晚上就开始慌张了。   和陌生人聊天,喻文卿也教她一个法子。   去到公馆外面的商超,那里的大门口每天都在搞推广活动,不是早教中心就是天然有机食品,趁人少的时候去去买点小食品或登记个信息,基本能满足五分钟的陪聊任务。   每一个微小的胜利,都能鼓舞她战胜抑郁症的信心。当然,要是周文菲早知道心理治疗也可以不问过去只看现在,第一天起她就会好好配合。   到九月份开学,她去上第一天的课,感觉很累,但不是特别沮丧。她和喻文卿说,可以的,不用休学。   就是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不太理想。有三门要补考。   认知疗法还在继续,林医生会和她一起分析她对自己的标准,和对他人的标准。   “你认为人应该为意外中的其他人承担责任吗?”   “什么样的意外?”   “飞机出事,火车脱轨,汽车相撞,不可抗力。”   周文菲摇了摇头:“不用吧。”   “那你认为一个小孩需要为大人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吗?”   “不需要吧。”   “你认为一个人必须为另一个人生活工作上的所有不顺心承担责任吗?”   “不需要吧。”   “那你为什么会认为,你必须为爸爸的车祸承担责任?为妈妈的被打承担责任?为喻先生工作上的失误、婚姻里的损失承担责任?”   周文菲怔了怔,仍倔强地回复:“他们不一样。”   但原来那种根深蒂固的想法终于有些松动了:我是不是对自己要求太严了,其实那些事情,我一样也承担不起。   学校的补考安排在九月的第二周,D座教研楼。周文菲去的时候,在一楼饮水机处打水,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你也有不及格的科目?”   根本没想到还能再见王嘉溢,周文菲手一颤,滚烫的热水从杯口溢出,烫到手,她惊呼一声,水杯已被人抢过,抢夺中更多的开水洒出来,烫到王嘉溢的手背,他手忙脚乱,把杯子放到饮水机的顶盖上。   “你干嘛抢?”周文菲从包里找纸巾。   “那还不是因为我吓到你了。”   周文菲抬头看,王嘉溢把过耳的头发剪短了,原来文艺忧郁的气质被另一种干净爽朗取代,还感觉小了两岁,像是刚入校的大一生。   周文菲比划了个剪刀的姿势:“你把头发剪了?”   “嗯。”王嘉溢接过纸巾去擦手上的水,周文菲盯着他那双修长干净的手看。当然喻文卿的手也很好看,骨节清晰,给人一种很有魄力的感觉。而他的手,好像天生就该握着笔写字画画。回过神来才听到王嘉溢问:“你要补考几门?”   “三门,你呢?”   “全部。”上个学期的期末考试,王嘉溢没赶回来参加,想要顺利毕业,只能和他们这群不及格的人一起补考。   “你家里的事处理完了吗?”周文菲刚问,尖锐的铃声响起,王嘉溢边说边往楼梯上跑:“我的考场在四楼,我先上去。”已经转过弯,又蹭蹭跑下几个台阶露个笑脸,“菲菲,考完等我,一起吃午饭。”   补考是开卷考。S大为了学生们能够毕业,能放的水都已经放了,所以没带给周文菲太大的压力。全都填完后交卷,在校园新开的那家茶餐厅里等王嘉溢。   几分钟后,穿浅蓝色T恤和牛仔裤的男生进来,连看她几眼,拉开椅子坐下:“你怎么瘦这么多?”   周文菲摸摸脸颊:“很明显吗?我自己看不太出来。暑假天天在家呆着,呆闷了,去医院一检查,说我有抑郁症和焦虑症。”   不用反复地想,见到王嘉溢的第一眼,她就想告诉他。   正好服务员端过来牛肉丸和云吞面,王嘉溢伸手去接,听到后没接好餐盘,云吞面的汤撒了一小半在桌上。   “不好意思,”他慌忙扯纸巾去擦,桌面擦干净后,把云吞面推到她面前,“在治疗吗?”   “嗯。有吃药,还有每周三次的心理治疗,每次去……压力都好大。”   “要坚持去。”   周文菲点点头,王嘉溢看着她:“你现在每天都来上课?”   “来啊。他说……听不听得进去不要紧,但不要每天胡思乱想。来就来吧,上学期成绩已经很差了,这学期再差也就那样。”   其实也还是偶尔会听到有人在背后说“这就是周文菲啊”,但也就听过,脑子里钝钝的,提供不了任何情绪。   她打开水杯喝茶,王嘉溢说:“刚才没来得及问,你喝的什么?”一种紫红色的水。   “花茶。”周文菲笑得勉强,“我家阿姨不知哪儿拿来的方子,好像有薰衣草、菩提叶、桂花这一类的东西,说能安神助眠,每天都要我喝。”   “有用吗?”   “心理安慰吧。”周文菲再问:“你家里的事处理好了吗?”   王嘉溢摸摸眉头:“其实不是家里的事,是我自己的事。”   “你自己什么事?”   他转而问别的:“你有告诉过别人,你有抑郁症和焦虑症吗?”   “没有,”周文菲说道,“李晟已经去美国了。本来我暑假想告诉她,和她聊聊,她学心理专业。但是不麻烦她了,她和爸妈的关系不好,也有个抑郁症的女朋友。说给别人听,会再在背后笑我矫情吧。”   “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也没和别人说过。”王嘉溢凑过来,低声笑道,“我也有病。”   “你什么病?”周文菲想起他画画时的手颤。   “多重人格障碍。”   周文菲忽然想起那个在微信上和她聊天的室友。   也许有精神障碍的人,对这些事情都非常敏感,她不是特别吃惊。尤其看着面前这张脸上无所谓的笑容。怪不得这半年多来她总觉得他脸上隐隐浮着另一个人的气质。   也许在社团招新时,王嘉溢也看到了她想隐藏的那部分。都是不正常的人,在人群中找同类。一下子,周文菲觉得从前王嘉溢带给她的那些疏离感受都没有了。   她笑道:“你没骗我?我不太了解多重人格。”   “解离症的一种,大概类似于一个人的身体里住着多个灵魂。”王嘉溢耸耸肩,“比较稀少有格调的一种精神病,不像你们抑郁症焦虑症那么普通。”   周文菲笑出声来。   王嘉溢说:“真的,没有药物能治疗,精神分析……也没什么用。”   周文菲慢慢凝住笑容:“那你怎么治疗?”林医生说,很多人的精神病都来自于童年创伤,他不会比我还惨吧。   “催眠,医生希望消除人格之间的对立立场,然后设法整合它们。不想走向分裂,就必然融合,总是这一套,反正我觉得……没什么用。”   周文菲对林医生和他的心理治疗已抱有一定的信任,因此还是说:“相信医生吧。”   “当然。”下午王嘉溢还要接着考试,因此吃完午餐两人就分别。分别前,王嘉溢说:“想找人说说的时候,别忘了我,虽然没到久病成医的境界,但心理学的书看了不少,能比一般的朋友理解……支持你。”   周文菲转身冲他一笑:“好啊。”然后晃晃手机,“微信联系。”   “好啊。”王嘉溢还是难过了,为周文菲闪亮的眼睛和灿烂的笑容难过。   他不意外周文菲有抑郁症。好像大家都说了秘密后,望着彼此的眼神亲近了许多。没错,喻文卿虽然是她男朋友,但绝不会在精神上比他更了解她的孤独和恐慌。也许他可以成为最了解周文菲的那一个人。   但他宁愿她好好的,一个这么美好的女孩子,为什么也要站在深渊的边上。   回去翻过一些多重人格的资料,周文菲很难过。当有些痛苦难以面对,为了保护主人格,不断地分离出后继人格,以达到“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感觉。她也想要这种感觉。王嘉溢不过就是她——走了另外的一条路。   她问王嘉溢:“那天出现的室友,是不是就是后继人格?”   “对啊。”   “他有名字吗?”   “你对他很好奇?”   “我在想,以后肯定还能和他聊聊天。还有,你的头发是不是他剪的?”   “他最好别出来,他一出来,总是要我收拾烂摊子。”王嘉溢不乐意和她说那个不一样的室友。   “那你的学习会受影响吗?”   “都大四了,学位证书是要拿到的。”王嘉溢也会问,“你今天心情怎样?”   “不错。”   “你这样和你的治疗师说吗?”王嘉溢在微信里说,“基本情绪有四种,喜、怒、哀、惧,每一种情绪都有强度的差异,根据这个,喜可以分为愉快、兴奋、狂喜;怒可以分为生气、愤怒、憎恨;哀可以分为难过、悲伤、绝望;惧可以分为警惕、害怕、恐惧。当然还有别的分法。你要慢慢地学会说出自己的感受。”   周文菲会回复:“好了,一般开心,一般难过,一般害怕,不生气。”   “怎么会这样?”   “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事怎么能准确描述。”周文菲问,“你有见到纪敏敏吗?”   自大二开学,周文菲就没见到纪敏敏。今天才从林晓丹那里知道,她也做交换生,去了王嘉溢所在的大学。这几年S大的学生越来越喜欢国际交流,但是大多都是奔着欧美日韩去的。纪敏敏追人的劲头,也是舍我其谁了。   “当然见着啦,周末还要尽地主之谊,带她逛逛台北。”考完试,他已经回了台北。   “你有告诉她,你有多重人格吗?”   “为什么要告诉她?”   “那你告诉我了。”   “你和她不一样。你肯定能理解我,但是别人不会,他们会说是……表演型人格。”   “万一她也理解,还能接受呢?”   “你什么意思?”   “她虽然性格有点霸道,但是人还是不错的。”   周文菲想,台北虽然是王嘉溢的家乡,但是父亲不在,母亲常年在外演出,他还是孤单一人,如果有个亲密的爱人在身边,对他多重人格的治疗,也许有好处。就像喻文卿一直在她的身边爱护她。   正好,纪敏敏是一个如此喜欢他的人。   “我这样的人,和谁谈恋爱都是一场悲剧。”   “不要这么灰心。”周文菲慌张自己的多管闲事刺痛王嘉溢,可不管她在微信上怎么道歉、鼓励,王嘉溢都没再说话。   没得到人的原谅,她寝食难安,于是每天都在微信上问人有没有心情好点?发一个星期后,王嘉溢回复:“我没有抑郁,你不用老问我心情好不好?”   他似乎有点烦躁了。   “那你原谅我了?”   “你做错什么了?不要老觉得对不起别人。”王嘉溢突然说了另一句话,“他叫王嘉然。”   周文菲想起观看《影子》话剧那天的会堂里,王嘉溢说他有个双胞胎哥哥,原来不是真的,是他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格。只是他明明没有死,王嘉溢为什么要说他死了?还有,舞台上的女孩对影子举起了刀。周文菲曾经以为那是她的隐喻。可是王嘉溢再敏感,也不可能钻到她的内心去。那是他的隐喻。   一个人格可以被杀死吗?周文菲心理隐隐有不安。她在微信里说:“国庆放假,我去台湾看你,好不好?”   王嘉溢回得超级快:“你过来的证件办了吗?”   “嗯。今年六月办护照时一起办了。”   “好啊,你打算玩几天,我来做安排。时间要充足的话,我带你去清境农场。这会山上还不是很冷……”   他的声音激动得难以自己,周文菲不知他是从来都压抑自己的孤单,还是已经变了个人,心酸又担忧,万一喻文卿不答应让她去怎么办。   “嘉溢,等等,等我订机票。” 第66章   等喻文卿晚上回来, 周文菲说这件事,果然他没什么好脸色:“去别的地方玩不行吗?”   但是周文菲不想再去回绝王嘉溢:“你要不放心,就让明怡跟着我好了。”   汪明怡现在不是人事部的员工,而是喻文卿的秘书。   陈思宇在公司上市前的工作量就已经饱和了。既要当喻文卿的秘书,替他处理各种行政事务,又要当喻文卿的私人助理,连周文菲的护照和门诊预约挂号都要他去办。等到公司上市,他还兼着董秘的职务。   公司刚上市, 和投资者还有港交所那边的联络都非常的多。他每晚都要忙到深夜。实在扛不住,站到喻文卿跟前说, 喻总, 招个助理来分担一下我的工作吧。   喻文卿一愣, 才发现他的精力都专注在周文菲的抑郁症上,竟然忘了这位秘书已经不辞辛劳地跟了他三年多。陈思宇原是米扬的属下,因为云声上市, 喻文卿需要一个懂财务的秘书,才把他调过来。是该往上走了。   “我的秘书还没做够吗?我自认不是一个好商量的人。”   陈思宇赶紧说:“没有,喻总,实在是工作……”   “走马上任去吧。这两天我让人事部把任命发下来,以后就是董秘了。”   陈思宇也呆了:“那谁来当您的秘书……”   “让人事部去招人。”   “这外面招,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 最好是内部上来, ……”   提醒了喻文卿:“让汪明怡来。这半个月你和她好好交接一下。”   周文菲怎么知道的?提醒她该动身去林医生诊室的人,从陈思宇变成汪明怡, 就知道了。有不悦吗?当然有。但是她也知道这是正常的人事变动。   汪明怡有很好的沟通和应变能力。如果仅仅因为年轻漂亮就要被上司的女朋友猜疑嫉妒,不能得到这个岗位,周文菲想,那我不正成了袁心悦所说的那类女人,因为看不住自家男人,反过来要去掐另一些女人的脖子。   喻文卿爱她就爱她,不爱她就不爱她。她不想做任何阻止、挽救的事情。   “明怡只是我秘书,”喻文卿说道,“她原来是人事部的员工,对公司的架构、人员、产品都有了解。我不想把精力还花在要如何去指导一个完全不懂公司事务的下属身上,……”   有时候他恨不得把公司的事都撇下,好好地陪周文菲一段时间。   “好了,我知道了。”周文菲不想听他说汪明怡,好像她不信任他似的,“你让我去嘛,在我最不好过的时候,他和李晟一直在安慰我、开导我。现在他需要我的帮忙。他有多重人格障碍。”   喻文卿脱口而出:“他骗你的。”   “才不是。”   喻文卿不惮以恶意来猜测情敌:“知道你有抑郁症,然后说自己也有问题,好让你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人格变换的时候,难道身边就没有人怀疑过?怎会只有你知道。哦,他还在戏剧社是不是?表演型人格,一定是表演型人格。”   “你为什么总是喜欢怀疑人。没有病说有病,是件很好玩的事吗?”周文菲撅着嘴,“我一定要去,我之前答应过他了。”   喻文卿终于体会到和小女孩谈恋爱的心梗之处,她竟然可以在男友面前,以一种毫不遮掩、全然无愧的表情来说她要去赴别的男性朋友的约。   真的,姚婧都不可能有这样的胆子。   但他不想和周文菲吵架,只能深吸口气,把原因归结于她的认知有偏差。“那我也去。”自己的女人始终要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呆着。   两人的机票都订好了,但是台湾没有去成,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听了喻文卿的心声。   那个周末他带周文菲去看音乐剧《艾薇塔》。深夜出来,周文菲怕冷,已经在连衣裙上罩了一件长款的亚麻开衫。她嘴上哼着“I'd be surprisingly good for you”的曲调,脚下也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节拍。   比起那首更脍炙人口的《阿根廷别为我哭泣》,她更喜欢这首。   她还沉浸在艾薇塔和贝隆上校初次见面的舞会上。萨克斯管轻轻吹奏,撩拨人的心弦。艾薇塔看着上校,低吟浅唱,每个眼神每个呼吸,都是我如此爱慕你。   调情调到这个境界,周文菲以前根本没见过。   简直着了魔,哼着哼着,她的手离开喻文卿的掌心,脑海里那只萨克斯管还在吹,随着慵懒性感的节奏,她轻轻摇曳着裙摆。   喻文卿笑了,双手插在裤兜里,缓缓跟在周文菲的身后,不打算惊扰她的美梦。知道周文菲喜欢舞台剧,知道那个台湾男生经常和周文菲在微信上聊这些,他也只能附庸风雅地带人来看舞台剧。   以前听人说艺术是心灵的慰藉,不以为然,他更相信科学,技术,它们能可以改善人的生活,改变人的思维,让这个世界不停地奔跑向前。但是今天隐隐地体会到,那些音乐、舞蹈、美术、文学,看似无用,却给了被生活折磨的人一个躲避和慰藉的场所。   谁又不会被生活折磨呢?   还好还有这样的花园,能让周文菲流连沉醉。也抚慰了他。今夜的风比平时要温柔要恬静,能吹到人的心里去,就像他的女孩。   周文菲就是他的躲避之所。   看完音乐剧的几百观众很快走散了,广场里只剩三三两两的行人。一直从广场的这头走去那头,周文菲才意识到自己在乱跳舞蹈,吐吐舌头:“你怎么也不叫我?”   “看你心情很好。”   “回家去了。”   “去酒店吧。”   “为什么?”   “偶尔也要那些意外的一夜情。”喻文卿搂着她,在她耳边哈气,“I'd be good for you。”今晚周文菲状态不错,应该可以做。   剧院对面就有一家辉煌气派的五星级酒店,两人牵手走过去。   周文菲知道喻文卿想干什么,所以趁他去洗澡时平躺在床上,双手摁压腹部,做深呼吸。林医生说过,每天坚持做两到三次,每次三十次,有利于缓解焦虑。她打算今晚做五十次。   喻文卿从洗手间出来,看她小嘴像金鱼一样鼓着,心里好笑,头发擦干后压上来吻:“妙妙,你怎么这么可爱。”   周文菲说:“你让我做完。”   “好。”喻文卿盘腿坐在一侧等着,“我不想这件事也给你压力,能做就做,不能做就不做,”话是这么说,但是手已经去撩周文菲的裙子。裙子掀起,摸到黑色内裤的蕾丝边,周文菲仍在安详地呼吸着,于是开心地再往下探,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妙妙,你例假什么时候来的?”因为做/爱的次数少了好多,喻文卿也没再留意这回事。   “啊,”周文菲睁开眼睛,“今天几号?”   “九月十八号,这个月来过没有?”   周文菲摇摇头。   “八月呢?”   什么也想不起,周文菲坐起来看着喻文卿:“我也不太记得了。”   都回想起那个晚上,喻文卿套子都扔地板上说不做了,她哭着非要人进去。两个人情绪都很激烈,根本就没想要重新上一个套。   喻文卿赶紧下床换衣服。   做完后第二天他想过的,要让周文菲吃避孕药,但周文菲要吃的药已经够多了,且他还向人保证过——以后再也不让你吃这种药。这一犹豫便觉得算了,一次而已,哪有那么容易中奖。   周文菲已经担忧上了:“真有了怎么办。”她连法定结婚年龄都还没到。   “没事,有我在。”喻文卿安抚她,“等我回来,我下去买验孕笔。”   验孕笔买回来,两根都测了,都是两条非常清晰的红线。   周文菲赤脚站在洗手间里,茫然又焦虑的眼神:“抑郁症是不是不可以怀孕?那些药……”她最担心这个,她吃了三个月精神科的药,副作用那么大,也不知道对孩子有什么影响。   “应该不至于。”喻文卿怕她着凉,把她抱上了床,“明天我们去问医生,好不好?”   “嗯。”   “妙妙,你听我说,如果检查没有问题,医生认为你现在的状态可以,那很好,我们就生下这个孩子,但是如果医生认为你和孩子的状态不是很理想的话,……”   喻文卿说不下去了,但他就是这个性格——凡事先预想、承担最坏的那面。而且今天不说,明天在医院听着医生冷冰冰的专业术语,周文菲更接受不了。   “我们就不能要他。”   此时已是孕五周加三天。B超显示,宫腔内可见孕囊回声,胚胎存活。妇科的医生公式化地问道:“这孩子要吗?”   周文菲点头:“我要。”   喻文卿说起以后美好的婚姻生活时,她还恍惚,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毕业就结婚,可B超单到手的那瞬间,她的心马上就不做他想。   医生看了看她的病历:“94年?你还在念书吧,知道未婚办不了准生证,……”   “这个我们知道。”喻文卿说,“只是在您这儿做孕期的检查,等月份到了,我会送她出国。”   医生看他两眼,不再言语。周文菲又着急问道:“医生,我在吃抗抑郁的药物,……”她把正在吃的药都带来了。   “你还有抑郁症?”医生又扫了喻文卿两眼。喻文卿什么世面没见过,仍觉得她那两眼像是两根针。医生拿着药品看了看:“这个,最好还是去找精神科。”   精神科的医生说,文拉法辛是比较安全的抗抑郁药物,可以在孕期服用;舒必利的剂量不大,也无妨,只有地西/泮片是孕妇禁用的。这个药的镇定安眠作用比较强,周文菲在确诊病情的初期吃过两次,很担心自己睡着后会什么也不知道,后来就不吃了。   医生这么一说,她和喻文卿相视一笑,都有点侥幸逃过一劫的感受。   就是拿到的血检结果不太妙,孕酮明显偏低,怕出现先兆流产,必须口服黄/体/酮,卧床休息少活动,禁止性生活。   等第八周再来复查。   周文菲安心回家保胎,和喻文卿说:“先休学吧。”她怕等肚子大了,被人看出来,更要被说三道四。   “先请假。”   “为什么?”   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喻文卿心头总有散不开的隐忧。他在妇科门诊看到有些早孕的妇女干呕得很凶,更是无力去想,这种妊娠反应和抑郁状态叠加,对周文菲和孩子会有什么影响。   他说:“先看看宝宝的情况。”   “宝宝很好啦。”   周文菲拿着药物的说明书看,仔细推敲“妊娠和哺乳妇女不宜使用本品,除医生认为利大于弊时方可使用”这句话,想了半天,决定偷偷地停药。   她当然懂喻文卿的担忧,她也不想给孩子带来任何的风险。停药第二天就有反应,之后的每一天,头痛加剧,恶心,没有力气走路,吃不下饭。她想躺在床上扛过去,只和喻文卿说是妊娠反应,没太大关系。   反应这么大,林医生那边的治疗也只能暂停。   喻文卿每天早上十点才去公司,下午三点又赶回来陪她,见她这样熬了十天后,冲口而出:“这孩子不要了。”   周文菲一呆,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青琰你也不要,我的孩子你也不要,是不是?”   又是她最敏感的“遗弃”内核,喻文卿无法争辩,只好哄着她入睡。夜里周文菲被噩梦吓醒,靠在他怀里,无比伤心地哭:“有人拿走了我的宝宝。”   “没人拿走,他在你肚子里,好好的。”   “不,我要去医院,我要照B超。”也不管是凌晨两点,周文菲固执地要爬起来穿衣服去医院。   喻文卿蓦地想起周玉霞,才意识到周文菲可能擅自停药了。   他把药都翻出来,文拉法辛、舒必利的药盒里装的全是差不多样子的维生素片、保胎胶囊。疲惫感从心口弥漫到四肢,他拿起这些药就往地板上砸去。   “你这些天吃的什么!”这三个月的心血全他妈白费了。   周文菲被吓得一哆嗦,整个人无力地往墙上靠去,缓缓滑下。   喻文卿发过脾气后过来拉她。她还有些怕他:“你要做什么?”   “先休息好,明天再带你去医院。”   “我不去。”周文菲一下又改了主意,“宝宝在我肚子里,你不要想找医生拿掉他。”   “他也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喻文卿平复情绪,“我找医生评估你现在的精神状况。”   然而周文菲的梦是准的。第七周的B超单上白纸黑字写着“未见明显胚芽及原始心管搏动”。   “什么意思?”周文菲急急去问医生。   “胎停了。”   “怎么会?”   医生说的话周文菲根本没听,腹部突如其来的绞痛,让她脸色刹那间苍白。难道是这十天的停药害了孩子?   喻文卿抱着她:“你本来孕酮就偏低,然后身体也不是很好,停药后反应这么大,……”他是有点庆幸这个孩子是自己走了,不要他来当侩子手。   周文菲不想听,呆坐在医院长廊的蓝色排椅上。医生和喻文卿说,以她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来看,要尽快安排流产手术。都已经预约好了,但是到手术那天,周文菲不肯出门。她说已经上网查过,胎停后会流血的,可她没有。   “难道B超还会有假?”   “有可能。”周文菲冷冷地说,“我要另外找医院做B超,那一间医院的医生已经被你用钱收买了,你不想要他。” 第67章   喻文卿看她神色不像说气话。有那么一小会他觉得世界都静默了, 只剩他和周文菲背后的那只黑狗。他觉得自己又站在那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残酷战场。但他早已不是八年前那个豪言壮语的喻文卿。他不想征服世界,只要护着周文菲。   除了迎战,还有选择吗?喻文卿点点头:“好,你选医院,我陪着,你让我开口我才开口,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们再检查一次。如果仍是这个结果, 你得听我的安排。”   B超单打印出来,才击碎周文菲的妄想, 一声不发地跟着去了特诊科的手术门诊。一到前台就感觉到特别凉的风从下往上吹, 她抓住喻文卿的胳膊。   “没事, 我一直在这儿陪着你。”   这个时候只有周文菲这一台人流手术。医生是喻文卿宁可等两天也一定要她亲自来的妇科主任。他当然可以去设施条件更好的私立医院,但他相信,最有水平的医生肯定都留在三甲的公立医院里。   周文菲跟着护士进去, 喻文卿坐在家属等候区。还没五分钟,手术室的门打开,他心慌地问道:“什么情况?”   穿绿色手术服的护士出来:“病人需要打麻醉,但她不肯在麻醉单上签字,情绪也不稳定。”   喻文卿已听到周文菲低低的啜泣声,他实在受不了, 拨开护士冲进去:“我进去陪她。”   “我不要他进来。”周文菲话音未落, 喻文卿已到身边:“你害怕是不是?我陪着你。手术单都已经签字了,为什么不签麻醉的单?”   医院的流程这么规定的, 妇科只管人流手术单,麻醉单必须在麻醉科医生面前确认。通常陪着来的是家属,家属也能代签,可惜在法律上他又不是周文菲的家属。   “我怕,我怕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睡着了我也不走,好不好?”喻文卿无视她眼神里的哀求,把纸笔递过去,看着她签了名。   麻醉药推入手肘弯的血管,很快周文菲就陷入沉睡。手术医生让喻文卿出去:“醒之前叫你进来。”这台小手术是院长要她来的,由此可见喻文卿的背景,但再有背景,手术室里也得听她的。这是手术,又不是生孩子,陪什么陪。   喻文卿出来靠着墙站立,冷清的长廊有些似曾相识。反应过来,四年前姚婧也流过产。她也接受不了孩子就那样没了的事实,比今天的周文菲还要歇斯底里。   冷钻到了他的心底。从来不信命的他,这会也有点信命了,因为他的命也没好到哪儿去。总是在得到一些成就的时候,又失去一些他万分想要的东西。还有,他可能真的和孩子缘分很浅,不然青琰不会远在纽约,另外两个孩子都这样走了。   他还想离开片刻去抽根烟,可转过身又靠回来直愣愣地站着。   命不好就不好吧,他的心力交瘁不及里面那个人的十分之一。他还得撑着她。   一刻钟后,他再进去叫醒周文菲,搀扶她进隔壁的病房休息。因是日间手术,不需住院,术后观察一个小时,无碍,就可以回家休息。   “疼吗?”   “还好。”   周文菲躺在床上望向窗外,这是十楼,窗外除了医院的另一栋外科楼,连一片绿叶一只小鸟都没有。喻文卿见她神情漠然,紧紧抓着她的手。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你把我手机拿过来。”   手机递过来,她给王嘉溢发信息:“嘉溢,很抱歉,我有点事耽搁了,国庆不能去台湾了。”   王嘉溢没有及时回。她又说:“真的很抱歉,我没有骗你。”   喻文卿余光已瞄到微信名称,心里泛起从来没有过的苦:你以后是不是更不愿意向我诉说了?手也抓得更紧一些。   “你把身体养好,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周文菲轻轻摇头:“不会再有了。”   小腹传来紧缩的要命的疼痛,她皱起眉头,脸蛋偏向一边。喻文卿慌忙叫护士:“她好像很疼。”   护士来问了两句:“正常,宫缩哪有不疼的。”   喻文卿再坐下来陪她:“对不起,妙妙。”   回到公馆,周文菲躺回床上,谢姐已经端来乳鸽汤:“菲菲,这个对小产后收缩子宫是最好的,已经放温了,你快喝点。”   “谢谢你。”周文菲小口小口地喝着汤,谢姐把空调关掉,还把毯子往她身上盖,“可不能把身子给吹凉了。你啊,也别埋怨喻先生了,他还是为你着想的。胎停这种事,他也不想,只能怪这个孩子没福气。”   “我知道了。”   喻文卿再找精神科的医生开了药,还有流产后预防感染、调理身体的药,都不再交给周文菲。他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药按照不同时间段吃,分为早、中、晚、睡前四个药盒。他要在,就亲自盯着周文菲吃药,他要不在,任务就交给谢姐,必须拍吃药的视频发给他。   一个星期后,林医生的心理治疗恢复,也不再放心她一个人去,必须让胡伟送到诊室门口。   “身体恢复得怎样?”林医生问道。   “还好,当然还不能跑步。”   “正好CBT的疗程告一段落,我们休息一段时间,聊点别的。”林医生还是温和淡然的语气,并没有指责她意外怀孕又擅自停药的事。   周文菲有些感激他的体谅。   “治疗中的反反复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必要太往心里去。”   还是慰藉不了周文菲心酸那条没来到人世间的小生命,她笑着笑着五官揪在一起:“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下了多大决心,花了多大力气,我没有一件事情能做好,一件都没有。医生,这样的我,怎么会有人喜欢?我应该早就知道这一点,可我还是很难受。”   她哭了,但是很快擦干眼泪。   林医生问她:“你认为你停药这件事,会影响喻先生对你的爱?”   “他现在连药都要亲自看着我吃下去,他不会再信任我了。”周文菲醒醒鼻子:“算了,如果你叫我不要那么悲观看这个世界的话,那么他可能是唯一还愿意喜欢我的人。”   林医生问:“你很喜欢小孩?”   “他有个女儿叫青琰,她没出国前我经常去看她。她头发很少,但是眼睛很亮,看什么都觉得很新奇。看着她我就会想,要是哪一天我也有一个这么可爱漂亮的女孩,我什么都会给她,我才不会离开她。医生,是不是很少有女孩在十八岁时想生孩子?”   “你做过休学生孩子的打算?”林医生问。   周文菲点点头:“是不是一点都不看重前途?我知道的,要好好念书,毕业后先找工作独立了再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可是医生,我好怕我等不到那一天。太远了,是不是?”   她也看了一点精神分析的书籍,人生早已残缺,哪里来的心理动力支撑她走那么远的路?   “我总是做一些连自己都知道不对的事。”   “那你还认为哪些事不对?”   “林医生,你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要和文卿在一起?”   “这需要问吗?”林医生笑道,“如果不能理解我病人的情感需求,反而要对他们做道德评判,我就不该来做心理医生。说句实话,有些看似正常的夫妻之间的感情,远没有你和喻先生之间的深厚。”   周文菲也笑了:“吴观荣跑来学校找我,他还想把我妈抓回去给他做牛做马,我那一刻好害怕,是文卿帮了我。吴观荣被抓回去坐牢,我也清楚一定是他在背后出了力。他还说服我妈和吴观荣离了婚。他还想给我和我妈一个家。不是别人想的那样,他想得到我,才会做这些事。他什么也没要。是我自己,无可抑制地爱上了他,我只要一想到他为我做那些事情就很开心,然后贪心地想要更多,想要他明确的答复,明确的喜欢。”   “我能理解,喻先生确实是个很有魅力很有担当的男人。换成另一个女孩在你的处境,不一定会比你做得更好。”   “可他不喜欢小孩,我以前以为他和婧姐有矛盾才会冷落青琰,到今天才发现,他也不喜欢我的小孩。”   “你有和喻先生聊过孩子的事情么?”   “他不喜欢他。”   “如果这时急诊科来了一个孕妇,有大出血或是其他的危急情况,她的丈夫该把她的生命放在第一位,还是未出世的胎儿?如果你是这个孕妇的亲人,比方说是妹妹,你希望她的丈夫怎么做?医生怎么做?”林医生说道,“喻先生担心你的健康,多过那个还未长成的孩子。”   “我知道。”可周文菲还是过不去心里那关,知道怀孕的那一晚,喻文卿说不要孩子的神情真的好冷漠。   喻文卿来心理科接周文菲,门一开看见她红着的眼眶、躲避的眼神,心疼,又想在医生这里哭哭也是好的。牵着她手去停车场。   “你过来做什么?”周文菲问。   到了车内,喻文卿拿检查报告给她看:“做了病理检查和染色体检查,孩子没有问题。我也去问了优生门诊的专家,说胎停是自然界的优胜劣汰,不存在基因缺陷染色体异常,不会影响以后的生育。”   “你拿他去做检查了?”周文菲拿过报告看。   “对不起,”喻文卿把她摁到怀里,“孩子没有长在我身上,可能我永远都没法体会到你的痛苦,但是,妙,我从来都没想过,要让你这么伤心。别人看我的眼光,好像我从未替你想过,只想拿孩子捆你一生。”   周文菲揪紧他的衣袖:“我知道你没那样想。”   “但我更不想,嘴上说着不想,结果做出来的事,就是那样的。”喻文卿叹气,“妙,忘掉他吧,你得接着治疗,然后去上学。我们的计划不变,等你毕业,等你的病好了,就结婚。到时你想工作还是接着念书,都可以。我问过医生,抑郁症停药半年就可以怀孕,我们以后还会有儿女的。”   周文菲点头,其实上学对她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她照常一周三次,每次在林医生的诊室里坐一个小时。   新近的伤痛还无法抽身远离,谈论只会引发更多的伤痛,所以林医生试着让周文菲回到从小和周玉霞的相处日常中去,还原场景,并尽一个心理医生所能,来引导她描述出心中隐秘处感受到的情感。   然而仅仅是这样的举动,也让她感觉到焦虑、自责:“你是不是没碰到我这样的病人,连感受都说不清楚。”   “不,几乎没有人能在刚接受心理治疗时,准确地说出自己的不对劲。”   “可我感觉在您诊室坐一年了。”周文菲到处望,目光最后停留在医生右后面的玻璃门书柜上,那里密密麻麻放着病患们的咨询档案。   “医生,你是不是想要从喻文卿那里多挣点咨询费?”   “嗯?”   “我发现你是对我要求最低的那个人。”   年轻时的林医生风趣幽默,多年执业也抹杀不了这点顽固:“是吧。曾经有个患者找我治疗12次,然后在网上发博大骂我只收钱不干活。怎么讲呢?能到网上去发泄情绪,多少有点疗效了。”   “医生,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你知道我不能打包票和你说一定会好的,但是你的情况在我这儿不算严重的,慢慢来,起码坚持一年以上,好吗?”   门被推开,护士小朱进来:“林医生,有个双向情感障碍的病人在前台吵起来……。”   “谁的病人?”   “李主任的,他今天不在这边,让他去精神科那边,不肯听,……”   已经听到那人狂怒的喊叫声,林医生赶紧起身,“菲菲,你看看,外面这个更严重,正在躁狂期,随时都会对他人的安全造成威胁。你对治疗要有信心。我先出去一下。”   “好的。”看着门被关上,周文菲眼神马上转向书柜。   有一次治疗结束,都走到医院外面了,她才想起没拿遮阳伞,走回去正好看见林医生开柜门拿出一个文件夹。文件夹侧面用黑笔写了编号“MDD1023”号。这年头竟然还有纸质病历。   她知道MDD是抑郁症的英文简写,所以问一句:“医生,下一个来访者也是抑郁症吗?”   林医生回答她:“不是。”他走过来,把钥匙放进抽屉,“你还有事么?”   “没有了。”   后来有一次,趁医生上洗手间,周文菲又故意走到书柜那边晃荡,发现“MDD1023”和别的文件不一样,它里面插了另一份文件。   为什么要把她的和别的混在一起?   很快就想到了,那很可能是医生和喻文卿的交谈内容。他没有心理疾病,在林医生这里挂不上号,所以不可能给他一个单独的病历档案。   她迫切想知道,喻文卿如何和林医生谈论她。   确认林医生推着那个躁郁症的病人离开门诊区,周文菲起身去拉办公桌的抽屉,一下就翻到那串钥匙。   她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也不知哪儿借来的胆子,手稳稳地拿着三把钥匙,一把把试,很快打开书柜的门,抽出标号“MDD1023”的文件夹。   翻到那个夹在里面的透明袋,打开看第一页,周文菲就傻了眼。鼓点一般“砰砰”的心跳,突然就哑了平了。纸张掉在地上,她捡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林医生字迹本就潦草,她眼前发黑,更是什么也看不清。   她把所有东西都还原放好,然后如泥塑菩萨一般坐在椅子里。 第68章   过了一会, 林医生回来,周文菲冲人笑道:“双相情感障碍会比我们单相的要痛苦吗?”   “这个得看每个人的病情程度,痛苦没有办法比较,即便在一个分类里,也很少有完全一样的精神障碍病人。”   周文菲点点头:“医生,真的……我们所有的苦痛,都来源于早年的经历吗?我看有一些童年没那么愉快的孩子,长大后也是正常人。”   “你也是正常人啊。”   林医生见她脸上不太信的表情, 接着说:“如果一个人身体脏器出现问题,他感冒了, 有胃病, 或者还有慢性病诸如糖尿病、高血压这种, 人知道他不太健康,但是不会说——他不是个正常人。他们能理解一个人在漫长的人生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病,对不对?你也不过是心灵生了病, 大脑生了病,一样是器官出了问题,一样是慢性病,康复的希望并不比糖尿病的彻底治愈要低啊,为什么就不正常了。哪怕人群里有歧视,你心里也要反对, 我没有不正常, 我只是有和你们不一样的痛苦。”   他的眼神真挚且让人信赖。这是周文菲第一次感受到医生并非一个居高临下的职业,而是一个真正关怀病人苦痛的工作。   她笑道:“谢谢你, 医生,你这样讲,我心里好受很多。你了解你每个病人的痛苦吗?你自己也有心理医生吗?”   “我当然也有心理医生。至于说病人的痛苦,我并没有每一个都了解,但我一直在尽心地提高自己的共情能力,毕竟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热爱,但也要……你们愿意打开心扉。”   “好的,时间到了,我先离开了,周五见。”   周文菲离开诊室,在走廊外站了一会,窗外就是繁华的城市主道,主道中间的绿化带养着这个城市最鲜艳体面的花朵,一眼望过去,姹紫嫣红到看不到尽头。天空好蓝,偶有几片棉絮般散开的白云,像是她去年刚回S市那会的景色。一切都这么有生机。   坐在椅子上等候的胡伟说:“菲菲,回去吧。”   “现在几点了?”   “快十一点半了。”   周文菲拍下外间的景色给喻文卿看:“好漂亮。”   “嗯。”   “你在公司?”   “下午开完会就回来。”   “我想和你一起吃午饭。”周文菲说,“好几次来医院都路过那间西餐厅,今天想去尝尝。”   难得她有兴致,喻文卿说:“好啊,让胡伟送你过去,我也马上过去,那间餐厅叫什么名字?”   “PAPI,是意大利菜,你想吃什么,我先点。”   “你看着点。”   喻文卿坐下来,盯着对面的周文菲看两眼:“今天聊得怎样?”   “还好,外面有个正在躁狂的病人,一直踢分诊台的桌子,好可怕。”   “又是医闹?现在医院怎么这么不安全。”   喻文卿皱皱眉头,正想是否要给周文菲另外找地方,周文菲凉凉的手拍在他手背上:“好啦,林医生挺好的,换一个,又要有很长的适应期,胡伟也在啊,不会有事的。”   “好吧。”喻文卿伸手去摸她的脸颊,周文菲半边脸在他掌心里蹭来蹭去,神情好似小猫。他问道:“等会吃完饭回家吗?”   “想逛逛街,好久没逛了。”   今天下午的会,喻文卿无法缺席:“明天我陪你逛。”   “不要,和你逛街,总是要听你的。”   喻文卿的手舍不得离开这张柔软的脸蛋:“我慢慢改,好不好?”   周文菲仍偏着头,躺在他掌心里,清澈透亮的眼睛瞧过来:“你不用改,我也很喜欢你。”   走之前喻文卿勾起周文菲的下巴来个缠绵的法式深吻,吻后,周文菲拿起他胸前那条深蓝色斜条纹的领带看:“我还没有给你买过领带。”   “以后有的是机会。”   “还要买内裤、袜子和浴袍,等会我就去商场买,”周文菲圈着他的腰,嘟嘴朝他撒娇,“我不要别的女人给你买这些。”   好久没有听到这娇滴滴还拖着尾音的小孩子气话,喻文卿心都化了:“好啦,没有别的女人给我买。买完就回家,开完会我也回家。”   带着和蓝天一般明朗的心情回公司开会。   这会是喻文卿亲自发起的,十数位高管都必须放下手中的事情来参加。   云声现在的发展前景不错。除在B2B继续保持领先地位外,上线的五款APP:云声翻译、云声口试、随“声”听、云声输入法,有声阅读,还有一直就开放的云声平台,用户量累计已经超过5亿。   喻文卿并不满足于产品之间的单打独斗。   在云声科技上市后的第一次公开发言中,他就提出,下一个五年,云声会成为集语音识别、合成、理解、人脸识别、声纹识别、语言云于一体的智能语音服务商。但在此次内部会议上,他说的并不止于此。   想要成为可以和互联网三大巨头抗衡的企业,单靠语音智能这个领域,根本不可能。它的市场本就不够大,门槛又不够高,这几家企业只要想进这个行业,不需要像云声那样艰苦创业九载,他们有技术有用户,砸钱砸三年,就可以和云声一起瓜分这个市场。   真有那一天,云声怎么办?喻校长从来最爱讲,机会不在明天,而在当下,看你怎么选择、取舍。   所以,喻文卿敲着桌子说,现在是加速转换跑道的最好时机。   上市筹集的66亿港元,除继续支持实验室的远场识别,以及其他语音技术研发,购置无形资产以及必要的市场渠道拓展,剩余部分,喻文卿全用于云声科技旗下两家控股子公司。   这两家子公司,其中一家“超能”主攻机器人研发,有着非常过硬的机器人视觉技术,曾想将视觉识别和语音交互结合在一起,和云声展开过一段合作,但是太难了。   它的创始人没能熬到看见曙光的那一刻,然后公司被云声收购了。   要是能攻下这个难点,再加上语音远场识别技术的突破,喻文卿想,这才可以说是黑科技,必将引爆新一轮的语音智能革命。智能家居、无人医院,甚至无人驾驶、智慧城市,云声都能依此在未来的AI格局中占据稳固的一席地位。   当然这是远景,近期来看,挣钱也很重要。这家公司本身的机器人硬件开发已经相对成熟,可以搭载云声一系列的语音交互产品,成为家庭陪伴机器人、导医机器人、娱乐机器人、多语言翻译机器人,……。   而新收购的另一家公司“恒立”则是完全的信息技术公司,专注于生物特征识别以及虚拟现实的新技术研发,并不对外提供市场化产品。   就算一个局外人坐在这听上半个小时,都能听出来喻文卿的野心,不是昭昭若揭,而是快马加鞭在路上了。   无疑,公司接下来有大的人事变动。   留守现在的部门,还是去到新的疆域拼搏,在老牌大企业里,或许需要仔细斟酌一番。但是在云声,尤其是这几个月市场对公司前景持续乐观的前提下,这些三四十岁的高管,对喻文卿的领导都信心爆棚。当即就有人主动请缨,愿意调去新的公司分管业务。   不是想去就能去,也要看能力和人品。   原则上两家公司的研发在这一年内尽量不做干涉,怕在未掌握最核心技术的前提下引发系统内部的争斗,导致技术人才的流失。只需派遣研发副总监和少量技术人员过去,了解、参与、监督。根据回馈的具体情况,再来调整对研发领域的干涉度。   销售方面,云声教育产品交互部门的副总裁张佳已经带领七人团队,前往“超能”。“恒立”暂时不需要。   短期内,喻文卿最关注的是财务。   “超能”和“恒立”都以为傍上一个有钱的财主,在云声上市后立马给员工涨了薪水。涨薪水没问题,但喻文卿不希望自己接到子公司的资金申请单时,心中没有底。   前期已经派了资金经理过去,严控子公司的各项资金收支。他觉得不够,必须再派财务副总监,以及财务分析经理过去。他得明明白白知道,钱花在哪儿了。   可财务部一下去掉好几员大奖,米扬主持工作也很吃力。开完会,喻文卿再和米扬单独聊了一会。他问:“财务部五年以上的老人有几个?”   米扬算了一下:“七个。”   “做一个特训营,着重培养他们,”大概创业不易,喻文卿始终很关注员工的忠诚度,“除了做好上市财务报表的衔接以及内部的管理之外,财务系统还必须赶紧培养起一只专业能力强、作风过硬的队伍。现在还只有两家子公司,以后呢?”   “好啊,我现在就回去说,大家都有外派当经理的机会。”米扬笑道,“哎,被喻总打鸡血,没日没夜忙的日子又来了。”   米扬走后,喻文卿靠向椅背,双眼眺望不远处的写字楼,脑海里还在思索,会开完了,任务也分派下去了,还有什么事没做?   想了好久,才想起会议中趁别人发言时,发了条信息给周文菲:“到家了吗?”   到现在都还没回复他。要是在逛街,没留意也有可能。他马上拨公馆电话,接的是谢姐。“妙妙到家了吗?”   “刚回来,喻先生。”   “让她接电话。”   “等会?她才进去换衣服。”谢姐说,“今天菲菲很开心啊,帮你买了好多衣服回来。”   “是么?”喻文卿知道,回想中午吃饭时周文菲的甜美可人,心里冒出一丝不安,难道已经习惯她郁郁寡欢的样子了?   他抓起车钥匙,快步走出办公室。汪明怡刚好从那一边的会议室出来,手里抱着一沓文件,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追上来:“喻总,明天上午十点,你得来一趟公司,省日报的专访。”   “知道了。”   汪明怡一直跟去电梯间,还帮他摁了下行键。   “还有什么事?”喻文卿回头问道。   “菲菲……现在心情怎样?”   “好些了。”喻文卿回答得有些敷衍。   “这个星期六是我生日,想办一个派对,请的都是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不知道菲菲有没有空去?”   喻文卿这才偏头看她:“我回去问她。”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再说一句,“不管她去不去,都谢谢你的关心。”   回到公馆,喻文卿没在客厅的帐篷看见周文菲。   谢姐说:“在洗澡呢,说逛一下午的街,出汗了,也累了,想好好泡个澡。”   喻文卿心稍稍安定。谢姐说:“上午出门前菲菲让我炖了山药排骨汤,山药对脾胃好。正好温在那儿,你要不要喝一碗?”   “好的。”喻文卿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放在沙发上,在餐桌边坐着喝了几口汤,仍是放下调羹,往过道左边走。   回到卧房,洗手间的把手反锁了,喻文卿在门边站一会,听不到里面有声响,赶紧拍门:“妙妙,你还没洗完吗?”   里面没有回答。喻文卿的心又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妙妙,你在里面吗?快开门。”   不管他怎么拍怎么喊,里面的人听不到似的。谢姐赶过来:“这是怎么啦?”   喻文卿盯着她问:“她说泡澡?”   “对啊,水都是我放的。”   喻文卿的脚已经踢向了玻璃门。可玻璃门好结实,踢不烂。他好后悔没有把里面的浴缸也砸掉。   在林医生提醒他重度抑郁症一般都有自杀倾向后,他不仅在公共区间装了隐形摄像头,他还把四扇落地窗拿玻璃胶封死了,厨房后面的露台也装了隐形防护栏。   可为什么没有把浴缸砸掉?不过是还做着梦,想和周文菲洗个鸳鸯浴。   去你妈的鸳鸯浴,喻文卿仍在撞门,还朝谢姐吼道:“去拿东西来,锤子,扳手、老虎钳,有什么拿什么!”   谢姐踉跄着跑出去拿工具箱过来,喻文卿拿锤子狠狠砸掉了锁。门开了,他冲到浴缸边,周文菲整个人都没在水里,只剩黑发在水面游荡。   他拽着黑发,把人捞起来一看,周文菲脸色苍白,眼唇紧闭,已经昏过去了。他也眼前一黑,差点没把人给抱出来。   “快打120。”他一边指挥谢姐,一边拿浴巾裹着周文菲平放在地板上,将下颔抬起,检查她是否还有脉搏和呼吸。   还好冲进来及时,周文菲真的只是昏过去,剧烈咳嗽几声,把呛入口鼻的水排出,她就醒了。   醒了一看便知道发生什么,背过身子不肯理喻文卿。 第69章   “谢姐, 拿她衣服来。”喻文卿搂过她轻声说,“等会120来了,你得穿衣服。”他把她湿漉漉的长发擦干,拿起搁在浴缸边缘的发圈,胡乱给她绑上。再给她套上T恤和长裤。   穿袜子时周文菲爬起来,曲膝靠着墙,冷冷问他:“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吴观荣不都告诉你了?”   喻文卿猛地抬起头,他只告诉过林医生, 那个混蛋为什么要和她说。他脸色极其难看,还是否认:“告诉我什么?那样的人我懒得搭理他。”   周文菲仰着脸看天花上内嵌的小灯, 一共九个,看几秒, 眼前就花了, 她闭上眼睛:“你不想要我的孩子, 是因为你觉得我脏吗?”   “妙妙,不是我不要,是孩子已经胎停……”   “正好如你愿。”周文菲意识不到, 她总是在给胎停找理由。   120来了, 急救人员初步判断她身体无碍, 喻文卿仍坚持去医院做检查。当晚, 周文菲就躺在急诊病房理观察。   喻文卿和林医生通电话,确认对方没有告诉过周文菲这件事, 一时间无法判定周文菲的“知道”,是真知道了, 还是自己想出来的。只得咬死说除在校园见过那面,他和吴观荣没有任何接触。人坐牢去了,他更是想打也打不着。   急诊病房的灯光不够亮,周文菲脸上有隐约漂浮的阴影,使她的笑容有种说不出的遥远和哀伤:“你一直在强调,你没去见过吴观荣,但你怎么不问,我知道吴观荣告诉你什么了。”   喻文卿的嘴唇微微颤抖:“你都溺水了,我还有心情留意这个!”   “文卿,如果我在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上骗了你,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原谅你。”喻文卿不假思索,马上又改口,“那就一直骗着算了,我无所谓。”   周文菲说不下去,头偏向另一边:“我的第一次……是不是给了你?”   “当然是了。”   “婧姐和少君姐的第一次,也是给了你。”   喻文卿避而不答:“妙妙,我和她们都是以前的事,你不能老抓着不放。”   “她们都全身心地属于你。”“而我不是”那四个字在周文菲的嘴边徘徊无数回,也说不出口。   她应该是真知道了,喻文卿抓着她的手放到嘴边:“我没那么在意这个。”   “你在意。”   那么多次,他在她身体里放肆地挺进,还啃咬她的肌肤,恨不得让她全身都布满吻痕,她说不要,会被人看见,他凑在耳边又轻又狠地喘息调笑,说:“看见又怎样?你哪儿哪儿都是我的。”   这样强烈的占有欲,怎么可能不在意,在和他上床之前,她就已经不是处女,且不是正常地和人谈恋爱,而是和继父……。   周文菲都可以想象,吴观荣会及尽可能地侮辱她,把她的害怕与反抗说成是害羞和半推半就。   怪不得这一年的元旦,他从C市回来后就不再撩拨她,是真的不想了,就是嫌弃她脏了。可她还毫无自尊自爱地缠上去。他也许和别的男人一样,想和一个放荡的女人玩玩,后来又同情可怜她,毕竟当了那么多年的妹妹,没法狠心一把推开。   然后事情就到了今天这个局面。他嘴上说尽了甜言蜜语,说以后会怎样会怎样,但他不愿意和她生小孩。就连第一次做,他都迫不及待让她吃避孕药。   最糟的是他什么都知道,却看着她演戏,他看着她那些天真幼稚的撒娇做派,难道脑海里就没有一丁点冷笑和嘲讽?还是在等着她招供?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被子下周文菲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在抖动。她想起当年的姚婧在朋友面前嘻嘻哈哈地说:“你们知道喻文卿那个大傻瓜是怎么表白的?他竟然拿着大喇叭在学校里大喊‘姚婧,我爱你。’真是一点创意都没有,丢尽我的脸。”   可他从来没和自己说过“我爱你”,周文菲细细去想,没错,他永远都是说“我喜欢你”,“我要你”。所以才不在意我是否欺骗了他?   刹那间,心如死灰。   一夜观察,没有任何问题,来交班的医生说:“可以回去了。”   喻文卿把周文菲送回公馆,怕谢姐一个人看不住,胡伟也上去呆着。他去找林医生商量自杀后的对策。可这世上哪有神丹妙药,能让重度抑郁症的病人不自杀。永远都是看好她,陪伴她,进行心理疏导。   “你认为她自杀的原因,是她知道了——你知道她被继父性/侵一事?”   “毫无疑问。”   林医生问:“你没有承认?”   “她没证据甩在我脸上,我就不可能承认。”   林医生也很纠结,这个男人太固执了:“之前我就和你说过,这会成为你们关系里最大的隐患,你们之间不能一直这样假装这件事不存在,说开了她才能明白你不但不在意,而且很在乎她。知道你能毫无芥蒂地站在她那边,她才有勇气说出当年的事。”   林医生苦口婆心,喻文卿仍是摇头。他无奈地叹气:“现在身体怎样?”   “已经回家了。”喻文卿想,要是他没有怀疑周文菲突然有兴致和他一起吃午饭这件事,光靠谢姐和胡伟,发现不了任何的苗头:“林医生,医院里有专门接受过防止自杀培训的医生或是护士,我需要这样一个……。”   “没有。”林医生眉头紧锁,“最好让她住院。”   “她不会住院的。”   “那去外面比较大的心理咨询所问问。”   喻文卿回公司接受采访,让汪明怡去找专业的心理护理人士,到下午他回公馆,汪明怡也领着人到了,身穿通白制服的护士。   周文菲看一眼,问喻文卿:“什么意思?”   “谢姐事多,怕她照顾不过来,再请一个人,当然是懂一些心理知识的专业人士最好,这样也能让我安心一点。以后去门诊复查取药,咨询,还有服药、运动这些,一天要怎么安排才最有利于痊愈,听姜护士的。”   根本不是照顾,是监视。   姜护士来了以后,除了睡觉,还有客厅的帐篷,周文菲不被允许在任何一个封闭的地方超过五分钟。睡觉也是有时间规定的,不是说想睡就能睡。还有,除了姚婧那间房之外,这个家里所有房门的锁在一天内全换成没法反锁的。   她还不能随便外出。   当然喻文卿还是会带她出去吃饭、逛街、看舞台剧。他要不在,周文菲必须先向姜护士说明她想去干什么,要去多久,然后由她来决定,是否要报告喻文卿,得到批准。   这样毫无弹性的工作态度,让周文菲觉得她以前一定照看过不少神经错乱的病人。她不想和这样的人说话,因为每说一句话,姜护士就会揣测她的动机。   于是只能躺在帐篷里和王嘉溢发信息:“上次我没去成台湾,你怪不怪我?”   “一想就明白,你在逗我开心,他不会让你来的。”   “不是,他说陪我一起去,飞机票都订了,但是我怀孕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恭喜,你想要生下来吗?”   “已经打掉了。”输入这几个平淡无奇的字,周文菲还能感觉到肚子里的绞痛,“他不想要。”   “为什么?”   周文菲没法说不堪的往事,便说:“觉得抑郁症生孩子不好吧,他们正常人应该都会这样想吧。怕遗传给孩子。”   “要是我也说现在不是生孩子的时机,你会不会生我气?”   周文菲怔了怔:“我也知道。”她不生任何人的气。但别人说“不是生孩子的时机”,和喻文卿说“不能要”,是不一样的。   “你现在有去上学吗?”   “没有。他可能怕我跳楼,不许我去学校。”   “菲菲,我要怎样才能帮你?”   “陪我说说话,我现在只有这个手机能和外界联系。”   那天晚上正吃着饭,门铃响了,谢姐去接:“喻先生,楼下有个男孩子,说要找菲菲。”   餐桌边的两人都抬起头。喻文卿走过去,看见可视对讲机里一张年轻俊美的脸,就是那个台湾男生。“开门,让他上来吧。”   周文菲也走到门厅边等候。喻文卿问道:“他没回台湾?”   “已经回了。”   “你让他过来的?”   “不是。”   “叫什么来着,王嘉……?”   “王嘉溢。”   电梯门开,喻文卿看着比他矮不了多少的瘦削男生,嘴角勾起笑容,伸出手去握:“你好,王嘉溢。”   王嘉溢回握:“你好,喻师兄。”他看周文菲一眼,“很抱歉突然叨扰,我想找菲菲……聊聊。”   “刚下飞机?”喻文卿瞄见他行李箱上还未来得及撕去的托运标签。   “是,等会我再去找酒店。”   “那还没吃饭?”喻文卿对谢姐说,“帮忙添付碗筷吧。”   “不用了。”   “没关系。”喻文卿帮他把行李拎进来,“妙妙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他如此随和周到,周文菲也舒口气。吃完饭后,其余人把客厅留给她和王嘉溢。王嘉溢看了看帐篷的门,和市面上用拉链拉合的不一样,是婴儿车的那种可折叠的遮阳罩,一拉到地。   “什么牌子,等回台湾我也买一个。”   周文菲坐进帐篷里:“我觉得这样有筋骨的门才安全,你进来感受下。”她真心觉得王嘉溢也需要一个。   王嘉溢往过道上一望:“不了,我要钻进去,有人得像狂怒的狮子一样把我拽出来。”他盘腿坐在周文菲对面,“比我想象的温柔一些,没有揍一顿赶我走,反而请吃了一顿饭,让我和你这样单独聊聊。”   “他还好啦,只是看上去挺霸道的。”周文菲说完摇摇头,“说反了,真的挺霸道,但也还好啦。”她看向王嘉溢,“谢谢你来看我,我还以为,老是放你鸽子,你生气得都不理我了。”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只不过你说不来之后,他出现了好长一段时间。”   “王嘉然?”周文菲问道,“是你的双胞胎哥哥,还是一个人格?”   “都是。”   “那你哥哥呢?”   “十五岁时出车祸死了,我们俩一起出门,一辆车朝我们冲过来,他死了,我活着。从那以后我就经常有失忆状态,就是不晓得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一直被当作心因性失忆症在治疗。到十七岁那年碰上一个治疗师,才知道我的解离症是双重人格障碍。”   “你哥哥以灵魂的状态,在你身体里复活了?”   “你对他很感兴趣?”   “不,我想多了解你一点,我想去台湾看你,就是为了这个。”周文菲心想,我希望你能和他好好相处。   王嘉溢微微一笑:“从小爸妈的感情很差,却一直拖着不离婚,为名为财吧,事实上都另有……爱人。他一直跟着妈妈住在台北,爸在大陆开公司,就把我放在清境农场的大伯家。所以我们聚在一起的时间,基本上就是寒暑假。妈妈会把他送去清境农场。他和我的个性很不一样。从小就读寄宿学校,比较独立也比较难管束。出车祸前,他就已经很会抽烟喝酒了。”   “那种坏坏的小男孩。”   “是吧。”   “他什么时候会出来?”   “当我觉得现实中某件事情很难解决或不想接受,他就会出来把一切再搞乱一点。然后等我回来,发现,”王嘉溢叹口气,“还得自己去解决、去接受。”   “他做的事情,你不知道吗?”   “他不说,我就不知道。”   “你们还会交流?”周文菲说:“可是,去年你都还挺好的,我也没听见戏剧社有人说你有异常的地方,可见他出来的时间并不多?”   “治疗两年后他就不出现了,我一直以为是和我的主人格融合了。”   更是证实了周文菲的猜想:“你是寒假里……遭遇什么不开心的事?”一定是一个非常大的事情,破坏了他竭力维持的精神稳定状态。他在那一刻崩溃了。   王嘉溢不想说,周文菲伸手去拽他袖子:“你告诉我啊。”   “送你回去的那个晚上,发现喻师兄在车里吻你。”   周文菲赶紧收手:“对不起。”她不敢相信,又很难过,原因竟然是她。   “你对不起什么?”王嘉溢说道,“真正的喜欢,就是你知道她喜欢的是别人,还是……放不下。”   周文菲撇头看向窗外:“你现在在治疗么?”   “嗯,找到了以前的催眠师。”   “那就好,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好的。” 第70章   “你呢?为什么会想自杀这件事。”   “已经自杀过一次了。”周文菲低下头, “我现在没有想自杀。”   “一点效果都没有?”王嘉溢心急地问道,“换个医生呢?我之前在内地找的催眠师也不行,所以才请假回的台湾。”   “没用的。”   “你还是不想说?”   “不管找哪个都一样,我说什么,最后喻文卿都会知道。当然他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不想让他听到。我只要一想到他可能听到我的录音这类的东西,我就会崩溃……”   如果林医生柜子里的东西都能让她轻而易举翻到,那以喻文卿的手段, 无论是医生的职业道德,还是医院的防火墙, 再高也没用。   “他干涉你的治疗,是不是?”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周文菲推了推她眼前的窗, 纹丝不动, “自从我确诊后,这几扇窗就打不开了。他不会容忍在他眼皮底下,有无法控制的事情。”   王嘉溢思忖片刻, 想到应对之策:“菲菲, 我当年有认识一位台大心理系的师姐, 现在已经执业了。我们和她说明你现在的情况, 拜托她做你的治疗师,现在网路视频约谈也很方便。这个是私底下的, 不要被喻文卿知道,然后你继续去约定的医生那里做治疗。”   周文菲有点犹豫:“她肯吗?”   “她人很好的, 当年帮助过我很多。”王嘉溢掏出手机,“我现在就可以问她。”   师姐也有微信账号,周文菲互加好友后,师姐发来一段语音:“嗨,我是巧珍,你有什么想说的,如果你愿意,什么时候和我说都可以,不用顾虑是半夜还是我在工作,希望网络能给你更自然更放松的方式。这个不是正式的心理咨询,你也不用有太大的压力。当然有时候我也会不在线,不能即时地回复,请你谅解,但是你每条讯息我都一定会看、会听,好吗?”   她的声线低沉柔和,像是小提琴的琴弓在心底轻轻地勾起诉说的弦。周文菲还没有见过她,就已经想象她应该是个知性温柔的女子。   “好的,孔医生。”   王嘉溢转头看客厅,心里有点怪异:他们聊这么久了,没有一个人来客厅看看。喻文卿这么放心?想起刚才周文菲说的“他不会允许有他控制不了的事”,难道我出现,也在他控制范围之内?   他突然起身把窗帘全都拉上,周文菲惊讶:“你做什么?”   “你去把灯关了。”   周文菲照做。客厅里马上就黑漆漆的,王嘉溢打开手机的照相模式,四处扫射。   “你要做什么?”周文菲还是不懂。   过道左侧传来卧房门摔开的声音,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周文菲朝脚步声走去,想挡住人,没挡住。   喻文卿把灯拍开,冲到王嘉溢跟前,一拳挥出去,周文菲慌忙去抱他的腰。怕动作太猛烈摔到她,喻文卿收住冲势,拳头没有落到人身上。   他这才看到王嘉溢拿了手机在拍照,怒不可遏:“滚出去,这是我家。”   王嘉溢冷笑:“菲菲,他在家里装了监视器监控你。”   周文菲一愣,手臂松开:“你说什么?”   “妙,别听他胡说。”   王嘉溢指着电视柜的下方:“那里就有摄像头。”他对周文菲说,“你回房间去看,一定有手机或是笔记本连接这个摄像头。所以他都不用出来看一眼。”他话没说完,周文菲已冲向过道,喻文卿追上去,王嘉溢扯住他胳膊。   跑进去一看,床上果然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里正是两人扭打在地上的画面。点击主页面的连接设备,竟然有六个摄像头。   喻文卿无心恋战,把王嘉溢揍倒在地上,也跑回卧房,看到呆若木鸡的周文菲,扑过去跪在床边:“妙,我只是担心你。”   “你什么都没告诉我。”周文菲反问,“你是不是觉得你做的任何事情,都可以不用告诉我。”   “不是。那个混蛋在挑拨我们的关系,他就是想千方百计骗你去台湾。”喻文卿窝在卧房看监控视频,也看了一肚子气,这下口不择言,“什么师姐,妙,她连执业资格都没给你看,你不要被他们联合起来骗了。   周文菲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已走来门边的王嘉溢先说了:“菲菲,他还监控你手机。”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喻文卿。喻文卿还在狡辩:“我只是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没人信他,因为手机监控这种事对他来说太容易做到了。   再说今天王嘉溢突然到访,他一点也不吃惊,肯定是早已知晓他们在微信上的交谈。周文菲在自个手机上找不到任何可疑的程序,朝喻文卿伸出手:“把你手机解锁后给我看。”   喻文卿不给,转身拽着王嘉溢往门厅走。   周文菲好哄好劝,他得先把这个碍事的给解决了。   两个男人在过道里死命拉扯,瘦弱一点的王嘉溢只恨自己没在健身房多举几块铁,他朝卧房的方向喊:“菲菲,他是个控制狂,你得离开他,否则他会禁锢你一世的,……”   “砰砰”两声,他和他的行李都被扔到门外。   周文菲跑出去,喻文卿一把拦住,把她抱回卧房。“放开我”,拳打脚踢都没用,在人肩上狠狠咬一口,喻文卿把她扔回床上,她爬起来就往门厅跑,拉开门一看,门外空荡荡。   她打王嘉溢的电话,没人接,隔五分钟接着打,到第三通终于听到一声很不耐烦的“喂,你谁啊。”   “嘉然,你是嘉然,对不对?”   电话那边停顿两秒,烦躁降下去一些:“你是谁?”   “我是嘉溢的朋友。”周文菲问道,“你现在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他一有点事就装死,非逼着我出来不可。你以为我想面对吗?这个破地方我来都没来过。”他似乎在踢垃圾桶,“哐当”地响。   “你不用担心,你在S市。”周文菲料想他没有走远,“你拍张附近建筑物的照片给我,我来找你。”   “你是谁?”   “上次我送嘉溢钢笔,你不是和我聊过天?”   “哦,你是那个女生。”   “对。你会用微信吧。”   “那个很容易学,但是我现在用不了他手机啊。”   “啊,你不知道解锁的密码?”周文菲还以为两个人之间总有些共同的记忆,“那你上次是怎么发的微信?”   “碰巧而已。”   “你看看周边环境,有没有超市或是有标牌的大楼……”   “有一家……山姆会员店。”   “知道了。”就在公馆外面,周文菲换好衣服要下去找他,喻文卿不许她离开,她望向喻文卿:“你不知道他有病吗?”   喻文卿哪还有好脾气:“他有病和我没关系。”   周文菲冷冷看着他:“和我有关系。”   她非要下去,喻文卿无奈跟在后面。已到十月,街边的风吹着她的开衫,能感觉到微微凉意,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商场门口立着一个两手拎满购物袋的时髦女郎的雕塑,雕塑下面,孤零零站着穿短袖T恤的少年和他的行李箱。   周文菲走过去:“嗨。”   王嘉然的眼神这才转向她,真的和王嘉溢不一样,有点桀骜,有点狂躁,还有点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和敌意。   “我是周文菲。”   “他把我们的事情都告诉你了?”王嘉然的眼神仍有警惕,他确实不知道周文菲的身份,和王嘉溢对她的感情。   “嗯。”周文菲点头。   “那我是谁?”   “王嘉然,他的双胞胎哥哥,十五岁,喜欢……偷骑摩托车出去飙车,还有离家出走。”   那种警惕很快变成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又渐渐散去,变成某种信任和一点点惊喜:“他真跟你说了?”王嘉然咧嘴一笑:“你接受他了?你是他女朋友?”他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喻文卿,“他是谁?”   “她不是你女朋友,是我女朋友。”喻文卿抢答。   眼前的这个男生,还是刚才那个混小子,但是说话的语气神情全变了,好像真不认识他似的,奥斯卡影帝都没这样的演技。   这个世界上真有这种精神病,喻文卿越来越焦灼,他一定要想个方法,让周文菲和王嘉溢彻底断掉来往。   但眼下他得做个负责任的大人,正常人。周文菲说王嘉溢的人格变换是因为他打了他,受了刺激,于是拉起王嘉溢的行李:“走吧,我先带你去酒店开房,这边你不熟,就不要乱跑,……”   “我要回台湾。”   这才像一个十五岁男孩说的话,周文菲听了说不出的心酸:“等嘉溢整理好心情回来,他会带你回去的。”   安顿好王嘉然,周文菲回去公馆,在帐篷里坐着,一言不发。   喻文卿强搂周文菲入怀,开始认错:“妙,我不是一开始这样的。摄像头是七月份才装的,我白天去公司上班总是心神不宁,想你在家里做什么。手机监控是前几天才装的,你知道我害怕什么。”   他不敢和周文菲谈论自杀这件事,也不知道周文菲是否还有企图,他只能穷尽一切方法,阻止它再次发生。   “那你拆掉那些摄像头吗?”   喻文卿说:“好,我明天找人来当着你面拆。”   “手机呢?”   喻文卿不情愿地从兜里掏出手机:“我现在就删掉那个窃听软件。”   “删掉还可以重新装。”   “妙,我答应你了就不会装。”   “那你还能想到另外的办法来监视我,你有的是办法。”   两人都沉默了。周文菲缓缓问道:“你爱我吗?”   “当然爱啊。”喻文卿恨不能立刻证明真心,“我最爱的人就是你。”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说?”他急切的神情在周文菲眼里,更像是掩饰、无奈、道歉,总之不像真心。   喻文卿哽住,这段恋情里他已经在学着表达了,这一年里他说的情话,比过去十年都多。算了,她还太小,不知道说出来的“爱”太轻飘,不知道他想给的爱是一个靠山是一个承托,是想让周文菲无论做什么去哪儿,都毫无后顾之忧。   “那我以后……我每天都说,好不好?”   晚了。一整晚周文菲都没睡着,知道喻文卿不会放她走。谁能帮她?她只想到了阳少君。她一直爱着喻文卿,肯定愿意帮我离开他。   这几个月阳少君很忙,上海分公司成立后,又在昆山、松江、嘉兴多地招了十几家的二级代理商,然后去澳洲的酒庄签最终的总代理协议。既然都到了南半球,索性把新西兰、阿根廷和智利的高端酒庄都走一遍,看看还有没有合作机会。   现在的玮雅可不是当年的空架子,阳少君也不是几十万都还抠抠搜搜的人,一口气拿下三个品牌的中国区代理。   还去了趟梦寐以求的南极。   开心,超级开心,人生的梦想正在一个个收获。   但也很难过,那种“我一个人也过得很好,为什么还要找一个人让自己不开心”的话只是挂在嘴边说,让他人以为也让自己以为,爱情没那么好、没那么重要。   但要是有个人,愿意抱着——因为晕船吐得乱七八糟的她,在甲板上大喊“南极我来了”,愿意陪着她在这极地里挨冷受冻,愿意在看向这个广袤世界的眼睛里把她放在最中间,日常生活里的那点不开心,阳少君想,她愿意受,她真的愿意受。   她觉得自己呼出来的白气都是惆怅的。天气太冷,冷到感觉不到心跳。为一个人动心,为一份爱受苦受累,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回到S市,她和热衷于牵红线的姐妹联系:“有好的单身男士,别忘了我。”   “啊,你终于想清楚要离开喻文卿了?”   “对啊。但我要求很高,不想以后和喻文卿在哪个饭局上碰面,现任差太多,很丢人的。”   “知道了。”姐妹说,“我们阳总的条件摆在这儿嘛。正好有两个给你瞧瞧。一个35岁,华尔街工作八年,被高薪请回来担任XX公司的CFO,你要跟他交往,圈子还能在往上走一层;一个28岁,工作当然没有前一个好,但也在知名的设计师事务所,年薪八十万,关键长得好身材好,颜值绝对不输喻文卿,小狼狗那一类的。”   “照片。”   因为倒时差的关系,阳少君半夜没睡,翻来覆去地看那两个男士的资料,想着先约谁好。就这个时候,收到周文菲的微信。   “君姐,你帮帮我,我想离开这儿。”   看着这条信息,阳少君彻底失眠。第二天去公馆,她才知道周文菲流产,还闹了一次自杀未遂。   她问:“你想好离开他,去哪儿吗?你愿意回宿舍吗?”   周文菲摇摇头。阳少君想,抑郁症也不适合呆在宿舍,需要在家人身边,因此再问:“那你和你妈联系了?她知道你的病吗?”   周文菲再摇头。   “既然你什么都没想好,那就暂时呆在公馆。等你想清楚了……”   “君姐,我呆不下去了。本来我就不想来公馆住,有个晚上我做梦,看见婧姐就在我脸的上方看着我。不是婧姐看着我,就是喻文卿在监视我。他在家里安摄像头,摄像头看不见的地方,就要姜护士跟在我后面。他还监控我的手机,你知道那个软件有多可怕?不仅能看我的聊天内容,相册,还能远程打开麦克风,无论我在哪儿,都能监听我和人说话……”   阳少君皱眉,以为周文菲的病情严重到了开始妄想,去向喻文卿求证,后者沉默铁青的脸色更让她吃惊。   “文卿,你真这么做了?我知道你很担心很焦虑,但你这样让她感觉不到一点的自由和自主,不是让她的精神更崩溃?”   喻文卿根本听不进去:“那你有什么方法可以完全地避免她再次自杀,这种事情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阳少君定定看着他:“她现在都想离开你了。”   “想她一直都想,走——不可能。”喻文卿不给一点可商量的余地。   阳少君有些难过,以喻文卿今日的能力地位,还能瞎子似的一头栽进爱情的河流里去。她想了半天,拨通了在通讯录里躺了很多年的手机号码。   接通了,那边也很意外。十年不换手机号码的人,都是很长情的人。   姚婧比阳少君更震惊。   她以为喻文卿了却两桩心头大事——她和公司上市,接下来该和周文菲卿卿我我在公馆里度过每一天。一想到这,她心里是失衡的。   所幸JC市场部的工作忙碌,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去想,去嫉妒。   甚至于,工作让她更快速地从这段情感里抽身出来。她还想过,既然对喻文卿都能做到“只念恩情不计埋怨”,何不再大度一点,和周文菲也打个电话聊开,然后不计前嫌。   但黄惠南说,看到有女人靠近喻文卿就泼酒,知道你要和喻文卿一起路演就摔断腿,这哪是情绪不好,这是——作。这么作,全是因为喻文卿宠到没边了,你还要去握手言欢,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女儿,不如插把刀在我心头好了。   算了,再当姐妹也是难了。姚婧后来也就不再想这件事。   这时听阳少君说起,心直往下沉,又下意识想推卸责任:“找我?我能做什么?该带妙妙去看心理医生呀,喻文卿呢?”   “一直在看医生,没什么好转,倒是把喻文卿也折磨得有点不正常。他现在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监控妙妙,生怕妙妙离开他,或是去轻生。”阳少君吐道,“他们得分开一段时间。”   “妙妙这个样子能离开他吗?”姚婧表示怀疑。   “你以为是妙妙离不开?反过来了,妙妙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求我帮她。但是喻文卿不肯松手,我不找你,还能找谁?没人比你更有能力分开他们。”阳少君说,“你真的得回来一趟,这样下去,他们会把对方逼疯的。” 第71章   纪敏敏察觉到他意思, 凑过来说:“师兄,我们都是很纯洁的同学关系。”   这女孩子,喻文卿真是越看越顺眼。   “知道了。”他终于舒了口气。这一日一夜感觉像是上了吊台,绳索套在脖子上,到现在才听到滑轮转动的声音,还没松绑,但是离地面总归更近一点。   “妙妙,你过来。”喻文卿说道。   周文菲还坐在原地, 动作有些迟疑。   “菲菲,你别过去。”王嘉溢看见他后, 一直站在两人中间, “你这样来势汹汹有用吗?有话就直说。菲菲打算留在台湾。”   “留在台湾?”喻文卿冷笑, “妙,入台证只有15天的停留期。”   “不,可以停留一年。”周文菲回答。他俩的大通证、入台证都是陈思宇帮忙办的, 喻文卿是一年期的商务签,她也是。   喻文卿恼火得很,陈思宇你个混蛋,你他妈就是为了省事,才不给周文菲办自由行的入台证。   “妙,你过来, 我有话和你说。”   周文菲讷讷说了句话:“你不要生气。”   “看你要和我说什么。”喻文卿笑一声, “我尽量不生气。”   周文菲这才起身走过去,王嘉溢要拉她。   “没事, 他答应我了。”   王嘉溢松开手前,很小声地说了句:“别心软,离开他对你的病情……明显有好处,他给你太多压力了。”   进房间后门一关上,喻文卿就从背后抱住周文菲。她吓一跳,但也没有挣扎,任喻文卿啃咬她的脖颈,直到胸被抓住,想起王嘉溢还在外面,才说:“你放开我。”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你不生气?”   “怎么可能不生气?我都恨不得把你给吃了。你哪来的胆子,还敢把手机扔在王嘉溢家,引我去那里。”   “你说过不跟踪我的。”   “我不跟踪,怎么知道你都住到别人家里去?”喻文卿掰过她的脸,狠狠地掐着,“妙,你今天设身处地想一下,如果我和别的女人住一起,还私奔,结伴旅行,你一路追,你的感受是什么样子的!你还在乎我生气!”   周文菲挣脱掉他的手,下巴被掐出两个鲜明的红手指印。   她后退两步,喻文卿逼近两步,冷幽幽的语调:“我不生气,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要我以为你和那个混蛋发生关系了。”他扯周文菲胸前绑着的蝴蝶结,“要不要现在验一下,……”   周文菲慌忙打掉伸过来的手,喻文卿干脆把她抱到床上,将她手腕压在两侧,发了狂地亲她。周文菲没有反抗,只偏过脸去咬紧嘴唇,不管他怎么吻,都撬不开她的牙齿。   喻文卿捧着脸看她的眼睛,那双眼里明明还有对他的迷恋,无法遮掩,让他感到哀伤:妙妙,为什么我们这么爱对方,还是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他不再侵略,嘴唇挨着周文菲的嘴唇,轻轻翕动:“验不验都没关系,我告诉你,周文菲,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这一辈子都别想和我撇清关系。”   他爬起来坐在床沿,看一眼一边的行李箱:“收拾东西,和我回去。”   “不回去。”周文菲也坐起来。   “那我向移民署报案好了,一个十八岁的女生哪里办得了经营投资管理的商务签,肯定是资料造假?让他们送你出境,正好断你以后来台湾的念想。”   “把我带回S市后,你是不是也不许我去纽约了。”   “我身边这么难呆吗?”喻文卿好难受,“妙妙,你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我哪儿做得不好,我哪点比不上外面那个小子,我改,好不好?”   “不是,”周文菲忍着哭,低头说道:“是我呆不下去了。你说的未来,对,很美好,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你什么都准备好了,只等着一个被你选中的新娘,穿着婚纱挽着你的手,笑意盈盈地走下去。但是那对我来说很难,你知道吗?我光是想象自己应该怎样冲宾客微笑示意,都会害怕会发抖。”   “我做不到,我永远都到不了和你一样的高度。”   在公馆的每一天,周文菲从没真正放松过。有时她早上醒来,喻文卿已上了跑步机,半夜醒来他还抱着笔记本在办公。那些标语在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喊,‘你要去奋斗’,‘你要去改变’,把她一整天都弄得焦灼不安,然后呢,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改变。   喻文卿望着窗外的青山,青山上是蓝得纯净的天空和海洋。   这世间的美景何其多,两个相爱的人边走边看,这一生都看不完。但大部分的走不完,都是中间走散了。他们呢,连行囊都还未收拾好,一个地方都没去。不甘心,怎样都不甘心。   “这就是你不愿意呆我身边的原因吗?”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周文菲已靠着床坐在地上,手臂环着双膝。   “那留在台湾,就会好吗?”   “我想呆在台湾,这里没那么多人认识我,也没有你和婧姐。既然我是个废物,你就让我安安静静地接受废物的命运,好不好?”   喻文卿把周文菲的手机扔在被单上,拉开门,沿着走廊下去了。纪敏敏冲到门口,神情里带着那快要破碎了的希望:“喻师兄,你不把周文菲带走吗?”   喻文卿转过头来,正好迎着东方,清晨的阳光跃过群山,照在前方搭起来的观景露台上。   他冲上来时,多么的胜券在握,离开时,就有同样多的狼狈不堪。   从来没有这样一败涂地过,从来没有。   他忘记计程车司机还在等他,沿着山路快步往下走。   计程车司机开车追他:“先生,先生,”他探出头来,头顶一片花白:“小姐不愿意……”看人伤心的脸色,转口问,“先生你还要去哪儿?”   喻文卿笑笑,还能去哪儿?   “桃园机场。”前往机场的路上,打了个电话给汪明怡,让她订最快回S市的航班机票。   留在身后的山野民宿中,王嘉溢走进房内,蹲在周文菲跟前:“菲菲,他走了。”   周文菲撩起垂下的长发,点点头:“知道了。”   “你和他都说清楚了吗?”   “我不知道。”   纪敏敏也很烦躁,冲周文菲大吼:“你知道什么!抢了喻师兄,你都不满足吗?要是没有你,我和嘉溢早就……”   王嘉溢突然站起身来,冷冷看着她,从未有过的冷。纪敏敏心如刀割,把话咽下去,换成另一句:“我没见过把生活过得和你一样糟糕的女孩,从没见过。”   说完也夺门而出。   他们来到九份,哪儿也没逛。也无心再逛,直接搭计程车回了汉云公寓。孙瑞连还在,看到他背后的周文菲,连连皱眉:“不是说喻先生找到你了?为什么没走?”   “她不走,留在台北。”王嘉溢把行李推到客厅。   这时周文菲接到汪明怡的电话:“喻总说,如果你想在台北住一阵子,最合适的方法还是做交换生过去。所以我现在马上去S大,和李秘书商量怎样帮你把手续办好。”   周文菲心中哀伤,她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他彻底放弃她?   “谢谢你,明怡,但我不想做交换生了。”   “为什么?”   这个学期都过一个半月了,哪还有交换生项目,想要办过来只能走后门,周文菲不想再麻烦喻文卿或是李秘书:“我想趁这段时间休息会儿,学点别的什么。”   “好吧,”汪明怡叹气,“那我和喻总说一声再给你电话。”几分钟后又打过来,“我下午过来。”   “你过来做什么?”   “喻总让我过来和你谈条件,还有把你在台北的生活打点好。”   “真不用了,我自己能安排好……”   “菲菲,喻总已经上飞机了。我不能等到两个小时后,再和他说你不需要我过去。我现在就订机票。”   算了,喻文卿现在肯定很不开心。周文菲想,别再连累汪明怡丢掉这份工作。   当天傍晚时分,汪明怡就来到汉云公寓:“喻总让我找你谈的第一件事,”她递过来一个ipad,“我在booking网站上找了两间公寓,你挑一下,更喜欢哪间,今晚我们就可以搬过去。喻总说,你只是在台北短期居住,所以他不会在这边置业。”   “我不用他给我租房子,我可以自己去找。”回来时看到孙瑞连的脸色,周文菲也想明天就去外面找房子住。   “喻总说这是谈判的前提条件。他既然已经让步,允许你留在台湾,那你也得让步,保持和王嘉溢……必要的距离。”   “好吧,我和嘉溢说一声。”   王嘉溢不答应:“你不能一个人……”   汪明怡从后面探出脑袋:“这你放心好了,我会陪她的。”   “那你总不可能一直留在台北陪她啊。”   “走之前,我会安排好。王同学你真的不用操心菲菲的事,她有喻总。”汪明怡拉着行李,推着周文菲出了门。   阳明山下,两室一厅不到一百平的公寓,每个月月租就是一万八的人民币,周文菲说不用那么好,北艺附近有三四千的房子。   汪明怡笑:“我要是给你租三千的房子,回去就等着炒鱿鱼吧。”她在计程车上和房东联系,说马上就去看房,如果满意就签六个月的租约。   周文菲看她说话的口气,比六月份陪她出国旅游还要自信沉稳,问道:“这份工作好做吗?”   汪明怡扁了扁嘴:“那不很明显的事?你觉得喻总这样的老板好伺候?我以前还笑陈思宇年纪轻轻,后脑勺那么多白头发。切,多拿的奖金都用来买眼霜和面膜了。”   到了公寓,窗外是最富盛名的阳明山风光,另一边还能看到淡水河以及出海口。山、河、海的风景都在,周文菲想喻文卿肯定会满意。   汪明怡不愧是他带出来的秘书,做事快、狠、准。   两个女孩把行李整理好,坐到餐桌边。周文菲问:“他让你和我谈什么?”   “第二件事,你的治疗不能停。”   “我知道。我会自己去精神科开药,心理医生我也找好了。”就是林巧珍。   “你找好了?”汪明怡说,“你得带我去和医生见个面。”   “为什么?”   “喻总必须知道你的治疗情况。”汪明怡见周文菲脸有难色,“菲菲,喻总第一次和我介绍你时,就说你是他的家人,他不在你身边,想知道你的病情有没有好转,这有问题吗?”   “可以,”周文菲点头,“我等会和孔医生约时间。还有什么事?”   “你的病情,没有人敢让你单独住。所以,必须帮你安排私人助理,还有出行的司机。车的话,你有没有喜欢的品牌和车型?”   周文菲摇头,随便吧。反正一条条的,和去纽约的条件差不多。   汪明怡突然想起来:“对了,还有一条,这条也很重要,你必须保持独身的状态,”周文菲看着她,她面不改色地说,“晚上十点之前必须回家,不能去外面过夜,也不许带人回来。王嘉溢也不行。如果你答应的话,我会写在私人助理的合同上,由她来监督执行。”   独立执业开不到三年的心理治疗师孔巧珍,还没有低头眼神往上瞅人的毛病。这种眼神总让周文菲觉得对面坐的不是一个倾听者,而是一个审判者。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林医生的注视。   孔巧珍也不像林医生业务繁忙,所以每个下午四点到五点,周文菲都会光顾她的诊所。   为什么这个时间?   因为白天她还可以尽量忙碌一些,晚上就只能呆在公寓里,整个台北的夜景都在窗外,景色越是流光溢彩,时间越是漫长煎熬。下午在孔巧珍那里尽可能地得到一些疏解,回家后心中那头无人懂我、理解我的野兽,才不会在夜里四处乱窜。   她一直没和喻文卿联系,就连他的生日也装作不记得了。   和姚婧,倒是再见了一面。   她飞台北之后,姚婧就回纽约,说在那边等着喻文卿送她过去。过几天知道周文菲要留在台北,明白是心结未解,也不再说什么。   十一月中来香港JC出差,顺便来了趟台北,看她气色不错,这才问:“你在台北打算做什么?别说因为那个男同学,喻文卿不信,我也不信。”   “没干什么。我想找个没什么压力的地方呆着,歇会儿。台北很好,小巷子干干净净,总能找到好吃的。计程车司机都很愿意和人聊天,聊得很斯文,都不说脏话……”   姚婧听着不说话。   周文菲问她:“婧姐,我是不是很没志气的一个人?”   “弦绷得太紧,当然要松松,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时候,你就当是个假期。”姚婧摸摸她的头发,“难受的时候不要一个人扛着。我会把你的话带给文卿。”   汪明怡选了一辆宾利,到她离开台北,车还没有到。大部分时间周文菲还是坐计程车,偶尔也搭捷运。   私人助理是个穿深色西装的女性,叫陈可欣,总是沉默寡言地紧跟在她身后。   有天,两人站在车厢的连接处,列车持续降速,有风不知从哪处灌进车厢,把周文菲刚剪的刘海吹起来。她的眼珠一直盯着这一起一伏的刘海,没留神列车进站停靠,脚下趔趄,陈可欣扶她一把,她冲人吐吐舌头:“谢谢。”   一脸严肃的陈可欣也笑了,提醒她:“你站的位置不太好。”   “哦。”周文菲脚下挪动一点,看到车厢门口无数人涌进来。   这是关渡站,大部分的人不是在城科大,就是在北艺念书。她甚至还会区别,戴着眼镜,穿着比较古板正统的男生,是城科大那边的;而穿着古怪,喜欢嬉闹,或是外形气质比较出众,那就是北艺的。   孔巧珍问她:“你很喜欢观察人?”   “也不是,人很多我就会紧张。”一说周文菲就反应过来,“我是不是没那么紧张了,”她偏着头靠在抱枕上,深嗅一口,上面有淡淡的玫瑰花香,“感觉来台北后,一天天的没那么焦躁了。” 第72章   “觉得原因是什么?”孔巧珍问。   “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我走在路上, 能感觉到风往脸上吹,那种很和暖的风。是不是有点可笑,但我真的很久没感受到了,我总觉得风是冷的。其实S市和台北一样,一点不冷。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去纽约?我这一辈子都还没去过那么冷的地方,好怕自己会在那边冻死。”   孔巧珍会心一笑,周文菲在她这里越来越放松,也会自嘲说点笑话了。   “还有, 离开他了。”周文菲笑容凝住,“不是他对我不好, 他对我太好了。所以如果今天没有比昨天好一点, 我就会对自己特别的失望沮丧, 见到他也会很内疚。他是个很好的人,不应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他应该找一个正常的女朋友。”   周文菲想起喻文卿追到九份去的样子,胡子没有刮, 头发也没有梳,眼睛红得像是要喷火。他一向很臭美,也很在意打扮。   “正常的女朋友?”   “起码得是那种他送花、送礼物会由衷地开心,而不是心里在害怕的人。”周文菲笑笑,“我好不了的。他一直守着我,他也会疯的。”   “你和一个心理医生说‘疯’这个字吗?”   “但那是大家的普遍认识, 对不对?改不了的。”   “那你们分手了吗?他的秘书昨天还在找我聊你的事情。”   “没有。他是那种……东西抓在手上, 死都不会放手的人,除非他想通了, 而且他逼自己逼得比谁都狠。因为我,他有轻度焦虑症了。”   “未必是因为你的病,”孔巧珍说:“现在大都市生活节奏这么快,轻度的焦虑症很常见。”   周文菲摇摇头:“他有一件事,不知道怎么和我说,我也不想等到他想清楚了要跟我说的那天。”   “你不想听?”   “不想听。”周文菲异常坚决。   她在林医生那里,总觉得必须要说点有用的——能让医生查到她病因能下药的那种事情,才对得起喻文卿的期待和支付的双倍诊金。在孔巧珍这里,她已放弃这种想法,随便聊吧。   一个破损的人,早就不应该做和人双宿双飞的美梦。   除了孔巧珍,王嘉溢是另外一个每天都会见面的人,有时不止一次。   搬到万国公寓后,他每天早上七点在楼下等她,陪她在阳明山公园跑步或是散步。跑累了,王嘉溢拉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舍不得,又装若无其事地松开。   周文菲能感觉到他的心慌不定,也会猜测是否和纪敏敏有关。   因为自打从她来台北后,王嘉溢对纪敏敏的态度冷淡到有点不正常。冷淡到让周文菲觉得计程车上那撒着娇的语音和他的叹息都是她妄想出来的。   回台北后王嘉然出现三次,时间都不长。她遇上的那一次,没有任何征兆,就是两人坐在咖啡厅里,她看书,王嘉溢敲键盘,突然就对着她笑。她试探着问:“嘉然?   “你的手机号码?”果然是王嘉然了。   “嗯?”   “上次忘记问了,你快告诉我。下次我回来,可以找你玩。”   “哦。”周文菲告诉他,王嘉然默念几遍,然后把笔记本一收:“菲菲,带你去坐猫空缆车。”   “我已经坐过了。”   “和他去的?”王嘉然手一顿:“再和我玩一次啊。”   “好吧。”当然得跟着了,周文菲问他,“你怎么出来的?嘉溢说需要比较大的刺激……”   “嘻嘻,”王嘉然很开心,“我最近状态不错,他没法压制住我,我能意识到他的存在,偶尔也能听到他的声音,总有一天我能夺回这一切。”   工作日缆车站排队的人不是很多,王嘉然要坐水晶车厢。上次来周文菲坐的是普通车厢。她拿着iPad看一段音乐剧的视频,也没太留意两种车厢的区别,进去后才发现车厢底是透明的。腿马上就软,头皮也发麻。   “嘉然,你怎么不告诉水晶车厢是这种?”   “你恐高?”王嘉然笑道。   周文菲靠着厢壁坐下,隔着一层玻璃,脚下的山林被照得分外葱郁。她说:“到这里不恐高也恐高了。”   “你站一会就好啦,相信我。”王嘉然拉着她手,周文菲慢吞吞站起来,他说,“走到正中央来。”   一黑一白两双运动鞋鞋尖相抵,王嘉然的声音在发端响起,“你怎么那么木啊,这样的时刻不知道拿手机出来拍照?这是猫空缆车,情侣必逛景点的NO1。”   十五岁小男生的审美。周文菲笑着说:“你怎么不拍,拍照片又不用解锁。”   “拍了也没用,他会删掉的。他不想留下任何我的痕迹。”   周文菲手还揪着他的外套,不敢松手:“在我包里,你自己拿。”   王嘉溢拍照后把手机放回包里:“你要记得,今天和你坐缆车的那个人不是王嘉溢,是王嘉然。”   周文菲想哭,他也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等会下了缆车,我再帮你拍,以后你找我玩,我也会帮你拍很多照片,全都冲洗出来,每张后面都写上王嘉然三个字,好不好?”   王嘉然本是拉着她手,听完后出人意料地把她揽入怀里,只是搂着,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周文菲便没有推开他。然而没来得及拍下一张照片,周文菲就听见身边的人换了声音:“每次都这个地方,有意思吗?”   王嘉溢回来得好快,这是否表示情况在好转?她问孔巧珍,后者轻轻摇头:“他太依赖催眠了。”   “催眠怎么治疗?”   “和普通人相比,DID患者受暗示性的影响很大,所以临床上治疗常常会利用催眠来召唤不同的人格,让人格互相对谈,再把它们整合为一个人格。”   “整合后是不是副人格就不见了,一直保持原来主人格的状态?”   孔巧珍摇头:“一般在多重人格里,会有一个内在人格熟悉所有的人格,我们把它称为ISH——内在自助者,找到他、引导他去整合其他人格。是核心人格,而不是原有的人格。”   周文菲听得有点纳闷:“整合不好吗?”   “那要想想,为什么会解离出多个人格?如果不解决这个根本问题,整合的人格还是有可能再次解离啊。”孔巧珍说,“他现在的情况我不了解,以前的我也不能告诉你。”   “我知道。”周文菲点点头。   尽管王嘉溢已经很小心不让同学朋友发现他的异常,纪敏敏仍是找到周文菲:“觉不觉得嘉溢有点古怪。”   “有吗?”周文菲说,“什么时候?”   “上半年在S大就有点怪怪的,有两次感觉不认识我似的。”纪敏敏盯着周文菲看,“你的那些破事让他受了很大打击,每次戏剧社那些人说你,他总是维护你,后来干脆撂担子不干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周文菲撇过脸去,“人,偶尔和平时不一样也正常吧。”   “你知道他有个双胞胎哥哥,五年前死在清境农场的事吗?”纪敏敏压低声音,目光让周文菲感觉到压力。   “这个……听说过一点。”   “我是独生女,一直想要爸妈生一个妹妹给我玩。假如他们真的生了,和我一起长大,然后长得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突然有一天出意外死了,我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接受这个事实。”   周文菲心里咯噔一下,纪敏敏知道一些?是王嘉溢说的,还是她自己感知到的?   “但是到台北后,没有那种——不认识我的感觉,而是变了个人。有次竟然还约我去夜店玩。”纪敏敏挑着眼看周文菲神色。   周文菲面无表情:“我真的不知道。”   但心中有了猜测:王嘉然刚出现时当然不认识纪敏敏,又有意识想维护王嘉溢的校园生活,毕竟一个确诊的精神病患者拿到学历不容易,只能刻意和大家保持距离,像李晟说的有点“来无影去无踪”。回到台北松弛下来,一松弛难免流露出顽劣少年的本性,碰见纪敏敏这样追人不舍的美女,不干点坏事才怪。   得不到想要的消息,纪敏敏不耐烦了,抓住周文菲的手:“我求你,你回S市去吧,你有什么难题心事,去找喻师兄解决,好不好?你不要再来烦嘉溢,他一直没从哥哥的车祸中走出来,他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   周文菲把手抽回:“我不是为了嘉溢休的学。我也知道你喜欢嘉溢,但是嘉溢想不想和你在一起,和我在台北还是在S市无关。”   没有得到理想中的——周文菲的撤退,纪敏敏马上收起自以为“低声下气”的面目:“周文菲,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台北,因为S大你呆不下去了。本来我也不想和你说这些,但是我真的特别讨厌你这副无辜可怜的样子。那些人在背后说你的坏话,我承认有些是难听了点,但是你怎么就没想过,是你做事不正,才导致了流言纷纷。”   没错,她还是看不起周文菲。她想不通,不止喻文卿和王嘉溢,连阿国那群男生……,她模棱两可地提过好几次,周文菲是只金丝雀,依然没法阻挡他们对她的另眼相看。   她只不过会说几句奉承的话,为他们排练准备奶茶和点心,干一些杂活,阿国他们就鞍前马后,带她旁听戏剧学院的课程。   见到美色,一点骨气都没有。   周文菲不听了,背起书包离开:“我还有事。”   上课前,阿国拿过来一张校外培训学校的宣传单,上面赫然印着孙琬的照片。周文菲问:“这个叫‘虹越’的学校和嘉溢妈妈有什么关系?代言吗?”   阿国说,不止是代言,学校老师也是那边回来的。一个学期80个课时都用来“描红”一部音乐名剧,声乐、表演兼之。   “这是你的兼职?”   “是啊,我家境不好,需要勤工俭学挣学费和生活费。但我不会骗你的啦,他们办学有七八年了,教得蛮好,很多想去美国申请艺术学院的学生都会去打磨一下。就是费用有点贵。”   来台北之后,无论旁听还是生活,阿国都很热心友好,所以周文菲下课后跑去培训学校看一圈,就报了一学期的课。   上课之前也要先考试,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溜溜,才好因材施教。   一开始就是先唱歌,周文菲选了《悲惨世界》里的《Castle on a Cloud》。小时候去参加各种文艺选拔赛,她就爱唱这种悠扬轻灵的歌曲。   结果开口唱两句,正中间那个凶凶的女人就说她走错地方了。   “啊。”被打断的周文菲不知所措。   “这位同学,你该去超级星光参赛,来学什么音乐剧。”   周文菲固执地说:“可是我想学。”   “你音色挺有辨识度,唱得也还可以,还有你这长相,当个偶像没问题。音乐剧的声乐,虽然不要求是美声科班出身,但也不是拿流行乐的唱腔就可以应付的。你系统学过声乐没有?”   “我有。”周文菲很紧张,其实她只是在音乐基础班里呆了几年,还有就是在S大经济学院合唱团练了一个半月,“我已经交钱了。”   “要退钱吗?”凶女人叫珍妮洪,是这家培训机构的负责人。   “不要。”   “我们是培训学校,你出钱当然能学了,但是我提醒你,十年的差距不是一朝一夕能补上的。不要妄想在我这儿学半年,就能拿到波士顿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我知道。我现在没有留学的打算,只是想先学学看。”   还好,也不是一切都打击周文菲的信心。接下来的独白表演拉了把平均分。大家都不说话,看着她。她低着头,低沉的声音在空中缓缓地传达:   “那时候我也不过是七岁吧,一个穿着短红棉袄的小姑娘。戴着妈妈给我缝的一顶小帽儿,蓝布的,上面印着小小的花,我记得。”   抬起头来脸上情感已到位,举手投足间都是那种不过分用劲的服帖。   “我倚着那间小屋的门垛,看着月牙儿。屋里是药味,烟味,妈妈的眼泪,爸爸的病;我独自在台阶上看着月牙,没人招呼我,没人顾得给我作晚饭。……”   是老舍的《月牙儿》,珍妮洪有些意外:“你学过表演?”   “我在S大戏剧社有学过一点。”   “戏剧社,社团……”珍妮洪摇摇头,等同于没学,有些人天生就擅长捕捉灵感,且知道将它如何表达出来。   她接着说:“周同学,音乐剧演员需要唱、跳、演,即便你表演和舞蹈都还可以,但是也弥补不了声乐的短板,你可以改学别的舞台剧,话剧就很好。”   “可我想试试。”可能周文菲还站在舞台剧的门外,她不认为这些剧之间有着泾渭分明的界限。她眼前有什么,她便想抓住什么。“我会……另外报名去学声乐的。”   哪怕最后没学出名堂来,也没有关系。只要没有期待,她就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第73章   生活变得忙碌起来。   不止北艺的戏剧表演系, 培训学校认识的人也多了。微信用得少了,手机上添了另一款在台湾比较流行的即时通讯软件“line”。但只能约着一起排剧排舞,私底下的约,都让她很为难。   只有两个人例外,算是真正新交上的朋友。   一个是阿国,他对自己的外貌和家境太有自知之明了,在班上是被人嘲讽的对象,但又必须是最勤劳、最随和的那个人。他总是说:“没关系, 多个朋友多条出路,他们条件比我好, 将来出名能带着我一起出出通告, 给个演出机会, 很好的啦。”   所以当他沮丧的时候,周文菲会陪陪他。   “谢谢你哦。”他总是很感激。   “我也要谢谢你,没有你这么帮忙, 我旁听不到这么多的课程,还有‘虹越’那边的课程也很好。”   这个时候,周文菲才知道阿国的父亲早逝,妈妈带大三个孩子不易。他是大儿子,学费生活费都得靠自己去挣。所以她也坐在露天剧场的台阶上,和人说:“我爸爸也很早就走了。”   阿国抬头看她一眼, 额头眼角的褶皱里全是笑。他又说一句:“谢谢你哦。”   另一个最有可能的本该是孔巧珍。   每天在她的诊室里呆一个小时, 周文菲渐渐喜欢上那种和“闺蜜”聊天的氛围。孔巧珍没有带给她治疗的压力,聊的东西很宽泛, 某本书、某部电影、某场剧、某个明星、……。   当然会聊小时候看入迷的迪士尼公主电影。   “白雪公主被王后迫害,最后还被毒苹果毒死了,没有关系,只要王子的亲吻她就能活过来;睡美人只不过因为父母没有邀请女巫,不是她的错,就被诅咒附身,年复一年的沉睡,没有关系,会有王子路过,亲吻她让她苏醒;仙杜瑞拉没有被动等待,而是拼命奔向王子的宫殿,留下水晶鞋,让王子可以依此来找到她,从而摆脱掉恶毒的继母和姐姐。”周文菲说,“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做这样的梦,真的以为解救这个世界上每一个被虐待被伤害的女孩的唯一解药,就是王子的爱情。”   “现在还这样以为吗?”孔巧珍问。   “当然不敢了,我以前听到二三十岁的女孩子说千万不要相信男人这种话,心里会冷笑,想那是你们的爱情不够完美,真正的爱情不是这样的。”周文菲停顿一会才说,“喻文卿是王子,可我好像并没有拿到灰姑娘的剧本。”   “拿到灰姑娘的剧本,就可以从爱情中得到救赎?”   “不可以吗?很多的心理学书籍都说良好的亲密关系是通往幸福的桥梁啊,它能够治疗过往的创伤。”   “前半句我大部分同意,后半句大部分不同意。”孔巧珍说,“如果我们分析这些童话中的女孩子,会发现她们大都都具有坚忍、善良、忠贞的美德。依靠这些美德,便能得到王子的爱。可站在心理医生的角度看,女孩们可能都有或重或轻的心理创伤。仙杜瑞拉算是家庭童工,也许还被虐待,睡美人在担惊受怕中过了十五年,白雪公主更惨,躲避追杀,逃亡到森林,都没能躲过。”   久病成医,周文菲也能按照她的思路往下分析:“那就说白雪公主好了。她和王子幸福生活在一起,那些曾经,在森林里向猎人乞怜‘不要杀我’时的害怕无助,独自在森林里穿行、睡觉的孤单与恐惧,会被治愈吗?”   孔巧珍说:“如果还记得她最初拥有的美德,就应该知道她们不会在这段亲密关系里暴露创伤,因为不被允许。如果连暴露都谈不上,……”   “万一,她愿意暴露呢?”   “王子一定会懂?懂了就一定会好?如果爱情真有这么好的疗效,为什么从来没有被虐待被追杀的小男孩长大后只追求爱情圆满的童话故事?小男孩终有一天会长大,骑上战马拿起刀剑,回到那片黑暗之地手刃仇人。他靠他的勇气正直赢得一切,爱情看上去更像是奖赏,但是对女孩来说,爱情通常是全部。”   “爱情是全部——不好吗?一定要像男孩子舞枪弄剑……”   “像一场赌博。太投入的人,往往不是赢的那方。”   周文菲笑笑,对,她完全地赌输了。爱情非但没能拯救过去的她,反而添了很多新的问题。   有时候聊到意犹未尽,她想等孔巧珍下班和自己去逛逛街。孔巧珍说不行,心理治疗领域有比较严格的职业操守,她不能让周文菲对自己产生过多的依恋性。   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个闺蜜,黄潇云进入了她的世界。   两个女孩有很多的相同之处,都是十九岁未满,都来自大陆,都喜欢舞台艺术,连身高体重都很接近。很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   对舞台表演,黄潇云懂的比周文菲多多了。上课时会给她讲解,看剧的时候会和她分析,陪着练声,然后就是一起排队买奶茶,一起看电影吃饭。   周文菲以前怕发胖,不敢喝奶茶,现在运动量够,每天都要喝一杯奶茶。   “潇云,我都这么大了,才开始学舞台表演,会不会太晚了?”   黄潇云说:“不晚,你还真以为老天赏饭吃的人很多啊,学艺术都是钱砸出来的。你这样学两年,再把语言关过了,就可以去申请美国的学校。反正你不缺钱嘛,可以一直留在那边追逐梦想。”   “你的梦想呢?”   “我是因为考不上上戏才去的南艺,音乐剧也不是我的首选,要是毕业后没什么机会,我就转行去当龙套演员了。”黄潇云羡慕她,“哪有你命好,十八岁就能找到这么优秀的男朋友。他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周文菲只是笑笑:“挺多的。”   时间好像回到她和喻文卿的事情暴露之前,比那会还好一点,能去上课能跳舞能和大家一起聚餐,就是每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心里像有耙子在不停地刨地,把白天忙个不停铺好的稻草全给翻起来。   起初的那些天夜里总是哭,哭着想喻文卿是不是还在责怪她;想喻文卿是不是不再喜欢她,把她扔在台北就像把姚婧扔在纽约;想他到底怎么看她,是真的可怜她,还是以为她骗了他。   从没想出个结果来。   问孔巧珍,为什么都知道回不去了,还会妄想?   回答,谁不妄想爱情?谁不妄想另一半对自己爱得死去活来?人要是都能像旁观者一样把自己的事情想好,我们心理医生就该失业了。   说到那句“把我扔在台北就像把姚婧扔在纽约”,孔巧珍放下抱枕打断她:“你一直在拿自己和姚婧比较?你觉得他爱你,不如爱姚婧多,所以你把姚婧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看他的反应?”   “不是的,”周文菲从没这样想过,但是她的所作所为在旁人眼里看来,和姚婧有什么分别。她无奈地笑,“这也是冰山下的潜意识,对不对?像个争宠的孩子,永远盯着别人手里的玩具。换一样都不行,要一模一样的,就要一模一样的。”   孔巧珍说:“也许他们在你的生活里占的比重太大了,你没有学到别的……面临分歧时如何应对喻文卿的方法。”   诊室里一直在聊喻文卿,但诊室外相识的人都以为王嘉溢才是男朋友。连黄潇云偶尔看到周文菲冲印的猫空缆车上拍的照片,都挤眉弄眼说她艳福不浅。   她对王嘉溢的事很感兴趣,总是带着吃醋的神情问:“菲菲,你又不和我玩,是不是找王嘉溢去了。”   一开始,周文菲以为黄潇云喜欢王嘉溢,但好几次排练,王嘉溢去了,潇云都没有跑过去和人打声招呼。   那何苦在意他的行踪呢?   周文菲想不明白。有一天中午吃饭看着对方一边刷手机一边吮奶茶里的珍珠,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直觉。她问:“你喜欢高老师的课吗?”   “还不错。”黄潇云回答得漫不经心。   “等会去逛街?”   “好啊,反正没什么事。”还是漫不经心。   “潇云,我对嘉溢还是挺有好感的。”   “嗯?”黄潇云抬起头,“你们有进展了?”她很激动地抓着周文菲的手,“说来听听。”   “就是在猫空缆车上他吻我了,然后也向我表白了。”   “你答应了吗?”   “我说要考虑。”   “那你考虑好了吗?”   黄潇云的反应全在意料中,让周文菲有一种越演越入戏的荒唐感:“嗯。我觉得还是和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谈恋爱会轻松些。”   “哇——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给你租公寓那个男朋友,你打算告诉他这件事么?”   “我还不知道,想先偷偷和嘉溢交往看看。潇云,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的人很……虚伪、龌龊。”   “不会啊,面对感情,有时候就是很难选择的呀。”   周文菲看黄潇云的表情,觉得她演的没自己好,她只是眯起眼睛笑,感情虚假地浮在动人的脸上。   没有马上收到S市的反馈。接下来每天,周文菲都会向黄潇云报告她和王嘉溢的感情状况。半个月后,黄潇云试探着问:“到全垒打了?”   “嗯。”周文菲点头,“我们之间的感情,在交往前就有的,只是当时大家都不好承认而已。”   如果听到这个,喻文卿还是不闻不问。好吧,那她承认,这一切都是她妄想出来的。   来到台北,转眼已到2013年的一月。   就在周文菲觉得她真的要好好调整心态,对外界多一点点信任感的时候,喻文卿来了。是她来台北后最开心的一天。   她在“虹越”的学习已经过一半,也是需要一个小舞台来检验下学习成果。和小组另外两名学员一起复排《悲惨世界》中的一小段——珂赛特、马吕斯和爱波妮的三人恋情。她扮演的是渴望爱却最终在战火中死去的爱波妮。   中间有一段爱波妮的独唱《On my own》,唱着唱着,周文菲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在表演,只是在歌唱,唱给她心中的马吕斯听。想她和爱波妮何其相似,总是幻想马吕斯能永远陪在身边,醒来不过清楚,一生的时间都在欺骗自己,……   唱完之后,周文菲觉得口干舌燥,头皮发涨,好像有什么要突破这坚硬的禁锢,自由地奔涌出来。   就连一向对她的唱功无可点评的珍妮洪这次也说:“三人中综合来讲你的表演是最好的,任何舞台艺术都必须落在感染二字上。但我也有我的偏见。情绪这个东西就像灵感,这个时候有,很好,但未必时时都能有,基本功能保证你在状况没那么好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谢谢你,珍妮。”   周文菲当然知道她的底子太薄,歌唱问题多多,但对现在的她来说足够了。只要有人愿意听她唱、看她演,就已经足够了。   她把渺小的自己,卑微的自己,还有那些如影随形的伤害、痛苦、颤抖,爱慕,绝望……,全都打包在别人的故事和她的表演里,一股脑儿掷向天空。   完毕,落幕。心中空空荡荡,无声无息中长出一点嫩芽,柔弱的、雀跃的。比在孔巧珍那里咨询一个小时还要有效果。   周文菲在回去的路上想,和喻文卿联系一次吧,和他说对不起,和他说我想你。我还不是无可救药的一个人。   开门的时候,那个伟岸的男人已站在客厅,背对她看着窗外的青山。   “你怎么来了?”周文菲见到他抿着嘴,脸色凝重,也慢慢收了脸上的笑。   “不欢迎我来?”喻文卿转过身来,嘴角扯开,不见笑意,“好歹你现在的生活都还是我供的,这么不乐意见到我?”   周文菲摇摇头:“你提前说一声,我好让成叔去机场接你。”   “不用了,”喻文卿盯着她看,那张让他迷恋的脸上渐渐有了看不透的东西,“看你气色,这两个月过得还可以。”   “嗯,我在学舞台剧,今天上台表演……”   喻文卿对这个完全不感兴趣:“你和那个人格分裂的家伙,相处得怎样?”   周文菲有些失落。休学来学舞台剧,大多数人都会以为脑子有病。喻文卿只是有钱,无所谓她怎么花。   她回房间换衣服,喻文卿跟进来。他的手穿过长发,扣着她的后脑勺,稍一用力,她半仰起头看向他。他凑过来吻她,吻她的嘴唇,沿着她脸侧的轮廓,一点点吻到耳垂,越吻越深入。   周文菲的心也越跳越快,快到让她无力承受,她害怕自己衣衫尽脱后的样子,她怕在喻文卿的眼里看到一点点玩弄、侮辱的意思。   “不要。”她往后退。   “为什么不要我碰你。”   “我今天……不太想。”   喻文卿贴着她的脸,又轻又狠地说:“那个小子碰你,你想不想?”   周文菲心脏猛缩,他真是为了这个来的?她想把腰间的手扯开,没扯开,反而被喻文卿搂着,整个人又被扔到床上,慌张中开口:“嘉溢没有碰我。”   喻文卿拨开她的发丝,盯着她眼睛:“妙妙,你现在说的话,我不知道该不该信。”   “可是,可欣每天晚上都会给你发邮件,汇报我干些什么啊。”   周文菲见过一次,从早上七点跑步,上课、去图书馆看书、中午小睡、和朋友聚会,吃晚餐,到睡前的瑜伽冥想,全都有。   要汇报这么细致吗?她问。陈可欣说喻总要求的。   见喻文卿不说话,周文菲颤抖着问:“我做哪件事情没有征得可欣和明怡的同意。我从来没有晚上出过门,也没有带任何朋友回来过,……,还不够吗?还是你也不相信可欣?”   “我不会对一个连认识都谈不上的人,百分百的信任。”   “那除了可欣,还有谁在监视我?”   “没有监视。她们不是你,钻不到你心里去。我只是听到一些传言,过来证实一下。”   “什么传言,我和嘉溢上过床了。谁告诉你的?”周文菲已能确认黄潇云就是他的眼线,“你怎么证实?我现在这样拒绝你,是不是就已经表明我心中另有所爱了。”   她猛地推开压住她的喻文卿:“除了潇云,你告诉我,还有谁?通通告诉我好了。”   她不是在和喻文卿斗法,不是,她只是太了解他了。   一听黄潇云的名字,喻文卿反应过来,抓住周文菲乱舞的胳膊:“妙,你又玩我,是不是?你现在心眼怎么这么多!”   “和你学的!”上一次见识喻文卿的控制欲,周文菲还不敢相信,为他找理由。这一次,她只能瑟瑟发抖,为自己。   “还有谁,阿国是不是?珍妮是不是?孔医生是不是?我还在想,这边每个人怎么都对我很和善,原来还是得了你的照顾,他们才愿意和我做朋友!”   “我只和黄潇云联系过!我怕你在这边很孤单,所以拜托她多陪陪你。她和我说你的事,我一开始也是不信的,但听到她说,你亲口说和人上床了,我还能无动于衷?”喻文卿吼道,“我又不是太监!” 第74章   这两个月, 在林医生和姚婧的劝说下,喻文卿已经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控制欲了。他掰过周文菲的身子:“我发誓,我没有监视你。你也不该拿这种事来测验我。”   周文菲冷笑一声,她要真冤枉喻文卿了,他怎么会不生气,反而解释个不停?   两个月了,她每天都在装一个很合群的人,其实很多时候她都想逃, 一句台词说错了,想逃, 一个舞蹈动作没记住, 想逃, 说话没人搭理,想逃。   她每天都在心里说,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有一点点成就, 比如学到一点新的发声技巧,聚会时开心大笑一次,主动地参与课堂上的讨论,……,通通记下来,夸张地肯定自己。   她在努力说服自己这是个美好的世界, 即便没有喻文卿, 也值得和它发生关系。   “我以为是我的努力有了回报,结果还是你给我造了一个世界。喻文卿, 你怎么这么可恶!”   姚婧也这么骂过他,喻文卿沉默一会:“妙,你别想得这么偏激,是我给了你压力,对不对?我已经在改了,我真的在改。”   没用的,要是能改掉这个性,喻文卿就不是喻文卿。周文菲说:“你走吧。”   “你和我一起回去,我每天都在想你。”   “那我走。”周文菲挣扎着要离开他的怀抱。喻文卿箍得更紧,紧得把这两个月呼吸进的自由空气全给挤出来。她没力气,靠在他的胳膊上:“我们分手好不好?”   喻文卿松开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妙,你说的是气话。”   “气话?过去两个月,我每天都在想这件事,要不要我拿日记给你看。”   周文菲爬起来冲到书桌边去拿日记本,翻开一页就开始念:   “2012年12月3日,星期一,天气晴朗。和孔医生聊了许多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感情的事,我问她,是不是一段各方面相差太多的爱注定会失败。她说未必,有些人阅历见识不一样,但是在感情上是互补的,我知道她在安慰我。”   “喻文卿的爱是一种霸道的、不许我去忤逆他的爱。对,他未必会为我决定我人生里的每一件事,他假装宽容而稳重,事实上一旦出手干涉,我就必须听他的。必须去机场送他的妻子女儿去纽约,必须去参加宴会,必须去旅游,必须去看病,必须吃药,必须和医生聊过去的事,就连□□的姿势,都必须由他来决定,……。”   “我以为我能乖巧柔顺地听他一辈子的话,毕竟他是那么优秀,一点不嫌弃我的过往和我的疾病。只要他出手,便能替我扫荡人生里所有的阻碍。我乖乖地听他话,当从来没有心痛过等着他安排结婚,当从来没有怀孕过为他生儿育女。”   喻文卿的脸越来越铁青,终于听不下去,起身离开。   周文菲心中绞痛,看着他的背影大声地念:“就算万一哪天他腻了我,不用担心,乖乖地听话,他会给我一笔花不完的赡养费。可我现在为什么要打着寒战写下这些话,因为我心里清楚得很,那样的日子没有一天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   大门“砰”的一声响,喻文卿离开了,周文菲才放声哭出来。   珍妮洪问她为什么非要来学舞台剧。为什么?今天这场分手日记不过是她的临场发挥。发挥得很好啊,一点停顿、犹豫都没有,为什么没有机器拍下来。喻文卿都信了,没想过要拿日记本检查一下。连她自己都有点恍惚,是不是真写过这样的话。   这样好的天赋,不上舞台……好可惜啊。   周文菲难以平复心情,拿起手机接着给黄潇云发信息,要死就死凉透一点,不然明天还要假惺惺地做好朋友。   黄潇云大大方方承认了:“你有什么好怪我的。敏敏和我说你是破坏喻总婚姻的第三者,S大人尽皆知,所以才来台北。来台北安分点啊,为什么还要招惹王嘉溢?”她很生气也很鄙夷,“你想过敏敏的心情吗?”   对啊,周文菲想,纪敏敏先来的台北,黄潇云要交好朋友,当然先选她。   她给王嘉溢打电话,接通后控制不住哽咽的哭声:“嘉溢,是不是只有你,从来都没有假模假样对过我,从来都没有背叛过我。”   电话那端响起另一个声音:“菲菲,还有我。”是王嘉然,“你在哪儿,我过来找你,台北我很熟。”   十来分钟后,王嘉然就到万国公寓,看到哭泣的周文菲把她搂在怀里:“是不是那个男人欺负你,在外面养别的女人,……”   “不是。”周文菲头靠在他肩上,眼睛哭红了,“他收买我身边的朋友,他们全都被他收买了,……”   这世上所有的问题在王嘉然那里都只有一条应对措施。他想都没想,就拉起周文菲:“我带你走。”   这话让周文菲想起她是该走了。   喻文卿是那种随你怎么吵、怎么闹都没关系,但是绝不能先说分手的人。他确定爱的时候,感情如潮水,涨起来瞬间能将你淹没,但是决定不爱的时候,顷刻间便能退潮,不带走沙滩上一片卵石。   她才不要像姚婧,傻乎乎地留在那片裸露的沙石上。她擦干眼泪,爬起来把要吃的药放入随身背的书包里:“好了,走吧。”   陈可欣在门口拦住她:“菲菲,这么晚了你不能出去的。”   “菲菲的事不用你管。”王嘉然毫不客气地推开她,“你告诉喻文卿,是我王嘉然带走了菲菲。”   接到电话那会,他正在家到处搜寻王嘉溢的秘密。以前他“苏醒”过来,只会到处找钱,然后离家出走。他看到那本咖啡色的羊皮笔记本,翻开第一页看,不是剧本,而是日记,也不是日记,日记里没有别人也没有自己,只有周文菲。王嘉溢记初相识时周文菲的眼睛,她有一双和他们妈妈一样含情脉脉的眼睛。   不,王嘉然摸着本子上钢笔素描的脸庞,心想,周文菲的眼睛更像弟弟,那里面有他被大伯接走时不停回头看的恋恋不舍和害怕。   你也认识周文菲?她也知道你的存在?为什么只有我一点都感觉不到?   王嘉然靠着书桌腿坐在地上,一页一页地翻,终于知道周文菲和那个霸道男人的事情,知道她得了抑郁症,知道她在台北学舞台剧,开始新生活。   他牵着周文菲的手走到公寓楼下。天空下起了小雨。昏暗的广场一角停着一辆机身泛着绿色光芒的超跑摩托车。   周文菲问道:“你骑摩托车来的?”说完才意识到台湾不说摩托车:“这机车是你的?”   “嗯,怕路上堵车,它能走巷子,比开车要快。”王嘉然递过头盔给周文菲,“我好多年没骑了,结果一翻抽屉,车钥匙还在。”   其实,是他不会开车。   回头看看身后这栋高楼,夜色都无法掩映它的气派。周文菲戴好头盔坐在王嘉然身后。她没坐过这么拉风的重型机车,下意识觉得它不安全,双手揪住王嘉然腰侧的口袋兜。   正在戴手套的王嘉然动作一顿。来时一路都在担心周文菲,不敢分神,现在雨点打在脸上,凉凉的,马上想起那些迎风肆意的日子。   他抓过周文菲的手往腹部扣:“抓衣服没用的。”见人乖乖听话,把手圈在他腰上,勾起嘴角笑了笑。   引擎启动,“呜呜”的高分贝声浪不歇,在夜里骚动起伏,钻入人心,让周文菲心神不安,皱了皱眉。另一个人却截然相反。昔日驰骋的快感汹涌袭来,在记忆里掀起浪潮。   王嘉然手紧握手柄,静静地体验这久违了的澎湃之情,然后问周文菲:“现在去哪儿?”   “我不知道。”   机车的前灯只够照亮前方几米的道路,蒙蒙细雨给这光亮笼上一层纱。   王嘉然无所谓地笑笑:“那我们随便走。”   离开兴福寮的巷道,进入平顶路,接着转入中正路,沿着淡水河一直往北边走,经过红树林,经过淡水老街,在渔人码头右拐,……,风声在耳边索索,雨点要下不下。   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等红灯,周文菲拿手机看:“天气预报说不会下雨。”   “那沿着台湾岛最北的海岸线走,好不好?”   在淡金公路的入口,他们遇上了交警执勤。周文菲听见王嘉然很小声的咒骂,连忙把头盔盖掀起:“你没驾照?”   “怎么可能有驾照?”王嘉然说,“这车1000cc的排量,他会专门去考一个重型机车的驾照来给我用?”   周文菲慌了:“那被抓住了会怎么处罚?”   “你抱紧我。”   “不行,”周文菲更紧张,“抓住就抓住了,你不能逃,逃不掉的。”   她看了眼十米开外,有三个交警呢。   “怎么逃不掉?没看我开的是Ninja ZX-10R?轻轻松松就能飙到300的时速,想看清车牌都没门。开超跑还要被交警追上,那是超跑界的侮辱。”   万一扣了车,就得那个混蛋出来帮他料理后事,王嘉然当然不情愿,他打算伺机逃跑。   周文菲还在劝:“不可以,嘉然,无照驾驶已经违法了,你还要超速……”   一个瘦高交警看见他们,伸手示意他们靠边停下。   王嘉然的左脚离开踏板,似乎要着地,周文菲刚松口气,身下机车骤然发出咆哮,犹如蛰伏的金属怪兽突然发了怒,伸出金刚爪子撕裂这黑夜。   不止鼓膜是接收器,整个头皮都是,已经发麻收紧。   周文菲下意识地把手圈得更紧,十米远外那几个交警的脸色都还未看清,他们已如离弦之箭,被射了出去。领略到传说中百公里加速只要三秒的爆发神技,心跳已到了极限。   再回头望,那几个交警压根没有要追的意思,只手上拿着对讲机在讲话。   她开口:“嘉然,他们会不会在前面堵?”   马达声太大,王嘉然根本听不见,扯着嗓子喊:“你说什么,菲菲?你不用怕,抱紧我就好。他们追不上,哈哈,开车都追不上。”   周文菲听他声音,兴奋得让人害怕。她一只手扣着腰,另一只手往上走,摸到人的头盔,把玻璃盖“啪”地一声翻下。她好担心他会跟着刺耳的马达声一起嘶吼。   没有人追他们,也没有人堵他们。公路上还有别的车,但在这头轰鸣的怪兽眼里,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被超过。所有的,一切的,通通被甩在身后,很快路上没有了车,只有蜿蜒伸向黑暗的公路和海岸线。   周文菲趴在王嘉然的背上不敢动,手臂和身侧能感受到刷刷而过的风。她最怕转弯时候的倾斜,感觉自己会被甩出几十米远,或是被机车压个半身残废。   手圈得更紧,紧得不能再紧。活命要紧。   风驰电掣,转眼就到金山区。王嘉然离开海滨公路,降档进入街区,两侧房屋大都不高,街面干净狭窄,是个静悄悄的小镇。   机车停在一家旅馆的停车场,王嘉然说:“明天带你去野柳那边玩飞行伞,今天先在这边住下。”身后没有动静,他把头盔取下,“菲菲,下车了。”   “等会,让我缓一缓。”周文菲也取下头盔,她没戴惯这个,只觉得头被箍得难受,还有飙车过后的心悸、头晕。下车时腿都软了。然后站在一边看见王嘉然熟练地撑起边撑,修长的腿跨过机身。   她脑袋有点懵,心想,会开机车的是王嘉然,不是王嘉溢,而这个王嘉然是十五岁车祸后出来的人格。问题是,一个人脑子里会开机车和真正能上手是一回事吗?这是重型机车,不是电动摩托车啊,扶着走都有难度,完全不用练的么?   她还没想清楚,王嘉然已拉着她的手走进旅馆。   前台办入住时,他拿信用卡出来签预授权,周文菲发现他的签名和王嘉溢的差不多,意外地看他一眼。   两个人的字她都看过。王嘉溢的字工整清秀,王嘉然的字,有点像——鬼画符。   王嘉然朝她眨眨眼,趁前台去办别的事情的时候,压低声音说一句:“我以前太傻了,我都没想过要模仿他的签名,我练了好久。”接过前台递回的卡和证件,他接着说,“所以你不用担心跟我在一起没钱花,这张卡——很难刷爆。他也不可能为了我留信用污点。卡我卡得太死,我就去借高利贷,哈哈,王富邦和孙琬的儿子在台湾欠一屁股债,然后我再登个报,凭我这长相和可怜的身世,台湾的欧巴桑都会心疼我的。”   “好啦。”周文菲被他的话和神情逗出笑声来,很荒谬的那种快乐。   王嘉然是个叛逆男孩,其实她更叛逆、更不可理喻。喻文卿应该已经知道她又和人跑了,但还没有电话打来。无所谓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他的底线,不就是为了彻底和他脱离的一天?   今天终于成功了。   想想,同龄人中,李晟在尽一切力量摆脱父母的控制,奔向她的爱情。纪敏敏也是,她们够胆大了,可没想飙在最前头的竟然是她周文菲。   她不止摆脱了妈妈,连辛苦得来的爱情也甩掉了。   本来应该挺伤心绝望的,没有,一种冷冰冰的空洞感,耳朵里好像还有机车越跑越远的嘶吼声。飙车时很害怕,现在脚踏实地,觉得那些嘶吼就是她的心声,在风中高歌,无所畏惧。 第75章   王嘉然订的是套房, 里面有两间卧房。周文菲问道:“嘉溢告诉你,我有抑郁症?”   “嗯,”王嘉然开灯后先找瓶装水,打开瓶盖递给周文菲,“先吃药,晚上好睡觉。”   周文菲拿出药盒:“你什么时候开始骑……这种重型机车?”   “刚上国中那会?”王嘉然戴不惯眼镜,把它扔在桌面上,“个子不够高, 停车时脚够不着地,老是摔, 天天练, 练了半年, 就能翘头。”   “什么是翘头?”周文菲喝水,面目平淡地问。   王嘉然还没载过对机车一窍不通的女孩,有点惊讶:“就是机车前轮在空中跃起。”   周文菲连忙把水瓶从嘴边移开:“你不可以在载着我的时候玩这个, 我会被吓死的。”   “好啦,我不会的。”王嘉然看着她,长发被风吹得凌乱,巴掌大的脸上全是落寞憔悴,他伸手想去摸她脸颊,周文菲下意识地躲开, 索性堂皇地捏住半边脸揉搓一会。   周文菲打掉他的手:“你才十五岁, 要叫我姐姐。”   “谁说我十五岁,我今年二十了。”   “那是嘉溢, 你只有十五岁。”周文菲看过书,多重人格里的后继人格一旦出现,年龄、长相、性格、爱好都不会变。   “别人的会不会变,关我屁事,”王嘉然不以为然地笑笑:“我多少岁,我喜欢什么,我说了算。”   这一笑,像极了年轻十岁的喻文卿在球场上和队友商量战术调整的冷酷和无畏。周文菲的心微微哆嗦,问道:“你认识纪敏敏吗?”   王嘉然皱起眉毛,不耐烦地说:“是不是我们神经病身上都有一种特质,很容易吸引神经病。我们明明喜欢的是你,她看不见吗?”   “她不是神经病,她只是从来没尝过失败的滋味。”周文菲道,“我为了试探喻文卿,骗潇云说我和嘉溢早在一起了,只是没有公开关系。潇云说,纪敏敏知道后喝了一整晚的酒。”   王嘉然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了。   “你对她做什么了?”周文菲问。   王嘉然避而不答:“我那时候还不认识你。”   意外又不意外,却有失落,周文菲叹气:“怪不得他拿你头疼,嘉然,不要一天到晚给他惹麻烦。”   王嘉溢总是沉默的,沉默着努力,沉默着逃离旧日阴影。回想一下,这病复发后,周文菲再也没有见过他真正轻松的笑容。她也替他心累。   王嘉然没有顶嘴,只冷冷看着她:“你也觉得他比较好,是不是?”说完把头盔扔在角落,砰的一声关了房门。   小孩子脾气,周文菲也不理他。   睡到半夜,她看见喻文卿追过来,站在窗边冷冷看着她,是的,她再一次裸体站在他面前。她在心里和自己说,没关系,你们已经分手了,但还是受不了他的眼神,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哆嗦,终于感化那个冰山一样的人,他过来摸自己的脸,一下一下地叫着她的名字,妙妙,妙妙,菲菲,菲菲。   不,他怎么会叫自己菲菲?   睁开眼来,坐在床边的是王嘉然:“做噩梦了?”   “嗯。”周文菲看着夜色里不分明的男孩脸庞,叫了声:“嘉溢?”她想,王嘉然的口气不会那么温柔。   “你那么希望他回来?”是王嘉然。   “我不知道。”周文菲看了眼床边的闹钟,半夜三点,她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吵醒你了?”   “我以前也做噩梦。”   “你做什么样的噩梦?”   “回到我死的那天。”王嘉然又伸手摸周文菲的脸,脸上神情因为痛苦而扭曲,“菲菲,我好想带你走,带你离开这些痛苦。”   第二天王嘉然还在,两人吃完早饭后,去野柳。白天与晚上的骑乘体验完全不一样。天空是明朗的,路是笔直的,风是飒爽的,海浪是汹涌的。野柳的女王头更是大自然的手笔,远远就看见了。   王嘉然说:“菲菲,以后我带你环岛旅行。”   他也想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带着心仪的女孩去吹风淋雨,在劲风中沿苏花公路南下,看太平洋的碧海万顷;然后到花莲上太鲁阁公园,看横断公路如何凿穿山脉;再去垦丁的白沙湾戏水,去高雄,去台南……   还不是现在,现在的他都不晓得能否完完整整地呆一天。   是的,他也想要明天了,想要彻底主宰这副身躯,做万无一失的安排,带周文菲上路。   “好啊。”周文菲想大陆那边也没人会想让她回去过春节了,心再凉一点再冷一点,“但是有条件,我不玩飞行伞,你不要每次出来,都带我玩那种很惊险的活动,一次比一次惊险。”   野柳的海边风一直很大,到了冬天游客也少很多。两人衣服都穿得单薄,匆匆看过一圈蕈状石,就往回走。   周文菲想起喻文卿说等她病好了,等他有时间了,会带着她到处旅行散心,但到目前为止,她去过的地方,都是和别人一起。   不合适的人,真的连凑时间都要费一番功夫。   难得王嘉然想开解她,带她来海边吹大风,周文菲道:“这些石头,千奇百怪的样子,挺有意思的。”   王嘉然指着最富盛名的女王头说:“你看她的脖颈越来越细,没准再过十年就撑不住了。”   周文菲惊讶:“风化这么快,我还以为要上百年呢?那怎么办?随她倒掉?”   “倒掉就倒掉吧,不然要怎么干涉?是给她戴个脖套,还是旁边做个支撑撑住脑袋?人家是女王哎,那昂首高贵的姿态,怕是宁可断颈。再不然得把它从这海边搬走,没准搬的时候,它就塌了。”   周文菲点头:“也对,人总是借保护之名行破坏之事。”   “这里每块石头都不需要人类的保护,被风塑造被风摧毁,多潇洒任意的事情。被一群傻乎乎的人类围着拍照,没意思透了。”   周文菲听着笑了:“像你。”   “像我?”   “不喜欢被人管教。”   “谁喜欢被人管教?”王嘉然跨上机车,“你下午几点的咨询?”   “四点。”   “那我先载你回去。”   “好的。”周文菲忐忑,“我可能还要回一趟公寓,把我的东西搬出来,我不知道他还是可欣,会不会在那里……”   “我陪你去。”   “好,我还要租公寓。”   “你和我们一起住。”   周文菲没有回答。   王嘉然说:“菲菲,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得抑郁症?就是你非要去消化那些没办法消化的痛苦。好比人家拿到手的是硬硬的面包,而你拿到的是看上去像面包的石头,你就不能听别人还有那些医生说,一点点啃,总能啃下去。凭什么人家啃面包要你啃石头。你要马上甩掉它。我告诉你一个甩掉痛苦的秘诀,就跟开超跑一样,换到最大挡,“biu”的一下瞬间位移,移动得太快,那些痛苦就跟不上你。”   “你说得对。”周文菲由衷赞成,离开喻文卿来到台北就是一种瞬间位移,“那我想一个人住。”王嘉然扭过头看着她,她也没有动摇,“我不会自杀的,我只是想试试,不为任何一种期待活着,我能过成什么样子?”   王嘉然不是王嘉溢,一听就同意:“哇,你能这样想,我很开心。生命只有一次,为什么要替别人活着?”他的神情转眼就黯然了,周文菲看不见,“我真的很开心啦,有些人一辈子都摆脱不掉。但是菲菲,你还有可能只为自己活着。”   周文菲笑他:“说得你好像很懂似的。”   “我本来就是很清醒的那类人,因为清醒才另类,才会被他们当成精神病,好不好?菲菲,你多跟我在一起,你的抑郁症就会好。因为我会教你,怎么把那些人丢给你的石头,全都扔回去。”   回到万国公寓,喻文卿真的在,周文菲推开门进去,他的眼睛就没从她和王嘉然的身上离开,尤其是后者,抱胸交叉腿靠在门边的墙上,一副胜利者的欠揍模样。   这个时候,喻文卿竟然还能心平气和地问周文菲:“这混蛋什么时候消失?”有些话他想好好问问那个王嘉溢。   “不消失了。”王嘉然笑道,“菲菲,你去收拾东西。”   喻文卿拦着周文菲:“妙,别这样,”见人垂着头,不为所动,心中哀伤,为什么她可以比他还要冷酷?“离开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一个人过,”周文菲说,“租一个单间的公寓,找一份兼职的工作养活自己,接着学音乐剧的课程。”   就这样一天天地过,不要那些镶着金边的人生目标,把自己当成路边的树,有太阳来了就晒一晒,有风来了就摇一摇,而不是每天都要旋紧一次的发条机器。   是的,她没有太开心,她一直很失落,但她宁可这样失落清醒地放逐,也不要一面妄想一面绝望,那太痛苦了。   她把门卡和钥匙递给喻文卿:“对不起,你给的人生很好,但我过不了了。”   下一次去孔巧珍的诊室里,周文菲说:“我和他,真的断绝关系了。”说时还想笑,话说完了死死咬着嘴唇。   孔巧珍不太赞成:“他是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我不是说一定要保持恋人关系,……。”   “那保持什么关系?”周文菲开口说话,嘴唇上赫然分明的齿印,“我说分手,他就会答应?他只会冷冰冰回我两个字‘做梦’。就算万一他哪天搭错神经,愿意和我说拜拜,……,你知道吗?他对前任超好的,有一个一路提携着在商场混,现在成了小有名气的女企业家;另一个,他妻子,分她一半股权不说,还另外掏钱供她在美国的一切花销。而我要是成了前任呢?我没有爸妈能保护我,还有抑郁症,只要还像以前那样什么都听他的,不管他以后结婚离婚,他能养我一辈子。”   说完周文菲笑了:“是不是能荣登‘最幸福前女友’第一名?”   “那你确定他这次是真的放手了?”   周文菲想了想:“他不喜欢女人随便闹情绪说分手,也不喜欢女人和别的男人有暧昧,但这两点上,他会假装大方。他最不喜欢的,是他的女人在算计他。”   “你很了解他。”   “我从小就很会看他脸色,他眉头皱成什么样子,代表生气到了哪个程度,我都能看出来。想要他的喜欢,就专挑他喜欢的事做。不想要他的喜欢,专挑他不喜欢的事情做。”   疯狂地想要和最亲密的人脱离关系,这样的举动其实已经挺“危险”了。孔巧珍问:“那和他分手后,你感觉怎样?”   “很自由。如果我连喻文卿的喜欢都可以不要,那还有什么人的喜欢可以让我在意?从未有过的自由。”   她的银行账户里还剩五十多万,打算留着继续学音乐剧。   生活费和房租需要她去挣,但她在台湾打工是非法的,一听她操着大陆口音来应聘,人家就要看她的证件,看了之后都摇头。而有些敢要她的营业场所,她又不敢留。   还好王嘉溢有认识美院的同学,帮她找到一家少女读物杂志社,愿意收她的插画。   周文菲从小就喜欢平凡陈淑芬的人物插画,虽然画不到人家一半好,但是色彩清新、线条流畅还是有的。除了少女,也有一些风景画,或是低龄版的动漫画。   杂志社要求签合约才能发放稿酬,王嘉溢代她签的,这样每个月能挣两万台币。她倒是可以多画,但杂志社要不了那么多,所以只好去阿国妈妈在夜市的水果摊上削水果,每周四天,一天五个小时,挣一万台币。   无论画画,还是削水果,王嘉溢都想帮忙,但是周文菲说不用,还问他杂志社一张稿没退,是否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王嘉溢说:“你画三天的封面插画才给五百人民币,内页的插画两百不到,那些卡通漫画就几十元一张。我要是有关系,怎么好意思给你这样的稿酬?”   “好啦,谢谢你。”手画酸了,甩一甩,周文菲接着握笔画,“我画画也就一般般,他们肯要我就很开心了。”   王嘉溢帮她把笔一只只削好放入笔筒。别人或许不懂周文菲,但是每天都在和王嘉然战斗的他怎么会不懂。她嘴上说,对自己没有任何希望,却还是拼了命地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可以独立,证明自己不会被打败。   每个月三万台币对周文菲来说够用了。时间不够用了,孔巧珍那边的心理治疗减少到每周两次。她更想把时间花到声乐和表演的功课上。   等二零一三年的春节一过,阿国和几个男生打算去当街头艺人,怂恿她一起去。黄潇云和纪敏敏干的事情,他们也不屑,但女生间的勾心斗角,哪是他们男生管得着的,只好尽可能在别的事情上多帮周文菲。   刚开始周文菲怕被人认出口音惹麻烦,只肯在边上看着阿国他们跳卡波耶拉,打中东鼓。看几次后鼓起勇气拿过麦克风,唱一首能登美麻子的《夕颜》,意外地收获到几名路人的掌声和大拇指。   阿国说:“你行的。”于是她再唱一首阿桑的《叶子》。   没想到,唱两首歌得到的打赏钱,比阿国他们三个男生又跳又唱折腾一个晚上,都多。阿国坐在地上清点:“性别歧视这么严重啊。”   他要把大半的钱都给周文菲,周文菲说:“照你们的规矩平分吧,没有你们,我不敢唱的。”   刚开始只在淡水、关渡的捷运站,后来想要收入更好一点,就去西门町、信义商圈这样的闹市区。   周文菲干脆加入他们了,不仅挣钱比削水果轻松,还能有个场地检验她的歌唱水平。   每次去,她都会唱《猫》里面的《memory》,最初是两三人瞥她一眼,从身旁掠过;到三五人驻足,静静地听;再后来有个小圈子围着她。   也会有人问她哪儿来的,是在台艺还是北艺念音乐?   我只是旁听生。   哇,那很厉害了。   有次还碰见一个长得很富态的唱美声的中年男子,滔滔不绝地和她说了十几分钟,说她长音稳不住,到后面就飘了,跳音呢,又太急促。   孩子,气息不稳就要加强呼吸训练。   好的,周文菲说。他又告诉周文菲如何腹部用力,发出“次”音和“丝”音。见人有呼吸训练的底子,又转而说,如何通过“M”的哼鸣方式来寻找共鸣点,算是一个半吊子的业内人士。但他打赏了一千台币,周文菲便耐着性子依着他的方法学一遍。   他说很不错,但是大陆的老师呢,教的是张大嘴唱,你要想学音乐剧就得改,我告诉你一个小诀窍:上下牙齿间咬一个红酒瓶的软木塞,先唱元音,慢慢过渡到带辅音的,但是无论唱到多高,软木塞不能掉,继续轻轻咬着。   周文菲从没听过这个方法,觉得可以回去试试。   深夜回到租来的公寓。开灯。客厅内的布置很简单,一张两人座的深灰色沙发,两个几何图案的抱枕一左一右放着。茶几上的纸巾盒、电视遥控器并排放着。一切都是周文菲今早离开前回头的那一眼,或者还可以再往前追溯到昨晚回来,昨早离开前的那一眼。   她脱掉鞋子,放下包,直接去到卧室,靠坐在窗台上。   窗帘一直开着一条缝,缝外面的景色一直没变过:一条深夜里两边停满车的马路,打烊后拉了铁卷门的机车店、药局、拉面店。唯一亮着的,偶尔有人光顾的是24小时营业的全家便利店。   半个小时前还在声情并茂地唱歌,鞠躬弯腰谢谢大家的打赏。半个小时后躲到窗帘的后面,想把自己像尸体一样安静地裹起来,不出一声叹息,不弄乱任何一处地方。   自杀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回避这个话题,日子好似照旧过。   只是有一天,胡伟送她去医院,开车途中把手机递过来,说喻总妈妈要你接听。   她忐忑不安地接过去,“魏阿姨”三个字还没开口,就听见那个温柔和善的阿姨冷冰冰地说:“你要死的话,拜托你死远一点,不要把我儿子几千万的公馆弄成凶宅,出手都没人要。”   淡水这间公寓的房东是个老奶奶,她也不想弄脏她的屋子。 第76章   连汪明怡发微信过来说, 周玉霞知道她去台湾,想了解她的近况,问她愿不愿意和妈妈恢复联络,她也没有答应。   汪明怡说真的不是喻总让我这么做的,是你妈妈通过李秘书找到我,她现在在C市一家养老院做看护。   为了证明她所说不假,发过来她和李秘书的聊天记录,其中有一张周玉霞的半身照。放大看, 周玉霞眼神有点虚,但神情很柔和, 像许开泰没去世前的样子。只是身上穿的蓝条纹的翻领衫, 好像医院的病服。   汪明怡说是的, 她的工作性质导致平时根本不出门,所以舍不得花钱买新衣服穿,捡别人不太旧的衣服穿。   周文菲刚有些心软, 汪明怡接下来说,养老院在乡下,移动网络的信号不好,周玉霞说要联络的话最好写信,还能寄点照片,……。   她立马就不相信了:“算了, 明怡, 别说了。”   二零一三年三月二日 S市   云声科技的总裁办公室里,汪明怡无奈地朝喻文卿和李广群耸耸肩:“不能和她说阿姨是在康宁医院不能用手机的事实, 她当然只会以为还是喻总想……”   李广群不相信地看着喻文卿:“你们真的分开了?她休学跑去台湾干什么?”   “她有她的打算,不需要我了。”喻文卿面无表情地送走李广群,回到瑞景公馆,谢姐迎上来:“喻总,今天回来这么早?”   喻文卿没有回答,只盯着客厅的帐篷看,好似那紧闭的门马上就会翻起,露出一张可爱的笑脸说:“你回来啦。”   “喻总,晚上在家吃饭吗?”谢姐的问话让他回神过来。   “出去吃。”喻文卿转身往房间走,“谢姐,把帐篷收了吧。”   谢姐愣在原地:“周小姐是真的不回来了?”   喻文卿先是上跑步机跑步、然后冲凉,在书房看会书后,换衣服出门赴约。经过过道时,往左瞟一眼,帐篷不在了,客厅显得更空荡,像人从没来过。   周文菲离开四个多月,他每天的每件事情早已恢复成有条不紊的状态。每周去趟林医生那里,大概是留给他的唯一后遗症。   去年十一月,魏凯芳知道周文菲离开后,欣喜极了,开始为儿子真正的第二春奔波。   她说:“你要试着打开交际圈,去接触那些真正优秀的女性。”   说完递过来一沓照片,喻文卿随便翻了下,扔在桌上。   魏凯芳急了:“你眼里漂亮的女人,她不知道自己漂亮啊,她会拿这个当武器当筹码。反正我就没见过漂亮的女人不任性不自私的。你需要一个能尽心辅佐你事业的女人,就像……”   喻文卿再看他妈一眼,阳少君三个字就咽下去了。他这才开口:“我的事业我自己能搞定,我也没有三宫六院需要她来安排,要个辅佐的人做什么?”   魏凯芳的眼光他看不上,但他的圈子里也不是没有优秀女性。很多,有海归的投行董事,有本地富商的千金小姐,有知名的主持人,有大学里的老师,……,有些能上床,有些吃着饭就想说拜拜。   他有满腹的牢骚要去和林医生说:   “五个里头有三个以为我有个分居的艺术家太太,就一定很喜欢艺术,大聊安迪·沃霍的波普艺术,或者是圆点女王草间弥生。不论波普还是圆点,我都看了头疼,还不如聊莫奈的睡莲。剩下两个不是聊互联网金融,就是喜欢做旅行达人。”他讽刺,“很与众不同的爱好和品味吗?”   “看我不感兴趣,连忙问我喜欢什么?随便我说什么,她们都说我也好喜欢。喜欢个屁,我32岁,又不是23岁,还相信这世界上有和我兴趣爱好一致的女人?当然我不知道她们能力如何,我也不关心这个,但性格……很平庸,没她们脸上的妆一半生动。”   林医生听了笑一声:“初次见面,应该还谈不上展现真实的自己。”   “可就算是演戏,……,妙妙演得都比她们好。”   到了这间诊室,喻文卿没办法不聊周文菲。   和他约会时,性格、样貌、身材还能入眼的异性,当晚就能开房。   做时还有点心神荡漾,第二天醒来觉得她们的依偎和撒娇都很假。明明吃饭时都标榜自己独立有趣,做时也主动大方,可只不过睡一觉的关系,立马就换个人一样拖着长音喊“文——卿”。尴尬得鸡皮疙瘩都起了。   他不喜欢脱了衣服还要演戏的女人。但如果所有人都需要演戏,非要在其中选一个,他还是愿意选以前的那个周文菲,那个坐在餐桌的那一端,会突然地眨一只眼睛的周文菲。   就算那是演戏,是讨好,他也甘之如饴。   她不会去设想他的审美,也不会让自己显得有用有档次,她的讨好只是针对他的,不管他是喻文卿还是胡文卿。而其他女人的讨好,只不过是依着贫乏的想象,讨好一个叫“喻文卿”的男人。   他拿出手机给林医生看一段视频,那是周文菲在街头唱歌,有路过的北艺学生帮她拍了视频上传到台湾的YouTube,被汪明怡看见了,转发给喻文卿。   难得这么有心,时刻关注对岸的情况,喻文卿给她涨了六万的年薪。   等林医生看完,他问:“她状况怎样?”   林医生说:“一个人的精神面貌时刻都在变化,但这一刻还不错,她很沉浸,也很喜欢。”他看了看视频中的女孩子,“上个星期她给我打了电话。”   “哦?”喻文卿意外,“她找你聊什么?”   “问你的焦虑症有没有好转。”   喻文卿冷笑一声:“她在意吗?”   林医生把手机推回去:“还说了她在台北的日常生活,说她现在在打工、还有学戏剧,日子过得挺充实,让我不用担心。……”   “你信吗?”喻文卿突然问道,“她是不是想通过你,告诉我这些事情。”   林医生点头:“我想是的。”   “她还说什么了。”   “没有了。”其实林医生有问过周文菲,这样分手有没有想过喻文卿可能会难过。周文菲很平静地说:“可能会吧,但没有关系。他只要认定自己的付出得不到回报,就不会再等待了,感情上……他没有空窗期。”   她的回答,让林医生非常意外。这个十九岁女孩对恋人的了解,远超她的同龄人。而且在某个点上非常的成熟——即便知道恋人的冷酷之处,依然愿意接受这样的他。   喻文卿收回手机:“我以前还真不知道她对表演有这么大的兴趣,但她真的挺会演戏。”   “你看不穿吗?”   “我以为我能看穿。”喻文卿缓了缓,“那又怎样,她可以往死里摁我,我能和她一般见识地还手?我后来回了公寓一趟,到处翻她日记本。她念的那段分手日记,我忘记看了,我不相信她。”看林医生神色,摊开手,“我知道你又要说我该给她留点私人空间,可我改不了。我总觉得她心里有一个幽暗森林,林木茂密阻挡了我,我恨不得把那些树全砍了。”   喻文卿两次去往台北,来来来回回的心情都不一样。   第一次去时是愤怒,是某种被算计了的直觉。回来时是更愤怒,是证实了自己被算计。   没能在九份带回周文菲,他认为罪魁祸首是办/证不利的陈思宇,边登机边打电话,劈头盖脸骂人一通。   陈思宇喊冤:“喻总,菲菲又不是公司法人或高层,台湾的商务签很难搞的,我怎么会找事做,当然是想办自由行。她自己提的,说万一你要在那边投资,她要陪着去,十五天自由行不够的。我还费了好大劲找关系才办下来的。”   “这件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那个时候公司正要上市啊。”   喻文卿反应过来,他、姚婧还有阳少君三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被一只可怜兮兮的兔子摆一道。   纽约只是虚晃一枪,目的地从未变过。当然也可以说是备选方案,万一台湾出走失败,她依然可以作死做活地哭着喊“婧姐回来,把我带走。”   肺都快气炸了,只恨自己已登机,不能回去掐死那个兔崽子。   到这时再回头想那些疏忽了的小事情。   原来出走台湾或是纽约,一直是周文菲不动声色进行着的计划。去年三月她就已经在了解台湾和美国的大学。住在公馆的那段时间,不管情绪多低沉,始终保持着和王嘉溢李晟的联络。   为什么是这两个人?现在才恍然大悟,她从来不是胆子大到敢单独闯荡世界的女孩。她想要离开后,他们能接应她。   自杀未遂后的一系列行为,像是正式执行出走程序。   喻文卿条条捋顺:“先是非常密集地和王嘉溢发信息,连流产自杀的事都告诉他。我当时心里就有点不安,怎么这都讲?结果王嘉溢马上就来S市,让她另找治疗师。”   林医生解释:“你们说的那个男生既然也有精神障碍,更容易理解周小姐的求救信号。”   “原来如此。”喻文卿有点愕然,果然正常人没有这样的脑回路,“可是双胞胎哥哥的出现,让这个盟友突然变得不牢靠。而且她知道我已经警惕了,台湾是去不了了,所以当晚就调转方向,去找少君。”   “少君劝不动我,姚婧回来了。和要去台湾的预期相比,去纽约就很容易接受了,我女儿在那里,正好可以多去看看。我答应得太轻易了,还以为她是个说话算数的好姑娘。再说,入台证只有十五天的期限。和王嘉溢彻底断掉关系前,想去就去一次吧,有什么关系?”   被算计的愤怒没有持续太久,就被失望所取代,而且随着时间推移,扩散成了吹不跑的云。他从没有主动联系过她。知道人要躲着他,他不会没脸皮到追着人不放。   但他始终不解,他都已经答应送她去纽约,为什么还非要去台湾?真要喜欢音乐剧,纽约更好啊,那里有更好的艺术学院和更多的剧院演出。   既然不再是以前那个安分守己的周文菲,光靠陈可欣和司机看不住。汪明怡在台北的一个星期,把周文菲的新朋友圈摸个透清回来。   然后就听见黄潇云汇报说,周文菲真和王嘉溢上床了。   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她亲口说的。”   “录音。”   真发过来了。听到那软糯的声音,犹疑忐忑中带着真诚,喻文卿气得手机都摔了。小丫头竟然有胆子给他戴绿帽子,下意识要打电话去追问,又觉得这样的追问,算是奇耻大辱。   第二天冷静下来才觉得不对劲。以周文菲的个性来说,她怎会和一个交往不到两个月的女孩推心置腹,连“花一个男人钱,和另一个男人恋爱”的隐私都自爆出来。   可如果这件事情是假的,周文菲为什么要说?她知道黄潇云背地里和他联系?这件事是用来试探他的?   喻文卿不愿意这样想周文菲。因为他一旦开始用警惕怀疑的目光分析人,他就再也不会相信这个人。   为此拖了好几天,最终还是被男人原始的占有欲推上飞机。是真是假,他一定要去确认他的所有权。   第二次去台北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去时带着更加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   他问林医生:“服用抑郁症药物,不是会让人思维变得迟钝吗?我秘书和我说,黄潇云鬼精得很,绝对可以用,为什么还能那么快就被她揪出来。”   “服药确实会影响思维和反应,但并不妨碍她对你的了解。我从来不小看我的病人,通常他们在某一方面都很厉害,有时候还会利用自己的病来达到目的。周小姐第一次来我诊室,就已经展露了她的才华。她既然知道如何演戏,自然能一眼看穿那些不如她的演戏。”   “不管以前的乖巧可爱,还是后来的任性妄为,都是她愿意给我看到的那一面,每一面都是精准打击,是不是?”喻文卿冷笑,“我妈说妙妙继承了姚婧的衣钵。哼,姚婧的吵和她,哪是一个级别的。”   姚婧的吵是十八岁女孩心血来潮地吵,她不想分手,所以声势再大都没底气。周文菲的吵才是三十岁女人的精准与狠绝。她要的也不是普通分手,而是彻底不再管她。   她真的成功了。   喻文卿曾对她说过,你没那么乖巧我也喜欢你。结果人露出来了,不,一点不乖巧的周文菲,心中长的刺比姚婧还多的周文菲,真的谈不上让人喜欢。   到最后说要分手的时候,他非但不想挽留,还有一种就这样吧,如果你真觉得我是束缚,那就彼此放开的冲动。   可他不想认输,不想因为受不了周文菲的抑郁症而认输,更不想着了周文菲的道,被她表面的歇斯底里和自己的烦躁牵着走。   于是跑去公寓到处翻,翻她的课堂笔记本,翻她的手账本,翻她的画画本,一切可能记录心事的东西全翻出来。果然那个本子上根本没有那段“不容忤逆的爱”的鬼话,甚至连日记本都不是。   她那么怕人知道心事的人,怎么会写日记。   那段话说得是洋洋洒洒,声情并茂,她排练过?她等着他去?   去你妈的。如果不是监控她手机很长一段时间,喻文卿真会以为这是周文菲的精心部署。   这样一想反而冷静下来。   周文菲没有周密的安排,也没有随时可调动的资金和人脉,身边靠得住的只有一个随时会掉链子的病友。   精密部署从何谈起。   去台湾或是去纽约,都可以,选谁,有时候取决于哪个更容易突破,有时候取决于哪个更有利于她离开他后的生存。   她很擅于观察、捕捉他人情感,所以她能根据他人的“表演”,随时调整自己的状况,迂回着朝目的前进。   可目的是什么?她像个疯子一样急于摆脱他,让他嫌恶,仅仅是要开始新生活?他就那么妨碍她的新生活,以至于要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有病?   还是像她现在乐意让大家看到的那样,她有了新朋友、新恋人,她在努力学音乐剧,挣生活费。她的生活在离开他之后变得越来越好。   喻文卿想,我没这么可恶,也没那么好骗。   “医生,你们有没有统计数据,一个刚刚自杀过的人,能马上投入新生活的比例是多少?”   “我没有这个数据。”   “那再次自杀的比例呢?”   林医生手指交叉叠在桌上:“这种可能永远都在。”他看着喻文卿,“所以你还在监控她?”   “分手后我没再监视她了。”喻文卿沉默一会,“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说出来你听听?”   林医生做了个“请”的姿势。   “以她的性格,根本不愿意在自杀未遂后还来面对我。当然可以说,去台北是开始新生活,如果真是这样,我愿意放手。但是,也还有另一种活法:和家人告别,和爱人分手。当然我这个爱人很难搞,怕是难以和平分手,所以尽一切可能让我厌恶她,这是最快的能让我对她的未来不闻不问的方式。好好地过上三五个月,去过自己想过的却从来没有过过的生活。学音乐剧,上街头表演,是想要爱好发一次光。打工挣钱,养活自己,是想独立一把。等都做完了,是不是要寻一个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   林医生叹口气,他脸上的神情表明他早已经想到这点了。   “要让她能开口聊这个话题。”   “她不愿意聊的,谁也没办法撬开嘴。”   “你打算怎么办?”   “她现在在台北租房住,不太可能在公寓里自杀,因为她怕连累房东,以后那间房子都租不出去。”   “那你知道她会选哪儿?”   “清境农场。”喻文卿目光坚定。他不介意再赌一把。周文菲的入台证六月就到期了。 第77章   周文菲十九岁生日的前夕, 喻文卿再飞台北,并没有找她,而是从桃园机场直接去高铁站前往台中,包辆计程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中央山脉的深处驶去。两个小时后,才抵达目的地——台湾南投县仁爱乡的清境农场。   汪明怡已为他预定王嘉溢伯父家的客栈“山林雅居”,说是民宿,其实也不小, 三栋楼成品字型布局,以花团锦簇的步道连接, 组成一个法式浪漫风格的庄园。   喻文卿在大堂办入住手续, 一眼就看出站柜台里和另一位游客聊天的老年男士就是王嘉溢的伯父。他递证件过去, 这位老板看一眼,微微一笑:“文卿,好名字哦。”抬起头来, “先生是来台湾考察?”   似乎和王富邦、孙瑞连联系都不多,没有听过喻文卿和他家侄子的纠葛。   喻文卿顺着他的话说:“对,家里开饭店的,想在大陆也开发一个度假的农场,来这边到处看看。”   “开发一个农场?那可是大手笔。先生来自哪里?”   “S市。”   “哟,我的二弟也在S市, 瑞邦建筑王富邦。”   “瑞邦?听说过, 听说过。”   开民宿就没有不好客的老板,更没有缺眼力的老板, 王振邦亲自做导游,带着喻文卿逛农场步道,观赏绵羊秀。从山上流行的摆夷菜说起,说到当年的蒋经国如何苦心经营退辅会。   三月份,山上还有点冷。喻文卿无心听,放眼看去,风光确实不错,远处蓝天下的远山,近处葱绿的山坡,颇有南半球新西兰的韵味。   正好夕阳西下,可以一起去吃摆夷菜,答谢王振邦的这番热情。聊完了美景,聊完了政治,终于聊到家庭,聊到王嘉溢和当年的车祸。   “那两个孩子虽是双胞胎,性格一点不像。跟在我身边的侄子从小就文静内秀,哥哥一死,受不了打击,变了个人。正好我自己两个孩子也要参加出国考试,我有心无力,管不了他,只好把他交给台北的舅舅。”   “那他后来有回来看你吗?”   “放寒暑假会回来呆半个月,”王振邦说,“但我和他伯母都忙着山庄的日常管理,他又嫌弃山庄人多热闹,所以总是呆在木屋里,……”   喻文卿心念一动:“木屋?木屋在哪里?”他放下行李后,就已经把“山林雅居”里里外外看了一遍。   “不在庄园。我们另外有一个比较小的木屋别墅,离合欢山的日出地点更近一些。很小哦,只有两间卧房,所以就不对外营业,供想登山或是看日出的友人中途歇息。我跟你讲,合欢山的云海日出那真是一绝,你一定要去看……”   喻文卿怕他说起来能把今天的太阳都给叨下去,赶紧说:“不知道现在那木屋有没有住人,没有的话我住过去,好明早看日出。这边的房先留着,我也不退。”   两人站在山道上,等来计程车,先去“山林雅居”拿行李,然后再去木屋。计程车只能停在主道路边,王振邦说还要沿小径走上七百米。几分钟后到了,是盖在森林空旷处的一栋两层别墅。   王振邦介绍说,这里也是个露营基地,但是要到夏天才会有人上来,现在还太冷了。说完瞥了喻文卿光溜溜的胳膊一眼:“喻先生,等会还是加件衣服吧。”   木屋装修非常简单,楼下是客厅餐厅,冰箱里空无一物,楼上两间卧房都是榻榻米上铺了纯白色的被褥,一张靠墙的长桌,两把椅子。   等王振邦走后,喻文卿打开手机地图,一看就皱眉。木屋位置太偏了,离它最近的民宿都有半个小时的步行距离。   天已经昏暗,他还是决定过去看看。披了件薄外套出去,走二十多分钟,远远瞧着那栋楼没有亮起一盏灯,心一下就凉了,不会这么倒霉吧。   不死心走近看,果然是停业了。铁栏杆上横着一把锁。   他在四周晃一圈,都没看到人烟的迹象。只得原路返回,越走天越黑,越走风越大,吹得心里都冷飕飕的。   饶是天天熬夜加班开夜车,也不曾见识这样无边无际的黑,饶是从来不敬鬼神,心中也有了一丝慌张。哪怕知道沿着下山的路走上一个多小时,就能回到众人之间去,喻文卿还是克制不住心中的想法,这片海拔三千米茫茫的群山腹地,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了?   周文菲是否也是这样的感觉?在十四岁那个本该欢笑的假期里,被推入无边的黑暗,哪怕知道人间的灯火辉煌,那里有欢笑有温暖,却再也回不去?   有一段路的一边是山崖,不想掉下去成为明天台湾的新闻头条,喻文卿打开手机的指示灯,这点光亮只够朦胧照亮他前方三米的路。   三米再三米,一步又一步,他好像也没在自己的人生里用过这么小的计量单位。   到达小木屋,喻文卿在院子门口静静想了片刻。头顶出现稀疏的明星,四周的层峦山脉沉沉入睡。他已经站在了黑暗森林的中央。   十九岁生日那晚,周文菲仍在街头演出,现如今这个已经超过画画,成为了她主要的收入来源。   一旁穿着黑色飞行衫的瘦削男生,身子斜靠在纤细笔直的路灯杆上,安静地地看她唱歌,等着她演出结束。   半个小时前下了雨,表演一度暂停,再度开唱,行人已被这不大不小的雨冲散了。今天的收入不可能好了,大家一商量,那就早点“收摊”吧。   把器材寄放在常去吃的牛肉面店,和几个同伴挥手再见,周文菲才走到男孩身边:“又辛苦你来接了。”   男孩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低着头,声线柔和:“反正我也没事。”   周文菲抬起头仔细看他两眼,接着问:“你的面试有消息了吗?”   王嘉溢并不想去他爸爸的公司做事,比起王嘉然,他真的更少提亲人,也很少和他们联系。   “还在等复试通知。”男孩不想多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走在身后的周文菲猛地推他一把。男孩笑出声来:“我模仿得不像吗?”   周文菲说:“你没见过,所以你不知道,嘉溢不是像你这样推镜架,他是在太阳穴这边移动镜腿。”   “也就你观察仔细,刚才他们几个怎么没看出来?”   “他们本来就不知道啊。”   两人走向一边的停车场,王嘉然推出一台白色的电摩,周文菲坐在后座。比起喜欢咆哮的Ninja,这辆Gogoro算是无声无息地划入台北深夜寂静的巷道中。   在周文菲搬离万国公寓的那个晚上,王嘉溢回来了,看到那台机车,眼神有刹那的冰冷,马上打电话给舅舅,很简短也没什么情绪的一句话“他飙车了。”这恐怕是周文菲唯一见识过的——王嘉溢生气的样子。   结果就是酷炫的超跑机车连夜就被孙瑞连从汉云公寓的车库运走了。   王嘉然为此愤愤不平,说他连个出行工具都没有。等王嘉溢再回来,就给他买一辆当下台北非常风靡的Gogoro。心里更加不平。   拉风叛逆少年一下就降级到电摩待业青年。可是去接周文菲下班,交通工具必不可少。王嘉溢有宾士,他又不会开,只能勉强接受这辆电摩。   周文菲问:“你和嘉溢最近相处怎样?”   她劝过王嘉然,马上就到毕业论文答辩季,且还要找工作,希望他能尽可能体谅王嘉溢,让他顺利毕业,拿到学位证书。   次人格……理所应当做出牺牲。但周文菲还是从王嘉然眼里看到一丝丝的责怪和受伤。   “还好。”王嘉然苦笑一声,“你就这么担心我让他毕不了业?”   “你还记得去年你第一次出现是在哪里?”   王嘉然回忆:“一个很黑的地方,旁边有个湖,走着走着我就没印象了。”   “S大,那晚上嘉溢送我回宿舍,发生一些事,……”   “他向你表白,你拒绝了?”   周文菲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说:“他要是拿不到毕业证,我心里会不安,所以你就帮帮我。”   “我知道了。”王嘉然问,“他拿到毕业证书,你还会偏袒他吗?”   “我没有偏袒他,……”   “我和他之间,你更喜欢谁?”前方红灯,王嘉然停下车,回头看周文菲。她戴个粉色的半头盔,秀发在脸侧被压住。见他回头,立马低头,眼皮上抹的暗金色的光,也不能让人忽略低头前那慌张的眼神。   王嘉然什么也没想,便凑过去吻她嘴唇。周文菲下意识往一侧躲,还是没避开最初的触碰。她更慌了,推开王嘉然,把头盔上的玻璃盖“啪”地翻下来,王嘉然又把它翻上去。   “菲菲,虽然他先认识你,但是我跟你更合得来一些,不是吗?他是个很会处理事情,但是没什么感情的冷冰冰的怪物,而你的痛苦我都懂,……”   “你不懂。”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王嘉然捧着她的脸,“因为我懂,我永远不会像那些无知的笨蛋一样,让你接受痛苦,让你走出黑暗。他们不会去想谁制造了痛苦,他们只一味苛求承受痛苦的人。好像受不了,就只是因为我们太脆弱。我承认我脆弱,可这世界上就不能有脆弱的人的存在?就不能存在对痛苦的不同体会?菲菲,我永远和你一起站在那片黑暗里。”   竟然是在王嘉然这儿听到这番话,让周文菲真的怀疑他的年纪是否在当初设定时出错了。   “谢谢你,嘉然,我听了舒服好多。”   到了租住的公寓楼下,她没有上去:“我告诉嘉溢我有抑郁症的那天,他也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就是你,你现在也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好不好?”   王嘉然取下头盔,偏着头看向她。   周文菲说出来:“你死的那天,发生什么事?”   王嘉溢说起杀掉“影子”时轻描淡写的神情始终在她脑海里游荡。他如果对那场车祸无动于衷,那很有可能在发生的瞬间或之前就已经分离出王嘉然,目睹承受了这一切。   见人还不开口,周文菲说:“你要不说也没关系。”   王嘉然说:“没什么不好说的。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痛恨我飙车吗?我偷偷骑车载着我弟下山,山路坡陡弯也多,他不停地喊哥哥慢点慢点,我没听,还嫌他胆小,加速往山下冲,和一辆正上山的机车撞在一起。”他声音缓了缓,双眼凝视前方的黑暗,“那个人好不走运啊,连人带车撞飞到山崖下去了。”   “要是我在,也会很害怕。”   “那只是一瞬间,后来的事情更荒诞了。”王嘉然用两个手指夹住头盔的边,来回摩擦,“过去这么多年,我领悟到一个道理,不管多坏多残酷的命运,人最好在当场就接受它。只有接受它,以后才能好过一点。”   “如果接受不了呢?”   “一辈子被这个所困,痛苦不堪,自我逃避,……”   “你刚刚才说,可以不接受。”   王嘉然问道:“你呢?”   “你说得对,制造痛苦的人对痛苦一无所知,也永远得不到和他施加痛苦相对应的审判,却让承受痛苦的人必须忘掉或是接受。凭什么?毁掉我一生幸福的事,凭什么要我接受。”周文菲哭出声来,她咬着嘴唇,“当时不接受,现在不接受,死也不接受。嘉然,你知道吗?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   “我知道。”王嘉然搂着她,轻声在她耳边说,“生日快乐,我没想要惹你哭的。”   趴在他胸前的周文菲哭得更凶了,紧搂王嘉然的腰。四个多月了,不,很多年了,她从没和人聊这件事。   她曾天真地相信,整天歌颂爱和美德的世界一定是个好世界。不,它其实也是一个视而不见、为虎作伥的世界。   那好吧,周文菲想,我闭嘴,我与我的痛苦共存亡,我不会让它流露出丝毫,不会让它变成针,刺痛大家的神经,不会让它化成瘴气,来玷污这个世界的清新。   她从未打算将喻文卿扯入她的黑暗世界,但很开心有个人愿意站在那里陪她。她止住哭,低声问王嘉然:“你为什么不问我,那件事是什么事?”   “我不问,我又没想要治疗你。你想不想说都随你。我喜欢现在这样的你,好得不能再好。当然你要是变成他们那样的人,我就会躲着你,再也不见你。”   周文菲笑了:“我是个正常的人?”   “对啊,以后要是有人说你的病是矫情,你就说活在矫情星球的人,怎样也比你们麻木星球的人,有人情味。听说麻木星球上都没有人,只是会行走的肉哎。”   周文菲笑中带泪:“你是不是很会损人?”   “我不损人啊,我妈从小就教我说话要文明。”   “那你教我,我也想学这个本事。”周文菲说,“如果我能让人生气得说不出话,我一定会开心好一阵子。”   “那你做我女朋友。”   周文菲摇头:“嘉溢怎么办?”   王嘉然耸肩:“多好的事,男朋友还买一赠一。你想要人陪你玩,你就召唤我,你想要人帮你解决事情,你就召唤他。”   周文菲愣住:“你们商量好了,你们在背地里讨论我?”   “谁叫你是个烂好人,一天到晚要我们和平相处。”   “你们和解了?”周文菲记得孔医生说过,相互对立的人格很难进行沟通,不沟通,就谈不上共同生活,人格整合,更是无从说起。   “除非你当我女朋友。不然要我这样放过他,我心理不平衡。”   话音刚落,周文菲又轻轻推王嘉然一把,他退后两步,又快步走上来,把周文菲抱在怀里,不肯松手。   他抬头望向寂静的街道。回头吻周文菲的那刻,他就发现有辆计程车跟着他们。他在周文菲的公寓楼前停下,计程车也在街道的另一头熄了火。   灯灭了,人却没有下来,到现在,那辆车还在。   王嘉然知道是谁,有人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周文菲。 第78章   喻文卿并不意外自己看见的这一幕。   他一直没有下车, 当然他可以下车,但下车后做什么?他的女孩,此时此刻并不是他的。他甚至还觉得,周文菲不是想气他,而是真的挺喜欢王嘉溢或是王嘉然。和他在一起时,她就不怎么懂自我约束对其他异性的好感。   没有一丝愤怒,只有无边的伤感,仿佛还呆在荒山的木屋里。   周文菲在捷运车站的出口唱歌时, 他就到了边上。怕被发现,车窗只敢降下一节手指的宽度。歌声飘进来, 是一首日文歌。她从小就喜欢画日式卡通美少女, 喻文卿是知道的, 可能这么流利地唱日文歌,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他静静地听着,问前排的司机:“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司机也听一会:“范玮琪唱过一首中文歌, 旋律一样的。”他哼两句,“叫什么……最初的梦想。”   喻文卿上网搜,范玮琪《最初的梦想》翻唱自中岛美雪的《骑在银龙的背上》。他翻到中文翻译的歌词,一字一句地看了,望一眼车窗外穿宽松针织衫和牛仔裤的女孩。她正沉浸在副歌部分,手掌在身侧张开, 轻轻地打着拍子。   两个多月不见, 她像是变了一个人。   不止衣着打扮比过去随性自信了许多,连声音都是。音域宽广, 气息很稳,没有她平时说话时——那种像是随时在等待他人反应要改变话语的犹豫和忐忑。歌声里也听不到一点点的畏惧或是羞涩。没几个观众愿意停下来聆听片刻,也无碍于她尽情地发挥。   她竟是如此喜欢唱歌。喻文卿想,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连姚婧都知道她不喜欢商科,他却能一无所知到安排她去兰蒂斯实习,想要她以后做米扬的副手,走一条稳定的专业财务人员的道路?   他喜欢的——究竟是脑海中想象出来的在科莫湖边等待他的长裙女子,还是现在这个动情地吟唱心声的固执女生?   让他输掉她的,看来不止是抑郁症,也有他的自以为是。   在他说出那番分析后,林医生说,并不能百分百认定,周文菲在台北的生活是一条寻死之路,它极有可能也是条求生之路。   现场听到歌声,喻文卿想医生是对的。离开他的周文菲,真的过得还可以,比在他的公馆里开心自由。   如果有个人能比他更好地陪伴周文菲,他愿意在这个夜晚后消失不见。然而他想了想,谁都可以,那对活在一个身体里的双胞胎不可以。   他们比谁都清楚,木屋在哪儿。他们和周文菲一样,根本摆脱不了旧日的痛苦。   同病相怜或许能让他们比他更懂周文菲的痛楚,更能扶持她,但万一呢?万一他们也受不了,他们就会把他的女孩带去那儿。   看到男孩抬头,冷冷地凝视自己所在的方位,喻文卿想起他是如何暴露公馆的监控,怕再刺激到周文菲,他让司机掉头离开。   那句生日快乐,来时就知道说不出口的,到走时真没说出口,心中的酸楚如海浪入港,瞬间淹没一切。   司机问:“先生,现在去哪儿?”   “君悦。”喻文卿一个字都不肯多说,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休息。   路灯光扫进车厢,照在他身边的白色礼盒上。   十八岁生日那晚,看周文菲对公主裙爱不释手,就像小孩子收到心爱的玩偶,他说:“以后每年你的生日都会收到一条公主裙,直到你不想要为止。”   周文菲喝醉了,先是乖巧地点头,然后傻傻地笑:“那我也要不了几条。姜饼屋要留作纪念,裙子也要留作纪念,谁家也放不下这么多东西。”   喻文卿捏她脸颊,想你有了我,还怕没地方收你的玩偶?他还觉得这个方法可省心了,一劳永逸解决十八岁到八十岁生日要送什么的难题。结果才第二条裙子,她就已经不要了。   谁说十八岁女孩子好哄的,她们翻脸真的翻得比谁都快。   回到S市后,喻文卿搬离瑞景公馆,住到另一家五星级酒店。已经不是锁一间房,就能锁住过往的那种心境,他得离开,才能稍微地摆脱物是人非的虚空感。   去年十月的一个早上,他跑步跑到荔山脚下,看到一栋两层的独栋别墅。屋后是幽静的登山道,屋前是通往莲花湖的青石板小径,粉刷的白色外墙被常青藤爬满大半。好久没住人的样子。   他脚踩在花园的斜石子路上,浪费十分钟时间,看着泥土中长出来的紫色小花,马上就决定买下这里。   屋外一切不变,屋内重新装修。   曾经喜欢住在高空,俯视一切,现在意识到他的焦躁,也是因为离工作太近,离生活太远。   这日下午公司没什么事,喻文卿先回酒店,刚出泳池,就接到好久没联系的阳少君的电话,约在行政走廊见面。   “你是打算长住酒店了?”阳少君笑道,“听你秘书说妙妙生日那几天,你又跑台北去了?”   见喻文卿脸色沉下来,她心道小姑娘脾气真大,这么哄都哄不回来。   “不是去见她,我办点别的事。你找我什么事?”   连别人提起都不乐意,阳少君耸耸肩:“你妈给我打电话,让我来问问你还打不打算……找女朋友。我呢也就是走个过场,她要是问你呢,你就说我劝过了。”   其实魏凯芳还有别的意思。人人都说她儿子条件这么好,哪里愁找女朋友。是,他不愁,当妈的愁,愁他再找姚婧和周文菲那种“无风起浪”型的。   经此两役,她已能深刻地体会“娶妻当娶贤”的必要性。   曾经认为阳少君家境差了点,父母是没文化的本地村民,性格粗鲁蛮横,但现在人凭自己本事挣几千万的身家,可以了。所以是特意去找阳少君,说你们分开这么多年,还彼此有情,既然都找不到更好的,要不复合试试?   她宁愿儿子找个没那么喜欢的,也不想再要他受女人的折磨。   阳少君只笑不答应。复合又怎样?姚婧已经让她吃过一次亏,还要在周文菲这里吃第二次亏?   魏凯芳说,跟姚婧出国念书不一样,这个丫头是跟男同学跑的,文卿再喜欢,也没道理要了。   阳少君还是笑,心里说,难讲,十八岁时不知天高地厚,非要出去扑棱翅膀,过两年,现实劈头盖脸打来,再哭哭泣泣回来,不是没可能的。喻文卿会不要?她已能感觉到,这个男人实际上更喜欢那些离不开他的女人。   “魏阿姨说,给你介绍好多优秀的女孩子,你连面都不见。”   “她选的女孩子?哼,从小到大是三好学生、保送生,能拿全额奖学金,毕业找工作不是在华尔街投行,就是大型外企,工作出色,老板赏识,这样的女孩子接着好好工作啊,做我女朋友干什么?”喻文卿说,“当然不见面最重要的一点,我妈看得上的女孩子,性格肯定比她还无趣。”   阳少君笑笑,心道这里面也有我吧。她把脚边的纸袋递过去,里面有两瓶红酒:“带着几个大客户去了趟法国,在罗曼尼康帝酒园拿了几瓶03年份的干红。”   喻文卿似乎听说过这个酒园:“就是那个产量不及拉菲酒庄五十分之一的酒庄?”见阳少君点头,他拿出来看,“那等会我们吃饭开一瓶,有什么特别的?”   “估计你尝不出来。”阳少君说道。   这时袁心悦来电,问她有没有和喻文卿在一起。“在啊,什么事。”   袁心悦叽里呱啦说一阵,阳少君把手机听筒捂住:“心悦说有事想找你谈。”   喻文卿皱眉:“她和我有什么事好谈的?”   “我没仔细听,王局那边的事吧。”见喻文卿不反对,她说,“那就一起吃饭?”   来的人不止袁心悦,还有一个穿深紫色套裙的中年妇女,姿色尚可,一脸精明,过来就冲喻文卿伸手:“喻总,久仰久仰,我是华阳建工的张洁莹。”   “华阳建工?”喻文卿想,和我没什么关系啊。   袁心悦已经介绍了:“张总是王局的小表妹,她先生呢,是瑞邦建筑的王总。”   喻文卿确认:“王富邦?台商?”   “对啊,大家也知道,建筑行业对外资企业的承包范围还没有全部放开,所以王总出了一个亿的资金,让张总另外开设华阳建工。   喻文卿这时已能猜到她们的来意:“张总百分百持股华阳建工?”   张洁莹笑道:“不是,我只占50%,另外50%由江海公司持有。”   “江海公司的股东是谁?”   袁心悦倒是大大方方说了:“几个不知名的小人物罢了。但后面我家王局15%,住房与建设局的李亚齐李处15%,大学城管理办公室的赵主任5%,……”   喻文卿和阳少君相视一笑,一点不意外。   现在S市的市政工程,包括大学城的基建和楼宇施工项目,都必须通过统一招标。华阳建工的名号,他们听都没听过,极有可能就是瑞邦建筑的壳,但一点不妨碍它能拿到这些工程。   那些有着甲级资质的大型建筑施工方拿到总承包资格后,总要一级一级地往下分包。华阳建工可以在此渗透。   这是企业间的合作行为,政府的监督很难有效实施到这个层面。   虽然不齿,但喻文卿也无意告发这样的行为。   “那是有什么事要找我?”   “喻总爽快人。”张洁莹说道,“第一期验收时有几处质量不达标,我已责令项目组连夜返工,但是姚总还是不太满意,……”   喻文卿打断她:“客户不满意是正常的,改到他满意为止不就好了?”   要是连姚本源都不满意,那质量问题是大了。   “出现质量问题,我们肯定会负责到底,可第二期的设计招标就在下个月,瑞邦建筑也是投标企业。喻校长知道后,要求我们在问题没有解决前,退出这次投标。”   喻文卿心想,原来两个老狐狸都知道这些猫腻。   “是什么质量问题?”他问道,“离投标截止日还有二十多天,只要你们能在这之前解决问题,我相信不管是喻校长还是姚总,都不会和你们为难。”   “其实问题都不大,墙体有些小裂缝,楼板有渗水的现象,我们能处理好,但是华阳是华阳,瑞邦是瑞邦啊,请喻总回去和校长说说,通融一下……”   “怎么通融?”喻文卿说,“教学楼出质量问题,哪天死个学生在里面,他的父母还是教育局市政府,会和他这个做校长的通融。张总,这个我真帮不了你。”   说完他就走了。   阳少君跟在身后:“你这儿走不通,他们还会去别的地方想办法。”   喻文卿停住步子:“那我还真要回去和校长说一声,咬死了牙,不仅以后的项目别让他们参与,就连这一次的施工问题也要追究到底。”他冷不丁地笑一声,“知道那位王富邦王总是谁吗?”   “谁啊。”   “就是他儿子抢走了妙妙。”   正好袁心悦也想过来再求情,听到这段话,赶紧回到张洁莹身边:“莹姐,喻总不帮忙,是有原因的,”她把这段时间听来的“周文菲和男同学跑了”的事添油加醋说一遍,“喻总对这个小情人是喜欢得不能再喜欢,就这样和人跑了,怎么能不生气。你呀回去和王总商量个办法,让他儿子和周文菲断了,把人送回来,皆大欢喜。”   张洁莹和袁心悦不一样,在跟王富邦之前,就已是市建局的副主任科员。   两个人在一起是各取所需,她需要瑞邦建设的设计和施工团队,王富邦需要她多年浸淫的政府人脉。这几年华阳建工接的工程越来越多,利润渐渐能和瑞邦匹敌,她的地位和脾气也随着涨起来。   本来就对王富邦不肯离婚一肚子意见,这下一听是王嘉溢坏了他们挣钱的美事,火气“蹭蹭”冒上来,回去就和人吼:“你那个儿子是个混蛋,他上次还来公司说什么,说他是嫡子,将来要继承公司。凭什么?他那娘整天花枝招展,在美国招惹狂蜂浪蝶,反而是我这个做小的累死累活,给你王家挣财产?王富邦,你要是不把这个混蛋给收拾了,我马上就带着三个孩子走。我看你没我,怎么在S市立足下去。”   “好啦,好啦,”越劝,张洁莹哭得越凶,直到把王富邦哭回台北,站在汉云公寓的楼下。   没有门卡也不知道密码,打王嘉溢的手机,也没人接,他只好站在一边等儿子,同时回想去年喻文卿给他打的那个电话。   真是大意了,以为喻文卿就像媒体所报道的那样,虽然霸道强势,但也光明磊落,不会和两个小十岁的孩子过不去,更不至于公私不分。   可男人遇上女人,哪有不糊涂的时候?   喻文卿要是存心和自己过不去,那就不只是S大新校区第二期项目拿不到标,是大学城以后所有的项目都拿不到标。   哎呦,头疼,解决不了这件事,张洁莹能和他吵一辈子。   王富邦正算着自己要损失多少钱的时候,看见儿子拉着一个女孩的手走过来。女孩浅浅地笑,嘴巴微动,说了一句话,王嘉溢就凑到她耳边哈气,女孩怕痒,往一边躲,儿子把她整个人都搂到怀里。   就像随处可见的正在热恋期的小男孩小女孩。   王富邦蓦地想起来,嘉溢怎么会做勾引人女朋友的事来,当然是那个“嘉然”啊,这个女生肯定是在送他回来的路上,着了他的道,才死活要抛弃喻文卿。   再一看,越发像一个拈花惹草的浪荡子弟,哪里有他台南名门百年书香的风范。不由得怒火中烧,走过去,伸手就给这个高他一头的年轻人一耳光。   “啪”的一声,打得两个年轻人都目瞪口呆。   王嘉然愣愣看着他:“你为什么打我?”   “打的就是你,阴魂不散,成天缠着你弟弟!”王富邦面色凝重,又面向周文菲,“你这女孩子也真是,小小年纪不好好念书,只会成天招惹男人?一点自尊自爱都没有!” 第79章   王嘉然把周文菲拉在身后, 神情轻蔑:“关你屁事!”   王富邦憎恨他这副从来不服管教的面孔,指着说:“我警告你,你不要把自己弄死了,还要来毁你弟弟的人生。”   “已经毁了。”王嘉然能感觉身体里的血液一点点地冷去,连他的面目都冻得僵硬了,“你喜欢的儿子早就没了。”   “什么意思?”王富邦也愣住。更 多 文 公 众 号:小 小 书 盟   有一次王振邦说,有没有可能是嘉溢死了,嘉然活着?但很快他就否认了, 说只是胡思乱想,因为只要认真写作业, 嘉溢的字还是那样清秀悦目。   大家因此放了心, 他们全都宁愿相信活着的是那个能考台大的王嘉溢, 而不是国中辍学的王嘉然。   “你也不想想,机车相撞,到底是知道要出人命, 紧握手柄不要被甩飞的骑手生还几率大,还是坐在后面什么都不知道突然间被甩出去几十米的人生还几率大?”   “这么多年,你都在骗我们?你妈知不知道?”   周文菲也懵了,见王嘉然说得这么轻松,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王富邦的手开始抖。这是特发性震颤,一种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病。年纪越大, 病症越明显, 发作起来连握笔都力不从心。   王嘉然王嘉溢都遗传了这个毛病,但是张洁莹生的三个孩子都没有。   他颤抖着抬起手:“为什么你害死你弟弟, 还要冒充他?”   “为什么?”能够让王富邦那张饱满堂正的脸开始扭曲,嘴唇上的血色慢慢淡去,王嘉溢非常地开心,“我在台北飙车早有案底,这下撞死人了,就算不用负刑事责任,那也得去收容所呆几年,你以为我乐意去啊。”   “你一点罪恶感都没有吗?”   “没有。”一字一顿,口型夸张,就是要气死他的架势。   王富邦真的忍不下去了,抡起胳膊要再扇耳光。   王嘉然半空拦着那只手,往反方向扭。王富邦挥起另一只手,人灵敏地躲过去,光守不攻怎么行,立马抬起一只脚来踹父亲的肚子。王富邦愣是被踢得往后退好几步。这个时候,什么忠孝礼义、家学门风全忘了,扑上来再和儿子打。   周文菲从后面抱着王嘉然的腰:“走吧,嘉然,我们离开这里。”   王嘉然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个女孩,卸掉身上大半的力气,任人把他半推着,离开汉云公寓。   周文菲也不敢让人再开电摩,拦了计程车回到租来的公寓。王嘉然鞋也没脱,就躺在沙发上睡觉。她开灯,他抬起手背搭在眼睛上:“不要开灯。”   “好的。”   冲凉出来,周文菲看王嘉然还遮挡着眼睛。她蹲在他边上,看见眼角有泪痕,像刚刚才干涸的河流,不见水,只有流过的痕迹,一直淌到耳屏间切迹。   她扯过一张纸巾,叠成小正方形,把那条痕迹一点点压不见了。   “你就不想问我什么吗?”王嘉然低声说道。   “我问嘉溢。”   “他不是嘉溢。”   周文菲沉默一会,点点头:“我知道了。”   手机响了,还是王富邦的来电,王嘉然面无表情地接听,打开扬声器。   “你是嘉溢还是嘉然,我们以后再说,现在你必须和这个女孩子分手,和公司现在要中标的项目有关,……”   周文菲眉毛一挑,王嘉然骂道:“你算老几?”手机往墙上一砸,“啪”地一声掉到地上,屏幕碎掉了。   “我想睡会,菲菲。”   “好的。”周文菲起身离开,推开卧房的门时回头看沙发一眼,王嘉然侧身背对她睡着,两只手在脸侧交叉,一手遮眼,一手枕着脸颊。像是一个结印动作,他在周围打开屏障,不许外人进去。   她忽然想起公馆的那个帐篷。每次她躲在里面的时候,喻文卿的心情是否和现在的她一样?   在带她离开海园楼下的那个傍晚,他的心情是否也是她拽走嘉然那刻的心情?   他的知情不说,是否也是了解——她承担不起?   ……   她不愿意想下去。只要一想起喻文卿,心里就有那种相隔十万八千里的碎裂感。还好像——那个被结印封闭在胸腔里的意念感受到外界的呼应,像血窟窿里发散的万千树枝一样,试图突破,戳穿整个结壁。   可以把这个当作咒印画在少女巫师的裸/背上。这个时候还有灵感找来,周文菲打开卧房书桌的台灯,开始画画。   也是孔巧珍教她的方法,如何转移不良情绪——赶紧去做别的事,跑步、唱歌、哪怕是跳一跳,都OK。不管能不能进行下去,先去做。等过二十分钟,才回头来梳理情绪。   只是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做完一件事就想起另一件事,根本没有时间再回头捡起情绪来。   和杂志社常年合作的一家漫画室在招画手,发来合作意向。合作的第一部 就是暗黑系的《结印少女》。薪水当然比画插画稳定,但工作量也大多了,所以她总是在深夜里赶稿。   本来体质就已经被抑郁症这个病摧残得差不多了,熬夜伏案一个月,腰背和手腕都出现明显的酸疼,眼睛偶尔也会花,不知道是不是要配眼镜。   第二天天亮后,周文菲发现自己又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抬头时,发现一边身子都麻了。洗漱后,在餐厅冲牛奶麦片,王嘉然醒了,伸手去拿茶几上的眼镜,不,看戴眼镜的姿势,是王嘉溢。   她舒口气,不愧是解决问题的,每次都回来得这么及时。   她把水递过去:“嘉然是不是要睡一阵子了?”   “我不知道。”王嘉溢喝口水后,拿起碎屏的手机看看,叹口气。   “昨晚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周文菲说,“孔医生说,多重人格里会有一个内在自助者,他知道所有人格的事情,能和他们沟通,能引领他们进行融合。你既然已经融合过一次,那应该知道……车祸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你想知道?”   “嗯。”   “为什么不问他?”   “他承担不起。”生日那晚,王嘉然说后面的事更荒诞,周文菲便知道有文章,但她不敢问,她也怕自己承担不起他的故事。   可不问,永远不知道他伤在哪儿。   周文菲问:“嘉然那会才十五岁,身边没有一个大人看出来他是在假冒弟弟?”   “车祸发生在乡下,就那一条路。等警察到时,机车、死者都已经被乡民移到一边,他也受了伤被送去埔里的医院。当天晚上他舅舅赶到时,就向舅舅坦白他是嘉然这回事。”   “他舅舅……让他接着撒谎?”   “那会孙瑞连正在参加区域立法委员的选举,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要是爆出家眷飙车撞人的消息,不太可能保住外甥,不被送进收容所。再说,自幼养大的外甥开上百万的超跑机车,有飙车恶习,屡教不改,最终导致两死的惨剧。他教子无方、管束不利,少不了要被竞争对手做些文章。”   “可爸爸好像不知道这件事。”   “孙瑞连只告诉在美国的孙琬,孙琬也同意哥哥这么做,都是她的孩子,能保一个是一个。没有告诉王家,一是觉得他们迂腐刻板,不会随机应变,二来他们一直都不喜欢嘉然的习性,认为是被孙家宠坏了。”   “交警部门就这样让他们蒙混过关?”   “案发现场都没了,也没有监控摄像或目击证人。孙瑞连是区域立法委员,王振邦还曾是台南市议员,两人亲自去死者家登门吊唁下跪,愿以最大诚意赔偿家属。钱谈到位,很多的程序就是走个过场了。”   “为什么舅舅和妈妈不马上把他带走?”   周文菲想,难道大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方便,真的可以不顾一个小孩子的无助和慌张?难道帮他掩埋错误,就是对他最大的好?   “带去哪儿?回到台北找以前的朋友喝酒飙车,再闹事怎么办?还不如留在清境农场好好反省。他一边自责、担惊受怕,一边要扮演死去的弟弟,就是这时候出现了解离症状。”   周文菲能完全把自己代入这种心境,也许王嘉然的心里就在不停地念叨——求求老天爷,快点让我变成嘉溢吧。   “后来就送到台北了?”   “每隔三天就要花两个小时下山,到台中去看病,还不如去台北。”   这时,孙瑞连已高票当选台北市第七选举区(松山区信义区)的立法委员,选民期待极大,加之妹妹孙琬被称为“台湾舞台剧皇后”,兄妹两人经常登上岛内的报纸和电视。   他并不希望外甥出入精神病专科医院的消息传出,是以一直带着在熟人介绍的私人精神科医生那里看诊,又交代王嘉然不能说出真实情况。   王嘉然干脆瞎编病情来逃避上学,先后被误诊为精神分裂症,心因性失忆症。治疗了大半年,效果一点没有,经常要全家出动,四处找人。   王富邦的母亲迷信,从台南请来大师,大师说是有人附体。无论谁都想到死去的双胞胎哥哥身上。确实嘉溢很多行为都像嘉然。   回台湾看儿子的孙琬大喊“荒谬”,带着他去了荣总医院的精神医学部。结果王嘉溢被确诊为多重人格障碍,另一个人格确实是他的孪生兄弟。   只不过,孙琬只留在台北陪了儿子半年。   进入大学后,王嘉溢便离开舅舅家,住进汉云公寓。他看上去越来越自律、理性,但和亲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冷淡。   作为亲人,谁也把握不好和精神病人交往的度,最后就变成只要没有电话,就代表没有事情的平淡日常。   周文菲想,果然荒诞。   意外事件从来不荒诞,荒诞的是每个人的行为都有无可挑剔的理由,然而事件的走向却变成另一幅多米诺骨牌。   久病成医的王嘉溢说,其实一点不奇怪。这个社会赞扬的那一套和实行的那一套出现了裂缝,他们都是被撕裂在裂缝里的产物。   他接着说:“接受催眠治疗后,人格之间能够对话。当王嘉然意识到自己没有的那段记忆是弟弟的,很开心。倒是嘉溢知道这是哥哥的人生后,并不想留下来。由此,陈老师在治疗中“唤醒”第三人格,就是我。”   “你就叫嘉溢?”   王嘉溢眼睛微微抬起,看向周文菲,眼神沉静,音色清朗,像是第一次见面,第一次介绍,“我叫乐山,23岁,性格爱好,……,你应该看到了,就不说了。”   乐山是嘉溢取的名字,他一直都很喜欢伯父家推开阳台就能见到的奇莱山日出。因为人格不是很多,相互间也没有抵触,融合治疗进行两年,情况稳定下来,他就去S大做交换生。   “那你喜欢别人叫你嘉溢,还是乐山?”   “嘉溢吧,我好像已经习惯了嘉溢的人生。”   “那长相呢?肯定和双胞胎不一样。”   王嘉溢感到窝心,谁会在意一个人格虚构出来的长相?他沉吟一会,说道:“我戴眼镜。”   “你有自画像吗?”   “没有。”   “那你有时间画给我。”   “好的。”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王嘉溢沉默片刻说:“先去iPhone的售后维修店,看这手机还能不能修?”   “我想,你爸爸还会来找你,也许你舅舅、大伯都会找你。”   昨晚听到王富邦说他们分不分手,和公司中标的项目有关,她便上网搜“瑞邦建筑”,官网首页就是S大新校区生命学院教学楼的最终呈现效果图。   并不能依此,就说是喻文卿的主意。可就算是喻文卿的主意,周文菲也没那么生气了。能获得今天的财富和地位,他本来就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她,也学到了他的一些皮毛。   王嘉溢说:“你放心好了,我和他们没有感情,他们的所作所为伤不到我。”   两人吃完早饭下楼,王嘉溢说:“你先去上课吧,我回趟家拿备用的手机,中午去接你放学。”   “好的。”   王嘉溢回到汉云公寓,屋内满是烟味。王富邦和孙瑞连都在客厅。昨晚王富邦不仅找孙瑞连了解情况,也打电话到美国和孙琬吵了半宿。   他骂孙琬欺骗众人,孙琬骂他不负责任,他骂孙琬管教无方,孙琬说,有方又怎样?留下来的是嘉溢还是嘉然,对你有区别吗?   撕心裂肺的哭,也让他的愧疚涌出来一点。和妻兄谈一夜,主动地谈这个怪病。被王嘉然一刺激,几年没接受的病,一朝接受了。还想尽多年来没尽到过的父亲责任。   听到关门的声音,两人扭头来望,孙瑞连面露喜色:“我就说了,会回来的。”   “我回来拿手机。”   “嘉溢,你是嘉溢,”确认不是那个不肖子后,王富邦走过来:“你舅舅和我详细说了你这几年的治疗情况。”   “那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你的儿子嘉溢。”王嘉溢话语平淡。   王富邦上上下下看他一眼:“怎么不是?”   以前呢,这个儿子在台北呆几年后变得客气疏离,以为是孙琬或孙瑞连教的,心中不太高兴,但经过昨晚,再看见他的这一面——很欣慰了,还是能长成一个进步有为的青年。只期盼王嘉然不要再出来捣蛋。   王嘉溢笑笑,他懂了,身体是,就是,灵魂是不是,无所谓。   “你不要跟着嘉然乱来。和那个叫周文菲的女孩尽快分手。”王富邦再提起来。   孙瑞连说,王嘉然的频繁出现,和这个女孩的到来密切相关,这个女孩有忧郁症。他也赞成他们分手,说过好几次,王嘉溢都没听。   舅甥的关系比不了父子的关系,一直不敢管太多。   不管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特意去查过周文菲的入台证。到期后只要没人帮她办新的入台证,不分也得分。可王富邦说,等不了那么久。   “为什么要分手?”王嘉溢问道。   “她有病啊,正常人怎么会接受你突然变成嘉然那样的……神经病。”   王嘉溢也不生气:“那反过来说,有个人愿意接纳你的儿子,对你来说,不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瞎子配聋子,跛脚的配……”   “不一样。你的病好了,你能找比她好一百倍的女孩子。”孙瑞连说,“我和陈老师聊过,你融合治疗的希望还是很大,嘉然的个性是有点麻烦,但不要放弃,……”   还是那套话,王嘉溢打断他:“你以为他是嘉溢,说消失就不再回来?他不会再听从,进行融合治疗。”   “为什么?”   “因为他爱上了菲菲。”   “所以才要分手啊。”王富邦急了。   王嘉溢摇头:“可我不想分手。”   主宰这副身躯一年半后,在S大的校园碰上周文菲,那双眼睛像极了“初醒”时陪伴在他身边的孙琬。那时他已23岁,并没有把朝夕相处的孙琬当成母亲。   如果没有那个夜晚的意外,他将成为一个正常人,正常地恋爱结婚工作,不用像今天这样疲惫地应付,也不用焦急明天的生活随时可能会改变方向。   他讨厌苏醒的王嘉然,又必须无可奈何地接受他。更不想这样分裂地生活一辈子。还有一丝希望,希望就在周文菲身上。   他从书房的抽屉里取出一部手机,转身要离开。王富邦喝住他:“嘉溢,你非要一意孤行,就不要怪做爸爸的无情了。”   面对成年的孩子,爸爸能怎样无情?当然是不再提供任何金钱了。   王嘉溢点头:“好吧,反正我马上就毕业了,也不用你们在供我念书。和你们的关系,好的坏的,到此为止吧。”   想了想,把这手机也扔在玄关,只骑走那辆白色的电摩。 第80章   王嘉溢去接周文菲下课。看他还是那个碎屏的手机, 周文菲问道:“怎么啦?”   “和你一样,从此以后孑然一身。”   他也离家出走了,周文菲叹一声:“对不起。”   “跟你没有关系。我早就想了断,所以才去S大。这次是他也想了断。”   周文菲想了一会。既然是喻文卿因为她搞出来的“父子决裂”的事,她就不可能不管:“那你住我那儿,我公寓租到六月份。”再歪头补充一句,“睡沙发好不好?”   王嘉溢转身给她戴头盔,周文菲正等着他回答。见人脸上的期待慢慢变成纠结, 才慢条斯理说:“我没问题,你要防他。”   “他, 我搞得定啦, 就是不会还有第四个人格吧, 半夜变狼人那种。”周文菲故作轻松。她直觉王嘉然下一次出现一定会很难说服。   下午王嘉溢去面试,临时找朋友借来一套西服,不太合身。周文菲盘腿坐在地板上, 扯下了裤腿,还是短。   “明天还是去买两套吧,不能因为这个,找不到好工作。”   “等找到兼职再说吧。”   “找什么兼职?你好好参加毕业答辩,然后找工作。”周文菲说,“我街头卖艺的收入还可以, 画稿这个月也能挣到两万……”   王嘉溢蹲下来, 和她视线平齐:“就算现在很用心地准备,如愿进入大企业, 但很大结果,还是得做兼职工。”   周文菲明白,一旦王嘉然出现,什么样的工作都很难保住。“给他点时间,好不好?”   “算了,我已经习惯了。”   人一下楼,周文菲马上翻钱包,看有没有足够的钱撑到交下次房租。   并没有。无论唱歌还是画画,酬劳都不稳定,她还需要付精神病专科以及心理治疗的费用,每个月一万台币。她甚至需要缩减本来就不大的食量,来支撑这项花费。   但是王嘉溢住在她那儿,总不能少人家的吃啊。   吃的都是进口药,她想换成便宜点的抗抑郁药,医生说没有必要不要换药,不一定对病情有效,副作用还很大,只好停掉孔巧珍诊所的心理治疗。   孔巧珍挽留她,说如果是经济原因而不能一对一的咨询,可以换成心理团体辅导。   第一次参加团体辅导,十个人围坐在一起,只要来了新人,都要做自我介绍,周文菲最后一个发言,口袋里摸出发言稿:“我是重度的抑郁症和焦虑症,已经持续治疗十个月。现在焦虑好一点,是中度。我叫菲菲。”   “菲菲,你好。”错落起伏的打招呼声。   周文菲干脆把纸又揉成一团塞进口袋。她突然间想说些她没有准备的东西:   “我以前叫妙妙。妙妙和菲菲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我不是说我有精神学上的多重人格,而是,她们是人生中的两端。”   手抬起来,举过头顶:“我想妙妙是我这一生能达到的顶端,她不用为生活烦恼,可以呆在喜欢的人的身边,也很招人喜欢,美好得像天上的云朵。而菲菲,”   手放得矮矮的:“我改这个名字的时候虽然不太开心,但是也没有想过,这可能是一种诅咒,是刻在我背上再也洗不掉的耻辱。菲菲总是在泥水和尘埃里打滚,总是要面对各种她没有办法面对和处理的事情。”   “当然大部分的时间,妙妙过妙妙的人生,菲菲过菲菲的人生。但是过去一年多,她们成了搅在一起再也分不开的线团。我想,我不应该背负菲菲的诅咒,还想去要妙妙的人生,那是很清晰的……被天堂和地狱撕扯的感觉。”   有人问她:“那你后来怎么决定的?”   “我淹死了其中一个,然后来到台北。”周文菲没想到自己能平心静气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聊起自杀。回过头看这半年的变化,这种阴差阳错且“不要命”的疗法,比医生的药和心理治疗,还要有用。   “置之死地而后生。欢迎你,菲菲。”稀稀疏疏的掌声。   周文菲弯腰鞠躬。之所以敢说出来,不仅因为彼此不认识,还因为大家都有一张被泪水、被酒精、被烟草摧残的脸。   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嘉然和嘉溢,还有那么多同类。   她感觉轻松不少。   和王富邦吵完架后,王嘉然出来一次。接电话一句也不说就挂了。周文菲担心他的安全,去学校找他,发现他又和纪敏敏在一起。看见她过来,还公然去搂人的肩膀。   纪敏敏甩开他的手:“你们吵架,逗我呢?”王嘉溢已经找她说得清清楚楚——喜欢的人是周文菲。   可现在又被王嘉然弄浑了。他说:“不逗你,我现在烦她。”   纪敏敏乐意这样刺激周文菲,偏头冲她一笑,转身要和王嘉然走。周文菲在后面也清清楚楚地说:“他不是你喜欢的嘉溢,你心里没数吗?”   两人步子都一顿,王嘉然说:“别理她。”   周文菲接着说:“你猜得很对啊,双胞胎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感应,他是嘉溢的哥哥,你信不信?”   纪敏敏狐疑地把王嘉然手拿开:“你没死?”   王嘉然一言不发地看着周文菲,从眼神到脚尖都表明他内心的桀骜不驯,周文菲去拉他手:“嘉然,我们回去。”   王嘉然没有理她,直接走了。直到下午王嘉溢回来,错过了很重要的复试。回来的路上顺便找了附近便利店的兼职工作。   总不能找工作期间,全都吃周文菲的,用周文菲的吧。   晚上周文菲画漫画稿,他也会帮忙。周文菲说:“没关系,我还有四十六万。”她比划两个数字,再重申,“是人民币,不是台币哦。”   “那钱不能用。不然我宁可流露街头。”   “好吧。”周文菲心情还可以。她只要构思好人物的基本轮廓和动作,就可以递给王嘉溢,剩下的填充、细描,她会帮她做。   两个人合作一个星期,已经有一沓厚厚的画稿。王嘉溢翻了翻:“为什么这么辛苦,还只能挣这么点钱?”   周文菲看了看自己画的:“就流水工而已,能挣什么钱?”她问道,“嘉然有没有和你说过话?”   缺了陈立其的催眠治疗,她想,这种对话应该有难度吧。可是陈立其的诊金好贵,看一次要三千人民币,以前都是孙瑞连付的。既然脱离关系了,没道理还要他付看诊的钱。她执意要付这钱,王嘉溢不愿意,说王嘉然现在的状态,催眠也不会有太好的效果。   王嘉溢不以为意:“随他吧。”   周文菲看他一眼:“谢谢你一直保护他。我本来以为你是那些书中所说的人格killer,所以……”   “所以你一天到晚都在帮他,对不对?”   “我想让你们和平共处。”周文菲记得孔医生说过,融合的前提是人格之间能够消除对抗,目标一致。   王嘉溢眼神一暗,摸了摸她的下眼睑:“我也会保护你。”   周文菲果然笑了,一笑,那条卧蚕马上就生动起来。她说:“我知道。跟你在一起,我就会很安心很轻松。”   “为什么?”   “因为有王嘉然垫底,让我感觉在你心里,我肯定没那么糟糕。”   王嘉溢放下笔,问她:“你不觉得你已经好多了?”   “嗯。”她也放下笔,揉揉酸了的虎口,“孔医生说,很少有重症的患者能一边治疗,一边维持学业和工作。其实要是我自己做评估,肯定不是重度了,但她说等情况更稳定,再减药量。”   “你这么努力,等你有天病愈了,你会回他身边吗?”   “不会。”周文菲能感知到心底的冷酷和清醒,反而一下就明白喻文卿为何爱姚婧和青琰,却要把她们送走。因为爱和放手,本就可以是不被牵绊的关系。   她叹口气:“除非再死一次吧,第一次死妙妙,第二次死菲菲。”   真到了那天,可能台湾当局这边会想联系她大陆的亲人,验明尸身或是交接骨灰盒。周文菲不确定周玉霞有能力帮她料理后事,所以钱包里塞的小纸条留的紧急联系人的电话号码,是喻文卿的。   “那你还想自杀吗?”   “没有。”周文菲把头发夹在耳朵后面,接着画,“哪怕我明天死,我也想过我这个年纪的女生该过的生活,我不想被人当成——时时刻刻都要照顾情绪的抑郁症患者。”   “所以,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非要你离开他?这世界上太多——对人的精神领域毫无认识却以为自己很了解的人,他是其中翘楚。死死看着,从来没有预防过自杀,只会加速自杀。防止自杀的路途,就是直视死亡,谈论它,如果不能谈论,那就让人重新回到生活中间。”   可喻文卿不是你,他没有看过《直视骄阳》,更没有多年和精神学打交道的经历,周文菲忍不住为人辩解:“他就是那样的性格,我也不想改变他。”   已经到五月,周文菲在网上找一家中介,想办一年期的台湾商务签下来。中介打了保票,要了三千的办理费,结果一拖再拖,拖到入台证到期前一个星期才回复:“我递上去二十个客人的资料,就你的被退了,你是不是在台湾做那个……,被人盯上了。”   周文菲十分生气:“把钱还给我。”   这个时候,办自由行的入台证,也晚了。她打算在到期前先离开台湾,回S市。如果真的找不到人能办理此事,她就偷偷地去找陈思宇,问他去年是怎么办下来。   离开前一天,正好王嘉然出现,当然要和他说一声。王嘉然怕人开导,见到她转身就走。周文菲追上去:“我明天要离开台北。”   王嘉然停下步子:“你要走了?”   “我是回去办入台证,办好后我再回来。”   “大概要多久?”   “我不知道。”周文菲说,“嘉然,你要保持和我的联系,……”   王嘉然低头笑一声,抬起眼来目光冷幽幽:“知道我撞死过人,还是个不敢承担责任的懦夫,你是不是后悔了?还是他比较好,对不对?能帮你画画,能打工付你一半的房租。”   “嘉然,你也可以啊。”周文菲说,“你很聪明,学东西很快,……”   “我们不是说过一起站在黑暗中吗?你想拉我出去?”王嘉然突然有了怀疑,“你没有抑郁症,对不对?你和乐山那个混蛋联合起来骗我。我已经上过一次当,根本不会轻信他,所以他就找到你,让你来靠近我,捕捉我,让我再次痛苦自责,想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没有,我只是想帮你们进行融合治疗。”周文菲心急。她不想让他们想她一样狠心绝情,一定要杀死一个才能有条活路。她自己做不到融合,她好希望他们可以。   “治疗?你果然还是他那边的。”王嘉然冷笑,情绪比和王富邦吵架还让人不安,“他又不是我弟,我凭什么要和他分享我的人生,分享你。我只要他走。他走了,我的人生想怎么样就怎样。”   王嘉然骑上电摩,不顾身后周文菲的呼喊声,驶出寂静破旧的小巷子。   周文菲慌忙打电话给孙瑞连,刚说声:“孙叔叔,嘉然他……”,立马被挂断电话。情急之下,只好找纪敏敏:“嘉然曾经带你去哪儿玩过?”   纪敏敏竟然来了。两个女生找寻一夜无果。   周文菲没有按原计划离开台北。一旦离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入台。她不能不顾王嘉然的安危。   就这样在台北滞留了。   滞留的第二天,她在巷道的另一头,发现公寓楼下站着几个不太可能会出现的青壮男子,穿黑马甲和西裤,插裤兜和扶眼镜的姿势,透出一股体面人的斯文。   周文菲想起中介说的话,转身疾步走到捷运站,拿手机出来给王嘉然发信息:“楼下站着一伙人,我不知道是便衣,还是移民署的官员?”   这次王嘉然没有置之不理,马上问她:“在哪儿?”   “关渡捷运站。”   十分钟后,他骑着那辆川崎重型机车来了,车身上绿色的漆花了,周文菲问道:“你跑你舅舅家去了?”   王嘉然拍拍车身:“这是我的座驾,他凭什么收了?”不给开车库,直接把门都给撞烂了。   周文菲叹口气,先不管这事了。她问道:“我是不是真的被盯上了?”   “才几天啊。他们要是这么勤政,非法劳工怎么不见少?你被人检举了。”   “谁?”周文菲问。喻文卿虽然有手段,但他绝不会害她去坐牢,在她的人生履历上,打上不光彩的铅印。   “当然是孙瑞连那个老混蛋了。”王嘉然说,“那现在去哪儿?”   “我不知道。”周文菲为明天的生计担忧,街头卖艺要暂停,“漫画室那边的工作,会不会也顺藤摸瓜查过去,保不住了。”   王嘉然口气轻松:“那我们去环岛旅行。”   周文菲一怔:“我们连住旅馆的钱都没有。”   王嘉然扔过来一个袋子,周文菲打开一看,厚厚一沓崭新的2000元台币。她问:“多少钱?”   “二十万,够花一阵子。”   “哪来的?”   “孙瑞连家里拿的,别忘了我从小就在他们家住,……”   周文菲突然冲过来,狠狠推他一把:“你故意的?你故意躲着我不见,让我不得不滞留在这里,然后你又检举我。”   王嘉然挨墙站着,一声不吭。   “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想要你离开我。”   周文菲摇头:“我要找一个地方落脚,我要找另外的工作……”   “我想去清境农场。”   “为什么?”   “马上就到我们的生日了,二十一岁的生日,我想去看我弟弟。”   周文菲没有见过真正的王嘉溢,只在乐山身上看见过一部分,比如说他爱母亲孙琬,所以才会热爱话剧,比如说字迹清秀得像女孩子写的。   她想那一定是个很美好的少年,因为此刻王嘉然的脸上流淌着无限往日的美好。就像她在吟唱那些甜美的夏日时光。   对啊,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如果王嘉然无法原谅——自己的莽撞致人死亡,那我陪他去那里,忏悔也好,请罪也好。我答应过他。我们是纵然有光明的一端,也情愿转身坠入黑暗的难兄难弟。 第81章   “我们怎么去?骑这辆车不显眼吗?”周文菲问。   王嘉然不敢相信这么快就说动了周文菲:“菲菲, 你不怪我了?”   “怪你什么?这样也挺好的。你要是老给我找事做,我就主动去找移民署自首。”周文菲说,“嘉溢有没有和你说起我自杀过,要和我比撂挑子,你比不过我的。”   “你在威胁我?撂挑子……什么意思?   “就是放下扁担,东西不挑,扁担也不要,自个走了。”周文菲问道, “你打算怎么走?”   王嘉溢不可思议地笑了:“你现在还敢坐我车的后座?”   “试一下吧,看看你会不会让我送死。”周文菲坐上机车的后座。   她现在的处境不太妙, 也许明天就会被抓到。她曾问过, 为什么上一次的融合治疗, 王嘉然那么听话。   因为有他弟弟啊,治疗时只要说服弟弟,弟弟就会去说服哥哥。   她恍然大悟。这次想要融合成功, 还得“分离”出真正的王嘉溢。怎么分离?只有去清境农场赌一把。   晚上就到花莲,找了间汽车旅馆住下。电视机一打开,就是岛国的爱情动作片。周文菲吓得脸都红了,赶紧关掉:“你不能看。”   “为什么不能看。”王嘉然质问得非常的理直气壮。   “在大陆,这个是违法的。”   “在台湾,不违法。”   “我既然是客人, 你多少得顾忌我的感受。”   “你是我女朋友。”王嘉然哂笑, “我就说你和他是一伙的。”他去开冰箱门找啤酒喝。刚站起来,眼前一张摊开的A4纸, 硕大的标题——“抗抑郁药物对性功能的影响”。   他从纸张后伸出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周文菲。   周文菲把这复印的报告递他手上:“我服用抗抑郁药快一年了,性/欲已经为零。你既然要找我做女朋友,就得了解下这方面的知识。看那个,对你没用。”   王嘉然定定看着周文菲,好像不认识她似的:“你竟然在包里放这个?你专门用来防我的?”他把这张纸撕个粉粹,扔在垃圾桶里,“你是个人精,真的是个人精。为什么我第一眼看你,会觉得你是个乐于助人的傻天真。”   “那是……过去的我。”周文菲打开瓶装水喝,“嘉然,如果要在农场呆一阵子,我不想让我们之间因为这个不愉快。”   “行了,我一直都清楚,你的心思在老男人那边,你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但配得上我。”王嘉然喝下大口啤酒,没等来周文菲的辩解,很生气,“你还真是这么想的?”   不,他看周文菲在床边拿纸巾装模做样地擦柜面上的水滴,某个念头一闪,想也没想就说出来:“你被性/侵过,是不是?”   白中带粉的脸蛋,马上就惨白。   周文菲心里惨笑一声,果然是在黑暗里呆得够久的人。   连王嘉溢这样天天捧着心理学书籍的人,都只以为她的抑郁症来源于那场雨中审判,发展于喻文卿的霸道总裁式恋爱。   也没等来否认。王嘉然感觉喝到胃里的液体骤然成了冰,冰得他心痛,他捏紧易拉罐,捏变形了,朝阳台外狠狠扔去。   “是谁?喻文卿?他夺走你的初夜,还强迫你跟着他?”   “不是。”周文菲起身往洗手间走去,“嘉然,你别说了。”   “那是谁?”王嘉然拉着她的手,“你告诉我,我去杀了他。”   说得好似杀人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周文菲打了个冷战:“别犯傻了。”   王嘉然紧搂着她,掰过她的脸:“我们不去农场,马上就去大陆。喻文卿不肯替你做的事,我能替你做。反正我手上有两条人命,我不在意再多一条。而且我是精神病,你知道,我做什么都不会判死刑。”   周文菲有些恍惚,他真的爱她到愿意为她去杀人?如果他真是反社会人格,为什么至今不接纳那两条无辜死去的生命?   “你找不到他,他已经被判刑了。大陆的监狱,你也要去闯闯?”   王嘉然放开她,垂头丧气坐在地上。周文菲坐在一边,也什么话都不想说。   过了半晌,他抱过她,傻孩子似的说:“菲菲,我只是喜欢逗人玩,但我没有老男人那样重色/欲。就算一辈子不做/爱,我也陪着你。”   周文菲趴在他肩头上,有些想哭又想笑,最后只有一个“好”字。   第二天行车到武岭,台湾公路的最高点。正好碰上一支山地车队伍登顶,在3275公尺的牌坊前合照。等人拍完,周文菲拉过王嘉然也去拍照。   王嘉然看着浩浩荡荡从眼前出发的车队:“我以前也和弟弟骑山地车来过这,从清境农场上来,去合欢山看日出。”   “可我们现在没有山地车。”他们沿着横贯公路穿山越岭,过太鲁阁公园,合欢山,王嘉然话越来越少,气场越来越……纤细、不安。他也许并不想故地重游,可周文菲觉得来对了,于是冲他笑笑:“明天我们也可以去看日出。”   王嘉然说:“我大伯家在翠峰附近有套小木屋,我和弟弟暑假就住在那儿。离农场的民宿有点远,但是离日出地点近,晚上还可以观星,……”   “那我们今晚就住那儿。”周文菲并不想见王嘉然的亲戚。   接着下山,车速不快,周文菲趴在王嘉然的背上。   夏季的热浪被山峰阻挡,阳光虽晒,微风却怡人。满目苍绿,山与云海相接,无穷无尽的下山公路上,只有他们这一台机车在奔驰。   王嘉然突然停下,看着前方不语。周文菲翻开头盔盖看一眼,是坡度非常大的拐弯。   他指着山崖外的葱翠树林:“那个人骑一辆很破的电摩,被我的超跑一撞,像块石头一样,眨眼就飞出去。我比较走运,超跑侧翻后还往前窜了七八米,正好被隔离栏挡住。我根本没意识到弟弟被甩飞了,从车下面爬起来,才看到那个地方,”他指着右后方的位置,“趴着一个黑影。”   “我知道了。”周文菲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毕竟两条活生生的性命转眼就没了。她只紧紧圈着王嘉然的腰。   山崖上的风吹了半晌。王嘉然再启动电摩,一路往下,到了小木屋。   他们在小木屋住下。   王嘉溢在的时候,会去二十分钟车程的清境农场,那儿可以采购到一应的日用物品。还会打扫房间,清洗空调,把蒙灰的窗帘取下来洗掉,能做的家务他都趁他在的时候做了。   周文菲则接着画漫画,漫画室那边并没有提要解除合约。   两人有空时,会沿着山路散一段长长的步。   “景色真的很美,”周文菲说,“就这样走山路,天空纯净得像缎子,山峰连绵,公路蜿蜒,哇,有一种恨不得徒步走到天边去的感觉。比在农场里看绵羊秀好多了。怪不得你经常说要上山。”   “我第一次来,就觉得这里似曾相识。不,我非常明确地知道这个地方。”   “谁叫你叫乐山,”周文菲笑道:“这是出厂设置。”   “真没想到有你开我玩笑的一天。”   两人走到一栋民宿前,三层楼的外墙刚刷没多久,非常干净的蓝白相间。周文菲说:“民宿开到这个地方,会有人投宿吗?”   王嘉溢也有点奇怪:“这一家早就因为亏损停业了。”   眼光正往院子里打探时老板出来了,花白的头发,穿米白的马甲和短裤,正宗的台湾人,见他们就热情地打招呼:“两位好。”   “你好。”王嘉溢问道,“打算重新装修营业吗?”   “对哦,”交谈两句,老板什么都说了,他们登山协会得到一位老板的资助,打算把这儿当作协会的中途休息站。当然呢也对外营业。   老板以为他们还未投宿:“两位要不要进去看看,我们三楼有观星房,……”   “谢谢,不用了。”两人要走,老板挥手再见:“有时间过来找我聊天。”还送了他们两个苹果。   周文菲啃着苹果,看着山路前方,夕阳染红了山峰,夜马上就降临,她无端有些害怕:“我们这样对嘉然真的好吗?”   来到清境农场的王嘉然,依然爱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家出走。   他会在公路边站上半个小时,望着山崖对面无边无际的树林发呆。还好几次在车祸地点攀爬下山,找寻对方机车的残骸。找到一块半个手掌大的灯罩,非常兴奋地拿回来给周文菲看,说就是那个地方,我没有记错。   这举动太危险,周文菲不许他去,他置若罔闻,还想找到更多东西。   他还恢复飙车的习惯。怕撞到人,白天不出动。半夜周文菲听到轰鸣的引擎声音,没来得及跑出去制止,他已经和机车在深夜的群山里化为一体。   害得她坐在木屋外面的长廊,等到天蒙蒙亮,等到人和机车一起回来,扑到人的怀里撒娇:“嘉然,我好担心你。”   没用,人不是喻文卿,不吃这一套,而是轻轻推开她:“我没事,你不用整晚不睡来等我。”   “你去哪儿了。”周文菲跟在身后,“一个人去看日出?”   “嗯。”王嘉然回房,关门前看到周文菲期待的眼神,说了句,“你和他一起去看日出吧。晚上太黑了,路也陡,我不敢载你。”   他的胆怯和回避让周文菲忐忑不安。不知道是离分离弟弟的人格更近一点,还是更远一点。   王嘉溢想了想:“要不,明天我带你去趟山林雅居,你去把弟弟曾穿过用过的衣物带过来一部分,让他多回忆以前和弟弟的相处。”   周文菲点头,只能这样了:“嘉溢,弟弟苏醒后,我是不是就不能这样叫你了?”   王嘉溢苦笑:“其实我才是最应该消失的那个。”   “不是这样的。弟弟的存在让嘉然想退出,但这是他自己的生命,怎么退出?他想消失又消失不了,只会更痛苦。你们不能太依赖催眠治疗,必须同时进行心理治疗,……,我想,上次他根本没有融合,只是选择了沉睡。”   王嘉溢笑道:“菲菲,你都快成心理专家了。”   两人走到山路的转折处,正要转向小木屋方向的小径,周文菲往左一看,下方一公里左右的山路上,一辆小绵羊电摩晃荡着朝他们驶来。那个火红色的头盔被夕阳洒下的金晖笼罩,发出耀眼的光芒。   骑手身材修长挺拔,但是遇到稍微陡点的坡,上不来,只好用脚在地上辅助。骑电摩的水平这么差,不可能是台湾人。所以不用看那张脸,周文菲也知道是谁了。一身的朝气,一身的无知无畏。她咬一口苹果:“纪敏敏来找你了。”   王嘉溢听了脚步一顿,也转过身来站在路口,轻叹一声。   “其实你不烦她,你做给我看的。”周文菲说道,“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一门心思地追我,我也不烦。”   “她总觉得我是被你楚楚可怜的外表蒙骗了,觉得有必要提醒我,守到我想开的那天。”   “那她还很有义气。”   王嘉溢转头看她:“你不吃醋?”   “你又不是我的私有物品,我还不许别人来喜欢?”周文菲说,“你喜欢她,我也能理解。我以前觉得这个世界上的爱都必须一心一意的,但现在发现不需要。有时候,选择比爱重要多了。”   正好站在一棵宽广的橡树下,夕阳透过婆娑的树叶洒下无数的光斑,周文菲仰起脸,左右地摇晃,感受碎金在脸上流转。   王嘉然承认了的事,她没有和王嘉溢挑明,就算王嘉溢也主动做过,那也不过是他们交往前的事。   她没有权力让男友把前世今生所有的暧昧统统都交代都斩断。就像王嘉溢王嘉然也没有权力说,必须和我们做/爱,才算忘掉喻文卿,才算“你爱我”。   他们都是自由的人。以自由意志来承诺,选择站在彼此身边,就已经是无需去证明的爱。   “我有时候觉得,你和我是最搭的。我们能一起做家务,一起跑步聊天,书桌的这侧,我在画稿,那侧你在写剧本,然后我们还能一起上台演出。可是嘉然载着我在山路上奔驰,风吹在我脸上,我觉得这样跟着他一辈子流浪驰骋,做个永不归家……的浪子,也很好。”   归家?王嘉溢心道,是我的家?还是另一个人的家?他问:“对哦,还没问过你,来台湾八个月了,想家吗?”   才八个月?周文菲心陡然一酸,这一生未免太漫长了。   “我很喜欢台湾。尤其喜欢坐计程车,头发花白的司机问我,小姐你是大陆哪儿来的,我说S市,他说我是福建南平人,我四岁离开的家乡。或者年轻一点的司机说,我爸爸是江西九江人,十七岁来台湾后就没回去过。他们每次说这些,我都想抱着他们一起哭。这个世界上,有生之年都回不了家的人,不止我一个。”   王嘉溢听懂了,她当然可以回S市,可以去找回妈妈。她只是回不了喻文卿的身边。那是她童年时的温馨记忆,是少年时遥望的璀璨星光,更是被刻在骨头上,没有什么能与之相比的快乐与痛楚。   纪敏敏终于爬上漫长的坡,看到了他们,兴奋地朝王嘉溢挥手:“嘉溢,过来帮我。”   周文菲一瞧,她的小绵羊后座上还绑了一个小行李箱。她朝王嘉溢笑道:“看来她打算和我们一起住了,去帮她吧。”转身朝小木屋走去。   她的离家出走,是一条通向时间终点的单程路。只有纪敏敏那样的女孩,在懵懂无知的岁月里体验一把冲动热烈的爱后,仍有资格去取那张命运馈赠的回程票。 第82章   我不信教。但我在人生的最后, 虔诚地希望有宗教能给我们一个死去之所,在那里,嘉溢、嘉然和我是分开的。我在写这些话的时候,嘉然告诉我,他觉得很好玩。我想确实,如果我们死后能相见,你的对面会多坐一个不太认识的‘老’朋友。   希望我们能聊的,不只是‘过去的我们’所知道的事情, 也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你登台演出时闹的笑话,你在旅途中遇到的奇怪趣事, 也许还能见见你的家人和伴侣, ……。还有, 去纽约见见孙琬吧,你们真的很像。   过去我们从未说过这句话,因为觉得‘不正常的人’没有资格。到这一刻才觉得资格、条件这种东西, 毫无必要。每个人在世上,或多或少都要被剥夺,连生命都有可能,但是‘爱’只要心中抱定,无人能夺走。   We'll always love you.”   每个字,此刻的周文菲都无法接受。   如果真的觉得死亡不是一种逃避, 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要给她吃安眠药?   再倒过去, 如果她没有让纪敏敏住下来,嘉然是否不会那么烦躁?   如果她没有去农场买食物, 嘉然和纪敏敏是否不会吵起来?   如果不是她那么想让他们融合,是否他们就不会那么绝望?   周文菲趴在被褥上,疲倦像病毒在她身体里迅速地繁衍。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在台湾的这几个月,他们也是她的支撑。   是他们一直陪在身边。和她说——不管多黑暗,我陪你;和她说——不管多孤单,我陪你,和她说——不管明天过不过得下去,我陪你。   他们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她以为这段时间的“独立”都是自己造出来的,不,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不要情感,就可以独立起来的人。   纪敏敏离开这儿,可以回家。而我没有你们,要去哪儿?你们怎可以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间?像条落了单的小船在永无尽头的海洋里飘零?   直到左手手腕流出来的血往地上淌,周文菲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无所谓了。她把水果刀扔在地上,缓缓地坐下。反而有点轻松,因为她这蝼蚁般挣扎的一生,终于爬到头了。也许很快就能见到喻文卿了,听说人死了灵魂不会走那么快。   回想一生,最开心的是十八岁的生日。灰姑娘拎着裙摆,满怀憧憬地踏进城堡。那是一道魔法屏障,跨过去,她便化身为公主,王子在宫殿等候多时,向她行礼,挽着她的腰,在流转的灯光和美妙的音符里不停地旋转。   她好爱那个笑起来有卧蚕有酒窝的小女孩。   她好爱那个笑起来挑着眉毛的狂妄男人。   她开始想后事,想翻到她钱包中紧急联系号码的人会如何和喻文卿联系。   那人公式化地问:“请问你和周文菲小姐是什么关系?”   他会怎么回答?朋友?熟人?哥哥?还是前男友?他突然收到她的死讯,还要过来打点后事,会不会……太不礼貌了。   可周文菲不想让周玉霞来,那可能会让她当场崩溃。   他会不会还在生她气?   一个人总是要到死前,才知道自己把话说狠了,把事做绝了。   意识正连同血液从这身体里渐渐地流走,她想起王嘉溢那句“We 'll always love you”,我有资格说吗?   算了,一个将死的人,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她已经来不及写遗言了。   她拿起手机,嘴唇贴近话筒,颤抖着按住话筒:“我永远爱你。”说完手已经酸了,垂在身侧。手机扔在一边,几秒后开始震动地板。   她很快就听不到了。   学习成绩不太好的高个女孩,十有八/九是学校田径赛场上的选手。擅长打架的纪敏敏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一千五百米的中跑,还有跳远、跳高,她都能在校级联赛中拿奖牌。   风一般地跑回木屋,听到手机的颤动声,转到厨房,便看见周文菲和她左侧手腕淌出来的大片血泊,扑过去拿起手机,大喊:“喻师兄,周文菲割腕了,怎么办?”   喻文卿在手机里问:“昏迷了没有?”   “好像是。”   “会不会急救?”   “不——会。”纪敏敏这才感到害怕。   “把她放平,把手举起来,抓紧她的手腕上方。马上有人过去。”   比昨晚血从自个脸上流下来,还让人害怕。纪敏敏一边箍住人的手腕抬高,一边喊:“周文菲,你醒醒,你不要睡。”   谢天谢地,门口有动静了,窜进来两个人,一看竟是昨天“为老不尊”的陈老板。“你们……是喻文卿派过来的?”还是要确认下吧。   陈老板没空回答她,只交代旁边的人:“赶紧止血。”年轻的平头男子拿出医用纱布和绑带,协助他进行包扎止血。两人的手法太熟练了,被嘱咐抬高下肢的纪敏敏心中不再那么害怕:“你们是医生?”   “我退休前在埔里综合医院急诊科。”陈老板回答。   纪敏敏松口气:“所以她不会有事,对吧。”   陈老板的眉头还是皱的,周文菲心跳非常的快、而呼吸微弱,已陷入浅昏迷状态。“她要赶紧补充血量。”杰米哒   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和电话里的人说,需要马上送去医院,但是台风过境,他们事先准备的救护车没办法开到小屋,更没办法把周文菲送去医院。   纪敏敏一听就急了:“那怎么办?”   陈老板挂断电话,看纪敏敏一眼:“你也是喻先生交代过来的?”   纪敏敏点点头。他叹口气:“那就看喻先生还有没有第三套方案。”   纪敏敏这才想起生死未卜的王嘉溢,慌忙拨喻文卿的手机号码,哭着说:“喻师兄,求你也救救王嘉溢。他早上骑了机车出去,到现在都没回来。”   “我会的,我在安排。”   几分钟后,陈老板手机再响了,这次是一支私人的空中救援队,说他们已经在五分钟前起飞,将在十分钟后到达木屋地点,让他们迅速把伤者移到便于登机的地方。   杰米哒   纪敏敏跑上楼找了一件外套盖在周文菲身上,他们协力抬着她到空旷处。此时太阳已落山,天空是万籁俱寂的灰青色。   他们全都仰头望着,望着,听到“哒哒哒哒”的声音,越来越响,像超大号的割草机。   四周高耸的森林挡住他们的视线,直到一辆纯白色的直升机出现在头顶。   纪敏敏的眼泪夺眶而出,为什么她的嘉溢,等不到这个时候。   被台湾岛的山脉拦一下,台风刮到广东福建境内已威力大减,但暴雨不止,S市国际机场所有航班停飞。   喻文卿今天没有去公司,而是在酒店的大窗边看窗外的暴雨。汪明怡过来,他瞅人一眼:“订最快的,飞往台北的机票。”   “喻总,这两天航班……很乱。”   就算明天能恢复正常,也得先送滞留在机场的乘客离开。   “去订就是了。”   “好的。”汪明怡转身走几步,又停下来问道,“喻总,你打算怎么安置菲菲?”   喻文卿也没什么不悦,但是眼神已告诉她答案——这不是你该问的。   汪明怡咬住鲜艳的嘴唇,笑笑:“我知道了。”   二十分钟后,空中救援队的负责人向喻文卿汇报说,抢救任务完成,目前周文菲生命体征趋于平稳。直升机将在十五分钟后,抵达台北长庚医院。   就在这刹那,对周文菲生命的担忧焦灼散去,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喻文卿体验到一种似是久违,又好像从未有过的情感。   那既是痛苦的,也是愉悦的。   这场旷日持久的赌局,他赢了。不止再次让自杀成为未遂,还证明了他之前对周文菲的所有猜测,都是对的。   周文菲用她对他的了解,设置层层迷宫,阻挡他进入那座幽暗森林。可是她绝对想不到,他已经站在了那里。   自她十九岁生日后的每个夜晚,他都站在那座森林的深处,如孤独饥渴的豺狼,煞费苦心地想着每一个安排,每一个步骤。   它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通红,只为等着它的猎物,等着那只身心俱疲的兔子回家。   它期待兔子扛不住压抑与痛苦,一路狂奔回来,被它捕获,然而太害怕失手,又期待兔子可以在森林之外的世界,活得越来越自在畅快。   每个夜晚,它都在这样的犹豫和坚持中挣扎,就像林医生说,抑郁症病人每天都在求生与求死的线上徘徊。   为什么不放弃挣扎,听天由命?   不为什么,那只兔子是它的。   某个如今天这样让人不安的傍晚,它在街边捡回瑟瑟发抖的小兔子,给它洗澡,把它的毛发吹干,抱着它睡觉,安抚它的哆嗦,让它住在心里。   它太喜欢这只只属于它的兔子,以至于忘了,兔子虽然没有獠牙,但是牙齿会不断生长,必须不停地磨牙。   兔子在轻轻啃咬它的心脏。它可以毫不留情地把兔子甩在地上,用爪子和嘴撕碎它,可它舍不得它柔软的身躯,天真的眼神,甚至是一小口一小口咬在心尖上的痛楚和酥麻。   豺狼越是冷酷吝啬,越是在意耗费的每滴心血。它能在这样自我牺牲的痛苦中,感受到心脏的搏动、血流的热度和情感的喷涌。   这让它不再是残忍的行走在丛林里的猎物杀手,不再是人类世界里冷冰冰的挣钱机器。   它愿意这样养着兔子,可它都如此愿意,兔子依然转身就跑了。   没有回咬过去,怎能算完?   周文菲在抢救四小时后恢复意识,先是一片白茫茫的无声的世界,接着出现忙碌的护士身影,一点点清晰。知道自己没死的那瞬间,她不知道该开心还是不开心。是谁救了她?   耳边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菲菲,菲菲,”想不起来是谁,直到那张脸庞凑过来朝她微笑,又转身离去,看着背影才想起来,是陈可欣。   那喻文卿来了没?   那嘉溢,是否也救起来了?   意识很沉,像是八百年没睡过觉,周文菲没有等到陈可欣回来,眼皮再度合上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守在边上的是一个中年女护士。到中午陈可欣休息后回来,见周文菲直愣愣看着她,说:“还不知道喻总过来的准确时间,他在等航班调度。”   艰难地开口:“嘉溢呢?”   “还在搜寻。”   总好过确定的坏消息。“纪敏敏呢?”怕陈可欣不认识她,周文菲说,“也住在小木屋里,脸上受了伤……”   “她父母都来了。喻总暂时安排他们住在万国公寓。你安心休息。”   喻文卿在周文菲自杀的第三天凌晨五点,方才登上去往台北的航班。   此时台湾的电视台都在标榜全方位、客观地报道一对年轻情侣在台风来临时的自杀举动。   在接到纪敏敏的电话后,喻文卿紧急购买那家空中救援公司所有尚未执行任务的直升机服务,也不过三架,在莽莽群山中搜寻一个骑着机车可能已经赴死的人,当然不够。他让陈老板向当地警方报警,也通知了王富邦。   当天晚上就有三只搜救队伍进山。哪怕知道夜晚空中搜寻起不了什么用,仍抱着万一的侥幸,直升机彻夜在群山间轰鸣。   大规模的私人搜救行动,自然引起台湾媒体的注意。这边还在搜救,那边已经挖出王嘉溢的身世。   妈妈是著名舞台剧演员,爸爸是坐拥数十亿台币资产的台商,大伯曾是台南市议员,舅舅是连任的立法委员,祖父是台湾法学界的泰斗,外祖父曾是台湾交通部副部长,……,非常典型的具有深蓝背景的显赫家族联姻的第三代。   其次,相约自杀的大陆女孩患有忧郁症,且非法滞留一天便遭人检举,难免让人怀疑,是否是男生家庭强烈阻止两人交往,从而将他们一路逼迫上这条不归路。   还有,孪生哥哥六年前命丧农场,更为这次事件添了离奇、唏嘘的色彩。   杰米哒   喻文卿在此之前已预见真要出事,两岸都会有各种添油加醋的媒体报道,在周文菲的医疗直升机抵达长庚医院后,便由去年洽谈过的公司全面接管安保工作,禁止任何一个记者靠近病房,并让他们动用法律手段,不许周文菲的样貌和名字,或其他能泄露身份的信息,见诸电视报道与社交网络。   早上八点到达长庚医院的病房时,周文菲还没醒。   守了一夜的陈可欣从另一张病床上起来,轻轻抬起一张单座沙发放到病床前。喻文卿坐下,目光从周文菲毫无血色的嘴唇上移到打着护具的左手上。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下手为什么要这么狠?   前天晚上,曾经的急诊科医生、现在的民宿老板陈远辉在电话里通报病情,周文菲除失血30%以外,左手手腕肌腱断裂四根,正中神经也部分断裂,虽然做了吻合手术,但这只手,以后怕是要废了。   仿佛那一刀也割在他的心口上,涌出的血,滴滴答答流个没完。   人在高度紧张时总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别的,侥幸走过钢丝绳才感到后怕,如果不是她那刻还想着和他说句话,数个月的准备、预防、施救措施,全都没用。   他真的能平静地不后悔地看着一个不再睁开眼睛的周文菲吗? 第83章   陈可欣在喻文卿耳边小声说:“大概四点才睡, 没那么快醒。”   喻文卿跟着走到外间来:“情绪还是很差?”   “自杀后会有这样一个阶段。手腕的伤有点严重,”陈可欣停顿一下,“我们还没有告诉她,王嘉溢……已经找到了。”   昨天半夜,喻文卿也收到消息了。   根据道路监控摄像最后出现的机车画面,搜救小组将搜寻范围锁定在合欢山大禹岭路段。   路面机车痕迹被白天的大雨洗刷干净,道路的栏杆也没有被撞的迹象,是以一直没法确定准确的车祸地点。   先找到绿光闪闪的机车残骸, 那家伙在晚上被光一照,挺亮的, 然后在残骸五十米远的地方找到王嘉溢的尸体。   “知道了。”喻文卿说, “你先去休息吧, 我来看会。”在病床边守了一个多小时,周文菲睁开眼睛。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两个人没有话, 甚至连表情也没有。   不算和平的分手以及八个月的分居生活,让他们的疏离感非常明显。   喻文卿先打破沉默:“要喝水吗?”   他接一杯温水递过来,周文菲喝两口放在一边,端详半年没见的男人。他的眉头锁着,嘴唇抿着,眼神里有不太愿意显露的伤心和心事, 震惊和难以接受则是一点没有。   事情已经到第三天, 那些因她而来的不太好的情绪,相信他都已经打理好。   不需要对她流露眷念之情, 仅仅是这样出乎她意料的冷酷而迷人的面貌,就能让周文菲心颤。这种冷酷不是来自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心态,而是来自他认为所有事情都能搞得定的强悍,无疑也包括她的自杀。   事件的走向从未超出过他的安排,所以他不惊不慌、不忙不乱,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等她醒来。   她要真的死了呢?   周文菲想,还能看到一个不是她想象的,而是真实的喻文卿,也算是醒来后老天对她的最大犒赏。   “嘉溢还没消息吗?”   “没有。昨天下了雨,不好找。”   每个人都说得很少,周文菲想,大概在她出院前,都不会有嘉溢的消息了。她问道:“纪敏敏,还有民宿的陈老板,都是你派来的?”   喻文卿偏头笑道:“不知他们和黄潇云,周文菲,你信不信,阿国,孔医生,珍妮洪,你身边所有人,除了王嘉溢,都被我收买了。”   此刻的周文菲还哪有力气生气、控诉,只无力地笑笑:“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说得对,我是个死性不改的控制狂。我说过,无论你逃到那里,我都会抓你回来,还说过,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想摆脱我的控制,这辈子别想了,不如祈祷下辈子别遇见我这个人。”   “你就没想过要换个人?能给你美好预期,能为你生儿育女,能陪着你去科莫湖的女人,……”周文菲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   死气沉沉的样子让喻文卿不耐,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沧桑感不需要比他还多,没等人说完,他已经动手解病服最上面的扣子。   周文菲果然惊了:“你干什么?”这个人喜欢乱来的毛病从来没改过。   这面貌可爱多了。看看还会不会有更多反应,喻文卿凑过去:“你说抑郁症是条黑狗,紧咬你不放,”没等人回答,他已扯开她的衣服,右肩裸露在外,“那你怎么没想过,我比那条黑狗难对付多了。”   说完一口咬在她的肩膀上。再多的话,也不及这一口让她能明白到——什么叫甩不掉。   周文菲以为他只是装腔作势地咬一下,所以根本没有躲避。结果他咬得好狠,痛得她蜷紧身子,绷紧肩上的肌肉来防御这痛。这处的防守到位,手腕处的便松了,已经麻木的伤又像针刺一样地痛起来,忍不住喊:“别咬了,好痛。”   杰米哒   没理会人的求饶,直到嘴里尝到血腥味,喻文卿才松口。周文菲的肩上有非常好看的闭口的牙齿印,有两处还破了皮渗出血。   他对此感到十分满意,咬太轻了没用,咬太重了会被人当成施虐狂。周文菲扫过来的眼神终于有了害怕和委屈,他也十分地受用这眼神。   “让你长点记性。”   周文菲忍不住小声抱怨:“变态。”   “你知道就好。”喻文卿坐回沙发上去,翘着二郎腿,心道这次的反应比上次好多了。   病房里的气氛也不那么沉闷了。周文菲挣扎着起床,上洗手间小解。本来可以憋一会儿,被刚才的咬那一口激发,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你行吗?我去叫人。”喻文卿马上起身来扶,拎着输液的吊瓶到洗手间挂好,周文菲让他出去。   他不肯走:“好像我们以前没做过似的。”   周文菲面红耳赤:“以前做过不代表现在愿意让你看啊,出去。”   意思很硬,腔调很软,喻文卿也就站在洗手间外面,掩上了门。   小解后站起来,周文菲眼前发黑,闭上眼后仍天旋地转。她摸着墙走到门边,喻文卿转头看到她靠在门框上,唇眼都紧闭,脸色发青,典型的贫血症状,叹口气,把人紧紧扣在怀里,低声唤道:“妙。”   反正已经咬第一口,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咬,他没办法再硬着心肠,对周文菲的病痛和虚弱视若无睹。   怀中的人再打一个哆嗦,只为这声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妙”,还有萦绕鼻尖的烟草味男人味。他再介意她的所作所为,也还是眷恋她的。   周文菲靠在他怀里小声啜泣,喻文卿把她抱回病床:“门外守着移民署的人,等你出院就会被遣返。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那你先告诉我,嘉溢找到了没有?”   喻文卿想了想:“其实你心里知道的,否则也不会想割腕。”   周文菲撇过脸去闭上双眼。对啊,早知道的,还是压不住心底扩散的疼痛。   喻文卿轻轻抚摸她的脸:“不想在我面前哭?你跟人双宿双飞好几个月,我都受住了。他死了你为他哭一哭,有什么要紧?我和一个死人有什么好争的?”   阴阳怪气的话刺激出周文菲的眼泪,她干脆翻过身去,将脸埋在枕头里哭。   喻文卿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她如此隐忍地在自己面前展现对另一个男人的感情,并不觉得吃醋或是气愤,反而悲哀又怜悯。   即便一个萍水之交的朋友以这样的方式走掉,都能让人唏嘘不已,更何况王嘉溢于周文菲是真正的知己恋人,好比当年姚婧走后,他在阳少君那里得到的体贴和关怀。如果今天出意外的是阳少君或是姚婧,他又会在周文菲面前如何表现呢?   等人情绪稳定点,喻文卿再说:“我和王富邦坐同一架飞机来的台湾,问他了,王嘉溢的后事在清境农场那边办,大人的意思是快点办完,入土为安,同时风波也最小。你要是想去参加追思会……”   周文菲摇摇头,一脸索然无味。   “需要我去吗?”   周文菲想了想,还是摇头:“我在小木屋还有东西没拿,一些画稿、声乐教材,还有一本书叫《直视骄阳》。”那是王嘉溢留给她的。   “我会去拿。”   喻文卿在王嘉溢出殡的当天去到清境农场。王富邦和王振邦都打电话过来,再三感谢他在王嘉溢出事后的帮助,尽管漫山遍野都是被台风刮断的树木,空中搜寻没有太大用。   那一天碧空如洗,陵园的步道两侧铺满白菊,双胞胎的墓挨在一起。   喻文卿看到了他们的母亲孙琬,穿一身黑色套裙,旁人和她招呼,微微颔首,仍就目光哀冷地直视前方。   他也惊讶她的眉眼和周文菲那么相似。不想过多的打扰,说声“节哀”,便要离开陵园。   孙琬叫住他:“周小姐还在医院吗?”   “还在。”   “代我向她问好。嘉溢已经有一年多没和我联系,最后一次视频通话,聊的就是周小姐。他很喜欢她,怕自己走后,她没有地方去。”   “她已经答应跟我回S市。”喻文卿回答。   仔细看,虽然孙琬和周文菲的眼睛里都有水,但周文菲的还是潺潺清澈的溪水,她的已经是风来也吹不皱的一汪池水。   “好好照顾她。”孙琬从白色手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过来,“如果她以后想去纽约,让她去找我。”   去到小木屋,血迹和混乱都已被人清理。   喻文卿捡了周文菲的包,把她要的东西一一装进去。书桌上便是那本《直视骄阳》,无心地扫一眼,看到副标题——“征服死亡恐惧”,心中隐隐有点异样,打开一翻,里面夹着王嘉溢留给周文菲的遗书。   门外传来电摩的声音,喻文卿下楼看,来人好像是上午陵园里站着的许多年轻人中间的一个。   他进来说:“喻先生,我小姑让我再把这个送过来。我们以为是嘉溢的日记,所以拿走打算连同他其他的书籍日用品,一起烧掉的。但是小姑翻一下,说还是留给周小姐比较好。”   接过来一翻,第一页就是周文菲的速写小像。   “谢谢。”   刮台风那晚,纪敏敏便打电话给父母,报的是平安,但父母听出来不安,半夜订不到机票,去机场守着,是以比喻文卿早一天到台北。   他们不让纪敏敏去王嘉溢的追思会,纪敏敏只好去长庚医院探望周文菲。不知道该说什么,拿起一个苹果削,恍然大悟为什么大家探望病人都爱削苹果。   苹果削好了,切成小块递过去。纪敏敏问:“我考完试就回去了,你呢,会和喻师兄复合吗?”   周文菲盯着她看,纪敏敏捡了苹果吃:“我不是来做他说客的。但他……真的很好啊。如果不是我先喜欢上嘉溢,我肯定会爱惨他,我才不会管他有没有老婆孩子。我以前很瞧不起你,现在又很羡慕你,羡慕你背后有这样一个男人,为你操的心比父母都多。”杰米哒   周文菲苦笑,她不想让喻文卿操碎了心,她只想让他把她当作一个失足掉落的泥坑,赶紧爬上去说声“倒霉”,把沾染的泥浆冲洗干净,去过上流人士体面精致的感情生活。   她以为她成功了,对,成功到彻底惹毛他,都爬出去后还要想“他妈的老子中计了”,再跳进来宣战。肩上那个牙印是战书,他要和她这个烂泥坑死磕到底。杰米哒   她是抑郁到没救了,有人是偏执到没救了。有什么好羡慕的。   二零一三年七月一日 S市   周文菲看着手腕上的护具,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从罗马回来也是戴着护具。机场依旧,来接的人也依旧是胡伟。   那时的她估计怎样也想不到在未来的一年里会两次自杀,但也有一样的心情——她们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面对喻文卿。   几个月不见生疏许多,胡伟不知道说什么,只笑笑:“菲菲,瘦了啊。”   车子在路上奔驰,身边的喻文卿半仰着头,眯眼休息。周文菲看着窗外越来越熟悉的景色,并没有回到喻文卿身边的安定感,事实上她很茫然无措。   曾经她以妹妹的身份、女朋友的身份,和喻文卿相处,但现在她没有身份。她不再是单纯可爱的妙妙,喻文卿也很难再以对待妙妙的方式来对待她。   一切都好像姚婧冒着暴雪辗转回国的那一次。   不是。在本该右转,去往瑞景公馆的路上,车子直行了。没有任何解释。周文菲问:“大伟哥,我们去哪儿?”   胡伟没有回答。周文菲更慌,去扯喻文卿右手:“你要带我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喻文卿仍闭着眼回答。   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康宁医院的地下车库,周文菲拒绝下车:“我不住院。”   喻文卿下车,站在门边:“你知道精神医院对待一些非常不配合的病人会有强制措施吧,我相信你肯定希望自己呆在一个比较轻松自在的病区里。”   周文菲抓着他手腕:“我会好好吃药,也会好好接受心理治疗,我保证不会再乱来。”口吻由小心翼翼的谈判不着痕迹地过度到撒娇。   又来了。受用归受用,喻文卿还是冷冷看她两眼:“上次你就该来了。是我太宠你,什么都由着你,这点我也反思过了。我需要医生观察你行为的方方面面来做全面的诊断,而不是根据你的叙说。你说的,不可信的地方太多。”   “可是我的手还需要复诊。”   “这个不用担心,复诊那天我回来接你。”   僵持几分钟,周文菲下车:“我需要住多久的院?”   “住到你变乖的那天。”   周文菲一脸倔强:“我永远都不会乖的。”   “你会的。”喻文卿捧着她的脸颊亲上一口,“你这么聪明的女孩,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出路。”   精神病院也没有周文菲想象中那样——随时随地有人精神错乱在走廊上跳僵尸舞。就是很无聊很空洞,一切都有程序,一切都很呆板。   什么事都做不了,周文菲便想多睡一会。她承认她的状况没有割腕前好了,那会儿有不得不做的事在鞭策她,那会儿有人需要她。现在呢?   想起王嘉然和王嘉溢,就会呼吸困难,像异物堵在气管,只能不想,只能躺平多睡一会,把这些年缺的觉全都补上。   不行,每天早上八点,广播必定会高分贝播放《运动员进行曲》,全员集结做操。真的有病人特别认真地做完整套广播体操,动作标准表情僵硬。   十点吃药,排着队去护士那里吃。吃完后必须张大嘴巴给她看,药是否吞了,舌头都必须卷起来,因为有人可能会把药藏在下面。   没有手机玩,只能看电视,和过期很久的期刊杂志。   喻文卿来探视时,周文菲撒了好久的娇,让他留下一部手机。   他倒是笑眯眯地给了,周文菲只开心一个上午。下午想充电,发现插头全是摆设,根本不通电,不死心,到处趴着找插头,有人很好奇地跟着她,眼神就如同她看别人的眼神。这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没病,别人有病。   还被护士没收充电线,说病区里不能有这种危险的东西存在。 第84章   把周文菲扔在康宁医院, 喻文卿并不是很担心。楚楚可怜的外表总是会让人低估她的生存能力。   果然,入院一个星期,主治医生就说,她看似内向胆小,很不适应环境,第一天只肯呆在起居室的角落里。但两天后,无论排队吃药还是打饭,她都很有意识地避开那些有躁动倾向或是不太好相处的病友。   还能用画画和叠千纸鹤讨好一个中年女护士, 后者很想把这些画和纸鹤做礼物送给十岁的女儿。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在生活起居的各项安排上, 对她比对别人要和颜悦色很多。   再从另一个病友那里拿到一副人拼不完的拼图, 每天没事做, 就在那里拼。   喻文卿轻笑一声,小兔崽子都住院了,还要察言观色。可察言观色的目的是什么?在一个不太喜欢的陌生环境里尽量保护自己。想到这, 难免有点心酸。   害怕周文菲铁了心要和他打持久战,想接人出院算了。   林医生来做自杀后的心理干预。来第一次后就说,她健谈了,“自厌”的情绪比之前少很多。   “那为什么还会自杀?”喻文卿问。   “自杀并不一定都发生在病情恶化的阶段。我和她聊过,她并不像你认为的,带着结束生命的目的前往木屋。抑郁症患者就算完全康复, 她对突然事件的承受力, 也和其他人不一样。就像有些病毒对一些人来说,就是易感的。”   “所以, 短时间内她不会再有第三次自杀的倾向?”   林医生苦笑:“第三次?第四次?喻先生,你打算把这当成终生的事业,拼搏下去吗?还是自杀未遂的人全都必须被医院接收看管到底,否则谁能保证他们出院后不会再自杀?”   喻文卿没有反问“不这样,那该怎么办?”,而是静静地发了会呆。   如果事情劳心费力,还没有突破口,那很有可能从一开始就走了错路。他需要找到出错的那个分叉点,把预防体系推倒重建。   杰米哒   了无生趣地扛半个月,周文菲便想逃,她害怕呆久了会真的变成程式化的一部分。喻文卿每天都会过来陪她一会,时间越呆越长,那天人要走,她揪着他腰侧的衣服摩挲,头低着:“我舍不得你走。”   喻文卿说:“我有个会,明天再来看你。”他好像一点不留情,抬起步子要走。周文菲右手用点劲,圈着他的腰:“不要。”   “那你要怎样?”   不顾起居室里还有别的病友,周文菲踮起脚尖去吻喻文卿。她吮吸他的嘴唇,将舌头送过去纠缠。呼在脸上的气息越来越急促,终于腰被人箍住,舌头也被人噙住。   吻的主控权马上就被人抢过去。   好久没有尝到周文菲湿润温热的滋味,一尝喻文卿就舍不得松手,旁边异样好奇的目光越来越多,他干脆背过身去,把周文菲压在墙上。   紧紧贴着,隔一层衣服,一呼一吸间感受彼此身体的起伏。   这是回S市后,两人靠得最近的一次。气氛刚刚好,周文菲仰头看喻文卿:“我想出院。”   喻文卿吻她的眉眼,一点不意外:“得医生认定你的精神状况符合……”   周文菲小腹往前送,和他的胯/部贴得更紧。“不论是医院的作息安排,还是吃药,检查,医生的问诊,我都有好好配合,我目前的情绪真的挺稳定。”   动作这么大胆,眼神却很真诚,话还说得乖巧。又是为他量身定制的戏码,准确地踩到他内心的瘙痒点。喻文卿恨不得现在就捏着她脖子回到病房,把她生吞活剥了。   他介意女人的小心机吗?不,要是心机都用在这种显而易见的目的和两性情趣上,一天来十次,他都不介意。   “情绪稳定?”喻文卿勾起嘴角笑,“疯起来时,这里没人比你疯。”   “那你就要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周文菲靠在他的肩上,“文卿,带我回去,我不喜欢这里。”   “回哪儿?你说过我的家好像一个囚笼。”杰米哒   都知道是她故意为之的了,还那么斤斤计较。周文菲顺从地回答:“那也比这里要好。”   “那万一你又想走呢?”   “我还能去哪儿?要不,你帮我问问婧姐,她还要不要我?”   “没关系,你要想走,我会很乐意把你送回这里来。”喻文卿停顿一会,“等会我先带你出院,手续让胡伟来办。离开这儿后……的事,我们有默契吧。”   他勾她下巴,周文菲目光向下瞥,他把下巴再抬起一点:“别拿没兴致和身体不好当借口。”   直接带她回了酒店。   周文菲左手腕上缝的线拆了,但留下的疤痕太丑陋,她戴了个透气的医用护腕遮挡。五个手指,大拇指和食指还有点知觉,其余三个一直是麻木的。   她只能单靠右手解连衣裙上的扣子。   左手就那样垂在身侧,让喻文卿无比难受。   十来岁和人打架,手背受伤缝十三针,面不惧色地看着。可周文菲拆线,他竟然不敢看,总觉得那镊子扯的是他心口上的肉。   他很想痛骂周文菲不爱惜身体,可她本来就不爱惜,甚至还很坦然地接受手废了的命运。骂除了让彼此难受,什么用也没有。安慰也不能让那只手好起来。他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脱得太慢了。喻文卿不想等,走过来双手一扯,扣子直接崩掉。周文菲吓一跳,浅紫色的棉质文胸也抖两下。因为没办法穿背扣式的文胸,索性穿回少女时期的背心文胸,这样抖露出来,有些赧然,觉得阅人无数的喻文卿肯定看不上。   只是在喻文卿看来,更像是少女面对初次性生活的反应。他嘴角的笑扩大,心里想,演上瘾了吧。干脆不帮她脱了,整条连衣裙撕开。   害怕自己也被撕开,周文菲跌坐在身后的床上。喻文卿顺势跨在她身上,压平她。对嘛,这才像小兔子被吃时该有的反应。   撕衣服那一刹那,周文菲便清楚这下午不好过了。无论恩仇,喻文卿都是数倍奉还的,看来勾引也是。她那稀薄得和空气差不多的性/欲,根本挡不住狂风肆虐。风一起,她便感觉身体像个干涸掉的水塘。   可就算这样,她还是愿意放纵喻文卿在她的身上撒野。   就像为什么要勾引喻文卿,因为知道他在等她服软。   她不想和喻文卿死磕,她想顺着他,让他好过一点。但她还是不能给人虚无缥缈的承诺,“等我两年,我会好起来的。”她给了他希望,做不到只会更伤害他。   她现下只有这副身躯,只能满足他这方面的需求。   虽然这需求,他也未必缺她提供。   她的身体一如既往的差劲,越来越不堪承受喻文卿的冲击。   在她打开林医生的文件柜之后,他们再有没有做过爱。再往前追溯,确诊抑郁症后他们就很少做,更没有像今天这样在窗帘大开的白天做。   刚躺下时,阳光正好晒到脸,让周文菲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过这么久,她已经接纳喻文卿的知道和不说,也明白自己当时处于情绪的崩溃期,很多问题想偏了,以至于一直找不到正确答案。   但她还是想在他心里留下一个纯洁点的床上形象。   她不敢睁开眼看喻文卿,还咬紧牙床,不要自己哼出声来。越压抑,身体越敏感,她需要做点别的事情来分散注意力。于是扭头看向大窗,夕阳正在下落。   被喻文卿拉进卧房时,她清楚地看见,洁白的被褥上有一半的光辉。床铺晃动,它溜到地板上,渐渐后退,到了窗下的书桌腿那儿。   身体感知到一阵温热潮湿,喻文卿趴在她的肩窝里喘息。   周文菲有遗憾也有满足,遗憾自己赤/裸裸躺在喜欢的人的身下,还像个被无形的裹布裹着的木乃伊,满足喻文卿起码在她这里爽到了,这个时候的他,放下所有的攻击和防备,柔软像个小孩。   她抱着他的肩背,亲吻他的耳廓。   喻文卿偏过头要来咬她:“周文菲,你下次做/爱敢这么心不在蔫,我打扁你。”   他以前从来不叫她周文菲,现在生气或是威胁她时,会叫。   她撇头,看见那点光也悄然地溜走了,像个顽皮的小孩,于是吐吐舌头:“都已经被你压扁了,还想怎么打扁?”   喻文卿揽着她腰起来:“去洗澡。”   “你先去,我躺会。”周文菲不想解下手上的护腕。   “以后做之前先上跑步机跑两千米去。”   “为什么?那不更累?”   “想让我不上你是不可能的。”喻文卿爬起来,“适当跑步能增强你的体质和性/欲。”   他洗得很快,裹着浴巾出来,头发上水珠还在滴,已点根雪茄抽,脸上餍足之色未散。挑眼看,周文菲半靠在他的床上,秀发披着,香肩裸着,还是那个天真又诱惑的女孩子。   只不过,她正在一下又一下地按摩失去知觉的手指。   喻文卿眼神一暗,手指夹过雪茄,把烟灰抖落:“我小时候在我舅公司看到个手掌全断的人,最后接起来也还能有点用。安安分分地跟着我,我会找康复师,帮你做康复训练。”   周文菲微微一笑。她和喻文卿还能有这样的默契,大家都绝口不提“复合”的事。她也终于等来了现阶段最适合的身份——“安安分分跟着我”。   喻文卿要带她出去吃饭。   “好,”她掀开被子时动作一顿,“我没有衣服穿。”   想起另一个没衣服穿的夜晚。时间在某处突然地折叠,未来回到了过去。就那么一下,不觉得苦涩,还有点甜蜜。   抬头看喻文卿,他也想到那里,过来狠狠亲她一口:“你就是一辈子在我床上裸着的命。”   他前后两任的秘书为了成全这样的命,都要做很多不在职责范围内的事。他给汪明怡打电话,周文菲提醒他:“还有紧急避孕药。”   喻文卿在荔山的别墅已经装修好了,但一个人住还不如在酒店呆着。等到周文菲回来,他便带人搬过去。   青砖砌的院墙把院子和两层的别墅围得严实,外面走过,什么也看不到。   谢姐过来开门,热情地招呼:“菲菲,你回来了。”帮她拎手上的行李,“快进来。”   之前在公馆,周文菲可不敢和她建立什么感情,怕付出了,人在背后骂她“婊/子养的”。今天她还愿意笑脸相迎,心中也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谢姐,你好。”   “客气啥呀。”看到喻文卿还坐在车厢里打电话,谢姐笑道:“你等喻总,我先帮你把行李拿进去。”   周文菲站在院门口,看石阶路的两侧是修剪整齐的草坪,草坪的那一端,挨着宅邸的墙有茂盛的花圃,一眼看去都是魏凯芳喜欢的颜色鲜艳、花型繁复的花,有茶花有海棠,自然有她最喜欢的玫瑰。   视线被一栋两层的长方形建筑遮挡,灰白色的外立面框架,配落地的玻璃门窗,窗后是清一色的银灰色内帘。是喻文卿喜欢的——不要一点多余修饰的风格。   喻文卿走过来,下意识去牵她左手,触碰到左手上的护腕,两人都怔住。他先往前走,周文菲跟在后面,轻轻去拉他的手,见他没停步,那手就想溜走。   喻文卿反转手心,抓住她手走到门前。   “这房子你什么时候买的?”周文菲开口。她也很抱歉活下来还要带给喻文卿“手废了”的阴影。话音刚落,玻璃门开了,以为是自动感应门,进来后,听见一个十分柔和的女声说:“妙妙,欢迎回家。”   杰米哒   没有见到人,周文菲诧异极了。喻文卿解释:“小咪,聊天机器人,类似于你手机上的Siri。”   “那她怎么一听我说话就知道我是妙妙?”周文菲问。她以前没来过啊。   “这有什么难的,声纹识别,”小咪生硬平直的声音压住喻文卿的声音,“妙妙,我很熟悉你的声音,我的数据库里有121条和你有关的声音,”   “够了。”受自个声音的干扰,小咪没有听到喻文卿的话,接着说:“有你的笑声,也有你的歌声,还有你睡觉时的打呼声。”   “行了,小咪,没问你,你就不要说了。”喻文卿赶紧阻止她。一个初代聊天机器人可以这么活泼?他妈的谁干的,跟总裁来这套,小心玩脱了。   周文菲望向喻文卿,他的面无表情在她看来,是想遮盖被揭穿的不好意思。她想起那句“欢迎回家”,忽然意识到那才是喻文卿的心声,顿时心酸不已。   他那么骄傲的人,怎么会轻易放下“被她劈腿分手”的芥蒂。可就算放不下,嘴上说着要控制她一辈子,依然对她那么好。   她一说要出院,马上就接她回来。知道她介意公馆,便换了住处。   她问道:“你为什么要叫她小咪?”   “随便叫的。”   周文菲走过去,右手搂着他腰,轻声说:“因为我才是喵。”迟疑一会,左手也从他腋下穿过,碰到右手的手背,想把他整个人都搂到怀里来。   喻文卿拉着她手上楼:“带你去看看,你要生活的囚笼。”   没见过这样的人,怎么哄都哄不顺。 第85章   荔山别苑二楼走廊最东面的房间连同露台, 被改成一间五十平米的玻璃花房。屋顶是原木搭的三角顶框架,四面墙打掉外面的两面,也搭上原木。原木间的巨大空隙被数十块正方形的玻璃填充。   亚麻色的卷帘拉下来一半,不然折射进来的光线能把人晒晕。   玻璃墙下有一张白色的沙发,一个小型的茶几,和两把藤条椅。   沙发背面一人抱不过来的大花瓶里插的是散尾竹,挺拔而稀疏;正对阳光的长桌子上,摆了数十盆小巧玲珑的多肉植物;铁线蕨和吊兰随处都是。   白百合快要谢了, 花蕊成暗红色,掉了许多的花粉在深褐色的过道柜面;清香的是茉莉花, 娇俏的是黄蝉花,挂在横梁上招展的是白色满天星。   颜色最靓的, 还是茶几上白瓷花瓶里插的火红玫瑰。   比那晚的森林城堡还要漂亮。周文菲问:“不是个囚笼吗?为什么还要花这么多心思?”   “因为要关你一辈子。”   周文菲拿起那只玫瑰嗅:“你就没想过, 其实自己也被关在这里, 野兽先生?”   喻文卿笑笑:“那又怎样?小女孩子不懂野兽的心态。城堡里关着一个活生生的美女,想想就很开心。”   别苑的居住面积比公馆多出一倍,住的人也比那边多一倍。   除了谢姐, 还有一位新聘的丁姐, 两人负责别苑的日常生活安排。再多出来三位, 全是给周文菲安排的, 一位姓秦的家庭心理医生,一位姓李的康复医师, 和一位姓刘的生活助理。   医师就算了。生活助理,没必要吧。杰米哒   喻文卿说:“虽然我很乐意, 但是你不能指着我天天帮你解内衣的背扣、系鞋带,还有洗头梳头,你一个人搞不定的。”   其实都可以搞定。最费劲的是头发,一把剪掉就好了,但喻文卿不许剪,宁可全方位地把她当成废人。   周文菲每天上午做康复训练,手腕的肌腱还未愈合,只能是手指训练,从按摩、触碰开始,下午李医师会陪着她爬荔山,或是上跑步机跑三千米。   秦医生会安排她吃药,和她一起做认知疗法的五栏表。   刘助理会帮她搭配衣服,梳好头发,跟随她外出。   她每周去一次林医生那里。   做完这些每日事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花房里看书、画画、发呆。   新买的百合开了,周文菲拿纸巾包着花蕊拔下来。喻文卿不懂,百合花的花粉一旦沾上,很难擦掉,且拔掉花蕊的百合开得更久。这还是魏凯芳告诉她的。   谢姐上来说:“菲菲,喻总妈妈打电话给我,说想和你见一面。”   “哦,”并不意外,周文菲问她,“在哪儿?”   “说在S大正门外的咖啡馆。”   周文菲想了想:“我不去。”   她还记得接到魏凯芳电话时,冷飕飕的风在胸腔里刮过的滋味。   过去她多喜欢魏凯芳啊,喜欢她盘起来的发髻,喜欢她的套裙,喜欢她十指纤纤地拨弄那些花瓣。   没过半小时,小刘慌慌张张从楼梯那边跑过来:“菲菲,喻总妈妈在楼下……等你。”她脸上是焦急的颜色,“要不要我打电话告诉喻总?”   “不用了。”周文菲想起大一开学那会,她在喻家听来的墙角,魏凯芳不满姚婧,说这是我儿子的家,登个门怎么啦,难不成还要这个一毛钱不挣的来恩准?   周文菲把手洗净。手上沾水,正好把毛躁了的束发抹顺。   小刘有一手盘发的好技艺,从中式到欧式,可以一个月不带重样地给周文菲盘。洋装和首饰都选得很好,经她打扮的周文菲出落得和大家千金似的。不止如此,衣橱里的每件洋装,都找裁缝师定做两只一样的护腕,这样无论身上穿哪件裙子,都有与之对应的。   对此喻文卿十分满意,电话里和汪明怡说记得这个月给小刘发奖金。   忐忑不安地下楼梯,背对她的魏凯芳转过身来。周文菲唤一声:“魏阿姨,你好。”   今天她穿半透明的灰绿色丝质长裙,戴翡翠的小耳坠,编好的秀发中还插着几朵茉莉,手腕上戴一只墨绿色蕾丝的护腕,绑着的带子垂坠在裙边。   一路走下来,裙摆微动,好像从森林深处走出来的精灵。   魏凯芳内心哼一声,真是活到老见到老,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在儿子家见到以色伺人的小妖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打扮给谁看啊。她又担心儿子的身体吃不消了,板着一张脸问:“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   堆在脸上的笑马上就难堪了,周文菲说:“阿姨,我听你的话,已经跑到别的地方去死了。”杰米哒   “那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我是非法滞留被遣返回来的,文卿让我在精神病院和他身边二选一,我不认为我的病需要在医院长期治疗……,”   魏凯芳打断她:“周文菲,你在台湾时,李秘书打过好几次电话给你,我和校长的意思都是——你离开文卿后我们接着供你,直到你能有比较稳定的收入来源。可你非犟着不要,非要把自己弄到活不下去再自杀的地步。你死的时候想过文卿没有,你这样一而再地找死,他会以为全是自己的责任。”   周文菲脸色越来越白。   魏凯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有一点罪恶感,但她没办法不来。   知道喻文卿亲自去台湾接这个小妖精回来,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为儿子不断折腾又打了水漂的十二年感到心疼。   姚婧已经耗了十年,这个更磨人的周文菲要耗他几年?把他耗到四十岁,想明白了转身再走她也才二十六岁。凭她的长相和手段,找个归宿不成问题。可文卿——半生已经去掉了啊。   想到这,她心里就堵得慌。夜里睁开眼睛,想哭淌不出一滴眼泪。为什么别人家一点不优秀的孩子都可以有的幸福,她儿子没有。别人能有的天伦之乐,她没有。   她看上去过的是锦衣玉食,人人艳羡的生活,实际上她什么都没有。   “他条件这么好,他才三十二岁,只有青琰一个女儿,姚婧不可能把抚养权给他的。你知道我意思吧,他应该找一个跟他很合适很优秀的女孩组建家庭、生儿育女。你们根本不合适。”   周文菲倒是想问个明白:“哪儿不合适?”   “你心理不健康,才会妒忌姚婧什么都不用付出就能过得很好,所以你要抢文卿。抢了文卿你又不珍惜,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本来我和校长都不打算管了,你竟然作到连书都不去念。你觉得文卿有一个大学肄业、朝人泼酒,还成天吵着要自杀的女朋友很有面子吗?”   秦医生实在怕周文菲再崩溃,想阻止这场谈话:“喻太太,菲菲不是作,不是不去念书,她的病情根本无法完成学业才休学的。”   “哼。”魏凯芳不信,她指着周文菲,“你看这打扮,几个女孩子能这样穿?跟着文卿要什么有什么,还一屋子的人伺候她,有什么想不开的?”   秦医生想解释:“太太,抑郁症不是想不开。”   周文菲让她别说了。   “阿姨,我早就想开了,想不开的是文卿,你该去好好劝他。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高攀一次就已经够我受的了,不会再高攀第二次。我没有耗着他,也没有阻住他交女朋友结婚生子。”   “什么意思?”   “我不是他女朋友,也不会再出席那些会让他丢脸的场合。”喻文卿只是让她安安分分跟着他,没在谢姐众人面前说她是女主人,也没让她管账。还有美女与野兽的故事,意思很明显了。   周文菲说:“你就当我是他养的一个女人,仅此而已,你没必要把我抬到一个会阻挡他人生幸福的位置上去。他随时可以不要我,去追他想要的幸福。”   魏凯芳听了嗤笑:“你还好伟大了。周文菲,你要真有点骨气,不要等他将来不要你,现在就可以不要他养,……。”   周文菲站在那儿,正好看见厅外的小径上,满院的阳光中闯进来一个人,步履匆匆,头低着,眉蹙着,像是一个随时会炸的行走地雷。   她吓一跳,赶紧说:“别说了,你儿子回来了。”   魏凯芳不敢置信地回头:“我好声好气找你谈事,”来不及撒气了,赶紧站在周文菲身边,“就说我是来看你的。”   “好吧。”可没等周文菲想好如何周旋,那个男人大步跨进来,冲着自个妈吼:“我拿我的钱养女人,碍着你什么事!”   魏凯芳的脸刷的就白了。   这一刻周文菲有点可怜她,五十多岁又怕老公又怕儿子,想孙女也带不着。有着“校长夫人”、“喻师母”、“喻总妈妈”的身份地位又怎样?她可曾真的快乐过?   她走过去想劝喻文卿,他的火气根本压不住:“你自己过成什么样子心中没数吗?他妈的一个个都活得明白幸福了?来管我!”   若不是对面的是他亲娘,他真想掐死她。他防着喻慕琛,但没想过要防魏凯芳。过去她不喜欢姚婧,没关系,看不惯就少往来好了,他以为她也会这样对周文菲。   杰米哒   “你是我儿子,我看着你跳火坑,我能不急吗?”魏凯芳想了想,姿态放软一点,“文卿,我知道你认为……你对妙妙有责任,我和你爸爸没有要你扔掉这份责任,交给我们好不好。该治的病,该念的书,我们都会好好安排。妈妈的希望,只是想让你幸福。”   “我幸不幸福,跟你们没关系,这是我的事。还有是不是火坑,也是我来定。”喻文卿深吸一口气,他和喻校长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不想和魏凯芳也有太深的裂痕,“你现在可以走了,以后我没有请你来,你还是少来。”   魏凯芳看着儿子,眼神里有深切的哀伤与失望。她已经在竭尽全力地当一个开明的母亲、不惹人嫌弃的婆婆。她为他牺牲了这一生,可惜他一点不领情。   她默不作声地离开别苑。   周文菲静静看着魏凯芳的背影叹口气。喻文卿则静静看着她。她似乎对这样的质问指责习以为常,没有太难过。他能感知到,自王嘉溢死后,她对许多事情都失去了热情,否则不会这么快就愿意回到他身边。   待魏凯芳的背影消失,周文菲回过神来问他:“林医生说你的焦虑症好很多了,可为什么你还要做这种事?”   能这么快赶回来,还好似从一开始就呆在她们身边听了全程,只有一个可能——小咪通风报信了。   小咪是云声出的第一代智能家居秘书,它能提醒主人日程安排,能将语音转化成操作指令,控制联网的智能家电,也能搜索、聊天,订酒店航班,……,还不是很成熟,但喻文卿很愿意拿自家当小白鼠来做个试验田。   当然,总裁家的秘书总要有些个性化的定制服务。喻文卿当时为它设置了关键词:自杀、死、台湾,……,等等。一旦小咪在即时的语音中检索到这些词汇,就会同步存储且发送给喻文卿。认为某个对话很重要时,也可以远程开启监听功能。   周文菲没有再控诉他的控制欲,而是笑笑:“还好你回来,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下去了。”   她回到花房,接着去除剩下的花蕊。喻文卿跟上来:“你不生气?”   与魏凯芳谈话的,是那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周文菲。   过去他以为她软弱,起码在对待抑郁症这件事上,很像个被吓坏了的孩子。可实际上,他并不知道她瘦削的肩膀在承担什么。   就像今天,如果魏凯芳不来,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他那个有涵养懂进退的妈妈会在女朋友经历流产自杀后说那种近似诅咒的话。   不可能是喻慕琛的授意,喻慕琛对周文菲没这么大的恨意。   “做母亲的又不是圣人。如果我站在她的立场,我也会想,儿子跟一个手废了的重症抑郁症患者在一起,能有什么幸福?”   “那你自己觉得幸福吗?”   “我对幸福没什么期待,所以觉得挺好的。但你应该离你的幸福很远了。”   “为什么你这么觉得?”   “看到心动的女孩子,交往看看吧,”周文菲拿纸巾裹着摘除的花蕊,扔到垃圾桶,“你可以继续把我关在这儿,也还有人为你生儿育女,陪着你在科莫湖看皑皑白雪,两全其美的事情。”   喻文卿讥笑一声:“我是找事做,要在两个女人间周旋,那个知道有你的存在还敢嫁我的人更是找死吧。”他走过去半躺在沙发上,又把周文菲拉过去圈在怀里,“你就那么害怕当我女朋友?”   “那不是我们的共识吗?”   “我不知道你会这样和我妈说。”喻文卿想了想,“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都只想自己承担,心思全靠对方猜。猜中了就觉得很了解,猜不中就只会折磨自己。你甘愿做一个不要身份的女人,是因为觉得给不了我想要的幸福。但我并不知道这一点。我不提复合,不是还在生你气,而是想给你一段时间,好好地和王嘉溢告别。”   他以为重情重义的周文菲需要这么一个过渡期,结果她和他一样,不需要感情的空白期。她去往台北,就能狠心绝情地忘掉他,她回到他身边,就能闭口不再提王嘉溢。他们都是特别会打包、封印情感的人。   喻文卿太懂得那种无法说、无法哭的滋味,正因为一个人承担得太久,孤独也品得比太深,他不希望周文菲为了生存,活得这么累。   他起身离开花房,过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咖啡色的羊皮笔记本。周文菲一看,便知那是她去年送给王嘉溢的告别礼物。怎么会在他手上?   旧日之物像针一样戳瞎她的眼睛,泪光恍惚中,喻文卿坐在身边:“这个是他留给你的。”   周文菲翻两页,翻到热泪滚滚,大滴地落在泛黄的内页里,将清秀的字迹晕染开。怕喻文卿会介意,赶紧合上笔记本。   喻文卿叹口气,心道,妙,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抛弃察言观色的本能。他借口公司里还有事,先离开了,离开前说一声,“等你收拾好心情了,有些话我和你谈一谈。” 第86章   那本日记翻二十多页后看到王嘉然的笔迹, 他和王嘉溢唱反调,动笔就写:“你想多了,就是一个爱哭鼻子的天真傻丫头。”太早辍学了, 连“鼻”字都不会写, 上面画了一把叉, 重新在旁边写的还是错的。   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 周文菲想。冷不丁笑出声来,更能品味出人走后的悲凉。   以这十八个字做开端, 王嘉然在本子上记录下许多周文菲的时刻。一开始可能是想酸王嘉溢,却因为她有了共同语言, 沟通多起来。她十九岁生日那晚王嘉然的告白还是王嘉溢怂恿的。杰米哒   怪不得王嘉然后来总是生气, 说中了乐山的诡计。   周文菲躺平在沙发,连午饭都没下去吃,满脑子都是日记本最后那一页乐山的素描像,他戴着无框的眼镜,留过耳的长发,有一双温柔而沉静的眼睛。   在和人谈谈之前,喻文卿需要捋捋自己的思路。有些事情在接人回来前,他就想通了。   比方说, 周文菲其实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在和他交往前、在离开他之后, 都能很好的安排学业、做好兼职, 和朋友相处。反而是和他在一起的几个月, 生活混乱无序。   比方说,他对黑狗态度过于强硬, 会伤害到周文菲。黑狗不是在背后追咬,而是盘踞在她的心里,已经成为了心灵能量的一部分。   大包大揽注定是行不通的。所以这次,他尝试着去了解,而不干涉她的治疗、行动和想法。结果——还是那个患有抑郁症的周文菲,意外地好相处了。   对手腕的康复没什么奢求,仍旧认真地配合李医师做无聊枯燥的训练。每日的认知行为治疗栏,有条不紊地记录,和秦医生探讨她情绪上的细微之处。爬山和跑步再累,也按时打卡,不会让小刘助理为难。   到了傍晚,会去厨房和大家一起准备晚餐。   谢姐五十岁生日,不仅订了生日蛋糕,还把人家的丈夫和闺女请去荔山别苑做客,聊起自己在台北的街头卖艺生活,见大家都不信,还在餐桌边给人高歌一曲。谢姐高兴得给他发语音:“菲菲真的大好了,大好了,给我们唱歌呢,唱得真好。”   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人人都爱的许妙妙。   林医生的反馈更好。   周文菲开始诉说童年的养育环境,谈及她自身的超我、自我和本我。   她意识到她的整个童年乃至青少年时期,都在尽全力打造一个异常强大的超我(社会规范道德价值观的内化,可以看作内心的父母或是权威者)。她说很多人离开父母就能发展自我,但我离开我妈妈,我心里住着一个比她还严苛的妈妈。   她还有意去做自杀干预的热线志愿者。林医生不太赞同她现在去,因为心理还不稳定,很容易被感染。喻文卿也不想让她去,哪怕以后情绪稳定也不想让她去。他永远有私心,希望她能离人间的黑暗和绝望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自己的感知就更多了。   他本以为他会得到一个扯掉伪装,露出满身芒刺的女孩,拒绝他的靠近,再度逃亡,所以他在“禁锢人身自由”这一点上没有任何可商量的余地。   不是。离开他八个月的周文菲,脸庞上的青涩稚嫩渐渐褪去,性格里的温柔纯真一点不少。   他人在院墙外面轻咳一声,隔着大门和院子,坐在餐厅里的周文菲就知道他回来了,吩咐谢姐上菜。   晚上睡觉夜醒,翻个身或者就是呼吸节奏不一样了,她便能觉察到,手从腰侧伸进来反搂他。   知道他喜欢什么口味的菜肴,什么香味的沐浴露,甚至是什么样的做/爱姿势。知道他何时需要安慰,何时需要拥抱,何时需要独处。   她乖起来的时候,简直就像是蹦回他心底的那只小兔子。   当然也捣点乱,在他忙着回邮件的时候,钻进他的怀里来哈气,趁他接电话的时候,憋着笑咬他的喉结。   喻文卿说:“行,我都记着,以后都要算账的。”   她吐舌头说:“你算不着,我没有工作要做,也没人打电话找我。”   “那就床上算账。”杰米哒   她娇哼一声:“这个对我来说,算不算都一样。”   喻文卿想起来:“你为什么叫我野兽先生?”   “婧姐说的,她说你在床上就是只野兽。”   喻文卿看周文菲的神色,像是故意说给他听来看他反应。翻天了,不立马给点颜色看看,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下回会讨论得更过份。   周文菲已经躲去被子里,死活不出来。   喻文卿隔着被子听着她娇笑喘喘,恍若隔世。   王嘉溢的日记中说很多周文菲的兴趣,性格,会探索她语言和行为背后的想法,而不是简单地把不合常理之处怪罪于抑郁症。   为什么他只看到她的抑郁症?忽略她就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女孩?   且抑郁症,就真的很难相处吗?   他不伸手去拽去惹,那条黑狗大部分时间安安静静呆在心底,并不出来打扰众人。他仿佛都能听见那条黑狗在盯着他说:“为什么一定要驱赶我?为什么不能在我安静的时候不打扰,暴怒的时候安抚,绝望的时候陪伴?”   这么一想,喻文卿整个人都骤然轻松。   这世上有许多的疑难杂症,病人和家属到底是要穷尽力气追求彻底治愈,而是以较小代价赢得终生可控?为什么不能接受“抑郁是周文菲情绪世界里的一部分”就像“降糖饮食是糖尿病患者人生的一部分”?   对他来说,有些事情只要想通一个点,就可以哗啦啦推倒一大片。   酷热的八月很快就过去了。   有天下午在S市会议中心开完会,喻文卿便直接回别苑。在花房的周文菲听到脚步声出来看,见是他后,脸上笑得明媚,左手在他眼前摊开,并排的四个手指一起往内扣,幅度很小,但终于有点起色了。   喻文卿拉着她这只手看。周文菲说:“内弯的幅度再大一点,就可以和大拇指扣在一块了。”   她半躺在藤条椅上,喻文卿蹲下来按摩她的手指,一个个地从指根推到指尖。“按照医师的要求做,别给自己加戏,肌腱断了,还得再去接一次。”   周文菲今天穿得素净,戴在手上的不是护腕,而是一条雪青色的印花真丝围巾,绑了个蝴蝶结。等喻文卿去扯它时,手往回缩了,但没有缩回去,还是搁在藤条椅的扶手上。   围巾打开,那条还很鲜红的疤痕露出来。周文菲连睡觉时都会戴着护腕,喻文卿很少见到它的样子,他也不愿见,因为没办法把它当成一个普通的伤口。要对它多点关心,就必须面对它背后的意义。   他手指轻轻触碰:“疼吗?”   “早不疼了。”周文菲还是不习惯把丑陋的伤口展现在他面前,急急拿围巾去覆盖。喻文卿帮她绑好,边绑边说:“我买了一块墓地。”   周文菲愕然,墓地当然是给她买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在他去台北之前?也算他计划的一部分?   “不是。那时候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还会去想你死后怎么安葬的事?”喻文卿也躺到藤条椅上,“在埔里的陵园看到王嘉溢的墓碑,就有想法,也许下一次我该为你准备了。正好这两天有空,便去墓园看一圈。”   “你担心我还会再自杀?”   “你敢打包票,你不会再自杀了吗?”   “我不知道。”这一刻不想,但命运无常,人是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再等着的。杰米哒   “那今天能聊聊这件事?”喻文卿问道。   林医生说对了,他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把一个人“秘而不宣”的自杀永远列入可控范围。如果自杀是个深渊,与其一直对她采取敌对行动,任她孤零零站在边缘,还不如两人并肩站立,一起面对它。   “妙,如果哪天,你真的觉得活不下去,想一死了之,我能接受你的决定。”   周文菲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那你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力气救我?”   “因为我不接受你不死在我的身边。接受你的自杀,但是不接受你离开我去自杀。懂吗?妙妙,这是我从此以后的底线,别碰它。否则你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自由,挑断多少次手筋,我都会接回来。”   “反正都是死,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今天我得了癌症,是应该偷偷摸摸出去跳河死;还是和你商量怎样把最后的时光过得尽量不留遗憾?如果死是你我必须面对的事情,你想要哪种?”喻文卿抬起她下巴,好久不见那双泛着泪光的眼眸:“你说我监控你,做什么事都不用和你商量,你又和我商量过什么?你连生死这样的大事,都把我关在门外。”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只会说,死——想都别想。”周文菲抽了抽鼻子,“如果我死在你身边,你会怎么办?”   “给你开追悼会,如果你交的朋友太少,可能都没什么人来参加。然后把你葬在墓园里,墓碑上写……”喻文卿想了想,“一生挚爱。你知道人死的时候,总是会把话说好听点,这样就没人在意我控制了你很多年。”   “那之后呢?”   “之后,接着回来过这浮夸的生活,”藤条椅的宽度只够喻文卿一个人躺下,他干脆把周文菲捞在身上,这会隔着裙子捏着她的屁股,“你还怕有钱男人的生活过得不精彩?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戏瘾不要太重。我可能会伤心一阵子,但不会为你孤老终生。”   周文菲被他说得“扑哧”一笑,大滴的眼泪从眼眶掉落。   喻文卿怎么会有这么善解人意的时候,知道她被那句“你死的时候有为文卿想过吗?”压得喘不过气来。   喻文卿接着说:“你现在可以列计划了。人生必尝的五十道美食,必去的五十个景点,必做的五十件事。知道我有钱吧,无论是去南极看企鹅,还是去北极去看极光,我们都可以去。计划做详细一点,时间留充裕点,别太赶。”他心道,真的不急,慢慢来,最好是这一生。   周文菲脸埋在喻文卿的胸膛上,一句话也没说。   她可以和王嘉溢、林医生谈论她的自杀,但不愿意和喻文卿谈。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责任心爆棚的人说“这件事你不用担一点点责任,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还觉得像喻文卿这么强大又无情的人,肯定理解不了她当时的想法。当然她也不强求他了解。她很怕谈着谈着,就到了喻文卿最熟悉的那条路上:“妙妙,你听我的,自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有什么事你说出来,我来帮你解决。”   她没有问题,她只有灵魂突然从现实生活中逃逸出来,在无声无色的世界下坠,不指向任何具体的痛苦。   但今天喻文卿没有把她的自杀等同于弱者行径,哪怕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他也在试着理解她,并且尊重她。   对于一个“喜欢你就要把你一切都管起来”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创世纪的第一步了。   周文菲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独一无二地被爱着。   在外人看来,她就是被喻文卿圈养的一个小情人,但这次比上一次,她还要心甘情愿呆在他身边。不为什么,她想好好回报这份爱。回报就好了,不需要身份,不需要未来。可她也有底线。这底线,必然和喻文卿想要的幸福有冲突。   “我不打算生小孩。”   那天,周文菲说让另外的女人给他生儿育女,喻文卿就知道她是这么打算的。但听她真的说出来,心里仍免不了长长的一声叹息:“那就不生吧。”   “可你想要孩子,你想把在青琰那里缺失的,都给补回来。”   “那我也不可能为了要孩子,随便找个女人生。”喻文卿说,“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你还小。”   “为什么你装作看不见,抑郁是会遗传的。”   “抑郁症不是医学禁止结婚生育的疾病。这个世界上会遗传的病多了去,大家都不生孩子了?”   别人的选择周文菲不能说什么,但是她不想生一个两个都是忧郁的小孩。   难道她是嫌自己力量不够,一个人拖不垮喻文卿,再生两个他根本无法抛弃的骨肉,来把他彻底拖入深渊?去年怀孕那会为什么想生下来?还是天真。是病情有好转,幻想没有破碎。   她好害怕喻文卿的眼神也疲倦了、失望了、绝望了。她好希望他能明白:“你的幸福不在我这里。”   “我的幸福是什么?”   周文菲全记得:“在科莫湖结婚,生一儿一女,每年在那边住几个月,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喻文卿扭过周文菲下巴,盯着她一脸泪痕又过分认真的脸孔,怔住一会。   姚婧曾经说过他,说他总裁当久了,特别喜欢给人描绘未来的美景。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就好比开车,太专注方向盘、油门、后视镜等操作细则,会让人很容易迷失方向;眼光总是落在不远处的路障上,容易让人焦虑;始终抬高一寸,既能看到车流,也能看到前方的高楼,比楼更高的天空和太阳。   这才是保持热忱和干劲的方法。   现在发现,对一些忧郁的人来说,确实不太好。长时间呆在屋子里的人渴望光明,然而一站到璀璨的阳光下,又觉得刺眼。   周文菲深信他会开着车到达目的地,但她随时准备下车。 第87章   喻文卿忘了这是周文菲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提到科莫湖, 看得出来,她对这个地方非常的介意。他没有接话,皱着眉头想一会儿, 才搞清楚她钻进哪个牛角尖里。   小女孩就是小女孩, 经历与挫折再多, 仍然坚信爱情要有个圆满结局——从此以后, 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口中的科莫湖,早已不是一个具体的地名, 而就是这样的结局,一种幸福生活的标本。   但是, 不能彻底治愈抑郁症, 不愿生孩子,手也很难康复,学业也没办法完成,……,更别说,还有曾经的性/侵,让周文菲觉得她早就丧失与喻文卿过这种幸福生活的资格。   尤其是他还亲口说过,要一儿一女。   等等, 正常人的脑回路不是——把这个摊开了和爱人说, 看对方是不是能接受。   为什么要给他加那么多戏, 连青琰都抬出来了。   算了, 喻文卿想,他的女孩从来没有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对她的爱。她不知道他的爱收下就是, 她总想着,我要去还,还不起的,我就不要去接。   就像当年替许开泰车祸承担的八十万赔偿,确实不是小数目,喻慕琛一下拿不出来,还找魏信芳借了三十万。但是周玉霞和他多年露水夫妻,受了也就受了。偏要受之有愧,偏要想尽办法去还。后来和吴观荣也是这种戏码,受了恩情,一定要还。还来还去,把周文菲的人生还成这样。   “妙,如果你不想生孩子,你会觉得对不起我?”   趴在胸前的人迟疑一会,点了点头。   “可我要是一个把家庭、子女看得无比重要的男人,我就不会选择和姚婧分居。我对她们有责任,但我依然会把自己的心意摆在任何人的前面。”   周文菲接着点头:“我知道。”所以不想要你为了我违背心意。   “你知道个屁。”喻文卿敲她脑袋,“我不会把子女视作我的幸福。我是有钱,才会说想再要一儿一女,我要是没钱,需要和你熬夜喂奶看护,我提都不提这件事。它是我考量幸福这件事时的选择项,但不是必须项。我可以画勾,我也可以去掉这个勾。”   “同样的我可以去科莫湖,也可以不去。我现在出门,马上就能找到一个女人陪我飞一趟。可这样的事对我有什么吸引力、挑战力?难道我变得和你一样傻,”喻文卿再敲她头一下,“会对一个买张机票就能到达的未来——好憧憬?”   周文菲跨坐在他腰上,撅着嘴,很不满意头被敲了。   “听不懂?”喻文卿猛拉她手,要她倒向自己怀抱。她不干,右手撑着扶手要起来。干脆双臂紧箍住她的双臂,双腿夹着她的双腿。才两分钟,周文菲就没力气挣扎了。   “听懂啦。”周文菲脸上无可奈何的神情,就像一只强行被摁住首尾的鲇鱼,“你就是喜欢找事做。”   喻文卿心中可乐了,箍得更紧,他就喜欢玩这种欺负人的小游戏。   周文菲皱着鼻子,佯怒骂他:“变态。”   “我就是。”喻文卿接着逗她玩,“你想想,一个野兽或者变态的幸福是什么,就是这个世界上有好多栋科莫湖湖边的古老别墅,栋栋都用来关押美女。你作为一个仁慈善良、见义勇为的女孩,不惜以自己的自由做代价,成功解救出你的婧姐。你应该继续发扬这种守望相助的友谊,不能让别的女孩遭殃。”   周文菲挺了挺身子:“你没救了。”   “你早知道的。”喻文卿凑过去吻,被钳住的人安安顺顺地让他吻。吻毕,脸仍贴在一起,柔软的嘴唇触碰到他下巴刚冒出的胡渣,就好像在他的心底来回地蹭。   “菲菲,”他松开压制人的手脚,把周文菲搂在怀里。   “不要听我妈那些狗屁不通的话。我要是听她的,这一辈子也就是个银行客户经理的命。幸不幸福这件事——由我们来定,不是我一个人来定,也不是你来替我决定。以前我们是达成了一些共识,现在情况变了,与其让两个人都很累地朝着那个目标前进,还不如改变它。你害怕见宾客,我们就不去宴会也不接待客人;你不想生孩子,我们就做好措施。科莫湖去不去无所谓,我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它是在意大利北部还是南部。”喻文卿环顾花房一周,“只要你肯陪我,这里其实也很好。”   周文菲哽咽了:“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喻文卿亲吻她的泪水,她转哭为笑,替他回答,“因为我是你的。”   “我要你心甘情愿属于我。”   “我不会再逃了。”周文菲双手揽住他的脖子,去咬喻文卿的耳朵,“我在小木屋,就好想回到你身边。”   她溺在浴缸中,满心都是哀伤与绝望,但在木屋的厨房静待生命流逝时,却恨不得时空能转移。   她不害怕死,但当听觉视觉都开始消失时,害怕再也看不到喻文卿,听不见喻文卿。   她沉睡在意识里。那里绿树参天,微风吹过时,每个叶片上流动的光芒,像是在看家电商场里的高清电视画面。她听到小鸟清脆的鸣叫声,看到好多的小麻雀在无人的篮球场外啄食。   好一个阳光明媚,宛若出生的世界。   她曾经认为上帝从来没有给她机会,对待她比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人要残酷无情。但在长庚医院的急诊室醒来时,她收回这个看法。上帝不需要给她其他机会了。有这个机会,她便永存感恩之心。   因为这个机会,她可以再见喻文卿,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回去找那个丢失了的——在车里取暖时说“我想要你陪着我”的周文菲。   当时的小女孩说那句话,并不知道未来会有狂风暴雨等着她。那又怎样,即便把一生都过完的周文菲回去,还是要那样说。   两个人压得藤条椅咯吱咯吱在响。   怕它不堪重负,喻文卿把周文菲抱到沙发上,接着手就伸进裙子。周文菲一惊,花房没有门,大家随时都能进来。   喻文卿挑挑眉:“那我倒要看看,谁这么没有眼力介?不知道他们年轻气盛的雇主在上班时间跑回来找他包养的小情人,能干什么正经事?”   周文菲伸出手去搂他,朝他撒娇:“抱我回房间。”   “怕什么,我又不脱你裙子。”说话间手已经拽下内裤,分开她双腿压过来:“今天都是我顺着你,说什么你也得顺我这一次。”   下午四点的花房,不,外面的走廊,整个的别苑,甚至大到这座荔山,都很安静。安静到周文菲觉得全世界都能听见喻文卿的冲撞声和她的嗯嗯声。   按说,这种私密极有可能被撞破的紧张会使交合的愉悦降低,但这次出乎意外的润滑。   喻文卿笑她:“你今天状态很好,看来我们以后应该经常搞点刺激的。”   他将她的腿抬高,裙子全落到腰间。   周文菲双颊酡红,用手腕上的围巾去遮眼睛。喻文卿拿开她的手,强迫她正眼看他。浅褐色的眼珠里有她完整的一张脸。她仰起身子去亲吻他的眼睛。   到九月开学,周文菲去S大正式办理退学手续。遇见纪敏敏,人开玩笑:“大家念书都只不过是为了找工作,你已经有了铁饭碗,不,金饭碗,书念不念当然无所谓了。”   周文菲笑笑:“书还是要念的,但我不想念会计了。”   “你还想学音乐剧?”   “对啊,”周文菲看了看左手腕,“跳舞可能会受影响,但是音乐剧是声乐和表演为主,应该没太大关系。”   “死了两次的人,还有什么顾忌的,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想要掩饰伤感,纪敏敏转移话题,“和丽娜有联系吗?她这学期也出国了。”   “没联系了。她去哪儿?”   “宾大。第一期的交换生名单里就有她,哼哼,还是有个好爸爸。”   聊着王丽娜,周文菲想起袁心悦来。有天阳少君过来看她,说袁心悦和王主任分了。   “分了,是好事啊。”对袁心悦好,对王丽娜和她妈妈也好。杰米哒   “可人想不通。”阳少君说,“尤其和你一对比,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拿到,不甘心。”   “王主任没把那房子给她?”   “他老婆怎么会答应,七百万的市值呢。”   周文菲笑笑:“不义之财,守得住吗?”   和纪敏敏聊一会,周文菲就回别苑。刚进大厅,就看见一只幼犬冲过来。她很惊讶:“这是谁带来的?”   魏凯芳有慢性咽炎,受不了猫狗这一类容易掉毛的宠物,喻文卿随她,对猫狗从不亲近。   姚婧曾经养过一只很可爱的狸花猫,养了一个月,喻文卿就一个月没去找她,最后她哭哭泣泣地把猫送给同学。   “谢姐,”周文菲喊人,“谁的狗?快带走。文卿不喜欢……”   “你喜欢吗?”楼梯上方传来喻文卿的声音,周文菲再看了看谢姐怀中的小可爱,更惊讶了,“文卿,你从哪儿抱来的?”   “抱?哪儿有抱,当然是我买来的。”喻文卿最近看了一篇报道,上面说宠物的陪伴有助于缓解人类的抑郁和焦虑症状。问汪明怡和胡伟,哪个品种的狗性格温顺友善。他们都不养狗,不知道。   喻文卿只好在朋友圈发了条“征狗启示”。   第一个打狂笑表情的人是阳少君,她还留言:“为什么不养猫,我就养了一只非常可爱的喵。”   姚婧酸不溜秋,单独发私信:“你故意刺激我对不对?警告你,再在我面前秀恩爱,我就在朋友圈曝光我和麦克的恋情。”   她交了新男友,就是几年前他们夫妻两人邀请上游艇参加生日宴会的麦克奎恩。喻文卿知道他们好上后心塞了一分钟。这个女人真的从来不怕膈应他。   可能都或多或少地听闻他的女人有抑郁症的情况,好多人推荐金毛犬和拉布拉多犬,虽然体型偏大,但是对主人顺从、忠诚,没有攻击性。   喻文卿上网搜两者的照片,一看成年金毛犬那一身的长毛,果断地让胡伟买了一只拉布拉多幼犬回来。淡黄色的短毛齐密整洁,摸上去光滑而柔软,触感非常好。当下就带回别苑。   周文菲开心地蹦过去,把小狗从谢姐怀里抱出来:“你真的允许我养狗?不会养一两个月就嫌弃它,非要我送走吧。”   “把它养乖一点,我就不会送……。”   话还没说完,周文菲就摸着怀里的小狗说:“听见了没?你要乖哦。我就叫你乖乖,好不好?”她跑过去和人撒娇,“我在公馆就想养狗,但是不敢和你说。有一天下午我从学校回来,过天桥时有只很小很小的小土狗蹲在那里,好可怜的。我在旁边站着看一会,迈开步子再走,它就跟在我后面,一路跟着我。天桥上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人,它就跟着我。”   一想起来,周文菲眼睛发涩。   “那它最后去哪儿了?”喻文卿问。   “我在便利店买了火腿喂它,还给它喝了水。便利店老板的女儿很喜欢它,把它抱去后面的院子里。”   杰米哒   喻文卿摸摸她的头发:“那现在有一只了。等会胡伟来,帮它在院子里搭好狗屋,”他看一眼地毯上打滚的小狗,加一句,“我有底线,它不可以去我卧房,绝对不能上床。”   “知道啦。”   就算没有那篇报道,喻文卿也在考虑要不要养只狗或是猫在家里。   周文菲只是外表看上去温顺随和,内里非常地倔强自我。和她的谈心,要遵循由易到难的步骤,或者说先让步,释放足够多的同理心,然后再谈抑郁症背后的深层次痛苦。   喻文卿原本是这样打算的,但看着那个整日浸淫在阳光下剪枝、插花,画画、发呆的周文菲,他的心境有了微妙的变化。   当周文菲对他们的感情不再担惊受怕,自在的在这个小天地里生存,他能清楚地看到,她身上有哪些人的影子。   她对人随和,总是愿意真诚地帮助别人,那是许开泰教的。不管在什么样的场合,总想照顾别人的情绪,那是周玉霞给的。修葺花草的姿势像极了魏凯芳,画画则是跟在姚婧身边自学的。   但他们的影子加起来,都没有另一个人的重。   到今天,周文菲没有向喻文卿真正倾诉过一个痛苦。   父亲去世的哀伤,寄人篱下的担忧,目睹母亲被家暴的害怕,性/侵的恐怖,被他人嬉笑嘲讽的心酸,吃药的生理反应,自杀的万念俱灰,远离家乡独立生存的孤独,哪怕是手腕筋脉愈合的隐隐作痛。   他曾想当然地认为是她年纪太小、心理脆弱,所以他说要给时间,给时间让她说出来。   可稍微用点心去想想,一个心理脆弱的人会怎么做?   绝不会在自己情况很差的时候决然出走,也不可能有勇气放弃文凭,半道去学戏剧表演。最重要的——她会彻底依附他,会迫不及待把一切痛苦都告诉他。   脆弱的人,最需要一个强大的保护者。喻文卿想,我多合适啊?   追根究底,周文菲从来没有在精神上依附过他。她是那种母性气质很强的女人。她把一切都给他,是她乐意给的,不需要他回报什么。   至于痛苦,她并没有因为和谁关系更亲近一点,就拿出来分享给别人。她选择死撑。   别人或许不知道死撑的滋味。喻文卿还不了解吗?   姚婧说,喻文卿,你的心里有一座任何人都无法抵达的孤岛,你知道我现在都快溺死在水里了吗?杰米哒   他回答,那你别过来,游回去。   某种程度上他是座孤岛,孤岛上没什么旖旎的景色,只有痛苦。   现在他功成名就了,很多媒体盛赞他的远见和魄力,会请他去演讲。他分享他的经验,他的财富,他的理念,但他从来不分享痛苦。   他绝不会说十年前去拜访S市电信公司的领导,刚一介绍产品,办公室的门就“砰”一声关上,打到他鼻子,鼻血直接就往地上掉。那一刻的悲愤交加,不,奇耻大辱,没齿难忘。   他不会拿这样的痛苦,去当别人的励志宣言。他不会说,我的成功不仅因为我对语音智能市场抱有的信心,更是因为我不能对不起那些被人冷眼对待过的痛苦。   和你不亲密的人,痛苦无法体会。与你感同身受的人,分享会造成第二次伤害。   喻文卿只能把那些无法介怀的痛苦堆在孤岛之上,深夜里一点点搭起自卫的城楼与封闭的高塔。   每个人心中的黑暗,都各有形状。如果他的是孤岛,周文菲的则是茫茫森林。过去他认为姚婧像他,恃才傲物,不愿活在虚假的荣耀和幸福里。现在觉得,在花房里沉默的周文菲可能更像他。   从那个刮着风的圣诞夜开始,近两年的时间里,他全力干涉,他想她只是个可怜弱小的女孩,他能轻而易举扭转她的路途,把她从森林里直接吊走。   然而结果,还是眼睁睁看着她落在这黑暗的腹地,学着他拿砖头搭建城堡。   姚婧远走异国他乡,创业搞到负债累累,被迫住回海园的那两年,每个深夜,喻文卿都在魏凯芳的花园里静坐抽烟。   一个人如何应对命运的无情。   或许在那座花园里,那个不敢过去打扰他,总是躲在房门边撅着嘴看他的小女孩,早已经学走了。   王嘉溢在日记里写:菲菲并不软弱,她只是很少诉说自己的主张。她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随众人的步子,也不害怕孤单。她应该很早就知道自己在黑暗里独行的命运,远在她遇见喻文卿之前。   喻文卿看到这段话后,很想揍人。臭小子说得轻巧,我翻山越岭才走到这里。   作为过来人,他愿意放任周文菲和她的痛苦作伴。她是个勇敢无惧的女孩,总有一天能走出这片森林。但作为爱人,他还是不忍心她没人陪伴。   也许人类会说话,就免不了要去打探他人的内心,那就养一只狗来陪伴你吧。 第88章   到年底, 云声科技股票已突破一百港元的关口,上市至今暴涨三倍。   米扬也告诉喻文卿,公司这一年的主营业务利润预计有两倍的增幅, 首次突破十亿关卡。   低配版的“云咪”全面进入市场营销, “双十一”当天销售破五万, 位居全网语音智能产品的第一名。   在互联网和AI领域的投资也越来越深入:“超能”旗下的家庭陪伴机器人、教育编程机器人上市一年, 目前已进入行业前三的梯队;“恒立”的人脸识别技术正在进行产品化;新控股的“互安医疗”试水互联网医疗;……   云声已成为传统产经媒体、科技互联网自媒体争相报道的宠儿。然而它的创始人、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喻文卿,这半年来越发地不爱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再有名气的记者, 都难以约到他的专访。   喻文卿不爱出这个名,他不希望, 将来和周文菲去看个剧、吃个饭都要被人认出来, 再被好事者挖出婚姻的内情,当十足猛料的八卦在网络社会传播。   随着单一业务公司逐渐向多元化集团转变,需要他过目或批准的事项越来越多,汪明怡的工作压力也越来越大。且周文菲回来后,私人事务也多不少。   喻文卿便想再招一个助理,把生活和工作彻底分开,事关他和周文菲的隐私,应聘者必须有绝对的忠诚和细致。   猎头介绍过来的人当中有两个条件都很符合, 就是……人品很难通过面试吃准, 最终他都没要。身边一时也没有这种顶上来的人。   一天晚上, 汪明怡来到别苑送明早出差的机票和会务行程表, 没有即刻走。   “还有什么事?”喻文卿问。   “喻总,我想转过来做你助理。”   喻文卿敲键盘的手停下, 他靠向身后的椅背,看汪明怡两眼:“这是完全不同的职业发展路径。”   “我知道。但我觉得,跟着你的时间越多,能学到的也越多。而且菲菲说了,我肯定比外面的人值得信任。”汪明怡也不傻,除去她的私心不说,在国内的私企做事,再有能力也不如心腹受重用。   “菲菲?”喻文卿意外,“你去……问她意见了?”   “就刚才上楼前聊两句。”   “知道了,你先回去,我考虑看看。”等人一走,喻文卿便去找周文菲,她正洗了澡出来,拿精油往发梢上抹。   “是你让她来找我谈的?”   周文菲偏着头,两个手掌间夹了一缕秀发摩挲:“你找不到合适的。她有心一直跟着你,不好么?”   “跟着我?”喻文卿笑道,“你怀疑什么?”他抓住发尾扯过来,周文菲惊呼一声:“轻点。”撞到他怀里。   “你小心机这么多?”喻文卿一手揽她腰,一手捏着下巴。他不要汪明怡做私人助理,有他自己的考量。但他不喜欢女人干涉他的选择,不管是明面上还是背地里。   周文菲一副“被你识破那就识破了”的样子:“对啊,上次她去酒店给我送衣服,脸色就很不情愿了。我只是给她个机会而已。”   “不怕我生气?”   “生气就生气。”周文菲说道,“你是因为我管你而生气,还是因为我猜到——你想多招个助理,只是想和明怡离远一点这件事生气?”   “难道你不想让我和她离远一点?”   喻文卿心头那一点点的气恼很快就消散了。谁叫他们都喜欢对方曲曲折折的心思被自己猜到的成就感?还有,周文菲终于不再是一副“你和谁上床,我都没关系”的圣女心态了。   “我不会傻到和秘书上床的。一个做事靠谱的秘书,比一个愿意和上司上床的女人,对我有用多了。”   “嗯,比我有用。”周文菲想了想,“你要是觉得明怡合适,就让她做吧。感觉她有点担心,以后会有人取代她成为你的得力助手。”   喻文卿看她:“真的假的,你不怕我上了她?”   “你要真这么想的话,不管她当助理还是秘书,都有可能。而且你招到别人做助理,她就不大会来别苑了吧。怎么讲,一个成天在我面前出现的‘情敌’,比一个从来不出现的,还是要安全多了。”   果然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心机女孩。“如果我真上了,你怎么办?”喻文卿半靠在沙发上点了烟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不怎么办。”周文菲摇摇头,把所有的发梢都抹了精油,走过去趴到人身上,“到时候你看着办。”   门没有关严,乖乖无声无息地走进来,趴在地板上,看着正在亲热的两人。喻文卿偏头看到它,还是小小地惊一下。   “它又来了,它每天都要盯着我们做这件事吗?”   周文菲头埋在他臂弯里,咯吱咯吱地笑。喻文卿一把抱起她,扔去床上。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当主人的宠它宠得太过份,到了晚上可怜兮兮地趴在房门口不走,他一时不忍心,就放它进来了。   然后就是这样,每晚都想过来和他们睡。   乖乖“汪”一声,咬着他裤腿不放。喻文卿也一把抱起它走去楼下:“谢姐,看好它,别让它上楼了。”   他必须马上找一个训狗专家来纠正——乖乖对周文菲不正常的依恋,否则很快他的床也将领地不保。   且每次被乖乖蹭过后,都感觉沾一身的毛。不,周文菲身上、床上、衣柜里,都是毛。他还需要一个人专门来清理这些毛。   周文菲笑:“你要给乖乖也请一个保姆?”天气冷,她早早上了床,靠在床头轻轻转动手腕,“这里每个人都有使命,都有活干,就我没有。”   回S市后一个月她接着给台湾那家漫画工作室画漫画,但不想把仅剩的右手也弄出毛病来,接的活少了一半多。   珍妮洪问她近况,还有没有意愿接着学音乐剧。当然有啊。   虽然S大只有表演专业,没有音乐剧专业,她还是会去旁听,尤其是戏剧理论和赏析的课程。也去和剧院合作的一些培训机构看过,音乐剧的教学几乎没有。有一家的负责人说:“你学那个干什么。国内就没有音乐剧的土壤,学了,你也找不到剧来演。”   是这样没错了。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在舞台上吟唱,周文菲就想去试一试。她也不急,正是打磨基本功的好时候。自九月开始,一周三次去音乐学院一位声乐老师家上课。   从来不碰的莎士比亚也开始翻了。每周光临剧院两三次,无论国外的剧还是国内的剧都去看,回来写评论,从人物的表演、到对白、到故事架构、到舞台布置做各种优劣比较。   再加上治疗、康复以及发呆的时间,日子过得很充实了,有时候还需要小刘提醒接下来要做什么,但冷不丁的,心里还是会有“我是不是在荒废大好年华”的不安。   “你想要工作?”喻文卿进来,“找我啊,我雇你。”   “你雇我做什么?”   “暖床。”喻文卿钻进被窝。寒潮来了,他仍穿单薄的T恤和运动长裤,还赤脚。手脚冰凉地贴过去,周文菲打冷战,“啊啊”地要躲。   喻文卿八爪鱼一样地抱着她,异常温暖。   周文菲大喊:“放开我。”   “不放。”喻文卿说,“考虑下,暖床一次一千,这样你每个月就能有三万的收入。”   “我不接受,你就不会上这张床?”   喻文卿非常干脆地否定:“不会。”   “就暖床?”周文菲斜眼看他。   “暖床是基本服务,”喻文卿手伸进睡裙到处乱摸,懒洋洋地问,“你不会弄点加价的项目?”   “还是你聪明。”周文菲盈盈笑,被窝里伸出手掌来:“摸胸一次五百。”杰米哒   喻文卿压过去亲吻:“接吻呢?”   “一千。”   他捧着她的脸看:“做呢?”   左手勉强做个“OK”的姿势:“三千。”   “成交。”喻文卿把裙子吊带从她肩上卸下,“其实你还可以再加点别的。”   “一次五千五,你还不嫌贵?”   “贵不贵放开外,你得要雇主满意,不是吗?”周文菲有非常好看的一字锁骨,他顺着它一点点咬过去,“你得投其所好。知道我是靠什么发的家吧,你不觉得也要提供一点……语音服务?”   周文菲脸红了:“我不会。”   “我教过你。”喻文卿的吻一点点往下挪,“不是一直在学表演?凭你的悟性,我可是相当期待的。”   “那……不好,你不许笑我。”   周文菲对这件事的接受度,是被喻文卿“硬生生”拔起来的。   一个再僵硬封闭的老姑娘,一周最少四五次的性生活,她的矜持很难从一开始保持到结束。她总有浑身发抖,眼泪涟涟的时候。   更何况喻文卿就是王嘉然说的那种特别重色的老男人。   他对她的亲昵,不是只在床上,在人来人往的大街或是商场里也这样。亲还可以,有时候他会堂而皇之地“袭胸”、“掐屁股”。   周文菲要是害臊,他会说:“这只是亲密,又不是公开性行为,为什么不可以?你看旁边的妈妈很喜欢她的宝宝,两个人亲来亲去,抱来抱去,有谁害臊?”   她道别,或是下车走,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屁股上。一回头,他露出白牙,冲她说唇语:“回家操/你。”   他带着她看阿尔莫多瓦的电影。那些令人耳红心跳的画面,无疑是另一种催情剂,周文菲总是从最初的难为情,到不自知,到渴望被他的欲望牵着走。杰米哒   他有时还心血来潮,会拿眼罩蒙着她的眼睛,把她托高抵在墙上。第一次被蒙住,周文菲有点害怕。可那是喻文卿,再多的不安,她也知道——他会托住她。   他还会把她抱去衣帽间,那里的镜子能让她从头看到脚,从前面看到后面。她看见自己的身体,已经熟得像只咬一口就会破的桃子。   他会握着她那只没法弯曲的左手,在她的身体上一寸寸移动,揉搓,她不想,他在她耳边轻轻地咬,“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你不应该比我还了解它吗?”   他的眼神有时深邃,有时意乱情迷,有时全是征服欲,但周文菲渐渐发现,她并不是所有时候都了解这个男人的全部。   起码她花了很长时间才知道,那不是喻文卿对她的不尊重。一个人在性上的追求,非但和爱不矛盾,更是一种彼此需求和促进的关系。   喻文卿不想用说,而是想以他对她明白无误的性的热爱,和不避讳的身体交流,让她走出屈辱的心理沼泽。   就如他每次一定要压着她的双手,眼睁睁地看着她颤抖流泪,问她“快乐吗?”   他想告诉她,性这种事不是惩罚,不是牺牲,不是耻辱,而是对自己的最大取悦,对爱的最大认可。   她松开一直紧绷的喉咙。她也想哪怕一次,不只是取悦喻文卿,也投入地取悦自己一次?她歌唱时,不也知道呢喃的、低吟的、高亢的、激情的声音,都是情感的最好共鸣器?   很快就发现了和以往的不同之处。   声音让她更关注她身体上的变化,被爱人亲吻抚摸过的地方,神经末梢好像被激活,很快地将触感传达到大脑,刺激她的头皮,想要让她更忘情地叫出来。而以前,她总是在脑海里想喻文卿的动作。想多了,就觉得身体好累。   她的泪腺太发达,开心要哭,不开心也要哭,更不要讲,这种正在攀登高峰的累并快乐着。完事后,趴在被子上还在抽泣,喻文卿爽歪歪地压过来,把她脸扭过去亲吻。   “第一次表现就不负我的期待,值得鼓励,发点奖金吧,一起五万。”他拿起手机想转账,又放下,“做个表格记一下吧,月结。你们精神分析学派的老祖宗弗洛伊德说过,保持正常的生活方式就是好好工作和好好爱人,很有道理。就像我们刚刚做的事,对你来说,既是工作,又是爱人。只要你肯努力,好好工作,很快就能挣个一两百万。”   周文菲咯咯地笑,拿靠枕扔过去:“弗洛伊德的话,不是让你用在这种地方的。”   S市冬天的夜晚,气温比白天低好几度,风刮得很大,尤其是地下车库的出口。风不停地从连衣裙的下方灌进来,黄薇双手交叉抱臂,不停地跺脚,驱赶寒意。   不是她想站在这儿,是喻文卿约她在这里见面。   杰米哒   这半年对她来说,日子不太好过。天鹰证券的总经理方士洁卷进一个内幕交易的案子,连累她被带走调查半个月,还好她机灵,不该说的一个字没说。再回来公司变天,新上任的承销部门老大和她有过节,直接把她的办公桌搬到洗手间门口。简直匪夷所思,硕士都只能从前台文员干起的全员高学历券商公司,员工内斗也离不开这些下三滥的伎俩。   然后,由她维护的客户也被人明目张胆撬走。鼠标坏了,去行政部换,居然换不到新的,而是被人用过的二手维修货。   一气之下辞职。去泰国旅游,顺便拜佛去掉这一年的霉运,回来后和圈里的朋友同事聚会,以为新工作唾手可得。   结果两个月过去,连面试都没有。一个个打电话追问,都说没有招聘计划,只一个同门师姐说,上海那边有个分析员的岗位,要不要过去?   黄薇心里冷笑,难道我还要从最基础的分析员做起?嘴上说,我圈里的人脉和资源都在S市啊。师姐说没用了。   她这才意识到,有人在背后整她,平日风光时得罪的人不少,但能让她无法在金融行业生存的人,没几个。还是得赶紧靠个山头,把这个梁子解决了。马上想到喻文卿。去年云声上市后,他们还在好几个饭局上见过面,也一起打过高尔夫,他有意挖她过去做投资者关系总监。   先找他的助理汪明怡问行程,知道他昨天刚从纽约回来,所以今天上午才打电话约着见个面。   喻文卿似乎刚睡醒,非常慵懒性感的成年男人的口吻,说他白天没空,可能要晚上才有时间。   黄薇眼睛一亮,说没问题,喻总说什么时间就是什么时间。然后她就这样化了妆,穿了镂空的黑色连衣裙,约好的时间到了约好的地点等。等一个小时,喻文卿也没来。微信里问他,他回复不好意思,饭局遇上熟人。   怕饭局里有自己认识的人,黄薇不想上去。喻文卿说,再过十分钟就下去,要不你在车库出口等我?我走时好看见你。   等得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冰凉,才看到喻文卿那辆车。   黄薇不顾车灯刺眼,赶紧踩着高跟鞋迎过去,弯着腰甜甜地叩车窗门:“文卿。”   车窗摇下来,是喻文卿那张冷酷迷人的侧脸,转过来冲她笑:“好久不见,sherry。”   “是啊。”黄薇的笑脸却在脸上僵硬了,因为她看见喻文卿旁边坐着的那个比她今天打扮还要妖艳招摇的女人。本来还有点热气的心口骤然就冷了,和车厢里的女人一对比,在冷风中苦苦等两个小时的自己,好像一个乞丐。 第89章   韦伯的《歌剧魅影》来华巡演, S市有十场,场场周文菲都去看,到最后一场,说什么也要刚从纽约回来的喻文卿陪着去。   不想再让人觉得年纪气质和喻文卿不般配, 让小刘把长发盘成发髻, 配了个黑色羽毛的发夹,垂下的网纱遮住额头和眼睛, 抹了从来都不用的正红色口红, 穿紧身的淡金色抹胸鱼尾长裙, 怕冷,戴了长手套,披一件灰白色的狐狸斗篷。杰米哒   从没这样打扮过。无论哪个角度看,都像极了时代剧走出来的大家小姐。走到楼下客厅, 连喻文卿都挑了挑眉, 说等我一下,快步上楼梯,换了套黑色正装下来。   到剧院二楼时, 有人认出喻文卿, 又因为她的打扮引起骚动,以为是哪个当红的明星。还好他们订的是包间, 屏蔽了那些人的眼神和议论纷纷。   她问喻文卿:“是不是太招摇?”   喻文卿说:“那么多裙子不穿出来, 挂在衣帽间摆着看吗?”   两人看完剧, 等其他观众都离场了,才下到车库乘车离开。出口处灯光不亮, 周文菲竟没有一眼认出人来,还挺好奇地盯着黄薇看。   妆是冶艳风情的,眼神却是天真友善,这种故意营造的反差像是无形中甩了黄薇两耳光。再看喻文卿脸上还是那种若有若无的笑,从前是不说破的暧昧,现在只觉得这是她没见过的无情之人。   黄薇只是骄纵惯了,智商不低,马上就想明白,她把自己送到了整她的人面前。怎么死的,蠢死的。她很想转身就走,又怕以后更难混下去,因此继续弯着腰和人说话。称呼也变了:“喻总,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   “没关系,找我有什么事?”   黄薇笑笑:“我从天鹰离职了。”   一提到天鹰,周文菲这才偏头去看,喻文卿冲她眨眨眼睛,回过头去仍热情地问:“那打算去哪儿?”   好像要是没有新东家,他还能介绍工作似的。   黄薇想起她曾参加过的饭局,老总们总是不约而同地聊到喻文卿,说他才三十三岁,掌控的云声集团,市值加起来已经过两千亿。他们会分析他买下哪家企业是要下一盘什么样的棋。他们说国内没有哪一个企业家,在人工智能如何商业化的点上,琢磨得比他透。也没有哪一个和他一样有为的年轻老总,在狂妄的同时还能谨思慎言。   去年底他还发起成立“云上基金”,正式踏足私募投资领域。和投行圈各位大佬的交道,又岂是一个小小的失去靠山的她所能阻挡的?   没有人不看好他的未来,没有人会不给他面子。   可是凭什么?她不过是在背后说了他小情人几句坏话,也当场被泼了酒,还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黄薇满心都是委屈:“喻总,我这个人容易冲动,说话比较直,要是以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你多多担待。”   喻文卿轻笑一声:“sherry,以前发生的事……都过去了,要担待什么?”他看了眼她的打扮,人今天为了勾引他下了血本,不怎么丰满的胸部都挤了条沟出来。他呆在温暖的车厢里,好像丝毫不记得她等了他多久:“天气这么冷,怎么穿这么少?”   黄薇心里冷笑一声,喻文卿,真有你的。她转头便朝周文菲说:“周小姐,以前的事对不起,是我不好,拜托你向喻总替我求求情。我年初才买了一套房子,每月一万五的月供,我不能没有工作的。”   说完后忍不住地掩面哭泣起来。以她的个性,说出这番话已经是吃大亏、认大输。   “啊,”周文菲突然被卷进来,不知所措看喻文卿两眼,虽然她不喜欢黄薇,但是让人连工作都丢了,报复心也太强了。   她心软,见不得人当她面哭,于是说:“天鹰的工作没有了是挺可惜的,要不,你去别的公司面试?”   喻文卿眼神马上就瞪过来,人刚服软,你就劝上了,真是猪一样的队友。   周文菲乖乖地把头低下,抠着裙子上的刺绣花瓣玩。待车子启动,她才抬头看后窗玻璃,黄薇的身影越来越小,和这黑夜也没什么分别了。   喻文卿捏她耳朵:“以后不知道怎么说话,就不要说。”   “知道啦。”   周文菲听了一耳朵。黄薇不只是在天鹰呆不下去,S市其他的证券公司、私募基金、银行都有发送过求职意向。她不停地求喻文卿网开一面,喻文卿态度极好,就是没有任何一句肯定或是否定的答复。   黄薇终于死心,在冷风里站直身子。   她小心翼翼地问:“给点教训就可以了,真不至于让人没工作吧。”   喻文卿白她一眼:“这个时候放她一马,她也不会感激你的。做了坏人再做好人,没有意义。而且我也没有断人的生路。F大的本科,B大的硕士,生路怎么会被人轻易断掉,我又不通天,不过正好很多人和我一样看不惯她的作风,是她自己把专业、人品上的口碑一点点地败坏了。这个亏不在我这儿吃,也要到别人那里吃,我为什么要让给别人?”   周文菲幽幽看他一会儿,眼里晃荡着车外的路灯光:“那你还一直记着这件事?”   喻文卿扣着她脖子拉她入怀:“除了我让你哭之外,不许别人欺负你。”   车内暖意浓浓,周文菲靠在她的港湾里眯上一小会,不去想寒风里那个瑟抖的人影。   她在同情别人的同时,并不知道周玉霞这会已经在公馆外面守了七个小时。   周玉霞的精神分裂症是初期,不需要长住医院,但是喻慕琛怕她会乱走,没人照顾她,竭尽全力劝她多在医院呆着。她也贪恋那每周一次的看望。一住就是一年。   出院后,喻慕琛又说暂时不要来找周文菲,吵起来对病情不好,不如先在当地找份事做,稳定心情。   周玉霞也听从了。她人生的大半时间,都对这个比她大十七岁的男人抱着一种无可救药的迷恋之情。   喻文卿也打过几次电话给她,每次都言辞恳切地保证,会照顾好周文菲。   过了这么久,她也接受了周文菲选的路,只求喻文卿是真心的。但还是想见见她。打工半年存了五千元,没和喻慕琛李秘书说,就回到S市。   电话是不敢打的,怕周文菲会直接挂断,把行李往小旅馆一放,就呆在公馆门外守着,一守守三天,没见着女儿,心里慌得很。大堂新换了保安,对她没印象,问她干嘛的。   我找我女儿。   你女儿是谁?   住在公馆顶楼的。   顶楼?那个很年轻的喻老板?早搬走了。   搬走了?周玉霞不死心,去云声科技的楼下守着。再守两天,胡伟开车从车库出来,正好旁边有乘客下出租车,她赶紧钻上去,跟到了荔山别苑。   周围除了那片院墙,没有别的建筑物,周玉霞不敢靠近,远远地看。几天过去了,周文菲出门就上车,下车就进院子,身边总是跟着一两个人,她根本没有接近的机会。有外人的情况下,她也不知道和女儿说什么。   终于让她等到机会。那天下午周文菲在拐进别苑小道的丁字路口下了车。周玉霞也下了车,远远跟着她过路口。往前走十来米,周文菲来到一家花店,店内店外摆满了鲜花。   她先在店内挑切花。被花架和枝桠挡住了部分视线,周玉霞只看得到她拿了百合、玫瑰,还有白色绿色的满天星干花,然后出来,在店外挑盆栽的花。   正是晚霞满天。周文菲穿着七分袖的白裙,站在一堆姹紫嫣红的花里,清新又别致。   母女两人相隔不到五米的距离。这是这一年多来,周玉霞离女儿最近的一次。   光看打扮,她就知道女儿过得不错。   周文菲皮肤白,白裙子更显得她白。头顶和两侧的头发编成麻花辫束拢,拿一根天蓝色的绸缎绑着,左手腕上也戴这个颜色的一小节护腕。   周玉霞搞不懂,戴这个东西做什么?就是为了和头上的蝴蝶结来个搭配?多此一举。   她这个女儿啊,总是把心思花在这些有的没的地方。跟了好几天,只去学校听了三堂课。   风把周文菲耳侧的小卷发吹到嘴角,她边和店主说话,边抬起涂了水红色指甲油的手,用食指勾开这缕头发。   这个勾的姿势,让周玉霞刹那警觉,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儿身上,已经没有一点质朴的学生气了。   顿时心凉得……想这也许是她一生离女儿最远的一次,不,以后会越来越远。   女儿身上有太多的变化。不是穿了好衣服过了好生活那么简单。   周玉霞以前只觉得女儿瘦,并不知道那些宽松的衣服下会有这么一副前凸后翘的好身材。   当然她也听说过,性生活开始得太早,以及性生活太频繁的女孩,身材会发育得更好一点,但是周文菲的身材,已经超过了一个普通女孩子的好,更像是刻意去塑造的。   她挑了四盆海棠四盆石竹,背对周玉霞走进店里结账。   就这一眼周玉霞看得更清楚了,她抬脚先扭胯,因为腰那里凹进去一条圆弧,胯送出去的幅度就很大。很难不让人盯着看。   周玉霞后悔以前给许妙报了太多的兴趣班,其中有一个速成的模特班,许妙回来说,模特都是这样走路的,小孩子装模做样学起来,大人都笑。但等人真有了扭腰送胯的资本,她又笑不出来。因为她清楚,那对男人意味着什么。   来时期待女儿能有的锦衣玉食都变了味。只要一想这些都是靠周文菲在床上去取悦一个男人才能得到,心酸不已。二十岁就走了这条路,以后要怎么办?喻文卿真能养她一辈子?   周文菲买完单,嘱咐花店老板送去别苑,空着手出来。在路边站一会,她打算走回别苑。走两步往回看,视线越过马路,措手不及和周玉霞打了个照面。   周玉霞在女儿的脸上看到惊愕、伤心,还有那么点不知该如何面对的躲避。她心里也很难过,转身想走,周文菲胆怯地唤了一声:“妈。”   这一声妈,把她对女儿所有的失望都压下了,她停下脚步。两人在夕阳的余晖里站了片刻,都不知道说什么。   周文菲指着几米远外一间咖啡店:“我们去那里坐坐。”   十来平米的空间里飘着烘焙豆子的香气和一只悠扬的钢琴曲。周文菲给周玉霞点了奶茶和蛋糕,自己只要了一杯柠檬水。周玉霞把蛋糕推过来:“你以前不最爱吃这个?”   “我不吃了。”现在的身材,周文菲挺满意的,维持不易,只好先把甜食和饮料戒了。周玉霞不笑了,叉起一块蛋糕往嘴里送,蛋糕的甜也压不住心里的苦:“你在节食?”   “没有啊,”周文菲问她,“你还在那家养老院做事吗?”   “哦,不在了,”周玉霞摇头,是她要求喻校长和李秘书不要告诉周文菲她的病,她怕女儿知道后,更不愿意和她打交道。   “那边……做事的时间太长了,后来就换到超市去做收银员。”   “太累的事情不要去做。我不是给你钱了?”即便是在台湾的八个月,每个月五千块的转账也没断过。“不够用吗?”周文菲再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来,推到周玉霞的面前,“里面有二十万。”   当然知道周玉霞不是来找她要钱的,但周文菲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好像对人的关心只能体现在给钱这点上。周玉霞把卡推回来:“是你挣的吗?是你挣的,妈才会开开心心地拿。”   周文菲尴尬地笑笑,把卡收回包里,沉默一会,她想离开:“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周玉霞慌忙抓住她的胳膊:“坐下,和妈妈谈谈。”意识到刚才的话伤了女儿的心,想补救,“我有手有脚,能去找事情做,不要你的钱。”她盯着女儿的脸问,“喻文卿对你好吗?”   周文菲不肯直视她,低着头说:“对我很好。”   “他有没有别的女人?”   “没有。”   “那他身边那个女人是谁?”   “哪个?”周文菲回过神来,“是他助理。”   “助理?”周玉霞失声笑了,她这个女儿还是太单纯太好骗。   就这一个星期,她守在别苑外面,看见喻文卿和那个漂亮女人出现的次数都比他和周文菲在一起的时间多。是,表面上看没什么问题,但是男人找一个漂亮女人做助理,做什么?   “为什么不能找个男助理,或是上点年纪没那么好看的助理?”杰米哒   “妈,不能因为人年轻漂亮,就认为人不能得到这份工作。谁都知道,跟在文卿身边,是有前途的。”   算了,这样的女人早晚都会出现。周玉霞把一张门卡和一串钥匙放在桌面:“这是风华小区那套房子的,你找人去收拾一下,放到中介那边租出去,每个月也能有四五千的房租。”   周文菲推过来:“给你住的。”   “我有脸要?”周玉霞以前还真以为是她做人做得好,喻文卿才愿意送她一套房子。现在看,怕是娘俩一回S市,周文菲就落进了喻文卿的眼里。房子名义上送妈妈的,实际上送女儿的。   “不要嫌一个月四五千少,一年五六万,存起来就多了。还有他给你的钱,不要都花在衣服首饰上面,也要存起来,够数了就去买个房子,钱多就买大一点,钱少就买个小公寓。”周玉霞苦口婆心,“青春饭吃不了几年,你不是姚婧,将来他不要你,你没地方哭的。”   “我知道了,妈,我真的有事,下次再聊吧。”   周文菲本来还为去年在瑞景公馆的大堂把妈妈挡在门外愧疚,但现在……很清醒地认识到,她和妈妈越来越分明的人生岔路。   哎呀,怎么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周玉霞抓住周文菲放在桌面的左手说,“你怎么都很少去上课了?”   周文菲笑笑:“有去上啊,这两天课比较少。”   “记着不可以为了男人荒废学业,拿到文凭以后才好找工作,这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知道了。”周文菲想甩开妈妈的手,又怕她看出这只手的不对劲,只暗地里使着劲儿。   周玉霞感受着女儿想挣脱她的这股力道,十分清楚下回她不会再邀自己吃蛋糕喝奶茶了。话似千军万马过窄道,堵在嗓眼口。最后冲出来的仍是老掉牙的规训:“别花太多心思在打扮上,这些没用的。”   “知道了。”   周文菲已经站起来。周玉霞失望地盯着她手中的那只手。   那手腕上绣着花的护腕,好像周文菲新生出来的,全然陌生的一部分,刺激了她。她女儿以前从来不戴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你知道了,为什么要戴这个东西?”   突然地往下一扯,周文菲完全没提防,割腕留下的伤疤就骤然暴露在空气里,浅粉色的刀痕有六厘米长,直到手腕内侧,缝线拆除留下的点的痕迹还清晰可见。   周玉霞傻了眼。她最痛苦的时候也想过这么做,但是怎么也想不到,女儿先做了。她失声痛哭,想过去搂女儿:“妙,你怎么啦,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有一连串的问题,“喻文卿打你了?”细皮嫩肉地不像被打过。忽然地想起姚婧发给她的那张床照,喻文卿赤-裸上身,周文菲捂住脸。她浑身发抖,问,“他要你做一些,你不愿意做的事,……”   “没有,你别问了。”   这眼泪这哭声让周文菲心浮气躁,觉得体内被克制住的负面情绪被周玉霞彻底搅翻。   她推开妈妈,头也不回地离开咖啡店。 第90章   上周喻文卿休假, 陪喻青琰去了趟迪士尼。   姚婧和麦克奎恩打得火热,嫌弃北美的冬天太冷,打算飞去南非过圣诞节,本来是要带着喻青琰一起去的。   喻文卿吃味, 害怕女儿跟麦克的感情会很好, 不许她去。姚婧马上就跳脚:“喻文卿,你凭什么管我?你知道他对我的事业有多大帮助?”   顶着喻太太的名号在华人商会里混不是不可以, 是姚婧渐渐地不想去了, 因为国人连寒暄都要打听私事。   她在外国友人面前能大大方方地说自己的婚姻和感情, 但在看上去更亲切的同胞面前,完全没有陈述的欲望。耸耸肩,苦笑一声“你知道的”,招来一些太太的同仇敌忾, 最后买一幅几十万元以内的当代油画。   业绩也还可以, 但是姚婧总觉得每次陪太太们痛骂小三后,感情的消耗特别的大,需要把挣来的薪水马上花掉, 甚至花更多, 才能心理平衡。   和华尔街精明傲慢的对冲基金经理以及上东区的时尚名媛周旋,则完全没有这种感情上的压力。当然她也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能融进这个圈子。即便他们信服她对艺术品的鉴赏能力, 将她视为出色的艺术品收藏顾问, 她依然是个亚裔。   她和麦克奎恩, 艺术家和金融家的组合,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沽名钓誉”的一种。她和喻文卿的婚姻还在有效期内, 五年前离婚,被前妻分走一半家产的麦克奎恩也声明他再也不会踏入婚姻的坟墓。大家都是各取所需。   可前几天突然说想带她去见家人,一起过圣诞。四十来岁的华尔街精英不可能不懂自己在做什么。姚婧很意外,也有点感动:“你想好了?”   “我妈听我说后很开心,他们把机票都订了。”   “他们?”姚婧确认这个“他们”是否还包括麦克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的家庭,他们都结婚了且生育不息。一下子都出现在她面前,可能连人名都记不全。   虽然压力山大,但姚婧不想对不起麦克的心意,执意要去。她走了,梅丽莎也要休假,留高阿姨一个人陪女儿过节?   喻文卿想起上次看女儿时,答应过她陪她去迪士尼玩。正好梅丽莎是加州人,可以把喻青琰和高阿姨一同带到洛杉矶。   他则推掉所有工作赶过去会合。   以为是其乐融融的父女时间,结果80%都处于被小人弄崩溃的境地。“no”是两岁半的喻青琰说的意思最明确,以及口气最斩钉截铁的一句话。   不如意就哭就闹,还躺在地毯上打滚。哄五分钟,喻文卿就失去耐心,还好有高阿姨。   别人都在欢度圣诞,他抛下周文菲在酒店陪哭闹的女儿,忍不住打电话骂姚婧,好好的女儿被她教育成这样。姚婧立马反驳:“嫌我没教育好,你接回去教育啊。女儿这么皮,不是遗传了你吗?”   喻文卿很想说“接回去就接回去”,可意气用事没好处,姚家父母肯定会闹。抚养这么小的孩子,也会给周文菲造成负担。   等梅丽莎休完假回到纽约,他把女儿送回去了。回S市后他想了想,女儿的教育,指望姚婧是没戏的。   她是很需要个人成就感的那类女人,好不容易在艺术品交易收藏圈混到一个还算不错的位置,和麦克奎恩的感情也迈入更稳定更亲密的阶段,她是不可能有多少时间花在女儿身上的。   只能靠他。喻文卿先让汪明怡找梅丽莎,了解清楚女儿平时生活的方方面面,再来看哪些行为需要及时纠正。   所以这个中午,汪明怡站在窗前和梅丽莎通很久的电话,最后希望她能多拍一些喻青琰生活的视频过来,不止是开心活泼的那一面。梅丽莎反对这种做法。她说Doris和父亲相处时间不多,有情绪很正常。实在没必要放大孩子的错误行为。   汪明怡同意她的看法,但她现在是喻文卿的私人助理,他想要了解女儿的全部,她就尽可能让他了解到。   “我会把你的意思告诉喻总,我相信他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挂下电话,汪明怡打开喻文卿的Email,顶替她位置的秘书一下午就发来近十封邮件。打开看,有些她能替喻文卿回复:“明日上午喻总已经有了其他安排,这个会议就不参加了。”有些不能定夺,记在手边的记事本上,打算等会就汇报。有些无关紧要的,直接删掉。   虽然不再负责公事上的安排,但是喻文卿的行程,最后都是要落在她那儿,由她来最终敲定。   还有,不是喻文卿手机通讯录里的手机号码打过来的电话,都会转接到她这里。能打到这个私人号码上的都有一点门路,不好直接回绝。   每天十来个电话里,有些是慕名而来想结交的“混圈”人士,有些是有个脑洞就想和喻文卿见面的创业者,有些吹嘘自己的从业经历有多厉害,想加入云声,……,当然也不乏有真材实料的。   短短几分钟的交谈时间,汪明怡就要做出判断,应不应该给电话那端的人,一个和喻文卿面谈的机会。   杰米哒   除了这些外,她也是别苑的管家。大到每个月的工资发放,小到游泳池该不该请人来清洗,都是她的事。   比在公司当秘书轻松吗?不,更累,因为上班的时间长到连卡都不需要打了。她需要假期,但是喻文卿永远只会粗暴地加薪。毕业两年半,30万的年薪已经让她成为同龄人中的翘楚了。   忙中偷闲,汪明怡拿过一杯热咖啡,躺在廊下的躺椅上晒这一天最后的太阳,顺便和小咪聊会天。“周末有没有好看的电影?”小咪正在搜索,她又说,“算了,又好看的也没时间去。小咪,你说我这样,是不是更找不到男朋友?”   正聊着天,周文菲推开院门,急匆匆进来,汪明怡一眼就看见她手上的护腕没了,连忙迎上去:“菲菲,出什么事了?”   于公,周文菲的大小事是她工作的一部分。于私,她俩交情也还可以,周文菲没有老板女朋友仗势欺人的架子。   一路跑回来,周文菲微微气喘。她摇头说:“没事。”抬脚要进屋子,汪明怡问:“护腕呢?”   “刚才去花店买花,沾了泥,脱下来,忘拿了。”   话音刚落有人敲门,花店的人来了。汪明怡不疑其他,招呼丁姐把花都拿到二楼花房去。   周文菲直接回二楼的卧房,趴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渐渐暗下来。乖乖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一声不吭地趴在床尾陪着她。把它抱在怀里亲热一会儿,周文菲轻声说:“我们下去吃饭吧。”   吃完饭再上来,便给周玉霞发信息过去:“你不用担心我,我现在过得真的可以。”   周玉霞回得很快:“你要想以后。”   又是以后。近一个小时的心理建设又差点破功,周文菲想,赶紧把话说完算了:“我知道,你不要再守在别苑附近了,回C市去吧。”   她怕周玉霞拿她手腕上的疤痕找喻校长或是喻文卿做文章。   “你为了他,真连你妈都不要了。”周玉霞质问。   周文菲把手机扔在一边不再回复。不是不要妈了,而是发自内心地想要自己过好一点。   喻文卿深夜回来,把西服外套丢在一边,爬过来亲吻她的时候,周文菲捧着他的脸:“你又喝酒了?”   “一点点。”喻文卿拿下巴冒出的胡渣扎她脸。   “才不是一点点。”周文菲撅嘴,“医生都说要你戒烟戒酒了。”   喻文卿一边享受她的抱怨,一边在她身上摸索。周文菲被摸得来了气,把他手甩出来:“这样下去,你的胃病根本好不了。”   “好不了就好不了。”喻文卿低声笑,任性的口吻好像个小孩子。   周文菲突然掉眼泪:“我一点都不想管你。可是你熬夜、抽烟、喝酒,你觉得你身体好不好,都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没关系吗?”   伸手去摸她的脸,泪已经流到耳朵了,即便有三分酒意,喻文卿也醒了,马上说好话哄她:“好了,我听你的,以后能不喝就不喝。”   “你才不会听别人的。”周文菲哽咽,“你想过我没有,你大我十四岁,你活到七十岁走的那天,我才……。”和喻文卿在一起的第一天起,就不觉得年轻对她是个好筹码,“你让我接下来的生活怎么办?”   喻文卿心中一暖,她这是在想以后了,想和他白头偕老了?他一声不吭地翻身下来,紧紧搂着她,过很久才说:“从今天起,我真的都改,好不好?我不会走得比你早。”   他陡然想起爷爷。爷爷走前整整卧床两年,他回老家看过几次。   比起其他家人总是幻想“他还能撑个几年”,喻文卿在见到他被病痛折磨得面目全非时,就觉得——走了也好。他甚至还想过自己的晚年一定不要这么没有尊严地活着,宁愿“安乐死”。   爷爷总说:“我走了,阿珍怎么办?”   喻校长说:“我和妹妹会照顾好妈妈。”   爷爷摇头:“不一样的,我在,阿珍不会慌。”到最后实在撑不下去,还是先走了。奶奶身子还算健朗,但在爷爷去世后只多活一年,也走了。   不是老人看不透生死,是年轻狂妄的他自以为掌握宇宙真理。   周文菲在他的怀里呼着热气:“说得好听,女人的寿命本来就比男人……。”   “我不管那些,”喻文卿打断她,“这一生不管你什么时候死,我都陪着你。你要是活到八十岁,我……瘫在床上,我也不咽那口气。”   怀里的人揪着他的衣服呜呜地哭了:“你瘫在床上,要人伺候,到时候脾气肯定很不好,不如走了呢。”   “那你也得受着,我不可能让别的女人来帮我擦身子换贴身的衣裤。”   当时就是看到虎背熊腰的护工拿湿毛巾给爷爷擦身体,擦得通红,他说轻点,护工说稍微重点促进血液循环。他没话了,只觉得爷爷像个任人搓打的搓衣板。   比起被病痛折磨,垂老的身躯毫无能力地躺在空气里,被陌生人无情地对待着,更让他难以忍受。   周文菲破涕而笑:“你到那时,还会在意这个?”   “就是在意。不然干嘛现在对你这么好,当然是等我老了,要你伺候我。”喻文卿平躺着,“所以你最好也命硬一点。”   周文菲爬起来跪坐在他身边,解他衬衫上的扣子,左手的协调性还很差,喻文卿握着她手:“我自己来。”   “不要。”周文菲说,“我现在就得练这只手,不然以后怎么帮你穿衣服。”   两人都笑了。喻文卿看着她,声音比平常温柔:“真的不急,你现在只要学会怎样帮我脱裤子就好了。”   周文菲乖巧地点头,抽着鼻音回答:“嗯。”   这声任你处置的“嗯”让喻文卿的酒意又上了头,他把周文菲再扯近一点,摁着她的头到腰间。   “今天不用手。”   去洗手间洗脸后,周文菲回来躺在喻文卿身边,搂着他的腰:“以后能不能不能……”欲言又止的样子,喻文卿转过头看着她,她接着说,“喉咙会不舒服,影响第二天的声乐练习。”   喻文卿亲她脸颊:“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你喜欢啊。”   “那你喜欢什么?”喻文卿在耳边用舌尖和言语挑逗她,“你也喜欢我的舌头。”   吻一点点往下移,周文菲羞涩起来:“等等,我有事和你说。”   “明天再说。”   “我想现在就说。”   喝到微醺的喻文卿更有意兴做出格的事,由着他来,怕是要折腾到凌晨三四点。等明天中午起床又忙着去处理公事,更没时间说。周文菲也很怕自己想久了,事情就想黄了,于是鼓起勇气说:“我想出国去念书。”   喻文卿侧脸压在周文菲的腹部,她说话,他能感受到腹部明显的起伏,好像声音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意外吗?一点不意外。这时候,他好希望周文菲能贪恋钱财一点,足够贪恋,他就可以支付筹码,买断她的未来,让她就这样陪着他,把这一生都荒废过去。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周文菲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开心?”   “有点意外罢了。”喻文卿把台灯打开,想抽烟,又想起刚发的誓,把烟扔在一边。   周文菲挨过来,身子紧贴着他:“我想了很久,我还是想要一个……文凭。”   “去纽约?”   “我什么都没准备,想先问问你的意见。”   “那你什么打算?”心烦意乱极了,喻文卿还是拿起了那根烟。   周文菲没有阻止,眼光垂下:“先考雅思,今年九月份出国。”   不错了,没有说马上就走。喻文卿说:“明天叫明怡帮你联系留学的中介……”   “时间很充裕,我想自己弄。首选是纽约,李晟在哥大,婧姐对那边的艺术学院也很了解,不懂的我可以问她们。”   汪明怡是很能干,不出三天就能把纽约各大院校音乐类或戏剧类专业的排名和申请条件摆到她面前来,但周文菲想依着自己节奏来。杰米哒   “我不想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想先申请那边的社区大学。如果病情稳定可控,大三再转去四年制的学校。如果不行,起码不用再退学。能拿一个副学位,我也很开心。”   喻文卿心中叹气,她真的什么都想好了。“那两年或是四年后呢?”   “我会回来的。”周文菲说,“放假我也会回来的,还有你去纽约看青琰的时候,也顺便看看我。”   喻文卿轻笑一声,抽完烟后下床去洗澡,刷牙时抬头看镜子。半夜照镜子,总能发现自己最不堪的那一张脸,眼尾是憔悴的,嘴角是残酷的,一半享受着酒精的放松,一半沉迷于性/爱的温暖。寒夜里他没有多余的热量去爱这个世界。   突然觉得孤独这件事,再也无法忍受,他已经贪婪到必须要周文菲每晚都躺在他的床上。两年,是何其漫长的煎熬。   他把电动牙刷扔在盥洗盆里,回头看周文菲。她跪坐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他,眼里的无助和不忍,仿佛只要他表达一点不悦,说一声不可以,她就可以放弃这件事。   喻文卿大步走过去,叩着她的后脑勺,揪着头发,也不管嘴里还残留着牙膏的泡沫,拉过来就吻,推到在床上,扯下裙子。   这一刻谈不上愉悦,但周文菲双手搂着他的肩背,秀发披散在枕上,一声不吭地承受着他的重压。杰米哒   她越纵容,喻文卿越放肆,甚至粗暴。   他可以和别的女人谈情说爱,甚至赤/裸裸相对,但是他永远不会把真实的面孔在他人面前露出来,哪怕是曾经的姚婧面前。   因为他也会害怕,这样的自己会让人失望,让人害怕。   这世上还有谁在认清他贪婪自私、霸道冷酷的面目,被獠牙咬得遍体鳞伤后,仍心甘情愿地回来受他的管控和约束,依偎在他的身边,拿自己的身心来温暖贪得无厌的他?   沉重的喘息后,喻文卿说:“你去哪儿留学都可以,纽约也好,伦敦也好。确定好后告诉我,我会在学校附近买下公寓,小刘愿意跟过去就跟过去,不愿意我会重新选助理,还有司机和保镖,你要配合他们的安排,每天去做康复,按时去看心理医生,……。”   他坐起来。感觉身体变扁了的周文菲艰难地爬起来,从背后搂他的腰。他以为她要撒娇,一口回绝:“别跟我要自由。”   周文菲几乎同时开口:“我不会离开你的。” 第91章   周文菲报了雅思班。李晟也发过来一堆留学的资料, 她打印出来,摊开在餐厅的长桌上看。看到深夜,直接上楼睡觉。   第二天一早汪明怡过来,捡起桌上的文件一看, 也知道她要出国。   正好周文菲过来吃早餐, 她问:“想好了吗?”   “你有什么建议?”   “没有。”汪明怡笑道,“随便你问谁, 学业和爱情之间该选哪个, 大家都会说学业, 就像我问别人,事业和爱情究竟哪个更应该拼命点,大家一定会说拼事业。说到底,大家都是风险回避者。”杰米哒   她端起咖啡喝一口, 有点苦, 她还是喜欢在咖啡里放糖的。   周文菲微微一笑,拉开椅子坐下,丁姐把早餐端过来。“谢谢。”她吃两口面包, 发现对面的汪明怡还在盯着她看。   “怎么啦?”周文菲手指碰一下唇边, 没有沾面包屑。   “觉得你胆子……挺大的。”汪明怡说道。   跟喻文卿这么久,周文菲是如何挤走青梅竹马的喻太太成功上位的, 她也从陈思宇、胡伟那边听了不少。这里面最重要的信息是, 喻文卿和姚婧分居协议期满的那天, 便是管理层所持的云声股票解禁的那天——二零一五年七月三日。   是接着分居,还是签订离婚协议, 就看眼前这位的本领了。汪明怡毫不怀疑周文菲的本领。   在大家都认定她跑去台湾是自作孽不可活时,喻文卿亲自去接她了。   在大家都认为她起码要在康宁医院住上半年时,她半个月就出来,还直接滚回喻文卿的床上。   那天去酒店送衣服,看到地毯上撕烂的连衣裙,汪明怡真的很生气,不是生周文菲的气,而是生喻文卿的气。你这样的天之骄子,为什么一定要和一个有自杀史的精神病患者纠缠不清?   可如果要去留学,这么长的时间不在喻文卿跟前守着,周文菲就不怕——别人收割了她的成果?她对喻文卿就这么有信心?   汪明怡试探着问:“要是喻总身边有别的女人了,你怎么办?”   “有就有吧。”周文菲没有身为女朋友必须为亲密关系竖立篱笆的觉悟,喻文卿和姚婧长达十年的分分合合,也早已证明他根本不是圈个领地就可以管住的男人。她也不愿提前去设想那时自己应该有什么样的情绪和应对措施。   可是,既然汪明怡这么好奇,她就多说两句:“你也知道,他不是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婧姐、少君姐,还有我,都是他身边很熟悉的人。”   汪明怡起身去找谢姐要方糖,回来后把方糖倒入咖啡杯里搅拌。她试探周文菲,周文菲也试探她。她想了想,不打算让人把自己当成靶子,于是漫不经心地说:“也就是喻太太有本事敢去撬阳小姐的底,你有本事敢去撬喻太太的底。一般人在喻总心目中,没那个地位。”   周文菲端起温好的牛奶喝,笑着问:“觉得我很有心计?”   “我刚才说过,你胆子很大。”   自从周文菲回来后,汪明怡总是想,要是自己处在她那个位置上,会怎么做?   敢不敢为一份连承诺都不给的爱情众叛亲离、名声扫地?   敢不敢在破釜沉舟赢得爱后,再决然地舍弃这份爱?   敢不敢在抑郁症没有治愈的情况下,抛弃稳妥的生活,去念一个其实没什么用的副学位?   算了,别说这些了。她连放弃这份工作的胆量都没有。   自从当上私助后,偶尔回公司代替喻文卿开会,除了几个老总接着叫她“小汪”外,其他人都客客气气叫她“汪小姐”或是“明怡”。   虽然私助和秘书并无职位上的贵贱,但大家都心中有数,某种程度上她已经被划进了喻文卿的班底。大家都很看好她的未来。   汪明怡不想拿她前程似锦的未来,和周文菲赌。   周文菲看上去懦弱无能,实际上是个天生的风险爱好者。哪怕在趁她缺场时,能得到喻文卿的一时欢心,可书又不要念一辈子,总有回来的时候。如果她想夺回喻文卿的话,她敢于下一切赌注,到时候汪明怡只怕自己会死得很难看。   二零一四年一月,C市冷雨纷纷,街路泥泞。天快黑了,没几个街坊还愿意在外面游荡。一家简陋的牛肉丸火锅店里坐了一桌的客人,都是四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   挨着给人倒酒的是个瘦削男子,一弯腰低头,发顶能看见稀疏几根的白发。倒一圈后,大家都举杯,他说:“谢谢各位兄弟还记着我阿荣,想方设法捞我出来。”   一杯白酒喝尽,吴观荣感慨万千,坐下来后用手背擦了擦眼眶。距离那场飞来横祸整整两年。还好这两年里有家人记得他,有战友为他疏通关系。三年的有期徒刑坐了两年,最后一年——减刑释放了。   狱友说他运气好,他哼哼笑道,好个屁,大家都贪,贪几百几千万的,一个个位置坐得稳当,我一个贪十五万的抓进来?那叫倒了八辈子血霉。   既是因职务犯罪关进去的,原单位早已开除他了,领养老金又没到年纪,现在就是个无业游民。吴观荣也不想着找份工来养活自己,他要先把害他的人给搞死。蹲在牢里的两年,天天都在想这件事。   联系原单位几个关系好的同僚,吃喝洗脚按摩一条龙服务到位,就有人模棱两可地说出事情的起因。找几个黑/社会的油子,堵着那个告发的同事劈头盖脸揍一顿。那同事扛不住揍,便说材料都是人匿名寄给他的,顺手一递就能掰倒死对头,何乐而不为?   这天的聚会,一个在公检法的战友也说,他刚被关进看守所,他们就四处奔走,没用,案子没判之前,检察院那边撬不开口。   “阿荣,你是得罪谁了,要这样使着劲地对付你。”   是谁?吴观荣心里冷笑。他眯着眼想起那个代表周玉霞来看守所的律师,拿居高临下的眼神看他,好像他就是一个人渣。看上去很贵的样子,周玉霞怎么请得起。   他开口问:“你们有没有人见过周玉霞?她有回来过吗?”   一桌子人都静闷一会,以为他对这个女人还念念不忘。   “哪儿的事?”吴观荣把烟灰抖在装着鸡鸭骨头的碟子里,轻描淡写地说,“找她算账。”   有人附和:“这就对了。这女人真是个婊/子,当初没你阿荣,她在C市连个立身之地都没有。你都不介意她是个寡妇,愿意娶回家来,好吃好喝地养着。结果呢,你被抓,马上要离婚。真的,婊/子都没这样无情无义。”   有人再说:“那个小的,念大几了?阿荣啊,你真是亏大了,又不是自己亲生的,为什么要供人念书。人家以后找到好工作好老公,吃香喝辣的,可有半点落你身上。”   “放心,这些我都要连本带利要回来。”   C市不大,很快就有人告诉吴观荣,周玉霞打工的超市地址,他过去问,超市同事说她辞职了,找女儿去了。也好,早晚都要去S市找人算账,吴观荣找战友借了五千元,也去到S市,住在S大校外的小旅馆里。   从超市同事那里拿到了周玉霞的手机号码,打过十几次,次次都是关机状态,以他对这个女人的了解而言,她是不太可能在S市还用C市的手机号码,怕多花钱。   周文菲的手机号码,他一直没有。上回来还能直接去学院办公室问住哪间宿舍,这次没法故技重施,一来,他和周玉霞已经离婚了,他没有探看周文菲的权利;二来,S大是喻家父子的地盘,他傻乎乎地晃到办公楼去问,喻文卿很有可能马上就知道他提前出狱的事。   那个男人,年纪轻轻,做事阴险的很。   不过吴观荣也不急。白天他大半时间都窝在房间里上网,不打游戏不聊天,只在百度搜索栏里输入“喻慕琛”或“喻文卿”两个名字,出来很多页的信息,一个网页一个网页地浏览,看到有用的专访报道,拷贝在U盘里,拿去打印社打印,S大外面这种打印社多得不得了。然后按年份和日期排列,带回旅馆仔细琢磨。   那天他拿着新打印的几页黑白A4纸,边走边看,偶一抬眼,发现前面有个非常熟悉的身影。心底打个激灵,手上的纸都扔了,快步跑过去,抓着人的手腕往后一拉,那人回头,正是朝思暮想的周玉霞。   周玉霞刚从喻校长的办公室回来。   她起先是去S大经院的办公室,想了解周文菲这一年多的在校表现和学习成绩。一说出名字,老师直接回答:“退学了。”   她不敢置信,有喻慕琛在,不可能啊。“她,她违反学校什么规定了?你们要她退学?”杰米哒   老师怀疑她的身份:“你是她妈妈,怎么会不知道?”   周玉霞急火攻心,双手在胸前乱舞:“她不和我说啊,她什么都不和我说啊。”   老师叹口气,解释:“她有重度抑郁症,大二就没来上课,休学一年,这个学期一开学直接办的退学。”   “抑郁症?”周玉霞为周文菲手腕上那条疤痕找到了理由,离开经院的行政楼,急急跑去喻慕琛的办公室。   李秘书挡住她:“玉霞,校长现在有事。”   “有事?”周玉霞脸上的表情有点恍惚,“那好,我等他到没事的时候。”   李秘书说:“你有事和我说一样的。”   她想了一会:“我要菲菲,让喻文卿把我女儿还给我。”   李广群劝她想开点:“她现在跟着文卿过得挺好的,吃穿用各方面不比姚婧差。”   现在谁说的话周玉霞也不信:“好的话,怎么会得抑郁症?怎么会自杀?广群,当年你和阿泰是那么好的兄弟,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女儿被喻文卿折磨?”   “谁和你说的?菲菲?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李广群想把他知道的情况都告诉周玉霞,但是办公室里不适合说这些,他说,“我先进去问问校长的意思。”   喻校长听后皱眉头:“怎么能把周文菲再交到她手上去?周文菲抑郁症状这么严重,应该也是受了她的影响,分开生活对她们才是有好处的。”   他怕办公室人多嘴杂,想让李秘书先把周玉霞劝回去,改天再找她好好说这件事。   李秘书一出来,周玉霞就不见踪影。她想明白一件事,如果喻校长是站在她这边的,又怎会到今天还隐瞒周文菲的情况?   她不该来找他。一路走一路都在想这些事,只觉得束手无策。直到有人抓住她胳膊拉一把,才回过神来。看清来人后,慌张地把胳膊挣脱掉:“你怎么出来了?”   看到周玉霞脸上熟悉的表情,吴观荣咧着嘴冲她笑:“玉霞,我找你啊。”   “我和你离婚了。”   “离婚了就不能找你?怎么说,我们也在一张床上睡过这么多年。”   周玉霞不理睬他,仍往前走。吴观荣跟在身后:“菲菲呢?你知不知道,她和喻校长那个儿子搞一起了?”   周玉霞停下步子:“你哪儿听来的?”   如果不是出狱后听来的,就是被捕前就知道。可吴观荣被抓走是在一二年的一月份,难道周文菲和喻文卿在那之前,就已经不清不白了?杰米哒   虽然和生日隔不到两个月,但……还是未成年啊。   “听来的?”吴观荣哼哼笑道,“我亲眼看见的。”   那轻蔑的、愤怒的、无法理解的表情不得不让周玉霞相信:“你看见什么了?”   “喻文卿是个杂种。”吴观荣呸了一声,“那年冬天,我请假跑来S大看菲菲,想着把你也给接回家去,撞见他们,就在南区食堂那儿,公然地……又是搂又是亲。我肯定要问,哪来的男朋友?年纪看上去大不少。知道这喻文卿有妻有女,我也要表个态啊,不支持他们交往。但是我始终是个继父,菲菲没那么乐意听我的,我便说要告诉你。结果,”吴观荣龇着牙给周玉霞看,右边门牙旁数过去第四颗牙齿缺了半边,“就是被他那个戴大金链子的司机打的。请这种身材的人做司机,他妈的那都是黑社会。”   见周玉霞眼睛不眨地盯着他,吴观荣说得更是义愤填膺:“你以为这就完了?我为什么会回去坐牢。玉霞,你想想,区区十几万的公款,还回去就得了,能让我坐三年牢?喻文卿为了不让我把这件事说出来,什么狠招都使得出来。你离婚是他怂恿的,对吧,恶人先告状,让你以后不要再搭理我。然后,他好高枕无忧地让菲菲当他的小情人!所以这次出来,我第一件事就是找你,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你。” 第92章   王丽娜晓得妈妈和爸爸的差距。她竭尽全力充当家庭的开心果, 什么都要三个人一起,一起外出吃饭,散步、看电影、野餐、出国游玩。甚至到大学,她都会在周末的早上钻进爸妈的被窝, 要亲亲要抱抱。   王国林总是说, 她是他上辈子的小情人。   那为什么还会被一个冲着他权钱而来的女人给迷住?他看不清吗?难道父女间的亲情,家庭的温暖, 都抵不过这低俗的肉/欲吗?   不止王国林。还有苏江。前者动摇了深沉父爱与幸福家庭的根基, 后者让她明白, 如果连一个二十岁不到的男生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那永得一人心的爱情,根本就不存在。才刚和她分手,就和纪敏敏好上, 更是狠狠打了这份爱情和她的脸。   胡伟开车从酒店车库上到地面, 正好遇见这几个女人在拉拉扯扯。他已经过了管闲事的年纪,便把车子靠边停着。   “怎么啦?”坐后座的周文菲问道,前排座椅挡住她的视线。   “有人打架。”胡伟说一声, “没事, 酒店保安已经过去了。”   等两分钟,前面清场了, 车子启动, 进入主路辅道时, 胡伟往路边一看:“哟,还在打。”猛地踩刹车, 周文菲吓一跳:“怎么啦?”   “他们在打袁心悦。”胡伟停稳车子便窜出去。   周文菲朝窗外看,路边的绿化带中,袁心悦被一个中年女子抓住手动弹不得,驼色大衣扔在地上,海蓝色的衬衫也被扯开两粒扣子,隐约可见里面的白色文胸。   她心里咯嘣脆一响,也慌忙下了车。   胡伟拉出袁心悦,带着她往车子那边走。她们还要上来纠缠,周文菲赶过来阻拦:“你们这样打人是不对的。”   中年女子嚷嚷:“什么不对,偷男人就该知道,会被有当街扒皮的一天!你别拦着。”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她见周文菲的打扮和停在旁边的跑车,不敢出手推人。   周文菲还要说,耳边听到熟悉又意外的声音。“周文菲,你管什么闲事?”   扭头一看,王丽娜拿着手机在拍视频。一年多没见,她的脸好像整容过度,见不到往日一丁点的天真烂漫。她难以置信:“丽娜,是你?”   王丽娜根本不理她,跑过去拦在胡伟跟前。胡伟要推开她,她说:“我老爸是市财委的王国林。你推我试试?”   胡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手停在空中。他怀里的袁心悦挣脱出来,冲着王丽娜喊:“你老爸是王国林,就了不起?”   王丽娜啐她一口:“就是。女儿就一个,小三小四小五要多少有多少。你觉得他会为了你跟我生气?你要是不滚蛋,我寒假没事,天天削你玩。”   “够了,丽娜,欺负人有个度。”   “别叫我丽娜,”王丽娜轻蔑地笑了,“我跟你熟吗?”她指着袁心悦,“你跟她比较熟,小三见小三,两眼泪汪汪,是不是?”   周文菲不想再和她说下去,仰仗父亲特权来欺负别人的王丽娜,不熟也罢。“大伟哥,我们赶紧走。”   车上,袁心悦望着窗外寂静的车流,沉默不语。周文菲看她衣襟上的扣子不在了,从包里拿出别针,细心帮她别好。   “谢谢。”袁心悦低头看一眼:“你还随身带这个?”   周文菲晃了晃护腕:“有时候戴围巾容易松,需要这个。”   袁心悦看着她的手腕,突然开口:“我能看看吗?”   “好吧。”很突兀,但是周文菲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于是脱下护腕。   手指轻轻摸上那条肉粉色的蜈蚣爬痕,夜里袁心悦的声音有些沙哑:“疼吗?”   “不疼了。”   “我问当时割的时候疼吗?”   不是和什么人,周文菲都能聊这个话题,她把护腕戴上:“我不记得了。”   袁心悦继续看着窗外:“抑郁症有什么症状?”   “很多。要医生来判断。”周文菲边说边想车厢里好静啊。   “会整夜整夜失眠吗?”   “有些人会。”   “会哭到手脚冰凉麻木吗?”   “有些人会。”阳少君也说袁心悦这一年来变消极了,周文菲抓住她垂在一边的手,“你要觉得难过的话,我可以帮你约心理门诊。不是说一定要有病,普通人心情不太好,其实也可以去聊聊的。”   袁心悦仍然在自顾自地问:“得抑郁症会不会很难原谅别人?”   “我不知道。”周文菲说。   半个小时后,到袁心悦住的公寓楼下,周文菲说:“我送你上去。”   “不用了。”下车走几步,袁心悦回过头来,眼里晃着光,隔几米望,像一池哀伤的湖水,“知道姚婧当时为什么要找你的麻烦?”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电脑的微博没退出来,我发了你生日的几张照片,姚婧看到,受刺激了。”   “啊。”没看到那个微博具体的内容,周文菲也生气不起来。   “我不求你的原谅,只是告诉你这件事。为什么这么做?哼,我这个人见不得别人好,尤其是再辛苦都要不来的东西,不甘心被人轻易就得到。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袁心悦手插在大衣兜里,转过身接着走,走得慢也走得轻,高跟鞋踩在石砖上,声音“嘭嘭”地清脆。   发生这么多事,还不到十一点钟,仿佛时针被人故意拨慢了。周文菲怕这晚对袁心悦来说太难熬,又怕王丽娜会追上来,于是叫住人:“心悦姐,要不……今晚去我家吧。”   “你家?喻总的家?”袁心悦偏头看向一侧的花圃栏杆,炮仗花开得好美,“算了,我还是回家吧,喻总要是知道我从中作梗,不见得想见我。”   周文菲看着袁心悦进了公寓大堂,才上车离开。路上经过风华小区,想起妈妈问她的事,心中不安,便要胡伟绕过去一趟,说拿点东西。   胡伟把车停在地下车库,问她:“需要我上去吗?”   “不用了,东西……很轻的。”   电梯到28层,周文菲掏出钥匙开门,门开了,有光。她踟蹰一会才推开门,转头就看到吴观荣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吴观荣坐正了,冲她笑。小妮子被喻文卿养得不错,格子花呢小西装下,是一条浅蓝色的抹胸裙。裙子到膝盖,一双小腿修长而匀称,就和她挽起发髻露出的脖颈一样。漂亮,越来越漂亮,是他这一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哦,菲菲回来了。”   周文菲的脸色倏地就白了。要不是这屋子里的家私全都不一样,简直要怀疑自己是穿越回到几年前C市的吴家。   为什么摆脱这么的难?她压制住那种恐慌得想要大叫的心情,佯装冷漠地喊:“妈,妈。”   周玉霞从卧房出来,戴着围裙和袖套,不可思议的惊喜的眼神:“菲菲,你回来了?”她躺在床上睡不着,怕胡思乱想又把自己送进康宁医院去,干脆爬起来搞卫生。   周文菲同样不可思议,她指着沙发上的人质问:“为什么这个人住进来了?”   “你吴叔叔来S市……办点事,住外面不是要花钱么?”   “这是我的房子,我只说给你住,可没说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住进来。”周文菲生气了。   “够了,菲菲,”周文菲从没这样对她大吼小叫过,周玉霞把袖套摘了,“你怎么变得这么没有人情味?你也不想想,你在C那么多年住在谁家……”   吴观荣又当老好人来劝:“行了,玉霞,”他走到餐桌边拉开椅子,“你们母女坐下来……”   “关你屁事。”周文菲打断他的话,回头看妈妈。   周玉霞脸上的神情她很熟悉,是那种“你是我女儿,所以要站在我这边”的意思,是那种“宁可吃大亏也要面子好看,让别人觉得我们有教养懂人情”的意思,是那种“不管你怎么想,最后一定是我对”的意思。   周文菲对她失望透了,比那个晚上不由分说一巴掌打过来还要失望。   她不想再告诉她、提醒她,吴观荣这个人是多么的虚伪、龌龊。同居也好复婚也好,都随她了,以后和我没关系。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走过客厅,周玉霞拉着她的手问:“和喻文卿吵架了?”   “我把我东西拿走。”   装满千纸鹤的玻璃瓶就在过道柜上方,可吴观荣站在餐厅,双手插在裤兜,冷冷看着她。   周文菲往卧室走去,开衣柜,拿行李箱出来,把那条粉色的婚纱叠好放进去,拿几本小说压着。再到客厅,把姜饼屋放进去,玻璃瓶太大,行李箱放不下。   “就这些?”周玉霞很疑惑,全都不是要紧的东西:“瓶子就先放家里吧。”   “不要。”玻璃瓶轻放在地板上,周文菲跪坐着去拉箱子拉链。   吴观荣走过去,她不太灵活的左手迅速圈过玻璃瓶,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拉着箱子要走。他突兀地去夺她怀里的玻璃瓶:“听你妈的话,抱着别看不清楚路,摔着了。”   “别碰我。”周文菲绕着他走。   吴观荣挡在身前,双手再伸过来抢:“我担心你的手呢。你妈妈说你手受伤了,给叔叔看看要不要紧?”   他懊恼死了,都在这屋子里住三天了,这么大个玻璃瓶摆在眼前,什么都没发现。可哪个大人会想到把文件叠成星星纸鹤呢?   他的手碰到胸,周文菲便觉得血往头顶冲,还觉得恶心无力。她挣扎,想躲开那只手,瓶子还是一点点从怀中拔起来。   她十个手指在瓶身上张开着,可其中一半都提供给不了力气。哪怕过去双手健全,她也不是对手。   她朝周玉霞哭道:“妈,他抢我东西,抢我东西。”   周玉霞终于明白过来,但她下意识地帮女儿。三人争抢一番,瓶子摔在地上。没有摔得粉身碎骨,大半的瓶身还在,上端的三分之一摔成几块大的和无数小的,纸鹤和星星散在这碎裂的尸身间。   离吴观荣比较近,他弯腰要去捡,周文菲已扑过去,直接扑在瓶身上面,周玉霞大叫“菲菲”,奔过去要拉起女儿,“你疯啦,这满地都是玻璃渣子。”   周文菲抓起大块的碎玻璃片,朝吴观荣的裤腿挥舞,咬牙切齿地喊:“别过来。”   “菲菲,你别这样。”周玉霞看到女儿胸口的蕾丝染了血,站起来把吴观荣推得更远,“别抢了!让她带走!”   她知道再也带不走女儿了,带不走了。   她蹲在地上用手把星星纸鹤扫在一起,也有玻璃渣割到她的手,地板上划过一道道淡红色的血痕。可吴观荣在边上随时等待机会,没时间让她一颗颗清点。   周文菲抱着碎裂的瓶子坐好,手里依然拿着那块玻璃,盯着吴观荣,眼神里没有一点的惧怕。   “马上滚,不然我叫喻文卿和胡伟上来。”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那个迷人可爱的小公主不见了。地板上坐的是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脸上是泪,胸口是血。   吴观荣看得更清楚,她守的哪里是星星和纸鹤,当然也不是许开泰和喻校长的秘密。她至始至终守的都是喻文卿。   都捡齐后捧过来。周文菲说:“去把行李箱拿过来。”   她这样子,周玉霞怎么不怕,全都照做,所有的星星纸鹤都倒进行李箱。她说:“菲菲,妈妈带你去医院。”   周文菲充耳不闻,抱着行李箱走了。   车库光线非常的暗,以至于胡伟没看出她的异样。直到出口岗亭的灯光照进来,他觉得气氛不对,往后一瞥,才发现人的抹胸裙上被浸染的大片血印子。   大吃一惊,车子停在路边:“菲菲,怎么啦?刚才去拉袁心悦,被人伤到了?”   惨了惨了,他会被喻文卿骂个狗血淋头的。   周文菲望着漆黑的夜,很平静地说:“吴观荣出狱了。”   “他在这里?”胡伟要去开门。   “我已经让他滚了。”   胡伟没法接着问下去,遂拿起手机。   周文菲说:“回去后再和文卿说吧。”   夜深了,大家都睡了。经过院子,乖乖悄无声息地爬起来,闻到周文菲身上的血腥味,烦躁不安地叫起来。周文菲蹲下来安抚它,又和站一边的胡伟说:“大伟哥你先回去吧。”   胡伟把行李箱放下:“我得等着喻总来骂我。”   “对不起。”周文菲看了看身上的裙子,“我先去洗一下,把衣服换了。”   喻文卿已经听到乖乖声音,从楼梯上快步走下来:“怎么这么晚。少君说你很早就走了,还去哪儿玩了?”   不是不许她玩,而是怎么可以连个电话都没有。   周文菲避无可避,想背过身子站着,喻文卿已固定住她的肩膀,手轻轻地翻开胸前的蕾丝看,左乳上一道三厘米长的血痕,血已经凝结了。再把小西装脱了,扭过手肘来看,全是被锐器割过的痕迹。手掌里也有划痕。她摔在什么东西上面了。   喻文卿把西装扔在地上,“怎么回事?”他转头问胡伟,也很平静。如果有人敢对周文菲做这样的事,十倍奉还就好了,不需要生气。   “吴观荣出狱了。”胡伟只能复述周文菲的话。 第93章   有那么几秒, 喻文卿呆滞地盯着周文菲胸前的血渍,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更不敢去看她的反应。回过神来,牵着周文菲的手, 去到谢姐房门前, 轻轻叩三声。很快谢姐开了门:“喻总,”看到周文菲, 脸色变了, “天啊, 菲菲,你怎么满身都是血?”   “帮她清洗一下,然后叫李医师过来,看要不要去医院。”喻文卿把周文菲推过去。   谢姐拿外套披在周文菲肩上:“走, 菲菲, 我们先上楼。”   周文菲不走,看着喻文卿:“你去哪儿?”   “乖。”喻文卿亲了亲她脸颊。那双眼睛今晚格外地动人,水里漾着光倒着影, 痴缠着他。她在害怕, 她有不安。   “我想要你陪我。”   “我当然陪你。”到这会,喻文卿的感官才恢复过来, 感受到痛, 彷佛那些玻璃渣子也扎进他的胸膛。对付吴观荣并不比和她一起承受更重要。   他朝胡伟瞥一眼, 胡伟转身出了院子。   李医师过来看,除了胸口那道伤, 其余的都不用处理。周文菲换上宽松舒适的衣服躺在床上,喻文卿拿纱巾轻柔地帮她擦拭。   她简单地说了经过。   喻文卿把行李箱打开,纸鹤与纱裙上都有星星点点的血迹。他不想有猛烈的情绪来引发周文菲的情绪,遂拿出两只纸鹤来看。   周文菲非要把这东西拿回来,他理解。但吴观荣为什么要抢这些纸鹤?坐了两年牢出来,脑子有病?   他想打开一个纸鹤看看,周文菲趴在床上,幽幽地说:“不要拆。我什么都是属于你的,但是那个不属于你,那是我给我爸爸的。”   傻妙妙,喻文卿心里一酸:“好。”他放回去,“明天再给你买一个玻璃瓶。”   怕弄疼她,喻文卿不太敢搂着睡觉。周文菲看着他:“我想要你抱我。”   喻文卿把她揽到怀里:“妙妙,不管什么东西,被人抢走了,我一定给你抢回来。以后别再做这种疯……不要命的事。”   “嗯。我再也不做了。”她的左胸上喷了碘伏消毒液。血不流了,但是火辣辣地疼,好像伤口不在皮肉上,但又说不上心有多疼。想从那裂开的缝里把心掏出来,想要人温柔地抚摸,就像她摸着床边一动不动的乖乖的毛发。   “我想要你喜欢我。”她凑过去吻喻文卿,主动地脱他的衣服。   第二天早上,喻文卿让汪明怡去家政公司找几个人,跟着他去到风华小区。进屋四处看,吴观荣早已跑了。   周玉霞担心周文菲的伤势。他站在客厅,看着空空的过道柜:“你不管她,她才能过得好一点。”   周玉霞嘲笑一声:“没名没份,有什么好的?”   “那是你的心病,不是她的。”喻文卿不耐烦,提高声音说道。   阳光穿透纱帘,照在浅褐色的地板上,墙壁素雅,家装整洁,他想,这么好的一个温馨的家,怎么能让禽兽住进来?   “吴观荣住的哪个房间?”   周玉霞指了指最小的客房。   喻文卿指挥跟着来的大姐:“把里面所有能移动的东西全扔了,床你们找人抬走,还有客厅、餐厅里所有东西,都在今天内抬走。”   他转头看向过道另一侧:“菲菲的房间?”   “没有呢,我锁着呢。”周玉霞觉得他在给自己难堪,“难道我没有让人住进来的权利?”   “你没有。”喻文卿伸出手,“我来替菲菲把钥匙收回来,会给你另外找房子,租金我出。”   周玉霞沉着脸把钥匙放到他手上:“不用你给我找地方,我回C市去。”   她回屋收拾衣服,喻文卿站在房间门口问:“你前几天去公司威胁说要曝光我,是不是那个畜生怂恿的?”   周玉霞答非所问:“我不曝光了,你记得跟我发过的誓就行。”单薄的身子站直,“不要以为菲菲没有娘家人,你好欺负她。她将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找你拼命。”   收好衣服,转身把桌上的笔和纸张都扫进包里,突然地呆一下,想起什么东西,抽屉里到处翻。   喻文卿问:“什么东西不见了?”   “U盘。”还是去物业公司上班时发的福利品,周文菲教她如何用的。   “U盘里什么内容?”   “就是威胁要曝光你的那些照片,微信截图,录音,……”   喻文卿叹气,被吴观荣拿到了,不整点事出来是不可能。他给胡伟打电话:“必须赶紧找到那个畜生。”   吴观荣手机已关机,定位不到。   胡伟昨天半夜就联系了派出所的哥们。哥们说了,只要入住,无论旅馆还是出租房,都要进行登记。就怕用的是别人的身份证。   再过一天,中午十二点三刻,胡伟打来电话,人找到了,跑得有点远,在另一个区的七天连锁酒店。   喻文卿开车赶过去,胡伟已经在那边等着了,上车就说:“下楼吃午餐,还没回来。等不等?”   “行李还在?”   “前台说没拿东西出门。”   “那你在这儿等。”喻文卿刚想下车,瞥见前方十来米的拐角处转过来一个穿棕色夹克的瘦削男子,猛地把门一关,油门一踩,车子轰了过去。   人机敏得很,一见不对劲,撒腿就跑。两条腿虽然跑不过四个轮子,但是灵活。来来往往的车流中横冲过马路,跑去另一边。   喻文卿顾不上遵守交通法则,强行转弯变道追上去。   胡伟去抢方向盘:“喻总,你别冲动。”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前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周文菲伤成那样。但他知道喻文卿的个性。他怕他会把吴观荣当场碾死。   喻文卿不可能听胡伟的话,追了几百米,吴观荣跑进巷道狭窄的城中村,下车去追。   没用,不是天生吃这门饭的,追了十分钟,就把人给追丢了。   停在街心一个有着四条岔路的分口处,喘着气,仰头看眼前凌乱拥挤的楼房,和楼房上空那逼仄的天空。它们正齐齐地包围自己、压向自己。从来没有过的紧迫和慌张感。   彷佛要从这倒塌的世界里逃出去的不是吴观荣,而是他喻文卿。   他对胡伟吼道:“哪个派出所管辖?赶紧让人来找!”   他也打电话找人。中间接到周文菲的电话:“文卿,心悦姐自杀了。”   “自杀?”高度紧张导致喻文卿的思维有一瞬间跟不上。   “嗯。”周文菲声音哽咽,“前天晚上我就觉得她不太对劲,但我没有坚持让她跟我一起回来。”   那晚袁心悦回到公寓后便打电话给王国林:“你女人被当街打,你很有面子?”王国林还在那边诉说苦衷,她不想听了,“我跟你讲吧,对付不了女儿的老子,我从来没见过,一个都没见过。你就是个王八蛋。”   在车上,她不是随口问周文菲的,她真觉得自己抑郁了。她自认从没爱过王国林,可她仍是好伤心,伤心到难以自已。她也不要他的爱,可难道像周文菲像胡伟那样给她点同情和安慰,也是奢求吗?   妆不卸,衣服也不脱,倒在床上睡觉,睡不着,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过。两个小时后起来发条信息给王丽娜:“你天天咒我卖/逼挣钱脏,可就算我是个妓/女,那也是靠自己的身体挣钱。王国林的钱都是贪来的,比我脏多了。守着这么脏的钱,又比我干净到哪儿去了。”   王丽娜不甘示弱地回骂。袁心悦一一截了屏。   这一年来她们不停地把对方拉黑又放出来,就是为了想咒骂的时候可以穷尽一切词汇地羞辱对方。   是时候停止这样的游戏了。袁心悦打开word文档开始编辑文字,“嗒嗒嗒嗒”,几秒钟后标题出来了——实名举报S市财委王国林贪赃枉法。   凌晨三点写到上午九点。   先说明自己小三的身份,脖子上挠的抓痕,崩坏的衣服,被揪红的手背,全给拍照,上传到文档,辅以微信截屏说明——她被王国林的女儿和家眷无休止的辱骂并发展到殴打。导致夜不能寐,患上抑郁症,极度想自杀。   然后说正事。把这几年她知道的王国林收了钱财的事,写进去。   九栋房产的具体位置写了,多出来的那栋,是他们在美国洛杉矶买的别墅。全是这次复合弄清楚的,反正也惦记不上,王国林就说了。   当然要配上今晚王丽娜的电话录音作证。   再写他的表妹是华阳建工的张洁莹,一直通过他的关系承包市政工程。知道这里料很多,无奈不熟悉,一笔带过。   最后,以王丽娜十张发布在ins上的照片做结尾。自从去了美国,王丽娜的生活过得非常的豪奢。   每一张照片,袁心悦都找人鉴定过,就连充当背景的梳妆台上的护肤品都不放过,一件一件标出品牌和金额。仅十张照片,统计出来的炫富金额就达一千七百万,包括两辆豪车,三只手表。   转换成长微博图片,凑齐九张。在微博发布,同时@数十位热衷分享八卦关心时政的大V。一上午就有了数万的转发。   她把手机关机,拿一瓶威士忌出来,喝了大半,倒在床上睡得很沉,从未有过的沉,踏实。睡到隔天早上,听到咚咚咚的拍门声,没完没了。她把门反锁了,王国林有钥匙也进不来。   她不去开门。打开手机看,很多网民热议,但原始帖删了。S市财委也出了个很短的说明,不针对任何一条详细指控,只说她是造谣污蔑。   王国林发了无数条微信,最新的是他就在门外,要她开门。   透过猫眼一看,他带着几个男人在门外站着。接下来怎么办?袁心悦想,他浸淫官场这么多年,关系网盘根错节,当然没那么好扳倒。   她打王国林手机:“你带什么人过来了?”   王国林这个时候还在装:“心悦,咱俩的事情没必要闹到网上去。你赶紧地再发一条,承认是造谣污蔑。我能理解,丽娜那样对你,你心里难受,这件事就这么过了。我该给你的,一分也不会少。”   袁心悦不干,他就威胁:“是派出所的人,我已经报警了。”打开里面的门,外面还有一扇防盗门,其中一个高个男人神情倨傲地要她配合调查。   她笑笑:“那等等我,我换身衣服。”再把房门关上,反锁。   赤脚站在奢华冷清的客厅里,袁心悦觉得从没有过的冷。路是自己走的,到这儿除了纵身一跳,她已经毫无退路。   她给阳少君打电话:“少君姐,你看微博了吧。”   “心悦,你何苦要这样和人拼个鱼死网破,……,”   “我自觉不是个很坏的女人,我以前很好的,很努力地念书,也很努力地工作,很努力地对别人好。但我得到什么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上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也不是我自己选的。”   袁心悦坐在沙发上,抬头看,从阳台上开得正俏的蝴蝶兰,看到绣着绿色藤曼的窗帘,到天花上吊着的水晶灯,到餐厅的酒柜,都是她喜欢的东西,都是她花大钱买来的安慰品,“我从来没想过要当这样一个女人。我是无意识地被人牵着、推着走上来的。”   “那我们换条路走就好了。”   “换不了,我要是没斗过王国林,我现在就要去坐牢,这一辈子过得很穷很惨。我受不了那样的生活。我要下地狱,我也要拉他给我陪葬。君姐,我知道你认识很多传媒界的人,拜托你,不让要这件事就这么了无声息,好吗?”   “心悦,你在哪儿,我见你一面。”   袁心悦已经挂断电话,把那些花费数千数万元买来的衣服和包包,扔得遍地就是。打开餐厅酒柜,她也收藏了好多的洋酒,全都开了瓶,一瓶瓶地倒掉,倒在衣服上,倒在沙发上,倒在窗帘上,倒在床上,倒在木地板和衣柜门上,倒在一切她深爱的、又腐蚀她的可燃物体上。   打火机打开,往沙发上一扔。   火苗像是有形的妖风,马上就窜起来,嘶啦啦的声音和焦糊的气味,让蒙在沙发上的牛皮,和窗帘上的绿色藤蔓在燃烧中获得第二次生命。   令人窒息的烟味,让袁心悦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也让她放下所有的憎恨和埋怨。   粱远志如此背叛她,她还是爱他的。不,她爱的是那个爱上粱远志的女孩。她很穷,但她很快乐,远比今天这个有着精致皮囊的女孩快乐。   拿起手机,想给粱远志发微信,不知道说什么,想死前还是说点好的吧。   “你宝宝很可爱。”   “谢谢。”粱远志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还好吧。”   “我很好。”   半个小时后消防队才赶到,破门而入时屋内浓烟滚滚。 第94章   放火?喻文卿想, 袁心悦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来?他心里也有了一点点的敬意。一个人一生都在巴结奉承权贵,还好最后记起自己是个有膝盖的人,站起来以最凌厉歹毒的方式反抗。   但他没法静下心来好好安慰周文菲。他的眼光仍在四处追捕吴观荣。   他也在想,这个人渣本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为何会变成刺向他胸口的利刃。   回到当初, 他会选择和周文菲坦白,陪伴她去报警, 把这件事情变成一定范围内公开的事吗?   为什么不那么做?因为那条路太难了, 太难了。   所以不止袁心悦, 他们每个人不都是在人生各种危机的逼迫下,或慌张或自以为是地选了一条捷径?   这青天白日下,到处都是黑影憧憧,有谁从不曾妄想?   阳少君几位还活跃在新闻第一线的前同事报道了当天早上发生的纵火自杀案。王国林被纪委带走调查。原先被删的贴又回到众人眼里。人既然被抓了, 舆论关注的焦点, 又回到官员与美女的婚外恋上。   有人惋惜当事者年纪轻轻走上不归路;有人幸灾乐祸,被打被骂是她咎由自取,又没人逼着她放火自杀;还有人十分的有爱心, 说要死为啥不跳楼, 怎么不为楼上楼下的邻居想想,这房子被烧焦, 不折个三五十万都出不了手。   王丽娜也火了一把, ins被人翻了个底朝天。有人顶她没做错, 就是要铁腕手段惩罚小三。更多人戏谑她“实力坑爹”,骂她是吸民脂民膏的恶鬼。   父母都被带走。人生再次惨遭巨变, 王丽娜清空所有的社交账户内容,躲在家中度日。   话题嚼两天,终于没消遣价值了,方才有人追查华阳建工的事,查到它近十年来在S市承揽的大大小小的市政工程有四十多个。   列表一出来,S大新校区两栋楼赫然在列。总造价合同高达四点五个亿。   彻查呼声不断。张洁莹在袁心悦发帖的早上就已经跑到香港。调查组进驻华阳建工,火暂时烧不到S大这边来。   也给喻慕琛和姚本源时机,把这些年被华阳建工搞得乌烟瘴气的基建烂摊子的账目收拾得再光溜一点。   吴观荣被喻文卿追得只能在非法经营的网吧安身。   网上的言论他都看了,料想喻文卿肯定不愿意这个时候再生事端,冒着危险打电话给喻文卿,要价两千万,买他不曝光他的婚外恋。   被砍去四分之一的价,成交价一千五百万,要签合同,约好第二天见面的地点,一间不起眼的茶餐厅。   “可以。”喻文卿挂掉电话就把通话录音当作吴观荣敲诈勒索的证据,向警方报了案。   第二天吴观荣乘车过去,没让车直接停在茶餐厅门口,而是绕一圈查看周边环境。原本没什么人光顾的茶餐厅,里面坐四个人。外面走动的人也多,且全是青壮年男子。   哼,玩我呢。知道喻文卿不会和他做交易,吴观荣再也未现身。   他当过三年的边防兵,检查过数万辆货车,带着警犬在二线关绵延的山林中追过走私犯。抓人的一旦变成被抓的,反侦察的意识和能力都很强。而在牢里的两年,更是学会了如何在黑色的边缘地带游走。   是以一时间,警方也抓不住他。   他躺在十元一天的上铺,摸着在看守所和监牢里被人打断过愈合的肋骨,疼痛很快就被唤醒了,不止身体上的,还有心灵上的。很多次他都在梦里重回奄奄一息的状态,看见自己七孔流血地躺在泥地里。   无仇无恨的狱友,下手怎么会这么狠?只能是喻文卿教唆的。   这仇恨烧得他心焦。   他把周玉霞找来的“证据”按照时间顺序也编成长微博图片。   网吧里找到一个无业青年,给一千块,新注册一个账号“一个无路可走的老母亲”,让他把这条微博发出去。标题也很直截了当——“上千亿市值公司总裁禽兽不如,诱-奸未成年少女,致其患上重度抑郁症,数度自杀。”   封面图片就是那张打了马赛克的床照。   一发出去,他就消失在城中村的茫茫黑夜里。走十几分钟到一条无人的巷子里,停下来从背包拿出一张写有号码的纸条和手机,借手机的光,输入那串号码。   电话接通了,那边有个不耐烦的年轻女孩的声音:“谁啊。”   吴观荣问:“请问你是柳申明的妹妹柳燕妮吗?”   “是啊,有什么事?”   半夜被吵醒的不止柳燕妮。喻文卿已关机的手机也莫名其妙在床头柜面震动。他赶紧爬起来接听,是汪明怡的电话。   “喻总,事情挺紧急的,所以我让小咪唤醒了你的手机。”   “说重点。”   “菲菲的妈妈在网上发了一个帖,说你诱/奸然后……囚禁了菲菲,不仅控制她的人身自由,还给她洗了脑。”措辞太尖锐了,汪明怡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取舍。   “知道了。”被人塑造成恶魔,喻文卿不生气不难过,还有点欣慰,哪怕谎言成了真,对他来说,也比真相暴露要好一百倍。   他看着躺在藕荷色被褥间熟睡的周文菲。   过去,她对熟睡的状态非常的抗拒,大概害怕会在无知无觉中被伤害,所以失眠再严重,也不肯吃安眠药。台湾回来后,要是当天喻文卿没有晚归,第二天也不会早走,她才愿意吞下一粒药,过一个踏实的夜晚。   他多希望她这一觉睡得足够长,长到让他可以解决所有事情。   “你在哪儿?”他问汪明怡。   “我在来别苑的路上。”汪明怡说,“张总和薛总也过来。孟律也过来。我还需要通知其他人吗?”   “过来再说吧。”喻文卿亲自给阳少君打电话,“你现在过来一趟别苑。”   拿起床尾凳上的深蓝色长睡袍穿上。转身看到乖乖趴在垫子上,喻文卿把它抱到床上挨着周文菲一起睡。它真是一只好乖的小母狗,睁眼看着他,一声也不叫。   “好好陪着她。”他摸了摸它的头,拿走周文菲的手机,轻轻关上房门。   他们都还没有到,喻文卿去厨房倒点水喝。拉开厨房通向后院的纱窗门,赤脚站在清凉的石板小路上,看四周温柔的沉静的月色。   他只看了汪明怡发过来的微博链接,不用看其他。越明白自己心在何处,就越知道那个世界喧嚣成什么样。   深夜里父母还不知情,大洋彼岸的姚婧打来电话,问怎么办?我要不要出面?   “出面做什么?”   “你都被人骂成狗血淋头了,我不能光看着呀。”姚婧说,“霞姨不可能做这种事。你这是得罪谁了。”   “得罪你了。”喻文卿冷冷说道,“那张照片我只发给你,现在可是全网都有了。”还好自己常年保持健身的习惯,胸肌和肩部的线条还是有的。   “我发给霞姨了。”姚婧讪讪说道,“我澄清,好不好?我来把这些事情……”   “不用了,管住自己,别瞎说话,我这边会处理。”喻文卿说,“带好琰儿。没事不要出门,不要让人拍到你们。”   分居了也是家人。是家人,他就有责任保护她们。他不需要姚婧此时出来,替自己分担火力。   别苑的一楼南侧,是一间会客室。住进来半年多,还是第一次迎来这么多的客人。   阳少君是最后一个来的。她把包放在桌面:“来晚了点,我找了大学的同学甘洁,人对网络舆论这一块很熟悉,正在过来的路上。这种情况,大家都第一次遇上,听听专家的意见。”   “谢谢。”喻文卿道。阳少君的配合,一直都这么高效。   他说:“公司层面,不需要澄清什么内容,只说这是我的私事,与公司运营无关。是否涉嫌犯罪,等待警方结果。老张,让法务那边写就可以,不需要给我过目。日常事务也交由你主持。薛辉,你替我出席下个星期的人工智能峰会,……”公司事情交代完毕,“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辛苦了。”   等同僚都离开,喻文卿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还在的三位。   孟律师给的建议,自然是先报警,再发个人声明。   喻文卿点头:“可以。孟律,我这边的声明由你来写,主要有几点。第一,爆料内容并不属实;第二,爆料者并非女孩母亲,而是有人敲诈勒索不成,转而报复。”   大家都很疑惑,阳少君问:“敲诈勒索?这个人之前和你联系过?”   喻文卿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一个信封,阳少君打开看,是两天前的报警回执。   孟律师问:“这人是谁?”   “周玉霞的前夫。”   “他知道的这么多,难道说菲菲的妈妈和他合谋来诬陷你?”汪明怡心道,喻文卿能这样对你女儿,就应该烧高香了,还曝光?真是个神经病的妈妈。   “他偷走的。”喻文卿不想在这上面纠缠,“第二,”他停顿很久,大家都等着,他只说了五个字,“这样就行了。”   汪明怡抬起头来:“喻总,不对他诽谤的内容进行反驳?”她很生气,“太过分了,每件事都是真的,可是逻辑全是错的。我没见过这么会颠倒黑白的人,菲菲的抑郁症,要不是你,她早就……”   喻文卿打断她:“等造谣的人被抓到,一切不就明了?”   “可这么多天,你就要承受这样的不白之冤,还有巨大的损失。”汪明怡说。明天天一亮,还不知道股价怎么走呢。   孟律说:“我赞同喻总的看法。身处混乱之中,说得越多越不利。”   “可要是对方有水军,还有趁机捣乱的呢?不能不置之不理。”汪明怡说。   喻文卿没有理会。   会开完了,孟律写声明。甘洁来了,汪明怡向她讨教如何在舆论上进行反击。阳少君离开会客室,替她们冲一壶咖啡。   长长客厅的那一端,喻文卿站在窗前看着院墙边的竹子。不知不觉间,天色已微明。阳少君走过去,托盘放在桌上,轻轻的一声响,惊动了他,他瞥一眼,又转过头去。   阳少君说:“要来杯咖啡吗?”   “谢谢。”   咖啡端过去,阳少君也站在窗前:“妙妙还在睡觉?”   “嗯,她吃了药。”   “明怡的话也有道理。你没有微博账号,不知道网络上的口水就能淹死一个人。”   “能淹死我吗?”喻文卿说得不疾不徐。   阳少君清楚自己已经放下喻文卿了,可低沉稳妥的声音,仍能引发心底最深处的共鸣。有些人的人格魅力与性别无关,就是酒窖橡木桶里储藏的佳酿,时日愈久,愈见醇厚。   “你和云声的声誉会大打折扣。而且,你怎么确认只有那个姓吴的一个人?你在商场十年,想要把你打趴下的人,两位数是有的。再讲,他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想靠妙妙在你这里讹一笔?讹不到,就要搞臭你?”阳少君很难理解这层逻辑,“他心理这么变态,妙妙和她妈以前没有发现吗?”   喻文卿不愿意多说:“交给警方去调查吧。”   阳少君也给自己倒一杯咖啡:“你现在给我的感觉,……,一点不生气。”   “应该生气吗?”   半明半暗的灰云压在院墙的上方,一排溜的竹子纤细而挺拔,它们在微光中都有清晰的轮廓,但是失了颜色,竟然比全黑时还让人感觉寂寥。怪不得人说,天亮前的黑,最难熬。   喻文卿说:“过去我认为,一个人总有困境是因为他无能。到今天才明白,想在这个世界上活得简单快乐,不是一件提升能力超越困难就可以达到的事,是一件——需要很多运气的事。”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咖啡,“其实我已经很幸运了,但我依然没有那样的运气。”   “这样的运气几个人能有?不努力的人,运气来了也抓不住。”阳少君转身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我真没想到,能在喻文卿的嘴里听到运气两个字。什么感觉?就像以前念书时听那些次次都是全校第一全区第一的家伙说‘我都没怎么复习’的感觉,想揍人。”   喻文卿笑笑,冲她举起咖啡杯:“我是说尽人事,听天命。”   阳少君也举起杯。只要事关周文菲,喻文卿总是全力以赴地承担,又近似命定般地接纳后果。她知道他有多痛苦,也知道他有多愿意。   “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我会的。” 第95章   晨曦的光照进院子。别苑的工作人员都起床洗漱上班。   喻文卿把所有人都招来餐桌边, 说:“任何人都不许和妙妙说起这件事,一个字都不许,也不许借给她任何能上网的电子产品。”   没有人说话,喻文卿接着说:“这件事情没有彻底冷掉之前, 她的活动区域就在二楼。谢姐, 一日三餐都送上去。明怡,和林医生联系, 让他那边找个借口, 暂时停掉心理咨询。雅思和声乐课也都先请假。”   “知道了。”   阳少君把他拉到一边:“文卿, 你这样子过度的保护,对妙妙真的好吗?”   喻文卿说:“上个星期起,妙妙的药已经减量了。”   “减量?她快好了?”   “如果一切顺利,三个月后她就可以停药。从公司上市到今天, 她已经服药一年半了。”喻文卿问, “你说哪件事情对我更重要?”   “你担心她受刺激?”   “少君,你知道为什么很多自杀会发生在病情好转的时候?”喻文卿揉着眉头:“因为有了希望。拼了命才走到这一步,希望又破碎, 会比最坏的时候更难熬。”   半晌后, 阳少君说:“我懂,黎明前的黑暗。”   熬了一晚上, 喻文卿也累了, 便和汪明怡说:“接下来的事, 你负责吧,拿不准主意的, 多问孟律和少君。”   汪明怡纳闷:“喻总,你要去哪儿?”   喻文卿想了想:“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呆着。”   他上楼去,周文菲正抱着乖乖在床上玩,听到脚步声,连忙把乖乖从床上撵下来,床单被子弄整洁,靠枕放好,头发拢好,拿本书,装安静看书的小美女。等人进来,冲着他甜甜一笑。   喻文卿心道,原来昨晚不是乖乖侵占我领地的第一天。   “睡得好吗?”   周文菲撅嘴:“可醒过来你那边被窝都凉了。”她把书放下,“你忙,……,是为了华阳建工负责的学校工程的事吗?”   她虽然没那么喜欢袁心悦,但袁心悦的被打和自杀,对她来说都有一种物伤其类的痛感。还没来得及整理心情,事情一件件地如多米诺骨牌倒下来了。   “嗯,等会我妈、喻校长和姚婧爸妈都会过来,这两天家里人会很多,你就在二楼呆着。没有我的允许,连楼都不许下。”   周文菲轻轻推他:“你好过分。”   “就这么过分。”喻文卿抓住她的手指,放到嘴边轻轻地咬,“都说了要关你一辈子,以为我说着玩的?不许你离开我的视线,不许你走出这座别苑,不许你和任何人联系,也不想要任何人找到你。”   周文菲任他咬,问:“我妈找你说什么了?”   “不关她的事。”   那就是——没有找到吴观荣,他担心着呢。周文菲往后一仰躺在床上看喻文卿。他和人说话时越来越不动声色了,眼神平静而深邃。虽然无比的迷人,但她又有些怀念以前动不动就甩脸色的样子。   她突然笑了,把手甩开,娇嗔道:“控制狂。”   喻文卿感到欣慰,他的女孩还是很乖的:“没把你绑起来就算对你好了。”他起身把睡袍脱了:“我去洗澡。”   里面什么也没穿。周文菲一想他就这样在楼下和汪明怡还有别的什么人商量事情,拿枕头扔过来:“变态。”   喻文卿抓住枕头扔回去:“等会收拾你。”   “我手机呢?”周文菲问他,“起床就不见了。”   “收了。”   “为什么?”   “收你手机需要理由吗?”喻文卿打算让老爸来背这个黑锅,“喻校长的事出了一些不好的传言,不希望你知道。”   门一关,周文菲收住笑,偏头看向紧闭的窗帘。出事了。   她和世界隔绝了。除了在花房感受到阳光晒在脸上,她连外间是冷是热都不知道。   喻文卿没去公司,而是在楼下办公。她能在窗前看到院墙外的车子和来往的人。四天了,喻校长只在第一天出现过,就连李秘书都只来过两次。   反而孟律师每天都来,阳少君也是。另外来得多的,都是公司里的人。   这件事,和喻校长的关系不大。   听到喻文卿上楼的声音,周文菲拉好窗帘,坐回沙发上看书。事情处理完,喻文卿就会上来陪她。楼下紧张的高气压团,他一点都不带上来,温柔有耐心陪着她画画,听音乐,在花房里晒太阳、午睡。   一切都很静谧安好,直到汪明怡哭着上来和喻文卿说要辞职。喻文卿把她带去书房。那隐忍的哭声也刺痛周文菲的神经,她过的是多么不真实的生活。   她在二楼的栏杆边站一会,回到卧房,打开床边抽屉,里面有一个木制的收纳盒。盖子掀开,左边是《直视骄阳》的书,右边是咖啡色的羊皮本,羊皮本拿出来,下面有一个屏幕碎裂的手机。   喻文卿收了她正在用的手机、笔记本和平板电脑,他会监控她的一言一行,但是王嘉溢的东西放在这个抽屉里,他连碰都不来碰。   就像周文菲从不去好奇——公馆里那间锁了的房间里到底有什么。   是王嘉然摔向墙壁的手机。她掏钱买了个新的,坏的没舍得扔,和他在大陆用的那张sim卡一起留在淡水租来的公寓里。回S市后房东联系她,把她未来得及带走的东西都寄过来。当中便有这部手机。   很久没用了,手机机身冰凉,充电宝充了好一会儿才开机。连上4G网络后第一时间登陆微博,竟然有数万条的未读消息。点开看一会,无论转发还是评论还是私信,全是骂她的。打开热搜,排第一的是“喻文卿小三”,排第二的“人生赢家喻渣渣”,排第三的是“喻文卿助理撕逼”。   原来是这件事。周文菲心里骤然轻松。两年了,她已经不在乎是五百个人知道她是小三,还是五百万人。   可谁曝的光?很快她就找到一个闲得没事做的娱乐博主把这事做了一个长长的回顾微博。第一张图看完就过去十分钟,怕喻文卿发现,把手机扔回属于王嘉溢的盒子里,走去花房。   爆料帖出来后,先是孟律师代替喻文卿发了声明,附上报案的两张回执。然后到下午,周玉霞也发了个不露面的视频,这是甘洁提议的,一来佐证爆料非周母所写,二来说明U盘遗失的情况。当然,两个声明都没有透露吴观荣和她们母女的关系。喻文卿不许。   甘洁再做一拨转发辟谣的网络造势,到晚上,基本面也就反转过来。   可是第二天情况又有了变化。有匿名的用户大量地发布喻文卿和周文菲的各种隐私细节,试图去证实谣言中真的那一部分。   又勾起很多人吃瓜的兴趣,毕竟昨天的瓜吃得不痛快。反转的归法律,没有人在意那个连姓名身份都没有的诽谤者。狗血的归娱乐,年轻富豪的婚外恋,聊一聊无妨的呀。   “爆料总有一部分是真的吧。”   哪怕微博官方删了四处流窜的原帖,仍有不少与喻姚周有过“零星接触”的人,加入到这场婚外恋情中的“鉴真”中来。   有人证实姚婧和周文菲的姐妹关系。   有人证实周文菲被妈妈当众打过,姚婧一家做壁上观。   有人证实姚婧确实带着女儿在纽约长住。   有人证实周文菲去过台湾,又确实被喻文卿带回来。   ……   细节补充得越来越详实,看瓜群众的嘴就没合起来过。   最先被大军踏破的是姚婧的微博。   出生白富美的前卫艺术家讲“女性价值”,总是格外让人信服,姚婧在微博的粉丝早就突破百万。谁知今天被发现不过是一个不敢离婚还被赶去国外的大房,评论马上就被“替你丢脸”、“你有什么资格代表独立女性”、“为什么不离婚”的言论攻陷。   当然也有替她喊冤的网友:“她有什么错,青梅竹马的老公爱上妹妹,她有多痛苦,你们知道吗?”   更不会放过周文菲,哪怕她在微博上默默无闻,也会留有痕迹。有人在三年前的S大戏剧社的官方微博互动下面,找到这点痕迹,由此摸到周文菲的微博账号。她的微博至今不过两百条。大多转发一些她认为很有哲理的人生感悟,这半年来多是花房里养的花花草草。没露过脸,也很少说自己的生活。   依然引发很多人围观——哇,活捉一个岁月静好的装逼小三。   比骂大房难听多了。人人喊打。有人在评论里提醒,如果爆料属实,这个女孩有重度抑郁症,已经自杀过两次,请不要再刺激她。   被点赞次数最多的两条评论是:   “前几天那个自杀的小三不也说自己是抑郁症?呵呵,大房都没得抑郁症,小三得抑郁症?抑郁症什么时候成了贱人的遮羞布?”   “她要自杀,关我屁事,我就是看不惯小三。这种拿病来三自己姐夫的,要死就去死,活着还玷污空气。”   当然喻文卿也要骂,可惜人没有微博账号,替他发声的孟律师,干脆关闭评论和私信,大家只好去到云声的官方微博骂。   这波舆论来势凶猛,看了一天,甘洁便说,肯定有人大规模地买水军买热搜。   吴观荣当然没这个能力。再没找到这个人之前,喻文卿并不想和人在网上混战。   无所谓,让他们骂吧。骂了两天,三方都和缩头乌龟似的,没一个出来喊一声,渐渐就没劲了。   这时有人发贴,大意如下:   Y总有没有违法犯罪,我是不知道的,但渣男是跑不掉的。我有个朋友,高材生,证券公司女神,工作非常出色。Y总仗着公司上市,她公司是主承销商,想潜规则她。朋友不肯,就算是谈恋爱也不行,那会Y总已经和小三勾搭上了。有天一个宴会,这小三也去了,看不惯Y总朝我朋友献殷勤,愣是冲人泼了酒。(泼酒这件事绝对是真的!!!!!我朋友敢发毒誓。)这还不算完,因为泼酒,朋友对这个Y总是敬而远之了,结果Y总报复她,害她在行业里呆不下去。   “真的假的?别是看人倒霉碰瓷吧。以喻文卿的条件,不至于追不到还要报复?”替喻文卿辩解的人比姚婧和周文菲多。很多人都说见过他面,和他吃过饭,也受过他的照顾,是个干大事的人,私生活的那点事,瑕不掩瑜。   引得金融圈某个大V也转发:这个Y总追没追到人和是否报复不清楚,但是泼酒和女孩最后在金融圈找不到事做,都是真的。有些人总是想当然,以为男人有钱就会变得多高贵。说实话,在不尊重女性这点上,中国男人有钱没钱,都是非常一致的。   水又烧沸了。   连轴转了三天刚回到家睡一觉的汪明怡看到这个热搜第一的帖子,肺都气炸了。   只想着要活捉捣乱的,也没想和甘洁商量一下怎么办,直接@了“最好的sherry”,说:“什么朋友啊?黄薇,喻总喜欢你?你都不照镜子的?菲菲为什么泼你酒,你咋不说是自己嘴脏?你离开天鹰是你自己辞的职,和喻总有什么关系?故事要说就说全嘛,怎么偏偏漏了深夜在车库出口巴巴等喻总车,想靠潜规则做云声的投资关系总监呢?”   既然都指名道姓了,大家干脆撕破脸皮。   黄薇说:“潜规则的人好意思说别人潜规则?一个刚毕业两年的小丫头,学历能力也就那样,能当喻文卿助理?靠什么上位的,你当大家都眼瞎吗?”   她在评论里放了汪明怡一张照片,当然是穿得比较性感,姿态比较撩人的一张,又很快删掉了。   等汪明怡吃完早餐,开车到别苑时,她也登上了热搜榜。   有人再爆:“汪小姐不过云声人事部一位普通员工而已,但不知怎么搭上小三,陪着去欧洲玩一趟,回来就当了秘书。小三小四们的世界我真是不懂,现在不流行争风吃醋,而是抱团伺候一个男人?”   “正角儿都没出来呢,她一个身份都没有的急不可耐地跳出来,是想表忠心吧。”   阳少君也被挖出来了。   “这不玮雅的老总?和喻文卿什么关系?”   “什么老板,生意都是睡出来的,她以前不跟过那个XX吗,人家也有家室的。”   “那周文菲不还在她酒庄兼过职?”   也有网友还在抱守姚婧和周文菲的微博,大海捞针似的捞到周文菲留给姚婧的评论:“婧姐生日快乐”、“青琰生日快乐”,姚婧都回了一个吻。   当然要截图和大家分享了。“小三小四们其乐融融也就算了,我还以为这大房和二房就算不把对方整死,也该老死不相往来了。没想也这么和睦。别说,喻文卿有点能耐啊,后宫一片祥和。”   一上午的口水混战,终于把不到二十四岁一生顺遂的年轻女孩给骂哭了。连父母都受不住打来电话说,明怡,辞职吧,脏水沾上了就很难洗掉,真这样出了名,以后谁敢找你做女朋友。   汪明怡趴在书房的沙发上痛哭。喻文卿说:“先休个假吧,心情稳定了,再和我说工作的事。”   哭得差不多了,汪明怡抬起头来:“等这件事过了,再休假吧。”   喻文卿递纸巾过来,她问:“事情是不是被我弄得越来越乱了。”   “后宫不多你一个。”喻文卿笑着安慰她。   “喻总,你是对的。我之前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反正知道的人挺多的。”她低下头擤鼻子,“只不过事没出在自己身上。我不是矫情,我真的觉得挺难受的。他们又不认识我,怎么可以说得那么难听。”   阳少君正好进来:“没事,骂你的人越多,就说明你越漂亮越能干。姐姐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她脸上神色怡然。其实来之前,也和男友方昭为小吵了一架。男友比她小四岁,参加摩托艇的活动认识的,家里有华南地区最大的家具制造企业。人很开朗,好玩,交际也很广,见她又赶着来喻文卿这里,不开心:“能不能别去了。你知道就这么一个小时,多少人在问我你和喻文卿的事情?”   阳少君拿出口红补妆:“你觉得我给你丢脸了?”   方昭为自然不承认:“你不能和前男友走得这么近。”   “谁规定的?你?”阳少君把口红放进大衣的兜里,走到男友跟前,把他的领带弄正,“昭为,我和你交往为的什么,找个人来管我吗?”   方昭为低头,不说话。   “就算没有喻文卿,我也要出入很多的应酬场合,和一堆的男人喝酒聊天。这是我的生意,是我的工作,要不要为了你关门歇业?”   “姐姐,你没必要给我扣那么一大顶帽子。”   “今天你不喜欢喻文卿,我听从你的话,和他断了,明天你可以不喜欢新的人啊。你要不能接受我的生活工作方式,早说。过去这些年,我晚上喝吐多少次回来,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这点成就。当然你方少眼里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业,但我也没爱你爱到要放弃这点成就。”   她拎起包出门,方昭为去拉她的手:“少君,别这样,我只是担心你……一直喜欢他。”   那就干脆把话都说清楚。   “我是一直喜欢他,但我也清楚,我们之间不会再做恋人了。昭为,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缘分能有多久,可能几个月,可能几年。但是喻文卿,我到八十岁,我都希望能和他住得不太远,没事串个门吃个火锅,打打桥牌。他是个值得信任、值得我一生来往的朋友。今天我为他做的一切,是我愿意做的,但我也很清楚,日后都将有回报。我为什么要因为和你交往,因为网上的闲言闲语,就要把这样的朋友,拒之门外?”   方昭为脸色越来越难看:“你的意思是,在你心中,我还比不过他。”   “小子,每个人在我心中的地位,都是他自己挣来的。” 第96章   到下午, 社交平台上的风向又变了。   有人出来头头是道地分析:   随着喻文卿精英总裁人设的崩塌,我倒有些相信刚开始的爆料贴,看上去狗血,其实很符合逻辑。四个人中周文菲明显是最弱的。   姚婧大房, 有一半财产权呢, 喻文卿不会和她离婚。阳少君呢,借喻文卿的光, 事业发展得很好。那个姓汪的助理也算是掌握一定的权力了, 今天怒发冲冠身先士卒, 前途不可限量。反而是被骂得最惨的周文菲,可能是得利最少的那个。   大家别忘了,她跟喻文卿时还未成年,我觉得这个年纪是不会去想太多利益的。相对其他三个女人来说, 情感上很容易被/操控。学过心理学的人都知道, 被/操控的人是很难离开的,得抑郁症自杀也说得通(尤其是诱/奸这种情形,患上PSTD的可能性非常大)。   爆料帖中妈妈的微信也提到了女儿性格软弱, 一切唯‘喻文卿’是从, 可见洗脑、控制不是无中生有。   身为女性,我觉得还是要关注一下这个女孩的生存状况, 不能无脑骂。警方不能光查诽谤吧, 也要去查实爆料帖中违法犯罪的情况是否真的存在。   很多人转发评论:   “有道理。都21世纪了, 为什么还揪着大房小三吵这么多天。真正的问题,难道不是诱/奸和囚禁吗?就算有抑郁症, 他是法定监护人吗?有什么权力把人关去精神病院?法律对男人、对金钱就这么宽容吗?”   “如果周文菲没有被控制,为什么到现在都不出来说话?”   “事情都是因她而起的,难道她不应该给网民们一个交代?”   看到这里,喻文卿终于相信,除了吴观荣,还有人想搞死他,爪子已经伸进别苑里来了。这帖子的思路就很像是得到了周文菲被他关在楼上的消息。   他把汪明怡找过来:“把这里所有工作人员的手机号码,发给技术安全部的老王,让他……去查。”   甘洁说,如果不能爆出吴观荣的真实身份和更多细节,就只能被动应对。要不,让喻太太发声明,目前,她是最合适出来的。   姚婧也答应了,由他们写,她来发。正在那儿商量着要如何写,一直盯着网络舆情的小郑(新秘书)冲过来:“喻总,出事了。”   这几天不每天都在出事?喻文卿面不改色,直到人说,“周小姐发微博了。”   心中被压抑多时的火山爆发,喻文卿站起来吼:“他妈的谁给她的手机!”   “是用她的微博账号发的吗?”其他人都赶紧点进去看。   周文菲有勇气写,喻文卿没勇气看。   他冲上楼梯,刚到二楼的台阶,就看到花房茶几上的橙红郁金香开了。   是他前天特意吩咐人去买的。还有跳舞兰,插在白色的花瓶里,放在高高的柜台上,明黄色的小小花瓣被阳光一照,像流动的碎金,看着就让人心情灿烂。   他的女孩穿一套淡粉色的裙子端坐在沙发上,荷叶的领口,荷叶的袖子。也像这冬天里明媚无暇的花儿。   喻文卿承认,有些事情他永远做不好心理建设。他可以应对外间肆意的雷雨风暴,却在走向花房的几步路上,脚下生出畏惧。   他不知道该安慰,还是该痛哭,不知道该和她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还是“明天又是不一样的一天”。   他看见她转过头来冲他笑。   人的眼睛是很奇怪的,一样的距离,有时候看得很笼统模糊,有时候又好像高清慢速的摄像头。发尾甩起,空中落下一道弧线;睫毛抬起,光芒倏地钻到瞳孔里去。嘴巴微微张开,笑容一点点扩大,露出牙齿。然而笑容只走到半途,一切上翘的,都遭遇重力改变方向,成了哀伤。   嘴唇翕动,她好像在说话。关闭发达的视觉神经,喻文卿才听到她说什么。她说:“没关系,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见他没有反应,还重复了一次。   喻文卿过去抱着她。他不知道怎么抱她,才能显示他此刻的内心。   先是面对面的抱着,后来干脆靠在沙发上,周文菲坐在他身上,背紧紧贴着他胸膛,腿和他的腿贴合在一起。   他想要最大接触面积地抱着周文菲,想和她合为一体,想和这个恶心的世界彻底隔绝开。   他以为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到他。还是被伤害到了。   他的情意被人当作一文不值还被任意讽刺侮辱的东西。他给的看似安全稳固的保护,还是被人言纷纷击破了盾墙。   察觉到箍在腰间的手在抖,周文菲握着这手,回头安慰他:“我还好。”   喻文卿尽量要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我也是。”   鼻子碰在一起,嘴唇摩擦,相互取暖。周文菲说:“不要下去,陪着我。”   “嗯。”第一次喻文卿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比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更重要。   听着彼此的呼吸,感触对方柔软的皮肤和眼神。   说到底,人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哺乳动物。无数的飞刀流刃袭来时,所有后天习得的思维语言起不了什么用。反正是要拿血肉之躯硬生生地扛过去的,一个人站着和两个人站着,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整栋别苑都静悄悄的。   楼下的人看到那篇微博,没有正文,三张图片,前面两张是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泛黄纸张,纸张上的字迹和本人一样清秀娟丽。   “我是周文菲。大家都说我有责任出来说点什么,其实我没有义务向你们解释什么。可能我的想法很天真:我认为人和人之间,有无感情,是何种感情,不是外人可以定义的,也不是任何一种明或暗的规则可以否定的。   但我知道诽谤的人敢这么肆无忌惮伤害我身边的人的原因,他觉得抓住了我的软肋,我一定不会出来说。   那我就说了。   说之前先声明:因为精神和身体上的一些问题,我暂时没有办法完成学业,也没有找工作。但我依然认为我是个独立的人,哪怕我一生都被这些问题所困。我没有被洗脑、控制,更没有被诱/奸或是囚禁。没有任何人授意我写这篇微博,我也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过该如何写。   我在一二年的七月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和重度焦虑症,之前从未看过心理或精神科门诊。稍稍懂点心理学的人知道,首次就诊就到严重的程度,应该有很长时间的抑郁史。所以我的抑郁症和喻文卿没什么关系。   肯定有人会问,抑郁症会无缘无故得吗?   非要找一些心灵层面的原因,我想是我在爸爸去世后度过的一段非常难熬的时光。我和妈妈被亲人抛弃,被迫寄人篱下。自中考后到高三毕业这段时间,我遭到继父吴观荣的多次性/侵。还好念的是寄宿学校,只有周末回家。我会想方设法地避免和他单独在一起,但总有各种我没法掌控的情况发生。”   可能也会有人问,为什么他会一再地得手?妈妈不保护你吗?   妈妈是不知道的。我担心在爸爸去世后再受这样的打击,她可能活不下去,她再婚全是为了让我过好一点。   如果还要质问,为什么不向老师不向警察寻求帮助?我没办法回答。也许我只是想活下去,甚至我会洗个澡换身漂亮的衣服开开心心地去找同学玩。   我想让自己看上去和同龄的女孩子没什么分别,我会假装那些事情从没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从中考结束那一天起,我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如何在最亲近的人面前隐瞒自己。   然而我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不一样了。我没有和任何人说,也没有写在日记里,但是每一次的时间地点,我都记得很清楚,闭上眼,它们就一个个场景地在眼前播放。   后来我患上很严重的失眠,因为很怕睡一觉起来,什么都不记得。我会反复地提醒自己,那天我要去做什么,为什么遇到了他,他穿的衬衫是什么颜色,和我说了什么话。然后,就像艾丽娅史塔克的那个名单,越来越长。   我害怕有一天被人知道——我是个被性/侵的女孩,我想那是我的世界毁灭的时刻。我只自杀过两回,但这件事,一点不夸张地说,高中的每一天我都在想。   但我也同样害怕,如果有一天需要我出来面对,有人追问我细节,我什么都不记得。我怕他们会怀疑会嘲笑,说我有被害妄想症,说我侵犯他人名誉。   吴观荣因为职务犯罪坐了两年牢,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喻文卿害的。他利用我和我妈的矛盾,让她四处搜集所谓的资料,然后偷走了它。向喻文卿敲诈勒索巨额钱财的人是他,没有得逞,进而诽谤的人也是他。   他知道喻文卿为了不让我受刺激,为了不爆出这个更大的真相来,会忍受所有“渣男败类”的辱骂和其他的损失。   他觉得,做人小三,起码要比被人强/奸清白点,而我会为了这份“清白”,为了男人的颜面,为了自己和家人不被指点,选择忍气吞声过一辈子。   我有个很好的朋友。我们曾在台北一起画稿挣生活费,他的手老是抖,那是一种遗传病。我说,等不抖的时候再画吧。他总是说,我怕没时间了。而我总是想,怎么会呢,你的时间比我多多了。   现在我因为手的问题,打字也很不方便,所以用笔来写。我想写得尽量工整点,不给愿意关注的人造成阅读上的不顺眼。   越写手越抖,越抖越能明白他的心情。   我还是很害怕。这件事情一曝光,会颠覆我和所有人的相处模式。从前的我又不在了,新的我在哪儿?   说得更具体一点:   我害怕说出来后,会很失望地发现凶手得不到惩罚,我知道这种案件有多难被定刑。   还害怕自己不被理解,被指责被讽刺,更害怕被同情。   当然我最害怕的是这样的诉说类似于——一丝/不挂地在光天化日下行走。这是我做过的噩梦里,最难以忍受的一种。   然而有些事即便害怕,我也要去做。我不想笼罩在我头顶的乌云,也缠住那些深爱我的人,其实我知道已经缠上了。我不想因为自己的不敢面对,让恶人在这个世上横行无阻。   《骑在银龙的背上》是我高中三年最喜欢的一首歌。我不会日语,就用罗马音标注,一个音一个音地背下来。当我心情很不好时,我就站在教学楼顶的天台上高声地唱:明天我将来到巨龙的脚下,攀上山崖,高喊:“来!出发吧!”   喻文卿从来没有不堪过,他是我的银龙。”   看完后,大家都不作声。   汪明怡划到第三张图片,一幅画。满天的云团难掩银龙鳞甲冰冷的光芒,手腕流血、盔甲破裂的少女攀上它的羽翼,远处是隐隐可见的乌云金边。   她突然觉得早上的情绪崩溃,在这样唯美的画作面前,不值一提。   “接下来怎么办?”她问阳少君和甘洁。   甘洁看网友的评论,抨击喻文卿的都变成了心疼。“周小姐做事怎么这么绝,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这样子曝光,对她的人生……,远的不说,近的,喻总的爸妈会怎么看她?”   阳少君说:“她还不到二十岁,怎么会瞻前顾后?”说完失声笑了,“说得好像我们二十岁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似的。”   手机响了,是姚婧打来的:“喻文卿在哪儿?”   “在楼上陪妙妙。”   “妙妙没事?”   “没事。”   姚婧放下心来:“等会告诉他一声,我订最近的航班回来。还有,不要管网上那些狗屁了,我不在的时候,你看好他们俩。”   “喻文卿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他受不了!”姚婧心急又心伤,“如果他受得了,为什么上次妙妙自杀,他都不肯说原因!妙妙要再有个三长两短,……。”   说得阳少君也有些心慌:“我知道了。”   “当个门神,不管谁去都挡住,尤其是妙妙妈妈。”   话还没说完,周玉霞就从院子外闯进来,阳少君赶紧去拦人。拦不住。   大家都还想温柔地安抚这个刚知道内情的母亲,周玉霞像只发狂的母狮子,见人就推,彪悍地窜到二楼台阶。看到花房里喻文卿抱着她的女儿,弓着背曲着腿,像是两个牢不可分的软体动物。   她知道那里没有自己的位置了,挨着墙蹲下痛哭。   大厅里每个人的耳朵都被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折磨着。   阳少君走上去,想扶周玉霞起来,扶不起来。周玉霞揪着她的手,好像在盼她去求求情。她无奈,走到花房边,喻文卿轻轻说:“让她走吧。”   他怀里的周文菲眼神平和而空洞,好像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阳少君叹口气,朝人摇了摇头。   周玉霞擦擦眼泪,恍恍惚惚地扶着栏杆下了楼。 第97章   花房的茶几上还摆着两张纸、一张画, 一部手机和一支笔。直到夜色降临,喻文卿都没拿起那张写满字的纸看。坐麻了,两人换个姿势,周文菲拿起银龙的画递给他:“本来想情人节再送给你的。”   喻文卿摸着银龙头上那双冷酷的红眼睛, 笑道:“是我。”   “嗯。”   “为什么不把我画温柔一点?一双——蓝色的像海水一样温柔的眼睛。”   “你哪里温柔了, ”周文菲指着画上的云团,“你看这些云, 汹涌又压抑, 红眼睛更适合。”   网上现在乱得很。   有人说为自己的过激言论向喻文卿周文菲道歉, 不该在他们很深的伤口上再添一刀。   有人说,那阳少君和汪明怡怎么回事?这么深切的爱情里,还可以有别的女人吗?我真看不懂了。   有人说她被性侵,我也觉得可怜, 但那也不是她去破坏他人婚姻的原因啊。   还有人说, 一个女孩子随口说说被性侵,大家就信以为真?那她要是说我杀人呢?证据在哪儿?   更多的一些人被周文菲的信鼓励,说出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性骚扰、猥亵和侵害, 以及这些伤害带来的挥之不去的心理压力和创伤。   一夜间, 好像大家对他人的同理心同情心,都增加了许多。   只不过网上的尘嚣离当事人很远了。喻文卿把事情都交给汪明怡处理, 陪着周文菲回了趟C市报警。   到做笔录时, 周文菲说一个人就行。喻文卿犹豫再三, 把她推给孟律和另一位专门在性犯罪案件中为受害人提供法律援助的女律师:“保护好她,如果他们有任何歧视性的审问, ……”   他很想陪着她一起接受询问,然而却害怕询问中控制不住情绪,阻挠她的回答,或是做出更激烈的袭警的事来。   “我知道。”女律师点点头:“她既然敢公开说出来,相信她的承受力。”   喻文卿在警局冰凉的椅子上坐了两个多小时,周文菲才出来,脸色惨白、神情虚弱。他快步走过去,周文菲挨在他胸前,边戴口罩边低声地说:“想去学校门口那家小吃店吃蚝烙和萝卜糕。”   “好,带你去。”   然而到了店门口,出出入入的都是年轻的男孩子女孩子,周文菲却突然不想下车了。喻文卿解开安全带,说:“打包回去吃,好吗?”   “嗯。”   喻文卿站在蚝烙摊前点东西,从钱包里拿零钱时,撇头装不经意看过去,周文菲摇下车窗看着他,仍戴着帽子和口罩。   他好想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像真正的银龙那样。他上车后说:“我们出国散散心吧。”   周文菲摇了摇头,说她只想呆在别苑。准确说,是别苑的二楼。   姚婧回来了。在飞机上,她以为自己能给他们大大的拥抱,能和他们同悲同苦。到了别苑,一切都正常而冷清,反而不知所措。   一路都是睡的喻青琰到这里,醒了,看到爸爸,开心得不得了。   听到小孩的笑声,周文菲从楼上跑下来:“青琰。”   喻青琰圆溜溜的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她看。喻文卿蹲下来说:“是妙姨,你身上的裙子和鞋子,都是妙姨买的。”   从台湾回来后,周文菲不知道该如何向姚婧示好,又恰好身边有很会买衣服的助理,各大品牌童装如数家珍,便买了无数漂亮的公主裙子和配饰,寄给喻青琰。   虽然审美不太符合姚婧的品味,但架不住喻青琰喜欢,喜欢就穿吧。再说大人的事和小孩无关,基本的礼貌要教,每次收到新衣服新玩具,一定会让喻青琰在微信里说“谢谢妙姨”。   这会,喻青琰像是想起来了,冲周文菲咧嘴笑,和她打招呼:“喵——”。那么多遍的“妙姨”,没有爸爸教过一次的“喵”印象深刻。   周文菲一把把她搂在怀里:“青琰最乖了。”乖乖也从楼上的花房下来,黏在她身边,喻青琰眼睛更亮了,问狗狗叫什么名字。   周文菲说:“我们上去玩,好不好?”   等一大一小和一条狗的背影消失在二楼走廊,姚婧看着这个自己深爱过的男人,眼神疲倦而坚定,心酸不已,上前拥抱他:“你还好吗?”   “我还好。”   抱着不肯撒手,想哭:“你很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喻文卿不知道说什么,听着楼上女儿的笑声,心中宽适不少。这个世界上教会他爱和柔软的,一直都是这些不离不弃的女性:“谢谢你带琰儿回来。”   “只想要琰儿回来?我呢?”   喻文卿拍了拍她的肩背:“谢谢你回来。”   “喻文卿,我从来没想过要站在你的对立面。最恨你的时候,也是爱你的。”   “我知道。”   “我最介意你给的伤害,也最不介意你给的伤害。”   “我知道。”   等姚婧把行李收好,去到花房,喻青琰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周文菲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好可爱。”   姚婧靠着沙发坐在地上:“可爱的话,自己生一个。”   周文菲摇摇头:“我不打算生孩子。”   “我二十岁也不打算生孩子。”   “不一样,我有抑郁……”   “我没有把你当抑郁症病人看。我在曼哈顿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说自己在看心理医生。大家都有自己的问题,不一样的问题。你遇到的,”姚婧摸着她的手说,“换成别人,不会比你做得更好。”   还没人这样夸过她,周文菲低下头:“婧姐,我好抱歉也把你扯进这些是非中来。”   “所以你要来个干干净净的结束?”姚婧以为她在哭,侧头去看:“你还好吗?”   “我没事。”   姚婧想起以前的事来。喻文卿也伤过手,手背被划拉开一个口子,血顺着指尖流下来,她都快吓死了。他也说,我没事。   周文菲再重申一遍:“我真的还好。”   “我知道。你好酷啊,可以一个人撑这么多年,又可以毫不畏惧地说出来。”姚婧捧着她的脸,“但你不是只有喻文卿一个人,知道吗?你还有我。我是你的婧姐。我也爱你。”   技术部的几个工程师查了两天,最终把目标锁定在李医师身上。一追问,就问出来有网络营销公司的人和她联系,说只要提供别苑内的消息,就给五万块。她最近缺钱,就答应了。   没怎么为难她,汪明怡要她离职走人了事。靠着甘洁在圈里的人脉关系,一点点挖下去,挖出背后出钱买热搜的人——华阳建工的张洁莹。   一点不意外。喻文卿持续霸榜,已经没什么人记得袁心悦的自杀和华阳建工的豆腐渣工程了。阳少君想,袁心悦那把火不能白放。她对甘洁说:“没必要对她客气了,我们接着曝,她不被抓,王国林很多问题是不会交代的。”   网上的风波渐渐地歇了。或许因为周文菲说的那番话以及随之而来的警方的案情公布,或许只是大家厌烦了——21世纪了竟然还在讨论这些“女人毫无自尊”的感情婚姻。   然而在真实的柔风拂面的世界里,有些人的心却无法随之安宁下来。   周日一早,柳燕妮便回到阔别半年的校园。毕业后她去了一家知名企业当销售助理。每天加班到晚上八点,回家就九点,第二天早上七点再出门。对她这么活泼的性格来说,已经算牢笼。   每月薪水到手六千来块,付掉单身公寓的房租三千,剩下的用在交通餐饮娱乐休闲上都不够,要每月挣三千元的妈妈再补贴两千。   自从哥哥死后,家里的气氛沉闷难耐,她养成了呼朋引伴的习惯,乐意做朋友中的大姐头和买单王。   钱不够,还不想省着花。更不想挤地铁。一想起那沙丁鱼般令人窒息的场景,打冷战,想买车。找妈妈要钱,妈妈不给。   “我又没要多贵的车,七八万的就可以了。”   “七八万?对,不多,也就你十个月的工资,自己存钱去。”   柳燕妮生气了:“算我借你的,行吗?”   “没钱。”柳妈妈一口回绝。   “你是不是把钱都给大舅二舅他们家了?”柳燕妮质问,“你给了他们多少?”   柳妈妈解释:“你大舅肠癌要动手术,那是救命的事。书慧和你哥一样,是个念书的好苗子,考去美国不容易,学费又那么贵……”   “你就是被重男轻女的思想给害了,都什么年代了,还在补贴娘家!”柳燕妮根本听不进去,她被气疯了,口不择言,“他得癌,关我什么事?念书没钱,关我什么事?那是我的钱。”   柳妈妈也很生气:“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那是你舅,是你姐,跟你没关系?还有,什么你的钱,那是你哥的买命钱。”   “行,我哥的买命钱。那就是你有,我也有。你那份爱咋地咋地,把我的给我。”   柳申明和柳燕妮岁数相差太大了。她有记忆开始,这个哥哥就是整天阴沉地学习,也不怎么和她说话玩耍。他的死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的伤心。反而是车祸后喻校长的补偿,让她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这八/九年你没花钱吗?一天到晚和人攀比,一条牛仔裤要四五百,上大学每个月两千的生活费。”柳妈妈态度非常硬,“我没钱给你。”她想的是,最后一笔钱,她得留到柳燕妮结婚。   “行啊,你以后也别指着我养老。谁拿了你的钱,你找谁去。”   母女俩不欢而散。   就在柳燕妮快要适应这种紧巴巴的生活状态时,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说她哥哥当年的死有蹊跷。她第一反应就是这人有神经病,没听完就挂电话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依着昨晚的印象上网去搜柳申明的论文,发现果然都和中文语音合成技术相关。   如果哥哥的研究成果真的和云声相关,难道当初因为某种分配不均,他们把哥哥排除出了云声创始人团队?天啊,要是哥哥也有股份的话,那她现在——不是个亿万富婆?   柳燕妮赶紧摇头,把这天大的美梦从脑子里晃出来。但工作得非常苦闷时,那个陌生人故意压低的声音又像某种诱惑的咖啡豆的香味,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打电话过去:“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柳小姐,不能光靠别人,证据要你自己找。”   “我没法信你。”   “信不信随你。”陌生人再问,“你认识周文菲吗?”   “认识啊。”   “你知道她和云声的喻总在一起?”   “知道啊。”   “你不觉得喻文卿对她很好很特别吗?”   这个柳燕妮不是特别清楚,毕竟大一下学期周文菲就不怎么去戏剧社了。   陌生人再说:“她就是那个司机的女儿。”   柳燕妮还是将信将疑。直到周文菲的澄清信出来,猛拍大腿,一下就信了。   喻文卿的深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校友群公司群的人都说,这场瓜看到最后,最可怜的人就是喻文卿。他造了什么孽,摊上周文菲这样一个被性侵还有抑郁症的小情人,然后还因为她,惹上吴观荣这样的人渣。这个星期云声的股票跌得惨不忍睹。   对啊,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因为爱情就可以这么不计损失吗?   疑问意味着大家其实都不相信。   柳燕妮找到了答案:喻文卿对周文菲的宽容和爱护,都是在还许开泰的恩情。当年周文菲入戏剧社时,大家就说她是喻校长的亲戚,甚至还有说是私生女的。结果不过是一个司机的女儿。   没有恩的话,为什么喻家父子都要这么关心?   如果他们欠了许开泰一条命,那也就意味着欠了柳申明一条命。   想到这,柳燕妮只恨当年,为什么知道人小三的身份后就不来往了?现在非常时期要重建交往,人也不会理啊。果然发一条信息过去“你还好吧。”石沉大海。   想起陌生人最后说的:“别人说有证据,喻校长和喻文卿当然不会信,但是柳老师的妹妹说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什么,他们应该会有所动作吧。你要不信,可以去试试。”   柳燕妮和喻文卿没打过交道,只好抱着摇摆的心情去到海园。此时,喻慕琛正在家中和魏凯芳说:“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你说。”魏凯芳已经猜到了。   “网上的消息,你也都看了。如果小许没有死,妙妙不至于要遭这么大的罪,你也别反对她和文卿在一起了。算是……父债子还吧。”   “不是我要反对,她怎么能这么冲动,直接在网上说出来,这让文卿以后怎么做人?我们以后怎么做人?”   “她只是个孩子,你为什么要求这么多!你都快六十岁了,你儿子在网上被人骂,你不也是手机不敢开,哪里也不敢去,天天在家里以泪洗面?”喻校长叹气,“她爸的事瞒一辈子过去,她不找我们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说完这句,喻校长眼眶红了,声音也哑了。   魏凯芳心里也不好过:“你说玉霞也真是的,她带着女儿嫁人,怎么一点防备心都没有?”   “她自己也被人打得很惨,”喻慕琛头垂得很低,像没办法抬起来似的,“没到她那个处境,外人体会不到那种惨。”   他们谁都不敢细想周文菲那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也不敢细想现在躲起来不敢见人的周玉霞是什么样子。   魏凯芳说:“我手上有三万股云声的股票,等这段时间过去了,就过到妙妙名下吧。”   她没告诉喻校长,当年是她极力怂恿周玉霞回的C市。因为她没办法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任凭丧夫的周玉霞丧父的周文菲在她眼前打转。她也只不过想过一点安生的日子,怎么晓得这对母女回去会碰上姓吴那样的恶人。   花园的栏门外站了人,魏凯芳过去开门。来人向她点头:“魏老师好。”   “你是柳燕妮。”好久不见柳家这个小女孩子,魏凯芳让她进来,“找校长吗?”   “嗯……。”声音犹豫,似乎有事。   魏凯芳看过去,人的眼神在花园里游移。她心中不安,这个月喻家的风浪太大了,可千万别再起风波,把这船给翻了。   等魏凯芳带着柳燕妮去到书房时,喻慕琛亲切地问:“燕妮找我有什么事?”   魏凯芳去厨房吩咐红姐榨点果汁。柳燕妮站在书桌前,双手在腹部勾结好一会,才鼓起勇气:“是这样的,校长,外面的房子租金太贵了,我想搬回家去住,我妈把很多的杂物都堆在我房间,我就去清理,然后发现了哥哥……留下来的东西。”   喻校长的脸部表情一直是松弛的,听她哥哥两个字时,抬头看她一眼。   “接着说。”他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日记本,记了当年他在实验室打工的事,还有几份文件,……”柳燕妮心一狠,脱口而出:“校长,我哥哥的死是不是另有隐情?”   喻校长站起身来:“小柳的死我还是很痛心的,他是我们学校不可多得的科研骨干。你说的隐情我不知道。但燕妮,如果你有什么证据,拿过来给我看,我们一起商量,你放心,我会处理,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柳燕妮在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也骂自己嘴巴太不牢固了。她耸耸肩:“可能那个时候我太小了,现在回想车祸前哥哥的一些举动,很不合常情。他每个月才三千块的工资,却说要给我和妈妈买大房子。”   魏凯芳端果汁进来:“刚出茅庐的小伙子都这样。文卿刚开公司那会,天天从我这儿拿钱,也说要给我买大房子。到现在,这房子都没踪影。”   柳燕妮笑笑:“魏老师,你那是不肯去住。”她喝了果汁,转身朝喻校长说,“校长,你知道我的,心里藏不住事。尤其现在上班了压力大,和我妈也有矛盾,就有点想我哥,想他在该有多好。哎,人死不能复生,是我想太多。打扰校长和老师了,我先走了。”   送走柳燕妮,魏凯芳说:“现在怎么办?”她坐在雕花木椅上,“自从小许死的那个夜晚起,我没有睡过一个踏实的觉。”   “看她接下来怎么做吧。”喻校长说,“她和她哥一样又不一样,心思灵活很多,不一定会报警。”   “就算不报警,她要的数,我们未必给的起。当年要是给得起她哥要的,哪还有现在这么多事。”魏凯芳说。   “给得起。”喻校长想了想,“事到如今,告诉文卿吧。”   “你想好了?文卿再告诉妙妙……”   “他不会。”   “好吧。”魏凯芳边拨电话边说:“得我们过去,文卿现在怕是一步都不肯离开妙妙。”   喻校长说:“我来和他谈,你不要参与。”   魏凯芳精心化了妆,遮盖脸上的憔悴,又选了一套深紫色的洋装穿上。她不希望在外人看来,她像是被网上的流言击倒了一般。   走到花园的台阶处,又进屋来拿了个口罩和帽子戴上。同是父母,喻校长也难过,但是孩子闹出这么大的事,母亲的心理压力总是更大些。 第98章   两人相伴往荔山的方向走, 一路无言,喻校长想起许开泰这个人。   领导挑司机,都爱挑那些没心计,也不拐弯抹角说话的实诚人。许开泰便是。能在S市安身立命, 娶一个性格温柔会持家的美貌老婆, 生一个可爱乖巧的女儿,他每天都是乐呵呵的。   谁都喜欢他, 谁都愿意麻烦他。一晃十多年过去, 哪怕不当喻校长司机了, 两家关系也非常的好。喻校长把一辆旧福特给他开。为了让他一家生活过得更好,这辆车的油费、过路费、停车费还是挂在校长名下报销。   那天李广群拿这辆车的报销单给喻校长过目,翻到其中一张停车费的单据,上面盖的戳是XX大厦收费专用章。   “有什么问题?”   “这大厦有一家DNA鉴定中心。我打过电话去问过妙妙的班主任, 开泰确实给许妙请了半天的假。日期就是这一天。”李广群说, “校长,很有可能是柳申明告诉了开泰,……”   喻校长打断他:“我知道了。”   当晚, 他约周玉霞在风雨林见面。周玉霞心乱如麻:“阿泰要是说要和我离婚, 我怎么办?”   “你不想离?”喻校长问。   “他和你说了?”周玉霞坐在长廊的石栏上。许开泰是个安静无风的港湾,让她这十余年来免去四下飘零的苦楚。身安定了, 可心常常在梦中, 在无边无际的海洋里, 像一叶毫无方向的扁舟,慢慢变成孤悬海外、无可移动的一座岛屿。   “他没说, 他带妙妙去做亲子鉴定了。”   周玉霞不敢相信:“他怎么会怀疑妙妙?”   “他要做就去做,让他安个心。”喻校长蹲在身边,“我会和他谈一谈的,看他到底是什么想法。他没和你说,你也装作不知道。”   两人还没说上一会,他兜里的手机响起来,是陌生号码发过来的一条短信:“校长,以后就请你照顾玉霞和妙妙。”   喻校长头皮紧绷,想回拨电话过去,再进来第二条短信:“见面地点安排在南门外桥洞。”   电话已无法拨通。喻校长当即删掉短信,赶往桥洞,等他和周玉霞赶到时,车祸已经发生。许开泰死在车里,柳申明被轧死在路基和围墙之间。   周玉霞当场就受不了,昏倒在地。   喻校长顾不上她,报警前先打了好几个电话。等警察来的过程中,他看了看周边环境。   许开泰几年的兵没有白当。这地方选得太好了。   正是城市基础建设年。路面在铺设天然气管道,离桥洞二十米处立了铁马,禁止车辆进入辅道和桥洞。因为陆陆续续下了一个月的雨,工程没人管,路面泥泞不堪,哪怕那些最爱抄近路的行人,也都不乐意再走这边。   没有目击者,也没有监控摄像。唯一需要解决的,是家属的诉求。唯一遗憾的是,许开泰就这么死了。   夫妻两人到了荔山别苑。喻文卿盯着魏凯芳的打扮看了会,母子俩没有眼神接触。父子两人进了书房。魏凯芳去到二楼,花房里周文菲跪坐在茶几边,带着喻青琰在画画。她想这个孙女想得不得了,走过去喊:“琰儿。”   画画的两人抬起头,周文菲在喻青琰耳边轻声说:“是奶奶。”   喻青琰对她毫无印象,低下头专注画画。周文菲在她手指上涂颜料:“要不要抹到奶奶脸上去?”   这个好玩。喻青琰从茶几边出来,张开手让魏凯芳抱抱。抱住了,坏事还没干就咧嘴,笑得口水都流出来,想起小时侯喻文卿也这德行,“哎呦,”魏凯芳假装躲闪,没躲过,手指画的颜料全往她脸上招呼,“刚一见面就这样对奶奶?”   余光看到周文菲把乖乖撵出花房,拿一个粘毛的滚筒在沙发上滚来滚去。魏凯芳心中长叹一声,难怪喻文卿离不开。   自个身上出天大的事了,都还记得她有咽炎。   祖孙俩嘻嘻哈哈笑一阵。魏凯芳抱着喻青琰在手上,教她认花:“这是郁金香、这是海棠,这是杜鹃花,这是……百合。”   看到百合被去掉的花蕊,突然地哽住。她也想起曾经。其实,如果不为儿子着想,为自己着想,周文菲做儿媳,她这个婆婆的日子,是最好过的。她听话呀。放眼看去,这里的花都像是自己亲手修剪过的。就是好看。   再让她吹点耳边风,让喻文卿把青琰要回来,……。   可她仍放不下面子,抱着青琰假装观花,背对着人说:“网上那些闲言碎语少听,等这阵风波过了,让文卿带你去旅游散散心。”   半晌后才听到周文菲说:“谢谢你,魏阿姨。”   害怕背后的人理解错意思,魏凯芳转身面对她:“不是同情。是大家都做错了一些事,那些事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但是不该由你这样的孩子来承担后果。我们多少想补救点。”   书房里喻文卿看着校长。他能感觉到父亲在竭尽全力地保持镇定体面的风范。这几天的事情对每个人都有打击。   他问:“霞姨现在怎样?”   喻校长摇摇头:“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你不知道?”喻文卿一怔,“她的病复发怎么办?”   “我说了我不知道,我已经让广群去找了。”喻校长动了气,声音提高,“现在这个节骨眼,我能离开吗?”   好吧。喻文卿点点头:“找我什么事?如果是妙妙的事,那就不用说了。”   “她爸的事。你两年前不问,许叔的车祸是怎么回事?”喻校长站窗前看着院墙边的竹子,“我可能带不到坟墓里去了,必须告诉你。”   喻文卿嗓眼一紧:“带到坟墓?”   喻校长问:“你认识柳申明吧。”   “柳申明?”喻文卿有印象,“当年他也在S大的语音实验室,后来我记得身体不太好,离开了。”   其实他们在院系里的关系就不太好,后来创立云声,他和李正龙把实验室大部分的人都挖过了,故意漏了他。   喻校长点头:“小许开车撞死的人就是他。”   “故意……杀人?”喻文卿眼前犯晕,“到底什么事?能不能别让我问,赶快说完!”   云声面向市场的第一套语音合成软件并不是完全自主研发的。它的核心技术来自于S大一直在研发的TTS系统。项目的主要负责人就是李正龙,他比喻文卿大四岁,毕业后一直留校做科研。   S大是市属高校,办学经费八成来自市财政拨款,S市就这么一所综合性大学,也舍得给钱。绝大部分的课题项目,经费申请提上去就能批下来。但从另外一面看,从导师到学生,都没有做科研的理想和使命感。大家都是打卡上班,轻轻松松拿份工资。   李正龙很想把手上正在做的TTS系统进行商业化。可主管科研的黄副校长不乐意再接着支持这个项目。他和另一位副校长喻慕琛不和,是S大内公开的秘密。李正龙和喻文卿走得这么近,黄副校长怎么会想培养他?   但他拒绝的理由是:哪怕S大先试水做出产品,别的高校也会跟着做,他们的技术,无论算法还是语音库,都不是国内领先的水平。到时候也拼不过传统的理工科高校。   李正龙去找喻文卿吐槽,说要是再没出路,大家就要散了,出国的出国,找工作的找工作。这个花费他们无数心血的项目,很快被要被束之高阁。   喻文卿此时已研究生毕业,在通信公司上了两个月的班,天天坐办公室写老总发言和通讯稿。   一来就当国企大单位领导的秘书,大家都很羡慕他,只有他觉得肚子里那点货全被这点发言稿掏空了。去你妈的,有这么多会议要参加吗?文件拍得震天响,领导都说他太诨。   想辞职,又不知道做什么好。   两个人都似乎困在了错误的位置上,一拍即合,一定要拿这个技术做个产品出来。拉张浩峰薛辉入股。   找S大谈TTS系统的转让。怕黄副校长会刁难,喻慕琛亲自去找章校长,说明这当中的派系矛盾,与其把技术留在学校无人问津,不如让年轻人拿着出去做点事。   章校长便让他们撇开黄副校长,直接和科技处的负责人谈。有了校长的金口,大家谈得就很客气了,最后一百二十万拿下版权。   这些,喻文卿是知道的。   他不知道的是,柳申明休完病假回校,发现他所属的课题组成了空壳子。因此愤愤不平地跑去质问黄副校长,为什么要低价转让,而不是技术参股?拿学校的资产不当资产么?   黄副校长不说这是章校长最终拍的板,阴阳怪气:“你找我也没用,我也不能决定所有事,你该去找喻校长。”   柳申明哼哼两声,儿子拿走学校资产,找老子有什么用?埋怨得多了,谁也不爱听,也没哪个课题组要他。他就自己接着研究语音合成中的韵律板块。这是他博士主攻的方向。   因为性格和病情,也没人干涉他。半年后,独自一人研发出一套基于时频分布处理的PSOLA韵律合成模型。报给学校科技处申请专利,流程走的时间长了点,结果还被驳回,理由是“对同样的发明创造只能被授予一项专利”。   市面上已经有这样的技术了。   怎么可能?柳申明一查,申请专利的公司是云声。而云声负责韵律模块的工程师陶良当年在实验室给他做过副手。两人一直保持联络,也经常交换研究心得。他脑子里马上就蹦出“抄袭”两个字,一定是喻文卿和李正龙指使陶良这么做的。   陶良自然不承认。柳申明也是个迂腐脑袋,跑去找喻慕琛交涉,此时黄副校长已经调离S大。   隔行如隔山,语音技术的事,喻慕琛压根听不懂,以为他还揪着以前的技术转让合同不放手。   柳申明脸庞通红:“这是我写的,我写的。”   喻慕琛说:“就算是你写的,你是学校聘请的老师,你的工作成果当然是归学校所有。”   柳申明笑了:“S大是你喻家后花园了?学校的东西随便拿,是吧。”   在那以后,他就没来找过喻慕琛,大家都以为这事过了,直到一年半后他再次找上门来。这一次,就很不好打发了。   这一年半的前一年里,他没干别的事情,每日苦学,努力提高黑客技术,终于偷到云声申请专利的韵律合成模块的程序文档。经过对源代码和目标代码、深层逻辑设计、以及运行的方式与结果进行分析,就是抄了他的没错。   但他上哪儿去告?学校领导不可能替他出头。去法院,他们连专利权都已经拿到手了。   柳申明郁气难以排解,打算以自己的方式讨回公道。他偷偷跟了喻校长半年。   没有人能经得起这样的跟踪。   柳申明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喻慕琛就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他不仅和司机的妻子偷情,他还和社会上的商人交往密切。其中一个女的,他查出来了,是华阳建工的张洁莹,S大三栋宿舍楼的翻新工程正是这家公司承包。   另一位男的,好像是官商之间的掮客,查不到身份。   大学的基建和后勤,是油水最多的部门。   喻慕琛把姚本源安插到资产管理处,把许开泰安插到后勤处。这贪婪的野心,还不是昭然若揭吗?   本来他打算把所有资料都寄给纪检部门。然而医院的一纸检查结果,改变了他的想法。晚期肝癌,命不久矣。刹那间觉得就算斗赢喻慕琛,对他的生活又有什么好处?他一死,病弱的母亲要如何带着幼小的妹妹生活?   为什么不拿这些,换点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但他没有做过这些事,不知道该如何威胁喻校长。想找个同伙,一个和他一样憎恨喻家父子的人。   还有谁能比许开泰更合适?他发了喻周两人私下会面的照片过去。许开泰信了也懵了。他再借机说:“我这里还有很多喻慕琛做的贪赃枉法的事,只要你能帮我要到我想要的数目,我愿意分两成给你。”   “那你要多少?”   “一千万。”2005年S市中心地段的房子也不过8000元一平米。   “一千万?”许开泰说,“校长哪里有这么多钱,他儿子开公司把家底都掏光了。”   “不是他一人一千万,他和姚处长一人五百万,压力不就大大地减轻了?只要过了这一关,他能当校长,挣钱的机会多得是。”柳申明说。   此时,云声耗费数百万推向市面的两款产品都已折戟沉沙。   喻文卿从人人艳羡的校长儿子混到了人人鄙夷的程度。这种惨变相地弥补了柳申明的心理损失,让他没那么恨他们了。再说,现在找喻文卿,也榨不出一滴油来,他只盯着即将升官发财的喻慕琛和姚本源。   许开泰由此做了他和喻姚之间的传声带。   喻文卿听到这里,摇头:“就算许叔知道你和霞姨之间有什么,他也不会真和人合伙来害你。”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便让小许假意和他接触,看看他手上是真有料,还是虚张声势。”   “那最后,许叔怎么会去撞死……”喻文卿停顿一会,“你指使的?你让他去解决柳申明?”   喻慕琛一笑,笑容有点惨,像是为自己辩解又很清楚自己的丑陋:“我本来很相信小许的,直到我发现他带妙妙去做亲子鉴定,我动摇了。他为我的仕途担心还说得过去,我要倒了,他在S大也没有立足之地。但他还很为你担心,说柳申明的东西一曝光,你那公司怕是要散架了。他为什么这么关心你我父子?我便和他说,以柳申明的脾气,估计只有死了才能交出来。我想测试他是否还和我一条心,但我没想到,他真的做了。” 第99章   喻文卿仰靠在沙发上, 闭上眼睛。他好想什么都不管,现在就上楼去陪周文菲。他发现他的承受力也在一点点地变差,她要是知道自己深爱的爸爸是为了他们父子死的,会怎么想怎么做?   他好想向老天爷多要点运气。然而睁开眼便要想——喻慕琛为什么现在来说这件事情。   “华阳建工的事, 兜不住了?”   “还难讲。”喻慕琛道:“柳申明的妹妹柳燕妮今天来找我, 说哥哥留了文件。”   “你不是说让许叔去拿了?他没给你?”   “车祸现场,什么也没有, 后来我们去柳申明的宿舍办公室找过, 利用找工作把他妈妈和妹妹安排在教职工的宿舍里, 去家里翻过,都没有找到。”   喻慕琛是个做事万无一失的人,没找到那就是没有。   喻文卿说:“那柳燕妮的资料哪里来的?代码那么多,肯定要电子存储, 不会只有文件。”他略一思索, 打电话给李正龙,“能联系到陶良吗?公司内部自查当年由他负责的所有程序模块。可能有抄袭嫌疑,做好应对准备。”   “你想怎么做?”喻慕琛问道。   “如果真的有证据, 证明当年陶良抄袭柳申明的源代码, 那这个官司也不是云声和柳燕妮打,而是和S大。这么多年过去, 云声的技术更迭不知道多少代了, 也不是什么核心技术, 争取庭外和解就好。柳申明其实也知道,法律上很难判定, 所以他不来找我。关键是你的问题。”喻文卿抬头,“我以为你就算有场面上的来往,也不会犯原则性的大错误,为什么要贪?”   喻慕琛回望儿子,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想贪?你以为我不要脸?你那两年没钱了就回来要,每次都是十万二十万的给,至少有十来回。这钱天上掉的吗?当时我要你关公司,你不肯。我说过的,你是个赌徒,总有一天会把这个家弄得分崩离析。”他苦笑一声,“不是一个家,是三个家。老姚……也没少给你钱吧。”   他们利用职务权力收的贿赂,最后都花在子女身上。喻慕琛为了喻文卿,姚本源为了姚婧,她在国内学美术就已经很费钱,出国两年花掉家里八十多万。此外在纽约皇后区的公寓也花了姚本源三百多万。   喻文卿闭上了眼,手握成拳,在额头上不住地来回。那时候他哪里会想父母的钱是贪来的。他为自己辩解:“你和妈每次都说是借来的。”   “找谁借?大家都不看好你的公司,认为是个无底洞,谁会借?”   喻文卿不想纠缠在这上面。猛然想起一个人:“张洁莹知道那次车祸?”   “当时不知道,但后来有可能从赵之华那里听说。”   “赵之华?”似乎听过这个名字,喻文卿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他是什么人?”   “李书记的妻弟。”   喻文卿脸色一怔,喻校长则笑得愈发悲哀清醒:“你以为张洁莹的背后只有王国林?如果只有王国林,我和老姚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没法和华阳建工撇清关系。”   “我刚才还想,你怎么那么有手段,能让交警部门将一宗蓄意谋杀案定性为交通肇事案?”   “小许死后,我和老姚一合计,便给赵之华打电话,说柳申明的举报材料中有大量他替姐夫受贿的证据,人已病入膏肓,非常容易走极端报复社会。死是唯一的解决手段。所以他马上出面解决后面的事。但是从此以后,我和老姚在S大的工程招标上,再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没找你们要他受贿的材料?”   “我和老姚亲手做了一份给他。”喻慕琛面不改色。   喻文卿暗骂一声老狐狸:“你们没有再贪?”   “他们的胃口太大了,动辄一个亿的工程里截留两三千万的回扣。我怕自己有命拿,没命花。但也不能说没有好处,换了个形式。”喻慕琛看向坐在沙发里的儿子,“让云声起死回生的银行和电信的大单怎么来的?”   喻文卿怔住。他当然不会自大到认为他的成就都来自于自身努力。喻慕琛是他人生的起点和平台,这已经比很多人高了。   就像当初,换个人也许都摸不到门路来和S大谈技术转让,他有近水楼台的优势。但这种优势,也没必要上升到利益交换、输送的高度上去。   喻慕琛接着说:“你33岁了,还会天真的相信技术领先就一定可以市场领先?你的市长奖又是怎么得来的?S市那么多的企业家,29岁的你真的出色到可以傲视群雄?”   他还没有说后来的产业扶持基金和灵岸区给的那块地,就已经戳痛了喻文卿的心。   他曾经是骄傲的,骄傲云声虽然遭遇无数的坎坷,但始终干净。可权钱浸染的地方,没有一处是干净的。他装不出不可置信的震惊的样子来,他又不天真。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他更愿意高估自己的能力,不愿面对内心的虚伪。   “所以,你和姚婧爸爸,跟王国林、张洁莹,赵之华,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喻慕琛也坐下来:“王国林进去了,赵之华答应送他妻女出国,一生衣食无忧。他会把责任都担自己身上,他掌财权嘛,在工程款上完全可以为所欲为。张洁莹已经逃了。只要车祸不爆出来,我和老姚失察之过,问题不大。”   喻文卿通过王富邦,才联系到张洁莹:“张总,我们之间的仇有那么大吗?你要一而再地搞我。”   “喻总,你难道不记得去年我找你,让你就瑞邦投标的事,向你家校长大人美言几句?你都没肯。”后来,瑞邦没有得到合作的机会。   喻文卿说:“就算得到又怎样,张总还有机会回来接着做生意吗?”   那边笑了:“是,我下半生就是在哪个海岛上晒晒太阳算了。”   “羡慕。”   “喻总,先说声对不起,让你名声受了损。当然了,男人的桃色新闻越多,魅力越大,这声对不起应该和周小姐说,我也是女人,很抱歉很同情。但是,这点时间对我们很重要。尽可能多保住一些人,也保护了你的父亲和外父。赵先生也出来了,我们都很感谢你。云声现在损失的,将来都有机会挣回去。对了,和你的女朋友说一声,不要死咬我们不放,对她没什么好处。到此为止吧。”   “那柳燕妮呢?”   “谁?”张洁莹脱口而出。   此时,喻文卿也觉得张洁莹没有必要再和他对着干。他挂断电话,问喻慕琛:“有柳燕妮的资料?”   喻慕琛递过来,喻文卿看一眼,简介上写着“S大戏剧社外联部”,那不是周文菲的部长?他通过小咪和楼上的周文菲对话:“妙妙,你还记得戏剧社的柳燕妮吗?”   “记得。”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文菲回忆:“很能说,没心没肺的女孩子。”   “藏不住事?”   “藏不住。”   “确定?”   周文菲想了想:“确定。”   结束通话,喻文卿和喻慕琛说:“正常的22岁刚出校门的女孩子,知道自己哥哥死得意外,应该去找警察。两个可能,要么她背后有人指使,要么和她哥哥一样,想讹钱。”   狭路相逢勇者胜。他把西装穿上:“去会会她,把东西拿到手。”   路上,喻文卿打电话给阳少君,让她暂停对华阳建工工程质量问题的披露。   “校长参与了?”阳少君问。   “抱歉,少君,我知道你做的是对的,但是我没有办法……不护着他,而且你在以卵击石。先保护好自己。”   阳少君沉默很久才说:“我知道的,网络声讨要一鼓作气,已经过了那个最好的时间了。算了,能拉下王国林,也算给心悦交代了。”   喻文卿突然想起以前她说“离开报社的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覆灭”。到今天他心中的理想主义也覆灭了。   不仅仅是对权力的妥协。是他爱周文菲,仍然能很快接受许开泰的死,接受云声不那么光彩的过去。他不想翻出来,为喻慕琛,更为自己。那是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实用主义,残忍而冷酷。他过去以为自己只不过站在路中央,车子驶过,把泥水溅到他身上,现在发现,大家全都在和泥水共舞。   柳燕妮回到家没多久,就有人敲门,开门后大吃一惊:“喻总?”   喻文卿让汪明怡留在门外,自己进去:“柳燕妮柳小姐?”他环顾房内,问道:“一个人住?”   “是啊。”柳燕妮不知道喻文卿的来意,心里越慌,嘴就越贫,“喻总这样大剌剌来女孩的闺房不太好吧。”   “闺房?”喻文卿白她一眼,把沙发上堆成山的衣服拨开一点坐下:“你哥哥是柳申明?”   “对啊。”   “我们一个系,他念博士,我念硕士。今天我们聊聊他。”   “聊什么,我哥我不太熟啊。”   好像谈论陌生人的语调,让喻文卿再看她两眼:“你不熟?”   “他大我14岁,我记事起他就念大学了。”   “你不是有他的日记?”   “在我妈家,不在这边。”喻文卿越是沉着自信,柳燕妮心里就越没底。   “哦。”喻文卿看她眼神一直飘,“这几天网上的新闻,你都看了吗?有人想拿所谓的爆料来勒索我。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愿意曝那就曝吧,我应对的手段多的是。你知道他被抓到要判多少年吗?”   “多少年?”柳燕妮知道了,喻文卿是来威胁她的,下意识地咽口水。   “起码十五年,无期也可能。”喻文卿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吞得下去吗?”   柳燕妮怂了:“是,是。”   喻文卿又说:“你哥哥的死是个意外,我们都很遗憾。”他再问,“工作怎样?”   “也就这样吧。”   “考虑云声吗?”   柳燕妮抬起头:“喻总,您这是……?”   喻文卿起身要走:“你拿到你哥的东西后,记得来找我。”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女孩子,心虽然贪但是不狠,成不了什么事。   柳燕妮也站起来,抓他胳膊:“喻总……喻师兄,你对我哥留下的东西这么感兴趣?”   “不感兴趣,只不过同门师兄的妹妹,还是应该多多照顾的。”喻文卿冲她真诚地笑笑,拂开她的手。   柳燕妮突然觉得她此刻坦白,待遇也不会太差。喻慕琛不是坏人,否则这么多年不会对她们母女这么照顾,而喻文卿……对周文菲更好了。她的决定做得很快:“喻师兄,我没找到我哥的东西,但我知道出了什么事。”   “谁告诉你的?”   “一个陌生人。”   “手机号码。”   柳燕妮发给喻文卿,喻文卿发给汪明怡:“手机定位。”然后他让柳燕妮和人打电话。   “说什么?”柳燕妮问。   “说你找到哥哥留下的日记和文档,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柳燕妮拨了号码,陌生人的声音一出现,喻文卿身上的汗毛都立起来。   他一边指挥柳燕妮和人周旋,一边给汪明怡发信息:“是吴观荣,快通知警方。”同时拿纸飞快写下字:“就是勒索我的人,不想被当成合伙入罪,按照我的意思来。”   他边写,柳燕妮边看,心惊肉跳,连忙点头。   吴观荣似乎不信:“你找到什么?”   “日记里……”柳燕妮按照喻文卿的指示,“详细记载了程序的开发周期,还有提到了许开泰的一些事。”   “你不打算交给警方,让他们为你哥伸冤?”   “我怕没什么用。”   “那你想怎样?”电话那边吴观荣了然地笑。   “能先见个面吗?”   “可以。”吴观荣沉吟一会,说,“柳小姐先说自己的想法,我看我能不能配合?”   “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不报警可以,让喻文卿出钱买你哥哥的命。”   两年前,吴观荣也见过柳燕妮一面,知道她是个胸无城府的女孩,需要他一步步带领着走。   “多少钱合适?”   “五千万。”   “这么多?”   “五五分。”   “五五分?”柳燕妮提高声音,这是真情实感了,“分给你两千五百万?”   “那你自己去找人要,看要不要得到。”   “好,”柳燕妮咬牙切齿,“我们在哪儿见面?”   “你先到深田路。”   然而她和喻文卿赶到深田路,再打电话过去,吴观荣又说去华天村,两地相隔二十里。柳燕妮说:“你玩我呢。”   “不得不谨慎些。”   一听华天村,喻文卿就皱眉。这城中村正在拆,住户已经搬空,停水停电。天马上就黑了,在那儿抓人难度太大。   过去的路上,汪明怡发来信息:“抓捕行动已经开始。”   警方通过GPS定位,找到吴观荣的藏身之所。那是S市市郊毗邻工厂区的一个城中村。村后就是九连山。   喻文卿坐在车里焦急地等待,一个小时后,汪明怡告之:“行动失败,吴观荣逃往九连山,现在在搜山。”   去你妈的,喻文卿烦躁地把手机扔在一边,靠着椅背不说话。今晚抓不到,以后更加引不出来。可抓住了,坐十几年牢还要出来。要不,老天爷开眼,搜山的时候一枪毙掉好了。 第100章   旁边的柳燕妮讷讷说道:“那喻师兄, 现在怎么办?”   “你先回去吧。”喻文卿仍闭着双眼,柳燕妮没有下车的意思。他懂,但他不开口,等着她先说。   “喻师兄, 这个坏蛋的藏身之处能暴露, 有我的功劳吧,我反应能力还是可以的, 打这么长时间的电话都没露馅。”柳燕妮瘪瘪嘴, “我觉得是警察太逊, 才会让他跑掉。”   “没错,有你的功劳。”喻文卿看向这个比周文菲大两岁的女孩,“想去云声工作吗?我可以帮你在公司附近买一套三室公寓,算是感谢你。”   不犯法就能得一套市价近三百万的公寓, 柳燕妮心里乐开花了。   “谢谢喻师兄。”   “不客气。那边都交接后, 去云声办入职手续。”喻文卿想了想,“确实你的口才和应变能力都非常的好,能喝酒吗?”   “当然能。”柳燕妮打包票, “茅台五粮液, 半瓶没问题。”   喻文卿微微笑:“好酒量,我们正缺这样的人才, 要不你去大客户部门?”   “大客户是哪些?”   “政府单位、银行、电信公司, ……, 一般都是长期合作关系,但关系也是需要人去维护的嘛。”   柳燕妮连连点头, 表示很认可。   “那就这样说定了。年薪二十万,做得好奖金提成另外算。”   “没问题。”柳燕妮心满意足,“那师兄,……,我先走了?”   “慢走。”喻文卿看着柳燕妮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边,嘴角的笑也消失了。   冬天的夜晚一下就降临了,车厢里是沉闷的黑夜。   周文菲发来信息问他在做什么,要不要回家吃晚饭。他回复“就回来”。   哪怕一颗心被磐石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也不愿把这种压力传递给需要他保护和关心的家人。   路过一家手工的冰淇淋店,进去打包两盒,一个草莓口味一个香草口味。早上喻青琰偷偷在他耳边说的,想吃冰淇淋。   回到别院,喻慕琛走了,魏凯芳还在陪孙女玩。黄惠南例行检查的肝部影像结果不太好,一直拖着不去复查,这次姚婧回来陪着去做穿刺。青琰留在别苑。   魏凯芳见儿子回来:“你事多,我带琰儿回海园去。”   “不要。”喻文卿半跪在地上,抱过小人儿来亲,“我女儿和我在一起。”   “我要妈咪。”   “爹地买了冰淇凌。”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抬起来,更亮了,看不到妈咪的那点委屈,在美食面前荡然无存。喻文卿想,我怎么舍得她走?只有这样的天真善良,才能抵抗在肮脏世界里的继续堕落。   吃完饭后,喻文卿去书房,先打电话告诉父亲,柳燕妮解决了。喻慕琛低笑一声,难得地称赞儿子:“又快又狠。”   可是吴观荣怎么会联系到柳燕妮。当年的车祸他知情?喻文卿想打电话问周玉霞,这个人永远不在频道,关机了。   沉思片刻,他又拨通曹经理的电话:“现在给你一个酒桌上活络气氛的女孩,要不要?长相一般吧,但绝对会来事。”   曹经理说:“太会来事的就算了,还得会干活啊。”   “收着。”喻文卿说,“呆一段时间后让她接触XX银行技术合同的核心部分,找人假冒竞争对手联络她,看她会不会泄露我们的报价。”   “喻总,你这是……”   “照着做就是了。”喻文卿道。   柳燕妮这样的人,放哪儿都不如自己眼皮底下呆着,且手中一定要有她的把柄,才能保证安全。   面向屋后泳池的窗户没有关严,楼上周文菲和喻青琰的欢笑声时不时地传进来。这笑声让他的嘴角上翘。哪怕云声此刻灰飞烟灭,他还有她们。   上楼去,开房门时,瞥见人小鬼大的女儿慌慌张张把什么东西往被子里塞。被面上还有未来得及塞进去的亮闪闪的珠宝贴纸。   他无奈又温柔地叹气。他的床是他领地感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先是被狗占了,现在要被小孩的玩具占了。床上的两个人都冲着他笑。他走过去:“你干什么坏事?”   喻青琰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做坏事:“闭上眼睛,我送你一个礼物。”   “好吧。”喻文卿乖乖闭上眼睛,手上被塞了一个很有分量的东西,睁眼一看,是“市长奖”的奖杯,从杯身到底座,被喻青琰贴满了闪闪发光的贴纸。   “怎样,爹地?”喻青琰很兴奋,“好不好看?”   下午魏凯芳带她玩时,特意把奖杯从架子上拿下来,告诉她,这是爸爸得来的,一个超级超级大的荣誉。她虽然不懂荣誉是什么,但她能从奶奶的神情和口气中体会到“你的爸爸很棒”的意思。   她觉得透明玻璃奖杯称不上爸爸的棒,非要拿下来打扮一番。   “好看。”喻文卿拿着火炬造型的杯身转着看一圈,“第三届S市科学技术奖市长奖”的字样被贴纸遮住了。回来的路上他还在想,从此以后要怎样对待这些荒诞可笑的成就。   女儿果真是贴心的小棉袄。“比以前的好看多了。”   他把奖杯放回去,高阿姨要带喻青琰回房。喻青琰撅了撅嘴:“爹地晚安,喵喵晚安。”   周文菲对高阿姨说:“是婧姐规定的吗?一定要一个人睡?她还这么小。”   “也不是,有时候会和太太睡。”   很会分辨形势的喻青琰马上就朝周文菲张开手:“我要和喵喵睡。”   高阿姨抱着她:“不打扰爸爸了,爸爸需要休……”   周文菲看着喻文卿:“我们和青琰睡好不好?”   喻文卿一怔,周文菲看出来了,她说:“你还从来没有带着青琰睡过?”   “我有哄她睡。”也就那么几次,喻文卿有点赧然。   “好过分。”周文菲下床,从高阿姨手上抱过小孩,递到喻文卿手上,“哪有都当人爸爸了,连陪着睡觉的觉悟都没有。等再过几年她长大了,你就真的要避嫌,不能和她一起睡了。”   “跟爸爸睡?”喻文卿征求女儿意见。喻青琰已经扑向了床:“还有乖乖。”   乖乖起身。“去,”喻文卿盘腿坐下,守护自己的领地,指着床尾那一端的地垫,“你睡那里。”   高阿姨讪笑着离开主卧,就给姚婧打电话。爸爸带着睡当然没问题,可是这姨娘当好人当得太过分了。   姚婧正在医院。就一个穿刺小手术,黄慧南都有点怕,推着进手术室时伸手来抓女儿,车推进去,这手很快就松了。   姚婧捂着嘴巴想哭,黄慧南是她的人生后盾,她喜欢折腾,喜欢那些新锐前卫的尝试,她不怕失败,她总是想,大不了,我回去找黄慧南。今天,黄慧南老了。结果还没出,一家三口都很忐忑。因此听到高阿姨说这件事时很不耐烦,心想,这事很重要吗?为什么一定要说周文菲的喜欢就是假情假意?   “琰爷喜欢就可以。”   灯熄了,躺在两人中间的喻青琰还很兴奋,腿抬得高高的,再使劲砸向被面。周文菲帮她把脚丫子塞到被子里。她手伸出来,摸喻文卿的脸,摸到下巴上的胡渣,说“佳佳”。   喻文卿竟然听懂女儿的话了,是“渣渣”。去年圣诞节他拿下巴蹭过她的小脸蛋,她还记得。纠正她的发音:“胡渣。”   她摸到爸爸的鼻子,非常稚嫩的奶音:“鼻几。”   喻文卿抓着她的小手,轻轻放到嘴里去咬。   周文菲的手跨过喻青琰的小肚子,摸到他的胳膊:“有时间你要多陪青琰,小孩子一眨眼就长大了。而她是你……”“唯一的孩子”她说不出来,翻身平躺着。   喻文卿亲女儿脸蛋一口,说:“去亲喵。”   喻青琰马上翻过身,爬到周文菲的脸上,响亮地亲一口。   C市市郊的墓园,满山都是静悄悄的松柏和墓碑,棋盘一样间隔排着。从最下一个台阶走,一排排地走上去,第二十六排,转入左边,再过七个墓碑,就看到了那个女人。   她在那里哭了一个通宵,已经不是跪,而是瘫坐。   昨夜里起了很大的风,将这些松柏吹得呜呜地响,响声低沉浑厚,好像每个墓碑下都钻出来一个鬼魂呼应着。   离开荔山别苑后,周玉霞头也不回地离开S市来到这里,打算一头撞死在许开泰的墓碑上。但——她还没有撞死。   那样全心全意为她付出的许开泰死后她还没有死,是因为还有责任。她想照顾好女儿,让女儿过美满幸福的生活,将来去阴曹地府,许开泰也许能稍微不那么计较她的背叛。   好了,她现在去阴曹地府的资格也没有了。   哭到麻木,不觉得饿,不觉得冷,也不觉得身子有知觉,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墓园的。白天如鬼魅一般,行走在C市热闹的街头,发现每个人都在讨论女儿的事,每个人都在指责她。   吃了一碗热乎乎的汤粉才活过来,听见人说:“你说那个人还敢不敢回C市?”   “回哪儿去呀。警察都去他老娘家两三回了。”   周玉霞蓦地想起结婚第一年的冬天,吴观荣带她去良山看梅花,当天没法赶回来,住在一个老表舅家。那个表舅性格古怪,一直跟亲娘住,亲娘死后,一个人搬去山上盖了个破破烂烂的红砖屋住,和亲人都不来往。但差点也做了光棍的吴观荣挺喜欢他,逢年过节都要带酒带烟去看他。   三年前这个老表舅死了。也不知那栋红砖房还在不在。   周玉霞回到她在打工的超市附近租来的小屋,收拾几件衣服,带上病历本去了良山。私人运营的中巴车只到山脚下,她沿着山道步行两个小时。天黑了,才到那栋连窗户都没安的屋子。   屋子久不住人,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一拉垂在墙上的线,悬在天花板中央的钨丝灯泡孤独地亮了。还有电。   周玉霞打扫干净,住了下来。第二天下山搬了二十斤的大米上去。   谁也不知道吴观荣现在在哪儿。但在S市时,她知道他身上钱不多了。他要没钱在外面躲了,这里应该会成为他的选择。   屋子前面是一块水泥平地,平地连接着长满了苔的山路。山路不到一米宽,弯弯曲曲地往右边延伸十来米,就看见一条曲折的小溪。   这阵子雨水还可以,卵石在潺潺溪流里清澈可见。   周玉霞每天都出来捡枯枝当柴火烧,看到别人菜地里的菜长得可以,也顺手扯一把。只要把吃的事情搞定了,她就坐在小溪边发一阵子呆。   四天后的中午,吃完饭后,她在楼上的木床上躺着。红砖屋家徒四壁,除了床、桌子和四条长凳,连扇门都没有,墙壁也很薄。她清楚地听到楼下有轻微又沉重的呼吸声。脸上隐隐露出笑容,起床往楼下走去。   “谁?”楼下的人十分机警,马上站起来。   “阿荣?”周玉霞走下去,“我在这里等你。”   吴观荣的眼神与姿态,像一只疲态尽显又不敢放松警惕的恶狼。   好不容易从S市的九连山逃出来,不敢搭车,偷了辆电瓶车,一路往西边开。开五十公里没电了,弃在路边,徒步走两天,才走到良山。   此时,S市和C市警方联合办案,全网发布通缉令。红砖屋里的两个人,都不知道。   “等我?”吴观荣不相信她没看周文菲在网上的公开信,“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你走后第二天,喻文卿到风华小区,赶我出来了。”   “哦?”吴观荣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后面的事,你都不知道?”   “喻文卿是个诡计多端的人,菲菲连见都不肯见我。我要亲自问你。”   周玉霞的眼睛里有一种近似天真纯粹的偏执。吴观荣心中一哼,亲自问?这个蠢女人,永远都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当然说:“那六年里我承认我外面受了别人气,回家会撒在你身上,但我对菲菲怎样,你没眼睛看见?继父继母那都是难当的,我要有半点不好,将来有什么面目去见许哥?而且你想想,我要做了那样的事,怎么还有胆子帮你曝光?我找死啊。我是恨呀,我这哥哥的命不好。喻家父子只手遮天,他的冤情怕是永远都解不开了。”   “你敢对着阿泰的墓发誓?”周玉霞冷冰冰地说。   “有什么不敢的,明天就去。”   “就是。我的女儿我清楚,她要是被你糟蹋了,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周玉霞口吻断定得很。她板着一张脸,下巴稍微抬起,在吴观荣看来,那确是她最后的支撑。人一旦知道某件事会毁掉自己,就会潜意识地拒绝接纳它。   “好了,玉霞,详细的情况我等会再和你说,给我找点水喝?有吃的吗?”他都快饿死了。   中午剩了点米饭,吴观荣用热水泡着,就着一点腌菜吃下去,边吃边说自己是如何和柳燕妮联系上的。   他在网上找到许多喻慕琛的采访报道,其中就有一篇说到,他把因车祸去世的学校老师安排在S大当宿管。清闲又稳定的工作,应该不会换。他一栋栋楼溜一圈,便找到了柳大妈。   然后,跟在她后面去食堂吃饭,假冒学生家长坐在一张桌上聊天,知道人女儿毕业半年了,嫌弃工作不好,钱难挣。   他便说自己是S市武警部队的,把这大娘唬住了,以为他真有能耐把女儿弄去做公务员,非把女儿去年找工作时落在她那里的简历递到人手上。   吴观荣一看上面的照片,好巧,这不当年那个蹭饭吃的谄媚丫头嘛。他想,既然她和周文菲感情不错,说不准能拿到玻璃瓶里的东西。   嘴上答应得漂亮,简历立马收进口袋。   当然不会把想法全说给周玉霞听,只说:“这中间肯定有鬼。我要是被抓了,玉霞,你得接着替许哥讨回这个公道。这件事水落石出了,菲菲自然不会跟着杀父仇人。”   “凭我怎么讨回公道?菲菲为了喻文卿连这样的谎话都讲得出来,”周玉霞拍着桌子,“退一万步,就算这是真的,她不知道丢脸?”越说脸色越寒,“我为什么跑来这里,我都不敢回去上班!大街上每个人都在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我只希望老天爷有眼,劈死喻文卿这个混蛋。” 第101章   吴观荣听着连连点头, 确实是周玉霞的逻辑——她想的永远不是现在怎么做才是对的,还是以后要怎么活。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指着上面的电话号码说:“玉霞,身上带手机了吗?帮忙联系下小张。”   小张是老表舅的侄子, 土生土长的良山农民。网上的风风雨雨, 他毫无兴趣,也一概不知。打电话过去说借点钱急用, 人也不啰嗦, 下午六点就挑着竹筐到了红砖屋。筐里有米有肉有蔬菜, 还从背包里拿出两千块钱给吴叔叔,说家里只有这么多。   等小张走后,吴观荣整理他背包里的东西。   “你要跑路?”周玉霞说,“就网上曝个光而已, 能犯多大的法?”   “人有钱有势, 只要找到我,杀人罪都能安我身上,你信不信?”   “你要去哪里?”   “还能去哪儿?广西、云南。等这风声过了, 和我妈说一声, ”吴观荣哽住,“我走了, 让她保重身体。”   周玉霞笑了, 你知道自己有娘会牵挂, 难道别人就没娘牵挂吗?   她把粮菜搬进厨房,说:“那也歇一晚, 明天再走吧。”排骨放到砧板上,“哐当”一声剁下去,吴观荣眼皮一跳,从背包里拿出一把折叠刀,放入裤兜。   趁人做菜时上了二楼,空荡荡的水泥房间,她要想藏个凶器也难。抽屉一开,床单一掀,什么也没有,除了那本病历和一瓶药。打开病历一看——精神分裂症。   这婆娘疯了,也怪可怜的。   吴观荣为周玉霞的不合常理找到理由,心稍微地松懈下来,甚至还想,只要这个地方没被暴露,能呆几天就是几天。他真的累了。   因为要联系小张,周玉霞开了手机,许多的信息一股脑儿地涌进来。炉灶上是焖得香烂的排骨,炉灶下是烧得旺旺的柴火。她靠着墙坐在一边,那个很少发信息的人发了二十三条语音过来。   手机声音开得小小的,放在耳边一条条听。   “玉霞,这么多年我没有联系你,是想尊重你的选择,不想再带给你痛苦。可我真的没想到,你会过得这么苦?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略显苍老的声音穿过鼓膜,伴着火苗在炉灶里劈里啪啦地响,好像冻住的心又被烧裂了。   要是别人也这么说,她可能会回一句“没事,习惯了。”喻慕琛说,她就想投入他的怀抱痛哭。   许开泰总是害怕她哭,以为她哭就是自己做错了。他宁可去厨房里做一桌好菜来安慰妻子,也不愿意她哭哭泣泣地说起小时侯的事。   他不懂安慰,甚至是本能地逃避这种诉说带来的伤害。妻子可以向他寻求安慰,他向谁去寻求呢?他是个男人。   一样的,他是家里不得人喜欢的那个孩子,十五六岁就知道前程要自己找,参军是自个的主意,退伍转业时别人都愿意回老家,他不愿意。   他一样无法面对嘴上说着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实际上就是苛刻他这个老二的母亲,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毫无怨言地奉献给自己的小家庭。   他做的每一件事,周玉霞都接纳。别人都说她嫁了个好老公、生了个好女儿,她也认可。然而她还是不开心。丈夫的稳重踏实,女儿的乖巧可爱,越发衬得她是这个家里不合群的怪物。他们以家人的名义和爱宽容她的慌张不安和歇斯底里,然而他们根本不了解她。   喻慕琛不害怕她哭。她不开心的时候就想去找他,哪怕只听他说一句话,都觉得满足。   他说,哭就哭吧,你的泪比望月湖的湖水还要多。   他还说,很多人心里想过的生活和现实中过的生活都不一样。   周玉霞问:“你也是这样?”   那天,喻慕琛没有很快回答,而是沉默一会才说:“不是很多人,而是有几个人可以逃脱这样的生活。”他接着说,“小玉霞,别多想了,给自己找一个兴趣爱好,这样日子会过得快一点。”   她便跟着幼儿园的老师学舞蹈,在操场上带着她那个班的孩子跳,铁栏杆外总是站很多送孩子上学后还不肯走的家长,有时候也看到喻院长在里面。   时间要是停留在那里,该有多好?那样她就不会像个贪心的孩子,总想要在喻慕琛那里得到更多。   周玉霞手颤抖着去点下一条语音,依次地听下去。   喻慕琛说:“玉霞,你别那么着急。妙妙是个好孩子,她不会一直不肯原谅你。给她点时间。”   “你在哪里?”   “玉霞,不要做傻事,好吗?不为别人着想,为妙妙想,她会以为是自己的原因。”   “你能回复我吗?你这样子,我没法安心工作。”   “当年开泰的死不是意外,是我一手策划的。”   “你都知道你老公是我害死的,为什么还不联系我?”   周玉霞泪流满面。不重要了,那些她管不了了。她回一句:“我很好,”过一会再说,“要文卿照顾好她,别再让她受苦了。”   铁锅里的排骨焖得很香,这段日子吃什么都索然无味的周玉霞都觉得香。也好,囚犯上路前都有顿饱饭吃,她心说,没必要觉得罪过,等会还要多吃点。   手机放在一边,她拿碗去盛排骨,接着把菜心倒入锅里翻炒,油“滋啦啦”地响,盖住了信息的提示音。   吴观荣下来看到桌面上一荤一素两碗菜,也很感慨,他这一生本是顺遂的人生,在家时是老母亲最宠爱的小儿子,当兵时是连队里的骨干,工作后和领导关系也不错。   他之所以快四十岁还没娶老婆,不是娶不到,而是要求高。许开泰娶周玉霞后回老家请战友喝过一次酒,那一次他就对周玉霞笑起来春风般的眉目印象颇深。   愣是被喻文卿这个王八蛋搅和成今天这样。   还是老娘的话说得好,眉目含情的女人是非多。可冲着今天这顿饭,吴观荣又觉得没有白娶周玉霞。他给她夹了块排骨,安慰她:“想开点,菲菲的事情,急不来的。”   大颗的眼泪落入碗里,再也不需她把碗里的肉夹到女儿碗里去了,周玉霞低着头把排骨全啃了。   吃完了,碗筷收进盆里,拿瓢去大缸舀水,慢悠悠地洗着碗。等到吴观荣上了楼,她把刀放回墙上钉着的刀架上,从灶台边的柴火堆里拿出另一把刀。   这个男人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肯定会等她睡后再下来查看,刀不见了,怎么行。   她走到屋外,去收早上洗好的衣服。   山里的夜过得比城里慢,又黑又静。抬头一看,那轮月亮好大,像是小时侯娘带着自己回外婆家。有了大月亮,屋里的灯就关掉,大家全都搬着凳子坐在屋外纳凉。嘈杂的人声中,她趴在娘的腿上,娘的扇子一下下地扇着风滑过她的背。   衣服乱糟糟地捧在怀里,走进屋里,顺手就把刀藏在里面,上楼来,放在那张破床上。楼上有两间房。吴观荣从另一间过来,看见她泪眼婆娑:“怎么啦?”   “想起我娘了。”她用纸巾擦掉眼泪,“没事,我要睡了。”   “那好。我下去喝口水。”   周玉霞把灯熄掉,爬到床上躺着,等着,等了很久,轻微的鼾声终于响起来。她像是被人按了开关,机械地坐起来,借着月光,从衣服堆里找出那把刀,紧紧握着,等鼾声再大再长一点。   然后,屏住呼吸,赤脚下床,每一步都提着气,不动声响地踩在水泥地上。   今晚这月色正好,清冷地照着屋子里每一样东西的轮廓。周玉霞走到吴观荣的床边,背后的刀拿出,手高高举起,飞快地砍向吴观荣的脖子。   刀还未落下,手腕就被人抓住。吴观荣猛地睁开眼睛,周玉霞想使劲往下压刀子,肚子被人狠踹一脚。忍着痛双手都去抢刀,这是她唯一武器。吴观荣夺不走,再踢一脚,手顺势一松,她后退一米多跌坐在地上。   吴观荣从床上跳下来:“你个疯女人,”转头就要往楼下跑。   她慌忙去追。吴观荣跑下去了,又倒退着走了四五阶的楼梯,回头看她,背靠着墙,兜里掏出折叠刀,目光冰冷:“原来是你们两个狗男女害死了许哥。”   周玉霞心里一惊,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看见更深的阴影从楼梯拐角的墙壁上一点点爬出来。   喻慕琛穿着西装大衣,手里拿着一条长板凳,仰首看着他们。   “校长,你怎么来了?”一瞬间忘记自己拿着刀在砍人,周玉霞又惊又喜。   喻慕琛没有回话,只看着她手中握着的菜刀。光线太暗,那浅褐色的能看穿人心的眼珠变得和夜色一样深沉。   六点半喻慕琛收到周玉霞的回信。然后不管他再怎么发信息打电话,周玉霞都不理他了。他打电话给李广群:“玉霞开了机,你帮我手机定位她现在的位置。”   十分钟后李广群发来地址,是在C市东郊的深山里。她去那儿做什么?   和魏凯芳说一声“晚上有事”,他匆匆驾车离开海园直奔良山,开了三个多小时,再步行十来分钟,方才走到这处红砖屋。   进来就看见吴观荣往下窜,他以为这个人已到穷途末路,还伤了周玉霞,慌忙拿起桌边的板凳砸过去,堵着去路。   楼梯上僵持几秒,吴观荣便往楼上冲去。打了周玉霞那么多年,他清楚她体力几许,哪怕拿了刀在手上,也是个纸糊的老虎。   周玉霞确实不会打架,人还没靠近,就闷头闷脑地砍去,一下就被架开。吴观荣的小刀灵活,已经划拉开她肩膀,还好穿的是羽绒服,没伤到皮肉。   喻慕琛冲上来,板凳扫向吴观荣的后脑勺,一下把他打得侧摔在地。他顾不上痛,爬起来就跑,周玉霞一跃而上,终于有一刀砍在他的背上。   虽然被他逃脱,砍得不深,但她体验到刀锋钻进皮肉的感觉,太痛快了。今晚剁人一刀,就算把本要回来,剁两刀就算赚到。 第102章   吴观荣跑回房间, 抄起床上的包,要跃上窗。周玉霞不知道喻慕琛已经往楼下跑了,只想他这一跳下去跑掉了,她就再也报不了仇。   她冲过去, 又一刀砍在吴观荣的腰上。   这刀货真价实, 剁得吴观荣惨叫两声。他也不客气了,手里的刀刺向她的虎口。菜刀握不住, 被他夺走又掷来, 周玉霞没躲得过, 左胳膊上挨了一刀。   吴观荣趁机跳下去,身上的伤还是影响他的动作,跌了个狗啃屎,爬起来又被屋内奔出的喻慕琛扑倒。   两人滚在一起, 小刀还在手上, 他反手往人身上扎去。   二楼窗口往外一探,看到喻校长被捅,周玉霞惊慌失措, 顾不上左臂血流如注, 也顾不上找她那把刀,黑暗里连滚带爬从楼梯上摔下去。   那一刀正中喻慕琛的右大腿股外侧肌。他闷哼一声, 压住人的手, 也要去夺刀。   吴观荣手肘是反着的, 使不上劲,眼看刀要被夺走, 干脆往旁边一扔,小刀隐入草丛。他再赶紧从人身下爬出来,手捂着腰侧被血浸湿的伤口,往右边逃去。   喻慕琛追了上去。虽然他瘸着腿跑得不快,可前面的吴观荣伤势更重,半边裤子已经湿了。   周玉霞那两刀够厉害的。她这么恨他吗?喻慕琛想,该的,该的。凭着一口心气,他追上吴观荣,从背后伸出手指掐住他的喉咙。   掐别人也许可以,拿这招对付当过兵坐过牢的吴观荣有点小儿科。被掐后,他不去揪开那双手,而是手肘往后反压住喻慕琛的肘弯,身子转过来,另一手握成拳,朝脸颊击去。虽然受了重伤,动作依然一气呵成。   喻慕琛被打得退后几步,眼镜都掉了,嘴里还有血腥味。   半生受人尊敬,到六十岁发现,想要保护他的女人时不会打架,心酸又耻辱,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拿头往人腰上的伤口一撞。吴观荣跌倒在地,头清脆地磕在一块石头上。他扑上去接着锁人的咽喉,这次不用手指了,而是用手腕箍紧。   吴观荣尝试着起来,起不来,干脆往后一仰,拿他当沙袋一同摔在石头上。   后脑勺撞在石头上嗡嗡直响,喻慕琛的手肘依然卡在吴观荣的脖子里。手腕掰不开,吴观荣双脚在地上乱蹬,身子打着挺,要从臂膀里挣脱出去。   周玉霞撞闷了脑袋,跌跌撞撞赶过来,正好看见这一幕。一个拼命挣扎,一个死都不放手,两人叠在一起的身体,在溪边的石子地上毫无章法地挪动。她扑过去摁住吴观荣的双腿。左手抬不起来,光靠右手摁不住,用膝盖压着。   吴观荣大概明白自己今日大限已到,嘴里发出“呜呜”的嘶吼声。他发狂了,用头去顶喻慕琛的下巴,用手肘去击打他的腹侧,用手去抓人的脸,做一切可以造成伤害的事情。   看上去就像一条要斗争到死的鲇鱼。   喻慕琛咬着牙承受。周玉霞不忍心他被打,要过去帮忙,一松手,吴观荣又利用腰腿的力量打挺,挣扎的波浪导致喻慕琛的压制越来越力不从心。   他喊道:“玉霞,别管我,压着他。”   他只有这个方法。   体面舒适的生活让他外表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几岁,但实际上他大了周玉霞整整十七岁。自然也比吴观荣大不少。   他们还是身手矫健的中年人,他已步入衰老的门槛。   如果现在放开了,他怕自己再也制服不了吴观荣。放走这个人渣,他就没脸再叫人“小玉霞”,更没脸在死后去见许开泰。   他脸上,手上,腿上,到处都是伤,可他心中又明白,不是在这里受的伤。他毕生引以为傲的涵养和做派,早就被周文菲那篇檄文讨伐得体无完肤。   车祸后,他曾和魏凯芳提过,要把许妙认作干女儿,但是姚本源和魏凯芳都建议暂时要冷处理,对肇事司机的家属太多关心,会让人怀疑这当中有问题。后来周玉霞要走,他也不敢留人,甚至心中还有一丝宽慰,她没让他做选择。   他为了前程和家人背弃了兄弟之义,也背弃了心爱的女人。如今只要一想到这对可怜的母女因他承受的两千个日夜的折磨,就无法原谅自己。   喻慕琛啊,枉你口口声声都是教书做人,这世间还有比你更虚伪的伪君子?   血流得太多,吴观荣累了,暂停反抗。   喻慕琛也稍松口气,仰躺在地面,看见浮云散开,当空一轮好大的圆月,顷刻间光芒如银沙洒在树梢上。耳边溪水淙淙。转头一看,原来一路追打,他们已经离开山路,到了小溪边。   侧头去看周玉霞,披头散发,一身血污。那个在幼儿园的操场上带着孩子们欢快地跳着舞的天真女人,怎被岁月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眨眼间,十多年过去了。   喻慕琛在这里,真切地觉得自己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数十年的日子过成了毫无亮色的日程表,白字的纸,黑色的字,一页页翻过去都是“尽职尽责”的粗体字。   彻底厌烦了。   他左手拉着右手手腕,力道一点点收紧。   吴观荣双手揪着他双耳扯向自己,但很快发现这和之前的不一样,喻慕琛下狠手了,他越来越喘不上气,张大嘴,声音被挤在喉咙里出不来:“你杀了我,你也要坐牢的。”   喻慕琛毫无反应。这是他最后的战场,也是他最后的自尊,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在两条胳膊上,压向吴观荣的喉咙。   周玉霞仍在那头压着人双膝,禁止人反抗。   渐渐地,他怀里挣扎的力道没了,试着把胳膊松开一点,人也不动了。   周玉霞也感觉到了,抬头看向他。   “他死了。”喻慕琛平静地说,转头看向夜空。   周玉霞趴在一边抽泣,越哭声音越大,渐渐的,有了笑声。喻慕琛去望,她泪流得满脸都是,笑容也很大,好像是生平最痛快最满足的一天。好像这不是杀人现场,是和恋人瞒着全世界春游的夜晚。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喻慕琛也笑了也哭了,低着头,肩膀在远山的背景里抖个不停。   两人都已筋疲力尽。周玉霞问:“校长,你腿上的伤严重吗?”   “我没事。”喻慕琛爬过去查看她的伤口,羽绒服被砍开一个口子,棉絮被血浸湿,捂在伤口上,要脱下来才行。先脱右边的衣袖,再轻轻脱掉左边的,里面就一件打底的针织衫。怕她会冷,又连忙把羽绒服披在肩上。   她瘦,里面的针织衫也旧到变形,袖口很大,直接拉到胳膊上,半个手臂的血都已凝结,伤口上鲜红色的肉触目可见。   喻慕琛双眼发烫,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终是老了,把人勒死后双臂无力,费了好大劲才扯开,一小半帮她包扎,另一半尝试着把她的手吊在胸前。   可学富五车的喻校长没上过急救课,吊上去后不是觉得吊得太紧就是太松,只好不停地解开再打结。   周玉霞莞尔一笑:“校长没想过还要亲自做这些事吧。”月光下她的神色甚是温柔,好像刚才拿着刀追着人砍的不是她。   喻慕琛坐在她身侧,看着眼前缓缓流淌的溪水,他缓缓地说当年车祸的前因后果,上方的树木间突然扫过一道光线,有人来了,周玉霞猛地推他一把:“你快走。”   喻慕琛去扶她:“还能躲到哪儿去!”抬头看,月光下到处都是莽莽山林。   周玉霞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个肩膀拼命地撞他:“你快走,我要给我女儿留条活路。”   喻慕琛要是在这里和她一起被抓了,他们之间的奸/情,还有许开泰的死,都瞒不住了。周玉霞不在意女儿如何看自己,她只怕女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喻慕琛不肯走。小路上的脚步声来得很快,还有呼喊声。“校长,校长。”   “是广群。”纠缠的两个人都松口气,喻慕琛无力地坐在石头上。   李广群奔过来,看到这血淋淋的现场,目瞪口呆。跟在他后面拿了根铁棍的胡伟也停住步子,讷讷问道:“他死了?”   喻慕琛点头:“死了。”   “妈呀。”胡伟赶紧向喻文卿报告。   喻慕琛离开海园半个小时后,魏凯芳心神不宁,打电话问李广群:“校长是去哪儿了。”   李广群扯了个谎,再打电话去喻文卿那儿:“校长跑去找玉霞了,怎么办?”   “霞姨在哪儿?”   李广群把定位的地址发过来。喻文卿一看,又是群山,他心里发毛,再定位校长的手机,果然是奔着那边去了。打电话,也没人接。他抓起车钥匙要走,周文菲已经敏感地捕捉到他的情绪变化,害怕他有危险,从楼梯上追下来:“你去哪儿?”   喻文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喻校长去找周玉霞,也许是坦白也许是愧疚,总要去找一次的。他也不可能为了那一头就把这一边给丢了。于是让胡伟和李广群开车过去。   胡伟年轻,开车技术也好,全程轰着油门追赶,仍是晚到半个小时。来迟了。   胡伟打着电话,周玉霞冲李广群说:“赶紧带校长走。”   “你当警察都是傻子吗!”喻慕琛吼道。   周玉霞笑了,她眉宇间没有一丝杀死人的惊慌害怕:“山里根本就没人来,屋子的主人死了半个月才被发现。等你们走了,我就拿拖把,把所有的痕迹都给抹掉的。”   李广群觉得可行:“校长,要走赶紧走。”   胡伟把电话递过来:“校长,喻总让你接听。”   喻慕琛接过去,直截了当地说:“我杀了吴观荣。”   “赶紧离开那里。”喻文卿的口吻不容商量。   “玉霞怎么办?”   “她有精神病,也有充足的理由杀吴观荣,只有她一个人在那,事情才容易解释,也容易辩护。”喻文卿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地冰冷,“你不走,你们两个都逃不掉。”   喻慕琛不说话,电话那端的喻文卿急了:“喻慕琛,吴观荣死不足惜,你别把自己和霞姨都搭进去。”听不到回话,他劝,“这不是把你自己搭进去的问题。你想过我妈的感受没有?她要承受你杀人和背叛的双重打击。还有,八年前的车祸你交不交代?学校的事,你管不管?你进去了,你要姚婧她爸和李秘书怎么办?还有妙妙,你要她怎么办?我怎么办?”   “文卿,”儿子的名字,喻慕琛喊得又高又急。手机屏幕的光让他太阳穴边的青筋暴露在黑夜里。他想强撑着,然而撑不下去了。一夜之间,少掉的那几岁都回到他脸上,也许还多了几岁,额头和眼尾的纹路又长又深,一张脸疲惫不堪,他竟然哭了,声嘶力竭,“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把手机还给胡伟。   他想起八年前自己是如何镇定自若地在电话里指挥人处理现场,他也什么都想到了。喻文卿真的是他儿子,太像了。可哪怕他们搞定现场,搞定警察,搞定一切,让他再风风光光地回去当那个校长,他也无法回去了。   杀人越货这样的事一旦发生,想瞒着,是要把一生都赔进去的。如果仅是他的一生也就算了,儿子的一生,不可以。   回首这一生,他做的无数选择都在考量外部环境和利益得失,为父母,为妻儿,为上司,为同僚,……,真正尊重自己内心想法的,很少很少。   爱上下属的妻子,一个初中都没念完的半文盲;在深山和情人共同谋杀她的前夫;……,这些选择看上去是如此的上不了台面,和他校长的身份一点不搭,却是身为喻慕琛最自由最痛快的选择。   “校长。”李广群叹气,“我们怎么办?”   “进去后,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心里有数。你和老姚不要慌,做好准备出国,把家人也带出去。钱财上的事找文卿,他不会亏待你们。”   “好的。”   “叫文卿不要学我,他做得很好。”喻慕琛羡慕他的儿子,在三十岁的时候就能听从自己的内心,不被虚名与家庭所累。他到六十岁,才知道如释重负是什么感觉。   “报警吧。”   喻慕琛转头,周玉霞盘腿坐在地上,泪已流干,仰望着他,脸上是肃穆无畏的表情。   抬头看夜空,清风吹过树叶,沙沙地响。他说:“今晚月亮好圆。”   没有人应答,他也累了,瘸着腿走过去坐下来,静静等着他的声名涂地。 第103章   喻文卿挂断电话后首先想到得把魏凯芳接过来。等明天天亮, 喻校长被抓的消息传开, 海园又要变成另一个是非之地了。   但他不敢在半夜离开别苑,只好打电话给姚婧。   早上姚婧才告诉他, 黄惠南的肝部穿刺结果出来了。二零一四年的第一个月,大家都很倒霉。确认是癌症,坏消息中的好消息是——还在早期。她心痛又着急, 恨不得马上把黄慧南带去美国。   喻文卿才安抚了她, 让她稍安勿躁,先听听权威医生的建议。虽然国内医疗理念技术比不上先进国家,但是知名主刀医生手上都有非常多的案例经验。了解更多后, 再决定是哪种治疗方案。   姚婧缓下心来:“我好慌,我觉得自己还是一点用都没有。”   她有麦克,但是家人出事,还是本能地想依靠喻文卿。就像现在, 支撑喻文卿三十三年来的家庭马上要散架,他也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姚婧。就算不是夫妻,他们也是相伴二十余年的兄妹。   姚婧自然要问原因。   “爸也过来吧, ”喻文卿说,“校长出事了。”   这两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今天终于找到答案。喻慕琛不是不爱周玉霞, 不是不愧对许开泰,而是无法抛下他和魏凯芳。   原来创业十年得到的一切, 建立在许多人痛苦乃至付出生命的基础之上。曾经对父亲的不屑,全变成了对自己的不屑。喻文卿苦笑, 我有什么资格,说他不为我着想。   三个人来得很快,喻文卿看母亲惨白的脸色,心生不忍,过去抱她。魏凯芳心惊胆颤:“文卿,你不要吓我,你爸怎么啦?”   “他杀了吴观荣。”   魏凯芳的眼泪倏地掉下来,又别过脸去擦掉:“妙妙那封信一出来,我就知道你爸过不去这一关。”   姚本源问:“校长怎么找到他的?”   “霞姨找到的。”喻文卿不想隐瞒,“在C市良山一栋废弃的砖房里。”   姚本源叹口气。姚婧还不懂:“谁都联系不上霞姨,校长怎么和她联系上的?”   这话一出,魏凯芳的脸色更白了。好一会儿,她脸上才扯开一个笑容:“你们都知道?”   荒谬得很,她突然间就不为丈夫心疼了,她心疼自己这么多年的夜不能寐。   当年的车祸她从头到尾都没参与,只是在喻慕琛让她找弟弟筹80万的时候觉得不解,和小许关系再好,也不能把责任都担自己身上呀。   这才知道内情。震惊又心寒,自己怎么嫁了这样一个为了前程可以无所不干的男人?起了离婚的念头,还是放下了。木已成舟,儿子的事业也有了起色,更需要他们的帮助。想要日子继续,当中的种种细节就不能深想。   现在幡然醒悟,喻慕琛怕是因为奸/情被许开泰知道,怕他闹大,阻挠自己升任校长,才借柳申明的事设下这个圈套让他钻。   自己挑的男人果真有本事,一箭双雕,不,三雕,还有她这个被玩弄于鼓掌,必要的时候出来充当脸面的蠢女人。   她假装去拍大衣衣袖上的浮灰:“既是他心甘情愿的,那我回家了。”   “妈,你在我这儿呆着。”喻文卿说,“事情很多,我没办法两头跑。”   魏凯芳冷笑:“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能看得下去周文菲那张脸?”   “这件事和妙妙没关系。”   “没关系?我的丈夫,我的儿子,为这对母女入了魔,抛妻弃子,杀人放火都不在话下,……”   “好了。”姚婧也很震惊,但是喻文卿要处理的事够多了,她要陪着黄慧南,也帮不上太多,“芳姨,没人放心你一个人住在海园,要不,你自己挑,住文卿这里,还是畅园。”   喻文卿摇头:“畅园也不行。”   姚婧知道意思:“那就搬去公馆。”   从来都看不顺眼的儿媳,这回终于看顺眼了。魏凯芳站在门口,马上要走。   喻文卿说:“帮我看好她。”   姚婧走几步,又转过身来:“文卿,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很多事情该怎样就怎样。”她也看到了父亲的不安,“有什么风暴我们一起受,不需要你力挽狂澜。”   书房里,只剩喻文卿和姚本源。   好久后,喻文卿才说:“校长把当年的事都告诉我了。爸,你把公司的事交代一下,和姚婧还有妈妈一起走。”   姚本源摇摇头:“调查组下个星期就要进驻公司了。护照早就被收上去了。”   “我来想办法。”   “广群可以走,他只是个秘书,但校长……他保不了我,我也不是每件事都是他的授意下做的。”   喻慕琛倒台,无论谁继任新校长,都会迅速地和他们做切割,维护自身乃至S大领导层的形象。形象即利益。   “可是姚婧妈要动手术,她需要你的照顾。”   姚本源答非所问:“我做过什么我心里有数。我也劝过校长要和玉霞保持距离,不然事情暴露后大家都很难看,当过兵的人他认死理,这样才把小许调到后勤去。我也理解后来校长对小许的提防心,毕竟人是开过枪的,人命在他们手上,没那么忌惮,……,哎,算了,要是没有柳申明这个恶徒就好了。”   “小许的死,我也是事后才知情。比起这件事,我更后悔当初喻校长说要认妙妙做干女儿拦了一下,我想时日长久,回报不在一时一刻,先彻底度过危机再说。”   “至于其他的,滥用职权,贪污受贿,罪不至死,不需要逃,更不需要老喻来替我承担。要退休了才去吃牢饭,也不怎么吃亏,出来后就一身轻松了。”   他看向女婿:“文卿,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虽然只是个外父……”   “爸,你别这样。”喻文卿摇头。   “要是觉得过去这二十多年姚家待你不薄的话,你就好好听着,”姚本源想了想,“我和阿南商量过,她的病能治就治,不能治早早走了也行,不要折磨自己,也折磨孩子。她走了,我坐牢去了,我们阿婧……”   他突然捂着眼睛,喻文卿不忍去看,也垂下了头。   姚本源深吸两口气再开口,声音还是哽咽了:“她的个性就那样,稀里糊涂又争强好胜,但你也知道的,她很开朗也很真诚,一点心眼没有。当时你们签分居协议,我和她妈怕她吃亏,找律师来写,她嫌我们啰嗦,嚷着喊着,我就不信喻文卿会不给我和我女儿钱花!”   他模仿女儿大咧咧的神情口吻,喻文卿笑笑:“爸,你放心,该给姚婧的,我一分都不少。”   姚本源说:“我不是这意思,我说的是——她很信任你。我不管你们离不离婚,你都得管着她、护着她。”   “好的。”   “要是有人欺负她,你得为她出头。她要是干傻事,抽耳刮子都得把她抽醒。”   “我会的。”   “那个外国人……”   “麦克对她很好。”   “我不喜欢外国人。我女儿已经够桀骜不驯了,她需要一个稳重踏实的伴侣,不是成天嚷嚷着不结婚的。”姚本源说,“她圈子里乱七八糟的朋友太多,你要留心看着,免得她遇人不淑。”   “好的。”喻文卿一一答应。   说完这些,姚本源找不到还有什么要交代的,翁婿俩对看好一会儿,他再讷讷说:“要不,你找点关系,把我和你爸关在一起,这样好打发时间。”   没想就这么平常的一句话,让他这个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女婿崩溃了,趴在桌上泣不成声。   只不过是喻文卿发现,一夜之间,他成了三个家庭所有人的依靠。不是压力太大,而是哀伤。七零八落的家庭、面目全非的爱恨,仅是活在人世间,就已经让他觉得哀伤。   为了他喻文卿一个人,这样的牺牲到底值不值?更让人无可奈何的是,为了大家的明天,他还什么都不能放下。   姚本源安慰他:“以后要辛苦你了。照顾好她们。别的事情没那么重要,别人的眼光也没那么重要。”   “我明白。”   “那我先回去了,阿南会担心。她和玉霞是姐妹,当年的事没和她说。”   姚本源走了。喻文卿站在窗前,又是一个看着别苑的院墙一点点亮起来的早晨。胡伟留在C市,李广群赶回来,和他详细说了经过,说两人的伤势都无大碍,已经送去医院。他和大伟都做了笔录。   李广群决定要走,走之前,说了一件事,“玉霞说,开泰那晚回了趟家,但她不在家,文件应该给菲菲了。菲菲没有给她。”   喻文卿忽然想起在海园家中放了六年的玻璃瓶,想起许妙郑重其事交代时蹙着的小眉头,“这是我给爸爸的,你不可以丢,也不可以拆开看。”   他怔怔看着李广群,明白过来的这一刹那,脑子里什么事也抓不起来。   李广群问道:“文卿,怎么啦?”他以为还是在为校长担心,“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争取判个无期,过几年减刑,或是保外就医出来……”   “我知道,”喻文卿点头,“我知道。”   他转身上楼,卧房里窗帘还未拉开。   黑暗中,喻青琰和周文菲脸对脸依偎在一起,睡得香甜。他静静看着这两张天使般的脸孔。一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天真烂漫,一张什么都知道依然纯真如初。殊途同归。   过去他认为,触碰一个人的伤痕是最好的了解方式,现在发现,侵略得太深,那些感知到的伤痕,最后全都会变成自己的。   然后到今天,他仍觉得周文菲是再亲近也无法探索出全部真相的那类人。   他只是孤岛,她是森林。   就好像这一次全世界都知道了,她没有崩溃痛哭,也没有压抑害怕,只是敏感不安多了很多。过去他打电话她从不偷听,现在装有事,“盘旋”在他周围不肯离去。昨晚就是。哄着说一定不离开,才吃安眠药睡下。   林医生说,正常人在遭遇网络霸凌后都很难在短时间内稳定情绪,对她这样的精神病人来说,已经算是比较轻的“后遗症”。   可程度再轻,喻文卿也不敢掉以轻心,减药的安排再被搁置。   周文菲懒懒地转过身子,睁开眼看他沉默地坐在身边,下意识地不安:“怎么啦,文卿?”   “找你要些东西。”   “什么东西?”   “你那些星星纸鹤。”第二天喻文卿让人买了个大玻璃瓶回来,周文菲把它们装进去。后来就没看见了,不知她收去了哪里。   “不给,都说了是我给爸爸的。”周文菲垂下眼,右手揪着左边衣袖的袖口。   “我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你不用担心,吴观荣已经死了,没有人会再来抢。”   “他死了?”周文菲不敢置信。   喻文卿面无表情地陈述事实:“你妈和我爸一起杀了他。”   周文菲眼珠到处转转,确认不是做梦。她想控制情绪,然而控制微表情的面部神经还是不听她的话,慢慢地纠结在一起。   她哭出声来,又怕哭声会吵醒喻青琰,双手紧紧捂着嘴。   喻文卿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她颤抖着问:“你不是拜托李秘书去照看她了吗?她怎么会去杀人?”再问,“我妈会被判死刑,还是无期?”   “不会。她有精神分裂症。”   “精神分裂症?什么时候的事?”周文菲想起汪明怡发给她的那张照片,那会周玉霞就应该是病发住院了。她的心里完全乱了套,不是,有爪子在狠狠挠,挠得好难受,想直接用手拽出来。   “我要去见她。”   自网上发信后,一直联系不到周玉霞,周文菲也心慌过。可喻文卿说,正是因为无法面对才会避而不见。她想了想,她不要去求周玉霞的谅解,该是周玉霞想清楚后来找她,怎样也该说一句“对不起,女儿”吧。   谁让她是母亲?   有时候周文菲谁都不恨,她对自己能从外界得到的爱和关心本就没什么期待。他们憎她、骂她,都没关系。可她对周玉霞有一种身为女儿的天然要求,觉得她应该、必须接纳自己,哪怕是错了的事。   喻文卿都能接纳被性/侵的她,姚婧都能接纳抢喻文卿的她,周玉霞却做不到接纳她的感情选择?   她只是被教育得不要轻易发脾气,但心底何止是对母亲的失望?她愤怒她的不由分说,憎恨她的糊涂和软弱。   事情捅得全天下皆知,好了,像是再一次站到大雨中,完成一直未完成的事——我就这个样子,你到底要不要我?   她困在自己的情绪里,根本没想周玉霞会去杀人啊。   喻文卿将她挥舞的双手摁在腋下:“你见不到她,她现在警方的监控下住院,伤不是很严重,出院后要被羁押。只有律师能见她。你放心,我会找最好的律师给她辩护,无罪释放的可能性很大。”   好几分钟后,周文菲才从快溺毙的海水里探出头来,想起其他事:“校长也被抓走了?他也能被无罪释放吗?”   喻文卿不知道该如何说,他脸上的神色告诉周文菲,是喻校长下的手。她伤心又很茫然:“他为什么要去杀……那个人?”   “因为他对不起你爸,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喻文卿嘴中苦涩,不愿意多说,“我要看玻璃瓶里的东西。”   今天的事有点骇人,周文菲终于点了点头:“在衣帽室的柜子里。”   喻文卿拿过来,所有纸鹤和星星都倒在地上,全都要拆开,又不能假手他人,怕是要拆一天。   周文菲说:“星星不用拆,是纸鹤,你看纸鹤的底部,尖的是,平的不是。”   他笑了,谁说他的女孩是个唯命是从的家伙,从小就不知道有多机灵。尖纸鹤一个个挑出来,总共十四个,还有一个用叠星星的纸包起来的U盘。   一一打开,果然是当年柳申明写的检举材料。一份指控云声的技术抄袭,一份针对S大宿舍楼翻新工程招标程序是否公正公开的质询。   “为什么要藏这个?许叔让你给谁?”   “给妈妈。”   “为什么没给?”   “给过了,她没要,后来房子卖了要回C市,我整理东西翻出来的。”   喻文卿盯着她。周文菲垂下头,一点点交代:“里面还有一张纸是爸爸写的。”   “写什么?”   “让妈妈把这个拿去给校长,他会离婚的。”   “因为这个,你就不想给霞姨了?”   “嗯。”   那两年里,相敬如宾的校长夫妻也吵了几次架。魏凯芳总是指责丈夫,当个副校长又怎样?儿子的公司帮不上一点忙,要钱没钱,要关系没关系。   许妙不想手上的文件成为导/火/索。要是喻校长离婚了,喻哥哥跟着魏阿姨离开海园,那她以后不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喻文卿啼笑皆非:“你也不想想我那时多大了?他们离不离婚,关我屁事。”   他粗略地浏览柳申明写的那份指控。周文菲忐忑地问:“如果被人知道了,要不要赔很多钱?” 第104章   “你看得懂吗?”喻文卿问。   全是中英文夹杂的计算机领域专业术语, 现在的周文菲看不懂, 更不要论当年,可“抄袭”两个字是懂的。那时姚婧已经回来了, 便跑去问她:“抄袭这件事,严不严重?”   快要期末考试了,姚婧以为她说的是考试抄袭:“当然不可以, 这是人品问题。”   “要是像喻哥哥这样的公司, 里面有人抄袭呢?”   “抄别人的软件?更不可以了。这种事一告就完蛋,赔个倾家荡产。”姚婧心大口也大,“你看美国那些科技公司一打知识产权的官司, 都是几个亿的事。”   “几个亿?”   “还是美元。”   吓死许妙了。到底谁给了爸爸这些文件?后面那个文件说宿舍翻新工程哪儿哪儿不对的,也看不懂,但也知道——对喻校长不利。   妈妈前两天才说过,喻副校长马上就要变成正校长。当了正校长, 爸爸以后能有更好的工作。   爸爸难道不是帮校长和喻哥哥的吗?为什么又说要校长离婚?校长离婚对我们家有什么好处?   许开泰已经死了,许妙想破脑袋瓜都想不出答案来。   过几天,姚婧把家里那台不要的台式电脑送给她。她把U盘插/进接口, 文档有密码,打不开,急死人。   每日惴惴不安, 觉得藏了个隐形炸弹在家里,做梦梦见警察破门而入, 拿枪指着她要她交出来。   想毁尸灭迹,把那些纸撕碎, 冲到马桶里去。可胆子小,不敢撕。书桌上放着未来得及送给爸爸的纸鹤玻璃瓶,干脆全叠成纸鹤扔进去。十来个藏在数百个之间,一点不打眼。   这才稍微地安下心,觉得骗过了全世界。   喻文卿看着她:“不是他说抄袭就是抄袭,要鉴定的。真是云声抄了,我也赔得起。”   “那就好。”周文菲放下心来,“这个人是谁?你知道吗?”她指着文件上的签名,字迹太潦草,只能认出最后一个是“明”字。   喻文卿一愣,周文菲并没有把文件和随后许开泰的车祸关联在一起。也对,她那时不到十二岁,再聪慧也不可能领略到成年人所有的阴谋和较量。   老天总算开了一线光,不是残忍至极。   喻文卿说:“他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病死的。”   周文菲笑了,她觉得自己也挺残忍的,会为一个人的病死感到开心:“那他以后都不会来找你和校长的麻烦了?”   “嗯。”喻文卿问,“那个人渣一直在找你要这个?”   周文菲收住笑,不肯说话。肯定是爸爸喝酒后说漏了嘴,不然吴观荣怎么知道她有这个?   “为什么回来后还要瞒着我?”   “过去这么久的事,为什么还要翻出来?”   当年她是害怕这份文件会打击到苦撑的喻文卿,害怕它成为压垮云声的最后一根稻草。现在是不忍心在他那么光明的事业里添一笔过去的污斑。   “云声发展很好,你也付出很多。校长马上要退休了。”   说到校长就想起妈,周文菲又被带回到今早的现实中来,心跳得太快,浑身无力。正好喻青琰被他们的嘀咕声吵醒了,爬起来往两人中间钻。   周文菲说:“你带青琰先出去,好吗?”   “我等会回来陪你。”   “不需要。我想静一静。”   喻文卿抱着女儿离开。走到门口,周文菲再问:“校长为什么杀吴观荣?他们在哪里杀的人?不是说警察把整座山翻遍了,都没找到他吗?”   她的问题好多,喻文卿一个都不回答,低着头,手握着门把手,任时空静止,任怀中的女儿捏着他的脸。   周文菲双唇颤抖:“因为我妈吗?”   她脑子里有许多模糊的往日片段,如狂风扫下的落叶,呼啸着在空中打圈。捡不起来,一个都捡不起来。那颗心越跳越快,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张大嘴,连哭都哭不出来,“文卿,我好难受。”   喻文卿慌忙拍开灯,折回床边看周文菲,只见她嘴唇都发白了。他把女儿放下,过来摸她的脸:“你怎么啦?”,又高声喊,“曾医生,快过来。”   李医生辞退后,汪明怡再找的家庭医生。面试时说他有急救资格证。喻文卿觉得这个也很有必要,便聘请了他。   曾医生上楼来,一测心跳每分钟130次,明显的心动过速,再看周文菲的反应,慌而无力。“还是送医院做个详细检查。”   喻文卿二话不说,抱着周文菲就下楼。等到医生看诊,心跳已经平复到100以。医生问了过往病史,说问题应该不大。他非要周文菲住院,做全身检查。   等姚婧赶过去时,周文菲正在做心脏彩超,他站在走廊里等候。等人走近,看见人哭花的眼妆,问道:“你爸都和你说了?”   “还有什么好瞒的。”姚婧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面色无趣,“我在国外见到那么多送孩子出国留学的家庭,很多人爸妈的工作还没我爸妈好。我真的没想到,以他们的工资和超市都舍不得逛的抠搜劲,竟然负担不起我出国的开销。”   “我妈现在怎样?”   “还好,”眼睛不太舒服,姚婧用手擦了擦,“我妈真的好厉害,你妈躺在床上生闷气不肯起来吃饭,她竟然说,都活到六十岁了,还有什么看不透,老公背叛出轨算个逑,难不成你们还有性生活?而且,他坐牢去了,你多舒坦?你是指着他退休后给你洗菜浇花接着过这没意思的日子,还是还当自己是个二十岁被爱情辜负的怀春少女?你都当人奶奶了,你好意思矫情。”   喻文卿听了,没忍住笑出声来。姚婧说:“然后,你妈就气呼呼起来吃饭了。”可笑声一停,这氛围还是显得空洞,甚至还有点凄凉。   姚婧看着彩超室紧闭的门问道:“她呢,受不了?”   早上她打电话给高阿姨,喻青琰说了句:“妈妈,喵喵生病了。”她心里一惊,以为又是自杀,高阿姨说:“没事,就是心跳得快了点。”   喻文卿说:“姚婧,你记得妙妙放在我家的那个玻璃瓶吗?”   姚婧点头:“见过。”   “许叔用两条命换来的文件,你爸和我爸死也找不见的东西,就被她叠成纸鹤放在里面,在我家的书柜上呆了六年。”喻文卿冷哼一声,“好讽刺。”   就像一个见证者,见证他们如何抹掉脱掉身上带血的衣服,转过身来面朝春光明媚的花园和欢声笑语的师生,又是光鲜得体的风范。   姚婧愕然:“她知道?”   “她迟早会知道的。”喻文卿分析,“柳申明的个性,我还是了解的,他不可能在钱没到手的情况下,把文件给别人,除非那时候,他已经死了。”   他也了解了许开泰的苦心。他死后,什么样的照顾都不如喻慕琛把周玉霞和许妙当成妻女来得有保障。他想把这个武器交到周玉霞手上,由她来决定,怎么对付喻校长。大概知道妻子和校长的私情后,他就已经做了打算。柳申明的死,更让他放不过自己。在喻校长原来的“计划”里,交通肇事罪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三年有期徒刑。   “而为了做成这件事,他肯定联系过吴观荣。所以这个人渣一直知道有这份文件的存在,他想拿到它,才娶霞姨做妻子,也是故意对妙妙……”   喻文卿说不下去。周文菲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吗?他不相信,她只是发自内心的不愿戳穿他不可一世的假面目。她愿意以自己的痛,来成全喻姚两家虚假的繁荣。   哪怕她有一天知道所有真相,喻文卿也相信,她依然会对他张开怀抱。   他好痛苦。他宁愿她和这世上的所有人一样,谈及爱时,自私又虚伪,残忍又无知。   一夜未睡,早饭也没吃,喻文卿靠在墙上,一点点往下滑去。姚婧发现异样,慌忙起身抱着他:“你怎么啦?低血糖?”   包里有逗喻青琰的彩虹糖,赶紧倒出两颗给他吃下去。   喻文卿从小就不爱吃甜的东西,这会竟然尝不出糖是甜的,他说:“网上的人都说,喻文卿的所有灾难都是来自周文菲,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周文菲的所有灾难都来自喻文卿。”   姚婧苦笑:“也有我的一份吧。”坐回位子上,她说,“麦格基金的房总今天下午到S市。”   “我妈让他来的?”   “我妈打的电话。”姚婧说,“他来,我们和他见一面吧,把离婚协议书签了。你喻文卿的老婆,我真的是当够了。云声的股票我一毛都不要,要了没意思。我现在的收入,也够我的开销。”   “你爸妈同意吗?”   “他们还能管我几年?那是我的事情,由我自己来作主。”   兜里手机响了,是闹钟提醒她今天上午十点,要带黄慧南去相邻的G市看名医。   时间不多了,她干脆一口气说完:“事情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我们每个人的原意。后悔没有多大用,只能尽量补救。我会把纽约那套公寓卖了,尽可能把我爸贪的钱都还回去,我不会让他坐太久的牢。等我妈的病好了,等他出狱了,我还想着一家团聚。文卿你也是,你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太喜欢把责任往自己肩上揽,死撑死扛。吴观荣死了,罪有应得。校长和霞姨愿意承担他们的责任,事情就……到此为止。你想要妙妙能活下去,还能活得轻松自在点,就别带着这副愧疚的脸孔,她不是来讨债的。”   “我知道。”喻文卿微微一笑。姚婧还是那个姚婧,洒脱不羁。数十亿的资产,说不要就不要。再沉重的过去,睡一觉就可以放下。以前觉得是个缺点,现在看来,是个大优点。   所有检查做完,已经到中午,周文菲回到病房和喻文卿说:“我乖乖地躺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你回去看看你妈吧。”   事到如今,她还在想着别人,喻文卿说:“姚婧和她妈陪着。”   “那不一样。”   小刘也说:“喻总,我让谢姐也过来,你放心,我们一定照顾好菲菲。”   喻文卿走了,周文菲给胡伟打电话,那边接起来,她忍住想哭的冲动:“我能不能和我妈说话?”   “我去找人问问。”胡伟在医院附近的小旅馆开了房,刚刚过来睡下,又披衣服出去。他想方设法地弄到周玉霞一段录音,发过来给周文菲听。一听苍老嘶哑的声音,她的心就像被人摁住,用钢刷子刷了一遍。   周玉霞说:“菲菲,你不用担心,妈妈有病,明天就去做鉴定,律师说,只要鉴定通过了,不会坐牢,就是强制治疗几年。妈妈再也不管你了,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不要老想过去的事。你想和喻文卿在一起就在一起,不用想爸爸妈妈的事,以前妈妈阻挠,是因为妈妈有私心。”   说完沉默很久,好像什么都交代完了,又好像还有很多没交代。沉重的呼吸声后,再开口,“要多吃点东西,不要那么瘦,还有,不要为了别人,委屈自己。”   周文菲痛哭流涕地发语音过去:“大伟哥,你帮我问问妈妈,她还要不要我?要不要我?”   没那么快,胡伟说,得等下次律师见面才可以。   周文菲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高高的洋紫荆树,忽然坐起来,给台北的孔巧珍打电话。   林医生对她来说,总有师长的感觉,适合引领,找出问题症结。孔巧珍更像一个姐姐,可以让她不假思索地倾诉。而现在,她必须把这一切都发泄出来,必须找到不让她把问题指向自己的方法。   喻文卿回去公馆,魏凯芳坐在周文菲曾坐着的地方,双眼直视窗外的写字楼,发呆。转头见儿子回来,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孟律在联系国内最好的刑辩律师,下午碰面开个会,他们就会赶去C市。”   “你不过去?”   喻文卿不说话。魏凯芳笑两声:“老子都没有女人重要?”   “过去我也见不到他。”   “我也不会过去。”魏凯芳恨恨地说,“结婚三十五年,为他生儿育女,打理家务,到底是哪里做错了,要换来这样的结局。他心安理得坐牢去了,他对得住他的兄弟,他的情人。我呢?昨天还有好多人羡慕我,命好,找了个好老公,生了个好儿子,今天怕是要拍手大笑,笑死好几个。”   “我已经让人去打点,这个案子不会公开审理,也不会在网上传播。”喻文卿叹气,做了这么多年的校长夫人,这个名号已经变成魏凯芳最不愿意脱下来的那套套装。   “还有,晚上我请学校领导吃饭,聊聊怎么处理这件事,尽量把影响降到最低。”喻文卿再问,“校长贪了多少,你心中有数没有?”   “你拿了多少?”   “一开始拿了一百五十万,后来陆陆续续有三百多万,还有那套房子卖了八十多万,车卖了十五万。”   “房子是分的,车子是我掏的钱买的。最初的一百五十万,家里存款有五十来万,找你舅舅借了五十万。后来三百多万里,也有周玉霞还回来的二十五万,和我十五万的私房钱。就这么多。这几年我手上的钱,除了信芳每年给的分红,其余的都是你给我的。他工资卡里的钱,我一分没动。”魏凯芳终于想起来要做点正事,“你回海园,去我房间的抽屉拿一个黑色的记账本,每一笔我都有记录。存折和卡也在下面压着。”   喻文卿再问:“他怎么认识张洁莹的?”   “还能怎么认识?不就图那点虚名?”魏凯芳不屑,“喜欢往学生当中钻,当了院长后更过分,恨不得去宿舍和他们开座谈会。刚当院长那一年收到十几个孩子的联名信,说找不到实习工作,让他想想办法。我就奇怪了,有人当院长,还要帮学生解决实习工作吗?”   可喻慕琛放心上了,说家里有门路的孩子,用不着来找他。厚着脸皮去社会上问一圈,x铁x建那些大公司的领导,平时也不应酬来往的,谁会给他这么大的脸面,一口气收进十几个孩子?   自个讨了个没趣。   后来经由赵之华认识张洁莹。人家一点不推辞,饭桌上就一锤定音,收了这些学生,其中做得好的,毕业后都留下了。以后就形成惯例,每年都塞十来个孩子去华阳建工。   等后来,喻慕琛当上副校长,主管学校宿舍的翻新工程,张洁莹这时提出来要承包,他能不答应吗?   喻文卿听后,无言地笑一声。再狡猾的老狐狸,还是不如商人精明,懂得放长线钓大鱼。他起身要走,魏凯芳说:“赶紧把海园的房子卖了,再帮我买一套,房子大小装潢,我不讲究,能让我睡个踏实觉就行。”   她还记得当年和姚婧说过的“再也不登门”的狠话。   喻文卿说:“妈,网上那些人越是骂我,我越是知道自己不该活成他们那样。你也一样。如果你觉得前面这三十五年都不开心,后面还有二三十年,就别再把时间都浪费在那些不值得的事情上。”   魏凯芳垂下眼睛,不作声。喻文卿坐在她身边,“你往好的方向看,校长毁了自己,解决所有人的愧疚,也给了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房圣玮愿意在这个时候来,你也……清楚他的意思。如果想通了,让孟律把离婚协议带过去给校长签字,然后,如果你想去上海,就去上海。不想去,就跟我住着。”   魏凯芳仰脸看着儿子:“我是为了你公司的事,才和圣玮重新联系上的。”   “我知道。”喻文卿点头。   晚上,他和S大的领导坐在一张桌上,大家都假惺惺地唏嘘,共同忆起这些年来喻校长的风采气度。   喻慕琛在S大工作三十余年,喻文卿从来没想过要了解他每日早出晚归做些什么。到他以这样的面目离台,才知道“好校长”的名声,靠吹是吹不起来。   在他主管的这十余年里,S大的国际交流精彩纷呈。从相互承认的双学位兄弟院校,到寒暑假短期的交流培训课程,有数百个之多。几乎到了只要学生有意愿出国交流,都能出去的程度。   这几年很多学生冲着出国交流的招牌而来,S大的生源质量越来越好。   另一个更得人心的,便是学生就业率的大幅提升。喻校长从不和学生说冠冕堂皇的话,而是实实在在地——让不出国不考研的绝大部分学生都能在毕业前拿到offer。   更不要说,S大新校区的批文就是他拿下来的。   桂庙校区已建成三十年。当时根本没想到,S大有朝一日能招七千名的新生,楼宇密集得连块标准的足球场地都没有。   而接下来十年,三分之二的师生将陆续离开那个被城中村和高架桥围困的旧校区,搬去风光明媚的跑马湖边,坐拥大好的水库风光和宽广草坪,以及最新潮的教学楼,最高尖的实验室,最舒服的宿舍楼,……。   如果不和权力做亲密接触,S大可否在日新月异的城市规划中分到这么好的一杯羹?难道喻校长有了“过”,“功”就荡然无存?   难道这种功、过不过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吗?   没有人在乎。以前有多少唱赞歌的,今日就有多少贬损的。问题也不在于这世道是否正义公平,而在于——你可以不接受吗?不接受又能改变什么?   酒喝多了点,最后喻文卿听不见宴席上的嘈杂声,人也很困,眼帘还未完全地合上,眼前就是一片黑暗,最后被司机扶着离了席。   叔伯们都很谅解,父亲出这样的事,儿子怕是心急如焚、彻夜未眠了。   他甩开司机的手扶着墙走,大片阴影还在视界里游荡,只听见自己虚浮的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回响,不由得在心底里问,喻文卿,你看清楚吞噬你父亲,将来也会吞噬你的黑暗了吗? 第105章   第二天上午, 喻文卿醒来时, 头依然痛得要裂开,周文菲已经从医院回来了。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怎么不等我去接你?”   “你事够多的了。”周文菲看他的眼睛遍布血丝, 心一下揪在一起,“你没睡好吗?”   “我没事。”喻文卿仰躺在靠枕上,“倒杯水给我。”   周文菲递过来, 他边喝水边问:“检查结果都出来了?”   “还没, ”周文菲坐在床沿,挨着他:“有些问题我突然间想明白了,所以要回来和你说。”   昨天她和孔巧珍聊了一个半小时, 全都在责怪自己考虑不周全。   孔巧珍问:“如果没有网路的恶意抹黑,你会和妈妈说吗?”   周文菲说:“其实我在发现她和吴观荣还有那么密切的联系时,就觉得应该告诉她,但是我根本……没法开口。   “你究竟害怕她受不住这个打击, 还是害怕她会拒绝接纳一个‘不洁’的你?”   周文菲一怔,当然是后者。她曾经和林医生探讨过——所有打着“为你好”的旗号隐瞒事实擅自决定的行为,本质上都是借口, 不是对方不能承担,而是自己不能承担。   “那她知道后没有接纳你吗?没有接纳,我想她不会去做这样的事。”   周文菲听到这, 趴在窗台上放声大哭。   她在窗前跪坐很久,久到下半身麻木, 起不来,谢姐过来扶她, 周文菲问:“谢姐,你知道我妈做了什么吗?”   谢姐点了点头。   “是不是很吓人?”   谢姐想了一会才说:“菲菲,你想开点。你妈就算进去了,你还有喻总。”她扶着周文菲上床,给她盖被子,“我没念过书,也不懂法律会怎么判,但我心里觉得,你妈没做错。”   是啊,她做错什么了?周文菲想。   杀了吴观荣?那不是自己做梦都想干的事?和喻校长有私情?自己不也和喻文卿有私情吗?   就这一瞬间,她好似被闪电劈了,一下开窍了。   就算法律会判周玉霞的罪,就算外人说她是个坏女人、疯子、杀人犯,那又怎样?为什么我要以他们的眼光去看待我的妈妈?   都走到今天了,难道我还没有自己的眼光吗?   过去一直纠结于——妈妈不接纳一个没那么好的女儿,但另一面,她又是否真的接纳过——这个没那么好的妈妈?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妈妈的性格,比任何人都知道妈妈曾陷入怎样迫不得已的局面,但她潜意识里也有一个好妈妈的标准,她心底里永远有个声音“你本可以做得更好的,然而你没做到。”   为什么不能接纳一个性格软弱、做事天真的妈妈?   为什么可以接纳喻文卿的“为你好”,却不能接纳妈妈的“为你好”?   为什么她一定要接受普世价值对一个人生命的怜悯,哪怕这个人曾在她14岁的时候就杀死了她?   为什么不能对这场迟来的彻底的报仇发出来自心底的最真实的赞叹?   为什么别人都可以说你妈妈没做错什么,而自己羞于这么说?   周文菲浑身颤抖,一个晚上都没睡。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校长和妈妈一清二楚,仍然义无反顾地为了她去杀死那个人。他们如此爱她,而她就只会埋怨——这个世界对自己的打击又多一层吗?   天亮后她就跑回来,她必须和喻文卿说,这件事她完全想开了,让他不要把心思放在她身上,而是全力以赴地为两个人争取减刑。   而且很明显,喻文卿也在因为有个杀人犯的父亲和破碎的家庭而痛苦。   她不想让他那么痛苦。她说:“不管外面怎么说校长,在我和我妈的心里,他都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喻文卿听到后一愣,思维有点根本不上来,仿佛宿醉留下的后遗症。他苦笑着问:“你不怪他当年放任你和你妈离开?”   周文菲摇头:“他是个人,不是个神,他不知道我们走后会发生什么。”   喻文卿无法开口。   “你能做的事很多,能帮他们找好的律师,能找关系照顾他们。可我不知道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尤其是校长,他的代价比我妈大多了。我知道他们做的是一件会被法律惩罚的事,但我不想这么评价,我应该好好谢谢他和妈妈一起……结束了我的噩梦。”周文菲拿出熬夜画好的卡片,“这个,能不能送到他们手上?”   喻文卿接过来看,两张卡片分别是喻慕琛和周玉霞的速写画,寥寥几笔,眉眼间的神/韵都出来了,右下角是她的名字。   周文菲说:“我怕写一大段话或是发语音,以后会被当成对他们不利的证据,只好画了画和简单的感谢。”   喻文卿抱着周文菲,嘴唇在她的额上停留好久。那年的圣诞节,他便看见她身上有着其他人无法达到的天真纯粹,到今天仍在惊叹这种光芒,不管经历什么样的事,它从未消失,也无法被乌云遮挡。   你比谁都了不起。   “下午正好要过去和律师谈一谈,我亲自送过去。”   昨晚喻文卿还在想,喻慕琛可能会被起诉的罪名,有故意杀人罪、有贪污受贿罪、可能还有其他的职务罪、伪证罪、……,数罪并罚,也不知道能否撑到释放的那一天。   当然,除了人身自由,还有另一个层面的监牢。他想,这张卡片对喻慕琛的意义,也许不亚于刑期届满释放。   喻慕琛身上的伤都做了处理,不需要住院,转移到了看守所。C市地方小,这案子也没有被大肆传播,找点关系通融后,喻文卿跟在律师后面,见到被关押的父亲。眼见他一瘸一瘸地,慢慢地走向自己。比起脸上的抓痕,全白了的头发,更让喻文卿惊心。   以这样的方式老去,真的是件挺残忍的事。   律师问了喻慕琛案发过程的细节,喻文卿垂头在一边听着。最后五分钟,律师留给了他,他却不知道说什么,拿过来一本书,是《资本论》的第二卷 。他回海园的家中拿存折和记账本,在另一侧的床头柜上看见,顺便拿过来。   “在里面打发时间吧。”   “谢谢。”喻慕琛翻开书页,里面有一张自己的速写像,右下角有两个名字,一个“妙妙”,一个“文卿”。   他有些意外,问道:“妙妙画的?”   “嗯,”喻文卿觉得有必要把那些话重新说给他听,“她说,在她和她妈的心里,你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还有,谢谢你结束了她的噩梦。”   喻慕琛竭尽全力掩盖脸上的动容,笑了笑:“她还不知道当年她爸……”   “那个,你付出代价了,不是吗?”喻文卿说,“伤疤会凝固的,为什么要一而再地揭开?”   “那……我也谢谢她。”喻慕琛小心翼翼地把卡片放回书里。   “我也是这么想的,爸,谢谢你。”怕是有十几年没有当面叫过他“爸”了,一时间还有点别扭,喻文卿说,“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处理。希望能有一天坐下来一起喝点小酒,看看星空,虽然也没什么星星好看。一对父子一生中总该有那样的一天。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   “我走了,保重身体,有什么需要告诉律师。”   卡片和话也带给尚在医院的周玉霞,她嚎啕大哭,崩溃到谈话再也无法进行下去。喻文卿想,这样的崩溃应该是有利于她的,于是起身离开。   回S市的路上,他看见黑暗是如何一点点地吞没整片天空,看到那些家园的灯光是如何一盏盏地亮起来,驱散它们。   他想起了别苑的灯光。院门前勾着一盏铁艺的吊灯,院内的草坪,还有通向游泳池的石板路,环绕宅邸的台阶,嵌着十数盏的暖黄地灯,将别苑装点得熠熠生辉。   在他心中,它们并不因为物理规律而亮,全因他的女孩而亮。   周文菲在二楼窗前看到喻文卿下车,带着乖乖跑下楼去。   这两天喻青琰不在别苑。喻姚两家都出事,留下两位孤单害怕的奶奶,小小年纪的她就需要“彩衣娱亲”。   下楼的时候,她意识到——汪明怡已经三天没出现了。问了喻校长和妈妈的情况后,她问:“明怡辞职了吗?”   “还没,辞职前帮我办最后一件事。”汪明怡承担了来自父母和朋友的很大压力,喻文卿不会勉强挽留。   “最后一件事?那她是去哪儿了?”   “纽约。”   “现在……去纽约做什么?”周文菲的声音轻而飘。   喻文卿只顾脱西装,并不看她脸色:“你要提前去那边。”   “为什么?”   “想要你换个环境。”喻文卿说,“过几天姚婧就带琰儿和她妈走,我和她说了,你也一起走。明怡在那边接你,她会陪你呆上一段时间,直到你对……”   周文菲摇头:“我不想那么快走。我妈什么时候上法庭?”   “没那么快,到时候再回来,好吗?”   “是不是阿姨不想让我呆在国内。”   喻文卿笑:“是我不想,我想要你去到一个轻松自在的地方,有太阳晒,有草坪可以躺,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学你喜欢学的东西。我不能再把你关在这栋别苑里。”   自从发了那封信后,周文菲整日呆在别苑的二楼。她和人交往的亲疏感越来越明显,在喻文卿和喻青琰面前还算自在,可到一楼,连谢姐丁姐的眼睛都不敢看。也不愿出门,哪怕是交给她的遛狗任务,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   他不再认为这是一个人的畏缩。   “是我心甘情愿陪着你的。”   “我知道。”   “你不怕,我在那边语言不通,饮食不习惯,又没有朋友,抑郁症会加重?”   “我想你能克服。”喻文卿说,“明怡只会给你租下公寓,做你的室友,还有帮你申请一间语言学校,拿到签证。剩下的,要找哪位心理医生咨询,想考哪个学校,学什么专业,都需要你自己去做。如果你需要帮助,近的有姚婧,远的有我。”   周文菲在他怀里哭了。喻文卿摸着她的秀发,舍不得这样柔软的触感,“反正要过去的,早几个月有什么分别?”   S市是个漩涡。   喻慕琛和姚本源的案子看似简单,但仅是许开泰车祸一案,就能拔出交警部门这个大萝卜。深埋地下的根须有多茂盛?□□后带出的泥坑有多大?云声会不会牵连其中?喻文卿无法估计。   他留在这局中,可以和羁押中的喻慕琛姚本源互为牵制和保护,但是他不能让周文菲——这个全世界都知道了的他的软肋,仍然留在漩涡的中心。   越早送走越好。   周文菲离开他怀抱,趴在床上,热泪很快就把枕头打湿,分离来得太快,让她无所适从:“我可不可以把乖乖带走?”   “可以。”喻文卿不能在卧房再呆下去,他亲了亲她的头发:“孟律和姚婧来了,我下去和他们聊会。”   姚婧以为就是来签离婚协议书的,结果孟律递过来一份成立“云端”慈善基金会的协议,以及把他俩人名下持有的云声股票无偿捐赠给该基金会的协议。   “文卿,你想好了吗?我就当从来没有过,毕竟我也没付出什么。你呢?你的十年青春,都耗在这上面了。”她明白他在意什么,因此看着他说,“我小时侯学素描,老师就说过,凡是看得见的东西,都有光和影。这世上没有圣徒。”   喻文卿说:“控制权还在我手上就没问题。过去是……云声为我,以后是我为云声吧。”   姚婧耸耸肩,签下名,再问:“我们的离婚声明发不发?”   “发之前一起出席个活动,明天上午回S大,有个捐赠仪式。”   姚婧放下笔,手捂着鼻子,眼眶还是湿了:“没问题,这应该是我最心甘情愿的一次。”   是S大建校以来收到的单次捐赠中金额最大的,也是云端基金会成立后的第一笔捐赠。再加上之前几百万到几千万的个人捐赠,喻文卿已经给母校捐了近两个亿。   捐得这么匆忙,目的不言而喻,想让新上任的领导班子对喻慕琛和姚本源的案件保持应有的缄默。毕竟这两个老家伙最看重名声了。   喻文卿私下还和即将被任命的戴校长见过面,华阳建工承包的工程可以请第三方检测,如果有质量问题需要翻修或者加固,可以去找他。   也许恰是因为土木工程系的出身,喻慕琛才敢和赵之华张洁莹等人同流合污,他太懂可以在哪些方面偷工减料而不至于引发安全事故。   有这么一个乐善好施的好儿子,喻慕琛不会落到喊打喊杀的地步,戴校长笑着点头答应。   第二天,姚婧发出自己和喻文卿出席云端基金会的成立暨捐赠仪式的照片,并且贴上两人的离婚声明。文中说:“最后一次以‘喻太太’的身份亮相,倍感轻松。从此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别人说,我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是患难与共的家人。”   还是有好多网友认为她太大度,把云声的股票捐了,喻文卿其他资产能有多少?以后挣的,跟她也没关系,便宜了要转正的周文菲。   当然了,朋友圈熟悉她性情的朋友纷纷发来“好酷的女孩”、“终于解脱了”、“我们在纽约见面”的信息。   姚婧也觉得,是这两年多来最舒心最自在的一天。她发语音给周文菲:“你要跟我这个big-wife走了,做好准备没有?纽约在下雪,你要准备防寒的衣服。对哦,你是不是除了世纪之窗的人造雪,还没见过真正的雪?”   临行前的晚上,周文菲在卧房里收拾东西,冬天的衣服一多,两个行李箱都塞满了。喻文卿说:“带两三套替换的就行,剩下的,到那边再买。”他拿过来一盒暖宝宝贴片,“下飞机就贴,知道吗?纽约很冷,”怕人不相信,“真的,零下好几度呢。”   “你买的?”周文菲意外他会有这样的东西。   喻文卿说:“找谢姐要的。”   整盒不好放,包装拆了,贴片分散放在行李箱。周文菲又打开床边抽屉,拿出王嘉溢的日记本和那本书。   喻文卿想起来,从一堆名片里翻出一张来:“王嘉溢的妈妈说过,如果你去纽约,可以找她。”   周文菲也把它夹在日记本里,然后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要收,四处望了望。   “都捡好了吗?”喻文卿问道,见人点头,他把箱子合上,立在一边。   还没走,一颗心就七上八下,周文菲有点想耍赖,躺在乖乖身上:“婧姐说那边的雪下一场就能到膝盖,这么冷的话,我能不能过完春节再走。”   喻文卿盘腿坐在身边,摸着她的脸:“我又不是把你扔在那边不管你了。到时候我会飞过去陪你们过年。”   周文菲抓着他那只手摁在脸上不放:“真的?”掌心的炙热烘出了眼里的泪,“有时候我觉得前程、梦想那些,一点不重要。好多人给我发私信,说要学会自己爱自己,不要甘于在你身边做一个没有名分地位的女人,说要努力变成一个优秀的女人,这样才可以和你匹配,才会让你珍惜。她们说得都对,可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很早以前,我就走了另一条路,我只想要你爱我。”   不是爱今后可能会在舞台上发光发亮的女孩,也不是爱现在这个会为他痴狂做一切事情的女孩,而是回到过去,爱那个在大雨中颤抖的女孩,爱那个在同龄人狂欢的午夜被杀死的女孩,爱那个想淹死在浴缸里的女孩,爱那个轻易就划开手腕的女孩,……,不是爱她的样貌和身躯,天真和勇敢,而是爱她的眼泪和伤痕,爱她的痛苦和煎熬,爱她无法摆脱的恐惧和死亡。   只有爱她最不堪的那一面,她才觉得心灵可以被慰藉,灵魂可以从荆棘的丛林里挣脱出来。   喻文卿笑了:“我也没有别的路走。不管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不管你是许妙还是周文菲,我永远爱你。”   第二天一早,便出发去到国际候机楼。喻青琰挂在喻文卿脖子上,响亮地亲两口:“爹地要经常来看我。”   “好的。”孩子放下来,喻文卿和姚婧黄慧南一一道别,最后眼光停留在周文菲的帽檐上。贵宾厅内不过七八个人,她还是戴了棒球帽和口罩。   喻文卿用手勾起她下巴,雏鸟似的眼光,似乎比喻青琰还要舍不得他。说出来的话被口罩挡住,听起来闷闷的。   “以后你去看青琰的时候,也要去看我。”   “会的。”喻文卿笑道。   “再忙,也要给我打电话发信息。”   “会的。”   周文菲垂下头,看鞋面上的绑带:“要飞16个小时,我要是心脏又不舒服,怎么办?”   “找空姐,她们会帮你。”喻文卿笑道。   “我要是一个人在纽约,感觉很难过,怎么办?”耳边突然响起甜美又生硬的女声“您乘坐的xxx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周文菲根本没听清航班号,就慌得受不了,手抓住喻文卿腰侧的衣服,“我有抑郁症,你不可以这样抛下我……”   喻文卿紧抱着她:“妙妙,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在,不管你在纽约的街头,还是台湾的深山里,都不会离开你。”   周文菲点了点头。   他在她的耳边低声细说:“去吧。那儿是个全新的世界,也会有一个全新的周文菲。打算给我惊喜,还是要想气死我?”   姚婧祖孙三人和高阿姨正在登机。喻文卿帮周文菲把帽子戴好:“不操心你,我还能多花点精力在案子,还有公司的事。等你学成归国,你妈也许就出来了。”   “嗯。”周文菲努力平稳情绪,从包里拿出登机牌,往头等舱的登机通道走去。   喻文卿缓缓跟在身后,看见喻青琰过了闸口,头趴在姚婧的肩上,送了个飞吻给他。心里好暖好舒适,他做得并不好,可她们并不计较。很快她的脸就消失在登机桥的拐弯处。   周文菲落后两三个人,也过了闸口,登机桥走进去四五米,仿佛心有灵犀感受到背后目光的不舍和难受,转过身来,摘下口罩,冲着喻文卿眨了眨眼,笑了。   喻文卿也笑了,冲她挥了挥手,示意让她快点走。   他一直站在那儿,看到所有的头等舱客户都登了机,然后是商务舱和经济舱的客户,登机桥满满的都是人。几分钟后空了,一个人也没有。   他走到玻璃墙边,静静地等着,等着登机桥和机身分离,飞机转弯,缓缓地朝前方驶去。   机坪很大,很快就只看到远处飞机鲜红的尾翼,像一只箭上的翎,开弓后笔直地从左射到右,突然地转变方向,伸向天空。   正是面对东北方,太阳有点耀眼,喻文卿再也追捕不到飞机的踪影。   闭上眼睛,心中始终有一束光,以前那束光的源头在别苑,而今正在飞跃大洋,越拉越长,始终照耀着他的孤岛。   周文菲不曾来过他的孤岛。她从未想过要改变他,是他对这温和无言、不离不弃的光热有了反应,愿意泅过冰冷的海峡,回到大陆。   原来一直是他理解错了,以为做一个人的唯一就是要去支撑他。唯一不一定是支柱,也可以是一束光。从今以后,他不必深入森林的腹地,他可以是拨开乌云的银龙,也可以是晨曦后撒入森林的那道光。   妙妙,睁开眼,你就能看到我。跟着我,你就不会迷失在森林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了。争端起,讲故事,争端歇,故事完。   纽约的,写进番外吧,这个就不要催我了。让我慢慢的、努力造点糖吧。   书名来自荣格的一段话:   你永远不要有企图改变别人的念头!你能够做的就是像太阳一样,只管发出你的光和你的热。每个人接收阳光的反应是不同的,有的人会觉得很温暖,有的人会觉得刺眼,甚至有的人会选择躲避。种子破土发芽前没有任何的迹象,是因为没到那个时间点。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拯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