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污染、无公害》 作者:priest 作品简评: 百年前,中原武林的英雄们在历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百年后,“五绝”的后人们因缘际会,重聚在绒线胡同一百一十号院的老楼里,有的人成了房奴狗,有的人就知道买包买表,有的人不能与别人正常沟通,有的人中年危机来势汹汹,还有的人抹去了自己的来历,在布满泥泞的小黑巷里当小贩糊口——武学的传承苟延残喘,江湖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江湖。 本文把带有玄幻色彩的都市武侠元素融入市井生活,通过一连串让人啼笑皆非的意外事故,糅杂出荒诞的趣味性,是一次新的尝试。作者文笔流畅,文风精练大气,情节和人设都极其出彩,推荐阅读。 楔子   男孩已经差不多一整天水米未进了,他咽了口唾沫,嗓子像生了锈的铁片,泛着腥,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不知踩了什么,他脚踝一软,一声不吭地往前栽去。   旁边的少女没轻没重地揪起他的领子,拖死狗似的拽住了他,差点把他勒死,男孩胡乱在地面上撑了一把,狼狈地维持住了姿势,好歹算是没躺下,感觉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什么。   “你怎么了?”   “我……我实在……”   实在跑不动了。   这话说了一半,男孩就没了力气,后半句虚虚地悬在嗓子眼里,被上气不接下气的吐息吹得七零八落。   “你说什么?”少女没听清,凑过来捏起他的下巴,看了看他的脸色,皱眉问,“他们打你了?”   “没……没有,”男孩软绵绵地抓住她在自己身上乱拍的手,气如游丝地说,“……低、低血糖……姐姐……”   “哦,”少女听了这个称呼,愣了愣,但也没反对,十来岁的小女孩,对年龄问题还不太敏感,她摸了一圈,最后不知从哪翻出了一块巧克力,“给,好像过期了,我也没别的,你先凑合吧。”   这块巧克力饱经风霜,也不知道融化凝固了几轮,沧桑得变了形,男孩哆哆嗦嗦地接过来,感觉自己就像剥开了一块粘糊糊的裹尸布,但也别无选择,只好强行塞进嘴里,并从里面尝出了浓浓的洗衣粉味。   饿到低血糖,本来就容易头晕恶心,加上他嗓子发炎,吞咽困难,这团不知道经历过什么的巧克力不上不下地糊在了嗓子眼,噎得男孩干呕了几下,泪流满面。   “不是给你吃的了吗,还哭什么?”   “我……呃……没哭,就是……咽……呃……咽不下去……”   “公主殿下。”少女老气横秋地叹着气,在他身边蹲下,耐着性子等他擦干了眼泪,又问,“哎,问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绑你吗?”   “不……唔,不知道,”男孩使出了吃奶的劲,才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喘过了这口大气,“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有车,还养着几条大狗,我觉得他们马上就能追上咱们,咱们得报警——姐姐,你有通讯工具吗?我手机被他们搜走了。”   “没有,我们村都是用喊的。”少女一摊手,“你不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他们绑票要钱啊?”   “不是,我父母都是普通人。”男孩想了想,又说,“应该不是为了钱,他们没给我拍照,也没让我给家人打电话要赎金。绑架我的是个团伙,一共有七八个人,我觉得一般参与绑架勒索的团伙应该不会有这么大规模,因为团伙内部如果人多眼杂,就很容易因为利益而发生冲突,团伙很难稳定。”   他说得头头是道,还夹杂了书面语,少女听得一头雾水:“哦,是这样啊?”   男孩立刻无端拘谨了起来:“……我从书上看的。”   两个半大孩子在一个很荒僻的地方,不远处有个通往外省的高架桥,这会车都没一辆。周遭杳无人迹,但可能挨着个垃圾处理厂,因为夏末秋初的晚风一阵阵地刮来销魂的馊味。男孩被这味道呛得口鼻生疼,生理性的干呕了一下,又连忙捂嘴憋住,小心翼翼地看了旁边的女孩一眼,仿佛是怕她嫌弃。   少女穿着一件很久的男式短袖衬衫,属于九十年代村委书记们的流行款,不过衬衫对她来说实在太不合身,罩在身上像口麻袋,倒显得没那么土了。她单手挎着个牛仔书包,包上拉链坏了,就自己钉了几颗里出外进的扣子,软塌塌的背带垂着,看起来就像刚从垃圾箱里捡的。   但尽管这样,她居然也并不显得邋遢,反而有种满不在乎劲。   “姐姐,你是住在这附近吗?”男孩轻声问,“咱们去哪能找到大人?”   “我哪知道,我扒在他们车后面跟来的,”少女从地上薅了棵草,叼进嘴里,一边观察周围地形,一边盘算着什么,漫不经心地说,“他们是在泥塘后巷里把你绑走的吧?我买早饭正好经过,不过这伙人下手可真快,我当时都没看清楚是抓了人,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才跟过来看一眼,算你命大。”   男孩目瞪口呆。   少女接着说:“我还没问你呢,大清早的,你一个小不点,跑到泥塘后巷那个流氓窝里干什么?”   男孩浑似被雷劈了:“你……你自己?一个人?”   “嗯对,不好意思啊,我一般没有随身带拉拉队的习惯,可能出场不够隆重。”   “你没告诉大人?没报警?”男孩回过神来,毛炸起两尺来高,“你还什么……扒车上?你、你扒哪了?万一掉下去会被路上车碾死的,还有,万一他们发现你……”   少女硬是被他的喋喋不休打断了思路,扭过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报什么警?我上哪报去?从泥塘后巷跑到派出所,把事儿跟人家说明白,再跑回来——关键我还说不明白——这么来回一趟,够把你拉火葬场回个锅了。乖,滚一边背你那‘小学生行为守则’去,再啰嗦,姐姐就把你打哭。”   “我在跟你讲道理,还有,我已经上初中了!”   少女“噗”一声笑了出来:“那你学历好高啊,我……”   她话没说完,神色忽然一变,猛地揪起男孩,把他搡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男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紧接着,一道浑浊的光扫了过来。   是车灯。   好几辆车,引擎和排气管的噪音在空旷的夜色里尤其显声势,轰炸机似的围着他们转,随即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紧接着,风中传来了人的污言秽语和狗叫声。   他们带着狗追来了!   男孩连忙扭头去看身边的同伴,借着微光,他突然发现她可能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甚至可能是同龄人,脸颊和下巴上还带着一点柔嫩的婴儿肥,只是女孩发育得早一些,她又显得太有“主意”,让人有种成熟的错觉。   那张侧脸看上去没有正脸清秀,因为鼻梁上略有一点驼峰,浓眉很长,斜斜地往上飞,岁月还没来得及雕琢她的脸,骨肉尚未长开,却已经显出了一点桀骜不驯的质地。   “他们人多,有车还有狗,抓咱俩……不,抓我很容易,”男孩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急,“我们应该分开,如果我被抓走了,你千万不要出来,听我说,我觉得附近应该有个垃圾场,大型垃圾场附近肯定有IC电话,你去找人来救我。”   “我没有电话卡。”   男孩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打110免费!你常识也没有吗?”   “哦,真的吗?”少女露出“涨了知识”的表情,随后她很镇定地收回视线,吐出嘴里的草,“好吧,有机会我试试,今天还用不着——你把衣服脱下来。”   “……什么?”   “脱、衣、服,”她转过头来,目光掠过男孩单薄的胸口,“没胸没屁股的豆芽菜,我还能占你便宜吗?快脱,别磨蹭!”   她说着就要亲自动手,男孩面红耳赤地蜷成一团,最后被迫屈服——他穿得不多,摘了棒球帽,褪下T恤和运动裤,浑身上下就剩下了一条内裤,像个剃了毛的小狗崽,又羞愤又委屈。   少女看了他一眼,笑得十分不怀好意:“你裤衩上那条狗长得跟你还挺像。”   “你看什么!”   “跟上!”她冲他一招手,弓着腰,借着路边自由生长的灌木掩护,灵巧地带着男孩到处乱钻。   男孩一开始还隐约有点方向感,到后来转懵了,只知道闷头跟着她走。狗的叫声越来越近,空荡荡的街道上,甚至能听见杂乱的脚步。   “过来!”前面的少女朝他招手,男孩这才注意到,他俩已经到了垃圾场边缘,前面就是铁丝网,少女话没说完,又一道光扫了过来,两个半大的孩子连忙蹲下,离得很近,少女看见了男孩脚上的运动鞋——非常骚气,两只脚上鞋带的颜色和绑法不一样,还是荧光色系的,“鞋也脱下来,一会从这上面爬过去,动作快点,被人看见你就死定了,明白吗?”   “你要干什么?”   少女没理他,接着说:“进去以后,找最臭的地方躲着,天快亮的时候会有垃圾车过来,叫他们救你。”   “好,那你自己快跑,但是要跑远一点,因为垃圾场也不一定能盖住我的气味,”男孩光溜溜地蜷缩在铁丝网下,竟还在有理有据地即兴科普,语速快得和机关枪一样,“我在一篇报道里读到过,受过训练的缉毒犬嗅觉几乎接近单分子水平,嗅觉细胞数量是人类的30到50倍,狗的嗅觉绝对阈值……阿嚏!”   那少女突然拿出个巴掌大的小喷雾,劈头盖脸地照着他一通喷,喷在他身上的液体好像是水,无色无味,男孩却莫名想打喷嚏,怕把追兵招来,只好拼命闭着嘴,把声音憋在嗓子里。   “天爷了,你怎么这么能背书啊,可别是个复读机成的精吧?”喷完,少女一巴掌糊在他后脑上,“就现在,爬!”   跟她的话音一起响起来的,是一声高亢凶狠的犬吠,那狗好像已经近在咫尺,男孩后背上的汗毛集体起立,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服从了她的话,用尽全力顺着铁丝网爬了上去,跳下来的时候,赤脚不知被什么划伤了,他踉跄了一下,没顾上管,慌忙爬起来,看向铁丝网那边的少女:“你快……”   少女用他脱下来的衣服做了个简单的网兜,把鞋袜一兜,随后把他的棒球帽扣在了自己头上。   男孩一愣,随后好像明白了什么:“等等,你要干什么?”   少女转头冲他吹了声口哨:“以后泥塘后巷这种破地方,没事少去,乖宝宝落单会被欺负的。自己跑吧,姐姐走了。”   “你……”男孩慌忙扑到铁丝网前,想伸手抓她,就在这时,又一道光扫了过来,男孩下意识地缩在了一个垃圾箱后面,女孩却站着一动不动,这次,那光直接扫过了女孩的脸,她侧头眯了一下眼,嘴角却露出了冰冷的笑意,带着点戾气,又像是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式的跃跃欲试。   只见她后退了几步,压低帽檐,伸出食指竖在自己唇边:“嘘——”   那张脸在晃过来的手电光下分毫毕现,棒球帽遮住了她的眉目,只露出尖削的鼻尖和有些锋利的嘴角,像一团浓烈的火烧云,灼灼地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然后“火烧云”踩着风,从他眼前刮过,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第一重 失路 第一章   “泥塘后巷”不是一条街,它是由一整片犬牙交错的小窄巷组成的,本名叫“小水塘”。因为这里地势低洼,一下雨就积水,路边墙角都是滑溜溜的青苔,有时还会泛起一点返潮的腥臊味。   在过去,这是个流氓扎堆的地方,像什么小偷团伙、诈骗团伙、人贩子……诸多种种,品类丰富,据说警察还曾在半夜三更从里面掏出过一窝跨省作案的杀人犯。当地人都知道要绕着这边走,于是给“小水塘”起了“泥塘”这么个诨名。   而十五年过去了,智能手机已经普及,IC电话几乎退出了历史舞台,泥塘这个著名的“流氓窝”,也在几次严打后,“清澈”了不少。   当初那些嚣张的老流氓们,有的死了、有的残了、有的亡命天涯、有的去唱“铁窗泪”了。   还有的幸存到了中年,茫然四顾,两手空空,于是低头过起了普通日子。   现在的泥塘后巷,还是乱,不法小商贩扎堆,偶尔也有几桩喝多了酒打架斗殴的事件,但总体上还是很太平的,一到了夏天,每天傍晚六点之后,这里就会变成露天烧烤区,辣椒孜然随风飞舞,十三香一统江湖,泛起“和气生财”的烟火气。   一道玻璃门隔离了旁边麻辣小龙虾的味,十五岁的少年刘仲齐背靠玻璃门,歪在一把塑料椅上,捧着手机在网上发帖问:“有一个把‘星座指南’奉为圭臬的智障女朋友怎么办?”   网上很快有闲人回复他:“不知道,我没有女朋友,只有一个把保健品当饭吃的智障老父亲,要不咱俩换换?”   刘仲齐放下手机,从七窍喷出几缕细细的肝火——他的小女朋友白悦,已经跟小饰品店里的“占星师”聊了十分钟了。   “不了解的人,可能会觉得你比较不拘小节,什么都不想,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你也有很要强的一面,一旦认真起来,就会有‘要么不做,要么做好’的骄傲。”所谓“占星师”,其实就是个糊弄人的女骗子,她说话略有烟熏嗓,带一点不算很夸张的港台腔,声音好像飘在半空,不往下落,听着神神叨叨的,“你是黄道第一宫的守护下诞生的女孩,我在你的胸口看见了一团明亮的火焰。”   刘仲齐被这句台词雷得一哆嗦,心说:“这位神棍,你是想吃烤鸡心了吗?”   “火焰就是你最本源的生命能量,”占星师隔空点了点白悦的胸口,又说,“但火是不好控制的,烧得过旺,人就容易急躁冒进、粗心马虎,在人际关系方面,有时你会过于心直口快,事后想起来,自己也常常会后悔说错话,对不对?”   白悦:“对对对,我这人就是有点直!”   刘仲齐翻了个白眼:“等着,下一步就该让你买东西了。”   占星师开始引无知少女上钩:“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改变一下自己呢?”   刘仲齐想:“来了吧!”   “有啊!”白悦——这位脑进化失败的女同学——不止咬了钩,她还一口把鱼漂给吞了,“您觉得我买一套诞生石好吗,连手链再项链,会有帮助吗?”   刘仲齐:“……”   当代二傻子竟已经好骗到了这种地步!   刘仲齐在市三中读书,这会正放暑假,开学就要升高二了。三中跟泥塘后巷在一个行政区,相距不到三公里,骑自行车过来只要十几分钟。   对于这些重点中学的乖孩子来说,泥塘是学校和家长三令五申不许去的地方,于是这里反而成了他们寻刺激的胜地,偶尔来一次,吃两斤小龙虾,去黑网吧打一会游戏,或是买两本盗版书,就仿佛能沾上一点“社会”气。借此发泄青春期特有的小叛逆,纾解学习压力。   刘仲齐就是被小女朋友拖出来“探险”的。   他俩先是被乌烟瘴气的网吧熏了个跟头,又让露天烧烤一条街呛得鼻孔发黑,心与肺都饱受了一番蹂躏时,意外发现了这家名叫“星之梦”的饰品店。   这家店不但不臭,还点了一打香薰蜡烛。幽幽的灯光把那些不知从哪批发的小饰品照得很像那么回事,还有个打扮得成吉普赛人的“占星师”陪聊。   “占星师”三言两语就把白悦忽悠瘸了,这也想买、那也想买,不但自己要当一个欢天喜地的冤大头,还没忘了男朋友:“刘仲齐,你八月底的吧,要不我给你买一条处女座的,咱俩情侣款!”   “不了,”刘仲齐爱答不理地回答,“我上火的时候喝藿香正气水就管用。”   白悦小公主立刻不高兴了:“你怎么这么扫兴?”   刘仲齐干脆把双臂往胸前一抱,冷笑道:“我没有扫兴,我是在扫盲,白悦同学,我现在现场给你分析一下,你是怎么上当受骗的——你一进来,她就知道你是四月出生的,为什么呢?是因为你那堆诞生石前上蹿下跳,指着四月份的那块破玩意,连说了三遍‘这是我的’。”   “她怎么知道你是白羊座不是金牛座?姐姐,因为你那没啥卵用的脑袋上顶着个白羊座的发卡。”   “她怎么把你的性格特点说那么准?因为有个东西叫‘巴纳姆效应’(注),还因为她知道你信星座那一套,只要照着百度百科里的白羊座描述念一遍,你就觉得她直击命运了。”   “还有,她怎么知道你‘心直口快’的?”刘仲齐炫酷地做出总结陈词,“因为二百五都这样,这有什么难猜的?”   这位炫酷的少年,进入“早恋先锋队”仅两个月,就荣归了单身狗行列。   “再不追上去,明天可就没有女朋友了。”那骗子占星师心理素质非常稳定,笑盈盈地听完了整场吵架,买卖黄了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收拾起方才被白悦拿出来看的小饰品。   刘仲齐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关心你自己的生意吧。”   “做生意,看缘分,今天缘分没到。”占星师淡定地说,递了张名片给他,“你以后有什么困惑,也可以随时联系我,扫码加微信。”   “扫码加微信”这句台词有点穿帮,因为太接地气,港台腔飞了。   刘仲齐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正要回敬一个蔑视,就听她又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不管你想咨询学业还是感情,前三次都免费,家庭关系也可以问,比如……有个不好相处的哥哥姐姐怎么办。”   刘仲齐猛地一抬头,警惕地问:“你认识我?”   “不认识,”占星师一弯眼角,“我的套路你不是都懂吗,猜猜看,我是怎么知道的。”   她很高,皮肤非常白——但不是漂亮姑娘那种水灵灵的白嫩,而仿佛是常年不见天日沤出来的惨白,发冷、没什么光泽,太阳穴附近透出了几根蓝紫色的血管——她穿了条纯黑的长裙,长发遮了半张脸,戴着夸张的首饰,显得很瘦,一阵风来就能直接上天似的。   单就形象而言,这女的长得极具玄学气质,可以说非常适合装神弄鬼。   她把名片塞进刘仲齐手里,优雅地一欠身:“欢迎下次再来。”   刘仲齐鬼使神差地接了名片,出门走了好几米,他一边觉得自己有病,一边忍不住捏起那张名片看了一眼。   “甘……卿。”   也不知道是真名还是假名。   刘仲齐回头,星之梦门口已经亮起了灯,幽幽的、静静的,真有几分诡秘意味。   就在这时,小巷里的人们忽然莫名其妙地骚动了起来,人们你推我搡,纷纷往街边挤,刘仲齐被人一把推到了墙角。他恼火地抬起头,发现小路中间已经腾出了好大一块空地,旁边有人兴奋地小声说“来了来了”。   紧接着一声巨响,几把椅子被人砸到了大街上,四五个社会小青年旋风似的从旁边的烧烤店里喷射出来,嘴里污言与秽语齐下,张牙舞爪地肉搏在了一起,一时间,只见胳膊腿乱飞,也看不出谁跟谁是一伙的。   围观群众们兴高采烈,其中一位吃瓜的光是看还不过瘾,在旁边吊了一嗓子,嚎道:“呜呜呀——牛逼!”   刘仲齐:“……”   这帮社会渣滓!   大好的暑假时光,他不在家多做两套数学卷子,跑这游荡,真是有病!   刘仲齐心浮气躁地试图往外挤:“借过一下……”   就在他快要“逃”出去的时候,一个老太太不知被谁搡了一把,摔了出来,老太太已经是满头白发,后背佝偻得像个煮熟的虾,手里拎着根拐棍。周围的人都跟瞎了一样,眼睛都粘在不良少年们的战斗现场里,就是没人过来扶她一把。   这一下摔得不轻,老人家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没起来,一边哀哀地叫,一边朝正好在附近的刘仲齐伸出手求助。   刘仲齐一愣,连忙要过去帮忙,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裸露的胳膊。   那手冰得他哆嗦了一下,手指细长,但食指与中指好像有点不正常的弯曲,说不好是受过伤、还是单纯因为瘦,总之,让人无端想起荒郊外孤坟上伸出来的枯枝。   刘仲齐一回头,发现抓住他的赫然就是那个星之梦里那个骗子占星师。   占星师压低了声音,港台腔也不装了,飞快地说:“少年,我见你今天印堂发黑,必有祸事,最好少管闲事,赶紧回家。”   怎么,西方占星术和传统相面这俩玩意还能跨界?   刘仲齐心想:“什么鬼?”   这位新时代的好少年挣开她的手,理也没理这江湖骗子,踩着雷锋前辈的脚步,朝老太太走去。   ……然后很快,少年就接受了一次“社会再教育”。   主题是:“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   助人为乐的刘仲齐扶起了被人撞倒的老太太,还帮着她捡回了拐杖,听老太太捶着腰说自己家不远,刘仲齐就毫无戒心地搀起她,顺着她的指点,一路护送她从乱哄哄的泥塘后街挤了出去。   等他反应过来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被老太太领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死胡同里,三个守株待兔的大流氓团团围住了他。   刚才还可怜巴巴的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霸气侧漏地把腿一盘,中气十足地叫道:“就是这小子,撞了我一个跟头,把老娘的腿摔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巴纳姆效应,每个人都会很容易相信一个笼统的、一般性的人格描述特别适合他。即使这种描述十分空洞,仍然认为反映了自己的人格面貌,哪怕自己根本不是这种人——伯特伦·福勒 第二章   开发区。   一排商务车停在路边,打头的车上下来一个胖子,颠着小碎步,殷勤地替后面的人开车门:“就是这,您看,周围都是新修的路。前面圈起来的那块地,就是今天要带您了解的,实在是个好项目!按说,我那兄弟手头资金这么紧张,该放手就放手,可真是舍不得啊,现在只要启动资金到位,立了项,马上能拿到贷款,以后那真是躺着都能……”   车里下来的投资方负责人,据说是一位副总,四十来岁,带着礼貌又矜持的微笑,轻飘飘地打断胖子:“王总,您的可行性报告和详规我们都看过,不用再强调一遍啦——兰川,你过来看看。”   胖子陪着笑,目光落在刚下车的年轻男人身上。   只见这人身材高挑,仪表堂堂,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鼻梁上架着细金属框眼镜,也不知道多少度,反正镜片看起来很薄。不仅仅是镜片薄,他嘴唇也薄、鼻翼窄而挺直,下颌如削——连眼皮都好像比别人薄上三分。因为个高,他看人的时候得略微垂眼,目光从眼角流出来,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   胖子咽了口唾沫,被这位“本座乃一代逼王”的气场撞了一下腰,直觉此人来者不善。   “喻兰川,君子如兰的‘兰’,海纳百川的‘川’,这是我们风控部的负责人。”投资方的副总指着喻兰川,半真半假地对胖子说,“别看年轻,这位手里拿的才是尚方宝剑,我们大老板谨慎,公司权力最大的就是他们风控部门,我们天天在外面跑业务,也没有这位小爷出一篇报告管用。”   胖子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马屁拍得震耳欲聋:“喻总,青年才俊,青年才俊!”   逼王……喻经理关上手里的平板电脑,冲胖子一点头,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您好”。   “不知道喻总对咱们这一片了解多少,”胖子搓着手说,“最近这几年,咱们燕宁发展太快啦,这边十几年前都是荒地,现在也都成市区绝版了,我……”   “了解不多,就来过一趟。”喻兰川刚好在胖子换完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的时候打断了他,把胖子噎得一哽,“这里以前不是荒地,是个垃圾填埋场。”   胖子眼神一闪,接着很快接上话:“嘿,要不怎么说您懂呢!我刚才正想说,还没来得及,这个项目好就好在垃圾填埋场上!垃圾填埋场改造,这个……土地再利用,它现在有一套成熟的技术,把垃圾粉碎压实以后非常稳定的,对周围环境也好啊,利国利民,国家很鼓励的!开发商那边准备以这个为亮点,应该还能运作来一些政策性支持……”   “不对吧王总,”喻兰川不温不火地说,“我记得这好像是专门处理生活垃圾的,味道特别大,据我所知,很多液体和有毒物会渗入地下,有些东西分解周期还很长,会影响地质,按着您那个规划,地基不会有问题吗?”   胖子明显地卡了一下壳,开始避重就轻:“这……这肯定是没问题的,我朋友那边项目公司都成立了,方案都是找专家论证过的,技术上绝对有保障,这您都不用管。现在我们困难的主要还是资金……”   喻兰川低头一笑,彬彬有礼地说:“谁不是呢?今年钱荒,大家的资金都很困难,所以更得谨慎,您说对不对?”   “那是那是……”胖子跟在他身后,面上点头哈腰,却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拿冷冷的目光朝喻兰川的后背刺去,真诚地祝福他遭雷劈。   谁知就在这时,喻兰川好像身后长了眼一样,忽地扭过头来,正对上胖子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王总,您好像有话要和我说?”   胖子激灵一下,脑门上立刻见了汗。   好在这时有投资方的人插科打诨:“我们兰川有个特异功能,有人盯着他看,他立刻就能感觉到,神不神?王总准是嫌我们这帮中老年人油腻,刚才光看小鲜肉来着。”   胖子勉强跟着笑了几声,之后一路,硬是没敢再胡说八道。   一行人很有效率地完成了实地考察,七座的商务车驶离开发区,朝着高楼林立的中央商务区而去。   “这个事我就不出报告了,没有上会讨论的价值。”回到公司,喻兰川把平板电脑往司机手里一塞,边走边和带队的副总说,“姓王的靠不住,二道混混一个,估计是先跟开发商说‘我有个好项目,就是一时弄不到资质,启动资金我出,你们玩轻资产,只需要派个团队,冠个名,把摊子帮我支起来,根本不承担风险,大家一起赚钱’,再跟投资人说‘开发商是个大品牌,项目向来做得扎实,这回宁可把资金链崩断也不肯放弃这块肥肉,幸亏缺钱,才给咱们分一杯羹的机会,机不可失’,两头骗完,资金到位项目立项,他再卷一笔走人,空手套白狼。”   “你小子这张嘴啊,”带队副总笑了起来,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二道混混有二道混混的用处,毕竟是李总的朋友介绍来的,哪怕是看在李总的面子上呢,咱们不跑这一趟也不合适,工作嘛,有时候为着同事面子、人情世故,免不了牺牲一点宝贵时间,做些无用功,也都正常。”   喻兰川笑了一下,没接话。   现在有谣言说大老板要退休,集团还没动静,公司里几位副总已经斗得乌眼鸡一样,天天互相上眼药,每个人都想拿起他们风控这把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作为这把繁忙的刀,喻兰川周旋在腥风血雨中,已经连续一个月没休过周末了。   他一侧身,替同事们按下电梯:“我还要在会议室跟人碰几个事,诸位先上楼。”   “喻总辛苦。”   “您能者多劳。”   电梯门合上,喻兰川收敛了微笑,神色寡淡地往会议室走去,早等在会议室门口的助理追上来,给他递了一杯咖啡和一叠纸质材料。喻兰川扫了一眼,又把文件夹还给她:“我没时间看了,你跟我口头说说。”   年轻的助理训练有素,立刻有条有理地低声在他耳边简报材料内容。喻兰川一言不发地听,不时有人与他错肩而过,朝他点头打招呼。光可鉴物的理石地板上,衣冠楚楚的男女们行色匆匆。   社会刻板印象认为,那些顶鸟窝头、油光满面、终日以外卖为生的,肯定都又穷又丧,混吃等死,是注定被淘汰的失败者。而与之相反,穿定制西装、每天在CBD夹着电话招摇而过的,一定是都市精英,前程远大,身后缀着一个加强连的狂蜂浪蝶。   然而,“猥琐死宅”搞不好是拆迁户,坐拥好几套房产,过着躺着收租的幸福生活。   “都市精英”却有可能是月月精光的房奴狗,香水用的都是小样,每到月底都面临着断炊的风险,天天加班,然后被各大公众号上关于“熬夜猝死”的文章来回扎心。   世事无常,这都难说。   比如形象与气场都异常高冷的喻兰川,就是这么一位光鲜且潦倒的“都市精英”。   在仲夏的周五傍晚,已经连轴转了一天的喻兰川撑着最后一口气,挨过了一场长达四个小时的电视电话会,吵得脑仁“嗡嗡”作响。在让人战栗的中央空调冷风下,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往椅子上一瘫,邮箱里又积攒了一打待阅待审的文件,他一个也不想打开看,只想回家躺尸。   翻邮箱的时候,他看见头天有一封邮件显示“未读”,扫了一眼标题,心更凉了——那是银行发来的信用卡还款通知。   喻兰川给自己灌了半杯热茶垫底,借了一点热乎气,这才打开了自己的“私人财务管理表”。   “时间管理”、“财务管理”和“健康管理”三位一体,都属于“精英标配”,一个也不能少。那些规整的表格就像安全套,仿佛把生活往里一套,就能掌控节奏、免遭蹂躏似的。   而在喻先生这张个人财务管理表上,最显眼的一栏就是“房贷”。   房,是当代青年的照妖镜。   没买房的时候,青年们个个自觉卓尔不群,迟早能一飞冲天,跟天蓬元帅肩并肩。   买了房以后,“天神们”就纷纷给贬下凡间、落入猪圈,成了灰头土脸的二师兄。   喻兰川出于一些原因,今年年初买了套房,看房的时候,他先是被市区里豁牙露齿的“老破小”辣瞎了眼,又差点迷失在燕宁市的远郊区县,一开始还很纳闷,怎么满城广厦千万间,就没有一个是给人住的呢?   后来他从自己身上找了找原因,明白了,这事不怪市场房源,就怪他自己钱少事多。   最后,经过诸多妥协,他总算定下了一套各方面都能凑合的,倾家荡产地交了首付,成了一名光荣的房奴狗。   每月房贷近两万,期限三十年。   有期徒刑最高才二十五年。   银行比监狱还狠毒。   而更缺德的是,这处让他一贫如洗的“豪宅”还有一年多才能交房。这意味着,这一年里,他每月还完贷款,还要另付七千多的房租。   除此以外,这一周的大额支出还有下半年的停车费八千五、两份“结婚税”两千、以及老上司那非得这时候添白事的死妈……   喻兰川对着屏幕发了会呆,长出了一口气,摸了摸腰,感觉朝不保夕的肾正在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他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咸鱼”。   “咸鱼”大名于严,是喻兰川的小学同学,当时那个班主任普通话不行,“于”“喻”不分,老开玩笑说他俩是亲兄弟,于是时间长了,两个脾气秉性完全不同的男孩就莫名其妙地玩在了一起,成了发小。   于严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要当一条真正的咸鱼,不料事与愿违,可能是有梦想的人不配当咸鱼吧——总之,他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名人民警察,别看归属于他管的都是些三只耗子四只眼的鸡毛蒜皮,居然也时常忙得脚踩后脑勺,已经有一阵子没骚扰过喻兰川了。   “有事说,没事滚,”喻兰川在发小面前向来没有偶像包袱,果断扒了他装模作样的画皮,露出恶劣本性,半死不活地从舌尖上弹出几个字,“不喝、不约、不去。”   于警官忙说:“等等,兰爷,你弟在我这呢。”   “哦,”喻兰川听说,面无表情地捏了捏鼻梁,“弟弟跳楼甩卖,一万一只,不还价,支付宝转我账上,从今以后,他就是你弟了。”   于严:“别闹,不是在我家,是在我们所,派出所!”   喻兰川一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犯什么事了?”   于严义正言辞地谴责道:“你这混蛋玩意,当得什么大哥,一天到晚就不能盼点好吗?这是一个挺好的孩子,好心好意地助人为乐,扶老太太,结果老太太碰瓷,要不是有路人及时报警,刚才差点让几个流氓给打了。别废话了,你快点过来!”   “这是好?”喻兰川一撩眼皮,“这叫缺心眼吧。”   于严:“……”   “再说不是‘差点’么,那就是没挨打,我还有点事,让他先在那等着吧。”喻兰川把笔帽往钢笔上一扣,“你给他喂点食,回头我给你报销。”   于严:“喂,你这个人渣,你……”   喻人渣已经挂了电话。 第三章   “吃吧。”民警于严把可乐和汉堡推到少年面前。   他们所有规定,值班民警没事不许叫外卖,怕影响不好。这点东西是他跑了一站地买回来的,跑出了一身大汗。   少年臊眉耷眼地接过去,抬起手背擦了一下脸,颧骨上有一小块擦伤,被汗浸过,又疼又痒。   于严就找女同事借了块消毒湿巾扔给他,一边对着空调口吹冷风,一边数落:“助人为乐要量力而行,你们老师没教过你吗?哦,她让你跟她走,你就跟她走,刘仲齐同学,你既然那么听话,那为什么大好的暑假时光,不好好在家写作业?你哥天天加班,没人管你了是吧?   这话不知怎么触动了青春期少年纤细的心,汉堡的包装纸拆了一半,男孩的表情一下黯淡了下去。   喻兰川姓喻,他弟弟姓刘,因为兄弟俩是同母异父。   喻兰川十岁的时候,父母因生活理念不合,和平分手,喻兰川跟了妈,一年后,亲妈又改嫁继父。   不过这不是一棵小白菜的故事,据于严了解,喻兰川的父母离婚后关系还不错,而且都觉得对不起孩子,连同继父在内,都给了他加倍的关怀。一个人加倍,三个人就是六倍,沉重的关怀差点把喻兰川闷死,每天都被大人们烦得想离家出走。   弟弟出生时,喻兰川已经上中学了,于是以“小孩妨碍他学习”为借口,出去住校躲清静。他早逝的祖父有个亲哥哥,喻兰川该叫“大爷爷”,是个孤寡老人,当时老头住得离他念书的中学不远,节假日,他就常常以“陪大爷爷”为由不回家。   兰爷这个人,天生就有点冷心冷肺的,再加上一年到头在家住不了几天,跟这个便宜弟弟着实没什么感情。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喻兰川他妈得到了国外一个实验室的邀请,这位斗志昂扬的老太太,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悍然决定举家征战美帝。但是在国外得安顿,现在也不确定要待几年,小儿子刚上高中,是个典型的理科偏科选手,英语不行,所以家人决定,先把他留在国内上学,观察一下成绩再说。   这对喻兰川来说,简直是一场飞来横祸,因为继父是他妈的跟屁虫,两口子一起飞了,他成了这小麻烦的临时饲养……不,临时监护人。   “我也不是说你做得不对。”于严见少年可怜巴巴的,语气就软了,“这个……不管怎么说,帮助别人的初衷也是好的嘛,值得表扬,对吧?我刚才给你哥打过电话了,他一会就来接你回家,先吃点东西垫垫——想吃冰激凌吗?”   刘仲齐把汉堡的包装纸捏成了一团,故作冷淡地说:“不用了,我自己坐地铁回去,反正我哥一点也不想来接我。”   “不想来他也得来。”正义的于警官脱口说,随后反应过来说走了嘴,又连忙往回找补,“不是,我的意思是,他怎么会不想来呢?你别看你哥那个人脸又冷,嘴又坏,那都是社畜加班狗的正常情绪,他还是很关心你的……”   刘仲齐看了他一眼,睁眼说瞎话的于警官良心一痛,编不下去了。   “我哥脸不冷,嘴也不坏。”少年沉默了一会,低着头说,“他没骂过我,也没跟我红过脸,我哥就会给我发红包。”   于严:“……”   “我期末考试进了年级前十,他给我发了个红包;为了讨好他打扫卫生,他又给我发了个红包;跟篮球队的同学打架写检查,检查让家长签名,他看也没看就签了,还是给我发红包。”刘仲齐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汉堡,“可能哪天我杀人放火了,他也会给我发个红包,让我自己打车去自首吧。”   于警官听完,“吧唧”了一下嘴,心里非但不同情,还有点羡慕。   刘仲齐:“我哥是个自动红包机。”   “孩子,我现在跟你说这些,你可能还不懂。”于严斟词酌句地说,“等你长大就明白了,爱,是很虚无缥缈的,只有红包才是对你好的真谛。”   他这一番劝解虽然庸俗,但也是肺腑之言,不过委屈的中二少年没听进去,咬牙切齿地撕啃着汉堡。   “好吧,不爱听我不说了。”于严等他吃得差不多了,就开始问,“那咱们聊聊正事,给我描述一下那几个跟你要钱的人吧。一共几个人?”   “四个,一个老太太,还有三个男的,三个男人里有一个光头、一个刀疤脸,还有一个有点瘸,走路一歪一倒的。”   “多大年纪?听得出是哪的口音吗?”   “不知道,反正不是本地人。几个男的三十来岁吧。老太太……我不确定,一开始我看她又瘦又小,头发都白了,还驼背,觉得她可能有七八十岁了,”刘仲齐回忆片刻,脸上露出一点茫然,“但是你们来的时候,她是翻墙跑的。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不可能会翻墙吧?”   泥塘后巷里,很多窄路连三轮车都开不进去,所以当时警车只能停在路口,离碰瓷团伙作案地点大概有两百多米。   就这两百米,等民警跑过去的时候,这伙碰瓷的已经翻墙跑了。   于严检查过死胡同里的墙,墙高近三米,墙壁非常平整,几乎没有可以攀爬借力的地方,墙上只有半个不太明显的脚印。如果不是于严亲眼看见最后一个人人影一闪,从墙头上消失,可能会怀疑有人报假警。   于严悄悄在笔记本上划下了“问兰爷”几个字,又问:“他们拦住你以后,是怎么跟你说的?”   “说我把老太太撞坏了,要赔钱。”   “赔多少?”   “一千。”   刘仲齐的运动鞋和书包都不便宜,能看出这孩子家境不错,手里压岁钱、零花钱不会少。但是未成年的男孩子,家里大人一般也不会让他管大笔的现金,要一千合适。这个团伙碰瓷经验还挺丰富,一眼就估计出这孩子能自由支配的数目。   半大小子,又傻又倔,禁不住吓唬,还好面,在外面被人欺负,一般也不好意思回家说,都是优质肥羊,宰完还想宰。   于严点点头。   刘仲齐接着说:“我说‘你们干嘛不去抢’,那个光头就说,‘不然呢,你以为我们是在跟你谈买卖啊’?我又说我没那么多现金,他们就抢了我的包,发现我钱包里真没多少现金,就拿了我的学生证,说让我回去准备好钱,过两天去学校找我要……我想报警,被他们发现了,就要抢我手机,不过这时候你们就来了,没抢走。”   这小子一本正经的,总试图装大人,装得不到位,字里行间老往外冒傻气,于严感觉他跟他那又人渣又精明的哥不像一个妈生的。   于严一边听,一边憋着笑,然而憋着憋着,他听出了不对劲:“等会,从这几个人围住你,到他们抢你手机,中间大概多长时间?”   刘仲齐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没多长时间,就说了几句话……两三分钟吧,怎么了?”   于警官皱眉,跟旁边同事对视了一眼——据匿名报警的人说,看见几个流氓围着个学生动手动脚,不知道在干什么,请他们派人看看。   但问题是,泥塘后巷的路很不好走,尤其夏天,道窄人又多,他们从出警到赶到案发地,绝对不止两三分钟。   也就是说,报警的人在刘仲齐被围住之前,就提前知道了碰瓷团伙的作案地点。   怎么知道的?   于严追问:“他们跟你要钱的时候,附近有别人吗?”   刘仲齐摇摇头:“……我没注意。”   “那你知道什么人会替你报警吗?”于严问,“仔细回忆一下,你跟那个老太太走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注意到了?”   刘仲齐一愣,无意识地捏了捏兜里那张卷边的名片:“确实……有一个人,当时她还拉了我一把,但我不确定……”   一个小时以后,大尾巴狼喻兰川才姗姗来迟,进门时一脸匆忙,装得挺像,就跟在电话里耍大牌的那货是狗一样。   “老太太你也敢扶,咱家是家财万贯吗?”喻兰川开车把便宜弟弟接回家,一路上既没有批评教育,也没有安慰,到了家,才不痛不痒地随口打趣了一句,又打发他去休息,“今天吓着了,早点洗洗睡,我跟你于哥说几句话。”   刘仲齐磨磨蹭蹭地答应一声,偷偷瞄他,好像在期待什么。   喻兰川看见他那小眼神,就暗自叹了口气,从兜里摸出手机:“行吧,那我给你发个红包压惊。”   刘仲齐的脸瞬间就黑了,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还摔上了自己房间的门。   喻兰川有点震惊:“现在的熊孩子犯中二病,连钱都不要?”   于严正好跟同事交接班,他住得离喻兰川租屋不远,于是蹭了趟车,顺便来发小家坐一会,见状立刻腆着脸凑上来:“他不要我要,哥,还缺弟弟吗?要不我给你当儿子也行。”   喻兰川从冰箱里拎出一瓶苏打水扔给他:“给你搭顺风车还没收你钱呢。”   于严顺势往他的沙发上一仰:“子曾经曰过,‘芝兰生幽谷,君修道立德’,兰爷,说好的不慕富贵呢?”   “不慕富贵我慕什么,慕你吗?起开。”喻兰川踢开于严的脚,把死在沙发底下的扫地机器人拖出来,充上电,“我要是能挤出时间来,早出门拉滴滴去了。不知道爸爸现在有房贷?不说孝敬,还伸手要钱。”   “那你怎么不回家住?你妈不在,又没人烦你。”于严说,“租房多贵啊。”   “远,”喻兰川叹了口气,“早高峰十大拥堵路段,我得穿过仨。”   他记得自己刚毕业的时候,早高峰还是从清晨七点开始,现在已经提前到了六点半,再过两年,这些人可能都不打算睡了。   喻兰川回去住了两天,感觉自己不是回家睡觉,完全就是回家签个到,还不够费油的。   于严想了想,摇摇头:“我们坐地铁的赤贫体会不到土豪的痛苦。”   喻兰川一指门口:“没事快滚。”   于严就正色下来:“你弟今天这事,我得跟你说说。”   “那你长话短说吧。”喻兰川带听不带听地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水龙头底下冲,漫不经心地说,“吃几次亏,以后就学聪明了,吃亏也是见世面。”   “今天这伙碰瓷的,我怀疑是你们那边的人。”于严说,“最近没有冲你来的吧?”   喻兰川一顿:“嗯?”   于严:“我亲眼看见的,三米的高墙,一扒一撑,人就没影了。”   “翻墙有什么稀奇的?大惊小怪。”喻兰川不感兴趣地“啧”了他一声,甩了甩眼镜上的水珠,顺手用衣角擦,“成年男子稍微锻炼一下,起跳摸高到三米很正常,部队军训‘上墙’你没见过吗?跑酷俱乐部里的小高中生都能给你表演五秒翻墙。”   “你是说,有个跑酷爱好者小团体在我市碰瓷……”   喻兰川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举个例子说跑酷的会翻墙,没说翻墙的都跑酷,老咸,你这辈子还能学会‘逻辑’俩字怎么写吗?”   于严好脾气地摆摆手:“唉,你这个人,遇见蠢货就暴躁,暴躁伤得是你自己的肝啊,再说世界上的蠢货人多势众,你单枪匹马地跟我们生气,不觉得自己势单力薄吗?佛一点、平和一点,帅哥,别忘了你是养生达人。”   喻兰川:“……”   居然有点无法反驳。   于严:“但你弟弟说,这伙人里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身高一米五左右,老年女性,徒手翻三米的墙,这就很奇怪了吧?当然,你们聪明人又要说,她也可能是化妆的……”   于警官话没说完,喻兰川已经拿起车钥匙到门口换鞋了:“走。”   于严:“啊?你真要跟我去啊?我这还没分析完呢,要是化妆……”   “要把你化妆成一个老太太,近距离接触还不穿帮,那得缩骨功。”喻兰川想起刚才那段佛系讨论,硬把“蠢货”俩字咽了,“快点,我晚上还得审报告呢。”   半个小时以后,他俩来到了那条死胡同。   “就是这。”于严指给他看,“我来的时候,那个人就是站在墙头上这个位置,那还有半个脚印。死胡同有三面墙,要是从里面那面墙翻过去,我还能理解,但是他是从旁边这侧翻墙走的。”   于严往后一比,窄巷的两面墙之间,将将够一个人展开双臂:“这完全没有助跑空间……卧槽!”   他话没说完,只见喻兰川忽然从他身边蹿了出去,两步就抵达了对面的墙,他纵身一跃,轻飘飘地攀上了墙顶,整个人在半空骤然蜷缩,脚尖在墙上一点,借力把自己甩了上去。   与此同时,于严听见“嘶拉”一声,有个小东西弹到了他脸上。   于严连忙打开手电一扫,只见喻总表情一言难尽地蹲在墙头,揪住了自己的衣襟——动作太大,衬衫扯了。   地上骨碌碌地滚过了一颗贝壳纽扣。   “骚,”于警官捂着脸说,“少侠,接着骚啊!”   喻兰川:“……闭嘴。” 第四章   夜里大概九点,“星之梦”就该关门打烊了。   甘卿洗了脸上的妆,把浅色美瞳抠出来,用力眨了两下眼,五指往长发里一插,就把瀑布似的假发掀了下来,露出一团半长不短的头发,耷拉到下巴附近,让假发压得支楞八叉的。   然后她把细跟鞋褪下来,塞在柜台底下,光脚从里面蹚出了一双塑料拖鞋趿上,扒下了长裙,里面穿了件篮球背心,还有一条五分及膝的大裤衩。她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的肉体又解放了。   从神秘的吉普赛风“占星师”,解放成了一位很接地气的乡非女青年。   女青年拎起茶壶,把陈茶倒进花盆里,接了壶凉水,对着壶嘴嘬了两口,探头朝隔壁的“天意小龙虾”叫唤:“孟叔,有吃的吗?”   “天意小龙虾”的老板孟天意应声而出:“吃什么?自己盛饭,叔给你炒个菜?”   “我想吃烤鸡心!”   “嗨,烤串能当饭吃吗?”   “就想吃烤鸡心,”甘卿关灯锁门,“想一下午了,来客人的时候把词儿都说跑了——再给我来两斤麻小吧。”   这会,她说话的声音、腔调完全变了,既不飘忽,也没有了距离感,懒洋洋的。   “馋死你,正经饭不吃,就知道吃零食。”孟天意叹了口气,“行吧,等着!”   这会街上没那么多人了,潮热的晚风裹起大炒锅里的油烟气,兜头卷了她一脸,甘卿吸了一口,感觉很惬意,嘴角就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除了装神弄鬼的时候,她总是笑眯眯的,有人的时候对人笑,没人的时候就自己跟自己瞎开心。   闷热的仲夏夜突然起一阵小风、厚实的烤串“滋滋”冒油、沉沉的天幕渐次升起的星星、七扭八歪的小脏巷……在她眼里,好像都是美妙无比的人间盛景,都值得驻足欣赏。   烤串和麻小很快做好了,孟老板怕她上火,还给她拌了一盘凉菜,甘卿找了张桌子坐下,自己撒辣椒面,她似乎有点笨手笨脚的,手一哆嗦,辣椒就倒多了,她也不在意,随便甩了甩,一边哈气一边啃,啃得全神贯注,下嘴的姿势好像在吃米其林三星。   孟天意招呼完最后一拨客人,在围裙上擦干净手,拎着两瓶冰镇啤酒过来。   甘卿接过去,跟他碰了一下,直接对着酒瓶喝,一气喝了小半瓶,辣出来的热汗消去了七七八八,她享受地呵出一口凉气:“唔,有回甘,好喝。”   孟天意看她吃肉喝酒,馋虫都被勾出来了,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灌了一大口,可是喝到嘴里仔细一品,还是劣质啤酒的马尿味,并没有变成琼浆玉液:“杆儿,明天你也别卖那些破项链了,给我当活广告得了,你就坐这喝,我啤酒能多卖三成。”   “您说了算,”甘卿弯起眼睛冲他一笑,“反正都是您自己家的买卖。”   星之梦这个小店,其实是孟天意的亲戚开的,铺面都是他们家人的。老板在网上弄了个占星师的营销号,发点神神叨叨的东西,在淘宝卖点护身符、转运珠什么的,后来发现网上生意更好做,就专心当网红去了,小店没时间管,经营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雇了甘卿来看店。   甘卿每隔一两个月,就按老板的指示,去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货,称一口袋几十块钱一斤的小饰品,回来挑好看的放柜台里,用灯光一烘托,等冤大头来买。   她每天上午十点开门营业,戴上假发假眼,穿上“工作服”,开始一天的表演,晚上天黑后看心情打烊,孟天意管她饭。这份工作她干得心满意足,因为孟叔手艺好,还让点菜。   孟天意说:“我昨天看你账本,这月生意不错啊,应该让你们老板给你发奖金。”   “夏天好卖,冬天估计就不行了。”甘卿捏着小龙虾细小的爪,给孟老板作揖,“您说发奖金,我可当真了,就缺钱,最近听说房租要涨,我都提心吊胆半个月了。”   孟天意问:“你还租房呢,多少钱?”   “一个月六百。”甘卿剥小龙虾的手法非常学问,“咔咔”捏两下,一拉一拽,整条虾肉就完整地出了壳,她捏着颤颤巍巍的虾肉,在盘子里的麻辣汤汁里一滚,麻辣鲜香,两斤小龙虾就啤酒,一会就见了底,可见是个资深吃货。   孟天意:“一个屋啊?”   甘卿“噗嗤”一声笑了:“哪那么便宜,一张床。”   “你也太能凑合了,”孟天意咧咧嘴,随后又说,“叔跟你说个事——我有个二姨,到年七十三,守寡四十多年了,以前跟我大哥过,现在我哥没了,嫂子带孩子改嫁了,老太太就成了一个人。”   甘卿一顿:“您节哀。”   “去年的事了,生老病死,没什么。”孟天意接着说,“大家伙本来商量着把她接出来,她又不愿意,说自己有家,不上别人家去。老太太虽然还硬朗,但毕竟这么大岁数了。她家是个小两居,她自己住一个屋,还剩一个屋现在空着,我就想找个靠得住的人陪陪她。老太太生活能自理,家务都不用操心,白天你该干什么干什么,晚上回家给她作个伴就行,有换灯泡之类登高上梯的事,你帮忙支把手,夜里要是万一有个急病,你给她打个120、通知一下亲友。房租是那么个意思就成,就按你现在的来,以后也不涨价。”   甘卿一听,还有这种好事,就说:“我肯定没问题啊,老太太住哪?”   “绒线胡同,”孟天意说,“一百一十号院。”   甘卿先是“哦”了一声,过了几秒才想起了什么,手上失了分寸,揪断了小龙虾的尾巴:“是……那个绒线胡同?”   “你不了解,那边跟以前不一样了,尤其这两年,房价涨得快,好多人都趁高价把房卖了,留在那的老人没剩几个了,”孟老板连忙压低声音说,“再说,就算是老人,也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还信不过你孟叔吗?”   “哪能?”甘卿回过神来,避开孟老板的视线,低头一笑,“就是……不太方便,我知道您是好意。再说我听说那边现在成学区房了,租一个次卧都三千起,这也太占您便宜了。”   “哎,这是什么话?”   甘卿把最后一只小龙虾叼进嘴里,麻利地收拾好了餐具,还顺手擦了桌子:“老太太那边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您说一声,我随叫随到,反正也没什么事,搬去住就算了。我这边刚交了半年房租,人家不退钱的,现在搬家太亏了。没事我就下班走了!”   孟老板:“杆儿……”   “不好意思。”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插进来,“这位女士,请问您是这家店的吗?”   甘卿和孟天意一起回头,只见一个民警走到了星之梦门口,圆寸头,一双笑眼,挺白净,长得喜气洋洋的,穿制服也没什么威慑力,属于外地群众一看就想上前问路的那种民警。   但孟老板却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有意无意地用胖墩墩的身体挡了甘卿一下,笑容可掬地问:“这是我侄子的店,他现在不在,您……是有什么事吗?我们有执照,您要看,我给您拿。”   民警的目光跳过他,落在甘卿身上。   孟老板忙说:“哦,这是我们家雇的收银员。外地姑娘,刚来燕宁没几个月,哪都不熟,您有什么事问我就行。”   甘卿没吱声,安静地在墙角站着当摆设,路边摊上被油糊住的灯泡发出黯淡的光,落在她身上,只能看见小半张脸,照得她的肤色像年代久远的白瓷,低眉顺目的。   “别紧张,”民警温和地笑了笑,双手递出自己的证件,“我也是刚调到咱们片区,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我。”   孟天意没敢接,赔着笑,目光飞快地证件上扫了一眼,哦,这民警叫于严。   “是这样,今天傍晚,这附近发生了一起敲诈勒索未遂事件,受害者就是在这附近被骗走的,”于严和颜悦色地对甘卿说,“受害者自己说,这家店里的姐姐看见了,还拉了他一把,可惜他没听劝,是这么回事吧?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找您了解点情况。”   甘卿抿嘴笑了一下,还是没出声,目光往旁边一偏,像是见了陌生人有点畏缩的样子。   可于严却莫名地觉出了一点违和感,说不上来。   “幸亏有热心群众及时报案,我们才能及时赶到,”于严说,“我想冒昧地问一下,是您报的警吗?”   孟老板忙说:“那怎么可能……”   甘卿:“嗯。”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嘴快的孟老板被噎成了一根人棍。   甘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解释说:“现在没什么人用公共电话了,人家一查就知道了。”   “哦,”孟老板尴尬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警察,“我……这……下午客人太多,没注意外面。”   “那几个人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他们一般把人骗到后面的小瞎巷里,讹完钱就跑,我以前碰见过,大概知道他们在哪动手。”甘卿轻轻地说,“碰上我就绕路了,怕惹麻烦,没告诉别人。今天这孩子刚从我店里出去,所以我才多了一句嘴。我们不敢沾他们这些人的事。”   于严一愣,这姑娘好像知道他要问什么,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撇得很清,他直觉自己再要追问,可能也问不出什么了。   果然,甘卿开始一问三不知——   “他们是一直在这附近活动吗?”   “不知道。”   “从后巷翻墙跑,一般会跑到哪?”   “不太清楚。”   “上一个受害者呢?有什么特征还记得吗?”   “没什么印象了。”   于严:“……”   甘卿的目光往四周一扫,虽然已经很晚了,但附近小摊上吃夜宵的人还没走干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往这一站,把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她似乎有些懊恼,小声说:“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一通电话能把您招来,就不多管闲事了。”   孟老板搭腔说:“是啊警察同志,我们做小买卖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些流氓干完坏事就跑,也抓不着,万一知道这事,以后常来找我们麻烦,那谁受得了啊?您也放我们一马吧。”   “孟老板都怕的流氓,可不是一般的流氓吧?”这时,停在不远处路口的车门响了一声,喻兰川不慌不忙地下了车。   因为衬衫扯了,他干脆把一排扣子都给撸下来了,下摆从裤腰里拽出一半,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半边,行动间,胸口到小腹一线若隐若现,为了配合这个狂野的造型,他还把眼镜摘了,头发抓乱,单手插在兜里,一脸冷酷地走过来。   正直的人民警察于严非常羞耻,因为觉得自己的同伴像个夜店头牌。   ……卖身不卖笑的那种。 第五章   作为一个女青年,甘卿碰见当街敞怀的男青年,不能免俗地要多瞟一眼。瞟完,她觉得这具肉体要胸有胸、要腰有腰,拿出来展览一下也不算过分。   就是……在这么一个地沟油和炉灰满天飞的小破地方,有必要时髦得这么努力吗?   “我小时候在绒线胡同见过您一次。”喻兰川低头,目光扫过孟老板的手——孟老板的手很厚实,因为常年掌勺,沾着一点油渍,可皮肉却异常细腻,润得像玉,实在不像一双中年男人的手——对上孟老板迷茫的眼神,喻兰川隐晦地自我介绍说,“我姓喻。”   孟天意和甘卿的脸上同时空白了一瞬。   “哦,您!”孟天意把一直微微弯着的腰绷了起来,随后又压低了声音,“您……店里坐吧,请进。”   说完,他朝一边摆摆手,刻意没往甘卿身上看,装出一副很随便的样子打发她走:“杆儿,没你事了,先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甘卿在喻兰川出声的瞬间,就往后退了半步,从灯光里退了出去,本来就很低的存在感压得几乎没有了。   听见孟老板发话,她幽灵似的点了下头,没吭声,转身就走。   喻兰川本来没把她放在心上,习惯性地用余光一扫,正好扫见个模糊的侧影,他心里倏地一跳,脱口叫住了她:“等等。”   甘卿好像被他吓了一跳,僵硬地站住,小心翼翼地回头问:“叫我吗?”   她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惶不安,肩膀绷得很紧,战战兢兢的,像个受惊的野兔。   喻兰川这时看清了她的样子,顿时一阵失望,心里翻腾起来的记忆忽地蒸发了。   “没什么,”他神色淡了下来,疏离客气地说,“今天被他们拦下的是我弟弟,我跟您道个谢。”   甘卿木讷地应声:“不、不客气。”   喻兰川从鼻子里喷出口气,心想:“哪来的柴禾妞?话都说不利索。”   他那点耐性还得留着伺候甲方爸爸们,很不耐烦这种“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货色,克制地一点头,他就不再理会这个路人甲,抬腿进了“天意小龙虾”店里。   甘卿想:“一惊一乍的,喻家准是祖坟让人扒了,出了个神经病。”   她低着头,步履匆匆地走了,像一团不起眼的影子。   泥塘后巷里的小路像迷宫,这个时间,除了露天烧烤一条街,其他地方都已经沉寂了下来,连夜风刮过,都凝滞了几分,年久失修的路灯亮不亮全看心情,有的还一闪一闪的。人在里面走,脚步声稍重就会起回音。   怪瘆人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独自走夜路害怕,甘卿的拖鞋刻意在地上摩擦,还哼起了歌。   她走到最背光的地方时,一个人影从她经过的小路口冒出来——如果刘仲齐在,就会认出来,这人是敲诈他的三个男人中的一个,那个光头的。   光头恶狠狠地对着甘卿的背影盯了片刻,抬脚追了上去。他是个彪形大汉,身高足有近一米九,走起路来,脚下却没有一点声音。   甘卿毫无察觉,顺着小巷拐了弯,静静的小路上,只有塑料拖鞋拖沓的脚步声,以及有些沙哑的女声:“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   光头略微缩紧下巴,脚步越来越快,攥起拳头,手臂上暴起了狰狞的肌肉和青筋。   “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   光头猛地冲过了路口,然而随即,他脚下又来了个急刹车——眼前是个死胡同,漆黑一片,除了一辆报废的共享单车,什么都没有。   人呢?   这时,那“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再一次响起,声音是从他后面传来的!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   光头猝然回头,看见那个多管闲事的“收银员”从他身后的路口溜达了过去,她插着兜,脚也懒得抬,走得东倒西歪的,一眼也没往他这边看。   反正这附近也没人,光头干脆不再遮遮掩掩,吼了一声:“你站住!”   吼完,他迈开长腿,去追甘卿。光头奔到路口,多说也就是五六步,一晃身就过去了,可是就这么眨眼的功夫,方才的女人再一次凭空消失了。   “就把自己先搞丢——”   那歌声的调子将跑未跑,回荡在小巷里,响得四面八方都是,光头的后脊梁骨蹿起一层冷汗:“你是哪一路混的,别装神弄鬼!”   他这一嗓子吼出来,歌声和脚步声同时消失,一时间,四周只剩下夜风的低吟,窸窸窣窣、鬼鬼祟祟的。   光头的心跳快起来,下意识地屈膝提肘,两手护住头,屏住呼吸,戒备地四下观望。   突然,一种难以形容的战栗感流过了他全身,紧接着,一道不自然的风直逼他太阳穴,光头悚然发现,自己无论是躲是挡都来不及,他太阳穴上一阵刺痛,脑子里“嗡”一声,心想:“完了。”   可是预想中脑壳被打穿的血腥场面并没有发生,光头愣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连油皮都没破,他茫然地伸手摸了一把,大好的头颅安稳的待在脖子上。   刚才仿佛只是风卷起了小沙石,正好崩到了他脸上。   光头没头苍蝇似的在小巷里找了一阵,连个脚印也没捡着,正在运气,这时,兜里的电话响了,他摸出来一看,声气凭空低了八度,几乎说得上温柔了:“喂,师娘……我啊?我在下午那个小杂巷里,刚才正好看见警察在……您说什么?”   他接完这通电话,顾不上再去找甘卿的麻烦,匆匆忙忙地跑了。   离开泥塘后巷,又过了两个十字路口,跑出了一脑门汗的光头闯进了一家麦当劳。   正在收拾桌子的店员被这凶神恶煞的大汉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瞪圆了眼睛。光头没顾上找碴,目光逡巡一圈,往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走去——傍晚时碰瓷未成年的老太太和另外两个男的就坐在墙角,三个人点了一包小薯条,没有人吃,好像只是摆个造型,脚底下堆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包。   光头喘了口气,来到同伴身边:“钱不都交完了吗,怎么说不让住就不让住了?哪有这种道理,我找他们去!”   “他们把钱退给咱们了,”旁边的刀疤脸先叫了声“师兄”,又说,“没办法,今天突然有人查,房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敢租了。”   光头正要说话,老太太却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你遇上什么人了?”   光头一愣:“啊?哦,一个小店里当服务员的小贱皮,今天就是她吃盐管闲事,招来了警察,我想追上去收拾她一顿。”   老太太问:“追上了?”   “呃……那倒没有……这不是天太黑吗,我又不如她地头熟,走一半跟丢了,算她运气……”   他话没说完,老太太忽然倾身,伸手在光头太阳穴上抹了一把,抹下了一层淡淡的污渍,仔细看,像是烧烤摊上的炭灰。   光头看清了她的手指,激灵一下,出了一身冷汗。   “能在你脑袋上划道,就能给你开瓢,人家今天是不想和你一般见识。” 老太太缓缓坐了回去,叹了口气,“知道那人是哪条街、哪家店的吗?”   光头低声下气地说:“知道,在都是烧烤摊的那条街上。”   老太太一点头:“她今天既然没伤人,就是除了自家门口,闲事不多管的意思。以后绕开她那就行了。”   光头不甘心地嘀咕:“一个柴禾似的丫头……”   “行了!”老太太略微提高了音量,打断他,“在家的时候,我怎么跟你说的?燕宁藏龙卧虎,碰上同道中人躲着点,别以为自己怪厉害的,井底之蛙!”   光头不敢吭声了,其他两个男人也都跟着低头听训。   小桌一时安静下来,四个人八只眼都落在桌面的薯条上,薯条已经凉透了,渗出来的油浸透了纸包,没人动,孤零零地躺在那,旁边却有几袋吮干净的番茄酱包,乱七八糟地横尸在桌。   好一会,刀疤脸打破了寂静:“师娘,咱们老在这待着也不是办法,实在不行今天就住旅馆吧?”   旁边一直没吭声的瘸子闷声闷气地说:“师娘住旅馆,咱们哥仨外面凑合一宿就行,反正夏天不冷。”   老太太似乎有点意动,伸手抓住了身边的小包袱,不知想起了什么,好一会,她又叹了口气,摇摇头。   而这时,甘卿也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走得更慢、脚步更拖沓了,因为躲那个光头的时候,跑得有点急,左脚拖鞋上的塑料带崩断了大半根,就剩不到半公分惊险的黏着,她怕一抬脚,今天就得单脚蹦回去了。   老远看见家门口那几个熟悉的路灯,甘卿才松了口气,决定回去先跟室友借一双拖鞋凑合两天。   她现在住在一个非法群租房里,屋里用隔断打出了八个小隔间,每间有一张上下铺,住俩人。室友大部分是女的,大家约好了不在公共空间抽烟,也没人不冲厕所,所以还算干净。至于住她上铺的姑娘整天昼伏夜出,就都是小事了,甘卿是个在桥洞里都能睡着的人,不在乎这点打扰。   总得来说,她觉得自己的小窝便宜、干净,离上班的地方又近,什么都好,物美价廉。   可惜,这年月,物美价廉的东西往往伴随着一些其他的问题——比如不合法。   于是这天,甘卿一路哼着《山丘》走回家时,就发现“家”没了。   一群人拎着锅碗瓢盆,聚在楼底下。甘卿在其中碰见了她的室友,室友翻出一双拖鞋给她,并且告诉她,最近燕宁市开始了新一轮的群租房严打,他们的租屋被查封了,马上就得搬,不能过夜。   于是他们这一帮人,昼伏夜出的“猫头鹰”也好,早睡早起的“百灵鸟”也好,全都给轰到了大街上。   十五分钟后,甘卿抢救出自己简单的行李,蹲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抱着根煮玉米——玉米也是她猫头鹰室友给的,还挺甜。   乳白色的路灯在她身后一字排开,细瘦的灯杆舒展着,像一排翩翩起舞的天鹅,沿着宽阔的马路延伸,温柔起伏,串起了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这天夜里,真是无巧不成书。   碰瓷的和管闲事的,不自量力的和深藏不露的,殊途同归,都在愁云惨淡中琢磨自己该去哪过夜。 第六章   喻兰川顺路送了于严一趟,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小崽的屋门一直关着,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在生闷气。   啧,青春期。   喻兰川懒得理他,总觉得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心智成熟多了。   他在穿衣镜前看了一眼自己的衬衫,心如刀绞。要是单纯掉几个扣子,他还能动手缝一缝,可是胸口处沿着布料纹理,还撕开了一条手指长的口子,以他本人的手工水平,肯定是无力回天了。   “为什么非要逞能?”一日三省的喻兰川沉着脸,对着镜子审问自己,“在一条咸鱼面前,就算帅裂宇宙,有价值吗?能抵一次干洗费吗?你真是吃饱了撑的!”   可能是为了迎合兰爷的“罪己诏”——特别是最后一句——他的胃长而曲折地叫唤了一声。   喻兰川这才想起自己还没顾上吃晚饭,于是没精打采地把破衬衫脱下来,顺手塞进垃圾袋,掏出手机叫外卖。   他的手机支付连着银行卡,一花钱,就会收到账户余额变动的短信,面对弹出来的余额,喻兰川没敢多看,只扫了一眼,心就和胃一样冰凉了。   于是他又抠抠索索地把破衬衫捡了回来,打算剪一剪当抹布用。   这样当然省不出几分钱,但“节俭”本身,有时就好比是一支麻醉剂,能从精神层面上稍微麻痹一下穷的痛苦。   泥塘后巷的孟老板跟他大爷爷认识,看在老人的面子上,给了他们几句实话。   据说那个碰瓷团伙是刚从外地来的,有一点拳脚功夫,老太太最厉害。他们来燕宁,拿一些不入流的江湖手段到处坑蒙拐骗,专挑那种一看就比较“软柿子”的年轻人下手。   这几年社会安全教育比较到位,大家都明白命比钱金贵,迄今为止,受害者们都挺配合,一看事情不对,立刻乖乖认倒霉,双方一手交钱、一手放人,还算心平气和,没闹出过什么动手伤人的事。   泥塘后巷的老住户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没人吱声。   孟老板加了于严微信,答应以后有什么线索,随时报告给民警同志。这事也就只能先这样了。   外卖还得等半个小时,喻兰川就打开电脑,准备干活。   他出去了这么一小会,微信和邮箱里已经跳出了十几个未读。这个世界就像透明的,每个人都一丝不挂地被绑在一个终端上,各种信息二十四小时轰炸,一刻也不停息,哪怕耳边没有噪音,也让他觉得生活很嘈杂。   喻兰川漫无边际地想,还是古代好,大侠们动辄闭关,找个山旮旯一躲,谁都找不着。   ……不过话说回来,闭关不带手机,就叫不了外卖了,这也是个问题。   他对着自己要连夜审的报告发了一会呆,脑子里跟戏台似的,心静不下来,就起来换了身宽松的运动服,到阳台上打了两趟拳。   这趟拳一共七式,是剑法的变形——他阳台太小,练剑施展不开——剑法是喻兰川的大爷爷手把手教他的,叫“寒江七诀”,讲究的是“沛然中正、平和开阔”,要有君子气象。   大爷爷以前总是念叨,“中华武学,博大精深,可惜流传下来的不多了”。这里面有多少失传的学问,喻兰川没有推敲过,他一直拿七诀剑当健身操练。浮躁的时候、疲惫的时候,不管是身还是心,哪不舒服,两趟走下来,出一身汗,准好。   大爷爷十五六岁那会,正赶上日军侵华,参加了民间的抗日组织,上过战场,被炮弹碎片炸伤,从那以后就失去了生育能力,所以把弟弟这一支的后人都视如己出。老头身体很硬朗,每年都跟别人说自己还小呢,才六十九,“六”了好几十年,至今竟然还有人信。   他晚年过得非常浪,拿着退休金,开着辆破破烂烂的越野车到处自驾游,觉得哪好,就在哪里住上一阵,这几年行踪越发飘渺,亲朋好友谁都找不着他,喻兰川有将近两年没见过他了。   大爷爷人路广,敢扛事,一辈子急公好义,有远道而来上门求助的,不管认识不认识,他都不嫌麻烦,这会,要是他老人家在燕宁,掘地三尺,也得把那个碰瓷团伙找出来,看看他们到底是天生的坏胚,还是遇上了什么困难。   喻兰川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在他老人家身边长大的,最中二的那几年,他也曾希望长成一个老头那样的男人,头顶天、脚踩地,半碗二锅头敬到天涯海角,两袖长风,什么事都摆得平。   可是理想跟现实之间隔着十万光年,看看那些挂高数挂得死去活来的大学生吧,小时候有多少人都说过长大要当科学家的话?   喻兰川的中二病来去如风,病好了,就过上了高考、留学、升职加薪的主流人生,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与理想背道而驰的路上快马加鞭了好多年。   理想这玩意,离得太远,就会自动崩塌成异想天开的白日梦。   再说,他怎么可能像老头一样呢?   根本不现实。   毕竟老头有退休金,还没有房贷。   两趟拳打完,整个人好像轻了两斤,喻兰川就把阳台窗户推开,趴在窗棂上吹风消汗。   可能是要下雨,空气里渐渐升起一点泥土的腥气,湿哒哒的。   老头当年教他,一方面是哄他玩,一方面也是怕他久坐身体不好,逗他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没指望教出什么名堂来,因为喻兰川不像什么有长性的人,而且“寒江七诀”跟他有点气场不合——“沛然中正、平和开阔”这八个字,连标点都算上,哪个能跟喻总扯上关系?反正大爷爷是没看出来。   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一练就练了十五年。   这时,手机响了,喻兰川以为是送外卖的到了,顺手接起来。   “喂,请问是喻兰川,喻先生吗?”   喻兰川:“嗯,上来吧,我给你开门。”   那边莫名其妙地顿了顿,说了声“不好意思”,又问:“请问喻怀德先生,是您的亲属吗?”   喻兰川一愣,胸口无端缩紧了——喻怀德就是他大爷爷。   “是我祖父,怎么了?”   “呃……先生,希望您节哀。”   喻怀德老人去年年底到了四川,有道是“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老头一到那,就喜欢上了,决定长住,乐淘淘地在蜀中玩了半年,东游西逛,遍尝川香,然后他感觉自己玩够了,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就找了个风景优美的山沟,进去拍了几张照片,把遗书和遗物塞进了相机包里,坐在一条小溪边,脱了鞋,脚丫子泡进清澈的溪水里,休息了一会,溘然长逝。三天以后,才有几个自驾游的游客发现了他。   活得非常神,死得也非常神。   喻兰川茫然地放下电话,一时回不过神来。   这时,远处响起一声闷雷,隆隆地卷过来,随后起了风,不到片刻光景,憋不住的大雨就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甘卿和她的猫头鹰室友在最后一秒冲进了地铁站,好歹没被浇成落汤鸡。   猫头鹰室友跑了一身汗,长发打着绺地黏在脸上,惊魂甫定的喘成一团。   甘卿平时不怎么坐地铁——地铁比公交贵,一进来就赶紧研究墙上的路线图。猫头鹰室友联系了一个朋友,带着甘卿一起去投奔,朋友家比较远,得横跨大半个城区,坐地铁还得换乘。   甘卿看明白了路线图,就说:“咱俩得快点,不然换乘的时候没准赶不上末班车,你……”   她话没说完,猫头鹰室友“嗷”一嗓子哭了。甘卿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惊讶地回头看她。   那女孩哭得就跟外面的暴风雨一样突然,连点缓冲都没有,一上来就嚎得忘乎所以。   “怎么这么倒霉啊……凭什么不让我住……凭什么扣我工资!凭什么下雨!凭什么来大姨妈啊!”   地铁站里有回音,把“大姨妈”仨字加持得气壮山河,晚归的乘客稀稀拉拉地经过,有的抬头看她一眼,有的塞着耳机匆匆走路,漠不关心。   甘卿:“我……给你……找点热水?”   猫头鹰室友捂着肚子蹲了下去,装行李的大包扔在脚下,东西太多,拉链崩开了一点,露出一只娃娃机里抓来的毛绒狗,她余光扫见,一把将那小狗揪出来,泄愤似的砸了出去,差点绊倒一个路人。   甘卿赶紧去跟人家道了歉,趿着拖鞋跑过去,把小狗捡回来,才刚给她放好,猫头鹰室友又给拽出来,再一次把倒霉的小狗抡了出去:“凭什么不让我扔!我的东西,我就扔!”   甘卿:“……”   没脾气了。   她无可奈何地在旁边叉了会腰,然后走到自动贩售机前,搜罗出几个钢镚,买了一瓶热饮,拍了拍猫头鹰室友的头,又把瓶盖给她拧开:“给。”   猫头鹰室友嚎声一哽,从膝盖上抬起两只眼,看了看她,打了个哭嗝,伸出小爪,磨磨蹭蹭地接过去。   甘卿替她拎起行李:“别蜷着,站起来走一走,不然一会肚子疼。”   猫头鹰室友张牙舞爪的哭声低了下去,过了一会,她吸了吸鼻涕,讷讷地站了起来。   “好了,别哭啦。”甘卿心平气和地说,“你看,虽然下雨,但是咱俩没挨浇。这么大的雨长不了,等咱们从地铁上去就该停了,哪倒霉了?你还有那么够意思的朋友,大半夜肯收留咱们,是你以前的同学吗?”   猫头鹰室友说:“不是,是我前男友的前女友。”   甘卿:“……”   猫头鹰室友又说:“我前男友是个渣。”   甘卿:“……看出来了。”   猫头鹰室友委屈地喝了一口热饮:“你比我前男友好多了。”   甘卿隐约觉得这话是夸她,被夸得无言以对,只好叹了口气:“快走吧。”   此后一个礼拜,甘卿一边在别人家里打地铺,一边四处找房子。   每年七八月份都是租房旺季,大批刚搬出学校的毕业生要落脚,再加上像甘卿一样被清理出来的人不少,都在找便宜的住处,一时间,市场更是紧俏,房租跳涨。有时候在网上搜半天,才能碰上个价格能接受的,打电话过去,不是已经租出去了,就是房东临时要加价。   而一个礼拜以后,她的猫头鹰室友终于坚持不下去了,把自己攒的优惠劵和毛绒狗留给了甘卿,要回老家了。   猫头鹰室友一走,甘卿也不好意思再在“前女友”家蹭住。   她提前关店下班,到天意小龙虾店里帮人抬了两箱啤酒,无所事事地转了好几圈,这才犹犹豫豫地溜达到后厨:“孟叔……您上回说找人照顾老太太的事,找着合适的人了吗?”   与此同时,处理完大爷爷后事的喻兰川带着老头的骨灰,回到了燕宁。   下飞机他打了辆车,告诉司机:“师傅,绒线胡同一百一十号院。”   他得先带老头回趟家。   作者有话要说:   手上皮肤细腻如玉的梗,来自我以前听见的一个传说,据说形意拳的老师傅功夫到了一定程度,手上的皮肉就会特别细腻。真的假的不知道,我没打过形意拳,反正我们MMA的都挺糙的。   另外本文里一干设定都是我瞎掰的哈,不要代入现实武馆和门派。 第七章   绒线胡同一百一十号院,其实应该算是个住宅小区,不过小区里只有一栋楼,所以大家也就这么叫下来了。   它以前是单位建的“公房”,建筑保留着过去老公房的特点:坐北朝南,每一层的北边都是一条狭长的公共楼道,从东头通到西头,南边一侧,则是一字并排的十户人家,大家共用一部电梯。后来,单位没了,公房也经过了“房改房”——由住户们自愿买下,成了能在市面上买卖的房产。   楼建于1990年,90年以后出生的娃都已经开始批量秃顶,同龄的楼房当然也没有青春靓丽到哪去。墙体斑驳,从生锈的栏杆到狭窄的楼梯,无不陈旧。   不过虽然楼的年纪大了点,小区里环境很好,人少清净,二十多年过去,树也都从容地长了起来,夏天往院里一走,感觉比外面凉快五度。位置也好,离CBD不到两站,走路十几分钟,小区西大门正对着一所双语幼儿园,东大门出来往前走五十米,前几年新搬来一所不错的公立小学,所以这里也算是成了“学区房”,一般老百姓还真买不起。   现在,在这院里住的,有为了学区名额全款买房的土豪;有为了孩子上幼儿园方便,月付上万租金的一般有钱人;也有老单位改制后就失去工作、就剩两间小屋的小院“土著”,凑齐了三教九流。   院里停的有百万豪车,也有看着要到报废年龄的小桑塔纳。不过在这种老小区里,一把都没有停车场,所以豪车也好、破车也好,都只能找犄角旮旯一塞,车轮上统一支起挡狗尿的小木板。   喻兰川到的时候,正赶上有人搬家。有个电动小四轮,在门口传达室引了根电线充电,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货车堵在门口进不来。   “门口谁家的电动车?劳驾挪一挪!”货车司机一边鸣笛一边嚷嚷,吼了好一会没人应声,他就从车上下来,放开了嗓门,“红的!四轮!车上写着‘祖传艾灸针灸理疗,寿衣、花圈优——惠——’谁家的啊?谁家的花圈优惠?挪一挪嘞!”   喻兰川:“……”   还是一条龙服务。   他懒得去跟热烘烘的货车挤,就在门口驻足等他们挪开。   这是他少年时经常流连的地方,小院一进门,有两排大槐树,中间是一条散步的小路,这会儿槐花早就谢了,只剩下层层叠叠的树叶,烈火似的盛夏阳光给那些枝叶一拦,就剩下零星几颗光斑,掉在地上,老槐曲折的枝干结着沧桑的结,微许潮湿的气息从浓郁的绿意里流露出来,透着几分红尘不扰的清寂意味。   一晃,十年了,楼旧了,老人没了,树也长大了。   大爷爷活了快一个世纪,又是个不走寻常路、动辄失联的老头,作为亲友,喻兰川其实早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谈不上多么哀恸。只是他捧着老头的骨灰站在这,忽然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好像一个时代,就这么在他不经意间烟消云散了。   老头遗物不多,除了那辆快要报废的破车,就剩下一点日用品和相机。他遗嘱里让喻兰川把最后那几张照片洗出来,作为他老人家的收官之作,并说明了包里的东西是留给喻兰川的。   包里除了遗嘱,还有两本小册子,其中一本是“寒江七诀”的剑谱,喻兰川已经烂熟于心。另一本他没见过,遗嘱里说,那是“寒江”一门的掌门衣钵,老头本人是第一百三十六任掌门,打算传位给喻兰川,让他当一百三十七任。   不过老头表示,他当不当都行,无所谓,反正“寒江剑派”也没有门徒。   “掌门衣钵”的内容主要分三部分,分别是“门规”、“修为”和“独门古方”,都是古时候传下来的。   “门规”一共有二十条,全是古文繁体字,喻兰川大学念的商学院,之后又留学海外、灌了一肚子洋墨,古文也就高中水平,一看就晕了,走马观花地翻到最后,终于找到了一排手写的简体字,是老头的字。   老头知道他的水平,特意写了注解,注解就很通俗了:“二十条门规,能逐条做到的都是圣贤,没必要细看,我等凡人,只要遵守国家法律法规和社会公序良俗就行。”   “修为”部分,则是历代掌门习武练功的感悟汇总,历代掌门文化水平不同,留下的“遗产”也多种多样,有的是佶屈聱牙的口诀,还有的伸胳膊踢腿的是火柴人。   这一部分,老头把注解写在了前头,注解透着股“心有天地宽”的味儿:“我想你大概看不懂,看不懂就慢慢看,慢慢看也不懂,那就拉倒吧。”   最后一部分是“独门古方”,这个喻兰川倒是听说过,相传古时候,不少门派都有自己独门的药方,治外伤、调内息、解毒——什么都有,神神秘秘的,药方不外传,属于门派传承的一部分。就像武侠小说里写的“生生造化丹”、“九转灵宝丸”之类。   喻兰川好奇地翻到最后一部分,想看看本门有什么不传之秘,结果就发现老头用墨水把那几页纸都涂了,还用大红字写道“这玩意不科学,有病去医院”。   后面跟着仨感叹号。   第一百三十七任掌门手捧这等衣钵,品了品,感觉本门的气数……可能也就这样了。   电动车主总算姗姗来迟,货车司机开始不满意地抱怨,人声拉回了喻兰川的注意力,他抬起头,表情有些复杂地望向院子里的十一层小楼。   老头的遗物里,最重要、也最不好处理的,可能就是这套房了。   老头家在十楼,小两居,套内大概有七十平米上下,方才喻兰川在路口的房屋中介那打听了一下,这样的房子市场价八百五十万,不含税。   这数字听着让工薪阶层头晕。   喻怀德老人没结过婚,也没有子女,从小和弟弟——也就是喻兰川的亲爷爷相依为命长大,喻兰川的祖父母前些年相继去世,他们家人丁稀少,他爸和他都是独生子。   喻兰川的亲爹喻建华受够了婚姻和家庭的桎梏,好不容易离了婚,就跟自由小鸟出笼似的,现在是个坚定的不婚主义。大爷爷去世,喻建华赶过去见了遗体一面,帮他一起料理了后事,就挥衣袖走了。至于遗产,他爸说:“反正到这一辈,咱家就剩你一个了,有什么东西将来也都是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所以——这套房、理论上、是应该落在他手里的。   同一个世界,万千房奴狗做过的同一个梦。   ……差一点就在他身上显灵了。   可惜,这并不是《简爱》后半本的故事,因为老头在遗嘱里还说了,这套房不能留给自家后人。   当年“房改房”的时候,要取得房子的产权,得交五万块钱——虽然现在看来跟白给差不多,但在二十多年前,五万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不是小数目了。   老头是条光棍,一向是赚多少花多少,别说五万,他连五千都拿不出来。这笔买房的钱,是他天南海北的各路朋友们听说他有困难,集体给凑的。   老头人缘太好,帮过的人太多,给他凑钱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有那些囊中羞涩的,只能掏个三五十块,都不好意思留名,也没打算让他还。   后来还没等老头弄明白应该还谁的钱,国内房价就跟经济一起腾飞了,五万的小公房第二年就翻了倍,之后在人们的目瞪口呆中,坐了火箭似的,一路飞上了天。   这时候再要去掰扯当年那五万,做人就差点意思了。   所以喻怀德老人说,这套房虽然挂在他名下,但不能算他的私产,他绝不会变卖,武林中朋友们有事来燕宁,都可以到这来。   也就是说,这差一点姓喻的学区房,是个武林盟的“驻燕宁办事处”。   喻兰川一想起这事,心都在滴血——这些不着调的玩意,就不能找个远郊区县成立办事处吗!   就在他顶着一张高冷的面孔暗自悲愤时,身后忽然有一阵风袭来,打向他后脑,喻兰川还沉浸在八百万里,没过脑子,身体本能地滑开一步,同时侧身沉肘,往后一撞。一根塑料拐棍游鱼似的从他手肘下溜走,迎着他偏移的重心扫向他肋下,喻兰川以手、肩、肘做剑,眨眼功夫,单手和那根好像要粘在他身上的拐棍过了十来招,直到那根拐棍差一点碰到大爷爷的骨灰盒,才堪堪停下。   喻兰川狼狈地扶了一下眼镜,这才看清,没事拿棍捅他的神经病是个老大爷。   老大爷胳膊上别着红袖箍,手里拎着根绿色的塑料拐棍,洗得很干净的白衬衣上打了几个时尚的补丁,戴一副玳瑁老花镜。   老大爷一低头,俩眼从老花镜上面射出目光,看了看骨灰盒,又看了看喻兰川,笑了:“喻大哥,宝贝孙子把你送回来啦!小川都长这么大了,刚才老远一看,杨爷爷差点没认出来。”   喻兰川一愣,堪堪忍住了脾气,再仔细一看,他想起来了,这位杨爷爷好像住在六层,跟他们家老头关系最好,以前经常一起钓鱼。   老杨把塑料拐棍夹在胳膊底下,也没看清有什么动作,好像只是轻飘飘地一伸手,就把骨灰盒接了过去。   喻兰川:“哎……”   “到家了,孩子,你让我送我老哥哥一程。”老杨冲他摆摆手,随后,脸上又有一点落寞,“浮梁月、寒江雪、堂前燕、穿林风……当年五绝,这些年,走得走、没得没,到现在,就剩下我一个老不死啦。”   五绝?这不是才四个吗?   喻兰川胆战心惊地看着老人蹒跚的背影,怕他把大爷爷摔了——因为听说不识数好像是老年痴呆的症状之一。   “后继也没人,就你们家小川有出息一点,还能接住我几棍,其他那些……唉,都什么玩意啊!”老杨絮絮叨叨地跟骨灰盒说话,“三年一次武林大会,你这一走可好,今年大家伙再来燕宁,奔着谁来呢?”   “对了,”老杨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喻兰川,“小川的七诀剑,练到几层了?”   喻兰川一头雾水:“……评级标准是什么?”   标普?   老杨听完,重重地叹了口气——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老杨唉声叹气地领着大耗子喻兰川走进电梯间,已经有人在那等电梯了,喻兰川的目光从那人身上扫过,忽地一愣:“是你?”   甘卿实在找不着房子,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把自己吐出去的话又捡回来吃了,灰头土脸地到孟老板的亲戚家求收留。为了给老太太留下个好印象,她今天特意拾掇了一下,翻出了除“工作服”以外唯一一条连衣裙,好好地梳了头发,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五官,看着很有人样了。   她本想“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尽可能低调,没想到还没上楼,就碰上了这两位,真是倒霉催的。   甘卿的目光飞快地在老杨手上的塑料拐棍上溜了一眼,没敢多看,局促地给了喻兰川一个格外文静的微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尖尖的嘴角,不知为什么,喻兰川又有了那天在泥塘后巷里古怪的熟悉感,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疑惑地问:“你也在这住?” 第八章   甘卿实在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自己,因为这位先生的形象气质很突出,一看就属于那种“天下妇女皆为庸脂俗粉,我宁可对着镜子跟自己谈恋爱”的品种。   所以她愣了一下,才很简短地回答:“刚搬来。”   “你是在孟老板那工作,对吧,”喻兰川说,“我记得他家有个亲戚也住这,他帮你找的房子吗?”   他话音刚落,老杨大爷的目光就转了过来,落在甘卿身上:“孟?是天意那小子?”   甘卿怀疑喻兰川吃错了药,打完招呼不算,居然还屈尊跟她搭起话来了!   老杨大爷打量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浸淫武艺一辈子的老人,人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应该怎么动、怎么发力,他都烂熟。别看他一双眼让花镜放大得像外星人,目光却仿佛含着紫电青霜,扫过来的时候,让人隐隐发疼。   甘卿假装没注意,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想尽量放松自己,谁知就在这时,右手偏偏掉了链子,她那两根微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这一点细微的动静立刻落在了老杨眼里,老杨和颜悦色地问:“姑娘,手怎么了?”   甘卿抿嘴笑了笑,把行李换了下手,含糊地说:“东西有点沉。”   “帮人家一把。”老杨嘱咐了喻兰川一句,又说,“你这手是受过伤吧?”   喻兰川应声一弯腰,接过她的大包,同时注意到了她的手,手心有茧,即使是夏天,皮肤依然很干燥,疏于保养的指尖稀稀拉拉地长了几根倒刺,有被生活摧残过的痕迹。她扣住自己的右手腕,似乎努力想让僵硬的右手冷静下来,却反而因为紧绷而抖得更厉害,簌簌地震起了连衣裙的长袖。   看起来有点可怜。   “小时候在路边摔了一跤,手腕被三轮车碾过,”甘卿说,“我们老家那边医院不行,一直没太治好。”   “唉,这不就耽误了吗,”老杨慢吞吞地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的,筋骨倒是小事,伤了经脉可不得了啊。”   甘卿装没听懂,干巴巴地附和。   老杨忽然往她这边迈了半步,随着他的动作,那根夹在他胳膊肘下的拐棍轻轻一歪,两人相隔大概有一米,在外行看来,其实就是老大爷抱骨灰盒抱累了,换个姿势站。   然而对于身在方寸间的甘卿来说,她一半以上的注意力其实都在那根拐棍上,拐棍歪的那一寸,好像隔空封住了她前后左右的活动空间,一种被困住的窒息感压了过来,让她本能地想避开。   而老杨正目光灼灼地等着她的动作。   就在这时,电梯门突然打开,涌出的气流夹着香水味扑面而来,一下冲散了那种窒息的氛围,甘卿绷紧的肌肉蓦地放松下来,就听有人说:“爷爷,您拿的这是什么?”   他们仨一起抬头,只见电梯里下来个女的,长发,绑了个松松垮垮的马尾,一脸玻尿酸,看不出多大年纪,她穿名牌、挎名牌包,脚底下踩着一双印了大logo的名牌鞋,从头到脚,宛如一个行走的奢侈品展示柜,行动间香风扑面,头顶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老娘有钱。   “可别再往家捡破烂了啊,”女人说,“我早晨刚把您那破咸菜缸扔了。”   气定神闲的老杨大爷一见她,血压直线上升,高人风范顿时崩得荡然无存:“谁让你又扔我东西!”   “不扔就沤肥了。”女人抿了抿口香糖,冲老头吹了个泡泡,“您老没事打扮成要饭的就算了,我当您cosplay,可是要饭您就专心要啊,跨界捡什么破烂!啧……帅哥,让姐过一下。”   老杨大爷说:“大周末的,你抹得跟个妖精似的,又上哪兴风作浪去?”   “健身房啊,一个礼拜没去了,这破针打的,真耽误事。”   “我让你跟我练棍,你不练,非得花好多钱,上那个……那个什么房,跟个傻大个举铁锤,你……”   “爷爷,人家要练的是胸和屁股,练哪门子棍啊?我又不是孙悟空。”女人一甩头发,毫不避讳外人在场,口无遮拦,“再说您看您自己这样,有说服力吗,跟您练能练出什么?搓衣板吗?”   甘卿无端感觉自己双膝一痛。   老杨大爷气得脸红脖子粗,可能需要一颗速效救心丸。   女人笑了一声,扬长而去,离开的时候,还顺便朝喻兰川放了个电,引起了喻总的强烈不适——他有点后悔自己今天来得匆忙,穿得太低调。   经这么一搅合,老杨大爷的注意力总算从甘卿身上移开了,捂着心口,他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扶住喻兰川的胳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喻兰川上了电梯,按下“10”,扫了甘卿一眼,见她没动,就问:“十楼?”   甘卿:“嗯。”   “这么巧?”他想,“还挺有缘。”   杨大爷那口气还没顺过来,在旁边絮叨:“看看这不肖子孙,都成什么样!我将来下去,可没脸见祖师爷了……小川啊,我看小辈人里,也就剩下你了。老喻大哥没了,你以后就搬回来住吧,也多认识点朋友。”   喻兰川敷衍地一笑,心不在焉地想:“我一点也不想认识他们,我就想要那八百五十万。”   老式的电梯空间狭小,甘卿就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喻兰川一垂眼,就能看见那张侧脸,她的眉骨平直,鼻梁很高,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小驼峰,脸上一层薄薄的皮覆在骨头上,没有多余的肉,线条干净极了。   可能是鼻梁高的缘故,这个侧影再次唤起了他久远的回忆,让喻兰川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她和记忆里的那个人南辕北辙,完全是两个极端。   他记得那个人像一团野火,哪怕在最黯淡的夜里,也能在几公里以外看见那种勃勃的生命力,灿烂而热烈。   至于眼前这位……啧,像个没油的打火机,按半天才能按出一簇干瘪的小火花,大概还不等人看清,“呲啦”一下又灭了。   老杨大爷——可能平时被自己孙女忽略习惯了,并没有发现喻兰川走神,还在喋喋不休:“老喻对这房子感情不一般,平时不少外地朋友来了,找不到地方落脚,都来这里找他。小川,杨爷爷说句管闲事的话,你可能不想回来住,也不想管它,但是能不能别卖给别人啊?”   “唉,”喻兰川无奈地想,“您别考验我良心了!”   电梯转眼就到,十楼的视野开阔,从楼上往下看,整个幽静的小院都尽收眼底,公共楼道虽然窄,却十分整洁,不知是谁家里正在炖肉,香味飘得满楼道都是。让他想起小时候,周末到大爷爷家来住,大爷爷总觉得他在学校吃得不好,会专门给他做一大桌子菜,煎炒烹炸,要是有那些家里不常做的“麻烦菜”,老头就会一次多做一点,出了锅再让他端着碗给邻居们送。   一百一十号院的邻居,和其他地方的邻居好像不是一个品种,喻兰川现在住的地方,连邻居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他心里忽然一动,这房子要是实在不能卖,搬过来住,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好歹能省房租,上班还不用开车,就怕老头那些狐朋狗友老来打扰……   “就是这,谢谢。”甘卿轻轻地拉了一下喻兰川手里拎的包,“不好意思,麻烦了。”   喻兰川回过神来,把行李还给她,抬头一看门牌——1003——老头住1004,隔壁。   他记得隔壁的邻居好像是……   还没等他回忆起来,1003的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孟老板说他二姨姓张,甘卿赶紧站直了:“张奶……”   “奶奶”俩字噎在了她喉咙里。   只见这位传说中古稀之年的老太太,烫了一脑袋大波浪卷,挑染了几根粉色,化了妆,又卷又翘的假睫毛尤其显眼,指甲上粘了一排能闪瞎狗眼的水钻,居家拖鞋上还打了粉色蝴蝶结。   老杨大爷在旁边重重地叹了口气,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对了,”喻兰川面无表情地想,“邻居家是个盘丝洞,住了个喜欢对小男孩动手动脚的老妖婆。”   张奶奶开门一见喻兰川,立刻笑成了一朵花,睫毛扇子似的上下忽闪:“你就是我外甥找的房客?小帅哥有点眼熟哦,以前见过吗?”   “奶奶好,我爷爷让我给您送过炸藕盒。”喻兰川木着脸扶了一下眼镜,“我住隔壁,先走了。”   说完,他迈开长腿,一阵风似的从老妖婆面前刮走了。   张老太这才看清甘卿,沉默了一会,她气急败坏的拨通了孟老板的电话,怒吼:“谁让你给我找个女的!”   漏音的电话里传来孟老板更加气急败坏的回答:“行行好吧!我都一把年纪了,不想找个没我儿子大的小二姨夫!”   “……还是算了吧。”喻兰川想。   贵武林早该完犊子了。 第九章   “喏,那个屋是你的。”张老太——大名张美珍——虽然对甘卿的性别很不满意,但人既然已经被自家外甥找来了,大概也不好直接轰出去,还是让她进了屋。   因为这个楼北边是楼道,所以所有卧室都是朝南的。虽然是次卧,但空间并不局促,窗明几净,一低头就能望见南小院成排的老槐,窗帘应该是刚刚换洗过,沾着温暖的洗涤剂味道,墙角还有一盆茂盛的玻璃海棠,红得肆无忌惮。   甘卿走进一百一十号院的时候,就打过一次退堂鼓。   不幸在电梯间撞上喻兰川和老杨大爷,她又打了一次退堂鼓。   到了1003,发现张老太不大喜欢她,她其实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在这讨人嫌,稍坐一会就走。   至于住处,她也想好了,可以去孟老板那借几个塑料小凳,拼一拼,先在店里凑合睡。她没有传说中“悬绳卧梁”的本事,但塑料板凳大概也不至于摔死她。   一切的心理建设,都在这个房间面前溃不成军。   别说是向阳,有窗户的屋子是什么样,她都好久没见过了。   小楼在院落深处,院里茂密的植物隔开了马路上的噪音,汽车鸣笛声远得像针尖落地,站在窗边,以甘卿的耳力,甚至能听见客厅里小座钟的“嘀嗒”声,安静得近乎奢侈。   进来看了一眼,甘卿就决定豁出去,不要脸了。   张美珍倚在门口,撩了撩长发,问她:“你没有什么不好的生活习惯吧?”   不要脸的甘卿立刻回答:“没有,我绝对早睡早起、作息规律,晚上下班回来洗洗就睡,熄灯时间不超过十点半,早晨六点之前一定起,可以给您准备早饭。我不看电视,手机静音,不会带客人来,有快递让他们寄到店里。虽然没有洁癖,但能做到垃圾随时收、桌子随时擦,洗完脸顺带洗水池,头发绝对不堵下水道,您还有什么需要我干的,都可以告诉我。”   张美珍听完,哑口无言了好一会:“你……出家几年了?”   甘卿感觉这话不像夸她,没敢贸然接,只好微笑。   “我不吃早饭,你不用管我,十点之前也别找我,”张美珍摆摆手,“晚上有时候出去玩,回来得晚,我自己会带钥匙,你不用留门——不过万一喝多了,可能会弄出点动静来,你不神经衰弱吧?”   甘卿消化了一下老太太的话,赶紧敬畏地摇头。   “那就好。”张美珍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跟她没什么话好说了,于是对甘卿念了声佛,“阿弥陀佛。”   这年头,老人都在发少年狂,青年们都在哆哆嗦嗦地搜索医疗保险。   厚着脸皮,甘卿在新窝住下了。   这里实在太舒服了,洗澡的时候没有尿急的室友在外面砸门,双人床不但能伸开脚,还能来回滚。洗手间里没有彻夜响个不停的水声,也没有人不停地趿着拖鞋进进出出,安静得她不习惯,第一天居然有点失眠,于是她披上衣服起来,走到窗边晒月亮。   张美珍女士还没回来,今天倒不是出门浪——她去了隔壁。   隔壁这会灯火通明,很多人都在,一百一十号院的、远道而来的,屋里坐不下,他们就挤在楼道里,等着排队进去,给喻怀德老人上一炷香。   甘卿年幼的时候,曾经见过那位老人一面,记得他非常慈祥,总是未语先笑,辈分高、剑法一绝,人们有事都找他出面调停,有一次聚会,众人喝多了起哄,说是要给老头磕头,拜他为盟主。喻老当然不肯受,但是从那以后,“喻盟主”就叫开了。   开着窗户,甘卿能听见隔壁南腔北调的人声,人们说话声音都压得很低、很肃穆,一点也不吵,然后有人用口琴吹起了《送别》。   单薄而悠扬的口琴声撩拨着仲夏之夜,无伤大雅地走着调。   她侧耳听着,有些出神。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猫头鹰室友送的毛绒狗伸着舌头坐在窗台上,胸前挂了个小狗牌,先前甘卿焦头烂额地找房子,没顾上仔细看,这会,她才发现,狗牌上还有一行字,是猫头鹰室友歪歪扭扭的孩儿体。   甘卿把狗牌翻过来,见上面写着:你的一生,将以什么立足呢?   不知道这算临别赠言,还是猫头鹰室友自己随便写着玩的,甘卿看完,笑了一下,钻回被子里闭目养神去了。   孟老板说得没错,就算是一百一十号院,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除了拜别喻怀德老人那夜,来了不少人物之外,这里就跟普通的居民小区没什么区别。每天出门碰见的,大多是一脸困顿的上班族和出门上补习班的小学生,还有闲极无聊的大爷大妈们在院里遛狗、锻炼身体、嚼舌根。   一见面就不很满意的张美珍女士,跟她也一直相安无事——主要是她俩碰不上面。   早晨甘卿去上班的时候,她老人家还没起,晚上甘卿已经睡醒一觉了,她老人家还没回来,同住东八区,中间仿佛隔着一太平洋的时差。   甘卿在这住了小一个月,张美珍跟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替我收快递”。   除了快递,老杨大爷的孙女偶尔也来送东西。   老杨大爷的孙女就是他们在电梯里碰见的那位,叫杨逸凡,据说自己有公司,是个风风火火的女老板。公司是干什么的,甘卿还不了解,因为大爷大妈们的闲言碎语不讨论事业,他们聊的一般都是“老杨家那个疯丫头啊,三十大几了,也没个对象,整天在外面瞎混,要多不着调有多不着调,看见她我就发愁”。   杨逸凡每次被她爷爷派来,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赶上张老太在家,她就撂下东西翻个白眼,张老太不在家,她就拽着甘卿长篇大论一番,把张美珍女士从头挖苦到脚。   而送走了喻老之后,隔壁就锁了门,喻家那位青年才俊没再来过。   转眼,燕宁短暂的夏天匆匆滑过,两场雨下来,早晚就凉了,秋意露了端倪。   学生们愁眉苦脸,准备开学,社畜们也被即将到来的第三季度敲了一闷棍,在头顶KPI的杀机下瑟瑟发抖。   喻兰川为了给大爷爷办后事,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回来以后,整个人都被抽成了一只陀螺,屋漏还偏逢连夜雨,公司的风控总监——也就是喻兰川的顶头上司——在去茶水间拿糖的半路上突发脑梗,才四十出头,被救护车“呜哇呜哇”地拉走,好几天了,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加班狗们捂着“三高”的肚子,都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下场,一时间愁云惨淡。部门内部的事更是一多半压在了喻兰川身上,压得他昏天暗地,于是从每天早起练“七诀剑”,改成了早晚各一次,下了真功夫——没办法,想活到退休,不努力养生不行。   在这种情况下,喻兰川忘了他弟生日,实在也无法太苛责。   8月30日是刘仲齐十六岁生日,提前一星期,他就开始盼着,父母临走时嘱咐过,大哥生活压力大,不准跟他要这要那。刘仲齐也不想要什么礼物,就希望大哥早点回来,陪他吃碗面……煮方便面也行。   他在客厅的日历上,把这一天圈出来了,生怕喻兰川没看见,当天早晨还特意起了个大早,在饭桌上搭讪着问:“哥,今天星期天,你还加班啊?”   喻兰川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那你能早点回来吗?晚饭回来吃吗?”   喻兰川右手拿筷子,左手回微信,双线并行,忙得不亦乐乎,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惯性地又“嗯”了一声,然后把这事忘在了九霄云外。   寒暑假过生日,总不像在学校里那么热闹,特别是临近开学,这会大家都在疯狂补作业,没心情关心别的。一整天,只有平时玩得好的几个同学给他发了信息,远在异国的父母给他发了电子贺卡,礼物要好几天以后才能寄到。   刘仲齐自己出门买了蛋糕,等到了晚上八点,喻兰川还没有要回来的意思。他试着打了个电话,占线,发信息,对方没回。   九点再打,依然占线。   十点……这次终于通了,电话那头很嘈杂,喻兰川不知跟谁说:“……据我了解不是这样,你这个市场价格哪来的?我希望大家都严谨一点,行吧?”   然后他好像捂住了手机,把声音压得很低,飞快地说:“你自己叫外卖吧,早点睡,哥哥这边现在太忙,有事回去说啊,乖。”   说完挂了电话,五秒后,手机又震,刘仲齐充满希望地打开微信,期待哪怕看见一句“生日快乐”,结果收到了一个红包。   留言是系统默认的“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刘仲齐一个人在餐桌边坐了好久,默默切了块蛋糕吃了,然后他背起书包,拿了两件换洗衣服,决定离家出走。   这个点钟,甘卿已经要睡下了,正要关灯,手机震了一下,有个好友申请,备注写的是“星之梦顾客”。   她觉得这些晚上不睡、早晨不起的顾客有点烦,但顾客毕竟是上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通过了。   “上帝”的头像是个英伦摇滚明星,名字是“是仲不是齐”,很快发来消息:“你说前三次咨询免费。”   就知道是这样。   甘卿叹了口气,缩进被窝里,琢磨着怎么打发讨人嫌的客人。   “上帝”又说:“我在星之梦门口,你家店关门了吗?”   甘卿打了个哈欠,回复:“营业时间是早十点到晚八点哦,亲。”   “哦,”上帝“正在输入”了一会,胡搅蛮缠地问,“你能加班吗?”   甘卿:“……”   “上帝”说:“大人不是都加班吗?”   “我的工作是洞察星星的轨迹和宇宙微妙的气场呢亲,”甘卿开始胡说八道,“宇宙每时每刻都在运转,时间是个很重要的参数哦,只有在合适的时间才能体察到命运的秘密。谅解哦,亲。”   “上帝”让她亲得不吱声了。   甘卿松了口气,倒头就睡。   第二天上午,甘卿照常溜达到星之梦上班,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她正要开锁,突然一顿。   星之梦门口掉了一张她的名片,皱巴巴地团着,旁边洁白的小石阶上,有一道人五指抓出来的印—— 第十章   星之梦店门前的小路年久失修,有一片地砖没了,露着底下的泥土地,最近雨水又多,有不注意的,一脚踩过去,就得沾上一鞋底的稀泥。   甘卿看见,除了石阶上已经干涸的泥手印,那片泥地里还有个脚印——不是全脚掌,是脚后跟蹬的,踩得非常深。   无论是这个脚印的力度、还是泥土翻起来的角度,都不像路人没事用脚跟在地上碾的,倒像是有人被拽倒在地,让人拖着走,挣扎的时候脚用力蹬地蹬出来的。甘卿的目光转向石阶上的泥手印——被拖走的人可能发现挣扎没什么用,所以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旁边的东西,先扒了地,没扒住,又去抓石阶,这才留下了手印。   仔细看,石阶上的手指印上,好像还沾了一点血迹。   甘卿低头踅摸了一阵,在墙角找到了一颗扣子,上面还缠着线头,像是暴力拽下来的。   “孟叔,”甘卿回头冲隔壁正在准备食材的孟天意说,“昨天晚上您几点收的?”   “昨天啊,收得早,这两天降温嘛,客人都少了,”孟天意说,“不到十点吧。”   甘卿又问:“昨天有人在这打架么?”   “没啊,一天都挺太平的。怎么了?”   “哦,没什么。”甘卿绕过地面上的脚印和指印,怀疑是自己疑神疑鬼——也可能是哪个醉鬼在这摔了一跤,平地狗刨半天站不起来。   她开了门,伸手想把门口那个“休息中”的木牌翻过来,谁知才刚一碰,木牌就掉了下来,裂成了两瓣。   孟天意听见动静走过来,捡起裂开的木牌看了一眼,就皱起眉:“手劈的——这是什么意思?踢馆?还是有人找你麻烦?”   甘卿莫名其妙:“踢……小饰品店的馆?您觉得会是隔壁杂货铺干的吗?”   “去你的,没正形。”孟天意没笑,沉下脸色,盯住她,“你最近跟人动手了?”   “怎么可能,大街上碰见劫道的,我要是身上没现金,都主动给人手机转账。张奶奶每天一见我就念佛,”甘卿无奈地一摊手,接过一分为二的木牌,发愁这东西怎么粘起来,“到底哪位英雄喝多了打王八拳啊?找我麻烦——您看我这样的,找我麻烦能有什么成就感?”   孟天意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倒也是。   俩人摸不着头脑地琢磨了一会,没什么头绪,只好各自支摊干活。就在这时,几个民警步履匆匆地走过来,逢人就举着张照片问话,后面还跟着喻兰川。   孟天意一抬头:“哎,小喻爷,于警官?”   于严把帽子摘下来,抹去一脑门的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孟老板,您在这太好了。”   “又出什么事了?”   “别提,还是上次那倒霉孩子。”于严说着,掏出刘仲齐的照片,“就这小子,昨天跟家里闹脾气,离家出走了,手机定位是在这附近,您见过他吗?”   孟天意凑过去,仔细看了一眼,摇摇头:“没有,眼生,等我给你问问——杆儿!”   甘卿正在往眼睛里塞隐形眼镜,不小心掉了根睫毛在里头,异物感一下把眼泪刺激出来了,听见孟老板喊她,泪眼朦胧地探出头:“嗯?”   她还没来得及化那个非主流的妆,嘴唇颜色极淡,脸极白,一点血色都凝在眼周,在素白的底色上非常显眼,让人想起雪地里意外绽开的花。   不知道为什么,喻兰川的目光和她碰了一下,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麻烦您看一眼这孩子,”于严连忙把照片递过去,“有印象吗?”   甘卿看了好半天:“这不是那个……”   于严:“对对,就是上次在这被人碰瓷的那个,您还帮忙报警来着,叫刘仲齐!附近见过他吗?”   甘卿摇头。   于严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在他转身要找下一个人问的时候,甘卿忽然迟疑着叫住他:“您刚才说他叫什么?”   “刘仲齐,伯仲叔季的‘仲’,齐是……”   甘卿掏出手机,翻出她新加的那个“是仲不是齐”:“是这俩字吗?”   泥塘后巷没有监控,只能通过微信聊天记录判断,刘仲齐小朋友在头天晚上十点半左右,来过这里,店门口有几个不祥的痕迹、一颗扣子——喻兰川这个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哥,看了五分钟,也不能确定这颗扣子是不是他弟弟的。   如果说,就这些这还无法断定小孩不是自愿走的,那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在垃圾桶里找到的手机,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手机被人暴力砸在地上,屏幕裂成了渣,机身已经摔散了。   警报升级,青少年赌气离家出走事件,变成了绑架案。   于是大家店也不用开了,菜也不用做了,星之梦门口那一块地方被圈了起来,一大帮警方的人忙进忙出。   甘卿把聊天记录交给了警察,还被问了话,问完,这里也没她什么事了,于是她跟孟老板告了别,准备回家,走到小路口,却看见喻兰川正在打电话。   喻兰川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天那个敞胸露怀的德行,眼皮一耷拉,拽得二五八万一样,好像身后跟着一排照相机,等着抓拍他搔首弄姿的硬照。   是个光鲜的少爷。   但“少爷”对着电话,却又客气又有涵养,和周围的忙乱形成鲜明对比,甘卿听见他说:“……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家里真的是有点事,走不开……”   他话没说完,就被电话那边的人打断,甘卿隔着几步远,看见喻兰川暴躁地把眼镜摘下来,扔在警车车顶上,反复揉捏着鼻梁,表情就像想砍人,说话却依然是礼貌而且心平气和的,好像嘴脱离了身体,出来单干了:“我明白……是,理解,您看这样好不好,等我回公司,保证第一时间……”   电话那头就“嘤嘤嘤”地开始吠,没完没了的。   喻兰川就沉默下来,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灼眼的晴天。   及至一字不漏地把对方的话听完,他才深吸了一口气:“……那好吧,我联系我部门的人处理,您稍等。”   接着,他就开始打电话,遥控部门,指挥下属们干活,让这个修改材料,让那个替他去开会,甘卿看见他靠在警车上,半闭着眼,条分缕析地跟同事们叮嘱会议要点,手指一直在揉捏着眼镜腿。   长篇大论地说完,喻兰川口干舌燥,又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遗漏,这才对同事说:“行,就这事,辛苦了,你去吧。”   同事礼节性地问:“喻总,家里怎么了?没事吧?”   喻兰川:“我……”   我弟弟失踪了,疑似被人绑架。   “啪”一声脆响,喻兰川没控制住手劲,掰断了眼镜腿。   “……事不大,”于是,他又把那句话咽了回去,“处理完我就回公司,随时保持联系。”   没什么好说的,别说是丢了个中二弟弟,就是亲妈死了,又能怎么样呢?   同事也就不痛不痒地说句“节哀”,嘴甜的,最多再客气一句“有事您说话”。心里一准就得犯嘀咕——他家怎么越忙越有事?上司死了妈,我们是不是还得表示一下?唉,红白事总在月底,不穷不来事。   整个世界都在高速旋转,每个人都得疲于奔命。   别人的天灾人祸、生老病死,那都是添乱的不速之客。   喻兰川放下电话,发现了几步之外的甘卿,就冲她一点头:“麻烦了。”   甘卿不知怎么的,一时冲动,脱口说:“你可以找杨大爷帮忙。”   喻兰川惊讶地看着她。   经她一提醒,喻兰川才想起来。据说在解放前,棍不离手的杨大爷曾是丐帮帮主,后来社会变了,不兴那些帮帮派派了,大家伙也都该找工作找工作、该退隐退隐了。现在丐帮里的老人们,一般只在衣服上留几个补丁,算是保持传统,平时都过普通日子,偶尔开展“文明行乞,抵制早晚高峰地铁要饭”的宣传教育活动,或是在乞丐们划分地盘起冲突时过问调停一下。   但有这张无孔不入的关系网,他们的消息都是很灵通的。   问题是,她怎么知道的?   甘卿话一出口,就后悔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飞快地笑了一下,她脚下抹油,溜了。   钻进泥塘的小杂巷里,甘卿的脚步忽然一顿,想起了那天在这一片跟踪她的光头——不怪她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实在是这事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当时正忙着讨生活,满脑子房租,这些鸡毛蒜皮没放在心上。   她从包里翻出两半的木牌,心想:不会真冲我来的吧?   被她念叨的光头正抱着宿醉的大脑袋,蹲在墙角,像一朵泡发了的大蘑菇。   他的同伙刀疤脸在旁边驴拉磨似的乱转,转一圈叹一口气。这时,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进来,气还没喘匀,先看见了墙角被捆成一团的刘仲齐,差点把另一只脚也崴了。   瘸子七窍生烟,大步颠到光头面前,抬起巴掌,劈头盖脸一顿抡:“你是不是疯了!昨天是不是喝假酒去了!是不是把脑浆也一泡尿呲出去了!”   光头抱头鼠窜:“二师兄,哎,师兄别打,我错了……”   “师娘那么大岁数了,整天在医院伺候大师兄,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你他妈没用就算了,还出去喝酒闹事,我打死你个闯祸精!”   他们一行人被清理出租屋之后,就来到了一个城中村落脚。   这个城中村早就说要拆迁,有几个钉子户坐地起价,补偿一直没谈拢,还不死不活地放着。其他拿了补偿的住户们已经搬得差不多了,见这地方一时半会也拆不了,就偷偷收钱,把破平房租给外地人。   光头有酒瘾,那回去堵甘卿就是喝了酒,前一阵子被师哥和师娘看着,还算收敛,昨天晚上,那两位都不在,他一时心里痒,没管住自己,出门喝了个酩酊大醉,越想越觉得上次在泥塘后巷窝囊。   酒壮怂人胆,光头把老太太嘱咐他的话丢到了十万八千里,醉醺醺地上门踢馆,结果扑了个空——人家店里早关门了。   光头憋屈得“嗷”一嗓子劈了店门口挂的歇业木牌,正打算砸玻璃的时候,就听见旁边有人说:“你要干什么,我报警了!”   一身正气的刘仲齐同学显然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没学会“闲事不管,小心做人”,于是他这会成了一颗愤怒的粽子,给人五花大绑、堵着嘴扔在墙角,试图用眼神“突突”死这些大垃圾。 第十一章   刀疤脸最小,别人都是他师兄,所以拉也拉不住、拦也不敢拦,只好束手在旁边站着,独自承受英雄少年刘仲齐喷火的视线。   “别打了!”刀疤脸崩溃地指着刘仲齐问,“这个到底怎么办?”   瘸腿二师兄才想起旁边还有这么一笔孽债,愁得要命,也没心情殴打师弟了:“先把人解开!”   “不行,解开他瞎昂昂(嚷嚷)。”光头——因为不敢还手,被师兄一肘子抡肿了脸,说话也大了舌头——他蹲在地上,委屈地露出一双小三角眼,见二师兄抬胳膊,连忙又缩脖抱头,蜷成一坨。   二师兄不信邪,沉着脸走过去,把刘仲齐嘴里的袜子团揪了出来。   刘仲齐嘴还没闭上,就顺势深吸一口气,预备咆哮。二师兄被英雄少年张开的大嘴吓了一哆嗦,本能地又把袜子团塞了回去。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绕行鼻腔,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光头哭丧着脸说:“要是被人花(发)现,左(咱)们连则(这)种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师兄:“还不都是因为你!”   这些违法乱纪的犯罪分子,死到临头,居然还在担心租房的事!刘仲齐听了这兄弟俩担心的重点,气得要炸,于是肚子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闷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快二十四小时了,他只吃了一小块蛋糕。   紧接着,可能是为了配合他,光头的肚子也起哄似的响了一声。   刀疤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细声细气地说:“师兄,快中午了,早饭还没吃呢。”   二师兄没了脾气,一言不发地出了门,买回了几斤包子。   然后这三位大流氓围着刘仲齐和包子团团坐下,二师兄跟他谈判:“我们也可以给你吃,但是你不许叫。”   英雄少年被堵着嘴,用一个巨硕的白眼说话:“你做梦!”   刀疤脸就捏了个小包子,放在他鼻子底下。   雪白的发面小包子还冒着热气,像加了一层柔光滤镜,有一块面皮给馅里的油浸成了半透明,能隐约看见里面的馅,浓烈的香气流露出来——猪肉大葱馅的。   刘仲齐:“……”   由于敌我悬殊,英雄少年不支败北,在小笼包的攻打下缴械投降。   二师兄很有技巧地给他身上的绳子换了一种绑法,这样,他两只手虽然还是绑在一起,但能自己捧着包子吃饭。   半大少年本来就容易饿,刘仲齐一下嘴,根本停不下来,埋头啃了十来个小包子没歇气,噎得直梗脖子。   二师兄:“喝水吗?”   刘仲齐又愤怒又羞耻,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喝。”   二师兄打量了他片刻,有点疑惑地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我的学、生、证,还在你们手里!”刘仲齐出离愤怒了——这帮不要脸的,暑假都还没开学,他们居然已经把受害者忘在九霄云外了!   三个大流氓面面相觑片刻,竟然好像都有点过意不去,好像他们也知道薅毛不能可着一只羊似的!   刀疤脸干咳一声:“我师兄……昨天喝多了,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他都被打成这样了。”   光头不肯在小崽子面前展示自己的熊样,听见这话,就背过头,伸出蒲扇似的大手遮住了脸。   “都是误会,”刀疤脸陪着笑说,“我们还请你吃了一顿饭呢。”   他们哥仨的文化水平加在一起,大概也就能凑个初中肄业,基本是法盲,但大概的常识还是知道的。比如一般小偷小摸、坑蒙拐骗,只要自己小心一点,警察没那么大精力到处通缉他们,偶尔运气不好被抓住了,也顶多蹲几天看守所。   可是绑票就不一样了,这要是在过去,得是土匪才敢干的事,土匪遇上官兵,一般都是什么下场?   “我们可以立刻给你松绑,送你走。”二师兄对刘仲齐说,“反正你也是离家出走的,对吧?”   刘仲齐差点脱口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好在刚吞下去的十几个包子提供了能量,他死机了一宿的大脑又重启了,忍住了没吭声。   “一看就知道,你们这些没吃过苦的小兔崽子,不愁吃,不愁喝,闲的没事耍脾气。”二师兄摆摆手,“放了你,就赶紧回家去吧。好好念书,生在好人家,还不知道珍惜,唉!”   刘仲齐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几个绑匪教训——他亲哥都没教训过他!于是起了逆反心:“你知道什么?”   二师兄笑了笑,不和他争辩,随后脸色又忽然一沉:“但是放你回去,你得管住自己的嘴,要是敢瞎说,哼!”   这瘸腿二师兄方脸大眼、厚嘴唇,是一副憨厚木讷的长相,可一冷笑起来,脸上却横肉四起,顿时变得狰狞了:“警察没那么容易抓住我们,但是我们要找你可不难,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你想好了。”   刘仲齐吃饱了,一腔热血都奔着肠胃去了,没在头上逗留,听完确实是有点被恐吓住了,再说他也不能在绑匪有意释放他的时候激怒对方,于是抿了抿嘴,没吭声。   瘸腿二师兄冲刀疤脸使了个眼色:“给他解开。”   刘仲齐被捆了好久,手脚发麻,一下没能站起来。   二师兄就过来,抓住了他的腿,刘仲齐吓了一跳,慌忙想往回缩,可是那男人的手像铁钳一样,说什么也挣不开。   瘸腿二师兄伸出三根手指,在他腿上飞快地按了几下,少年发麻的腿上立刻好像被一排针扎进了肉里,他差点咬了舌头,活鱼似的跳了起来。   二师兄翻了他一眼:“忍着。”   话音没落,又对他另一条腿施以同样的“酷刑”。   刘仲齐汗都下来了,张着嘴叫不出声,趴在地上一边流眼泪一边喘。   但是奇异的,那阵剧痛很快就消退了,紧绷的肌肉松下来,既不疼也不麻了。   二师兄在他脚踝上轻轻踢了一脚:“行了,快起来吧,活动活动。”   刘仲齐擦了擦疼出来的眼泪,试着动了一下腿,整个人轻了起来。他迟疑着爬起来,在原地走了两圈,发现两条腿非常灵活,几乎能出去跑个一千五百米,于是震惊地看向那瘸子。   瘸腿二师兄说:“学生娃,太娇气,吃不了疼,胳膊我就不给你捏了,晚上回去自己扶着墙拉拉筋,省得明天酸。”   刘仲齐揉着自己的手腕:“你是……那种练气功的人吗?”   二师兄笑了一下:“不是,那都是骗人的。”   “但是你肯定会功夫吧?我那天看见你们翻墙……”不能免俗的,中二少年心里起了些幻想,刘仲齐小心翼翼地问,“就……轻功什么的?”   “雕虫小技,练一两年你也能翻。”   刘仲齐是他们学校广播站的,写多了根正苗红的稿,他一张嘴就是“讲文明、树新风”的调调:“那……那你可以去开武馆啊,或者去表演、当私教练什么的……实在不行,按摩师也可以。要是真的厉害,还可以去打职业赛,你们为什么非得……”   他话还没说完,一听见“职业赛”仨字,光头就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大叫一声站了起来,瞪起铜铃似的眼睛。   刘仲齐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   瘸腿二师兄一抬手,拦住光头,颇为慈祥地对刘仲齐说:“你知道个屁,快滚吧!”   放走了乌龙绑架案的受害者,光头被二师兄按在了椅子上。   这会,肉包已经有点凉了,瘸子用手捏了一个,托在手里慢慢吃:“老三,别惹事了,咱们马上就该走了。”   光头和刀疤脸同时一愣。   “师娘昨天晚上跟我说的,”二师兄没抬头,“苦了你们哥俩了。师父没了,大师兄病着,我没教好你俩,照顾也不周……没脸啊。”   刀疤脸呆呆地问:“那大师兄怎么办?”   “回家。”   “病呢?不看了吗?”   “手术起码五十万,得自己先垫,回去才能报销,我跟人打听了,报也不会给你全报,差得远呢。”二师兄叹了口气,“再说,大夫说手术也有风险,不做没准还能多活几年,做了,失败了,人就过去了。师娘说,那既然这样,咱们就回家吧,卫生所不是有个老大夫开中药吗?慢慢治,看命了。”   刀疤脸不甘心:“不是……咱们好不容易来了,就这么回去?师父和师娘就大师兄这么一个儿子……”   “那你说怎么办,把咱仨穿一块卖了,值五十万吗?有人买吗?”二师兄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的跛脚,“昨天师娘跟我说,咱们不该来,燕宁容不下咱们这样的人啊。”   光头发泄似的大叫一声,跑了出去。   刀疤脸追了几步,没追上,又无措地回头去看他的二师兄。   瘸腿二师兄没吭声,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揉捏着自己的跛脚,出了神。   光头一路跑了出去,在破败的城中村里徘徊了几圈,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能干什么,有心想找个地方再灌一个酩酊大醉,一摸兜,发现就剩俩钢镚了。   对了,他昨天晚上把钱都花完了。   师娘他们在快餐店里只舍得点一包薯条,怕吃完了别人赶,谁都不肯动。他居然因为管不住自己,出门喝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光头茫然四顾,正午的阳光细细地蒸着地上的积水,私搭乱接的电线蛛网似的在他头顶打着结,一根歪歪斜斜的电线杆上贴满了各种“无痛人流”和“办证贷款”的小广告。几家钉子户里还有人,都聚在村口小卖部里打麻将,地面积了一层瓜子皮,旁边摆着个旧式的小收音机,电台正在播相声。   人们肮脏而惬意。   光头站在旁边听了一会,都是老段子,笑不出来,于是他丧家之犬似的低了头,往回走。   这时,年久失修的收音机突然跳了台,杂音里传来新闻主播四平八稳的声音:“下面临时插播一条本地新闻,据悉,昨晚有一少年在小水塘区被绑架,受害者男,十六岁,身高一米七七,失踪时穿蓝色运动鞋、牛仔衬衫,衬衫掉了一枚纽扣……”   光头听完愣了,随后一激灵,撒腿就跑。   “师兄,师兄!”他屁滚尿流地跑回他们租的小院,还没来得及跟二师兄说上话,瘸腿二师兄的电话就响了。   二师兄的眼皮无端一跳,接起来:“师娘……哎……什么!”   光头喘着粗气,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漏音的电话里,教育他们不要坐井观天的老太太哭了起来,“呜呜”地在狭窄阴暗的小平房里回荡。   “我这就过去。”二师兄飞快地说,然后他撂下电话,一边往外冲一边对两个师弟说,“师兄刚才突然全身衰竭,送抢救室了,快走!”   刀疤脸和光头还没回过神来,木呆呆地跟着他往外跑。   光头被打肿的脸泛着油光,迎风一吹,火辣辣的疼。忽然,他意识到,师娘说带师兄回家,不是“看命”。   是等死。   他胸口如有雷鸣电闪,劈得地裂山崩、寸草不生,却无从发泄。   就在这时,光头余光扫见了一个狼狈的身影——城中村面积挺大,地形错综复杂,刘仲齐手机没在身上,没个导航,也找不着人问路,在里面迷了半天路,现在还没走出去。   光头盯住他,猛地刹住脚步,眼睛红了。   “五十万就能救命,这些有钱人家里,谁还没有五十万?”他想,“反正警察已经在抓我们了。”   甘卿让过了两辆“特快”,终于等来了一辆普通公交车,她打开导航,搜到了那个待拆迁的城中村。   不算很远,五站。   她不用丐帮,不过有自己的门路。   打听刘仲齐不容易,打听光头却不难。光头长得人高马大、凶神恶煞,这种人进了鱼龙混杂的泥塘后巷,一定会被人注意到,她问了几个经常在泥塘喝酒的人,得知这光头也是个酒鬼,酒品还烂,喝多了就找事。   有老江湖不动声色地套过他的来历,光头嘴很紧,但有一次喝多了,透露过他们在燕宁落脚的地方,似乎就是这个城中村附近。   不管是不是,她决定去碰碰运气。 第十二章   刘仲齐心里知道,这几个当街碰瓷小孩的不是什么好货,可是人的思维是有惯性的,就如同股民看见今天股票涨了,总觉得明天还会继续涨一样,从小没受过欺负的少年看见恶棍的人品略有起色,也总觉得对方也许还能有个人样。   所以他看见光头的时候,两脚是钉在地上的,没想跑、也没什么防备。毕竟这伙人刚刚放了他,还请他吃了一顿早午饭。   光头动手太快了,如同猛鹰从天上猛冲下来,叼走一只野兔幼崽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刘仲齐根本没反应过来,喉咙就被一只大手扼住,随后他双脚悬空,被光头卡着脖子拎了起来,因为喘不上气来,耳畔充斥着心脏的狂跳,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老三!”   “师兄,你干什么呢?”   别说刘仲齐,就连瘸腿二师兄和刀疤脸都惊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光头。   光头脸上泛起隔夜的油光,眼睛里血丝如蛛网,额头暴起青筋,像传说中不小心踩进恶鬼之境,被群魔附体的傀儡。   “五十万,”他低而含糊地说,“叫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   二师兄爆喝一声:“你掐死他了!”   光头咆哮起来:“不然我就掐死他!”   刘仲齐开始缺氧,双手徒劳地扒着光头的胳膊。   刚满十六岁的少年,骨架已经蹿起来了,其他的硬件似乎还没跟上,落在光头手里,像根软绵绵的面条。   刀疤脸脱口说:“可、可是你也不能在拿钱之前掐死他啊!”   二师兄:“闭嘴!添乱!滚蛋!”   但刀疤脸这句有点“就事论事”的话,光头反而听进去了,果然略微松了松手,一口急促的空气卷进了刘仲齐的肺,呛得他直想吐。   “老三……志勇,”瘸腿二师兄往前挪了一步,他嘴角两条法令纹垂下来,看起来又苍老、又疲惫,“别犯浑了,都什么时候了,算我求求你了,你让师兄省点心吧!”   光头的手在哆嗦,嘴唇在哆嗦,全身似乎都在哆嗦。   “快放开吧!”   “我不。师兄,你们都别管,今天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出事了,我自己去坐牢。”光头摇着头,忽然,他那又疯狂又冷静的话里带了哭腔,“反正师兄弟四个,我最没出息、我最讨人嫌,从小师娘就最不喜欢我,师父也嫌我脑子笨,我进去不亏!我给大师兄一命换一命!”   “你说得是人话吗!”瘸腿二师兄气得面红耳赤,“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甘心!”   刀疤脸意意思思地探出头:“就……就这事吧,你把那小孩掐死,他家也不见得给钱,给钱……那大师兄也不见得治得好……你说一命换一命,这、这买卖不一定成啊……”   瘸子一抬手推了他一个趔趄,刀疤脸缩脖端肩,不敢吱声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觉得这话有道理啊。”   在场三个绑匪与一只人质集体一震。   与此同时,丐帮发了密令,一张深深埋在城市地基里的大网被拽了出来,捕捉着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   杨大爷的水开了,他让喻兰川稍坐,伸出一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慢吞吞地泡起了功夫茶,烫杯、干壶、倒茶,行云流水:“来。”   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接过杯子,刚要开口,老杨一抬手打断他:“别急,等。”   茶水蒸腾起来,老杨就在水雾里轻轻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喝酒不喝茶,还看不起喝茶的,老来,被儿孙逼着戒了酒,慢慢地才知道我错了,喝酒是修行,喝茶也是修行,行走坐卧是修行,喜怒哀乐也是修行。你得把心沉下去,杨爷爷今天帮你,明天指不定就蹬腿西去了,武林大事小情,就得交到你们年轻人手里了,小川啊,你们得学会修自己的心。”   喻兰川就着茶品了一下,并没有接受这番仙气飘渺的长者之言:“杨爷爷,我认为您归因不准确,所以您的建议不具备可行性。”   老杨一下从寒山古刹,被他拉到了写字楼会议室,一时有些找不着北。   喻兰川:“我弟弟失踪,大概率被人绑架、大概率会受到人身伤害,由此可能产生的伤、残或者死,任何一个恶劣结果我都不能接受,也没法跟我爸妈交代,所以我现在非常、非常焦虑。您之所以遇事淡定,是因为您在贵帮里有权力感和控制力,而控制力往往是对抗焦虑的有效武器。所以当您回首往事,发现自己变得风轻云淡,其实很可能不是因为您修了所谓的‘心’,而是您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能力的提升,获得了更多的控制力。”   老杨:“……”   玄学课变成了社科理论课。   喻兰川:“不好意思,我现在说这么多废话,其实也是在对抗焦虑。”   就在这时,老杨的老人机响了,喻兰川倏地坐直了,一直在外面抽烟的于严也冲了进来。   老杨给了他俩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接起来,片刻后,他挂断电话,报了几个地名:“这几个地方的兄弟们报说,看见过可疑的人,但不确定是不是咱们要找的,得你们警察确认了。”   于严一跃而起:“明白,我们分别去调附近的监控!”   “燕宁这种地方是有很多监控的,真的,不骗您,也就泥塘后巷那种小旮旯没有,能让你们侥幸逃脱。昨天晚上,这位扛着这么大个人,大摇大摆地从泥塘回到这,不知道被多少镜头拍到过,只要警察缩小调查范围,他们有的是技术能找到你。”甘卿停下脚步,在距离流氓三人组不到两米的地方站定了,从包里摸出被光头砸断的木牌,很有礼貌地询问光头,“另外我请问一下,这是您给我留下的吧?”   刚才还恨不能手撕了光头的瘸腿二师兄见到外人,却上前一步,挡在光头面前:“是哪一路的高人?”   “哪一路也不是,也不高,”甘卿无奈地摊开手,露出细伶伶的一截手腕,右手还在轻轻地颤抖,“那天这位光头大哥一直跟着我,我有点害怕,所以装神弄鬼来着,其实没什么,就是那一片我熟您不熟,有几个看着像死胡同的地方——其实有个小缝能钻过去,人瘦就行,快跑两步的事。哦,对,我还拿小孩玩的塑料枪打了您一下,能打中,我也没想到,可能是您那天喝酒了吧。”   光头:“……”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您要是没地方撒火消气,觉得打女人也心安理得,那您打我一顿也行,反正我来都来了,也还不了手。只要打不死,以后没人找你们麻烦。”甘卿低声下气地说,“把那孩子放了吧,等警察来了,这事性质就变了。”   刘仲齐听完,又不知道从哪攒了一把英雄胆,剧烈地挣扎起来:“你快……呃……快跑!”   甘卿叹了口气——这孩子记吃不记打,应该是没打疼的缘故,还好,看来也没受什么罪。   “撒你妈的火!”光头带着哭腔,跑着调说,“让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少废话!”   “我不知道您要五十万干什么,”甘卿又朝他们走了几步,很平静地和光头对视,“但是现在警察已经立案了,您看过电视也知道,警察肯定不会让你们一手交人、一手交钱的。那到时候您打算怎么办呢?您其实也不知道,对吧?”   刀疤脸下意识地推了她一把:“别过来!”   甘卿就像个轻飘飘的风筝,被刀疤脸这一巴掌推得连退了好几步,城中村的地不平,她脚下一绊就摔了,肩头的破布包也滚在地上,滚了一层浮土。   她手忙脚乱地伸胳膊撑住自己,手掌立刻搓破了皮。   甘卿“嘶”了一声,狼狈地苦笑起来:“大哥,您还真跟我动手啊。”   瘸腿二师兄略微提起肩,若有所思地站直了——练过的人,往后摔的时候,是不会伸胳膊撑地的,这样很容易受伤,都是小时候师父教的第一课。   可能是怕再摔一下,甘卿干脆坐在地上没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她笑了一下:“我总觉得,真想要钱的人,做事会更有计划一点,您这就是在撒火——怨要钱的人,怨花钱的人,怨自己本事不够大,赚不来钱……借酒浇了愁,酒一醒,又怨自己管不住嘴……”   “闭嘴!”光头满口污言秽语地喷了起来。   甘卿神色不变,好像入耳的只是一段狗叫,就在这时,瘸腿二师兄突然出手,却不是对付甘卿,而是一掌侧切,砸上了光头的手肘,这一下正中麻筋,光头勒着刘仲齐脖子的胳膊倏地脱力,瘸腿二师兄一把将刘仲齐拽了出来。   几乎同时,光头反应过来了,大吼一声,不依不饶地扣住了刘仲齐的肩膀,师兄弟两个一人拽着倒霉的人质一边,像是要表演手撕肉票。   瘸腿二师兄:“松、手!”   光头梗着脖子喘粗气。   甘卿的嘴角轻轻地一翘,对这种内讧情节非常喜闻乐见。   她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就拿出了在店里忽悠冤大头的神棍腔,幽幽地在旁边插了一句:“大哥,您借酒浇愁,酒醒后悔,借人撒火,事后更得后悔,这两件事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您既然这么痛恨自己的酒瘾,为什么还老干这种事?一个坑到底能绊你多少次啊?”   光头倏地一颤。   甘卿:“警察来之前,一切都来得及。你现在放了他,不算绑架勒索。有时候一步走错,这辈子等着你的就都是荆棘小路,你看着别人的康庄大道,再也转不过来了,值吗?”   光头不知道听进去多少,瘸腿二师兄却微微一愣,仿佛出了神。   刀疤脸急得要哭:“三师兄,你快行了吧!”   二师兄回过神来,目光微闪,放轻了声音:“钱的事,大师兄的病,咱们哥仨一起再想办法,听话。”   秃头两颊绷得死紧,片刻后,快要掐进刘仲齐肉里的手指终于渐渐地卸了力。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瘸腿二师兄把快要吓哭的少年往自己身边拉:“志勇,你啊……”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锁定了绑匪位置的警察们偏偏在这一刻赶到了。   早几分钟,他们会见到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抓他或是打死他,都理所应当。晚几分钟,瘸腿二师兄会把刘仲齐还给甘卿,这事或许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   可能是命运也欺软怕硬吧,老天爷专挑倒霉的蛋玩。   甘卿愣了一下,不喜反惊,心想:“坏了!”   瘸腿二师兄和光头在惊骇之下,下意识地做了同一件事――他俩同时下了死力气,把刘仲齐往自己这边拉,瘸腿二师兄一把抓向少年的脖子,光头则因为高,张手一搂,正好卡在刘仲齐口鼻间。   瘸子想的是:老三还年轻,这罪名我这残废替他担。   光头想的是:我不能连累师兄。   他们常年游走在社会边缘,一见穿制服的人,下意识就觉得自己有罪,一时间,他们脑子里除了“负隅顽抗”与“认罪投降”,眼下好像就没有第三条路。   只有活得游刃有余的人,思路才开阔,那些走投无路的,都不知道变通。   可这二位手里抢的是个大活人,这一左一右要是拽实在了,刘仲齐的小细脖非得当场折断不可!   就在这时,一道幽灵似的影子倏地掠过,枯瘦的手凭空插了进来―― 第十三章   传统上,过招之前得先“亮明兵刃”,不管兵刃是“明刀”还是“暗箭”,亮明了,几丈的长刀和半寸的绣花针都可以使。   但如果大家默认了用拳脚,你打到一半,突然袖里藏刀,冷不丁地扎别人一下,那这就是卑鄙无耻、不讲规矩了,属于地痞混混一流。   ……甘卿,可能走的就是“地痞混混”路线。   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从地上蹿起来的,眼前一花,她人已经到了光头和瘸子之间,手肘撞向瘸腿二师兄的手腕,与此同时,她指间寒光一闪,像是捏着把小刀之类的东西,带着厉风,削向光头的小指。   动作极其刁钻、极快。   手腕处有脉门,光头更是不可能徒手抓凶器,两人同时一凛,各自退避。甘卿的手肘虚虚地磕在了瘸子手指尖上,“指间刀”也落了空。   这时,两人才发现不对劲,原来她只是动作唬人,手肘却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气,手指间“哗啦”一响,捏得也不是什么“指虎”、“指间刀”,是把钥匙!   就在这时,甘卿跟变魔术似的,手里的钥匙一闪就不见了,不知从哪弄出了一个小喷雾,没等绑匪们反应过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狂喷。   瘸子和光头正在应激状态,拳架已经拉开,眼睛特意瞪得比平时大,被辣椒水彻彻底底地滋润了一遍。   那一瞬间,两位绑匪爆出来的惨叫好像要震碎苍穹。   甘卿敏捷地压着刘仲齐的脖子一弯腰,从光头胡乱挥过来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姿势有点像传说中的“就地十八滚”,非常没有高人风范。   随后,赶来的警察们趁机一拥而上,把绑匪团伙控制住了。   刘仲齐还没从刚才那可怕的生死一刹里回过神来,呆呆的,甘卿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没事吧?”   她手里辣椒水喷雾没来得及收起来,余威尚在,刘仲齐:“阿——阿嚏!”   他涕泪齐下地连打了五六个大喷嚏,差点把两只眼珠一并喷出去,尊严全无。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抽噎两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咧嘴大哭了起来。   没人给他过生日,明天就要开学,一天被绑架了两次,还差点被个光头狗熊勒死……桩桩件件,哪个破事拎出来,不值一场大哭呢?   可是值得哭的理由太多,能哭的机会太少,总是不够分。   幸好,今天这些事都攒在一起发生了。   喻兰川大步朝他走过来,本来在“揍他一顿”和“哥哥错了么么哒”之间举棋不定,一张脸时阴时阳,结果被刘仲齐这一嗓子吓了个趔趄,隔着一米远没敢靠近,跟旁边的甘卿面面相觑。   他有很多话想问甘卿——你怎么知道老杨大爷是丐帮的?   为什么能在丐帮和警察之前就找到这伙人的?   你早知道是他们干的?   为什么一个竹竿似的女孩子敢单枪匹马地来找一伙绑匪?   你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旁边有个张着大嘴哭成蛤蟆的傻弟弟,实在也不是问话的时机。喻兰川只好先冲甘卿点了个头,跟她一起不知所措地看着刘仲齐。   警车把这一干人等都卷了回去,围观群众们也都各自回了麻将桌,这个开头很惊悚,结尾有点滑稽的闹剧就此尘埃落定。   于严来到喻兰川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你弟呢?”   “睡了。”喻兰川给他倒了一杯可乐,指了指紧闭的卧室门,“昨天一晚上没合眼。”   “这倒霉孩子,算了,我跟你说说大致情况吧。”于严坐下来,把光头跟踪甘卿、被甘卿整,到发泄怒火绑走刘仲齐的整件事情始末,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其实一开始是乌龙,后来发展成见财起意,想跟你要五十万……唉,我觉得这几位今年可能是犯太岁,看他们挑的人,你长得像有五十万的吗?”   连五万也拿不出来的喻总心里很凄凉。   于严:“不过这回你得谢谢那饰品店的姑娘,当时要不是她机灵,随身带了自制的防狼喷雾,你弟弟现在早就在医院里躺着了。”   防狼喷雾要是真那么好使,哪还有那么多恃强凌弱的暴力犯罪事件?   喻兰川朝于严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自己喷一个试试。   半瓶辣椒水解决两大高手,眼力一定得非常准,动作一定得非常快,绝对不是“碰运气”能碰出来的。   甘卿……那个甘卿一定有秘密,只不过她既然自己不想透露,又刚刚出手帮了他,喻兰川也不方便在别人面前多嘴,于是岔开话题,问:“他们要钱干什么?”   “说是给他们师父的儿子看病。”于严叹了口气,“这哥仨都是他们师父养大的,师父前些年出车祸没了,留下一对孤儿寡母……他们称呼还怪江湖的,叫‘大师兄’和‘师娘’。原来在老家开拳馆,不过他们那种小地方,也没几个学生,这几个人业余时间就瞎混,收点孝敬、保护费什么的,本来过得也还算挺滋润。后来大师兄生了重病,当地治不了,只好凑了二十来万到燕宁来。听着是挺不少,可是钱嘛,到医院里就是纸了。”   喻兰川冷冷地皱起眉:“没钱还不找个正经工作,继续在燕宁收保护费?”   “也可以这么说吧,”于严抓了抓头发,“郑林——就那瘸子,年轻时候为了钱,去打过那种噱头很足的格斗比赛,唉,其实就是黑拳。别人骗他说这样能快速提高知名度,能帮他抬身价,将来进个好俱乐部打职业赛,郑林没什么文化,听人吹得天花乱坠,他就信了。”   喻兰川翘起二郎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也算是有点功夫,刚开始一直赢,这个‘虎’那个‘龙’的,外号满天飞,捧得他忘乎所以,结果有一次就被人阴了。那次他们让他跟一个体重有他两倍的人对打,事先说好了,为了让比赛精彩好看,他得先故意挨一下,假装倒地,然后再绝地反击,对手也打点好了,打他那一下是做样子,不会来真的。”   “等真上场的时候,对手给他使了个眼色,郑林就做好了假摔的准备,谁知道对手突然不按说好的来,直接一脚高扫把他踢懵了,然后一顿暴揍,差点让人打死在擂台上,抬下去的时候一身血,从那以后一条腿就不行了。后来这哥仨去报仇,对方报警,一人留了一个案底。”   喻兰川:“……”   “他们仨那形象你也看见了,一身社会气,尤其那个刀疤脸,看着就吓人。”于严叹了口气,“出门安检,别人走过场,这三位得被拦下来查五分钟。出门应聘,老被人要求带着无犯罪记录证明……所以大概也是有点自暴自弃吧。”   两人好一会没说话。   玻璃杯里的碳酸饮料浮起细小的泡沫,上蹿下跳的。   喻兰川觉得这故事的核心思想是“傻X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一点也不引人同情,只是不知为什么,听完很容易勾起自己的烦心事。   刘仲齐新手机的包装盒还没来得及扔出去,这事兄弟俩有默契,一致决定不告诉父母——刘仲齐是嫌丢人,喻兰川是监护不利,交代不过去——于是买手机的钱当然也没地方报销。   配眼镜也不比手机便宜到哪去,好在他度数不深,可以先凑合活两天,数着日子等工资和季度奖……   对了,听说这回的季度奖还不太乐观。   于严把冰镇饮料喝了:“说真的,兰爷,你有没有差点失足的经历?”   喻兰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会没戴眼镜,他那“衣冠禽兽”气质里的“衣冠”就没了,在人民警察看来,就像个正在失足的。   就在于严以为自己要收一个“滚”字的时候,喻兰川说:“有。”   于严差点从沙发上滑下去。   “我……前些日子跟我爸要了一份自愿放弃遗产声明,”喻兰川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大爷爷留下那份遗嘱没公证过,也没有备份,遗嘱信封上写了我的名字,我爸全权交给我处理,连看都没看过。”   遗嘱里写了什么,天知、地知、死人知,剩下的,全看喻兰川的良心。   于严张了张嘴。   “放弃声明刚寄到,”喻兰川低头看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我爷爷奶奶的死亡证明也都盖好章了。”   于严:“也就是说……”   喻兰川意味不明地朝他笑了一下:“也就是说,我现在离八百五十万,还差一个碎纸机。”   于严咽了口唾沫,发现人民警察的直觉没有错,这个青年就是正在失足!   可是他没法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易地而处……算了,也别易地了,一个月拿几千块钱的小片儿警想象不出来。   而对于喻兰川来说,没有这笔钱,他就是个负债三十年,暗无天日的房奴狗,天塌下来也不敢任性辞职。   拿到了这笔钱,他可以立刻把贷款清干净,凭他的收入,只要不沾黄赌毒,以后随便花天酒地,想辞职就辞职、想改行就改行、随时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大家都鄙视为了荣华富贵出卖良心的,可这不是“荣华富贵”,是自由。   人一辈子,有几个三十年呢?   于严跟他一起长大,知道喻兰川中二时期的座右铭就是“不自由,毋宁死。”   “兰爷……”   他话还没说完,喻兰川的电话响了,老杨大爷打来的。 第十四章   喻兰川绕着绒线胡同转了八圈,也没找着能停车的地方,最后只好把车停在了八百米外的商场下面,再自己走回去,感觉还不如不开车。   一百一十号院的东院门出来,是一条很窄的单行线,马路对面有一排沿街的便民小店。   刚跟于严坦白完自己的心怀不轨,就被叫到这来,喻兰川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冷静一下,于是他在一家饮品店里点了杯凉茶,站在路口慢慢喝。   这时,他余光扫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甘卿在隔壁水果店里,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挑挑拣拣,不时往对面的“一百一”看。   喻兰川顺着她的目光一瞥,发现一百一十号院门口有两个乞丐打扮的人,正蹲在墙角说话。   两个乞丐聊了好半天,期间,甘卿在水果摊上磨磨蹭蹭,把一箱橙子挨个摸了个遍,终于,两个乞丐一前一后地走了,她这才直起腰,抠抠索索地摸出三个钢镚,顶着老板娘要咬死她的目光,买走了俩橙子。   她在躲丐帮的人?   喻兰川脚下轻轻一滑,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可是追上去说什么,喻兰川没想好。   他是个典型的冷漠都市人,“关我屁事、关你屁事”协会的骨灰级会员,最讨厌管闲事。不管甘卿是躲丐帮的人、还是躲城管,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一想,喻兰川又觉得自己今天有病。   甘卿走路的样子非常懒散,脚好像一直懒得抬,放松的双肩一摇一晃的。但仔细看,腰腹间却又是绷着劲的,那一点微妙的紧绷让她整个人就像一把捆起来的柴,再怎么晃,架子不散。   喻兰川看着她的背影,出了神,想起大爷爷从小教过他,人可以不用舞刀弄枪,当代社会,就算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影响什么。但行立坐卧,必须有规矩,虽然这些都是不费力的小事,但水滴都能穿石,姿势不对,该放松的地方紧张、该紧绷的地方松弛,那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坚持破坏自己的骨和肉,不用等到老,必先等到病。   比如走路,一口精气神都在腰腹间,要是塌了腰,脊梁骨就没了正形,人就不稳,不是上身往后仰,就得肩颈往前缩。   越往后仰,肚子越大,腿脚越不堪重负,腰椎、膝盖、脚踝、脚后跟,一个都别想好。越往前缩,后背越弯、身上的贼肉就都往后背跑,胸口会越来越薄、气越来越短,后背则越来越厚,慢慢的,就会像肩头颈后驮着个沙袋。   这根脊梁骨,今天无关痛痒地消磨一点,明天无关痛痒地消磨一点,短则几年,多则三五十年,先天再优越,也迟早得给消磨坏了。   脊梁骨坏了,肉身就算是完了。   大爷爷领着他在“一百一”的东小院里散步,讲过很多类似的话,小时候不懂,听完就算,大一点,才因为繁重的学业和事业,开始琢磨老人的养生之道,及至入了世,沉浮几年,偶尔想起,又觉得他说得那些养生之道也都意味深长。   武学一道,先是强身健体,沟通自己的筋骨,因此自视、自觉、自醒,再由此看万物与百态人间。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跟着人家一路进了一百一,马上要走到电梯间了。喻兰川自觉尴尬,正想超过她,假装只是碰巧同路,甘卿忽然回过头来,从塑料袋里掏出个橙子递给他。   喻兰川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看在你弟全须全尾的份上,”甘卿压低声音,“今天在那个城中村你看出了什么,不要跟别人说。”   喻兰川本来也没打算说:“你放……”   “放心”俩字没说完,甘卿就把那橙子塞进了他手里。   “给你点贿赂,”她似笑非笑地眨了一下眼,眼波倏地流动起来,瞬间,一个木讷寡言的乡下姑娘,就变身成了坑蒙拐骗的新式神婆,“万一透露出去,会有仇家来追杀我的,到时候你的良心和我的阴魂可都不会放过你的哦。嘘——”   喻兰川:“……”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上了电梯,喻兰川才回过神来:“你行贿就拿一个橙子?”   甘卿不再装模作样,懒洋洋地说:“我明天才发工资,身上就剩最后三块钱了,那橙子一块五,给你的是我一半的身家性命,这还不够?那好吧,这个也给你,算我倾家荡产了。”   喻兰川:“……不了,我也没有那么穷凶极恶。”   这时,喻兰川按的六楼到了,他走下电梯,甘卿正要关门,他却忽然回过头来:“等等!”   甘卿一偏头。   喻兰川:“你是哪里人?”   甘卿:“你猜。”   “算了,”喻兰川直接问,“你十五年前,有没有来过燕宁?”   甘卿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记得了,毕竟我今年才十六。”   喻兰川:“……”   甘卿逗完他,戳了戳电梯的关门键,往后退了一步,笑了笑,消失在了关上的门后。这一幕和十五年前城郊刻在他脑子里的画面重合度极高,喻兰川差点追上去,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说:“来了啊,进去吧,老头等着你呢。”   喻兰川一回头,看见老杨大爷的孙女杨逸凡叼着根烟走了出来:“一把年纪了,就他最忙,一天到晚有莫名其妙的人上门,不知所谓。”   说完,她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把包往肩上一甩,踩着羊皮底的小高跟走了。   喻兰川非常茫然,不知道自己哪得罪她了,进门一看,才意识到杨小姐针对的不是他——老杨大爷家里,来了个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和杨大爷差不多的年纪,满头白发,干瘪瘦小,脸上的肉顺着两腮垂下来,跟嘴一并,组成了一个三角,透着几分凶相、几分刻薄,还有点可怜的苍老。   喻兰川还没来得及细想她是谁,老太太就扶着沙发站起来,“噗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喻总虽然在外面总是一张“都给哀家跪下”的嘴脸,却还是第一次有人真给他行此大礼,吓得他扶着门框足足愣了两秒,才手忙脚乱地跑过去扶她。   “有、有有有话好好说,您这是干什么!”   老太太看上去顶多八十来斤,喻兰川伸手一扶,却发现她跟长在地上一样,他两只手没能拉起来。   “钱大娘,”杨大爷叹了口气,发话说,“他是小辈,您这不是折他吗?有什么事,快起来说吧。”   喻兰川这才觉得手里一轻,连忙提心吊胆地把老太太端起来,安放在沙发上。   这时,他已经大概猜出了这老太太是谁。   果然,杨大爷说:“这位是钱大娘,以前与丈夫并称‘二钱’,在南边是有名的义士,腿功卓绝,过去烧煤的那种旧火车都不如她快,早年间,西南一带有地痞匪帮沿铁路打劫,直接钻窗上车,抢了东西就跳车跑,那时候乘客们都不敢开窗户,就是这贤伉俪牵头护路,帮着抓了不少坏胚。只可惜……”   “杨帮主,别提了,我无地自容啦。”钱老太打断他,“我家老头的脸面,都被我这老不死和几个劣徒丢光了,以后死了下去,我都得躲着他——小喻爷,对不住,实在是不知道那天泥塘后巷里的孩子是您兄弟,我那几个徒弟还……还……”   喻兰川心想:这是人话吗?   别人家孩子就能随便碰瓷、随便绑?   但是教养使然,老太太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他也不方便张嘴开喷,于是淡淡地说:“没什么,警察说了,后面的事您也确实不知情。要是普通的民事争端,我们肯定也就算了,但是上升到刑事问题,不是我们说一声‘算了’,警方就不予追究了,我也无能为力,您理解吧?”   钱老太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连声说了三遍“我知道”,又说:“不敢厚脸皮求您。”   “国有国法,小川,坐吧。”老杨大爷说,“钱大娘今天过来,主要是过意不去,想见见你,和你说几句话。她没有别的意思。”   钱老太一边抹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   她和她过世的丈夫,早年是当过真英雄的,那时候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后来丈夫一场车祸没了,只给她留下了一个病秧儿子和三个收养的小徒弟。一个女人养活四张嘴,本来已经举步维艰,紧接着,时代剧变,风雨交加,送一些人上青天,一些人沉下地,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失业下岗。   钱老太不幸就是后者。   再后来,意气这玩意,就像不良姿势消磨脊梁骨一样,被日常琐事日复一日地消磨,磨着磨着,她就没了人样,以至晚节不保。   只有在昔日的旧友向小辈人提起“二钱”的时候,她才依稀回忆起了当年,几十年积累的厚颜无耻被过去的荣光轻轻一照,竟一溃千里。   钱老太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   她一时恍惚,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这样。   可能英雄就不该活这么长吧。   喻兰川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没吭声。   老杨大爷等钱老太哭声渐小,才伸手一指楼上,对喻兰川说:“小川可能不知道,当年你大爷爷买这房的时候,钱大娘听说,不远万里地托人捎来了两百块钱。她哪有钱啊,那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喻兰川:“……”   “日。”他心里骂了句脏话,“债主!” 第十五章   因为儿子暂时进了ICU,钱老太才有时间从医院里出来,很快还要赶回去,病人情况不稳定,晚上还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她年纪太大了,没有精力在照顾垂死病人之余,再去想办法打听三个徒弟的情况,只好先顾着一边。   ICU门口就像旧时的春运火车站,躺满了打地铺的人,角落里一条小被铺就的地方是钱老太的,那条小被子红粉相间,是她结婚那年自己做的被面。   几个病人家属在一边轻声说话,可能是在商量住院费用的事,说到一半有点气急败坏,被路过的护士提醒了,于是各自散开生闷气,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几拨,跑到外面去抽烟。   还有人在打电话,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说话都用气声,听着也像个垂危病患。   更多打算在这过夜的人们都已经躺下了——单是躺,除了流浪汉,没几个人能在这种地方安睡,有人翻来覆去,有人面壁一动不动,有人缩在外套里一刻不停地按手机,躺累了就要起来坐一会。   这里没有人哭哭啼啼,也没有什么关于生命的神圣与思考。   大家看起来都很累。   躺下的时候,钱老太想:“又抢救过来一次。”   她自己听着,觉得心里这声音既不是庆幸,也不是感激,没敢细想,于是翻了个身,把随身的布包紧紧地按在怀里,里面有杨帮主刚刚取给她现金两万。   杨帮主送走了钱老太,拎着他的绿拐杖,从路口的自动柜员机慢慢地往回走。喻兰川在旁边陪着他,垂下眼,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爷爷,我明天还得上班,送您回家,我就先走了。”   老杨大爷看向他。   喻兰川优美的侧脸像是流水线上生产的,烙着高级白领们标配的表情——左半张脸是“我赶时间”,右半张脸是“不感兴趣”,脑门上顶一个“哦”。   “需要受害人谅解书,我可以给,没问题。”喻兰川说,“需要我帮忙,我可以提供几个朋友的联系方式,都是在筹款平台工作的,可以帮他们做一个募捐项目。项目上台,我还可以帮忙转发,证实筹款真实性。”   老杨大爷没听说过这种新鲜的东西,今年过年,他老人家就学一个收发红包,家人教了三遍,忘了四遍,差点把孙女逼得上吊,于是他忙问:“还可以这样?能筹到钱吗?”   喻兰川避重就轻地说:“有人捐就能筹到。”   至于有没有人捐,喻兰川不太乐观,大家都“身经百骗”了,现在上网搜索公益组织的名字,下面的关联问题里准有“XX靠谱吗?是骗子吗?”之类。   “别做梦了,肯定没人捐。”旁边忽然有人插嘴,两人一抬头,见杨逸凡从自己的车里爬出来,正在跟代驾挥手,一看就是出门应酬喝了酒,她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没大没小地伸出一条胳膊,往老杨大爷肩上一搭,“这个故事要多无聊有多无聊——中年男子,没钱治病,生命垂危——爆点在哪?生命垂危的中老年男子满世界都是啊,爷爷!他有什么地方能吸引流量啊?”   老杨大爷被她的香水味熏了个喷嚏,肩头一耸,把她抖落下去:“你给我好好站直了,二流子似的,没个人样!”   “爷爷,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杨逸凡才不听他那套,当着老头的面叼了根烟,“您没听说过那句话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买包买表’,别人的事,让社会公共服务机构去管,我既然纳了税,就已经尽到了我的社会义务,等于间接帮过他们了!他们还有困难,那也没办法,只能说是公共福利不够分,有比他们更需要帮助的人排在前头,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杨大爷:“滚滚滚……滚!屁事不管,还说风凉话,滚回去自己醒酒!”   杨逸凡笑了一声,插着兜,喷云吐雾地走了。   喻兰川——因为和老杨大爷没有那么熟,不好像人家亲孙女一样口无遮拦,只好用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表达了对杨小姐的赞同,礼貌地跟老杨大爷告了别:“那我先去十楼看一眼有没有需要清的水电费,先走了。”   对于当代年轻人来说,“管好自己的事,不给别人添麻烦”,就是最高的自律和道德准绳,相比而言,老一辈人那种“道义为先、不分彼此”的社交观念简直就是封建余毒。   老杨扶着拐杖站在院子里,一抬头,看见将圆的月亮,就知道是快到“十五”了,这月十五是中元节,居委会提前半个月就挂出了海报,提示人们“文明祭扫,禁止焚烧纸钱”,连死人都要“文明”了!   他觉得自己老了,江湖也是行将就木,意气尽了。   喻兰川把大爷爷家检查了一遍——上次走的时候忘了关窗户,屋里落了一层浮土,他盘算着等下周末请个钟点工过来,以后每月打扫一次。心不在焉地关灯锁了门,喻兰川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这房子。   经过隔壁,他脚步顿了顿,想起了那个一身秘密的甘卿。   他神色有些复杂地注视着1003的门牌,心想:她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突然,1003的门从里面开了,喻兰川还没反应过来,甘卿就探出头来:“什么事?”   喻兰川目光闪了闪:“……路过。”   说完,他抬腿就走,甘卿却忽然叫住他:“哎,等等。”   喻兰川心里无端一跳,扭过头去,就看见甘卿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卷皱巴巴的零钱,她把其中面值二十元以上的票挑挑拣拣,捋成一沓,递给他:“麻烦帮我给那几个人的师娘送过去吧,我不方便露面,我也没几块钱,就当给老太太买顿饭。”   喻兰川一挑眉。   “我今天要不是为了省几块钱,非得等普通公交,说不定能早点到,早五分钟,这事也不一定是这个结果。”甘卿带着坦然的穷酸气,有点过意不去地捏了捏剩下的毛票,“主要是……我看见‘特’字头的车抬不起脚,条件反射,不是故意的。”   喻兰川接过那一沓零钱:“你不是说你身家性命就剩三块了吗?”   “是啊,”甘卿理直气壮地说,“可你不是都知道我骗你了吗?”   怎么那么天真可爱的,还信?   喻兰川:“……”   她肯定不是!   回去以后,喻兰川说到做到,先是跟刘仲齐聊了聊,出了份谅解书,然后找熟人,在网上给钱老太挂了个“大病筹款”,就把这事撂下了。   有了这么个可怕的经历,麻烦精弟弟终于老实了,学校一开学,他就被拴住了,每天喻兰川加完班,他还没写完作业,总算是没时间出去惹是生非了。工作上,之前悬而未决的几个事都有了眉目,压力源短暂地减少了一些,让他松了口气,周五下班之前,他跟自己部门的人宣布“周末没事不用来公司”的时候,办公室喜庆得跟过年一样。   而钱老太的筹款项目,也意料之中的,没什么人关注。   大款孙女就知道“买包买表”,一毛不拔,老杨大爷只好找了他的几个老伙伴,大家数着退休金,凑了十几万。让人比较意外的是,刘仲齐居然从他的零用钱、以及红包机哥哥的日常打赏里攒了两千多块,想要捐给钱老太。喻兰川的季度奖刚下来,有钱买眼镜了,于是给他弟添了点钱,凑了个一万的整数送过去,算是那么个意思。   除此以外,甘卿给了一沓毛票,还有喻兰川部门的几个下属,看见他朋友圈里转发的链接,点进去一人捐了三五百,用的是拍马屁专项用款。   然后再无人问津了。   这点钱听着不少,然而都是杯水车薪,不要说治疗费和手术费,都赶不上ICU烧的住院费。   可是大家真的都已经仁至义尽了。   周末,喻兰川约了个钟点工,去大爷爷家打扫卫生,钟点工干着活,他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吹过堂风,浏览一堆投资项目的资料,效率不高,目光总是往隔壁飘。隔壁的门一响,喻兰川就下意识地坐直了,板起高贵冷艳的脸,头也不抬地盯住自己的电脑屏幕。   隔壁说:“哟,稀客,小川来了啊?”   喻兰川:“……张奶奶早。”   浪费感情。   就在他索然无味地收回目光时,电梯间“叮”一声轻响,有人上来了。   来人是个壮年汉子,一身风尘仆仆,背着个巨大的蛇皮袋子,茫然地打量了一下狭长的楼道,看见喻兰川,就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问:“我打听一下,喻盟主是住这一层吗?”   喻兰川站起来:“我祖父已经去世了。”   “哎,我知道,我在老家还给老盟主上了香呢,那你就是小喻爷吧?我就找你!”大汉一边说,一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把大蛇皮袋从肩上抡下来,往喻兰川手里一怼,那玩意足有好几百斤,喻兰川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手腕猛地一沉,连忙提了口气才拎住,差点砸了脚。   大汉一抹汗:“我坐了两天的火车,唉,跑一趟真远!”   喻兰川这才反应过来,1004是个“办事处”:“哦,您请进来坐……”   “不坐不坐,”大汉一摆手,“我还得坐下午的车回去,一天就这一趟火车。小喻爷,燕宁我人生地不熟,你是老盟主的后人,东西交给你了,我放心!”   喻兰川:“什……”   大汉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往后退了半步,“噗通”一声跪了,冲他磕了俩头,砸得地板“咣咣”作响。   喻兰川:“……”   干什么!我要报警了!   大汉说:“三十多年前,我妈怀着我,坐火车回娘家,路上反酸想吐,开了窗户,碰上了扒窗的,从外面伸手,一把抓起她的行李要跑。我妈年轻气盛,又仗着自己会点把式,不愿意舍财,动手跟他们抢,逼着扒窗的贼动了凶器,要不是钱大爷他们正好埋伏在那,世上就没我妈,也没有我了!这些年我们都不知道钱大爷已经没了,钱老夫人过成这样,我们对不起恩人,没脸见她,磕俩头,劳驾小喻爷带到。”   喻兰川服了:“不是,我怎么带?等等,别跑!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大汉不答话,一跃而起,冲他一抱拳,然后跟被大狼狗追似的,撒丫子从楼梯跑了。   结实的蛇皮袋也不堪重负,“嘶拉”一下裂了个口,东西掉了一地。   里面有干货山珍、土特产、被褥、手工点心,还有满地滚的二十多个大苹果和一缸自制泡菜!   喻兰川:“……”   而在这一堆匪夷所思的鸡零狗碎下,是几摞摆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用小纸条捆着,纸条上写着:“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近四十年,当年无意插的秧,竟然有了果。 第十六章   甘卿这个时间本来应该在星之梦,但今天正好是进货的日子,张美珍女士对小饰品很感兴趣,要求她先拿回家给自己挑。所以她刚拎着好几斤小饰品上楼,就被一排远道而来的苹果拦住了去路。   她顺着苹果往前一看,只见喻先生穿着熨烫平整的法式衬衫,订了珠贝母袖扣,新眼镜的镜片泛着蓝绿色的光,活像是准备出席博鳌论坛的派头……然后他左手拎着一只塑封的熏鸡,右手捧着一袋快要碎成渣的点心,脚下一条小花被,裹着个密封良好的泡菜缸。   “……”甘卿被这种超级混搭冲击了一下,“日子不过了?”   喻兰川不知道假装自己正在帮张奶奶捡东西还来不来得及。   张奶奶显然不愿意背这口土锅,两个小青年撅着屁股满楼道捡苹果的时候,她老人家就对着门口的穿衣镜搭鞋子、抹口红:“早听说那天有个单身老女人来找杨清,原来是她呀。”   “杨清”就是老杨大爷的名字,喻兰川在他送给大爷爷的挽联上看见过。   喻兰川敏锐地从“单身老女人”几个字里听出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甘卿背过身,伸手往楼下一指,又斜眼示意妖娆的张美珍女士,做了个口型——“备胎”。   喻兰川刚想拿着苹果站起来,腿一软,差点又跪回去。   甘卿回头问:“美珍姐,她是谁啊?”   喻兰川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现在的人为了巴结房东,都能这么不要脸吗?   张美珍美滋滋地往头发上打弹力素,挺有耐心地说:“她叫钱小莹,年轻时候脾气又烈又暴,有人叫她‘飞腿小辣椒’,后来长大嫁人了嘛,‘小辣椒’听着不太尊重,大家伙就给改成了‘满山红’,也是个美人,当年有几个无聊的闲汉排过美人榜,我记得她排第五还是第六。”   甘卿很淡定地说:“哦。”   张美珍奇怪地问:“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   甘卿找来一根很粗的针,上了五股棉线,利索地把撕开的蛇皮袋缝上了,来回走了两趟针,她头也不抬地说:“榜首是您的那个榜呗。”   喻兰川:“……”   廉耻何在?   张美珍一愣,然后笑得花枝烂颤,也没否认,探头问喻兰川:“她怎么了?”   喻兰川三言两语把事说了。   “啧,好惨。”张美珍退后两步,打量着自己的全身造型,一点也不走心地说,“那她不是要变成孤寡老人了?”   喻兰川不愿意在背后拿别人的难事消遣八卦,于是没接茬。   “这也没什么呀,”张美珍轻飘飘地呵出一口脂粉气,“谁还不是孤寡老人呢?”   甘卿和喻兰川同时一愣,张美珍已经捏起小坤包,款款地走了。   等钟点工收拾完,喻兰川就雇了几个人,把重新封好的蛇皮袋搬到了钱老太他们的临时租屋里,然后把钱单独拿出来,亲自护送到了医院,并且仔细看了看,没能从那张脸上找到昔日“满山红”的蛛丝马迹。   喻兰川没有要多说的意思,放下东西就走,他留下的纸包太大,钱老太一开始还以为是包吃的,撕开密封口一看就疯了,撒腿追出去,喻兰川的车已经没影了。   当代机动车,毕竟是比几十年前在山里拉煤的破火车先进多了,飞腿小辣椒也赶不上了。   钱老太在路口站了好一会,发现纸袋封口处有一行字。   写着:二十万整,“磕俩头”兄送,喻兰川转交。   送完钱回去,喻兰川整理完周一例会的资料,没事了。下午天高日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一般这种休息日,他都会约几个圈里朋友去打高尔夫,像在游戏里刷关卡一样,很功利地社交。   今天,喻兰川突然提不起兴致了,回想起来,他本来就对任何球类运动都不感兴趣,连比赛都懒得看,下场纯粹是陪着别人玩,而和那些朋友们聊的所谓“政策趋势与时代脉络”,乍一听挺高级,其实跟中学小女孩聊明星八卦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捕风捉影地瞎扯淡。至于靠打球和饭局发展的“人脉”,别说真有用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就连在朋友圈里转个大病筹款,都没有人点进去看一眼,随便给个咖啡钱,可见也是虚无缥缈。   喻兰川漫无目的地上了一会网,两只手突然自作主张,去搜索了“扒火车党”,没搜出什么结果,他就按着杨大爷给他介绍的“二钱”事迹,翻查当地旧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就保存下来,然后在当地的论坛和贴吧里发帖。   一开始没人理他,喻兰川也就把这事放一边了,过了几天,他无意中想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其中一个帖子被置顶了。有个人写了一篇好几千字的长篇大论,讲自己老列车员外公的见闻。   接着,类似的留言多了起来,有些是真的,有些大概是凑热闹自己从传说里杜撰的。   “他们几个人分别坐在不同的车厢里,快到地方了,就站起来在车里溜达,互相使眼色,满山红故意自己坐在角落里,戴个头巾,在小桌上放个小布包,窗户打开一点。那些贼眼睛都很尖,看她孤零零的一个女人,也不知道防备,立刻盯上她,车速一降下来,他们就扑上来扒车窗,钻进来抢她的东西。满山红可不手软,一看有贼上钩,一把攥住贼伸进来的手腕,把窗户往下一压,贼一看上当,狗急跳墙,从怀里摸出匕首捅她,她一脚扫出去,匕首就飞了,车上埋伏的几个兄弟们跳车抓贼的同党。”   钓鱼执法,居然跟她后来碰瓷的套路差不多。   “我外公说,满山红把拖上车的贼抓住,按在地上,膝盖顶住了贼的后背,就朝赶来的乘警笑,她头巾掉下来,露出一把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唇红齿白的……”   “她坐几站以后,看见车里平安无事了,就下车,她丈夫保准已经在站台等她了。据说钱老先生总是让别的兄弟押送扒窗贼,自己穿山里的近路,用两条腿能赶在火车之前到站接她。不知道传说是不是真的……”   喻兰川想了想,联系了公司的暑期项目实习生,实习生已经回学校上课了,是他大学师弟。喻兰川托师弟在大学找了几个写校刊的学生,把这些都市传说似的留言收集起来发过去,让他们有偿写一篇满山红的传记。   然后他拿着这篇传记,联系了他们以前投过的几个文化传媒公司和自媒体小团队,包装了一下,又在当年闹过扒车党的地方论坛里定点投放。   据说后来“买包买表”的杨总看见,也在里面搀和了一脚,买了一拨营销。   这是喻兰川听人说的,并没有得到杨总本人的承认。   终于,在“磕俩头”兄的二十万也已经耗得差不多时,“满山红”的故事,从一众筹钱求医的乏味新闻里脱颖而出了,虽然阅读量到底没有突破“十万加”,但只要让记得她的人知道,就已经够了。   秋意开始浓重肃杀起来,三兄弟里的刀疤脸,因为从头到尾没有参与绑架,还一直试图阻止师兄弟,查明后被放出来了。“满山红”的故事虽然被一个又一个的社会热点覆盖,但钱老太儿子的治疗费也筹措得差不多了。   然而……   生老病死毕竟是天命,人,力所不及。   钱刚刚到账,还没等交给医院,钱老太的儿子就突然恶化,她签了不知道第几次病危通知单,习惯性地坐在急救室外等。   窗外忽然起了一阵风,楼道里紧闭的窗户被悍风狠狠地摇动了几下,院里的大梧桐“哗”地响了一声,钱老太心没有章法地乱跳起来,急救室的灯灭了。   苟延残喘地挣扎了几个月,钱老太成了孤寡老人。   喻兰川接到电话的时候,正赶上一场暴雨,全城大堵车,雨刷赶不上擦,前面的车流一动不动,隔壁车主也不怕淋湿,拉下车窗,卷着袖子往外弹烟灰。   钱老太就在一百一十号院等他等到深夜,雨停了,喻兰川才赶到,钱老太让刀疤脸磕头,被怕了他们这套的喻兰川制止后,就扶着拐棍,颤颤巍巍地给他鞠了一躬。   因为天气不好没法出门鬼混的张美珍女士,倚在自家门框上,忽然出声:“小辣椒。”   转身要走的钱老太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向张美珍。   张美珍张了张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笑了:“没事了,其实我刚才想跟你说‘都会好的’,想了想还是不说了吧,反正也不是真话。天不好,慢走。”   一切都会变好吗?   不会的,变好还是变坏,都得听天由命。   可不管什么样,不还是得活着么?   钱老太带着刀疤脸下楼,消失在了东小院的树荫下。   张美珍转过头来,叫住喻兰川:“小喻爷,我们几个老东西都想让你搬过来住,你杨大爷托我问你一声,你方便吗?” 第二重 失语 第十七章   “你不是嫌弃那边是‘老破小’,连个停车位都没有吗?”于严低头用筷子戳着一块“糖醋小排”,试着咬了一口,骨头是藕做的,肉是豆制品,浸了话梅汁,口感也算是劲道脆爽,酸甜适度……可仔细品味,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刘仲齐同学开学第一次月考进了年级前五,刷新了个人最好成绩,由于有了前车之鉴,喻兰川这回没敢拿红包打发熊孩子,所以抽了个周末,带他出来庆祝——虽然喻兰川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庆祝的,他自己上学的时候从来没有掉到过第二名。   他和青春期的中二病没什么话好说,不想尬聊,于是把于严请来作陪,让人民警察给小崽子加强一下安全教育。   餐厅是喻兰川让助理帮他挑选订位的,他自己也没来过,进来一看,这架餐厅的装潢的格调非常高,小桌旁边环绕着水系,水下藏着干冰,水不停地循环,白雾就从四面八方往上浮,人坐在里面,感觉自己像是来开蟠桃会的神仙。   一打开菜单才发现,这是一家纯素食餐厅。   于严想不出喻总平时在同事面前是怎么端架子的,助理可能认为他靠吃花饮露活着,拉屎都是大吉岭红茶味的。只有这种仙气飘渺的餐厅,才配得上仙气飘渺的喻总。   “那倒没关系,”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戳了戳绿油油的盘子,“那边近,我上班走过去就行。小齐上学也方便,地铁都不用坐了。”   “那就去啊!别的不说,先剩你一大笔房租,一个月七千多,谁白给你?我一个月到手都没有这么多钱!”于严这货,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在禅意十足的云山雾绕里,喷出了满嘴的俗话,“不用开车,以后车位费、油钱不都省了?你再把你那车连牌再车一起租出去,都是外快啊。兰爷,发家致富靠节俭!”   喻兰川后悔领着这人出来吃饭了,有点现眼。   他没滋没味地夹了一筷子杏鲍菇冒充的鲍鱼:“不是搬个家的问题,那房子有象征意义,你不懂,住进去就等于是……”   “我懂,”于严打断他,“你们道儿上的规矩,不就是房产证上写谁的名,以后谁当盟主吗?自古江湖险恶、争权夺势,有靠德行上位的、靠武功上位的、靠阴谋诡计上位的、靠自宫喀嚓上位的——你,兰爷,今天靠房上位,前无古人,充满了时代气息。”   喻兰川懒得理他。   “那片的治安也归我们管,以后有什么事,我就能抱盟主大腿了。”于严瞄了认真喝汤的刘仲齐一眼,凑到喻兰川耳边小声说,“隔壁还住了一个跟你特有缘的美女。”   喻兰川:“滚!”   于严伸手拍他肩膀:“去吧,别辜负老一辈的重托啊,兰爷。”   “我都忙成狗了,哪有功夫搀和他们的闲事,”喻兰川嫌弃地躲开了他的爪子,仿佛是为了表示他和隔壁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正襟危坐片刻,高冷地说,“我还是不了,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他话没说完,电话忽然响了,喻兰川一看来电显示,脸色就有点不好看——房东来电。   房东不是什么爽快人,一通电话打了足有五分钟,拉着黏的声音来回缭绕。于严一碗假红烧肉都吃完了,那边才说完。   “什么事?”于严觑着他的脸色,抖了个机灵,“不会是要涨房租吧?”   一身仙气的喻兰川放下电话,当着未成年的面,把脏话咽回去了。   于严掐了掐手指,依稀记得喻兰川的租房合同是一年一签的,好像快到期了:“呸呸呸,乌鸦嘴,童言无忌……不会真要涨房租吧?”   他俩说话声音很小,周围水声又“泠泠”响个不停,大厅还有个弹琵琶的,因此刘仲齐没听清哥哥们关于“国计民生”的讨论。英雄少年已经忍了一顿饭了,终于忍无可忍地放下了菜叶子,对喻兰川说:“哥,我没吃饱。我想吃炸鸡排,真鸡。”   于严:“我也想吃,哥,我还想吃羊肉串,真羊。”   喻兰川:“……”   六月的天,是房东的脸,说变就变。   汹涌上涨的房租好似龙卷风,永远比爱情来得更突然。浩浩荡荡地奔将过来,把洋气的喻总冲到了一百一十号院。   大爷爷的房子他维护得很好,刚打扫过,也不用重新装修。   月底,喻兰川放弃挣扎,拎包入住——包里装着拖油瓶刘仲齐同学。   甘卿听张美珍说了两位少爷移驾隔壁的事,不过她是游手好闲的小打工仔,上午十点才慢腾腾地开工,跟那些上了发条似的白领和高中生时空不交叠,隔壁搬来了好几天,她只在吃早饭的时候听见过隔壁门响,没碰见过人。   晚上下班前,她一边啃着孟老板给她烤的玉米,一边翻着手机上的日历发愁——距离这个月发工资还有四天,开支没计算好,她没钱了。   甘卿把啃干净的玉米棒子往垃圾桶里一投:“孟叔,借我二十块钱,发了工资还你。”   孟天意听见,嘀嘀咕咕地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掏出五十块钱来塞给她,数落道:“怎么又没钱了?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天三顿,两顿在我这吃,房租就收你六百,一天到晚那么两件破衣服,也不知道打扮打扮,你钱呢?都花哪去了?”   甘卿把五十块钱收起来,伸了个懒腰,没正形地说:“我也奇怪呢,您给我看看后背上,是不是有穷神附体?”   孟老板怒其不争地掴了她一巴掌,甘卿连躲都懒得躲,清脆地挨了,用桌沿启了瓶汽水喝。   除了吃和喝,她对自己的力气吝啬得很,一年四季都透着一股冬眠没醒的劲,能省一个动作就省一个动作,能转眼珠不扭脖子,连点头都比别人省事——别人点头,是下巴一缩,然后回归原位,她点头,就是把头往下一低,什么时候需要抬头了再抬起来。   孟天意叹了口气:“你还年轻呢,总这么混哪行啊,得为将来想想吧?人还是得融入社会,得过日子啊!”   甘卿“哼唧”了一声:“正想着呢。”   “你想什么想!要么你去学点什么,我听说有那个什么……是成人高考还是自考的?你去报一个,好歹是个学历,不愿意念书,就跟你孟叔一样,学一门手艺也能糊口,学费我给你垫,将来慢慢还。”   甘卿:“我手艺还行啊,会做饭,能帮厨。”   孟天意:“你行个屁!你会吃!”   甘卿听完一笑,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喝了口冰镇汽水,既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注)   她眼窝略深,稍有些“眉压眼”,但笑起来的时候,眉目倏地舒展,眼尾弯成月牙,有种特殊的甜。   孟天意苦口婆心:“就算你什么都不想干,那你好好收拾收拾,嫁个人、成个家,好好过日子,这总可以吧?”   “唔,这个好,”甘卿一伸大拇指,“您看看,长成我这德行的,想傍个大款有戏吗?以后天天在家躺着,汽水一次点两瓶,掺着喝。”   孟天意有点气急败坏:“你师父要是活着……”   “孟叔,”甘卿脸上惫懒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说什么呢,我哪来的师父?”   她说完,把空瓶往身后一抛,那玻璃瓶极准地落在一米以外的塑料筐里,正好卡进了一个空位,堪比杂技。扔完,她转身就走。   “杆儿,你师父闭眼之前都放心不下你。”孟天意在她身后说,“怕你这脾气!怕他没了,以后没人管得住你,惹了事没人给你收拾。”   “我早就不惹事了。”甘卿插着兜,回头看了孟天意一眼,路灯把她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她冲孟天意摆摆手,“早就惹不动了。”   有了孟老板借给她的五十块钱,早饭又能买得起煎饼了,连啃了三天馒头咸菜的甘卿走出泥塘后巷,心里这么盘算着,刚吃饱又馋了。   这时,她的手机震了几下,甘卿接起来,里面传来一个非常虚弱的女声:“喂……是、是我。”   跟谁都笑眯眯的甘卿脸色突然冷淡下来,爱答不理的“嗯”了一声。   “我上次治阑尾炎的那个钱,报销下来了,我……我是上银行给你打过去,还是……”   “不用,”甘卿说,“自己留着交暖气费吧。”   “哦,那……”   甘卿打断她:“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就这个……”   “那就这样吧,你有事再找我。”甘卿说完,不留情面地挂了电话,一点也不担心对方脸面挂不住……因为知道对方没有脸面。   她今天在店里跟客人念叨了一天“水逆”,可能是被反噬了,一晚上连着两个人让她不痛快。进了十月,燕宁的夜风再也不惬意了,开始露出了一点凛冽的前兆,甘卿裹紧了身上的运动服外套,尽可能地把注意力转移到煎饼上,这样,她就能对明天充满了期待。   抱着“煎饼”这根精神支柱,甘卿回到了一百一十号院,刚一上楼,就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堵在她家门口。   甘卿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是思念煎饼思念出了幻觉——那几个人泾渭分明地站成两伙,一伙是路北边摊“山东煎饼”的,一伙是路南边摊“煎饼果子”的,两伙人吵吵闹闹地把刚下班的盟主堵在了家门口。   “小喻爷你评评理,他们山东帮的先动手打了我们的人!”   “谁先挑衅的?”   “谁先越界的?”   “越你妈X的界,老子一摊一个月纯利过万,用得着跟你们这帮穷皮抢地盘?你们那破煎饼,能摊就摊,不能摊滚蛋!”   喻兰川夹着笔记本电脑,木着脸看着月入过万的两大帮派撕扯。   “到这了还敢动手是吧?好,奉陪!”   “明天谁也甭做生意了,什么时候比划出个黑白再说!”   “怕你?”   “怕你!”   甘卿:“……”   不、不要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第十八章   为了自己的精神支柱,一向不出头的甘卿忍不住插了句嘴:“别,生意还是要做的啊。”   她经常去买煎饼,山东煎饼帮的老大一回头就认出了老主顾,立刻来了底气,声音洪亮地说:“那也得卖的东西好,才有脸开张,姑娘,你说是不是?我做的是饭,他做的是屎,你们吃早点的当然知道上谁家去。”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也认出了甘卿,冷笑一声:“谁是屎谁心里清楚,顾客心里也清楚。”   “呃……”甘卿十分尴尬,她其实是一三五去路北,二四六去路南,周日偶尔换口味吃包子,脆的软的来者不拒,实在不知道该站哪边,只好干巴巴地和稀泥,“都挺好的,两种口味嘛。”   “谁跟他们两种口味?!”   “他们压根不是煎饼!”   墙头草甘卿不合时宜的劝架反而激化了矛盾,两大煎饼帮的老大从“文斗”上升到了“武斗”。   武林风气每况愈下,特别是在社交网络大规模流行起来之后,年轻后生们没事乱跟风,好像“约架不去一百一”,这场架打得就没有格调一样。   喻兰川搬过来才不到一个礼拜,在他日常早出晚归的情况下,这已经是第二场闹到他面前的冲突了——上次是凌晨五点,门口洗衣店的老大爷和修补皮具的老大爷联袂来敲门,表示他俩要决斗,还要签什么“生死文书”。   他总算明白大爷爷晚年为什么老是萍踪浪迹了。   两大煎饼帮派围成一圈,连吵再掐,可能是来得急,都没摘套袖,打架的两双大套袖上下飞舞,葱花和酱料味也跟着四处飘散,狠狠地刺激了胃里只有咖啡的盟主。   喻兰川因为低血糖,怒从心头起,顺手把眼镜扒下来,跟笔记本电脑一起,塞进旁边人手里。   这时,山东煎饼兄横肘撞人,煎饼果子兄一脚低扫,喻兰川直接撞进他俩中间,一抬手点了山东煎饼的麻筋,另一只手按住煎饼果子的肩膀,在他撑地的脚踝上一带——山东煎饼“嗷”一嗓子,捂着麻了半边的胳膊肘蹦开了,煎饼果子四脚朝天地仰在地上,傻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喻兰川这才后退半步,把解开的袖口扣子重新扣上,冷冷地扫过安静下来的两大煎饼帮派。   要是喻怀德老人还在,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他们是不敢闹上来的。   只是最近听说十楼来了个小喻爷,既然是“小”,那当然就好欺负得多,传闻还是个留过洋的人物,大家一听,怀疑他是个跟老外练过几年拳击就回来人五人六的棒槌,于是各路妖孽纷纷冒头,寻衅滋事。   两个煎饼帮的矛盾由来已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闹事,也是想试试这个小喻爷是软是硬。   没想到小喻爷这个“寒江雪”的后人,真有两把刷子,才刚一照面,两位老大就扑地了。   老大没了脸,方才起哄的小弟们也纷纷偃旗息鼓,一起又心虚又紧张地看向喻兰川,等他发作。   “楼道是公、共、场、所,”喻兰川一字一顿地说,“诸位‘月入过万’的土豪们,能不能稍微文明一点?”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还没缓过劲来,揉着胳膊,搭讪着上前一步:“小喻爷……”   “有矛盾,是吧?”喻兰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摸出手机,“等着,我给你们解决。”   两大煎饼帮伸长了脖子,好奇新盟主的处世之道。   就见喻兰川在手机上按了几下,然后对着电话说:“喂,您好,市民投诉——我想投诉我们这的流动早餐车,这些人素质极差,乱扔垃圾,还为了抢地盘,到居民小区里打架斗……”   “素质极差”的煎饼侠们差点给他跪下,大惊失色地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拉开喻兰川的嘴和手机,求他收了神通。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小、小小小喻爷,有、有有有话好好说!”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不至于!不至于!”   “有话好好说?”喻兰川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山东煎饼帮,又转头问煎饼果子帮,“不至于?”   煎饼侠们怕了他,一边愁眉苦脸,一边陪着笑。   喻兰川:“打架的打坏了吗?打坏了去医院验伤,验完伤我给你们报警,该怎么赔,就怎么赔。”   “没有没有,没打坏,切磋、日常切磋,不是个事。”   喻兰川:“那就好,地盘的事,以前没有规矩吗?有规矩,就按规矩来,别跟我扯别的,以前行,以后就行,不行也得行。”   煎饼侠们面面相觑。   喻兰川冷笑一声:“工商局电话多少来着?”   煎饼侠们头一次碰到这种投诉狂,不敢说不行,最后当着喻兰川的面,捏着鼻子互相拥抱了一下,都觉得自己的清白遭到了玷污,一起垂头丧气地走了。   甘卿狗腿地迈着小碎步颠过来,把电脑和眼镜还给喻兰川:“小喻爷威武。”   她方才一直握着一条眼镜腿,金属眼镜框,一边的眼镜腿冰凉冰凉的,一边沾了她手心的体温,悬殊的温差从一边的太阳穴流向另一边的太阳穴。   喻兰川看了她一眼,又被似曾相识的眉目蛰了一下,绷着脸冲她一点头,寒暄道:“这么晚下班?”   “不晚,”甘卿面对拯救了她早饭的恩人,好话不要钱,“回来得正好,不然都没机会帮您拿东西。”   油嘴滑舌。   喻兰川不知怎么,想起了她哄张美珍的嘴脸,无端又不高兴了,凛若冰霜地走了。   才一进门,不会看人脸色的弟弟就一脸崇拜地跑过来给他叼拖鞋,“哼哼哈兮”地伸了伸胳膊腿:“哥,我刚才从‘猫眼’里看见了,你也练过吗?什么时候练的?以前都没听你说过,能教教我吗?我前一阵还去星之梦找过那个姐姐,结果磨了半天,她就给了我一个报警器,还教了我一招‘撩阴脚’,我觉得有点下流……”   喻兰川额角青筋暴跳,伸手一指屋里:“写作业去!”   刘仲齐就跟误食了猫薄荷似的,连蹦再跳地“飞”回了他自己屋里,还跳起来摸了一下门框。   这时,公司同事紧急呼叫,说某个就要签合同的投资项目政策有变,大老板突然反悔,召唤风控部门线上会议。喻兰川只来得及用微波炉热一个三明治,就开始接受各部门的电话轰炸。   正在他焦头烂额时,阳台窗户忽然“叩叩”地响了几下,喻兰川吓了一跳,不小心把培根整条拖了出来,伸着个长舌头似的转过头,看见他家十楼阳台外趴着个“蜘蛛人”,穿着紧身衣,手里拎着钢爪和吸盘。   “蜘蛛人”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啪”一下拍在了窗户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我是‘堂前燕’传人,我要向你挑战。武林大会,一决胜负。”   喻兰川:“……”   起码这一刻,他无比怀念自己冰冷的租屋和无情的房租。   对,说起这个遭瘟的“武林大会”,老杨大爷已经跑来催了好几次,说是场地和海报都做好了,随时可以给他看。   武林大会三年一度,以前都是大爷爷主持。   老杨大爷说:“我们都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也该让年轻人出头了,大家伙也都想见见小喻爷,小川啊,这回就你来主持吧。”   喻兰川:“杨爷爷,我今年真的没有年假了,咱们聚会能换个时间吗?春节长假怎么样?”   “不行啊,”老杨大爷说,“春运的火车票买不上啊!”   喻盟主无话可说,愤而消极怠工,并且开始在网上找新房子,宁负房租,不当盟主了。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隐约传来“喀嚓”一下玻璃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有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响起,扒在他窗外的“蜘蛛人”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房龄大的老楼,隔音固然差一些,但此时已近深秋,家家夜里都是关着窗户的,这个声音却仍然能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刺得人一激灵,好像垂死时爆发出的惨叫。   不止喻兰川,周围好几户同时推开了窗户,探头寻找声音来源。   甘卿刚洗了头发,正在阳台上收衣服,余光扫见一道黑影往隔壁去了,又不知是什么牛鬼蛇神。她摇摇头,向隔壁的小喻爷献上了同情心,正准备去吹头发,也被这惨叫声惊动。   这惨叫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甘卿皱了皱眉,靠近窗边,把窗户略推开一条缝。   外面的声音清晰起来,甘卿听见邻居们七嘴八舌地互相喊话:“八楼还是九楼?”   “八楼,好像是804,窗户都碎了。”   “幸亏是晚上,楼底下没人,怎么回事啊?”   “是不是进贼了,我刚才好像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去了。”   “不可能吧……这可是八楼。”   这时,804的人终于出了声,是很虚弱的女人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从碎裂的玻璃窗里传出来:“是……是有贼。”   “什么?八楼也有贼!”   “这还没到年底呢,穷凶极恶了吧!”   “我805的,”一个挺胖的中年男子说,“我看看去。”   邻居们连忙喊他:“等等,万一贼没跑呢,先报警,等大家一起过去。”   住在一百一十号院的,大部分都是后来搬进来的普通人,大家纷纷紧张了起来。   喻兰川收起自家窗户上的纸条,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嘱咐刘仲齐关好门窗,披上外衣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八章了,小喻爷达成首次装逼成功成就 第十九章   喻兰川下楼的时候,正好碰上了甘卿。甘卿裹着一件可能已经和共和国同龄的大连帽棉袄,从头裹到小腿,帽子扣在头上,几绺掉出来的头发湿淋淋的,脚下露出睡裤的边,应该是已经准备睡下了。   喻兰川觉得有点奇怪——她不像是那种听说邻居家闹贼,就得爬起来去凑热闹的人。   整栋楼只有一部电梯,大家都要用,就会很慢,所以他俩是从楼梯间走下来的。   走在前面的甘卿忽然低声说:“敲你窗户的人,后来往上跑了。”   “你看清了?”喻兰川一愣,随后他不知怎么想的,又脱口问,“你听说过‘堂前燕’吗?”   甘卿从十楼一直沉默到八楼,就在喻兰川以为她不想回答的时候,她竟然低低地“嗯”了一声:“飞燕点水,踏雪无痕……现在也都成大壁虎了。”   他俩下来的时候,804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帮邻居,说来奇怪,这会刚过十点,连甘卿这种“带发尼姑”都还没睡下,对于当代都市人来说太早了,入室盗窃怎么会选择这个点钟?   “我想啊,那贼盯上的没准是803,”有个邻居有理有据地发表看法,“看老太太今天自己在家,睡得早,耳又背,他胆就大了!没想到摸错阳台了。”   隔壁803的老太太出来围观,正好听见这一句,吓得脸都绿了。   “别瞎猜,别吓着老人家。”804门口的男人摆摆手,“是我们家今天屋里灯泡坏了,一直黑着,可能是那贼以为家里没人吧。”   男人有三十七八岁的模样,高个子,长得挺端正,说话慢声细语的,喻兰川看他有点眼熟,正琢磨是不是在哪见过的时候,男人无意中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哎,您是……喻总?”   喻兰川反射性地挂起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我是IMI的Nicholas啊!他们叫我Nick的,跟您report过会展中心的项目!还记得我吗?”   喻兰川被紧急会议和武林大会搅成一锅粥的脑子里蹦进了一串字母,太阳穴狠狠地跳了几下,灵光一闪,想起了这人是谁——毕竟,他们“白骨精”圈里好几年前就不流行这种“语言混搭风”了,偶尔遇见一位“画风古朴”的,印象还挺深。   喻兰川矜持地一点头:“聂总好。”   这男人叫聂恪,是另一家投资公司的,以前投一个项目的时候想拉喻兰川他们入伙,两家公司因此接触过。喻兰川没记住聂恪的职位,反正出来混的,称呼“某总”肯定出不了错。   “我们家在郊区,太远,赶上早高峰,上班得两个多小时,嗨,买不起市区的房,今年也是为了孩子上这边的幼儿园,才一狠心到这来租房住。幸亏今天幼儿园放假,孩子送回他奶奶家了。”聂恪客客气气地请邻居们进屋,他家客厅的灯果然是坏了,家里黑漆漆的,他把声音放轻了八度,“小满,你要不要紧啊?”   众人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女人,整个人几乎化进了黑暗里。   尽管聂恪已经把声音放得很低,却好像还是吓着她了,女人僵硬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像个脱了水的僵尸。   “这是我太太,”聂恪叹了口气,“当时我在厨房烧水,她自己在屋里,正好撞上那个贼,她也是,不赶紧跑,还要去抓人家——你说说你,就你这样的,能抓住谁啊?万一他有刀呢?我一眼没看见,你就能出事,可怎么好,唉——幸亏那贼也没想到有人,吓了一跳,就推搡了几下,赶紧跑了,还撞碎了我们家一扇窗户。”   甘卿打开了楼道和门厅的灯,借着光,众人看见聂太太手里拿着块纱布,正按着自己的额头,她额角和眼角都有没擦干净的血痕,颧骨上一块很深的淤迹,不知道是不是一直举着手很累,她拿着纱布的手不停地发抖。   “这是撞的。”聂恪揽住她的肩膀,对邻居们说,“头撞桌角上了,我说带她去医院,她还不肯。”   聂太太不吭声,蜷在他肩上,躲躲藏藏的。   邻居们也没在意,不管是谁,好好地在家里坐着,突然有贼闯进来,也得给吓一跳,过后好几天都得睡不好觉,于是纷纷催着聂恪报警。   甘卿在门口没进屋,越过人群,往阳台看去,阳台一扇打开的窗户碎了,有风从那漏进来,窗台上掉了几个零星的玻璃片——从里面往外撞的话,大部分玻璃渣应该是掉下去了。   这会已经基本不堵车了,警方很快赶到,热心邻居们把警察包围了,不等别人询问,就七嘴八舌地往人耳朵里灌自己的看法。   淹没在群众大海中的民警奋力地往外游:“让一让,劳驾都让一让,我们要找被盗的受害人问话!”   聂恪摸了摸聂太太的头发:“我太太是家庭妇女,不太会说话,今天受伤吓坏了,让她先去休息吧,我来跟您说。”   警察问了女人几句话,她都只会点头摇头,都是男人在旁边替她补充,果然一副常年居家、不见外人的样子,于是再三确认她不需要救护车后,也就不问她了。   聂太太就绕开人群,低着头,打算进里屋。   这时,一只手拉住了她,聂太太一激灵,惊惧地回过头,发现拉住她的是个很清瘦的年轻女人。   甘卿轻轻地捏住她的下巴,别过她的脸:“头是在桌角上撞的,脸又是在哪蹭的?”   她很少完全睁开的眼睛里映着门厅的灯光,随着眼珠轻轻转动,那光略有些闪烁,像冰冷的燧石上跳动的火花。   女人僵硬地后退一步,躲开了她的手。   甘卿不在意地把手缩回棉衣袖子里,眼皮垂下来,遮住了眼珠里的光:“是不是你抓住他的时候,被他用力按在墙上撞,然后才没站稳摔下去,撞上桌角的?”   女人胡乱一点头,避开她的视线。   “下次遇到这种事,要及时喊人啊。”甘卿说,“我就住楼上,1003,平时也很闲,有空去找我玩。”   女人木着脸没应声,飞快地钻进了卧室。   甘卿的目光在聂家大开的阳台窗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一眼正被警察问话的聂恪,悄无声息地避开人群,离开了聂家。   喻兰川看着帽子被挤歪的于严:“怎么又是你?”   “我他妈哪知道?别人值班就平安夜,我一值班就得出警,你说离奇不离奇?”于严愁眉苦脸地说,“兰爷,你还有没有养生的组合拳了,教我两套呗,我觉得我离猝死也不远了。”   甘卿正好经过,听这话,她把兜帽往上一推:“水逆,警官,我有护身符,要吗?给你算内部价,只要五十二块,有需要随时来泥塘后巷找我。”   成本价两块,赚五十,她就可以还孟老板钱了。   于严震惊地说:“你们搞封建迷信的,都搞到人民警察头上了?”   甘卿神神叨叨地一笑,转身就走:“总比在微博上转锦鲤有用,不信算了。”   刚用小号转过锦鲤的于警官膝盖一痛,决定等下班,脱了制服偷偷去。   “刚才有人说看见那个入室飞贼了,”于严正色下来,问喻兰川,“还有人说那贼穿得跟蜘蛛侠似的,手里还拿着个大铁钩?你看见了吗?唉,不瞒你说,最近我们接到好几起高楼失窃案了。”   喻兰川问:“金额大吗?”   “要不说奇怪呢,几起高楼失窃,基本都是未遂——就有一家报案的说是丢了个卡包,你说这小偷,偷卡有什么用?到现在为止,今天这起是最严重的,伤人了。”于严说,“失窃的人家都在六层以上,还都是从窗户进去的,世界上有这样的轻功吗?不会真是蜘蛛侠吧?”   喻兰川想了想:“你跟我来。”   他带着于严从人群里挤出来,下到六楼。老杨大爷就住608,他孙女杨逸凡是奉父母的指示来照顾爷爷的,嫌老头狐朋狗友太多,不肯跟他住一起,于是租了隔壁的房子,就这样,爷孙俩还是天天吵架。   老杨大爷好像早知道他们要来,早早地准备好了茶水等着。   喻兰川把那张纸条展平:“他们说的那个‘蜘蛛侠’爬到我阳台窗外,贴了这张纸,杨爷爷,这个‘堂前燕’传人是谁,您知道吗?”   于严大呼小叫地跳起来:“这是证物啊!你怎么乱碰!”   “我哪知道这是证物,我撕下来的时候又不知道有高楼失窃案。”喻兰川顿了顿,“不过他是在我那贴完纸条,八楼窗户才碎的,而且是从里面往外逃的时候撞碎的,伤人逃逸的那个应该不是贴纸条的人。”   “那也不能说明之前的失窃案跟他没关系,”于严说,“你们这楼,阳台那一面很平整,他当时扒在十楼窗户外面,如果有人从八楼进去,他不可能看不见,所以很可能是一伙的。入户盗窃的本来就是团伙居多。”   “入室盗窃就算了……还团伙。”这时,老杨大爷拿起那张纸条,好一会,他长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这简直、简直……唉!”   “当年江湖朋友们奉承,冠了‘五绝’的名号,给我们几个老东西,”老杨大爷慢吞吞地说,“小川,你大爷爷这么多年,为人处世无可指摘,有寒江七诀,剑光如雪,所以人称‘寒江雪’。‘浮梁月’说的是当年一位老兄长,姓韩,练的是道家一派的功夫,祖上在武当山拜过师,后世又融合了齐门、八卦的绝学,仗义得很,抗日战争时期救过你大爷爷的命——不过老兄长比我们大不少,二十多年前就过世了,家里有个孙子辈的,也住这,当公务员,我看那体型都快‘三高’了,祖上的功夫肯定是早撂下了。   “‘穿林风’是我这一支,我啊,没什么本事,本来也不配跟其他几位相提并论,因为解放前在丐帮管过几年事,所以大家伙给我面子。至于‘堂前燕’……我记得他姓闫,大名叫‘闫若飞’,本来是南方人,避世很久了,战乱年月被人请出山,我见过他几次,为人很腼腆,一笑就脸红,像个书生。可真是千里无踪的好功夫。他一个人,从好几层带着枪的卫兵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去,手刃了三个大汉奸,通缉令挂得大街小巷都是,多少穷凶极恶的人因为他睡不着觉。”   喻兰川问:“后来呢?”   “后来啊,牺牲了。”老杨大爷说,“日本人和汉奸到处抓他,有人出卖了他跟几个朋友落脚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有轻功,能跑得了,就给其他人打掩护,让别人先跑……可是堂前燕子,快得过无影的清风,没快过枪子啊。” 第二十章   “爷爷老了,有些事看法可能不太对,”老杨大爷很诚恳地对于严说,“若飞兄当年是孤身一人来的燕宁,家人我们都没见过,但我想,他那样的一个人,后辈儿孙再不肖,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啊。”   “唔,”听着像个烈士后代,没根据的罪名,于严也就不好挂在嘴上瞎猜,就问,“那您看,这个自称‘堂前燕传人’的,有没有可能是冒充的呢?”   老杨大爷:“这……”   喻兰川忽然用胳膊肘捅了于严一下:“高楼失窃案什么时候发生的?”   于严翻出手机,查了一下工作日志:“凌晨一点到四点之间。”   “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喻兰川敲了敲自己的表盘,“案发时大概十点,这楼上有一百多个住户,所有人家的阳台都朝一个方向,十点钟的时候,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没有熄灯睡觉,如果是一个盗窃团伙,你不觉得他们太显眼了吗?”   于严皱了皱眉,这时,他收到了同事的呼叫,一个女警找他:“于哥,你去哪了?”   于严:“楼下,问问目击者,怎么了?”   女警声音略微压低了一点,好像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有点情况,你能上来一下吗?”   于严冲喻兰川晃了晃手机,两人一前一后地站起来,跟老杨大爷告别。   临出门的时候,喻兰川忽然想起了什么,摆手让于严先走,转头问杨大爷:“杨爷爷,您一直说‘五绝’,可数来数去只有四个,还有一位呢?”   老杨大爷一愣,沉默了下来。   喻兰川问:“我问错话了,不能提吗?”   “倒也不是,只是说来话长。”老杨大爷想了想,“五绝中这最后一位……嘿,怎么说呢?当年我们那是特殊时期,所以各路好汉,都能不计出身、不计门第地凑在一起——要是在太平年月里,这位朋友……其实不大算是咱们正道上的人。”   喻兰川听了他的用词,头都大了,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他这个“盟主”除了调解邻里矛盾之外,居然还有跟“邪魔外道”作斗争的附加义务!   “当然,这都是解放前的事了。”老杨大爷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解释了一句,“这位朋友当年没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因为人送绰号‘万木春’,所以我们都叫他‘万兄’。长得特别好,秀气到什么程度呢?他票过戏,能唱男旦,一扮上行套,满堂彩。人也柔柔弱弱的,一两百斤的粮食口袋,你要是让他扛,能把他后背压弯了,走一阵就得放下歇一阵,脸也白了,气也虚了,手无缚鸡之力。可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喻兰川心想:“……狗头军师?”   老杨大爷叹了口气:“‘万木春’这三个字,落在‘春’上,取的是‘随风四散’、‘润物无声’的意思——就是他跟你错身而过,客客气气地冲你点头一笑,你没来得及答应,咽喉就裂开了。他们这一门,有个绝活,把人大卸八块,就像传说中的庖丁解牛,手里拿一把小刀,解完大气不喘、谈笑风生,刀刃一点都不能卷,也就是说不能费劲,费劲了,那就是功夫、眼力不到家。”   喻兰川问:“这是杀手吗?”   “对,当年啊,提起‘万木春’这仨字,听见的人都打个寒噤。”老杨大爷说,“虽说也是个义士,但跟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后来万木春金盆洗手,大家来往才略多了一点,但也就是武林大会的时候过来坐坐。来了就喝一盏茶,从来不跟人动手,也没人敢挑衅他,后来万木春年纪大了,就收了个关门弟子,让徒弟替他来。那小子也是一身邪性气,来了就跟老人们打声招呼,和他师父一样坐下喝茶,有人看不惯,私下里叫了一帮人去堵他,结果这伙后生被他挨个挑断了手筋。他们这一门,从不切磋,练的就是杀术,断筋不是断喉,已经算‘点到为止’了,那回的事,虽说是挑衅的小辈不懂事,但这梁子也结下了,他也就不跟咱们这边来往了。念着老一辈的旧情,二十年前他过来看过我和你大爷爷一次,身边带着个小家伙,说是收养的徒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喻兰川听完,对解放前的传奇故事毫无感想,只是头更疼了,他希望“武林大会”是个和谐太平的大会,最好是大家坐在一起吃点水果瓜子,叙叙旧、聊聊股票,然后互相交换一下土特产,就友好地各回各家,这种幺蛾子代言人式的人物,可千万别来。   于是他揉着太阳穴,匆匆上楼了。   于严被同事叫到八楼,呼叫他的女警把他拽到一边,小声说:“于哥,我觉得不太对劲,我怀疑那个聂恪是个‘安嘉和’。”   于严一皱眉。   “向小满——就是那个聂太太,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基本都在家,聂恪下班也还算规律,回来就把车停楼底下,看他家车就知道男人在不在家。按理说高楼行窃的贼肯定都是老手,作案之前没踩点吗?而且那个向小满躲躲闪闪的,基本不正眼看人,一有人问话,她就往后缩,听说他们都搬到这一年了,她从来没跟邻居主动打过招呼,这么一个人,突然有贼闯进家里,她第一反应是上去抓?我不信。”女警语速很快地说,“头上撞成这样,脸还破了,不肯去医院……我怀疑她身上还有别的伤。”   于严:“你的意思是,他家根本没进贼,是聂恪打老婆撞碎了窗户,惊动了邻居,就坡下驴找了个借口?”   “对,”女警义愤填膺地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于严:“……”   “不是……于哥,我没说你,你不算。”   “我就当你是夸我吧。”被同事加入“葵花宝典”家族的于严假笑了一下,又说,“邻居都问了吗?”   “问了,都说不知道。”女警一摊手,“大家关着门过日子,就算听见动静,也说不清是夫妻吵架还是家暴,不会随便跟警察说。再说那个聂恪平时挺会做人的,出门还经常给邻居带东西,在这楼人缘不错,抓不着他的把柄。除非女的自己报案,跟我们去医院验伤,可是她根本不跟我们说话!于哥,你快想想办法!”   于严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心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别说受害人自己不想让人知道,就那些主动报案的,又有多少中途反悔没下文了?家是人灵魂的一部分,家庭暴力里往往糅杂着多重复杂的心理问题,再被漫长的时间、外界的舆论与物质条件等打成一个死结,不是“男人打女人”一句话说得清的。   这些刚工作不久的小青年,总觉得自己穿上制服,就能拯救世界,把“工作的意义”看得至高无上。   可工作能有什么意义?不就是养家糊口么?   管能管的事、不渎职,已经是最高职业道德了。   于严也是年轻过的,不想端着世态炎凉往后辈的热血里泼,就对她说:“我们不能按着头让人报案,但是今天这事,说不定有目击证人。”   女警眼睛一亮:“那个蜘蛛人?”   “对,”于严糊弄她说,“当时这个蜘蛛人就趴在窗外不远的地方,804的动静那么大,他肯定看见什么了,我们可以先找到这个人。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试着给聂太太留一个私人联系方式,有时候人们不见得愿意报警,但要是有个可以求助的人,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说不定会试试。”   小女警信了他的邪,干劲十足地去了。于严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走到楼道尽头点了根烟,心里隐约觉得这一宿是白忙。   聂恪家没丢什么东西,而除了聂太太向小满脸上的伤,“贼”也没留下什么痕迹,警察们查了一圈、问了一圈,果然没什么收获,只好让他们登记一下,然后撤了。   等着看这个给喻兰川下战书的“蜘蛛侠”还会不会出现。   一百一十号院的居民们沸沸扬扬地讨论了好几天,除了楼下宣传栏里多了一封提醒大家“锁好门窗、注意安全”的通知外,再没有别的水花了。   “聂太太,早啊。”   “小向,出门呀?”   “天气这么好,是该出来转转,别老在家里闷着。”   向小满低着头,步履匆忙地穿过东小院,别人打招呼,她也不搭话,只是敷衍又仓促地笑一下。   小风把东小院里三姑六婆的声音吹过来,细细地灌进她耳朵。   “……命好呗,家里有房有车,老公能挣钱,天天在家躺着,班也不用上。”   “人家那不叫‘家庭妇女’,叫阔太太,家庭妇女不得管家干活啊?她们家孩子在门口上幼儿园,没见她接送过一次,每天不到快中午不起,吃饭都是在外面买,一礼拜请一次小时工……这不是,去门口洗衣店里拿衣服去了,哎哟,花钱洗衣服,啧!”   “人家老公好,有本事你也嫁。”   “我嫁你爸,给你当后妈好不好……”   说笑声刮过向小满的脸,像个大耳刮子,然而她仿佛已经是挨惯了的,并不在意,木着脸来到了街角的洗衣店。   洗衣店是个老头开的,雇了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打杂,这个时间,老头去吃午饭了,一般都是小店员接待她。   说起这个店员,大家怀疑他不是哑巴就是结巴,有人问话就会点头摇头,逼急了“嗯”一声,一年四季戴口罩、插耳机,好像不遮着脸,他就没有安全感似的,穿一件画着卡通小人的旧T恤,从不跟人对视。   向小满掏出收据条,放在柜台上,洗衣店员就拿起来找她送洗的衣服,俩人谁也不出声,谁也不看谁,跟演默剧似的,店里只能听见烘干机转动的声音。   向小满清点了衣服,头也不抬地略微一颔首,转身要走。   这时,店员居然出声叫住了她。   “等等。”他有一米八,是个高大年轻的小伙子,说话声音却又虚又弱,像猫叫,“你……您等一下。”   向小满回过头去,看见店员从柜台下面摸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是一把小刀片。   他的手哆哆嗦嗦的,声音也哆哆嗦嗦的:“这……从您兜里捡的,是您的吗?” 第二十一章   向小满一回头,店员的上半身就下意识地往后仰,好像她的目光是飞溅的热油,得拿个锅盖挡住脸才安全。   接着,他又似乎鼓足了全身的勇气,磕磕巴巴地“喵”道:“您……您要冷静,还有小朋友呢。有什么事情……有过不去的事情,可以找别人帮忙的呀……我……”   他的声音低而迟缓,还有些口齿不清,像个智障。   向小满不等他说完,就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连着纸包,抢了刀片就走。   店员闭了嘴,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的背影,主动和陌生女人说两句话,好像已经透支了他所有的体力,直到她走出洗衣店,他狂飙的心跳也没有要降下来的意思,连腿也跟着一起发抖了。   好一会,他才从门口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形象——他五官端正、身材高大,但“端正”得并不美观,没什么特点,过目即忘。“高大”也不是“器宇轩昂”和“孔武有力”,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不是个胖子,就是看着有点蠢笨。头帘遮住了眼睛,明明早晨刚洗过,这会又已经油得打绺了,整个人的气质紧绷而畏缩,好像时刻预备着给谁鞠躬。   “丑男。”他想。   看不下去自己的形象似的,他移开了目光。   洗衣店门口人来人往,他每天看见别人谈笑风生,都觉得纳闷,怀疑这些人私下里都有台本,说的话都是事先写好背下来的,否则怎么可能那么轻松,一点磕绊也不打呢?   每一次被迫和别人说话,他都得像把脑袋别在腰带上一样“豁出去”。   语气、语调、手放哪、眼睛看哪、说什么,这些他都得在心里彩排好几遍,可是彩排也不管用,一旦开了口,一心八用,他还是难免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越说不好,他越慌,越慌越说不好,而人们也往往没有耐心听完他“吭吭哧哧”的表述,他们会打断他、忽略他、敷衍他……或者干脆转身走开。   他就像个格格不入的怪物,每次试图伸出触角碰周围的世界,都会遭到一场电击,久而久之,“伸出触角”就仿佛有了生命危险。   洗衣店的外间有个接待柜台,柜台后面是洗衣间,旁边还有个很小的杂物间,清洁工具、店里用的衣架和塑料袋之类的东西都堆在那,而这些杂物空隙里,还塞了一张窄小的行军床,那就是他的窝了。   窝里有一台型号很旧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个“绫波丽”的手办——就一个,也不是什么限定版,网上那些大神们动辄一个展示柜的收藏太奢侈了。手办奢侈、柜子奢侈、放柜子的空间更奢侈。   她虽然不怎么贵重,却一直陪着他,她就像一个熟识亲近的朋友,他通过动漫了解她的故事,而她也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中,明白他在想什么,无须赘述。   “闫皓!闫皓!”洗衣店老板回来了,大着嗓门叫他,“又跑哪去了?”   店员一哆嗦,小心地把绫波丽放好,转身走了出去。   “哎,吓死我了,你这小子,走路不出一声呢?”洗衣店老板拍了拍胸口,扔给他一个小本,“115号到121号的衣服好了,打电话催他们来取。”   闫皓听见“打电话”仨字就头皮发麻,比起打电话,他宁可徒手火中取栗。于是低头接过小本,他阳奉阴违地作个弊——把通知编成了短信,照着电话号码本群发。   老板看见,就唉声叹气地说:“哎哟,让你打个电话怎么了?两句话的事,现在广告那么多,好多人根本不看短信的。小闫啊,你这么内向可不行啊,你看你,没事就在屋里玩电脑、摆弄塑料小人,多大人了还看动画片!时间长了,心理都不正常了!人得跟别人交流,得出去交朋友。天天屋里闷着,你连对象都找不着,会被社会抛弃的!”   闫皓默默地在旁边听,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样子,老板一看他这幅德行,头发都愁掉了一把。   “这回再开武林大会,你可不能在后面缩着了,去的年轻人也不少呢,多认识几个没坏处,听见没有?你家人把你交给我,我就得负责任。”老板一边数落,一边看闫皓缩头缩脑的样子生气,于是气沉丹田,爆喝一声,“腰杆挺起来!你家祖上是英雄,不是打洞的地鼠,给谁作揖呢!”   闫皓吓得一激灵,后腰倏地一下挺直了,站成了一张棺材板,然后贴着墙,姿势很晦气地溜了。   向小满离开了闫皓的洗衣店,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她拎着装满了衣服的大塑料袋,沿着满地黄叶的林荫路走了一段,拐进了一条小胡同,胡同口有一家网红甜品店,常年排队,向小满犹豫了一下走过去,走过去站在了队尾,目光却很不安地四处打量,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这时,一个中年女人向她走过来,排在向小满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肘,问:“这家卖的东西有点贵啊,好吃吗?”   向小满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但是并没有躲开。   中年女人很慈祥地朝她笑:“不过真正的好东西,贵也值得,对吧?”   她说着,若有意、若无意地摆动了一下手背,不动声色地把一个纸包塞进了向小满手里。   向小满好像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脸上稀有的血色一下褪净了。   “11月11号。”中年女人收了笑容,音量低得近乎耳语,她狠狠地握了一下向小满的手,然后转身走了。   向小满怕别人听见,慌里慌张地往周围看,排在她前面的,是几个不知道什么原因提前放学的中学生,统一地插着耳机,都全神贯注地低头玩手机,没人注意她。她这才松了口气——也是,谁会把稀缺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呢?   没有的,三十多年来,从来没有过。   向小满匆匆看了一眼女人塞给她的东西,那是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个纸包,装着一些药粉,信封上印着行宋体字:“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别人?”   她看见那行字,抿了抿发白的嘴唇,从队伍里走了出去,把信封塞进外衣兜里,这时,她在兜里摸到了什么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张字条。   字条上清秀而有些稚气的字体写着一个私人电话号码……   以及一句话“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我随叫随到”。   这是那天来她家的女警临走时悄悄塞给她的,向小满脚步微顿,脸上一瞬间闪过动容神色,然而那一点犹豫稍纵即逝,她的眼神很快麻木坚定下来,她把那张字条团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纸团没扔准,砸到垃圾桶边缘又弹了出来,滚到了小路中间,向小满没有回头看。   她刚一走,甘卿就靠着墙,从一条小岔路的土墙后面转了出来,眯着眼目送了向小满片刻,她走过去捡起了那张字条,脸上和煦愉快的笑容消失了,若有所思的眼神有些阴郁。一个刚买完东西的男孩闷头往前走,不小心撞了她,刚想道歉,一偏头正好撞见她的眼神,莫名一哆嗦,匆匆走开了。   不过人走了,那男孩手里的肉松蛋糕味却留下了,甘卿回过神来,皱了皱鼻子,阴郁的眼神馋没了。   她随手把那张字条揣进兜里,转到小店窗口前看产品价目表,浓郁的奶油香味从窗口源源不断地钻出来,勾勾搭搭地不让她走。甘卿一边看,一边捏了捏兜里的零钱,感觉单薄憔悴的人民币正含泪控诉主人不珍惜自己,良心上也有点过不去,于是她脚朝前、头往后,一步一挪地准备往回走,盘算着下个月多坑几个冤大头,拿了提成,一定要过来吃一顿。   正这时,迎面过来几个中学生,甘卿眼睛忽然一亮:“小齐齐!”   冤大头来了!   刘仲齐他们学校开秋季运动会,所以才提前放学,他刚代表班级跑完三千米,不知是累着了还是怎样,反正眼皮一直在跳,被甘卿一嗓子吓了一跳。   “过来过来。”甘卿笑得高深莫测,冲他勾了勾手指,“少年,请我吃下午茶,我教你一招万能防身术。”   刘仲齐一听,屁颠屁颠地就跑过去了。   十五分钟以后,阳光明媚的甜品店里,再一次上当受骗的少年出离愤怒了:“这就是你说的万能防身术?!”   “这就是世界上最有效的防身术。”甘卿咬了一口皮薄馅大的雪媚娘,软绵绵的奶油馅裹着巧克力豆,口感层次分明,巧克力豆有些融化了,丝绸似的,一抿就化,而最里面的奶油却还带着细小的冰碴,刚好解了这一口甜食的腻,回味悠长,甘卿觉得吃完这一口,天塌下来都不算事了,于是很有耐心地跟刘仲齐解释,“逃跑的学问可大了,你不单得能跑、跑得快,还得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你要利用地形甩开对方,绝不能让别人有机会绕路堵你,不能完全跑直线,否则他们一扔东西就很容易砸着你……”   刘仲齐愤怒地打断她:“你这个骗子!”   上次,她用报警器骗他请了一顿麦当劳,上上次,她用卑鄙下流的撩阴脚骗他买了一根二百五十块的转运手链。   他居然不长记性,又上了第三次当!   没脸啊!   “我真没骗你,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再厉害的高手也总有失手的一天,没有什么功夫是‘万能’的,”甘卿喝了一口清咖啡,漱干净巧克力雪媚娘的遗味,又把小叉子伸向一块芒果慕斯,“想要立于不败之地,只有不动手——你见过你哥跟人动手吗?没有吧!他知道世界上所有的投诉电话,能逼逼绝不动手,这才是真正的高手风范。”   刘仲齐:“我呸!”   甘卿一点也不觉得跟小孩骗吃骗喝有什么不对:“反正你也没有女朋友,攥着零花钱没地方花,万一再钱多烧得,跑到泥塘后巷去被人绑架怎么办?我帮你降低一点风险,不用谢,应该的。”   刘仲齐咬牙切齿地说:“我女朋友没了,到底是因为谁?”   甘卿冲他一竖拇指:“完全是靠你自己啊!”   刘仲齐气得站起来就走,连书包也忘了拿。一口气跑出去两百多米,才感觉出肩上少了点什么,又七窍生烟地跑了回来。   他小火车似的闯进甜品店,看见角落里的甘卿斜靠在窗台上,一束窄窄的光穿过玻璃,刚好掠过她的眉目。   她低头看着什么东西,身上有种时光凝滞不动的、异样的宁静和冷漠。刘仲齐忽然想起城中村里救他的那个甘卿——无论是打她、骂她、还是伸手推她一个跟头,她都不在意,她似乎不在乎危险,也不知道疼,仔细品,有一点对万事都冷眼旁观似的倦怠。   刘仲齐愣了片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谁让你乱动我作业的!看什么看!”刚灭的火又烧起来了,刘仲齐气急败坏地扑上去,一把抢回自己刚做完一半的英语卷子,“书包还我!”   “我是怕人给你拎走,好心替你看包才拿过来的,你那卷子也是自己掉出来的。”甘卿把书包扔给刘仲齐,惬意地嘬了一口奶茶,“得好好学习啊,小朋友,别一天到晚老想着飞檐走壁了,完形填空一共二十道,你一次性错了十四个,考试不及格不比被人打一顿恐怖吗?”   刘仲齐这张卷子是刚发的,要交上去给老师判的,学生手里没有答案本,他冷笑一声,抢过试卷就走,心想:“这文盲混混初中毕业了吗?装神弄鬼,就跟她看得懂一样。”   文盲混混甘卿心满意足地吃了一顿下午茶,一个蛋糕渣都没剩,然后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在手机日历的“双十一”这一天上打了个标记。   11月11号……这天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   “时间是……‘双十一’?”于严一脸匪夷所思,“你确定吗?谁定的脑残日子?”   “我,”喻兰川双手抱在胸前,一挑眉,“你有什么意见?”   于严说:“光棍节召开武林大会,盟主啊,你就不怕孤独一生吗?”   “孤独一生怎么了?孤独一生挺好的。”喻盟主半死不活地说,“十一号那天是周日,上午我能以体检的名义空出来半天。而且这样一来,外地来的可以周六过来,周日下午各回各家,不用耽误他们上班上学……也省得来参加的都是些无业游民和退休闲散人员。”   “行啦,看你那张晚娘脸,你就当找了个一月八千的兼职,八千多的兼职可不好找。”于严劝他,“你们这大会的地点是,呃……老年活动中心?”   喻兰川一来是忙,二来是也没办过这种事,所以这一次“武林大会”,除了时间是他定的,选址、会议议程安排等等,还都是老杨大爷他们操办的,宣传海报也是“为友谊干杯”的中老年画风。   至于会议安排,一想起来,喻兰川就觉得生无可恋。   “你们动静最好别太大,兰爷,我跟你说,你们这事没有依法报备,万一太闹腾了,有人举报你们非法集会就麻烦了。”于严一边严肃地叮嘱,一边往后翻会议议程,“大会全程严禁武斗,以和平交流为最高宗旨……哦,这样就挺好……第一项,各大门派入场,盟主讲话,唔……就是互相熟悉的寒暄环节。第二项是……自由交流,为便于交流,各门派打散后分开坐,座次分为三区块,五十五岁以上及各派掌门(仅已婚掌门)进入A区,未婚人士填写信息表进入B区,其他宾客进入C区……怎么座次还分已婚未婚?”   喻兰川伸手盖住了眼睛。   于严读着读着,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自由交流环节结束后,B区小辈按座次,逐个到A区,接受长辈考校指点。第四项,才艺表演及午餐……不是,兰爷你等等!”   喻兰川伸手抢回了武林大会议程本,正色打断他:“看完了是吧,好,那我们说说这个‘堂前燕传人’的事。”   “没看完,”于严说,“我分析一下你们这个会议议程……”   喻兰川:“你不用分析了!”   于严抢在和他同一时间开口:“所以你们武林大会的流程是,首先报家门,然后已婚人士闪避、未婚男女速配,再排队见家长,最后吃个饭?”   喻兰川:“……”   就他有嘴!   于严:“可以啊,盟主,人才啊!”   喻兰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说过了,不是我安排的。”   偷懒的喻盟主没有常识,竟敢放心把这种事交给老杨大爷他们,低估了我国中老年团体的毒性——他们能把一切主题的一切聚会,都变成相亲大会。”   于警官扶着办公桌笑成了狗。   喻兰川扶了扶眼镜,面无表情地说:“我问过了,不让动武这事是好多年的老规矩了,杨老他们还在,只要这个不知真假的堂前燕传人还想混下去,应该就不会在开会的时候冒头。我想他会等我落单时找我,这样,会后,我把客人都送走,会找机会独自留下来还原活动中心会场,他既然下了战书,这时候大概率会出现,到时候你们在外面等我信号,我帮你们留住他。”   于严问:“你有把握赢他吗?”   喻兰川莫名其妙地回答:“我哪知道,我又不认识这人。”   于严有点担心地问:“那万一你不是他的对手呢?”   “那就认输呗,”喻兰川毫不犹豫地说,“受伤就让他赔我医药费和误工费好了。”   于严:“……”   武侠小说里,高手约战,往往都是赌命,毕生尊严与成败在此一举,根据不完全统计,在比武中战败的人,下场有自杀、发疯、自绝经脉、自废武功……最轻的症状是抛弃自己的兵器,从此名誉扫地,江湖不见。   还没打就惦记误工费的,大概古往今来独此一份了!   于警官被武林新一代盟主宽广的胸襟震撼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喻兰川:“那就这么定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哎,兰爷,”于严死皮赖脸地拽住他,一路小跑地跟着他往外走,“不急,你还没跟我说,作为一条单身狗,即将主持新中国成立后第二十三届武林相亲大会的感想呢……”   喻兰川:“滚!”   于严:“主持人可以拿免死,不,免催婚牌吗?有好看又能打的妹子吗?圈外人——比如我,能参加吗?哎……你仗着自己腿长走得快是吧!”   喻兰川懒得跟他多说,抬手拦出租车。   “别假正经啊兰爷,”于严在他身后说,“你不会加班加弯了吧?”   喻兰川:“弯成勺也看不上你,放心。”   于严嬉皮笑脸地说:“我记得你小时候可闷骚了,初中那会,隔壁班女生递情书,看都不看直接扔,一天到晚端着张‘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架子,然后回去偷偷画小女孩。”   喻兰川:“我画的是你妈。”   于严:“就知道你不承认!我有证据!同一个人,不同姿势,一个素描本画满了,足有好几百张,我拍照留念了……”   喻兰川把出租车门往他脸上一摔,留下一串尾气,没影了。   他刚到自家楼下,手机就疯狂地震动起来,于严那个贱婢发了一串照片过来,照片上还打了水印,名曰:武林盟主黑历史档案。   喻兰川刚想开骂,忽然一愣。   他确实有过这么一个素描本,但是这么多年,又是留学、又是工作,搬家成了家常便饭,小时候的东西也早就丢光了,此时,他猝不及防地看见十几年前的旧迹,模糊的记忆忽地清晰了起来。   画面像素不高,好像给那些青涩的笔触打了滤镜,有铅笔素描,也有圆珠笔和水笔勾勒过的,画上的女孩骨骼轮廓凛冽,画技不太高明,但一颦一笑异常鲜活,她透过纸面看过来,眼角弯成特殊的弧度。   喻兰川的脚步猛地顿住,一抬头,正好到了自家门口,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扭头望向隔壁,怔了半晌,忽然魔障了似的要去敲门。   这时,电梯响了一声,一股有点甜的香水尾调扫过来,来人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小川,什么事啊?”   走过来的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张美珍,喻兰川这才回过神来,干咳了一声:“我……找甘卿,有点事问她。”   “哦,急吗?”张美珍用指尖擦了擦有点化妆的眼角,“不急就明天再说吧,那小尼姑睡得早,早就梦里念经去了。要么我给你带句话?”   喻兰川胡乱摇摇头,默默地给老太太让路,在楼道里站了片刻,才带着心事回了家。   然而之后一连两三天,他都没见过甘卿。   每天早晨他起来的时候,甘卿已经不知道晃到哪吃早饭去了,一顿饭吃起来没完似的,老也不见回来,他得按时上班,等不了太久。晚上喻兰川下班回来,回早了她不在家,回晚了隔壁又熄灯了。   不知道是不是喻兰川的错觉,他觉得甘卿这一阵子作息格外不规律,好像一天到晚在外面,逮她一次格外不容易。   时间在他的忙碌和心神不宁里飞快掠过,11月11日转眼就到了。   这是喻怀德老人过世后,燕宁第一个相……不,武林大会。   对于一百一十号院的普通人来说,这是一个平静的周末,大家难得能睡个懒觉,早上九点之前,小院里都没几个人。   没有人发现,这天,以老杨大爷为首,时常带着红袖箍在楼下转的几个老人不见了,楼里的几个住户也都很早就离开了家。洗衣店没有开门营业,皮具修理店也闭门谢客,路南路北的煎饼摊跟商量好了一样,集体旷了工。方圆两公里之内的乞丐和流浪汉们,也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出现。   这座貌不惊人的老楼,平时仿佛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保护膜,而这一天,这层保护膜短暂地消失了。   西门口的双语幼儿园和燕宁电视台有合作,今年的元旦晚会上,有孩子们的集体节目,幼儿园老师和家长都很重视,参加演出的孩子需要借周末排练,聂恪一早就送孩子去幼儿园了。   接送孩子的事,向小满从来不管,即使幼儿园就在小院西门口,近得像邻居。   老房子的客厅布局不合理,采光总是不太好,即使是白天,屋里也有一些黑沉沉的角落。向小满坐在沙发的阴影里,像一尊木雕,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那些人对她说:“你的命运、你所遭受到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由你自己造成的,否则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别人?”   “你一定有错,你想要脱离苦海,就得彻底和这个畏缩的自己决裂。”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不讨厌自己吗?   你要杀死那个怯懦、可鄙的自己。   向小满战战兢兢地扭头看了一眼镜子,镜子里的女人双颊下垂,脸上蜡黄蜡黄的,毫无血色,凌乱的头发遮着半张脸,躲躲闪闪的目光从干枯的头发缝里往外冒。   这……就是我?   她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嚎叫,哆嗦着抱住自己的头。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别人?   “求救没有用的,报警更没用,没有人能真心理解你,也没有人会帮你,听过祥林嫂的故事吗?”   “这个世界上,谁不是一座孤岛呢?”   “你只有今天一个机会,放心,技术上的事情,我们帮你善后。”   “你只要……”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钥匙声,聂恪回来了!   向小满脑子里空白一片,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信封里的药粉倒进了聂恪的保温杯里!   门锁转了两圈,聂恪开了门,向小满下意识地把纸包捏在了手里,猛地站了起来,浑身僵硬地看着进门的聂恪。   聂恪没在意,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她各种奇怪的举止,看都没多看她一眼,换衣服换鞋一气呵成,然后进屋端起了自己的保温杯——   向小满的心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然而聂恪把杯子送到嘴边,却忽然一顿:“哦,对了。”   他发现了!药粉放多了吗?   向小满脸色惨白,手心起了一层冷汗。   聂恪奇怪地问:“你又怎么了?”   向小满的四肢开始紧张得发麻。   聂恪等不到她的回答,皱了皱眉,自顾自地说:“以前那个医生不怎么样,我觉得效果一般,最近托朋友联系了一个新的医生,下午带你去见一下,约了两点,你换身衣服。”   向小满觉得自己的唇舌都锈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聂恪唱了独角戏,温文尔雅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一点不耐烦的冷淡,皱着眉吹了吹,喝了几口保温杯里的水。   “好像是隔夜水。”他嘀咕着,打算去厨房把水倒掉,“一股怪味。”   厨房里先是响起洗涮杯子的水声,紧接着,保温杯掉进了洗手池,“呛”地一声,随后是重物落地的一声闷响。   聂恪徒劳地扶了一把水池,带倒了扫帚,还是毫无知觉地顺着橱柜滑了下去。   向小满的心跳快要炸开似的,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门口,看着倒在地上的聂恪,艰难地扶着门框稳住了自己。   第一步,如果周围有不方便清理痕迹的乳胶漆或者壁纸,一定要铺好塑料袋。厨房和卫生间是最理想的地方,瓷砖更容易清洁。   第二步,穿好你的雨衣。   向小满脚步有些踉跄地翻出了一件早准备好的雨衣,手里捏紧了小刀片。   第三步……打开门,来帮你的人来了。   就在这时,他家的门被人轻轻敲了几下,向小满剧烈地喘了几口大气,打开门,两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都戴着帽子、口罩和手套,裹得严严实实,脸上只露着一双黑沉沉的目光。   后进来的人无声无息地关好门,透过猫眼往空无一人的楼道里看了一眼,跟同伴互相点了下头,另一个人则走进屋里逡巡了一圈,扶住了向小满的肩头。   “嘘——”他在向小满耳边说,“别怕。人的身体,又结实、又脆弱,找到正确的地方,小孩子也能轻易结果一条命,找不到正确的地方,几百斤的壮汉挥着斧头,也不一定能顺利地砍下一个人的头。庖丁解牛是一门绝技,我来教你。”   那人走过去,俯身打量了昏迷的聂恪片刻,随即发出冷笑,把他五花大绑,嘴里塞了东西。然后他手里“咔哒”一声,向小满狠狠地一震,却见他不知从哪拿出了一根红色圆珠笔,按出笔尖,端起聂恪的下巴,在他的脖颈上画了一条红线。   “沿虚线剪开,会不会?”另一个人握住向小满抖个不停的手,“慢慢来,刀很快,别划破手。去吧。”   向小满缓缓地走向昏迷的男人,两个把自己包裹得很严的人慢慢地退开,把空间留给她。她拼命地攥住了自己的右手,不去看聂恪的脸,把目光集中在那条红线上。   很简单的,不需要费什么力气。   冰冷的刀片落在了人的脖子……不,那条红线上。   “按下去,小满。”   向小满的手指越抖越厉害,她张大了嘴,就像发出了无声的嘶吼,手指猛地往下错,血一下冒了出来,疼痛惊醒了聂恪,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就在这时,804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大力敲响了。   “有人吗?”来人大声说,“开门,警察!”   向小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聂恪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脖子上插着刀片,剧烈地挣扎起来,屋里的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掠向阳台窗户!   “警察!开门!”   两个蒙着脸的人分别从阳台两边蹿了出去,竟然徒手在楼外爬。   这时,十楼一扇窗户打开,有什么东西裹挟着厉风打了过来—— 第二十二章   人要想挂在八楼窗外,在没有工具的情况下,完全得靠手脚的力量扒在墙缝里,其中手腕和手指最吃重,楼上打下来的两道风,正是冲着两人手腕去的。   在聂恪脖子上画线的人为了躲开这一下,双脚猛地一蹬,整个人往上蹿了近一米,一着急,脚下踩空,他在空中忽悠一下,狼狈的一个鲤鱼打挺,险伶伶地挂住了一户人家阳台窗外的衣架。   另一位反应就没这么快了,风声袭来时,他避无可避,左手腕猛地从墙上甩了出去,另一只手保持不了平衡,顿时惨叫一声,从八楼摔了下去,幸亏六楼安了防盗窗,中途拦了他一下,这倒霉蛋先是砸在防盗窗上,狠狠一震,随即又弹开,一路滚了下去,穿过二楼的防雨棚,最后四仰八叉地滚到了自行车棚上——他躺在自行车棚上抽,左手腕里嵌了一枚焦糖瓜子,扎进了肉里。   这时,第二拨警察正好赶到,一拥而上。   吊在衣架上的那位本想冲上十楼,看看到底是谁家的狗拿耗子,这会看见楼下那么多警察,也顾不上了,拼命往西边爬去,被楼下的警察们一通围追堵截。   甘卿合上窗户缝,隔绝了外面杂乱的人声,靠在窗边,把手里的一把瓜子嗑完了,然后她不慌不忙地披上外套出了门。电梯把随后赶来的警察送到八楼,又“嘎吱嘎吱”地转到十楼接走了她,两路人擦肩而过。   804的警察破门而入,最早冲进来的就是给向小满留字条的小女警,一进门就被屋里与预想中完全不同的场景吓住了,直到聂恪拼命地挣扎了一下,头磕在橱柜上,她才反应过来,人还没死。   女警一步跨上去,挡在向小满和聂恪中间,以防她再有过激举动,她另一个同事则扑到聂恪身边,紧张地看了一眼他脖子上的伤口——还好,小刀片只是扎进了他颈侧的肉里,还没来得及伤到大血管,已经在他挣扎的时候掉出来了。   “别动,我给你解开。”   警察一薅出聂恪嘴里的布条,这位歇斯底里的嚎叫声就像绝了堤的洪水:“帮、帮帮我按住血管,快快快!叫、叫叫救护车!这个疯女人要杀我!她要杀我!警察同志,她还有两个同伙!刚、刚刚从窗户跑了!我……我流了多少血?我……我还有没有救……”   门开着,这天又是星期天,这么大的动静,同一层的邻居们纷纷探出头,杀人未遂可不是每天都能围观到的,凶手和受害人还是两口子!   不一会,连其他楼层也得到了消息,八楼的楼梯口上,男女老少围了一大帮人,个个把脖子伸出两米长,五官争先恐后地往前挤,恨不能从脸上飞出来,越过拦着他们的警察,一探究竟。   向小满没再抵抗,那一刀好像已经用光了她的勇气和力量,警察破门而入以后,她就呆呆地坐在地上,茫然顺从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任凭别人搜身。   聂恪这会已经回过神来了,得知自己脖子上只有一个创可贴就能解决的小口子,他连忙整理衣冠,恢复了人样。   “这事我一直不想让人知道,怕邻居知道了,用有色眼镜看我们,我老婆她确实在看精神科,因为这个,她没法出去工作,家里、孩子也一直是我照顾。唉……那个……警察同志,你们、你们别太难为她,她控制不了自己的。都怪我前些年为了工作一直忽略她……”   男人斯文体面,一脸愁苦,女人目光发直,一团烂肉似的瘫在地上,危险物品似的,被一群警察围着。   隔壁的老太太围观得十分真情实感,跟着“哎哟”了好几声:“这都是什么事呢?”   “她不爱出门,我是怕她无聊,鼓励她多上上网,谁知道现在网上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聂恪“嘶”了一声,捂住脖子,作为苦主,向全楼的人倾倒自己的委屈。   谁也不想有病,病人有什么错呢?只是运气不好而已,的确不该受到苛责。   可是家人又有什么错呢?怎么就该受这种无端的折磨和拖累呢?民谚都说了,“久病床前无孝子”,卧床不起的普通病人尚且招人烦,何况是精神病。   在一些人眼里,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得分成三六九等,病也是,“精神病”在这条歧视链里,自古就是底端之一,比花柳病强点有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人得送医院啊,”楼梯口传来窃窃私语地讨论,“不然再发病怎么办?”   “家人还得上班,哪有精力二十四小时跟着她?”   “普通的病还能请保姆、请护工,这……这种也没法请人啊!”   “今天要杀她老公,明天要点房子怎么办?这也不是他们一家的事啊。”   “清理清理现场,别让他们围观了,哪那么多闲人!”最早接到电话的小女警有点暴躁,“知道怎么回事吗,你们就瞎说!我们接到报案,说这个男的家暴打老婆才来的——聂先生,上次说进贼的也是你们家吧?到底是真进了贼,还是你为了掩饰自己在屋里干什么,随口报假警?”   聂恪震惊地看着女警:“我?我打老婆?我……你……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的!我才是受害人吧?难道你们不是亲眼见她要杀我?”   “她无缘无故就要杀你?”女警冷笑一声,“你等着,证据说话。”   她说着,一把将向小满拉进了旁边的房间,关上了门。如果向小满是长期家庭暴力的受害人,聂恪跟她动手一定不止上次蹭破脸那一回,她身上一定还有其他的伤痕。   于严和喻兰川约好了,本来是想在老年活动中心守株待兔,等着抓那个蜘蛛人,谁知还没到地方,人手先被分走了一大半。   同事给他打电话告诉他804的现场情况,听得于严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什么?蓄意谋杀未遂,背后还有个飞檐走壁的神秘团伙……真……行吧,先带走,唉,这事大了,可能得移交上级。”   挂了电话,于严给喻盟主发信息,嘱咐他如果“蜘蛛侠”出现,请他尽力拖住,片警人手不足了。   “我本来还想抱紧盟主大腿,以后少加点班呢。”于严一边发,一边对旁边同事说,“我看这盟主就是个倒霉催的丧门星。”   同事说:“疑似家庭暴力,下药谋杀亲夫,好,这就是现场版的恐婚教育,让你们都好好看看结婚的下场。”   于严看了同事一眼:“说得就跟你能找着对象一样,上回相的那个又吹了?人家没看上你,还是你没看上人家?”   “说不上,我没什么感觉,她也没什么毛病,反正大家都是普通人,就那样呗,能处就处。完事我家里人又不同意,非得说这是外地人,肯定是奔着我们家户口来的——你说逗不逗,人家也不认识我,不奔着户口来,难道还能是为了别的?”同事叼了根烟,心宽似海地笑了一声,“不同意就算了,反正我也无所谓。我爸妈要找儿媳妇,他俩出钱买房,那就他俩说了算,我不管。”   前排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民警回过头来:“说得都是什么话!”   “这是讲道理的话,本来就是谁出钱谁说了算啊,花了老两口的钱,就得听老两口的话。他俩说让我跟谁结婚,我就跟谁结婚,让我生几个,我就生几个。哥,咱们干这破工作,想靠自我奋斗买房买车,那是做梦,没钱哪来的自由?我早想开了,踏踏实实地啃老,别作,那就是孝顺。”   于严说:“一边去,三观不正。”   同事就说:“行吧,你三观正,那你首付攒出来了?”   于严:“……”   他以前觉得喻兰川是中二病到了第四期,跟自己家人较劲,自讨苦吃,这时,却好像忽然明白兰爷为什么倾家荡产,死扛几百万的负债了。   “哎,别聊了,于哥,快看你手机!”   于严一激灵,这是他和喻兰川约好的——今天上午有事微信联系,一旦那个“蜘蛛人”出现,喻兰川就第一时间用快捷键拨他电话,电话就是信号。   “走走走,快!”于严推开车门,一边带人往老年活动中心里跑,一边奇怪地嘀咕了一声,“他们不是还没开完会呢吗?”   喻兰川其实是出来透口气,因为新盟主是个未婚青年才俊,各大门派的前辈们都疯了,就差扑上来动手动脚了。喻兰川从小桀骜不驯,至今没相过亲,头一次应付这种场面,职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高冷气场完全不顶用,只撑了几分钟,他就落荒而逃。   他溜到大厅接待处,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想清静一会,才刚坐下,一颗小纸团突然从身后打了过来,在桌上弹了几下,落到他手边,喻兰川猛地一回头,一道影子蓦地从他身后闪过,窗户开着,喻兰川探头一看,只见老年活动中心后面的公园小树林里,打扮成蜘蛛侠的人正远远地站在那。   这位“蜘蛛侠”人高马大,穿着淘宝买的“cosplay”紧身衣,质量十分堪忧,眼罩好像是用运动服内衬自己糊的,见了喻兰川,他一言不发,直接摆出架子。   “你到底是谁?”喻兰川端着咖啡溜达过去,问,“挑战半天,脸都不露吗?”   “蜘蛛侠”不吭声,隔着几步,做了个“起手式”——意思是,别废话,我要动手了。   喻兰川不理会:“你说你是‘堂前燕’的传人?你叫什么?从哪来的?跟堂前燕闫若飞先生什么关系?亲属还是师徒?有证明吗?”   “蜘蛛侠”紧身衣里的闫皓快疯了,电视剧里的高手们不是都一言不合就动手吗?怎么还有口试环节?   喻兰川:“是谁让你挑战我的?前一阵的高楼失窃案跟你有没有关系?”   闫皓不想跟他聊天,就想趁没人,打完赶紧走,起手式既然已经做了,他觉得自己礼貌周全了,于是干脆一咬牙,朝喻兰川扑了过来,一拳砸向喻兰川肩膀。   “小心,这是热水。”喻兰川皱起眉,轻飘飘地错身躲开,把热咖啡放在旁边的小石桌上,抬手,闫皓目光一凛,以为他还手,却见喻兰川举着手没动,“不打了,认输。”   闫皓:“……”   “你赢了,”喻兰川说,他话音没落,脚步声响起,“不过私闯民宅的事,得跟警察交代一下。”   “我看见那蜘蛛人了!”   “就他,兰爷,别让他跑了!”   闫皓激灵一下,扭头往小树林里蹿,他脚下好像有一双弹簧似的,弹跳起来真像一只大蜘蛛,从石桌上一跃而过,攀上了一根近三米高的树杈,把自己悠了出去。   就在这时,喻兰川动了,他不知什么时候从地上捡了一颗鹅卵石,狠狠地砸出去,大腿粗的枝干猛地震了一下,把吊在上面的蜘蛛侠狠狠地甩了下来,闫皓落地又要跑,一根树枝横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喻兰川把树枝当剑,手腕一抖,甩了“蜘蛛侠”一脸露水,露水糊住了眼罩,闫皓闭着眼躲,树枝勾住了紧身衣,劣质紧身衣“嘶拉”一下扯开了,露出里面畏缩的、洗衣店员的脸——   “抓住他了!”   而与此同时,一百一十号院804号,义愤填膺地要带向小满验伤的女警神色古怪地走了出来。   向小满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伤。 第二十三章   闫皓穿着蜘蛛侠的皮被警察带走这事,引起了轩然大波,毕竟,无论是“蜘蛛侠”还是“警察”,都十分值得大惊小怪,如火如荼的武林相亲大会就这么被打断了。   “人是我带来的,都是你们,非得让人分区坐,一转头我就找不着他在哪了,这孩子到了生地方害怕,连厕所都不敢上!”洗衣店老板姓江,叫江向阳,家住一百一十号院,除了开洗衣店,他还是老年晨练大军中太极拳小分队的领班,“杨帮主,那是闫老前辈的后人,家里没亲人了,才上燕宁来投奔我,一个老实巴交的孩子,怎么会让警察带走?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误会?”   老杨大爷不知道什么叫“蜘蛛侠”,只老远看了闫皓一眼,虽然很疑惑这年轻人为什么要打扮成一颗鬼鬼祟祟的火龙果,但跟江老板做了几十年的老街坊,还是愿意相信老兄弟的话:“你别急,小川跟过去了。”   喻兰川跟着于严他们走了,因为蜘蛛侠闫皓被警察围住以后,就成了惊弓之鸟,随时准备起飞,这货登高上梯如履平地,万一中途跑了抓不回来,只好带上喻兰川以防万一。   “这小子坚决不承认自己偷过东西。”于严说,“不过我们查了,他今年年初才到燕宁,吃、住都在洗衣店,平时很少出门,身上也没什么钱,私人物品都在店里,我同事刚才看过,也没什么可疑物品,就一台破电脑和一点日用品、几盒猫罐头……要真是这样,确实没有证据说高楼盗窃案是他干的。”   “猫罐头?”喻兰川奇怪地问,“口味够重的。”   “你积点德,”于严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可能是拿来喂流浪猫的吧,不清楚,跟本案无关,没仔细问,再问他要自杀了。看他那样,确实不像有同伙的,我感觉别说是高楼盗窃这种危险活动,就是斗地主,都没人愿意跟他一伙。”   喻兰川:“那804失窃那天晚上呢?”   于严:“他说那天他爬窗户,就是为了给你下战书,没去过804。”   喻兰川:“他到底为什么非得给我下战书?我帅我的,又没耽误他丑,打赢我也没有通关奖励。”   “不知道,他说是他妈让他来的,他妈的遗愿就是他能出类拔萃,成为新一代的……什么绝之首?”   “五绝。”   “唉,好吧,贵圈一天到晚也没点屁事,黑话倒不少——五绝,那就是五个人。结果这位妈宝兄弟来了以后,发现除了他自己以外,有个人怎么也找不着,有个人追公交车都喘,有个人是女的,他实在不敢找人家说话,所以数来数去,就剩下你了。”   喻兰川:“……”   于严脸上露出了一点奇怪的神色:“对了,他说那天他经过八楼的时候,看见那个女的正在大哭大闹,男人在旁边拦着她,试图让她镇定下来。”   喻兰川一皱眉:“804的窗户到底是谁砸的?”   “我们推断,窗户应该是向小满砸的,”于严说,“我同事还在你们院,向小满谋杀未遂,暂时被控制起来了。现在聂恪承认,他确实是被围观邻居们起哄,不得已才报了假警。根据聂恪的说法,向小满那一段时间状态都不好,所以他那几天才把孩子送走,那天晚上她突然犯病,在家里大哭大闹,还砸东西发泄,聂恪试图从后面抱住她,不让她动,向小满一把抓住了木头椅子往后抡他,没抡到聂恪,抡碎了玻璃。她脸上和头上的伤,也是聂恪想控制住她的时候扭打挣扎造成的。”   这个说法听起来问题不大,聂恪不属于健壮型的男人,想制住一个狂躁的成年女性没那么容易,过程中有磕磕碰碰也实属正常。   喻兰川想起了什么,又问:“那今天的报警电话是谁打的?”   “对,这也是个疑点。”于严说,“我有个同事,一直怀疑聂恪家暴,给向小满留了她的私人手机号,今天的电话打到了她的私人号上,因为对方也是女的,声音压得很低、隔得还远,所以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向小满本人。但向小满不承认——想想也是,她既然已经联系好了帮手,打定主意要杀聂恪,当然不会自己打电话报警。那个来电我们也查了,是个一次性的黑号。”   也就是说,有人知道804会发生什么。   “现在最麻烦的,是那两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聂恪家的人,跑了一个,没追上,抓住的那个从八楼摔下来,现在还在医院。”于严把手机递给喻兰川,执法记录仪拍了那两个人吊在门外的全过程,“向小满的药就是他们给的,现在我们怀疑,这是一个有规模的教唆犯罪组织,已经移交刑侦队了。我说,兰爷,上次我向你咨询翻墙问题的时候,你说普通人稍微训练一下都翻得过去,那这个徒手爬楼又是什么水平?别告诉我,这项运动也纳入全民健身范畴了!”   喻兰川没吭声,镜头有点晃,正好从其中一个人掉下去、另一个人纵身攀上晾衣杆开始,他把这段视频来回看了三遍。   掉下去的那个倒是没什么,学艺不精,自己没抓牢,但是另一个人的动作就非常让人费解了——他有一个飞快地往上蹿的高危动作,之后是一连串险象环生的躲闪,吊在衣架底下的时候,还不时抬头往上看……   他在看什么?   喻兰川忽然站了起来。   “怎么了?”于严奇怪地问,“你老板又撕召唤符啦?”   喻兰川没理他,冲出了派出所,拦出租车。   那个人之所以做出躲闪的动作,是有人从楼上往下扔东西,说不定他的同伙也不是自己掉下去的。今天连杨逸凡都不情不愿地出席了“相亲大会”,整栋楼里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全都不在,除了……   狼狈的男人大喘几口气,扒下了外套和口罩,里面穿了一件学院风的薄毛衣,他飞快地在自己头发上抓了几把,摸出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并且微妙地改变了走路的姿势,整个人的气场立刻变了,像个文弱又高傲的知识分子。   接着,他若无其事地从小巷里走出来,看见街角有一家书店。两个小学生正蹲在书店门口的小摊上挑漫画,男人微微一眯眼,大步走过去,猝不及防地从其中一个小女孩手上抢走了漫画书,严厉地问:“你们是一小的学生?谁教你们看这种不健康课外书的?哪班的,你们班主任是谁?”   他气焰汹汹,两个小朋友大概刚入学不久,立刻被吓唬住了,真以为是学校哪个不认识的老师,两只小死鹌鹑似的僵在原地。   就在这时,追来的警察匆匆跑过,目光扫见了路边和孩子们在一起的男人,就没有停留。   男人余光瞟着警察跑远,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然后他竟然还不走,顺口组织了一段长篇大论,连教训再吓唬,把俩倒霉孩子说哭了,这才一弹裤腿上的浮土,大摇大摆地站起来离开了。   可见是个无可救药的坏胚。   他避开追踪的警察,远远地回头盯了一眼林荫路上的一百一十号院,往地上啐了一口,心想:“等着。”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随地吐痰,罚款五十。老师,为人师表的,怎么可以这么不文明?”   男人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吃了一惊,猛地转身,但还不等他看清身后是谁,膝窝就重重地挨了一下,他骤然失去平衡,本能地护住头,以肩膀触地,就地一滚,再抬头,身后却空空如也。   他睁大了眼睛,这时,那个声音再一次在他身后响起,像是有人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送进他耳朵:“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庖丁解牛’吗?你也配说这几个字?”   男人大吼一声,横着胳膊肘往身后撞去,却撞了个空,紧接着,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肩,顺着他肘击的力道轻轻一掰,“喀拉”一声,男人半个身体都疼麻了,他甚至有种错觉,好像是他自己用力过猛,甩脱了关节,最缺德的是,那人竟然用一个装过油饼的塑料袋堵住了他嘴里的惨叫,油腻腻的糊了他一脸!   紧接着,那人手里寒光一闪,男人脖子上一凉。   完了!   那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了皮肉被化开的声音。   失去意识前,他听见那个人带着点笑意说:“虚线画得不清楚啊,是沿这剪开吗?”   喻兰川跳下出租车,电梯这会太忙,他按了两下,直接转身跑楼梯上了十楼,开始敲隔壁1003的门。   没人应。   “哥?”放假在家的刘仲齐听见声音,叼着个虾饺探出头来,“你回来了,吃了吗?我刚才叫了外卖……”   喻兰川把他推进屋里:“手机给我!”   刘仲齐莫名其妙地摸出自己的手机递过去。   喻兰川:“你有甘卿的电话吗,是哪个?”   经常去星之梦主动上当受骗的刘仲齐:“……大骗子。”   喻兰川翻出甘卿的电话,直接打了过去,一声没响完,对方就挂断了。   如果给警察打电话的也是甘卿,那她很有可能是一直监控那个教唆杀人组织的情况,不然等向小满动手了再报警,警察赶到时黄花菜都凉了。   看来是吸取上次报警后被于严找到的教训,知道用黑卡了。   她追踪这个组织多久了?   既然报了警,又出手帮警方打掉了一个人,为什么不明确给警方指出他们的老巢?   她现在在哪,想干什么?   喻兰川有种奇怪的直觉,甘卿看着循规蹈矩、闲事不管,但总觉得……这个人骨子里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良民。   他翻出微信,给甘卿连发三条信息。   “你在哪?做什么?”   “法制社会了,你不要碰线!”   “我知道你看见了,回话!”   刘仲齐把虾饺吞下去:“哥,你找她有什么急事吗?”   喻兰川没理他,捏着手机思考怎么才能找到她。   “我觉得她虽然是个大骗子,但好像……是挺神的。”第一次见面就说出了自己家里有个不好相处的兄弟姐妹,至今刘仲齐没明白她怎么看出来的,“上次她翻我英语卷子,说我完形填空错了十四个,我还不信,星期五老师判完发下来,还真错了十四个!哥,算命真能算准吗?”   托福考了119的喻兰川被打断了思路,无言以对地看了刘仲齐一眼,怀疑他继父的基因有毒。   接着,他又想起了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他好一阵子没见过甘卿了,那个人这段时间好像天天浪在外面。   “上礼拜一。”刘仲齐说,“就我开完运动会那天,在那个‘雪屋’门口碰见她了,她还骗我请了她一顿……哎,哥……”   喻兰川转身就走。   刘仲齐:“……我手机……唉,算了。”   甜品店“雪屋”开在一堆错综复杂的小胡同里,那附近有一个名人故居,算是旅游景点,不少外地游客会慕名过来体验网红店,顺便参观景点,人多眼杂,小巷里还有几家不知道合法不合法的民宿和出租房,是个藏污纳垢的好去处。   一个整天跟小孩骗吃骗喝的人,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闲钱逛网红店,那她去那干什么?   她在那附近发现了什么?   喻兰川一边往那边赶,一边通知了于严。   刘仲齐的手机静悄悄的,甘卿没有回。   “雪屋”——就是向小满和中年女人交接药粉的地方——这会刚开门营业,已经有顾客排队了,后面有一条非常隐蔽的斜巷,乍一看似乎是死胡同,得往里走,才能发现最里头有个供一人通过的窄路,钻进去就是另一条街。里头有一个萧条的苍蝇小馆,还有几家稀稀拉拉的民宿小院,挂着不起眼的招牌。   中年女人急匆匆地进了院子,敲开同伴的门,屋里人刚露头,就被她一把推了进去,反手关上了门:“师兄他们回来了吗?”   这间客房是套房,有个小门厅和两个卧室,住着一男两女。   其中的男人摇摇头,问:“怎么?”   中年女人焦躁地在屋里打转:“师父强调过了,一百一十号院不能碰、不能碰,你们不听,出事了!”   “那个向小满条件那么合适,又有钱,错过了可惜,”男人说完,又追问,“出什么事了?师兄他们失手了?”   “不知道,”中年女人说,“那边都是警车,我没敢多看,快,收拾收拾,我们准备离开这。”   屋里另外两个女人连忙分头去收拾东西,忽然,其中一个“咦”了一声:“师姐,‘春’字牌不见了!”   “你怎么祖师爷的排位也瞎放!”   “明明就在供桌上的……哎,窗户谁开的?”   民宿小小的窗外,“咔”一声轻响,靠墙而立的甘卿把木牌掰成了两段。 第二十四章   甘卿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就这么一会的功夫,里面已经有二十多条未读微信了,全部来自“是仲不是齐”,虽然发的都是文字,但能从用词和标点符号里看出,发信息的人正声嘶力竭地阻止她失足。   先是强势地晓之以理,随后又委婉地动之以情,他从社会大局讲到了个人选择,又从公序良俗说到抵制暴力,一看就知道,账户那边的,肯定不是刘仲齐那小孩。   “太能说了。”甘卿想。   喻兰川在肃杀的深秋里跑出了一身热汗,发出去的信息始终是石沉大海,终于,手机上跳出了那行“对方正在输入……”   喻兰川呼吸一滞,盯住屏幕,每一秒都被拖得无限长。   她回了!她会说什么?   “不要多管闲事”?   “人我已经做掉了”?   或者……她有没有可能真的被他说服?   片刻后,甘卿的信息终于发过来了,她发了一张猥琐的微信表情——“向叨逼叨势力低头”。   喻兰川:“……”   是不是有毛病!   甘卿收起手机,拈起一颗小石子,抬手往旁边的玻璃窗上一弹。   屋里的三女一男同时被吓了一跳,中年女人一步扑到窗边:“谁!”   堆满了杂物的民宿小院里空荡荡的,巴掌大的梧桐叶子打着旋地落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还不等他们四下检查,一个原本靠墙的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来,砸得地面一声闷响。   “师兄!”   从一百一十号院逃脱的男人被捆成了一个粽子,眼镜碎得就剩个框,左臂和右腿不自然地卷着,最可怕的是,他脖子上竟有一条眼熟的红线。   他面朝下,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谁!是谁!”   “请问,”甘卿出了声,很客气地问,“这个木牌上写的‘万木春’是什么意思?”   中年女人猛地一抬头,倒抽了一口气,他们几个人都在,方才竟然没觉出这院子里有别人,直到对方自己出声,从小房子的阴影里走出来——好像为了讽刺他们,甘卿身上也穿了一件连帽的长外衣,兜帽耷拉下来,几乎盖住了半边脸,还戴了一个跟他们一样的口罩。   孤身一人……还是女的?   行走江湖有古训,看起来越弱势的人越不能惹,因为世界上没那么多运气好的傻大胆,不合常理的人在不合常理的地方出现,事必有妖。   甘卿踱步过来,在窗口站定,把手里的东西扔在地上——正是那块断成两截的木牌位。   三女一男集体顺着那动静看去:“祖师爷的牌位,你找死!”   中年女人一伸手拦住同伴:“朋友,我看你不像条子,你是哪一道的?”   甘卿从兜里摸出一根很长的布条,有点像泰拳里的“缠手”,她笑了一下,仔细地用布条缠住了右手,把那几根枯木似的手指固定保护好:“我?路过的,纯好奇。”   “万木春是我们师门,”中年女人冷冷地说,“祖上出过五绝之一,我们走的光明正大的路,干的是锄强扶弱的事。朋友,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摔我们祖师爷牌位,还伤我师兄?”   “是吗,”甘卿声音里带了点笑意,眼角却没弯,“我刚才看一帮警察追他,还以为他是通缉犯呢。”   屋里的男人暴躁地说:“警察算什么!”   中年女人一摆手:“姑娘,天底下的不平事多了,有的事警察不想管,有的事他们管不过来。他们不管的事,我们替天行道,他们却要说我们违法乱纪,有这个道理吗?”   “我以为现在还敢说‘替天行道’这四个字的人,都去管人工降雨了。”甘卿说,“引诱协助别人杀人也算?”   “杀的是人渣,”屋里另一个女人激动地插话,“我们是在救她!”   甘卿一挑眉。   “你既然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那我也明人不说暗话,”中年女人说,“有多少男人把老婆当沙包打,外人还当家庭矛盾调解、还要劝和不劝离?新闻里,打死老婆的男人判了几年,不堪虐待,宰了那些畜生的女人又是怎么判的?也许你厉害,没受过这种折磨,但你也是女人吧,你看到听到这些事,就没有一点设身处地的同情心?就算没有我们,她总有一天也会走上这条路,到那时候,她可能因为打不过那人渣,反而被对方伤害,就算侥幸成功,没人帮她善后,她后半辈子也就是把牢底坐穿了!”   “哦,那你们打算怎么‘替天行道’呢?”甘卿说,“先帮她把男人的尸体处理了,然后让她以妻子的名义到男人公司请假辞职,再以最快的速度转移财产,洗钱变现,一条龙服务。但是一个大活人失踪,瞒不了多久,她一个穷途末路的杀人犯,根本没有独立生存能力,以后就只好加入你们,靠你们庇护——她家有房有车,孩子上得起双语幼儿园,租得起市中心的学区房,财产应该不少,是吧。”   “你血口喷人!”   “成本是一包药粉,几天房租,利润几百上千万,真是好买卖。”甘卿笑了起来,伸脚踢了踢木牌,“‘万木春’辱没各位人才了。这三个字的起源,我倒是知道一点,不如说给你们听听。”   “万木春,最早叫‘万春堂’,起源于南宋,一开始做的是杀人买命的生意,什么脏活都接,一度臭名昭著,后来几经改朝换代,这一门也渐渐败落,门徒散落四方,只有古杀术流传下来。到了清末,有一位人物,把万春堂古老的杀人术改良,整理成了有系统的独门功夫‘庖丁解牛’,自立门户‘万木春’,学他的功夫,不逞凶、不斗狠、不与人比武、不行侠仗义,出锋毙命、见血封喉。”有一点烟熏嗓的女声咬字清晰,慢条斯理的,像个耐心的博物馆讲解员,然而不知为什么,扫过的秋风好像更凉了些,“嘶嘶”地带着地下反上来的腥气,“因为太过歹毒,晚年,门下弟子内乱,自相残杀,这位老前辈大悲大怒之后,亲自出手清理了门户,立下了规矩——万木春每代只能收一个弟子。”   “刚才你们说什么?这是‘祖师爷’的牌位?可是我看贵派人丁兴旺,实在不像是几代单传的。”甘卿说到这,把手机背到了身后,按了发送键,“别是……认错爸爸了吧?”   已经赶到“雪屋”附近的喻兰川手机震了一下——微信好友“大骗子”发来了共享定位!   民宿小院里,中年女人后脊上蹿起一层凉气:“你到底是什么人?”   “路人,”甘卿回答,“顺手打假。”   她话音没落,中年女人突然动了手——她猛地要把窗户合上!   几乎同时,甘卿的左手往前一送,手心里一个金属物件从窗户缝里钻进来,毒蛇似的打中了女人的手腕,中年女人惨叫一声,窗户猛地向里弹开。   甘卿一跃而起,屋里的男人一把举起了木椅,向她抡了过来。   甘卿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本来已经一脚踩上窗棂,整个人异常灵活地往上一翻,腾空而起,擦边让过砸出来的椅子,借着椅子腿往上一蹬,不见了踪影。   窗户碎裂的声音惊动了民宿里的人,原本正在打瞌睡的清洁工兼服务员慌里慌张地探出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院里怎么有个死人!”   中年女人当机立断:“快走!”   “师兄呢?”   “顾不上了,有机会再说,快!”   屋里另外两女一男同时抓起背包,抽出了各种凶器——电棍砍刀一应俱全——往门口冲去。   门却忽然打开了,绑了布条的手指扣在门框上。   中年女人:“小心,她手里有暗器!”   电棍和砍刀同时往甘卿头脸上招呼过去,她几乎化成了一道残影,从夹击缝隙里毫发无伤的钻了过去,拿电棍的人觉得自己肩头一麻,手里的电棍不受控制地弹向旁边的同伴,没来得及松手断电,正砸在了同伴拿刀的手腕上。   甘卿:“我要想做掉你们……”   拿砍刀的猝不及防地吃了一发“十万伏特”,眼前一黑就趴下了。拿电棍的人误伤同伴,还没回过神来,手肘忽然一阵剧痛,电棍立即脱手,被甘卿抄手接住,屋里的男人拎着甩棍冲了过来,甘卿似乎不大明白电棍怎么用,仓促间把它当成普通的武器挡了几下,绝缘外壳顿时裂了,她“啧”了一声,猛地把电棍往男人怀里一送。   拿甩棍的男人下意识地往后躲,肚子一缩,整个人重心往后,一脚飞到了他而侧,他耳畔“嗡”一声,天旋地转地躺下了。   甘卿:“一把瓜子就够了,还用得着暗器吗?”   这时,她耳边忽然一声厉风,甘卿蓦地往后错了半步,一支金属的小弩箭和她擦身而过,刮破了她的袖子,她一回头,只见被她打伤手腕的中年女人胳膊上架着一架很小的十字弩,在几步以外指着她。   甘卿叹为观止:“我说,你们到底怎么过的安检?”   民宿里所有人都被惊动了,院里有人喊:“杀人了,快报警!”   “你们这鬼地方住得都是什么人,传销组织吗!”   中年女人额头上布满冷汗,十字弩上的金属箭从极近的距离冲甘卿射了出去,“嗡”的一声,非法民宿屋里空间狭小,一侧还有个碍事的家具,甘卿只能往另一边躲,与此同时,方才电棍脱手的女人缓过来一口气,捡起同伴的砍刀,一刀砍向甘卿后背,正好是她躲避的方向!   而那十字弩居然还能连发,力道极大的金属箭紧追不放,也不怕误伤同伴!   甘卿侧身让过一刀,抬手扣住持刀人的手腕和脖子,猛地往下一拉,那人听见自己骨头“咔”地一声响,几乎有种脖子断开的错觉,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甘卿下意识地顺着对方的惯性,把那人往身后推向射来的弩箭,下了杀手——   就在这时,一根木棒从窗外砸了进来,当当正正地砸中了中年女人的胳膊,十字弩一下脱手,甘卿瞳孔轻轻地一缩,缠满了布条的手腕忽地把扣在手里的人往下一压。那支弩箭擦着拿刀女人的颧骨过去,与左眼眶只差毫厘,射穿了甘卿的外套。   喻兰川从稀烂的窗外翻进来,一脚踢飞了地上的十字弩,三下五除二制住了试图去捡十字弩的中年女人,抬头一看甘卿,差点被她小腹上挂的弩箭吓疯了:“甘卿!”   甘卿一松手,把吓晕过去的女人扔在地上,把外套上的弩箭摘了下来——幸好她瘦,衣服宽松,弩箭只钉穿了衣服,把窄窄的人造革腰带划出了一条口子。   “哎,好险,”她嘀咕道,“裤子差点被人打掉。”   喻兰川:“……”   甘卿见了喻兰川,一点也不意外,冲他笑了笑:“小喻爷方向感不错啊,我以为你还得找一阵呢。”   喻兰川回过神来,一口大气倒灌进肺里:“你是不是疯了!你知道他们的老巢,为什么不报警?你以为你是谁?蜘蛛侠吗!”   蜘蛛侠才刚被抓进去!   甘卿缩着脖子往后一仰:“我……”   她刚要说话,民宿外面就响起了警笛声,警察来得比想象中还快。   “……就知道你得带外援。”甘卿叹了口气,朝喻兰川一眨眼,“小喻爷,你来都来了,帮忙帮到底呗。”   喻兰川:“什……”   “我不想跟警察打交道,你就说这是你摆平的,放心,我有分寸,没有伤亡,院里那个也有气呢。”三两句话的功夫,甘卿已经纵身跳出了窗户,扒着窗棂翻上民宿二楼,人影在房顶上一闪就不见了,“明天领工资请你吃饭!”   被“见义勇为”的喻先生看着这一屋狼藉,面无表情。   放屁!于严从小学就认识他,他从来不跟人数大于二的对手打架! 第二十五章   “院里那个被捆成粽子的还活着,两个关节脱臼,除此以外没什么大伤,完全是被吓晕过去的——对了,除了脖子上,他身上还有另外七道红线,都是很细的血痕,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划的,伤口非常浅,就是刚破油皮,渗出一点血来的程度。”于严说着,打了个寒噤,“脖子上那条,跟嫌疑人在聂恪脖子上画的红线位置一模一样,身上的几道红线几乎完全对称,老远一看,这个人就像给切成了好几块。兰爷,你这外挂是哪找来的?太瘆人的。”   喻兰川还没想好怎么背锅,就被于警官排除了“嫌疑人队伍”,于是颇有些阴郁地看了他一眼:“就不能是我吗?”   “你?”于严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四……五个人!快别闹了,您老,惜命得跟个得过绝症的猫似的,从小就是别人打架你告老师,七岁看老,不可能的。”   喻兰川:“……”   于严正色下来:“你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喻兰川:“有区别吗?”   “要只是不能说,那说明你认识他,我相信你的人品和惜命程度,不会跟变态杀人狂来往,”于严说,“要是你也不知道,那今天出现在咱们片区里的这个人,可就有点让我们睡不着觉了。”   喻兰川顿了顿,冲他摆摆手:“今天的事,就算我见义勇为好了,我弟弟上周一路过这里的时候,见过向小满和他们中的一个人说话,所以我过来碰碰运气。”   “好吧,盟主,你担保,我放心了。”于严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后又喟叹道,“这几个人有点亡命之徒的意思,都受过专业训练,能徒手爬楼,手里还带着这么多管制武器,居然被一个人赤手空拳地摆平,还卡着分寸没有伤亡——兰爷,世界上真还有高手吗?”   喻兰川说:“少见多怪。”   “不是啊,”于严说,“比如说你吧,不管你是哪个门派的,你主业都还是读书和工作,要是当年练剑练拳耽误你做毕设,你早就不练了吧?因为这就不是一门能吃饭的手艺。除非去当格斗运动员,不然社会竞争那么激烈,谁有时间花那么大精力去研究这些?”   据说,古代大侠的主营业务是“行侠仗义”,可是这一项业务已经没有前途了,因为收保护费是被取缔的黑社会行为,仗义仗不好,还容易犯法,学习紧张工作忙,沉迷武功明显是不经济的。反倒是那些盗窃团伙、暴力犯罪分子们,一天到晚没正事,专业搞破坏,还会孜孜不倦地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手里真有些功夫。   那么甘卿呢?   喻兰川出了神。   在人身上画肢解图,肯定不是格斗运动员的路数。她的功夫是哪来的?以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窝在一个小饰品店里混日子?   当然,这只是喻兰川作为“学霸”和“精英”的偏见——他们这帮人,以“计划”和“表格”为灵魂基石,个个都有清晰的职业发展规划、纪律严明的自我管理,在他们看来,那些不职业的、到处给人打工的、对未来没有判断的,都属于“混日子”。   其实甘卿没有混,作为一个神婆,她忽悠客人买东西还是很努力的。   甘卿神不知鬼不觉地摔了那块“万木春”的木牌,让盟主背了锅,自己跟没事人一样换了身衣服,就上班去了,对孟老板的解释是出门进货了,晚上她自己动手,把豁开的皮带缝好了,又很心灵手巧地把那件无法拯救的外衣裁裁剪剪,改了个包,第二天生活和工作恢复了规律,啥事不往心里搁地盼望着暖气和工资。   眼看一天凉似一天,金属和石头做的小饰品不好卖了,她早早就准备好了一批星座围巾手套和转运福袋,销售额不降反增,“转运福袋”卖得尤其好——那其实就是一个刺绣小布包,进货价两块五,里面塞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符,她自己拿彩笔随便涂的,卖二十块钱一个,反正就跟微博上的锦鲤一样,信则灵。   她的基本工资是一个月一千五,剩下按销售额拿提成,十一月的提成比工资还高,给房东张美珍女士转了房租,还剩下三千。   “我有钱了!”甘卿给孟老板发了个五十块钱的红包,还他钱,“孟叔,今天我就不在你这蹭饭了!”   “那你上哪吃去?又瞎花钱!什么时候能好好过日子!”孟天意叹着气走出来,“一发工资就瞎花,看有点钱把你烧得,找不着北!月底又得穷得要饭——哎,我跟你说让你自己找地方交社保,你交了吗?”   甘卿伸了个八道弯的懒腰,敷衍道:“下月的,等我存点钱,要不手头太紧。”   “上月拖这月,这月拖下月!又馋又懒!你什么时候手头不紧过!”   甘卿一耳朵听一耳朵冒,脚底下准备开溜。   孟老板叫住她,从店里拎出了一大包旧书:“等会,我一个老哥家的孩子刚参加完自考,我把他的书要回来了。你拿回去好好看看,趁年轻,记得住,自己也考一个。”   甘卿接过来,沉得两手往下一坠,又不好辜负孟老板的好意,只好捏着鼻子扛走。   孟天意:“你可长点心吧!”   甘卿扛着书,没骨头似的冲他挥了挥手。   她离开泥塘后巷,上了一辆公交车,从包里抽出本书翻了两下,又没什么兴趣地塞了回去——孟老板这个朋友自己可能也没考过去,就前面几页有翻过的痕迹,后面比脸还干净。   “又馋又懒”的甘卿并没有找地方吃大餐,她甚至都没吃饭,一直坐到了公交车的终点站,下车买了米面肉和一桶油,走了很长一段路,来到近郊的一片老旧小区里。   这些东西有好几十斤重,外加孟老板给的大书包,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甘卿已经有点喘了,寒风中出了一身热汗,右手哆嗦得拎不住东西,她把重物放下,往血液不循环的手心里呵了口气,吃了块巧克力。   每天早晚高峰,看见地上地下人山人海,都觉得燕宁的人口快爆炸了,可是这里又有那么多僻静的地方,走起夜路来,连野猫都看不见一只,又荒凉又寂静,偶尔有人经过,还要互相吓一跳。   不远处有人用手电光晃了一下,甘卿抬起头,片刻后,有些拖沓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太太走了出来,看见甘卿,她有些拘谨地说:“来、来了啊?”   甘卿“嗯”了一声,俯身把东西拎起来:“你上次不是说家里没油了吗?”   老太太看她拎那么多东西,试图上前帮忙,甘卿一抬手避开她,冷淡地说:“不用。”   老太太腿脚不太利索,吃力地跟着她,赔着笑,笨拙地试图找话题,可她并不会聊天,说出来的都是干巴巴的蠢话,自顾自地说了一路,见甘卿没有理她的意思,就讪讪地闭了嘴。   老太太家在一楼,逼仄狭小,屋里大约是为了省电,黑乎乎的,来了客人才忙不迭地开了灯,劣质的白炽灯闪个不停,把屋里的一切陈设都照出了惨淡的颜色。厨房和卫生间里传出“滴滴答答”的水声,水龙头细细地往下滴水,底下用塑料桶接着——这样接水,水表不走字,能省水费,可是那声音听着让人心烦。   门厅里有一张破木头餐桌,一条腿短了一截,用碎木头垫上了,桌上有个暖壶,一排小药瓶,还有一碗吃了一半的菜粥和一小碟腌萝卜。   “自己做点饭吃。”老太太小心翼翼地说,“你……你吃了吗?来碗粥?”   甘卿往厨房瞥了一眼,案板上还有几片萎靡的菜叶:“菜市场捡的?”   老太太小声“嗯”了一声。   甘卿从兜里摸出一打现金递过去:“没钱吱一声,至于么?”   老太太接了钱,脸上却不见喜色:“我活着就是不要脸啊,不中用,什么都干不了,还老吃药……每天早晨起来,都想我怎么还不死,一坐坐一天,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我……”   她说着说着,就低头抹起了眼泪:“哪能老跟你要钱啊,你又不是我闺女……我闺女要是活着,我也不至于这样,我可怜的孩……”   甘卿冷笑一声,打断她:“你闺女要是没妈,也不至于死这么早。”   老太太听完,嚎啕大哭起来:“是我害了她,是我拖累她!可我也是为她好……男人赚钱养家,在外头吃苦,回来脾气不好撒撒火没什么啊,小夫妻俩年轻时候吵吵闹闹,偶尔动手也正常……谁家的日子不是这么过?忍一忍就好了,她要是离婚,还能上哪找对象去啊?又没个工作,吃什么?我们娘儿俩怎么活……谁知道她那个脾气哟……怎么就能走到绝路上呢?想不开啊……”   甘卿手背上暴起一条青筋。   可是有些人,活在同一片天下,长得也是个人样,脑子里却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正常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永远没法跟他们沟通。   她不方便殴打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也懒得多费口舌,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眉目间带着一点温柔的忧郁,冲她笑。   “要不是为了还你人情,”甘卿面无表情地想,转身走了,“我可不来见你这操蛋的妈。”   她穿过夜色,往回走去,在路口下车,正看见洗衣店门口的闫皓蹲在路口喂流浪猫。   闫皓低低地跟猫说着什么,看见有人走过来,他又立刻闭了嘴,做错事似的绷紧了后背,等她走远,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警察没有实际证据证明他与盗窃案有关,而他在喻兰川窗外贴条的事,虽然造成了居民骚乱,但总的来说,也不能怪他,所以《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决定放过他,把他放了回来,算是在违法的边缘剐蹭了一下。   但是他穿着奇装异服被警察带走的事,已经在附近传开了,谣言都有翅膀,能一日千里,一开始有人说他偷东西,偷东西的故事很快被人添油加醋,变成了偷内衣,传着传着,又不知怎么的,“偷内衣”变成了“猥亵妇女”。   很快,人们都知道洗衣店那个看着就不正常的店员是个变态,连江老板的生意都冷淡了不少。本来就怕人的闫皓往壳里缩得更深,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孤独的绫波丽和流浪猫。   附近另一件热门的话题,是向小满谋杀亲夫未遂事件。向小满和神秘犯罪集团的案子不归派出所管了,移交给了上级部门。   不过据说聂恪宽宏大量,看在孩子的份上,不想和一个精神病计较。听说精神病不用承担刑事责任,如果核实了,她的后半辈子估计就是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了……至于她为什么要谋杀亲夫,谁知道呢?   她连话都说不清楚。   一个疯子,还需要理由吗?   燕宁的车水马龙渐渐稀疏下来,整个城市,都充斥着失语的人。   甘卿没吃晚饭,胃里很冷,她是非常怕冷的,每年冬天都觉得难熬,好在现在家里有暖气,于是她三步并两步地钻进一百一十号院的楼道里,颤颤巍巍地吐出一口凉气。   “这么晚才回来?”电梯间里的声控灯亮了。   甘卿一抬头,发现等电梯的赫然是喻兰川。   喻兰川一副商业精英的样子,不苟言笑地冲她一点头:“都一个礼拜了,你发工资了吗?”   甘卿:“……”   冻木了,没跟上话题。   喻兰川于是打了直球:“你还欠我一顿饭呢。” 第二十六章   根据甘卿的常识,“改天请你吃饭”和“哎哟,你哪里胖了”这种话差不多,同属于“拜年嗑”,仅用作表达客气态度,没有实际意义,一般人是不该往心里去的。   也可能盟主不是一般人。   “这……你不是忙嘛,”甘卿噎了好一会,艰难地挤出一句托词来,“我看你天天加班,日理万机的,一直没敢叫你。”   “没关系,”喻兰川逼视着她,“这个月还凑合,下月就到年底了,公司琐事会比较多。所以最好还是约个近一点的时间。”   省得拖到月底你又没钱了。   喻兰川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毕竟,那天我是好心去帮你的。”   结果被你撂在贼窝里不说,还得在警察面前给你背锅。   喻兰川每句话都留了半句余地,语气平平淡淡的,听起来没有特别不客气,但是“言外之控诉”全在眼神里,让她自己体会。   甘卿下午刚领的工资,眼看那点人民币就像流感季的盒装纸巾,禁不住三抽两抽,这会已经没了一多半,心里比胃里还冷。   她看了一眼喻总笔挺有型的羊绒大衣,又瞟了一眼自己身上大减价时买的薄棉袄,感觉这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剥削。   可是欠人人情,还被人上门讨债,这事也确实有点没脸,甘卿只好一咬牙认了,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就说:“那你今天吃了吗?我正好饿着,难得碰上,要不然我请你宵夜?”   她很鸡贼地想:“宵夜总比正餐便宜。”   喻兰川作为一个养生达人,如果不是忙得实在没办法,他是很反对深夜进食的,然而这会,他意味不明地盯着甘卿看了片刻,居然一点头:“行。”   虽然甘卿偷换了概念,吃饭变吃宵夜,但毕竟是请客,她还是选了自己消费档次里最奢侈的地方——领着喻总来到了三百米外的一家麦当劳。   二十四岁以后就没进过快餐店的喻兰川震惊了,跟门口的红毛叔叔大眼瞪小眼片刻,他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甘卿——你就请我吃这个?   “吃不惯啊?”甘卿笑眯眯地伸手一指街对面,“那边还有一家麻辣烫,也很不错,老板是我熟人,要不去那也行。”   喻兰川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街对面果然有一家苍蝇小馆,店门口是黄土色的大厚门帘,油可能都用来糊窗户了,一眼看不清里面有什么,环境条件非常惨烈,门口用串灯搭的店名总共仨字,坏了一个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有关部门怎么还没把它取缔?   甘卿:“就是他家店小,这个点钟可能没座位了,得站……”   喻兰川闪电似的劈进了麦当劳。   一进门,店里漂浮的油炸和奶油味就腻腻歪歪地迎了上来,喻兰川恍惚间以为自己进了哪个相亲论坛——“我的相亲对象是奇葩”版块。   根据不完全统计,这些“奇葩们”的吐槽故事,八成都是以“第一次见面居然约在麦当劳/肯德基”为开头。   甘卿客气地问:“有忌口吗?爱吃什么?”   喻兰川糟心地想:全部都忌,什么都不想吃。   嘴上却没不受控制地说:“……没有,都可以。”   甘卿:“这么好养活?那我就自由发挥了。”   喻兰川假笑了一声:“……好啊。”   要死。   甘卿点完餐,等食物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喻总把外衣脱了,很讲究地对折好,搭在椅子背上,衬衫袖口下露出一截鳄鱼皮的表带。   要说起来,喻兰川其实是个挺严肃的人,很有些一本正经的气场。   这种气质不容易维系,因为通常要搭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要清澈冷淡、要纯粹、要有仙气,不够仙的,一不小心就会有油腻猥琐感。道貌岸然式的猥琐,常常比獐头鼠目式的猥琐还辣眼。   但小喻爷就很神奇,他的“清冷正经”气质也不够纯粹,一看就是装的,却没有猥琐感,反而是自带喜感。一亮相,就把她今天喝的一肚子寒风和火气刮散了。   只见他这会拿了一张菜单纸,皱着眉低头研究那玩意的姿势,就像是皇上正在批阅奏章——神色相当严峻,可能是准备给哪个大贪官判个斩监侯。   甘卿自娱自乐地琢磨,不小心笑了出来,正襟危坐的喻兰川耳朵相当灵,隔着老远居然也听见了,仙气又严肃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甘卿:“噗……”   更想笑了。   这个时间,店里已经没有那么多用餐的人了,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大部分都不是来吃饭的。喻兰川环顾周遭,看见一个干净的拾荒人正靠在角落里闭目养神,一个七八岁的小学生自己占着一张桌子,就着可乐写作业,一个快递送餐员可能是进来歇脚的,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还有几个人,点了些小食,正在人均三十块钱的餐桌上热火朝天地聊“A轮融资”。   甘卿多买了一碗玉米杯,顺手放在小学生面前,拍了一下他的头,小男孩好像跟她很熟,欣然接受,冲她笑出了一口豁牙。   “对面麻辣烫家的小孩,”甘卿说,“一家三口都住在店里,店里做生意,晚上有喝酒的客人,太乱,他就到这边来写作业。”   喻兰川看她轻车熟路地撕开一包酱料,仿佛听见了能量炸弹爆炸的声音。   甘卿:“新炸的薯条。”   高GI食品。   喻兰川盯着她的手指,心里开始疯狂弹字幕:吃进肚子里,血糖会坐着直升机飙上天,然后你会开闸放胰岛素,紧急把这一口热量都转化成脂肪。血糖飞到一半,屁股底下的直升机没了,于是开始自由落体,你就发现自己又饿了,根本停不下来。这些新鲜的脂肪会堵在你的血管和内脏里,吃进去就吐不出来,以后三高就是你的归宿。   他看了一眼芦柴棒一样的甘卿,感觉她的胰腺正发出繁忙的尖叫。   甘卿作为请客的人,见他不动,就很周到拿过一瓶可乐,插了根吸管递给他:“别客气。”   喻兰川:“……”   高糖!   高糖会刺激多巴胺,成瘾机制与一些毒品近似,久而久之,会降低认知能力,加重情绪障碍——也就是会变得又丧又傻。   隔壁桌“A轮融资”的主讲仍在慷慨激昂:“……健康,肯定是未来人们最关心的问题,尤其是食品健康!但是因为缺少专业知识,不注意营养素搭配,总是不知不觉摄入很多垃圾食品,我们的产品主要就是针对这个问题,为顾客提供全方位的营养搭配……”   喻兰川快听不下去了,他喝了一口可乐,表情壮烈,仿佛在以身试毒,悲愤地想:“我为什么要来……还真他妈挺好喝的。”   甘卿越看他越觉得逗,就着他的表情下饭,胃口都好了不少。   喻兰川为了防止自己不小心吃下更多垃圾食品,喝了两口,就意志坚定地伸手捏住了吸管,企图用话占住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向小满和那些人的?”   甘卿头也不抬地搪塞:“游手好闲乱逛的时候,不小心碰见了。”   喻兰川:“你既然一直都知道他们在哪,为什么不早报警?”   “我哪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甘卿无奈地一摊手,“万一只是外地游客过来玩,顺便面基网友呢?”   “你知道,”喻兰川不肯放过她,“向小满动手那天,你给警察打电话时,那两个人刚走到路口——不用否认,路口红绿灯上有监控。”   “别瞎说,我哪有这种未卜先知的功能?”甘卿用薯条蘸着冰激凌吃,滴水不漏,“这个报警的人怎么说的?‘我看见两个可疑的人从路口走过去’?现在110连这种电话都理啊?”   喻兰川不为所动:“那个团伙拿着一块刻着‘万木春’的木牌,被人掰断了。”   甘卿手一顿,薯条上蹭了一块巧克力,随即,她若无其事地说:“是吗,我没注意,可能是打架的时候碰的。”   “万木春曾是五绝之一,你没听说过吗?”喻兰川淡淡地说,“难道都不好奇,为什么英雄的后代居然会做这种事?”   甘卿:“我有点孤陋寡闻,见笑。”   喻兰川:“我觉得不是,那个犯罪团伙中的一个人身上被划了几条血印,脖子上那一条,跟他在聂恪脖子上画的位置几乎完全重合,真巧——要么是向小满准备杀人的时候,你就在现场围观,要么,就是你对这些人的手法有非同一般的了解。你独自一个人去他们老巢,掰断了那块木牌,到底是和传说中销声匿迹多年的‘万木春’有仇,还是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看不惯有人冒名顶替?”   甘卿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他:“小喻爷,我住贵院,真的只是因为穷,找不着合适的房子才厚着脸皮求收留,没别的企图。大家邻里一场,都是缘分,相安无事最好了,万一我哪天发财了,说不定立刻就搬走了。我也没有追问过你的师承,是不是?”   “你想问我哪个师承?寒江七诀是我祖父教的,本科和硕士学校我个人简历上有,公司网页上就能查到。”喻兰川诚恳地说,“你准备发财的彩票买的哪一支?是自己占卜的号吗?”   甘卿:“……”   喻兰川:“我不是多管闲事,但这事我替你遮掩过去,总有权利知道自己帮了谁,为什么帮,对不对?”   甘卿沉默片刻,就在喻兰川以为她打算把自己埋进冰激凌里溺死的时候,她才缓缓地说:“那天向小满尖叫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个朋友。”   喻兰川轻轻一挑眉。   “她曾经被自己丈夫虐待,一直走不出阴影,有时候半夜三更做噩梦惊醒,就会发出这种尖叫声。”   “哪种?”   “声嘶力竭,故意的声嘶力竭,”甘卿想了想,“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吓一跳。她发泄的是积压了很长时间的痛苦,表达不出来……或者表达过,但是没有人理解、没有人听。”   喻兰川说:“但是向小满身上没有伤,邻居也都能证明,聂恪没有虐待过她——老楼隔音不好,隔壁小孩练琴声音大了,有时候都能顺着暖气管道传过来,如果聂恪打过她,他们在这住一年了,邻居不可能一点也不知道。”   “是啊。”甘卿不咸不淡地一笑,“听说了,弄错了吧。”   也许真的只是向小满疯到了一定程度,把聂恪想象成了某种敌人,反正有人去管了,到时候证据说话,调查结果自有定论。   万幸没出人命。   既然这样,别人家的事,他们这些外人管不了,也没道理管。   两个人吃完回家,已经很晚了。   甘卿准备开门的时候,喻盟主忽然发话道:“加一下你微信。”   甘卿抬头看了他一眼。   喻兰川碰到她的目光,不明原因地有些紧张,于是一低头,强行解释道:“我在于严那给你担保过,希望你下次再有高危举动的时候,能提前通知我一声。”   甘卿微信里加了一大帮乱七八糟的顾客,也不多他一个,心想:“这盟主当得,一分钱不拿,还挺像那么回事。”   喻兰川:“你……”   甘卿从屋里探出头:“嗯?”   喻兰川迟疑片刻,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这时早已经过了甘卿平时休息的点钟,强大的生物钟开始催她躺下,她不怎么在意地跟喻兰川告别,洗洗涮涮,心满意足地踩了踩发烫的暖气,缩在被子里,准备睡。   这时,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甘卿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消息来自隔壁。   喻兰川:“听你说话,觉得你像是本地人?”   甘卿:“不算,小时候在这边上过几年学,借读的。”   喻兰川几乎是秒回:“小学?中学?”   “中学。”   喻兰川:“你对泥塘后巷那么熟,也是因为以前在那住过吗?”   甘卿大概是困了,好一会才简单地恢复了一声:“嗯。”   喻兰川盯着那个“嗯”字,随后打开了于严发给他的手绘图,好一会,他发现自己无意中屏住了呼吸。于是摘下眼镜,用力地按住眉心——   十五年前,泥塘后巷的女孩……   可能就在他隔壁。 第二十七章   喻兰川的祖父祖母都是他出生前去世的,不太了解,除此以外,他们家老一辈的大爷爷是个浪老头,上一辈的他爸是个浪中年,以此类推,这可能是个“后浪推前浪,一浪比一浪”的家族——至于他本人,尽管现在看,还算颇有个人样,但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也没准是他正在潜伏期。   喻兰川的母亲,则是完全相反的人,她是个要命的完美主义,一辈子严于律己、更严于待人,笃信“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每时每刻都在焦虑,还有非常强的控制欲。   这二位的结合,就好比是大野马爱上了洋灰水泥,人品都没问题,只是单纯不配套。   遗传了喻家浪荡基因的喻兰川从小就“乖中带野”,尤其是中二时期,虽然大体上也能循规蹈矩,但必须得自己主动循,一旦有人来干涉,他绝对要阳奉阴违。   刘仲齐刚出生的时候,他妈有点产后抑郁,情绪起伏很大,平时还能克制的控制欲也变本加厉,闹得家里时常鸡飞狗跳。那会正好刚开学,喻兰川的心还在暑假里浮躁着,没来得及调整好状态,作业写得敷衍了些,被他情绪不太受控制的妈看见,一把撕了,要求他重写,还声称要给他老师打电话。   十五年前,正中二的喻兰川也没跟她吵,默默把作业重新誊了一遍,晚上趁大人睡觉,他收拾了的东西,连字条也没留,离家出走了。   不过虽然同样是离家出走,他自觉比刘仲齐强一点,刘仲齐那小子完全是一时冲动,连在哪落脚都没想好,喻兰川当年却计划得明明白白——他打算先去大爷爷那借住一阵子,然后找个理由申请住校,以后再也不回家了,眼不见心不烦。   想来,他妈后来对小儿子实行“放羊式”教育,应该也是吸取了教训。   那天,喻兰川深更半夜打了辆车到了一百一十号院,敲了半天门,没人应。他逢年过节总来住,自己有大爷爷家的钥匙,就开门进去了,老头的卧室门开着,小喻兰川探头看了一眼,发现被子是摊开的,老人似乎是已经躺下了,不知有什么事,又匆忙出去了。   小喻兰川等了一会,困得睁不开眼,于是把书包挂在后门,去小屋睡下了,本以为第二天一睁眼就能吃到老头的炒米饭,早晨起来才发现,老头一宿没回来。他在屋里踅摸了一圈,最后在老座机电话旁边找到了一张潦草的纸条,有人用铅笔涂了个地址,小喻兰川辨认出了“泥塘后巷”几个字。   那天正好是星期六,熊孩子没人管,旺盛的好奇心一点就着,循着纸条摸到了传说中的“泥塘后巷”探险,还在路边买了一袋小包子,结果包子没吃完,他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迷路了。刚想找个人问路,就被打晕塞进了车里。   那个女孩把他留在垃圾处理厂,就自己跑开了,他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惊恐地听着嘈杂的声音从不远处掠过,奔向远处。人在怒骂,狗叫声变了调子,凄厉得像狼嚎。   他拼命伸长了耳朵,想听见那女孩的只言片语,可是没有。   他想从那里爬出去,去找她,可是那些人来得太快、跑得也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就不知道追着那女孩往哪去了。小喻兰川独自躲在黑暗里,看不见也听不见,心里于是充斥起各种鬼影幢幢的想象,一会是她被那些人抓住了,一会是大狼狗扑过去咬死了她……   直到第二天清晨,有垃圾车开来,他才被救出来,大爷爷找了他一天一宿,头发都快急白了。   就是那一次,喻兰川才知道大爷爷不是普通人,那个隐藏在身边的神秘世界向他揭开了一角。后来,那伙穷凶极恶的绑架犯被抓住了,喻兰川才知道,他其实是卷进了一场江湖纷争,有人盯着一百一,他一出门就被人跟上了,一百一靠近市中心,本来对方也不敢怎样,谁知道他自己跑到泥塘后巷,自投罗网。   可是那个救了他的女孩,却再没有人见过,听小喻兰川说完以后,喻怀德老人也试着去寻访过,一无所获,大家都怀疑她只是他极度恐惧下想象出来的。   只有喻兰川自己知道不是,他已经过了分不清现实和想象的年纪了,再说,就算真是想象,孙悟空和变形金刚们供他挑,他怎么会想出一个单薄的小姑娘?   那个下落不明的小姑娘整整折磨了他小半年,领衔主演了他每一场噩梦。   从那以后,喻兰川再也没干过出格的事,再也没闯过自己收拾不了的祸,并且缠着大爷爷学寒江七诀。   对了,喻兰川忽然想起来了——最早学剑的时候他还小,没有防猝死的意识,能坚持下来的初衷,就是为了以后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保护自己和别人,不至于惊慌失措,不至于追悔莫及……   也可以说,是因为她。   那天,她被那些人追到了哪?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年她一直住在泥塘后巷吗?还是去了别的地方……手又是怎么回事?   睡眠质量一向很高的喻兰川翻来覆去了一宿。   几回接触下来,甘卿这个人看起来随和,其实城府很深,绝不是交浅言深的人,这些他迫切想知道的事,直接去问肯定没结果,尤其这么多年过去,她看起来好像已经不记得他了。   “没关系,”喻兰川心想,“你等着。”   甘卿一向早睡早起,早晨摸出手机看时间,才发现昨天微信聊完秒睡,连页面都没关,她一边爬起来洗漱,一边顺手翻喻兰川的朋友圈记录解闷。   小喻爷的微信名就是“喻兰川”,头像是他自己的手写签名,非常简单粗暴,发的朋友圈从来不删,甘卿随便瞄了一眼,只见里面全是些“货币政策趋势”、“XX法新规解读”、“全球XXX”的大长文,看得她一个头变成两个大,还以为自己点进了一个财经新闻公众号。   就在这时,朋友圈更新提示,甘卿顺手一刷,发现隔壁的盟主先生一大早就转科普长文,这回的标题是“不忌口,是享受生活还是放飞自我?”   文章配图是曲奇饼干和“肥仔快乐水”。   甘卿:“噗……咳咳咳。”   她差点把牙膏沫呛进嗓子里。联想起昨天喻兰川在麦当劳门口的脸色,甘卿怀疑这话他憋了一宿了,说不定连觉都没睡好。   六点半,甘卿准时出门寻觅早饭,早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喻兰川立刻跟着动,并且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了下来“六点半出门”。   两人在电梯间“偶遇”,甘卿惊讶地问:“小喻爷上班这么早?”   喻兰川矜持又含蓄地回答:“嗯,提前到公司处理点事。”   甘卿:“唉,可不是吗,赚点钱都不容易。”   “不容易”的喻总不到六点三刻就抵达了公司,写字楼里黑灯瞎火,连清洁工都还没到岗,他突然之间这么努力,搞得同事们都疑心他打算篡总监的位。   而经过了一个礼拜的努力,喻兰川摸清了甘卿的作息时间——她不分周末和工作日,每天都是早晨六点半左右出门,八点一刻左右回来,收拾一下,九点半左右去上班,晚上没有极特殊情况,九点多点就会回来,十点半以后不回信息。   每周日中午,她发十二星座一周运势预测和好运穿搭指南,隐晦地提醒信她邪的那帮人,该给她送钱了。隔一阵子去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货一次,关店半天,这不要脸的会提前一天发朋友圈,声称自己要“闭关”体悟星辰轨迹。   只要不是睡着了,她信息一向回得很快,表情包奇多,朋友圈里看见什么都点赞,可见她日常工作就两件事——忽悠人和玩手机。   甘卿则发现,最近小喻爷变得“抬头不见低头见”了,以前大家虽然住隔壁,但一个礼拜打不了一次照面,近来却至少一天偶遇一回,隔三差五的,还总有些意外发生——比如隔壁的快递送错到她这里,隔壁东西坏了过来借扳手……喻兰川可能是不爱欠人人情,道谢从来不口头谢,麻烦别人一次,他第二天就会送点东西过来,都是几袋坚果、两斤樱桃之类的小玩意。   甘卿借住一百一十号院,就想悄悄地找地方一窝,没打算和任何人有交集,不料居然因为一堆鸡毛蒜皮,莫名其妙地跟高冷的邻居混了个脸熟。   十几天后,甘卿因为吃晚饭时又被孟老板教育,不小心多吃了半斤烤鸡翅,肚子有点撑,回家时特意绕了远路,打算多溜达一会消食,经过家附近的商场时,正好看见聂恪提着两包日用品从超市里走出来。   这男人身处流言蜚语中心,逮谁跟谁卖惨,简直成了当代“罗切斯特”。向小满就算放出来,以后大概也是精神病院一条归宿了,据说现在已经有好事的大妈在给聂恪介绍对象。   甘卿懒得看他那副“情深义重、可怜可佩”的嘴脸,就故意磨蹭了一会,等聂恪走远,隔开几百米,免得和他同路。   就在聂恪在最后一个路口拐弯的时候,本来在低头玩手机的甘卿忽然瞥见了一道黑影,追向聂恪的方向,快得好像车灯扫过大树……   然而这会路口并没有车。   甘卿皱了皱眉。 第二十八章   闫皓不太会察言观色,但他有个特异功能——就是假如对方讨厌他,他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别人的恶感,他还总能不小心听见别人议论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没人理,他的世界比别人的更安静,所以也更敏感。   那天傍晚,老杨大爷到洗衣店来找江老板的时候,闫皓其实就在门口。   那正是他吃晚饭的点钟,江老板会过来替他看摊,留给他一个小时休息时间,但闫皓从来不敢耽搁那么久,他总是随便买点什么,囫囵个地填进嘴里就回来。   只是他在小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老远看见了老杨大爷进了店里。   杨帮主虽然解放以后就参加了工作,不要饭了,但依旧是秉承老传统,衣服能打补丁绝不扔,平时就穿一身棉布的衣裤,没有需要干洗或者专门打理的高级货,也很看不惯时下青年连双袜子都不肯自己洗的风气。他来洗衣店,肯定不是照顾生意的,必是找江老板有事说。   闫皓对那种年纪大、地位高的人犯怵,哪怕对方再慈祥也不行。他实在是不想和杨帮主打照面,于是在洗衣店门口踟蹰了一阵。   老杨和江老板很快聊完出来,闫皓听见了说话声。   “……人千里迢迢地投奔我来了,这不是没法子的事吗?”这是江老板的声音。   闫皓心里打了个突,他敏感地意识到了这句话在说谁,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随即,他像燕子一样掠过,藏进了旁边小路的垃圾桶后面。   江老板扶着老杨迈过洗衣店的门槛:“看脚下,杨帮主。”   闫皓听见老杨说:“影响你做生意了吧?”   江老板苦笑,“嗐”了一声。   老杨就拍了拍他的肩,江老板就又含混地说了一句:“这也是个麻烦……唉,您慢走。”   正是晚高峰,小林荫路上全是匆匆的行人与拥堵的车,没素质的车主对着人耳朵“哔哔”鸣笛,人声嘈杂,两个老人没有察觉到垃圾箱后面的“小燕子”。江老板很讲究地目送老杨大爷走过路口,才背着手、低着头、缓缓地转身往店里走,耷拉下来的脸上有点愁眉苦脸的意思。   没法子的事……影响生意……麻烦……   这几个词反复在闫皓脑子里回荡,他独自蜷在垃圾箱后面,心想:“这是说我。”   江老板是他父母的朋友,闫皓他妈临终,把自己木讷又不成器的小儿子托付给了他。   从硬着头皮来到燕宁的那天开始,闫皓就担心自己做不好事、讨人嫌,他感觉得出,因为他的缘故,店里近来冷清了不少。衣服都是要往人身上穿的,打理得专业不专业两说,起码得干净,许多客人捕风捉影地听说店员是个变态,就都不来了——谁知道他会给衣服上弄点什么恶心东西?   闫皓一直是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直到方才亲耳听见江老板说的话。   不过他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江老板也嫌他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总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除了早逝的父亲,好像就没被什么人喜欢过,读书不行,老师不喜欢他,同学孤立他,连亲妈大概都是碍于责任,捏着鼻子把他养大的——她很少对他笑,更没夸过他一句,他就算是静静地喘气,她都能挑出毛病来。   闫皓知道江老板不好意思当面轰他走,决定自觉一点。但他下了几次决心,还是没敢当面跟江老板辞行,于是留了一张字条,压在账本底下,不辞而别。   他把剩下的猫罐头打包装进纸箱里,放在隔壁宠物店门口——那宠物店除了做生意,也做流浪动物救助,有时候长时间找不到合适的领养人,店里要支出很多额外成本,他想帮点忙。   有只小奶猫半夜不睡觉,趴在窗口,扒着百叶窗的缝隙往外看,好奇地注视着他。   闫皓就冲它笑了一下,曲着手肘,让绫波丽坐在臂弯里,弓肩缩脖地走进了寒夜。   “咱们去哪啊?”他轻轻地对塑料小人说,这时,他的目光不像白天那么躲闪,说话也放开了喉咙,然而仔细听,就会发现他说话有点奇怪,他似乎是有一些“大舌头”,很努力地想把每个字都说清楚,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我找不着工作的。”   “幸好你也不用吃东西,不然,跟着我要挨饿了。”   “跟我在一起很委屈……对不起。”   “你会不会地球上第一个露宿街头的绫波丽啊?”   经过一百一十号院附近时,闫皓脚步忽然顿了顿,朝隐在林荫间的小楼望去,想起了那个八楼的女人……她衣服兜里的刀片,还有深夜时走投无路的嚎啕大哭。   “他们说她精神不正常,我觉得很难过。”闫皓摸了摸绫波丽的头发,“因为我好像也不正常。”   绫波丽用沉静的目光看着他。   闫皓站在原地,不知道思量了些什么,然后他把绫波丽背进背包,飞掠而出。   据说当年的堂前燕闫若飞可以踩着水面浮萍过河,到对岸一看,鞋尖不湿,这门绝学到了他这一辈,已经失传了,闫皓也就能勉勉强强爬个楼、翻个墙,跟踪个被噪音污染弄成半聋的都市白领——他跟了聂恪好几天。   聂恪西装革履、意气风发,一点也不像遭遇重大变故的模样,碰见女的,话尤其多,逮谁跟谁抖机灵,自我感觉相当良好。   闫皓还看见他跟一个年轻腼腆的女孩吃饭,似乎是相亲。   在饭店门口分别的时候,闫皓躲在不远处,听见聂恪跟那女孩说:“……你这个专业啊,将来落户燕宁很难,工薪家庭,家里又有弟弟,父母能帮你的太有限了,你说他们连一百万都拿不出来,那你要想在这里买房立足,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这人不爱说那些虚的,都是实话,为你好,你别介意——我比你大几岁,作为大哥,我其实还是建议你回老家。”   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身上带着学生气,一看就是涉世未深,还真信他那套,小声回答:“可是回老家没有适合我这个专业的工作……”   “你想太多了,有多少人能干自己专业的,不都是有个事先凑合糊口吗?”聂恪的话听起来非常真诚,“是,谁都不甘心,考大学、考研究生吃多少苦?你好不容易上了这么好的大学,花了大好的青春和时间,把专业读完,毕业一看,白念了!”   女孩正是容易迷茫的年纪,顺着聂恪的话一想,可不就是那么回事吗?被他丧得说不出话来。   “但好在你是个女孩,”聂恪不紧不慢地铺垫完,盯着女孩鲜嫩的脸,图穷匕见,“女孩比男孩强点,你们还有‘第二次投胎’的机会嘛,不用什么都靠自己。我的情况,介绍人应该也跟你说了……说实话,我真是没心情再找一个,今天我也是真不愿意出来,介绍人是我朋友,抹不开面子……虽然跟你聊天还挺投缘。你还小,也不用着急,愿意的话,拿我当个大哥处就好了,有什么难处,随时找我。”   “敦厚”真诚,又没有企图心的男人,似乎更容易让人信任。女孩主动加了他微信,很感动地走了。   连听墙角的闫皓也被聂恪这一番“肺腑之言”感动了,觉得自己想多了,错怪好人。   但他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看见聂恪和女孩分手后没走,在餐厅门口抽了根烟,等了一会,等来了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男人。   聂恪迎上去,十分亲热地揽住中年人的肩,打开自己的汽车后备箱,拿了两条烟递过去,两人勾肩搭背地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聂恪从怀里摸出一打现金悄悄塞给了对方,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聂恪一笑,这才开车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闫皓直觉很奇怪,鬼使神差地,他悄悄缀上了那个接钱的中年男人。   只见那男人悄悄地把钱拿出来数了一遍,似乎是十分满意,哼着歌走了。走过一片七拐八拐的小路,闫皓看见他上了个破破烂烂的居民楼,居民楼沿街一面有好几家“上门去除灰指甲”、“艾灸按摩”之类违规经营的小店……最里面一家,叫“安心诊所”。   防盗窗上面有个广告牌,上面循环着“四十年经验,配合多种治疗方法,有效针对失眠、抑郁、狂躁、焦虑等心理顽疾”。   广告牌上循环的字红彤彤的,闫皓却觉得自己胸口像堵了一块冰,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他重新回到了一百一十号院,再次跟上了聂恪。   紧接着,闫皓发现聂恪又去见了好几个年轻女孩,用的都是和第一天一样的同一套说辞——先丧后暖,不到一周,他热热闹闹地攒了一帮“妹妹”,足能组织起一个大观园。   挖十个坑,总能坑到个把傻白甜,周五晚上,闫皓守在路口蹲聂恪,就见那男人拎着两个超市口袋走过来,一边轻飘飘地走,一边发微信语音。   “……你决定,我请你……好啊,大哥平时也没时间看电影,都听你的,明天见……想吃什么?提前告诉我……跟我客气什么,能认识就是缘分,哥就是你在燕宁的亲人……”   一把无名火竟然从闫皓窝窝囊囊的胸口烧了起来,他想也不想,趁着夜色冲了上去。   正跟人聊骚的聂恪吹着口哨,只觉得身后刮来了一阵小风,他头都没来得及回,就觉得颈侧一痛,什么都不知道了。   闫皓追上去出手打晕他,完全是一时冲动,这会突然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跟脸着地的聂恪面面相觑片刻,他发现这男人掉在地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闫皓想了想,吭吭哧哧地捡起手机,蹲在路边,给微信那头的女孩发信息:“他是骗你的!这男的是人渣,以前的妻子就是被他逼疯的!他同时约好几个女孩,你不要上当!”   微信那头的女孩莫名其妙地发了一串问号。   闫皓深吸一口气,自己哆嗦了一会,转身把聂恪扛了起来。   “喂。”这时,他身后突然有人出声,闫皓激灵一下,差点把肩上的人渣掉地上,蓦地扭过头去,看见拐角处走出了一条清瘦的影子,她在手机上按了几下,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她的脸,那张脸干净而清冽,有些眼熟,随即,闫皓意识到,自己经常在早餐摊上看见她,只是没说过话。   甘卿把手机屏幕按灭,揣进兜里,叹了口气,抬头对闫皓说:“你把人放下吧,刚才我什么都没看见。”   闫皓往后退了一步,心里其实早就乱了方寸,他防御性地炸起了双肩,露出几分色厉内荏的凶相,企图把孤身一个的女人吓走。   甘卿:“……”   这家伙怎么傻乎乎的?   甘卿插着兜:“你跟他有仇吗?要不这样吧,你给他套个麻袋,拎那边揍一顿出气,我也什么都没看见。”   闫皓:“你……你不要多管含(闲)事!”   一不小心,带出了大舌头口音,他的脸“腾”一下红了。   好在甘卿似乎没注意到,语重心长地说:“你打算把他扛哪去啊?听我一句劝吧,这帮假精英自称身家好几百万,其实混半天也就一套房一部车,账户上没多少现金,绑票绑不出几个子。老男人没市场,卖都卖不出去,到时候砸手里怎么办?就只能砍死了。”   闫皓:“……”   “在燕宁砍死人很麻烦的,不划算的。”甘卿冲他伸出手,“来,放这,赶紧回家洗洗……”   “睡”字还没说出口,闫皓扛着聂恪转身就跑。   “刚吃饱,要胃下垂了!”甘卿低骂了一声,抬腿追了上去。   堂前燕就是堂前燕,就算翅膀退化,也是狂奔起来一骑绝尘的鸵鸟。   这个闫皓跑得快就算了,更可怕的是他极其灵敏,肩上扛着个百十来斤重的人,丝毫不影响他上蹿下跳。   他一拐弯跳进了一家单位小院——小院的院墙上为了防盗,装了螺旋形的刀片刺绳。   闫皓大鹏似的往上一蹿,脚尖在墙上一个小凹坑上轻轻一踩,横着“飞”了起来,安然无恙地从刀片刺绳上方滚了过去,那一圈刺绳纹丝不动,他在那头落地无声!   甘卿瞳孔一缩,倏地刹住脚步,当机立断,绕过院墙,转向小院正门门卫的方向。   门卫的摄像头在夜色中一闪一闪的,一颗小石子抛过来,“啪”一下打碎了镜头,紧接着,甘卿从紧闭的大门上一跃而过。   然而小院静悄悄的,那只蠢燕子没了踪影。 第二十九章   甘卿在四周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闫皓的踪迹,她喝了一肚子风,连跑再颠,这会胃真是有点疼了,晚上不该多吃那几个鸡翅。   这可能是报应——上次她口无遮拦,在背后说“堂前燕”现在都成了大壁虎,今天就被大壁虎拉练了三条街。   院墙上,一张贴了一个多月的供暖通知浮起半边,在寒风中不安分地扇动着,上面的字迹斑驳不堪。   甘卿盯着它看了一会,掉头就走,心想:“不管了,爱死死去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短促的惊叫响起,随即被人打断,甘卿游鱼似的滑了出去,下一秒已经不在原地了。   这嗓子是聂恪叫的,好巧不巧,聂恪在这时候醒了。   前一秒还在美滋滋地勾引傻白甜,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人像麻袋一样扛在肩上狂奔,换谁都是要叫一嗓子的。聂恪的胃顶在闫皓的破包上,里面也不知道什么东西那么硬,在他两肋之间来回戳,戳得他快吐了。   聂恪下意识地拽住了那个旧帆布包,掀开大嘴、放开喉咙:“嗷,救……”   闫皓吓了一跳,脱手把肩上的人扔了下去。   从一人高的地方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聂恪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震了三震,摔得他眼前一黑,紧接着,还不等他看清这黑心绑匪是谁,一件已经给汗浸得有点馊的外套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罩住了他的脑袋。   聂恪要疯了,扯着闫皓的破布包,扶着老腰卧在地上,拼命用屁股往远处蹭:“你到底是……唔……唔!”   闫皓给了他一脚,男人蜷成了大虾米。堂前燕这业务不熟练的绑匪一脑门热汗,一边把自己的包往回抢,一边试图按住聂恪的脑袋,只听“呲啦”一声,他那价值十六块五的小布包在两个男人的撕扯中壮烈牺牲了,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   绫波丽!   闫皓气急败坏地给了聂恪一肘子,这玩意终于不动了。   闫皓喘着粗气,慌慌张张地把掉出来的东西往包里塞,没来得及检查,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动静,闫皓脸色一变,弯腰扛起聂恪,转身就要跑。   就在这时,一道厉风迎面横扫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甘卿追过来了!   闫皓沉下一口气,抬手往身前一架,跟这一腿短兵相接,两人硬碰硬地撞了一下,同时弹开——甘卿弹得远一些,体重的差距还是无法逾越的。   闫皓小臂断了似的疼,浑身绷紧了,瞪着眼前的人:“你……你到底是谁?”   有些外行认为,腿比胳膊有劲,而且架子足,打起来漂亮,显得厉害,但其实如果不是需要“打点”得分的格斗比赛,两个不熟悉对方路数的陌生人动手,鲜少会上来直接出腿。因为人借力、发力全在一双脚下,腿一抬,人先空了一半,重心也得变,腿扫出去容易,知道往哪落难,更难的是一起一落中,人会无形中多了很多空门,很容易被对手反杀。   对方这拦路的一腿,看似来势汹汹,其实有点近似于小猫小狗捣乱时,主人伸脚轻轻拨开的行为,是兜着劲的。   假如甘卿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棒槌”,那她就是留了很大的余地。   “不认识我?买煎饼的时候,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一次薄脆就剩一张了,你还让给我了。” 甘卿略微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胫骨,她不开玩笑了,压低声音说,“这人情我记着,我最后再说一遍,你把这人放下,我不报警。”   “不,我不放。”闫皓警惕地后退了半步,“他……他是个人渣,害了人,装无辜,我看见了……他还想骗别人!”   “害了谁?”甘卿吃力地听着他颠三倒四的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老婆?你跟她——向小满认识?”   闫皓老老实实地摇头。   甘卿莫名其妙:“你又不认识她,那你在这起什么哄?关你什么事?”   闫皓词汇量相当匮乏,骂人都不会,翻来覆去就一句:“他是人渣!”   “所以呢?你要来替天行道?”甘卿问,“你是妇联的?”   这么关注妇女权益?   闫皓却以为她说的是“复联”——复仇者联盟——这人在嘲讽他穿着蜘蛛侠的衣服被捕的事!   巨大的次元壁从天而降,横亘在他俩中间,制造了一场鸡同鸭讲。   闫皓的脸倏地涨红了,悲愤地大吼一声,不管不顾地朝甘卿撞了过去。   甘卿:“……”   她说错什么了?   闫皓人高马大,确实有优势,他把聂恪当成了一杆不怎么顺手的大棒子,挥舞得虎虎生威,甘卿脚尖轻轻点地,瞬间后撤了三四米,没敢接招,因为这“大棒”是人肉做的,一不小心折了,他俩都得变杀人犯。   一闪身滑到闫皓侧面,甘卿手指如钩子,划向闫皓的咽喉,闫皓脖子上起了一圈鸡皮疙瘩,两人电光石火间拆了十来招,那只苍白的手极其险恶,每一个关节都是杀机,他一时有些畏惧,慢了半拍,甘卿的手一把勾住了聂恪的腰带,要把他扯下来。   闫皓则顺势把聂恪往下一砸。   这一招堪比“刘备摔孩子”,落地时万一砸到要害,聂恪不玩完也得高位截瘫,甘卿不能眼看人渣摔成人饼,别无选择,只好伸手去接。她是剑走偏锋的路数,练的不是那种能跟人掰腕子的功夫,从祖师爷开始就没干过体力活。闫皓这一砸不知道几百斤,甘卿双臂一沉,差点把腰抻了。   还不等她抓稳,闫皓抡起聂恪往前一扫,直接撞开了她,撒开长腿就跑,几个起落,又没影了。   这人跟个受气包似的,身手却一点也不软。   甘卿刚想追,左腹一阵绞痛把她绊住了,她“嘶”了一声,皱眉弯下了腰,有点想吐——武林高手也不能在饭后剧烈运动。   这时,一个人挟着风跑了过来:“什么情况?”   目击闫皓打晕聂恪的时候,甘卿就顺手跟他们盟主说了一声。喻兰川当时已经在电梯间等了二十分钟,期间用手机把月报都审完了,要偶遇的人还没回来,正有点奇怪,就收到了甘卿的信息,连忙赶了过来。   “你怎么了?”喻兰川一眼看出她脸色不对,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肘,她的胳膊肘坚硬而充满骨感,整个人一蜷起来,显得轻飘飘的。   “像一张纸。”喻兰川忽然有些出神地想。   随即,他把莫名其妙的念头甩开:“伤哪了?是闫皓吗?”   甘卿:“……”   不,是鸡翅。   “没事,”她摆摆手,喘了口气,“有点岔气……他太能跑了。”   喻兰川:“到底怎么回事?”   甘卿三言两语把事说了一遍,末了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最近流行出怪胎吗?”   喻兰川耳根一动,挑眉看了她一眼——什么叫“你们”这些名门正派?   “先回去。”喻兰川不动声色地说,“我跟杨大爷借点眼线。”   甘卿的胃撒泼打滚完毕,见抗议有效,也就不闹了,她感觉好了一点,正要走,忽然,看见路边的树坑里有什么东西,走过去捡起来一看:“娃娃?塑料的?”   闫皓扛着一袋人渣,跳出小院,慌不择路地躲进了一座烂尾楼里,紧张地等了半宿,方才那个很厉害的人没再追来,他这才松了口气,腾出手来,把聂恪的手脚绑住,心疼地检查起自己撕开的包。   突然,闫皓整个人都僵住了,瞪大眼睛呆了片刻,他慌乱地把自己行李包里的东西全倒在地上,一件一件地翻过去……绫波丽不见了!   燕宁的夜很短,好像末班车才刚刚把疲惫的加班客送回家,遛狗和晨练的老年人就打算出动了。天没亮,卖早点的已经各自开了灯,热火朝天地准备迎来第一波客人,煎饼果子摊老板停稳了小推车,拿起铁勺,在满满一桶酱料里搅合了两下,打开炉火烤手,远远地看见几个乞丐模样的人正在往墙上贴什么东西,于是拿起油纸,捡了几根油条拿过去给乞丐们分:“今天丐帮的兄弟们怎么这么早?”   “老帮主吩咐的,不敢耽误。”乞丐们道了谢,接过油条狼吞虎咽。   煎饼果子摊的老板一听,就知道是江湖恩怨,背着手凑过去一看,只见墙上贴的是一份“失物招领”传单,上面印着绫波丽的黑白照片,领取地址是一百一十号院传达室,上面隐晦地注明,“凭你拿走的东西换,天亮之前,逾期撕票”。   “领个……娃娃?看不懂。”煎饼果子老板不解地嘀咕了一声,“贵帮真是越来越潮流了。”   一百一十号院里,老杨大爷也觉得相当离谱,他跟洗衣店的江老板两个人加起来一百五十多岁,面面相觑地围观着棋盘上的塑料小人。   “能行吗?”老杨大爷看了喻兰川一眼,还是觉得他出了个馊主意。   喻总端着一杯二十四小时店里买来的红茶,把键盘敲得“咯咯”作响,正在专心干第二天的活,这样他午休时候就能补觉了,头也不抬地说:“听我的,放心。我们投过类似的项目,粉丝的狂热程度超过您想象。”   老杨大爷没听懂,带着几分敬畏地探头看了一眼喻兰川手头的活。   关于闫皓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江老板怕他受不了,想托杨大爷帮他找个不用抛头露面的事,杨大爷回家跟孙女战斗了好几天,终于,杨总松了口,答应给他一个保安的职位。江老板高兴极了,还没来得及转告闫皓,那小子就不告而别了。   “多大人了,还玩娃娃……唉!”   “这孩子是让他妈耽误的,”江老板叹了口气,“他姥姥小时候被堂前燕前辈救过一命,念叨了一辈子,影响了孩子,闫皓他妈年轻的时候,就挺不务正业的,天天做大侠梦,还因为这个,千方百计要嫁给闫老弟……好在闫老弟是个敦厚人,结婚以后,两口子日子过得也挺好,就是没得太早了,他走了以后,家里剩下孤儿寡母,这些年都靠一些闫家过去的朋友接济。闫皓那孩子天生有点口齿不清,小时候老有坏孩子欺负他,慢慢的,就有点不爱说话。我那弟妹总觉得他不是男子汉,逼着他学功夫,五六岁就让他站桩,我去过一次,那孩子一边练一边哭。”   现在人练童子功的不多了,当代武术更专注力量和速度,太小的孩子师父不传,一来是怕硬功练坏了筋骨,二来也怕万一不是那块料,功夫练不出来,再耽误孩子正经学业。就连喻兰川这种家学渊源的,也是十来岁以后缠着喻怀德学的。   江老板:“你看看他现在这样,倒是出了功夫,可是除了闯祸惹事,还有什么用?以后在社会上靠什么立足呢?堂前燕这一支,还不如彻底断了传承。”   这时,门口吹来一阵风,“咔”地一声,絮絮说话的两个老人同时闭了嘴,像两个敏捷的老猿,抢到门口,喻兰川抬起头。   扛着聂恪的闫皓终于顶着露水露了面。   他的外衣裹聂恪用了,身上就一件漏孔的土黄色毛线衣,脸上带着几天没刮的胡茬,眼睛里都是血丝,避开江老板的视线,他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冲喻兰川一伸手:“还给我。”   天已经快亮了,一百一十号院里一声轻哨,附近一帮丐帮的人纷纷露面,几个人过来按住了闫皓,剩下的麻利地抬起聂恪。   一个丐帮弟子拎过两个超市购物袋,低声对老杨大爷说:“杨帮主,东西都跟小票核对过了。”   “快去!”老杨大爷一挥手,丐帮弟子们就训练有素地扛着聂恪上了八楼,溜门撬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送到了自家床上,把聂恪身上的绳子解开,又从他自己的购物袋里抽出瓶酒,往聂恪嘴里滴了一点,身上、衣服上洒了一些,倒空了酒瓶,制造出满屋酒气的效果,擦干净脚印,鱼贯而出。   传达室里,喻兰川站起来,收起电脑,拿走了绫波丽。   闫皓忙喊道:“还给我!”   喻兰川看了看手里的塑料小人,抛起来又接住,冷笑:“等你冷静下来再说吧。”   闫皓的命根被他抛来抛去,瞠目欲裂,被丐帮弟子们牢牢地按住,江老板恨铁不成钢地在闫皓的后背上掴了几下,暴跳如雷。   “可他就是人渣,江叔!”闫皓跟江老板熟了,说话勉强利索了一些,“他媳妇根本就是被他逼疯的,我还看见他给一个黑诊所的黑心医生钱!她要杀他是有原因的!”   “那又怎么样!”江老板气急败坏,“那是人家两口子的事,清官都不断家务事!”   闫皓:“我……”   “你有证据吗?法院和警察要看证据。”老杨大爷语气温和地打断他,“孩子,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这种事外人说不清的。”   可是……她呢?向小满怎么办呢?   怎么可以这样?   闫皓茫然又无助地看着他们。 第三十章   兵荒马乱的一宿过去,第二天虽然是周六,但路口的煎饼摊不比平时人少,依旧是不到七点就开始排大长队。喻兰川还得加班,丐帮的兄弟们得趁周末到人流量大的据点刷业绩,连隐藏在幕后没露面的甘卿也要准时开店,准备迎来新一轮水逆,于是大家都散了。   只剩下退休人员杨帮主没事,就跟江老板一起,把失魂落魄的闫皓押回了洗衣店,关门教育。   喻兰川回家打了个盹,洗了个战斗澡,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收拾得光鲜靓丽,准备去上班,刚到门口,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拎起门口白麝香的古龙水在头发上弹了两下,往电梯赶的脚步一转,他香气袭人地敲了隔壁的门。   甘卿昨天晚上吃坏了胃,早晨就没出去,自己熬了碗粥喝,听见敲门,还以为是给张美珍送牛奶的小女孩,叼着汤勺就出来了。   这两天据说要降温,室内暖气烧得格外热,她在屋里穿得是夏天蹲路边啃玉米的大裤衩和篮球背心……没穿内衣。   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面面相觑了片刻,都被这个惨烈的形象对比震撼了。   毕竟,地球上的物种是如此丰富。   甘卿被还没来得及弥散开的古龙水刺得有些鼻痒,想打喷嚏,可是嘴里还有个勺,她憋得咬牙切齿,牙把勺子往下一咬,勺棒就高高地往上翘起,正砸中了自己的鼻梁骨,眼圈“刷”地一红,她把自己打哭了。   喻兰川非礼勿视地低下头,看张美珍家的擦鞋垫:“你……不冷吗?”   “咳,还行。”甘卿……出于某种原因,伸手往门框上一撑,并借着这个姿势把自己半藏在门口,有点尴尬地含起胸,“什么事?”   “哦,”喻兰川说,“昨天……”   “昨天怎么了?”甘卿打断他,从门板后面露出一双狡黠的笑眼,“我下班就回家了,什么都不知道。”   又是一个翻脸赖账现场,喻兰川面无表情地拿出闫皓的塑料小人。   “有一种人啊,他们宁可自己对着地图走一天一宿的冤枉路,也不愿意停下来找人问一声。不是非说不可的话,他们就肯定不会说。”甘卿丝毫不为所动,“我猜那个小燕子不会主动把我供出去的,小喻爷,你觉得呢?”   “你的意思是,昨天半夜还在外面闲逛的人是我,撞见闫皓打晕聂恪的人也是我,追了好几条街没追上,只捡了个娃娃回来的还是我?”喻兰川要被她气笑了,“我有这么繁忙吗?”   “谦虚,没有超长待机,哪能当盟主,谢了啊,”甘卿人话说不了三句半,顺口又来,“改天请你……”   喻兰川:“……”   不敢相信她还有脸说出“吃饭”俩字。   甘卿卡了个壳,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身负异香的奇男子,是个会主动讨债要饭的奇葩,于是话音生硬地一转:“……请你给自己开个表彰大会,能者多劳、见义勇为。”   这回干脆连宵夜也没有了。   喻兰川无话可说,隔着门,把闫皓的塑料小人塞了进来:“我不在家,那个闫皓有扒人窗户的毛病,这个在你这存两天,等杨爷爷他们摆平那个闯祸精再说,扣着这个,他跑不了——当然,你也可以拿着它去威胁闫皓,让他别把你说出去。”   甘卿感慨道:“小喻爷,你听听你说的这话,真像反派啊。”   打扮和气质更像,还是国产电视剧里活不过三集的那种。   “是吗?谢谢。”喻兰川假笑了一声,“我看你就没有这个顾虑了,毕竟胸大腰细是魔教妖女的标配。”   甘卿:“……”   喻总弹了弹衣领上不存在的土,不可一世地把薄薄的眼皮往下一垂:“藏什么藏,我近视快一百度了,就你这样的,戴显微镜也看不见什么。”   哎哟,挑衅?   甘卿听完,轻轻舔了一下自己的牙根,居然就大喇喇地从门后面出来了,往门框上一靠,修长的四肢舒展开,她胸也不含了,似笑非笑地说:“那可实在是对不住啊,影响市容了。”   喻兰川目瞪口呆,没想到假嘴炮遇见了真流氓,吓得视线漂移了一百八十度,一个字也没憋出来,仓皇败退。   “慢走,小喻爷,”甘卿挥着勺在他身后说,“我就不耽误您选美了。”   因为一大清早就被刺激得肾上腺素飙升,喻总闯进办公室的时候气场爆炸,森然有杀气,周末加班有些懒散的部门同事们被他的杀气震慑,整体效率大幅度提高,竟然在中午之前完了活,可以集体回家睡午觉了。   喻兰川在办公室里休息了一会,鬼使神差地,他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家庭暴力、精神暴力”,相关内容跳出来很多,他大致一扫,都是官话,于是就又搜了“精神暴力取证”,搜索结果不是“摄像、录音”之类不靠谱的东西,就是明确告诉他“取证困难,界定不明”。   喻兰川就合上电脑,走到窗边,摘下眼镜远眺,缓解视疲劳。   再说,就算能证明聂恪是人渣,又能怎么样呢?向小满杀人未遂是事实。确实,她是被人诱导、自己又有精神疾病,可以不用坐牢,可人这个精神状态,在哪还不是坐牢,又有什么区别?   喻兰川摇摇头,这件事短暂地在他心头盘桓片刻,就被他浮尘一样地抹去了。他披上外衣,去老板那里汇报,聊到了恒生指数,于是又侃了半小时联交所交易规则。   各行各业、各个阶层,明面上的与潜在的、成年人的游戏规则多得数不清,闫皓一概懵懂,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没人带他玩过游戏的缘故。   不过这就不需要喻兰川操心了,反正那燕子是“堂前燕”唯一的传人,无论如何,老杨大爷和江老板他们也不会不管他的,以后拴好了,别再出来闯祸就行了。   他趁下午风和日丽,溜达回家,难得的冬日暖阳晒得他昏昏欲睡,结果刚到一百一十号院楼下,喻兰川就不惬意了——两个丐帮的人鬼鬼祟祟地躲在墙角,探头往院里看,见他过来,就给他打眼色,喻兰川顺着这二位的目光一看,楼下又停了一辆警车!   报警人聂恪正把两个民警送出来,其中一个是于严,聂恪一脸委顿,大烟鬼似的耷拉着眉眼,喻兰川听见他喋喋不休地说:“……上回抓的那个团伙是不是没抓干净啊,我怀疑他们还有其他同伙,盯上我了!他们会不会割我的肾啊?警察同志,作为纳税人,我贡献很大的,你们可一定得保护我……”   喻兰川听了个音,心里“咯噔”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于严警官应付完聂恪,找上了门来。   “我刚才在楼底下就看见你了,今天怎么早退了?”   周六上半天班叫“早退”,喻兰川品了品这用词,有点心酸,不想多聊,就直接问他:“你们来干什么?八楼又怎么了?”   “不知道,这货可能是让他老婆传染了,神神叨叨的。”于严说,“他刚才报警,说自己昨天晚上从超市出来的路上被人袭击绑架,绑架他的人还会飞。”   说着,他观察了一下喻兰川的神色。   然而喻兰川只是略带冷淡不耐烦地挑了挑眉,什么表示也没有。   “他还说,今天一睁眼,他就发现自己躺在家里,没脱衣服。我们看了,他买的东西都在,一瓶酒空了,推断是他喝断片了,自己不知道。”于严说,“但是聂恪坚决否认,说他有洁癖,绝不可能不洗澡就上床,还说绑架的事绝对不是幻觉,因为绑匪打晕他以后,用他的手机发了一条微信。”   喻兰川:“……”   这个姓闫的手怎么那么欠呢!   “不过他的微信纪录确实很奇怪,前一秒,他还在跟女孩聊骚约饭,发的都是语音,听声音也不像喝醉了的。后一秒就发了一堆‘这男人是骗子’之类疯疯癫癫的话。”于严说,“兰爷,这事听着有点蹊跷啊。”   喻兰川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把闫皓翻来覆去地煎炒烹炸了一遍:“你想说什么?”   “要真是那个团伙的同党报复,早把这小子削成片了,哪会让他全须全尾地躺回自己家里,还帮他把从超市买的东西都捡回来?我觉得要不是他自己精神失常,那就是……”于严伸脚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说实话吧,兰爷,你昨天晚上没睡好吧?给谁铲事去了?”   喻兰川不吃亏地踹了回去,大尾巴狼似的一跷二郎腿:“警察同志,说话要讲证据,小心我告你诽谤。跪安吧,有事找我律师聊。”   “唉,这种混搭的逼,也就你才能装得出来,”于严叹了口气,“不扯淡了,兰爷,聂恪这种‘纳税人’的要求我们不能不理的,处理不好,他到处投诉不说,没准还得把我们挂上微博,回去我们就得按他说的地点和微信发送时间,去核查这附近的监控,过来给你提个醒,你留神一点。”   喻兰川按了按眉心,知道自己的午休是泡汤了。   于严站起来,一整制服:“能者多劳吧,盟主!”   喻兰川现在一听“能者多劳”这四个字,头都大两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再说这词就跟你绝交,滚。”   丐帮的人常年在这附近混,都是老江湖,应该知道怎么避开监控。甘卿不用问,这人滑不溜手,也不至于露这种马脚。   问题是,甘卿跟丢了一阵,那段时间,没人知道闫皓去哪了。   喻兰川匆匆来到楼下洗衣店,一把拎起闫皓的领子。   闫皓一见他,眼睛又红了:“你还我!”   “我还你个头,”喻兰川问,“昨天晚上你扛走聂恪后,去了哪?从哪走的,有没有避开监控?”   闫皓一脸茫然,显然是压根不知道还有监控这码事。   喻兰川:“……”   古代的武林盟主都呼风唤雨,日常生活就是接受万人膜拜,看谁不顺眼,就打成魔教妖邪,没事可以指挥小弟们去干他。   多么美好的职业!   怎么当代盟主就跟铲屎工一样,到处给脑残擦屁股?   怪不得上位这么容易,都没有人礼貌性地竞争一下。   老杨大爷脑子不慢,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聂恪报警了?”   喻兰川剜了闫皓一眼,把于严悄悄给他传的消息说了,两个老头听完,此起彼伏地对着闫皓叹气。   江老板问:“那怎么办?”   闫皓缩脖端肩,蜷在大洗衣机旁边,整个人灰沉沉的,丧得要滴出水来。   喻兰川看了他一眼,心说:“我为什么要管他的破事?”   老杨大爷:“小川!”   喻兰川:“……这事没有人身安全和财产损失,而且听起来确实挺离谱的,警方调阅排查监控也需要时间,只要这期间聂恪自己承认他是喝多了产生幻觉,派出所那边应该也不会往下查……喂,蜘蛛侠,你跟我仔细说说,聂恪给诊所医生钱是怎么回事。” 第三十一章   “如果担心日常学习工作中的小问题,这种‘水逆退散卡’也是很好的选择哦。可以夹在学生卡或者公交卡里面,很方便随身携带,可以帮助你平静心情,抵消水星逆行带来的不良影响。另外,水逆期间,家里常用的电器、家具、管道都要注意定期检修,一旦发现损坏的迹象,要记得及时处理。打起精神来,水逆虽然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一些麻烦,但也是个自我检视的机会哦……”   喻兰川在橱窗外面,看见某人身处幽幽的灯光下,披头散发——还是假发——嘴角挂着个“蒙娜丽莎”式的似笑非笑,才十几分钟,她已经忽悠了三拨顾客,业务很熟练,说辞都不带重样的,两毛钱一张的彩色小卡片,她卖十五块,并且已经卖出了一打。   可见“水逆”已经成了当代青年的头号杀手,相关消费应该纳入医保报销范围。   喻兰川听见那帮小孩喊她“梦梦老师”,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再旁听了一会“梦梦老师”那口飘飘悠悠的神棍腔,实在快要看不下去了,后悔没把她早晨叼勺子的尊容拍下来,游街示众。   他敲了一下店门,打断了甘卿的话,板着脸走了进去,把店里“星星点灯”的画风拖进了“焦点访谈”里。   青少年们纷纷回头看他,有个小女孩还捏紧了刚买的“水逆退散卡”,可能是想贴在喻总的脑门上。   “有事,”喻兰川冷淡地敲了敲柜台,“你什么时候关门?”   甘卿的笑容纹丝不变:“不好意思哦,先生,水逆期间我这里要接待的客人比较多,大家都是预约过的,如果有需要,可不可以也请您提前一到两天打招呼呢?”   “不可以。”喻兰川不客气地一口回绝,瞄了一眼那些“水逆退散卡”,他凑近甘卿耳边,低声说,“我要给物价局打电话了。”   甘卿:“……”   贱人!   十分钟后,甘卿施展三寸不烂之舌,把客人们都糊弄走了,她歪歪斜斜地往柜台上一靠,恢复了正常语气:“小喻爷,我这是小本生意,你行行好吧。”   喻兰川的目光扫过她柜台上那堆玩意的标价:“我看你做的是‘没本’的生意。”   甘卿叹了口气,感觉到了这一任盟主的神通——他能靠一部手机千秋万代、一统江湖:“您大驾光临,有什么事?”   “昨天晚上,你看没看见闫皓拿着聂恪的手机发微信?”   甘卿想了想,不以为然地说:“可能看见了吧,他当时拿着手机按了一会,我也不知道拿得谁的手机。”   喻兰川额角青筋跳了起来:“那你昨天为什么不说?”   甘卿莫名其妙:“……你也没问啊。”   喻兰川:“你跟我走。”   “啊?”   “昨天明明是你先出手的,半路你没事人似的走了,撂个烂摊子和黑锅给我,你想得美。”喻兰川咬着牙,想把她从柜台后面拉出来。   然而手还没碰到,他忽然感觉手腕上有一阵凉意——不是碰到了什么东西,是某种让人汗毛倒竖的感觉,喻兰川下意识地一抬手腕,反应已经非常及时,却依旧没躲开,他脉门处被两根手指一弹,同时,甘卿在他脖子上吹了口气,手腕上传来轻微的疼痛感……以及某种粘附在上面的、更可怕的东西。   如果她的手再重一点,或是手指间夹一把刀……   喻兰川当年练寒江七诀的理由很中二,但这么多年来,他施展的机会不多,从来没有体会过幽微间一手一指的较量。   其实所谓“四两拨千斤”的功夫,古代或许是有,现如今谁也没见过,以喻兰川十五年来练剑的浅薄了解,这是不太可能实现的,大爷爷恐怕也不行。而甘卿并不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她的身体条件在那摆着,力量上限、抗击打能力,一目了然,不可能强到哪去。   可是方才一瞬间,喻兰川觉得眼前的人就像是碎成了无数细小的尘埃,无孔不入地盘旋在自己周围,咽喉、手腕、胸口、太阳穴……同时向他发出警告,像是有无数把致命的小刀架在上面。   她并不跟人对抗,根本感觉不到她的力量,只是仿佛一阵致命的风,一点罅隙就能钻进来,轻飘飘地要了对手的命,对方没了命,自然也就没了力气。   跟喻兰川迄今为止见过的一切流派都不一样。与其说是武术,不如说是杀术。   这是……什么功夫?   建国后为什么还有这么不和谐的品种?   甘卿躲在假发后面,捏着“神棍嗓”冲他笑:“哎哟,先僧(生),好好说话嘛,干什么动手动脚的,吓死人了。”   喻兰川:“……”   他沉默了一会,默默地拿出手机。   甘卿一秒钟有了人样:“行行行,好好好,你说,让我干什么?”   就这样,甘卿早退半天,被盟主拉上了贼船。   “安心诊所……”甘卿低头扫了一眼喻兰川发给她的地址,又看了看眼前破破烂烂的小门脸,叹了口气,感觉喻兰川拿她当小弟使唤。   她正在徘徊时,两个中年人从“安心诊所”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个女人对旁边的男人说:“……管用的,你听我的,我们家孩子期中考试比上学期提高了不少。”   男人有点迟疑地问:“这……孩子吃了,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吧?”   “没有,”女人说,“我听人说,美国那些名校学生、硅谷精英什么的,好多都吃这个,原理就跟喝咖啡一样,咱们国内不好买,赵医生这里给代购。”   男人问她:“您刚才说这药叫什么?”   女人说:“聪明药!”   “聪明药?”甘卿从暗处走出来,“赵医生?”   她打开了手机上的一个团购软件,这个不知道有没有经营资质的安心诊所有不少团购体验项目,项目介绍里,显示主治医生叫“赵鸿翔”。甘卿想了想,顺手团了一个,并及时把购买页面截图发给了喻兰川,让他报销。   她打电话问了一下,周六下午的名额未满,还能约。   团购的项目叫“催眠体验”,介绍里吹得天花乱坠,说是属于“团体心理咨询”,能引导顾客进入催眠状态,放松身心,缓解日常压力,排毒养颜。   甘卿一直没心没肺的,当然也没有咨询“心”的需求,头一次来,像个刚进城的土包子,还有点不放心地发微信问喻兰川:“这种不会跟过去的‘摄魂术’一样吧?”   喻兰川可能是被她的不学无术震惊了,好半天才回了她六个点。   诊所里有个负责接待登记的前台,除了甘卿以外,还有两三个购买了同一个体验项目的。   “催眠体验室还在准备,请诸位在这等一会,”前台小姐年轻漂亮、笑容甜蜜,跟诊所的破门脸格格不入,“在开始之前,赵医生让我先跟大家交代一下,不是每个人都能顺利进入催眠状态的,会有一部分人因为无法放松,不容易接受暗示,如果一会您发现自己属于这种情况,也不要失望,我们这个项目依然能在一定程度上帮您放松神经,如果您觉得满意,可以购买我们的长期疗程,相对团体项目更有针对性。”   甘卿一听乐了,原来这安心诊所是她同行,连忽悠顾客的说法都异曲同工——心诚则灵。   催眠体验室是一间卧室改的,里面拉着窗帘,照明是香薰蜡烛,光线昏暗,几个墙角都布置了小音箱,三百六十度环绕地播放那种让人昏昏欲睡的轻音乐,也和星之梦的套路特别像。体验室正中间有几把软绵绵的躺椅——疲惫的下午,白噪音和有助眠功能的熏香,大概不用催都能睡死过去。   獐头鼠目的赵医生坐在一个书架前,笑容可掬的前台正在给每个人发毯子,讲解注意事项,甘卿趁这时候说:“不好意思,卫生间在哪?”   她溜出了体验室,趁诊所里唯二的两个工作人员都忙着,人影一闪钻进了前台桌子,桌子底下有一堆不知道干什么的药,都没拆包,甘卿扫了一眼,不认识,迅速拍了几张照片,发给了喻兰川,随后翻出了前台的登记本。登记本是今年全年的,甘卿手指不停留地从头往后翻,像是数纸一样,她眼力极好,“向小满”的名字一滑过,她立刻就捕捉到了,卡在那一页。   只见那里标注:向小满,女,36岁,咨询治疗十次(药费已预结)。   药费?   甘卿一皱眉,她虽然不知道正规的心理咨询是怎么操作的,但熟悉“神棍的职业操守”,卖个小卡片、哄顾客睡一觉,尚属于不痛不痒的缺德范畴,但随便给人开药吃……这可就越界了。   “聂恪给向小满找的‘医生’是这种货色?”喻兰川看了一眼甘卿发回来的照片,“这人就是个卖大力丸的江湖骗子,还走私管制药品。”   于严在电话里偷偷跟他说:“你可以举报安心诊所非法营业,但向小满在他那就诊,不能说明聂恪主观虐待,聂恪也可以说自己是上当了,电信诈骗还隔三差五就能骗到一个高知呢,给老婆买东西不小心买到假货又不犯法。”   这时,喻兰川的手机里有电话请求接入。   “稍等一下,过会我给你打过去。”喻兰川挂断了于严的电话,接起来,是一个合作方的同事,平时经常跟喻兰川一起打球,跟聂恪工作的公司有合作密切。大家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有心打听,没有打听不到的。   “我去他们公司做过一段时间‘尽调’,”球友说,“对这人印象很深啊,他们有个财务,爱说八卦,陪我们吃饭的时候,十个八卦里有八个跟这位有关系……这人风评不怎么样,老围着小姑娘转,脚底下也不知道踩几条船,有人还到单位闹过,让他下次注意点,别叫错名字。”   喻兰川:“他结婚了,你知道吗?”   “知道啊,听说他当年户口能落在燕宁,还是靠他老岳父,家里房、车也都是那边出的大头,要不都跟你似的,房奴狗,哪来的钱花天酒地?”   喻兰川的心被戳了好几个透明窟窿。   “老人么,指望不了一辈子的,听说他岳父退休以后身体一直不行,三天两头住院,那时候开始,这个聂恪就有点飘了,后来老家没了,他老婆家里可能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亲戚吧,他就更肆无忌惮了……唉,我听说他老婆出事了,什么情况?”   喻兰川三言两语地打发了热爱八卦的球友,拐弯抹角地弄来了聂恪的简历,收集完资料,已经是傍晚,又跑到六楼找杨大爷的孙女杨逸凡。   杨总手头各种新媒体、互联网人才资源丰富,很快,聂恪大学工作期间用过的几个邮箱账号都被扒了出来。   “够不讲究的。”杨逸凡说,“你看这个,这个是他的常用邮箱之一了吧?”   杨逸凡给他看的是一个截图,聂恪用自己的邮箱给一个人留言,说:“发邮箱,交换,我老婆。”   喻兰川:“对,不是正式走公司邮箱的,他都用这个号,这是什么意思?”   “有点PUA色彩的色情论坛。”   喻兰川:“P……什么色彩?”   “PUA,Pick-up Artist,一开始是教不会说话的死宅怎么搭讪姑娘的,后来发展成渣男骗财骗色培训班,研究怎么摧毁女方精神和人格,怎么找机会拍下对方裸照之类的。渣男们私下里还会拿出来炫耀交流,”杨逸凡说,“比如这个,就是他想用自己老婆的裸照交换对方的‘资源’。”   喻兰川:“……”   杨逸凡:“哎,我刚才是不是污染纯洁美男心灵了?喻总,你听过就算啊。”   喻兰川没理她:“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   “给我一晚上时间,我找人打入渣男内部,运气好的话,能弄来这小子当时跟别人的聊天记录。”杨总不在意地说,“花点钱的事。”   “多少钱?”刚给甘卿报销完团购费用的喻兰川问,“我……”   “免了,”霸道总裁杨逸凡说,“老娘就不差钱,这笔给你赞助,纯当娱乐。”   喻兰川:“……”   要不是他还有房贷,哪轮得着她在这人五人六地炫富?   这时,喻兰川手机震了震,甘卿给他发来了一个好友位置。   甘卿:“赵神医的地址找到了,你说他做完亏心事,今天怕不怕鬼敲门?” 第三十二章   喻兰川总觉得她这一句话里妖气森森的,赶紧问:“你要干什么?”   甘卿:“不干什么,找他聊聊天。”   喻盟主心累得不行:“你不要乱来!”   甘卿没回话,回了个金馆长熊猫表情——“长得好看的女人,都不靠谱”。   谁要跟你斗图!   喻兰川要给这位行走的表情包跪下了,跟杨逸凡交代了一声,匆匆忙忙地往甘卿所在位置赶。   赵“医生”以前是开美容美发店的,后来发现这个行当竞争越来越激烈,遂转了行。他找人买了个文凭,又经过了一个月的培训与包装,完事把脸一抹擦,改头换面,就成了“心理咨询专家”,开了这家“安心诊所”。   利用一个周末,他赚了好大一笔“安心钱”——下午接待了三拨花钱来听音乐打盹的、卖出了两个长期疗程,又多了十几个托他带“聪明药”的客户,账户上的数字长势喜人,他美滋滋地哼着歌回了家。   赵医生住的地方,离那天聂恪给他塞钱的饭店不远,走回去中间有一段小路,虽然有点背,但并不太远,路也都是走熟了的,这位先生缺德带冒烟,当然是个唯物的拜金主义者,坚信人民币能辟邪,并不怕黑。他像往常一样,打开手机上的手电,晃荡着腿、哼唧着西皮慢板溜达。   可是今天,小巷子却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走着走着,西北风停了,周遭忽然安静下来,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爬上了他的后背。   赵医生狐疑地用手电往四下一照,什么都没发现,他怀疑自己神经过敏,于是气沉小腹,唱出了声:“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   “人”字没出来,黑暗中似乎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赵医生倏地闭了嘴,与此同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声有一点不自然——带着“沙沙”的杂音。   是踩着什么东西了吗?   不,不对!   他猛地刹住脚步,“沙沙”声却没有立刻停下,多了几下!就好像有人在刻意模仿着他的脚步走,但脚步踩得不太准。   “有人吗?”赵医生回头喊了一声,身后是空荡荡的小路。他无端开始紧张,因为突然发现这条熟悉的小路比他想象得还要黑,这让他有些不安,于是加快了脚步。   那“沙沙”的动静如影随形,赵医生连着回头看了几次,心越跳越快,手心开始潮湿。   就在他快要走到小路尽头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奔跑的声音。快而重,像一阵震耳欲聋的鼓声,毫无预兆地砸在他耳膜上。   这可能是某种动物本能,在很安静的地方独自往前走,急促的脚步声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被追逐的战栗感。特别是这个人已经开始害怕的时候。   突兀的脚步声把赵医生吓得膝盖一软,连忙举起手机,冲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照。   这一照,他看清了身后路,汗毛都竖了起来——那里竟然还是没有人,光扫过,又急又重的脚步声竟然凭空消失了!   赵医生呆了一下,紧接着,他撒腿就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转身的瞬间,他好像听见有个女人在笑!   一口气跑出八百米,赵医生差点把肺也吐出来,狂奔到了大街上,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差点连手机也捏不住。   他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吐出一口大气,神经质地捏紧了裤兜里的钱包,念了两声佛。   “自己吓自己,”他拍了拍胸口,自我安慰似的笑了一声,“疑神疑鬼的,呸呸呸。”   赵医生自己一个人住,把老婆孩子都送到了国外,这样跟外人提起来有面子,他也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天晚上,他莫名不想独处,于是一边开门一边拿着手机翻,正在漂亮前台和最近新勾搭的女病人之间举棋不定时,他觉出了不对劲——屋里的暖气里掺杂了阴凉气息,冷飕飕地从他身边刮了过去……   谁把窗户打开了?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房门重重地合上了,一声巨响,方才开门的钥匙还没拿下来。赵医生蓦地扭头,就听“咔”一声轻响,房门被人从外面反锁上了!他连忙扑到猫眼前往外看,同时徒劳地转着门把手,这动静惊醒了楼道里的声控灯,依然看不见人。   赵医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时,屋里的灯陡然灭了,电闸被人拉了!   “谁!我报警了!”   这句话音刚落,有个很遥远的女人一边捏着嗓子笑,一边轻声说:“好啊。”   赵医生一把抄起竖在门口的雨伞,循着声音猛地扭过头去,赫然发现阳台一扇窗户开着,一个……长发女人的影子飘在窗外,夜风扫过,她的影子还微微晃动!   赵医生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鞋柜上——他家住十楼!   “影子”伸出一只手,按在他家玻璃窗上,那里随即传来指甲刮擦玻璃的“咯吱”声,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要是还有手,我也想报警,赵医生,我要举报你非法行医,谋财害命……”   漆黑的屋里,已经吓得神志不清的男人没看见打开的窗户缝里伸进了几根头发丝一样的细线,像蜘蛛网。其中一根细线轻轻一动,冰箱上面的一个纸盒子就被拉了下来,一堆“利他林”滚到了地上。   赵医生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我我我这是正经药!巴基斯坦进、进口的!”   “影子”嗤笑一声:“进口?”   “利他林”,就是赵医生倒腾的所谓“聪明药”,又叫“大脑伟哥”,一般是治多动症和注意力障碍的,国外有些人喜欢没事嗑几粒,用来提神醒脑。这种一听就知道瞎嗑会上瘾还有副作用的东西,在国内属于一类精神药品,受管制,没有医院处方,买来的“进口货”,基本不是黑市走私,就是假药。   “我代、代购……”   一个药盒突然自己飞了起来,擦过男人耳边,重重地砸在鞋柜上,赵医生“嗷”一嗓子,膀胱差点失守:“走私!走私!这药医院也开,不会吃死人的!有……有问题的,都是自己身体不……啊!”   他眼前一黑,又一个药盒陀螺似的飞了起来,速度极快地弹在他脸上,赵医生好像被人抽了一巴掌,四肢并用地蜷缩进墙角,抱住头。   “吃出问题的,都是自己身体不好,不关你的事,对吗?”窗外的“影子”低低地冷笑了一声,“那我呢,你给我吃了什么?”   赵医生茫然地抬起头:“什……”   “想不起来了?我给你提个醒,今年三月初,我在你那里买过十次咨询,你还给我开了药,可是没见好啊,大夫。”那“影子”细声细气地说,“而且好像更惨了,每天……每天都像是泡在一团沼泽里,泥里面伸出无数只手,不停地把我往下拉,慢慢的,我连话也说不出来,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你给我吃了什么?大夫?”   赵“医生”先是不明所以,随着她的话,似乎猛地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你……你是谁?”   “你说我是谁?我啊,以前觉得自己是疯子,自卑极了,可是离开肉体以后,突然觉得好多了,我好不甘心啊,一定得回来找您好好‘咨询咨询’。”指甲挠玻璃的声音越来越刺耳,紧接着,窗户“吱”一下,被推开了一条更大的缝,一只惨白枯瘦的手伸了进来,“赵医生,这是怎么回事呢?”   男人这回真吓疯了,抄起玄关里的一尊装饰佛像,嘴里乱七八糟地叫唤着不知道哪看来的驱邪咒语,就朝窗户砸了过去,瓷做的佛像和窗户一起碎了,窗外的影子凭空消失,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见那声音又说:“哎呀。”   声音近在耳边,她在屋里!   最里面一间卧室的小门轻轻打开,那只手从里面探出来,一个模糊的、女人的影子斜斜地打进客厅。   她尖而轻地笑了一声:“哈,看来佛祖不保佑坏人呢,好险哦。”   “你是丁香?王小青?郝……郝郝春梅……”赵医生屁滚尿流地喊出了好几个女人的名字,连屋里的“女鬼”都卡顿了一会,似乎没料到还有这种发展,男人的裤裆已经湿了,语无伦次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我害的你们,我、我我我就是帮人代购药的,他们买什么我代什么……”   “女鬼”那瘆人的尖细嗓音低沉了下来,可惜已经失了智的赵医生没听出来:“你说的是‘他……们’?”   喻兰川下了出租车就一路狂奔,地方不熟,转了好几圈冤枉路,好不容易才找到赵医生的那个小区时,一看表,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顿时急出了一身汗——要是有高压锅,都够把“赵医生”炖个骨肉分离了!   他一边打甘卿的电话,一边试图确定是哪一座楼,电话却被对方挂了。   喻兰川:“混蛋!”   正要再打,旁边却忽然飞来一根枯枝,喻兰川下意识地一抄手接住,抬头看见甘卿正坐在小区花坛里,举着一顶假发,冲他挥手,笑眯眯地问:“谁混蛋?”   喻兰川:“……”   “说了我是来找赵医生聊天的,你着什么急?”甘卿说,“这么担心我啊?我真是受宠若惊。”   喻兰川瘫着脸说:“我担心被你盯上的人。”   “放心,没死,没受伤,没留下证据,我躲开了监控,指纹都擦了,办事靠谱吧?来,先把钱结一下,亲兄弟明算账,”甘卿拿出手机计算器,“噼里啪啦”地一顿按,“误工费、跑腿费、消息交换费、交通报销费……”   喻兰川额角跳出一段青筋。   “……我就不跟你算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对吧?”甘卿说,“只是耽误我一下午生意,少说损失了二十单‘水逆退散符’,小喻爷,我可怎么跟老板交代啊?日子没法过了。”   喻兰川刚遭遇了一个花式炫富的杨总,又碰上一位花式哭穷的,惨遭精神与钱包的双重打击。最后,两个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喻兰川捏着鼻子买走了她二十张水逆退散符,按批发价,每张便宜五毛。   甘卿这才慢悠悠地说:“这人的诊所基本是骗人的,其实是个药贩子,平时倒腾点非法的处方药,找货门路多,货源可靠,嘴也紧,后来就有人给他介绍了别的生意。”   “什么?”   “G毒。”   G毒是一种麻醉药品,又叫“诱奸药”,一听就知道是干什么的。   “价格给得很高,他就答应了。因为觉得凶手用刀杀人,是凶手的错,不是刀的错,跟卖菜刀的更没有关系。”甘卿接着说,“慢慢的,除了G毒以外,开始有人让他‘代购’其他致幻剂、麻醉剂,他就发现这些客人彼此都是认识的,买药是给女人下套的辅助工具,平时到他这里来拿药,如果碰上了,他们还会互相交流经验,怎么确定目标,怎么让目标不敢报警还不敢反抗,怎么完全控制她之类,这些客人说话不避讳他,后来还把他加进了他们那个‘集邮群’,那个姓赵的说,就像个打游戏的群,每天互相显摆自己的‘战利品’。”   喻兰川皱了皱眉:“有聂恪吗?”   “有,聂恪是老主顾之一。据说很多人还挺崇拜这个聂恪的,因为他套住了一个向小满,少奋斗二十年,功成名就,还把她治得服服帖帖的。聂恪的事迹是他们群里传的经典案例,有完整教程——一开始是打压她的自尊,在饮食里给她下安眠药和抑制神经的药,让她整天昏昏欲睡,根本没法出去工作,当着她的面倒掉她做的饭,带她出去见‘朋友’,故意让那些‘朋友’对她冷嘲热讽,慢慢摧毁她的神智。现在一切到了手,聂恪又想彻底摆脱她,所以装模作样地带她来看‘心理医生’——还是那个姓赵的友情客串,负责在‘治疗’期间不断暗示逼迫她‘反省’,加重她的症状——聂恪的计划是让她自杀,或者找个合适的机会扭送精神病院。”   “怎么样?”甘卿偏头一挑眉,“是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第三十三章   甘卿说完,低头收了喻兰川的微信转账——盟主这朵香喷喷的奇葩,就为十块钱,跟她砍了那么半天价。   喻兰川问:“拿得到证据吗?”   “他们交易都是现金,当然也没有账,不过现在去那个黑心大夫家搜一搜,应该能搜到走私药,”甘卿想了想,“至于聂恪他们那些人,以前聊天记录应该是拿得到的,这样行吗?如果有需要,楼上那位尿裤子的可以去自首。”   “自首?”喻兰川奇怪地问,“他良心发现了?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教育了他一下,基本算是以德服人,”甘卿说,“然后友好地跟他约了‘明天见,天天见’。”   喻兰川:“装神弄鬼一次就够了,这种事很容易穿帮的。”   “不要紧,”甘卿笑了起来,冲他张开手掌——她手心上有一小撮头发,很短,利器割下来的,夜风一卷就飞了,她说,“今天是头发,明天他要担心自己的耳朵,后天……至于我是人还是鬼,对他来说不重要。”   喻兰川:“……”   他差不多可以想象出楼上的赵医生是怎么尿裤子的了。   喻兰川用打车软件叫了辆出租,两个人在路边等,司机师傅似乎有点找不着地方,打电话来问,好不容易把自己的位置说明白,喻兰川放下电话,就听见旁边的甘卿忽然说:“这样就行了吧?”   “嗯,什么?”   “证据什么的,也不用太严谨,我这有方才那个姓赵的交代的录音,”甘卿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马路牙子,“再加上一部分聊天记录,发给聂恪,应该够让他闭嘴了。回去你们把那蠢燕子拴好,消停几天,这事就算过去了。”   喻兰川听到这,已经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们之所以出来管这一团破事,都是因为闫皓闯祸在先。现在既然已经抓住了聂恪的把柄,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可是……   “其实就算黑心医生自首举报,也没什么用。”甘卿冲他一摊手,“聂恪给向小满下药这事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现在什么也检查不出来,他只要咬死不承认就行了。聊天记录能不能当证据还两说,他们可以说是编的——虚假宣传、为了骗死宅交学费什么的,最多罚点款的事。”   喻兰川没吭声。   至于传播别人隐私照片,也就是“传播淫秽物品”,最多能靠上个“侮辱罪”——后者一般要受害人告了,才会处理,除非有确凿证据,能证明向小满精神失常是聂恪传播她裸照造成的,但这是不可能的,向小满本人可能压根不知道聂恪背着她干了什么。   且不说安眠药的事情过去太久,难以证实,就算可以,吃安眠药一般也并不会致人精神失常。   向小满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很有可能本人就是个自我评价比较低、比较敏感、容易依赖别人的人,也许她天生就有精神障碍的倾向,再查一查她家亲戚,万一查出个失眠抑郁的,就可以说这是家族遗传。   至于漫长的精神虐待,谁看见了?   何况虐待罪本身量刑也不重,最多三年,连个本科都念不完。   “小喻爷,”甘卿抬起头,笑盈盈地对他说,“十五块钱一个怎么样?”   喻兰川莫名其妙:“刚才不是说好批发价十四……”   他话说一半,忽然明白了甘卿说的“十五块钱一个”指的是什么,话音卡在了喉咙里。   “这已经是跳楼甩卖了,不然最少要加个万。”甘卿伸了个懒腰,说,“做工精细,保证不留痕迹、不留证据,你要是愿意给我额外报销交通费,还能加送‘毁尸灭迹’服务,让这个人从此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觉,连警察都会觉得他是畏罪潜逃——怎么样?我也只收现金。”   天实在是冷,甘卿一边说,一边在原地轻轻地跺着脚,往手心呵气,像是在跟他闹着玩。   可是喻兰川却莫名有种感觉,如果他一笑而过,那这话就是个玩笑,如果他现在真的掏出十五块钱,明天聂恪就会变成失踪人口!   小半年来,喻盟主遇到的麻烦人物不少了。比如钱老太和她三个倒霉徒弟,就属于穷凶极恶之徒,有案底、能打能跑,一时冲动,什么都干得出来。比如闫皓,做事不过脑子,什么都不考虑,就是个随时准备失足的法盲。   相比这些人,甘卿完全就是个模范市民,平时讲文明、讲礼貌,买早饭从不插队,总是未语先笑,看着还有点好欺负的样子。可是就是这么一副“心里有数”的皮下,骨子里却黑乎乎的,偶尔露出些端倪,竟有点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十五……“后面最少加个万”,那么她现在神神叨叨地到处骗吃骗喝,手里拿不出一块五的样子,他是不是应该觉得挺庆幸?   喻兰川的眼神在镜片下闪了闪:“你还挺有经验?”   这时,他俩约的出租车已经打着双闪开过来了,甘卿不回答,总是不肯完全睁开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隐隐露出了刀尖似的寒光:“你猜。”   于是这天,平时健谈的出租车师傅发现自己完全插不上话,副驾驶上的小青年长篇大论地进行了一路普法教育,吓得师傅把车开得战战兢兢,一路没敢超速。   胆敢在“逼王”面前装的甘卿自食恶果,被他喷成了一团,缩在后座不敢冒头,趁喻兰川换气,才连忙虚弱地插了一句:“我逗你玩的。”   喻兰川:“很多人踏破底线,都是从不严肃地对待这件事开始的。是什么事都能拿来玩的吗?”   甘卿沉痛地说:“……我错了。”   开车的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跟她对视了一眼,师傅的眼神充满同情,聊胜于无地帮她把车载广播拧响了一点,于是“法制专栏”多了一个评书西游记的背景音。   “看看这些个玉兔精、蝎子精、孙悟空什么的,好好的妖精、好好的猴儿,”出租车停在一百一十号院门口的时候,师傅意味深长地说,“看不透红颜白骨、色即是空,非得要跟唐僧结婚,紧箍咒戴上了不是?天天得听和尚‘咪吗’念经,老实了吧,唉!一共二十八块三,把零头抹了吧,谢谢您!”   收完钱,出租车跟世外高人似的,一溜小烟,绝尘而去。   喻兰川其实还没说完,可是“孙悟空和唐僧结婚”的论断如鲠在喉,卡得他嗓子疼,只好作罢,拂袖而去。   杨总找人把甘卿给的录音处理了一下,又截了几个聊天记录图,匿名发给了聂恪,当晚,喻兰川就收到了于严的电话,说聂恪忽然改口,承认自己喝多了报假警,还主动要交罚款。   闫皓被杨大爷和江老板押到喻兰川面前,唯唯诺诺地为他惹出来的麻烦道了歉,还是没拿回手办——这是江老板让的,要再观察一阵,等确定他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彻底不闯祸了,才能还给他。   反正在老一辈人眼里,那无非就是个塑料娃娃。一个大小伙子整天沉迷这玩意,一点人样也没有,给他拿走更好。   闫皓走的时候,眼泪都快下来了,一步三回头,不知道喻兰川能不能善待他的绫波丽。   他以前还有过一个蜘蛛侠,绫波丽是他的知己,蜘蛛侠寄托过他的渴望,他有时候会幻想自己能像小蜘蛛一样,变身蜘蛛侠,就能获得超能力和一切美好的东西,去战斗、救人。可是那个小蜘蛛的手办被他妈看见后,亲手砸了,而他穿上蜘蛛侠的衣服,也没有变成什么侠,只是在人们的指指点点中,被警察当成变态嫌疑人带走。   他也救不了任何人,只会给别人找麻烦。   幻想都如泡影。   现在,最后的慰藉也不在了,江老板和杨大爷他们都是为他好,闫皓心里明白,说不出“不”来,他只是觉得很孤独。   好像自己生下来,就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孤独。   闫皓一百一十号院楼下的十字路口,心里忽然想:“我是不是该走了?”   就在这时,旁边的宠物店开了门,店员送两个客人出来。   店员是个脸上有雀斑的哑巴女孩,一对小情侣刚从店里出来,带走了一只猫,看花色,应该是领养的。   猫安静地蜷缩在猫包里,望着哑巴女孩,女孩像是很不放心似的,下意识地跟了几步,直到客人以为她还有什么事,停下来回头问。   哑巴女孩目送客人走远,正好发现不远处的闫皓,她眼睛一亮,“啊”了一声,转身钻进店里,拿出了他放的那箱罐头,指了指闫皓,又指了指罐头,冲他鞠躬。   闫皓本来就害怕女孩子,吓成了一根人棍,没留神,被那哑巴女孩一把揪住袖子,强行拉进了店里。   角落里几只大猫正在吃罐头,吃得全神贯注,听见动静,只是耳朵动了动,头也不抬。   这时,有点嘶哑的猫叫声响起,他俩抬头一看,只见一只小一点的猫不知怎么的爬上了很高的柜子,下不来,急得来回打转,哑巴女孩赶紧放开闫皓,去解救小猫。   她松了手,闫皓也跟着松了口大气。   只见哑巴女孩轻盈地跳起来,脚尖在猫爬架上一点,没有重量似的够到了柜顶,然后她一脚踩着猫爬架,一脚踩着一扇打开的小柜门,就这么把猫抱了下来。   猫爬架和活柜门居然纹丝不动。   闫皓吃了一惊,忽然觉得她有点过于灵活了。   虽然看起来很纤细,但……就算再瘦小的女孩,七八十斤也总是有的,可以这么轻吗?   不等他看分明,那女孩已经跳了下来,把猫放在地上,落地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拿出个小本,写字给他看:“谢谢你,流浪猫太多,老板不高兴了,以后每个月拿给它们吃的猫粮有限额,不能超,要不是你,我就不能让小白来了。”   闫皓回过神来,也觉得写字比说话好多了,于是自愿加入了聋哑人行列,在本子上写:“不客气,下个月呢?”   哑巴女孩:“毛线球刚才被领走了,要是它不被送回来,店里也不来新猫,就差不多够吃。”   顿了顿,她又在本子上写:“不过经常被送回来。”   闫皓:“刚才那两位看起来是挺好的人。”   “但愿吧。”女孩写,“猫在别人家里,受了委屈也不会说。”   两个人一起发愁地蹲在地上,闫皓心里轻轻一动,转头望向一百一十号院,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八楼。   他闹了那么一出,聂恪肯定不敢在这住了,他把孩子送走,现在不知跑哪去了。用不了多久,他就该搬家了,804会租给其他人,碎了的窗户修补好,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囚禁过一个女人。   闫皓叹了口气,跟哑巴女孩告了别,站起来走了,他决定还是先按着江老板他们的安排去工作,赚一点钱,好歹能给宠物店的女孩支援些罐头。   过了一个礼拜,804果然搬家了,院里来了两个搬家公司的车,甘卿早晨出门上班,正好碰见聂恪在楼下,跟搬家工人说话,她站在楼门口,一只手在兜里摸索着什么,盯着聂恪的背影看了片刻。   聂恪无端感觉背后掠过一阵阴风,神经过敏地梗起脖子,往四周看。   几天不见,这男人憔悴了不少,据说是那个黑心大夫自首的时候顺便举报了他们,聂恪被警察带走调查,闹得公司里八卦满天飞,以后可能是待不下去了。   不过,正像他们预想的那样,聂恪请了律师,很有技巧地把自己做过的事一推二五六,到最后数来数去,只承认了自己有“道德问题”。   这次他虽然栽了个大跟头,被折腾得够呛,但并不伤筋动骨。至于工作,大可以避避风头,以后再找。以聂恪的资历和学历,换工作不难。反正人们忘性大。 第三十四章   甘卿歪着头,从楼道一角射出目光,看见聂恪皱着眉,吆五喝六,占了院子中间很大一片空地,把搬家工人们指挥得团团转。   这男人虽然已经人近中年,但绝不难看,甚至堪称眉清目秀,体型也保持得很好,会穿,还很有些衣服架子的意思,石墨色的长外套衬得他脸色很干净,一个路过的女车主被他挡了路,拉下车窗看了他一眼,竟连眉头都没皱,很耐心地等他挪开。   聂恪看清这位车主的玛莎拉蒂车标,立刻又变了一副嘴脸,风度翩翩地走过去跟女车主说了几句话,可能是道歉解释之类,三言两语的功夫,还就聊在了一起。   这二位谈笑风生,大概都嫌搬家货车挪得快了。   等女车主把车开走,聂恪脸上忧郁的笑容就不见了,他目送着载着女人的车,点了根烟,狠狠地抽,像是不服不忿、又有些不怀好意的样子。周正的眼角和嘴角拉扯出了尖锐的角,这面孔看着就不怎么像人了,像一头五官端正的豺狼之类。   甘卿的目光扫过他露在外面的脖颈和手腕,眼神专注,像考场上的中学生看最后一道解析几何题,冷静地盘算着从哪下手。   聂恪随手把烟头往井盖上一扔,又仰头看了一眼八楼,想起了向小满,他脸上露出了一个讥诮的冷笑,后悔自己心慈手软,没把这女人处理干净,留着她找了那么大的一个麻烦。   “可是你还能把我怎么样呢?看着吧,疯婆子。”聂恪这么想着,啐了一口,爬上搬家车的副驾驶。   他喜欢女人,但在他眼里,女人就像是某种游戏道具,不是人,也不必有感情,应该让他招之则来、挥之则去,最好能为他自残自杀一下,给他的个人魅力再添勋章。可她们如果胆敢反抗,胆敢让他麻烦缠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自古,人驯烈马,是英雄、是斗士,可是野马不甘心被驯服,还装作老实巴交的样子伺机伤人,那就是罪该万死了。   就在这时,甘卿动了——她所在的楼门口距离搬家货车的尾巴只有几米,中间有一个自行车棚,能完美地挡住她的身形,只要几步,她就能钻进搬家车底,然后……   去青年才俊聂先生的新家转上一圈,晚上给他点“惊喜”。   然而,就在她滑出去的瞬间,一只手凭空横了出来,拦腰截住她:“回来!”   甘卿听出了来人是谁,不理会,硬是往前闯——她手肘一竖撞了过去,而对方也不肯退让,胳膊肘撞上了胳膊肘,一声闷响。   两个人硬撞,谁瘦谁吃亏,甘卿被迫侧身卸力,同时,对方一抬胳膊抓住门框,把她堵了回去。   甘卿的目光没离开聂恪,手上在较劲,嘴上却客客气气地寒暄:“小喻爷,今天怎么没上班?”   “家长会,请假半天。”喻兰川避开甘卿撞过来的肩头,往前抢了半步,另一只手抓住了她那始终插兜的手肘,“拿出来!”   “不容易啊小喻爷,”甘卿皮笑肉不笑地说,膝盖别住他的腿,“天天早出晚归……”   喻兰川的腿撤回来,人却没动,依然堵着,两个人在方寸大的空间里拆了好几招——幸亏这个楼道门被货车挡住了,否则外人会看见七八条腿和七八条胳膊乱飞。   “……要管弟弟,”甘卿一个手刀下切,捅向他小腹,喻兰川手肘往下一压,却发现她手虽然快,却没用力,在他手肘压下来的一瞬间,她的指尖飞快地一动,化指为刃,准而重的擦过了他的麻筋。   喻兰川:“嘶……”   甘卿:“还能抽出时间管闲事。”   “还行,”喻兰川半条胳膊没了知觉,但忍住了没缩——人的手指毕竟不是真刀,疼归疼,没造成实质伤害,他就势一侧身,以肩打中路,长腿横开,绊住甘卿,再一次逼她重新退进了楼道,“我的时间管理勉强过得去。”   一个是以手为刀,一个是以身为剑。   刀是三寸的指尖刀,见血封喉。   剑是厚背宽刃的重剑,含着浩然之气。   甘卿终于收回了视线,正眼看向喻兰川。   外面人声嘈杂,这一块被自行车棚遮盖的小小空隙里,已经悄无声息地刀光剑影了一轮。   上午的阳光不进朝北的窗户,甘卿退回到了阴影里,沉默了一会,她轻轻地笑了一声:“小喻爷的功夫比我想象得扎实多了,不愧是得了‘寒江喻’真传。”   喻兰川没说话,警惕地防备她再出幺蛾子。   他没什么跟人动手的经验,而且文明惯了,顾忌很多,力道打出去的瞬间,就总带着点往回收的意思,好像唯恐把别人打坏了。   甘卿如果想要他的命,可能都不需要一分钟。   但如果她不想伤人,这就自缚手脚了,外加楼门口空间有限,她力量欠缺——要是掰手腕,小喻爷恐怕得先让她一只手才行——居然生生地被他拦住了。   这时,货车油门一声响,缓缓地开了出去,再追也迟了。   甘卿叹了口气,晃了晃被喻兰川扣住的胳膊:“我可没请假,小喻爷,再不松手,你又要赔我误工费了。”   喻兰川问:“刚才想干什么?”   甘卿:“不干什么,出门上班。”   “兜里是什么?”   “钥匙。”   喻兰川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把她的手从兜里拽了出来,甘卿松了手劲,“哗啦”一声——她手上拎的还真是一串钥匙。   “大白天的,”甘卿把食指伸进钥匙圈里,转了两圈,无奈道,“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喻兰川先是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突然死死地钉在了那串钥匙上——   她的钥匙圈上挂着个绳结装饰,是用两根不同的荧光色鞋带打的!   鞋带眼熟!   甘卿把钥匙往手心一攥,掖回兜里:“我通过安检了吧?”   喻兰川下意识地伸出手,半途又缩了回来:“你这……钥匙链挺别致的。”   “你喜欢这种?回头给你一个,”甘卿一边往外走,一边信口胡说,“彩色绳结,辟邪镇宅,可以加持正能量,‘邻居价’二十块钱,我晚上给你送过去,谢谢惠顾。”   喻兰川抬腿跟上她:“那是鞋带吧?”   甘卿:“……”   不会吧?   她飞快地掏出来仔细看了一眼——还真是鞋带。   “这么骚气的鞋带,准不是我的,从哪捡的?”她有点纳闷地想,这东西的来历记不清了。   她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很迷恋绳结,会打好几种复杂的中国结……当然,现在都忘了。   这些鸡零狗碎的旧物,都是孟老板转交给她的,其实很多东西的来历她都想不起来了,可见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没想到,会被师父一样一样地收起来。   长辈笨拙起来,好像总是这样,不了解孩子在想什么,又不敢细问,生怕自己太琐碎,于是她的每一件小东西都不敢乱碰,唯恐自己不小心丢了什么重要物品。可是风一阵雨一阵的少年哪有那么多重要物品,过几年再看,多半自己也莫名其妙。   而那个小心翼翼地保存她“莫名其妙”的人,已经不在了。   甘卿心里轻轻地往下沉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兜住,不让它沉到底——她对保持“没心没肺”的状态很有经验。   脚步一顿,甘卿转头说:“还有什么事?二十块钱没得砍,小喻爷,别跟着我了。”   喻兰川停下来,这才发现,他已经从楼门口跟到了院门口。   “你……”   你不记得那两根鞋带是哪来的吗?   ……也不记得我了吗?   印象里人狗喧嚣、惊心动魄的逃亡之夜,对你来说,只是一件过后就忘的寻常琐事吗?   你是从哪来的?   这么多年不见,你去了哪里?   所有的问题争先恐后地盘旋在他的喉咙里,最后幻化成一个画面——少女一脸促狭地打量着他,贱嘴贱舌地说:“你裤衩上那条狗长得跟你还挺像。”   甘卿做好了再听一遍“盟主普法讲堂”的准备,却看见喻兰川耳根突然红了,不知道在酝酿什么大招。   甘卿:“小喻爷,有话就说,别憋着,脸都憋红了。让人看见多不好,还以为我非礼你呢。”   喻兰川:“……”   从小就是个女流氓的胚子!   甘卿想尽快脱身,就略微压低了声音,诚恳地说:“我真的是去上班,小喻爷,别跟着了,我诚心想摘那个人渣的脑袋,你就算跟我跟到女厕所也拦不住。”   喻兰川气急败坏:“谁跟你去……”   甘卿:“嘘——小声点小声点,不雅,破坏气质。”   喻兰川七窍生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维系住了自己的气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闫皓绑人的时候,你还阻止过他,我以为你很理智,不是爱给自己惹麻烦的人。”   甘卿一笑:“哎,这有什么麻烦的,举手之劳。”   她还客气上了!   “等等,”喻兰川飞快地说,“现在不止你一个人在盯聂恪。”   甘卿一顿。   “以前他们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现在这件事既然捅出来了,就不止你一个人不甘心让他们逍遥法外。”喻兰川说,“再等几天,最多半个月。”   “半个月,”甘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好啊。”   无耻的人总能迅速调整好自己的心理状态,聂恪把小孩扔给父母,搬了新家——“一百一”那老破小,要不是因为学区,根本不值那个租金,同等价位的高级公寓舒爽多了。   他逛了逛公寓楼下的花园,觉得十分满意,还顺手约了个外地来燕宁玩的女网友,想好好放松一下。   可是放松了几天,事情开始不对了,一开始,是附近卖煎饼的看他的眼神怪怪的,聂恪没在意,反正他也不吃这些破玩意。然而很快,周围所有早点摊主都开始窃窃私语,甚至蔓延到了便利店、咖啡厅!   “先生,不好意思,我们咖啡机坏了。”   “刚才还……”   “就是刚刚坏的,”圆脸的服务员笑得十分职业化,“实在抱歉。”   聂恪:“那不要咖啡,给我拿个三明治。”   服务员:“卖光了。”   “你们明明摆着……”   “您看错了,那是非卖品。”   “你什么意思?消费者享有‘自主选择权’,你违反了……”   “非常抱歉,如果给您带来不快,您可以投诉。”   紧接着,“您可以投诉”这句话好像一直缭绕在聂恪耳边,他一肚子气地跑回新家,迎面却在电梯里撞上了一个乞丐,聂恪嫌脏,皱着眉退了一步,乞丐却冲他意味深长地呲牙一笑,笑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生不祥的预感。   果然,一上楼,他就发现自己家被人做了标记,门牌旁边画了个小笑脸!   聂恪推门进屋,一张夹在门缝里的纸落在了他鞋上,上面印着:“我知道你干了什么,我知道你住哪。”   聂恪头皮发麻,屁滚尿流地报了警,赶来的两个民警大致扫了一眼,见他大老爷们儿一个,全须全尾,家里也没丢东西,录了个笔录就走了。   聂恪吓得要升天,只好出门住旅馆,路口的乞丐目送他进去,小胡子一翘,很快,纸条又出现在了宾馆房间里。   他去的餐厅、酒吧、甚至路边的电线杆上,小笑脸如影随形。   聂恪快崩溃了,而警察非但认为他神经过敏,还三天两头找他过去问话。   而十天后,杨逸凡在自己的办公室送走了客人,给喻兰川打了电话:“小喻爷,你的律师团队配好了吗?”   喻兰川接起电话,转身走进茶水间。   “我们联系上了愿意出来作证的受害者,现在有四个人,以后说不定还有更多。最近的一个是在酒吧里被他们下药带走的,保留了证据,但是他们拿裸照威胁,她一直不敢告。”杨逸凡吹了一下指甲,“酒吧也许还有监控录下了他们下药的镜头,能搞来最好,你摆得平老板吗?”   喻兰川:“我试试。”   杨总:“好啊,那我们就开始准备带流量了,这是‘无数个’十万加啊。”   扣押在特殊病房里的向小满怯生生地抬起头,看着当时曾经给她留过联系方式的小女警。   上一次,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那么无力,向小满也没有领情。   这一次,小女警终于不再是独自带着天真的孤勇来的,她还带来了妇联和家暴救助组织的人,还有真正的精神科医生,以及专业的心理咨询师。   也许官司打得声势浩大,最后的判决依然让人意难平。   也许对于坏人的惩罚,永远也抵不了他们给别人造成的伤害。   但她至少要爬起来活下去。   哪怕真的生无可恋,也要给那些不堪的、卑鄙的东西一些颜色看看。   甘卿在路口等红绿灯,刷着铺天盖地的手机新闻,一看日期,正好半个月——小喻爷还怪准时的。   她抬起头,看见闫皓正在帮隔壁宠物店扛猫砂,忙得脚不沾地。   闫皓对她心理阴影犹在,一不小心撞见她的目光,吓得低头就跑。   “哎,”甘卿在马路对面叫住他,“你老婆在我那,有空去取一下吧。”   宠物店的小哑女惊讶地看着他,闫皓窘迫得面红耳赤,原地变成了一颗大番茄。   不过……大番茄大概不知道自己的功劳吧。   甘卿冲橱窗里的小猫“喵”了一声,转身走了。 第三重 失望 第三十五章   西北风卷来了一场大雪,燕宁群众纷纷举起镜头,网上,沸沸扬扬了好一阵的“渣男团伙”话题终于被盖了过去。   此起彼伏的“喀嚓”声里,地球完成了一次公转。   “‘绒线胡同居委会预祝大家元旦快乐,请同志们在节日期间注意安全,市区内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啧,什么鬼,谁元旦放炮,土不土?”杨逸凡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墙上的通知,转身去砸她爷爷的门,“老头!老头!”   杨帮主正焚香煮茶摆棋谱,被她砸得一激灵,不小心把棋盘碰歪了,棋子洒了一地。   老杨大爷重重地叹了口气:“干什么啊你!君子人,静以养神,坐卧行走都有规矩,你看看你……嘿!我说你,多大姑娘了!注意点行不行?”   杨逸凡直接把裙子套在外头,然后一边走一边从裙子里扒裤子,刚扒下一条腿,“叮里咣啷”地单腿蹦了进来:“我快迟到了——假期社区组织打流感疫苗,我给您登记了,就明天上午,我起不来,您自己去。”   老杨大爷慢吞吞地捡棋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才不去,没病找病,扎什么针?”   杨逸凡连滚带爬地脱下了裤子,站着化妆:“有病再打疫苗就晚了!”   老杨大爷振振有词:“人身上有点小毛病,就好比是开闸泄洪,锻炼身体免疫力,感冒不见得是坏事。”   杨逸凡差点把眼线戳到眼球里,一边玩命眨眼,一边怒不可遏地说:“我看你那帮狐朋狗友的朋友圈就是谣言集散地!再说流感又不是感冒。”   老杨大爷:“流行感冒不是感冒是什么?”   杨逸凡懒得跟他费口舌:“反正你去就行了,钱我都交了。”   老杨大爷一撇嘴:“咱们院六十岁以上的打疫苗免费,你少蒙我。”   杨逸凡:“……”   这些老年人,该知道的常识一窍不通,不该知道的比猴还精!   于是杨总一把抄起杨帮主平时拎的绿拐杖——据说这是丐帮的打狗棒,正品古董,不知道真的假的:“明天我要是发现你没去,我就把你这破棍子烧了。”   气定神闲的杨帮主一跃而起:“你给我放下!你……大逆不道你!”   杨逸凡觉得“大逆不道”是褒义词,夹着棍,拎了双准备晚会上换的高跟鞋,转身就跑。   “回来,你要上哪去!”   杨逸凡一步跨进电梯:“跨年晚会!”   老杨大爷追了出来:“大过节的,你……你晚上不回来吃啊?”   “找你楼上张女神吃去吧,我就不打扰……”杨逸凡的话音被关上的电梯门打断,留下一楼道的香水味。   老杨大爷独自站了一会,趴在楼道窗户上,目送孙女从楼下开车走了,这才有点落寞地回屋去了。   年轻人越到年节越忙——这还是阳历年,赶上春节的时候,他这宝贝孙女虽然人在家,但膝盖上放个电脑,手里拿俩手机,一会发语音一会发文字,忙得不可开交,八个爪不够她调配的,更没时间听他的老话。   平时他还能腆着老脸上楼找张美珍,但这两天,美珍也不在家,据说是参加了一个老年旅游团,去三亚了。   老东西们越来越跟不上时代,朋友越死越少,日子也就越来越没滋味。   老杨大爷叹了口气,慢吞吞地溜达回家,在这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夜里,与棋谱为伴。   中央商务区里,喻兰川跟擦肩而过的同事们点头道“新年好”,也准备回家,一年到头,难得有几天正点下班,不用在公司叫外卖,大家都有点躁,七嘴八舌地商量着晚上去哪玩。   “喻总!”助理踩着高跟鞋跑过来,往喻兰川手里塞了个纸袋,“这是我妈带来的年糕,我们老家那边的特产,给您带回家,加个菜。”   喻兰川拿人手不软,接礼物跟接纳供一样,很持重地一点头:“嗯,问你父母新年好。”   助理不好意思地冲他笑,扭扭捏捏地说:“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喻总高洁地看着她,心想:“这就敬谢不敏了,我最反对办公室恋情。”   就听助理说:“您上次给的那个‘水逆退散符’,还有吗?”   喻兰川:“……”   “对对!”旁边立刻有人响应,“很灵的,上回水逆期,我电脑都没坏!”   “马上土星又该进入逆行周期了!”   “哎我天,它们就不能好好转吗?我说我这两天脖子怎么又落枕了!”   “喻总,能再跟你朋友说说,跟我带一张新年转运符吗?”   喻总瞠目结舌,心想:“你们他妈是不是都疯了?”   就这样,背负着沉重的代购任务,喻总下班后来到了星之梦。   元旦假期前最后一天,学校放假,公司早下班,星之梦小店里客人多得快忙不过来了,甘卿也没工夫搭理他,喻兰川就游手好闲地参观她的封建迷信道具。   六芒星的年历手账本卖得很火,分星座,一共十二款,每周印了新编的运势预测,花花绿绿的,喻兰川翻了两页,嗤笑一声,心想:“无稽之谈。”   旁边还有好多求财运、求桃花的小道具,喻兰川碰都不屑碰:“粗制滥造。”   角落里摊着一打各种行星逆行、转运卡片,喻兰川一想起自己要买一打这玩意回去,就呕得脸发青,有点不想上班了。   这时,门口风铃响了一声,又有新客人进店,喻兰川回头一看,居然是于严和他一个同事,幸灾乐祸地想:“人民警察来打击迷信活动了。”   只见人民警察于严同志仗着个高,伸长了脖子,头颅越过一众青少年,问甘卿:“梦梦老师,上次那个粉水晶的手链还有吗?我给你介绍一个客户,他要送女朋友!”   喻兰川:“……”   当代青年已经垮掉了!垮进海底两万里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一大波客人,甘卿这才腾出时间,用数钱的手势数出了十五张转运符,递给喻兰川:“一张二十哦亲,谢谢惠顾,新年大吉大利。”   喻兰川怒道:“怎么又涨五块!”   “因为火啊亲,”甘卿理所当然地回答,随后她脸色一变,“不是……小喻爷,你先把手机放下,有话好好说,我给你算批发价好吧?十九块五……十九,零头也给你抹了!”   于严在旁边拾乐,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喻兰川给了他一脚,一边刷卡,一边数落他:“就你们这些人,跟半夜去排头柱香的那帮有什么区别?”   甘卿和于严异口同声道:“洋气啊。”   喻兰川:“……”   “阿兰,不要那么严格。”于严对喻总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斗士说,“青年人求转运、钻研玄学,中年人拜佛、转珠串,老年人入养生神教、加保健品团购群——大家都有自己的精神港湾,挺好的——豪,你来都来了,不如请我们去隔壁喝点什么,共祝世界和平。”   喻兰川自从搬到了一百一十号院,虽然一天到晚被奇葩邻居们闹得要发疯,但手头宽裕了很多。不用交房租了、不用开车了,省的钱大约也就是于警官两倍的工资。这让喻兰川好好地喘了口气,连加班都不那么面目可憎了——虽然干的都是同样的活,但被“生活所迫逼着赚钱糊口”,还是“努力奋斗拼搏事业”,两者的心理感受是不太一样的。   “和平什么?”喻兰川嫌弃地把钱包扔给他,“高楼入室盗窃那事你们查清楚了吗?”   于严在门口对隔壁孟老板喊了一嗓子,口头点单,可见泥塘后巷是本地片警重点工作对象,于严刚调来不到一年,已经混熟了。   于警官喊完,回头说:“没,你们院那个蜘蛛侠的嫌疑还是最大,毕竟能徒手爬楼的人不多。”   甘卿拖着尾音说:“不会的哦……”   喻兰川打断她:“说人话。”   “哦,”甘卿试着找了找人话的调,回归了正常语气,“那蜘蛛侠兄弟,让他跟人说句话,跟要了他老命似的,对于这种朋友,‘别人家’差不多是龙潭虎穴了,你请他去他都不敢,别说自己闯了。”   于严想了想:“也有道理,唉,不管了,反正没丢东西。”   喻兰川奇怪地问:“你上次不是说有人丢了钱么?”   “没丢钱,丢了个卡包。”于严说,“后来事主过来说卡包找着了,小偷没拿,是他家猫给扒拉到沙发底下了。”   “他家有猫?”甘卿若有所思,“几家被盗的人家里不会都有猫吧?”   “你别说,好像还真是。”于严一愣,“现在的人啊,有条件的自己养猫,没条件的上网吸猫,到处都是猫,我看地球都快成猫球了。”   他说着,去了隔壁拿酒水。   喻兰川看了甘卿一眼,低声问:“你想到什么了?”   甘卿转过脸,喻兰川呼吸一滞,因为她那灰色的隐形眼镜里好像有漩涡,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看着让人头晕目眩。   让盟主“晕眼”的甘卿神神叨叨地说:“我在想,也许压根没有高楼盗窃,是个猫妖探亲访友呢。”   喻兰川想给自己一耳光,怎么就不长记性,居然觉得能从她嘴里听见几句正经话。   一百一十号院门口宠物店的小哑女——她胸前的工牌上写着名字,叫“悄悄”,名字和人还挺配套——悄悄抬起头,看见房顶上有只小奶猫,不知怎么上去的,下不来了,哆嗦着尾巴,颤颤巍巍地叫。   她小心翼翼地往周围看了一圈,这会街上很安静,人们不是在家,就是去热门商圈参加跨年活动了,趁着没人经过,悄悄助跑三步,人影一闪,轻飘飘地“飞”上了房顶,真的像个成了精的猫。   小猫没有受伤,在她手心里,还不安分地闻来闻去,来回踩,悄悄咧嘴笑了起来,正准备下去,忽然听见了什么,她一抬手捧起小猫,警惕地躲到了旁边的一棵大树后面。   片刻后,远处传来马达声,一个戴头盔的男人骑着电动三轮经过,三轮车上后面拉着一堆纸箱,中间有个一人来高的麻袋。空旷的街道里,骑车的男子单手握车把,正骂骂咧咧地打电话:“让你们看着点、小心点,燕宁这种地方,人多眼杂,不知道吗?就会给老子惹麻烦……操!”   小街道的路不平整,骑车的男子净顾着打电话,没看路,不小心骑进了一个大坑里,三轮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没绑紧的纸箱掉了一地,麻袋也差点被颠出去。男人挂了电话,怒气冲冲地下车收拾,就在这时,那麻袋里似乎有什么轻轻地挣动了一下,男人没在意,一把将麻袋推向车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等三轮车走了,悄悄才抱着小猫从树上溜下来,手掌盖住瑟瑟发抖的小猫,她无声地说:“人真坏啊。”   小街上的坑已经好久了,没有人去修,在路灯照不见的地方张着嘴,附近的人们都习以为常,每天闭着眼绕开。   商圈的霓虹灯刺破云霄,喧嚣声老远都能听见,临近零点时分,人们停下来,屏息凝神地听时间流逝的声音,有的人忽然失落,有的人充满期盼,就像一年过去,生活会有什么不同一样。   新年第一天,空了不到一个月的804就搬来了新住户,老杨大爷担心打狗棒的“棒身安全”,还是屈服了,早早到社区设的注射点等着打疫苗,就看见院里开进了搬家的车。   货车后面跟着辆出租,出租还没停稳,一个女人就臭着脸,摔车门下了车。   老杨大爷坐直了些,觉得那女的有点眼熟。   这时,出租车上又下来一个男的,寒冬腊月里出了一脑门热汗,他慌慌张张地付了车钱,气喘吁吁地去追那女人,低声下气地说着什么。   这两人似乎是夫妻,女的有三十七八岁的模样,男人看不出来。一个男人,一旦挺了肚子、谢了发顶,不管他是二十五、三十五还是四十五,就统统都像个“师傅”了。   “哟,”旁边一个大妈戳了戳老杨大爷,“您看,那是不是小韩他们两口子啊?”   老杨大爷喃喃地说:“……还真是。”   “唉,当年房价刚涨上来一点,急赤白脸地要卖房,我都劝过他,还非得跟我争辩房价不可能再涨了。”大妈捶着自己的膝盖感慨,“那会也就卖了两百来万吧,现在你再想买回来试试!那老话怎么说的来着?不听老人言啊!”   喻兰川好不容易放了假,推了一干应酬,在家当半天闲人,一大清早,以各种事由,去骚扰了甘卿三次。直到隔壁一声门响,甘卿上班走了,他才没了事干。   喻兰川忙惯了,一闲下来,浑身不舒服,他五脊六兽地转了几圈,想起了家里还有个解闷的活物,就去敲刘仲齐的门:“平时也没时间教你,过来。”   刘小弟以为大哥要教他武功,高兴得差点蹿上房,欢天喜地地跑了出来。结果就见喻兰川拿出了光盘,在家里放起了《狮子王》的原版动画片。   动画片其实也行,缺爱少年刘仲齐虽然有点失望,但只要大哥肯陪他,也很满意了。   可是他那倒霉大哥并不肯让他好好看,动画片里说两句话,他就按暂停,让刘仲齐复述,复述不出来,就返回去反复听这两句,听个十遍八遍,他就把原句一字一句地写出来,让少年一个字一个字嚼了,再复述。   英语常年徘徊在及格线下的刘仲齐被折磨得两眼发直,到最后简直想从十楼跳下去,就在他沉痛地酝酿新一次离家出走的时候,门铃声解救了他。   刘仲齐闪电似的从地上蹿起来,撒着欢地奔出去开门:“哎,杨爷爷?”   老杨大爷带了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喻兰川出来的时候,见那中年人满面堆笑地往门口放了一箱牛奶:“小喻爷在不在?之前没机会来拜会,家里有事,开会也没来,唉,实在不应该。我姓韩,韩东升,刚搬到八楼。” 第三十六章   “这是韩大哥的孙子,”落座以后,老杨大爷见喻兰川一脸茫然,就介绍说,“当年的‘浮梁月’韩贞韩大哥,精通奇门八卦,掌法也是一绝。可惜小川你生得晚,没机会见一面。”   韩东升:“惭愧,惭愧。”   喻兰川第一次听人提起“浮梁月”,就觉得有种出尘的仙气,感觉这个人设应该是一个穿长袍的清瘦男子,广袖飘渺,站在云雾缭绕的山巅,马上要凭虚御风而去。然而眼前这位韩先生,仿佛是“仙气”的反义词。   他顶着一张柿饼脸,因为笑容堆得太满,总仿佛有点放不下似的,说一句话,点一次头,连刘仲齐这么个小孩给他端茶倒水,他都连忙站起来接,从神经到肉体,都似乎是上好了发条,随时准备冲上前去,给人敬献一把过火的殷勤。   喻兰川就客气地“哦”了一声:“我听杨爷爷说,您也住这?”   “以前住这,”韩东升说着,笑容有点发苦,“前些年房价涨得人害怕,上中介一问,听得头都晕,咱们没见过那么多钱么。政府又老说要调控,我们都觉得这房价是到最高点了,那会股市正热,一路飙到六千多点,人家都是几倍几倍的翻,看人家眼热,就……把这老房子卖了。哪知道……唉,生不逢时,咱们没踩在点上,刚把房钱倒腾到股市里,股票就套住了,房呢,涨更高了!小喻爷见笑,我可能是天生缺点财命吧。”   老杨大爷问:“你把这边房子卖了,住哪去了?”   “哦,前些年我岳母没了,我们就搬回去跟我老岳父住了,也方便照顾老人,就是那边没有个像样的学校,上了两年,学校真是次,眼看要把孩子耽误了,这才又托人、又想办法,废了牛劲,弄了个借读名额,回这边上学。咱们大人委屈点没什么,不都是为了孩子吗?”韩东升说,“好在我从小在这院长起来的,跟老街坊们都有点面子,租咱们院的房子比市面上便宜。”   “明白了,”喻兰川心说,“一棵韭菜膨胀了,幻想一夜暴富的故事。”   喻兰川本人不太喜欢没事闲聊,尤其是跟不认识的人尬聊,在他看来,无效的沟通还不如大家各自玩手机。   “小喻爷是干金融工作的,那平时上班就是看k线图吧?”韩东升笑得见牙不见眼,说,“有空多给咱推荐几支股票啊,哎,你现在拿的哪几支啊。”   喻兰川耐着性子回答:“我不是操盘手,最近闲钱不多,上班也忙,没时间老看大盘,早撤出来了。”   “哎,那多可惜,”韩东升凑过来,“你们内部人员,消息灵通,肯定都知道买哪个稳赚不赔的吧!”   喻兰川:“……”   槽多无口。   韩东升说是来“打个招呼”,一个招呼打了一个多小时,此人腚沉似泰山,喻兰川的腰椎都开始隐隐作痛了,滔滔不绝的韩先生还没有要告辞的意思。   唯一高兴的,恐怕就是刘仲齐小同学了,利用这个时间,他偷偷摸摸地打开中文字幕,看完了《狮子王》。   好在这时候,又有人敲了他家门,喻兰川得以片刻喘息,连忙出门看。   敲门的人指着隔壁张美珍女士家问:“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隔壁是没人吗?”   喻兰川看了一眼:“上班了,您有什么事吗?”   敲门的人说:“您有他们家人联系方式吗?我是楼下的,他们家可能是水管爆了,水都流到楼下去了。”   这会,张美珍女士还在三亚晒日光浴,甘卿接到电话,妆都没来得及卸,寒冬腊月里,她拎着大长裙,兜着风一路狂奔,像个搞行为艺术的。   刚跑到电梯间,就碰见了一个陌生的小男孩,小学二三年级的模样,背着书包,看人的时候抬眼不抬下巴,总像是在翻白眼,嘴里还嚼着口香糖。甘卿没在意,这楼是学区房,经常有陌生小孩搬进来,念完小学就走。   见小孩不停地盯着她看,于是垂下了眼皮,尽可能遮住异色的瞳孔,又伸手拨了拨乱七八糟的长发,以防这惊世骇俗的神婆形象吓坏祖国花朵。   没想到小学生主动和她搭了话:“姐姐好。”   甘卿气还没喘匀,就冲他笑了一下。   “我是刚搬到804的韩周,今年八岁,三年级,姐姐,你喜欢古娜拉黑暗之神吗?”   甘卿一头雾水,听名字,感觉这位偶像可能不是什么好人:“还行?”   电梯来了,韩周小朋友就一手插兜,一手挡住电梯门,四十五度侧身,他亮出一对高低眉,仰着脖子凹了个造型:“姐姐,我觉得你很漂亮,你愿意以结婚为前提和我交往吗?”   甘卿好久没见过这么奇异的熊孩子了,差点没接上话:“……不了吧,毕竟三年起步。”   “明白,”韩周打了个指响——第一下没打响,连忙又补了一下。   甘卿:“……”   你明白什么了?   小男孩:“女生都是需要追求的!”   电梯把韩周小朋友放在八楼,正在搬家的八楼一片兵荒马乱,韩周刚走出电梯,甘卿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谁让你过来的!这还没收拾好呢!你姥爷呢?!”   “我姥爷去听大师讲座了。”韩周小朋友气定神闲地回答,“就上次九个煮鸡蛋卖二百五十块钱的那大师。”   甘卿听见楼道里那位女士坦克似的咆哮了一声,“轰隆轰隆”地朝电梯驶来,连忙按开快要合上的门,让她进来。   一路到了十楼,“坦克”又声势浩大地开了出去,双手叉腰,朝楼道开了炮:“韩东升!你死在外面算了!老傻X又去给人送脑浆,你儿子无家可归,千里迢迢讨饭来了!你个大老爷们儿,一天到晚狗屁事不管,就知道聊聊聊聊聊,没脸的玩意!老娘要你有什么用?!”   甘卿感觉整座楼都在她的咆哮下震颤了,震出了一个球状男子,还是从小喻爷家里滚出来的。   “你小点声!”男人一边擦汗,一边对门里的喻兰川说,“留步、留步,跟小喻爷聊天长见识,以后一定常来往。”   喻兰川感觉这位韩先生还不如那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宅燕子,强颜欢笑,心想:“您可千万别来了。”   “坦克”杀气腾腾地冲上来,一把薅起韩东升的后脖颈,拳打脚踢地将他滚向电梯,她飞起一拳砸在男人厚实的背上,用力过猛,反而把自己的指甲戳劈了,更加怒不可遏:“你还敢还手!”   韩东升弱弱地辩解:“……我没有,我都没动。”   “你就是还手了!仗着你们家那些不三不四的邪门功夫,你故意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真没有……”   甘卿贴着墙,战战兢兢地躲过这两口子,和门口的喻兰川面面相觑片刻,这才看见等了她半天的楼下邻居,赶紧说了声“对不起”跑去开门。   水管果然是爆了,隔壁又是一阵忙,喻兰川在甘卿门口晃了两圈,见她把长裙往腰间一绑,挽起裤腿,断水断电、拿毛巾堵住破裂水管的动作相当熟练,要是给她个工具箱,差不多自己能钻进去修,也不知道是多少危楼破房磨练出来的,就没进去添乱。   他转头对老杨大爷说:“麻烦您给张奶奶打个电话,告诉她一声。”   “刚才打了,”老杨大爷冲开着门的1003说,“姑娘,美珍让你全权处理,花多少钱她回来给你报销。”   老杨大爷背着手,站在楼道里,摇摇头:“小韩这个人好面子,爱搞这一套,非得让我带他来认识认识你,见也见了,行吧。”   喻兰川忽然就有点明白老杨帮主为什么心累了。   浮梁月已经成了浮梁月饼。   堂前燕的梦想是当个聋哑人,以后跟塑料结婚。   穿林风扬言要烧打狗棒。   “杨爷爷,”喻兰川问,“那个万木春的后辈,您有联系吗?”   按照现有情况推断,那位……大概率也是一朵奇葩。   正在拯救泡水地板的甘卿倏地一顿。   “万木春那一支,都是邪性人,离群索居,不入世的——也没办法,他们练的就是那种功夫,但是这时代不允许他们重操旧业了,能不能传习下去都不知道。”老杨大爷摇摇头,“真断了传承倒也好说,就怕走歪了路的。江湖可不是以前那个江湖啦!”   甘卿背对着老杨大爷,目光轻轻一动,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   她拎起一把泡水的木椅,甩了甩上面的水珠,就听老杨大爷又说:“要说起来,最后一次知道他们的消息,还跟你有点关系。”   水里的甘卿和楼道里的喻兰川同时一愣。   杨大爷说:“哎,你不记得了?那会你还小,当年行脚帮内乱,他们帮主找了你大爷爷,要讨伐叛逆,那帮人狗急跳墙,把你绑走了……唉,现在这些不肖之徒,忒不讲究了,恩怨不及家人嘛,何况还是个小孩子。”   竖着耳朵偷听的甘卿皱起眉——泥塘后巷,行脚帮?   有点印象,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好像确实跟行脚帮起过冲突,不过都是些小杂碎。   喻兰川瞳孔轻轻地一缩。   老杨大爷就继续说:“第二天早晨,我们才在郊区一个垃圾填埋场里找着你。绑你的那伙人后来逮住了,这些人伤天害理的事干得不少,还拐卖过人口,功夫却都十分稀松二五眼,被抓住了还都是蒙的,说当时明明是追着你跑的,结果半路被人偷袭,都没看清偷袭的人长什么样就被放倒了。追你的时候身边还带了狗,警察找到了一条狗的尸体,脖子上一刀,不到一根手指长,刀口干净利落,除此以外没别的伤口。这么工整的刀,也就是庖丁解牛的手法了,我和老喻大哥都觉得是那边的人出了手,不过人家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到最后也没露面。”   万木春……   所以当时那个自称“庖丁解牛”的犯罪团伙,她亲自追踪,亲自找上门去,还掰断了他们供奉的春字牌?   忽然,喻兰川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只见甘卿把木头椅子放下,略侧过身,用眼角瞥了他一眼,目光隐晦地划过喻兰川精致又高档的皮囊,落到他的腰部以下。   老杨大爷无知无觉地说:“那回真悬啊,找着你的时候,你身上衣服都没了,幸亏不是冬天,不然冻一宿不是闹着玩的……”   喻兰川脑子里“嗡”一声——不,够了,您别说了!   “哟,想起来了,那小孩居然是喻家的。”甘卿不怀好意的余光仿佛要刺破小喻爷熨帖的西裤,“内裤上的狗可有童趣了。”   老杨大爷被自己三言两语勾起了回忆,放完了炸雷,就慢吞吞地坐电梯下楼去了。   喻兰川猛地一回头,发现甘卿正拎着拖把盯着他看,顿时恼羞成怒:“拖你的地板,看什么看!”   甘卿意味深长地说:“没什么,突然想……小喻爷这种老成持重的才俊,没准内心也有非常活泼的一面,就觉得挺可爱的。”   喻兰川:“……”   “活泼”的小喻爷于是“可爱”地拿出手机,拍下了1003水管爆裂的实景,发到朋友圈,实名揭穿骗子骗术——看看,这就是卖给你们水逆退散卡的人,自己家水漫金山都镇不住,还有什么话好说!   过了一会,果然有人留了言,喻兰川看见他助理激动地说:“听说占星师占卜、祈福,都是要以透支自己的命运为代价的,果然是真的!”   骗子再厉害,始终是有套路的。   挡不住人们自欺欺人。   小喻爷一言不发地回了屋,想换个助理,换一帮正经邻居,换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地当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韩东升一家四口搬过来——带着他老岳父——给一百一满院的退修闲散人员们增了无数热闹和谈资,尤其是这位岳父。   804是一间两居室,四口人住着实是挤了些,卧室不够,只能从主卧里隔开一个小隔间,打通了阳台,当做韩周小朋友的儿童房。   韩东升的老岳父七十来岁,身体硬朗得很,还能骑自行车去买菜,完全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他自己又有住处,按理说,没有必要跟女儿女婿挤在一起。   可是不行,因为这位老先生必须时刻有人看着,他沉迷各种保健品,一个不小心,他老人家就会溜出门去买十万块钱一张的磁疗床,破坏力极大。 第三十七章   韩东升的老岳父姓周,瘦瘦高高的,板寸头,话不多。   这位周老先生识文断字,平时还有阅读的习惯,花镜随身带着,有地方坐下,他就掏出书来看几页。   不过他的读物无助于增长智慧——除了《气功入门》之类的无稽之谈外,他读的都是各种小报杂志,里面写满了怪力乱神的都市传说。   这些年纸媒不太流行了,杂志社们纷纷倒闭,这些故事的作者和读者们都转移阵地,到了网上,不会上网的周老先生和很多同龄人一样,被抛弃了,只能找以前的旧杂志来看。   看完就放一边,过几天翻出来再看一遍,反正他也记不住。   初来乍到,周老先生谁也不认识,生活大概也是不太习惯的,喻兰川有好几次看见他独自一个人在楼下遛弯,离其他老年团体远远的,像条误闯别人地盘的老狗。只有老杨大爷大概是看他可怜,偶尔站住,跟他说几句话。   一般来说,老年人都不愿意换生活环境,但是他能因为自己认生,就拦着孙子去好学校吗?他能剁了自己见“健康”俩字就想买买买的手吗?   都不能,那他的意见就不重要。   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个乏味而且寂寞的老先生,在搬来不到一个礼拜时,就被警察找上了。   于严警官跨年夜里,在星之梦许愿“世界和平”,但可能是因为他只顾介绍同事生意,自己没有消费,大意了,所以许的愿不灵。   于严从804出来,上了楼,一屁股坐在喻兰川家的沙发上:“我怎么觉得最近我老往这楼跑?这屋可能是有问题,天花板上装了个‘吸警察石’什么的,换住户也不管用。一会我去找‘梦梦老师’要一张转运卡。”   喻兰川刚下班,围巾还没来得及解,不管第几次听见“梦梦老师”,他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你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于严不客气地从茶几下翻出坚果盘,开始吃自助:“唉,你搬过来真好,好歹有个歇脚的地方了。”   “同志,说好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呢?”   “你哪是群众啊,你分明是资本家门下走狗,要被打倒推翻的土豪。”于严一摆手,又问,“对了,梦梦老师几点回来?”   “我哪知道?”喻兰川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他已经一个礼拜没去“偶遇”过甘卿了,因为在朋友圈揭穿了“梦梦老师”的骗局,作为报复,那个缺德带冒烟的女人把微信头像改成了狗头,一提她,喻兰川就肝火旺盛,“我是她经纪人吗?”   于严被他这一把肝火燎得很冤枉:“不知道就不知道呗,这么大火气?”   喻兰川:“804又出什么事了?”   于严唉声叹气:“丢了个人。”   喻兰川冷笑:“你?不稀奇?”   “没开玩笑,真人。”于严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林秀荷,七十一岁,家住绒线胡同九十九号——就你们家后面那小区。”   喻兰川接过来看了一眼,是个打扮得挺朴实的老太太,梳个髻,穿一件土色的棉袄,脚踩一双黑棉鞋,脸长得像个品相不佳的文玩核桃,在镜头前很严肃,不大放得开的样子。   喻兰川:“跟804有什么关系?”   “这林老太太不是失智老人,据家里人说,她身体还不错,生活也可以自理,按理说不至于出门找不着家。她平时没别的爱好,就爱听个保健品讲座什么的,属于一叫就去、一忽悠就买的。所以我们现在怀疑,老太太失踪和几个流窜的保健品传销团伙有关系,这些传销团伙也是嚣张,我们准备趁年底集中打击一下——你们楼下新搬来那户的老爷子也是个保健品狂热分子,今天过来找他了解一下情况。啧,老头警惕得很,什么都不说,好像我们是迫害忠良的反动派似的。”   喻兰川:“什么时候的事?”   于严:“一个礼拜了。”   喻兰川皱眉说:“走失一周,你们才开始调查,早干什么去了?就燕宁这冬天,你自己出去冻两宿感受一下。我看你也别找了,人早凉了。”   “这可不赖我们,”于严说,“家属刚报的警,林老太太跟儿子一家过,这三口子出门度假去了,连年假再元旦小长假,今天凌晨刚从国外回来,又累又困,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睡了一觉起来,儿媳妇才发现厨房已经落了一层灰,冰箱里的剩饭都变质了,一敲老太太屋门,没人,才急急忙忙报警。”   喻兰川:“那怎么知道老太太是哪天丢的?”   “他们家订了牛奶,家里没人,送牛奶的就给放门口电井里了,已经存了六瓶了。”于严叹了口气,“儿子急得眼睛都红了,我们也不太好说什么,可是……”   他“可是”了一会,又把话咽回去了。“家庭旅行”,听着温馨又放松,可要是带个老母亲,似乎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一个可能一辈子没出过省城的老太太,要她远渡重洋,飞到外国人的海滩上躺着,她自己不见得睡得着,儿孙们要照顾她,想必也玩不痛快。就像是去吃西餐,非得把牛排上的黑胡椒换成酱豆腐。   “这事现在不太乐观,我们还在排查附近监控,到现在为止还是一无所获。那些保健品传销窝点也狡兔三窟的,打游击都打出经验了,不好抓,”于严说,“兰爷,能不能用用你们的眼线?”   正说到这,门外突然传来动静,似乎是隔壁有人回来了。   “啊!”于严一跃而起,“是隔壁吧,我要去求保佑了。”   “不是她,”喻兰川把林老太的照片拍下来,群发给附近丐帮、煎饼帮等各大团伙,一边写信息一边随口说,“可能是张老太太旅游回来了——她走路不抬脚,脚步声不这样。”   于严:“……”   喻兰川发完信息,一抬头,就看见于严一张大脸凑了过来,牙龈都露出来了,额头上一颗“夜班工伤痘”红得伤眼,他感觉眼镜都长了五十度,皱着眉往后一仰:“干什么!”   “有情况。”于严贱嗖嗖地说,“听脚步辨人……哎,盟主,这又是什么水平的神功?你给我科普一下呗。”   “是个人都会,”喻兰川冷酷无情地说,“滚。”   “不对,”于严不依不饶地凑过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人目不斜视,不必要的信息一概屏蔽,以前别说听音辨人,你连邻居家换大门都不知道。跨年夜那天晚上,你为了几张小卡片往星之梦跑,我这双形似死鱼的慧眼就看出猫腻来了!”   喻兰川:“……”   于严:“看不出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太反差了,莫非是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匹叛逆的野马?”   “胡说八道什么呢,”喻兰川一脚把于严踹回原位,“我小时候被人绑架,她在泥塘后巷正好碰见,捞过我一次而已。”   于严一愣,震惊地说:“她就是你那个……”   喻兰川:“嗯。”   于严:“……白月光!”   于警官工作之余,可能是看多了言情小说,用词非常的雷人,一把腰果没吃完,就被喻兰川不客气地请出去了,出门正好碰见下班的甘卿,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因为警察到访,韩家爆发了新一轮的家庭战争,韩周小朋友趁机溜了出来。   韩周小朋友举着个硬纸盒,盒里粘着纸糊的小房子和小花园,纸盒外面还打了蝴蝶结,一路追着甘卿,非得要送给她:“这是我手工课上获过奖的,刚从学校展览回来,特意跟老师要回来送给你!”   甘卿不太想要,因为感觉这玩意像个殡仪馆请的“阴宅”,又不好伤害小朋友的自尊心,只好硬着头皮接过来。   韩周小朋友一撩自来卷,自信无极限地说:“这个你先拿着,等我长大了,买个真的送给你。”   “好,谢谢,”甘卿捋了捋小朋友油光水滑的头,“不用那么麻烦,到时候你把这个烧给我就行了。”   于严笑呵呵地跟她打招呼:“梦梦老师,魅力无限,老少通吃啊!”   喻兰川阴沉着脸,从门缝里往外看。   甘卿一扫见他就笑了,主动打招呼:“小喻爷,狗……”   喻兰川“咣当”一下甩上门。   “……狗年大吉。”甘卿一脸无辜地转向于严,“我犯什么忌讳了?”   “没事没事,青春期,容易害羞、还喜怒无常,”于严笑呵呵地说,“我们兰爷这个品种,青春期都比较长,也就两百多年吧,过去就好了。梦梦老师,你那有幸运加持的道具吗?能帮着找人的那种……”   阳历年一过,就进入“年底”了,这段时间总是格外兵荒马乱。   对假期望眼欲穿的人们心浮气躁,琐事还格外多,各种会议与应酬没完没了,年终奖却总是姗姗来迟。   地铁上的小偷、电话里的诈骗犯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业务旺季,格外活跃,传销组织们也开始努力刷起业绩,向着成为未来的“查理芒格”目标砥砺前行,倒霉的小民警们忙得团团转。   周老先生终于逮着机会,从家里溜了出去,他鬼鬼祟祟地避开院里下棋的老人,从小门出去,上了一辆公交车,准备开张的皮具修理师傅一拉开店门,正好扫见这一幕,掏出手机拍下了公交车的尾巴,他把照片发送了出去。   同一时间,这一路公交车沿线,好多双眼睛盯住了它,跑到公交车站捡垃圾的乞丐和拾荒者们互相打眼色,炸鸡排的老板不时看向路边——三站之后,周老先生下了车,七拐八拐地钻进了一堆小胡同,进了一栋老楼,往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里阴冷潮湿,周老先生敲了门,里面传出谨慎的声音:“我们没叫外卖。”   周老先生回答:“我是送报纸的。”   “什么报?”   “明天的晚报。”   暗号对上,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还挂着链条,认出周老先生,一个老太太才把门打开,飞快地往四周看了一眼:“老周来了,快进来。”   地下室的小屋里有五六个人,最年轻的也是年近花甲,全都压着声音说话,跟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   “警察昨天上我们家去了,你呢?”   周老先生说:“也去了,问老林的事,来了俩小孩,我把他们糊弄过去了。我这一路都小心再小心的,就怕有人跟着。”   “其实跟着也没什么,又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哎,许教授他们那的东西都是要出口的,市面上得贵出五六倍去,都是为了给咱们拿点福利,才偷偷从厂家直接运出来的,不走正规坑钱渠道,咱们也悄悄的,别给人家找麻烦——你那个红外护膝用得怎么样?”   周老先生掀起裤腿,露出一个护膝,得意洋洋地说:“管用,关节里热乎乎的,膝盖都不冷了。这东西我都是藏在枕头底下,每天在被子里偷偷戴上,不能让我闺女看见。这帮小年轻们,什么都不懂,跟她讲,她又忙这忙那,没工夫听你说——小丫头片子,我吃的盐比她吃的饭都多,哼。”   “好用就行。”给他开门的老太太说着,指着门口的纸盒子说,“许教授给咱们拿了点土鸡蛋,都是不吃饲料的,一会大家伙分一分。对了,许教授说,最近从厂家那边拿的货太多了,被人知道了,厂家那边有人眼红举报,咱们得小心点,下次‘养生’课换地方了,到时候再通知,教授说,到时候他争取一下,没准有免费体检,早晨都别吃早饭。”   众人纷纷去挑“土鸡蛋”,红光满面的,感觉占了天大的便宜。   周老先生却没动,他原地站了一会,犹犹豫豫地问:“老林……是真走啦?”   “过年前一天,警察说的。”   “看看人家那魄力!”给周老开门的老太太一伸拇指,“人家也没天天挂在嘴上念叨,就说过那么一次,然后招呼都没打一声,说走就走了!我现在谁也不佩服,就佩服老林!”   周老先生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点光:“那你们是怎么想的,咱们以前计划的那事还实行吗?” 第三十八章   “韩哥!明天用车安排可不可以帮忙落实一下!”   “明天有‘空气重污染预警’啊,单双号限行,咱们单位的车实在不够用……”   “啊,那怎么办,您快想想办法!”   “这……哎。”   “韩哥,救命,打印机又卡纸了!”   “稍等一会……”   “急用啊!”   “……就来。”   “东升,咱们坐办公室的,别的本事没有,笔杆子怎么也得过得去,你看看,让你写个函件……这错别字……还有这句,这句不妥吧,老局长不喜欢用这个词,上次开会都说过了……”   “那个小韩——嚯,你屏幕上的字怎么调这么大!四十不到就眼花啦,花得早了点吧?回去买点那个鱼油吃,护肝的,肝通眼。”   韩东升匆匆忙忙从单位跑出来的时候,已经六点多了,原来他住在老丈人家,还能坐公交车上班,公交车除了不太准点和经常堵之外,其他倒也还好,现在搬家改成了地铁,准时倒是准时多了,可也让他领略了什么叫“黑暗的地下世界”。   六点正值晚高峰,又因为私家车限号,今天挤地铁的人格外多。   人越多、地铁安检越是要限流,两边拉起了长长的“一米线”,韩东升探头张望,一眼望不到头,脑门上顿时见了汗。   这时,他的手机震了一下,“周周班主任”又发来信息问:“周周爸爸您好,我已经下班等了您两个小时了,请问您还有多久能到呢?”   是的,韩周小朋友今天被留堂请家长了。   韩东升一咬牙,想回地面上打车,可是回头一看,就这一会功夫,他身后已经排了二十多个人,像长出了一条沉重的尾巴,把他挤在了中间。   地面也堵车,更不保准,再说……堵车的时候,出租车费多贵呢。韩东升连乘坐个交通工具也要纠结为难好一会,犹豫半天,只好作罢,他试着拍拍前面的人,低声下气地跟人家解释:“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赶时间,能不能让我先走一下,实在不好意思……”   “别人没急事了吗?我还急呢。”   “着急你不会打车?坐什么地铁……”   “哎哟,别挤了!”   “我说,城市人口密度都这么大了,这些人怎么就不知道减点肥!有没有公德心!”   好在,赶早晚高峰的上班族大多是嘴炮,只要对方不还嘴,或是多道几声歉,顶多就是骂上几句,没有谁会誓死捍卫自己的位置,坚决不让别人插队。   暖气“呼呼”地对着人吹,跟稠密的人气混在一起,让人窒息。   从安检口杀出一条血路,韩东升觉得自己都快融化了。他顾不上喘匀这口气,眼看地铁已经进站,急急忙忙地随着人潮往前冲。   两米多宽的地铁门像个黑洞,好像不管多少人往里冲,都能张嘴吞进去,里面垒起一座实心的人肉墙。即将关门的提示音响得人心烦气躁,像定时炸弹快爆炸了,韩东升在最后一秒强行把自己贴在人墙上,恨不能把自己降个维。   由于毕竟不是纸片人,“哔哔”作响的地铁门夹住了他宽阔的后背,又一卡一卡地重新弹开。   站台的乘务人员扯着嗓子喊:“等下一辆了啊,别挤了,麻烦等下一辆!”   韩东升又奋力往前拱,他深吸一口气,当场放了个九曲十八弯的长屁,腾出肚子空间,硬是把肚皮收了回去。   在旁边人愤怒的嘘声里,地铁门总算关上了,“咣当”一启动,所有麻木疲惫的身体都震了三震,发生没有规律的碰撞,在这里,连年轻女孩们的肉体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香水味、汗味、腋臭、头臭、韭菜味……不分彼此地混在一起,被空调暖风加料,搅成一锅粥。   外放电视剧的老男人跟扯着嗓子嚎的小女孩互相攀比音量似的,一会东风压倒西风,一会西风压倒东风,战得不亦乐乎。   在燕宁早晚高峰、热门线路的地铁上,一个人要是胆敢怀揣尊严上车,尊严恐怕会被挤爆的。   更倒霉的是,地铁偶尔也会遇到突发情况——比如开到一半,车里的灯突然全灭,车也停了下来,广播提示线路故障——这种突发情况,往往在乘客们赶时间的时候才会发生。   等韩东升抵达目的地,已经是四十多分钟以后的事了。   他拖着虚弱的腿冲出地铁站,大吸了一口西北风,这才觉得自己被挤扁的身躯重新鼓了回来,一看时间,赶紧给老师道歉,但连着给周周班主任发了两条信息,对方都没回,等他冲到学校一看,发现教学楼已经熄了灯。   老师没等到他,孩子应该也已经回家了。   韩东升愣了一会,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这才提起脚,缓缓地往家走去。   仿佛是西北风喝出了滋味似的,他希望这段路能长一点。   附近的老小区都有停车位不足的问题,好多私家车就不讲究地停在马路边,车窗上映出他的身影,韩东升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觉得那影子像是“酒囊饭袋”一词的注释。   跨进一百一十号院的院门,还没来得及往楼里走,就见传达室里一个正在跟人打牌的老太太探出头来,告诉他:“小韩刚下班啊?你老丈人今天被警察送回来啦!”   韩东升停住脚步,好一会,才勉强笑了一下,跟人家道谢,手心里像是犯了低血糖,冒起了虚汗。   果然,他刚一进家门,一个靠枕就气势汹汹地飞了过来。   韩东升一把接住,很有经验地赶紧带上身后的门,怕自己家里的声音漏出去。   下一刻,他老婆周蓓蓓就咆哮了起来:“你还知道回来!”   “老师下午两点就给你打电话、发微信,下了班还一直等你,等到新闻联播,学校里流浪猫都走光了,就剩你儿子自己趴那写作业!你死在外面了?!”   “我今天单位实在是走不开……”   “好,你忙!你日理万机!什么时候升官啊韩主任?我们娘儿几个就等着沾你的光了!呸!”周蓓蓓听他还敢还嘴,气炸了,“一把年纪了,就是个端茶倒水的小破科员,连个副主任都混不上,你有狗屁的事走不开!你儿子不是亲生的,是充话费送的,是不是!”   女人的尖叫声像炸雷,韩东升被她吼得手指发麻,一声不敢吭。   小卧室的门打开一条缝隙,周老先生从缝隙里往外塞了一句话:“唉,不就这点事吗,不至于,别吵啦,蓓蓓,咱们晚上吃点什么呢?”   “吃你的神仙蛋!煎炒烹炸,吃完直接升天,省修炼了!”周蓓蓓闻声,立刻又把炮火对准了老父亲,“三千买治疗仪——就他妈一根发光二极管;一千六买个塑料洗脚盆,收破烂的都不要!给你俩鸡蛋,看把你美的,那蛋是公鸡下的吗?”   周老先生好脾气:“消消气,生气减寿,生一次气,等于抽好几根烟呢。”   “减吧,反正我活着也没意思!嫁个老公是窝囊废,赚不来钱就算了,还往外败家,名牌包化妆品我想都不敢想,可你不能让我四十岁的人了,还在外面租房住吧!”   这都是事实,韩东升抬不起头来。   “我白天,为了几个破订单,到处给人赔笑脸,见了谁都当孙子,谁给我几句都得听着,打十个电话被人挂九个,回来一口气没喘上来,又被老师叫到学校接这个讨债鬼——韩周!全家人都为了给你上好学校削尖了脑袋,生怕你输在起跑线上,你倒好,上课不好好听,叠纸鹤玩!你上什么学?明天别去了,地铁门口支小摊去吧!”   韩周缩在墙角,假装自己是蘑菇。   “刚一进院,就有八婆赶着来通知我,生怕我不知道——哟,小周,你爸让警察送回来了,怎么回事啊!我怎么回答,嗯?爸,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说?我为了赚钱,没脸就没脸了,回了家,你们能不能让我少丢点人,啊!”周蓓蓓说着说着,怒火喷尽了,悲从中来,她站在客厅中间,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三个男人围着她,沉默又柔顺,全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样子,这让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混不讲理,是个泼妇。   “泼妇”不是什么好话,谁都知道,如果不是被生活欺负到一定程度,谁还不想体面一些呢?   周老先生从卧室里走出来,想拍拍女儿的头,像她还小的时候那样,周蓓蓓却忽然红着眼抬起头:“我觉得我妈命最好的地方,就是她死得早。”   周老先生愣住了,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星星点点的霉菌。   周蓓蓓用力地吸了吸鼻子,转身回自己屋了。   韩东升过意不去地说:“爸,都是我招的。她这是冲我来的,不是冲您。”   周老先生眨巴眨巴眼,摆摆手,又慢吞吞地问了一遍:“咱们晚上吃点什么呢?”   晚上,三个男人一起在厨房吃了炒饭,周蓓蓓关着门不理人,周老先生就给她盛了一碗鸡蛋多的,用保鲜膜封好。   第二天早晨起床,炒饭没有人动过,保鲜膜里的米粒已经干瘪了,结了一层隔夜的水汽。韩东升庞大的身躯缩在沙发上,困倦的呼噜声震得天花板簌簌作响。   周老先生五点半起床,没敢惊动儿孙们,轻手轻脚地关上厨房门,做起早饭来。   老人认为,只有早饭吃顺口了,出门才能扛得住数九寒天,一天都有劲。   可是年轻人显然不这么想,七点,全家的闹铃才此起彼伏地响起来,这个头天晚上刚发生过一场战争的家里气氛凝重,每个人都带着浓重的睡不醒。   家里只有一个卫生间,韩东升和韩周不敢和周蓓蓓抢厕所,一大一小哈欠连天地在沙发上“磕头”。   周蓓蓓则是走到哪弄得哪一阵“叮咣”乱响,不知是着急,还是泄愤。   “蓓蓓,今天爸蒸了豆包和肉包两样,你吃哪个……唉,都不想吃啊?那你喝碗粥再走吧,喝碗粥胃里舒……”   周蓓蓓不等他说完,就拎起包摔上门走了。   “东升,你吃完早点再走吧。”   韩东升最后一个用厕所,出来的时候,一看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连忙说:“不了,爸,您自己先吃,周周上学快迟到了……周周,快点,别磨蹭了!”   韩周把最后一口肉包塞进嘴里,粥喝了两口,烫得直伸舌头,于是剩在那不肯喝了,对周老先生抱怨说:“姥爷,你做饭太咸了。”   七十多岁的老人,味觉已经不太灵敏,周老先生诧异地问:“真的呀?姥爷又把馅拌咸了吗?”   可是外孙已经来不及回答,踩着时间的父子俩像风一样卷跑了,一大桌子丰盛的早餐忽然就好像失了热气,周老先生独自一个人坐了一会,把韩周剩的半碗粥倒进自己碗里,慢慢地吃了起来。   他没吃出咸,嘴里寡淡得很。   每天的家庭垃圾都是周蓓蓓处理,这天她走得急,没顾上,等他们都走了,周老先生就自己慢慢地收拾,忽然,他顿了顿,在垃圾袋里发现了一盒益母草颗粒冲剂,没开封就扔了——蓓蓓总说肚子疼,大家都说这个管用,周老先生知道女儿总是不肯相信专家,什么都要迷信所谓“正规”,所以这盒冲剂是他特意从药店“高价”买的。   周蓓蓓大概也没仔细看,又或者……她看了,只是不敢相信她爸能买到什么正经东西。   摊上这么一帮让她反复失望的家人,时间长了,就习惯性的什么都不相信了。   周老先生把那盒益母草捡出来,拆了已经弄脏的外包装,放在饮水机旁边,然后他回屋换了件衣服,从床底下找出一个棉布背包,戴上帽子和墨镜,又用纸袋捡了几个包子揣上,混在匆忙的上班族里,从正门走了。   整个早晨,燕宁都沉浸在忙乱里,于是这一回,没人注意到他。   周老先生一路走到一个交通枢纽,有一辆中巴车早早地等在那,车上下来一个小伙子,二十来岁,长得挺精神,浓墨重彩的眉目几乎有点女孩式的明艳感,他没说话先笑:“周叔,可就等您了!”   小伙子叫许邵文,是许教授的学生兼助手,据说是个博士,平时组织他们上养生课的就是他。   许博士问:“跟家里人都沟通好了,是吧?这一趟费用可稍微有点高。”   周老先生敷衍地“嗯”了一声,拿出准备好的信封递过去:“现金,你点一点。”   许博士拆都没拆开,随手接过来,依然是千叮咛万嘱咐:“您可一定要跟家人沟通好,要不儿女得急疯了,为您负责,我得反复给您确认。”   周老先生有点感动,认为许博士是真心关心他,就把揣着包子的纸袋也给了他,说:“放心吧——这是我自己家里蒸的,你尝尝,别嫌弃。”   “您怎么知道我还没吃饭呢!”许博士这个英俊的少年郎丝毫也不矜持,拆开看了一眼,就直接站在车门口吃了,吃得眉开眼笑,“香!馅里没放盐,放的家里自己炒的酱,我说得对不对?”   “吃出来啦?”   “绊肉馅的水是泡过蘑菇的!”   “对!对!咸不咸啊?”   “不咸,我口重——您家里人真有福气,我都想给您当儿子了!”   看着许博士狼吞虎咽,周老先生的脸笑得像朵花似的,高高兴兴地上了中巴车。   司机下车抽烟,见老头走了,就过来悄声问许博士:“护法,没问题吧,这些老东西家里人来闹怎么办?”   “放心,”“许博士”声音压在牙缝里,“这一车人里,没一个跟家里人说过,要不然他们也来不了……嘶,齁咸,老头这是打死卖盐的了吗?递我一瓶矿泉水。”   中巴车上坐满了老人,许博士给他们一人发了一个保温杯,里面灌了枸杞红枣泡的热水,他还知道哪个老人晕车,哪个老人心脏不好,挨个给他们备了药。   每个人都有种自己被妥帖照顾的感觉,欢天喜地地,中巴车离开了燕宁。   刘仲齐这天早晨走得急,下了晚自习回家,才发现忘了带家门钥匙,给他哥打电话,那边一直占线,可能又忙翻天了,在门口逡巡了一会,邻居张美珍奶奶正好出门,看见他,就把他放进了屋,让他先在这复习功课。   张美珍走之后不久,甘卿就回来了,还从孟老板那顺了两人份的夜宵——估计是接到了张美珍的电话。   刘仲齐正抓耳挠腮地写他拖延到最后的英语作业,一见甘卿,莫名想起上次的“完形填空”事件,下意识地伸手盖住了正在做的题。   “盖什么盖,”甘卿嗤笑一声,去厨房热牛奶,“第一题就不对。”   刘仲齐:“……你怎么知道不对?”   “虚拟语气没学过吗?”甘卿在厨房说,“外面有人,去开门。”   刘仲齐一愣:“哪有人,我怎么没听……”   他嘟囔着拉开门,惊讶地发现,门口真的有人。   西瓜头的韩周小同学原本低着头站在那,被他突然开门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表情有点委屈。 第三十九章   “她怎么连你这么一点大的小孩都不放过?太丧心病狂了,真是败类中的败类,”趁甘卿在厨房,刘仲齐悄悄拉住韩周问,“喂,她骗过你零花钱吗?骗了多少?”   这小子自以为声音压得很低,但甘卿隔着一堵墙,听得一个字不漏。   她一边翻着平底锅里的培根卷,一边在“滋滋”声里数着刘仲齐说了她多少句坏话。   韩周听完,立刻从书包里摸出自己的卡通钱包,预备上交:“我的零花钱都在这了,够吗?”   刘仲齐:“……”   韩周说:“我爸说,钱是身外之物,要是能让大家都开心就最好了,有钱就花,没有拉倒。反正我爸的工资都上交,每月从我妈那领三百块零花钱。”   刘仲齐听完以后,觉得匪夷所思,他实在想象不出来,一个大人,每月拿三百块钱可怎么活。但这大半年来,他先后经历了失恋、出走、绑架与升高二,还是比以前成熟了一点,没有贸然评价,问韩周:“这么晚了,你跑这来干什么?专程给大骗子送零花钱?”   韩周小朋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伸长了脖子,确定甘卿还在厨房,这才趴在刘仲齐耳边说:“哥哥,我一个人在家害怕。”   “一个人?”刘仲齐奇怪地问,“你爸妈呢?”   韩周小声说:“找我姥爷去了。”   “你姥爷去哪了?”   “不知道,”韩周摇摇头,“丢了。”   刘仲齐听说过丢钱丢手机丢钥匙的,第一次听说还有人丢姥爷。   “每天晚上我放学的时候,我姥爷都已经买菜回来准备做饭了,今天他不知道跑哪去了,楼底下邻居也都说没看见他,还让我妈打电话上派出所我问问。我妈听见派出所,就差点跟人打起来,被我爸拉回家等。我们一直等到该吃晚饭的时间,姥爷还没回来,打他电话也打不通,他们就一起出去找了。”   这时,他俩身后突然有人出声:“给你妈打电话,告诉她你在我这,别一会老头找着了,你又丢了。”   甘卿走路悄无声息,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刘仲齐刚说完她坏话,吓得哆嗦了一下,差点从沙发上蹦起来。   甘卿要笑不笑地看了刘仲齐一眼:“洗手吃饭。”   刘仲齐矜持地摆摆手:“谢谢,这就不用了。”   “了”字话音没落,他的肚子就丢人地响了一声。   甘卿看着他直乐,感觉这兄弟俩虽然长得不算很像,但行为举止完全是一个模式,小的还更好逗一点。   十来岁的男孩好像永远吃不饱,每天这时候他也该补一顿夜宵了,刘仲齐脸色青了又红,屈服在了强大的生物钟下,忍辱负重地加入了夜宵局。   因为有小孩在,怕晚上吃多了不消化,甘卿没弄很油腻的零食,她把打回来的两碗南瓜粥倒在一起,用热牛奶搀兑后重新下锅煮,放了点玉米粒,煮出了三碗玉米南瓜羹;又将培根卷和烤肉沥油,用平底锅干烤加热,与生菜、面包干和碎干酪搅成一道中西合璧的沙拉。最后切了甜橙和苹果。   不到十分钟做完,五颜六色,配上很洋气的原木餐具,随便加个滤镜就能发朋友圈。   餐具和香料都是张美珍买的,这个老太太平时什么事也没有,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生活”上,把日子过得精致异常。   甘卿虽然是个蹲在路边啃小龙虾的泥腿子,但也并不拒绝好东西,跟这位房东过久了,她近朱者赤,学了一手好摆盘。   韩周小朋友不吭声,也不接甘卿递给他的手机。   刘仲齐以为他不记得家长电话号码,就说:“不打电话也可以,反正就在楼下,要不然,一会我去你家门口贴个便条也行……”   “我不想回家,他们总吵架。”韩周闷闷地说。   小男孩抬头看向四周,第一感觉就是这个家很漂亮。   甘卿卫生打扫得很勤,花瓶里连一片败叶都没有。而张美珍又是个充满了少女心的女士,喜欢把哪都弄得香喷喷的,什么时髦就往家里买什么。一个买,一个维护,尽管两人作息时间完全对不上,但居然能在互不相扰的情况下合作无间。   这个家只有几十平米大,但一尘不染,陈设讲究,布置精心,几乎像有专业设计师和保洁团队精心打理出来的,居住环境堪称“豪华”。   不像韩周的家,臭袜子和皱巴巴的衣服乱飞,下水道口永远塞着头发,冰箱里到处都是剩饭。四个人用一个厕所,打扫又不及时,马桶上就总是留着小便的污渍,稍一返潮,就会泛起臊味,平时只能关着卫生间的门,这样一来,空气更不流通,味道恶性循环,什么时候韩周他妈忍无可忍了,会一边抱怨,一边用酸把卫生间里外冲一遍……那就是另一种“生化武器”了。   韩周伸手抠了抠漂亮的餐盘,羡慕地说,“姐姐,我今天能住这吗?”   甘卿眼皮也不眨地回绝道:“不能。”   “我折了一瓶纸鹤,送你。”   “那也不能,这里是女生宿舍。”   刘仲齐:“……”   这两位“女生”,年纪加在一起,没有一个世纪也差不多了。   韩周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捧起南瓜羹,小口地喝:“我要是女生就好了,可以住女生宿舍,我妈也不会老骂我——她说男人都是猪。”   甘卿:“所以你不好好上学,到处找女朋友?”   “我是真心喜欢女生,不像我以前学校里那些人,”韩周一耸肩,报出几个小男孩的名字,“他们泡妞就是为了酷,唉,一点也不真心。”   甘卿:“……”   现在的小学生都要上天了吗!这是什么破学校,怪不得父母吃糠咽菜也让他转学。   高中生刘仲齐听小屁孩学大人说话,在旁边憋笑憋得脸都红了,甘卿觉得他纯属是五十步笑百步——好像跟女同学过家家一样搞早恋的那货不是他一样。   “我姥爷今天闯大祸了,我妈要出去找他的时候都快疯了,晚上回来准得撒泼,我今天数学考了四分,肯定也得吃挂落。”韩周央求她说,“姐姐,你就收留我吧。”   “怎么说你妈呢?”甘卿在他头上按了一下,又问,“数学四分?满分几分,五分?十分?”   五分还可以,十分就有点少了。   韩周用“哎呀,漂亮女孩都是小傻瓜”的宠溺眼神看了她一眼:“当然是一百啦。”   “噗……”刘仲齐差点把烤肉呛出来,连忙灌了一大口南瓜羹,烫得热泪盈眶。   甘卿一辈子都是让别人心累的角色,没料到今日败北熊孩子,自己也品尝了一回“心累”的滋味。   “您二位先吃着,我去留便条。”她无言以对地站起来,“吃完把餐具放在水池里,自己写作业。”   一大一小两个男孩风卷残云,没剩下一粒粮食。张美珍家太干净,干净到让熊孩子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俩人还掏出纸巾,仔细地把桌子擦了。   韩周看着大哥哥居然真的老老实实地拿起书,非常惊讶。他以前学校里的大男孩——也就是五六年级的那帮——因为自小不学好,长到十来岁,都已经很有社会气息了,别说自觉念书,他们在学校里有老师看着,还要想方设法地兴风作浪呢。   韩周敬畏地看了一眼刘仲齐的英语作业:“哥哥,你学习好吗?”   刘仲齐矜持地回答:“一般。”   韩周:“我们以前学校的老大最鄙视学习好的,因为我转学到这边,他们都跟我绝交了。他们说这学校都是‘学习好’的,我转学就是叛变……我又不是故意当叛徒的,我妈非得让我转。”   “你妈是为你好。”刘仲齐头也不抬地说,跟小学生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可成熟了,“学习好的人选择多,你长大了就懂了。”   韩周觉得这腔调学校老师一模一样,就撇了撇嘴。   刘仲齐余光瞥见小屁孩的眼神,就把笔一搁,人五人六地说:“我们就像是生活在河里的鱼,上游的水下来的时候,可能很和缓,也可能很急,偶尔也会非常狂暴……这都不一定,看它自己心情。在和缓的水流里,你可以游得很舒服,但是它要是狂暴起来,不管大鱼还是小鱼,就都会被冲下去,卷到泥沙里,有的鱼从此再也爬不出来,有的鱼会再挣扎着游一次,你现在不用自己游,有你父母带着,这是新手保护时间。等你长大了,就会被放下来,如果你在新手村里没有准备好,将来就会比别的鱼弱,遇上风暴,你会被冲到更远的地方,也会比别的鱼更难爬回来。”   这是刘仲齐以前一个初中老师上课时候说过的话,超出了小学生的理解水平,韩周听完,觉得喘不上气来:“我离长大还远着呢,我才不想长大。反正我妈说,等我长大了,肯定跟我爸一样。”   甘卿来到八楼的时候,正好碰见韩东升,韩东升回家查看周老先生是不是已经自己回来了,结果发现不但老丈人不在,连孩子都没影了,急得脸色都变了。   “韩先生,”甘卿叫住他,“韩周在十楼玩,我下来跟您说一声,别着急,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上去接就好了。”   “那就好,实在不好意思……谢谢您!”韩东升大喘了几口气,连忙说了一堆感激的话。   他脑门上的汗好像总也擦不干净,因为胖,连气息都很急促的样子,整个人已经变了形,厚实的手背上有一排水肿的坑。   甘卿不动声色地让过他,目光打量着韩东升的背影——她以前见过这个人,二十多年前的事,那会,她还是个吃手的小女孩,浮梁月的后人已经是初长成的少年了。   她跟着师父来拜访喻怀德老人,师父不想惹麻烦,没在武林大会上露面,只在喻家坐了一会,她却趁大人们寒暄的时候,偷偷跑出去看热闹。   有人起哄让“浮梁月”露一手,那腼腆的少年先是脸红推拒,实在推不过,就打了一套表演性质的掌法,以甘卿当时的年纪,看不出这套掌法里有什么玄机,只记得少年人的身形翩若游龙,说不出的圆融洒脱。   她羡慕极了,觉得这比自家那些枯燥的功夫好看多了。   二十年,就已经够把一个人挫骨扬灰、变得面目全非了吗?   甘卿觉得有点疲倦,生物钟提醒她该睡觉了。她摇摇头,回到楼上,还得哈欠连天地盯着两只熊孩子写作业,等着他们家长来领。   刚和小朋友装过大尾巴狼的刘仲齐,“改错专题训练”题目又错了一半,甘卿在旁边撑着头看了一会,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你这个主谓语人称和数量不一致啊亲。”   刘仲齐仔细一看:“哦……对。”   “这个‘suggested’后面不是‘to do’,应该跟‘ing’吧。”   刘仲齐:“……”   “第三行主语前面缺冠词。”   韩周充满同情地抬头看了刘仲齐一眼,心想:“你还真是学习一般啊。”   刘仲齐脸酸,在小朋友面前挂不住了,把笔一摔:“你这么有本事,干嘛还坑蒙拐骗的,怎么不去联合国当翻译?”   “不行不行,”甘卿谦虚地摆摆手,“我是考试选手,看美剧都得靠字幕。”   刘仲齐挑衅道:“那你考上哪个大学了?”   甘卿面不改色道:“加州里尔顿斯科大学,荣誉毕业生。”   “……你还是个留学生?”刘仲齐愣了愣,“那怎么混成这样了?”   甘卿笑眯眯地补充道:“简称‘家里蹲’。”   刘仲齐:“……”   挠死她!   甘卿顺手替他收拾起摊了一地的书本:“都是英语啊,早这么用功,也不至于学成这样。”   刘仲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要你管!”   “因为你哥不肯教你功夫吧?”甘卿冲他挤挤眼,“我猜猜,他是不是说,英语及格了才教你打拳?”   “才没有!”刘仲齐炸毛道,“我英语本来就……本来就偶尔能及格!他说的是要上一百二。”   甘卿笑出了声,誓死捍卫“一百二”尊严的刘仲齐恼羞成怒。   “学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以后有的是机会,”这时,她忽然说,“就算没机会了也不要紧,反正学了也没什么用。相比起来,你哥觉得还是高考重要吧。”   刘仲齐愣了一下,甘卿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不正经的笑容忽地消散了,露出了一点说不出的沉敛来。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满脑子坑,”甘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自己不对,狠狠地用了好几年功,想把浪费的时间补回来。”   刘仲齐愣愣地看着她:“然后呢?”   “没有然后,”甘卿在他头上按了一下,“时间是补不回来的——你哥回来了。” 第四十章   甘卿说这话的时候,喻兰川其实才刚刚走出电梯间,一抬头,就发现他的傻弟弟从隔壁家露出个脑袋,左顾右盼,也不知在踅摸什么。   “找什么呢?” 喻兰川出了声,他看了一眼表——这个时间,甘卿一般已经连顾客上帝的微信都不回了,“几点了,你还在别人家里打扰?”   刘仲齐循声望去,见了他,表情非常震惊:“哇,这么远!”   喻兰川不耐烦地一挑眉:“嗯?”   “我忘带钥匙了。”刘仲齐飞快地解释了一句,但显然,这少年此时的心思完全不在他哥身上。   刘仲齐回过头去,大惊小怪地对甘卿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离这么远你也能听见?真的假的?我原来看见武侠小说里写,有人偷听别人说话,喘了一口大气就被别人发现了,一直以为是夸张,原来真的可以吗?这是天生的还是能练出来?怎么练……哎哟,哥!”   喻兰川一抬手按住他的后脑勺,强行把刘仲齐的脑袋掰了回来,冲甘卿一点头,面无表情地拎着走了。   刘仲齐:“哥,她在屋里坐着,能听见电梯间的动静哎,就像蝙蝠一样!”   喻兰川冷酷地说:“你就算练成个雷达,英语考听力,不还是得靠抓阄!”   刘仲齐:“……”   “哎。”甘卿出声叫住他俩。   那声音像是顺着喻兰川的后脊捋了一下,他激灵一下站住了,感觉这神婆连声音都透着不正经。   甘卿把刘仲齐的书包递过来:“别忘了东西。”   刘仲齐的帆布书包上挂了几个胸章,有足球、加勒比海盗、还有超级英雄什么的,然而喻兰川一概没注意,他就看见正中间的那个胸章上有条卡通狗。小喻爷敏感的神经顿时被触动了,转头喷刘仲齐:“挂一堆什么破玩意,你幼不幼稚!”   刘仲齐晕头晕脑地被他捏成一团,滚回了自己家,没明白大哥怎么突然对胸章起了意见:“我一直挂着的,你也没说过什么啊……”   回了家,刘仲齐还是没想明白甘卿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什么叫做“时间是补不回来”的?   如果她真像自己说的那样,知道自己不对,过后狠狠地用了几年功,并且卓有成效——刘仲齐同学痛苦地承认,起码现在要是考英语的话,她似乎是比自己强点——那也不晚啊。   高考又没有限制,即使以一个高中生有限的社会经验,刘仲齐也能替她说出很多办法: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各大院校都有“绿色通道”;要是她成绩好,一年下来,各种奖学金和助学金足够用了;成绩不够好也没关系,可以自己打份工,只要她不要太沉迷于坑蒙拐骗不可自拔,现在那份店员工作也花不了多少精力,大可以接着干。   这些并不是刘仲齐同学站着说话不腰疼,凭空想象的,他身边就有实例——喻兰川当年就是能靠各种竞赛奖金和奖学金自给自足的,所以青春叛逆期过得极其有恃无恐,想搬到哪住,就搬到哪住,非常嚣张,谁也别想用经济制约他。   虽然以未成年的眼光看,甘卿是个“老女人”,但社会上二三十岁的人回学校深造也是很平常的事,她既不用养家,也没有什么生活负累,怎么就不能试试呢?   不管大学四年能不能学出什么名堂,总比在小黑店里当神婆强吧?就算不高考,在当代环境下,想学一项专业技能,渠道也还是很多的。线上的、线下的、付费的、免费的……看她一天到晚游手好闲那样,居然还有脸说出“时间补不回来”?   “分明是自己懒,烂泥扶不上墙!”刘仲齐越想越觉得自己又被忽悠了。   少年吃饱了宵夜,又回屋背了一会单词,度过了十分充实的一天,三秒入睡,所有的烦忧都被隔绝在他身外。   可是,这种幸福太稀有了。   喻兰川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听着隔壁背单词的声音渐消,在沙发上坐着发呆。   他上学那会,到大爷爷这里来,住的就是刘仲齐的房间,深夜上完竞赛班的课,回来就像那小子一样,在小书桌上奋笔疾书,而大爷爷就拿着个大烟斗,像他现在这样,自己一个人,静静地闲坐着。   那时的喻兰川真羡慕他们——不用考试,没有屁事,想神游多久神游多久,多奢侈啊!   现在他终于也有了“奢侈”的权利,却羡慕起了隔壁忙忙碌碌的高中生。   喻兰川今天心也很累,没接到刘仲齐电话,是因为他在会议室关门处理事,处理得还不是什么正经事——他部门一个下属,跟隔壁财务总监勾搭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一个有夫之妇,瞎搞不说,还被人撞破,闹得沸沸扬扬,整个CBD都在吃瓜,热闹得跟提前过大年似的。   全公司都跟着他俩丢人现眼。   大家每天工作起来昏天黑地,压力山大,个别胆子大的,就亲自上脚踩高压线,乱搞、赌博,获得廉价的刺激和多巴胺,胆子小的则盼着他们东窗事发,在围观大戏的窃窃私语里,获得微妙又暧昧的快意。   每次遇到这种事,喻兰川都会有种说不出的挫败。   并不是因为喻总道德水平高尚,见不得一点龌龊。而是他感觉得到,这里面透着一股很悲凉的无力感——曾经以为自己能飞上天,可是随着光阴流逝,意气尽了,却越来越有种“自己什么都不是,而且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的感觉,习得性无助,只好转而寻求最低等、最容易获得的食与色。   大大方方地追逐声色犬马,是风流倜傥,人们承认这样也别有魅力。   可因为无助无力而寻求麻痹刺激,就是可怜可笑、是中年危机了,人们都要来看笑话。   隔壁,韩周被深夜赶回来的韩东升接走了,甘卿没有多问,但看他那焦灼的神色,老头大概还没找到。   “这老头,能去哪呢?”她脑子里浮现了这么个念头,却懒洋洋地不肯接着想,把自己大脑放空了,准备睡觉。   可是奇怪了,早就困得哈欠连天的甘卿莫名失了眠。她在床头静坐了一会,没有觉出自己有什么值得失眠的事,只好归咎于过了困点,于是她打开床头灯,随手刷起手机来。手机能刷到全世界的新闻,大事小事奇葩事,想刷多久就能刷多久,反正永远也看不完。但那些文字和配图像水一样流过她的视网膜,什么都没剩下,甘卿一会就看串行了。   月光从窗外流进来,洒满了窗台上的海棠。   甘卿忽然无端想起来,在她还小的时候,有一个人曾经对她说过:“大人不一定聪明,不一定孔武有力,也不一定很老。他们可能还没有你懂的东西多,动手也打不过你。大人和少年的区别就是,人人都有喜怒哀乐,但少年如果不高兴,都是有缘由的——可能是因为一件具体的事,也可能是因为身体不舒服,生病了,脑子里某种激素分泌不足。”   “大人就不一样。所谓‘大人’啊……他们有时候,明明身体什么毛病没有,心里什么事也想不起来,就是会在深更半夜睡不着觉的时候,无缘无故地想哭。”   “这不是大人,这是有病的人吧?”十几岁的甘卿放肆地翘着脚丫子,不以为然地对那个人说。   那个人就轻轻地笑了起来:“等你也到睡不着觉,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的那一天,你就明白了。”   原来是真的。   八楼的韩东升家里,则是灯火通明,孩子在里屋睡了,夫妻俩分头坐在茶几的两侧。   周蓓蓓眼睛里满是血丝:“能去哪呢?他常去的地方都问遍了,还能去哪呢?”   韩东升:“你别着急……”   “我怎么不着急?”周蓓蓓陡然提高音量,“这么冷的天!新闻里天天有走失老人冻死在路边的,我……”   “嘘,”韩东升压了压她的肩膀,往韩周屋里看了一眼,“小点声——那都是失智找不着家的老人,咱爸不至于的,我明天请假,在家等警察消息,你放心啊,肯定没事。可能就是在这边住不惯,上朋友家去了,也没准是哪个大师又骗他做了什么奇怪的体验项目……花点钱就花点钱,就当是哄老头高兴了,等他回来,你可别又发脾气。”   周蓓蓓好一会没吭声,过了一会,她突然抬起头:“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昨天说话太重了,我爸才……”   韩东升叹了口气。   周蓓蓓捂着脸哭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   老头走失一天,可能是跟家人闹别扭,可是三天后依然音讯全无,问题就严重了。   “老头自己有房子,那边看了吗?”   “看了啊于哥,跟家属要了钥匙,屋里一层灰,最近根本没人去过!”   “会不会自己回老家了?”   “他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没老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我们都问了,没联系过。”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于严一边走一边嘀咕,“就算是拐卖,也不能拐卖老头啊,听说过买儿子的,谁没事买个爹?”   话音没落,他电话响了:“您好,我是东平区派出所小于……对,我们这是有一起老年人走失的案子,正帮着找呢……什么?”   于严脚步突然停下来,听完电话,他脸色一变,撒腿就跑:“兰爷!兰爷!”   喻兰川正准备出门上班,被于严堵了回来,于严上气不接下气地拽着他说:“你认不认识黑道上的人?抓人打残了,组织行乞诈骗的那种?”   喻兰川莫名其妙:“你有病吧?”   “唉!刚才别的区的同事打电话,他们那也有走失的老年人,都是最近这一阵子的事,情况跟你们楼老周差不多!我跟你说,这不可能是巧合!”于严说,“还有最开始失踪的那个林老太太,至今也一点音讯都没有。你赶紧帮我找人问问,火车站、车站……各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有没有断手断脚的老乞丐是生面孔的!”   喻兰川被他过于丰富的想象力震撼了。   然而于警官已经无暇和他细说,转身跑去调查监控了。   丐帮绝不承认在自己眼皮底下,会有于严说的那种事,几天之内,全城的乞丐都成了“义务警察”,风声鹤唳地在自己地盘上巡视。   又过了一个礼拜,连最开始失踪的林老太太在内,向各地派出所报案失踪的老人已经有了十二位,全都是信仰各种民间“专家”和保健品传销的。   警察们掘地三尺,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挖出了好几个类似的窝点。   有组织“养生讲堂”,卖治疗仪的,还有线上微商,隐形在网络里的……更离谱的是,连“气功大师”都有一众拥趸,一帮老头老太太风雨无阻地跟着“大师”打坐,抢着买大师发过功的鸡蛋!   “大师亲自下的鸡蛋也不值这个价!”于严愤怒地跑过来对喻兰川说,“他还跑了,当着我的面跑的!就跟你们家楼下那个蜘蛛侠似的,一个跟头翻到树上,跑酷似的,两下就没影了,现在他那帮傻帽信徒们眼睛都亮了,非得说这是大师的真功夫,是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警察什么都不懂,中伤传统文化!是你们哪个门派的?盟主,我跟你说,这人现在是重大嫌疑人!失踪的周老先生和林老太太以前都从他那买过鸡蛋!”   “气功大师?”老杨大爷听完,沉吟片刻,“这……我倒是确实知道一些人……”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插话说:“是行脚帮的。” 第四十一章   “你们没关门。”张美珍伸出指甲一弹门框,她化了个烈焰红唇的妆,头发白,脸更白,红白对比太过强烈,居然会让人第一眼忽略她的皱纹,只留下个“明艳逼人”的印象,朝着于严的方向飞了一眼,张美珍问,“警察啊?”   于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下意识地站直了:“啊……对!姨……姐……呃……这位女士……”   “叫奶奶。”张美珍拍狗似的拍了拍他的头,一点也不客气地走进来,顺手把拎的一盒草莓递给老杨大爷,“洗了,给大伙分分。”   天天在家焚香摆谱的老杨大爷二话没说,撸起袖子就要去,旁边的韩东升忙不迭地接过去:“我来我来!”   老杨大爷看着他厚重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过头来说:“但这也都是猜测。”   “除了那帮孙子,还能有谁?不用避讳我,金盆洗手三十年了,王九胜那个小人上位以后,他们的破事我连打听都懒得打听。”张美珍往沙发上一靠,把高跟鞋脱下来扔在一边,冲一头雾水的于严笑了笑,“我就是行脚帮出身的。”   说着,很社会的张奶奶晃了晃钥匙圈,钥匙圈上挂了一个很小的蝙蝠装饰,红得异常鲜艳,看着就像塑料的,摘下来拿在手里,才能觉出这东西有分量,是正经八百的玛瑙。   于严问:“这是什么?”   “行脚帮的五蝠令。”张美珍说,“要是拿到古代,大小也是圣物,就像你们杨爷爷那根烧火棍一样,现在么,反正也算古董,不过这种小玩意没什么意思,值不了几个钱。”   于严“呢”了半天,没发出“奶”的音,最后只好放弃主语:“……说的这个行脚帮,是干什么的?”   “古时候的行脚帮,说的是‘车船店脚牙’这五种人,车夫、船夫、店小二、脚夫、还有牙人,这些人走南闯北,有好人、也有坑蒙拐骗的,旧社会那会,都属于下九流,所以也不算什么名门正派。‘五蝠’,代表这五大行当,五大行当一开始还同气连枝,时间长了,各有地盘、各捧饭碗,难免互相别苗头,就常常内斗,所以历史上辉煌过一阵子之后,很快就没落了。”杨老帮主在旁边慢吞吞地解释说,“解放后,老行当没有了,人心更散。他们在燕宁的北舵主王九胜为了适应社会,也为了保留老传统,还开了一家送快递的公司,叫……叫什么……什么‘福’什么‘达’的。”   于严和喻兰川异口同声:“福通达!”   老杨大爷:“对!”   于严:“丢件率首屈一指。”   喻兰川:“快件当手榴弹扔。”   于严:“同城邮件八天才寄到。”   喻兰川:“他家投诉电话比热线还忙,我就没打通过。”   于严:“上礼拜我们刚逮了他家一个快递员,冲小女孩耍流氓来着!”   老杨大爷:“……”   民怨已经这么深了吗?   “北一舵的舵主王九胜是个什么东西,行脚帮落到他手里也好不了。现在的后辈们不但不讲理,连老规矩也没了,我看这行脚帮,就是个地痞无赖扎堆的泥坑。”张美珍冷笑一声,“这破快递公司还算是正经营生,好歹算块遮羞布,其他弟子们到处行骗的多了,他们不但不管,一旦有苦主找上门来,还要互相袒护。王九胜每次都一副‘我一个企业家,怎么会和这种下等人扯上关系’的嘴脸,反正他手下杂碎多,随便支使,你也抓不着他的把柄。”   “也就是说,那个逃跑的气功大师,现在很有可能是被同门藏起来了。”于严问,“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那个福通达的老总……呃,什么舵主,有没有可能和警方合作?给我一个他的联系方式。”   韩东升把洗干净的草莓放在桌上,几位武林前辈伸手拿草莓塞住嘴,围观说了傻话的于严。   喻兰川:“我觉得你去邮政投诉他还比较有效果。”   “那行吧,”于严一摊手,“你们有什么办法?有没有可能混进他们内部?”   “行脚帮的人很多,也乱,据说经常有人在外地犯了事,逃到另一个地方,寻求当地同门庇护,弄个假身份,以后接着混。”张美珍想了想,说,“五蝠令就是敲门砖,但是能不能成功,还得看脸。”   于严眼睛一亮:“燕宁房价贵、住宿也贵,他们应该不会有很多窝点,如果这样成功混进去,也许能摸到那个气功大师的藏匿地点。”   “呃……这个,”老杨大爷小心翼翼地看了张美珍一眼,插了句嘴,“虽然你说的这个‘气功大师’可能是行脚帮的,但是这几个老人失踪的事,还真不一定跟他们有关系。”   于严问:“为什么?”   老杨吞吞吐吐。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张美珍淡淡地打断他,“行脚帮跟丐帮有宿怨,不可能鼓捣一帮老头老太太去要饭,你担心的那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再说,那个大师是靠下蛋骗钱的,好不容易培养出一帮信徒,个个都是摇钱树,钱还没捞够,还得留着这帮老家伙们领退休金呢,哪舍得伤人。”   于严犹豫了一下:“可是现在除了这个‘气功大师’,我们也没别的线索……再说这人也确实应该拘留,他骗人花高价买他的发功鸡蛋就算了,还非得让人在‘子时’——也就是半夜十二点,一气吃完一盒!一盒那可是六个大鸡蛋!那帮老头老太太说吃完以后,觉得丹田‘气息涌动’,功力要大涨,我都服了,蛋白质消化不了产生的屁也算涨功力,他们这功练得臭不臭啊!”   喻兰川的耳朵嗅到了气味,默默地把草莓放了回去,没食欲了。   于严严肃地说:“现在还没吃出问题来,算他走运,我看出问题是迟早的事。那些练‘放屁功’的还都特别虔诚,要是放任,等他们‘大师’躲过风头再回来,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出事就晚了。”   “小民警,这不是抓一个人的事,行脚帮那些人虽然早就洗白了,但说句不好听的,以前就是黑社会,当年喻老还在的时候,他们就敢到一百一十号院盯梢绑架,”张美珍说,“你别想着他们不敢袭警,打废了你,你可能都没看清楚是谁干的,到时候主犯随便往哪个地方一藏,其他人互相做假证,一推二五六,你这辈子也别想抓住他们。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想想再说。”   于严皱起眉,说实话,这些地痞无赖有时候挺难办的,就像家里的蟑螂,再怎么厉害的蟑螂药撒出去,也胜利不了多久,除非小区整体灭蟑,否则过不了几天,它们又会卷土重来。   而且这些人坏归坏,但既然没杀人没放火,罚也罚不重,顶多是不痛不痒的拘留几天,还是得放回去。   从看守所出去的这些渣滓们,往往会更有恃无恐,有一些人甚至会报复办案民警。民警也是人,谁家里都有老有小,自己充其量会几手不大专业的擒拿格斗,也不会因为穿上制服就变成武林高手,有时候还真惹不起他们。   这时,韩东升忽然说:“要不,我去试试吧……”   他一嗓子出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唉,本来就是我家的事,”韩东升习惯性地赔了个笑脸,随即又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没滋没味地收了,他搓了搓厚实的手掌,“虽然功夫早搁下了,但是万一碰上什么事,想办法脱身应该还是可以的,再说我肉多,也扛揍。”   “啊?”于严一愣,断然回绝,“这肯定不行!”   民警办案,怕危险,反而让老百姓去,这像什么话?   “警察同志,不管您用不用得着我,我都肯定要去探一探的。不知道就算了,今天既然知道了线索,不管白道黑道,都得先会一会再说,没有在家等消息的道理,”韩东升依然是唯唯诺诺的样子,嘴里却轻轻地说,“我毕竟姓韩啊,不能丢祖宗的脸。”   姓韩有什么了不起?   于严这个局外人体会不到,所谓什么“浮梁月”,他也只是听老杨大爷随便提过一嘴,传奇都是上个世纪初的传奇,当年有多大的荣光,也随着时过境迁湮灭了。   何况就韩先生这么一位仿佛身怀六甲的中年男子,要是把脸遮上,在公交车上没准能混上老弱病残孕专座,他能有什么战斗力?   于严心累地说:“哎,您不要意气用……”   老杨大爷却忽然说:“小韩走一趟也好。”   张美珍笑了一声,把五蝠令从钥匙圈上摘下来抛给他。   韩东升抄手接住:“大家事先商量好,一起行动,比各干各的好,警察同志,您觉得呢?”   于严觉得相当不怎么样,只好去看喻兰川,寄期望于他们凡事拎得清的盟主说句话。   结果盟主说:“好啊,巧了,我也想会一会行脚帮。”   于严:“……”   喻兰川被人夺舍了!   不知想起了什么,喻兰川脸上露出一点冷笑,牙关里仿佛咬着一段新仇旧怨:“周末行吗?这周末我能腾出一天。”   张美珍回家的时候,甘卿正在若无其事地擦地板,她塞着耳机,一副沉浸在音乐世界里的样子,有人进来都没抬头。   张美珍径直走到她面前,揪起她一只耳机。   “哎,”甘卿好像吓了一跳,抬头冲她笑,“美珍姐,回来了?”   张美珍定定地看着她。   甘卿:“今天口红好看,什么色号?”   但这个平时能招出张美珍长篇大论的话题,今天却失了灵。   张美珍没回答她:“十几年前,燕宁的警察抓了一伙人贩子,当中牵线的,有行脚帮里‘黑色蝠’的人,黑色蝠是‘牙人’。”   “牙人”就是买卖的中间人,大概跟房地产中介差不多,算是个挺体面的行当。   不过在古代,“牙人”的业务除了房地器物牲口外,还包括另一种买卖——就是人口。但即使是在封建社会,到了宋明之后,买卖人口也不合法了,那些职业人贩子叫“生口牙人”,基本也都是穷凶极恶之徒。   行脚帮里鱼龙混杂,什么香的臭的人都要,败落成现在这副衰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黑色蝠当然要袒护自己人,但这件事已经上了新闻,当时影响太大,行脚帮北一舵的王九胜好不容易把自己洗成民营企业家,实在兜不住,把那几个涉案的交了出去,还打伤了一帮黑色蝠的人。”张美珍继续说,“黑色蝠因此不服王九胜,要把他拉下马,王九胜厚着脸皮跑到一百一,找喻老给自己撑腰,要把黑色蝠逐出门墙。黑色蝠里有些后生不知天高地厚,狂得没边,为了警告喻老不要多管闲事,居然绑走了喻老还在上中学的小孙子。”   甘卿眨了眨眼睛,装出一头雾水的样子:“您说的这是什么黑社会吗?早就被取缔了吧?”   张美珍没理她:“我们第二天找到这孩子的时候,发现他毫发无伤,反倒是那几个‘黑蝙蝠’,连人再狗,好不狼狈。有一条恶犬还给人开膛破肚,肠子拖出去好远,绕在了一个晕过去的‘黑蝙蝠’脖子上,那个黑蝙蝠胸口还被人用狗血写了几行字——行脚帮,王八帮,大王八管不了小王八。”   甘卿:“……”   这倒霉事依稀有点印象……她小时候有这么熊吗?   张美珍笑了起来:“这行字是喻老发现的,当时觉得这位暗中出手相助的朋友虽然仗义,但恐怕是个惹事精,怕惹麻烦,所以交给警察之前,他把这行字给擦了,但王九胜还是看见了。王九胜是苦出身,从小就在行脚帮里混,小时候别人欺负他,都管他叫‘王八’,长大以后咸鱼翻身,才自己改名‘九胜’,平生最忌讳‘王八’俩字,饭桌上有道甲鱼他都要翻脸,何况被人拿狗血指桑骂槐——只是这个人城府深沉,当时没表露出来,一直记恨在心里。”   甘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倏地睁大了眼睛。   张美珍却看了她一眼,站起来走到卫生间去卸妆。   “美珍姐!”甘卿猛地站了起来,一只耳机吊在胸口,“他记恨在心里,然后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张美珍说,“那位蘸狗血写字的朋友出手狠辣,一看就知道是哪家的功夫,只不过他们这一支人藏头露尾,不太好找。但王九胜在燕宁三教九流、手眼通天,狗腿子那么多,一年两年找不到,三年五年……呵,谁知道呢?” 第四十二章   小发廊在一家半地下室里,窗口沙宣头的海报给风刮掉了一角。   当地人讲究“正月不剃头”,因此年底是理发旺季,往日里门可罗雀的小发廊也一下热闹了起来,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店里暖气本来就不足,好不容易攒的一点热气都给出来进去的客人们败光了,碎头发茬被风吹得满地滚,“凯文”老师们拿剪子的手冻得哆哆嗦嗦,一不留神,就把客人的流海剪成了“魔鬼的颤音”。   这时,一辆破车停在门口,并且很没素质地把路堵满了。   司机叼着烟,对坐在后座的两位乘客一抬下巴:“你俩就在这下吧。”   这是一辆“黑车”,乘客是一对母女,外地口音,不知是来探亲还是旅游的。   母亲四十来岁的模样,茫然地打量着这条又脏又破的窄巷:“这是哪啊?好像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师傅,您走错了吧?”   “没错。”司机一点也不在乎女乘客们的感受,在封闭的小轿车里喷云吐雾,不亦乐乎,“下车一直往前走,一站地就到了,我有事,不往前开了。”   两位乘客初来乍到,头一回见到这么离谱的出租车司机,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那位母亲震惊地问:“往前……走多远?”   “一站地。”司机懒洋洋地伸手往方向盘上一拍,汽车“哔——”叫唤了一嗓子,“快点吧,劳驾了,我还有事呢。”   “你上车就先收了钱,现在让我们拎着那么重的东西,喝风走路?!”跟在母亲身边的女孩十五六岁,炸了,“你流氓吧?”   司机眯着眼喷了口烟,回答:“可不吗。”   这个男司机眼角有一道疤,蜈蚣似的,一直绵延到了耳根,斜眼看人,显得分外不怀好意,女孩母亲这时已经有点紧张了,一把拉住女儿的手:“好好说……”   女孩:“跟傻x好好说个屁,你退钱!”   男司机从前排转过身来——他还没系安全带——把夹着烟的手指伸长了,火星几乎要燎到女孩的鼻子,指着她说:“你再说一遍。”   烟灰落到女孩的手上,她尖叫一声,愤怒地甩着手,一低头,却看见这流氓司机腰间鼓鼓囊囊的,露出了什么东西……像是把刀的样子!   母亲连忙按住自家嘴快的孩子,拎着行李逃下了车,走出大约有二三十米,女孩才敢回过头来,飞快地用手机拍了一下黑车的牌照。   这倒霉的母女俩,大概这辈子再也不想来燕宁了。   流氓司机慢吞吞地下了车,做作地伸了个大懒腰,发廊里跑出来一个黄毛男子,殷勤地给他开门:“亮哥来了!”   流氓司机——“亮哥”,爱答不理地“嗯”了一声,抬腿走进去,直接把抽了一半的烟头扔在发廊地板上,用脚踩出了一串烟灰:“真他妈冷啊。”   黄毛眼都没眨:“我看见刚才那小丫头片子拿手机拍您的车……”   “拍就拍呗,”亮哥说,“反正套牌的——就这小子?”   黄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廊角落里坐着个中年男子,挺胖,头发不知道多久没理过了,油乎乎地贴在头皮上,显得有点秃,眉毛也十分稀疏,戴一副镜片刮花了的眼镜,脚底下放着个挺大的蛇皮袋。   “是,”黄毛说,“我一个小兄弟领来的,姓张,拿着咱们的五蝠令,不过人是‘棒槌’,五蝠令也是亲戚给的,让他到燕宁有个落脚的地方。五蝠令是真家伙,红玛瑙的,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见,亮哥,要不您看看?”   亮哥接过那枚小小的五蝠令,来回翻看了几遍,问:“他在老家犯什么事了?”   黄毛回答:“这傻逼开车撞了人,撞完跑了,还他妈路口撞的,这不是赶着死么?监控拍得清清楚楚的,让警察抓住他,得进去几年。”   亮哥“嗯”了一声,朝男人走过去。   那男人坐椅子只坐个边,一见人过来,立刻弹了起来,惊恐又紧张地看着亮哥。   “没事,按规矩问你几句话,应该怎么说,”亮哥冲他晃了晃手里的五蝠令,“给你这玩意的应该都教过。”   中年胖子唯唯诺诺地应着,目光没离开过他手上的五蝠令,又想要回来,又不敢开口的样子。   “这东西谁给你的?”   “是我三叔。”   “知道这叫什么,是吧?你三叔是哪一蝠的人?什么行当?”   “知、知道。”中年胖子战战兢兢地说,“这叫五蝠令,我三叔说他是蓝色蝠的,干的不是‘老行当’。”   “蓝色蝠”是“店”,“干的不是老行当”,意思是这位行脚帮的人已经不当“店小二”了,转行了。中年胖子说得磕磕巴巴,这些黑话就像刚背下来的一样,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亮哥看了他一眼,忽然脸色一沉:“不对吧,既然是蓝蝙蝠,他给你的五蝠令怎么是红的?”   中年胖子被他吓了一跳,讷讷地说:“我三叔有两块五蝠令,还有一块是黄的,他说那块令牌是他自己的,不能给我,这块令牌是他早年南下打工,救了一个同门,人家送给他的……我问过他,为什么蓝色蝠的五蝠令不是蓝的,他老人家说,这都是解放前传下来的老规矩。”   最早,行脚帮是什么颜色的蝙蝠,拿什么颜色的令牌,后来经过了几次内乱,才有这样的规矩——拿别的颜色的五蝠令,象征行脚帮五蝠紧密团结,不分彼此——当然,并没有什么卵用,人们自己不想团结,别说换个颜色,抓一把彩虹糖也不管用。   亮哥听他说得都没问题,又仔细盘问了他三叔的师承和姓名,这才缓和下脸色,拍着中年胖子的肩:“别见怪,虽然都是自家人,但是咱们自家人太多,天南海北的,互相都不认识,我们也没法一个一个查实,只能多问几句。”   中年胖子方才还紧张得气也喘不匀,见他态度变了,连忙也跟着赔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发廊的黄毛在旁边说:“亮哥人面广、仗义,在王舵主面前也说得上话,咱们这一片的兄弟们有什么难事,都找他,我就把你交给他了。”   中年胖子:“是……是……”   亮哥打量着这人,感觉撞人逃逸这种事,这胖子还真干得出来,软塌塌的一坨,一看就不像什么有出息的样子,打心眼里看不上这种人。他态度轻慢地点了支烟,直接问:“燕宁什么都贵,钱带够了吗?”   中年胖子立刻听出他的潜台词,连忙撅起屁股去翻他的大蛇皮袋子,鼓捣半天,摸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点头哈腰地递过去:“您帮着安排一下,麻烦您了。”   亮哥叼着烟、斜着眼,把里面的现金倒出来翻了翻,厚度还算满意,就直接拽出来揣进自己兜里,信封随手一扔:“行吧,跟我走。”   胖子连忙扛起他的大蛇皮袋,上了亮哥臭气熏天的黑出租。   就在黑出租开出小巷后,一辆低调的白色小轿车从街角露出头,远远地缀了上去。   “这一片有事都找他,”副驾驶上的于严听着耳机里传过来的声音,“看来没找错人。”   另一个小民警兴奋得摩拳擦掌:“于哥,我觉得自己跟演零零七似的,自打我开始工作,除了抓小偷就是调节邻里矛盾,还没干过这么刺激的事呢!”   “还是别了,”于严愁眉苦脸地说,“我还是希望少点刺激,能多活几年——兰爷,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你们给安排的这个身份说得过去吗?他们要是详细查怎么办?比如说……会不会给你们编的那个‘三叔’打电话确认?帮派内部,要是真想找人,应该能要得到联系方式吧?”   “三叔不是我们编的,”喻兰川一边盯着前面的车,一边回答,“是真有这么个人,以前受过张奶奶的恩惠,打过招呼了,不会露馅。当地这两天也确实出了件肇事司机逃逸事件,查不出什么问题。”   于严:“那个韩大哥不会被人认出来吧?”   假装肇事司机的中年胖子就是韩东升,戴了假发,把眉毛拔了拔,再加一副眼镜,贴了几根稀疏的小胡子,整个人面貌大变,以前是略显油腻的普通上班族,这样一改造,一下猥琐过人起来。   “应该不会吧,”喻兰川想了想,说,“丐帮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只要不碰上熟人,认不出来。”   一百一十号院,孟天意径直坐电梯上十楼,敲响了1003的门,好一会,一张大白脸从门缝里露出来。张美珍一点也不惊讶地看着门口的外甥,给面膜糊得张不开嘴,含混地说:“哎哟,稀客啊。”   孟天意大步流星地进了屋,沉着脸往四下一扫:“甘卿呢?”   “我哪知道?”张美珍对着镜子扽了扽面膜纸,“她走的时候我还没起来呢,没上班吗?”   孟天意:“一大早发微信请假,电话打回去,她拒接。”   “唔,”张美珍耸耸肩,“请假怎么了,谁还能保证三百六十五天全勤?每个月总有几天不方便……”   “二姨!”孟天意打断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你前两天让我给你联系,给别人安排假身份,接触燕宁的行脚帮,她今天就请假玩失踪,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合起伙来干行脚帮,为什么把她也牵扯进去?”   张美珍举着个小镜子,臭美地揽镜自照,哼着小曲,假装没听见。   孟天意一探身抢走了她的镜子,加菲猫似的大胖脸严肃地板起来:“她有来历、有功夫,我知道这事瞒不了你多久,但你知道她是谁吗?她……”   张美珍:“当然知道啊。”   孟天意:“……”   张美珍叹了口气,好像是感慨现在的孩子,一辈比一辈傻,就说:“你去打开冰箱,看看她切的那堆肉。”   张美珍是个网购达人,一天到晚收快递,老太太管买不管收拾,都是甘卿帮她拆箱子。有时候不知道从哪个穷乡僻壤邮过来半头猪,排骨肋骨都挤在一个保鲜盒里,甘卿就只能给她切成小块、分门别类地用小袋装好,以便一次吃多少解冻多少。   “用八百年没磨过的水果刀刨火腿,比刨肉机滚得还细,一刀一片,放在纸上能透字,刨完摆一排,肉条宽窄一样,不差毫厘——真以为火腿片拌进面条里,我就吃不出来这是谁家的刀工手艺啦?”张美珍翻了个白眼,“你二姨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岁数呢。”   已经开始随身携带花镜的外甥无言以对。   沉默了好一会,孟天意说:“卫兄把这孩子托付给了我,我得管她,把她往正道上引,你闲得没事,不帮忙算了,不要来搅合好不好!”   张美珍:“你所谓的‘正道’,就是给她找一堆自考的书,让她学出来当会计?”   孟天意眼睛一亮:“她看了吗?”   “没有,”张美珍冷酷地说,“卖了十块钱——收破烂的一开始说要给五块,她不干,然后这俩货就为了仨瓜俩枣,在门口讨价还价了十分钟,听得我脑仁疼。”   孟天意:“……”   张美珍:“一个人要是心里有往前走的路,即使只会按计算器,从收银员干起,她也能一步一步走下去,把日子过出自己的正轨,根本不用你操心。可是心里要是没这条路,就算她念了八百个博士,她也还是能过得有今天没明日、混吃等死,你信不信?”   孟天意叹了口气:“我知道,可是……”   “你以为人活着就像躲猫猫,只要藏得好,过去的事就找不着你么?”张美珍扯下面膜,冷笑一声,“她右手经脉断得只剩拿筷子的劲,左手依然拿得起杀人的刀,两本考试书,能压得下万木春的刀锋?”   孟老板茫然地看着她。   张美珍有点心塞,看着这些正道的后人们,因为太“正”了,一个个忙于努力生活、奋发向上,满脑子怎么升职加薪、还贷存钱,遇上不入流的流氓团伙真的是不行,就得给他们找个不那么正的“妖女”在后面掠阵,不然还不一定搞出什么事。   “可是……”   “别可是了,外甥,我说你是不是更年期了?烦死我了,快走吧!”   孟天意话没说完,就被他二姨请出了门。   “二姨,万木春出刀见血,我怕她再……”   “那是她自己的事,她又不是什么小孩了。”张美珍截口打断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过不去,自己毁了自己,活该!你管得着吗?管得住吗?你现在除了颠勺,功夫还记得几招?想得倒多,赶紧滚吧!”   此时,“正道”的几位和两个办案民警,跟着亮哥七拐八拐,悄悄地来到了一家小旅馆。   于严探头一看:“嘿!这帮王八蛋,真会藏。”   喻兰川问:“怎么?”   “这一排旅馆,都是情侣酒店,主打钟点房,做的就是来开房的情侣的生意,要是熟客,还提供保密服务——就是不登记身份证,万一有人来查,旅馆还给你提供假身份,专门为各种出轨、偷情分子提供服务。”于严说,“躲进去,只要自己不出来,没人知道你在里面。”   喻兰川一回头:“蜘蛛侠,看你的了。”   一直缩在后座的闫皓猝不及防地被点名,激灵一下,脸红得发紫。   “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人,”于严把“气功大师”的照片找出来给他看,“我们还给他p了胡子、头发、墨镜……几种常见的改装造型也都发到你手机上了,省得他‘易容’你认不出来——兰爷,你们这易容手段怎么都这么接地气,传说中的人皮面具呢?”   “牛皮都买不起,还人皮。”喻兰川把车停在隐蔽的地方,看着闫皓下了车,像个大壁虎似的,轻巧地贴在墙上,几下不见了人影。   而此时,韩东升已经被亮哥领进了小旅馆。   亮哥说:“一个外地来的兄弟,投奔咱们的,给他腾个房,长住。”   前台跟他一伙的,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一边找登记找钥匙,一边说:“亮哥,这两天怎么这么多‘长住’的?”   “谁知道,流年不利吧。”   韩东升耳根一动,心想:“气功大师果然也藏在这。”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几个人都抬起头,只见出来退房的女客人见鬼似的盯着韩东升,把钥匙掉了。   韩东升:“……”   这女的是他同事,已婚的。   小喻爷金口玉言说,“只要不碰见熟人,认不出来”。   小喻爷的嘴开过光。 第四十三章   电光石火间,韩东升和女同事的目光碰撞了一个来回。   韩东升狠狠地震惊了——这女的昨天还在朋友圈里给婆婆的广场舞小团体拉票!   女同事震得并不比他轻——她看了看韩东升的打扮,又看了看亮哥的尊容,一时竟说不好这二位谁的口味比较重!   千言万语,都化为一句交换在眼神里的“万万没想到”。   果然,同事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亮哥是个职业流氓,职业流氓一般都擅长察言观色,不然容易装逼不成反遭人砍,虽然韩东升和女人只是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但那一纵即逝的特殊氛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怎么?”亮哥立刻狐疑地问,“认识?”   韩东升回过神来,出了一后背冷汗,忙装出一副偷偷在街头瞟异性还被人撞破的窘迫,就着尴尬憋出来的面红耳赤摇摇头。   女同事更上道,跟着板起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看也不看韩东升一眼,径直去前台了。   亮哥皱起眉,直到女人走出旅馆的门,还一直在盯她的背影。   这时,韩东升心里已经有点忐忑,怀疑自己是不是露出了马脚,他拿了钥匙,在旁边叫了亮哥一声:“谢谢哥,要么……我请您吃个饭?”   亮哥似笑非笑地朝女人的背影一抬下巴:“怎么,你喜欢这样的?”   韩东升慌里慌张地摆手:“没有,没有……是她先看我,我才看她的,没敢多看……我在家有老婆孩子,我……”   他慌慌张张,一副做贼心虚的乡巴佬样。   亮哥把头转回来,玩味地看了看韩东升,笑了:“行了,我也没说什么呀。今天我就不耽误你休息了,刚到燕宁,先歇着,等你歇够了,可以先在周围熟悉熟悉环境,有什么事就找你亮哥,过两天叫你出来喝酒,带你认识点人。”   韩东升唯唯诺诺地应声。   亮哥拍拍他的肩膀,扬长而去,他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感觉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心里有点庆幸——要不是恰好在这么个尴尬的地方,这会说不定已经穿帮了。   然而,亮哥一出门,立刻就拉下了脸,狠叨叨地回头看了一眼,他打了个电话:“113院刚才出去一个女的,不高,烫卷的头发到肩膀,穿的白羽绒服,长身的,这人谁接了?”   杀人的都在自己地盘上杀,偷情的却恨不能要跑到天涯海角偷。   这种“情侣酒店”酒店扎堆的地方,除了附近的穷学生,其他客人往往是远道而来,因此平时有一堆黑出租在后面的街上等着拉活——不是普通的黑出租,这些人都是行脚帮的——而一个地方一旦有黑出租扎堆抱团,正经出租车就不大会过来了,劣币驱逐良币,所以客人们也没得选。   穿白羽绒服的女人随便上了一辆黑车,报了地址,自己的三魂七魄还是没归位,她坐立不安地憋了五分钟,实在憋不住了,拿出手机找她的情人:“我必须跟你说件事,哎……没想你,你正经点!人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刚才你不是先走了吗,我去退房,你猜我碰见谁了……”   她倾诉起来没完没了,又焦虑又害怕,同时,居然还有点偷窥到别人秘密的小兴奋,完全没注意到开车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悄悄地用手机录了音。   亮哥听完了手下兄弟们发来的音频,狠狠地撅起嘴,把嘴里一截烟头发射了两米多远,怒不可遏:“他妈的——我就说,车上我就觉得这小子不对劲!他往车窗外看的眼神不对!”   外地人刚来一个地方,总会忍不住向车窗外看,打量的是建筑和街道,所以一眼望出车窗,目光往往很长。   这个拿着五蝠令、自称“姓张的外地人”装得很好,一路上也坐立不安,也没忘了“好奇”地往窗外看,但他的目光很短,总是瞟一眼就立刻收回来,亮哥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拘谨。   现在看来,他根本不是外地人,所以才对燕宁的风物熟视无睹,他往窗外看时,看的是路标和路牌!   “年年打雁,差点叫雁啄了眼!”亮哥气得面目狰狞,“装神弄鬼弄到老子头上了!”   闫皓因为平时不大正眼看人,时间长了就有点脸盲,身负重任,他只能小心地扒在旅馆窗外,一间一间地往里看,这会临近中午,旅馆里客人不多,偶尔有几个房间有人,也是准备退房走人的。   检查到五层的时候,他看见了韩东升,韩东升点了根烟,打开窗户装作放味,不着痕迹地冲闫皓点点头。   他们要找的人应该在这楼里。   闫皓眼睛一亮,像一只轻盈的大鸟,继续盘旋向上。   韩东升带着几分感怀看着他的背影,羡慕地想:“到底是年轻啊。”   年轻人,哪怕是混得再不怎么样,至少他的脚步是轻盈的,身上每一件负累都可以随时脱下,飞到更高的台子上。中年人就不行,背上背的东西都是勒进血肉里、绑在骨头上的,再沉也不可能往下卸。   韩东升此时身在匪窝里,心里却无端生出一点惬意来,起码他能在这里静静地抽完一支烟,身后没有成堆的办公室琐事,也没有妻子愤怒的尖叫。   他就着烟喝了一口西北风,呛得嗓子生疼,又觉得自己这么想对不起单位和妻子。   单位是他自己挑的单位,当年从千军万马的考公大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才拿到这个岗位,不比追求女神轻松到哪去,他现在仍然记得得到录取通知的那天,他是怎么迫不及待地通知了身边的每一个亲朋好友,那时候还是女朋友的周蓓蓓高兴得又蹦又跳。   妻子是他自己追回来的妻子,大学里第一次收到她的回信,第一次一起看电影留下的票根,一起从民政局出来时快要离开地面的脚步,儿子韩周出生……他生命里所有的惊喜几乎全是她带来的。   那时他刚刚长大成人,又贪婪又自大,他觉得自己力大无穷,背上可以背一百个人,迫不及待地想飞、想狂奔,想要把自己的新家扛在肩头,一路绝尘而去。   可是燕宁的一年有四季轮回,万物生发的春天之后,还有严酷闷热的盛夏。   他自嘲地想:“可能是我自己过了保质期吧。”   就在这时,韩东升听见楼上一声轻响,闫皓似乎滑了一下,韩东升的神经重新拉紧了,凭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猛地把自己的窗户往外一推,正好接住滑下来的闫皓,   闫皓的脚尖在探出来的窗户框上轻轻一点,借力狼狈地扒住了墙外的管道,面红耳赤——这大中午的,六层的一对不等吃午饭,已经互相抱着啃上了,觉得楼层高,还没拉窗帘!   堂前燕差点被吓成折翼小鸟。   韩东升递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怎么了?   闫皓觉得自己干这事不太道德,犹犹豫豫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楼上的窗户——真要干吗?   韩东升跟他不太熟,没能领会闫皓一言难尽的复杂眼神,以为他是看见了可疑人物。   这是很有可能的,楼下做钟点房,楼上藏人,分开住,省得人多眼杂。   于是韩东升严肃地冲闫皓伸出一根大拇指,往上点了点——干得好,再确认一下!   闫皓:“……”   行吧。   他闭了闭眼,带着准备英勇就义的准备,心里默念那个“气功大师”的外貌特征——国字脸,左眼皮有点耷拉,鼻翼旁边有颗黑痣!   然后他一咬牙,重新爬了上去。   谁知六楼那二位“性情中人”奔放到一半,可能也觉得屋里有点亮,男人一边往下扒自己的秋衣,一边走过来拉窗帘,秋衣刚褪下一条袖子,正好跟重新冒头的闫皓看了个对眼!   两人同时受到了惊吓。   屋里的男人大叫:“卧槽,有变态!”   闫皓一嗓子叫了出来:“啊!”   黄澄澄的秋衣……不对,方脸耷拉眼还有黑痣!   闫皓:“就是他!”   韩东升立刻反应过来,通知喻兰川和于严他们:“在609号房!”   穿黄色秋衣的气功大师回过神来,感觉自己的玉体遭到玷污,怒不可遏,回手抄起烟灰缸,打开窗户砸了出来。   闫皓在半空中把自己卷成了一条麻花,躲过了烟灰缸,没躲过漫天的烟灰和烟头,呛得泪流满面。   韩东升双手扒在窗台上,就要从窗户跳出去帮忙,谁知刚探头往下看了一眼,他就一阵眼晕,心脏乱“突突”,感觉血压要上一百八。   闫皓大吼一声:“他要跑!”   韩东升果断放弃了“高来高去”的路线,转身冲进楼道里离他最近的楼梯间,往楼上跑去。迎面正撞上那鼻子上有黑痣的气功大师——大师慌不择路,秋衣袖子还吊着,露着一侧的腰。   韩东升一看大师这肥美的腰身,好,居然也是盈出了裤带的五花三层,顿时又有了自信,回手一拽栏杆,他整个人“嗡”地一下扫了出去,腿扫出了圆融的一圈。   大师敏捷地往上一蹿,没提防脚底下穿的是拖鞋,塑料拖鞋一下给扫了出去,他气急败坏地单腿往上蹦了两个台阶,抬腿往下踩。   韩东升抢上一步,一掌推向他的腿,胖乎乎的手掌看着软绵绵的,推出去的瞬间,却带着风雷似的劲力,“大师”仓促接招,腿居然被这一掌震麻了,一个趔趄往后倒去,手忙脚乱地抓住楼梯栏杆。   “大师”骇然变色:“你是哪一路的!”   韩东升不回答,淡淡地说:“你不是号称能‘隔山打牛’吗?神功呢?”   “妈的,又是条子!”大师气沉丹田,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格斗架,做发功状,嘴里大叫道:“吼——哈!”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朝着韩东升的面门砸了过来,韩东升一时没看清,提肘去挡,这才发现那是一只塑料拖鞋。大师的两只拖鞋都已乘“神功”而去,脚下没了束缚,趁机从楼梯扶手栏杆上滑了下去。   韩东升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后脖颈子,谁知下一刻,他手里一轻——“大师”就是“大师”,有两下子,扒衣如闪电,把黄秋衣往对方手里一送,他光溜溜的金蝉脱了壳,滑到这一层楼梯底部,撒开两只光脚往楼下冲!   这人的“下蛋神功”完全是狗屁,可他跑起来竟能和闫皓有一拼,大师的逃命经验极其丰富,一双脚不沾地似的,在每一层楼梯中间轻轻点一下,猛地就能蹿到底,像颗卯足了劲的弹力球,转眼就把韩东升甩下了。   可见跑不动也不能全赖五花膘。   人这一双腿,到底还是用进废退的。   这时,于严和他同事赶到了,两位民警进来就直冲楼梯间,想要堵住往下“弹”的大师。然而大师的吨位在那摆着,高速行动的惯性非同小可,见前面有人,他丝毫不减速,直接朝两个民警冲撞了过去。   于严还没来得及拿出警棍,眼前就一黑,整个人被对方撞飞了出去,肺都被挤扁了,“噗”一口,连气再口水,喷了大师一脸。   大师毫无阻力地继续往前跑,一边跑还一边“呸呸呸”。   于严痛苦地按住撞成一团的肋骨:“……大爷!”   这时,只听“噗”的一声,一条墩布杆子突然冒了出来,毒蛇吐信似的戳向大师的肚子,大师来不及减速,一撑楼梯扶手,高高地弹跳了起来,然而那沉重的墩布杆竟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往上一挑,结结实实地戳中了他的膝盖。   大师叫都没叫一声,五官都扭做一团,稀里哗啦地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不等他抬头,那根墩布杆就压了下来,顶住了他的咽喉。   这是剑法!   “哎,乖,”喻兰川扶了一下眼镜,抬头瞥了于严一眼,“大爷在这呢。”   于严:“……”   虽然是友军,但此时此刻,他还是很想先内讧一下。   喻兰川:“你快点过来把这货铐上,挺伤眼的!”   于严吃力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摸出一副手铐,把“大师”铐了:“跑啊,你接着跑啊!”   大师的膝盖可能是被喻兰川挑碎了,抱着腿滚在地上,疼得直哭,根本站不起来。   于严喘着粗气看了他几眼:“唉,兰爷,你帮我……”   只见喻兰川一脸嫌弃地把墩布杆一扔,从兜里摸出一张气味芬芳的湿纸巾,已经玉树临风地站在了两米以外擦手,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   好在这时另一个小民警和韩东升下来了,三个人合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哇哇”嚎的大师薅了起来。   “谢谢谢谢,”于严感激地跟韩东升握手,“您真是中国好女婿,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闫皓大惊失色地从楼上冲了下来:“好、好多人!”   于严:“什么好多人?”   闫皓越着急越说不清楚,脸红脖子粗地指着楼下:“行脚帮的!好多人!好几十!带着家伙,冲、冲进来了!”   他话没说完,嘈杂的人声就从楼底下传来了。   “堵上门!”   “这边!”   水泥地面随着人声震动了起来,紧接着,乱糟糟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于严匪夷所思地说:“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袭警?!”   喻兰川神色很冷静:“你外援有多少?”   “没多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这家伙,”于严说,“就叫了所里的几个同事,估计没什么用——盟主,怎么办?”   喻兰川就叹了口气,把眼镜摘下来,揣进了休闲夹克的内袋里,挽起袖子。   于严一瞬间有点感动,认识他这么多年,头一次感觉到了小喻爷作为寒江七诀传人的风姿和气度。   于严:“墩布杆不顺手,你拿我的警棍!”   “你出门带脑子了吗?”只见那“风度卓绝”的喻盟主,野狗一样地蹿上来越过他,“还不跑等什么!”   于严:“……”   被手铐铐住的“大师”哭哭啼啼:“救命!”   于严:“喻兰川!你这辈子还能不能从一而终地炫酷一次!”   此时,被行脚帮的大流氓们包围的小旅馆外,于警官的几个同事目瞪口呆地看着。   一个像是路人的年轻女人走过来,探头看了一眼:“这怎么了?要不要报警?”   “我们……就是警……”   “那还不赶紧叫人?”   “对对对!快点!叫外援!没王法了!姑娘你离远点……哎!你干什么!”   只见方才提示他们要报警的女孩不知从哪掏出一卷布条,一头叼在嘴里,一边走一边往右手上缠,回头冲那民警笑了一下,她大喇喇地直接过去了! 第四十四章   “大师”的体型相当于一个半于严,断了腿,还不配合。   于严跟自己的同事、韩东升三个人连拖再拽,一脑门热汗:“到底怎么回事!”   就算他们方才冲进来抓人的动静很大,可是前后也就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这群流氓瘪三怎么可能集结得这么快?   真有这种本事,他们还当什么地痞无赖?保家卫国去不好吗?   韩东升实在是不擅长跑,假发已经被汗浸得挂不住,他摘下来夹在咯吱窝底下,气喘吁吁地回答:“可能……可能是我露馅了,我刚才进门的时候正碰上一个同事……”   于严服了:“你同事怎么会跑到这来?!”   另一个民警小声说:“朝圣吧……于哥,这地方号称‘情侣一条街’,挺红的。而且在这碰见熟人,绝对不会互相打招呼,就……你懂的。”   于严心里异常悲愤,心想:我一个单身狗,懂什么懂?   这时,追得最快的行脚帮众已经挥着各种棍子冲了上来,韩东升责无旁贷,担起断后任务,他低喝一声,猛地把手里的气功大师推了出去。   气功大师原本是他们仨抬着,韩东升这一下不知用了什么劲,掌力竟然能从气功大师身上传到了两个民警那里,三个人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五百斤,被他一双手推出去,一起往上冲了好几层台阶。   然后他赤手空拳,迎上了对方的棍子。   韩东升用胳膊抵在太阳穴边,硬抗了一棍,随即肩走弧线,一推一撞,将对方手里的棍子夺了过来。   旅馆的楼梯间很窄,韩东升一人持棍,差不多就把通道给堵住了。   他那厚实、平时好像总也挺不直的背影像一座山。   于严好不容易刹住脚步,吃惊地回过头去。   因为周老先生的缘故,他几次与韩东升接触,对这男人的印象都是“没脾气的老实人”。在电视剧里,“老实人”要么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要么是蒙在鼓里的接盘侠。这些角色往往缺灵魂、短智慧,因为毫无萌点,只配当个加剧剧情冲突的道具。   现而今,“老实”俩字,基本是骂人的话了。   即便当着外人的面,他泼辣的妻子有时都按捺不住脾气甩脸色,私下里,一定叫过不少声“窝囊废”。   要是她看见这个背影,一定就不会再说出那三个字了。   于严握紧了警棍,嗓音变了调子:“兰爷,这人你接一下!”   “不管。”   “喻兰川!”   于严的吼叫声还没落下,一道人影突然与他错肩而过,快得看不清。   这楼梯间窄得能让韩东升一个人堵住,到了喻兰川那里,却又不知怎么,显得很宽,他一阵风似的与于严他们错身而过,彼此连衣角都没碰上,就像一个没有厚度的人。   与此同时,于严手里一空,警棍被人抽走了。   喻兰川:“闪开。”   韩东升听见耳后传来风声,猛地侧身避开,一个一米高的不锈钢垃圾桶“呜”一声,擦着他飞了过来,把冲到最前面的几个人撞了出去,连累了后面的一群。几个行脚帮的擦着边绕过同伴往上跑,喻兰川伸手一拍韩东升,同时一棍子递了出去,在那人胸口处一点,对手自然而然地格挡,警棍却忽地往上一撩,狠狠地掀了他的下巴。   韩东升:“好剑。”   “练剑吃亏,”喻兰川抖了一下手腕——把警棍当剑使,还是太沉了,非常不顺手,“比如刚才这句,我就觉得你是在骂我……还过不了安检。”   于严:“你又不坐地铁!”   “他们拿铁棍……”喻兰川一脚踹飞了一个人。   这时,行脚帮的也学聪明了,后面冲上来一大帮举着木椅板凳当盾牌的,木腿朝前,硬往上撞。椅子腿当然比胳膊和警棍都长,喻兰川被迫顺着台阶往上跑了几步,然后猛地回身,一跃而下:“我拿有刃的金属剑——   喻兰川手里的警棍像闪电一样从对手头顶劈了下来,首当其冲的来不及把木椅举起来,以为自己要开瓢,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可是出乎意料的,那警棍并没有照着他的脑袋砸,落下来的时候偏了一点,顺着他的耳朵削下来,到了下颌骨附近,猛地变砸为横扫,两颗带血的大白牙当即飞了出来。   喻兰川冷冷地问:“到时候怎么鉴别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说得清楚吗,警察同志?”   于严先是啼笑皆非,随后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有点笑不出。   所谓“走正道的人”,就是这个人所能得到的一切荣誉、努力所能达成的一切结果,都是基于社会公序良俗的——托福是一分一分考出来的,论文是一点一点磕出来的,年薪是无数个加班熬点熬出来的。   而半辈子的努力成果,可能都会因为“防卫过当”四个字而全盘崩溃。跟这些什么都没有的底层流氓们对上,怎么都是投鼠忌器。   “高高跃起,拿警棍往下砸”与“用自己的臂力扫”,这两种方式差好几个力量级,前者能把人脑袋砸成个烂西瓜,后者顶多让他懵一会,甚至不会失去行动能力。   而且这位文明的喻兰川先生,他在下手已经留了很大余地的同时,还要分出一半的脑子小心不要“防卫过当”,身与心都极度繁忙,对方人多势众,很快挡不住了。   于严:“先从这出去!这条街地方背,都是他们的人,他们有恃无恐,我就不信,这帮流氓还敢追到大街上搞群体械斗!”   “楼顶走,”闫皓说,“楼顶有个铁门!跟着我!”   于严:“蜘蛛侠同志,干得好!”   闫皓的脸一下红透了。   一直以来,他都很害怕跟别人交谈,他总觉得别人看他的眼神、跟他说的话都是锉刀,在不断地消磨他,就连别人礼貌性的夸奖也让他恐慌,因为能感觉得到对方言不由衷。   这还是是第一次,他从别人的话里获得了鼓励,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在做有用的事、在帮大家的忙。   这像一管新奇的鸡血,直接打进了他的心脏,闫皓近乎有些“人来疯”地冲到了最前面,主动请缨:“我去撬锁!”   闫皓冲到前面撬锁,两个民警按着活鱼似的气功大师,喻兰川和韩东升断后,一行人且战且退,现场凳子腿、长棍与垃圾桶乱飞,异常混乱。   闫皓撬锁的手艺也不太灵光,脸涨得通红,一边在锁眼里乱捅一气,一边用蛮力连扭再拉,就差上牙啃了。终于,在他们退无可退的时候,“喀拉”一声,连着铁链子的门锁掉了!   闫皓大大地松了口气,手都有点发软:“这边!”   然而他刚进小门,走了没有两步,就倒退了回来。   于严一把按住他的后背,喘着粗气问:“怎、怎么……”   闫皓没回答,但于严已经看见了——七八个手里拎着砍刀的行脚帮众,已经在楼顶等着他们了,刀尖指着闫皓的鼻子。   他们被堵在了这个小小的楼梯间里。   被他们铐住的气功大师有恃无恐:“现在放开我,一会打断你们一条腿,给你们留一条好腿蹦回去。要不然……噗!”   于严一拳怼在他下巴上,差点把气功大师的嘴砸漏气了,脸立刻肿了起来。   另一个小民警:“……”   于严面无表情地问:“你看见我干什么了吗?”   小民警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于严揪住气功大师的领子,恶霸似的威胁道:“再说一句话,老子把你另一边脸也打肿。”   小民警连忙表忠心:“于哥,我什么都没听见!”   就在这时,楼顶上持刀的几个人已经动了手,对着闫皓劈头就砍。   闫皓在刀光剑影里左躲右闪,试图堵着通往楼顶的小门,不让他们下来。可他手里只有个爬墙用的铁钩,非常不趁手,躲得险象环生,几次差点刮破了衣服。   “停!停!”   “铛”一下,闫皓的铁钩和一把砍刀撞在一起,两个人同时手麻后退,余音在周遭回荡不止,乱糟糟的现场安静了下来,双方都往出声的地方望去。   喊“停”的人居然是亮哥。   这会,亮哥那张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脸上带着极度惊恐,他脖子上扣着一只绑着黑色“缠手”的手,指间夹着一把小刀片。   挟持他的人跟他差不多高,周身裹着严严实实的长外套,不出声,看不出男女。   这人带着兜帽和口罩,头发压下来,还挡了半个额头,只露出一只眼睛,那只眼睛不知为什么,让人想起眼镜王蛇,越过人群看过来,落在喻兰川身上时,眼角微微一弯,似乎是笑了。   喻兰川倏地一愣,他认出了那只眼睛。   这时,挟持者轻轻地踹了亮哥一脚。   “让开让开,都让开。”亮哥立刻说,额角一颗汗珠掉了下来,落进了眼珠里,周围一帮行脚帮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开始都迟疑着不动。   亮哥的眼珠飞快地转到眼角,仿佛是想看清楚身后人的真面目,刚要说什么,他一张嘴,突然发出一嗓子不似人声的惨叫——挟持者招呼都没打,单手扣住了他的右臂,那里发出可怕的碎裂和裂帛声。   喻兰川蓦地变色:“甘……干什么!”   韩东升却退了半步,神色倏地凝重下来,难以置信地喃喃说:“卫骁?”   喻兰川:“啊?谁?”   韩东升没来得及回答,亮哥已经在惨叫之后带着哭腔咆哮了起来:“都让开!聋了吗!让他们走!走!”   不是所有人都能通过一只眼,就立刻认出“点头之交”的,除了喻兰川,其他人只是觉得挟持亮哥的那位眼熟。   于严有点弄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小声问:“兰爷……”   喻兰川竖起一只手——他好久没干过什么体力活了,拎着棍子的手有点脱力,这会有点微微地颤抖:“带上你的犯人,走。”   一行人紧张戒备着,喻兰川打头,闫皓殿后,缓缓往楼下走。   经过亮哥身边的时候,喻兰川突然停下脚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几十号流氓提着凶器袭警,这事闹出去,够判你们几年的。”   于严虽然不明白喻兰川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激怒亮哥,但也知道,这个发小虽然时而靠不住,却绝不是喜欢惹是生非的,一定有他的用意,于是立刻跟着帮了一句腔:“今天我们的目标本来是这个诈骗犯,但是组织袭警,你小子也跑不了!”   可是亮哥对警察这句威胁毫无反应,甚至隐约还有点向往。   他整个人浑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全身挂在那只卡在他喉咙前的手上,说不出话。于严看清了他的表情,觉得很奇怪——这个亮哥脸上的恐惧不是怕挨打,也不是怕挨刀,倒像是见了鬼一样!   他于是朝那戴口罩的人仔细看了一眼,片刻后,作为民警锻炼出来的人脸识别能力上线,于严震惊了:“你……你是……”   那挟持者冲他眨了眨眼,随后略微侧头,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抓紧时间滚蛋。   可就在这时,喻兰川突然越过亮哥,一把伸手攥住了挟持者的手腕。   挟持者手指间有刀,被他一碰,刀尖立刻在亮哥脖子上拉了一条细细的血痕,亮哥“啊啊”叫着,张着嘴喘气,竟当场尿了裤子。   周围的行脚帮众人们又一阵骚动。   韩东升失声叫道:“小喻爷!”   “谢谢你解围,”喻兰川一字一顿地对那挟持者说,“但我再说一遍,把人送到派出所来。”   都这时候了,他就好像拎不清的唐僧,竟然还不赶紧跑,还和“友军”较起劲来!   韩东升不知为什么,比方才被人围着打还紧张,轻且急地说:“小喻爷,快松手放开这位……这位朋友,咱们先走!”   喻兰川充耳不闻:“走你的。”   挟持者似乎也颇为无奈,喻兰川的手指用力地攥住这人手腕,手心的温度很快浸透了薄薄的缠手布条,又温暖、又咄咄逼人。   两人就在棍棒丛中僵持住了。   韩东升脸上的血色都没了。   这时,那个挟持者轻笑了一声,叹了口气,似乎是受不了喻兰川,妥协了。   “我不相信你,跟我们一起走。”喻兰川一边示意同伴们往外退,一手死死地拉着挟持亮哥的人。   挟持者眼角弯起的弧度消失了——你小子不要得寸进尺。   喻兰川缓缓提起了另一只手拎着的警棍,似乎真打算不分敌我,在这种地方和“友军”动手。   所幸挟持者脸色很冷,却到底没动手,在韩东升胆战心惊的注视下,他挟持者亮哥,却被喻兰川拖着,三个人保持着怪异的姿势,一点一点往外挪。   这场景要是让不明情况的外人看见,可能一时还看不出来谁跟谁一伙。   他们这样挪出了凶残的情侣酒店,挟持着亮哥的人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松开了卡在他喉咙上的手,同时屈指弹向喻兰川的脉门,把半死不活的亮哥往喻兰川怀里一扔,转身就走。下一刻,刺耳的警笛声响起,守在门口的民警们叫的外援终于到了。   大小流氓们见事不妙,纷纷蟑螂似的往四下一钻,躲得躲、藏得藏。   喻兰川洁癖,那个挟持者突然把一身腥臊味的亮哥推给他,他接也不是,推也不是,一时手忙脚乱,好不狼狈,再一抬头,人已经没影了。   亮哥瘫在地上,右臂软塌塌地垂着,血迹从袖子里浸出来。   韩东升连忙蹲下来,撕开他的袖子。   闫皓探头一看,“啊”了一声:“手上的大筋……挑断了。”   韩东升和于严同时转向喻兰川——   韩东升:“小喻爷!你知道他是谁吗,你怎么敢……”   于严:“我的妈,兰爷,我没认错吧?刚才那是我梦梦老师……”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面面相觑,空气都安静了。 第四十五章   韩东升:“……梦梦老师?”   喻兰川本人就是个半吊子盟主,好多传说中的“武林规矩”,他都得靠别人临时科普,于严跟着半吊子盟主混,更是一窍不通,他自然而然地把韩东升他们这些人,视为和喻兰川“同一国”的。   直到听见韩东升说了这么一句,于严才意识到,韩东升好像并不知道刚才那个神秘的挟持者是甘卿!   而且他还说漏嘴了!   三位“大侠”和一个民警,在四下乱闪的红蓝光里,集体低头围观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亮哥。   “这个……先不管别的了,”韩东升回过神来,最先圆滑地打破沉默,指着亮哥说,“我觉得这位都快不行了,是不是得快点送医院啊?”   “对对对,”于严正尴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如梦方醒地跳起来,冲同事叫唤,“叫个救护车!这有个嫌疑人晕菜了!”   喻兰川也回过神来:“那他这伤怎么算?”   “没事,”于严连忙把方才短路的神经接起来,“他带着一帮狗腿子们袭警械斗,我们反抗的时候不留神伤的。我们五个人,手里还有个捣乱的嫌疑人,对方差不多有小一百号了,现场没法控制,有点意外伤害也算情理之中,你没时间,交给我处理就行。”   喻兰川抬头看了一眼旅馆的监控。   “不用管,”于严摆摆手,“这帮流氓都是惯犯,他们锁门的时候肯定早把监控关了。”   韩东升:“那我岳父的事情,还要麻烦您了。”   “放心放心,”于严说,“先回去走个流程,然后我请大家吃饭。”   喻兰川来的时候自己开车,走的时候搭了警方的顺风车,他无意中一抬头,目光和副驾驶上的韩东升碰到了,忽然,喻兰川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老杨大爷一开始提起“五绝”,从来都会刻意把万木春隐去,哪怕这样显得他不识数。   被人执意追问,也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十分语焉不详。直到过元旦那天,话赶话、赶上了,老杨大爷才向他透露了一点关于“万木春”的事。   虽然说的是好话,但细想起来,这不太合常理——因为老杨帮主是个有仇不一定要报仇、但有恩一定要报恩的人,假如他们真的能确定,当年帮喻兰川逃走的就是“万木春”那支的人,大爷爷和老杨大爷一定会每天在他耳畔念叨一次,唯恐他记不住。   怎么可能这么多年过去,被他反复问起才提一句?   关于万木春,老杨大爷到底隐瞒了多少?   韩东升又知道什么?   他脱口而出的“卫骁”是什么人?   甘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行脚帮的地盘,她不认识亮哥,抓他,是因为看出他是这伙行脚帮众的头头,本意是想给那几个邻居解个围,没想到亮哥竟然脱口一句“卫骁”,还吓得尿了裤子。   卫骁就是她师父。   外人对他讳莫如深,把他传得都快妖魔化了。   其实在甘卿印象里,他只是个沉默寡言的老男人,天天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改良中山装,蹬着二手自行车上班,一双手粗糙又干净,从来不让指甲长长。他不吃死孩子,也不喝人血掺的葡萄酒,嘴刁得很,因为他是个大厨。   从小没地方练刀,他就切菜、雕水果,切完雕完的食材当然不能浪费,于是到处搜罗菜谱,没事就照着做,长大后干脆就以此为业。可怜师祖,一辈子风华无双,老来跟徒弟过,差点吃出小肚子,隔三差五闹腾着忌口,差点“晚节不保”。   他自己却节制得很……当然也可能单纯是挑剔,临到花甲,看背影,仍像个青春年少的小伙子。   他们都说他养生有道,百岁无忧。   可他居然没领到退休金。   甘卿回到泥塘后巷,循着记忆里的小路,往深处走……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泥塘”也在缩水,前些年,这一头沿街的房子已经拆了,据说是为了拓宽街道。她站在空旷的街头,看过往的车喷出温暖的尾气,茫然地往四下看了一眼,没能回想起自己家以前在哪一块。   “杆儿。”   甘卿早听见了脚步声,没回头。   “那边的小花坛,就是你家门口。”孟天意走过来,在马路牙子上坐下,目光扫过甘卿缠着布条的手,“孟叔给你记着呢。”   甘卿终于动了一下,顺着他的指点看去。那是路边随处可见的小花坛,这会西北风正得势,花坛里只有枯枝,盖着瑟瑟发抖的塑料布,显得有点惨。   “孟叔,”她的声音几乎湮灭在车声里,“您再跟我说一遍,我师父是怎么没的?”   “那一阵子他脸色都很差,有时候还走神,恍恍惚惚的,别人问起,他就说是因为过节,饭店客人多,总加班。掌勺也是体力活,我们都劝他,年纪大了就别那么辛苦了,该交给年轻人了……结果有一天果然就出事了,他下班回来太晚,骑车被车撞了。”孟天意说,“当时看着,除了狼狈一点,也没什么大事,就让肇事司机走了。可是……毕竟上了年纪的缘故吧,过了几天,腿突然不行了,在家卧床好一阵,还用上了拐。”   甘卿没有打岔,静静地听着。   “然后有一天……我记得是九月初九,重阳节——卫兄突然架着拐来找我,交代后事似的,跟我说了好多话,还给了我一盒信,让我按信封上标的日期,到日子就寄给你。他说反正你也不回,穿不了帮。”   甘卿的手指狠狠地捏紧了。   “我当时就觉得不好,过了几天,果然……唉。当时的邻居看他门口积了好几天的报纸,又想起有一阵没见过他了,有点担心,敲门一看……说是猝死,中老年人挺常见的,心衰,身边没人,人一下过去了。”孟天意叹了口气,“杆儿,别多想,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就算你那会在燕宁,也不可能一天到晚不出门陪着老头,不一定赶得上那要命的几分钟。赶上了,人也不一定救得回来……多少年了,别惦记了。”   甘卿一字一顿地说:“我师父没有心脏病。”   “好多心脏猝死的平时也……”   “庖丁解牛,”甘卿蓦地转过身,打断他,“出了车祸,会连自己身上的筋骨伤没伤到也不知道?”   孟天意仰起头看着她:“道理你不是都知道吗?他当然知道,但是既然不愿意说,自然有不说的道理。卫兄上了年纪后,闲聊起来,总是后悔自己年轻时候锋芒毕露,做的一些事太过了,如果老来能了结,也无怨无悔。他不想让你知道了心怀芥蒂。”   甘卿冷冷地说:“他当时确实不是病死的,对吧?周围的人都知道他出了车祸、撞了腿,所以即使看见他身上有伤,大家也不会多想。死在家里,看着风平浪静,像寿终正寝,没有家属不依不饶地要查,当然也没有人仔细验尸,就干干净净地按猝死处理了!”   “你别多想,也别听我二姨胡……”   甘卿:“行脚帮的一个杂碎喽啰怎么会一眼认出我,脱口就叫‘卫骁’?”   “甘卿!”孟天意脸色严肃下来,“就算卫兄不是寿终正寝,他心里如果真有冤情,以他的手段,想留下什么线索证据,早就留下了!你想不明白?他过世前,找我寄存遗物,除了你的事,其余一概只字未提,因为这辈子让他挂心放不下的就你一个人!你要是懂事,就该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别让他九泉之下不放心。”   “我的日子?”甘卿抬腿走上斑马线,她的脚步很轻盈,于是老远一看,人也显得轻飘飘的,像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除了吃喝拉撒,整天在小破店里胡诌,骗一帮小孩听她讲故事,再买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这种无聊日子有什么好过的?   可是这些话说出来怕孟老板伤心,于是她在嘴里过了一遍,又咽回去了,笑了笑,大步过了马路。   喻兰川晚上回去以后,第三遍去敲隔壁家的门,甘卿依然没回来,他想了想,转身去了楼下。   “小喻爷,”韩东升给他开了门,“我就知道你得来,快请进。”   喻兰川:“嫂子不在?”   “回我岳父那头住几天,怕老人家万一自己回去,”韩东升叹了口气,“我在这管孩子——孩子睡了,不用管他。”   韩东升家里透着狼狈,没了女主人,更是雪上加霜。他找了半天,没找到能待客的茶具,最后只好翻出个一次性纸杯给喻兰川倒水:“见笑。刚搬回来,好多东西没来得及置办,家里又一直出事,都顾不上了。”   喻兰川随口说:“当年没卖房子就好了,租的房怎么也没有自己家住得舒服。”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韩东升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自嘲自己没有投资的命,他沉默了一会:“当时……其实也是没办法。卖房炒股其实是假的,股票什么的,我压根就不懂,哪有那种胆子?”   喻兰川一愣。   韩东升敦厚地笑了起来:“我爸妈没得早,蓓蓓的父母对我特别好,我就一直拿那边当亲生的看。当时我岳母一场大病,家里积蓄都耗光了。爸呢,就是个普通上班的,除了老屋,没攒下什么财产,我跟蓓蓓都没有兄弟姐妹帮衬,总不能让老家儿卖棺材本吧?我就托朋友,把这边的房抵押了,找了个不大正规的民间机构,借来一笔急用的钱周转。只是这笔钱来路不好解释,想说是我父母留下的,但是结婚前谁家里怎么回事,互相都知道,瞒不过去,那会我看周围的人都在说股票赚钱,就骗蓓蓓说父母留下一点钱,我买股票了,好多年一直忘了,最近家里用钱才想起来,没想到赚了那么多。”   喻兰川轻轻地问:“为什么不说实话?”   “她那阵压力太大,我是想,先不告诉她,等事情过去,我慢慢把钱还上,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把抵押一解就得了。”韩东升有些不好意思地一低头,“嗨,那会年轻么,不懂事,哪知道‘钱难赚、屎难吃’,用钱用得急,也没仔细算利息,老人家没救回来,这个钱到底没还上。我没敢跟蓓蓓说,只能继续骗她,本想拖一阵,等她过了丧母的那段情绪再提。结果越拖越不敢说。不过也好,她一直以为我们的钱在股市里,只是套住了,没准哪天就能涨回来,心里一直有期待……不说我家里这点破事了,小喻爷是为了今天帮我们的那个人来的吧?”   喻兰川抬起眼。   “我听小于说‘梦梦老师’,”韩东升说,“我儿子加了楼上那位女邻居的微信,我见过他的备注,就是她吧?原来是个女孩,怪不得当时她不说话。杨帮主他们知道吗?”   喻兰川想了想,上次老杨跟他讲“万木春”的时候,甘卿正开着门清理地板,杨帮主没表现出什么异样,应该是不知情的。   “怪不得。”韩东升嘀咕了一句,“虽说老一辈的事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但是敢直接住进一百一,胆子也够大的。”   喻兰川就直接问:“‘卫骁’到底是谁?”   “是万木春的弟子。万木春亲传的弟子,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亲口承认过,这个弟子青出于蓝。我小时候见过一次,就是今天这幅打扮,手指间转着一把小刀,不怎么说话,显得城府很深,一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全身两百多根骨头都在他掌握里,他想挑走哪根就挑走哪根……当时身边还带了个几岁的小女孩,啊,就是她吧?”韩东升说,“女大十八变,认不出来了。”   喻兰川追问:“后来为什么不来往了?为什么你说甘卿敢住进这里是胆子大?”   韩东升犹豫片刻。   “这姑娘平时对我儿子挺好的,跟邻居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也特别有礼貌,今天还帮了咱们,我说这些捕风捉影的话不大应该。”韩东升的脸色挺纠结,“但……十几年前,卫骁上过‘盟主令’。”   盟主本人一头雾水——他们还没告诉他“盟主令”是什么玩意!   这盟主当的,真像个居委会的傀儡!   然而还不等他问,就听韩东升继续说:“听说是因为他身上背了十八条人命。” 第四十六章   喻兰川:“你说什么?”   “可能还不止。”韩东升接着说,“小喻爷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大概十几年前,邻省小岗村面粉厂爆炸,一共死了十八个人,这件事一开始是按意外事故处理的。”   喻兰川没什么印象,社交媒体没普及的时候,区域性的新闻很难给人留下什么印象,就问:“不是事故吗?”   “不是,他们后来找到了两具……两个半具残尸,其他部分不是烧焦就是炸飞了,只有这两块残躯连着头颈部分,全都是被人一刀划在脖子上,凶器非常锋利。伤口像画家一笔勾出来的那种弧线,长三寸二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暖气烧得有些燥,然而喻兰川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一股恶寒。   “小喻爷,你要知道,就算是在纸上一笔画一条三寸二分的弧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是用刀划人的脖子。”韩东升顿了顿,又说,“我记得那会,在世的前辈都聚集在一百十号院里,所有人都说,这是万木春的手笔。”   喻兰川下意识地反驳:“这可不一定吧?”   韩东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喻兰川想了想:“804这间房子里,在你们没搬过来之前,就来过几个自称‘万木春’流派的,看着也挺像那么回事,可见冒充他们的人还挺多的。”   “这屋之前租客的事,我也听人说了一点。但那不一样。”韩东升说到这,轻轻地打了个寒噤,“我亲眼见了,他们把面粉厂里两具尸体脖子上的伤口,分别描在了纸上,几乎完全重合。”   喻兰川练寒江七诀练到现在,仍然不大清楚自己属于什么水平,周围几个“参照物”也都是些稀松二五眼的玩意。   这种神乎其技的“手艺”,他还从来没见过。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   喻兰川心想:“太离谱了。”   “那年,春老先生已经过世了,算起来,楼上的小姑娘也就不到十岁的样子,这一老一小都不可能,”韩东升说,“万木春一系一脉单传,能有这种功力的,就只有卫骁。”   喻兰川感觉,这时候自己插一句“有没有DNA可以证明”,画风会有点诡异,但他还是觉得,如果判断的依据不能作为司法证据,那这依据恐怕就有不够严谨的地方。   喻兰川:“这个卫骁,后来抓住了吗?”   韩东升:“这种神出鬼没的职业杀手,抓是基本抓不到的,卫骁几乎不在人前露脸,露了,你也不知道他是真脸还是假脸。”   “我以为人皮面具是传说。”   “于警官他们说的‘人皮面具’当然是传说,但高明的易容术还是有的,肉眼贴上去看不出真伪,只不过你我都不会而已。”韩东升说,“这种人作案,连一颗指纹、一个脚印也不会落下。监控根本拍不到,警察能排查到的路他们不会走,杀完人就藏进人海,只留一个独门绝技在现场,作为向金主收钱的证明。大街上和你错身而过的流浪汉,可能就是个刚把手洗干净的杀手。”   也就是说,首先找不到这个人,找到了,也很难有证据起诉他。   韩东升:“春老先生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宣布门派金盆洗手,不干老行当了。当然,我们不是警察,卫骁遵不遵师命,我们也管不着。但那天死在他手里的十八个人里,大多只是当地农闲时出来打工的村民,这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县城,其中还有面粉厂老板的小儿子,才不到十二岁。这就实在是有点丧心病狂了。但是尽管这样,喻老和杨帮主他们还是不愿意下定论。喻老说,他算是看着卫骁长大的,不相信以春老先生的为人,会养出这种弟子。可是有人天天来闹,那一届武林大会吵成了一锅粥,都说要把万木春除出‘五绝’。”   喻兰川想起杨老跟他讲过的事,就问:“是因为这个卫骁以前来武林大会的时候,得罪过很多人?”   “杨帮主告诉你的吧?”韩东升点点头,“卫骁年轻的时候替师父来武林大会,有人看不惯他,事后约战……其实年轻人约战很正常,就是切磋一下、点到为止的事,卫骁却说翻脸就翻脸,当场下了狠手——那时候还没有现在的医疗条件,废了就是废了,卫骁也就此跟一帮朋友结了仇,从此以后,他就算来,也是私下拜会喻老他们,再也没有公开露过面,万木春的名声从那时候开始,就不太好了。”   也被人“约”过喻兰川没作评价,心说:先撩者贱。   所有闲得没事、在茶话会后找事约战的都有毛病,挨打活该。   “顶不住群情激愤,喻老出了盟主令,但我听长辈们说,到最后老盟主也没有盖棺定论,说面粉厂的十八个人就是卫骁杀的,他这一份盟主令是‘质询’,也就是朝卫骁隔空喊话,如果不是他干的,让他赶紧回信说一声,以免败坏门派名声。”韩东升说,“但是喻老做到了这份上,对方一点回音也没有。”   “又过了几年,行脚帮内乱,有万木春的人在其中搀了一脚,喻老这才知道,原来卫骁就躲在燕宁,那他就不可能没听说过盟主令的事,如果里头真有什么内情,他早该来找喻老。沉默等同于是默认。”   喻兰川一愣,忽然意识到,当年自己离家出走、独自去泥塘后巷被人绑架,是给大爷爷惹事,而甘卿出手救他,其实也是在给自家大人捅娄子。   “后来呢?”   “听老前辈们说,动手的人虽然是万木春一系,但能看出功夫还浅,”韩东升说,“而且做事有点……呃,活泼过头,也没敢真伤人,所以应该不是卫骁本人,可能是他那个小徒弟调皮吧。喻老这时候虽然失望,但还有回护卫骁的心,所以私下处理了一些痕迹,但是没想到警察那边也找到了一条狗的尸体,而且咱们这边也有嘴不严实的人,事情怎么捂也没捂住,还是传出去了。当时就我知道的,很多人都红了眼似的想掘地三尺,把卫骁挖出来,但是有老盟主在上面压着,这些事都是私下里做的,他们没敢大张旗鼓。”   喻兰川心里倏地一紧:“找到了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韩东升摇摇头,“那段时间我父亲身体快不行了,家里的事焦头烂额的,没怎么打听过——不过后来过了几年,那些跟卫骁结过仇的人都消停了,武林大会的气氛渐渐也没那么剑拔弩张了,我听过传言,说卫骁死了。”   这么多年,喻兰川一直担心当年那个小女孩会因为他受到什么伤害,这几乎成了他一块心病,直到前一阵子终于找到她,才发现自己完全是浪费感情。放下心来的同时,多少还因为黑历史在她手里,有点恼羞成怒。   他没想到这么一件小事背后有这么多牵涉。   如果卫骁真的死了,如果卫骁的死因真的和江湖仇杀有关——   那……甘卿知道吗?她知道当年是因为她多管闲事,招来了这些事端吗?她师父与别人的恩怨有没有牵连过她?她的手又是怎么弄的?   她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行脚帮的地盘上?单纯是为了给他们解围吗?   为什么亮哥胆大包天、敢组织流氓袭警的大流氓,见了她会吓成那样?   忽然间,喻兰川有种坐立不安的冲动,想立刻出去找甘卿。   见了她说什么,他还没想好,但非得马上见到她不可。   于是他立刻站起来,仓促地跟韩东升告别。   韩东升却忽然叫住他:“小喻爷,各位朋友都是来帮我的,我不是多嘴的人,你放心。楼上那姑娘的来历,越少人知道越好,武林没有看起来那么消停。”   喻兰川愣了愣,抬腿就走。   甘卿手机关机,朋友圈最后一条还是三天前更新的。   喻兰川先去楼上敲1003的门,这次,张美珍女士被他敲烦了,隔着门朝他喊:“没回来!不知道!你找我外甥问去!下次房租合同里就应该写上,禁止和邻居谈恋爱。”   喻兰川没顾上跟这嘴欠的老太太打嘴仗,打了辆车,直奔泥塘后巷的“天意小龙虾”。   隔壁的星之梦紧锁着,喻兰川看了一眼,闯进了烟熏火燎的后厨。   “干什么!”端着一锅汤的服务员差点撞进他怀里,“你找谁……喂!”   “小喻爷?”孟天意不在后厨,心事重重地刚从外面回来,一抬头,惊讶地看向喻兰川,“您怎么……”   “我找甘卿。”喻兰川一把拉住他,“急事。”   孟天意略微有些躲闪地说:“啊……她?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吗?我看她把店门都锁……”   “锁什么门,她今天就没开门!”喻兰川打断他,把声音压成耳语的音量,在孟天意耳边低且快地说,“她今天把自己打扮成卫骁的样子,闯进了行脚帮的场子,当着民警的面,卸了行脚帮领头人的一只手!”   孟天意听见“卫骁”俩字,已经变了脸色,再听见后面半句,汗都下来了。   喻兰川的声音压在牙缝里:“我猜她还想卸点别的,当时把她拦下来了,可是现场太乱,过后一错眼,人就不见了。你是想让我去找她,还是将来刑警去找她?孟老板,我再问你一遍——她、去、哪、了?”   孟天意的眼角神经质地跳了好一会:“707路……她去马路对面坐的707路公交,终点站是东郊墓园……她自己到那边去的时候,不喜欢别人跟着……小喻爷!”   喻兰川已经没影了。   前些日子,燕宁下了一场雪,据说总共加起来大概有几千万粒,跟燕宁人口数量差不多,反正谁也没看见,原来是都落在了东郊。墓园的草坪上落着一层细细的白霜,不凋的松柏呼吸出的水汽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冰冷,湿润,密密地往骨头缝里钻。   最里面的照明灯坏了,好久没人修,乌漆墨黑的,只有一点黯淡的月光落下,扫出了一个长长的人影——   此时此地,这人影实在是更像一条鬼影。   墓碑上的名字,刻的是“卫长生”。   卫骁是个让人战栗不安的名字,卫长生,则只是个很好说话的厨子。   他蹬的那个二手自行车还是女式的,脚总是有点伸不开,骑车的时候后背微微弓着,蹬得很慢,等着他的小女孩蹿上后座……小时候还行,大一点就蹿不了了,这车的后座焊得非常细,根本就是个摆设,不是带人用的,甘卿十二岁的时候就把这玩意压断了,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后车轮上,非常伤自尊。   倒霉师父在旁边笑得扶墙,把她气得哭了一场,从此发誓苦练轻功。   ……没练出什么名堂来。   师父是个古板的“唯分数论”,她记得自己小时候,他还肯指点功夫,等她大一点,他就不爱教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拿着计算器,比较她跟隔壁小崽子考试差几分,想从他那挖出一招半式难极了,他好像就不盼着她能有点出息。   甘卿小时候还暗搓搓地怀疑,他是不是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武侠小说里那些不把徒弟当人看的反派们都没有他抠门。   “我到现在都是个没有师父领进门的半吊子。”甘卿把墓碑下面落的松针拂去,她已经在这站了不知多久,身上落了一层露水,把外套的兜帽戴上,她抬腿往外走去,“万一功夫不行,死在别人手里,那也都怪你……”   就在这时,松柏林里突然冲出来一道人影,裹着凌厉的风声,转眼到了眼前,一把抓住了她。   深夜、墓园、黑灯瞎火、孤独的石子路、身边两排墓碑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她刚说完死人坏话。   饶是甘卿胆大包天,也差点吓出心脏病,“嗷”一嗓子,脱口叫出来:“师父我错了!” 第四十七章   喻兰川好不容易才打到一辆肯在半夜送他去东郊的车,一路上跟好几辆707路擦肩而过,每次他都恨不能拿着探照灯往车厢里晃一圈,好不容易摸到东郊墓园,跳墙进来,结果发现这鬼地方大得超乎他想象,从A到N,分区就分了十四个!   燕宁一到冬天,活泼可爱的小鸟就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帮老乌鸦,尤其爱在瘆人的地方集合,不时发出不憋好屁的“嘎嘎”声。还有西北风穿过密集的林荫路,被夹在两边的树挤得鬼哭狼嚎,于是这两路“神乐仙音”汇聚,效果翻倍,仿佛恐怖片的片头曲。   墓地非常规整,成排的墓碑和密林,到处看着都差不多,喻兰川孤零零地走在其中,感觉那些石碑上的黑白照片都是同一张面孔,走着走着就觉得有点不对,甘卿没找着,他有点迷路了!   他一开始还端着架子,十分“慎独”地迈着优雅从容的步伐,可缺德的是,他用来照明的手机半路没电了!   优雅从容的小喻爷越走越快,突然,柏叶上凝结的水珠被小风惊动,滴了一串冰凉的水珠,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裸露的后脖颈上,与此同时,还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怪笑了一声!   喻兰川毛都快炸起来了,双脚顿时离了地,从小树林里跑出来的姿势分外狂野,正撞上遍寻不到的甘卿,还被她一嗓子吓裂了肝胆,几乎与她同时叫出了声:“你吓死我了!”   甘卿:“……”   喻兰川:“叫什么叫!脑袋都快让肾上腺素呲掉了!”   甘卿终于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摸出手机,借着开机的屏幕光看清了喻兰川,星空背景的手机屏幕发出幽幽的蓝光,把俩人照得都分外青面獠牙。   她沉默下来,好一会,幽幽地问:“……小喻爷,你挨过打吗?”   喻兰川:“什……”   话音没落,甘卿就一拳抡了过来,喻兰川连忙往后退了半步,不等他站稳,甘卿又一脚勾他脚后跟,用力一带,喻兰川方才吓软的膝盖还没硬回来,“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正好趴在一块墓碑前,做磕头状。   墓碑上的老头慈眉善目,眼含笑意,仿佛在说“爱卿平身”。   甘卿没想到他这么容易被绊倒,有点怕他碰瓷,于是神色复杂地缩回脚。   喻兰川正要勃然作色,忽然看清了墓碑的主人名字——卫……长生。   姓“卫”?   他愣了愣,忍不住回头看向甘卿。   “客气了,小喻爷。”甘卿递给他一只手,“我们家没有行大礼的规矩,赶紧起来吧。”   喻兰川没接,自己一撑地面爬了起来:“你家?这是……你师父?”   甘卿没吭声,目光擦着几乎垂到一双眉下的帽檐飞出来,目光凉凉的。   韩东升推测,卫骁已经死了。   原来他到死,也没能在墓碑上挂自己的真姓实名。   喻兰川:“原来他真的已经……”   “听谁说什么了?”甘卿打断他,拢了拢外衣,径自往外走去。   “韩先生今天见了你,嘀咕了一声‘卫骁’,我找他打听了一些。”喻兰川追上去,斟词酌句地说,“令师怎么没的?”   甘卿眼皮一垂,敷衍道:“心脏猝死。”   “甘卿!”喻兰川绕到她前面,伸手拦住她。   “心、脏、猝、死。”甘卿抬起的眼睛,眼角没有一点笑纹,嘴角却挂起古怪的笑容,她有些尖刻地问,“怎么,法律规定了不让用这个姿势死?还是大魔头没有寿终正寝的资格?”   喻兰川板起脸:“说人话。”   甘卿方才被吓成弹簧的心跳稍微平静了些,也觉得自己语气不太好,于是略微缓了缓神色:“小喻爷,你明天不加班了吗?大半夜不睡觉跑这来吓唬人,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喻兰川开门见山:“你是不是还想去找行脚帮的人?”   甘卿狡猾又略带无奈地笑了一下:“找他们干什么,我们家网店是老板亲自管的,我又不用寄快递。”   “行脚帮五种行当,谁说找行脚帮就是要‘寄快递’了?”喻兰川盯着她,“所以你要找的不但是行脚帮的人,还是他们北一舵的舵主王九胜?”   甘卿的笑容收了起来,看了喻兰川一眼,一言不发地要绕过他。   喻兰川闪身又挡在了她面前:“你找到他以后,要干什么?”   甘卿用好商好量的语气,轻声说:“小喻爷,我这个人,不太喜欢别人挡我的路,也不太高兴有人对我指手画脚,上次在楼道口你拦我,我不跟你计较,是为了邻里关系和谐,不是因为你很牛逼。再这样,我可就翻脸了。”   “慢着!”喻兰川语气很急地说,“我知道你有本事,就算杀人放火,也不一定会被抓住,可是然后呢?你也隐姓埋名吗?将来你的墓碑上也要刻一个假名,死后都……”   甘卿脸色一冷,提膝杵向他小腹,位置微妙得有点下流,喻兰川连忙侧身避开:“喂!”   甘卿逼他退开,立刻一步滑开,像一朵轻飘飘的云,喻兰川伸长了胳膊,一把拽住她的外套,甘卿的兜帽掉了下来,然而就在这时,他后脊无端一凉,喻兰川本能地用没电的手机一格,“吱”一声,一条小刀片划上了他的手机壳,留下了一条近乎优美的弧线。   丝丝缕缕的杀机迎面涌了过来,那刀片划过他的手机壳,去势不减,仿佛就要割开他的手腕,喻兰川瞳孔轻轻一缩,一瞬间,却硬是克制住了没缩手。   那刀片堪堪触到了他的皮肤,留下了一个小红点,戛然而止。   手机壳上的弧线,如果拉根绳量一下,应该正好是三寸二分。   喻兰川沉默了一会,忽然说:“我是不是还没和你道过谢?”   “是啊,”甘卿缓缓地抬起视线,“早知道小喻爷爱好恩将仇报、多管闲事,我今天在旁边吃着瓜看你们两败俱伤多好。”   喻兰川:“我说的不是今天。”   甘卿脸上带了几分不耐烦:“什么?”   “你钥匙圈上的绳结,是用我的鞋带绑的,你可能没注意到吧。”喻兰川说,“但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十五年前,从泥塘后巷到近郊的垃圾处理站,你拿走了我的衣服和鞋,替我引开了追我的人贩子……对不对?”   甘卿先是一愣,头发被湿润的夜风吹得乱七八糟,随即她意味不明地笑起来:“你居然还记得?”   喻兰川:“谁会把这种事都忘了!没心没肺吗?”   “也是,”甘卿手指间的刀片倏地一闪,就不知收到了哪里,她嗤笑一声,“带着狗头裸奔的经历确实少见。”   然而出乎她意料,喻兰川并没有恼羞成怒,他的目光非常沉静,透过薄薄的镜片,显出几分洁净的清冽,他说:“我一直记得,不是因为那天我很狼狈,是因为始终等不到你的下落。”   “你现在知道了。”甘卿耸耸肩,“不客气,举手之劳。”   “我一直害怕有人因为我的一时冲动受伤,从那以后,再也不敢闯自己收拾不了的祸,”喻兰川说,“但是今天老韩告诉我,是因为那次的事,你师父藏身燕宁的消息才暴露,如果……”   “如什么果?”甘卿打断他,抬腿要走,“搞不好是他罪有应得,你们名门正派管那个叫什么?天理昭昭,报应不……”   她脚步太急,正好经过一棵树,那树伸出的枯枝不知怎么那么巧,不偏不倚地挂住了她的头发。她的头发虽然不长,但又多又细,在湿漉漉的环境里尤其容易炸毛,发尾还打了结。   甘卿:“嘶……”   喻兰川:“你师父都听不下去了。”   甘卿愣了愣,割断了打结的那一小撮头发,转过头去,发现挂住她的树,恰好就是卫骁的墓碑紧紧靠着的那一棵。   她很小的时候,也扎过小辫,编着麻花辫到处乱滚,一天下来,头发跟毛疯一样,被师父按住重新梳头,怎么梳也梳不开,小木头梳子揪得她吱哇乱叫,师父就只能用梳子蘸着水,一点一点通,还吓唬她说,老是蘸水梳头,以后会变成黄毛丫头。   甘卿不想变成“黄毛丫头”,后来就不敢再要求蘸水,只好眼泪汪汪地忍着疼,几乎留下了心理阴影,长大以后再也没把头发留长过。   冥冥中,会有鬼神吗?   死去的人,会在九泉下看着你吗?   大多数人其实都不相信这些,只有恐惧的人、亏心的人……还有亲人,会在那么一时片刻,无法从这种自欺欺人的想象力挣脱。   喻兰川轻轻地说:“我大爷爷下过盟主令,你们没有回应,但即使是这样,大爷爷也一直不相信,面粉厂的十八个人是他杀的。”   甘卿没吭声。   喻兰川恳切地说:“我还听说,因为年轻的时候比武,他得罪过一些人,如果你怀疑他不是正常死亡,跟那些人……或者跟行脚帮有关,我可以帮你一起查。毕竟行脚帮的事,最早也是我惹的。这次行脚帮的人藏匿嫌疑犯,还袭警,老于他们那边不会就这么算了,肯定会调查到底,你先等一等,行不行?”   甘卿听完,好半晌,终于开了口,她略微放缓了语气:“其实跟你关系不大。”   是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本可以轻松地甩开追兵脱身,却非要显摆手段。   师父总是说,万木春一系的功夫,已经不再适合时代了,杀术不祥,是偏门邪道,不可以沉迷,更不可以恃武行凶。   可是他嘴里的“偏门邪道”,恰恰是中二叛逆的少女觉得最酷的东西,即使只是摸到一点皮毛,也忍不住想像小鸟抖毛一样炫耀,怎么可能做得到“锦衣夜行”?   甘卿一低头:“客气了,小喻爷。”   “谁跟你客气?”喻兰川听她这又江湖又疏离的语气,心里忽然蹿起一把无名火,“邻居住了大半年,你救过我弟弟,我们一起收集过聂恪他们那个人渣团的证据,我还逢年过节就给你拉一打傻子客户,眼睁睁地看你坑他们钱不说话!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   甘卿惊讶地抬起头看向他。   喻兰川:“……”   他其实说完就后悔了,因为喻兰川一向贯彻“高贵冷艳”的处事风格,生意场上推杯换盏,交浅不言深,私人朋友都是像于严那样主动粘上来的,这还是他辈子第一次说出“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这种有自作多情嫌疑的话,一时间,仿佛被架在火上烤,烧得他内外不安。   就像方才他用手机挡刀,甘卿只要再往下轻轻地压一厘米,就会划破他的动脉。   此时,甘卿也不用说话,只要略带嘲弄地笑一下,就会打碎他色厉内荏的自尊。   喻兰川觉得自己这一晚上过得险象环生,两只脚仿佛一直都踩在钢丝上,他摊了牌,砸了牌桌,豁出去似的,坐在地上等宣判。   然而……甘卿竟然没有笑。   她站在枯枝下,愣了好半天。   卫长生……卫骁的遗像注视着她,好像把她一生中辜负过的情与义细细密密地摊开,都陈列在石碑上。   “我……”   “还不走!”喻兰川有点怕听她说话,连忙惊恐地打断她,“你要在这过年吗?”   “我……想再陪他坐一会,”甘卿避开他的视线,一身危险的气焰收了起来,她几乎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轻声说,“那个……你先回去吧,我坐末班车回家……真回家,你放心。”   喻兰川没动。   甘卿以为他仍不放心,就指着卫骁的墓碑说:“他都过世十年了,总不在乎多等一会。我向我师父发誓,我今天不会私下去找王九胜的麻烦,要我签字画押吗,小喻爷?”   “哦。”喻兰川磨磨蹭蹭地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天太冷了,你……”   甘卿无奈道:“你到底还有什么事?”   “……”喻兰川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我应该从哪条路回去?” 第四十八章   智能手机和卫星导航,是当代青年方向感缺失的罪魁祸首。   “看什么看,都是因为你不接电话,我给你打了一路,手机才没电的。”喻兰川强行甩锅,“要是有导航,我还要你干什么?”   但甘卿并没有那么好糊弄,她是手机关机,又不是挂人电话,对着一个不开机的手机连打一路,并不能说明此人心急如焚,只能说明他是个手欠的傻子。   甘卿说:“手机带的手电筒确实有点费电,没关系,小喻爷,怕走夜路不丢人。”   喻兰川:“谁怕走夜路?”   甘卿看了看他那张严肃正经的脸,十分大度地一笑:“我怕。”   喻兰川突然发现这个人套路很深,擅长“以不装为装”、“以退为进”,不显山不露水,还老能显得她十分超凡脱俗,非常气人。   还不等他想好应该如何反击,突然,把喻兰川吓成一道青烟的怪笑声又出现了!   那声音极具穿透力,像个怪老头,又仿佛不是人,一嗓子传出去老远。   两个人同时一哆嗦,只见刚才还“镇定大度”的甘卿手指间细光一闪,亮了刀,手机却没拿住,屏幕向下翻到了地上。背面的手电光朝天打出去,照进张牙舞爪的树枝间隙。   那里蹲着一只……圆头圆脑的猫头鹰。   猫头鹰随便吊两嗓子,被手电光晃了,梗着脖子叫道:“嘎——”   然后愤怒地拍着翅膀飞了。   “怕走夜路不丢人,”喻兰川捡起甘卿的手机,吹了吹钢化玻璃膜上的浮土,好整以暇地递给她,“来,把刀收一收,对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友好一点。下回记住,明人不装暗逼。”   甘卿:“……”   兵荒马乱的周末也是周末,时间流速依然是工作日的二倍,转眼,周老先生失踪第四天了,依然是音讯全无。反倒是参与袭警的行脚帮的黑车团拔出萝卜带出泥,薅出了好多有案底和使用假身份的。   “我们问到了一些情况,”于严来到一百一十号院,对街坊们说,“是这样,咳,根据嫌疑人蒋斌……也就是咱们抓的那个气功大师的供述,我们找到了失踪的林老太太。”   神色萎靡的周蓓蓓猛地坐直了:“这老太太我知道,我爸跟她很熟!她刚失踪的时候,您还到我家里来问过话!怎么,骗走这些老人的是一拨人吗?到底为什么呀?她现在回家了吗?说了什么,见过我爸吗?”   韩东升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听人把话说完。”   “您先镇定一点,”于严把声音放轻了,“我们找到了林老太太,但人已经……”   周蓓蓓愣住,片刻后,她脸色骤变,整个人发起抖来。   “别急别急,”于严连忙说,“蒋斌说,林老太太是去找蒋斌退钱的时候,因为跟他们的人发生争执,一气之下,心脏病突发死的,跟周老先生的失踪没关系。我们也问了好多气功班的弟子,都说周老先生最近不怎么参加他们活动了,打电话也不接,对那些所谓‘师兄弟’们态度也比较冷淡,我们认为他应该是想通了,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   韩东升忙问:“那他能去哪?”   “有个气功班的老大爷说,周老先生前一阵跟他争辩过,说大师卖的那些鸡蛋都是超市里买的,吃了没用,哪本书里也没说过气功能靠食物传递,俩人说得不太对付,还不欢而散了。周老先生临走时候说了一句,他们买鸡蛋的钱,周游全国都够了。”于严小心翼翼地安慰周蓓蓓,“我们乐观一点想,他这话应该不是随口说的,也许老先生真的计划过去旅游,跟家里人闹别扭,一时冲动出门散心了?”   “对!我想起来了,爸最近是买了几本地图解闷!”韩东升连忙站起来,在周老先生的床头读物里一阵翻,惊喜地说,“那几本地图不在,老头带走了,没准警察同志的推断就是对的!”   周蓓蓓无措中升起一点希望,殷殷地看着他。   “老年人也是要哄的,老小孩嘛。”于严冲她笑了笑,“等钱花完了,老人家没准就回来了,出门在外,住宿和很多交通工具都得用身份证,这就容易找了,我们也会联系相关部门继续查,您放心。”   于严嘴很甜,三言两语把六神无主的周蓓蓓安慰住了,给喻兰川和韩东升递了个眼神,上了楼。   “怎么?”喻兰川问。   “没我说得那么乐观。”于严小声说,又看了韩东升一眼,“刚才当着嫂子的面我没敢说,那个行脚帮的蒋斌诈骗经验丰富,摸透了中老年人的心理,一口咬定,肯定是有人挖了他墙角,不然‘弟子们’不可能会‘背叛’他……哎,梦梦老师好。”   甘卿听见了他们的动静,开了门,于严一见她,就想起那天被行脚帮包围的事,在水货盟主的对比下,甘卿完全就是个世外高人的标准模板,于严现在觉得她影子里都藏着神秘故事,简直想给大佬鞠躬递茶。   甘卿冲他笑了一下:“接着说,不用管我,行脚帮的怎么样?”   “这些流氓特别知道怎么打擦边球,蒋斌从来不卖三无药,他们平时主要是组织‘气功大师讲座’,直播气功表演什么的,让‘弟子们’刷礼物,好多老年人一激动都成千上万地刷。卖的东西也都是从市场上进的日用品,拿回去换个包装,坑人归坑人,但反正吃不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算被人举报抓了,我们拿他也没什么办法。”于严说,“那货还挺自鸣得意,认为自己给这帮空虚的中老年人找到了精神归宿,是在给社会做贡献!你说气人不气人?”   喻兰川皱了皱眉——有时候科学确实是打不败迷信的,能打败迷信的,只有更天花乱坠的迷信。   “这个林老太,原来是气功班的积极弟子,让买什么买什么,每次气功直播表演,都是刷礼物打赏最多的一个,但是不久以前,她和周老先生他们几个人突然集体要退出,几个人都在这次的失踪名单上。”于严说,“周老先生他们几个手机用不利索,在气功班也就是买买鸡蛋,但林老太不一样,她经常给直播打赏,前前后后大概花了有十来万,年前去找蒋斌,想把这笔钱退回来。蒋斌说钱是不可能退的,而且他觉得林老太当时的精神状态不太对,特别亢奋,说话还有点语无伦次,跟嗑了什么药似的,就敷衍了她一通,结果老太太一激动,直接过去了。蒋斌他们怕担责任,就想偷偷把老太太的尸体处理了,混过去……”   甘卿冷笑了一声:“好无辜啊。”   “当然,尸体还在验,我们也在等结果。”于严说,“但有一点我认同蒋斌,这些老人自己想通的可能性不大。假如不是蒋斌胆大包天,要把所有从他那退出的弟子都干掉,那我们只能考虑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组织。所以我们让林老太的儿子把家里彻底搜罗了一遍,把所有老太太没扔的印刷品都收集来了,连超市开业的传单小广告都算在内,一共有三百多张,韩哥,我们需要交叉对比。”   “我这就去找,”韩东升转身就走,“两边家里都翻一遍。”   喻兰川这才看了一眼甘卿,插话问:“行脚帮呢?”   “那个‘亮哥’大名叫牛亮,”于严叹了口气,“车是套牌,驾照是假的,非常油,进了局子跟回了家似的,我看他还挺自在。他也不承认什么‘行脚帮’的说法,只说自己兄弟多,人面广,经常有人找他帮忙而已。找他的人很多,他有时候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对方犯了事。这回他说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警察办案,看见我们闯进去,以为有人在他兄弟开的旅馆里闹事,才一时冲动叫了人来,不是有意袭警。”   喻兰川:“那五蝠令呢?他们怎么说?能一次性组织这么多人跟着他打架,我不相信纯是什么江湖义气,里面一定有经济利益。”   甘卿双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说:“看来就是拘留几天的事情嘛,那等他放出来,我再去拜访一下好了。”   喻兰川:“甘卿!”   “梦梦老师,”于严也很严肃地说,“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件事,如果最后证实,他们确实是个有组织的黑社会,你可得多小心,你就一个人,他们无孔不入,万一查出你住在这,报复你怎么办?这事交给市里严打的时候办,你——你们都不要露面了。”   甘卿不以为意地一笑。   “我知道你无牵无挂,说走就走,”于严看出她笑容的含义,“可是喻兰川走不了,他三十年房贷,又不能辞职,楼下韩哥他们上有老、下有小,也走不了,还有杨大爷和张奶奶他们这帮在这住了一辈子的老头老太太,也能跟你一样说没影就没影吗?”   喻兰川本想解释“武林盟的核心还在一百一十号院,大流氓们也不敢随便挑战整个武林”,不料他发现,甘卿居然把于严这句话听进去了,并且不吱声了。   他心里一动——说一千道一万,她都爱答不理,一概当耳旁风,远不如一句“你不要连累别人”管用。   哪怕于严这个外人不明白,她其实根本不属于他们这些“名门正派”。   “太独了。”喻兰川想,心里忽然有了点眉目,知道怎么对付她了。   第二天,甘卿就在家门口捡了一对熊孩子。   甘卿:“又没带钥匙?”   刘仲齐哭丧着脸,演技浮夸地冲她深鞠躬:“梦梦老师。”   “吁——”甘卿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头,“干什么?”   刘仲齐吭哧半天,脸都憋红了,实在觉得这件事太可耻了,可是他哥承诺,这事办成,不管他期末英语能不能上一百二,都教他打一套拳。   少年为了英雄和武侠梦,一咬牙,把脸皮撕下来踩在脚底下:“求你教我英语!”   甘卿听完十分震惊:“我教你……我是不是忘了自我介绍了?我的学历是高中肄业。”   “我哥说了,只要有小学毕业的水平,教我足够了。”刘仲齐把这句话说得分外忍辱负重,“要是期末考试英语再不及格,他就把我送美国当‘聋哑人’,梦梦老师,我零用钱快用光了,请不起额外家教,现在也来不及了,你不是说你只会考试吗?让我及格吧,我不想当聋哑人。”   旁边的韩周小朋友同情地看着他:“哥哥,我还有三年多就小学毕业了,要不你等等我?”   刘仲齐堂堂一个学霸,在学校也是老师们重点关注的风云人物,为了英雄武侠梦,在这强行伪装学渣就算了,一个数学考四分的小崽子也敢跟着起哄!   他“喀嚓”一声,差点磨碎后槽牙,表情越发狰狞,像是要给英语折磨得走火入魔了。   甘卿转向韩周:“你又是什么情况?”   “我爸妈忙着找我姥爷,我爸说,我要是没地方去,可以来问问姐姐,能不能在你家写作业,睡觉的时候我自己回家,不打扰姐姐。”韩周小朋友说着,摘下脖子上的零钱包,“这是点心和伙食费。”   甘卿没接,眼神复杂起来:“你爸让你来的?”   韩东升不是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吗?怎么敢放心把孩子往她手里送,不怕她这魔头的弟子把小崽煮了吃肉吗?   韩周小朋友一点也不懂大人的刀光剑影,充满向往地点点头:“姐姐,咱们今天吃点什么呀?”   “……”甘卿无言以对片刻,“进来。”   韩东升家里,民警们正在一张一张翻看周老先生所有的印刷品——老先生很有条理,减价折扣券全都不舍得扔,整整齐齐地夹在一起,尽管很多已经过期了。保健品和医疗器械分门别类地放,然而令人惊奇的是,他收集的这些东西,真正针对老年人的不多,大部分是女性保健品,以及一些降血脂减肥的产品,很多还做了详细笔记。   林林总总有上百张,每一张他都去听过讲座,详细了解过,看日期,老人家的日程可以说是相当紧张繁忙了。   可是全家人竟然谁也不知道。   上百张广告传单,就像是一座巍峨的孤岛,远远地矗立在城市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圈着一个无人问津的世界。   周蓓蓓无声无息地在旁边掉眼泪。   就在这时,一个民警突然站起来:“于哥,你看,是不是这个?这几家都有!”   周蓓蓓连忙擦干眼睛,探头去看,只见那好像是一张健身房宣传单,上面介绍的是瑜伽一类的课程。瑜伽课程很多,在大街上走一圈能收一打传单,谁也不会注意看。   那张宣传单上写着:“极乐世界”。 第四十九章   “老周!”   周老先生连忙合上了手里的书,这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唯一一本读物,已经给翻卷了边。   一个老太太向他走过来,和颜悦色地朝他伸出手:“看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呢?”   皱纹让人看起来显得苍老,但其实有一些皱纹也会让人看起来柔软慈祥。正如有的人每一块脂肪都长得“是地方”一样,这老太太每一道皱纹也都长得很是地方。岁月大概得斟酌很久,才敢小心地在她脸上落下一刀,因此每一刀都精雕细刻,她看起来非常赏心悦目。   周老先生犹豫了一下,有几分不好意思,把书交了上去。   老太太似嗔还喜地看了他一眼,拿在手里一翻,其中一页自动跳了出来,因为那上面贴了好几张“大头照”,相当于夹了厚厚的书签。   照片上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把脑袋塞进各种奇葩的相框里,呲牙咧嘴地对着镜头做鬼脸。   “这是你外孙子呀?”老太太在他对面坐下,摆出要促膝长谈的姿势。   这就是周老先生住的地方,小屋里,什么都是白的,天花板、床单、地板……连同人们身上穿的衣服。   墙上画着个不伦不类的神像,姿势可能是从哪个佛像上拓下来的,身上穿的袍子又好像是个古代西方人的白袍子,顶一头时髦的“玉米烫”发型,造型中西合璧,不知道具体司管什么。   一个房间里有三张单人床,极少的私人物品都用白布单盖住了,不露出生活痕迹,乍一看,几乎就像个太平间。   “没关系呀,刚来的人都这样。”老太太慢声细语地说着,很自然地拉起了周老先生的手,“我知道,这些都是让人感觉很美好的东西,所以也是需要戒断的东西。就像毒品,你明知道吸进身体里,对你没有好处、只有害处,可是感觉好啊,所以那些人才会放任自己沉迷其中,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快乐。你仔细想想,和他们勉强生活在一起,你真的能融入他们的家庭吗?真的快乐吗?”   周老先生被她拉着,有点不自在,但又觉得这么一把年纪了,“不自在”有点矫情,于是讪讪地笑:“毕竟……毕竟是……”   “毕竟是亲人,但亲人也会带来伤害,”老太太十分理解地说,“要不然你就不会来我们这里寻求帮助了,对吧?”   周老先生低下头。   老太太语重心长地说:“俗世的亲人都是虚幻,你感觉到了,你跟他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好像已经被排除在外了,你们中间隔着一道玻璃墙,看得见、摸不着。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咱们这把年纪,时候到了,俗世的事情开始悟了,但孩子们还在红尘里打滚,你的精神开始渐渐脱离他们,要是还恋恋不舍,想从他们身上寻求安慰,这就是自欺欺人、追逐幻影啊!”   周老先生小声说:“……这孩子从小就是我带大的。”   “我知道,”老太太天使似的拍着他的手背,“我知道戒掉这些有多难,要不然你也不用千里迢迢跑到我们这里,对不对?来,走吧,活动时间到了。”   说到这,她就拉着周老先生站起来,屋门一角上装了个定时的铃,像学校的上课铃。下午两点整,那里面响起了舒缓的钢琴曲。和周老先生一样的老人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全体是一身飘飘悠悠的白袍,老远一看,活像个集体诈尸现场。   这些人脸上个个带着笑,互相打招呼,还把手牵在一起,连成一片,就这么白花花地下了楼。   他们住的小楼,从外面看,像是个穷乡僻壤里的农家乐,后面是一片废弃的鱼塘,前门是一片野地,要是没有车,步行大概得十多公里,才有个小公交站。   二楼以上住人,一楼是个大厅,三餐都在这吃,类似于一个集体食堂。   这会,大圆桌都立起来贴在墙角,椅子摆成一大圈,因为中午炒过青椒,大厅里还飘散着浓郁的饭菜味,熏得人有点恶心。   老人们很快训练有素地找椅子坐好,周老先生忽然有点想上厕所——老年人的膀胱就这么不讲理,刚才还毫无预兆,一会功夫就能尿意盎然。   可是这时,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穿着黑袍走进来,在这帮仿佛卫生纸成精的同龄人中,黑袍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卫生纸精”们纷纷朝黑袍打招呼:“导师。”   周老先生就没好意思动,努力地提起小腹,打算尽量憋一会。   导师进来以后,先是把每一位老人都关心了一遍,挨个跟他们说话,表情特别丰富,好像这些老人都是他的心肝宝贝,身上发生一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   大惊小怪了一圈,完事,导师往那一坐,开始做法。   “我的兄弟姐妹们,”导师开了腔,滔滔不绝道,“我们中,有些人富裕、有些人贫穷,有些人儿孙满堂,有些人鳏寡孤独,有些人疾病缠身,有些人还算健康,我们是这么的不一样。但不一样的我们之所以能聚在这里,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点——我们都是快要走到时间尽头的人。”   “这是一条孤独的旅程,早年伙伴成群,父母兄弟俱在,可是越往后走,就越是孤独,跟随你的人越来越少,滚滚烟尘已经被甩在后面,我知道,你们中的一些人非常茫然,找不到自己的价值。年轻时多么英雄的人,老来连讨好儿女都不知道从哪下手。”   “没关系。现在请……紧紧握着你身边人的手,好好看看你身边人的眼睛。”   于是大家就两人一组,依着指导,在充斥着青椒味的大厅里大眼瞪小眼。   规定对视时间至少一分钟,旁边有人掐时间,眼神要真诚,不能走神。   这个动作其实又尴尬又搞笑,像神经病,一般人别说一分钟,十秒都坚持不下来就得笑场。   可是如果身边的搭档执行得特别严肃,像周老先生一样善于看人脸色与自我怀疑的人,就会不好意思笑——非但不好意思笑,还要怀疑自己态度不端,得努力模仿对方才行。   周老先生旁边的,正好是那个老太太。   老太太眼窝很深,虽然眼皮都垂下去了,但眼球却不知道怎么保养的,竟然一点也不浑浊,周老先生刚开始明显有点不适应,可是老太太一直殷殷地看着他,不知不觉的,让他想起了自己过世的老伴。   忽然,老太太像是想起了什么委屈的伤心事,她的嘴角略微往下一沉,眼睛里开始闪烁泪光。   人老了,往往会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别人的眼泪,有时候就像吸铁石,轻易就能把自己压在心里的伤心事都勾起来。   周老先生看见她的眼泪,想起妻子病重时,在病床上吃力地看着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有眼神在祈求,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在说:不想治了,太受罪了,治不好的。再治下去,连你的棺材本也要花完了,你以后可怎么办呢?   她一生说过不止一次,将来不想被人扒光衣服、浑身插满管子死在医院,可是到头来,他们还是让她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在医院咽了气。   亲人都是这样,只要病人不咽气,就怎么也不愿意放弃抢救,仿佛如果不这样用力地在自己和病人身上施加一场酷刑,就差了个仪式,不能心安似的。   可他总觉得,妻子是怪他的。   她一走,他就没有家了,即使在自己的房子里,也时常觉得自己像条寄人篱下的老狗。   每天只有吃饭的时候,家人才会跟他坐在一起,因此他总是三句不离吃饭,整个人似乎已经退化成了一个乏味的饭袋。   饭桌上的蓓蓓总在打电话,东升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新闻,韩周迷恋手机,他父母偶尔看见,会轮流教训他“放下手机,好好吃饭”,但是自己又把饭吃得像打仗一样。周老先生总是把握不好提起话题的时机,有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提起一个话头,却仿佛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鲜少有人接话茬,有时候他说了蠢话,蓓蓓就会长吁短叹地来一句“爸,您说得不对”,然后来上一段长篇大论纠正,纠得他自惭形秽,这顿饭再不敢出声犯傻,才算作罢。   他们不想听他说话,他就只好给他们夹菜找存在感,可是夹菜也招人烦。   韩周会嚷嚷:“姥爷,我不吃那个,您怎么又忘了!”   蓓蓓会直接盖住碗:“管您自己吃吧!”   这都是鸡毛蒜皮,不能跟外人说,说了要让人笑话的——怎么,什么时代了,您老还非得享受“太上皇”待遇,一开口训话,全家都得放下碗筷、正襟危坐不可?   这不是无理取闹么?   于是只好统统化作眼泪。   看似很长的一分钟居然一眨眼就流过去了,周老先生惊醒过来,发现周围眼眶通红的不止他一个。   有人搂他的肩,有人拍他的手,都仿佛同病相怜,自从老伴去世,周老先生还是头一次在人群中找到归属感,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这时,大厅里进来几个人,用一次性纸杯端水给老人们喝。   刚流完眼泪的人往往尴尬,会自然而然地借由低头喝水缓解,于是没有人拒绝。   因为心里不是滋味,嘴里也不是滋味,所以水里那点轻微的异味,就这样被味觉不那么灵敏的老人们忽略了。   可是周老先生一看见水,更想上厕所了,虽然跟大家一样接过了纸杯,他低头抿了抿,做了个样子,没入口。   导师看所有人都喝了,就满意地点点头,让大家闭上眼,开始用低沉的声音讲“死后世界”——思想基本是从各大宗教的教义里东一榔头、西一杠子嫁接的,听着玄玄乎乎,仔细一想还有点对。在这个思想的包装下,内容似乎也变得可信了。   导师演讲的内容大概是:人死以后会进入另一个世界,重新拥有亲人,尘世的亲人都是假的、临时的,属于障眼法,只有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才是真实的。很多老年人晚年即使儿孙绕膝,依然孤独空虚,原因就是这个。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是可以在导师的指导下自己感应的,他们这些人聚在这里,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灵魂栖息所。   导师培训指导为期十天,费用是每个人四万——当然了,虽然大家每天吃糠咽菜,饭桌上素得连鸡蛋都没有,但这主要是为了“净化身心、回归自然”,据说饭桌上那些其貌不扬的素菜都是精心培育的“有机蔬菜”,四万块远远不够,缺口是导师自掏腰包做公益补贴的。   为了防止他们受外界干扰,手机信号都是屏蔽的,等十天结束,导师会把他们送回家,每人发一套小红帽、小旗子和旅游纪念品,脚他们一套说辞,让他们假装出门旅游,蒙蔽那些“假家人”,省得社会出现混乱。   在培训班里找到的“亲人”,会一直联系、陪伴他们,直到生命终结,在另一个世界团聚。   导师讲着讲着,老人们就觉得自己整个人开始发飘,导师的声音像是在耳边响起似的,重重的要烙进耳膜里,他们没有来由地觉出放松和轻快,好像灵魂真的开始摆脱肉体。   可是周老先生今天无论如何也没法进入状态,可能是那泡尿闹的,前两天那种玄妙快乐的感觉没有出现,他坐立不安,导师的话显得又臭又长,这家伙口音很重,还是个公鸭嗓。   周老先生忍了五分钟,忍不住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看见了很恐怖的场景——   周围的同伴们脸上都带着有点痴呆的笑,有些人面部肌肉失了控,表情十分诡异,还有些人嘴角流下了口水,自己还好像没感觉到似的!   周老先生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尿意都减弱了一点。   导师讲了什么,他一概没听进去,好不容易挨到了每天例行活动结束,这些穿着白袍的老年人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一个拉一个地站起来,像小孩做手工时剪的那个“手拉手”纸人一样,恍恍惚惚地站起来跟着人家走。   方才给他们送过水的工作人员就像赶尸,把他们这帮人挨个摆弄进房间,让他们“打个小盹”,养精神。   周老先生胆战心惊地混迹其中,使出了浑身解数,虽然姿势僵硬,但总算没露陷——他想起自己前两天也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躺下就睡,一觉醒来,往往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虽然睡着了,但精神不太好,导师还说这是正常的,是“灵魂神游”累着了。   “老吴!老吴!”假装躺了一会,周老先生确定周围没人了,小心翼翼地去叫旁边床上的室友。   老吴睡眠很轻,周老先生知道他晚上经常失眠,别人翻身动静大了都会吵醒他。可是这天,竟连伸手拍都拍不醒了,老吴睡得像一具尸体。   一个念头划过,周老先生打了个寒战——那杯水!   那杯水里有问题!   “第三期,”于严看着从失踪老人家里收来的传单,“那也就是说,之前还有类似的事,为什么我们不知道?”   一个同事说:“也许是发生得比较分散,或者人数不够多,不像这回一样集中?”   于严皱起眉,忽然,他猛地抬起头:“能不能申请查一下全市老年人失踪报案的情况?”   大多数报案的老年人失踪事件,都是失智老人走失,零星夹着几个例外就格外扎眼。   以前的事件确实是零星分散在整个燕宁各个区域,没有这次规模大。而这些智力健全的老人大多独居,有的是失踪好一阵,家人才发现,但报案后通常很快销案,因为发现是虚惊一场——走失的老人戴着旅行团的小红帽又回来了,原来是没打招呼,自己跑出去玩了。   一个民警疑惑地说:“我奶奶想出去旅游,旅行团都不接待,不是说没有合适的线路,就是要求家人陪同……最不济也得有家人签个字。有这么多接待七十岁以上老人的项目吗?” 第五十章   “极乐世界?”张美珍盯着眼前的传单,总是带着点神秘笑意的脸色阴沉着,她的目光钉在传单一角,那里有个很像太阳的黑色符号,“他们现在又改名叫‘极乐世界’了?许昭那老鬼还活着?”   “许昭不理这些事,”老杨大爷双手按在打狗棒上,神色同样凝重,“也许只是门下弟子们专门给他骗钱用的分支。”   “怎么,这邪教还有历史?”喻兰川问,“许昭是谁?”   老杨和张美珍一起沉默了,俩人好像不知从何说起似的对视了一眼。   “我听长辈说过一点,”旁边的韩东升插话说,他脸上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脸色很差,形象越发不堪入目,嗓子也哑了,然而一开口,语气却依然是温和客气的,“许昭是个通缉犯,犯过很多大案,但是抓不着他,因为这个人手上有好多邪功。这个黑太阳就是他的标志。”   “许昭是个疯子,”老杨大爷缓缓地说,“他觉得现在的武林传承越来越难,过去很多独门绝技濒临失传,为了不让武脉断绝,得有人把众多功法收集在一起,于是他四处搜罗各派功法。”   喻兰川一头雾水:“等等,这人到底是个通缉犯,还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人?”   进入信息爆炸和知识共享时代,古时候的“门派之别”早就没有了,毕竟有人肯练就不错了。   老杨大爷天天念叨着后继无人——寻访传承,这不是好事么?   “你以为他搜罗的是你们名门正派的功夫?”张美珍吹了吹指甲,“可拉倒吧,小喻爷,你把寒江七诀的剑谱扫下来传网上,都没有‘八一八历代武林盟主的风流韵事’有流量。”   喻兰川:“……”   “许昭搜罗的,大部分是邪门歪道的功夫,为了得到这些东西,他杀人越货、包庇罪犯,任性妄为,三十年前,曾是武林公敌。”老杨大爷说到这,抬头看了不明所以的喻兰川一眼,“对,你也可以把他理解成小说里那种沉迷邪功的魔教教主。”   喻兰川有种不祥的预感:“……所以?”   “如果这个东西真的和许昭有关系,”张美珍说,“小喻爷,你准备签一份盟主令吧。”   老杨大爷摩挲着打狗棒站起来:“我们几个老东西去会会这个‘极乐世界’。”   可是盟主令怎么签?群发文件?加红头吗?抬头怎么写?有固定模板格式吗?有法律效力吗?   业务不熟练的盟主满心茫然,送老杨大爷到门口,他刚要开口问,忽然,喻兰川想起了什么:“等等,杨爷爷,万木春的‘庖丁解牛’算您说的‘邪门歪道’吗?也在那个许昭的收集范围里吗?”   老杨大爷愣了愣,脸上闪过纠结神色——同为五绝,几代交情,他是不愿意背地里说万木春不好的,可是那帮杀手的后代练的,也确实不算什么正经功夫,避而不答:“怎么?”   喻兰川沉声说:“您记不记得前一段时间撺掇向小满杀聂恪的那些人?”   那伙人做事藏头露尾、神神叨叨的,似乎和这个极乐世界有异曲同工的意思,而万木春一派,向来是一脉单传,几代人似乎都有避世的倾向,实在也不像大众到满世界盗版的。   隔着一道门板,甘卿正在客厅里数落刘仲齐:“你阅读理解不要想太多呀,好不容易才看懂两段,错了多可惜。你们高中水平的阅读哪有那么多‘言外之意’……”   刘仲齐不服气:“我们高中水平怎么了?你什么水平,硕博连读吗?”   他说完,不见甘卿还嘴,一抬头,却发现她盯着门口方向,缓缓皱起眉。   民警那边,于严他们花了整整一天,联系疑似失踪过又回来的老人家属,可是这些人对老人的情况大多一问三不知——   “没有啊,我爸挺好的。”   “我妈天天锻炼身体、参加老年健步走,生活挺健康的,什么邪教,你们搞错了吧?”   “我看你才是骗子?我奶奶上个月刚去打过流感疫苗,怎么可能加入邪教?”   一个民警被当成电信诈骗的喷了一脸:“打疫苗跟加入邪教到底有什么关系?我真……”   于严“嘘”了他一声,按下免提,只听他那里的电话传来一个男人迟疑又茫然的声音:“哎?好像……是的吧?请问怎么了?”   于严飞快地看了一眼通讯录上对应的名字:“李先生,我再确认一遍,您是说,您父亲回家以后,经常有打坐、祈祷等宗教行为,是吗?他还向周围的人宣传教义、参加活动占用了他所有的时间,是吗?”   “好像是信了个什么教,唔……活动挺多的,就带几个老头老太太开开读书会、凑在一起聊天什么的,”男人说到这,忽然警惕了起来,“他们可没有别的非法活动,警察同志,读书会的规模还不如广场舞大呢,也没有闹着要自焚的。”   于严:“您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吗?”   “嗐,老小孩、小小孩,管不了他们,”男人心宽地说,“谁家老人还不搞点封建迷信活动呢?就当是给他们找点事干呗,比天天在家坐着给电视广告打电话强吧。说句实话,别说老年人了,咱们平时没事还想找点精神寄托呢。”   于严:“但是您父亲加入的这个组织,不是普通的精神寄托,我们现在怀疑它是个邪教。”   男人卡了一下壳:“警察同志,他们这教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被取缔了?要是那样,那……那我回去跟我爸说一声,让他信点别的。真的,我们不知道……”   还要让他信别的!   于严忍不住打断他:“李先生,这些邪教之所以是邪教,除了骗钱敛财外,最后还很有可能引人自残自杀,你知道吗?”   “这都多大岁数了,惜命都来不及,不至于的。”男人没往心里去,依旧笑呵呵地说,“行,我这就回去告诉他不要信了,一定严肃教育,您放心吧。”   于严:“……”   这时,旁边刚过实习期的小女警忽然开口说:“于哥,这男的回去跟他爸说那什么极乐世界是邪教,我们算不算打草惊蛇?”   于严一愣,随即,眼睛亮了起来:“对,找人盯住这个老头,等着看他跟什么人联系!”   周老先生经历了这么一个下午,膀胱都有了恐惧的记忆,实在待不下去了。他首先找到了一个极乐世界的工作人员,试探了几句:“我跟许博士说了瞎话,我出门之前跟家人闹了别扭,根本没跟他们打招呼,这两天越想越后悔……他们肯定都急坏了,这里手机也没信号,哪能找到公共电话啊?我想给他们打电话报个平安。”   工作人员微笑着告诉他:“我们这是封闭营,没有电话。”   “那能不能提前几天先把我送回去?我外孙要期末考试了,孩子本来就是借读生,要是因为我考不好可怎么办?”周老先生说着,狠心一咬牙,“您看,我也在这住了这么长时间了,钱我是不会退的,劳驾你们把我送到最近的公交车站就行,我……”   “老周,说什么呢?”身后传来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周老先生激灵一下,又是那个老太太!   老太太据说是极乐世界的老学员,自愿留在这里照顾他们、引领他们的,每个新人都会给配上这么一个“引路人”,周老先生一直觉得自己运气很好,引路人温柔耐心,还好看。可是此时听见这个声音,他却忽然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在监视自己!   “什么钱不钱的,”老太太佯作生气地走过来,她和另一个工作人员一起,从两边挽起周老先生僵硬的胳膊,把人挟持在了中间,“导师辛辛苦苦把大家召集过来,难道是为了钱吗?他是为了做公益,你们自己掏的那点钱,只够勉强维持基地运营,剩下的连伙食费都不够。”   周老先生:“我……”   “你是不是又想缩回去了?”老太太打断他,叹了口气,“你好不容易才取得了一点进步,想前功尽弃吗?我知道戒除掉这些病态的精神联系很难,偶尔反复也是正常的,这样吧,明天开始,我和导师说一声,上午给你额外加一次单独的冥想训练。”   周老先生被这种“优待”吓着了,他决定逃跑,夜里就跑!   同一天傍晚,燕宁市区里,一个老头走进了一个居民楼。   “于哥,于哥,看见他上楼了。”于严耳机里传来同事的声音,“上了五楼,好像是501,有人给他开门,他们拉着窗帘,看不清屋里什么情况。”   于严他们跟上了那个疑似参加过“极乐世界”邪教的李老头,老李的儿子接到警察电话以后,果然回去跟他爸大吵一架,把他爸藏的那一堆宣传材料和书都收缴了,还没收了老李退休金的银行卡。   李先生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顾,简单粗暴地“处理”了父亲信邪教的意外,饭都没吃,又匆忙走了。因此他不知道,李老先生在他走后,也紧跟着收拾行囊离开家。   于严轻声说:“找个人,装成送外卖的,上去看一眼。”   一个小民警应声改装,没多大一会工夫,就拎着外卖上了楼,隔着门板,他听见里面传出宗教色彩浓重的音乐声和人声,人们在合唱,听着人数还不少。   民警敲了一下门,里面的歌声戛然而止,好一会,有人戒备地问:“谁?”   伪装送餐员的民警说:“送外卖的。”   “我们没叫外卖。”   “啊?”小民警一边给追上来的同事使眼色,一边把地址门牌念了一遍,“就是这里啊,一位姓李的先生订的,他电话号码是……”   他话没说完,远处拿望远镜盯着这边的同事突然说:“闯进去,有人要跳窗户跑!”   “太警惕了,”于严一把推开车门,“抓住他,这人肯定不是普通教众!”   门口的几个民警破门而入,屋里充斥着一股奇怪的香料味,角落里有几台大打印机,屋子死角堆满了印刷品,居然是一处窝点,足有六七个老年人聚在这。   门一开,这六七个老年人就像要以身殉道似的,凶悍地朝着民警们扑了过来。   这伙“暴徒”平均年龄足有七十,属于大街上摔了别人都不敢随便扶的年纪,颤颤巍巍地用拐杖、搪瓷缸和搪瓷盆砸了一拨,紧接着,一个老太太直接趴在地上,一把抱住一个小民警的大腿,拼了老命似的,上嘴就啃!   民警唯恐把对方假牙给崩掉了,一动不敢动,吓得声音都变了调:“于哥,我们要支援!”   与此同时,打开的窗口白影一闪,有人直接从五楼跳了下去! 第五十一章   “卧槽!”于严在对讲机里骂了一句,“这也能让他跑了,你们干什么吃的!”   楼上那几位“办事不利”的民警委屈得要命,听到这个指责,只想冲楼下吼一句“你行你上”。他们不敢还手,战斗精神十足的老年军团可一点也不客气,一个大爷举着根大扫帚,劈头盖脸地一通砸。   “你们警察一天到晚有没有正事?有本事抓本拉登去啊,就知道迫害老百姓!”   “大爷,您先放下武器,有话好好说……别打了!明明是你们迫害警察!”   从窗口跳出去的嫌疑人胡子拉碴的,一脸褶子,约莫有六十来岁的样子,身手却异乎寻常地敏捷。   他没有自由落体,而是抓住了窗棂一荡,猴似的,把自己甩到了小区里的一棵大树的树冠上,蜷缩起四肢,双手护住头脸,被枯枝缓冲了落势。没落到底,他人已经猛地在半空中打开,双手抓住树干一悠,直接从不会飞的民警们头顶一跃而过!   “追!”于严拎起警棍,“绕到前面截住他!”   这里的环境不像追捕气功大师那次——这边没什么小胡同,居民小区出去就是平整宽阔的马路。   感谢当代科技,他轻功再好,只要没地方钻,绝对跑不过汽车。   几辆警车应声绕过来,警笛声尖锐地响了一声。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被追捕的嫌疑人脸上阴狠神色一闪而过,突然,他在空中一转身,猛地把什么东西甩向穷追不舍的于严。   于严只看见了他的动作,没看清对方扔出了什么东西,但那一瞬间,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袭来,他后颈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完蛋,要凉。   就在这时,他后背忽然贴上一只手,猛地把他往下一压,正在向前冲的于严重心不稳,差点趴下,同时,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后脑勺过去了,“叮”的一声!   于严踉跄了几步,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惊魂甫定地回头望去。   只见一巴掌把他按趴下的是闫皓,闫皓手里拎着一根黑不溜秋的铁棍,铁棍上黏着好几把闪着寒光的小飞刀,都是方才嫌疑人往他身上招呼的!   闫皓来不及跟他说话,几个起落追上嫌疑人,对方故技重施,手一张,风里传来尖锐的啸声,又是一把飞刀!   闫皓把手里那根诡异的铁棍挥成了雨刷器,转得密不透风,几乎成了一道残影,那些小飞刀再次被他手里诡异的棍子吸住,闫皓上前两步追上嫌疑人,旋身扫腿,嫌疑人变了脸色,为了躲开,猛地往上一蹿,没注意头顶正好有一根粗壮的树枝。   嫌疑人这么一蹿,直眉楞眼地撞了上去,当场把自己撞成了脑震荡,哼也没哼一声,落地晕过去了。   赶到的民警们:“……”   大树瑟瑟发抖。   传统轻功之所以不科学,就不科学在这——修习之前没有系统交规训练,也没有教会弟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安全基础,跑那么快,没事还要登高上梯,能不出“车祸”么?   那些高来高去的轻功高手们,谁还没撞过几次脑袋?只是大家为了保持仙气的形象,统一不让外人知道罢了。   民警们一拥而上,把嫌疑人铐住了。   “兜里有东西……等等,这是……我的妈!”几个民警七手八脚地从嫌疑人身上搜出了一打手术刀的小刀片,都安装在一个类似儿童玩具的发射器里,按下开关,锋利的刀片就会发射出去,短距离内很有杀伤力,“老于,你狗命够硬的。”   “我谢谢你们了,”于严脚还有点软,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苦笑着拍拍闫皓的肩,“你怎么来了?”   闫皓蚊子似的“嗡”了一句:“杨帮主让我来的。他们说这些人可能和魔教有关系,怕你们有危险。”   “呼……”差点凉了的于严这会还在后怕,有点喘不上气来,双手撑在膝盖上,他弓起腰,侧头打量着闫皓手里的铁棍,“你这是什么功夫,内功吗?还能把小刀吸住?”   高手在民间,真人不露相啊!   于严不由得肃然起敬。   闫皓扭扭捏捏地回答:“吸铁石。”   于严:“……”   “专门防暗器的,”闫皓尴尬地说,“我有点近视加散光……玩电脑玩的,别人发暗器看不太清。”   于警官双臂间抬起的脑袋掉了下去,心说:“你们名门正派算是歇菜了。”   一个同事跑过来:“于哥!你没事吧?哎,这嫌疑人怎么处理,他自己把自己磕成脑震荡了,押回去还是送医院?”   “算了,”于严痛苦地站直了,心想,“反正也够用了,魔教的跟他们半斤八两。”   “先……”于严目光往下一瞥,忽然愣了愣,“等等。”   他凑近了昏迷不醒的嫌疑人,发现这人太阳穴上有一个小小的凸起——像是在水里泡得时间长了,手指肚上皱起的皮。   于严凑过去观察片刻,戴上手套,小心地把那块皮揪了起来,竟然从嫌疑人脸上撕下了一层皮!   那是一层很薄的膜,塑料或是硅胶一类的东西,上面做了逼真的老年斑和皱纹,但并不像电视剧里的“人皮面具”那样可以整张揭开,跟个春饼皮似的——它是一小块一小块拼接的,每一块的形状都经过很精细的剪裁,拼接的位置都是人脸上容易出现皱纹和肌肉断层的地方,留下一道自然的沟壑,摸都摸不出异样!   面具下,是一张壮年男子的脸,皮肤被面具撕扯得有些发红,五官带着凶相。   顶着这样一张脸,上街问路恐怕都没人敢详细告诉他,可是假面一戴,他立刻就摇身一变,成了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格外容易取得“同龄人”信任。   “回去得查一查这人有没有犯罪记录,”于严轻轻地吁了口气,“这些魔教的人,手段真多啊。”   同一时间,燕宁市另一处居民区里,一辆小巴停在了树荫里,车里下来个年轻男子,正是接走周老先生的许邵文。   这一次,他们明显小心多了,中巴换成了低调的小巴,没敢停在人多的地方,车身上还掩人耳目地画了个山寨的旅行团标志。   开车的司机压了压帽檐,在许邵文身后说:“我早说了,细水长流,别太贪心,挑人的时候精心点,人少一点,等培训出来,让这些人替我们跑腿撒网,不要把那么多人往基地领,基地是培养中坚的地方——你们非得图赚块钱,一次弄走那么多人!这回好了,惊动警察了吧?”   “你以为我想伺候那么多老头老太太?还不是因为今年的指标没完成!这说话就到年了,不然怎么办?”许邵文脸色一冷,“他们那些在小地方干的,动辄一个村一个村地发展信徒,哪知道咱们大城市的竞争压力?光一个片区就俩卖保健品的、一个练气功的、连针灸减肥这种也开始喊口号圈人,房租还他妈死贵!听说春字部那帮废物,刚到燕宁没多久就被人一锅端了……唉,我都想转舵了。这是今年最后一单,我算了算,这回凑满一车,咱们就完成任务了——有人来了!”   老年人一般都是赶早不赶晚的,约定时间没到,人已经七七八八了。   许邵文笑容可掬地挨个接待,这次,他还额外给每个老人发了小旗和小红帽,看着真像正规旅行团了。   “您慢点,车上有水……相信咱们十天的旅程是非常愉快的,不单能欣赏优美风景,还能获得灵魂的滋养……哎,大爷,您是……”   许邵文扶住最后一个上车的老人,有些疑惑地看着这张生面孔:“您以前来参加过我们活动吗?”   老人拄着拐杖,缩成很小的一团,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先前上车的一个老头连忙从车上探出头来:“老杨是我带来的,以前一块下过棋的,在家里实在住不下去,就快睡大街了,我看他可怜,就带他一起来了。”   许邵文轻轻地皱了皱眉。   “小许,多带一个人吧,老杨不是没钱,就是没法子,九十多了,年纪太大,旅馆一看身份证,都先问家人在哪,一听说没家人,不是不敢接待,就是要报警。”   许邵文一听这年纪,心里直咂舌,旅馆都不想接待,他们邪教组织也不想接待啊!一口气喘得姿势不对,没准就过去了,这些老东西活这么大要干嘛,修炼成精么?   正想着怎么找个理由推拒,老杨期期艾艾地拿出一个纸包塞进他怀里,眼巴巴地说:“早晨去银行排队刚取出来的,老冯说我加塞,怕你们不要我,我就多取了一点,一共十万块钱,小伙子,带我一个吧。”   许邵文耳根一动,回头跟司机对视了一眼。   司机轻轻地冲他一点头,多出六万,他俩可以截下来对半分,正好当加班费了。   许邵文故作迟疑,好半天,才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这可实在是不合规定……唉,看您实在可怜,行吧,这责任我担了!”   老杨颤颤巍巍地扶着他的手上了车。   “九十了,”许邵文的手心温暖有力,像托举一件不怎么沉的物件似的,轻飘飘地把老杨托上了车,他出于职业习惯,随口说,“我太公要是还在世,也应该跟您一样,我以前就爱听他老人家说话,快一个世纪呢,发生的事他都知道,听多久都不腻,您家里人真是太不知道珍惜了。”   老杨愣了愣,一瞬间,他脸上那略带祈求的神色消失了,眼皮垂下来,眼神竟有些无奈。   装了一车“老红帽”的小巴顶着“夕阳红旅行团”的标志,悄悄地混进车流,离开燕宁市,一辆有点破的小轿车无声无息地缀在了后面。   正在公司开会过合同的喻兰川阐述完最后一条风险点,看见手机上韩东升发来的微信:“我跟上他们了。”   “收到。”喻兰川借着端起咖啡杯的遮挡,飞快地回信息,“定位器装好了,丐帮也有人盯着。”   韩东升有点不放心:“小喻爷,万一他们那边有高手坐镇怎么办,杨帮主那么大岁数了,我现在跟人动手心里还真没底。你真的不能发盟主令吗?”   喻兰川看微信之余,还在一心二用地跟公司同事辩论:“解决问题是相关业务部门的事,风险控制部门只给出风险提示,隐瞒股权代持就是有法律风险,我说错什么了?”   他手也没闲着,在会议桌底下发微信:“我不,涉嫌寻衅滋事,要发你们发。”   韩东升:“……”   忽然,喻兰川手机又一震,他本以为是韩东升,低头一看,却是甘卿。   甘卿给他发了个珠串照片,标注写道:“新年幸运珠,送货上门中,小喻爷,记得结账。”   喻兰川莫名其妙——什么意思,强买强卖?   冬天的白昼总是格外短,夜色很快落下,盖住了一些人的别有用心。   十点,极乐世界准时熄灯,连一度多余的的电也不想耗费,周老先生躺了半个小时,周遭安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从床底下把自己的包拉出来,悄悄地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去。   “老周?”隔壁床有点动静就失眠的老吴突然出声,“你干什么去?”   周老先生一哆嗦:“我……我上厕所。”   老吴在黑暗中看了他一会:“上厕所还背包啊?”   周老先生手足无措地在门口站了一会,他厚道惯了,撒谎把同伴骗过去,自己一个人偷偷跑的事干不出来。一辈子不太会说瞎话,实在也不知道怎么编,于是一咬牙,走到老吴床边,低声把自己发现的事都说了。   老吴沉默了片刻:“我也觉得下午活动回来那会睡得最沉,天黑了反而又睡不着了。”   周老先生:“就是很不对劲!咱俩一起走吧。”   老吴:“钱都交了……”   “别管钱了,”周老先生急迫地说,“先离开这,不行出去报警追回来。”   老吴犹豫了好一会,终于被他说动了,东西也没拿,跟着周老先生从小楼里溜了出去。大概是觉得这些老年人都傻得很,不用太严加看管,门卫一个睡了,一个出去抽烟了,两个老头没费什么劲,就来到了这个农家乐院的后门。   周老先生说:“我今天非跑不可,要不然明天他们要单独给我‘加课’,就我一个人,那个水不喝也得喝,混不过去了……”   就在这时,前方有车灯一闪,随即是一声汽车喇叭。老周心脏病差点没被吓出来,一把拉住老吴蹲在墙角。   只见那是一辆有旅游公司标志的小巴,打盹的门卫听见声音,打着哈欠来到后院给他们开门,那个把他们骗来的“许博士”率先下车,紧接着,几个人影才晃晃悠悠地从车上往下走,看样子都是行动迟缓的老年人。   周老先生叹了口气:“又一帮,他们到底要赚多少钱?”   这时,旁边的老吴忽然说:“这附近没有车站,咱们怎么走?有人来接你吗?”   “没有,”周老先生的注意力还在小巴上,随口说,“我知道后院门朝南,走出去十几里,有个长途公交站点,来时半路上看见的,咱俩走得慢,慢慢挪,挪到那也该天亮了,搭车走。”   “哦,”老吴缓缓地点点头,“没人接你啊。”   “什……”周老先生突然猛地被旁边的人推了一把,一屁股坐在地上。   紧接着,就听他一起逃跑的“战友”迅速站起来,跑到了几米之外,大喊:“这有个人要跑,还说要出卖导师!”   远光车灯猛地打了过来,周老先生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老吴一嗓子惊醒了沉睡的小院,周围瞬间就灯火通明起来。   不过片刻,一帮工作人员从楼里跑出来,许邵文脸色微冷,冲旁边的司机做了个往下切的手势,转身面向一帮刚来的老人,又忙摆出和颜悦色的表情:“这个大爷精神不太好,没事啊,我们会单独隔离他的,等他稳定些再把他送回家……太晚了,来,各位小心脚下,咱们去休息。”   “慢着。”   最后一个下车的老杨用拐杖轻轻地点了地面,在许邵文的目光下,他缓缓地把弯成问号的后背直了起来。 第五十二章   老杨他们的原计划,是由杨帮主本人亲自进去探个究竟,看看这到底只是个单纯的诈骗窝点,还是有大魔头坐镇,等摸清了情况,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行动。   毕竟里里外外都是不能磕碰的老年人。   喻总亲自帮忙推敲,几乎考虑了所有的风险点和应对措施,但其中没有一个是“老杨出师未捷先露馅”。   杨帮主可是个老江湖,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反义词,如果他也靠不住,偌大武林,还有靠得住的人吗?   假如周老先生再年轻二十岁,老杨绝对会忍着不出声,进去找机会再捞人不迟。   可老周七十多了,连骨肉再心灵,都已经退化成了生命力稀疏的芦柴棒。古稀之年的人就是这一堆芦柴棒堆的架子,没有人碰,他都要无风自动地摇一摇,经不起一等。   许邵文眼睛里的冷意没有褪去:“杨爷爷,您有什么事?”   说话间,三四个穿着白袍子的人冲上来,半强制地揪起老周,老周不知是方才那一个屁股蹲摔坏了,还是人吓傻了,腿似乎不听使唤,两脚垂在地上,让人拖着走。   老杨好像很吃力地抻长了脖子,按住拐杖,往前蹭了几步,故作惊诧:“这不是……老周吗?他住我们家楼下,他怎么了?这是干什么?”   许邵文眯了眯眼:“这么黑您也能看清,爷爷,您视力不错啊。”   “什么?”老杨好像耳朵不太灵光,往许邵文那边侧了侧头,随后也不接他的话,只一脸迷茫地朝同一辆车上下来的老伙伴们说,“老周是个好人,前几天突然不见了,家里人都急疯了,还报了警,谁知道他在这!怎么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呢?哎,小许,你快让人把他放下,我看得这送医院啊!”   许邵文眼角一跳——这些老家伙们很容易鬼迷心窍,骗他们取钱交钱上贼船容易,但冲动是不能长久的,刚刚到达基地的第一个晚上,他们最容易后悔,也最容易人心浮动。本来就需要很多有套路的花言巧语才能哄住他们。   谁知道花言巧语还没来得及施展,就撞见这么一场意外。刚从车上下来的老人们犹疑不定地互相看着。窃窃私语声四起。   “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怎么觉得怪瘆得慌的。”   “其实我也没给家里说……唉,还是打个电话吧。嗯……怎么没信号?”   “我手机也没信号……”   许邵文耐着性子说:“可能是附近的基站在维修,这两天信号都不好,大家不要着急。”   他话音还没落,就听老杨在旁边大喊了一声:“老周!”   眼看要被架走的周老先生听见声音,艰难地扭过头来,看到熟人,周老先生吓飞的三魂七魄立刻归了位,挣扎起来:“救命!千万别喝他们的水,他们在里面下……”   许邵文:“……”   老不死的!   老周身边的一个男人眼疾手快地揪住他的前襟,在他胸前脖颈间按了几下,老周就像个被人把脖子拉长的老龟,僵硬地梗着脖子,不出声了。   被人拖回了小楼里。   杨帮主瞳孔一缩,倏地攥住了拐杖头。   许邵文:“这个大爷一直被子女虐待,精神状态真的是不太好,下午倾诉会上多说了几句,可能是我们疏导工作不到位吧,晚上就有点神志不清……”   “没有吧!”老杨提高了声音,再次打断他,“老周的子女我都认识,都是好孩子,没有虐待他。”   许邵文的眼神像毒蛇,危险地看过来:“是周爷爷自己说的。”   老杨知道今天已经不能善了,干脆不再装疯卖傻,一字一顿道:“虐待老人犯法,那你们报警了吗?”   “小许,”这时,有个刚从车上下来的老太太第一个开了口,“我怕我女儿找不着我着急,要不然,这次就先不参加了吧,等下回组织活动,你再叫我。”   “小许,我也……”   “车钱可以扣出去。”   “我也想退,你们谁想继续参加?”   戴小红帽的老人们倏地一静,没人开口。   许邵文想,司机说得对,他们这个基地,以前都是培养忠诚的中坚力量的,“门槛”很高。带回来的都是在外面发展好的忠实信徒,才有资格来接受彻底的集中洗脑,回去继续帮他们发展下线。   现在他们为了赶任务、赚快钱,不管傻的呆的都给弄回来,风险是相当大的,因为一旦有人闹着要退钱,局面很容易失控。把他们放回去是不可能的,老年人都抠门,如果认为自己被骗了钱,一定会不依不饶,只要离开基地,没准立刻就能把警察招来。   他说:“来之前让大家签了合同,上面写明了,即使中途退出,也不退款,大家都没仔细看吗?”   “老红帽”们一听,立刻炸开了锅,有些老同志平时最擅长撒泼打滚,听了这么不讲理的话,撸起袖子就要施展十八般武艺。   “所以,请大家安心享受吧。”许邵文冷冷地一笑,图穷匕见,他话音刚落,周围不知从哪冒出一大帮穿着白袍的人,把他们连人再车一起围住了,“放心,十天以后,我们会把各位安全送回家的。”   韩东升放下望远镜:“杨帮主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刚下车就跟这些邪教组织的人起了冲突,现在被围起来了。小喻爷,怎么办?”   喻兰川简短地回道:“等着。”   但是韩东升不打算再等了,他有时觉得自己听惯了别人发号施令,就成了个六神无主的懦弱男人,只会眼巴巴地等。   等着涨工资,盼着发奖金,期待着能在退休前混个办公室主任……哪怕是副的。   有时做梦,会梦见单位像以前那样,给员工分福利房。   这些所谓“梦想”,又俗气又没出息,少年人听了,非得嗤之以鼻不可。   却其实也很遥远,让蹉跎又困顿的中年人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该怎么实现它们。   韩东升拉起外衣拉链,从后备箱里拎起一根棍子,下了车。   老杨把拐杖横在胸前:“小许,你不讲理,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许邵文半侧过头来,脸上带着讥诮,打算看看这些能进历史博物馆的老东西怎么不客气,还不等他看清,眼前棍影一闪,打狗棒“劈”字诀当头落下。硬木的拐杖带起了凌厉的风声,许邵文吃了一惊,慌忙抱头侧身躲闪,那拐杖一招没使老,在中路转成“戳”,一下杵进许邵文两臂间的空门,正捅了他的胃。   许邵文干呕一声,往后退了七八步,被人七手八脚扶住,瞠目欲裂:“打狗棒!你……你是谁?”   老杨绷起脸,被岁月抽干的嘴唇只剩下薄薄的一条线,紧抿着,站直的腰杆竟隐约有渊渟岳峙的气度,他缓缓地说:“年轻人,你们姓许的,未免有些太猖狂了。”   大魔头许昭据说有门徒无数,座下一干弟子为了表示自己是他老人家的孝子贤孙,全跟着姓“许”。   许邵文怒斥一声:“多管闲事的老不死!”   好几个穿白袍的人扑了上来,老杨膀子一晃,五六斤重的拐杖像藤蔓一样灵活——丐帮本来就是个擅长群殴与被群殴的帮派,他老人家的“缠”字诀能让十条恶犬嗷嗷叫着近不了身。   老杨身后的老红帽们头一次看见九旬老人斗殴现场,全体伸长了脖子,感觉自己还能再战五百年。   就在这时,前院方向突然闪起红蓝灯,紧接着是警笛声!   整个小院顿时仿佛炸了窝,穿白袍的邪教成员们集体往后院涌。   老杨挑飞了一个白袍,用拐杖撑地,喘起大气,没敢上前拦着人潮——他毕竟是老了,使巧劲跟懂得尊老爱幼的年轻人比划几招是可以的,挥舞着老胳膊老腿真打架,还是太吃力了。   一个戴红帽的老太太踮着脚拽住他:“您太励志了,开气功班吗?我第一个报名!”   老杨:“……”   逃窜的邪教分子们冲进后院,领头的几个纷纷钻上停在后院的车里,一时间谁也顾不上谁,车门都没关上,就横冲直撞地要往外跑。   引擎发出暴躁的咆哮,开车跑的邪教分子根本不管会不会撞到人。   突然,墙头树影间有数条黑影落下,跳进小院中间。敏捷地把几个傻站在那不知道躲车的老人扑了出去,推到墙角树下等安全位置。   “杨帮主!”   丐帮弟子到了。   老杨这才松了口气,觉得老腰都快扭了:“别让他们跑了!”   “跑不了!”一个丐帮弟子转过头来,冲他一笑,“前院是咱们扔的报警器,警察都在后面呢!”   老杨一愣,只听身后又响起尖锐的刹车声。   方才从后院冲出去的邪教分子们慌不择路,几乎把油门踩到了底,没想到不知谁那么缺德,在路上放满了专门扎汽车车胎的长钉子,大巴小巴一个个放屁似的漏了气,撞做一团。   紧接着,灯光打了过来,七荤八素的邪教分子们这才发现,钉子带后面是一排警车,正安静地伏在夜色里,守株待兔。   “小喻爷说了,这帮老头老太太们被灌输得一脑袋极乐,脑子洗得不剩几滴脑浆了,肯定听不进人话去,关键时刻,一定会坚定地跟犯罪分子站在一边,没准还会给他们当盾牌,想把他们‘解救’出来肯定不现实,只能让这些邪教分子自己抛弃他们。”丐帮弟子乐呵呵地说,“哈哈哈,老帮主,小喻爷这小子真鬼啊!”   老杨扶了扶自己的腰,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可他笑容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听旁边传来一声惊叫:“那是什么!”   老杨一转头,蓦地变了脸色:“躲开!”   他的话音被一声巨响盖了过去,只见身后小楼一层发出灼眼的强光,玻璃渣子碎得遍地都是,爆炸的响动震得人脑仁跟地面一起哆嗦。紧接着,浓重的烟火升起。   这破破烂烂的农家乐里没有天然气,厨房用的是旧式的煤气罐,有人把那些煤气罐炸了!   北方的冬天天干物燥,本来就是火灾高发季节,冰冷干燥的夜风穿堂而过,火舌瞬间涨了几米来高。   风刮过来,离小楼近的人都闻到了一股火油味。   放火的人不单炸了煤气,还在一楼倒了燃料。楼上全都是没来得及跑出来的老头和老太太!   方才还在傻笑的丐帮弟子笑容僵在了脸上。   突然,一道人影从他身边掠过,径直奔向火场。   “东升!”老杨脱口叫出了那人名字,韩东升充耳不闻,老杨一巴掌拍向旁边傻眼的丐帮弟子,“救火,救人去!”   楼上惊醒的老人们像是身在蒸笼,纷纷挤在窗口,杂乱的哭喊与呼救吵得人心烦意乱,浓烟翻滚着上了天,这地方实在太偏远,消防队不知道要猴年马月才能赶来。原本好整以暇设伏的警察们再也顾不上邪教嫌疑人,全都跑过来救火。   空气又是灼热、又是阴冷,强烈的对流卷起飞灰和沙石,老杨指挥着院里的老红帽们往外跑,一时有点喘不上气来,扶着拐杖按住心口。   这时,有人在不远处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杨帮主啊。您看看您,都这岁数了,就要服老,还发少年狂。”   老杨缓缓地直起身,火光照亮了他半张脸。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黑袍的人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方才被老杨捅成大虾的许邵文——这人正是给周老先生他们上课的“导师”。   邪教分子们听见警笛仓皇跑路的时候,他居然不慌不忙地留在小楼里,倒油纵火有条不紊。   老杨大爷握紧了手里的拐杖:“你是……”   “您可能不认识我,我是师父座下首徒,”黑袍笑了一下,松开许邵文,“这不成器的小子是我徒弟,快过年了,出来帮小辈们撑撑场面,刷刷业绩,没想到还有幸见到打狗棍法,真是三生有幸。”   老杨大爷:“你是许昭的徒弟!”   “又给他老人家丢人了。”黑袍人说着,摊开双手,他两手各拿着一根三棱刺,“杨帮主,给我个机会,让我找找场子吧。”   许邵文捂着胃退到旁边,脸上挂起阴冷的笑。   黑袍话音没落,就像影子一样,已经到了老杨大爷近前,老杨只能抡起拐杖迎了上去,然而黑袍可不是那群听见警笛声就跑的水货,老杨刚才就觉得腰有点不舒服,硬木拐杖不是打狗棒,又沉得很,勉强接了几招,气力一时跟不上,那三棱刺像闪电一样擦过了光滑的拐杖边缘,直指他的咽喉。   老杨闻到了铁腥味。   他心里重重地一跳,心想,老了。   然而冰凉的三棱刺几乎碰到他喉咙的瞬间,那黑袍却猛地往上蹿起,狼狈地躲了好几步。   与此同时,一只手托住了老杨往后倒的后背。   老杨大爷惊讶地扭头望去,却只看见一个把头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兜帽—— 第五十三章   这个黑袍的所谓“导师”,除了徒弟,压根不在乎手下这些大呼小叫的废物点心,楼里那群伸着脖子喊救命的“肉鸡学员”就更不用说了,钱已经到手,场地是租的,租金还没付,一把火烧干净,他卷款走人,回去过个好年,来年再建新的窝点。   反正找不着工作的小青年满世界都是,随便套个皮包公司的壳,在招聘网站上挂个广告,立刻就能招来一帮。   至于杀人放火,他也全然不在意——在他看来,杀人者畏惧的,无非是法律制裁、牢狱之灾,前提是被警察抓住,警察又不可能抓得住他。   拿这个老乞丐头子的人头回去,也好交代。   然而此时,一直轻松惬意的黑袍人脸色终于变了。   只见地面钉着一排刀片,斜斜地插进松软的泥土里,每一片刀露出地面的宽度都差不多,两片刀之间的距离近乎相等,一路排到他脚下,他方才躲闪不及,衣襟下摆被刮出了一条小口!   黑袍人横着走了这么多年,从没吃过这种亏。   同样震惊的还有老杨大爷,他张了张嘴,含混地喊了声“卫”,随后又想起什么,把话咽回去了。   对,卫骁已经死了。   而这只托住他后背的手掌似乎要单薄有一些,脚步虽轻,却又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拖沓感,不像当年那人那么低调。   这时,许邵文开了口,问出了另外两位都想知道的:“你又是干什么的?”   戴兜帽的人回答:“我是来打听点事的,正赶上你们忙,不好意思,打扰了。”   她虽然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沉,但毕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老杨还是一瞬间就听出来了,难以置信地抬头瞪着她的背影——这是那个在张美珍家借住的姑娘!   甘卿没看他,松松垮垮地往前溜达了两步,许邵文下意识地往后退,心惊胆战地盯住她一双缠满了黑布条的手。   “请问——前一阵,有一伙供奉‘万木春’木牌的人,拿红笔画虚线,现场教别人怎么抹脖子。”甘卿客客气气地说,“跟你们有关系吗?”   “万木春,”黑袍先是一愣,随即,他看了一眼地面上的刀片,明白了什么,“你是万木春的什么人?弟子?”   甘卿笑了一下:“哪里,万木春没有弟子,我只是个多嘴多舌的故人。”   “‘春’字部确实是我们的人,”黑袍端详着眼前这位被兜帽和口罩罩住的人,可能是觉得她也不像什么好东西,就坦诚地说,“以前机缘巧合,我们掌门认识了一位万木春的传人,得到了一点皮毛的功夫传承,可惜弟子们也都不成器。”   “哦,他说自己是万木春的……传人。”甘卿把“传人”两个字咬得很重,用一种很奇异的语气问,“是叫‘卫欢’吗?”   “对,是他,”黑袍人一点头,“也是你的朋友?”   “不是,”甘卿忽然笑了起来,紧接着,她招呼也不打,竟就这么直接发难,刀片在手指间翻转,火光下,像捏着一枚小小的闪电,朝黑袍人的脖颈劈了过去,“我不从……”   “垃圾箱里捡朋友。”   刹那间,黑袍人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但他反应极快,瞬间退到安全距离,抄起三棱刺挥了出去。   老杨:“小心!”   这种近身搏斗,对手武器的攻击距离就是“安全距离”,甘卿手里只有一把小刀片,攻击半径也就只有她手臂长度,相当于是赤手空拳。而在黑袍有防备的情况下,飞刃的杀伤力很有限——就算是传说中的“小李飞刀”,飞得也是三寸多长的小刀,大概不能是李探花刮胡子的剃须刀片。   黑袍两根三棱刺把自己浑身的要害挡得密不透风,“叮当”一阵乱响,被撞飞的刀片飞得到处都是,许邵文被殃及池鱼,抱头鼠窜到了一棵大树后。   “接着!”老杨怕她吃亏,抬手把自己的拐杖扔给了甘卿,甘卿抄手接住,硬木拐杖在她掌心里旋转了半圈,横过来抵住了黑袍的三棱刺,黑袍人大喝一声,骤然发力,前突的三棱刺仿佛一把长枪,把甘卿连人再拐一起撞了出去,与此同时,另一把三棱刺横扫过来。   老杨大爷也不知道是为了炫富还是怎样,实木的拐杖又长又沉,她用起来很不顺手,这一下躲闪不及,被三棱刺“呛”的一声砸中小臂。   她的小臂上应该是戴了什么护具,这一声听着像金属碰撞,没伤到皮肉,但骨头也够受,甘卿的右臂瞬间脱力,手里的拐杖一下歪了,兜帽掉下来,她两颊垂下来的发丝打着卷地勾着下巴,被口罩挡住的脸看起来只有一个巴掌大。   “原来是个小丫头片子,”黑袍人心说,“装什么大尾巴狼。”   三棱刺绕过拐杖,直捅向她小腹,甘卿这时重心在左脚上,黑袍人看得出来,她一只手没有那个力气打飞三棱刺,只能以左脚为轴闪避,于是不等她动,另一根三棱刺横了过来,正好封锁住她躲闪的空间!   甘卿却并没有躲,她突然松手扔了拐杖,矮了下去,人像弹簧一样缩成一团,三棱刺堪堪擦过她头顶,随后不等人看清,她又骤然弹起,一步栖到黑袍身前,黑袍惨叫一声,一根三棱刺落了地——甘卿将一枚小刀片按进了他拿着凶器的手腕上!   那是“双面刀片”,一边的刀刃戳进黑袍人手腕的时候,另一边顶着甘卿的手指。   她的手指显然也是血肉做的,刀片往对方的手腕里扎了多深,就往她的手指里扎了多深。血水瞬间顺着指肚淌下来,浸透了缠手布条。而她毫无所觉似的,随意地把血在手心抹了一把,捡起了那根落地的三棱刺。   火光照亮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冷冷的,竟然带着些许亡命徒似的气质。   黑袍人无端有些心惊胆战,大喝一声扑上来,三棱刺上下飞舞,让人眼花缭乱,甘卿走转腾挪,脚不沾地,一路躲避。   黑袍人:“杀!”   这仿佛是个信号,他话音没落,躲在树后的许邵文突然冒出头,不知从哪抽出一把自制的土枪,朝甘卿背后开了火!   土枪的巨响淹没在爆炸声里。   警察们带来的车载灭火器杯水车薪,根本压不下来,火舌越发贪婪。   周老先生被锁进了二楼一间单独的禁闭室,随着爆炸,天花板上不断有碎沙石往下掉,外面人声杂乱,他慌忙用力拍起门:“有人吗?放我出去!”   但此时楼里太嘈杂了,他撞门的那点动静完全没人注意到,很快,开始有烟顺着门缝往里钻。   韩东升从小院里捡了几条晾在那的床单,用浇花的水龙头喷湿,连同一个车载灭火器一起夹在腋下,绕到离厨房比较远的一边,纵身一跃,勉强扒上了二楼窗棂。   身体太重了,心为形役啊。韩东升暗叹一声。   紧接着,他脖子上的青筋狰狞地跳出来,双臂使了吃奶的劲,生生把自己吊了上去,撞开玻璃窗,将湿床单捆成一条绳,冲慌不择路的老人们大叫:“这边!”   警察们也赶过来了,韩东升拦腰抄起一个快吓哭的老头,直接把他塞进窗口,扔了出去,下面几个警察七手八脚地接人。   热浪在翻涌,韩东升把外套和毛衣全都脱了下来,声嘶力竭地冲这些老人吼:“找湿毛巾、湿衣服捂住口鼻……咳……”   乱窜的老头老太太们没头苍蝇一样,在狭窄的楼道里挤作一团,几乎要酿成踩踏事故,韩东升屏住呼吸冲了过去,一手一个,拎起那些摔得形态各异的老人,争分夺秒地往外送。   控制不住的火势越来越大,几个丐帮弟子也冲了过来,帮忙扛人,韩东升一身的热油都快被烤出来了,脸上一道一道烟熏的黑印,心里却比皮肉还火烧火燎——他还没找到周老先生!   “爸!”韩东升把手里的老太太交给丐帮的人,逆着人流往里冲,“里面还有没有人?爸!”   被困在禁闭室里的周老先生举起木头椅子,拼了老命地往门上砸,可那大门竟然纹丝不动!   他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气功书,病急乱投医地试图用丹田里的“内力”,然而一口大气吸进去,半口都是烟,连丹再田,一起给熏得五迷三道,周老先生涕泪齐下地呛咳起来,手指死死地扒住门缝:“救命,救……咳咳……”   真是奇怪,他们这些人,报名参加“极乐世界”的时候,全都觉得自己过得没滋没味,已经没什么好活的了,就想找个能慰藉自己的地方,不那么孤独寂寞地走向死亡。   可是一场天灾人祸突然到来,老人们才惊慌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有这么强烈的求生欲。   周老先生被烟熏得迷迷糊糊,指甲扒裂了,劈出了血,双手却还在无意识地挠着门。   心里冒出一个朦胧的念头,他想:“我的周周还没上完小学呢。”   火场外,甘卿好像颇为熟悉这些不要脸的套路,在黑袍人出声的瞬间,她就一步蹿了出去,土枪打了个空,许邵文骂了一声,正准备再次瞄准,后脑一痛——他被老杨大爷砸晕了。   老杨喘着粗气,紧张地抬头张望。   黑袍人趁甘卿躲避土枪,抢占先机,几乎压着她打,两根三棱刺在空中来回碰撞,黑袍一脚横扫,甘卿险伶伶地退开,一脚踩上黑袍的脚背,同时吃力地把三棱刺举过头顶,扛住黑袍人当头一劈。   她脚上穿了双破破烂烂的旧靴子,很大,有个又蠢笨又过时的方鞋头,看款式,似乎还是男靴——中老年人穿的那种。   黑袍抬腿要把她掀下去,就在这时,甘卿那双不修边幅的鞋底突然弹出了一根铁锥,黑袍人这么一使劲,相当于主动把自己的脚钉了上去!   那惨叫声把见多识广的杨帮主都震得一哆嗦。   这二位,一个背后放冷枪,一个脚下藏乾坤,“小魔头高一尺,大魔头高一丈”,比着没下限!   甘卿一把攥住黑袍人没受伤的胳膊,指缝间的小刀裁缝似的豁了上去,毫不手软地“喀嚓”一折,拆筋卸骨,一气呵成。   老杨这会才找回自己的嗓子,忙喊道:“别杀人!”   这一嗓子及时,甘卿掠过黑袍喉间的手一顿,手指灵活地一缩,擦破黑袍人一层油皮,绕到他颈后,往下一捶——   黑袍人无声无息地扑了地,瘸着一只脚。   老杨大爷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你是……”   甘卿避开他的目光,伸手在脚跟上拨弄了一下,鞋底上的锥子脱落下来,她在泥土地上蹭了蹭鞋底上的血,瞥了一眼乱哄哄的火场:“我去看看。”   老杨:“等等!”   甘卿充耳不闻,脚下一滑,人已经在几丈之外。   “大哥!里面没人了!快走!”小楼里,两个警察一人背着一个老人,拽住韩东升,“火要烧上来了!这楼里都是木头,非得烧塌了不可!”   韩东升慌慌张张地掰过两个老人的脸,都不是周老先生,他二话不说,挥开警察的手,往烟火丛中跑。   湿毛巾能短暂地捂住口鼻,却不能捂住眼睛,韩东升一双眼睛被熏得通红,近乎于绝望地四下寻觅。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微弱的挠门声。   韩东升睁大了眼睛,很快辨认出声音来源,连忙跑过去,用力撞了两下门:“里面让开!”   然而周老先生已经没有力气让开了,他甚至没能辨认出那是家人的声音,他神志不清的顺着门板滑了下去。   韩东升退后几步助跑,缩起肩膀,全力撞了过去,禁闭室的门猛地弹开,失去意识的周老先生随之被撞了出去。   韩东升抢上前来,伸手探他的鼻息,慌乱之下也没摸出什么所以然来,一把将老头扛在肩头,往外跑去。   楼下又是一声爆炸声,楼道顶上悬挂的白色灯管哆嗦了几下,直接砸了下来,然而韩东升已经看不清了。   电光石火间,一件外套飞了过来,当空兜起掉下来的灯管,“啪”地甩在墙上,韩东升踉跄了一下,被人一把扶住。   韩东升透过满眼熏出来的泪,看清了来人:“是你……”   楼下的警察在大声呼喊,甘卿一把拖起晕过去的周老先生,把人扔了出去。   “轰”一声,半座小楼塌了—— 第五十四章   韩东升给喻兰川发信息,说情况有变的时候,喻兰川刚走出会议室,差点迎面撞上端咖啡的助理。   “喻总,咖啡还要吗?”   喻兰川满嘴都是咖啡的焦苦味,闻着那玩意有点犯恶心,往后一仰头,他摆摆手,迅速给韩东升回了信息,然后场外联系丐帮的人和于严,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回到办公室,不等一口气喘匀,就发现他方才在会上力挺的项目总监已经等候多时了。   项目总监们对外都是“封疆大吏”,一人扛一方江山,但其实日子过得没有那么风光,除非是业绩格外突出或者老板亲信,否则自己常年驻扎项目,“朝中”又无人,对上级的沟通渠道不畅通,每次回集团总部抢资源,都得八仙过海、头破血流。   这位总监手头正在运营一个养老养生方面的项目,但最近两年,整个集团都在往轻资产的方向倾斜,涉及地产的摊全是后娘养的。他自觉跟喻兰川私交一般——喻兰川恪守职场精英守则,整个风控部门一枝独秀,锦衣卫似的,跟谁都私交一般——没想到喻兰川会带着整个部门加班两宿,在董事会上以一杠三,力挺自己。   “喻总,辛苦辛苦。”项目总监热情地迎上来,“什么时候赏光,请您吃顿饭?”   喻兰川公事公办地一笑:“卞总客气。”   项目总监一屁股在他办公室里坐下,发现他办公桌上有几张广告传单,卖保健品的、卖磁疗仪的,还有一个叫“极乐世界”,宣传单上写着:“你是否已经退休在家,生活无所适从?是否儿孙绕膝,仍然孤独寂寞?你是否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个多余的人,只有在那些花言巧语的骗子面前,才能找到稀有的存在感?”   “极乐世界”的宣传单印得格外精良,项目总监拿起来一看,笑了:“这跟咱们项目的广告思路好像啊,卖什么的?看着还挺高端——我家有个亲戚家里一打这些玩意,棺材本都给人骗出去了,不瞒你说,咱们好多宣传策略都跟着他们偷师的。”   “哪里,”喻兰川说,“不高端,这只是个平凡的邪教。”   项目总监:“……”   “我一个朋友是警察,最近刚查获的,正好今天卞总在,拿过来给你看看——你们最近在炒的不是这个话题么?”喻兰川说,“我听说你们还打算拍个公益电影,详细说说,备案了吗,剧本有了吗?”   项目总监嬉皮笑脸地跟他套磁:“备倒是备了,其他的还八字没一撇呢。咱们之前抠了半天预算,也就凑齐了够备案的那点资金。喻总,我们这些后妈捡的儿子,在集团的日子不好混,以后得多拍你的马屁啊。”   喻兰川意味不明地冲他笑:“这种话少说两句吧,卞总,都是给老板打工的,我算什么?听多了该飘了。”   项目总监见他不吃这套,立刻没事人似的撤退:“那是,那是。”   “今年的日子都不好过,明年也不一定乐观。会上大家都在吹牛,都想先占着资源,万一能盲狙到下一个风口呢。我是个比较不喜欢冒险的人,不想碰不了解的东西,所以选择了咱们这边。”喻兰川推了一下眼镜,“但集团资源倾斜得越多,你们任务就越重,今天牛皮替你们吹出去了,到头来投资回报率不好看,咱俩谁都交代不了,卞总,关了门,咱们透个底吧。”   项目总监叹了口气:“喻总,集团考核标准不公平,什么都要看投资回报率,行业不同……没有可比性啊!”   “行业不同,股东的钞票都一样,水往低处流。”喻兰川说,“集团内部其实一直杂音,想出售一定比例的传统板块……”   项目总监立刻急了:“我们不是传统板块,我们有新概念!”   “别激动,卞兄,”喻兰川不易察觉地换了个称呼,站起来给他倒了杯茶,“咱们都知道‘概念’是怎么回事,这话就不要拿来哄我了。”   项目总监抹了把脸。   喻兰川当着他的面,打开平板电脑,调出他们在会上大吹特吹的项目PPT,把平板压在那一打保健品和邪教的宣传单上:“除非你们真能实现这个。”   项目总监的眼角跳了跳,目光落在PPT页面上。   向集团卖自家安利,都是疯狂地往“高大上”上靠,当今社会上什么名词火,就蹭什么的热度,实在哪也不挨着的,就自己攒一个类似的词硬往上怼,不能显得不如别人洋气。   喻兰川翻到的这一页PPT写得尤其不要脸,标题是“连横合纵,结合文化产业,打造地产IP”。   这句话是谁加上的,项目总监记不清了,盯着压在传单纸上的平板电脑愣了半天。这种意味不明的名词堆砌看得他都麻木了,底下人一股脑地加上,他审阅的时候也没细想,没想到老板们当真了,在会上揪住他一通问,要没有喻兰川帮着打圆场,差点下不来会议桌。   项目总监说:“现在市场上的养老服务,主要都在聚焦‘失能老人’——就是没有自理能力的那些人,子女忙工作忙,顾不上他们,这才会想到养老院——但是我们当初做可行性报告的时候,认为专门替那些身体健康、生活能自理的老年人服务的东西不多,市场是有盲点的。”   喻兰川双肘撑在桌子上,不动声色:“投资人们认为目标客户群不理想,因为这些人保守、抠门,消费能力有限,回报率不会好看。”   “这是刻板印象。看看那些狂热的保健品爱好者就知道,不是市场没潜力,是你没挖到这些人的点。我当时想的是,咱们集团旗下不是也有文化公司吗?销售预算给谁都是给,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就跟他们商量着,让他们帮着拍个小电影,小成本,万一真能公映,赚回点票房,没准还能把账抹平了……”项目总监苦笑了一声,“好,这回还弄成年度重点工作之一了,这不是莫名其妙吗。”   喻兰川顶着一张“事不关己”的脸,心里一点也不觉得莫名其妙,故作不解地一挑眉:“集团的资金扶持已经帮你们拿下了,任务书签了,还有什么困难?卞兄,我以为钱是万能的。”   项目总监一咬牙,撸起袖子:“行,今年我们就豁出去,和这帮卖保健品的抢生意了。”   喻兰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话听着真没志气。”   “也是,咱们为什么要跟这帮狗骗子抢生意?上礼拜刚跟大宗商品交易所的老板吃过饭,他们那边烂人烂事多,隔三差五遇见几个跳楼喝农药的,跟公安关系好。”   喻兰川一点头:“文化板块的老常今天出差,我约他电视电话会。”   “对,他们要拍这些,也得跟公安部门打招呼。”项目总监说,“要是真能撺掇市里组织一波严打,正好一起宣传。那……抓紧时间?我这就打电话。”   喻兰川:“军令状悬在咱俩脑袋上呢。”   送走了自来熟的卞总,结束了电话会,CBD的灯已经亮起了一片,各色外卖送餐员在楼下列队打电话叫人来取餐。   喻兰川后腰发僵,站起来用里抻了两下,拎起外套,抽空看了一眼手机,韩东升没动静了,丐帮的人最后给他发的信息是“顺利”。   顺利是肯定的,喻兰川认为,这件事最大的难度就是带警察找到这帮邪教分子的窝点。   算时间,这会老杨他们里应外合,应该已经把这个邪教窝点一网打尽了。   可是一个窝点肃清了,还有千千万万个窝点藏在街头巷尾,于严说得对,如果没有大范围的严打,他们就会像春风吹又生的野草。   如果还能再顺利一点的话……   喻兰川给于严发微信说:“完事了吗?你想要的‘严打’可能有戏了。”   这个时代,公与义背后,必须有资本的逻辑作支撑,否则没有人会帮他吆喝,没有人会理睬他。假如一个人单纯地宣传理念与公益,那么人们往往认为他不是学生仔,就是打算寻衅滋事的。   喻兰川把茶根倒进花盆,心想:盟主令有个卵用?   就在这时,于严可能是看见了他的信息,把电话打了回来。   “喂……”   电话那边杂音很多,于严冲话筒吼:“兰爷,是你把梦梦老师找来的吗!”   喻兰川:“……啊?”   “卧槽,这不是重点……楼都快烧塌了。”于严的声音稍远了些,不知是对着电话那边的谁喊话,“消防队还有多久能到?这么大的火根本压不住!里面的人赶紧出来!”   喻兰川:“着火?哪着火了,怎么回……”   他一句话没说完,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不祥的巨响。   有人惊呼:“塌了!”   于严骂了一句什么,撂下一句“回去跟你说”,就匆匆挂了电话。   喻兰川原地愣了两秒,撒腿往外跑。   岌岌可危的小楼里,韩东升脱力是小事,比这更严重的,是他脱了水。   他本来就比别人爱流汗,火场奔波,整个人被烤得外焦里嫩,这会肩头一轻,周老先生被人接走了,他的大脑就像是强制关了机,立刻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韩东升踉跄两步,扑倒在地,耳边所有的声音凝成一线,离他而去。   火已经烧到了这边,原本留在外面的床单被蒸干水分燎着了,人们在大声呼喝。   可是这楼挑高太高,一楼的火势烧过来,底下的人根本上不来。   粗制滥造的天花板掉了一大块,甘卿用从黑袍人手里抢来的三棱刺挑开,落了一身灰,她不小心吸了一口烟尘,呛得差点把肺咳出来。   脚下的地面簌簌发抖,小楼是从另一边开始塌的,然而木料断裂的声音不断逼近,凶猛的火舌蚕食鲸吞着途中的一切,爆起的火花四溅,三棱刺都开始烫手了,她甚至闻到了糊味。   “喂!”   情急之下,甘卿一把扯住韩东升的后脖颈子,然而韩大哥的体重大约是他岳父的两倍,甘卿这一爪子下去,韩东升本人纹丝不动,反倒是本来就有些开线的衬衫被她扯破了。   韩东升的心“突突”地跳,手脚软得面条一样,几次三番试着站起来,身体都不听使唤。眼前闪过一道又一道的幻影。   他忽然有种错觉,好像自己不是第一次被什么击倒在地,像条狗一样趴在绝境里爬不起来。   他仿佛是习惯了这种姿势的。   韩东升喃喃地说:“走……走你的……”   三棱刺拿不住了,甘卿把那玩意脱手一扔,咳了两声:“你说什么?”   韩东升连撑地的手肘也开始摇摇欲坠,右臂率先软了下去:“我……”   “噼啪”一下,甘卿蓦地回头,靠近他们这边的窗棂变了形,合金的窗户框就快给压裂了。头顶泛黄的天花板裂开,一条黑乎乎的缝隙直追到他们面前。   “我想求你……”韩东升几不可闻地说,他不知道甘卿能不能听见,一时也理不清自己混沌的思绪,只是觉得自己似乎有很多放不下的东西,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告诉蓓蓓……钱没在……没在股市里……”   这都哪跟哪?   甘卿一头雾水,掰扯不清,她于是直接动手——甩出几把小刀片,稳准狠地在韩东升的指缝间钉了一排。   如果说十指连心,那指缝的嫩肉的连的可能就是灵魂了。   韩东升猝不及防,压在嗓子眼里的喃喃自语化作一声惨叫,全身的生命力在剧烈刺激下竟然死灰复燃。   他灰败的脸上肉眼可见地充了血,猛地抬起头。   那心狠手辣的妖女面无表情地说:“哦,不用谢。”   韩东升大吼一声,收缩的手指在地上留了一排血手印,他猛地一按地面,把自己撑了起来。   就在这时,合金窗框彻底断了,被挤在中间的玻璃粉身碎骨,木梁和巨石砸了下来——   韩东升:“让——开!”   甘卿应声侧身让路,韩东升抱着头,像一颗巨大的炮弹,从她身边轰了过去,把松散的木石撞出了一个人形的洞,直直地摔了下去,甘卿不再迟疑,紧跟着他往外一钻。   又是一声巨响,小楼彻底成了一片废墟。   救人的与被救出来的人们纷纷撒开脚丫子逃离现场,有人惊惧地仓皇回头,望向火场——雪白的“极乐世界”撕开墙皮,露出狰狞的鬼脸。   那里就像是被业火点着的南柯一梦。   喻兰川第一次后悔自己为了省钱,把车租出去了,仓促间,他跟同事借了辆车,往极乐世界的窝点赶。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这女人的手机好像专门用来在朋友圈行骗用的,一旦有事,她电话绝对打不通!   喻兰川想起甘卿那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留言,差点把手机砸出去。   就在这时,他电话又响,喻兰川险伶伶地把差点脱手的手机勾回来:“喂?”   “是我。”于严飞快地说,“出了点意外。”   “什么情况?”   “这帮邪教分子比我们想象得还丧心病狂,本以为就是想骗点钱,结果方才有个人,一看跑不了,把房子点了,想趁着我们救火救人溜。梦梦老师跟老韩都在火场里,刚才楼塌了……”   喻兰川瞳孔倏地一缩,这时,他正好开到路口,红绿灯变色,前车已经停下,他一脚把刹车踩到底,车轮和地面发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声。   “喂喂喂,兰爷?你没事吧?”电话那头的于严都听见了他这边刹车的动静,“你你你注意交通安全!”   有那么一瞬间,喻兰川的耳朵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电话里于严的絮絮叨叨变得模糊不清。他好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棍,双手有点握不住方向盘。   就在这时,路口变灯了,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了喇叭,喻兰川被尖鸣声惊醒,短暂地恢复听力。   只听见电话里于严的尾音:“……就近送医院抢救了。” 第五十五章   老杨帮主是泰斗,和那些邪魔外道是世仇难消。   韩东升有家人陷在里头,义不容辞。   她跑去凑什么热闹?   平时一直是一副“我很神,我只是装怂,一切尽在我掌握中”的臭德行,套路一打一打的,其实又怕黑又怕鬼;坑蒙拐骗一个月赚不出一壶醋钱,随口答应请人吃饭,转头就赖账;跟人动手之前得先把手缠起来,不然就犯帕金森……   万木春隐世隐半天,就培养出了一个这么不靠谱的货?   喻兰川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飙升的血压快把心脏跳爆浆了,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自己着什么急,这个本该“运筹帷幄”的角色就被他演砸,成了“夺路狂奔”。   汽车引擎的“嗡嗡”声和他自己的心跳声充斥着小小的空间,一个模糊的念头忽然如“水落石出”,渐渐从噪音里凸显出来。   我……   他压在心里很多年的少年用力扒开十五年的烟尘,从漫长的岁月里露出一张几乎面目全非的脸。   他想: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于严“喂喂喂”,喻兰川那边电话断了,他正要再打过去,被一通来自上级的电话打断了,急忙去解释为什么“寻找离家出走的老头”会变成跟犯罪嫌疑人火拼。   警察们都忙疯了,一部分留在现场等消防队,抓捕犯罪嫌疑人。   跟到医院的不但要照顾好这些饱受惊吓的老年人,还得跟医院说明情况、挨个联系老人家属,人手非常不够用,一个个忙得上蹿下跳。   韩东升送走了来查看情况的民警,就缓缓地在急救室外等候区的木椅上坐下了。   周老先生吸进了不少烟尘,被送进去抢救,这会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尽管警察安慰他说肯定没事,但……万一呢?   那么那顿被辜负的早饭,大概会成为家人给他最后的回忆了。   其实细想起来,就算没有万一,周老先生也年过古稀了。据蓓蓓说,他们家没什么长寿基因,周老先生已经活过了他自己父母兄弟去世的年纪,差不多是家族最长寿了,他的日子已经走进没有里程碑、没有标尺的荒原,每一个被家人冷落的工作日,都有可能是他戛然而止前的最后一天。   可是“珍惜”太难了,就像是“勤奋”、“坚持”、“自律”一样,明明是每个人都知道的道理,却只有非凡人才做得到。   韩东升的伤不重,除了在火场小楼里磕碰了几块皮外伤,剩下的都能用补充水分和无机盐来解决,最严重的伤害是我方战友造成的——他那只手几条指缝里全都有刀伤,每根手指都不能动,让医生包成了一个大猪蹄子。   独自等在急救室外,韩东升一开始试图正襟危坐,坐着坐着,后背和小腹上的肥肉就开始把他往下坠,连日的担惊受怕、夙夜难安一股脑地找上来,他太疲惫了,累得连眼都睁不开。   他就像一块被加热的黄油,从立方体坍塌成不规则状,继而就快要化成液体,流到座椅下面了。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韩东升激灵一下睁开眼,看见甘卿朝他走来。   甘卿比他还慢,其实按照她的想法,手指割破了条小口子,塞嘴里自己舔一舔就好了,实在没必要上医院,结果刚从小楼逃出来,就莫名其妙地被塞进救护车,大惊小怪的大夫们不但要给她打针,还非得说血液接触有风险,要她化验检查。   “我就是过来问问……咳,你这个,”甘卿指着他的猪蹄子,“是不是应该我赔医药费?”   “哎,什么话,救命之恩还不知道怎么报答呢,要不是你这几刀,没准我就得留遗言了。”韩东升很客气地冲她笑,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脸太黑了,对比出来的。   甘卿就递给他一张湿纸巾,两个人劫后余生,寒暄了几句,因为不太熟,也没什么话好说,就都沉默下来。   韩东升脸上都是黑灰,擦了一遍,手里的白湿巾变成了黑抹布,在手心里一攥,能攥出一把泥汤。   他缓缓地擦着没受伤的手,好一会,忽然说:“从那小楼里出来的时候,我就想,要真陷在里面,以后蓓蓓自己带着孩子……可怎么活?”   甘卿看了他一眼,但她是光棍一条,没拖家带口过,无论说什么,都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因此没吭声。   韩东升跟她说话,渐渐成了自言自语。对别人自言自语往往会很尴尬,是因为对方虽然不接话,但是沉默里含着态度——不想理你,你是傻X——但对着树洞就不会,因为树没有歧视人类的功能。很奇异的,甘卿不声不响地往墙角一靠,就像一根木头桩子,不由自主地,韩东升有点想把肚子里的话倒一倒。   “后来又觉得,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他自嘲地一笑,“我这样的男人,实在没什么用,有没有也两可,没有我,人家没准能活得更好。”   “我可能……就不是那种能成功的人。”   “她对我一直挺失望的。”   甘卿换了个重心脚,双臂抱在胸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目光平直地射向楼梯。   女人对不求上进的丈夫失望,老父亲对抛出去得不到回应的感情失望,一事无成的男人仓皇回顾,自己对自己失望。   韩东升单手撑起下巴,眼皮熬得有点水肿:“有时候夜深人静了,也忍不住想,要是人能重新活一遍就好了。”   甘卿平静的目光终于微微起了波澜,她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脖筋一根一根地跳出皮肤。   “是啊,”她几不可闻地说,“能重新活一遍就好了。”   就在这时,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跑上来,在最后一层台阶上绊了个大马趴——正是披头散发的周蓓蓓。   她这一下摔得太实在了,把那两位神游的都惊动了,韩东升看清了是她,连忙要上来扶:“哎,你怎么走路也不知道抬脚啊!”   周蓓蓓不等站起来,就着跪地的姿势一把搂住他的腿。   “爸没事,就是岁数大了,吸进几口烟。”韩东升举着自己的大猪蹄子,单手架住周蓓蓓的胳膊肘,把她往上托,“不是让你跟周周在家等着吗,这有我就行……怎么了?”   周蓓蓓不肯站起来,死死地把脸埋在他腰腹间。   韩东升就攥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扒下去:“我身上脏……”   他忽然一顿,因为看见周蓓蓓通红的眼,两个人无声地对视片刻,她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她是个满嘴埋怨、没一句好话的女人,怨气堵住了她的气管和喉咙,话行不顺,肚子里有千言万语,全都说不出口,只好嚎啕大哭。   韩东升一开始被她哭得手忙脚乱,好一会,他好像从女人的哭声里领会了什么,手掌缓缓地落在了周蓓蓓头发上,他叹了口气。   甘卿冷眼旁观,笑了一下,悄无声息地上了旁边的直梯,下楼走了。   医院里乱哄哄的,丢了老人的家属们都赶来了,有的喜极而泣、有的暴跳如雷。还有个男人茫然地在医院楼道里游荡,正好撞见甘卿从电梯下来,就上前拉住她问:“请问一个姓林的老太太是不是也在这?”   甘卿还没来得及回话,就有个民警赶上来,好说歹说地把人劝走了。   “那是林老太太的儿子。”身后有人说,“就是最早失踪的那个老太太。”   甘卿一回头,见老杨帮主拄着拐杖缓缓地走过来。   老杨说:“林老太太参加过一次他们这个极乐世界的体验活动——其实就是给他们喂一点稀释了的劣质致幻药,让他们晕晕乎乎的睡一觉,还真以为自己体验了灵魂出窍——被那帮人忽悠了几次,信得死心塌地,觉得以前跟随的气功大师都是骗子。还帮忙发展了好多下线。老周他们都是她给撺掇进去的。这回参加这个培训要四万块现金,老太太手里没那么多钱,就去找那‘气功大师’,想要回自己以前打赏的钱,没想到本身就有点心血管疾病,吃了这帮邪教分子的药,又加上要不回钱,情绪激动,一下子,人就过去了……尸体都找到了,还是儿媳妇去认的,儿子一直不愿意接受。”   甘卿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冷淡说:“要是每个人头上挂一个生命倒计时牌,大家可能就都不想离家出远门了。”   “甘卿,对吧?”老杨转过头来看着她,“万木春的刀法,你师父是卫骁。”   “以前是。”甘卿平时在“一百一”又礼貌又乖巧,每次去张美珍家里碰见她,她都不是在擦地、就是在做饭,杨逸凡老觉得她像个小保姆,被老妖婆压榨。   此时她背着手,站在离杨帮主几步远的地方,终于撕掉了所有的面具,露出了本来面孔。她甚至比年迈的杨帮主还要高一点,眼皮略微垂着,露出几分说不出的桀骜之气:“后来我叛出师门了。”   老杨一愣。   “家务事,碍不着别人,不多说了,”甘卿意味不明地一笑,冲他一摆手,“年底房子应该好找,杨帮主放心,回去我就搬家。”   老杨:“你等……”   他话没说完,就见一个净衣的丐帮弟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帮主!”   只见杨逸凡跟在他后面,大马金刀地闯了进来,胳膊底下还夹着打狗棒。   老杨脸色一变,他这回出来浪,没告诉孙女,怕她起疑心,也怕邪教那边有人认出来,还特意没带打狗棒!   杨逸凡此时的表情就像是想把丐帮圣物当场撅了。   老杨赶紧:“凡凡,有话好好说,你别……”   然而杨逸凡一路杀到他面前,却只是叹了口气,把打狗棒塞进了老杨手里,抢过了那根硬木拐杖。   老杨眨眨眼,呆呆地看着她。   杨逸凡把那根木头拐杖拎在手里,掂了掂:“是沉,拿着不顺手吧,你为什么不早说?”   九十多岁还能徒手斗殴的老帮主好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嗫嚅说:“你专门托人买的,挺贵的东西……”   “那又怎么样!”杨逸凡打断他,“我逢年过节就买爱马仕、买钻石,不要钱似的到处给小白脸塞,就是想堵住他们的嘴,想让他们都吃人嘴短,以后都老老实实地围着我转,除了钱,别再向金主索取时间和精力——你也是我包养的小白脸吗?奉行他们那个准则干什么,不喜欢你就说啊!”   老杨:“……”   旁边的丐帮弟子听了杨总这番大逆不道的话,缩脖端肩,不敢吭气。只见老杨被烟熏过一遍的“老白脸”由黑转红、又由红发青,终于忍无可忍,扬起打狗棒抽向杨逸凡:“成何体统!说得是人话吗!你个不孝的东西!”   甘卿飞快地挪开脚步,给这二位让出场地,以免影响老头三十六路打狗棒法发挥。插着兜往外走去。   她真的很喜欢一百一十号院,鸡飞狗跳、明媚欢快……最主要是便宜。   可惜……   孟老板那里大概也不方便待了,大概要换个工作吧。   能干点什么好呢?   好在临近年关,燕宁四处都缺人,找个地方当服务员应该不难,可以先凑合混一下。   甘卿走出医院大楼,被西北风劈头盖脸地卷了一身,她呵出一口白气,觉得自己这小半年过得太舒服了,娇气了,居然还有点小惆怅。   她这种人,过得本来就是居无定所的日子,比路边的流浪汉干净体面一点而已。   “忘本了。”甘卿颇为自嘲地想。   这时,她看见停车场冲进一辆轿车,还没停稳,一个眼熟的人就冲了下来,直奔停在那的警车。   于严正在跟火场附近的同事打电话,喻兰川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上来,一把拽住他:“人呢?”   于严:“什么?”   喻兰川:“甘卿!”   “……哎。”不远处有人迟疑着答应了一声,“小喻爷,我好像听见你在叫我?”   喻兰川猛地扭过头去,膝盖一软,打了个趔趄。   于严一把拉住他:“你这是加班加得低血糖了吗?那你回去躺着啊,跑这来干什么?”   喻兰川一把甩开他。   甘卿在他几米以外的地方松松垮垮地站着,插着兜,外衣不知道跑哪去了,里面穿着沾满了灰尘的棉马甲,非常土。脸虽然擦干净了,但几绺头发有点焦,仍然是灰头土脸的,她就顶着这么个形象,莽撞地撞进了他的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喻兰川一路狂飙的心率非但没有降下来,反而又往上攀升了一格。   甘卿被他长久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以为脸上沾了东西,不大讲究的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喻兰川的目光这才缓缓落在她缠着绷带的右手上。   甘卿抹了一把,没见有灰,不解地挑起根眉毛回视喻兰川,这样大眼瞪小眼有点尴尬,于是她没话找话,说:“行吧,正好碰上了,正好跟你们告个别,我这两天打算……”   “告别”俩字好像刺激了喻兰川,他突然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往自己车上走。   于严:“什么情况?梦梦老师你告什么别?哎,兰爷,你怎么不让人说话呢,喂!” 第五十六章   甘卿才刚掉了马甲……不是指她身上那件棉的。   她被喻兰川一把拉走的时候,不着边际的想:虽说是个师门叛逆,可是不是也应该表现一下“万木春”的专业素养——比如“不要靠近我十公分以内,否则杀手防备系统启动,容易失手取你狗命”之类。   可惜,她并没有配备以上系统,不然没法在把人挤成遗照的公共交通工具上混了。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喻兰川一言不发地推进了车里。   她甚至没有抗拒。   为什么呢?   甘卿自己也有点想不通,也许是刚才在身后的医院大楼里走了一圈,沾染了一身的与自己无关的悲欢离合吧。   被传染了。   ……也可能是因为她想蹭顺风车。   甘卿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看着喻兰川紧绷的侧脸,没心没肺地说:“有话好好说,就你刚才那动作,换个人要喊抓流氓了。”   喻兰川耳根一下红了,不看她,冷冷地说:“喊人来抓你吗?安全带。”   甘卿不想再听一通交通法规科普,只好老老实实地扣上安全带:“怎么这么大火气,我可是提前跟你打过招呼了。怎么,破坏盟主在亚太区的战略部署了?”   喻兰川:“你来干什么?”   “上次那伙供‘春字牌’的废物,谈到过他们有个‘师父’,这个‘师父’到底是谁,后来也没审出来,”甘卿看见车上放着个一摇一摆的招财猫摆件,就手贱地捉下来玩,“万木春功夫不外传,你们都知道,那天你和杨帮主在门口说话,我听见了,过来看一眼。”   喻兰川:“然后把自己看进了医院?”   “哎,小喻爷,”甘卿笑眯眯地说,“我才刚围观了好几场抱头痛哭,你再这么呛,我都要以为你对我牵肠挂肚了……吁!”   喻兰川脚下一哆嗦,把油门踩得格外凶猛,小轿车几乎原地尥了蹶子。偏远地区医院附近基础设施建设情况堪忧,路面活似麻子脸。喻兰川这无影脚先是把车踩进了一个大坑,又蹦蹦跳跳地弹了出来。要不是安全带拦着,甘卿差点跟着起飞:“就调戏你一句,你就要跟我同归于尽?大招不是打最终boss才用的吗?”   喻兰川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说、人、话。”   “虽说世风日下吧,但谁也没想到堂堂一个杀人放火的高手,居然屈就在农家乐里骗老头老太太的养老金。”甘卿说,“我不来,你指望让九十多岁的老大爷跟人舞刀弄枪吗?在杨帮主面前出手,跟自报家门差不多,回去又得搬家,你以为我愿意么?”   喻兰川生硬地问:“谁让你搬家?”   “自觉自愿,面斥不雅。”甘卿淡淡地说,她捏着招财猫前后晃的小爪,仿佛是怕旁边这位靠房上位的盟主业务不熟练,又好心多解释了两句,“你既然知道卫骁那老头上过盟主令,就该明白,‘万木春’在你们名门正派眼里,和刚刚被抓起来的那伙人也差不多,再住下去,老杨帮主他们要怀疑我别有用心了。”   “你要去哪?”   “没想好,找找看再说,”甘卿不怎么在意地坦然回答,“可能还要在燕宁待一阵子,毕竟还有点没了结的事。”   没了结的事——是行脚帮吗?   “我以为,你在一百一住了这么久,”喻兰川说,“对……”   我们这些人……   “多少会有点留恋。”   甘卿打开车载音响,翻着里面的音乐,车主的品味相当复古,音响一开,就流出了一段《新鸳鸯蝴蝶梦》。   “江山信美,”甘卿一点也没听出他微妙的弦外之音,随口扯淡说,“终非吾土。”   喻兰川:“问何日是归年——你打算归哪去?”   一句话把甘卿问住了,她微微一顿。   音响里唱:“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明朝清风四飘流——”   正好经过一个十字路口,路口亮了红灯,喻兰川把车停在白线后面,目光盯着交通指示灯上的倒计时。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偶尔经过的车灯透过窗户打进来,她的脸明明灭灭,脸颊让湿纸巾撸得有些干燥。她身上什么都没带,连外套也扔在着火的小楼里了,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车里的摆件,像个搭顺风车,即将往远处去的路人。   交通灯倒计时从四十多秒一路减,好像迫近着什么,十位数减到“1”,喻兰川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忽然起了一层细汗,倒计时又倏地一变,从“10”变成了“09”,喻兰川眼角轻轻地一跳,被那倒计时牌上的时间催促着似的,他脱口说:“我就是。”   甘卿:“嗯?就是什么?”   “05”、“04”——   “你刚才说我呛你是……担心你。我回答的是这一句。”   甘卿吃惊地偏头看他。   喻兰川面无表情地语无伦次:“没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就……往前跳了一下……”   “啊。”甘卿有点茫然地应了一声,“听明白了。”   路口倒计时牌结束,转了绿灯,喻兰川却没动,好在这条马路不是单行道,路上车流稀疏。   他伸手把车载音乐关了,关完,他立刻又后悔了,因为整个车厢里一下寂静下来,连心跳声都分毫毕现。   甘卿:“那个……”   变灯了。   喻兰川几乎与她同时开口:“我……”   两个人同时闭嘴。   甘卿谦让道:“你说。”   “我看人不看出身,更不看什么所谓‘师承’。”喻兰川说,“什么年代了,还跟你穿的那破马甲一样土吗?”   甘卿:“……”   “于严打电话说小楼着火了,你在火场里,紧接着电话里就有人喊‘楼塌了’……”喻兰川说不下去了,重新按开了音响。   甘卿的睫毛好像不堪重负似的忽闪了一下,随即又垂下去:“你是因为这个,才大半夜赶过来的?”   喻兰川一脚踩下油门:“不然呢!”   轿车才蹿出白线,交通灯又变回了红灯,遵纪守法的小喻爷急忙又刹车,“咣当”一下,把俩人震了三震。喻兰川低骂了一声:“我问都没问清楚就跟人借了车赶过来,结果你没事人似的见面就说要告别,你是人吗?”   甘卿很想说,这又不是一码事,可是不知怎么的,话到了嘴边,没说出口。   她经过医院楼道,就像看了一幕一幕情景剧似的,入眼不走心,不料突然也被拉到“剧情”里,一时无所适从。   有人听见只言片语,就驱车几个小时,从燕宁市区跑过来找她。   这个人还深更半夜跑到东郊墓地,翻墙进去,就为了阻止她私下里去找王九胜……   这一任的小盟主这么热心肠么?   她忽然沉默,喻兰川手心的汗几乎开始让他的手打滑了,胸口的发动机心脏好像崩了几个气缸,越发没头没脑地乱跳起来,与车载音响里那些上个世纪的老歌联袂组成了一段噪音。   从小到大,喻总都是一朵等着异性表白的“高岭之花”,自尊心高高地架在雪山绝壁上,负责偶尔施舍几个眼神给表白者,以示不感兴趣。差不多是头一次艰难地低下头,说出这种话……她居然还敢沉默?!   “呸。”喻兰川心想,“我说什么了?我才没表白……别唱了,真烦!”   他有些恼羞成怒的在变灯的一瞬间,把车开了出去,又关了音响。关了音响觉得尴尬,打开又觉得吵,来回开关几次,甘卿终于忍不住说:“小喻爷,你就饶它一命吧。”   “别多想。”喻兰川冷冷地说,“你小时候救过我一次而已,还你人情。”   “谢谢。”甘卿说,“呃……我就不用脱衣服以示对等了吧?”   喻兰川:“……”   甘卿:“毕竟我也没有小狗的……”   “闭、嘴!”   甘卿感觉小喻爷快报警了,于是从善如流地做了个在嘴上拉拉链的动作。   喻兰川成了暖空调以外的第二热源,一路头冒蒸汽地驶回燕宁,甘卿不知是被热气烤得昏昏欲睡,还是怕他尴尬,干脆就在旁边闭目养神。   喻兰川不动声色地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些,觉得甘卿有一张自带寒意的脸,无论被多高的温度烤着,皮下的毛细血管也不肯显露出一点红晕,节约生命力似的。   她的右手搭在车门上,绑着绷带的手指悬空,不由自主地轻轻颤动,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危险的,反而让人有种想要握起来、攥进手心里的冲动。   “我可能是疯了。”喻兰川想。   大龄男青年忙于加班,没工夫找对象,看见个长得像点样的异性就胡思乱想。   “等等……谁是大龄男青年?我才不是,我风华正茂!”喻兰川满脑子弹幕,“这不就是个土了吧唧的柴禾妞么,哪有样?路人水平!”   又一个红灯,喻兰川忍不住偏头瞥了她一眼,把外套脱下来扔在了她身上。   甘卿肯定醒着,装蒜没睁眼,睫毛动了动。   喻兰川飞快地收回视线,心想:“……比路人睫毛长一点。”   这一路也不知怎么那么多红灯,车开得磕磕绊绊,回到市区,已经是后半夜了,喻兰川把车停在一百一门口,甘卿适时地“醒”了:“你要找地方停车是吧,那我先下去了。”   她说着,若无其事地把身上的外套摘下来,捋平叠好,推开车门。   喻兰川:“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甘卿看了一眼自己手指上缠的绷带:“我刚才不是说了么?遇上个硬茬。不太好对付,动手的时候割破了。”   “不是,”喻兰川垂下眼,落在她略微有些变形的右手上,“我问的是,你的手筋是怎么回事?”   甘卿一顿。   喻兰川欲盖弥彰地干咳一声:“我不是打听别人的闲事,我继父辞职以前就是医生,可以帮你问问有没有恢复的可能性,其实受伤的时候如果及时治疗的话……”   甘卿说:“不知道,没治过。”   喻兰川一愣。   甘卿耸耸肩:“我自己挑的,治什么治?”   喻兰川:“你自己……什么?”   “哎,你那是什么眼神?”甘卿冲他笑了一下,“放心,我不是神经病,没有反社会,更没有自残倾向。小喻爷是家学,不懂规矩吧?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是断绝双亲。我当初叛出师门,跟原来的师父一刀两断,当然也要留下点东西——把右手十几年的功夫还他了。”   喻兰川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是啊,江湖险恶。”甘卿说着,推开车门下了车,“邪魔外道们心黑手狠,什么都干得出来——我先上去了,多谢你的顺风车,早点休息。”   她在燕宁年关凛冽的清晨里伸了个懒腰,走进小楼,连天天出门浪的张美珍都已经回家睡下了,甘卿轻手轻脚地把自己洗涮干净,回了房间,清点起自己的行李。   她行李不多,几件随身的衣服、一点日用品而已,明天起来和孟老板请个假,把自己住过的房间彻底大扫除,窗帘和床单拆下来洗一洗,就可以和美珍女士辞行了,一点也不麻烦。   甘卿把前室友“猫头鹰小姐”送给她的小狗放在窗台上,撕下了猫头鹰室友的字条,打算把这个留给张美珍做纪念,不带走了。   “你的一生,将以什么立足呢?”猫头鹰小姐隔空问。   真是个好问题,甘卿把字条团起来,扔进垃圾箱,但是——人又不是花草树木,为什么要“立足”呢?   浮萍飘浪一样地活着,也是活着,没什么不好。   喻兰川突如其来的、有些狼狈的靠近并没有打乱她的计划,甘卿枕着自己的双手,仰头躺在床上,回味了一下这一段特殊的路,把它当成一块意外的小甜饼咽了。   “幸亏是我。”甘卿想,“孤男寡女的,换个人要想入非非了。” 第五十七章   张美珍作为一个精致的老太太,裹着一身香水味,照常睡到日上三竿。   一睁眼,她就觉得家里似乎有什么不太寻常,于是循着声音走到厨房,看见甘卿正在煎肉松蛋卷。   张美珍恍惚了一会,还以为自己失眠了,回头确认了一下时间,这才疑惑地探头问甘卿:“小尼姑,你不是应该已经出门念洋经了吗?”   “有点事,请假了,一会和您说。”甘卿没回头,“给您卷一点鸡肉松还是牛肉松?”   张美珍嘀咕了一句:“我不吃那些小零嘴,谁知道里面加了什么……”   甘卿:“不是小零嘴,肉松我自己做的。”   张美珍转头看向甘卿的房间,门口放着一个行李包,窗帘被撤了下来,整整齐齐地罗在洗衣机上,大概是怕吵她睡觉,洗衣机还没开机。张美珍皱了皱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缓缓站直了。   甘卿:“牛肉的油多,香一点。”   “哦,行啊,”张美珍刚醒,脑子不太清醒,被她带过去了,随即才反应过来,“这不是重点——你昨天去哪了?收拾行李干什么?”   甘卿抓了一把肉松,撒进鸡蛋饼里,又在上面铺了一层芝士片,食物在不粘锅里“沙沙”地响,她说:“蹭车跟杨帮主他们去看了一眼,不小心跟人动了手——我少抹一勺酱吧,您血压高,吃太咸不好。”   “我血压现在就不低。”张美珍把披在肩上的头发往后一撩,“什么意思?你住我这,还需要他姓杨的批准?”   说来也巧,美珍姐话音刚落,就有人按了门铃,老杨大爷仿佛是掐着她起床的时间过来,专程来给她泄起床气的。   老一辈不知道有什么恩怨情仇,杨帮主在外面一直都是一副资深男神的模样,到了张美珍这里,美珍姐姐指东他不敢打西,堂堂丐帮帮主,天天被吆五喝六不说,还得不着几个好脸色。   张美珍开门,一见是他,不等老杨打招呼,就“砰”的一声把门甩上了,冲着外面喊:“我们这是盘丝洞、妖怪窝,不方便接待你们名门正派,您滚蛋吧!”   老杨大爷的声音被隔在门板外面:“你听我解释……”   张美珍:“助听器让狗叼走了,听不见!”   老杨大爷:“你先开门,楼道里人来人往的……唉,我站这多不好看。”   张美珍:“回去照照镜子,你站哪也不好看。”   甘卿手里拎着锅铲,脑子里已经演了一部四十集的狗血电视剧,忍不住把自己逗乐了。关上火,自己走过去给老杨帮主开了门。   张美珍冷冷地哼了一声:“别拿你的拐杖碰我家地板,打狗棒的清白都被玷污了。”   说完,她甩上卫生间的门,洗漱去了。   杨帮主灰头土脸地进了屋,腿脚还有些不灵便,毕竟是年纪大了,头天晚上挥舞着实木拐杖打了场架,今天膀子就提不起来了,他脸色有些发灰,大概是没休息好,也不知道几点才从医院回来的。   “我正做饭,您一起吃点?”甘卿客气地问,“要……”   “他不敢,”张美珍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卫生间后面传来,“怕你下毒,吃完穿肠烂肚!”   “别忙,别忙。”老杨大爷摆摆手,余光瞥见了甘卿收拾好的行李,认出了那个包——她背着这行李来的时候,还是自己让喻兰川帮的忙。   扶着拐杖,老杨大爷打量着甘卿,问她:“你就是当年……卫骁带来的那个小孩,是不是?”   甘卿笑了一下。   “唉,认不出来了,”老杨大爷伸手一比划,“当年才这么高,你师父……”   “前师父,死好多年了。”甘卿慢条斯理地打断他,给他倒了杯水,“您先坐,我饭还没做完,下午约了中介看房,一会得走了。”   老杨大爷说:“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事。昨天医院太乱,都没来得及向你道谢。”   甘卿一笑:“不……”   “不光是昨天夜里的事,后半夜小川给我打了半宿电话。我才知道以前好多事能顺利解决,都是因为你出手。”老杨大爷顶着一副厚重的黑眼圈,证明这个“半宿”是实际数据,不是修辞方式,“要不然,光是绑架,闫皓那小子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前些日子他们几个被行脚帮围住,要是没有你解围,恐怕也难全须全尾地回来,这半年,那些能捅娄子的后辈们没少给你添麻烦,这声谢你当得起。”   喻兰川一早就上班走了,1003的厨房窗户冲着楼道,甘卿做早饭的时候,感觉他在窗外站了好一会。   昨天奔波到那么远的地方,回来还到处打电话。   是……一宿没睡么?   甘卿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是个喜欢溜墙角的人,虽然不至于像楼下的“燕子”一样怕别人的眼神,却也不太习惯被人关注,如果有人专门为了她做什么,哪怕只是举手之劳,她也会有点如芒在背的感觉。   “长江后浪推前浪。”老杨大爷说,“以你的年纪,大概也没见过你师祖几面,我虽然不知道你们门派内部出了什么事,但……春兄要是泉下有知,应该是颇为欣慰的。闫皓千里迢迢地从南边过来,投奔我们,小川新房没装修好,暂时住过来,东升为着孩子上学,走了十年,又带一家老小回一百一,你也机缘巧合地住在了美珍这,这不是冥冥中自有天命么?我有生之年能重见五绝聚齐,也算是三生有幸。姑娘啊,你走了,五绝可就有缺憾了。”   甘卿低头笑了笑:“快一百年了,凑这种数没意思。杨帮主,昨天您听见了吧?我只是个师门叛逆。您都不问问我做了什么吗?”   “该知道的,总有一天会知道,不到时候的,强行打听一点,可能也只是管中窥豹。”老杨大爷不在意她疏离里带着刺的态度,只是说,“小川那么个性情,为你打了一宿电话,美珍也出面留你,我这老眼昏花的人,还要跟他们比眼力么?”   说完,他慢吞吞地站起来:“不耽误你们吃饭啦,再不走,美珍又要甩脸色了。”   甘卿:“……”   “对了。”老杨大爷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甘卿说,“你应该不记得了,小卫带你来一百一那回,其实是他最后一回在武林中露面。他说年少轻狂的时候惹过不少麻烦,得罪了好多人,种因得果,他自己倒是也无所谓,只是有你这么个小家伙在身边,要多好多顾忌,以后不方便再搅合江湖事了,所以打算隐姓埋名,就此归隐。”   从此卫骁变成了厨子卫长生。   甘卿愣愣地看着他。   老杨帮主拄着拐杖往外走:“你师父啊,肯定还是很疼你的。”   甘卿送走了老头,神魂不知飞到了哪去,失手煎糊了一块鸡蛋饼。   张美珍把抽油烟机开大了些,挥了挥手厨房的烟:“干什么呢,日子不过了?”   甘卿连忙把焦黑的碎渣铲出来,清理锅铲上的灰,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   平时安静得自成一国的1003今天格外热闹,张美珍打开门,看见已经放寒假的韩周小朋友捧着个纸盒站在那。   全楼最有前途的小男孩见了美珍女士,眉开眼笑,往上一蹿,给自己蹿了好几个辈分,张口就说:“美珍姐好,我能来蹭饭吗?”   “……”张美珍的脸色变了几变,语气不由自主地温柔了不少,“没大没小的,叫谁呢?你爸都得叫我奶奶。这些熊孩子,都跟谁学的,一个个都油嘴滑舌的,唉,进来吧。”   “这是我妈买的蛋糕,让我给姐姐们尝尝。我姥爷还在医院,我爸妈去陪床了。”韩周小朋友举起纸盒,“甘卿姐姐,我爸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说等我姥爷出院,一定带他登门道谢,幸亏你在一百一住,你可千万不要搬家呀——你要搬家吗?”   甘卿:“呃……”   韩周跳上椅子,两只脚丫还够不着地,细伶伶地悬着,这位未来的情圣忧郁地双手托腮:“那你把我也带走吧,我要跟你去浪迹天涯,何必困在人世间,苦……苦……唉,苦什么来着?反正就是还得上学的意思。”   他们家大人这一阵顾不上他,这小崽放假在家撒了欢,可能已经长在电视里了。   甘卿最后一个蛋卷出锅,不速之客又来了一位——幸亏她做得多了一点,不然还不够吃。   这回来的是刘仲齐,刘仲齐刚从学校回来,像个被狼追杀的大兔子似的,书包都没放下,就慌慌张张地跳进来,惊恐地说:“我们上午最后一门考英语,跟人对了一下答案,我感觉我大限将至了,梦梦老师,快给我估个分!”   甘卿:“……”   好不容易打发了组团来刷她的老年组、幼年组以及“一心向学组”,比在郊区和邪教分子大战三百回合还累,窗帘也没来得及下水,就到了她跟人家中介约的时间,只好匆匆出门。   坐着公交车绕城一周,房子看了好几处,都不怎么样——以她的预算,当然不会有什么好房子,唯一一个条件还算过得去的地方,是一处陵园旁边的凶宅。   甘卿下了公交车,手指在手机上划来划去,犹豫着要不要跟中介说,把凶宅定下来。车站附近一个正在垃圾堆里捡瓶子的乞丐远远地见到她,咧嘴冲她一笑,还弯腰鞠了个躬。甘卿点头回礼,微信发送键却忽然按不下去了。   她裹紧了厚外套,有些茫然地走进夜色里。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挽留,她有点不知所措。   刚走到一百一十号院附近,没过路口,一道人影突然闪过来,甘卿的脚反射性地一缩,脚尖点地,调整到随时能踢出去的动作,这才看清拦住她的人是闫皓。   “是你啊,”甘卿把提起的脚腕放下,“怎么,小喻爷也给你打电话了?”   还真是不挑人。   闫皓愣了愣:“什、什么?”   甘卿:“……”   哦,不小心自作多情了。   “什么事?”   “那个……那个人,”闫皓结结巴巴地指着一个在路口徘徊的男人说,“在这走来走去,说警察告诉他,他妈妈就是从这条路上‘走’的……”   甘卿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认出了路口的男人——昨天在医院也见过一次,是那个不幸去世的林老太的儿子。   林老太讨要打赏钱未果,心脏病发去世以后,行脚帮的人怕担责任,偷偷把老太太的尸体运走埋了。   “尸体是从这条路上运走的啊,”甘卿问闫皓,“怎么了。”   “我想跟他说句话……不、不知道怎么说,”闫皓抓耳挠腮,他被甘卿揍过、救过,还从她手里领走过塑料小人,因此勉强拿她当熟人,还能说几句话,要他去搭讪陌生人,可就太强人所难了,“我也没有证据……也不一定说得准,你能不能帮我说……”   甘卿被他这颠三倒四的表述说得云里雾里:“什么没有证据?帮你什么?等等等等……喘口气,不着急,先确定你的主谓宾。”   “他妈妈,就……林老太太,”闫皓按照语法家教梦梦老师的指点,艰难地迸出一个主语,“失踪……从这条路上……悄悄可能看见了。悄悄是……”   “宠物店的小女孩,我知道,”甘卿说,“然后怎么了?”   闫皓感觉自己说不清楚,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上面是他和悄悄面对面笔聊的记录。   “晚上我看见有个人蹬着电动三轮从这过,”纤秀的女孩子的字迹写道,“车上装了个一人高的麻袋,还打电话说‘燕宁人高眼杂,惹麻烦’之类的话。然后不小心骑进坑里,车上东西都掉了。”   “麻袋在动。” 第五十八章   “我,是一个派出所的片儿警,并没有因为工作业绩突出,被转岗到重案组,对吧?”于严木然地坐在宠物店的塑料椅上,“我现在的重点工作,应该是防止片区居民非法燃放烟花爆竹,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年底反扒环节,以及努力找出前一段时间的那个高空窃……啊!这是什么!”   他话没说完,一只无毛猫从悄悄怀里跳了出去,闪电似的蹿到桌子上,探出一双硕大的眼睛,打量着于严。   于严一蹦三尺高:“这是什么!长得好恐怖啊!ET吗?”   无毛猫愤怒地朝他叫唤了一声。   于严震惊道:“卧槽,这哥们儿叫起来跟摩托一个调!”   铁路部门已经宣布进入年底春运,宠物店的寄养业务也随之多了起来,于严一嗓子领衔了一场猫狗大合唱,楼上楼下“汪汪喵喵”,七嘴八舌地跟他一起嚎,简直是一场灾难。   悄悄气呼呼地跑过来,一把抱起无毛猫放进猫窝,翻着眼睛看向于严,飞快地比划了一串哑语。   甘卿在旁边翻译:“她说这是一位漂亮姑娘,让你跟它道歉。”   “不是,母猫啊?母猫怎么叫起来这个调的,你们确定这位不是一只女装大佬吗?”于严说,随后又转向甘卿,“等等,你怎么知道她比划什么?你连哑语也看得懂?”   甘卿谦虚地说:“一点,连猜再蒙。”   于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像不理解自己一个片警,为什么要和犯罪分子火拼一样,他也不理解甘卿这种什么都“懂一点”的人,为什么会屈就在一个小黑店里当“托儿”。   “可是仅凭‘你看见’了,不能作为依据啊。黑灯瞎火的,万一你看错了呢?就算你没看错,里面不一定是人啊。”于严对哑女悄悄说,“也可能是猫狗——就那些路边摊上用的三无小厂生产的便宜肉肠,好多都用流浪猫狗当肉原料,有人专门来收……当然,这也是违法的,所以驾驶三轮的人做贼心虚,在电话里跟人说出你听见的那段词,没毛病啊。”   悄悄反驳不出,撅起嘴,不吭声了。   于严看她年纪小,就很耐心地给她解释说:“而且像老太太这种失踪死亡案件,我们一开始不能断定是意外还是谋杀,法医肯定要验尸的,不可能听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尸检结果证明老太太就是心脏猝死,不然你以为我不想让那个狗屁气功大师把牢底坐穿吗?因为他,我差点被流氓群殴!”   甘卿听到这,抬头看了他一眼。   “没办法嘛,”于严冲她一摊手,“组织袭警的是那几个黑车司机,林老太太自己气死的,属于意外……要说起来,跟那个极乐世界给她瞎吃的致幻剂关系更大。气功大师他们那伙人充其量只能算‘私自藏匿尸体’。”   闫皓不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插话,就转头看向窗外的街道,林老太的儿子已经沿街走远,不见踪影了。   “你拦着他俩,没告诉老太太家属是对的。”于严叹了口气,对甘卿说,“家人死得不明不白,换谁也不甘心,这时候你不管捕风捉影地告诉他点什么,他都会相信,万一一时想不开,真不一定会干出什么事来。”   悄悄着急地伸出手,要比划什么,甘卿轻轻地搭住她的手腕。   “心脏猝死,有很多种情况。”甘卿说,“尸检只能检查出她是这么死的,很难说诱因吧?”   于严:“嗯?”   甘卿说:“比如我看见一个人,像是气出了点问题的样子,但也不至于死,我不光不打急救电话,反而扣下她不让她走,还用一些手段进一步刺激她,最后活活把她吓死了,这怎么算呢?就像这样——”   她说着,忽然飞快地伸手在于严身上按了几下,于严心口一突,半个身体都麻了。   动不了了!   于严瞠目结舌,传说中的点穴!   “没那么神,”甘卿好像明白他在想什么,“就麻一下,你使劲动一动就好了。”   于严:“啊?”   他用力活动了一下方才被甘卿拍打过的几个地方,果然,又能动了,这才发现“被钉住了”是心理作用。   “一般人没那么大手劲‘点穴’,”甘卿说,“而且跟人动手的时候,也不会有人老老实实地站在那任你点,这种所谓‘点穴’其实不会造成什么伤害,所以也不会在尸体上留下痕迹。但吓唬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应该够用了。”   想要钱?没门。   动不了了吧,我们还要活埋了你,看你上哪要钱去。   于严一愣:“那不就真成杀人了吗?”   “不是所有人杀了人都会被良心谴责的,有些人在意的只是哪种处理方式风险小。”甘卿摸了摸凑过来的猫头,“林老太索要的金额太大,够上社会新闻了,他们这些老年人,为了棺材本,闹起来能玩命。要是真让她闹出了圈,那可实在太麻烦了。相反,人死了更好处理,等这事风头一过,就把尸体拉到远地方,随便找个垃圾堆一扔,被人捡到,也只会当成猝死的流浪老人处理。”   闫皓忍不住问:“那、那怎么办?”   “没办法。如果真是那样,行脚帮里肯定会有专门处理尸体的人。”甘卿冷静地说,转头问悄悄,“你看清那个开三轮的人长什么样了吗?”   悄悄摇摇头——没有,戴了头盔。   “那就是专门的‘清道夫’。即使被监控拍下来,也查不到他是谁,三轮车也一定藏好了,尸体上不会留下多余的痕迹。行脚帮是老江湖了,没那么容易被抓住把柄。”甘卿站起来,“还有,今天的事情不要乱说,听到于警官说的没有?不明不白的,反而会给死者家人带来更大的伤害。”   闫皓和悄悄一起瞪向她。   “得了,陈述客观事实,别这么看我,弄得我觉得自己玷污了纯白灵魂似的。”甘卿摆摆手,插着兜走出了宠物店,无毛猫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的背影,“呼噜”了一声。   “等等!”刚才还说自己只管抓扒手的于严追上了她,“甘卿,如果真有你说的这种可能性,我们会查到底的!”   甘卿抬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冲他笑了一下:“好,加油。”   于严:“你跟行脚帮有过节,我跟他们也有过节,以后大家一起商量怎么对付他们好不好?兰川跟我说你要走……”   甘卿终于有点头疼了:“小喻爷这是要当我经纪人吗?我还没出道呢,就把我的行程广而告之。”   于严说:“他小时候被绑架的那事对他影响很大,这么多年,就一直对这事念念不忘,他还以你为原型画过一本素描。”   甘卿:“画……画什么?”   “唉,太尴尬了,我觉得自己像个说媒拉纤的。”于严把帽子摘下来,抓了抓自己的一头短发,“梦梦老师,你的水逆符虽然不太灵,但是我都习惯定期找你拿新的了……”   甘卿轻轻地打断他:“于警官,你查过我吧?”   于严一下子哑了。   甘卿缓缓地转过头来,脸在素白的路灯下没什么血色,干燥的嘴唇裂了一道小口,一侧的眉梢轻轻扬起,她忽然变得不那么像可亲可爱的“梦梦老师”了,把声音压得很低:“看过我的档案,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你还打算留我住在你的片区里?”   于严一时说不出话来。   甘卿吸了一口凛冽的西北风,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   那也是一个冰冷的冬天,她狼狈地走在路上,身上的伤口被冷风吹得没了知觉,血走一路滴了一路,最可怕的是右手上一道刀伤,几乎贯穿了少女的手臂,整条袖子像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头栽倒在泥塘后巷附近。   醒过来的时候,伤口已经被处理干净,她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床头放着一杯热牛奶。   甘卿盯着那杯冒着热气的牛奶愣了半天,突然掀开被子一跃而起,一瘸一拐地跑出屋:“师……”   “杆儿!”   甘卿蓦地扭头,眼神一瞬间黯淡下来:“……孟叔。”   “快回屋去。”孟天意压低了声音,把她推进屋里,“没敢送你去医院,伤是我叫你婶子帮你包的,到底怎么回事?你去哪了?惹什么事了?怎么伤成这样?”   甘卿充耳不闻,沉默片刻,她问:“我师父呢?”   孟天意面露难色:“你师父现在……唔,托我来照顾你。”   “哦,懂了,他不见我。”甘卿冷漠地说,“没把我扔在大街上,是怕我给他惹麻烦吧,特意把我捡回来,自己躲出去?”   孟天意:“什么话——你这到底是跟谁动了手啊,我的祖宗!说句准话,让你孟叔心里有个底,行不行?伤人犯法啊,你师父好不容易让你在燕宁读书,高三了,咱们好好考大学当文化人不好吗?你这一天到晚,旷课打架背处分,书也不正经念,学校都要开除你了!那一辈子可就毁了,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啊……哎,你上哪去?你给我回来!”   孟天意气急败坏地去抓少女的肩膀,受伤的甘卿却游鱼似的从他手里滑了出去,几步的光景已经晃到了门口,右臂上缠的纱布脱落下来。   “甘卿!”孟天意额角青筋暴跳,从兜里摸出一个信封,高高地举起来,“这是你师父亲手写的,你再不懂事,后果自负!”   信封上的红封上写着“敬万木春一门列祖列宗”。   弟子犯了门规,要被逐出门墙的时候,师父才会亲手写这么一封信,供奉到师门,以示正式断绝师徒关系——如果卫骁没有归隐,他还应该把这封断交信昭告四方,让所有敌友都知道,甘卿这个弟子,从此和万木春再没有瓜葛了。   少女甘卿的目光像是要把那张红纸烧穿,她盯着孟天意手里的信封看了良久:“我是为了谁……为了什么?我……他要跟我断绝关系?”   “你师父也是在气头上,”孟天意以为把她吓唬住了,好言好语地说,“你啊……哎,杆儿!你干什么!”   孟天意大惊失色,只见甘卿刀锋落下,像拆快递一样豁开了自己本就受伤的右臂,喷出去的血溅了一门框,她的手软哒哒地垂了下去。   甘卿疼得额角青筋暴跳,抽着气,一字一顿地说:“那就还给他……一刀两断吧。”   孟天意追了出去,可那少女已经不见了踪影,只了留下一行血迹。   “查了。”于严突然开口,拉回了甘卿的注意力,“那天你在行脚帮的地盘上出现,表现实在不像一般人,我就回去查了……也告诉过兰爷。”   甘卿一愣。   “喻兰川今天请假,你知道吗?”于严说,“我认识他这么长时间,他就因为自己弟弟被绑架那一次请了一次假。他是……怕你走。”   甘卿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去,看见一辆非常低调的黑色小轿车停在不远处的路口,隐约有点眼熟……今天好像在别的地方也见过这辆车!   甘卿低头翻出手机,见微信上有个未读信息,她约见的中介发信息道歉,说她犹豫不定的那处凶宅已经被人高价租走了。   甘卿撂下手机,大步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车窗落下来,露出小喻爷的脸。   “你跟我抢凶宅?还高价?真……”甘卿忍不住骂了一句,转身就走,喻兰川连忙发动车子,隔着几米,不声不响地缀着她。   甘卿猛地刹住脚步,喻兰川立刻跟着踩刹车,像个死乞白赖求收养的流浪猫。   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喻兰川喉咙动了动,紧张地看着她。   甘卿:“八百年没人要的凶宅就这么处理出去了,早知道我跟中介要提成了!”   喻兰川被她喷得一愣,好一会,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一拍方向盘,嘴角控制不住地露出一个笑。   半个月以后,旧历新年到了,一百一挂上了大红春联,周老先生也终于出院,平平安安地回了家。周蓓蓓终于知道了自家房子的真相,大哭一场,不知道是最后的希望落空,还是心疼别的什么。   不过她也好歹算是解脱了,不用每天再去盯股指,市场上有点风吹草动就焦虑了。   于严带来消息,全市范围内针对传销、诈骗的严打活动年后就要开始了……不过经过这么一场,这些被解救的老年人们都成了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一时半会也不会上新的当了。   虽然韩东升依然升迁无望,韩周依然不及格,刘仲齐仍然在和英语死磕,喻兰川的年终奖总比预期的少。   但……   人还在,年总还是要过的。   甘卿拎着年货,来到那片老筒子楼,照例给她一直暗中照顾的独居老太太送去。   临走时,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客厅里女人的遗照。   那个女人姓陈,叫陈娟,因不堪丈夫家暴,在一个孤独又绝望的深夜里,捅了她醉酒不醒的丈夫十一刀,被判无期徒刑。   入狱六年后,她在狱中因病去世。   死前最大的愿望,是有人照顾她的老母亲……那个没有独立生活能力,一手把她拖向万劫不复之地的人。   甘卿记得,她是个非常温柔的女人。 第四重 失焦 第五十九章   每到春节,像燕宁这样的城市就会变得空荡荡起来,条条大路宽阔通天,来往的地铁全像专列,热气腾腾的城市热岛也短暂地熄了火,于是大年夜里,一场雪无声飘落。   一百一十号院不凋的松柏披上雪白的挂霜,停了满院的私家车开走了一多半,小院空旷起来,唯有“针灸花圈”一条龙服务的小电动,一枝独地戳在进门的地方,后窗上的雪被人用手划开,写了个“升棺(官)发财”几个字。   这几天星之梦的生意都不太好,一天不见得能开一回张。   好多人把元旦和春节都笼统地叫做“过年”,但其实此年非彼年,是冰火两重天——元旦是星之梦的销售高峰,来买新年福袋的青少年一波接着一波,甘卿忙得水都没时间喝一口;一个月以后的春节则是另一番光景,那些时髦闹腾的青少年仿佛一夜之间融化了,混进了各自的大小家庭里,要不是还能在网上吱一声,他们就像凭空从世界上消失了。   没什么客人,甘卿也没在店里费电,早早关了店门回家。   孟老板给她封了个红包,给她放假放到初三,甘卿无所谓放不放假,反正她这份工作既不劳心也不费力,约等于闲着。翻了翻,红包还挺厚,她就奢侈了一回,去了一家还开业的百货大楼,打包了一盒闪电泡芙回去吃,没预备年货——年货一买就多,她自己过,顶多偶尔加上张美珍半张嘴,东西囤多了吃不动。   反正现在的超市过年都不打烊,随吃随买就行。   不过这样一来,这年就跟少了一道工序一样,偷工减料,又缺了不少滋味。   她到底还是没有辞职搬走,而且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一百一住下来了。   可能人确实是会变的,甘卿依稀记得自己以前的样子,说走转头就走,一句话都不等别人说完。   十七岁的她为人处世,像切油的热刀,一刀下去,甭管什么都切得分分明明,丝毫不拖泥带水。现在的她像那块被切的油,黏糊糊软塌塌的一团,得过且过,逮哪黏哪……不过反正刀也好、油也好,倒是都没脱离案板。   刚要进门,甘卿就迎面撞上了张美珍,张美珍新接了睫毛,眨眼带风,刮得甘卿往后一仰,张美珍不等甘卿说话,就拦腰截住她,回手带上家门,不由分说地推着她往外走:“走走走,楼下过年去,跟他们一起吃年夜饭。”   甘卿:“我就不……”   张美珍一抬手,把家里电闸拉了:“别废话,你不来,谁做年夜饭?你们家练的不就是这门功夫么?”   甘卿:“……”   万木春真的不是新东方的分支机构。   于是她又稀里糊涂地被张美珍搓下了楼。   老杨家比较大,杨逸凡买下了隔壁,又把两户打通了,显得格外豁亮。   韩东升一家、喻兰川兄弟俩、闫皓……一干人等全在,热闹得有点吵。   老杨大爷举着碧绿的打狗棒在门口,一见甘卿,就笑眯眯地打招呼说:“又一年了。”   甘卿几乎没过脑子,下意识地回了句拜年:“杨帮主过年好。”   说完,她自己也愣了一下,这还是很小的时候,卫骁教的——卫骁说,长辈聊起过年话题的时候,要懂事,先拜年,不能等人家拿出红包来再补。   从小训练的东西根深蒂固,总是不经意的时候脱口而出。   下一刻,还愣着的甘卿就被老杨大爷塞了一个红包。   “哎,”甘卿连忙把手一缩,“这就不合适了,我都……”   “主要就是讨个彩头。”老杨大爷说,“里面钱是让你帮着出去买菜的——凡凡订得那堆揍屁的年货,送来的时候都一大箱,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一两二两多的小肉块,根本没法用,我列了个单子,楼底下超市应该还没关门呢,快去!”   甘卿:“……哦。”   “杨逸凡!”老杨大爷冲屋里咆哮道,“都赖你,跟着拎东西去!”   杨逸凡正举着手机自拍,为了亮出新耳环,她把脖子伸出了二里地,大概是因此没听见。   喻兰川披上衣服站起来:“我去吧。”   一般人穿外套,都是先伸手套一条袖子,然后后背拱着把衣服卷上,再一通乱蹭,找另一条袖子,这个过程中,外套往往要窝着后脖颈,紧绷着勾勒出又弯又鼓的背,不是十分美观——喻兰川就不,他像个准备走秀的男模似的,把大衣往肩上一搭,亮出衣服架似的平整肩背,一边走,一边表情冷酷地展览,秀够了,再揪着衣领略微往上一提,展开双臂穿进袖里,下摆带着风,非常潇洒。   甘卿差点让他潇洒的肘子撞个跟头,急忙敬畏地往后退了几步,以防影响他发挥。   超市里人也很少,平时卖力推销的服务员们都归心似箭、懒得招呼。   甘卿推着车,脚踩着超市里《恭喜发财》的鼓点,游手好闲地跟在喻兰川后面,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不用管。   小喻爷不光穿衣服有姿势,逛超市也有姿势——甘卿每次自己逛超市,就是“逛”,推着车在货架间无目的地来回走,想起什么拿点什么,至少消磨一个小时。喻兰川就不,他似乎是赶时间赶惯了,什么都要高效,进门前扫了一眼老杨大爷列的单子,然后迅速规划路径,跟秋风扫落叶似的,一路走一路拿,从入口到出口,没一步回头路,单子上的东西正好拿齐了,连结账时间加在一起,前后不到一刻钟。   甘卿叹为观止:“我来我来,您是主要采购人员,我是拎包的。”   喻兰川一扬手避开她,拿走了比较沉的那一袋:“你手不行。”   他说完顿了顿,好像不习惯好声好气似的,又非得补上一句:“只有惹是生非的功能,干活不行。”   甘卿:“……”   这货说话真讨人喜欢。   超市出口处,几家小铺居然还没关门,一个女孩孤零零地守着“某某英语”的摊位,看见人就急忙迎上来塞一张,嘴里跟机关枪似的喷了一串词:“想要从月薪三千涨到三万吗?想要完成职场逆袭和阶级跃迁吗?人和人之间最大的差距都是工作八小时之外拉开的!每天回家不要瘫在沙发上看综艺了,你的同龄人都已经在抛弃你了!托福雅思培训、职场英语升级了解一下,春节班初四开班,余位有限,陪伴您度过充实有意义的假期。”   喻兰川:“……”   女孩二十出头,可能是刚进社会不久,还没修炼出一双见人下碟的势利眼,跟谁都怼这一套词,喻兰川几乎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这么灵,你怎么还不去升?”他于是没好气地随口甩了个大招,“三千和三万能有多大区别?还不都是穷光蛋?”   女孩被逼王的气场惊呆了,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下句。   甘卿看她挺可怜,把传单接了过来:“大过年的,你怎么还在这支摊?”   “今年市场竞争太大了,现在大家都上网课,都不愿意报线下班,好几个月没完成招生任务了。”发传单的女孩可怜巴巴地缩在羽绒服里,“没有奖金,每月拿一点基本工资,回家过年也没钱。小姐姐,帮我登记一下好吗?不一定要来的,也不用交钱,就留个联系方式,以后他们可能要给你打电话推销课程,嫌烦直接拉黑就好——我们看摊的绩效是按登记人数算的。”   甘卿不嫌手机烦,每次接到推销电话还都能跟人聊几句,于是顺手帮忙登记了一下。   女孩送了她一包自己掏腰包准备的纸巾以示感谢,小心翼翼地又插了一句:“就算不能涨工资,学学外语也挺好的呀,以后看美剧就不用盯字幕了……哎,好吧,那您慢走。”   喻兰川还想回头说什么,被甘卿一把拽走了:“行了小喻爷,小女孩天天蹲超市门口发传单,估计成功人士见得少,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您老‘微服私访’有情可原,都不容易,少说两句。”   “推销就推销,”喻兰川皱着眉说,“我是看不惯他们满大街卖焦虑。”   “焦虑不是他们卖出来的,”甘卿笑了笑,“煽风点火,也要有火才能煽。”   喻兰川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了顿,他装作不经意似的提起:“我那缺心眼弟弟期末英语考试比上次强了点,他说是你教的。你读书的时候成绩应该挺好的?”   “不好。”甘卿说,“叛逆期,觉得上学没劲,经常旷课出去打架。”   喻兰川:“……”   雪小了一些,绒毛似的落在人身上,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路灯车灯过处,能扫到一点细密的影子。   两个人一起走,如果不聊天,就会显得很尴尬,甘卿可能是怕把天聊死,也可能是除夕夜里有魔法,总能引诱人多说几句。   她顿了顿,又补充说:“后来遇到了一个……脾气很好的大姐姐,特别琐碎,特别唠叨,每天喋喋不休地给人灌鸡汤——她有好几本心灵鸡汤书,就‘世上只有想不通的人,没有走不通的路’这种调调的,她能把那几本书从都背到尾……我当时其实烦透她了。”   喻兰川静静地听着。   “我以前好像跟你说过,我有个被家暴的朋友,就是她。”甘卿说,“她的事我是听别人闲话说的,那会年轻气盛,特别讨厌她。虽然我不动手,但心里觉得一些人会挨打不是没道理的……她就是那种人,顶着一张想讨好全世界的脸,让人觉得自己怎么对待她,她都不会反抗,说出来的话又很蠢,还不知道自己讨人嫌。可她又瘦又小,还生了病,端个沉一点的水杯都哆嗦,我也不好欺负她,每次只能甩个冷脸。她不会看人脸色,单方面地觉得我跟她关系挺好。”   喻兰川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即使是当年那个愤世嫉俗的小女孩,心里依然是很温柔的。   “她多管闲事地找人要来一套高中教材,每天在我耳边念,但其实自己连初中都没读完,根本看不懂,尤其英语,通篇找不着几个认得出的词。”甘卿笑了一下,“小孩子么,就算是学渣,也控制不住争强好胜心,我有一天没忍住纠正了她一句,从那以后她就跟赖上我一样,天天追着问。”   喻兰川轻轻地问:“后来呢?” 第六十章   “当然是……”甘卿停在路口,等着红灯过去,“我变得更讨厌她了。”   “青少年一般都有慕强心态,”喻兰川冷静地说,“一个人要是不漂亮也不酷,不大可能讨十几岁的孩子喜欢,这个正常。”   甘卿:“你这是养一只青春期弟弟的切身感受?”   喻兰川状似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是啊,只要让他觉得你比他强、比他酷,他就会自动模仿你,努力满足你的期望,这比给他讲道理管用多了。这些小崽都没良心,对他们再好也不管用。”   由于这个小喻爷已经“酷极近冰”,所以甘卿一时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深藏不露的问题青少年专家,还是问题青少年本人,只好干巴巴地说:“是哦,你以后也以同样的原则对待我就好了。”   喻兰川:“……”   甘卿:“特别是‘法制进行时’的时候。”   “我以为……”喻兰川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本想搬出平时颇有威慑力的视线,却正好刮来一阵西北风,忽地一下把甘卿半长不短的头发掀了起来,千丝万缕地打断了喻总严肃的目光,好像也钻进了他的嗓子,他迫不得已,干咳了一声,才说完了自己走调的挖苦,“……你已经是个超龄熊孩子了。”   “超龄的人也没良心。”甘卿抬腿走上变灯的斑马线,“你看大家都说,努力读书,能考上好大学;努力工作,能升职加薪;有的傻帽可能就觉得付出总有回报吧——其实其他的努力或许还有回报,但‘努力对别人好’可不一定,有时候你越努力,别人就越得寸进尺、越觉得你低人一等……她到哪都是被人欺负的货色,相比起来,我虽然不爱搭理她,也还算是对她比较好的一个,所以给她当过一阵子室友。”   “那时候我才知道,她白天和晚上是两个人,白天不知道人嫌人待见,谁给她两句,她也好像听不出来,傻得没心没肺的。晚上却连睡都不敢睡熟,因为一做梦就是噩梦。我第一次见她做恶梦时尖叫挣扎的样子,还以为她疯了,就像有个鬼拿钝刀磨她的脖子。惊醒了,她就神志不清地抱着被子瑟瑟发抖,在床角缩一晚上,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等天亮,然后把眼泪一抹擦,接着当傻白甜。”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就从单纯的烦她,变成怀疑她精神不太正常,反而对她有点好奇了。”   “她每天雷打不动地读书,看不懂也强行读,逼着自己看,但是半懂不懂的东西不太容易看进去,她为了集中注意力,就必须得念出声音,‘嗡嗡’的,像只大号蚊子,挺烦人的,因为这事还被人打过,可她就是不改。”   “一般别人欺负她……像推搡几下、扇她几耳光什么的,不关我的事,我看见也当没看见。不过有一次闹得太过分了,有几个人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我看她们下手实在是没轻重,怕要闹出点事来,就管了一回闲事。”   “她当时应该是有点脑震荡,好半天才爬起来,一边擦鼻血,一边却居然傻笑着问我一个词怎么读。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热爱学习,还是挨打有瘾,就说‘你有病吧’,她说……她其实也不知道学这些有什么用,但是听别人说,她命不好、被家暴,都是因为没有文化,所以迷信这个,有点拜神朝圣的意思。”   五体投地、连滚再爬,她心里有多虔诚,姿势就有多难看,努力就有多徒劳。   “我对她说,这跟有没有文化不沾边,一个人挨打,要么你自己是贱人,要么打你的人是贱人,或者双方全是——没别的道理——但她不信。”   喻兰川说:“生活全盘失控的人,有时候必须要抓住一个简单粗暴的逻辑,做一些外人看来很玄学的事。”   因为没有文化,所以没本事出去赚大钱,养活自己和母亲,只能仰仗男人的鼻息,挨男人的拳头。而如果把一切当事人不愿意细想的复杂因素都剔除掉,这件事就可以简化为“没文化所以挨打”,那么有文化是不是就好了?干嚼生吞掉那些看不懂的书,一定也就可以摆脱噩梦了吧?   “她说,人是不能怨命的,越怨,命越不好,所以要是还不想死,就得玩命地努力生活,除此以外没别的办法。”   鸡汤就是麻醉剂,忍无可忍的时候,拿出来背诵几段,像是旧社会受苦的奴隶祈求来时一样,从自己发明的“教义”里祈求未来,聊做安慰。   “可惜她连一本教材都没来得及读完,我跟她住了没几个月,她就因为重病住院了,临走的时候,她大概自己也感觉到了什么,把所有的书和笔记都留给了我,托我有机会替她看一眼她妈。”甘卿说,“后来没过多久,就听说她死了——她那个妈倒是命长得很,别看是个病病歪歪的孤寡老人,多少年过去了,还没有要死的意思。”   “她在世的时候对我照顾得很殷勤,我又拿了人家的‘遗产’,所以也只能捏着鼻子,偶尔去看那老太太一眼。那几年我闲着没事,拿着她留下来的东西,倒把在学校里没好好学的功课补回来了点……可能是神经病会传染吧。”   喻兰川没过脑子,顺口问:“她是因为什么……”   他说到这,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猛地收住了自己的话音,僵住了。   甘卿回过头来,隔着几步的距离看向他:“嗯?”   她穿了个会掉毛的羽绒服,超市里几十块钱一件,有股鸡毛味,鼓鼓囊囊的,像背着个乌龟壳,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身上并不显得臃肿,她回头的一瞬间,喻兰川甚至觉得有衣袂翻飞了起来,猎猎而动。   只见她浑不在意似的一笑,替他接上话:“怎么不说了?你是不是想问,她因为什么‘进去’的?”   喻兰川的喉咙艰难地动了动,哽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像个被柯南当场揭穿的杀人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圆过去。   “杀人。”甘卿轻描淡写地说,“她趁打她的男人酒醉,把人捅死了。”   喻兰川说不出话来。   甘卿低头一笑,继续往前走,背对着他摆摆手:“没什么好讳莫如深的——不就是于严告诉你的么?我也是杀人,我宰的人叫卫欢,只不过杀他的时候正好差一点没到十八岁。那会我师父不认我,我挑断了自己手筋叛出师门,觉得天大地大无处可去,一时中二,赌气跑去自首了,所以判得轻。”   喻兰川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涩声问:“卫欢是什么人?”   甘卿没吭声,好一会才说:“家丑……按辈分算,是我师兄,也是我仇人。”   喻兰川:“什么?你们万木春不是……”   “一脉单传,”甘卿说,“对,不过卫欢早就被除名了,还是我出生前的事,听说我师祖晚年时,已经后悔把万木春的功夫传承下去了,说万木春是邪功,坏人心性,容易走火入魔……他老人家是一代大家,可能真是这样吧。”   “卫欢……有人告诉我,他是我那前任师父的儿子。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反正我有印象以来,那老头就是一条光棍,从来没听他提起过师娘……搞不好是他天赋异禀,自己生的?”甘卿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不然为什么多脏的污名也肯替他担?卫欢觉得辛辛苦苦练就一手出神入化的刀工,用来切豆腐丝太荒谬了,他一直野心勃勃,想把师祖洗手的金盆吃回去。所以后来被逐出师门了。”   “吃回去?”喻兰川问,“当杀手?”   “万木春的功夫,干什么不行,”甘卿一笑,“别人办不了的、做不到的脏事,一条三寸两分的刀口都能解决,想要多少钱弄不来?非要每天一身油烟地给人炒菜,一个月赚一壶醋钱么?按理说,被逐出师门的人,应该由师父亲手废掉功夫,可是一时不查,让他跑了……现在想想,应该是有人帮他,可能是杨帮主说的许昭之流吧。”   “卫骁一直后悔没听自己师父的话,教出了这么个不肖弟子,所以一直在想方设法查他的下落。听见哪出了什么蹊跷的谋杀事件就会追过去,”甘卿说到这,顿了顿,“我就是他在这时候收养的。我爸是卫欢杀的,当时卫骁赶来得及时,报了警,卫欢受伤跑了,没来得及做别的。我妈从那以后吓得精神恍恍惚惚的,卫骁过意不去,搬到邻居照顾了我们两年……有一天他出门不在,回来就发现我妈自杀了。我三岁,被她锁在小屋里……”   喻兰川心头一颤,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向她。   “哎,你这是什么眼神?这些事我都不记得了,”甘卿说,“太小了,三岁懂什么——老家是小地方,连个福利院也没有,当时收养什么的也不太严格,那会我没人管,没别的亲戚,卫骁出面,就把我领走了。长大以后我机缘巧合知道了这些事,心里一直很恨他,卫骁从来没告诉过我……我甚至觉得,他不好好教我功夫,只是为了袒护那个人,怕我找他报仇。”   喻兰川把声音放得很轻柔:“据于严说,这个卫欢的指纹和DNA信息显示,他是多起未结案的犯罪嫌疑人,一个穷凶极恶的危险人物,而你当时只是个未成年的小女孩,又是自首,如果辩护律师靠得住,本可以说是正当防卫,其实根本……”   “不是正当防卫,是我追杀他。不过我功夫不到家,自己当时也很惨,装个可怜,倒也不会有人怀疑……都说了是中二嘛。”甘卿很好脾气地笑了起来,“不爱听‘正当防卫’这个词,因为觉得这里面暗含的意思是,那废物找上门来要对我做什么,我呢,小可怜一个,一边尖叫一边屁滚尿流地失手杀人。所以我跟警察说,我要是不想杀他,在他脖子上划二三十刀,他也不会咽气,失手个屁。”   喻兰川:“……”   “哎,这些倒霉事办的,说出来真是脸红啊,见笑了。”甘卿吊儿郎当地说,“自己做过的事自己担,有什么好苦大仇深的。不过承蒙诸位没有另眼先看,实在感激不尽,以后只好做饭勤快点了。小喻爷,你快别那么小心翼翼温柔呵护的,怪肉麻的。”   喻兰川有种很微妙的感觉,好像他无意中不请自入地进了个禁地,正诚惶诚恐,大气也不敢出,结果主人进来大喇喇地开了灯不说,还没事人似的招呼他“三缺一嘿兄弟,来搓一盘吗”。   浪费感情!   “是你想多了!”喻兰川生硬地说,“谁小心翼翼了?谁温柔……那个什么!你这种人就是社会不安定因素,改造过一次还不重新做人,每天不是招摇撞骗,就是在违法犯罪边缘徘徊!”   甘卿叹了口气:“观众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小喻爷时间’,又到了‘今日说法’栏目……” 第六十一章   “你俩是买的菜籽,现种的菜吧?等你俩一年了!”张美珍开门就喷,伸手敲了敲门框上的春联,她老人家说,“看见这幅春联了吗?知道这红纸为什么褪色了吗?因为这是去年的款!”   甘卿:“冷静冷静,美珍姐,再不让我们进去,这就要变成前年的款了。”   张美珍:“约会什么时候不能约,非得在一群饥饿的人们嗷嗷待哺的时候,一边买菜一边约吗?良心呢?狗男女!”   喻兰川:“……”   不小心顺拐了。   “先垫垫。”甘卿却若无其事地从购物袋里拿出一根巧克力棒,投喂给了张美珍,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你调戏小喻爷怎么还老带我出场呢?无辜道具压力很大啊。”   “无辜道具是我才对吧,到底是谁磨磨蹭蹭?”喻兰川眼神微微一沉,嘴里没了好话,转向张美珍,“美珍……姐,饭前吃这种高糖零食容易扰乱胰岛素分泌,她不怀好意,想让你变成美珍球。”   张美珍举着刚咬了一口的巧克力棒:“……”   小兔崽子们!   今年为了空气质量,燕宁市区又开始禁放烟花爆竹,杨逸凡就不知从哪弄来个气球打气筒,在封闭的阳台天花板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气球,教韩周和刘仲齐用特制的小飞镖射着玩,气球里有的塞了彩纸片,有的塞了糖,阳台上气球“噼里啪啦”,熊孩子“吱哇”乱叫,比烟花爆竹的杀伤力还大。   韩东升按了按耳朵,对老杨大爷说:“那些大爷大妈们都在打听您什么时候开班,想跟您学棍子。”   “才疏学浅,教不了啦,”老杨大爷叹了口气,“一帮上了年纪的老兄弟、老姐妹,身上哪哪有毛病,不上医院仔细查一遍,自己都不知道,我哪敢随便组织起来瞎教——再说你看看,我连自家后辈都教不好。”   “真正的高手是用指力,不过一般人小肌肉没那么强,所以还是要用腕力,”阳台上,杨总像个大佬一样,严谨地给未成年比划,“夹飞镖的手指一般用最灵活的那几根,拿得稳,也甩得出,手腕扭的幅度要尽可能小,像这样……”   在两位少年儿童崇拜又紧张的目光下,杨总“嗖”地把飞镖甩了出去,手势非常炫酷,飞镖落点的误差却有点大——打到了玻璃上。玻璃窗坚强地承受住了这无妄之灾,随即怒而反弹。闫皓只听脑后传来风声,连忙一缩脖,小飞镖擦着他的鸡窝头掉进了韩东升的茶杯里,在韩先生笑盈盈的脸上泼了一碗冻顶乌龙。   杨逸凡若无其事地收回架子:“……就是手腕扭过头的结果。”   人生赢家预备役韩周见大人们脸色不对,立刻主动给漂亮姐姐背锅:“对不起爸爸,我不淘气了。”   杨逸凡摸了摸韩周的头,又凉凉地瞥了幸灾乐祸的刘仲齐一眼:“一些小朋友母胎solo不是没有原因的。”   老杨大爷气得顿足捶胸:“一代不如一代。”   张美珍朝厨房一抬下巴:“也有不堕威名的。”   厨房里,只见甘卿右手捏着一块内酯豆腐,左手拿刀,眼睛盯着喻兰川往锅里放调料:“少放点盐,刚才那个酱我尝了,咸……够了够了!”   杨大爷家的灶台和料理台不在同一边,她说话的时候盯着火上的锅,整个上半身都得扭过去,手上的刀却一下没停,看得人心惊胆战。   “少废话,我知道放多少盐!”喻兰川不耐烦地叫嚣回去,“看着点你的鸡爪子,别炫,我们不想吃红烧手指头……你这剁得什么鬼,演砸了吧?”   内酯豆腐本来就软,甘卿三心二意的一通乱刀,把豆腐剁成了一团泥状物。   喻兰川嘲讽道:“今天这顿饺子是要包豆腐馅吗?”   甘卿没跟他逞口舌,“笃笃”的刀声一顿,她把案板上的“豆腐渣”一拢,往放满了水的汤锅里一撒,拿根筷子轻轻搅了搅,“豆腐渣”倏地散开,舒展成了一根一根头发似的细丝,在水里上下翻飞。   喻兰川:“……”   “不啊,”甘卿气定神闲地说,“调个好消化的汤。”   说完,她把菜刀在水下冲了冲,抻了张厨房纸擦干,回手一甩,菜刀隔着三步远飞回了刀架。   “刀工是真传。”张美珍称赞道。   甘卿走到锅边探头看了一眼,关了火,还不等喻兰川嫌弃她多事,她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了一把不知是罗勒还是百里香的碎末扔了进去。   “喂!”喻兰川制止不及,“这是红烧肉,不是咖喱鸡!随便串菜系申请签证了吗!”   “我知道,”甘卿晃悠到一边去洗手,“最新改良款,还没申请专利,配方便宜你了。”   张美珍喃喃说:“……就是调味不太守规矩。”   怪不得天意小龙虾的厨房不要她!   甘卿平时做一两道家常便饭,可供发挥的材料不多,还算能中规中矩,年夜饭菜品多、材料也多,给了她放飞自我的机会。喻兰川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只好严阵以待的守在锅边,手持汤勺锅铲等武器,随时准备敲掉她来偷袭的爪子。   周老先生自己坐着的时候看不得别人干活,原本探头探脑地想进厨房帮忙,结果目瞪口呆地参观了一场刀光剑影,又溜墙边走了。   这顿鸡飞狗跳的年夜饭总算上了桌,盟主和小妖女过招八百,各有输赢,于是正常菜和“改良菜”平分秋色。   老杨大爷把客厅里的沙发都挪到了一边,支起家里最大的餐桌,上面还带旋转盘,满上杯中酒,喟然长叹。   当年,五绝名满天下的时候,他是最小的小兄弟,跟那些早早成名的传奇兄长们在一起,就像个凑数的小跟班,他们连酒都不给他多喝。   一晃,几十个春秋如浮光掠影,他环顾周遭,发现身边剩下的都成了小辈,他成了桌上第一个举杯举箸的人。   “今年……”老杨顿了顿,一时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到最后,只好化成笼统地三个字,“不容易。”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复杂,这话一出口,满座的老人们都沉默了。   好一会,老周先生才说:“哪年都不容易啊,要么年关怎么叫‘关’呢?”   一道一道地闯、一关一关地过,没有读档,没有重来。   得到了时过境迁、万事都后悔不及的时候,才有机会回望复盘,继而恍然大悟——   原来好多时候,觉得自己已经身在低谷,其实才刚刚进深坑。   原来好多时候,觉得自己即将飞黄腾达,其实只是抵达巅峰时轻轻跳了那么一下,很快就会落地,一路往坡下滚去。   老杨用酒杯磕了磕圆桌上的转盘,说出了祝词:“来年,就祝大家伙都平平安安吧。”   喻盟主心累地补了一句:“遵纪守法,不要惹事。”   张美珍想了想:“及时行乐?”   韩东升说:“惜福、惜福。”   杨逸凡:“还是要有梦想的,比如一夜暴富,买下连卡佛。”   闫皓在心里把“新年快乐”反复彩排了好几次,结果到了他这,还是顾此失彼地演砸了,他慌慌张张地碰了酒杯,预演了半天的话到底是忘了说。   好在没吭声的不止他一个,甘卿也没说话,她只是把酒杯往转盘上轻轻一碰,一口喝完,夹在两根手指间亮出杯底——先干为敬。   “干杯!”   窗外响起几声突兀的爆竹声,还是有不自觉的人违反禁放令,警车神出鬼没地循声追了过去。诸事不顺了大半年的于严同志作为单身狗,节假日大概率是要“发扬风格”的,没准就在那辆气急败坏的警车里值夜班。   长达四个多小时的“聊天背景音”春晚上线,年轻人们的手机开始此起彼伏地震。杨逸凡忙得五指翻飞的同时,还数次力挽狂澜,把饭桌上滑向“催婚催育催二胎”的话题捞回来。   小飞镖太危险,被周蓓蓓收起来了,甘卿难得大显身手,向熊孩子们演示正确的扎气球方法——她在晾衣杆上绑了根毛衣针,举起来挨个捅,裹着金纸的奶糖下雨似的满地乱滚。   刘仲齐愤怒地在一片“噼啪”声里说:“所以你们就是不教我功夫!我期末考试离一百二只差十分!”   屋里的喻兰川和阳台上的甘卿异口同声:“你知道高考的时候一分多少人吗?”   刘仲齐:“……”   于是客厅的话题从小孩教育转向毕业找工作,继而滑向国计民生的深渊,先是两个小朋友被公开处刑,期末成绩单给人拿出来分析了一通,紧接着,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大人们也不能幸免——大人的成绩单比较简单,只有两个科目,一个是“结婚成家”,一个是“立业买房”,很不幸的,在座诸位武林后起之秀,没有一个能及格。   闫皓作为一科也没及格的“后进生”,惨遭众多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教育。甘卿庆幸自己早早躲进阳台,从地上捡了一块奶糖放进嘴里,假装不存在。   杨逸凡懒洋洋地拎着手机来到阳台,一边也捡了一颗奶糖剥开,跟人发微信语音。   “……大过年的,不要胡闹。”   “那天你不是不在吗。”   “我还给你准备礼物了呢……”   “哎……什么话,怎么就好聚好散了?”   甘卿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听了几句,只见杨总“啧”了一声,耐心告罄,收起手机不回了。   甘卿:“男朋友?”   “‘男’,有的是,‘朋友’,没地方找。”杨逸凡叼出一根细长的女士烟,“小奶狗——给我做头发的,送过几回东西,前两天做造型他不在,我懒得再约找了别人,不依不饶上了……下次太奶的不能要,粘人,烦。”   说着,她伸手在阳台储物柜里扒拉了两下,扒拉出一个袋子:“他不要给你吧,一个钱包,娘唧唧的,男女通用。”   “不了不了,”甘卿连忙推拒,“我没钱往里放。”   “不喜欢算了,你喜欢什么告诉我,改天我去找找。”杨逸凡笑着喷了口烟,从善如流地收了起来,打开手机上的一个微信群。群内成员非常活跃,聊天如刷屏,照片闪得让人来不及看,有名牌、珠宝、豪车、烛光晚宴、度假风光……是个丧心病狂的炫富群,杨逸凡随手点开了几个图片给她看,问,“包包喜欢吗?这个好看吗?新款的……好像除了搬家,没见你背过包。”   甘卿面露难色:“这个……我虽然混吃等死,暂时也没有被包养的志向。”   “性别也不合——其实我早想找你聊聊了,”杨逸凡说,“我们家老头跟我说了,你是那个卫骁的徒弟。”   甘卿一愣。   “那个卫骁……”杨总弹了弹烟灰,语气一顿之后,罕见地加了敬语,“……前辈,我虽然不认识,但是一直很感激他,可惜没机会见一面。”   甘卿不明所以,想不通隐居二十多年的卫骁,和杨逸凡能有什么交集。   “你不知道吧?”杨总说,“卫骁前辈年轻的时候不是跟一些人比武结仇过吗?那些人里有我爸。”   甘卿:“……”   杨逸凡站在一片金纸中间,回过头来:“嗯,对,不瞒你说,我爸的武功就是废在他手里的。”   甘卿干巴巴地说:“不瞒你说,我现在站在这有点尴尬。”   杨逸凡笑了起来:“不用尴尬,我爸当年以丐帮传人自居,最讨厌别人说他没有练功天分,得不到打狗棒的真传,都快走火入魔了,也没个正经工作,家里穷得还要爷爷补贴,每天逼着我穿打补丁的衣服,吃糠咽菜,美其名曰保持‘传统’。我觉得他被废了挺好的,终于能踏踏实实地当个正常人了。” 第六十二章   甘卿:“令尊后来怎么样了?”   杨逸凡回答:“后来终于肯上班了,托人找了个工作,就在这楼开电梯。”   甘卿:“开……什么?”   杨逸凡说:“哦,你不知道。早些年有电梯的居民楼还不多,这楼别看现在是个老破小,当年算是比较时髦的,好多人不适应这玩意,所以居委会出钱,在电梯里安排个人,管开门关门按楼层。现在已经没有人干这个了。”   “每天早六点到晚十二点,他就搬个小桌子小板凳一坐,沏壶茶,谁上来就跟谁聊两句——这工作只要识数就能干,既不用什么技能,也不需要卖力气。一个大老爷们儿,拖家带口,月工资始终跟最低工资标准看齐,赚那点钱不够他买偏方吃的。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份正经工作,比游手好闲地整天跟那些狐朋狗友鬼混强多了。”   杨逸凡手里转着手机,那是一双倒刺都没有一根的手,保养得异常精心,是骨肉匀亭、养尊处优的样子:“我小时候还在日记里写过感激你师父的话,不过不巧的是,那本日记被我爸发现了。”   甘卿吃了一惊。   杨逸凡却不往下说了,这时,她那个飞快刷屏的群里有人私戳她发语音。以甘卿的耳力,即使是正常不漏音的手机,一个房间有人打电话,她也听得见电话里的人说什么,就抓了一把奶糖,准备回屋避开。   “没事,”杨逸凡摆摆手,“一欧洲代购,没正事。”   她说完,就直接点开语音听。   “亲爱的,新年快乐!”电话里传来一个很甜的女声,一听这个语气,甘卿就知道准是同行,除了卖东西的,没人这么说话,“上次那个疯狂断货的包包终于帮你找到了,还有折扣,开不开心!可以给自己当新年礼物了!”   杨逸凡的表情有点茫然,可能没想起来要的哪款。   对方“叮叮咚咚”地发了一串图片过来,又说:“我给你报价,代购费按老规矩算,给你熟客优惠。快点把你喜欢的颜色和型号发给我啊宝宝。我一定要让你在春节假期结束之后第一天就背它出门。”   甘卿在旁边听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盘算着回去也把顾客都发展成“宝宝”试试。   杨逸凡可有可无地翻了翻图片,把手机屏幕分享给甘卿,问她:“还行,是吧?”   “还……”甘卿还没来得及看清包是圆是扁,先看清了代购发的报价,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没等她数完后面跟了几个零,信息就被刷上去了,她顿时不敢妄加评论了——有轻慢人民币之嫌。   就听旁边杨逸凡轻描淡写地回信息:“黑的和黄的不要,其他一样一个吧,我给你转定金?”   甘卿:“……”   她感觉自己以后可以出去吹牛了,毕竟是和土豪住过邻居的人。   “不好意思亲爱的,”代购柔声细语地说,“现在我这边比较贵重的代购都收全款了,咱们认识这么久了,应该还是能信任我的,对吧?现在除了你们这些老朋友的单子,也不接别人了。”   “行吧,”杨逸凡财大气粗,没在意,“怎么开始一次性收全款了?”   “唉,其实是Coco,”代购支支吾吾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说了,“之前帮她从意大利带了一双靴子,东西寄过去好几个月了,剩一半尾款,到现在也没给我打。也可能是快递出问题了?可是给她发信息不回,电话也打不通,现在怎么也联系不上……唉,我不是跟你抱怨什么啊,大家认识这么久了,一双鞋子而已,我送她都无所谓。就是有点担心她,你好像跟她关系不错,过完年见了她,帮我提醒一下就好了。”   杨逸凡莫名其妙地一挑眉:“哪个Coco?”   远隔重洋,都能听出代购笑得花枝烂颤:“你后宫是有多大啊,我的天!我就欣赏你这种薄情寡义的小样——就元旦……新年前夜还跟你一起吃牛排来着。”   杨逸凡更加莫名其妙:“新年前夜我公司年会,裙子太紧没吃饱,开完我补了一顿夜宵,自己吃的。”   代购沉默了一会,然后发来一张朋友圈截图。   上面的几张照片杨逸凡看着眼熟,她仔细看了看——这是她自己拍的照片!   新年前夜,她等菜的时候百无聊赖,拍了几张餐厅夜景,有人拿去截掉了水印,把照片稍微调整了一点角度,还配了文字——“约起来”。   代购说:“呃……她跟你发图的时间就差十几分钟,我看你俩好像在同一个地方,就给她留言,问她看没看见你。她说就是跟‘好姐妹’约的。”   杨逸凡:“……”   代购:“还有圣诞节,她还发过你的车。呃……这就尴尬了。我一直还以为你俩关系好……所以你都不知道吗?”   杨逸凡:“这人是谁?”   杨逸凡的微信通讯录长得翻不过来,里面有一个团的闲杂人等——毕竟这是个随便买瓶擦脸油都有店员追着加微信的时代。她朋友圈里发的基本都是吃喝玩乐,没什么正经事,所以对所有人可见,没分组,搜了半天搜到了这个“Coco”的号,想不起来是在哪加的这人,对方的朋友圈明显是把她屏蔽了,只能看见几组仰头撅腚的自拍。   “还有这样的戏精吗!”代购十分震惊,嗓子都忘了捏了,发出了一串非常粗犷豪爽的女中音,“她还在女神群里,哎卧槽,不行,我要去群里挂她!”   因为这一段插曲,杨逸凡的群里又掀起了腥风血雨式的刷屏。   “见笑,种草晒货app上认识的,”杨逸凡说,“什么奇葩都有。”   甘卿“啊”了一声,表情很是茫然。   “就是买了什么,就拿出来拍照显摆一下,然后大家互相酸一酸、夸一夸,群里人都懂行,虚荣起来比较高效。”杨逸凡说,“没有人冲着你耳朵咆哮‘你花好几万买个兜子,你是不是疯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客厅里传来老杨大爷的声音:“有个兜子装东西不就行了吗?她还天天换!猪肉才多少钱元一斤?好,天天炖排骨,够炖好几年了!一个兜子!唉!可能是要兜国宝吧?”   喻兰川默默地把伸向排骨的筷子缩了回来。   杨逸凡:“爷爷,算我求你了,能不说‘兜子’这个词了吗?”   老杨大爷:“那不就是个兜子嘛!”   杨逸凡:“……”   老杨大爷语重心长:“不管有钱没钱,日子就得照着日子过,你今天能赚钱,明天赚不来了呢?你这一辈子才到哪,长着呢!得为长远打算,攒点钱吧!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   九十岁的老爷爷开始长达一个世纪的忆苦思甜,把小辈们忆得头痛欲裂,纷纷抢起了抄桌洗碗的活,只求逃离现场。   唯独甘卿稳稳当当地搬回沙发坐下,一边练习用右手削苹果,一边偶尔顺着老杨大爷的话音插句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让杨帮主不至于唱独角戏。   她的右手能写字,平时看着没什么异状,只是不大拿得了重物,时间长了手会抖,集中注意力的时候手也会抖,苹果削得深一刀浅一刀的,喻兰川在旁边看得胆战心惊。   老杨大爷:“……是吧,小川?”   “嗯?”喻兰川盯着甘卿手里的刀,根本没听见前文,随口说,“对对。”   只见甘卿手一哆嗦,刀刃往前滑了半寸,直接照着另一只手的虎口去了。   喻兰川比当事人还紧张,一把攥住甘卿的手腕拉过来看。幸好老杨大爷家的刀钝,没破皮,只戳了个白点。   “那刀没事,”老杨大爷说,“上次凡凡拿反了都没割破手。”   张美珍翘着二郎腿,在旁边“嗯哼”了一声。   甘卿意味不明地挑起眼,看了喻兰川一眼,喻兰川就跟摸了电门似的,立刻把她的手腕丢了回去:“现在还有这种残疾人专用刀具?”   “怎么说话呢?”老杨大爷拍了喻兰川一下,看了看甘卿的右手,“丫头啊,你这手时间有点长了,找人看过没有?我认识几个专门看这种伤的大夫。”   “没事。”甘卿把刀换到左手,顿时,那苹果皮就像自动脱落,光滑地滚了下来,“不影响。”   “以后要是干点什么精细的事,一只手还是不方便,”老杨大爷说,“还在天意家的店里当服务员吗?服务员不能干一辈子啊,明年有什么打算啊?”   甘卿笑了一下:“再说吧,反正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没有买……那个‘兜子’的需求,赚点饭钱就够了。”   老杨好不容易抓到了一个肯听他说话的小朋友,当然不肯轻易放过她,对这样敷衍的回答很不满意:“要打算的,趁年轻要多给自己攒一点资本——我看你做饭很有一手,当年你师父也……”   甘卿眉尖轻轻地跳了一下,不想和老头聊这个话题,于是她挑起了一个对方应该也不想聊的话头,想结束对话。   她问:“卫骁当年伤了您儿子的筋骨,废了他的武功,您这么多年,都不记恨吗?”   老杨一愣,然而这时,旁边的张美珍却冷笑了一声:“养不教,父之过,那小子活该。早该废!”   甘卿没想到这件事比自己想象得还有内情,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呃……”   张美珍不由分说地站了起来,拎起外套:“我困了,上去睡觉了。”   老杨张了张嘴,似乎想要挽留,张美珍避开他的手,扬长而去了。   甘卿:“我是不是提了句不该提的?”   喋喋不休了一宿的老杨大爷摇摇头,弓着腰坐在沙发上,沉默下来。   甘卿随手把削好的苹果塞给喻兰川:“我上去看看美珍姐。”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的老杨大爷忽然几不可闻地说:“我说凡凡,不是嫌她花钱败家,钱乃身外之物,再说人家自己花自己赚的,有什么呢……我是怕她沉溺在里头,和她爸一样,被浮尘迷眼。”   可能是因为老人坐在沙发上的侧影太寂寞了,不知道为什么,甘卿觉得他最后一句话有点不祥的意思。   梦梦老师整天浸泡在玄学里,可能还真给熏陶出了一点第六感。   大年初二,一个词毫无预兆地上了热搜——“燕宁盛宴”。   全国人民都在春节长假里无所事事地躺尸,接到这个瓜,连忙纷纷伸手,打算吃上一吃。甘卿也可有可无地跟着点开了一个帖子,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大意是燕宁一些有钱人以私人酒会的名义聚众不干好事,里面涉及某某总裁、某某公子等人模狗样的社会名流,流出了大量不雅照片和视频——已经都给和谐了,不过群众们可以自行想象。   照片和视频是从一个捞金女孩手里流出来的,现在这个人已经失踪,家人报了案。   文末贴出了失踪女孩的照片,马赛克薄得恶毒。   甘卿吃瓜吃一半,被瓜子卡住了——这好像是过年那天,她在杨逸凡手机上看见过的那个“Coco”。 第六十三章   “‘Coco’是网名,这女孩的真名叫王嘉可,二十五岁,研究生毕业刚一年,在三十三中当音乐老师。网上的照片和视频,来源是她手机连着的‘云盘’,最早直接发到了一个叫‘小草原’的app上,据我们了解,这是个有社交功能的应用软件,图片、视频都可以发。‘小草原’会自动给用户发的图片打水印。然后被人截图保存以后,转发到了其他社交媒体。”   于严带着两个陌生的警察来到了杨家,点名要找杨逸凡问话。   说话的男警察三十来岁的样子,沉着脸,五官活像在冰箱里冻过,除了嘴,脸上其他地方纹丝不动。他的眼神黑沉沉的,看人的时候掺着打量和戒备,就像动画片里审问耗子的黑猫警长。   被当成耗子审的杨逸凡冷漠地吹了吹新做的美甲:“关我什么事?我又不认识她。”   街坊们平时接触的都是于严他们这些派出所小民警——民警们偶尔过来调节个矛盾、寻找个走失老人什么的,跟院里的大爷大妈们混熟了,有时还会被热心群众扣住,强行介绍对象——杨逸凡很不适应这种上来就拿人当嫌疑人查的态度。   于严连忙在旁边打了句圆场:“这两位都是我们上级领导,这次的事舆论压力大,我们压力也大。您说这大过年的,好好一个大姑娘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是吧?说话着急了,或是语气不太好,大家伙体谅一下。”   黑猫警长冷冷地说:“你俩互相加过微信,还同属于一个活跃的微信群,你说你不认识她?”   “帅哥,那群里有四百多人,网络社区也是社区——你们家全小区的人你都认识吗?每个跟你问过刚买的黄瓜多少钱一斤的路人甲,你都能背出人家家谱吗?”杨逸凡一耸肩,“行吧,那你还挺牛逼的。”   黑猫警长差点给她怼出“飞机耳”:“你什么态度!”   杨逸凡提起胳膊肘,搭在自己身后的沙发背上,翘着二郎腿回答:“你什么态度,我就什么态度。”   “别别别,”于严分开这二位,又对杨逸凡说,“杨总,我们翻这个失踪女孩用的各种社交媒体,发现她偷偷保存了好多你拍的照片。她刚进大学就关注过你的私人博客,还摘抄很多你说过的话,应该算是你的一位小崇拜者,能不能请你仔细回忆一下……”   老杨大爷插嘴:“凡凡,你好好跟人家说。这么大的姑娘丢了,家里得多着急?”   杨逸凡翻了个白眼,还是配合了:“我一个朋友做代购,给她带了一双鞋,约定的收货付尾款,一直没给钱,联系也联系不上,元旦的时候还盗了我的图在朋友圈炫富回留言,一提尾款就装死,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这事的,你们查查她财务情况吧。”   黑猫警长问:“这个人经常展示不符合她个人收入水平的高消费吗?”   “我不知道她收入多少,”杨逸凡懒洋洋地说,“也不清楚什么水平算高消费,不过那种花几百块钱买地摊货的,一般也没脸跟我们混。”   一句话好似万箭齐发,地把周围一帮人都射成了刺猬。   于严拍了拍胸口,笑呵呵地试图缓和气氛:“幸好国家给我们发制服穿,不然我可能就是每天穿抹布上班的男人了。”   黑猫警长不为所动,逼视着杨逸凡,他说:“我还有个问题,1月5日那天晚上,你在哪?”   网上删帖删得沸沸扬扬的“燕宁盛宴”就是1月5日。   杨逸凡眼神冷了下来。   于严连忙小声对黑猫警长说:“苗队,还有老人在呢,等会出去说……”   谁知“老人”杨大爷耳朵一点都不背:“小于,怎么回事?”   “我们在王嘉可的云盘里找到了大量照片,”黑猫警长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手机,翻出几张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拍到了一个人,我想杨女士应该认识她?”   那几张照片拍的是大厅的自助甜品区,灯光闪烁,环绕桌子或立或走的人都是盛装,营造出某种衣香鬓影、纸醉金迷的氛围。   桌边有个人正在拿果汁,可能是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镜头,露出大半张脸——正是杨逸凡本人。   黑猫警长:“熟吗?”   杨逸凡往后一靠,双臂抱在胸前:“这是一个朋友公司成立十周年组织的慈善晚会,当然,慈善只是噱头——但也没什么吧?当晚十点我就走了,至于他们几点散的,散完还有什么活动……他们没邀请我,我也不清楚。怎么,穿着衣服站在餐厅里喝杯果汁也犯法了?难道还有别的照片拍到我了?”   黑猫警长冷冷地说:“那我们就该邀请您去尿检了。”   “啊……”杨逸凡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她捏了捏眉心,一点也不严肃地笑了起来,“啧,有些人真是太不体面了。”   “这件事还在调查中,将来我们还会来找您,到时候还请您多谅解。”黑猫警长额角跳起了一根小青筋,“刷”地一下站起来,“另外,杨女士,贵司早期为了发迹,编造过很多耸人听闻的故事,当真实事件炒作,借以鼓吹高消费的生活方式,吸引关注,从中赚了巨额的广告费。后来跟风这么干的人很多,您是引领风潮的,我佩服您的市场嗅觉和炒作能力,但是也希望您能对自己造成的不良社会影响有个反思。”   “苗队慢走,”杨逸凡才不理他那套,笑盈盈地起身送客,“您这个姓真好,跟您特别配。”   她“咣当”一下关上门,把警察们关在了外面,脸上浑似画上去的笑容还没消失,一回头,就看见老杨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老杨大爷重重地把打狗棒往地板上一戳:“杨逸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躺着也中枪好吧?”杨逸凡不耐烦地冲他摆摆手,“八竿子打不着的网友,就因为去了同一个晚会上玩,还得被警察盘问——我去公司加班了。”   “加什么班!”老杨帮主脸上挂着寒霜,“刚才人家为什么那么说你?你每天都在忙什么?回来,杨逸凡,你给我说清楚!”   “哈,”杨逸凡披上外衣,笑了一声,“就这种小破公务员,一个月拿仨瓜俩枣的工资,没本事赚钱,还拿自己当个人物,心里不平衡呗,又仇富,凡是他买不起又配不上的生活,他都看不惯,我哪知道他什么意思?”   “你说得那叫什么话!”老杨大爷短短的白发茬被她气得集体站直了,“我早跟你说过凡事有度,要知道适可而止!就你那些狐朋狗友每天互相攀比……”   “靠自己的努力,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不对吗?”杨逸凡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没有教过那些小女孩说‘你要把自己捯饬得漂漂亮亮,将来想方设法傍个大款包养你’,我敢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这样的话!我教他们正视自己的野心!喜欢名牌,自己省吃俭用攒;喜欢口红,自己做兼职、打零工赚钱买。这有什么毛病?年轻人不该努力吗?不该奋斗吗?都跟你一样‘淡泊名利’,拿一点退休金在家啃馒头,社会就能好了?”   老杨大爷:“君子固穷……”   “是啊,君子固穷,小人才‘穷斯滥’,”杨逸凡毫不吝惜地从衣架上扯下自己鳄鱼皮的包,“所以自己废物就找个墙根好好反省,少探头酸别人贪慕虚荣,丢人现眼!”   老杨大爷:“咱们家世代在丐帮,没求过富贵,你得凡事无愧于心。”   “爷爷,”杨逸凡一脚跨出门框,忽然回头说,“照你这么说,我爸就是个不求富贵、又‘固穷’的君子人了吧,那你怎么觉得他心术不正,还跟他断绝关系了呢?”   老杨无言以对。   杨逸凡说完,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老杨想追出去,被她气得前胸后背一阵发麻,缓了半天,才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走进楼道里,正好看见杨逸凡把自己的小跑车开出来,“嗡”的一声,绝尘而去。   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尘嚣四起,言语喧天。老人们从年轻时根深蒂固沿袭下来的观念被各种思潮反复冲刷,即便是手握打狗棒的杨帮主,此时也觉出了恐惧。他有时候有很多话想对年轻人说,可是老了,慢得不单单是拳脚,往往他一句话没说完,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们已经机关枪似的怼了他十句,每句话都让他哑口无言,疑心自己是不是真错了。   他在楼道里站了一会,慢吞吞地回屋,挨个打电话给燕宁的丐帮骨干,让他们帮忙留意找这个叫“王嘉可”的失踪女孩。   甘卿大年初三就回去开店了,她在家也没什么事做,这个人除了拿小刀片削东西以外,根本没有其他的兴趣爱好,上网玩一会就腻了,没事只好穷折腾——炸了一锅油饼和一锅酥肉,差点累残一个抽油烟机,差不多全楼都送了一遍,还有剩。   地板一天擦两遍,美珍姐姐说,她再不去找点事干,地板就快被她擦破皮了。   “欢迎光临。”甘卿正在招待客人,听见门响,头也不抬地送了门口一句。   门口的人“嘶”了一声:“这什么玩意?”   星之梦门口挂满了滴胶的小挂牌,来人个子太高,没留神撞了一头。   甘卿一抬头:“小喻爷,又代购啊?”   喻兰川没理她,皱着眉看那些挂在门口的滴胶牌——上面是一水的“一夜暴富”。   “开门撞上暴富,小喻爷,你今年要飞黄腾达啊!给你打五折,十块摘一张走,新年讨个好彩头。”甘卿笑眯眯地说,“说不定有富婆倒追,你就不用还房贷了。”   “有你这么个……邻居我也飞不起来,”喻兰川嘀咕了一声,“低……”   “俗”字还没说出来,店里的另外两个顾客就插了话。   “梦梦老师,我要!”   “我也要!”   “谁不想往脸上抹金箔呢?”   “做梦都想撸一撸镶宝石的鞋子和包包……”   “唉,咱俩也就这点出息了,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   “暴富以后,你们就该不来我这小店了。”甘卿帮两个少女把滴胶牌包装好,递过去,“我就快失去你们了,宝宝们。”   “宝宝们”听了这样吉祥如意的梦话,心花怒放:“万一真实现了,你这就得排大长队了,梦梦老师——人间活财神……梦梦老师,我怎么觉得过完年以后你变甜了?”   跟代购偷师的甘卿笑而不语,跟顾客们“宝来宝去”了好一会,甜得那两位宝宝又买了不少其他的东西,这才晕晕乎乎地走人。   甘卿送走了客人,一看时间,快到吃午饭的点钟了,隔壁天意小龙虾的锅已经“呲啦”作响地忙活起来,味道仿佛透过门缝钻了进来,她心不在焉地随口问喻兰川:“你又想要点什么啊宝宝?”   喻兰川:“……”   “咳……”甘卿看着他仿佛被雷劈过的脸,回过神来,尴尬地干咳了一声,“呸,说顺口了。” 第六十四章   卖东西的人对顾客的称呼千奇百怪,“美女”“帅哥”是普通版,“亲爱的”“宝贝”是肉麻版,“殿下”“小主”是莫名其妙版,“金主”“爸爸”……是臭不要脸版。   这种一般都是说者无心、听者无意,等银货两讫后,大家会自觉断绝父子关系。   然而喻兰川看起来非但不想买东西,还不想遵循买卖双方的“潜规则”,表情非常一言难尽,弄得甘卿觉得自己好像口头调戏了他,只好解释:“只是个普通的……”   喻兰川不等她说完,就飞快地接话:“我当然知道,你想多了。”   甘卿:“……第二人称。”   后半句跟他重合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听着更尴尬了,甘卿只好一摊手:“我什么都没想。”   明明是你想多了。   “不就一句嘴瓢吗?你有完没完了!”喻兰川迫切地想把这个话题揭过去,急迫出了欲盖弥彰的味,“反正你不庄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哦,好吧,”甘卿于是给他摊开一张庄重的脸,念悼词似的沉痛道,“那喻兰川先生,请问您有何贵干?”   喻兰川的眼神在店里飘:“你昨天在朋友圈里,发的那个开春招桃花的珠子,还有那什么剪子……”   “剪子?”甘卿一脸不解,“我这不卖剪子,要不你上旁边杂货铺问问?”   喻兰川:“专门找东西用的那个剪子,不是你发在朋友圈里的文吗?”   “那叫‘剪刀倒挂大法’,昨天想不出来公众号更新什么,在网上随便搜了点信众比较多的封建迷信小常识。”甘卿说,“你哪个同事要的,没好好审题吧?那个用普通剪子就行,不用特意开光——奇怪,我以为日常爱搞小迷信的群众都听说过这个。怎么,玄学领域也有大龄萌新,还这么肯花钱?”   “大龄萌新”喻兰川:“……”   其实没有同事让他代购——大过年的,都在家应付三姑六婆呢——他只是无意中转到了泥塘后巷,莫名其妙地进来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被她追着问,才仓促想了个借口。   喻兰川一年到头,能完完整整休的,也就只剩春节假了。   他家亲戚少,今年父母出国、大爷爷仙逝、亲爹又行踪飘渺,更没有什么需要走动的亲戚了,本来他都已经计划好了,留半天带熊孩子刘仲齐出去玩,剩下的时间就用来好好宅。   他要复盘全年,要列明年的个人计划,补看经典电影和书,再挑一两门线上课程集中突击一下新领域,给自己添加几道“斜杠”——每年他都是这样度假,充实又忙碌。   可是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在家坐得心浮气躁,总想找个理由出来转转。   “招桃花的粉晶,你自己挑吧。”甘卿拿出了几个大纸箱,可能是刚进的货,还没来得及包装,往柜台上一摊,质地就像上个世纪地摊上卖的塑料珠门帘,非常不堪入目。   喻兰川嫌弃地伸手扒拉了两下:“卖这种鬼东西,你到底是怎么让人相信它灵光的?”   “心诚则灵,”甘卿漫不经心地说,“肯花钱买这些的,都是迫切希望找到对象的。反正满大街都是人,对象这玩意,自己诚心找,总能碰上几个,这不就灵了吗?至于那些自己不行动,指望天上掉下个梦中情人的,带着这个能自我安慰。”   喻兰川:“安慰什么?”   甘卿一撩眼皮,露出被隐形眼镜渲染成灰色的瞳孔:“有人暗恋我。”   喻兰川平稳跳动的心脏一脚踩空。   “但是‘那个人太害羞,我太迟钝,所以不知道’。”甘卿拎起一条粉晶手链,擦了擦上面的浮尘,开始往礼品盒里装,“在即将到来的春暖花开之季,有这种错觉也是好的。毕竟本店的主营业务就是贩卖梦想与美好。”   喻兰川顿了顿,忽然说:“也有可能……不是错觉呢。”   “大家一没有杀父之仇,二没有清规戒律,城府再深,也都是藏恶感,谁没事把好感也藏那么严实?”甘卿低头笑了起来,摇摇头说,“那要多不会看人脸色的人,才会迟钝得一无所知啊?这种二傻不多见的。”   成年人的世界,就像擂台比武、点到为止,不用事无巨细什么都说明白。   喻兰川的目光落在那些粉色玻璃珠上:“……哦。”   踩空的心脏兄“啪叽”一下摔在了洋灰水泥地上,差点裂开。   甘卿笑眯眯地说:“粉晶新年酬宾,买五条就送‘一夜暴富’牌,富婆在不远的前方等你哦。”   喻兰川挑挑拣拣地拿了四条,往她面前一扔:“结账。”   隔壁的“天意小龙虾”冬天主打火锅和汤面,孟老板指导着学徒炒完一锅料,隔着烟熏火燎的窗户看见喻兰川:“小喻爷,有空串门来啊,我这有……”   喻兰川仓促地冲他点了一下头,话也没说一句,就走了。   “……刚熬好的辣酱。”孟天意觑着他的背影,嘀咕一句,“怎么走这么快,还想给他带一罐尝尝呢。”   “什么辣酱?”甘卿走进来,“孟叔,我要。”   “就知道吃。”孟天意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吃锅子?”   “饿了,别弄那么麻烦,烫几片牛肉下碗面就行。”甘卿一探头,用筷子挑了点辣酱抿了抿,“唔!好吃,用这个拌!”   孟天意打趣道:“你这年后开店没两天,小喻爷过来逛游好几趟了吧。”   甘卿洗了洗手,接过小学徒手里的刀,把肥牛片得飞快:“照顾生意的朋友才是好朋友。”   孟天意瞥了她一眼:“少来这套,男女之间还有纯友谊?当谁还没年轻过!”   甘卿笑了:“那是那是,您,泥塘后巷著名仙草,小龙虾潘安!谁不知道啊。”   她手起刀落,不到片刻,就把小学徒半天的活都干完了,看得没见过世面的小学徒目瞪口呆。   “男女之间是不太容易发展纯友谊。”甘卿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戳,若无其事地说,“不过公羊和母鹿吃草的时候结个君子之交,不算很稀奇吧。”   孟天意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愣了愣。   甘卿冲他一抬下巴:“孟叔,留神面软了,可别给我煮过头。”   春节假期里,星之梦关门也早,没到晚饭的点钟,甘卿就关了门买菜回家,快到一百一十号院的时候,她脚步忽然一顿,猛地扭过头去,向路口一条小胡同射出目光——那里有一道隐约的影子闪过!   甘卿毫不迟疑地追了上去。   这是她当时追踪向小满、还坑了刘仲齐同学一顿下午茶的那片小胡同,地形错综复杂,这会游客稀少,小路上都空荡荡的。甘卿站在路口凝神片刻,手指间蓦地弹出一把小刀片,切开西风,飞进了一片漆黑的自行车棚。   小刀片打着旋地卷过,一声极轻的裂帛声响起,是刀刃刮破了衣服!紧接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自行车棚里一跃而起。   甘卿出了声:“等等,这位朋友。”   那人理都不理她,猴似的跳出生锈的栏杆,撒腿就跑。他似乎非常熟悉这里的地形,在窄巷间左钻右跳,甘卿追出了两条街,竟追丢了!   冬天黑得早,此时已经是暮色四合,风挤过宽窄不同的小巷,发出高低不同的呜咽,隐约向“知音”透露着每一条小路的情况,其中夹杂着一个轻且急的脚步声,   甘卿循声一转身,可还不等她追出去,身后突然有厉风袭来,一根铁棒直冲着她后脑勺挥了过来。她好像早有预料似的,单手夹起购物袋,以一只脚为轴转了半圈,左手一抬,稳稳当当地攥住了那根挥过来的铁棒。   偷袭她的人全副武装,脸上口罩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凶险的小眼睛。   她眯了眯眼,左手几把小刀片闪烁在幽暗的路灯下:“冲我来的?新鲜。”   偷袭者猛地一沉手腕,挣开了她的手,铁棍拦腰向她扫来。   甘卿猛地往后一让,手指间寒光倏地一闪,从铁棍底下钻了过去,不偏不倚地卡进了拿棍偷袭者的手腕——而与此同时,她躲闪退避时刚好背对着另一条小胡同入口,还没来得及站稳,那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手里举着一把西瓜刀,照着她后心就捅了过去!   甘卿的脚跟没落地,膝盖轻轻一屈,以不可思议的轻盈,从平地上翻了起来,腰倏地往后折成拱桥,刚好让过那把刀。拿刀的人轻喝一声,手腕翻转,刀势转为平削,不等他力气使足,小臂忽然一痛,被一颗大土豆砸中了!   刀刃往下一歪,下一刻被人拿住了手腕,甘卿借着一翻的力道把他手腕扭过了将近一百八十度,腕骨发出了可怕的“喀嚓”声,那人惨叫起来——   就在这时,一块板砖不知从哪飞了过来,同时,灼眼的远光车灯扫过,直接刺进甘卿的眼里。   她眼前一花,什么都看不清,那个被她扭断了手腕的人顺势推了她一把,甘卿只能凭感觉和听力尽可能地偏过头,板砖擦着她的肩膀滚落在地。   摩托车启动时的尖鸣声响起,“嗡”一声,等她恢复视力的时候,方才偷袭她的几个人已经趁乱跑了,地上只留下一把西瓜刀和几滴血迹。   这些人好像只是试探,一触即走。   甘卿活动了一下被砖头扫了一下的肩,捡起方才掉出来的土豆,缓缓地皱起眉——如果她没看错,把她引进小巷里的那个人穿得破破烂烂的,就……像个乞丐。   她走后不久,小巷尽头一间民房里亮起了灯,一个乞丐打扮的男人惊魂甫定的探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对屋里的人说:“走了,这回你们信了吧?她跟那个‘许家人’动手的时候,我就在现场,一眼就看出来了!” 第六十五章   屋里有人轻轻哼了一声,从阴影里走出来。   这男人有五六十岁的样子,衣品颇佳,穿着件剪裁精良的深色衬衫,低调奢华,把人衬得挺拔瘦削了几分,可惜中年男士的脑袋不方便过度修饰,因此他一张柿饼脸无所遁形。下垂的两坨腮帮子肉把嘴唇挤压得无处安放,几乎缩成了一张樱桃小口,看着还怪卡通的。   樱桃小口一张,里面喷出了一口阴阳怪气,他说:“你们丐帮可真行,到处要饭就算了,还捡破烂。现在什么人都能往一百一搬了,怎么,是名门正派当腻了吗?”   当年纸媒“燕宁周刊”还没倒闭的时候,有一期的封面上曾经出现过这张脸,介绍的是本地优秀企业家,“福通达”快递公司的老总王九胜。上这份杂志不需要特别优秀,自己拍好照片拟好稿,连广告费一起送到杂志社就好——一天到晚刊登这路货色辣人眼,可见燕宁周刊的倒掉也是有原因的。   而这个传说中与丐帮素来不和的行脚帮北舵主,此时居然和一个丐帮弟子鬼混在一起。   乞丐打扮的男人眼角跳了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他的袖子被剃须刀片刮破了,刀片刚好扫过皮肤,挂起一层细小的油皮,没出血:“杨帮主是老糊涂了!还有,我叫你们来看,用眼看就行了,动什么手?打草惊蛇怎么办?”   “惊就惊了。”王九胜轻慢地点了根烟,“一个小丫头片子。”   “都说她得了卫骁的真传!”   “卫骁又算什么东西?”王九胜冷笑了一声,“一个藏头露尾的老王八,他们这路人,之所以让人传得神乎其神,不就是因为喜欢躲在暗处出阴招么?现在她在明,我们在暗,她就是那灯下的鬼,能厉害到哪去?”   “王舵主还是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净吧。”丐帮的人冷笑了一声,“贵帮什么香的臭的都揽,可是在警察那挂了号的。”   “挂呗,”王九胜一笑,露出一口贴过面的大白牙,白得异常科幻,看着就不像从人嘴里长出来的,“袭警的既不是我,也不是我指示的,污蔑我是黑社会,有证据么?法治社会了,这么欺负人,我可也不干的。”   “那可不一定,”丐帮的人说,“王总,树大招风。你当盯着你的人只有警察吗?你以后要干什么事之前,可千万仔细点,路上别有要饭的。”   “老而不死是为贼啊,”王九胜叼着烟头,含糊不清地说,一转头对着那丐帮的人,却又笑了起来,他把眼笑出了一团和气,嘴里依然是咬牙切齿,五官扭着,像个磨牙吮血的动物,“我这不是就找到你老兄了么?不是我说,贵帮杨清老帮主这把年纪,也该颐养天年了,给他找点事干,别让他老盯着我了。”   “别着急,就快了。谢谢王总雪中送炭,送来的好把柄。”丐帮的人说,“只是那女的……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能有什么问题?”王九胜笑了笑,“背着一屁股高利贷,走投无路的都快卖身了,有人给她一条活路,还敢怎么样?”   “那就好。”   “唉,”王九胜摆摆手,“我是最不愿意找事的人,你知道的,我们做生意的讲究‘和气生财’,这两年市场竞争压力那么大,底下又有好多弟兄要吃饭,不容易。就希望大家都各干各的,好好过日子,不要互相找事……留个杀人犯在隔壁住着,跟床头养只老虎有什么区别?晚上真睡得好觉吗?”   反正他是不能的。   王九胜从听说“卫骁”现身小旅馆,差点一把掐死黑车司机牛亮之后,他就没有一天能睡着觉,做梦都梦见自己脖子上多了一条三寸二分的伤口。   王九胜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随意地伸脚一碾,也没看火灭了没有,就拍了拍那位丐帮的胳膊,抬腿走了。   丐帮男子扭头看着他上了等在路口的车,这才低低地骂了句什么,从地上捡起那半根烟头,随意用手抹了几把,塞进嘴里,悄然融化在了寒风里。   喻兰川头痛欲裂地走进一百一十号院——他从泥塘后巷出来以后,胸口堵着一口西北风也吹不散的闷气。   他从小自视甚高,有点接近自恋的意思,他妈过年的时候试图催婚,才开个前奏,这位少爷转头就一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姿势,倾家荡产付了首付。   喻兰川以前想,遇不到符合标准的女孩就拉倒了,反正他不肯屈就凑合。   像大爷爷一样,少年时轰轰烈烈,老来自由自在、浪迹天涯,不也挺好么?   所谓“符合标准”的女孩,起码得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漂亮,学历背景要与他相当,双商要在线、要善于自我管理、性情温良可亲、但不能太粘人、处事也得成熟有度……他自觉不过分,因为喻兰川就是这么要求自己的,当然也不肯给别人降低标准。   可是甘卿完全就是以上标准的反义词。   那货不修边幅,高中都没念完,还有案底,日常以坑蒙拐骗为乐,该扛事的时候怂,该冷静的时候刀总比风还快。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失控,常年游走在违法犯罪的边缘。   可是没想到,他三十年房奴狗生涯换来的自由,才不到一年就想交付出去。   ……人家还不稀罕!   小喻爷听话会听音,自尊和心一起摔得乱七八糟,一个严严实实包裹在其中的念头却露出了端倪——   他想:我第一个正经喜欢的人怎么会这样?   喻兰川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会,心里的郁结仍然吐不出来,于是稀里糊涂地跟着人群进了电影院,随便买了一场还有余票的。但可能是今年禁放烟花爆竹的缘故,电影院和制片方都可怜人民群众的耳朵太寡淡了,于是搞出了一部动静堪比空袭燕宁城的贺岁片,整整两个多小时,几位演员在大屏幕上卖力地嚎叫咆哮,音响三百六十度震耳欲聋。   喻兰川本想找个黑灯瞎火的地方思考一会人生,没想到灌了一耳朵驴叫,脑浆都给震成了一锅粥。然而电影院座无虚席,他又是在最里面的角落,想要中途离席,就得扶着一排人的爆米花、踩着他们的脚摸出去,只好忍耐着苟完了全场。   这位健康标兵并没有因为失恋借酒浇愁,但也阴差阳错地达到了宿醉的效果。   于严在一百一十号院门口碰见他第一句话就是:“哟,兰爷,喝酒啦?”   “……假酒,”喻兰川说,“你找谁?”   “杨大爷。”于严说,“这两天我们不是在全副精力寻找王嘉可么,查监控查得我都快近视了,杨大爷说他们丐帮有点线索,我来问问看。”   喻兰川私愁缠身,懒得关注无聊的花边八卦,闻言眼皮也没抬,闷声往前走。   “你说这小女孩,年纪轻轻,家里也就普通工薪,在学校工作,按理说也没什么互相攀比的环境。她怎么就能把日子过得这么乱七八糟的?现在人也不知道去哪了,信用卡花呗借呗什么的都追着管她要账,这倒好说,最多是影响个人征信。但我们大致估算了一下,觉得她可能还借了高利贷,现在也不知道安全不安全。”于严叹了口气,“网上的人都说她是勇于曝光有钱人的黑暗内部,搞不好被人灭口了,谣言多得删不过来,屏蔽关键词又要说我们欲盖弥彰,压力大啊……你说梦梦老师昨天发的那个‘剪刀倒挂大法’管不管用啊?要不然我偷偷找她施个法?”   喻兰川只觉得耳畔有如飞了一串苍蝇,“嗡嗡”不止,基本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唯有“梦梦老师”四个字触动了他的耳膜,冷冷地回答:“一会回去我就给你上级打电话,举报贵所民警工作期间宣传封建迷信。”   于严小心翼翼地闻了闻,没闻到酒味:“……你是不是刚才出门让狗咬了?”   喻兰川:“走开。”   说话间,两人到了电梯间里,喻兰川看清等电梯的人,脚步猛地一顿。   于严:“哎,巧了!”   不等喻兰川掉头往外走,于严就大喇喇地一巴掌拍在了甘卿肩膀上:“梦梦老师,我们刚才还说你呢!”   这一记巴掌正好拍在她被板砖掀了一下的肩头,甘卿被他打得往前踉跄了几步才站稳,骨架都歪了。   于严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手:“我这是……一夜之间把‘如来神掌’自学成才了?” 第六十六章   甘卿感觉自己半边肩膀就像煮熟的螃蟹壳,被于警官一掌掀掉了,都能听见里面骨肉分离的“咯吱”声,艰难地笑了一下:“不愧是人民警察,功力……咳……一日千里。”   “别乱碰她,毛手毛脚的。”喻兰川上前一把扒拉开于严,“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没……什么,说来话长,”甘卿抽了口凉气,有些直不起腰来,“嘶……菜……菜帮我拿一下。”   喻兰川:“……”   都这样了,她捧在手里的一袋菜居然纹丝不动,连豆腐都一角没碎。   可能是“信仰之力”在加护持。   “你怎么了?半路遇上打劫的了?”于严赶紧上前接过她手里拎的东西,又想起她在行脚帮一个人干翻一个加强连的光辉业绩,纳闷地往购物袋里看了一眼,“比你还厉害的人,至于出来打劫?打劫也不能劫你啊,你身上有什么好抢的,菜吗?”   甘卿:“哎,当心!那袋破了个口,土豆别滚出来……啊!”   喻兰川飞快地在她抬不起来的肩上按了按,确定骨头还在原位:“还废话!”   被板砖砸的时候,因为神经高度紧张,甘卿没太觉出疼来,直到这会回来,她才发现有点严重,右手已经抬不起来了。   张美珍不在家,甘卿苦笑着抱怨说:“二位也太不把我当未婚女青年了,这要是在古代……”   于严其实还挺尴尬的,但鉴于甘卿这会的半身不遂有他的功劳,也不好撂下不管,于是吭吭哧哧地说:“那要么……我去八楼看看周姐在不在家?还是……”   喻兰川截口打断她:“没胸没屁股的豆芽菜,侏罗纪也没人要看你!”   “……”甘卿眨眨眼,“我怎么觉得这句话有点熟悉?”   她说着,表情不大端庄地舔了一下牙根,笑了笑,居然真就不怎么避讳地脱了外衣和里头的毛衣,两位男青年嘴硬也好、嘴软也好,还是不约而同地怂了,一起把视线转向房间各个角落。   然而想象中香艳的场景并没有发生,甘卿里面穿了件夏天可以外穿的运动背心,她肩头只有一层薄而细密的肌肉,将将包住骨头,有能把刀锋控制在毫厘之间的力量,但硬扛板砖就有点捉襟见肘了。乌青从三角肌后方一直延伸到了肩胛骨附近,皮下爆裂的血管织出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蛛网。   喻兰川不由自主地活动了一下肩背,感觉后背跟着疼了起来。   于严不安地说:“我刚才还使劲拍了一下,我这手欠的……这不行吧,得去医院拍个片子。”   “不至于,”甘卿回头看了一眼,不以为意,“板砖扫了一下,我感觉骨头还好。”   “最近医院是哪家?”喻兰川不理她,摸出手机来叫车。   “真的不至于。”甘卿把羽绒服拉上去,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顿了顿,她说,“唉,好吧,其实是孟叔让我自己去交医保社保,我一直拖到现在还没交……去医院太贵了,反正是右手,不影响什么,自己抹点药过两天就好了。”   喻兰川忍无可忍,一口烈火喷了出来:“既然没什么用,你一会剁了炖汤好吗?”   甘卿:“……”   “凡是没用的事一定要干,凡是正经的事一定要拖,医保也拖!”喻兰川怒道,“自己抹什么药?去厨房拿白胡椒粉和面自制‘金疮药’吗?二十一世纪了,您老还反清复明呢!”   于严忙说:“我的锅,都怪我手欠,医药费我来负责。”   喻兰川:“负什么责?你很有钱吗?”   于严:“……兰爷,你怎么跟个被人踩了领地的猫似的?”   “领地”甘卿说:“那个,我……”   “你闭嘴。”喻兰川转身去接网约车司机的电话。   约的车很快到了楼下,本打算回家做饭的甘卿被莫名其妙地搓上车,拉到了最近的一家骨科专科医院。   路上不堵车,连医院里也比平时冷清。甘卿鲜少有就医的机会,抬头看着门诊大楼,几乎有点茫然。喻兰川撂下一句“等着”,就把她扔在了座椅上,自己跑去拿号挂号,发苦的药味漂在理石地板上,偶尔经过的医护人员目不斜视。   于严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感叹说:“兰爷其实最懒得管闲事了。”   甘卿僵着右半边身体抬头看了他一眼:“……我跟你认识的可能不是一个‘兰’。”   “对啊,所以说他对你是真的好。”于严在她旁边坐下来,摸出小本,“我刚才几次三番想问你是怎么回事,都被他堵回来了——梦梦老师,来做个笔录吧。”   这倒是没什么好隐瞒的,甘卿简明扼要地把事说了。   “我总算明白什么叫‘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了’,”于严板着脸说,“黑灯瞎火,一看就有诈,你怎么就敢独自追过去?”   甘卿很好脾气地笑了笑,是一脸典型的“虚心听取,不打算改”。   于严:“那刀和血迹呢?收集了吗?”   “没。”甘卿十分想得开地说,“不用查,我大概心里有数,我师父以前到一百一来,也都是避开别人耳目的,丐帮里那么多人,连杨帮主的儿子都跟卫骁有仇,看我不顺眼也正常。上次在那个什么极乐世界里跟许家人动了手,我就估计得有这么一出,正常。”   “你心里有数就不用保存证据了?这叫故意伤害!哪正常了?”于严严肃下来,“小喻爷说得对,二十一世纪了,你们怎么还来江湖仇杀那一套?”   “普通人有打架斗殴,江湖人有江湖恩怨,都管,你们警力够吗?”甘卿笑了笑,“再说,你当这些人是进个看守所都能吓尿的良民么?这些打手靠人养着,抓进去也不会供出主子的,一回生、二回熟,随便关一阵,出来还有饭吃。警察同志,你这身制服吓唬得了好人,真正的贱人才不怕你们。”   于严无言以对。   “正经过日子的人能让他们骚扰疯了。”甘卿用没受伤的手把掉下来的碎头发卷上去,“幸亏是我啊。”   她就无所谓了,孑然一身,心情好一走了之、心情不好不死不休,她也能奉陪,反正她什么都没有,大家可以坐下来比一比谁的脚比较光。   只要肯破罐子破摔,就能活得无所顾忌。   甘卿:“就是杨帮主那里,最近可能有人要找他麻烦。”   于严沉默了好一会,瞥见喻兰川已经挂好号回来,正往这边走,他忍不住说:“甘卿,你可能不喜欢包,也不喜欢首饰,那你喜欢什么呢?人这一辈子,总要有个追求的方向吧,你不怕老来两手空空吗?”   甘卿想了想,回答他:“有的人打的是‘收集经营’类的游戏,有的人开了‘冒险流浪’模式,生活方式不一样,有什么高下之分吗?”   于严犹豫着说:“那倒也是……”   就听甘卿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刀:“反正不管开哪个模式,大部分人都活得不明不白,不是无事忙,就是不知道明天住哪,都差不多惨吧。”   于严;“……”   甘卿在医院被折腾了一溜够,又拍片子又面诊,大动干戈一番,最后得出了和她本人一样的结论——骨头没事,回去休养几天,别作就好。   医生给她化瘀上药,听说她是被砖头砸的,还以为小青年闲来无事往施工工地钻,于是絮絮叨叨地给她好一番教育,告诉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甘卿有点发愁地思考晚饭做什么,就听见于严问:“喻兰川呢……哎,兰爷,你又跑哪去了?“   喻兰川挂号、拿药,平均每隔五分钟就消失一次,过一会再突然出现,忙得一言不发、不可开交。   “车在那边。”喻兰川说着,塞给甘卿一个纸袋,一股面包的麦香就从纸袋里飞了出来,是个三明治套餐,还热着。   “啧,”于严撇撇嘴,“我以为你要请我们吃大餐呢,土豪,高中生请女生吃饭都不买快餐了。”   “吃什么大餐,拿脚吃么?”喻兰川瞥了甘卿一眼,又转头喷于严,“喂你就不错了,你哪那么多事!”   甘卿心里轻轻地一动——她的惯用手是左手,但这是受伤以后强行改的,拿筷子、端杯子,其实用的还是右手,她的右手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可有可无。   在她愣神间,喻兰川飞快地伸出一只手,拎走了她纸袋里的饮料,拧开,然后又跟扔炸弹一样飞快地塞回她手里,若无其事地走了。   甘卿:“……”   她站在路边,小心翼翼地低头咬了一口纸袋里的三明治,又轻轻地抽了一口凉气——好奇怪,抹了药、还有饭吃,受伤的后背反而开始疼痛难忍了。   于严从前边转头说:“上车再吃!别呛着风咽东西啊,唉,梦梦老师,你怎么跟小孩似的?”   甘卿含混地应了一声,拖着半身不遂的身体往前走。   一辆破破烂烂的桑塔纳停在斑马线前,让她先过,甘卿心不在焉地冲车子的方向点了个头,没抬眼,人和车擦肩而过。   就在这辆桑塔纳的副驾驶上,一个年轻女孩焦虑地不停地用指甲抠着安全带,趁停车,她小心翼翼地问旁边的司机:“我为什么要换地方?”   司机说:“还不都怪你自己,叫你别出门、别让人看见,不听。”   女孩嗫嚅道:“我看……街上没人……”   “流浪汉不是人?乞丐不是人?实话告诉你,那些乞丐和流浪汉都能被收买,一顿饭的事,就能给那些放高利贷的人渣当眼线。”   女孩轻轻地哆嗦了一下:“那他们……找来了吗?你们答应的帮我还钱,还了没有,我……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司机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喷了口烟,慢条斯理地启动车子,敷衍道:“快了。”   女孩着了急:“可是每天都有利息啊,越拖越多的!”   “我知道有利息,不用你告诉——你以为还了钱,你就没事了?警察和照片上的人都在找你,”司机瞥了她一眼,“哪那么简单,再忍一阵吧。” 第六十七章   桑塔纳车里的女孩,就是于严他们找得焦头烂额的王嘉可。   单就五官而言,王嘉可非常的漂亮,可是她整个人透着一股焦灼感,那种状态就好像是恐怖片里的女主角——慌不择路,而途径的每一个路口、每一个角落都有可能突然冒出个什么怪物来,她全身战栗着,坐立不安。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把暖气开大了些:“怎么,冷啊?”   王嘉可双臂神经质地抱在胸前,摇摇头。   这一路红灯有点多,司机闲极无聊,自然而然地拿旁边的漂亮姑娘做消遣,问她:“你借的什么钱还不上?这么漂亮一大姑娘,吸毒了?”   王嘉可:“我没有。”   “那赌博?也不像啊。”司机用眼角夹了她一下,又不憋好屁地说,“总不能是赎身吧?”   王嘉可脸嫩,被这么个二流子似的男人调戏,却敢怒不敢言,脸涨得通红。   “就随便聊几句呗,”司机流里流气地说,“大过年的,我辛辛苦苦来接你,开个玩笑你也生气?你这姑娘脾气也太大了,怎么在社会上混啊?”   王嘉可刚毕业不久,对“在社会上混”这个说法还有天然的敬畏,一些年轻人——特别是从小被教导“温良恭俭让”的年轻女孩,在感觉被冒犯的时候,总是习惯先反省是不是自己太事儿了,而不是果断判定对方是傻逼。   司机这么一说,她就愣了愣,居然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缓和下语气,老老实实地交代了:“我……一开始其实就是借钱买一盒化妆品。”   司机其实对她的血泪史不感兴趣,挑起话题纯为聊骚,带听不带听地哼唧了一声,示意她接着说,两只眼珠几乎要分道扬镳——一只勉强留着看路,另一只挪到了太阳穴,专门往女孩身上放射下流的视线。   王嘉可毫无察觉,专心致志地抠着安全带:“那天我们一个群里的人转的二手,节日限量版的套装、全球断货,已经绝版了。她那个全新没拆包,真的很难得……我也真的很想要,鬼迷心窍一样……”   可是正好临近月底,她没有钱。   在中学当音乐老师,是个让人羡慕的闲差,因为众所周知,中学音乐美术课都是数学组老妖怪们的后花园。王嘉可工作的三十三中是个规模不大的学校,不招音乐特长生,她平均每天上一节课,再就是偶尔有文娱活动的时候帮忙组织一下,平时不用坐班。   但工作清闲,相应的,她收入也不高。   因为课少,王嘉可每月拿的钱只比基本工资多一点,燕宁卧虎藏龙,有钱学音乐的孩子都会找音乐学院的名师,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青年,就算想私下开班,也招不来几个学生。   一月到头,那点钱根本不够干什么。   网上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沸沸扬扬,越传越邪乎,有人说她从头到脚都是名牌,出门就开玛莎拉蒂,还有人说她经常出入高级场所,出门非五星以上不住——其实完全是胡说八道。   别说“玛莎拉蒂”,她连沙琪玛也没有,每天坐公交车上班;一天三顿饭,两顿在单位吃食堂;衣服和鞋大多是淘宝买的,偶尔到商场里的实体店看看,也只是试装过把瘾而已。全身上下唯一和奢侈品沾点边的,是她刚工作的时候,咬牙给自己买的一个大牌入门款的包,设计非常敷衍,打满商标的那种,一点也不好看,但是因为身价不菲,顶着这么一幅尊容,竟也享受着主人最小心翼翼的呵护。   她二十多岁了,工作了、社会人,有一两件装门面的行套,这很过分么?   即使这个门面让她连滚带爬地还了半年的信用卡。   每月的工资,刨去房租水电等必要支出,剩下的只够勉强生活。   网上那些人说,女孩二十岁就得开始用眼霜对抗眼纹,二十五岁就会走向衰老,青春和美丽流逝如指间沙。   那些与她同龄、原本长相平平的丑丫头们,都在朋友圈里励志地分享妆容和服饰穿搭心得,日渐光彩夺目。她那么漂亮,从小鹤立鸡群,美貌几乎成了她的自信之基,现在却要在这花一样的年纪里过得灰头土脸,反而不如那些丑小鸭了!   偶尔买一两样精致的小东西打扮打扮,这很过分么?   难道要她出去打几斤的甘油抹脸吗?   可是用不了几年,她就要变成上妆都卡粉的黄脸老女人了啊!   这么一两样小东西——几支口红、一瓶精华,网上那些人一开始说,“老公男朋友连这点东西都不能满足你,你是有多便宜”,后来又说“连这点东西都要靠男人,你是有多便宜”……女权不女权的,她也不太关心,反正不管正方反方各自持有什么观点,总之,东西本身是“微不足道”的,而你不能“便宜”。   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让她的“花呗”和信用卡上永远有亏空,每月工资到账第一件事就是还钱。   但生活总有意外,那个月她刚买了一双鞋,还在攒尾款,手机就在公交车上被人扒走了,这场无妄之灾简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新手机耗光了她所有的信用额度。   距离发工资还有不到一个礼拜,王嘉可身上还剩八十块零五毛。   人有的时候,就是会像鬼迷了心窍一样,疯狂地想要一样东西,而且越得不到越想要。卖化妆品的网友挺厚道,因为是二手货,还在原价基础上打了个八折,可她就是买不起。那天,王嘉可毕业以后的委屈都被这件小事勾了出来,悲从中来,哭了半宿。   “正好是那天,我收到一个小额贷的短信,”她轻轻地说,“我同事有贷款买房的,我见过他跑学校开各种证明,又要抵押又要面签什么的,麻烦得要命,银行唯恐他跑了。我看那条信息上写着‘无需抵押,方便快捷,三小时到账’……就忍不住想试试,我觉得可能就是命。”   “什么命?”司机说,“这种骚扰短信不是天天有吗?”   “是吗?我以前都没仔细看过广告信息,没注意。”王嘉可茫然地抬起头。   “借了多少钱?”   “两千,实际给我一千九百五,五十块是手续费,一个星期以后还上就行。”王嘉可说,“其他什么都不要,签一份借款合同,马上就能拿到钱。”   司机嗤笑一声,感觉当代女大学生真是好骗,高利贷的利息起个名叫“手续费”,居然就认不出来了。   “我看那个借款合同上写的金额是六千,一开始也没敢签,但是他们说,因为一般贷款都是有抵押的,他们这项业务就是小额短期贷款,所以不要求实物抵押,多出来的四千就相当于是‘抵押’,我只要能按期还两千就行……他们怕我不放心,还给我出了一份补充合同,注明了按期还款两千元,就可以抵偿全部的债务。”王嘉可低声说,“我们学校不拖欠工资的,无论如何都能还上的啊。”   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委屈的表情:“可是正好有一张信用卡到期,之前为了方便,设置了自动还款,忘了办分期,他们就直接把我工资转走了。”   “那边一天给我发了十条短信,让我注意不要逾期,再不还钱要罚押金了,还会伤害征信什么的……我不太明白,总之,他们说好像就是以后不能贷款也不能坐高铁了。我没敢跟家里说,问了几个同事,都说还完卡债拿不出什么钱了……我也就不好意思问了。这时候,那个一直带我办贷款的人给我打电话,说老板对他不好,他不想在这家干了,想跳槽走人,还把客户都带走,问我跟不跟他走。跟的话,他就先给我钱,让我把欠这边的钱还上,再跟他签新的贷款合同。我就要被罚款了,正走投无路,就答应他了。”   “他知道我的情况以后,主动提出帮我一个忙,说可以把合同签到下个月。我特别感激,所以他说让我帮他一个忙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司机听出了一点门道,感兴趣地看了她一眼,感觉得到了发家致富的新思路:“让你干什么?”   “他说到了新公司,要冲业绩,就把我带到银行,往我卡上打了十万块钱,然后让我帮他打印一份银行流水单,再把多出来的九万八还给他,签了一份‘阴阳合同’——就是其实我借了两千,但表面上我贷了十万,这十万我也没拿,这么走一圈,他自己还回去,都是业绩。”   “延期一个月,你不会又没还钱吧?”   “我本来想还的,”王嘉可说,“可是那个贷款经理又给我打电话,说新公司竞争压力太大,他还想让我帮他再冲一回业绩,问我想不想再把贷款延期一个月,只要付五十块钱的手续费就可以……我本来手头也紧,其他分期还没还完,就同意拖一拖。于是他又带我办了一次手续。”   “……后来因为那个破代购一直在催我尾款,还说我要是再不付尾款,就要把我拉进黑名单,还要在网上挂我三次元信息。我就去求贷款经理再借我一笔钱,三两千就够,他却说我名下已经有四十多万的欠款了,不能再借了。”   “我惊呆了,怎么可能,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明明说好了只是假借款的啊……”王嘉可说,“可是还不上钱,那些人开始派人跟踪我,到我学校去堵我,天天给我打电话,在我家门上贴纸条……我受不了,搬回爸妈家住,可是那些人如影随形的,还说报警也没用,他们还要告我……因为银行流水是我自己打的,有法律效益……那不就是A4纸随便打印的吗?那么长一卷,根本没人告诉过我那个有用啊……银行也没提醒过我那是重要的东西,我以为……”   “后来,最开始那家贷款公司联系我,说他们公司一个以前的员工在外面干坏事,提醒客户不要上当,我都快哭了,就说你们怎么不早说?他们就赶紧派了个律师来见我,那个律师听完我说,就说这件事他也没办法,人家手里是有证据的,我说不清的,只能先想办法把这笔钱还上。他去和公司说,先帮我把这笔钱垫上,但是金额太大,我要付利息……”   司机笑了一声:“你不会现在还不知道这两边是一伙的吧?”   王嘉可垂下眼,盯着前面的路面:“那又怎么样,反正我走投无路了。”   跟她一个购物群的女孩知道了,就说可以带她找到赚钱的门路,带她出去吃了几次饭,他们告诉她,这不算“陪酒”——只是单纯吃顿饭而已,那桌上不还有女的呢么?   就算是那些做生意的大老板,不也都得应酬吗?只是他们应酬是为了生意买卖,她们更单纯一点,是专业的应酬人员,靠活跃饭局气氛,给人端茶倒水服务赚点外快,有点类似于“上桌的服务员”,一局几百到上千不等。   勉勉强强追得上她欠款的利息……可还是不够。   所以购物群里的小姐姐来问她有个价格很高的饭局,要不要去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我在那看见她了。”王嘉可低低地说。   “谁?”   “杨老师。”王嘉可低声说,“我上学的时候就看她的文章,她说什么我都信……我还加了她的群,想方设法地跟她加了微信,可她从来不理我,只跟那些有钱的人玩。”   “她从来没告诉过我会这样。” 第六十八章   “杨总,本周选题发到您邮箱里了——杨总?”   “嗯?”杨逸凡这才把目光从镜子里揪下来,心不在焉地反应了一下助理在说什么,“啊,好,等我看完回复。”   杨逸凡对手下人不错,助理跟她关系不错,就笑嘻嘻地开了个没大没小的玩笑:“照什么呢,杨总?在数自己美得冒出了多少泡泡吗?”   “就你嘴甜。”杨逸凡笑了一下,坐回办公椅,打开邮箱,“刚才想起我当年红起来的那篇文章。”   助理眨眨眼。   “好像是叫……《埋在三十五》。”   主题是对十几二十来岁的青少年喊话——年纪轻轻求安稳,就朝九晚五、结婚生子,过那种灰头土脸、按部就班的日子,你是准备三十五就入土为安吗?   反正就是一碗掺着鸡血的鸡汤,不明不白的煮了一锅。   那两年正好实体经济形势下滑,就业困难初露端倪,满世界都是竖着耳朵的青少年,试图等待一份简明扼要的“成人说明书”,大口大口地吞着鸡血汤,想要借此茁壮成长。她搔到了大众的痒处。   杨逸凡忽然笑了一下:“我三十五快过完了,原来三十五就这样,没怎么老,没变成个妖魔鬼怪。”   “那当然啦,三十五岁的成功人士叫‘青年才俊’,见过世面、三观稳定,超有魅力——我记得那篇文,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你的。”正青春的小助理捧完脸,话音又一转,说,“不过那些秃顶大肚子的大叔大妈就算了,张嘴闭嘴柴米油盐,一天到晚就知道围着锅台和娃转,那是油腻中年人嘛。”   她说完,发现杨逸凡没吭声,愣愣地盯着电脑屏幕,不知在想什么,于是很有眼色地替她关上办公室门,走了。   杨逸凡独自对着文档发了五分钟的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于是站起来推开窗户,点了根烟。落地窗隐约地映出她的倒影,她看起来浑似抛过光,从头到脚都闪亮得无懈可击。   人这一具皮囊真是神奇,一样的皮肉一样的骨,稍加修饰,就能天翻地覆。   那篇“三十五”,是一篇没有经过营销、也没有经过刻意策划的文章,完全是信手写的,写满了当时还年轻的她对“中年”的恐惧。   十来岁的时候觉得三十岁就可以准备退休了,二十岁的时候觉得三十五毫无疑问是“人到中年”。而对于杨逸凡来说,她一度觉得,结婚生子的人就是“中年”……再具体一点,“中年人”就是她父母的形象。   她父亲叫杨平,“平安”的“平”,小时候因为营养不良,有点内分泌方面的毛病——倒也没什么危及生命的症状,就是后来个子没长起来,杨逸凡刚上初中,个头就比她爸茂盛了。   杨先生个头矮小、骨架脆弱,功夫自然也练得稀松二五眼,从小浸泡在别人的风言风语里——丐帮帮主的儿子是个“三寸丁半残”。于是他就只好另辟蹊径,效仿狗中吉娃娃,每天带一副恶狠狠的凶相出门,久而久之,果然长出了一副头圆眼凸的容貌,嗓门奇大,开口就吠。   被卫骁废了手筋之后,每天蹲在臭烘烘的电梯里,不能再四处蹦跶,却仍以丐帮传人自居。   杨逸凡记得他身上永远带着汗馊味,有很重的口臭,肩背早早地佝偻下去,有一张苍老而神经质的可怕面容。而她母亲是个沉默寡言的懦弱女人,华发早生,一边的牙齿坏光了,吃饭只能用另一边,久而久之,她的脸就往一边耷拉,五官都不得安生地留在原地,死气沉沉地吊着。   人到中年,就会变成这样吗?这曾经让还在青春期的杨逸凡非常恐惧。   她上初三的时候,被班主任请过一次家长。因为老师发现她在课余时间跟同学做生意——那会学校的小超市十分拥挤,卖的东西又贵,杨逸凡就利用周末去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货”,拿回来以稍低一点的价格卖给同学。她还帮早晨来不及吃早饭的同学代购早餐,每顿饭收几毛钱的代购费。同学抱怨什么不方便,她听见了,就会想方设法解决,并以此赚钱。   老师的意思是,让家长劝劝她,都快中考了,最好还是先专注学业,其他的“兴趣爱好”留在将来发展,话还没说完,杨平就在学校里,当着老师同学的面回手给了她一巴掌。   “上学!这是上什么狗屁的学!”男人把她的书包砸在地上,东西倒得到处都是,除了她自己用得很精心的书本,还有杨逸凡从批发市场带回来的文具。   确实都是小玩意,可是她为了节约成本,往返一趟要走上十几里,不合脚的破鞋快把她一双脚给磨烂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常年以穿得像乞丐为荣的男人犹不解气,在上面又蹦又踩:“卖东西……你个下贱的行脚帮胚子!居然去卖东西!你都给我丢人都丢到学校里去了!我看你中考不用去了,反正义务教育也义务完了!!”   十四五岁的女孩,有几张脸皮受得了这个呢?   杨逸凡从那天以后,说什么也不肯再回学校,只是后来凑合着去参加了一次中考——成绩当然惨不忍睹,去了个别名“垃圾堆”的普通高中。   那会高校还没开始大规模扩招,不是重点高中,基本也就提前告别大学了,她混在一帮社会青年预备役里,学会了抽烟喝酒打群架。当年做正经小生意被她爸打成“下贱”,她于是改行收起了“保护费”,成了纯粹的小流氓。   浑浑噩噩三年,杨逸凡准备被倒进社会的熔炉中炼成人渣,污染一方环境。   可是就是她高三时,杨平年轻时候做过的一些垃圾事东窗事发,老杨帮主气得在当年的武林大会上公开宣布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杨平离家出走,销声匿迹,她妈出去找的时候,因为精神恍惚车祸死了。杨逸凡被爷爷领走,老杨看不惯她那德行,下手狠狠地收拾了她好几次,爷孙俩每天闹得鸡飞狗跳。可爷爷的打狗棒里含着拳拳之心,力逾千斤,杨逸凡终于被这根绿棒子降服了,半年后,她收了心,参加了高考。   落榜后,杨逸凡又被老头逼着进了复读班,拼了一年,考上了一所不好不坏的学校,就这样,总算是险象环生地从熔炉边溜走,堪堪回到了正常的轨道,长大成人。   可是人长大了,恐惧犹在——她喜欢猫狗,唯独对吉娃娃阴影深重,每次在街上看见这个物种都得绕着走。   学费只能交一把毛票的尴尬、拼命想用书包掩盖的破洞校服、同学的指指点点……都像疤痕一样盘踞在她身后,抽打着她,让她一直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你活得像什么,就是什么》。   《别把二十岁的面霜抹在四十岁的脸上》。   《那些XX岁还在穿XXX的人》。   《你不狂奔,连末班车也不会等你》。   《讲一个恐怖故事——当你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父母的模样》。   《如何变成一个便宜的人》。   《你碌碌无为的样子真可耻》……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杨逸凡顺手接起来:“喂。”   “我是苗峰,前几天去过你家,我的警号是……”   “哦,我记得你,”杨逸凡喷出一口烟圈,打断他,“喵队,又什么事?”   苗队觉得她发音怪怪的,也不知道是自己太敏感了还是电话走音,他顿了顿,暂时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对杨逸凡说:“网上有一些东西,不是从我们警方流出去的,跟你打声招呼。”   杨逸凡一挑眉:“什么东西?我裸照?”   苗队:“……”   杨逸凡:“要是以前的照片就酌情帮我删一下,近期的就放着呗,我最近的身材管理还不错。”   苗队听她说话血压就高,调动全身的涵养憋住一口气,公事公办地说:“我们正在协调有关部门积极处理,但杨女士,你上次说那次聚会你走得早,很多事不知情,我们现在有理由怀疑你没说实话,一会还会拜访,请你配合调查。”   说完,苗队那头挂了电话,杨逸凡这才发现,没一会的功夫,自己微信上有一串“未读消息”。她愣了愣,打开其中一条,一个朋友说:“我靠,这是你吗,你摊上事了!”   底下是一张照片和一段视频,照片就是苗队给她看过的那张,她在出事那天宴会上拿甜点的照片。   视频应该是偷拍的,拍视频的人手很抖,不时有植物叶子入镜,那人应该是躲在花盆后面,视频主角正是杨逸凡本人,还是那身宴会上的衣服,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跟人聊天。   她好像是喝多了,一手勾着香槟,搭在一个年轻男孩的肩膀上,正在跟人嘻嘻哈哈。   拍视频的人仿佛唯恐观众听不清,还给她加了字幕——   “……就是要给他们点压力,就是要有压力。”   “漂亮的东西那么多,好东西那么多,还等什么呀?等到七老八十,还享受得动吗?”   她手里的小男孩嬉皮笑脸地插话:“趁年轻卖个好价钱。”   视频里的杨逸凡哈哈大笑,把男孩的脑袋推到一边闹着玩。   朋友的电话打了过来:“这视频已经删了,是我下载保存的——老杨,你当时跟谁胡说八道什么呢?”   杨逸凡脑子里一时有点断线:“没有啊……应酬么,随便开几句玩笑,记不太清了……但当时说得好像应该是公司管理的事,员工激励什么的……”   “杨总!”正这时,刚出去的助理连门都忘了敲,直接闯了进来。   电话里的朋友冲她喊:“哪跟哪——他们现在都在扒你,说你是专程过去卖女孩的!” 第六十九章   甘卿早晨出门上班的时候,已经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寻常。   她上班的点钟,正好是院里一干退休闲散人员举行集体“绕树”活动时间——所谓“绕树运动”,就是这些人绕着院里最粗的老柏,团成一圈,形态各异地摆起个大鹏展翅的造型,脚踩“太空步”,虎视眈眈地瞪着树干转圈。   因为老杨帮主也参加这个神秘仪式,所以甘卿一直觉得里头可能有什么玄机,每天经过的时候都会偷偷瞥几眼,不过至今没参透。   可是今早的“仪式”,老杨大爷不知被什么耽搁了,没露面,一圈人里缺了一位,圈子就比平时稀疏,转树的那几位也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大鹏展翅”时而要变形成“公鸡啄米”——不时有人紧赶几步,伸长了脖子同前后的人叽咕两三句,再若无其事地缩回来。   甘卿耳力太好,经过的时候听见了只言片语。   “……我就说,干什么能挣那么钱。”   “还没有对象!”   “可不是,这个最可疑了,多大岁数了还没对象,肯定有问题……”   甘卿觉得膝盖中了一箭,连忙脚下生风,跑了。   临到下班,她正准备收拾行套去孟老板那蹭饭时,忽然接到了张美珍发的语音。   张美珍说:“你今天晚上晚点回来。”   甘卿的手指掠过屏幕,发现从搬到一百一至今,她和张美珍之间的聊天记录里第一次出现“给我收快递”以外的内容,于是问:“怎么了?”   张美珍回:“院里乱,别搀和,你先在外面找个人约会去吧。”   甘卿:“……”   有些资深美女总觉得“找人约会”跟“找地方吃饭”一样简单——这玩意是说找就能找着的吗?   还不如让她出去绑一个比较快!   就在这时,门口风铃响了一声,甘卿隐形眼镜都抠下来了,连忙说:“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   “知道,”来人不耐烦地说,“那么大木牌我看得见,又不瞎。”   “……小喻爷?”   喻兰川此时的形象,就像电视里刚从谈判桌上下来的霸道总裁,衬衫穿得很严谨,眉宇间还带着锐利的杀气。他把外套搭在臂弯里,用一只脚别住星之梦的门,随意地把衣服往肩上一披:“这是风口,你快点,冻死我了。”   他催促的语气太理所当然,甘卿下意识地加快了动作,一头雾水地跟着他走出了星之梦。   孟天意正好探头看:“哎,小喻爷来了,小喻爷是靠谱人,你来我就放心了。”   喻兰川冲他点了个头。   甘卿:“怎么回事?”   “丐帮内乱,”喻兰川简短地说,“一百一现在闲杂人等太多,你先别回去,省得你一露面把水搅得更混。”   甘卿:“……”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好话,到了喻兰川嘴里,总是充满了嫌弃。   “我找了辆车,在路口开不进来,走吧,先找地吃饭去。”喻兰川用一种刻意的“自然”语气,“忙一天了,我还饿着呢。”   甘卿顺口说:“行啊,孟老板管饭,你想吃什么?”   喻兰川:“……”   还当着孟老板的面,他总不好直接说“不吃”,可他下了班连口水都没喝,急匆匆地赶过来,难道就为了在一条黑灯瞎火的小破巷里吃路边摊?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掰开甘卿的脑壳,看看里面泡了些什么的玩意。   幸好孟老板赶紧在旁边劝退:“今天晚上太忙,店里没座位了,你就别跟着凑热闹了,让小喻爷跟你一样在后厨站着吃吗?”   喻兰川眼皮一垂,摆出一副“我怎么都行,但你给我看着办”的神态。   孟天意笑呵呵地说:“小喻爷请客,要不是还得照顾生意,我还想去呢!有好饭蹭还不快走,不像你啊。”   喻兰川一脚踩在星之梦门口的台阶上,蹭了蹭鞋底的泥,带了点挤兑的意思,他抬起一挑眉毛看向甘卿,仿佛在疑惑“为什么我叫你吃饭,你就不像你了”?   甘卿为了“像自己、不刻意”,只好叹了口气:“行吧。”   都是张美珍那条破微信搅合的!   孟天意乐呵呵地朝他俩挥手告别,转身回店里,正好撞上探头探脑的小学徒。   “钻什么呢,鬼鬼祟祟的?”孟天意一巴掌敲在小学徒脑门上,“不让你看火呢吗?”   来这种小店当“学徒”的,都是外地来燕宁讨生活的小孩,一边闯荡一边打零工,十来岁,早早不上学了,走得路比谁都远,干过的行当比谁都多,脸上稚气未脱,已经开始有种世故的机灵。   小学徒问:“老板,那人谁啊?”   “一个朋友,”孟老板说,“关你什么事?”   小学徒:“看着是有钱人啊。”   “是啊,”孟老板见缝插针地教育他,“你看你,从小不好好读书,长大就只能在厨房切菜,再看看人家好好读书的,后悔不后悔?要我说啊,趁着你还小,不如回去学……”   “唉,老板,您怎么又来了?上学敢情好,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什么活也不用干,我要是那块料,还用得着您说?”小学徒冲他摆摆手,婴儿肥的脸上露出一点少年老成的忧心忡忡,“您怎么让杆儿姐姐跟他走啊?傍大款没有好下场的。”   “傍……去你的,会不会说话?傍你个头!”   小学徒有点发愁,认为孟天意就像偶像剧里穷苦女主角的拜金老母亲,一把年纪了,心里没点数,天天就知道流着哈喇子等闺女钓金龟婿,于是就苦口婆心地劝他:“谈恋爱是要门当户对的,人家有钱你没有,会拿你当回事吗?玩玩而已。就算能成,人家要吃大龙虾,你就知道炒麻小,能过到一块去吗?时间长了,新鲜一过去,还不是会让人瞧不起。我杆儿姐姐那么好,咱何必呢?”   孟天意:“嘿!你个小屁孩,看不起麻小怎么的……”   “小屁孩也知道人不能老想着走捷径。”小学徒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教育“老而不尊”的孟老板,“敢情吃亏受伤的不是你!”   孟天意逗他:“那是你啊?你对你杆儿姐姐有什么想法?有也不行,你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呢。”   刚才说话还一套一套的小学徒脸一红,吭哧了半天,跑了。   孟老板对着小孩仓皇的背影笑了好一会,笑不出来了,他回头张望了一眼星之梦寂寥的门锁,接着,目光又跳过那些低矮的建筑,落到远处宽阔的马路上,试图回忆起那里拆迁前的样子。   想不起来了。   “你杆儿姐姐啊,”孟老板自言自语似的说,“铜皮铁骨,心狠手辣,谁还能伤得了她?她肯落到地上,尝一尝人间的滋味就很好了,是甜是苦都不挑啊。要是真能伤一回心,也没什么不好,总比没心的鬼混强。”   他说着,叹了口气,背着手,缓缓地走回后厨。   车在泥塘后巷里不太好走,得厘米级的操作,甘卿自己不会开车,坐在副驾驶上,总看着那后视镜心惊胆战,怕它擦了墙皮,直到喻兰川把车开出这一片,她才松了口气,敢跟司机搭话了:“你刚才说丐帮内乱是怎么回事?不会真的跟我有关系吧?要是那样,我……”   “搬家?内乱跟你一个外人有什么关系?就算有也是借口。”喻兰川不紧不慢地打断她,“这些年除了那些流氓团伙,大家都各过各的,没精力讲究那些门门派派的,也就剩丐帮还算硕果仅存。之前找人、盯梢,都是麻烦老杨大爷。他们人多,能量大,眼线又密,有人就有势力,有势力就有权力,就能变现,老杨大爷这么多年压制着他们,不按照一些人的想法‘发展壮大’,早有人不满了吧。”   “不能这么说,让人有借口,就是给人抓到把柄。”甘卿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居然是你说出来的话,我希望你谨记这句话,”喻兰川叹了口气,“你又不长胡子,天天带那么多剃须刀是要干什么,不觉得坐地铁不方便吗?”   “还……行?”甘卿说,“反正我也不太坐地铁,有点贵。”   喻兰川翻了个白眼,又问她:“好了吗?”   甘卿:“啊,什么?”   “肩上的伤。”   “哦,其实本来也……”   “以后晚上别走,”喻兰川盯着前面的路,目不斜视地说,“我下班顺路过来接你一趟。”   甘卿惊讶地扭过头看着他。   “不是担心你,少自作多情啊。”喻兰川板着脸说,“你在一百一里住着,我只是不希望哪天回来,又听说你把谁砍了……”   “呃……”甘卿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为了监督我,还特意租了辆车?”   “谁特意了?”喻兰川冷笑一声,“这阵子天冷,我上下班懒得走路而……”   他话没说完,忽然有电话打进来,喻兰川开车的时候用的车载电话,顺手按了接听,就听见扬声器里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喻先生您好,这里是XX私厨,您今天早晨订了今晚两人位晚餐,我们这边已经准备好了,请问二位什么时间能到呢?”   喻兰川:“……”   这家店可能没有意识到,它正在给自己预定差评。   喻兰川干巴巴地说:“本来约了个合作方的人,晚上谈点事,对方正好有别的事耽误了,只是顺便……”   甘卿不等他话音落下,就连忙点头:“好的,明白。”   喻兰川:“……商务宴请性质。”   甘卿上道地表示:“三生有幸。”   半路上,喻兰川就隐约有些后悔,怀疑早晨的自己是吃错了药,才会选这种饭店,等到了地方,背负着甘卿越发古怪的目光,喻兰川恨不能立刻取消预约,拉她回家煮方便面——考虑甘卿右手受伤,拿筷子不方便,他选了家用刀叉的。   这是一家西餐为主的私房菜,店里放着幽幽的风笛,放眼望去,全是私密的小卡座。   雇的服务员可能都有蝙蝠血统,四下里黑得跟电影院一样,只有每张桌上有一点灯光,灯下还摆了支装着玫瑰的细口花瓶。   因为环境太幽静,客人们都自发地素质了起来,说话的音量很低,从外面往里一走,经过的每一点灯光照的都是一男一女,凝神细听,周遭是一片私语声。   甘卿:“……”   商务宴请性质……   喻总在商场混,怕不是靠美色上位的吧?   堂堂盟主……这有点伤风败俗啊!   体贴的餐厅可能是为了延长大家的约会时间,上菜非常慢,两道菜之间大约能演完一集电视剧,唯恐个别饭桶净顾着吃,没功夫搭理自己的情侣。   每道菜的盘子里都撒了玫瑰花瓣,每一滴酱汁都让人消化不良。   甘卿这一顿饭吃得,简直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挨到结束,站起来发现腿已经麻了,于是她两条腿走进来,瘸着走了出去。   甘卿:“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有点尴尬。”   喻兰川阴森森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就像是想把她灭口,永远消灭这段黑历史。   甘卿连忙做了个把嘴拉上拉索的动作。   撑着头沉默了一会,她忽然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了一点滋味——有人居然会为了接她下班,特意租了辆车,早早订好餐厅。   亦步亦趋地跟着,被发现了,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点太可爱了。   喻兰川维持着开车时目不斜视的姿势,炸了毛:“你笑什么?”   “没有,”甘卿立刻否认,“反光,你看错了。”   她干咳一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故作正经地说:“这个点钟,闹事的人应该走了吧?”   喻兰川爱答不理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他说:“老帮主这么多年了,总不至于连这点事都摆不……”   他话音没落,背后忽然响起汽车鸣笛声,紧接着是“呜哇”的救护车声。   两排司机自发让路,喻兰川的话音被打断了。   救护车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心里忽然轻轻地“咯噔”一下。 第七十章   一百一门口是条单行道,这个点钟居然会堵得进不去。   不停闪烁的车灯一下一下地晃着林荫路上的老槐,枯枝受了惊似的簌簌发抖,在路口就已经能听见嘈杂的人声。   喻兰川刚一探头,被突然肆虐起来的西北风呛了下,他撂下句“我去看看”,裹紧外衣,从车里下来了。   “小喻爷!”不等他走进去,就有人叫住了他,喻兰川一回头,见路口的洗衣店开了一条缝,店主江老板探出头来,朝他招手,“这边来!”   喻兰川犹豫了一下,钻进洗衣店里,被暖气冲得激灵一下:“江叔,什么情况?”   他以为只是丐帮内部有什么矛盾,来几个人到杨帮主这里闹一闹幺蛾子,看这阵仗还不像!   江老板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严严实实地拉上了店门:“小喻爷没听说?就这一阵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事——警察到这院来好几次了,找老杨那孙女。”   喻兰川没有那个美国时间整天关注八卦娱乐——他只是大概扫过一眼手机上跳出来的新闻推送,知道这是个比较伤风败俗的“聚会”,曝光这事的女孩还丢了,于严他们这一阵子在忙着找她:“啊,怎么?”   “昨儿后晌,她又让警察带走了。”江老板往一百一十号院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一大早才放回来……都说她这回摊上事了,好像在里面抽钱。”   喻兰川没听明白:“抽什么钱?在哪抽?”   “唉,怎么不明白呢?就是介绍小女孩给那些有钱人!”江老板年纪大了,说这些事有点难以启齿,“你说这要是在旧社会,不叫那什么吗?他们说网上还有录像,我让我外孙子给我找来看看,找一天没找着,说是可能是让人家给删了,但前天晚上有,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喻兰川皱起眉:“您不是说一早就放回来了吗?”   “可能是证据不足吧,我也不懂,也没准过两天又进去了。”江老板说,正好这时闫皓倒了水过来,江老板一下又想起他穿着蜘蛛侠的衣服进派出所的事,又是好一通心塞,“老人们不会死乞白赖非得要你们飞黄腾达,我们就希望你们这些年轻人都踏踏实实的过日子,有学好好上,有工作好好干……至于什么功夫传承,我们早都想开了,爱练就随便练一下,不爱练就拉倒吧,可是你们得好好做人啊!这算什么?花这种钱,心里真能痛快吗?”   闫皓曾饱受流言蜚语之苦,那些唾沫星子把他践踏够了,腻歪了,又盘旋着去寻觅下一个目标,他物伤其类。再加上杨逸凡还给他找过工作,于是小心翼翼地说:“都是传,又不一定是真的……”   “那怎么不传别人?怎么不传我?哪有那么多空穴来风的事情嘛!”江老板“啧”了一声,说,“老杨家的那个丫头,我早就想说她了,浮到天上去了!出事了不是?”   闫皓不敢再插嘴,灰溜溜地把双手缩进袖子里,他出门围观一百一十号院的情况去了。   喻兰川懒得听这些没凭没据的背后是非,直接问:“那跟丐帮有什么关系?刚过去那救护车怎么回事?”   “嗐,不是有个小姑娘曝光他们,然后人丢了吗?前一阵老杨还挺挂心这事,让人帮着留神过,估计也是不知道他孙女在里头是干什么的。”江老板说,“那个失踪的小女孩,家里人不知道怎么认识丐帮一个九袋长老,好像是远房亲戚什么的,那长老听说了这事,带人过来跟老杨讨个说法……救护车?不知道,别是来找孩子的一激动厥过去了吧?”   “远房亲戚?”喻兰川问,“有多远?”   江老板:“这不是重点,你管他……”   “这就是重点。”喻兰川一抬手,打断了他,“我跟您没准还是远房亲戚呢,五百年前一个村的那种——哪有那么巧的事?丐帮四大九袋长老,权力仅次于老杨帮主,他们家丢了人,早该满城风雨了,现在不满大街找人,来找老帮主闹?再说警察昨天来带人的事,我住楼上都不知道,邻居们议论几句就算了,这么快就传到什么长老那了?这长老是顺风耳,还是在老帮主家装了二十四小时监控?”   江老板叹了口气,感觉喻兰川还是年轻,应该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他非得掰扯那么明白。   老杨是个出世的人,九十多了,风雨沉浮,早没有那么多戚戚汲汲的心气了,可是别人就不一定愿意跟他一样“隐于市”了。行脚帮算个什么玩意?王九胜之流都能仗着势力混得风生水起,凭什么天下第一大帮还苟在城市夹缝里?   二十一世纪了,做好事还不留名,那不是傻子么?   偏偏杨帮主身体还这么硬朗,打狗棒抡起来不含糊,一时半会没有要驾鹤西游的意思。底下九袋长老一直盼着老大死了自己上位,老大老也不死,可能是眼看自己要熬不过他老人家,坐不住了,逮个机会就要发挥。   王嘉可曝光的宴会上有富豪、有明星,有皮肉交易,甚至还有违禁药品,金灿灿的开屏孔雀们一个个露了腚,大家伙都喜闻乐见。王嘉可的失踪又给整个事件增加了戏剧悬疑色彩,众说纷纭,讨论度极高。在这种情况下,凡是跟那场饭局沾边的人,都得沾上一身的腥,何况杨逸凡说的话乍一听还挺出格。   对于那些能从一句话里分析出十万隐情的网友们,这已经算是证据确凿,只待宣判了。   突如其来的夜风把洗衣店的广告牌摇得“嘎吱”作响、鬼哭狼嚎。   大风已起,飞沙与走石都可以借势,只要束手静候。   喻兰川听完,跟江老板一点头,站起来要走。   “等会,小喻爷,别过去了,反正你平时这会也没下班呢。”   此时刚过九点半,一般情况下,喻兰川确实还没下班,不过这一阵是刚过完春节假期,新一年的工作还没来得及展开,公司不太忙。   喻兰川一顿:“但我今天下班了。”   江老板跟防隔墙有耳似的,压低了声音对喻兰川说:“别过去,你听我的——现在丐帮四个九袋长老都来齐了,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个个都是一脑门官司,你不露面,他们挑不出毛病来,可你要是去了,就得过去打招呼。你怎么说?”   喻兰川可不是闫皓那个直眉楞眼的傻孩子,当然听懂了江老板的意思——大家尊称他为“小喻爷”、“小盟主”,是看在他大爷爷喻怀德的份上,并不是他本人有什么排面。   一个靠房上位的加班狗能有什么排面?   没事的时候,大家客客气气,让他组织武林大会,带后辈们来相个亲,找点鸡毛蒜皮的事给他,体现一下盟主的价值。这么稀里糊涂地混个一二十年,等跟各界人士都混个脸熟,到哪都能找人说话,这个“盟主”才算名至实归。   不然真有事的时候,哪个老人精会听他这小青年的?   丐帮的事跟他没关系,学习紧张工作忙,他不了解内情、不在场,这都有情可原。但如果拎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贸然搀和,那他这“盟主”的含金量可就大白于天下了。   “江叔跟你不说虚的,自古行侠仗义,哪个不是‘举手之劳’啊?”   喻兰川神色闪了几下,缓缓地坐了回去。   就在这时,洗衣店的大门突然弹开,刚才溜出去的闫皓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救护车拉走的是杨帮主!”   江老板:“什么?”   闫皓语无伦次地说:“是老杨帮主!可能是气着了,他们说他刚才话说了一半,突然捂着胸口仰过去了……哎,小喻爷?”   喻兰川起身就走。   甘卿原本在车里玩手机,另一侧的车门“呼”一下被人拉开,喻兰川:“帮我找个地方停车,我过去看看。”   甘卿:“等,我……”   不会开车!   然而喻兰川不等,已经风风火火的没影了。   甘卿在这“铁皮盒子”里坐了一会,用手机查了查那俩脚踏板哪个是刹车、哪个是油门,仍然十分茫然。于是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哆哆嗦嗦地下车转了一圈,试图在车屁股上推了几把——缺德的喻兰川临走还拉了手刹,推不动。   一个中年人正好从小路走出来,站在风口抽烟,围观了她这通折腾,乐了:“姑娘,驾照买什么送的?快别推了,打算停哪?我叫几个人给你抬进去。”   甘卿无奈地冲一摊手:“我驾照还没来得及下单呢,我那朋友也不等我说完。”   中年人掐了烟头走过来:“你要是放心我,我可以帮你停一下。”   甘卿连忙道谢。   “跟男朋友拌嘴了吧?拌嘴就把女孩跟车往路边一扔啊?”中年人熟练地发动了车子,“唉,就这狗怂脾气也能有女朋友,得长得跟明星似的吧。”   甘卿:“……不是,就普通朋友。”   中年人“哈哈”一笑,没信,哼着小曲找了个公共停车位,把车倒了进去。   甘卿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他的肩头,只见这个人衣着打扮颇为体面,但肩头打了块突兀的补丁,乍一看还挺时髦——丐帮自古有“污衣帮”和“净衣帮”之分,据说在历史上,两拨人还干过几次仗,后来几经战乱,又成了一家人,到了当代,已经不区分这些了,因为虽然街上的流浪汉和乞丐还归丐帮管,但丐帮中的大部分人都不再是乞丐了,各行各业都有,只有帮派内有事的时候,才会穿打补丁的衣服来,以示身份。   甘卿从羽绒服的兜帽里撩起眼皮,问:“大哥,您看起来心情挺好的,是遇上什么高兴的事了吧?”   “看得出来?”中年人带着点笑意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上班’的单位要有大变动,以前半死不活的,以后说不定就咸鱼翻身了。行了,就停这了,你把钥匙拿好……你知道怎么拔钥匙吗?”   甘卿乖巧地等着对方把车钥匙拔下来,又教她按哪个锁车,嘴很甜地说:“那我就提前恭喜您发财了,给您拜个晚年。”   中年人听着顺耳,朝她摆摆手,往不远处的一个小吃店走去。   几个和他一样穿补丁衣服、但衣冠楚楚的人在那等他:“你干什么呢?这么慢?怎么样了?”   “路上遇见一个笨手笨脚的妹子,帮人家停了回车。”中年人给同伴们发了一圈烟,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了一眼,发现那个穿灰色羽绒服的姑娘已经不见了。   大概是回家了吧——他这么想着,没在意,只是有点可惜——那女孩挺怕冷的样子,一直缩在兜帽里,连手都没露,没看清全脸,但露出来一点轮廓,感觉应该是个漂亮姑娘。   中年人说:“我看那支着担架抬人呢,不是心梗就是脑梗,唉,这么大岁数了,作孽啊。”   旁边另一个丐帮的人说:“老帮主年老体衰,也是该歇歇了——打狗棒怎么说?老帮主要是退位,打狗棒还放在杨家就不合适了吧,别再让他们家那不肖子孙拿出去卖了。”   “说这个有点早,不是时候,”中年人摆摆手,“要我说,怎么也得等人抢救出个结果来再说吧?田长老还在那不依不饶,吃相显得太难看了。刚才赵长老偷偷递出话来,既然有人替咱们冲锋陷阵,就让兄弟们先散了,咱们啊——骑驴看唱本吧。”   几个人互相道别,从小吃店里鱼贯而出。   中年人最后一个结了账,出来四下看了一眼,见周围没人,就慢悠悠地钻进了一条小胡同,往一片隐蔽的小民房去了。   没有察觉身后不远处,一个影子似的人悄悄地缀上了他。 第七十一章   “闪开!都闪开!家属!来一个家属跟车!老人有药物过敏史吗?平时有慢性病吗?”   “我……没有。”杨逸凡跪在地上,耳畔尽是喧嚣,挤得她脑浆都快凝固了,方才完全是凭着本能做心肺复苏,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这会手脚抖得厉害,没能站起来。   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来,攥住了她的胳膊肘,那手上皮肤已经松弛,指尖依然有蔻丹,指甲几乎要穿过厚厚的冬衣刺进她的肉里。   张美珍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起来。”   “慢着,”一个净衣打扮的丐帮老头站出来拦,这人嗓门奇大,开口像敲锣,一百一的小院仿佛容不下这么大的音量,生生让他嚷出了回音,“闺女,你是不是应该先把打狗棒交待一下。”   张美珍冷哼一声:“田展鹏,你不觉得自己丢人现眼吗?”   “丢人现眼的不是我,是谁谁知道!”   救护车上的急救员回头大喊:“你们到底有什么事非得现在说?”   “先让人过去!”   “打狗棒……”   “不肖……”   “打狗棒!”   “圣物……打狗棒……”   杨逸凡被嘈杂的声音吵得头痛欲裂,就在这时,张美珍像给小学生挂钥匙似的,在杨逸凡脖子上挂了小塑料包,不等她看清包里有什么,就伸手在她后背一推:“快去。”   田展鹏是丐帮四大九袋长老之一,穿着件油光水滑的皮衣,胸口象征似的打了个麻布片的“补丁”,仔细看,居然还没舍得直接往上缝,是用别针别的!   黑灯瞎火间,他老人家就像一颗粘了树叶的驴粪球。眼看杨逸凡竟然无视他,伸手就拦。   就在这时,突然有厉风呼啸而来,田展鹏下意识地缩回手,那东西擦着他的手落到地上,跟石砖撞出了清脆的金石声——张美珍手里不知什么时候亮出了一根九节鞭!   九节鞭很长,毒蛇似的荡开了一大帮围在一起的丐帮弟子。   谁也没想到这老太太一言不合直接动手,差点被抽鞭子的这些人个个惊诧莫名,嘈杂的人群竟一时安静了下来。   杨逸凡终于脱了身。她刚一跳上救护车,那车就“叽嘹”一声跑了出去。   风声、叫骂声、议论声、医疗器械声……以及反复被提及的“打狗棒”绕着她的耳朵逡巡不去。   杨逸凡手肘撑住膝盖,双手捂住耳朵,用力将两鬓垂下的长发往上搓去。   一个急救员对她说:“四五十岁的人要是有胸口后背发麻、胳膊疼胃疼之类的症状都得格外小心了,何况这么大岁数的!老人说不舒服的时候,家人没注意吗?”   杨逸凡茫然地抬起头。   他没说过。   她也没时间听。   她有那么多事要操心——要危机公关、要应付警察,她有一个公司的人要养活,要防着竞争对手落井下石,合作的品牌方都在等她解释……爷爷什么都不懂,跟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永远是“你差不多就行了”,好像她干的是什么需要悬崖勒马的坏事似的。   什么叫“差不多”?   各大品牌每年都争奇斗艳似的推出新品,时尚的浪潮卷起周而复始雪白的泡沫,他们制造出的美丽商品就像稍纵即逝的花,在狂欢中诞生、继而马不停蹄地过时。   人们发出的声音就像卷过麦浪的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每一条路走到最后都是窄路,无数人往上挤,无数人掉下去。声泪俱下的哭诉常常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身在其中,有种十面埋伏的危机感,好像到处都是死胡同。   而时代如同蠢蠢欲动的火山,随时准备把前路烧成断崖,没有人拿到安全通关的攻略,只能反复告诫周遭,“你要变成更好的自己,才能以不变应万变”——这相当于是废话,因为“好”的定义如此宽泛无着,鬼知道什么叫“更好的自己”。   所以只能一再炮制幻影,光鲜的皮囊是“好”,精致而奢侈的东西当然也“好”,每年读书不破百不配叫“好”,诗和远方才是高级的“好”……然后大大小小的“好”被抛向四面八方,供人们追逐得尘嚣四起。   人人都在跑,谁敢停下来,谁敢“差不多”?   杨逸凡忽然觉得安静得不同寻常,她迟钝地想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原来是手机没在身上,可能是方才冲突的时候挤丢了,也可能是兵荒马乱一天、随手落在哪了。   她不习惯地在身上摸了摸,没找到手机,却注意到了张美珍挂在她脖子上的塑料小包。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卷现金。   对了,她出来得急,连钱包也没带。   让人耳鸣的嘈杂声远了,她捏着这一卷纸钞,和一个生死未卜的老人相依为命。   燕宁的夜色终于空旷下来。   但主角退了场,一百一的院里却并没有因此消停。   田展鹏怒不可遏地指着张美珍说:“我们丐帮的事,你个行脚帮的老妖婆搀和什么?”   张美珍一提九节鞭:“老娘乐意。”   “田长老,别跟她废话了,打狗棒!”   田展鹏哼了一声,转身朝自己的跟班们说:“自打老喻盟主过世后,老帮主又受他们蒙蔽,这院里就乌烟瘴气、什么妖魔鬼怪都往里钻,我帮圣物绝对不能落在这。既然老帮主有心无力,那打狗棒理当由我们代管!”   他一句话落下,捧臭脚的人无数。   田展鹏振臂一呼:“上六楼,我们去请打狗棒!”   不等他的跟班们叫好,张美珍双手与扯九节鞭:“敢?”   田展鹏冷笑:“都这把年纪了,本想给你留点脸,你自己不要!你年轻时候就手段百出,上赶倒贴没人要,就去勾三搭四,脏的臭的睡了一溜够,老来变成老寡妇,还对我们老帮主纠缠不休。”   张美珍毫不在意地一笑:“‘脏的臭的’?哟,你这不孝子,怎么说你爸爸呢。快说几句好听的,清明节烧纸,妈不跟他告你的状。”   田展鹏:“你找死!”   他不知从哪抽出一根铁棍,朝张美珍抡了上去。一时间“叮咣”一阵乱响,树下的木头棋盘被九节鞭扫了个边,竟当场裂开了。这二位都是古稀之年,动起手来居然是飞沙走石,与此事无关的围观群众们目瞪口呆,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报警。   丐帮其他三个长老在旁边束手干看着,一点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唯恐别人说他们以多欺少似的。老奸巨猾的赵长老扬声对田长老说:“老弟,这就交给你料理了,我们去请打狗棒。”   田展鹏手里的铁棍被九节鞭缠住,险些脱手,听了这话,当场气成了一枚葫芦。他大喝一声,青筋暴跳,死死地攥住铁棍,一脚揣向张美珍的肚子。   张美珍抻直了九节鞭挡住他一脚,自己也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你们还敢私闯民宅吗?”   赵长老一团和气地说:“不敢不敢,我们请了打狗棒就走,绝对不敢碰帮主屋里一点东西——你们几个,去找几个塑料袋来当鞋套,别踩脏了老帮主家的地板。”   张美珍:“站住!”   田展鹏:“你才给我站住!”   他趁着张美珍转身的时候,一棍子朝她后背抡了过去。   就在这时,一根长条的东西横插进来,“嘡”一下弹开了铁棍,田展鹏虎口一麻,还被扑了一脸灰,他“呸呸”两声,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一条长把扫帚。   喻兰川把从门口传达室捡来的扫帚往地上一戳,很文明地扫了两下,解开了衬衫领口的扣子:“故意伤害,您想好了吗?以您这岁数,有期徒刑可相当于是终身监禁了。”   田展鹏:“你是什……”   赵长老一愣:“你是……小喻爷?”   “嗯,”喻兰川一点头,“秋天开会的时候见过您一面,还聊过几句,赵大爷,您身体不错?”   “托福。”赵长老一笑,没把这小青年放在眼里,“改天一定找小喻爷喝茶,今天我们丐帮有些内部事务,就不打扰了,弄出这么大动静,也对不起街坊们,我们上去请了打狗棒就走。”   喻兰川奇怪地一挑眉:“杨帮主要把打狗棒给你们,还劳动诸位亲自上楼取?”   赵长老说:“打狗棒本来就是我们丐帮的东西,杨帮主现在人在医院,一时没法出来主持事务,打狗棒当然由我们几个代管。”   “哦,属于丐帮。”喻兰川一点头,闲聊似的说,“丐帮什么时候注册的,都变成法人了?”   赵长老眼角一跳。   喻兰川:“要不然……关于打狗棒的所有权,你们还签了个合同?”   “小喻爷说笑了。”   “没有,我不喜欢半夜三更喝着西北风说笑,”喻兰川越过丐帮众人,径自走到楼道口,往那一站,“除非你们拿出关于合法共有打狗棒的文件,不然半夜三更私闯民宅拿东西,这可是入室抢劫,警察在路上了。”   “小喻爷,”赵长老假笑着说,“武林家务事,惊动公家,不好吧。”   喻兰川:“这么大阵仗的‘家务事’?”   “小喻爷,别拿这套吓唬人,”赵长老压低了声音,“打狗棒寄存在历代帮主手里,退位归还,不信,你问老帮主,他敢不敢说那是他的私产?警察来了又怎么样,难不成还能因为一根棒子把我们抓起来?今天这打狗棒,我们要是非要不可,小喻爷,你谁也拦不住,都在燕宁,都是同道中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我知道你是文明人,别弄得大家脸上不好看。”   喻兰川一笑,语气微微软了一点,跟对方商量:“老杨帮主还在医院,打狗棒又没长腿,大家弄成这样,何必呢?赵大爷,等两天不行吗,等他醒过来,说给谁,我请假替你们把圣物护送过去,行不行?”   赵长老叹了口气:“小喻爷,不是老赵不给你面子,实在是你们这楼里,又是万木春余孽,又是行脚帮旧人……就是我答应,我手下的弟兄们也不答应啊,您也体谅一下。”   “我记得盟主令里都没有给卫骁定罪,怎么到您这,铁口一张,万木春就‘余孽’了?”喻兰川脸色冷了下来,“今天晚上这民宅,您是非闯不可了。”   赵长老没吭声,身后几个丐帮弟子一拥而上,要从喻兰川身边挤进楼道。   喻兰川猛地把扫帚往下一压,塑料长杆正好砸中最前头的人的膝盖,那人踉跄半步,随即被横过来的扫帚顶了下去,顺便带倒了一个同伴,剩下两个人一个被扫了腿,一个被扫帚杆打出了鼻血,怼下了楼梯——长而轻的塑料杆在喻兰川手里打了个旋,横在楼道口之间。   他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丐帮的乌合之众,感觉自己不跟两位以上的对手动手的誓言,恐怕要就此扫地。   自古“侠以武犯禁”,喻兰川以前觉得这个说法跟他没什么关系,却原来总有一些事,要靠动手说话。   “寒江七诀”传到这一辈,除了防猝死,可能还是第一回 正经八百发挥它的另一个功效——让傻逼听人说话。   “这种野蛮行径啊,真是文明的耻辱。”他想。   喻兰川隔着人群,彬彬有礼地冲赵长老一点头:“那您试试。” 第七十二章   第二天不是公休假,这么一个普通的工作日夜里,还跟过来到一百一闹事的,都是几个长老手下的骨干人物。   这些人试试就试试,一点也不把穿衬衫和皮鞋的喻兰川放在眼里,动手不含糊。说话间,又有四五个人同时扑了上去。   一百一十号院的小楼一层和地面不是齐平的,要稍微高出一米左右,所以楼道口有一排石阶,大约十来阶,东西展开两米来宽,两侧都有栏杆扶手,西侧隔着栏杆是一条轮椅通道。   三个人分左中右三路扑向喻兰川,打算缠住他,剩下的人则从轮椅通道往上跑,要绕开他冲进楼道。   喻兰川扫帚倒提,一步退进楼梯口,扑向他的人紧随而至,他却又蓦地上前,扫帚杆在手里倏地缩了一截,中间那位顺着台阶往上冲的时候,双手自然护住头,胸腹一下露出空门,被塑料杆戳了个正着,“噗”地喷出一口气,真成了“戳肺管子”。   与此同时,喻兰川借着一戳之力往后轻飘飘地一弹,横肘扫向左边的人,扫帚头上的土渣甩了那人一脸,趁对方手忙脚乱地抱头挡眼时,喻兰川整个人重心往左压下去,右腿横飞起来拦腰踹过右边那位。   赵长老怒喝道:“小喻爷,你今天是非要管丐帮的闲事不可了?”   喻兰川戳倒一位踹飞一位,手里扫帚杆上下翻飞,三两下,左手边那个被压在栏杆上的倒霉蛋四肢关节全麻,整个人被按着往下一折,成了个人形软垫,喻兰川扫出去的腿没落地,直接以“人形软垫”为支点,飞身从护栏上翻了过去,伴着“软垫”一声惨叫,扫帚三下五除二地挑了那几个从轮椅通道上冲上来的人。   这才轻飘飘地落了地。   “那倒不是,”喻兰川一只手拽着栏杆,旋身转了半圈,飞给赵长老一个假笑,“一般我都不免费提供服务,何况贵派还是个未经注册的非法组织,您放心,我比您还不愿意搀和。等老杨帮主出院,你们爱怎么分家就怎么分家,爱怎么篡位就怎么篡位。丐帮要是哪天IPO了,我一定说服老板跟投。”   赶过来的田长老使出了吃奶的劲,才惊险地憋住一句“他要是出不了院呢”。但是话忍住了,表情没忍住,这几个字分毫毕现地刻在他皮下,到底是支楞出了形迹来。   一楼居民家里的灯从小楼的北窗射出,照亮了田长老的脸皮,和皮下藏的字。   喻兰川一低头,轻轻地把塑料杆拧了下来,将脏兮兮的扫帚头扔在一遍,他挽起了袖子,说:“也是啊,都九十多了。”   要是年轻的人早夭,别人还肯遵守一下“死者为大”的围观准则,多闭一会嘴。   老东西们就没有这种幸运了,一旦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就会自动进入“早该死”与“老不死”行列,人们只肯在盖棺的刹那,吝啬地跟着回忆一下此人生平,给出一刹那的微末怅然。   然后光速平复心情,唯恐在争夺遗产的大战中多浪费一秒。   赵长老冷着脸,冲他一挑拇指:“小喻爷,好功夫,不愧是大家出身。可是贵派‘寒江七诀’恐怕也当不了独孤九剑使吧,你别仗着两手功夫,就真以为自己能以一当百了!”   喻兰川忽然莫名想笑,他想起小时候看《笑傲江湖》电视剧里那个“破箭式”,特效非常炫酷,是一个人干一帮的经典场景,看完让人十分神往,尤其他还算是个练剑的,就跑去问大爷爷。   大爷爷对着小茶壶嘴嘬了两口,看了他一眼:“被人围殴怎么一剑解决他们?唔……就让出一剑啊?”   少年喻兰川憧憬地说:“是啊,就一剑!”   大爷爷沉吟片刻,回答:“也有一招,我们不叫‘破箭式’,叫‘破釜沉舟’。“   喻兰川从来没听说过寒江七诀里还有这么一招,催着他讲。   老头神神叨叨地卖了半天关子,让他附耳过来,口授了他本门绝学。   喻怀德大侠说:“你就把剑往自己脖子上一架,做个抹脖子的姿势,冲他们大吼一声‘谁敢过来,血溅三尺’——放心,除非遇见亡命徒,不然一般人都不敢——然后趁他们被吓唬住,迅速脱离包围圈,撒丫子就跑,妥妥的!”   “破釜沉舟”固然是本门无敌大招,可惜施展起来也有条件——手里的剑得是真剑,架个扫帚杆……这就有点搞笑了。   大招既然发动不了,那也只有死扛到底了。   希望警察同志们快点到,来时把警笛开大一点。   距离一百一十号院一公里处,那个帮甘卿停车的中年人径自走进了小巷深处,那有个不起眼的民房,中年人敲门敲了四下,里面有人警惕地问:“哪位?”   中年人回答:“我是赵老门下的小翟。”   民房应声开了条缝,一颗神似大马猴的头颅冒出来,大马猴一身破衣烂衫,是个乞丐打扮——他就是那天把甘卿引进小巷的人。   警惕地往外瞟了一眼,大马猴好像怕门缝开大了费电一样,压低声音说:“进来。”   自称“小翟”的中年人不想跟大马猴跳贴面舞,不肯钻门缝,往后躲了一下,他手上使了点劲,伸手把门一推:“干什么,鬼鬼祟祟的?”   大马猴没提防,被他推得退了两步:“你……”   小翟已经不由分说地抬腿走了进去。   “在一百一附近还不留神点,”大马猴压着火气说,“你小心被人盯上。”   “我可没看见有什么厉害人物,”小翟叼了根烟,四下一瞥,“这房子租的?市中心的学区片区,不便宜吧?赶明儿帮我留神一下,看这附近还有没有租房的。”   大马猴问:“干什么?”   “去年不是生了个老二么,”小翟找了把椅子坐下,给大马猴递了根烟,叹了口气,“小崽子见风就长,说话就得琢磨在哪上学的了,学区房肯定是买不起,只能提早找个便宜的租一租。唉,咱哥们儿上有老下有小,是真不容易啊,一天天的都奔什么?不就是养家糊口么!不是我说,老杨帮主有时候实在是太不食人间烟火!”   大马猴接了烟,神色微缓,也在他对面坐下。   民房门口有一棵大柏树,岁寒三友数九不凋,不单挡了西北风,也挡住了一个人的身形。甘卿轻轻地拨开柏树叶,用力捏了捏鼻子,眼泪汪汪地强忍住了一个喷嚏——羽绒服容易擦出声音,为了便于追踪,她把羽绒服扔在了喻兰川车上后备箱里,屋里那两位丐帮分子凑在一起,已经聊了十多分钟学区房和二胎的事了,虽然有大树挡风,紧身的毛衣还是已经给寒意浸泡硬了,透心凉。   甘卿一耳朵是“呜呜”嚎的西北风,一耳朵是没完没了的“幼升小”“小升初”,听得她头痛欲裂,正打算放弃走人,这时,一个有些拖沓的脚步声突然从小巷另一端响起。甘卿一激灵,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小心地屏住呼吸,把自己藏在树叶后面。   来人花白头发,六十来岁,慢吞吞地走到路灯下。甘卿看见他面黄肌瘦,脸皮已经给岁月蹉跎成了砂纸,但即使这样,依稀竟还能看出点眉清目秀的意思。只是这点清秀并没有让他英俊潇洒起来,反而给他平添了几分阴沉怨毒,像森森的鬼气。   这男人非常瘦小,一身洗得发白的补丁棉衣里空荡荡的,两条腿一长一短,走起路来显得十分颠簸。正要抬手敲门,他突然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鹰隼一样的目光朝周围扫去。   甘卿整个人几乎已经和大柏树融在一起,挂在枝头随风自动。   男人凝神听了片刻,没发现什么异状,这才敲了门:“是我。”   甘卿一皱眉,她发现这男人不单长短腿,蜷起来的手指姿势也很诡异,像个伸不展的鸡爪。   这到底是什么人?   四肢都快被扭成麻花了,竟然还带着某种骇人的高手气度。   大马猴和小翟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两人一起迎了出来。大马猴这次没有留一条门缝,把整个民房的门都拉开了:“杨长老!”   杨?   丐帮九袋才能叫“长老”,相当于是董事长之下CEO、CFO之类,甘卿大概听说过丐帮有四个“九袋长老”……可是,这里面有哪位姓杨吗?   杨长老惜字如金地一点头,挥舞着一长一短的腿走了进去,屋里的灯稍稍亮了些,片刻后,传来窃窃私语声——小翟汇报了杨逸凡被警察带走,四大长老中赵、田两位领衔逼宫,把老杨帮主气进医院的事。   杨长老开了口,声音轻而尖,有点像还没发育好的男孩:“老头死了吗?”   “送医院抢救了,”小翟说,“您放心,老帮主功力深厚,抢救及时的话应该……”   “我放什么心?”杨长老打断他,“他亲自打断了我的腿,跟我断绝关系,他死了我也不用给他披麻戴孝。跟我有什么关系?”   甘卿听了这句话的说法,有点吃惊——这瘦小的男人难不成是老杨帮主的儿子?   杨逸凡不是个爱说家里事的人,对外都是轻描淡写地声称“父母都不在这边,让我来照顾爷爷”,后来听她过年那天讲了一半的故事,甘卿以为这个“不在”是过世的意思,没想到杨平还活着,而且似乎还跟老杨帮主断绝了父子关系。   杨平又问:“他们去拿打狗棒了?”   小翟回答:“是啊,我看田长老不依不饶的,赵长老似乎也是这个意思。”   大马猴冷笑一声:“拿打狗棒有什么用,真以为老头这么多年白混吗?今天晚上他们动手快,大部分人没反应过来,你等着明天,看这些人‘气死老帮主,篡夺打狗棒’的事还瞒得住谁。”   小翟笑呵呵地说:“可不是么,到时候真乱起来,就靠杨长老出来主持局面了,毕竟您才是正根。”   杨平淡淡地说:“拍马屁的废话少说几句,唾沫星子不值钱吗?”   大马猴说:“带头闹事的不用放在眼里,至于那个丫头,一天到晚珠光宝气的,就算这回不出事,帮里人也看不惯她那一套,打狗棒她拿不住。剩下的就靠翟兄帮着活动了。”   杨平点点头:“还有,记着把王九胜那边处理好了。”   夜色里的甘卿倏地抬起眼。   大马猴说:“一百一十号院里住进一个跟万木春有瓜葛的人,我看王九胜这回是真害怕。”   “别小看他。”杨平说,“你以为当年的卫骁是好对付的?我们几个人全须全尾的时候都废在他手下,何况是后来——要不是王九胜设局先打到他不能还手,今天还不一定谁凉呢。再说,卫骁就在燕宁城隐姓埋名,多少年了,黑白两道都在找他,谁也没找着,单让他给挖出来了,这个行脚帮的北舵主,水很深啊。”   甘卿扶着柏树的手指一下嵌进了树干里,心跳得要炸开。   大马猴说:“王九胜一直以为我和老翟是赵的人,这两天我们已经摸清了他把那个女孩藏哪了,今天我们就把人悄悄弄出来。赵不是强取了打狗棒么?行脚帮那边发现自己藏的人不见了,肯定会怀疑赵长老压不住底下人的声音,推他们出来挡枪,到时候让他们狗咬狗。”   杨平:“都交给你。”   一丝血色爬进甘卿的眼睛,小刀片好像是从肉里长出来的,缓缓地在她左手指间冒了头,刀刃将她的手指映得森冷惨白,像恐怖电影里水鬼的爪子。   就在这时,小翟忽然“嗯”了一声:“有点小变故。”   大马猴问:“怎么?”   小翟“嘿”了一声,说:“赵和田他们被人截住了,你们猜是谁?就一百一那个闹着玩似的小盟主。”   甘卿手指间不断往外“滋生”的刀片微微一顿。   “尿性!”小翟说,“我看赵长老他们要栽,都不用等明天。”   喻兰川手里的扫帚杆“咔”一下折了,看见对面丐帮的人手里寒光一闪。   “管制刀具,”他一挑眉,“名门正派里也招这种职业流氓?”   对面的人干脆不再藏藏掖掖,只见他手底下藏着两把带血槽的长匕首,中间铁链连着,可以近距离捅、刺、砍,也可以把刀往外甩着扔。   喻兰川的扫帚杆被锋利的刀口从中间劈裂,身上最后的金属制品除了眼镜就是腰带了,成了赤手空拳,被迫退到了楼道口。   就在这时,一声呼啸传来,九节鞭当空砸下,正好打在长匕首中间的铁链上,角度刁钻地往下一扯,拿匕首的人险些被自己的刀捅了下巴,猛地往后一仰——   张美珍:“你妈我还没死呢。”   她话音刚落,喻兰川就听人喊:“小喻爷,接住。”   紧接着,一样东西向他后背抛过来,喻兰川抄手接住,震惊了,那玩意居然是把剑!   ……虽然打开一看,是桃木削的。   韩东升拎着一根铜制的晾衣杆,从楼梯上走下来,不好意思地朝他笑:“我爸痴迷气功的时候,从‘大师’那买的,说是挂墙上辟邪,你先凑合用吧。”   喻兰川:“……”   好的,他现在又成了个跳大神的。   韩东升转向堵在楼梯口的丐帮们,笑容收了起来,轻声细语地说:“明天大人得上班,孩子也得早起上补习班,该休息了,诸位这是干什么呢?”   韩东升说完,一道黑影倏地落到了自行车棚上,来人像一只轻盈的大鸟,自行车棚轻轻的晃了两下,竟然悄无声息——正是闫皓。   闫皓喘了口大气:“张、张奶奶让我叫的人来了。”   张美珍轻轻地磨了磨牙:“……好孩子,懂事,你是第一个真管我叫奶奶的。”   闫皓一脸茫然。   只见一百一门口,两大煎饼帮、平时帮老杨跑腿的乞丐、流浪汉全都到齐了,还有更多的人在往这边赶—— 第七十三章   一百一院里,有近三十年的大树,斑驳的墙角生满细碎的苔痕,此时,空无一物的花坛上挂着苍白的路灯,照着院里两路人马,显出了些许魔幻味道。   阳台和楼道里,街坊邻居们全都忍不住露头,围观这场不用买票的夜场大戏。   几千年前,穷苦的农人们或因天灾、或因人祸,从刨食的土地上被连根拔起,流离失所后沦为乞丐。寒霜雨雪、恶犬毒蛇,都是他们的敌人,他们被风刮着飘,一直飘到等死的地方。后来没落的武士与隐世的民间高手把苦人们组织在一起,教他们自保、互相照顾慰藉,哪怕世上没有可立足之处,也总算有了个归属,这就是丐帮的由来。   谁会想到几千年后,穿着貂皮大衣的“丐帮”长老们,会开车带着寻觅学区房的手下来“逼宫夺权”呢?   人事跟热菜一样,放着放着,就变了滋味,谁也逃不过。   喻兰川轻轻地把桃木剑一横,居然还真亮出几分七诀剑的中正之气:“赵大爷,您为什么不问问,就算拿了打狗棒,外面的那些兄弟们听您的吗?”   这时候,赵长老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过了。   他本想悄无声息地拿了打狗棒就走,谁知道喻兰川真敢挑头动手拦他们,更没想到老杨帮主连自己家里的鸡毛蒜皮都管不清楚,居然还这么有人望。现在闹成这样,就算他拿到打狗棒,丐帮内部的反对声也一定很大。   何况打狗棒不单他想拿,田长老与另外两位长老同样虎视眈眈,到时候煽风点火的搅屎棍少不了。   但此时已经是骑虎难下,这种时候他要是缩了,明天所有人都会知道,他老赵一把年纪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让喻兰川这么个小辈“拔了份”,他以后还抬得起头来么?   赵长老一咬牙,上前一步,从手下那接过了一根铁棍:“听说寒江雪是五绝之首,小喻爷,你给赐教赐教。”   喻兰川飞快地说:“我不教,您甭领。”   赵长老:“……”   喻兰川:“街上碰见您这岁数的老头摔跟头,我都不一定敢扶,还敢跟您动手?我还有二十九年贷款呢。”   张美珍冷笑:“就怕有些人为老不尊,偏要碰瓷。”   赵长老今天非得在“碰瓷”和“被拔份”之间选一个,进退维谷,怒不可遏,回手一棍子指向张美珍:“那我向你讨教,总不算碰瓷了吧!”   闫皓紧张地从自行车棚上跳了下来,把他爬墙用的大铁爪横在胸前,田长老等人跟着亮出各式各样的铁棍小刀。   小楼入口处紧张得一触即发。   然而与此同时,院门口却又是另一番光景——闫皓请来的救兵大部分也都属于丐帮,严格来说都是自己人,跟院里来闹事的丐帮弟子们就算不是朋友,好歹也有脸熟的。剩下的平时在周围做小买卖,也是笑脸迎人惯了。   这伙人多势众的“救兵”来了以后,见了满院熟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摇旗呐喊,还是直接抄家伙上,就干脆找熟人聊起天来。跟着长老们来闹事的弟子们大部分也没参与阴谋诡计,只是充当壮声势的打手,前边既然还没让他们往上冲,于是就很安心地跟人三五一群,叽咕起物价和房价。   正所谓鸡多不下蛋,人多瞎捣乱。   前面是刀兵相向、怒火燎原,后面是“你猜我前天买那韭菜多少钱一斤”“我小孩一假期上俩补习班”——“补习班”和“韭菜”势力好像见风就起的小火苗,从大门口开始,一路往前蚕食鲸吞。   很快,两拨人的界限模糊了,队伍松散了。终于蔓延到了“前线”,对峙的几位耳力都不错,同时听见西风里清晰地传来一句:“过完年又涨?哎呀,都从三块五涨到六块了,跟那几个摊煎饼的哥们儿商量商量,行行好吧!”   韩东升叹了口气,把铜衣杆戳在地上:“四舍五入要十块了啊,以后还是自己在家做吧。”   闫皓掰着手指头算自己月底工资还够吃几天早饭,十指不够用,只好连钢爪指一起借来掰。   喻兰川看了一眼表,已经十点多了,他第二天一早还得向董事会汇报项目进展,材料还没过完,心情就十分不美好:“什么都在动荡,只有工资状态稳定。”   方才还跟他动过手的丐帮弟子们也同为社畜,听得悲从中来——环顾周遭,老大不小的一帮人,煎饼都快吃不起了,还在这乌眼鸡似的互相“拔份”。   人间值得吗?   赵长老:“……”   然而就在一场风波即将烟消云散的时候,一排警车“吱喳”地开到了,如喻兰川所愿,警笛嗓门奇大,赶来的民警被一百一院里的人数震惊了,心说这是什么规模的聚众斗殴?   要是放在《哈利波特》里,相当于魔法世界的终极战争了!   于是现场紧急请示单位领导,并得到指示——领头的都带走。   小胡同里的小翟和大马猴辞别了杨平,分头行事。   甘卿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民房窗户上模糊的剪影看了一会,终于,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从大柏树上落下,选择了大马猴。   王嘉可已经在小旅馆里住了好几天,她开始越来越不安。   小旅馆自称是“快捷酒店”,其实可能连危楼的标准都达不到,搞不好是无照经营的。   门好像是纸糊的,完全不隔音,每天半夜三更,她都能听见外面传来醉醺醺的说笑打闹声。那声音有时在她门口逡巡不去,好像随时准备破门而入似的,她听得心惊胆战,总是忍不住起来检查防盗锁链。   他们收走了她的手机,只说她的手机已经让放高利贷的人打爆了,怕她看见受刺激。三餐都是服务员送上来的,质量惨不忍睹,她想出去透口气都不行,有一次她才刚走出房间,还没走到楼梯口,就有两个男服务员迎面过来,盘问她要去哪,不由分说地把她送回了房间,留下一句让她毛骨悚然的话:“别瞎跑,我们有监控。”   直到这时,王嘉可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到了第三天晚上,更变态的事发生了。   自从来了这,王嘉可每天都是草草洗个脸,穿着衣服睡,快忍无可忍了。她回忆着网上看来的各种方法,提心吊胆地把卫生间检查了好几遍,没在洗澡间找到摄像头,这才飞快地冲进去洗了个战斗澡。   谁知才刚洗完澡,就听见外面有人用房卡开门。   王嘉可只来得及一把抓起长羽绒服,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才刚拉上拉链,对方就不请自入——防盗锁链被拉到头,居然自己掉了,原来那玩意是个装饰品!   开门的是把她送来的那个司机。此时已经是夜里快十点,司机身上酒气扑鼻,手里敷衍地拎了一袋啃了一半的面包,声称给她“送饭”。   王嘉可尖叫起来:“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司机“啧”了一声,眯起眼看着她,反而往屋里走了两步,还回手关了门:“我好心好意给你送点吃的,你这个小丫头,别不识抬举。”   王嘉可感觉自己的四肢在往外冒凉气,浑身都在发抖,拉过木椅,四腿朝前地挡在自己身前。   “不是吧,你连酒都陪,陪哥聊会天怎么了?”司机笑了,从兜里摸出一把十块二十块的纸币,往王嘉可的床单上一撒,“半个小时多少钱,这些够吗?”   平时没有骂街耍流氓习惯的人,指望危急时刻临场超常发挥,一般是不大可能的,王嘉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会一边往后退,一边颠来倒去地说:“你要干什么?有病吗!神经病!出去!啊!”   司机一把薅住一条椅子腿,王嘉可拼命地挣扎,破木头椅子在两个人中间扭来扭去,一下磕到了王嘉可的腕骨,纤细的手腕顿时红了,她尖叫一声,椅子脱了手。   王嘉可紧贴住窗户,下意识地握住了窗户上的扶手,挣动中,窗户被无意中扭开,夜风“呼”地卷了进来。   王嘉可:“救命!救……”   司机一把捂住她的嘴,去拽她羽绒服的拉链,王嘉可照着他的手掌一口咬下,同时慌不择路,从二楼跳了下去。   司机激灵一下,酒醒了,猛地扑到窗口。   二楼不算高,底下是一片假草坪,还算松软,厚厚的羽绒服蚕茧似的保护了她,王嘉可滚在地上,只受了点皮外伤,她终于顾不上娇气了,踉跄了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夺路而逃。   司机大喊道:“你往哪跑!”   王嘉可头也不敢回,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也顾不上自己踩了什么,那小旅馆里的人很快追了出来,王嘉可一口气跑出去几百米,终于在七扭八歪的小巷口看见了车灯,一个夜间揽活的黑车司机正靠在那抽烟。   快要绝望的王嘉可拖着满脚的血,跑到那车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救命……帮帮我……有人要绑架我,求求您……”   被惊动的黑车司机诧异地打量了她片刻,又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怎么回事?你从哪跑出来的?”   王嘉可:“那个‘温暖8小时’酒店是个黑店,他们在追我,还有个人要……”   可惜,她不知道“车船店脚牙”是一家。   王嘉可话没说完,就看见黑车司机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温暖’跑出来的啊。”   一瞬间,王嘉可意识到了什么,但这时候再要跑已经来不及了。黑车司机一把抓住了她精心养护的长发:“不是要我帮你吗,上车啊。”   王嘉可有种头皮被掀掉的错觉,眼泪一下出来了。就在这时,一只胶鞋飞了过来,砸中了黑车司机的胳膊肘,正磕在麻筋上。黑车司机手一脱力,王嘉可就被他扔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四肢并用地往前爬。   “谁?!”   丐帮弟子大马猴缓缓地从路灯底下走出来,紧接着,好几个叫花子从小巷里冒出来,包围了他们。   “丐、帮!”   “我最见不得有人欺负小女孩了,”大马猴脸上挂起志得意满的笑容,“小姑娘,你不用怕,跟我们走。”   王嘉可相信过行脚帮能把她从高利贷那里救出来,结果转头就被软禁,“救世主”比高利贷还流氓!   好不容易逃出来,向路人求救,结果路人跟他们是一伙的!   几次三番,她对人类的信任已经化为泡影,黑灯瞎火间,大马猴露出两排白森森的板牙,怎么看怎么像正准备磨牙吃人的变态。   王嘉可爬得更快了。   两句话的功夫,嘈杂的脚步声传来,旅馆里的人就快追上来了,大马猴不再废话,吹了声口哨,飞起一脚踹向黑车司机。黑车司机身后就是自家大本营,当然也不肯吃亏,从腰间一抹,揪出一把小刀,不含糊地往大马猴腿上扎。   两个乞丐一左一右地架起王嘉可,流浪汉身上那股又馊又臭的仙气三百六十度环绕着王嘉可,好悬没把这吓破胆子的姑娘熏得休克过去,这回,她连尖叫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物件似的被他们传来传去。   就在她神智开始模糊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闷哼。   一道黑影鬼魅似的冒出来,三下五除二把架着王嘉可的两个流浪汉摆平了,王嘉可落进了一双冰凉的手里,紧接着脚不沾地地被人揪了起来,那人在她耳边轻声说:“走。”   是个女人的声音!   在这种混乱中,一个女性带来的安全感简直像救命稻草,王嘉可没过脑子,本能地迈开了腿,把自己交给了这个人。   丐帮和行脚帮咬做一团,一嘴毛地抬起头,发现关键人物居然被截胡了!   “谁!”   “王八蛋,追!”   反应最快的丐帮弟子撒丫子要追,却见方才抓着王嘉可的同伴一动不动地戳在原地,蜡像似的,那丐帮弟子意识到不对劲:“你怎么了?”   他的同伴缓缓地转过头来,脸色惨白如见鬼,脖子上有一条三寸二分长的伤口——非常浅的一道,原本是条白印,直到这时,才浸出细细的血迹,像一条鲜艳的红绳。   灯光昏暗处,突然好像凝结了浓重的杀机。   从万木春名号开创,到手起刀落连废数人的卫骁,两代万木春,给武林中所有的知情人留下了浓重的阴影。   那一刻,不管是行脚帮还是丐帮,竟然没人敢动。 第七十四章   王嘉可也不知道跟着跑了多久,肾上腺素逐渐消退,她开始感觉自己俩脚火辣辣的疼,好像踩着风火轮,在小黑店洗完没来得及擦的头发却已经冻挺了。从头到脚,是冰火两重。   这时,她才看清,拉着她跑的是个瘦高的年轻女人,黑色高领毛衣、黑色长裤,毛衣领往上一卷,挡住了下半张脸,就像电影里穿了夜行衣的女侠。这人方向感强极了,脚下几乎不迟疑,一路连拖再拽,没多久,就把她领到了公路上。   直到看见稀疏的车流和晚归的行人,王嘉可一颗含在嘴里的心才屁滚尿流地掉回胸口。   行人们纷纷朝这个狼狈的光脚女孩投来奇怪的目光,王嘉可平时在路上摔一跤被人看见,都会觉得丢人,此时顶着这么个造型惨遭围观,她却想要喜极而泣,有种自己又回到了人间的感觉。   连日来的担惊受怕一下爆发,王嘉可膝盖一软,扑倒在地。   甘卿被她拽了个趔趄。   “我……我脚疼。”王嘉可话没说完,眼泪先下来了,她似乎觉得跟陌生人诉苦不好,伸手在眼角胡乱地抹了两把,想拼命忍住。   可是眼泪就像洪水,轻易冲垮了她那点发育不全的理智,王嘉可的嘴角反复拉平又垂下几次,终于像个小孩一样大哭起来,语无伦次道,“好疼……我害怕……吓死我了,妈……”   甘卿正要弯腰跟她说话,没想到对方单方面地给她长了个辈分,被“妈”了一脸,没敢冒领,只好把话咽回去了。一不留神,吸进了毛衣上的细毛。   她先是追踪大马猴,需要保持安静,随后又要在两大帮派面前保持格调,这个喷嚏憋了有大半宿了,实在是忍无可忍,一转身,惊天动地地喷了出来,要不是毛衣领挡着,差点把鼻子也发射出去。   王嘉可被这大喷嚏吓得一哆嗦,哭得更凶了。   甘卿头昏脑涨地吸了一下鼻子,扫了她一眼,感觉问题不大——那女孩的脚没受什么重伤,只是踩了几颗小石子,脚心太嫩,划出了一堆细碎的小伤口,看着惨。   甘卿:“哎,我说……”   王嘉可艰难地回了她一串哭嗝,噎得直翻白眼。   甘卿忙说:“算了,你先哭,慢慢来,我不打扰了。”   王嘉可应声放开喉咙:“呜……”   甘卿把领子拉下来,往手心呵了口气,搓了搓自己冰凉的双手,百无聊赖地盯着路口的红绿灯神游。   “打一个喷嚏,是有人想你。”   小时候住在泥塘后巷,孟天意逗她玩的时候这么说过。   当时正在上小学的甘卿听完,就觉得很神奇,因为“有人想你”,这个让她一知半解的世界就似乎和她有了某种说不清的联系,芸芸众生里,她在某个人的一念中登台亮相,有多少人想她,她就有多少分身,千千万万重一起。   等她大一点以后,才明白这句话是个挺悲伤的玩笑。   据说人死后几十年,曾经记得他的人也渐渐死光了,这个人会彻底被人间遗忘,于是迎来第二次更为彻底的死亡。这个说法乍一听十分悲凉,其实细想起来,也颇有浪漫的地方——毕竟,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被人间遗忘了,手机丢一天也不会错过什么重要信息,就连在网上给网友留言,也会很快被淹没在浩如烟海的信息流中。   如果打个喷嚏就能激起一个想念,那也太便宜了。   甘卿苦笑了一下,还是下意识地摸出了关机的手机。   有那么一时片刻,她盯着手机的启动画面,心里战战兢兢地起了一点期盼,希望里面弹出一条“你怎么还不回来”之类的问话……哪怕不那么客气呢。   就在这时,一阵小寒风刮过来,甘卿鼻子一痒,又打了个喷嚏。   完蛋,不灵了——俩喷嚏是“有人骂你”。   果然,她的手机跟抽羊角风似的哆嗦了起来。   “哪呢?回话!”   “你是不是找不着停车位,把车开西伯利亚去了!”   “你个垃圾,又关机!!!”   甘卿:“……”   果然有人骂她。   再给喻兰川打回去,对方已经不接了。   “哎,”甘卿叹出一口白气,听旁边的王嘉可哭声渐歇,于是拍拍她,“别哭了,我先带你买双鞋去。”   “买鞋”这俩字果然唤回了王嘉可的理智,她散乱的目光略微聚焦了一些,抽噎着说:“可是专卖店都该关门了,去哪买呢?”   “不关我也不知道人家的门朝哪边开,还专卖店。”甘卿递给王嘉可一只手,让她一瘸一拐地扶着自己站起来,“放心,不远。”   果然不远,五分钟后,她把王嘉可领到了附近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民超市里。   王嘉可踮着脚,不知所措地避开小超市门口摞着的啤酒汽水箱子,看着甘卿手里八块钱一双的棉拖鞋,傻了眼。   炫酷的“夜行衣女侠”说:“我钱包在外衣里,手机钱包里就剩下十块了,凑合吧,穿不穿?”   “……穿。”   甘卿又问:“你打算怎么办?先去医院?派出所?还是回家?”   王嘉可结了冰的头发黏在脸上,茫然地回视甘卿,俩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甘卿又叹了口气,拿出手机:“不管怎么说,先给你家里人打电话报个平安吧。”   “号码在我手机里,背不出来。”王嘉可不接,低头嗫嚅了一句,随后她肩头垮下去,“我……欠了好多钱……我家那边有高利贷的人蹲我,也没脸回我爸妈那。”   她说着,好像又要哭,甘卿没了脾气,就在这时,她手机响了。   “小于警官?什……呃,好。”甘卿听了一会,表情越来越古怪,她沉默片刻,转头对六神无主的王嘉可说,“我还是先送你去派出所吧。”   派出所热闹得跟赶集一样,地方都不够了。   “等等,大爷,您再把岁数报一遍……这么大岁数的谁给带回来的?!”   “有人受伤吗?要不要先打个120以防万一?”   “他们说没打架,聊天来着。”   “放屁,聊天这么兴师动众,聊什么?密谋颠覆地球吗?”   “哎,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你是不是以前就进来过一次,穿蜘蛛侠衣服的那个……”   “这是管制刀具吧?这谁的?还有这个……桃木的,底下刻了个‘急急如律令’的这玩意,这又是谁的?属于封建迷信道具吧!刚严打了一批,你们还搞!还搞!”   “不是封建迷信,误会,”于严一脑门汗,赶来双手请走了那把桃木剑,一转头,额角青筋暴跳,“好不容易我今天没值班,还以为今天是平安夜!喻兰川我真服了,自从认识了你,我梦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是越来越大了!”   喻兰川一脸官司地翘着二郎腿:“说多少遍了,我是正当防卫,你们什么时候能完事?人员冗余,办事效率低下,我晚上还有工作要才处理呢,需要我打电话给律师吗?”   于严快给他跪下了:“大爷!都到这了,你能不能消停点,别找事了?”   旁边赵长老也是一张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嘴脸,撇着一张鲶鱼嘴,一言不发,全让手下小弟替他说。   焦头烂额的值班民警气得要发疯:“现在人都这么牛逼了吗?刚才那个是高级金领,满口要找律师!这边一个退休职工也是一脸睥睨凡尘!您老怕不是退休职工,是退位的太上皇吧?我要不要跪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啊!”   “那个……”甘卿在派出所门口探了个头,“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她带着王嘉可没法随便扒车,坐公交没零钱了,只好先打车回一百一附近,把王嘉可押在车上,自己去喻兰川车里取外衣和钱包。刚受过创伤的王嘉可被迫和陌生的出租司机独处五分钟,哆嗦了一路,到派出所门口都没缓过来,就被“女侠”出卖了。   甘卿把她往民警面前一推:“我把这位找回来了,请问能换几个人?”   百忙之中出来接待她的民警被这种交换人质的土匪作风惊呆了。   于严:“……”   心累成渣。   好一番兵荒马乱,除了几位随身携带管制刀具的,其他人都给放出来了,在寒风中泾渭分明地站成两排,各自等车来接,几乎每个人都举着电话。   喻兰川叫了出租车,跟家里惴惴不安的高中生交代了几句,韩东升慢声细语地跟周蓓蓓道歉——因为岳父的宝剑被民警没收了。闫皓给江老板发信息,说自己快回去了,张美珍拿出手机,盯着屏幕看了一会,转头又按灭了。   旁边被门徒围着的赵长老大概是接到了儿女的电话,一扫之前强抢打狗棒的嚣张,低声下气地跟家人说话:“天太冷……手机自己关了,我没看见……哎,这就回去,就回去,明天能陪妞妞去幼儿园,不耽误,放心吧……”   田长老插着兜站在旁边,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我们这年纪的人,年轻的时候是苦练过功夫的。”张美珍忽然轻轻地说,“那会可真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啊!”   甘卿酝酿了一半的喷嚏被她打断,眼泪汪汪地回头看着她。   他们叫的车来了,张美珍推着她上了出租车,甘卿被暖气熏得有点睁不开眼,听见张美珍自言自语似的说:“风光过,一呼百应过,叱咤风云过……老杨这一辈子,太要名声,太追求‘淡泊’,也算一种矫枉过正吧,不知道手下人在想什么。姓田的年轻时候走南闯北,号称四海为家,现在老了,没家没业、没儿没女,除了低保,就是靠弟子们偶尔送礼过活,衣服估计也是弟子孝敬的,补丁都不舍得直接往上缝。姓赵的倒还行,以前在公交公司上班,有点退休金,不多,听说儿女也不太把他当回事,他还上赶着给人带孙女,有替儿孙攒钱,自己过得抠抠索索的。你说,他们看着王九胜风生水起,不眼热么?”   “我们这一代人老了,好多都不爱把功夫往下一代身上传。老喻一直随缘,老杨嘴里说着‘一代不如一代’,从来也没逼过孙女练棍,就连你师父那么个剑走偏锋的脾气,晚年也想明白了。”张美珍笑了笑,“杆儿,不是他不愿意好好教你,是练功夫太苦,苦完还没用,反而让人自诩本领,不肯踏实过日子。”   在丐帮里明明是一呼百应的九袋长老,换下补丁衣服,却只能当个灰溜溜的小人物。   这样的一个人,会认同哪种身份呢?   老杨帮主总说,那些浮名如烟尘幻影,人在其中,不能给这些东西迷了眼。   如果他老人家真的这么清醒,又为什么九十多岁了,仍不肯放下那根绿竹打狗棒?   甘卿吸了一下鼻子:“杨帮主怎么样了?”   张美珍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了。”   “碰上几个丐帮的人。”甘卿想了想,把杨平提到卫骁的那一段隐了,简略地说了自己大半宿的经历,“那个杨……”   “杨平。”张美珍叹了口气,“那小子被你师父废了双手,后来又被亲爹打断了一条腿,居然还这么硬朗?”   “我头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张美珍好像出了神,好一会,才说,“细胳膊细腿的,就脑袋大。那会还没看出来有什么问题……男孩么,长得早长得晚的都没准,十七八才开始蹿个子的也有。帮主的儿子,在丐帮里很受宠,那些人拍马屁,‘小帮主长小帮主短’的,拍的人不当真,孩子却当真了。那会我还是个大姑娘,比你还小,吃饱了撑的,喜欢老男人,看上了杨清……”   “病人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是年纪太大了,要在ICU观察一阵,家属呢?到这边来签字!”   老杨帮主听见孙女应了一声,跟医生说着什么,声音像是隔了层膜,恍恍惚惚的,不入他的耳。过了一会,身下的病床轻轻震动了一下,有人推着他走,他吃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爷爷!爷爷?听得见我说话吗……爷爷……他这是醒了吗,有意识吗……”   女人的声音脆而甜,忽远忽近,渐渐的,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杨清,”他听见那个人来自遥远过去的呼唤,分明很紧绷,还要故作满不在乎,“跟你说个事,我看上你啦。” 第七十五章   有一种花像烈火,绽开的时候能烧穿视线,把神经灼出疼痛来。   年届不惑的杨清傻了,失了语似的,瞠目结舌好一会,才重新安上舌头,然后语无伦次地连连摆手:“我……不是……我孩子都这么高了……我已经结婚了!我媳妇……你嫂子在老家呢,她就是没在我身边……她手艺很好的,等什么时候来了,让她请你吃烙饼……”   “他那会儿带着孩子住单身宿舍,身边连个母苍蝇都没有,我一直以为他没有老婆,离婚或者丧偶什么的,”张美珍看着城市的夜景,有些倦怠地拢了拢耳鬓烫卷的头发,“一百一是后来才建的,早期都是单位给职工分配公房,除了论资排辈,有时候也看家里人口情况,成家过日子的肯定比单身优先。跟他同龄的,只要有家,差不多都分到公房了,就他没有。”   “所以我当时一点也不相信——那时候人们不像现在,还讲究学区,孩子是在燕宁还是在乡下老家上学读书都差不多,我想孩子要是真有亲妈,怎么可能颠沛流离地跟着男人住宿舍?再说杨清是叫花子养大的,父母亲戚一概都没有,解放后就在燕宁落户上班,他哪来的老家?所以我认定了他敷衍我,就缠上了他。”   “我想尽各种方法,也进了这家单位工作,每天围着他转,逼得他见我就跑,他搬出他那莫须有的老婆时,我就嬉皮笑脸地跟他说‘你说你有媳妇,好啊,家人照片总有吧?你让我看看照片,我就相信’,照片他又拿不出来,每次都很狼狈。”张美珍顿了顿,笑了起来,轻轻地叹了口气,“真不要脸啊……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是我年轻不懂事,小姑娘那么厚的脸皮,人家老杨既然已经把话说明白了,我还死缠烂打,要是个男的,那就是个典型的臭流氓,说不定已经被人打了。”   “要是男的,也得看脸,”甘卿一本正经地评价说,“您这样的死缠烂打是偶像剧,不算臭流氓。”   张美珍嗤笑一声:“口蜜腹剑、嘴甜心冷的小东西。”   甘卿好脾气地一笑领骂。   “其实让人打一顿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鼻青脸肿,爬起来也还是条好汉,有一天后悔了,又成了‘浪子回头’,”张美珍忽然低声说,“女人嘛,就不一样了,明面上不兴打女人,但凡要点脸的人都不敢在大街上跟女人动手,所以女人挨的打都是暗地里的、见不得人的……后来我就被人写信举报了。”   甘卿问:“谁写的?”   张美珍一耸肩:“那谁知道,我得罪的人太多了。”   甘卿透过后视镜看着她,总觉得这老太太有种修炼成精的气质,不像得罪了别人自己还不知道的傻白甜。   “是真的。要是大家都黑灯瞎火地凑合过,就你一个特立独行,非要点灯,晃花了别人的眼,不就是得罪别人吗?”张美珍说,“跟半夜开车一路打‘远光’的差不多,是不是,师傅?”   “嗐,大姐,话不能那么说,这不能比,瞎开远光灯容易出事故,那是没素质。”出租车司机是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先是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随后沉默了一会,他却又含混地低声补充道,“反正……别人怎么样,咱就也怎么样呗,总出不了错,对吧?”   “谁说不是呢。”张美珍笑眯眯地应和了一句,说,“信里举报我破坏别人婚姻,勾引单位业务骨干搞破鞋,败坏社会风气……反正大概是这个意思,那个年代么,差不多都是这一套。后来就是处分、批斗,‘踏上一万只脚’什么的。”   “我出身行脚帮,自恃功夫,天不怕地不怕的,拿着五蝠令一跑,哪不能去?那些人根本抓不着我。至于那什么破单位,开除就开除,那时候各大帮派虽然都已经不活动了,但人脉还在、联系还在,叔叔伯伯们总不至于让我饿死。我没吃苦头,还有点自鸣得意……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老杨一直在背后替我跑关系、反复澄清,还跟单位领导解释。他总觉得肯定是自己不注意细节,不小心招惹了年轻女孩,于是大家就相信他了——认为他也有毛病。既然抓不着我,总得有个人泄民愤,那好了,就是他了。”   “于是职务也给撸了、劳模也给免了,还背了处分,他一下就从骨干变成了最下等的人,谁都能踩一脚,连单身宿舍都住不下去了,他们把他赶到了一个自行车棚改的杂物屋,隔三差五开个批斗会,把他拎出来打骂一通。当时除了喻老,没几个人敢跟他说话,他自己也怕连累别人,那几年,连丐帮的旧人也主动划清了界限……我躲到外地好几年,后来才知道这件事,跑到他那个自行车外面哭了一宿,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   “那些人还把他妻子翻了出来,我才知道,原来他真的不是敷衍我。他确实有老婆,是他小时候,他师父给订的婚——几个兄弟凑在一起,喝多了酒就拿儿女当猫狗似的乱配,结婚前都没见过几面……算是旧社会的封建余毒吧。他那个妻子是世交的女儿,十二三岁的时候赶上日本人放炸弹,为了救人自己受了伤,半边脸毁容了,从此就变了一个人,脾气古怪,整天也不离开自己的小屋,谁也不见。”   “老杨这个人很正派,有时候太……正派了。”张美珍叹了口气,“虽然长辈都没了,他还是遵照先人约定娶了她。”   “一开始我羡慕嫉妒得要发疯。我想如果我是那女的该有多好?毁容也愿意。好多年以后才想明白,我羡慕的,对她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一开始也可能会感动,也可能会欣喜若狂一阵,可是时间长了,人人记住的都是杨清一诺千金,这么丑的女人也不嫌弃,委屈了一条好汉子,可惜了。她呢,就是个幸运又高攀的‘责任’、‘包袱’,要是懂事,就应该早点死,少耽误别人几年……她因为脸上有伤,一直不肯出门见人,我想她肯定不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不知道那么多年是怎么熬过去的,后来就有点疯疯癫癫的。”   “我偷偷去看过她一次,当地人跟我说,她不能见光,见光就要歇斯底里地疯一场,所以昼伏夜出。晚上出门也会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别人在路上看到她,要当没看到,谁要是敢多看她一眼,非得惹出点什么事来不可。别说跟着老杨回燕宁,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让人提,自己亲生的孩子也不愿意管。”   “老杨每次回去,第一天她高高兴兴地做饭给他吃,迎着他,第二天就会由浓转淡,等过了三四天,他要是还不肯走,她就会焦虑不安,找事发作,所以逢年过节,老杨也只是匆匆回家待上一天,把钱和粮票给她留下就走。”   “我啊,年轻的时候只看得见男人英俊潇洒、忠肝义胆,看不见女人的痛苦。知道了前因后果,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了。可是又怎么好教他为难呢?我就跑回去,说他只是个被我骗的大傻子,什么事都没有,白替我担罪名,我还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反正我是行脚帮出身的下九流,也……不在乎这些。”   “老杨在丐帮的兄弟多,早有人看不下去,没过多久就给他平反了。我呢,知道这辈子跟他没什么缘分了,中间还闹着玩似的嫁过一次人——当时过得跟过街老鼠一样嘛,有个喜欢我好多年的男人冒着风险偷偷收留了我,这人后来得了重病,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说‘要不临死之前,我给你当一回老婆吧,省得没人给你送终’。”   “又相安无事地过了好多年,那段颠倒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关牛棚的放出来了、劳动改造的平反了,人家是沉冤昭雪,我不冤,但运气不错,又有行脚帮的旧人照顾,也跟着浑水摸鱼,恢复了工作待遇,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张美珍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很久,直到出租车把她俩送到一百一院门口。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围观的人们早就散了,小院静悄悄的。杨老帮主被救护车拉走抢救,当时手里拎的木拐杖此时正戳在传达室门口,古拙而寥落。张美珍就走过去,把拐杖捡起来,擦了擦杖头的浮尘,自言自语道:“怎么就扔这了,也不怕让人给拿走。”   传达室门前的小灯勾勒出张美珍脸上的皱纹,她拎着拐杖絮絮叨叨的模样让甘卿脚步一顿,第一次觉出,她真的是个老太太了。   “美珍姐……”   张美珍没回头,抬头透过小院里稀疏的树冠,望向六楼的某一间——杨老帮主家里亮着灯,那祖孙俩下来得匆忙,之后又直接去了医院,没顾上关灯,此时他家在一片静谧里突兀地亮着,像一只浑浊又温柔的眼睛。   “我遵照约定,给我男人送了终,他的老婆也在好几年前就在人间刑满,走了。那几年男未婚、女未嫁,虽然都老了、物是人非了……”张美珍呓语似的说,她抬起一只手,像是要去抓六楼落下的灯光似的,昏黄的光又无情地从她指缝里漏下来,都是抓不住的幻影——她叹出口雪白的雾气,“可真是好日子。”   “我们重新认识、重新熟悉。”   她不再是扎手的荆棘花,他也尝够了起起落落。   “先开始,社会还不太开放,大家都有一点藏藏掖掖的,有时候鬼鬼祟祟地互相看一眼,有时候说两句话、写张纸条、塞点东西……都跟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   而情愫就像苔藓,越是阴暗潮湿的背光处,越是生长得肆无忌惮。   “我觉得自己苦尽甘来,这辈子算是熬出头来了。”张美珍低下头,模糊地笑了一声。   没想到她捕捉到的光亮,只是一簇稍纵即逝的石中火。   甘卿问:“是因为……行脚帮和丐帮有宿怨?”   行脚帮和丐帮的宿怨自古就有,因为这俩门派都是网罗天下乌合之众、消息灵通、无孔不入的,业务定位有点重复。而虽然两派各有辉煌、各有败类,但相比较而言,丐帮正派一些,行脚帮坑蒙拐骗起来更没有下限。   行脚帮看不上丐帮道貌岸然,丐帮也不大看得上行脚帮邪魔外道,竞争再加上正邪两立,冲突难免。   “名义上是。”张美珍说,“我师父在行脚帮里辈分高,王九胜之流要是见了我,都得捏着鼻子管我叫‘师叔祖’,我手上还有红蝠令,虽然我本人不爱管事,但各大门派渐渐恢复活动以后,朋友们捧我,还是让我当了个挂名的北舵主。”   甘卿略微吃了一惊。   “可我真不是那块料,”张美珍一摊手,“在这方面,我倒是跟老杨差不多,你要是让我像王九胜那么利用门派钻营出什么门道来,打死我也办不到,我没那个眼光,也嫌麻烦……何况我这个人,平时就四六不着的,还没有老杨在丐帮的威信,所以今天这桩事,三十年前我就经历过一次了。”   “我想缓和行脚帮和丐帮的关系,本来么,解放后也不讲‘三教九流’了,丐帮的叫花子们都找了工作,行脚帮过去那些见不得光的江湖手段也没人敢拿出来使了,还分那么清楚干什么?以后大家行走四海,都是自家兄弟,不好么?”   “我一心红地想和老杨联手操持这件事,但没想到自家后院有个王九胜,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北舵主的位置,还生怕我有了丐帮的外援,他就扳不倒我了。”   “正好老杨那边有个杨平,杨平过了十岁以后,个子一直没长起来,连声音都还有点像小男孩……我害得他们父子住自行车棚,这么多年,他一直觉得自己这‘病’是因为我……还有他妈早死,也是我气的。”   “我确实……也不能说冤枉。”张美珍顿了顿,“所以这二位一拍即合了。” 第七十六章   老人进ICU之前,还得取一份检查结果,杨逸凡的助理帮忙到处跑腿。   “不好意思啊,”杨逸凡觉得有点对不起小姑娘,“这么晚了还麻烦你。”   “没有,应该的,杨总,”助理喘了口气,“咱们都是打算加入‘孤寡老人收尸互助小组’的人,将来这种事多了,我先提前热一下身呗……哎,爷爷嘴在动。”   杨逸凡连忙上前一步,把耳朵贴了上去:“您说什么?”   前面医生已经安排好了病房,在叫病人杨清。   老杨迷迷糊糊的,脸上尽是惶急,可能是受麻药影响,他口齿不清地喃喃说:“杨……平……你……没报名……没……”   “杨总,医生叫了。”   “哎,好。”杨逸凡疑惑地直起腰,“没报名?没报什么名?”   “杨平,你为什么没报名!”   那是个闷热的夏天,男人们下班回家,要么光起膀子,要么换上背心,再把背心卷到胸口上,袒出肚子,放眼一看,满院都是白花花的肚子与形态各异的肚脐眼。   只有杨清穿着整齐的短袖衬衫,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他心静自然凉似的,穿得这么严实,身上依然是干干净净的。   “心静”的杨帮主难得发了大火:“我问你话呢!”   要是单独看脸,杨平是个端正中透着点阴柔气的美男子,白、眉清目秀、有棱有角,把这张脸撕下来,在大街上随便找颗脑袋一贴,当个电影明星不算寒碜。可是屈就在他身上,就显得十分古怪了——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还不到父亲肩膀高,骨架纤细得像未成年少女,正常尺寸的脑袋安在上面,异常局促,他倒也不至于是侏儒,可要非得说他是个正常人,又似乎有点勉强。   杨平把眼皮一耷拉,不吭声。   “上次考完一直没消息,我以为你落榜了,就怕你往心里去,还一直劝你——没关系,咱们今年再来——要不是别人告诉我,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去年压根没参加考试!你说实话,今年是不是也没报名?”   “谁啊,嘴这么欠哪?”杨平二流子似的喷出口气,把手一摊,“本来就是哄您玩的,您装不知道得了呗。”   杨清怒道:“你把高考当什么了!”   “您把我又当什么了?”杨平嗤笑一声,“怎么,儿子是个废物,抬不起头来,指望我另辟蹊径,考个大学回来供您光宗耀祖?我告诉您,我就算考上八个大学,也只是‘残废’变成‘书呆子残废’,给您长不了几分脸!我劝您啊,要是想不开,就趁着自己还干得动,赶紧跟那个行脚帮的母狗再下个小的……”   老杨用大嘴巴子打断了他的出言不逊。   杨平满口的牙都跟着这巴掌震了几下,他终于闭了嘴,用一种要笑不笑、又咬牙切齿的古怪神色看了看他父亲,又看了看玻璃柜里的打狗棒。   杨清:“你给我出去跪着!”   “从小他们就叫我‘小帮主’,说丐帮后继有人,”杨平忽然低声说,“我随便干点什么,都有马屁精在后面说我像你,把我捧到了天上,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捧过我的人见了我,都开始尴尬地笑,小时候夸过我练功有天赋的人,都转而问我成绩好不好。我长成这样,你们都对我不抱希望了,是吧?好——”   “杨平!你给我站住!”   杨平充耳不闻,转身就走。杨清连忙追出去,正好撞上个刚下班回家的邻居,邻居推着自行车进院,堵住了狭小的出口,还笑呵呵地跟他寒暄,等让过了邻居再出门看,那逆子已经没影了。   杨帮主扶着破旧的门框,叹了口气。   他没想到儿子竟然把“高考”当成一种羞辱——确实,杨平的根骨不是练功的料,但就算他是那块料,还能怎样呢?打遍天下无敌、接管丐帮,然后呢?他靠什么活着?总不能靠当乞丐、收保护费来安身立命吧?   什么年头了,不是那回事了啊!   假如杨平身体健全,这些道理他或许能听得进去。   可他偏偏又是这样。   他二十多岁了,不再是小孩,即使是亲爹,也不能随便把他拉过来打一顿、骂一顿了。   杨清生性内敛,很难扮演那种体贴入微、和子女无话不谈的亲切父亲,杨平则是过了青春期以后,脾气越来越古怪。杨清总是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父子俩有时候在一张饭桌上吃饭,谁也不吭声,活像在演默剧,家里没有母亲这个角色作为润滑,只能日复一日地渐行渐远。   杨平这么一走,好几天没见回来,那时候也没有手机能随时找到人,杨清把儿子平时来往得多的几个年轻人都找来问过,没人知道他去哪了……也可能是知道,就不告诉他。   杨清心里不太看得上这些年轻人,跟杨平混在一起的这几位,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心浮气躁、眼高手低的玩意。   “出去散散心,也行吧。”杨帮主当时这么想,“反正武林大会他总是要去的,到时候再把他带回来好好说。要是实在不愿意参加高考,学一门手艺也不是不行……可上大学多好啊,唉。”   老喻在张罗武林大会,就在半个月后,他和美珍商量,到时候丐帮和行脚帮一起到,坐一起,再把他俩的关系透出点风来。一开始,两边的人对此肯定会有微词,那就一点一点来,说到底,丐帮和行脚帮也没什么血海深仇。要是从此能就此修好,不也是功德无量吗?   一想到张美珍,他心里就涌起某种无来由的期待,好像所有的事都充满希望、都能迎刃而解。   杨清的思想其实有点老古板,总觉得这个年纪还谈风月,有“老不正经”之嫌。   但没有办法,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努力地践行着师父言传身教的一切——正直、义气、慎独、守信……如果这些和他的本性相冲,那么当然要压抑本性、选择大义,师父管这个叫做“修身”。   他修了大半辈子,也压抑了大半辈子,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放纵自己,一下就溃不成军。只能一边惭愧,一边无可奈何地沉沦。   如果他当时知道杨平去干了什么。   如果……   “武林大会当天,我就和老杨坐在了一起——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俩的事虽然隐蔽,但之前也有些风言风语了,那回等于是坐实了。”张美珍说,“丐帮里就有人脸色不好看,有个姓朱的长老当场不干了,拂袖而去,接着又有好几个人站起来跟着走了……不是不能理解,可能就跟现在年轻人发现自己偶像吸毒差不多吧。反正我当妖女也当惯了,没觉得怎么样,倒是老杨特别过意不去,毕竟行脚帮的人都挺安静的,没在外人面前下我北舵主的面子。”   甘卿说:“名门正派的人想法都比较多,桀骜不驯一点正常。”   行脚帮就比较容易出马屁精了。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还有点得意,”张美珍笑了一下,“后来才知道,他们安静如鸡,是准备要干一票大的——王九胜早就把最反感丐帮的那一群刺头纠集起来了,背着我煽动了好几轮,一边怨我太亲丐帮,一边又添油加醋,替我‘打抱不平’,说老杨是个骗财骗色利用我的渣,这一伙人白天在武林大会上受了气,晚上就凑在一起喝了顿酒,然后仗着酒劲,去把朱长老和他那几个手下的家人都给绑了。”   “贵派……呃……做事确实不太讲究。”甘卿顿了顿,又说,“不过这么容易得手,跟杨平脱不开关系吧?”   “在讨厌我这方面,杨平跟朱长老他们同仇敌忾,朱长老他们从武林大会上走了以后,就被杨平叫去开小会了,这一群人连骂再发泄,也都喝得烂醉。”张美珍说,“杨平派了几个人,半夜给这帮醉鬼家里送信,因为都是熟人,谁也没那么多防备心,还招呼送信的人进屋喝水,跟在后面的行脚帮众人就趁机偷袭——敲杠绑票仙人跳,这都是行脚帮的拿手好戏,又有内鬼帮忙,干得干净利索,一点声音都没有。”   甘卿奇怪地问:“人既然是杨平支走的,送信的也是杨平派去的,之后一对质,就没人怀疑过杨平里通外帮吗?”   张美珍缓缓地抚过打狗棒:“没有,因为没有对质。”   “为什么?”   “他们把绑来的老幼妇孺扔在一个存机油的厂房里,派了个人看着,就各自回家睡觉了,结果凌晨时,看守睡着了,几个喝醉了的小流氓丢烟头玩,把厂房点了,正好有个油罐漏了,救火来不及,里面的人又都被绑着,一个也没跑出来……反正都是‘正好’。”   甘卿:“……”   “我刚才不是说了么,行脚帮和丐帮,欠一段血海深仇。”张美珍淡淡地说,“我知道这个事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在燕宁捅出这么大的娄子,就算没有老杨,我也不可能姑息任何人。这时有几个涉事的人自愿跳出来招供认罪,都是没家没业的光棍,被警察带走了。这个结果丐帮不认,非说这几个人一看就知道是为了‘义气’,出来帮同伙顶罪的。”   “朱长老他们那伙人意难平,把这笔账算在了整个行脚帮头上,打算让行脚帮血债血偿,我和老杨四处灭火——可家人惨死的火,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能灭的吗?那时候国家正在严打黑社会性质的组织,这事一发不可收拾,朱长老他们那一拨人闹事闹大了,全进去了,老杨被架在了火上。”   她记得那是八月初,下了大雨,整个燕宁都像是要给狂风掀飞冲垮,盛夏烤得温热的地面凉透了,草木一夜间凋零了一半,落花流水而去。   喻怀德紧急签了盟主令,召集所有人,出面调停,杨清被情与义压得抬不起头来,甚至不敢看她,在凄厉的风声里宣布,丐帮与行脚帮势不两立,以后武林大会有你没我。   那是张美珍这辈子最艰难的时刻,她年轻时闯祸、四处躲藏的时候,起码还有行脚帮里的人护着她。那一次,因为她执意要揪出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一向不分青红皂白护短的行脚帮内开始对她不满,再加上王九胜他们那伙人暗中使各种小手段,说她“胳膊肘往外拐”、“倒贴”的声音越来越大。   不到半年,张美珍就被迫离开行脚帮,从此退隐江湖。   她跟单位申请,调到了外地工作,十几年没回来。   后来老公房拆迁,一百一十号院始建,她摆脱了那堆江湖事,闲得只好工作,大小混成了一个资深业务骨干,可能是这个原因,也可能有什么人在里面托了关系……反正稀里糊涂的,给她留了一套房。   “可能是小川他大爷爷托人替我留的吧,”张美珍故作释然地一笑,“我可不感激那老头子,分完房没几年,就让我们自己出钱买,差点把我攒的那点棺材本耗尽了。”   她退休之后回来,又跟杨清做了邻居。   可是红颜已苍苍,爱恨也都成了灰,   张美珍说:“我们俩,这辈子再也不可能了。”   下辈子……也算了吧。   相识五十多年,全是煎熬,把人都熬干了,到头来,只有那么一点幻觉似的回忆。   真有下辈子,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重症监护室里的杨清老人半夜突然不好,值班的医生和护士们打仗一样卷着他又进了急救室,靠在楼道里打盹的杨逸凡一激灵清醒过来,被揪起来签病危通知单。   “大夫,您能不能给我一个概率,我爷爷到底有多大可能……”   “不好说,一般人就没事了,但他这年纪太大了,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家属还是得做好准备。”医生顿了顿,“看病人的生命力和求生欲吧……还挺强的。”   就好像他心里明白,自己在这一世闭了眼,有个人就要跟他一刀两断,连点头之交也不肯做了。   张美珍拎着拐杖,走进楼梯口,几不可闻地喃喃道:“老来……”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甘卿落后她几步,站在那不知想什么,这时,小院门口车灯一闪而过,喻兰川他们坐的出租车到了,甘卿循声回头,正好看见喻兰川一身低气压地下车。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喻兰川脸上的暴躁一瞬间消褪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有点却步似的,竟迟疑着没往前走。 第七十七章   韩东升紧跟着从出租车上下来,看见“卡带”的喻兰川,奇怪地喊了他一声:“小喻爷?”   喻兰川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了,只是觉得甘卿方才看那一眼很特别,像是百感交集,从很遥远的时空望过来,还带着仆仆的归尘,让他一时情怯。   好在甘卿正常得比他快,似笑非笑地伸出一根手指,她托着喻兰川的车钥匙,揶揄道:“听说小喻爷今天不得了啊……阿嚏!”   喻兰川:“……”   甘卿一句打趣没打完,先连打了三个喷嚏,完事一口气堵在鼻腔后面,死都不往下走了,她在渐渐压过风声的耳鸣里有了不祥的预感——要感冒!   韩东升和闫皓一起朝她投来惊愕的目光。   虽然这二位一个已经“三高”,一个就会跳墙,但从小练过功夫的人,身体素质毕竟比普通人强。韩东升感觉自己上次感冒发烧,大概还是跟他儿子一样大的时候。   “万木春”竟然也会鼻塞咳嗽打喷嚏!   喻兰川回过神来,匪夷所思地问:“你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还有脸冻感冒?”   甘卿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天要亡我,非战之……”   “还废话!”喻兰川一把拽起她羽绒服的帽子,往下兜头一罩,把她整张脸都扣在了里头,只露出一个下巴,“感冒了不回家躺着,谁要你来管闲事?我不比你有分寸?”   “我看不见了,”甘卿往上推帽子,慢吞吞地说,“可不么?用一把跳大神的桃木剑单挑丐帮四大长老,好寸啊。”   喻兰川接过车钥匙,不小心碰到了她冰凉的指尖,立刻狐疑地问:“晚上吃饭时候不还好好的吗?你刚才到底干什么去了,电话关机,王嘉可还落到了你手里?”   “说来……”甘卿吸了一下鼻子,“唉,话长。”   她虽然怕冷,但原来住地下室和群租房,暖气似有还无,也没冻出什么毛病来,反倒是现在,天天享受冬日暖阳,蜷在暖气旁边,连抵抗力都跟着下降了不少,被舒适惯坏了。   “算了。”喻兰川把她往背风的楼梯口推,心里飞快地盘算,张美珍那个不过日子的老太太,家里肯定没有常备药,他自己刚搬过来不久,也忘了预备,这点钟,便民药店都关门了,去哪给她弄点感冒冲剂来呢?   一边忧虑,他嘴上也没闲着:“别人练功都能强身健体,你呢?今天胃疼明天脑袋疼的,除了会闯祸,一点用也没有,你练的这是什么邪功?”   喻兰川满脑子去哪弄药,甘卿则是被耳鸣严重影响了听力,至于韩东升和闫皓,他俩一个是不长于轻功、耳力欠佳,一个是洞察力不行,经常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太留意周围。   所以这一天,谁也没察觉到院门口有人。   等他们各回各家了,那人才从墙角的阴影里走出来,正是宠物店的小哑女悄悄。   闫皓回到洗衣店,不小心被门口的纸箱绊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早晨宠物店还没开门的时候,他替隔壁悄悄签收了一个快递,这一天过得兵荒马乱,他都把这事给忘了。   悄悄有时候会自掏腰包,买点进口的猫狗罐头,给宠物店里的小动物们改善伙食。闫皓探头看了一眼,整条街都熄灯了。   “太晚了,明天再说吧。”他没怎么在意地想,顺手锁了洗衣店门。   在境外买东西,邮寄回国需要过海关,得上传买家的真实身份信息,收件人一般得写全名,“悄悄”这种不知是小名还是外号的肯定不行。   罐头纸箱上,收件人一栏写了悄悄的真实姓名:朱俏。   这一宿,心神俱疲的社区民警处理完丐帮这群祖宗的纠纷,总算得到了一点奖励——失踪数日的王嘉可从天而降了!   全网都怀疑她被人灭口了,各种阴谋论甚嚣尘上,这女孩虽然看着狼狈了一点,但无论如何,能全须全尾的平安回来就是好事,民警们一边赶紧向上级报告,一边询问她失踪期间去了哪。   谁知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她连日来跌宕起伏的经历不比网友的脑洞小,里面有套路贷、有疑似绑架和非法监禁,甚至强奸未遂!   与此同时,王嘉可被“万木春”劫走的消息也送到了王九胜手上,王九胜听完了前因后果,站在他们家楼顶的豪华露台上连抽了半盒烟,慢悠悠地举着电话叹了口气:“我不怕你们办事不利,年轻人嘛,多锻炼几次,做事情自然就周全了,就怕这种胡作非为的,看见个稍微有点模样的女人就忘乎所以,丢人啊!”   手下连忙认错:“是我没挑好人,北舵主……”   “这都不用说了。参与办事人员名单,你那里都统计好了,是吧?”王九胜打断他,又意味深长地说,“他们的家属都照顾好了吗?”   电话里的手下说:“您放心。”   “那就好。”王九胜一点头,“这事本来也是我抹不开面子,替丐帮的朋友出头,不管是好结果还是坏结果,这‘果’也不该让咱们行脚帮吃,对不对?”   “是。”   “忙去吧。”王九胜轻飘飘地说,“你办事,我向来是放心的。”   然而一挂断电话,王九胜脸上游刃有余的微笑却倏地消失了。   他搓着手,像排查地雷一样,小心翼翼地把自家露台巡视了一遍——王九胜住在城区一个罕见的低密度小区里,整个小区只有四栋楼,安保极严,每座楼都配备保安室,小区二十四小时有人巡逻。   他买下了楼王的顶层,三十二层,号称“空中四合院”,有一个巨大的露台,能把大半个燕宁城都尽收眼底,天价。   可是此时,三十二层也不能让他有安全感了,王九胜打开了露台上的红外线入侵探测器,还是不能放心,回屋锁了露台。他的露台上除了一个装饰用的玻璃门,还有个非常夸张的防盗门,一放下来,就像把自己锁进了铁皮的保险箱。   “保险箱”里的王九胜又打开电脑,强迫症似的,他仔细地把附近所有的监控镜头查了三遍,这才抓了把安眠药吃,躺下睡了。   可是“保险箱”和安眠药都不能让他安眠,王九胜闭眼没多久,就被血肉模糊的噩梦惊醒,他大叫一声,冷汗淋漓地坐起来,屁滚尿流地打开了全屋的灯,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扫见墙角有一道阴影!   王九胜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回手从枕头下抽出一把军刀,嘶声喝道:“谁!”   没有回答,原来那只是他自己的衣架。   王九胜吐出一口浊气,肩膀垮了下来,在冰吧前灌了半瓶矿泉水。   王九胜生在乱世,十三岁时动手杀的第一个人是同门,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比他漂亮、比他人缘好,其实小小年纪就是个伪君子,“王八”的外号就是从这人嘴里传出来的。这个人被他偷偷宰了以后填了井,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觉,人们找了一阵,以为是那男孩自己跑了,没有人怀疑过当年老实巴交的王九胜。   除此以外,咬过他的老狗、用烧火棍打过他的厨子、当面羞辱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女孩……都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天知地知,他知死人知。   后来时代变了,他的手段也跟着不断进化,从简单的杀人抛尸,进化成制造意外——三十多年前那场仓库大火的“意外”,把他烧上了北舵主的宝座,也给了他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再后来,“制造意外”又进化,成了更高端的“借刀杀人”,连卫骁那样的大魔头也逃不过他的手掌心。   这桩桩件件,都曾是让他回味无穷的得意之作,可不知什么时候,它们开始润物无声地潜入了他梦里,每到午夜时分,就幻化成鬼魅纠缠不休。   这一定不是因为他老了、怕了。   王九胜想,都是因为当年做事疏漏,斩草没除根,给“万木春”留下了一条尾巴。   他握紧了手里的军刀,打开床头柜——那里藏着个小保险箱,输入二十六位密码,保险箱轻轻地弹开了,里面有一件血衣和几张老照片。   如果甘卿或是孟天意看见,就能认出来,拍照的地方正是泥塘后巷没改建的时候,卫骁隐居的地方。   每一张照片的主角都不一样,其中有一张杨平的照片最显眼——杨平已经是中年模样,站在小院的后院墙根下,似乎是刚从院里翻出来,正在擦手。他那扭曲的手掌心泛着一种奇怪的青紫色,沾着血迹,脸上挂着笑。   这一宿,寒风呼啸,王九胜被鬼魅缠身,杨逸凡提心吊胆地等着抢救的消息,张美珍对着毫无动静的手机发了一宿的呆。   心里有鬼、有忧、有愧、有过往的人们,都在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唯有甘卿,被喻兰川灌了一大碗从韩东升家借来的感冒冲剂,晕过去似的,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不常生病的人,一有病就格外严重,对药的反应也格外大。甘卿被门铃声吵醒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塞满了浆糊,张美珍又不知道跑哪去了,她只好四脚并用地爬起来,拖着两条面条似的腿去开门。   喻兰川拎着一袋午餐和一袋药进来:“你怎么不问一声是谁就开门,不知道最近这院乱吗?喂?”   甘卿扶着门框,脑门贴在木门上汲取凉意,两眼的焦距还没对准。   喻兰川觉得她表情不对,伸手一摸,被她的额头烫了一下:“烧糊了!我昨天嘱咐你早晨吃药,你吃了吗?”   甘卿:“……”   “你到底怎么活到这么大的?”喻兰川气急败坏地把东西放下,摘下门口衣架上的羽绒服,一手拎起甘卿,“去医院!”   甘卿不太清醒,下意识地缩肩横肘,精准地打在了喻兰川的脉门上——她手脚软绵绵的,力度不大,喻兰川“嘶”了一声,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肘,甘卿却好像站不稳似的,顺势往前一倒,整个人带着不正常的高温贴在了他身上。   喻兰川胸口“咯”一下,心跳暂停了半拍。   然而下一刻,他颈侧一凉,冰冷的金属制品贴在了他脖子上。   喻兰川:“……”   甘卿直到这会,才好像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迷迷糊糊地问:“……小喻爷?你怎么还没上班?”   “我抽午休时间从公司赶回来给你送饭,”喻兰川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能劳驾你把爪子从我脖子上拿开吗?” 第七十八章   甘卿诡异地沉默了几秒,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干了什么,僵硬地往后退了一步。   甘卿:“我……那个不太清醒……”   喻兰川:“你拿的还是我钥匙!”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声音叠在了一起。   甘卿的目光往下一溜达——喻兰川刚才不知道掏什么,钱包是打开的,露着钥匙,钥匙串上有一把装饰用的小瑞士军刀……被她顺手牵羊,拿去卡了人家脖子。   甘卿一声不吭地从旁边抽了一张纸巾,把小喻爷的钥匙串擦了一遍,用上供的姿势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请回到了喻兰川包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平时懒得睁眼,眼皮总是盖着半个瞳孔,让人看不准焦距在哪,显得若离若即的,这会却因为感冒,把原本就双的眼皮烧得“一波三折”,沉甸甸地往下一压,带点眼泪,无端乖巧无辜了起来。   跟平时不一样。   喻兰川心神一动,像是从结了冰的山石上窥见了一簇生在缝隙里的花,意外中还有一点震撼,于是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了几分:“去吃点东西,量个体温,我带你去医院。”   甘卿无意识地跟着他走了几步,耳畔的声音都跟她隔着什么,随着间歇性的耳鸣时远时近,反应起来也慢半拍。   喻兰川已经把带来的药和食物都摊开了一桌,她才声音有点含糊地说:“我不用去医院,我每次感冒就这样,烧一天,睡两觉就退,吃不吃药都行……唔……”   她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总觉得自己忘了说什么,好一会才想起来,连忙尴尬地补上:“你怎么还特意从公司跑回来?我怪不好意思的。”   礼多人不怪,甘卿本意是说句“客气话”,但这句客气话因为出来得慢了一会,像后来硬补的,听着不像礼貌周到,更近似于刻意拉开距离,有点不友好。   人的语言就是这么微妙,有时候语气、时机有轻微的差别,就会透露出完全不一样的意思。   甘卿感觉到了,为免误会,她连忙转起结满浆糊的脑浆,十分狗腿地找补了一句:“不过我正好没力气起来做,这顿饭真是及时雨,小喻爷救我狗命,大恩大德,以后……”   喻兰川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甘卿只好傻笑。   喻兰川却也没什么生气的意思,没理她,低头发微信给同事,说自己下午有事,请假半天。   发完,他才收起手机,好整以暇地问:“以后什么?你有什么能报答我的?”   甘卿:“……”   她掐指一算,自己没钱没权、没家没业,身无长物,就做饭还行——味觉审美似乎还异于常人,总是不为世俗接受。小喻爷遵纪守法,身为模范公民,大概也没有买凶杀人的需求。   难怪民间传说里报恩的小妖都以身相许——他们也确实没别的本事了。   可是甘卿一直觉得,“妖精报恩以身相许”之类的故事,都是旧社会底层男青年的幻想,男主角也大多一穷二白,只有一腔正直。   假如许相公是个公子王孙之流,那白蛇传就不是“报恩”的故事,而是“碰瓷”了。因为白娘子是个连户口都造假的盲流,特长是施展妖法坑蒙拐骗,美貌都是变出来的,一喝高就露一屁股尾巴。   公子要她干什么使?吓都吓尿了。   后续发展大概会是许相公重金请大师做法,然后大师和妖怪大战三百回合,最后邪不压正、妖魔伏法。   喻兰川见她词穷,就翻了个白眼,从药袋里抽出一根电子体温计扔给她:“不会用自己看说明书。”   说着,他把有点凉了的汤汤水水端到厨房,挨个加热。   甘卿头发沉,于是把头歪过来,搁在椅背上,减轻脖子的负担,透过歪歪斜斜的视角,她看向厨房里的喻兰川。喻兰川背对着她,正在熟悉她们家的微波炉,永远笔挺的衬衣外罩着一件简单的羊毛背心,箍出了宽肩窄腰。   小喻爷不是“王孙”,但要是放在过去,肯定有资格当个“公子”。他才华横溢、处事圆融,金榜题名指日可待,长得还帅,搞不好被公主看上拉回去当驸马,就不用还房贷了。   甘卿想了想,说:“我知道几个人,有祖传的铸剑手艺……虽然现在都做工艺品去了,不过家里肯定还有私藏品。‘寒江七诀’老被强行变成棍法和扫帚法太可惜了,要不……我给你找把剑吧?”   喻兰川冷漠地说:“镇宅?去你的吧,我家又不是中式装修,神经病啊挂把剑。”   甘卿:“……喻掌门,贵派就算只剩下掌门一个,好歹也是个剑派吧。”   微波炉“叮”地响了一声,食物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漏出来,流到客厅,温暖而浓郁。   “我们是使剑的门派,不是崇拜剑的门派。”喻兰川淡淡地说,“刀枪棍棒,什么不一样?当然,最好还是动口不动手。”   又来了——甘卿夹着温度计,把脸埋在胳膊上笑。   喻兰川却没笑,他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桌:“拳脚容易流传,刀剑必定会往舞台表演方面发展,指不定哪天就彻底失传了,这有什么?再说我也不喜欢用真剑。”   甘卿奇怪地问:“为什么?你已经到了‘飞花摘叶’都能当剑使的化境了吗?”   “刀剑之类的凶器,属于风险很高的操作,我应该算是个‘风险厌恶者’,不喜欢碰这种东西。”喻兰川顿了顿,“哦,‘风险厌恶者’是指……”   甘卿接道:“在顺风顺水的时候,也会如履薄冰的人。”   “差不多。”喻兰川一耸肩,见她夹着温度计不方便,就给她盛了碗汤,又在她左手塞了把勺,“听起来不如赌徒酷,是吧?有股枸杞红枣水味。”   可是,既然是个“如履薄冰”的人,为什么肯露面出头,独自挡住来势汹汹的丐帮叛逆呢?   甘卿心想,如果她这么问,喻兰川一定会一脸不耐烦地回她一句“那是逼不得已,没得选,不然还能怎么办”。   有的人视金钱如粪土,肯把宝马貂裘换美酒,只为一场尽兴。万物如浮云,唯有情深义重。   喻兰川却没有这种潇洒,他好像那种平时抠抠索索、一分钱掰成八瓣花的老财主,吝啬得让人哭笑不得,但你知道,生死关头,他是肯抛却一切他看重的东西,为你倾家荡产的。   “看什么看,”喻兰川被她的目光盯得不自在,板起了脸,“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傻——电子体温计一分钟够了,还不快看看几成熟了。”   体温计上显示三十八度五,算高烧了。   喻兰川皱起眉,放下筷子:“我下楼买点退烧药。”   甘卿的目光落在体温计的表盘上,可能真是烧短路了,她脱口说:“刀也不要,剑也不要。可是我请人吃饭最高档次是麦当劳,你再对我这么好,我就要资不抵债了。”   她的尾音拖得很长,带着沙哑的鼻音,有粘性似的,像传说里躺在蛛丝上的蜘蛛精,凶险而靡丽,把飞蛾喻兰川黏在了原地。   两个人隔着一张巴掌大的小桌,互相数得清对方睫毛的根数。   喻兰川的喉咙微微一滚,接着,他缓缓地站起来,双手撑在小桌上,朝甘卿的方向倾下身,身高带来了某种压迫感。   他眉目不动时,眼角和嘴角都是横平竖直,既不上翘、也不下垂,原生表情透着理智和冷淡的味道,让人想起浮着冰山的平静海面,底下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和漩涡。   喻兰川在她耳边说:“你可以申请借款展期,先还利息。”   甘卿仿佛被固定在那一小片阴影里,一动不动。   喻兰川略微垂下眼,心里默数了五下——据说这是一个成年人能从冲动中冷静下来的时间,他礼数周全地给了对方这个时间。   然而甘卿今天的反应格外迟钝,似乎没能抓住这个机会。   喻兰川叹了口气,轻轻地在她耳垂上捏了一下,呼吸若有若无地掠过她的脸颊,一阵一触即走的风似的,让人恍然间分辨不出有没有触碰到。然后他站直了,披上外套下楼买药了。   直到听见门响,甘卿才眨了眨眼,如梦方醒。   她烧得找不着北,诸如“将来”、“门当户对”、“配不配”、“何去何从”之类复杂的问题,她这会一概思考不动,只剩下一小撮脑细胞还没罢工,尽忠职守地连线她突然通气的鼻子,记录下缭绕在她身边的古龙水味。   薄荷的。 第七十九章   “田展鹏先生,您有一份快递,麻烦签收。”   寒冬腊月里,丐帮九袋田长老家四门大开,他在收拾行李。   租住的这一片老楼突然要准备拆迁,房主们即将实现“阶级跃迁”,成为“拆迁户贵族”,正在集体狂欢,可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租住在这里的房客们却如遭晴空霹雳,一起愁云惨淡起来。   “放门口。”田长老正在打电话,随口应了一句,又转头对电话里的房东说,“……还有我上礼拜才刚灌的煤气,还没怎么使呢,这可怎么算?”   房东已成人生赢家,豪气冲天:“扛走!煤气罐送你了,当送别赠礼!祝咱们以后都前程似锦!”   田长老:“……”   煤气罐的铁皮肚子上果然印了“前程似锦”几个红字,已经被油渍糊得看不出来了,憨态可掬地戳在墙角,跟主人一样前途未卜。   田长老在这住了六年,破家万贯,他足足花了一下午,才把要带走的东西都打好包,大包小包满地都是,透着兵荒马乱的狼狈。他四下踅摸片刻,发现实在没地方落脚,这位临近古稀的老人就扬起胳膊,把额上的热汗蹭在上臂袖子上,然后缓缓地走到门口,叹了口气,在门槛上坐下,给自己卷了根旱烟。   怎么办呢?   只能先上哪个徒弟家里凑合一阵子,再慢慢找其他的房子。   想一想,自己这日子就过得跟狗一样,居然还有脸回去抢打狗棒,抢回来表演“竹棍削自己”吗?田长老瘪着嘴,喷了一口烟圈,一边这样自嘲地想,一边随手撕开了放在门口的快递。   谁会给他寄东西?这玩意不是账单就是广……   田长老漫不经心的动作忽然一顿,快递信封里滑出了一张老照片,他先是愣了愣,随即似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那一瞬间,田长老的热汗一下凉了,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落在他脚下的旧照片,拍的是泥塘后巷一个很隐蔽的小院后窗,比现在年轻一点的他正跟一群人从后窗爬出来,有的人已经落地,有的还在慌慌张张地往外爬。   照片拍到了他的正脸,他正神色狰狞地盯着一个方向,田展鹏记得,他当时心神大乱,正在往杨平的方向看,可是这张照片里,杨平没入镜!   十年过去了,那件事仍历历在目。   那些年田长老在外地管分舵事务,刚回燕宁,才找到地方落脚,就有一位不速之客上了门,正是杨平。   当时杨平早已经被逐出丐帮,并且失踪近十年了,他突然出现,田展鹏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老杨帮主和杨平断绝父子关系的时候,给杨平列过一打罪状,诸如什么“曾经利用帮内网络,散布谣言恶意中伤某某”、“恃强凌弱,纠集打手围攻过某某”、“对妻儿动手、不慈不孝”之类,看完让人觉得这货五行缺德,什么坏事都干,但就是找不着重点。   所以帮内众人都心知肚明,杨平被逐出丐帮,真正的原因是企图谋杀行脚帮前任北舵主张美珍。   田展鹏听到有人传,一百一那边分房的时候,杨平还不知道张美珍也有一套,直到她退休回燕宁,搬家时撞见了正在开电梯的杨平。一个是光荣退休的女干部,一个是双手尽废、只能靠开电梯为生的可怜虫,杨平当场就疯了。   张美珍也不是什么厚道人,嘴比较欠,跟杨平有宿怨,趁机冷嘲热讽一通,回去以后,杨平可能是怎么想怎么呕得慌,有人说他在张美珍家放火,也有人说他纠集了一帮人去张美珍落脚的小旅馆堵人。   帮主为了老情人罚儿子,大家也都不好多嘴,但背后议论起来,其实大多是站在杨平这边的——毕竟杨平才是丐帮自己人,而张美珍是新仇旧怨说不清的行脚帮旧人,虽然当年那惨案的涉事人员都已经伏法,事情算了了,但两大帮派从此交恶,“行脚帮”仨字,在丐帮的词典里,就是狗屎的近义词。   失踪了近十年的杨平蹉跎了不少,一双眼阴森森的,像压着两口要喷发的火山,进来以后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找到了卫骁藏身的地方。   卫骁是他们这一代人头上的阴影,出类拔萃,当年一战成名,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笼罩着许多传闻,让这个人听起来不怎么正派。   杨平这一辈子,被自己毁了一半,又被卫骁毁了一半,因为身体限制,他练功比谁都狠、比谁都想出人头地,憋足了劲头想要一鸣惊人,谁知道刚一开嗓,就被卫骁怼成了哑炮,挑断了手筋。   当年给卫骁下战书的人里其实也有田展鹏,只是那会他师父还在世,他赴约之前被师父发现了,老人家打了他一顿手板,把他关了起来。事后,田展鹏听说那一战的结局,又愤怒又遗憾……还夹杂了一点小小的侥幸,他一直自欺欺人地认为,当年如果自己也去了,指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找上门的杨平对他说:“田老哥,卫骁这个人,恶贯满盈。现在武林正道上说话管用的那几位都不管事,抹不开故交的面子,放任这种败类。上次是我们学艺不精,又大意,才败在他手段卑劣上,这回一定不能让他跑了!这么多年,我做梦都想一雪前耻,一直找不着这个人,这次终于抓住他了!田老哥,我知道你上次没能来,自己心里也一直耿耿于怀——要是你也在,我们兄弟几个哪会落到现在这种境地?”   田展鹏被他一番煽动,又是跃跃欲试,又是心虚气短,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去了。   到了那天过去一看,以杨平为首,被卫骁伤过的几个人都到齐了,这些人受伤以后都是半退隐状态,也不知道伤好没好、功夫搁下了多少。田展鹏看了这个阵容,心里悲观地想,看来他自己就是对付卫骁的主力了。   他们找到卫骁家里的时候,门是开着的,一个清瘦的老头干净整洁地等着他们,沏好了茶,手边放着一封信。   田展鹏这才知道,杨平早给卫骁下过了战书。   田展鹏觉得有点意外——在他的刻板印象里,卫骁一直是个藏头露尾的小人,他没想到杨平竟然会提前下战书。   不是说怕那人跑了吗?还敢这么打草惊蛇?   而奇怪的是,卫骁竟然也没跑。   不但没跑,那男人端坐前厅、静候来客的模样,居然还有点“渊岳之躯、迎风不惧”的名宿气度。   “也可能是太自负了,根本没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田展鹏心里这么想。   杨平下的战书,那当然就是杨平本人先上,田展鹏看着周围这几位,非常唏嘘——据说他们上次挑战卫骁的时候,打到最后是一起动手的,没想到落下的阴影这么多年都没消,这回干脆连一起上也不敢上了,敢情完全是来当拉拉队的!   田展鹏叹了口气,做好了最后自己和卫骁一对一的准备。   谁知道,他居然没有出手的机会。   杨平这个断过手、断过脚,四肢往地上一铺都不在一个平面的半残,不知道事先嗑了什么黑科技的大力丸,他一出手,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用的绝不是老杨帮主传下来的那一套功夫,鸡爪似的手一掌拍下去,理石的茶几出了裂纹!   别说是后来断过手筋,就是杨平年轻力壮、最如日中天的时候,也绝对没有这种功夫。   反而是传说中的“武林噩梦”卫骁,活像瘸了,一条腿拖拖拉拉不灵便不说,他还气虚气短,不过三两回合,他就冷汗涔涔,脸都白了。   不等田展鹏他们反应过来,杨平一掌拍在了卫骁胸口上,直接把人打飞了出去。卫骁整个人从墙上滑了下来,半晌没爬起来,一口血洒得前襟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田展鹏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拦住杨平,大喝一声:“行了!要出人命了!”   虽说杨平是下了“生死战书”,在古代打死不论,可解放后毕竟不一样了,哪还能真杀人?   田展鹏心惊胆战地上前两步,觑着卫骁的脸色:“喂,你……你还行吗?叫120送你去医院吧?”   卫骁若有若无地朝他点了点头,只说不用。他强撑几次,没能把自己撑起来,便捂住胸口,蜷在墙角,跟杨平说了几句田展鹏至今没明白的话。   “你赢了,”他几不可闻地说,“大家伙都看见了,都是见证,可以了吗?”   杨平的嘴角挂着快意阴毒的笑容。   卫骁又颤抖着喘了口气,轻轻地说:“那咱俩的恩怨,就到此为止了吧?不要牵连别的。”   杨平冷笑着回答:“我没有这个兴趣,也没这个闲工夫。”   卫骁听完,笑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是伤了肺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杨兄是有傲骨的人,我信你……那就恕我不方便远送了……这个点钟……前头该有夜市了,人多眼杂,你们从后院走吧。”   田展鹏就一头雾水地跟着杨平等人,从后窗跳出去了,跳完他也没明白,“人多眼杂”怎么了——他们与人约定了比武,堂堂正正,还怕谁知道吗?   难道是卫骁输了,嫌丢人?   可让万木春丢人不是杨平的夙愿么?他又为什么突然这么“善良”,还照顾起手下败将的自尊心,说让走后院就走后院?   从后窗出去的时候,田展鹏满腔疑惑地看了杨平一眼,正看见杨平在擦手上的血迹,他惊恐地发现,杨平手掌上泛着可怕的青紫色!   他到底……练了什么邪功?   杨平十分平静地跟众人分道扬镳,临别,还嘱咐他们“恩怨已了,不要再私下来找卫骁的麻烦”,听得田展鹏以为他被人夺舍了,于是到底没忍住,半夜三更又偷偷转回了卫骁家,有点好奇,也有点怕卫骁真出事。   结果,他看见打得狼藉一片的现场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血迹擦干净了,连被杨平一掌拍裂的桌面都重新上了胶,卫骁自己换下了血衣,平静地躺在床上……没了气息。   寿终正寝的模样。   田展鹏吓坏了,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转身就跑。   卫骁让杨平走后院,杨平就走了后院——难道他俩当时就知道一定会出人命,所以才刻意避人耳目?   那……不就是说杨平那家伙一掌打死了人?他心里有数,这是故意杀人!   更离奇的是,卫骁为什么还要袒护他?让他走,还自己收拾现场?莫非他口味异于常人,暗恋这条吉娃娃吗?!   独居老人平静地躺在床上死亡,又没有家属追究,一般都会当成心脏猝死处理,没人报案,当然也没人验尸。   一代武林噩梦就这么烟消云散,这迷雾重重的谋杀一直是田展鹏心里的一块石头——他不明白,也不敢提。   直到今天,他终于知道了答案——   因为信封里除了那张照片,还掉下了一封打印的信。 第八十章   “寄给您的照片,是杨平先生八年前寄存在我这的,拍摄人是我。”   “您不用知道我的身份,毕竟我只是个无名小卒,祖上没出过五绝那样显赫的英雄,留下一点偷鸡摸狗的手艺,现在干一干偷拍捉奸,混口饭吃。”   “杨平先生当年告诉我,你们会从那扇窗户跳出来,所以我早早选好了位置,调整好镜头,这样才能及时抓拍下诸位的照片。这之后,我的工作就是随时追踪您几位的踪迹——这也不难,几位都没打算隐姓埋名,我只需要在你们搬家的时候关注一下,更新地址就行了。不瞒您说,多数朋友八年都没挪过窝,您是搬家次数最多的,八年里一共搬了三回,我知道您马上要搬第四回 ,希望快递能在您收拾完行李之前送到。”   田展鹏看到这一段,冷汗都下来了,好像有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射出两簇阴冷的目光,就钉在他的后背上。   他神经质地站起来,将门窗楼道都检查了一遍。   然而喧闹的小区楼下,似乎只有七嘴八舌的房主们在情绪高涨地聊天,关心签字时机和补偿款,没有任何异状。   田展鹏咽了口唾沫,继续往下看。   写信的人好像知道他的反应一样:“您不用紧张,我们这种人就像阴沟里的耗子,不敢出现在您面前。我的雇主也只是让我追踪记录,没有委托我做别的。”   “但就在今天,应该是您收到这封信的前一天,杨平先生嘱咐我把保存的照片分别邮到诸位的最新地址,并附上以上信件。”   就在这时,田展鹏的手机突兀地响了,田长老绷紧的神经差点扯断了。   “喂,师父,您听说了吗?”   田展鹏涩声问:“……什么?”   “今天小翟他们那一伙人被警察带走了!‘马猴儿’跑了,警察正在抓他。说是他们跟之前那个失踪的小女孩……叫什么王什么可的那个,有关系!”   小翟和马猴儿,就是丐帮内乱当晚,杨平在小租屋里秘会的两个人,明面上替赵长老办事,撺掇着赵长老出头,私下里,他俩暗度陈仓地伙同行脚帮搞事。   但这件事田长老不知道,所以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哎哟,师父,您怎么还不明白!网上燕宁盛宴爆的料都是从那女孩手机上弄来的,他们绑架她,利用她失踪,把事炒得沸沸扬扬,又把老帮主的孙女拖下水,都是算计好的,咱还不知道呢!咱们一听说,就回去找老帮主要公道,把老帮主气进了医院,万一他老人家有个三长两短……这事怎么算?老帮主不就是咱们气死的吗!幕后黑手就可以出来当好人,顺理成章地接管打狗棒,这个姓赵的老东西,没想到他这么奸……”   “不是赵老七。”田长老的目光直直地洞穿窗户,听到这,很多事电光石火间,在他脑子里连成了一根线——   赵长老那天和他一样,也想强行取走打狗棒,结果被一个后辈喻兰川给拦了下来,脸已经丢到了西伯利亚。如果是他精心策划,实在没必要亲自粉墨登场,上台客串小丑。   “啊?什么?”电话里的徒弟没听清他这句压在嗓子眼的话,“对了,师父,您知道那个失踪女孩是谁给送到警察局的吗?”   田展鹏的目光轻轻动了一下。   “我听说是万木春——当面劫人,嚣张不嚣张?”电话里的人刻意压低了声音,“万木春真的有传人吗?我一直以为是他们瞎说的,师父,一刀三寸二分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徒弟后面说了什么,田展鹏没听清,他觉得自己全想明白了。   卫骁隐居燕宁多年,杨平自己单枪匹马,怎么可能轻易地就把他翻出来?当时身后一定另有靠山。   这也能解释杨平一个废人,那手神鬼莫测的邪功是哪来的。动手时,卫骁腿脚很不灵便,一看就是身上带伤,很可能也是这背后的人干的。   万木春卫骁有个传人,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小崽,也可能是自己生的,八年前应该还小,不在身边,卫骁受了伤,接到战书后却仍然没有逃,既不是因为这个藏头露尾的杀手坦然无畏,也不是因为他自视甚高——而是他知道自己逃不了了。   他败在杨平手下,说的那句祈求杨平“到此为止”的话,就是求他不要去找下一代人的麻烦。杨平回答“没有兴趣,没有闲工夫”,暗示的是“她不来找我,我也不去找她,你自己收拾好”。   卫骁听懂了他的暗示,所以临死时,他强撑着收拾了现场,伪装出寿终正寝的样子,就是为了让暗中看着他的人明白他的态度——有恩有怨,他一力担了,到此为止,后人什么都不知道,不会替他报仇,他死后,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卫骁奸计得逞,万木春的鬼刀韬光养晦八年,现在终于浮出水面,还暗中借着行脚帮的老妖婆直接搭上杨帮主,眼看是要翻旧账了!   杨平那个狗东西当年竟然也还留了一手,田展鹏一直就奇怪,他打杀那个半残的卫骁,明明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要叫上他们这一帮人?壮胆?还是雪耻的时候不昭告天下不过瘾?   现在终于真相大白——杨平不但连蒙再骗地把他们卷进去了,自己留了证据,他们这些人,或者被卫骁伤过身、或者被卫骁伤过名,都有动机,卫骁之死,谁也说不清。万木春重出武林的时候,他们这些八年前就已经进坑的傻帽都是靶子、诱饵、挡箭牌!   杨平现在可以用这些东西威胁他们,站出来帮他夺取丐帮大权,过几天也可以随时把他们的行踪透露给万木春,拿他们挡了万木春的刀锋,自己适时出来“黄雀在后”。   这是把人当傻猴耍啊。   同一时间,燕宁内外,当年参与过两次围堵卫骁的人,全都接到了差不多的邮件,这伙人不大能算是英雄,但所见略同——   杨平威胁他们,万木春磨刀霍霍,不管这两边是谁棋高一着,他们都是无辜的牺牲品。   像田展鹏一样四海为家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到了这把年纪,都有一家妻儿老小、平静生活了,这分明是无妄之灾。   凭什么呀?   田展鹏短暂的惊慌过去,眼神沉了下来,他翻开通讯录,一个一个地开始联系。   谁不是辛苦挣扎?谁又不想好好活着呢?   既然这样……也就只好祝福这二位早日暴毙了。   甘卿收到遥祝,哆哆嗦嗦地打了个喷嚏,蒙汗药似的退烧药开始起作用,这喷嚏没让她清醒。只是意识朦胧间,她觉得身边有动静,有人轻轻地拿起了她的右手。   掌心都是冷汗,湿淋淋的,喻兰川抽了张纸巾擦了她的手,仔细端详片刻,忽然发现她的手指很细。   他十分惊奇,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看过女孩的手。喻兰川一直以为自己的手已经算十分修长,和她比起来,却要粗一圈。他觉得那指骨就像是没发育好一样,轻轻一捏就会折断,指尖竟然真的会收拢成锐角。   “原来‘十指如削’不是夸张的修辞。平时她的刀片都藏在哪呢?”   喻兰川一边漫无边际地想,一边用手机拍了张照片。   甘卿被相机的快门音效惊动,手指倏地一动,细而软的手瞬间绷紧,露出指缝间坚硬的薄茧,那些茧竟然比骨骼还硬,透露出说不出的锋锐。   甘卿略微睁了眼。   喻兰川以为她醒了,立刻若无其事地把她的手放在一边,十分“正直”地说:“咳……拍下来发给我那个当医生的朋友,看看你这鸡爪子还有没有捋平的希望。”   甘卿没吭声,半张脸陷在枕头里,散乱的目光注视着他。   喻兰川就像知道班主任在后门盯梢的中学生一样,背着她的目光,他正襟危坐地把电脑往膝头一架,开始给甘卿表演“心无旁骛”工作的社会人——他点开邮箱刷了几遍,狗屁邮件也没开,只是来回翻了几页,然后装模作样地抱怨道:“这么慢,你家网该扔了。”   然后他又随便点开了几个文件,把句尾的句号删除又打上,全选来回改字体,键盘敲得“锣鼓喧天”,热闹得不行。   这么热火朝天地“忙碌”了好一会,喻兰川终于忍不住斜了斜眼,暗中观察一声不响的甘卿。   这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又重新垂下眼睡着了。   甘卿做了个梦,梦见她回到小时候,进了高考考场——这个梦不太真实,因为她并没有进过真正的考场。   监考老师给别人的考卷都是一张纸,到了她这,却是足有新华字典那么厚的一沓纸。   甘卿忍不住问:“老师,为什么我跟别人不一样?”   “AB卷。”监考老师冷冷地回答,“人家是A卷,你B卷,时间都一样,别废话了,快写。”   那怎么写得完,连翻页都翻不完!   卷子上都是芝麻一样大的小字,她拼命地填,右手却不听使唤,怎么也写不快。监考老师像个旧社会的奴隶主一样,拎着鞭子来回巡视,大声咆哮:“快点写!”   周围的人不断站起来交卷,人都走光了,她却连一半也没写完。   甘卿在梦里急得满头大汗,心里焦虑地想:“考不上了,来不及了。”   “为什么还不交卷!”监考老师张开血盆大口,一鞭子朝她甩过来,甘卿扶着桌子一跃而起,一边借着周围的桌椅板凳走转腾挪,一边还要见缝插针地往卷子上写字。   “你还考什么考!”监考老师变成了个模样,有一点像卫欢,有一点像卫骁……手腕上戴着精致的商务表,又似乎是喻兰川的,他的长鞭化作带血的大铡刀,一下落在她面前,甘卿险险地避开,那刀却当着她的面,切进了她好不容易写完的卷子里。   刀刃上的血全留在了试卷上,所有字迹都被盖住了。   甘卿倒抽了一口凉气,倏地醒了过来,日头已经西垂了。   “醒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张美珍说。   甘卿的瞳孔里还沾着血色,一脸空白地扭头看她。   “你们家那个小喻爷看见我回来就走了,喏,你的药,要吃几片自己看,说明书上那小字我看不见。”张美珍把一杯温水放在她床头,一脸倦色地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有你一份快递,我放那了。”   甘卿含糊地应了一声,头重脚轻地爬起来,对着快递发了两分钟的呆,这才慢腾腾地撕起包装。   “什么东西?”她想,“不会是孟老板偷我身份证,给我报了高自考吧?”   甘卿顿了顿,有那么一瞬间,她心里起了个流星一样的念头。   如果……   换个活法也不是不行。   试一试么?   “嘶拉”一下,她撕开了封口。 第八十一章   “丫头,我熬点玉米南瓜粥,你喝不喝?”张美珍在厨房转了一圈,探头问甘卿,发现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膝盖上搭着拆开的信封,似乎是想去端水杯,手伸到一半,她好像又突然不想喝了,缩回了袖子里,张美珍奇怪地问,“谁给你寄的什么东西?”   “孟老板,”甘卿眼波一转,像是刚刚活过来的石像,她随手收起了信,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躺了一天的骨头“咯吱咯吱”地响了几声,“美珍姐,您刚才说什么?”   “问你喝不喝玉米南瓜粥……”   “喝,”甘卿一口答应,“放点牛奶,我能喝一锅。”   张美珍还是有点疑惑:“天意?就这么两步路,吼一嗓子都听得见,他没事给你寄什么东西?”   “不是从他那寄的,”甘卿在喻兰川给她买的一堆药里翻了翻,找出个医用口罩,扣在脸上,闷声闷气地说,“老孟偷偷拿了我的身份证,给我报了个高自考,考试中心那边寄来的东西。唉,美珍姐,您看看您这宝贝外甥,又调皮捣蛋,有功夫也管管行吗?”   张美珍总觉得这个小丫头片子暗搓搓地占孟天意便宜:“这回又给你报了个什么?”   “还是财会。”甘卿背对着她,披上一件外衣,“我不知道他是对财会有误解,还是对我有误解——我教您怎么做好吃,南瓜别放水——我高中的时候,文科数学卷,最高纪录做到了倒数第二题,还就一次。”   “唔,比天意强多了。”张美珍按照她的指点处理南瓜,“天意小学一年级数学三十二分,从那以后,一直崇拜能跟数字打交道的人,马戏团表演算数的狗都是他的偶像候选。”   甘卿正在清嗓子,一口气呛进去,咳了个死去活来:“天……咳……天赋异禀。”   楼下的牛孩子韩周,据说也是从三年级才开始不及格的。   “是有点早,”张美珍叹了口气,一脸感慨,“天意这孩子,从小就早熟。”   俩人沉默了两秒,同时笑出了声。   张美珍忽然问:“你……本来想学什么?”   如果你拿到的不是“B卷”,如果你是普通人家的女孩,普通地长大,参加高考,毕业工作——   甘卿靠在厨房门口,大半张脸藏在口罩下,看不出端倪。   “没仔细想过,”好一会,甘卿才开口说,“我应该就属于那种考完试两眼一黑,然后报志愿的时候抓阄盲选的人吧。我记得我英语还行,数学拖后腿,其他科目平均,可能会报个语言类的专业。”   学语言类专业的人,毕业以后都在干什么呢?   她没来得及了解过。   当翻译,文案编辑,或者到哪个跨国公司、涉外部门接洽国际友人……也可能做一些不相干的工作。每天像那些一脸困倦的小白领们一样朝九晚六,不大敢想买房买车的事,业余爱好就是回家做饭,一发现电视里放外语节目,就赶紧换台,省得卫骁又来问她“你听得懂吗?来,不看字幕给我翻译一下”。   如果毕业工作以后,还有除了同事以外的人来追她,她一定很开心,既能满足虚荣心,又是平时循规蹈矩生活的绝好调剂,男朋友工作忙不能约会也没关系,反正她宅。就是卫骁那老头大概会不太高兴,老头年纪大了以后,虽然不再争强好胜,骨子里却是有点死板执拗的,可能不愿意她找个比自己收入高很多的男青年,因为知道她又懒散又能混吃等死,这辈子恐怕没什么出息,怕将来日子久了,人家嫌弃她。   甘卿想着想着,突然笑了。   张美珍看了她一眼。   “没,”甘卿摆摆手,“就是突然觉得,我就算考上大学,估计也比现在多挣不了几块钱……对了,美珍姐,杨老帮主怎么样了?”   张美珍顿了顿:“不知道,还在ICU,家属探视时间都有限,具体什么情况都得等医院通知。”   “抢救时间长的,最后好像一般都没事,”甘卿很玄学地安慰了她一句,“如果……”   “这么多年的老街坊了,我当然还是盼着他好的。”张美珍打断她,“如果什么?如果我俩当年不顾一切地要在一起,现在没准已经相看两厌,还不如当邻居关系好呢。冷静下来想想,我跟杨清就不是一路人。”   杨帮主古板内敛,脸面和原则大过一切,干什么都得“不能让人挑理”。   张美珍完全相反,离经叛道、任情任性,凡事都看自己心情。   就算当年老杨为了张美珍放弃丐帮,或者张美珍放弃尊严彻底背叛行脚帮,真的在一起了,这几十年下来,也少不了磕绊争吵,未必就幸福了。   也是,男欢女爱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再真挚也不行。   “人呢,排队的时候,总觉得别的队伍比较快,回忆过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如果在某个时点选了别的路,命运就能天翻地覆了,其实这都是自我安慰。怎么选,你也还是你,能比现在多多大出息?”张美珍很潇洒地说,“你看,你也承认,就算你当年按部就班地上大学,也不一定比现在过得好。”   甘卿的眼神落在锅里,玉米南瓜粥在小火上缓缓地冒着泡,眼神被感冒感出来的几层眼皮压得有点黯淡。   温暖的甜味蒸腾出来,弥散在小小的厨房里,北窗外的公共走廊中传来人声,上班上学的都回了家。   好久,甘卿才回过神来,声音有些沙哑地说:“玉米粒再煮要老了,美珍姐,可以关……”   “可我还是后悔。”   甘卿诧异地抬起头,看见张美珍苍老沉静的侧脸,这个潇洒的老太太面朝墙壁,喃喃地说:“不管理智怎么说、阅历怎么说,我还是后悔。”   所有因为没有珍惜、没有拼命挽留而错失的东西,都会成为这一生中遥不可及的执念。它们就像黑洞一样,吞噬一切,而且永远不会被填满。   即使时过境迁,得到了当年的“求不得”。   “不过你就不一样了。”张美珍招呼甘卿自己盛粥,自己走到阳台上抽烟,错身而过的时候,她屈指在甘卿的下巴上弹了一下,“当年我众叛亲离,可没人盼我点好。你人缘比我强多了,活人和死人都盼着你过好日子,一个个都急得伸长脖子,恨不能替你过,好自为之吧。”   杨逸凡从医院直接去了警局,常年冷着脸的苗队已经在那等她了。   警方喜获王嘉可之后,根据她的描述,连夜突袭了软禁过她的小旅馆。   行脚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临时扒房逃跑是来不及了,那小黑店根本经不起查,一查发现原先的证照早被吊销了,现在不但是无照经营,里头还收容了不少黄赌毒分子。涉事店主、店员还有袭击王嘉可的那个司机都给一锅端了。王九胜故意不让他们跑——事情越扑朔迷离,警察越是要深究,牵扯也就越大,还不如让这几个混混把罪顶下来,反正也关不了几年,家人都有行脚帮“照顾”。   这几位进去以后,把丐帮的大马猴、小翟他们那一伙人也供了出来——不供没办法,因为王嘉可肯定会跟警察说,当时有一伙流浪汉模样的人想劫走她的事。   正邪两派警局聚头,都有默契不把各自的帮派牵扯进来,于是一通胡编乱造。   “坐。”苗队审视着杨逸凡——她这几天都在医院,化妆打扮早顾不上了,一张脸上清汤寡水的,不那么精致,却也不那么咄咄逼人了,看着顺眼了不少,因此苗队难得说了句客套话,“老人家住院的事我听说了,怎么样了?”   “不知道,”杨逸凡面带疲惫地说,“您有什么事赶紧问吧,医院那边没准随时叫我回去签病危通知。”   “王嘉可承认那天宴会之后,涉嫌违法犯罪的人里没有你。”苗队正色下来,“至于网上传的其他言论,是断章取义也好、是真的也好,不归我们刑警管,你的嫌疑现在应该是洗清了。”   杨逸凡一挑眉,似乎在问“那你叫我来干嘛”。   苗队说:“有几件事需要你配合调查。关于王嘉可绑架案。首先,吴国盛,男,四十六岁,声称自己身后有个老板能替王嘉可还高利贷,借此诱拐并绑架了她,其实是个开黑车的司机,他是这件案子的主谋。你认识这个人吗?”   杨逸凡:“听都没听说过。”   苗队点点头,吴国盛——也就是绑架王嘉可的黑车司机也是这么说的。   他说自己认识几个帮人放贷催债的地痞流氓,盯上了王嘉可这个傻白甜,一开始只想骗点色,没想到在她手机里还有意外发现。他挑了点劲爆的给朋友看,本想做个谈资,谁知道被人挂到网上,意外引起了轩然大波,于是这坏胚长了歪心思,他连蒙再骗地把王嘉可藏起来了,打算用这部手机去要挟那些有钱人。   杨逸凡就是他挑中的倒霉冤大头之一。   “那么这个叫翟大安的人,你认识吗?”   杨逸凡一摊手:“哪根葱?”   苗队:“那杨平呢?这个名字你熟吗?”   杨逸凡的嘴角倏地绷紧了:“你说什么?”   苗队盯着她:“我查过你的资料,你高中之后,紧急联系人、家庭成员一直都是杨清先生,也就是你爷爷,你母亲已经去世,父母没有离异,这些年,你父亲杨平实际一直都是失踪状态,可你家人从来没有报过案,能说说原因吗?你和他关系怎么样?”   警方找到了翟大安——也就是丐帮的小翟,男,三十九岁,是一家酒店的大堂经理,自称喜欢交朋友,平时和社会上三教九流的人来往比较多。王嘉可被绑架后试图逃走,翟大安指使了几个人,中途想把人抢走,未遂,还跟原来的绑架犯发生了冲突。   行脚帮的人想把丐帮拖下水,一口咬定小翟他们是同伙,分赃不均才跟他们拆伙。   丐帮当然不能承认,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小翟自称是杨平的朋友,杨平和家里闹翻以后离家出走,虽然很多年没回去过,但心里一直很惦记家人,杨逸凡是他唯一的女儿,听说女儿被卷进这么个破事里,老父亲急得到处找人,他们出于朋友义气,托各种关系找这个王嘉可,想让她出来把话说清楚,消除舆论影响。结果意外发现女孩被那帮拉黑车、开黑店的人渣绑架了,于是设法营救,那些坏胚恼羞成怒,什么锅都往外甩,“交代”的任何事情都是蓄意报复,不可信。   双方各执一词,简直成了罗生门。   而事件中的关键人物“杨平”现在不知所踪,只能把杨逸凡招来问。   “他们说什么?杨平关心我?”杨逸凡嘴角挂起一个古怪的笑容,“我以为自己算见过世面了,没想到在不要脸这方面想象力还挺有限,哈。”   她阴阳怪气的声音十分刺耳,苗队略微皱皱眉。   “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做了多少医美,才把这个疤淡化成这样了吗?喏,现在还有点印,喵队,你知道这是怎么弄的吗?”杨逸凡一伸手,她把左鬓的长发挽了上去,露出颧弓上面一个很浅的疤痕,“杨平出去跟人打架,打输了,被人教训了一通,我小时候,在日记本里写了这件事,被他看见了……这是拿捅煤窝的铁签子削的。”   苗队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女孩,十岁,”杨逸凡把鬓发在手指上打了个圈,倏地放下,“送医院一看,脸上三道伤口要缝针,总共缝了十八针,半张脸都是疤,可热闹了。” 第八十二章   “要搁现在,大概能算是家暴。”杨逸凡耸耸肩,“不过反正不会有人帮我报警,报了警,你们也不会管。”   苗队正色说:“如果嫌疑人确有虐待儿童的行为,我们一定会管。”   “得了吧,”杨逸凡半含讥诮地冷笑一声,“你可真能吹,一个孩子生出来,就是父母养的一头小牲口,所有权由这二位共有,自己的东西,当然是想怎么着都行,除非另一位所有人有意见。我的另一位所有权人——我妈,她除了哭,就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主动藏藏掖掖,你们外人怎么管,拿什么管啊,喵队?”   “我免贵姓苗,”苗队终于听清了她叫自己什么,眼角直跳,“杨女士,你不是大舌头吧?”   杨逸凡眯起细长的眼,冲他假笑。   苗队板着脸,严肃地把话题扭回来:“所以你的意思是,翟大安他们在说谎,他们也参与了王嘉可绑架案,甚至还有你父亲杨平——为什么?你爸连你也要敲诈吗?”   “这可不是我说的……谁知道呢?我爷爷当年和杨平断绝父子关系这事,不知道公证没公证过,如果没有,搞不好他是回来抢遗产的。”杨逸凡说到这,又自言自语似的低头一笑,“不过话说回来,这伙人居然主动承认敲诈勒索吗?真是配合你们警察同志啊。”   苗队觉得她话里有话:“什么意思?”   “没有,就是觉得很冤,”杨逸凡说,“我穷得就剩钱了,最不怕有人来敲诈勒索,要钱?没问题啊!问题是真的没有人来问我要过,他们通知都不通知我一声,直接在网上放视频搞事,唉,我头都秃了。喵队,要不您不如去问问其他几位跟我一样的倒霉蛋,有没有接到过勒索电话?”   苗队缓缓地皱起眉。   无论是行脚帮还是丐帮,不管私下里怎么狗咬狗,都心照不宣地不在公家面前牵扯各自帮派——因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曾经严打过一波“黑社会”,那之后,不管是正派还是邪派,都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稍微过一点,性质就说不清了,弄不好要沾官司的。所以双方一起努力大事化小,想把两派争斗变成“个人行为”,在“敲诈勒索”这件事上,他们是统一口径的。   “我觉得你是在暗示我什么。”苗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等等,我听说你爷爷入院抢救那天,你们小区发生过一起聚众斗殴事件,因为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双方又都偃旗息鼓,所以我们派出所的同事只是批评教育了一下——这起事件里还有别的隐情,对不对?”   “我刚才说过,我爷爷将来会有遗产,”杨逸凡回答,“喵队,我指的可不是老头那套奔三张的老破房。”   苗队顾不上纠正她的称呼,立刻追问:“那是什么?”   “那天我送爷爷去医院,不在家,这些人想直接冲进我家找东西,被多管闲事的邻居们拦住了。”杨逸凡掀开因疲惫而下垂的眼皮,眼睛里闪着灼人的光,她一字一顿地说,“他们在找一根绿竹棒。”   她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杨逸凡生于八零年代初的燕宁,基本是在“公民社会”里长大的。   等她开始能记住事的时候,各大帮派已经在短暂的重新集结和辉煌之后,又重新转入地下。杨逸凡从未对丐帮有过什么归属感,只是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经常来一些奇怪的叔叔伯伯,来找她爸喝酒。   他们一喝酒就很吵闹,没有三五个小时不算完,弄得到处都臭烘烘的,喝醉了就到处躺,地上摊一堆横七竖八的胳膊腿,把她们家弄得跟乱葬岗似的。   杨逸凡很讨厌他们,不单是因为他们很烦人,还因为每到这时候,她妈都会偷偷地抱着她哭,絮絮叨叨地说,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连凡凡上幼儿园那两块钱都要公公出,男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立起来啊?他们娘儿俩命太苦了。   小孩子还没来得及理解钱是什么东西,对贫穷的恐惧就已经烙在了她的骨子里。   那时,“丐帮”对于学龄前的杨逸凡来说,就是一群把他们家吃空的蝗虫。   后来,杨平双手被卫骁打废了,那些人就不来了,原来总是不着家的杨平开始从早到晚地待在家里,从一个冷漠不负责任的父亲,变成了阴沉古怪的父亲,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喝闷酒,喝醉了说胡话,大骂丐帮里都是趋炎附势的人。   那时,“丐帮”之于杨逸凡,就像个败家熊爹沉迷的赌博游戏。   再后来,她被爷爷接走,住进“一百一”,终于对丐帮有了一个全面清晰的认识。   看清了更讨厌,因为这里面有不少人分明四肢健全,智力正常,就是混,美其名曰保留丐帮“污衣帮”的传统,乞讨要饭一点也不嫌寒碜,缺什么东西,就理直气壮地要人接济,一天到晚把“都是自家兄弟”挂在嘴边。游手好闲,没点正事,隔三差五起点不着四六的冲突,弄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来找老帮主调停。   而这些不务正业的流氓混混还不觉得寒碜,老以“名门正派”自居,优越感爆棚。   邪派总比正派灵活,行脚帮出了个王九胜,很快大刀阔斧地把自己洗得白白净净,摇身一变,成了“正经八百”的生意人,帮内弟子们则各显神通,帮着公司以不正当手段盈利,大家一起吃香喝辣。   反倒是他们“名门正派”,和“人生赢家”之间,似乎总隔着一道清高的墙,且不说杨清当了一辈子工人,不擅经营,就算他擅长,也不能像王九胜一样组织大家去赚钱。因为身为名门正派,“淡泊名利”是起码要求,大家走到一起,靠的必须是胸中道义——靠营业额,那像话吗?   大侠们从来只能追求“事业与爱情”,对“金钱和美女”必须敬而远之。大侠只有天理,没有人欲。   这两路人,在杨逸凡看来,一个是祖传的真不要脸,一个是扯着遮羞布、在混乱的价值观里不知所谓的伪君子。   可是爷爷杨清从小被丐帮抚养长大,又因丐帮而少年成名,那里是他一生的精神归属,杨逸凡再看不惯,也只能捏着鼻子为他忍。   既然现在她保不住这根绿竹棒,那也该是……   有人来掀这张旧棋盘的时候了。   “我给你看个好东西。”杨逸凡把自己正在震动的手机拿出来,在苗队眼前晃了晃,有人正打她的电话,来电显示是“赵长老”。   她一笑,按了免提和录音,接起电话:“喂。”   “小杨,是我,赵爷爷。”赵长老毫无所觉地说,先简单问了几句杨帮主的情况,很快忍耐不住了,话音一转,他说,“你虽然是杨帮主的亲孙女,可算起来,你也没正式加入过丐帮,对吧?帮内事务你没管过,打狗棒法没练过,我看你做人做事的想法,也跟我们丐帮传统不合……打狗棒放在你那,就不太合适了吧?”   杨逸凡看了飞快记录着什么的苗队一眼,对赵长老说:“这话什么意思,我爷爷还没死呢。”   “咱们好好聊,不要闹脾气,老帮主年纪也大了,这次住院,肯定要伤元气,”赵长老说,“其实这么多年,老帮主他……”   杨逸凡打断他:“没少挡您财路。”   “唉,你……”   杨逸凡:“赵爷爷、赵长老,我想请问,你们丐帮的传统是什么?你纵容手下弟子时常干些跟踪捉奸的勾当,还帮狗仔偷拍照片卖钱,这就是丐帮传统吗?弟子赚的钱孝敬你多少?”   “这是谁造的谣?无稽之谈!”   “那年初的时候,城郊有家酒店开业,您一伙弟子受雇于他们竞争对手,专程跑过去捣乱,搅黄了人家的仪式,还惊动了警察,这事有吧?”杨逸凡说,“就算您忘了,当地派出所还有记录呢。”   苗队觉得自己两只耳朵快不够使了,恨不能在头顶再立起一对。   杨逸凡:“可是我听说,事后这些弟子们放出来,居然没一个人受罚,全是您老特意嘱咐的。”   “那可不是我的弟子!”赵长老先是一口否认,随后,他语气又温和下来,“我只是觉得,人都有不容易的地方,帮着说句好话而已。小杨,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有机会上大学、当老板的,咱们帮里的兄弟,到底还是苦人多,能帮衬就帮衬,不能帮衬……你至少也得体谅一下吧!”   杨逸凡嗤笑一声:“可不是么,钱难赚,屎难吃。”   “这是什么话?”赵长老又说,“咱们丐帮是人心不如行脚帮齐,还是人气不如他们旺?凭什么行脚帮这些年坑蒙拐骗全不在意,能混得风生水起,我们就一直蹉跎光阴、毫无作为?咱们祖上,可也是有产业的,只是解放初期上交国家了而已!逸凡,老帮主年纪大了,还是老脑筋,为了他的健康着想,咱们也不应当老拿这些鸡毛蒜皮去烦他,你帮赵爷爷把意思转达一遍,打狗棒交到我手里完全可以放心,我不像老田那么冲动,也不会像另外两位那样不管事。我保证……”   杨逸凡打断他:“我可转达不了,您自己跟他心电感应吧。”   “你这……”   不等赵长老说完,杨逸凡就挂断了电话,手机在她指尖转了个圈,她抬头看向苗队,“听见了吗?喵队,水深得很,他们宁可认领绑架勒索,也不愿意跟警察说实话。你们是不是该好好查查了?”   “我再说一遍,我、姓、苗。”苗队站起来,转头吩咐同事,“召集开会,准备分头讯问嫌疑人!这可是燕宁!”   涨起的潮水终于冲上滩涂,沙砾里藏匿的一切都将无所遁形,暴露于天光下。   喻兰川充电的手机“嗡”一下,自己把自己从桌面上震了下去,他眼睛没离开电脑屏幕,就跟耳朵上长了眼一样,利索地伸手抄住,把书桌对面的刘仲齐羡慕得两眼放光:“哥,你能……”   “不能,”喻兰川打断他,“有人敲门,开去——喂,老咸,又干什么?”   “风头不对啊兰爷!”于严在电话里压低了声音,“上面突然要查燕宁的非法民间组织!”   喻兰川:“又有搞鸡蛋批发的气功大师作祟?”   “不是气功大师!我听到的消息说是丐帮和行脚帮!点名说的,我级别不够,现在具体什么情况还不清楚。上次抓气功大师,那帮行脚帮的混混袭警,审了三轮,宁可认罪也不承认背后有组织,我心里知道啊,可我怕给杨大爷和美珍姐他们找麻烦,没敢说——你听我说,你别掺和,也千万别管……”   喻兰川倏地一皱眉。   就在这时,他听见去开门的弟弟说:“你找我哥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是啊,劳驾。”   喻兰川手机差点没捏住,本来属于于严的注意力立刻被这声音牵走了,心不在焉地胡乱应付一通,堪堪维持住了端坐皱眉的姿势,表情严峻得好像正在处理联合国事务。   戴着口罩的甘卿走进来的时候,他大尾巴狼似的冲她一点头,驴唇不对马嘴地说:“行,我知道了,有什么需要我伸手的,告诉我一声……”   于严惨叫道:“伸什么手啊大哥!我刚才嘱咐那么半天是浪费唾沫吗?劳驾你快把小爪爪缩回去猥琐发育啊,盟主!那天晚上你跟丐帮动手,苗队他们肯定要找你问话的,你记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哎,不过反正你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喻兰川:“……”   甘卿听得一字不漏,连忙借着咳嗽掩饰住笑意。   喻兰川面无表情地挂断了于严的电话。   “笑什么笑,你……这是什么?”   甘卿在他桌上放了一个纸袋:“自考英文试卷,找你请教几道题。”   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刘仲齐一听见“英语”俩字,脑浆都发酵了,转身钻进了自己房间,不敢细听了。   他自以为蹑手蹑脚,其实屋里两位早听见了,等熊孩子走了,喻兰川才打开纸袋:“自考英语不是送分的吗?”   “不是,”甘卿几不可闻地说,“是送命的。”   纸袋里掉出了一打照片和一张打印的表格,上面罗列了一串人名和地址。   “这是……”   “八年前,”甘卿说,“泥塘后巷……”   喻兰川先是一脸茫然,随后他猛地反应过来什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卫长生的家。”   甘卿坐在台灯下,灯光照着她浮在口罩上的眉眼,在那上面镀了层柔和的光晕。   “小喻爷,”她问,“那天在墓园里,你说卫骁的死因,你可以帮我,还算数吗?”   杨逸凡一直在警局待到很晚,才由苗队亲自送出来,她忽然想起了什么:“Coco……那个王嘉可,不算是犯人吧,她还在这吗?能不能安排我见她一面?我有两句话想跟她说。”   王嘉可刚好在,她本来已经被父母带回家了,又被另一个专案组的请回来,协助调查套路贷的事。   杨逸凡在一间小休息室里见到了她,上一次,两个人在纸醉金迷里相遇,一个春风得意、口无遮拦,另一个被浮华裹挟、无所适从。   这回倒是统一的灰头土脸。   王嘉可看见她,目光不自然地躲闪了一下,躲完又忍不住偷偷看她,做好了下一刻就挨个嘴巴的准备。   “Coco是吧,”杨逸凡在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我不是来找你算账的。”   王嘉可拘谨地说:“您坐……”   “不了,说两句话,说完就走。”   王嘉可紧张地搓了搓衣角。   杨逸凡看着这个女孩,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年轻,一无所有,长着一双好奇又贪婪的眼睛,那什么都想要的样子,真是单纯极了。   “慢慢的你就会发现,你就算再努力,也没法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万事还是都不如你意,身边还是一堆解决不了的麻烦,你一辈子都不会成功,一辈子都不会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王嘉可呆住了,杨逸凡在当面挖苦她!   可是仔细一想,自己还用别人挖苦吗?事实就是这样啊,根本无法辩驳。   她顿时悲从中来,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懦弱的人就会假装自己一点也不丧,转而寻求更廉价的快乐,沉溺于食欲、购物欲……所有那些能得到短暂满足的东西。”杨逸凡轻轻地说,“因为心虚,还要喊出很大的声音标榜自己,号召别人都跟着学,拼命表现出理直气壮的样子。”   王嘉可透过泪眼,有些反应不过来地看向她。   “我就是那个懦弱的人,”杨逸凡说,“对不起,骗了你们。” 第八十三章   有那么一瞬间,喻兰川几乎屏住了呼吸。   甘卿弯起来的眼角往下沉了沉,目光落在纹理优美的实木桌面上,她心里明白,给她寄这个东西的人不怀好意。她在行脚帮和丐帮面前露面,亮出了万木春的刀,就已经做好了别人不怀好意的准备,她甚至猜得出这东西是谁寄的。   然而……到底是意难平。   她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自家门派有“单传”的规矩,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刻苦,师父却从不欣慰,还教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那时卫骁告诉她,说杀术是会污染人心的,沉迷于此道,人会变成刀的傀儡。中二的甘卿嗤之以鼻,感觉这是老头从哪本三流漫画书上背的台词。   直到后来,她经历了很多,才明白老头是对的。   因为“三寸二分”是一条捷径,能以最快的速度消弭所有的仇怨,不用和谁周旋,也不用无能为力地盼着那人遭报应……多么诱人啊。   她这一晚上,把布条缠了解、解了缠,就像个拼尽所有理智抵抗毒瘾的人。   “十五年前,”甘卿说,“我把你扔在垃圾场,装神弄鬼,玩得很高兴。我溜着行脚帮的一伙人跑了十公里,发现这里头一个能打的也没有,就自以为很了不起,当时得意忘形,打晕了一个‘黑蝙蝠’,在他身上写了字,映射王九胜是个缩头王八,连这么一群废物点心都敢造他的反。”   喻兰川听韩东升说过,当年救他的人功夫尚浅,做事有点“活泼过头”,这会才知道,她是怎么“活泼”的。   甘卿似乎笑了一声:“王九胜不是废物。”   王九胜当然不是废物。他没有练过童子功,小时候可能连饭都吃不饱。长大以后,他又忙着四处钻营,功夫大概是十分稀松二五眼了,更不用说这时他已年过六旬,不少也不壮,要杀他,甘卿大概不用两刀。   他从社会最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像条如履薄冰的猎犬,敏锐地嗅着空气中的各种味道,杀伐决断,总是能揪住时代的浪,翻覆而上。   喻兰川:“如果他是废物,现在我们也没必要再讨论这个人了。”   甘卿双肘撑着扶手,自由散漫地靠在木椅背上,轻轻地耸了一下肩:“照片上的人,除了杨平和那个丐帮九袋长老我见过一面外,其他都不太认识,小喻爷,请教一下?”   喻兰川翻了翻,摇摇头:“武林大会都没来过。”   “那就是退隐了。一帮隐退的人,一个丐帮弃徒,”甘卿的左手食指轻轻地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背,往照片上田长老那张惊惧狰狞的脸上扫了一眼,“一个一脸找不着北的酱油长老,这几位居然能摸到泥塘后巷,我相信美珍姐的判断,背后肯定有王九胜的影子。”   “所以照片也很可能是他寄给你的——除了幕后黑手,谁会保存这些?”喻兰川推了推眼镜,此人只有公事公办的时候最客气,心情一飞扬,就飘得又不说人话,“好在你还没笨到家,冲动得直接去按地址找人。”   “哪那么多冲动?我又不是没吃过教训。”甘卿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懒得跟他一般见识,轻笑了一声,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但是……”   但是如果当年她没吃过教训呢?   如果她不是因为和卫骁那脾气,一气之下挑断右手手筋,非要去自首,警察抓住她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万木春是行家,除了留下特殊的刀口作为收钱证明外,什么多余的痕迹都不会有——那么她尝到了甜头,大概会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吧。   能超越人性的是圣人,她不是圣人,她只是个高中肄业的盲流。   喻兰川:“嗯?”   “没什么,”甘卿摇摇头,话音一转,她说,“可是这不难猜,王九胜没有想过,如果我没有那么火爆的脾气,没如他的意,收到这个,反而直接去找他这个罪魁祸首呢?毕竟我身边有个熟悉行脚帮的前任北舵主,他家的狗还在我面前说走过嘴。”   喻兰川沉吟片刻:“如果是我,我除了寄给你一份照片外,还会同时把你的行踪泄露给照片上的这些人,这才是重点——因为捕猎者有自主选择权,而猎物只能拼命求生。你可能冷静,但这些得知万木春还有传人,还随时准备找他们报仇的人不可能冷静,他们这会一定会惶惶不可终日。即使你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田长老他们知道她在一百一十号院,甘卿也收到了他们的地址,王九胜一道探照灯打过来,把双方都晾在了明处。   这就好像双方都已经亮出枪口,抵住了对方的要害,大家约好了“一二三放下”,但数完一二三,谁都不会真放下武器一样。   “王九胜家大业大,有多少财产谁也说不清,据说他房子多得可以让他在燕宁滚着睡,你要想直接找到王九胜,恐怕得需要一段时间,”喻兰川冷静地说,“你只有一个人,而丐帮、行脚帮有无数眼线,他们锁定你,一定比你锁定王九胜容易,不把照片上这些人清理干净,你就会像跳过小关卡、直接打boss一样,不但打不过去,还有可能腹背受敌。”   “所以如果我是个冲动的人,我一开始就会跳他的坑,”甘卿苦笑了一下,“如果我不是,想明白了,发现自己也只能跳他的坑。”   怪不得别人风生水起、有钱有势,她只能在小黑店里忽悠中学生。   老头总是叫她好好读书是对的,可她没听,所以长大以后,成了个除了耍小刀片以外一事无成的人。   喻兰川的目光在所有照片上走了一遍,又仔细核对了夹在在照片中的地址,最后锁定了杨平。   他把杨平的照片单独抽出来:“所有人里,只有杨平的地址不明。而所有照片里,也只有他这一张上拍到了血迹。我记得你说过,卫骁前辈当时是按照心脏猝死处理的,那他的尸体一定很干净,如果是一对多的打斗,一定会造成很多意外的痕迹,伪装难度会很大——在这个前提下,观察其他的照片,你会发现其他人的表情都很奇怪,要么是茫然,要么是震惊,有的还有点恐惧,所以杨平肯定是主犯。”   “这些是退隐的,现在大概不是在跳广场舞,就是在家带孙子。”甘卿伸手把其他照片划开,随后,她又点了点田展鹏,“这个是被人当枪使的出头鸟,傻了吧唧的——也只剩下一个杨平不好对付。丐帮内乱那天,我跟踪他们帮内弟子,听见了点事,杨平勾结了行脚帮,是这次丐帮内乱的始作俑者。王九胜知道,不久将来,他一定会高调跳出来。”   “所以杨平一定是你第一个靶子。”喻兰川说,“即使你接到消息以后,第一时间离开一百一,把自己隐藏起来,王九胜也能预知你的行踪。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猜,这些照片杨平肯定没有,其他人会人手一张。”   甘卿一时没反应过来:“唔,为什么?”   “这样可以让他继续无知无觉地当棋子、当出头鸟,而其他人收到照片的人,则会顺理成章地认为,照片是来自杨平的要挟——要挟他们站在他这边,帮他重回丐帮,否则就借万木春的刀搅得他们不得安生。”喻兰川说,“一个软弱的人,会因为被人威胁而投降,但是一群人……即使都不是什么硬气的,也会自发抱团。”   “有道理。”甘卿一侧头,“抱团之后呢?”   “田长老是丐帮九袋长老,手下有弟子、有资源,这个人会成为领导核心。”喻兰川说,“如果是他,会先利用无孔不入的丐帮,把同伴和家属都藏起来,自己假装和其他长老拆伙,支持杨平,最好能让他上蹿下跳吸引注意力。然后以牙还牙,找机会把‘真相’透露给你,让你去找杨平算账,最好能两败俱伤,他们好黄雀在后——我跟田展鹏接触了一会,了解不深,但根据他这么多年的经历判断,我觉得这个人智商不高,视角也很有限,这是对他思维方式的合理推测。”   他们这些人唯一没预料到的,恐怕就是这次针对丐帮和行脚帮的突然严打。   甘卿:“……”   以后绝对不能和喻兰川打麻将玩牌,不然牌局没过半,他就能根据他对别人智商的了解,把牌猜个七七八八。   喻兰川假装没注意到她叹为观止的目光——其实心里得意得尾巴都戳天花板上了——还故作矜持不解地一挑眉:“怎么,有什么问题?”   甘卿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没有,突然觉得活着真是艰难。”   喻兰川顿时自我感觉能顶天立地,保护欲和力量感爆棚,一句大言不惭的“这有什么,你有什么想不通的事,随时来找我”呼之欲出。   就听甘卿接着说:“像小喻爷这样的人才,每天也得为了房贷走路上班,起五更爬半夜的,更不用说别人了……唉,真是太艰难了。”   喻兰川:“……”   这女的实在太讨厌了,不行换人吧。 第八十四章   甘卿一看他脸黑,又连忙往回哄了一句:“当然了,能去银行贷款也很了不起了——要是我去要,人家肯定就不给。买房对我们来说都是想都不敢想的,难度跟上天也差不多,你虽然现在比较艰难,但那就好比是得道飞升之前的历劫嘛,人间就只有你们大能和避雷针才有引雷功能,好棒棒的。”   突然和避雷针肩并肩的喻兰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要是不想说人话,就滚回去入土为安。”   “别,我这还有求于你呢。”甘卿因为感冒,说话时听起来像她当“梦梦老师”时装神弄鬼的声音,她每天都拿这个声音叫人“宝宝”,尾音拖得长长的,钻进喻兰川的耳朵,像是无数小沙粒磨着他的耳膜,听得人后脑勺发痒。   喻兰川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了一下。   甘卿又漫不经心地问:“那照你这么推断,现在我是不是应该去申请警察保护了?”   喻兰川心里像是有道门没关好似的,顺着她的话音,冒出了一个小小的声音——“你可以申请我保护”,差点脱口而出。   好在他反应快,及时把这话咬断了:“你一个月纳多少税,这么耗费公共资源?”   甘卿越过口罩,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喻兰川:“干什么?”   “看小喻爷……”甘卿微妙地顿了一下,“眉清目秀,盘靓条顺。”   居然还能保持单身,全凭自己功力深厚。   喻兰川:“……”   他觉得甘卿的表情和语气怪怪的,有点像调戏他,还有点像骂他,总之,听着内涵丰富、不像好话。   甘卿连忙给他倒了杯水:“您接着说。”   “好消息是,丐帮和行脚帮的人现在不一定顾得上你。”喻兰川说,“你找回了王嘉可,把行脚帮和丐帮都卷进了局子里,我现在不知道是哪一边的人说漏了嘴,警察好像正在追查丐帮和行脚帮,这两拨人都是人多事多,这回屁股不擦干净,很可能被打成非法团体取缔,我想他们现在应该都收到消息了。”   丐帮四大长老的电话已经被打爆了,田展鹏把发烫的手机静了音,匆匆走进了约好的包间,被暖气扑出了一脑门热汗。   立刻有人问:“老田,你怎么才来?”   “这两天搬家,事有点多……老赵呢?”田展鹏心不在焉地说,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找到赵长老,“怎么,他也没来?”   “老赵被带走了,我们舵下面好多污衣帮的兄弟也被带走了,一开始还以为是城管严打乞讨卖艺,后来才知道不是城管,是警察!”   “老赵又怎么了,什么情况?”   “我就说那天你们去一百一闹事不该惊动警察!”   “就去派出所坐了一会,当时不都没事了吗?”   “小翟他们也是,好几天没消息了。”   田展鹏被这一屋子七嘴八舌吵得头晕脑胀,他自己身后还一堆焦头烂额的麻烦,一时间血压都飙上去了。   就在这时,有人忽然小声说了一句:“我师父今天给那个谁打过电话……”   田展鹏:“哪个谁?”   “就……老帮主的孙女。”   “杨逸凡就杨逸凡,还‘那个谁’——你是结伴上厕所时候偷说人坏话的小学生吗?”田展鹏暴躁道,“还有老赵什么意思?撺掇大家一起行动,然后他自己私下联系杨逸凡,想捷足先登吗?”   “稍安勿躁,田长老,”另一个人说,“我手下盯着医院那边的人回报,说今天杨逸凡去了公安局——赵长老几点打的电话?”   两边人把时间一对,屋里空气都安静了。   过了不知多久,才有人小声说:“她?她再怎么说也是老帮主的亲孙女……她就不怕把老帮主陷进去吗?不至于吧?”   田展鹏阴恻恻地抬起眼:“这是看老帮主能活着出院的几率不大,她釜底抽薪了。这个……”   他低低地骂了句很不好听的,花白的鬓角旁跳起了青筋。   “把人叫来问问,”另一个长老开了口,“她是要毁了祖宗基业吗!”   “家属注意一下时间。”ICU病房的护士小声提示,杨逸凡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   老帮主身在一堆仪器中间,显得又瘦又小,大概谁也想象不到,当年五绝的“穿林风”会变成这么一副干瘪的皮囊吧。   杨逸凡记得,他总是羡慕楼上的喻怀德爷爷,喻怀德老人去世以后,杨老帮主说过好几次“要是将来能像大哥一样就好了,说要死,找地方一坐,闭眼就死,来去无牵挂”。   可他的牵挂太多了,连生老病死都显得比别人拖泥带水。   “等你一觉醒来,就会发现我把你一辈子的心血都毁成渣了。从此以后,丐帮没准真的只能在武侠小说里出现了。”她想,“你会怪我吗?”   家属不能在重症病房久待,杨逸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被护士领出去了。   ICU不用陪护,杨逸凡在医院耗着也没什么事,换下隔离衣,她就打算回公司住几天——一百一那边老有丐帮的人探头探脑。   “晚上没事,再斟酌一下,就用公司的公号把声明发了吧。”杨逸凡一边走一边想,医院附近交通拥堵,还不好停车,她把车停得有点远,为了赶时间,就抄了近路走。   突然,她后脊一紧,来不及细想,已经侧身一步躲开了,这一步迈得有点大,细细的鞋跟一下卡在了下水道口,把她别得趔趄了一下。   杨逸凡蓦地回头,只见她身后站着一个身上有补丁的陌生男子。   “杨小姐,”对方不怎么客气地开口说,“我是田长老门下四袋弟子,今天长老们聚会,希望您务必赏光,我是特意来接您的。”   杨逸凡把鞋往外薅了一下,那鞋跟好像是专门照着下水道口配套生产的,卡得严丝合缝,她没薅出来:“不好意思,我没空,我也不是丐帮的人。”   穿补丁衣服的男人露出为难的表情:“上面吩咐的,请不到您,长老们要怪我办事不利了。”   “你们这是请,还是绑?”   “当然是请,”穿补丁衣服的男人说,“只是‘务必请到’。”   杨逸凡冷笑了一声,悄悄把手摸进兜里掏手机:“我要是就不想去呢?”   那男人说:“不好意思。”   说着,他伸手就去抓杨逸凡的胳膊,杨逸凡一矮身躲开他的手,同时一把扯下高跟靴的拉链,光脚从鞋里跳了出来,抬膝往人下三路一撞,趁着对方退后一步时,转身就跑,眼角余光扫过手机屏幕,狂按紧急拨号。   当代智能机就这点不好,一整块屏幕,不能靠摸,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报警特别不方便。   很小的时候,被杨平逼着练过功夫,没少因为这个挨打,以至于她一想起这些事,就全是痛苦的回忆,后来无论如何也不肯再沾,长到三十多岁,童子功早成花架子了,打架斗殴万万不能奉陪。   男人立刻追了上来,杨逸凡本来就不如人家腿长,还一只脚光着,一只脚踩着八公分的细高跟靴,跑起来像个杂技演员,她冷汗都下来了。这时,前方路口传来脚步声,杨逸凡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叫,就看见那路口被几个流浪汉的堵住了!   电话刚通,杨逸凡还没来得及听清里面的声音,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拧过了胳膊,手机立刻掉了出去,她一脚抡过去,穿补丁衣服的男人趁机在她膝盖上狠狠踩了一脚,杨逸凡有小二十年没吃过皮肉的苦,当场直接跪下了。   那男人冷笑:“现在你能跟我们走了吧?”   这天闫皓下班早,回来帮江老板看店。他正猫着腰在洗衣店门前扫地时,忽然耳朵一动,像个大耳朵蝙蝠似的,灵敏的捕捉到了身后的声音,闫皓转过头去,看见十字路口对面站着悄悄。   悄悄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据说是请假,隔壁穷酸宠物店雇不起第二个店员,只好由老板亲自出面接客——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光头男子,身高近一米九,一膀子横肉,胳膊上还纹了条摇头摆尾的大青龙,把宠物店里的小动物和宠物店的邻居小闫皓吓坏了。   闫皓一看见他,两米以外腿肚子就开始转筋,至今没敢把罐头给隔壁送过去。   好不容易盼回了悄悄,闫皓又惊又喜,朝她拼命挥手,比划着还不太熟练的哑语对她说——你有东西在我这!   这时,一辆公交车开过路口,拦在他俩中间,闫皓只好缩回手,尴尬地抓了抓头发。   半分钟以后,公交车“嗡嗡”地开过,可是闫皓再一看,马路对面的悄悄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吃了一惊,连忙跑过去找,空气中仿佛还留着女孩身上的水果香味。闫皓左顾右盼,在拐角处看见一道影子闪过。   闫皓师承堂前燕,轻功能让甘卿甘拜下风,悄悄的脚步轻盈得不像普通人,他当然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从来没打听过。他俩就像恰好住隔壁的网友,每天用文字和“人肉表情包”交流,“三次元”的事,别人不主动说,就不方便随便打听。   她到底遇上什么事了?   闫皓犹豫了一下,追了上去。   悄悄似乎在追踪什么人,这女孩真是猫妖转世,天生的身轻如燕,闫皓把看家本事都拿出来了,几次三番差点跟丢,终于,悄悄停了下来。   闫皓已经有点弄不清自己在哪了,留着一只眼盯着悄悄,他掏出手机来给自己定了个位,就在这时,瞥见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丐帮弟子。   手机定位成功,闫皓定睛一看——这不是杨老帮主住的医院附近么?   他心里疑窦丛生,看见不远处的悄悄游鱼似的钻进了一条小巷,闫皓不假思索地跟了进去,同时,他留了个心眼,把定位发给了喻兰川。 第八十五章   喻兰川莫名其妙,把眉吊出了发际线,回了闫皓一个问号。   甘卿:“怎么,有事要忙?”   喻兰川忽然抬头问她:“你们觉得我长得像人肉导航吗?”   甘卿眨眨眼,没明白——这小喻爷平时自我感觉良好得爆棚,对自己最大的优势反而不自信了?   喻兰川狠狠地磨了磨牙:“那你们一个一个的,没事就给我发地图定位,到底是几个意思?”   闫皓那边发完地图定位就没回音了,甚至没来得及看喻兰川的回复。   悄悄的人影在墙角一溜,转瞬就不见了,把闫皓吓出一身冷汗,差点以为自己又跟丢了,好在这条路年久失修,两边的石砖翘了起来,露出了柔软的淤泥,留了女孩半个小巧的脚印,闫皓顺着脚印找过去,才发现墙角有个小门——俩院之间不知道什么原因,砖墙中间隔了个小空档,非常窄,恐怕还不够一人通过,大概是怕不好清扫,所以在这加了道小门。   她准是从这穿到了别的路上。   闫皓这么想着,纵身一跃,从小门上翻了过去,轻飘飘地落地……没落成。   这小空档缺了大德了,有一边院子的墙是斜的,于是把空档夹得上宽下窄!   闫皓的骨架本来就比人家细伶伶的小女孩大好几圈,再加上常年堆在电脑前缩脖端肩,端出了一副格外厚实的肩背,纵身一跃,直接卡在了里面!   闫皓双脚悬空,脚丫子扑腾了几下,还是够不着地面,就着这么个上不着村、下不着地的姿势,他拼命地扭过头去,发现悄悄在小巷另一端惊讶地看着他。   闫皓把脚丫子扑腾出了自由泳的形状,脸憋得通红。   悄悄回过神来,在局促地空间里艰难地冲他打手势:“你跟着我?”   闫皓想回手势,可实在没地方放他的手,不得已,他只好忍辱负重地张嘴,准备说人话。   还不等他出声,悄悄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木门不怎么隔音,闫皓跟着她的手势一侧头,听见另一端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守住胡同口,别让人进来。”   “杨逸凡,如果不是你做事太绝,我们也不想动武!”   “赵长老不出来,这事完不了!”   杨逸凡?   闫皓睁大了眼睛。   悄悄矮身趴在小空档另一侧的木门边,透过缝隙往外看去。   杨逸凡为了图省事抄了医院后面的小路,本来就背阴,两端的路口都被流浪汉和乞丐堵住了,西北风里,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凑在一起,一副打算寻衅滋事的模样,即使有人经过,看见这么一伙也都绕路了。   悄悄看见有个两个穿补丁衣服的人扣住了杨逸凡,连拉再扯,不知道要把她带到哪去。   杨逸凡平时嘴不饶人,这会人在矮檐,倒是很识时务,她知道放开喉咙也喊不来人,所以干脆不费力气,只是刻意压低了重心,给对方拖拽制造难度拖延时间,同时打开了漆皮包,任凭里面各种钥匙、证件之类的小东西滚得到处都是——这样,只要这些丐帮的渣滓稍有不小心,很容易在现场遗漏东西,如果有人来找她,能提供线索。   悄悄像只警惕的猫一样弓起了后背,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分神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闫皓差点把锁骨折了,才堪堪侧过身,他深吸一口大气缩回肚子,总算是落了地,正艰难地迈着螃蟹步往她这边挪,绝望地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救命,拉我一把!   悄悄:“……”   她往小木门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快憋死的闫皓,犹豫再三,还是选了生命比较“垂危”的一方——挤过来抓住了闫皓的手,把他往外拔。   可是闫皓这枚萝卜体型太大,周围土质又实在是不松软,悄悄使出了移山的力气,只把闫皓拖出了五公分,她汗都下来了,不得已停了下来,朝闫皓摇摇头,又忧心忡忡地回了下头。   闫皓看懂了她的肢体语言:那边比较紧急,要么你先在这夹一会?   闫皓二话没说,目光一沉,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刚才感觉到了,悄悄虽然轻盈灵活,但手上真的没多大力气,就她拖自己的动作看,闫皓觉得她哪怕有点功夫,可能练得也不太扎实,绝对不能让她一个人出去。   悄悄跺了跺脚,挣扎着掰他的手,闫皓五指收拢,把她捏得更紧,连连冲她摇头。闫皓来去无踪,不光轻功好,燕子有翅膀,“堂前燕”可没这个种族优势,只能靠四肢的力量,他是能仅凭单手五指就把自己悬挂在高楼外的,手劲非同小可。   悄悄觉得他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怎么掰也掰不开,气得作势要咬他。   闫皓扭头不看她,豁出去了随便咬,反正皮糙肉厚,他另一只手艰难地摸出手机,给喻兰川发信息:绑架,快来!   字没打完,悄悄就对他发了大招——咯吱了他。   闫皓手一哆嗦,“来”字打成了“啦”,就猝不及防地发送了出去,他被两面墙固定着,躲都没地方躲,又不敢出声,给悄悄蹂躏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喻兰川又回了一串问号:谁绑架谁?多少人?什么情况?你好好说话,发什么嗲!   闫皓:“……”   要老命了!   被丐帮堵在小胡同里的杨逸凡余光瞥见路口来了辆灰扑扑的车,压低声音说:“你们带走我有什么用?是让我交出打狗棒,还是让我给你们登报写声明道歉?我说句话,警察就不查了吗?”   “那不归我们管。”   杨逸凡冷笑:“丐帮‘疑似’非法民间组织,你们现在既然非得把疑似坐实,我也可以舍命陪君子——放、手!我自己走!”   她猛地抡开抓她的人,面沉似水地揪出自己被下水道卡住的鞋穿上,气场陡然长到了两米八,杨逸凡把乱发一抹擦:“走啊。”   这时,一身痒痒肉的闫皓终于难以为继,手一松,悄悄就游鱼似的滑了出去,纵身往小门另一边冲去。   闫皓一把没拉住,剧烈的挣动间,他连外衣再毛衣全给两边墙壁的摩擦力卷了上去,闫皓情急之下乱拱一通,从自己的衣服底下钻了出去,身上只剩下一条“二杆梁”小背心,终于能勉强移动了,可是已经来不及去抓悄悄了。   悄悄一跃而起。   闫皓表情都裂开了——慢着,别去!   就在这时,警笛声倏地划破了所有人紧绷的神经,双脚已经腾空的悄悄反应极快,把两只脚往两侧一撑,固定住了自己,守在路口的乞丐流浪汉们全体紧张了起来,打算用来绑人的车立刻从路边滑走了。   警笛声越来越逼近,紧接着传来人声:“干什么的!”   丐帮弟子们再也顾不上杨逸凡,一哄而散,小空间里的悄悄和闫皓屏息凝神,悄悄小心地从木门缝里往外看。   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的黑脸男人带着一帮穿制服的警察进来,杨逸凡好整以暇地冲他露出一个笑容:“我还以为刚才那通报警电话没打通呢,怎么,喵队,现在社会治安问题也需要刑警出警了吗?”   “我姓苗——不是,”苗队捡起她的手机递过去,“你说的这些组织无孔不入,我想你可能就会有危险,所以找了几个兄弟在你周围盯着,没想到他们还真敢!这就是黑社会!”   杨逸凡却没接。   苗队抬头:“怎么?”   “‘黑社会’前任老大的孙女有个烫手的山芋,”杨逸凡低头看着他,“喵队,你想接管吗?”   一百一十号院里,喻兰川叫的出租车刚有司机接单,就收到了闫皓的消息。   这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蜘蛛侠”在发了几条莫名其妙的求救微信后,又来了一句:“没事了,警察来了。”   外衣扣都没来得及系好的喻兰川:“……”   闫皓发完信息,就觉得鼻子有点发痒,怀疑是盟主在骂自己:“悄……”   背对着他的悄悄伸出一只手,打断了他,闫皓方才放松的神经一紧,片刻后,他俩听见了很轻的脚步声。   杨逸凡跟苗队走了,剩下的警察去周围搜捕方才那伙丐帮弟子,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缓缓走进来——举着手机的袖子上有一个装饰性的小补丁。   “跟警察走了……唔,打狗棒恐怕也要落到他们手上……我知道,杨长老,信物不是问题,这回丐帮遇到了大坎,反而是我们的机会……兄弟们都藏好了,您放心,我这就过去。”   好不容易挤过来的闫皓听得云里雾里,低头去看悄悄,却发现那女孩脸上镀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闫皓拍了拍她的肩——你怎么了?   悄悄没理会,那人一边打电话一边走远了,悄悄轻轻地扒住木门,一撑一跳,就从小空档里挤了出去。   闫皓只好跟上。   那个穿西装的人很小心,没经过有反光的路口,都要停下来左顾右盼,以防有人追踪,可惜耳力和功夫大概不怎么样,被两大轻功高手缀着,一路也没察觉。   不到五分钟,悄悄和闫皓就看见了他要见的人。   那人花白头发,走路有点瘸腿,又矮又瘦,眯着眼蹲在路边抽烟——正是杨平。   闫皓不认识杨平,但他能感觉到,悄悄的身体一瞬间绷紧了,大大的杏核眼里挣出了血丝。   闫皓想了想,把镜头调近,偷偷拍了杨平的照片,再一次把定位发给了喻兰川。   喻兰川刚跟司机协商完取消订单,客人无故取消订单,司机也很不高兴,冷冷地喷了他一句:“您倒是想好了再叫啊,我这都走一半了,溜傻小子呢!”   喻兰川理亏,挨喷也只能忍,谁知电话撂下还没晾凉,又收到一个定位,他简直要疯。   “淡定,冷静,”甘卿赶紧哄,“这回车我来叫。”   喻兰川冷着脸,专心地在旁边不高兴。   甘卿抹掉了眼睛里的泪膜,扒着眼在手机上翻了半天,喻兰川不耐烦地说:“还没人接?你什么人缘?”   “不是,”甘卿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问,“那打车软件全称叫什么来着?”   喻兰川:“……”   这些人怕是要气死他,再篡夺盟主之位!   闫皓这边刚发完微信,就见悄悄越来越压抑不住呼吸,那双平时温柔呵护小猫小狗的手攥紧了拳,青筋从手背一路延伸到了胳膊上。   抬头和手下说着什么的杨平脸色忽然一变:“你带了什么脏东西回来?”   手下莫名其妙:“什……”   他话没说完,杨平手里点烟的打火机倏地飞了出去,裹着厉风,直冲着藏在远处树后的悄悄打来。   闫皓一把拎起悄悄的后颈,猛地把她往后一拽,打火机擦着她撞在树干上,当场炸了,一声巨响。   被发现了!   杨平嚼着烟尾,缓缓站起来:“哪来的两只小耗子?”   闫皓不能让悄悄出头,一咬牙一跺脚,他愣头青似的从树后面蹿了出来,挡在悄悄面前,跟杨平大眼瞪小眼。   杨平把烟头从嘴里薅出来,睨了他一眼:“哦,闫家的小崽子。”   闫皓愣住了:“你……你认识我?你是谁?”   杨平呲出一口黄牙:“什么都不知道你管哪门子闲事?我见过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趁我心情好,懒得跟你一般见识,快滚吧。”   这时,闫皓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机械的声音:“你是杨平。”   他回头看去,悄悄拿着个手机,不知用了个什么软件,能读出她输入的字。   杨平眉梢一动,目光落在那不起眼的小女孩身上。   她看上去也就二十岁,脸上还带着少女的稚拙,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是朱俏,三十年前,我祖父是丐帮九袋长老之一,你还记得么?”   杨平缓缓站直了。   “祖母和小姑姑就是被你出卖给行脚帮、又烧死在仓库里的,我祖父去找行脚帮的人报仇,因此入狱,死在了里头,我父亲才十三岁,因为贪玩睡在了同学家,躲过去了。他永远也忘不了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那天,到死都在追查当年那件事。”   悄悄打完最后一句话,把手机塞给闫皓,从裤腿里抽出了一把半尺来长的匕首。   手机尽忠职守地替她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看不见了,我来替他问清楚。” 第八十六章   “你?”杨平嗤笑,随后他又叼出一根烟,“哎”地叹出一口大气,漫不经心地说,“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哦,你也是丐帮故人,缘分。”   闫皓手足无措地捧着悄悄的手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三十年前,行脚帮和丐帮结仇的那场惨案,闫皓听老人提起过,但那些事离他太远,听过也就算了。   可是刚才悄悄——朱俏,说了什么?   什么叫做“那些被大火烧死的人,是因为杨平‘出卖’”?   而这么大的罪名,杨平居然也没有否认!   一百一的老人们还留着些江湖义气的老传统,碰到后辈人会很照顾,悄悄既然也算“丐帮故人”,还是曾经为了丐帮家破人亡的故人,如果杨老知道了,一定会把她当亲孙女疼,她一直在一百一门口的宠物店里,为什么从来没有和杨老透露过自己的身份?   她到底是凑巧在那工作,还是在暗中盯着……老杨?   闫皓只是为人处世方面反应慢,并不是迟钝,相反,因为社恐,他比普通人还要敏感一些。   惊骇交加地盯着悄悄的背影,他忽然意识到,悄悄是怀疑老杨包庇自己的亲生儿子,所以一直在一百一盯着他!   “悄……”闫皓刚想说什么,声音陡然变了调子,“慢着!”   作为一个哑巴,悄悄才是真正做到了“能动手就不逼逼”,不等闫皓开口,她已经一刀朝杨平捅了过去,把闫皓吓得魂飞魄散。   仗着自己腿长,他几步蹿到悄悄面前,挡在两人中间,一把格开她手上的匕首:“你冷静!”   悄悄一把搭住闫皓的肩头,把他当成了一个大木头桩,以他为重心,穿花绕树的蝴蝶一般轻盈地“飞”了过去,闫皓反手一抓,女孩却像纸片一样,轻飘飘地擦着他的手指滑过。悄悄越过他的肩头,举着匕首,直朝杨平头顶扎去。   闫皓大叫一声,以为就要看见血溅三尺的场面。谁知杨平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抬手,一把攥住了悄悄提刀的手腕。   悄悄匕首落地,杨平叼着烟,一手背在身后,攥着她的手腕,把人往地面抡去。闫皓耳边传来“咔”的一声脆响,他后脊汗毛倒竖,来不及细想,冲上去双手接住悄悄。方才还轻盈如纸的女孩被杨平抡成了一把大锤,闫皓双手一沉,肩关节险些脱开,狼狈地被她撞出了两三米远,一屁股坐在地上,给悄悄当了肉垫。   悄悄的手腕折了,软塌塌地垂着,她疼得浑身发抖,蜷成一团。   闫皓惊骇地望向杨平——他从小练功夫,一直自以为混迹高手中间,挑战过喻兰川,被甘卿追捕过,他觉得这些邻居都比他厉害,可那都只是普通的厉害,还从来没有人让他产生过这种恐惧感。   眼前这个又瘦又小的男人躯壳里,仿佛藏了个非人的怪物,使用的是某种未知的力量。   杨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俩,因为赢得太轻松,他还显得有点和颜悦色。   他弯下腰问悄悄:“小丫头,我问你,是谁告诉你说,当年你家里人的死跟我有关系?”   悄悄的长发从鬓角散了下来,这么一会功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她从发丝缝隙里抬起头,露出一双让人心惊胆战的眼睛,闫皓感觉到她的身体骤然绷紧,张嘴喷出了一簇寒光,兜向杨平面门。   闫皓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傻愣愣地顺着悄悄的目光看去,见杨平狼狈地往侧后方向一仰,脸上和脖子上各留下一道抓痕似的伤口。   闫皓都傻了——传说中含在嘴里,往外喷暗器的“含沙射影”居然真的存在!   他小时候在故事里看见,无数次产生过疑问,嘴里含着这玩意,说话的时候不小心喷出来怎么办?   现在他终于得到了答案——因为人家从来不开口说话!   就在他满脑子跑火车的时候,悄悄已经从他怀里一跃而起,嘴里接二连三地喷射了几次细针,趁杨平狼狈躲闪,她就地一滚捡起自己掉落的匕首,划向杨平膝盖,重心不稳的杨平没躲开……   不,是他故意没有躲!   杨平只是略一抬腿,锋利的匕首撞在他的小腿上,“当啷”一声,杨平的腿弯都没弯一下——他裤腿里有东西!匕首撕破了裤腿,露出里面金属撑的一角,就是这东西,把裤子撑出了形状,让他看起来除了有点瘸以外,与常人没什么不同。   闫皓看得目瞪口呆——那他的腿是得细成什么样?弯成什么样?   “找、死!”杨平一巴掌朝悄悄拍了下去。   悄悄单手举匕首格挡,没来得及把手抬起来,刀刃就被对方用手指夹住,她听见厉风响起,再要松手躲闪已经晚了,杨平一脚踹上了她的小腹。   悄悄半个身体疼得没了知觉,这一脚把她从半跪的姿势踢趴下了,不等她缓过神来,喉咙就被一只手扼住了。   杨平压低声音,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我看你再喷一次啊。”   闫皓顾不上再研究杨平是个什么程度的怪胎,一跃而起,从后面撞向杨平。   杨平头也不回,极精准地略一侧身,避开正面,这一下宛如是毫米级的操作,闫皓立刻觉得往哪个方向使劲都不得劲,他不是个爱惹是生非的人,跟别人动手的经验不足,很微妙地卡了一下壳,杨平把手里的悄悄当成了武器,拎着她往闫皓身上甩。   闫皓投鼠忌器,怕撞坏悄悄,连忙放松肌肉,被撞得连退三步。而悄悄脸上充血,手脚好像已经开始抽筋。   闫皓深吸一口气,扯开喉咙预备叫:“救——”   可是救命没喊完,他后背就挨了一闷棍,方才那个被他俩跟踪的西装男趁他注意力全在可怕的杨平身上,不知从哪找了根棍子,偷袭得稳准狠。   闫皓眼前一黑,“噗通”一声跪下了,差点直接断篇。   “堂前燕?”杨平皮笑肉不笑地一提嘴角,“呵,傻大个,一代不如一代。”   他说着,看向手里意识已经模糊的悄悄,不知想起了什么,手背上突然暴起青筋——人手上的青筋一般发绿,有个别皮肤特别白的人会发蓝,然而杨平手上暴起的青筋却是一种浑浊的紫色。   闫皓拼命撑着暗下去的视线,想爬起来,可是四肢仿佛和中枢断了联系,就是不听使唤。   悄悄……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警笛响起,偷袭闫皓的西装男吓了一跳,棍子脱手,此人做贼心虚,整个人一缩,下意识想跑,连杨平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下,空气从缝隙里涌进悄悄的喉咙,她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然而杨平却竟然没慌——警笛一般是安在警车上的,可他并没有听见车声:“什么人装神弄鬼?!”   回答他的是一块石头,从很刁钻的角度飞了出来,撞向他抓着悄悄的手,杨平侧身躲开,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朝他躲闪的方向呼啸而来,恰好兜了他一头——那是一件男式大衣,罩在杨平身上,就好像当空盖了一张大被一样,把他整个人蒙住了,有人趁他视线受阻,一棍砸向杨平的胳膊,逼他放手,抢下了悄悄。   杨平气急败坏地把大衣从身上扯下来,看见了三步以外的喻兰川。   他觊觎一百一很久了,当然认出了这个“小喻爷”。   杨平:“你?”   “不是装神弄鬼。”喻兰川小心地把悄悄放在地上,收起了模拟警笛声的报警器,“是提前预演一下,警察说马上就到。”   杨平捂着被他砸了一棍的胳膊,忽然嗤笑出声:“我早听说老喻家出了朵奇葩……哈!杨清啊杨清,当年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他老人家眼界高,看不上我也是正常,我一直等着看他能找个什么样的接班人……”   喻兰川拎着随手带出来的球杆,眉目不动,并不觉得报警丢人:“客气了,不敢当,至少看着比您略微有点人样。”   杨清脸上的笑容渐隐。   “小喻爷,”他略微咬着牙说,“您多金贵啊,浑身上下买了八十个保险吧?我劝你啊,躲远点,别回头泥点子血点子溅你身上,不好洗。”   喻兰川把眼镜摘了下来,放在悄悄身边,目光扫过那小女孩肿起老高的手腕:“好的,谢谢,我也不愿意动手,所以咱们找个地方坐下聊好吗,等警察来调停你们二位的恩怨。正好他们最近也在找……”   他话没说完,杨平就突然动手,虚晃一招扇向喻兰川的耳侧,同时一阵风似的卷过,打算脱身。   喻兰川把高尔夫球杆挥出了潇湘剑的潇洒,往身前一横就拦住了杨平的去路,杨平轻哼一声,黑紫色的爪子从球杆底下伸过来,像一块有毒的烙铁打向喻兰川的胸口,喻兰川手上的球杆灵活地旋转起来,一勾一挑,卷起了杨平的手腕。   杨平根本懒得躲闪,细伶伶的腕骨好像铁铸的,把金属球杆撞得一阵乱响,两个人在非常狭小的空间里拆起招来,杨平的手越来越快,几乎是一片虚影,喻兰川与人动手一向自认是走“技术流”,还是头一次被逼得这么左支右绌,更可怕的是,球杆和人手相撞,对方仿佛不知道什么叫疼,他的虎口和手腕却已经开始隐隐作痛,只能下意识地后退。   喻兰川的脚跟碰到了硬物,他已经退到了墙角——   “你和警察?”杨平一掌打过来,喻兰川侧脸躲避,分明没碰到,那一侧的脸和耳朵却火辣辣的疼,像被掌风扇了一巴掌,水泥黏着的砖墙竟松动了,簌簌的尘土飞扬起来,喻兰川把球杆往前一突,一“剑”刺向杨平小腹,杨平倏地一缩,一把攥住了球杆的另一端,他冷笑着说,“留得住我吗?”   杨平说着,倏地把球杆往下一压,喻兰川的手腕被球杆别了过去,他也不跟杨平较劲,立刻松了手,在球杆弹起的瞬间一脚横扫,球杆被他踢得飞上了天,被人一把抄手接住。   那人接话说:“那谁知道,说不定呢。”   甘卿拎着喻兰川的高尔夫球杆,缓缓地从小巷另一侧走过来,她带着口罩和兜帽,像一团飘过来的乌云。   杨平脸上终于露出了异色:“卫……”   “认错人了,”甘卿慢吞吞地走过去,踢了刚爬起来的闫皓一脚,把球杆和打车小票一起递给喻兰川,“盟主,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回去别忘了给我报销——别人认错也就算了,您怎么也能认错呢,杨长老?卫骁……不是您亲手杀的吗。”   杨平那个西装革履的手下见事态不妙,已经跑了,说话间,喻兰川接过球杆,闫皓捡起了方才差点把他打晕的棍子,甘卿双手藏在外衣的长袖里——三个人正好把杨平团团围住。   杨平:“你是那个……”   “哎,是啊。”   甘卿把有点闷气的口罩取了下去,她鼻尖有一点红,一直被口罩糊在下面的脸上结着极细腻的水汽,嘴唇上似乎都有了点血色,看着却并不楚楚可怜,她长得分明不像卫骁,神气举止却无端让杨平陡然想起了那次噩梦一样的比武——   年轻的卫骁长着一张沉默寡言的脸,以一对五,整个人却无懈可击,他的眼神冷冷的,总是垂着,貌似谦逊,其实是不怎么正眼看人。   他们苦心孤诣多年的功夫在他面前仿佛无理取闹,杨平虚张声势的自信也在那眼神下一点一点溃败崩塌、荡然无存。   他半辈子都没能走出这个眼神,甚至他亲手打死卫骁,一雪前耻,午夜的噩梦,仍然被这双眼睛如影随形的照着。   “我在万木春门下学过一点皮毛,没学好,就被逐出师门了。”甘卿轻轻地一提左手长袖,露出指尖雪白的刀片,“巧了,我有点残疾,您也有点残疾,咱俩谁也不算欺负谁。” 第八十七章   杨平这一生,最恨的就是别人说他“残废”,被甘卿扎得肺泡膨胀,气成河豚,当场克服了对“万木春”的心理障碍。   他身如鬼魅似的欺到甘卿面前,要打扁了她。   而与此同时,甘卿也向后飞掠,她的脚步不像悄悄那么轻灵,似乎没怎么从地面上抬起来,拖着走,但每一步都刚好让过杨平撞过来的拳头和掌风,像是多一分力气也不肯使。   轻浅的灰尘与落叶被她的脚步趟起,随风而动。   杨平袖子里突然冒出了一条伸缩棍,横扫甘卿胸口,甘卿倏地往后一折,起了球的破外套边角飞起,像一朵突然绽开的花,与此同时,喻兰川高尔夫球杆横空插入,正砸在那条伸缩棍上。   甘卿大喇喇地笑了一声:“我踩您哪条尾巴了,杨前辈?一上来就要把平原砸成盆地……嘶!”   杨平双手把长棍往上一撬,把喻兰川逼退了几步,喻兰川被甘卿灌了一耳朵口无遮拦,一时走神,手忙脚乱地踩了她一脚。   甘卿鞋尖都被他踩扁了,单腿蹦了起来,高手风范荡然无存:“小喻爷你哪边的!”   喻兰川无暇理她,紧跟着变招。   寒江七诀原本是重剑的剑法,有点“大巧不工”的味道,与花花绿绿的小喻爷气质不合——这位帅哥原来在阳台练的时候都得对着镜子,剑法可以不到位,但是pose不能。   所以他的“寒江七诀”,一直是潇洒灵动有余,欠了那么几分剑法本真的意思。   然而此时,重量压手的高尔夫球杆限制了他的发挥,逼他删繁就简,而杨平是他生平罕见的高手,见招拆招的时候,他隐约触碰到了一些从未接触过的东西,窥见了先贤在寒江伴雪垂钓,空旷而幽寂,自生机断绝处远眺流淌的光阴,心忽然静了。   其实每一家武学体系,都不是比划拳脚,流传几千年至今,各有各的一套想法,大抵都可以归于“天地山川、人事起伏”八个字,是师父传功时教的第一课。只不过第一课就像课本前言,看似是提纲挈领,其实一点也不重要,总是学着学着就被人遗忘。   追求比谁更厉害、比谁更能打,这都已经能算是“不忘初心”;更多的人追逐“排面”不算,连排面背后的势力利益也要一并揽进怀里。   抱着它们走火入魔,不死不休。   甘卿手指一弹,一把小刀片就冲杨平的脖子飞了过去,咽喉是要害,杨平凭本能躲了开去,小刀擦着他的前襟弹到了喻兰川的球杆上,喻兰川将那刀片轻轻一挡,刀片调转方向,重新被甘卿捏在手里。   杨平双手架住球杆,不等重心站稳,要命的小刀就封住了他的走位,杨平大喝一声,才挥开她,闫皓又一棍扫他下盘。   这三个人都是且战且扰的打法,都知道自己和杨平的武力值有差距,谁也不跟他缠斗,过来沾一下就跑,换其他人上,既不让他走,也不与他正面交锋。   杨平磨了磨牙,看出来了,这几个小崽还真妄图拖住他,等警察赶到。   他手中短棍化成了一道虚影,打着旋地撞偏了喻兰川的球棍,与他错肩而过,随后短棍骤然伸长了几寸,精准地在闫皓手腕上一敲,闫皓手腕一阵发麻,武器脱了手。   甘卿却比他俩都机灵多了,根本不跟他对招,一触即走,翻飞的小刀片始终如影随形的拦着杨平的路,给那两位随时追上来的时间。   杨平将短棍往地上一戳,与她隔着一米站定,忽然冷笑了一声:“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万木春,现在连光明正大的和人正面动手都不敢了!”   甘卿不以为意地回答:“没办法,残了嘛。”   杨平的眼角跳了几下,余光扫见戒备地包围过来的闫皓和喻兰川,缓缓地说:“当年卫骁签生死状比武,是以一对多,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好歹是知道要脸面的,如果他知道自己后辈儿孙从鹰狼变成豺狗,不知道有什么感想。”   甘卿混成这样,早就没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心了,她连“神婆”都当得风生水起,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既不怕激将,也不要脸,根本不在乎:“那还能有什么感想,一代不如一代呗,您父亲的口头禅。”   杨平:“……”   喻兰川每天被甘卿噎得上蹿下跳,好不容易有机会旁观她刀锋向外,心里说不出的爽。   甘卿发出诚恳的邀请:“您还有什么想人身攻击的,尽管张嘴。”   杨平双颊紧绷片刻,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忽然又笑了:“你们想拖到警察来,又能怎么样?”   喻兰川:“不怎么样,但你要是想像打我们一样袭警,下一波来得可能就是枪子了。”   “实话告诉你,就算他们抓了我,我想越狱也不是越不了,”杨平冷笑着说,“就算我老老实实地跟他们走,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我有什么罪名?打伤那个小丫头?是她持刀行凶在先,我只是捏断了她拿刀的手腕,都没要她的命,过分么?”   甘卿意识到了什么,眼神冷了下来。   “组织参加黑社会?我已经被逐出丐帮十八年啦,诸位,丐帮的事,找得着我吗?”杨平把伸缩短棍一竖,撂在臂弯里,“你们说我三十年前烧死了谁谁谁,十年八年前又打死了谁谁谁,真是血口喷人啊,有证据吗?”   悄悄强撑着站了起来,小哑女张开嘴,奋力地“啊”了一声。   杨平根本懒得给她正眼,他浑浊的视线锁定了甘卿:“死人骨头都烂成渣了,卫骁那三间半小破房也早就变成草坪了,我不承认,你能拿我怎么办,啊?你又能拿王九胜怎么办?”   甘卿的声音压在沙哑的喉咙里:“果然是王九胜?”   “不然还能有谁?”杨平说,“当年我众叛亲离,丐帮这帮孙子一个个忙着舔老帮主的脚,捧他‘大公无私’,谁也不听我调配。除了行脚帮,还有谁能掘地三尺,挖出卫骁这条藏头露尾的蚯蚓?”   甘卿的手指尖来回摩挲着手中的刀刃。   杨平:“怎么样,是不是想杀王九胜?杀去吧,杀完你可就得隐姓埋名躲通缉令了。”   喻兰川:“这你就不用管了,你……”   杨平朝甘卿举起短棍,指着她说:“不如你和我打个赌。”   甘卿撩起眼皮。   “让闲杂人等都走开,你也不要躲躲藏藏了,过来跟我分个高下,让我见识见识,‘庖丁解牛’的神技还在不在。输了,滚回去当你的缩头乌龟,这辈子再敢来找我麻烦,你师父下十八层地狱,剥皮抽筋,永世不得超生。”   甘卿:“我赢了你呢?”   杨平像是听见了什么天真烂漫的孩子话,忍俊不禁:“那我就自己向警察自首,并且保证绝不独自倒霉,一定帮你把王九胜拖进去当、垫、背。”   喻兰川一皱眉:“甘卿……”   甘卿冲他一抬手。   喻兰川:“他只是想趁机脱身,智障才会上这种当!”   甘卿的目光钉在杨平身上,从兜里掏出缠手的布条,一圈一圈地绑在右手上。   喻兰川:“你要干什么?”   甘卿把外衣脱下来,递给瑟瑟发抖的悄悄:“我是智障。”   方才还在暗爽的喻兰川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颗现世报,他抬腿就要上前,忽然眼前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喻兰川倏地顿住脚步,缓缓地低下头——一枚小刀片当当正正地钉在了他皮鞋前端的沿条上!   “别捣乱,乖。”甘卿轻轻地说,“不然我还得分神对付你。”   杨平呲牙笑了起来,三对一的局面彻底回不来了,因为甘卿这样说了,她就真会跟同伴动手,而围剿杨平这样的高手,别说分神内斗,就算配合不当,都会被他轻易钻空子溜走,喻兰川他们只要还有理智,现在最优选择就只能是观战。   “胆子不小,你还真敢,”杨平说,“卫骁当年可是败在我手上的。”   “卫骁没有败在你手上,”甘卿一字一顿地说,“他是败在王九胜手上的,你只不过是受王九胜驱使,过去收了个尸——还有,上一个用你这种语气,说我‘胆子不小’的人是卫欢,尸骨早就被蛆舔完了。”   杨平双手握紧了拳,随着他双臂充血,嶙峋的皮下暴起的血管越发狰狞,远看,那双手有点发紫。他猝不及防间率先出手,这一次,甘卿没有左躲右闪,“嗡”的一下,刀刃和伸缩棍摩擦出了让人牙酸的动静。   闫皓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觉得那刀光就在他眼前闪过。   生在和平年代的观战者们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什么叫逼人的杀机——喻兰川和闫皓都跟甘卿动过手,知道她挺厉害,但大体来说,类似于同班上每次考试都拿“优秀”的同学的厉害。   喻兰川甚至一度觉得她就是个小花招比较多的“失足少女”。   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年的少女“失足”,是因为她在十七岁的时候手刃了卫欢。   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猫狗,是血债累累、穷凶极恶……她的同门师兄。   甘卿没有跟他们认真过。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杨平和甘卿已经错身而过,杨平的短棍敲在了甘卿的肋骨上,与此同时,他不自然地一偏头——眼皮上被小刀划了一道细长的伤口,要不是他闭眼快,这一刀是要落在眼球上的。   甘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上身略微晃了晃,因为感冒而透出几分血色的眼圈好像又红了几分,她没吭声。   她反应慢了。   她这些年浑浑噩噩、随波逐流,满脑子都是下班后的烤串,刀钝了,手也软了。喻兰川自以为把她从违法犯罪边缘往回拉,几次三番地跟着提心吊胆,其实没有必要……真到那个关头,她也不一定下得去刀。   缠了布条的右手不抖了,却仍然没有抬起来的力气,像条假肢似的悬在她身上,挨了一棍的右肋火烧火燎的,内脏都跟着震了几下。   杨平缓缓地用拇指抹去眼皮上的血迹,舔了一下:“你是功夫都还给师父了吧?”   话音没落,刀锋已经落到了他颈侧,杨平猛地将伸缩棍往上一抬,格住她的刀片,那只惨白的左手却灵活得出乎意料,刀片迅速地从食指“游”到了小指,致命的刀锋凝成一线,兜过短棍,转向杨平的喉管,然而就在划破油皮的刹那,她突然觉出不对。   杨平的手掌从底下穿出来,手腕折成了一个人骨折不到的角度,一掌打向她胸口,手掌紫得发黑。   卫骁就是被这一掌打死的。   情急下,甘卿只来得及把右臂挡在身前,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她整个人被推出了将近十米,后背重重地撞在一根废弃的电线杆上,垂下来的右臂让喻兰川怀疑她断开的骨头戳破了皮肉!   身材比较单薄的人是最经不起撞击的,甘卿几乎眼前一黑,有那么一两秒,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晕过去了,耳畔轰鸣作响,随即又被剧痛强行拉回神智。   喻兰川扑了过去,闫皓双手握紧了他的棍子,紧张地瞪着杨平。   杨平看也不看他,居高临下地睨了甘卿一眼,他好整以暇地笑了。   “万木春,显赫一时,”他说,“有什么用呢?时过境迁,再回头看看,卫骁也好,后辈也好,都是浪得虚名啊……亏我记挂了那么多年。既然这样,我就先走了,万木春一门已经沦落到了这种地步,总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喻兰川一把揽过甘卿:“慢着,她输了,我可没说让你走!”   “小喻爷啊小喻爷,”杨平慢悠悠地把短棍往袖子里一收,摇头叹了口气,“你见过血吗?”   喻兰川无言以对。   “家猫,”杨平笑了一声,“就别在野外张牙舞爪了——乖。” 第八十八章   喻兰川长到这么大,在练武这方面一向很佛,很少有什么求胜欲。毕竟他活得又“主流”又成功,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的孩子”,熟知社会上的各种明暗规则。   无论是闫皓迫于长辈期望的挑战,还是那些人为了“面子”起的纷争,在他看来都幼稚可笑得很——自己把日子过得跟狗屎一样,还急赤白脸地争这些没用的东西,跟沉迷网游的小孩有什么区别?   甚至是那一次,杨老和韩东升他们为了从保健品传销窝点里捞人,亲自打上门去,他也觉得他们这种意气用事治标不治本,不够高明。   喻兰川平生最不缺的就是自信,寒江七诀作为一项兴趣爱好,只是无足轻重的锦上添花而已,练得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心里被浓浓的无力感拥塞,恨不能舍弃这具肉体凡胎,突然长出三头六臂,变成他很小的时候幻想过、长大后又嗤之以鼻的大侠形象。   上一次他被无力感哽得喘不过气来,是在十五年前的那个垃圾填埋场。   两次竟然都是因为同一个人。   可没人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哪怕喻兰川能调动无数社会关系,横扫燕宁的非法保健品传销市场,他也还是在杨平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面前束手无策。   就像当年卫骁继承了万木春的绝技,隐姓埋名,也没能带着他的小姑娘得一个好下场。   警察还在路上,旧案的线索已经湮灭无痕。   他打不过杨平,就是打不过。   “万木春不应该是这样的,”杨平好整以暇地抬脚就走,一边走,他一边说,“我听说过你师祖春先生……应该是这个辈分吧——他动手杀人的时候,哪怕对方的刀剑抵住了他的喉咙,也会送出自己的刀,就赌谁的喉咙裂得快。你方才要是不收,也许是你先割了我的喉,也许是我先把你打死,这都没准,可你收了。”   甘卿单手试图把自己撑起来,无意识扣紧的左手被剃须刀片割得鲜血淋漓,被喻兰川强行捏开,扣住她的手腕。   “功夫姑且不论,你根本就不敢赌。”杨平说到这里,正好走到甘卿面前,他低下头,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真是你杀了卫欢吗?看不出来啊,不会是卫骁那老小子干完不敢认,推你出去顶罪吧?那你可真孝顺。”   甘卿缓缓地抬起眼。   “你没有血性,”杨平略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对她说,“这正常,女人都没有血性,天生就是这玩意,平时嘴上可能比谁都狠,一到生死关头,就全显出来了。我走了,记着你说过的话……不过你就算食言而肥也没事,手下败将,哈!敢来找我,我随时恭候。”   就在这时,一根高尔夫球棍横在了他面前,喻兰川冷冷地说:“慢着。”   “小喻爷。”杨平假笑一声,“还有什么指教?”   喻兰川小心地把甘卿放好:“跟你打赌的是她,我没同意你走。”   闫皓没什么主意,但够义气,方才还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一听喻兰川表态,立刻也跟着扛起了棍子:“小喻爷,你……你小心!”   闫皓话音突然变了调,因为杨平猝不及防地动了手,一掌劈向喻兰川——这一下的声势比方才他打飞甘卿那一下还可怕,他掌风没到,喻兰川已经有了窒息感,一个文明人,哪见过这种搏命的打法?   喻兰川当时就连退了七八步,球杆在手,差点把从小练熟的招式都忘了。   闫皓心惊肉跳,看得一阵绝望——这还打什么打,能把大魔头安全送走就不错了。   杨平一挑眉:“还来吗?”   喻兰川紧绷的嘴角忽然往上一翘:“来。”   可就算打不过,又怎样呢?   总有那么一些时候,是要放下理智、放下一切,忘记那些高高在上的“策略”,忘记得失,朝着本能和勇气指引之处,头破血流地走。   “你找死!”   “我听人说,你从小就因为身体发育不良,练功事倍功半,”喻兰川飞快地说,“练了小半辈子也没见练出什么名堂,跟人比武还围殴,围殴还被人打得屁滚尿流,后来蹉跎岁月,又被打断了腿赶出丐帮。好的时候功夫不成,断手断脚了反而能逆袭?我不信。像您老这样的人品,居然说比武就比武,打断她一条本来就不听使唤的胳膊就放嘴炮走人,这么得饶人处且饶人吗?我也不信。”   杨平眼角倏地一抽。   “你说证据不足,所以你不怕警察,我同意——那么既然你不怕警察,为什么还要急着脱身?”喻兰川轻轻地眯了一下眼,“我找不到别的解释,只能想到你用了某种作弊的方法,让自己突然变得很厉害。邪功的原理我不太懂,但药物的可能性更大,它的功效有时间限制,是不是?所以你想把我们吓唬住,再也不敢挡路。这个时间限制是多少?五分钟?十分钟?还是限制你用邪功的次……”   喻兰川没说完,杨平好像为了证明他说得不对一样,突然朝他扑过来,球杆和诡异的手掌短兵相接,传导过来的力量竟然比方才还要骇人,喻兰川双手险些脱力,寒江七诀在他手里也走了调,被杨平狠狠地一扭,他右手手腕一阵剧痛,关节瞬间脱开,球杆掉了!   喻兰川平平安安地长到这么大,连车祸和运动事故都没出过一次,还是头回体会到“伤筋动骨”,真的疼,恨不能让人满地打滚的那种疼。那一瞬间,他忍不住想:挑断自己的手筋是什么滋味?   也是这种疼法吗?   不……应该比这更痛苦吧?她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能下这种狠手?   闫皓大叫一声,举着大棒抡向杨平后背,杨平一横胳膊肘就撞飞了他抡过来的木棍,泛着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看过来,透出近乎兽类的凶光——发紫的血管已经爬到了他的脸上,蛛网一样黏在太阳穴两侧,这让他看着有点不像人。   闫皓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   杨平朝他逼近过来。   喻兰川呼出的白雾不住地颤抖,强忍着没叫出来,硬是挤出了一个冷笑:“这……算什么?新型毒品吗?你跟人分享过吗,你那些拥趸不会也有吧?杨前辈,你说警察抓不着你旧案的把柄,那……吸毒贩毒了解一下?”   杨平怒吼一声抓向他肩膀,突然寒光闪过,正戳向他手肘关节,杨平躲闪不及,袖子上被划了一条破口,沿手筋方向,三寸两分!   “别跟他们玩了,”甘卿吊着一条胳膊,单手捡起了悄悄方才掉的匕首,她指尖微松,几把带血的剃须刀片掉了下来,指尖扫过刀刃和血槽,缓慢而坚定,就好像她的左手不是成年之后才凑合着用,而是从小锤炼过一样,从来没有哆嗦过,“热个身而已,我什么时候……咳……认输了?”   杨平快被他们几个搞疯了,如果说之前动手还讲究个“比武”的姿态好看,这回就是“爆种”后彻底什么都不顾及了,彻底成了一条疯狗。   杨平的伸缩棍一棍敲碎了墙砖,暴风骤雨似的朝甘卿砸去,甘卿是万万没有石头结实的,而且她右臂折断,基本是半身不遂状态,左躲右闪的时候显得拖拖拉拉,几次三番都是快要砸到她的时候险险躲过。   杨平当然发现了,专门针对甘卿右侧,看她哪边不灵便就瞄准哪边……就像当年他们几个人围攻卫骁,看似是卫骁狂妄,以一对多,其实他们几个早就暗中分工明确。那一次也是有同伴使出“缠”字诀,纠缠住卫骁拿刀的右手,让他趁机动手。   他们并不觉得这样不公平,因为同辈都是这个水平,你卫骁凭什么出类拔萃?凭什么这么狂呢?所以一定是你作弊了,又或者万木春一系本身就是邪术,不配和他们名门正派并列五绝,不配和正经武功相提并论。   既然是邪术,不能用常理看,那么多人打一个,当然也是有道理的。   只要能赢。   此时两人动手的速度,旁观的闫皓已经看不清了,这时,远方终于响起了警笛声,与此同时,杨平一拳砸向甘卿的太阳穴。她右臂骨折,根本不可能格挡,如果低头躲,杨平的伸缩棍就会顺势砸在她头顶。   但这一次,甘卿没有躲。   锋利的匕首划破了杨平的胳膊,毫厘不差地沿着那手臂上狰狞的疤痕挑了上去,与多年前卫骁挑断他手劲的那一幕离奇重合,杨平发出了一声惊恐到极致的惨叫,而与此同时,一条胳膊凭空插了进来,正挡在杨平的拳头和甘卿之间,手背碰到了她的脸。   甘卿左脚为轴旋转出去,匕首划到了底,一掰一卡,把他整个人掀了下去。   杨平像是遭到了极大的痛苦,蜷成一团倒在地上,浑身不断地抽搐,赶来的警察们一拥而上,甘卿举起左手,把匕首扔在地上,几不可闻地冲杨平笑了一声:“你也配说血性?”   不明情况的警察们冲上来,迅速把在场所有人都隔离开:“有人受伤!叫救护车!”   杨平嘶声惨叫:“我的手筋!我的手筋!”   “天!手筋?是刀伤,匕……”两个警察艰难地按住杨平,把他翻过来,看清了他紧抱的那条胳膊——上面有一条血线,刚好沿着他胳膊上的一道伤疤划的,与伤疤重叠在一起,显得格外狰狞可怕……   然而再仔细看,那刀伤却只是划破表皮、才刚刚触及真皮层的深度,既没伤筋,也没动骨,这人凝血功能还真不错,这么一会,伤口已经有止血的趋势了。   警察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在地上滚的杨平,又看了看狼狈的甘卿,这么一对比,地上躺的这位宛如一场失智的碰瓷。   “哎,”一个警察头疼地掀开大盖帽,抓了一把稀疏的头发,无奈地说,“大爷,您这手筋是画的吧?醒醒,别装啦。”   杨平充耳不闻。   他曾经以为自己在阴暗狭窄的泥塘后巷里,亲手了结了自己一生的噩梦,为了雪耻,他不辞辛苦地把那些废物们都找来旁观,让他们做人证,证明他把卫骁打得跪地求饶。   可原来没有。   噩梦是不吃自欺欺人那一套的,他粉饰多年的假象薄如蝉翼,被小刀轻轻一刮,就露出狼狈的真相来——   卫骁先被王九胜派人阴谋撞伤,内脏出血、行动不便。   如果不是这样,杨平根本没有再次与他动手的勇气。   “这人怎么回事?”警察看出了他神志不清,疑惑地问,“精神不正常吗……我去,他这脸上和手上是什么东西?纹身吗?”   “不知道,”没穿外衣的甘卿好像才感觉到冷,吸了吸通红的鼻子,被冷风一刺激,眼泪又下来了,她瓮声瓮气地说,“突然就这样了,跟犯病了一样,凶得要命,吓死人了。”   警察的表情严肃下来,显然是联想起了瘾君子的症状:“叫救护车,再联系一下法医的同志……都带回去……哎,这怎么还有个小女孩伤成这样?跟你们一块的吗?成年了吗?”   一个女警连忙跑过来查看悄悄的情况,警察们脚步匆忙,杨平几十年份的惨叫声听起来撕心裂肺。   甘卿有些出神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她的右手是著名的万木春杀人刀,天赋异禀、锋锐无双。   但……当年被她亲手废了。   只剩下一只天生不是惯用手的左手,最开始是在她最茫然无措的几年里,为了方便日常生活随便锻炼的。   这只手以前还没有沾过血。   她抬起左手,轻轻地抹了一把方才被喻兰川的手背磕过的脸颊,隔着人群,向他的方向看了过去—— 第八十九章   她看见喻兰川托着一只脱臼的手腕,正低声跟旁边的警察说着什么——对了,他们几个人在这里,拿着棍棒和管制刀具,打得一地狼藉,这事肯定是得跟警察解释的。   可要怎么说得清楚呢?甘卿漫不经心地想。   她脑子里只是闪过了这么个疑问,问完就完,也没打算自问自答。   她像是处于某种灵魂脱壳的状态,什么懒得想,骨折的右臂和喘口气都疼的胸口也被她暂时放在了一边,周围的人声、惨叫声、风声,一起清寂了下来。   她神奇地走了神。   “万木春的刀有魂,你要学会跟着刀锋走,不要自己跟自己别扭。”   她很小的时候,卫骁随口对她这么说过。   “什么叫顺着刀锋走?”   “就是该么样、就怎么样,有一天你玩刀不切手,大概就能懂了——你的刀准备好的时候,你是有感觉的。你什么时候退缩了,它比先你明白。”   卫骁说得对,她对杨平出第一刀的时候,心里是有犹疑的,因为左手并不是她的惯用手,她既没有信心,也拿不准自己能出什么样的刀。她已经将近十年没有真正意义上跟人动过手了,她像一块用过的餐纸,蜷缩着自己的生命力,期待岁月抹去那些难解的恩仇。   十年,废一个人,足够了。   她甚至没想好应该怎么办——万一真的一刀挑了杨平,就算她死猪不怕开水烫,喻兰川和闫皓会不会也被她连累呢?   她的刀锋上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犹豫,不堪重负,所以才会在杨平动手的一刹那,本能退避,差点被对方一巴掌扇死。   真正让她找到第二刀的,其实既不是杨平的嘲讽,也不是喻兰川和闫皓的死不退让——甘卿早就不是容易被激怒、被感动的人了,喻兰川拦住杨平的时候,如果不是她实在说不出话来,肯定会阻止的,又不是拍电影,为了争义气冒险没必要,死在杨平手上的人数不过来,这货穷凶极恶,一打喻兰川也斗不过他——她第二次拿起刀,是喻兰川当时说的那些话。   有那么一瞬间,甘卿意识到,杨平对周遭一切,可能是充满彷徨恐惧的,他的邪功、他的战绩,都是吓唬人的幌子,他因为内荏所以色厉……就像她自己一样。   成年之后,吃饭写字之类的小事换惯用手都很艰难,何况是万木春的刀法?她为了这手左手刀,多少次把自己割得鲜血淋漓,手心手背,几乎每一寸肌肤都是破损后重新长的。她一边绝望地磨练自己,一边还要装神弄鬼、做出一副“跳出三界外”的不问世事,总在避免正面对抗,唯恐别人知道自己的底牌,发现她不是什么神秘的世外高人,而是个把日子过成“日”的二百五。   第二刀出手的时候,她知道刀往哪落,落多深,所以心无旁骛,并没有在意杨平那能把人头打爆的拳头,也没有来得及仔细想是对方的拳快还是自己的刀快……这不是杨平说的“血性”、“豪赌”之类,只是祖辈传下来、千锤百炼的直觉。   可她没想到,有个傻子居然伸手替她挡。   他没有常识吗?不知道两大高手争斗的时候容不得别人插手吗?如果不是杨平被她那一刀吓破了胆,拳到一半走了调,他那只手还在吗?   “我年轻的时候,你师祖告诉我,不管过去是什么样、现在是什么样、未来又会是什么样,你都不用有那么多犹疑,沿着刀锋一直走就对了。谁还不是如履薄冰呢?我们啊,争的就是一线的生机和决断。”   “甘卿,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喻兰川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皱着眉抬头看过来。   当他看见甘卿的时候,紧绷的眉目无意识地松动了一瞬,但随后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很快遍布阴云起来,大步朝她走过来,打算好好跟她清算一下她临阵自作主张的账。   “你……”他还没来得及开喷,就看见甘卿突然笑了。   她笑起来眼睛动得比嘴角多一些,略微有些削瘦凹陷的两颊忽然被笑肌填满,看起来小了好几岁,像是清泉流过、霜尘褪尽,透出一股狡黠纯粹的天真意味,在喻兰川心里投下一串石子,搅起没完没了的涟漪。   喻兰川右半边脑子里只剩下这些泠泠作响的涟漪,左半边脑子里的愤怒还在垂死挣扎,并叫嚣道:她还有脸笑!   于是两个脑半球之间的胼胝体撂挑子罢工,喻兰川自己跟自己斗了个死去活来,斗得他失智又失语,“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甘卿抬起没断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小喻爷啊……”她叹息似的说,喻兰川皱着眉等她接下来的话,甘卿却一边笑,一低下头,额头抵住了自己搭着他肩的手背,就像扒在他肩头一样。   这么突然!   喻兰川脑子一炸,正在交战的两片脑细胞一起人仰马翻,他喉咙轻轻地动了动,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甘卿整个人朝他压了下来。   喻兰川手忙脚乱地接住:“喂!”   但她已经没了意识。   她很轻,是他一只手就能接住的重量,修长的四肢像一副徒有其表的空架子,只要松弛下来,随意揉搓一下,就能归拢成很小的一团。   喻兰川心里无端升起一个念头:“要是沥干了血肉,她在人间也许就剩不下几两了。”   这让他的心狂跳起来,揽住甘卿的胳膊下意识地收紧,又被赶来的医护人员们强行扒开,他们七手八脚地扑上来,把人从他怀里抢走。   “等……嘶!”喻兰川下意识地想护住她,忘了自己脱臼的手腕,一使劲,半边身体都疼麻了。   “先生,你的手要看一下!“   “慢点,小心!”   喻兰川想追上甘卿的救护车,被人强行拦下来,又兵荒马乱地塞进了另一辆车送到医院,拍片、关节复位……刚冷敷上,又让警察叫去反复盘问,做了笔录,好一通折腾。   小说里写到大侠们“事了扶衣去,深藏身与名”真是太省事了,这些大侠背后肯定都有团队和助理!   再看他这边的几位“队友”,有不会说话的,会说但是说不利索的,还有一位直接躺下装死、一点事不顶,只剩下喻兰川一张嘴,单枪匹马,累得心力交瘁。   直到天完全黑了,喻兰川才消停下来,又赶回医院去看甘卿。   医用冷敷用品贴着他的腕骨,他的余光瞄着病床上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医生说:“……她身上最重的伤是右臂骨折,这个右手以前也受过伤,还有病根,以后千万要注意保护啊,不然会影响日常生活。其他倒是问题不大,主要是重感冒加上撞击,可能有点轻微的脑震荡,醒过来以后也许会有头晕呕吐症状……你是家属吗?”   喻兰川心不在焉地一点头,下巴尖落下,才反应过来不对,连忙又摇了摇头:“就……朋友。”   “哦,”医生说,“那麻烦你打电话通知一下家属吧,没什么大事,就是可能感觉不太舒服。”   医生随口叮嘱完,也没等他回答,就去忙别的了。   喻兰川按着冷敷袋,干站了一会,在病床边坐下。天光黯淡,细细的点滴打进甘卿的血管,她的手像透明的。   “我通知谁啊?”喻兰川无奈地想。   虽然是互殴,而且杨平实在不像什么好东西,但最开始确实是朱俏先动的手,她还带了有血槽的匕首,这个瞒不住。   所以在事情完全调查清楚之前,小哑女暂时还被拘着,喻兰川叫来了一个律师朋友帮着跟进,才知道悄悄原来还没到十八岁。这就还好,不管怎么说,肯定会酌情从轻发落。   闫皓他们仨都属于试图阻止行凶的,又有闻讯而来的于严帮忙回转,所以目前还都没事,就是得随时听候召唤,配合调查。   闫皓受的主要是精神创伤,医院不管治,于是先回家了,甘卿的情况则更复杂一点。   她毕竟有案底。   尽管喻兰川再三说明,甘卿是接到朋友定位以后,跟自己一起来的,还有出租车行车记录和她手机上的付款信息为证,但警方仍对她在其中搀和的一脚非常警惕,要不是她晕过去及时,这会大概还要在公安局里接受盘问。   他们用一种谈不上恶意,但很奇怪的语气问喻兰川:“你跟她挺熟啊?嘶……你一个好好的……怎么跟这么个人混在一起?哦……住邻居,那怪不得了。你们这楼也住得够杂的,什么人都有啊。”   喻兰川明白他们的意思——她的人生是有“污点”的,因此格外引人怀疑。   尽管大家其实都是在淤泥与浊浪中起起伏伏,没有人能活得天真无邪,可是每个人都恐惧“污点”标签。严重的如“案底”“失足”,不严重的如“离婚”“传染病”,性质都类似,一旦被烙上,就一辈子也无法摆脱。   白璧微瑕了,仍然是璧,但人生有瑕,似乎从此以后,也就只有当人渣一条坦途了。   喻兰川喉咙里像是堵着块石头,上不来下不去,噎得他难受极了。   这时,隔壁床一个勤快的护工顺手帮他端了个痰盂进来,打断了喻兰川的思绪。   喻兰川:“哦,谢……”   “不用谢,我刚才听见大夫说了,”护工说,“脑震荡可是很难受啊,会吐成海参的!”   喻兰川:“……”   护工前脚出去,他就听见病床上有人轻笑了一声,喻兰川猛地一回头,看见甘卿睁开了眼。   甘卿眼睛一睁开,蜷缩成一团的四肢就像又重新长出了筋骨,她的眼神点亮了一口活气,充进肉身,立刻就既不脆弱也不孤独了。   “你醒了?”   “能不醒吗?那么大嗓门,咒我变成海参。”甘卿动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两条胳膊——她左手挂着点滴,右臂上着夹板,没有富余的手了。   喻兰川意识到她是想坐起来,刚要伸手扶,就见她垂着两只手,用腰腹的力量轻轻松松地把自己折了起来,坐到一半,她突然不动了,眼睛盯住了病床一角。   喻兰川半跪下来紧张地问:“想吐吗?”   甘卿略一摇头,随后她狠狠地一咬牙关,硬是把一个喷嚏逼了回去——她确实还头晕,不敢大张旗鼓地喷个痛快。   可是她鼻子不痛快,眼睛里也总有没完没了的泪水汪着,心里却是痛快的。   十年蒙尘,她把蜷缩成一团的自己伸展了,重新亮出了刀刃。   喻兰川探了探她的额头、检查挂水进度,又给她倒水,团团转了好一会,想起忘了问医生她现在吃东西有没有禁忌,又要急急忙忙地走出病房找人打听。   甘卿在他身后吹了声流氓哨,还带拐弯。   喻兰川:“……”   “别忙,小喻爷,”甘卿冲他招招手,“我没什么胃口,你过来跟我说说,警察应该还会单独找我问话,串个词,省得给你穿帮。”   “实话实说,什么叫给我穿帮……你干什么!”   甘卿直接把吊针拔了。   “麻烦,”她随手揪了根棉签按住血管,略微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指,“我一年到头感冒药都吃不了半片,打不惯这个,看见它就想上厕所,你又不能扶我去。”   喻兰川:“……”   甘卿从下往上撩了他一眼,笑了:“我知道你是没什么意见,但别的病人可能不同意,让人当流氓打一顿多不好,都不好意思还手。”   喻兰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谢谢你的经验之谈,以前没少……”   他话没说完,甘卿忽然攥住了他脱过臼的胳膊。她的手仿佛比冰敷袋还凉,喻兰川轻轻地哆嗦了一下,僵住没敢动,任凭她带着薄茧的手指尖一寸一寸地在伤处逡巡了一圈。   “还好,”甘卿说,“不算伤筋动骨,肿得不厉害,没有多余的肌肉拉伤。”   喻兰川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抢回自己的胳膊,板起脸:“瞎摸什么!”   “要钱吗?要钱车费抵吧,不用给我报销了。”甘卿摆摆手,她脸上不正经的笑容还没褪下,话音却忽然一转,“尝到过杨平的厉害,怎么还敢给我挡一拳,吃一堑不长一智啊?”   她不提还好,一提这茬,喻兰川气都不打一处来:“我不挡,你的脑袋现在就不是震荡,是爆浆了!”   甘卿听他有理有据地对自己的脑浆成分展开了长篇攻击,插了几次话,未果,只好一边听,一边坐在旁边喝水,喝完刚把水杯一放,喻兰川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自动站起来又给她续了一杯。   水是温水,温度熨熨帖帖的。   喻兰川:“……说好了只是把他先控制住,等到警察来再交差,你非得来‘江湖事江湖了’的那一套不可吗?你知不知道‘见义勇为’和‘互相殴打’的区别?你知不知道你还有……”   “案底。”甘卿接话说。   喻兰川倏地哑了。   “怎么?”甘卿不怎么在意地抬起头,“警察找你问话的时候应该重点问过了吧?你这么一个社会精英人士,怎么跟前任杀人犯扯上关系的。”   喻兰川的嘴角轻轻一绷。   “我也想问啊。”甘卿冲他摊开手,“小喻爷,你不忙着出任CEO,迎娶白富美,整天跟我混在一起,不觉得跌份儿吗?你辛辛苦苦地奋斗事业,念书比谁都好,工作出类拔萃,本来就应该过一帆风顺的生活,有我这么个不定时炸弹,就不怕哪天办出点出格的事来,连累你……”   “我会负责。”沉默了好一会的喻兰川忽然说。   “不、不不用了吧,”甘卿舌头磕绊了一下,“咱俩还是清白的。”   “我是说我会为了我的选择负责,”喻兰川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也愿意承担自己有眼无珠的后果,不用你指手画脚,多管闲事!”   甘卿“哎”了一声,轻轻地说:“友情提醒嘛……”   喻兰川:“我想要的不是友情提醒!”   甘卿顿了顿,架在膝盖上的左手几根手指互相搓了几下,从喻兰川眼睛里的反光看见了自己——狼狈又落魄,还吊着一条不听使唤的胳膊,像条流浪了半辈子的土狗。   甘卿短促地笑了一下:“小喻爷,你要不要先戴上眼镜再说?” 第九十章   “行,”喻兰川说,然后他真就从兜里摸出了眼镜戴上,“现在我可以接着说了吗?”   甘卿:“……”   “你方才说那么多,是什么意思?”喻兰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把眉挑过眼镜框,“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没有配备自卑功能。”   “小喻爷,你好好说句人话,是不是能伤及性命啊?”甘卿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不搭,呃……你懂,你跟我,各种意义上的。”   喻兰川嗤笑一声:“前些年,全世界的时尚写手都统一认为运动鞋和‘时尚’俩字不搭,谁要是胆敢在西裤底下穿一双白球鞋,基本就跟白衬衫下露出红秋衣一样罪孽深重,这两年运动风又成了时尚代言人,正装底下不搭一双不正经的鞋,反而像个卖保险的。搭和不搭,到底是谁说了算?”   “不知道,”甘卿想了想,一摊手,回答,“我买鞋都是去超市或者卖场,看谁家打折多去谁家买,以禁脏为挑选标准。”   喻兰川:“……”   甘卿笑了笑:“我还没来得及举例子呢,你就替我举了——你看,这就是不搭。”   恍如一个在桃花源,一个在武陵源。   在江湖旧梦里偶遇。   梦醒,总归要桥归桥、路归路的。   喻兰川看着她的眼睛,觉得她眼睛里有种很特别的宁静,像一面波澜不惊的镜子,原汁原味地倒映着周围的一切。   “你看我虽然没钱,但是花钱如流水,每个月最精细的规划就是提前把房租钱留出来,其他一分不剩。没事就爱躺着,业余爱好只有撸串,脖子上面的这个器官大部分时间都在休眠,说明书超过三行就太长懒得看。我都不知道我能在燕宁待几年。”甘卿顿了顿,“……也许待不了几年吧。”   等恩怨结清,等她彻底忘了泥塘后巷,就该走了。   因为燕宁是个热热闹闹的大城市,大城市里,都是怀揣梦想逆流向上的人,她混在这中间不怎么合群。   喻兰川听完,就断言说:“像你这样的混混,将来会晚景凄凉的。”   甘卿的左手手指互相搓了一下,心里默念流氓从业准则——不能殴打长得漂亮的异性。   “我父母就是因为性格不合分手的。”喻兰川站直了,略微往后一仰,靠在墙上,他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说,“我爸不喜欢束缚,特立独行,想起一出是一出,穷得叮当响,自己也不在乎,到处漂,饥一顿饱一顿的,他还觉得挺美。离婚后这么多年了,我妈还一直偷偷给他交着养老保险,过了六十就能领,怕他将来去要饭。”   “感情挺好。”   “一直也没不好过。可惜……”喻兰川说,“套用土味网络流行语,就是‘爱上一匹野马,家里没有草原’。有了他俩当前车之鉴,我一直就觉得,被荷尔蒙影响的个人喜好是很愚蠢的,生活必须有条理。按照我的情况,我最好跟一个不太有钱、工作清闲稳定的居家型女性在一起。居家,这样她能通过照顾家庭改善我的生活质量;工作稳定,她自己赚钱自己零花,短时间之内不会给我造成额外的经济负担;不太有钱,自己迈不过首付的门槛,跟我在一起,她可以分享固定资产所有权——这样大家都能得到好处的关系才有意义。除此之外,为了方便长期相处,我还希望她跟我有同等的精神层次和自我要求。后来我发现这样的女孩一般都不居家,所以对我来说,保持单身是最经济的,没有风险,也能维持生活质量。”   甘卿作为一条头脑空空的咸鱼,听完别人条分缕析的人生规划,感佩得无言以对,只好赞颂道:“您可真是个善于总结经验教训的伟人……”   “可我心里这么清楚,”喻兰川打断她,“还是要重蹈覆辙。”   甘卿沉默下来,静静地凝视着他。   “我想试试,”喻兰川说,“看我有没有能力负担得起这样的生活……还有你。”   甘卿:“你这么说,我感觉自己就像杨总那些虽然不知道厉害在哪,但血贵血贵的‘兜子’。”   “不,”喻兰川低声说,“你是一场冒险。”   他透过镜片,目光细细密密的,流露出了一点湿润的情愫,像是清晨的露水,日出前才出现那么一小会,等日头和风尘起了,就悄无声息地隐去形迹。   因为罕见,所以偶尔碰到,近乎于惊心动魄。   甘卿听完张美珍漫长的故事,回头撞进他目光里的时候,惊动过一次。之前她跟杨平在刀尖上对赌,他不假思索地替她挡下杨平一拳时,又惊动过一次。   至此,已经是第三次。   事不过三。   甘卿自言自语似的叹息道:“那你是什么?”   恶旅难途里的……温柔乡吗?   喻兰川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养老保险吧?”   甘卿的肩膀骤然崩塌,撑在膝盖上的左手捂住了半边脸:“小喻爷,行行好。”   喻兰川扶了一下眼镜:“毕竟你晚景凄凉是大概率事件。”   甘卿感觉自己快压抑不住麒麟臂了,脑壳疼,她吸了吸鼻子,有气无力地说:“……滚吧,求你了。”   喻兰川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点没藏好的坏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抬腿往外走去。   他把甘卿收到的信和照片给了于严,让他想办法匿名递了上去,没过几天,他请来的律师朋友打回了电话。   “还算顺利,幸亏这小女孩说话不方便,没什么乱说话的机会,知道我是来帮她的,也比较配合。”律师说,“我现在尽量把这件事定性成冲突互殴,而不是谋杀未遂。毕竟杨平手里那根伸缩棍杀伤力也挺强,到时候看看管制刀具的问题能不能大事化小,她年纪小也是个优势。”   喻兰川问:“杨平呢?”   “还在医院,”律师说,“不过他的问题跟你们没什么关系,你推断的八九不离十,这个人应该是长期服用某种未知药剂,现在警察的神经都很紧张,因为如果证实这属于新型毒品,事情就严重了,具体情况我这边也拿不到内部消息,我觉得这边动手打架的小事,警察都懒得管了。”   喻兰川:“他身上的外伤呢?”   “哎,说起这个外伤,真是绝啊。”律师说,“差五毫米不到轻伤标准,敢信吗?我说,动手的是哪位朋友啊,改天能不能见一面认识认识,这人真是又神又鸡贼啊!”   喻兰川:“……”   怪不得某人从医院醒过来就简单问了两句,一点也不担心警察找她麻烦!   “凑巧而已,想什么呢?”喻兰川毫无诚意地搪塞朋友,“你一个讼棍,怎么还有时间看武侠小说?等爆肝吗?”   “那就更要见了!运气这么好,不得跟人形锦鲤一样吗?哪个社会人不需要吸一口欧气啊……”   喻兰川把电话挂了。   他推开家门准备上班,正碰见甘卿买早饭回来。   甘卿“早”字还没说利索,喻兰川就突然上前一步,凑近她的头发,吸了一口开架洗发水的味道。   “好便宜的欧气。”喻兰川品评了一句,顺手从她手里勾走了一袋豆浆。   甘卿:“……不用谢。”   当代男青年蹬鼻子上脸、恃宠而骄的速度这么快!   苗队的电话打断了杨逸凡的一个会,她抬手中断讨论,到隔壁茶水间听电话。   “抓住杨平了,”苗队告诉她,“这个人涉嫌使用违禁药物,可能还跟多起谋杀案有关,我们正在调查……就是恐怕不容易,时间太长了,证据都湮灭了。”   杨逸凡接完这通电话,转身回到会议室:“就按方才定稿的哪一版,发吧。”   两分钟以后,杨逸凡的公众号、公司的公号转发了同一篇声明,她对自己言行不当造成的不良影响道了歉,并宣布除了正在进行的合作项目外,暂停了公司其他业务,准备转型。   她的人生走过了一小半,大梦初回,正需要醒盹,于是给自己和员工放了个长假。   田长老他们那一拨出现在照片上的人也被警察带走了,紧接着,行脚帮手里的黑店、黑车队被大批查处,福通达集团被经侦立案调查,王九胜连夜跑到了国外躲风头。   跟丐帮挂点边的都被暴风雨扫了一通,一时间,燕宁街头巷尾乞讨卖艺的几乎绝了迹。   曾经在历史上呼风唤雨、横跨黑白两道的两大门派,就像两艘庞大但老旧的破船,在风雨飘摇中相撞,然后一同缓缓下沉。   浮梁的月蒙了云,寒江的雪随水东流去,堂前的燕子躲进了泥巢里,穿林的风烟消火散。   这个锣鼓喧天的隆冬走到了尽头,但仿佛刚开春,天气就迫不及待地热了起来。   朋友圈里都在抱怨燕宁没有了春秋,只剩夏冬,“梦梦老师”拆了夹板,准备迎来新的销售旺季。   张美珍对着镜子抹口红,摸完擦擦完抹,换了三四支,回头问甘卿:“哪个好一点?唇釉是不是比口红遮唇纹,显得年轻活泼一点?”   甘卿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可能是有点色弱,实在没看出有什么区别来,她只好干巴巴地拍房东的马屁:“我美珍姐淡妆浓抹总相宜,用什么都好看。”   “还用你废话?一点用也没有。”张美珍不吃这套,翻了个白眼,“你以后男朋友真省事,逢年过节不用在化妆品专柜前现眼,给你开瓶啤酒就打发了。”   甘卿不还嘴,笑眯眯地看着她。只见张美珍对着镜子严苛地打量了自己一番,确定无懈可击了,这才拎起包,准备出门。   就在她跨出大门的瞬间,张美珍忽然顿住了,然后她一言不发地又回到屋里,卸妆洗脸,把被发胶强行固定的白发梳平了,摇身一变,从“美珍姐”变成了“张奶奶”,她就这么朴实无华地出了门。   “请问……杨清是刚转到普通病房吧?探病怎么走?”   “哦,杨爷爷,”值班站的小护士站起来,“他们家属跟我打过招呼了,奶奶,您是探视亲友是吧,我带您过去。”   病房门口的杨逸凡抬起头,远远地冲张美珍颔首示意:“我先出去买点饭。”   张美珍与她擦肩而过,缓缓地抬起眼,透过病房的白墙与白门,她看见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从半个世纪以前望过来。   像是眷恋,也像是再问她——   那些浮尘,都落定了吗?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九十一章   音乐声突然停止,钟也停了,像是走到了时间的尽头,幽暗的小屋里一片寂静。   女人脸上轻松愉快的笑容渐渐消失,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她仿佛垂死的动物嗅到了不祥的气息,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向关着门的房间。推开房门,轻轻地伸手去拉盖在人偶身上的白被单。   “别别别掀!”刘仲齐要疯,死死地捏住笔尖,全身肌肉僵成了一块铁,心快跳裂了,“这女的手为什么那么欠!不欠能死吗!”   下一刻,屏幕里一阵乱响,女人像被卷进蛛网里的小虫,绝望又惊悚地挣扎着,刘仲齐浑身的血都凝固了,梗着脖根,眼珠却早就转到了天花板上,不敢往屏幕里看。   紧接着,震裂耳膜的尖叫声响起,刘仲齐“咔”一下,把塑料笔帽上的卡头拧折了。   不知过了多久,漫长的恐怖镜头才结束。   背景音切换的时候,刘仲齐就跟虚脱了一样,大喘了一口长气,他战战兢兢地把自己飞走的眼珠安放回眼眶,重新看向屏幕,只见一个男人推门进屋,在瘆人的歌声里说了句什么。   刘仲齐惊走的魂魄还没来得及归位,旁边就伸过来一只苍白的手,差点把他吓得从沙发上蹦起来。   “好,”那只手按了暂停,“这句简单了吧。”   刘仲齐木然地扭过头去,瞪向旁边的甘卿。甘卿横在沙发上,两只脚踢飞了拖鞋,翘在一张小板凳上,怀里抱着一盒pocky,大佬叼烟似的叼出一根,她在奶油上磨了磨牙,咬断了饼干棒:“看我干什么,这句话就仨词,小学水平,这都没听清啊?”   刘仲齐:“……”   这是一个水深火热的周末,他那识人不明的皇兄照例加班,把他托付给了甘卿这个奸佞,奸佞对他这个纯洁的少年施以惨无人道的迫害——让他听写外文电影台词,还是恐怖片!   美其名曰恐怖片台词少,难度低!   甘卿“啧”了一声,摇摇头:“马上就高三了,基础这么差能行吗?再听一次啊。”   不等刘仲齐阻止,“奸佞”就按了回放,一不小心回多了,正好回到了刘仲齐没敢看的那段——女人苍白的手猛地从白被单下伸出来,她颤抖着挣扎出来,吐出一口血,然后猛地回头,发出骇人的尖叫,倏地被拖走了,只留下一道暗色的血印。   张大的嘴里吊着根带血的舌头,还有特写。   刘仲齐不想活了。   喻兰川傍晚回来接人的时候,发现一天不见,他的拖油瓶弟弟成了一棵落秧的黄瓜,见了他就跟灾区人民见了解放军一样,眼泪汪汪地蹿回了家里,一把薅起棉被,把自己埋了。   喻兰川:“你干什么呢?”   刘仲齐带着哭腔告状:“那女的让我听写《死寂》!”   喻兰川也不知道是压根没看过这部电影,还是真被奸佞迷昏了头,莫名其妙地一挑眉,他说:“听写个电影至于吗?我准备考试的时候都1.5倍速听写BBC的,明年就高考了,长点心吧。”   “你长点心!”   小少年屋里传来一声绝望的怒吼——向这个冰冷而孤立无援的世界。   喻兰川没管他,转头问甘卿:“朱俏今天放回来了,我想问问她情况,一起吗?”   闫皓托江老板借来了一百一楼下的老年代步车,开着去接悄悄回来,代步车经过风吹日晒,“祖传艾灸针灸理疗”掉了一多半,变成了“祖传……针……疗”,跟后面的寿衣花圈优惠搭配成了一个阴森森的恐怖故事。   悄悄告别了一直帮她的律师,把后座几个糊了一半的花圈往旁边推了推,推出了一个人能坐下的空间,爬上了代步车,就这么花团锦簇地上了路,有种自己已经寿终正寝的错觉。   一路沐浴着路人猎奇的目光,他俩回到了一百一楼下的宠物店。   悄悄以前就住在宠物店二层的小房间里,不用交房租,也方便夜里照顾动物。这会,宠物店里那五大三粗的老板正在给狗剃毛,他嘴里叼着根牙签,皱着眉,顶着一脸准备去砍人的杀气,狗在他手里瑟瑟发抖,一动也不敢动。   “没、没事,不怕的,”闫皓停了车,回头看了她一眼,见那女孩坐在纸花堆里,柔弱得不知所措,那天红着眼拿刀捅人的,仿佛只是个上了她身的女鬼,“回去拿艾草洗个澡,去去晦气。我……我已经跟你老板说过了,他说只要你还愿意,还能在他店里干。”   悄悄低下头,跟着他下车,抠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十分窝得慌——如果不是为了她,闫皓去银行贷两百个胆子也不敢跟她那个“左青龙右白虎”的老板说话。   她闯了祸,自己收拾不了,连累一大帮朋友受伤,这欠的人情可怎么还呢?   还没能手刃仇人。   “你可算回来了,阿……阿嚏!”宠物店老板一回头,打了个大喷嚏,“呸,这狗毛!我可不干了,剩下的活都是你的。”   悄悄紧张地在他面前站定。   宠物店老板掀开眼皮看了看她:“干什么?”   悄悄手足无措地比划:“对不起。”   宠物店老板伸出了蒲扇一样的大手,罩在女孩头顶上,把她的脸掰起来:“谁还没点故事?”   悄悄呆呆地看着他。   老板又说:“可是要我说,你就不该有,一点大的小崽,心眼都没长全哪,心那么重干什么?你们聊吧,我走了。”   门口狗笼里寄养的几条狗听了这话,耳朵都立起来了,被老板凶巴巴的目光一扫,又连忙趴着耳朵伏地,装好最后一班怂。   甘卿和喻兰川来到宠物店的时候,发现动物们都在疯狂地撒欢,群狗大合唱,猫们在猫爬架上英勇跑酷,有两只撞在一起,叽里咕噜地顺着小木板滚下去,滚成了一团毛球。   喻兰川震惊地问:“这是干什么,地震先兆吗?”   悄悄把自己洗干净整理好,从楼上下来,头发还没晾干,也像个落汤的小猫,臊眉耷眼地指了指甘卿右臂上的夹板,冲他们俩一鞠躬。   “没事,”甘卿冲她摆摆手,“没你的事,我们也会找杨平,早晚的事。”   “以合理的方式找到他,想办法抓住他的把柄,把他送上法庭,”喻兰川瞪了甘卿一眼,转向悄悄,“不是冲上去砍死他等着被判刑!你九年义务教育没念完是不是,不知道杀人犯法?”   悄悄把头垂得更低,手里比划了几句话。   闫皓替她翻译:“真的没念完,初三辍学了。”   喻兰川:“……”   当代武林少侠们文化水平让人头秃。   “你祖父是丐帮长老吗?”甘卿一伸手,接住了一只不知怎么溜出来的小猫,刚才还竖着尾巴撒欢的小猫一到她手里,似乎有些害怕,肉眼可见地哆嗦起来,甘卿只好把它放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她从小就不招小动物喜欢。这些小东西看着傻,其实敏感得很,知道谁不是好东西。   悄悄拿出她的小本,一笔一划地写道:“朱建军。”   “前任丐帮九袋长老,”喻兰川扫了一眼,“他给老杨当左膀右臂的时候,姓田的和姓赵的还不知道在哪个猴山上扯旗呢——因为家人惨死,找行脚帮报私仇,被判刑了,后来死在狱中。”   悄悄眼神一黯,又在这个名字下画了个箭头,写道:朱聪。   甘卿:“你父亲?”   悄悄点点头。   喻兰川:“他后来去哪了?”   “亲戚家,”悄悄一笔一划地写道,“很远,在外地。”   十三岁的少年留宿同学家,第二天怕挨骂,揣了一肚子“写作业”“复习功课”之类的借口,忐忑地往家走……谁知道他再也没有家了。   他红了眼的父亲见到他第一时间,就是把他锁在了家里,谁也不让他见。   丐帮九袋长老,朋友遍布燕宁,江湖义气讲究“老吾老、幼吾幼”,自古托孤是常事,随便把这孩子托付给谁,他都能很好地在自己的家乡长大。可是朱长老秘密地把他送到了亡妻在偏远农村的远房亲戚家里。   “那……”   “那……”   甘卿和喻兰川同时开口,对视一眼,甘卿退让:“心有灵犀啊,盟主先说。”   喻兰川毫不客气地接过发言权,问了他觉得很重要的问题:“那你现在还有燕宁户口吗?”   甘卿:“……”   悄悄摇摇头,茫然地看着他——以她的年纪,还不了解户口有什么用。   喻兰川严肃地皱起眉:“那就麻烦了,你要是想继续读书和就业……”   甘卿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喻兰川的气息忽然哽了一下,后半句话断在了喉咙里。   喻兰川一边咳嗽一边冲她怒目而视,甘卿不慌不忙地缩回爪子,转向悄悄:“也就是说,你祖父当时就对丐帮同僚有防备了?”   悄悄的大眼睛里冒出了一点血光,抿着嘴点头。   甘卿轻声问:“三十年前的旧事,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吗?”   悄悄摇摇头:他早就死了。   喻兰川:“怎么死的?”   悄悄还是摇头:不知道,只能确定他死了。我爸一直在调查三十年的事,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会放下所有的事,出去追查线索,一跑跑好几个月,所以正经的工作都干不长,只能给人打零工。外面似乎有朋友帮他,经常给他传消息,但他从来不把这些朋友带回家,我不知道是谁。他出远门的时候,跟我妈约定,每月寄一封平安信回家,可是自从我一岁十个月后,家里就再也没收到过他的信了。   喻兰川:“会不会是……”   悄悄的笔越来越快,字也跟着飞了起来:我妈说,我爸是顾家的人,小时候经历过那样的事,不敢不顾家,他就算只剩一口气也会给家人写信,给我们谋出路的。   甘卿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落在悄悄的工作牌上,上面写了悄悄的名字和星座。梦梦老师不知道是不是被神棍附体了,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星座名称参起禅来,脸色还无端有点凝重。   悄悄接着写道:我妈在我初三的时候没了,亲戚家来人,说我爸是收养的,我又是个女孩,不该占着家里的房和地,我不能说话,争不过他们,所以干脆走了,来燕宁打工。我妈说,我们家的仇人就在这里。我打听到这里开武林大会,混进来观察过一次,看见了那个杨清,他们说他大义灭亲,亲儿子做错事,也被他一手驱逐,我不相信。   悄悄写字越来越快:我爸在世的时候,反复提起过,那天晚上我爷爷就是被杨清的儿子叫走的,所以杨家人和这件事脱不开关系!杨清是个道貌暗(岸)然的伪君子……   悄悄的字越写越凌乱,还出现了错别字,闫皓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老帮主不是这样的人。”   “小姑娘,”甘卿问,“你父亲杳无音讯的时候,你才一岁多,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悄悄挣开闫皓的手。   我妈妈。   她写道:从小我妈就跟我说,她这一辈子,我爸的一辈子,我们全家……都被这些坏人害惨了。我必须得报仇,哪怕什么都不干,也得报仇。 第九十二章   在场几人团团围着桌子,三双眼一起盯在悄悄的小本上,有半分钟,他仨谁也没吭声,心有灵犀地想:“令堂这脑子里是生了什么癌?”   好一会,甘卿才轻轻地开口问:“是你……妈跟你说,要报仇?”   悄悄先是迟疑着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喻兰川:“到底是不是?”   甘卿抬手按住他,想了想,又问悄悄:“你的轻功不错,跟谁练的?”   悄悄写:我妈妈。   她似乎不知从何说起似的,停顿了好一会,冲闫皓比划起手语,闫皓的手语未必过了专八,俩人比划一会,大眼瞪小眼一会,连手语再脑电波,无声地交流了好半天,看得外人一头雾水。   闫皓这才抓了抓头发,硬着头皮开了口,“喵喵”地说:“那……我替她说吧……她说三十年前出事的时候,几个丐帮前辈都被杨平拖住灌了酒,杨平派人去挨家挨户通知,埋伏的行脚帮就是这时候趁机绑走了人……她的大舅舅就是其中一个报信人。”   悄悄打了两个手势。   闫皓:“哦,她说她妈是苦出身,从小就是大哥养大的,兄妹俩一直相依为命。”   甘卿:“美珍姐跟我说过,杨平串通行脚帮,报信人其实是给绑架犯开路……”   悄悄连连摆手。   甘卿:“怎么?”   闫皓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不、不是的,悄悄说,她大舅舅跟几位长老关系都很好,跟她爷爷还是同门师兄弟,第二天才知道头天晚上出了什么事,那次他送完信就走了,因为天太晚,连人家门都没进,就在门口说了几句话。”   三十年前,行脚帮的绑架犯通过某种方法,悄无声息地进了几个丐帮骨干的家,绑了人。   几位骨干家里既不做买卖,大门也不是常打开,半夜三更,该有的警惕还是有的,所以从张美珍到甘卿喻兰川,一致同意,行脚帮的绑架犯之所以能成功,就是因为杨平跟他们暗中勾结,利用受害人家属对报信人的信任,骗开门,这才能偷袭。   “照你的说法,报信人是无辜的?”喻兰川说,“那这么一来的话,杨平也无辜啊,你还砍他干什么?”   悄悄明净的小脸上又露出那种复仇女鬼似的怨毒,这个小姑娘天生长着一张楚楚可怜的少女脸,所以变脸之快、反差之大,看着就格外触目惊心,像个皮肤下爬满了阴翳的惊悚娃娃。   “杨平不是无……”她在本子上写,字迹像尖刀刻在石碑上,“辜”字比划了半天没写出来,字越描越黑,她就像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似的,在本上涂了个乌漆抹黑的大黑圈,让人一看就知道她心里在祝福杨平早升极乐。   “别着急,慢慢说,”甘卿想了想,“当时丐帮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要彻查,这事从头看——你爷爷他们几个人是被杨平叫走的,报信人是杨平让去的,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当年如果我在场,我会觉得太巧了,杨平很可疑,但是丐帮的人并没有怀疑。”   闫皓替悄悄说:“因为杨平第一时间痛哭流涕地站出来,说都是自己非得那天攒局,害死了那么多人,而那几个报信人都像她大舅舅一样,平时人品口碑都好,跟受害人也很亲近,怎么也不可能同时背叛吧。”   外人阴谋论起来,往往会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比如张美珍就有一套完整的猜测,但如果其中一两个关键环节不成立,这阴谋就成了纸糊的,显得单薄了起来。   正像喻兰川说的,如果报信人没有嫌疑,那杨平也等于间接地撇清了自己——他只是攒了个局,好几位忠肝义胆的好朋友跟他一起攒的,能有什么问题呢?   之后发生的一切,肯定都是不幸的巧合。   悄悄平复了片刻,写道:我大舅舅说“他利用我”,说了几遍。给我妈留了一封信,让她送到我爷爷那,爷爷看完以后带着她赶回家去,发现大舅舅已经上吊了。后来,我妈就跟我爸一起,被爷爷送到了乡下。   两个家破人亡的少年人,在陌生的环境里,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   然而,别的少年人是情窦初开,互相分享青涩的怦然心动,他俩是相依为命,互相分享甩不开的血海深仇。   悄悄写:后来有了我,我天生不能说话,我爸妈就商量着要好好过日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们俩留下一个人照顾我,另一个人继续去追查,我看过我爸给我妈写的信,他说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现在这个家。我这个样子,一定是报应。他们约定了三年,三年之后就好好回来过日子,上一辈的事不管怎样,就让它过去,可是……   可是,他没回来。   甘卿往椅子背上一靠:“我有一个观察,不知道对不对。”   喻兰川立刻扭头看向她:“嗯?”   甘卿沉默了片刻,欲言又止地摆摆手:“没什么。”   她想,一些命运特别坎坷的倒霉蛋,没事最好多反省反省自己,不要总是瞎感慨当下、展望未来——这些人难道就没发现吗?像他们这样的人,每次说出“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这个句型的时候,就快要失去“只剩”后面的东西了。   深渊下,还是深渊,蝼蚁的命运哪有什么下限?   甘卿弯起眼睛,冲悄悄笑了一下:“你接着说。”   悄悄写道:我爸一天一天地没有消息,我妈也越来越不好。她每次跟我说话,都先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脸,再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靠这个来提醒自己稳定情绪,她从来没跟我大声说过话,可是我小时候总是做一个噩梦,梦里我温柔的妈妈总会突然变成凶恶的鬼脸,追着我,要掐死我。   儿童的眼睛,就像小猫小狗的嗅觉,能分辨出大人埋在皮囊下、还以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喜悲。   当她失去一切,却牢牢地被一个残疾孩子拴着,死都死不成的时候,表演得再若无其事,心里的毒也会顺着呼吸往外流,除非断气,否则瞒不住的。   悄悄:有一次我又做噩梦,害怕极了,爬到我妈屋里,却看见她披头散发地呆坐在那,突然用拳头往墙上砸,砸得白墙上都是血。我以前也见过墙上有血,可她都说是打蚊子留下的。我当时害怕极了,坐在门口哭了,她听见声音,就把我抱起来,一边摇着我、哄我睡觉,一边说就算不做人,也要报仇。   可她睡不着,那女人颤抖的手就快要勒死她了。   这女孩身上有种很分裂的气质,一会像一块纯洁无暇的水晶,一会又活像个磨牙吮血的鬼娃娃。   大概她就是一面天然的镜子,忠诚地反射了她母亲白天和夜里的两副面孔。   喻兰川敲了敲桌面,十分煞风景地打断了其他人的百感交集:“等等,我还有个疑问,假设报信人是无辜的,那杨平勾结行脚帮,绑架长老家人的事,到底是怎么操作的?不会真是靠撞大运吧?”   悄悄眨着无辜的眼睛看着他。   “你也不知道?”喻兰川头大地说,“你不知道,就直接拔刀砍人?”   悄悄低下头,好一会,在小本上写:我听见行脚帮的张舵主说的。   张美珍跟甘卿回忆青葱岁月的时候,居然都没注意到旁边有这么一只小猫妖,悄悄也真是天赋异禀了。   悄悄的眉目竖起来,又写:否则那个杨老头怎么会驱逐自己的亲生儿子?   闫皓很尊重老杨帮主,听她又出言不逊,就制止道:“悄悄……”   悄悄双手要飞起来似的,给他打了一串手语。   甘卿:“她说什么?”   大概不是什么好话,闫皓憋红了脸,用力摇头,不肯转达。   喻兰川一摆手:“你爱怎么想怎么想——不过这次是你运气好,杨平自己作死,没给你捅娄子的机会,下次再这样,没人能捞你了,再过俩月就满十八,到时候你可是连从轻发落的理由都没有了,我麻烦你们都消停点,好好活着不行吗?”   悄悄被他训得不敢抬头。   喻兰川:“还有,喜欢小动物是好事,但是好事也得有分寸,以后不放心领养人的人品,你可以不给他们,或者干脆实行熟人介绍制度——别、再、让我听见‘高空入室不偷盗’事件了,私闯民宅犯法,一个家用摄像头就能把你送进局子里。”   悄悄惊讶地看着他,目光一瞬间有些慌乱,咽了口唾沫。小女孩胸无城府,面部表情一目了然,简直像呈堂证供——虽然就是我干的,但是你怎么知道的,好惊讶。   “不是你还能有谁?”喻兰川心累,伸手在甘卿面前打了个指响,“我没什么要问的了,走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甘卿捏住他的手腕,问悄悄,“你父亲失去音信前,最后一次给家里写信,大概地址在哪里?”   悄悄在纸上回答:邻省,具体地址不知道,我去追查过,但是人生地不熟的,什么线索也没有。   甘卿的眼睛轻轻地眯了一下。   悄悄:姐姐,怎么了?   甘卿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捏了捏女孩尖削的小下巴:“我十七岁的时候,跟你一样满肚子仇恨。”   悄悄忽闪着大眼睛看着她。   “现在如果让我回到那一年,我会好好补课,考个大学。”甘卿低声说,“可是我没有第二个十七岁了。”   说完,她在一屋子猫狗的目送下,走出了宠物店。   喻兰川三步并两步地追了上去,突然有种冲动想做点什么,于是在甘卿过马路之前,他一把攥住了她垂在身侧的左手。甘卿的左手手腕上藏着刀片,这只手相当于凶器,猝不及防间,她下意识地想挣开,喻兰川却张开五指,把她的“凶器”囫囵个地卷在了自己手心里,严丝合缝。   甘卿惊讶地看向他。   “过马路不要闯红灯。”喻兰川的目光却越过十字路口的斑马线,平直地钉在马路对面的交通灯上,不肯回视,“行人就能随便违反交通规则吗?” 第九十三章   他话音刚落,空无一车的十字路口上,交通灯就绿了。   喻兰川唯恐甘卿反应过来,刚一绿,他就赶时间似的拽着甘卿奔过马路,他个高腿长,走路带风,把哭笑不得的甘卿拽得像个风筝。   喻兰川是个衣服架子,从后面看,他的背影不宽不窄,肩头平整极了,一丝褶皱也没有的薄外套透出轻薄的体温,袖口露出衬衫的一个边,白得一尘不染。   一看就是精心生、精心长的。   不知怎么的,甘卿想起了她抛诸脑后好多年的那个夏末之夜。   十五年前太久远了,而那天的事对于甘卿来说,也远算不上惊心动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这会她忽然抓住了一点线头,连忙倒到面前细看,糊得只剩一条小狗裤衩的少年形象就渐渐有了眉目,和眼前的人重合起来。   那时候,他眼睛比现在大,眼皮还没有薄成一张纸,锋利的骨骼埋在婴儿肥下面,因为黑眼珠比别人大一点,看人的时候目光显得特别沉静,那么个炎热又粘腻的夜里,他被行脚帮的乌合之众绑走了一天一宿,好像也是和现在一样的干净讲究。   垃圾填埋场堪比生化武器的气味都不往他身上涌,明明是慌不择路的跟着自己逃窜,还有心情给她科普狗的嗅觉细胞。   让人感觉他不是穷讲究,而是有理有据的讲究。   对了,他那时候还一口一个“姐姐”呢,长大倒学会人五人六了!   甘卿鬓角一缕头发被风吹到了脸上,正好让鼻子卡住了,她扑棱了两次脑袋,那缕头发就是不依不饶地跟她的鼻梁缠绵,没有一点要下来的意思,发梢扫得她又痒又想笑,于是她“噗”地一声笑出声来:“小喻爷,我要打个报告。”   喻兰川:“什么?”   他话音刚落,就觉得甘卿的手一动,喻兰川的手指先是下意识地一紧,随即反应过来不合适,又连忙要松手,却发现甘卿的手是往上抬的,就着他的手背上突出的指骨,把那缕头发蹭了下去,乱发飞走,露出她一双没什么正经的眼睛,被光一打,瞳孔里好像分了一千多层,一眼看不到头,那双眼从下往上瞄着他:“打报告啊,用一下我的手。”   喻兰川:“……”   妖里妖气的!   他这一走神,不知不觉地过了马路,被甘卿抽走了手。喻兰川把拇指蜷在掌心,每根手指过来捏了一下,开始在心里展开疯狂搜索,想怼个话题填补俩人之间的空白。   “你刚才最后一个问题,”他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沉,严肃正经地问,“是什么意思?”   甘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小喻爷是个很少风吹日晒的白领,领白脸也白,小白脸藏不住血色,从耳廓到下巴红了一片,真是怪可爱的。   笑完,她嘴角微微一顿,又有些无措。她像个从极寒里闯进人间的冰妖雪怪,习惯了空虚寂寞冷,乍一邂逅人间情意,被暖风冲得头晕脑胀、压力山大,不知如何是好。   “悄悄提到了她父亲的失联时间,是她一岁零十个月,我看她工牌上写着双子座,那应该是五月底六月初的生日,到生日满十八岁——这样算来,她爸失联时间应该是十六年前的春天。”甘卿说,“我对这个时间比较敏感,所以多嘴问了一句。”   喻兰川追问:“十六年前的春天怎么了?”   “没什么,”甘卿轻描淡写地说,“邻省有个小面粉厂爆炸,死了十几个人,其中有两具尸体脖子上有三寸二分长的伤口,所以人们都说是万木春把洗手金盆里的水喝回去了,要重出江湖。”   喻兰川脚步倏地一顿:“她刚才说的寄信地址也在……”   “唔,可能吧,也可能是巧合。”   喻兰川心思急转:“我听老韩讲过,当年面粉厂爆炸,里面牵扯了十八条人命,大部分是无辜的普通人,还有小孩,死人身上有万木春的痕迹,卫骁一直不肯出来解释,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寸二分长的伤口,算是个防伪标识吧。”甘卿缓缓地说,“比如你雇我去杀一个人……”   喻兰川:“我有病吗?”   “打个比方,”甘卿摆摆手,“雇主一般得先下定金,放在古代,是提头来换尾款,现代没人要头了,所以收尾款得需要其他的信物,来证明这个人不是死于意外,我也没捡别人的漏——有些雇主为了保险起见,会雇不止一个杀手。特殊的伤口就是防伪标志,这是绝活,外人很难模仿,有这条伤口的,都是我的活。但如果没人付钱,杀手没必要、也不会露出自己特殊的标记,理解吧?毕竟江湖人多眼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杀人放火这种事,越隐蔽越好。”   “所以你的意思是,面粉厂事件是一场雇凶杀人?”   “卫骁那时已经改名卫长生,隐姓埋名,就算有人想请他出山,也没人找得着他在哪。”甘卿用一种非常平静且客观的语气说,“这事确实是卫欢干的,你不要问我卫骁为什么要替他担这个罪名,我以前跟你说过了,不清楚,也许我那个离经叛道的‘大师兄’才是万木春的正根,他是不是卫骁亲生的我不清楚,反正老头教他,比教我用心良苦多了。”   喻兰川皱了皱眉:“但你为什么会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只因为时间地点的巧合吗?”   “说不清,直觉。”甘卿顿了顿,她抬起头,道路两侧夹道而立的树已经绿了,夹出窄窄的一条天,远处飘着一点迷雾,“可能是因为行脚帮和王九胜吧——美珍姐说,是因为我手欠嘴欠,骂王九胜是王八,激怒了他,才招了祸,但……不是我为自己开脱,我总觉得不至于。”   王九胜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一个人,能把自己洗得洁白无瑕、稳坐行脚帮北舵主几十年,呼风唤雨,他不会连这点心胸都没有——当大坏胚也是有门槛的,像杨平这样内心比较脆弱,又敏感又自卑的货色,一般就只配当个流浪的小变态。   她当年写那行字纯属于孩子心性,小恶作剧而已,就算真的碰了王九胜的逆鳞,他有必要直接跟万木春对上吗?   卫骁就算变成卫长生,也绝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必须得十分小心、一击必杀才行,要不然王九胜家大业大、万木春无孔不入,一在明一在暗,明显是王九胜比较危险。他布局多年、机关算尽才要了卫骁的命,如果就为了小女孩的一句骂街,那这个人未免也太无聊了。   “我总觉得,王九胜和万木春之间的早就有什么,我那一次救你,充其量只是暴露了卫骁的藏身之地。”甘卿一边缓缓地往一百一方向走,一边若有所思地说,“悄悄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你听出来了吗?”   “尤其关于她的报信人舅舅那里,很含糊,而且细想起来不太对。”喻兰川推了推眼镜,“只是我不知道这是她年纪小,转达长辈的话表述不清,还是故意编来骗人的。”   悄悄不能说话,手语甘卿还能看懂几句,喻兰川则是一窍不通,所以她只能在纸上写字跟他们交流。写字比较慢,偶尔提笔忘字还要卡个壳,本身就给人更多的加工时间,比直接口头交流更容易说谎。   喻兰川:“她有什么必要对我们说谎?闫皓不是一直跟她关系很好吗?”   甘卿摇摇头,她忽然话音一转:“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这帮老东西们,都想把旧江湖的恩怨情仇埋在他们那一代。”   五绝那一辈人不用说,生逢乱世、四方硝烟,赶上了英雄辈出的时代,他们是武林最后的辉煌。   再往下,他们的父辈,赶上了时代剧变的几十年,沧海桑田、深谷高山,他们的青春动荡、喧嚣又充满荒诞。起落沉浮之间,无数门派就此销声匿迹,英雄幻梦成了泡影,有人黯然伤神,也有人抱着旧梦,至今不肯醒。   而到了他们这一代,一切都变了,社会规则不等老人们适应,就自行重塑完毕,老家伙们被远远地抛在后面,他们做不到像王九胜一样无耻地随机应变,只能寄期望与年轻一代。笨拙地想把“侠义”、“责任”、“坚韧”、“海内皆兄弟”的武道精华传承下去,摒弃掉那些龃龉和糟粕,最好连提都不要提。   可凡事一体两面,哪有全是正能量的事?   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老家伙们藏藏掖掖的结果,就是留下一堆历史遗留问题,给满头雾水的后辈。   “卫骁……卫骁一度想让我学医,我们那边每年有小孩高考,他都撺掇人家报医科。天天在我耳边说,要学一门对社会有用的手艺,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甘卿笑了起来,“可是那么多年,我就没见他撺掇成功过一例。”   “为什么?”   “泥塘后巷的娃就算上了高中,也大多是十三中的嘛,”甘卿懒洋洋地说,“三中跟十三中,不到两站地,就差一个字,你们培养栋梁,我们培养栋梁脚底下的烂泥,考完收的都是来自门口搬砖工地的录取通知书,学什么医?”   喻兰川忽然一顿:“你是十三中的?”   甘卿冲他一耸肩,不以母校为耻——她跟母校是一路货色。   喻兰川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我们去十三中打过篮球,你记得吗?全市青少年篮球赛,就办了一年,第二年就被几大重点高中校长联名上书告了,因为耽误学生学习,还容易受伤——总决赛我们是客场,就在十三中,那天你们学校看台上人都满了,我是控球后卫。”   其实他不单是控球后卫,还是队长,带着学霸组合,在十三中的垃圾犯规打法下,硬是从小流氓们手里抢下了总冠军。   那场球打得热血沸腾,直到十年后想起来,喻兰川还得用力压下嘴角保持着自己的矜持,装作一副偶然提起的样子,暗搓搓地把“我是不是很帅”顶在头上,等甘卿自己来摘。   他还要干咳一声,故意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说:“球是随便打的,好像是赢了吧……唉,记不清了,就记得你们学校附近的小饭馆不错,你去看我们比赛了吗?”   “没有,”谁知甘卿一句话浇灭了他眼睛里的火苗,“毕竟我在十三中属于文雅的学霸,不爱凑这种热闹。”   喻兰川:“……”   甘卿就喜欢看他五官突然僵住的微妙模样,忍不住多逗了他一句:“不过你们比完赛还不快走,在学校后面散德行,差点被人堵住打一顿的事我还记得,最后是跳墙跑的,听说不知道哪位英雄还把裤子给扯了。”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喻兰川意识到自己装逼被识破,额角青筋暴跳,“你不爱凑篮球赛的热闹,去围观打架?从小兴趣就这么清奇吗……不对,我们打架是在校外挺偏僻的一个小饭馆,你怎么知道的?”   甘卿:“……”   小饭馆是卫骁干活的地方,她当时在小饭馆的后厨里吃饭,突然进来一帮汗流浃背的男孩子,吵吵闹闹地在隔壁桌吹牛,闹腾得她心烦,于是一时使坏,拿MP3把他们吹的牛录下来,叫了人。   喻兰川的眉挑了起来。 第九十四章   甘卿干咳了一声:“我……咳,我这也是听人事后说的。”   喻兰川把眉挑的更高。   “要不这样吧,”甘卿企图糊弄过去,隔着几步,回头冲他笑,“今天周末,你要是晚上没事,我再带你去那个小饭馆吃一次,还是阳春面,我请客,别嫌便宜。”   喻兰川:“你连我们点了什么都知道?”   甘卿:“……”   喻兰川:“没想到,你能掐会算还是童子功。”   甘卿:“你到底去不去?”   喻兰川打量了她片刻,嘴角要笑不笑地翘了一下,他好整以暇地抻了抻袖子:“行啊,走。”   十三中在一条十分幽静的小街上,是个外表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的学校。建筑已经颇有年头,老出了古意,临街的教职工办公楼外挂着大片的爬山虎,清风过处,涟漪四起。因为近年来名声欠佳,学生越来越少,门口也不像别的学校一样堵满私家车,乍一看,它清净得有几分书卷气。   喻兰川仰头与高楼上挂的大钟对视了一眼,撞见满眼碧色森森,于是感叹道:“你们学校的气质,真是……”   这一句还没夸完,他就看见清幽的大门里猛地蹿出一道黑影,一个雄性人类幼崽旋风似的刮了出来,后面追了一帮污言秽语的同龄人,这伙人手里拎着不知是从墩布还是椅子上拆下来的木腿,连追再逃,风风火火地从喻兰川面前扫荡过去,没一口呼吸的光景,他们跑到了路口。   路口自行车铃响了一声,几个跨在共享单车上的小流氓应声露了面,头顶五彩缤纷的毛,朝学生们吹口哨。被追的那位一头扎进了这个“自行车帮”,腰杆顿时直了三分,掉头就骂:“妈个X,你们他妈过来啊!”   接下来,路口就展开了一场复杂的认亲大会,两路人马互相跟对方的姑姨娘舅发生着不正当关系,喊声都带着回音。   喻兰川喃喃地说:“……十年如一日啊!”   十三中差不多是专门给泥塘后巷开的,盛产各种野生动物,人到了上高中的年纪,天真无邪是丢得差不多了,一些坏胚已经初步长成。据说在这里,想要认真读点书,必须得有点“校霸”的本事,才能镇得住那些企图拉着所有人一起沉沦的坏孩子。   甘卿倒是已经见怪不怪,但很不巧,想走到他俩的目的地,必须得先经过群架现场的小路口,人家那正忙得热火朝天,他俩也不好过去搀和,只好站在路灯下等这场官司结束。   “不是,”喻兰川说,“为什么要把饭馆开在这种地方,天天门口闹鬼,路人都绕着走,生意能做吗?”   “还行吧。”甘卿说,“也不是天天打,小店,里头就四张桌子,客人太多了本来也接待不过来,据说店面是他们家自己的,不用付租金,凑合能活。”   甘卿站了一会,累了,靠着路灯杆蹲下,把打着夹板的右手往膝盖上一搁。   喻兰川在旁边找了棵树靠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当年我们学校还闹过一场新闻,就高二的时候,隔壁班有个女生,跟十三中的学生早恋,逃学的时候被老师逮住了,还从她包里翻出了情书。”   老师家长都疯了,那天喻兰川参加完奥赛培训回教室,老远就听见隔壁班的老师近乎崩溃的声音:“你喜欢他什么!那不就是个小流氓吗!你是将来要考大学,要深造、出国,他呢,没准哪天就进去了!你俩是一个物种吗就谈恋爱!谈什么谈?他就是烂泥一团,怎么都没损失,你呢!你不是自毁前途吗!”   那女生哭得肝肠寸断,快被这些“与世俗同流合污”的老师家长逼死了。觉得自己简直是祝英台、刘兰芝,非得以死明志不可。   甘卿问:“后来呢?”   “老师训了一半,她听烦了,扭头就从窗户跳楼了,救护车还是我叫的。”   甘卿被重点高中学霸的画风惊呆了:“……跳、跳楼了?”   喻兰川大喘气地补充道:“哦,没死,就二楼,摔了个屁股蹲,站起来拍拍裤子就好了。”   “那你叫救护车干什么?”   “把他们老师拉走,”喻兰川说,“他们班主任被她这一跳吓得犯了心脏病,拉到医院做了俩支架。”   十六岁的喻兰川作为隔壁班长,高贵冷艳地帮着主持了大局,认为那女孩脑子有病。十几岁的青少年总是容易往两个极端走,要不就追求离经叛道,觉得大人都是被社会洗脑的傻子,缺灵魂短智慧;要不就自以为人情练达,深谙各路明规则潜规则,觉得同龄人都是傻子——不论走哪一路,总之,心里总有一群傻子常驻。   而若干年以后,他们往往又朝傻子的方向走。好比喻兰川,少年老成之后,栽在了一个十三中的女流氓手上。   “真不懂事啊,小姑娘就知道风花雪月,将来长大了后悔都来不及。”女流氓里的扛把子老气横秋地感慨道,语气和当年的班主任一模一样,“高二了还不知道冲成绩,和小混混搅在一起,不是自毁前程吗?”   喻兰川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我觉得这话从你嘴里冒出来,很魔幻现实主义。”   甘卿一笑——她忽然想,别说是高中的小孩了,大人也是一样。青年才俊喻兰川,看似是能自己把握前程,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了,可人家背地里还是会说,小青年就知道风花雪月,将来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就明白了,跟个不相配的人一起过,看你到时候不被柴米油盐捶成个满头包的中年危机。   喻兰川敏感地一伸手,揪住了她的后脖颈:“你想什么?”   “小喻爷,咽喉是要害之地,你这一爪子,要放在过去,非得被人切下来不可。”甘卿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又顾左右而言他地一指,“哎,你看,他们开始叫人了。”   喻兰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见掐到中场,两边都有人退出战圈,各自打电话叫人,还有扩大战况的意思,他顿时头都大了,从兜里摸出了报警器,问甘卿:“我把这玩意扔过去有用吗?”   甘卿:“……”   小喻爷堂堂一届盟主,寒江七诀的正派继承人,就算长了一副花容月貌,有必要天天携带防色狼道具吗?   “没用,现在小崽子都精着呢,有未成年人渣保护法,又没打坏,根本不怕警察——别着急,”甘卿经验丰富地摆摆手,“开始叫人说明战斗快结束了,一般来说,人一多就打不起来了。”   她话音没落,就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大爷蹬着个三轮车从他们面前走过,往路口骑去,一边骑一边按铃,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嘿!”   小流氓们才不理会这种老态龙钟的大爷,没人理他,也没人给他让路,大爷愤怒地把车铃摇得山响,可能是他的噪音干扰了手机信号,一个正拿着手机的小流氓“喂”了两声,拎起石头往老头的三轮车上拍去:“按你爹的铃,老不死!”   石头弹起来,掀起了三轮车后面的白布,原来白布单下面是一车新鲜食材,怕被浮尘弄脏了,都拿布盖着。石头恰好砸中了一堆鸡蛋,“啪嚓”一声,蛋清蛋黄流得到处都是,老人气急败坏地伸手去抓那小流氓:“你干什么?赔我鸡蛋!父母辛辛苦苦赚钱养家供你们上学,你们一天到晚有正事吗?”   甘卿皱了皱眉,站了起来。   小流氓一抬胳膊,把老头甩了个趔趄,不等老人站稳,他又一把抓住了老头的前襟:“你们家的地啊?你们家的路啊?这有你他妈的什么事?”   他说着,用力一搡,老人仰面朝天失去了平衡,往后倒去,后脑勺正冲着三轮车的铁车把。   这时,一只手探过来,一把撑住老人的后心,在他身后轻轻地垫了一下,老人随着那只手往上一弹,又被扶住肩膀站定。   老人惊魂甫定地站住,回头看清了撑住自己的年轻人。   喻兰川推了推眼镜:“挡路就算了,打坏了人家的东西,要赔钱吧?”   如火如荼的斗殴被这小插曲打断,但小流氓们一看,来人一个是“四眼”,一个是女的——胳膊上还打着石膏——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另一方的小流氓还嘻嘻哈哈地跟着起哄:“就是,赔钱赔钱!没钱让他们把裤子扒下来抵债。”   两厢搓火,推了老人的小流氓气急败坏,拎起一块板砖就往喻兰川头上砸,板砖“呜”的一声,还没等人看清,他就被喻兰川一把扣住手腕,往三轮车把上重重地一磕,小流氓惨叫一声板砖脱手,扭着麻花被喻兰川按在了车把上,跪了。   他同伴见势不妙,抄起家伙跟着上,喻兰川脚步几乎没有离开原地,利索地以拳代剑,把这群小崽子收拾了一顿。   身后传来一声俏皮的口哨声,甘卿起哄道:“欧巴好帅!”   对手挨打,另一方的小流氓喜闻乐见,还有个别坏出水来的,拎起棍子打算趁机浑水摸鱼,   喻兰川一把攥住一根浑水摸鱼的黑棍,一语双关地呵斥道:“滚!”   于是场面更加混乱,两边的不良少年都加入了战斗,最早砸碎鸡蛋的小流氓呲牙咧嘴地按着自己的手腕爬起来,疼得眼泪在眼眶里转圈,大概是没受过这种委屈,他把外衣一拉,抽出了外套里面挂着的一把小砍刀,趁乱冲着喻兰川的肩膀就扎了过去。   他的同伴们打架都打油了,一般不会打出篓子来,带刀都只是为了耍狠吓唬人,余光瞥见他动了真格的,都惊呆了,有人失声叫道:“你别……”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突然凭空钻进来,一把卡住那不良少年拿刀的手,不知怎么一转,刀锋朝着主人去了,紧接着,让人牙酸的衣料碎裂声响起,砍刀化成一束刀光,在那不良少年身上连捅了好几刀。   一瞬间,所有人都鸦雀无声,连喻兰川也吓得呼吸中断了一下。   刚才动刀的那位膝盖一软,直接跪了,裤子当场湿了,被人用膝盖抵着脖子,压到了墙上。只见他衣服上三刀六洞,砍刀被甘卿单手拎着,刀刃上渗着细细的血丝。小流氓惊恐地盯着刀上的血,有种自己已经被开膛破肚的错觉。   甘卿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脸:“冷静了?”   那位不止冷静——他已经被冷冻了。   甘卿回头瞥了一眼三轮车上砸碎的鸡蛋,很讲道理地说:“赔人家二十块钱吧。”   没人动。   甘卿“噗”地笑了一声,砍刀的刀尖划过墙面:“看来是不服?”   一个穿十三中校服的少年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摸出钱包,看也没看就抓了一把现金,扔到三轮车上。甘卿看了他一眼,那少年意识到了什么,又两步上前,把皱巴巴的钞票展平,上供保护费似的放在了三轮车边缘。   甘卿这才撤回了卡着人脖子的腿,几个少年壮着胆子跑过来扶起同伴,急急忙忙地掀开他的衣服一看,肚子上破了三道小油皮。   甘卿倒提砍刀,在手里颠了颠:“管制刀具,学姐没收了,没意见吧。”   小流氓们既不敢有意见,也没敢问她是哪一届的学姐,屁滚尿流地鸟兽散。   甘卿转向喻兰川:“走吧,不是吃饭么?”   他俩越过妖魔鬼怪,总算看到了喻兰川他们球队当年吃饭的小饭馆。   小饭馆守着一条死胡同,非常不起眼,门口挂着块斑驳的小黑板,菜单与十年前殊无二致——就是涨价了,从人均十块涨到了二十。   骑三轮车的老人抬起头,扶稳车把:“你们要上我家吃饭啊?” 第九十五章   喻兰川看了看老大爷那一三轮车的食材,又看了看他的行进方向:“您是老板?”   这摊打架的正好堵了路口,相当于是挡了人家的大门。刚才那个持刀的小流氓说得还挺对,这还真就是人家的路、人家的大门。   “我还是大厨,有时候也兼职服务员。”老板缓缓地推着三轮往前走,喻兰川刚要伸手帮他,袖子还没来得及挽起来,小饭店里就跑出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冲整个世界灿烂的笑了一下,他殷勤地帮老板搬东西。   喻兰川的目光在那少年身上停留了一下,发现他五官不太对称,俩眼分得很开,笑起来收不回去,细长的四肢似乎有些不协调,动作特别大,笨手笨脚的。   “这孩子我捡的,人家不要了,”老店主直起腰,喘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太灵光,太细致的活干不了——你俩有预定吗?”   “没有,”喻兰川震惊了,“您这里还得预定吗?”   “哦,那倒不是,随便问一句,显得洋气。”老板把他俩让进去,朝空荡荡的餐厅叹了口气,“现在的学生跟以前不一样了,不洋气的地方没人来……今天还没开张呢,给你俩免单吧。”   喻兰川看着这么个辛酸的小饭馆,有点不落忍,刚要拒绝,想起这顿饭是甘卿请客,也不便越俎代庖。他回头去找甘卿,这才发现她没跟上来,正对着小店的门脸发呆。   甘卿十年没来过了,她觉得自己记性不太好,还以为今天连找准地方都得费一番波折,可是真的到了这里,她忽然后悔起自己草率的提议。   怎么会忘了这里呢?   那时卫骁在一个酒店里上班,是掌勺的大厨,跟另一个同事倒班。不值班他也不闲着,一开始是自己试着开小摊,想卖点小吃,可能实在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小摊不久就黄了,后来就是到这家朋友开的饭馆来帮厨,主做面食。   他把自己忙得团团转,还挺有理——卫骁说,在酒店做菜都是制式的、流水线,永远是那个流程,老得催着赶着,不如在这种苍蝇小馆里干活有意思,煮一碗阳春面给客人端上去,也是他用了心的。   这话说得真像个沉迷做饭的厨子,十年前的甘卿听完就算,没往心里去。   现在回想起来,她品出了一点别的滋味——老头要是真觉得小饭馆好,为什么不辞了酒店的工作,专心致志地“用心做饭”呢?   “哎,”喻兰川一嗓子唤回了她的神智,“你发什么呆呢?”   甘卿猝然抬头,正好撞上老店主的眼睛,但老板的目光没在她身上停留,只扫了她一眼,就老气横秋地走进店里去了。   也是,一晃十年了,少女长成了狼狈的大人,手脚麻利的老板给风霜压得老态龙钟,谁能记住谁呢?   她方才管闲事的时候,不也没认出老店主吗?   “坐,随便找地方,”老板说,“我手脚慢啦,你俩不着急吧?”   喻兰川摇摇头:“您怎么没再雇几个人?”   “雇不起了,”老板说,“过时了,人家不爱吃了,要不是店面房子是我自己的,不用给租金,生意早没法做了。就当解闷吧。”   喻兰川没明白,这么一个惨淡经营的小破餐厅,到底有什么好坚持的?干点别的不解闷吗?店面出租或者出售,好歹就够他养老了。这边这么乱,撞上小流氓打架还得被殃及池鱼,何必呢?   这时,甘卿轻轻地踢了她一脚,喻兰川看了她一眼,暂时咽下了疑问。   等后厨传来煎炒烹炸的声音,甘卿才轻轻地说:“老板儿子以前是十三中的,不怎么学好,整天打架斗殴,有一次有人堵他,慌不择路往外跑的时候,被车撞死了……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喻兰川问:“因为这个才在这开小饭馆?”   “嗯,”甘卿点点头,“一开始想找学校要个说法,毕竟这事是上课时间发生的,那会还不流行买房,正好这家原主人急用钱,就把这地方很便宜就转给他了,让他在这落脚。后来大家扯皮扯了好多年没个结果,学校象征性地赔了两块钱,就不了了之,反倒是他这小饭馆开起来了。你别看现在门庭冷落,以前也红火过一阵子,各种面的汤底和烧饼很有名。”   老板以前就是推着小车卖烧饼的,有了小店以后,他在后厨里砌了个专门烤烧饼的大烤炉,做糖、椒盐和肉烧饼三种味。客人来了点烧饼,都是直接从烤炉里面夹出来送上,油纸包着,芝麻一碰就掉,连纸都能给熏出香味来。只是吃的时候得小心,一小口下去,外壳“咔”一声酥酥脆脆地裂了口,里面就会冒出滚烫的白烟,要是躲闪不及,非得给烫得哈气连连不可。   卫骁来了以后,尝了他的烧饼,就说不要弄太复杂的炒菜,保持特色就好,烧饼最好配汤面,于是帮着鼓捣出了好几道招牌面,最便宜、最见功底的,就是阳春面。   甘卿说:“所以他碰见那些小孩打架,就总爱过去管一管。”   喻兰川皱了皱眉:“这么大年纪了,那些小流氓没轻没重的,打他怎么办?”   “我在的时候他们不敢,”甘卿轻描淡写地说,“而且那会好多人都过来吃饭,也都知道老板家里的事,不跟他一般见识,偶尔有动手解决问题的,看见他过来,也就自动散了。不过看来现在没人买他的账了。”   外面有大江湖,十三中就是个小江湖。小江湖好似农田,里头的苗一茬一茬地长、一茬一茬地割,更新换代之迅捷,就如同一年两熟的麦子。   店里的少年搬完了东西,勤快地跑来给他俩倒水,可是手不稳,倒一半洒一半,要不是喻兰川躲得快,差点被他浇一裤子。   喻兰川为免斯文扫地,连忙接过水壶:“好了好了,我们自己来。”   少年又像条人来疯的大狗,摇头摆尾地把所有餐桌上的调料罐和筷子筒都堆到了他俩面前,眼睛亮晶晶的求表扬。   喻兰川强拗出一个慈祥的微笑:“……你们店服务真热情啊。”   直到后厨老板喊人,少年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剩下俩客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动手把筷子筒和油盐酱醋各归各位。   “不过我估计偶尔挨两下,他也不往心里去。”甘卿说,“就当是儿子打老子呗。”   喻兰川干着服务员的活,听了这么一句阿Q的话,忍不住笑了,笑完,他又觉得有点不是滋味,于是把话题揭了过去,问她:“哎,当年从行脚帮手底下跑出来,那么惊心动魄,也没能让你记住我,怎么我在小饭馆外打了一架这种鸡毛蒜皮,你倒记得清了?你选择性失忆?”   甘卿顺口嘴欠:“那是你惊你动,我可没有,扒光了都没二两肉,有什么好惊心动魄的?不如长大了好……”   喻兰川在桌子底下给了她一脚,甘卿早有防备地闪开:“我夸你越长越好呢!”   喻兰川皮笑肉不笑:“我谢谢你,不接受点评。”   甘卿手指抵住一根筷子尖,转了一圈,回忆片刻,她说:“可能因为那天正好不高兴吧……我成绩在十三中一直还成,每次考完试,也能上一上前五十名的红榜单。结果那次期中考试没上,因为缺考了两门课。卫骁——哦,他当时在这里打工——知道以后,就在后厨当着老板的面发作我。”   那些讨厌的男孩子们隔着一面墙,把店里吵得像动物园,回味完己方战略战术,当然还要一起鄙视一下对手的球品和人品。   那边卫骁在厨房训他的小徒弟:“我不是要说这回期中考试重不重要,是你态度端不端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轻重缓急?天天混,你能在学校混几年?将来怎么办?”   隔壁的天之骄子们就跟听见了一样,无缝衔接了这个话题,少年们春风得意的声音顺着墙缝飘过来:“行了行了,少说几句,没必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就打这一次球,反正将来也不会再接触了。”   “谁说的?万一将来你家下水道堵了呢,不得找人来通吗?”   “那你家下水道前途堪忧,我就算了,月底再刷一次雅思看看情况,国外学校都联系好了。”   后厨一片寂静,卫骁的眼角“突突”地跳着。   孩子们还在被一场球赛牵动情绪,大人已经看见了未来的鸿沟。   甘卿中考的时候,自信过头,只报了三中一个学校,结果她整天吊儿郎当的,考试时候失了手,差三分没考上。   那时候燕宁还没教改,一些重点高中公开录取“自费生”,补招那些比录取分数线低十分以内的学生,差一分,就要多交一万五的“择校费”。   差三分,再连学费,要五万块钱,当年卫骁手里要是有这么多积蓄,哪还至于住泥塘后巷?   没办法,卫骁为了这件事四处借钱,可惜穷皮的朋友还是穷皮,大家伙拼拼凑凑也没凑出多少,直到第三天晚上,卫骁收到了一个匿名的包裹,拆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五摞现金。   然而没等他去交这笔钱,甘卿就若无其事地告诉他,她已经模仿他的字,签了放弃择校声明。比较差的普通高中招不满学生,会就近接收行政区内的落榜生,就这样,她去了垃圾场十三中。   这简直成了卫骁心里的一条刺。   从隔壁飘来的声音狠狠地戳了卫骁。   “以后再让我看见你写作业的时候玩小刀,我就让你把庖丁解牛还回来。”卫骁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可是放完狠话,他又心疼,归根到底,孩子的起跑线都是家长,如果他掏五万块像买个糖豆一样轻松,孩子哪至于这么拧巴呢?于是他叹了口气,“要是当时上了三中……”   这句话一下点了甘卿的火,她冷冷地打断他:“幸亏没有!”   卫骁惊愕地看着她。   “当年我怕你为难,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去签字,回来知道家里已经有钱了,还偷偷遗憾过很久——哈!”她尖刻地笑了一声,“后来我才明白,那笔钱是哪来的,要是我真用那笔钱上学,现在非得呕得找个高楼跳下去!”   “你说什……”   “我的杀父仇人,拿杀人越货赚来的脏钱寄给你,要给我买分,太好笑了吧,师父!”甘卿说,“你是因为这个才袒护他的吗?连杀人放火的罪名也给他背,要不是……我都不知道你因为这个人上了盟主令!你教他的时候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生怕徒弟练出什么名堂来吗!”   卫骁整个人都僵住了:“谁……谁告诉你的?”   甘卿捏着木筷的手忽然一顿:“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天正好是我跟卫骁摊牌的一天。”   喻兰川问:“关于你的亲生父母?”   甘卿知道自己是师父收养的,但卫骁从没向她透露过她的身世,只说她是以前在外地的时候,邻居家的孩子,父母亲戚都没了,看着可怜,自己膝下也寂寞,所以捡回来养。她也隐约知道自己上面有个师兄,逢年过节祭拜祖宗,她在弟子名录上见过“卫欢”这个名字,跟她一辈,名字已经给划掉了,问起,师父也只是简单地告诉她:“你师兄跟咱们不是一路人。”   喻兰川:“我一直就觉得很奇怪,按正常的逻辑,你这种狗血身世,长辈肯定是要隐瞒到死的,你到底从哪听来的?”   “我管闲事,”甘卿摆摆手,“有一次放学回家,碰见有人在街上追扒手,伸脚绊了那小偷一下。被偷钱包的事主可能是个土豪吧,一高兴抽了一千现金,给那几个帮她追小偷的人,那几个人推辞不过,又觉得都是我那一脚的功劳,非得分我钱。我看他们江湖气挺浓的,又都会功夫,不然也不敢当街抓贼,听他们聊起天来,都是走南闯北的人,就觉得还算投缘,于是跟他们一起吃了顿饭……吃饭的时候正好听他们聊起了卫骁。”   “我才知道卫骁每天骑个女式自行车出门做饭,居然会上盟主令,还没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开始数死在万木春刀下的人——有邻省面粉厂这种耸人听闻的大案,一些说不明白的小案……还有我爸的名字——卫骁说话九假一真,我父母的姓名、籍贯、所在地,他都没对我隐瞒过。” 第九十六章   “这么巧?”喻兰川怀疑地看着她,问,“你不会信了吧?”   要真是这智商,怪不得没考上三中。   “当然没有,想什么呢?”甘卿摆摆手,“不信才是人之常情吧——一帮莫名其妙的人跑过来,告诉你说把你养大的师父杀了你爸妈……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九十年代的电视剧就不这么编了。正常人第一反应都得是去查这几个人是哪路的吧。”   喻兰川就问:“哪路的,你查到了吗?”   甘卿一摊手:“没有,外地人,一转身就消失了。”   想把一个事查个水落石出,时间和钱都是基本道具,缺一不可,最好再有点门路。如果别人有意下套,一个念中学的半大女孩上哪查去?   喻兰川目光一沉,说:“但燕宁三教九流,盟主令里写了什么,不算难打听。”   盟主令是老喻盟主发的,千真万确,因为面粉厂那十八条人命官司没了结,而卫骁明明就在燕宁,非得用默认的态度背下这口锅,免不了被人议论“万木春背信弃义,重出江湖做旧勾当”。   甘卿苦笑一下:“不光是‘好打听’。”   其实卫骁并不是爱得罪人的脾气,他私下与人相处很好说话,是个难得的文静人。真正算起来,除了杨平他们那一伙逼人太甚之外,卫骁没有跟别人结过仇。   可是流言蜚语这东西,最偏爱的并不是真正的闯祸精,往往就是文静人。   甘卿说;“老喻盟主晚年的时候,越来越不爱出面管闲事,盟主令发得很少,其中卫骁就格外显眼。我杂七杂八地听到了很多不知道真假的传闻。但我不可能怀疑我师父,感情上我就不想信,所以当然要去找那些流言的漏洞,来说服自己坚定想法。”   喻兰川:“人之常情。”   “我搜集了旧报纸,确准了面粉厂爆炸事件的时间——这个倒是不难,毕竟是件大事,当地都有新闻报道。然后只要证明事发的时候,老头根本不在场就可以了。”甘卿说到这,忽然笑了一下,“我当时想,如果能找到证据,我就在不暴露我们地址的情况下,把这些东西给老盟主送去,让他把盟主令‘抹’了。”   她心里有条有理的计划着,觉得自己可聪明、可人情练达了,可以保护卫骁这个就知道做饭的没用大人了。在她的想象里,她应该用若无其事的姿势推门进屋,随口对卫骁说一句:“对了,盟主令的事情我已经给你摆平了,放心吧。被人欺负了,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然后在卫骁的惊愕下回房间里写作业,举重若轻。   然而,根据历史数据,还会幻想这种桥段的人最好专注幻想,因为他们一要行动,大概率要闯祸。   “老头不爱跳槽挪窝,在那个小破酒店里干了好多年。他们上班都有考勤记录,我只要拿到那个就可以了。所以趁老头去打第二份工的时候,我偷偷钻进了酒店管理处,拿到了他们的考勤记录。”   “卫骁前辈那天……”   甘卿轻轻地抬起眼:“换班请假了。”   这就比较惊悚了,燕宁交通发达,到邻省去,一天足够往返,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一趟,家人以为他上班去了,可能都全无察觉。   “但我还是很快冷静下来了——杀手赚钱也不完全像大风刮来的,我虽然没干过,但听卫骁讲过师祖的事。因为万木春独来独往,没有门徒,所以行动之前得格外谨慎,一个不小心就得砸招牌。摸清目标是谁、什么性格、什么习惯,至少得个把月。”甘卿说,“我查了他那天前后的考勤,基本都很正常,他不可能当厨子当半截,突然空降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杀人,还留下万木春的印记。那么问题就回来了,既然不是他干的,他为什么背锅?那天他请假干什么去了?除了他,还有谁能留下那么精致的刀口?”   喻兰川:“你想到了卫欢?”   “除了他,也没别的解释了吧。”甘卿说,“孟叔年轻的时候爱喝几口小酒,酒量一般,喝多了嘴上没把门的,我陪他撸了几回串,灌醉了套过几次话,大概拼出了卫欢被逐出师门的前因后果——卫欢不想白练一场刀,决定‘复古’,把门派传统发扬光大,孟叔说他走错了路。”   “我趁卫骁上班时逃学回家,翻了他的东西,找到了一个剪报本,一翻开,里面贴的都是花花绿绿的菜谱图片,我大致看了一眼,本来想放一边,突然觉得不对劲——老头是个死抠门,最爱惜东西了,偶尔买本书回来看都要包书皮,从来不干这种从书上剪图片贴本上的事。所以又拿回来仔细翻看,发现图片下面有字,内容跟菜谱一点关系都没有。”   “记了什么?”   “日记,全是跟卫欢有关的,老头一直在追踪他——卫欢在某时某地杀了某人,推测是怎么做的,没能抓到他……哦,对,还写了那五万块钱的匿名汇款,”甘卿说到这,仿佛是为了故作轻松,她喘了口气,含着点勉强的笑意打了个岔,回头冲后厨喊,“老板,您那面是现磨的吗?我俩没那么小资,吃速溶的也行!您快着点吧。”   喻兰川:“也就是说,卫欢谋杀你父亲的事,和他汇款给你交择校费的事……”   是记在一个本上的。   “是啊,你想象得出来吗?”甘卿略有些浮夸地把挑起的眉皱成一团,冲他一摊手,“卫骁这老头,真他妈能省钱啊,牙膏挤到最后上橡皮筋,洗发水用到底兑水再用半个月。一个本使二十多年,不写到最后一页不算完。”   喻兰川一直觉得甘卿身上有种非常浓重的漂泊气质,浪到这把年纪、被磋磨成这副熊样,居然还能隐约看见一身惹是生非的反骨,可见她叛逆中二期得是个什么样的不定时炸弹——自绝经脉、叛出师门、追杀凶徒、投案自首……哪一样都不像脑子冷静的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他喜欢她,不代表他认同这种凡事做绝的价值观。   直到这时,喻兰川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她看不出来一开始的那几个人是故意的吗?她看不出来有人在暗中挑拨使坏吗?   她看出来了。   可看出来了,到了这一步,她又能怎样呢?   “我不是平时上班也没什么事么,”甘卿冲他笑了笑,“孟老板那一堆心灵鸡汤,没客人的时候就拿来翻翻,前两天还看见一篇文,上面说了一个‘费斯汀格’法则,说生活中的10%是由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组成,另外90%是由你对这事有什么反应决定的,还挺有道理的,我就属于没控制好90%的人,活了小半辈子,干的都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喻兰川:“扯淡,这种土鸡味的话从哪篇文献上援引的?还90%……社科专家喝多了用脚统计的?”   甘卿趴在桌子上笑:“小喻爷,你还能不能聊了,玄学和伪科学的土鸡汤是我们凡人精神世界的两大基石,你不要总是仙气飘飘地来刨我们地基,行行好!”   这时,后厨传来动静,老板紧张地呵斥那总是帮倒忙的少年:“不用你,烫手,别摔了碗!快快快,让开点。”   一股香味从后厨溢出来,他俩的面和烧饼终于做好了。   “尝尝,我们家烧饼是绝活,面也是绝活,汤底都是有讲究的。”老板热情地招呼他俩下筷子,店里的少年也跟着从后厨露出个脑袋,一边傻笑,一边充满期待地等着讨客人夸。   两位吃免费餐的客人只好停了之前的话题,双双拿起餐具,先完成店家的“好评任务”,一口下去同时僵住。   面很劲道,汤也没毛病,配菜水灵灵的——如果不是齁咸,果然是一碗好面。   甘卿艰难地动了动舌头,感觉自己舌头上的细胞给咸得集体脱水,舌头吊在嘴里,成了个干瘪的柿饼。   怪不得没人来了。   俩人越过热气,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殷切地在围裙上擦手的老店主。   甘卿:“好……唔……吃!”   老板又看喻兰川。   甘卿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喻兰川只好放下筷子,伸手摸来水杯,一口喝了半杯,算是把方才那口盐稀释了,这才咂摸了一下:“是以前那个味。”   老板高兴了,兴致勃勃地在一边坐下:“我们家以前也请过厉害的大厨,这是人家留下来的配方,大厨平时还得去酒店掌勺,不天天来,隔三差五地来一回,他不在的时候,就留下汤底让我们自己给客人煮,配方是我买断的,别的地吃不着。”   甘卿听着相逢不识的故人讲故事,听出了点别样滋味,忍不住笑了笑:“您那会就有买断知识产权意识啦,够前卫的,花多少钱?”   “两万。”老板冲她伸出两根手指头,“差不多小十年前了——不便宜了吧?”   甘卿一边附和,一边心想:没想到老头还有这么一笔外快。   老板絮絮叨叨地说:“说是有个小闺女,上高中了,之前择校费就是他没提前准备好,临到头才抓瞎,让孩子上了个破高中。大学可不能再这样了,学费生活费都得提前存好了,有备无患,万一再考不好呢?三本也得去读啊,就是三本学费高,两万都还不够呢。”   甘卿捏着筷子的手陡然一紧。   “后来有一天,突然就辞职不来了,”老板说,“大概是小孩要高考了,学费攒够了吧。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你说这老头子,还没考就咒孩子上三本。”   他那不服管教的小姑娘总也不肯踏踏实实地坐下来念书,他操心得要命,又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只好打两份工,努力给她攒学费,预备着最坏的结果。   可是没防备,最坏之后还有更坏。   她用血把自己的青春年华涂得一塌糊涂,浑浑噩噩,直到疯疯癫癫的狱友用灵魂把几本教科书捧到她面前,才从这一场噩梦里醒过来。   他们说她以后人生还长着呢,回头来得及的,她也信了,想试着磕磕绊绊地把命运掰回正轨。   她知道后悔。   她那时才真正踏下心来读书,幻想有一天出去,能重新走进考场,带着录取通知书回去看老头,告诉他:“师父,我走了几年弯路,现在回来了,您还要我吗?什么叛出师门的事,都不作数,好不好?”   “甘卿!”喻兰川心惊胆战地看着她无知无觉地往嘴里塞着面,三两口,快把那碗盐沏的面汤喝光了。   可是哪有那么多归路呢?   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   然而。(注) 第九十七章   喻兰川一把抓住甘卿的手,压下了她的筷子,用一种几乎不像他的轻柔声音说:“慢点,先喝口水好不好。”   那么一瞬间,甘卿没敢看他。   刚吃完辣椒的人,要是喝上一口温热的水,是要给辣出眼泪的。   喻兰川拿起一个脆皮烧饼,掰成两半,一半递给甘卿。   “这个是糖的。”喻兰川好像突然瞎了,一点也没察觉到她故作平静的表情快裂开了,专心致志地研究烧饼,“我好多年没吃过糖烧饼了,外面店里卖的那种不行,掰开里面都是糖渣。”   旁边的店老板一边慢吞吞地擦着桌子,一边说:“那是凉了,必须得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滚烫的,才有流心,你俩小心烫嘴。”   甘卿顺势捂住嘴,“嘶”了一声,装作被糖汁烫了,趁机眨掉了眼睛里的水汽。   “饿死鬼投胎?”喻兰川收起了昙花一现的温柔,翻了她一眼,“你跟别人吃饭也吃这么风卷残云吗?”   甘卿伸手抹掉了嘴角沾着的一点糖:“我这不是怕小喻爷秀色可餐,再多看一会挡饭吗。”   喻兰川差点忘了该用什么姿势把烧饼往嘴里送,心不在焉地怼了自己满口融化的热糖。别人是借糖遮眼,假装被烫,他倒实在,差点烫掉自己一层皮,眼镜都滑下来了。   甘卿笑了起来,笑完,又觉得不是滋味。她是辜负过深恩与厚意的人,没脸再去跟人讨要喜欢,不曾想周围的人——小喻爷、孟老板、美珍姐……甚至是一百一十号院的老杨帮主他们,竟然还敢把好意交到她手里,不怕她再失手摔了。   这让她简直诚惶诚恐,不知如何是好,倒是显得越发有口无心、油腔滑调了。   老板连忙过来给喻兰川倒凉白开,甘卿就说:“您这烧饼一点也没减量,良心了——就是汤面再原汁原味一点就好了,调料加得稍微有点多,现在人,在外面重油重盐的吃腻了,都觉得口味越清淡越高级。”   老板听完,觑着两只昏花的老眼,静静地问:“姑娘,是咸了吧?”   甘卿:“呃……”   “唉,老了,舌头不灵了,也就剩下耳朵能咂摸出话里的味了,人话还是听得懂的。”老板落寞地叹了口气,“恐怕是该关门了。”   甘卿知道他中年丧子之后,唯一的牵挂就剩下这家小饭店了,连忙说:“别啊,历届毕业的学生都惦记您这口烧饼和面呢,我们今天就是特意回来吃的,您关了店门,以后熟客来了怎么办?”   “哪还有熟客?都走啦,不来啦。”老板摆摆手,像个行动不便的老猿,慢吞吞地走到收银台,从抽屉里翻出了一个巨大的塑料文件夹,抽出几张纸,“正好,你们小年轻眼神好,给我看看这个。”   喻兰川擦干净手,接过来一看,是一份合同,关于拆迁补偿的。   “这两年孩子少了,十三中越来越烂,当然也越来越招不上人,好像是马上就要跟别的学校合并了,合并完扩建,我们都得走,”老板坐下,透过窗户,他朝学校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说,“也是好事吧,合并了以后就不叫‘十三中’了,改一改校风就好了。”   喻兰川是看惯了合同的,大致一扫就能扫出好多点,逐条给老板解释,甘卿听了两耳朵,半懂不懂的,就跟老板说了一声,翻看起那个厚厚的文件夹。   里头什么东西都有,老食客给写的明信片、十三中每年运动会和校庆的照片……   喻兰川拿铅笔给老板勾重点,老板一边等,一边给甘卿解说:“那是个摄影师,走街串巷拍照片的,拍了我们家的门脸,回去那照片还获了个什么奖,也是件光荣事嘛,我特意把那页杂志留下来了。”   甘卿仔细一看,只见杂志上果然有张小饭馆的照片,得了个光荣的“鼓励奖”,照片底下还有小字备注:“虽然作品技巧有所欠缺,但作者把镜头聚焦底层人民,还原了肮脏狭窄的陋巷,捕捉到城市边缘人生活的一角,镜头感情充沛,拍摄者悲天悯人。”   “那个是有一年高考,十三中咸鱼大翻身,十五个人上了重点线,比前后好几年加起来都多,真辉煌啊!学校门口贴出了大红榜,我看着也高兴,就给拍下来了。我儿子是上不了榜啦,只能蹭着别人家的喜气跟着自豪。”   那张红榜上写了十五个人,其中十三个人的班级备注是高四某班——甘卿记得这事,她刚入学的那年,十三中招了个复读班,以免学杂费为诱饵,骗来了一帮成绩好的穷学生,复读生为十三中破纪录的同时,被这垃圾场耽误一年,平均成绩比头一回高考下跌了二十分,于是辉煌的复读班第二年就黄了,倒贴人钱,人家也不敢来了。   再往后翻,甘卿的手忽然一顿。   只见那是一张剪报,上面报道了一起杀人案,受害者姓名当然隐去了,照片还打了马赛克,但甘卿仍然一眼就看了出来,那是卫欢。   “这个呀,”老板探头看了一眼,仔细回忆了片刻,“这可不是什么高兴事,这人头天还来我这吃过饭,第二天就让人杀了,据说死的时候身上一堆假证件,不知是干什么的,唉,总归是我们的客人。”   甘卿愣了愣:“他来过这?”   “可不是嘛!”老板指了指剪报旁边歪歪扭扭的孩儿体,“你看,我这还拿笔记了,这人来的时候,点了三大碗面。我说吃这么多汤汤水水,回头胃里肯定不舒服,要是怕吃稀的不顶饱,我给您拿几两烧饼不就得了吗?他说不用,就想尝尝这口面汤味。”   甘卿的眉梢轻轻地动了一下。   “奇怪吧!这人不吃面,先光喝汤,把汤喝净了,才半死不活地随便吃两口。我说您可真有舌头,知道今天大厨不在,面条是小伙计擀的,只有汤底是大厨留下的。他没听见似的,也不言语,我看这人脸色阴沉沉的,眉眼间带着戾气,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没敢跟他多聊……果然就出事了。”   卫欢独自跑到他……前任师父打工的小饭店,趁师父不在的时候,点他做的汤面?   喻兰川从合同里抬起头,听得十分诧异,他一直以为卫欢这种收钱杀人的凶手,应该跟杨平之流差不多,大脑哪个地方天生没长好,一门心思地反人类。于是好奇地从甘卿手里拿走了那个塑料文件夹:“我看……”   他这一端,没粘严实的剪报后面滑出了一个小信封,差点落汤里,甘卿的手快如闪电,从文件夹底下伸过去,将将夹住那个信封:“老板,您这怎么还有暗器啊?”   “啊。”老板一头雾水地应了一声,一时也有点懵。   信封是密封的,没开头没落款的,上面就写了个“10”。白纸泛了黄,因为年代久远,封口的浆糊已经干得掀开了一角,露出过去那种红格信纸的边。老板把它颠来倒去地看了好几遍,才艰难地唤起了回忆:“对了,我想起来了,这封信是那个客人留下的。”   喻兰川和甘卿同时坐直了,两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甘卿眼睛里扫过冷冷的流光。   甘卿的声音略微压低了一些:“留给您的?”   “不是,我又不认识他,”老板连连摆手,“对啊,这是留给谁的来着……怎么会在我这?”   他稀里糊涂的,可能是有点老年痴呆的先兆,没来得及老态龙钟,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团乱麻,东一个线头西一个线头的,一时半会倒不到收尾。   这时,后厨里的少年大叫一声,一阵风似的跑出来,把发红的手举到老板面前,嘴一撇,开始嚎。   老板“啧”了一声:“让你别去后厨捣乱,那烧着开水呢,烫一下老实了吧!”   这相依为命的爷儿俩都不太灵光,一个满屋子嚎,一个追在屁股后面哄,剩下喻兰川和甘卿四只眼睛盯着桌上没拆封的信,活像守着一根快爆炸的雷管。   就在喻兰川犹豫着拆别人信件会不会不道德的时候,甘卿已经二话不说地撕开了信封。   喻兰川:“哎,你……”   “师父”——那信开头写明了称呼,这是给卫骁的信?   卫欢的字很整洁,他像是把手上的功夫也用在了写字上,横平竖直,好像印刷体,甘卿一目十行地扫了下去。   “我跟老板嘱咐好了,这封信在这里存十天。我告诉他注意本地新闻,要是这十天里听说我死了,这信就不用给您了,省得让您伤心。要是他没听见什么消息,十天也够我走得远远的了,到时候再把这信给您,省得您找我。”   “师父,我小时候一直觉得咱家规矩大,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代人只能收一个弟子,别人不动手,自己不能动手,出门不许跟人提自己的师承——尤其最后一条,我们万木春也是堂堂正正的门派,怎么就不能提呢?我一直想,师祖就算金盆洗手,也是五绝里拔头筹的人物,您是他一手带大的弟子,本事比师祖不差什么,都说您青出于蓝,可是还没出头先隐居,就这么没家没业的混一辈子,您真甘心吗?记得我小时候学刀,让师祖看见了,他老人家看完直摇头,嫌我笨,说我的天分跟您比,差了天上地下。可能确实是这样吧,我们这些下笨功夫的人,好不容易练出点什么,就特别把它当回事,也格外容易不甘心。”   “我想,咱们门派从宋朝就有,不也一路传承至今了吗?怎么越到后来越畏畏缩缩的呢?”   “现在,我总算有点明白了,这是一条一线天的险路,走上去就回不了头,只能一直往前,一直给逼到走投无路的悬崖,跳下去完事——古代兵荒马乱的时候,人命不如草,哪条路都是悬崖,没区别。可是现在不一样,平地上明明有四通八达的活路,非得吊得高高的走钢丝,傻子才干呢。”   “我就是那傻子。”   “师父,我每次半夜惊醒,都会想起朱聪给我的那一个钢镚儿,那是我第一笔买命的生意,就收了他一块钱。我俩在燕宁火车站见的面,他们家出事以后,好几年没见了,差点都没认出他来。朱聪是我兄弟,我们俩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小时候我遵着您的嘱咐,不敢跟人提师承,也从来不敢跟人动手,在外面挨了欺负只能忍着,都是他照顾我。您也亲口说过,这是个厚道孩子。”   “厚道人后来变成那样,师父,换了您,您怎么办呢?您能把自己万木春的刀一瞒到底,冷眼旁观,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行。”   “循着一点线索,我们俩追踪了一个多月,找到了当年放火烧仓库的人,躲到外地去了,居然还成家当起了良民,那些冤死的老幼妇孺半夜不来撕他的心肝吗?”   “如果不来,那说明世界上真的没有鬼神啊,那我们这些拿着屠刀的人,还有什么好敬畏的呢?事后,我拿那一块钱买了两根白糖水棒冰,跟朱聪分着吃了,吃完我就知道,家是回不去了。您怪我吗?”   “可是这事,我不后悔。” 第九十八章   甘卿觉得自己脑子里一定有一块地方坏了,这封信看到一半,每个字她都认识,连在一起什么意思,她读不明白了。   她的目光冻在了中间某几行上,来回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看得脑子里一片空荡荡,只剩下太阳穴上动脉“突突”地跳,随时准备刺穿她的颅骨。   喻兰川见她脸色不对:“怎么了?”   甘卿慢半拍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喻兰川:“真的是那个杀手卫欢写的信吗?给谁的?上面说了什么?”   甘卿眉心略微一蹙,然后她眯起眼,看着喻兰川,又像是穿过了他,落到了更遥远之处。   “小喻爷,”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问你个事儿。”   喻兰川:“嗯?”   “你喜欢我什么?”   “……”喻兰川猝不及防地被她切换了频道,很直男地没跟上节奏,往后一仰,“什么鬼,你脑子短路了吗?”   甘卿就朝他笑了一下,跟平时正经不了三句就逗他玩的神态一样,逗完了,她又把目光重新投回信纸上,喻兰川却忽然有种很不对的感觉,脱口说:“最开始想认识你,是因为小时候你救过我。你把我丢在垃圾填埋场,转身引走了那些人,那个……咳,那个背影我记挂了好多年。”   甘卿弯起眼睛,不以为意:“这故事听着耳熟,小时候看《新白娘子传奇》里好像有这段。”   喻兰川习惯性地给了她一脚。可他没想到,每次都踢空的脚这回居然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甘卿的胫骨上,她那条腿猛地往后一飞,人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喻兰川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去抢她手上的信:“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甘卿把信纸往手心一拢,连人带椅子撤开了三十公分:“没什么重要的,你接着说啊,没听够呢——上次有好看的男孩子跟我表白,我还在隔壁上学呢,不过他没说完就哭了,啧,把画面弄得跟恶霸逼良为娼似的。”   喻兰川搭在桌边的手指蜷了蜷,他不知道甘卿看见了什么,但隐约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要回答的可能是一道送命题。   空气一时凝固了。   喜欢一个人什么呢?   要非得拿这道题的分数,解题思路其实无外乎三个方向:皮相、内涵、分量——“皮相”是年轻漂亮,“内涵”是真诚有趣、人格健全,“分量”更复杂一点,当然不能说是物质条件和身份学历,只能说是“有钱有权有地位带来的风度气质”,或者“修养学识烘托的光芒万丈”。   “你长得符合我审美,”喻兰川斟词酌句地说,“这是前提,不然咱俩现在就是结拜兄弟了,你性格很好相处……对我来说,性格能合得来的女的还挺不常见的。”   甘卿诚恳地说:“我觉得那应该是你的问题。”   “确实是我的问题,”喻兰川坦然一点头,“但是到了这个年纪,与其改变自己去迎合别人,我还是宁可等一个合得来的,哪怕不太好找。还有就是由于遗传因素,我比较容易被一些强大神秘的东西吸引,虽然这可能意味着麻烦——你们万木春刚好符合这一点。”   甘卿:“说服我了,这么合适,看来是缘分啊!”   喻兰川却并没有跟着她笑,他严肃地说:“但是皮囊会老,像你这样不加节制的吃货,我觉得以后可能不光会老,弄不好还会胖。”   甘卿:“……”   “性格也会变,人的人格其实还不如春天的河冰坚固,要是能随便穿越时空,很多人都会跟十年前的自己打起来。至于其他的东西,那就更都是虚幻了,跟寄居蟹的壳没什么区别。”喻兰川缓缓地说,“而我,只是因为被这些东西迷了眼,机缘巧合地追着你走了一段,恰好追出了感情而已。我现在也不知道喜欢你什么,可能就像别人家的赛级名猫再好,你也还是会喜欢你家门口的土猫一样。”   “你有……”甘卿愣了好半天,捂住脸,无奈地笑,“你有毒吧?”   喻兰川不吭声,静静地坐在破旧的小餐桌对面,目光真诚得近乎热烈,他伸长了胳膊,把手按在甘卿头顶:“哎,土猫,你笑得比哭还难看,谁欺负你了?”   甘卿轻轻地说:“我不知道啊。”   她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个悲壮与沧桑并存的剧情片,她是逆风而行的落拓浪子,现在却发现只是个粗制滥造的黑色喜剧,她是个不知道往哪卖力的慌张小丑。   喻兰川的手顺着她的头顶滑下来,掠过她干燥的眼角和皮肤,最后捏住了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把卫欢那封信抽了出来。   只看了两眼,他震惊地抬起头:“等等!悄悄说过,她爸追查灭门案的时候,在外面有个神秘朋友帮他,难道就是卫欢?”   “美珍姐说,那天晚上,行脚帮的人绑走了几个丐帮长老的家属,看守睡着了,几个喝醉的小混混丢烟头玩,‘意外’点着了厂房。绑票的也好,点火的也好,后来都因为过失被判刑了,最长的判了七年,都是行脚帮参与绑架的。至于丢烟头引起火灾的那几位,本来就只是喝多了路过,基本没他们什么事,进去转了一圈就出来了。好多年以后,被判刑的几位陆续出狱了,朱聪也长大了,意难平,重新回燕宁调查当年的事,发现那几个看似是‘意外’的混混都隐姓埋名,跑了。他在燕宁没有别人可以信任,所以找到了卫欢帮他。”甘卿盯着信纸泛黄的边缘,“这几个放火的人动机是什么,信里没写……无外乎那几种吧,要么是别人许之以利,要么是自己有什么小辫子落在了别人手上,被苦主翻出来的时候,肯定也会为自己辩解……”   喻兰川接话:“他们只让我扔个烟头,我不知道厂房会着火,里面还有人。”   这句话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出来的。   甘卿的声音压在喉咙里:“卫欢以一块钱开始,开了杀戒,就此拔出萝卜带出泥,他俩一路找,一路报仇,其中……其中有一个人姓甘,杀他的时候惊动了他的妻子,她受了刺激,从那以后就疯疯癫癫的,留下了一个小女孩,被追查着不孝徒弟来的卫骁领走养大……因为他觉得卫欢作的案,都是他的债。”   “甘卿……”   “你知道卫欢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他说‘我输了,我去自首吧,小师妹,你别杀我’。”   卫欢是个不起眼的男人,长得不如他师父周正,很黑很瘦,走路低着头,随便找个工地,他就能混进去搬砖。当年还不到四十岁,已经露出了苍苍老态,说这话的时候,带了点可怜相。   “我以为他是怕死求饶。我想这人怎么这么恶心?”甘卿的肩头突然塌了,“我……”   她千辛万苦才把卫欢钓出来,为了这,逃学混迹各种地下场所,混出了一身的戾气,认定他是贪生怕死,想借机逃走,哪肯收手?   卫欢发现了,最后几乎是鱼死网破的打法,把她弄得遍体鳞伤,几乎是爬回了家。   可是那些可怕的伤并没有留下一点后遗症,反倒是她自己挑的一刀,让她至今只有一只手能提重物。   当时,卫欢是真的力不从心,没法伤到她的要害吗?   还是只是尽了最后的努力,让这件事看起来像一场不公平的斗殴、甚至未成年少女正当防卫……拼命把她从丧心病狂的杀人犯往回推?   要怎么样才能度过平安幸福的一生呢?   首先得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得有好多钱,不然一场大病就能把人逼得走投无路。其次还得注意维护自己的社会关系,关键时候能说话、说出来的话有人听,不然挨了欺负没地方说理去。   还须得管理好自己的期望与欲望,甚至于管好别人对自己的期望,不然稍不注意,就会怨怼丛生。   以及……要有一颗强大的心,不管外界纷纷扰扰,我自岿然不动,选好自己的路,刀山火海也绝不回头。   做到了这一切,人事已尽,只剩天命。   天命说,好吧,过。   这算险象环生地留下一条狗命。   天命说,慢着,你等一等。   那么这小半辈子,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流过的血,自以为烈火锻造的灵魂……就全成了泡影。   甘卿想,下一次,如果再有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瞪着猫头鹰似的大眼,迷茫地问:“你的一生,将以什么立足呢?”   她绝对不敢再一笑而过了。   小饭店一角,被烫伤的傻孩子“嘤嘤嗡嗡”地小声啜泣,老板摸出一把钢镚哄他:“好了,吹口气就好了啊,别哭啦,咱家还有客人呢。爷爷给你钱,你自己出去买冰激凌吃。”   少年撅着嘴,含糊地吼:“我不要!”   “怎么呢?你不是爱吃吗?”老板问他,“就那个巧克力味的……”   “我不——不要!”少年抬高了嗓门,一把推开老板的手。   他哪有轻重,一把年纪的老板没站住,被他推了个趔趄,钢镚洒了一地。   “哎哟,”老板两只手风车似的在空中倒腾半天,惊险地抓住了桌沿,一屁股跌坐在小凳上,“你再摔死我!”   少年惊恐得把七窍都张开了。   老板按着“突突”直哆嗦的心口,吓唬他:“摔死我,没人养活你了!你就得睡大街、要饭去!”   少年听完,真给吓住了,大嘴一撇,他放开嗓门,哭了个肝肠寸断,好像此时此刻,全世界的伤心事都由他代言。   喻兰川却心惊胆战地看着甘卿,因为甘卿被哭声惊动,侧过脸听了一会,竟然笑了。   然后她站起来走到少年面前,帮着老板捡起散落一地的硬币:“您别骂他了,准是有十三中的小流氓欺负过他——嘿,看这。”   甘卿捏起手指,在少年面前打了两个指响,一枚硬币从她的小指缝打着滚地翻到拇指尖上,跳舞似的在她的拇指尖转了几圈,被甘卿一把攥进手心。   少年被这小花招吸引了,打着哭嗝探出脖子,好奇地翻开甘卿的手。   甘卿顺势把硬币倒进他手心:“我带你去买冰激凌怎么样?没人敢欺负你。”   少年抬头看了看她,给点阳光就灿烂,脸上顷刻间暴雨转晴,笑了一脸鼻涕泡,又被哭嗝噎得原地一蹦。   甘卿拎起他的肩膀:“走喽!”   喻兰川说不清甘卿现在是什么精神状态,唯恐她出什么事,赶紧跟上:“老板,给我们留着桌!”   少年有了这二位保镖,快乐得把两条腿蹦跶出了四蹄的效果,在前面一弹一跳的。   没来得及把人间照透的夕阳西沉,即将离场,街角冷饮店的墙上,已经被画上了一个大大的“拆”字。   少年离着老远就开始喊:“我要——要巧、巧力!”   他话音没落,旁边就传来一阵哄笑,原来天气一天长似一天,路边烧烤出了摊,不学好的青少年们又多一处消遣的地方。这帮小崽子穷极无聊,笑点都长在脚心,这辈子可能也没什么高级趣味了,听见智障少年的声音,就像闻见臭味的苍蝇,一窝蜂地跟着高潮起来。   “哎,那大野驴又来啦!”   “你们驴也吃‘巧巧力’啊?”   有学少年说话的:“我要、要巧巧力。”   还有人捏着嗓子在旁边学驴叫。   少年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融化了,冷饮店里只有个年轻女店员,不敢出头,只敢小声嘀咕了一句:“有病啊。”   一边起哄,这几个小流氓一边站起来,围在冷饮店门口:“小驴,买去呀,买完我们喂你。”   这时,街角传来一个声音:“你听见了吗?”   小流氓们随声转过头去,看见甘卿和喻兰川慢悠悠地走过来。   喻兰川:“听见什么?”   “居然有狗学驴叫。”甘卿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真稀奇。”   方才学驴叫的那位认为自己无端遭到人身攻击,愤怒地站了出来,预备发射污言秽语:“你这……”   他身后一个同伴却一把拉住了他——说来也巧,这位头顶染成铜绿色的,正是下午骑着共享单车打群架的一位“骑兵”。   绿毛骑兵见甘卿如见鬼,惊悚地叫了一声:“三刀六洞!”   “嗯?”甘卿一歪头,把手探进怀里,“我什么时候改了个这么长的日本花名?”   绿毛骑兵以为她要掏刀,猛地往后蹿了一大步:“姐姐,我们错了!”   他的恐惧会传染,周围几个找事的小流氓都夹起尾巴,一边做出不服的肢体语言,一边顺着墙根溜了。   “啧,跑得倒快。”甘卿这才掏出了怀里的东西——一个零钱包,扔给喻兰川,“晚饭老板请了,我请你吃冰激凌吧。”   智障少年心里不存愁,美滋滋地让巧克力冰激凌糊了一脸,滴汤挂水地回家了。   喻兰川举着两个冰激凌从冷饮店里出来的时候,看见甘卿斜倚在马路对面的一根电线杆上,正望着十三中的方向发呆,她衬衫太厚,没法塞进裤腰里,于是后摆垂着,像是晾在个空荡荡的衣架上,里面兜着野鬼孤魂。   喻兰川看着她修长的侧影,忽然一阵喘不上气来,大步朝她走过去。   甘卿被他的脚步声惊动,一转头,又朝他挂起不动声色的微笑:“吃了姐姐的东西,不说句谢谢姐姐?小喻爷,你还不如方才那位头顶草原的少年郎有礼貌啊。”   喻兰川:“……你是谁姐姐?”   甘卿伸手接过一支冰激凌:“你小时候追着我叫了一宿的姐姐?怎么,长大就不认账……”   喻兰川腾出来的手猛地一推她肩膀,只有左臂能动的甘卿被他按在了电线杆上,怕奶油抹在小喻爷那一看就很贵的外套上,仓促间,她只能把冰激凌往旁边撤,就像展开了怀抱一样。   一点残留的薄荷味倏地涌进她领口,然后,又冰冷又炽热的吻落在了她模型一样的微笑上。 第九十九章   那是一种非常干净清冽的味道,非得是不烟不酒、生活极其自律,并且能幸运地在滚滚泥石流里独善其身的男人,才能在成年之后很久,依然带着这种晨风一样的气息。   一时间,竟然让人心生惭愧。   甘卿愣住了,直到融化的奶油落在她的手指上,她才如梦方醒地轻轻挣动了一下。   安静的小巷里,拿着巧克力冰激凌的少年已经跑远了,隐约传来他嘴里荒腔走板的歌,烧烤摊上的小流氓们被“三刀六洞”的姐姐吓得跑远了,只有余晖,只有交叠的影。   连风也停了。   喻兰川像是终于到了梦想之地的旅人,在山巅插上了旗,圆满且疲惫地后退了半步,看着甘卿的眼睛。   甘卿的中枢神经系统暂时关了机,四肢肌肉无所适从,只好依着“惯性”,干完刚才没来得及的事——把滴着奶油的冰激凌塞进了自己嘴里。   浓重的奶油香摧枯拉朽地冲进她的舌尖,与方才那冰火两重天的薄荷味混杂在一起,一边是甜腻、一边是清苦。   夜风倏地又起,刮来脏巷里烧烤摊的烟火气,不知哪来的熊孩子在附近玩自行车,沙哑的铃铛响个没完,喻兰川的鞋底在马路牙子上摩擦了两下,一缕头发给微风吹到好看的眉间……这些过量的信息险些拥塞住甘卿的感官,等她把五官六感安排明白时,冰激凌已经啃完了一半。   喻兰川轻轻地磨了一下后槽牙:“劳驾,能给我指点一下,我该怎么理解你这个反应吗?”   甘卿若有所思地咬了一口蛋皮,还怪脆的。   喻兰川眼角开始跳:“你是不是有点混……”   “我比较一下,”甘卿抿了一下嘴角沾的奶油,“你俩哪个甜。”   她五官的灵魂在眼睛里,下半张脸长得十分低调,唇线单薄而锐利,时常缺少血色,只有碰到生冷热辣的时候,才会从中间开始泛起一点红晕,就这一点红晕把喻兰川的目光驱赶得无处安放,他喉咙微微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地问:“比出结果来了吗?”   甘卿似乎想说句什么,想一半又给咽回去了,闷不做声地,她一边啃着剩下的冰激凌一边笑,就这样转身往小面馆的方向走去,目光却比身体转得慢,狠叨叨地勾住了喻兰川的脖颈,牵着他走。   “随口一说,怎么还真信了呢,这是有点缺心眼吧。”甘卿想,“哪能拿你和它比?这玩意才五块钱。”   她回去让老板把剩下的几个烧饼打包,老板不干,非得又给她多拿了一打。   甘卿说:“别介,哪有吃不了还兜着走的?”   “拿着吧,你们来就是缘分。”老板说,“吃够了算,省得以后惦记没地方吃去。”   甘卿推辞不得,只好把打包袋挂在喻兰川手上,悄悄把饭钱压在杯子下面。他俩出来的时候碰上两个加班加点的工人,正拎着油漆桶,在旁边那条街上写“拆”字,马上就要一路写过来了。   甘卿驻足看了片刻,从打包袋里捏走一个烧饼,又朝喻兰川一伸手:“那封信给我。”   喻兰川犹豫了一下:“你还要看吗?”   “我没看完。”甘卿单手托着烧饼,手心接着掉下来的芝麻,倒退着走,“不了解清楚,我怎么彻底了结这件事?”   过去的恩怨,她要全部揭开,即使已经被她亲手打上死结扔进了油锅。   油锅已经沸腾,但她还是得伸手进去捞,因为对她好和对不起她的故人都没有了,万木春独她一个,怎敢就此支离破碎的苟活?   还有喻兰川这个放着满世界的白富美不要,非得在她这耽搁大好年华的二百五,做了那么多年风控,准是都做到狗肚子里了,她怎么能让他血本无归呢?   一瞬间,喻兰川忽然觉得逆光倒退的甘卿和很多年前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踩着风,像一团浓烈的火烧云。   闫皓把地上的毛扫干净,抬头看了一眼悄悄,她戴着口罩,脸上好像只有一双眼睛,刚做完美容美毛的小狗乖乖地趴在她面前,哼哼唧唧地撒着娇,是个岁月静好的画面。   闫皓想:坏人们都死了,杨平也入狱了,以后就好了吧。   悄悄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看了他一眼,闫皓就朝她傻笑,殷勤地跑到隔壁,拿来了一兜新买的罐头放下,在悄悄的本子上写道:“以后还接着上学吧,当个宠物医生好不好?”   悄悄歪着头看他。   “我有钱,”闫皓一笔一划地写,“可以给你当学费的。”   悄悄的眼睛忽闪了一下,似乎是笑了,接过笔,她说:“小哥哥,你不要这么好人,好人吃亏,容易挨欺负。”   闫皓没往心里去,摸了摸小狗光滑的后背,他笑呵呵地跟悄悄告别走了。   悄悄目送着他的背影,眼睛里波光粼粼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她透过玻璃窗,阴森森地往一百一十号院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双手捏成了拳。   方才还在摇尾巴的小狗“呜”地一声从高台上跳了下去,躲进了墙角。   张美珍在医院陪杨老帮主,甘卿家里没别人。   喻兰川找来一张八开的白纸:“绑架丐帮长老家人的是行脚帮的人,但卫欢和朱聪没有先去找他们,因为当年朱长老报过仇了,被抓去判刑的那几个都是跟着干活的小弟子,不是主犯,再者他们也坐了牢,所以两清了。最开始,他俩追踪的是放火烧房、还被无罪释放的人。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不对劲。”   甘卿把卫欢的信纸一张一张的摊开:“唔,他们一开始理所当然地认为,绑架犯和指使我……他们这些人放火的,是同一拨人,但有一个人走投无路求饶的时候,说了一句很可疑的话,他说‘你们自己人要害自己人,为什么要把我扯进去?我就是欠了点钱而已啊’。”   喻兰川听到这,放下笔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有两件事很奇怪。”   甘卿看了看他。   “第一,就算当时那几个长老本人都不在家,家里只有老弱妇孺,就算这些人里恰好没一个能打的,叫声救命也来不及吗?有的受害者家里有四五口人,怎么样才能在一瞬间悄无声息地控制住这么多人?”   外国电影里确实有这样的桥段,但一来,人家那歹徒手里至少得有把枪,二来受害者住的地方也得够偏僻,跟邻居相距比较远,受害者呼救来不及。   可八十年代初的燕宁不是这样,那会好多人家住小平房里,不知多少户挤在一条小窄胡同,互相都没什么隐私可言,谁家小两口拌嘴的声音大一点,旁边没准就有好管闲事的邻居隔着墙劝,要是有歹徒突然闯进来,只要哪个吓一跳的孩子叫唤一嗓子,四邻肯定要亮灯。   “第二,悄悄说她那个自杀的舅舅是无辜的——被杨平骗去报信,借以在东窗事发的时候洗脱自己的嫌疑,你不觉得这个脑回路很清奇吗?报信人跟受害人关系好、人品好,就能说明他无辜吗?再说就算报信人无辜,跟‘杨平无辜’也没有必然联系吧?丐帮不能因为祖上以要饭为主业,就不要逻辑了。”   甘卿说:“但她舅舅这个报信人已经死了,她妈既然被一起送到了乡下老家,也说明朱长老没有怀疑过报信人吧。”   “我觉得他们两家人的关系不止是‘不怀疑’。”喻兰川说,“你想,假如有个朋友,被别人利用,害死了你全家,就算这个人完全不知情,而且自杀谢罪了,你会完全心无芥蒂吗?就算朱长老特别宅心仁厚,不忍心看见孤苦伶仃的小女孩没人管,那在燕宁找个人收养就行了,为什么要把她和自己仅剩的独苗放在一起?这太奇怪了吧?”   甘卿先是一愣,随后猛地抬起头。   “能彼此托孤的,”喻兰川一字一顿地说,“要么是生死之交,要么就是同流合污。”   老杨帮主和张美珍被爱情冲昏了头,觉得一切干戈都能化为玉帛,然而不但是行脚帮和杨平不满意,朱长老他们这批人也是激烈反对丐帮和行脚帮“联姻”的。   但老帮主杨清,解放前就是五绝之一,多少年的老帮主,在帮内一手遮天,他打定了主意当“昏君”,长老们再反对,也没有置喙的余地……那么,怎么才能让这件事黄了呢?   甘卿的手指敲着桌沿:“老杨帮主九十多岁了还拿着打狗棒,他不倒,底下人心不敢活动。三十多年前,他五十出头,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朱长老在武林大会这种场合公开闹事,扫帮主的面子,本身就不像个‘长老’能干出来的事。”   “他们先是故意挑起矛盾,晚上借故聚众借酒浇愁,跟几个朋友商量好,把家人带到别的地方休息一宿,自导自演一出‘绑架’,逼杨老的宫。”喻兰川说,“朱长老他们、报信人、绑匪、被绑架的受害者、杨平——他们一开始都是知情的同谋,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解释。”   就在这时,家里的座机突然响了,打断了他们俩这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推测。   甘卿顺手拎起听筒:“喂?”   “我,没睡呢吧?”张美珍说,“不知道哪出事了,医院这边突然送来一大帮重病号,病房不够用,楼道都躺满了,乱哄哄的,老杨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跟大夫商量,今天先回家住,明天补出院手续——我们一会就回去了,我没带钥匙,你给我留个门。” 第一百章   “哦……”甘卿的注意力还没转过来,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张美珍说了什么,“这……大半夜的,杨帮主也跟着这么折腾,行吗?”   其实她的潜台词是,现在丐帮和行脚帮不分香臭,一起成了过街老鼠,以前在一百一周围出没的乞丐几乎绝迹,失踪多年的杨平被隔离调查,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老爷子病没好利索,这时候回一百一,面对这么个局面,他能好好养病吗?   “就是他自己想回去。”张美珍是个敏锐的人,隔着信号也能听出言外之意,说,“他爱怎样就怎样吧,这把年纪了,还能过几天顺心日子?又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那我留门,”甘卿顿了顿,就在这时,没关好的卧室窗户被风弹开了,衣架上挂的一个玻璃风铃乱七八糟地响了起来,甘卿好像突然被神婆“梦梦老师”上身,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她胸口弥漫开,“等等,美珍姐!”   “嗯?”   “你路上小心。”   张美珍“嗐”了一声,嫌她先吃萝卜淡操心,挂了电话。   甘卿脑子里的线头没来得及理清,直觉却已经遥遥在前,拼命暗示她什么,她皱眉看向喻兰川:“你是说朱长老他们,伙同自己的家人,陪杨平演戏?”   “那天的绑架案之所以能悄无声息的成功,是因为受害人根本是自己走的,而报信人是来带路的——组织几家人到近郊玩一圈,这边逼迫老帮主给个说法,挑起双方矛盾。”喻兰川说,“但这里头有个问题。”   “什么?”   “首先,参与合谋的人太多了,所以在行动过程中,有人会后悔是大概率事件——丐帮弟子心里,对老帮主有感情也有敬畏,用不光彩的手段去撼动老帮主的权威,哪怕在他们心里是为了丐帮好,也很难过得去自己心里这关。一旦有任何一个人犹豫反复泄了密,这件事就成了个彻底的笑话。”喻兰川说,“第二,既然是假装失踪,闹完事,肯定还得回来,到时候这些人全须全尾、一个都不少,以张美珍的手腕,很容易就会把这件事平息翻篇。别说这点小水花,两帮世代宿敌,不也要在她手里化干戈为玉帛了吗?那就白忙了。”   丐帮和行脚帮之间,缺的不是小矛盾,而是一段板上钉钉的血海深仇。   在一些人傻了吧唧跟着起哄闹事的时候,另一些人在磨着刀布局。   “如果杨平勾上了王九胜,以王九胜的狡猾,其实根本不用出面,他俩只要找个恰当的时机把这件事泄露出去,稍微煽风点火,行脚帮里原本的激进分子就会炸锅。”甘卿轻轻地说,“我们捏着鼻子跟你们和平共处,你们当众给我们北舵主没脸,背后还耍这种不入流的手段,让我们背锅。”   那不还不如把罪名坐实。   “预备着‘出门旅游’的人们没想到,他们是自己从羊圈走到狼嘴里的,行脚帮突然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帮他们把假戏真做了。”喻兰川说,“这是为什么悄悄舅舅会含恨自杀,朱长老自毁似的报了仇,把孩子们远远送到乡下。”   惨烈的鱼死网破,其实是仇恨和万死难辞其咎的悔愧交加的结果。   甘卿敲了敲手里的信纸:“很多年以后,朱长老的遗孤朱聪回燕宁复仇——朱聪知道其中内情吗?”   喻兰川冷静地反问:“如果你是朱长老,你会对十三岁的儿子说出真相吗?如果你是朱聪,即使你人如其名,聪明绝顶,你会往这方面想吗?且不说会不会这么想,就算有人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会信吗?”   甘卿无言以对。   假如善恶黑白像油和水一样,泾渭分明、全不相容就好了,这样,世界上所有的受害者都是完美无瑕的,所有不好的事都能找到一个负全责的坏人。生活会变得像小学三年级的应用题一样简单明了,当事人和旁观者大概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喻兰川:“然后呢?那两个没头苍蝇一样的复仇者去哪了?”   “从这封信上看,截胡绑架人质的,是行脚帮里的激进分子,唆使放火的,却应该是丐帮自己人。”甘卿说,“他俩蹉跎几年,好不容易把放火的人都揪出来处刑,本以为大仇得报,没想到后面还有这种反转。可是他俩没权没势,找几个隐姓埋名的旧仇人都拼了吃奶的力气,这么多年过去了,内鬼哪那么好查?所以这时有人找上了卫欢,他信里说——”   “师父,这之前,我还敢说,自己是为情义担刀、替天行道。但这以后,我没脸再见师父了。”   “我俩一路找人、一路东躲西藏,没别的经济来源,又怕人查,只能用一些粗制滥造的假身份打黑工,攒点钱也只够路费,最长半年没吃过一口肉……这也没什么,反正我们俩都不用长身体了,谁也不用担心发育不良,最绝望的是,前路茫茫,没有方向。靠我们这么孤立无援地查,要查到猴年马月去?这一辈子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吗?所以‘许家人’找上我的时候,我真的没法拒绝。”   “当年许昭为了网罗邪功,成立邪教、包庇罪犯,是通缉犯,您和一帮前辈们帮警方围剿许昭的事我还有印象,许昭那老鬼跑了,只抓到一帮邪教信徒。没想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没想到‘庖丁解牛’有一天也会成为他们的目标。师父,我把万木春出卖给这种人,我不是人。”   “可是一步错了、步步都会错,手上沾了血,命里就打了印记,永远也洗不清。”   “我开始从许家人那里‘接活’,他们介绍买命的人,我接,万一出了意外,他们会派人替我善后,买命的钱对半分,类似个黑中介。我自我感觉不是是非不分的凶手,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只接报仇的活,只杀罪大恶极的人,好像这样就能和良心交代过去了一样。许家人答应帮我们追查当年的事。”   “我让朱聪回老家等消息,跟他说,等这件事一了百了了,他就回老家跟老婆孩子好好过,在农村种地也好,出来打工也好,过几天好日子吧。”   “我也没有完全指望许家人,毕竟买卖关系,人家不一定替我尽心尽力,所以自己也在留心丐帮的风吹草动。您应该记得,八年前,丐帮发生了一件大事——丐帮帮主的独生子杨平被逐出门派了。杨清宣布和杨平断绝父子关系,杨平就此失踪。这事一度传得沸沸扬扬,但他那些罪状,我看都立不住脚,杨平早就被您废了武功,多少年了,几乎销声匿迹,他究竟犯什么错,能让一直宽厚和善的杨清把事情做这么绝?还有人传桃色新闻,说是因为张美珍回了燕宁,他不想让亲爹娶后娘,朝张美珍下手——我看更是可笑的无稽之谈,多大年纪了还能搞出这种事?”   “我当时心里突然浮现了一种可能,当年丐帮的叛徒,会不会就是他?这样,多年以后东窗事发,杨清才会跟他断绝父子关系。朱聪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千里迢迢地来找我,我俩一起回了燕宁,但没找到杨平,于是用了笨方法,从当年杨平身边的人查起,这一查,果然查出了问题。”   “两个曾经在燕宁有正经工作的丐帮弟子,当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跑到了邻省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面粉厂里打工。这件事完全不合常理,怎么会有大城市的人待得好好的,突然跑到偏远农村打工?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但因为他俩从头到尾,跟朱长老家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丐帮四海为家的人又多,所以以前也没人注意过。”   “而就在这时,许家人带给我一个单子,目标就是面粉厂里那两个可疑的前丐帮弟子。”   “师父你知道吗,我俩第一反应就是,这是灭口——谁要灭他们的口?如果是杨平本人,要杀早下手了,那么只能是……最近才发现当年真相的人。那位谦谦君子杨清。”   “杨清这个伪君子根本不是铁面无私,如果他真无私,就应该把他儿子干的事昭告天下,而不是编一堆蹩脚的托词粉饰。”   “我和朱聪接了这个单子,一起去了小岗村的面粉厂。找到那两个人,逼问威胁,果然,他俩就是杨平派去找人放火的狗腿子,这个面粉厂是行脚帮的产业。”   “什么都明白了。”   “师父,如果是正常人,事情到了这里,第一反应肯定是抓他俩去报警,让他们指认凶手,多圆满的结局。可是从我收了朱聪第一个钢镚开始,我们就离这个结局越来越远了——我是‘地下’的人,这辈子不可能再跟公家打交道,朱聪也红了眼,非要血债血偿,所以我动手结果了这两个人。”   “完事以后,朱聪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不忍心看,把时间留给他,自己先回落脚的招待所了。我也很累,但我觉得总算对得起兄弟了,只差一个杨平,就功德圆满,于是睡了一觉,半夜被噩梦惊醒,才发现朱聪还没回来。我突然一身冷汗,掉回去找他,才知道我刚走,面粉厂就爆炸了,里面十八个人,玉石俱焚。”   “这不可能是巧合!” 第一百零一章   甘卿匆匆扫到这,目光突然卡住了,猛地站起来:“我终于知道一直觉得什么不对劲了。”   喻兰川:“让你读个信,你怎么老一惊一乍的?”   甘卿没理会,拿起手机打给张美珍,那边可能是手机没电自动关了,没打通,她心里一紧:“你有杨总电话吗?”   喻兰川打开通讯录,翻出杨逸凡的号码,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什么?”   “悄悄。”甘卿一边等杨逸凡接电话,一边飞快地对喻兰川说,“她来了燕宁后就在门口宠物店当店员,没挪过地方,一直盯着杨老帮主。”   杨平行踪不明,当年卫欢他们都没找到,一个小小的孤女,知道靠自己更不可能。而卫欢和朱聪显然都认定,杨老为了保护儿子,曾经做过不光彩的事,那么照这个思路,杨老和杨平这父子俩一定有联系,只要盯紧杨老,总有一天能找到杨平。   甘卿:“她真的只是盯梢吗?”   喻兰川皱了皱眉:“老杨牵涉其中,这只是两个死人的猜测,对吧?”   “我知道,悄悄不知道,以防万一……”甘卿说,“什么情况,杨总为什么不接电话?”   “谢谢,那我明天再过来补出院手续。” 杨逸凡一边跟护士闲聊,一边清点了一下病房里的重要物品,全塞进一个大包里,一只手拿不过来,她只好双手抱着,手机塞进了挂在手腕上的小坤包中,“就住这么两天院,老头东西还挺多。”   这几天杨逸凡放长假,公司也没什么急事,电话微信她都是集中回的,怕打扰住院部里的其他病人,她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甘卿连着给她打了三个电话,没联系上:“你通讯录里有闫皓联系方式吗?”   “呃有,那个……你搜备注是‘后院鸵’。”   甘卿:“……”   “就……”喻兰川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我觉得这小子做事横冲直撞的,身材魁梧、脑仁袖珍,跑得挺快,飞起来又不太行,所以……”   “我有备注吗?”甘卿一边搜一边问,刚说完,她马上又后悔了,一抬手打住他话音,“算了,你不用说了,肯定没好话,我不想知……”   喻兰川嘀咕道:“火烧云。”   他说话没张嘴,声音压得又低又含糊,以甘卿这种隔墙听别人电话的耳力,居然只听见了“唔呜嗯”的一声哼唧,听着跟“吻”差不多。   甘卿愣了愣:“你闷骚得这么奔放?”   喻兰川完全不知道女流氓的脑回路串到哪去了,云里雾里地看着她,一双天生精明的眼睛里眼神很迷茫,像撒娇。甘卿就“啧”了一声,侧头夹住手机,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往喻兰川脸上一按,把他扒拉到一边:“好了吧——怎么这个也不接电话……他还给我挂了!小喻爷,你什么人缘?”   喻兰川捂着脸百口莫辩。   闫皓头可断、血可流,电话不敢接,好在他还知道挂了来电后用微信回个问号。   甘卿来不及挑他的理,赶紧发了条语音:“帮我个忙,去趟隔壁找一趟悄悄,说我有急事。”   宠物店二楼的灯关着,悄悄似乎是已经休息了,闫皓按了两下门铃,没人理。他觉得直接蹿上二楼敲小姑娘的卧室窗户不太好,但又不敢打电话问甘卿有什么事,于是搓着手,焦虑踟蹰地绕着宠物店转了三圈。   这时,他耳根动了动,听见店里传来了怪声。   闫皓扒在橱窗外,透过窗帘的缝隙往里看——宠物店有个猫舍,用有机玻璃隔的小空间,每天晚上,悄悄都会把猫们弄进去,仔细清点数量,确保食物饮水充足后,她才会锁上门。可是今天不知怎么,向来做事仔细的悄悄居然漏了一只猫。   小猫被锁在猫舍外,没吃没喝,急得扒门,凄惨地嗷嗷叫,惊动了店里其他的动物,猫猫狗狗们七嘴八舌地跟着起哄,声音都传到外面了,看店的悄悄却没有一点反应。   这不对劲!   闫皓猛地退后一步,纵身一跃,扒上了二楼的窗台:“悄悄?悄悄!”   窗户上面开着条缝,但他叫了好几声都没人应,闫皓一咬牙,掰了一根树枝伸进去,一下挑开了窗帘——屋里空荡荡的,床褥整齐,主人似乎都没上过楼。   “悄悄不见了。”收到消息的喻兰川顾不上自己那半张发麻的脸,“等等,你先别紧张,她在宠物店住了这么久,每天看见杨老进进出出,不也没事吗?你会不会是有点过敏?”   甘卿从抽屉里抓了一盒小刀:“相安无事是因为杨平还没露面,她不敢打草惊蛇。”   “你怎么知道她一定还会对老杨动手?”   “她最后提到老杨的时候眼神不对,”甘卿顿了顿,又低声说,“……那眼神我熟。”   喻兰川一把握住她的肩。   “她不是过去的你,明白吗?”喻兰川一字一顿地说,“现在这件事本来和你没有关系,当年你和卫欢都是无辜被卷进去,该了结的仇怨你俩已经了结了,该付出的代价你也已经付过了,现在不管发生什么,都跟你没有关系,你帮忙是情分,袖手旁观是应当应分。不是封建社会了,没有父债子偿的那一套。”   甘卿讶异地看向他。   喻兰川郑重地说:“你要是信任我,就都交给我,我来想办法。”   我来保护你。   甘卿顿了顿,指尖在自己鼻子上蹭了一下,她低头笑了。   喻兰川:“我说正经的,没和你开玩笑。”   “我知道,”甘卿拍了拍他落在自己肩头的手,“小喻爷,心领。”   喻兰川倏地皱起眉,却见她往外走了两步,站在门口回头看他:“难怪你单身到这把年纪啊,刚一开始就全无保留,你会把人宠坏的,那可就长久不了了。”   喻兰川睁大了眼睛,甘卿却裹了件外套,匆匆下了楼。   杨逸凡在医院门口等车的时候,终于看到了甘卿用喻兰川电话打的一串未接来电。   “小喻爷,”她回拨了过去,“找我什么事?”   “你们在哪?”喻兰川直接跳过寒暄,“如果没离开医院,先不要动,等我们过去接。”   杨逸凡莫名其妙,没明白这又是什么江湖排场:“不……不用这么隆重了吧?大清都亡两百年了。”   喻兰川:“过会再跟你说,总之先别走!找人多的地方等我们。”   “可是我爷爷他们已经先走了,”杨逸凡茫然地说,“我刚才收拾东西才慢他俩一步。”   闻讯赶来的于严警官从警车上下来,老远看见喻兰川正从一百一十号院里往外走,他撒丫子冲了过去:“兰爷,要不我找人定位她的手机?”   喻兰川:“要,快……”   他还没说完,闫皓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她……她手机在这里。”   他们半夜把宠物店老板叫来开门,发现悄悄的个人物品都没带走,手机就扣在柜台后面,锁屏页面上白底红字,写道:“对不起”。   上面还用美图软件弄了双耷拉的小熊耳朵。   于严:“……熊孩子!”   “没事,先别急。老杨他们坐的出租车是杨总用打车软件叫的,能看见定位,我让她给我发过来。”喻兰川说,“老于开车,我跟你过去,迎他们一段,其他人找朱俏!闫皓,你把江老板他们都叫来,在附近警戒,她万一真想对杨老动手,在出租车上没机会,很有可能就埋伏在附近。”   闫皓应了一声,撒腿就跑。   随着春暖花开,一百一楼下的老年健身团兴旺起来,一看有事,一窝蜂似的凑了上来,过了一会,他们一人领了张悄悄的照片,出门帮忙四下询问去了。   韩东升近来受托,帮住院的杨老照顾家,闻讯也赶到六层,用备用钥匙开门开灯:“我在这看着,如果她来了,我想办法把她扣住。”   一百一十号院里平时那些不开的边边角角路灯,都开到了最大,甘卿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院里灯火通明得有点扰民,她被晃得抬手遮了遮眼。一瞬间有种错觉,好像全世界都在寻找一个迷路的女孩。   把她从沼泽深处往回拉。   “再往前开。”喻兰川盯着手机说。   “怎么还往前啊?”于严问,“他们这出租是牛车吗?五分钟没动地方了!哎,那定位是不是有延迟啊,你别光顾着盯手机,看点路上的车,一会擦肩而过……”   喻兰川打断他:“停车!”   只见马路对面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正无所事事地靠在门边抽烟,于严用车灯一扫,发现车牌正是老杨他们坐的那辆车。   “抛锚了,等人来拖。”司机无奈地一弹烟灰,“乘客让我一哥们儿捎带脚接走了……我也不知道是哪条路,那哥们儿车上还有别的乘客呢,肯定得先尽着人家。你们等会我问问……”   “喂!我说,你刚才不是从我这拉走俩人吗……对对,那老两口,你们到哪了?啊,什么?半路下车了!”   于严:“……”   他摸了摸钥匙链上的“水逆退散”,隐约感觉今天晚上“梦梦老师”不那么灵了。   “哪下的……哦,”司机转过头对他俩说,“永春路口。”   于严和喻兰川对视一眼,眼神都有点凝重,他俩钻进警车,一脚油门,把车踩得撂着蹶子飞奔出去。   “永春路口三十多年前是工业区,当年那个着火的旧厂房就在那。”于严从后视镜里捕捉到喻兰川惊愕的目光,“惊讶什么?上面下了命令,严查这个所谓的‘行脚帮’,跟他们有关系的一切信息都要搜集。再说那个林老太太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事没结果,我还记着呢!盟主,你有什么武林内部小道消息共享吗?”   喻兰川没吱声,路灯扫进车里,在他的五官上打下了浓重的阴影。   他们现在一切的信息,都是来自卫欢那封遗书性质的独白。   喻兰川是不信的——卫欢投胎都该上小学了,人品怎么样,他不了解,一面之词说明不了什么;何况就算卫欢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个让人溜得满世界乱转的杀手也不一定猜得准真相。   杨老帮主德高望重,这么多年有目共睹,比起别人的判断,喻兰川更相信自己的眼睛——手里握着丐帮那么大的势力,如果老杨真的有那么重的私心,他早像王九胜一样发大财了。一个没事捡破烂当宝贝回家的老人,会跟杀人灭口的事扯上关系吗?   可是……如果他老人家真的无辜,这半夜三更,他往凶案旧址跑什么?   还有,正如卫欢所说的,如果老杨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杨平逐出门派,还不给一个正当理由?   随着城市扩张,老工业区早就拆迁改建了,三十多年前的永春路口早就变了样,小厂房都成了高楼大厦,形成了一片新起的住宅区。西侧远离主干道的地方还有个公园,这会饭后散步的人们都回家了,热闹的公园寂静下来,树丛里开始传来野猫的叫声。   于严把车停在公园门口,拿出手机对了一下:“当年着过火的那片旧厂房就在公园里头,是这吗?我……我要不要拿根警棍什么的?哎,兰爷!等等!”   说话间,喻兰川已经一马当先地闯了进去。   公园正中间是个人工湖,上面修了石桥,岸边一圈大柳树已经郁郁葱葱地长起来了,月色浮在水面上,一层一层的随着涟漪散开,碎金似的。   张美珍扶着老杨帮主在湖边的一条长椅上坐下:“据说当年修这里的时候,他们找人看过风水,有这个湖,就能镇住怨魂。”   老杨老了,在医院走了一圈,他就跟被什么吸走了生命力一样,原先的精气神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他顺着张美珍的目光,眯起眼朝湖面望去。   “其实那会就有消息说这片要拆迁,当时有人说要建新厂,还有人说是被政府征用盖大楼……那会谁能想到这会变成个公园呢?”张美珍按了按鬓角,“谁又能想到,咱俩因为这块地方上发生的事分道扬镳呢?唉,杨平的事我听说了,你跟他断绝关系小二十年了,又……都已经这样了,还是心宽一点吧。”   老杨扭过头来,拍了拍她的手背,冲她一笑。   张美珍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站了起来:“半夜三更的不回家,非要下车,也不知道你抽得哪门子风——行了,看也看了,坐也坐了,没别的事了吧?走吧,别着了凉再给自己找病,真当自己二十岁小伙子呢。”   “我等的人还没来呢。”老杨轻轻地说,“你先走,我再坐一会。”   张美珍:“你等谁?”   她话音没落,就听见了脚步声,轻轻的,但也没加掩饰——   张美珍猛地扭过头去,看见一个幽灵似的女孩。 第一百零二章   “你是那个……”张美珍迟疑了一下,她天天昼伏夜出,没事也不会去宠物店逛,一时只觉得小姑娘面熟,没把眼前人跟那个单挑杨平的杀手联系在一起。   人工湖里突兀地起一阵蛙声,水边的泥土翻起了腥气,悄悄——朱俏,在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一张素面朝天的小脸,白得像吸尽了周围所有的光。她的目光黑沉沉地越过张美珍,落在杨老身上。   杨老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换了拐杖,既不是已经交到警察局的绿竹棒,也不是孙女买的实木杖,而是根塑料的四脚拐杖,在地上一戳,就留下四个小坑。如果说做工精细的手杖还有些“老绅士”的做派,那么这种“行走的衣架”,则完全透着一股衰朽的暮气了。   老杨帮主喘气的声音变大了,胸口那一对肺成了老风箱。他略带有气无力地说:“我没想到,朱聪那孩子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张美珍脸色一变,下意识地伸手挡住了杨老帮主,有点紧张,她在医院照顾病人,身上当然不可能带什么凶器,唯一跟金属沾边的就是家门钥匙。   悄悄往前走了一步,张美珍就一把抓住老杨的胳膊,以长椅为屏障,往后退了一点。   几十年前,这二位一个是德高望重的五绝之一,一个是千变万化的行脚帮北舵主,都是一亮起手式就能让人丧胆的。   没想到老来被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弄得风声鹤唳。   可见转头空的不仅仅只有“是非名利”。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老杨抽出了胳膊,朝张美珍摆摆手,心平气和地看向悄悄,他说:“下午我孙女跟别人打电话,我正好听见了一点,听说你没事了,刚从警察局里放出来,我当时就想,这孩子该来找我喽。”   悄悄拿出手机,输入了几个字,让机械声音替她开口:“你故意在这等我?”   老杨温声回答:“一百一那院里人多眼杂,有什么话也不方便说,方才跟人拼车路过这里,我突然想,下车看看吧,你要是跟来,这倒是个好说话的地方……你放心,没告诉别人知道,美珍手机也早没电了吧?”   张美珍:“……”   她还想弄个玄虚,把对方吓跑,还没来得及酝酿,老糊涂队友先把台给拆了。   老杨叹了口气:“姑娘,你叫什么呢?”   “朱俏。”   “哦,朱俏……过来坐着说吧,”老杨冲她招招手,自己颤颤巍巍地叹出一口气来,“我站不了啦。”   悄悄没过去,脸上闪过复杂神色——她喜欢小动物,有点惜弱的天性。碰见杨平那样的大坏蛋,还能亮出爪牙上去较量,可是面对眼前这二位被岁月逼到悬崖上的老人,她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咬着牙,强撑起一张凶狠的小脸,用手机冰冷的机械声说:“你有什么话说?”   老杨沉默了一会:“我这一辈子,面子大过天,里子一塌糊涂。满嘴仁义道德,总以圣人自居,不想做个人,所以九十年来,只要是遇上人性拷问,没有一次及格,一错再错。我妻子跟了我,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我儿子简直是一场灾难,我跟我爱的人蹉跎半个世纪,错过了一辈子,丐帮在我手里江河日下、晚节不保。”   张美珍轻轻地一震,低头看向他。   老杨眯着眼,望向湖面:“我总是好为人师,逮着机会就教育小辈人,要他们平心静气、不要被浮尘迷眼,其实后生们比我明白多了,我才是那个被浮尘迷眼的人啊。”   悄悄咬了咬牙,手机发出冷冷的质问:“杨帮主,我只问你一件事,十八年前,你为什么要把杨平逐出丐帮?”   公园里的石子路弯弯绕绕的,每个景观都长得差不多,黑灯瞎火间,喻兰川和于严打着手电没头苍蝇一样地转。一边转,他一边三言两语地把丐帮和行脚帮的新仇旧怨给于严简单简单介绍了一下。   于严听完半天没吭声,好一会才感慨道:“虽然丐帮前一阵也算帮了我们不少忙……但还是取缔比较好。”   喻兰川扒着手机屏幕识别方位,没理他。   于严又发表见解道:“我发现好多东西发展到最后,剩下的,一准不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而是封建糟粕——你看,你们这帮人既不能保家卫国,也不能飞檐走壁,当个武术指导都缺少艺术审美,好好的传统文化,对社会一点价值都没有。凡是绝学,都失传了,就保存下来了传统武侠小说里的两大经典主题:一个是争权夺势当老大,一个是不择手段抢秘籍。果然甘蔗嚼到最后,剩的都是渣。”   “……”喻兰川没接话茬,忽然说,“杨老帮主其实有点古板,就是因为底线原则太多,这辈子才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卫欢说他杀人灭口,客观上讲,我觉得不可能。但……杨平做的事,他知情吗?”   他知道他的独生子杨平曾经为了一己私利,陷害同门,满手人命吗?   于严苦笑道:“兰爷啊,咱俩从小一块上学,就都是我抄你试卷,你那么聪明,问我干什么?”   德高望重的杨老帮主,会在明知道杨平罪不可恕的情况下,仍然为了保住这个儿子的命,一条锦被遮过吗?   湖边的张美珍抢在老杨前面说:“因为杨平当时正好在一百一开电梯,我搬回一百一刺激他了,那小子有点失心疯,在家闹得老婆孩子都不敢回家,在外面也是,好几次当面背后说要让我过不了这年,还带着凶器想闯进我家……”   “美珍,”老杨轻声打断她,“事是这么回事,但根本缘故不是这个。”   张美珍眼角一抽。   “知子莫若父,三十多年前,这发生了一场大火,烧得好几位兄弟家破人亡,也烧得我焦头烂额。”老杨说,“事后,杨平私下找过我几次,每次都装得痛心疾首,逼我‘给兄弟们一个说法’,我就知道这事里少不了有他搀和。可是我不敢追查。”   悄悄握着手机的手背跳出了青筋。   “你爷爷也不敢,”杨老帮主说,“他们当年一致把矛头指向行脚帮,群情激奋,对这件事里所有的疑点都避而不谈……譬如那么多人,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劫走的?你爷爷向来恭谨内敛,那天又没喝酒,有天大的不满,本来也该跟我私下谈,为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在武林大会上发难?”   张美珍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老杨。   老杨:“因为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他们自导自演的一出假戏,为的是逼迫我跟行脚帮划清界限,没想到中间出了岔,假戏真做,成了惨剧……”   悄悄:“你胡说!”   杨老帮主平静地说:“我哪敢在这里胡说,这是丐帮自己闹出来的一场大笑话啊!”   张美珍:“你……三十多年前就……”   “这里面有丐帮两个九袋长老,十几个骨干,丐帮的半壁江山。事情已经这么惨烈了,我哪还敢把那层窗户纸捅破?我知道里面有魑魅魍魉,可我只能自欺欺人地再往上刷浆糊,粉饰太平。美珍,我那时候对你说,我是个懦夫……我说得是真的。”   张美珍说不出话来。   “杨平带着凶器闯进你家那天夜里,你正好有事出去,喻大哥出手逮了他,把人送到我面前,说杨平不知道自己练功出了什么差错,有走火入魔的意思,让我好好给看看。我才发现他不知道从哪学来了一身邪功,我当时气急败坏地把他关起来,意外截到了一封人家寄给他的信。”老杨反复摩挲着塑料拐杖的杖头,“是一封求救信,第一页写的就是‘朱聪快要查到我们了,他身边还有个万木春的杀手,怎么办?’”   “我看了这封信,五雷轰顶,当年不敢细想的事、噩梦里梦见过的事,都成了真的。杨平……丧心病狂!我去找他,质问他是怎么回事。”   杨平当时冷笑着对他说:“什么呀,爸,这事您不是早就猜出来了吗?现在才来装纯。”   杨清面色铁青,却无法反驳。   “那行吧,既然您一直清澈无辜地被蒙在鼓里,现在才‘惊闻真相’,那您现在打死我得了。”杨平无所谓地说,又朝他诡异地一笑,“等等,您总不会送我去警察局自首吧?帮主,这事要是从头说起,那可就说不清楚了。当年只死了一个朱老头,可还有一大帮没死的呢!现在这伙人拿着退休金,一个个在帮里德高望重的,徒子徒孙们都觉得他们为丐帮家破人亡,牺牲太大了,恨不能亲身上阵当孝子贤孙,拿他们当祖宗供,要是把真相捅出来,他们可没脸活啦。”   杨清抬头看了一眼渺茫的夜色:“可我……毕竟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张美珍把头扭到一边,泪流满面。   杨平从襁褓里开始,就一直被父亲带在身边,是杨清一手养大的。   杨清总觉得亏欠这儿子很多,从一开始就没能让他有个正常的家,正是长个子、长心的时候,他这个做父亲的被“打倒”了。受自己连累,让杨平吃够了苦,个子没长起来,心也扭曲了。   喻兰川和于严总算循着导航摸了过来,老远一看见这三位坐得坐,站得站,还算相安无事,刚松一口气。   于严抬腿走过去:“杨老,你们……”   他一个招呼还没打完,就听见杨清喃喃地说:“我下不了手,我真的……对不起你们。”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喻兰川和于严还是当场一滞。   悄悄突然大吼一声,嘴里寒光一闪,正冲着老杨的后脑勺去了,张美珍余光扫见,再反应已经来不及。   就在这时,半空中“当啷”一声轻响,剃须刀片撞上了悄悄嘴里喷出来的细针,被打歪的细针擦着木椅边缘落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喻兰川一把拽住悄悄的胳膊。   悄悄嘴里的小针还没喷完,回头给了他一口,喻兰川倏地侧身,细针擦着他的鼻梁刮过,差点破相。悄悄又不知道从哪抽出一把匕首,不留情面地砍向他抓着自己的手,逼退他以后连着喷了两次小细针。   于严把警棍扔给他:“接着!”   喻兰川豁出被她扎成刺猬,一棍砸向悄悄手里的刀,悄悄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一双眼眶红得滴血,最后一口细针已经上了膛。就在这时,一道小风从背后袭来,悄悄来不及转身,被人从身后一把卡住脖子,被迫仰起头。   喻兰川的棍子砸下了她的刀,卡着她脖子的手探进了她嘴里,悄悄狠狠地往下一咬,那手指却仿佛没有痛觉,不由分说地卸了她嘴里的暗器—— 第一百零三章   嘴里的机关被硬掰下来,悄悄崩了牙,不由自主地松了牙关,匕首也脱了手,喻兰川的警棍飞快地扫过她双臂麻筋,身后捂住她嘴的人同时别过她的膝盖,仗着身高优势,把悄悄压在了地上。   悄悄轻功好,只是因为肉少骨头轻、资质得天独厚而已。十七八岁的年纪,骨肉还没长全,不算真正的成年人,小时候跟母亲练的那一点功夫也只能吓唬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她既没有十五年功底的寒江七诀,没有三寸二分破而后立的庖丁解牛。   她甚至连蛮力也没有。   然而她被压得单膝跪地,却仍在剧烈地挣扎,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震动嘶吼,像草原上被猛兽一口叼住脖子的鹿。   “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是理由吗?   那是凶手啊,那么多老幼妇孺的命丧在他手里,那么多人因为他家破人亡,怨魂还在湖底沉着呢!   “疯了吗?冷静点!”   “悄悄,嘘——听我说——我对你说过什么,你才十七岁……”   “那什么,我这还有一副手铐。”   悄悄身边尽是嘈杂,有人在呵斥,也有人在温声试图唤醒她的神智,他们七手八脚地按着她,像捕捉一只危险的野生动物,自以为是保护她。   “可我没疯。”女孩想,她的长发散落下来,似乎飘得满世界都是,把她的视野糊成了一片。   如果这个德高望重的杨老帮主,三十六年前没有为了所谓的‘颜面’对真相视而不见,她的舅舅和爷爷就不会死,她的父母会由亲人照料着在燕宁长大,她的童年就没有乡村逼仄的小路,没有那暗无天日的小屋里刻骨铭心的仇恨。   如果他十八年前收到确凿证据时没有包庇杨平,这桩旧悬案早就恩怨了了,她父亲不会把前半生都耗在复仇上,不会在面粉厂里死无全尸。   他说好的,要回家好好过日子。   他们总是把“你才十七岁”挂在嘴边,就好像她这个十七岁过得多么生在福中不知福,多么前途无量一样。   可她不是忐忑地挑选专业的高考生,她前面没有条条大路,她长大的家乡早已经没有亲人故旧,漂泊在燕宁也只有宠物店楼上一角聊以容身。家猫可以活十多年,一两岁还是活力十足的年轻猫,可那些睡在纸箱里的流浪猫,一两岁也许是生命的上限了。   一句“下不了手,对不起”就可以打发她了吗?   凭什么!   老杨上前一步,轻轻地说:“姑娘,我已经黄土没顶了,不定哪天,阎王不叫自己就去了,可你还小呢!”   悄悄的十指狠狠地陷进了草地里。   是啊,他已经黄土没顶了,可他凭什么能寿终正寝呢?   这时,有人在她后颈上敲了一下,悄悄眼前一黑,终于垂下头不动了。   甘卿这才松了口气,抽出了血淋淋的手指,随手在身上一抹,踉跄半步,坐在公园湿润的泥地上,捏着那小小的机关看了看,抛给跑过来的于严:“当心点,里面还有针。”   于严“哎”了一声:“梦梦老师,你的……”   “手”还没说完,他就震惊地看见喻兰川跪在地上,一把攥住她受伤的手,紧张地检查了一遍,发现只是皮肉伤,这才从兜里摸出纸巾,一边小心地擦,一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讽刺道:“贵派的功夫叫什么‘庖丁解牛’,改名叫‘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堵抢眼神功’好不好?”   甘卿轻轻地“嘶”了一声,嘴里狠叨叨的喻兰川立刻放轻了动作,皱起眉,小心得像在故宫修文物。   于严摸了摸鼻子,没往跟前凑,转头看向人工湖边上的两个老人——老杨和张美珍之间隔着一米远,老杨双手拢着塑料拐杖,静静地低着头。即便说得严重一点,他包庇罪犯,十八年过去,追诉时效也早就过了。   而人的语言就是那么匮乏,他除了“对不起”,似乎也没什么话可以说了。   “走吧,我再叫辆车。”于严焦头烂额地抓了一把自己的短毛,“诸位,咱有什么话回去说,别在这坐着了。”   兵荒马乱的周末终于过去,转眼,又是个更加兵荒马乱的工作日。   喻兰川有个观察,不知道对不对——每周一早高峰都是最拥堵的时候,他有时候总疑心是不是有些单位一个礼拜只上一天班。   隐约笼罩在一百一十号院上的恩怨情仇,一下被暴躁的汽车鸣笛惊散了,大家赶公交的赶公交、坐地铁的坐地铁,东西二门的小学和幼儿园门口像雨后池塘,传来一万只蛤蟆的噪音,风雨无阻的煎饼摊前又排起了一公里的长队。   “手机给我。”喻兰川一大早去敲了甘卿的门,把俩人的手机共享了位置。   甘卿咽下一口豆浆,含糊地问:“嘛?”   “看你在哪,中午等着外卖。”喻兰川飞快地说,“不许碰水,有伤口别去老孟那吃地沟油的路边摊,我走了!”   喻兰川话音没落在地上,脚下已经溜出了十米——他原来的顶头上司病退了,目前部门由分管其他部门的副总兼职,主要工作则是喻兰川代管,既不影响公司正常运营,还能节约管理成本,喻兰川一开始没应声,有事就接着,额外的活也不推,预备好在关键时刻“篡位”,同时勾搭着几个猎头,做好篡位不成就跳槽的准备。他打算在五六年之内还清贷款,尽量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之前实现财务自由,因为暗搓搓地把隔壁那个没谱没调的人加进了未来计划。   甘卿那货显然不是过日子的料,人无远虑,就会像他父母一样,早晚遇到柴米油盐的近忧,他不想把野马拴在家里,只能想方设法地挣出一片草原。   不然怎么敢大言不惭地说出一句“都交给我”呢?   甘卿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没了影。   甘卿:“……孟老板听见,非挠你不可。”   她若有所思地靠在门口,缓缓地把剩下的几个小包子塞进嘴里,说来也奇怪,她以前天天早晨跟喻兰川“偶遇”,从来没往心里去过,这还是头一次从他的背影里感觉到了都市精英的忙碌。刚出家门,喻兰川已经在电梯间里打起了电话,似乎是嘱咐手下人准备好什么材料,语速飞快,用词精简,标点符号能省就省,就这么被时间和工作追赶着被电梯运下了楼,只留下软底皮鞋敲打地面的余音。   好像不管什么狗屁倒灶的破事,都占不了他多少内存,他永远有自己的一定之规。虽然有时候也疲惫、也头疼,也丧得一脸冷漠,却仿佛总是有一种冷静的生命力——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能干什么。   面对任何事,他的眼神都从不躲闪,包括未来。   刘仲齐打着哈欠从隔壁出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在这望什么远呢?”   甘卿:“望尘。”   刘仲齐服了,这种业余时间都不忘了练习装神弄鬼的大骗子,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代著名神婆。   甘卿冲他笑了一下,转身回了家。   张美珍在自己房间里抽了一宿的烟,一开门白烟翻滚,跟南天门特效似的。她对着餐桌上甘卿给她留的早饭发了会呆,见自己的房客跟往常一样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上班。   不同的是,她伤痕累累的胳膊底下夹着一本英汉词典。   砖头那么厚——敲门的砖。   张美珍的目光落在那本词典上,在甘卿迈出门槛的一瞬间,她突然开口说:“三十多年前的事,早该了结。”   甘卿一愣,回头看着她。   “老杨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呢,自诩清高,当年自以为伤心伤神,比谁都委屈,根本不想承担责任,干脆一走了之,白白的让北舵主落到王九胜这种人手里,”张美珍低声说,“也该是我们这些老混账们给前辈后辈一个交代的时候了,给我们点时间。” 第一百零四章   燕宁城西的养老院环境还不错,院里有一条长长的花廊,老远一看,明媚的春光似乎要溢出来,等走近了,才会发现锦簇花团底下都是昏花老迈的眼,目光慢半拍地转过来,眼神里泛着生无可恋的尘埃,总是漫无目的地目送着过往的活物。   张美珍不愿意在老人堆里待着,快步穿过花廊,她来到了一楼大厅旁边的活动室。   活动室里响着结结巴巴的钢琴伴奏,来做义工的大学生志愿者可能是临时培训上岗的,双手掰不开缝,在键盘上忙碌得不可开交,这小青年知道自己水平欠佳,面红耳赤,不敢抬头看人。   稀稀拉拉的塑料椅子上坐着十几位老人,一人手里举着一本乐谱,唱着统一的歌词,走着自己的调。歌声和伴奏南辕北辙,哪也不挨哪,双线并行,相当热闹。   其中嗓门最大的,是靠门边的一位老大爷,严严实实的黑衬衫一直系到风纪扣,胳膊肘上打了块补丁,他坐得笔杆条直,一开口旁若无人,像根定调的神针。   突然,这穿黑衬衫的老大爷像后脑勺长了眼,扭过头,看向等在后门的张美珍。   张美珍朝他一点头。   黑衬衫大爷紧了紧牙关,起身走出来。   “定调神针”一走,活动室里的歌声立刻成了大风卷过的蒲公英籽——各奔东西去也,伴奏的大学生两耳发蒙,在群驴齐嚎的高歌里怀疑自己聋了。   黑衬衫的大爷回手带上门,把声音隔在身后,他攥紧了拳头,捏在身后,冷冷地问张美珍:“你?来干什么?”   张美珍知道对方跟自己没有家常好拉,于是开门见山:“老宋,我是替杨清来的。”   黑衬衫的大爷就嗤笑一声:“替老帮主来?你算怎么回事!脸倒不小。”   张美珍说:“杨清让我来跟您聊聊三十多年前的事……”   黑衬衫的大爷生硬地打断她:“我没什么好聊的。”   张美珍继续说:“您老娘和媳妇都在那场大火里……”   黑衬衫的大爷听到这,勃然作色:“滚!滚出去!”   再次被打断的张美珍抿了抿嘴唇,沉默下来。活动室里的钢琴发出“咚”的一声,互相折磨的歌曲与伴奏同时停了,周遭瞬间安静。   黑衬衫的大爷掉头就走。   “杨清说,”张美珍在他身后淡淡地开口,“三十六年了,咱们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临走,别再自欺欺人啦,把事儿都清了吧。”   黑衬衫大爷脚步一顿。   “堵在心里,黑不提、白不提,你不难受吗?”张美珍说,“要下黄泉,总得干干净净、高高兴兴的吧,憋一肚子事,会沉底的。”   黑衬衫的大爷缓缓地抬起手,抓住了自己胳膊肘上那块补丁。   “这个月最后一天,”张美珍拎起自己的坤包,“一百一十号院,您来,杨清有话说。”   说完,她踩着猫跟的船鞋,“哒哒”地点了点地,要走。   “哎……人,”黑衬衫的大爷忽然开口叫住她,“人”前似乎有个形容词,但是太含糊了,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清,“都去吗?”   张美珍说:“不知道,反正我挨个通知。“   “……都好吗?”   “有的还硬朗,有的不行了。”张美珍回答,“现在基本都是自己过,那件事之后,几乎没有再成家的。”   黑衬衫的大爷喉头轻轻地动了动。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张美珍朝他若有若无地一笑,“谁走到最后,不都是只剩下自己么?我走了,您多保重。”   楼道口涌进光,张美珍说完,就朝那方向走去,她的边缘模糊在光里,只剩下一道剪影,依稀是年轻时风姿绰约的模样。   同一时间,燕宁西北近郊的主干道刚刚畅通。   道北边是一大片密集的住宅区,放眼一望,全是光秃秃的大高楼,白天,居民们集体蹬上各种交通工具,涨潮似的往市里涌,晚上再退潮回来,爬到蚁穴大楼中的某一间屋里睡一觉。因为人多路少,且人们行动方向高度一致,所以主干道常常堵成停车场。   道南边风物就不一样了,那里据说已经有规划了,但还没来得及拆迁,气质介于村与镇之间,虽不至于是土路,但因为年久失修,路面也是“峰峦起伏”。两边的马路牙子里出外进,街边小店挤出一条只能供一辆小轿车勉强通过的空间。   小路走到头是一座三层小楼,一楼是超市,上面架着个牌匾斑驳的“棋牌室”,必须得进到超市里面,从一个疑似仓库的小门进去才能上楼,外地人来了根本摸不着门。从超市到棋牌室,都是门庭冷落,一副要黄的样子。   然而三层就“别有洞天”了。   三层没有门牌,还拉着窗帘,对外说是工作人员宿舍,楼梯的二三层之间拦着一道铁门,上着密码锁,在楼道里都能听见上面人声鼎沸。走进去一看,黑洞洞的屋里开着灯,昼夜不分、乌烟瘴气,里面有三张麻将桌,一张牌桌,还有个玩骰子的,麻将桌和牌桌都是满座,来晚的只能上前观阵,在赌骰子那搀一脚,或是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喝酒聊天。   这是个地下赌场。   铁门“吱呀”一声拉开,接着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有人上来了,牌桌上下热火朝天的赌徒们没在意,谁都没回头看。那人进来以后不吭声,悄无声息地在墙角找了条塑料板凳坐下,看别人打麻将。   倒酒的服务员经过时,奇怪地看了一眼这位戴着兜帽的客人,看不见脸,但肯定是个生面孔——因为这人手里拿着一本书。不是黄色低俗报刊,好像是本正经书,书页间还夹着写了笔记的便签纸,这奇怪的客人就这么在麻将翻滚的脆响里,翘着二郎腿,旁若无人地拿笔勾勾画画起来。   在这端水倒酒的服务员,平均每天都能见到几个失心疯和神经病,但这么别致的神经病他还是头回遇见,于是走过去问:“他们这桌刚开局,得等半天呢,您要不看看别的,或者喝点什么?”   拿书的奇怪客人抬起头:“一瓶矿泉水。”   服务员:“……”   客人越过服务员,看向麻将桌上一个背对着他的赌徒,又说:“或者别的也行,我不喝你们这的东西,要是干坐着不太好,我就买一瓶饮料放这,达到最低消费标准就行了,别来打扰。”   她声音不高,但吐字异常清晰,说的话像个“棒槌”,语气却是油滑的老江湖。   服务员感觉到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麻将桌边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后脊一僵,缓缓地转过身来,见鬼似的望向这位神秘来客。   服务员笑了一声:“马哥,找您的啊?”   “马哥”是他们这的常客,就住附近,隔三差五就会带人来玩一次,他手下一帮人,都是托,流动作案,专门坑拆迁户。   这一桌看似是随机组的局,其实除了目标肥羊,剩下陪玩的都是马哥的人,套路就是先给肥羊喂牌,让他有输有赢,赢得大输得小,喂出他的牌瘾,然后打牌之余请吃饭、一起玩,套俩月的磁,套得差不多能拜把子了,拆迁补偿款也该下来了,收网设局一网骗得人倾家荡产,再让他欠一笔高利贷。   马哥半身不遂似的抬起一只手:“你……”   “放出来了。”客人——甘卿把手里的书塞回包里,似笑非笑地绕过马哥,来到那络腮胡子的“肥羊”身后,弯腰看了看他的牌,又翻了翻他桌角赢的钱。   “肥羊”莫名其妙:“哎,你是干什么的?”   甘卿把钱卷成一卷,塞进肥羊胸口的口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下巴示意他看另外两位牌搭子——这二位方才装得好像谁也不认识谁,这会却露了陷,都站在了马哥身后。   甘卿:“土豪,套路你呢,还没看出来么,见好就收吧,再不收失足了。”   “肥羊”愣了愣,脸色一变,飞快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跑了。   服务员感觉气氛不对,可是来人孤零零的一个,又是个女的,如果是专程来闹事的,胆子未免太大了点,他摸不准她是不是报警了,又怕叫人来反而被一网打尽,因此连忙朝看场子的人使眼色。   “别忙,”甘卿说,“我以前跟马哥住邻居,这回就是来找他叙叙旧,私人感情。”   马哥压着嗓子说:“别……别在人家这说,我们出去。”   甘卿似乎是低低地笑了,抬手一拉兜帽,她手指间有个小刀片倏地一闪,马哥额角的冷汗都下来了——十年前,眼前的人还是一身学生气,在一家歌舞厅里找到自己的时候,不肯喝那里的东西,就是很直白地让服务员按着最低消费随便上一瓶饮料。   后来听说她杀了人。   马哥一直记得那个又青涩、又让人毛骨悚然的小女孩,方才听见那句熟悉的话,他汗毛一下就竖起来了。   马哥带着她来到一个露天的早点摊,贼眉鼠眼地往左右看了看,见大街上人来人往,他好像是获得了一点安全感,点了根烟深吸了一大口:“你怎么找来的?”   “泥塘后巷拆迁,安置房在这边,”甘卿说,“有心找你,稍微打听打听就知道——混得不错啊马哥,当年您是自己赌钱,欠了一屁股债,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做局的人,他们管这个叫什么?产业升级?”   马哥紧张地抠着桌角,嗫嚅道:“但我……我跟你可无冤无仇的,我还帮过你的忙……”   马哥是泥塘后巷没被严打之前,住在那边的一个混混,该混混五毒俱全,还是个烂赌鬼,非但没被追债的打死,反而加入了对方的阵营,全凭一身泥鳅一样有缝就钻的混功,尤其擅长牵线搭桥、打探消息。   甘卿当年找卫欢报仇,就是通过这个人进入了那个见不得光的地下世界。   “我知道。”甘卿不轻不重地打断他,“我今天来,就是跟你问点事。”   马哥紧张地看着她。   甘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当年你是怎么找到卫欢的?”   卫欢行踪飘渺,卫骁追踪过这个不孝徒弟很多年,都没能找到他的下落,凭什么他一找就能找到?   而那个时候,卫欢又为什么恰好出现在燕宁?   马哥:“他从外地来,没地方落脚,身上带的都是假证嘛,当然不敢住正规的旅馆,就只能在那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黑店落脚,我一个兄弟在那当服务员,正好……”   甘卿打断他:“你一个兄弟在黑酒店里当服务员,你兄弟是行脚帮的?”   马哥卡了下壳,烟忘了往嘴里送,只是神经质地不断往下弹烟灰:“什、什么帮不帮的,又不是黑社会……”   甘卿的手指轻轻地刮过桌面,一根木屑被锋利的东西拉了起来,顺着她的手指卷成一团。   马哥想起那“三寸二分”的传说,冷汗冒得更快了。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想好了说呀,马哥。”甘卿把桌面摩挲出了让人牙酸的声音,她垂下眼,吹了一下指尖的木屑,脸上又挂起了那种阴森森的似笑非笑,仿佛是来索命的,“当年是我先找你买消息的,还是你那些开店的好朋友事先告诉好了你,特意让你拿着这消息等着我的?”   马哥:“……”   “马路对面的太平小区四号楼一单元303,是你们家的安置房,你老婆跟你离婚以后,带着儿子分了你这套房,现在他们母子俩还在这住。”甘卿轻轻地说,“你平时坑蒙拐骗,怕人找你麻烦,自己狡兔三窟,有时候住在十三号楼的临街商铺里,有时候辗转在远郊的几个藏在农家乐里的赌场里……都不难找。”   马哥脸色铁青。   甘卿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扫过他的鬓角,指尖好像碰到他了,又好像没有,好像一条毒蛇吐着信子掠过。   甘卿压低声音:“你要是嫌这说话不方便,不如带我去你家里坐坐?”   “有人让我说的。”马哥失声叫道,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掏出手机通讯录,“这个人、还、还有这个人……”   他话音没落,警笛声突然响起,马哥吓得一哆嗦,慌忙四处探头看,只见一帮警察不知从哪冒出来,迅雷不及掩耳地冲进了伪装成棋牌室的赌场,三下五除二地抄了场子。   马哥惊恐地扭过头,发现方才坐他对面的女鬼已经不见了,桌面上只留下几道平整的刻痕,每一条都是三寸二分长,他跟这几条刀痕面面相觑片刻,激灵一下跳了起来,直接冲警车扑了过去:“我自首!领导,你们把我抓进去吧,我自首,有人要杀我!” 第一百零五章   马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紧了警察的大腿,哭着喊着要求加入被严打的队伍,人民警察虽然为难,也不方便拒绝群众的进步请求,于是痛快地将他一并请上警车,拉走了。   马哥大大地松了口气,自觉暂时到了安全区,至于外面的老婆孩子,暂时顾不上了,只能祈祷他们自求多福。   他没看见方才差点把他吓尿裤子的“女鬼”就在最后一辆警车上。   ……正被人捉着擦手。   “你往我手上挤什么?哎……等等,就这么直接抹手上吗?不黏吗?”   喻兰川臭着脸,把免水洗的洗手液挤了甘卿一爪子,然后整盒扔进了她兜里:“酒精的,给你消消毒,黏吗?”   甘卿动了动手指,洗手液果然很快挥发,清爽了。   但还不等她回答,喻兰川就怼了一句:“没你手黏,你们反派说台词的时候还非得搞点小动作是吧?没有配套动作你能忘词吗?什么东西你都摸!你……干什么!”   他话音刚落,甘卿那只神出鬼没的手就突然伸了过来,狭小的车里没地方躲,喻兰川被她摸了个正着,甘卿一触即走,只在他耳畔留下手上洗手液的残香。   喻兰川后颈汗毛一竖,差点把肩耸起来。   “可不吗,”甘卿理直气壮地说,“我们邪魔外道的妖女好色,就喜欢摸人脸,犯法吗,于警官?”   开车的于严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路面,假装自己是个人工智能,平平板板地回答:“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搜索结果未予显示。”   甘卿问:“哪个词是敏感词?”   “哪个词都是。”于严的目光从后视镜里射出来,“在单身狗面前,二位喘气的姿势都很不和谐,劳驾点注意素质行吗?”   甘卿:“要不我给你留个招桃花的福袋?”   “你福袋早就不灵了,”于严惆怅地说,“梦梦老师,自从你下凡,你的神通越来越不好使了。”   说话间,他又看了甘卿一眼,认识这么长时间,于严觉得她脾气其实很随和,可以说跟忍辱负重的自己不相上下——能忍喻兰川,没点“随方就圆”的本事是不行的——她能说会笑,在人群里不太爱出风头,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钱总是不够花,但穷得很坦荡,没有抠抠索索的感觉,是个性格比一般人还好相处的普通姑娘。她笑起来目光清澈,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跟什么“江湖仇杀”八竿子也打不着。   只是偶尔会有那么几个瞬间,当她露出指间刀片来的时候,会流露出某种仿佛不属于现世的气质,让人闻到那股旧的、野蛮的、无常的江湖气,才突然意识到,她来自另一个世界,路过的,是一条和他们都不一样的路。   “马哥”那张哭丧的驴脸着实没什么好摸的,喻兰川既不是洁癖也不是醋缸,当然不会因为她手欠摸了烂赌鬼的脸就生气,只是方才甘卿轻车熟路地带他们进地下赌场,身上那股掺杂着血腥味的漂泊感太遥远了,让人有种错觉:她只是恰好路过,和他们有了一点交集,坐下喝一杯茶,最终还是要分道扬镳去。   于严暗自叹了口气,心想:喻兰川栽了。   栽的这坑还挺崎岖。   “梦梦老师,”于严说,“刚才咱们抓这人,能知道多少?”   “不少,这个人的人路很广,”甘卿想了想,说,“别看他不起眼,你看他骗得那么多人倾家荡产,受害者们都不敢报警。”   于严:“对啊,为什么?”   甘卿:“报了警倒是把钱保住了,警察行动快的话,没准还能把姓马的这伙人抓住,但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还有放高利贷的,以及好多你想象不到的职业流氓。”   喻兰川:“比如行脚帮?”   “唔,弄不好还有许家人。随便派几个人隔三差五骚扰一下,正常人就受不了,是一家老小安全重要还是钱重要?”甘卿顿了顿,“你们现在趁他害怕,切断他和外界的联系,也许可以从他这挖出不少东西,发挥好的话,还可以用这根线钓鱼。”   于严皱起眉:“他会配合吗?”   甘卿的嘴角又泛起那种让人胆战心惊的笑容:“会的,他只不过是个中间人,跟警察交代清楚了,还能争取宽大处理。隐瞒没好处,反正没人相信他能守住嘴,到时候警察不保护他,他那帮朋友没人管他了,我可是还会去找他的。”   于严:“这、这么怕你?”   甘卿的眼睛轻轻一弯,没吭声。   “我不懂哈,说句外行话,你听完别生气。”于严说,“梦梦老师,其实有时候我没觉得你特别厉害。当然,像我这样的文弱书生,你肯定是一口气打八个不费劲,但是跟咱们身边练过功夫的……还有抓起来的那些人比,我觉得你好像也不能‘秒杀’他们。”   她半夜装神弄鬼,在泥塘后巷里溜秃头,结果溜断了自己的鞋带,蹦着回家的。   追个闫皓都能追得胃疼岔气,还没追上。   当然,这些都算朋友,她没动“真格”的。   可是动起“真格”的,每次也很惨烈,不管是跟“极乐世界”的许家人,还是对上杨平,她都差不多是“惨胜”,到现在胳膊上的石膏都还没拆呢。   于严说:“我觉得他们一听说‘万木春’,就跟听见小李飞刀的反应差不多,好像看见你,脖子就已经断了。是不是也有点太夸张了?”   “本来就是呀。”甘卿一笑,一点也不在意,脾气很好地说,“我师父当年教我的时候就不太用心,基础不行。再说我一个天生的右撇子,强行改左手,手指头能掰开缝就不错了。现在还能在外面混,全是仗着祖荫吓唬人。”   喻兰川掀起眼皮,隔空抽了于严一下:“不懂就少说两句,露怯。”   于严连忙端正姿态:“哎,好,盟主,您指教。”   喻兰川没看甘卿,眼角余光却挂在她身上,淡淡地说:“‘万木春’又不是跟人打擂台的。”   春花嫩得不堪一击,春草又矮又小,每年的河冰都在乍暖还寒的夜里几经反复,岸边杨柳只有一层轻薄朦胧的绿意,可是这柔弱的力量却能无处不在,最终让凛冬彻底败下阵来,销声匿迹。   万木春这一门,世代单传,人单力薄,可是世世代代,总能出人意料,刀锋点到的地方绝不走空。这块招牌从春先生到卫欢、再到甘卿,至今没砸过,仅仅是这仨字,就是阴沟里的噩梦。   可是……   于严听他说了一半,没下文了,追问:“我知道,所以呢?”   喻兰川不吭声了——可那是“万木春”,不是甘卿。   万木春无处不在,而甘卿只是个人。就算是当年的卫骁,也只敢化名“卫长生”,躲过别人的耳目,才能过几年安稳的日子。   如果甘卿按部就班,从此过上普通人的日子,对于那些恐惧“万木春”恐惧得要命的人来说,她就是一个活靶子。到处推销保健品的许家人短暂地撤出燕宁,王九胜也跑国外去了,可这都是一时的,等风头过了,他们腾出手来,非得除她而后快。   如果甘卿想把万木春“噩梦之刀”的传奇延续下去,继续悬在那些人头顶,她在一百一就留不长。   只有不可捉摸才无懈可击,她迟早要去延续祖辈漂泊的命运。   喻兰川想到这,心口像被灌满了冰水,心脏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这事要说起来,全得赖卫骁。   春先生借着解放后那几年的时代东风,趁势金盆洗手,后辈满可以低调行事,该做饭做饭、该念书念书,不露刀锋,渐渐让“万木春”淡出人们的视野,像无数消失在历史里的门派一样泯然众人。   可卫骁年轻时初出茅庐,偏要让万木春在他身上青出于蓝,偏不舍得埋了这把三寸二分的刀,怀璧其罪,最后被裹进恩怨里,拔不出脚来。   “对了,”于严这货见半天没人理他,又去哪壶不开提哪壶,“甘卿,我们抓了行脚帮这么多人,现在因为杨平涉嫌吸毒谋杀、朱俏杀人未遂的一堆破事,把以前的案子也给牵扯出来了,照这么查下去,不定要查多少人,万一不能一网打尽,你最近还这么高调,他们会不会报复你?”   甘卿满不在乎地一耸肩:“我家大门常打开,欢迎,来。”   于严和喻兰川几乎异口同声:“不是闹着玩的!”   甘卿笑了起来,不等喻兰川变脸,她忽然抬起眼,轻轻地说:“你们知道什么叫‘打草惊蛇’吗?”   她左手指缝间夹着小刀片,像那天在面店里给智障少年表演玩硬币一样,刀片轻飘飘地在她几个指缝间翻,处理得极其锋利的刀锋贴着她的皮肉,冷冷的光滚成一线,几乎有几分惊心动魄——   傍晚前后,甘卿和“马哥”坐下聊天的早点小吃摊上,几个男人坐在了甘卿他们坐过的桌边。   “来了——”老板端着油乎乎的菜单走过来,目光往四下一瞟,弯下腰,压低声音说,“马老六今天被一个女的从场子里拔了份,当着人面拎出来的,那女的个头挺高,帽子遮着大半张脸,桌上这几条痕迹就是她留下的。”   几个男人听完,掏出软绳和尺,仔细地量了桌上的刻痕:“一样长,三寸二分。”   “切面平滑,一刀到底——什么刀?”   “我没看见。”店主小声说,“我就看她伸手在桌上乱画了几下,马老六看着都快尿出来了。”   “那就是指间刀,”其中一个男人说,“卫骁的绝活。”   “马老六可不是什么硬骨头,但我不怕他跟警察招供,”另一个男人说着,伸手敲了敲桌上的刻痕,“我就怕这个。”   “那可是十七岁就能杀卫欢的人。”   “好在她现在就在燕宁,有固定地方落脚。”   几个人对视一眼,店主压低了声音:“我们王总的意思,是不要夜长梦多。” 第一百零六章   “星之梦真没开门,我昨天好像看见他们家官博说梦梦老师辞职了,老板正在找新的顾问,还以为愚人节开玩笑呢。”   “什么?梦梦辞职了!我看她昨天朋友圈还在更新呢,翻译那个什么星盘解析。那她以后是不是都不更了?不是……怎么我追个工具书也坑得这么突然!”   “天意小龙虾也装修,这老孟什么毛病,马上到旺季了他装修,我看他今年是不想干了。哎……我操你大爷!这路你们家的?走路长点眼成吗?”   两个十三中的小太妹骑着自行车,穿过狭窄的泥塘后巷,边走边聊,前面的女孩正偏头跟同伴说话,突然有个畏畏缩缩的中年男人冲到路上,她车把一晃,差点发生剐蹭,破口大骂。   男人默默地退到路边,没还口,任凭女孩银铃似的骂着大街掠过,他阴沉着脸,看了一眼门窗紧闭的“星之梦”和“天意小龙虾”,从兜里摸出手机。   “她可能要跑……不清楚,那个孟天意也不知道去哪了,店里只留了个外地小学徒,狗屁也不知道……怎么办?”   那边说了句什么。   男人的目光一边警惕地四下逡巡,一边低声说:“可她住在张……舵主家里……我知道张已经跟咱们一刀两断了,那毕竟是……”   对方打断了他的话。   男人一低头:“他们?你确定吗……好吧。”   当夜,凌晨一点,一辆低调的黑出租停在一百一十号院南侧的胡同口,开车的司机正是去星之梦踩过点的中年男人。   车刚停稳,两个乘客模样的黑衣男人下了车,一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一些。   中年人的脸从中间凹了进去,像被人一拳杵的,方腮尖下巴,有点咬牙切齿的劲儿,恶狠狠的。   他对司机摆摆手:“谢了,一会你要是害怕,不用等我们,绕开监控直接走就行。”   司机拉下车窗,紧张地笑了笑:“我们行脚帮,自古干的都是赶车摆渡之类的小买卖,实在……”   “知道你们行脚帮的人都胆小,放心,我们‘春字部’办事,牵扯不到你们。”黑衣中年人轻慢地啐了一口,脚尖捻了捻自己喷出去的痰,冲同伴一点头,这俩人在四周游荡了一会,然后一前一后地贴着墙根,顺着一百一小院角落的自行车棚翻了进去。   一个物业清洁工打扮的人在那等着他们。   “清洁工”态度比司机还谄媚,点头哈腰地迎上来:“我在这等二位半天了。”   “许林。”黑衣中年人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旁边的年轻人,“我徒弟,去年我不在,我们‘春字部’的几个小辈人都折在这院里,还以为藏了条什么龙,原来是那个万木春的叛徒,今天特意过来讨个说法,谢谢行脚帮的兄弟们送信。”   “清洁工”就按亮了手机屏幕,给这俩人看手机里的照片——全是偷拍,全是甘卿。   “她今天出去了一趟,中午一点左右回来的。我一直在这盯着,没下来过。1003那屋晚上七点亮了灯,有个送外卖的上去给她送过吃的。”   许林问:“屋里还有别人吗?我听说她是租的房子,房主还跟你们行脚帮有关系?”   “清洁工”回答:“是,不瞒你们说,这房主就是我们行脚帮以前的北舵主张美珍,后来因为一点私事,跟咱们一刀两断了,这个人我们已经帮你们引出去了,我看着她走的,在门口叫的车。”   许林一点头:“她几点熄的灯?”   “十点半,每天都是十点半。这个点钟应该睡死了。”   自称许林的这位听完,走向楼梯口,同时一招手,他身后的年轻人从兜里摸出个口罩,扣上帽子,把脸一遮,顺着一百一小楼一角的管子爬了上去,这二位兵分两路,默契十足。   等他俩走了,“清洁工”才偷偷地溜出一百一十号院。   方才送人来的黑车司机神出鬼没地在一条小路口一探头,“清洁工”把外衣一扒,随手塞进垃圾桶,钻进了车里。   司机问:“那俩傻逼许家人进去了?”   “嗯。”假清洁工点点头,“当年卫欢为了许家人的资源,把师门功夫出卖给许昭,这才有了‘春字部’,现在这帮功夫练得稀松二五眼的玩意跑回来说人家万木春的正根是叛徒,你说好不好玩?”   “打起来更好玩。这帮姓许的在山旮旯里搞邪教搞得膨胀了,拿燕宁当他们家自己后院。”司机轻轻踩着油门,把车开了出去,“那个万木春今天没去泥塘,应该是感觉到什么了,咱们现在人手不够,赶上这波严打,兄弟们不是进去了就是东躲西藏不敢冒头。王总应该也是想尽早解决这事。要是让她跑了,藏头露尾个十年八年的,上哪找去?也是颗定时炸弹。”   假清洁工问:“这俩行不行啊?”   “楼上那位万木春只有一条胳膊,”司机拉下车窗,点了根烟,“一条胳膊对四条胳膊,你说呢?”   “毕竟人家才是正根……”   “功夫这玩意,学到手里的就是真的,什么正根歪根的。”司机喷了口烟,“不把‘庖丁解牛’完整地榨出来,许家人当年能那么痛快就把卫欢给卖了吗?你看着吧,有一场好打。”   凌晨一点钟的楼道里静悄悄的,黑衣中年人许林缓缓地靠近1003,像一尊塑像一样,悄无声息地在那站了一会,片刻后,手机一震,他知道自己的徒弟已经在窗外就位了,从兜里摸出了工具,开始撬锁。   隔壁的喻兰川还没睡,正在书房审合同,突然,他抬起头,目光射向门口。   新型的门锁不像以前那么容易撬,许林猫着腰,尽可能把动作放得很轻,一门之隔,喻兰川从门后面抽了一根高尔夫球杆,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门把手上。   就在这时,他准备拉门的手突然被人从背后扣住了!   1003窗外,许林的徒弟蜘蛛似的攀在十楼窗外,伸出一根小棍,小心翼翼地避开窗户边框,悄无声息地把不太厚的窗帘挑开了一角,往里张望。   小卧室里,床正对着窗户,床上的人睡熟了,一动不动,半长不短的头发搭在枕头上,全然没察觉到自家大门已经快被人撬开了。窗外的黑衣人用工具把自己固定好,从背包里掏出一把弩——和当年甘卿追踪向小满,在黑民宿里遭遇的那伙人手上的弩一模一样——箭尖对准了床上的人。   门口的许林最后轻轻一别,大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股家居香薰的味道扑面而来,浓郁过了头,有点熏人。许林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左手拎着弩,右手拎着匕首,确定其他房间都没人后,他往开了一条门缝的次卧走去。   门缝大约两寸宽,许林大概不缺维生素A,夜视力非常好,射出两道探照灯似的目光,他把目标和窗外守候的同党都收进了眼里,随后猛地推开房门,房门弹开的瞬间,他左手已经放了一支箭,当当正正地钉在了床上的目标,“噗”一声,紧接着抓紧了匕首,准备给对方致命一击。   这时,许林的耳朵捕捉到“咻”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朝他射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弯腰躲开,床上的被子猛地从下面掀开,一道黑影朝他扑了过来。   许林并不意外,如果“万木春”那么好杀,也犯不上让他老人家亲自出马,他瞬间拉开架子,做好了用“庖丁解牛”跟对方一较高下的姿势,与此同时,窗外埋伏的弩箭见缝插针地发射了。   这师徒俩配合默契,可以说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明暗双线并行。   万木春防了一手,没防住背后冷箭,没来得及到许林跟前,就被冷箭射了下来,摔在了床角。   许林笑了。   喻兰川突然被人从身后靠近,汗毛都炸起来了,捏着球杆的手背上青筋一跳,他沉肘垂肩,寒江七诀里的“平潮”一式已在掌中,准备把身后的偷袭者懒腰砍成两半。   然而就在他将将要把球杆从出去的一瞬,耳边传来“喵”的一声。   喻兰川:“……”   球杆甩自己腿上了。   他又惊又怒地转过头,不知什么时候潜入他家的甘卿轻飘飘地往后退了两步,小声说:“小喻爷手下留情,您一杆能把我打进洞里。”   说完,她目光往下一溜,落在喻兰川胸口上——睡衣本来领口就大,喻兰川在自己家里,本来就只是随便扣了两颗扣子,方才还崩开一颗扣,有胸有腰、有棱有角,室内的微光还给他打了一层恰如其分的阴影。   甘卿:“十多年之后可以刮目相看了。”   喻兰川一把攥住衣襟,伸长了球杆杵了她一下:“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进来的?半夜三更耍什么流氓……你们家什么情况?”   隔壁的许林笑容没展开,就突然僵住了。他汗毛先是一竖,随后意识到了问题——落地声音不对!   一个大活人摔在地上不是这个轻飘飘的动静!   许林猛地上前一步,撕下了那黑影身上的床单——只见那是个毛绒玩具,头顶黏着个人的假发套,地下绑着两个抱枕。   毛绒玩具笑容可掬地跟他大眼瞪小眼,手里还捧着个木牌,上面非常文艺地质问道:“你的一生,将以什么立足呢?” 第一百零七章   原来这个自带馊鸡汤题记的毛绒玩具四肢上绑了鱼线,绑法乍一看有点像提线木偶,让人眼花缭乱的,但其实仔细看并不是——相传,古时候有一种机关,平时或是藏在水下、或是虚虚地埋在土里,一旦被触动,就飞出千万条又细又韧的金属丝。因为力道足够大、金属足够细,巨大的压强切金断玉能如细线割芋肉——鱼线一端牵在门上,许林想出其不意,猛一推门,直接把床上的布偶拉起来跳了段倩女幽魂。   窗外的小徒弟听出屋里动静不对,用弩挑开窗帘,月光一扫,凝在松松垮垮的鱼线上,散落在屋里,像一张引而不发的网。   许林的后背忽然爬了一层白毛汗。这时,他才借着月光注意到,这间小卧室里除了床上的玩偶,几乎是个空屋——床单窗帘像是刚洗过的,衣柜半开,里面空荡荡的,水杯充电器等必要私人物品一概没有,连床头台灯的电源都没插。   这明显是个没人住的房间。   那行脚帮又是怎么回事?“她几点出去、几点回来,还叫了外卖”听着跟真事一样。   这找不着北的师徒俩,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屋外,一时都静止了,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举牌玩偶身上,对着默哀反省似的。   好一会,许林才小心翼翼地上前,隔开老远,用小弩捅了捅地上的玩偶,玩偶翻了个身,背后一张没粘牢的字条就飘飘悠悠地落下来,上书俩大字——傻逼。   许林瞳孔一缩:“快走!”   但已经晚了。   他话音没落,楼下忽然爆炸似的响起一声警笛。   至此,许林已经来不及细想这里面的事了,和他窗外的壁虎徒弟掉头就跑。   他俩一个往窗外爬,一个往楼道蹿。   徒弟连架在窗户上的弩都没顾上拆,眼看楼下来了好几辆警车,只能奋力挥舞着四肢往旁边爬去,企图找个背阴的角落溜下去跳墙逃走。   他方才被玩偶惊起的魂还没定下来,一手心都是汗,一边爬一边往楼下看,唯恐被车灯扫到,忽然,一束微弱的暖光打在他身上,异样的感觉攀上他后背,他慢半拍地抬起头,跟隔壁阳台上的人看了个对眼。   那人跟他一样戴着口罩,遮着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一手拎着根高尔夫球杆,一手撑着头,也不知道参观了他多久。   大壁虎徒弟差点被这人吓出心梗来,手脚都木了,一根高尔夫球杆蓦地从窗口伸出来,狠狠地砸在了他的手指上,这一下要多缺德有多缺德,十指连心,大壁虎眼泪都疼出来了,他仰起脖子,张开大嘴,连鼻涕再眼泪一起,把惨叫吞了,一边哭一边拼命地往上爬。   然而球杆不给他机会,不等他爬上去,第二杆已经打着旋地转了过来,稳准狠地砸在了他膝窝上,正在攀登的大壁虎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掉了下去。   这时,一根大铁钩从八楼扔了出来,正勾住了大壁虎的腰带。八楼的韩东升双臂青筋透过厚厚的脂肪层露了出来,绳子飞快地下放,拽住了大壁虎,刚好在他落地前一瞬止住了下坠。   大壁虎的腰带“啪”一下断了,他大头朝下地摔在了一辆警车车顶上,在几个民警的目瞪口呆下,露出了黑裤衩和半个雪白的腚。   他师父许林跑得更加惊心动魄,一百一楼小,结构也非常简单,除了电梯,就俩楼梯通道,底下人一堵就能堵个正着。   许林耳目极灵,刚下到六楼,他就已经听见往上跑的脚步声。紧接着,警察的声音在狭小的楼梯间里回荡。   “两个楼道和楼梯间都看住了!”   “举报人说这伙人就是上次抓的那两伙邪教分子的同党,危险性很高,身上很有可能携带武器,大家都小心点!”   “注意点楼顶和外窗,上次他们就爬楼跑的!”   “他同伙已经落网了!”   “还差一个,男,四十来岁,留分头!”   民警们都不缺钙,跑到六楼也就是一两分钟的事,许林慌不择路,跑到了六楼的公共楼道,一眼看见楼道尽头的垃圾通道——过去的老建筑才有这种垃圾通道,每层有个长方形的口,掀开以后可以直接把垃圾扔进去,通道通往楼下的垃圾箱,由物业定期在楼下清理。   垃圾通道入口上挂着把小锁,许林没多想,用蛮力一把拽了下来。   这条通道按理说是塞不进一个大活人的,可许林身体“咔咔”地响了几声,竟然凭空矮小了一截,这人会传说中的缩骨功!他就像个半身不遂的病人,扭着把自己塞了进去,随后咬牙切齿地把自己的筋骨归位,叼起一个小手电,顺着垃圾道往下爬。   合上的垃圾通道入口“咣”一声,靠近垃圾通道的一户人家里住了个尿频的大爷,起夜时候听见,推开靠近楼道一侧的窗户张望了一眼,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谁啊,大半夜弄垃圾道玩?非典那年就封了。”   许林一路昏天黑地地爬到了底,坐在地上,跟通道口加了锁的大铁门面面相觑,闻到了一股来自03年的“余香”。   “掉下去的那个安全抓住了,老的经验丰富,应该能跑。”甘卿冲八楼帮了她一把的韩东升一拱手,从兜里抽出张纸巾,把喻兰川的球杆仔细地擦了一遍,扔给他,“有空把窗户换一下吧,你这种老式窗户,从外面一拨就开。”   喻兰川没动过大爷爷的老房子,因为搬来的时候只是为了省一年房租,一直也没想在这个“老破小”久留,更没想到在这捡了一个甘卿。   他没应声,皱着眉打量她。   甘卿平常打扮很随意,自己穿的衣服都是在超市跟菜一起买的,常常不太合身,所以都是宽松款的。半长不短的头发常年披散,没形没款,盖住大半张脸,素颜,因为个子高,走在人群里会微微低头,一点锋芒也没有。   此时,她戴着口罩,穿着一身紧口黑衣服,还有双落地时能悄无声息的运动鞋,头发全扎了起来,只有额角鬓角几缕碎发垂在脸上,凸显出眉目和一小截高挺的鼻梁,眼睛亮得像藏了两把刀。她一手插兜,靠在窗边,干净利落,行将出鞘似的。   喻兰川:“你这身打扮又是怎么回事?”   甘卿愣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以前的衣服——十七岁以后就没怎么长过个子,那会的衣服比昨天买的还合适。”   鞋是好鞋,轻便又合脚,衣服现在穿出来,居然也不怎么过时。   毕竟,卫骁从来没有像她糊弄自己一样糊弄过她。她小的时候,一应吃穿,虽然不是名牌和山珍海味,也都是他能力范围内供得起的最好的东西,他像养一朵娇贵的小花一样,沉默而精心地照顾着这个捡回来的女孩,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残酷的来龙去脉。   “小喻爷,我可能马上要离开一阵。”   “你这就要走?”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声音叠在一起,又同时住了嘴。   “不是商量好的吗?”甘卿先开了口,“想引出王九胜,就得趁着他现在人手不足的时候,让他害怕得睡不着觉。老杨帮主要给过去的兄弟们一个交代,我也要给我师门一个交代。”   喻兰川低低地说:“我没想到这么快。”   “王九胜人在国外,鞭长莫及,什么都没安排好,生怕我跑了他找不着,让他一辈子不安生。所以急急忙忙地动手,就差对着许家人喊一声‘借刀杀人’了,这跟他以前算计丐帮、算计我师父不是一个档次的,说明王九胜这回真是狗急跳墙,”甘卿说,“好事——之后还得靠你们配合了。”   喻兰川心不在焉地一点头:“那……”   “嗯?”   那……交代完呢?   他想,这些苦大仇深的旧事真能了结,重新变成“万木春”的甘卿,还能回来吗?她还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吗?   尽管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但喻兰川从来是走一步看三步,心里明镜儿一样。   甘卿的目光和他一碰,忽然说:“我刚才本来想悄悄地进来落个脚,没想到你还没睡——工作这么辛苦吗?”   喻兰川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恹恹地说:“偶尔吧。”   甘卿叹了口气:“钱赚到哪算够呢?非得过赚五块花十块的日子吗?你啊……真不好养活。”   这像规劝、也像别离,喻兰川隐约从这话里听出了一点不祥的意味,仓皇地抬起目光,还不等看清她的表情,甘卿却忽然越过他,一伸手,从他阳台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旧的口译教科书。   “这个先借我看几天,”甘卿说,“得学点能赚钱的本事了。”   喻兰川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甘卿拿了他的书,冲他笑了一下,从他家大门出去了。   足有一分钟,他才回过味来她是什么意思,心里倏地一跳,转身追了上去。   甘卿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一百零八章   垃圾通道的铁门上有一条小缝,外面的声音可以钻进来,被困在“遗迹”里的许林贴着那条缝,屏息凝神,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徒弟是真被抓了,他听见有个男的喊:“这个先带走……你们倒是给他件衣服遮一遮——其他人继续搜。小于,你没事也先跟他们回去,万一抓不住目标,你负责准备材料,悬赏通缉。”   许林把拳头攥得直响。   这些年,大城市越来越不好混,稍不留神就会被举报逮捕——去年的“极乐世界”不就被一锅端了么?他们只能不断往各种小地方转移阵地,许林感觉自己就快要去老少边穷地区竞选村支书了!   因为有这个趋势,招来的徒弟和信徒的素质当然也越来越堪忧。   许林自诩是得了“万木春”真传的,“万木春”的功夫可不是胸口碎大石一类,那是绝对的技术路线,没点灵气学不会——比如他那帮被甘卿一手端了的弟子们,一个个就笨得跟驴一样,请刀之前还得先描线打草稿,乍一看,还以为他们要在人脖子上纹条大青龙。   许林拿得出手的徒弟寥寥无几,能跟他配合默契,出来帮着放暗箭的更是凤毛麟角、万里挑一。   这回好了,他的毛和角就这么折了!   许林怎么想怎么怄得慌,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远远地穿啦:“……对,那是我家。”   他眼角一跳,张美珍!   “……我不知道,有个房客住这……可能是得罪人了吧。”   “今天?今天是有几个好久不联系的故交突然跑过来找我,说晚上有人来……幸亏都是外地的,对燕宁不熟,用他们的车……报信的人是谁啊?说倒是能说……就是……开得不是正规出租,我说了不会给他们惹麻烦吧?”   “我房客说她自己解决,让我躲出去一会,她保证肯定没事,还提前把房款结清准备搬走了。我怕她一个小姑娘出事,就报警了……你们也没看见她呀?哦,那看来是跑得挺及时。躲一躲也好,现在什么人都有。”   许林脖子上一根大动脉“突突”乱跳。   这就难怪了。   他想,为什么行脚帮能信誓旦旦地保证张美珍不在,因为她根本就是知情故意走开的,什么万木春几点叫外卖的信息,都是那几个行脚帮的混混编的!   甘卿一共两次出手,一次是循着向小满,把他们许家人在燕宁活动的春字部一锅端了,一次是追到了“极乐世界”搞非法传教的农家乐。两次她其实都不算露脸,因为事后看出她来历的人都给警察抓了。而“万木春在燕宁城里”这个消息,分明也是来自行脚帮!   行脚帮这帮搅屎棍,混在里头两头卖,王九胜可真是“千招会不如一招鲜”,能靠“祸水东引、借刀杀人”这八个字吃一辈子。   借丐帮把张美珍拉下马,借杨平当自己的挡箭牌,借万木春的刀让卫欢和他师门同门相残,再设计杨平亲手杀了卫骁。   现在,卫骁的徒弟从地狱里爬出来复仇,恰好行脚帮势力微弱,他又想都不想,直接把他们许家人推了出来!   王、九、胜!   警察们在周围搜了两个多小时,一无所获,这才分批撤走,许林蹲得两条腿发麻,终于熬出了头,重新顺着垃圾通道爬了上去,趁着黎明前最黑的时候,他重新从六楼钻了出去,无声无息地潜入黑夜里。   从1003沾染的熏香气味好像附骨之疽,不依不饶地缭绕在他周围,在古老的垃圾通道里蜷了半宿也没减损一点,可惜许林的鼻子已经麻木,没察觉。   他就这么香喷喷地诅咒着王九胜,跑回去找自己的同伙了。   刑警苗峰走进审讯室,里头的杨平听见人来,毫无反应,头也不抬地坐着,他骨头外包着一层薄皮,青筋都浮在皮上,眼窝深陷,质地就像颗放皱的枣,显得还挺有嚼劲。   别的犯人身上只有一副手铐,杨平比较特殊,从医院出来以后,精钢的手铐被他挣开过一次,实在是个危险人物,因此得到了优厚的待遇,被里三层外三层地锁着。   苗队见过杨清和杨逸凡,那二位一个仙风道骨,一个气场非凡,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祖孙两代人中间为什么会夹着这么一位。   “听说你拒不配合调查,既不承认吸毒,也不承认杀过人?”   杨平把眼珠朝他拨了一下,冷笑出一口黄牙:“我吸了什么毒,化验出来了吗?杀了什么人,你们有证据吗?”   苗队面不改色地回答他:“还真有。”   杨平一愣。   “你的老朋友,田展鹏等十几个人,集体指认你和八年前一个名叫‘卫长生’——曾用名卫骁的人——死亡有关,供词已经经过反复确认。”苗队说着,从胳膊底下抽出一个文件夹,“我们还收集到了这些东西。”   他说着,把文件夹里的东西倒出来,正是甘卿曾经收到过的那一打神秘照片。   杨平猛地坐直了:“这是什么?”   照片谁拍的?   杨平睁大了一对乒乓球似的眼睛——那天被他拖下水做见证的人全在照片上,他们日子过得好好的,不可能没事自己出卖自己……那……泥塘后巷的事还有谁知道?   “这是一个热心市民交给我们的,我也想知道,”苗峰略微一倾身,“这是什么?哦,说起这些扑朔迷离的照片,还有一件事很有意思,那些指认你的朋友们一致认为这些照片是你拍的。”   杨平:“你放……”   “因为他们还收到了一封信,我们也拿到了,”苗队一笑,“想知道写了什么吗,我给你念念?”   杨平呆坐好一会,忽然,他眼角抽筋似的跳了起来:“王、九、胜!”   太平洋的一个度假小岛上,王九胜突然惊醒,眼前一阵发黑,他连忙摸索着爬上床头柜,一把抓起药,就着睡前剩的半杯水怼进了嘴里。完事推开枕头,梗着脖子往后一仰,他躺成个尸骨已寒的姿势,僵硬地盯着天花板,长吁短叹地等心悸过去。   安眠药越吃越多,越吃越不管用,该做梦还是做梦,只是梦里脑子发蒙,梦见什么睁眼就忘,唯独剩下那种胸口被人一屁股坐扁的感觉。   酒店一侧是落地的大玻璃窗,外面连着个游泳池,夜风一吹,树影婆娑,躺在屋里能听见遥远的涛声。可是这些细细密密的白噪音并没有给他带来安宁,王九胜一闭眼,就觉得周围充斥着窃窃私语,空荡荡的屋里好像挤满了人一样。   该死的、冤死的、阴魂不散的。   突然,电话铃响了,王九胜激灵一下,抓起电话:“喂?”   他原来用的电话号码已经停了,扔在国内,新号码只有少数心腹知道,用来遥控燕宁的局势。   王九胜是赶上过严打的,八十年代跟丐帮冲突烧死人那次,行脚帮就狠狠地动荡过一次,但风头过了,他不是照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么?他不但篡了张美珍的位,还趁机洗白帮派,有了自己的产业,一步一步地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福祸相倚,这都没准,王九胜一辈子经过那么多大风大浪,每次事故都仿佛是他的机会。   他相信这次也不例外。   他本想暂时出来避一避,都没往远处走,想等风平浪静一点就回国。可谁知这风浪不但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翻越大,他的人一个一个地失联,到现在,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人越来越少了,让王九胜有种被独自抛在海岛上的恐惧,他几乎有点盼着有人来电话了。   “王总,”电话里的人语气急促,“她开始带着红蝠令活动了。”   王九胜:“……谁?”   “张美珍,最近咱们的人三天两头被警察带走调查,车队拉活的地方都有警察蹲点,店里也在到处查牌照,没牌的直接封。帮里有不少流言蜚语,他们都说您老婆孩子早就挪出国了,您肯定是不准备回来,也不准备管我们死活了。张美珍趁机联系了一帮外地的老不死,在商量把您驱逐出行脚帮。”   三十年来,王九胜一直觉得行脚帮就是他的私产,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叫“把他驱逐出行脚帮”。   他梦游似的问了一句:“什么?”   “是真的,现在人心惶惶的,不少人都动摇了,老太婆还联合了丐帮的杨清,那个喻家的小兔崽子发了盟主令,月底召集,说是要把两派三十多年的宿怨说没明白。对……他们还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一帮律师,说要查咱们账、查……查您的账,还说福通达这么多年被您一手遮天,明明是咱们帮派的产业,现在都姓王了……”   王九胜诈尸似的坐了起来。   “您什么时候回来,您再不露面,咱们兄弟们真不知道要跟谁的姓了啊,北舵主!”   王九胜刚在药物作用下平缓下来的心跳又开始“突突”乱蹦,他倒抽了一口凉气,觉得自己心里全明白了——那克夫克子克全小区的老太婆自己过了那么多年,怎么就突然要招房客?怎么就那么巧,招来的房客就是卫骁那个出狱的徒弟?   闹了半天,原来都在这等着他呢。   都是阴谋。   王九胜想,她故意拿这个万木春当饵,引着自己上钩,再跟丐帮的杨清勾结在一起,逼自己出国避祸,是要篡夺他三十多年的心血。   “那个万木春呢?”王九胜问,“我让你们办的事,办成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对,我正要跟您说这第二件事,应该……是办成了。“   王九胜怒道:“什么叫应该!”   “我没亲眼看见,那天去了两个许家人,一个跑了,一个折在警察手里了,咱们几个跟他们联络的兄弟现在也联系不上。您想,要是没成,警察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来?”   王九胜:“警察是怎么回事?许家人那边没传来什么风声?”   “王总,那边放出话来,说您前脚借他们的刀除掉万木春,后脚就招来警察害他们,以后跟您不共戴天。”   王九胜:“放屁,警察他妈跟我有什么关……”   他说到这,话音突然一顿,王九胜抬起头:“你刚才说什么?这是许家人的原话?说我借刀……除掉了万木春?”   “是啊。”   王九胜听完,长久地沉默下来,他站起来走到落地窗边,拂开窗帘,远远地望向海边。   安全起见,他知道自己应该再谨慎一点,不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回国露面——他一辈子都讲究个谨慎为上,一击必杀。   可是……   张美珍是前任北舵主,远离是非三十年,帮派内也还有老不死认她。王九胜现在能联系到的人越来越少,这次为了把万木春斩草除根,仓促行动,又招了许家人那帮搅屎棍不满……难道他就孤立无援地在这个小破岛上,鞭长莫及地睁眼看着别人撬走他的心血?   电话里的手下跟他一起沉默了一会,期期艾艾地说:“王总,不瞒您说……福通达天天有经侦的警察来,我这两天也都不敢回公司了,到底该怎么办?都等着您的话呢……”   王九胜闭上眼。   就算他一辈子不回国,把那些东西都拱手让给张美珍,以他的境外资产,也够他吃穿不愁地平安养老了。   何必呢?   这次闹这么大,行脚帮这个有今天没明日的破玩意以后还不定怎么样呢,也许他大方一回,正好能及时脱身了。   他想:人活一辈子,辉煌过、呼风唤雨过,还要怎么没够呢?   王九胜猛地睁开眼:“给我订机票,我回去。”   可是,贪婪也是一种药石罔效的绝症啊。   燕宁近郊一处民居的小二楼里,许林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的同伙都在楼下睡得人事不知,可他不敢叫一声。   月光扫进窗户,隐形的鱼线缠缠绕绕地把他圈在一小块地方,最凶险的一根就横在他的咽喉前,仿佛咽一口口水,那玩意就会割断他的喉管。   除此以外,他颈侧还架着一把剃须刀。   “你以为‘庖丁解牛’就是拿着小刀画弧线吗?谁教你的?杀手的入行门槛可没有这么低啊,大哥。”捏着他小命的人在他身上闻了闻,从他手里抽走手机,“你自己真的闻不到这股味吗?”   许林惊惧地转着眼珠,不敢吭声。   “不过还是谢谢你‘除掉’了我。”甘卿想了想,缓缓地抬起了剃须刀,“本来就是行脚帮的王九胜利用你们,咱们把他骗回来,我替你们出气,好不好?”   许林刚要松一口气:“你……”   话音没落,他后颈一痛,眼前一黑,就朝着鱼线栽了下去。   “完了,”许林最后一个念头闪过,“我要被大卸八块了!”   然而那些鱼线只是虚虚地搭着,许林砸下去的瞬间,就软塌塌地裹在了他身上,把他缠成了一个纺锤。   楼下想起撞门声:“警察!有人举报你们窝藏通缉犯!”   “吓死你。”甘卿轻巧地从窗口钻了出去。 第一百零九章   在各方人士的蠢蠢欲动中,“月底”就要到了。   三中组织高一高二春游,不想参加的只要拿到家长签字就可以不去,一般这种情况,喻兰川都会提前签好,让刘仲齐自己决定交不交。   “哥,”刘仲齐端着牛奶杯,追着喻兰川问,“今天报名截止了,你不给我签名了吗?”   正在整理领带的喻兰川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说:“我建议你去,高二春游差不多是你中学阶段最后一次集体活动了,等明年再想去也没机会了。”   刘仲齐:“倒不是,就是觉得有点奇怪,哥,你是不是故意想让我去外面住两天?”   喻兰川的目光从穿衣镜里偏出来,看了刘仲齐一眼。   “哦,是我想多了吗……最近总觉得咱们院气氛怪怪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高中生抓了抓头发,半带自言自语地说,“也可能是杨爷爷生病的缘故,晨练队没人组织,天天稀稀拉拉的,我觉得院里都不热闹了。隔壁也没人……对,那个大骗子是出门了吗?我上次没带钥匙去敲门都没人开。”   喻兰川眼皮一垂:“过两天我换个指纹开的电子锁。”   刘仲齐有些吃惊,他们搬过来的时候,喻兰川就是一副不打算常住的样子,家里家具用的都是以前的,添的少数几件几乎都是网红租房神器。   “还有什么需要换的,一起列成清单给我,等你放暑假,我把这房子收拾收拾。”喻兰川拎起包,像往常一样准备出门上班,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脚步忽然一顿,问刘仲齐,“你还想学剑吗?”   刘仲齐眼睛一亮:“想啊!”   喻兰川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端详了他片刻,问他:“学剑有什么用?以后没有剑给你用了。”   当年喻怀德老人也是这样问他的。   少年喻兰川一本正经地回答:“没有剑,我可以用棍代替,没有棍,还可以用拳头,练好剑,以后不管在外面遇到什么事,都不会再有无能为力的感觉了。”   喻怀德老人听完一笑,告诉他:“哪有这种好事啊,小子。”   刘仲齐愣了愣,很实在地嘀咕说:“就是……想学啊,为什么要有用?三角函数跟完形填空又有什么用啊,不还是要来回来去地考?自己学了剑,以后听武侠故事更带感……这算理由吗?”   读遍书山,也不一定能过好一生。   练到神功盖世不行,攒出家财万贯不行,握紧权势地位也不行。   “算,这用处不小了,”喻兰川冲他摆了一下手,“等你明年高考完的,我去上班了。”   去年冬天,武林大会办成了集体相亲,来参加的人们一个个欢天喜地地顶着“凑热闹”仨字,自带花生瓜子矿泉水,前来围观老喻盟主的孙子。提前好几天就有人专程从外地赶来,前后一个礼拜,杨老帮主家里有络绎不绝的客人。   谁知道不到一年的光景,燕宁刚从一片肃杀里缓过来,春暖花才开,人事就已经翻天覆地代谢了好几回。   这一次,一百一的小院悄无声息,到了月底最后一天,人们却都像从地里钻出来的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占满了场地,对于喻兰川来说,来得几乎都是生面孔,没几个年轻人。   老帮主杨清踩着点入场,手里已经没有了打狗棒,他坐在轮椅上,被张美珍推进来的。   喻兰川过去打招呼,老杨就努力扒开越发明显的老年斑,掀起沉重的眼皮,疲惫地冲他笑了笑。   闫皓给他发微信:“我们在最后一排。”   喻兰川一回头,闫皓就冲他招了招手,悄悄坐在他身边,戴着个棒球帽,大概是二进宫刚出来,她瘦了一圈,脸都不水灵了,看着像是长大了好几岁。喻兰川实在不放心这女孩的精神状态,把衬衫袖子挽起一些,坐在悄悄另一侧。   “美珍姐身后的那几位,都算是行脚帮的人,”凑过来的韩东升小声解释,“美珍姐和王九胜其实都不叫‘帮主’,叫‘北舵主’,因为行脚帮分片,除了咱们这一片,还有南边的和西边的,基本是分家状态,类似于出了‘五服’的远房亲戚,各管各的,也不互相干涉,这回大概是有什么大事要宣布,做见证来的。丐帮四大长老,现在三个都在警察局扣着,今天来的这几位我也不认识——听说都是很久以前就退隐的。”   韩东升看了悄悄一眼:“……都有家人死在那场大火里,不知道老杨从哪把他们挖出来的。”   悄悄的拳头握紧了。   这时,张美珍弯腰和老杨说了句什么,自己走到简陋的台前,拿起话筒对准音响,全场“嗡”一声,打断了人们的窃窃私语。   “是我,前任行脚帮北舵主张美珍。”张美珍的目光在台下扫了一圈,鲜亮的嘴唇露出一点笑纹,“有些老朋友好多年没见过了,没想到还有把诸位聚在一起的机会。”   她开场白还没说完,底下就有人阴阳怪气地出声:“我们也没想到你还有脸站在这说话——张美珍,当年你为了个野男人,把帮派架在火上烤,害了多少行脚帮的兄弟们?你自己倒是拍屁股就走,管都不管我们死活,你算个狗屁的北舵主,行脚帮不就是你标榜身价的工具吗?怎么,现在是你老皮松了,死皮赖脸倒贴男人贴不住了,还是杨清不行了,让你这老破鞋又想起我们来了?”   他说完,四处传来“咯咯唧唧”的笑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猥琐狎昵意味。   这种笑声仿佛是一段永不过时的“BGM”,但凡有个女人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只要她不是一身白衣的圣女或者朴实苍老的母亲,都可以插上这么一段。   “谁签的盟主令?小喻爷?你召集了这么多人,就是让我们听母鸡打鸣?”   “张美珍,你再抹红嘴唇,牙也都掉了。你但凡还有一点知道要脸,就应该回去把你那张老脸遮好了。”   “小喻爷人呢,出来说句话。”   “小喻爷,你青春年少的,可不能染上爱闻老娘们儿屁的习惯啊,哈哈……”   后面的话越来越不能听,闫皓和韩东升一起转向喻兰川。   喻兰川眼皮都不抬:“坐着,没事。”   韩东升:“小喻爷,我还有几个朋友,让他们……”   “你没听出来吗?”喻兰川摸出手机,给于严发了微信,“王九胜回国了。”   闫皓看了看台上的张美珍,年过古稀,口红已经没法遮住她下垂的嘴角了,卡在皱纹里的粉黛被灯光打得分毫毕现,像一朵落成了枯杆的残花:“可……他们、他们也太过分了。”   喻兰川发完微信,目光顺着会场边缘溜了一圈,有人跟他交换了眼色,喻兰川冲那人略微一点头,心不在焉地想:甘卿来了吗,她藏哪了?   他随口对闫皓说:“张美珍什么风浪没见过,她还在乎这点小场面?”   “哈,”张美珍笑了起来,“我听说你们前几天都恨不能把脑袋扎进沙堆里,怎么,撑腰的回来了,又有底气了?王九胜,你这一辈子,哪怕有一次光明正大地露面,出来说句话,我也当你有点人样。”   “你也配跟我们北舵主说话?”   张美珍:“你们北舵主养狗不绝育,满地拉屎,一天到晚流着哈喇子操桌腿,眼里还只看得见破鞋——路人都可以报警查他狗证了,是不是啊警察同志?”   韩东升猛地转头看喻兰川。   “看我干什么,本次活动是报备获批的,”喻兰川收起手机,“不然我才不给你们签盟主令。”   韩东升:“……”   会场一下鸦雀无声起来。   “我今天召集诸位,有几件事,既然有人指责我当年不管行脚帮‘兄弟’死活,那我也有话要说,当年入狱的,证据确凿,都是参与绑架,间接致人死亡,哪国的法律他们都得进去,诸位打算让我怎么管他们呢?是劫狱,还是替他们贿赂公检法?”   这话太敏感,她方才“警察同志”几个字一出来,很多人就紧张了,怀疑张美珍不怀好意,要拿话柄陷害自己,一时没人接话。   “我不管的人,王九胜管了吗?三十六年了,早放出来了,当年参与这事的,今天还有活着的吗?站出来,告诉我们一声。”   一个声音从角落里冒出来:“没有。”   众人齐刷刷地转过头,看见一个瘦小的男人站了起来,头发油乎乎的,两鬓斑白,身上穿着件不合身的外套,沾满了机油,站在人群中间,局促又畏缩地咽了口唾沫,他缓缓地站起来。   “我……我叫阮小山,三十六年前,因为这事……被判了七年。”   紧接着,又有三四个人默默地站了起来,有男有女,全带着那种服刑人员特有的臊眉耷眼,站成一排,束着手,好像手腕上还挂着手铐——张美珍和杨清居然把受害者和加害者一起找来了!   悄悄猛地一震,就要站起来,被喻兰川和闫皓一人一只手,强行按回了座位。   与此同时,角落里有人悄悄地拿出手机,飞快地编辑了一条信息发了出去,片刻后,手机回执显示发送失败。   那人这才发现,会场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信号。 第一百一十章   这正是其中一个给张美珍恶意起哄的人,穿了件灰色的短袖衬衫,发现这里突然没了信号,他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不动声色地往窗边蹭了蹭,他试图找一点信号。同时,竖着耳朵留心听张美珍他们说话。   就听张美珍问:“你是说,王九胜没管过你们?”   “我出狱以后也想过去找以前的兄弟,但他们都阔了,成‘总’了,也联系不上人家……底下跑的都是小辈人,我也不知道谁是谁。”自称阮小山的这位没完没了地扯着自己的衣服,占着手和眼,不敢往丐帮那边看,嘴里说,“我因为一时冲动,法制观念淡薄,只知道讲究所谓‘江湖义气’,没能充分考虑到自己行为的后果,以至于闯出大祸,害人害己……”   他这一长串话,说得比“贯口”还顺溜,一口气下来没有标点符号,可见在监狱里改造期间没少做思想汇报,七年有期徒刑,舌头经过了千锤百炼,已经养成了肌肉记忆。   张美珍一个愣神,他已经“突突突”地念叨完了“悔不当初”和“痛死悔改”两大主线,马上要进入升华主题——展望未来部分。   张美珍连忙打断他的思想汇报:“你现在靠什么生活?”   阮小山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站在原地想了半天,似乎是没法对自己的生活做出有效的归纳总结,他只好含糊地说:“到处……帮帮忙吧,人家给点零花钱。”   张美珍问他:“当年那桩绑架案,是你带的头吗?”   阮小山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生无可恋地点点头,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过太多遍了。   张美珍尖尖的眉梢一挑,又意味深长地问:“你好好想想,是你自己要去的?没有人指使?没有人撺掇过你吗?”   角落里,灰衬衫的男子第三条微信又发送失败,额头见了汗,他焦躁起来,正好听见张美珍这句话,忍不住扯开嗓门:“张美珍,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拿三十六年前的事攀扯谁?”   “我只想彻底了结了这桩恩怨,”张美珍淡淡地回答,“当年我们两边的人因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都没有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前因后果,现在大家都冷静了吧?也该把旧事都掰扯清楚了,省得带进坟墓里去。”   阮小山听了这话,“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他身后那几位条件反射似的,也都跟着跪了。踮着膝盖往前挪了几步,阮小山带着哭腔对着杨清的方向说:“我对不起你们……我其实就想吓唬吓唬你们,没想着能出人命……我没想到……”   杨清身后稀稀拉拉地坐着一排老年人,一眼望去,凝成了一团沉沉的暮气,被仇恨和愧疚磋磨了三十多年,这些苦主们连拍案而起的力气也没有,这会,他们就寂静麻木地听着凶手嚎,几双眼睛盯着阮小山,谁也没吱声。   “杨帮主,”张美珍转头对杨清说,“这些孩子都是我当年看着长大的,当年做错了事,该坐的牢坐了,该毁的生活也毁了,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把火是怎么着起来的,有错,但是罪不至死,对不对?”   杨老帮主的手搭在塑料拐杖上,略微一闭眼。   “但这里面总有人该死,”张美珍说着,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对谁隔空喊话,她问阮小山,“你起来说,当年为什么要绑人,你们怎么想的?”   阮小山拖着两条不灵便的腿脚,艰难地站起来:“我那时候……虚岁刚二十一,给人家招待所的饭店拉货送货。饭店里……有个服务员,小男孩,又瘦又小,还是外地的,老有人欺负他,我帮过他一两回,那小男孩就特别崇拜我,觉得我认识的人多、厉害、有面儿,一直缠着我想入行脚帮。”   阮小山说到这里,神色有些恍惚,仿佛是没有真实感,觉得回忆的都不是自己的事——当年他也是个人物吗?也有人崇拜吗?也这么意气风发过吗?   张美珍轻声问:“后来呢?”   “那天我上他们店里去,老板清点东西的时候,那小男孩跑过来,偷偷跟我说……”阮小山的目光躲躲闪闪地投向老杨身后的苦主们,逡巡几圈,也是好不容易才从这些老脸中认出了一点旧迹,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左边的一位——正是张美珍亲自去养老院找来的“老宋”。阮小山盯着他,喃喃地说,“我当年就说过了……他们反复问我,我反复说,可是没人信……”   老宋缓缓地站了起来:“是哪个招待所?”   “叫……平安路招待所。”   “平安路,”老宋眼角轻轻地抽动了几下,露出一个有几分古怪的笑容,“杨帮主,那年杨平跟你闹别扭,把老婆和刚出生的孩子扔家里,自己招呼也不打就一走了之,他住的地方你没打听出来吧?就是平安路招待所,我们都在知道,只是没告诉你。您二位情深意重,非得按着头把两大帮派凑在一起,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和朱长老心里闷得慌,去平安路招待所找杨平喝酒,顺便商量怎么把这事搅黄了……没想到隔墙有耳,是被行脚帮的小奸细听见了。”   阮小山说:“我那个小兄弟说,听见你们密谋炮制一场假绑架案,挑拨离间,要逼杨老帮主和行脚帮翻脸……我听完,就打听了杨平住在哪间,扒到窗根底下监视他,听他跟别人联系,没多长时间,我就把他们打算怎么办、把人安置在哪都听明白了。”   他还没说完,全场就“嗡”的一声,头一次听明白这其中内情的人们炸开了锅。   阮小山眼眶通红,不理会别人,蜷在那自言自语:“那小男孩,我对他多好啊,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非得偷听,听就听了,为什么还非得告诉我?他这不是害我吗……”   灰衬衫的男子趁乱溜着墙边,从后门钻了出去。一出门就有信号了,只是时断时续,他低低地骂了句什么,迈开两条腿跑到马路对面。   一过马路,信号又满格了。   灰衬衫的男人找了个隐蔽的墙角缩进去,拨通了电话:“喂,王总,他们叫来了警察,还屏蔽了会场信号,刚才连信息都发不出去……老妖婆不知道从哪,把三十多年前那事里的冤大头们挖出来了——阮小山,您还记得吗?就带头绑票的那小子——坐牢坐傻了,老妖婆一直在那给他挖坑,引着他说背后有人指使,我看她是想让他把您牵扯进来。”   “拿警察壮胆,想吓唬我,让我不敢露面?”电话里的王九胜笑了,“美珍姐这个人,当了一辈子大姐大,看着是个霸气的女中豪杰,实际又傻又天真,没长大似的。就算她买通了那几个傻子,当场指认我是幕后主使,警察还能把我抓进去吗?三十六年了,她叫来充场面的小警察们那会都还没出生吧。”   “就是!”灰衬衫见缝插针地拍了个马屁,“她准知道您回来一露面,她就没戏唱了。”   王九胜听惯了马屁,充耳不闻,给自己点了根烟。   他知道张美珍是怎么想的,当年她一时大意,栽得稀里糊涂,把北舵主的位置拱手让给了自己。那回行脚帮和丐帮被“打黑”行动扫边,都狠狠动荡了一回,两边涉事人员不是死了亲妈,就是进了监狱,得利者只有他王九胜一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是头驴,也该回过味来了。张美珍看来是想趁着行脚帮再次内乱,王九胜避走国外的机会把旧案翻出来拨乱反正。   她准备得还挺充分,连丐帮都不知怎么被她请动了,出来配合她表演。   可这个傻老太婆,真知道她那正人君子的杨大哥干过什么吗?   灰衬衫问:“王总,咱们现在怎么办?您过来吗?”   “不了,让他们在台上蹦吧,我不上台演猴儿,”王九胜说,“等十分钟,我让人给你送点东西。”   灰衬衫接到了王九胜的指示,有了主心骨,放下电话,他跑到附近的超市里买烟,优哉游哉地站在街边喷云吐雾。   此时已是暮春初夏之交,暑气露出了端倪,燕宁满城的槐花开得铺天盖地,叶子密实地遮着天光,也遮住了视线——灰衬衫背后的大槐树上,甘卿静静地伏在树冠上,借着风吹树枝“沙沙”声的遮掩,她从兜里摸了一颗麦丽素扔进嘴里,巧克力边有点化了,粘在手指上,被她随手抹在树上。   会场里的凶手阮小山一开始是强忍哽咽,过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了,他开始像小孩一样嚎啕大哭。现场气氛异常诡异,凶手们和苦主们面面相觑,似乎谁也没打算找谁寻仇,反倒是有点想抱头痛哭的意思。   三十六年,天大的义气也烟消云散了,再回想起自己这惨烈的半生,有什么呢?图什么呢?过得算什么日子呢?   可有多荒谬呢!   三条狗凑在一起也得咬出个高下尊卑,权力争斗无处不在,比这更惨烈、更荒谬的事数不过来,只不过因为旧江湖已经山重水复,江湖规矩与义气也都成了封建糟粕,他们在意争抢的东西在后人看来完全是吃饱撑的,所以惨烈之余,又格外的滑稽起来。   闫皓偷偷地看了悄悄一眼,小哑女像是已经成了一尊塑像,远远地站在局外,茫然地看那些人就着黄连泯恩仇。   他打了个哆嗦,缩脖弓肩,感觉自己的社恐更严重了。   等他们哭够了,一直冷眼旁观的张美珍才重新示意众人安静,又问阮小山:“你那个在招待所打工的小兄弟,现在还有联系吗?他在干什么?”   阮小山反应比刚才还迟钝两拍,好一会,才摇摇头,嗫嚅着说:“后来就没见过了,听说是进了行脚帮,别人介绍的吧……现在应该是在福通达公司,改了个大名,到外地分部当副总去了。我想着找过他,联系不上,好不容易弄来个电话号码,他电话都是秘书接的。”   “哦,”张美珍轻轻一眯眼,“你们妻离子散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家破人亡,事后谁也没捞着好处,看来就成就了两位,一个王九胜,‘临危受命’接任北舵主,还有一个是听墙角的小服务员,当初天天被人欺负的外地小盲流,摇身一变,现在也成人成总了。”   老宋红着眼问:“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张美珍说,“就想知道,当年您、朱长老和杨平三位,不说是什么高手,可也不聋吧?一个小服务员,又不会飞天遁地,在外面偷听那么久,您三位谁愣是也不知道?”   老宋愣了愣。   张美珍又转向阮小山:“你偷听完之后呢?”   “他们打算先找个招待所住一宿,然后租辆车去外地转一圈。我就找了几个兄弟,提前埋伏到我偷听来的地方,半路偷袭,把人都打晕劫走了。当时喝了点酒,也没想好把这些人怎么办,就先找地方关起来,等着看……看丐帮第二天的脸色。”   张美珍说:“那个旧工厂只有你们几个人知道吗?”   阮小山摇摇头:“不是,还有北舵……王九胜。”   “王九胜怎么知道的?”   “手底下兄弟有人告诉他的,”阮小山嘟嘟囔囔地说,“他人缘好。”   张美珍笑了:“是啊,我脾气又急又暴,一天到晚只知道谈恋爱,对帮派未来也没个成算,所以你们有什么事,都去找王长老帮忙,是不是?”   阮小山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说:“他赶过去,是劝我们放人的,带了酒,苦口婆心地跟我们喝了半宿,最后把我们都劝服了。人我们肯定会放的,要不然还能怎么样?都是老的小的,气头过了,咱们也不可能动手打人杀人吧。但丐帮弄出这么恶心的事,我们也不甘心就这么饶了他们,就想等着看他们什么时候发现人丢了,急得火烧眉毛,我们再出面,非得逼着他们把自己做的事都认了,再把人质还给他们。我……当时真的没想太多,也没把这帮人质当回事,大家伙都喝多了,就留了个人看着,其他人都回去睡觉了。”   “我看这就说明白了吧,”张美珍站直了,目光扫过她身后的行脚帮众,“诸位,那个旧厂房平时都没人去,早不着、晚不着,偏偏关了一屋人的时候着了,除了这几位把自己作进去的,就王九胜一个人知道这事……哦,对,他还把看厂房的都给灌醉了。事后他片叶不沾,还飞黄腾达……咱们这位北舵主是披着皮的什么东西,你们心里不奇怪吗?这么多年,行脚帮落在他手里,底下兄弟们除了开黑车、开黑店,还有什么出息?就他一个人手里握着福通达那么大个集团,在燕宁的别墅就不知道有几套,我说要查他的账,不合理吗?”   “当然不合理。”后门被人一把推开,方才溜出去找信号的灰衬衫大模大样地走进来,得意洋洋地举起一个牛皮纸信封,“诸位,姓张的当年就想跪舔丐帮,没成,现在又趁我们北舵主不在,抱着杨清的大腿回来兴风作浪,污蔑北舵主杀人放火——张美珍,杨清,你们看好了,杀人放火的到底是谁!”   会场外,给灰衬衫送信的行脚帮弟子侧耳听了片刻,目光往四下一扫,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就钻回小面包里,吹着小曲,准备功成身退……没看见他的后备箱里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一个人。   甘卿靠着后座的靠椅背做遮挡,打开手机,发送了自己的实时定位。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是我。”杨平得到了一根烟,他的双手被锁在桌上,只有手指能动,夹着烟,他把脸凑上去吸,一大口尼古丁进入肺腑,在他胸口里云山雾绕地兜了一圈,一口喷出来,他还喷出了点长吁短叹的意味,“是我找人点的火,不过我也不是故意的,没想杀那么多人。”   苗队把眉毛挑出了发际线,心说:又不是故意的,这帮王八蛋还有没有别的词?   “骗你干什么?没这个必要,”杨平盯着指尖往上浮的烟,漫不经心地说,“其实只要是有伤亡,我目的就达到了,死那么多人,把事闹那么大,又上报纸又上新闻,一帮警察追着不依不饶,对大家都没好处,对吧?我当时是真没想到那破厂房里有易燃易爆物,点了就炸。行脚帮那帮傻逼挑的好地方,吃口屎都能忘了放盐。”   苗队冷冷地问:“伪造绑架案的主意是你出的?”   “哪能,”杨平皮笑肉不笑地牵扯了一下嘴角,“这馊主意能是我想出来的吗?一听就是那几位想闹事还不敢的丐帮元老,脑子有坑——你说你伪造个绑架案,还能伪造一辈子吗?过两天人不还是得回来?一帮又老又小的,脑子也不好使,有一个说漏嘴的,这就成笑话了——当时他们找我聊这件事的时候,正好王九胜在我那,我跟王九胜不是朋友,不过我俩都一个目的,就是让张美珍死得远一点。因为不方便让丐帮的人碰见王九胜,我就让他先回避了一会,等把那俩蠢蛋打发走,王九胜才出来跟我说,这事可以假戏真做。”   杨平说这话的语气,就像是陈述“昨天吃了面条”一样,死了那么多人,似乎也只是他一时大意,不小心炒糊了卤。他皮上浮着蓝紫色的血管纹路,手背、太阳穴全是,法医说这应该类似于一种兴奋剂,搭配了某种目前还没有研究的使用方法——也就是他们所谓的“邪功”,能激发人体潜能,让他在短时间内爆发出超越身体条件的力量。   任何一种作用于神经系统的药物,都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大脑的生理结构,苗队不知道杨平是天生的冷血动物,还是练邪功练得走火入魔,反正看起来实在没有人样。   “然后我俩就分头行动了,他去安排手底下几个热血上头的傻子劫人,我就找了两个小兄弟,四处搜罗了几个混不下去的小混混,让他们放火……就那种得罪了仇家,或者欠了别人高利贷的。”   苗队追问:“这些人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吗?知道他们点的那个厂房里有人吗?”   杨平笑了起来:“你这话问的,真是相当天真无邪啊。我刚才不是都说了吗,这些人都是混不下去的,就是走投无路、没法活啦。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这时候有人来给你钱,答应把你安排到外地,让你重新做人,你管人家让你干什么呢?当面砍人肯定不敢,但扔个烟头嘛,又不费事,至于扔完后果是什么,无所谓啊!警察同志,等你到我这岁数就明白了,所有英雄都在做噩梦,所有的胆小鬼都敢蒙着眼铤而走险。”   苗队一开始听还觉得有点道理,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杨平最后这话的重点在前半句,就是“英雄都做噩梦”那句,都到这了,他居然还能不动声色地顾影自怜一下!   杨平干瘪瘦小、形容狰狞,从头到脚,没一处招人喜欢。小时候他的母亲拒绝照料他,长大以后他的父亲和他断绝关系,他的狐朋狗友们趋名逐利、来了又走,他的老婆孩子把他视作自己一生不幸之源——于是他只好变本加厉地自恋,恋得死去活来、情深似海。   “谁知道那个旧厂房里什么破风水,人一个都没跑出来,全死在里头了,我们实在是都没想到,”杨平说,“这篓子捅得有点大嘛,都慌了,这事的后续是王九胜一手安排的,行脚帮的傻子顶罪进局子,剩下的都送走,连我手下那俩小兄弟一起。”   苗队:“邻省的面粉厂?”   “唔,应该吧,”杨平点点头,“面粉厂应该是后来去的,我也不太清楚,应该也辗转过不少地方。王九胜那么多钱,安排俩人为什么难?我练功忙,没那么多功夫管他们这些闲事。”   苗队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狰狞的血管上:“你练的什么功?”   杨平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外行,说了你也不懂。”   苗队:“从哪学的?”   “天下邪魔外道,都在许家。”杨平坦然回答,“我这门功夫,叫‘脱胎换骨’,就是得先天不足、经脉全废的人才能练,吃多少苦,呵,你们这种下班就知道看电视玩手机的小年轻想都想不出来,非得是骨头最硬的人才练得出来,就是给我量身定做的。可能老天爷也知道,我不跟卫骁把仇报了,死都闭不上眼。”   苗队问:“他们为什么要给你?”   “要不也失传了,没人能练。”杨平一摊手,“许家人最如日中天的时候,是三十多年前许昭时代,你自己掐手指头算算,许昭要活到现在有多大岁数了?一百一奔一百二了,那他妈不成人瑞了吗?许昭这条主心骨一没,他们‘许家人’也一天不如一天,内部没人压得住事,就会内斗,一天到晚不是在山沟里给空虚的留守老人洗脑,就是弄个‘极乐世界’之类的玩意四处骗钱。我是丐帮少主,跟他们混是给他们脸。”   苗队:“谁把你介绍给他们的?”   杨平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你反应还挺快的——也是王九胜。”   “那场大火之后,我跟王九胜没怎么联系过,他有一天突然来找我,说朱聪那个小崽子不知道怎么抱上了万木春卫欢的大腿,正在翻查旧案。我说万木春算个屁,卫骁都是个只会藏头露尾的小人,他的孬种徒弟能有什么新鲜的?王九胜就告诉我,卫欢已经叛出师门,正式把他们家祖宗洗手的水喝回去了,为了找人,他卖身给许家,替他们杀人接活。卫欢不算什么东西,可是许家人不能小看……不过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有钱有势就有合作基础,没什么不能谈的。”   “我们一起吃了几顿饭,双方都挺有诚意,许家人缺有本事的人帮他们办事,我呢,只要能找卫骁报仇,怎么都行。他们反正已经拿到了庖丁解牛的功夫,卫欢用处就不大了,再说那小子跟卫骁一个德行,天天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实在不怎么听话,朱聪更是个定时炸弹。”   苗队:“于是你们把卫欢和朱聪引到了面粉厂,设计了那场爆炸——面粉厂里的人不是你兄弟吗,连你们自己人一起杀?”   杨平冷冷地说:“他们先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   “怎么说?”   “他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被王九胜安排到外地,整天好吃懒做,说自己手里捏着当年的证据,靠敲诈勒索活着,好多次——都知道我肯定没钱,勒索主要是勒索王九胜,这事是王九胜后来告诉我的。卫欢和朱聪追查旧案,一路杀过去,把他俩尿都吓出来了,这回那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找到我头上了,写信让我想办法,还威胁我说,要是朱聪找上他们,我们都得玩完。那封信落在杨清手上,我差点被那老不死活活打死!”杨平冷笑了一声,“既然这样,正好一锅烩了他们,灭口。”   苗队沉默了一会,端详着杨平,忽然笑了。   杨平平生最讨厌别人笑,脸皮立刻绷紧了:“你笑什么?”   “笑你,”苗队说,“大叔,你挺逗的,知道吗?你自以为是合作伙伴,其实是王九胜跟人家换卫欢的交易筹码。面粉厂是人家王九胜的产业,是人家的地盘,你那俩傻兄弟在人家的地盘上写信要挟你,你还相信王九胜跟你是一伙的受害者?你怎么想的?”   杨平看见王九胜寄给甘卿的照片,就知道自己被出卖了,要不也不会痛快交待,然而他还是不能容忍自己被愚弄这件事被别人点明,鼻孔瞬间怒张出两个黑洞。   “卫欢和朱聪之所以查到面粉厂,就是因为听说了你不明不白地被亲爹打折了腿,觉得蹊跷,才会去查当年在你身边的人,你才是王九胜放出来的诱饵。是他的备用背锅侠。”苗队一字一顿地说,“你就没发现,这些事从头到尾都是王九胜策划,但他没有出面亲手做一件事吗?”   行脚帮的灰衬衫大步走进武林大会的会场,一张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杨清,你敢不敢回答,当年为什么把你自己的独生子打断腿,逐出丐帮?”   杨老帮主扶着拐杖,缓缓地站了起来。   灰衬衫大步上前,他的一个同伙不知从哪钻出来,手里抱着个非常老式的录音机。灰衬衫三下五除二地撕开了牛皮纸袋,先是从里面掏出一张合影,上面有三个年轻人,正中间是杨平,跟另外两位勾肩搭背:“有丐帮的老人记得吧,杨公子年轻的时候排场大得很,身边没俩跟班跟着就不出门,可是这俩跟影子一样的跟班现在人呢?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你们不奇怪吗?”   说完,他又从牛皮纸袋里摸出一卷磁带,是过去那种老式的录音座机电话里的磁带,非常沧桑。   灰衬衫把磁带高高地举过头顶,展览给众人看,随后冷笑一声,挑衅地盯着张美珍的眼睛,从她面前拿走了话筒,磁带放进了录音机。   一阵年代久远的杂音过后,传来男人带着哭腔的声音:“杨哥,这跟咱们说好的不一样啊,你让我们办那事的时候,没说要死这么多人!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不是说好了先把你俩送到外地躲一躲吗?”   这声音一出,老人们一片哗然,就是杨平。   “那我们还能回来吗?杨哥,求求你了,给我们句准话吧,我跟小齐现在天天一闭眼就做恶梦。”   录音机里的杨平说:“你俩怎么就这点出息?他们行脚帮还没尿裤子呢,这事他们占大头,查不到你们身上,那几个放火的,除非他们是不想活了,不然不会说走嘴的,牵连不到你们身上。再说了,这事苦主们说得清么?一开始假绑架案谁策划的——为什么让你俩出去躲一躲?就是怕你们俩这幅熊样露陷!放心吧,几个月,多说也就一两年,没人记得这件事了,你俩就回来该干什么干什么。”   丐帮的老宋愣了半天,难以置信地抬头看杨清:“老帮主……”   丐帮立刻做出回应:“这种录音可以伪造。”   “可不是么,”灰衬衫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当年这两位兄弟逃离燕宁之前,确实长了心眼,记得给电话录音了,可他俩大概没想到,这事这么久了才被翻出来,技术又进步这么快吧。”   “就算是真的,这盘磁带怎么会落到你们行脚帮手里?”   “问得好,因为我们行脚帮也是苦主啊,”灰衬衫一拍手,指着阮小山“啧”了一声,“看看,看看这人都成什么样了,前辈,你七年牢白坐啦,知道吗?从头到尾,都是让人牵着鼻子走呢!”   阮小山好像已经傻了,整个人木呆呆地站在一边,灵魂出窍似的轻轻“啊”了一声。   灰衬衫唉声叹气地摇摇头:“照片上的这两位也可怜,被杨平利用完一扔,管都不管。这二位东躲西藏,被朱长老家的后人追杀,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写信给杨公子求救,结果也石沉大海。后来这两位被杀人灭口,死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面粉厂,临死前可能是冥冥中有种预感,他们把这些东西托付给了我们北舵主——杨帮主,两条冤魂临死前的信里写了什么,你看过的,还记得吗?”   杨清终于睁开了眼睛,平静地看着他,不知为什么,看见那老人的眼神,灰衬衫忽然说不下去了。   丐帮最后一代帮主,五绝之一“穿林风”杨清终于开了口:“信上写‘我们都是为你办事的,你答应过保护我们,你还答应过,风头过了就让我们回燕宁,可是我们东躲西藏了十几年,他们也都死了’。”   嘈杂的会场一时鸦雀无声。   “诸位,美珍方才没把话说完,今天托小喻爷请大家伙来,是我的意思。”杨清又缓缓地往前走了一步,“我是来认罪的。”   此时,五星的燕宁大酒店客房里,王九胜慢条斯理地从兜里摸出一个望远镜,对着窗外瞭望城市风景。   他身边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子一直在焦躁地踱步——如果阮小山在这,也许都认不出了,这一身名牌的中年男子,就是他当年在招待所打工的小兄弟,声称自己偷听到了丐帮密谋,让他们一步一步地断送了自己。   “王总,那玩意行吗?”中年人问,“它……它就算拿到警察局,能当证据吗?”   “不能,”王九胜不慌不忙地说,“三十多年了,铁证都锈成渣了。”   “可……”   “可是逼到这份上,杨清会自己承认的。”王九胜说,“不然他怎么解释当年不明不白地把杨平逐出丐帮的事?公检法要证据严谨,杨清不用,杨帮主要脸。当年他为了私心昧下了那封信,这么多年说不定都没睡着过,事到如今还狡辩?放心,他没长那条舌头……哎哟,真来了。”   中年人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他,王九胜把望远镜递给他,指点道:“那,看见没有,警车——跟着咱们的人来的。”   给灰衬衫送文件袋的行脚帮弟子才把车开进一个小院,就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警车包围了,警察们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把他拷走了。   小院距离王九胜藏身的宾馆不到五百米,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   “切断会场信号,埋伏警察,想引我出去,”王九胜轻轻地笑了一声,“这是那个小喻爷的手笔……现在的小崽子们都这么会自作聪明吗?”   中年人擦了一把冷汗,喃喃道:“这太悬了。”   “悬什么,我早料到了,”王九胜说,“再说我就算跟警察走一趟,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躲着他们也只是怕麻烦而已,走吧,这太近了,咱俩也稍微往远处转移一点。” 第一百一十二章   “你这车真不错。”王九胜翘起二郎腿,摸了摸车里的真皮内饰,“外面看低调,坐起来真舒服——哎,小陈,我让个大区副总给我当司机,是不是委屈你了?”   开车的中年男子就陪着笑说:“我以前就是给人端盘子的,连后厨都混不进去,要不是您,哪有今天?应该的。”   他这话说了一半,忽然不再从后视镜里与王九胜对视,装作专心看路的样子,伸手打开了冷风空调,手从方向盘上滑下来,留下一片汗渍。   可是椅背挡着,王九胜却没看见,他放松地伸展身体,饶有兴致地望着窗外的燕宁街景:“能跟对老板,你已经比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强了。慢慢你就明白了,脑子不清醒的人是大多数,你看杨清、杨平、张美珍他们这伙人,拿着智能手机、点外卖坐高铁,脑浆还是上个世纪那碗。时代变化这么快,以为自己是辣口的老姜啊?”   司机随口附和,可能是当了“总”,拍马屁的本事退步了,他没能附和出花来。   好在王九胜也不介意:“许家人都是傻逼,丐帮那一帮臭叫花子,连傻都说不上,脖子上顶的都是夜壶。我看,整个燕宁城,按着头挨个数,也就那个喻兰川勉强算个正常人,毕竟学历高,就是嫩了点……哎,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说话挺矛盾啊,一会说经验不管用了,一会又嫌年轻人嫩?”   司机:“……”   王九胜可能是一个人在语言不通的小岛上憋的,表达欲望相当强烈,提完问题,他又跟蹩脚的老师讲课一样,自问自答道:“其实不是,人事代谢,万变不离其宗,你得提炼经验,就得抓住那个‘宗’,不是落表面功夫上——那什么面子啊、江湖义气啊、桃李春风一杯酒啊,这都是要‘变’的,都是糟粕——过去兄弟打架你助拳,那是义气,现在你再试试,抓进去就判你几年!我就不明白,都什么年代了,许家那帮大傻子还没事收藏邪功玩?练成东方不败,你躲得过枪子导弹吗?不变的是什么?不变的就是势力、权力,帮派可以不存在,但势力在,你的人望在,就算没有头衔,也是无冕之王,想当年,咱们福通达是怎么做起来的……小陈,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司机说:“哎哟……是!忘了拐弯了,听您说话太入神了,我这……这几年一直在外地,燕宁的路本来就不熟……”   “没事,反正咱们也不赶时间,多兜几圈,”王九胜摆摆手,没在意,饶有兴致地续上了自己的个人演讲,“经验都得这么提炼,看事情不能光看表面,得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这回在桌子底下捡块肉干吃,下次还就知道上桌子底下找,那是狗!”   “狗”字话音没落,司机突然一个急转弯,左拐进了一处标明了不让左拐的路口,然后急刹车。   王九胜在后座没系安全带,整个人被颠得东倒西歪:“你……”   “王总,对、对不起。”司机僵在车座上,嘴里的话跟人以同一个频率发抖。   王九胜忽然明白过味来,睁大了眼睛:“陈大柱,你干什么?”   “我、我、我没办法,王总,我真……就是个混混,没别的本事……我还有老婆孩子啊,我老婆才刚生了二胎……她、她会杀人的!拿我全家威胁我,我真的不敢……”   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呢?   一个十几岁就出卖朋友的人,长到了四五十岁,出卖朋友的价码会比小时候高一点。   狗除了会在桌子底下捡肉吃,还改不了吃屎。   王总免费传道受业解惑,总结道理一套一套的,看来是忘了理论联系实际。   王九胜呆愣了两秒,反应不能说不快,他趁司机叽叽咕咕地忏悔没来得及锁车门,一跃而起,撕开车门就开始狂奔。   而好像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似的,他这么撒腿一跑,附近忽然响起了警笛声。   但无论警方来是不是巧合,警察肯定不会拿“杀你全家”威胁群众合作的,王九胜大惊之下,理所当然地想:肯定是许家人。   王九胜是专门回国跟张美珍争权夺势的,因为这项活动的特殊性,而且他本人又多疑,怕行脚帮内部有人意志不坚定被策反,所以身边只留了最心腹的一个人——这人在三十六年前那件事上跟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而且完全靠自己发家,肯定不会倒向张美珍。   可他没想到,这人没倒向张美珍,倒向了许家人。   而因为他的多疑,他身边没留足够的人手。   王九胜知道许家人对他借刀杀人、还让他们损兵折将的事很有意见,可双方认识这么久了,大家一直是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利用是互相利用,就算有误会,也该让他收拾了自己这摊事,慢慢解释,补偿也可以啊!   现在这样对双方有什么好处!神经病吗?   光天化日之下,王九胜发足狂奔,觉得自己好像被两股影子追,一边是警察,一边是许家人。   他呼风唤雨多年,全靠阴谋算计,年轻时练过一点功夫早就还给了死鬼师父,像大多数中老年男子一样,才跑几步,他那副贼心烂肺就一起揭竿而起。   王九胜太阳穴的血管暴跳,眼前发黑、大脑发白,来不及细想这里为什么会有警察,只能拼命祈祷让许家人撞上警方。可一转念,不对!那个陈大柱知道他太多事了,万一他也落到警察手里可怎么办?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慌不择路,身后的车声越来越近,前路已经看见了准备拐弯的警车车头,要把他夹在中间!   王九胜狠狠一按胸口,使出了洪荒之力,瞄准了路边的墙,纵身一跃——人在危急关头确实能超水平发挥,这一起跳,几乎让他找回了年轻时的轻功功底,他没顾上被砖刮花的皮,一个跟头翻了上去,居高临下地一瞥,见警察已经堵死了两头,而许家人可能是害怕警察,没露面。   这就还好——被警察堵,比许家人追杀强,能脱身。   王九胜喘了口气,后背一阵刺痛,胸口发闷,他兜里有药,只是来不及吃了,他转身要往下跳,就在这时,耳畔突然刮来一阵小阴风,王九胜下意识地侧头闪开,感觉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耳垂过去了,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然后,有人笑了起来:“哎哟,王总,狼狈啊。”   王九胜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见不远处一棵大树上,一个人双脚悬空一般,站在树梢上,在已经热起来的暮春时节,她仍然穿了一件长外套,兜帽和口罩把整张脸遮得只剩一条缝,刀似的目光从那里射出来。   她伸出左手,修长的手指间翻滚着银色的小刀片,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沉:“咱们终于见面了。”   王九胜瞠目结舌地呆立在那,一时间,连身后狂追不舍的警察也忘了。   卫欢、卫骁……他们一个一个死在他手上,可是万木春如其名,真能“随风潜入夜”。他无数次午夜梦回,在三寸二分长的刀锋下惊醒,或是被阴影下可疑的影子吓得心律失常,神经质地一遍一遍检查门窗。   就在他以为万木春终于除了根时,萦绕他多年的噩梦竟然悠忽成真。   可是她不是死了吗?   他们不是都死了吗?   这些杀手不都像吸血鬼一样,躲在黑灯瞎火的地方吗?   王九胜嘴唇开始发紫,脖颈上青筋随着呼吸暴露出来。   树上的人轻飘飘地一跃而起,树枝都没有惊动,像个鬼魂,一步一步地逼近他,她打扮像卫骁、但举止更像卫欢,不依不饶。每靠近一步,就像是把他喘气的空间挤压一点,王九胜仿佛已经嗅到了刀口的腥气,艰难地抬手抓住胸口,脚却像是已经陷进了泥潭里,一动不能动。   下一瞬,那可怕的杀手忽然从原地消失,王九胜只觉得眼前一花,他想:完了!   奔过来的警察们只见目标王九胜原本要跑,突然抽了羊角风,他双手在眼前乱挥,然后就这么手舞足蹈地从墙上栽了下来。混乱间,他好像是把自己衣袖上的金属拉链头甩到了脖子上,脖子一凉,他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惨叫声太瘆人,让冲在最前面的民警以为他不小心把自己捅了,连忙跑过去一看,发现王九胜毫发无伤,浑身抽搐,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攥着胸口,死命地在地上倒气。   “叫救护车!”   “这货有心脏病吗?”   “到底是做了多少亏心事,看见辆警车能吓成这样……快快快,谁过来给他做个心脏复苏!”   于严跟着同事们跑过来,抬头往墙那边的大槐树上看了一眼,槐花香气扑鼻,人影已经不见了。   欠债要还,欠命要偿。   懦夫背负千钧,总有一天后继无力,被压在群山之下。   阴谋者,终于众叛亲离。   刺眼的天光照进鸦雀无声的“武林大会”里,杨清眯了眯昏花的老眼,被晃出了一点眼泪。   守在后门的民警冲喻兰川打了个手势,悄悄地进来,把会场里几个行脚帮的余孽带走了,最后两个民警来到老杨和丐帮旧人们面前:“您几位还是得跟我们回去,做一趟笔录。”   杨清点点头,把拐杖递给张美珍,然后整理衣襟,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朝着人群磕了个头。   张美珍站在旁边,看着他的背影,说来真是奇怪,她曾经觉得他高大极了,不管什么时候都站得笔杆条直,身后那根高贵的脊梁像条山脉。可是这么一跪,他又小了,小得能团成一团,空荡荡的衬衣长裤包着,里面的灵魂和肉体干瘪如隔夜的药渣。   这回她没有眼泪了,因为眼线不太防水,眼泪一冲得成鬼。   “张……舵主,你看这……”旁边被她请来的行脚帮老人们面面相觑,意意思思地叫了她一声。   张美珍就从兜里摸出了红色的玛瑙蝙蝠,双手捧着端详片刻:“散了吧。”   “啊?”   “丐帮散了,行脚帮也散了吧。”她摆摆手,随手把那通红的“五蝠令”一扔,“都散了吧。”   五绝最后一缕遗风,散了。   阮小山凄厉地大叫一声,不似人声,像报丧的老鸦。 第一百一十三章   警察们一进来,就起到了清场的作用。   张美珍扔了五蝠令,独自离开,宾客们落下一声叹息,曾经的当事人们也三三两两地走了,阮小山们嚎得筋疲力尽,终于意识到,流逝的光阴如水,一切都已经无法回头,于是他们彼此搀扶着,踉跄而出。   偌大的会场,只剩下零星几个活物……与窗户里透进来的光。   韩东升站起来,帮忙收拾起会场残局,心里无端升起几分说不出的滋味。站起来的时候听见膝盖响了一声,他就为了排解愁绪,没话找话地跟喻兰川闲聊:“坐这么长时间,腰腿都难受了,真是老了。”   喻兰川随口回答:“有时间还是锻炼一下吧。”   “哪有时间,”韩东升一笑,“一家老小呢,熊孩子也不懂事,三天两头我就得被老师找过去挨顿训,破工作没几个钱,老加班,还不能不干……这不是今年想提副主任么?说来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每个月倒能多赚两千。哎,见笑,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拿到小喻爷面前说……”   喻兰川:“笑什么,谁不想升职加薪?我还等着涨工资,好早点还完贷款呢。”   闫皓轻轻地拉了悄悄一把,悄悄茫然地抬起头,只是发呆,她像是头顶开了个口,再也压不住魂魄了,而灵魂失了重,就要这样高高地飞出去。闫皓不知道怎么劝她好,于是也去帮忙收拾桌椅板凳,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韩东升和喻兰川聊天,他不由自主地顺着他们的话音想到了未来。   二十大几了,他又不能总是依靠江老板,闫皓想,自己读书不太行,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做服务性的工作可能也不太行,大概还是学一门手艺好吧……在幕后默默干活的那种,以后只要勤快,走到哪都能混口饭吃。   每个人都有期待,但都不敢太期待,都在沉浮,但都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生活的惯性。   悄悄忽然打了个激灵,像个梦游的人突然降落人间,看着车水马龙不知所措,她呆了良久,弯腰捡起自己的行尸走肉,没吭声,自己出去了。   喻兰川朝着不知所措的闫皓使了个眼色,闫皓愣了一下,连忙追了上去。   韩东升叹了口气:“幸亏……还小呢。”   幸亏她还不到十八岁,人生才刚开个头,来得及从头来过,也来得及逆风翻盘,不至于把余生过成狗尾续貂。   韩东升忽然问:“小喻爷,今年年底,武林大会还开吗?”   “不了,没人帮我组织,我也没那么多时间。”喻兰川说,“回头拉个微信群,各地的朋友在线联系一下,大家逢年过节互相发点红包,互相问候一下就得了。”   韩东升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空无一人的会场。   喻兰川是明白人、有能力,功夫扎实,人品端方。他刚搬到一百一的时候,老人们都在期待这个年轻的寒江七诀传人——期待他几十年后,能像老喻盟主一样,海纳百川,再把日渐衰微的旧江湖遗梦圆回来。   谁知他太明白了,韩东升想,干净利落地就把燕宁城里的这场“梦”叫醒了。   老盟主喻怀德先生晚年不问世事,闲云野鹤得像个神仙,想来,也该是看明白了大浪淘沙的时代,只是身为五绝之首,到底是意难平吧。   韩东升回过神来,再一偏头,喻兰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警方撤退,会场信号终于恢复,喻兰川沉寂半晌的手机震了,他低头一看,两条信息,一条是于严告诉他王九胜及其同伙已经被逮捕了,但是王在逃跑途中运动过量,心脏病突发,只能先送医院。   另一条来自某位斗图天后,是一张灰头土脸的微信表情“我要饭回来了”。   喻兰川:“……”   喻总凡事讲究效率,从来不回这种毫无意义的无聊信息,于是收起手机,面无表情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他冷峻的表情渐渐裂开,露出了一个微笑来。   就这么着,又过了一个月,螳螂生,鹏始鸣,反舌无声,暑气初露端倪。   “梦梦是回来了吗?她翻译的那个前两天朋友圈里又开始更新了。”   “星之梦没开门,她以后还在这干吗?”   “店不知道,不过她不走吧,她现在好像接管‘星之梦’微博的皮下了,这两天官博更新也勤快多了,好多有意思的东西,不像以前一样就知道卖东西了。”   杨老帮主去了一趟警察局,很快回来了——虽然是知情不报,但这事时间太久远了,过了追溯时效,再说他也那么大把年纪了。回来以后和杨逸凡交代了一声,他就离开燕宁,回老家去了,张美珍陪着他走的,托甘卿替她照顾家。   临走的时候,甘卿帮她收拾行李,行李塞得鼓鼓囊囊的,最后剩了一大把唇膏唇釉,足有三四十根,实在没地方放,甘卿到处找犄角旮旯塞,塞出一头汗:“美珍姐,你随便带两根口红不够用吗?”   一身是嘴怎么的?   张美珍翻了个白眼:“颜色不一样,质地不一样,色系也不一样,互相不能代替的,你懂个屁,不讲究的色盲。”   甘卿:“……哦,那行吧。”   张美珍之前决定去医院找杨清的时候,曾经洗尽了铅华,但好像只有那么一小会,回来以后就光速原形毕露,又变本加厉地花枝招展起来,尽显妖女本色。   甘卿艰难地拉上最后一个小包的拉链,转头看向正一丝不苟刷睫毛的张美珍,忽然问:“美珍姐,您还……”   爱那个人吗?   张美珍:“嗯?”   “没什么。”甘卿觉得身为晚辈,问这种问题不太好,于是又咽了回去——到底是感情深厚吧,她想,要不怎么会陪他回老家呢?   “你是想问老杨吧?”张美珍用棉签蘸走了多余的睫毛膏,漫不经心地说,“老杨的意思,应该是不再回来了,燕宁墓地太贵了,孩子虽然手头挺宽裕,但老东西没什么财产留给她,还是想多给她省点钱,老家什么都有,到时候跟杨平他妈合葬就得了,现成的地方。”   甘卿:“啊?”   “我啊,我送他一程。”张美珍说,“这么多年的交情了。”   甘卿愣了愣,听出了一点别的意味。   张美珍就转过身来,拍了拍她的头:“还是爱自己重要,把自己爱明白了,有余力再爱一爱别人,没有就拉倒。也不用爱得那么隆重,轻松随意一点,对大家都好,是不是?”   甘卿抬头看着她,张美珍“啧”了一声:“算了,我看你也不用我嘱咐,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你……哎,说曹操曹操就到。”   她话没说完,就有人按门铃,张美珍捏着嗓子答应一声,拉开门,对喻兰川说:“哎哟,小帅哥,来啦?”   喻兰川弯腰帮她拎起行李:“车在楼底下等你们了。”   “行行行,这就走,我不在这妨碍你俩约会了,行了吧?”张美珍叹了口气,嘱咐甘卿,“你别忘了给我收快递!”   甘卿送她出门,叹了口气:“知道,万一有中老年资深鲜肉找你,就让他们先拿号排队。”   张美珍背对着她挥了挥手,上了杨逸凡的车。   大概是乡下路不好走,杨逸凡从公司找来一辆越野车,那车线条干干净净,大马金刀地往院里一停,透着股混不吝的野性,把院里其他小轿车和商务车衬托得都小家碧玉起来,喻兰川也难以免俗地多看了两眼。   甘卿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别看了,等有钱了给你买。”   喻兰川听完,非但没感动,还震惊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吗?我不等,等到死也等不到怎么办,向天再借五百年?”   甘卿:“……”   喻兰川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穷疯了,都出现幻觉了?”   甘卿查了查自己的银行卡余额,无话好说,灰溜溜地闭了嘴,回家干活去了——她一来练手学习,二来也是想赚点外快,替一帮神神叨叨的神棍公众号从外网上扒拉占星的小资料,拿回来抠着字眼翻译整理了。这一阵还有个野鸡书商,闻讯找上门来,想让她帮着攒一本玄学和鸡汤结合的“畅销书”,她还没考虑好答不答应,因为在自学口译。   手头的活都是小活,花时间,赚的都是仨瓜俩枣。   甘卿每月初都志存高远,想养一个昂贵的喻兰川,每到月底都对着余额跪一下。   英雄气短。   有道是钱难赚,屎难吃。过日子到底是比考大学、练左手刀都艰难多了。   福通达公司被爆出大额洗钱、涉黑,那一帮人谁也跑不了,底下人已经顶不住,开始卖王九胜了——这是刘仲奇小朋友刚放暑假的时候,小于警官带回来的消息。   于严来的时候没空手,带了一堆饮料水果,来庆祝喻兰川篡位……不,顺利升职。   “兰爷,你这是要走上人生巅峰的节奏啊。”于严蹲在地上,一边帮他拆快递一边说,“啧”了一声,发现喻兰川买了一堆家居用品,是打算把这老旧房子从里到外地收拾一回,“这回真是‘喻总’了。新名片什么时候印出来,给我一张,我沾沾喻总仙气,过瘾。”   厨房里传来喻总矜持的声音:“这有什么过瘾的,我以前也兼了底下好几个项目公司的董事,少见多怪……你给我走!不许碰锅,切你的菜去!”   喻兰川眼疾手快地把甘卿从锅边拎走,以防这位朋克系的大厨搞出太先锋的口味:“你是个打下手的切菜小工,别老想篡位当大厨,摆正自己的位置!”   于严震惊地说:“你让人家在你家干活,还只能打下手?为什么你这种货色都能脱团?”   甘卿探出头,小声说:“惯的。”   喻兰川在煎炒烹炸的油烟声里没听清,直觉他俩没说自己好话,于是一手拎着炒勺,一手伸长了,拎起甘卿的后领,把她拽了过来。   甘卿:“怎么又动手动脚的……”   她话没说完,就见喻兰川从旁边炸好的丸子里捡了一颗,仔细吹了吹,一脸严肃地递到她嘴边。   甘卿看了看他,喻兰川一垂眼,挡住了眼睛里的忐忑:“别游手好闲的,给我尝尝咸淡。”   甘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喻兰川看着她的头顶,抿了抿嘴,紧张地观察她的反应——他留学多年,饭是会做,只是不爱做,因此水准平平,甘卿是跟着大厨长大的,虽然现在长成了一副吃屎也能活的样子,他却不想让她再受委屈。   甘卿十分捧场,好话向来不要钱:“唔,正好,好吃!小喻爷干什么什么行。”   喻兰川听完,先松了半口气,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见她没有一点勉强,又松了另外半口气,然后这位先生一边美滋滋的,一边还装得大尾巴狼一样,一抬下巴:“用你废话。”   于严没眼看,默默退出厨房,对蹲在沙发上背课文的刘仲奇往身后一指:“惯的。”   喻兰川这回听见了:“老咸,你没事下楼买包白糖,别给准高考生捣乱!”   于严:“老子是客——人!你怎么支使客人,不要脸!”   喻兰川:“……”   甘卿赶紧说:“我去我去。”   她说完,似乎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自己也愣了一下。   于严:“哦,你不是客人。”   喻兰川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装作专心致志地打开一瓶酱油开始闻——仿佛那是82年的高贵酱油,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   甘卿屈指弹了一下起哄的于严,转身下了楼,去最近的小超市,买了白糖,又想了想,从冰柜里挑了几盒冰激凌,一起结账——喻兰川爱吃,但不好意思说,每次她买,他都要展望一下她中年发福的未来,展望得她吃不下去,剩下半盒,下次再去找准没有了。   盛夏蝉声嘈杂,一百一院前的林荫路却有一片遮阳的绿廊,人走在其中,有种倦怠平静的惬意。   甘卿拎着冰激凌从小店里出来,脚下无意识地踩着超市背景音乐的节拍,有轻有重,有滋有味。   就在她要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她脚下的节拍突然乱了,马路对面一个在路边纳凉的老太太瞪着她,面露惊恐,与此同时,尖锐的风声“嗡”地掠过——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辆面包车毫无预兆地向甘卿冲了过来, 角度异常刁钻——这面包车前盖很“扁”,基本是平的, 不像普通轿车一样有个突出的“鼻子”,这样, 即使甘卿反应过来了,她也没法按住引擎盖借力把自己撑起来, 只能选择跑。可人又不可能跑得过疯狂的机动车,别说是她,闫皓都不行,而她正好走到马路正中间,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也不可能在两步以内跑到路边找掩护。   甘卿像是沉醉在东风里昏昏欲睡,忽然有人往她脸上泼了一碗凉水, 心里其实还没反应过来, 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电光石火间,甘卿倏地往前蹿了一小步,来不及细想,她伸手一抓, 全凭感觉,一把拽住了那面包车的后视镜,后视镜连她一起往车门方向甩去, 甘卿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到了极致,刚好和那疯狂的面包车擦身而过,她的人字拖掉了一只, 手里的超市塑料袋也飞了出去,冰激凌洒了一地,被车轮碾过,横尸马路。   后视镜承受不住人体的重量,“嘎吱”一下断了,折断的瞬间,甘卿用五指扣住了车门顶,看清了面包车里的人。   那是个陌生人,四十来岁,一个男的,面部骨骼凸出,一点薄皮捉襟见肘,就快盖不住,眼睛里冒着不像人的红光。隔着车窗,他居然还跟甘卿对视了一眼,随即呲牙一笑,猛打方向盘,面包横着飞了出去,就要撞向路边!   甘卿整个人像被大风掀起的裙摆,扣在车顶上的几根充血发紫,指甲瞬间就劈了。单凭一只手的指力是无法承受这么大力量的,甘卿被甩了下来,腰腹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半空中一拧,仓促间,她好歹保持了双脚落地。   她半跪在地上,还没等站起来,那车又自杀似的往路边小店的墙上撞去,要把她挤死在其中,已经没地方躲了,就在这时,一辆越野车突然冲出来,撞在了面包的屁股上,被追尾的面包车整个弹了一下,两轮翘起,砸在了两棵大树上,司机的头和左侧车窗来了个亲密接触,晕过去了。   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杀气腾腾的刹车印,直到这时,方才差点被撞破门窗的店里的客人才反应过来,靠窗坐的一排全体起立,腿脚往里跑、脖子往外伸,站成了一排惊慌失措的斜杠。   甘卿浑身的冷汗一下冒出来,浸透了她薄薄的t恤,她抬头往救了她一命的越野车上望去,只见一个叼着烟、纹着身的壮汉推开车门走了下来,沉着脸看了一眼自己有点弯的前保险杠——正是悄悄那个宠物店的老板。   悄悄离职走了,除了闫皓,她没给任何人留联系方式,店里的猫狗蔫了好几天,老板又一时雇不到人,只好每天自己亲自来看店,把人和动物都看得十分的愁云惨淡——附近的宠物主人临时出门想寄养的,看见这么一位,都不敢把猫狗往里送。   宠物店老板打完电话,上前拉开面包车门,探头看了一眼,冲甘卿说:“哎,这小子还有气……”   他话没说完,面包车司机突然睁眼,一道寒光劈向宠物店老板,随即只听一声轻响,甘卿用手背撞开了面包司机手里的匕首,横肘撞开了宠物店老板,他俩在狭小的空间里眼花缭乱地较起劲来,那司机突然哑声惨叫了一嗓子,匕首“呛啷”一下脱了,虎口筋腱处落下一道血痕。   宠物店老板反应还挺快,上前一步踢飞了那把匕首,没等甘卿反应过来,他海碗大的拳头就怼向了面包司机的脸。面包司机本来就两边凸中间凹的脸差点让他怼成陨石坑,两行鼻血潺潺而下,他往后一仰,又不动了。   甘卿:“……”   宠物店老板瞄了甘卿一眼,一言不发地从自己后备箱里翻出一卷绳子,把晕过去的面包车司机拎出来,扔在地上五花大绑了,完事用脚尖踢了他一下我,对甘卿说:“我报过警了,这人你认识吗?”   人不认识,但甘卿认得他方才那一刀的手法——刀光如惊霜闪电,短促地一闪,自下往上——是他们自家门派的基本功。   这是许家人。   她一时沉默,宠物店老板也不追问,蹲在路边叼起根烟,翻开通讯录找汽修和保险公司,声音有些含糊地说:“我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不过既然不是普通人,就不要强行过普通人的日子了吧?要不然周围路人都得跟着你倒霉。”   甘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方才差点被殃及池鱼的店里,路人们鱼贯而出,但都不敢靠近,远远地围成一圈,拿着手机拍照。   她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可我……就是普通人啊。”   “普通人?”宠物店老板看了看她的手,劈成两半的指甲留下了一条血痕,已经凝血了,干涸的暗红凝在她的指缝里,那里有一把带血的剃须刀片,“普通人你带刀干什么?”   甘卿无言以对。   “西一拗……骁。”年幼的女孩笨拙地举着铅笔,在小田字格本上写鬼画符,“师父,这个字好难啊,怎么这么多画……哎哟。”   “我还没嫌笔画多呢,”卫骁在她的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那是你师父的大名。”   女孩歪头琢磨了好一会:“你不是叫卫长生吗?卫长生是小名呀?”   卫骁避而不答,伸手敲了敲她的作业本:“字认完了吗,别走神。”   女孩撅起嘴,不再纠结师父的多变的姓名,唉声叹气接着写作业,屁股上长钉子一样,写一笔晃两下,小眼神老往窗外飘。   卫骁:“总共也没有几个字,写完了再出去玩。就知道玩!”   “我没想玩,谁想玩了?”女孩故作老成地皱了皱鼻子,“我想出去练刀,你说等我满八岁就教我庖丁解牛的!”   卫骁敷衍地说:“你还够不着灶台呢,不急。”   “我没说要学切菜!”女孩说,“我要学庖丁解牛,咱们门派家史上的那种,门派家史我都查字典看完了!我以后也要继承万木春的衣钵。”   甘卿小时候瘦瘦小小的,还皮,在外面什么都想摸一把,因此总生病,卫骁带着她练功夫,是为了强身健体,给她打了个很结实的基础。他是一代大家,触类旁通,什么都教,就是不教她“庖丁解牛“。小甘卿纠缠不过,于是每天赖在厨房看他切菜——因为据说万木春一手功夫全在指尖,不管动刀切什么都会带出来——然后自己摸索着瞎练,差点割伤了自己手上的血管。卫骁怕她自己鼓捣练坏了,实在没办法,只好大致给她讲了讲,嘱咐她不要用,也不要在外面提起“万木春”。   “为什么不能提‘万木春’?”   “因为从你师祖那一辈开始,我们就金盆洗手了。”   “洗手了就不能提自己叫什么了吗?”   “你会有麻烦……”   “我不怕呀!等我长大了,我能把他们都打得满地爬!”   卫骁叹了口气,头疼地看着听不懂人话的小徒弟:“不吉利啊,小东西,春字‘润物细无声’,无处不在、无处在——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难道想变成声名的影子吗?不要和万木春扯上关系。”   小徒弟人话都听不懂,意味深长的人话更听不懂,听完只觉得自家门派更神秘、更厉害了,中二之魂呲出一团小火苗,她于是五迷三道地扑火去了。   甘卿扭头看向一百一十号院门前的林荫路,方才觉得清凉惬意,现在她才听见树丛间聒噪不止的蝉声,细密的树叶间,像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盯得她冷汗未消,又已经如芒在背。   警车很快来了,紧接着是喻兰川的电话:“白糖楼底下超市就有现成的,不用鲜榨,你是跑南方拉甘蔗去了吗?快点回来,我下午还约了换窗户的师傅呢。”   甘卿:“你们先吃吧,我……”   一个警察跑过来:“还得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   喻兰川从电话里听见:“什么?做什么笔录?喂?甘卿你又干什么去了?甘卿!”   开车撞她的人是个通缉犯,公安系统里有他的dna和指纹信息,据说是以前一桩抢劫杀人案的嫌疑人,一直在逃,没想到在这落了网。现场的目击者很多,再加上到了一百一以后搀和过那么多事,甘卿已经跟本地公安干警们混了个脸熟,所以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明白了,民警们就让她回家了。   她走出来的时候,看见喻兰川和于严在街对面等着。   于严说:“我同事刚跟我说了,这些人都有同伙,不过你放心,我们会一直跟进的。最近出门小心点,有什么消息,我随时告诉你们……实在不行,想申请保护也可以。”   还能保护一辈子吗?   甘卿客气地冲他笑了一下,没回答。   小于警官又嘱咐了几句,急着去了解情况,步履匆忙地走了。只剩下喻兰川一个人沉默地站在街边。   “不是说下午要换窗户吗?”甘卿若无其事地冲他笑了一下,“改时间啦?”   喻兰川没回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甘卿于是走过去,拉起他的手,往回走去。   从这里回一百一,有两站地远,燕宁的盛夏,高温暴晒要持续到傍晚七点左右,喻兰川平时是一定不肯走回去的。然而今天,他却有点走一步少一步的感觉,任凭她牵着。   两个人的手心里很快出了一层汗,黏糊糊地粘在一起,喻兰川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甘卿往前一拉,两只手就在汗水里滑开了。   “我师祖沾了时代的光,才能借机金盆洗手,我师父改名换姓,连墓碑上都不是本名……可是我和卫欢这两个不孝徒弟,年少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很厉害,谁也不听老人言,”甘卿说到这,转过头来,“威风过了,当然也有代价。”   喻兰川的牙关绷得死紧,眼眶微微红了。王九胜被捕,行脚帮分崩离析,甘卿履行了她“平安回来”的承诺,他本以为风波已经过去了,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是杞人忧天,一切都在往正轨上走。   可原来,凡事都没有侥幸。   他只能干巴巴地说:“你先别想太多,我来想办法……”   甘卿:“许家人大本营根本不在燕宁,这帮人在穷乡僻壤的地方东躲西藏,你有什么办法?”   “他们东躲西藏我不管,但只要他们来燕宁……”   甘卿笑了一声,打断他:“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喻兰川无言以对。   他从十六年前,就努力地想摆脱无力感,他自律、强硬、冷静而有条理,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渐渐几乎有种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   可原来生如浮尘,无力感才是贯穿人一生始终的东西,长大没有用,练成绝世剑法没有用,升任霸道总裁也没有用。   “不过话说回来,许家人怕我有怕的道理。”这时,甘卿忽然回头看向他,“东躲西藏的耗子,都怕无处不在的春风。”   “你放什么……”   “我不会像我师父一样躲起来,躲起来没头,”甘卿兀自说,“他们既然来找我,我当然也要拜访回去……唔,当然,用合法手段,不让你为难……你等我吗?”   “我等你多久?”喻兰川问,“一年、两年?五年还是十年?”   甘卿在两步以外凝视着他,没吭声,因为一诺千金,说到就得做到,拿不准的事,她不敢应。 第六卷 尾声 第一百一十五章 尾声(上)   假如一个女人因为其他的原因想离开, 那么潇洒的人也许会挥一挥手,祝对方前程似锦, 双方各自换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深情的人也许会愿意放下尊严, 一退三千里,恳求对方不要走。   可是喻兰川怎样都不行。   万木春的最后一个传人, 远远一瞥能把王九胜吓得心脏病发,她是不能留在人们视野中的,她理所当然地要终身与兜帽和口罩为伴,不能让人看见, 看见了,她就成了一块肉体凡胎的活靶子。   无论是公义还是私情,喻兰川也不可能强行留下她, 让今天的事再发生一次。   那么难道只有等待吗?   等……就能等到吗?   甘卿说, 躲起来的日子没有头,所以她会干脆和许家人杠到底,喻兰川相信她的分寸——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热血上头就挑断手筋的冲动少女了,她连在杨平身上开口子, 都能精准地控制伤口长度,让他够不上轻伤。她也许会成为一个合格的“赏金猎人”,颠沛流离地到各地公安局领奖金……那也是条活路。   可是这样的日子就有头吗?   许家人到处都是, 光他们知道的,就有在乡村传播邪教的、教唆家暴受害者杀人的、不择手段骗老年人棺材本的……品类繁多,不一而足, 就算她艺高人胆大,能毫发无伤地挨个扛过来,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毁一个窝点,就有一群漏网之鱼,她还会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结下新仇,越陷越深。   甘卿手心的汗被蒸干,她拍了拍喻兰川:“先回去再……”   喻兰川一巴掌打开她的手。   “哦,生气了。”甘卿想,她愣了愣,手指轻轻一蜷,若无其事地缩回,继续往前走去。   喻兰川却忽然一步赶上去,一把抱住她,手臂狠狠地箍在她的腰上。她身上不知是残留的沐浴液还是洗衣液,透露出温吞的玫瑰香,融化在这个难熬的夏天里。她的后背与腰线上隐约能碰到骨头,单薄的身体被双臂一拢,手臂还有很长一段富裕,不能抱个满怀,空落落的。   一片流动的云忽然信步而至,短暂地挡住了太阳,燕宁城自一个建筑的角开始漫过阴影,马路上火苗一样跳动的反光瞬间寂灭。喻兰川恍惚间觉得自己握住的像一张纸、一幅画、一个镜花水月似的泡影,而他自己的四肢被看不见的丝线捆着,累赘的肉体被万有引力押在地面,只要一松手,她就会飘摇而去。   于是他只能拼命地把手臂压得更紧,勒出了甘卿皮下的青筋来。   凡不能割舍的,都是囹圄。   甘卿没有挣动,目光随着阴影的边缘,眺往远处。从她在狱中接到卫骁的死讯开始,她就一直是轻飘飘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活,是喻兰川一把将她拉到了滚滚红尘里,口耳尽没,行将溺毙在其中。   她前两天还盘算过自己的存款,承认自己赚钱的本事不太行,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只能先一点一点磨练,慢慢攒。喻总养家糊口、清理房贷,她恐怕是插不上什么手了,走运的话,说不定等他还完房贷,她能攒出一辆车钱,一掷千金地博他一笑。   她对念书没什么兴趣,以前曾经为了亲人悬梁刺股过,只是无疾而终。她对身外之物也不怎么看重,以后想为了喻兰川柴米油盐,大概也得不了了之。   天生半途而废的命。   甘卿想:你可不可以不要换窗户了。   念头一起来,就风驰电掣地卷到了她舌尖,然而随即又让她给咽了。   因为这话听来无理取闹,是有点自私了。   当天晚上,甘卿就收拾了行李,她这一年也没添什么东西,塞一个包裹,比搬来时候带的东西还少,给张美珍发了一段长长的信息,说明以后恐怕不能替她收快递了,然后扒开窗户往外看。   以一百一现在的地价,应该不会像当初的泥塘后巷一样被拆得面目全非了,但她还是觉得不保险,还是觉得自己得把这一切都刻印在脑子里才行——就算风物不改,还有物是人非呢。   杨老以后要是没了,杨逸凡应该不会再住这院,她太潮了,跟这种叽叽喳喳的老居民小区格格不入;等韩周小朋友小学一毕业,韩东升他们全家也没必要再花高价房租,肯定还是要搬回自己家;悄悄走了,闫皓大概也留不下几天,他年纪轻轻,总不能给洗衣店看一辈子大门;喻兰川的房子据说月底交房……   到时候他也会走吧。   喻总前途无量,随便找个相亲论坛,把简历一挂,大把年轻漂亮学历又高的小姑娘愿意来面试他老婆的职位。   老楼相邻的两个阳台相距不到两米,甘卿听见隔壁的窗户响了一声,她没回头,只是说:“到时候我把新的联系方式发给你。”   隔壁的喻兰川没吭声。   “这个号码我不联系别人,一年两百估计够用了。” 甘卿又说,“你有空替我续个费,哪天不想联系了,就别再续了。”   一停机,我就明白了。   她说完,旁边的人仍不应。甘卿终于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小喻爷,你倒是吱一声……”   隔壁阳台的窗户开着,里面却没人。   甘卿一愣,这时,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砸响了,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刚一开门,喻兰川就抓着她的肩头,猛地把她往里一推,回手甩上了1003的门。   “我不等你。”他抵着她的肩头,把她按在了玄关狭窄的墙上。   喻兰川就像一盆行动的凉水,再严丝合缝的衬衫也能穿得十分清爽,自打降温气场,此时他整个人却好像烧起来了一样,连呼吸都比平时热,掠过皮肤的时候,几乎让人觉出滚烫来。   他泛着血丝的眼睛盯着甘卿,咬牙切齿地说:“我才不等你。”   随后同呼吸一样炽热的亲吻落下来,仓皇又痛苦,落在皮肤上,有一点被灼伤的错觉。   甘卿听清了他的话,僵硬了片刻,随后,她缓缓地抬手搭在他的后心上。   “也行吧,”她想,“那就……留个纪念。”   就当是分道扬镳前,更尽一杯酒。   蝉鸣声忽地变了调,从地下返起的丰沛水汽垂直上升,聚在云端,远处“隆隆”地滚起闷雷,潮声似的连绵不绝,大雨倾盆落下,这个寡淡平静的夏夜被雨水砸成了万花筒,一千个镜面里凝着一千个花花世界,光影摇曳、万红散乱,让人头晕目眩。   一宿如同一生,而浮生本就是一梦…   第二天,绒线胡同一百一十号院1003人去楼空,像从未热闹过一样。   三天后,喻兰川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与微信好友申请,留言是“年费两百”。   喻兰川给这个号码充了两百,一分没多,像个无声的约定。   “我才不等你。”他想,“你跟我等着。”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尾声(下)   “哥, 万一练不好,我会走火入魔吗?”刘仲齐一边紧张地问, 一边给喻怀德老先生留下来的剑谱包书皮。   喻兰川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本享受了课本待遇的《寒江七诀》,回答:“那倒不会。”   刘仲齐:“可是我听于大哥说, 他们去年抓的那个杨平就是个走火入魔的,可吓人了, 还没判完他就七窍流血死了。”   喻兰川的眼镜略微往下滑了一点,从镜框上看了刘仲齐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和少年解释这个问题——杨平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从小勤学苦练, 长大了还力争上游,自学邪功,可以说在练武方面真正做到了“终身学习”与“不断跳出自己的舒适圈”——剩下大多数人天资与努力程度之低, 是没有走火入魔基础的。   “不用担心, ”他随口糊弄刘仲齐,“正邪有别,名门正派的功夫安全系数高。”   刘仲齐兴致勃勃地问:“哥,那我什么时候能成一代高手?”   喻兰川诚恳地告诉他:“你要是带着这么功利的想法练, 一般都练不好。心态要放平和,记住以身体健康为第一追求,没事就当是广播体操, 每次有一点体会,都是意外收获,这样更容易体会到寒江暮雪、天人合一的境界。”   刘仲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总觉得他哥又在糊弄他。   “不懂?等你毕业以后天天爆肝加班,目睹身边的战友们一个一个倒在秃顶和三高手里的时候,你就明白了。”过来人喻兰川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专业是大概率事件——跟爸妈说一声,我还有事,先走了,今天不在家吃饭了。”   刘仲齐刚刚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成绩还不错,学校是第一志愿,软件工程专业。他父母特意从国外赶回来陪他过暑假,喻兰川上交了熊孩子,功成身退。   “对了。”喻兰川走到门口想起来,摸出一封实体红包,“生日礼物,喜欢什么自己买去吧,你生日我就不回来了。”   刘仲齐将满十八岁,就快成年了,被物欲横流的大人世界污染,已经不纯洁了,比起大哥的陪伴,新电脑新手机游戏氪金才是他的新欢,欢天喜地地捏了一下红包的厚度,他毫不留恋地说:“哥再见……你还回来吗?”   “回。”喻兰川背对着他穿好鞋,“过两年的,有功夫去你们学校看你。”   刘仲齐:“哥,我觉得你超酷的!”   “别羡慕,没结果,”喻兰川说,“你们家就没这个基因。”   说完,他就叫了辆出租,打车走了,避免跟他妈碰面,省得老太太逮住他,又用那种看失足少年一样痛心疾首的眼神看他,说他“真是喻家人”。   他本来就是喻家人。   喻兰川径直回到了绒线胡同一百一十号院,韩东升已经在那等着他了:“小喻爷,今年武林大会还照常开吗?”   “开,”喻兰川说,“盟主令我签了,场地时间照常,备案托付给于严了,十一月份我赶回来。到时候你催着点他……哎,说曹操曹操到。”   于严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飞快地跟韩东升打了个招呼,一把拖起喻兰川:“去你家,我跟你说几句话。”   1004收拾得窗明几净,喻兰川后来没有大兴工程,只是换了家具,重新摆布了一下,老旧的房子立刻就透出了跟主人气质相符的精致气息……只有窗户没换,依旧是那种老式的插销窗户,窗框上的油漆都掉了,斑斑驳驳的,与整个空间格格不入。   于严一步跨进他家,后脚还没来得及迈进门槛,就急急忙忙地说:“兰爷,我听人说了件事,吓我一跳,不知道哪传的谣言,他们都说你……”   喻兰川:“辞职了。”   于严倒抽了一口气,气沉丹田,“嗷”一嗓子:“你疯了吧喻兰川?你不愿意干介绍我去啊!”   喻兰川挑出一双拖鞋扔给他。   “是老板脑残,下属智障,还是客户奇葩?我告诉你说喻兰川,你们拿那么高工资,就有脑残智障奇葩精神伤害补偿在里头的,你没事作什么?还没出任ceo呢你就飘了!你老婆本存完了吗?买你这一身名牌刷的信用卡还了吗?还有二十多年房贷呢!”   喻兰川转过身,朝他一摊手:“卖了。”   于严像生吞了一根鸡骨头,哽住了,目瞪口呆地瞪着他:“卖、卖……你把什么卖了?你说清楚点!”   “那边的房,卖了,压在手里两年多,一手转二手,刨除各种税费,净赚一百万多一点,年投资回报率大概16%,加了杠杆的结果……唔,不过这两年投资环境也不怎么样,算差强人意吧,不赔不错了。”喻兰川一边说,一边不慌不忙地洗瓷杯,烧水泡茶,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让于严无端想起他们第一次向老杨求助时的场景。   于严:“……”   有人说,当代青年买房也像钱钟书先生说的围城,外面的想进来,里面的想出去,可其实也不太恰当,因为围城外面的人看着房奴狗们抠抠索索、每天疲于奔命地被房贷支使得团团转,笑话归笑话,回头还得埋头努力攒首付,预备着早一点把自己关进去,也过上这种疲惫又安全的日子。围城里的却很少想出来,还会在一定时期之内染上没事看房价的毛病,一旦发现自家厕所一平米长了一千,立刻就心满意足,获得了近似于“赚了钱”的错觉,连第二天出门搬砖都有劲了。   喻兰川是于严认识的第一个活的卖房人。   于严半天没回过神来,颠来倒四,嘴里就剩下一句话:“疯了疯了,喻兰川你疯了,你日子不过了?去年十一月……不对,梦梦老师一走,我就觉得你不正常了……”   丐帮和行脚帮宣布解散的时候,韩东升曾经问过喻兰川,十一月的武林大会还开不开,喻兰川当时一口拒绝,然而临到十一月,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却托于严帮忙走了手续,重新签了盟主令。   他把各地、各门派逐个登记,然后用了大半年的时间,以燕宁城里跟他比较熟的老人们为桥,亲自联系,梳理出一张明明白白的关系网,资源共享,自己先把寒江剑派历代掌门批注过的寒江七诀拿了出来。当代人没那么多门第保密意识,响应的人不少,尤其以年轻一代为主。随后,介绍工作、招租、大病求助、江湖救急、帮忙照看外地朋友到本地上大学的子女……等等,都顺理成章地发展出来。   喻兰川完成铺垫,直指东躲西藏的“魔教”许家人。   上个月,西南地区就有三大门派合作,端走了许家人一个给人洗脑的窝点,从里面抖落出一大帮在逃犯,个个身后带着悬赏,加在一起还挺可观。   这事传开以后,不少一直觉得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高手”们都有点跃跃欲试,喻兰川笑了笑,心想:某个人的生意要被抢没了。   “我换一种活法,就是疯了吗?”喻兰川静静地反问,“世界上只有西装革履、上班还贷一种活法吗?我大爷爷只有退休工资,每月月光也要出去浪,我爸连退休工资也没有,背着个相机四海为家。我比这二位强多了,起码不缺住的地方,也不缺钱,以后就算不干本专业,开个外语学习班都能混口饭吃。”   于严:“喻总!你混到现在容易吗?”   “坦白说,不容易,”喻兰川叹了口气,“小心谨慎、兢兢业业,连跟人打架都放不开手脚,好不容易能够得上‘青年才俊’了。”   “那你还……”   “可是老咸啊,一切成就也是枷锁,你同意吗?”   于严一顿。   喻兰川一摊手,“想明白了,说放也就放下了。”   于严沉默了好一会:“你要去找她?”   “我跟她约了,让她等我一年。”喻兰川从玄关的柜子底下拉出行李箱,“我把我弟送进大学,该清理的资产清理了,该铺的网也铺好了,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于严:“什么时候?”   “明天。”   巨大的遮阳帽檐落下来,遮住了甘卿半张脸,她慢吞吞地走进旅游区的小客栈,接过同事递给她的一瓶水,听见身后警笛声呼啸而过。   “听说抓了个邪教,叫什么‘极乐世界’。”同事好事地打听了一圈回来,兴致勃勃地往甘卿耳朵里灌,“好像前几天在反邪教宣传册里看见过,他们那窝点可隐蔽了,在这藏了十几年了,也不知道被谁举报了,还都给捆起来了,你说神不神?”   甘卿淡淡地说:“不是不报,时候没到吧。”   同事把这离奇的八卦故事来回来去咂摸了好几遍,想起了什么,又问她:“对了,小卫,我听说你要辞职啊?”   甘卿胸口挂着导游名牌,写着“导游卫梦梦。”   “这条线路跑腻了,”甘卿冲他一笑,“想去别的地方转转。”   “唉……你,行吧,你真潇洒。今天后面还有一个散团,你还带吗?”   甘卿一口灌了半瓶矿泉水,站起来:“走,跟你站好最后一班岗。”   半个小时以后,甘卿坐在空荡荡的小巴上,跟她的司机搭档去接一批客人。途中同事几次三番地试图跟她聊藏匿在旅游区里的邪教团伙,她回得有一搭没一搭,渐渐地也就安静下来了,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见她在翻手机,不是她平时用的那部。   “换新手机了?”   “唔?”甘卿心不在焉地说,“没有,私人号,联系家人用的。”   从三天前开始,就已经显示欠费停机了。   她盯着“发送失败”的信息发了会呆,恍然发现,真的一年了。   那也许……就这样了吧?   她茫然地望向窗外,碧水青山,桥归桥、路归路。   带完最后这一批客人,她也该换地方了。   那么……要回燕宁看看吗?   可是回去发现他换了窗户,进不去了怎么办?   直到司机把车停在接散团客人们的地方,甘卿心里的天平仍在“回燕宁”和“算了吧”之间两头倒,没个准主意。   她勉强收拾心情,挂起服务性的微笑,朝背包握伞的旅客们无差别放送。没心情仔细观察客人,她的神魂已经飞回了燕宁,只剩个身体机械地指挥游客们放好行李,有序上车。   词都是说熟了的,不用过脑子,舌头自动往外弹。   “……一会我们会走比较长的山路,有不舒服的旅客请及时向我说明,我们为大家准备了常备药……”   一个人突然插话:“什么药都有吗?”   “像感冒、腹泻、晕车等比较常见的……”甘卿说到一半,忽然察觉到什么,她猛地扭过头,朝问话的人看去,宽大过头的软帽檐却掉下来,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近乎于惶急地去掀,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抬起了她的帽檐,袖子上沾着清清的薄荷味,目光相接——   “治相思病的药,你也有吗?”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感谢诸位。   番外不定期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