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与热花雕》 作者:临渊鱼儿 文案: 星风系列2:机长和软妹,还挺甜~ 1、陈年第一次坐飞机,起飞没多久,飞机突然失去控制,从云端坠落…… 天旋地转,尖叫声此起彼伏。 陈年紧闭着眼一动不敢动,泪如雨下。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越过恐慌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是本次航班的机长程遇风,我受过专业训练,也有着丰富的应对经验,一定能把大家安全送回地面。” 2、程遇风成年后第一次领家法,是因为—— 他把爷爷托自己照顾的小姑娘,一不小心照顾着就照顾到别的地方去了。 家法抄写繁琐,落在笔端却变成了柔软的“陈年”二字。 征服天空与被她征服,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两件事。 花雕,陈年女儿红。 背景架空,YY之作,请勿考究。谢绝扒榜。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程遇风、陈年 ┃ 配角:迟芸帆、许远航,路招弟 ┃ 其它:星风2 作品简评: 富家千金叶慕昭被人贩子拐走,因缘巧合下被丧女的路如意收养,以陈年的新身份在小镇开始了新的生活。陈年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坐飞机,险些遇上空难,幸好在机长沉着冷静的处理下化险为夷,从此她和这位有着救命之恩的机长程遇风结下不解之缘。随着潜逃的人贩子落网,陈年的身份真相也渐渐浮出水面,最后亲情归位,她和程遇风这段相隔十年的爱情也修成正果。 该文风格轻松,人物设定生动有趣,情节环环相扣,值得一读。 ================== 第1章 第一缕凉风   ***   “妈妈我跟您说件事,前几天市里的老师下来,说让我去市一中上学,嗯,学杂费全免,还有助学金,听说一学期有1500块呢……”   她站在葡萄架下,一边讲电话一边抬手去轻碰头顶上结成一串串的葡萄,阳光透过浓密的绿叶,细碎地筛进她满是笑意的眼底。   “妈妈您开心吗?”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去A市参加化学竞赛,距离太远,老师特地订了机票,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   她嘴角笑容凝住,忽然间,天色骤变,狂风大作,阳光、葡萄架和手机那端的妈妈都消失了。   接踵而来的是阵阵剧烈颠簸,以及混杂了男人女人的各种尖叫声,像要撕碎人的神经一样,将陈年从短暂的梦境中扯了出来。   眼前的一切……是梦吗?   机舱里的灯全灭了,舷窗外却亮如白昼。   乘务长有条不紊的声音在继续说着:“……不平稳气流,有颠簸,请大家系好安全带,不要离开座位,洗手间将暂时关闭……”   原来只是遇到不平稳气流。   随着侧壁板灯在客舱里重新亮起,大家情绪稍缓。   这时,窗外又有几道闪电齐齐炸开,轰隆雷鸣仿佛也炸在耳侧。   “看!发动机冒烟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客舱里惊起的动静几乎盖过了乘务长流利的英文播报——   “我的天啊不会报废了吧……”   “只是寻常气流怎么会颠得这么厉害!?”   “就是!”有人附和,“别整那些虚的,要真有什么事,提前说一声,老子也好准备遗言。”   人在惊慌时候是最经不起刺激的,尤其是“遗言”这样敏感的字眼,一对年轻情侣握着手,女孩吓得都快哭出来了。   “淡定淡定,颠簸过了就好,再说不是还有另一个发动机吗?”   “大不了就返航呗!”   陈年心里赞同这种观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然而,情况似乎并没有这么乐观。   灯光扑闪几下,又全灭了。   客舱沉入一片全然的黑暗和死寂中。   接着,像有无数把锤子在重重击打飞机,颠簸和大幅度的摇摆,仿佛一面预谋着解体飞机,另一面封杀着人们的神经感官。   一秒,两秒……   人们迟钝的理智零散回笼,尖叫哭喊成了唯一的本能。   乘务长的广播只剩下反复一句话,语气也越发急切:“请大家系好安全带,不要离开座位!”   陈年听话地坐着,一动不敢动。   是错觉吗?她怎么好像从乘务长竭力保持平稳的声音里听出了哭腔?   难道……真的会死?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这次连行李架都被撞开了,如果不是有安全带,估计连人都会飞出去。   陈年紧闭双眼,听着头顶上的各种行李像熟柿子一样“砰砰砰”接连掉落,心脏好似一抽一抽地往嗓子口跳。   她不想死!   如果她死了,妈妈怎么办?外婆怎么办?以后谁来照顾她们?   “小姑娘,别怕,不会有事的。”   陈年感觉到有人拍了拍自己肩膀,她泪眼朦胧地看过去,那人朝她温和一笑,“我们要对整个机组有信心,也要对自己有信心。”   她怔住了。   坐在旁边的这个中年男人,除了头发微乱,脸上丝毫看不出慌色,陈年隐约记得在客舱动乱时,他还帮忙维持秩序。   “真的……不会有事吗?”   男人再次给了肯定回复。   陈年心里还是很害怕:“能告诉我,您此刻在想什么吗?”   心里要想着什么人、什么事,才能这般临危不乱。   男人没有回答她,侧头看向左侧。   陈年下意识跟着看过去。   借着窗外闪电的光亮,她看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被妈妈紧紧抱在怀里,妈妈泪如雨下,小女孩却朝她咯咯地笑,举着小手去摸她的脸。   小女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经历着什么可怕的事,她不知道绝望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她大概只会觉得行李掉落看起来很好玩。   男人收回目光,对陈年说:“我在想,我的女儿。”   陈年还来不及反应,飞机突然像失去控制一样垂直坠落,这是她最熟悉的自由落体运动,一百米、两百米、三百米……   客舱里,几乎所有人都吓破了胆子,绝望的叫声不绝于耳。   陈年紧咬着牙,泪水盖过面颊。   有人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她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用尽全力回握。   没有人知道坠落的尽头在哪里,但大家心里都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幸运的是,飞机在坠落了不知几百米后又稳住了高度……   这时,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在客舱扩散开来——   “我是本次航班的机长程遇风,我受过专业训练,也有着丰富的应对经验,一定能把大家安全送回地面。”   “目前你们唯一且必须要做的,是系好安全带,待在座位上。”   作为飞机上的最高指挥,机长的这番话多少安抚了众人的情绪,陈年心底绷紧的那根弦也稍微松了松。   没事的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   她偏头看旁边的男人,却见他眉头一皱。   几乎是同一时间,飞机又再次从高空垂直跌落,就像跌落一层又一层的地狱,不知哪一秒会掉进死神怀里。   陈年前面那个顶着一头紫发的少年吓得哭出声来:“妈!妈妈救命啊……”   陈年头晕眼花,喉咙堵得说不出话,在心里大声喊:“妈妈我爱你!”   ***   35分钟前,S市机场。   “S市地面,昭航1303,请求起飞条件。”   “昭航1303,起飞使用跑道19,地面风300,5米每秒,能见度4000米,修正海压1023。”   机长程遇风复述:“跑道19,修正海压1023。昭航1303。”   “地面,昭航1303,停机位108,请求推出开车。”   “昭航1303,可以推出开车。”   “地面,昭航1303,推出完毕,请求滑出。”   “昭航1303,可以滑出,经滑行道A3和C1到跑道19等待点等待。”   程遇风再次重复:“滑行道A3和C1,跑道19,昭航1303。”   ……   “昭航1303,可以起飞。”   得到起飞指令后,蓝白机身的昭航1303从平地起飞,跃入云端。   驾驶舱内。   “今天天气还不错。”   副驾驶林和平透过前面的风挡玻璃望出去,晴空似乎蓝得无边无际,和之前拿到的气象报告无异,他的心情稍微放松了。   程遇风低笑一声:“看来运气也不错。”   正值雨季,天气变幻莫测,恰好执飞的航线又要经过雷雨区,一刻也不能掉以轻心。前几天就有飞机在起飞没多久后遭遇雷击,只能返航备降。   不过,这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稀罕事。   在飞行20分钟后,管制中心突然发来紧急呼叫:昭航1303,前方发现积雨云,请注意避让。   程遇风和林和平同时看向雷达屏幕。   林和平眉头一皱,这天气怎么跟变脸似的?   程遇风通过雷达仔细地确认积雨云的位置、范围、强度等信息,并结合管制员提供的信息,很快分析出绕飞路线。   管制员根据他的请求做好相关协调工作。   程遇风有条不紊地操纵飞机沿着新航向前进,成功避开了积雨云区,林和平正要松一口气,机身猛地晃动一下,仪表指示针摇摆不定,雷达屏幕也暗掉了。   这是怎么回事?!   紧接着是扑面而来的黑暗,雷鸣电闪中,林和平心里闪过一个可怕念头——   难道是误入了积雨云后的隐藏雷暴区?   程遇风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一脸严肃地掌握着操纵盘,保持住飞行姿态。闪电又起,极为炫目,他迅速将驾驶舱灯光调到最大亮度,关掉频闪灯,并断开了自动驾驶。   颠簸还在继续,冲击力度大到林和平几乎被甩出去,他用力咬牙让自己冷静下来,急忙去联系管制中心。   程遇风根据飞行手册指定的颠簸速度将发动机调整到相应的油门上,两秒后,机头开始缓缓地向左侧偏转……   漫长的几秒钟后,周围安静了下来。   飞机闯出险境,天光重现。   林和平已经和管制中心取得联系,汇报了紧急情况,正要申请返航时,听到程遇风说:“左发停车。”   他眼皮一跳,怀疑自己听错了。   左侧发动机停车,不是失效,而是停车!这意味着它完全没有办法提供动力。   见鬼了!   更见鬼的还在后面。   颠簸又开始了,飞行数据全部失效,飞机不仅无法拉高,还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   林和平的脑子有几秒都是空白的,隐约只听到程遇风做完机长广播,又下达了指令。   飞机再次坠落……   程遇风的脸色越发严峻,但他心里很清楚,此时能依靠的只有经验和直觉,或许还需要一点儿运气。   好在这些他都有。   半个小时后,昭航1303航班顺利迫降在S市机场。   程遇风松开手,发现脸上、手心都是汗,衬衫也湿了个透彻。他侧头看向副驾驶,林和平呆愣地目视前方,脸色发白,也是汗如滚珠。   他用力在林和平肩上拍了两下,接着打开机长广播——   “女士们先生们,感谢大家平日里积攒的人品和运气,我们安全落地了。”   客舱里寂静无声。   林和平抬手遮了遮眼睛,轻声重复:“安全落地了。”   程遇风说得那样云淡风轻,可事实上,除了他,只有林和平知道这几分钟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飞机绕开积雨云后,雷达失灵,又误入隐藏雷暴区,左发停车,高空自由落体两次……   “落地了落地了!”   “妈呀真是快吓死老子了!”   客舱这时才传来阵阵喜极而泣的欢呼声,已经不少人解开安全带,争先恐后地往外跑。   乘务长和几个乘务员高声维持秩序:“大家不要慌,一个个地来。”   “还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客舱人员正紧急撤离中,程遇风语气轻松地继续说,“据统计,一个人一生中遭遇飞行意外的概率是1/13563987,按照今天的情况并结合概率学来看,在座的各位往后搭乘飞机遇险的几率将无限接近0……”   “没事了。”   陈年睁开眼,看着远处的建筑,悬着的心才落回胸腔,她用力地“嗯”了一声。   中年男人笑了,眼角纹路很深。   后觉自己还用力握着他的手,她连忙松开,看到他手背上的红痕,很是抱歉:“对不起。”   “不会吓得以后都不敢坐飞机了吧?”   陈年心有余悸,咬住发白的唇,迎上他的目光:“不会。”   “陈年!”学校的带队老师焦急地找过来,“没事吧?!”   陈年摇摇头。   女老师哭着一把将她抱住,身体还在轻轻发抖。   劫后余生的喜悦洋溢在客舱每个角落。   “对了,还有个温馨提示,”程遇风的声音又出现,“建议大家短时间内先不要去买彩票……”   有人边跑边忍不住扬声问:“为什么?”   “因为……”无缝衔接似的,程遇风不疾不徐地给出答案,“中500万的运气可能在今天已经用完了。”   “哈哈哈哈!”   幽默风趣的机长广播很好地缓解了众人紧绷的情绪,在乘务员的指引下,大家迅速而有序地撤离。   机场摆渡车和医疗救援人员都已经等在外面,陈年前面的紫发少年双腿发软瘫在座椅上,后面还是乘务过来把边哭边吐的他扶了下去。   陈年也跟着走出去。   紧急出口处的乘务员额头受了伤,没来得及处理,伤口还泛着血丝,看到陈年身后的中年男人,她喊了声:“叶总。”   叶明远点点头:“辛苦了。”   “这都是应该的。”   陈年没留意到这个小插曲,双脚踏到实地后,她还忍不住原地蹦了两下,阵阵眩晕袭来,她抚着发闷的胸口背过身去。   暮色冥冥,夕阳在天边只剩下一半。   90秒内,机上所有乘客撤离完毕。   最后一个从飞机上下来的人是程遇风。   他穿着机长制服,利落的白色衬衣搭黑色长裤,身形格外挺拔。有人认出他是谁,激动得想上前感谢,可他摆摆手,步伐极快地朝几个身穿反光衣的机场救援人员走过去了。   陈年也从这个男人肩上的四条杠辨认出他的身份,看得都有些呆了,这个在危急时刻依然沉稳冷静的机长,出乎她意料的年轻。   而且长得……特别好看。 第2章 第二缕凉风   协助机务人员检查完飞机,程遇风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他把钥匙丢在玄关鞋柜上,从冰箱里拿了瓶水,仰头喝了大半,然后在沙发上坐下。   客厅没有开灯,黑暗而安静,只有时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   程遇风闭目养神小会儿,想起要给远在A市的爷爷打个电话,告诉他航班返航了,不必等自己吃饭。   那边很快接通电话,却没有声音。   “爷爷?”   几秒后,一道更疲倦的声音才传过来:“我在医院。”   程遇风也跟着沉默片刻。   “先这样吧。”程立学看到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他挂断电话迎上去,步伐太急,踉跄了下。   医生稳稳地扶住他,眼神已经透露了信息:“病人想见您最后一面。”   程立学平静地说了声“好”。   他走了进去。   抢救室里,女人双眼紧闭,如同一具木乃伊般镶嵌在白色病床上,察觉到有人靠近,她动了动嘴唇,发出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   程立学轻握住她枯瘦如柴的手:“人活于世,生老病死,总有一遭。答应你的事,我都会做到……”他顿了顿,平缓呼吸,“你……安心去吧。”   得到他的承诺,女人用力睁开了眼,迸发出最后一道光芒后,又缓缓闭上,泪水从眼角渗了出来。   程立学感觉到那只手已经渐渐没了温度,他这才松开,轻轻塞回被子里。   处理完后续,时间接近半夜,程立学从医院走出来。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他抬头看了看,黑云密布,大雨欲来。   紧接着,几道闪电跃起,劈亮了大半片夜空,“轰隆”巨响惊醒了睡在陌生旅馆床上的陈年,她拥紧身上的薄被,看向睡在右边床上的老师。   老师眉头皱着,睡得也不安稳,但没有醒来。   白天那场可怕的经历令两人身心疲惫,虽然航空公司又安排了新的航班把她们送到A市,不至于错过考试时间,但阴影仍在心间挥之不去。   陈年按亮手机看时间,十二点零七分了,之前发给妈妈的信息还没有回复,本来想趁着母女俩都在A市一起吃个饭的,要是时间对不上,估计又要错过了。   按理说,就算再怎么忙,这时候应该都下班了啊。   陈年迷迷糊糊想着,又疲倦地睡了过去。   虽然夜里断断续续被雷声惊醒几次,但次日早晨,陈年起来后又生龙活虎的了,化学考试也完成得很顺利。   回程坐的是火车。   陈年还为没能和妈妈见上一面感到失落,一路的好风景都无暇欣赏,煎熬着总算到了镇上,和老师分别后,她背着书包往家里走。   艳阳满天,没有一丝风。   陈年热得受不了,从水塘边折了片香芋叶,弯腰的时候手机掉了出来,她把香芋叶盖在头上,顺便捡起手机。   屏幕是暗的,还关着机。   她重新开机,惊喜地发现三个小时前妈妈发来了语音消息,点开——   “年年,最近都还好吗?……钱妈妈会赚,你不要舍不得花……还有啊记得按时吃饭,好好照顾外婆,用功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知道吗?妈妈在这边一切都好,不用记挂。”   陈年一扫失落情绪,开心得快要跳起来,她同样回了语音:“知道啦知道啦啰嗦的小老太婆!”   语音刚发出去,后面传来“叮”的一声,她诧异地回头看过去。   一个老人缓慢走来,他穿着一身黑衣,胸口别着白花,手里还捧了个方形的木盒,陈年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烈日下打了个冷颤。   真奇怪,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老人。或许是以前从镇里迁出去的?去世的是他什么人呢,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送回来?他神情那样哀伤,看起来好可怜。   陈年愣神一会儿,老人已经走过去了,她目送着,直到他瘦削的背影在路的尽头消失,这才转身走开。   她走了十五分钟左右,家就近在眼前了。   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坐在不远处的门槛上,看到陈年,扶着门站起来:“如意你回来了!”   “外婆,”陈年牵着她的手往屋里带,“我是年年啊,您不认得我了?”   陈年把外婆安顿在椅子上,又去打了盆凉水,准备给她擦擦脸。   “年年?”外婆盯着陈年看了好久,像是才认出她来,“年年,你妈妈回来了!如意回来了……”   “我妈妈没回来,她在A市工作呢。”   外婆两年前生了一场病,如今人是越发糊涂,好在陈年也习惯了应付这种情况,安抚好外婆后,还把她哄睡了。   陈年端着水盆出去,刚好撞见表姐路招弟从矮墙外翻进来,笑嘻嘻地跑到近前。   “年年你回来了,考得怎么样?”   “还可以。”陈年说,“你怎么又爬墙?”   “嘿嘿,比较近嘛。”   两人住隔壁,中间只隔了一道半人高的矮墙,两家的大门却是朝不同的方向开,爬墙确实是最省时间的方式。   路招弟又问:“坐飞机好玩吗?”   长这么大,她还没坐过飞机呢,真羡慕啊。   “别提了。”   陈年在台阶上坐下,把那些无法跟妈妈说的遇险经历倒豆子一样全倒了出来,心情轻松不少,转眼一看,路招弟却被她吓得面如土色,“这么可怕啊……”   陈年有些后悔,揉揉她的脸,笑着说:“笨啊,骗你的。”话题一转,“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路招弟果然被带偏了:“老师说你这次语文单元测试的成绩……不怎么理想,我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陈年望天叹气:“老赵又要你来帮我补课啊。”   “是……是啊。”对着眼前这个理科学霸,路招弟难免有点心虚,“只是补语文和英语啦。”其他的她也无能为力。   她觉得陈年真是太矛盾了,怎么能是学霸的同时又是个学渣呢?几乎每次考试数学物理两科成绩都可怕到直逼满分,相比之下,语文和英语就渣得惨不忍睹了,以致总分排名总是要从倒数找起……   为此,学校的老师们都不知道有多发愁。   “年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路招弟认真地、很有求知欲地问:“要怎么才能做到,语文和英语成绩加起来还没物理一科高?”   陈年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难的:“只要做自己会做的就行了。”   这样……也行?   路招弟酝酿了很久,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受,干脆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又从背后拿出一叠卷子:“年年,我先给你讲讲文言文题吧。”   咦,没有反应?   侧头看过去,陈年已经靠墙睡着了。   估计是累坏了吧。   路招弟细细地盯着她的脸看,心里无限感慨,女大十八变真不是说着玩玩的。   印象中小时候的陈年长得一点都不好看,面黄肌瘦,跟瘦猴儿没两样,四岁那年她还生了一场重病,从省城医院回来后,就像脱胎换骨似的,不仅身体变好了,五官也跟着慢慢长开,这两年更是越长越漂亮……   如果不是从小一起长大,路招弟简直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换了一个人。   唉,当初两姐妹明明说好要一起相貌平平地长大,结果你却不动声色把我甩开了十万八千里。   真不讲义气啊。   路招弟心里惆怅极了。   ***   日子清风翻书般过去,周五下午,陈年放学回家,像往常那样绕路到镇西边上的卫生院帮外婆拿药,她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走得不快,跨进门槛时,眼前忽然一暗,像是有道影子扑了过来,她抬起头,看清迎面走来的男人,险些跳起来:“机长!”   黄昏柔和的光线里,程遇风看向眼前的小姑娘,面露惊讶。   陈年当然知道他不认识自己,再次遇见来得太突然,连叫住他都只是下意识之举:“你好,我,我是……那个……”   程遇风却已经认出她是那天站在叶叔旁边的小姑娘,“昭航1303?”   “啊……对对对!”   陈年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亲自跟他道谢的机会,又忍不住称赞道:“你真的好厉害,开飞机的水平简直就是喜雅拉马山水平。”   程遇风挑眉,似笑非笑:“哦?”   陈年解释:“就是很高很高的水平,像喜雅拉马山那样高!”   程遇风点点头,看一眼她的书包:“你是……理科生?”   “你怎么知道的!?”   “你猜?”   陈年见他看着自己,懵了一瞬,“看面相?”   这小姑娘真有趣。   程遇风沉吟道:“嗯……看你面相,怕是地理也学得不太好吧?”   真神了,这都能算出来!   “机长,”陈年语气真诚得不得了,“我觉得如果将来你退休不开飞机了,完全可以去当算命先生。”   “谢谢。”程遇风笑了一下,“我会认真考虑这个建议。”   原来他笑起来是这个样子啊,还有他的声音,和机长广播里的有点不一样,好像更低沉一些。   “不用谢。”陈年也跟着笑。   程遇风指着不远处的小店:“我先去买点东西。”   陈年:“……好。”   她拨两下贴在额头上的湿发,来到中医室。   她每周都是这个时候来,老中医写着药方,头都没抬:“你外婆这几天情况怎么样?”   “好些了,”陈年说,“昏睡时间比较少,一天能醒6个小时左右,就是经常犯糊涂……”   “正常情况。”   老中医指了指桌上的药包:“按我以前说的法子煎好,早晚一服。”   陈年道过谢,取了药,抱在怀里往外走。   转角处,她又看见了程遇风,他身影一晃,然后走进一间病房。   陈年好奇地看过去,视线顿住,咦?那不是前些天在路上遇到的那个老人吗?   她看到程遇风跟老人说了什么,老人摆摆手,咳了两声就躺下了。   程遇风在他腰上搭了条薄被,若有所察般,侧头看了出去。   陈年的视线被捉了个正着,她吞吞口水,慌乱地朝他招了招手。   意识到这个动作有点像招小猫小狗儿,很不礼貌,她又连忙把手背到身后。   其实她只是打个招呼,没想到居然真把程遇风招出来了。   “有什么事吗?”   不知怎么,陈年又想起老人那哀伤的背影,她往口袋里掏了掏,有点儿紧张,悄悄收拢手心:“我听说……唔,开飞机的人手长得和普通人不一样。”   她欲言又止:“能不能……”   还没等她说完,一只手已经伸到了眼前。   根根手指修长如竹,骨节分明,指甲也修剪得很整齐,皮肤上几乎看不到一个毛孔。   “有什么不一样吗?”程遇风饶有兴趣地问。   除了好看得过分,也没比普通人多长一根手指,陈年把手里的东西握得紧了些,“可能是手心?”   程遇风又摊开手心给她看。   陈年终于等到这一刻,她像丢烫手山芋般把手里的东西丢了过去,总算松一口气。   她语速飞快:“这颗给你,感谢救命之恩,这颗麻烦你帮我交给那位老爷爷,”微顿后,“还要麻烦你跟他说一句话。”   “逝者已矣,请他节哀。”   陈年说完就跑走了。   程遇风站在原地,目光安静地追随着她背上一晃一晃的书包远去,好半晌后,他收回视线,看了看手心里的两颗大白兔奶糖,想起她丢过来时的表情,这一幕要是落在不明所以的人眼中,估计会以为她丢的是炸药包。   他靠在墙上,揉了揉太阳穴,心情莫名好了几分。 第3章 第三缕凉风   临近半夜,月浅灯深。   卫生院没有设家属陪护床,程遇风只好拉了张椅子将就一宿,可他长手长脚,怎么摆弄都不舒服,合眼许久还是没有睡意。   他捋了捋这几天发生的事。   6月16日,昭航1303因特情紧急返航迫降。   当晚,民航局组织的包括飞行运行、适航维修、航空医学、机场保障及记录器译码等业务部门人员在内的事故调查小组连夜包机抵达S市。   次日早上八点,他和副驾驶林和平等机组人员接受调查小组的访谈。   对方有两个人,例行公事地询问了几个问题:机长和副驾驶的技术状况,身体健康状况和执勤、休息时间。   他和林和平一一作答。   调查小组手上已经有他们的基本资料和体检报告,没有在上面浪费太多时间,直入重点——   “说说飞行过程中的情况。”   “特情处置情况和驾驶舱情况。”   这边访谈还在继续,负责调查航空器各系统及发动机工作状况的适航维修小组、空管小组和飞行记录器小组的工作也在有序进行中。   ……   配合调查结束,终于可以脱开身已经是几天后了,他听到爷爷受伤住院的消息,又马不停蹄赶到这个偏僻小镇。   窗外进来的凉风吹得桌上的袋子窸窣作响,程遇风的思绪被中断,慢慢睁开眼。   老爷子睡得还算安稳,只是脚踝仍旧肿着,听说是下山时不小心扭到的,幸好遇到采蜂人,把他送到了卫生院。   程遇风大概猜到爷爷来这个地方的原因,也没多问,然而,对他隐瞒伤情这件事还是忍不住说了几句,老爷子不占理,一声不吭,只顾埋头吃饭。   程遇风一记拳头打入棉花,最后只能闷声收场。   “再来一碗水饺。”隔壁床的男人突然梦呓,“好吃啊……”   接着是一段兴奋的磨牙声,持续半个小时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程遇风无声叹息,打开门出去了。   乡间夏夜天色干净,星星显得十分明亮,一路虫鸣声不断,程遇风环着卫生院不知走了多久,短发被露水沾湿,搭在额前,衬得双眼格外深邃。   他看看时间,凌晨两点多了,这才开始往回走。   他回到卫生院,睡了个囫囵觉。   渐渐地,天边已经隐隐露出鱼肚白,一团朦胧亮光将周围渲染出淡淡的蓝灰色,看起来格外瑰丽。   当清晨的第一缕微光破云而出时,陈年披头散发打着呵欠从屋里出来,她穿着清凉的背心短裤,脚踩一双人字拖,三两步走到水井边,打上一桶水,半闭着眼刷牙。   她昨晚没睡好,连着做了几个噩梦,又是跳河又是被仇家追杀,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就坐在大雨中,抱着一棵树嚎啕大哭。   做梦做得比跑三千米还累。   陈年刷好牙,捧起一把清水胡乱洗了脸,又进屋去看外婆。外婆还沉沉睡着,她轻轻把蚊帐合好,拿了药出去熬。   堆在屋檐下的木柴因前几天的一场雨受了潮,陈年捣鼓了好一会儿也没点着,倒是把院子弄得烟雾萦绕,自己也呛得咳了几下。   饥肠辘辘的肚子也跟着叫了起来,她揉了两下,决定先去找点吃的。   两分钟后,陈年鼓着腮子蹲在地上继续生火,等橘红的火苗跃起来时,天已经全亮了,隔壁也开始有了人声。   是舅妈苗凤花夹枪带棒在骂:“路吉祥你这个窝囊废,老娘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嫁给你!……唉我怎么就这么命苦!”   用舅妈的话说,她嫁到路家从来没有过过顺心日子,心里憋着气,一天不骂人就浑身不舒服,老公女儿肯定首当其冲,有时连邻居家过来串门觅食的鸡都会惹到她,不是被她骂得鸡毛倒竖“咯咯咯”叫着落荒而逃,就是当头一棍子敲晕,鸡魂被敲进阴曹地府,肥美的肉体则成为当晚餐桌上的佳肴。   丢了鸡的邻居摸着线索找上门,可苦于没有证据,每每也被骂回去。   因为她,阴间不知多了多少只含冤而死的鸡魂。   陈年没有听到舅舅的声音,想来依照他唯唯诺诺的性子,肯定任老婆数落,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敢反驳。   “你这死丫头!给我站住!衣服洗了吗?地板扫了吗?昨晚我放桌上的寿桃包少了两个,你偷吃了?成天除了吃吃吃你还会干什么……”   听到这里,陈年动作一滞,她看着手里吃了大半的寿桃包,有些吃不下去了。   她还以为这是舅舅让路招弟拿过来的,没想到……   中午吃完饭,路招弟带着作业偷偷溜过来,陈年跟她说起寿桃包的事,她摆摆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咳!没事,我妈只是说了我两句。”   “味道怎么样?”   陈年点头:“好吃。”   “那就好,”路招弟又问,“奶奶醒了吗?”   “刚吃过饭,又睡了。”   路招弟进屋看完奶奶又出来:“那我们开始做作业吧。”   陈年:“……”   路招弟认真翻看一遍陈年的语文单元测试卷子,尽量忽视总分栏的数字“36”,心里还是忍不住想,到底怎么考出来的,我写个作文也比这高啊。   她觉得很有必要让陈年意识到——语文其实是很容易学的。   “你知道这次语文单科最高分多少吗?”   陈年摇摇头。   “128分。我们班的冯薇薇。”   说起这个冯薇薇,她不仅长得漂亮,成绩也很好,每次都能进文科年级前十,身边总围绕着许多男生,众星拱月一样,平时放学还有护花使者保驾护航。   相比之下,同是美女的陈年这边就有些冷清了,虽然在阳盛阴衰的理科班,但她很少会和男生打成一片,大多时候都是独来独往,上学来得晚,一放学就溜个没影儿,男生能和她说得上一句和物化数生无关的话,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那都是倍有面子的事。   “128分……”   在陈年发表意见前,路招弟毫不留情地打击她:“是你的3倍多。”   陈年认了:“我们开始吧。”   路招弟满意地点点头,把资料书打开,陈年目光一偏,落在她书底下垫着的报纸上,“咦这不是……”   这是三天前的报纸,某个版面大标题很是突出:昭远航空公司叶明远总裁出席记者会,就“616”事件答记者问。   陈年盯着照片看了又看,非常确定这位叶明远总裁就是那天坐她旁边的中年男人,惊讶过后,她简单把内容看了一遍,注意力被右下方的小框吸引住。   上面写着:应叶明远总裁的私人请求,刊登一则寻人启事。叶总裁的4岁独女叶慕昭于1999年6月1日在港城海洋公园走失,走失时身穿粉色蕾丝裙,背着淡蓝色小书包……这14年来,叶总裁和他夫人从未停止过寻找……   怎么会?!   陈年简直不敢相信,在飞机上时,他说起自己的女儿,神色是那么的柔和,她当时还想,那个女生多幸福啊。   “年年你怎么了?”   路招弟见她把报纸揪成一团,着急地问。   陈年心情复杂:“我没事。”   路招弟给她递纸巾:“你出了好多汗。”   “嗯,”陈年抹了一把脸,“我先去洗洗。”   路招弟也看一眼报纸,原来是“616”航班迫降事件的报道,她暗自懊恼怎么把这份带来了,这不是要勾起陈年那些不好的回忆吗?真是猪脑子啊!她在自己头上敲了几下。   陈年洗脸回来,神色恢复如常,路招弟这才放下心来,开始教她写作文。   “张老师说,高中作文要写议论文,它有固定模板的,开头要亮出中心论点,然后就是三个分论点,最后再总结一下。”   “张老师还说,引用名人名言可以为文章增色……”   “哎!”路招弟指着她作文的某个地方,拔高声音,“你这里怎么把喜马拉雅山写成喜雅拉马山了?”   老师居然也没看出来,估计是没有想到居然有人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吧。   陈年想到什么,头皮发麻,抱着一丝微弱希望问:“确定是喜马拉雅山吗?”   “非常确定及肯定。”   陈年顿时面如火烧。   “你好厉害,开飞机的水平简直就是喜雅拉马山水平。”   “哦?”   “就是很高很高的水平,像喜雅拉马山那样高!”   “你是……理科生?”   “你怎么知道的!?”   “你猜?”   “看面相?”   “唔……”陈年越想越窘,两只耳朵都红扑扑的,“我在别人那里丢脸了。”   简直是丢大发了!   “放心,”路招弟同情地看着她,安慰道,“不会有人因为这个笑你的。”   不。陈年心想,他笑了。   而且笑得特别好看。   非常确定及肯定。   ***   桃源镇沿河而建,家家户户都有独立院子,由纵横交错的小巷子连通,由于初来乍到,路况不熟,纵然方向感很好,程遇风还是花了将近二十分钟才找到养蜂人的家,送上答谢的礼品和水果。   他办完事往回走,看到一户人家院子有棵挂满红果的荔枝树探出来,想到老爷子好些年没有吃到新鲜的岭南荔枝了,刚好狗吠声把主人引了出来,于是他跟对方商量买几斤荔枝。   年轻的老板娘见程遇风相貌穿着都不凡,想来是大城市过来旅游的,她直直地看着他,说出了个价钱,顺手摘了一串荔枝给他尝味道,然后跑进去拿袋子。   程遇风站在墙外等。   陈年从巷子出来就看到一道不算陌生的挺拔背影,见他抬头盯着院里的荔枝树,还抬起手来……她连忙走过去,压低声音:“不要摘,快走快走。”   她边说边四处张望。   程遇风回头,看到是她,有些意外:“怎么?”   “你别看外面挂的牌子上写着欢迎品尝,”陈年说,“这都是专门骗外地人的,等你摘了以后……”   她看到他手里的荔枝,吞了吞口水,后面的话也全吞回去了。   木已成舟,为时已晚。   程遇风把她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存心逗她:“那现在该怎么办?”   陈年严肃着一张小脸,还能怎么办?   趁着没人发现,赶紧跑吧。   虽然这不符合他的形象,但好汉不吃眼前亏,总比留下来当肥羊任人宰割的好。   这时,里面传来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出来了!   陈年急得不行。   程遇风倒像个局外人,看她一眼,然后非常淡定地把荔枝塞到她手里。   嗯嗯嗯????   陈年惊得目瞪口呆,小心脏也跟着颤了颤。   救命恩人这是要……嫁祸给她吗?   作者有话要说:   程先森,皮这一下很开心? 第4章 第四缕凉风   陈年拿着荔枝,一时间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目光微微复杂地在程遇风身上扫了扫,又看向门口,内心一番天人交战后,决定咬牙顶住这口从天而降的锅。   18年来的经验告诉她:不能处于被动,怎么也得挣扎一下。   亏得平时题目做多了,脑子灵活,陈年很快想出了两种应对方案。   你家荔枝是自己掉下来的,刚好被我捡到了,喏,还给你啦。   我从家里吃着荔枝出来,刚好走到你家墙下,你还别说哪有这么巧的事,这不就是刚好这么巧么?   没等她比较出哪种说法比较有说服力,一阵香风扑来,转瞬间,老板娘已来到近前,手里拿着采摘剪刀和两个袋子,脸上笑意盈盈的,“不好意思,久等了。”   香水味太浓,陈年偏头打了两个喷嚏。   老板娘又说了什么,程遇风答:“没事,我可以自己来。”   她笑得跟朵迎春花似的,把采摘剪刀递给他。   程遇风接过剪刀,顺便把袋子也要过来了,然后交给还在状况外的陈年:“帮忙拿一下?”   陈年直愣愣地看他,还没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板娘这时才正色看了陈年一眼,只觉得这小姑娘有些眼熟,却叫不出名字,目光在她和程遇风间打转,好像带了那么一点儿探究的意思,“你家亲戚?”   陈年茫然地摇摇头。   她简单把事情理了一遍,终于搞清楚来龙去脉。   原来是自己闹了个乌龙。   很显然,在她来之前,程遇风已经和老板娘说好了买荔枝的事,然后老板娘进屋拿袋子,他一个人站在荔枝树下……再然后她就误会了……   程遇风明知她误会了,却不点破,甚至顺水推舟小小地“诓”了她一把,怪不得刚刚她都急得快跳脚了,他却那样神色自若。   太坏了!   陈年暗暗地对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拳头。   旁边的老板娘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程遇风,他个子高,不需要借助梯子,抬起手时,从背部到肩部再到胳膊都呈现出流畅结实的线条,一看就是经常锻炼的,不像她家里好吃懒做的那位,浑身都是肥肉,掐上去软绵绵的。   她的视线又落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   那边,程遇风已经剪下几串荔枝,回头示意陈年过去。   陈年拿着袋子走过去。   “抱歉,”程遇风低声说,“刚刚和你开了个玩笑。”   当时只是觉得她的反应有趣,一时兴起,后来想了想,好像有些不妥。   陈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没忍住,还是问了他,“这荔枝多少钱一斤?”   程遇风说了个数字,陈年咋舌,居然……这么便宜。   其实也没有很便宜,至多比市场上的价格少了一两块,但像这种类似农家乐自己动手采摘的,一般来说,价格怎么也得往上涨多两倍才算正常。   陈年一开始没想通这是为什么,可盯着程遇风看了几秒,她渐渐有些明白了。   她抿嘴偷乐。   照这样子看来,这荔枝可就不算便宜了。   不到十分钟,程遇风就摘好了两袋子的荔枝,交给老板娘称重,掏出钱夹付钱。老板娘不仅抹去零头,还送了他两个芒果。   程遇风道过谢,顺便把袋子分给陈年一个,陈年以为他是要自己帮忙提,很自然就接了过来。   没想到这袋荔枝是给她的。   陈年哪里敢要:“妈妈说,不能白白要别人的东西。”   “我也不是白白给的,”程遇风看她一眼,“上次在飞机上让你受到那么大的惊吓,作为机长我感到很抱歉,”他停顿了一下,“所以,这算是精神损失费。”   居然还有这种说法?   既然这样,陈年也不扭捏了,欣然收下荔枝:“如果将来有机会再坐飞机的话,我一定还会选你们公司的航班。”   她眸底映着阳光,看起来明亮清透极了。   程遇风收回视线,嘴角扬起浅笑:“荣幸之至。”   陈年等了一会儿,问:“机长,你是不是还少说了一句话?”   “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荣幸之至,我代表昭远航空感谢你的支持。”   “说得不错,”程遇风把芒果挑出来,放到她的袋子里,“这个奖给你了。”   陈年:“……”   这是老板娘特地送给他的,这样好吗?   程遇风似乎看出她心中的疑问:“我不怎么喜欢芒果。”   那真不巧呢,她最喜欢吃芒果了。   “哦。”陈年应着,又想到一件事,“机长,这荔枝你急着吃吗?”   “嗯?”   “我知道有一种办法,能把荔枝变得更好吃。”   她眨眨眼:“要试一试吗?”   ***   15分钟后,陈年提着两袋荔枝回到家,她先去找了个木篮,把一袋荔枝放进去,然后用绳子吊着,放进井里。   她洗完手进屋,从瓦罐里捞起两把绿豆,准备煮点消暑的糖水,等绿豆熬开花,她看看时间,外婆应该快醒了。   五点整,外婆准时醒来,她惺忪着双眼,看到守在旁边做作业的陈年,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疑惑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啊,怎么跑到我家来了?”   陈年正解着一道复杂的数学函数题,太入神没察觉外婆醒了,听到声音才抬起头,“外婆,我是年年。”   外婆像什么都没听到,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你不是我家的孩子,怎么跑我家里来了啊?”   “外婆,我是您家路如意的女儿陈年,”陈年轻握住她的手,“我是您外孙女年年啊。”   “如意?如意在哪儿呢?”   “她爸!如意她爸……”   这次陈年安抚了许久,外婆的情绪才平复下来,乖乖吃完粥和药后,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陈年蹲在床边,手里摇着蒲扇轻轻扇风,等外婆呼吸变得平顺,她又把草稿纸拿过来继续算题,摇扇的动作偶尔才停一下。   墙上老钟的时针悄悄往前溜了半格,听到门外的脚步声,陈年揉两下发酸的胳膊站起来,“你来了。”   路招弟满头大汗进来:“热死我了热死我了!”   “你去做什么了?”   “别提了,”路招弟松了松胸口的衣服散热,“被我妈逮去山上割草了。”   她又抱怨道:“我本来做着作业呢,我妈直接丢了背篓和镰刀过来,说我不立刻去她就把我书给撕了。”   “反正我妈总有自己的一套道理,说什么女孩子读书有鬼用,将来还不是要嫁人,还不如勤快点多干活……”   陈年看着她晒得黑红、掩不住失落的脸,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好。   “我没事啦,”路招弟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都习惯了。”   “对了,跟你说件事哦,”路招弟把声音压得很低,“昨天晚上我爸爸喝醉酒,躲在后院哭被我撞见了。”   陈年猜测:“不会是又输钱了吧?”要么就是被舅妈狠狠戳伤男人的自尊心了。   “不知道。”路招弟摇摇头,“很奇怪啊,除了外公走那天,我从来没有见他这么哭过。”   陈年见她双唇发干,给她倒了杯凉开水,两人在门槛上坐着,边吃荔枝边嘀嘀咕咕说话,陈年说起荔枝的来历,路招弟惊讶,“还有这样的事?!”   她顺便表达了对那位机长的好奇。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陈年沉思起来,只怪词汇量实在缺乏,加上两人统共只见过两面,性格方面的了解不深,思考再三,说了个保险的答案。   “他长得很好看,很帅。”   就这样?   路招弟汗颜,鄙视地看她:“你除了好看、不好看,帅和不帅之外,还会别的词吗?”   “那……我再想想。”   一分钟后。   路招弟看不下去了,帮她一起想:“丰神俊朗?”   “玉树临风?”   很接近了,但还没能准确形容出来,陈年呼出一口气,“好像是什么风什么月来着?”   路招弟第一念头:“风花雪月?”   陈年皱眉,虽然不是很清楚这个成语的意思,但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路招弟也意识到了,立刻否决掉,给了新的答案,“光风霁月?”   “什么意思?”   路招弟再次无语:“光风,指雨后初晴时的风,霁就是雨雪停止,描绘的是雨过天晴时万物明净的景象。”   陈年手一拍:“对对对!”   对你个头头哦。   路招弟简直无语,这成语和人长得帅有半毛钱关系吗?!   “啊时间差不多了,”陈年起身,“我得把荔枝送过去了,外婆就麻烦你了。”   按照经验,外婆一旦睡过去得好几个小时才能醒过来,不过她刚刚情绪波动大,陈年不放心,所以特地发信息叫路招弟过来帮忙照看一下。   “安啦安啦。”   黄昏的光笼罩着小院子。   路招弟进屋看奶奶,找了张椅子在床侧坐下,打开手机音乐,调小音量,然后戴上耳机,边听歌边写日记。   “妈妈总是说,女孩子读再多书,都比不上将来嫁个好老公,听她的意思,好像是打算等我高中毕业就让我出去打工,帮忙赚钱贴补家里,钱钱钱!她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妈妈呢?有时候,我真的好羡慕陈年,她妈妈多么爱她。”   写到这里,路招弟停了下来,不由得想到陈年笑起来的样子,五官明媚又动人,她的皮肤好像晒不黑,总是那么白皙,就像刚刚吃过的荔枝果肉,还有她提着木篮出门时,身影娇俏又玲珑……   学校里的男生以能和她说上话为荣,暗暗喜欢她的也不在少数,老师们虽然头疼她语文英语成绩差得不行,可提起她的名字总是满满的自豪。   羡慕的地方不是只有一点两点。   “我和陈年的差距是什么时候这么大了呢?”路招弟继续写,“在学校我都不敢和她走在一起……我的成绩虽然还不错,但也只是不错而已,可那是我背后付出多少努力才得来的?陈年小时候也笨笨的,两岁了还不会说话,是不是她生的那场重病让她变聪明了?”   耳机里有声音在唱:“你哭着对我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路招弟心想,也不一定全都骗人的,至少她亲眼见证一只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   作者有话要说:   用美色换来的便宜荔枝。 第5章 第五缕凉风   陈年提着荔枝和绿豆糖水来到卫生院,熟门熟路找到了106病房,门大开着,隐约有说话声传出来,她快走到门口时,听到了一句:“事情是我和她哥一起去办的……”   她脚步一顿。   他们好像在聊私事,她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陈年犹豫着,没想到这时程立学刚好侧头,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她,“陈……小姑娘,你怎么来了?”   程遇风的视线也落到她身上。   逆着光的缘故,陈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格外深,她怔了一瞬,才说:“我过来送荔枝。”   程立学赶紧招呼她进去坐。   程遇风接过她手里的木篮,里面除了荔枝,还有两碗绿豆糖水,熬得软糯出沙,看着就知道花了不少心思。   陈年在椅子上端正坐着,向程立学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又把送荔枝的渊源解释一遍,余光悄悄扫了旁边的程遇风一眼,唔,他正在剥荔枝。   程立学很是和蔼地笑着问她:“今年多大了?”   陈年乖乖回答:“下个月就满18了。”   “上高中了吧?”   “嗯嗯,在桃源中学读高二。”   陈年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好奇地问:“您以前也是桃源镇的人吗?”   程立学愣了愣:“不是,我是从A市过来的。”   ……   一老一小聊着天,程遇风已经剥好一盘荔枝,用湿巾擦干净手,把盘子端过去,放在陈年前面的小桌上,“尝尝。”   陈年原本想说“不用,我已经吃过了”,可想到荔枝是他亲手剥的,于是伸手拿了一颗,“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程立学也拿起一颗荔枝。   丰满柔软的果肉,入口清甜,还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他没忍住多吃了两颗,还想再去拿时,被程遇风阻止了。   “荔枝吃多了上火。”   程遇风从桌上拿了一碗绿豆糖水给他:“喝这个吧。”   “陈年,”程立学转头问,“这也是你带过来的?”   “是啊,”陈年笑了笑,“绿豆糖水可以消暑败火,所以顺便一起带过来了。”   真是个体贴入微的小姑娘,这么乖巧又懂事……   程立学眼底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异样情绪,很快又被笑意覆盖过去:“那我可要好好尝尝了。”   陈年见他喝了一口就停下来,有些忐忑地问:“不好喝吗?”   “没有没有,很不错。”   程立学很快把剩下的绿豆糖水喝完了。   陈年暗暗松一口气,目光落到盘子的荔枝上,他剥得真细致啊,果肉干干净净的,不像她每次吃荔枝都心急,白色薄膜总弄不干净,吃进嘴里就会有淡淡的苦涩。   视野里忽然多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是程遇风的手。   他两指拈起一颗荔枝,指腹还能感觉到微微的凉意,这是他第一次吃在井水里取凉的荔枝,味道极好,是一个小姑娘纯澈朴素的心意。   “我没骗你吧,这样是不是更好吃?”   “嗯,”程遇风扬起嘴角,“确实是。”   陈年得意地笑弯了眼睛。   不知不觉,窗外暮色渐起。   隔壁床手臂骨折的男病人做完检查,骂骂咧咧地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女人,看样子应该是他老婆,眼眶红红的,好像哭过似的。   男人一进屋嘴巴就没停过,也不管病房里还有其他人,先狠狠咒骂了害他受伤又置之不理的包工头,又骂医生、骂护士,骂得唇干舌燥,干脆坐在床上,双脚往椅子上一靠,张嘴等着老婆给他喂水喂饭。   女人抱歉地朝大家看了一眼,转身去拿热水瓶倒水了。   看到这一幕,陈年悄悄握紧了手,又缓缓松开。   她担心路招弟回家晚也会被舅妈骂,于是打算回去了。   程遇风送她出来。   两人走到卫生院门口,陈年停下脚步:“就到这儿吧。”   程遇风把木篮还给她,若有所思地说:“我们明天要走了。”   这么快?   “这里的医疗条件确实没有A市好。”   程遇风知道她误会了,他打算明天带老爷子去S市中心医院再做个检查,可能会在S市待两天,等老爷子的脚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回A市。   不过他并没有解释。   陈年又问,“你们是上午走吗?”   程遇风“嗯”了一声。   这样啊……   明天要上学,她整个上午都没空。   陈年,不带这样的啊。明明就是一场萍水相逢,总要离别的,不是吗?你比其他人幸运多了,至少还有机会亲自跟他说谢谢,还吃到了他剥的荔枝……   还是有些难过。   或许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她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应该没什么机会再去坐飞机了。   “一路顺……”陈年吸吸鼻子,她本来想说一路顺风,猛然又想到他是开飞机的,舌尖往前顶了顶,“一路顺利,希望你爷爷早日康复。”   程遇风沉默地看着她。   头顶上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陈年抬头,看到有飞机飞过,后面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迹云,她浑身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   程遇风没有错过这细微的变化,紧紧地盯住她的眼睛:“陈年,上次你是怎么从A市回来的?”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坐、坐火车。”   “你是不是害怕坐飞机?”程遇风问得几乎一针见血。   “不是!”陈年急忙否认,“只是还有一点点……”   心理阴影。   任何人第一次坐飞机,经历了那样惊险的情况,下次再坐飞机时多少都会心有余悸的吧?再说了,昭航1303返航后,因为怕错过考试,她不也是搭乘了新航班顺利到达A市?   虽然一路提心吊胆。   她不算是胆小鬼。   从A市回来后,昭远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还联系过她,说是可以免费提供心理治疗,可陈年觉得自己没什么大问题,于是就谢绝了。   “所以,”程遇风循循善诱,“你还是有一点点害怕?”   陈年垂下眼睛,避开他的目光。   这是默认了。   “带手机了吗?”   呃……   “带了。”陈年不明所以地拿出手机。   “号码多少?”   她还是一头雾水:“159****9798。”   几秒后。   手机响了,陈年看到屏幕上显示出一串陌生号码,归属地……A市!   这是……他的号码。   陈年呆立着,她身后,很远的天边,晚霞堆得绚烂夺目,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也吹得她黑色长发纷飞。   程遇风安静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正是青春飞扬的年纪,哪怕只穿着简单棉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也难以掩盖住那鲜妍的眉眼,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这是?”   “我的号码,”程遇风收回心神,声音不咸不淡,“以后我会亲自跟踪检查你的‘恐飞’心理状况。”   陈年不敢相信地睁大眼,感觉就像做梦一样,本来还想着以后不会见面,怎么突然间就有他的联系方式了?!   还有,跟踪检查,这意思是……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砰砰砰跳得厉害,耳朵里几乎全都是心跳声。   “天快黑了,赶紧回去吧。”程遇风看看天色,又加了句,“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啦,”陈年应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朝他挥挥手,颊边笑出两粒酒窝,“机长再见。”   她一路跑回去,气喘吁吁地扶着门,路招弟听到动静飞奔出来,看起来快要哭了,“怎么这么晚!我听到我妈在找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陈年连声道歉,“你赶紧回去吧。”   “奶奶还睡着,菜已经帮你择好了,你自己随便弄弄,别老不吃晚饭。”路招弟说完,利索地翻墙跳了过去。   不多会儿,隔壁传来舅妈的河东狮吼:“你这死丫头!又跑哪里野去了……”   陈年心里十分抱歉,站在墙边听了几分钟,没有听到别的骂声,这才拖着发软的双腿走回屋子。   ***   次日是周一。   外婆醒得比往常晚,等她吃完早餐,又喝了药昏沉睡下,陈年这才抓着书包朝学校飞奔过去。   迟到是意料中的事,但陈年没想到的是,教导处的赵主任,他们班的物理老师居然亲自等在校门口逮她,还把她押到了办公室。   陈年看一眼墙上的钟,七点三十五分,整整迟到了三十五分钟,她莫名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这次好像迟到得有些……过分了,尽管她几乎从来没有准时过。   赵主任知道陈年家里的情况,平时大都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找她也不是因为迟到的问题。   “市一中的领导又和我联系了,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原来是为这事。   自从去年一口气拿下物理、数学和化学竞赛的省级奖项后,许多关注的目光就集中到了陈年身上,她一下成了香饽饽,光是市一中的老师就来了三趟,不知多想把这棵好苗子挖过去。   陈年老实说:“我还没想好。”   赵主任双手交握放在桌面,耐心给她分析了去市一中的利弊。   “市一中是省重点中学,无论是学习环境、硬件设施,还是师资力量都比桃源中学强上百倍,你有学习理科的天赋,又肯下苦功夫,你过去市一中,这就是强强联合。我也不怕跟你说,依照你现在的成绩,就算语文英语能扶得起来,大学也就只能在211里挑,估计还摸不到核心专业。可如果你去市一中……”   陈年心想,去了市一中那又如何呢?   “陈年,如果你去了市一中,你会发现通往大学的路不是只有挤高考独木桥这一条,他们挖你过去,也不是想让你走寻常的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的天赋决定了你比其他人多了一条捷径,当然,这条捷径也不好走,甚至比独木桥更艰险,可一旦走过去,那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我知道你担心家里的外婆没人照顾,这也是个令人为难的问题,可是陈年,老师一直相信,桃源镇是困不住你的。”   你不是安于栖息在枝头的麻雀,你终有一天要展翅高飞。   陈年越听越沉默。   “铃铃铃……”   上课了,第一节是赵主任的课。   “这个选择关系到你的未来,”赵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回去再和你家长商量一下,先去上课吧。”   上午的时间在陈年的心事重重中匆匆过去。   中午,她放学回到家,快进门时才想起程遇风和他爷爷早就离开了,连地上的影子都沉重了几分。   她放好书包,拿出手机给妈妈发信息。   这次路如意回复得很快——   “年年,妈妈支持你去市一中,外婆和费用的问题不用操心,一切都有妈妈。”   陈年的心情总算重新明朗起来。   她给妈妈回复了一条信息。想到什么,点开添加朋友、手机联系人,通讯录朋友的页面跳出来,她找到了署名“机长”的微信,只有简单的三个字母:cyf。   应该是他名字的缩写?   陈年几乎没有犹豫,轻轻点了右边的绿色“添加”框。   然后,静待回音。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芒果味的亲吻,总有一天程先森会喜欢上的。 第6章 第六缕凉风   太急了。   陈年懊恼地抓抓头发,居然忘记写备注,没头没尾的,万一他以为是不认识的人,直接忽略掉怎么办?   盛夏的阳光洒得到处都是,小院子亮堂堂的,她坐在水井边的树荫下,双脚浸在水盆里,身前支着小木桌,作业本摊开,手机放在旁边,写完一道题就点进微信去看一眼。   还是没有回音。   可能在忙?或者是……真略过去了?   陈年把夹在耳朵上的笔拿下来,在手里转得飞快,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有了!   她挑出一张空白草稿纸,刷刷刷地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虽然陈年语文考试才拿36分,不过却写得一手好字,娟秀中带着一股潇洒之气,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这得归功她妈妈路如意。   路如意在A市某个大型纺织厂工作,从小就给女儿灌输这样的观念:没文化可以,可字一定要写得漂亮,将来才有机会坐办公室。没文化字又写得丑的人只能像她那样去当流水线工人,日夜加班,拼死拼活,每个月只能拿到三千出头的工资。   陈年最听妈妈的话,下了很大决心去练字,这才有了今天的效果。   她把草稿纸拿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眉心微蹙,不满意,于是埋头继续写,一直写到第三遍,这才满意了,用手机拍下照片,然后设置成自己的微信头像。   这样子,他应该会一眼认出来她是谁吧?   陈年你真是太聪明了。   下午两点,路招弟挎着书包过来找她一起去上学,第一句话就问:“你怎么把微信头像换了?”   陈年心一紧:“不好看吗?”   “还行吧。”路招弟用手扇着风,“不过怎么突然想到要换了?”   陈年跟她解释了原因,两姐妹间向来是没有什么秘密的。   路招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她:“你为什么不直接把微信名字改成陈年?”   或者干脆来个自拍,这样不是更省事、更一目了然吗?   陈年恍然大悟:“……”   对啊为什么不直接改名字,而是费老大功夫去捣鼓头像呢?   陈年你真是太笨了。   两分钟后,陈年收拾好书包,进屋看老太太还安稳睡着,她关了院子的门,和路招弟一起骑单车往学校去。   离校门口大概还有三百米远,路招弟忽然刹车停下来,她远远看去,校门内站着三个负责登记考勤的值日班干,穿着清一色校服的学生三两人一群,有说有笑地走进去。   她稍微用力地握住单车把手:“年年,要不你先走吧,我得在这儿等个同学。”   陈年没察觉到她的小心思,看一眼手表:“还有八分钟,别迟到了。”   “不会的。”   陈年刚好今天值日,由于她每次放学都溜得飞快,经过同组成员商量,一致决定不用她扫地拖地了,但要负责倒垃圾和擦黑板。   眼看时间快来不及,她加快速度朝校门走去。   垃圾倒了,黑板也擦了,陈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双手还沾着水,她随便往窗边养的太阳花上甩两下,从书包里摸出手机。   微信比她刚刚擦的黑板还要干净。   陈年托着下巴想,这个时候,他该不会是在天上开飞机吧?不排除这个可能,听说机长都是很忙很忙的。   其实不然,此时程遇风还在S市的金叶酒店,刚好这两天他休息,离开桃源镇后,他带着老爷子去市中心医院重新做了骨科检查,吃过午饭后就来到下榻的酒店,没想到在前台办理入住时遇见了两个熟人,昭远航空公司的总裁叶明远和他夫人容昭。   两家是世交,交情不一般,程遇风见两人风尘仆仆,叶夫人更是满脸憔悴,他干脆订了个总统套间,大家一起坐下来聊了会,听说他们还没吃饭,他又帮忙订餐。   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   叶夫人心脏有问题,坐不了飞机,饮食上也有诸多忌口,程遇风点的饭菜都很清淡,也全是适合她吃的,可一路奔波,加上心情紧张,她并没有什么胃口,喝了小半碗粥就放下了。   另一边,叶明远和程立学说起“616”昭航1303航班返航的事,对程遇风的应急反应和处理能力赞赏有加,他当时就在飞机上,亲自经历了整个惊心动魄的过程。   “尤其是在客舱撤离时他的机长广播,”叶明远特地把这段拎出来说,“作为机长技术的精湛自然是非常重要的,但是遇风最令我刮目相看的,是在最最危急的时刻,他从未忘记自己作为机长的责任。”   机长区别其他飞行员的标志是四道杠。   第一道杠:Profession,专业。   第二道杠:Knowledge,知识。   第三道杠:Flying skill,飞行技术。   第四道杠:Responsibility,责任。   事后,昭远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收到许多表扬信,其中一封有段话让叶明远印象最深刻。   “飞机坠落时,我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坐了那么多次飞机,我就知道迟早逃不过的。最后有惊无险地回到家,回想这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我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场劫后余生,但当时的细节,那些足以将人的精神世界冲垮的恐惧和绝望,竟神奇地慢慢被淡化了,我想,这应该是那位程遇风机长的功劳。惊险的细节我现在记不清了,却把他幽默风趣的机长广播记得一清二楚,紧急撤离时,我双腿发软,但我是笑着下飞机的……后来想了想,作为机长,他承受的压力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大……”   这几天程立学没有看新闻,所以他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听叶明远说完,两道发白的眉毛当即竖了起来,好小子啊竟然一个字都没在他跟前提过,手杖一抡,在程遇风小腿上不轻不重敲了两下。   程遇风正和容昭说着话呢,被他这一敲,惊得立刻回过头来:“爷爷?”   程立学气鼓鼓地瞪着他:“翅膀硬了是吧,还学会整报喜不报忧那套了。”   叶明远知道老爷子平时喜欢看新闻看报纸,以为他早知道了,这时才反应过来,忙着打圆场,为程遇风说了不少好话。   “你就别给他戴高帽了。”程立学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神情不免流露出骄傲和欣慰,“你还说我有福气呢?我那是有福又有气。”   “条件再好又怎么样?”他看程遇风一眼,嫌弃地摇摇头,“这么多年连女朋友都找不到一个,想抱曾孙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哟。”   他话声一落,顿觉失言:“咳,瞧我。”   叶明远心中浮现一丝苦涩,握住容昭的手,容昭立时就红了眼眶。   偌大的客厅,静得只能听到空调的运转声,空气却仿佛冻住了般,凝滞不动。   “程叔,”叶明远沉默半晌才有声音出来,听起来沙哑得惊人,“我和容容这次来S市,是因为听说当初拐走……我女儿的人贩子有线索了。”   程家爷孙神情皆是一震,老爷子甚至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耳背了,他颤颤巍巍地扶着沙发站起来,激动地问:“有、有线索了?!”   这个消息真是来得太晚太晚了。   程遇风扶住爷爷,眼睛却是看向叶明远:“叶叔。”   叶明远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昭远航空公司为“616事件”中有需要的乘客免费提供心理治疗,有个17岁叫贾辉煌的少年反映说自己几乎夜夜做噩梦,可又因为不小心摔断腿,行动不便,所以公司特地安排了心理医生上门。   这个少年一家住在S市城中村一间逼仄的出租屋里,心理医生第一次登门,看到屋里乱糟糟的,东西摆得到处都是,原来之前他们正准备搬回老家,可因为儿子情绪有些不稳定,还摔断了腿,不得不推迟计划。   出于职业敏感,心理医生细心留意到了组合柜上旧得发黄的全家福照片,这一看不得了,照片上的男人怎么长得跟那个拐走叶总独女至今还没落网的人贩子这么相像?   也难怪她如此笃定,昭远航空公司的每个员工入职前都会有个额外培训:熟记叶总裁失踪的独女叶慕昭和拐走她的人贩子的各项信息。   心理医生暗暗把这个发现记在心里,没想到心理治疗结束,她准备离开时,正好撞上喝醉酒回来的男主人,他长得有些凶神恶煞,五官却和照片上的人有着不小的出入,独独那一双眼……   当年叶慕昭失踪后,警方调取现场的监控录像,采集到了人贩子方德平的正面照,本来以为追捕行动会进展得很顺利,没想到方德平竟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心理医生匆匆告辞,出门后就报了警。   警方接到电话,迅速赶往现场,控制住了方德平。   “目前警方还在进一步审讯当中,”叶明远揉着眉心,“有什么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叶叔,昭姨,你们放宽点心,”程遇风给他们各倒了一杯温水,“会有好消息的。”   “一定会的!”容昭露出个苍白的笑容,看向丈夫,“我们的小叶子吉人自有天相。”   叶明远点点头,抬手轻轻拭去妻子眼角的泪。   渐渐地,窗外暮色一层层压下来,整座城市灯火辉煌。   晚饭还是让酒店送了餐过来,容昭身体不好,吃了点东西后,叶明远就陪着她回房间休息了。   程立学白天坐了几个小时的车,精神也有些不济,洗漱完后就歇下了。   程遇风在阳台和林和平讲了半个小时电话,挂断后,屏幕跳出两条乘务长聂珍发的微信,他点开一看,是两张截图——   一张是乘客写给他的表扬信,另一张是微博热搜。   聂珍又发一条信息调侃:程总,你在网上火成这样,以后可就是我们昭航公开的头牌了。   程家在昭远航空有不少股份,管理层会议程遇风偶尔也会出席,大家平时都叫他“程总”。两人同机组将近两年,可他从不摆领导架子,也不会把这些放心里,所以她才敢这么开他玩笑。   要是平时,程遇风还能淡定地反调侃回去,但现在他没有什么心情,回了几个字就退出聊天页面,不经意瞥见最底下通讯录那栏多了个红色的1,他点进去。   映入眼中的是一个看起来有些特别的头像,空白的纸上写了五个字:喜马拉雅山。   字写得很不错,“喜雅拉马山”也纠正过来了。   程遇风点了“同意”。   几乎同一时间,在院子地板上铺了草席躺着乘凉的陈年“啊”地一声坐起来,终于有回应了!她兴奋得想在院子里跑上几圈。   你已添加了cyf,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要……聊什么呢?陈年抱着膝盖,纠结万分,还有,会不会打扰到他?   五分钟过去。   她删删改改总算写好了打招呼的内容:机长晚上好,我是陈年。   纠结许久要不要加个可爱的表情,又觉得有点儿……害羞,干脆不加。   消息刚发出去,程遇风那边就有了回复,而且还是语、音!   “不是喜雅拉马山?”   低沉的嗓音通过手机传来,如朗朗清风入耳,动听至极。   陈年捂着脸,嘴角不停地扬起来,同样回了条语音过去。   满院子都浸在温柔的月光里,萤火虫飞来飞去,丝丝花木幽香被凉风托起来,弥漫到各个角落。   程遇风抬头也看见了月亮,是满月。   他想起小姑娘笑得眼睛亮晶晶的样子,那么的朝气蓬勃,如果小叶子平安无事地长大,如今也是和她一般的年纪了吧?   程遇风的神色不自觉放柔了。   手机在手心里一震,陈年回了语音——   “那个,喜雅姐姐嫁人了,暂时不拉马了。” 第7章 第七缕凉风   “那个,喜雅姐姐嫁人了,暂时不拉马了。”   程遇风忍不住勾起唇角,晕黄的灯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清隽无双,他握着手机,正想回复,陈年又发了条语音过来:“你知道她嫁给谁了吗?”   这个程遇风还真不知道:“谁?”   “喜马哥哥啊。”   真是令人意外的答案。   cyf:“怎么说?”   “喜马拉雅。”陈年拖长了声音,“喜马……love雅。”   陈年的音标没学好,“love”只发了前半部分的音,听起来就像第四声的“拉”,可她并不知道,只一个单词就又再次暴露了自己是个英语渣。   她还在为自己的聪明和反应迅速暗喜,翻个身趴在凉席上,程遇风的回复就来了。   语音显示只有1秒。   这么短时间,他会说什么?   陈年屏住呼吸,点开语音——   “love。”   爱?   什么意思?   陈年听第一遍还有点懵,第二遍就听出他的意思了,笑容再也挂不住,全垮了下来。   淡定淡定。   反正在他那儿又不是头回这样丢脸。   她用蒲扇扇风,稍稍散去脸上、耳朵的热意,程遇风的信息又来了,这次是文字:“早点休息。”   聊天就这样结束了。   陈年把那个“love”反复听了数遍,真好听啊,比英语听力的男声还要好听,他的英语一定学得很好吧?她忍不住跟着轻声念,“love、love、love……”   月上中天,陈年这才回房睡觉。一夜好眠,夏天的夜太短了,她连梦都来不及做一个,就被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吵醒,仿佛前一刻才闭眼睡去,再睁开眼,天就蒙蒙亮了。   黑暗流尽,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树梢,陈年也成功把熬药小炉子的火生起来了,她拍掉手上的木柴碎屑,伸着懒腰开门,出去巷口买早餐。   青石小路还沁着夜露的丝丝凉意,她脚下的人字拖已经穿了两年多,鞋底磨得又平又薄,因而凉意感受得特别清晰。   “喔喔喔!”   “咯咯咯咯咯咯……”   右前方出现一只公鸡,后面跟着一群母鸡,公鸡叫,它们也群起而鸣,交织的鸣叫声将还未彻底清醒的小巷渲染得热闹起来。   陈年认出这是舅妈养的公鸡,果然公鸡也没有辜负她的期待,脖子伸得老长,露出和主人如出一辙的高傲神态,昂首挺胸地走过去了。   不得不说,这公鸡长得还真好看啊,陈年目光追着它的背影,鸡冠大而红,体态威武,尤其是鸡屁股上顶起来的那撮毛,光鲜亮丽,像一匹华美绸缎,在太阳下还会发出彩光,不知道摸上去手感好不好?   不过陈年也只是想想而已。   摸鸡还得看主人呢。   她犯不着为了过过手瘾,无端招惹舅妈源源不断喷过来的唾沫星子。   煎饼的香气飘过来,陈年忍不住吞口水,捏着钱包朝巷口走去。   妈妈每个月往卡里打800块钱,这是她和外婆整月的生活费,妈妈挣钱很辛苦,平时除了给外婆看病、买好吃的增加营养,其他钱她都省着来花,只是偶尔纵容自己奢侈一回。   比如早餐吃一个5块钱的加蛋加火腿的豪华杂粮煎饼。   老板娘以前在大城市摊煎饼十几年,手艺好得没话讲,陈年咬了一口新鲜出炉的煎饼,脆得嘎吱响,层层不同的味道争着往味蕾跑,她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声,眸底浮现盈盈亮光。   那神情,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估计会以为她吃的是满汉全席。   拥有一千朵玫瑰的人,大概无法体会只拥有一朵玫瑰花的人的开心。许多渴望与向往,只有在不曾拥有时,才显得那样生动真实。   陈年提着包子豆浆回到家,刚好舅舅路吉祥过来了,舅甥俩打上照面,他先开口,声音哑得像抽了整夜的旱烟:“我来看看你外婆。”   陈年惊诧舅舅的变化,也不过几天没见,怎么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满脸疲惫,眼底还泛着红血丝,她有一种错觉,好像他看自己一眼,他眼里就会有血喷出来。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陈年没有问。   就算问了舅舅也不会回答的,从小舅舅就不怎么喜欢她,因为他觉得她是个拖累,还断送了她妈妈再嫁的锦绣前程。   路招弟也说,她几乎没怎么感受过来自父亲的温情,也从没有过在他肩上、背上和怀里嬉笑撒娇的时光。   陈年也跟舅舅不亲近,她知道他迫切渴望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可惜至今都没有如愿以偿。算命先生说,他这辈子注定命中无子。   这个可怕的预言威力巨大,几乎当场收去舅舅半条命,算命先生也因此惹祸上身,被舅妈拿着沾了牛尿的扫把一路痛骂从家里打出了镇外。   这些年来,她看着舅妈的肚子像吹面粉袋般鼓了一次又一次,可最后都神奇地消下去了,舅舅的继承人却迟迟没有来到世上。   后来陈年才知道奥秘都藏在县城医院的某张手术台上,它冰冷似寒芒,汲取过数不清来自怀了女胎妇人的鲜血和体温。   在桃源镇,能平安无事长到成年的女孩子是非常幸运的,尽管她们身后必定跟着两三个嗷嗷待哺的弟弟,将来他们可能还会像吸血蚂蟥一样吸尽她们的骨血,可那又如何呢?   能活下来已经是值得感恩涕零的事了。   吃了煎饼带来的好心情,因为舅舅的到来败了两分,等外婆醒来,帮她洗漱好,又喂了早餐和药后,陈年就背着书包出门了。   有舅舅帮着照看外婆,陈年可以提前去学校,有一份英语试卷刚好夹在书里,她昨晚忘记写了。   陈年来到教室,埋头开始做题,班上的同学都十分仗义,围在她座位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她报答案,两个男生还为某道完形填空题该选“B”还是“C”争论得脸红脖子粗。   结果上课的时候,英语老师用投影仪放出参考答案让大家自行评分,那道题的答案是“A”。   两个男生臊得恨不得当场挖个洞钻进去。   英语连堂课和语文课上完,上午就只剩一节数学课了。本来这节是物理课的,可赵主任要去县教育局开三天的会,出发前竭尽所能地跟各科老师调课,到最后一节物理课都没落下,全回了他手里。   数学老师一踏进教室,看到讲台下一颗颗脑袋全像失水的植物般蔫着,花十分钟时间给他们鼓舞士气,然后他拣了根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了道函数题:“给你们二十分钟做题,最后十分钟我来讲题。”   这算是比较轻松的了。   同学们却没敢松口气,数学老师套路多得像n次方,还不带重样儿的,不出意外他又开口了:“我们找两位同学上来吧。”   几十道视线齐刷刷全落在陈年身上,大家都知道数学老师格外偏爱她,每次提问必点,风雨无改雷打不动。   果然,数学老师说:“陈年。”   他目光巡视教室一圈,大家纷纷不约而同地低下头,谁都不想被选上去,一来这次题目难度很大,要是做不出来等于当着全班的面丢了面子,二来又是和陈年一起,她可是每次数学考试几乎都拿满分的学霸,分分钟被碾压的节奏……   正值青春旺盛期的男生,谁还没个暗搓搓的自尊心什么的。   数学老师没找到合适人选,摸着下巴悠悠地问:“今天几号来着?”   “26!”一片附和声。   “好,”数学老师微微一笑,“那就请26号同学上来吧。”   没被点到的同学总算把悬着的心都放回胸腔,还兴奋地起哄:“26号!26号不就是张小满吗?!”   “张小满,上啊!”   好几秒过后,第二组最后的位置才有一个高瘦的男生站起来,正是那个坚持选“C”的男生,他走上讲台站在陈年旁边,窘得耳根子都红透了。   陈年在专心审题,题目看起来很简单,一目了然,但最怕的就是这种,可提取的明面信息点太少了,还好她平时竞赛题做得多,很快就想出了思路。   张小满有些坐立难安,他被数学老师和函数题的双重套路套住了,看一眼黑板,头都大了,题目就这么一句话,数起来才27个字,要怎么解?   他余光悄悄瞄陈年,只见她拿起粉笔开始往黑板上写。   哎——   这么快就写完了!?   陈年写完就回了座位。   张小满一个人站讲台上,额头上的汗擦了又起,他飞快在陈年写的答案上看了一眼,视线都直了,她居然只写了个答案,五倍根号十。   居然还可以这样简单粗暴操作的吗?   他也可以照着学吗?   张小满没这个胆子,更没有强大到非人的心算能力,只好老实地按自己的思路写解题步骤,可是越往下写越慌神,因为他怎么解也解不出五倍根号十。   热气从校服领口喷薄而出,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汗水泡住了,脑子更是乱成一团浆糊。   数学老师看看时间:“下来吧。”   张小满先是如释重负,又觉得难为情,挠挠头,在阵阵哄笑中下去了。   数学老师的时间掐得很准,题目刚讲完,他在陈年的答案上打了个勾,下课铃就响了,眼看底下的学生一刻都坐不住了,他大手一挥:“下课。”   “谢谢老师!”同学们像囚鸟出笼,声音无比响亮。   陈年在下课前两分钟就收拾好书包,冲出教室时快得像风,转眼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只用了十分钟就回到家。   陈年先从井里打水洗了脸,正要去做饭,忽然听见隔壁一阵吵闹,她好奇地走到墙边。   舅妈的哭喊声如雷贯耳,震得耳朵发麻,陈年胡乱揉了揉,仔细听,原来都是些骂天骂地问候人祖宗十八代的下流话。   咦,怎么连巷口卖豆腐的豆腐西施也骂上了?   陈年又继续听下去,这才理清来龙去脉。   原来事情是由那只大公鸡引起的。   早晨,公鸡带着一群母鸡,像往常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巡,没想到今早它刚走出巷子,就被人用箩筐暗算了!   直到十点钟它才被放出来,神色恍惚、踉踉跄跄地往家里走,鸡屁股上漂亮的毛全被人拔了,一根不剩,只剩下个光溜溜的屁股,还隐隐泛着血。   这下可就触到舅妈的逆鳞了。按照她一毛不拔从不吃亏的性子,从来只有她吃别人家的鸡还理直气壮把人灰溜溜骂回去,断断没有像今天这样被人狠狠打脸羞辱的先例。   舅妈抱着垂头丧气的公鸡顺藤摸瓜,找到了豆腐西施的家,不分青红皂白,破口大骂,引来一群人看热闹。   豆腐西施家的门快要被拍散了,她那刚出生三个月的儿子吓得奶都不会喝了,这才被逼着联合自己的婆婆出来应战。   原来,家里的两只芦花鸡无缘无故相继失踪,豆腐西施从家长里短的各路小道消息中得知它们是去了路家的餐桌,她心里也是积怨已久,今早挑着豆腐出门看见苗凤花养的公鸡走来,那副盛气凌人的嘴脸真是像极了它主人,越看越火大,于是她心生一计,找了个箩筐将它扣住……   念着都是左右邻里,豆腐西施终究还是没把事情做得太绝,拔光屁股毛、关了几个小时就把鸡放回去了。   谁能想到对方那么难缠呢?   不过这也不怪豆腐西施,她才嫁过来一年,对镇上有名的女霸王花大概只有一层豆腐皮那么薄的了解。   三个女人一台戏,吵得沸反盈天。   姜到底是老的辣。   豆腐西施婆婆一句“你再怎么能又怎样,还不是连一颗蛋都生不出来?”,成功结束战局,并和儿媳以胜利者的姿态退了场。   舅妈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戳中痛脚,还白白提供了笑料,当即一蹦三尺高,回到家就差上房揭瓦了。   一墙之隔。   苗凤花开始闹着要离婚,这是她的杀手锏,平时不轻易用。果然大招一出,向来懦弱的路吉祥被激得急哄哄要冲进厨房拿菜刀,去把老豆腐西施小豆腐西施的舌头全剁碎了喂狗!   苗凤花肯定不会让他去,要的就是这效果,她每次都要靠提离婚来重新巩固自己在家里的绝对掌控地位,顺便抖落几滴半真半假的眼泪,轻飘飘把嫁过来十几年还没能为路家生下儿子、一颗真正的蛋的罪状掩盖过去。   有黑白通吃的娘家大哥做靠山,这些年苗凤花把家中大小事都牢牢抓在手里,连老公路吉祥,也只有在床上的时候,她才会让他做男人,平时都当做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就如此刻,她只想要这条狗吠两声为自己撑腰撑门面,并没打算放他出去咬人。   矮墙的另一边。   听到舅舅低声下气的恳求声,陈年摇摇头,准备去做饭。   真是可惜了,那撮鸡毛要是用来做毽子,该多漂亮啊,她能一口气踢上两百个。 第8章 第八缕凉风   “我很难过,很难过。”   路招弟趴在桌上写日记,一双眼肿得像杏仁核,窗外妈妈的哭闹声渐渐小了,隐约只能听到爸爸哄人的声音,她把手握成拳头紧紧顶住嘴唇,生怕泄露一丝哽咽声。   她每写一句话,眼泪就掉一大团下来,泡得字迹立刻模糊了。   “别人嘲笑妈妈连颗蛋都生不出来,那我算什么呢?我是路边垃圾桶捡来的吗?还是说,只有儿子才算得上是一颗真正的蛋?……每次妈妈说要离婚,我就心惊肉跳,害怕得不得了,虽然在这个家里,没有人真的疼我,可我更害怕连家都没有了……”   写到这里,路招弟的手颤得连笔都握不住了,因为压抑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疼,脑子疼,眼睛也疼,好像身上哪里都疼。   眼泪隐忍得太久太久了,仿佛要借这一次彻底哭干,底下潜伏的委屈也化作利刃,一刀又一刀地割她的心。   陈年不知道路招弟哭得这么伤心,她刚炒好一盘青椒土豆丝,准备端到屋里吃,没想到刚转过身,就看到外婆坐在里屋门槛上,手里拿着针线,哆哆嗦嗦地给她缝补衣服。   “外婆?”陈年用力眨了两下眼。   外婆抬头看过来,眼神带着她熟悉的宠溺:“年年你这肩膀是长了牙齿吗,怎么老把线啃掉呀?还好我会针线,保准缝得一点都看不出来……”   “外婆!”陈年又惊又喜,端着盘子飞奔过去,“您认得我了?”   “说什么傻话?”外婆嗔怪地轻敲一下她额头,“还没吃饭呢?赶紧吃去,我一会就好。”   陈年哪里舍得走开,她小心翼翼地把外婆从头到脚看了又看,坐在明亮阳光里的外婆看起来那么慈祥生动,眼角褶子深深,有笑纹一层层漾开。   “看我做什么,吃饭去。”外婆努努嘴示意她进屋。   陈年也跟着笑,笑声银铃般清脆悦耳:“我等您一起吃。”   外婆拿她没法,只好由着她去。   半小时后,祖孙俩面对面吃完午饭,陈年抢着去洗碗,洗完擦干手出来,外婆正坐在树下小板凳上,手里拿着她的人字拖,翻来覆去地看,嘴里还念叨着:“这鞋不才刚买两天吗,怎么就磨成这样了?”   “年年,你的脚是会吃鞋吧。”   外婆还真往她脚上瞅了又瞅。   陈年哭笑不得地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外婆,喉咙仿佛有一股酸涩的欢喜争先恐后溢出来,她一个字都说不出。   “这么大了还跟外婆撒娇呢。”外婆刮刮她鼻尖。   “嗯……”   晴空如洗。   目之所及,四处都是亮光,连树叶都绿得特别清晰,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欢快叫着,陈年心想,要是……要是时间可以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   外婆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忍不住嘀咕:“怎么刚吃饱就困了?”   “外婆,我扶您进去休息吧。”   外婆困得眼睛几乎都睁不开了,陈年扶着她往房间走,她还不忘叮嘱:“年年,你要记得写作业,还有啊,鞋子也去买双新的……”   陈年连连应着。   外婆沾枕就睡,呼吸平稳而均匀,陈年在床边守了几分钟才出去。   今天太阳很好,陈年心情更好,甜滋滋的,英语小作文写了两行,她把笔一丢,捣鼓更感兴趣的物理实验去了。   她把锡纸裁成适合的尺寸,沿着两个一大一小的盒子的边角贴合好,又拿了一根铁丝,用钳子弯制出一个架子,大盒子放在下面,小盒子挂在架子上,往里面丢了一把稻米,再调好自制折射板的角度,这个简单的爆米花装置就算完成了。   陈年在院子里选了一块阳光最好的位置,将装置搬过去,接下来就只需要等待了。   时间悄然逝去。   等路招弟过来找陈年一起上学时,盒子里已经炸开好些爆米花,有些炸得太早,糊了,散着一股焦香,好在大部分爆米花都还不错。   “你在做什么?”   路招弟好奇地走过来,除了双眼还肿着,她脸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甚至还能笑着说话。   陈年低头捡着爆米花,往路招弟手里丢了几颗,得意地扬起细眉,双眸好似会发光:“尝尝看,太阳爆米花。哎,你哭过了?”   路招弟不好意思地别开脸。   陈年想起她家里的情况,闹得鸡飞狗跳的,她心里估计也难受得不行,当着爸妈的面又不敢发作,只好躲起来偷偷哭。   “别太难过了,”陈年又给了她几颗爆米花,“以后肯定会好起来的。”   “以后?”路招弟觉得这个词太陌生了,忍不住轻声问,“以后是什么时候?”   陈年认真想了想:“可能等高考结束?你可以去另一个很远的城市念大学,大学毕业后留下来工作、生活,然后找个喜欢的人结婚成家……”   她对“以后”的憧憬也很有限,编不下去了:“总之,考上大学你就自由了,一切都会好的。”   将来能不能上大学还是个未知数呢。   想到这个,路招弟又忍不住失落起来,她这样的人,相貌平平,又没有什么特长,身后还有个一言难尽的家庭,又有哪个男生会喜欢呢?   路招弟无声叹息,扭过头,正好撞见眼前的人努力扮着鬼脸想哄她开心,她“扑哧”一声笑了,努力把笑容扩到最大:“丑死了。”   其实没有呢。   她的心软乎乎又有些羡慕地想,五官灵动又漂亮的少女,做起鬼脸也是很俏皮可爱的。   “不要苦着脸啦,笑起来多好看。”陈年双手捧着爆米花送过去,“哪,这个全给你吃。”   路招弟不客气地收下:“你快去收拾收拾,不然该迟到了。”   陈年匆匆给自制爆米花装置和成品拍了张照片,上传到朋友圈:太阳爆米花,嘎吱嘎吱脆。   上传成功,她手忙脚乱收拾好书包,和路招弟一起出门了。   两姐妹骑着单车穿过弯弯绕绕的小巷,说话声也渐渐随风飘远——   “跟你说件开心的事,中午时外婆醒了,她不仅认得我,还给我补了衣服。”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   姐妹俩一起去的学校,约好放学也一起走。没想到下午放学时,路招弟要留下来开临时的班干部会议,陈年就先一个人回家。   小院子满是太阳炙烤一天留下的暑热。   陈年坐在井边,热得满脸通红,她握着手机慢慢地敲出字:妈妈,以后我去市一中了,外婆你要怎么安排?   显然,她知道舅舅家是最好的选择,可有舅妈在……   本来两家院子是连通的,可苗凤花硬是让人在中间修了一道矮墙,单方面分了家,也撇清了赡养婆婆的责任。   这事说来就话长了。   陈年爸爸去世后,路如意就带着女儿回了娘家,苗凤花认为她这是“鸠占鹊巢”,占尽了自己的便宜,当然不肯干。   “你要带着拖油瓶住我家屋子也行,那你连你妈也一起养吧。”   路如意也是个硬气的:“我养就我养!”   陈年当时还小,也是听妈妈只言片语提起过,所以此时盯着那堵爬满绿藤的矮墙,不禁忧心忡忡。   可惜等了半小时,路如意还是没有回复,倒是朋友圈显示有新消息,她点进去一看,之前发的太阳爆米花,收获了好多评论和点赞。   陈年指尖一顿,点在最新的点赞上:一分钟前,来自……cyf!   她飞快点开对话框,发了一条语音过去。   “机长,我下午放学回来时,路过你之前买荔枝的那户人家,刚好看到有人买荔枝,你知道老板娘卖他多少钱一斤吗?”   程遇风此时在机场办公室,刚结束了一个短暂的访谈会,他拿出手机查看飞行部工作群的消息,刚好陈年的信息就来了,所以他回得很快。   cyf:“多少?”   陈年:“比你买那会贵了三倍。”   程遇风微微讶异,他走出办公室,迎面走来的CC和他打招呼,他点点头算是回应,手机轻震,新信息又来了。   “机长,你知道价格为什么相差这么多吗?”   程遇风也想知道原因:“为什么?”   回复刚跳进对话框,他对别的事有了更大的疑惑,自知性子清淡,鲜少会被工作以外的人和事吸引,可这个小姑娘似乎是特别的,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呢?就好像他本来是要上楼去的,却被人引着一步步走下楼梯,去外面赏花赏月。   关键是,这种“引”并不显得刻意,他很自然就跟着下来了。   买荔枝那次被他诓的情景清晰得像发生在昨天,陈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真的不知道?”   cyf:“嗯。”   陈年打算给他透个提示——因为买荔枝的是个满脸坑洼又地中海的胖大叔,不知想到什么,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调皮一转,敲出来的字又全被删掉了,替换成:“真是太巧了,我也不知道。”   她之前的语气,听起来可不像不知道,程遇风失笑,偏偏不想如她的意继续深问,干脆转了话题。   cyf:“陈年,你物理学得怎么样?”   陈年非常谦虚:“还行吧。”稍微努力努力,拿个全国物理竞赛第一也不是什么问题。   cyf:“我有个长辈的孩子也是学理科的,他最近被一道物理题困住了,能麻烦你帮帮忙吗?”   陈年当然非常乐意。   程遇风就把题目发了过去,又问她这几天有没有做噩梦?   他的语音刚发出去,手机就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叶叔”两个字。   他接通电话:“叶叔。”   长达两三秒的沉寂后,那端才传来叶明远带着疲惫的声音:“遇风,警方刚刚和我联系,说是方德平已经招了。”   程遇风静静听下去,眼神微黯。   “他说,小叶子发了高烧,烧得奄奄一息,连水都喂不进去……他就随手把她扔掉了……”   从警方那边听到这些细节后,叶明远的心痛得像被人用钝刀绞碎了,整个胸腔空落落,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遇风,这件事我不敢让你昭姨知道,我听了都受不了,受不了啊!”叶明远的声音哽咽得发颤,像喉咙悬了一束银针,发出的每一个字都被刺痛得蜷缩起来,那么虚弱地飘进程遇风耳中——   “我的小叶子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阳爆米花,嘎吱嘎吱脆。   再次抱住可怜的小叶子。 第9章 第九缕凉风   “我的小叶子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在大段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叶明远听到一阵轻轻的啜泣,他回头一看,耳朵突然“嗡”的一下,像有什么炸开了,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看到满脸泪水的妻子,仿佛一片被寒风撕扯掉的枯叶,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地毯上。   那把饮尽他心头血的钝刀又寻到了新的猎物,劈开他的胸膛,夹着一声疾呼,歇斯底里地扑向地上捂着心口痛苦呻吟的女人。   “容容!”   手机那端的程遇风听到这两个字,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一秒也不敢耽搁,从地下停车场取了车匆匆赶回去。   刚开上机场高速,还在通话中的手机传来程立学的声音:“你昭姨晕过去了,刚上救护车,你直接去市中心医院。”   “嗯。”程遇风说,“我知道了。”   夕阳余晖透窗而入,柔光中,他的侧脸线条看起来稍显清冷,眉心也紧紧皱着,满是化不开的担忧。   情况果然和程遇风想象中一样不太乐观,他赶到医院时,容昭已经进了抢救室,叶明远和程立学等在外面。   看见孙子出现,程立学急切地拄着拐杖起身,程遇风连忙走过去,爷孙俩眼神一碰上,很多内容就不需要通过语言来解释了。   程遇风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叶明远。   叶明远此时看起来就像一座雕塑,他的双手虚握着放在膝上,目光空空地落在地面,整个人安静得可怕。   人悲伤到极致,是没有语言的,也无法被任何话语安抚。   连程遇风这样凡事都考虑周全处理妥帖的人,此时唯一能做的事,也只是坐在旁边陪着,无声地充当这个中年失女、如今妻子又生死未卜的男人的依靠。   程遇风坐下的时候,哪怕动作放得再轻,连在一起的椅子还是轻轻晃了晃,叶明远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的心也很平静。   门内,相濡以沫二十年的妻子还在抢救,门外,他在等一个结果,好的……或者坏的。   薄薄一扇门就能隔开生与死,这清晰的界限,让叶明远的心静得能听到时间一分一秒的流动,一秒、两秒、三秒……   一个小时过去了。   程立学的视线从手表上移开,落到还亮着的手术灯上,忧虑和哀伤重重叠叠漫上眼底。   将近半个月前的夜里,A市中心医院,他也这样等在抢救室门外,等到灯灭,然后,亲手送走了一个油尽灯枯的生命。   按理说,活到这个年纪,生死什么的早该看淡了,可看到这样的叶明远,程立学还是忍不住为他感到揪心。   14年前,无情的命运将他那聪明伶俐的女儿连骨带肉剥离开时,已经生生去掉了他半条命,要是这次容昭挺不过来……   “啪”一声,手术灯灭了。   手术灯的关灭像一个倒置的开关,重新打开了叶明远,他急急地站起来,久坐带来的双腿发麻险些让他一头栽下去,幸好旁边的程遇风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医生摘掉口罩走出来,他带来了好消息,走向家属的步履都轻快了几分。   从医生口中听到“抢救成功”四个字,程遇风感觉到手臂搀扶的重量瞬间增加了不少,那是一分钟前还被悬挂在半空的彷徨孤凄无助,全部化作心安,落了下来,他不动声色地呵护着这份令人踏实的失态,把双腿发软的叶明远扶了进去。   叶明远感激地拍拍他的手。   程遇风出去了,把空间留给身心俱疲的夫妻俩。   叶明远真的累到了极点,找到妻子的手,握了三四遍,终于成功握住,他把额头轻轻靠上去,泪水滚滚而出。   容容,你不要丢下我。   夏季天黑得晚,也黑得快,几乎一眨眼功夫,太阳就丢下群星消失在青山外,暮色如约来拜访,被灯挡在了门外,窗外。   病房里飘荡的全是一个男人大半辈子从不示人的脆弱。   ***   陈年等到月亮出来、繁星布满夜空,也没有等到妈妈和程遇风的回复,她百无聊赖地翻看草稿纸,那道物理题真的很难,涉及到好几个偏门知识点,花了她不少时间,不过最后还是解出来了。   解答过程也拍成照片发给了程遇风,只是他迟迟还没回应。   可能在忙没看到信息吧。   陈年把花露水摸在被蚊子咬得起包的胳膊、小腿上,刚合上瓶盖,就听到外婆喊她:“年年。”   “来了来了!”   陈年披着湿发,带一身花露水味走进灯光昏暗的房间。   外婆坐在床边,瘦长影子映在老旧蚊帐上,“年年,你吃饭了没有?”   陈年一愣:“……吃了啊。”   外婆笑眯眯地点头:“那就好。”又拍拍床,“过来和外婆说说话。”   陈年慢慢地坐上去,影子颤两下,也晃到蚊帐上了。   外婆拉着她的手问:“你妈妈加班还没回来呢?”   “没……呢。”   外婆对着木窗外的黑暗沉思了好一会儿,又转过头来问:“年年,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那就好。”   墙壁上的小灯泡被飞蛾们撞得晃来晃去,光线明暗转换间,蚊帐上的两道细影合起来像一双手把陈年拖了进去,她努力把自己挣脱出来,背过身去擦眼角。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回到了原点而已。   这一晚,陈年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睡在外婆外侧,梦里飘着花露水和中药的味道,她还梦见妈妈提着行李出门,三步一回头,“年年你要乖乖的,好好照顾外婆,知不知道?”   陈年追到巷口,目送妈妈的背影渐行渐远,“我知道的,妈妈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夜短梦长。   天边刚露出鱼肚白,陈年就被隔壁的鸡叫吵醒,她揉揉眼睛走出去,拿了牙刷和水杯,蹲在井边刷牙。   “喔喔喔!”   声音离得很近,吓得陈年差点丢了杯子,她诧异地抬头看过去,只看到微微晃动的树枝和一个光秃秃的鸡屁股。   她收回目光,继续刷牙,又觉得有点怪,再次抬眸,只见一双绿豆大小的眼正居高临下盯着自己看,好像在检视她什么反应似的。   陈年:“……”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公鸡自从在豆腐西施手下吃了一场暗亏后,早上也不敢出门了,估计也是怕不知在哪个巷口巷尾又有箩筐等着埋伏它吧。   也是挺可怜。   明明是人的恩怨,居然要由无辜的鸡来承受后果。   陈年刷完牙,进屋抓了一把米,撒到矮墙另一边,公鸡不知多机灵,抖擞着翅膀,立刻就从树上跳下去了。   等天光大亮,鸡叫声再次响起来时,路吉祥夫妇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   陈年正梳着头,昨晚头发还没干就睡了,结成几个小团,不太好梳顺。她从窗里看到舅舅进来,身后还跟着舅妈,惊讶得扯断了几根头发。   今天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吧?   舅妈还是那副鼻孔朝上天的样子,挑剔的目光钢针一样探向院子各处,最后全部落在陈年身上。她的眼睛是看着人的,可是眼里却没有这个人。   这十多年来,她已经把“目中无人”的功夫修炼得炉火纯青。   路吉祥先打破沉默,他轻咳一声,引起陈年的注意,然后再挺起在老婆面前从没直起过的腰背:“陈年,你……妈妈,和我商量过了,你要去市一中念书,以后你外婆就跟我们住了。”   原来妈妈真的把事情都安排好了。   陈年松一口气。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结果,其中还是费了些波折的。   路吉祥前两天就收到要把母亲接过来一起住的消息,只是没琢磨好怎么跟老婆提,加上那只公鸡引起的风波,时机更不合适了,这一推就推到了昨晚。   卖力地伺候了一场欢好后,他才把事情和盘托出。   苗凤花一口否决:“想都别想!”   “一个月给不少钱呢。”   “多少钱也没门!”苗凤花算盘打得精,路如意那样的人,身上能有几斤油水?   路吉祥说了个数字。   苗凤花好像不敢相信:“多少?”   路吉祥比了五个手指,又凑她耳边说了几句话,苗凤花眼睛瞪得像铜铃,狠狠倒吸了几口凉气:“你说的都是真的?!”   “这种事我能跟你开玩笑?”   最后,苗凤花终于同意:“那就……接过来呗。不过事先说好,接过来也是你照顾。”   路吉祥当然也同意。   这事就算定下了。   路吉祥说:“要不今天就搬过去吧。”   按照约定,什么时候搬好就什么时候给钱,钱没到兜里总是不踏实,所以夫妻俩才一早过来。   “不用这么急吧。”陈年看向舅妈,她知道她才是真正拥有话语权的人。   苗凤花无所谓地丢下一句“你们自己看着办”,就转身走了,好像在这个地方多站一分钟都脏了她的鞋,不过她跨出门槛后,又停了下来,微微偏过头,对着门上被风吹得摇摆不定的半张门神纸,叹一声:“真可怜哟。”   舅舅用后背遮住门的方向,跟陈年说:“快去上学吧,我留下来照看你外婆。”   陈年有些云里雾里,又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对劲,可想到外婆的以后有着落了,还是让她很开心。开心也是会接连埋伏着的。   当她牵着单车刚走下水仙桥,程遇风的电话来了。   身后是桥,桥畔有人家,门前几株凤仙花沐着阳光开得娇艳喜人,这个清晨真是太美好了。   接通电话后,陈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机长早上好。”   “抱歉,”那边程遇风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低沉,“我昨晚没看到你的信息。”   事实上,他一夜未睡,直到确定容昭的情况稳定了,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   “我猜到了。”陈年嘿嘿笑道。   无忧无虑的笑声格外动人,想象着此时她笑起来双眸盈盈水亮的样子,程遇风也不自觉露出一丝笑。   “机长,你回A市了吗?”   “没有,我还在S市。”   “真的吗?”尽管事情还未真正定下,可陈年已经按捺不住要跟他分享喜悦了,“那我跟你说个好消息哦,我要去市一中上学了。” 第10章 第十缕凉风   结束和程遇风的通话,陈年一路哼着不成调的歌来到学校,看她准时出现在教室,班上的同学都有些意外,张小满甚至拿下厚得像玻璃瓶底的黑框眼镜,擦了擦眼睛。   陈年经过他身边时,侧头对他笑笑:“早。”   张小满连忙又把眼镜戴回去,女孩子脸上的嫣然笑意还没散去,两个浅浅的酒窝好像在打转,晕了他的视线,他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早上好。”   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他目光追随着那道纤细背影,又不敢光明正大盯着瞧,要看不看地躲闪着。   陈年已经回了座位,从抽屉里拿出物理卷子开始做题,全班只有她一个人才需要做这套竞赛卷子,是赵主任特地为她开的小灶。   陈年做完选择题,预备铃响了,负责登记考勤的副班长站在讲台上点人数,像数金子似的,数得两眼发光,“全勤!”   她激动地在黑板上的出勤框里写下42。   陈年看见这一幕,微微失神,不久以后,那个框里的数字就会变成41了,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个“不久”居然来得这么快。   早读课后,陈年来到教导处办公室找赵主任。   赵主任昨晚才从县城开会回来,此时正坐在办公桌后整理教案,听到敲门声,抬头就看见陈年站在门外。   他不等她开口,问:“想好了?”   “想好了。”陈年点点头,然后才走进去,“我要去市一中。”   赵主任明显这时才真正放下心头大石,陈年听见他的椅子跟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他果然以一种很轻松的姿态再次看向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桌面。   敲着敲着,他笑起来,是那种与有荣焉、骄傲得不得了的笑容,“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从没看走眼的,你这小丫头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   陈年忽然眼眶一热,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记得妈妈说过,这世上除了亲人外,没有谁有义务对她好,可赵主任一直以来都对她很好很好,比血浓于水的亲舅舅还好,他甚至比她自己更相信她,相信每次总分排名总拖后腿的她一定会有大出息。   他从来不觉得女孩子生来就是赔钱货,上学就是多镶一道银边,方便以后嫁人时能卖个稍微好些的价钱。   上课铃终止了陈年的感慨。   “后面的事情都交给我,”赵主任朝她摆摆手,“你先回去上课吧。”   陈年听话地走出去,快到门口时才想起有一件事没做,她迅速转过身,本来想鞠个深躬的,可不知怎么居然立正敬了个少先队的礼。   敬完她自己也呆了,脑中闪过一片空白,两三秒后才反应过来,“赵老师,谢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   赵主任被陈年有些傻气的动作逗笑,神情欲言又止,似乎还有很多话要交待,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让她回去上课了。   知道自己在桃源中学待不了多久了,回到教室后,陈年的心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看班上每一个同学、老师的目光都带着一丝复杂情绪,连平时不怎么感兴趣的语文、英语课都听得格外认真。   很快连第四节课都结束了。   老师一说“下课”,陈年跟着大家起身谢谢老师,然后抱着书包逃也似的跑出去,不过她平时也是这样,倒没有人察觉她的异样。   回到家,陈年第一件事就是进屋看外婆,房间没有人,她把里里外外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外婆,急得团团转。   转着转着,想起今早舅舅舅妈过来的事,她一拍脑袋,急急地翻过矮墙,跳进了隔壁舅舅家院子,树荫下懒洋洋栖着一群母鸡,被她吓得鸡毛倒竖,“咯咯咯”叫着四处窜逃。   鸡叫声把舅舅吸引了出来,他手上还端着碗,有些吃惊地看着她:“陈年?”   陈年也是第一次爬墙过来,没什么经验,落地时蹭了满手的尘土,她两手相互搓了搓,“舅舅,您已经把外婆接过来了?”   路吉祥说是啊,他把陈年带去主屋旁边单独隔出来的小房间,然后就回去继续吃饭了。   女儿还没放学回来,并不妨碍夫妇俩先开饭。反正剩饭剩菜路招弟已经吃惯了,她也不想和爸妈同桌吃饭,就算周末或晚上饭点凑在一块,她也会端着碗去外面吃,开始苗凤花还会说她几句,后来发现每餐能省几块肉后,就闭嘴不提了。   陈年轻手轻脚推门进去,外婆安详地睡在床上,她环顾一圈,觉得环境比想象中好一些,比较放心了。外婆先搬过来适应一下也好的,至少这段时间她还在家里,多少可以照顾得到。   陈年看完外婆出来,刚好路招弟也到家了,一踏进门口就被妈妈逮到,劈头盖脸先骂了一顿,她捏着书包带安静挨训,余光不经意瞥见陈年就站在不远处,脸一下就涨红了,难为情地把头垂得低低的。   见状,陈年赶紧从偏门出去,走出好远还听见舅妈阴阳怪气的声音:“人家就要去市一中了,听说不仅不用学费还白白拿钱的,她这可是过好日子去了,再看看你这死丫头……”   后面舅妈还说了些什么,陈年听不见了,她靠在门后,只听到自己飞快的心跳声,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有些惴惴不安。   午饭她也没什么心思弄,随便用昨晚的剩饭做了蛋炒饭,吃完就拿着书包出门,继续去外婆床边守着。   直到快要上学了,外婆还是没醒,路招弟来找陈年,两人一起去学校了。   路招弟几乎沉默了一路,犹豫许久才问:“年年,你什么时候去市一中?”   陈年也不清楚:“可能等这学期结束吧。”   “这样啊……”路招弟不知道怎么接,脸上还是笑着的,心里说真好。   真羡慕你啊陈年。她鼻尖涌上一股酸涩,笑容却越发灿烂,“年年先说好啊,苟富贵,莫相忘。”   陈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又不属狗。”   “哈哈哈哈!”路招弟反应过来后,放声大笑,顺便把酸酸的眼泪一起笑出来,“年年你真是太可爱了!”   陈年用一个小玩笑,终于把她哄得稍微开心起来,自己也笑得酒窝深深。   心想,苟富贵莫相忘,这是一定的啊。   关于什么时候去市一中的问题,陈年在下午最后一节课就得到了消息,赵主任告诉她,市一中那边要她在下周一正式报到。   而今天已经是周五了。   陈年用了几分钟才消化完这个消息,从赵主任办公室出来,她想着得先给妈妈打个电话,然而直到忙音结束,那边也没人接听。   看看时间,这会儿妈妈应该还在上班,于是她发了条微信过去。   然后,陈年就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了,她绕着校园走了一圈,人还在这儿,可视线已经尝试着去追寻以前的身影,操场上她摔过一跤,蹭破了膝盖,那棵树,她曾经爬上去掏过鸟窝……   陈年再次转回教室时,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了。   同班将近两年,最后竟没有亲自告别的机会。   她站在讲台上,在黄昏斜斜的柔光暗影中,回想每个座位对应的人和名字,然后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段话。   文采不佳,但情真意切。   不知不觉,整面黑板都写得密密麻麻,几乎再也写不下了,陈年把最后一句话擦掉,换成了大字号的“加油”两字,画感叹号时,粉笔在她手中断成了两截。   她想了想,又把全勤栏下的“42”擦掉,重新写上“41”。   做完这些,陈年转过身,朝着空空的教室挥挥手:“再见。”   她悄悄掩上门走了。   转眼来到了周日。   陈年吃过午饭,到隔壁陪外婆说了几句话,等外婆睡下,她也准备要出发了,路招弟送她去搭车。   赵主任临时有事,联系了自己朋友开车送陈年,他也和市一中那边打好了招呼,到时会有老师来接应。   陈年上车前,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路招弟,上面写了有关外婆的各个注意事项,事无巨细,她还不放心地交待:“每周五一定要记得去卫生院中医室拿药,外婆犯糊涂时要顺着她的话说,最好不要让她一个人待着,有时间多陪陪她……”   “外婆,就拜托你了。”   话声一落,两人同时红了眼眶。   “我知道。”路招弟连着重复了几遍,“我知道的。”   陈年摸摸她的脸:“那……我走了。”   路招弟用力抱住她,哽咽得说不出话。   一会儿后,陈年坐在车里,觉得胸口腰后都隐隐生疼,路招弟抱得太用力了,她不由得笑了笑,偏头从后视镜望过去。   路招弟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陈年的双眼也渐渐朦胧,车子往前走,她的目光把桃源河丢了,把水仙桥丢了,最后连桃源镇也丢掉了。   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丢掉什么。   陈年心里关于离别的感伤在抵达市一中时,稍稍被忐忑茫然等其他情绪冲淡了,跟司机道过谢后,接应的女老师带她先去熟悉了校园环境,然后就把她带到学生宿舍。   陈年把自己的床收拾好,时间来到四点半,宿舍里的其他人还没回来,她打算先出去买点生活用品。女老师走之前,给她留了一张学校周边的小地图。   她带着地图,搭了两站公车来到一家超市,买好所需物品后,就准备回去了。   可陈年的方向感向来不好,一不小心就搭了反方向的公车,连着过了两个站还没到市一中站点,她就知道事情不妙了,赶紧下车。   周围来去匆匆都是陌生的面孔,目之所及也全是陌生的景物,被挑出来独自丢到陌生环境里的陈年,前所未有地想念妈妈外婆和桃源镇。   她抱紧书包,微微无措地四处张望,正要过马路时,听到身后传来喇叭声,连忙又退了回去。   喇叭声又响了一次,接着,一辆黑色的车子缓缓在路边停了下来。   陈年疑惑地看去,正好车窗降下来,男人英俊的侧脸出现在眼前。   四目相对。   她那双隐约浮着水光的眸子瞬间染上欢喜,变得又黑又亮,“机长!”   作者有话要说:   你会不会突然地出现,在S市的某条街边?小年糕市一中都来了,和程先生的距离又拉近咯 第11章 第十一缕凉风   怪不得古人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四大乐事之一,虽然S市不算他乡,程遇风也不能算是故知,但却是陈年在这个陌生地方唯一认识的人。   陈年此时的心情,就像在夜间海上失去航向的小舟,漫无边际地随波飘荡,不经意间就撞见了明亮的灯塔。   她和程遇风隔着下午五点多还有些耀眼的阳光对看着,轻轻地眨了下眼睛,白净小脸上满是开心又腼腆的笑容。   这一瞬间像慢镜头,很缓很地拉过去,几乎每秒钟的流逝都能听得到回声。   实际上也只过了十几秒而已。   车里的程遇风不知说了什么,刚好有对年轻情侣大声吵着架从陈年身后走过,她没听清,不过依稀感觉他是让她上车的意思,她再确认一遍他的眼神,拉开车门爬了上去。   她的感觉是对的。   程遇风和叶明远刚去了一趟警察局,回医院的路上,程遇风观察路况时,偶然间发现了一个徘徊在站牌下的熟悉身影,小姑娘抱着书包,眼神带着迷茫,四处张望。   他记得她说过会来市一中上学,没想到会是这么快,又看她神色微微不安,猜想可能是迷路了,初来乍到,人生路不熟的,也是在所难免。   程遇风几乎都没怎么考虑,就产生了把她送回学校的念头。   陈年坐在副驾上,刚想和程遇风说话,猛地发现后面还坐了一个人,更让陈年吃惊的是,这男人她是认识的,在飞机上她曾经紧紧握过他的手,报纸上也见过,他是昭远航空公司的总裁,不过她记不得名字了,只记得是姓叶。   “叶……伯伯。”   叶明远当然也记得她,紧皱的眉头松了松,眼纹浮现出来:“真巧啊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陈年看到他那双仿佛看尽一切沧桑、和年龄极不相符的眼睛,不知怎么又想到他那个三岁就失踪的女儿,紧接着连他在飞机剧烈颠簸时,说“我在想,我的女儿”的温柔神情也好像历历在目……   “陈年,”一道低沉的声音打断她的失神,“系好安全带。”   “哦哦好。”   陈年手忙脚乱去扯安全带,不过她以前并没有什么机会坐私人汽车,极度缺乏系安全带的经验,所以安全带长度没拉够,怎么也扣不上,急得鼻尖冒汗。   倏地,有一股陌生的温热气息靠过来,夹杂着淡淡的清香,陈年一动不动,任他的气息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飘,最后却汇集到一处,烫红了她耳朵。   闻着不像香水,那么,是沐浴露的香气,还是他衣服上的?   “哒”一声,程遇风准确无误地帮她扣好了安全带,又重新坐直身体,陈年这才注意到他系安全带时,眼睛还是专注看着前面的,好像他很顺手很自然就做了这么一件事。   没有揭开她的窘迫,也不曾发觉这不经意的举动,在她心底掠起了怎样的波澜。   陈年小声说:“谢谢。”   程遇风听见了,勾起唇角算是回应。   “陈年?”后座的叶明远问,“陈年往事?”   陈年点点头:“是的。”   叶明远说:“这名字不错。”   他心里有太多翻晒不得的陈年往事,藏在最深的角落,用一根微弱的线串连着,现在这根线断了,心也如荒野,杂草丛生。   叶明远看着小姑娘如初春般生机勃勃的面孔,仿佛透过这张鲜活的脸看到了另一个人,蹒跚学步的小女孩,踉跄着摔进他怀里,奶声奶气地喊他爸爸……   他的目光越发黯淡。   这时,陈年回过头,“叶伯伯,那次在飞机上,真的非常感谢您。”如果不是他的安慰,还和她握着手,她当时肯定就心理崩溃了。   叶明远笑笑,也回想起来当时的一幕幕,“我也要谢谢你,你非常勇敢。”   甚至那时他觉得,就算要死了,握着那样温暖的体温死去,幻想着好像女儿又回到了身边一样,14年前他没有紧握住她的手,在那生死相依的一刻,他用另一种方式如愿以偿,弥补上了生命中的一处缺憾。   陈年摸着头笑了。   程遇风又问她:“吃饭了吗?”   陈年从车内后视镜上飞快扫了一眼,叶明远正用手揉着眉心,看起来疲倦不堪,她感觉他非常需要休息,于是摇摇头说:“我和同学约好一起去饭堂吃。”   程遇风也意识到了,她正值和同学培养关系的关键时期,小女生间感情纯粹,一起吃饭、逛街很容易就能融成一片。   “也好。你在学校还适应吗?”   陈年没有正面回答:“慢慢来就好了。”   程遇风淡淡“嗯”一声,把车稳稳停在了路边。   陈年这才后知后觉,市一中到了,她解开安全带,把东西拿好,打开车门下车。   “叶伯伯,机长,谢谢你们送我回来。”她笑着挥挥手,“再见。”   此时,太阳将落,暮色还只是很薄的一层,校门口聚了一堆返校的学生,欢声笑语,很是热闹,陈年朝他们走过去,就算不回头,她也知道身后有两道目光在送自己,晚风凉凉,吹得全身都舒展开了,她的步伐变得轻快许多,坚定地朝着未知的未来走去。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程遇风这才启动车子,往学校左侧的林荫小路开去,开了十分钟左右,车子在江边停了下来。   两人下车,沿着江边走。   容昭的病情才刚有起色,医生反复叮嘱千万不能让她再受刺激,因而他们这次去警察局也是瞒着她的。   这几天陪在妻子身边,叶明远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连夜里都不敢入睡,一闭眼就浮现女儿发着高烧奄奄一息的样子……   根据警方那边了解的消息,方德平信誓旦旦称当初丢弃的就是叶慕昭,因为这个小女孩他印象太深刻了,粉雕玉琢的,模样顶好,是最上等的“货”,说来那次真是连天都帮着他,恰逢六一儿童节,海洋公园里人山人海,他趁保姆不注意,借着拥挤的人流就把孩子弄出来了。   方德平自认为这是生涯中干得最漂亮最利落的一笔,却想不到,没过多久,通缉令贴得到处都是。   叶慕昭就是被他带着慌忙逃窜的过程中发了高烧的,那时车里还有另一个小男孩,也是他拐来的孩子,在他屡次拳打脚踢下温顺得像一条小狗。   男孩哭哭啼啼地说:“妹妹的头好烫。”   “妹妹喝不进水了。”   “妹妹没气了。”   一点好处没捞着不说,还惹了满城的通缉令,现在人也没了,真是晦气!方德平就随便在S市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把不省人事的叶慕昭丢掉了。   自那以后,他隐没了一段时间,直到换了另一张脸另一个新身份……   “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江畔人家陆续亮起了灯火,叶明远微佝偻着腰,姿态看起来万分落寞,“我也一定要把我的小叶子找回来。”   不管最后找回来的是什么,不管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程遇风点了点头。   尽管他清醒地知道,按照方德平的描述,小叶子还活着的几率不大,但又怎么忍心去戳破叶叔仅剩的渺茫希望呢?   ***   陈年回到宿舍,见门开着,隐约听到女孩子的说笑声,她走进去,笑声停了,几道视线齐刷刷落到她身上:“你就是我们宿舍的新成员吗?”   “你们好,”陈年落落大方地打招呼,“我是陈年。”   其他三人也纷纷做自我介绍。   睡陈年下铺的女生叫张艺可,长得很小只,顶着一张苹果脸,笑起来时眯得眼睛都看不见,“听说你是理科生哦?”   陈年疑惑:“难道你们不是吗?”   大家一同笑起来:“不是啊。”   有个高个头女生从床上探出头:“我们是杂种宿舍。”   陈年被这种闻所未闻的说法惊到了,什么意思?   “我没有在骂人啊,”赵胜男解释,“杂种就是混杂而成的宿舍。你是理科生,而我是体育生,艺可是文科生,菲菲是学美术的……”   还真挺杂的。   “不过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点,”看起来很文静的菲菲说,“都是插班生。”   “对对对!”张艺可又问,“陈年,你要空降到哪个班啊?”   应该是重点班吧?   不是张艺可拿异样眼光看人,而是在市一中,学生基本就分三种,要么家里有钱有权有势,要么就是自身特别优秀,陈年怎么看都不像第一种,那么就应该是学习超级厉害的!   “我不知道会去哪个班,”陈年老实说,“老师只是让我明天早上七点半到理科楼303教室。”   “303?”赵胜男奇怪极了,“怎么会去那里?”   “陈年你不会记错了吧,”菲菲也说,“那个教室平时并没有用来上课啊。”   陈年摇摇头:“确实是303。”   她对数字特别敏感,过目过耳都不忘。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个女生的夜谈会就围绕着这个问题展开,然而直到睡前也没得到答案,陈年躺在床上,刚晒过的床单被单散发着阳光的味道,把她从头到脚裹住,她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又闻到了某种独特气息,像清晨花叶上的露珠,又像夏夜从林间吹来的凉风……   那是程遇风身上的味道。 第12章 第十二缕凉风   连续做了几个美梦,陈年醒来时天已经亮了,舍友们都还睡着,下床的张艺可一只胳膊跑到了床外,白花花的肚皮也露着,还轻轻打着呼儿。   陈年动作极轻地下去,帮她把被子盖好,然后去阳台洗漱。   正刷着牙,她听到哨子声,循声望去,视线尽头是学校田径场,她看到赵胜男的身影一闪而过,目光不自觉追随过去。   一群体育生正迎着初升的阳光奔跑着,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高个子男生,距离太远,看不清长相,只看到他跑得特别快,最先冲过终点,高举着手,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咕噜咕噜……”   陈年昨天忘记吃晚饭,刷完牙肚子就开始叫,本来是晚餐的吐司面包被她当做早餐吃了,又喝了半瓶矿泉水,这才拿着书包轻轻开门出去了。   她独自在偌大校园里晃,总算找到最边上的理科楼,来到303教室,里面已经坐着两个男生。   男生们惊奇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漂亮女生,她身形纤细,五官清丽,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就那样安静地站着任他们打量。   两人眼神无声交换信息,都很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生。   “同学,你是……走错地方了吧?”   “这里是理科楼303吗?”   另一个男生回道:“是啊。”   陈年走进去:“那我就没走错。”   张玉衡和秋杭杭惊得嘴巴都快合不上了。   陈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她坐在靠门口的位置,刚喝了两口水,只见一片暗影徐徐铺向桌面,又有一个男生进来了。   欧阳彬第一眼就看到了陈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看她的眼神就像盯着什么珍稀动物一样,还连着向后退了几步,扶着黑框眼镜把门边的“303”看了又看。   “欧阳你没走错!”张玉衡赶紧把人叫回来。   秋杭杭笑得整张桌子都在发颤。   欧阳一头雾水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张玉衡摊手:“我也不知道。”   三人一同看向陈年。   他们先前多少打听到一点消息,学校计划筹备一个竞赛班,从理科重点班中挑选尖子生,独立成小班,由物理科组组长曾老师当班主任,配备了市一中最好的师资力量,对学生进行针对性培养,专攻数学、物理学科竞赛。   其中的竞争有多激烈可想而知,张玉衡、欧阳和秋杭杭都是理科重点班的佼佼者,过五关斩六将,几乎用尽浑身解数才被选中,所以当他们看到陌生的女生也出现在303教室,无异于看到了空降在非洲大陆的企鹅。   不是他们看不起女生,班上也有不少女生理科学得很好,她们中也有几个过了选拔初试,可无一例外在复试时全被刷下来了,毕竟搞学科竞赛需要非人的意志力,别看拿奖时风光,暗地里付出的努力和承受的压力,毫不夸张可以吨计,加上又是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生……   几乎可以预见,一朵娇滴滴的花在风吹雨打、天寒地冻中慢慢凋零。   陈年不知道他们想象力这么丰富,只是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窗外阳光照进来,将她的黑发染了一层浅浅的金光,她把垂落颊边的碎发往耳后拨了拨,光影又是一变换,有人进来了。   三个男生不约而同地喊他“曾老师”,陈年朝讲台看去,上面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方形脸,鼻梁上架着眼镜,眼睛看起来炯炯有神,就是……严肃了点,她不自觉挺直腰背,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俨然一副乖巧小学生的样子。   曾平凡透过厚厚的镜片看台下的四个学生,“欢迎大家来到尖刀班,顾名思义,尖刀班,就是要锻造出最锋利的刀……”   “哇尖刀班,”欧阳得意地笑出两颗小虎牙,“酷哦!”一听就很厉害的样子。   曾老师一番话把四个学生激得热血澎湃,趁着士气高昂,他给每人分发了两套物理卷子:“先做着练练手吧。”   发完卷子,他好像才想起来这件事,“对了,我们班唯一的女生,陈年同学,大家都认识一下。”   陈年站起来,笑吟吟又满怀真诚地说:“大家好,我是陈年,以后请多多指教。”   三个男生热烈地鼓掌表示欢迎。   虽然曾老师并没有着重介绍,但能进入尖刀班,而且是唯一不戴眼镜、双眼漆黑透亮的女生,凭着这两点,已经无声证明着她的实力有多么强大。   曾老师离开后,四个人坐在座位上全神贯注地写卷子,空旷的教室静得只能听见笔在纸面划过发出的沙沙声。   两套卷子做完,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吃饭时间。   张玉衡和秋杭杭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午饭不在学校饭堂吃,欧阳妈妈每天中午会按时过来给他送营养餐,所以陈年只好一个人去饭堂。   热情的欧阳把她带到饭堂后,就跑去校门口找妈妈了,陈年站着观望了一会儿,学其他人先去领了空的餐盘,然后加入到长长的队伍中。   等了大概五分钟,陈年才打好饭菜,等待的时候她已经先把价钱算好了,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递过去,打菜阿姨摇摇手,告诉她不收现金,要用校园卡刷。   陈年懵了,她没有校园卡,没有人告诉她吃饭要用校园卡而不能用现金……该怎么办才好?   后面传来一个女生抱怨的声音:“到底在磨蹭什么,不刷卡别占着位啊,后面一大堆人饿着肚子呢。”   “居然连卡都不会刷,”有人忍不住嘲了一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土包子。”   她的话引得其他人都笑起来。   陈年可以坦然面对这些并不带恶意的嘲笑,也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只是为自己耽误了大家的时间感到很抱歉,正打算找人借校园卡先把饭菜钱刷了,这时,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从她左边伸过来,接着刷卡器“滴”的一声……   帮忙刷了卡,女生把自己的校园卡收回来,连看都没有看陈年一眼,转身走了。   人群中顿时发出窃窃私语。   “谢谢你。”陈年连忙端着饭菜追上去,“我把钱还给你吧。”   “不用。”女生嗓音清冷,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疏离。   虽然只是三块半钱,但没有理由让别人白白帮忙付的,陈年跟着坐到了女生对面,很认真地说:“如果你不把钱收下的话,我今晚可能就睡不着觉了。”   女生抬头看她一眼,眼神很淡很凉。   陈年也直直地看着她,目光热烈,像藏着一个小太阳。   这女生长得真好看啊,脸小小的,很精致,睫毛又密又长,皮肤白得过分,连吃饭的动作都那么优雅……   此时的陈年还不知道,她遇见的是张艺可之前没有细举的:不仅家里有钱有势,而且成绩还特别牛逼的第三种人。   “放着吧。”   陈年松一口气,把叠得整整齐齐的钱放在桌上,“刚刚真的非常感谢你!我叫陈年,你呢?”   女生顿了一下,才轻描淡写地说:“迟芸帆。”   午饭后,陈年用微信跟妈妈说了这件事——   “因为不知道要用校园卡,我今天在饭堂闹了个小笑话,然后有个女生人特别好,不仅帮我把卡刷了,还不要我还钱,不过我还是把钱还给了她。嘿嘿嘿妈妈说过的话我都记着呢。”   “对了,她长得可好看啦,是个大美女呢,就是好像不怎么喜欢说话。”   “我在市一中被分到了尖刀班,妈妈您一定不敢相信,全班总共才4个学生,而且只有我是女生!”   “妈妈最近很忙吗,怎么一直都不接听我电话?”   陈年这条信息刚发出去,那边立刻就有回复了,先是一段语音。   “年年,妈妈最近比较忙,可能没办法及时回复你的信息。”   然后变成了文字:“进了尖刀班啊,年年真是太棒了!妈妈真替你感到高兴!”   “刚来到新环境,不习惯是正常的,适应一段时间就好了。多和同学交流,多交几个朋友,学习上也不要有太大压力。”   “嗯嗯!妈妈,我知道。”她一定会很努力很努力的!   陈年隐隐明白赵老师说的“不寻常路”是什么意思了,她也准备好要为那个能比同龄人更早触摸到的未来用尽全部的力量。   手机又是一震,连续的震动,居然是程遇风的来电。   她刚接通,就听到熟悉的清湛声音:“第一天上课,感觉怎么样?”   如果和妈妈发信息那时心情是98分,那么现在就是150分,陈年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感觉……还不错。”   “那就好。”程遇风说,又低低笑了笑,“我可能又有件事要麻烦你。”   陈年心尖微动,低垂的睫毛也跟着轻轻往上一颤。   作者有话要说:   尖刀班,一看就是要搞事情的班啊。 第13章 第十三缕凉风   陈年心尖微动,低垂的睫毛也跟着往上轻轻一颤,她说出自己的猜测:“该不会你那位长辈的孩子又被什么难题难住了吧?”   不然,他还有什么事需要麻烦到她呢?   “真聪明。”程遇风的声音更低了,像和她耳语似的,陈年忍不住摸了摸耳朵,心神乱飘,不知怎么飘到了昨晚坐他车里时,那忽然凑近的清冽男性气息……   接下来那边又说了什么,她只来得及捕捉到几个字眼,迟钝地“嗯啊”一声,“没关系的,不麻烦。”   反正她也对攻克难度很大的题目有着极大的兴趣。   “陈年,”程遇风站在落地窗边,抬手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粒扣子,衣领往两边一拨,清晰分明的锁骨若隐若现,做完这些,他也把后面的话组织好了,“如果你以后遇到了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可以来找我。”   他又看了看不远处一直关注这边的爷爷,尽量把语调放平稳,“以后可能还会有题目要麻烦你,所以,你也不要怕麻烦我。”   程遇风在工作上向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虽然私底下偶尔也会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但他从来没有用这样柔和的语气和人说过话,尤其对方还是个只有18岁的小姑娘。   或许他也知道,陈年并不希望自己给别人添麻烦,所以尽可能地先卸下她的心理负担。   陈年好几秒都没有说话,呼吸不自觉变缓了,从小妈妈就教她,如果事情是自己能解决的,那么就不要去麻烦别人。就像她第一次给外婆熬药,因为没掌握住要领,不仅打翻药炉,还烫得手指起了好几个水泡,当时疼得两眼泛泪,愣是一滴都没让它掉下来,又重新生火熬了一副药。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可以来麻烦我。   而且他的语气让她觉得,没关系,他是可以麻烦的。   陈年心里扑通乱跳着,抬头看向远处,树荫以外的地方铺满了阳光,亮得晃眼,她稍微用了力握住手机,“好啊。”   裹着正午热气的风吹得她浑身发热,可她好像不受控制般,还是飘飘然地跳了几下,跳进了阳光里,跳得满头大汗,跳得心花怒放。   直到通话结束,陈年也没想通,自己是怎么把“好啊”两个字那么自然就说出口了?   她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宿舍午休。   下午两点半,陈年准时出现在303教室,她刚坐下没多久,其他三人也陆续到了,欧阳像在水里泡过一样,脸上聚着两团红,双唇却无一丝血色,他站在空调前吹冷气,还不停地撩起校服透气,嘴里直呼过瘾过瘾。   “你们知道吗?”他得意地回头,“中午我和几个体育生打了一场球赛,战况那叫一个激烈,本来比分都战平了,说时迟那时快,在最后关头,我一蹦三尺高,跳起来就是一个扣篮,完美绝杀!”   “怎么,”秋杭杭奇怪道,“这次许远航那个大魔头居然没把你按在地上摩擦?”   他又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地唱起来:“摩擦摩擦……”   欧阳翻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哪能啊,他这次可是我队友,不过他真的超级厉害,光是三分球就进了5个!”   “欧阳,你该不会整场比赛就只是最后扣了个篮吧?”张玉衡猜测得有理有据,毕竟有许远航在的场子,其他人向来都是陪衬。   “要不是我,”欧阳哼哼两声,“最后还打平手了呢。”   “哎哟,”秋杭杭酸他,“这么说您老人家还立了大功劳呢!”   男生们讨论起篮球赛来,神采飞扬,嘴里像含了珠子,一串串地蹦出来,滔滔不绝,声音大得都快把上课铃盖了过去,直到曾老师拿着卷子进来,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回了自己座位。   曾老师趁着午休时间,把四份卷子都批改出来了:“欧阳彬89分,秋杭杭90分,张玉衡92分,陈年……”他顿了顿,“96分。”   “我去!”最低分的欧阳险些都要吐血了,作为开班第一考,这套物理卷子本来就出得很心机,整个卷面就没有一道题是按套路来的,道道都患有疑难杂症,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圈套里,他听到自己89分时,还挺满意这个成绩的,没想到还有更恐怖的96分等在后面……   而且96分的主人是陈年,她是他们想象中的娇花一朵,连说话声都是娇滴滴的,没想到真人不露相,这一露就是随手丢了个晴天霹雳啊,欧阳赶紧挪动身子,坐得离她远了些。   张玉衡和秋杭杭看着面带羞涩的陈年,表情也是难掩震惊,不过更让他们跌破眼镜的是,台上的曾老师说:“这次考试结果都在大家手上了,心里也该有个底了,这次我要批评一个同学。”   听到“批评”两字,唯一没上90分的欧阳把眼一闭,又用力睁开,脖子伸出去,老老实实等着挨批。   没想到曾老师竟然点了陈年的名字。   陈年条件反射性地起身,黑眸中带着微微困惑和错愕。   欧阳张大嘴巴,瞪着眼看她,又看看曾老师,比她更难以置信。   不是拿了第一吗?怎么还要被批评?那他们三个人还要不要活了?   “陈年,”曾老师又说:“你看看你错的是什么题。”   陈年拿起卷子看了看,脸颊热得厉害,瞬间就红了一片,“是一道关于切向加速度的选择题。”   因为她计算错了某个参数,刚好得出的结果又在选择行列,所以就毫不犹豫地选了错误的答案,以前也没有回头检查的习惯,那4分就是在这里被扣掉的。   “知道为什么拿了最高分,我还要批评你吗?”曾老师语气稍缓,“因为你犯了不该犯的小错误,你原本是可以拿满分的。”   “我知道了,曾老师,”陈年咬住下唇,“以后我一定注意。”   “坐下吧。”   欧阳这时才敢出一口大气,扭头对后面的张玉衡秋杭杭做口型:好严!   两人深有同感,凭着绝对实力被选进“尖刀班”的骄傲自豪感也如风吹蒲公英似的,零零落落地散去了。   因为都是尖子生,曾老师只评讲了失分率比较高的最后两道大题,就让他们自习了。   一下课,陈年就被三个男生团团围住,欧阳眯着狭长的小眼睛,夸张地扭着小身板向后退几步,双手抱拳,“年姐,失敬失敬。”   陈年本来拿了水杯准备去外面打水,秋杭杭把她水杯抢过去,一溜烟儿功夫人就消失在门口。   张玉衡是比较稳重的,但也没有掩饰对陈年的刮目相看,对于强者来说,遇见更强大的对手,反而更能激励出斗志来。之前是他们狭隘了,以为身在市一中,各种学科竞赛的大奖拿到手软便已是非常了不起,殊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也难怪学校费了那么大心力把她挖过来。   他现在非常期待下一次考试。   陈年反而被他们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还好秋杭杭打水回来了,她接过水杯,“谢谢你。”   “不客气!”   欧阳嘴皮子耍得太溜,几乎把她夸得天花乱坠,陈年心虚地躲开他的灼灼目光,“其实,我也就数学和物理学得比较好,其他都一般。”   她没提成绩惨不忍睹的语文英语,在新同学面前还是得给自己留点面子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要是别人听了这话,大概会觉得她有过于谦虚或装X的嫌疑,可是三个男生的关注点都很一致。   “是吗?”张玉衡插话进来,“那改天一定要切磋一下数学。”   “好啊好啊!”欧阳和秋杭杭一个搓手,一个两眼放光,跃跃欲试。   陈年顿时觉得压力山大,但隐隐又有些兴奋。   没想到这个切磋数学的心愿在第二天上午就实现了,数学老师给他们各带来一套奥数卷子作为见面礼,礼轻情意重,一套卷子做下来刚好是中午放学时间,大家都两眼昏花、饥肠辘辘。   下课铃刚响,数学老师收完卷子,转身一看,四个学生都跑得没影了,他笑着摇摇头。   陈年拿着全新的校园卡奔赴饭堂,顺利打到了饭菜,她举目往黑压压的人群里看去,没找到宿舍的其他人,倒是在靠窗的角落里看到了迟芸帆。   她端着饭菜走过去,“嗨,芸帆。”   迟芸帆听惯了全名,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个“芸帆”是叫自己,再看一眼那笑容满面的女生,脑中搜索相关的片段,哦,叫陈年。   “我可以在这里坐吗?”   迟芸帆点点头,还是那副清清淡淡的神色。   两个人的饭菜面对面摆放着,一边丰富一边清淡,仿佛和她们的性子对调了过来。   迟芸帆吃饭时很安静,一举一动姿态都很优美,连放下勺子都是听不见响声的,陈年也不好意思和她说太多话,低头喝了一口番茄鸡蛋汤,忽然耳边听到一阵声音,陈年下意识地朝对面墙上的电视看去。   “民航局新闻发言人在本周二上午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了昭航‘616事件’的调查报告。调查小组对相关人员进行了调查问询,通过调取通话录音、雷达录像,破译飞行数据记录器等一系列调查工作,判定这是一起由恶劣天气原因造成的事故征候,事件中,发生了严重影响航空器运行的一个或多个系统出现的多重故障,造成左侧发动机空中停车,航空器遇剧烈颠簸以致飞行姿态改变,不能维持安全高度……”   “在这次事件中,程遇风机长展现了高度的责任心、娴熟的飞行技术和机智果断的判断力,在他的带领下,全体乘客和机组成员均平安无事落地,他挽救了271人的生命,避免了一起惨烈空难,建议予以嘉奖。”   接着,镜头转到了程遇风身上,陈年连汤都忘了喝,手拿着勺子停在半空,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紧紧黏在了电视屏幕上。   程遇风穿着一身黑色正装,里面是雪白衬衫,还特地打了领带,清俊气质一览无余,只是看起来有些严肃。   画面还没变,发言人的声音还在继续说:“安全是民航永恒的主题,也是民航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   陈年却觉得发言人的声音远去了,连周围的嘈杂的声音仿佛也消失了,她心跳得乱极了,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时的复杂心情。   要怎么描述那场惊险恐怖的生死相依?要怎么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要怎么让那个男人知道,她是真的真的特别崇拜和感激他?!   恰好对面有个倾诉对象,陈年绽开大大的笑颜,瞬间变成了小迷妹:“你知道吗?刚刚新闻上说的程遇风机长,他真的特别特别厉害!”   而且……我还认识他。 第14章 第十四缕凉风   陈年瞬间变成迷妹:“那位程遇风机长,他真的特别特别厉害。”   迟芸帆先前也大致听到了新闻的内容,见陈年激动得脸蛋红扑扑的,开心得眼睛都弯起来了,她不由得回头看一眼,表情还是没什么大变化,“是挺厉害的。”   其实迟芸帆回头看时,画面早就转到主持人了,她根本没看到程遇风,不过一直以来都有了解时事新闻的习惯,自然也关注过“616”事件中那位因在危急时刻力挽狂澜而备受赞誉的机长。   “是吧是吧!”迟芸帆的话让陈年觉得彼此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她微微凑过去,像和好闺蜜分享秘密一样,轻声跟迟芸帆说,“而且,我还认识他。”   本来这句话陈年是打算放在心里暗暗欢喜的,可迟芸帆的认同,还是让她忍不住说了出来,毕竟和这么厉害的人认识,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呢!   迟芸帆反应不咸不淡,但还是有些意外,乘客一般没有什么机会见到机长的,她坐了数次头等舱,也就偶尔一两回遇见过去飞行员休息室休息的机长或副驾驶。   “那你挺幸运的。”   “是啊,”陈年对此格外赞同,笑眯眯的,“机长说,我们那次劫后余生,几乎把中五百万的运气都用光了。”   迟芸帆惊讶:“当时你也在昭航1013航班上?”   陈年立刻点头。   迟芸帆没有再深问下去,而是换了个自己更关注的话题,“那你以后会害怕坐飞机吗?”   陈年犹豫了几秒,诚实地说:“如果有人陪我的话,就不会害怕。”   还有另一个可能性。   如果机长是程遇风,她也不会害怕的。   迟芸帆听得若有所思,喃喃了句:“你比我勇敢多了。”   不像她,因为小时候溺过一次水,直到现在看到游泳池、江河湖泊都会下意识地双腿发软,连泡澡都会泡出噩梦来。   陈年见她不知想什么想得入了神,也不去打扰,专心看起电视来。   新闻主持人声调平稳地说:“本周四下午,S市人民政府和中国民航总局将为昭航召开表彰大会,并为机组人员庆功、晋级及授奖……”   陈年的目光忽然变得深又亮,喜色也跟着跃上眉梢,简直比自己拿了全国竞赛一等奖还要开心。   这份好心情伴随她一路走回宿舍,烈日下蒸发出来的汗舒展着全身每个毛孔,她打开门,被迎面的冷气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张艺可像只小麻雀,正一手叉腰,吱吱喳喳地说着话,听到门口的动静,她回头一看:“哇陈年你回来了!”   其他两人像是约好了一样鼓起掌来。   张艺可围着陈年转了一圈,把手掌拍得啪啪响。   陈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们,还诧异地去看门外是不是还站了一个人,张艺可笑嘻嘻地说:“我今天终于打听到关于理科楼303的秘密了。”   她伸出一只手,掌风为刃咻咻咻比划一阵:“尖刀班!市一中首次试行的竞赛班,专门搞学科竞赛,全班只有四个人,分别是理重7班的秋杭杭,理重14班的欧阳彬和理重15班的张玉衡……”   这三个人的名字经常轮流登上全级理科成绩排名的榜首,同时也是学校公布栏中屡次获得各大奖项的理科三剑客,有名到连校门口的保安大叔都能把他们光辉记录倒背如流,有外来访客时,还会如数家珍地夸上一通。   “最重要的是,”张艺可继续说,“我们的陈年同学也是尖刀班的成员之一,而且还是唯一的女生!”   菲菲忍不住笑了,还是秀声秀气的:“这一进去直接就是班花了。”   张艺可乐不可支:“就是就是!”   赵胜男也说:“何止班花,就是校花也不在话下的好吗?!”   陈年的脸本就热得红了,被她们一调侃,更是红得惊人,“你们太夸张了。我见过一个女生,长得那才是真的漂亮,尤其是通身的气质……”   怎么说呢?   美女都长得漂亮,但漂亮却是各有味道的,有些是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漂亮,乍一看很惊艳,有些人胜在气质,需要慢慢品才能尝出其中真味,迟芸帆给她的感觉,是两者合二为一。   “你说的,”菲菲说出心里的猜测,“该不会是文重20班的迟芸帆吧?”   张艺可一拍脑门,想起来一件事:“我昨天中午看到你和迟芸帆一起吃饭了,你们是认识的吗?”   也难怪她这么大惊小怪,而是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和迟芸帆同一张桌子吃饭,迟芸帆那个女生,家境优越、成绩出色和性子清冷高傲都是市一中出了名的,她在学校里几乎没有交过一个朋友。   “算是认识吧。”   这下连菲菲都吃惊了:“果然美女只愿意和美女做朋友吗?”   赵胜男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陈年见她们都好奇得不行,于是简单讲了自己和迟芸帆相识的经过。   “看不出来啊,”张艺可摸着下巴说,“迟芸帆居然会做帮人刷卡这种事。”   赵胜男和菲菲深有同感。   不知不觉,午休时间到了,大家各自爬回自己的床休息。   一片静谧中,只有空调往外吐冷气的声音回旋着,陈年刚酝酿出睡意,突然听到张艺可说:“胜男,你们班的许远航真是太狂了。”   赵胜男好像一点都不意外:“他又和人打架了?”   接下来就是嘀嘀咕咕的声音了。   陈年迷迷糊糊睡过去,睡了大概半个小时左右,被楼下的嬉笑声吵醒,她拿起手机一看,两点整了,屏幕上安静地挂着一条新微信消息。   是程遇风对第二道物理题答案的回复。   陈年立刻从床上坐起来,点进微信界面,看到最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不知怎么的就有了一种和他面对面交谈的感觉,她连忙扒拉两下头发,睡得褶皱丛生的睡裙也抚了又抚。   cyf:“刚忙完,没注意时间,没打扰到你休息吧。”   陈年回:“我知道你在忙什么。”   cyf:“嗯?”   “机长,我中午吃饭时在电视上看到你了。”   那边,刚回到酒店房间的程遇风扯开领带的动作一顿,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修长的双腿肆意舒展开,他握着手机慢悠悠打字。   cyf:“上镜吗?”   原来他也会在意这些啊?   陈年险些“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正要回复,消息却被他撤了回去,换成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一句话,问她明天中午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陈年再看一遍,不免有些意外,叶伯伯要请她吃饭?   叶明远觉得和小姑娘相逢一场也是缘分,他准备后天和妻子一起回A市,想到陈年一人孤身在S市求学,又听说自那次后她连坐飞机都有阴影了,作为昭远航空公司的负责人,他深感抱歉,所以临走前想和她吃顿饭。   陈年问:“你也会去吗?”   cyf:“嗯。到时我去接你。”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次日中午,陈年一放学就来到校门口,她身上穿着簇新的校服,宽大得看不出具体身形,只有两根胳膊露在外面,纤细而白皙。   程遇风的车就停在路对面,她上次坐过,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看到她出现,程遇风降下车窗,手肘随意搁在上面,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   陈年朝他挥挥手,绕到另一边,拉开副驾的门坐进去:“机长,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程遇风看她并不是很熟练、但还是成功地把安全带扣上,幽深的眼底不自觉浮现一丝笑意,“刚到。”   陈年放下心来。   正好是放学时间,周围停了不少家长来接孩子的车,程遇风启动车子,熟练地操纵着方向盘,从拥堵的车流中开了出去。   陈年心里惊叹不已,不过一想到这个男人连飞机都开得那么厉害,开车什么的对他而言更是小菜一碟了。   “程爷爷是回A市了吗?”   程遇风“嗯”一声,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前天回去的。”   陈年又问:“他的脚伤好些了吧?”   “恢复得还不错,已经可以下地了。”   老爷子本来打算继续在S市待一段时间的,可他前天得知老友生了重病的消息,可能也就是这两天的光景了,便想着怎么也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那就好。”   前面就是红绿灯,程遇风踩了刹车,车子平稳地在人行道前停下来,他这才侧头看向陈年,“新环境适应得怎么样?”   “还可以。”陈年露出清浅笑容,又若有似无地叹口气,“就是市一中的老师比桃源中学的严格了好多。”   “哦?”   “我上次物理考了96分,结果还被老师批评了。”   扣掉的4分确实是她自己粗心大意的后果,陈年也不是抱怨,只是有些郁闷,这种事和谁说都不太好,她心里又藏不住事,说出来人就轻松多了。   程遇风语气戏谑:“总分150?”他笑了笑,“那这个成绩确实得批评。”   陈年垂下脑袋,心里偷偷乐了,“嗯嗯,是得批。”   哎,原来机长那个年代的物理试卷总分是150分吗?   二十分钟后,黑色卡宴一路顺畅地到达金叶酒店。   陈年跟在程遇风身后走进包厢,见到了叶明远和他夫人容昭,很久很久以后,她回想起今天,仍感慨不已——   原来这一场相遇浸满了宿命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嗯宿命的味道,可能就是陈年旧事的味道吧? 第15章 第十五缕凉风   陈年对叶夫人的第一印象是:温婉柔弱, 说话很轻很慢,面色透着一股病态的白, 眼底似乎敛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愁绪,哪怕面上带着笑,眉心总是不自觉地蹙起来。   不难想象,年幼女儿的失踪对她而言打击有多么大, 那种拆骨剥肉之痛, 至今仍如影随形地折磨着她。   叶明远对妻子照顾得很周到,温言细语, 体贴呵护,是个十足十的好丈夫。   陈年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爸爸,他去世那会她还小, 对他的印象大多都来自于妈妈, 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也是很好的丈夫和爸爸。   可惜他走得太早了, 为了救一个素未谋面跳河轻生的姑娘,不幸搭上了一条命, 妈妈在姑娘家里人的千感万谢里泪流满面,她摸着浑身冰冷的丈夫, 萌生了想随他一起去的强烈念头。   这个念头被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打散, 她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把自己打醒了, 从此以后, 女儿就成了她继续活下去的全部寄托……   路如意把全部的爱都给了陈年, 陈年最爱的也是妈妈,所以她格外心疼叶夫人的遭遇。   容昭看着陈年,心里也是思绪万千,更多地是感慨命运的安排真是奇妙,她之前无意中从丈夫那儿听说了小姑娘的事,心疼得直落泪,现在见到了人,那么乖巧开朗,心更是软得一塌糊涂。   她把事先准备好的小礼物递过去。   陈年先是愣了一下,下意识转头看向程遇风。   程遇风微微点头,意思是:收下吧。   陈年双手接过来,大方地绽开笑容:“谢谢……您。”   “不用谢的。”   叶明远难得见妻子露出这么舒心的笑容,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这些年为了避免触景生情,两人身边鲜少出现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连亲戚家的孩子逢年过节都很少过来家里做客。   这次是容昭主动说要见一见陈年,叶明远心中多少有数,看向陈年的目光里,又增加了几分沉重。   真是命运弄人啊。   容昭比以往也多话了些,问了陈年好些事,无非就是生活和学习上的,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是初次见面,却觉得很是投缘。   服务生敲门进来送菜,最先上的是冷盘。   容昭止住话头,招呼陈年吃东西。   陈年拿起筷子,手边忽然多了一杯水,她疑惑地看过去,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程遇风修长的手指在水杯旁敲了两下,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先喝点温水,暖暖胃。”   考虑到后面还有汤,他倒在杯子里的水也就两三口的分量,陈年一口就喝完了,夹了一块青瓜放在嘴里,唔,凉的,还有些辣。   怪不得他先让她喝温水,连这么细致的小事都考虑到了。   陈年忍不住想,长得这么好看还温润体贴的男人,做他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   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呢?   一定有的。   作为昭航最年轻有为的机长,肯定早就被貌美可人的空姐们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就算不是空姐,也会是别的女人。   陈年说不清楚此时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嘴里的青瓜有些发酸,不知是不是咬碎了辣椒子,又辣得不行,幸好先喝了水,不然腹中空空的,肯定一下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机长,”她凑过去,小声地和程遇风说:“谢谢你。”   程遇风嘴边噙着笑意,又把服务生新送上来的苦瓜排骨汤给她盛了一碗,“多喝点,清热下火。”   陈年微窘地摸了摸额头上冒出来的两颗痘,因为外婆高血压,她以前在家里吃得很清淡,做菜连盐都放很少,来到市一中后,饭堂的饭菜都是偏重偏燥的,她才吃了两顿,就上火了。   苦瓜不管怎样烹制,终究还是苦的,陈年虽然不挑食,但也不怎么受得了那种苦味,她喝完一碗汤,小脸也皱成了苦瓜。   程遇风把小姑娘的样子看在眼里,某种兴致忽然又上来了,他重新拿起汤勺,往她的空碗里舀了大半碗的汤。   陈年:“……”   好吧,她垮下双肩,两颗痘就得用两碗苦瓜汤去对付。   就在陈年埋头喝汤时,叶明远忍不住打趣了妻子一句。   容昭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甜蜜的红晕,犹如热恋中的少女,她声音柔得像羽毛蹭过:“不想喝,我真受不了那种苦味。”   陈年心里举起双手双脚赞成。   叶明远循循善诱说:“你总不能给个小姑娘比下去吧。”   容昭想了想这话挺有道理,于是妥协了:“那我喝小半碗?”   在中医里,苦味就是用来补心脏的,苦瓜对心脏病患者也大有裨益,可容昭就是受不了苦味,能推就推,推不了只能喝,喝下去又会吐出来,叶明远很多时候都拿她没办法。   可这次,容昭喝了半碗汤,也只是皱眉,并没有吐出来,叶明远稍稍放了心。   陈年喝完第二碗汤,菜也全部上完了,琳琅满目,道道看起来都色香味俱全,过年时家里都没吃这么丰盛过,她简直都不知道怎么下筷子了。   叶明远仿佛窥破陈年的心思,用公筷在水晶鸡里挑了一个鸡腿,放到她碗里,“按照国际惯例,年纪小的吃鸡腿。”   说着,他又把另一个鸡腿给了妻子,这下是:“女士优先。”   容昭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简单一个动作,把她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陈年头一回听说还有这样的国际惯例,知道这是叶伯伯的一片心意,也没推辞,欣然地吃了起来。   菜式大都很清淡,也合陈年口味,她吃到特别喜欢的会暗暗记下来,想着将来有机会也让妈妈尝尝。妈妈工作一直很辛苦,省吃俭用,一边要支付外婆的医药费,还要存她上大学的费用。   陈年每道菜都尝几口,就差不多吃饱了,她旁边的程遇风也吃得不多,他们几乎是同一时间放下了筷子。   两人不约而同侧头,目光碰上,程遇风问:“吃好了?”   陈年点点头:“好了。”   “休息一下,”程遇风看看时间,“待会我送你回学校。”   陈年语调轻快地应了声“好”。   十分钟后,四人两两一排前后走出包厢。容昭去了洗手间,叶明远在走廊等她。   陈年从书包里拿出个小本子:“机长,你等一下哦。”   她说着小跑向叶明远。   “怎么了?”叶明远温和地问。   “叶伯伯,谢谢您和阿姨请我吃饭,”陈年语气满是真诚,她把手里的小本子递过去,“这是我自己抄的佛经,送给您。”   陈年总是会把别人对自己的好放大千百倍,第二次见面时她就留意到叶明远手腕上的佛珠,看颜色和磨损程度应该是戴了很多年,她猜想这份虔诚大概是源自他的女儿吧,他手戴佛珠,谨记行善积德,盼望有一天能把女儿找回来。   所以她帮忙抄了一份佛经,时间不是很充足,只抄了三千六百多字,每抄一页,心里都会诚心祈祷。   陈年深吸一口气,缓了缓才接着说:“希望你们能早日找回女儿,一家团圆。”   叶明远内心大为触动,他几乎是颤着手把本子接了过来,薄薄的十几页纸,承载的心意是千万斤重,他从来没想过会从这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身上,收获到那种令人几乎要落泪的感动。   人到中年,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最受不住的就是这种不经意的感动。   “谢谢你。”叶明远压住几乎汹涌而出的泪意,“这份礼物……我很喜欢。”   陈年又说:“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回来的。”   叶明远对上她坚定的目光,眼神变得很深,像燃起了一簇火光,“我也相信。”   陈年送完礼物就跑回程遇风身边,“机长我们走吧。”   程遇风就站在不远处,自然也把刚刚的一幕收入眼中,不过他没有问陈年本子里写了什么,他只是又想起了在桃源镇卫生院吃过的那碗绿豆糖水的清甜味道。   金叶酒店距离市一中大概半个小时车程,中途程遇风停了一次车,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棕色纸袋。   陈年诧异地接过来,“给我的?”是什么啊?   她打开一看,两瓶凉茶,摸了摸还是热的。   热凉茶,还挺有意思的。   两瓶热凉茶经过冷气的一番洗礼,等陈年下车时,已经彻底凉透了,她站在路边,朝车里的程遇风挥手,“机长,谢谢你送我回来。”   程遇风也打开车门下来,还拿着一把深蓝色的长柄伞,“嘭”的一声撑开,陈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看到他颀长的身影和树影一样扑在了她身上,她长睫赧然地眨了两下,深蓝色的伞已来到了头顶上方,在烈日下隔开一小片阴凉。   “陈年,”程遇风很自然地就把伞柄塞到她手中,“不用再跟我说谢谢。”他站在炽烈阳光里,眼睛深得漆黑发亮,“不要忘了我们曾有过命的交情,所以不必这么见外。”   陈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她一路想着“过命交情”四个字,双脚像踩在云里,轻飘飘地来到了303教室。   她坐在座位上,右手托腮,一遍遍回想,他说那句话时的表情,俊朗的五官熠熠生辉,连眼底都似有光华浮动,要是她会画画,一定能把每个细节都画下来,永久珍藏。   可惜她不会,只能记在心里。   “年姐,年姐?快回神啦。”   眼前突然出现欧阳放大的脸,陈年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她动作这么大,把刚打球回来的欧阳也吓得退了几步,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妈呀吓死我了。”   陈年哭笑不得:“你也吓到我了。”   “是你想东西太入神了。”欧阳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轻车熟路地站在空调口,还不忘调侃她,“想的是什么呢?”   “你出了这么多汗,对着空调吹冷气,很容易感冒的。”   “没事,我就吹一会儿,真的热坏了。”   欧阳嘴上是这么说,可他一直吹到响了上课铃,数学老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这才脚踩西瓜皮迅速溜回了座位。   数学老师把上次的测试卷发了下去。   秋杭杭拿到自己满分的卷子,感慨了句:“人生啊真是太孤独了。”他左看右看,“你们多少分?”   居然全是满分。   张玉衡摇摇头,脸上现出一种未和陈年分出胜负的怅然:“看来只能等下一次了。”   谁让卷子出得太简单,谁让数学满分只有150分呢?   台上的数学老师说:“这次的成绩不能说明什么,大家还是要再接再厉。”   既然都是满分,卷子也就没有评讲的必要了,他又用多媒体在屏幕上投影出两道大题,然后就让他们自习了。   陈年把掌心下压着的草稿纸拿出来,视线倏地直了,第一页上居然密密麻麻写了程遇风的名字,什么时候写的?好像没有什么印象,她有些心虚地环顾四周,再把草稿纸上的字看一遍。   字迹真是她的!   这下铁证如山,赖不掉了。   其他人都低头奋笔疾书,陈年也赶紧收拢心神,认真做起题目来。   快下课时,数学老师回来了,检查了一遍大家的答案,满意地点头,“看来还是得加大难度。”   秋杭杭胸有成竹:“尽管放马过来。”   数学老师回了他一个勇气可嘉的眼神,下课铃就响了。   陈年准备去上厕所,被数学老师叫住:“你们班主任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曾老师找她,会有什么事呢?   陈年带着疑惑来到物理科组组长办公室,还没敲门,曾平凡已经看到了她:“陈年,进来吧。”   他开门见山地说:“桃源中学的赵主任给我打电话说,你获得了化学竞赛的一等奖,主办方要求本人前去领奖,时间就在下周一……”   事情是有那么一点儿棘手的。   获奖证书上写的是S市桃园中学高二(1)班陈年,可眼下陈年又来了市一中,学籍已经归入市一中了,这个奖项含金量又挺大,听说颁奖当天会有电视台采访,还会登报纸……   “我们最后商量出的结果是,还是由市一中的老师陪你去A市领奖,”曾老师知道陈年家里的情况,特地跟学校提交了申请,“当然,你的来回费用也会由这边负责报销。”   “谢谢曾老师。”陈年轻咬住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曾老师笑了:“还有什么疑问吗?”   “曾老师,我可以自己选择航空公司吗?”   “这个应该没什么问题的,只要能在下周一准时出现在颁奖会议现场。”曾老师又问,“你想选哪个航空公司?”   陈年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昭航。”她印象中,昭航周日下午刚好有航班飞A市。   这倒巧了,曾老师也是把昭航当做出行首选,“昭航口碑和服务都还不错。”   陈年听得心里喜滋滋的。   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下午放学,陈年伸伸懒腰,看着窗外已经是黄昏光景,前面一栋教学楼的教室都空了,只有田径场上一片热闹。   她拿出手机,打开网页搜索出昭远航空公司官网,注册登录后,填写好相关信息,仔细确认一遍,然后提交订单。   陈年第二节下课时就和同行的老师联系过了,也得到她的同意,可以先自己订票,然后再把航班号发给她。   搭乘昭航的航班,会让她在心理上更有安全感。   系统提示已成功订票,生米煮成了熟饭。   然而……   陈年感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闭上眼回忆订票过程,是不是缺少了哪个环节?   她猛地睁开眼睛,没有付钱!直接就从提交订单跳到订票成功了,而且还收到了订票成功的信息,她连忙去查银行卡余额,里面的钱也是一分不少。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花钱就直接成功订票了?   陈年从通讯录里找到程遇风,急急地拨了电话过去。   程遇风接得很快:“陈年?”   “机长,”陈年心乱如麻,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你们公司的网上订票系统出现故障了。”   程遇风的反应很平静:“嗯?”   她把刚刚发生的事一丝不漏地告诉他。   “这样?”程遇风说,“我去了解一下什么情况。”   陈年听到他那边传来轻微的键盘敲击声,不一会儿他低沉的声音又出现:“是这么一回事,昭航从‘616’事件中受惊的乘客里随机抽选了一部分,可在一年内免费搭乘昭航旗下任意航班,只要系统检测到相应的身份证号,就会自动免单。”   陈年听明白了:“所以我是被选中的乘客之一?”   程遇风但笑不语,根据他知道的消息,她不是之一,而是唯一享受到这种待遇的乘客,当然,这点没必要让她知道。   “陈年,我还打听到了你将要搭乘的那个航班的机长,想知道是谁吗?”   在那透耳的熟悉声线里,陈年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底喷薄而出的悸动,像春天的花要开,像树木冒出新芽,又像春雷阵阵,她明明已经猜到了,但她还是说:“想。”   终于,在跳乱的心跳声里,陈年如愿以偿地听到了一个名字——   “程遇风。” 第16章 第十六缕凉风   自从“616”事件后, 程遇风这段时间都留在S市配合调查小组的调查,直到颁奖会结束, 他才重新恢复了正常的工作。   时间如白马过隙, 很快来到周日中午。   程遇风吃过午饭,休息了30分钟左右,提前两个小时来到飞行准备室,他前脚刚到,副驾驶林和平也来了。   两人打过招呼, 程遇风来到航卫一体机前接受航前检查, 不一会儿,他的体温、心率、血压和酒精含量各项数据就出现在屏幕上。   等在一旁的航医认真检查数据, 酒精含量为“0.000g/210L”,其他三项也在合理范围内, 这意味着检测结果合格,可以执行航班任务。   等林和平的体检结果也出来, 航医检查过没什么问题后,又细致地询问了两人是否有感冒发烧或者其他身体不适状况。   “没有,一切都正常。”   航医点点头,在体检单上签下名字。   体检结束, 程遇风和林和平去领了飞行资料、飞行计划、天气状况等相关资料,面对面坐下,安静地把手头上的资料阅读完毕, 相互讨论、核对。   这些都是飞行前的例行准备工作, 两人搭档时间长, 培养了十足的默契,整个讨论过程持续了半小时左右结束,他们乘坐等待在外的机组车前往机场。   路上,程遇风给陈年发了一条信息。   cyf:“到机场了吗?”   此时,陈年正背着书包站在航站楼里,茫然四顾,出发前,她接到市一中女老师的电话,老师说自己家里出了点急事,恐怕没办法陪她一起去A市了。   她是自己一个人搭车来机场的。   陈年刚上车没多久,临时收到消息的曾老师给她打了电话。   陈年从小独立惯了,再加上妈妈也在A市,必要的话可以让她请半天假陪自己去,而且这个航班的机长又是程遇风……这么一想就不觉得害怕了。   曾老师叮嘱了好些注意事项,又让她保持通讯畅通,有什么事随时联系他,通话就结束了。   陈年握着手机,看周围人潮汹涌来去匆匆,上次登机前的各项手续都是桃源中学的老师带着去办的,她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好像是要先找到相对应航班的柜台去换登机牌?她没带什么行李,就不用托运了。   就在陈年的目光流连于前方的显示屏去找“昭航”时,程遇风的信息就来了,像那天烈日下他送她的蓝色长柄伞,来得那么及时。   她把情况跟程遇风说了,不一会儿就得到了他的回复,他让她去找专属的头等舱柜台,后面的事就不用担心了,会有工作人员带她去办。   程遇风的这条回复就像定心丸,让陈年些微忐忑的心忽然间平静下来,她按照他说的找到了头等舱柜台,顺利办好相关手续。   陈年坐在VIP休息室,面前是热情周到的空姐,手边还放着一杯热茶,她有一种身处梦境的不真实感,居然是……头等舱。   而且还是不用花一分钱的头等舱!   她又给程遇风发了信息,等了十分钟也没有回复,猜测他这时应该在忙,可这种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的心情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她第一时间想到要和路招弟分享。   就在两姐妹热火朝天地聊着天时,程遇风正穿着反光背心做飞行前的机外检查,他事先查看过地勤准备的检查单,然后绕着飞机走了两圈,检查了一些重点部位,确认没什么问题后,他在交接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副驾驶林和平则是检查了驾驶舱的基本设备,在飞行管理计算机(FMC)内输入飞行计划,接着下机再次进行机外检查。   程遇风回到驾驶舱,打开电源总开关和各个航行灯,核对林和平输入的飞行计划,检查起飞机场、目的地机场、所经过的导航点、计划的巡航高度、计划的巡航速度等各项数据。   等驾驶舱这边的各项工作都差不多了,客舱的乘务人员也已经就位,乘客们开始陆续登机。   乘客登机后,舱门关闭。   程遇风和林和平再次交叉检查各项设备设置,检查完毕后,程遇风联系地面,请求推出。   S市地面询问过拖车是否就位后:“同意推出。”   几分钟后,飞机到达指定位置,程遇风开始接通油路,打开引气机,先启动左发动机,接着是右发动机……   “地面,昭航1375,请求滑行。”   地面:“昭航1375,经由A2滑行道,到跑道13等待点等待。”   程遇风复述一遍,松开刹车,推油门,飞机开始缓慢滑行。   地面观察飞机滑行情况,适时地通知:“昭航1375,请联系S市塔台。”   程遇风:“塔台,昭航1375,请求使用跑道13起飞。”   塔台:“昭航1375,可以沿计划航路飞行至A市,使用跑道13,修正海压1014,应答机0637,离地联系120.75,巡航高度9500。”   程遇风再次把关键信息重复一遍,他打开着陆灯,把襟翼放到五度,然后缓慢推油门,飞机开始加速,林和平根据FMC设定的飞机起飞速度,声音平稳地提醒道:“V1,V2……飞机起飞。”   同一时间,头等舱里。   陈年紧闭着双眼,耳朵里像有蜜蜂嗡嗡嗡叫,她的身体也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乘务长聂珍见状,关切地过来询问她是不是身体不适。   陈年睁眼就对上一道笑意盈盈的眼睛,她摇摇头,“没事。”   聂珍看出小姑娘的紧张,陪着聊了一会儿,又安慰她说:“不用担心,飞机是世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而且我们的机长飞行经验丰富,又很有责任心……”   听到乘务长提起程遇风,陈年立刻用力点点头,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紧张什么的都随着“程遇风”三个字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聂珍见她没什么异样,就微笑着走开了,刚好飞机快进入平航期,客舱服务即将开始,她也得去做准备了。   驾驶舱内。   飞机到达巡航高度后,程遇风接通自动驾驶系统,收起襟翼,飞机开始进入自动飞行模式,他又检查了仪表的各项数据,跟林和平交待了几句话后,就打开驾驶舱门出去了。   飞机很平稳,但透过舷窗看到飘在下面的白云,每一朵都提醒着陈年此刻正出于三万多英尺的高空,她背着复杂的物理公式以分散注意力,正背到量子电动力学基本方程,感觉到身边有人坐下,她疑惑地偏头——   “机长!”意识到自己的音量过大,陈年立刻压低声音,像对接头暗号似的,“你怎么出来了?”   聂珍的视线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过来,看到小姑娘旁边那道熟悉的挺拔背影,她愣了一下,身后有乘务过来,忍不住好奇地问她:“那个小姑娘是程总什么人啊?”   聂珍也不清楚,只是第一次见程遇风和工作以外的女性,而且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女生坐在一起,还聊得挺开心的样子,怪新鲜的。   “可能是亲戚家的小孩吧。”   陈年恍然不觉自己和程遇风成为了别人眼中的风景,她清澈眸底映着程遇风轮廓分明的俊脸,听到他问:“感觉怎么样?”   “起飞时有点紧张,不过现在不会了。”   甚至还因为他特地出来看她,心里萌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意。   “那就好。”程遇风的目光越过她,看向窗外,唇角微微扬起来,“陈年,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待会可能会看到彩虹。”   他不能在外面久待,留下这句话就起身回驾驶舱去了。   陈年眼睛一眨不眨,密切留意着窗外。   大概几分钟后,视野中出现一束五颜六色的光,在朦胧的白色雾气中若隐若现,彩光开始时还很淡,慢慢地变得清晰,她几乎把脸贴在了窗上。   青山白云为底色,彩虹身披薄纱飘然其上,此景只因天上有,陈年在高空,只需低头,便能把这令人惊艳的美景收入眼中。   看来,她运气真的很好呢!   下午四点三十七分,飞机降落在A市机场,陈年的心也跟着完全落地,她悄悄地给自己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同时在心里感谢程遇风。   谢谢他是这次航班的机长,谢谢他的“彩虹”,祈祷他的每次降落都能平安顺利。   头等舱的乘客优先下机,陈年只有一个随身小包,姿态轻松,她走出机场,刚打开手机就接到曾老师的电话。   曾老师听到她平安到达的消息,总算放下心来。   通话持续几分钟就挂断了。   陈年又拨通妈妈的电话,一直响到忙音那边也没人接,可能还在上班没听见吧?她按了挂断,把手机放回包里,正要拉上拉链,听到一连串的震动。   是妈妈的电话!   然而不是,屏幕上显示来电人:机长。   陈年接通。   程遇风问:“在哪儿?”   “还在机场。”   “接下来准备怎么安排?”   阳光就在陈年背后,将她露在外面的肌肤照得格外白皙,她垂下视线去看地面,“我待会要去找我妈妈,今晚就在她那边住下,”她的声音顿了顿,“不过,我刚打电话给她,没有人接……”   如果再联系不上,陈年打算自己直接过去妈妈工作的纺织厂找她,反正知道地址。   那边的程遇风沉默了几秒:“你先在附近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忙完手上的事就过去找你。”   “不用……”陈年委婉拒绝了。机长工作这么辛苦,还要麻烦他,她心里真的很过意不去。   “听话。”   简单的两个字被男人低凉的嗓音送进耳里,居然有那么大的魔力,轻飘飘化开了陈年接下来所有推辞的话,她乖乖地应了下来,乖乖地去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来等他。   过了半个小时左右,程遇风才出现,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陈年,她正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姣好的面容在变得柔和的阳光映衬下,格外精致生动。   程遇风慢步走过去,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陈年这才抬起头,笑吟吟的黑眸对上他的视线,“机长。”   程遇风没有错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怎么了?”   “我妈妈说她去外地了,现在不在A市。”   程遇风沉吟半晌,做出决定:“那我们先去吃个饭,然后我再送你去酒店。”   陈年想说什么,又记起他之前说的“过命交情”,把徘徊在唇边的“这样太麻烦你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吞回去。   人生还有那么那么长,以后会有机会还回去的。   两人吃过饭后,程遇风帮陈年在明天颁奖会举行的高级中学附近找了家风评还不错的酒店,陪她进去办理入住。   前台小姐笑容得体:“先生,请问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要一间单人房。”   “好的,麻烦提供一下证件。”   站在程遇风身后的陈年拿出身份证递过去,前台小姐在短暂的惊讶后,很快恢复如常,双手把证件接了过来。   “不好意思,这位小妹妹还未满十八周岁,按照酒店规定,未成年人不能单独开房……”   陈年:“……”   她还差几天就成年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   在陈年犹豫时,程遇风掏出钱夹,抽出自己的身份证递过去:“用我的吧。”   前台小姐别有深意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似乎是在猜测他们是什么关系,她办理好入住手续后,把证件和房卡一起给了程遇风:“入住愉快。”   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啊?陈年心想。   不过一男一女来酒店开房,按照世俗眼光来看,确实是挺不可描述的……   “走吧。”   陈年红着脸跟在程遇风身后朝电梯走去,这家酒店的电梯设计得有点奇怪,前面还多了几节往下的台阶,她一直在琢磨着刚刚前台小姐那耐人寻味的眼神,一个不留神儿踩空了台阶,整个身子直直地往前扑过去,撞到程遇风的后背上……   惊慌不定之下,她又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的腰。 第17章 第十七缕凉风   惊慌不定之下, 陈年又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的腰。   唔,好疼。   程遇风上身只穿了件薄衬衫,没有任何的缓冲, 陈年整张脸直接就正面撞了上去,大概经常锻炼的缘故, 他后背又硬又结实,她几乎感觉自己的鼻子快撞歪了, 鼻尖的疼很快被稀释掉,彼此离得那么近, 她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男性气息, 争先恐后地往鼻间钻, 还有脸颊处挨着的灼人温度……   原来男人身上是这么热的吗?   从小到大,父亲早逝,舅舅不亲, 陈年几乎没有和异性这么亲密接触过,她觉得很是新奇, 但更多的是心慌意乱。   “没事吧?”   男人的声音十分轻缓, 怕吓到她似的。   “……没。”   陈年后知后觉自己的双手还环在他腰间, 而且抱得紧紧的,浑身像烧着了一样, 连忙松开手,往后面退去。   眼角余光飞速一掠, 不远处的前台小姐锁着这边的视线也飞快一收, 摸了鼠标, 低头装作忙碌起来。   这下……好像有些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叮”一声后,电梯门开了。   两人前后走进去。   陈年心里还郁闷着,机长多么绅士清雅的一个人啊,一片好心好意地帮她,在别人眼中却变成了那种带小姑娘来酒店……她又安慰自己,清者自清,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必庸人自扰。   然而,一抬头,陈年就看到映在模糊镜面上的两道影子,在两盏晕黄灯光的渲染下,竟斜斜地交织在一起。   这……   程遇风没有察觉小姑娘千回百转的心思,把她送到房间门口,看她刷卡开门走进去,他就打算离开了。   他刚转身,门又开了,陈年的脑袋探出来:“机长再见,路上开车小心。”   程遇风点点头:“早点休息,记得把门反锁。”   他搭电梯下去,经过一楼大堂时,先前那位前台小姐正好和同事换班准备去吃饭,两人不知在窃窃私语什么,见到他出现,前台小姐笑意生动地僵在了画着浓妆的脸上。   怎么……和想象中的情节完全不一样?这男人走得也太快了吧,这才过去十分钟不到。   程遇风目不斜视地走出酒店,到地下停车场取了车,不久后,他开着的黑色奥迪汇入主干道的车流。   此时正是华灯初上,暑热未散,白天蛰伏在写字楼里的白领们如今还奔波在拥堵的回家、饭局或约会路上,平民化的夜市街却是一派热闹,隔着老远都能听到笑声,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程遇风已经许久没有留心过路上的风景,以前每次从公司回来,都是目的明确地开往家的方向,哪里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他把车窗降下来,热气喧嚣扑面,还带着尘土的味道,并不好闻,一会儿又涌来徐徐凉风,混着植物的清香。   前面的路修得笔直,堆满了因晚高峰期而停滞不动的各式车子,两边的路灯高远,往远处看去,仿佛两道灯河,遥遥通向天际。   程遇风想起了陈年。   想到她生机勃勃总是带着笑容的面孔,想到她说妈妈不在A市时眼底藏不住的黯然……耳边似乎又浮现她的声音,每一声“机长”都叫得甜甜软软。   他觉得心口的某处似乎也跟着软了下来,但终究薄唇间还是吐出轻轻的叹息:“陈年……”   或许……那个决定是对的吧?   回到程家老宅已经是七点多了,客厅亮着灯,电视里播着新闻,老爷子却不见人影,程遇风弯腰换了一双轻便的拖鞋,走进厨房。   程立学在炒菜,连头都没回:“回来了。”   又问:“事情都办妥了?”   程遇风“嗯”一声。   老爷子点点头,用锅铲翻动着锅里的青菜,“很快就好,可以准备吃饭了。”   程遇风帮忙把饭菜端出去,又分别给爷爷盛好汤和饭,他已经在外面吃过饭了,不打算再吃,只想陪爷爷聊聊天。   两分钟后,程立学解开围裙,手里端着刚炒好的空心菜走出来,在程遇风对面坐下,想了想又起身,去酒柜里拿了一瓶酒。   程遇风明天没有飞行任务,可以陪老爷子小酌两杯。   一杯酒下肚,程立学的脸上立刻浮起红晕,他酒量倒还不错,就是容易上脸,近年来身体没那么硬朗了,加上程遇风又管得严,也就偶尔才喝上两口。   偌大的屋子里,只有爷孙俩面面相对,处处都透着冷清,程遇风又想起那在厨房忙碌的孤寂身影,神色若有所思。   “爷爷,要不再帮您找个保姆吧。”   不仅可以帮忙做做家务,还能陪着老爷子说说话。   “不了。”程立学摆摆手,嘴里都是酒的苦味,“我真的老了,这颗心啊,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他想起什么,又问:“明天小丫头的颁奖会议什么时候开始?”   “九点。”   程立学把酒杯放下,看向窗外,夜色茫茫,风吹过,树影婆娑,他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喃喃自语:“我应该要替她去看一看的啊……”   程遇风眸色深沉,没有说什么,室内只有新闻主持人的声音在室内回荡——   “在慕昭少年儿童慈善救济基金会的大力帮助下,被拐卖24年的冬冬(化名)终于回到了亲生父母的怀抱,一家人相拥喜极而泣的画面令人动容……慕昭少年儿童慈善救济基金会由昭远集团的总裁叶明远成立,成立于2000年,该基金会多年来致力于被拐卖儿童的寻找、信息比对和救助后的各项善后工作,包括生存资助(孤儿院),教育资助和心理资助。”   “自基金会成立以来,一共成功找回走失、被拐儿童203个,帮助数百个家庭圆了团圆之梦……”   程立学重重地叹息:“明远那边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据程遇风所知,情况并不怎么明朗。虽然叶明远陪妻子回了A市,但S市那边寻找女儿的计划并没有终止,他全程都在跟进,可惜的是,迄今为止虽然采集了几百份DNA信息,但没有一份是能比对得上的。   甚至有些家长,把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带去了现场,还言之凿凿地说这是自己当年从路边捡来的孩子,吓得小姑娘当场不知所措地哭了……   世间百态,真是无奇不有。   程立学摇头叹道:“这样大海捞针,什么时候能是头呢?”   程遇风给他舀了两勺鸡蛋羹,刚放下勺子,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是陈年发来的信息。   “机长,你回到家了吗?”   陈年已经洗漱好换了一身睡裙躺在床上,头发刚洗过,用吹风机吹了半干,松松软软地披在肩上,她深深吸一口气,仔细去分辨萦绕在四周的淡香是来自沐浴露还是洗发水,等她闻出是发香,程遇风的回复也抵达她的手机。   cyf:“嗯,在陪爷爷吃饭。”   “程爷爷是不是一直在等你吃饭啊?”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了这个玲珑剔透的小姑娘,程遇风看一眼面带询问之色的爷爷,轻轻点头,回复:“没事,家里平常都这个时候吃饭。”   吃得还挺晚的。   陈年刚敲出几个字,那边又来了信息。   cyf:“门反锁了吗?”   “反锁了。”她上床前还特地去检查过一遍。   cyf:“记得把窗帘也拉上。”   这倒是忘了。   陈年跳下床,光脚踩着地毯走到落地窗边,楼下是一条马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举目远眺,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海湾,几艘轮船的灯一闪一闪地在水面上移动,像极了总喜欢造访家中小院的萤火虫。   A市夜空黑暗,像浸透了最浓稠的墨,看不到星星,连月光都是淡淡的。   陌生城市,形单影只。   陈年前所未有地想念妈妈,眼底迅速泛起泪光,她往后仰头硬是忍了回去。   不要这么没有出息,陈年。   等你长大了,变得很厉害很厉害以后,就可以一直和妈妈、外婆在一起了。   陈年拉好窗帘回到床上,看到程遇风的新信息又破涕为笑,他拍了一张鸡蛋羹的照片,说爷爷忘了放盐,自己不想吃,还用长辈身份施压,逼他善后。   程爷爷真是好可爱,有点像童心未泯的老顽童。   陈年扑哧乐了,帮忙想对策:“要不加点酱油?”   cyf:“我已经吃完了。”   看来她的建议晚了一步。   cyf:“早点休息,明天不要迟到。”   陈年确实有些累了,软床暖被,像张无形的网笼住了她,她眼皮惺忪地回了句:“机长晚安。”   还是撑着等到了程遇风回的“晚安”两字,她这才放任自己沉入梦乡。   靠着尽职的生物钟,第二天六点陈年就醒了,睁开眼时看着陌生环境人还有些迷蒙,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抱着枕头想了想,思绪才渐渐恢复清明。   时间还很充足,她收拾好自己,慢悠悠地吃完了酒店送的早餐,这才踏着阳光一路往高级中学走去。   路程不算远,陈年走了十五分钟左右就到了,她依着指示牌找到了报告大厅,先去签了到,然后在后排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很快,周围几乎都坐满了人,有获奖的学生,也有陪同过来的老师,甚至是家长,不过更多的是穿着高级中学校服的学生。   主持人开始试麦,最前排的颁奖嘉宾和领导们也就位了,左右两侧站了几个电视台工作人员模样的人,摄影师把镜头对着台上……   看着这样严阵以待的架势,陈年忽然有点儿紧张。   这时,主持人走到台中央,几句话就把现场气氛炒热了,她公布完颁奖会议的各项议程,然后邀请主办方领导讲话。   陆续上去了三个领导,等他们讲话结束,时间悄悄过去了四十分钟后,终于迎来颁奖环节。   ……   “恭喜一等奖获得者A市一中张永恒、高级中学XXX,S市桃源中学陈年……”   陈年听到自己名字,起身上台领奖。   这次化学竞赛一共有三个人并列第一名,其他两个都是男生,主持人看着一枝独秀的陈年,面带笑容地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很棒哦!”   “谢谢。”   两个戴着眼镜的男生也看向陈年,目光带着某种不言而喻的探究,大概也觉得挺稀奇,居然会有女生和他们并列第一,或许也在暗暗猜测她是不是为了上镜特地戴了隐形眼镜……   不过,那双漂亮的眼睛,清透幽黑,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不太像戴了隐形眼镜的样子。   领导上台为三人颁发了获奖证书和奖金,然后大家一起合影留念。   摄影机也全程跟拍。   陈年把证书捧在胸前,对着镜头笑靥如花。   闪光灯不停亮起来,她忍不住眨了眨眼,余光瞥向台下左侧,不敢相信地睁大眼,视线牢牢地锁住某处——   她看到了程爷爷,和坐在他旁边的……程遇风。   陈年的心立刻砰砰加速跳起来,如同小鹿乱撞。 第18章 第十八缕凉风   陈年的心像有一只小鹿在撞来撞去。   程爷爷和程遇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他们家里也有孩子在这次化学竞赛中获奖了,两人是作为家长陪同过来的?会不会就是程遇风说的那个亲戚家总是被物理题困住的孩子?她努力回想起来, 印象中获奖名单里好像没有姓程的学生啊。   而且机长一个字都没有跟她提过。   不管陈年怎么想破脑袋, 就是想不通个中缘由。   “那位女同学, 麻烦看镜头。”   此时台上领奖的只有一位女生,赫然说的就是陈年无疑了,她连忙照做, “咔嚓”一声, 她透着微微疑惑之色的脸被定格在照片里。   合影完毕,掌声雷动,程立学也跟着拍手:“小丫头看到我们了。”   来的路上堵车, 他们到报告厅时里面差不多都坐满了人,所以只能选了靠前面的位置。   程遇风轻皱眉头:“您打算怎么解释?”   老爷子没有回答, 深深凝视着台上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眼底浮现欣慰之色, 他在心里默默说:“看到了吗?我把这双眼睛借给你看,看到她这么优秀, 你一定很开心吧?”   “爷爷?”   程立学回过神,拍两下程遇风的膝盖, 很是缓慢地说:“解释什么, 不是你带我过来的吗?”   程遇风:“……”   那边, 领完奖的陈年准备下来找程遇风, 不料刚走出几步, 就被一个胸前挂着记者证的女人拦住,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扛着摄影机的中年男人。   陈年怕自己接受完采访, 程爷爷和程遇风也离开了,她看看女记者,又忍不住用余光去瞥程遇风。   两人的目光隔着人群对上,程遇风朝她点点头。   这个信号像是某种承诺,又一次安抚了陈年的心,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好像只需要这个男人一个眼神,无论前一刻她的心多么焦急无措,都会瞬间平静下来。   陈年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懵懵懂懂,分不清这是什么,只有一点是无比确定的,程遇风在她心里,占据了一个很独特的位置。   这个念头让她心间阵阵悸动。   “陈年同学,首先恭喜你获得了化学竞赛的一等奖,能不能和大家分享一下你的学习经验?”   摄影机给了陈年一个特写。   陈年认真诚恳地说:“多做题,多做实验。”   女记者面带微笑,似乎还在等她说下去。   陈年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要粗心大意,不要害怕失败。”   女记者用眼神跟她确认,说完了?   陈年点点头。   女记者面向镜头:“陈年同学的经验是两个‘多做’,两个‘不要’,总结得真是精辟……”   采访不到十分钟就结束,报告厅里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看到那两个熟悉身影还在,陈年松一口气,从台上下来,朝他们走去。   程立学笑得很是慈和,先是祝贺陈年获奖,然后大大地夸了她一通。   陈年被夸得不好意思了,脸颊铺开一层淡粉色,衬得笑容越发烂漫,像春天枝头迎风盛放的花。   程遇风站在旁边,没有错过这一幕,他几不可察地勾起唇角,递了一瓶矿泉水过去。   陈年正好有点口渴,接过来,发现瓶口已经拧开了,他的细致和体贴总是让她感到如沐春风般的舒心,她觉得他应该是那种如果喜欢上一个人,就会全心全意对她很好很好的男人。   有点羡慕他女朋友。   不对,她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呢?毕竟是这样私密的事,也不好无缘无故开口去问……   陈年顿时心如擂鼓,万一没有呢?   又无声反问自己,所以,如果没有,你想怎么样呢?   她不敢再想象下去了。   程立学问:“陈年,你是下午就回S市了吗?”   “是的,两点四十分的飞机。”   “那还有时间,不介意陪我这个老头子去吃顿饭吧?”   当然不介意。   只是……陈年还有些理不清:“程爷爷,您怎么会在这儿啊?”   “哦,是这样,”程立学笑眯眯地说,“我本来就在附近,听遇风说你刚好在高级中学领奖,反正后面没什么事,就顺便过来看看了。”   他又说:“高级中学也是遇风的母校。”   “真的吗?”这个意外之喜让陈年激动得差点原地跳起来,其实奖项分量没变,但想到领奖的地方是机长曾就读过的中学,或许他以前也在这里领过奖……她觉得意义一下子变得不同了呢!   程遇风点点头。   陈年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双眸乌黑清亮,灵动地转了转,“机长,你以前的学习成绩也是喜马拉雅山水平吗?”   程遇风还不忘调侃她:“可能比喜雅拉马水平稍微好一点。”   喜雅拉马水平,那就是不咋地的水平了。陈年耸耸肩,一个字都不相信。   这是两人才听得懂的暗号,是他们的小秘密,程立学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为话题转移开而稍稍松了一口气。   眼见快到吃饭时间了,在程立学的盛情邀请下,陈年和他们一起吃了午饭,休息了半个小时左右,程遇风开车送她去机场。   “回程的孙机长是昭航里资历最老的,安全飞行8000小时,从业以来零事故,所以你不用有任何的担心。”   陈年反应过来机长是在安抚她的“恐飞”心情,其实昨天在他操纵的飞机上,她已经很努力去克服自己的恐惧心理了,果然真如妈妈说的那样,恐惧是回避不了的,唯一的方式是直面它、战胜它,她感觉自己好像胜利在望了。   “嗯,我不担心。”   程遇风从车内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等你的好消息。”   陈年笑着比了个“ok”的手势。   程立学也跟着笑起来,视线一阵清晰一阵模糊,他抬手挡住眼睛,是阳光太刺眼了吧?   可能也真的是人老了,心更脆弱了。   半个小时后,一行人抵达机场,路上堵车的缘故,到的时候差不多快到登机时间了,看着陈年纤细的背影在眼前消失,程立学心底的许多愁绪纷纷涌了出来,堵得胸口闷闷的。   这时,陈年回头,高举着手,朝他们挥了挥:“程爷爷,机长,再见!”   程立学也挥手,轻声说:“再见,小丫头。”   希望你永远都这么平安快乐,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这也是……你妈妈最大的心愿。   “爷爷,”程遇风适时地出声,“我们回去吧。”   程立学收回视线:“你以后要是在S市,多帮忙照顾照顾她……”到什么时候呢?至少要等到高考结束,一切都尘埃落定后。   程遇风语气郑重:“我知道。”   “先不回家,”老爷子神色稍缓,“我们去一趟商场。”   “嗯?”   “去买礼物。”程立学转身往出口走去,“小丫头下周六就要过十八岁生日了。”   ***   下午五点半,正好是放学时间,陈年回到市一中,校园里到处都是人,喧闹得连空气都仿佛热了起来,她准备抄近路回宿舍,穿过田径场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观望台边上的迟芸帆。   “芸帆!”   家里的司机路上抛锚了,不能准时来接,迟芸帆只好随便找了处凉快地方等他,正百无聊赖着,忽然听到有人喊“芸帆”,她侧头看去,果然是陈年。   一个热情得像小太阳的女生,也是学校里唯一叫她“芸帆”的人。   陈年蹦蹦跳跳地来到她身边:“你还不回家吗?”   “在等司机。”   迟芸帆性子清淡,又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太透,身上有一种超乎同龄人的冷静气质,像是自带冷气压,生人勿近,可这个陈年……似乎是个例外。   “那我陪你说说话。”   陈年心思细腻,想着有人陪着聊天比起一个人干等,时间会过得更快些,不过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说话,迟芸帆偶尔才会回应一两句。   陈年说起自己在老家后山小溪里摸螺蛳不小心摸了条水蛇的趣事,描述得绘声绘色,勾起了迟芸帆的兴致,她正要追问后续,突然听到巨大的“砰”一声,接着一个篮球重重地砸在前面,又跳得老高,可见砸球的人用了多大力气。   两个女生都吓了一跳。   陈年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高个子的男生趴在观望台栏杆上,嘴角带着笑,眼底却是冷清清的,他语气也漫不经心的:“不好意思,一时失手,没吓到你们吧?”   他说话时眼睛是看着迟芸帆的。   陈年也看向迟芸帆,眼神带着疑惑,怎么看都不觉得这是一时失手,倒像是是有意为之,难道这两人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从迟芸帆那儿得不到答案,陈年又看向男生,虽然长得很帅,不过好像没有什么风度,就刚刚那一下,要是换了胆子小的女生,早就吓得哇哇叫了。   不远处有人在喊:“许远航,你还来不来了?”   “就来!”男生应着,从观望台上跳下来,稳稳落地,他捡起篮球,又回头看迟芸帆一眼,逆着光,眼神显得格外深不可测。   接着,他的身影一晃,又出现在篮球场上。   陈年寻思着“许远航”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又想不起来,她问迟芸帆:“你认识刚刚那个男生吗?”   “不认识。”   她回答得这么轻描淡写,陈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经历了一个小插曲,时间来到六点,迟家的司机也到了,迟芸帆走去校门口,陈年则是走相反的方向回宿舍。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高强度高难度的专项训练,物理和数学的竞赛卷子像家常便饭一样出现在“尖刀班”每一个学生的课桌上,直到周六下午,陈年才有了出来透气的机会。   周六是陈年生日,今天过后,她就正式成年了。   市一中附近有一条冬枝江,背靠森林公园,景色宜人,陈年之前和张艺可她们来过两次,她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江边。   江水连声拍岸,水面上卧了一轮太阳,流光溢彩,美得炫目。   陈年看到一只灰鸟低低掠过水面,视线惊喜地追随过去,她刚踮起脚,手机就响了,是程遇风的来电。   “在哪儿?”   “……在学校附近的江边。”她猛地反应过来,拼命压下心间的狂喜,“你现在在S市吗?”   “你猜?”那边的声音很低,还带着笑意。   陈年四处张望,恍惚中有一种他此时就在周围的错觉,嫩黄色棉裙随着她的动作轻盈摆动开,裙摆纷飞,又缓缓落下,盖住她白皙笔直的双腿,腰间镶着一圈淡紫色的花,独特的设计,勾勒得本就纤细的腰身看起来更是盈盈不足一握。   这条裙子和一套新衣服是妈妈从A市寄过来的生日礼物,前两天她就收到了,特地在今天这个特殊日子穿上,就好像……妈妈也陪在自己身边一样。   程遇风把车停在江边停车位,推开车门下车,也是因为这条裙子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江边的陈年,他握着还没有结束通话的手机朝她走过去。   心有灵犀般,陈年刚好回过头——   “机长!”   不过几十米的距离,却感觉无比漫长,陈年忍不住小跑起来,她站在程遇风跟前,脸热得红扑扑的,还微微喘着气,随着她的呼吸,胸前若隐若现着曼妙的线条。   “生日快乐。”   陈年看他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个包装精致的小蛋糕,黑眸一下被点亮了,“机长,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生日啊?”   “某人不是建议我退休后可以去当算命先生?我掐指一算就算出来了。”   这男人又打趣她。   陈年扑哧笑了出来,想到在A市酒店办理入住时他看过自己的身份证,应该是那时知道的吧?没想到他不仅记得,还特地买了蛋糕给她……   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陈年抬起头,见程遇风正看着自己,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她裙子上,她先是一怔,随后一些独属于小女生的情绪争先恐后冒了出来,她轻咬着唇,问他:“裙子是我妈妈送的,好看吗?”   程遇风挑选这条裙子时就感觉很适合她,事实证明他的感觉和眼光都非常不错,他漆黑眼底浮现细碎的光,“好看。”   陈年顿时觉得此时此刻的心情就像中了五百万一样,连拂面带着一丝燥热的微风,都令她感到心旷神怡。   手机又响起来,这次是路招弟打来的,陈年以为她也是要祝贺自己生日快乐,没想到接通后就听到了路招弟的哭声——   “年年,奶奶不见了!”   外婆不见了?! 第19章 第十九缕凉风   程遇风虽然不知道通话内容, 但从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判断, 应该是出什么事了, 果然,挂断电话后, 陈年眼眶都红了, 下唇也被她咬得发白。   “怎么了?”   陈年侧开脸, 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声音却带着哽咽:“我外婆……不见了。”   所有的思绪仿佛在一刹那间被清空,她呆立着, 双手用力交握,眸光透着惶惑,分不清桃源镇在东南西北的哪边,计算不出自己离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有多远, 目之所及,除了山就是水, 每一程对她来说都是阻隔。   程遇风当机立断,轻握住她微颤的薄肩:“我立刻送你回去。”   “对!”陈年如梦初醒,“我要回去。”   无论如何都要回去,外婆是这世上除了妈妈以外,她唯一的家人了, 如果外婆出了什么事……   “不会有什么事的, ”程遇风的手稍微加大力度, “相信我。”   陈年胡乱地点点头, 快步跟在他后面, 走到一辆黑色车子旁边,打开副驾门爬上去,车子开出一百多米后,她才想起来要把安全带系上。   程遇风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她察觉了,也回看过来,露出一个苍白的淡笑:“机长,你别看我,认真开车。”   程遇风看到她纤长的睫毛末梢上还挂着泪,要掉不掉的,再怎么懂事都还是个刚满18岁的小姑娘,即使生活清苦了点,但从小也是在妈妈和外婆的疼爱中长大,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外婆不见了对她来说无异于天塌了一半……   其实心里早就乱成一团乱麻了吧?不想给他添麻烦,不想让他担心,还要故作轻松地笑着。   懂事得让人心疼。   程遇风握着方向盘的手慢慢收紧,手背上青筋毕现。   从S市中心到桃源镇,走低速大概是两个小时的车程,程遇风走的是高速,一个小时左右车子就进了镇口。   陈年勉强冷静下来的心在看见熟悉的景色后,又如同浇了一壶沸水般,被压抑着的急切不安都喧嚣着沸腾起来。   她一路都在想着外婆会去哪里,可她能想到的地方,路招弟大都去找过了。   巷子太狭小,程遇风只好把车停在巷口,他才解开安全带,陈年的身影已经一溜烟儿地跳到了车外,一个圆脸短发的女生激动地迎上她。   路招弟满脸疲惫,哭得眼睛都肿了,本来就不大,现在只能眯着一条缝隙看人,她抱着陈年又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年年怎么办,到处都找不到奶奶……”   她妈妈苗凤花上午和爸爸大吵了一架,开始还是和往常一样动不动就闹着要离婚,没想到这次就动真格回娘家去了,她爸爸就借酒消愁,喝了个酩酊大醉,家里上下鸡犬不宁,她在屋后偷偷哭了一场,回来时就发现奶奶不见了……   平时这时候奶奶都是在床上睡觉的,不知怎么就不见了人影。   路招弟一下慌了,在陈年家找了个底朝天,重点检查了前院的水井,又在附近溜了几圈,沿着桃源河一路走到尽头,还是没找到人,急得出了满身大汗,跌跌撞撞跑回家,爸爸正醉得鼾声震天,怎么都叫不醒,她狠了狠心,冲进厨房舀了一勺冷水,闭着眼泼到他身上去。   冷水一泼,路吉祥好像觉得凉快不少,翻过身去睡得更舒服了,路招弟只好自己再出去找,越找越绝望,她这才打电话给陈年。   路招弟看到陈年,就像重新找回了主心骨,抱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程遇风拿了两瓶矿泉水走过去,路招弟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男人,一时间惊愕得连啜泣都忘了,只是瞪大眼看着他。   “他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位程遇风机长,”陈年轻声告诉她,“这次也是他送我回来的。”   程遇风给她们每人递了一瓶矿泉水,路招弟先是拘谨,犹豫着该不该接,可她舔了舔唇发现都裂开了,于是把水接过来,三两下拧开,仰头就“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她又反手抹了抹嘴角,过度使用的嗓子有了清水的润泽,总算舒服了不少。   “你外婆平时有没有常去的地方?”   陈年摇摇头:“自从生了病,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醒着时也很少出家门。”   程遇风又问:“那她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异样?”   这个问题只有路招弟能答,她想了想,“没什么不同……”她努力回忆,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对了!大前天我听她在念叨过两天就是爷爷忌日,会不会……”   奶奶真正清醒的时候很少,说的大部分都是胡话,爷爷的忌日在十二月初二,还早着呢,路招弟就没把她的话放心里去。   陈年飞快地接上去:“外婆很可能跑到山上去了。”   她又看程遇风,很自然地去找他的视线,“机长。”   “事不宜迟,”程遇风点点头,“我们赶紧上山。”   路招弟也要跟着去,陈年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走路一瘸一拐的,连忙拉住她,“你脚怎么了?”   “跑得太急,”路招弟讪讪的,“不小心摔了一跤。”   陈年心疼地摸摸她还泛着红热的脸。   程遇风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和陈年去就可以了。你看看家里有没有药酒,先搽一下。”   路招弟的脸更红了,不过她肤色深,倒也看不出什么变化,想到自己拖着伤脚,可能还会拖慢他们的速度,她点点头,“好。”   程遇风和陈年就往青林山的方向去了。   山不算高,只是面积大,零零星星冒着一座座孤坟,这些都是很有些年头的坟墓了,那时连生存都是个问题,人死了也只是简单卷块草席,在山上随便找个地方浅浅埋了,陈年听妈妈说,她小时候经常能看到不少野狗在山上晃悠,冬去春来,只只养得膘肥肉壮毛发光亮……后来随着殉葬制度的完善,政府那边花了不少力气,总算开发出了一片墓地,寻常老百姓去世后才有了妥帖有尊严的去处。   陈年的外公就安葬在那片墓地里,她远远地看去,依稀看到了一个黑影,脚步微顿后,立刻跑了起来。   裙摆带起的风吹得两边花草摇来摇去。   “外婆!”   外婆真的在山上,陈年看到她坐在外公墓前,神色安详地和她的老头子说着话,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如意,你回来啦!”   陈年跪在外公墓前,伸出双手把外婆抱住,吸吸鼻子,“嗯,我回来了。”   “我刚刚还跟你爸说,你一定会回来的。”外婆看着被关在泛黄照片里的老头子,得意地笑了,“你哥怎么没来呢,这个不孝子,今天可是他爸的忌日。”   外婆张望的目光找到了程遇风,她笑道,“阿烨你也来了,真好,真好……”   阿烨是她女婿,也就是陈年的父亲陈烨。   “外婆,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家去吧。”   “好。”外婆握着陈年的手站起来,“回家我给你们做饭去。”她又弯下腰,很不舍地把脸颊贴上老头子的照片,像少女似的蹭了蹭:“老头子,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你。”   外婆身体本来就不好,上山肯定费了不少力气,加上又在地上坐了太久,她起来时双腿都打着哆嗦,抖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支撑不住身子,陈年看得心惊肉跳。   程遇风见状,缓缓蹲下来,“我来背吧。”   “机长,谢……”   “你忘记我和你说过的话了?”   陈年抿紧嘴唇。   程遇风稳稳地把外婆背起来,走在前面,陈年正要跟上去时,不经意发现外公的墓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座新墓,更奇怪的是,墓碑上一个字都没有。   这是谁的墓?   她记得清明扫墓时这处还是空着的。   程遇风走了几步发觉陈年没有跟上来,回过头,见她正盯着旁边的无字墓看,他脸色瞬间微变,想都没想就倒回去,空出一只手利落地扣住她的手腕,他语气温和地说:“走吧。”   夕阳隐在青山外,随意往天边撒了一大片绚烂的晚霞,归巢的倦鸟飞掠过林梢,眨眼间消失踪影。   陈年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轻扣着自己手腕的那只大手吸引过去,干燥的、温热的、甚至带着点薄茧的粗糙触感,清晰分明又存在感强烈地提醒着她,和上次在A市那次意外抱住他不一样,这次是他主动……   她脑中蓦地、不合时宜地浮现“肌肤相亲”四个字,顿感口干舌燥,脸颊连着耳根那片一点点地被天边红霞染成了绯色。 第20章 第二十缕凉风   走到山脚下, 当天边的第一颗星亮起来时,程遇风才松开陈年的手,他牵她的时候似乎有些急切,松开时却很自然, 就像山风吹落一片轻飘飘的枯叶,连面上表情都是波澜不兴的。   陈年可不像程遇风那么淡定, 她揉了揉手腕,觉得那处皮肤热度惊人,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前面那道颀长的背影, 神色若有所思。   思绪如山间的风捉摸不定, 像想了很多事, 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   外婆找回来了,好在有惊无险,虚惊一场。陈年的一颗心彻底落下来, 被清凉晚风一吹,整个人都轻松得不可思议, 她松开发绳,黑发立时披了满肩, 她又用手随意地拨了拨,快步跟上去。   月亮出来了,是一轮满月,清辉照人。   一行人刚好走过水仙桥。   河水满涨, 河边树木的影子纵横交错铺在水上, 像无数扭曲的手臂, 挣扎着冲出水面,看起来阴森恐怖。身临其境,陈年不禁想起小时候听老豆腐西施提过,桃源河里浸满了游魂,不管是得了绝症生存无望一心求死的,还是连续生了几个女儿都没有生下儿子羞愤自杀的,往水仙桥下一跳就算了事……   但更多溺死在这条河里的,是那些一晌贪欢的产物或者带着原罪降临人世的女婴,她们可能出生才几天,就被父亲或者父亲母亲联手灌下混了安眠药的牛奶,然后在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悄然无息地被桃源河吞没。   没有人会关心她们去了哪里,唯一能证明她们曾存在过的证据,是天亮后河岸边烧过纸钱的黑印和旁边的两三支残香,它们也证明着那未被全然泯灭但已经扭曲的母性。   桃源镇的男人在杀自己的女儿这件事上几乎是驾轻就熟,且似乎不用背负任何道德和良知的谴责,毕竟头上压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祖训。他们生来好像就只会做一件事,生儿子。只有生了儿子才对得起列祖列宗,只有生了儿子,这辈子才算圆满,最后断气也断得瞑目。   当然这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现在还有没有,陈年想,应该没有了吧?   毕竟托科技的福,如今胎儿性别鉴定连小型私人医院都能做,也很敢做,无痛人流广告更是贴满了大街小巷,一旦辨认出胎儿是女婴,自然会有冰冷的手术台去对付,桃源河也因此平静了十多年,可它无辜背负的那些冤屈,又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洗干净呢?   想到这里,陈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往程遇风身边靠了靠。   一路走来,程遇风步伐平稳、气息均匀,外婆大概也觉得很安心,在他背上睡着了。   陈年轻声喊他:“机长。”   程遇风偏头看她:“嗯?”   “待会你在我家吃饭吧。”   男人笑起来,朗朗月光下,一张俊脸更显清隽:“你厨艺怎么样?”   陈年看得目光都有些直了,她耸耸肩,让他不要抱太大期待。   “是吗?”程遇风挑挑眉,“那我更期待了。”   陈年嘿嘿一笑。   快走到家门口时,她猛地想起自己这么久没回来,家里应该没什么菜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下可怎么办?   路招弟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在山上时陈年已经打电话告诉她外婆找到了,让她不用担心,路招弟琢磨着时间,心想他们应该快回来了,没想到真的在门口就打上照面。   看到外婆平安无事地回来,她心头的大石总算落地。   “你们回来了!”   路招弟拖着伤脚走过来,陈年连忙扶住她,“你的脚没事吧。”   “没事,”路招弟摇摇头,“搽了药就不怎么疼了。”   她说着看了程遇风一眼,又飞快地闪开视线,落到陈年身上:“我给你带了一些菜,待会你自己煮来吃。”   陈年正发愁着呢,路招弟这就雪中送炭来了,她接过沉甸甸的木篮,顺手搭上她肩膀,“你也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吧。”   “不、不用!”路招弟连忙摆手,“我已经……吃过了。”   其实哪里有心情吃?她只不过很不好意思和一个陌生男人同桌吃饭,生怕自己紧张起来出了什么丑,给陈年丢面子。   “对了,奶奶今晚是回你家睡吧。”   陈年难得回来一趟,想要多陪陪外婆,这也是人之常情,路招弟点头表示知道,转身往家里走了。   家里空荡荡的,只有客厅亮着灯,路吉祥半小时前被尿意憋醒,从厕所出来就看到垂头丧气的女儿,他本来心情就糟糕透顶,看到她哭丧着脸更是觉得怒气都顶到肺部了,就顺口发飙骂了几句。   路招弟在家里挨骂成了习惯,平时都是乖乖受着,要不然呢?顶一句嘴鸡毛掸子和竹鞭就会伺候到自己身上,但这一回她不知哪里借来了胆气——   “我奶奶不见了!”   这一句吼得路吉祥人都蒙了,他大声喝道:“你说什么?!”   路招弟用尽全身力气喊回去:“我奶奶不见了!”   路吉祥虽然为人窝囊又惧内,但毕竟是老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要说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加上苗凤花那边堵得滴水不漏,母子俩这才日渐日地疏远了,何况人又是在自己家里丢的,要是她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不孝的名声落到自己身上,料不定这脊梁骨要被人戳多少年,这一下他的酒意全化作冷汗出来了,“怎么回事!?”   路招弟咬着牙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跟他说了。   路吉祥大叫一声,急匆匆就出门去找人了。   路招弟双腿发软地瘫在地上,看到爸爸心急如焚的样子,心里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快意,她是故意不告诉他外婆很可能在山上,让他也试试无头苍蝇到处乱撞的滋味。   天色已经全黑了,路吉祥还没回来,路招弟扭伤的脚隐隐生疼,人也累得要命,完全没做饭的心思,她随便冲了个澡,头发还没干透就往床上一躺,很快就睡了过去。   隔壁,灯火晕黄。   陈年在小厨房忙碌着,小锅坐在炉灶上,正“滋滋滋”地往外冒着热,她熟练地翻着锅铲,把蒜蓉炒出了香味。   程遇风帮忙看火,不过他并没有烧老灶的经验,往灶口喂了几根木柴,火势却慢慢地变小了,他轻皱眉心。   陈年看得捧腹大笑:“机长,人要实心,火要空心啊。”   闻言,程遇风把木柴抽了两根出来,果然火又旺起来了,他拍掉手上的木柴碎屑,别有深意地看了陈年一眼。   年纪轻轻,懂得的道理还不少。   外婆刚进家门就醒了,此时正笑眯眯地坐在厨房门外藤椅上看两人做饭,“阿烨你出来和我说说话,让如意自己一个人忙活去。”   陈年双手合十,做了个“拜托拜托”的动作,压低声音告诉他:“外婆把你当成我爸爸了。”   程遇风失笑,按他这年纪来看,怎么也不像她爸爸吧?他洗干净手出去了。   陈年把削好泡在清水里的土豆捞起来,切成细丝,她一心二用,耳朵还悄悄竖起来,听外面两人的谈话。   外婆问:“阿烨啊,在水泥厂吃了很多苦吧,这次回来我看你都瘦了不少。”   接着是程遇风煞有其事的回答:“还好,最近厂里的活比较多,等忙过这阵就好多了。”   外婆握了握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再忙也要顾着自己身体啊,你干的是体力活,三餐一定要按时吃,不吃哪里来的力气?”   陈年又听了一会儿,望着门外的方向微微失神,外婆问的全是是些和程遇风不相干的事,可他那么耐心又温柔地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甚至还能让她宽心地笑出来……   这一幕看着好温馨。   锅里的油热了,陈年回过神,把切好的土豆丝倒进去,外面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她却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底深处的声音——   仿佛乌云蔽空,闪电忽然在天边撕拉开一道口子,拨开重重浓云,直击她的心扉,令她心魂震颤。   虽然陈年有点心不在焉,但三个菜都还炒得不错,不仅看着有卖相,吃起来味道也不错,她自己这关是过了,所以很想知道程遇风的评价:“怎么样?”   “退步了。”外婆率先说。   陈年下意识想捂脸,外婆你别拆我台啊。   不过外婆显然还把她当成了女儿路如意,“你爸当年可是手把手教你的,怎么这么快就生疏了?”   陈年只好说:“太久没做了。”   外婆又点点头:“不过这道番茄炒蛋倒是还不错吃。”她招呼程遇风,“阿烨你别干坐着,赶紧吃吧。”   程遇风拿起筷子,先尝了青椒土豆丝肉片,意外发现里面暗藏玄机,某部分质软味淡,其他大部分微辣爽口,明显是同一道菜特地做出了两种口味。   他明明看到土豆丝是同一锅起出来的,怎么做到的?   程遇风一看过来,陈年就知道他吃出区别了,明亮的双眼笑出得意的弧度,“家传秘方。”   程遇风有种想伸手揉她头发的冲动,但也只是昙花一现的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   刚吃完饭,外婆就昏昏欲睡了,陈年烧了一盆热水,帮她洗漱好,扶到床上,细心地把蚊帐边角都掖好,确认她睡熟了,这才起身走出房间。   程遇风刚才也出去了一趟,从车里把小蛋糕和另一份礼物拿了回来放在桌上,老式灯光不是很亮,他的半边侧脸被勾勒得很柔和。   “你外婆睡下了?”   陈年鼓起双颊,机长后背是长了眼睛吗,连头都不用回就知道她出来了?   程遇风面向她,声音带着细碎笑意:“蛋糕化开了,还要吃吗?”   当然要吃!   陈年以前都不怎么正经吃晚饭,就算吃也顶多吃个七分饱,所以胃里还有多余的空间,她捧着蛋糕,用塑料勺挖了一块送进嘴里,甜味在唇齿间散开,她连连点头,“好吃。”   程遇风看她嘴角边沾了奶油,抽出两张纸巾递过去,陈年接过来时,不小心碰到了他指尖,像触电似的把手缩回来,目光不住地四处瞄,“咦,这是什么?”   “也是送我的生日礼物吗?”她惊喜不已。   “嗯。”   陈年拿起长方形的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钢笔,沉稳大气的黑色,笔盖处泛着一层银光,看起来很别致。   程遇风知道陈年写得一手好字,所以特地选了钢笔做礼物,虽是他惯用的牌子,但考虑到是女生用,花了些心思才挑到这支,看她反应,便知道她是喜欢的了。   陈年小心翼翼地把盒子盖回去:“机长,问个煞风景的问题,这会不会很贵啊?”   要是很贵的话,她就舍不得用了,得好好收藏起来才行。   “还好,”程遇风说,“路边摊上随便挑的。”   陈年:“……”   月上树梢,程遇风看看时间,准备离开了,他正要开口,陈年不知想到什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机长,你能不能陪我去做一件坏事?”   程遇风一脸严肃地看着她,目光很深,像要看进她的内心深处。   陈年有一种面对教导主任的感觉,她只是一时开心忘形和他开个玩笑,没想到他好像当真了,她认命地垂下脑袋准备听训。   果然听到他说——   “陈年,从今天开始你已经正式成年了,你知道成年意味着什么?”   陈年心虚地点头:“知道。”   意味着再也没有未成年保护法保护了,意味着要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负责,意味着……   还没等她默念完,程遇风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跨出门槛时,他又回过头,“还不跟上?”   陈年一头雾水。   “不是说要去做坏事吗?”男人刻意放低的声音透着某种蛊惑,漆黑眼底甚至有一丝笑意闪过,“不过事先说好,坏事你去做,我只负责放风。”   哎哎哎?!   陈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跳声快把它们挤爆了! 第21章 第二十一坛花雕   成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哪怕将来要为了适应生活不得不变得沉稳世故,但也要保持心灵的清澈和善意。   何况, 根据程遇风对陈年心性的了解, 她能做出什么坏事?而且今天又是她的生日, 难得纵容一次,真要是什么无伤大雅“坏事”,也有他帮忙善后不是?   显然,陈年被他的话惊着了,原本以为会听到一番严肃说教,没想到……她脑子里一直回旋着“放风”两个字, 有些出乎意料, 但更多的是刺激和兴奋,好像接下来真要去做什么坏事一样。   而且还是和程遇风一起,她是主谋, 他……也别想撇清干系,放风也算是帮凶啊。   “机长,你等我一下。”   陈年说着, 跑进了小厨房, 等她出来时, 手里多了一把小锄头。   程遇风看到“作案工具”, 只是淡淡一笑, 也不问她究竟要去做什么坏事。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走进小巷, 就成了并排走着, 大概走了十分钟左右, 两道身影一拐,进了一片小树林。   桃源镇环境好,几乎没有什么污染,皎洁月光透过树木间隙撒下来,连路边的草叶脉络都清晰可见,小树林僻静,晚上一般没什么人来,确实很有一种做坏事的氛围。   陈年终于在一棵树前停了下来,“找到了。”   程遇风用手电筒照了照,这是一棵桃树,时值盛夏,雨水丰沛,按理来说正是生长旺盛的时节,但这棵树枝叶稀疏,只零星挂着几个瘦小的果,不难看出是有一定年纪的老树了。   陈年拿着锄头开始挖土,好在土质疏松,她挖得不算费力,脚边很快堆了一座小土山。   程遇风大概猜到她要挖什么东西,他在旁边蹲下来。陈年被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住,仰起头,白净的脖颈呈现出优美的弧度,她眼底似落有月光,盈盈动人,“机长,你不是说要放风吗?”   离“作案现场”这么近,这放的是哪门子的风?   程遇风沉吟半晌,说得一本正经:“按照经验,从地里挖出来的大多都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我也是个俗人,想着过来分一杯羹也不过分吧?”   要不是知道树下埋着什么,陈年简直也要被他说服下面埋的是什么稀世宝藏了,她摇头叹气,心想,机长该不会是武侠电视剧什么的看太多了吧?   估摸着快要挖到了,陈年放缓使锄头的动作,轻刮开三层薄土后,深褐色的酒坛边缘微微露了出来,确定了位置,接下来就好办了,她飞快清理掉周围的土,双手捧着坛身,没用什么力气就拔了出来。   她第一时间把酒坛递给程遇风,以证明这真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没想到程遇风接过来,饶有兴致地看了又看,“还真是稀世珍宝。”   花雕,陈年女儿红。   他用手指擦去坛身上的泥,指腹触摸到上面的花纹,繁复细腻,就着月光凑近去看,花草虫鱼栩栩如生,可谓是精心之作。   “这是十八年陈的花雕酒?”   花雕以陈为贵,大致分为三年陈、五年陈、八年陈和十年陈,当然也有几十年陈,不过如今市面上比较少见。   “嗯。”陈年点点头,“听妈妈说这坛花雕是我出生那年,她和我爸爸一起把它埋在桃树下的。”   说起这个,陈年不禁有些伤感,爸爸还没来得及等她长到十八岁就去世了,妈妈也因为工作忙碌不在身边,虽然能理解,但多少还是觉得缺憾。   不过,想到妈妈早上时就发了一大段语音祝她生日快乐,还嘱咐她要记得把花雕酒挖出来,喝两口以纪念正式成年的日子,陈年心底的怅然若失就如同山间薄雾一样,悄悄散去了。   她脸上重现清浅笑容,拍拍手上的土站起来:“机长,我们回去吧。”   程遇风凝视着她颊边的两颗小酒窝,目光清幽深沉,似乎压抑着什么情绪,他牵唇笑了笑,“走吧。”   带着夜露气息的风从两人中间穿过,微微撩起陈年的裙摆,裸露的肌肤迅速爬上了丝丝缕缕的凉意,她低低地“哎”了一声,连忙用手盖住了。   她低头检查一遍,又懊恼起来,即使很小心,裙摆还是被泥巴弄脏了,只是指甲盖大的一块,但也很心疼,早知道出门前应该换一身旧衣服的,那会儿兴奋得找不着北了。   回到家,陈年第一件事就是来到水井边,舀水把裙摆洗干净,再用棉布吸干水分,一点点地抚平褶皱,她这才松一口气。   “机长,你现在可以喝酒吗?”   就陈年了解到的,作为机长,在饮食方面的限制是比较多的,好像连生病了也不可以随意用药。   程遇风知道这花雕酒对她而言意义非凡,而且明天周日他休息,也不会影响到工作,自然是应下来。   几分钟后,陈年从小厨房拿了两个洗净擦干的酒杯出来。   月华如水,肆意漂游在小院中,流萤飞舞,空气里弥漫着花草的清香,她在地上铺了凉席,把以前做作业用的小木桌架起来,盘膝坐下。   程遇风坐在她对面。   刚出土的十八年陈花雕酒摆在桌上,酒坛封口一揭开,酒香四溢,和着夏夜凉风,令人沉醉。   陈年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激动得手心都冒汗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妈妈从不让她碰酒,陈年不是没有好奇过,偷偷猫在炉灶边,趁妈妈不注意,用筷子沾一点酒,飞快舔两下,可那哪能尝出什么味呢?   求而不得,更是抓肝挠肺,念念不忘。   如今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喝酒了。   花雕酒性温和,不容易醉,不过考虑到陈年刚成年,也不知酒量深浅,程遇风只给她倒了小半杯,桃花树下不见天日珍藏十八载的花雕酒,色泽橙黄清亮,香气馥郁,每一滴都是一缕芬芳。   陈年捧起酒杯,香气像有自主意识似的阵阵扑鼻,她闭上双眼浅酌一口,只觉得有点甜,很醇香,别的味道就品尝不出来了。   “干杯。”   她郑重其事地碰上程遇风的杯子,仰头把剩下的酒喝了个见底,程遇风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神情,没什么异样,花雕本就度数不高,于是又放任她喝了第二杯。   陈年越喝双眸越亮,脸颊也悄悄泛起了两坨女儿红,她摇了摇头,眼神一下变得迷离起来,“机长,你怎么整个人都在晃?晃得我头好晕啊……”   程遇风一听就觉得不妙了,他刚放下杯子,感觉到脸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捧住,濡湿的、温热的带着酒香的气息也离得那么近,几乎和他的呼吸融在一起……   “啊,终于不晃了!”   “陈年,”程遇风轻轻把她的手拉下来,“你醉了。”   “我没醉。”陈年很执着地小声反驳,“我没醉。”   像要证明自己真的没醉,她又说:“我还可以背诗,李白的诗,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程遇风揉了揉眉心,语气有些无奈:“这是苏轼的《前赤壁赋》。”   “胡说。”她纠正他,“这是李白的诗。”   真不该让她喝第二杯的。不过,谁能想到她酒量浅成这样呢?   “机长,我能问你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看来还没彻底醉过去,至少还记得他是谁。   陈年呢喃了句什么,第一遍时程遇风没听清,他凑过去认真又听了一遍,微微一怔,虽然声音模糊细碎,但还是能分辨出,她是在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他怀疑是自己也喝醉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回过神,直到衬衫袖口被人轻轻扯了两下。   她太久没有等到答案,似乎有些不满,红唇嘟起来:“机长,你怎么不回答我?”   陈年睁大眼睛,很努力想看清他的脸,但都是徒劳,她像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软绵绵地趴在桌上。   “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   陈年拍了一下桌子:“我不想做选择题。”她又问他,“题目是什么?纸呢?笔呢?在哪里?”   “哎,我想起来了。”   陈年又重新抬起头,认真告诉程遇风自己的答案,“有的话就算了,”她边说边在桌上画了个“X”,“没有的话……”   程遇风对上那双泛着朦胧微光的眸子,面上依然是气定神闲的表情,可是心口的某处却不受控制地浮现一丝奇异感受,浮光掠影般,快得他几乎抓不住。   “没有的话,”陈年傻笑一声,大概是醉酒的缘故,连声音听起来也难得万分娇软羞怯,“我能不能先在你那儿报个名啊?”   程遇风薄唇微抿,有些艰难地消化完她的每一个字,他在小院里走了一圈,还是难以相信……   心潮难平。   等他回来时,罪魁祸首却无知无觉地趴桌睡着了。   程遇风抵头失笑。   他把陈年扶回房间,然后掩上门,一路踏着星辉夜露和虫鸣声,朝镇中心的旅馆走去。   ***   昨天晚上睡得早,翌日路招弟天刚亮就起来了,跌打酒果然很有效果,她的脚已经不怎么疼了,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她去厨房找了一碗剩饭,随意浇点酱油吃完,早餐就算对付过去了。   路吉祥还在房间里睡着,依旧鼾声大作,路招弟到底还是心软,怕爸爸一个人在外面出什么事,晚上睡到九点钟,还是爬起来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奶奶找到了,并且会在陈年家睡一晚。   路吉祥脑子还混沌着,也不去问具体过程,只要人找回来就好,但想了想还是打算去看一眼,见门关着,心想两人已经睡着了,他这才往自己家里走。   路招弟轻声出门出去喂完鸡,接着回到房间补昨天的日记。   “今天只有一个字可以总结,累!……到处都找不到奶奶,我的心跳几乎都停了,妈妈回了娘家,爸爸又喝得烂醉如泥,谁都指望不上,我真是连哭都哭不出来,还好联系上了陈年,还好最后把奶奶找回来了。不过,我有点对不起陈年呢,不仅大老远把她叫回来,而且昨天是她生日,我都忘了和她说声生日快乐。”   “陈年是和一个陌生男人回来的,虽然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写到这里,路招弟的笔停了下来,“听说他就是那位很厉害的机长,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   想起陈年曾用“光风霁月”来形容他,直到昨天见面后,路招弟才觉得这个词是多么贴切,他简直长得比电视上的明星还要好看!   “陈年好像和他挺熟的样子,他们之间说话是那么自然,说实话真的有点羡慕,她好像总是很轻易就能交到朋友,不像我,连和他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隐约间,路招弟似乎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屏息凝神再去听时,又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又继续往下写。   路招弟没有听错,苗凤花确实回来了,她几乎一夜未睡,天没亮就往家里赶,一进门就径直地冲进房间,悄悄锁上门,然后把床上的路吉祥拖了起来。   看到双手抱胸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老婆,路吉祥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又闭上眼,没想到她直接跳到他身上来,差点没把他压个半死。   “快醒醒,别睡了!”苗凤花在他脸上拍了两下,“我这次带回了个重大消息!”   痛感让路吉祥清醒了过来,他先是错愕,然后狂喜不已:“老婆你回来了!”   苗凤花的情绪也是高涨无比,不过显然和路吉祥的欢喜大相径庭,她忍了一个晚上,憋得五脏六腑都快爆炸了,直到此刻总算可以一吐为快。   “我听我大哥说了一件事。”   事实上,苗凤刚是以一个笑话的形式跟她说的:“有个A市的富商,听说还是什么航空公司的老总,他一直在找失踪十几年的女儿,你说都丢了这么多年,哪里还能找得回来呢?不过抵挡不住诱惑大啊,知道消息后,不知多少人带了孩子过去,你猜怎么着,其中不少都是自己亲生的,DNA一比对,什么牛鬼蛇神立刻现了原形。”   苗凤花平时都不怎么出门,消息滞后了很多。   苗凤刚又说:“消息没在你们那边传开也是正常的,你也不想想你们桃源镇,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千方百计往别的地方丢了,还上赶着把别人家的女娃娃捡回家养?这不是傻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苗凤花的呼吸大起大落,一颗心像刚经历过一场八级地震,这可不就是正好有这样的傻子呢?!巧得很,她还认识呢!   听老婆说完,路吉祥还有些云里雾里。   苗凤花恨铁不成钢地在他腰上用力掐了一把,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别的人不知情,你我当年可是一清二楚,你妹妹路如意从省城回来,身边带的那个小女孩……”   路吉祥浑身一震,“你是说……陈年!?” 第22章 第二十二坛花雕   路吉祥浑身一震, “你是说……陈年!?”   他深陷入回忆中。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 是因为那年家里发生了不少大事,老爷子开春查出胃癌末期,熬了两个月就丢下一家老小撒手人寰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同年6月初,他妹夫陈烨也因下水救人溺亡,丧父丧夫两重枷锁先后牢牢地架在妹妹路如意身上, 料理完丈夫的后事, 她几乎瘦得不成人形。   路如意是在一个傍晚回到桃源镇的,路吉祥去巷口接她,那会天还下着雨, 镇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她没有撑伞, 只在背上披了件雨衣, 雨衣下是孩子熟睡的脸。   路吉祥接过干瘪的行李袋, 把那张陌生小脸看了又看,又是震惊又是疑惑, 这孩子根本不是他外甥女陈年, 一时间思绪疯长,不留神儿一脚踏进水坑, 泥水漫进鞋底, 他终于问道, “这是……谁家的孩子?”   闻言,路如意比他更疑惑地反问:“哥,你不认得了吗?这是我家年年啊。”   路吉祥如遭雷击。   他想妹妹大概是受不住接连的打击,脑子坏掉了,不知从哪里捡回来一个孩子,硬说是自己的女儿陈年,那么陈年呢?她去哪儿了?   “哥,你到底怎么了?”路如意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年年不是在这儿吗?”她扭过头,“看,她睡得多甜啊。”   疯了!   真是疯了!   路吉祥觉得不是她疯了就是自己疯了,他把人送回家,苦等已久的母亲一下子冲上来,母女俩相拥而泣,他受不了这样的场面,就先回去了。   后来路吉祥还是从母亲那儿知道,妹夫去世不久后,外甥女陈年也因急性高热在省城医院不治,至于那个陌生小女孩是怎么来到路如意身边,她又是谁家的孩子,这就不得而知了。   从那以后,路如意就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来养,精神也慢慢好了起来,小孩子本就模样不定,加上又刻意地深居简出,很少和邻居们来往,两三年下来竟也没人发现什么异样。   那孩子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成了陈年,也成为了路家上下讳莫如深的秘密。   当然,路吉祥和苗凤花是知道内情的。   苗凤花见丈夫心思都飞得无边了,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胸口,“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路如意当初捡的就是那个富商的女儿?”   路吉祥觉得不太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交过什么好运的人,不会轻易相信能撞上这样的好事,何况那个年代,被父母丢弃的女婴、女孩就像芝麻粒一样,哪能一下就捡到金子了呢?   苗凤花可不像他这么盲目悲观:“万一呢?!你想想,时间都是十四年前,这会不会太巧了?”   她越想越觉得这是板上钉的事,好像一眼就看到了金光闪闪的未来,心跳咚咚咚跳得厉害,唇干舌燥,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搁了。   路吉祥点出现实问题:“就算是真的,那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这些年我们跟陈年一点都不亲近,你明里暗里也没少……”他把“欺负她们母女”咽下去,继续说,“加上如意又……就算陈年真是什么千金小姐,我们也没什么能让她念着的好。”   他说的是事实。   苗凤花瞬间被点醒,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隐隐有个计策在心底成形,没关系?呵呵,事在人为,努力制造关系不就得了!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先确定陈年到底是芝麻粒还是金子。   此时,隔壁的陈年刚从宿醉中苏醒,她从床上坐起来,搭在腰间的薄被滑落一侧,身上穿的还是昨天的裙子,她揉着太阳穴,昨晚上发生的事在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大部分都是模糊的,不过对于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倒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好在还记得那个私人问题,陈年面颊生热,果然酒醉壮人胆,还真的问出来了,她又有些懊恼,机长好像没有正面回答,只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到底是有女朋友,还是没有呢?   陈年纠结着去厨房烧热水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回到房间,站在镜子前梳头发,她睡相不太好,每天醒来头发都乱糟糟的,还很容易打结,她花了几分钟才梳顺,刚扎好马尾,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她立刻跑出去。   门一开,程遇风挺拔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还顺便带来了早餐。   “机长,早上好。”   “早。”   程遇风走进来,把早餐放在桌上,因为不知道她们的口味,所以他每样都买了点。   陈年眼尖地发现他眼底的淡淡倦色,“机长,你昨晚没睡好啊?”   程遇风“嗯”一声,拉开椅子坐下来,示意她先吃早餐。   陈年边吃奶黄包边想,该不会是因为她昨晚说的那些话让他失眠了吧?余光偷偷看过去一眼,她欲言又止:“机长,昨晚我……”   程遇风一脸正色:“等吃完早餐,我们再好好聊聊。”   陈年乖乖应道:“好。”   心里却擂起小鼓,看机长这副严肃的样子,尽管不知道他要和自己聊什么看,可她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连奶黄包都吃得没什么滋味了。   和煦阳光安静铺在门槛上,光路里纤尘纷飞,墙外鸡鸣声相互应和,好不热闹。   十分钟后。   “陈年,”程遇风出声,“我们之间相差了十年。”   还以为他会事先铺垫,没想到直接就开门见山了,陈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时间心慌意乱,桌下双手胡乱地握成一团,“我知道。”   “不管是在年龄,还是人生阅历上,十年都是个不短的距离。”   失眠的夜里,程遇风想了很多很多,作为一个成年男人,就算他不能对这份意料之外的感情有所回应,但也不应该回避它,所以他选择开诚布公地和陈年谈一谈。   “你在感情上还只是一张白纸,很容易对异性产生朦胧的好感,这是非常正常且自然的事情。”   虽然这话听着很像是哄小孩的,但陈年还是从程遇风认真凝肃的神色中看出,他并没有把她当做孩子来看,他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尽管这些年一直忙碌,自己的恋爱史也是一片空白,但年纪到底不是白长的,程遇风还是说出了仿佛历经千帆的慨叹,内容大概是两人感情成熟程度不对等,这样对她很不公平。   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不管不顾地把最珍贵的心动全盘托出,万一将来发现这不过是青春期的一时迷失,既不是喜欢,更不是爱情,她要如何挣脱出来?受到伤害后,又要多长时间才能走出阴影,去接受另一份感情?   程遇风也是第一次处理和感情相关的问题,感觉比飞行特情还要棘手,他选择的是所有方案里能把伤害性降到最低的一种,也不知道小姑娘能不能领会自己的意思。   “你现在正值人生的重要阶段,我建议还是以学业为重,至于感情问题,可以等上了大学以后再考虑。”   陈年心里微微失落,却不觉得沮丧,机长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呢,就连拒绝也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既不会让她感到尴尬难堪,又能让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觉得她现在心性还不成熟,怕她只是一时冲动,更怕她会因此而受到伤害。   陈年垂下视线,膝头落着一片阳光,明亮刺眼,她鼻翼轻轻翕动,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却没有一句能说得出口的。   两人间只剩下沉默。   许久后,程遇风又开口:“这样吧陈年,等你20岁以后,如果你觉得还有必要跟我谈这个问题,那到时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这是……   陈年猛地抬起头,撞入一道漆黑的视线里,她从他深邃眸底看到了呆若木鸡的自己,刹那间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悄悄隐去了,只剩下他和她。   她的心跳撞得胸腔都开始疼了,耳朵里绵绵密密回响着的都是程遇风刚刚那句话,每个字都不愿意错过,一遍遍地解剖分析,终于确定他是什么意思。   明明之前这个男人还在彼此间划下清晰界限,几乎阻断了接下来的任何可能性,可现在他告诉她,你是可以越过来的,不过有一个条件,要等到你20岁,如果那时候你还愿意越过来……   他把主动权交到了她手上。   陈年心花怒放,又有种想哭的欲望,又羞又喜地对上他专注的眼神:“20岁以后……就可以?”   “也不一定,”程遇风话锋一转,“我这里的入学考试很严格的。”   “没关系,”陈年用力握住拳头,脸上的笑容越发明媚,“我会很努力的!”   程遇风也扬唇笑起来,低低地“嗯”了一声。   风吹入屋,满室都溢满了金灿灿的阳光。   中午吃过饭后,陈年把外婆送回舅舅家,她还有几套卷子没做,打算提前回学校。   路招弟难得见陈年一面,话都没怎么说上几句,她就又要走了,心下很是不舍。   “没事啊,等我放月假就回来。”   路招弟问:“那你什么时候放月假啊?”   这个陈年也不是很清楚,他们班情况特殊,听说整个暑假都要留在学校特训,不过特训前肯定会放假的……吧?   程遇风还在等着,陈年和路招弟聊了一会儿就准备走了。   她有些不放心,“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外婆啊。”   “我知道,”路招弟用力点头,“我不会再让昨天的事情发生了。”   陈年上前抱了抱她,路招弟也紧紧回抱,两姐妹所有想说的话都在这个拥抱里了。   陈年离开后,路招弟抹着眼泪进屋,听到爸妈好像又在房间里吵起来了,她拿了书和作业,推开奶奶房间的门走进去了。   苗凤花掐着路吉祥耳朵恶声相向:“你这个窝囊废,交待你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早知道我就自己动手了。”   “陈年送她外婆回了房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了,”路吉祥忍不住为自己喊冤,“我哪里有机会……”   何况还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她的血液,这怎么可能?!   虽然路吉祥不知道老婆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要想知道陈年是不是那个富商的女儿,直接带人过去不就好了,还搞得这么麻烦。   苗凤花显然有自己的盘算,她冷着脸想了想,眼底突然迸发出两道光,“头发!”   她记得大哥说过,除了血液以外,头发也是可以用来做亲子鉴定的。   于是,在陈年和程遇风离开不久,苗凤花偷偷翻过矮墙,里屋用的是多年的老锁,用石头轻轻一砸就开了,苗凤花目的明确地走进陈年房间,成功地在她枕头边找到了几根头发。   苗凤花到底还是留了个心眼,又打电话问了大哥,得知只有还带有毛囊的头发才能派上用场,她眼神锐利地扫视了一圈,视线落在梳妆台上,她终于在梳子上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为了万无一失,她又顺手把陈年用过的牙刷也一起带走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坛花雕   周日下午三点左右, 程遇风的车停在市一中门口, 陈年解开安全带, 朝窗外张望一眼,估计很快就要密闭集训了,机长平时也很忙的,也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路上程遇风开车, 她怕他分心,加上自己的心一路都是飘着的,所以两人就没怎么讲话,如今校门口就近在眼前了,她却想多和他说几句话。   “机长,你今晚还会在S市吗?”   程遇风点点头:“明天一早飞巴黎。”   飞国际航线啊,而且还是一早就飞, 这不是意味着他天不亮就得起床了?   别看机长对外形象都是光鲜亮丽, 穿上制服往那儿一站就是一道风景线, 大多数时间不是在飞机上,就是在去机场的路上,平时还要多次接受严格的训练, 背后承受的压力非寻常人能想象。   好辛苦。   陈年暗想, 机长今天本来难得休息一下的,却因为她的缘故, 不仅昨晚没睡好, 还要等到中午送她回S市, 她心里的负罪感更重了。   小姑娘把什么都写在脸上, 程遇风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牵唇笑了笑,意有所指地说,“你觉得我不情愿做的事,还有人能逼我去做?”   工作上处处精细,一点儿也出不得差错,精神经常高度集中,生活中他就随意多了,何况也有自在的资本。   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就把她的心情哄好。   哄?   陈年为这个莫名透着亲昵的字眼心跳快两下,她又想起他的那句话,忍不住想再确认一遍,她伸出小拇指,朝他勾了勾——   虽然这个动作很幼稚,但她就是不管了,睫毛往上翘起来,澄澈的眼底满是认真:“机长,说好了,两年后我来参加入学考试。”   程遇风眼底有笑意一闪而过,他从来没有和人用这样简单纯粹的方式定下约定,倒也觉得挺新鲜,他微微倾身靠过去一点,接着,两人的尾指勾在一起,共同完成了一个承诺。   陈年的笑容比外面的阳光还要灿烂,两颗酒窝也跟着一闪一闪的,她又伸出两根手指表态:“机长你放心,我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   他是这么的优秀,她也要变得很厉害才行啊,将来才可以和他比肩而立!   一想到那个画面,陈年由衷地觉得,好像接下来的什么辛苦自己都能忍受了。   “好,”程遇风气定神闲地把手搭在方向盘上,“每个月按时上交成绩单,我要监督。”   陈年自信满满:“没问题!”   为了不耽误程遇风回酒店休息,陈年拿好东西就下车了,和他说了再见,目送他的车子消失在拐弯处,她这才脚步轻松地往门口走。   走到喷水池边,陈年就遇上了迟芸帆。   迟芸帆刚从市电视台录完“十佳之星”的节目回来,她穿着一条嫩绿色的收腰裙,露出的两只小腿又长又白,脚下是一双精致的凉鞋。   午后时分,明明四处都飘着暑热,可她浑身透着一股清凉之感。   迟芸帆方才进来时也看到了车里的陈年,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如果没认错的话,驾驶座上的男人应该就是那位程遇风机长,尽管有些讶异,但她向来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陈年走近一看,发现迟芸帆居然还化了淡妆,她忍不住赞叹道,“真漂亮啊。”   迟芸帆对此类的溢美之词早已免疫,浅浅一笑算是回应,陈年也不介意她的冷淡,每个人性格都不同,有些人外向,有些人内敛,不过,陈年对迟芸帆挺有好感的,不仅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她的仗义相助,而且感觉和她相处很舒服。   这个观点恐怕市一中的大部分同学都无法认同,毕竟迟芸帆在他们眼中,已然是一朵高岭之花,美则美矣,但不好亲近,只能远远地欣赏。   两人都要回教室,虽然目的地在不同方向,但有段路还是相同的,经过篮球场,有不少男生在挥汗如雨地打球,围观的女生们发出阵阵欢呼声,陈年想起了迟芸帆不久前写过的一篇作文。   她从张艺可那儿知道迟芸帆在市一中也是赫赫有名,她每次都牢牢占据文科全级排名的榜首,尤其写得一手好作文。每次重要考试过后,她的作文都会当做例文复印出来,人手一份。   张艺可说,迟芸帆的作文视角独特、言辞犀利和文风行云流水,具有很鲜明的风格,陈年第一次看时也被震撼到了,确实写得非常棒,不过……她觉得有些用词……   她把心中的想法跟迟芸帆说了出来,“你在作文里讽刺某些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虽然用的是“某些人”,但指向已经很明显了,好像挺伤人尊严的,这样不太好吧?   迟芸帆也是就事论事,并非空穴来风,有几个体育生经常出去打架,严重败坏学校风气,本来他们爱打不打,和她八辈子也沾不上关系,可就是那么倒霉,偏偏她也被卷了进去。   迟芸帆正想着,没想到罪魁祸首自己出现了。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有个懒洋洋的男声从身后传来,“不错不错,说得真好。”   陈年回头一看,这不是上次用篮球吓人的男生吗,好像叫……许远航?   许远航直直地走到迟芸帆跟前,仗着身量高,有些逼人的气势,他嘴角挑笑,目光若有似无地在她身上某个地方滑过,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只见向来冷静的迟芸帆眉间迅速积起一丝被冒犯的怒意,甚至想抬起手来给他一巴掌,但还是慢慢压下去了。   许远航得逞似的吹着口哨走远了。   陈年好奇:“他刚刚跟你说了什么?”   迟芸帆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他夸我脑子好。”   是吗?   怎么感觉不像,刚刚他们简直一副要打起来的样子。   陈年带着疑惑回到教室,不过当她坐下来,稍微翻了翻放在抽屉的五套卷子,她的心思就全部集中到做题上了。   答应过机长的,不会因为两年后的约定分心,她会更加心无旁骛地投入到学习中去。   不知不觉间,外面天色黑了,陈年揉揉发酸的手,下楼去小卖部买了个面包,吃完又继续回到座位埋头苦写。   写到十一点多了,别栋的教室陆续暗了,保安看这边还亮着灯,打着手电筒过来,陈年还有道物理大题怎么都算不出结果,又不想麻烦保安,连忙收拾东西,“就走了。”   她顺便把卷子带回宿舍。   其他三人也是刚刚回来,个个都一脸疲色,期末大考在即,谁都不轻松。   张艺可变成了熊猫眼,她本来就近视,现在更是头晕眼花,却还是执着地拿着高考必背古诗词巩固记忆,赵胜男也被训练弄得全身酸疼,瘫在床上一动不动,菲菲可能是比较轻松的了,虽然累,但也不忘捧着手机和男朋友发信息。   陈年默默地去洗了个澡,爬回床上,继续捣鼓物理大题去了,她才刚摸索出解题方向,宿舍的灯“啪”一下灭了。   十一点半,全校宿舍统一熄灯。   一会儿后,宿管阿姨就过来查房了,等她的脚步声消失,各个宿舍都会不约而同地亮起小台灯,果然,张艺可和菲菲的台灯一上一下地亮起来了。   陈年初来乍到,没有准备台灯,不过她也没有开夜车的习惯,而且是真的很累了。   题目还是等明天早上再做吧,睡觉要紧。   陈年闭上眼,睡意几乎不用怎么酝酿就自己来了,迷迷糊糊间听到赵胜男让菲菲把灯调暗一点的声音,她很自然就联想起来——   哎,那个许远航,不就是赵胜男班上的吗?他是体育生?   不对啊。   迟芸帆都讽刺人家“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了,他怎么可能会夸她“脑子好”?   电光火石间,陈年脑子浮现一个词。   胸大无脑。   夸人脑子好,不是在暗讽……   平胸么?   ***   接下来的周一、周二是期末考试时间,周三周四评讲试卷,周五家长会,周六以后就正式放暑假了。不过对于准高三的学生们来说,暑假只有半个月,八月初又要返校补课了。   尖刀班的学生没有暑假,期末考试一结束,他们也开始了为期两个月的高强度封闭式训练,其中的辛苦不言而喻,好在大家心里都清楚,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比别人付出百倍辛劳。   七月天气燥热,人的心情也容易烦闷,曾平凡虽然在教学上一丝不苟,但私底下是个很随和宽容的老师,他经常从家里给学生们带来冰镇绿豆沙和一些当季水果。   要是有人经过303教室,可能会看到四个学生每人手里拿根冰棍边吃边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讨论问题的画面。   这样苦中作乐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月底,四个人终于暂时结束魔鬼训练,迎来放两天月假的好消息,久旱逢甘霖,欧阳那被折磨得没有血色的脸上开出了大朵的笑容,人也乐疯了,像脱缰野马一样在教室里跑了几圈。   秋杭杭和张玉衡对视一眼:“这孩子没救了。”   欧阳张牙舞爪地从他们后面扑上去,三人闹成一团。   陈年也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程遇风。   此时,程遇风刚结束模拟舱训练,他换了身衣服出来,就接到陈年的电话。   “机长,我明后两天放月假。”   他去接了一杯温水,喝了两口润润嗓子:“准备怎么安排?”   那边的声音又低又哑,听在陈年耳中,似乎有一种沙沙的质感,她清了清喉咙,“我想回桃源镇看外婆。”   “我后天中午飞S市。”   “真的吗!?”   这意味着两人还可以见上一面。   程遇风几乎可以想象电话那端,她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心情也跟着愉悦几分,“真的。”   听到这两个字,陈年觉得,这十几天来的煎熬一点都不算什么了,精神一下振奋起来,她甚至还可以一口气连做三套卷子!   两人讲了十多分钟才结束通话。   程遇风正要把手机放回桌上,铃声又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叶叔”。   刚接通,他就听到一道急切得如同狂风骤雨的声音,“遇风,小叶子……找到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坛花雕   叶明远手里捏着一份鉴定报告, 久久无法平息内心的巨大波澜,鉴定报告上的字清晰了又模糊,他抬手去擦眼睛,细细地把关键信息又确认一遍。   DNA检测鉴定结果显示:DNA匹配符合孟德尔遗传定律,亲子关系的可能性大于99.99%。   叶明远把报告紧紧压在心口,明明是想要笑的,泪水却控制不住滚滚而出,小叶子, 我的小叶子……爸爸终于找到你了!   感激上天有好生之德, 过程虽然百般煎熬, 但结果是好的, 他在心里暗暗立誓,今后将会尽全力去做更多善事, 以报答这份眷顾之恩。   程遇风听到那边的哽咽声,心里也是感慨万千,本来以为几率渺茫的事, 忽然间就出现了转机, 也幸好叶叔和昭姨两人十四年来的坚持,才能盼来一家团圆之日。   “遇风, ”叶明远勉强收拾好情绪,“让你见笑了。”   “叶叔,我能理解您现在的心情, 这是您和昭姨的福报, 是值得高兴的好事。”   “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你昭姨说这件事呢。”叶明远心知妻子情绪受不得一点刺激, 就算是这样天大的好事,也要先斟酌铺垫几番才能告诉她。   “不过,去桃源镇接小叶子回来这件事刻不容缓啊。”   程遇风捕捉到关键字眼,“桃源镇?”   “是啊,DNA样本就是由S市桃源镇的一对路姓夫妇提供的。”   程遇风难以置信这样的巧合。   S市桃源镇,路姓夫妇?   此时的桃源镇,依然有着像往常一样的月升日落,枝头挂着一缕黄昏余光,秃了屁股毛的公鸡栖在树上,脑袋耷拉着,还是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路吉祥和苗凤花的房门紧锁,两人关在里面不知密谋什么大事。   “这样做,不太好吧?”路吉祥的声音扬了起来,嘴巴立刻被苗凤花捂住,她瞪圆了眼睛,凶光毕现,“你还想不想生儿子了?!”   路吉祥又嗫嚅道,“可是,做这么缺德的事,将来要被天打雷劈的吧。”   他虽然性子窝囊,但如果要让他做这种违背良知的事,也没那个胆子去做。   死脑筋!   苗凤花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态度慢慢软化下来,“老公你想啊,现在鉴定结果清清楚楚地表明陈年就是那位叶总的千金,好了,我们做了好事送她去和家人相认,他们是一家团圆了,可我们能捞着什么好处?”   话也不是这么说啊,多少感谢费肯定是有的,人家又不差这点钱。   路吉祥还是觉得这样做很不妥,不过苗凤花并没有给他说出口的机会:“可是如果换了是招弟呢,我们十几年来含辛茹苦地把她养大,光是这份养育之恩……”   她做了个数钱的动作,语气充满了贪婪,“到时还不怕财源滚滚来?”   送陈年回去相认,就算能拿到什么好处那也是有限的好处,可如果是自己的女儿,那可就是一棵摇钱树了!   何况这样的事别人又不是没有做过,要真说天打雷劈,那些拉着亲生女儿去现场验DNA的蠢物下雨天不是更得躲着走?   苗凤花觉得是命运冥冥之中引导自己走上了这条虽要冒险但却充满巨大诱惑的路:她现在手上有一份完美的DNA鉴定报告,其他两个有可能会知道真相的人,一个横死他乡,另一个又老年痴呆,一个疯婆子的胡言乱语谁会相信?   接下来,她只需要说服路吉祥就可以了。   “将来等我们有钱了,可以去市里买一套大房子,你不是一直想生儿子吗?我们还可以去做试管婴儿,想生多少个就生多少个……”   路吉祥被她说得隐隐有些心动。   苗凤花看他还没有彻底下定决心,又下了一副猛药,趴在床上哭了起来,“当初老豆腐西施说我连个蛋都生不出来,这话真是戳心戳肺哪,一个生不出儿子的女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用啊?还不如死了算了!”   还不为所动?   她拼命挤出几滴眼泪:“现在好不容易有个能生儿子的机会,你又不要,后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好生活,你也不要,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在老婆的软硬兼施下,路吉祥一咬牙,干脆豁出去了:“好吧!”   苗凤花这才破涕为笑:“那我待会去找招弟谈谈。”   半个小时后,路招弟苍白着脸双腿发颤地从爸妈房间出来,她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直接就坐在地上了。   她脑中一片空白。   正前方有一面缺了个角的镜子,路招弟茫然地盯着镜里的人,还是那张圆圆的脸,常年泛黄的短发和黝黑的皮肤,可她觉得那么陌生。   “你是谁?”   路招弟不知道在私人日记里写过多少次,她怀疑自己并不是爸妈的亲生孩子,甚至还罗列过充分的证据,但每次都觉得自己是异想天开。   然而,就在刚刚,妈妈告诉她……   “可能你觉得难以接受,但这就是事实,招弟,你是我以前在外边捡回来的孩子,现在,你的亲生父母找上来了,他们要把你带回去……”   路招弟心里好害怕。   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不是真正的家,朝夕相处的爸爸妈妈也不是真的爸爸妈妈,她也不是真的她。   一切都是假的。   路招弟脑子涨得快要炸开了,纤小的身影渐渐在黑暗中缩成一小团,整个人看起来困惑又无助。   这漫长一晚,对两个家庭来说都是难眠之夜。   次日早上九点多,陈年回到桃源镇,她刚到镇口就听到了一个全镇上下都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   “路家那个女儿要飞上枝头当凤凰啦!”   镇上只有一个路家,路家女儿,招弟?   陈年一头雾水地往家里走,几乎所有人都在津津乐道这件稀罕事,可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有的人说路招弟小小年纪就攀了高枝,不久后要嫁入豪门啦!有的说,路招弟救了一个富商的命,现在人家报恩来了,要认她当干女儿,带到城里去享福了。   不过大部分人都在传,路招弟小时候被人贩子拐走,阴差阳错之下被路家夫妇收养,现在她那有钱有势的亲生父母找上门来认女儿了。   “路吉祥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他家祖坟这会儿都冒青烟了吧?”   “路招弟那个女娃子啊,我一看面相就知道她是个富贵命……”   “你就吹吧你,马后炮!”   舅舅家近在眼前了,陈年拨开看热闹的人群挤进去,刚好里面有人走出来,她差点撞上去,幸好被那人扶住。   “没事吧。”   她听到熟悉的低沉声音,抬头一看,“机长,你怎么在这儿?”   程遇风是特地陪叶明远夫妇来桃源镇接人的。   陈年目光往里屋看,意外发现叶伯伯和他夫人也在,她心底的疑惑更大了,“机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程遇风把她拉到一边,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叶叔的女儿找到了。”   “真的!?”   陈年激动得快要原地跳起来,“这真是太好了!”看来之前她的祝福很有用呢,叶伯伯真的把他女儿找回来了!   她联想到大街小巷的传言,杏眸睁得老大,“该不会,叶伯伯的女儿是……”   还没来得及把那个名字说出口,陈年就看到路招弟从房间出来了,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又见叶伯伯迎上去,那位眉间总带着愁绪的、笑容温婉的叶夫人抱着路招弟失声痛哭……   陈年都隐隐觉得自己眼眶发热,擦了擦眼角,湿润润的,虽然不清楚路招弟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叶伯伯的女儿,但这种一家团圆的画面真是太令人感动了。   程遇风抬手摸了摸陈年的头发,把她带到阴凉处去,陈年因他这摸头的动作懵了一瞬,回过神时脸上溢满笑容。   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他,感觉就像赚到了一样。   程遇风是和人换了航班过来的,看这情形,估计还得给路招弟一些适应时间,至少今天是走不开的。   陈年想问他关于路招弟的事,余光看到外婆从偏院的房间走出来,她连忙走过去,“外婆。”   外婆讶异地看了陈年一眼,像是刚认出来她是谁,用力握住她的手,语气一下变得急切起来,“年年你怎么还在这儿啊,你爸爸妈妈来接你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坛花雕   “年年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你爸爸妈妈来接你了!”   闻言,程遇风微怔。   陈年则是笑眯眯地说:“外婆, 是招弟爸爸妈妈来接她回家了。”   “招弟?”外婆皱起眉,似乎在回想这个名字对应的人,对上了, 眉头一松, 眼角笑出深深的褶子来, “对,招弟, 是招弟。”   “是啊。”陈年把外婆扶回房间,其实她也觉得招弟不是舅舅舅妈的亲生女儿这件事挺不可思议的,但一想到,叶伯伯和他夫人十几年来的苦苦寻找, 又发自内心地替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得以团圆感到开心。   外婆坐在椅子上,枯瘦的双手扶着椅背, 脸上又浮现担忧:“年年, 那你爸妈什么时候才来接你啊?”   陈年对此已经习惯了, 她耐心又温柔地哄外婆说:“他们忙着呢,没这么快过来。”   “你爸妈怎么能这样?!”外婆语气很不满,“再忙也得来把你接回去啊。”   陈年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了, 下意识去看站在门外的程遇风。   程遇风走进去, 外婆看到他, 像和熟人打招呼似的笑着点点头, “你来了, 吃饭了没啊?”   她这次倒是没把程遇风错认是女婿陈烨了。   程遇风摇摇头:“还没。”   “我也吃过了。”外婆很开心地接上去说,“吃的是炖茄子和番茄炒蛋,还不错,你呢,吃了吗?”   “嗯,”程遇风换了个说法,“我吃的是清炒苦瓜和白灼菜心,也还不错。”   “年轻人不要吃这么清淡,”外婆看起来很有聊天的兴致,“不过苦瓜好,多吃对身体有益。”   “不像我家年年,从小到大一点苦瓜都吃不得。”   “是吗?”程遇风意味深长地看陈年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想起了在金叶酒店那回,他给她舀的两碗苦瓜汤,陈年摸摸鼻尖,躲开了他的视线。   外婆又问:“外面怎么这么热闹啊?”她自言自语起来,“今天天气不错,是个好日子。”   陈年想到外婆平时大多数时间都在床上昏睡,老闷在房间里,长期以往,精神只会越来越差,难得天气好,她建议道:“外婆,我们出去走走吧。”   外婆以前身体好的时候,总是喜欢里里外外地忙碌,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本就是闲不住的性子,要不是顽疾缠身,估计还能背着背篓上山打草采药。   陈年找来一把大伞,带着外婆出门。   程遇风估摸着叶叔那边没这么快结束,于是也陪着她们一起去。   上午十点的阳光还比较嫩,不过也只是照了一小段路而已,三人往后山的方向去,走了几分钟,眼前就出现一条林荫小路。   桃源镇上的大部分树木都有着悠久的历史,很少人为因素干预的缘故,还保持着原生态的面貌,向阳处枝繁叶茂,背阴处略微稀疏,如同两只合拢的手臂,罩在小路上方,连透下来的阳光都被筛得细软如银线。   空气也格外清新,伴着悠悠鸟鸣、汩汩水声,时间仿佛也变得慢了下来,很是惬意,说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   不远处是小溪。溪水清澈,青石、落叶和游鱼怡然自得地栖息其中。   小时候的陈年是这片水域所有可食用生物的最大天敌,不管是虾、螃蟹,还是鱼和螺蛳,只要落入她的手中,当晚就会成为餐桌上的一道美食。   记得前年夏天,陈年每天放学回家就带个小网兜过来,最后几乎把溪里的螺蛳都吃绝种了,反正去年确实连一个螺蛳的踪影都见不着,所以此刻看到卧在石头上的螺蛳,她有一种久违的、像和故人重逢的兴奋感。   她又想起了那件好玩的事,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出来。   程遇风见她乐不可支的模样,唇角也跟着扬起来,“怎么?”   “我以前有一次在这里摸螺蛳,”陈年脸上泛着热气熏出来的红晕,红扑扑的很是好看,她俏皮地歪着头问,“机长,你应该知道什么是螺蛳吧?”   程遇风轻哼一声:“小看我?”   “……不敢不敢。”   陈年继续说:“我正摸着螺蛳,忽然间看到前面游过一条黄鳝,这个家伙很有营养的,当时我想都没想就伸手抓住它的尾巴,它立刻回过头,瞪了我一眼,你别笑,真的是瞪,它眼睛都睁大了,好像生气了一样,我哪里管得上这么多啊,直接就把它提起来甩背篓里去了。”   那会儿她就跟捡到宝似的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就跑回家了,结果外婆一看,吓了一跳,“年年这哪里是黄鳝啊,这是水蛇,还好没毒的,不然被它咬到可怎么办哟!”   外婆也听得很入神,嘴里跟着念叨:“可怎么办哟!”   陈年笑嘻嘻的:“对啊,怎么办呢?”   “赶紧把它丢掉啊。”外婆急了。   “好的好的,”陈年做了个丢东西的动作,给她看空空如也的双手,“丢掉了。”   外婆这才放下心来。   “黄鳝的表皮是光滑的,水蛇的则是会更粗糙。”程遇风曲指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戏谑道,“生物课一定没好好听吧?”   陈年无辜地捂住额头,其实暗地里心花怒放,语气却带着一丝委屈:“人家那时候只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还没有上过生物课。”   七八岁时候的陈年,在一群小伙伴中已经混出一定的名声了,上山掏鸟窝找蝉壳,下山摸螺蛳捉鱼,样样业务都精通,袖子一捋就化身女侠,最辉煌的一笔是把巷口林大妈家那位老是欺负路招弟的林小胖揍得哇哇大哭,弄得人家后来一看到她身影就绕地跑。   有时候,还真怀念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啊。   日光渐渐变密了,外婆也有些昏昏欲睡,三人开始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路家今天有天大的好事,陈年也难得可以过去蹭吃蹭喝,大概真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觉得今天舅妈脸上的笑容比过去十年都要多,对她也是热情如火,弄得她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奇怪的是,舅舅看起来就没有那么欢喜,反而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过也是,人心都是肉做的,到底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现在路招弟要离开家了,他心里肯定多少会难过。   路招弟也很少说话,和陈年目光对上,她也只是笑笑。   陈年心想,她此时心里估计还大乱着呢,将心比心,要是相同的事落到自己身上,肯定一时间也无法接受。   饭桌上,苗凤花说起把路招弟捡回来那会儿的事,“当时她身上烧得滚烫,小小的一个人儿趴在我怀里,手指还轻轻地勾着我的……”   说到动情处,她两行眼泪流下来:“我那时就想,这孩子跟我有缘啊!”   容昭听得热泪盈眶,叶明远低声安慰她,夫妻俩心里都对苗凤花充满了感激。   他们哪里知道,这些话是苗凤花事先就打好腹稿的,为了不露馅,她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到自己是怎么衣不解带地辛苦照顾烧得奄奄一息的路招弟上,添油加醋说了一通,又感慨说好在上天垂怜,最后让她从阎王爷手上抢回一条命。   气氛一下变得沉重起来。   陈年小时候生过一场重病,她对五岁之前的事都没什么印象,但听得也很动容,在这一刻,她觉得向来尖酸刻薄的舅妈形象一下变得高大起来,甚至连那些数不胜数的小缺点也因为救了一条人命变得微不足道了。   这一顿饭是在路招弟的沉默,叶明远夫妇的再三道谢中吃完的。   陈年吃完就回自己家里了。   晚上,路招弟像个影子般飘过来,说是想和她一起睡。   两姐妹躺在老旧的木床上说着悄悄话。   “年年,你掐我一下好不好?”   陈年在她脸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路招弟咧嘴笑了,“疼!”   “年年你知道吗?”路招弟终于可以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现在相信了?”   “嗯。”路招弟隔了一会儿才说,“其实一开始我很害怕。”   害怕生活了十几年的爸爸妈妈突然变成了养父养母,害怕要去面对如今还是陌生人却血浓于水的亲生父母,也害怕身份一转变,她最终会失去陈年这个好姐妹。   不仅如此,或许连桃源镇的一切,她都会慢慢失去的。   “你傻哦,”陈年戳戳路招弟的脸,“我是那样的人吗?”又找到她的手,用力握住,“不是说好了,好姐妹一生一起走吗?”   “年年……”   路招弟又被她的话惹出了眼泪,“那我们拉钩为证。以后不管我变成了什么样,你变成了什么样,我们都是一辈子的好姐妹!”   “哭得像只小花猫。”陈年故作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伸出尾指和她拉钩,两人异口同声,“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其实这样也挺好啊,”陈年说出自己的想法,“叶伯伯和他夫人都是很好的人,你又是他们丢失多年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女儿,他们一定会把你放在心尖上疼的,说不定以后连摘星星摘月亮都只是你一句话的事……”   路招弟扑哧笑了,“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假设如果没有命运这囫囵一笔,她此生永远只是桃源镇上默默无闻的路招弟,生活在一个爹不疼妈不爱的家庭里,时时刻刻都在自卑,甚至连将来能不能上大学都还只是个未知数……   而现在,她只需要往前走一步,就能踏上花团锦簇的坦途。   路招弟隐隐有些期待未来了。   ***   周日,苗凤花帮路招弟收拾好行李,又把她拉进房间,泪眼婆娑地回忆了一下多年来的“母女情深”,叮嘱她千万不能忘记,然后才进入正题。   “要是你以后遇到了什么不懂的,或者自己无法解决的事,谁都不能说,一定要第一时间打电话通知我,知道吗?”   路招弟喊了一声“妈”,心情也跟着难过起来,她吸吸鼻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你不用懂,”苗凤花听到外面的动静,知道他们人来了,又抓紧时间交待,“反正你记得不管什么事都先跟我商量一下。”   路招弟向来在她面前习惯了顺从,点点头,“我知道了。”   “乖。”   苗凤花送路招弟出门,叶明远夫妇正站在门外,容昭笑着过来牵路招弟的手,路招弟局促地看了她一眼,还是乖乖任她牵着了。   临走前,叶明远再次向苗凤花道谢,并如她所期待的那样,给了她一笔数目可观的报酬,苗凤花接过银行卡时激动得手都抖了,心里也乐开了花,脸上笑容根本压不住,一路被她逼退到眼底,望向路招弟时,又化作几滴难过的泪,她狠狠地别过脸去,“我真的很舍不得你啊……”   路吉祥没敢出来送人,他从房间窗里看到这一幕,心情沉重得快透不过气来,别的人不知道,可他心里清楚,今天送走的是自己的亲女儿,虽然平时也没多疼爱,但到底身上流着他路吉祥的血,现在一送走,也不知道她以后会怎么样?   这两天路吉祥心里一直不踏实,他没有苗凤花那样的盲目自信和乐观,眼皮跳得厉害,总觉得这招瞒天过海很快就会被拆穿,到时招弟该怎么办呢?   离别的时刻终于还是到了。   苗凤花亲自送到巷口,亲眼看着路招弟上了车,她目送着车子渐渐远去,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再也看不见。   她扶着墙大笑出来。   院墙内趴在树下的狗被她笑声惊着了,也跟着歇斯底里地尖声吠起来。   陈年刚好今天返校,于是也蹭了车一起回去,路招弟因为有她陪在身边,所以心情稍稍明朗了起来,车里洋溢着一片欢声笑语。   叶明远和容昭本来就对陈年这个小姑娘印象很好,知道她和路招弟感情深厚,心里更是欣慰了,还盛情邀请她有机会一定要来A市的家里玩。   陈年当然是开心应下。   程遇风送陈年回到市一中,接着又送叶明远三人去S市高铁站,   晚上将近七点,路招弟终于回到了叶家,她透过渐深的暮色,看到了矗立在眼前的两栋独立别墅,整个人都惊呆了。   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在心底无声感叹,这个地方的占地面积居然比桃源中学还要大!   更震撼的还在后面。   她的卧室也是那么宽敞,布置得像公主的房间,处处都透着唯美温馨浪漫。   身上的睡衣不知是什么牌子,但穿起来很舒服,身下的床又大又舒服,她卷着被子滚上几圈也滚不到尽头……   啊如果这是一场梦,那可不可以让她永远不要醒来?   天还是慢慢地亮了,路招弟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就醒了,她枕着胳膊看天花板上投影的大片星空,不知不觉就笑出声音来。   在床上磨蹭了半个小时,路招弟才爬起来洗漱,等收拾好自己下楼时,刚好看到叶明远和容昭在客厅,她朝他们点了点头,怯生生地说了句:“早上好。”   “爸爸妈妈”她是绝对喊不出口的。   叶明远和容昭自然不会介意,也愿意给她时间去适应。   “昨晚睡得还好吗?”叶明远柔声问。   “嗯……好。”   容昭走过去,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我刚和你爸爸在看你小时候的照片呢。”   或许通过这些和过去有关的东西,能有助于拉近这孩子和他们的距离吧。   然而,容昭没想到的是,当路招弟看到那几张所谓的自己小时候的照片,一刹那间遍体生寒,心脏也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攫获住,连呼吸都几乎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照片上那个唇红齿白、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她是谁?   路招弟不清楚。   她唯一知道且非常确定的是,不是她。 第26章 第二十六坛花雕   照片上的小姑娘够根本不是她,那么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 这只是一个错误吗?那么, 她呢, 她又是什么?!   毫不夸张,路招弟的脸在一瞬间褪去了血色, 瘦小的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看着眼前陌生的“爸爸妈妈”,再看看这个陌生的家,像被人丢弃在荒野中的孩子,茫然无所依,她捂住脸, 缓缓地蹲下身去,嘴里发出压抑的哭声。   叶明远和容昭都被她吓了一跳,关切地问:“孩子, 你怎么了?”   路招弟喉咙里都是哭声, 她拼命摇头, 想告诉他们自己没事,更想告诉他们,弄错了,我不是你们的女儿, 可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容昭拿纸巾帮忙擦眼泪, 可这孩子的双眼就像打开的水龙头, 泪水流得一发不可收拾, 怎么也擦不干, 弄得她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叶明远重重地叹气,这孩子估计是想家了吧?毕竟那是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和养父养母之间的感情也是难以割舍的,他有些懊悔,或许应该在桃源镇多留一些时间,好让她慢慢适应的。   还是太心急了。   容昭起先还温声细语安抚着路招弟,可慢慢地自己也跟着哭了出来,“宝贝,你到底是怎么了?这里才是你的家,我是你的妈妈啊……”   路招弟拼命摇头,不是的,这里不是我的家,您也不是我的妈妈……她唇边溢出一丝低吟,因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所以声音听起来很模糊:“……错了。”   路招弟又猛地想起离开前妈妈苗凤花的话,她千叮咛万嘱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先跟她商量,所以她是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路招弟脑子完全乱成了一团浆糊,心底有道微弱的声音在提醒着她,要先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朦胧的视线对上两道溢满关心的目光,路招弟心口又是狠狠一痛,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对不起”三个字,然后站起来,像提线木偶一样被操纵着回到房间。   她关上门后的第一件事是给苗凤花打电话。   第一遍响到忙音,没有人接,路招弟不死心,继续拨过去,再拨……此时她好像只会做这一件事,也只能做这件事,终于在拨第七遍时,苗凤花接了电话。   路招弟在胳膊上咬出深深的牙印,才勉强把汹涌的泪意逼回去,“妈妈。”   昨天一行人离开没多久,苗凤花就通过大哥联系上了做试管婴儿的医院,和对方约好时间过去做个检查,她昨晚做了一夜怀上儿子的美梦,儿子还没足月出世呢,就被冗长的电话铃声惊醒,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但看到屏幕上跳动的来电人,她仿佛看到了一棵摇钱树,眼底都隐隐冒出金光来。   “妈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苗凤花听到那边的啜泣声,右眼皮跟着一跳。   “妈妈,你在撒谎,其实我根本不是叶家丢失的女儿,对不对?”   一个人要有多绝望,才能在自己已经认定的事实面前,把姿态放得那么低,去追问一个没有希望的结果?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苗凤花气急败坏地从床上跳下来,一手按着眉心,察觉自己语气太过,又放缓下来,“没有这样的事,你也不想想,我哪有那个本事去作假DNA鉴定报告?”   “看来是真的了。”   路招弟第一次发现自己也会冷笑,一颗心已经在冰天雪地里滚过一遭,怎么会不冷?全身上下,哪里都冷。   “我刚刚看到了那位真正叶家女儿的照片,妈妈你知道吗?她长得和小时候的我根本不一样……”   虽然五官还没长开,但隐隐能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一定会很漂亮。而她路招弟呢,就算脱胎换骨也和漂亮沾不上一点边。   路招弟你真傻啊,怎么会相信有这样的好运砸到自己头上呢?你怎么配有那么好的爸爸妈妈,你怎么配得到那样的幸福?   你只配拥有这样一对为了金钱利益不惜连亲生女儿都推出去的自私自利的父母啊!   路招弟已经流不出眼泪了:“我会告诉他们真相……我要回家,这里不是我的家。”   “你敢!”苗凤花阵阵怒火攻心,东窗事发比想象中来得要突然,她一下也没了主意,好在稍稍冷静下来,想到还好是路招弟自己先发现的,叶家夫妇那边还不知情,目前还有转圜的余地,她又采取软化政策,“你好歹体谅一下妈妈的苦心,当有钱人家的千金大小姐日子不比在桃源镇舒服百倍?别人想有这个机会都想不到,你倒好,使劲儿地往外推,还有,难道你真的忍心看着路家绝后、将来我和你爸没人养老送终?”   “可是……再怎么好,那也是别人的人生啊。”路招弟执拗地说,“不是我的,我不要。”   要是人在跟前,苗凤花早一个巴掌甩了过去,她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臭石头?   “路招弟,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跟他们说一个字,我就和你断绝母女关系!”担心威慑力量不够,苗凤花又咬牙切齿地加了一句,“这个家你也别想回来了!”   说完,她就挂断电话。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路招弟是什么性子,苗凤花会不清楚?如果路吉祥是她养的一条狗,那么路招弟就是一只性格温顺又胆怯的猫,经过这么一通威力巨大的威胁,不怕她会不听话。   可是,既然谎言已经有了缺口,也就意味着会有被拆穿的一天,为免夜长梦多,是不是还得再想个法子多捞点好处?将来儿子生下来后的奶粉钱、教育费也是一大笔支出呢。   路招弟此时真是心寒到了极点。   妈妈到底知不知道她把自己置于一个多么难堪的境地啊?她又有没有想过,当真相大白那天,她那狼狈的女儿该何去何从?   但凡妈妈有为自己有过那么一丁点儿的考虑,她就不会做出那样荒唐的事,她的心一定是石头做的吧,不然怎么会绝情至此?   连断绝关系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   连家都不能回,那以后她能去哪里?   当天下午,路招弟就发起了高烧,因为容昭身体不好,风一吹就容易发烧感冒,所以家里配备了齐全的医疗设备,专门请来的家庭医生也是顶级的,所以就没有把路招弟送去医院,而是把医生叫了过来。   医生详细检查过一遍,帮路招弟挂了水,可热度一直没有退下去的迹象,叶明远和容昭心急如焚地守在床边,几乎一夜无眠。   好在第二天早上烧退了些,不过路招弟依然昏睡着,嘴里不停地说着胡话,大多数都听不清楚,偶尔只能听到——   “错了……不是我……”   “妈妈……不要……不要我……”   “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容昭以为她说的是小时候被人拐卖的事,听得都肝肠寸断了,握着她冰凉的手,大滴的泪水接连砸在她手背上,“妈妈爱你,妈妈很爱很爱你……”   如果可以,所有的苦所有的痛,妈妈都愿意为你受着啊!   容昭由于情绪过于激动,又晕了过去,叶明远手忙脚乱地抱住她,吩咐佣人赶紧把医生叫回来。   路招弟对周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连续昏睡了三天,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像沉入了一场漫长的梦境中,她看到那张照片上巧笑嫣兮的脸,忽然变成了动态画面,那个小姑娘来到她跟前,笑得眉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你就是我舅舅的女儿路招弟?你的名字好奇怪呀,明明是女生,为什么要叫什么弟啊弟的?”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姑姑路如意的女儿陈年啊。”   陈年?   小时候陈年的脸和照片上小姑娘的脸合成了一张,几乎没有任何的违和感……   “陈年……”   “哎,她叫我名字了,”陈年惊喜地坐到床边去,“招弟,你醒了吗?我在这儿啊。”   因为有个特殊的物理实验只有A市一中才有条件和设备去完成,所以曾平凡和A市一中的领导协商好后,就带着尖刀班的四个学生来了A市。   刚好陈年又从程遇风那儿听说了路招弟接连发了几天烧的消息,心里很是担心,所以特地和曾老师请了假过来叶家看她。   这次也是程遇风把陈年接过来的。   叶明远这段时间心力交瘁,人看着也憔悴了不少,但还是非常细致周到地招呼初来家里做客的陈年。   陈年安慰了他几句,就上楼去看路招弟了。   没想到刚进房间,她就听到路招弟叫自己的名字。   路招弟睁开酸涩的眼睛,渐渐清晰的视野中出现陈年的脸,她大概以为自己又跌入了另一个梦境,所以保持着木讷的表情,身体一动不动。   心里却起了惊涛骇浪。   是先入为主吗?还是之前的梦靥扰乱了她的心绪?为什么她觉得小时候那个脱胎换骨后的陈年,跟照片上那个真正的叶家千金,长得那么像?   会不会……   之前路招弟看到照片时情绪已接近失控,又因为被妈妈伤透了心,顾不上去想清楚,加上小时候的记忆不算清晰,而且又还发着低烧,稍微往深处想一想,头就开始阵阵抽疼……然而,某种感觉非常强烈。   其实细思之下,也是有所根据的。   她妈妈苗凤花哪里弄来的样本去进行亲子鉴定,还顺利通过比对?这全部指向一个事实,叶家女儿不是她,但一定就在她身边。   有两个字在路招弟心底强硬地冒出来:陈年。   陈年见她发愣得厉害,抬手在她额头上探了探,还好只是低烧,悄悄放下心来,又摸摸她的脸,“不会才几天没见,你就不认识我了吧?”   “那我可真伤心了啊,”陈年故意叹息一声,“说好的苟富贵,莫相忘呢?”   路招弟这时才回过神来,原来这竟然不是一场梦,陈年真的出现了,她微微睁大眼睛,挣扎着想起床,被陈年轻轻按住,“你躺着吧。”   “陈年,”路招弟的声音沙哑极了,“你怎么来了?”   难道是在她昏睡这几天,真相就大白了吗?路招弟发现自己居然为这个结果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来看你啊。”   泪水堵住了路招弟的双眼,她看不清陈年了,想去握陈年的手,如愿握住,压在心口处,像是无声诉说着自己的歉意。   “怎么了啊?”陈年抽了两张纸巾擦掉她脸上的泪,“哎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哭呢?哭得我的心都要碎掉了。”   “我没事……我只是……”路招弟抽噎着说,“很开心看到你来。”   这么煽情啊。   陈年别过脸去,飞快眨了两下眼,再转过来时脸上又是笑意盈盈的了,眸子也浮水似的漆黑透亮,“以后只要有机会,我还会来看你的。”   “……嗯。”   路招弟病了几天,体力严重透支,和陈年说了一会儿话就又睡过去了,陈年是趁着午休时间过来的,所以待不了多久就要赶回去了。   自然也是程遇风送她回去。   两人在客厅会合,跟叶明远告辞后,并肩走出去。   陈年惊奇地环视了一圈,这里好大啊,眼之所见,花园、喷水池、游泳池,大片的绿化植物……她的视线忽然定在某处,若有所思起来。   “怎么了?”程遇风也停下脚步。   “机长,”陈年说出自己的疑惑,“很奇怪耶,我明明是第一次来这里,可我感觉以前好像已经来过……”   “那个地方,”她的手往院墙边指过去,“是不是曾经种过一棵树?”   可陈年也不是很确定,只是感觉那里应该要有一棵树才对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它就像投射在湖面的月光,只要用力往下想,就如同丢下一块小石子,把湖面上的月影搅碎,变得若隐若现。   程遇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目光深之又深地看着陈年,眸底涌现一股强烈的异样情绪,连他都没有察觉,双手已经轻按在陈年肩上,“小年糕,你刚刚说什么?”   一棵树?   那处确实有种过一棵桃树,是在小叶子出生那年叶明远和容昭亲手种下的,树下也埋了一坛花雕,那是为小叶子准备的成年礼,可惜的是,小叶子失踪不久后,这棵桃树也慢慢地跟着枯萎了…… 第27章 第二十七坛花雕   小年糕?   陈年耳朵忽然浮现一丝灼热,全部注意力都被这个新鲜的称呼吸引了过去, 从小到大, 大多数人都是直接叫她名字, 像妈妈和外婆,平时也是叫年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她小年糕。   小、年、糕,听起来就觉得甜甜的软软的, 陈年喜欢听程遇风这么叫自己, 这三个字透着亲昵意味,最重要的是, 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叫法。   程遇风握着她纤细肩膀的手稍稍加大力度,声音低沉得厉害,“告诉我, 你怎么知道那里曾有过一棵树?”   陈年恍然大悟:“原来真的有一棵树啊。”   至于是怎么知道的,她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感觉, 看着那个地方空落落的,直觉应该会有树,所以想都没想就说出来了。   “可能是我梦见过这个地方?”陈年猜测道,“又或许,是以前聊天叶伯伯跟我提过,我不经意间就记了下来?”   “后者的可能性不大。”那棵枯萎的树是叶明远心里不能提起的伤。   程遇风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清丽的脸, 鹅蛋形, 玲珑精致, 肤色白皙,尤其是一双眼睛,顾盼生姿,眨一下就是一抹灵动活泼。   他又想起容昭,这样分开来看,两人五官并没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当然寻常人也不会想到会拿她们的容貌去对比,但现在细细回想她们站在一起的画面,再比较容昭和路招娣相处的画面……   程遇风心里已经隐隐有底了。   如果结果是错误的,那么,一定是中间的某个环节出了什么差错。   出于职业习惯,他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那份DNA鉴定报告。   “机长?”陈年看看时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轻拉两下程遇风的衬衫袖子,“我们该走啦。”   “陈年,”程遇风问,“你还能在A市待几天?”   “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   “这样……”   陈年看着他皱起来的眉心,忍不住问:“怎么了吗?”   “没什么。”程遇风犹豫了一瞬,决定还是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我先送你回酒店。”   “好。”   坐在车里,陈年看到不断往后倒退的景物,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她心底莫名冒出一丝怅然。   程遇风把陈年送回下榻的酒店,又匆匆折返叶家,叶明远不在客厅,佣人说他在卧室,程遇风直接上了二楼。   刚好叶明远关上门出来,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疑惑,“遇风,你怎么回来了?”   “叶叔,我有事想问你。”程遇风强调,“很重要的事。”   叶明远点点头,“来书房吧。”   程遇风跟在他身后走进去。   “有什么事?”   “叶叔,”程遇风直接开门见山地问,“当初小叶子的DNA鉴定报告,路家夫妇只是提供了一份样本?而不是带着路招弟本人前来?”   “你怎么会想起问这个?”叶明远惊讶极了,他点点头,“确实是这样。”   程遇风面色冷了下来,果然是这样,看来事情和他猜测的八九不离十了,   叶明远见他脸色忽变,“怎么了?”   “叶叔,”程遇风沉下声线,眸色也跟着变深,“我建议您和路招弟再去做个DNA鉴定。”   公安局打拐办那边需要相关的资料进行归档,叶明远本来也打算带着路招弟去重新做个鉴定,可她这几天烧得迷迷糊糊,所以就暂时把计划搁下了。   叶明远知道程遇风为人沉稳谨慎,不会贸然提出这个建议,声音也跟着一紧,“遇风,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程遇风说:“我怀疑那份DNA鉴定报告弄错了。”   “不太可能啊。”   他委托去做DNA鉴定的机构在业内很有权威,这么多年来都没出过什么错……   程遇风知道可能是自己的表述有点矛盾,于是他换了另一种说法,“我也相信那份DNA鉴定报告是真的,但是,”语气微顿,“可能是人弄错了。”   他把自己怀疑的依据全盘托出。   叶明远大骇,险些站不稳,“你的意思是……”   程遇风又说,“我也只是怀疑,一切真相只有等到重新再做一次亲子鉴定才会水落石出。”   可显然的,叶明远已经被他的怀疑说服了,他想起那个懂事又有礼貌的小姑娘,笑起来那么甜美,嘴角还有两颗酒窝,他止不住地心头震颤,似有惊涛骇浪涌过。   “陈年……”他轻喊着这个名字,声音柔和得一塌糊涂。   出乎程遇风和叶明远的意料,事情的真相来得更快。   陈年离开不久后,路招弟躺在床上,哭湿了大片枕头,如果说之前只是猜测,但当她看到陈年时,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尽管陈年的容貌和容昭的说不上多相像,但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会发现陈年和容昭,相较于她路招弟和容昭,看起来更像一对母女。   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   原来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故事是真的,陈年原本就是一只白天鹅。   路招弟在“自己会无家可归”和“想还陈年一个家”的两难选择间经历了非常复杂的心路历程,两个念头像锋利锯子一样凌迟着她的神经,头痛欲裂,她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要是不能回家,以后她能去哪里?她的大学呢?她想遇见的那个很好很好的人呢?她对未来全部美好的想象,都只能成为幻梦一场了吧?   如果什么都不说,就跟妈妈希冀的那样,一直瞒下去,直到瞒不住的那一天……   不行!   路招弟立刻否决掉这个想法,陈年对她那么好,以前她受了欺负只会忍气吞声,帮忙去讨还公道的是陈年,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会第一时间想到她的,也是陈年,鼓励她、为她勾画美好未来的,也是陈年……两人说好要当一辈子的好姐妹的,她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的好姐妹?   一个小时后,路招弟终于下定决心,她掀开被子下床,打开门走出去。   这时,叶明远刚送走程遇风,他来到卧室看容昭,容昭刚好醒了,夫妻俩正说着话,听到敲门声,不约而同地看过去。   路招弟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衣服,面无血色地站在门口。   叶明远温和地朝她笑笑。   这一笑给了路招弟莫大的勇气,她向前走了两步,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双腿一软,直直地往地上跪去,还好下面铺了地毯,间接减缓了冲力,不至于伤到膝盖。   路招弟感觉这个“赎罪”的姿势挺好的,于是继续跪着,抬头看向叶明远和容昭,牵出一丝苍白的笑容,“叔叔阿姨,弄错了,我不是你们的女儿。”   在这一刻,她备受折磨的内心像被雨水清洗过一般,变得光明敞亮、无所畏惧,她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得到了救赎和原谅。 第28章 第二十八坛花雕   先前和程遇风的一番谈话, 叶明远在心理上是有所铺垫的, 所以他对路招弟的坦白并没有感到太大的震惊,只是猜测中的事情变成了现实, 他一时之间心情复杂难当。   倒是毫不知情的容昭, 情绪显而易见地又激动起来,“孩子,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烧糊涂了在说胡话啊, 你怎么会不是我们的女儿?”   容昭下意识地看向叶明远, 眼神带着无措和焦虑,夫妻两人风雨同舟近二十载,女儿不在身边的这十四年,他们是彼此最深的依靠。   叶明远握住妻子的手, 柔声安抚了几句, 然后起身来到路招弟前面,弯腰把她扶起来。   路招弟羞愧极了,不愿意起来,也不敢抬头看他,视线牢牢地钉在地毯上,眼泪噼里啪啦掉个不停。   叶明远稳稳地把她扶住, “孩子, 这件事不怪你, 真不怪你, 叔叔知道你是无辜的。”   路招弟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所有的心酸、委屈、无助、茫然如同洪水猛兽一样倾泻而出, 她浑身发抖,抽抽噎噎地说,“我……对……不起……”   路招弟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或许她觉得自己来到这个地方本身就是个错误吧?尽管她也是这个错误的牺牲品之一,但错误的制造者是她爸爸妈妈,她得为此道歉。   “不是你的错,好孩子。”叶明远轻轻拍两下她的手,“我们起来说话。”   路招弟拘谨不安地看叶明远一眼,发现他脸上带着很温柔的笑意,目光也非常坦然和善,真的没有一丝责怪她的意思,她心底争先恐后地往外冒着又酸又甜的泡泡,虽然有些大逆不道,但她多么希望眼前这个人是她爸爸啊,可惜命运弄人,这短短几天的“父女缘分”只是一场错误。   “叔叔,我觉得是陈年。”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叶明远却立刻心领神会了,他点点头,却没说什么。   容昭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听得一头雾水。   路招弟看看叶明远,他笑了一下,算是默许了。   路招弟走到床边,蹲下来,只有这种最低的姿态才能给她足够的勇气和安全感,“阿姨,您还记得曾经给我看过您女儿小时候的照片吗?”   “那不是我。”   容昭满脸惊疑不定,再次看向叶明远,“可是,那份亲子鉴定报告……”   容昭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性,会不会是为了安慰她,所以叶明远故意假造了一份鉴定报告?这么说,她的小叶子真的不在人世了?   可是,她了解丈夫的性子,他做什么事都很细致谨慎,就算是谎言也会隐瞒得滴水不漏,他如果存心瞒她,或许到死去的那一天,她都不会知道真相。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路招弟继续说下去,声音涩涩的,但听起来坚定有力,“亲子鉴定报告是真的,只是您的女儿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我妈妈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拿到了鉴定样本,在得知匹配成功后,她就开始展开了移花接木的计划,所以最后来到这里的人是我,而您真正的女儿……”   容昭联想了前因后果,双手压在乱跳的心口处,两行泪水齐齐滑落,“是……陈年?”   “我想是的。”   “明远……”   不需要问太多,容昭已经从丈夫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她捂住湿润的脸,又是哭又是笑,眼里浸满了母性的光辉,“年年……小叶子,是我们的小叶子。”   就算还缺了一道真正完善的DNA鉴定程序,但或许血缘纽带就是这么神奇,他们已经全然接受了陈年才是小叶子的事实。   路招弟悄悄地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两人,他们此时一定有很多话要倾诉,而她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局外人,终究还是要回到原来的地方。   只是,路招弟想到妈妈决绝的那句“断绝母女关系”,那个家,她还回得去吗?   不后悔。   一点都不。   她做的是一件正确无比的事,过去十八年的人生里,她从来都是卑微如尘土,做什么都是畏手畏脚,生怕惹人讨厌,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替自己感到骄傲。   当晚,得到消息的程立学也跟程遇风过来了,程老爷子一方面为叶明远夫妇寻回亲生女儿感到喜悦,另一方面又隐隐担忧。   “陈年她妈妈,确切地来说,是她养母路如意,在程家做过三个月的保姆,她为人勤恳心善,陪我聊天解乏时最常提起的就是她女儿陈年。”   程立学回忆起往事,心情慢慢变得沉重起来,“今年三月,她检查出得了肺癌,之前身体不舒服她以为只是劳累过度,所以一直没放心上,也舍不得花钱去体检,所以检查出来时已经是晚期……”   “不过她非常乐观,求生欲也非常强,其实我知道,她是害怕自己一旦去了,留下寡母孤女,好不凄凉。动过一场手术后,她的病情好转了些。家里那边谁也没告诉一声,刚好今年九月陈年高三,接下来的一年是人生重要的转折点,她怕女儿担心,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而耽误学业,所以打算一直瞒下去。”   “医生也说她是他见过的病人里意志力最坚强的,加上术后情况也比较乐观,她从中得到极大鼓励,坚信自己一定能坚持到明年高考结束,可惜的是,六月上旬那会儿,她的病情忽然恶化,没撑多久人就走了,临终前拜托我帮忙照顾陈年,并隐瞒她去世的消息……”   程立学重重叹气,他也不清楚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这一场母女缘分是有今生没来世的,结果偏偏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这份遗憾永远都无法弥补了,而且当将来有一天陈年知道真相,不是对她更加残忍吗?   两难之下,他最后还是选择尊重路如意的遗愿。   叶明远从老爷子的这番话里读出了他的另一重为难。   程遇风把爷爷的意思说得更明白了,“介于陈年妈妈这层考虑,加上这两个月是陈年学科竞赛的关键时期,我个人觉得,”他看向面前的叶明远和容昭,“叶叔,昭姨,是不是可以先把相认这件事稍微延后一些时间?”   一点都不难想象出,当陈年知道自己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剧变时,她第一时间肯定会去向这十多年来相依为命最为依赖的妈妈求证,这是不可能跳过去的环节,她要求证,那么她妈妈去世的消息就会隐瞒不住,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就算比同龄人懂事,可这样的双重打击齐齐击下,她柔弱的双肩怎么承受得住?   叶明远觉得程遇风的担忧很有道理,确定了陈年的身份,他多年来无处着落的心已经放下了,一家人团圆不过是迟早的问题,这么久都等过来了,也不在乎这点时间,他轻声和妻子商量起来。   容昭红着眼眶不停地点头,她对救了自己女儿一命的路如意有着太多太深的感激,也发自内心地愿意去尊重路如意的临终遗愿。   延后相认的事就算这样定下了,然而这阻止不了容昭迫切想去见一见陈年的心情,叶明远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两人很快决定明天一早就去S市。   至于路招弟……   叶明远先去询问了一下她的意思,问她要不要跟着回S市,他的话戳中了路招弟心里最深的伤痛,到底涉世未深,藏不住事,她哽咽着把苗凤花的话告诉了叶明远。   “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她对未来充满了恐惧。   叶明远想到她那个利欲熏心连亲生女儿都利用的妈妈,唯唯诺诺、卖女求荣的爸爸,还有之前打听到的桃源镇严重的重男轻女风气,不难想象她回到家会是怎样的一番境况,他思索良久,终于开口:“这样吧,孩子,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继续留在A市生活、上学。”   闻言,路招弟整个人都愣住了,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   灯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着问:“……真的吗?”   “真的。”叶明远笑着摸摸她的头发,语气和蔼得像个慈父,“只要你愿意。”   ***   次日中午两点多,叶明远容昭和路招弟顺利抵达S市,程遇风则是执飞当天从A市到S市的航班,下午五点半才到。   四个人在市一中附近的餐厅会合。   路招弟事先已经告诉陈年自己回S市的消息,并约她一起吃晚饭。   陈年从学校物理实验室出来时,太阳已经落到青山外了,她揉揉发酸的肩膀和胳膊,不经意从透明窗里看到了自己蔫得像失水植物的样子,转身拐进洗手间,用凉水洗了把脸,总算不那么累了。   二十分钟后,当她推开餐厅的门,视线找到了路招弟的身影,又看到叶明远和容昭,甚至连程遇风也在,她顿时又变得兴高采烈起来。   容昭比陈年情绪更激动,握着叶明远的手,嘴里不停念叨着,“来了来了!”   她等不及了,起身迎上去,一把握住陈年的手,“怎么瘦了这么多?”   看着那张瘦得尖尖的小脸,容昭别提多心疼了,“妈……阿姨特地让餐厅厨房熬了补身子的汤,待会你一定要多喝。”   其实陈年昨天刚从A市回来,中午还去了叶家一趟,不过当时容昭身体不舒服在房间休息,两人就没有打上照面。   陈年觉得叶夫人太热情了,她有些受宠若惊,入座后,忍不住用胳膊碰了碰旁边的路招弟,眼神带着询问。   路招弟只是笑了笑。   陈年又关心地问:“你的烧退了吧?”   “嗯嗯,已经没事了。”   服务生把熬好的人参鸡汤端了上来,陈年和路招弟一人一份,做了一下午的实验,她是真的饿坏了,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喝了大半,发觉有道视线一直看着自己,她抬头看去,先是一愣,然后朝叶明远甜甜一笑。   叶明远此时的心都热得快要化开了。   那次在飞机上,他们还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危急时刻两人的手紧紧握着,生死之际他想到自己的女儿,却万万没有想到,她当时就在自己身边……   像是冥冥中的注定一样,让他如今想起来都觉得热泪盈眶。   陈年吃完饭就要回学校了,虽然没有要求上晚修的硬性规定,但晚上的时间也很宝贵,她还有两套试卷需要完成。   程遇风已经把车开过来了,容昭站在路边依依不舍地拉着陈年说话,最后还是叶明远提醒她,“时间差不多了。”   容昭这才松开手,偏过脸去,叶明远搂住她轻颤的肩膀。   陈年上了车,系好安全带,降下车窗和他们挥手说再见,又和路招弟挤挤眉,“有时间再一起出来玩哦。”   路招弟说:“好。”   车子在她视野中慢慢远去。   车里。   陈年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今晚的叶伯伯和他夫人好像有点儿奇怪。   吃饭时,她一直没什么机会和程遇风说话,难得现在两人独处,她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机长,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你了。”   程遇风笑了笑,故意曲解她的意思,“不想看到我?”   陈年睁大双眸气呼呼地瞪他。   程遇风眼里的笑意更深,路边两旁的灯光从他英挺的侧脸上滑过,那笑意就像被点亮一样,看得陈年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真好看啊。   6月16日那天傍晚,他从飞机上下来,第一眼,她就这么觉得,没想到走近了看,更帅更好看。   正值晚高峰,离学校还有五百米的地方,车子堵得水泄不通,程遇风只好把车停在一边,陪陈年走回学校去。   经过一天烈日的炙烤,路上飞扬着的都是尘土的味道,连风吹过来都带着一丝燥热,可看着地上亲密靠近的两道影子,她又觉得心情忽然间好了起来。   “我今天下午做实验时因为粗心大意弄错了一个数据,结果导致实验失败了。”她一脸挫败地摇摇头,“被曾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顿。”   曾老师是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何况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犯粗心的错误了,连自己这关都过不了,所以更加自责。   “哭了?”   “没哭!”陈年坚决捍卫自己的面子,“我是谁啊,我可是陈年哎,怎么可能会哭?!”   只是,有点累了。   也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选择这条路是不是正确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触碰到那么美好的未来。   欧阳和秋杭杭他们一直在安慰陈年,她也故作云淡风轻地告诉他们没关系,可她不想在程遇风面前还装出很坚强的样子,而是想把柔弱的一面给他看。   程遇风当然也看到了她眼底的乌青色,和着睫毛垂下来的暗影,疲色几乎浓得化不开,这段时间她一定很辛苦,人本来就清瘦,现在看起来更是纤细了。   “机长,作为目前唯一拥有准考证的学生,我可不可以提前预支一点福利?”   “嗯?”   陈年眸底浮现少女独有的流光溢彩的娇羞之色,贝齿轻扣住粉唇,又缓缓松开,“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第29章 第二十九坛花雕   “我想抱抱你, 可以吗?”   陈年问完这句话,垂落目光, 很矜持地等着, 在心里默数一秒、两秒……十秒, 程遇风还是没有回应, 难道是觉得这个要求太过分了?   陈年抬起头, 只见眼前的男人微微张开着双手,正做着无声的邀请,他漆黑的眼里映着橙黄色的光, 最深处有笑意闪动, 她仿佛受了某种蛊惑, 被迷得神魂颠倒,完全是凭借本能往前走了两步, 一把抱住了他。   准确地来说, 是程遇风抱住了她,她完全被拥在他怀中, 脸颊靠着他那温暖的、坚实的胸膛,甚至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震得她耳朵发烫。   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不知名虫儿聒噪地叫着, 不远处还有汽车鸣笛的声音, 然而周围这一切对陈年来说都渐渐远去了, 她的眼里,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个程遇风。   她闻到程遇风身上好闻的味道,鼻尖忍不住在他衬衫上蹭了两下,环在他腰上的手也收紧了些,像是要从他身上汲取某种力量。   月光衬得她的脸越发莹白如玉,密布其上的红晕便难以遁形,牵连着铺开,一直红到了耳根处,她的呼吸轻得不能再轻,浅浅暖暖地扑在程遇风心口,让他的心也跟着泛起一丝柔软。   女孩子清甜干净的气息飘入鼻端,程遇风稍微低头,有几缕碎发被风吹起来轻挠在他下巴上,微痒,他抬手帮她把头发抚平。   陈年感觉到男人的手覆在自己头发上,条件反射性动了一下,随着她的动作,程遇风的唇毫无防备地从她发上擦过……   虽是意外,但显然以程遇风年长十岁的经验,并不足够从容地去细思在那一瞬间心里蓦地浮现的、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感觉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罕见地有些慌乱,薄唇也不自觉抿成一条直线。   陈年看不到程遇风的表情,更不知道他复杂的内心活动,她在他怀里待了几分钟,心满意足地笑出声来,“充满电了。”   真的好不可思议啊,只需要他的一个拥抱,她就立刻满血复活,浑身充满了动力,还能跳进题海大战三百个回合。   “这时候,”回过神来的程遇风幽幽说了一句,“我是不是该说,很荣幸成为你的充电器?”   “哈哈哈!”陈年乐不可支地笑起来,程遇风又发现原来她开心笑起来时不仅会露出两个酒窝,还有一颗可爱的小虎牙,衬得她整张脸格外生动活泼。   程遇风多么希望,这个小姑娘永远都这样无忧无虑地笑,他甚至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帮她守住这抹纯澈笑容。   两人继续往前走,走到校门口,陈年环视一圈四周渐深的暮色,“机长,你要进去看看吗?”   程遇风没有错过她眼底的期待,点点头,“好。”   最近准高三的学生返校补课,所以校园里比上个月热闹不少,平寂了大半个月的教学楼整栋亮起了灯,小卖部也重新开张了,陈年进去买了两瓶矿泉水,递了一瓶给程遇风。   他接过去,拧开瓶盖,又塞回给陈年,然后取走她手里的另一瓶水,打开来喝了两口。   陈年想起宿舍夜聊时张艺可经常笑菲菲,说她自从有了男朋友后,连矿泉水瓶盖都扭不开了,菲菲笑得很甜蜜,秀声秀气地反驳,“这有什么的,本来就是男朋友的分内之事啊。”   男、朋、友。   所以说……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提前享受到这样的福利了吗?   “咳咳咳。”陈年不小心被一口水呛到,转过身去咳了起来,程遇风帮忙抚着她的后背顺气,“没事吧?”   陈年好容易才顺过一口气,都咳出泪来了,眼里蒙了一层水光,水波潋滟,她摇摇头,嗓音沙沙的,“没事。”   “以后喝水不要这么急,”程遇风语气戏谑,“我又不会跟你抢。”   陈年连连点头。她喜欢听他说“以后”,听他说“你”和“我”,更喜欢有彼此的未来。   程遇风见她一副乖得不行的模样,适时地开导她,“学习上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你把它当做是一件有趣的事,出于目前的教育现实考虑,成绩确实很重要,但当你全心全意投入其中,你会发现,从你做的事情中享受到乐趣才是最重要的,到那个时候,成绩自然也不会是什么问题。”   陈年是一路从各种学科竞赛中厮杀过来的,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乐趣比成绩更重要,其实,从小到大,她心里有个秘密,从未对人说过。   “机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吗?”   “桃源镇是个非常重男轻女的地方,女孩子连能来到这个世上都是一件特别奢侈的事,就算出生了,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地位和存在感,或许她们的人生价值就是帮忙干活、带弟弟,长大后就被安排着随便找个人嫁掉,为弟弟将来的彩礼添砖加瓦……”   “可我妈妈不一样,她从来没有因为我是女孩子而嫌弃我是负累,相反,因为我的缘故,她承受了不知多少外人的白眼和数落,甚至连我舅舅舅妈都……她力排众议送我去学校上学,一直供到了高中,她现在还很辛苦地工作帮我筹上大学的费用……”   “我暗暗立誓,一定要非常非常努力,将来出人头地。我想要证明,其实女孩子并不比男孩子差,她们的价值不只是在于嫁人生子贴补家里,只要有机会,她们也可以像太阳一样闪闪发光的,我更想要证明,我妈妈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她的声音低下去:“我希望能成为妈妈的骄傲。”   会的。   程遇风神色黯然几分,在心里无声说,你一直是你妈妈最大的骄傲。   五分钟后,程遇风陪陈年来到教室,看到里面空无一人,他问:“你们班其他人呢?”   “哦,他们都回家了,在家里上晚修。”   九月初就要物理初赛了,在这紧要关头,时间都是一秒掰开来当两秒用,就算待在家里,也没有人会偷懒的。   程遇风“嗯”一声,拉开椅子坐下,座位有点挤,他修长的双腿无法舒展开,他把桌子往前推了推。   旁边刚好就是陈年的位置,她的课桌收拾得很干净,各种资料书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的,和其他桌子相比,一眼分明。   “还愣着做什么,不是还有卷子要做?”   “……机长,你该不会要监督我写卷子吧?”嘴上是这么问,可陈年心里早就一清二楚了,他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在教室,所以特地留下来陪她。   “被你发现了。”程遇风非常坦然地承认了。   陈年心里甜丝丝的,她抽出一份物理卷子,埋头认真写起来,做完一道选择题,她想起什么,“机长,你以前的物理学得怎么样?”   “还可以。”   “还可以”是什么水平?   陈年很聪明,换了另一种问法,“那你觉得自己开飞机的水平怎么样?”   程遇风气定神闲地说:“还行吧。”   好吧。   陈年撇撇嘴,那她大概知道他的物理是什么水平了。   真谦虚啊。   时间在墙上时钟规律的“滴答”声里悄悄溜走,陈年把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写完,松一口气,发觉身边的人格外安静,她侧头一看——   程遇风趴在桌子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她也学他的样子趴下来,脸枕着胳膊。两人面对面,隔着十几厘米的距离,一个睡着,一个醒着。   以前都没发现,机长的睫毛居然这么长这么密,陈年心痒痒地想去碰一碰,又怕惊醒他,所以克制住了。   算算时间,他从A市飞过来,又顾不上休息和他们吃了晚饭,此时一定累坏了,但还是留下来陪她,其实相比他肩负着无数乘客生命和安全的重任,她那点儿压力和他的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这么一想,陈年豁然开朗,她又开始写第二份卷子,大概是心境多少发生了改变,每道题都做得很顺,比平时少用二十分钟就做完了。   程遇风还睡着,呼吸平缓均匀。   陈年撑着下巴看他,眸光如笔,细细勾画他那清晰俊朗的面部轮廓,然后一点点地刻印进心里。要是时间暂时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   这个念头刚起,只见程遇风的睫毛动了两下,然后睁开眼睛,刚睡醒的他看起来更显温润,还有些平时难得一见的慵懒,他眯眼适应了周围的光亮,视线也渐渐恢复清明,“我睡着了?”   陈年反应慢了半拍,“嗯……是啊。”   程遇风很自然地去揉她头发,“卷子做完了?”   “……做完了。”   他看一眼时钟,站起来,“我送你回宿舍。”   虽然有些不舍得,但陈年更想他早点回酒店休息,所以飞快收拾好东西,连拉链都顾不上拉,直接把书包抱住,“我们走吧。”   教学楼离宿舍楼大约十分钟路程,程遇风把陈年送到门口,看着她进去,这才转身离开。   陈年回到宿舍,菲菲已经洗漱好躺在床上拿着手机聊天了,张艺可估计还在图书馆自习,赵胜男也如往常般不见踪影,她和菲菲打过招呼后,就拿了睡衣进浴室。   洗完澡,吹干头发,陈年爬上床,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慢慢地放空自己的思绪。   手机“叮”一声,她划开屏幕,是程遇风发来的信息,说他已经到了酒店。   陈年:“机长,晚安。”   cyf:“晚安,早点睡。”   陈年正要收好手机准备睡觉,又有新信息进来,这次是妈妈发来的微信语音,她激动地从床上坐起来。   “年年,最近学习忙碌吗?再忙也不要忘记按时吃饭,知不知道啊?等妈妈回去要检查你的体重,要是不合格,就照着一天三顿来打……年年,只要你好好的,妈妈就放心了,妈妈一直很期待看到你考上大学的那天。只要想到,桃源镇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大学生,是我的女儿,妈妈真是连做梦都会笑出来。”   才不会呢。   陈年捂嘴偷笑,妈妈才舍不得打她。   她也回了一条语音,“妈妈,你放心,我现在体重有45公斤了,绝对合格!还有啊,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我不仅要考上大学,而且要考上最好的大学。”   既然选择了这条荆棘丛生的险路,她就一定会全力以赴!   “妈妈,你什么时候才回来看看我呢?我们已经快五个月没有见面了,我好想你。”   等了几分钟,陈年才等来妈妈的回复,同样也是语音。   “再等等啊,等妈妈忙完这段时间,很快就能见面了。年年,妈妈也很想很想你,你要乖乖的啊。”   陈年:“嗯嗯妈妈,那我等你。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太辛苦了。”   这条后面就没有回复了,等了十分钟,陈年也起了困意,睡得迷迷糊糊间,她想起在之前抱住程遇风的画面,当时没有细想,现在回忆起来,那轻轻碰在自己头发上的,不知道是他的手指,还是他的……   想到那个可能性,她的心又怦然乱跳起来,缱绻丛生。 第30章 第三十坛花雕   次日早上, 天色才刚蒙蒙亮,宿舍的其他三人都就陆续爬起来早读的早读,早训的早训, 只有陈年被一场香甜的梦境拖住, 连向来准时的生物钟也暂时进入了休眠模式, 她一直睡到预备铃响起才醒来, 一看时间,立刻吓得睡意全无。   接下来的十分钟简直可以用兵荒马乱来形容,她刷牙洗脸换衣服梳头穿鞋, 连早餐都顾不上吃,拿起书包就往教室风驰电掣地奔去……   最后当然还是没有逃掉迟到的命运,陈年站在门口,看着讲台上一脸严肃的曾老师,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   昨天被曾老师疾言厉色批评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当然他不是单单针对她,他对班上的每一个学生都非常严格, 批评虽重, 但有句话很触动她的心。   “陈年,在尖刀班里,即使是唯一的女生也是没有特权的,更不会有任何的特殊待遇。”   其实, 陈年很喜欢这种被公平对待的感觉, 在学习上, 男生能做到的事, 她照样也能做到,甚至能比他们做得更好,根本不需要什么特殊待遇。   陈年收回心神,挺直腰背,嗓音清脆响亮地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吧。”   曾老师并没有问她迟到的原因,似乎也不打算追究,陈年猜想,可能以他的标准来看,相比在物理实验上弄错数据,迟到这种小问题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   可陈年没想到的是,曾老师还留着一手后招,早读下课后,三个男生都留在教室做卷子,她却被关进了实验室,继续完成昨天的实验。   欧阳咬着笔,很是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张玉衡和秋杭杭也投来“自求多福”的眼神。   陈年在实验室待到将近中午,中间曾老师过来了三次,等他检查核对完她的各项实验数据,这才点点头,“可以了。”   曾老师的这三个字犹如特赦令,陈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没吃早餐空空如也的胃紧接着也清醒了,饥肠辘辘,咕噜作响。   很显然曾老师也听见了,他眼里浮现一丝了然的笑意,语气也是难得的和颜悦色,“快去吃饭吧。”   原来不知不觉中上午的课已全部结束了。   陈年拖着无力的双腿走去饭堂,好在排队的人不多,她很快就打好了饭菜。   相比以前三个年级齐聚的热闹场面,如今偌大的饭堂看起来冷清不少,陈年一回头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熟悉位置上的迟芸帆。   她忽然有一种和老朋友重逢的兴奋感。   “芸帆,好久不见!”   其实也不过半个月没见而已,但陈年就是觉得时间过了好久好久。   迟芸帆抬头笑了笑,“好久不见。”   陈年欣喜地发现,迟芸帆的笑意虽然很浅,但已经没有以前那种疏离感了,她在对面坐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心情,笑容绽放得明亮炽烈,令人无从抗拒。   迟芸帆看得一愣,原来有人笑起来时真的好像连眼睛都会发光,这么的纯粹,不掺杂一丝杂质……她从来没有这样笑过。   “什么事这么开心?”   “我又可以和你一起吃饭啦。”   和她吃饭值得这么开心吗?   迟芸帆心底涌现一股复杂的情绪,然而她遮掩得很好,看一眼陈年的餐盘,只有米饭和一个番茄炒蛋,“你吃这么少?”   印象中,陈年每次吃饭点的菜都很清淡,一开始迟芸帆以为她不喜欢吃肉,可后面发现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她可能只是不舍得花钱。   陈年用筷子把饭拨开:“我吃这些就够啦。”   迟芸帆看着自己餐盘里的丰富菜式,觉得有些讽刺,吃饭对她来说不过是填饱肚子的必需程序,吃什么都是差不多的,可陈年呢,哪怕只是青菜白饭,她都能吃得心满意足。   “今天这道鸭肉还不错,”迟芸帆有些不自然地开口,“你要尝尝吗?”   出乎她的意料,陈年应得很干脆,“好啊。”   “谢谢啦。”她用筷子夹走了边上最小块的鸭肉,“番茄炒蛋也不错,你也尝尝?”   迟芸帆有过一秒的迟疑,最后还是点点头。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分享了午餐,这对迟芸帆来说是挺新鲜挺不可思议的事,她是家里的独女,从小身边也没有兄弟姐妹,就算有,饭桌上也要遵循各种严格的礼仪,不可能这么随性。   她吃了一口番茄炒蛋,发现还真挺好吃的。   陈年正要说什么,看见对面许远航端着餐盘径直地往这边走来,连招呼也没有打就在迟芸帆旁边坐下了。   迟芸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目不斜视,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许远航也不在意,挑唇笑了笑,拿了筷子就从迟芸帆的餐盘里挑菜,“这么多,你吃得完吗?我帮你啊。”   他举动和语气都透着亲昵,迟芸帆没说什么,也不去阻止。   陈年想到曾听赵胜男提起过,他们班上的许远航好像在追迟芸帆,她当时还觉得难以置信,先是田径场的篮球恫吓,再是互相讽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胸大无脑什么的,明明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人,怎么可能……   然而现在眼见为实了。   既然这样,那她作为局外人继续坐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好啊?   陈年迅速扒了两口饭,犹豫着要不要到别桌去,这时,她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扭头看去,惊喜不已,“招弟,你怎么来了?”   路招弟身后还跟着叶明远和容昭。   由于现在还没有正式开学,学校在外来访客这方面管理得比较宽松,来送饭的家长只需要在门卫处登记一下就可以进来了。   叶明远和容昭也是特地过来给陈年送汤的。   夫妻俩不敢把关切之情表露得太明显,只能借路招弟之名过来看女儿,连亲手熬的鸡汤都说成了是分量太多喝不完,所以才给她送过来。   陈年看看胖了一些的路招弟,悄悄跟她说,“我说得没错吧,你爸爸妈妈对你真好。”连她似乎也跟着沾了光,被纳入爱屋及乌的范围呢。   “他们是对我很好很好。”路招弟心里对叶明远和容昭充满了感激,也体谅他们想多陪陪女儿的心情,所以暗暗做出了一个决定。   “年年,我打算留在S市一中上学。”   “真的吗?”陈年喜不自胜,“那我们以后又可以天天见面了!”   叶明远和容昭对看一眼,也觉得很意外,路招弟从来没跟他们说过这件事,她留在S市,无非就是为了能让他们一家三口暂时先以另一种方式团圆,这孩子真是太有心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路招弟拉着她坐下,“赶紧喝汤吧。”   “对对对,”容昭也说,“趁热喝。”   陈年很有礼貌地道谢:“谢谢阿姨。”   容昭“哎”一声,一时间百感交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小手,真柔软啊,好像没长骨头一样,而且太瘦了,学习压力大,又吃得那么清淡,怎么能不瘦呢?   叶明远搂住妻子的肩膀,“让孩子喝汤吧。”   容昭这才松了手,神色难掩激动,微微哽咽着,以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我摸到女儿的手了,好软好暖,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叶明远笑着点点头,心里难免有些羡慕。   陈年的午休时间不多,叶明远三人等她喝完汤聊了几分钟后就离开了,她洗干净手走出饭堂,刚好又碰上了迟芸帆,四处看一圈,许远航已经不见踪影了。   “刚刚那两个是你的爸爸妈妈?”   迟芸帆实在有些好奇,从小到大周围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她一眼就能看出那两位长辈的气质不像出自寻常人家,可据她所知道的,陈年家境不太好,按理来说应该是格格不入的,可他们三人站在一起时的感觉……   陈年摇摇头,“不是啊。”   “是吗?”迟芸帆喃喃自语,“可你们看起来很像一家人。”   陈年没听到迟芸帆的后半句,也就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接下来的半个月,路招弟顺利办好入学手续成为S市一中文科重点班的学生,她也跟着沾光,每天都能喝到美味的汤,脸色也跟着日见日儿地红润起来。   容昭留意到这可喜的变化,更是变着花样地给女儿弄各种好吃的,连不怎么进厨房的叶明远,厨艺都变得精进了不少。   叶明远和妻子待在S市,无暇分身,公司的重要事务就暂时交由程遇风去打理。   A市,昭远航空公司总部某多功能会议室里。   程遇风正主持着会议,他穿着正式的白衬衫,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还特地打了领带,袖口却挽了起来,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看起来利落中又带着一丝随性。   “由于近期国内民航严重事故征候和不安全事件频发,为防患于未然,由民航局领导、总飞行师和安全总监等组成的安全督查组,将在下周对昭航进行为期一周的安全督查工作。”   虽是例行督查,昭航平时在各方面也做得不错,但上下还是要严阵以待,室内气氛不免变得严肃了些。   程遇风微微挑眉:“在座的各位都知道,这些年来,昭航在业内是有口皆碑,尤其是航空配餐,不仅获得乘客赞誉无数,还一举拿下金奖。根据不完全统计,有30%的乘客选择昭航的原因就是飞机餐好吃,我建议市场销售部可以考虑和航机饮食部联合起来往餐饮业发展业务,相信不久之后,以昭航飞机餐命名的连锁店将开遍全国各地。”   市场部长被点到名,不仅听得非常认真,甚至还拿笔做起了笔记。   程遇风笑道,“开个玩笑。”   有这么一本正经开玩笑的吗?   “哈哈哈,程总你真是太风趣了。”   除了市场部长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其他人都笑了起来,和先前相比,会议气氛轻松不少。   程遇风见目的达到,话锋又是一转,“也算老调常谈了,安全才是民航永远且最重要的主题,我希望将来能看到,乘客愿意选择昭航不仅只是因为飞机餐好吃,更重要的是,”他加重语气强调,“安全。”   他一一详细列举出今年各大航空公司发生的不安全事件:飞机降落时跑道外接地,构成一起严重事故征候;航班落地后发现右前轮丢失;飞机左侧发动机发生爆炸,碎片震碎舷窗,某个女乘客部分身体被吸出窗外……   程遇风又以6月份由他执飞的昭航1303航班为例,“6到8月份是台风和雷雨多发的季节,又正值暑运,客流量大,由恶劣天气引起的各种突发事件不可掉以轻心,从数据统计上来看,这三个月的航班正常率都低于其他月份……”   另一边,随着八月尾声的临近,陈年也紧锣密鼓地进行各种专项训练,她从枯燥的题目中发现了程遇风所说的乐趣,更是如鱼得水,每天都忙碌而充实地度过。   全国物理竞赛初赛前夕,程遇风百忙之中飞来S市和陈年见了一面。   两人每次见面都好像是在黄昏时分,刚好可以一起吃个晚饭。   暮色还很浅,天边晚霞如火。   陈年坐在车里,看着车窗外滑过去的匆匆行人和高大树木,目光一亮,“机长,我想去吃肯德基。”   长这么大,她还没去吃过一次肯德基,刚好昨天才拿到学校发的助学金,偶尔奢侈一下是可以被允许的。   这么简单的心愿,程遇风当然会满足她。   推开玻璃门,冷气扑面而来,陈年闻到空气中的香味,深深吸了一口气。   程遇风让她先去找位置,自己则是去点餐。   陈年在角落找了一张空桌,拉开椅子坐下,周围大都是带着孩子的爸爸妈妈,也不乏成双成对的学生情侣,共饮一杯饮料,拿着薯条相互喂食。   不一会儿后,程遇风回来了,他把手里端着的东西放到桌上,陈年余光不经意扫过去,猛地顿住,大大的“快乐儿童套餐”六个字映入眼帘。   陈年:“……”   不带这样欺负人的吧。 第31章 第三十一坛花雕   “妈妈妈妈你快看,那个姐姐和我一样吃儿童套餐耶!”   隔壁桌传来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 周围几张桌子的视线齐刷刷被吸引到陈年这桌, 有些是看桌上的儿童套餐, 有些是看吃儿童套餐的大龄儿童陈年, 但更多的目光是落在丰神俊朗、姿态清越的程遇风身上, 甚至有对年轻情侣低声讨论起他们的关系来。   小女孩不乐意吃儿童套餐,小嘴撅得能挂瓶子,看到陈年这样的大姐姐也吃同样的套餐, 心里立刻就平衡了, 挥舞着双手, 甜软笑声一串一串的, 恨不得昭告天下。   陈年下意识回头, 看到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再看看她们桌面, 也是同样放着黄金鸡块、土豆泥和热牛奶, 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 就是小女孩手边只有土豆泥和热牛奶,黄金鸡块是她妈妈吃的,陈年则是三样都可以吃。   咦?   陈年又看一眼,觉得小女孩妈妈有点眼熟, 想起来了,这不是当时飞机上坐她旁边的那对母女吗?缘分真是太奇妙了, S市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 萍水相逢又共过患难的人,被无形的线一牵,在街角的肯德基店里重逢了。   陈年跟程遇风说了自己的发现,他放下咖啡,唇边噙着一丝笑意,“真巧。”   显然,女孩妈妈也认出了程遇风和陈年,她看起来先是有些意外,然后变得激动,很快抱着女儿过来,“程机长,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劫后余生,带着女儿平安回到家里和丈夫团聚,夫妻俩像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般相拥而泣,后来她给昭航写了好几封表扬信,但怎么也比不上当面感谢更能表达出她对这位程遇风机长的所有感激之情。   女孩妈妈再三道谢,眼底闪着泪光,“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   陈年听得动容,鼻尖也跟着发酸,在场的恐怕除了她以外,没有别的人能体会到这位女孩妈妈的心情了。   这世上从来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她们有过同样的生死交错的惊险经历,也同样在程遇风沉着冷静的带领下化险为夷,所以这份心情也是大同小异的,甚至相比不谙世事的陈年,已成家立业生女、在世间人情冷暖中跌撞行走的女孩妈妈会更明白这份新生的意义。   程遇风看向女孩妈妈,淡淡一笑,“这是我应该做的。”   女孩妈妈哽咽着点头:“愿你以后每次任务都起落平安。”她又低头去和怀里的女儿说了什么,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歪着脑袋,乌黑大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的,软糯的声音还带着羞涩,“谢谢……叔叔。”   程遇风笑意更深,语气也放柔了:“不用谢。”   小女孩咧着嘴巴笑起来,跟妈妈重复一遍,“不用谢。”   她抱着肚子,眼巴巴地回头看了一眼,催促妈妈:“吃糊糊喝奶奶去。”   女孩妈妈再次朝两人笑笑,把女儿抱回去了。   陈年的思绪还沉浸在程遇风说的“这是我应该做的”这句话中,他语气那么的云淡风轻,就像是遵守在大街上不乱丢垃圾的公民义务一样,时刻把乘客的生命和安全放在第一位,竭尽全力挽救他们于危时,也是他作为机长的基本义务。   应、该、做、的。   责任感与使命感并重。   以前,陈年从小小的院落里抬头去看天空飞过的飞机,不知多少次感慨能把飞机开上天的人真是太厉害了,现在当这么厉害的人来到身边,她才知道这份“厉害”背后,承载的是沉甸甸的责任。   陈年想成为和程遇风一样优秀、厉害的人,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生,目前好像除了考上最好的大学,她没有别的目标了,考上大学以后呢?她要做什么?   她的目光还没有远到能窥见遥远的未来,但有个念头是渐渐清晰的——   不要让这一生平淡、平庸、碌碌无为地虚度过去,要像机长一样,用尽全部力量,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还不吃吗?”程遇风在桌上敲了两下,把陈年的心神敲了回来,“凉了就不好吃了。”   陈年嫣然一笑,捧起杯子喝了几口温牛奶。   “机长,你觉得我以后要做什么啊?”   还是决定求助程遇风,他就是她迷茫前行时的指路灯塔。   程遇风看着她唇边沾的白色奶泡,抽了两张纸巾递过去。陈年不明所以,没有去接,他微微俯身凑近过去,纸巾轻擦在自己唇上那一瞬间,她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脑子里也像点了一堆烟火,砰砰砰地绚烂着……   程遇风把纸巾揉成一团放在桌上,这才回答她的问题:“做你自己喜欢的事。”   喜欢的事?   陈年好像有些明白了,她心情愉快地吃完了整份儿童套餐,程遇风的咖啡也喝得差不多了,她从书包里翻出小钱包准备去结账,机长请她吃了好几次饭,难得有机会可以回请一次,必须得把握住。   “去哪里?”   程遇风以为陈年要去洗手间,可一看她手里的钱包,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不禁有些好笑,伸手把人拉了回来,压低声音说,“结过账了。”   陈年的脸瞬间红了,耳朵也热了,整个人又窘又臊,几乎不敢和他对视。   又闹笑话了,原来肯德基是先付账的,她还以为是和别的地方一样吃完再给钱。   她这模样真是难得一见,程遇风认真欣赏了一会儿,“没事,一回生二回熟,下次来就知道了。”   陈年一点也没有被他安慰到。   程遇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玩具,陈年睁大眼睛看他修长两指间捏着的皮卡丘,“哪里来的?”   看起来好可爱的样子。   柔和的灯光映衬下,程遇风漆黑眼底氤氲着笑意,“儿童套餐的赠品。”   居然还有赠品!   陈年本来就是乐天派,小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翻来覆去地看这个意外之喜,然后宝贝地放进书包里。   小时候很少有这样的玩具,她的玩具大都是纺织娘、铁角天牛和萤火虫之类的,往往也只有一夜缘分,天亮后它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鉴于陈年吃的那些东西只能算作饭前甜点,从肯德基出来,程遇风又带她去吃了一顿正餐。   陈年虽然还不饿,但还是被哄着喝了一碗汤,吃了半碗饭。   吃完饭,回学校路上,刚好又遇上交通高峰期。   陈年从窗外收回视线:“机长,我考你几个问题。”   前面还堵着车,好几分钟都不动一下,程遇风也不见一丝心烦气燥,随意地把手搁在方向盘上,偏头看过去,“嗯?”   连声调都是懒懒的,连耳朵都会酥掉。   “山坡上来了一群羊,打一种水果。”这是昨晚夜谈时张艺可起的话头,全宿舍只有菲菲一个人答出来了,陈年和赵胜男听了答案还摸不着头脑,等张艺可解释过才明白。   大概体育生和理科生在这方面的神经都比较迟钝吧。   机长也是理科生呢。   陈年安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程遇风果然没有让她失望:“什么水果?”   陈年笑眯眯地道出答案,眉眼间带着点得意之色:“草莓。羊把草都吃光了啊,所以是草莓(没)。”   她哪里知道,这样小儿科的问题,程遇风上幼儿园时就耳熟能详了,连元宵灯会猜灯谜赢奖品每年都是满载而归,不过,偶尔让她得意一下,还挺有趣的。   陈年越战越勇:“那我再问一个。山坡上来了一群狼,还是打一样水果。”   要是再回答不出来,她的小辫子估计得翘上天了,这次,程遇风决定多少为自己挽回一点颜面,他故作沉吟了几秒,“杨梅(羊没)。”   “猜对了!”   清甜的笑声从车内飘出去,像夏季夜晚的习习凉风,穿过盈满暑热的路,又像深井里冰镇的绿豆糖水,让塞车的烦躁无形中消散。   ***   9月6日,一年一届的全国中学生物理预赛笔试在全国各地准时举行。   S市一中是全市参赛人数最多的,同时也是指定考点之一,昨天考场已经全部布置好,其他学生也全部放假回家了。   陈年站在走廊上,看着一辆辆中巴开进学校,穿着各式各样校服的人像糖果一样撒满了各个角落。   昨晚曾老师特地跟他们四个开会,帮忙疏导安抚考前情绪,夜里陈年辗转反侧到一点多才睡,然而此时此刻,她非但不觉得紧张,反而很兴奋,验收这两个月成果的时候终于到了!   八点半,陈年和欧阳、张玉衡以及秋杭杭互相加油打气后,像上战场一样走进了教室,监考老师严肃着脸,厚厚的镜片下射出两道沉静的眼神,他扫过底下一张张带着紧张表情的脸,看到陈年时目光多停留了两秒,心里暗想,心理状态不错。   他监考这么多次,很少能见到有学生进了考场还这么放松的,这种情况也分两种,要么是来凑数丝毫不在乎成绩的,要么就是对自己有绝对信心且实力强大的,他觉得陈年应该是属于后者。   陈年左手边坐着的也是个女生,双手交握在胸前,嘴唇微动,似乎在祈祷,陈年余光瞥到她松手时,手心里滑落一张护身符之类的东西,忍不住弯唇笑了笑。   台上的另一个监考老师也看了过来,她连忙收起笑意,正襟危坐。   九点整,正式开考。   陈年拿到试卷,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初赛只是考理论题目,一共16道题,满分200分,她看完后心里大概就有底了,和平时的训练相比,题目不算难,应该可以考个好成绩。   教室里安静得只有写字的“沙沙”声。   漫长又短暂的三个小时总算过去了,十二点整考试结束,等监考老师把所有学生的试卷都收上去并仔细核对好信息已经是十分钟以后的事,陈年脚步轻松地走出教室,欧阳也兴高采烈地和秋杭杭张玉衡勾肩搭背走出来,看样子他们也肯定考得很不错了。   楼下,警戒线外围着一群前来陪考的家长,陈年意外地发现了叶明远、容昭和路招弟的身影,她飞快跑过去,还没打招呼,叶明远和容昭已经一左一右迎了上来,一个问她饿不饿,一个问她渴不渴,夫妻俩心有灵犀,声音都叠在了一起。   陈年看着他们咯咯咯地笑。   几乎同一时间,周围有几个女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哭了起来,之前和陈年一个教室用护身符祈祷的那个女生更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几个家长也义愤填膺地说要去和教育局找回公道。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叶明远对此是知情的,他皱着眉头跟陈年说:“泄题了。”   昨天晚上,微博、贴吧和QQ空间流传出一份据说是今年物理竞赛初试的试卷,这种扰乱考生心绪的事件几乎每年都有,也不算罕见了,最后按照惯例被当做谣言处理,把影响降到了最低。   可是,今天上午考试刚开始,令人跌破眼球的事情发生了,那份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假试卷,竟然是真的!   这下,考生和家长们全都闹开锅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坛花雕   众所周知, 五大学科竞赛(数学、物理、化学、信息学和生物)向来是国内顶尖高校最为认可的筛选平台, 也是抢夺优质生源的重要途径, 尤其是在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中获得国家级奖项的, 将获得A大、B大等在内的985重点名校的保送资格,等成绩出来后就可以直接和学校签约, 不用再参加高考。   就算只拿了个省级奖项,将来也可以在各大名校的自主招生中占据一定的优势条件。   学科竞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很多学生基本上从初中开始就接触学科竞赛了, 一路走到今天,其中的艰辛不亚于十二年寒窗苦读,可想而知,这次物理竞赛的泄题事件对广大考生和家长的冲击力有多大。   人心惶惶。   尽管在事发的第一时间, 市一中就把这个消息上报给了全国中学生竞赛委员会, 委员会也立刻报了警,公安部门随即展开一系列调查,但是考生们和家长的心情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骄阳似火,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 大部分家长带着刚结束考试的孩子们等在学校行政楼一楼大厅, 等着要一个说法,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此时能做的事, 也只有等着了。   学校那边也有几个领导出面安抚大家的情绪, 可一见到他们,家长们的情绪反而更激动了, 有位女士甚至哭了出来, 抽抽噎噎地诉说自己孩子为了这次考试准备了很长时间, 昨晚还在医院打点滴……要是这件事得不到妥善解决,对辛苦备考的孩子太不公平了,也会令家长和社会心寒。   她的话像导火线,引起了在场家长们的无数共鸣和爆发,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话语声激动又密集,机关枪一样扫过去,大厅顿时变得乱糟糟的。   陈年看了一眼那位女士旁边站着的男生,脸色发白,目光呆滞,如同被人抽走了七魂六魄,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条竞赛路狭窄、孤独且险象环生,就算前面风景独好,但也只是属于少部分人。就她所知道的,某部分学生并非自愿参赛,而是迫于某些压力不得不为之,他们没有兴趣和喜爱作为支撑,前行之路本就艰难,何况两双腿上还绑了重重的铅块……   肩上覆来一阵沉厚的暖意,陈年回头一看,叶明远温和地看着她,像是看穿了她心里的想法,“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适当的挫折也并非坏事,它有助于判别脚下的路是否适合。”   陈年似懂非懂,“可是,如果发现那是不适合自己的路,回头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的。”   她点点头,又看看那个垂着头、被颓丧和挫败牢牢锁住的男生,“希望吧。”   在学校领导的耐心劝说下,家长带着孩子们陆续离开了,泄题事件已经成为定局,在全国范围内都引起了关注和热烈讨论,至少受到波及的不仅仅是S市的考生,这一点又是不公平中的相对公平了。   叶明远和容昭带着两个孩子先去吃了饭,陈年实在累坏了,吃完饭直接在酒店房间午休,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她揉揉惺忪的睡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路招弟在窗台边的桌子上写作业,听到动静回头,“年年,你醒了。”   相比以前,她的肤色白了不少,还透着健康的红润,头发也长了,加上穿着一条精致合身的收腰蓝色棉裙,看起来也有一种亭亭玉立的感觉了。   “干嘛这样看我?”路招弟在床边坐下。   陈年揉揉她的脸,“你变好看了。”   “哪有,你又取笑我。”路招弟好像有些害羞,垂下视线,几秒后,又转回来,小声地问,“真的吗?”   陈年耸肩:“比珍珠还真。”   路招弟喜上眉梢,不知从哪里翻出一面小镜子,对着照了又照,其实脸还是原来那张脸,圆得像苹果,不过眼神变了,以前是躲闪畏缩的,现在非常的明亮自信。   “年年,跟你说哦,”她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待会我们要去一个地方。”   “哪里?”   “嘿嘿,暂时保密。”   陈年的心思被勾了起来,路招弟又说保密,陈年牙痒痒地去挠她,她最怕痒了,笑倒在床上,不停求饶。   容昭端着水果和点心推门进来,就看到两姐妹嘻嘻哈哈闹成一团的画面,她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笑容柔软得像三月和风。   她的小叶子,此时就近在眼前,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的生动,她错过了那么多那么多,没有亲眼看到她的小叶子是如何从小女孩长成了如今的娇俏小姑娘,当然是遗憾的,但是能这样看着,哪怕暂时不能拥入怀中,她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陈年最先察觉到站在门口的容昭,有些慌乱地抓抓头发,整理衣裳,然后规规矩矩地在床边坐好,“阿姨。”   容昭看出她的拘谨,心中微涩,放下东西和她们说了几句话就关门出去了。   路招弟作为知情人,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也是无声叹息,不过想到她们母女迟早会有相认的那天,心情又明朗不少。   路招弟又想起中午时,她看到从考场出来的陈年,眉目熠熠生辉,连走路都是带风的,那么的自信潇洒,像古代科举考试拔得头筹的状元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她大概能理解姑姑路如意、叶明远和容昭的选择了。   从小一起长大,路招弟再清楚不过,陈年骨子里是非常重情的人,如果她现在知道了妈妈去世的消息,虽不至于一蹶不振,但必定会消沉很长一段时间。   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但她们母女俩十几年相依为命的情分,早已深入骨血……   “哎,”陈年吃着西瓜,胳膊肘碰了碰走神的路招弟,“我怎么好像从来都没有听你叫过叶伯伯他们爸爸妈妈啊?”   因为他们不是我的爸爸妈妈啊。   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路招弟扭头去轻咳了两声,等眼里的水雾散得差不多了才转过来,“……还不习惯。”   陈年对此表示很是理解:“确实很需要时间去慢慢适应。”   她又问:“我们下午到底要去哪里?”   “等去了就知道啦。”   谜底很快揭晓。   下午四点,叶明远开车把她们送到了S市郊区的某个疗养院,陈年一进大门就隐隐有所预感,当看到坐在树荫下的外婆时,黑眸蹦出一片欣喜,“外婆!”   外婆看到她,笑眯眯地点头,“你来了,吃了吗?”   她又和旁边护工模样的年轻人说,“这是我女儿如意,她来看我了。”   护工也看陈年一眼,挑了老人家喜欢的话把她夸上一顿,果然外婆笑得更开心了,“我女儿。”   “如意,你吃饭了吗?”   陈年坐到外婆身边,“吃了。”   护工和陈年交换了个眼神,就起身朝不远处的叶明远走去,“叶先生。”   叶明远问:“老人家情况怎么样?”   护工详细地和他说起老太太的情况。   路招弟听了一会儿,就跑到陈年那边去了,可她没和奶奶说几句话,奶奶就又开始昏睡,被疗养院的工作人员接回了房间,她和陈年在床边守着,偶尔小声地交谈,一直到天边晚霞如洗,叶明远进来,提醒该回去了,她们才跟着走出去。   疗养院依山傍水,环境非常不错,还配备了整套的医疗设备,加上工作人员也很是亲善周到,外婆待在这样的地方,陈年的最后一丝后顾之忧都没有了。   回去路上,陈年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跟妈妈路如意说了。   妈妈的回复来得很快,她一方面表示为母亲有了更好的着落而感到宽心,另一方面又担心陈年会因为这次传得沸沸扬扬的泄题事件而受到影响。   陈年打了很长的一段话才打消妈妈的顾虑。   不管怎么样,她都对自己有信心,甚至已经做好重考一次的准备了。   但好在事情比想象中乐观一些。   9月12日,物理预赛的成绩出来了,陈年拿到了198的高分,张玉衡紧跟其后,秋杭杭和欧阳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尖刀班的四个学生毫无意外全都进入了复赛。   而针对此次泄题事件,全国中学生竞赛委员会给予了各大赛区相应的权限,S市所在的G省赛区协会领导在经过反复讨论协商后,决定额外增加100个复试名额。   由于预赛是在一个大范围内进行的,只是复赛的筛选手段,对最终结果起不到什么决定作用,多加的100个名额,主要是为了照顾在分数线边缘徘徊的考生。   不得不说,这已经是比较公平的处理方式了。   当然,像陈年这种飘在分数线顶端的考生,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真正影响大的是额外获得复试资格的那一百位考生,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补偿了。   这次物理预赛只是小试牛刀,真正的试金石还在后面,曾老师担心四个得意门生会因此飘飘然,立即把他们叫到办公室,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大通道理。   大家喝完心灵鸡汤,又再三口头保证绝对不会骄傲自满、掉以轻心,曾老师才把他们放走。   此时已经是暮色深深,繁星满空。   陈年吃完饭回宿舍的路上,接到还远在A市的程遇风的电话。   “机长。”   陈年停在玉兰树下,纤细身影笼在一团橘黄色的灯光中,她闻着淡淡芬芳,慢悠悠地告诉他,“我物理预赛拿了198分。”   这个好消息她已经和妈妈、路招弟分享过,然而和此刻的感觉完全不同,一颗心像春水满涨,水声拍岸而上,润泽岸边花树,柔软又甜蜜。   “意料之中。”程遇风低笑一声,笑声中带着愉悦,如朗朗清风扑面扑耳朵。   他一句意料之中,她一瞬的怦然心动。   “复试是什么时候?”   “20号。”   “嗯,可以考虑给你一个奖励。”   陈年心中犹如千朵万朵繁花盛开,她微微抬头,眼底落了细碎的灯光,又笑起来,从眉眼、粉唇、颊边,像涂满了花间蜜,潋滟笑开来。   “机长,”她浑然不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撒娇,“在复试之前,可以申请再充一次电吗?” 第33章 第三十三坛花雕   考试分数一出, 市一中大门口的LED屏就滚动播放上了:热烈祝贺我校陈年、张玉衡、秋杭杭、欧阳彬等同学荣获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预赛一等奖……   排在第一又是绿叶丛中一点红的陈年自然而然受到了最多的关注和讨论。本来吧, 进入尖刀班那会儿她已经够引人瞩目的了,平时和欧阳走在校园里, 他遇见以前理重班上的同学, 都会笑嘻嘻地拉着陈年跟人家介绍说,“这是我们班的班花。”   陈年本就长得漂亮, 气质又干净, 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有一丢丢儿害羞, 像雨后初荷般浅粉着脸安静站在那儿,简直比画中人更美, 几个男生看得眼光都直了。   后来, 张玉衡和秋杭杭也有样学样, 逢人就介绍, 一传十,十传百, 就算不知道的,看到她和理重班有名的三剑客走在一起,也不难猜出她的身份。没多久,陈年在全校就已经小有名气了,走在路上会有不认识的男生搭讪, 课桌抽屉里会莫名其妙出现情书和小礼物, 手机里的告白短信更是……   这次以198的高分毫无悬念地拿下物理竞赛S市一等奖, 大家看陈年的眼光似乎又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根深蒂固约定俗成的观念里, 女生在理科学习上是比不上男生的,天赋使然,就算后天再多努力也是做无用功——陈年的勤奋也是出了名的,几乎每天早出晚归,教室的灯总是最后一个关,周末也不回家,还有人看到她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蹲下来,拣了一根树枝在软土上演算公式。   所以基于认为陈年是靠勤奋补天赋,也有小部分人心里暗搓搓地期待她在竞赛中被尖刀班其他男生实力碾压,最好能让她认清自己根本不配待在尖刀班并主动退出。   谁想到事与愿违,人家非但没有在分数上被碾压,反而扶摇直上让三剑客垫底做了陪衬,按理说陈年用实力证明了自己并非虚有其表只会死用功的花瓶,质疑声应该渐渐消失才对。   然而……   中午吃饭时,陈年亲耳听到有几个女生在毫不避讳地议论自己,甚至在见到她时故意提高音量,她们做得这么明显,陈年心里哪有不明白的?   性子里从来没有胆怯退缩的成分,有的是光明磊落、勇往直前,所以陈年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吃饭,她能管住自己的心,可管不住别人的嘴巴,那些声音还是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不是听说这次物理竞赛泄题了吗?你们觉得有没有可能……”   “很有可能!198分耶,还差两分就满分了好吗?竞赛题目难度那么高,连我们学校最厉害的张玉衡都才拿了196分,要说她没有事先看过题目,我是绝对不信的!”   “之前我就怀疑了,你说她一个不知哪个偏僻小镇冒出来的,连校园卡都不会刷的土包子,怎么就能空降尖刀班呢?说不定当初要是没有她,进尖刀班的就是小颖了……”   这个女生提到的小颖,本名肖颖,她此时也在现场,是张玉衡以前班上的同学,物理学得很不错,是之前筛选时最有希望进入尖刀班的女生,这次她也参加了物理预赛,不过只拿了二等奖。   女生见肖颖脸色微变,也自知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补救,“我怀疑啊,她背后肯定是有什么靠山,不会刷卡穿着朴素什么的都只是障眼法。”   肖颖是小团体中的核心,照顾她的感受自然是最重要的,其他人纷纷附和,“这么一说还真的有可能。”   有个齐刘海的女生压低声音,“你看她跟迟芸帆都能玩到一块,两人几乎天天一起吃饭呢,迟芸帆那是什么人,眼睛长在珠穆朗玛峰上,要不是背景相当,她能看得起她?”   齐刘海女生的话非但没有安慰到肖颖,反而更像戳中她心底隐藏得最深的痛,她脸上已经是暴风雨来临前夕的表情了,几个女生都不知道怎么惹到了她,面面相觑。   俗话说,晚上不要提鬼,白天不要提人,因为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耽误了时间姗姗来迟的迟芸帆出现在她们身后,就算只听到了一丝半点,可看到肖颖,她心里就有底其他几个女生都是些什么货色了,又想到话题和陈年有关,前因后果都联系起来了。   她冷冷一笑:“长舌妇。”   “你骂谁呢?!”   齐刘海女生一下炸毛了,本着想在肖颖面前多刷好感度的心,她正要破口大骂回去,只是一转头看见站在后面的是迟芸帆,气势上就完全弱了,两片唇也似乎很有意识地抿得紧紧的,把所有顶到喉咙口的话全都吞了回去。   肖颖看到迟芸帆,眼里飞速闪过一丝恨意,牙根也咬得紧紧的,在场的人只有迟芸帆能读懂肖颖的眼神,她照单全收,牵起唇笑得清清淡淡的,声音却透着冷意,“看来你们爸妈好像没有教过你们,背后妄议别人是非,死后是要被拔掉舌头下十八层地狱的。”   不仅被讽刺没有家教,还被诅咒死后下地狱,说这话的要是换了别人,早就推进厕所,用尽各种办法去整治了。   女生们都不敢得罪迟芸帆,自然是个个畏畏缩缩,敢怒不敢言,肖颖见状,脸色更是差到了极点,连饭都没有吃一口就匆匆离开了。   其他几个乌合之众也是作鸟兽散,她们一走,浓重的香水味也跟着散了,顿时连空气都变得清新很多。   迟芸帆在陈年对面坐下,“你不要把她们的话放在心上。”   陈年没想到迟芸帆会为自己出头,但又觉得不是那么意外,她是一个看起来不可亲近但内心柔软善良的人啊。   陈年俏皮地眨眨眼,“我早就左耳进右耳出啦。”   只是心里多少还是会觉得悲哀。   虽然随着社会发展,男女平等也得到了一定的重视,但是在实际生活和工作上,女性还是没有享受到公平的待遇。陈年没有想到,这种性别歧视不仅来自男性,原来连女性都在其中推波助澜。   她们没有自信,总觉得自己在男性面前低人一等,可怕的是,她们认为这是非常正常且自然的事,对于那些想要打破性别枷锁谋取平等权利的女性,她们是嗤之以鼻的,甚至觉得这是吃饱了没事干,就算真有人做出了什么成就,在她们眼中,无非就是靠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或者背后有什么靠山……   就像陈年这次拿了198的高分,她们也不会相信她是靠实力得到,反而妄加揣测她是借了泄题的东风青云直上,更有心思狭隘者,盼望着她从高空坠落狼狈不堪地跌到泥里,到时还能凑上去踩一脚。   连女人都看不起女人。   这才是真正令人沮丧难过的事。   不过,陈年并没有感到灰心丧气,她更加坚定了要在不久后的物理复试中拿到更好成绩以打消所有质疑的念头。   ***   这段时间程遇风飞国际航线,加上公司还有事务要处理,他几乎忙得分身乏术,好在9月18日这天终于有时间飞S市,可天公不作美,A市遇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台风。   A市机场三防预警由橙色升级为红色。航班大面积延误,甚至取消。   机场里滞留了无数乘客,怨声载道,其中大部分怨气都对准了机长和乘务人员,抱怨、骂骂咧咧和诅咒还算轻的,遇上些没素质的,嘴上没把门,连祖宗十八代他都能一代代地用生殖器去问候。   可天气的事,谁能做得了准?   截至下午2点,A市机场航班共计取消66架次,延误169架次。   陈年从新闻上看到消息,打了几次程遇风的电话,想让他不要过来了,可机械女声一直提示不在服务区,她的心开始慌了。   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她又安慰自己,机长那么成熟稳重的人,他一定会把所有事都安排妥帖,不会让自己发生什么危险的。   但还是担心,很担心。   S市并没有受到台风太大影响,只是零星下着小雨,陈年特地和曾老师请了一个小时的假,准备去跟住在附近酒店的叶明远打听一下消息,他是昭远航空公司的总裁,一定比她有更多办法联系上程遇风。   出校门,往右走了几百米远,陈年的手机就响了,看到屏幕上跳动的“机长”两字,她呼吸一滞,手忙脚乱接通。   “机长,你现在在哪里?!”   “我看新闻说A市刮台风了,很危险,你不要过来了,充电只是开玩笑的,我只想要……”   她说不下去了,眼圈慢慢变红。   我只想要你平安无事。   回应陈年的先是一阵沉默,然后才是她熟悉的低沉声音,“陈年,你回头。”   陈年怀疑自己听错,木然地站着,或许每个字都听到了,只是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慢慢转过身去——   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简单的白衣黑裤,一如初见时的清俊模样,两人的目光隔着薄雨轻轻碰上,他微扬唇角笑了笑,目光温柔,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笼罩住了她。   “可我还是来了,怎么办?”   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无奈,但更多是不自觉的宠溺。   陈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去,又是怎么用力抱住了程遇风,她只知道,在他怀里的那一刻,闻着那令人安心的清冽气息,她已经拥有了整个世界。   原来,如果一个人真的想见你,不管怎么样,他都会有办法。 第34章 第三十四坛花雕   他一路穿过风和雨, 只为她而来。   陈年感动得几乎要落泪, 她揪住了他后腰的衬衫,抓出一片褶皱,紧握的实物和源源不断传过来的体温,都在提醒她,他是真实的。   然而, 时间和地点都不是很合适,陈年抱了一会儿就准备松手了, 尽管心里很不舍。   前一秒还在担心的人, 就这样出现在面前, 对陈年来说是惊喜, 但更多的是心安, 这两种蓬勃又柔软的感情相互交织,给予了她巨大的勇气, 在松开之前, 她仰起头,按捺着失去规律的心跳,嘴唇飞快地在程遇风喉结下方碰了一下……   就跟蜻蜓点水似的,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感觉到?   陈年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 眸光带了几分羞意去看程遇风的表情,一丝不落地观察着, 可到底在这方面几乎白纸一张, 根本无从分辨。   要不要……问问他?   在陈年百般纠结时, 程遇风出声打破沉默,“这时候不应该在上课?”   本来是应该在上课。   陈年呐呐地说,“我有跟老师请假的。”她不是拐弯抹角的性子,也藏不住事,“一直联系不上你,我很担心,所以想去找叶伯伯问问情况。”   在看到她独自走出校门往酒店方向走去时,程遇风已经猜到了八九分,但听她说出来,心底最柔软的那个角落还是不设防地被击中了。   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呢?   在离地面三万英里之处,天高云阔,自由肆意,是程遇风此生追求,飞上云巅,云下之事看得淡之又淡,可如今好像不一样了,他被一个小姑娘牵挂在心里……   将近二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人给过他这样的感受。   云层厚薄不一的缘故,透下来的阳光也不怎么均匀,有些是灰色,有些灰中带着白,呈现出一种朦胧的银灰色,陈年觉得映在程遇风身上的是最亮的光,他的轮廓看起来那么清晰,眼底仿佛也有光华跃动。   “机长,你怎么会在这里?”半晌后,陈年才想起来问,“ 从A市来S市的航班不是都取消了吗?”   这次的台风来势汹汹,A市全城戒严,进出不得,成了一座被风雨锁住的孤城,连高铁也停运了,那他到底是怎么来的?   她实在太好奇了。   程遇风像是存了心想吊陈年胃口,盯着她看了好几秒,这才不疾不徐地说:“我坐了别的航空公司的航班。”   虽然过程有点波折,好在最后还是顺利抵达S市。   之前天气预报就预测到了将有强台风登陆A市,公司连夜开会就是为了商讨应对措施,昭航飞S市的航班取消是意料中的事,所以天刚亮,会议结束,各方面也做了妥善安排后,趁着台风还没来,程遇风直接就坐了其他航班飞往S市。   他又压低声音:“这件事别让你叶伯伯知道。”   陈年不禁疑惑。为什么?难道是怕叶伯伯担心?想想也是,就算没有正面遇上台风,可天气不稳定,还是有一定的危险性。   程遇风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会被扣工资。”   陈年扑哧笑出声来。   因为坐了别的公司的航班所以就要被扣工资?叶伯伯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这是把她当三岁的懵懂小孩骗吧?   不过,因为程遇风开的这个小玩笑,陈年的心情也像此时头顶的天空般晴朗起来,乌云散开,天光在周围各处涂抹得更均匀了,视野中一片明亮干净。   她也看到了对面男人脸上无法遮掩的疲色,不需要去问他为什么这么辛苦,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她面前,此时他站在她面前,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相对论诚不欺人,和程遇风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好像才眨眼间的事,一个小时就快过去了。   好在两人就在学校附近,走几分钟就到,进校门之前,陈年又回过头,映着阳光的小脸莹白如玉,脖颈抬着优美的弧度,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机长,你再等等我。”   没头没尾的话,彼此都心照不宣。   程遇风目光柔和地锁着她。   小姑娘的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些许的紧张害羞,如清晨林间薄雾,掩在薄雾后的是坚定坦然,太阳出来,云雾终将散去,他和她那颗坚定坦然炽烈的心相对,拿不出任何的盔甲去抵御,两手一舀,只能舀到一缕清风,握不住,指间散去,只剩无尽空虚落寞,他不甘心,再次伸出手去……   这次,程遇风的手搭在了陈年细肩上,他一愣,随即又勾唇笑了起来,“嗯。”   这一声“嗯”,意味深长又缱绻不已。   陈年用力点头,笑容明媚,眼底风神,像落过一场雨后被阳光重新照耀的山,清新怡然,充满生机。   ***   9月19日下午,在曾老师的带领下,尖刀班的四个学生来到了G省省城,第二天上午九点整,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复赛理论笔试在省理工大学物理与电子工程学院准时举行。   正式考试前几分钟,陈年坐在座位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被周围严阵以待的环境感染得也有些紧张,于是把脖子上挂着的红线牵出来,用力握住底下的玉坠。   这个玉坠是以前观音庙祝时买的,当时妈妈花三十块钱买了一对,分别刻上“如”和“意”字,陈年这块是“如”,妈妈那块是“意。”   合在一起是妈妈的名字如意。   当年那位须发全白的的庙公还笑呵呵地说,这两个字好,如意如意,即心想事成之意。   陈年从小随身带着这块玉坠,就像妈妈陪在自己身边一样。   思绪被考试铃声拨了回来,陈年的心情缓和不少,她拿到卷子,心无旁骛地投入其中。   三个小时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十二点整,复赛理论考试结束。   陈年最后一个走出考场。   叶明远和容昭站在校外等待的人群里,目光关切又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她从远处走来,又看着她慢慢走向远处,夫妻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陈年对此一无所觉,她吃了午饭,回到宾馆沉沉睡了一觉,一直睡到曾老师来敲门,恍惚醒来,原来外面天色已经黑了。   五个人在楼下餐厅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曾老师就地开了个短暂的会议,见大家都神色疲惫,就放他们回去休息了。   走着走着,欧阳脚步慢了下来,他垂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你们先回去吧,我去找一下曾老师。”   秋杭杭和张玉衡对视一眼,无声交换了某些信息。   只有陈年毫不知情:“欧阳怎么了?”   “没什么事,”张玉衡说,“大概是紧张过头,找曾老师做心理疏导去了。”   这段日子,曾老师已经被他们四个人锻炼成了心理专家,办公室书柜里除了物理学相关外,也多了很多心理学的书。   用心良苦,为他们保驾护航。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次日复赛成绩出来后,陈年还是知道了欧阳情绪异常的原因,欧阳理论考试发挥失常,无缘接下来的实验考试。   为了不打击其他三人的士气,欧阳又是以笑嘻嘻的面孔出现,甚至还安慰他们,可谁看不出来他的心有多难受?   他的强颜欢笑背后,是那双几百个日日夜夜下来熬得通红的眼睛,是一套套卷子堆起来的汗水和努力,是多少人殷切的期盼……   然而,竞赛就是这么残酷,倒下的人止步于前,获得通行证的人还要继续前进。   9月22日,陈年、张玉衡和秋杭杭带着欧阳的遗憾走进了实验考试的考场,经历了另一个更加煎熬的三小时,再次出门时,简直犹如迎来一场新生。   告别省理工大学那天,欧阳哭了,先是双眼慢慢变红,然后是压抑地啜泣,最后大哭出声,陈年也跟着哭了,张玉衡也哭了,秋杭杭哭得浑身发颤。   这四个在理科楼303教室里一起拼搏奋斗一同欢声笑语,约好将来要考同一所大学的小伙伴,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不被现实划出的无形路口将他们分开。   他们一遍遍地重复并承诺——   不管以后大家去了什么地方,变成了什么模样,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啊!不管时光走了多远,也永远都不要忘记那段我们以最好青春作为赌注孤注一掷的日子……   曾老师看到这一幕,眼底也涌现一股温热,他摘掉眼镜,看向车窗外,阳光丰盛,树木葱郁,穿行过四季的风轻轻拂面,他看到了比这眼前一切更美好的东西。   一份清澈纯粹的青春和友谊。   9月底,全国物理竞赛复赛成绩公布,陈年和张玉衡秋杭杭都进了决赛,这个可喜的消息传到S市一中,又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省第一名比市第一名含金量高多了,所有质疑陈年在初赛中作弊的声音几乎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她的名字再次高调出现在校门口的LED宣传屏幕上,也有不少记者循风而来,争先恐后扑向一枝独秀的陈年。   连S市电视台也邀请陈年去上节目,不过,陈年婉拒了,当然这也是曾老师的意思,相比声名大噪,他更想要陈年在决赛前仍然保持一颗平常心,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过多的宣传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曾老师对陈年寄予的厚望,并不只是希望她在这条竞赛路上走得最远,然后顶着竞赛的虚名进入国内顶尖高校,泯然众人矣。不是他悲观,从事教育行业二十多年,看到过类似的血泪教训实在太多。   多少惊才绝艳的人,在名利场中迷失初心,如昙花一现,最终被现实的滚滚洪流吞没,可叹可悲!   这孩子在物理上有天赋,又勤奋谦虚,肯吃苦下功夫,只要一直走下去,将来在物理领域必定会有一番建树。   物理决赛定在十月底,具体时间还没出来,曾老师给三个学生放了两天假,让他们回家和亲人团聚,顺便好好放松一下。   陈年回到了桃源镇,一是想拿些秋天的衣服,二来恰逢爸爸陈烨的冥寿,每年这个时间妈妈都会回来,母女俩一起上山,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一家团圆了。   奇怪的是,今年妈妈那边却没什么消息,陈年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听,最后妈妈只回了一条信息,说是她这几天要赶一批出国的货,实在太忙,抽不出时间回来。   陈年有些生气。生自己的气,如果妈妈不是为了赚自己上学的费用,怎么会忙得连这么重要的日子也回不来?   其实妈妈不用这么辛苦的,等上了大学,她可以去打工,多辛苦都不怕,反正她还年轻,可妈妈哪次听进耳朵里了?还反过来安慰她,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认真学习,赚钱是妈妈的事。   既然妈妈回不来了,陈年只好独自拎着木篮子上山。   爸爸生前喜欢喝的小酒,她早就准备好了,还带了几样点心,一一在墓前摆好。   陈年看着泛黄照片里的男人。生命在黄土下安息,照片却还要经受人世间的风吹雨打,那张轮廓其实已经看不怎么清楚了,只依稀看到是国字脸,笑得很憨厚,应该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可惜,他对她来说太陌生了,尽管他是给了她一半生命的爸爸。   陈年和爸爸说了很久很久的话,聊生活聊学习聊未来,天南地北地聊,她还帮妈妈说好话,让爸爸不要责怪妈妈的缺席。   回应她的,只有轻轻吹过的风。风带来一股线香和香烛燃烧后的味道,并不好闻。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陈年准备下山,她揉揉发麻的双腿站起来,不经意一望,又看到了那座无名墓碑。   黑幽幽的大理石碑身,碑面干干净净,在阳光下发着光,耀眼刺目。   陈年若有所思起来。   这座墓碑怎么会出现在外公和爸爸的墓之间?难道……也是路家的人?可没有听说路家有什么人去世啊,就算有,这座无名墓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太不寻常了!   下面埋葬的人……是谁?为什么会连名字都没有?   太阳底下,陈年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第35章 第三十五坛花雕   陈年回家路上, 顺便去买了一把铜锁和牙刷。   说起来这也是一件怪事,上午她刚到家, 发现里屋的门锁不见了,找了一圈才在墙角湿润的青苔里找到,看上面的痕迹, 倒像是被人砸开的, 陈年没有怎么惊慌。   虽然说不上家徒四壁, 但家里最值钱的也就那台她妈妈花了100块钱买来的二手彩电, 还经常接收不到信号,平时都放在角落积灰, 更别说存折现金什么的了,要是真有小偷光顾, 注定要两手空空失望而归的。   陈年屋里屋外检查了一遍,彩电还在, 花雕酒也还在, 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更是一样都没少,倒是……她的牙刷不见了。   一把几块钱的牙刷有什么好偷的?何况那还是她用过的牙刷。   张艺可曾经说过有些变态专门喜欢偷女孩子的贴身衣物, 以满足自己某种畸形的欲望,想到自己的牙刷可能也……陈年阵阵头皮发麻, 手臂上也迅速起了鸡皮疙瘩。   她不要再想象下去了, 尽管牙刷不翼而飞是铁板钉上的事实。   陈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葡萄架上的葡萄到了季节因为没有人采摘, 大都成了鸟儿、蜜蜂和蝴蝶们的点心, 没有了果实的点缀, 叶子依然绿意盎然,上面窝着的水珠,折射着午后的阳光,像一粒粒碎钻。   水井边环着一圈青苔,色泽嫩绿,应该是雨后新长出来的。   周围还是她熟悉的一切。   陈年走到矮墙边,一不小心惊扰了隔壁栖息在树上的公鸡,那双豆绿色的小眼睛很是受惊地瞪了她一眼,抖擞着双翅跳下去了。   舅舅家也是安安静静的。   一路从镇上回到家,从街头巷尾的热议中,关于舅舅舅妈的事,陈年已经整理出一个比较完整的版本,他们从叶伯伯那儿得到了一笔丰厚的报酬后,立刻去县城买了一套房子,有人说是全款,也有人说是贷款,说法不一。   舅妈还去做了试管婴儿,这是桃源镇有史以来的第一例,也帮舅妈赚足了面子,她昂首挺胸走在镇上,人们看着她的肚子,啧啧称奇,说她随身带着一个聚宝盆。   可不就是聚宝盆吗?听说做试管婴儿整个流程下来要十多万呢,这年头谁家生孩子这么金贵的?从这么一个金窝里生下来的儿子,将来必定也是大富大贵的命。   何况,不是还有路招弟这么一棵摇钱树吗?养育了她十几年的恩情,是一笔钱就能清算完的?苗凤花这条盘踞在桃源镇的吸血蚂蟥,按照她不知餍足的性子,尝到了甜头,哪有这么容易收手?   风水轮流转。镇上所有女人,包括过去明里暗里嘲讽过苗凤花是只生不出蛋的老母鸡的女人,全都羡慕起她来,连以前和她结下梁子的老豆腐西施,也在一个月光淡淡的夜晚和儿媳妇带着礼品前来,腆着一张老脸,低声下气地说了许多讨好的话。   曾经险些大打出手,在言语上杀个你死我活的纠纷,也被稀释成了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不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吗?   这方一主动低头,那方考虑到要为生儿子多多积德,又看在赔罪礼品还算丰厚的份上,双方愉快地握手言和,恢复了和谐友好的邻里关系。   陈年摇头笑笑,大人的世界真是太复杂了,人与人的关系也因为掺杂了利益变得庸俗不堪,不复纯粹,可她还是很想长大,只有长大以后才能把压在妈妈身上的重担移到自己肩上。   想到这里,她拿出手机,给妈妈发了一条信息。   “妈妈,你说奇不奇怪,有一座墓出现在外公和爸爸的墓地之间,最重要的是,墓碑上没有一个字,也不知道是谁的墓,明明清明扫墓时还没有的。”   看到这条信息的程立学,忍不住老泪纵横。   孩子,那是你妈妈的墓啊,是我亲手把她葬下去的,不在墓碑上刻字,也是你妈妈的遗愿,她千方百计想瞒着你她去世的消息。   她把手机交给了我,之前发给你的每条语音都是她病重时事先录好的,为了不让你听出声音的异样,她强忍着悲痛录了一遍又一遍……   可这些事,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让陈年知道呢?那她妈妈的所有心血不是都白费了吗?   程立学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复陈年,可又怕她起疑心,在路如意留下的一百多条录音里挑了很久,也没挑到合适的,最后只好回了两句话。   “可能是别人家的墓吧。年年,你什么时候物理决赛啊?”   前半部分猜测,后半部分疑问。人的注意力会更容易被问题吸引。   果然不出程立学所料,陈年回道:“听曾老师说在十月底,不过还不知道哪天呢。”   程立学模仿路如意的语气发了一大段鼓励的话过去,成功打消陈年的疑虑,结束聊天后,他觉得偌大的屋子冷清得令人窒息,放下手机,拄着拐杖走到外面去,双眼被天上火辣的阳光钢针般狠狠一刺,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那边,陈年在家里住了一夜就回到S市一中,开始了新一轮的封闭集训。理科楼303教室里没有了欧阳的身影,显得更加空荡了,连笑声都少了很多。三人都尽力忽视心底的失落和遗憾,全身心投入到物理决赛的备考中。   决赛及颁奖大会的时间也出来了,就在10月31日到11月5日,地点定在A市。   随着考试日期的临近,气氛更加紧张,连向来沉稳的曾老师都焦虑得整夜睡不着觉,更别提三个学生了,眼底清一色的黑眼圈,疲惫神色也跟复制粘贴似的,曾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个个神经都高度绷着,随时都可能断掉,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于是,在决赛前两天,曾老师跟学校请示并得到批准后,带着陈年、张玉衡和欧阳、秋杭杭出去玩了一天,上午去郊区农家乐摘西瓜、钓鱼摸虾,中午满载而归回了市区,又包下一个KTV包厢,让他们尽情唱个够。   曾老师被四个学生怂恿着自己也点了一首《上海滩》,唱得那叫一个淋淋尽致。   欧阳是最捧场的一个,欢呼声最高,几乎把手掌都拍红了,他真开心,就算如今不在尖刀班了,但大家都记得他永远是尖刀班的一员。   晚上五人还去看了一场电影,青春文艺片,酸酸甜甜。   不管以后散落天涯何方,四个学生恐怕都难以忘记十月底的这一天,也不会忘记那个陪他们一起吃喝玩乐,如严父又像慈母的曾平凡老师。   这是他们青春里共有的最美好回忆。   10月31日,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决赛准时在A市举行。   来自全国32个省市的共计368名学生,在经过为期七天的激烈角逐后,终于为过去将近一千个日日夜夜的拼搏画下了或圆满或遗憾的句号。   11月5日,物理决赛正式落下帷幕,这次总共决出100名金牌,122名银牌和146名铜牌,其中获得金牌的前50名进入国家集训队,在经过系列考核后将有13名学生正式进入国家队,前5名将代表国家参加明年七月在英国举行的国际中学生物理奥林匹克竞赛,另外8名参加明年五月在越南举行的亚洲奥赛。   陈年以理论加实验总分333的最高分一举摘下物理竞赛全国决赛的桂冠,同时也是进入国家集训队的唯一女生,张玉衡和秋杭杭虽然也获得了金牌,但他们分别排名51、73,无缘进入国家集训队。不过他们的成绩也是相当漂亮了,保送A大和B大都不会是什么问题。   当晚,颁奖典礼在A市一中举行。   第一项议程是由中国物理学会秘书长王明章先生上台发言,他先是简单总结了从预赛、复赛到决赛的历程,并表达了自己对获奖学生的衷心祝贺和殷切期望。王秘书长的讲话持续了十分钟左右,就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   接下来是由主持人宣读获奖学生名单,领导嘉宾为获奖学生颁奖,合影留念,整个过程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   再接着是学生代表发言,陈年自然是第一个上台,主持人在台上念了两遍她的名字,她才如梦初醒一样站起来往台上走去。   事实上,在知道决赛成绩那一瞬,陈年整个人都傻掉了,那种感觉就像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许久,终于看到了曙光,柳暗花明,鸟语花香……她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独自坐着发呆,但其实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完全是空白的。   发言稿是曾老师帮忙写的,陈年照着念了两句,忽然停下来,目光看向台下,那么多张年轻又陌生的面孔,无数双视线都在看着她,她把演讲稿对折叠好,脸上露出清浅笑容,落落大方地说:“曾经有很多人告诉我,女生是不适合学理科的。”   “可是我不相信。”她微笑着继续说,“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在场的所有学生都知道她此刻站在台上有多么不容易,被男生们众星拱月般衬托着的几个女生甚至抹起了眼泪。   在台下领导鼓励的目光里,陈年以一句话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物理学很美好,值得在座的各位为之奋斗一生!”   掌声雷动。   颁奖典礼结束后,陈年就被程遇风接走了。   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车里,陈年惊喜地发现程遇风特地给自己准备了一份作为奖励的礼物,“是什么啊?”   拿在手里怪沉的。   程遇风轻笑道:“看看不就知道了?”   陈年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一本崭新的牛津高阶字典,她一看到英文就头大,“机长,为什么……要送我英语字典啊?”   “以后不是要出国比赛?你的英语水平……”程遇风语气顿了顿,似乎在挑选委婉的词,可想到只有让她认清现实才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他故意严肃着脸,“实在不怎么样。”   陈年:“……”   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她不要面子的啊。 第36章 第三十六坛花雕   虽然内心无力地反驳着, 但陈年还是觉得程遇风的话很有道理,她的英语是该捡起来了,根本不用做什么调查,她万分肯定自己是这批国家集训队里英语水平最渣的, 到时如果真有机会参加比赛,岂不是要把脸丢到国外去了?   事实上,她对自己进入国家队这件事是很有信心的。   虽然没有什么面子包袱,过去几年拖着英语和语文的瘸腿, 还不是照样行走如风?可将来要是以国家队的身份出去, 丢的不只是她一个人的面子,想想就脸如火烧。   然而英语荒废了这么久, 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捡起来的啊。何况她的大部分时间和经历都集中在物理上。   看来只能临时抱佛脚见缝插针地学习了,至于跟谁学呢, 眼前不正好有一个非常适合的老师吗?机长在美国待过,平时又常飞国际航线,英语张口就来,不知道多标准流利。   “机长, 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当你的学生呢?”   程遇风侧头看了她一眼, 唇边抿着淡淡笑意, “可以是可以,不过,学费很贵的。”   不是吧, 这么见外, 居然还要收学费?   中招这么多次, 陈年怎么会不清楚他的套路,肯定又是在逗着她玩呗,于是她见招拆招,“多贵?”   “唔,”程遇风认真想了想,“可能就是一盘两种口味的青椒土豆丝那么贵吧。”   “哎,”陈年轻咬下唇,有些发愁地叹气,“这道菜真的很贵。”   祖传手艺,无价之宝,外面都吃不到的。   “所以,”她很快做出决定,“我要申请无限期学时,直到英语学得跟你一样厉害为止。”   陈年的算盘打得不知多美,和机长一样厉害的英语水平,怎么着也要几年吧?这几年时间要是还不够近水楼台先得月什么的,那她也太失败了。   “成交。”   陈年心中早已是繁花怒放的光景,语气却非常虚心,“程老师,以后请多多指教。”   程遇风没说什么,回了她一个很深的眼神,目视前方时,路边的灯光从他线条分明的侧脸滑过,深邃眸子里的笑意也仿佛被点亮了似的,不知有多勾人。   陈年看着窗外陌生的路标,这才想起来问:“机长,我们要去哪儿?”   “我们去你……叶伯伯家吃饭。”   陈年五点出头就已经吃过晚饭了,现在确实是饿了,她看看时间,九点多了,叶伯伯家这么晚吃饭的吗?   事实上,天刚黑时,叶明远和容昭就进厨房忙碌了,夫妻俩想亲手为女儿做一顿晚餐。平时负责厨房的佣人被他们叫出去,以为自己快要失业了,惴惴不安地在客厅看电视。   两人总共做了十菜一汤,摆了满满一桌子。佣人刚摆好碗筷,程遇风和陈年就到了。   容昭在楼上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下来,看到站在门口的陈年,立刻笑着迎上去,“年年,你来了。”   “阿姨,晚上好。”   “好,”容昭牵着她软绵绵的小手,“真好。饿了吧,快过来吃饭。”   “阿姨,我想先去洗手。”   容昭直接把她带进洗手间,帮她挤了洗手液,然后站在一边等。   陈年洗着手,不经意扫过镜子,撞进了一道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的目光,顿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叶夫人此时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当初母女俩相认后,她看路招弟的眼神,那么柔软,又充满了母性的怜爱和疼惜。   这是母亲看女儿的眼神。   甚至……陈年产生了错觉,如果两人借着镜子继续对望下去,叶夫人会上前把她紧紧抱住。   陈年摇摇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出脑海,她抽出两张纸巾擦干手,跟在容昭后面走了出去。   看到饭桌上丰盛的菜式,陈年又是吃了一惊,难道还有其他人要一起吃饭吗?   这个疑问很快得到解答,最后只有四个人落座。   陈年面前的汤是叶明远盛的,蓝白印花瓷碗,盛着淡绿色汤水,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杂质,连油花都不见,陈年觉得这汤像极了以前在家里喝的白菜汤,为图方便,水开了就丢白菜下去,不放花生油,只撒少许的盐,可她喝了一口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汤水看着清淡,但实际上口感丰富,入口清甜、醇厚,香浓,最后又回归到淡淡的甘味,极具层次感,回味无穷。   哪里是白菜开水能煮出来的?   陈年不舍得一下喝完,小口小口地喝着,要是妈妈也能喝上这么棒的汤就好了,她喝完最后一口,看向叶明远,“叶伯伯,这是什么汤啊?”   叶明远不答反问:“好不好喝?”   陈年用力点头:“特别好喝!”   这汤容昭熬了足足六个小时,看到女儿这么喜欢,她别提多有成就感了,“这是翡翠汤。如果你喜欢的话,妈妈……”   两个字放出去,掷地有声,再也收不回来了。   陈年表情明显一怔,几乎是惊愕地看着容昭。   叶明远适时地打圆场:“你阿姨的意思是,这道汤妈妈们都会做。”   “对对对,”容昭也跟着笑,“我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是这样。   “也不一定的,”陈年耸耸肩,“我妈妈就不会。”   其实妈妈是太忙了,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熬汤。   “不是说饿了?”程遇风用公筷夹了一块甜酸排骨放进陈年碗里,“快吃吧。”   容昭也夹了水晶虾给她,“不用客气的,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   “比赛这么辛苦,”叶明远也说,“多吃点。”   于是,陈年的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成了一座小山,她吞了吞口水,怎么有一种他们在喂小猪仔的感觉?   妈妈从小教导不能浪费,陈年把碗里的饭菜全部吃完,肚子已经很撑了,容昭又送上水果拼盘和点心,她实在吃不下,下意识看向程遇风。   求助!   程遇风收到信息,和容昭说了两句话,容昭点点头,笑着看陈年一眼,把东西端走了。   陈年松了一口气。   饭后,四人在客厅聊天,陈年接到曾老师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酒店。陈年也打算回去了,没想到容昭忽然提议:“年年,要不你留下来住一晚吧。”   啊?   叶明远感觉到妻子在轻扯自己的袖口,他也开口说,“是啊,太晚了,还是留下来吧,就睡招弟的房间。”   “叶伯伯,这样太麻烦你们了。”   夫妻两人异口同声:“不麻烦,不麻烦的。”   盛情难却。   最后陈年还是留下来了。   洗漱完,躺在大床上,裹着暖和的被子,只露出个脑袋,陈年惬意地叹了一声。招弟的房间也太大了吧,简直比她家还大,而且还这么好看!   床头上有一排按钮,陈年按了一下,头顶的天花板上出现一片深蓝色星空,再按,星空变成了极光,继续按,极光变成了流星雨……   如同身临其境,美得令人叹为观止。   好幸福啊!   一门之隔。   叶明远和容昭站在外面。   “明远,”容昭靠在丈夫肩上,笑得眼眶发红,“我们的小叶子……回来了。”   “嗯。”叶明远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他有些哽咽,“……回来了。”   容昭语气充满憧憬和幸福,“等到了一月份,我们一家人就可以真正团圆了。”   “是啊。”   这一天他们等了太久太久,好在它终于快来了。   “我们也回去歇息吧,明天早点起来做早餐。”   “女儿很喜欢我熬的汤呢,她喝得多开心。”   两人轻声细语的说话声渐渐远去。   大概是真累坏了,没有任何的不适应,陈年在浩瀚星光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家里的小院。   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泼淡墨似的深深浅浅一片,她蹲在水井旁边的树下挖蚯蚓,准备去后山小溪钓鱼,妈妈拎着行李袋从屋里出来。   “年年,妈妈走了。”   妈妈又要走了吗?   陈年扁了嘴角,眼底噙着泪花,“妈妈这次也不带我一起走吗?”   “年年乖,”妈妈动作很轻地帮她擦掉眼泪,“妈妈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外婆,知不知道?”   不会再回来了?   她抱着妈妈的腿嚎啕大哭,转眼间妈妈就消失了,她双手抱着一棵树,眼泪大颗地砸落,滚入湿泥中,脚边零星有几条肥嘟嘟的蚯蚓缓慢蠕动。   “妈妈!”   陈年冷汗淋淋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脏撞得胸前发疼,她用手压了压,不停地安慰自己,“只是一场梦,梦而已,不是真的。”   陈年花了十几分钟平息心情,跳下床穿了拖鞋进浴室,正刷着牙,容昭敲门进来了。   容昭给女儿准备了一条漂亮裙子。   嫩绿色,柔软的质地,做工精致,裙摆的绣花栩栩如生,陈年穿上后,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   像变魔术一样。   其实她本来底子就长得好,就算平时穿校服也是难掩清丽之色,稍微打扮一下就有如锦上添花,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真好看。”   陈年听得微微红了脸。   容昭又说:“年年,我再帮你编两根辫子吧。”   陈年的头发已经过肩了,发质很好,乌黑发亮,容昭手里拿了一把小木梳,轻轻地从上梳到底,一颗心也跟着软得一塌糊涂。   容昭从小就听长辈说,头发长得好的女孩子命也好,尽管中间有过十几年的分别,但她的小叶子遇上了善良的养母路如意,又被教得这么好,兜兜转转,最后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她身边……   容昭对路如意有着太多太多的感激和敬意。   “阿姨?”   容昭回神:“好了。”   “小时候我妈妈也经常给我编辫子,”陈年笑得眉眼弯弯,在两条辫子的衬托下,一张小脸更显得俏丽生动,“不过她没有阿姨您编得这么好看。”   容昭心情微涩。   宝贝,以前妈妈也经常给你编辫子,那时你窝在妈妈怀里,也是甜甜笑着,不知道多乖,只是后来妈妈再也没有机会了……   容昭笑笑,“下去吃早餐吧。”   早餐也几乎延续了昨天晚餐的夸张风格,琳琅满目,种类多得惊人,陈年暗暗心想,怪不得路招弟这么快就胖了,这样的吃法,不胖起来才出奇。   吃完早餐后,叶明远开车送陈年回酒店,容昭自然也是跟着一起去。   曾老师已经带着张玉衡和秋杭杭等在酒店门口了,今天上午三个学生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和心仪的大学签约。   看到从车上下来的陈年,秋杭杭第一眼险些没认出来,要不是她朝他们走过来,还挥手打招呼,他直接就当陌生人忽略过去了。   “曾老师。”   曾老师笑了一下,看向陈年身后的叶明远夫妇,心想这就是昨晚陈年电话里说的亲戚了,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们进去吧。”   国内各大名校的咨询台前都围着不少学生。   陈年、张玉衡和秋杭杭目的明确,直奔A大所在的区域,记者们也紧跟其后——从陈年的身影在酒店门口出现开始,她已经吸引了全场最多的关注。   A大的老师们看到她,激动得像是如获至宝。   九点十分,陈年握着笔签下自己的名字,正式和A大签约,接下来只要通过政审和体检,明年九月她就会成为国内最顶尖学府A大物理系的一名大一新生。   张玉衡和秋杭杭也分别成功保送A大数学系和计算机系。   中午,叶明远请曾老师和几个学生一起吃饭。一顿饭下来,气氛和谐,宾主尽欢,曾老师因为心情好,一不小心喝高了,被张玉衡秋杭杭扶着回了酒店房间。   陈年想趁着午休时间去找妈妈,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叶明远和容昭千方百计阻拦,没有成功,又担心陈年一个人,最后叶明远还是把她送到了纺织厂门口。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陈年没有事先给妈妈打电话,想给她一个惊喜。   可是,当陈年向门卫处的保安打听自己妈妈时,年轻保安从桌上抬起头,脸上交错印着几道睡痕,他揉着惺忪睡眼说,“路如意?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啊。”   “怎么可能?!”陈年急了,“麻烦您帮忙查一下。我妈妈在这里工作好几年了……”   保安是新来的,厂里的人都没认全,爱莫能助地摊手,“要不你直接给她打个电话吧。”   陈年喃喃自语:“她不会接的。”   多长时间了?从六月份到现在,她给妈妈打了多少次电话,可哪次是接通过的?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可陈年完全没有一点儿头绪。   这时,一个挎着包的中年女人骑着电动车进门,保安连忙叫住她,“敏姐,你在厂里也有十年时间了,知不知道一个叫路如意的人啊?”   中年女人停下车,好奇地打量了陈年一眼。   陈年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走过去,“阿姨你好,你认识路如意吗?”   “你就是如意的女儿陈年?”敏姐问。   敏姐和路如意同宿舍同一条流水线好些年,最常听她提起的就是自己的女儿。   “是的,她是我妈妈。”   敏姐说:“你妈妈不在这里了,她三月份就辞工了。”   “那她去了哪里?”   敏姐想了想,“好像是给一户人家当保姆去了吧。”   陈年又问:“我妈妈……没什么事吧?”   敏姐哈哈哈笑道:“能有什么事?我们这里几个姐妹不知多羡慕她找了一份高工资又清闲的工作呢,听说只是陪老人说说话,做些家务事。”   容昭听到这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她上前揽住了陈年的肩,平生没说过什么谎话,此时也说不出来,只是无声地安慰着。   回去路上,陈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容昭看得也紧皱眉心。   半个小时后,车子开进叶家,停在别墅前,陈年下车,思绪还是乱糟糟的,她想了很久,拿出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   熟悉的铃声随着陈年走进屋子,变得越来越清晰。   这首歌是陈年唱的,那时还小,嗓音稚嫩,还走调,是她妈妈这么多年从未变过的手机铃声。   世间独一份。   不知世故的甜软声音还在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   陈年和客厅里拿着手机满脸不安的程立学相对,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   她想起了6月16日那天,她在飞机上做的梦,狂风大作后,阳光、葡萄架和妈妈都消失了。   她想起从A市回到桃源镇那天,在路上遇到了捧着骨灰盒的程爷爷,她前一秒刚给妈妈发了信息,后一秒就从他那里听到了一声“叮”。   她又想起那个能打通但是永远没有人接听的电话。   还有那个夕阳如血的黄昏,她看到的那座立在外公和爸爸墓地之间的无名墓碑……   还有,昨晚妈妈也在梦里告诉她——   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程遇风最先反应过来,他几乎是健步如飞地冲到陈年面前,但还有两三步的时候生生地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这个总是笑意盈盈的小姑娘,她眼里,像是在下着一场暴雨。   那么的绝望。   他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揪疼。 第37章 第三十七坛花雕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隐瞒了那么久的真相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浮出水面,程立学整个人僵硬如化石, 神经也高度紧绷着, 只觉得眼前一片昏天暗地。   知道陈年拿下了全国物理竞赛决赛的金牌,并进入国家集训队, 又顺利和A大签约,接二连三的好消息, 一切都如路如意所愿地实现着。   从程遇风那儿得知陈年在叶家,程老爷子是特地过来贺喜的, 可谁知道……   到底还是百密一疏。   这孩子这么聪明, 心思灵透, 本来就有所怀疑了, 看她表情,就算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但肯定已经猜到最终结果了。   程遇风也是第一次看见, 原来一个人眼里的光泽可以在一刹那间黯淡下去, 如同星光陨落, 只余幽黑死寂。   明明眼眶隐忍得发红, 陈年的眼泪却一滴都没有掉下来。   程遇风扶在她肩上的手稍稍加大了力度, 语气满是担忧,“陈年……”   陈年什么都听不见, 只看得到程遇风的唇在动,她的目光透过朦胧的水雾看向他, 紧咬的下唇松开, 胸腔里的呜咽声争先恐后涌出来, 她只吐出模糊的三个字,“我妈妈……”   不在了,是吗?   程遇风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找任何的借口隐瞒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陈年往后退了一大步,她茫然地看着四周,陌生,一切都那么陌生,她现在在哪里?她又要去哪里?   找妈妈。   对,她要回去找妈妈。   叶明远停好车,和容昭刚进门,就看到陈年脚步匆匆又慌乱地从屋里跑出来,两人开始还不明所以,但看到跟在陈年身后眉心紧蹙的程遇风,一下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容昭连忙去拉陈年。   陈年反应非常缓慢,双手被容昭握住了,她睁大眼看着眼前的人,其实只看得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感觉告诉她不是妈妈,她用力挣开容昭的手。   眼前是偌大的庭院,冬日暖阳照在身上,陈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只觉得浑身冰冷,像穿着短衫短裤光脚走在冰天雪地里。   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哪边才是回家的方向。   又有人拉住了她。   陈年下意识要挣脱,耳边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是程遇风,他告诉她,“我带你回去。”   她唇边溢出细碎的声音:“机长……”   “别怕。”程遇风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我带你回去。”   他看了叶明远和容昭一眼。   叶明远拥着轻声啜泣的妻子,朝程遇风点点头。   回S市的飞机上,陈年一言不发,只是望着舷窗外,视线尽头是蓝天白云,可她看的是更遥远的某个地方。   因为乘坐的是昭航的航班,不时有相熟的乘务员过来和程遇风打招呼,对陈年不免好奇地多看两眼,程遇风没什么心情,回应得礼貌又透着疏离的冷淡,乘务员察言观色,后面就没过来打扰了。   两人抵达桃源镇时天已经全黑了。   走过水仙桥,桥下水声幽幽,桥边人家亮着灯火,充满了人世的温暖。周围熟悉的景物,让陈年像注水的青菜般活过来了三分,她走得飞快,裙摆掠起冷风,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托起来。   程遇风紧跟在后面,路灯零星亮着,散发着清冷的光,那道纤细的身影前一刻晃在明亮处,不一会儿又幽魂般扑进了黑暗中。   她孤零零行走在这绵长的明亮和黑暗里,像在生与死、希望和绝望之间穿梭。   裙摆绊倒了陈年,底下是凹凸不平的青石路,她双膝跪地,发出一声脆响,却一点都不觉得疼。   程遇风赶紧上前去扶她。   没等他走近,陈年又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继续往前走。   她去往的不是家的方向。   上山的路程前所未有的漫长。   入夜后,山风凌厉如刀,在陈年裸露的肌肤上刮了一道又一道,她浑不在意,风又集结起来将她往后推,她用力咬住牙根,弯腰艰难前进。   辫子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一根,长发垂落肩侧,被风扯得乱七八糟。   墓地近在眼前了,陈年的脚步也凌乱不堪,双腿软绵绵的,提不上一丝力气,她几乎走几步就要摔一跤,但每次都在程遇风的手刚碰上她时又站了起来。   终于,陈年走到了那座无名墓前。   今晚没有月光,她整个人都淹没在黑暗中,脸上的表情干干净净,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山上温度很低,程遇风担心陈年着凉,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到她肩上,她没有一丁点儿的反应,既不哭,也不说话,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和墓碑对视着。   人在极度悲伤时是没有语言的。   可程遇风完全没有想到,如此开朗乐观、感情丰富的一个小姑娘,在知道母亲去世的噩耗后,她会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封锁自我。   一道墓碑,隔开的是生和死两个世界。   程遇风分明觉得,他和近在咫尺的陈年也在不同的世界里,她把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绝开了。   陈年在墓前站了整整三个小时。   风呼啸着从两人间穿过去。程遇风看看时间,十一点多了,他走上前,“陈年,我们回去吧。”   陈年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不点头也不摇头。   程遇风知道她此时已经筋疲力尽了,弯下腰来背她,等了一会儿,才感觉到有重量爬上后背,他稳稳地把她背起来,调整外套,把人拢得严严实实。   走了十几米远,程遇风感到两条胳膊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搂住了自己的脖子,喷在颈边的气息,濡湿温热,若有似无,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碎成了一片片。   他的声音透着沙哑,却很坚定,“不管发生什么事,还有我在。”   陈年悄悄收紧了搂着他的手,算是回应。   风大,晚上的山路又不好走,将近十二点时,两人才回到了陈年家。   程遇风放下陈年,找了张椅子让她坐,他看了一圈屋里,没找到热水壶,只好去厨房生火烧热水,又担心人不在眼前会出什么事,于是他把陈年带去了厨房。   有了第一次用木柴烧火的经验,程遇风顺利烧开了半锅水,往里面冲了凉水,试了一下温度,差不多了,他找来干净毛巾,给陈年擦脸、脖子和手,另外的一部分热水则留着给她泡脚。   程遇风此时才发现,陈年的两只鞋子都丢了,袜子脱掉后,双脚冷冰冰的,还泛着红,她的脚很小巧,他一只手就能握住,揉了几下,渡些温度过去,这才轻按进热水里。   泡完脚,程遇风帮忙用毛巾擦干,然后把陈年抱回房间,放到床上,用被子裹住。   被子太久没盖,一股潮湿的味道,可这时候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程遇风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柔声哄她,“睡吧。”   陈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程遇风带她回桃源镇,陪着上山,又把她背回家,细心照顾。陈年表面上虽然没有什么反应,但她能感觉得到,来自他的温暖和关怀。   知道妈妈离世的消息,她的心像经历了一场地震,处处是坍圮、荒芜和绝望。   和她血脉相连的那个人已经离去,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而身为唯一女儿的她却被隐瞒着,那么晚那么晚才知道消息,叫她如何接受?   如何去接受!?   陈年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被妈妈丢弃了。   她以后都没有爸爸妈妈了。   陈年整晚都没合眼,程遇风也是一夜无眠。   半夜时他又出去接了一通来自叶明远的电话,其实从落地S市机场开始,他们之间已经有过十几次通话,只不过有三次那边的人换成了爷爷程立学。   他们此时还在A市中心医院。   程遇风和陈年刚离开没多久,容昭就昏了过去,一边是伤心欲绝的女儿,另一边是昏迷的妻子,叶明远真是心力交瘁。   好在这次容昭的病情不算很严重,但为了保险起见,医生还是建议要留院观察两天。   叶明远时刻担心女儿的情况,可又走不开,还好那边有程遇风陪着,他的心才勉强平静了几分。   考虑到叶明远承受了双重的精神压力,程遇风并没有把陈年的情况全盘以告,宽言安慰了他几句才结束通话。   接下来的两天,陈年白天黑夜都待在墓地,双眼空洞地和无名墓碑相对。风来了,只吹动她的发丝,太阳出来了,没有给她带来温暖,只是把她的影子印画在墓碑上。   日升月落,好像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程遇风在旁边陪着,无声地纵容着她用自己的方式平息悲痛心情。   可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从登上回S市的飞机到现在,陈年一个字都没有说过,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给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让她去睡觉她就乖乖爬上床,却是整夜整夜地睁眼到天亮。   那双漂亮清澈的眸子如今已密布血丝。   她怎么可能不伤心难过?只是她把它们都压抑锁死在心底。   陈年太累了,她在墓前跪坐下来,把脸靠在冰冷的墓碑上,缓缓闭上了眼,像是要从上面寻找温暖。   曾经,她还让程遇风帮忙转告程爷爷,“逝者已矣,请他节哀。”   可当时哪里知道,那小小骨灰盒里盛装的竟然是她骨肉至亲,那么温柔善良疼爱她的妈妈,怎么突然间……说没就没了呢?甚至为了瞒住去世的消息,连墓碑上都没有刻字,成为了这山野间的一缕无名孤魂。   终究渡人不渡己啊。   命运的利刃没有落到自己身上,又怎么能感受到那种切开皮肤切断血脉剥掉骨头的疼痛呢?   妈妈,前方的路没有您陪伴,要是不小心摔疼了,谁来扶我?谁来安慰我?谁来抱着我哭?   一片黑影笼罩了过来,接着陈年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被很轻地移开,挨在坚硬温热的胸膛上,她能清晰听到阵阵心跳声。   “哭出来吧。”   她表情迷茫,似乎忘记了哭是怎么一回事。   “哭吧,”程遇风摸了摸她头发,语气比动作更温柔,“我在这里。”   这四个字像水龙头的开关,陈年的眼泪瞬间汹涌而出。   不是一滴一滴地掉,而是一串一串地,又快又急,如同骤雨扑荷叶,不一会儿程遇风胸前的衬衫就湿了大半。   陈年紧紧抱住了他,简直要嵌入他怀里,先是无声落泪,然后哭出了声音来,哭得歇斯底里、撕心裂肺,直到喉咙沙哑,变成了低低的啜泣。   她浑身发抖,泣不成声,“机长……我、我……没有……妈妈了……”   被眼泪浸润的心口瞬间变得无比滚烫柔软,程遇风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带着某种克制和抚慰。   “你妈妈只是先去了一个我们所有人最终都要去的地方。”   “很远很远的将来,她或许会在某个路口等你,就像你爸爸曾经在某个路口等她一样。”   程遇风又轻声说: “你还有我。” 第38章 第三十八坛花雕   陈年已经声嘶力竭, 在程遇风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和煦阳光照耀下, 她的眼皮鼻尖脸颊耳朵晕开深浅不一的红,眉心也紧紧皱着, 聚满了无言的哀伤,看着很揪心。   程遇风把她背回家。   这三天来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巨大压力把陈年彻底压垮了, 当晚她就发起高烧, 烧得不省人事,程遇风带她去镇上卫生院, 平日里那么沉稳淡定的人,一路上步伐却慌乱得不像话。   桃源镇的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大都是等它自然好,要不就是自己去山里挖些对症的草药煮水喝下去,或者在药店买药吃,稍微严重些才会上卫生院。要是有什么大病, 就会跑到县城或市里去治。   卫生院的医生从来没见过烧得这么厉害的人,不用探热针, 他的手刚摸上去, 就感觉好像摸到了一块烧红的木炭, 他再一看人,不得了了,脸苍白得血色全无,气若游丝, 怕是快不行了。   他哪里敢耽误, 告诉程遇风让他赶紧把人带到县城医院去。   程遇风和医生要了些降温的医用酒精, 火急火燎地把陈年送到了最近的县城医院,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   今晚没有月光,夜色浓稠,急诊科一片灯火通明。空气里除了消毒水味,还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走廊上,清洁工正拿着拖把清理地上的血迹。   五分钟前,一个因酒驾和重型货车迎面相撞,受了重伤的中年男人被送过来,现在正在手术室抢救。   程遇风把陈年抱到发热专科诊室,医生看一眼就知道这小姑娘情况不轻,他连忙放下手头上不那么紧要的事,全力治疗陈年。   折腾了半夜,几乎用尽各种可能的降温方法,陈年的高烧还没有要退下来的迹象,医生吩咐护士先把水挂上,然后等天亮再看看什么情况。   程遇风弓着背坐在病床前,手里轻握着一截输液管,冰冷的液体从他温热手心滑过,流进陈年手背的静脉血管里。   陈年的脸红得很不寻常,呼吸也时而急促,时而绵长,嘴里偶尔会发出虚弱的低吟,“妈妈……”   “不要……”   “不要……我。”   妈妈不要不要我。   程遇风用棉签沾了温水去润她干燥的唇,又轻轻握住她的手,那么小那么软,透着寒凉,他听着她模糊的碎语,只觉得胸口处窒息得快透不过气来。   将近午夜十二点,一道凄厉的女人哭声响彻整栋急诊科大楼,“啊!你还有没有良心啊,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就这样去了!你给我回来,给我回来,听到没有啊……”   后面就听不到声音了,不知道是被护士劝阻,还是哭晕了过去。   医院里从来都不缺生离死别。   一个生命的逝去,背后是一个残缺的家庭。   程遇风揉了揉疲倦的眉心,看着床上的人,目光坚定,他低语出声,“陈年,挺过去,我知道你可以的。”   对程遇风来说,这又是一个无眠之夜,虽然他的身体累到了极点,思绪却很清晰。幸好天亮时,陈年的烧退了下去,人还有些虚弱,但眼睛里多了一丝光彩。   她睁开眼,看到了守在床边的程遇风。   他的脸上满是倦意,下巴冒出了胡茬,身上的衣服已经没有往日每一次见面时的平整,衬衫皱巴巴的,最上面的扣子还随意松了两颗,有一种消沉的感觉。   陈年何曾见过他这副样子?   这三天来机长一直不眠不休地照顾她,如果没有他,她一定撑不下去。   陈年的内心对程遇风充满了愧疚和感激。   “机长……”陈年张口说了两个字,发现没有声音,喉咙又涩又疼,还痒痒的,她咳了两声才压下痒意,“谢谢你。”   “说什么傻话?”程遇风探了探她额头,已经是正常的体温,他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我去叫医生过来。”   医生正好带着三个实习生来巡房,检查过后,确认是退烧了,还夸了陈年几句才离开。   程遇风打电话让酒店送来两份清淡的粥,陈年真的饿坏了,吃得干干净净,程遇风倒是没什么胃口,不过在陈年的监督下还是吃完了。   程遇风收拾好餐盒拿出去扔掉。陈年也进洗手间用热水洗了把脸,被汗润湿的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她往上拨了拨,抬头时,看到镜子里有些陌生的自己,她愣了很久很久。   程遇风回来没看到她人影,听到洗手间的动静,也没去打扰,他拿出手机,把这边的情况告诉程立学和叶明远,让他们不用担心。   通话刚结束,陈年出来了,小脸上还挂着不明液体,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水珠,程遇风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抽了两张纸巾递过去。   “机长,你别担心,”陈年轻轻吸了吸鼻子,“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程遇风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是在宽慰他?   十八岁的小姑娘,懂事得令人心疼。   程遇风不禁想起二十岁时的自己,知道父母双双遇难的消息后,不知消沉了多少个日夜,才勉强走出那段最黑暗最艰难的时光。   后来的几年里,他从飞行学院毕业后,心无旁骛地投入工作,直到那沉甸甸的四道杠肩章压上肩膀,他真正懂得了生命的意义,也能在和爷爷聊起爸爸妈妈时,就像提起两个远行在外还未归家的人。   二十岁的他,远远比不上十八岁的陈年。   程遇风拿纸巾去擦她眼角,“以后想哭就哭出来,我的肩膀借给你靠。”   “那我再哭多一次。”   一次就好。   以后都不会哭了,她要一直开开心心地笑,妈妈在天上看着她呢。   中午时,路吉祥提着一袋水果过来看陈年。   说来也巧,昨晚那个送来急诊科的车祸病人闹了不小的动静,他在对面楼妇产科某个病房窗口看了一会儿,刚好看到程遇风抱着陈年进来,要在平时他肯定认不出来这个外甥女,可这段时间,他每晚都会做噩梦,不是梦到去世的妹妹路如意,就是梦到陈年,有时两个一起梦到,母女俩举着菜刀要找他算账……   到底是做了亏心事,又夜夜被噩梦缠身,他就想着多少弥补一下,也好为还未出世的儿子积积德。   苗凤花已经确定怀孕,但因为是做的试管婴儿,又是大龄产妇,医生建议她最好住院保胎,为了保住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命根子,她再不情愿也还是住了下来。   眼下,得知陈年已经知道她妈妈去世的消息,路吉祥更是坐不住了,而且,陪在陈年旁边的那个男人,虽然不怎么拿正眼看他,神色也清清淡淡的,可在那波澜不惊的目光注视下,路吉祥忽然产生了一种被洞悉所有真相的恐惧不安感,后背阵阵发凉,他没坐几分钟就找借口走了。   那矮胖的背影,像是逃命似的夺门而出。   “我舅舅也是很早就知道了,对吗?”陈年收回视线,她想起路招弟和自己提过,舅舅曾喝得酩酊大醉躲在后院哭,算算日子,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程遇风“嗯”了一声,“当时,他和我爷爷一起上山的。”   陈年没再说话了。   下午,她提出想回家,程遇风问过医生,得到允许后,办了出院手续,日暮西斜时分,两人一起回到了桃源镇。   火红的夕阳藏在云层后,周围霞光万丈。   陈年家的木门前,伫立着一道苍老的身影,正是从A市远道而来的程立学,这是他第二次来到桃源镇,可四周的一切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从前,路如意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过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连哪块青石板下隐居着蚂蚁他都一清二楚,旧地重游,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程遇风看到只有爷爷一个人过来,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就大概猜到容昭那边应该是又出什么事了。   “程爷爷。”   陈年对程立学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程立学慈祥地看着她,千言万语哽在心头,最后只是说了句,“好孩子。”   他给陈年带来了路如意的遗物。   一部碎了半个屏幕的旧红米手机、一个穿着发白红绳的玉坠,一支看起来很新的黑色录音笔,还有一张银行卡。   这就是路如意留给陈年的全部东西。   陈年伸出双手,纤细的十根手指都在抖着,缓慢地穿过稀薄染着金光的黄昏空气,她终于还是稳稳地接住了,用力按在自己心口。   就像抱住了妈妈,给了她最后一个离别的拥抱。   “我妈妈……走的时候……还……”   陈年摇摇头,不再问下去了。   一定是不安心的吧?   路如意走的时候,并没有完全合眼。明明知道不可能,可她的余光还是看着门口的方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在等自己在这个世间最牵挂的那个人。   她知道自己等不到的,但她依然要等。   年年,对不起啊,妈妈不是故意丢下你一个人的,不要怪妈妈。如果可以,妈妈多么希望能看到你长大成人结婚生子那一天,可妈妈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我妈妈是什么时候走的?”   程立学说:“6月16日晚上九点零七分。”   那晚,陈年就在A市的某个宾馆,她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惊魂未定,而她妈妈就在相隔不远的中心医院,走完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段路。   没有告别。   当晚,陈年把自己关进房间,手里握着笔,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写着,脚边层层叠叠堆了一堆废纸。窗外天色蒙蒙亮了,她这才走出来。   程立学年纪大了,身体受不住,昨晚就先去镇上宾馆休息了,只有程遇风留在陈年家,他守着陈年房间的灯直到夜深,不知不觉也在椅子上睡了过去,不过睡得不深,听到一点动静就醒来了。   “机长,早。”   陈年站在水井边刷牙,初冬清晨微弱的阳光照在她身上,肃穆的一身黑衣无形中被柔化几分,她吐出混着白泡沫的水,跟程遇风说,“我待会要上山一趟。”   程遇风发现她有什么不一样了,盯着她发间别着的一朵小白花,半晌才点点头,“好。”   没有吃早餐,两人一路迎着朝阳来到山上。   陈年在无名墓碑前蹲下,摸了摸冰凉的碑身,然后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把刻刀,在上面认真地比对了一番,“不知道合不合规矩,可我不管了。昨晚练习了很久呢,我一定会帮您把名字刻得漂漂亮亮的。”   以前,妈妈监督她练了一手好字,现在,她在墓碑上刻下妈妈留在世间的名字。   在陈年手下,一个“先”字露出了轮廓。   渐渐的,太阳已经升到中天了,暖和的光笼罩着陈年,她刻下最后一个“立”字,双膝弯下来,变成了跪的姿势。   她的视线专注地看着墓碑。   先母路如意之墓,接着是生卒年,最后是女儿陈年敬立。   这是整个桃源镇有史以来,第一座由女儿为母亲立的墓碑,上面的每一个字,端正庄严,由陈年亲手刻下,一笔一划都饱含了她对妈妈的眷恋和怀念。   陈年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我保送A大了,下个月还要出国比赛,这一切确实都如您所愿了,可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多可惜,您说是不是?”   “其实我并没有您想象得那么脆弱的……”   她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妈妈,您安息吧。”   以后,年年一定会好好的。 第39章 第三十九坛花雕   “机长, 我可能没有力气走回去了。”   陈年在地上又蹲又跪了很长时间, 双腿发麻,加上一夜未睡又没有吃早餐, 体力消耗太严重,她尝试了几次,才勉强站起身。   头晕眼花。   还好程遇风及时给她搭了一把手,这才没有重新摔回去。   程遇风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墓碑, 低声问:“好了?”   陈年点点头:“好了。”   她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当然还是会难过,但不会继续颓丧下去了, 妈妈也不会想要看到她这个样子, 所以她要尽快振作起来。   “那我们回去吧。”   程遇风蹲下身, 意思很明显了,他要背她回去。   陈年趴到他背上, 双手搂住他脖子,又回头看了一眼墓碑, 在心里跟妈妈告别:“妈妈, 再见。”   希望您在另一个世界已经和外公、爸爸团圆。   两个至亲都葬在这里, 绿水青山明月清风为伴,也不会再被红尘俗世烦恼所扰,将来不论陈年去了什么地方, 桃源镇永远是她生命中的根。   被一朵巨大白云遮住的太阳又重新露脸, 天地在一瞬间敞亮温暖起来, 陈年微微扬起头, 感觉阳光像一双温柔的手在轻抚自己的脸颊, 她张开手去接,风从白皙指间溜过去。   程遇风从地上的影子看到她的动作,眉心舒展开来,连日郁积在眼底的担忧也随之云淡风轻。   这个小姑娘外表看着柔弱,其实她比所有人想象得要坚强太多。至于她妈妈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或许永远都得不到答案了。   然而,不论对错,有一点是确定的,路如意一直以这世上最深最宽最广的爱呵护着陈年,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把她教成了一个善良坚韧的人,尽管她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   程遇风又想起了容昭,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容昭昨晚又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如今人还昏迷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这些年尽管她从来都不说,但大家都看得出来,她每次从死亡边缘线挣扎着往生的最大动力,就是她那失散多年的女儿。   好不容易才等来和女儿相认的这一天,就算再怎么艰难,她也肯定不会轻言放弃的。   至于陈年,程遇风莫名笃定,当她知道,这世上有两个和她血脉相连的人,十四年来,从未放弃寻找她,日日夜夜都在等她回家。她那颗柔软的心会深受触动,只要给足够时间,她会慢慢接受自己就是小叶子的事实。   陈年能明显感觉到程遇风的脚步变沉重了,“机长,你怎么了?”   “没事。”   可他看起来心事重重,不像没事的样子啊。   “真没事?”   “嗯。”   陈年就没有问下去了。   程遇风背着她走到山脚下,陈年想下地自己走,他没让,把她往上托了托,步履平稳地穿过狭窄小路,往镇上的方向走去。   身后弯曲的小路铺满了枯落的黄叶,阳光一照,仿佛闪着金光,金灿灿地蜿蜒着爬上山去了。   陈年下巴轻压在程遇风肩上,回头时脸颊不经意间蹭过他颈间温热的皮肤,心不受控制地飞快跳了两下,然后慢慢地贴了上去。   “机长,我跟你说个秘密。”   程遇风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她说——   “我喜欢你。”   不是因为刚从一场风雨中浑身湿透、跌跌撞撞走来,想着以一副可怜姿态博取同情,陈年甚至都没想过要得到程遇风的回应,她只是觉得人生短暂,各种意外随时都会来,喜欢一个人,就要光明磊落地让他知道,万一以后连说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呢?   她从来没有亲口跟妈妈说过一次“我爱你”,就算现在想说,妈妈也听不见了。   到了程遇风这个年纪,身边的同事大都在恋爱、成家的阶段,对他们来说,“喜欢”已经不具备什么价值了,“合适”才是最重要的参考标准,只要家世学历收入能互相匹配,没有太深的感情基础也可以很快进入婚姻殿堂。   恋爱和婚姻成了成人世界里的儿戏。   这方面程遇风受父母影响很深,虽然他们没能相守到白头,但二十多年来相濡以沫、恩爱如初,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彼此的手依然紧握。   程遇风不想随波逐流,他想要的是一份两情相悦的爱情,只是缘分可遇不可求。   以前不知从哪里看到一句话:我只有这一生,无法慷慨赠与不爱之人。   不过,他想,自己现在应该是遇到了,那个喜欢的、想要用余生去守护的人。   再等等吧。   外套口袋里手机震动,程遇风收回思绪,拿出来一看,是叶明远来电,他心念一动,微侧过头,“这几天你叶伯伯很担心你,要和他说说话吗?”   “好啊。”   陈年接过手机,划开屏幕接通电话,喊了一声,“叶伯伯。”   没有回应,她又把手机拿远一些,还在通话中,“叶伯伯,我是陈年。”   “是年年啊。”叶明远深深吸一口气,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让那边的人听出异样,“你现在怎么样了?”   “谢谢叶伯伯关心,”陈年乖巧地说,“我已经没事了。”   “没事就好……”   叶明远听着女儿那清软的嗓音,压抑已久的神经得到了片刻舒缓,他和陈年聊了将近半个小时,两人都走到家门口了,手机才回到程遇风手中。   叶明远告诉程遇风,容昭的情况已经暂时稳定下来了,不过还是要在医院休养一段时间,并请求他这两天多照顾陈年。   “叶叔,您放心,我会的。”   陈年看向程遇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这几天都陪着自己,那他的工作不是都被耽误了?她心里觉得很是愧疚,“机长……”   “我这几天休假。”程遇风边说边脱下外套,卷起袖口就进厨房做饭去了。   中午,程立学也过来和他们一起吃饭。程遇风做的三菜一汤,虽然清淡,但很合老爷子和陈年的口味,两人很捧场地全吃光了。   饭后,爷俩在院子里聊天。陈年则是回了房间,床边老旧的桌子上放着妈妈的遗物,她拿起录音笔,按了一下。   “年年,最近都还好吗?……用功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知道吗?妈妈在这边一切都好,不用记挂。”   陈年清楚地记得,这是她从A市回来桃源镇后收到的第一条来自妈妈的语音,她也是在那天遇到了程爷爷。   陈年还记得,到家后,外婆看到她很是激动,“如意你回来了!”   或许这世上真有母女连心吧,外婆虽然经常犯糊涂,可她有时比任何人都要清醒。那个下午,虽然她也什么都不知道,但她感觉到女儿回来了。   这次回来,就永远都不会再离开了。   陈年又点开第二条录音。   “给二十岁的陈年。二十岁的年年一定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在学校里肯定也有很多男生追,如果遇到喜欢的,就好好谈一场恋爱吧。但是千万记住,要学会保护好自己。妈妈以后都不在你身边了,受了欺负也没人给你撑腰,你要变得独立坚强,妈妈相信你可以做到的……妈妈爱你。”   “给二十一岁的陈年……妈妈爱你。”   ……   “给三十岁的陈年。妈妈想象不到三十岁的年年是什么样子,不过应该也当妈妈了吧?妈妈也升级当外婆了呢……不管年年长多大,在妈妈心里永远是个孩子。妈妈爱你。”   ……   “给四十四岁的年年。时间过得真快,年年终于也走到妈妈现在的年纪了,妈妈以前就是在这个地方停下的,现在的你是不是能从容地接受妈妈的离去了?接下来的风景你去帮妈妈看吧……希望年年平安快乐,长命百岁,妈妈爱你。”   陈年关掉录音,趴在床上,房间安静极了,阳光从窗台透进来,一抹亮光停在床上,柔和地笼罩着她微颤的上半身。   她抱着湿了大片的枕头,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睡到下午四点,陈年醒来,打开门走出去,程遇风和程立学还在院子里,两人齐齐看向她。   “我想……出去走走。”   程遇风点点头。   陈年出门了,程遇风和爷爷交换了一个眼神,也跟在她身后走出去。   陈年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只是不想待在家里了,每个角落仿佛都能看到妈妈往日的身影,每看到一样东西,都会想到妈妈曾用它做过什么,明明说好不再哭的,可这些细节就是能轻而易举把眼泪勾出来。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桃源中学。   多久了?   五个多月了吧,可陈年分明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一样,好像她昨天还在这里上学,今天只是重复昨天的步调,所以很自然地就走了进去。   经常迟到的缘故,门口的保安早就和陈年很熟了,看到她还一脸高兴地说,“你回来了。”   “是啊,”陈年说,“我回来了。”   和保安大叔聊了一会儿,陈年走进熟悉的校园,上楼,走到熟悉的班级,她在后门停了下来,看到讲台上的赵老师,看到黑板上的全勤栏写着41,又看看底下的同学们,视线惊讶一顿,她原来的课桌,居然还保留着。   像受了某种驱使,陈年走了进去,她的脚步很轻,全班除了赵老师外,没有人发现她的存在。   赵老师正语重心长地跟大家强调高三的时间有多宝贵,看到从门外走进来的人,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眼花,产生了幻觉,连接下去要说的话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脸上立刻有笑意漫开。   赵老师忽然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道物理题,同学们都看得一头雾水,不是在炖鸡汤吗,怎么又要做题了?   “这道题,让我们请陈年同学上来做。”   “赵老师,”有人起哄,“你不是被我们气糊涂了吧?陈年早就不在我们班了……”   这时,已经有很多人回头看到了教室后面的陈年,个个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哇!哇哇……”   教室一下乱成了菜市场。   赵老师花了好大力气才让大家安静下来,可那涌动的兴奋是怎么也压不下去的,陈年在众人惊喜又热切的目光里走上讲台。   “赵老师。”   赵老师笑着看她,给她递了一根白色粉笔。   陈年接过粉笔,开始解题。   几分钟后。   “赵老师,这道题太难了,我解不出来。”   赵老师哪里肯信,可一看黑板才知道原来是自己把题目都写错了,解得出来才有鬼,不过这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他整了整衣领,看向台下,“同学们,跟大家介绍一下。”   “我们桃源镇,不,是整个G省,有史以来第一位获得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金牌,进入国家集训队,并成功保送A大物理学院的女状元,陈年!”   赵老师一气呵成地说完了整句话,从熟悉程度来看,不难想象这话在他心里已经背得滚瓜烂熟,更不难从他的语气听出,他是多么地为陈年感到骄傲自豪。   简直是与有荣焉,如数家珍!   同学们掌声雷动,欢呼声简直快要把屋顶掀掉。   陈年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心底像有一股暖流缓缓流过,她眸底有久违的笑意溢出来。旁边的赵老师拍了两下她肩膀,“欢迎回来,未来的女物理学家。”   陈年顷刻红了脸,垂落视线。   第一排的平头男生朝她伸出了手,陈年愣了一下也伸手出去和他握了握,其他人也争先恐后地过来和她握手沾喜气……   赵老师也懒得维持秩序了,干脆由着他们闹去,他站在讲台上,露出老父亲般欣慰的笑容。   最后一个过来和陈年握手的是张小满,他从高一开始就喜欢她了,一直藏在心里,现在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A大啊,那可是国内最顶尖的大学,这两个字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鸿沟,终其一生他都不可能跨过去的。   张小满和陈年握手时哭了,一个将近一米八的大男生,哭得眼睛鼻子都红了。   陈年有些不知所措,安慰了他几句,他竟然捂着脸跑出去了……   陈年没想到自己回学校一趟,连各大领导都惊动了,她受宠若惊地像什么珍稀动物似的被围观了半个小时后才成功脱身。   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陈年走出来,一眼就看到门外榕树下立着的一道挺拔身影。   两人四目相对。   唇边抿着的淡笑绽开来,映着夕阳,灿烂夺目,她朝程遇风跑过去,“机长。”   ***   11月13日,陈年和其他入选物理国家集训队的四十九人一同前往A大集训,每天将近14个小时的高压训练,陈年靠着每晚听妈妈给自己留的录音硬是撑了下来。   月落日生,时间流水似的过去,五十多天的集训终于结束了。   陈年背着包一脸疲惫地走出A大南校门,同行的还有几个男生,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充满良性竞争的同台比试,惺惺相惜,他们已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陈年,你是直接回家吗?不考虑留在A市玩两天,放松放松?”有个A市本地的男生提议。   “是啊是啊。”其他几人也附和。   陈年摇摇头,“还是不了。”   “年年!”   陈年循声望去,叶明远和容昭正朝自己走过来,准确地来说应该是小跑,容昭跑在前面,叶明远担忧地跟在后面,两人的脚步都很急。   奇怪,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陈年正要打招呼,下一刻她就被冲过来的容昭紧紧地抱住了,冲力太大,陈年往后退了几步才稳住两人的身体,她感觉到容昭的眼泪噼里啪啦像断线珠子一样砸在自己脸颊、颈边。   “小叶子……我的……小叶子,我的……女儿……” 第40章 第四十坛花雕   陈年彻底傻眼了。   这是……怎么回事?   叶夫人这么用力地抱着她, 好像怕她跑掉一样, 还哭着说她是小叶子,可他们的女儿不是招弟吗?   陈年脑中毫无头绪,心口却因容昭滚滚而落的眼泪泛起一丝柔软的疼痛, “阿姨……”   “不是阿姨, ”容昭拼命摇头,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是你……妈妈啊!”   叶明远此的心情也是激动得无以复加, 又担心妻子的身体,时刻关注着她的情绪变化。   容昭在医院养病的这段日子, 很积极地配合医生的治疗,加上叶明远的陪伴和安慰, 她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 刚好陈年结束A大的集训, 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 夫妻俩觉得是时候该让她知道真相了。   按照叶明远的计划, 他们接到陈年后, 要去一个安静的、只有一家三口的地方, 然后他会从头到尾把事情跟她说清楚。   计划赶不上变化。血脉亲情这回事,是讲不了任何道理,也不能被计划的。   容昭看到从校门走出来的陈年, 先前所有做好的心理准备全面崩盘, 也顾不上时间地点是否合适, 她只想紧紧抱住自己的小叶子……   多少个午夜梦回, 小叶子造访她的梦境,哭得可怜兮兮的,一声声“妈妈”喊得她心都要碎了,可伸出手去,永远只能抱到一场虚空。   在母女俩分别十四年后,在人来人往、冬景萧瑟的A大门口,容昭终于如愿以偿。   陈年却越发迷茫了,今天不是愚人节吧,为什么阿姨说的话她一点都听不明白?她求助地看向旁边稍微冷静些的叶明远,“叶伯伯,是不是弄错了?”   “确实是弄错了。”   陈年刚要松一口气,叶明远又说,“不是招弟,是你啊。”   他看着她,笑得那么的温柔和幸福,眼底却有隐约的泪光闪动,“年年,你才是我们的女儿。”   “叶伯伯,阿姨,”陈年也心慌得有些想哭了,她目光无措又恳求地在叶明远和容昭身上流转,“你们不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我、我有爸爸妈妈的,我爸爸叫陈烨,我妈妈叫路如意……”   我怎么可能会是你们的……女儿?!   容昭感觉到陈年想要挣开自己,抱得更紧了。陈年被她抱得几乎喘不过气,小脸涨得通红,她从来不知道一个外表看起来温婉脆弱的女人竟然也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叶明远轻碰了碰容昭紧箍在陈年腰间的手,柔声说,“容容,松开吧,别吓坏孩子了。”   容昭这才松开陈年,但还是牵着她的手,生怕她下一秒就会在自己眼前消失。   “叶伯伯,能告诉我怎么回事吗?”   叶明远眼角带着连日来没怎么休息好的疲累,笑容却很温和,“我们回家说。”又定定地重复了一遍,“回家说。”   之前和陈年一起出校门,把这一幕全收入眼中的几个男生,目瞪口呆地看着黑色车子渐渐远去,A市本地的那个男生后知后觉地说:“刚刚那个中年男人不就是昭远集团的总裁吗?他是陈年的……爸爸?!”   有人接上去:“如果刚刚没听错的话,是的。”   可……陈年不是S市人吗?   陈年回S市的计划最终还是被取消了,她惴惴不安地坐在车里,旁边是容昭,坐得很近,两人的腿几乎挨在一起。   陈年看着窗外一闪而逝的景物,思绪乱糟糟的,她怎么可能不是妈妈的女儿?可是,叶伯伯和容阿姨又那么笃定,他们也不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如果她真的是小叶子,那么招弟呢?招弟又是什么?   疑问像一团乱麻打成了结,怎么都解不开。   车子开进叶家,某些记忆的画面又浮光掠影般地出现,陈年心里隐约有所预感,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甚至还指着墙边空着的某处,问程遇风那里是不是曾经种过一棵树。   这种想法得到了程遇风的证实。   所以,她之所以知道那棵树,并不是招弟无意间提起过,而是很可能因为……她小时候在这里生活过!   陈年的脸色刷的一下全白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接受接下来的真相,也不知道如何应对突然降临在自己十八岁人生中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不管怎么样,最终还是要去面对的,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叶家客厅里,佣人都去外面忙碌了,三人的沉默衬得偌大的空间显得更为空旷,几乎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叶明远详细地把苗凤花偷龙转凤、瞒天过海的计划告诉了陈年,语气听不出一丝愤怒,他尽量平铺直叙地把事情说明白,尽管苗凤花从中作梗,但如果没有她,人海茫茫,或许他们一家三口不会这么早团圆,又或许这辈子都没有机会……   陈年艰难地消化着他的每一个字,一手被容昭握着,另一手搭在自己膝盖上,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叶明远又把DNA鉴定报告递给她。   陈年认真细致地看了三遍,许久许久后,她紧抿的双唇间才抖出声音来,“我想,再去验一次DNA,可以吗?”   当然可以。   叶明远把她们母女俩带去了A市最权威的鉴定机构,DNA亲子鉴定加急服务,当晚工作人员就把鉴定报告送到了叶家。   白纸黑字,尘埃落定。   陈年再也没有别的疑问了,她当初是怎么由小叶子变成了陈年,这个秘密也已随着路如意的去世,永远深埋地底。   “让我自己一个人好好想想,好不好?”   叶明远搂住妻子的肩膀,“给孩子一点时间,你也累坏了,先去休息吧。”   容昭再怎么不舍,也不愿意逼陈年太紧,只好点头答应了。   陈年上楼回卧室,刚踏上第一节楼梯,听到身后不约而同传来两道哽咽又带着笑意的声音,“小叶子,欢迎回家。”   她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冲过去,张开双手抱住了叶明远和容昭,在他们两人反应过来之前,她又迅速松了手,身影很快在楼梯拐角处消失了。   夫妻两人留在原地,相拥着喜极而泣。   陈年回到房间,连灯都没有开,直接靠着门滑落在地板上,双手抱着膝盖,头深深地垂下去。   四周的黑暗给了她暂时的安全感。   不知道呆坐了多久,陈年听到手机“嗡嗡嗡”震动起来,乍然亮起来的光让眼睛不是很适应,她眯着眼划了两下才接通电话,“机长。”   “还好吗?”   程遇风刚结束完一场从A市飞巴黎的长途飞行,按照程序办完离机手续并上交相关材料后,离开戴高乐机场,在坐机组车前往酒店的路上,他算算国内时间,还不算很晚,于是就给陈年打了个电话。   陈年本来思绪就混沌,听程遇风这么问,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机长,你也是早就知道了对吗?”   “是。”程遇风给了肯定答复。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想象着小姑娘不知所措的模样,程遇风的心紧了一下,眸色也跟着深了几分,语气却放得很轻柔,像哄人似的,“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是吗?”   确实是有答案了。   “我想,不如就顺其自然好了。”   程遇风轻笑:“那就顺其自然吧。”   “嗯。”   “不要想太多,早点去休息。”   “好。”   可陈年哪里睡得着呢?今晚对于她,甚至对叶明远和容昭来说,都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陈年安静地躺在大床上,全身线条绷得笔直,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头顶天花板上的星空,它有时映出路如意清瘦的脸庞,有时又变成满脸心碎绝望的叶明远和容昭……   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以接受啊。   她真的是小叶子,这十几年来,爸爸妈妈从未放弃寻找她,他们等了她十四年,日夜都在盼望她回家,和他们相认,并不会改变路如意永远是她妈妈的事实。   如果妈妈泉下有知,应该也会为她找回亲生父母而感到欣慰的吧?   窗外的天色大明了。   陈年睁着一双通红的眼,从床上爬起来,进浴室洗漱,顺便洗了个澡,衣柜里放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全是按照她的尺寸量身定做的。   毫无疑问,这是容昭的手笔。   陈年在衣柜前站了好一会儿。   暑假时,叶明远和容昭天天风雨无阻地把汤送到学校,那时陈年还以为自己是沾了路招弟的光,还有第一次住在叶家的那晚,容昭情不自禁说出来的那声“妈妈”,以及次日早上,容昭亲手帮她梳头编辫子……现在想想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他们在暑假前应该就知道真相了,但为了不影响她的比赛,用心良苦地瞒到现在。这几个月,他们到底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在等待?   陈年挑了一件粉色外套穿上,关门下楼。   叶明远和容昭天没亮就起床了,一大早就在厨房准备早餐,也不知道陈年的口味,就什么都做了一些。   当陈年看到摆了满满一桌的早餐,有了前两次类似的经验,她已经一点都不感到惊讶了。   容昭满脸笑意地过来拉她的手,“年年,快来吃早餐。”   叶明远端着两杯热好的牛奶出来,一杯放在了陈年面前, 另一杯给了容昭,看着母女俩几乎如出一辙的姿态,他觉得人生最美好的事也莫过于此了。   吃完早餐,容昭兴致勃勃地带着陈年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   “那是你爸爸给你做的秋千,小时候你最喜欢玩秋千了。”容昭陷进了回忆中,“有一回你从上面摔下来,不哭不闹地坐在地上,反倒是带你的保姆急得都哭了。”   “还有啊,”容昭又指给女儿看,“那里原本有一棵桃树,是你出生那年我和你爸爸一起种的,不过自从你不见了以后,桃树也慢慢枯萎了……”   还有这么神奇的事。   容昭笑笑,“等哪天,我们三个人再重新种一棵。”   陈年点点头,“好。”   刚走进后院小花园,陈年接到物理学会黄老师的电话,得知自己进入国家队的好消息。   在经历了五十多天的魔鬼训练和一系列严苛考核后,经过国家物理学会的审查和中国科协的批准,国家队名单最终确定,此次入选的一共有13人,其中,包括陈年在内的5人将代表国家参加7月在英国伦敦举行的国际中学生物理奥林匹克竞赛,其他8人则是参加5月份在越南举行的亚洲物理竞赛。   “宝贝真棒!”容昭喜上眉梢,在陈年脸颊亲了一下,“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爸爸!”   陈年羞赧地低下了头,耳根红红的。   叶明远正在书房开一个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见容昭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刻满脸紧张,听妻子喘着气断断续续说完,他微笑着看向屏幕,“抱歉,各位,临时有重要的事,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   两分钟后,陈年站在落满阳光的枯黄草地上,看到叶明远和容昭朝自己走来,她眸底似雨后晴空,笑意如簇簇薄云,轻软交叠,被风一吹,从眼角溢出来。   妈妈,您看到了吗?   从今以后,这世上又有两个人像您那样疼爱年年了。   ***   第二轮、第三轮集训结束后,紧接着,7月悄悄来临。   7月16日,国际中学生物理奥林匹克竞赛在伦敦正式举行,这次竞赛一共有来自86个国家和地区的398名选手、167名领队和78名观察员参加。   经过为期八天的激烈角逐后,23日竞赛结果终于浮出水面。中国代表队一共斩获了4块金牌一块银牌,其中,陈年不仅拿下金牌,还以总分第一名获得了理论加实验“总成绩最佳”单项奖,赛前就备受世界瞩目的某位来自美国的选手以0.501分的差距拿了总分第二名。   中国队此次伦敦之行,不仅满载而归,同时还大大地为国争了光。   7月24日下午五点,陈年低调抵达A市机场,她一身浅蓝色飘逸长裙,戴着帽檐很低的黑色帽子,整张脸只看得到嘴唇以下部位,她紧张又兴奋地穿过在机场蹲守的记者,终于顺利走了出去。   陈年没有让叶明远过来接,因为程遇风今天下午刚好飞S市到A市的航班,两人到达的时间都差不多,他可以顺便接她回叶家。   陈年重新开机,看到屏幕上浮现的来自程遇风的信息,划开一看。   cyf:“老地方见。”   咦,机长今天提前到了?   老地方?   她琢磨了一下,眼睛忽然一亮。   十分钟后,陈年拖着行李箱来到上次的咖啡馆,果然看到坐在窗边的程遇风,他已经换下机长制服,只穿了一套简约的白衬衫黑长裤。   程遇风也看到了陈年,留意到了她身上的变化。   一年多时间,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眉眼还带着青涩的小姑娘了,长发扎成了马尾,脸上一派的青春洋溢,眼神清澈又坚定……   陈年五官本来就长得精致,加上一身干净的气质,她一进来,就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可她眼里只看得到程遇风一个人。   咖啡馆的空气里飘着咖啡的浓香和悠扬的钢琴曲,和那道清湛目光轻轻碰上,陈年的心跳就开始加速。   她走过去,拉开椅子在程遇风对面坐下,清甜一笑,“机长。”   “你知道吗?我出国一趟,收到了好多份情书,世界各地的都有,原来我是这么受欢迎的哎。”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这一路上我经过仔细挑选,深思熟虑,经过一番割舍,决定还是把这个珍贵的机会留给你。”   哪里需要挑选和考虑?她的选择,从始至终,只有他。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提前让我参加入学考试?”   你看啊,当初你觉得我还懵懂,不清楚将来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可这一年来,我遇见了那么多优秀的男生,走很远的路去探看过那么多美丽的风景,可我还是觉得,没有人比得上你,也没有任何一道风景比得上那次在飞机上你让我看的彩虹。   我已经无比确定及肯定,想一起走下去的那个人,未来的每一天都希望和他有关的那个人。   是你。   陈年还在想着要多说些自己的优点来增加砝码,比如,她长得还不错啦,智商也挺高的,这对后代可是很有好处的,还有,听说大部分机长都会生女儿,她有一双好看的酒窝,将来遗传给他的女儿,肯定也很漂亮……   她天马行空地想着,余光瞥到程遇风摇了摇头,顿时表情全垮下来了,机长也太绝情了吧?居然连考虑都不考虑就直接拒绝。   陈年正腹诽着,听到对面男人低沉的声音,她猛地抬起头,“机长,你再说一遍。”   “不用参加入学考试。”   哎?   “你被提前录取了。”   什么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就是了!   陈年心口撑得快要炸开了,唇角弯了又弯,还是要跟他确认清楚,“什么意思?” 第41章 第四十一缕凉风   “什么意思?”   “唔, ”程遇风沉吟道,“大概就是你即将有男朋友的意思。”   其实他还想再等等的。等陈年上了大学, 见过形形色色优秀的同龄男生以后, 如果她那时还愿意选择他……   可是, 就在五分钟前, 这个小姑娘已经给了程遇风一个确定的答案,她心思灵透,也许早就明白他的顾虑,所以把每个字都说到了他心里。   如何去拒绝这样一份纯粹炽烈的真心?也不想……拒绝。   一开始程遇风只是因为爷爷的嘱托对陈年照顾有加,以跟踪恐飞心理状况为由,给了她自己的联系方式,为了让她心安理得地接受帮助,还经常在网上找复杂的物理题去麻烦她……只是一份善意相助, 根本不掺杂其他成分。后来,虽然觉得不可思议, 但必须得承认, 渐渐相处下来, 他的心一点点地被这个柔软又坚韧的小姑娘打动。   当工作结束, 闲下来休息时,他总会不经意想起某个身影, 希望她前路顺遂,又担心她压力太大适得其反, 她的每一次考试, 他比自己接受最严苛的模拟机演练还要紧张。   就像这一次陈年去伦敦参加比赛, 程遇风特地和同等资质的同事换班,亲自执飞,一路为她保驾护航。   当然,这件事陈年并不知情。   此时的陈年已经乐傻了,听到男朋友三个字,她先是瞪大了双眼,然后低头笑,往窗外看出去也笑,抬起头来时更是笑出了银铃般的声音,“我简直不敢相信,就像做梦一样。”   程遇风也跟着笑起来,英俊眉眼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愉悦之色,“真的有这么开心?”   “当然!”陈年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比在伦敦拿了金牌还开心!”   无与伦比的开心!   回A市途中,陈年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程遇风的反应,心里没多少底,想着反正豁出去算了,大不了20岁以后再参加入学考试呗。   谁能想到,居然连考都不用考,直接就提前录取了。   这是不是所谓的事业爱情双丰收,妥妥人生赢家的节奏啊。   这个时间咖啡馆里的人不算多,零星坐着,大都是脸色疲惫,程遇风和陈年坐着的这一桌,刚好是靠窗边的角落,旁边还有绿植掩护,算是比较私密的小空间。   陈年四周扫了一圈,见没有人注意这边,微微倾身向前,声音压得很低,大胆地提议道,“机长,要不要……亲一下?”   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仿佛游走在云端。   程遇风难得怔了一瞬,眼底浮现隐约的笑意,虽然没说什么,但他微往前的动作已然是默许了她的提议。   陈年满耳朵里都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剧烈的心跳声,她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上半身探过去,濡湿的气息先一步扑上程遇风的脸,接着他感到嘴唇被轻轻啄了一下,两下,三下……   程遇风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亲别人时是跟啄木鸟一样啄的,尽管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一种新鲜的、难以言说的感受从心底萌发,让他的神色越发柔和。   陈年心里喜滋滋、甜丝丝的,啊,终于光明正大亲到机长了,还连着亲了几次呢,不过好像也没有小说里说的那种触电的感觉,反而亲完后她整个人好像更晕乎乎的了。   陈年又后知后觉地想,自己刚刚是不是太主动了?好像……这种事得由男人来?   哎不管了,反正只要亲到就好。   程遇风默默看着陈年脸上把春夏秋冬四季的表情都轮换过,伸手过去轻刮两下她鼻尖。橘色灯光倾泻下来,两人的视线对上,仿佛时间就在这一秒停止,陈年眸底映着他,也从他眼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彼此的笑意都泛滥开来,明明才刚开始,却像已经走到了天荒地老。   一个小时后,程遇风把陈年送回叶家。   陈年像这世上所有刚和男朋友确立关系的女生一样,不舍得这么快跟程遇风分开,可她也有好长时间没和爸爸妈妈见面了……   磨磨蹭蹭好几分钟,她最后还是下车了。   程遇风无意打扰他们一家三口团圆,而且回来路上他已经和叶明远打过招呼,所以没进去坐,把人送到就离开了。   陈年看着黑色车子在夜色中慢慢远去,直到在视野中完全消失,这才转身往家里走去。   客厅亮着灯,但没看到人,陈年放好行李箱,来到厨房。   “遇风不是说快到了,怎么还没见到人?”   叶明远用锅铲翻动锅里的青菜:“别担心,可能路上堵车了吧。”   陈年在门口站着,背在后腰处的手轻握起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被喊做“爸爸妈妈”的叶明远和容昭,双双如同被什么击中,这两个称呼真是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他们内心被巨大喜悦冲击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容昭的眼眶已然泛红,疾步走过来把陈年抱在怀里,“回来了……就好。”   这半年来,陈年虽然待在A市,但大部分时间都在A大封闭集训,在家里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叶明远和容昭在各方面细致地照顾着她。   陈年的心就算是一块石头,也该被软化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已经和他们相认,可“爸爸妈妈”四个字就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这声“爸爸妈妈”迟到太久太久,好在终于还是来了,简直如天籁之音般动听,为人父母的,这辈子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全部的牵挂都系在女儿身上,只要一家人平安无事,其他的都无所谓了。   一家三口吃了一顿和乐融融的晚餐,虽然青菜炒得过火,又咸得不行,但没有人会在意。   饭后,陈年陪爸爸妈妈在客厅看电视,她惊讶地发现,巨大的屏幕上播放的是自己前两天在伦敦获奖时的视频。   容昭笑着说:“这是你爸爸特地让人剪辑下来的,他手机里也有,翻来覆去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叶明远按了一下遥控器,画面暂时定格,“这是你妈妈看的。”   陈年看到上面显示的播放次数,立刻启动了强大的心算能力,144次,每次视频时长10分钟,一共是1440分钟,24个小时,平均下来每天12个小时。这么说,除去吃饭睡觉的时间,妈妈一直守在电视机前看视频。   陈年难以想象,他们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看视频里的她,看到自己的女儿站在国际的高台上接受无上的荣誉,他们肯定也会感到满满的骄傲吧。   “妈妈,”陈年转头搂住容昭,脸埋在她肩上,“我今晚可不可以和你睡。”   妈妈身上好软好香,陈年轻轻蹭了两下,跟她撒娇,“好不好啊?”   “当然好。”容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眼里又结满了泪,可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欣慰,“好……”   当晚,陈年和妈妈睡在了一张床上。   女儿身量纤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容昭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把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你以前也很喜欢抱着妈妈睡觉,可睡相不太好,总喜欢翻来翻去,有一次还翻下床,额头磕在桌子上,出了血,可把我和你爸爸吓坏了,你呢倒好,看到我们,先是扁了嘴角,还以为你要哭呢,结果竟然‘咯咯咯’笑了出来……”   “哎,”陈年拨开刘海给妈妈看,“当时是不是磕到这儿了?”   就说嘛,在桃源镇时她虽然很皮,可还是很注重保护自己这张脸的,有段时间还对额头上莫名其妙留下的疤耿耿于怀,某次照镜子时唉声叹气,被进屋拿东西的妈妈路如意笑,这么小就臭美成这样,长大后可不得了。   容昭看了一眼,疤痕虽然很淡,但还是能看到,她点点头,“对,就是这儿。”   当年女儿从床上摔下来,没过两天就在港城海洋公园被人贩子拐走了,要是……如今怎么会留下疤痕呢?   过去的伤心事,容昭不愿意再回忆了,她牵着陈年的手,母女俩十指紧扣着,“以后都不会再分开了。”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妈妈一定会很努力,争取陪你走很远很远的路。   夜深了,窗外月光皎洁,清辉洒满人间,风吹过茂密的树叶,发出“沙沙”声响,像在演奏一首轻缓的催眠曲。   闻着无比心安的气息,陈年在妈妈温暖的怀中甜甜地睡去。 第42章 第四十二缕凉风   那边, 程遇风送完陈年回到家,刚进门就看到老爷子戴着老花镜,正坐在客厅看电视,聚精会神的,连他进来都只分到一个余光, 他去厨房冰箱拿了一瓶水出来, 漫不经心瞥一眼屏幕,视线就定住了。   他一手拿着矿泉水, 随意地倚在红木沙发靠背上, 修长的手指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姿态慵懒又清越。   和工作上的一丝不苟完全不同, 程遇风私底下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衬衫扣子解了两粒,线条流畅的锁骨若隐若现,偏偏他不知看到什么,还勾唇笑了起来, 只是浅浅的弧度, 似乎带着某种克制,可眉梢眼角的笑意还是泄露了他的好心情, 那模样看着简直比窗外明晃晃的月光还要勾人。   电视里, 刚拿下国际中学生物理奥林匹克竞赛金牌的陈年正在接受外媒记者的采访,没有借助翻译, 她以一口流利的英语和记者对答如流, 不卑不亢, 落落大方。   集训期间,每天晚上高强度的训练结束后,陈年除了听妈妈的录音,和程遇风学英语也是她放松的另外一种方式,可能没有考试上的压力和束缚,又加上有程遇风这么一个负责的老师带着,她的英语进步神速,只要不涉及太专业的领域,日常交流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这段采访视频被国内记者转回来,在微博、微信,贴吧等社交网络上引起一片轰动,一时间热议如云,最不乏的就是关于陈年身份的各种爆料。   一号知情人爆料称:听说陈年是A市某个集团老总的千金,从小在美国长大,那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就是最好的证据。而且她母亲出生于物理世家,舅舅们不是已经拿过诺贝尔奖就是走在拿奖的路上,据说她还是著名物理学家Christopher教授唯一的关门弟子……   最后他还发表了一番自己的评论:“大家懂的。别人家的孩子系列,只要出个好世,起跑线就起码甩别人十万八千里,再稍微努力一下就是世界第一了【微笑】这份运气我等凡人羡慕不来的。”   底下也有自称是和陈年同一个高中的人附和:“某人一声不响就空降我们学校唯一的‘尖刀班’,其中如果没有什么猫腻我是不信的。”   本来吧,大家都喜欢围观吃瓜,生活压力太大了,看点八卦愉悦身心,可这种酸溜溜的瓜多少都有些难以下咽,部分人看不下去了。   大王派我来巡山:“啧啧啧,楼主这语气酸得都快溢出屏幕了。”   “世上富二代富三代千千万,可拿下世界第一的屈指可数,请楼主知悉。”   “楼主你这么嫌弃自己的出身你爸妈知道吗?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真是生你还不如养条狗!”   “理智吃瓜,人人有责。”   一号知情人被网友们怼得销声匿迹后,很快二号知情者又出现了。   “某些人的想象力未免太过丰富。我和当事人同一个镇,两家就隔了一条巷子,勉强算是青梅竹马?我们镇吧,重男轻女风气很严重,陈年是为数不多有机会上学的女生之一,这倒不是因为她家里条件好,相反,她家很穷的。穷到什么地步呢?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小学时我们同班,学校提供早餐,每天一块二的早餐她都吃不起。其他人都吃着香喷喷的早餐,她就只喝热水,而且这热水还不是她从家里带的,是学校小食堂的师傅特意让她去打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陈年从小就特别懂事,学习也很努力,数学物理经常拿各种奖的。后来因为竞赛成绩太出色,她被市一中挖过去了,一路拿下物理竞赛市级、省级、国家级,甚至是世界级别的一等奖……小时候我欺负过她的小姐妹,被她追着跑了几条巷子,最后在自己家门前被她揍哭,当时年姐还放话说,算了太耻辱这里就不说了,总之大概就是‘谁说女子不如男’的意思,虽然旧事重提有点丢脸,但我还是从心底里为陈年感到开心,她真的做到了,她证明了自己,超棒的!”   一个靠出身好赢在起跑线、以听说、据说作为支撑的套路故事,生生被扭转成偏僻小镇长大的女生通过不懈努力证明自己的励志故事,显然后者真诚朴素的描述更具有说服力。   “看不出来,一个柔柔弱弱的女生小时候居然这么彪悍的吗?”   “哈哈哈,连年姐都出来了,楼主你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自己是个抖m的事实吗?【挖鼻】”   “楼主,求更多细节!”   “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不实言论,改天得让明远叫人去处理一下。”程立学摘下眼镜,拿着手机给程遇风看,上面正好是一号知情人的帖子,老爷子气得直瞪眼,“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程遇风知道爷爷平时喜欢用手机看新闻,也开通了个人微博,不过没想到他竟然还注册了贴吧,而且积累了好几百个粉丝,可以说是走在潮流前线了。   “还好有人出来帮忙打假了,”程老爷子又翻出二号知情者的微博,“这个人说他和陈年同一个镇,是她的青梅竹马。”   他忽然皱起眉头,不免又担心起来,“你说等小丫头上了大学,身边围绕着那么多小子,会不会一不小心就被人甜言蜜语拐跑了……”   当初路如意拜托程立学照顾陈年,老爷子是当做一项重要誓言去履行的,虽说现在陈年回了亲生父母身边,但如果将来她找了男朋友,他站在路如意的立场,也有一定责任帮忙把关的。   程遇风以手抵唇,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两声。爷爷的拐杖就在手边,坚硬锃亮,随便往他身上一招呼,估计就得青紫一片,作为已经把人拐跑的罪魁祸首,他此时还能……发表什么意见呢?   老爷子看过来一眼,见程遇风神色带着几分疲惫,想到他连着飞了几个小时,一定累坏了,连忙挥挥手让他上楼休息。   程遇风回到房间,先去浴室冲了个澡,半个小时后顶着一头湿发出来,水珠沿着他下巴,划过喉结,没入深V浴袍。   常年健身养成的坚实肌理在轻薄布料下越发分明,他拥有一副时下流行的脱衣有肉穿衣显瘦的好身材,光是一个挺拔的背影,就充满了某种无言的蛊惑。   程遇风把头发吹了半干,走出阳台,找了张椅子坐下,笔记本电脑打开,十指纷飞,空白文档上很快出现一行字——   201X年7月24日,飞行报告……   夜空挂着一轮满月,月光如水般在人间□□,四周安静得只听得到敲键盘的规律声响。   九点钟出头,程遇风敲下了最后一个字,同时听得“叮”一声,手机进来一条来自陈年的新信息。   “机长,晚安【亲】”   程遇风看到附在最后面噘起嘴来亲亲的表情,不由得想起了几个小时前那个啄木鸟似的亲吻,他抿着嘴角轻笑一声。   虽然他在这方面也没有什么实战经验,但到底比她虚长十岁,凭着男人在这种事上与生俱来的领悟力,教她应该也是绰绰有余的。   程遇风难得走神了几分钟,才回了“晚安,早点睡”过去。   没有得到陈年的回复,他准备去休息了,明天还要早起飞F市。   次日,天还没亮,程遇风就起床了,从家里去机场大概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他开车穿过静谧冷清的街道,等到达飞行准备室时,东方的天空才隐隐露出鱼肚白。   林和平比程遇风早两分钟到,见他满面春风地推门进来,忍不住问道,“程总,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   程遇风平时并不是喜欢把私人情绪外露的人,闻言一怔:“这么明显?”   “当然了。”林和平和他关系熟得不行,打趣起他来也比其他人要肆无忌惮,“你就差把‘开心’两字一个一边写在脸上了。”   程遇风被这种说法逗笑,林和平还想打听些什么,刚好航医过来了,他立刻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   两人体检完,领了资料到准备室,接下来就按照一系列程序上了航路。   早上八点多,陈年被飞机的“轰隆轰隆”声吵醒,她揉揉眼睛,视线里容昭安睡的脸慢慢变得清晰,她凑过去,把头埋在妈妈肩上,又闭上了眼。   容昭睡得晚,中间醒过来几次,确认女儿真的是在自己身边,这才安心睡去。陈年则是因为要调时差,连生物钟都不管用了,只想睡它个天昏地暗。   最后还是叶明远过来把母女俩叫下楼吃早餐的。   今天家里有客人来,吃过早餐后容昭上楼画了个淡妆,遮住自己的苍白脸色。陈年年纪小,恢复得很快,从后院小花园走了一圈,白净脸蛋上就印着两朵红晕,她蹦蹦跳跳地跑进来,“爸爸,这个送给你。”   叶明远正在跟佣人交待接待客人的细节,刚转身怀里就被塞了一捧红玫瑰,迎着清晨阳光开放的玫瑰,花瓣上还有露珠,娇艳欲滴,溢了他满怀的清香。   “我再去给妈妈摘,不然她要吃醋了哈哈哈。”   陈年又一溜烟儿地跑走了。   叶明远抱着玫瑰,望着她的背影出神,时光在这一刹那倒退回了十五年前。   四岁时的小叶子已经很会对父母一碗水端平了,喊一声妈妈,就一定要再喊一声爸爸,哪怕当时他并不在身边,真的是一个非常贴心的孩子,所以不管出了多远的门,他的心也一直记挂着她们母女俩。   “先生,先生?”   叶明远被佣人唤回神,他看着花园的方向笑了起来,“没什么事了,你先去忙吧。”   陈年把另一捧玫瑰送到卧室给容昭。容昭喜笑颜开,跟她说起待会会有客人过来的事,这次聚会,来的大都是叶家和容家两边的亲戚,主角当然是陈年,一为认认亲戚,二来也算是她的庆功宴。   容昭把陈年打扮好,两人牵着手下楼,佣人们已经把场地都布置好了,第一批客人也到了,叶明远正在客厅接待着。   看到母女俩身影在楼梯口出现,叶明远招招手,“年年过来。”   “这是你二伯伯,二伯娘……”   “这是你大堂哥,三堂姐。”   陈年面带笑意,礼貌地喊人。   “真乖,”二伯娘抹了抹眼角的泪,笑着和大家说,“以前还只是个吃奶的小娃娃,现在已经长这么高了。”   说实话,这些人对陈年来说还是很陌生的,但他们都是她的亲人,她也跟着笑了笑。   很快,第二批客人又到了……   叶家和容家都是大家族,分支又广,加上陈年本身就情况特殊,大家都不远千里过来看这颗失而复得的明珠。   将近中午时,别墅里已经到处都是人,陈年被这盛大热闹的家族聚会场面震惊到了,她跟着叶明远和容昭见了两边的各种亲戚,声音都喊沙哑了,礼物也是收到手软。   有些是“见面礼”,有些是祝贺礼物,更多的是两份一起送,图个双喜临门的好意头,除了两家的亲戚,连叶明远商界那些听说了消息的朋友,就算不能亲自到场,也让人送了礼物过来。   佣人除了忙着斟茶倒水招呼客人外,还分出两个人手把礼物送到陈年卧室去,一趟又一趟下来,礼物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   好不容易等到黄昏临近,大部分客人陆续离开了,只剩下小部分关系亲厚的亲戚留下来一起吃晚餐。   陈年回卧室换了身裙子,提着裙摆小心翼翼绕过堆积如山的礼物,推开落地窗走出去,准备在阳台躲一会儿,透透气。   喷水池映着夕阳的光泽,绚烂夺目。   裹着热气和花香的风拂过脸颊,陈年闭上眼享受这难得的静谧时刻,不知道站了多久,太阳落在青山外了,暮色一层层地压下来,她正要转身回房,余光看到临时作为停车场的空地上有个熟悉的颀长身影一闪而过。   陈年看着那个男人从两棵榕树间走出来,薄暮的光影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距离较远,有些模糊,她把身子压在阳台栏杆上,探出去。   渐渐地,他的身影在她水润的眸子里,从远到近,越来越清晰。 第43章 第四十三缕凉风   太阳彻底落下去了, 天边有几颗亮星闪烁。   陈年飞奔下楼, 裙摆盈风, 在身后飞扬, 一如她此时无比雀跃的心情。   虽然两人昨天才见过, 但中间隔着的这一夜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陈年微喘着气站在程遇风面前, 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里的欢喜如同十里繁花盛开,风吹过, 花瓣纷飞,需要她敛了眸,露出酒窝去接。如果不是四周还有不少人,她应该已经冲过去抱住他了。   两个甜蜜的字含在陈年唇边,正要呼之欲出时, 叶明远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程遇风,朝这边走过来,“遇风, 你来了。”   “叶叔。”程遇风颌首打招呼。   “快进去坐吧。”叶明远又看了女儿一眼, 疑惑道, “年年, 你不是说累了要上楼休息吗,怎么还在这儿?”   “我、我已经休息好……不累了。”   叶明远之前忙着和族里的长辈们聊天, 也没注意到陈年上楼, 现在看她换了一条新裙子, 身姿娉婷地站在自己眼前, 一颦一笑间,说不出的娇俏生动。   吾家有女初长成。   叶明远的心底似铺开万丈柔情,蔓延得无边无垠,他抬手把陈年因跑动而翘起来的头发抚平,声音轻柔极了,“饿了没?可能还没那么快吃饭,我让张嫂先给你做些点心。”   “好啊。”中午时陈年没怎么吃东西,还真有点饿了。   张嫂很快把点心做好端过来,陈年拉着程遇风一起去后院,两人找了张长椅坐下,点心放到桌上,安静地晒着月光。   花前月下,陈年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程遇风身上,连肚子饿这回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难道真的是有情饮水饱?   “机长。”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今天一大早就飞F市,算算出现在叶家的时间,应该是直接从机场那边赶过来的,虽然她很想见他,但更不想让他这么辛苦。   程遇风一眼就看穿了小姑娘的心思,摸摸她的头,“这种事不是这么来算的。”   因为工作性质,他平时都很忙,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不算多,这对陈年来说已经很不公平了。其实,相比年龄,程遇风更多的是考虑两人在一起后很大可能会面临的聚少离多,这是最令人头疼的现实问题,刚开始她可能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是久而久之……   程遇风作为一个成熟男人,理所当然地会先站在陈年角度为她考虑,只要她想,他所有能空出来的私人时间都是她的。   他也给足了陈年自由选择的权利,如果有一天她遇见了更美好的风景,觉得这段感情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开。   当然,这是最坏的设想。   如果可以,程遇风还是希望彼此能牵手一起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一直走到尽头。   晚风大了些,吹得头顶上的灯光不停地晃动,黑影在桌面上交错,程遇风收回心神,“我来,是因为我想看你,知道吗?”   最后三个字声音低沉,还带着一丝宠溺的味道,陈年只觉得一阵酥麻从耳朵钻进心口,流遍全身,她轻咬着下唇,“真的吗?”   程遇风漆黑的眼底浮现笑意,桌下,修长双腿也惬意舒展着,一副悠然自若的模样,他轻握住陈年的手,把她细白的手指一根根分开,慢动作似的把自己手指扣进去。   他用行动告诉了她答案。   陈年穿的是无袖棉裙,裸露在外的胳膊被风吹得凉飕飕的,她忍不住往程遇风那边靠了靠,没想到他刚好转过头,彼此的呼吸在微凉的空气中先吻了起来。   此情此景,轻而易举就勾起了陈年某些缱绻的回忆。   “机长,问你一件事。你送我回学校,路上,我说想抱抱你那次,当时,落在我头发上的……”   因为心潮起伏,她的话并没有什么条理,欲言又止的,可作为当事人,程遇风怎么不会清楚她想知道的是什么。   “你说的……是这样?”   他稍稍低下头,在她发间落下一吻。   吻像落在陈年心尖,打乱了她的心跳秩序,原来……原来她猜得没错,那天晚上,他真的亲了她头发!虽然按照那时情景,他应该也是无意为之,但这已经足够了。   “还有,”陈年打算一次性把自己的疑问问清楚,“A市台风,你来S市一中找我那次,我亲,咳咳……一不小心亲到……”她忽然间有些害羞,说不出来,伸手碰了碰他喉结,“你这里,那时你感觉到没?”   程遇风很会抓重点,“一不小心?”   陈年心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语气弱弱,“不然呢?”   程遇风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已了然一切的清朗,“是吗?我还以为……”   陈年一时冲动,在程遇风把真相说出来之前直接捂住了他嘴巴,温热气息喷在手心,她像摸到了烫手山芋般立刻松开,然后轻轻眨了眨眼,密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白皙肌肤上映着小片清影。   也许是月色太温柔吧。一人低头,一人抬头,两人的唇就这样默契地亲到一起。   还是浅尝辄止,但这样的亲密接触,对陈年来说,已经足够噬魂销骨,她几乎软在程遇风怀里,很努力地跟着他的节奏去学习,去摸索。   她的舌尖无意识地越过他的唇心,碰到了柔软又热的某样东西,意思到那是什么,她的脸“轰”的一下红透了……   这时,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接着是容昭的声音,“听张姐说,年年往后院这边来了,怎么不见人影?”   陈年像脱水的鱼儿般大口喘气,慌乱得就像做了什么坏事被人撞破一样,她刚刚可不就是在偷偷做坏事吗?   不过,一想到还有程遇风这个“共犯”,她就没那么紧张了。   手上传来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量,她扭头看程遇风一眼,读懂了他的眼神,他这是准备要拉她出去坦白了,她迅速摇摇头。   脚步声并没有往这边靠近,陈年从身后一排树木的缝隙中隐约看到了父母的身影,她屏息凝神,又听到爸爸说,“可能回房去了吧,你看,她房间的灯不是亮着吗?”   陈年当时下楼下得急,忘了关灯,现在想想真是太明智了。   “那我上楼去看看吧。”   这大起大落的,简直就跟坐过山车一样刺激,陈年捂着胸口扑通乱跳,“好险。”   月光下,程遇风一脸正色。   她意识到了什么,“机长,我们来定个约定吧。”   和大部分早恋的女孩子一样,陈年并不想这么早让爸妈知道自己谈恋爱的事,跟她做过的实验同理,就算真要坦白,也不该选在爱情的小火苗刚萌发时。   小火苗很脆弱的,需要细细呵护。   她晃了晃程遇风的手,软声说:“机长,我们的事先不要跟我爸妈说,就……顺其自然,好不好?”   程遇风笑了,“怎么个顺其自然法?”   “等水到渠成,生米煮成熟饭之后?”   见程遇风神色有些奇怪,陈年纳闷,“我说错了吗?”   “机长,你怎么不说话?”   程遇风轻叹一声,“我在想,是不是该再送你一本成语字典。”   实际上,他想的是,如果将来有了孩子,语文和英语他得亲自抓才行。   “不要了吧。”陈年下意识拒绝。   字典很难看完的,像那本牛津字典,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也只翻到了“H”。   又有风吹过来,程遇风察觉陈年双肩缩了一下,“先进去吧。”   “那……”   他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顺其自然吧。”   程遇风当然会尊重陈年的意愿,也有自己的考虑,反正不管以后怎么发展,他心里多少都是有底的,也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陈年起来的时候顺便“吧嗒”亲了一下他下巴,“机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那时,我是故意的。”   她说的是亲他喉结那件事。   陈年说完就挣开他的手跑了。   程遇风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在月色中一晃一晃地远去,蓦地轻轻笑了出来。   刚进门,陈年看到从楼上下来的容昭,“妈妈。”   “年年,你去哪儿了?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   陈年用了折中隐晦的说法,“外面月光很好,我去赏月啦。”   容昭拿了手帕去擦陈年额头上的汗,听到她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由得好笑,“赶紧洗手去吃饭吧。”   “好的妈妈。”   吃晚饭时,程遇风并没有和陈年坐一桌,不过两人的位置相对着,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对方,眼神交会,就好像交换只有彼此才懂的小秘密。   一顿饭下来,推杯换盏,大家都吃得很尽兴。   晚上九点,客人散得差不多了,程遇风也跟叶明远夫妇告辞,离开之前给了陈年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笑吟吟地看着他,目送他出门。   叶明远还在和一个长辈说话,容昭见陈年掩口打了个呵欠,心想一天下来应该累坏了,就让她先回房休息。   陈年洗漱好,换了睡衣躺在床上,一闭眼就跌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很沉,阳光都照到床头了,陈年才醒过来,她抓着头发,人还有些懵懂,昨晚她梦见了迟芸帆。   梦见迟芸帆拿了省文科状元,真替她感到开心。   前半年的时间陈年几乎都在封闭集训,鲜少去关注以前同学的消息,张玉衡和秋杭杭保送了A大她是早就知道的,昨天和欧阳重新联系上后,得知他也通过自主招生进了A大,虽然历经了一些波折,但好在尖刀班的四个人终于还是重聚A大了。   赵胜男进了A市的体育学院,菲菲考上了C大,张艺可则是去了香港的大学,大家有过一段共同奋斗的日子,最后又为了各自的前程各奔东西。   路招弟高考没发挥好,只考了个二本院校,她咬了咬牙,决定复读一年,争取也考到A市来,陈年自然也是乐见其成。   陈年没想到的是,吃过中午饭后,居然在自家客厅见到了路招弟。   “招弟!”她难掩喜色地跑过去抱住路招弟,“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   路招弟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某人给我发信息,说收到好多礼物,我想一下子应该拆不完吧,所以就过来帮忙拆咯。”   陈年揉揉她的脸,“你想见我,不用找这么多借口的。”   “哎,被你发现了。”   两人都“扑哧”一声笑出来。   真好啊,时间并没有改变我们最初的模样,说好的,不管未来如何,两姐妹都要一生一起走。   半个小时后,两人坐在卧室地毯上拆礼物,陈年想到自己的梦,跟路招弟问起迟芸帆的消息,“我梦到芸帆考了G省文科状元,我的梦向来很准的……”   路招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可是,迟芸帆没有参加高考啊。” 第44章 第四十四缕凉风   陈年惊愕极了:“芸帆没参加高考?!”   怎么会……   路招弟没想到陈年反应这么大, 手上动作一顿, “我听人说,她应该是要出国读书了, 参不参加高考好像也没有太大关系吧?”   倒是迟芸帆的班主任挺失落的, 想想也是, 这个S市一中最有希望冲省文科第一的学生, 最后却连高考考场的门都没踏进去, 换了谁都会心绪难平吧?   陈年还没适应自己如今的身份, 某些认知深受路如意的影响, 比如,考上好大学是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 然而对迟芸帆来说, 她的人生不只有高考这条狭窄的路可以走。   陈年还是隐约觉得不太对,以她对迟芸帆的了解,迟芸帆不太像是会放弃参加高考的人,就算要出国, 也不在乎那两天时间吧?   为了那两天,努力了十二年,连最后的句号都没有亲手画下, 多遗憾啊。   “那……体育班的许远航呢?”   之前听说, 他在追迟芸帆, 陈年开始还不相信, 没多久就眼见为实了, 再后来还好几次撞见他们走在一起, 几乎形影不离,有一次回宿舍路上,甚至看到他们躲在榕树后面……   许远航也是学校里的有名人物,听陈年提起他的名字,路招弟很快对号入座,“他啊,进国家队了。”   许远航虽然外表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但听赵胜男说,他私底下训练不知道多拼命,所以对他进了国家队这件事陈年并不感到意外。   只是,这样一来,他和迟芸帆,不就成异国恋了?   “年年,”路招弟目光四处乱飘,难得露出扭捏的表情,“你觉得,真的有男生会喜欢我吗?”   陈年眯眼嘿嘿笑道,“有情况?快从实招来!”   路招弟本就心思浅,被她一挠痒,倒在地毯上笑得肚子都疼了,这下连底都恨不得兜出来,“是隔壁班的男生,叫贾辉煌,他好像……在追我。”   陈年也躺下来,“你喜欢他吗?”   路招弟双手捂着脸,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但她又加了一句话,表明自己的立场,“我不打算在高中谈恋爱。”   那些懵懂的情愫对路招弟来说实在太陌生了,过去十八年的人生里,她活得规规矩矩、小心翼翼,对谁都唯唯诺诺,尽力去讨好,卑微得如同地上的影子。虽然这一年以来,她改变了不少,但骨子里还是自卑的,所以才难以置信,居然有人会喜欢这样的自己。   路招弟的自卑,源于原生家庭,不被重视,不被疼爱,让她把自己看得轻之又轻。如今看似摆脱出来了,但实际上,她还是那个困在自己作的茧里的路招弟。   “年年,你知道吗?就在你回叶家不久后,我也回了一次家,被我妈用扫把赶出来了,她知道自己的计划败露,第一反应就是害怕你爸爸会把钱收回去,她真的……”   路招弟喉咙发涩,“一点都没考虑过我是什么感受。”   陈年侧过身,心疼地把路招弟抱住,“没事了,都过去了。”   “讽刺的是,当年那位算命大师说得没错,”路招弟吸吸鼻子,“我爸爸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儿子了。”   “怎么回事?”陈年记得自己高烧那次,在县城医院遇见了舅舅,听他说试管婴儿做得很成功,舅妈当时也刚好在医院保胎。   “我妈妈之前做过好几次流产手术的。”每当家里的鸡陆续减少,空气里总飘着一股浓浓的姜味时,路招弟就大概知道自己有一个妹妹被剥夺了降临人世的权利。   “医生她的子宫壁太薄了,孩子……最后还是没有保住。”   陈年听得唏嘘不已:“那你爸妈现在怎么样了?”   “就那样吧。”   知道流产后,苗凤花已经是伤心欲绝了,又从医生那儿得知自己彻底丧失了生育能力,更是肝肠寸断,不顾路吉祥劝阻,披头散发去找医生闹了一大通,被人看了笑话不说,一分钱都没讨回来,最后夫妻两人灰溜溜卷了铺盖逃回桃源镇。   县城不是自己地盘,吃瘪也只能认了,一回到家苗凤花就把郁积在心里的怒火全发到了路吉祥身上,儿子没了,路吉祥心里也不好受啊,开始还好言好语哄着,后来她越骂越难听,还诅咒他断后,这就戳中痛处了,他把茶杯往地上一摔,“既然日子过不下去了,那就离婚!”   每次稍微有点小摩擦,苗凤花都会用“离婚”来威胁,这是屡试不爽的杀手锏,十多年来路吉祥听了不下百遍,既然她真成了生不出蛋的老母鸡,那就离呗。   苗凤花怔了,嘴巴都闭不上,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路吉祥你敢!”   路吉祥难得在她面前硬气一回,想着反正话都说开了,那就干脆快刀斩乱麻吧,一个平日里看起来老实木讷的人,当他开始反击时,每个字都是一把利刃,是直击人心的。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在苗凤花的设想里,路吉祥是她养的一条狗,这辈子都是别想逃脱她掌控的,没想到啊,现在知道她生不出儿子,他就嫌弃她,想一脚把她踢开了?   没这么容易!   苗凤花显然气得快要昏厥过去了,又怕自己现在身体虚弱,万一路吉祥真发了疯要算清总账,动起手来肯定会落下风,心下一合算,准备先回娘家,找大哥商量主意。   出门后,她还是消不了心底的气,往门槛上吐了一口口水,咬牙切齿,“路吉祥,你给我等着!”   当晚,在客厅喝得不省人事的路吉祥被人用麻袋套住,拖去后山狠狠揍了一顿,等他清醒过来时,感觉身上像被坦克碾压过似的难受,几乎没有一处能动弹的。   好在他也是命大,恰巧遇到上山的采蜂人,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几天后,苗凤花又在大哥的陪伴下风风光光地回来了,鼻青脸肿的路吉祥瘸着右腿在门口把她迎了进去,夫妻俩又过上了和以前般和谐的日子。   陈年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事情居然还有这么戏剧性的发展,就算他们还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只怕也是相互折磨吧?   这又是何必呢?大人的想法真是无法理解。   “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事了,”路招弟重新坐起来,努力挤出笑容,“我们继续拆礼物吧,这么多,不知道要拆到什么时候呢。”   陈年知道她有很多心结,也不是一时就能解开的,只能慢慢来了。   两人各怀心事,礼物也拆得心不在焉的,各种漂亮的珠宝首饰在陈年眼前闪过,也引不起她的半分兴趣。   不知不觉,外面天色暗了下来。   陈年揉揉发酸的手,问路招弟,“你饿不饿?”   路招弟点头,“好饿。”   “我们下去吃饭吧。”   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容昭正要上楼叫人,没想到她们自己下来了,“饿了吧,快来吃饭。”   饭菜依然丰盛。   容昭不停地用公筷给路招弟和陈年夹菜,不一会儿她们的碗就堆出了尖尖。   气氛温馨。   听着充满关爱的话语,再看看眼前曾当过自己一天一夜“爸爸妈妈”的叶明远和容昭,路招弟忍不住眼眶发热。   在家里,妈妈从来没有给她夹过菜,更不会这么温柔地对她笑。   “招弟,”叶明远开口说,“我跟你阿姨商量过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想收你做干女儿。”   这孩子心善,体贴懂事,和他们也有缘分,听女儿说起她在家里的境遇,容昭就心疼得不得了,她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只是一直没有合适机会提出来。   闻言,路招弟浑身发僵,像瞬间被雷击中,她直愣愣地看着叶明远,视线慢慢变得模糊。   陈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眉开眼笑,碰了碰旁边人的胳膊,“招弟!”   “这孩子怎么哭了?”容昭抽了两张纸巾帮路招弟擦眼泪,柔声安慰,“没关系的啊,不愿意也没事。”   路招弟哭得更厉害了,纸巾湿了个透彻,“阿姨……没有,我只是……我愿意。”   我愿意的。   容昭和叶明远欣慰地相视一笑。   饭后,路招弟情绪也平复不少,她给叶明远和容昭各敬了一杯茶,有些羞涩地喊:“干爹,干妈。”   叶明远开怀大笑,他接过茶来喝了几口,又给了路招弟一个红包。   等容昭也喝了茶给过红包,陈年笑眯眯地搂住路招弟的肩膀,“叫姐姐。”   小叶子出生那天刚好是大年初一,陈年是7月份生日,路招弟是5月份生日,这样算起来,路招弟确实该叫她一声姐姐。   当了十五年的表妹,突然间一跃成为姐姐,这种感觉不要太好!   “不叫?”   路招弟双唇紧抿,眼底的笑意亮如繁星。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陈年伸出双手要去挠她痒,路招弟反应很快地躲开,两人先在偌大客厅里你追我躲,最后还跑到后院去了。   一路的月色都被她们轻快欢喜的脚步踏碎。   晚上十点多,两姐妹洗漱完毕,一起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说悄悄话,吱吱喳喳,简直说个没完,房里的灯一直亮到了凌晨一点。   尽管很累,但路招弟却没有什么睡意,她听着旁边陈年平缓均匀的呼吸声,目光很不经意地从陈年身上扫过。   灯已经关了,月光是房里的唯一光源,不是很亮,却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冷气凉凉,很是舒服。   陈年翻了个身,被子滑落到腰间,睡衣翻卷起来,露出小片白皙的皮肤。路招弟发现,她的眉眼已经退去了少女时的稚嫩,连身材都变得玲珑有致,那不盈一握的细腰,微鼓起来的胸……   路招弟再低头看看自己,还是如当初般的小荷刚露尖尖角,腰是细,但衬得身材更扁平了,她又忍不住惆怅起来。   贾辉煌那个家伙,应该是瞎了眼才会看上她吧?   思绪正游移着,路招弟感觉到陈年靠了过来,搂住她的腰,唇间还溢出一丝模糊的声音,她听了一会儿,终于听清楚了——   “机长……”   路招弟:“……”   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 第45章 第四十五缕凉风   清晨, 窗外鸟声如洗。   房内, 空调规律地往外吐着冷气,陈年从一场浪漫得无边无垠的梦境中醒来,肌肤上还沾着凉意,可心口似乎燃起了一把火, 她看着映在窗台上的明亮阳光, 一抹薄薄的红晕从耳根处蔓延到颈边。   她把枕头胡乱揉成一团,抱在怀里, 又羞又恼地想,怎么会……做那种梦?   哎——   肯定不是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她白日里可从来没想过这样的, 就算初中为了参加生物竞赛,某部分知识比较深入了解过,可那也是纸上谈兵的水平,谁想到居然在梦里付诸实践了。   回忆着某些画面,陈年又是脸红又是耳热,连身侧的路招弟醒来都没察觉。   路招弟看她一时对着天花板傻笑, 一时又咬住下唇,神色懊恼, 路招弟不明所以, 碰了碰她手臂, “年年?”   “啊!”陈年神思正飘游天外, 冷不防被路招弟一碰一喊, 吓得整个人直接弹簧似的弹起来。路招弟也被她吓得不轻,拍着胸口,满脸余惊,“你吓死我了。”   “唉……”陈年长长又甜蜜地叹了一声,“我也吓到了。”   路招弟:“……”   真想让陈年去照照镜子,让她看看自己此时笑得连小虎牙都露出来了的开心模样,这是被吓到了的反应吗?   路招弟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相信,不过经过这一惊吓,她倒是忘了问陈年昨晚梦呓时的那声“机长”是怎么回事。   陈年跳下床进浴室洗漱,路招弟把床整理好也跟着进去,两人并排站在洗手台前刷牙,镜子中映着两张笑容明媚的脸。   洗漱完,两人换了姐妹装,然后一起下楼吃早餐。   吃过早餐后,叶明远和容昭带她们去A市各大有名的景点游玩,博物馆、揽月湖,仙女庙,最后还去了游乐园。   小叶子以前就是在游乐园丢的,容昭对这种地方有心理阴影,又不想扫孩子们的兴,眉头轻轻皱着。叶明远看出她的担忧,安慰道,“没事的。”   总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   陈年和路招弟是第一次来游乐园,两人都被兴奋冲昏了头脑,一时没想到这点上,等她们从过山车上下来,路招弟双腿发软,眼冒金光,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会坐第二次了,有过空中惊险经历的陈年则是淡定许多,她还想着,将来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和程遇风再来坐一次。   到时,他们一定会是半空中一道最独特的风景。   容昭看到女儿身影出现,连忙迎了上去,陈年察觉妈妈脸色微微发白,忽然间意识到什么,她绽开大大的笑颜,伸手拥抱住妈妈,还给了身后用相机拍照的爸爸一个胜利的手势。   “没事的,妈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容昭也觉得是自己过于担忧了,感受着怀里真实的体温,她身上绷紧的线条慢慢松缓下来。   陈年搂着她撒娇,“以后我会一直陪在妈妈身边的。”   这甜言蜜语说得容昭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刺眼阳光一点点融化在她眼中,化作丝丝缕缕笑意溢出来,可她又想到什么,幽幽叹息一声,“以后,你是要嫁人的。”   哪怕只是想想,容昭也一点都不舍得和女儿分开,她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招个上门女婿了。   “唔,”陈年脸颊被太阳照得红扑扑的,她长睫微垂,“就算……要嫁人,也不会嫁很远的。”   “缘分这种事很难说的,”容昭深深地发愁了,“万一男方是外地的,甚至是国外的呢?”   叶明远听到母女俩的对话,不禁好笑,“容容,你想得太长远了,年年才19岁,哪有这么快就嫁人?不过,”他看向陈年,话锋一转,“年年,如果在大学里遇到喜欢的男生,也可以考虑谈恋爱了。”   和那些日夜担心孩子早恋,哪怕孩子成年了在感情方面也监管得死死,等孩子大学毕业没多久就要逼他们相亲成家的父母不同,叶明远开明很多,他觉得适逢女儿这个年纪的感情才是最纯粹珍贵的,可遇不可求,如果缘分到了,那就欣然去接受它。   陈年的双眼几乎顷刻间亮了起来,“真的吗爸爸?”   叶明远温和地笑了,语气带着戏谑,“只要你别只顾着恋爱,连爸爸妈妈都忘了。”   陈年简直要举双手双脚发誓了,“绝对不会的!”   夫妻俩对视,都有一种女大不中留的感觉。   一会儿后,不远处坐在木椅上的路招弟终于歇好了,过来找陈年去坐旋转木马,两人一起排队,容昭和叶明远也跟着去,视线一直追随着她们的身影。   四人在游乐园待到天色擦黑才回去,坐在车里,陈年累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路招弟也好不到哪里去,脑袋像钓鱼似的点来点去,最后一歪,倒在了容昭肩上。   容昭动作轻柔地抱住她。   其实刚倒下去的时候,路招弟已经清醒过来了,但她不想睁开眼睛,于是就继续靠着,汲取自己渴望已久的温暖。   窗外,凉风阵阵,树影婆娑。   第二天,叶明远带她们三人去郊区小镇的别墅避暑,在这无拘无束,连时间都过得无比缓慢的世外天地里,陈年和路招弟学会了骑马、游泳和打高尔夫球。   因为八月初学校要补课,路招弟在A市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周后,带着满满一行李箱的礼物回到了S市。   转眼间,九月来临。   九月七号,天气晴朗,骄阳似火。陈年正式来到A大报到,叶明远夫妇陪同前往。   学校各个角落都很热闹,随处可见向四周好奇张望的年轻面孔,也不乏一手提行李箱、另一手拿着资料的家长。   一家三口的身影低调地出现在A大南门的物理学院招待处。   刚好隔壁的电影学院也是今天新生报到,未来的群星云集,显然更具报道价值,所以听说某天王的儿子和某影后的女儿一同现身的消息,原本在物院接待处蹲陈年的几个记者立刻蜂拥过去……   几分钟后,陈年完成报到程序,领了学生卡和宿舍钥匙,中间除了负责接待新生的某个师兄激动地和她握手还要了签名外,其他的都很寻常。陈年喜欢这种感觉,在踏进A大校门这刻,她已经把自己身上所有的荣誉和光环都放下了。   叶明远和容昭把女儿送到宿舍,陈年简单整理好床铺后,和他们一起去外面吃了个饭。   容昭累了大半天,脸色不是很好,叶明远想先把她送回家,她不肯,只好在学校附近酒店开了个房间让她先休息一下。   陈年也陪着妈妈睡了个午觉,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晚上七点有个班会,时间还很充足,她一直待到六点才离开。   陈年到教室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一眼看去,清一色都是男生,大部分都是她在集训时认识的。   先是坐在靠近门口前排的男生发现了站在门口的陈年,他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出来,大家的视线不约而同地看过去。   又有个男生站起来,“一、二、三,鼓掌欢迎!”   这么大的欢迎阵势,陈年真是受宠若惊,她也跟着鼓起掌来,为这一天的重逢,为这段可以继续并肩作战的新征程。   在这热情的掌声中,又有个光头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面不改色地走上讲台,手里的资料往桌上一丢,“整个年级就你们班最吵!”   这熟悉的、透着浓浓高三班主任味道的声音,像消音器一样,让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气氛凝滞。   中年男人打量着台下三十张表情各异、精彩纷呈的脸,严肃的表情立刻换上了笑,“大家好,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们的班主任……”   为了避免大家误会,他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封峰。”   听到这里,底下有个男生没忍住,发出一声窃笑。   真是人如其名啊,都聪明得绝了顶,怪不得叫封峰。   封老师见大家都在憋笑,问:“大家对我的名字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没有!”   封老师靠在讲台上,抬手摸了摸头,立刻大惊失色,“哎我假发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台下所有人都爆发出激烈笑声。   老师真是对不住了啊,我先笑为敬。   陈年也笑得一排桌子都在颤,很多很多年后,她仍然清晰地记得这个夜晚,月色那么的美,气氛那么的和谐愉悦,面子包袱千万吨重、德高望重的封峰教授是那么的可爱……   ***   程遇风七月底带着昭航的一批新飞行员去美国培训,直到九月中旬才回到A市,这段时间陈年都是靠手机和他联系,大部分是发信息,如果他有空的话两人就视频。   程遇风并没有错过自己的小姑娘在学校里的各种趣事,为了给她惊喜,他没有透露具体回国的时间,所以,当他踩着夏日的黄昏微光,风姿绰约地出现在陈年面前时,她激动地跑过来,险些把他扑倒。   “机长!”   程遇风稳住她身子,温柔笑道:“先上车。”   陈年乖乖地打开车门爬上副驾。要是知道今天程遇风回来,她肯定会事先准备一下的,比如换一条新裙子什么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白色棉衫加牛仔短裤,简单随意得不行。   程遇风目光从小姑娘白皙笔直的双腿上滑过,眸色不受控制地变深了几分,他清了清喉咙,“系上安全带。”   陈年记得这话以前他也跟自己说过,不过现在心境不一样了,她抿着唇,“你帮我系。”   程遇风不由得失笑,伸手出去,先揉了揉她头发,然后才“哒”的一下系好了安全带,发动车子,往右边转了个弯,汇入车流。   “机长,我们要去哪儿啊。”   “先去吃饭。”   陈年嘀咕:“新闻说了,外面的饭菜不卫生,地沟油很多的。”   程遇风也压低声音:“所以?”   “要不,去你家吃?”   在桃源镇时,她吃过几次程遇风做的饭菜,色香味俱全,不过她当时心情跌落低谷,自然也吃不出什么味道来,现在有机会可以好好尝一下当然不会放过,而且她晚上没课,有的是时间。   程遇风也觉得这个建议可行,他和陈年去附近超市买好食材,然后带她回了自己的私人公寓。   公寓离机场比较近,有时下班太晚程遇风都会在这里住,一个月大概能住上两三天,定时会有阿姨过来打扫,所以看起来还是很整洁。   门关上。   玄关的灯还没有亮起来前,一片黑暗中,陈年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   她张手抱住了前面的程遇风。   食材散落一地。   陈年踮起脚来,闭上眼用呼吸去找他的唇,找到了,轻轻印上去。   在校门口看到程遇风时,她就想这么做了。   视觉被黑暗封锁,听觉被无限放大。   “傻姑娘,不是这样亲的。”陈年听到一声低沉的轻笑,接着感觉自己的后背慢慢压上门,身前也有一具温热的身躯靠近,她飞快抬眼,撞进一双带着笑意的深邃眼睛里。   那是此时唯一的光源。   “那、那要……要怎样……”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其实已经忘记自己到底想问什么,脸红得像番茄。   “我教你。” 第46章 第四十六缕凉风   程遇风教得很认真, 他低头,准确地找到了目标, 先是轻含住,感觉到她羞涩地抿了一下唇瓣, 然后又像有所回应似的微微张开。   他全身心地放任自己投入进去。   轻咬慢吮。   在程遇风的预想里, 到这里应该就要停下了, 可……控制不住,舌尖像有自主意识般越过温软唇心,轻抵住她的贝齿,找到了那颗可爱的小虎牙……   陈年夹在门和男人的身体之间, 半边脸颊被他的大手轻按着, 分不清是自己的脸烫, 还是他的手更烫,她浑身发软,全部心神都被吸进了这个由他主导的吻中。   等两人分开时,陈年脸色潮红, 气喘吁吁,双眸仿佛蒙了一层水光, 湿漉漉的, 她靠在程遇风胸口,听他心跳如雷, 也感受到了他微乱的呼吸, 徐徐落在自己发间。   原来, 真正的吻是这样的, 唇齿相依,那样的亲密无间,回想之前不痛不痒地亲他,显得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年年。”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年年”,声音带着一丝低哑,还有不易察觉的缱绻,听起来很是性感。   陈年心甜如蜜,没说话,隔着衬衫在他心口亲了一下。   程遇风搂着她的手稍微收紧,怕继续下去真收不住了,他按亮了灯,柔和的淡橘色灯光倾泻而下,反而把气氛衬得更为旖旎。   程遇风把陈年带进客厅,安顿在沙发上,顺手开了电视,他又回到玄关,捡起一地的食材,提着进了厨房。   一切动作看似流畅、有条不紊,但实际上却不然,好一会儿后程遇风才发现,水池里泡着一把干瘪瘪的冰冻豆角,而本该用作晚餐的食材却被塞进了冰箱。   他倚在料理台边,有些无奈地抵了抵额。   客厅。   陈年窝在沙发里,听着不知所云的晚间新闻,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指,好神奇,同是食指,这个有月牙痕,另一个却没有,她的手长得挺好看啊,不过,指甲好像该修了……   机长,他亲我了。   是那种,男人亲女人的方式。   努力分散开的注意力又如小溪入海汇聚到了数分钟前的那个吻上,当时脑子发蒙,只顾着沉浸其中,此时回忆起各种细节……   真是要命啊。   陈年正浮想联翩着,桌上程遇风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来电人“聂珍”,她连忙拿起手机跑到厨房,“机长,有电话。”   程遇风正拿着小刀削土豆皮,两手都空不出来,陈年只好接通电话,把手机举到他耳边。   因为离得很近,陈年清楚听到那端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程总……”   工作上的同事?陈年猜测。   果然,他们接下来聊的都是公事,好像还挺复杂的,隔行如隔山,陈年大部分都听不懂,程遇风比她高出不少,迁就她弯了腰,像从身后把她环在怀里一样。   通话持续十分钟就结束了。   陈年收好手机,看一眼水池边上削好的土豆,她想起自己的英语学费还没交呢,择日不如撞日,她准备好好露一手。   没想到却被程遇风拦住了,“你先出去坐,这里我来就好。”   陈年提醒他学费的事,他淡淡一笑,似乎也想起来了,“先欠着。”顿了一会儿又把声音压得很低,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真的?”陈年惊喜地问,“找到就是我的了?”   程遇风点点头。   她又问,“卧室也可以进去找吗?”   “可以。”   陈年兴致勃勃地跑出去了,她先在客厅找了一圈,没有找到类似礼物的东西,又来到程遇风的书房。   书房不算很大,但因为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所以空间上给人一种轻松开阔的感觉,正前方是一面书墙,几乎每个格子都摆满了书,大多都是和飞行相关的专业书,陈年的目光从书脊上扫过去,顿住,她伸手把书抽了出来。   以天空为背景的深蓝色封面,深邃大气,一朵若隐若现的白云上印着四个字——   程遇风著。   陈年捧着书,如获至宝,原来机长还出过书,她翻开来,看了一眼作者简介,寥寥几十个字,和他的为人一样低调。她没一会儿就背了下来,继续往下翻,后面的专业内容就不是很能看得懂了。   陈年把书压在心口,再次露出小迷妹的眼神,机长真的很厉害。这要是在古代,估计就是所谓的文武全才吧。更开心的是,这么厉害的机长,是她的……男朋友。   他会开飞机,技术堪称一流,会写复杂的飞行专业书,还会做饭,长得又帅,而且很温柔风趣,当然也不排除“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美化效果,毕竟世上没有完美的人。   但陈年知道,程遇风真的很好很好,好到远远超过了她在尚且懵懂时,和路招弟在无人的后山小溪边分享的,对未来伴侣的所有美好想象。   比起还没有找到的升学礼物,陈年更想要这本书,她转身准备出去,看到原本背对的墙前摆了一个巨大的收藏柜,展现在眼前的是各种各样的飞机模型,型号不一,大小也不一,她睁大眼睛,看到了自己第一次坐的昭航1303航班的缩小版飞机,蓝白机身,线条流畅,上面还印着“Zhaoyuan Airlines 昭远航空”的字样。   容昭和叶慕昭的“昭”,叶明远的“远”,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名字。   陈年隔着玻璃摸了摸它,余光瞥到旁边还有一部巴掌大的直升飞机模型,火红色机身,中间印画着一只金色凤凰,栩栩如生,她凑近去细致地看,尾翼部分还有三个字:陈年号。   陈、年、号。   陈年雀跃不已,原地跳起来,她找到了!   她小心翼翼拿着小巧玲珑的直升机模型冲出去,“机长,是不是这个?”   程遇风刚摆好碗筷,摇摇头,眼底闪现她熟悉的笑意,“不是。”   骗人。   陈年撇撇嘴,就算不是,她也要定这部小直升机了,“这个组装起来很费时间吧?”   “还好。”   事实上,别看模型很小,组装起来特别费工夫,不过看到小姑娘这么开心的样子,程遇风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如骄阳,如烈日,是重新返巢的凤凰,展翅高飞,未来不可阻挡。   “我好喜欢……”陈年轻拨两下螺旋桨,定定地看向对面的男人,“你啊。”   程遇风心里别提多受用,嘴上却奇道:“我书房没放蜂蜜吧?”   嗯?   陈年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黑眸流转,红唇微嘟,俏皮极了,“尝尝不就知道了?”   程遇风:“……”   看来真不能一下教太多,这都学会举一反三了。   “洗手吃饭。”   “遵命!”   程遇风的手艺是真没话说,家常菜都被他煮成了山珍海味,尤其是那道猪骨苦瓜黄豆汤,不知道经过什么处理,竟也不会觉得很苦,回味还有一丝甘甜,陈年连着喝了两碗。   吃完饭,程遇风收拾碗筷进了厨房,陈年要帮忙,又被他赶出来看电视了,屏幕上正播着一部抗战片,男主角身姿轻盈没有一点压力地躲过了几十枚子弹,就地一个翻滚,翻到了木箱后面……画面再一转,不知又从哪里冒出一个敌人,男主角一拳过去,直接把人的胸口捅穿了……   陈年看得目瞪口呆。   程遇风擦干手从厨房出来就看到她吃惊地捂着嘴,再看一眼电视,他皱眉,弯腰拿起遥控器,换成了科教频道。   “再休息半个小时,我送你回学校。”   “哦。”   时间很快过去,程遇风回房换了身衣服出来,“走吧。”   陈年一手拿模型,一手拿着书,跟在他身后出门,“机长……”   “还叫我机长?”程遇风好笑道。   这不是……叫习惯了吗?   再说,不叫机长,叫什么呢?直呼其名程遇风,还是遇风?   有点害羞呢。   陈年垂着视线看地面,听到“叮”的一声,“电梯来了。”   她先走进去,程遇风后脚跟上,按亮负一楼停车场的按钮,感觉到一只柔软的小手塞进自己手心,他轻轻握住,唇角勾起笑意。   一路经过繁华的市中心和盛夏的燥热,陈年回到宿舍已经是九点多了,两个舍友都在。   陈年所在的重点班只有她是女生,所以就和别的班级的女生分到了一个宿舍,这几天相处下来,气氛还算融洽。   四人间的宿舍,因为有个女生没来报到,所以就空了一张床,成了安置杂物的好去处。   陈年的两个舍友,睡她对面的叫丁唯一,是个娇小的南方姑娘,头发披肩,肤色白皙,戴一副度数很高的黑框眼镜,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睡丁唯一隔壁的是A市本地的谈明天,身高一米八,长相英气,高高瘦瘦的,很是开朗健谈。   陈年和舍友们打过招呼,回到自己床位,拉开椅子坐下,宝贝地把从程遇风那儿拿回来的模型和书放好。   门开着,风凉凉而入,阵阵高跟鞋蹬地的声音也被带了进来,接着,隔壁宿舍的门被用力“砰”的一声关上。   奇怪,隔壁宿舍不是空的吗?   谈明天也把门关上,朝一脸疑惑的陈年挤挤眼,“今晚刚搬过来的,研一师姐,叫什么来着?”   丁唯一接上去:“温清欢。”   陈年觉得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人如其名,应该也是个美人。   谈明天又说,“这个师姐人长得很漂亮,异性缘也超好的,刚刚我看到好几个师兄帮她搬东西,都是大帅哥!”   丁唯一无奈地叹气。   能想象一个一米八的……女生弯着腰躲在门口八卦兮兮地偷看的画面吗?   “而且她还是住单间,多爽!我还听说啊……”   时间在谈明天的各种小道消息里悄悄溜走,窗外夜色深深,陈年躺在床上给程遇风发信息。   “晚安,程先生。”   很快,她收到了两条回复。   cyf:“晚安。”   cyf:“小年糕。” 第47章 第四十七缕凉风   天还没亮, 陈年被一阵嘀嘀咕咕的声音吵醒,她闭着眼听了一会儿,发现是斜对面床的谈明天在说梦话, “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   居然是在背化学元素周期表。   陈年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自己高中时的那段日子, 一时间感慨颇多,她十八岁那年无异于一个重要的命运转折点,养育多年的至亲离世,重回亲生父母身边,还遇到了程遇风。   生命中总有人来来去去, 不能以得与失去衡量,超过能力范围的事, 最后也只能学着慢慢去接受。   随着时间的流逝, 陈年想起妈妈的时候,已经没有以前那么难过了。   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同时拥有了这世上最好的两份母爱, 爸爸妈妈也尊重她的意愿,只改回了叶姓, 继续让她保有陈年这个名字。   那边, 谈明天背完元素周期表又继续背物理公式, 背到牛顿第一定律时, 丁唯一也醒了,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压力山大啊。”   A大本就门槛高, 物理学院作为三大重点院系之一,向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多少人挤得头破血流连一只脚都踏不进来,高三那年是丁唯一不愿回想的噩梦,后来她发现选择了物理系,只是把这场升级版的噩梦延长了四年甚至更多年。   虽然上午没有课,丁唯一还是认命地踢开被子,下床洗漱,准备去图书馆自习。   丁唯一出门后,谈明天也睁开了眼睛,大长腿从床边垂下来,她伸伸懒腰,“好累。”   陈年心想,梦回高中怎么会不累呢?可是问起谈明天,她压根不记得自己有说过梦话了,听了陈年的话,她啧啧称奇,一会又恍然大悟,抱着枕头嘤嘤嘤:“麻蛋!一定是我初三化学老师,她罚我抄了一百遍周期表,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巨大阴影啊。”   陈年只能回以一个同情的眼神。   谈明天很快振作起来,握着拳头说早餐要吃三个大包子,她出门前还细细地给自己画了一个妆,从镜子里看到陈年惊讶的表情,回头一笑,张开只涂了一半的大红唇,“前两天刚跟美术系的师姐学的,不是很熟练,画得还行吧?”   “还……行。”   谈明天比了个“ok”的手势,抿抿唇,用手指把口红抚均匀,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终于满意了,她朝陈年抛了个媚眼,“我出门啦。”   陈年看着她轻快的背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像招财猫一样挥了挥手。   陈年早上是满满的课,和丁唯一、谈明天大一上学期必修的专业课程,包括普通物理、高等微积分和高等代数不同,因为她在高中准备竞赛时已经初步学习过大学物理的相关知识,班上的大部分同学情况也差不多,学校考虑到他们之前经过千锤百炼,已经具备了强大的抗压能力,直接安排了力学、电磁学、热学、光学、原子物理和近代物理等基础物理必修课程齐头并进。   上午第一、二节是封老师的课,陈年匆匆赶到教室,看到投影仪已经开了,封老师的水杯也放在讲台上,她赶紧找了个靠窗位置坐下。   身后有几个男生在讨论,“听说下周一就要开始军训了。”   “这么快?”   “消息准确吗?”   按照学校的安排,本来刚开学就要军训了,可是刚好遇上台风,只好往后延期,这两天天气稍微稳定了,军训就被再次提上议程。   果然,上课后,封老师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军训,自从初次见面露了底后,他也乐得轻松不戴假发了,一颗行走的光头无疑已经成为物院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封老师话声刚落,听到底下一片连绵不绝的哀嚎,他往桌子上一拍,“出息!看看你们什么样子。人家女孩子都没说什么,你们倒是抱怨上了。”   男生们都齐刷刷看向陈年,见她一脸淡定,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有些还为她担心,这一身的细皮嫩肉,烈日底下站它半个月,那得变成什么样啊……想想就觉得好恐怖。   军训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摧毁人的肉体和心灵吧。   “啊!为什么要有军训这种东西存在啊。”   吃中午饭时,谈明天夸张地捂住自己的脸,长吁短叹地控诉,“不人道,很不人道。”   为什么她是那种一朝黑了三年都白不回来的体质,这一晒就是十五天,那不得黑成炭了?不行,她得多买几瓶防晒霜。   谈明天火速在网上下好单,又给客服留言务必发最快的快递,抬头见对面两人老神自在地吃着饭,一副漫不关心的样子,她把手机屏幕给她们看,“你们要吗?要的话我再下一单,这个牌子的防晒霜效果还挺好的。”   丁唯一:“谢谢,我不用防晒霜。”   谈明天倒吸一口冷气,仿佛看什么稀有物种似的:“你不怕晒黑吗?”   一白遮三丑。女孩子变黑就不能美美美了啊。   丁唯一无所谓地耸耸肩,“黑就黑呗,反正还能白回来。”   谈明天膝盖中箭,又问陈年,“你呢?”   陈年说:“我妈妈已经给我准备了防晒霜。”   “那就好。”谈明天像找到同盟一样伸出长手拍了拍陈年的肩膀,她不知道看到什么,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我们隔壁的……温清欢师姐!”   “旁边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她男朋友。”   陈年回头,看到一个高挑女生,栗色长卷发,贴身短裙,看得出身材很好,果然和想象中一样是个美女,只是……   丁唯一一语道破真相,“她旁边有一、二、三、四个男生,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谈明天语塞,“刚刚我还只看到一个嘛,谁知道突然涌出来乙丙丁。这师姐异性缘真的超好,听说还没有男朋友,这些说不定都是她的追求者呢。”   陈年对这些不是很关心,她上午还有个实验没完成,吃完饭还要回到实验室去。   陈年离开后,谈明天手撑着下巴,余光看到被四个帅哥围着献殷勤的温清欢,“有点羡慕怎么办?”   丁唯一露出“你没救了”的表情,“谈小姐,放眼整个A大,能配得上你这身高的男生,估计也就只能从体育学院找了。”   “其实,我不介意比我矮的男生。”只要足够帅,身高不是问题的。   丁唯一想象了一下某个男生小鸟依人地靠在谈明天身上的画面,手臂上立刻起了鸡皮疙瘩,“如果可能的话,你还是找身高旗鼓相当的吧。”   “好嘞!”   ***   陈年做完实验回到宿舍,忘了带伞,沿路招来的一身热气和迎面的强冷气相冲,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睡完午觉醒来,感觉到脑袋晕乎乎的。   下午还有三节连堂课,她也没在意,喝了杯温水就去上课了。   等课程全部结束,陈年头重脚轻地走出教室,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好像是感冒前的征兆,她走到喷水池边,刚好接到程遇风打来的电话。   接通后,程遇风听出她声音里的异样,“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喉咙发痒,陈年轻咳两声,“好像是着凉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午觉醒来就有点头晕。”   “你现在在哪儿?”   “刚下课,在明信楼这边。”   “去找个地方先坐着,我大概十分钟后到。”   程遇风从美国回来后有个短暂的假期,陈年的课表刚开学就发给他了,知道她今天下午下课比较早,所以他特地过来接她。   陈年昨天说外面饭菜不怎么卫生,程遇风倒是知道郊区有家老牌饭馆,质量和口味在A市都是一流的,于是就想着自己刚好有时间,带她去尝尝。   打电话时,程遇风刚好就在A大附近,熟门熟路地把车开到了明信楼,缓缓在陈年前面停下。   陈年没想到程遇风来得这么快,这才过去七分钟左右,她拉开副驾车门坐进去,随手系好安全带,感觉到一只大手轻抚上自己额头。   “还好没发烧。”程遇风轻皱的眉头微微松开,“不过还是得去趟医院。”   “不用了吧。”其实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小病而已。   程遇风把她垂落在颊边的几缕碎发夹回耳后,摸了摸她的脸,“听话,不要让我担心。”   这一句话已然胜过千言万语,陈年心中泛起甜意,眸光柔和得似一汪春水,点点头,“好。”   吃饭计划取消,程遇风带陈年来到市中心医院,还好医生检查过后说只是着凉引起了扁桃体发炎,没有什么大问题,程遇风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医生又交待说:“平时要注意休息,不要太劳累了。刚从室外回来,也不要立刻吹冷气……”   他看程遇风一眼,调侃道,“老同学,不用这么紧张。”   程遇风也笑:“谢谢了。”   两人是初中同学,同班三年,后来一个从医,一个当了飞行员,平时大家都忙,见面的机会很少。   “女朋友?”   “嗯。”   “恭喜。”   陈年靠在程遇风身上,把自己的大部分重量都交给了他,头还晕着,她也没费心去听医生的话,反正有他在。   只要有他在身边,她就会很安心。   最后,杨医生只给陈年开了四包口服药片。   程遇风带着陈年去药房取药,偏头不知道和陈年说了什么,她笑了起来。不远处有个女人好奇地看过来,似乎在猜测他们是什么关系。   还能是什么关系?   虽然两人间并没有太多亲密动作,但不难从他们对视的眼神中看出,他们是一对情侣,而且很可能在热恋中。   女人不由得多看了扶着陈年的程遇风几眼。   这年头,能陪女朋友来医院,不见一丝心烦气躁,还这么细心体贴的男人,实在不多见了。   程遇风的全部心思都在陈年身上,自然没留意到身后的注视,他轻握住陈年微凉的手,裹在手心里,“感觉有没有好一点?”   陈年轻轻“嗯”一声,“好些了。”   十分钟后,车子从医院开出来,外面已暮色四起。   程遇风再次把陈年带回自己的公寓,煮了清淡的粥,看她吃完,又监督着吃了一包药,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打算把她送回学校。   等他们到宿舍楼下时,天色已经全黑了,陈年从车里下来,正要把身上的外套脱下还给程遇风,被他揽住肩膀,“披着吧。”   陈年乖乖地点头,伸手抱住他,脸颊在他胸口轻蹭两下。   程遇风抚着她后背,低头在她额上怜惜地落下一吻,所有的情绪都揉在这个吻里,陈年一丝一毫地慢慢去感受,把他抱得更紧了。   宿舍楼下不乏成双成对的情侣,他们站的地方刚好路灯坏了,比别处暗很多。   陈年还要跟程遇风说什么,感觉到某些异样,扭头看去,她看到不远处的明亮灯光下站着一个人,正定定地望着这边。   虽然只是中午吃饭时飞快瞥了一眼,但陈年还是认出那人是——   住隔壁宿舍的温清欢师姐。 第48章 第四十八缕凉风   程遇风发现怀里的人在走神,“怎么了?”   陈年杏眸瞪大, 视野中却没了温清欢的身影, 她眨了眨眼, 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又或者因为头晕产生了幻觉。   她摇头,“没什么。”   晚风拂过树梢, 从枝叶间抖下好闻的植物清香,香气刚碰到陈年鼻尖, 勾人似的,喉咙跟着痒起来,她压低声音咳了两下。   程遇风抬手再次去探陈年的体温, 是正常的温度, 桃源镇那次她烧得不省人事,他在床前照顾了整夜,那真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甚至比去年的“616”事件更让他措手不及,在这个陌生领域,他是无能为力的,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守着她。   医生说陈年是易发烧体质, 而且烧起来不容易退,只要她有个头疼脑热, 程遇风就会格外注意。   “先上去休息吧。”   陈年额头贴着他温暖的手心, “唔, 不想这么快和你分开。”   “再抱一会儿, 好不好?”   程遇风把外套拢好,无声默许。   陈年踮起脚尖,程遇风以为她是要亲,很配合地低下头来,没想到她凑过来在他耳边说:“程先生,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这么的喜欢一个人,看不见的时候牵挂他,在一起时每分每秒都想黏着他,想变得和他一样好,想和他并肩而立,风雨同舟。   相比陈年的大方坦率,对二十九岁的程遇风来说,“喜欢”这两个字是不怎么说得出口的,或许可能是因为程度太轻了。他更愿意用“爱”去形容这段感情,是的,他此刻无比确定,他是爱这个小姑娘的,以一个成熟有担当的男人身份,想要和她共度余生。   “你刚刚该不会以为我要……”亲你吧?   陈年的脸颊在朦胧月光下浮现一丝浅浅的红,眸底柔光流转,“我生病了,会传染的。”   虽然她也很想亲。   程遇风轻轻捏了捏她下巴,“好了,上去吧。”   陈年吃了药确实有点犯困,她松开手,“那我上去了。晚安。”   “晚安。”   程遇风站在原地,在夜色中看着她缓缓地走进宿舍大楼,又等了几分钟后才离开。   陈年宿舍在五楼,每层都有两部电梯,平时她为了锻炼身体,大都是走楼梯,可眼下身体比较虚弱,就坐了电梯上去。   她从电梯出来,往宿舍走,看到走廊阳台上站着温清欢,想着是同系的研究生师姐,又住隔壁,于是笑了笑当做是打招呼。   没想到温清欢却叫住了她,视线紧盯着她身上的男士外套:“刚刚楼下那个,是你男朋友?”   陈年心里有些不舒服,想到之前自己抱着程遇风时站在不远处看的人真是眼前这位温清欢师姐,她顿时有种被人侵犯了隐私的感觉,所以只是牵唇笑笑,就越过温清欢走了过去。   推开宿舍的门进去,陈年看到谈明天和丁唯一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谈明天回头看到陈年,连忙招手让她过去听八卦。   “我又听说啊,那位温清欢师姐是因为和宿舍里的人闹了矛盾,住不下去,这才一个人搬出来的。”   “你们觉得,到底是什么样不可调和的矛盾才会闹得这么僵啊?”   丁唯一摸着下巴,认真思索了一番,“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   谈明天觉得这个原因不成立,她指了指陈年,“你会因为陈年漂亮就孤立她吗?”   “不会。”   “那不就是了?”   “可能那位师姐生活习惯不太好,比如睡觉打呼,磨牙,还梦游什么的?”   是有这个可能性,但是也没有严重到要把人赶出来吧。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丁唯一眯着眼说,“她抢了舍友的男朋友。”   谈明天捂着嘴巴,眼睛睁大,“我去,这也太劲爆了!”   “你们不要太大声,”陈年提醒道,“我刚进来时,人还在走廊外呢。”   是不是每个宿舍都会暗地里谈论别人的八卦?高中时张艺可就是宿舍夜聊时的积极分子,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哪个女老师怀孕又流产了,哪班的谁谁谁喜欢谁谁谁……   没想到上了大学,舍友换了,八卦精神却是一脉相承。   陈年鲜少去关心别人的私事,拿了衣服进浴室洗澡。   吹干头发出来,谈明天已经回到自己座位,戴着耳机在看书,丁唯一则是在阳台和家人讲电话,说的是粤语,陈年听不懂,不过觉得挺好听的。   陈年吃了一包药才睡下,睡得很沉,醒来已天色大亮,今天是周六,其他两人还睡着,宿舍里安静得只有空调运转的声音。   忽略喉咙的些许不适,陈年感觉已经好多了,为了不让爸爸妈妈担心,昨晚在医院时她发信息给他们,说自己还有个课题要完成,周末不回家。   她的性格里还留着妈妈路如意从小灌输的独立成分。   手机震了一下,陈年拿起来划开屏幕,是程遇风发来的微信语音,手机放到耳边,变成听筒模式后,一道低沉好听的声音传了出来——   “早餐后记得吃药,如果身体还不舒服的话,我再带你去医院。”   不方便发语音,陈年握着手机打字:“好的,我知道。我没事了,不用担心。”   和程遇风聊了半个小时左右,陈年的手机又有电话进来,她接通,“你好。”   对方告诉她自己是如意楼的外卖员,现在就在宿舍楼下,请她方便的话下来拿一下早餐。   早餐?   陈年很快就明白过来了。   “你帮我订了早餐?”   cyf:“放心,这家没有地沟油。”   本来程遇风今天也休假,他昨晚就打算好了早上接陈年一起去吃早餐,可公司临时通知要去开个紧急会议,计划只好又取消了。   陈年飞快换了身衣服下楼拿回早餐,丁唯一披头散发从床头探出脑袋,她胡乱把头发拨开,伸长鼻子去闻,“什么这么香?”   谈明天从床上坐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睡意全无,她狠狠吞口水,“这味道……如意楼的秘制凤爪!”   她的最爱好吗?!   谈明天长手长脚,攀着栏杆直接跳了下来,稳稳落地,“陈年,这是你买的?”   还买了这么多,好大手笔。   如意楼是A市的百年老店,每天客人如云,供不应求,到现场还得排队,有时排队还不一定能吃上。而且,作为土生土长的A市人,恕她孤陋寡闻,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家还送外卖的。   不等陈年回答,谈明天扭动着修长的身体,“我应该有份吧!”   “当然有份啊。”   程遇风定的是三人份,不过那些散发着令人垂涎欲滴香味的早餐是给谈明天和丁唯一的,陈年吃的是皮蛋瘦肉粥和流沙包,她胃口也不大,这两样就够了。   谈明天和丁唯一吃得一脸满足,忙着减肥的谈明天直嚷着这些吃下去,中午饭都不用吃了。   没想到的是,十一点多,叶明远和容昭过来看女儿,还带了三份丰盛的午餐、甜点和水果。   东西太多,谈明天上前接了一部分,“叔叔阿姨你们真是太客气了。”   容昭牵着陈年的手笑道:“平时还多亏了你们照顾年年。”   谈明天和丁唯一纷纷表示,哪有哪有,大家互相照顾。   其实还是有些心虚啊,昨晚太沉迷八卦,竟也没察觉陈年身体不舒服。   叶明远的目光一直在陈年身上,见她只是有些疲累,没有别的异样,一路提着的心就放下了,“年年,学习很重要,但身体更重要,知道吗?”   陈年点点头,“我知道的,爸爸。”   “叔叔您放心,”谈明天说,“以后我会帮忙监督陈年的。”   叶明远笑道,“那就拜托你了。”   “没问题。”   宿舍管理制度规定家长只能在宿舍待半个小时,叶明远和容昭看着女儿吃完饭,又聊了会天,时间就差不多了,正要起身时,叶明远不经意看到桌上放着一小包药。   陈年循着他视线望去,心里一个咯噔,“爸爸……”   虽然因为下周一就开始军训,周末要赶课题是真的,但陈年此时还是有一种谎言被戳破的感觉,耳根热热的,几乎不敢看叶明远的眼睛。   叶明远哪里不清楚女儿的心思,他很轻柔地在她头上摸了摸,“好好照顾自己。”还以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加了一句,“下不为例。”   陈年用力地点头,“嗯!”   几分钟后,陈年送父母下楼,看着车子在视野中慢慢远去,忽然感到鼻尖酸酸的,有一种幸福得想要落泪的冲动。   周末两天转眼即逝,星期一早上七点,为期半个月的新生军训正式拉开帷幕。   院长在高台上做着军训动员会,台下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人群,像撒在草地里的黑芝麻。   激动人心的动员会结束后,各班的黑芝麻们变成了一个个规整的矩形方阵,被教官们领着去了指定的训练场地。   谈明天出门前涂了一层隔离霜、三层防晒霜,又把帽檐压得很低,争取减少曝晒面积。   “第一排的那位男同学……”教官声若洪钟地喊道,“你到最后一排去。”   其他人发出阵阵笑声。   谈明天抬起头:“教官,我是女生。”   班上只有5个女生,自然全部都是站第一排。   教官愣了一下,再次打量一眼她那在男生里也算是很出挑的身高,“原来是女生啊。”   “这样,你到前排来给大家做示范吧。”   谈明天影子颤了一下,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天公作美。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无边无际的天空上只挂着一轮烈日,极尽所能地散发光和热,空气里也根本感受不到一丝风的气息。   同学们个个都像粽子似的被军训服裹得严严实实的,头顶上是火辣辣的太阳,脚底下是灼烫的水泥地板,没一会儿大家脸上都泛起了汗珠和潮红,哀怨声此起彼伏。   热浪一股股扑过来。   教官也热得顶不住,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几乎可以拧出水来,他大手一挥,“休息十分钟!”   同学们如闻天籁,一哄而散,四处找树荫乘凉或去小卖部买水去了。   陈年摘了帽子,坐在树下,不停地用手扇风,没想到这么热,之前准备的水都喝光了,刚好班长递了一瓶矿泉水,她道谢后接过来拧开盖子,两口就喝了大半。   班上的男生众星拱月似的围着陈年,大家有说有笑的,他们这个地方树荫多,气氛又愉悦,不一会儿谈明天和丁唯一也找了过来。   两个男生知道她们和陈年同个宿舍,自动让出位子,丁唯一和谈明天一左一右在陈年旁边坐下。   谈明天的脸已经被汗水糊成一片,她仰头咕噜咕噜灌着水,随着她的动作,丁唯一留意到,她的脸和解开两颗扣子下的颈下肌肤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色泽分层。   丁唯一再扭头看看陈年,肤色好像没什么变化,甚至白皙中还透着水润的红晕,连被汗水浸湿软软搭在额前的头发,看起来都是那么自然。   谈明天喝完水,一抹脖子上的汗,“陈年我跟你说,我今天真是太倒霉了……”   丁唯一决定还是等晚上回去再跟谈明天说自己的发现,并建议她换一款防晒霜,免得她现在听到会当场晕厥过去。   下午的天气没有最热,只有更热,同学们都叫苦连天。   好不容易熬到五点,训练结束,所有人都蔫蔫地解散去饭堂吃饭了,谈明天第一时间冲回宿舍洗澡,衣服一脱,她从镜子里看到黑白分明的自己,简直就跟见了鬼似的,“啊啊啊!”   尖叫声快把屋顶都掀开了。 第49章 第四十九缕凉风   陈年和丁唯一从食堂吃完饭回到宿舍, 一进门就听到谈明天在浴室里鬼哭狼嚎, 陈年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敲了两下门, “明天,你怎么了?”   谈明天说:“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这么严重。   该不会是中暑了吧?   陈年急得都打算破门而入了, 丁唯一眼疾手快地拉住她, “没事的,她可能只是一时想不开。”   都想不开了, 还没事?   陈年疑惑不已:“什么事想不开?”   下一刻, 穿着清凉吊带睡裙的谈明天打开浴室的门,一股夹着沐浴露香气的水汽扑出来,她满脸悲愤地把手伸到两人面前,“你们看啊, 这才一天, 我就晒成这样了!”   陈年细致地观察了一番,见谈明天没有中暑的迹象, 这才把目光移到她的手背和脸上, 还真的是黑了不少, 尤其是和身上其他被衣服裹住没晒到的地方相比,就更明显了。其实, 如果整体肤色均匀的话, 那倒没什么, 关键是这样黑一块白一块……也难怪她反应这么大。   谈明天自暴自弃地瘫在椅子上, 连饭都不想出去吃了。   陈年想安慰她几句, 恰巧妈妈打来电话,她就出去外面走廊接听了。   丁唯一冲了个战斗澡出来,见谈明天趴在桌子上啃饼干,她走过去拍拍谈明天肩膀,“你看看,我也黑了。”   谈明天被饼干噎到,干咳几声,两眼冒出水光,跌到谷底的心情瞬间被治愈了不少,要黑一起黑,这才是真正的朋友啊!   丁唯一翻看自己的双手,又幽幽地来了句:“还会更黑的。”   谈明天只觉会心一击,再次倒桌不起。   陈年和爸妈讲了近四十分钟的电话回来,谈明天已经不在宿舍,估计是出去吃晚饭了,丁唯一盘膝坐在床上,戴着耳机听音乐。   陈年站在全身镜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重新戴上帽子,然后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到家庭群去,她挑来选去,选了一张最好看的自拍发给了程遇风。   她放好手机,进浴室洗澡。   白天出汗太多,这个澡陈年洗得格外慢,她拿着花洒细细地冲,温水沿着精致锁骨流下,再到形状优美的雪峰,流过平坦的小腹……   黑发如瀑,铺在腰背,随着她的动作,两片漂亮的蝴蝶骨若隐若现。   这是一具年轻充满生机的身体,桃源镇清苦的生活赋予了它坚韧匀称的骨,与生俱来的基因给予了它好皮相,柔软心性滋养了通身雪白的肌肤。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水声停了。   陈年把湿发盘起来,擦干身上的水珠,套上睡裙,打开浴室门走出去。   头发吹到半干,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拔掉吹风机,拿起手机来看。   程遇风也给她发了一张自己以前军训时的照片。   他身穿军训服站在树下,姿态挺拔,轮廓清俊分明,深邃眼底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虽说没有如今沉稳的气质,但也是如朗月清风,勾人心魂。   陈年欢喜得心湖起了片片涟漪,她看着照片笑了又笑,这是和她同龄的、她从未见过的程遇风,这种感觉很奇妙,像交换了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又像一个过去的缺憾突然就被弥补了。   她打开App,将两张照片合成一张,时光仿佛在这一刻交错,19岁的陈年遇上了19岁时的程遇风……   一段令人怦然心动的爱情也展现出了最初的模样。   陈年把“合照”发过去,程遇风很快回了信息。   cyf:“那年你才9岁。”   9岁的陈年,估计还在上山下水,掏鸟蛋摸螺蛳,光脚嬉笑着穿行小巷,游走在无忧无虑的烂漫光阴中,而19岁的程遇风,意气风发,已经开始在自己喜欢的领域崭露头角。   叶家和程家是世交,交情深厚,陈年心想,如果没有4岁那年的那场意外,她在爸妈身边长大,一定会更早和程遇风相识,那么之后呢?   他们也会像现在这样走到一起吗?   陈年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这世上没有“如果”的事,有的只有眼前的真实。   门外响起脚步声,谈明天哼着歌推门进来,她在饭堂遇到了一群难姐难妹,见大家都晒得差不多,想到这份来自太阳的强势宠爱是面向众人统一发射的,她心里顿时平衡了。   然而……   “卧槽!”谈明天围着陈年转了两圈,“陈年你怎么没黑?!”   看这张白净脸蛋,还有肤色统一的手背胳膊和肩背,根本不像是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一天该有的样子,难道白天那个陈年是假的?   “没办法,”床上的丁唯一摘掉耳机跳下来,“天生丽质啊。”   谈明天深受打击,把陈年的小手揉了又揉,“不公平啊不公平。”   “陈年,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防晒霜?”   陈年把防晒霜拿给她看,上面印着的不知是哪国文字,一个都看不懂,谈明天长长地叹气。   陈年也看不懂,她从抽屉拿出一支新的防晒霜,“我妈妈给我准备了好几支,你如果要的话可以拿去用。”   “真的可以吗?”谈明天两眼放光,“会不会很贵?”   “还好吧,我妈妈说是朋友送的。”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陈年又问:“唯一,你要吗?”   想到可能还要忍受十几天像今天这样的烈日,等军训结束说不定一层皮都得褪下来,丁唯一也决定不逞英雄了,愉快地把防晒霜接了过来。   不得不说,陈年的防晒霜还是很有用的,谈明天发现自己虽然还是日渐日地变黑,但跟其他人相比明显好太多,最不可思议的是陈年,整个军训下来,她也黑了,可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军训最后一天拍合照。   陈年站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四周全是顶着如出一辙的黝黑脸的班上男生们,她旁边那个、之前还担心她皮娇肉嫩半个月下来不知道会被晒成什么样的男生,此时看着她依然白皙的脸和手,眯着眼,自顾自地摇头,心情格外的复杂。   “来,大家看镜头,一二三,茄子。”   微弱的“咔嚓”声后,三十张笑脸和一份珍贵的青春记忆被摄进照片里,永远珍藏在每个人心中。   军训结束后,很快就到了中秋节。   陈年有三天的假期,收拾东西回了家,这是重逢后一家人第一次共同度过的中秋节,意义独特。   以前这个日子是容昭的伤心日,大家都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她的小叶子却不知道流落何方,生死未卜,哪里还有什么心情过节?   陈年一踏进家门,就看到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一片,简直比过年还隆重。   听佣人说,叶明远和容昭正在厨房做冰皮月饼,陈年回房间放好东西,洗干净手准备也加入进去。   容昭心疼女儿军训辛苦,早就炖好了一锅老火靓汤,掐准司机接她回来的时间,事先盛好放在桌上,等她喝时温度刚刚好。   陈年喝完汤把碗放进水池里,然后才去帮忙做月饼。   虽然没有什么经验,不过这可难不倒陈年,她可是包饺子裹粽子小能手,经妈妈指点,很快就掌握技巧,还成功做出了一个印着花好月圆图案的冰皮月饼。   一家人围着长桌,有说有笑。   窗外,日光丰盛,簇簇红花开得绚烂,迎风婀娜多姿地摇摆着。   冰皮月饼做完后就被送进冰箱冷藏,陈年窝在沙发里,喝着冰镇的金桔柠檬茶,随意地把拖鞋蹬掉,两只脚丫踩着地板,感受着丝丝凉意。   容昭走过来,握着她的脚放到了沙发上,“小心着凉。”   陈年抓抓头发,笑嘻嘻地搂住妈妈肩膀,“妈妈,我们来拍张家庭合照吧。”   容昭紧紧贴着女儿的脸,想到这十几年来的骨肉分离,多少个日夜的椎心泣血,好在苦尽甘来,一家人终于得以团圆。她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哽咽,“好啊。”   “明远,你快过来。”   几分钟后。   叶明远面带笑意,端正地坐在沙发上,旁边是气质温婉优雅的容昭,陈年张开双手从后面揽住他们的肩膀,看着镜头,笑颜如花。   画面定格,成为了永恒里的一瞬间。   从今以后,一家人再也不分离,永远永远都这样幸福地生活下去。   中午吃过饭,短暂午休后,陈年提着两盒自己亲手做的冰皮月饼来到程家,程立学在屋前凉亭下和几个老朋友惬意地品茶聊天,陈年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给了一盒月饼请他们品尝,然后就上楼去找程遇风。   程遇风在书房练书法,随意地穿了T恤和亚麻色休闲长裤,气定神闲地立在书桌后,长指执笔,宣纸上墨字渐渐成形。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   陈年站在门口,看着这赏心悦目的画面,一时间迈不开脚步,最后还是程遇风先发现了她,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月饼,我自己做的哦。”陈年走到他身侧,弯了腰去看他写的字,遒劲大气,如御风凌云,一派潇洒自在。   “你先等一下,”程遇风继续运笔,“我把这帖写完,待会老爷子要检查的。”   陈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程爷爷这么严厉啊。”   他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要像个小学生一样被程爷爷检查作业,想想就觉得好笑。   程遇风似乎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   陈年抿唇不说话了,安静地站在旁边看他写——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好像挺复杂,每个字她都认识,可是连起来就不懂是什么意思了。   陈年悄悄摸出手机,搜索起来,哦,原来这是《道德经》的内容,看了一遍释义,她还是似懂非懂。   境界太高深了。   冰皮月饼完成后就进了冰箱,饭后又吃不下,陈年还没尝过一口呢,她以前也没有机会吃这种月饼,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木质盒子就近在眼前,她受不住诱惑,朝盒子伸出了手。   盒子一开,露出里面四个颜色各异的月饼:紫色(紫薯)、绿色(抹茶),白色(牛奶),红色(玫瑰)。   陈年拿起一个牛奶冰皮月饼,轻咬了一小口,凉凉的、软软的,甜甜的,味道好像和之前吃的月饼都不一样,她又咬下一口,吃到了馅料。   真好吃啊!   她想都没想就把月饼给程遇风送过去,“你尝尝,很好吃。”   程遇风停下了笔,看她一眼,眸色深深。   陈年后知后觉地想起月饼是自己吃过的,而且正对着他的刚好是咬过的缺口,上面可能还有口水什么的,她立刻就想把手收回来,没想到被男人轻扣住手腕,然后,他低下头,就着她原来吃的地方咬了一口……   看着他因吞咽而微微耸动的喉结,陈年的脸慢慢地红了。 第50章 第五十缕凉风   “还要吃吗?”   程遇风低低地“嗯”了一声。   陈年等了几秒, 也没见他有所动作, 不禁疑惑抬头,只觉他扣着自己的大手一紧, 然后整个人就被拉进了他怀里。   她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下巴被他轻捏着抬高,接着,一阵柔软的触感印上嘴唇,浅尝辄止,极有耐心。   陈年的呼吸变快变热了, 双手揪着他胸前的衣衫, 仰头去承受他的所有气息和索取,齿关已破,当彼此的舌尖相触那一刹, 她仿佛浑身过了一道电流,猛地瞪大了双眼, 从喉间溢出一声模糊的轻吟。   唔,上次……   上次不是这样的,只是徘徊在齿间, 远远没有如此刻般这样的亲密。   原本平静的心在看到陈年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已经起了波澜,之后不经意的诱惑,更是让程遇风难以自持, 所以才会在书房, 在这个最该清心凝神的地方, 像个毛头小子一样, 不管不顾地吻住了她。   他觉得自己多少是意乱情迷了。   既然开始,就不会轻易结束。   他把陈年抱坐在书桌上,双腿忽然悬空让陈年有一瞬的惊慌,她用力抱住了他,双腿也紧紧地环在他腰间。   严丝合缝。   砚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翻了,墨水沿着桌角流下,落在檀木地板上,晕开一簇簇的黑花,桌上写了一半的宣纸也遭受池鱼之殃,打头的“道”字已看不清原本的轮廓。   然而,谁也无暇顾及这些了。   浓浓的墨香让空气迅速升温。   陈年由承受者变成了索取者,她被诱惑着,被引导着,主动伸出舌尖,去那陌生领域探索、感受另一种极致的亲密。   许久后。   深吻结束。   陈年思绪还迷蒙着,已分不清南北西东,眼前只看得到停驻在窗台上的阳光,银片似的灿烂耀眼,令她炫目。   原来,原来他说的还要吃,不是吃冰皮月饼,而是……   绕是平时接受过各种高强度训练的程遇风,此时也是心跳加速,呼吸难以平复,他再次低头在她眼皮上亲了亲,带着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缱绻。   “吓坏了?”   才没有,很喜欢呢。   陈年心里羞答答的,嘴上却顺着杆子往上爬,在他手臂上戳了两下,“程先生,你教坏我了。”   “是吗?”程遇风心情极好地轻哼一声,薄唇挨上她红扑扑的耳朵,“那……我以后就不教了?”   “好啊,”陈年眼睛俏皮地转了转,故意扯到别的话题上,“我现在的英语已经学得很好,不用你教了。”   言下之意,其他的……还是要教的呀。   程遇风捏了捏她脸颊,语气有些好笑,听起来很是纵容,“你啊。”   陈年也学着他:“你啊。”   在书房里不务正业,还教坏人,看看书桌都成了什么样子,之前写的字几乎全废掉了,待会程爷爷还要检查,只能再写一遍了。   还有啊,地板上到处都是墨迹,清理起来挺麻烦的,她的牛奶冰皮月饼才吃了两口就掉到地上,好浪费。   程遇风也注意到了桌上地上的狼藉,抵着额头无奈一笑,“你先去旁边坐着,我收拾一下。”   陈年从桌上跳下来。书房没有开冷气,落地窗倒是大开着,不知道是因为这会儿风停了,还是因为刚刚那场亲密,她感觉自己很热,像煮在沸水里的小虾。   这么热,冰皮月饼会不会融化?   她把盒子盖好,“我把月饼拿到冰箱去。”   陈年熟门熟路地进了厨房,放好月饼后,顺便拿了瓶矿泉水喝,不料回到书房,看到程立学也在,她脚步微顿,笑着喊了声,“程爷爷。”   程立学原本严肃的脸在听到她声音时立刻换上和蔼的笑意,“年年。”见她手里拿着矿泉水,他又瞪自己孙子一眼,“多大岁数人了,连基本的待客之道都不懂。”   老爷子刚把几位老朋友送走,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想着上来检查一下程遇风的书法成果,结果只看到空空如也的桌面,还有废纸篓里沾着墨渍的纸团,他就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好端端的,怎么连砚台都打翻了?   陈年回想被程遇风抱起来那时,手忙脚乱之下,好像是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看来是砚台没错了。她正要说话,听到程立学又说,“年年,好久没见了,我们下楼去说会话。”   “好啊。”   “你留在书房再抄一份。”老爷子这话是对程遇风说的。   程遇风就这样看着爷爷把自己的小女朋友带走了,他摇摇头,重新研墨,铺好宣纸,尽量心无旁骛地誊写起来。   那边,陈年跟着程立学来到楼下凉亭,老爷子特地泡了一壶平时不常喝的花茶,给她倒了一杯,关切地问起她学习和生活上的情况。   陈年一一作答。   老爷子看着眼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心里别提多欣慰了,听她说起在学校里的趣事,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花白胡子也跟着一颤一颤的,看起来就像个老顽童。   两人聊了半小时左右,叶家的司机就过来接陈年回家了,听说是家里来了很重要的人,陈年跟程立学告辞,老爷子送她出门,还让她有空一定多过来玩。   陈年当然也是欣然应下。考虑到书房里的程遇风任务繁重,她就没上去打扰了,上车后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程遇风没立刻回复,陈年收好手机,问前面的司机:“单叔,是什么重要的人来了啊?”   难道是那个上次因为受伤缺席家族聚会的小姨?   单叔神秘一笑,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将车子开上主干道,“等你回去不就知道了?”   任凭陈年怎么旁敲侧击,单叔就是不肯告诉她,勾得她的心越发好奇了,恨不得自己长了翅膀飞回去,一探究竟。   四十分钟后,车子开进叶家,刚停稳,陈年就迫不及待地解开安全带下车,她走进客厅,听到熟悉的声音,“招弟!”   她冲过去的脚步硬生生刹住,不敢置信地看着另一个坐在沙发上的人,捂住嘴巴,再用力眨眨眼,是真的,不是幻觉!她简直开心得快要原地晕过去了。   “外婆!”   外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年年,你放学回来了。”   “是啊。”陈年的泪水夺眶而出,她走过去,趴在外婆膝上,“我回来了。”   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就像分别只是在昨天般,外婆慈爱地摸摸她的头,“快洗手,吃饭了。”   外婆又看向容昭和叶明远,“如意阿烨,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年年回来了,快去做饭,吃了还要做作业……”   “我们这就去。”夫妻俩齐声应着,起身进了厨房。   “我们的年年长大了。”外婆刮了刮陈年鼻尖,“可还是这么喜欢哭鼻子,从小啊就是个哭包,娇气得很,怎么哄都哄不停的哟。”   陈年接过路招弟递的纸巾,擦掉眼泪,她不知道外婆说的是自己,还是那个真正的“陈年”,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是外婆的外孙女,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叶明远刚从机场接到老人家和路招弟,容昭就开始张罗着让佣人准备饭菜了,饭菜很快上桌,陈年和路招弟一左一右扶着外婆过去坐。   叶明远和容昭已经吃过午饭了,也还是陪着坐下来。   兼顾着外婆的口味,摆在她前面的都是些熬得软糯可口的清淡菜式,她见其他人都不动,“吃啊,怎么都不吃?”   叶明远拿起筷子,“大家都吃吧。”   外婆这才满意了,她往叶明远碗里夹了块肉,“阿烨,你工作辛苦,多吃点。”   叶明远也给她舀了鸡蛋羹,“谢谢您。”   “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外婆的注意力又被桌上的月饼吸引过去,“今天都八月十五了?”   “是啊。”容昭应道。   外婆不说话了,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陈年轻碰了碰她手背,“外婆?”   外婆抬起头笑了,眼角皱纹如推开的麦浪,“这么多年,我们一家人终于算是凑整齐了,我真开心啊。”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眼眶一热。   外婆又喃喃自语:“要是如意她爸也在,那就更好了。”   “外婆,”陈年吸吸鼻子,“我们先吃饭吧。”   “好,吃饭。”外婆又笑起来,仿佛之前的伤心已荡然无存,或许过去的记忆已如风中的游丝,偶尔才会吹回她脑中,风一吹过,开心的不开心的,便全部忘却了。   外婆吃过饭后,又开始昏昏欲睡了。房间也早已准备好,在一楼,面积不算大也不算小,是整栋别墅最适合老人家住的房间。   陈年把外婆扶回房间,安顿在床上,拉了把小椅子在床边坐下,目光眷恋地落在外婆身上,看她发白的头发,看她安详的睡脸……   视线一点点地模糊,她把头挨在外婆手边,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外婆呼吸声变得均匀,陈年这才抬起头,轻手轻脚地起身虚掩上门出去了。   客厅里。   叶明远、容昭和路招弟都在。   陈年走过去,在路招弟旁边坐下。   “年年,招弟,”叶明远看着她们姐妹俩,说出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打算让外婆留在A市,就在家里住,你们觉得怎么样?” 第51章 第五十一缕凉风   要把外婆接回家里住?   陈年直接坐到叶明远旁边去, 晃了晃他的手臂,“爸爸, 这是真的吗?!”   叶明远含笑点点头。   “太好了!”陈年面色难掩惊喜, 以后她就可以经常看到外婆了,以前妈妈外出打工,家里只有她和外婆, 两人相依为命,虽然大多时候外婆都在卧床昏睡, 但只要外婆在她就有了主心骨和依靠,后来去S市一中读书,她也时常牵挂着远在桃源镇的外婆。   陈年一直以来有个心愿,长大了努力赚钱买房子, 把妈妈和外婆接过来一起住,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如今, 妈妈已经成为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如果能把外婆接回家里,那么, 这个心愿也算是圆满了一半。   相信妈妈在天之灵,也会乐于见到这样的结果。   叶明远又看向路招弟, 语气温和地问, “招弟,你觉得怎么样?”   路招弟笑了笑:“我觉得……挺好的。”   叶家一家都是心肠好的人, 而且陈年特别重情孝顺, 在桃源镇那会她一边兼顾学业一边照顾外婆, 丝毫没有一丝的抱怨和不耐烦,比起在路家和疗养院,住在叶家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路招弟深信不疑,奶奶在这里一定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想想还是挺神奇的。   当初姑姑收养了陈年,把她养育到十八岁,现在陈年的亲生父母要把奶奶接回家里赡养,这一切就像冥冥中的注定一样。   无需用血缘纽带维系的亲情。   路招弟不免又想起了自己的爸爸,身为奶奶唯一的儿子,他几乎没有尽过赡养的责任,他的这大半生是多么荒唐啊,好像唯一存在的价值就是传宗接代,可惜事与愿违,路家三代单传的香火可能就要葬送在他手上了。   对他来说,活着是巨大折磨,死了则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只能靠着天天酗酒,麻木度日。   作为最合适最名正言顺该赡养奶奶的人,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照顾得了奶奶呢?   路招弟心底漫上一丝悲哀。   “招弟,”容昭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你奶奶的。”   “干妈,我知道。”路招弟站起来,深深地给叶明远和容昭鞠了个躬,微哽咽着说,“干爹干妈,谢谢你们,希望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容昭摇摇头,情真意切地说:“不麻烦的。”   她甚至非常感谢上天给自己这个机会答谢路如意的恩情。   叶明远说:“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陈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潋滟而出,蔓延到唇边,再到整张脸上,她从心底深处感觉到了一种幸福的颤动,震得她心口发麻。   她想,她曾经拥有过,以及已经拥有了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   当晚,吃过团圆饭后,大家来到后院赏花赏月。   十五的月亮圆满又皎洁,清辉如银丝,安静地普照人间。   叶明远出了几个灯谜给两个小辈猜,难度不高,却着实难倒了陈年,她居然一个都猜不出来,倒是路招弟,几乎叶明远话声一落,她心中就有了答案,最后当然是把所有的小奖品都收入囊中。   “爸爸,这不公平。”陈年嘟着嘴嚷道,“招弟是文科生,猜谜是她的强项,我是理科生哎,猜不出来很正常吧?”   怎么也要挽回一点面子。   “正常,很正常。”叶明远忍着笑意,拿了一串葡萄放到陈年手里,当做是安慰奖。   容昭笑得把头靠在丈夫肩上,眼底都是细碎的笑意。   九点多钟,外婆醒来一次,陈年喂她喝完粥和药,见她精神不错,扶着到后院走了一圈。   叶明远、容昭和路招弟也陪同在侧。   走着走着,外婆看了看四周,纳闷地问,“年年,我们家院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大啦?”怎么感觉一直走不到头?   “外婆,”陈年顺着她的问题,临时想了答案,“因为我们一直走得很慢啊。”   外婆点点头,又四处张望,“你妈呢,如意呢?”   陈年抿抿唇,看向不远处的夜色,高大树木沐着月光,轮廓依然看得清晰,她喃喃自语,“我妈妈,在前面呢。”   “我在这儿呢。”容昭上前牵住了老人的手。   外婆欢喜地笑了,“如意。”   “哎——”容昭喊了一声,“妈。”   陈年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甜甜地笑了出来,她从后面抱住容昭,“妈妈。”   容昭笑着侧头贴了贴她的脸。   接下来,外婆一手牵着容昭,另一手牵着陈年,三人步履缓慢地朝前面走去,朝着无边夜色走去。   路招弟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捂着嘴巴又哭又笑,叶明远的手轻搭在她肩膀上,柔声安抚她的情绪。   晚上洗澡时,路招弟发现自己把眼睛哭肿了,还好不算很严重,她捧起冷水洗了洗,擦干手走出去。   已经洗漱好的陈年趴在床上,两只脚丫高高举在半空,手里捧着手机不知道在跟谁聊天,路招弟爬上床,正好陈年转头看过来,笑容满满,酒窝闪闪。   路招弟轻而易举就捕捉到了她眼底还未散去的娇羞和旖旎之色。   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肯定有情况。   陈年刚和程遇风聊完,听他说起因为白天书法没写好被爷爷惩罚的事,她不禁好奇,不是重新写了一遍吗,怎么也没有过关?   程遇风告诉她:“因为写第二遍时分心了。”   写书法最避讳的便是心有杂念,心都不静了,当然写不好。   她问:“为什么分心?”   他回:“为什么分心,你不知道?”   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陈年很无辜:“不知道啊。”   后面,程遇风就没回了,陈年想象着他此时的反应,开心得想在床上滚来滚去,这时,她听到浴室门打开的声音,路招弟出来了。   “招弟,我跟你说个秘密。”   路招弟爬上床,“你谈恋爱了?”   “你怎么知道?”   “你就差把它写在脸上了。”   陈年捂住微烫的脸,“这么明显吗?”   连招弟都看出来了,那么,她爸爸妈妈……该不会也是看破却没有说破吧?   路招弟问:“是大学里的同学吗?”   陈年摇摇头。   “是……那位程机长?”   看陈年的表情,路招弟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见陈年摆出挠痒的架势,她连忙伸手去挡,“我说我说。”   “上次我们一起睡觉的时候,睡到一半,你抱着我,还喊了‘机长’两个字。”   陈年也想起来了,就是她做小春梦那次,居然,居然……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的?”   路招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毕竟两个人的年龄相差了十岁,不过,除了年龄差之外,似乎也找不到别的理由去论证他们不合适。   陈年望着头顶上的星空投影,声调带着甜蜜,“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就这样在一起了啊。”   真简单,真美好。   路招弟忍不住心生羡慕,要是她也像陈年这样勇敢就好了,爱情就应该是这么纯粹的事啊,为什么她总要瞻前顾后,考虑计较这么多呢?   “对了,你和上次说的那个男生,怎么样了?”   路招弟想了想,“我感觉自己也是喜欢他的。”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忽然做出某个决定,“我打算等高考结束,就、就……”   她的脸红了。   陈年关了灯,蚕丝薄被一拉,将两人盖住,黑暗隐秘的空间里,路招弟鼓起勇气和她倾诉起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少女心事。   窗外,花好月圆,万籁俱寂。   远在S市的贾辉煌站在窗前,猛地连着打了三个喷嚏,他用纸巾擦了擦鼻子,“操。”   身后的朋友笑道,“该不会是心上人在想你吧。”   “去你的。”   贾辉煌把纸巾准确无误地投进垃圾桶。   他自嘲地笑笑,她怎么可能会想我呢?避如洪水还来不及。   ***   路招弟在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下午就坐飞机回到了S市,重新投入到高三复读的水深火热中。   中秋假期结束,陈年返校上课,刚好是周三,满满的课,晚上还有一个本系的讲座,请的是国外知名的物理学教授,封老师要求不能缺席。   讲座结束差不多十点了,谈明天拉着丁唯一去学校后门的美食一条街扫荡,陈年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就先回了宿舍。   等她洗完澡吹干头发,两个舍友也回来了,正围在她桌前边吃东西边说话。   “陈年,看看你这军训合照。”   谈明天哈哈大笑,“你好像是P上去的。”   丁唯一也评价说:“万黑丛中一点白。”   陈年窘,不止她们,班上好多男生都这么说,这么一看还真挺显眼的。   “我发现三天没见,你好像又白回来了。”谈明天把手搭在陈年肩上,眯起双眼,“朋友,是不是有什么美白秘方,分享一下?”   虽然回家后想尽了一切办法补救,还特地去了一趟美容院,但都效果不佳,别看她现在肤色看起来也白,那是化了妆,真实肤色还是小麦色。   陈年也有165的身高,被183的谈明天这么一衬,倒显得小鸟依人了,她摸着脸认真想了想,“可能多喝牛奶?”   “没用。”谈明天的脸皱成苦瓜,“我喝牛奶光长个儿,不显白。”   陈年默默抬头仰望了一下她,也……爱莫能助了。   谈明天也默默忧伤了一会儿,很快重新振作起来,她跑回自己的床位,从桌上抽出一张宣传单,在两人跟前晃了晃,“登山协会组织的登山活动,你们要不要参加?”   丁唯一爬山,爬两步就得喘三口气,还没爬上山腰呢,命就没了半条,她连忙摆摆手,“不用考虑我。”   “陈年你呢?”   “什么时候?”陈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空。   “下个月4号,刚好是国庆假期。一个白天一个黑夜,到时会在山上露营,晚上看星星,早上看日出。”谈明天又怂恿说,“去吧去吧,你不去的话,我会好无聊。”   陈年想着自己这段时间都很忙,出去放松一下也是好的,在打电话征得爸爸妈妈同意后,她答应了。   谈明天一蹦三尺高,险些撞上了天花板,她甚至夸下海口,“放心啊,小年年,我会全程罩着你,行李什么的也帮你背……”   不料,真到了出发这天,谈明天恨不得把自己说过的话一个一个字地吞回去。   这次野外登山活动的目的地在A市远郊区某个小镇的龙吟山,距离A大有4个小时车程,本来有30个人报名的,但只来了22个人,还有三个女生姗姗来迟,其中一个就是温清欢。   谈明天昨晚兴奋过度没睡好,正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看到穿着一身粉绿的温清欢出现在眼前,连嘴巴都合不上,“师姐怎么也来了?”   陈年也不知道,不过这是自由参加的活动,温清欢师姐会来也不奇怪吧?   温清欢也看到了陈年,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露出很浅的笑,又转头和旁边的几个男生说话去了。   登山协会会长点好人数后,一行人就准时出发了。   中午十一点多,车子到达山脚下,大家找了间饭馆吃过饭,休息十五分钟,就开始背着行李上山。   走了半个小时,谈明天就双腿发软了,她从登山包里拿出矿泉水喝了两口,又抹抹头上的汗,“陈年,你不累吗?”   陈年回过头,遮阳帽下的脸微红着,呼吸还很顺畅,“还好。”   谈明天咬咬牙,继续跟了上去。   温清欢和几个男生走在陈年前面,男生们殷勤地帮她拿行李、撑伞、说笑逗乐,一路欢声笑语就没断过。   其他女生看在眼里,心里没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果然美女的待遇就是好。   也有男生过来想帮陈年拿行李,不过都被她婉拒了,后面的谈明天一脸期盼,可男生们一看她身高,就知道这妥妥的是个可以自食其力的主,只是笑笑就擦肩而过了。   谈明天险些咬碎了一口牙齿。   谁规定,长得高的女生一定体力就好?也有像她这种身娇体弱的啊喂!   继续往上爬了二十分钟,有几个男生也累得受不了了,谈明天又喝光了一瓶水,靠在一根木桩柱子上大口喘气,“不行了不行了。”   陈年的气息也不稳了,“我们换包背吧。”   谈明天包里装的东西多,很沉,她平时又不怎么锻炼,体力自然吃不消,陈年则是轻装上阵,在桃源镇时也是山上山下到处跑,身体素质相对比较好。   谈明天实在累得不行了,考虑到不拖大家后腿,最后还是和陈年换了包。   “我回去做牛做马伺候你啊……”   陈年笑了笑,在空中随意晃了晃手,谈明天看着她纤细又平稳的背影,佩服得五体投地。   下午四点多,一行人到达最终目的地,安营扎寨。   此处地势平坦,背风,附近还有水源,虽然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但也是很不错的观星、看日出的地点。   陈年放下包,在草地上坐下,旁边的谈明天直接摊成了个大字形,累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   陈年休息一会儿就开始照着说明书搭帐篷,虽然没有经验,但还是在日落前成功把帐篷搭了起来,不远处传来烤鱼和泡面的香气,谈明天一个激灵坐起来,“好饿!”   她从包里翻出一大袋零食,招呼陈年吃。   两人面对面吃着东西。   黄昏的山林间,缕缕白烟飘荡,橘红的夕阳半掩在云层外,将天边渲染得霞光万丈。   夜色从四面八方层层叠叠涌来,篝火生起来了,众人围坐着聊天玩游戏,火光映照着每一张青春洋溢的脸。   有个音乐系的女生给大家唱了一首《你最珍贵》,旁边的男生抱着吉他伴奏,配合得天衣无缝,有人起哄,“在一起!”   陈年靠在谈明天肩上,也跟着喊,“在一起!”   女生羞答答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不一会儿男生也被推到她旁边,两人目光对上又躲开,引得大家发出阵阵暧昧的笑声。   谈明天往人群中看一眼,疑惑道,“咦,温清欢师姐怎么不在?”   该不会上厕所去了吧?   四周吵闹,陈年没听到她说什么,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十一点多,累了一天的人都散了。   陈年和谈明天钻进帐篷,并肩躺下,帐篷的顶部是透明的,可以看到一小片缀着繁星的夜空,这里没有光污染,星星特别干净明亮。   陈年缓缓抬起手,虚虚合拢——   手可摘星辰。   她调好手机闹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间听到手机在不停地震动,正是困意最深的时候,一时思绪还迷蒙,陈年只是凭着直觉接通了电话。   “喂……”   那边传来程遇风略显急切的声音,“年年,你没事吧?”   “嗯。嗯?机长?!”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隔着电波,陈年都能感觉到程遇风急促的呼吸声,“发生什么事了。”   程遇风说了什么,她立刻坐了起来,睡意全无,“有人坠崖?!”   “我现在正赶着过去,三两句话说不清,你先待在原地,哪里都不要去。”   “什么?”谈明天不知什么时候也醒来了,尖叫道:“谁坠崖了!?”   周围的帐篷里陆续有手电筒和手机的光亮起来。   凌晨三点十分,夜色浓郁,人声恐慌聒噪,大家都争相传递着有人坠崖的消息,会长连外套都没穿就连滚带爬从帐篷里冲出来,清点人数。   少了三个人,温清欢和其他两个男生都不在。   会长冻得浑身发抖,牙齿不停地打架,拨打那三个人的电话,结果不是无法接通就是关机,他把手机往地上一摔,骂了句粗口。   谁批准那帮傻逼私自行动的?这是不要命了是吧?   副会长哆哆嗦嗦走出来,“他们走之前跟我打过招呼,说是要去山顶看日出,阿标也跟着去了,他野外经验丰富,而且这里离山顶也不算很远,我就想着……”   谁能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呢?   会长目眦欲裂,眼底已有血丝泛出来,整个人看起来像只狂躁的狮子。   凌晨三点三十三分。   陈年裹着外套坐在草地上,山风呼啸着吹过,她忽然听到一阵类似螺旋桨转动的声音,抬头一看,视野中出现了一架直升机。   她的视线追随着那一闪一闪的灯光。   浩瀚星空之下,绵延山林之上,如从天而降的希望之光。   这一瞬,陈年脑海中浮现了以前张艺可在宿舍里经常说的一句电影台词——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 第52章 第五十二缕凉风   时间倒退回午夜十二点零七分。   雁林派出所值班室接到一个报警电话, 由于信号差,加上报警人情绪紧张,通话断断续续:“我、我们……在、龙吟山迷路……有人受伤了。”   由于对地形不熟, 报警人也无法描述具体的位置,声音因恐惧抖得不像话, 还带着哭腔,“我们……是A大……的学生……”   “你们快点来, 拜托你们快来!”   接着,电话就中断了。   雁林派出所立刻启动山区应急救援预案, 组织了包括值班民警、消防队、林业站护林员、当地农家乐老板(向导)和孤狼户外救援队在内的救援队伍, 一共20人,赶赴龙吟山实施救援。   龙吟山一共有7座海拔1700米左右的山峰, 地势险峻,山路复杂, 救援队兵分两路, 从主峰的东南和西北方向上山展开搜救。   深夜的山路不好走, 但因为大都是专业人员, 速度比一般人要快, 整整攀爬了一个小时后,一行人来到半山腰。   这时,留守派出所的民警又接到报警电话,那边换了个女声, 情绪同样很不稳定, 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地又哭又吼, 信号又极差,民警费了好些功夫才得到了两个关键信息:一是他们此时的位置在山顶附近,二是有人坠崖,生死不明。   这情况就严重太多了,民警一秒钟都不敢耽搁,立即向上面汇报。   A市政府值班室接到求助,第一时间启动空中救援应急机制,安排市局第二飞行救援队的直升机前往营救,考虑到有人坠崖的特殊情况,分秒都是在和死神争时间,为了提高坠崖者的生存几率,值班室又联系上了昭远航空公司空中救援的负责人。   昭航前年引进两架专业的医疗救援直升机,这种直升机又叫“空中120”,里面配备了专业的医疗设备,可以直接在飞机上连接心脏起搏器和氧气系统等,即使是在飞行过程中也可以为伤者提供一定的救护。这两年来,昭航使用这两部医疗救援直升机参与了多次营救,成为A市民间空中救援的重要力量,去年被正式纳入包括A市、C市等五个地市在内的政府救援体系中。   凌晨两点整。   熟睡中的程遇风听到床头手机铃声,接听后得知有大学生在龙吟山坠崖、生死不明,需要出动医疗直升机救援的消息,顿时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龙吟山,不就是陈年今天要去露营的那座山吗?   后背爬上丝丝缕缕的凉意,程遇风紧握拳头,“我知道了,立刻赶过去。”   通话结束,他又拨通了陈年的电话,她没有关机,还是能打通的,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听着悦耳的音乐铃声,愈加的心急如焚。   衬衫扣子毫无章法地扣乱了,程遇风干脆一把扯了下来,力度过大导致扣子崩落,他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十几秒后,铃声停了,程遇风的心跳似乎也跟着停了,然后耳边听到一个还带着睡意的模糊声音,“喂……”   “年年,你没事吧?”   原来是虚惊一场。   程遇风看着自己映在落地窗上的倒影,陌生得可怕,他多久……没有过这样害怕的情绪了?   时间刻不容缓,所有属于私人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   程遇风讲了几句话,交待陈年待在原地哪里都别去后就挂断了电话,他随便套了一件T恤和外套就到车库取车,匆匆出门,赶去机场。   随着航空领域的管制越来越严格,民用直升机必须提前一周向民航局提出申请,只有得到批准后,才能进行空中飞行。但由于救援直升机性质特殊,加上相关部门已经对低空救援开放绿色通道,所以在申请程序上并不需要太多时间,最快可以在二十分钟内完成起飞。   凌晨两点五十三分,由程遇风操纵的救援直升机缓缓升空,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先去正华医院接了等候在停机坪的医生和护士,然后才前往远郊区的龙吟山。   搜救队的行动仍在继续,此时,他们离陈年所在的露营点还有半小时路程。   露营地里一片死寂。   大家都裹着外套围坐在重新燃起来的篝火旁,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呼呼呼刮面吹过的风声,冰冷而绝望。   会长捡起手机拨了报警电话,给民警提供了更多有用的信息,通话结束前,民警又嘱咐他们待在原地等消息,绝对不能私自行动。   贸然行动,非但帮不上忙,可能还会给救援队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会长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又清点了一遍人数后,让大家先回帐篷休息。   然而这种危急时候,大部分人都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加上同伴坠崖,生死未卜,谁还能睡得着?   不远处,有两个女生相拥着低低哭泣。   会长仰天长叹了一声,也倒在了草地上,望着满天星空,双眼无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的黑色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如同野草,茫然无助地在风中东倒西歪。   谈明天看到这一幕,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好的一场露营,本来都开开心心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陈年握了握她冰凉的手,轻声安慰道,“没事的。”   谈明天鼻尖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陈年,我好怕。”   家境优渥的女孩子,从小在父母羽翼下长大,何曾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更别提在这深山旷野中,亲自感受一个生命可能渐渐离去的绝望。   陈年紧紧抱住了她。   凌晨三点三十三分,程遇风的直升机盘旋在龙吟山上空,和市局飞行救援队的直升机一起从东、西两个方向,协助地面救援人员展开空地联合搜救。   深夜的龙吟山仿佛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怪兽,林间飘着淡淡的水雾,无边夜色也阻碍视线,且直升机只能停留在指定高度,底下林木繁盛,沟壑纵横,从上往下看,人无异于成了一只蚂蚁,搜救难度大大增加。   山风越来越大,吹得树木簌簌发抖,落叶纷飞。   因左脚扭伤趴在杂草丛生的树下的温清欢抬头看向夜空,黯淡无光的眼睛顷刻间亮了起来,她使劲挥手,“救我,我在这儿,这儿!”   在几米远外的另一个男生,自告奋勇当护花使者的外语系大一师弟,正深深地把脑袋垂在膝盖间,听到温清欢的声音,怀疑自己是做梦,当他看到头顶的直升机,这才整个人从地上跳起来,手脚并用,用尽全力呼救。   然而,高大树木挡住了他们的身影,茂密的枝叶筛弱了他们深受饥饿寒冷恐慌压迫,从喉中压出来的并不算很大的声音,在螺旋桨的声响中,他们无力地落回地面。   温清欢捂着脸,哭得梨花带雨,想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心中无比懊悔。   篝火晚会时,她也是一时兴起,想着来都来了,不爬到山顶未免遗憾,而且她看过网上驴友的攻略,龙吟山山顶才是最好的日出观看点,没想到她这个提议得到了旁边两个男生的响应,其中一个还是自称野外探险专家的大三师弟阿标。   从露营地到山顶只要四十分钟左右,况且阿标还一脸自信地说自己知道一条近路,抄近路上去只需二十分钟。   既然如此,那就出发吧。   开始非常顺利,快接近山顶时,温清欢一个不小心没抓稳,从小坡上摔了下来,左脚一阵钻心的疼,疼得她都快昏过去了。   不知道是扭到了,还是伤到了骨头。   阿标察看过她的伤势,觉得眼下这情况不适合继续往上攀登,当机立断决定折返。   不料,三人下山时却迷了路。   月淡星繁,山间迷雾弥漫,再也找不到来时的方向。   阿标交待让大一师弟先照看温清欢,自己则穿进夜色中去寻路,此处树高路杂,且因为是“秘路”,基本看不到任何的标识物,水雾将脚下的泥土浸得又湿又软,他完全没有防备一脚踏掉了软土,坠落山崖……   坠落前的一声尖叫惊动了山鸟,鸟儿们振翅扑簌飞起,也跟着发出惨惨的叫声,听起来格外渗人。   温清欢和大一师弟面面相觑,预感到阿标是出了什么事。   大一师弟循声小心翼翼打着手电筒,沿着阿标在松软土地留下的脚印一路找过去,找到了脚印尽头的山崖口,当下就双腿发软,惊慌失措地掉头跑回去找温清欢。   第一个报警电话是大一师弟拨出去的,山顶信号时有时无,好不容易拨出去,接通的那一瞬间,他脑子是一片空白的,语焉不详地告诉值班民警“迷路、受伤”,却忘了把最重要的坠崖信息告知。   拜托他们一定要赶快过来后,他的电话就因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   紧接着,温清欢用自己的手机再次拨打了报警电话,可每次都拨不出去,直到后来屏幕上直接显示无信号。   她拨电话时,大一师弟又大着胆子回到山崖边,喊了好一会儿阿标师兄的名字,完全没有回应,他是哭着回来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微弱的信号,温清欢终于成功拨出了电话,这短短一个多小时里的煎熬已经让她情绪近乎崩溃,民警尝试着安抚她情绪,让她冷静,可怎么冷静得下来?山崖下还躺着一个人呢!   而且,这件事全是因她而起,要是阿标真出了什么事,她、她的前途肯定就全毁了。   民警又让温清欢把定位发过去,重复说了三遍她才听清楚,手指哆哆嗦嗦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定位还没来得及发出去,信号又消失了。   思绪到这里结束,温清欢握着依然信号全无的手机,手掌撑着草地爬了起来,“扶我去空旷地带。”   大一师弟也迟钝地反应过来,狠狠揪了自己大腿一把,刚刚直升机过来时为什么不用手电筒呼救呢?至少那样被发现的几率还大一点。   两人从林中走出,来到一小片空地上。   电筒和手机手电筒全都开了,白光照着草地,草叶飘摇。   正做着低空盘旋的直升机里,程遇风余光瞥见地面微光闪动,他眯着眼神色一凛,用无线电话通知其他人——   “目标已发现。”   几分钟后,医生和护士抬着担架从直升机上下来,程遇风随后也下了飞机,参与到救援行动中。   看到他们出现,大一师弟泪流满面地冲上去,连话都说不出来,边哭边带着医生和护士去山崖口救人。   山里昼夜温差大,此时山顶的温度只有4、5℃,程遇风留意到趴在地上的女生冻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他蹲下身把特地为伤者准备的御寒衣物盖到她身上,然后步履飞快地跟上了前面的医生和护士。   衣服覆上来那一刻,温清欢怔愣住了,回头只看到一张男人的侧脸,然后就是渐渐远去的挺拔背影……   很快,市飞行救援队和大部队都赶到了山崖口。   救援很顺利。   坠落二十多米深悬崖底的阿标被救援人员用扁带绳索吊着送上崖顶,在医生和护士的帮助下又送上了医疗直升机,经过医生的初步检查,阿标头部、手部和腿部均有受伤,好在没有生命危险。   程遇风把他们送到正华医院。   飞行救援队的直升机则是来回三趟把所有参与救援的人员运回了山下。   天一点点地亮了,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柔光照耀着这清晨的山林,鸟声清脆,仿佛昨夜惊心动魄的救援只是一场梦境。   知道救援成功的消息后,营地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回帐篷睡觉去了,陈年却一夜未眠,天刚亮她就去找会长,告诉他自己想提前下山。   按照计划,看过日出后,上午还有野炊活动。   会长通红着眼,估计夜里也是没睡觉,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点点头表示知道,然后召集了所有人,宣布:“野炊取消,吃过早餐后就回A大。”   身心俱疲的大家一致稀稀拉拉地响应。   接近中午时,一行人抵达A大。   半路上,陈年曾打电话给程遇风,得知他还在忙,就没打扰了。   等她回到宿舍洗完澡,程遇风才发来信息,说他现在在家里。   陈年拿起自己的包,对浴室里的谈明天说,“我出去一趟,可能没那么快回来,午饭你自己吃。”   哗啦啦水声里,谈明天大喊,“你去哪儿啊?”   回应她的是一记关门声。   陈年打车来到程遇风的公寓,用他之前给的门禁卡顺利进入小区,上次他带她过来时,当着她的面按下了大门密码,她看一眼就记住了。   门也成功开了。   陈年弯腰换鞋进屋。   客厅里没有人,卧室的门虚掩着,她走进去,果然看到了睡在床上的男人。   空调还开着,温度比较低,程遇风穿着睡衣侧身躺着,薄被只搭到腰间,他看起来好像睡得很熟,但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陈年刚靠近床边,程遇风就若有所察般醒了过来,睁开眼看到是她,似乎并不感到意外,轻笑一声。   男人的声音混着浓浓的倦意,听起来很沙哑,陈年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于是微微弯下腰准备凑过去听。   程遇风伸手准确地抱住了她,抱上床,锁在自己怀中,香香软软的一团,像没有骨头似的,他重新闭上眼睛,微勾唇角,笑得有些……不正经,“陪我睡一会儿。”   陈年乖乖趴在他胸口,听他呼吸又重新变得平缓,虽然自己也很困,可这么一个巨大的干扰源在眼前,哪里睡得着啊?她忍不住摸摸他的脸,摸摸他的手臂,又红着脸去摸那鼓鼓囊囊、如沟壑般起伏的小腹。   一块、两块、三块……八块。   吃遍了男朋友的豆腐,陈年心满意足,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正准备也眯一会,刚闭眼,她就察觉到什么不对劲,自己的腿好像碰到了……   根据形状和热度,陈年隐约猜到那是什么,全身都发烫了。   她内心天人交战,几乎用尽了生物书和生物竞赛中所有关于那方面的知识,去研究,去思索这样一个复杂的难题。   他睡了,它醒了,那他也是醒着的吗? 第53章 第五十三缕凉风   确定了。   感觉到落在发间的呼吸渐渐加重, 陈年终于解出了这个陌生难题的答案,如果在她吃豆腐之前他是睡着的,那么,在她占尽便宜还不小心唤醒某处后, 他也跟着醒来了,又或许在过程中就醒了?   什么时候醒来的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醒了。   陈年屏住呼吸,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心情些许紧张、慌乱,更多的是害羞,原来男人这么敏感的啊, 只是摸两下就……   呃,现在装睡还来得及吗?   似乎……来不及了。   陈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低笑,很轻,甚至都没有发出声音, 她分明闭着眼睛,可睫毛却不自觉地轻轻颤动起来。   醒过来的程遇风许久都没有什么动作。   久到陈年都以为刚刚的笑只是幻觉, 腿部像压在一块热铁上,灼灼温度蔓延至全身, 烫红了她的脸和耳根, 她严重怀疑继续再这样下去,自己会被热化开, 于是小心翼翼地往外挪动了一下。   “别动。”男人的声音沙哑极了, 像是带着某种克制。   陈年乖乖地一动不动。   程遇风依然搂着她, 却不动声色地慢慢把双腿移开, 少了某种压迫性,陈年明显放松不少,他的唇轻压在她发间,闻着清淡香气,缓缓平复体内的燥热。   “吓到了?”   “……没有。”   才怪。   毕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这种。   “要怎么样才可以?”   “嗯?”   起初程遇风没听明白她的话,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他目光越发深邃,声音也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抱一下就好了。”   至少,在自制力这方面,他对自己是很有信心的。   话到底不能说得太满,这样的亲密相拥反而成了助燃的火,全部汇集到了同一个地方,颇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程遇风。”   陈年轻声喊着他的名字,这三个字像是某种致命诱惑,又像是开关,接着她的声音悉数被他的深吻堵回唇间。   舌尖交缠、起舞,分不清你我。   结束前,程遇风不轻不重地咬了咬她的唇,然后才松开她,“我先去处理一下。”   陈年的脸红得快要滴血,听着浴室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她双手捂着脸,甜蜜地“哎”了一声,回忆着刚刚的帧帧画面,一颗心已然飘上云端。   半个小时后,程遇风穿着睡衣出来,发现床上的小姑娘已经睡了过去,腰间的衣服翻卷着,露出白皙的小腹,她浑然不觉,睡得香甜。   他摇摇头,把她衣服拉下来,在腰间盖上凉被,又把空调温度调高一些后,这才关上门走出去。   程遇风十点多才从机场回到家,夜里才合眼不到两个小时,加上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身体疲累到了极点,他冲了个澡就上床睡觉了。   算算时间,陈年应该也是连饭都没吃就过来的。   程遇风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捋起袖子准备做饭。   简单的三菜一汤做好后,陈年也醒过来了,揉着眼睛站在厨房门口,表情看着有些迷糊懵懂,程遇风端菜出去时,抬手在她额头上轻敲一下,“洗手吃饭。”   “哦。”   这是一顿推迟了两个小时的午餐,两人面对面坐着,饭厅安静得只有空调运转声。   程遇风把盛好的汤和饭放在陈年前面。   陈年低着头喝汤,脖颈弯着优美的弧度,眼角还埋着浅浅的情愫,双颊像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一副天真又妩媚的模样。   这种不自觉的风情最是勾人,程遇风看得移不开目光,也不舍得移开,陈年被他的灼热视线盯得都快自燃起来了,她抬头飞快地看他一眼,眼神带着询问。   程遇风放下筷子,“你嘴角沾了饭粒。”   不早说?   居然还看了那么久,存心的吧。   陈年摸了摸嘴角,没有,再摸另一边,还是没有,干干净净的,饭粒呢?不对啊,她只喝了汤,还没吃饭呢,怎么可能会沾上饭粒?   她鼓起双颊,瞪他一眼,“幼稚。”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说出去谁会相信昭航的程遇风机长会和“幼稚”这样的字眼沾边?   没办法,程遇风就喜欢看她这样的反应,平素里的正经严肃都是对着别人的,在她面前就露出了本性,时常以捉弄她为乐。   陈年见他居然还在笑,桌下蹬掉拖鞋,踢了一脚过去,没掌握好方向,直接踢到他的小腿骨……她疼得皱了皱眉。   “没事吧。”   陈年摇摇头,“……没事。”   “我看看。”程遇风弯腰要检查。   “真没事,”陈年连忙阻止了他,“吃饭吧。”   她哪里有那么娇气?   吃完饭后,程遇风收拾碗筷进了厨房,陈年给谈明天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下午不回宿舍,直接回家了。   通话刚结束,又有新电话进来,陈年接通:“妈妈。”   “年年,我刚看新闻说有A大学生在龙吟山坠崖,你没什么事吧?”   “妈妈,我没事。”   为了不让容昭担心,陈年简单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听说那位大三师兄伤情已经稳定下来了,还有一个扭伤脚的师姐,也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   新闻上也是这么报道的,听女儿这么一说,容昭才彻底放下心来,为人母亲的,就算这种事没有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会感到揪心。   程遇风擦干手从厨房出来,看到陈年在跟她妈妈打电话,两人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后,他走进卧室换衣服。   下午四点,程遇风还要出席公司的一个重要会议,估计得忙到晚上,他准备先把陈年送回家。   他换好衣服出来,陈年也已经和妈妈讲完了电话,她回头一看,双眼放光,“哇,好帅!”   除了机长制服外,她鲜少见程遇风穿得这么正式,剪裁得宜的黑色条纹西装,挺括的白衬衫,甚至还打了领带,衬得整个人越发丰神俊朗。   对于女朋友的夸赞,程遇风自然很是受用,他慢悠悠地整理衬衫扣子,“帅又不能当饭吃。”   “谁说的?不是说,秀色可餐吗?”   这成语水平,提高得够快的。   “我又用错成语了?”   程遇风点点头,他望着她,眼里有笑意划过,“这个成语是用来形容女生的。”又别有深意地重复了一遍,“确实是秀色可餐。”   陈年:“……”   时间差不多了,程遇风捞起桌上的车钥匙,“走吧。”   陈年知道他接下来还有正事要忙,乖乖地拿起包跟在他身后走出去。   路上看到的每一道风景都有着异样的甜蜜,不知不觉,叶家别墅就隐约在眼前了,陈年在门口和程遇风分别,目送着他的黑色车子在洒满阳光的林木间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才转身往里走。   刚进家门,陈年刚好看到叶明远走出来,他也是一身正装,看起来整个人更显儒雅温和,估计也是要去参加公司的会议。   叶明远看了看四周:“年年,遇风送你回来的?”   这……   叶明远瞧着女儿娇羞的神色,摸摸她的头,微微一笑,“我要出门了,你去陪陪你妈妈吧。”   时间有些赶不及了,叶明远没有再耽误,坐进停在喷水池旁的车子,朝门口的陈年挥挥手,“进去吧。”   叶明远离开后,陈年依然呆站着,仿佛被什么钉在原地,爸爸为什么会问是不是程遇风送她回来的,难道说……他已经察觉了什么?   “年年,你站门口做什么,赶紧进来啊。”   陈年的思绪被妈妈打断,带着满腹疑问走进屋去。   容昭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翻看以前的相册,陈年在她旁边坐下,一眼就看到了照片上只穿着条小内裤出镜的自己,脖子上还套着个小鸭子泳圈,在水里蹬着小短腿,搅得水花四溅。   容昭笑眯眯地说:“这是你两岁的时候。”   陈年叹气:“原来我以前是个小胖妞。”   “小孩子都这样,胖嘟嘟的才可爱。”容昭回忆起了往事,“你出生时不足月,才四斤重,小小的一团,我还记得护士把你抱进来的时候,你不知怎么就哭了,哭得那叫一个响亮……”   那是母女俩第一次见面。   光线明亮的医院房间,懵懂降生人世的婴儿,和不知所措的母亲,生命相依数月的两人,就这样打了个照面。   “妈妈,”陈年趴在容昭肩上,“我那时候是想告诉您,见到您很开心呢。”   “嗯。”容昭声音已然哽咽,“妈妈……也很开心。”   “咦,”陈年指着下面的另一张照片,“这是?”   照片上,清秀的男孩还满脸稚气,他手里抱着个婴儿,看起来有点儿紧张,却笑出了一口白牙。   “这是你一周岁生日那天,遇风抱着你照的照片。你那时比较娇气,除了我和你爸爸,其他人谁都不给抱,一抱就哭。遇风倒是个例外,你看到他不仅咯咯笑,还主动张开手让他抱。”   这是十一岁的程遇风和一岁的陈年。   陈年觉得真不可思议,原来他们的生命在那么早的时候就有了交集。   她轻轻摩挲着照片边缘,在心里无声说——   初次见面,你好啊,程先生。 第54章 第五十四缕凉风   国庆假期很快过去, 8号上午陈年只有两节课, 时间还算充裕, 她慢悠悠地在家里吃了个早餐, 还陪外婆和妈妈到后院花园晒了会太阳, 然后才收拾东西回A大。   宿舍里静悄悄,谈明天和丁唯一都去上课了,她们上午满课。   陈年给阳台上的花浇了水,转身时看到隔壁阳台护栏上有道影子一闪而过, 接着听到一阵“砰砰砰”好似沐浴乳洗发水之类落地的声音, 她猜测温清欢师姐大概是扭伤脚行动不便,不小心把东西碰掉了。   要不要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怎么说也是本系师姐, 而且还是邻居。   陈年敲了敲隔壁宿舍的门,里面没有人应声, 更不会有人过来开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在门外百思不得其解, 眼看上课时间差不多了,她回宿舍拿了包, 走之前还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木门。   这位师姐总给陈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当然以她目前的经验, 并不足以分析出那是什么感觉, 她一路都在琢磨, 几乎是踏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   第三、四节课是和隔壁班一起上的高数课, 可容纳一百人的多媒体大教室, 从满座的最后一排往前, 入座人数呈现阶梯式递减,前三排空无一人。   乌压压的一片大都是男生,女生只是零星点缀着,阳盛阴衰。   “陈年,”有两个班上的男生朝陈年挥手,“这里!”   陈年走过去,在男生们特地为她预留的座位上坐下,“谢谢你们。”   “不用谢不用谢。”   陈年从包里拿出书和笔放在桌上,高数老师也夹着书进来了,他走上讲台,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往台下一扫,“三个缺勤,下课后请各班班长把缺勤名单交给我。”   底下唏嘘一片,四处张望。   您老人家这是什么眼神啊?看一眼就知道有三个人没来上课。   国庆长假刚结束,一时半会当然没有那么容易收心,有还在国外度假赶不回来的,也有身心疲累还在宿舍补眠的,没有正当理由的假不好批,那就干脆不请了,侥幸一次,总不至于那么倒霉吧?   可就是那么倒霉,谁让他们遇上的是系里最说一不二且心算能力强大到非人的利天华教授呢?当然,如果真要追究的话,来上课的同学多少也要分担一部分责任,坐得太整齐满当了,看上去一目了然。   利老师打开PPT:“我们开始上课,上节课我们讲到微积分……”   已是初秋时节,窗外的树悄悄换上一身金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慵懒地越过窗台,落在地面,坐在窗边的陈年染了一层光,她身姿笔直,握着笔在纸上做笔记,姣好的面容越发柔和。   这时,利老师的声音传来,“请第五排右数第一位同学来解答一下这个问题。”   同学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去第五排找那个被点中的幸运儿。   好半晌后,在陈年后面,有个微涨红着脸的青春痘男生站了起来,眼神带着些许的茫然看向大屏幕,旁边的同伴压低声音告诉他:“第3题。”   男生看看题目,还好难度不是很高,他在草稿纸上演算一遍,“a=1、b=2,c=-1。”   答案是正确的。   利老师面色稍缓,“坐下吧。以后上课不要走神。”   反应过来的同学们发出窃笑声,男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坐下,视线再也不敢往正前方看。   陈年对自己无意中引起的“走神”事件一无所知,她认真地听讲做笔记,抽屉里的手机偶尔震动一下,也无暇分心去查看信息。   十一点半,上午的课全部结束,陈年和利老师请教了两个问题,等她来到饭堂,谈明天和丁唯一已经差不多吃完了。   “慢慢吃,我们等你。”   谈明天很健谈,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有她在的地方永远不用担心会冷场,陈年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心情愉快地解决了午餐。   三个人一起回宿舍。   丁唯一去小卖部买薯片和酸奶,别看她个子小,食量却很大,除了三餐主食,零食也很少离嘴,可不管怎么吃就是不会胖。   谈明天和陈年等在门外,听到三两路过的女生都在讨论4号那晚A大学生龙吟山坠崖的事,这个事件虽然上了本市的新闻,但并没有大肆报道,学校内部倒是传得更多,什么说法都有,有接近事实的,也有不负责任添油加醋胡乱猜测的。   谈明天和陈年这会听到的是桃色满满的版本,什么三人行,山顶野战,动作激烈,坠落悬崖……各种的不可描述,用语也很露骨。   谈明天认出走过去的两个女生正是以前和温清欢同个宿舍的舍友,也是研一的师姐。   长头发女生的声音满是嘲讽:“连别人男朋友都抢的人,这种事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另一个女生安慰道:“别气了,以你的条件,以后肯定能遇到更好的。”   谈明天看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惊得目瞪口呆,“如果当时没有在现场,我肯定就信了。”   毕竟深夜远山,两男一女,引人遐想的空间太大了。   可事实根本不是这样!谈明天回想起那个惊心动魄的晚上仍心有余悸,一场生死攸关被说成是桃色事件,她真的是无语到了极点。   陈年只是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   丁唯一买好东西出来了,走到她们身边,“我刚听老板娘说,两个男生为了追女生,深夜在山顶大打出手,其中一个伤了脚,另一个掉下悬崖……”   谈明天朝天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三人回到宿舍,刚好遇见两个过来给温清欢送饭的男生,其中一个是谈明天加入的动漫社团里的高冷师兄,她有些尴尬地打了招呼。   师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这么巧,你也住这儿啊。”   “是啊是啊,真巧。”   “师兄……那我先进去了。”   “……嗯,好。”   谈明天进去后,轻轻关上了门,龇牙咧嘴无声“啊啊啊”地扭动长手长脚,抖落一身的尴尬,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亏我前几天还把这个师兄作为重点考察对象呢,伤不起,伤不起。”   陈年和丁唯一都会意地笑了。   还是另外选别的目标吧。   这位师兄连着给温清欢送了半个月的饭,除去钻了几次宿舍阿姨忙着吃饭的空子把饭菜送到宿舍门口,大多时候都只能送到楼下,但也是风雨不改,可谓是体贴至极了。   温清欢的脚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重新以美貌动人的形象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在谈明天以为师兄已经把这朵高岭之花拿下,为他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而松了一口气时,没想到转眼就看到他在图书馆后面的凉亭里买醉。   夜色凉凉。   谈明天过去蹭了一罐啤酒喝,顺便打听到师兄被发好人卡的原因:温清欢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   这个理由,真是……无fuck好说。   当晚,谈明天回到宿舍后,没忍住把这事跟陈年和丁唯一说了,陈年正忙着处理电脑里复杂的数据,只囫囵听了个大概,又自动过滤了。   桌上的手机一亮,程遇风发来了信息,她划开屏幕。   cyf:“在如意楼吃饭。”   又来了一条:“爷爷也在。”   陈年没发现什么异样。   事实上,在程遇风赴这个饭局前,他也没想到等着自己的是一场鸿门宴,而且还是由自家老爷子帮忙设下的。   他刚忙完工作从公司出来就接到爷爷的电话,倒也没铺垫什么,直接开门见山——   “遇风啊,前段时间不是有个女孩子在龙吟山受了伤……你说怎么就这么巧,她刚好是我学生的女儿,现在人家家长找上了我,说想请你吃顿饭表示谢意,磨了我好几天了,也是盛情难却……”   以前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程遇风当然是拒绝,老爷子也不勉强,过了半个小时又一个电话过来,说和学生叙旧的饭局结束了,让他来如意楼接自己。   程遇风不疑有他,赶到包厢时才知道中计了,合着结束是借口,一桌人都等着他呢。   老爷子倒是面不改色,“来了。”   他旁边的中年男人,温清欢的父亲温儒先上前和程遇风握手,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大通感谢的话后,又给女儿使了个眼色。   温清欢红着脸,目光含羞地看着眼前高大英俊的男人,“那天晚上真的很感谢你。”   程遇风对她并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那晚确实是有个女生,他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是恰到好处的,礼貌而疏离。   虽然心里有几分不悦,但当着爷爷学生的面,该有的修养和风度还是要有的。   落座后,温儒先给程遇风敬酒,程遇风婉拒:“待会还要开车。”他拿起手边的茶杯,“以茶代酒。”   “好好好。”   温儒先痛快地把酒一饮而尽,程遇风也喝完了茶水。   接下来几乎都是程立学和温儒先在聊,温清欢保持着淑女的矜持,只是偶尔微笑,说两句话,余光却一直看着程遇风。   看到他手边的手机亮了起来,也看到了锁屏照片,女孩子一身军训服,面容难掩清丽灵动之色,正对着镜头甜甜笑着……   温清欢认出那是陈年,心口猛地一缩,再看到程遇风拿了手机在桌下,似乎是在回复信息,他嘴角带着淡笑,和刚刚的笑完全不一样,此刻的他看起来是那么温柔,微蹙的眉心也松开了,好像手机那端的人能让他感到多大愉悦似的。   她心里起了巨大波澜。   怎么会……   他爷爷不是说他还没有女朋友吗?   至于陈年,温清欢以为她不过是程遇风一时贪图新鲜结下的露水情缘,只是玩玩罢了,哪里会有什么真心?   男人嘛,生性花心,何况外面的人不都在传,机长的女朋友遍布全国各地,所以陈年的存在对温清欢来说并不稀奇。   她千方百计让父亲牵线搭桥促成了这次的感谢宴,为的是能和程遇风正式结识,两人门当户对,各方面条件都合适,说不定会有继续发展的机会。   温清欢高一时就知道程遇风了。   那年的教师节,她跟着父亲来程家做客,看到了橱柜里程遇风的照片,年轻的男生,眉眼干净俊朗,简直是那时所有这个年纪女生梦中情人的模样。   心动只是一瞬间的事。   当时程遇风在美国接受培训,后来两人也没有什么机会见面,可在温清欢心底深处,始终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   那晚在宿舍楼下,她一眼就认出了程遇风,更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是失而复得的缘分,哪怕当时他正亲密地和一个女生抱在一起。   只要两人最后能修成正果,她不会介意他的这点过往。   然而,此时看到这样温柔的程遇风,温清欢发现自己好像错了。   难道他对陈年是……认真的?   那为什么连他爷爷也瞒着?   “抱歉,”程遇风拿着手机站起来,“我出去接个电话。”   鬼使神差的,温清欢也借着上洗手间的理由跟了出去,走廊里灯光昏黄,脚步声如数被柔软的地毯吸收,男人低沉好听的声音清晰地四散开来。   “这家的灌汤小笼包和黄金糕还不错,带些给你?”   这是和恋人说话的语气。   “担心会吃胖?”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没事的,你太瘦了,胖些抱起来……”   温清欢愣在原地,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原来他私底下和亲近的人说话是这样的。   程遇风结束通话回过头,一眼就看到了温清欢,语调变回了无波无澜,他甚至都没记住她叫什么名字,“温小姐,显然这是个误会。”   这个男人多聪明啊,他大概早就看出这是一场披着感谢宴的名,实际上是变相相亲的饭局吧?   为了将来不必要的困扰,程遇风又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还是以结婚为前提在交往。”   结婚……为前提?   温清欢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牵了牵唇,想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她眼睁睁看着程遇风走进包厢,没多久又走出来。   这下是彻底离开了。   温清欢拖着僵硬的影子回去,刚进门就听到父亲说,“老师,没事没事,遇风忙正事要紧……”   她忍不住在心里冷笑。   正事?   他是给自己的女朋友送小笼包去了吧。   灌汤小笼包送到陈年手上时还热乎着,她把程遇风带到宿舍楼附近的湖边,两人找了张木椅坐下,她已经吃过晚饭,还不觉得饿,小笼包先放一边。   趁着四下无人,月色又正好,陈年伸手搂住程遇风,做些男女朋友间的小坏事。   她向来是个学习能力极强的学生,已经学得很好,程遇风气息被她搅乱,甚至被勾得情动起来。   初秋的夜风已带着寒意,缠绕的唇舌和紧贴的体温却滚烫至极,四周少了虫鸣鸟叫的聒噪,某些令人脸红耳热的声音便无处藏身。   湖面映着路灯,波光粼粼。   良久后,一吻结束。   程遇风仍埋在她颈边轻轻啄吻,想到不久前的那场闹剧,若有似无叹息一声,“陈年小朋友,你打算什么时候才给你男朋友一个正当名分?” 第55章 第五十五缕凉风   某个小朋友像鸵鸟一样默默把脑袋埋在程遇风胸口, 脸颊蹭着他的衬衫, 心想,刚刚做的可不是小朋友会做的事。   哪有这么不纯洁的小朋友啊?   不过说到这个, 陈年倒是想起了国庆时看到的那张一周岁照片, 她问程遇风, 他对此显然也是印象深刻。   由于父母都是外交官的关系,程遇风从小在国外长大, 每年只有春节才会回国探亲,不过, 父母工作性质特殊, 一家三口一起回国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清楚地记得11岁那年,一家人终于实现了真正的团圆, 连远在南极考察的姑姑都回了家, 当时还健在的奶奶看着儿孙们,在饭桌上开心地抹起了眼泪。   团圆饭吃得和乐融融,所有人脸上都没有断过笑意, 那晚的烟火也是绚烂至极,几乎照亮了整片夜空。   父亲此次回国, 除了和家人团圆外, 还为了另一件重要的事。他的儿时好友去年喜得千金,可他因工作忙碌无法亲自到场祝贺,只是托人送了一份礼物, 到底留下几分遗憾。   恰好年初一是那位叶家小千金的一周岁生日, 这次的生日宴会定不能再缺席了, 次日一大早父亲就带着他和母亲来到了叶家。   时间还很早,也没有别的宾客,佣人们忙着把刚空运过来的鲜花插进瓶里,分送到每张桌上,清晨寒冷的空气里隐约跃动着花的清香。   父亲和叶叔已有近十年未见,故友重逢,便有说不尽的话。   他和母亲坐在客厅,听他们说起往事,时而唏嘘,时而相视而笑,那时他年纪还小,听不懂,也坐不住,母亲就提议一起去看看小宝宝。   母子俩一起上了楼。   他刚踏进那间四面墙都刷成粉色的房间,一眼就看到了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孩子,小手捧着个奶瓶,正咕噜咕噜喝着牛奶。   她也不怕生,喝完奶就主动张开手来让他抱。   反倒是他不知所措了,抱着软软的一团,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好在有母亲和昭姨从旁指点,他慢慢地也掌握了一些抱孩子的技巧。   那张照片是母亲拍的,据她说是自己有生以来拍得最好的照片,后来照片洗出两份,一份给了昭姨,另一份至今还夹在家里的相册中。   “扑通”一声,湖边一棵柿子树熟透的果实掉进水里,激起涟漪片片,程遇风的思绪也被打断,他抱紧了怀里的人,想想真是不可思议,谁能想到他和这个小姑娘的缘分居然种得那么深那么早。   兜兜转转,命运最终把红线缠到了他们手上。   “当时,我记得你亲了我一脸的口水。”   陈年:“……”   干得漂亮!   原来自己那么小就懂得做标记了?   她抬起头,目光亮如繁星,有些好奇是怎么个亲法才会亲得一脸口水。   程遇风以实际行动解答了小女朋友的疑问。   他低头,从她下巴开始亲起,干燥温热的吻落在颊边、鼻尖和额头……最后才回到她的唇,轻易就叩开两排贝齿,长驱直入,引她共舞,贪婪而不克制地吸吮她独有的甜美。   是那种深抵入喉、连灵魂都会被吸出来的吻法。   陈年舌根发麻,浑身发软,在爱情这个领域,面对深藏不露的程老师,她觉得自己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很多。   她望着浮光掠影的湖面,慢慢平复好气息,小声嘟囔,“才不信我小时候是这样亲。”   程遇风握住她的手,彼此的手心都滚烫,似有燃燃火烧,他轻笑一声,“没想到还有讨还回来的一天。”声音压得更低,“所以,没忍住多收了点利息。”   陈年偷偷计算了一下,嘟起微肿的红唇轻哼:“奸商。”   “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粲然一笑,“我们来说回名分的正题吧。”   “其实,我感觉我爸爸好像已经发现我们谈恋爱的事了。”   “唔,”程遇风说,“也有可能不是他自己发现的。”   陈年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其实,我们在一起没多久后,我去找你爸爸谈过……”   她不自觉地提高音量打断他,“所以,你早就跟他说了我们的事?!”   程遇风点点头。   作为知根知底的长辈,程遇风觉得还是很有必要跟叶明远提前报备一下,至少要表明自己对这段感情是认真的,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开始的。   一想到这几个月来自己小心翼翼藏在心里的秘密,其实早已经被爸爸洞穿,而且他也非常配合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陈年就……风中凌乱了。   她嗷嗷嗷地亮出小虎牙,在程遇风下巴上咬了一口,没控制好力度,咬得有点重,当即就留下了印痕,但他看上去依然还是帅得一塌糊涂。   “那接下来就……公开?”   好像也挺顺其自然的,而且谈恋爱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是她之前太患得患失,生怕刚萌发的爱情小火苗会熄灭掉。   “嗯。”程遇风也是这么想的,“你可能还要配合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程遇风凑近她耳边说了一句话,陈年瞪大了双眸,心跳砰砰砰全乱了套,一下抬头看月亮,一下又垂落视线盯着地上刚被风吹过来的落叶,“这么快?”   他眸色深沉地看着她,语气难得几分幽怨,“还请女朋友尽快为我正名。”   陈年也觉得他此时的样子有趣极了,默默欣赏了一会儿,才晃了晃他手臂,开口说,“等我再想想,好不好?”   一想到这么快就要……心里顿时擂鼓震天。   程遇风当然会尊重她的想法:“好。”   夜色渐深,寒意越重,被晾在一边的灌汤小笼包已经凉透了,程遇风看一眼手表,“我先送你回宿舍。”   “好啊。”   小笼包和黄金糕也被安全护送了回去,在丁唯一的电饭煲里热好,很快就被三人分吃完了。   程遇风送完陈年,准备去如意楼接老爷子,没想到一个电话打过去,老爷子说自己已经被温家的司机送回家了。   大概是被孙子中途放了鸽子心情不悦,程立学语气听着有些冲,甚至夹带着星星点点的怒火。   果然,程遇风回到家,程立学压根就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还没好气地问,“大忙人终于回来了?”   程遇风耐心地跟他讲道理,老爷子也自知自己把人骗过去这事做得不妥,气焰一下弱了,“我、我那不是……”   嘀咕个半天没什么内容,反而涨红了张老脸。   学生温儒先找上来,把所谓的“英雄救美”往台面上一摆,稍微擦点边角暗示了那么一点点,程立学也觉得这缘分挺像一回事,正好戳中了困扰他好几年的心事啊,这个孙子吧从小有主见,做什么事都让人放心,就是自己的人生大事一点都上心,他在边上都看得着急。   到了这把岁数,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余生还有什么盼头?程立学自认是个世俗之人,也想像院里别的退休同事一样含饴弄孙,共享天伦之乐啊,而不是每次都厚着脸皮去蹭别人的孙子、曾孙子抱,听孩子奶声奶气地叫爷爷(太爷爷)奶奶(太奶奶),只有眼巴巴干羡慕的份。   何况,自从儿子儿媳双双离世后,这个家真是冷清太久太久了。   所以,他作为唯一的长辈,稍微关心一下孙子的个人大事,并不过分吧?而且这次也没想着一定能成啊,那个女孩子看起来各方面条件还不错,约出来见面吃个饭,聊聊天,说不定就看对眼了。   谁想到呢,最后连饭都没吃成,人就走了。   程立学倒不是生气被拂了面子,而是气程遇风这种态度,成天眼里心里只有工作,到现在女朋友都还没个影儿呢,难道真准备一辈子打光棍了?   想到这里,程立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抡起拐杖往茶桌上一敲,“今儿咱爷俩开诚布公来聊聊。”   程遇风挺直腰背,一脸正色。   老爷子也是满面严肃,用花了七十余年才修炼出来的老辣目光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重重地清了清嗓音,“你是……那什么吗?”   程遇风试图从爷爷的眼神里去找理解这句语焉不详的话的突破口,可老爷子很是生硬地扭过头去避开了,好半晌后,他才轻轻地说了一个英文词。   程遇风听后如遭雷击,捂着额头,真是哭笑不得,同时也忍不住反省起来,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让老爷子产生这样的误会。   “……不是?”   “您觉得呢?”   程立学瞪圆了眼睛:“我哪里知道?”   他开始数落:“你看看你这些年,身边有哪一个走得亲近的女人吗?我听说以前好多女同事暗地里向你示好,可都被你拒绝了。如今好不容易想给你介绍个女朋友,结果你倒好,避人如洪水猛兽,连饭都不吃就走了。”   如果要换了以前,还是单身的状态,今晚这顿饭程遇风或许可以当做什么都没看出来只把它当做普通的答谢宴,然后再另外选择合适时机向女方摊牌,可他现在都有女朋友了,再留下来吃这“相亲”饭就说不过去了。   老爷子语重心长:“你说你都快三十岁了,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这要传出去,面子上也过不去吧?还有啊……”   程遇风气定神闲地丢出一颗重磅炸弹,“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程立学怀疑自己的耳朵已经被炸聋了,“你刚刚说什么?!”   程遇风重复一遍。   老爷子狠狠地倒吸了一口气,双眼瞬间亮了起来,“你说真的,没骗我?”   程遇风无声叹气,“我什么时候骗过您?”   不对,今晚刚骗过,不是工作要忙,而是忙着去陪女朋友了。   程立学正要仔细去分辨程遇风的表情,眼尖地发现他下巴上的牙印,眼一眯,心中大喜,这是真有情况了?   咬得好,咬得真好啊。看得出来是个热情活泼好动的女人。   程立学脸色从秋天转换到了春天,满脸笑意,“什么时候带回来给爷爷看看?”   “看看哪天比较合适。”程遇风说,“我得再和她商量一下。”   有了程遇风这个承诺,程立学开始盼星星盼月亮地等,每天早晚按照三餐时间问一遍,可程遇风接下来几天都很忙碌,连着两晚都没回家了。   时间转眼来到周六。   程立学天没亮就醒了,躺在床上再也酝酿不出一丝睡意,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听到客厅的钟敲了七下,他才没精打采地起床洗漱。   吃过早餐,慢悠悠打了一套太极拳,时间来到九点整,程立学看看天边躲得远远的太阳,又看看空落落的庭院,无限心酸地想,自己的老年生活实在太单调太孤独了。   程立学去给前院的花浇水,水刚把花壶灌满,门就开了,他转过身去,看到程遇风走进来,后面还跟着陈年。   小姑娘穿着鹅黄色的外套,浅色长绸裙,搭着双羊皮短靴,笑起来眉眼弯弯,精致生动,气质上越来越像她母亲容昭了。   程立学放下花壶走过去,“年年,你怎么来了?”   “您老人家不是说想看看我的女朋友吗?”回答他的是程遇风的声音。 第56章 第五十六缕凉风   “您老人家不是说想看看我的女朋友吗?”   程立学觉得自己糊涂了, 不然怎么会听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确实是想看未来的孙媳妇, 可……和陈年有什么关系?   前些天程遇风说找个合适时机会把女朋友带回来, 老爷子心里大概有个底了,这是两人感情稳定要见家长的节奏, 按照时下年轻人的恋爱婚姻模式,说不定很快就要步入婚姻殿堂, 在那些浅眠的夜晚, 他都已经未雨绸缪去找遍了未来半年所有适合成婚的黄道吉日, 甚至连小曾孙或小曾孙女的名字都起好了。   见老爷子皱眉深思,陈年看一眼程遇风,脸上浮现一抹薄红, 她走上前,把手里提着的礼物递过去, 笑吟吟地喊了声, “程爷爷。”   等等!   看着小姑娘露出的娇羞情态,再看看旁边温柔含笑的程遇风, 程立学混沌的思绪里终于整理出了一条等式——   女朋友=陈年。   老爷子自认活了七十多年, 大多惊涛骇浪都经历过了,除了生离死别的坎,其他事都能淡定应对,可此刻还是在两个小辈前破了功, 他望天“啊”了一声, 不知道该如何摆弄自己的表情, 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震惊,花白胡子因呼吸幅度过大而不停颤动,灌满水的花壶也提不住,狼狈落地,溅出来的水打湿了他的裤脚。   难以置信。   青天白日的,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程立学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用力过度,痛死了。再痛也不能在他们面前表露出来,他拖着僵硬的双腿,准备先找个地方好好冷静一下,感觉还有什么事没做,他又回头,取走了陈年手里的礼品,顺便瞪程遇风一眼,这才甩袖进屋。   “程爷爷他……”   “没事的,给他点时间缓缓。”   程遇风也牵着陈年进去,老爷子不在客厅,估计是回房间了。   陈年坐在沙发上,心情难免有一点紧张,这是见家长啊,而且对方还是她很敬重的长辈,有这层关系在,总是不一样的。   程遇风进厨房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她接过来喝了两口,望着不远处紧闭的房门,还是忍不住担忧。   程遇风揽着她肩膀,“不用担心,爷爷很喜欢你。”   陈年当然知道程爷爷很疼爱自己,可她这次是以程遇风女朋友的身份过来的,之前两人谈恋爱的事也一直瞒着他,看他刚刚的反应,该不会是……生气了吧?   程立学没有生气,他只是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这两人完全没有一点迹象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走到一起了,不对,也不是没有迹象。   他想起了中秋节那天,书房里那可疑的打翻的砚台,当时没怎么在意,现在想来真是……还有昨晚程遇风下巴上的牙印,真不能再想象下去,他的老脸臊得慌。   程立学长长地叹了一声,身前的桌子上还摊开着老黄历,上面圈了十几个好日子,旁边的本子上也密密麻麻写满了程姓名字。   本来不生气的,一看到黄历和本子老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程遇风,当初要你多照顾人家小姑娘,结果你照顾着照顾着就把人家照顾成了自己女朋友。   人家姑娘正值大好的青春年华,要什么年轻优秀的男朋友找不着,偏偏栽在你手里,也不想想你比她大多少岁,这不是老牛吃嫩草吗?   本是一番好心,居然被孙子近水楼台先得月了。程立学揉着眉心,心里那叫一个惆怅为难啊,这下让他怎么跟九泉之下的路如意交待?   还有明远和容昭那边……   “唉!”   程立学纠结万分,在屋里走来走去,突然一个激灵,陈年还在外头坐着呢,他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像什么话?   一点基本的礼数都没有,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立刻换了套正式的衣服,凌乱的头发也对着镜子梳好,再检查一遍自己的表情,不能这么严肃,要面带微笑,万一吓着小姑娘怎么办?   客厅。   陈年把杯子里的水喝完了,看看时间才过去七分钟,可怎么感觉那么漫长呢?她侧过头去和程遇风说话,同一时间,房门缓缓地开了,她看到程老爷子走了出来。   她顿时把刚刚想说的话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局促地站了起来。   “年年,”程立学笑得很是和蔼,“不用紧张,你先坐。”   陈年重新坐下。   他也在两人对面坐了下来。   他看向程遇风,“家里没有什么菜了,你先出去买点回来。”   这是很明显地要把人支走了。   程遇风了解爷爷的性情,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顺着他的心,给了陈年一个安抚的眼神后,他拿起车钥匙出门去了。   程立学透过窗户看出去,黑色车子开出了大门,他收回视线,神色认真地说,“年年,你告诉程爷爷,是不是遇风他……”   这话要怎么问呢?   电视上看过那么多花季少女上当受骗的新闻,失心又失身,令人痛心疾首,他当然相信程遇风不会做出这般下作的事,但这么大年龄差的恋爱,他也担心陈年心性尚浅,懵懵懂懂,还分不清什么是男女情爱,就受了诱惑,一头扎了进来。   按照世俗法则,一个身心都成熟的男人和小姑娘谈恋爱,最后吃亏、受伤的总是后者。   路如意把陈年托付给程立学,他是从心底里把陈年当做孙女来疼爱,也想过等她将来找了男朋友,自己还要亲自帮忙把关。   眼下这情况,不是乱套了吗?   “程爷爷,”陈年心思通透,很快领会到程立学的言下之意,心口猛地一颤,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他没有!我是真的很喜欢他……”   在长辈面前如此直言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她直直地看向程立学的眼睛,“程爷爷,我非常确定自己是因为喜欢才和程遇风在一起。”   有多喜欢呢?   如果真要用言语来描述,是那种想和他共度余生的喜欢。   程立学心中宽慰几许,摸着胡子问道:“哦?你喜欢他什么?”   陈年想了想,沉吟几秒才出声:“可以说所有吗?”   太多太多了,没办法具体到某一点,她很贪心,喜欢的是全部的他。   程立学笑出声音来,爱情不就是这样吗?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喜欢就是喜欢了,纯粹又简单,是他想得太复杂了。   一老一小敞开心扉聊了半个小时左右,程遇风就回来了,他不知道老爷子特地把自己支开会和陈年聊什么,根本没有心思挑选食材,最后每样都买了些就开车匆匆折返家中。   他进门后就不动声色地观察两人的表情,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陈年朝他笑了笑,还俏皮地眨了眨眼,看样子聊得还不错。   程遇风松了一口气,刚要在她旁边坐下,老爷子又发话了,“时间差不多了,你去把饭做了。”   程遇风只好提着食材进厨房。   陈年看着他有些郁闷的背影,不厚道地抿嘴偷乐。   午饭很丰盛,程遇风展现了极好的厨艺,也很会抓重点,做出来的都是老爷子和陈年喜欢的菜,程立学扫一眼饭桌,心里满意,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他的和颜悦色暂时只向陈年开放,“年年,快过来坐。”   饭桌上,老爷子也只跟陈年说话,完全把程遇风当成了透明人。   陈年看程遇风的眼神充满了心疼和同情。   饭后,程遇风终于在爷爷那儿找回了存在感,只是又被他差使进厨房洗碗去了。   陈年则是被程立学拉去下棋,她对棋艺一窍不通,老爷子很是细致地教,还好她学习能力很强,又有良师从旁指点,更是如鱼得水,一来二回,也能正面和老爷子对上一局了,三局过后,甚至还小赢了一把。   不排除老爷子故意放水的可能性。   二楼阳台,程遇风居高临下看着楼下凉亭里开心对弈的两人,眉目稍稍舒展开,微抿的唇也若有似无地勾起了愉悦的弧度。   老爷子使了性子,存心把他隔离开,所以暂时还没他的事。   程遇风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写飞行报告。   不知不觉,黄昏临近,庭院的地面撒了一片金黄的光,因入秋而将要凋零的花草树木仿佛在柔光中重获生机。   程立学心满意足地输掉了一盘棋,终于肯放人,朝二楼阳台招手,让程遇风把陈年送回家。   回叶家路上,程遇风和陈年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两人眼神一碰上,彼此都笑了。   心有灵犀一点通。   把陈年送回家,程遇风一刻都没有耽搁就往家里赶,他进家门时天色已擦黑,客厅安静无人,只孤零零地亮着一盏落地灯,他眼皮飞快跳了两下。   不出所料,老爷子果然已经在书房等着他了。   书房倒是灯火通明,程立学负手站在窗前,另一手拄着拐杖,背影笔直而肃穆。   程遇风脚步微顿,身后冷风吹过,寒意逼人,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程立学听到动静,回过身,沉声道:“进来!”   程遇风走进去。   老爷子先声夺人,先是控诉他别有用心近水楼台,再控诉他把一份单纯的照顾变成了男女之情,接着控诉他年近三十还厚着脸皮拐了人家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并且隐瞒不报……   说到情绪高涨处,程立学抡起拐杖直接往程遇风身上招呼过去,没下太重的手,但这一下也是打得结结实实,绝不缺斤短两。   他又把拐杖往书桌重重一搁,严词厉色,掷地有声,“你把事情给我一五一十交待清楚!”   真要一五一十地说,恐怕天亮都说不完,程遇风直奔重点,也是老爷子最重视的部分,“我是很认真对待这份感情的。我确实比年年大了十岁,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可它能说明什么呢?就因为这十年的差距,我和她就不能在一起了?”   “爷爷您也知道,这些年我都是自己一个人,男女感情上一片干净,因为我不想轻易开始一段不是建立在两情相悦基础上的感情。”   他也不知道会遇见陈年,也不知道自己会喜欢,甚至爱上她。   他的爱情来临时,就是以陈年的模样,令他无法抗拒,步步深陷。   程立学内心深受震撼,程度之深,简直比知道程遇风和陈年在谈恋爱这个消息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也没想拿年龄这个问题大做文章,顶多就是被蒙在鼓里,意气难平,想发泄一下。   没想到就这么容易逼出了程遇风的真心话,程老爷子的气一下子就消了,这会倒是有些下不来台,只好板着脸,“你之前隐瞒得滴水不漏,这事是不是做得不地道?”   程遇风很是体贴地为爷爷送上台阶:“是。”   “老规矩,家法抄一遍。”   程遇风再次应是。   老爷子顺着台阶走下来,出门前,又挥了挥拐杖,语气充满威胁,“要是你敢让年年受半分委屈,我第一个不饶你!”   程遇风听出爷爷态度已经发生明朗的转变,心口被某些柔软的情绪撑得微微发涨,他郑重地点点头,“我知道。”   又轻轻地重复一遍:“我知道的。” 第57章 第五十七缕凉风   月明星稀。   门口挂着的两盏灯笼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映在地面的黑影仿佛一片缓缓流动的淡墨。   书房里的灯光温暖而晶莹。   程遇风端坐在书桌后,手边的砚台墨香淡淡,他右手执毛笔, 笔尖落纸面, 像是有自主意识般, 行云流水地写出了“程氏家训”四个字。   无需对照,内容早已了然于心。   尽管这是程遇风成年后第一次被爷爷罚抄家法,可那四字成形后, 久违的熟悉感也越过年少时光悉数回归, 他把笔停在半空, 对着窗外夜色凝神了一小会儿, 头顶的橘黄光亮在他笔挺的轮廓上打下暗影, 眼底深处似乎也有光泽隐约跃动。   万籁俱寂,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下轻两下重,是程立学独有的步调, 他早年左腿膝盖受了点伤, 走路不敢用力, 步子声音就轻, 很有辨识度。   程遇风抬头看去, 果然看到爷爷拄着拐杖站在门口, 外套衣摆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他整个人在明灭的光影中呈现出一种非常慈祥的姿态, “好好准备, 明天我们去叶家一趟。”   程遇风知道爷爷的意思:“好。”   “不早了,爷爷您先回房休息吧。”   知道孙子自有主张,办事牢靠,从来不让人操心,程立学也没有别的好交待的了,只留下一句“你也不要太晚”,他就转身走了。   蹒跚的背影在月色中走远。   程立学回到房间,拉了张木椅坐下,他看着落在地上的清冷月光出神,姿势一动不动,像座木雕,和底下的椅子连成一体。   许久后。   他苍老的眼底浮现一丝笑意。   如意啊,这小子虽然年龄大些,但是个会疼人的,性格好,专一长情,也算有点本事,其他方面综合起来看也还不错,年年和他在一块,我是放心的。   你也放心吧 ,将来只要我老头子还有一口气在,一定不会让年年受一丁点的委屈。   程立学又想起了九年前的往事。那年儿子儿媳不幸遭遇空难,一夜之间失去父母的程遇风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只把自己关在房间,一个月都没有和人说过一句话。   同样是失去至亲,丧子丧媳的悲痛于程立学而言也是如同拆骨割肉,但对当时才20岁的程遇风来说,是整个世界都塌下来了。   那场悲剧也改变了程遇风的人生轨迹。   他消沉了数月后,做出了一个令程立学意外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的决定,他放弃美国名校炙手可热的金融学专业,考进了飞行学院,用几年时间成为一名合格的飞行员,再一步步地成为了如今昭航的机长。   他认定一件事就会全力以赴,同样的,只要认定一个人,也照样会全心全意,从一而终。   风撞得窗户砰砰响,客厅的钟也敲了十一下,程立学起身走到窗边,夜深如水,庭院的地面上铺满落叶,折射着丝丝缕缕的银光。   风如冷刀割面,他赶紧关好窗户,脱去外套上床睡觉,闭眼前还想,这么晚了,那小子应该已经抄完家法回房了吧?   书房的灯还亮着。   按照程遇风的速度,两个半小时就能把家法抄完一遍,十分钟前本来已经到了收尾部分,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陈年”两个字。   他放下毛笔,划开屏幕接通,那边一开口就是带着点幸灾乐祸意味的笑声:“程先生,程爷爷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怎么样。”程遇风轻描淡写地说,“只不过是罚我跪榴莲皮深夜面壁,顺便抄十遍家法。”   说着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啊?”居然这么严重。   陈年听得傻眼了,跪榴莲皮面壁,想想就觉得膝盖好疼,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现在……”   “傻姑娘。”男人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跟你开个玩笑。”   又被骗了。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陈年懊恼地把头埋在枕头上,长发披了满肩,有几缕滑落在脸颊,她往后拨了拨,粉嫩的耳朵在发间若隐若现,白皙如玉。   “知道如果现在你在我身边,我想对你做什么吗?”   陈年一定不知道,她根本不用做什么,光是用软声软语说出这句话,就足够电话那端的程遇风心猿意马,他几乎哑着声音问,“做什么?”   “咬你!”   程遇风的笑声震得自己心口都发颤,也让陈年的耳朵变得滚烫,她轻轻揉了两下,“不跟你说了,我要睡觉了。”   “好。”他说,“晚安。”   通话还在继续,两人都没有说话,极致的安静中,程遇风听到一声轻轻的“啵”声,在这一瞬,仿佛产生了那柔软的唇印在自己唇上的错觉,他的心跳就那么猝不及防地跳快了,眼底柔色漫无边际。   “收到了吗?”   “嗯?”他从旖旎中回神,“……没有。”   吃一堑长一智。   陈年留意到他呼吸间的变化,知道他又在骗自己,说了句“晚安”,果断就挂断了电话。   她把手机关机丢到一边,卷着被子在床上打滚。   好开心啊。   见家长的坎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迈过去了,心头大石放下,整个人轻松得就像在云端游走。   另一边,程遇风听着嘟嘟嘟的忙音,微微失笑,他本来打算告诉她明天登门拜访的事,转念一想,其实这样也好,估计说了她今晚就别想睡了。   他重新拿起毛笔誊写,风灌窗而入,头顶的灯接连晃动,桌面影影绰绰,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纸面上自己刚写下的两个字——   陈年。   两字跟在繁琐的书法后面,一笔一划清晰地印入他的眼,如春水荡漾,嫩芽破土而出,又如夜空低垂,繁星闪烁……是这世上所有美好事物叠加的总和。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分神都因她而起,却甘之如饴。   程遇风把宣纸放到一边,换了张新的从头开始写,直到凌晨一点多,书房里的灯才暗去。   次日,一夜好眠的陈年天亮就醒了,外面冷,不想那么早起,她从床头拿了一本书翻看起来,不知不觉,太阳已升到半空,卧室里盈满了光亮,纤尘浮动。   陈年跳下床,光脚踩在地毯上,棉拖丢得东一只西一只,她捡回来穿好,进浴室洗漱。   刷牙洗脸扎头发换衣服,然后下楼吃早餐,一切都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天气也是格外的晴好,蓝空高远明净。   一家三口吃完早餐。   叶明远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陈年则是陪妈妈去后院,边走边聊边晒晒太阳,两人走了几圈回来,容昭的吃药时间也到了。   这些年,她吃药的频率是按照一天三餐来的,久而久之,也习以为常了。   陈年倒了杯温水放到桌上。   容昭吃了药,伸手抚平她皱起来的眉心,“妈妈没事。”   只不过时节转换,担心出现什么变故,遵循医嘱加大了药量。   “爸爸,”陈年扭头看向叶明远,“妈妈的病,没有办法根治吗?”   叶明远摇摇头,“只能靠药物治疗。不用太担心,医生说,只要情绪不要出现太大的起伏,不会有什么事的。”   容昭也笑着说:“这病跟了我四十多年,我还不清楚吗?”   最艰难的时间都熬过来了,现在一家人和乐美满,每天都像含着蜜糖度过,这样的日子她还想过很久很久。   陈年看妈妈脸色虽然苍白,但精神看着很不错,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她又发现一件事,今天爸爸妈妈好像穿得有点正式,难道他们待会要出门吗?   陈年问出心中的疑惑。   叶明远好笑道:“遇风没告诉你,他和爷爷今天会过来?”   晴天霹雳。   程遇风和程爷爷要过来?过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昨天她刚见了家长,现在轮到程遇风了呗。   昨晚他居然一个字都不跟她提,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好吗?   还有,现在她要做什么?   不给陈年冷静思考的时间,佣人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告知程立学和程遇风已经到了。   她抬头看去,和一道深邃的视线撞上,脑海中似乎有什么炸开了,四肢百骸都漫上一阵奇异的酥麻。   心底深处有道声音弱弱响起:为什么感觉这阵势,很像是上门提亲啊? 第58章 第五十八缕凉风   “叶叔, 昭姨。”程遇风率先开口打招呼。   叶明远亲自上前把他手里的礼物接了过来,和老爷子点头致意后,热情地招呼他们爷俩进来坐。   容昭在丈夫身后柔柔地笑,眼角笑纹如清波扩散,“程叔,遇风,你们来了。”说着,她回头别有深意地看女儿一眼。   混乱思绪被挑开。   陈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看妈妈这反应,显然也是很早就知道她和程遇风谈恋爱的事了, 亏她还自以为瞒得好,每天喜滋滋地偷乐。   陈年立刻站起来,小羞涩小紧张慢慢压回了心底, 笑意盈盈地打招呼, “程爷爷。”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这不正是她想要的顺其自然吗?之前是她初涉情爱,没有经验, 多少有些患得患失了。   虽然速度比想象中快了很多。   陈年不知道别人谈恋爱的步骤是什么样的, 以前在桃源镇时, 一般男女双方见过家长后,接下来就是谈婚论嫁了。   显然她和程遇风的情况比较特殊, 因为她还不满20周岁, 离登记结婚还有一段距离, 而且爸爸妈妈也不会舍得这么早就把她嫁出去的。   唔, 但应该也不会太晚?毕竟程遇风的年纪摆在那儿呢。   陈年耳根一热。欸,怎么忽然想到结婚上去了?   三位长辈有说有笑地落座。   程遇风和陈年面对面而坐,两人的眼神越过空气交汇了两秒,陈年定力不够,做不到像他那样的淡然自若,背在身后的手把衣服抓出了褶皱。   程遇风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淡定,见家长这种事他也是平生第一回,还是会紧张的,不过是比较善于隐藏情绪罢了。   茶香袅袅。   程立学浅抿两口,放下茶杯,直奔主题,“明远阿昭,这两个孩子的事,你们是什么看法?”   陈年立刻竖起了耳朵,清亮双眸也紧紧盯着爸爸妈妈,只见夫妻俩对看一眼,叶明远余光捕捉到女儿的表情,他笑了笑,“遇风之前跟我说的时候,我有些意外,后来想想也不是那么意外。”   叶明远和容昭高中开始恋爱,尝尽爱情的甜蜜,学业也没有耽误,齐齐考进知名学府,长跑七年后修成正果。所以,两人对这件事也很开明,叶明远甚至鼓励女儿如果在大学遇见喜欢的男生,也不妨试着谈谈恋爱。   眼下,只不过是恋爱的对象变成了程遇风,叶明远向来对他赞赏有加,年轻有为,人品心性都好,最重要的是,女儿喜欢。   每次女儿从学校回家,眉眼间藏不住的喜悦之色,一颦一笑都沁满了甜蜜,叶明远看在眼里,虽然有那么一丝全天下父亲都会有的的惆怅,但心里还是由衷地感到欣慰。   何况,女儿和遇风走到一起,颇有些宿命的意味。   叶明远握了握妻子的手,笑道:“这也是程东的心愿。”   容昭也想起了往事,心里万分感触,她点了点头,“是的。”   听叶明远提起儿子,程立学惊讶不已,抚着杯沿的手一顿,茶水溅落手背,他急急地追问,“这话怎么说?”   其中渊源要追溯到程遇风出生那一年。   叶明远和容昭去程家喝满月酒,推杯换盏间,程东笑说,“兄弟,你将来要是生了女儿,咱俩还可以结个儿女亲家,亲上加亲。”   当然只是戏言。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为人父母的,还不至于把手伸那么长去管儿女们的感情事,但万一真看对眼了,也不失美事一桩。   于是双方定下约定,不干涉不强求,乐见其成。   因为容昭身体的原因,叶明远一直不敢让她怀孕,所以叶家小千金也在十年后才姗姗来迟,后来又遭遇了被人贩子拐走的意外……   没想到浮沉兜转,缘分的线最终还是把程遇风和陈年牵到了一起,或许真应了那句话,命定该属于你的人,不管走得多远,最后还是会走回你身边。   程立学听得眼眶发热,要是程东还活着,盼来了这么一天,他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呢。   程遇风也是第一次听说父亲还有这样的心愿,怔愣许久,直到手心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他才回过神,紧紧握住了陈年的手。   陈年下意识想抽回来,没成功,只好给他握着,脸颊微红,目光挪来挪去。   淡定淡定。   反正已经公开了,怕什么?   长辈们谈起的往事,对程遇风和陈年来说都是陌生的,他们听得入神,茶桌下握着的手也渐渐变成了十指相扣。   墙上的钟时针将要指到十二点时,佣人过来说可以开饭了,于是谈话地点从客厅转移到了饭厅,话题也开始围绕着程遇风和陈年展开。   饭桌上的氛围格外轻松自然。   像来到山前,无需在山重水复间茫然寻觅,鸟语花香的路已铺好,只需启程,便能探看一路的好风景,又如同泉水涌出自有沟渠流,且有清风明月相送。   和喜欢的男人两情相悦,又得到了双方长辈们的祝福,是陈年在十九岁这一年中最鲜明的生命印记,除了笑,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去表达此刻内心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欢喜。   午饭吃完,大家又坐着聊了会天,容昭吃过药后就准备上楼休息,她顺便把陈年带上去了,母女俩一起躺在床上说些体己话。   陈年窝在妈妈怀里,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忍不住就想撒娇:“妈妈。”   容昭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女儿的头发,叹息止于喉间,笑声柔情四溢,“我们家的年年长大了。”   而她却分明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自己错过了很多,积累了十多年的母爱还没送出去多少,女儿的人生里却有了新的内容。   “妈妈,不管长多大,我永远都是您和爸爸的女儿啊。”   有了这句话,容昭愁绪稍稍散去,她又想起什么,笑着点陈年鼻尖,“怪不得在游乐园那次还跟我说,以后就算要嫁人,也不会嫁很远的。”   原来是意有所指。   嫁给程遇风什么的,还远着呢。   陈年娇羞乱扭,拖长了声音,“妈妈……”   容昭摸摸她的脸,滚烫极了,“好了好了,不闹。”   午休时间在母女俩的轻声细语中过去,容昭是真的累了,她沉沉睡过去,陈年却没什么睡意,合眼休息了半个小时,轻手轻脚地帮妈妈掖好被子,掩上房门,下楼去了。   客厅空无一人。   陈年来到后院找人,修剪花木的佣人告之:天气不错,程老爷子和叶明远去后山钓鱼了,程遇风自然也是陪着一起去。   陈年正想要去后山看看,又听佣人说外婆醒过来了,她重新回到屋里,走进了外婆的房间。   外婆坐在床边,不停地用手去抓落在膝盖上的阳光,陈年走过去,外婆抬头看到是她,立刻露出笑容,“年年。”   陈年在她身边坐下。   外婆扭头问:“吃饭了吗?”   陈年点点头:“吃了。”   “我也吃了。”   其实外婆没吃饭,午饭时她还在昏睡,这时,佣人刚好把饭菜端进来,陈年接过,“我来吧。”   佣人出去了。   陈年一口一口地喂外婆吃饭,外婆乖得像个小孩子,话很多,没有逻辑,基本都前言不搭后语,她耐心地倾听,偶尔也搭一下话。   外婆说到以前和外公上山捕蛇的事,表情一下兴奋起来,手舞足蹈的,手上的玉镯银镯相碰,叮当作响,她很快又从捕蛇跳到了陈年初中班主任家访的事上,比出大拇指,“我们家年年,顶呱呱!”   陈年跟着笑,跟着外婆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外婆说着说着就昏睡过去了。   陈年扶着她在床上躺下,盖好被子,又坐了十几分钟,听她呼吸变得均匀后,这才走出去。   陈年没有走远,而是进了隔壁的一间小书房。   前天晚上叶明远从公司给她带回来一箱子的信件,一直到现在才有时间拆看,信封素黄,全部都是统一式样。   陈年拆开一封,映入眼帘的是满页工整又带着几分稚嫩的字——   亲爱的小叶子姐姐:   你好。我是慕昭希望小学的苗苗,我这次给你写信,是想告诉你,我有新衣服穿了,红色的,穿在身上暖暖的,袖子上还有一只漂亮蝴蝶,对了我还有了新笔盒……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可校长教我们滴水之恩要捅(注:别字涌)泉相报,我和班上的其他同学在山里找到了一个泉眼,不过现在还没有水,老师说等明年春天就有了,到时你一定要过来看看哦!我们等着你哦!   此致敬礼。后面还画了一只敬礼的小手。   陈年看着看着就笑了出来。   之前的庆功宴,她收到了很多长辈们的礼物,其中有几张银行卡,数额加起来差不多有六百万,从小到大,她只知道要怎么把十块、五十块和一百块掰开来花,最大程度地做到钱尽其用,所以当沉甸甸的六百万交到手上时,她不知所措了。   六百万是什么概念?需要多少个一百块叠加?   陈年慢慢冷静下来,和爸爸妈妈商量后,她决定把这笔钱全部捐给慕昭青少年救助基金会。   陈年的初中也是在好心人的资助下过来的,如今不过是把别人给予自己的帮助继续传递下去,她没想过自己会收到这样的感谢信,字里行间充满真挚之情。   这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陈年又拆开第二封信,这是个男生写的,字迹比较马虎潦草,需要仔细辨认,她看得太入神,恍然不觉身边有人坐下。   第三封信,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递过来的。   陈年猛地抬起头,绽开笑颜,“你怎么回来了?”   不是说在后山钓鱼吗?   程遇风微抬下巴,没说自己是被爷爷赶回来的,其实也不是赶,老爷子大概看出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了,这才体贴地给了个理由让他先回来。   昨晚心情忐忑,想了很多未来的事,几乎没怎么睡。   现在见完了家长,一切都尘埃落定。   程遇风知道陈年应该有很多话想跟自己说,他也是,彼此的心情应该都是一样的,可当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不怎么想说了,目光深深地胶着在她嫣红的唇上。   女朋友、未婚妻、孩子他妈,终身伴侣。   这就是他夜深人静时的全部所想。   “忘了某样东西。”程遇风满腔火热,倾身过去,温热而清冽的气息逼近的一瞬,陈年闭上了眼睛,脑中浮现昨晚那个隔空传递的晚安吻。   光明消失,男人的吻覆上她的唇,很轻,像蜻蜓点水,却格外的缱绻磨人。   陈年情不自禁地揪住他的毛衣,在自己的手心里紧握住。   唇间响起他细碎的声音:“年年,我很开心,是你。”   她听懂了,他是在说:   我很开心,遇到的人是你,将来要一起走的人,也是你。 第59章 第五十九缕凉风   “年年,我很开心, 是你。”   晚上入睡前, 陈年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心神荡漾地看着天花板上的星空投影,仿佛每一颗星星都变成了灌满蜜浆的花朵,连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清甜气息。   她把枕头揉在怀里。   睁眼,闭眼,睁眼……还是睡不着。   这么晚了,陈年又不想去打扰程遇风,他明天早上要飞巴黎, 要待到大后天才回来, 算算两人有将近三天时间不能见面呢。   七十二个小时,感觉好漫长。   她幽幽地吐出一口气,甜蜜中夹着一丝怅然。   明天早上还要赶一二节课,陈年闭上眼酝酿睡意, 一只绵羊,两只绵羊……六百六十五只绵羊……   头顶的星空,繁星自动退隐,一秒两秒,流星雨在暗夜里划过,床上的人已经慢慢沉入梦乡。   翌日六点, 生物钟在闹钟响起来之前先发挥作用, 陈年起床洗漱完, 背着书包下楼, 看到在饭厅忙碌的身影,她脚步轻快地走过去,“爸爸,早上好。”   “早。”叶明远把一杯刚热好的牛奶放到桌上,“可以吃早餐了。”   陈年放下书包,拉开椅子坐下,“爸爸,以后您不用起这么早给我准备早餐,我自己可以的。”   “爸爸很乐意为你做这些事。”叶明远笑了笑,眼神里带着那么一丁点儿的促狭,“说不定过几年,想做也没有机会了。”   陈年哪里听不出他话中的戏谑之意,在桌下跺了跺脚,“爸爸……”   “好了。趁热吃吧,吃完我送你去学校。”   从家里到学校大概一个小时路程,好在早上车子不多,一路畅行,和爸爸在校门口分别后,陈年没有回宿舍,直接去了教室。   教室还没有人,冷冷清清的,临近上课前十分钟,其他同学才揉着眼睛进门,这两节是封老师的课,小教室,堪堪能剩出两三个位置,不止逃课率为零,连前三排都坐满了。   冷风呼呼吹进来。   坐门口的班长缩着脖子去把门关了,他刚回到位置,听到“砰”的一声,接着是“卧槽”,然后门被推开了,一个男生微睁着满是血丝的眼呵欠连天地进来。   “哟,困成这熊样,昨晚又通宵了?”   “一夜春宵?”   “滚。”   陈年明显感觉到班上小部分同学的学习状态不比开学那会了,这些从全国各地选拔进来的尖子生,以前在高中也是数一数二,可现在被放到同一个班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从名列前茅到垫底,心理落差之大可想而知。   高中时一心扑在学业上,上了大学后,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各种各样的社团活动,交了女朋友,通宵玩游戏……哪种不比枯燥的物理学诱惑大?   学习上难免松懈,开了个小口,全盘溃败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久而久之也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反正有A大金光闪闪的学历,就注定一只脚已踏入了锦绣前程。   陈年不赞同这种想法,却也没有权利去干涉别人的选择,她牢牢记得高三时曾老师说过的话,不要忘记自己的初心。   物理学很美好,值得在座的各位为之奋斗一生。   这不是一句空话,是她的誓言。   上午四节理论课结束,下午还有两节实验课,和陈年一个小组的男生立鹏飞,也就是上午撞门那位,不小心把自己负责的步骤弄错了,导致实验失败,整个小组只能重新再来一遍。   立鹏飞不停地道歉,同组的其他男生们都说没关系,顶多就是多费了些时间,让他不必放在心上。闻言,立鹏飞脸上的愧疚之色就像清晨沾在玻璃窗上的水雾,得阳光照耀,瞬间消失于无形了。   他见陈年不说话,又单独跟她说了句抱歉。   陈年定定地望着他发红的眼睛,缓缓弯起唇角,笑得好看极了,她的语调却是平缓的,声音也压得很低,“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们。”   立鹏飞一愣,胸口滞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陈年没有再看他,朝其他人笑笑,“我先走了。”   “我也走,一起一起。”临近饭点,大家也散了。   立鹏飞站在实验室门口,看着那道被簇拥着走远的浅蓝色身影,直到它消失在视野中,他才像被抽空全身力气般靠着墙倒了下来,头快垂到地上,短发也被抓得凌乱不堪,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陈年吃完饭从饭堂出来,天色已黑,她去图书馆还完书,回宿舍路上,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她疑惑地四处张望。   没有看到熟人。   奇怪。该不会出现幻听了吧?   陈年继续走,没走几步,右前方有道黑影斜了过来,等看清来人,她猛地瞪大了双眼。   “还记得我吗?”清冷的声音几乎要压过这秋夜的寒意了。   陈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许、许远航?”   大半年没见,这个男生又高了好多。而且他不冷吗?她都穿薄毛衫和外套了,他身上还只有一套短款的运动服,脚下是一双耐克运动鞋。   “你怎么会在这儿?”   许远航说:“我是来找你的。”   啊?找她,什么事?   “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陈年迷茫一瞬后才反应过来,“芸帆?”   听到这个名字,许远航的思绪好像就被牵绊住了,比她更迟钝地开口,“嗯。”   陈年察觉他的眼神似乎带着隐隐的期待,又有一种把她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感觉,可他注定要失望了。   “没有。”   虽然她和迟芸帆经常一起吃饭,但并没有交换联系方式,后来她来A市集训,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许远航眼底的一缕亮光熄灭了,陈年的心不知怎么也跟着紧了一下,“芸帆,不是出国留学了吗?”   “也许吧。”   “你也……联系不上她?”他们不是在交往吗?   许远航没有回答,似乎在压抑自己的情绪,“谢谢,再见。”   他转身就走。   “等一下。”陈年追上去,“你喜欢她,是吗?”   许远航没有回头,背对着陈年,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那又怎样?”   “走了。”他的手在空气里挥了两下。   陈年停在原地,看着许远航缓缓穿行在萧瑟秋风中,走过枝叶稀疏的树,高瘦身影被树影层层铺盖,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走到橘色路灯下,他落寞的身影又重新出现,一暗一明,明明灭灭,最终湮灭在路的尽头。   她有一种感觉,这个男生此刻好像孤独得只剩下自己的影子了。   在后面的几年时间里,陈年屡屡能听说许远航获奖的消息,看到他身披国旗走上领奖台,看到他把金牌高高举起,她想,他大概是想举给某个人看。   而迟芸帆,陈年再没有她的消息,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   周三,是程遇风回A市的日子。   这天下午,陈年上完课,匆匆赶到学校南门。   欧阳、张玉衡和秋杭杭已经等在门口了,三剑客风采不减当年,光是在那儿站着说笑,就引来不少路过女生的频频侧目。   欧阳和秋杭杭脸上一本正经,实际上是在幼稚地低声争执谁的魅力大,女生的目光在谁身上流连得多,谁也不让谁。   欧阳说自己收到的表白险些导致手机瘫痪,秋杭杭说追自己的女生从南门排到东门……   张玉衡听得无语极了,偏头看见陈年走来,他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开学以来,大家忙东忙西,时间总凑不上,今晚总算能四个人小聚吃个饭,好好地嗨皮一下了。   吃饭的地方是张玉衡定的,一个临湖小包厢,环境幽静,最适合聊天叙旧,隔音效果也好,连欧阳的大嗓门都能镇得住。   四人口味相近,菜式不用太费心思,服务员陆续把菜一道道地送上来,秋杭杭又多要了一打啤酒,无酒不成欢嘛。   这种重新聚在一起的时光真是太美妙了,大家畅所欲言,恨不得把各自这几个月发生在身边的大事趣事都说一遍,说着说着三双眼睛不约而同都看向了陈年。   欧阳笑得贼兮兮的:“听说昨天有人在宿舍楼下摆蜡烛阵跟你表白。”   “咳咳咳……”陈年被一口汤呛到,背过身去咳了起来。   秋杭杭评价:“什么年代了还摆蜡烛阵,老掉牙的套路,就不能有点创意吗?陈年你应该没有答应吧?”   当然是没有。   陈年想到昨晚的场面,顿时窘得不行,那个男生她不怎么认识,只记得一起上过几次公开课,见了面能认出来但不知道名字的那种交情,谁能想到他居然……   “你们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欧阳一脸“这还用问”的表情,“都轰动整个物理学院了好吗?”   哪有这么夸张啊。   其实是因为表白的男生就住欧阳隔壁宿舍,昨晚闹的动静挺大的,而且今早还被人发去了学校论坛,加上女主角顶着光环却为人低调,想吃这口瓜的大有人在。   陈年问张玉衡:“你也听说了?”   张玉衡含笑点头。   连他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知道了,可想而知流言的传播速度和范围有多么惊人。   桌上手机轻震,陈年拿起来一看,程遇风的信息,问她现在在哪儿。   他回来了?   她直接发了个定位过去:“在和以前的同学吃饭。”   欧阳清了清喉咙,看向陈年,“我觉得他人还挺不错的,阳光帅气,积极向上,如果你对他有感觉的话,也许可以考虑一下?”   秋杭杭一掌拍在他脑瓜上,“说,他给你什么好处了?值得你这么胳膊肘往外拐的。”   欧阳吃痛,“哪有!”他是那种会为了好处坑自己好朋友的人吗?   两人又打闹起来。   陈年更窘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包厢霎时间安静下来。   欧阳的声音直穿屋顶:“瓦特!?”   这消息真是太劲爆了好吗!   在欧阳的想象里,像陈年这样全心扑在学习上,高中那么多人追都不见心动的女生,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她会一路顺遂从硕士读到博士,将来成为牛逼哄哄的女物理学家。   她知道复杂的物理定律,她会解最难的物理题,可……她知道怎么谈恋爱吗?   张玉衡也觉得挺意外的。   秋杭杭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真的吗?”   陈年大方地找出照片给他们看。   “也是我们学校的?”秋杭杭看着身穿军训服的男生,陈年眼光不错,这人看着还挺英俊正派的,和陈年站在一起也很般配。   “这张照片是P的吧?”欧阳眼尖地发现了异样。   “是啊。”陈年点头,“我P的。”   见三人一脸怪异的表情,她连忙说,“你们别误会。照片虽然是P的,但男朋友是真的。”   什么时候,她居然也把“男朋友”说得这么顺口了?   知道陈年不至于拿这种事开玩笑,那就是真有男朋友了。欧阳开了一罐啤酒,“恭喜脱单!”   张玉衡和秋杭杭也拿起啤酒:“尖刀班脱单第一人。”   陈年本来不打算喝酒的,可在他们的怂恿下,还是意思意思着喝了两口,开始觉得唇间苦涩,慢慢地变成了淡淡的甘甜,刚好压过了之前吃的水煮鱼的辣味。   一罐啤酒快要见底,陈年的脑袋就开始晕乎乎了,连眼前的欧阳都变成了一个半,还不停地晃,晃得她更晕了,她软绵绵地趴在了桌上。   “卧槽不会这样就醉了吧?”欧阳惊呼。   张玉衡皱着眉,喊了两声她的名字,没反应。   秋杭杭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欧阳和张玉衡面面相觑。   陈年忽然又抬起头,脸红扑扑的,眼睛四处对焦找人,然后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开始唱歌。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清晨光着小脚丫……”   三个大男生哭笑不得,看得停不下来,原来喝醉的陈年这么有趣。   程遇风电话打过来时,陈年正好唱到“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电话是欧阳帮她接通的,程遇风一听她声音就不对劲:“喝酒了?”   “没有啊。”她傻乎乎地笑。   张玉衡在一边说:“她喝了一罐啤酒。”   程遇风叮嘱几句就结束了通话。   半个小时后,程遇风出现在包厢里,三人一眼就认出他是照片上的人,心里想法也大同小异,没想到陈年的男朋友居然是这种社会精英人士。   他身上那种沉稳的气质,哪里是他们这个年纪的男生能比的?   看到程遇风出现,陈年把临时充当麦克风的酒瓶丢掉,张开双手上来就要抱抱。   程遇风稳稳地把人接住,陈年像个树懒一样挂他身上,闭上了双眼,嘴里还哼着轻快的旋律。   “我先带她回去。”   “哦!”   三个男生如梦初醒。   程遇风把陈年带走了,送到宿舍楼下,陈年不肯下车,“不要上去。”   “那你要去哪里?”   “哪里都不去。”她脸上红云密布,从朦胧视线里透出来的眼神带着一丝娇憨的媚意,靠到他肩上,咕哝,“想和你在一起。”   程遇风心底的某个角落轰然崩塌。   最后,他还是把陈年带回了自己的公寓,一来担心她喝醉了在宿舍不方便,二来是他有分寸,不该发生的什么都不会发生。   车子开进公寓地下车库,陈年已经睡了过去,程遇风只好把她抱上去,除了开门时遇到了点困难,其他都很顺利。   陈年的身子一挨到床,还是会下意识去分辨气息,很熟悉,很令人安心,她连最后一丝顾虑都没有了。   程遇风进浴室打了一盆热水,拧干毛巾帮陈年洗脸洗手和脚,她乖乖地配合。为了让她睡得舒服些,他把她的外套脱了,放在一边。   程遇风又进浴室倒水,刚出来就看到陈年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正脱着身上的薄毛衫,他想阻止都来不及了……   毛衫被随意丢在地上,此时她身上只剩下一件胸衣。   少女的胸脯已然发育得很好。   两团软雪,白得晃人眼。   程遇风是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男人,而且对着的是自己的女朋友,他不可能做到心如止水。 第60章 第六十缕凉风   程遇风疾步走过去, 赶在陈年解开胸衣扣子前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陈年动作受限, 又仿佛被手心里传来的灼热温度烫到了, 她睁开一双还迷蒙着的、透着湿漉漉水光的眼, 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程遇风被她这眼神看得喉咙、小腹发紧, 将近三十岁血气方刚的男人,温香软玉在怀,自制力已然到了失控边缘。他用力闭了闭眼,压下体内某种汹涌的情绪,重新把人塞回被子里, 又去衣帽间拿了件干净睡衣替她换上。   做完这些, 程遇风在床边静静坐了十几分钟,陈年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又乖乖睡了过去, 他摸摸她额头探过体温, 没什么异样。   他关掉大灯, 只留了一盏小壁灯, 然后进浴室洗澡。   这个澡洗得比以往久很多。   花洒里的水迎头浇下, 沿着流畅的肌理线条流落, 在地板上积了浅浅一层水, 水光潋滟。   淡淡水雾中, 男人靠在墙上, 上身微微弓着, 在这个隐秘空间里, 他放任自己沉入旖旎的世界。   许久后,一声低而压抑的喘息得以从喉间释放,渐渐地,水声也跟着停了。   程遇风从浴室出来,头发只是随意用毛巾擦过,看起来有些凌乱,更添了一丝慵懒意味,他扣好睡衣扣子,抬头看到床上的人,不由得又是微微失笑。   陈年不知何时踢了被子,纤细的身体被过于宽大的男式睡衣衬得格外娇小,她皱着眉心,手不安分地动着,似乎还没放弃要解除掉胸前的束缚。   可能是真的很不舒服吧。不解开的话,她大概一晚上都睡不安稳。   程遇风花了三秒时间做出抉择。   虽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好在他领悟力极好,经过简单摸索,很快就解开了三排扣子,只是,后面出现了一点意外。   束缚感消失,陈年眉心也松了,惬意地翻转过来,正好把程遇风还没来得及撤退的大手压在身下……   触及那片柔软肌肤,牛奶般的质感,在掌心缓缓流淌着,程遇风的眼神也柔和得一塌糊涂,女孩子怎么能娇嫩成这样,好像真是水做的,轻轻一捏……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动作猛地一顿,缓缓把手抽了回来。   今晚,他已经失控太多次。   陈年兀自睡得香甜。   程遇风掖好被子的边角,关上门出去了,他穿过偌大客厅,推开落地窗,倚在阳台边。月亮藏在银灰色的云层后,周围点缀着几颗亮星,夜空上有航空器的灯光一闪一闪,底下是温暖的万家灯火,车水马龙。   秋风也冷得正好,十分仗义地驱散了程遇风体内的燥热,他站了很长时间,直到所有的情绪彻底平息后,才转身回了客房。   夜深了,整座城市都陷入沉睡。   主卧的大床上,陈年呼吸均匀,睡颜恬静,她正做着一个梦,梦回了自己十三岁那年的秋天。   那时路招弟刚好来了初潮,没人教过她那是什么,她害怕极了,以为自己快要死了,谁也不敢告诉,白天穿两条裤子去上学,晚上用塑料袋裹着睡觉,甚至还写了一份遗书。   幸好班上的女老师通过路招弟椅子上的痕迹发现了端倪,把她叫去了办公室,让她赶紧回家找妈妈。   路招弟稀里糊涂地回到家,鼓起勇气把事情跟妈妈一说。苗凤花阴阳怪气地看她一眼,丢了包卫生巾给她就出门打牌去了。   和路招弟的情况不同,陈年要幸运很多,她发现身体的异样后第一时间去找妈妈,路如意很耐心细致地把相关生理知识解释给她听,还笑着安抚她,“不用担心,你这是长大了。”   妈妈已经很久没有来过梦里了,陈年被这个美梦拖了很长时间,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她打量四周,眼神浮现不知身处何处的茫然,还好裹着自己的气息是熟悉的,她再看一遍,这是程遇风的卧室?   她怎么会在这儿?   昨晚的记忆成为了断片,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陈年揉揉酸疼的眉心,只觉得小腹也跟着酸酸涨涨的,稍微一动,双腿间涌出一股热流。   感觉那湿黏程度,似乎大姨妈已经造访一段时间了……   陈年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掀开被子一看,灰色床单上果然也团着一片湿润的红,她捂住脸“啊”了一声。   在客厅喝水的程遇风听到房间里的尖叫,立刻冲了进来,“怎么了?”   陈年像只鸵鸟似的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张小脸,根本不敢和他对视,“我、我……那个……床单……”   陈年的话语无伦次,可程遇风还是从她的表情和动作中领会到了意思,到底十岁不是虚长的,他比她镇定很多,“我知道了。”   程遇风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来。   陈年坐在床上,余光看到他的两条长腿又重新出现,接着听到他问:“有什么惯用的牌子吗?”   陈年脸一热,飞快看他一眼,说了个名字。   程遇风揉揉她头发,“没事,我会处理。”   陈年听明白了,他说的是去买生理用品和处理床单,有他在,这些事都不用她担心,她垂下长睫,轻轻“嗯”了一声。   “乖。”程遇风在她额上亲了一下,“等我回来,很快。”   陈年再次:“嗯。”   一会儿后,听到外面传来关门声,她笑倒在床上,笑够了才发现身上穿的是程遇风的睡衣,灰色长袖,真丝质地,柔软贴身。   贴身?   陈年低头看着胸前松松垮垮挂着的内衣,拼命在脑中搜刮记忆碎片,会不会是她昨夜醉了,只解开扣子没有完全脱下就睡了过去?   一定是的!   那睡衣呢?总不可能是她自己换的吧?   不是她,还能……是谁?   陈年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朝某个不可描述的方向奔涌而去,想象着昨晚程遇风是如何如何的动作,她连两只耳朵都羞得红扑扑的。   为什么要醉过去啊啊啊?!   如果当时她是清醒的,该多好。   他看到了吧?   他会喜欢吗?   哎——   桌上手机不停震动,陈年从粉色想象中回神,拿起来一看,四人微信群里信息满天飞,大部分都是欧阳和秋杭杭发的,各种笑她醉酒后的行为。   陈年往上滑动查看信息,终于把昨晚的事情大概理清了。   原来她喝醉以后,程遇风刚好打来电话,了解情况后就过来把她接走了。   看他们的对话,似乎以为程遇风是把她送回宿舍了?对啊,陈年也很好奇,为什么不是宿舍,而是来了他家呢?   陈年当然不会把程遇风往不正人君子那方面想,他也根本不会做乘人之危的事,然而,没等她琢磨出答案,程遇风就回来了,她从他手上接过纸袋,进了洗手间。   等她磨磨蹭蹭处理完出来,卧室的床单已经换了,饭厅里,热腾腾的早餐也摆上了桌。   陈年饥肠辘辘,坐下就吃了起来,熬得软糯的粥清淡可口,她很快就喝了个见底,肚子有七八分饱了。   程遇风又端了一碗生姜红糖水出来,放到她前面。   想不到他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程先生。”   “嗯?”   陈年笑得眉眼弯弯,“一百分哦。”   程遇风也跟着笑了出来,声线偏低,却掩不住喜悦,“这么说,没有进步的空间了?”   言下之意,他以后还能做得更好。   “有啊,”陈年想了想,“满分是一……”本来想说一千分的,后来改口变成了“一百五十分。”   程遇风点点头:“我会继续努力。”   陈年心念一动,轻咬下唇,欲言又止,“昨晚我……你……”   “嗯。”   “……哦。”   什么叫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就是了。   冬日暖阳溢满室内,两人眼神交接,仿佛除了彼此,周遭的一切全都消失了。   阳光、暧昧和脉脉温情肆意交织,地面上清影斑驳。   桌上,程遇风的手机一震。   陈年下意识看过去,屏幕上正好出现她军训时给程遇风发的照片,她惊喜道,“你怎么把它当锁屏了?”   程遇风没说什么,长指一划,解锁给她看,桌面也是她的照片。   程先生,你完全可以再往上加50分好吗!   恋爱中的女生总是很容易就被这样的小细节打动,他不止把你放在心上,甚至以这样的方式默默昭示他已有归属。   陈年看着对面沐浴在柔光里的英俊男人,双手撑着桌面弯腰过去,准确无误地亲上他的唇,红糖的甜味在彼此唇齿间辗转缠绵。   一吻结束后。她轻喘息,一语双关:“甜吗?”   男人温热的呼吸和她的缠在一起,“甜。”   得到满意的答案,陈年像脚踩棉花般喜滋滋地回卧室换衣服去了,程遇风拿起手机,看到上面的一串陌生号码,眸底深处划过一丝冷意。   来自这个号码的未查看信息有七十多条,起初程遇风还是看在爷爷和他那位学生的面子上,多少留了点情面,可对方似乎并不领情,接连发来莫名其妙的信息。   饶是有再好的修养,此时也已告罄。   他直接把号码加进了黑名单。 第61章 第六十一坛花雕   陈年上午只有第三第四节的课, 程遇风把她送到A大南门, 离上课还有四十分钟,她打算先回宿舍洗个澡。   在南方生活了十四年,哪怕是冬天, 她也习惯每天洗澡, 同为南方人的丁唯一也说一天不洗澡就浑身不舒服,倒是土生土长的A市人谈明天,天气稍冷时,洗澡这种事全凭心情。   陈年站在宿舍门前,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裹着羽绒外套的丁唯一手里提着垃圾走了出来。   屋内开了暖气,屋外寒风嗖嗖, 一门之隔俨然两个世界。   “陈年你回来了。”丁唯一丢下这句话, 百米冲刺去丢了垃圾, 眨眼间的功夫人又回到陈年面前, 就像大变活人似的,她搓手跺脚,嘴里呵出一团白气, “好冷。”   冷也是会传染的。   陈年跟着打了个哆嗦,两人一前一后进去。   谈明天敷着面膜, 趴在软垫上练瑜伽, 还空出一只手玩手机。   陈年放下包, 正要脱外套, 谈明天腾地一下站起来,“陈年,你昨晚不是回家了吗?”   面膜太碍事,她干脆扯了下来。   不像丁唯一家在千里迢迢的南方,一年只有寒暑假才回去,谈明天是本市人,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去,随心所欲自由自在,陈年情况也差不多,谈明天理所当然地把她的一夜未归以为是回家去了。   被谈明天这么一说,丁唯一也才发现陈年还穿着昨天那套衣服。   两双灼灼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陈年淡定地把脱下的外套搭在椅背上,笑意清浅,“我昨晚没回家,去我男朋友那儿了。”   男、朋、友!   八卦之火在谈明天眼里熊熊燃烧:“你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   丁唯一猜测:“该不会是前天晚上在宿舍楼下跟你表白的那个男生?”   那晚谈明天刚好回了家,所以错过了表白现场,不过她已经事后通过学校论坛的八卦帖子摸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是听说你当场就把人拒绝了吗?”难道还有她不知道的内幕?   陈年摇摇头,先回答丁唯一的问题:“不是。”   谈明天又问:“也是我们学校的?”   “不是。”   “那是……混社会的?”   陈年被谈明天这个说法弄得扑哧一乐,但好像也没错?她还在满大山掏鸟窝时,程遇风已经开始工作了,她忍住笑意:“是。”   “帅吗?”   “超帅。”   “高吗?”   “大概比我高20厘米这样。”   “哇,最萌身高差。”   ……   丁唯一觉得谈明天的问题都太肤浅了,她出其不意地问了个极有深度的:“技术好吗?”   既然都一起过夜了,嘿嘿嘿……   “非常好。”   陈年亲自体验过程遇风的飞行技术有多精湛,如果去年六月不是他力挽狂澜,她的生命大概已经永远停止在十八岁那年了。   “哦哦哦!”谈明天和丁唯一对看一眼,笑得格外意味深长,“技术非常好啊。”   陈年觉得她们语气怪怪的,来不及细想,一看时间,快来不及了,她匆忙拿着衣服进了浴室。   只是简单冲洗,陈年用了七分钟就洗好澡,她梳着头发出来,听到谈明天在长吁短叹地感慨:“怎么感觉大家都扎堆谈恋爱啊。”   她原本看好的社团师兄买醉后没多久就火速和同班女生坠入爱河,而那位总喜欢游走在男生间的温清欢师姐据说最近也定下来了,男朋友是富二代,自己开了家游戏公司,也算是青年才俊一枚。   想到那个还为博美人一笑不幸坠崖至今还躺在医院的阿标师兄,谈明天不免心生同情,小道消息称在阿标师兄出事后,只有温清欢的父母去医院看过一次,送了点医药费,温清欢本人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是被辅导员喊去办公室了解了下情况,后面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围绕在她身边的男生照样花团锦簇的。   不过她现在有男朋友了,配置的规格还挺高的,图书馆后面的凉亭里不知又有多少人黯然神伤地深夜买醉了。   “实不相瞒,”丁唯一把玩着手机,弯唇笑起来,“一分钟之前,我也结束单身了。”   谈明天:“……”   卧槽!   陈年要赶着去上课,没有机会听更多的八卦,谈明天拍拍胸口,递给她一个“包在我身上”的眼神,转身张牙舞爪扑向了丁唯一……   陈年把追逐打闹声关在门内,小跑着下楼去了。   今天的课不算很多,上午两节,下午三节连堂,晚上本来有个选修课,可因为老师家里有事,调到明天晚上去了。   下午四点半,陈年结束最后一节课,她给程遇风打了个电话:“晚上的课临时取消,程先生要一起去看电影吗?”   听说最近有部科幻电影还不错,高口碑高质量大阵容,班上好多男生向她推荐。   程遇风刚从国外出差回来,正好有两天休息时间,对于小女朋友这个简单的要求,自然很乐意去满足,尽管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看过电影了。   看电影之前的晚饭是在外面吃的。   程遇风把陈年带去了郊区一家藏在深巷里的小饭馆,如果平时只是路过,陈年绝对不会知道这座外表看起来很普通的房子是个饭馆,进去了才发现里面暗藏乾坤。   老板是个矮胖,看起来很有福气的中年男人,下巴蓄着山羊胡,满脸亲善,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缝,他和程遇风是旧识,两人刚打上照面,他就亲切地握住了程遇风的手:“程老弟,好久不来了。”   程遇风也笑得眉目舒展:“任哥,打扰了。”   任老板是个爽快人,拍了拍程遇风肩膀,“老弟,说这话就见外了哈。”又看看他旁边站着的漂亮姑娘,“这位是……”   “我女朋友,陈年。”程遇风看陈年一眼,目光和声音都很温柔,“年年,这是任哥。”   “任哥好,我是陈年。”连家长都见过了,陈年这时候才不会怯场呢。   任老板看着眼前一对璧人,笑意越发深了,姑娘看着年纪小点,打招呼时也是落落大方的,丝毫不怯,何况自己和程遇风也认识将近十年了,哪里见他用这种眼神看过人?   任老板把袖子一捋:“那我今晚可得亲自下厨好好招待一下弟妹了。”   弟妹什么的……   陈年的脸因这个陌生又甜蜜的称呼升温不少,眼角余光瞥向程遇风,一下被他捕捉住,他还故作不解地挑了挑眉。   好坏。   任老板离开后,有个穿旗袍的女人过来把他们带进了一个最里面的包厢。   整个饭馆只有四个包厢,布置得很是雅致,梅兰竹菊,风格不一,他们这间布置成了梅的主题,身后木案正中有个花瓶,斜插着一枝红梅,花朵或含苞,或绽放。   这才十一月中旬,怎么会有梅花?   难道是假花?   不用走过去看,陈年已经闻到了一股幽冷的香气,确实是梅香。   桃源镇有兰竹菊,可唯独梅花是缺席的。陈年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梅花是在去年春节,叶家后院种了一棵梅树,春节前后梅花开得正好,叶明远隔三差五总喜欢去剪下一枝摆在书房或客厅,那时她虽然只在家里待了几天,可印象深刻。   程遇风倒了杯热茶给她。   陈年虽然对茶没有什么研究,但也感觉得出面前的茶并非凡品,色清香淡,她严重怀疑,他们这样做生意不会亏本吗?   程遇风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凑过去说了两句什么,陈年不可思议地睁大星眸,“一天才开十桌,这样也行?”   在A市,千奇百怪的事多了去,不多这一桩的。   十分钟左右,第一道菜上来了,精致的盘子边缘印着菜名“香山飞雪”,陈年一个没有浪漫细胞的理科生自然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觉得盘子里装的东西看起来很像豆腐,她吃了一口,险些把自己的舌头也吞进去,太鲜美了!   又滑又嫩,好吃得都来不及细细品味。   “这是什么?”   程遇风扬起唇角:“豆腐。”   陈年不信,连桃源镇做了五十多年豆腐的老豆腐西施也做不出这么好吃的豆腐啊,可看对面的人一脸正色,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她又问:“真是豆腐?”   “不然呢?”程遇风轻哼一声,尾音稍扬,带着几分愉悦,“这得从一颗豆子说起……”   什么纯正基因,专人种植,雪山水灌溉,陈年听得头大,没想到看着简单的豆腐也有这么复杂曲折的前世,她都不舍得吃了。   可是不吃又好浪费。   还是吃吧。   最后,分量不多的豆腐全部进了陈年肚子。   吃完饭已经是七点半了,头顶的夜空铺满了星星,任老板亲自送两人出门,见天色不早,小俩口说不定后面还有别的活动,他非常识趣地止住了话头,笑呵呵地跟陈年说欢迎以后常来吃饭。   陈年说好啊。她计划着下次也把爸爸妈妈带来。   程遇风把车开过来了,陈年打开副驾的门坐上去,降下车窗,“任哥,再见。”   “再见。”   车光推开黑暗,一路前行,开往繁华的市中心。   陈年已经提前预定好了两张电影票,特地选的情侣座,取完票,进去放映厅前,程遇风问她要不要买点零食,她说不用了。   “奶茶呢,要不要?”   “喝奶茶夜里会失眠。”   电影将近持续两小时,程遇风担心她会渴,于是去买了两瓶矿泉水。   他们进去时,放映厅已经几乎是满座了,大都是年轻人。情侣座在最后面两排,陈年找到位子坐下,她侧头看程遇风,想跟他说入座率这么高,我眼光不错吧。这时,后面传来一道女声:“师妹,这么巧。”   陈年诧异回头,一眼就看到了温清欢,旁边的那个年轻男人,应该就是她的男朋友?   她礼貌地喊了声:“师姐。”   温清欢笑吟吟的:“我说看着背影挺像,没想到真的是你。”   她又看向程遇风,“程先生。” 第62章 第六十二坛花雕   程先生?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他们是认识的?   陈年下意识看向旁边的男人。   程遇风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 淡淡一笑, 笑意却未抵达眼底,反而显现出疏离之感,“温小姐。”   陈年心思单纯, 没有从这一热一冷的你来我往中发现不寻常的气息, 她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他和温清欢是怎么以及什么时候认识的?   温清欢的男朋友张腾游戏花丛多年,显然在这方面拥有更敏锐的嗅觉,他或许已经察觉到了女朋友在看到前面那个男人时,面部表情的某些微妙变化,他占有性地揽住她肩膀,玩世不恭的语气, “谁啊,不介绍一下?”   温清欢语焉不详:“只是一个朋友。”   “哦?”   四周灯光暗下来, 大屏幕上开始播放广告了。   “专心点。”低沉的声音伴着温热气息拂过陈年耳根, “你想知道的, 我都会告诉你。”   “嗯。”   情侣装位置稍微宽敞, 两人却坐得很近,身体都挨在了一起,程遇风握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腿上, 十指相扣。   电影开头很吸引人,陈年认真地看着屏幕, 跟随情节沉进去, 浑然不觉身后有一道浸透了不甘不平的目光, 仿佛要洞穿她的后背。   今晚看电影是温清欢主动提的。她足够自信, 也深谙男女相处之道,一上来就弄男欢女爱那套,贬低自己不说,还不是长久之计。男人嘛就得先勾着,勾得心痒痒的又吃不着,只好整天围在她跟前,等差不多了就给点小甜头,他们自然而然就死心塌地了。   当然,如果遇到非常喜欢的男人,来个一夜情也未尝不可。夜里抵死缠绵,白天见面就是陌生人。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她也没有多少年的青春可以这样肆意挥霍了。   直到遇见程遇风,温清欢才知道,他不在她的任何一种设定里,他不受诱,始终和她保持距离,她终于体会到了求而不得是一种多么煎熬的滋味。   原本以为靠着父亲和他爷爷的交情可以少走很多弯路,但谁能想到原来他已经有女朋友了,但为什么是陈年,一个家境贫寒的女学生,不就年轻漂亮了点吗?她有什么好的?门不当户不对,将来能进程家的门吗?   如果对方是什么名媛或大家闺秀,她或许不会产生这么激烈的情绪,可偏偏是陈年。   不甘心。   温清欢托父亲要来程遇风的号码,连着给他发了几天信息,除了第一条有不咸不淡的礼貌回复外,后面的都如同石沉大海,今天早上她还发现自己被拉黑了。   正走着神,腰间突然被人重重一握,温清欢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张腾眼神带着警告地瞪着她,她勉强收拾好思绪,脸上也扯出笑意。   只有她知道这笑容有多么假。心高气傲的她,屡次在程遇风那儿碰了钉子,也会灰心丧气,刚好这时候张腾冒了出来,跟在她身后穷追不舍,高调送花送裙子项链,女人的虚荣心有时候是要在男人身上满足的。何况张腾也算是个优质男,相貌堂堂,事业有成。   温清欢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和张腾交往,情人眼里自带滤镜,在周围女生艳羡的眼神中,她也渐渐觉得他是不错的选择。   然而今晚,被成熟稳重又温柔体贴的程遇风这么一衬,张腾在温清欢眼里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年轻气盛,其实是个毛头小子,无意间显露的霸道,是小心眼小家子气,至于名下的公司,不过是靠着家里开起来的,他只是挂个虚名,原本长得也算七分帅,现在怎么看怎么普通,掉进人堆里都找不着影儿的那种!   越看越觉得她当初是瞎了眼。   电影播放到小高潮部分,巨大的爆炸声后,一部直升飞机在半空中解体,前面的观众爆发出阵阵压低的惊呼,温清欢抬头看去,程遇风不知怎么忽然捂住了陈年的眼睛,陈年也顺势靠到他肩上去,两人耳语起来。   她又看到男人拧开矿泉水,就那样旁若无人地喂到陈年口中,陈年喝过后,他对着瓶口也喝了几口,修长的手一直保持着搂人的姿势。   “只是电影效果。”程遇风轻声安慰道。   “我知道,”陈年笑了笑,“我没事。”   她又凑近些,声音低得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程先生,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话声刚落,陈年感觉到程遇风搂着自己的手稍微收紧了,他的感情表达总是很内敛,大多时候都体现在行动上,没关系,以后这些甜言蜜语就由她来说。   她暗暗期待有一天能把他撩得红了脸。   电影主角自带光环,从飞机爆炸中死里逃生后,却误入了平行时空,在这个陌生世界,他遇见了另一个“自己”。   两个主角刚像照镜子般碰上面,陈年再也忍不住,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怎么?”   “喝太多水了,想上洗手间。”   陈年说着,借了程遇风手上的力起身,他轻声提醒她,“旁边的走道阶梯上躺着一个小孩子,小心不要踩到。”   啊?   陈年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过去,果然看到地上躺了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小嘴撅得半天高,正无聊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她想起来,之前他还坐在妈妈腿上,因为看不懂电影吵着要回家被爸爸训斥了几句,就赌气躺在了走道上。   孩子父母也是心大,周围黑漆漆的,也不担心会出什么事。   程遇风俯身和小孩说了几句话,小孩起先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后来乖乖地点头,重新回到了妈妈怀里。   看不出来这男人哄孩子也这么有一套。   陈年在心里又默默给他加了分,这样下去,两百分都不够用的,程先生好得有点犯规了。   她上完洗手间回来,半个小时左右,电影就到尾声了,画面一暗,全场灯光亮了起来,观众们陆续往外走。   程遇风和陈年耐心地等别人先走,后面的温清欢和张鹏似乎也是这个打算,最后放映厅里只剩下四个人。   “我们走吧。”陈年搂着程遇风的手臂站起来。   “师妹,”两人刚走到门口,温清欢出声喊住了她,“我们刚好顺路回学校。”她目光落在程遇风身上,“方不方便捎我一把?”   闻言,张鹏几乎立时就变了脸色,眼底浮现薄薄的怒色,手也在身后紧握成拳。   迟钝如陈年,也感觉到了空气里异常的波动,温清欢师姐的男朋友不是在这儿吗?怎么还要舍近求远坐别人的车回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   而且,她看起来也不像是和男朋友闹了矛盾的样子。   程遇风目光坦然地看向张鹏,声音冷了下来:“可能不是很方便。”   陈年接上去说:“因为不顺路。”   她怕温清欢不理解自己的意思,又补充道:“我今晚不回学校。”   当然,在场的只有程遇风知道,这是陈年的临时决定,她用这七个字彻底切断了接下来三人行的可能性。   不回学校,那是要在外面过夜了?   除了去程遇风家里或者去酒店开房,还能是其他什么别的地方?   温清欢不想在程遇风面前失态,她刚刚就是看不惯他们在她眼皮子底下你侬我侬好不亲昵,一时冲动鬼使神差地说了那句话,这下把自己置于难堪境地,进退两难之下,她冷着脸跑出去了。   张鹏追上去,温清欢穿着高跟长靴依然跑得飞快,他在走廊尽头才追到她,一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扯,温清欢挣扎着甩开,他一肚子的火气也被激上来了,直接把人按在墙上。   “温清欢,你什么意思?”   温清欢后背撞上墙,手腕被他紧紧箍着,两处都疼,她低吼出声,“你疯了!?”   张鹏又把刚刚的话问了一遍。   温清欢声调比他更高,“什么什么意思?莫名其妙。”   “你他妈别跟老子装傻!”张鹏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从那个男人出现开始,你温清欢的眼睛恨不得黏到他身上去,人家可是有女朋友的,你他妈该不会这么贱上赶着去当三儿吧?”   张鹏也是从小被家里当宝贝疙瘩疼大的,向来只有女人主动上来倒贴的份,现在被人当成了备胎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当初看上温清欢,不就是觉得她游走在清纯和妩媚之间,和身边的女人都不一样,这才激起了他的征服欲吗?   没想到这个女人心思这么深,脚踏两条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不爽,很不爽!要是她看上的那男人平庸无奇也就罢了,可偏偏不是,光是那气质和风度,就把他打小优越的男性自尊碾成了渣渣。   “你以为他会看上你?呵呵,老子告诉你,没戏!你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样,人家女朋友比你漂亮百倍千倍万倍去了,老子当初就是瞎了眼……”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温清欢平静地重复道:“我们分手吧。”   平生第一次被女人甩的张鹏,脖子上青筋浮动,眼睛都快从眼眶跳出来了,他硬是愣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一拳狠狠砸在墙上:“分就分。谁他妈稀罕你!”   女人嘛,追的时候有劲儿,追到手还死活吃不到就没什么意思了,何况就这种女人……将来他估计得头顶一大片草原出门。   张鹏头也不回地走了。   ***   同一时间,市中心主干道上。陈年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缓缓流过的景物,“我们要去哪里?”   这不是回学校的路啊。   程遇风目视前方,稳稳地扶着方向盘:“先去一趟超市,买点生活用品。”   陈年听得一头雾水。   “不是说不回学校吗?”程遇风低笑。   陈年轻咳一声:“我那是……”急中生智,随口说说的嘛。   不过,温清欢师姐就在隔壁宿舍,如果她回去刚好被她知道了,也是尴尬,而且她还有疑问需要程遇风解答呢。   程遇风也知道女朋友心里藏不住事,为了避免躲过奶茶却躲不过心事导致的辗转难眠,他决定还是今晚就把事情跟她说清楚。   陈年心神飘忽,真的又要去他家啊,隐隐有些兴奋是怎么回事?   “嗯?”   陈年耳朵红红的:“……嗯。” 第63章 第六十三坛花雕   这个时间点超市人不多, 倒是灯火通明的,陈年还在亲戚造访期,昨天程遇风买的卫生棉带回宿舍了, 只好重新再买一包。   程遇风很快选好了要买的几样生活用品, 两人到收银台结账,收银员是个年轻的长马尾姑娘,原本还在和同事小声聊天,见有客人过来立刻切换回工作模式,她扫码又快又准, 看得出平时训练有素。   陈年的目光被不远处货架上花花绿绿的一片吸引过去,咦,这个口香糖又出了新口味吗?包装也粉粉嫩嫩的, 真好看。   她随手拿起一盒,正要放下去一起结账,程遇风从后面拉住她的手臂, 声音压低:“年年, 我们……唔, 暂时还不需要这个。”   陈年微讶回头,只见男人漆黑眼睛里划过一丝笑意, 她再看一眼手里的东西, 最下方一行小字写着“天然胶乳橡胶避孕套。”   她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犹如火烧。   为什么这避孕套的包装和口香糖那么像啊, 摆的位置也相近, 太具迷惑性了。   “你好, ”收银姑娘已经把物品扫码装袋, 眼神示意陈年拿着的粉色小盒子:“请问这个还要吗?”   陈年像丢烫手山芋似的把盒子丢回了原来的位置。   收银姑娘微笑着看向程遇风:“一共收您四百六十八块,请问是现金、刷卡还是微信支付?”   程遇风从钱夹里拿出五百块递过去,然后把找回来的零钱按照面值大小一一放好,一手提起袋子,另一手牵着脸蛋红红的小女朋友,“走吧。”   回公寓路上,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暧昧。   是那种彼此都能感觉到,却很默契地不去戳破的暧昧。   无意中触及到男女之间更深层次的禁忌边缘,陈年忍不住阵阵心悸,有些慌张,有些甜蜜,更多的是好奇,她大概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也在梦里演练过,可每次还没有到最后一步,梦就醒了。   在陈年浮想联翩时,腿心处的热流汹涌得越发厉害了,所以到家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洗手间。   程遇风则是进了主卧的浴室,把东西分门别类放好,洗漱杯和毛巾用热水过一遍,捞起来、拧干和自己的并排放在一起,他倚着墙,不知想到什么,蓦地轻笑出声。   他出去时,陈年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捧了个杯子,小口地喝着热水,热气氤氲中,小脸上的红云像是晕开了般。   看到程遇风,陈年柔柔地飞了个眼神过去,“我刚刚想了一下,你和温清欢师姐是在龙吟山救援那次认识的?”   程遇风坐在她身侧:“不是。”   他简单把那晚上荒谬的变相相亲事件告诉了她。   “相亲?!”陈年倒吸一口凉气,“就是你给我送灌汤小笼包那晚?”那时他还说要她给个名分,后来两人就顺其自然地见了家长。   没想到温清欢父亲和程爷爷还有那么一层关系,更没想到温清欢居然对程遇风存了那样的心思,陈年慢慢品味过来她之前三番两次对待自己的怪异态度,现在想想,那可能是一种隐约的敌意。   无形中像有一根线,牵着陈年去回忆之前被忽略过去的细节,不对,时间线对不上,如果温清欢是在龙吟山那时对程遇风一见钟情,然后拜托父亲在中间牵线搭桥,加上程爷爷也操心程遇风的终身大事,又不知道他已经有了女朋友,双方一拍即合,这才有了那场相亲。   可是,她和程遇风在宿舍楼下相拥,温清欢远处窥视,后来还言语试探,问程遇风是不是她男朋友,这又怎么解释呢?   有没有可能,其实温清欢在那之前就已经认识程遇风了,甚至很早就对他有了好感?   程遇风沉吟半晌,龙吟山那晚,他只是匆匆给受伤倒在地上的温清欢盖了一件外套,连她长什么样都没有留意,别说认识,知道她的名字和人还是在那场答谢宴上。   陈年用眼风扫他一眼,这张脸太招人了,说不定无意中招来了桃花还不自知,“你不认识她,不代表她不认识你啊。”   程遇风不说话了,眸色极深地看着她。   “怎么了?”   “没什么,”他微微挑眉,一双长腿惬意地舒展开,“只是觉得空气忽然间变得有点酸。”   酸?   陈年还很认真地闻了闻:“没有啊。”   反应过来,自己又栽进他挖的浅坑了,忍不住粉拳相向。   她那点力气打在程遇风身上像挠痒似的,他握住她的手,在她鼻尖上轻刮一下,“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所以,”他短暂地停顿语气,声音染了笑意,“不用吃醋。”   这世上没有任何其他女人需要你去吃醋。   “哪有吃醋?”陈年拒不承认,哪怕两分钟前是有些酸溜溜,可现在已经被他的话哄得甜得都找不着北了,“她现在有男朋友了。”   按理来说,应该不会对程遇风再有什么想法了。   心事解开,陈年掩口打了个呵欠。   “困了?”程遇风看看时间,十一点半了,“你先去洗澡,睡衣我放浴室了。”   “好。”   陈年明天有早课,需要早起,而且她也没有当夜猫的习惯,平时十一点之前就上床睡觉了。今晚注定是个例外,她洗完澡出来已经是十二点了。   她摘掉发绳,用手梳了梳头发,望着落地窗外无边夜色出神,其实在男朋友家过夜没什么的吧?反正他们又不做什么坏事。   她还差两个多月才正式满二十周岁,估计程先生真要带她做什么坏事,多少也会顾忌吧?   程遇风走进来,“怎么还不睡觉。”   “就、就睡了。”   陈年火速爬上床,拉起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晚安。”   程遇风关掉床头的台灯,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晚安,明天见。”   他起身关门出去了。   陈年在黑暗中偷偷回味了一番,困意如潮水袭来,她枕着熟悉的气息,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梦见自己也穿到了平行时空,她在桃源镇找到另一个“陈年”,她紧紧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嘱咐:“高二下学期你妈妈患了癌症,你要想尽一切办法守在她身边,陪她过完生命最后的一段日子。”   梦里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次日,陈年醒来口干舌燥,枕头也被泪水泅湿一片,“妈妈,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她清楚地知道这世上没有如果。   可如果时光能倒退,她会选择不顾一切在妈妈病重时陪在她身边,而不是被善意隐瞒,在掺了蜜糖的砒霜里生活,到最后整个世界天崩地裂,心也碎得千疮百孔。   因为这个梦,陈年周末回到家,她格外黏着爸爸妈妈,容昭还笑她真成了“黏黏”,她撇撇嘴,“妈妈不喜欢吗?”   容昭说当然喜欢,她不知多么希望女儿能一直黏在身边。   两天时间匆匆而过。   周一早上,照例是叶明远开车把陈年送回A大,陈年夜里睡觉踢了被子,不小心着了凉,下车后被冷风一吹,就咳嗽起来,团团白气从她捂着嘴的指间溢出。   “没事吧?”叶明远关切地问。   “没事。”陈年摇摇头,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心中有数,在桃源镇时就像是个铁打的人,大冬天都敢穿着拖鞋在霜地里走,回头夜里棉被一裹,第二天照样活蹦乱跳。哪有这么脆弱?   叶明远也下了车,摸摸她额头,没有发烧,他脱下外套披到她身上,“要是有什么事,随时给爸爸打电话。”   “嗯嗯。”   陈年甩着外套的两条袖子,叶明远看出她的意图,按住她的手,“披着吧。”   “那爸爸您赶紧回车上去吧,外面冷。”   叶明远回到暖意融融的车里,目送陈年走进了校门,这才调头驱车往公司的方向开去。   和想象中一样,陈年抹了丁唯一从老家带来的驱风油,中午蒙在被子里睡了一觉,醒来人就神清气爽了,倒是体力消耗严重,她爬下床去抽屉里找零食吃。   丁唯一和男朋友在图书馆约会,连午觉都不回来睡了,宿舍里只有两个人。   “人家也饿了,求投喂。”斜对面的谈明天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说道。   “你想吃什么?”   谈明天来者不拒:“什么都行。”   陈年给自己挑了一包糯米糕,把零食袋放到了谈明天桌上,谈明天笑嘻嘻地全盘接收,隔空连连飞吻,“我就知道你疼我。”   陈年摸摸自己的手臂:“好肉麻呀。”   谈明天学她娇软的语气:“好爱你呀。”   陈年:“……”   她刚吃了两口糯米糕,桌上的手机响了,她接通后,程遇风的声音传了过来,“年年。”   程遇风十分钟前收到几张照片,陌生号码发过来的,照片上的人是叶明远和陈年,地点是A大南门,他起先没有头绪,后来对方又发了一句话——   你现在认清自己女朋友的真面目了吧?   他知道的人里,还有谁会做这么无聊的事?答案已昭然若揭。   陈年安静地听程遇风把事情说完,瞠目结舌,那位温清欢师姐到底想做什么?   这时,谈明天突然一拍桌,“哇!陈年你和你爸爸上我们学校论坛了。”   她急急忙忙地举着手机过来,“你看。”   陈年眼皮一跳,入目第一行字就是最上面的帖子主题——   一组有那么点儿意思的照片,请大家共赏。 第64章 第六十四坛花雕   这组照片一共四张, 每张侧重点都不同。   第一张:叶明远脱外套。   第二张:外套到了陈年身上。   第三张:叶明远的手按着陈年的肩膀,两人离得很近地交谈。   第四张:旁边黑色车子牌子的特写。   发帖人只上传了照片,帖子里没有任何的配文,但帖子主题暗示的“有那么点儿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就需要广大网友们发挥想象力了。   谈明天纵横八卦界二十多年,早就像猫儿闻着了腥味一样, 准确捕捉到了发帖人的意图, 在舆论风向还未正式形成前, 她先发制人地在帖子里留下了第一条评论——   今天我姐后天我妹:咦,这不是陈年和她爸吗?   紧接着, 第二、第三条评论也来了。   牛皮在天上飞:所以, 楼主想让我们欣赏的是……父女情深?   樱桃小番茄:如今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鲁迅先生有云,一见到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全果体什么的……楼主自己心理阴暗思想龌龊就算了,还想把大家都当枪使当猴耍, 真是打得一手的如意算盘啊。   小番茄评论一出, 不知多少蓄势待发的键盘侠们默默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之前激烈的脑内运动也偃旗息鼓,他们向来是引领风向的一把手,可有小番茄的话在前头, 现在谁还上赶着去被人当枪当猴?只能静观其变。   温清欢去上了个厕所回来, 震惊地发现帖子的回复和自己预想的天差地别, 父女情深是什么鬼?她想让大家看的可不是这个。   一大早的, 豪车旁,中年男人,年轻漂亮的女学生,亲近接触,几个关键要素都具备了,这不是很明显吗?她起初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才没有配文,任凭大家自由想象,可万万没想到帖子会是这种走向……   温清欢气得快吐血,一双好看的眼睛都鼓了出来,她换了另一个小号。   bluelue:“父女?只怕也是干爹干女儿的那种父女吧,谁不知道照片上的女主角出身贫寒,上学都要靠助学金,她要真有这么个有钱的爸爸,至于过得这么穷苦么,可别告诉我她是在体验生活。 ”   为了增强说服力,她把之前找到的S市一中网上公示的助学金名单贴了上去,还特地标红了陈年的名字。   一片和谐中突然出现这么一条恶意满满的扎眼评论,很快有人猜测,该不会是楼主亲自披着马甲上来干了吧?   唱对台戏似的,下面又有人回复:“G省物理竞赛一等奖、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决赛一等奖,国际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一等奖,了解一下?【微笑】”   bluelue:“楼上不要转移话题。”   野生小仙女:“楼主,照片上的男主角,昭远集团的叶总裁,了解一下?【微笑】”   温清欢拍到照片时被兴奋冲昏了头脑,事先并没有去查过中年男人的身份,只是根据他的车和气质推断应该是个有钱人。她根据这条信息找到了叶明远的百度百科,迅速扫一遍,视线定在一行字上:集团旗下包括昭远航空公司。   昭航。   那不是程遇风所在的公司吗?   温清欢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她的注意力被更重要的信息吸引过去:配偶容昭。她唇边露出一个冷笑,退出页面,重新回到帖子,点开回复框,手指在键盘上纷飞。   bluelue:“说好的父女呢?一个既不跟爸爸姓也不跟妈妈姓的女儿?呵呵呵呵。”   莴笋菇凉:“楼主,麻烦你去A大物理系网的学生风采栏目看一下,人家确实姓叶。”   麻雀东南飞:“楼主,照片上的女主角,昭远叶总裁失散多年的独女,了解一下?【微笑】”   叶明远和妻子容昭苦寻被人贩子拐走的女儿十多年这件事已经算不得秘密,随便一搜,网上铺天盖地的消息,温清欢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渊源,她看得双眼发红,烦躁不已:“怎么会是陈年,怎么会呢?”   帖子里已经有好心人帮忙总结了:“富家千金,幼年不幸被拐,沦落到偏远小镇的平凡人家,从天之娇女的人生轨迹偏离,在所有人认为她将沿着平庸无奇的新路线走下去,她却通过自身的不懈努力,一路拿下物理竞赛的市级、省级、国家级甚至世界级一等奖,大放异彩,大家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励志的故事吗?况且就我知道的这位同学,为人非常低调,明明不管是外在还是内在,不管是软件还是硬件,她都有足够的资本去炫耀不是吗?可她有吗?我敢打包票,在这个帖子之前,整个A大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不超过五个人。”   不知道该取什么名字:“妒忌已经使楼主面目全非。”   愿做一朵白莲花:“楼主你知道自己已经掉马了吗?【挖鼻】”   温清欢看到这条回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发帖和回复都是用的不同小号,怎么会掉马?   你来感受一下:“卧槽!楼主真是物院研一的温清欢?”   “同是物理学院的,多大仇?”   看到自己的名字,温清欢的心立刻就慌了,她急急忙忙往前翻,终于找到掉马的原因——那张助学金名单图片上还带着她的微博水印。   百密一疏。   温清欢凉了手脚,第一反应就是去找论坛管理员删帖,可这时候对方似乎不在线,迟迟没有回复,三分钟时间不到,帖子倒是增加了上百条评论。   “连舍友男朋友都抢,好不到几天就把人一脚踹,另投他抱的人,还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   “大家一定不知道吗?这个温某某脚踏几条船,男朋友换来换去,比换衣服还勤快。据说龙吟山坠崖事件就是因她而起,可怜的某个师兄,全身骨折还在医院躺着,她不闻不问,一次都没去看过,照样夜夜笙歌。”   “不是说她又勾搭上了某个富二代吗?哪有时间和心情去管别人的死活。要我说,那男的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她,不过大家都知道的,富二代嘛,人傻钱多,哈哈哈!”   看到这里,地主家的傻儿子张鹏紧咬牙关,眼底怒火燃烧,恨不得把手机烧成灰烬,一旁的死党见这架势,立刻把手机抢了回来。   和温清欢分手的第二天,张鹏就出国度假顺便散心了,昨晚才回来的,上午睡到一半被几个死党拉来了酒吧,说是要庆祝他恢复单身。   死党带来了新交的女朋友,刚好也是A大的,自然对张鹏和温清欢交往的事有所耳闻,为了讨好男朋友的兄弟,证明和温清欢这种表里不一水性杨花的女人分手是明智的选择,她亮出了学校论坛的帖子,想让张鹏看清温清欢的真面目,没想到最后居然把他牵扯了进来。   她惴惴不安地拿着手机,脸上火辣辣的,会不会无意中就把人得罪了啊?   张鹏憋了一肚子气,都快气炸了。   死党说:“其实吧,我有些事瞒了你。这个女人吧,她之前和我堂哥有过一段,”他说得隐晦,“就是不谈感情的那种……我原本想着你只是玩玩而已,反正迟早都要分手的,所以就没说。”   “我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特地留了个心眼去调查过她……”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这个时代,只有不想知道的,没有不能知道的事。   张鹏越听脸色越坏,指间夹着的烟灰烬积了长长的一截,愤怒情绪到达最高临界点后,人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只冷冷地吐出“妈的”两个字。   两人交往时,稍微不规矩一下都像占了她多大便宜,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纯情得不行的女人,一边和他谈情说爱另一边跟别的男人去开房,她温清欢把他当成什么了?她让他男性自尊心扫地,他也不会让她好过的。   下午六点,帖子不仅没删,反而热度持续不减。主楼里的四张图片和某些楼层因涉及隐私已被屏蔽掉,这个帖子彻头彻尾成了温清欢的扒皮帖,在自己挖的坑里被口诛笔伐,她也算是自食其果了。   不知从哪里涌出一堆知情人士,直接po了这半年来温清欢在各大酒店、宾馆的开房记录以及她像只花蝴蝶似的周转在各个男人身边的照片,最后放出的是一颗重磅炸弹。   温清欢的本科毕业论文被扒出抄袭,证据确凿,调色盘都做出来了,她和当时导师间千丝万缕的关系也被放上台面……   谈明天不敢去看后面的评论,也无法想象事情发酵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她一把抱住陈年,“嘤嘤嘤,好可怕!”   陈年心情也复杂到了极点,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谈明天摇摇头,“温师姐平时太招摇了,不知多少人看不惯她,这下墙倒众人推,唉!”   陈年的手机响了,她划开屏幕接通,谈明天一看她表情就知道电话是她男朋友打来的,比了两个卿卿我我的大拇指调侃她。   陈年抿唇一笑,听了没一会儿就挂断电话,她拿起外套,“我出去一下。”   “哦哦哦!”   谈明天知道不太好,可就是忍不住啊,她实在对陈年的男朋友太好奇了,于是就偷偷跑出阳台去。   天色已擦黑,橘色灯光一盏盏地亮到远处。   谈明天看到陈年出了宿舍楼大门,蹦蹦跳跳地朝树下某个挺拔身影跑过去,然后张开双手一把抱住了那个男人。   谈明天捂住自己心口,妈呀好帅!好有男人味!她是个超级颜控,不看身材,光是那张脸就足够迷倒众生了好吗?关键是他的神色还那么温柔。   她又看到男人摸了摸陈年头发,不知说了什么,陈年摇摇头,彼此四目相对,柔情似水,四周的一切自动隐身。   俊男美女相拥,画面不要太养眼,谈明天都忍不住化身导演给他们导戏了。   “快亲,快亲啊!” 第65章 第六十五坛花雕   谈导注定要失望了, 树下那两人抱了一会儿后, 就手牵手走远了, 她觉得他们的背影看起来都那么甜蜜和谐, 忍不住仰天感慨,真好啊,弄得她都想找个人谈恋爱了,然而现实……太残忍!   身在阴盛阳衰的物理系,女生无异于香饽饽, 基本上大部分都内部消化,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也有少部分是被别系勾搭过去的, 或者自己配备竹马的。总之, 只要想谈恋爱,随便走几步都会不小心掉入爱河。可谈明天因为过于突出的身高, 哪怕掉进爱河也高出一大截,让许多男生只敢远观, 不敢近身。   这大概就是平胸不懂大胸的苦,矮个儿不懂高个儿的泪的道理吧。   谈明天骄傲地挺了挺高耸的胸,正要转身进去,不经意瞥见隔壁宿舍的阳台立着一抹黑影, 她脊背不由得爬上一丝凉意。   刚刚楼下那一幕, 好像并不是只有她一个观众。   温清欢笼罩在一团黑暗中, 谈明天看不清她的表情, 只看到她散乱的长发被风吹起来, 又落下,她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安静得像没有生命的洋娃娃。   像极了恐怖片里的场景,谈明天忍住尖叫的欲望,手臂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她迅速跑进房间,心跳得厉害,咚咚咚撞着胸腔,她想了想,又把落地窗关上。   温清欢师姐为什么要发那个帖子,她和陈年有什么过节吗?两人以前好像都没有说过话,更谈不上认识吧?   谈明天思来想去,女生之间结怨无非就是两种原因:感情和事业,目前看来,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难道是……她们看上了同一个男人?!   谈明天沉入自己脑补的一场戏中,连陈年回来都没察觉,直到陈年走到近前跟她说话,她才“啊”的一声回过神,“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得这么快?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还以为得消磨很久呢。   程遇风晚上公司还有事,待了半个小时,就匆匆离开了。陈年充足了电,脸颊红红,双眸清亮,泛着柔光,浑身透着不张扬的惊艳之色。   谈明天觉得如果自己是男人,在陈年和温清欢之间,其实一点都不难选择,她清了清喉咙,故作什么都不懂地问,“陈年,你的嘴唇怎么肿起来了?”   啊?   陈年捂住嘴巴,慌慌忙忙去找镜子,鹅蛋脸映入镜面,她才后知后觉自己上当了,哪里有肿?顶多就是唇色红了些,是被吮出来的,临别前,在湖边的树后,两人身体贴得严丝合缝,连风都穿不过去,就那样忘情地亲吻着彼此。   退出来时,她还不小心咬到了程遇风的唇角,被他用那种混着情愫的低哑声音取笑了几句,现在耳朵还酥麻着。   “啧啧啧。”谈明天没错过这个好机会,调侃了她一番,笑闹一阵后,她说出自己先前的推测。   陈年点点头,除了部分细节对不上,大体推敲得八九不离十了。   最后,谈明天评价说:“真没想到她居然是这样的人,真是糟蹋了那样一个好名字。”   处心积虑地挂人反被挂,开房记录和涉嫌抄袭的本科毕业论文也被爆出,温清欢接下来估计是很难洗白的了,甚至连她的本科学校D大也受牵连陷入了舆论风波。   接下来的十二月份是考试准备月,大家都投入到紧张的复习中,温清欢这个人和她各种刷下限的极品事件也不知不觉在众人视野和笑谈中消失。   陈年复习任务繁重,几乎每天都在图书馆熬到半夜,回到宿舍,一开门就可以看见两只神色疲倦的大熊猫,或埋头看书,或“沙沙”刷题。   三人互相打趣谁的黑眼圈重,按深浅程度排队进浴室洗漱,陈年往往都是第一个,她洗完澡就夹着本书把自己扔上床。   陆续考了三科后,就迎来了元旦假期,陈年回了家,容昭见女儿清减不少,心疼极了,变着法儿地炖了各种补品给她喝,陈年在家里待了三天,脸色红润、眉眼飞扬地回学校,被蔫花蔫草似的谈明天和丁唯一追在身后,抓住后就是一顿胖揍。   一月十号下午,考试全部结束。   物理学院是最晚放假的,其他学院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花木凋零,落叶满地,处处积着薄雪,雪光晶莹耀眼,整个校园显得空空荡荡。   丁唯一是明天的飞机,三人约好晚上一去出去聚餐,暮色深深,天空飘起了小雪,学校后门的美食一条街也冷冷清清的,只有零星几个店面还亮着灯光。   三个女生手牵手走在路上,太安静了,欢声笑语从街头传到街尾,隐约还能听到回声。   晚饭吃的是水煮鱼和鸳鸯火锅,寒冬雪夜,围着热腾腾的桌子,每个人都吃得脸颊泛红鼻尖泛汗,相视着哈哈大笑,举起饮料杯子一碰,“敬青春!”   敬勇往直前无所畏惧永不回头的青春。   谈明天又说:“还要敬我这只单身狗,”她哼哼道,“明年我也要找个男朋友,才不要天天吃你们的狗粮。”   “好好好,一定能找到的。”陈年和丁唯一异口同声。   窗外的雪飘得更欢了,沁着暖黄的灯光,片片无声落地。   将近十点钟,三人吃完饭,沿着来时的路回去,雪白路面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陈年回头看一眼,眸底映落着的路边灯光,盈盈跃动,她弯起唇角,笑颜如花。   大一上学期,至此已经画下一个圆满句号。   元宵节后,陈年又迎来了新学期,和舍友们重聚,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亲近得如同昨日才分别,一切似乎都没怎么改变,除了隔壁宿舍,再也没有灯光亮起。   谈明天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温清欢因抑郁症暂时休学一年。   不久后,空着的宿舍又搬进了两个女生。   生活在起了细微的波澜后,又恢复了它原有的平静模样。   这学期的课程比上学期要繁重,还有各种各样的比赛,陈年忙得像个陀螺似的转不停,好在日子过得很充实,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时间如白马过隙,春去夏来,转眼间就来到了六月。   七号八号两天是高考日,潜心复读一年的路招弟信心满满地踏进了考场,不管这次考试的结果如何,她都已经全力以赴,无怨无悔。   这段时间陈年刚好也在国外参加一个重要的物理比赛,等她回到A市时已经是十四号了,过两天是妈妈路如意的忌日,她在家里休息一晚后,踏上了回S市的归途。   叶明远和容昭本来也要一起去的,可因为容昭身体微恙,医生建议最好不要长途奔波,于是作罢。好在有程遇风陪着,夫妻俩才放下心来。   自从知道之前的免费头等舱待遇是爸爸的杰作后,后来陈年每次坐昭航的航班都没有选择头等舱了,她更喜欢待在经济舱,因为它对她而言更有安全感,且意义非凡。   它见证了很多事情:她第一次坐飞机,她在高空和死神擦肩而过,她遇见了程遇风……   容昭说他们父女俩在这事上都一个样儿。   叶明远父母也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他有今天是靠自己一步步打拼出来的,哪怕后来成立了昭远集团,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过往,更不会忘记自己还是个穷小子那会,第一次坐飞机时心灵上的震颤,平时出行,经济舱也是他的首选。   这次从A市飞S市的航班机长也是程遇风,仿佛一个命运的轮回。   陈年换了登机牌,随身只有一个包,无需办理托运,她过完安检后,轻车熟路地进了候机厅,找了张椅子坐下没多久,就听到广播在放航班延误的消息。   刚进来的乘客边走边讨论,说是不久前有部飞机冲出跑道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员伤亡,机场方面决定暂时封锁机场,什么时候开放还是未知数。   广播里温婉的女声没有抚慰乘客们因航班延误而生出的焦灼,候机厅里响起阵阵不满的抱怨声,甚至有几个人上前去大声责问登机口的工作人员。   哪怕对方态度不佳,工作人员依然笑容得体,尽量地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知,并让他们耐心等待。   陈年就坐在不远处,听到了几句熟悉的国骂,她眉头微皱,那几人一通骂骂咧咧后又回到了座位,嘴里继续说着不入流的脏话。   她面无表情地把耳机塞回了耳里。   这一等就等了近三个小时,候机厅里怨声载道。傍晚六点十七分,机场重新开放,由于先前的意外,排队等飞等降的航班很多,加上天公不作美,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乌云迅速在天边堆积,一层层地压下来,三分之二的天空都变成了黑色。   闪电在乌云堆里跳跃,雷声轰隆响个不停。   晚上七点零五分,乘客们在等了将近五个小时后,耐心告罄,不一会儿后,机场和昭航的工作人员过来通知:因为天气原因,本次航班取消了。   像这种因天气意外取消的航班都会有相应的补偿措施,比如安排食宿,给予一定的补偿金之类,大部分乘客都能表示理解,只有小部分乘客坚持要见机长、见领导讨要说法。   “说取消就取消,我们的时间就不是时间了吗?”   “我X,你们都是什么垃圾玩意,找个能话事的人过来和老子谈……”   “我老公可是要去S市谈上千万的生意,耽误了你们赔得起吗?说啊,是不是你们赔!?”   ……   中间夹杂着工作人员们一遍遍的道歉、解释声。   陈年也正准备要离开,她刚起身,就看到一个满头黄色卷发的中年女人,板着满脸横肉,把自己手里端着的方便面桶扣到了正前方的女地服身上……   女地服懵了几秒,眼圈红了,汤汁还带着滚烫的温度全部渗进制服,她紧咬牙关,全身微微发抖。   在另一个机场工作人员反应过来之前,怒不可遏的中年女人又扬起手给了女地服一巴掌,“啪”一声,清脆地在偌大厅内回荡。   围观的几个乘客也没有上前帮忙的,机场工作人员开始背过身去拿手机报警了。   陈年丢下包,冲了过去。   女人见女地服并未反抗,一副好欺负的样子,冷笑着说“打的就是你”又要上前,陈年从后面拉了那女人一把,她怒目圆瞪地回过头,见只是个年轻小姑娘,气焰更嚣张了,“你别拉我,不然连你一起打。”   陈年没有松手,目光平静地看着她,“阿姨,航班取消也是出于对乘客生命安全的考虑……”   “哪里来的小X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呵!别跟老娘瞎逼逼……”   女人反扣住陈年的手腕,她抬起来的另一只手也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捏住,她惊诧扭头,想看看到底什么人这么大胆竟然敢对自己公然施暴,入目是一双密布冷意的眼睛,男人的声音更冷几分——   “这巴掌落下去,信不信你将会永久进入昭航的乘客黑名单?”   这是相识以来,陈年第一次见到程遇风发怒的样子,陌生而充满了男性魅力。   她看到他出现的第一眼,就觉得无比心安。 第66章 第六十六坛花雕   中年女人见程遇风神色凌厉, 气势压人, 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她有那么几秒的慌神, 可稍微冷静下来后,发现他身上穿着的是机长制服, 她冷笑两声, 双下巴也跟着颤动起来,“真是活久见啊, 什么时候连个小小的机长都有随随便便把乘客列入黑名单的权利了?”   “放手!”   她使劲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嘴上还不忘恶狠狠地威胁,“否则,我就去找律师告你殴打、性骚扰女乘客。”   这是打算颠倒黑白反咬人一口了?   程遇风把陈年护在身后,这才松了那女人的手,他用的力度恰到好处, 并没有在她手上留下任何痕迹,倒是陈年, 手腕处泛着一圈红痕, 因为肌肤白皙,看起来格外明显。   “没事吧?”   陈年摇摇头,悄悄地揪住了男人的制服衬衫,她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 以前在桃源镇, 邻里之间闹了矛盾, 嘴上吵几句, 各自回家,第二天见面时又能笑着打招呼,哪里像现在,二话不说直接就动手,如果不是程遇风及时出现,她相信那一巴掌真的会落在自己脸上。   女地服看到程遇风也像看到了主心骨,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刷的一下冲了出来,她紧抿着红唇,无声地哭,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委屈。   程遇风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先去换身衣服,其他事都不用担心。”   女地服听懂了他的意思,后续会有公司帮忙处理,公道也会帮忙讨回来的,昭航上下谁不知道,这位程总最护短了,她声音哽咽,“程总……”   程遇风点点头。   女地服在另一个工作人员的陪伴下先离开了。   “程总!”   中年女人那要去S市商谈千万生意的丈夫这时也认出程遇风的身份来,他有朋友在昭航任职,多少知道一点内幕,昭航集团里既是机长又是程总的,也只有那位最年轻的英雄机长程遇风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永久黑名单可不是说着玩玩的事。   中年男人把无理取闹的妻子扯到一边,朝着程遇风赔了满脸的笑,“这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程总您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女人平时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见丈夫态度忽然转变,心里也打起了小鼓,重新审视起眼前的男人来。   他身上并没有那种居上位者的锋芒,反而气质沉稳,侧脸的轮廓稍显清冷,薄唇在灯光下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   她越看心里越不淡定了。   程遇风准确地捕捉住了她打量的目光,微微一笑,“阿姨。”   中年女人不过比他大十多岁,被他这声阿姨叫得脸色微变,可又不好发作出来,两团横肉抽搐着,皮笑肉不笑。   程遇风继续语气淡淡地说:“安全是昭航的首要原则,在恶劣天气严重影响到飞行安全时,我们不可能把乘客的生命当做儿戏,取消航班也是慎重考虑之后的选择,这点希望你能理解。”   “理解理解!”中年男人拼命向妻子使眼色,她不情不愿地说了句,“能理解。”   程遇风扬唇笑笑,看起来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我也能理解航班取消给你们带来的困扰和不便……”   说到点子上了,女人情绪又开始激动,不是很有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是啊是啊,一千万的生意呢,要是合同泡汤了,损失惨重啊!”   “住口!”男人呵斥住了她。   “程总,您说您说。”   “只是,”程遇风话锋一转,眼睛看着中年男人,“我不是很能理解尊夫人的行为。”   中年男人想到妻子先前又是扣方便面桶又是出手打人的,自己的脸都觉得发臊,笑容也干瘪瘪的,“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怎么就是误会了?陈年心中火气也上来了,明明就是你老婆蛮横无理,先出口伤人再出手伤人,现在一句轻飘飘的“误会”就想揭过去了?不过不怕你们抵赖,刚刚有别的乘客用手机录下来了,证据确凿,不容辩驳。   “是不是误会,”程遇风轻笑一声,“这个恐怕你们得跟警察去解释了。”   陈年顺着他视线看去,原来是航站楼派出所的警察赶到了,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警察把这对中年夫妇、女地服和拍手机视频的乘客一起带去调查了,临走前,程遇风又非常善意地提醒道:“这位女士,关于您之前对我本人的指控,以及对被列入黑名单这件事还有什么异议的话,昭航的律师团将随时奉陪。”   中年女人早已气焰全无,脸色如纸,脚步微踉跄着被警察带走了,女地服回头朝程遇风感激地笑了笑,这种被维护的感觉温暖又美好,是她在昭航这个大家庭里才有的独特体会。   “程先生。”陈年晃了晃男人的手臂,“你刚刚……好帅啊!”   程遇风牵着她的手,轻轻摩挲手腕处,“还疼吗?”   “不疼。”陈年露出甜甜的笑容,梨涡也跟着一闪一闪的。   “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最重要的是要保护好自己,知不知道?”   她点头如捣蒜:“知道知道。”   程遇风还不了解自己女朋友吗?嘴上应得是痛快,可如果还有下次,她肯定也不会袖手旁观,他无声叹了一口气。   外面黑云蔽空,雨下得很大,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航站楼里滞留了无数乘客,说话声此起彼伏,不远处,机场最高的建筑塔台仍然灯火通明。   程遇风把陈年带去了机场休息室,陈年刚坐下,手里就被塞了个保温杯,盖子已经旋开,她低头喝了两口水,舌尖舔舔唇瓣。   她只是下意识的动作,殊不知落在程遇风眼中,简直是难以言喻的巨大诱惑。   “雨不知什么时候……”能停呢。   剩下的话通通被男人的热吻堵回了唇里,陈年勾住他脖子,主动以舌尖侵犯他那温热濡湿的领地,不一会儿后又被他反攻回来……两人你来我往,空气跟着急剧升温。   陈年是被手机铃声唤回心神的,她伸手去包里翻出手机,目光由情动的朦胧转为清晰,看到屏幕上跳动的“爸爸”两个字,她惊得险些咬到了程遇风的唇角。   旖旎散去,铃声悠扬。   陈年深深呼吸,平复好自己的气息后才接通电话,“爸爸。”   “我刚刚没听到。”这是实话,亲得太入迷了。   “嗯,航班取消了,我现在还在机场。”   “您和妈妈不用担心我,今晚我可能……”她看程遇风一眼,“不回家了。”   叶明远隐晦地问她是不是和程遇风在一起。   “嗯,是的。”   半晌后,叶明远才说:“注意保护好自己。”   陈年听得耳朵一热。很显然,爸爸的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身为过来人,他已经猜到了“今晚不回家”背后的深意,没有下禁令,而是让她保护好自己。   这是不是意味着……   她和程遇风在一起两年了,除了偶尔的失控,他从未越过最后一道雷池,就算是在他家过夜,两人都是分房睡的,也不会发生什么事啊。   有时候陈年也会怀疑,三十岁血气方刚的男人了,他难道真的不想吗?   还是说他那方面……   呸呸呸!   暴雨在接近十一点时转成了中雨,程遇风和陈年回到公寓,两人身上多少都淋了雨,程遇风先用毛巾帮她擦脸和头发,然后让她进浴室洗澡。   他自己也拿了睡衣进客厅旁边的公共浴室。   半个小时后,陈年顶着一张素净而微红的脸从浴室出来,程遇风比她先洗好,正用吹风机吹着头发,她猫到他身边去,拍了拍他手背,拿过吹风机,“我帮你。”   程遇风配合地往下弯了弯腰,吹风机的“呼呼”声中,他感受到女孩子柔软的指腹穿过自己的头发,还有那总往鼻间钻的淡淡馨香,经过肺腑,化作一团难解的灼灼热火,一路往下……   “好了。”   男人身体绷紧,“嗯。”   “早点休息,晚安。”   在程遇风转身出去前,陈年拉住了他的睡衣衣摆,脸颊也贴上他后背,蹭了两下,她看着窗外隐隐跳跃的闪电,眼底笑意亮晶晶的,嗓音也软乎乎,“打雷,我不敢一个人睡。”   假话。   程遇风却当真了,当两人面对面躺在主卧的大床上时,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掉进了小女朋友的温柔陷阱。   傻子才会想着跳出来。   在这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和心爱的姑娘相拥而眠,哪怕什么都不做,他内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卧室安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声,黑暗中,陈年一条腿搭到程遇风腰间,几乎是贴着他的唇说话,“程先生,你睡了吗?”   “……睡了。”   陈年:“……”   “年年。”男人的声音低哑极了,不动声色地往外移了移身体,陈年也感觉到了他异样的反应,手沿着他结实的小腹下去……   接着,她听到了一声短促的、低沉的、性感的“嗯”。   心脏跳得又快又急,心跳声融在一起,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陈年心魂都飘到了半空,她微微抬头,想去亲他的唇,结果错估了角度,亲到了他的喉结,她轻轻咬住,细致地感受着喉结的上下耸动,同时迷迷糊糊地和滚烫手心里的某种频率比较…… 第67章 第六十七坛花雕   陈年被引领着, 在那个陌生世界意乱情迷地沉沦。   许久后,犹如暴风雨停歇, 两人都剧烈地喘息着。程遇风的漆黑眼底仍带着餍足后的缱绻之色,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笑, 亲了亲小姑娘泛红的眼皮、鼻尖和嘴唇,然后从床头桌上抽了几张纸巾,收拾好残局后, 才重新拥着她睡去。   窗外的雨下了一夜没停, 到了次日清早才有减缓的趋势, 仍淅淅沥沥地飘着,天光朦朦胧胧的, 越过未拢好的窗帘透进来,落到地板,爬上了床,虚笼着床上仍酣睡的人。   陈年先醒过来, 几乎刚睁开眼睛, 身后紧贴着她的男人也有了动静:“早。”   接着, 她感觉到他那冒出胡茬的下巴轻压在自己后颈上,印下来的还有他的嘴唇, 那处肌肤柔嫩, 很是敏感,他的吻像砂纸磨过, 酥痒酥痒的。   她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 语气软得像撒娇, “痒。”   程遇风也笑得胸腔颤动,时间还早,小女朋友在怀里,气氛也合适,可以放任着再做一些男女间的小坏事。   陈年听着稀疏雨声,紧紧抱住了他,彼此呼吸交缠,她眸底如春波荡漾,纤细的身体也跃动起曼妙的弧度。   从床上下来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陈年脚踩棉花走进了浴室,抬头看到镜子里的那张脸满是媚意,她轻咬粉唇,无声地笑了。   睡衣扣子并没有完全扣好,随着她弯腰的动作,白皙肌肤上的红痕清晰可见,有些是昨晚留下的,色泽较暗,有些是刚刚弄的,像朵朵浅红色的花。   想到他之前是怎样在她胸口……每一帧画面都值得细细回味。   陈年摸了摸脸,长睫垂落,想遮住眼里的旖旎,遮不住,全从眼角溢了出来,她打开水龙头,拿了洗漱杯去接水,牙刷一进嘴里才觉得味道不对,她低头一看,洗面奶的盖子还开着,牙膏倒是好好地倒立在置物架上。   叹气。   陈年你要争气要淡定,不就是……亲手感受到了吗?然而,一想到将来那个东西要进入自己的身体,她还是怯了……   怎么就……能呢?她比较了一下,根本不是同一个级别的啊。   光是想想都觉得好痛。   陈年刷完牙,简单冲了个澡,穿好衣服后,才磨磨蹭蹭地出去吃早餐。   程遇风订的是下午的机票,因天气原因,排班错开了,他这次也是以乘客的身份陪陈年回S市。   从吃早餐、到午餐再到坐上飞机这段时间,陈年都不怎么好意思和程遇风的眼神对上,生怕他一眼就看穿了她心底的全部想法。   乘务员过来客舱送餐点饮料,看到程遇风时,微笑着打了声招呼,昨天他在机场维护公司员工的事一夜之间在昭航内部传开,这下不知道又有多少颗芳心要蠢蠢欲动了。   按照惯例,每年新来的CC都会千方百计地向前辈们打听程遇风,可得到的答案都是——   没戏,别浪费时间了。   可也有那么些不信邪的,撞了两三次南头后,也就老老实实地收起芳心,或者转赠他人了。   乘务员看看程遇风旁边的小姑娘,面上的笑容仍不减,心里却波澜起伏,这该不会就是程总的女朋友吧?   是的吧,谁看过他和异性走得这么近,得,还牵着手呢。   程总也笑得太温柔了吧,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曾经暗恋你的人的感受啊?   乘务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显得太突兀:“请问需要点什么?”   程遇风习惯性先去征询陈年的意见,陈年想要喝水,他向乘务点点头,“两杯水,谢谢。”   “好的。”   乘务还有得忙,倒了两杯水给他们后就去为其他乘客服务了。   陈年喝了水润润喉咙,想到什么,戳两下程遇风的手臂,“你们公司,是不是有很多人喜欢你啊?”   不难想象,她有很多隐性情敌。   程遇风把胳膊压在她肩上,漫不经心地勾唇笑起来,一副要清算旧账的不正经样子,“陈年小朋友,我的情敌把表白信息发到我手机上,我有说过什么吗?”   而且还不止一条。   啊?   陈年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脸上的表情僵住了,那些表白的男生消息有点不靠谱啊,怎么会把程遇风的号码误以为是她的?   想起来了,好像有一次,她在学校填写同系师姐的调查问卷时,随手就写了他的号码。   “哎,”陈年想快速把这一页翻过去,她看向舷窗外,非常不自然地转移话题,“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看到彩虹。”   程遇风哪里会这么容易放过她:“要看看吗?”   看什么?   陈年懵了一瞬,才意识到他说的“看”,不是看彩虹,而是看表白信息。   她当然是摇头:“……不用了。”   “还是看看吧,写得还挺好的。”   陈年把额头砸在他手臂上,闷声闷气地说:“程先生,求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   程遇风沉默了,抿着两片薄唇,似乎在思索什么。   陈年也慢慢琢磨过来了,简直恨不得把刚刚的话一个个字吞回去,经过昨晚后,“手”什么的就成了一个禁忌话题……   她觉得自己真被某人带坏了。   好在程遇风也没有再开口调侃,两人任由这只有对方才知道的暧昧发酵,好几回气流颠簸后,陈年整个人晕乎乎的,也忘了去留意窗外是否有彩虹流云飞过。   抵达S市机场已经是下午五点多,知道陈年归家心切,程遇风先带她去吃了晚饭,然后开车送她回桃源镇。   车子开进镇上时,夜色已浓,桃源河水静静流淌,弯着腰的水仙桥在水波里荡漾。夏夜总喜欢搬着板凳小椅子围着谈天说笑的人们,也在尽兴后乘着凉风散去,钻回了自家小院柔亮的灯火里。   偶尔,远处会传来几声狗叫。   车子不能开进巷子,程遇风把车停在巷口,陪陈年步行进去。   大概是刚下过雨的缘故,青石小路湿漉漉的,凹凸不平处养着水,水光潋滟,缝隙里还有小撮的青苔探出,陈年小心翼翼地避过,拂面的风里夹着植物的淡香,她深深吸一口气,这是熟悉得不能熟悉的气息。   脚下的小巷,纵横交错,各自通向不同的人家,每一条都印着她的脚印,这原本是不属于她的轨迹,命运却偏偏把她放到这里,格外恩赐了她另一段纯真美好的时光。   陈年停下脚步,站在暗黄的路灯下,风吹起她的裙摆,像一双手般温柔地拥抱着她,让她瞬间眼眶温热。   家里,再也没有人会等她了。   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尘封的时光扑面而来,她亲手种下的花木,有些依然生机盎然,有些却已枯干,仍保持着挣扎向生的姿势。   水井边长满了青苔,时光把她以前常坐的那张小木椅也磨旧了,它被遗忘在角落里,像个垂垂老矣的长者。顾影自怜。   萤火虫在庭院里飞来飞去。   “进去吧。”程遇风在身后说。   陈年点点头。   越往里走,陈旧沉闷的气息越重,陈年站在客厅中央,视线贪恋地朝四处看。   程遇风把东西放下,捋起衬衫袖子,拿了盆子去外面打水,接下来两人分工合作,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把客厅和陈年的房间清理了一遍。   时间来到十点整。   程遇风准备去镇上宾馆下榻一宿。他从来不是会在乎世俗眼光的人,但也深知人言可畏的道理,桃源镇本就不大,消息传播速度很是可观,一个还在上学的女生公然带着男人回家里过夜,流传过程中说不定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添油加醋,别人会怎么看陈年?   他不得不为她考虑。   “我手机不关机,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程遇风把她颊边散落的头发夹回耳后,很自然地捏了捏她耳朵,“一个人睡,不会害怕吧。”   当然不会。   陈年撇撇嘴,她才没有那么胆小。   “乖。”他亲了亲她鼻尖。   “那你到了给我发条信息。”陈年妥协了,她看看门外苍茫的夜色,“巷子很复杂的,你会不会迷路啊,要不我送你到巷口吧。”   不过,他方向感很好,就算导航失效,开着飞机在天上都不会迷路,这小巷怎么能难得倒他呢?   “嗯。”男人的声音很轻柔,透着愉悦,“到时还要我再把你送回来?”   “好了。”他哄孩子似的轻拍她后背,“我走了,记得把门锁好。明天见。”   陈年站在原地,目送着男人颀长挺拔的背影走进夜色,渐行渐远,进了小巷后,眨眼就不见了。   她抬起头。   夜空上,藏在云层后的月亮偷偷露出了半边脸,不一会儿后就整个都露了出来,清辉满天,是满月。   她和程遇风的一场相遇,就像从深巷里出来,无意中撞见了一轮月亮。   程遇风一路踏着月色走出小巷,兜里手机“叮”的一声,他掏出来一看,沉静的目光变得比天上月还要柔和。   陈年之于他,又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只有程遇风知道答案。   她是太阳,是月光之源,永远的炽热光亮,越过晴空之下的乌云,落入他寂静暗淡的生命,温柔照耀。 第68章 第六十八坛花雕   陈年一夜无梦到天明, 她是被阵阵清脆悦耳的鸟声吵醒的,睁开眼就看到窗台上停了一双燕子, 正啾啾啾欢快叫着踱来踱去。   清晨的阳光把它们线条优美的身影印在蚊帐上,陈年默默欣赏了一会儿,注意力又被一只牵着白丝挂在半空的蜘蛛吸引过去,视线往上,只见昨晚清理干净的天花板上又多了一个蜘蛛网,看来是小家伙连夜赶工织出来的。   她坐起来, 睡裙下两条纤细笔直的腿在床沿悬空晃了两下,一只脚刚钻进拖鞋,“啪”一声,脚边突降一只壁虎, 大概摔晕了, 蒙了几秒后才有动静,一溜烟儿地不知蹿到哪个角落去了。   看来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 这个只有十平方米的小房间, 已成为了自然生灵们的乐土, 它们以自己的呼吸和活力, 为老旧房子注入了新的生机。   陈年穿好鞋子,拿了杯子牙刷出去,打上来半桶混着新鲜落叶的井水,身体很自然地自动去执行以往的习惯, 她几乎都无需大脑思考就在水井边蹲了下来。   井水很清凉, 刷好牙后, 陈年掬起一捧轻泼在脸上,凉意铺面,说不出的舒服,她把手也放进去泡,水下,手指根根白皙如葱段,指甲也泛着浅浅的粉,好看极了。   自恋了几分钟后,陈年用毛巾擦干脸和手,重新进屋,她刚换好衣服,门外就传来敲门声。   她以为是程遇风,跑出去开门,门打开才发现外面站着的是路吉祥,她满脸的笑容收敛几分,有些拘谨地喊了声“舅舅”。   路吉祥神色也十分不自然,“我、我昨晚……看到你屋里亮了灯,知道你……回来了,”他慢吞吞地甚至有些结巴地说着,“今天是你妈妈的忌日,我就想着……是该回来了……”   找不到别的话题,他把手里提着的袋子递给陈年,“这是家里母鸡生的蛋,你、你拿去吃,补补身体。”   路吉祥或许想到她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了,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脸上不由得显现出几分羞愧之色,不安地看了她一眼,搓搓双手,“小东西而已,你别嫌弃就好。”   “以前的事,是我们不对。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句对不起……”   陈年看着舅舅伛偻的身子,以及透着这个年纪少见的沧桑和颓败的眼神,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伸出手去把袋子接过来,“谢谢舅舅。”   手上一空的刹那,路吉祥紧绷的肩线明显松了下来。   “您……和舅妈现在怎么样了?”   “还不是那样,”路吉祥苦笑,“凑合着过呗。”   一个人老珠黄脾气暴躁丧失生育能力,一个懦弱无能逆来顺受还残疾,以前总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现在看起来倒是天生一对。   自从生儿子的梦破灭后,苗凤花安分了不少,深居简出,日升月落,她喂鸡浇菜发呆睡觉,也不出去嚼人舌根、寻衅滋事了,连邻居家的鸡闯进来,她都能跟没看到似的走过去。   被她娘家兄弟绑去山里狠狠教训了一顿,路吉祥原本坚定着要拼个鱼死网破、誓死要离婚的心土崩瓦解,想着以后的日子也没盼头了,那就随便过吧。   毕竟一场夫妻,同吃同住朝夕相处近二十年,反正想找第二春是不可能的,索性继续一起过,年纪越大越孤独,有个人陪着说说话也是好的。   良久后,路吉祥也问,依然是那副低声下气的语气,“你外婆也好吧。”   “嗯。”陈年笑了笑,“挺好的。”   “那就好。”   至此无话。   路吉祥挠挠发白的头发,“那……我先回去了。”   “好。”   路吉祥转身走了,陈年这才发现他竟然是瘸着一条腿的,铺满日光的小路上,那道一瘸一拐的身影越来越小,她倚门呆立着,沉思许久。   刚刚居然忘了请他进来坐坐。   七点半,程遇风提着早餐过来了,陈年也煮好了两颗白水蛋,两人面对面坐着吃早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程遇风把鸡蛋剥好放在她前面的碗里,见她勺子停在半空,他出声问:“想什么?”   陈年想到了自己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她和程遇风就是在这个地方,坐的也是相同的位置,当时他跟她说,如果你二十岁以后,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觉得还有必要跟我谈谈的话,那我们就好好谈谈。   现在她刚好二十岁了,而他们的关系已经提前一年确立下来。   “我在想,”陈年露出清浅笑容,粉嫩小脸在晨光里格外动人,“两年前我就非常确定自己想要什么了。”   她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他。   程遇风从她柔软的眼神中读出了答案,一颗心被熨帖着又暖又满,两年前他不知道自己会这样喜欢甚至深爱这个小姑娘,当她那样努力,光芒万丈地朝他走来,他想告诉她,其实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沦陷……   具体说不出是什么时候,只知发觉时已深陷。   程遇风握着她的手,低声道,“我非常确定自己将来想要什么。”   陈年的心砰砰跳。   阳光渐渐浮起了温度,两人相视一笑,眼中俱是抹不开的浓情蜜意。   吃过早餐后,陈年提着木篮和程遇风出门了。   前两天刚下过一场暴雨,树枝横七竖八挡在路间,泥土酥软,上山的路不太好走,他们多花了点时间才来到墓地。   由于气候湿热,清明节刚扫过的墓地上又新添了绿意,陈年在路如意墓前缓缓蹲下,把野生的花草清理干净,用湿巾擦过手后,她从木篮里拿出了几样妈妈生前喜欢吃的点心摆上去。   她又将一束路上摘来的还滚着露珠的野白菊放在旁边,在心里无声说:“妈妈,年年来看您了。”   “妈妈,正式跟您介绍一下,这是年年的男朋友,也是您……未来的女婿,您一定要好好看看哦。”   “妈妈,年年一切都好……”   程遇风也在看照片上微微笑着的路如意,他其实和她只有两面之缘,印象中她非常的清瘦,为人也很和善,说话总轻声细语的。   她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人,同时也是一个伟大得令人钦佩的母亲。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他郑重地做出承诺:“您放心吧,以后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陈年轻抚着墓碑上当初自己亲手刻下的、在经历无数风吹雨打后已有些褪色的字,“妈妈,我知道您不需要我说谢谢。”   “可您对年年这么这么的好,年年却再也没有机会为您尽孝,报答您的恩情,”眼泪大颗大颗蹦跳出来,她哽咽得语不成声,“妈妈,谢谢您啊……”   陈年不相信有来生,就算有,她也不是她,妈妈也不是妈妈了,两人只有这辈子的母女缘分,断了就永远断了。   程遇风从后面轻揽住她肩膀,她趴在他胸口,淋漓尽致地哭了一场,他柔声抚慰她的情绪,“有我在,我会一直在。”   陈年把他抱得更紧了。   程遇风的衬衫被她哭得湿了一片,她平时都是以笑意盈盈的模样示人,好像从来没有烦恼和悲伤,只有他知道,她脆弱起来,有多么的令人怜惜和心疼。   “我、我不想哭的,”陈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眼眶红红,抽抽噎噎地说,“我只是……忍不住。”   放在心底最深处去怀念的人,眼下触景伤情,往事种种齐齐浮现,她就一下失控了。   “我知道。”   程遇风一直知道的,她是个重情善良的女孩子,别人对她一分好,她能回馈一百分,养母路如意间接给了她一场新生,像亲生女儿一样地去疼爱,最后还留下了一份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答应过妈妈以后都不会再哭的。”   程遇风帮她擦去脸上的泪,“今天是个特殊日子,你妈妈会谅解的。”   “真的会有另一个世界吗?”所有离开的人都在那儿,等着其他亲人在世间寿终后过去团聚?   “我不知道,”程遇风也想起了和自己缘分浅薄的父母,声音低而涩,“但是,我愿意相信它的存在。”   他顿了一会儿又说:“年年,你要做的是把你妈妈这份无私的善意继承下去,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更多的人,这就是你报答你妈妈的最好方式。”   你可以从中收获快乐,明白活着的真正意义,脚下的路也会越走越踏实越明亮。   阳光照得白菊花瓣上的露珠熠熠发光。   陈年把手扣进他指间,眸底水光蒙蒙,“你会陪我一起走吗?”   “会。”程遇风说,“我会。” 第69章 第六十九坛花雕   十一点的太阳热力惊人,好在下山沿路的树木枝叶繁茂, 如巨大伞盖, 撑出一片阴凉, 陈年挽着程遇风的手臂, 踩着从头顶透下来的点点光亮, 一袭收腰的棉质浅色长裙, 随着她的动作轻盈摆动。   之前陈年哭得太厉害,嗓子干哑,程遇风进了镇口的一家小卖店给她买水, 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 齐耳短发, 笑起来像个弥勒佛。   外面太热, 陈年也跟了进去, 老板娘一眼就认出她, 笑得眼睛都细成了一条细缝, “回来了啊。”   陈年愣了愣, 唇边牵出一丝笑意, “嗯, 是啊。”   桃源镇有近两万人口,流动频繁, 陈年对眼前的中年女人并没有什么印象,可这并不妨碍对方很热情地像个熟人一样跟她说话, 她看了看程遇风, “这是你男朋友啊?”   陈年继续点点头。   老板娘乐呵呵的, “真俊欸!都快赶上电视里的明星了。”   程遇风从一排品牌陌生的矿泉水中挑了两瓶百岁山,拿到柜台结账,老板娘还在和陈年聊天,她身后的电视机正播放着A市卫视的新闻,内容恰好是他们熟悉的——   之前大闹候机厅被警方带走调查的中年女人,因证据确凿,且社会影响恶劣,被予以行政拘留十日并罚款300元的处罚。   新闻主持人:“根据中国航空运输协会制定出台的《民航旅客不文明行为记录管理办法》,对民航工作人员实施言语辱骂人身攻击的乘客,将来搭乘飞机出行可能会面临某些限制,我们的记者就此事连线了昭航的官方发言人……”   “哎呀渴死我了!”   陈年循声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从门外走进来,她把重重的书包往沙发上一甩,倒了杯凉白开,仰头咕噜咕噜地灌下去。   她喝完水,一抹嘴唇,顺便蹬掉了凉鞋,“妈妈,什么时候能开饭啊,我饿死了!老师布置了好多作业……”   “啊!”女生这时才注意到店里还有两个客人,她眼睛忽然一亮,蹦蹦跳跳地跑到陈年面前,“你是陈年姐姐!”   “天哪!”她原地转了两圈,“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   陈年惊讶地问:“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了!”女生险些跳起来,“你可是我的偶像,我的女神耶!”   “你知道吗?你的照片现在还在桃源中学的公告栏上挂着,学校每年新生入学校长总要提起你的名字,什么市省全国世界物理一等奖啦,全校几乎就没有不认识你的人!”   “我还把你在伦敦的获奖视频保存下来了,每晚入睡前都要看一遍,”女生神采飞扬,“我将来也要像你一样考上A大,走出桃源镇!”   “还有啊,我想跟你说声谢谢。”她有些羞涩地笑着,“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可能连高中都没有办法上了。”   陈年更加不解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女生说起了其中的缘由。   原来她家里条件也不算很好,父亲在C市当建筑工人,母亲在桃源镇开了家小卖店,勉强维持生计,高中不在义务教育阶段,费用较高,夫妻俩打算等女儿初中毕业就让她出去打工,赚钱贴补家里。   女孩子嘛,读再多书,将来都是要嫁人的。   谁知道女儿初三那年,陈年屡获各种大奖以及拿到了百万奖金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桃源镇,这下可就无异于丢下一颗深水炸弹了,他们当然不会理解那些金光闪闪的奖项真正的含义,却垂涎于数额巨大的奖金……   人们如梦初醒地觉悟到,原来上学读书也是一条致富发家的路啊。   “陈年姐姐,我们班上现在有10个女生,而且成绩都名列前茅,把那些臭男生都打败了哈哈哈!”因为知道这个机会来之不易,所以几乎是拼尽全力,想证明她们并不比男生们差,还想为自己谋取一个自由而美好的未来。   她们不想要一个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人生,更不想轻易去接受父母强势安排的命运。   一个班有10个女生,这是什么概念?   在陈年的记忆里,她读高二那年,全级总共才5个女生。   女生一口气说完,眼眶已然发红,“陈年姐姐,能不能请你帮我签个名啊?”   陈年一颗心也是变得又热又软,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从桃源镇走出去的那一刻,在她以为自己慢慢地丢掉某些东西时,其实是无意中为这个偏僻封闭的小镇带来了更重要的东西。   不记得是谁说过:有时候并不是因为看到了希望才去坚持,而是因为坚持才看到了希望。   陈年接过女生手里的本子,在上面写下一行娟秀的字:不忘初心,不畏将来,加油!   落款是“叶陈年”。   “谢谢姐姐。”女生立正给她敬了个礼,“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又凑过来,压低声音,“将来我也要像你一样找个这么帅的男朋友。”   这单纯又坚韧的模样,让陈年想起了当初在某人面前,自己也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她偏头看程遇风一眼,他微微挑眉,显然也明白她心中所想。   她绽开笑容,对女生说:“等你的好消息。”   女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肚子也跟着咕噜叫,她立刻羞红了一张脸。   程遇风拿出钱夹结账,老板娘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这两瓶水就请他们喝了,还说什么这水能给陈年喝是它的造化之类的话,陈年听得耳根微热。   最后,程遇风还是悄悄地在柜台上放下了一张十块钱,然后牵着陈年的手走出去。   晴空万里,日光丰沛,到处落满了明亮的光,偶尔有热风吹来,挑逗得树叶一阵娇羞乱扭后,毫不眷恋地离去了,树上的知了仍不知疲倦地叫着。   走过水仙桥,陈年的心情比在山上那会儿好了不少,她想自己有些明白程遇风在墓前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了,她真的有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了一点点呢。   “有什么感想?”程遇风问。   陈年认真想了想:“豁然开朗。”路还很远,她后面还要更加更加地努力!   程遇风眼底划过一丝笑意。   “对了,”她又想起刚刚在电视上看到的新闻,“打人闹事的那个女人真的进了昭航的永久黑名单?”   “三年。”   这是昭航高层开会协商后的一致决定,当然是基于长远利益和社会影响等方面因素做出的,本来只是一年期限,略作警告,也表明立场和态度,在程遇风的坚持下才改成了三年。   他的坚持无非就是因为:谁不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费了那么多心血去培养出来的,凭什么要来你昭航受这样的委屈?   在他的能力范围内,这份公道,无论如何都是要替那位无故蒙屈的女地服讨回来的。   “程先生,”陈年转身,一手搭在他肩上,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这是奖励。”   也是……谢礼。   谢谢你长得帅还这么开明温柔体贴替他人着想,谢谢你成为我迷航时的灯塔,唔,还有男朋友,谢谢你让我遇见了更好的自己。   程遇风搂住了她的腰。   “妈妈,”桥畔树荫下,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指着他们,一副纯真无暇的语气,“那位叔叔和姐姐在做什么呀?”   在女孩妈妈说话之前,陈年跺了跺脚,连忙推开程遇风,飞快跑走了。她现在在镇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一定不能教坏祖国未来的花朵。   程遇风追了一百多米才追上她,两人继续牵手往前走。   拐个弯,陈年远远就看见了一户人家墙外,串串红通通的荔枝高挂着,往事一幕幕也跟着涌现,“还记得你以前差点陷害我的事吗?”   程遇风当然记得,抵唇轻咳一声,“想吃荔枝吗?”   “程先生……”转移话题太明显了好吗?   程遇风又说:“我记得你后面还问了我一个问题,好像是关于荔枝价格的,同样的荔枝别人买居然比我贵三倍,这是怎么回事?”   陈年耸耸肩:“因为那男的地中海、满脸坑坑洼洼,一点都不帅,而且还是个胖大叔。”   “嗯?”程遇风还是不怎么明白。   她点到即止:“你以前在学校饭堂吃饭时,打菜阿姨的手应该都没怎么抖吧?”长得好看的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有特殊待遇的。   “我打个比方,本来满满一勺的红烧肉,阿姨不小心抖两下,就只剩一半了。”   这个有趣的说法让程遇风轻笑出声:“听起来像是你的亲身经历。”   可不就是!   不过,按理来说,他女朋友长这么漂亮,没理由……   “同性相斥啊,”陈年一脸悲愤,“阿姨一定是妒忌我长得这么好看。”   程遇风非常认同这个说法:“百分百是。”   到底是道行浅,陈年那要清算旧账的心思早被他拐到九霄云外去了。   ***   程遇风买了十斤荔枝,一半送到了路吉祥家,他听说陈年明天要去找路招弟,又吭吭哧哧拖着瘸腿进屋里拿了一袋鸡蛋和一罐腌豆角让她帮忙转交给女儿。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这两样都是她爱吃的……”路吉祥铺垫了一大段话,才说出重点,“年年,你跟她说说,在外面不要太辛苦了,多吃点好吃的,身体要紧。”   “有空的话,也可以回来看看,再怎么说,这里也是她的家,一时的气话怎么能当真呢,打断骨头还连着筋,难道真老死不相往来了……”   “舅舅,我知道了。”   陈年接过两样东西,走向巷口,程遇风正在那儿等着她,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路吉祥站在门边,正低头擦眼泪,远远对上她的视线,他又笑着用力挥了挥手。   坐在车里,陈年仍无法忘记这一幕,她看到了一个不善表达感情的父亲,她看到了一份在历经波折后迟到已久的亲情。   夕阳如火,黑色车子平稳碾过一路橘色柔光。   陈年回头张望,桃源镇的山山水水在她视野中慢慢远去,她想,自己从来没有丢掉什么,它们化作了山间的风、暗夜里的星辰、镶嵌在土地里的山川河流,以及无所畏惧的勇气……一路都在伴她前行啊。 第70章 第七十坛花雕   晚上八点出头,程遇风和陈年来到下榻的金叶酒店, 办理完入住、放好行李后, 两人去楼下吃了饭, 时间还不算晚, 陈年提议去附近的夜市走走。   夜市是S市人们夜晚打发时间的好去处,琳琅满目的各种摊档, 三五步就有个特色小吃, 几乎汇集了全国各地所有的小吃, 至于味道是否正宗及用料是否卫生似乎并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价格便宜。   混杂着一股油腻的夜风吹过湿淋淋的地面, 积水里装着五彩缤纷的灯光, 被匆匆行人接连踏碎,仿佛一面模糊的镜子, 支离破碎地倒映着世间芸芸众生的百态。   刚走到街口,就有一阵浓重的香辣味飘过来, 陈年忍不住偏头打了个喷嚏, 不远处有个烧烤档,对面是卖麻辣烫的,两边都排着长长的队伍。   店里,四人座的小矮桌已全部坐满,气氛浑浊而热闹, 劳累一天后的人们, 在俗世的烟火里, 像濒临枯萎的花重新回到水中, 一扫颓意,变得生动而饱满。   路边随处都是垃圾桶,但也能看到随地乱丢的垃圾,陈年把揉成一团的纸巾塞进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垃圾桶,转身时有辆小黄车几乎贴着她擦过去,幸好程遇风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   小黄车的主人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人群里。   程遇风轻蹙眉心,陈年晃晃他手臂,“我们继续走吧。”   前面传来阵阵乐声,绵长而悲戚,如泣如诉,陈年拉着程遇风走过去,只见灯光黯淡的角落里,一个男人正盘膝坐在地上拉二胡,前面还堆着零散的硬币、纸币,面额最大的是5块钱。   陈年听不出曲目,也不知道男人的水平如何,她只注意到他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空洞而浑浊,如同没有生命的冰冷物件。为了生计,不惜以最软弱之处示人,可收效甚微。   一曲终了。   她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块放上去,男人一无所觉,换了一首新的曲子,继续拉起来。   陈年不知道他背后有什么故事,走出好远后,她在心里无声轻叹,如果所有人都能看到这个世界就好了。   当然,目前来说,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   然而,陈年不知道的是,今天晚上的一个小插曲,其实是一股无形中的力量,牵引着她,让她用尽毕生所学,致力于为盲人重见光明的事业中。   “要进去看看吗?”   陈年被低沉的男声唤回心神,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一家照相馆前面了,正前方一部照大头贴的机器旁贴了一片用于宣传的少年少女们的非主流照片,她目光越过去,落在店内,忽然被点亮似的,“好啊。”   她拉着程遇风进去,指着衣架上的衣服,“老板,你们这里是有出租军训服吗?”   老板正无聊地吃西瓜看电视,见有生意上门,瓜皮往桌上一丢,满脸笑容地过来,“租一套五十块,免费拍照。”   他看着程遇风,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如果租两套的话,可以给你们打八折。”   老板嘴上是这么说,可压根不抱什么希望能做双份生意,因为眼前这男人看着就是出入高级写字楼的社会精英那一类人,怎么可能会对穿军训服拍照什么的有兴趣?   他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程遇风竟答应了,他险些跌破眼镜,“那、那你们先去换衣服吧。”   照相馆老板当然不会知道穿军训服拍情侣照对程遇风和陈年来说有什么重要意义,专业敏感告诉他,这对相貌气质都出众的男女,拍出来的照片一定很赏心悦目,说不定还会成为他的镇店之宝。   军训服还算干净,也没有什么味道,就是……穿在程遇风身上,太小了,陈年看着那薄薄的布料下紧绷起来的身体线条,简直移不开目光,尤其是身下的某个位置,还能看到隐约的轮廓。   幸好照片只拍上半身。   几乎不需要指导拍照姿势,两人并肩坐在一块,亲密感十足,老板忍不住多拍了几张照片,上传到电脑,看了又看,觉得根本就用不上修图软件,每张照片都很完美,当然也有他拍照技术高超的功劳,他关掉软件,通过微信把照片传到了陈年手机上。   陈年一张张地看过,觉得都很满意,这是30岁的程遇风和20岁的陈年,无需PS,彼此终于同框,也算是圆了她的一个小心愿。   由于身穿同款军训服,似乎连年龄差都看不出来了呢。   程遇风从钱夹里拿了一百块递给老板,老板接过,正要找零,陈年说照片她很喜欢,不用打折了,老板哈哈大笑着说,“那我也祝二位百年好合了。”   陈年语调清甜:“谢谢。”   老板送他们出门,转身进屋时一拍脑袋,竟忘了跟他们说自己想把照片贴出来宣传的不情之请了,他摇摇头,还是算了吧,未经同意不擅用客人照片,这点职业道德还是有的。   陈年和程遇风回到金叶酒店,程遇风放下东西后拿衣服进了浴室,洗完澡出来见小女朋友仍窝在沙发里,爱不释手地捧着手机看,他在旁边坐下,“就这么喜欢?”   陈年直起身,趴在他背后,脸颊蹭蹭他的脸,“程先生,我最喜欢的是你啊。”   这话很受用,程遇风扬起唇角,侧头就这样吻住她的唇……这是一个又深又火热的长吻,从唇肆虐到脖颈再到胸前……他像要把她吃进去一样,结束时陈年满脸涨得通红,连嘴唇都微微肿了起来,她合拢好上衣,小跑着进了浴室。   这夜,两人是在同一张床上睡的。   陈年和路招弟约好了八点见面,次日早上六点她就醒了,身侧的男人也被她闹醒,胡闹一通后,她才被放下床洗漱。   陈年吃过早餐,时间差不过了,程遇风把她送到约定的奶茶店,就被一个工作电话叫走了,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几分钟后,路招弟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   她长高了,变白了,穿着浅绿色的衬衫和牛仔吊带裙,看着青春又活泼,和以前胆怯唯唯诺诺的样子截然不同。   陈年激动地站起来,发现路招弟身后还跟着一个高个子男生,她在脑中搜索记忆,“啊,你……”   男生也认出她了,惊讶道,“这么巧!怎么是你!?”   路招弟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听得云里雾里的。   陈年解释说:“前年6月份,我第一次坐飞机那时,他刚好就坐我前面,当时头发还是紫色的,对吧?”   贾辉煌摸摸脑袋,还好她给自己留了点面子,没有把他那时又哭又吐被空姐扶下飞机的狼狈事情说出来。   路招弟恍然大悟,陈年朝她挤挤眼,“不介绍一下吗?”   路招弟面带羞涩,“这是我男朋友贾辉煌。”   “这是我姐姐,陈年。”   “我很早就知道你,”贾辉煌说,“你是叶伯伯的女儿,而且我们的遭遇也挺像的。”   “嗯?”   这事说来就话长了。   两年前,昭航的心理咨询师无意中发现潜逃的人贩子方德平,报警后,警方立刻控制了犯罪嫌疑人,经过审讯后发现原来他儿子贾辉煌也是他以前拐卖的儿童之一……   一头紫发个性张狂的少年,发现命运和自己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从此一蹶不振。   “后来,慕昭青少年救助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就找上了我,他们不仅帮我寻找父母,还提供了让我继续上学的机会。”   “那你现在……”陈年轻声问,“找到你父母了吗?”   “没有。”   不是每一个被拐卖的孩子都那么幸运可以回到父母身边的。   路招弟在桌下握了握贾辉煌的手,被他用力反握住,她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倔强少年还有这么曲折心酸的过去,心不禁也跟着疼了起来。   “我没事。”贾辉煌说,“反正我现在也过得挺好的。”   陈年露出淡淡的笑。   陈年不记得了,贾辉煌也想不起来,这并不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而是第三次。   他们的初见在十六年前,那个窄小脏乱的面包车后车厢里。   高烧昏迷的小叶子,被一个陌生小哥哥抱着,身上的热度几乎把他融化。   他感觉怀里的人随时都会死去,害怕极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妹妹的头好烫。”   “妹妹喝不进水了。”   “妹妹没气了。”   ……   命运在这片刻的交集后,同病相怜的他们被引上各自不同的路,小叶子被丢弃,而他也在阴差阳错变成了人贩子的儿子。   十八岁那年在高空共同经历一场惊心动魄,劫后余生,才是重逢。   “不说这些了。”贾辉煌叫来服务生,“你们想喝什么?”   陈年和路招弟各要了一杯果汁和一杯奶茶,贾辉煌则是点了咖啡、水果拼盘和几样点心。   “招弟,你想好要报什么专业了吗?”   “我想读法律专业。”路招弟说,“不过要等月底成绩出来再看看。”   “肯定没问题的。”贾辉煌笑道。   “你呢?”陈年问贾辉煌同样的问题,她之前知道他和路招弟是同一个复读班的同学,月初也刚参加完高考。   “我可能还要再考一次。”贾辉煌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满脸自信,“我将来想成为一名昭航的机务工程师。”   他看看路招弟,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路路你要等我啊,别上了大学就被什么乱七八糟的男生勾走了,那我该怎么办啊。”   路招弟直接手肘顶了过去。   “咦,这是什么?”她视线落到陈年手边的袋子上。   “哦!”陈年这才想起来,她打开袋子,“这是你爸爸让我带给你的鸡蛋和腌豆角。”   路招弟看着那两样东西,彻底地沉默下来。 第71章 第七十一坛花雕   气氛微变。   贾辉煌眼观鼻鼻观心, 察觉到女朋友脸色有异, 自知接下来的话题自己可能不方便在场旁听,他拿起手机, “我出去给朋友打个电话。”   路招弟从来没有跟贾辉煌提过家里的情况,学校家长会她父母也总是缺席,每逢过节放假她都留在学校,他简直都要怀疑她是个孤儿了,不过这属于个人隐私,而且两人才刚交往没多久, 他也不方便问。   终有一天, 她会愿意把一切都告诉他的。   “我已经将近两年没回家了, ”路招弟缓缓吐出一口气,露出微笑, 苦涩的声音却出卖了她的真实情绪, “年年, 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平日里越隐忍内敛的人, 一旦遭到伤痛,而且是来自生命至亲的伤痛,以心性敏感作为催化剂,它就会被放大千百万倍,除了无助地躲起来舔舐伤口,别无他法。   “不, 你不自私。”陈年握住她双手, “你只是还没有迈过心里的那道坎, 没事的啊,慢慢来。”   “时间还不够,”路招弟摇摇头,“或许这辈子的时间都不够……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们,真的不知道……”   “他们真的有把我当女儿吗?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颗用来谋取利益的棋子,现在完全没有利用价值了,他们还惦记着我做什么?”   路招弟说不下去了,眼底已经积了一层晶莹的泪光,她死咬着牙不让眼泪掉出来,看起来倔强又脆弱。   陈年走过去抱住她,轻轻抚着她后背。   路招弟硬是把眼泪逼了回去,“年年,你觉得我应该原谅他们吗?”   陈年虽然是后来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一度对路吉祥和苗凤花感到深深失望过,可她和他们关系不亲厚,她不会有其他太激烈的情绪。   路招弟不一样,那是她的父母,同时也是伤她最深的人,她难以释怀也是人之常情。   “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陈年永远都是站在路招弟这边的,“只要你开心就好。”   “就算你一直不回去也行,反正我家就是你家,我爸妈就是你爸妈,我男朋友就是……”   路招弟破涕为笑,忍不住打断她,“就是什么?”   陈年掐两下她脸蛋,“就是你姐夫啊。”   “年年我发现你脸皮变厚了。”她以前绝对不会这么自然就把“姐夫”之类的话说出口的。   “没办法,”陈年很甜蜜地叹气,“跟我们家程先生学的。我跟你说啊,你别看他平时一本正经的,其实私底下……”   贾辉煌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溜达了一圈,回来就看到两个女生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好像在分享什么秘密,他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不料,路招弟看到了他,朝他招了招手。   “中午年年的男朋友要请吃饭,你也一起去吧。”   贾辉煌显然很意外,不过还是点头答应了。   程遇风已经提前在金叶酒店订好了包厢,等处理完工作上的事过去,离约定时间还早着,他打电话给陈年,问要不要过去接他们。   陈年正和路招弟在逛街,其实也没有什么要买的,纯粹四处看看打发时间,因为外面天气太热,他们就躲进了商场。   贾辉煌是个夹娃娃的好手,也不知道他怎么操作的,五分钟不到,路招弟和陈年怀里就各抱了两只玩具娃娃。   “还想要哪只?”贾辉煌优先问女朋友。   旁边的一对情侣已经折损了十几个币,短发女生仍是两手空空,她听到这句话简直要吐血,瞪着男朋友,一点都不给面子地说:“你真没用。”   然后就气呼呼地走了。   她男朋友急急忙忙地追上去。   陈年悄悄给路招弟比了个大拇指。   路招弟的脸也悄悄红了,她对跃跃欲试的贾辉煌说,“够了,不要了吧。”   “好,听你的。”   刚好这时程遇风的电话就来了,陈年接通:“不用,我们自己打车过去。”   现在网约车什么的都很方便,但因为平台管理不规范还存在某些安全上的漏洞,陈年平时独自一人是不敢坐的,不过,现在他们有三个人,还有个是男生,所以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但为了安全起见,陈年一坐上车还是把车主的相关信息和定位发给了程遇风。   半个小时后,陈年一行人来到包厢,门刚打开,贾辉煌看见站在屏风前的程遇风,险些跳起来,他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你、你……前年六月,飞机迫降S市机场,当时我也在飞机上!”   他不记得眼前的男人叫什么名字了,但他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幽默风趣的机长广播,以及他从飞机上跳下来的背影,那么的高大伟岸……   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啊。   那场高空惊魂和劫后余生,是贾辉煌生命里最深刻的一笔,当他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未来时,他就坚定了想去昭航当一名机务的决心。   “你好。”程遇风郑重地伸出手去,“我是程遇风。”   贾辉煌条件反射地背过手去擦了擦,然后才握住他的手,曾经不可一世的少年,此刻笑得有些腼腆,“我是贾辉煌。”   陈年和路招弟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四人落座后,程遇风把菜单递给路招弟和贾辉煌,他们比较拘谨,只点了两样菜,陈年把菜单拿回来,又多点了几样路招弟爱吃的菜。   主随客便嘛。嘻嘻嘻,反正路招弟喜欢吃的她也喜欢。   程遇风在桌下轻捏了捏女朋友的手,陈年也调戏似的点点他手背。   路招弟没有看到他们的互动,但也从他们对视的眼神中感受到了爱意,原来爱一个人真的藏不住,因为眼睛会说出来。   她真为陈年感到开心啊。   服务生陆续把菜上完,关上门出去了。   程遇风总是能很好地照顾到饭桌上每一个人的感受,哪怕存在年龄代沟,他也可以和他们谈笑风生。   贾辉煌的话匣子也跟着打开了,他问了许多和机务相关的问题,程遇风就自己所知道的一一耐心作答,丝毫不见烦躁。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最后,贾辉煌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理想,顺便表示虽然现在成绩还不行,但他一定会努力。程遇风看着对面踌躇满志的少年,举起茶杯,笑道,“欢迎你将来成为昭航的一员。”   贾辉煌激动得险些把杯子掀翻……   路招弟下午两点还要做家教,地点刚好就在附近,吃过饭,聊了会天,她就把贾辉煌拉走了,顺便带走了那袋鸡蛋和腌豆角。   程遇风下午还有飞A市的航班任务,陈年在S市没别的事了,她想在出国前多陪陪爸妈,自然也是要跟着回去。两人上楼休息了半个小时后,程遇风先把陈年送到机场,接着就去机长准备室做飞行前的相关准备工作了。   两点四十分,飞机准时起飞。   进入平航期,领了飞机餐后,陈年开始闭目养神,后来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等她醒来时,飞机已进入A市上空。   驾驶舱内。   程遇风打开了无线电通话——   “A市进近,昭航1375,高度7300,航向500,航速300节,听您指挥。”   “昭航1375,雷达已经识别了,预计使用跑道19落地。”   程遇风重复:“预计使用跑道19落地,昭航1375。”   “昭航1375,下降到5000保持,修正海压1014,调表速220。”   程遇风再次重复。   “昭航1375,左转航向160,建立跑道19左盲降。”   ……   “昭航1375,联系A市塔台121.5,再见。”   程遇风又联系上了塔台。   A市塔台:“昭航1375,继续进近,可以落跑道19左,地面风180,五米每秒,落地(脱离)后报。”   “A市塔台,落地(脱离)了。”   程遇风报告后,塔台又让他去联系地面。   地面:“昭航1375,沿滑行道A3、C5,停机位108,停机到位报。”   程遇风复述关键信息,然后按照指示把飞机停在了停机位108。   “停车到位了,谢谢指挥,再见。”   “不客气,再见。”   ……   下飞机后,陈年在老地方等到了完成交接程序后赶到的程遇风,他把她送回了叶家,在容昭的盛情挽留下,他还留下来吃了晚饭。   接下来十多天,陈年几乎都没有出门,每天晨起吃过早餐后,她都要在别墅前的游泳池游上几圈,容昭坐在边上的躺椅上,看着女儿像条美人鱼般灵活地在水里游来游去,她嘴角总是不自觉地含笑,目光充满了眷恋和慈爱,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陈年在游泳池里尽兴玩了一个上午,吃过午饭后,容昭上来帮她收拾行李。   陈年下学期要去美国西部的某名校当一年的公费交换生,学校那边要求她七月五号前过去报到。   她从小就独立惯了,收拾行李这种小事自然无需容昭操心,但为人母亲的,总是想为自己的孩子多做些什么。   虽然叶明远宽慰过多次,但想到女儿要离开自己身边,容昭就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也知道孩子长大了总是要飞去外面的世界,道理都懂的,可还是很不舍得。   “年年,你去了美国,如果有什么不习惯的,一定要打电话告诉爸爸妈妈。”   “妈妈,我……”陈年回过头,见妈妈身体摇摇欲坠,她飞快跑过去,“妈妈!”   容昭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软软地倒在她怀里。   陈年不知所措地懵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大声喊道:“爸爸你快来,妈妈晕倒了!” 第72章 第七十二坛花雕   听到女儿的喊声, 楼下客厅正准备喝水的叶明远耳朵“嗡”的一下, 随后感觉阵阵剧痛捅向胸口,仿佛要将某种重要的东西从他身体里抽离, 他支撑不住地弯下腰去,白瓷杯从他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他扶着茶桌边缘,手背青筋凸起,手指发颤。   楼上, 陈年的声音已变成了哭腔,她一会儿喊妈妈, 一会儿喊爸爸,声声揪心。混乱的思绪绞杀着叶明远的神经, 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他紧咬牙关,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勉强寻回了三分理智。   叶明远拖着灌铅般的双腿艰难地爬完了36节的楼梯,当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一刻, 情绪已然接近崩溃的陈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爸爸……”   “没事, 没事的宝贝。”叶明远不停地安慰着她,或许也是在安慰自己, 他抱起不省人事的妻子, “我们先去医院。”   陈年乱七八糟地抹掉脸上的眼泪, 越抹越多, 朦胧的视野中,她看到爸爸单膝跪在了地板上,而妈妈依然被他紧紧地抱在怀中。   她才意识到,其实此时此刻爸爸的心比她更慌乱更害怕。   陈年迅速跑过去。   叶明远抬头看她:“年年不哭,扶爸爸一下。”   陈年把他扶起来,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还好稳住了,父女俩相互扶持着把容昭送到楼下,家庭救护车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容昭在最短的时间内被送进市中心医院的抢救室。   熟悉的场景在叶明远的生命里重复上演了不下十次,每次都在生离死别的边缘徘徊,但好在上天还是眷顾他的,总是以有惊无险的结局收场。   可这一次……容昭的情况比之前都要惊险,来医院的路上,她呼吸孱弱得像随时都会断掉。   叶明远不确定自己是否会继续拥有好运气。   肩上忽然覆来一份温热的重量,叶明远从虚空里回神,他摸了摸女儿的脸,语气温和,“妈妈一定会挺过来的。”   “……嗯。”   陈年是第一次面对妈妈的发病,前一刻还跟她说说笑笑的人,转眼间就躺在了冰冷的手术台上,而且从爸爸的反应中,她隐隐能感觉到情况不太好,心里不安极了。   没多久,程遇风和程立学也赶来了。   程老爷子看到父女俩依偎而坐,像是彼此的支柱,他眼眶一热,扭过头去。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苦苦支撑的好。   程立学永远不会忘记,那次容昭听到小叶子可能不在人世的消息,心脏病发,叶明远守在手术室外,冷静得可怕,他当时几乎能强烈预感到,如果里面的容昭有什么不测,叶明远很可能会追随着她去。   毕竟他在这世间已没有了任何的牵挂。   可现在,有陈年陪着他,父女连心,哪怕是最坏的情况……   程立学狠狠地摇头把不好的念头甩出脑海。   见爷孙俩过来,叶明远朝他们点点头,陈年的目光也和程遇风的碰上,眸底的脆弱一览无余,她想过去抱抱他,可眼下……她不能离开爸爸身边。   爸爸非常需要她。   等待的时间漫长得能让人清晰感到它一分一秒的流逝,三个小时零七分后,手术结束,一身汗湿的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医生的出现仿佛在这小片空间里按下了暂停键,时间静止,所有人都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很轻。   医生摘下口罩:“病人抢救回来了。”   然后,他视线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叶明远,“叶先生,麻烦您来一趟我的办公室。”   叶明远在女儿肩上拍了两下,跟医生走了。   容昭从手术室出来后就被转移到特护病房,暂时还不允许探视。   陈年透过玻璃窗看到安静躺在病床上的妈妈,听着心脏监测仪的声响,一颗心仍然悬在半空,浑身发冷,她用力咬住下唇,环紧双臂。   程遇风把她拥进怀中。   熟悉的清冽气息和温度裹着陈年,她埋在他胸口,嗓音细碎模糊,“我、我妈妈……会……没事的吧。”   程遇风眸色黯淡了几分,语气却格外柔和,“一定会没事的。”   陈年怎么会不知道进入特护病房意味着什么?可她还是奢望着想从程遇风那儿得到让自己心安的答案,哪怕只是求个心理安慰也好。   “我妈妈……她以前也这样吗?”   陈年只从爸爸那儿听说妈妈的病情比较罕见,按照现在的医疗水平无法彻底治愈,这两年来她每天都要吃药,病情并没有出现太大的起伏,直到今天亲眼看见她倒在自己面前……   程遇风“嗯”一声。   陈年无法想象这些年爸爸是怎么走过来的,怪不得初次见面时,她就觉得他的眼睛里有着和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沧桑。   她记得在飞机上问他:“能告诉我您在想什么吗?”   他的回答是:“我在想,我的女儿。”   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了十几年,一次次的失望后,他是不是也预想到或许女儿已遭遇不测了?如果有幸向生,他就继续寻找,如果不幸遇难,妻子失去最后的支撑,肯定也活不下去,到时一家三口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团圆了。   所以,生死一线的时刻,他丝毫不感到害怕,无论是哪种结局他都能坦然接受。   不能这么柔弱了。陈年心想,从今以后,她要成为爸爸妈妈的依靠。   程遇风扣住她的手,“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陈年抱紧他的腰:“好。”   容昭在特护病房待了三天才转移到普通病房,VIP单间,安静又敞亮,最适合用来静养。   医生刚过来查完房,容昭情况还算稳定,他嘱咐几句就离开了。陈年拉了把椅子坐下,俯身无声地趴在了床边,容昭抬手摸摸她头发,“年年,妈妈吓坏你了吧。”   “妈妈,不要有下一次了,好不好。”   “好,妈妈答应你。”   “要拉钩。”   “好。”   风把浅蓝色窗帘吹开一角,明亮的光也跟着飘进来,地板上亮晶晶的一片。   叶明远提着早餐和换洗衣物推门进来,就看到母女俩亲密靠着在轻声说话,妻子虽然脸色苍白如纸,但满脸都是笑意,他的心情也跟着明媚几分。   陈年听到关门声回头,清脆地喊道,“爸爸。”   她走过去接过叶明远手里的纸袋,“哇,妈妈,爸爸从家里带了您最喜欢喝的粥,您一定要全部喝完哦。”   “爸爸,您辛苦了。”   叶明远看着才三天就瘦了一圈的女儿,她那清澈见底的双眸像汪着柔光,这一瞬间,他想,只要这双眼睛不染上悲伤,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年年,你已经连着两晚没好好休息了,今晚就回家去吧。不用担心,你妈妈有我照顾。”   “是啊。”容昭也说,“妈妈真的没事了,很快就能出院。”   她突然想起来今天已经是2号了,“年年,你不是预定了明天飞美国的机票吗?”   “妈妈,我不打算去美国了。”   陈年话声一落,病房就陷入了沉默。叶明远对她的决定并不感到意外,容昭还想试着说服她,最后被父女俩反过来联合说服了。   其实,扪心自问,容昭一点都不舍得女儿离开,她对自己的身体心中有数,这条命或许没多久后就油尽灯枯了,就让她自私一点吧。   女儿20岁,她才拥有她的6年,太短太短了。   容昭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像路如意那样伟大,如果那一天终将来临,她希望丈夫和女儿都守在身边,陪着走完最后一程。   一家三口各怀心事地吃完早餐。   叶明远又去了一趟医生办公室,直到中午他才重新出现。   容昭还睡着,呼吸不是很稳,时轻时重,陈年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书,她看看时间,快十二点了,不知道爸爸去了哪里,怎么还没回来?   她打开门,惊讶地发现站在门外的人,“爸爸?”   叶明远的短发乱糟糟的,鬓角的白格外刺眼,他张了张口,声音哑得惊人,“年年,爸爸有事想和你说。”   “是和妈妈有关的吗?”   “嗯。”   两人走过长长的走廊,一路都泼洒着明晃晃的光,陈年踏在上面,却仿佛觉得自己赤脚在冰块上行走,走到尽头时,整个人都麻木了。   叶明远的情况比她好一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大概怕自己会倒下,双手扶在栏杆上,后背像被什么压着一样,根本直不起来。   他知道女儿对妈妈路如意隐瞒去世消息,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这个遗憾至今仍旧无法释怀,他不想再让她留下相同的遗憾了,她已经长大,哪怕双肩柔弱,也能学着去承受无可躲避的风雨了。   所以,在经过深思熟虑后,叶明远决定还是把妻子的病情如实地告诉女儿,毫不保留,说得清楚明白。   人的心脏好比机器,磨损得太厉害了,最后只能废弃掉。   由于容昭病情复杂又罕见,医生就采取了常规治疗的方式,可就算吃再多的药也是治标不治本,之前在办公室里,医生也坦言说,继续拖下去,最多也只能拖两年。   这已经是最乐观的设想。   陈年的声音像冻过似的,“不可以做手术吗?”   “可以。”叶明远闭上了眼,眼角有泪渗出,他疲倦又轻轻地重复一遍,“可以做手术。”   “成功率……多少?”   “百分之四十。” 第73章 第七十三坛花雕   百分之四十的手术成功率。   饶是精通数学的陈年, 也无法算出这个概率意味着什么。有些人拥有百分之九十九成功的希望, 最终却没逃过剩下百分之一的厄运, 当然, 也有反过来被这百分之一眷顾的幸运儿,只是少之又少——这种案例被称之为“医学上的奇迹”。   这个数字背后是一场残酷的生死博弈。   陈年的第一反应就是:太低了, 连一半都不到,但跟被限制的短暂两年时间相比, 它既危险又充满了诱惑,前提是可能要以生命作为代价, 赌赢了, 后面可能还会有好多个两年,一旦赌输了……就会连最后的两年时间都彻底失去。   哪怕是最亲近的人, 陈年和叶明远也无法替容昭选择是否要去赌。   “爸爸, 您是怎么想的?”   叶明远仰头望了望天,半晌后才说:“我不想只要她的两年。”   相识相知相爱七年后走入婚姻殿堂,夫妻风雨同舟二十二载,早已成为彼此生命里不可离分的部分,硬要分离,血肉模糊。   如果可以的话, 他多么想和她相守到老。   前面的路黑暗又陌生,他怎么忍心让他的容容独自一人先去走?   陈年也是这么想的,但她心里清楚,尽管自己和爸爸的想法一致,真正做决定的人是妈妈, 但她能预感到,妈妈一定会做出和他们相同的选择。   大概真的是母女连心吧。   容昭在听丈夫说完手术的事后,沉默了一会儿,她眼里含着一层薄薄的水光,语气坚决地说,“我要做手术。”   陈年轻轻地扑进她怀里,“妈妈。”   “容容。”叶明远也喊了一声,只这两字,千言万语都已道尽。   容昭露出一丝苍白的笑,温柔而平静,是母性的力量,也是对生的渴望,柔弱和坚韧在她身上恰到好处地共存。   “年年,妈妈舍不得你,也舍不得你爸爸,所以,我必须要去赌。”   只有赌,才有赢的可能。   不,是一定要赢!   她过去已经赢了十一次,每次都成功从鬼门关前回来,相信这次上天也会许她一个圆满的。   三个人的手握在一起,不知道是谁的在颤,最后带着六只手都在轻轻发颤,没有人哭出来,只是个个眼眶通红。   天气晴好,病房里满室阳光,空气却似乎凝滞了般一动不动。   中午吃过饭后,母女俩说了会话,容昭就累得睡过去了,她现在身体很虚弱,连下床走路都做不到,只能卧床静养。   陈年帮她掖好被角,继续坐床边守着。   调了静音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两下、三下,听频率不像是来电,陈年从桌子上捞起手机,划开屏幕一看,原来是群里的信息。   她点进去,一排排【蜡烛】【拥抱】和节哀之类的字眼映入眼帘,她的心也跟着狠狠一痛。   这个群是陈年之前在网上查找资料时发现的,里面都是和她妈妈相同病症的病人和病人家属,主要用来分享各种治疗信息和病友间互相加油打气。   群里有105个成员,有一半的头像是灰掉的。   今天又有一个二十岁的女生,没熬过去,走了。陈年对这个女生有印象,很活泼开朗,是群里的开心果……陈年手指摩挲着那个永远不会再亮起来的头像,眼泪扑簌掉落,哭声却被她紧咬在唇齿间。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陈年手忙脚乱地抽了几张纸巾擦掉眼泪,在门打开之前,她飞快跑进了洗手间,对着镜子整理好自己才出去。   病房里多了两个人,从医生办公室回来的叶明远和过来探望容昭的程遇风。   视线双双落在陈年身上,她下意识地垂落目光避开。   叶明远又去看妻子,容昭还睡着,他摸摸她的手,上面的温度让他紧皱的眉头稍微松了些。   “下去走走?”程遇风轻声跟陈年说。   陈年点点头。她也有好多话想跟他说。   两人轻手轻脚地关门出去了。   医院环境不错,绿树成荫,目之所及都是绿意,陈年走到一棵茂盛榕树下,停住了脚步,一转过身,已有一个温暖的胸膛送上来让她依靠。   “医生说,我妈妈如果不做手术的话,最多只有两年。”她轻揪着程遇风的衬衫,“可是,如果做的话,手术成功率不高于百分之四十,我很害怕……”   “我已经失去过一个妈妈了……”   像狠狠摔过一跤后,给了她一颗安慰的糖,现在,又要把糖从她手里夺走。   陈年不确定自己能否再次承受得住那样的痛楚,她不想再哭,因为眼泪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给爸爸妈妈增加心理压力,可心底的难过越堆越多,无法排遣。   “你知道吗?今天群里有个女生走了,她才二十岁,和我一样大。”   正值青春年华,可她的人生却永远地停止了。   “她的家人该有多么的伤心啊。”   “年年,”程遇风低头轻吻她眼角,尝到一股苦涩的味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但人活着总要往好的方面看,你要对你妈妈有信心,以前那么艰难都走过来了,她一定不会轻易放弃的。”   “何况,”他的声音低了又低,“你现在在她身边,你就是她的最大动力,为了你,她会拼尽全力的。”   “在事情的最后结果出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未知就代表着希望。”   程遇风的一番话让陈年跌落谷底的心大受宽慰,她埋在他胸口蹭了两下,重新抬起头时,除了微红的眼眶和鼻尖,先前笼罩着她的低气压已慢慢消失。   “是我太悲观了。之前你说,在飞机上逃过一劫,等于花掉了中五百万的运气,后来我遇见你,又和爸爸妈妈团圆,感觉像把这辈子所有的运气都用光了。”   程遇风摸到她的手,掌心相贴,“好了,我已经把我的运气借给你了。”   陈年把手指扣进他的指间,“谢谢你,程遇风。”   “傻姑娘。”程遇风语气宠溺地亲了亲她额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   只要是他说的话,她都相信。   程遇风牵着陈年四处走了一圈才回病房,刚推开门,陈年就看到了背对着门的路招弟。   得知容昭病重住院的消息,路招弟马不停蹄赶来了a市,刚下飞机就直奔市中心医院,那双眼红肿不堪,一看就知道狠狠哭过。   真正对她好的人,她也捧着一颗真心相待。   看到病床上憔悴的容昭,路招弟的视线又开始模糊,她在心底一遍遍地念,好人有好报,干妈一定会没事的。   路招弟紧闭双眼,泪水无声滚滚而落,连旁边站了人都没有发觉。   陈年递给她两张纸巾。   路招弟侧过头,张了张嘴,没有声音,看嘴型是在喊“年年。”   陈年伸手揽住她,轻声安慰说,“别哭。”   路招弟在陈年怀里勉强整理好情绪,容昭就醒了,她睁开眼就看到一双女儿站在病床前,她握着两姐妹的手,笑得欣慰又开心。   这个下午,病房里充满了愉悦的笑声。   ***   容昭由于病情反复,手术日期一直没有确定下来。   程遇风从美国找了几位心外科的权威医生,看过病历后,他们啧啧称奇,一致认为容昭本身就是个奇迹,她拥有非常强烈的求生意志,这在同类病人中是非常难得可贵的,因为这一点,他们甚至有把握将手术成功率提高到百分之五十。   专家会诊后,终于确定下来一套手术方案,时间也定了,就在7月12号。   时间仿佛迎着新生而走,又仿佛是生命的倒计时,终于走到了12号这天。   程立学程遇风和路招弟早早就到了医院。   进手术室之前,叶明远握住妻子的手,放在唇边用力亲了亲,一句话几乎用尽他所有力气,“容容,我等你出来。”   “好。”容昭笑着说。   “妈妈,您是世上最勇敢最坚强的妈妈,”陈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您一定可以的。我和爸爸……等你。”   “妈妈,我爱你。”   曾经,这句话她来不及对妈妈路如意说,如今,她希望还能有机会说上千千万万遍。   “妈妈,你要记得我和爸爸都很爱很爱你,所以请你一定要加油啊,为了我,为了爸爸。”   “年年,”容昭落下大颗大颗的泪,“妈妈也爱你,很爱你。”   妈妈也想陪你走很远的路,想亲眼看到你结婚生孩子,想弥补我们之间失去的那么多年时光。   可如果有万一,命该如此,妈妈也不会后悔,只要你和爸爸好好的……“年年,照顾好……你爸爸。”   这是容昭进手术室前跟陈年说的最后一句话,等心情稍微平静下来,陈年才迟钝地意识到,这话隐隐带着永别的意味。   妈妈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这个认知让陈年浑身发冷,神经紧绷着,感觉随时都会断掉,太阳穴也一抽一抽地疼起来,她靠在爸爸肩上,像是要寻找某种安慰,父女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就像他们在飞机上那次一样。   此时此刻,他们共同守着一份希望,只是它相对微弱,且被绝望交缠。   某个念头撞得陈年胸腔发疼——   妈妈,如果您在天有灵,请保佑我的妈妈,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把自己剩余生命里的二十年时间给她。   求求您了。   只要她能平安无事,我做什么都愿意。   手术室的灯亮了整整十个小时。   医生走出来,疲倦地微笑着向他们公布喜讯,“手术顺利。”   程立学摸着下巴笑了出来,程遇风明显松了一口气,路招弟则是已经泪流满面。   几秒后,陈年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爸爸您听到了吗,手术顺利!!”   叶明远如同刚从一场漫长梦境里醒来,脑子是一片空白的,正要起身,连日来身体精神的双重压力下,他已是精疲力尽,加上起得太急,发软的双腿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74章 第七十四坛花雕   “很抱歉, 我们已经尽力了。”   “妈妈, 妈妈您不要丢下我!”   听着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叶明远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碎成了一片片, 他瘫坐在椅子上,被残酷的命运定在脚下的方寸之间, 挪不动分毫,只能被迫接受现实——容昭没了。   “啊……”他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舌头却被什么压住似的,所有的悲痛只能透过双眼倾泻出来, 泪眼朦胧里, 他看到了妻子全无声息地躺在病床上,他想伸出手去碰一碰她, 却摸到了一把冰凉的空气, 冻得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接着,他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拉自己,他不顾一切地和这股力量拉扯,容容还没闭上眼,她舍不得啊,她还想再看看我, 再看看女儿啊……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把叶明远扯开了,他绝望地大喊了一声,“容容!”   “爸爸。”   陈年听到动静迅速推门进来,“您没事吧?”   叶明远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颓然地坐在床上, 目光空洞无神,他的思绪还被囚禁在梦境与真实的错乱里,分不清,理不透。   “爸爸?”陈年担忧地看着他。   叶明远终于转过头来看她,小心翼翼地问,“年年,你妈妈她……”   “我妈妈在隔壁病房啊。”陈年暗暗松一口气,“爸爸您之前真的吓到我了,欸……”   叶明远跌回现实,无法言表的复杂感受溢满胸腔,只有一个念头是坚定而清晰的,他一把扯掉输液管,“我去看看你妈妈。”   陈年知道爸爸心情急切,也没阻拦,上前扶住他,这段时间他清瘦了很多,摸上去都是嶙峋的骨骼,她能深刻感受到爸爸是真的老了。   十几米的距离感觉像走了大半辈子。   叶明远终于走到了妻子的床边。   麻醉剂药效还没退,容昭依然安静睡着,呼吸平缓,叶明远眼里盛装着的她,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陈年推了把椅子过来。   叶明远坐下来,紧绷已久的关节发出“哒”的脆响,消毒水味使劲往鼻里钻,却一点都不觉得难闻,他再也忍不住,趴在床边,双肩剧烈耸动。   陈年也从后面拥住他,脸颊轻贴在他背上。   或许是感应到了什么,容昭慢慢地睁开了眼,看到守在床边的父女俩,她知道自己赌赢了,不禁露出幸福的笑容,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她轻轻地“嘶”了一声。   “妈妈醒了!”   叶明远已经感觉到妻子柔软的手轻抚着他的头发,她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力气,却很温柔,“放心啊,不会丢下你们的。”   叶明远的泪涌得更厉害了。   有生以来,他从未这样哭过,挫折也不曾让他屈服,唯有这沉甸甸的喜悦,让他心甘情愿沉沦进去。   “宝贝,妈妈棒不棒?”   陈年绽开大朵的笑颜,弯腰在她手背上亲了一口,“妈妈超级棒的!”   “明远,”容昭也跟着笑,“你觉得呢?”   叶明远却答非所问:“容容,谢谢你。”   谢谢你是那么的坚强勇敢,也谢谢你回到了我和女儿身边。   这五个字惹出了容昭的眼泪:“应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才对,这些年如果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的。”   这是实话。   “老夫老妻的,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叶明远似乎忘记自己才是起了话头的人,他揩去容昭的泪,“以后陪我一起走到白头,好不好。”   容昭多么想告诉她的老头子,看看啊,你现在已经白头了,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抚着他鬓角不知何时染上的白霜,点点头,“好。”   陈年悄悄掩上门出去了,体贴地把空间留给爸爸妈妈,让他们尽情地倾诉心里话。   陈年刚转过弯,就撞见了程遇风,她像只快乐的蝴蝶一样飞过去,“程遇风。”   她倒是叫他的名字叫得越来越熟练了。   程遇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小女朋友推进了左手边的疏散楼梯间。   隐秘微暗的空间里,陈年跳到程遇风身上,双腿紧紧环着他精瘦的腰身,捧着他的脸毫无章法地亲来亲去。   这是程遇风并不陌生的啄木鸟式亲吻,最后她亲了亲他的唇,不过只是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陈年眼底亮晶晶的,像装满了细碎星光,“我好开心、好开心啊!”   “喏,运气还给你。”让它们护佑他每次都起落平安。   “不用还了。”程遇风低笑道,“我的不就是你的?”   “对哦,有道理。”   男人的轮廓沉在一片昏暗中,看得不太清晰,陈年的手覆上去,以指为笔细细勾勒,从眉心到笔挺的鼻梁,一笔一画仿佛要印进心里。   “年年。”程遇风声音微哑。   “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你快点长大……   陈年见他许久没回应,疑惑地又问了一遍。   “没什么,”程遇风扬起唇角,“只是想叫一叫你。”   “那……再亲一下?”   他们好久都没亲了。   这次是由程遇风主导的,绝对的深入与勾人,结束后,他把陈年放下来,落地后她双腿发软,险些站不稳。   啧啧,程先生的吻技又大大提升了。   ***   容昭在医院住了将近二十天,等她的情况稳定,再做过全身检查,确定没什么问题后,医生就批准她出院了。   家里年纪比较大的佣人准备了火盆放在门口,容昭跨过去,意味着一身晦气尽除,从此好运相伴。   佣人们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许多吉利话。   叶明远不住地道谢,各给了她们一个大红包。   陈年把妈妈扶回房间休息,又出去倒了杯温水给她。   容昭打量着四周熟悉的一切,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喝了小半杯的水,拍拍床畔,“年年,上来陪妈妈睡会儿。”   陈年爬上床,两人面对面躺着,小声说话。   说着说着,陈年困意袭来,偏头就睡了过去,容昭亲了一下她额头,也闭上了眼睛。   叶明远推开门就看到母女俩相拥而睡的画面,他没有进去,只是呆呆站在门口,笑了又笑。   这一生他再无别的心愿,只愿一家人平安相守。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来到了七夕。   这天下午五点,一袭浅色长裙,清丽动人的陈年在爸爸妈妈什么都懂的目光里,坐上了程遇风的车,去赴情人节的约会。   程遇风已经提前在a市有名的旋转餐厅订好了位置。   娇艳玫瑰,浪漫烛光,可口的餐点,小提琴演奏,还有对面坐着的英俊男朋友,陈年发现自己还是不能免俗,一颗心飘飘然的。   可能是考虑到她那差劲的酒量吧,程遇风并没有点红酒,不过他一定不知道,就算不喝酒,她此时也已经醉了。   “喜欢吗?”   陈年望着他那双深邃的好看眼睛,两颊梨涡闪闪,“喜欢!”又强调一遍,“非常喜欢。”   这个男人满足了她对另一半的所有幻想,她想“喜欢”两个字已经不足以概括她的全部情感了。   程遇风笑意更深,“那就好。”   他们所在的位置能看到a市最美的夜景,灯光辉煌,车水马龙。   晚风清凉,吹得陈年浑身燥热,她想大概程遇风还是失算了,冰淇淋里好像加了果酒,不过还好她只吃了一小口。   程遇风是在半个小时后才发现她的异样,他摸了摸她通红的脸颊,又凑过去,在她唇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   他轻蹙眉心。   她眉开眼笑,“我没醉。”   真的没醉,就是脸发烫而已。   “1+1等于多少?”   “2!”陈年比出剪刀手。   “牛顿第三、第一、第二定律。”   他故意打乱顺序,她才不上当,逐条原理背了出来。   程遇风就没再问下去了,他看看时间,十点多了,“我送你回去。”   “不要回家,”陈年摇摇头,“我想去你那儿,今天是情人节啊,我们……我……”   出门前她还跟爸爸妈妈报备过,今晚不回家了。两老吃的盐比她吃的饭还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程遇风也从女朋友的欲言又止中准确捕捉到了某些隐晦意思,眸色深了几分,陈年见他这反应,便知道他是默许了。   耶~   回家路上,程遇风中途下去买了东西,陈年开始还琢磨不过来,他进药店是要买什么,等看到袋子里的东西,她的心跳立刻加速了。   “咚咚咚……”   哎呀哎呀好害羞。   怎么办!?   情人节,成双成对的情侣在街上潮水般涌动,也有部分是在各家酒店、宾馆明亮或阴暗的房间里相拥着挥汗如雨。   堵车的缘故,两人回到家已是将近十二点了。   陈年推开车门下去,在微妙心情的驱使下,她想让程遇风背自己上去。这样,他就看不到她脸上羞得不行的表情了。   陈年你真是好聪明啊!   程遇风弯腰把她背起来,进电梯后,正前面镜面似的电梯门让她通红的脸一览无余,她侧开来躲了躲,偏偏程遇风回过头,手里还拿着一朵玫瑰花,微微逗弄着她。   陈年:“……”   大概是那层纸将破未破,从车厢、电梯到公寓,无言的暧昧不断在发酵。   陈年进卧室拿了睡衣,“我、我先去洗澡。”   进浴室前还是一副羞答答的模样,关上门后,她又蹦又跳,除了笑还是笑,甜蜜得整个人都快要融化掉了。   沐浴露香香地抹在身上,白色泡沫冲了一层又一层,白气氤氲中,她的脸染上了红润,通身肌肤滑嫩白皙,像裹了牛奶。   胸前虽然不傲人,但也不差,且胜在形状优美。   陈年在浴室磨蹭了半个小时才出去,客厅没有人,只有电视开着,她听到公用浴室传来水声,心悸得快要晕了。   她把空调温度往下调了三度,还是觉得热,这种热不是来自外界的,而是来自她的身体深处。   就像鱼渴望着水,像风雪夜归人渴望着一盏灯火,像迷航的船帆渴望着明亮的灯塔。   水声停了,陈年正襟危坐,片刻后,旁边的沙发凹陷下去一块,她更是紧盯着电视,目不斜视,其实什么都没看进眼里。   ……紧张。   好紧张。   她感觉到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腰间,接着两人的唇很自然就吻到了一起,舌尖交缠,追逐,飞舞……程遇风很是耐心地抚慰着女朋友的紧张心情,渐渐地他也有些情动,手不自觉地往睡裙下摆探进去,动作猛地一顿。   空的。   里面什么都没有穿。   她知道他发现了,小猫似的缠上来。   不是胆子大,而是怕羞。   程遇风打横把她抱起,抱进卧室,轻放在主卧大床上,接着,覆了上去。 第75章 第七十五坛花雕   深蓝色的大床上, 女孩子肌肤莹白如雪, 程遇风覆上去的时候, 就像把一轮皎皎明月压进了大海, 他感受着她身上每一处美妙的颤动,心跳得又快又沉, 撞得胸腔隐隐发疼。   他亲吻她的唇、脖颈、锁骨,又钻进薄被里, 以唇以手指,探访美好秘境。   陈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只是紧紧地抱着他, 感受他的每一个动作,呼吸急促, 面色潮红, 香汗淋漓,还情不自禁地发出低吟。   不知道是谁先点的火,慢慢地,一寸又一寸蔓延开,把彼此都烧着了。   程遇风在她身上展现了极好的耐心和温柔,确定她准备好以后, 他紧扣住她的十指,声音低哑至极。   “疼的话,告诉我。”   陈年心跳如雷,屏息凝神等待着,她媚眼如丝地看着上方的男人, 他短发已微微湿润,俊脸上满是汗,看起来性感又充满了诱惑。   他轻咬她耳垂,濡湿的气息往她耳朵里钻,还有,同时他的声音:“年年,我爱你。”   耳垂上传来的疼让陈年眉头轻皱,但随之以来的更大疼痛让她连脚趾都蜷缩起来,身体里浮现的异样感受陌生又可怕,“程、程遇风……”   程遇风没有别的动作,只是一遍遍地亲吻她,喊她的名字,借以分散注意力。   床单密布褶皱,像团团漩涡,将陈年吸了进去,她挣扎着、扭动着,在某个临界点,失控地咬住了程遇风的肩膀。   两人已经彻底结为一体。   ***   次日清晨,陈年醒过来,睁开眼就看到了程遇风,他还睡着,下巴上新长出了胡茬,她忍不住摸了摸,有点扎手。   昨晚从女孩变成女人的记忆从浑身的酸疼中全部清晰回笼,第一次时是真的很疼,不过第二次就好了很多,甚至也能跟着沉浸其中。   程遇风真的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啊。   卧室里安静得只有空调运作声,窗帘密密实实地把阳光挡在窗外,封闭空间里,某些气息还未散去,陈年又是阵阵甜蜜地脸红耳热。   不一会儿,程遇风也醒了。   陈年正感慨着他睫毛好长好密,见他眼皮微动,她嘟起嘴唇,主动送上早安吻。   “早。”   “还疼吗?”   “……嗯。”   “抱歉,”程遇风鼻尖贴着她的,“以后我会注意。”   陈年摇摇头。虽然她没有什么经验,但昨晚也能感觉到他已经非常照顾自己的感受了,反而是他,为了迁就她……咳咳咳。   “要去洗洗吗?”程遇风提议。   陈年小小声的:“你先去。”   程遇风哪里不知道她在害羞,他捡起地板的睡裤穿上,光着上身进浴室去了。   陈年裹着薄被,视线四处找自己的睡裙,奇怪了,怎么会找不到?她明明记得昨晚……完了,不记得丢哪里了。   因为根本不是她丢的啊。   最后,陈年在床上找到了睡裙,裙子皱巴巴的,还弄脏了,模糊的印象里,当时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垫在了身下……幸好她还有别的睡衣。   程遇风洗完澡出来后,床上的人已不见踪影,倒是衣帽间的门半开着,从他这个角度能看到一截雪白的细腰,他双手环胸,以男人看自己女人的目光默默欣赏起来。   陈年从穿衣镜里看到了身上淡淡的红痕,觉得印在心口那一块,形状看起来真的很像草莓,她越看脸越热。   她终于成为他的,他也成为了她的,那样极致的亲密。   心花怒放。   她忍不住,开心地在原地轻轻跳了两下,黑色绸缎似的长发铺在后背,随着她的动作轻摇慢摆。   这一幕被程遇风尽收眼中,成了他记忆中最生动鲜活的画面之一,都说男人由性生爱,可他并非如此,在性之前,他已经深爱着这个小姑娘。   昨晚,不过是情到深处,水到渠成。   对陈年来说,亦是如此。   陈年换上睡衣,刚转过身,就看到不远处站着的程遇风,她窘了,不知道自己刚刚傻乎乎又笑又跳的样子他有没有看到?   唇角微扬,眼里也有笑意,一定是看到了吧。   算了,看在他笑得这么好看的份上,不跟他计较了。   陈年想当隐形人一头扎进浴室,不料走到程遇风身边时,右手被他一把拉住。   “浴缸我放了热水,还加了精油,应该多少可以缓解。”   陈年秒懂要“缓解”什么,胳膊撞他一下,拖着软绵绵的双腿走过去。   身后。   “要帮忙吗?”   “不用!”   程遇风在原地又站了几分钟才出去做早餐。   浴室。   陈年泡在热水中,感觉全身仿佛花儿一样吸水绽开了,她惬意舒展着四肢,或许精油效果真的不错,某处的酸疼感好像也不那么明显了。   私密空间里,陈年被昨晚不可描述的记忆拖了进去,浴缸似乎变成了巨大的蜜罐,她沉浸其中不可自拔,直到程遇风做好早餐过来敲门。   早餐很丰盛,都是陈年喜欢吃的。   陈年坐在一团阳光里捧着杯子喝牛奶,粉嫩的唇含着杯沿,小口小口地喝着,眉眼明媚又略带羞意,拖鞋尖里,脚趾轻缩起来,透着淡淡的粉。   “程遇风……”   “年年……”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发出,交织在一起,又是异口同声的——“你先说。”   陈年扑哧乐了,不过想到自己要说的话,耳根又变成了红玛瑙,她鼓起勇气慢慢对上他的眼睛,“程遇风,我、我也……爱你。”   她是在回应他昨晚的那一句“我爱你。”   程遇风先是一怔,随后心中涌现无限欣喜,他找到她的手,握住,眼神柔和又深情,“年年,我们订婚吧。”   不是临时起意,事实上,他很早之前就有这个想法了。   “你觉得怎么样?”他当然还是会尊重她的意思。   陈年沉吟半晌,“不能直接结婚吗?”她已经满二十周岁,到法定结婚年龄了。   程遇风失笑出声,他抚着额角,“你还小,先订婚。”   “你觉得我小?”陈年问得意味深长。   昨晚也不知道是谁流连忘返……   程遇风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只好换了另一种说法,“你年纪还小。”   陈年稍微满意了,“我要回家和我爸爸妈妈商量一下。”   “好。”   叶明远和容昭早就对他们的进展大概有底,自然也是乐见其成。   在程遇风和程立学正式上叶家定亲前两天,陈年接到一通来自斯坦福大学的电话,对方告知考虑到她情况特殊,且资质难得,所以交换生的名额仍为她保留着。   通话结束后,陈年在落地窗边站了许久许久,背影纤细又沉默。   容昭知道女儿的心结,拉了丈夫一起过来帮忙开导。   “年年,妈妈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你不用担心,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容昭伤口已经恢复好,脸色也慢慢变得红润起来。   叶明远也说:“是啊年年,你妈妈有我照顾,你还不放心吗?”   这样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既然失而复得,那就应该去把握住它。   “年年,”叶明远又说,“爸爸希望你能出去多看看这个世界,去见识更多不同的风景,认识更多优秀的人。”   “而且,医生说等我的情况更稳定了,坐飞机也没什么问题的,到时我就和你爸爸过去给你当陪读。”容昭也笑着说,“妈妈还没有去过美国呢。”   拖着以前那副破败身体,坐不了飞机不说,连路途稍微远些都疲累不堪,还好现在不同了,只要争气些,出国完全是可以的。   叶明远揽住她的肩膀,“以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千山万水,都陪你走遍,走到走不动的那天为止。   容昭点点头:“明远,谢谢你。”   陈年看着恩爱的父母,心里越发不舍,她认真地说:“爸爸妈妈,我再想想。”   她上楼回到房间,又把这件事告诉程遇风,从他那儿也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就这样,八月下旬风和日丽的某天,陈年坐上了从a市飞往美国加州的航班,临走前还和程遇风订了个婚。 第76章 第七十六坛花雕   波士顿和a市有将近十二个小时的时差, 除了日夜分别外, 横亘在陈年和程遇风之间的还有一个太平洋的距离。   空间距离比时间距离更难以跨越, 加上正值暑运, 程遇风不仅要忙着上航线,还要处理公司的某些重要事务, 忙得分身乏术。   陈年也是忙得飞起,出国前, 听人说哈佛大学的图书馆深夜灯火通明,座无虚席, 她来到学校后才发现并无半分夸张。   上的第一节课, 白胡子老教授的开场白就是:“选修我这门课,你们要做好一天只睡五个小时的准备。”   当时, 坐在底下的陈年心想, 五个小时还是能接受的,后来她发现自己真的太天真了。   教授讲课很快,不管是语速还是课程内容,这时陈年就开始深刻体会到当初程遇风送她一本牛津词典并要她好好学习英语的良苦用心了,她学的是美式英语,所以来到哈佛后, 正常沟通和听课都没什么大问题。   当然也有例外。   陈年有门课的教授是南亚人,张嘴就是浓浓的当地口音,听他讲课就跟听天书似的,他每次都是匆匆来,匆匆留下一大堆阅读材料让学生们自行去图书馆查找, 然后要求他们上交阅读报告。   由此,陈年也认识了很多“患难之交”,尽管大家的肤色、国籍和信仰等都不同,但还是能融洽地相处,他们对中国古老而博大精深的文化非常感兴趣,她历史学得一般,为给文化输出贡献一份绵薄之力,只好每天入睡前捧着上下五千年狠狠恶补一番。   另外,还有个微妙之处——   随着国家日益强大,国际地位的显著提高,中国学生在课堂上拥有了更多的发言机会,当然,前提是你已经做好了充分的课前准备。   准备是从大量的阅读中来的。   作为班上唯一一个拿下国际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一等奖的中国女生,陈年自然额外受到了教授的关注,有时惜才的教授还会根据她的报告,私底下多给她开书单,就像当初在桃园中学时赵老师给她开小灶一样。   来到这里一个月了,陈年感觉自己看的书比过去一年看的还要多,她像永不满足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各种知识,睡眠时间也跟着紧缩,没多久就熬出了一双标准的熊猫眼。   视频时,程遇风看到女朋友的黑眼圈,顿时心疼得不行。   陈年笑嘻嘻的:“程先生,你看我像不像化了烟熏妆?”   她吃完饭刚从餐厅出来就收到了程遇风的视频请求,现在国内时间是将近凌晨一点,他居然这么晚还没睡。   程遇风晚上十一点多才回到家,写完飞行总结,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难得地失眠了。   深夜是会把白天隐藏的思念放大无数倍的。   陈年问:“你之前给我发的照片是什么?”   程遇风:“发动机烤鸟肉。”   陈年一惊:“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返航备降了。”   “那就好。”   两人聊了半个多小时,谁都舍不得挂断。   “太晚了,你赶紧去睡觉。”   程遇风轻声叹气:“睡不着。”   陈年隔着手机屏幕去摸他的脸,又听到他低低地说:“想你想的。”   头顶上的天空蓝得无边无垠,陈年的思绪也越过美洲大洋落到了千山万水之外的a市,她眨了眨眼,卷翘的睫毛也跟着微颤几下,“我也想你,很想很想。”   还有三个月,她就能回a市了。   最后,还是程遇风先挂断了视频。   陈年收好手机,也收拾好情绪,踏着一路阳光回到公寓。   不知不觉,经夏入秋,公寓前的地上零星躺着几片红叶,空气里也多了一丝凉意。   陈年从实验室出来就直奔图书馆,等按照书目找好资料书出来时,外面已是黄昏光景,她快走到公寓时就接到了程遇风的电话。   她进实验室前就调了静音,手机在手心里震动,屏幕上浮现的三个字,直戳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陈年没有接,因为她已经看到了公寓门前树下那道颀长的身影。   时光交错,陈年仿佛回到了在s市一中那时,他赶在台风之前坐了别的航空公司的航班过来帮她“充电”,至今她仍清晰记得当初那份隐藏在感动下的怦然心动。   那边直到忙音也没有人接,程遇风皱眉正准备再拨一次,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回过头。   四目相对。   他温柔一笑,朝她缓缓张开双手。   陈年再也控住不住自己,像一颗小炮弹般冲过去,撞进他的怀中。   冲击力太大,程遇风往后退了一步才稳住两人的身子,陈年搂着他,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清冽气息,心情复杂,想笑又想哭。   无需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答案只会有一个:因为她在这里。   他是为她而来。   来往的学生偶尔会把目光投过来,毕竟一对有着东方面孔的俊男美女相拥也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陈年却一无所察,她眼里只看得到眼前的男人。   脚下红叶泛着金灿灿的光,陈年踮起脚尖,勾着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这个吻深而缱绻,诉说了彼此心里的思念。   从夕阳只剩一半,持续到它在天边消失去照亮另一半的世界。暮色四合,不远处一座座红砖房陆续亮起了灯。   陈年带着程遇风回到了公寓,她和另一个中国女生同住,一进门就看到桌上还放着个吃了一半的披萨,估计是正吃着就被人叫走了。   平时都没有什么访客,陈年找不到新杯子,只好用自己的杯子给他倒了一杯水。   “你平时也吃这个?”程遇风指了指披萨和可乐。   陈年莫名心虚:“偶尔……吃一点。”   其实一开始她也是有雄心壮志想自己做饭的,可后来……不提也罢,披萨可乐既方便又能填饱肚子,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年年。”   “我知道了,”陈年主动认错,“以后会尽量少吃的。”   程遇风蓦地轻笑出声,他把她拉过来,一把抱住。   陈年也反应过来,他不是要说教,而是想……抱抱她。   室友随时都会回来,门外有时也会有脚步声传来,这刻的拥抱刺激得就像偷情一样。   说曹操曹操到。   陈年的室友推门进来,见里面坐着个陌生男人,第一反应是自己走错了门。   “颖颖,”陈年笑吟吟地喊住她,“你没走错。”   “oh~my god!”颖颖惊讶道,“陈年,这是你男朋友?”   陈年大方地给他们做介绍。   颖颖看着程遇风,笑得淑女又矜持,其实心底早激动疯了,好帅好man!国内小鲜肉当道的时代,竟然还有这样气质沉稳又长相出众的男人。   就像一块不浮不躁的璞玉,在岁月沉淀中温润自如。   “颖颖,那个,我今晚……”   “知道知道。”颖颖看着她手里拿着的包,露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男朋友千里迢迢过来看她,晚上当然是要一起共度良宵啦。   颖颖笑着送陈年出门,还不忘挤眉弄眼,“祝你们有个美好的夜晚哦。”   陈年:“……”   干嘛说得这么暧昧啊,她的脸都快烧起来了。   好吧,其实他们今晚要做的事其实一点都不纯洁。   半个小时后,陈年跟着程遇风来到他下榻的酒店,门在身后“砰”一声关上,她就迫不及待地跳到程遇风身上。   程遇风稳稳地托住热情的女朋友,四片唇相贴,就像磁铁的南极遇上了北极,舌尖互相挑逗,用力吮吸,亲吻带出了缕缕银丝,双方的呼吸心跳声都融在了一块,不分你我。   干净的白色大床承受了两个人的体重,微微塌陷,不一会儿就颤动起来。   一下比一下更沉重的撞击,直达陈年的身体最深处。   一层比一层更柔软的包裹,让程遇风阵阵头皮发麻。   许久许久后,云消雾散。   三次高强度的运动消耗后,陈年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连被抱起来进浴室洗澡,都是在迷迷糊糊中进行的。   清洗干净后,她又被抱回了床上,几乎是沾枕就沉沉睡了过去。   程遇风还有航班任务,在波士顿不能久待,次日下午,陈年把他送到机场,回来后又继续投入到忙碌而充实的学习中。   作者有话要说:   让程先生千里迢迢跨国吃小年糕也真是太不容易了,掌声和花花在哪里!!?? 第77章 第七十七坛花雕   十二月底, 陈年结束在哈佛大学为期四个月的交换学习, 在元旦假期结束后回到了a市, 刚从飞机上落地, 她的心就迫不及待地飞向了家里。   为了给程遇风惊喜,陈年回国的具体时间并没有告诉他, 但叶明远和容昭是事先知道消息的,夫妻俩一大早就醒了, 容昭提议一起去机场接女儿,叶明远也正有此意, 于是两人吃过早餐后就出发了。   陈年没想到爸爸妈妈会过来接自己, 看到他们时还愣了一下,随后惊喜地飞奔过去, 一左一右地把他们抱住。   被丢在原地的银色行李箱“砰”一声落地, 摔了个四仰八叉,轮子还在翻转着。   随后,一双修长的手把行李箱扶起来,等它稳稳立住后,男生又把帽檐压低,整张脸只剩下嘴唇以下部分, 然后转身走了。   陈年回头时只看到他的背影,陌生中又带着一点儿的熟悉。   许远航?   车上,陈年用手机搜索许远航的消息,意外发现他居然还开通了个人微博,粉丝也有一百多万, 她点进去,果然不出所料,他前几天出国比赛,应该也是今天回国。   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迟芸帆的音讯?   以陈年对迟芸帆的了解,她行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如果真想躲一个人,躲一辈子都是有可能的。   或许许远航已经放弃了吧?   “年年。”   “嗯?”陈年回神,“妈妈,什么事?”   容昭指着她手机问:“这个男生我在电视上看过,好像是个运动员吧?”   陈年点点头:“他是我高中同学,后来被选进了国家队。”   “真厉害。”容昭赞许道,“那将来可是要为国争光的啊。”   “我相信他会的。”陈年莫名笃定,虽然交情不深,但许远航给她的感觉是:他是那种想做什么事就会做到最好并坚持到底的人,所以……会不会,他其实还没放弃寻找迟芸帆呢?   之前两人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走到了这一步?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说,是迟芸帆发生了什么事吗?   大概是因为自己情路平坦顺遂,陈年越发觉得他们如果就此错过,真的太可惜了。窗外风景一闪而逝,她在心里无声叹气。   回到家后,陈年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外婆,外婆在后院小花园晒太阳,满头银发,依然清瘦的身体,但精神明显比桃源镇那时好了很多。   陈年坐下来陪外婆聊天,光是关于吃饭的话题外婆就重复了十几遍,她温柔而耐心,像哄一个懵懂幼童。   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希望时间走得再慢些吧。   吃过午饭后,陈年打算回a大把相关手续办了,顺便把报告也一起交上去,她走到宿舍楼下,刚好遇见从图书馆奋战回来的谈明天和丁唯一。   三人许久未见,嬉笑几句后,分离仿佛就变成了昨日的事。   谈明天把陈年从头看到脚,愤愤不平道:“陈年你居然没胖!”   她认识的某个研究生师姐,去美国之前还是小蛮腰,在炸鸡汉堡薯条披萨的荼毒下,回来就变成了水桶腰,直到现在一年了也没瘦下去。   谈明天忍不住摸了一把陈年的细腰:“同人不同命,同伞不同柄啊。”   还让她更羡慕嫉妒的是,陈年不用参加期末考试!要知道这学期的考试太特么的难啊,老师们估计是生活不顺,联起手来往死里出题,简直是存心不想让他们过个好年!   成绩不好,过年的红包也跟着少,没有小钱钱,她就没办法买化妆品,不打扮得美美的就找不到男朋友,然后就要一个人孤独终老……哭唧唧!   丁唯一朝天翻了个白眼:“她下学期也要补考的。”   谈明天目光盯着陈年:“你别忘了,这个女人她前两个学期的考试,每科成绩都逼近满分的。”   区区补考,难得倒她吗?何况她从哈佛回来,说不定会变得更加恐怖。   “所以,”丁唯一无奈摊手,“你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谈明天:“嘤嘤嘤……”   对哦她到底纠结啥?   谈明天被考试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被陈年带回来的礼物治愈了七八分,听到陈年还要请她们吃饭,她突然觉得生活又有了奔头。   谈明天和丁唯一下午的考试结束后,陈年的手续也办完了,三人约在南门见面。   巧的是,陈年在来的路上遇见了欧阳、秋杭杭和张玉衡,于是三人行变成了六人行。   大家点了满满一桌菜,围坐着有说有笑,气氛轻松而愉悦。   等一行人心满意足地从酒店出来,天色已擦黑,走三百米远就有公交车站,半个小时后,他们回到了a大。   三个男生继续去图书馆开夜车,谈明天打算今晚稍微放纵一下自己,回宿舍蒙被子好好睡上一觉,丁唯一则是和男朋友约好去奶茶店自习。   陈年完全没有考试的压力,和他们分别后,打车来到了程遇风的公寓。   推开门,迎接她的是一室寂静。   陈年随手开了客厅的灯,里外溜达一圈,处处都充满了她的痕迹。   玄关鞋柜里,她的拖鞋,浴室里,她的各种洗漱用品,衣帽间里,她和他并排而挂的衣服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诸如种种,就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最后,陈年来到阳台,发现自己养的几盆植物被放在了花架上,多肉叶片紧密,肉嘟嘟的,还着了漂亮的颜色,仙人掌也生机勃勃,可见被照料得很好。   他那么忙的一个人啊。   四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尤其是对异国的情侣来说,程遇风在这方面没有给她任何的压力,相反的,他非常支持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客厅,桌上手机接连震动,陈年走进去,捞起来一看,是妈妈打来的电话,问她今晚还回不回家。   大概以为她还在学校。   “妈妈,我在程遇风这儿,今晚不回去了。”   自从她和程遇风订婚后,两人一起过夜什么的就变得自然很多了,容昭果然也没再多问,只叮嘱了几句就挂断电话。   屋里安静极了。   迟钝的神经仿佛才感觉到了时差,倦意袭来,陈年甚至来不及回卧室,直接趴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突如其来的悬空感让她惊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男人轮廓分明的脸在视野中从朦胧变得清晰。   “你回来了,几点了?”   “十点半。”程遇风看着女朋友迷糊的样子,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回来也不说一声,这是打算给我惊喜吗?”   “是啊。”陈年笑嘻嘻的,“惊喜到没?”   他用火热的深吻回答她。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何况彼此都食髓知味,犹如干柴遇上了烈火,噼里啪啦,一路从客厅蔓延到浴室,再到主卧的大床上……半夜三更才有停歇的迹象。   身体明明疲倦到了极点,大脑皮层却兴奋异常,陈年窝在程遇风怀里,肌肤相贴,她内心欢喜得不得了。   “别动,”程遇风在被子下按住她乱蹭的腿,“否则,我不介意再来一遍。”   陈年轻哼一声,将近三十一岁的老男人啊,简直如狼似虎,不过,她倒是老老实实不再动了,毕竟某人要是存心想折腾她,有的是花样。   她刚闭上眼睛想睡觉,又想起一件事。   “我在哈佛时,接触到了一种叫‘感光器’的东西,它现在还只是一个概念,可我忽然产生一个大胆的念头,能不能利用它来帮助盲人重见光明。”   这和真正意义上的视力复明还是有本质差别的。   感光器通过收集光线形成图像后,再通过视觉神经传输到大脑,它的作用就如同一个‘类人眼’,正常人能通过眼睛看到周遭的一切,但使用感光器的盲人,他们看到的是芯片里事先储存好的图像,如果技术能力足够的话,还可以为个人量身定制……对于那些身处黑暗中、从未见过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如果有机会知道红橙黄绿青蓝紫到底是什么颜色,知道苹果香蕉雪梨具体长什么模样,是多美好的一件事啊!   当然,目前只是个设想,实际操作很复杂,不仅在于感光器的研究,还需要生物科学的相关知识,这是一条漫长曲折的路。   陈年越说越兴奋,程遇风从她眸底看到两簇闪动的光,他太了解她了,也读懂了她话中隐藏的深意。   “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全力支持。”   就像当初她说要去做“坏事”,他也义不容辞地帮忙放风一样。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   他果然是懂她的。   陈年趴到程遇风身上,“程先生,你还可以再来一次吗。”   “当然。”   被浪再次翻滚起来。   ***   为了还在概念中的“感光器”,陈年本科毕业后,在父母和程遇风的支持下,前去斯坦福大学攻读物理系的硕士研究生。   两年后,她顺利拿到硕士学位,学成归国。   回a市前,陈年和同组的几个同学计划了一次环球旅行,足迹穿越欧亚非三块大陆,第一站是英国,最后一站是尼泊尔。   一个月后,旅程结束,陈年预定了从加德满都飞往西安的机票,飞机是当地下午一点四十分起飞,她提前登机,找到靠窗的座位坐下。   好累。   陈年闭上了眼,睡意昏沉中感觉到有人在旁边坐下,她下意识地把身体往窗边挪了挪。   飞机冲上云霄,机舱气压变化,陈年隐隐感到不适,轻皱眉心。   “没事吧?”耳边响起一道低沉男声。   字正腔圆的中文,语调透着浓浓的熟悉,陈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她看清了旁侧的男人——百感交集,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程遇风轻刮她鼻尖,戏谑道:“不认识我了?”   陈年定定地望着他,眸光温柔似水,心也软得一塌糊涂。   程遇风压低声音,主动解释:“想早点见到你。”   她抵达西安后,还要转机回a市,他等不了那么久。   三十多的人了,所有的冲动全是为她。   陈年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最后只发出个“嗯”。   渐渐地,飞机进入平航期。   程遇风指给她看:“那就是喜马拉雅山。”   陈年透过舷窗看出去,云海之下,是一座座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峰,山腰上苍绿深绿浅绿交织,远处的山峰几乎和云融在一起,连绵无际,一眼看不到尽头。   世上最壮美的景色也莫过于此了吧?   她想起了初见时自己闹的那个关于“喜雅拉马山”的笑话,忍不住勾起唇角。   从相识至今,眨眼间一晃已经过了6年,半轮的春夏秋冬流转,他依然在她身边。   程遇风握住了她的手。   山川湖泊之上,日月星辰之下,程遇风看过这世间太多的风景,可从来没有一道让他驻足停留。   很久很久之后,他遇见了一个小姑娘,确定自己找到了想用尽余生去守护的最美风景。   随后机长广播里传来一段流利的英文,机长跟乘客们热情地介绍珠穆朗玛山脉的几个主峰,其中重点介绍的自然是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   陈年看着浮在云端,宛如空中宫殿的世界最高峰,某个念头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如果世间种种终必成空,那么,就让这更接近永恒的事物来见证他们的爱情吧。   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地齐齐响起。   “程遇风,我们结婚吧。”   “年年,嫁给我吧。”   陈年靠在他肩上,笑得幸福又甜蜜:“好啊好啊。”   以喜马拉雅山和珠穆朗玛峰为誓,以永恒为约。   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爱你,以喜马拉雅山和珠穆朗玛峰为誓,以永恒为约。   修成正果了,露出老母亲般的笑容。   期待你们的花花为婚礼加冕哦 第78章 第七十八坛花雕   飞机越过喜马拉雅山, 从烈烈骄阳穿梭进浩渺星空, 程遇风和陈年抵达西安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 刚好下了场小雨, 路面湿漉漉的,晚风送来阵阵清凉。   陈年是第一次来西安, 她从车窗看出去,这座经历千年风雨的古都, 徜徉在一片黄橙橙的灯火里,如梦如幻。   送他们去酒店的司机是本地人, 临时充当了导游, 特地把车开去古城墙边绕了一圈。   “时间还早,你们可以再去钟鼓楼广场和回民街逛逛。”司机又热心提议道, “大雁塔和大唐芙蓉园也都还不错……”   中国有句耳熟能详的话叫做“来都来了”。   本来陈年只打算在西安转机的, 如今又有程遇风陪在身边,陌生城市,两人亲密同行,简直充满了诱惑,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改签了机票。   不过,由于程遇风还有工作, 他们最多也只能在西安待一天。   上午看钟鼓楼、爬城墙,下午晚上的时间都泡在了大唐芙蓉园。   音乐喷泉、水幕电影、歌舞盛宴,令人流连忘返。   头顶上月光淡淡,繁星如碎钻,眼前一片歌舞升平。陈年靠在程遇风身上, 眸如亮星,笑得双颊发酸,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开心过了。   演员谢幕,曲终人散。   从芙蓉园出来时,陈年回头望一眼,心里浮现一丝怅然,她想,将来如果有机会自己还会再来的。   尽兴过后方觉疲累,陈年直接在车上睡过去了,最后是程遇风把她抱回了酒店房间。   洗漱过后,漫长而温柔的一夜,两人什么都没做,只是听着落地窗外又飘起的雨声,相拥而眠。   陈年在斯坦福大学时一天最多只能睡四五个小时,旅行途中也大都是日夜颠倒极不规律,次日,飞机上,她几乎从西安睡回了a市,回到家继续睡,睡得天昏地暗,像要把过去缺的觉一次性补齐似的。   好在年轻身体底子好,调整两天后,陈年又是活蹦乱跳的了。   她站在全身镜前,看着镜面上映出来的女生,栗色长卷发,鹅蛋脸,唇红齿白,身材也被收腰白裙勾勒得玲珑有致。   哎,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自己长得这么好看呢?   在陈年沉浸在自恋中不可自拔时,有脚步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容昭推开门进来,“年年,你准备好了没?遇风来了。”   “哎!”陈年应一声,“差不多了。”   今天是她和程遇风约好要去民政局领证的日子。   只是,别人领证大都是成双成对,他们却是一大家子,外婆,程立学、叶明远夫妇,连在律所工作的路招弟百忙之中也抽空过来了。   一群人出现在民政大厅,无疑吸引了最多的目光,尤其是准新郎新娘相貌出众,白衬衫黑西裤的男人,清俊沉稳,一袭白裙的女生,娇俏可人,看起来不知道有多登对。   他们来得早,排队的人不多,工作人员的办事效率也很快,不到半个小时,两本通红的结婚证就新鲜出炉了,陈年捏着薄薄的本子,翻开来看到上面的持证人“叶陈年”,再看看旁边赏心悦目的合照,心间仿佛沁了蜜糖,甜丝丝的。   “年年,恭喜你啊。”   “谢谢。”陈年笑意嫣然,“你和贾辉煌应该也快了吧?”   路招弟微微一笑,某人倒是提过很多次,不过她工作太忙了,而且还在起步阶段,她想等事业稳定下来后,再考虑终身大事。   旁边,程遇风灼热视线紧锁着陈年,也是笑得如沐春风,他正要和她说什么,冷不防被旁边的程立学拍了下肩膀,扭头一看,老爷子瞪大着眼睛:“戒指呢?”   程遇风下意识去掏口袋,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来出门前换了几条裤子,后来又被爷爷催得急,戒指就忘在家里了。   “抱歉,我的疏忽。”   陈年悄悄握紧了他的手,没关系的。   看在是大喜日子的份上,程立学只好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臭小子,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忘了。可转念一想,他从小到大何曾做过这么不靠谱的事?   估计是高兴得昏头了吧。   “没事没事。”叶明远打圆场,“戒指后面还可以补上。”   身为过来人,他完全能理解程遇风此时的心情。   “是啊。”容昭也说,“这个不要紧的。”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掀起太大波澜,领完证从民政局出来,一行人就回到了叶家,按照叶明远老家的风俗,第一顿饭是要在女方家里吃的。   佣人们个个喜气洋洋,忙上忙下,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外婆坐在椅子上,穿着一身喜庆衣服,神情微微讶异,寻思着这么热闹是不是过年了?   陈年往她碗里夹了些菜,“外婆,今天是年年的大喜日子,您开不开心?”   旁边的路招弟听得心中微酸,如果奶奶如今清醒着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从小到大,她那么疼爱陈年。   外婆笑眯眯地看着陈年,“开心……”   陈年也跟着笑:“开心就好。”   外婆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连开心都那么纯粹,尽管她连为什么开心都不知道,她只是见大家都在笑,便也跟着开心起来。   “对了,年年,”程立学问,“你工作定下来没有?”   程立学退休前任教学校的校长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陈年是他孙媳妇,托了他好几次,想知道她有没有意愿过去,提出的条件还挺诱人,说是一去就直接是副教授。   “程爷爷,”陈年说,“定下了。我打算去中科院物理研究所。”   陈年原定的计划就是回国继续研究“感光器”,刚好中科院那边对这个研究项目很感兴趣,向她抛来了橄榄枝,她也就乐意地接了过来。   “中科院不错。”程立学笑着点点头,隔行如隔山,他没有深入问下去,换了个话题,“年年,你刚刚喊我什么?”   程遇风缓缓勾起唇角,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陈年反应过来,脸颊微热,“爷爷。”   “哎——”程立学笑得花白胡子都在颤。   “叶叔……”   嗯???   看来不适应的也不只有她一个人嘛。   陈年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程遇风,他迅速改口,“爸。”   叶明远忍俊不禁。   程遇风站起来,满脸郑重,“爸,妈,非常感谢你们把年年交给我。”   把失而复得的掌上明珠交给另一个男人,程遇风当然知道这对叶明远和容昭来说是多么艰难的决定,他从来都是心性内敛,说不出什么感天动地的诺言,他只知道,自己会用余生去爱她,陪伴她,尽所能地对她好。   容昭偏过头去抹泪,叶明远搂住她肩膀,“年年找到好归宿,这是值得开心的事。”   虽然他心里同样百般不舍。   “嗯,”容昭语气柔柔,“我知道的。”   程立学也跟着表态:“明远阿昭你们放心,有我监督呢,要是年年受了半分委屈,我就……我就把这小子的腿打断,然后扫地出门!”   程遇风无奈抵额。   陈年笑意潋滟,朝他眨眨眼。   程先生,你看,爷爷和爸爸妈妈都是站在我这边的哦。   程老爷子的这番话让饭桌上的氛围轻松不少,吃过午饭后,他跟程遇风说:“下午带年年去看看你爸妈吧。”   程遇风也是这么打算的。   程东夫妇的墓安在a市远郊区,距离叶家有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程遇风和陈年到山上墓园时已经是三点多了,太阳被厚重的云层藏住,云层四周渲染着蓝灰色的光。   当初遵照夫妇俩的遗愿,程遇风和爷爷一起把他们的骨灰撒进了大海,所以立在此处的墓,不过只是个衣冠冢,给后人留个念想和凭吊之处罢了。   陈年目光直直地看着墓碑上并排的两张照片,她先在心里喊了“爸爸妈妈”。   你们好,我是陈年,是你们的儿媳妇。   爸爸,听说以前您和我爸爸约好要当亲家,现在您愿望成真了……程遇风沉默地站在她旁边,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与黯然。   终究还是会觉得遗憾。   给了他生命的那两个人,没有机会看到他娶妻成家。   手心里传来柔软的温度,是来自新婚妻子的无声安慰,程遇风轻轻握住她的手,“我没事。”   两人又在墓前站了许久,太阳整个都出来了,整个墓园落满了明亮的光线,生命已经永远逝去,留下刻着名字的墓碑还在这世间接受阳光风雨的洗礼。   等陈年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跟公公婆婆说完,程遇风看她一眼,“我们回去吧。”   下山路上,陈年挽着程遇风的手,“我刚刚跟爸爸妈妈说了,以后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程遇风忽然眼眶一热。   他下意识仰起头,天上有飞机飞过,拖着阵阵轰隆声和长而洁白的尾迹云。   目之所及,高远晴朗自由,那是程遇风最喜欢驰骋的地方。   他很少会被什么人什么话什么事感动,像现在这样眼眶微热心软如水的时刻几乎没有,他甚至觉得自己也是可以脆弱的。   程遇风把所有的异样情绪都归结为——   陈年。   他深刻意识到:征服天空,和被她征服,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两件事。   ***   两人回到程家老宅已经是晚上,整栋屋子沉浸在黑暗中,看来老爷子还没回来。   程遇风上楼回卧室,陈年去厨房倒了杯水喝,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下来,她正准备去看看,没想到程遇风的身影就出现了。   居然还换了身衣服。   陈年看着男人走下一节节楼梯,走到自己跟前,然后缓缓地单膝跪了下去。   她的心顿时如小鹿乱撞。   这、这是……   这不是求婚的姿势吗?可他们明明白天就领证了。   “程太太。”   程遇风刻意把声音压低,如同耳语,透着勾人的蛊惑。   陈年感觉整个人好像被他温柔的目光摄了进去,指间微凉,她低头一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精致的粉色钻戒。   她是不是……要回应一句,程先生?   “想好要叫我什么了吗?”   陈年瞬间意会,想到那两个字又羞又喜,先是平分秋色,后来欢喜占了上风,她勾住他脖子,“抱我上去。”   程遇风把她打横抱起来。   卧室。   木质大床吱呀响动,极致缠绵中,陈年抱紧了身上的男人,她凑到他耳边,声音清软而微哑地喊了声“老公”。   世上最动听的声音莫过如此。   程遇风一个没忍住,险些就此缴械投降。   陈年也感觉到了,她喘息着笑出声,又被他带着进入新一轮浪潮中。   窗外明月皎皎,屋内春色浓浓。   春宵一夜值千金。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您所乘坐的春天航班已抵达目的地,祝愿旅途愉快~终于写完了谢天谢地!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强行啾一个。   暂时还没有很想写的番外,如果有就番外见(等鱼儿缓两天),没有的话就七月中旬《情话微微甜》见啦,到时会有赠送特签书和红包的活动,大家可以先收藏。   许远航和迟芸帆会单独写,他们的故事叫《步步清风起》,下半年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