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族遗传妻管严(重生) 作者:姜久久   文案:   陆晚晚上辈子为了宁蕴,走了流放的路,吃了无数的苦。   殚精竭虑为他谋划,还是落了个抑郁而亡的结局。   重生到十六岁,她还是陆家那个乡下接回来不受宠的嫡小姐。   但没人知道,她低顺的眉眼里藏了毒,带了刀,要屠尽上一世欺她负她的狗辈。   这一世,她身披万丈荣光,求娶的人从京城排到江南。   可她谁也不要,选了谢怀琛。   陆晚晚知道,谢怀琛是国公府嫡子,终日无所事事,斗鸡走狗玩蛐蛐,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并非良配。   她也知道,他其实是个心地良善的人——上一世她万念俱灰时,唯有他施以援手。   她看上了他柔软的心肠,她决定嫁给他,陪伴他,扶植他,免他灾祸,予他安宁   总之,事在人为嘛。   不成想,他却护了她一生。   ——————   小公爷的新婚之夜。   父子俩都喝得微醺。   国公爷拉着小公爷去书房,拿出了放在书案下的私藏。   “这样东西,是我和你母亲新婚那年,我找工匠精心制作的,我们家的镇宅神器。”国公爷如是道。   小公爷兴奋地搓小手手——父亲早就说过,待他成亲了就将传家宝给他。   打开一看,小公爷愣了:“就是这?”   国公爷严肃认真:“没错,这就是咱们家的镇宅神器——黄金嵌珍珠翡翠玛瑙搓衣板!进可上阵杀敌,退可镇宅御妻,实乃我谢家好男儿居家必备之利器!”   小公爷:“……”   内容标签: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晚晚,谢怀琛┃配角:宁蕴,新文《侯夫人御夫日常》求预收┃其它: =============== 第1章 归来   陆晚晚睁开眼,看到雕花木床上随风微荡的帘幔,还有幔上针脚细密的桃花。   这是陈嬷嬷的手艺,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因为,陈嬷嬷在她出嫁的那年就已经去世了,她匆匆赶回去的时候陈嬷嬷已经下了葬,听说裹了床席子,连一副薄料棺椁都没有。   外头在下雨,雨声淅淅沥沥缠绵。她头疼欲裂,一时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   想了半晌,失去意识前的场景如火星燎原般,将她的回忆一寸寸点亮。   …………   她已经死了。   那时刚开春,北地荒原天气仍旧凉寒,无人为她关窗,寒风从窗口透进来,吹得她骨子都发凉。   她的儿子昨日刚死,害了天花,缠绵卧榻月余,死前还揪着她的衣衫一声声叫“阿娘”,他去得很痛苦。   她躺在床上,听到廊外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自己等的人到了,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进来的却不是宁蕴,而是一个身着华服的女人。女人看起来还很年轻,有着饱满的额头,小巧的下巴,巴掌大的小脸吹弹可破,她朝陆晚晚盈盈一笑,自下人手中取了盏茶:“听说公子昨夜去了,侯爷怕姐姐难受,特意让我来陪你说说话。”   “滚。”陆晚晚大口喘息。   来人叫陆锦云,陆家继室的二女儿,她的妹妹。   陆锦云施施然在她旁边坐下,双眸媚色如丝,勾着陆晚晚:“姐姐性情还是这么刚烈。”   她撇开茶盏上的浮沫,柔声笑道:“不过自小母亲就教育我,姐姐是长,做妹妹的不该同姐姐计较。”她把茶杯凑到陆晚晚嘴角:“姐姐,小公子去了你不必伤心,只要有我,你在侯府就不是孤身一人。”   陆晚晚极力抬起手,将杯子推开。   陆锦云一把扼住她的手腕,道:“侯爷说了,昨日姐姐身子不适,没能来喝成我们的喜酒,礼数不周,让我今日来为你敬杯茶,以后我们要做一生的姐妹。”   陆晚晚闻着那茶,没有半分味道。她定定地看着陆锦云,一把抓住她。她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多少日子,可看到眼前的女人,还是会不甘心。   陆锦云手攀上她的脸颊,捏开她的双唇,强硬地给她灌水。她挣扎,水流了满身满脸。陆锦云嫌恶地掏出帕子擦干手背上的水渍,态度变得冷漠而疏离:“姐姐又何必这个样子?阿蕴本来就是我指腹为婚的夫君,当年你说你爱他,我才成全你的。我成全了你十年,还不够吗?”   陆晚晚冷笑,宁蕴和陆锦云是指腹为婚。   十年之前,淮阴侯吃罪官家,获罪削爵。恰时他们俩都到了议亲的年纪,宁家派人来提亲下聘,陆锦云得知后,一哭二闹三上吊,死也不肯嫁给眼看中落的宁家。   父亲最好颜面,断不会留下话柄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不肯落下趋炎附势的骂名,可他又实在不舍捧在掌中长大的明珠当真死去。   于是他挑中了陆晚晚——那个自母亲时候就送去乡下,去年底才接回来的女儿。   宁家落难,陆家以嫡女嫁之,多么情真义重!   只是外人不知,陆建章最嫌她的嫡女。   彼时陆晚晚才十六岁,从乡下来,陈嬷嬷教了她一身本事,让她回来为母亲讨回公道。可她蹴鞠场上看了宁蕴一眼,从此坠了万劫不复之地。   她喜欢宁蕴,蹴鞠场上鲜衣怒马的男子意气风发。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那么好看的男子,高洁如踏月而来的谪仙。   她也知道自己没得指望,嫡母不会让她高嫁进侯府。   如果不是宁家出事,她可能要费些打算才能如愿以偿。可宁家出事了,她以为自己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宁家连婚事都不敢大操大办,闷不吭声将她迎进门。陆晚晚不在乎,她满心欢喜地嫁了过去。   在乡下十多年,舅母为她请了很多先生,她学了一身本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运筹帷幄无一不准。   她扶持宁蕴,为他指点迷津,助他行军打仗,为他生儿育女。   不过两三年,他就又有了军功,有了爵位,有了权势和地位,唯独没有良心。   陆锦云拒绝宁家婚事后,因缘际会嫁给了顺昌伯王家嫡子。这位王公子声名狼藉,常年流连烟花柳巷,陆锦云非但不劝阻,为了挽留夫君,无所禁忌为他收房纳妾。王家尊长见儿子被她骄纵过度,她成亲三年又无子息,一纸休书将她发配回了陆家。   陆家颜面尽失,陆锦云羞得无颜见人,终日以泪洗面,寻死觅活。陆家无法,千思万想还有陆晚晚,她常年随夫在北地,远离京城,于是将陆锦云送来闲居一阵,等避了风头再回去。   陆晚晚万万没有想到,宁蕴和陆锦云竟会寡廉鲜耻到这个地步,背着她暗通曲款。待她发现苗头之时,陆锦云已珠胎暗结。   虽然陆晚晚和宁蕴携手上过刀山,下过火海,白手起家有了荣华富贵,可到底陆锦云才是他的意难平。   陆晚晚哭过,闹过,她学了一身的本事又怎么样?没人教过她如何面对没脸没皮的人。   她嫉妒得发疯了,又吵又闹,斯文体面什么都不要。也正因如此,宁蕴被越推越远。她身体本就不好,这些年熬油一样出谋划策熬干了她的身体;前两年产子,又元气大伤;抑郁成疾后,身子更是每况日下。   她已经油尽灯枯,比风中残烛还不中用,之所以还活到今天,全是因为她儿子。可昨天晚上,他死了。她儿子死去的时候,正是宁蕴和陆锦云的洞房花烛夜。他在丝竹管乐声的热闹中断了气。   她没了支撑的希望,没了盼头,彻底败了。   陆晚晚汇聚全身的力气推开陆锦云,身子因为运动颤抖不已,她扶着床头,大口大口的喘息。她很累,眼睛都睁不开,她一直撑着一口气,想等等宁蕴。问问那个凉薄的男人,同床共枕十年,他心中是否有过她的一席之地。   可现在,她忽然想通了,答案是什么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即将离开这个人世,没有她牵挂的人,也没有牵挂她的人。连个为她哭一声的人也没有。   无人知她凄凉。   陆锦云粲然一笑,年华正好的面上犹如桃花乍开,明艳动人得似乎连屋子都点亮了。陆晚晚与她同岁,却已是春风吹皱了的残絮。   “姐姐。”陆锦云柔软的双手轻轻托着她的肩膀,眸光如毒蝎般冰冷,她轻声说:“宁郎昨夜同我说,你的孽子没了,灿儿就是侯府嫡子,你我是平妻,不分上下。”   陆晚晚胸口一阵阵泛凉,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她感觉到了喉咙的腥甜气息,眼前所有的东西仿佛都覆上了一层红纱,什么也看不真切。   她知道自己不行了,大口喘息着,说不出话,心中却想着——若有来生,愿鲁且愚,且不与宁蕴相遇。   ……   这不是北地的都督府,也不是京中的侯府。   她挣扎着站起身,扶墙到了门口。眼前的景致如沙漠中的风尘扑面而来,呛了她满口满鼻的风沙。   院里枫叶正红,秋风乍起,红叶在风中起舞。门前几个老婆子正一边玩骰子一边喝热酒。   她揉了揉眼睛,婆子们还是没有消失。   陆晚晚记得这个场景,长泰十七年秋,陆家接她从允州行船回京,途经建安县,她身染风寒,一行人在岸上休养生息,她昏睡了三天,醒来后呼人没人应答,推门便看到陆家的几个婆子在廊下赌钱。   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的人。   那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又怎么会?   ——若有来生,愿鲁且愚,且不与宁蕴相遇。   她回想起断气前心中所想,巨大的欣喜直抵魂灵,她循着记忆中的路朝厨房跑去。   她记得,当时陈嬷嬷在厨房里为她熬粥。   她踉跄着奔向厨房,看到了那抹忙忙碌碌的声影,巨大的惊喜撞击着她的胸膛,她颤着声音喊道:“陈嬷嬷?”   陈嬷嬷回头道:“姑娘,你怎么来了?”   是她,那个对她无微不至,世上待她最好的陈嬷嬷。前一世她因为陆晚晚坚决要嫁给宁蕴,气得不肯同她去宁家,结果在陆家莫名其妙害了病,没人请郎中,她早早猝死。陆晚晚为此自责了十年。   陆晚晚奔跑上前,一把抱住陈嬷嬷,她身上是那么温暖,令她不舍。陆晚晚想起上一世的际遇,委屈得痛哭出声:“嬷嬷。”   陈嬷嬷吓坏了,忙放下锅铲,两只手抱住她,哄她:“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   陈嬷嬷骂道:“那几个成日就知道喝酒赌钱的婆子,准是她们没把窗户关好,才教你受了冷做恶梦。”她心疼地轻拍陆晚晚的背,耐心地安抚她:“我送你回去躺着,外头凉,仔细你的身子。”   陆晚晚哭得不能自已,鼻涕眼泪糊了陈嬷嬷一肩膀。   陈嬷嬷还在,自己也还活着,她才十六岁,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她的人生,还是崭新得如同画布,她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只是这一次她再也不会那么傻,睁眼往火坑里跳了。   她心中多了把无形的刀,要屠尽前世欺她负她的狗辈。 第2章 开幕   陆晚晚在岸上休息了三日身体才大好,一行人登船行舟,继续上路。   京城陆家负责来接她的有一个管事、四个婆子,还有两个丫鬟。他们大多都看不起陆晚晚,因为她生下来才两个月母亲就病死了,陆建章又一月便续弦,娶了现在的当家主母陈氏柳霜,她进门时大公子比陆晚晚还大几个月,其间内情便不言而喻。   陆晚晚未满一岁就被送往允州乡下老宅,十五年了,老爷从来不管不顾。   什么嫡小姐,不过是个乡下丫头罢了。再加上她从乡下只带了一个丫鬟月绣和一个老婆子陈嬷嬷,想必也没什么家底,于是越发轻慢。   一路上漫说伺候,就连使唤也使唤不动,他们就成日在船上吃酒赌钱,丝毫没有在家中的规矩,也无人约束,个个快活似神仙。   月绣在船舱里点了一炉香,轻烟袅袅,余味深长。陆晚晚坐在窗边漫不经心地翻书,她穿得肃静,不饰珠玉,巴掌大的小脸清隽动人,比这香还令人回味。   老婆子赌钱笑声传了进来。   月绣不满道:“小姐,你也不管管她们,成天胡闹得无法无天。”   陆晚晚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管,我怎么不管。”   “那你还任着她们胡来。”   陆晚晚抬眸,道:“你去把谢嬷嬷叫进来。”   谢嬷嬷是陈氏的乳母,陪嫁到陆家,地位比其他嬷嬷高多了。前世陆晚晚就知道,谢嬷嬷跟着陈氏没少替她出谋划策,就连陆锦云去北地也是她出的主意。   陆锦云害死了她,那把刀就是她递上去的。   既然回来了,那就从谢嬷嬷开始吧。   谢嬷嬷很快就进来了,她五十来岁,多年来在陆家吃好喝好,保养得当,看上去不怎么显老,她看不起陆晚晚,因为陆锦云也是她一手带大的,举手投足间才是贵家小姐的气派,哪像这一位乡下丫头。   “小姐找我何事?”谢嬷嬷言辞恭敬,语气却不和善。   陆晚晚垂眉,声音轻轻柔柔,生怕大了些,怯怯地说:“嬷嬷,你们在做什么?”   “打双陆。”   陆晚晚唇角轻扬,笑容腼腆又羞涩,眼睑轻垂,修长的睫毛如振翅欲飞的蝶,她小心翼翼地问:“很好玩吗?”   谢嬷嬷眼神不屑:“京城的人都会玩儿。”   陆晚晚神色有些跃跃:“嬷嬷,我有个不情之请。”   谢嬷嬷心底暗笑,这小心谨慎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哪有半分高官贵女的气派,心中越是看不起陆晚晚:“小姐请讲。”   “嬷嬷可否教我玩双陆?”   谢嬷嬷道:“小姐是大家闺秀,怎么能耽于享乐?你该学治家之道,御夫之道,来日嫁去夫家才能从容应对。”   陆晚晚低垂着眉眼,笑得越发羞涩:“嬷嬷教训得是,是我不对,以后若我言行有何不当之处,还请嬷嬷多多指教。”   “老奴吃陆家的饭,为陆家人做事,是应当的。”她在心里冷笑,可你算什么陆家人。   陆晚晚点头,朝月绣使了个眼色,月绣便从袖子里摸了些碎银给谢嬷嬷。   谢嬷嬷低头一看,这碎银忒碎了些,她平常打发叫花子也不止这个数。陆晚晚说:“我从小在乡下长大,没见过什么人,也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你们在船上玩乐,我听得也欢喜,这点碎银嬷嬷拿去买些茶水果子你们玩耍的时候吃喝。”   这乡下丫头太寒酸小气,又胆小无能,小姐的担心都过虑了。就她这气派,拿什么和大小姐争?她这做派恐怕连府上的三等丫鬟都不如。   晚夕,陆晚晚又把王嬷嬷请了进来。   王嬷嬷不像谢嬷嬷。如果说谢嬷嬷是陈氏养的一条狗,指哪咬哪的话,那么王嬷嬷便只隔岸观火的猫,她只做自己分内的事,别的一概不管。她性格爽朗,却从不犯人,但人犯到了她头上,也绝不轻易吃瘪。她膝下有个儿子,好赌,年岁不轻还未议亲不说,成日不上工到处赌钱,没钱了就找王嬷嬷伸手要钱。   王嬷嬷生了四个女儿才得这一个儿子,自然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飞了,要钱给钱,要命给命,无一不从。王嬷嬷生性不坏,左不过被这个儿子拖累,有奶便是娘,同谁也不亲热,眼中只有钱财。   王嬷嬷知晓自家主母是什么德性,一路上见陆晚晚乖巧胆小,直在心中叹气,这么乖巧的女娃回去后指不定会被主母怎么折腾,可她也不敢帮着陆晚晚。   她进来后,便向陆晚晚请安:“小姐安。”   陆晚晚盈盈一笑,将她唤到自己身边落座,她道:“嬷嬷近日舟车劳顿,清减得厉害。”   王嬷嬷坐立不安,她进陆府十多年,从当家主母到后院姨娘,还没哪个主子这么和气地跟自己说过话,她搓了搓手:“老奴水土不服,最近有些食不下咽。”   “都怪我,嬷嬷才如此辛苦。”陆晚晚一叹气,又说:“我还有一件事想求嬷嬷。”   “为小姐做事是老奴的本分。”   陆晚晚道:“我见嬷嬷双陆打得极好,想求嬷嬷教教我。”   王嬷嬷一口应下:“那有什么难的。”   陆晚晚喜出望外,褪下腕间的翡翠镯子,轻轻柔柔往王嬷嬷手里一塞:“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还请嬷嬷收下。”   王嬷嬷低头一看,翡翠水头十足,质地莹润,是上等的货色,她不舍地推辞一番:“这如何使得。”   陆晚晚道:“嬷嬷若是不收下,我心里难安。”   王嬷嬷喜不自禁:“那便多谢小姐了。”   她在心里盘算,回到京城,找人变卖了镯子,又能换好多钱了。   又聊了片刻,陆晚晚便让她走了。看着她欢喜的背影,陆晚晚眉眼轻垂——便让她们先斗着吧,好戏得慢慢等。   自那以后,陆晚晚时常让王嬷嬷上她的船舱里,教她打双陆,离开的时候送些东西,有时候是散碎银子,有时候是吃穿小玩意儿。王嬷嬷这人胸无韬略,有奶便是娘,时常在下人房里说陆晚晚的好。   谢嬷嬷听了,阴阳怪气道:“一个乡下丫头,是什么正经小姐?这么快就爬着去捧臭脚了?”   王嬷嬷晓得谢嬷嬷在府里一向仗着自己是主母奶妈,指指点点的习惯了,她没欺负到自己头上便也罢了,可欺负到了自己头上,她不阴不阳地说:“不如有的人舔了这么多年臭脚,知道什么该捧什么不该捧,眼光精明着呢。”   谢嬷嬷顿时像燃起来的炮仗,骂道:“你这老虔婆,说谁舔臭脚呢?”   王嬷嬷翻了个白眼:“谁答应了我就骂谁呗。”   谢嬷嬷气得火冒三丈,撸起袖子就去撕王嬷嬷的脸:“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要你胡说八道。”   王嬷嬷不甘示弱,两人很快就扭打到了一块儿。   下人房就在陆晚晚隔壁,她听到隔壁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嘴角微微轻扬:“开始了。”   月绣说:“小姐再不去看看,恐怕她们就快把船凿沉了。”   “那一屋子老婆子有哪个心地纯善的,就让她们打着吧,我看把船打沉了才好,让她们统统到河里喂鱼去。”陈嬷嬷一边绣手绢一边说道。   月绣噗嗤一声笑:“嬷嬷,你可也不会水,到了水里还不是只旱鸭子。”   陈嬷嬷:“你和小姐会凫水,一人提溜一只胳膊就把我带岸上去了,我不怕。”   逗得三人都笑了起来。   过了片刻,一个丫鬟风风火火来找陆晚晚,她急得直跺脚:“小姐,你快去看看吧,陈嬷嬷和王嬷嬷打了起来。”   陆晚晚故作惊慌失措:“为何事?怎么会打起来?”   丫鬟顿了一下,不敢说,只道:“小姐,你快去看看吧,再这么打下去,怕是要出什么事了。”   陆晚晚施施然起身,不疾不徐披了外衣去隔壁下人房。   屋中极热闹,她俩掐架,人大多过来了,有劝架的,有看热闹的,闹得热火朝天。   见陆晚晚来,人都自觉让开一条道,她走进一瞧,这两人打得够激烈的,扭成一团,就跟一股麻花似的。   “快别打了。”林嬷嬷粗着嗓子喊道:“小姐来了。”   谢嬷嬷眼里哪有这个小姐,自然揪着王嬷嬷不放,王嬷嬷哪肯吃先松手这亏,两人扭打在一起都不肯松手。还是家里管事上来,一手揪着一个,强硬地将两人分开。   两人脸上都被对方挖得沟壑纵横,鲜血淋漓。陆晚晚似是被吓着了,以帕捂面,问:“你们怎么回事?”   王嬷嬷哭天抢地爬到陆晚晚身边:“小姐,你可得为我做主啊,我不过是教你打了双陆,谢老婆子就看不过去了,说我阿谀奉承捧臭脚。”   陆晚晚脸色发白,声音都颤抖了几分,指着谢嬷嬷问:“你……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谢嬷嬷说道:“小姐,你别听这个老贱婢胡说,我是让她不可教你游戏享乐,所以劝她,哪里知道她非但不听劝,还出口伤人,我这才出手教训她。”   两人各执一词,又争执了起来。   陆晚晚捧心,对这场面束手无策,半晌才憋出个法子:“我也知该信谁的,不若等回京了禀告主母,让她来定是非,论对错。”   谢嬷嬷一脸得意,主母当然是向着自己。 第3章 故人   谢嬷嬷自恃劳苦功高,陈氏母女俩又都是经她抚养长大,是以常在陆家横行霸道,主母偏袒,自是无人敢管。   加之她心肠极为毒辣,恶毒点子层出不穷,上一辈子陆晚晚没少在她手中吃亏。   “先断了陈氏的左膀右臂,再慢慢跟她算账。”陆晚晚心想,唇角有了淡淡的笑意。   船行约莫五六日,便到了距离京城不过百余里地的岳山州。岳山有码头,船便在此处靠岸,再经陆路回京。   陆家派了马队前来接她,双辕马车,雕刻着精美的牡丹纹饰,填了金丝银线,在日光下灼灼生辉。她披了件妃色绣海棠披风,站在马车下,细细打量这华贵的马车。   “当年我母亲也是坐这种车进京的。”陆晚晚心想。   陆晚晚外祖岑家是允州首富,祖上从商,经营布匹、茶叶、当铺等营生,家境丰厚。   陆建章乃是寒门子弟,纵有称王拜相之才,但穷得连进京的银子都没有。最后得岑家赏识,将嫡女思菀下嫁之,资助他进京赶考,又为他在京城和允州各置下宅子庄园,让他有了立足之地。   岑思菀诞下陆晚晚不过两月,便重病而亡;再不过一旬,岑思菀弟弟外出收租,半途遇袭,从此下落不明。舅母女流弱质,岑家的万贯家财便落入了陆建章的手中。   陆晚晚母亲去世方不过三月,陆建章便迎娶岑家表亲陈家庶女柳霜为妻。   陈嬷嬷从小就告诉陆晚晚,她母亲死在陈柳霜和陆建章的手中。   她是回来报仇的,上一世她耽于情爱,辅佐宁蕴,还没来得及报仇就惨死他乡。   她再也不会那么蠢。   ——   “恭迎大小姐回京。”前来迎接她的一等大丫鬟风轻上前请礼,扶她上马车。   “是啊,我终于回来了。”她眯起眼睛,嘴角扯出淡淡的弧度,笑得纯良无害。   风轻道:“大小姐路上可是耽搁了?夫人原以为小姐早上便能到。”   陆晚晚道:“前几日遇上了些事,耽搁了半日。”   “怪不得。”风轻声音温顺柔和:“小姐若是早上到,今日便来得及回京城府上,此时天快黑了,回府也来不及,来时我们见前面三十余里处有一招提寺,求住了一宿,今夜还得委屈小姐了。”   陆晚晚颔首:“但凭姐姐安排。”   风轻面露悦色,心底却鄙夷——果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夫人派她来,是想探探她的底,从船上接到她的那一刻,风轻惊讶了片刻,她还从没见过生得这般娇艳的女子,不戴妆饰,不着华服,素衣加身,素面朝天,可还是跟画中飘下来的凌波仙子一样。可她生得好看又怎么样?自幼养在乡下,见识不广、上不得台面、哪比得上正经主子的落落大方。   但凭她这谨小慎微的模样,还不是让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风轻笑了。   ——   秋月下的山寺,金顶泛着淡白的光,钟鸣在空山回荡,惊飞宿鸟一片。   因一切从简,一行人很快就在寮房中住下。   陆晚晚换了身素衣,简单洗漱了一番,便要出门。   月绣问道:“天快黑了,小姐要去哪里?”   陆晚晚:“找方丈。”   “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月绣道。   陈嬷嬷停下整理被褥的手,道:“带上她吧。”   “不必了,”她敛眉:“我想在此处为母亲立个长生排位。”   让她看着,自己是如何把属于她的东西一点一点夺回来的。   顿了顿,她又说:“你们跟着太引人注意。”   陈嬷嬷了然:“我明白,你去吧,路上当心,有人来了我们会帮忙应对。”   陆晚晚点头,转身出了寮房,直奔正殿去找方丈。   招提寺是近京最大的寺庙,香火鼎盛,香客如云。要在此处捐门立牌所资不菲,长生牌位一年便要百两纹银,普通人家要好些年才能攒齐钱财。   方丈见她衣着朴素,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若是预算短缺,为往生之人捐几两香油钱也是功德。”   陆晚晚抬眸,一笑:“方丈,请为我立两年。”   她算了一下,两年时间足够她报仇夺回家产,将母亲迁回祖陵了。   从正殿回寮房,陆晚晚心里欢喜得很。   岑思菀亡故之后,陆建章既不让她入陆家祖陵,又不愿她迁回允州岑家祖坟安葬,只在京城外寻了一块地草草了事,既未修陵,也未立碑,情义寡淡得连水也不如。   她低头行路,旁边忽然窜出个东西,吓得她下意识抬脚就踹。   那小东西软软绵绵,也不动了,蜷缩成一团呜呜咽咽。   陆晚晚蹲下身一看,原来是只灰毛兔子。她轻柔地将兔子捧在手中,喜问道:“小东西,你怎么在这里?”   这时,月门外脚步窸窣,她一抬头,见一长衫男子正走进来。月色下的男子芝兰玉树般好看,浑身仿佛镀了层淡淡的银边,看不清眉眼,可陆晚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谢怀琛啊。   上一世陆晚晚还在闺阁之中就听说过谢怀琛的名号,镇国公家的独子,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男子。可他成名却非是因为出色的家世,也并非是出众的才华,而是他那顽劣的性子。他贪图享乐,是出了名的斗鸡走狗之辈,加之是府中独子,骄纵惯了,常把祸往大里了闯,恨不能将他捅个篓子。   可陆晚晚知道,他是个最良善之人。   上一世瑜儿身患天花,宁蕴不管,她求医无门,遇到谢怀琛。   他为她找了大夫,开了药,知他病情凶险,照看了他一日一夜,为瑜儿续了七日性命。   那七日,是她上一世最后的快活。   四目相接的刹那,谢怀琛问道:“姑娘,你有没有见过一只兔子?”   陆晚晚双手将兔子捧起,递在他面前,她嗓子里似有什么东西哽住,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是它吗?”   谢怀琛眉目淡淡,将它抱进怀中:“是它,你这小家伙,怎么能乱跑。”   陆晚晚穿着乡下的衣裳,特别土气,可她背着光,谢怀琛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这姑娘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像是雪山溶化后潺潺的小溪。   “这是公子的兔子?”陆晚晚柔声问道。   谢怀琛摇头:“下午在山门外捡的,后腿受了伤,方才正给它上药,一时没注意,让它跑了。”   陆晚晚摊开手一看,掌根处有一抹血痕,是抱兔子留下的。   她说:“我有一味伤药,治外伤效果奇好,人畜不拘,你给它药量下轻些,不出三日伤口便能结痂。”   “是吗?”谢怀琛浅浅一笑:“有劳姑娘赐药。”   陆晚晚道:“公子稍等片刻,我这就回房取药。”   他揖手:“多谢。”   陆晚晚依原路回到房中,月绣和陈嬷嬷已经将床铺好,又点了上好的熏香,只等她回来便能上床休息。   “陈嬷嬷,你记得咱们的药放在什么地方吗?”   “怎么了?好端端的……”陈嬷嬷走近一看,脸色都变了:“是不是穿得太单薄了?脸烫得这么厉害,快让我看看,是不是发热了?”   陆晚晚躲开她的手,手探了探脸颊,的确是烫得厉害。她说:“没事,我找金疮药。”   陈嬷嬷吓得不轻,陆晚晚是她的命,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活不下去了:“是哪儿伤着了?要金疮药干什么?”   陆晚晚在一个包袱里找到了金疮药,她眼睛在屋内转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了桌上的茶叶盒上。她把茶叶全倒了出来,又将金疮药倒了一半到盒子里。   月绣和陈嬷嬷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陆晚晚把盒子递给月绣:“二门外有个人,你帮我把这个交给他。”   月绣咧嘴一笑:“什么人呐。”   陆晚晚睨了她一眼:“要你多嘴,快去吧。”   月绣便去了。   她眉眼都带着笑——时移世易,所有的一切都变了,谢怀琛那颗良善的心还一如从前。   ——   次日中午,他们到了京城,径直回陆府。   一路上陆晚晚频频打起车帘,街上行人如流水,车马如云,比起允州乡下,热闹了一万分;比起北地荒原,繁华了一万分。   她终于又回来了,上一世所有爱恨开始的地方。   风轻在心中嗤笑——没见过世面的穷酸样儿。   她提醒陆晚晚:“小姐,坐在车上打起车帘十分不雅。”   陆晚晚放下帘子,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风轻更是得意。   进了角门,风轻扶陆晚晚上了一顶软轿。透过薄绡帘子,陆晚晚见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上头挂着一排排金丝鸟笼,里面是各样的鸟儿,有专人喂养,气焰随主人,引吭高歌,乱唱成一团。正中便是穿堂,当地架着假山水,淙淙流水从乱石堆砌的顶上飞流直下,像极了飞流瀑布,与两排的鸟笼相应和,真有返璞归真的意境。   轿子打游廊穿过,也不知过了多久,又进了道垂花月门,院子里薜荔开得正盛,云霞般挂在枝头,香得人魂灵都清静了下去。台矶之上,坐着几个捧针绣花的少女,远远瞧着轿顶上的璎珞,颠颠都跑过来,争先恐后打起帘子:“大小姐回来了。”   上一世初到陆府也是这种光景,陆晚晚还当陆家真有人还记挂着她。 第4章 立威   陆晚晚进入房内,临窗软塌上铺着朱红棉罽,正面设着朱紫金线牡丹大靠背,雨过天青色绣花软枕,还有一条秋香色大条褥。两边摆放着描花大屏,歪歪斜斜插了好几支梅花。周围一应小几茶案桌椅上都备了锦绣遮搭,雕梁画栋,处处透出精细的大家气度。   房里约莫有十来余人。   主位空悬,陈氏不在,倒是三位姨娘都已到了,坐在位子上,细细打量陆晚晚。   除了二姨娘早逝,陆建章还有四个姨娘。三姨娘沈盼,出身贫寒,是陈氏怀有陆锦云是纳进门的,没多久便怀了胎,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了个女儿陆倩云,陆倩云生得乖巧聪明,很得陆建章欢心,只可惜她生来身体不好,十岁那年掉进河里,捞起来就成了个哑巴;四姨太李长姝,是官宦人家的女子,母家落难,难得去正经人家做正房太太,只好嫁进陆家做了妾,进门不过一年便生了儿子陆栖林,听说她生这个儿子的时候后园的池中锦鲤成群,陆建章又恰时升官,于是将他视作掌中宝,宠着长大的;五姨娘薛琴香,是陈氏的陪嫁丫鬟,陈氏怀四胎之时便顺水推舟给了她名分;六姨娘杜若,原本是个戏子,前些年有人求陆建章办事,送给他的,生得艳丽无方,隆宠不断,只是不知为何,至今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   这几个姨娘除了五姨娘薛琴香是陈柳霜的陪嫁丫鬟,其余人和她都交情泛泛。   陆家现有三子三女,一个也未在场。   陈柳霜房中一名丫鬟道:“夫人和五姨娘去了老夫人房中侍膳,过一会儿才能回来,诸位且先等等吧。”   陆晚晚垂眸,陆老太太不喜陈氏这个儿媳,自她进门后就没给过她好脸色。这不过是陈柳霜给她的下马威罢了,装什么婆慈媳孝?   等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廊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风轻提醒她:“大夫人回来了。”   陆晚晚提起裙摆,迎至门口,见陈柳霜和薛琴香携手走了过来,身后跟着陆锦云和陆倩云。她眼底闪过一丝凉意,上前跪在薛琴香面前唤道:“晚晚给夫人请安。”   陈柳霜心生多疑,又善妒,她当着众人唤薛琴香夫人,回去少不得要拿薛琴香出气。她就要见她们狗咬狗的情景。   屋里传来一阵轻笑。   风轻急忙去扶起她:“小姐,快起来,她是五姨娘,这位才是大夫人。”   陆晚晚讶异了片刻,这才又对陈柳霜行了一回礼。   “晚晚。”陈柳霜轻轻喊了声,声音温婉慈祥,她将陆锦云和陆倩云拉到她跟前:“这是锦云,这是倩云,都是你的妹妹。”   “妹妹好。”陆晚晚对她们轻轻一笑。   陆锦云目光不屑地打量着她,见她虽然穿的是最简陋的素衣,戴的是筷子也不如的首饰,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穷酸气,可那张脸依旧美得让人心惊动魄,她怕了,陆晚晚才是陆家的嫡长女,虽然现在家中父亲最宠爱的人就是自己,那是因为陆倩云这个哑巴不中用,可现在不一样了,回来了一个陆晚晚,还是这么清秀貌美的陆晚晚。   她冷哼了声,陈柳霜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她这才不情不愿叫了声:“姐姐。”   倩云咿咿呀呀了一大通,无人知道她想说什么。   陆锦云搡了她一把:“哑巴就别说话,吵死人了。”   陆倩云眼神一怯,往后躲了躲,陆晚晚看着倩云那受惊吓的样子就觉得心疼,她朝陆倩云笑了笑。   陆倩云憨厚地摸了摸脑袋。   陈柳霜和善温柔,轻牵起陆晚晚的手:“快进来坐吧。”   “好的,夫人。”陆晚晚声若蚊呐,踏进了屋里。   几个姨娘都来向陈柳霜请安。   陈柳霜心情颇好,掌心覆在陆晚晚手背上,她说:“你们都见过了。这孩子就是老爷的长女,晚晚,因她年幼身子不好,老爷便将她送回允州乡下养着,托祖宗洪福庇佑,她长这么大,如此,我那早逝的表姐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说到动情处,她抽出手绢轻拭眼角的泪。   陆晚晚旁观她一人的独角戏,耷拉着嘴角,她也配提岑思菀吗?   杜若掩面而笑:“夫人,大小姐回来了,自是喜事一桩,可别再哭了。我瞧着晚晚虽是养在乡下,可这容貌、这气度,不愧是老爷的嫡长女,稍加栽培,定是一等一的出色。”   陆锦云闻言剜了她一眼,杜若不甘示弱翻了个白眼。   陆晚晚眼风掠过,浅浅一笑。   陆晚晚在厅上喝了很多茶,和几位姨太太寒暄了许久。   她们变着法问她的话。   陆晚晚表现得怯弱、粗鄙、笨拙和拘谨,仿佛她就是个乡下丫头。   她要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单纯无害的羊,出其不意咬人才会更痛。   众人听了半晌,都觉得这是个没什么文化胆小的丫头,陈柳霜藏住了眼内的笑意,手指在陆锦云手背上轻轻摩挲,她在安抚她——没事,这个野丫头成不了气候,抢不了她的风头。   陆锦云这才淡淡笑了起来。   陈柳霜安排陆晚晚住夕色院,那是陆府最角落的一处院子。   她说:“照理说,你是嫡长女,夕色院过于偏远不合你的气度,我原想将你母亲从前住的长思院修缮了给你住的,不过这年底时节,泥瓦工不好找,所以等开了春再翻一翻,你暂且委屈两个月。”   说得冠冕堂皇,陆晚晚年初就写信来京要为母亲扫墓为祖母伺疾,怎的这大半年她不动工?偏等着她回来才提这事?   陆晚晚说:“夫人能给晚晚一片遮风挡雨之地,晚晚就很开心了。”   食过午饭后,陆晚晚便回夕色院安置了。屋内被衾衣物日常用度一应俱全,只是比起陆锦云身上的轻云纱,陈柳霜为她准备的这些衣物无论布料还是款式,都差了老远。   她向来如此,以为压着别人,自己的女儿就能出头了。   ——   晚夕还在陈柳霜那里吃饭,白日陆建章上朝不在家,她还要去拜见父亲。   他上朝有专门的官轿,他下轿时陈柳霜早已带着陆晚晚和陆锦云等在门口了。   他穿着紫金蟒袍,头戴官帽,腰挂鱼符,脚蹬厚底锦缎官靴,靴侧缀了两颗碧绿的翡翠,气度非凡。   姣好的皮囊下藏着肮脏的一颗心,可惜了,陆晚晚心想。   “他就是你父亲。”陈柳霜福了福身,对陆晚晚道。   陆锦云雀跃而上,挽起陆建章的手臂,笑得格外灿烂:“父亲,你辛苦了。”   陆建章看到陆晚晚,脚步一顿,脸上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是晚晚啊,都这么大了。”   陆晚晚低垂着眉眼,打量着面前这对亲昵的父女,她福下身,轻轻柔柔道:“父亲。”   晚饭时一家子又聚齐了。   陈柳霜和陆锦云一左一右坐在陆建章身边,陈柳霜另一侧是几个姨娘,陆晚晚瞥到陆锦云旁边空的两个座位,还没打算上千,陆锦云便说:“我旁边有人了。”   陆晚晚一顿,呵,被宠坏的人就是这么沉不住气,这么快就甩脸色给自己瞧了么?她敛笑,来日方长呢,急什么。   陆倩云忽然牵住她的手,咿咿呀呀指手画脚扯住她坐自己旁边。   陆建章说:“你三妹妹喜欢你,让你坐她旁边呢。”   陆晚晚“嗯”了声,乖巧地落座。   吃到一半,又来两个少女,都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娇俏可爱。她们是陆锦云舅家的双生女儿,一个叫顾红缃,一个叫顾红绡,自幼养在陆家,比陆倩云这正统的陆家小姐还活得体面。   陆晚晚知道,她们俩就是陆锦云养的两条狗,指哪儿咬哪儿。   吃罢饭后,一屋子人闲聊。   薛琴香忽然问陆晚晚:“下午我去帮着收拾的时候,见你有书匣,你在乡下可读书习字了?”   陆晚晚答:“学过,不过乡下请的先生学问不深,我没学多久,会的字也不会几个。”   “平常读书吗?”陆建章问她。   “读过,读过《女则》和《女训》。”   “就读这些吗?你可真好笑,浩瀚书海单单捡这两本读,母亲常说女子读这两本最没用,规矩平常学学便是,读书是增长学识的,再读这些,未免显得呆滞。”陆锦云见父亲对陆晚晚关注起来,心生嫉妒,故意挤兑她。   陆建章说:“女儿家多读这些书有好处,知道如何持家、相夫教子,以后嫁到夫家才能从容有度。”   陆锦云被父亲驳了,委屈嘟嘴。父亲最宠爱的就是她,平常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要天上的星星,他都会立马去建一座摘星楼。   她瞪着陆晚晚,见她从容地端着杯子喝茶,眼角挂着笑意,忽然瞥向自己,嘴角那笑分明就是嘲弄!   她气急败坏!   “晚上咱们去把她的书给烧了。”顾红缃安抚陆锦云。   顾红绡附和道:“姨父不是夸她看的书好吗?咱们给她烧了,看她还看什么?”   这对双胞胎姐妹,为了取悦陆锦云,无所不用其极,当即商量着晚上潜入陆晚晚的书房。   陆锦云没有阻止她们,她希望那把火越烧越旺,最好烧死陆晚晚才好呢。   家里只能有一个嫡长女,她握着拳头,长长的指甲差点嵌入肉里。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啦啦~   我是勤劳的码字机呀~~   大风大雨地来码字   一边码,一边骂~   这群该死的小妖精还不收藏我鸭???(●˙?˙●)??? 第5章 假面   夕色院又破又旧,后门破破烂烂形容虚设。   顾家两姐妹便是从后门进入院子里。烛光映着屋里满室红光,陆晚晚的剪影投射在窗棂上,身形婀娜,曲线动人。那满头青丝垂下来仿佛瀑布,同是女子都能看得如痴如醉。   顾红缃又是嫉妒又是羡慕:“一个乡下丫头,怎么生得这般好?”   顾红绡道:“你没听说?姨母的那位表姐年轻时便是允州第一美人,母亲有那底子,女儿又能差到哪里?”   顾红缃有些许迟疑:“咱们为了锦云开罪她,往后万一她飞黄腾达了怎么办?”   顾红绡咬了咬唇,她也担心这个。她们母家是市井小门小户,多亏姨母攀上陆家这门亲,她们才得以养在高门大户,如今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姨母允诺过,会帮她们选上等的门户,再添一笔嫁妆,让她们风风光光嫁出去。   她们想要好的前途,唯有仰陆锦云母女鼻息。开罪个乡下丫头算什么?   人总要奔自己的前途。   顿了顿,她终究狠狠心做了决定:“她母亲早逝,外祖家败落了,她又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乡下丫头,陆家由姨母把持,咱们的前途都在姨母手中攥着,你怕她做甚么。”   顾红缃略一思索,是这个理了。   屋里灯灭了,月绣道:“小姐,早些睡。”   顾红缃拉着顾红绡往旁边避了避,亲眼见到月绣走进下人房,这才摸出来去寻书匣。   她们俩鬼鬼祟祟离去,身后的阴影中走出一个人影,穿着中衣,长长的发披散下来,恰恰及腰,衬得那身形盈盈不堪一握。   陆晚晚勾着嘴角笑了笑——她们还是那么沉不住气,这么快就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了。   她轻轻一招手,月绣便拎着一桶桐油倒在地上。   眼见另一头火光乍起,月绣吹燃火星子,点在桐油上。   陈嬷嬷在前门候着,她们若是要从后门出去,这里是必经之路。她们又在另一头的书房点了火,要想出去,她们只能喊醒陆府所有的人。   陆晚晚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星星。正是十五,孤月高悬,天空寂冷得很。   这陆府,今夜却是热闹了。   最先听到惨叫的是陈嬷嬷,不过陆晚晚嘱咐过她不用惊慌,一定要等人来了才能行动。   这把火,烧得越旺越好,最好把所有的人都烧醒。   先是府上巡夜的家丁听到动静,他冲进院子里,书房已经烧了一角。火光旖旎绚烂,似一朵华丽的食人花,在这静夜寂寂开放。   “着火啦,着火啦。”家丁敲锣打鼓四处宣扬:“夕色院着火了。”   人陆陆续续地来了。   不止是陆家的人,京城内望火楼上有人瞧见陆家的火情,也派了支灭火队从后门进来支援。   陆晚晚知道不会出人命,火在东西两头,顾家两姐妹待在中间不会有事,但她们会吓死半条命。   夕色院比过年还要热闹。   陆晚晚披上外衣,急急赶去院门,她吓得脸色雪白,无辜地睁大眼睛,她握着陈嬷嬷的手,借她的温度温暖自己。   顾家两姐妹的声音近乎绝望,在寂寂深夜显得尤为凄厉。   京城里的救火队比家丁还要先到。   一个人拦在陆晚晚面前,他着急地问:“里面还有没有人?”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香。   陆晚晚抬眸,她那双纯净的眸子,闪着滢滢的光,藏有欲泣将泣的柔软。   她没想到和谢怀琛在这等境地下重逢。   谢怀琛也认出了她:“是你?”   陆晚晚点头,她指着后院说:“我院里只有三人,都在此处,可后院还有人在哭喊。”   谢怀琛一挥手,便要带着救火队冲上前。   “公子。”她喊道。   谢怀琛回头。   她道:“后院只有一东一西两个入口,入口两端都着火了,你当心。”   他点点头,便冲到了最前面,指挥灭火。   陆晚晚静静凝睇着他的背影,他还是那谪仙般的人,菩萨一样的心肠。   她嘴角漾起了一丝笑。   月绣同陈嬷嬷喃喃:“这救火的公子怎么这么熟悉?”   陈嬷嬷道:“小妮子想男人了。”   月绣面露羞涩,娇羞地抱着陆晚晚的胳膊:“小姐,你听陈嬷嬷老不正经。”   半晌不见自己小姐回神,目光定定瞧着火场前镇定指挥的男人,她忽的想起了,掩唇一笑。   ————   陆家花厅里,人已到齐了。   顾家两姐妹吓得魂不守舍,抱在一起哭了快半个时辰。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别哭了,说话啊。”陆建章就快气疯了,深更半夜被吵醒瞌睡不睡,家里还着了这么大的火,惊动了望火楼,更重要的是连镇国公家的小公爷也知道了!明日他去勾栏瓦舍一说,岂不是整个京城都知道他内宅不宁?   陆晚晚紧裹着披风,坐在椅子上,三姨娘和四姨娘围着她,柔声地哄。   陈柳霜也快急死了,不知道这两个不争气的丫头究竟要做什么:“你们俩倒是说话啊,大半夜去晚晚院里做什么?”   陆锦云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生怕她俩将自己抖落出来,她假意上前安抚她们,轻轻抱着她们:“你们怎么今天就去了?我不是说了吗?明日去也来得及,大姐姐和我们都是亲姐妹,她不会怪罪的。”   陆建章闻言,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陆锦云挤出一抹笑意:“今日见了大姐姐,两位妹妹说姐姐在允州乡下受苦十余年,她俩在顾家享福,所以心里过意不去,想给大姐姐送样礼物。我还劝她们明日再去,岂止她们就这么等不及要同大姐姐交好。”   陆建章神色这才松了松。   陈嬷嬷忽的道:“既是来送礼,又为什么不打正门进来?非得走年久失修的后门,还不经通传。”   陆建章面色一青:“为什么?!”   顾家两姐妹吓得一抖,顾红绡哆哆嗦嗦胡编乱造:“我们晚膳吃得太多,想消消食,所以专程绕路去夕色院……对,我们想给大姐姐一个惊喜,所以才从后院进去。”   顾红缃也回过神了,马上附和:“没错,我们想给大姐姐惊喜,可谁知,去的时候她正巧睡下。”   陈嬷嬷问:“你怎么知道大小姐睡下了?”   “我们刚到,她房中就熄了灯,月绣姑娘就从房里出来回了下人房。”顾红绡抽抽搭搭:“然后我们就打算回来了。”   陆建章扶额:“那火是怎么回事?”   “火……”顾红绡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火……是我们不小心打翻了灯笼,火苗舔上窗户纸,然后便燃起来了。”   陆锦云神色一松,这两个笨蛋,总算把话圆回来了。   她对陆建章撒娇道:“父亲,两位妹妹也是好心办坏事,你看在她们不是故意的份上,就饶了她们这一回吧。”   顾氏姐妹帮腔道乞饶:“姨父,你就饶了我们吧,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有下次?”知子莫若母,陈柳霜一见陆锦云的神情便明白了三两分,她呵斥顾氏姐妹:“大姐姐方才回来,你们就闹这档子事,知道的是晓得你们姐妹感情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这当家主母容不下人,故意同她过不去呢!”   她上前拢着陆晚晚的手,柔声道:“晚晚,你这两位妹妹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想来同你攀攀交情,惹你受怕了。今日这么晚了,你先去我那里歇息。”说完,她又吼顾氏两姐妹:“还不快滚回去跪着,明日一人抄写五十遍《女则》,再来给你大姐姐赔不是。”   陆晚晚披散着一头浓密的长发,低垂着头,瑟瑟发抖地坐在椅子上。   她看上去多么的胆小。   顾家姐妹膝行到她面前,哭得泪眼朦胧:“大姐姐,都是我们的错,吓到你了,你别同我们计较,我们只是想同你亲近。”   “陆大人。”谢怀琛和救火队统领换了衣衫也都来了前厅。   他刷一下张开扇子,轻摇两下,姿态潇洒得不像话。   陆建章朝他拱了拱手:“小公爷。”   谢怀琛的目光在陆晚晚身上扫了两眼,冥冥中觉得她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柔美,让人心生怜惜。   他问:“今日府上可有伤亡?”   陆建章忙请茶奉上:“多谢今日小公爷及时赶来,家里一切平安。”   “那便好。”谢怀琛道,他又说:“薛统领在现场有所发现。”   “哦?是吗?”陆建章转向谢怀琛身边的男人,问道:“请问薛统领,是什么发现?”   薛绍道:“我们在现场发现了火折子和桐油。”   “你的意思是?”陆建章大惊。   薛绍道:“此次火灾是有人刻意为之。”   “不是我们!”方才平静下来的顾家姐妹大哭着,她们又累又怕,再不敢嘴硬撒谎:“我们只是想去烧了大姐姐的书房,根本没有带桐油!”   陆建章感觉自己脑门都快炸了。   谢怀琛和薛绍见屋里有女眷,这又是家宅私事,再听下去多有不妥,便双双告辞。   陆建章道:“多亏二位,明日我定然再设酒宴,酬谢二位。”   谢怀琛:“陆大人客气。”   他的眼神若有似无从陆晚晚身上一扫而过。   她觉得心口怦怦直跳,动得厉害。   送走谢怀琛两人,陆建章又焦头烂额地审顾家姐妹。   主君动怒,自然一宅子人都不得安宁,只能跟着在花厅熬。   顾家姐妹喉咙都快哭哑了,她们坚称自己没有带桐油,她们也只放了东边书房的火,离开的路上发现东边也已经着火。   “不是你们,那还是谁?”   “是大姐姐,肯定是她知道我们要放火,所以就再放了一把。”顾红绡脸都哭肿了,她攀咬陆晚晚。   陈嬷嬷气得直跺脚:“方才你们才说亲眼见大小姐睡下,月绣回下人房,转眼间又成了我们自己点火。”   她抱着陆晚晚直掉眼泪:“小姐,咱们这是招了谁惹了谁?怎么就出了这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公爷:我要去老婆面前挣表现啦~~冲鸭冲鸭 第6章 离心   陆晚晚泫然欲泣,楚楚可怜地看着陆建章。   她的泪就快落下了,雪白的小脸上满是恐惧:“父亲,都是女儿不孝,才刚回来就惹了这么大的事,不若女儿再回允州好了,也免得父亲为难。”   陆建章唇齿翕动,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这个女儿太懂事了,比他养在身边的几个女孩儿都要懂事。   他还未开口,三姨娘沈盼怯怯道:“老爷,大小姐刚刚回来,今日府上便着了火,这么快又将大小姐送走,传出去,还说我们宅子里有牛鬼蛇神,我们还怕了不成。”   没错,传出去名声的确不怎么好!嫡长女,死了母亲,养在乡下,这几条压在一起够外人想入非非说上许久,要是闹火灾又将她送回允州,岂不显得心虚。   要知道人言可畏,他混迹官场,决不能让人抓住任何把柄。   他愤愤发令:“你们俩去小黑屋跪着面壁思过,什么时候反省了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陆锦云为她们说说情:“父亲,你……”   “闭嘴,再要求情,你就跟她们一起去跪。”他吼道:“就这么定了,谁敢求情谁就去一起跪。”   陆锦云咬唇,斜睨着陆晚晚,眼神充满恨意。   这是父亲第一次凶她,都是因为陆晚晚。   她不会让她好过。   陈嬷嬷还要再说什么,陆晚晚按住了她的手腕。   不必再说什么。   他又道:“今夜大家都累了,赶紧去歇着吧。”   陈柳霜道:“夕色院烧了,晚晚今夜去我那里歇着吧。”   “你那里今夜还怎么睡得着?”陆建章冷哼了一声,他说:“晚晚先在盼儿那里将就将就,明日找人翻长思院,好了之后晚晚去住。”   陈柳霜胸口翻起了一阵邪火,长思院是那个岑思菀住过的地方,她绝不愿她的女儿再住进去。   岑思菀活着的时候就一直压自己一头,不能她死了还让她女儿压自己女儿一头。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就要划破血肉,却又无法拒绝,只能压下心头的怒火,佯做平和道:“好。”   陆晚晚随沈盼回了勤南院。   陆倩云惊醒了,揉着惺忪睡眼走了出来。她看到陆晚晚,咿咿呀呀又说了好大一通。陆晚晚看着她,微微地笑。   沈盼催她回房:“这么冷的天出来做什么?快回去睡着,仔细别伤风了,大姐姐就住咱们这里,以后你日日都能见到。”   陆晚晚见沈盼慈爱的模样,心里滋味难辨。   若是她母亲还活着,想必也会这样疼她。   沈盼给她备了厚厚的被褥,温暖舒适。   她安安稳稳睡了一觉。   次日一早,晨光熹微,陆晚晚就醒了。她推开窗,从勤南院里还能眺望到夕色院被烧得漆黑的墙,入冬了,天越来越冷,树上的叶子虬枝光秃,在初冬的轻霜薄雾了尤显孤寂。   她嘴角轻轻翘起,来年春暖花开,她就能住进母亲的院子里,生根发芽,将陆家拢入手中。   她梳好了发进厨房。   下人也没她起得早,她准备了清粥小菜,分别送去给陆建章和陈柳霜。   上午陆晚晚未出门,和陆倩云一起在院里学女红。   沈盼柔软,又耐心,苦命人家出生,要在高门大户内自保难免处处小心谨慎。上一世陆晚晚和她交集甚少。   陆倩云天真活泼,脸上总是挂着笑意,也不见为什么愁。   挺好,有母亲处处维护,做个哑巴也是幸福的。   陆晚晚不知道有多羡慕。   晌午,陈柳霜就上勤南院来了。   她昨夜一夜未睡,顶着满脸疲倦,厚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了她眼角的浅纹。   “晚晚,昨夜受惊了吧?”陈柳霜安抚她。   昨天陆建章发脾气了,骂顾家姐妹不懂事,说陈柳霜骄纵坏了,竟敢宅内纵火,他言下之意是要送走她们俩。   陈柳霜也气,气女儿这么沉不住气。可她又怕陆建章真把顾家姐妹送走,她还打算留着她们为自己的儿女铺路。   陆锦云倒也罢,她早就同淮阴侯府宁家订了娃娃亲,迟早是要嫁入侯府做正房太太的。   可她那一双儿子陆修林和陆燕林便不同了,他们暂没有功名在身,要想前途顺畅,同权贵攀亲无疑是最简单的捷径。   她留着顾家姐妹,随时为她儿子的锦绣前程铺桥搭路。   她不能让自己精心培养的两枚棋子就这么毁了。   “夫人。”陆晚晚轻咬嘴唇,似是回忆起昨夜那场火,脸色又白了些许:“顾小姐她们没受伤吧?”   陈柳霜心里十分受用,她道:“她们俩自幼被我骄纵惯了,平常就爱开玩笑,你别同她们计较。”   她低下头,说:“夫人,我能不能去见见顾小姐?”   “见她们做什么?”   陆晚晚声如蚊呐:“顾小姐不喜欢我,这次又因我受父亲责罚,我过意不去,所以专程做了榛子酥,想送过去给她们。”   昨夜陆建章气极,喝令不许人给她们送吃喝。陈柳霜不敢违拗主君的意思,只能听她们俩饿得嗷嗷直叫。   她真怕她们饿出个好歹。   “她们都是你妹妹,不用这么客气,难得你有心,去吧。”   ——————————   陆晚晚在食盒里备下了很多东西,吃的喝的,都分外精细。   顾家姐妹已经哭喊得没有力气,双眼肿胀不堪,样子憔悴。   陆晚晚推开门,光从门口照射进来,迫得她们半眯着眼。她们以为是陆锦云来放她们自由了,膝行过去抱着她的腿又哭天抢地:“表姐,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陆晚晚抽出腿,她细声说:“顾小姐,我是来给你们送吃的。”   顾家姐妹细细一瞧,果真不是她们念叨着的表姐陆锦云。顾红缃恨恨地看着陆晚晚:“你来干什么?”   陆晚晚把吃食一点点摆在地上,她说:“知道两位妹妹一天没吃东西,所以给你们送了些来。”   摆好吃的,陆晚晚坐到了旁边椅子上。她双手交叠,随意覆在膝盖上,仪态端庄,姿态优雅,比世家小姐还有气度。   姐妹俩略略都有些吃惊。   顾红缃翻了个白眼:“黄鼠狼给鸡拜年。”   “你们还以为昨夜那场火是我放的吗?”陆晚晚薄唇微启,声音低柔得不像话。   顾红绡鼻头一酸,又是委屈又是愤怒:“不是你还有谁?”   “我院里只有三人,陈嬷嬷在门房,我睡下了,月绣又是你们亲眼看到回房的。”陆晚晚轻声道:“更何况我们怎么知道妹妹会到我院里来?”   她委屈地压低了声音:“妹妹要冤枉我,我真是百口莫辩。”   顾红绡和顾红缃面面相觑,没错,她们当时亲眼看到陆晚晚睡下,除非她们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提前演戏给她们看。   世上哪有这么离奇的事?   “你是说别人放的火?那会是谁?”   陆晚晚说:“妹妹误会了我,我心中不安,所以我是来同你们讲清楚的。至于放火之人是谁,我不晓得。只是那把火要么是冲两位妹妹来的,要么是冲我来的,可我刚来府上,一无远仇,二无旧恨,三未同人交恶,实在想不出有谁会这般害我?还这么巧,和两位妹妹一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故意来陷害妹妹?”   顾家姐妹对视了一眼,她们心中都浮起了一道人影。   在陆家,除了陆锦云还有谁有这么胆子。陆晚晚还没回来的时候她就天天嚷着要除掉她,因为陆家只能有一个嫡长女,她决不能让人夺了这个名号。   前些日她们在学堂习琴,姨父路过时夸了她们两句,陆锦云就骂她们是下贱坯子。   她嫉妒心这么强,怎么能容忍别人比自己厉害?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她也一直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分明当个一等丫鬟在使唤,哪有真心拿她们当做姐妹?   昨夜她们刚到夕色院东院放了火,西院就着火了,恰好将她们拦在院子里,逼得她们暴露。   这把火若是够旺,一气烧死陆晚晚和她们姐妹,她一箭三雕,不知有多得意。   可火不够旺,背锅的是她们,陆晚晚这乡下丫头又吓破了胆,她也没什么损失。   好歹毒的心肠。她们以她马首是瞻,惟命是从,她却这么对待自己。   姐妹俩都寒了心。   陆晚晚见她们的眼神从茫然变成迷惑,再由迷惑变成恍然大悟,最终露出一丝失望。   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以前这两姐妹和陆锦云好得跟连体婴似的,她们俩甘心情愿为陆锦云走狗,是因心存幻想,以为她会给自己铺垫璀璨的前程。陆晚晚这一次让她们提前明白了,在陆锦云的眼里,她们只是无用则弃的棋子。   上一世陈柳霜为了让陆锦云嫁进王家,竟将顾家姐妹分别送给了王家二房和三房做妾,如花的年纪就跟了两个六十来岁的老头。   下场不可谓不凄惨。   离开小黑屋,陆晚晚淡淡地笑,她就是要一点一点,瓦解陈氏母女的势力,让她们失去左膀右臂,孤立无援。   作者有话要说:  陆晚晚:老公,你先歇会儿,我要忙着去搞宅斗~~斗赢了家里这几个毒妇~~拿着咱外祖留下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嫁给你~~~ 第7章 鹤氅   太阳西沉,橘黄的天渐渐染了黑,变成了染墨般的靛青。   月色一点点升起,透过窗棂,房间洒满清辉。陆晚晚独坐妆台,慢慢梳理着长发,镜中人明眸皓齿,一笑,满是少年人的天真和纯良。这是她最好的武器。   月绣端水来为她洗漱:“小姐,你听说了吗?再过几天就是老太太的寿辰,老爷准备大操大办呢。”   陆家老夫人刘氏,是个慈爱的老人,对膝下的孙子孙女疼爱有加,只不过她常年吃斋念佛,又因和陈柳霜婆媳不睦,一年竟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观音庵里度过,鲜少在府上。加之她身体不好,药未断过,府上事务她极少插手,上一世尽管她有心为陆晚晚抒难,也无力。   陆晚晚说:“祖母今年六十大寿,理应操办。”   “小姐。”月绣叹息:“各房现在都在为老太太的寿辰准备贺礼呢?咱们准备什么?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言下之意是她们穷得连件像样的贺礼都准备不出来。   陆晚晚略一思索:“祖母这等身份地位,什么珍珠美玉没有见过,再送这些反倒俗气。不如送些实用的,凛冬将至,上了年纪的老人都畏风畏寒,咱们不如给她做一双羊毛护膝,免她冬日膝寒之苦。”   话音方落,廊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三姨娘敲门问道:“晚晚,睡了吗?”   陆晚晚拢了拢衣衫,起身去为她开门:“还没,三姨娘您这么晚了还来看我。”   倩云冲上来,抓起她编得长长的辫子一边笑一边咿咿呀呀地竖手指。   “瞧你这丫头。”三姨娘捉住陆倩云的手,抱歉地说:“你妹妹就这性子,你别怪她。”   “妹妹纯真可爱,晚晚爱护还来不及,怎么会怪她。”她牵着倩云的手进屋,抓了把允州特产的核桃酥给她:“我从乡野地方来,带的都是粗鄙之物,不好意思到几位姨娘房里献丑,妹妹来了就尝尝吧。”   陆倩云欢喜地塞了一块进嘴里,笑得十分灿烂。   沈盼眉眼低垂,眼底含了丝丝缕缕的欣慰,又嵌了几分担心。   她从丫鬟手里取了件东西递给陆晚晚:“老夫人生辰快到了,我想着你从允州匆匆赶来,想必没什么准备,所以倩云准备的时候我特意让她为你准备了一份。你看看,丢不丢你的份?”   她准备的一件鸦青绣福鹤氅,料子用得极好,绣工精巧,针脚又细又密,无论料子还是做工,都是顶好的。   陆晚晚惊讶了一下:“妹妹的手好巧。”   “她哪有这手艺。”沈盼笑道:“前两月就缠着我为她做的。”   陆晚晚道:“姨娘巧手,鹤氅做得真好。”   “粗陋玩意儿罢了。”沈盼牵着倩云起身:“时间不早了,我们先走了,你早些休息。”   陆晚晚送她到了房门口。   陆晚晚抚着鹤氅柔软的缎子,嘴角微微耷拉着,葱白的指尖沿着缎子纹路走了一遍,她说:“如果母亲还在,她一定也会为我这般筹谋策划。”   陈嬷嬷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祖母生辰快到了,母亲,你说我要送点什么?”陆锦云坐在床榻边,问道。   陆建章在朝中任文选司郎中,虽只是小小的五品官,不过手中实权极大,熬上个六年或九年,依靠尚书大人的提拔,能平步青云到侍郎的位子。陆建章握有实权,但家世起于微时,又受商户女提拔才起的家,陆家又如爵位诰命在身,到底不够显赫。   陆家这一代,有三个儿子,长子修林和次子燕林,都是陈柳霜所生,兄弟俩资质平平,于学问上难通一窍;三子陆栖林,诞生之日有祥瑞降世,一直备受宠爱,加之聪明伶俐,前年又拜了岐山学士为师,远赴南方书院求学,待明年归来,还不知有多风光。   李长姝平常就跟她不对付,要是陆栖林学成回来,还不知得意成什么样子。陈柳霜决不能忍受自己的儿子落于下乘,为今之计,便是为他们议一门亲事。   老夫人寿宴上,往来达官显贵世家贵女定不会少,她一定要细细地瞧,为他们看个好拿捏的贵女。   “你送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别人送的都没有你送的好。”陈柳霜教她。   陆倩云眉眼一喜:“母亲的意思是?”   陈柳霜道:“去打听打听那两个丫头送什么。”   “一个哑巴,一个乡下丫头,能有什么好东西。”陆倩云不以为然。   “活到老太婆这个岁数,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你当她还稀罕什么好东西?”陈柳霜说:“她就稀罕那些不入流的便宜玩意儿,不若你为她做件冬衣?”   陆倩云不满道:“我最讨厌做女红……”   陈柳霜抬帕捂住她的嘴:“别胡说,那天宁家的人也会来,宁夫人最爱性子温婉的姑娘,你收着点。”   她脸颊浮起浅浅淡淡的一抹霞色,嗔道:“母亲~”   这个女儿,过不了多久就能嫁去淮阴侯府做正房大太太。淮阴侯府,荫爵世家,当之无愧的高门大户。想到这里,陈柳霜几乎笑出声。   她要再去给陆倩云做几身衣裳,让她光彩照人。   次日一早,陆倩云便派人去打听陆晚晚送什么了。回来之后她很得意,不过就是件鹤氅么,她们会做,难道她就不会做吗?   她不仅要会做,还要比陆晚晚她们的更好。   她拿了五两银子给丫鬟香棋:“你去锦安坊,让坊主给我做一件鹤氅,料子要最好的,绣花要最精细的,样式要独一无二的,只要做得好,多少钱也不拘。”   五两银子,是香棋三个月的工钱,为了在宾客面前赚够面子,小姐好大方。   香棋擦干净手上的水,接过了银子,欢喜地出门去了。   ————————   陆老夫人生辰前两日便从观音庵回来了,不过她谁也没见,径直回了寿安堂,一众媳妇孙女去看,也推辞说身子不适,统统拒了。   就连刚从允州回来的陆晚晚去拜见,她也没见。   老夫人生辰那日,陆倩云很早便醒了,后园的湖结了冰,她咋咋呼呼来叫陆晚晚时,陆晚晚还卧在榻上睡得正酣。突然一只手伸入了被子里,冷得她一激灵便醒了。   陆晚晚睁开眼,便看到陆倩云手舞足蹈跟她什么。她又是拖又是拉,生拉活拽带她去了园子里。   “妹妹,怎么了?”她揉了揉惺忪睡眼。   陆倩云拿出两双冰鞋,指了指湖面,兴奋地看着陆晚晚。   “你让我陪你玩冰嬉吗?”陆晚晚问道。   陆倩云点点头,示意她把鞋套上。   陆晚晚犹豫了一下:“今日是祖母生辰,咱们得早点去请安。”   陆倩云叽哩哇啦了一通,死死拽着她的手不肯松。   陆晚晚挣脱不开,只好就地换上冰鞋,牵起陆倩云踏到冰上。   京城天寒,呵气成霜,滴水成冰,湖面上的冰很厚。姐妹二人在冰面疾驰,犹如风驰电掣,犹如跳舞一般,披帛交映,裙袂飞扬,双飞燕似的自在飞翔。   陆倩云踩着冰刀,滑到陆晚晚身边,牵住她的手腕,陆晚晚就势下腰,披帛从空中划过,犹如画中飞天的仙女。   陆家已有宾客陆续而至,镇国公府谢夫人、淮阴侯府宁家夫人、顺昌伯府王家和另外几家夫人都到了。内眷在前厅多有不便,老夫人受了众人拜贺,正领着她们回内院,途经园子,都站着看了看。   两姐妹是冬日的一抹霞,飞翔腾挪,要多快活有多快活,陆晚晚笑声更是银铃一般,听得众人心生欢喜。   谢夫人问:“老夫人,这两位小姐是?”   “兰色衣裳的那位是三孙女,倩云;妃色衣裳的那位是大孙女,晚晚。”老夫人慈眉善目,看着湖面上欢笑的两位孙女。她在观音庵就听说了这位大孙女温婉可人,又秀气又斯文,还只当她是个谨小慎微的孩子。   谢夫人又道:“我见两位小姐衣衫单薄,不若先叫起来,回头添了衣裳再去玩耍,免得受了寒凉。”   “也是。”老夫人对身侧的嬷嬷道:“去告诉两位姑娘,就说有客人到了,让她们来见见。”   没多久,陆晚晚和陆倩云双双上来了。   陆晚晚穿了件淡粉色的披风,满头齐腰长发,用一根白玉簪挽起,不加修饰,似从古画了走出来的聘婷美人。   姐妹俩远远走来,众人便见石阶蜿蜒处,少女携手款行,粉色衣裙泛出淡淡的光,映衬着她雪白的小脸。陆晚晚纤长的脖子上垂落了几缕黑色的发,凌乱中透出几分少女特有的狡黠。   姐妹二人双双福身,陆晚晚道:“孙女儿晚晚、倩云拜见祖母,贺祖母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晚晚给几位夫人请安。”   她柔软澄澈的眸子,泛出细碎的光,温温柔柔说话的时候比猫儿还柔顺。   老夫人很喜欢这个孙女儿,冰嬉场上英气十足,私底下柔弱似水,女儿就该这般。她道:“快些起来吧,这么冷的天不怕凉?”   “妹妹一早来找我,她欢喜,我便陪她胡闹了一会儿,叫祖母和几位夫人见笑了。”   谢夫人笑问道:“方才我见你冰嬉玩得很好,学了有些年头了吧?”   陆晚晚朝她福了福身:“回谢夫人,我学冰嬉已有十余年。不过我长于允州,允州地处偏南,没有冰湖,我一般玩旱冰,这是第一次正儿八经滑冰。”   谢夫人讶然:“你以前见过我?”   “晚晚福薄,这是第一次见夫人。”陆晚晚如实回答。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谁?”谢夫人更加惊愕。   作者有话要说:  陆倩云:大姐姐,起来!我带你去未来婆婆面前去骚操作一波~~~ 第8章 剪衣   陆晚晚抬首看向谢夫人,她虽四十有余,但保养得宜,又一向养尊处优,丝毫未显老态,反倒现出别样的美感。她身侧站的便是宁蕴的母亲许氏,她笑得和蔼,定定地看着陆晚晚。   陆晚晚心中一痛,宁蕴负了她,许氏这位前婆婆却待她不薄。八载婆媳情分,弥补了陆晚晚自幼丧母之痛。上一世许氏缠绵病榻几年,是陆晚晚衣不解带服侍她,她得知宁蕴和陆锦云的丑事后,极力阻挠,却还是阻止不了不知羞耻的两个人,最终含恨而终。   收回思绪,陆晚晚对谢夫人盈盈笑道:“我入京后,常听嬷嬷们私下夸谈国公爷和夫人鹣鲽情深,得知国公爷向夫人下聘之时,亲自前往和田找了块上等原石,亲自为将夫人镂了块双蝶美玉,方才我见夫人腰间悬挂的玉佩玉质上等,水头十足,是上等的和田玉,镂刻的双蝶纹饰栩栩如生,便斗胆猜想夫人便是国公夫人。”   谢夫人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笑意氤上双颊。国公爷待她好,家中既无侍妾,更无通房,二十年来,就她一人,是京城人人得而传之的佳话。陆晚晚这个丫头,笑容纯净如初绽的荷,清纯甜美,心思灵巧,十分惹人喜爱,她喜欢聪明漂亮的女子,她轻轻一笑:“好聪慧的丫头,仅凭一块玉佩便知道我的身份,我很喜欢你。”   “多谢夫人青睐。”陆晚晚笑道。   “下月初八,是我的生辰,到时来我府上玩儿。”谢夫人邀请她。   这个孩子今年十六,聪明漂亮,家世清白,虽自幼养在乡下,浑身上下却没有丁点乡下人的粗陋愚笨,反倒知礼识仪,举止有度,身上更无寻常世家贵女的骄奢之气,她喜欢,十分喜欢。   陆晚晚答应得十分干脆:“是,到时候我一定前去贺夫人千秋之喜。”   陆老夫人道:“时辰不早了,你们先回去收拾准备,早点来寿安堂帮我陪陪客人。”   陆晚晚福身一一拜别几位夫人。   ——————   回程路上,陆晚晚长吁了一口,她攥着陆倩云的手,握得极紧。   “是你,三妹妹,你知道祖母会从这里路过,所以故意带我到这里来的是不是?”陆晚晚问她。   陆倩云佯装不懂,手舞足蹈咿咿呀呀。   她眼眸干净清澈,陆晚晚看不出丁点异样。但她知道,陆倩云是向着自己的。   陆晚晚抬手,将她鬓角的发拢到耳后:“我知道,你是见我在府上无人搭理,怕我被陈……”   她话未说完,陆倩云用帕子轻轻捂在她嘴角,眼中闪过一瞬狡黠,又笑了起来。   “大姐姐,三妹妹。”陆锦云走了过来。   陆晚晚微微紧了紧神色,错愕地看着陆倩云。陆倩云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转过身去。   “二妹妹,你来了。”陆晚晚转身同陆锦云笑笑。   “你们刚刚在跟谁说话?”陆锦云娇艳的面容底下藏了层冰霜,眼眸利刃般扫过陆晚晚和陆倩云。   她刚才在不远处都看到了——陆晚晚在和国公府夫人讲话。   镇国公府,既非皇亲,又不是国戚,只因当年勤王有功,扶植当年还只是落魄三皇子的当今皇帝披荆斩棘回京登基。自此之后,满族皇恩盛宠不断。   门楣之高,寻常人难以望其项背。谢夫人又孤冷清高,一般女子怎能入她法眼?   怎么偏偏她就爱理陆晚晚?   陆锦云冷笑,想了个说辞安慰自己——谢夫人是在看她的笑话。   陆晚晚神色平和贞静:“是谢夫人,邀请我下月和倩云去她府上参加她的寿宴。”   “什么?”陆锦云不可思议。   陆锦云讶然:“什么?”   陆晚晚说:“怎么?她没邀请二妹妹吗?”   “怎么可能?”陆锦云绞着帕子,把手指勒得生疼:“她很早以前就邀请了我。”   可恶,她根本不知道国公府下个月要办寿宴!   “二妹妹这是要去寿安堂了吗?”陆晚晚眸色纯净,恍若不察她的怒意。   陆锦云冷声:“前几日母亲做了几身衣裳,一直忘了给你们送来,今日突然想起,让我送过来。”   “多谢夫人惦念。”陆晚晚盈盈笑道。她朝月绣使了个眼色。   月绣朝陆锦云的侍女福了福身:“姐姐,给我吧。”   陆倩云道:“都已经到了这里,我送妹妹回去吧。”   陆晚晚眼神掠过陆倩云身后的顾家姐妹,顾红绡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陆锦云当真将她们二人送回院里,又催着她们试了新衣,这才离开。   顾家姐妹神色古怪得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陆晚晚瞧着她们一行人的背影,觉得纳闷,她对月绣道:“方才我试衣服的时候,顾家两姐妹在哪里?”   月绣为她理了理衣襟:“就在外院吧,方才人多,我也没注意。”   陆晚晚若有所思,忽的福至心灵道:“去将给祖母的寿礼取来看看。”   “都收拾好了,再翻出来干什么?”月绣喃喃,去外间取鹤氅。   她前脚刚踏出门,三姨娘后脚便风风火火来了,她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匆匆进来,也顾不得仪态不端庄:“晚晚。”   “三姨娘,怎么了?”   “你看看。”三姨娘取了样东西递给陆晚晚:“幸亏临走前我看了眼,否则就这样送去老夫人面前,我和倩云还有什么颜面。”   陆倩云准备送给陆老夫人的鹤氅已然成了一堆绞成了条的碎布。   “果然。”陆晚晚嘴唇微扬。   “小姐,不好了。”月绣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手中赫然捧着那件鸦青鹤氅:“这衣裳,毁了,毁了。”   陆晚晚指尖轻抚着鹤氅柔软的缎子,噙着笑:“怪不得今日这么殷勤。”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沈盼急了:“寿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陆晚晚眼眸安静,打量着被剪碎的鹤氅,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她嘴角轻挑,不以为意:“三姨娘,前日我让月绣给三妹妹送去的大氅还在吗?”   “在!”三姨娘道:“是锦安坊的好东西,你三妹妹舍不得,藏着呢。”   “叫三妹妹穿上那件衣裳,我们一起去给祖母贺寿。”陆晚晚露出一个淡笑。   “可是……”三姨娘还是担心。   陆晚晚安抚她:“无事,有我呢。”   ————————   寿安堂内。   贵客内眷和府上几位姨娘都已经到了,围坐堂下,十分热闹。老夫人坐于上首,和众人话家常应酬交际。   约近午时,陆锦云便带着一众丫鬟去了。   她骄傲极了,她准备的一件锦安坊精心制作的鹤氅,华美繁复,美得不可方物。由她亲手献给老夫人,装作是她亲手做的,到时候定然能赢得满堂喝彩。   她未来婆家,想必也会高看她几分。   该是她出风头的时候了。   “孙女锦云拜见祖母,祝愿祖母华茂春松,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她屈膝行礼,举止有度。母亲说过,宁家夫人喜爱温婉的女子,她收了平常张扬的气性。   自家孙女什么德性,老夫人自然比谁都清楚,见她此时全无寻日的张扬,学了副柔软的性子,眸光却在宁家夫人身上转移,顿时明了,面上不露声色:“锦云有礼了。”   陆锦云起身,朝丫鬟红叶点了点头。   红叶便将手中的托盘端上前,略略福身:“老夫人,这是小姐为了您寿诞之喜,熬了好几个夜为您做的鹤氅。”   老夫人颔首:“锦云有心了。”   “祖母。”陆锦云缓步走到老夫人身边,她今天穿的件浅粉色长裙,裙上满绣繁花,张扬得近乎招摇,裙袂曳地,行走间摇曳生姿,将她衬托得妖艳无边,她勾唇笑道:“凛冬已至,一日寒似一日,孙女担心祖母受寒,特意为你做了这件大氅,祖母试试吧。”   众人赞赏。   “这就是陆家大小姐?年纪轻轻,心灵手巧,还心疼老人,着实是难得的好姑娘。”一个四旬妇人端着建盏,杯中的茶汤茶色深沉,染得她眸子生辉。   她旁边的女人亦道:“听说她是二小姐,府上还有位嫡长女,是陆建章前夫人生的,自幼身体不好,养在乡下,上个月刚接回来。”   “有这个么妹妹珠玉在前,养在乡下的那位嫡小姐回来了将如何自处?”   陆锦云已经叫人将大氅展开,伺候老妇人试衣。   大氅以金丝银线绣了青松白石,流水长河,手工制作精细无比,绣得连个针脚都看不清。   好巧的手工。   陆锦云将衣服披在老夫人身上,嘴角挂着盈盈笑意:“祖母穿上这一件,看上去真真是年轻了十岁。”   “二小姐手工可真巧。”王家夫人赞赏道。   陆锦云笑得得意又内敛,低声道了声谢。   “大小姐,三小姐到了。”众人正夸奖陆锦云时,叶嬷嬷进来通报道。   老夫人解下大氅,笑命叶嬷嬷收好,这才传了两姐妹进来。   陆锦云站在劳夫人身旁,笑容里藏着骄傲和得意。   她早上趁着送衣之便,让丫鬟剪了那两个丫头准备的鹤氅。她笃定姐妹二人拿不出像样的礼物,说不定刚刚在院里大哭过一场。这会儿硬着头皮来,也只能做她的陪衬,衬托得她心灵手巧。   这么想着,陆锦云得意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陆锦云:你这小贱蹄子,怎么可以和国公夫人说话!   陆晚晚:哼( ?? ??')她是我婆婆~~~ 第9章 风头   “大小姐,三小姐,里面请。”叶嬷嬷在前领着路,步履沉稳轻快。   陆晚晚微微颔首,姿态婀娜地跟着叶嬷嬷进屋。   她没有看陆锦云得意的模样,径直行到老夫人膝下。   众人在她进来的刹那,都长吸了一口气。一是因为陆晚晚身上散发出来的端庄气度逼人眉眼;再则是因为姐妹俩身上披的那件大氅和方才陆锦云送给老夫人的那件简直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老夫人的那件是鸦青色,而陆晚晚姐妹俩的是月白色,其余的花纹布料不差丝毫。   陆锦云瞬间变了脸色。   陆晚晚丝毫不理堂下窃窃私语,解了外氅递给叶嬷嬷便跪下给老夫人祝寿:“孙女晚晚、倩云见过祖母,愿祖母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她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   老夫人亲自起身去扶她:“起来吧。”   陆晚晚挽着她的手臂将她扶坐到上席。   老夫人见她们姐妹二人都穿得简朴素净,问道:“今日怎么穿的这么素净?年纪轻轻的,还是要穿鲜艳些好。”   陆晚晚笑笑:“今日是祖母生辰,孙女甘当绿叶,衬托祖母华贵雍容。”   她说话时声音轻轻柔柔,却比最厉害的巴掌还重,重重地打在陆锦云脸上。   老夫人别有深意地扫了陆锦云一眼,她手绞着帕子,绞得细白的手泛红——她华服艳妆出场,却被陆晚晚三言两语拨得毫无还手之力。   谢夫人方才不在屋内,没有看到陆锦云送的那件鹤氅,她见陆晚晚进来时穿的那件大氅华丽中透出几分雅致,问道:“大小姐方才穿的那件大氅,我看着很别致呢,是自己做的不是?”   陆晚晚莞尔,取来大氅,展示了一番,她说:“臣女哪有这等手艺?是锦安坊送来的。”   众人窃窃私语,纷纷掩唇而笑。   四姨娘李长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小姐的鹤氅看起来真真是眼熟,好像方才不久才见过。”   王家小姐低低笑着:“我看,和方才二小姐送给老夫人的那件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高傲的女眷们投过来鄙夷的目光,挑剔地打量着陆锦云。   她感觉那些目光火辣辣的,几乎要将自己千刀万剐。   “大小姐这不是拿锦安坊的手艺充数吧?”有人笑道。   陆锦云脸上无光,眼角的余光扫过宁夫人脸上,只见她慢腾腾地喝茶,神色悠闲,不带半分别的神色,好似难堪的是与自己无关的人。她着急了,陆家和宁家结亲本就是高攀,她怕惹恼宁家,闹得宁家脸上无光。   陈柳霜也担心,她脸上挂不住,开口道:“锦儿为了这件鹤氅,已经准备了将近一个月,样式都是她亲自画的,配线的时候她带着图纸去过锦安坊,想来是那群贱蹄子见锦儿的花样新奇好看,所以私自挪用了,回头我再找他们算账去。母亲,今日是您的诞辰,可不要为不相干的事扫诸位夫人小姐的雅兴。”   谢夫人大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欲让老夫人难堪,岔开话题道:“大小姐蕙质兰心,不知为老夫人备了什么寿礼?”   陆锦云慌乱的神色这才敛了,她目高傲地看向那个该死的乡下丫头——看她还有什么办法糊弄过去!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竟然敢摆她一道,她要她丢尽脸面,从此在京城的贵女中抬不起头。   陆晚晚拍了拍手,月绣和琼枝便抬着一个蒙了红布的画框走进来,画框大约一人高,宽三尺。陆晚晚搀着老夫人:“祖母,这就是孙女和妹妹给你准备的寿礼。”   “是什么呐?”   陆倩云扯住她的手,示意她摘去红布。   “祖母,你亲自看看。”陆晚晚解释道。   老夫人将红布扯了下来,待看清画框里裱的东西,顿时瞠目结舌——是幅观音绣像,用的线材极其精巧,有金丝银线,还有十分特殊的绒线,日光从窗棂洒进来,照在观音绣像上就跟佛光漫照般栩栩如生。   老夫人是信佛敬佛之人,这对她来说是件十分符合心意的礼物!   “这观音绣像好精巧,可我看着和寻常的观音像为什么不一样?”谢夫人讶异道。   陆晚晚说:“夫人慧眼,这幅观音像是由无数个寿字组成的,祖母你看,这些线条,都是由寿字连成线的。这幅观音里大约包含了上万个寿字,孙女将它送给祖母,祈愿祖母万寿无疆。”   老夫人凑近一看,这才发现原来真的是蚂蚁大小的寿字,一个一个,练成线,凑成片,组成了这幅观音。   “好!大小姐好巧思!”王家夫人最先回神,拊掌而笑:“没少花功夫吧?”   “绣线是臣女在云州乡下自采桑麻,捻钻成线,染色加工带来京城,绣花是臣女和妹妹连日赶工而成。臣女长于乡下,女红粗陋,多亏了妹妹耐心教导。臣女不敢独自居功,这幅观音若得祖母十分欢喜,臣女得三分,其余七分都是妹妹的。”   这幅观音绣得极其精巧,构思巧妙,老夫人今日收到的所有礼物也没有它有意义,她欢喜得合不拢嘴,拉着陆晚晚和陆倩云的手连连称赞:“好孩子,两个好孩子,祖母十二分欢喜。”   陆晚晚一抬眸,看到陆锦云震惊地看着画框,仍旧没法子相信。   “这不可能。”她喃喃。   她准备得那么充分,这个乡下丫头明明无礼可送,怎么可能会这么出彩?   “好精细的绣工!”   “观音像真是宝相庄严……”   “……”   陆晚晚听到了四周的赞赏声,她微微笑了下。   上次陆锦云派人来打听她送什么礼物的时候她就有了察觉,陆锦云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么容易出彩的机会。她早在允州之时就为老夫人绣好了这幅万寿观音,之所以未知会别人,就是因为她想看看陆锦云会做什么。   她没想这么早就出风头,乐意让她先压着自己一头——如果她没有剪坏自己和倩云送给老夫人的礼物的话。   可她偏偏要断了别人的去路,既然如此,便不能怪她顺水推舟。   “她果然还是和上一世一样,心机深沉,半点容不得人。”陆晚晚心想,抬眸扫了眼陈柳霜身侧的陆锦云,露出恬静的笑容。   陆晚晚那微微一抬高傲的眼神映入陆锦云的眼底,她震惊了。   她苦心孤诣为陆晚晚设的局,竟然被她四两拨千斤地破了。她以为她只是个乡下丫头,在这种场合碰到准备的礼物被毁,肯定会慌乱得只会哭。   她轻敌了,陆晚晚不是个简单的乡下丫头!   宾客女眷们都露出看热闹的神情。   不是说陆家大小姐是个乡下丫头吗?这进退得宜的气度、举手投足间的优雅、言笑晏晏的芙蓉面,哪点不比那位用锦安坊的衣裳假装自己的京城二小姐要强?   沈盼抬眸,与陆晚晚四目相对,她朝她会心一笑。陆晚晚抿唇浅笑,她看清了沈盼眼神中的言下之意,她在感激自己,感激自己让了功劳给陆倩云。   那一天,老夫人牵着陆晚晚和陆倩云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边,那亲热熟稔的态度,生生将陆锦云这个养在身边的小姐给压了下去。   陆晚晚的声名不过两三日便在京城的世家人户中流传开来。   ——————   陆锦云气急了,她没想到陆晚晚还有这一手,她一连扫了桌上的茶盏和书籍,气得伏案大哭。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还有什么颜面出去见人。   顾家两姐妹守在门口,相视一笑,眼中尽是狡黠。陆晚晚果然是个聪明人,从她们的眼神中就读懂了她们想说的话。和这种人打交道可比伺候陆锦云这种心比天高自傲自负的大小姐强多了。   陈柳霜进来的时候,陆锦云正在恸哭:“下贱坯子,陆晚晚就是个下贱坯子!”   她上前揽着女儿的肩膀,柔声问道:“你很生气吗?”   “难道我不该生气吗?”陆锦云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分不清:“你今天是没有看到宁夫人看我的眼神,临走时我跟她打招呼她都假装没有听见!”   陈柳霜安抚她:“我看到了,可你现在闹有什么用?她会多看你一眼吗?”   “那我还能怎么办?丢人已经丢到允州老家去了!都怪陆晚晚那个贱人,我要去杀了她!”她恨得想将陆晚晚千刀万剐。   “没用的东西,就会打打杀杀。”陈柳霜被她闹得心烦意乱,推了她一把。   陆锦云眼泪流了满脸,眼皮都浮肿了:“母亲,母亲,你也不待见我了吗?嫌我给你丢了人。”   “我是嫌你没用!”陈柳霜声音严厉了几分:“丢人有什么可怕!以后你嫁进侯府是和宁蕴过日子又不是和宁夫人过日子,她看不起你又怎么样?只要笼络了男人的心,把他死死拽在你的手心,到时候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我现在没有嫁过去,要是宁夫人取消婚事怎么办?”   陈柳霜沉眸略略思索片刻,她道:“下月镇国公夫人办寿宴,宁蕴也会参加。我打听过了,镇国公家的宴席男女同席,到时候你打扮得漂亮些,想办法和宁蕴说上话。”   她眸子里闪出精明的光:“血气方刚的男儿,怎能抵挡千娇百媚的女娇娥?”   作者有话要说:  陆晚晚:婆婆,我厉害吗?   谢夫人:儿媳妇,我这波助攻咋样???   婆媳手牵手,打遍天下无敌手! 第10章 东风   陆晚晚坐在房里,懒懒地整理绣架上的绣线,气息都是微弱的,声响弄得极小。   月绣轻快地跑了进来,手里端了碗温热的银耳羹,她脸上挂着兴奋的神情:“小姐,听说了吗?咱们的二小姐在京城可是声名鹊起,现在谁都知道她了。”   陆晚晚将丝线分成一股一股,缠好保存,她不动声色道:“谢嬷嬷那里怎么样?”   “我照你的吩咐告诉王嬷嬷,凡事忍着她,让着她,捧着她。”   月绣帮她整理线团,抿唇笑了笑:“谢嬷嬷见王嬷嬷都是软了的柿子,现在越发猖狂。总管周福家有个闺女,今年十四,正值芳华,上次来给她父亲带信,被谢嬷嬷儿子谢琦看到了,他非要周福家的姑娘给他作妾。谢嬷嬷宠子,软硬兼施让周福将闺女送去她家呢,这几日闹得乌烟瘴气,陈氏又忙着老夫人寿宴,无暇管下人的事,谢嬷嬷张狂得很。”   陆晚晚浅笑,她就怕谢嬷嬷不张狂呢。她暗中打点过,王嬷嬷等人事事依她从她,把她惯得不可一世,天不怕地不怕,成日在后院兴风作浪。她要让谢嬷嬷狂得不知天高地厚,最好捅下天大的篓子,将陆府后院这缸水蹚得越混越好。   陆晚晚声音轻柔,似四月杨柳风,和煦温暖:“给她加把火,让周福家的烈性一点。”   “我都明白。”月绣点头。   ——————   周福家最近笼罩在愁云之中,一家人都愁云惨雾的,尤其是周家姑娘,不过十四岁的年纪,正是花儿一样含苞待放,却跟霜打了似的,愁眉苦脸。   周福也愁,他娇滴滴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姑娘,哪舍得给谢家那畜生给糟蹋了!   可谢家是主母乳娘,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谢嬷嬷来了好几次,声明再不嫁女,就要将他一家从陆府扫地出门。主君不理后宅的事,凡事由主母张罗,若是当真被赶出陆府,一家子生计困难,也是死路一条。   进,无路;退,死门。   作为一家之主的周福强撑着一股子劲安抚妻女。   突然,有人扣响大门,一家人面面相觑了一眼。   “周总管在吗?”是个温软的女子声音。   周福看了眼吓得怯弱不堪的女儿,起身去开门。   月绣手提食盒,俏丽地站在门口,见到周福微微福身:“周总管。”   周福纳闷:“姑娘是?”   月绣扫了眼眼睛哭得跟核桃似的周倩儿,盈盈笑道:“奴婢是大小姐的贴身丫鬟,总管叫我月绣就好。”   周福一愣,下意识就要关门:“我不认识你。”   “总管不急。”月绣格手支了一下,她问:“我是来帮倩儿姑娘的。”   “内院的人?帮我们倩儿!你是来做谢虔婆的说客的吧?”周福不屑一顾,这些天来了太多的人,他们都说是来帮倩儿的。可他可怜的女儿,至今前途未卜。   月绣道:“我家小姐来自乡下,来京城的路上谢嬷嬷横眉冷对没少受气,咱们是一路人。”   她按陆晚晚教她的话说。   周总管的神色果然松了松,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打开了门:“进来吧。”   “倩儿姑娘。”月绣安慰周倩儿:“我知道你遭遇这种事,定然不好受,可吃饱了才有力气同那些恶人斗。你先吃点东西。”   周倩儿红着眼,看着月绣。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从小跟在母亲身边,乖巧听话,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全家人都急得不知所措,她也快吓死了,怕得最厉害的时候她想过一死了之。   死也不能让谢家那畜生白白糟蹋!她吃不下睡不着,白嫩的脸颊瘦得凹陷下去,让人看了分外怜惜。   “倩儿姑娘,听我一句话,老天爷糟蹋你,你不能跟着糟蹋自己。我家小姐想了个法子,或许能救你。”月绣缓缓道。   倩儿绝望地眼中涌出一线光芒:“真……真的吗?”   月绣递了个馒头给她:“吃点东西,听我慢慢告诉你。”   倩儿接过馒头,狼吞虎咽,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她还这么年轻,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会想死的。   月绣满意地看着她,娓娓道:“嫁进谢家,有谢琦这种夫君,谢嬷嬷这种婆婆,迟早有一天好好的人会熬成鬼的。”   她声调压得低沉,平添几分阴森抑郁气息。倩儿捧着馒头拼命往嘴里塞,眼泪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可如果不嫁去谢家,谢嬷嬷会想法子把周总管赶出陆府,到时候你们一家照样走投无路。”月绣说:“你现在的处境,进进不得,退退不得。”   倩儿恸哭出声。   月绣声音轻轻柔柔:“哭能解决问题吗?你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吗?”   周倩儿抽噎:“我……我不知道。”   “别人将你逼到了这份上,你还不知道怎么办?”月绣匪夷所思。   周倩儿:“她在陆家有权有势,我们能有什么法子?”   周福家的见女儿哭得伤心,心中大恸,她抱着女儿,哭喊道:“我和他们拼了,我就不信谢虔婆能只手遮天了不成!我告她强娶民女去!”   被逼得走投无路,那就玉石俱焚吧!   “没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全力一搏。”月绣道:“不过怎么闹?从哪里开始闹,这都是有讲究的。”   周福痛心疾首:“如果事情闹大了,伤了主家颜面,那可……那可怎么办?”   周福是忠仆,忠心耿耿为陆家办事,他有自己的担心,家宅不宁闹得满城风雨,难免会影响主君颜面。   “周总管考虑的是,所以大小姐给倩儿姑娘想了个法子。”   “什么法子?”周倩儿抹了把眼泪。   月绣道:“三日之后,镇国公府上会过府递请帖,那便是最好的时机。”   周福家的道:“到时候我带倩儿去找主母说情。”   她想,碍于外人的颜面,主母肯定会为她主持公道。   “可以,你说了情,然后夫人会不痛不痒责罚谢嬷嬷,但过不了多久风波平息下去,到时候她有的是法子折磨你们,夫人若是不偏袒谢嬷嬷,她也不敢专大至此。你觉得到时候你们还有好日子过吗?”月绣一语道破:“最好的法子是趁这个机会,把谢嬷嬷连根拔除。”   “可是……可是……”周福家的喃喃。   月绣截断她的话头:“大小姐说了,若是你们当真想一气铲除谢嬷嬷这个隐患,三日之后客人到访时,只管让倩儿姑娘寻死觅活,动静闹得越大越好,其余的她自有安排。自然,若是你们信不过大小姐,那就只当今日没见过我。”   她福了福身,出了周家的大门。   她有九分笃定——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本分人当然也会为自己谋一条出路。   ——————   回到陆府,月绣对陆晚晚说了周家的事,她很满意。   陆晚晚躺在床上,青丝如瀑铺满了月白色的枕席,蜿蜒在她的腰肢边,柔软芬芳。   她望着镂空的雕梁画栋,精细的屋子处处透露出大家显贵的气派,她的嘴角微微扬起。   “母亲,我在京城一切都好。”陆晚晚喃喃自语:“陈柳霜和陆锦云拿我没有办法,谢嬷嬷就快倒台了。很快,我就能把外祖的东西都拿回来……”   谢嬷嬷是陈柳霜的心腹,她知道陈柳霜很多事情,把她们分开,她很快就能知道母亲临死前陈柳霜都做了什么。   陆晚晚很心疼素未谋面的母亲。   “母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要去借东风了。”她喃喃,起身,换了身衣裳,往隔壁沈盼房里走去。   沈盼是个好母亲,凡事都为陆倩云打算。   她能当不错的盟友。   “三姨娘,还没睡么?”她站在门口,对沈盼微笑。   老夫人宴上开心,给陆倩云送了很多东西,她正在清点,看到陆晚晚,她很亲昵。   “晚晚来了,快来坐。”她亲昵地牵着陆晚晚坐在榻边。   陆晚晚取了一串手钏,对着灯光细细地瞧,玛瑙里血丝样的纹路纵横交错,她说:“上好的南红玛瑙,真是好东西。”   “老夫人赏的,自然不是俗物。”沈盼神情骄傲,又软了下去:“晚晚,要是你喜欢的话,那就拿去吧。”   陆晚晚摇头:“君子不夺人所好,妹妹的东西,我不要。”   “要不是你,老夫人不会赏她这些东西。”沈盼莞尔:“你受之无愧。”   “姨娘的意思是妹妹今日承了我的情?”陆晚晚双眸如水,静静地凝睇着沈盼,似笑非笑。   沈盼到底活了几十岁,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你什么意思?”   “姨娘承了我的人情,那再还我一个人情,如何?”陆晚晚直言不讳。   沈盼扯出一抹苦笑:“我就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大小姐有话直说,我们母女俩欠债还钱,欠恩还情,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就一定会帮你。”   “此事不难。”陆晚晚眼眸平静如水,给她稚嫩的脸上添了几分成熟。她将沈盼该说的话,该做的事情交代了一遍。   沈盼神色一变:“你想对付谢嬷嬷?”   陆晚晚依旧是平静的神态:“陈柳霜毒如蛇蝎,不将她的手足一一拔了,怎么制得住她?”   她直言不讳。沈盼活着只为陆倩云,有陈柳霜压着一天,陆倩云就一天不能出头。所以,陆晚晚压根不担心沈盼会告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三姨娘,你会帮我的,对吗?” 陆晚晚眸光滢滢有神,无辜而纯良的看着沈盼。   沈盼心里一惊,这眼神,哪里像个十六岁的少女。   她莫名相信陆晚晚:“好。”   作者有话要说:   陆晚晚:你们这群小妖精~~~不收藏文章~~我脑公都不不出来了~~哼( ?? ??')   下面放个预收文案,小公爷他爹和娘的故事。   《国公大人宠妻日常》   皇帝不仁,谢侯爷和沈侯爷密谋造反。   为了互表真诚,谢侯爷提出让自家的独生子娶沈侯爷的独生女。   成了一家人,就不怕对方别有用心。   谢允川:想让我娶沈在歌那个泼妇,除非世上女人死绝了!   沈在歌:要让我嫁谢允川那浪荡子,除非世上没有了男人!   谢侯爷、沈侯爷:你们为什么这么大仇?   谢允川:没仇,我有我的白月光。   沈在歌:没仇,我有我的朱砂痣。   俩老头气得直拿刀抹脖子:“儿啊/闺女,大局为重啊。”   婚后。   谢允川指着房门说:我要是踏进这扇门,我就是牲口。   沈在歌冷笑。   半年之后。   谢允川:汪汪汪,喵喵喵,咩~~   沈在歌:乖~   ————————   十岁那年,书院来了个小师弟。   小师弟生得就跟瓷娃娃似的,小巧又可爱。   谢允川爱不释手,将瓷娃娃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可瓷娃娃却避他唯恐不及。   谢允川很受伤。   ——直到次年春雷乍响。   夜半谢允川睡得正香,忽然被人钻了被窝。   那个小小的瓷娃娃软软糯糯地说:“师兄,我怕~”   瓷娃娃不仅小巧可爱,还温软香甜。   谢允川把瓷娃娃搂进怀里,柔声安抚:“不要怕,我在呢。”   之后沈在歌这一生。   无论高在穹顶之巅,或低至无涯炼狱。   都是这个男人护着她单薄身躯:“不要怕,我在呢。” 第11章 功成   沈盼生于小门小户,家世卑微,只因陈柳霜怀孕不能伺候陆建章才纳入陆府。   没多久她就怀了陆倩云,为了这个女儿,她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牵连到女儿。她胆小怕事,平常任由陈柳霜欺之压之。   她最珍贵的就是女儿,为了陆倩云,她也敢和陈柳霜对抗。   心念回转,陆晚晚心头微热。   “三妹妹真好。”她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转身离开。   沈盼看着陆晚晚的背影,十六岁的少女,未经人事,却已有了如此深沉的心思。她抬头望了望暮色四合的穹顶。   她心想,这天恐怕要变了。   ——————   三日之后,镇国公府来下请帖了,邀请陆府阖家去参加谢夫人的寿宴。   陈柳霜在花厅接见谢府来客。   谢夫人派来乳母林嬷嬷。   林嬷嬷对陆家很客气,因为谢夫人告诉她她很喜欢陆家大小姐,那是个很好的孩子,知书达理,举止优雅,心思精巧,是做儿媳的不二人选。   主母喜欢的女子,林嬷嬷也喜欢。   陈柳霜对谢家的示好颇为受用,泡了最好的秋茶款待林嬷嬷。   陆晚晚在书房门口等陆建章,有一场好戏,得等他这个观众到场才能开演。   耀眼的霞光照在书房的琉璃瓦上,金光煜煜。红色漆金廊柱沐浴在晚霞中,璀璨绚丽。   这座宅子格外精致。   陆晚晚眼中透露出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立在廊柱之下,静静打量陆府的一砖一木。   多华丽的宅子啊,这是她外祖置的。   “说不定廊柱上的牡丹花也是母亲描的纹,她最爱牡丹了。”陆晚晚站在门口,静静矗立,思绪飞到了遥远的允州。母亲的遗物不多,仅剩几幅她亲手画的牡丹图,不值钱,留下了。   她想起这座宅子如今的主母姓陈,唇角生了几丝冷笑。   半晌之后,陆建章回来了,他换了常服,步履从容走来。   看到陆晚晚,陆建章微愣。   陆晚晚行礼:“父亲。”   她举止文雅,衣着素净,长长的头发梳得稳妥熨帖,是女儿家该有的模样。   比起咋咋呼呼的陆锦云,陆晚晚更柔软,再加上前几天母亲生日的事情他都听说了,陆锦云丢尽了陆家的脸。   “锦儿是我从小疼到大的,如今看来,她也就这点本事!就算将来嫁进侯府,也不见得有出息!”陆建章咬牙!   他是个重利的人,谁能带给他利益,他对谁的脸色就更好。   “晚晚,你在这里干什么?”   陆晚晚声音温柔:“父亲,园子里腊梅开了。”   “腊月,腊梅当开了。”   陆晚晚低着眉,小声说:“女儿听说父亲棋艺高超,想趁着梅开雪落,向父亲讨教一二。”   陆建章喜欢下棋!   他喜欢棋盘上勾心斗角的氛围。   “你会下棋吗?”他想起陆晚晚长在允州,乡下地方,没有好的棋手,她跟谁学?   陆晚晚说:“在乡下学过几天,下得不好,所以还要请父亲多多指教。”   这个女儿很会说话,他喜欢受人崇拜,被人吹捧,不管真心或是假意。   “好,那我陪你下几局。”陆建章朗声笑道。   陆晚晚抿唇微笑:“女儿一早采了冰雪化水,正好可以给父亲泡一壶雪茶。”   棋局摆在园子里一株腊梅树下。   陆建章棋艺平平,十个来回他的棋面就漏洞百出。陆晚晚微笑,她不想这么早就赢了陆建章。猫抓耗子,欲擒故纵才有意思,把老鼠拿捏在掌中,看它战战兢兢,更有成就感。   陆晚晚故意藏拙,稳着棋局,既不让陆建章很快就赢,也毫不露怯。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邻院终于有了动静。   丫鬟婆子吵得不可开交。   陆晚晚听到了,陆建章自然也听到了。   他自恃棋艺高超,却和陆晚晚来回这么多个回合还没拿下棋局,心里有些烦躁:“去看看,怎么回事?闹这么大动静。”   小厮小跑过去。   陆晚晚和月绣相视了一眼,月绣朝她点了点头。   小厮回来脸色都变了,拱手作揖道:“老爷……不好了,是周福家的姑娘在寻死觅活,三姨娘劝着呢。”   “什么事值得她不要命的?”陆建章一心扑在棋局上。   小厮道:“周福家的姑娘只知道哭,说再不想活了,多的话一个字也没有。”   邻院的哭喊声越来越大。   陆晚晚落子,自寻死路,下了步死棋。   陆建章拊掌大笑:“你输了。”   她故作懊恼:“女儿到底不如父亲。”   “你小小年纪,有此才智已经算是出类拔萃,多加练习,改日棋艺能更上一层楼。”陆建章拿绢子擦了擦手。   他起身要走。   方站起来,琼枝惊慌地跑了过来,她从陆建章身侧擦肩而过。   陆建章沉目:“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琼枝吓坏了,跪在地上求饶:“奴婢不知老爷在此,还请老爷恕罪。老……老爷,您在就太好了,眼下有一桩事,怕是要闹出人命,还请老爷定夺。”   陆建章拧紧了眉头:“怎么回事?”   琼枝惊得瑟瑟发抖:“老爷,周倩儿她说皇天昭昭、青天朗朗,无人为她做主,她要撞死在宅子里。”   “因何事?”   “她不肯说,只口口声声说不想活了。”   陆建章头疼:“夫人呢?”   “还在花厅会客,奴婢正要去禀报。”琼枝答道。   陆建章摆手:“胡闹!传出去了算怎么回事?把人带去我书房。”   他拂袖而去。   陆晚晚没去凑热闹,她回了房里。   绵绵细雪敲打窗棂,雪花沾在窗户纸上缱绻潇洒,温柔细腻,只是有点冷。一只觅不到食的小麻雀躲着风雪避在窗台下。陆晚晚推开窗,让小麻雀飞进屋里,它在暖炉旁转了几圈。   陆晚晚看着它欢快的样子,心情很不错。   “等我安定下来,多收养几只小花雀也不错。”她暗暗地想。   动物比人有情,你待它好,它便以真心回报。人就不一定了,都为着各自的利益。   过了小半天,沈盼回来了。   她回来的响动很大,陆建章派了人送她。   陆晚晚去找她,只见她额角受了伤,包扎过了,鲜血渗了些许出来,染红白布。她惊讶道:“三姨娘,你这是……”   话未说完,陆倩云忽然冲上来,重重推了陆晚晚一把。她眼神可怖,恨不能将陆晚晚撕碎。她心疼母亲。   陆晚晚刚要解释,陆倩云又动手推她。她要把害得母亲受伤的人赶出去!   “倩儿,住手!”沈盼呵斥道。   陆倩云这才住手,眼眶通红地看着陆晚晚。   “事情成了。”沈盼言简意赅:“谢嬷嬷这些年欺上瞒下,身居要位,坑瞒了不少钱财。后院的人见老爷管事,纷纷将她的脏事破事抖落出来,接你回来路上发生的事情他也知道了,再有周家姑娘要死要活不肯松口,老爷一气之下把谢嬷嬷仗责了二十,又打发回了允州。陈柳霜送走客人   回来,连情都不敢求。”   都是陆晚晚意料之中的事情。   陆建章这人心比本事大,他喜欢所有人都敬重他,畏惧他,他要扞卫自己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力。   谢嬷嬷在后院弄权本也不是什么致命的大事,谁家没个受偏宠自大的下人?错就错在陆晚晚最近委实将她捧得过高,她忘了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不知收敛。周倩儿若当真闹出人命,陆建章朝堂上的对手便能趁机参他个治家不严。   后院牵扯到前途!   孰轻孰重,如何取舍?陆建章压根不带犹豫的。   他气急了。一个下人就敢把他当傻子一样对待,他男人的权威、主君的威望都受到了挑衅。   他的夫人连个下人都这么纵容,瞒着他还不知道做了多少蠢事!   丢人的女儿、没用的夫人,简直可恶!陆建章气得咬牙,恨不得立马将这母女俩扫地出门。   沈盼听了陆晚晚的话,劝他、安抚他。她一向胆小怕事,却在周家姑娘寻死觅活冲撞他的时候拦在他面前。陆建章第一次注意到这位尘土般渺小的三姨娘。   她从书房出来的时候,陆建章说:“你先回去,晚点我去看你。”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这么温和地对自己说话。   沈盼等得十几年,等到心门都关了,终于等来了今天。   若是他早点这样对自己,她也不会枯死在这座大宅院中。   陆晚晚朝沈盼福了福身:“多谢三姨娘相助。”   沈盼眼泛泪光:“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陆晚晚的眼睛似墨色宝石般熠熠生辉,带着狡黠:“蜈蚣才断了一脚,急什么,慢慢来。”   沈盼略一颔首。   没多久,陆晚晚就告辞了。   沈盼依靠着引枕,半坐着,陆倩云依偎在她身旁,抬手轻轻触摸她受伤的地方。   她很心疼,比伤在自己身上还疼。   沈盼轻拥着陆倩云,柔声说:“囡囡,母亲不疼。只要你好,母亲就不疼。”   话毕,顿了顿,又说:“或许咱们娘儿俩等到了可以救我们的人,明天开始,你得暗中护着你大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陆晚晚:拜托各位读者大大收藏一下文文和这么倒霉的作者专栏~~因为她说了,要是你们不收藏文的话她就可劲儿地虐我和我脑公~~球球大家,为了我和我脑公的幸福生活~~~动动手指bia~~~一鞠躬~~~   谢怀琛:对了,作者软萌q弹好调戏,大家可以去评论区找她玩儿~   陆晚晚:你说什么呢?   谢怀琛:当然,比起我媳妇儿,她就是个洗脚婢~~~   作者(黑人问号脸):我做错了什么?????? 第12章 云舒   谢夫人膝下只有谢怀琛一个儿子,子嗣凋零,早些年她也想过再诞育子女,镇国公不许,一则谢夫人身体不好,他担心她怀孕有损身体,所以他寻了郎中开了凉药偷偷喝下,神不知鬼不觉;再则谢夫人提过过继宗亲子嗣由他们抚养,镇国公担心毕竟不是亲生骨血,谢夫人不好打骂责罚,若是管教严了,难免三姑六婆嚼舌根,说她不是亲娘当真不会心疼人,白白给自己找罪受,若是管教松了,成了祸害,更是麻烦不断。   索性只养着谢怀琛,如珠如玉一样将他养大。   儿子体贴孝顺,不大爱招惹是非,唯独有一点——是个不上进的家伙,成日斗鸡走狗玩蛐蛐,心野得没边,年岁不轻,还不着五六,连个功名也没有考取。   镇国公累世功名,荫庇谢怀琛没什么问题,可他们夫妻俩百年之后,他又当如何?   为今之计就是找个镇得住他的儿媳妇,管着他,教着他,辅佐他。   为了儿媳妇人选,谢夫人观摩了两年。   京城的世家贵女她看了个遍。   家世好的,性格蛮横;性格温顺的,才情一般;才情出众的,心高气傲……眼见谢怀琛年纪渐长,合适的儿媳妇还没出现。   直到她见到陆晚晚——那丫头生得水灵机警,冰嬉场上若飞花拂柳,恣意潇洒;面见品阶高她许多的贵妇,不卑不亢;为老夫人准备寿礼,尽心竭力。   还有披风的事,谢夫人从大宅子里染出来的,怎么会不知道姐妹龃龉,她不动声色给妹妹这么大教训,痛快又利落,她都忍不住拍手叫绝!   是个让人爱不释手的好孩子。   别人都说陆晚晚是个乡下丫头,可她就喜欢这乡下丫头。   她回来后将此事告诉给了林嬷嬷。   林嬷嬷隐隐有些担忧;“夫人将她形容得这么好,那她肯定是仙女一样的人物,不过……陆家只是五品官,和咱们哥儿的身份地位悬殊……”   谢夫人道:“这两年我寻寻觅觅,总结出了个道理——若真的是那个人,那她的相貌不重要、才情不重要、家世也不重要;若不是那个人,哪怕她是九天玄女下凡尘,我都嫌她高冷得不食人间烟火。”   林嬷嬷乐呵:“是这个理了。既然你喜欢,那便这样定下来。”   “我定下来可不算数。”谢夫人微笑了下:“我再喜欢她,也得看琛儿的意思,这是他的终身大事,关乎他一生的幸福,得他真心欢喜那丫头才成,否则咱们胡乱拉郎配,岂不是白白坏了他俩一辈子。”   她想了想,说:“让刘嬷嬷去裁身衣服给陆晚晚送过去,我那不是还有套垒丝嵌宝流苏步摇吗?也一并送去。”   她已经想到陆晚晚戴上那套步摇千娇百媚的模样,很是欢喜:“到时候琛儿也会回来……”   谢夫人脑海中闪过了一个词——一见钟情。   谢夫人的那套垒丝嵌宝流苏步摇是太后在世时赏赐的,她一直没舍得戴。   她估量着陆晚晚撑得起这繁复的款式,就送去了陆家。   陆家就跟滚油锅里撒了盐一样。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陆晚晚,包括陆建章。   一个乡下丫头,镇国公夫人为什么会对她另眼相看,还送来上等的衣服首饰打扮她?   陆家能攀上宁家,陆建章已经很满意了。这是他能想到的攀附上的最好人家,他之所以宠爱陆锦云,跟她是侯府未婚妻的身份有很大关系。   他精心培养陆锦云,好吃好喝地供她,请最好的先生教她琴棋书画,就是想让她身价倍增,许个好夫家,最好笼络夫家,尽力为娘家谋利!可她呢,这么丢人!反倒是他从来没付出过的女儿,才接回来没有多久就受到镇国公夫人的示好!   真是巨大的惊喜。   陈柳霜和陆锦云感到不妙,脸色涨得发红发紫,特别是陆锦云,她焦灼地看向陈柳霜,希望母亲能给她想法子——这个乡下丫头就快爬到她头上了。   陈柳霜脸色难看得很。   四姨娘李长姝抚着柔软的衣料,幸灾乐祸地凑到陈柳霜面前:“姐姐快看这衣裳,料子是今年最时兴的轻云纱,国公府可真够大气!以后飞黄腾达了,记得顾看顾看你三弟弟。”   陆晚晚没理会她的打趣,她说:“会不会是误会了?我和国公夫人不过一面之缘,她之前也不知道陆家还有我,方才嬷嬷来送衣服也说了是给大小姐的,她是不是给二妹妹的?毕竟她当了十几年的大小姐。”   陈柳霜脸色这才好了些许,她接过衣裳塞给陆锦云。可惜,衣裳是谢夫人估量着陆晚晚的尺寸做的,比陆锦云的腰足足细了三寸,她根本封不上束腰!   陈柳霜恨得牙痒:“你什么时候攀附上国公府的!”   “我不知道啊!”陆晚晚一脸茫然,她看向陆建章,眸光滢滢,低声说:“夫人,你误会我了,想来是国公夫人见我从乡下来,没见过世面,可怜,所以送我衣裳。若是夫人不喜,我便把衣服送回去,谢夫人的寿宴我也不去。”   她以退为进,显得单纯而可怜,衬得陈柳霜母女俩嘴脸贪婪。   陆建章自然不许,陆晚晚能和国公府扯上关系,是他做梦也不敢奢求的事,可现在,心高气傲的国公府主动对他的女儿示好,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这糟心的母女就会坏他的好事!如果陆晚晚真的不去谢夫人寿宴了怎么办?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对陆锦云母女说:“滚回屋里去。”   陆锦云呆住了,她快哭了,父亲第二次这么凶自己,又是因为陆晚晚。从她回来自己就没过过舒心日子,她想撕破陆晚晚的脸,看到父亲喘着粗气一脸怒意,她又不敢。   惹恼父亲没有好果子吃。   陈柳霜不甘心,拉着陆锦云回房。   陆晚晚站在原地,手双轻放于身前,气息细弱。   陆建章回头,在她水盈盈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的眸子是那般纯净,让他怒意稍定。   “去账房支二十两银子,置办些首饰脂粉,以后缺什么就跟父亲说,别委屈自己。”陆建章安抚陆晚晚的情绪。   陆晚晚浅浅应声:“好。”   那天晚上,陆建章去了勤南院沈盼的屋里。沈盼给他煮了热腾腾的小馄饨,陆建章吃了一小碗。他看着眼前兢兢业业的小女人,想起了她生的哑巴女儿,他说:“明天披香楼的会给晚晚送脂粉来,让倩儿也去选几样。过几天谢夫人家办寿宴,让她跟着晚晚也去见见世面,成日窝在家里也不是办法。”   沈盼抬眸定定地看着他,默默淌了两行泪。   十四年,他眼中终于有了这个女儿。   ————   凛冬已至,天一日寒过一日,谢夫人生辰那日下了雪。   缠绵的雪花从灰青的穹顶辗转飘下,似情意缱绻。   陆晚晚昨日睡得很早,早上起来的时候精神十足。   她换了衣裳,穿着谢夫人送来的那件束腰长襦裙,淡青的衣服上绣着三两梨花。   在冬日里亮得生机勃勃。   衣服素净,步摇却华丽非凡。满头长发挽成了复杂的发髻,繁复的流苏步摇簪于发髻之上,浑身上下透出一股逼人的气势。   她换了衣裳和陆倩云同去给老夫人请安。   正巧老夫人娘家侄孙也在。   老夫人娘家侄孙姓李,名云舒,年十七,风华正茂。李家家贫,可家风端正,虽有陆家这门亲戚,却从不自恃是家人子弟前来打秋风。   陆晚晚隐约对李云舒有印象,李家世代清贫,家无长物,唯有一块传世玉珏,不知从哪一代传下来的。阖家穷得只喝得上照人影的稀饭也没变卖典当过。可李云舒十五岁那年,他家来了歹人强抢玉珏,杀了他的爹。   好好的一家人阴阳相隔。   此后多年他与母亲相依为命,不受人恩惠,不卑不亢寒窗苦读,十九岁那年进了大理寺,从此飞黄腾达。   恰巧,上一世她和宁蕴还未闹掰之时,有一次他和自己说起这个大理寺少卿,还夸他颇有孝心,多年来一直追查父亲死亡的真相和那块玉的下落。她想起宁蕴颇为得意地说:“只可惜,他这辈子都找不到那块玉了。”   以前没有注意,现在回想起这些细节,她终于回味过来哪里不对——他那神情,分明知道玉佩的下落?   李云舒垂手立于老夫人身侧,眸子看着面前的青瓷花瓶,稳重又端庄。   老夫人见了娘家后生,心情颇好,为他们介绍:“这位是你们的表兄,李云舒。她们是你的两位表妹,晚晚和倩云。”   李云舒端方地朝她们行礼:“表妹。”   姐妹俩微微屈膝还礼。   “云舒进京赶考,要在府上住几个月,他学问深,知识渊博,你们姐妹学问上有不懂的尽可能去问他。”她笑着叮嘱李云舒:“你这两位妹妹,资质平平,你有闲便多多费心。”   李云舒点头:“是。” 第13章 寿宴   李云舒眼神纯净,气度不凡,他学问渊博又是个耐心蛰伏的人,否则也不会不动声色追查他父亲的死因十余年不止不歇。   他和自己是同类人——从寿安堂出来的时候,陆晚晚心想。   她知道他寻找真相的线索,他——或许能帮助自己。   同类人应该互相合作。   细雪沙沙的落,停在她的发间,黑绸般的青丝顺在腰侧,衬得她越发肌肤如雪。   ————   她们到府门时,陆建章和陈柳霜母女已经等着。她俩婀娜而出,陆锦云看向门口,不由一惊,陆晚晚长得好看,打扮之后美得逼人。纤长的脖子藏在柔软的围脖下面,露出小节雪白的肌肤,金玉装饰后的女子如披着绚丽的光,明媚夺目。   陆锦云身上穿着锦安坊裁的最美的一件,可跟她比起来,跟个丫鬟似的。   陆建章很欣慰,这个女儿不是凡物——她会嫁进国公府,哦不,以她的美貌,嫁给太子也不是不可能。他踩着女儿的肩膀,从此官路亨通。   他已经能够想象自己在庙堂之上呼风唤雨的风光模样!   “父亲,夫人,久等了。”陆晚晚低笑,声音温婉。   陆建章心情很好,对陆晚晚很有耐心:“今天去国公府,人多复杂,你要当心。”   陆晚晚一一应下,格外乖巧听话。   从头到尾,陆建章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陆锦云,她气极了,父亲的眼中没有她!只有陆晚晚!   她没办法接受自己从父亲的掌心宠成了无足轻重的人。   都怪陆晚晚!她把一切都怪到陆晚晚身上。   是她分走了父亲的关注和宠爱。   三姐妹乘同一辆车,恰好陆晚晚坐中间。   陆锦云很极,掐了把她的手腕。她用足了力气,恨不得把那块肉给她掐下来。   陆晚晚不动声色,她忍着。她握着陆倩云的手,痛得轻挠她的掌心。陆倩云一抬眼,就看到她在使坏。   陆锦云见她没反应,手上更用力。   马车驶过一个水坑,颠簸了一下。陆倩云顺势一倒,歪在陆晚晚身上,她出其不意地捏着陆锦云的手腕,一折,陆锦云感觉从手指到肩膀,整条胳膊都没了知觉。   “啊,我的手!”陆锦云惨叫。   陆建章和陈柳霜在前面的马车里,根本听不见她的惨叫。   为了赶时辰,马夫也不敢贸然停下来。   “二妹妹,你怎么了?”陆晚晚问她。   “我的手,你们伤了我的手。”陆锦云大哭。   她和陈柳霜有计谋,今日宁蕴会出席谢夫人的寿宴。为了挽回她上次在宁夫人面前失去的颜面,陈柳霜会找机会让她当场弹琴。她自幼习琴,颇为勤奋,在京城若她弹琴第一,便无人敢称第二。   她胸有成竹,要打漂漂亮亮的一仗。   可她的手使不上劲了!   陆晚晚回眸看了陆倩云一眼,她抿着唇低头,一脸无辜的样子。   车里只有她们三个人,她没动手,陆倩云手无缚鸡之力,那肯定是陆锦云自编自演的苦肉计。她又要搞什么花样?陆晚晚纳闷。   她轻轻握住陆锦云的手,问:“马车方才颠簸了一阵,是不是撞到哪里了?”   陆晚晚不知道,陆锦云可比谁都清楚,刚才分明有人捏了她的手,她才使不上劲。陆倩云是个没用的哑巴,这有这个来历不明的乡下丫头,她会邪术!   “你还要装!”陆锦云抬起巴掌,挥向陆晚晚的脸。   陆晚晚紧握着她的手,浅笑:“二妹妹,镇国公府就快到了呢?你确定你要这幅样子见宁家夫人和公子?”   陆锦云不敢哭了,她脸上精心化过妆,脂粉会被眼泪糊花。   她收了眼泪,放了狠话:“我不会放过你的。”   陆晚晚真的被陆锦云弄糊涂了,她不像是装的啊!难道真有这么巧?老天爷也看不过她胡作非为了?不,不会是老天爷,老天无情,否则上一世她也不必落得那样的下场。   她牵起陆倩云小小的手,下了马车。   雨雪潇潇,京城白了大片,谢家门前香车宝马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红灯彩绸映得这冬日也暖了几分。   来往的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人过处,香似春雨。满京城的王孙公子闺阁少女都盛装而来。   “陆大人,陆夫人,大小姐,里面请。”谢家管家出来接他们,态度礼貌客气。   管家不认识陆大小姐,却认识主母御赐的步摇。太后赐物,何等尊贵,主母说送就送,她定不是寻常赴宴的小姐。   怠慢不得!   陆建章很是受用。他的官位说低不低,可在国公府面前,还是需要仰视的,十多年前,他跪在地上仰视谢家的资格也没有,可是现在,他受贵礼被迎进谢家大门。   这都得益于他有了个好女儿。   陆晚晚缓步进门,在一众宾客的目光中从容而行。   “这是哪家小姐,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一个少女坐在花坛上,看着款款行过的陆晚晚,问她身侧的同伴。   这真是个美人,同为女子,她看了都艳羡。   她的同伴也很惊艳:“不认识,我也没见过。咦,她身边的是陆锦云吗?”   “陆锦云?就是那个用锦安坊的衣裳假装自己做的,送给她祖母做寿礼的陆家二小姐吗?”少女讶异。   她的同伴嗤嗤笑道:“可不是么!”   “那她还有脸来?”少女笑得格外天真爽朗:“要我是她,我现在就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那她旁边的会不会就是她家大小姐?”   “大小姐?不会吧?”同伴说:“不是说她家大小姐是乡下丫头吗?”   “乡下丫头怎么了?英雄不论出身,妙人不在家世,要她真是陆家大小姐,我倒觉得那气度倒比养在京城的名门闺秀二小姐不知强到哪里去了。”少女掷地有声道。   说完,她打了个哈欠:“不看了,来来去去就这些人,没意思。我去找怀琛哥哥,昨儿他说带我去红香楼吃酒,结果晚上自己跑了,看我不找他算账。”   少女叫徐笑春,是谢怀琛姑姑的女儿,今年十五岁,身材纤长瘦弱,容貌清丽。她杏目圆睁,眸光熠熠。脸颊小巧精致,是自然精心雕琢的美人。   笑春拖着同伴,往后院走了去。   从早上起来,谢夫人就忙着招待客人,忙得晕头转向。管家来报说陆晚晚一家到了,她忙里偷闲叫人将镇国公请到阁楼上。   镇国公谢允川四十来岁,长得高大结实,气度英勇威严,脸上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鲜衣怒马。   “何事?将我催来。”镇国公问她。   谢夫人笑容狡黠:“我跟你说的那丫头来了。”   她拉着镇国公凭栏而站,指着正随管家进园的少女。   “那就是她了。”   镇国公瞥了眼,那孩子看上去还挺本分,仪态优雅,他说:“还行,不过比起你就差远了。”   谢夫人心里甜丝丝的,面上却板了板:“年纪一大把,少来揶揄我。”   镇国公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了一下:“年纪越大,我便越爱说真话,你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谢夫人怕他再腻下去,抽回自己的手:“和你说正经的呢。琛儿呢?快让他来。”   “琛儿?”镇国公心里一个咯噔:“一早就没见他,也不知道上哪儿野去了。”   谢夫人敛了笑意:“今早我让你去给他讲兵法,你不是说他学得挺快?”   镇国公面上的笑容都僵住了:“是……是吗?”   谢夫人拧着他的胳膊,稍稍用力:“是不是又诳我?说,琛儿去了哪里?”   “夫人饶命,饶命。”镇国公痛得龇牙咧嘴:“我说,昨夜琛儿说有朋友约他去红香楼吃酒,怕你不同意,让我帮忙打打掩护。不过他跟我说了,他今天肯定会回来。我这就去找。”   他脚底抹油,准备逃。   “站住!”谢夫人喊住他。   镇国公脚步一顿,腰背挺得笔直,就差顺势给她敬个军礼:“是!”   谢夫人头疼,谢允川这老子当得没大没小,喝醉的时候甚至还和怀琛称兄道弟,满京城再找不出这样一对父子了!如今他还纵着儿子外出喝夜酒,等今儿过了,她得想想法子治治这父子俩。   “你和我去见陆家人,让下人去找琛儿。”谢夫人拽着镇国公。   镇国公嘿然一笑,反手捉住她的手,纳入掌心,轻声说:“谨遵夫人命令。”   谢夫人嗔笑:“没个正形。”   下了阁楼,镇国公腰杆挺得笔直笔直的,浑身上下散发出逼人的威严,方才在阁楼上低眉顺目的人就跟不存在似的。   他大跨着步子,走得骄傲又得意。   “舅母,今日你是寿星,怎么还在这里?”徐笑春迎面走来。   她穿着桃红的襦裙,裙摆蜿蜒逶迤,笑意盈盈。她早就听说舅母相中了一个女子,今日要给怀琛表哥相看,她迫不及待想看表哥的手足无措的样子——舅舅常说,当年他和舅母定亲后第一次见面,两人闹了一连串笑话。   她也想看谢怀琛的笑话。   “这就去前院了。”谢夫人慈爱地看着徐笑春,给她交代了一个任务:“你去把怀琛给我找来。”   表哥吓跑了?徐笑春心里暗笑,他放自己鸽子的时候潇洒得很吗?   她打定主意,哪怕谢怀琛钻进老鼠洞里了,她也要把他揪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十分感谢涂画乐园明天大大提供的封面。   一鞠躬~~ 第14章 夺彩   陆晚晚乖巧地跟在陆建章夫妇身后,话不多说,乖巧懂事。   她美丽、斯文,毫不张扬,最有大家闺秀的气度。   周围人纷纷侧目,身后三四个女子在闲聊。   “谢夫人又不是整寿,为什么办?”有个女子声音尖细,问道。   “你不知道吗?小公爷今年十八,尚未婚配,谢夫人这是打着办寿宴的幌子给小公爷相亲呢。”   陆晚晚听到了这话,陆锦云母女也听到了。她们俩眉头拧到了一处,若是陆晚晚攀上谢怀琛这根高枝,以后岂不是要骑到她们头上?母女俩皆是面带愁色。   “谢家小公爷?不是说他只会斗鸡走狗,游手好闲的吗?”   “可不是他么,京城出了名的二世祖,成日除了流连烟花柳巷,就是伙同三朋四友吃酒逗乐,也不思考个功名什么的。”   “饶是如此,小公爷还是不愁娶,国公爷攒下的这份家业凭他糟蹋十辈子也够花的了。”少女压低了声音。   “那有怎么样?坐吃山空总有没吃的一天,同样是二世祖,淮阴侯家小侯爷可就不一样了,上次永昌侯爵府小侯爷办诗会我有幸见过他一面,那叫一个风度翩翩,才华出众。”少女嗓音中流露出几分向往:“那才是有前途的好男儿。”   陆锦云听到这儿,不禁竖起了耳朵。   她定下的男子是人人称羡的人中龙凤,是陆晚晚可望不可即的青年才俊。而她呢,再怎么努力,也只配得上一个靠封荫出头的纨绔子弟。   孰高孰低,可见一斑。她勾起嘴角,笑了笑。   陆晚晚也笑了,她捋了捋额前飘散的一缕发,笑得风轻云淡。   世人都知宁蕴好,高大英俊前途无量。   世人不知宁蕴恶,残忍冷漠又绝情。   没有心的男人,高如日月她也不屑去攀。   上一世她和宁蕴在来年元宵蹴鞠会上相识,相识半年之后宁家就遭难了。   算算时间,快了。   只是这次回来,很多事情都变了,不知宁家还会不会像上一世那般凄惨。   如果不,那她就太失望了。   “只是可惜。”有个人接过话:“宁蕴已经议亲了,和陆家大小姐。”   听到这里,陆锦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显示她大小姐的气派。   “那边那个人就是宁蕴未婚妻吗?”有人在问。   这是最近陆锦云最舒坦的时刻,她恨不得马上转过去告诉她们,自己就是和宁蕴定亲的人。   这时有个声音插进去:“怪不得宁蕴会看上她,她长得真好看。”   陆锦云一阵兴奋,脸颊绯红。   “对啊,她身边的两个丫鬟长得也不错。”少女又问:“她的步摇真漂亮,是在哪里买的?”   “我看不像市面流通的货色,倒像大内的……”   她们说的是陆晚晚!陆锦云脸色骤变,涨得发紫,雪白的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她们把她当成了陆晚晚的丫鬟!   “这些瞎了眼的东西。”她压低声音骂道,声音冰凉刺骨,若是怒意有形,此时恐怕已经成了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   她手上麻木得难受,心里有难受,浑身上下就没有一点舒坦。   偏偏还要站在那里忍着、熬着。   “陆大人。”镇国公朝陆建章走来,他端着肩,走得四平八稳,嗓音洪亮威武,因过于严肃,乍一听倒像是前来兴师问罪的。   陆建章惴惴不安。   谢夫人睨了他一眼,他反应过来自己过于严肃,于是朗声笑道:“夫人和小姐都来了?”   陈柳霜上前屈膝福礼:“见过国公、夫人。”   姐妹三人依礼上前。   谢夫人见陆晚晚穿着自己送的衣裳,阳春白雪似的站在一众盛装的女子里,毫不露怯,欢喜得很:“太后赐的这对步摇我一直没想到穿什么衣服才配得上,今日你戴了我才知道,原来首饰也是挑人的。我怎么穿戴都不如你戴着好看。”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镇国公夫人给淮阴侯府小侯爷的未婚妻送了一对太后御赐金步摇!   御赐之物,天恩所在,一般不外赠。   而谢夫人送给陆大小姐,这说明什么?   谢家要和宁家抢儿媳妇吗?   陆晚晚客气地说:“夫人华茂之姿,雍容国色,晚晚不及夫人十之一二。”   镇国公朗声大笑:“你和我一样有眼光。”   一语逗得听到的人纷纷开怀一笑。   陆晚晚上一世就听说了镇国公和夫人的一段佳话,镇国公虽身居高位,可毕生专宠一人。哪怕子嗣凋敝,他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   多少女子,一生不求显贵,不求闻达,只求这么个有情郎。   偏生谢夫人如此幸运,显贵有了,有情郎也有了。   午宴还未开始,镇国公就将陆家人请到了内院水榭。   水榭铺在内湖上,雕梁画栋,精美绝伦,湖岸寒枝稀松,孤鸟啼鸣。水榭里摆了暖炉,炭火烧得旺旺的,很温暖。案几上摆了精致的茶点,看起来很可口。   “晚晚,坐啊。”谢夫人眉眼中无法掩饰对陆晚晚的喜爱。   陆晚晚道谢,她没有落座,在茶案旁泡茶。   “夫人你们说话,我给你们泡茶。”她轻声说。   陆建章扫了她一眼,她是陆家大小姐,又不是做活的丫鬟,凭什么自降身价做泡茶丫鬟?上不得台面。   陈柳霜和陆锦云则眼睛微微眯起,巴不得她丢脸。   谢夫人没有阻止他,只说:“当心手。”   陆建章和镇国公闲聊了一阵,谢夫人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应酬着陈柳霜。   过了一会儿,陆晚晚泡好了五盏茶,一一分给众人。   谢夫人抿了一口,惊喜问道:“这是什么茶?”   “好喝吗?”陆晚晚含笑问她。   “不错。”镇国公亦是眼前一亮:“这是北地的奶茶?”   他年轻时出征过北地,尝过当地的特色奶茶。   馥郁的茶里,添加了牛乳,醇美非常。   陆晚晚起身,朝谢夫人福了福身:“我是乡下人,早两年有个北方游牧女子寻她夫君,途经允州,在我家住了些时日。她教过我做北地特色吃食,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送给夫人,知晓夫人爱食牛乳,所以便借国公爷的花献您这尊佛,祈愿夫人千秋百岁。”   谢夫人听了这番话,乐得合不拢嘴:“年轻时我也辗转过很多地方,不过北地严寒干燥,我畏寒畏干,一直没去过。只听国公说北地奶茶馥郁香浓,这还是第一次尝到,你也算了了我一大憾事。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喜爱牛乳?”   陆晚晚轻轻喝了口茶:“祖母寿诞那日,我见夫人饭后吃了两块牛乳糖,那日府上饮食偏甜,夫人还吃了两块,想来是真心喜爱了。晚晚今日的雕虫小技能换夫人一笑,也值了。只是,我学做茶不久,不知做得是否地道,若是味道差了,还请国公爷谅解。”   镇国公在这些事情唯一的立场就是——夫人喜欢我就喜欢。   他见夫人乐不可支,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了,心情也欢快了:“好手艺,和我在北地喝过的简直一模一样。”   陆晚晚瞥了眼谢夫人,轻垂眼帘,含笑不语。   “这怎么可能?”陈柳霜难以置信,跟见了鬼似的。她学过做茶,要做一盏好茶,对做茶人的手艺要求极高,力道、手法、火候缺一不可。   陆晚晚这么年轻就会做这么地道的茶。陈柳霜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这个乡下丫头没那么简单。   镇国公又唠了些家常,叮嘱她常过府来玩儿。府上还有一大堆宾客,他们还得去招待,便让他们自便游园。   陆建章云里雾里,镇国公对他的态度太好了。   他在朝堂上见过镇国公和诸位大臣争吵的样子,他对谁都横眉冷对没个好脸色,可对他陆某人礼到之至,传出去该是何等荣耀?   他感觉自己荣光加身,镇国公一走,他便转身钻进了权贵圈子里——就好像他已经有了和权贵比肩而立的资本。   陈柳霜忙着为两个儿子张罗合适的儿媳妇,也掉头去了世家夫人扎堆的地方。   她撇下了女儿——陆锦云手麻得动弹不得。等会儿根本没办法当众弹琴。   陈柳霜太心急了,她没有多少能接触到世家子弟的机会,所以格外珍惜。   一眨眼,她人就不见了。   陆锦云气得快要掉眼泪。   陆晚晚和陆倩云携手逛园子去了。   陆锦云身边只有两个丫鬟,风轻和云俏。   风轻见她脸色不好,安抚道:“二小姐,要不要去逛逛园子散散心?”   陆锦云气得绞了绞帕子:“走吧。”   她心里窝着火,走得奇快。陆家园子又大,条条小路纵横交错。   她们越入园林深处,人越来越少。   直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风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二小姐,咱们迷路了。”   真是晦气!   陆锦云双手绞着帕子,在心里把陆晚晚骂上一千遍一万遍。   天色已近午宴时候,她们还找不到出路,甚至连个问路的人也没有。   回去晚了父亲又要动怒!   忽然,旁边的假山传来了一阵响动。   “是谁?”风轻警觉:“谁在那里。”   无人应答。   陆锦云催她:“你去看看。”   风轻上前,探头往假山里看了眼。   她小声惊呼:“啊!”   “是什么?”   “一个……男人……他好像喝醉了。”   风轻有些吓到,声音轻轻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  镇国公:哼哼哼~~我是个有原则的男人 第15章 独处   风轻变了脸色,催促陆锦云离开:“要是被人看见,少不了要惹闲话,小姐,咱们先走吧。”   陆锦云环顾了四周一眼,国公府的人今日都上前院忙去了,附近怎么会有人?   她站在假山石后,半寸阴影遮住了她,她阴恻恻地笑了笑——如果陆晚晚和一个男人单独在房间私会被所有人看到了会怎么样?   大家都会说陆家大小姐,那个乡下丫头,行为不端,是个娼/妇。   这样,她会彻底毁了,从此在京城站不住脚跟,父亲也会嫌弃她丢脸,或许还会打死她。   陆锦云想到陆晚晚名声尽毁后的凄惨日子,笑了。   风轻问她:“小姐?”   “云俏。”她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吩咐她:“去把大小姐请来。”   她一字一顿强调:“一定要她单独过来,不惜任何代价。”   云俏小跑走了。   她又指挥风轻:“把他扶起来。”目光在四周一扫,不远处有一间小楼,或许是园子里下人放工具的地方:“把他带进那间屋子里去。”   风轻愣了一瞬,她很犹豫,虽然是下人,可她好歹也是个黄花大闺女,扶一个醉酒的男子,说出去终究不好听。   陆锦云蹙眉:“还不快点!等会儿人来了,仔细我拔了你的皮。”   二小姐言出必行,说得出做得到,她不敢不从,只能硬着头皮将宿醉的男子扶起,带进那间木屋里。   那间屋却不是放杂物的小屋,四面都是书架,摆满了书籍。屋里没有多少物事,除了一张小榻,便只有一张书案。   红袖添香,书房旖旎,传出去没准会是一段佳话。   陆锦云对自己编演的这出好戏满意极了。   “等会儿陆晚晚来了,你告诉她我在屋里等她,她进去之后你就把门关了。”她朱唇微启,眼中闪着精光:“扣死。”   风轻喏喏。   方才掩好门户,陆锦云躲进另一条小道,云俏和陆晚晚便遥遥行来。   她青色的裙摆逶迤拖地,施施然如行走凡尘的天女。   陆晚晚摸了摸手腕上新买的翡翠镯子,默默地跟在云俏后面——陆锦云找她,说有重要的事告诉她,关于她母亲的。   陆锦云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可还是来了。   小屋前只有风轻。   “二妹妹人呢?”陆晚晚微微抬起下巴,半眯着眼睛,笑问风轻。   风轻掌心捏出了汗:“小姐在里面等你。”   陆晚晚朝她一笑:“开门,你先进去。”   风轻愣住了。   陆晚晚摸了下精雕细琢的门框,淡淡地说:“我猜,这会儿里面肯定有个男人,你们等我进去,就会锁上门。然后会有一大堆捉奸的人来到这里,我的名声就毁完了,对吗?”   上一世她活了二十七年,什么龌蹉手段没有见过?   她啧啧道:“只可惜,这手段还是低劣了一点。烦请你们回去帮我带个话,要是她只有这点手段,还是先回去再看两年《孙子兵法》。”   陆晚晚笑了笑,正欲转身,后脑勺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她脑子晕了晕,眼前一花,面前的陆锦云有了好几道重影。   陆锦云提了根木棍,眼神又凶又狠:“陆晚晚,这都是你自找的。”   陆晚晚站得摇摇晃晃,双手扶着门框这才堪堪稳住自己:“你竟然……你竟然敢……打我。”   “怎么不敢?”陆锦云冷笑:“你臭不要脸,和男人私会,被我撞破,我代替父亲教训你,有何不对?”   “你……”   陆锦云朝风轻和云俏使了个眼色:“还不快把她弄进去。”   两个丫鬟得令冲了上去,一左一右架着她的胳膊,硬生生将她推进屋里,飞快地扣上门。   陆晚晚拍打着门:“陆锦云,你开门!”   “大姐姐,你喊吧,快些把人喊过来。”她笑出了声:“免得我去替你找人。”   陆晚晚后脑勺烈烈地痛,她扫了一眼四周,屋子不大,两面立着书架,架上汗牛充栋。另一面做的悬墙,下面种了密密麻麻的罗汉竹,竹子一株挨着一株,在冬日绽着醒目的翠绿。成排的竹子组成了一面墙,设计讨巧又惊喜,修这间书屋的人定然是个七巧玲珑心的细致人。   竹墙下有一张罗汉床,上面躺了个灰白衣服的男子,被子压在他身下。   陆晚晚心惊肉跳,担心他会朝自己扑过来。   她离罗汉床远远的,沿着墙壁找出口。不幸的是,她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   挨了打的缘故,她脑袋沉沉的,身上一阵发冷。再在这个屋里待下去,她就完了。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她不能完。   目光落到竹墙上面。   那狭窄的一隙空间是她出逃的唯一生门。   她看到书案上有一把小小的匕首,她握在掌心,硬着头皮朝罗汉床的方向挪去。   榻上的人正好翻了个身。   陆晚晚吓得立马将匕首比在身前。   看清那人的脸,陆晚晚吓了一跳——是谢怀琛。   他脸上红得厉害,空气里隐约有酒气。他喝醉了,陆晚晚长吁了一口气,将匕首收了起来。   想起上一世他衣不解带照顾瑜儿的样子,她对他怕不起来。   她扯了扯他身下的被子,轻轻掖在他身上,然后搬来矮凳,准备攀过竹墙,逃离这间屋子。   竹墙比她高出不少,又枝柯交错,不好爬,就算爬过去了也会狼狈得不成样子。   可她不怕,狼狈比声名狼藉好得多。   更何况,谢怀琛现在的名声在京城算不上好,再出这种事,更会损伤彼此名节。   上一世谢怀琛对她好,这一世谢夫人待她好,她不能伤了他们母子的名声。   “竹子里插了无数尖刀,你踩上去立马就会从头到脚被刺穿。”身后谢怀琛的声音骤起,骇得陆晚晚魂飞魄散。她僵硬地转过身子,差点从矮凳上摔下来。   谢怀琛小臂支撑着,翻身坐了起来。   “你醒了?”陆晚晚问他。   谢怀琛沙哑开口,声音里透着宿醉的疲惫:“给我倒杯水来。”   陆晚晚身子僵了僵,木讷地爬下矮凳,恍恍惚惚地倒了水,将杯子递给谢怀琛。她垂眸站在罗汉床前,眼神无惊也无喜。   谢怀琛撩起眼皮看了眼陆晚晚,问:“害怕吗?”   陆晚晚六神无主,眼神空空如也。   “都到这时候了,害怕有什么用?”   谢怀琛瞥到她手腕上陆锦云掐起的青痕,问她:“她一直这么欺负你?”   陆晚晚将衣服向下扯了扯,遮住腕间的痕迹。   “她欺负不了我多久了。”陆晚晚说。她不是傻子,她也会还手。   谢怀琛说:“刚才听你还挺机灵的,怎么还是没躲过黑打?”   陆晚晚僵硬了一下:“你……都听到了。”   “她带我回来的时候我就醒了,不过我家姊妹稀少,还从来没见过姊妹交恶的戏码,所以想看看她有什么手段。”谢怀琛口气中颇有几分遗憾:“不过,你这妹妹确实不怎么聪明,好好的一出好戏,全毁她手里了。”   陆晚晚猛地偏过头,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骂他好,还是该狠狠骂他好。   谢怀琛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枕在胳膊下,优哉游哉地说:“我母亲说你很聪明,我也想看看你会想什么主意。”   他这话让陆晚晚不知道怎么接,实在是……太过分了。他根本没把自己的名节当一回事。   陆晚晚腾的一下站起来,气势汹汹地踩上矮凳,锲而不舍地往竹墙上爬。方攀到竹枝,谢怀琛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扯住她的手腕:“竹墙里全是埋的尖刀,你不要命了?”   陆晚晚甩开他的手:“死于非命总比活着声名狼藉好。”   谢怀琛呆了一瞬,寻常女子碰见这种事情早就哭哭啼啼地哭爹喊娘了,陆晚晚烈性得不一般啊。他拦腰把陆晚晚从矮凳上扛下来。   陆晚晚陡然踩空,惊得讶然一叫,她拍了谢怀琛两巴掌:“你放开我。”   谢怀琛被她吵得头疼,将她摁在凳上坐定,他说:“你死在我书房,以后我还要不要在这里来了?”   陆晚晚一怔,愣愣地望着他。   院子里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陆晚晚蹙了蹙眉:“他们……”   “来了”两个字还未出口,一双冰凉的手忽然覆在她唇上,冰冰凉凉的感觉传遍全身,她心尖微颤,打了个寒颤。   “你想让他们都知道你在我书房?”   她杏目圆睁,无辜地摇了摇头。   谢怀琛扯起她的手腕:“跟我来。”   他牵她走到一面书架旁,转动架上的花瓶,靠墙的书架陡然移动,露出一道窄窄的密道。   “进去,别出声。”谢怀琛嘱咐她。   陆晚晚僵硬地点了下头,谢怀琛握着的地方烫得厉害,要着火了似的。   “里面黑,怕吗?”谢怀琛低声问。   “不怕。”   他护着她的头,让她进了密室:“顺着密道走,尽头就是入园的假山。”   他吹过她耳畔的气息让她心尖轻颤。   她眼眸安静,墨色眸子映衬在蔚蓝的眼波中,像月夜下的深泉,宁静、安详,却偶尔闪过淡白的光,映衬着月色:“谢谢你。”   谢怀琛合上密道入口,屋里仍有女子余香。   甚甜。   “我看到大姐姐进了这间屋子。”陆锦云声音低柔,装得无瑕。   徐笑春嗤之以鼻:“你胡说八道什么,这是怀琛哥哥的书房,你当是什么人都能进?”   “国公爷,夫人,晚晚是允州乡下来的,不知规矩,要是冲撞了贵府可千万别见怪。”陈柳霜的安抚和劝慰更是在给陆晚晚处刑。周围的人只会觉得她这个继母全心全意为女儿着想,是这个乡下丫头不要脸。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撒泼打滚求收藏的一天~~~   收藏我,你就是宇宙无敌超级大阔爱~~~   不收藏,那我比你阔爱~~~   哼( ?? ??') 第16章 攀诬   谢夫人问徐笑春:“琛儿人呢?”   徐笑春嘟嘟囔囔:“园子都翻遍了也没见到他。”   谢夫人瞥了眼陆锦云,眼芒锋利如刀:“这是犬子书房,门上了锁,犬子不在,我们也不便破门而入,不若先到别处去找找大小姐。”   “可是……”陆锦云咬了咬唇,有些畏惧谢夫人的眼神。她想到陆晚晚正和一个男人在屋里,就不想功亏一篑:“我亲眼看到大姐姐进了这间屋子,要是……要是她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徐笑春不屑地笑了笑:“你是说怀琛哥哥会对你家大小姐做出不轨之事?”   从小厮混长大的情分,徐笑春还能不了解谢怀琛吗?他顶多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但他从来洁身自好。哪儿来的人,竟然也敢攀诬他。   陆锦云轻咬下唇:“公子端庄,自然不会对大姐姐做什么,可若是碰上不品行不端的人,怎么办?”   徐笑春气极了,不阴不阳地说:“舅母,人家是说你治家不严,什么猫儿耗儿都往园子里放呢。”   高大的树木虬枝,透过冬日清冷稀薄的光,落在谢夫人的脸上,她眸光沉寂如幽潭,定定地瞧着陆锦云。她见陆锦云这般急不可耐地要进书房,书房的锁扣又从外面扣上了,大约明白了几分。   ——或许陆晚晚那孩子当真在里面。   如此一来,她更不可能让她进去。   她对林嬷嬷道:“去将少爷请来,就说陆家大小姐不见了,我们要进他书房找人。”   陆锦云心如火焚,她朝陈柳霜使了个眼神。   知女莫若母,陈柳霜顿时明白过来,她道:“既然是小公爷的书屋,夫人和国公爷进去找人,想来也无妨。”   谢夫人神情淡淡的,这陆家继母说的什么混账话。   “父母与孩子虽然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之一,但终归大家是独立的人,都有自己的空间,不打招呼父母便硬闯孩子的私人领地,和草寇盗匪有何异?”谢夫人不疾不徐地说:“我自认治家有方,镇国公府十余年来连盗窃之事都鲜少发生,家丁小厮不得入二园以内,家宅内苑出入的都是品行端方的人。更何况,我儿书房连洒扫丫鬟都严令不得私入,更别说闲杂人等。放心,大小姐若真的在我儿书房,定然无虞。”   陆锦云心内一惊,这个谢夫人怎么油盐不进?   她恨得咬牙,又不敢表现得过于明显,绞着帕子站在一旁,暗怒,等会儿开了门,看她还怎么嚣张?   刚才她去到前厅,说陆晚晚跟着魔了一样往园子里走,她拦也拦不住。   她故意说得大声。   看热闹的人来了一长串,此时都在谢怀琛书房外面围作一团。   谢夫人和国公爷被簇拥在中间,两口子面色坦然,没事人似的。镇国公见夫人鼻尖冻得通红,轻轻压了压她斗篷的帽檐。谢夫人抬眼冲他笑了笑。   林嬷嬷很快回来,自是没有寻到谢怀琛。   谢夫人纳了闷,府上翻遍了都没找到他,门房又说他昨儿半夜就回来了。她瞥了眼寒风中静矗的书房——难不成陆晚晚和谢怀琛都在里面。   一时间,她喜忧参半。   喜的是她儿子看上了她喜欢的姑娘;忧的是这进展太快了些,外面又一堆人堵着!   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坏了儿子和陆晚晚的名声。   她正了正神色,道:“既然琛儿现在不在府上,我们不便直闯他的书房,不若大家先上别处找找陆大小姐。”   陈柳霜脸色微白,手里的帕子捏得有点紧——父母养育孩子,闯他个书房又如何?谢夫人这遮掩的态度,分明就是有鬼!   她换了脸色,故作委屈,差点泣泪求情:“晚晚已经丢了快半个时辰,再耽搁恐怕真要出事,锦云说看到她大姐姐进了书房,定然不会骗人。夫人,请您发发善心,进去找找,她母亲去得早,就留下她这么个期盼。”   她急了,不顾得罪镇国公府。   陆建章听了她的混账话,气得头晕脑胀,扯了扯她的衣襟。   “内子爱女心切,急糊涂了,国公、夫人莫见怪。”陆建章战战兢兢。   镇国公冷冷一笑:“我看她不糊涂,聪明得很呢。”   陈柳霜被他不怒自威的眼神镇住了一瞬。   她咬咬牙,要么这会儿得罪镇国公府,要么等陆晚晚攀上这根高枝回去骑在她头上。她宁肯现在将镇国公府得罪个干净,好断了陆晚晚的奔头。   她两眼挤得泪眼汪汪:“请夫人体谅,后母难为,如果晚晚真的有什么事,百年之后我有什么面目去见陆家的列祖列宗?”她道:“锦儿,进去把你大姐姐寻出来。公爷、夫人,得罪了。”   陆锦云等这一刻早就不耐烦了。   她心里又是畅快又是得意,伸手就要去推房门。   徐笑春眼珠一转,回身抽过护院腰间的长剑,一把插进书房的门框里,她眼波流转,扫了眼陆锦云:“今日我看谁有本事从我的剑下走过!”   陆锦云吓得心尖一颤,连连后退了两步。   镇国公动了怒:“陆大人这是什么意思,琛儿书房,我们为人父母的都不能不告而入,尊夫人和令千金这是何意?”   陆建章这会儿气不打一处来,这母女俩究竟想做什么?他眼神冷锐,剜了陈柳霜一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就胡来?”   他气得浑身哆嗦,眼神可怕得很,陈柳霜毫不怀疑他会撕碎了自己。   事情朝她不可控制的地步滑去。   事已至此,如果不在众人面前把镇国公府的脸面狠狠打一巴掌,她就会沦为全京城的笑话了——区区五品官家眷竟敢在国公府弄权跋扈!   可如果事情成了,评论将会是另一个风向——陆家夫人不畏强权,为了元配继女竟以柔弱之躯对抗国公府。   还能顺道毁了陆晚晚。   她的女儿也能在宁家夫人面前落个回护家姐的美名。   一举三得。   箭在弦上,她不得不发:“锦儿,进去,我就不信堂堂镇国公府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伤人。”   借了母亲的势,陆锦云有了底气,飞快上前推开房门。   “你!”徐笑春气得银牙咬碎。   陆锦云走进屋里,喊道:“大姐姐……”   “啊……”她忽然尖叫了声,跑了出来。   众人见她脸色涨得通红,忙上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姐姐呢?”   谢夫人心里一个咯噔——糟糕!   “你大姐姐呢?”陈柳霜扶着她的肩膀问道。   陆锦云话都说不利索了:“里面……有……有个男人,正在……穿衣服。”   “不可能。”谢夫人提步上前。   刚走到门口,谢怀琛便从里面出来了。他换了身拷金边织锦长袍,头戴白玉冠,端端方方朝谢夫人作了一揖:“孩儿见过母亲,祝母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谢夫人愣了一下,眼神朝屋里瞥了眼:“你在书房做什么?”   谢怀琛道:“孩儿昨夜吃醉了酒,怕回院子里扰得满院人一夜难以入睡,所以就在书房歇着了。”   “那……是否有人进去过?”谢夫人问道。   谢怀琛点头。   陆锦云惊呆了,她没想到自己从假山后面捡回来的人竟然就是小公爷谢怀琛。方才他醉酒酣眠,她又心急,竟没注意到谢怀琛生得极好,斯文有礼,担得起风度翩翩四个字。   陈柳霜对谢怀琛道:“既然小公爷已经承认了,就让陆家大小姐陆晚晚快出来吧。”   她特意咬重陆晚晚的身份,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谢怀琛笑了一下。   陈柳霜被他古怪的笑容笑得心里头发毛:“小公爷这是什么意思?”   “人就在你们面前,为什么找我要人?”谢怀琛眸子里满是讥笑。   陈柳霜不解:“我们面前?晚晚在哪里?”   “我被你们吵醒,准备换身衣服去给母亲贺寿,刚脱了脏衣,令千金就迫不及待闯进来了。”谢怀琛瞥了陆锦云一眼:“令千金不是好端端站在这里吗?”   “不……不是。”陆锦云轻咬了下唇,脸色涨得通红:“是我姐姐,我看到她走进这间屋子里的。”   “哦?是吗?”谢怀琛漫不经心地说:“那你为什么方才不叫住她?”   陆锦云结结巴巴:“她着了魔似的,我喊不住她。”   “有这种事?那她是不是中了巫蛊之术,行为不受控制?”   “对……她就像中了蛊,一个劲地往这边走。”   镇国公中气之足地大喝了声:“大胆,官家明令巫蛊之说乃无稽之谈,你却说你姐姐中了巫蛊之术,你置官家的话于何处?”   陆锦云哪见过这阵势,从小到大陆建章宠着她,陈柳霜哄着她,还没人这么高声跟她说过话。她吓得一抖:“我……”   “国公爷息怒,小女年幼无知,所言无忌。”陈柳霜为女儿打圆场:“我们是来找晚晚的,既然小公爷在书房,就请将晚晚交出来吧。”   “我从昨夜回来就一直睡在书房,除了令千金,没人进来过。”谢怀琛缓缓说道。   陆锦云脱口而出:“不可能,你骗人。”   谢怀琛神态戏谑:“你怎么这么确定?还是你知道我没有一直在书房?”   “我……”陆锦云明白过来了,谢怀琛故意的。他知道是自己将他带进了房间,也知道陆晚晚进了书房。那他为什么,要这么维护陆晚晚?   “我亲眼看到她进去了。”她恨到了骨头缝里,陆晚晚运气怎么这么好,谢怀琛竟然会帮她!   谢怀琛淡淡地说:“府上很多地方屋子样式差不多,说不定你是把别的地方当成这里了。”   不可能,她去找陈柳霜的时候让云俏在这里等着,绝对不会找错。   陆晚晚就在屋子——把她揪出来,她和谢怀琛私会的事情就跑不了,到时候看他们如何狡辩!   “大姐姐,你快出来。”她不管不顾冲进书房。   令人咂舌的是——一览无余的房间内根本没有陆晚晚的身影。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她失魂落魄,整个人僵在那里,陆晚晚不在了,她要怎么下台?   “我大姐姐呢?你把我大姐姐藏在哪里去了?”她一张俏脸白得没有颜色。   若是不知情的人,还当她们姊妹情深呢。   “看也看了,闯也闯了,陆小姐求证也求证了,书房就这么大,你为何一口咬定陆大小姐和在下同处一室?”   陆锦云快要怀疑自己了,她进来之前门是从外面扣着的,说明陆晚晚没有出去。   那她人呢?难道她会遁地不成?   她余光瞥到竹墙上方,急忙指着道:“从那里走的,大姐姐肯定是从那里出去的。”   徐笑春只差笑出声,她上前抓起陆锦云的手往竹枝里探:“这里面布了无数尖刀利刃,大罗神仙从这里出去也得脱几层皮,你家大姐姐还有金刚不败身不成?”   陆锦云彻底糊涂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建章身上的冷汗一层接一层,妻女捅了天大的篓子,他颜面尽失,不知如何下台。   “不可能,我明明看到她进来的。”陆锦云崩溃地大喊了声。   “倩云,不要啊。”不远处忽然传来陆晚晚的声音。   众人回眸,只见陆倩云气势汹汹冲在最前头,陆晚晚踉踉跄跄跟在身后。   “晚晚。”谢夫人眼睛一亮。   陆倩云不管不顾,冲到陆锦云面前,抡起胳膊,对着她的脸就是一巴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谢夫人:我站的cp成真了!!好开心好激动!!!有大猪蹄子要拆我cp!!不能让他们如愿以偿!   这一章的谢怀琛:我好累,宿醉回来还要帮媳妇儿扫黑除恶。   这一章的陆晚晚:演员们,开始你们的表演。   亲爱的小阔爱们,要是喜欢这个文的话,就动动手指,点个收藏吧~~啊哈哈哈哈~~卑微作者在线求收了~~ 第17章 交心   陆锦云痛得捂住脸:“你疯了。”   陆倩云不会说话,口中呜咽有声。她不止不歇,还要去打陆锦云。   “做什么?”陈柳霜拦着她:“倩云,你是不是疯了?”   谢夫人眼睛透亮,惊喜地握住陆晚晚的手:“你到哪里去了?陆夫人正四处找你。”   陆晚晚脸色苍白,道:“说来话长。”   陆倩云和陆锦云还在纠缠,陈柳霜和陆建章横在两人中间开解。   “三妹妹,别胡闹。”陆晚晚制住陆倩云的手,对陆建章道:“父亲,你别怪三妹妹,她都是为我打抱不平。”   “打抱不平?”陆建章彻底懵了。   陆晚晚垂着头,声音柔柔顺顺地说:“方才我和三妹妹游园,二妹妹身边的云俏忽然来找我,说二妹妹有事告诉我。于是我跟她来寻二妹妹,可谁知道,刚到园子,我便挨了一顿闷棍。”   她柔婉的眸子锋芒乍现,扫过陆锦云的脸,落到谢怀琛脸上。   她头垂得更低,一脸受惊的模样。   “是谁伤了你?”谢夫人捧着陆晚晚,她喜欢这个女孩子,乐意给她脸,她牵着陆晚晚的手:“伤着哪里了?”   谢夫人掌心的力量温暖了她的手,暖意途经奇经八脉跑遍四肢百骸。   温暖极了。   她抿了抿唇,摇头:“臣女不知,当时她是从身后动手的,我也没看到她长什么样子。”   陆晚晚摸了摸后脑勺,继续说:“当时我便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在一间屋里,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见房门锁了,便推窗跳了出来,正好撞见来找我的三妹妹。她扯了我就往这边来,然后……”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徐笑春朗声大笑:“怪不得有的人那么笃定大小姐在怀琛哥哥的房里,原来从始至终就是她在搞鬼。”   “你胡说!”陆锦云着急了:“你倒打一耙,我……明明没有打你。”   陆晚晚眼睑低垂:“你们误会了,二妹妹怎么可能会害我?她可是我嫡亲的妹妹……”   陆建章又急又气,他问陆倩云:“你为什么打二姐姐?”   陆倩云指着她,咿呀有声,口齿含糊,样子又激动又愤怒。   “是她打了大姐姐?”陆建章气得忘了陆倩云是个哑巴。   陆倩云大怒着点了点头。   众人长吸了一口凉气——暗袭长姐,不顾家世颜面,攀诬长姐不贞不洁。   这女子,心思又毒又狠。   陆锦云眼泪簌簌掉落,伤心极了,明明是万无一失的法子,怎么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你骗人,你们都骗人,明明不是我……”   陆建章抬手就是一巴掌:“你大姐姐骗人,难道三妹妹一个哑巴也骗人?小公爷也骗人?”   陈柳霜吓坏了,她不敢去劝。陆建章看起来是那么生气,好像要把陆锦云生生撕碎。   陆锦云哭得可怜,喊道:“父亲,你听我解释……真的不是。”   陆建章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滚回去!”   他声音不大,却透着蚀骨的寒意,比狂吼更有威慑力。   陆锦云还从未见过父亲这么生气,不敢说话了,眼泪淌得如同雨下。   陆建章不再理他她们,上前给镇国公和谢夫人赔礼:“今日是谢夫人的寿宴,小女不懂事,给府上添麻烦了,实在抱歉。”   镇国公冷哼:“令嫒对付家姐可真是好手段。”   谢怀琛默了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道:“陆大人或许还该回去查查,上一次贵府夜半起火的事。”   “什么事?”谢夫人问道。   “母亲有所不知,上次我经过望火楼,见薛统领率部救火,跟着凑了个热闹。着火的正是陆大小姐的所住的院子。巧的是,薛统领在现场发现桐油的痕迹。”   谢夫人不悦,胸口氤氲着一团冷气,吸气冰凉,她攥着陆晚晚的手,道:“还有这种事?没伤着哪里吧?”   陆晚晚轻轻摇头:“多亏小公爷救火及时,臣女并没有受伤。”   “那便好,那便好。”谢夫人道:“什么姐妹,竟然会做这种事?”   她想起都觉得一阵后怕。   陈柳霜如天雷击顶,浑身一颤,事情怎么成了现在这样子?她讪讪道:“公爷夫人误会了,火是倩云的两个表妹放的,她们自幼养在陆家,被宠得无法无天,所以同晚晚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小小的玩笑?”镇国公冷冷看了眼陈柳霜:“弄得不好就会闹出人命,原来在你眼里只是个小小的玩笑?”   谢夫人道:“再者,寄养在别家的表妹,仰人鼻息过日子,竟有如此胆量?背后是否有推手还不一定。”   陈柳霜眼见这罪名就快扣到陆锦云头上,开口就要解释,陆建章瞪眼呵骂道:“还不快滚出去,丢人现眼的东西。”   陈柳霜脸上火辣辣地发着烫,咬咬牙,只得将怒气咽回腹中。   陆晚晚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夫人,今日是您的寿辰,因为我的缘故,扰了您的宴席。”   “说这话做什么?”谢夫人慈祥笑道:“患处还疼不疼?”   陆晚晚摇头:“不大疼了。”   谢夫人催着镇国公:“李太医不是也来了,让他来给晚晚看看伤处。还有宾客,也该招呼开宴了。”   开宴请客,主君主母都窝在后院,内眷宾客也都围成一团,到底不好看。   谢夫人一声令下,镇国公先去张罗太医来给陆晚晚看伤,又去了前厅招呼客人。   她陪陆晚晚说了会儿话,安抚她的情绪,李太医诊过无误之后,她才离开。   走之前,特意嘱咐徐笑春留下陪着她。   “你后脑勺上好大一个包。”徐笑春告诉她。   陆晚晚摸了摸,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好痛。   “别动。”徐笑春握住她的手,说:“很疼吧?”   “有一点。”陆晚晚眼神落在徐笑春的手上。   她的手比自己宽大些许。   徐笑春拿了个冰袋敷在她的后脑勺:“我给你敷一敷,会好得更快。”   陆晚晚道谢。   徐笑春敷着冰袋,轻轻揉她的包:“你妹妹下手真重!她经常这么打你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陆晚晚说。   “我还听说她放火烧你。”   “我命大,她烧不着。”陆晚晚微笑,笑容似一树绽放的梅花,绚烂缤纷,衬得她一双幽幽的眸子格外澄澈清明。   这位小姐真不一般——徐笑春心想。   若是换做别家小姐,这会儿不知担心害怕成什么样子了。但是她眼神似蔚蓝的海,风平浪静得几乎没有涟漪。   徐笑春这会儿才看清,她头上戴的是太后御赐给舅母的流苏步摇。   长长的金线流苏垂在她脸颊两侧,衬得她面容娇小可爱。   她就是舅母给怀琛表哥看中的那个人吗?   很像——舅母喜欢聪明的女子。   又不像——舅舅家世显赫,陆家门庭怎么看怎么不配。   她也糊涂了。   “还好我母亲没给我生个这样的妹妹。”徐笑春咧嘴一笑:“不然,我肯定会杀了她。”   “杀人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手段。”陆晚晚明亮的眸子微微眯起,有冷冽的眼风迸出:“让她活着,眼看着自己珍爱的东西一点点从指缝中溜走,却无力挽回,让她体验那种万劫不复的感觉,就跟凌迟似的,不是更有意思吗?”   徐笑春打了个冷噤,这个姑娘跟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不是她看到的那么柔弱,也不是众人眼中的那般可欺。   是日下午,谢夫人又来看了回陆晚晚,她想留陆晚晚在国公府多住两日,趁着怀琛在家,也好教他们多处几日。   谢夫人和镇国公当年成亲是因家族包办,两人磕磕绊绊认定彼此,可始终有遗憾。成亲最初的半年,两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针尖对麦芒似的过了那段时日。   白白浪费人生美好的半年光景。   所以她不想自己的遗憾在子孙身上重现。   若是琛儿欢喜这丫头,再去下聘求亲,那才是皆大欢喜。   陆晚晚却拒绝了她。   她道:“今日二妹妹冲撞了夫人和国公爷,父亲定然盛怒,二妹妹难逃一顿毒打。我得回去劝劝父亲。”   “她都这样害你了,你还为她说话。”   “不是为她,夫人。”谢夫人真心待陆晚晚好,她不想骗她:“我没有母亲,以后万事都要仰仗继母做主,二妹妹今日因我受苦,继母心疼女儿,肯定会将二妹妹遭的罪都算在我头上。所以,我是为了我自己回去。”   “你住在国公府,以后有我给你做主,没人敢再欺负你。”谢夫人神情严肃。   庭院里种了几株腊梅,腊月里花开正浓,虬枝蜿蜒,俯仰皆有风情,疏影泛出馥郁香气。   陆晚晚闻着那清香,面对谢夫人,她心中极暖,极舒坦。无论上一世或者这一世,她没有感受过母爱。哪怕她和宁蕴母亲亲如母女,也是建立在她尽心尽力伺候她的基础上。   而谢夫人,她真心实意对自己好。   她眼眶微红,甜甜地笑了,声音中也有些哽咽:“夫人待我好,我心里都明白。不过夫人能护我一时,不能护我一世,有些时候,我只有一个人向前闯。况且,我总不能一生寄于夫人羽翼之下,我希望有朝一日,我也羽翼丰满,能护着夫人,护着我在意的人。”   寄希望于人者,那和无根浮萍有什么差别?随波逐流,随风飘摇。她再不要做那种人。她要当一棵繁茂的树,为在意的人遮阴避日。   陆晚晚生得白净,五官柔美,皓腕轻轻搀着谢夫人,神情认真又严肃。   谢夫人听了分外动容——她眼光真好,看上了珠玉珍宝似的陆晚晚。   作者有话要说:  小仙女儿们方便的话,收藏一下本文哇~~要是连作者也收藏了,那就~~爱你们哟~~ 第18章 败北   陆建章父女三人出了国公府门,陆锦云母女还等着。   她们怯怯上来,陆锦云的脸颊都肿了,陆倩云的手真重。她站在陆建章面前,委屈噙泪。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她不再张扬,柔柔软软地看着他:“父亲。”   陆建章忍着滔天盛怒,来往都是朝廷中人,他没有那么大的脸来丢。   他愤怒极了,好不容易攀上国公府这根高枝,她们竟然这么折腾。这母女俩根本没想让他日子好过,他跨步朝马车走去。   “老爷……”陈柳霜心虚气短,追上去。   陆锦云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她的手好疼,脸也好疼,她感觉自己狼狈极了。   “是你,都是你!”陆锦云奔上去,想要厮打陆晚晚。   陆倩云下意识上前,挡在陆晚晚面前。   陆锦云恨骂道:“你这哑巴,什么时候做了陆晚晚的狗?”   陆倩云气得牙痒。   陆晚晚抬起右手,一巴掌狠狠地打了下去。   陆锦云被打懵了,脚步踉跄了两下,向一侧跌倒。   她跌坐在地上,捂着生疼的脸,不可思议地扭头看向陆晚晚:“你竟然敢打我。”   陆晚晚立在原地未动,高高在上俯视着陆锦云:“二妹妹,你平时不懂礼数目无尊长与姊妹交恶便罢了。你年纪小,我不与你计较。可三妹妹身遭不测,罹患疾病,本就是人生至痛,你与她是血肉至亲,肆无忌惮剜她的心,这合适吗?今日是什么场合?国公府夫人寿辰,往来宾客如云,你如此不顾陆家颜面,不顾父亲颜面,你觉得合适吗?”   她怒视训斥陆锦云时气势惊人,骇得陆锦云一时呆怔。   陆晚晚隐忍了许久,可也不是什么事什么时候都要忍。   陆锦云扑上来,一脸要和陆晚晚同归于尽的悲愤!   陆建章听到身后的动静,他没有回头,他呼吸粗重,拳头捏得紧紧的。为了将陆锦云培养出来,他花费大量的金钱和精力培养陆锦云,就是希望她端庄、贵气,抬高她的身价。可她回报自己的是什么?竟然连乡下来的陆晚晚都比不过。   宁蕴之所以和陆锦云定亲,是因为淮阴侯老侯爷当年落难,受人诬陷下了狱,他当时给了他一个馒头。老侯爷惦记这一饭之恩,洗脱罪名后上门拜谢,正好陈柳霜怀孕了。   两人一拍而和,定下了这指腹为婚的亲事。   照如今这形势,陆锦云的所作所为传进宁家人的耳中,侯府还会接纳她吗?   一条通天大道让她走成荆棘小路。   陆建章头痛欲裂,这该死的不争气的东西,还有将他这位父亲放在眼里吗?   “倩儿,晚晚,上车。”陆建章声音低沉。   姐妹俩搀扶着爬上马车。   旋即陆建章过来,亲手为她们关上车门。   “老爷……”陈柳霜追上来,她见陆建章如此愤怒,一直不敢说话。   他上了前面那辆马车,咬牙道:“回府。”   众目睽睽之下,他把陈柳霜母女俩丢在国公府门口了。   “父亲……”   “老爷……”   母女俩匆匆追来,哭声不绝。陆建章闭目养神,头也未回。   陆家的马车刚走,停在一旁的马车放下了车帘。   宁夫人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方才那一幕她都看到了。近日她偶感风寒,身子不适,上午吃了药迷迷蒙蒙的,是以午膳后才到谢府给国公夫人送寿礼。   众人都在说陆锦云的事情,她重伤长姐,攀诬她和谢小公爷有染,手段阴狠毒辣。   宁夫人听得直皱眉。   她对身侧人道:“蕴儿,陆家二小姐,委实配不上你,但你父亲重信重义,我也没有法子。”   宁蕴有一双极为幽深的眼睛,目光沉沉地看着方才驶过的马车。   他嘴角漾起一丝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母亲不必忧虑。”   “娶这样的女人,我怎能不为你担忧。”宁夫人眉头都拧到了一起。   顿了顿,她又道:“这二小姐又蠢又坏,我看那大小姐倒还像个样子,模样端正,气度非凡,又能忍能让。”   末了,她长长一声叹息。   宁蕴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嘴角的笑意越盛。   ——又见到她了,仿佛隔了生生世世。   他依稀还能闻到空气中她的香气。   陆晚晚——他的妻子,他还记得她柔软的腰肢、身上的香气。   上一世,她陪伴了自己十一年。   那时候他眼中没有她,陆家在宁家式微之时,落井下石,嫁了个不受宠的女儿给他,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他心中无情,只有功名,他满心想为宁家挣功名,他想荣光披身归故里,他想报仇。   而他报仇的方式就是作践陆家女儿,他忽略陆晚晚十一年,在他功成名就之际,和陆锦云暗度陈仓。   他在复仇的快感中得到无限的满足。   可他没想到,陆晚晚死后他会那么想她。   看书时恍惚她侍茶陪在一侧;批阅公文时仿佛有她红袖添香;散步时仿佛她言笑晏晏给他讲遇到的新鲜事。   他魔怔了,怀念一个死去的女人。   陆晚晚死后一年,他复了仇,陆家垮了,女眷全部充了官窑,成年男子都处死了,未成年的男子流放三千里。   他以为自己会欣喜若狂。   却没有想象中的欢喜,那个死去一年的女人一直回荡在他脑海中。   他终于认识到陆晚晚的可恶之处——就算死了,她还占据着他的回忆。   十一年,荣辱与共、患难相扶,她无数次用单薄的躯体撑起他。他们的生命早就嵌到了一起。   只可惜,他领悟得太晚了。   陆家败了之后,他身体就彻底坏了。食不下咽,寝难入眠。他生志不存,不过月余便去了。   死前他看到的还是陆晚晚。   她眸子纯净,笑容天真,遥遥朝她走来,恰如他此生第一次见她的纯粹模样。   “夫君,我来接你了。”   他伸手想去牵她,微微抬手,她却如星光般飘散,一点一点,散入风里。   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出来。   他知道,自己后悔了。   如果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会在新婚之夜掀开她盖头的时候给她一个最美好的笑容,他会告诉她:“晚晚,从今往后,我会为你遮风挡雨,做你一世的依靠。”   他是爱她的。   宁蕴没想到,他还有机会。他再次睁眼的时候,回到了他十八岁那年。   那时宁家还未遭难,陆晚晚刚从乡下接回来。   再过两个月元宵会上,他和她会遇见。   他知道他们相识三个月之后宁家会遭到无法逆转的迫害。   可他却没有想象中的恐惧。   因为他知道,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有一个女子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他,不顾一切地嫁给他,陪伴他,追随他,扶持他一起站起来。   该有的一切他都会拥有。   不管往后有多可怕,有她一起,风雨无惧。   快了,再有快一个月,他们便能重逢了。   他下颌微抬,看向遥遥离去的陆家马车,心情颇为愉悦   ————   陆家马车内。   陆晚晚紧紧牵着陆倩云的手,轻轻揉了揉。   “难过吗?”陆晚晚问她。   陆倩云垂着头,眼泪掉了下来。绽到手上,灼热难当。   陆晚晚抱着她的脑袋靠着自己肩膀:“哭吧,哭了就好些了。你身遭不测不是你的错,是老天待你不公。可老天待你不好,你不能跟着糟践自己。从今往后,只要有我在,就没人能欺负你。”   陆倩云为了她以庶女之身冒犯陆锦云,她便也会全力护她周全。   陆倩云喉头呜咽有声,她太委屈,长到这么大,陆家的人都说她是没用的哑巴,别人都以取笑逗她为乐,这是第一次,除了阿娘之外还有人维护她。   陆晚晚捧着她的脸,用手帕一点点拭净她脸颊上的泪:“等我在陆家站稳脚跟了,我就给你找大夫,一定将你的哑病治好。”   陆倩云抬头,泪盈于睫地看着她。   她柔声地说:“放心吧,我绝不骗你。”   陆倩云重重地点了点头。   天色渐晚,刺骨的寒风往骨头缝里钻似的。陈柳霜母女无处可去,她们不敢再在国公府门口盘桓,这样看上去会很像丧家之犬。   她们根本拦不到车,只能艰难地走回陆府。   “母亲,我饶不了陆晚晚。”陆锦云一直在哭,眼睛都快肿了:“我明明亲手把她和谢怀琛关进书房的,她怎么会出来!”   陈柳霜没有说话。事到如今,她也反应过来,陆晚晚不是个简单的乡下姑娘。   “要当心她。”陈柳霜面容清冷:“从她回来咱们就没有清净过,先是顾家那两个不中用的差点连累你,然后是老太婆的生辰,你出了那么大的丑;再有就是今天,我们都被她的外表骗了!”   “母亲,你相信我?”   陈柳霜抱住她:“当然,你是母亲的掌上明珠。”   “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把她从陆家赶出去。”陆锦云狠狠道:“她就快把父亲抢走了!要是她真的攀上国公府,父亲肯定看不上我和宁蕴了!”   “当然要赶走她。”陈柳霜吸了吸鼻子:“不过不能操之过急。”   “母亲,你有办法了吗?”   她眼中闪过一瞬凶狠:“当然,当年她母亲都败在我手下,更别提她,一个小丫头片子了。”   母女俩抱作一团,蹒跚行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只想说两件事:   第一,各位兄弟姐们儿仙女儿咕咕,高抬贵手收藏一下本文吧~~   第二,各位兄弟姐们儿仙女儿咕咕,高抬贵手收藏一下作者吧~~   啊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不会因为我皮这一下打我吧~~~ 第19章 笼络   当天晚上回到陆府,陆建章便吩咐下去,陈柳霜母女回来了就直接押送去祠堂。   让她们跪着伺候祖宗香火。   他怒意勃勃,大有让他们跪死在祠堂的意思。   家里都知道陆建章陈柳霜母女失势了,陆晚晚受到了国公府的青睐。府内的姨娘纷纷上门讨好陆晚晚,她称病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晚间沈盼喊她吃饭。   沈盼亲自下厨,做了很多的菜,平常不许陆晚晚和倩云喝酒,今天也搬了两坛出来。陈柳霜失势,阖府上下喜气洋洋。   陆晚晚一天都没怎么吃饱,晚膳大快朵颐,吃得很香。   沈盼给她夹了好几筷菜:“看你饿得,慢点吃。”   倩云吃吃地笑。   陆晚晚吃了两碗饭,喝了一碗汤,浑身暖洋洋的,满足极了。   沈盼命人收了碗筷,三人围坐在暖炉前。   “今天累了,你早些回去休息?”沈盼问她。   陆晚晚道:“陈柳霜管家的权利恐怕要交出来了,父亲会物色新的管家人,或许会问我推荐谁,我会推荐四姨娘。”   “李长姝?”沈盼眼眸稍稍暗淡了些许:“可以啊。”   陆晚晚见她有些许失望:“你不问我为什么?”   沈盼微叹:“想必你有你的缘由。”   她本就没有肖想过有生之年能管家,不过听陆晚晚要推荐别人,心里难免还是有些不可控制的失望。她以为这些日子,她如何对陆晚晚,她都看到眼里,情感上也会和自己更亲近。然而……   “没错,我有自己的缘由。”陆晚晚给她解释:“首先,陈柳霜得罪国公府,错误不足以致命,现在她失去了父亲的信任,不过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那就是有卷土重来的资本。到时候你斗不过她;第二,倩云最近频频得罪陆锦云,你若再掌了管家的权利,过于招摇,她们肯定会针对倩云;第三,你为人本分老实,陈柳霜是虎,李长姝是狼,你觉得自己斗得过哪一个?与其以卵击石,不如让她们斗个你死我活。”   沈盼愕然,她没想到陆晚晚心思会如此深沉,她竟想得如此深远。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沈盼问道。   “你我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蚱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陆晚晚微笑:“告诉你,是对战友的信任和真诚,也是为了防止有人挑拨离间。”   顿了顿,她又说:“不过,若是有人来挑拨,你便顺水推舟答应。”   “为什么?”沈盼不解。   陆晚晚道:“现在宜结交盟友,不宜树敌。我们已经面对陈柳霜母子了,不能再有敌人。”   她纤长的指尖挑着衣裳上的流苏,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   第一个上来挑拨离间的人会是谁呢?   李长姝还是薛琴香?   次日一早,陆建章果然叫陆晚晚下棋去了,棋局上他提出要将陈柳霜管家的权利剥出来,问她合适的人选。   “父亲是一家之主,父亲做主就是。”她将陆建章高高在上地捧着。   陆建章颇为受用,捋了捋胡子道:“不过内宅之事,你们女儿家比我懂,况且,我相信你的眼光。”   陆晚晚微微颔首,她道:“三姨娘胆小谨慎,管家难免捉襟见肘;四姨娘出身官宦之家,知书达理,是合适的人选;五姨娘大字不识几个,又一向以夫人马首是瞻,换她意义不大;六姨娘长袖善舞,倒也是个人才,不过她到家时间不长,又无弟弟妹妹傍身,她管家难以服众。”   陆建章朗声大笑:“你将所有人都评论了个遍,不就是想说老四更适合管家?”   陆晚晚笑得腼腆:“父亲明鉴。”   他一子落棋盘,发出清脆的一声“啪嗒”:“你最近在老三院子住,我以为你会推荐她。”   “女儿这是举贤不举亲。”她莞尔,脸颊浮起浅浅两枚梨涡:“父亲可别告诉别人女儿是如何说的。”   陆建章抬首看了眼这个女儿,她穿着一身月白色斜襟冬袍,衣襟处绣了银红色折枝海棠,浓密的头发挽成髻,插了根简单的红木发簪。除此之外,没有丝毫多余的装饰。   她娇嫩得如同梅花蕊中的一点细雪,让人充满怜爱,捧都舍不得捧。   这个女儿,乖巧懂事,一身大家闺秀的气度,又能为他带来极大的利益。   想起陆锦云那糟心货,陆晚晚让他无比欣慰。   “你在乡下日子过得怎么样?”陆建章忽然关心起来,她在乡下如何长大,才能成现在这模样。   陆晚晚落子的手顿了一下,她垂眸,纤长睫毛在眼睛投下一片薄薄的阴影,将她的情绪遮掩。   “多亏了嬷嬷,女儿过得很好。她比着教养母亲的样子,教我养我。”她慢吞吞、温文尔雅地问:“父亲,我和母亲像吗?”   陆建章怔忡片刻。   陆晚晚乖巧懂事,见谁都温和有礼;岑思菀则不同,陆建章从始至终只见过她眼神冰冷的样子。   他心情很烦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起身推了棋盘:“下次再下吧。”   他拂袖而去。   陆晚晚看着他宽大的背影,笑着,声音轻得如云似雾:“母亲,你看到了吗?若他对你之死有半分悔过伤心,我也决计不会害自己的亲生父亲。”   这样也好,这样的爹,对他再好,也只是他升官路上的垫脚石。   ——————   陆晚晚每日清晨都会去给老夫人请安。   却很少碰见李云舒。   腊月二十七这一日却遇见了。   她刚从老夫人房里出来,李云舒便迎面走来。   李云舒目不斜视同她见了礼,神情拘谨严肃,一脸正气神圣不可侵犯。   这个男人不愧后来进大理寺终日和死尸为伍。   陆晚晚正巧想找他,福过礼后道:“表兄来为祖母请安?”   “是。”李云舒面无表情。   和这种男人说话真是无趣极了,陆晚晚也不绕弯子,长驱直入道:“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李云舒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大小姐请讲。”   “你我都是兄妹,表兄叫我晚晚就是。”   “是,大小姐。”   他冰冷得像一根没有感情的竹子。   “我在前面湖心亭等你,你给祖母请过安便来找我。”陆晚晚道。   李云舒道:“大小姐有事在这里说便是。”   “此处人多眼杂……”   “你我心怀坦荡,怕什么人多眼杂?”   陆晚晚揶揄:“你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连个湖心亭也不敢去?”   “男女有别,湖心亭见面容易惹人口舌,不得体。”   陆晚晚道:“你是怕伤我名节?”   “不是。”李云舒直截了当道:“是为我自己的名节。在下一介清贫书生,名声毁了,哪怕全身是嘴,也辨白不清。”   陆晚晚忽的觉得李云舒挺不容易的。他和谢怀琛差不多大,却一个是九天苍穹上的皓月当空,伸手便可摘星辰;一个是泥淖里翻滚的泥鳅,苦苦挣扎还不知何时才能翻身。   她不再故意逗弄他,正色道:“若我说的是你家那块传家玉珏的事呢?”   李云舒瞳孔猛地放大,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李家的传家玉珏以前李云舒都不知道。他父亲被杀当天,他偷去山里采蘑菇才侥幸逃过一劫,回到家中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他父亲吊着最后一口气,告诉了他玉珏的事便断了气。   他没告诉任何人他家有这么一块玉珏。   暗访是条不见天日的路,他不想过早打草惊蛇。   他一直蛰伏着,收集证据。如今,两年过去了,他还是一筹莫展。   眼前这个不足十八的少女竟说出了这件事。   陆晚晚道:“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在湖心亭等你。”   撂下这句话,她飘然而去,长长的斗篷逶迤拖地,行过处,莲花遍地。   李云舒匆匆给老夫人请了安出来,直奔湖心亭。   远远便看见少女素蓝的披风在接天雪地中成了丁点绝色。   “你还知道什么?”李云舒没有同她寒暄。   陆晚晚知他是爽快人,也不绕圈子,她说:“第一,我不知道令尊是何人所杀;第二,我也不知道你家的传家玉珏在哪里。”   “那你找我是何意?”李云舒警觉起来,四顾茫茫雪海,静谧得连彼此的呼吸都清楚可闻。   陆晚晚道:“我可以告诉你一条线索。”   “线索?”   “你循着这条线索,或许能找到你家的玉珏,或许找不到。”   李云舒笑出了声:“大小姐是闲来无事,消遣我?”   陆晚晚轻笑:“你若不信我,那就请便。”   李云舒转身就走,刚走出两步,终是不甘,还是倒了回来。   他查了两年,一点线索也没有,他都开始怀疑起自己。   一条可能存在的线索摆在眼前,他无法拒绝。   “什么线索?”他目光暗淡,复又出现在陆晚晚面前。   陆晚晚说:“宁蕴。”   “宁蕴?”   “淮阴侯府小侯爷。”   “这就是你的线索?”   陆晚晚毫无保留地跟他交底:“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线索。”   她眼神纯粹,像不掺一丝杂质的宝石,看上去根本不像说谎。   李云舒还是第一次这么茫然:“我凭什么相信你?”   陆晚晚道:“信与不信都在你,我只是将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而已。”   李云舒审视着她,严肃问道:“你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你是个聪明人,我喜欢讨好聪明人。”陆晚晚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我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聪明人相处,自己也会变得聪明。”   “你有求于我?”李云舒恍然大悟。   陆晚晚笑得狡黠:“别说得那么难听,互帮。”   “别问我凭什么。”陆晚晚在李云舒开口之前截住他的话头:“这件事情建立在互相信任的基础上。我信自己能帮到你,也信你能帮到我。”   李云舒目光平静地看向湖面。   “你可以回去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再通知我。”她说:“随时都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哎,今天心情愁闷,不求收藏了   晚安~~ 第20章 女装   腊月二十九,一年就要到头。   雪落满地,茫茫一片。   陆晚晚在廊下看了会儿书,沈盼便来了。   沈盼面上洋溢着笑意,她走到陆晚晚身旁坐下:“明儿是大年三十,往年陈柳霜都会请戏班子到府上热闹热闹,今年李长姝不许她请,方才你没见陈柳霜那吃瘪的样子,看着真教人痛快。”   “一时的痛快算什么?”陆晚晚掂起滚滚的茶水,冲泡了两盏茶,手指纤长白嫩,推了一盏给沈盼:“大哥哥快回来了吧?”   陆家长子修林不是读书的料,学业平平,去年从了军,远赴南蛮之地镇守边关。   陆晚晚知道,他在边关杀敌英勇,战功赫赫,没几年就会声名鹊起,得到皇上赏识。他为人正派不阿,从不纵容陈柳霜母女胡作非为,倒和陈氏从根上烂了的性子不一般。   陈氏身上龃龉甚多,他看不惯陈氏做派,屡次劝解无效,母子闹得不可收拾,后来,陆修林一气之下去了边关,八年不曾回京,几乎和陆家断了联系。   他不纵容陈氏,并不代表陈氏不会主动借他的势。   “快了,听说二月份就会回来。”沈盼也有了隐忧:“修林为人虽然正派,可他们毕竟是母子。”   上一世可不就是这样么。   宁家失势,陈柳霜以陆修林前途远大,会扶持自己的亲妹妹为由,劝说陆建章嫁陆晚晚过去。   那时她天真地喜欢着宁蕴,根本不在意他是否式微,甘之如饴嫁给他。   不会再有那种好事。   陆锦云毒辣,宁蕴心狠,她真想看看他们俩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   “大哥哥回来,就是陈柳霜翻身的时候。”陆晚晚垂着眼睑。   沈盼不由心惊:“那……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做小伏低,不惹事,不招摇。四姨娘管了家,她恐怕现在无暇跟我们斗。”陆晚晚低垂着眼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沈盼微微叹了一口气,她忽的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府上现在都在说一件事。”   “什么事?”她小啜了一口茶。   “他们说……镇国公府对你有意,怕是要上门提亲……”沈盼犹豫。   她们说话的时候,有两个人正从后院翻墙进来。她们一连翻了好几个院子,都没有找到陆晚晚,刚好爬到这面墙,就听到“镇国公”三个字。   徐笑春抬手,将旁边打扮得花枝乱颤的脑袋往墙头重重一压:“嘘,小声点。”   她旁边的“丫鬟”打扮得花枝招展,长长的头发绾成发髻,乱七八糟插了满头珠翠,脸上画着浓妆,一身桃红的裙子衬得面容姣好。   “她”朝徐笑春翻了个白眼:“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一开口,却是正儿八经的男子。   徐笑春看到谢怀琛这娇媚的样子,压低声音噗嗤一声笑:“带你来看嫂子。”   “嫂子?什么嫂子?”谢怀琛愣了一下。   “表嫂,陆晚晚啊。”徐笑春跟他说:“舅舅舅妈再过不久怕是就要到陆府提亲了。”   谢怀琛懵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成天除了喝酒就是斗蛐蛐,怎么可能知道。”徐笑春拍了把他的脑袋:“小声点。”   谢怀琛听了这话,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要走。   “镇国公府高门大宅,岂是我们家可以攀附的,齐大非偶的道理我还是懂的。”陆晚晚小声说。   徐笑春一把拉住谢怀琛:“听听,正说你家呢。”   谢怀琛又被她摁回墙头。   他扭头看了眼徐笑春摁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暗暗发誓,以后有女儿,一定不让她习武。   这是谢怀琛这辈子过的最无聊的一下午,竟然和徐笑春两个人趴在墙头听墙角。   沈盼听她这么说,神色微松:“我就知道,像你这样聪明的孩子,怎么会看上小公爷。”   谢怀琛脑门有些疼——什么叫聪明就看不上他?   难不成天底下喜欢他的都是傻子吗?   陆晚晚抿唇,没有说话。   “我听说他招摇得很,前两天还在香红楼撒下重金搏红颜一笑。他家夫人公爷虽好,可到底本人不成器,你嫁过去也是委屈。”沈盼轻轻地说:“女子嫁人,首嫁人品,再嫁才华,三嫁情意,最末才嫁家世。谢小公爷斗鸡走狗,流连花街柳巷,资质平平,空有显赫家世,到底并非良配。”   “凭她是什么人,也敢这么置喙你?”徐笑春气得咬牙,纵身一跃,就要跳下去。   谢怀琛一把扯住她,扣着她:“别胡来。”   “你就任由别人这么说你?”徐笑春歪头看向他。   谢怀琛满不在意:“她说的都是事实,我毫无才华,生性浪荡,空有家世显赫,没错啊?”   “不行,我不允许别人这样说你。”徐笑春正同他拉扯。   默了良久的陆晚晚终于开口。   “小公爷不是那种人。”她软软地笑:“他心地良善,连受伤的兔子都会出手相救;陆家遭火,他也冲在最前面;二妹妹陷害我,他为我出头;园林静谧之处,他有满室书香;最重要的是,国公爷和父亲品行端正,夫妻恩爱和睦,在这种环境滋养长大的人不会是朝三暮四的登徒浪子。”   她声音轻柔,却透着坚定的力量:“我相信,他不是市井上传的那种人。”   陆晚晚身姿窈窕,坐在廊下,隔花看影,显得她分外娇小。   谢怀琛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莫名心下一动。   世人皆知谢小公爷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她倒好,竟能找出自己这么多优点。   有眼光。   谢怀琛心里颇受用,拉着徐笑春跳墙便走:“走,哥哥我请你喝酒去。”   月绣上正好和墙头跳下来的两人撞了个正着。   她一惊一呆一愣,随即高声喊道:“来人啊,有人私闯后园。”   徐笑春急得直跺脚:“不是不是,我们不是坏人。”   “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翻墙是什么好人。”月绣高声喊道。   徐笑春支支吾吾解释:“我们……我们……”   陆晚晚追了出来,看到徐笑春。她愣了一瞬:“徐小姐?”   徐笑春面色讪讪,尴尬到了极点,硬着头皮跟她打招呼:“晚姐姐,是我。”   陆晚晚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啊。”她瞥了眼谢怀琛,他举着袖子极力去遮自己的脸。   陆晚晚眸光中透出几分怀疑,她打量着谢怀琛:“这是?”   “我的丫鬟,翠花。”徐笑春嘿然直笑。   谢怀琛暗中掐了她一把,她痛得龇牙咧嘴,眼泪在眶里打转,还不敢吭声。   “她是忠勇将军府的徐小姐,来找我的,无事。”陆晚晚对追出来的沈盼说。   沈盼惊了一跳,忙问道:“这些该死的丫鬟也不通传一声,你们没摔着哪里吧?”   “是我嫌通传太麻烦,所以就爬墙来找晚姐姐的。”她声音越说越小。   陆晚晚挽着她回房:“有什么话回房里再说。”   徐笑春担忧地看了眼身后跟着的谢怀琛,心里不禁为自己捏了把汗。今日若是他在新嫂子面前丢了脸,回头还不知会怎么收拾自己。   回到陆晚晚房里,她们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会儿话。   徐笑春心里挂着谢怀琛,频频看向他。   陆晚晚发觉了她神色间的异常,问道:“你这丫鬟为什么一直以袖遮面?”   “她……她啊……”徐笑春语塞了一阵:“她正害着水痘,面上不好看,怕吓着你。”   “水痘不能见风,否则容易生麻子。”陆晚晚惊讶地说道。   徐笑春:“啊?真的吗?我不知道,那我先带她回去吧。”   “我以前也生过水痘,我帮她看看。”她站起身,走到谢怀琛身边,说:“你放下袖子,我看看怎么样了?”   谢怀琛扭捏到别过身。   徐笑春心里已经一阵一阵发凉,她上前解救谢怀琛:“没事,她只是初期,没那么严重。”   “越是初期,越要注意。”陆晚晚轻轻牵着她的手,柔着声音哄他:“松开,让我看看好吗?”   她的手和她的声音一样,柔软细嫩,如若无骨,在他掌中显得格外小。   仿佛他轻轻一握,便能将她紧紧纳入掌心一般。   陆晚晚纳闷,这丫头的手好大。转念一想,徐笑春是习武之人,丫鬟定也不是柔弱可欺的,看她生得如此高大,手掌宽也说得过去。   徐笑春此时此刻想死的心情都有了。   谢怀琛紧紧护着自己的脸。   陆晚晚道:“别怕,没关系的。”   月绣也上前帮陆晚晚掰他的手臂:“千万不能讳疾忌医,否则以后落下麻子病根可就麻烦了。”   在她们主仆二人的夹击下,谢怀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他忍无可忍,放下手,恶狠狠一字一顿喊道:“徐!笑!春!”   陆晚晚骇得猛地松开手,下意识朝旁边一退,刚好撞到矮柜上,顺势跌坐在地毯上,还带翻了矮柜上的一个花瓶。   她看清谢怀琛这身装扮,先是一怔,再是一愣,随即没能忍住,笑了起来。   她腹部都笑得快抽搐。   “笑什么,有那么好笑吗?”谢怀琛化了妆的桃花眼睨了她一下,无限娇媚风情,   陆晚晚憋住笑,极力挤出正经的表情:“翠花小姐花容月貌,国色天香,在下自愧不如。”   谢怀琛愤愤地扫了眼徐笑春。   徐笑春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寒意扑面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苦苦求收藏的一天~~   小仙女儿们,动动你们灵活的手指,文收作收来一套吧~~~   爱你们~ 第21章 上香   徐笑春把陆晚晚扶起来,轻捏了捏她的小臂:“求求你晚姐姐,别笑了,我还不想被剥皮抽筋。”   陆晚晚敛了笑意,极力憋着笑,亲自端了一盏茶给谢怀琛。   谢怀琛怒气冲冲,接过茶,喝了一口:“要笑就笑,你别憋着。”   陆晚晚掩面,调节表情,尽力不去看他,保持平常心问他:“怎么装扮成这样?”   “你问她。”他愤愤指着徐笑春。   徐笑春一脸无辜:“怀琛哥哥说他想见你,央我带他来找你。我想着你们那一日闹得满城风雨,直接来不大妥当,所以让他扮作我的丫鬟……”   谢怀琛:“……”   明明是昨夜徐笑春约他吃酒,兄妹俩在酒桌上斗了狠,打赌,输了的要答应对方一个要求。他以半壶之差输给徐笑春。他谢小公爷输得起重信用,任由她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带到了这里。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先贤圣人诚不我欺。   陆晚晚闻言,细看了谢怀琛,见他高额宽鼻,深眸红唇,哪怕是穿着女儿装,仍有几分难掩的矜贵,气度雍容。   她眼睛微转,捏了捏徐笑春的掌心:“别取笑我。”   谢怀琛瞥了她一眼,小小的双颊雪白红润,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处投下浓浓的阴影,她微蹙着眉,模样愠怒,看上去却分外乖巧。   算了,有什么解释的!他心想。   又坐了一小会儿,李长姝的贴身丫鬟长青来请陆晚晚,说是去年的新科状元顾朝家的母亲前来拜访,听了她的雅名,想见见她。   顾朝是如今的朝廷新贵,去年刚中一甲状元,便入谏议院,如今圣眷正浓。更巧的是,他今年二十有二,还未婚配。   这个当口他母亲登门拜访,意欲何为溢于言表。   陆晚晚微微掀起眼皮,看了眼女装的谢怀琛,道:“烦请你告诉四姨娘,我身子不适,便先不去了。”   长青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不满道:“四姨娘说了,顾夫人是状元爷的母亲,颜面不好扫,四小姐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   陆晚晚拧了拧眉。   徐笑春不阴不阳地接话:“外头摆摊的贩夫走卒害了伤风还能不去出摊呢?你一个大小姐,还看丫鬟姨娘的脸色行事不成?”   陆晚晚想阻止她,都来不及。   长青跟着李长姝多年,一直在陈柳霜手底下讨生活,仰人鼻息过日子。主子翻了身,丫鬟跟着鸡犬升天,她这几天也摆出架子来了,虚虚一福身,翻了个白眼,道:“大小姐看谁脸色过日子总归是我陆家内宅的事,容不得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外人置喙。”   陆家内宅之事现在都由李长姝打理,今儿却无人通传有人找陆晚晚,想必是从后门进来的。她一身装束又随意简单,丝毫没有京城世家贵女的精致,想必是大小姐在允州的穷亲戚上门打秋风了。   说完这句,她便走了。   气得徐笑春就差跺脚大骂:“晚姐姐,你们家的丫鬟都这么猖狂的吗?照我说,你把她绑起来,一顿鞭子抽得她妥妥帖帖的。”   陆晚晚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这丫鬟的态度算好的,以前还有在园子里碰了面朝我翻白眼的呢,要是个个都去打一遍,我成日就不用做别的事了。”   徐笑春秀眉微蹙:“你们家的丫鬟没人管教的吗?”   “大将军内宅清净,只夫人一人,你哪懂我们这些姨娘众多,又没亲生母亲回护的女儿过的什么日子。”徐笑春天真可爱,活成了她最羡慕的模样,便乐意跟她说:“前有继母,后有姨娘,我又从乡下回来,谁看得起我?不是丫鬟胆子大,是我根本不值得他们看得起。”   徐笑春捏了捏拳头:“这不是欺负人吗?”   “这不是欺负人。弱肉强食,自古皆然。”陆晚晚神情平静。   “那你就任由他们这么欺负你吗?”   陆晚晚乌黑的眸子里烈焰灼灼,唇角含着笑:“当然不会,我不会永远是弱者。”   徐笑春还要再说什么,默了良久的谢怀琛终于开了金口,他抱臂懒懒地看着徐笑春:“徐笑春,你打算留在这儿吃晚膳吗?”   徐笑春恍然惊醒:“糟糕,今日舅舅要考我课业,我还得临时抱佛脚,得先回去了。”   她风风火火,扯了谢怀琛就跑:“晚姐姐,回头要有人欺负你,你就往将军府送个信,我立马带三百家丁护卫来救你。”   陆晚晚正想嘱咐她回去走正门,到了院子里就见两道红影一晃,齐齐跳上墙头,转瞬间便跑出老远。   她倚门见那两道身影越走越远,非常羡慕,被宠爱着长大的孩子好幸福,可以肆无忌惮地玩玩乐乐,身后总有人为他们撑起一片天。   只可惜,她没有那个福气。   ————   正月初二,陆家一家上招提寺上香祈福。   陈柳霜和陆锦云还被关在祠堂里,十余日了,陆建章连见都没去见过,府上的人都说陈柳霜算是完蛋了。   这次出行派了三辆车。   陆晚晚出门的时候,众人都等着她。她穿着简单的衣裳,簪着简单的发饰。   李长姝对陆建章说:“咱们这位大小姐越来越有大小姐的样了,还没嫁进国公府,就摆上少夫人的谱,让父亲这么等着。”   她记恨陆晚晚上次在顾夫人面前拂了她的面子。   中间人告诉她,如果陆晚晚答应嫁去顾家,顾家会给陆家一笔丰厚的彩礼,还会另外给她一笔不菲的钱财。   她是罪臣之女,家产全数充公,她门庭微博,成亲之时陆家未高看她一眼,彩礼微薄。原也是能过日子的,不过如今栖林大了,需要打点的地方很多。   她需要钱。   如今她担了管家之责,原本以为捞钱会很方便,没想到老夫人每个月会看账查账,她根本没处动手脚。   好不容易可以用陆晚晚换一笔不菲的私产,她却连面都不出来见。   这让她很没面子!   陆建章不悦,他喜欢乖巧懂事能为自己谋利益却随时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女儿,而不是趾高气扬气焰嚣张的国公府少夫人。   “父亲,你久等了。”陆晚晚乖巧地福礼。   陆建章说:“你眼中还有我这个父亲?”   陆晚晚不解:“女儿十分敬重父亲。”   “敬重还让我等你这么久?”   陆晚晚低着头,没有说话,眼角的余光扫到李长姝勾起的唇角——她很得意。   她明白了,也不辩解。   招提寺是京畿香火最旺盛的寺院,雪花簌簌,风过山林,草木窃语。   官道上人来人往,各府马车络绎不绝。   陆晚晚暗藏心思,李长姝不是什么好人,她甚至比陈柳霜还厉害,她更会掩藏自己的心思。她就是一条毒蛇,蛰伏在草丛里,等待时机,就等着一口咬住人的死穴。   陆晚晚长于乡下,深知该如何抓蛇——不能操之过急,要和她一起熬,等她露出七寸,一击必中。   不急,慢慢来,她有的是时间。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马车突然重重颠簸了一下,然后便停了下来。   “怎么了?”陆晚晚打起帘子,问。   车夫愁眉:“大小姐,车子坏了。”   他跳下马车,趴下看了一会儿:“轮轴断了。”   “能修吗?”陆晚晚有些担心,陆建章他们已经走远了。   车夫摇头:“轮轴断了,只能拉回去修。”   陆晚晚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微微转动,眼底起了清辉。   李长姝这么快就出手了吗?   如此一想,李长姝也就是单纯的坏了罢。若她是个聪明人,现在就算是装也该和自己装出母慈女孝的模样出来。   联合陆晚晚,先赶走陈柳霜母女,再对付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不是简单得多吗?   距离招提寺不是很远,陆晚晚走着过去。   刚刚走了百十步,身后马蹄声乱,她还没反应过来,一道影子就掠到了她面前。   谢怀琛骑在马背上,紧勒住缰绳,问她:“陆大小姐为了感动我佛,徒步去寺庙上香,不知是求什么?”   陆晚晚心头一跳,仰头看着他:“我家马车坏了。”   光影洒在她脸上,一片斑驳。   谢怀琛见揶揄她无趣得很,道:“你等一等。”   他调转马头往回跑了,陆晚晚看着他的背影,有些纳闷。   片刻的功夫,谢怀琛就又回来了:“我家马车马上就到,你坐这车走。”   陆晚晚眼尾耷拉下来:“我和三妹妹两个人,怕挤着夫人。”   “马车够大。”谢怀琛言简意赅,语气不容她拒绝。   不多时,国公府的队伍就跟了上来。谢府来人不多,仅一辆车和十八个家丁护卫。   陆晚晚终于明白“马车够大”是什么意思,国公府的马车和陆家的不可同日而语,大得离奇,漫说是陆晚晚姐妹俩,再来十个八个也坐得下。   香车华盖,雍容富贵。   镇国公骑马护在车前。   谢夫人打起车帘,慈爱地向她招手:“晚晚,上来。”   陆晚晚浅浅一笑:“国公爷安,夫人安。”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不求收了~~哈哈哈~~通知个好消息~~   我和编辑商量啦~~本文将会于五月一号入V,当天会有万字更新~~   那些嫌我懒的~~嫌更新少了的~~到时候就让你们看看本久是如何地雄姿英发,化身八爪触手怪,用字数征服你们~~~   此时此刻,你们是不是应该撒花庆祝?   来吧,用鲜花淹没我的吧~~   ————   另外,为隔壁《侯夫人御夫指南》求个收藏(脸已经被打肿了)   帝不仁,谢侯爷和沈侯爷密谋造反。   为了互表真诚,谢侯爷提出让自家的独生子娶沈侯爷的独生女。   成了一家人,就不怕对方别有用心。   谢允川:想让我娶沈在歌那个泼妇,除非世上女人死绝了!   沈在歌:要让我嫁谢允川那浪荡子,除非世上没有了男人!   谢侯爷、沈侯爷:你们为什么这么大仇?   谢允川:没仇,我有我的白月光。   沈在歌:没仇,我有我的朱砂痣。   俩老头气得直拿刀抹脖子:“儿啊/闺女,大局为重啊。”   婚后。   谢允川在房里立了扇大屏风。   谢允川指着屏风说说:谁踏过来谁是小狗。   半年之后。   谢允川:汪汪汪。   沈在歌:乖~   ————   十岁那年,书院来了个小师弟。   小师弟生得就跟瓷娃娃似的,小巧又可爱。   谢允川爱不释手,将瓷娃娃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可瓷娃娃却避他唯恐不及。   谢允川很受伤。   ——直到次年春雷乍响。   夜半谢允川睡得正香,忽然被人钻了被窝。   那个小小的瓷娃娃软软糯糯地说:“师兄,我怕~”   瓷娃娃不仅小巧可爱,还温软香甜。   谢允川把瓷娃娃搂进怀里,柔声安抚:“不要怕,我在呢。”   这是一对沙雕冤家,嫁/娶了白月光/朱砂痣的故事。 第22章 施粥   陆晚晚爬上马车,谢夫人牵着她挨着自己坐中间。   陆晚晚青绸般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勾勒着她纤柔的腰身。她歪着头,从窗户往外看,看着谢怀琛宽阔的背影,和他在大雪中翻飞的白色衣袍,以及雪地上细细小小的一串脚印。   徐笑春挽着她的臂弯,眼睛笑起来像弯弯的月亮,打趣道:“晚姐姐,怀琛哥哥好看吗?”   她打下珠帘,抿唇不语,清亮的眸子闪着熠熠的光。   ————————   招提寺外。   陆建章一行人已经到了,等在山门外。   “怎么还没来?”陆建章快没了耐心。   李长姝袅袅起身,身段格外雅致,她站到陆建章身后,纤纤素手拿捏着他的肩膀。她学过一段时间推拿,手段柔软细嫩,微笑:“山道不好走,晚晚身娇体弱,又是分外矜贵,所以走得慢了些。”   她为陆晚晚辩解,却在陆建章心上浇了一把油。   父亲都等在山门前,女儿迟迟不来,今日他等了她两回,成何体统!   陆建章起身拂袖:“不等了,咱们进去吧。”   李长姝含笑:“晚晚还没到,要不再等等,毕竟她现在是国公府看中的人。”   陆建章火冒三丈,女儿出息了就能蔑视父亲了吗?他冷哼一声:“八字还没一撇,就会摆谱了,走吧。”   他方才起身,小斯上前来报:“老爷,国公府派人来说,两位小姐的车坏了,耽搁了些时辰,晚些时候乘国公府的车来。”   陆建章腿脚一软,差点跌倒。他回过神,满心愧疚,同时也有点担心。   晚晚会不会当着国公爷的面说自己苛待她?给了她一辆最破最旧的马车?   谢夫人看起来很疼爱陆晚晚,她会不会信晚晚的话?   没多久,国公府的马车便到了。   “镇国公。”陆建章迎出老远:“小女麻烦你们了。”   马车停靠,车上人鱼贯而出。   陆晚晚见到陆建章,柔柔弱弱喊了声:“父亲。”   语调中有几分委屈。   谢夫人眉开眼笑,对陆建章道:“陆大人好福气,有晚晚这样的好女儿。不像我家那混儿子,哪有晚晚贴心。”   陆建章微微有些心虚:“夫人谬赞。”   “琛儿平常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让他陪我来上个香也是三磨四请的。晚晚还连夜手抄经文,想今日在佛前供奉,为你祈愿。”   陆建章问晚晚:“昨夜你抄经文了?”   陆晚晚道:“我听陈嬷嬷说初二到佛前烧手抄经最灵,定能心想事成,我见父亲最近因二妹妹和夫人的事情忧思苦恼,所以……”   真是个懂事的女儿,陆建章想起今晨他苛责陆晚晚,满心愧疚:“熬夜伤眼,以后莫再做这傻事了。”   陆晚晚乖巧答应。   谢怀琛斜睨了她一眼,见她眉眼低垂,看上去像是个柔软可欺的。   陆晚晚抬眸,和他眼神相对,脸颊微微一红,又垂下头。   徐笑春站在一侧,细细打量陆建章,见他端头缩肩,眉眼讨好,一副小人模样,心生不喜,不想多同他打交道。   她道:“晚姐姐,我们等会儿回城会去东城施粥行善,要不我们一起去?”   她刚开口,李长姝身旁的长青就认出了她。   她竟然不是乡下丫头!   徐笑春眼神扫过陆建章身后,瞥到了长青,心底那股被压下的无名火陡的燃了起来,她阴阳怪气地说:“陆大人,听说贵府十分会□□下人,不知我是否有幸向贵夫人讨教调秘诀?”   陆建章不解其中的缘故:“徐小姐何出此言?”   长青抖若筛糠,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她脸色苍白如纸,垂着头,恨不能找个缝钻进去。   上次见她衣着简单,怎么会是大家小姐?   哪个大家小姐不把自己拾掇得光彩照人?好攀附高枝权贵。   她怕徐笑春发难。   徐笑春冷哼一声,没再继续说下去,以免陆晚晚难堪。   ——   陆晚晚和家人一起去正殿上过香之后,又寻机去她为岑思菀立的长生牌位。   她唇角含着笑,轻轻擦拭牌位上的细尘。   “母亲,我初战告捷了。”陆晚晚柔婉说道:“如果你在天有灵,请你保佑我,让我能早早接你回家。”   她将牌位轻轻放在胸前,下颌微微靠着,像偎依在母亲怀中的小女儿。   “母亲。”她微眯着眼,声音有些细弱:“我好羡慕谢小公爷,如果你还在,会不会也如此疼我?”   她没有等到想要的回答。   良久,才自言自语道:“会的,你一定会很疼我的。”   门外的谢怀琛收回了脚,他抬头看向禅房翘起的屋檐下挂着的风铃,心头微微一窒。她好像过得挺不容易的。   游手好闲的谢小公爷忽然生出了怜悯之心,还是对一个女人。   他默默离开,找了个小和尚去找陆晚晚——在那里看到自己,她肯定也会不自在吧。   莫名其妙的,他不想让她不自在。   ——   从招提寺回去,谢家还要去施粥救济乞丐。这是谢家的老传统,从镇国公夫妻成亲那年起,每年初一到十五,谢家都会开棚施粥,为家族祈福。   陆晚晚原不想去,陆建章以广施善心为由,让陆晚晚去了,为了显示自己的大方。还特意给了她三十两银子添米施粥。   城东是京城出了名的贫民窟,里头住满了乞丐。   谢家的粥棚早就搭好,已有丫鬟婆子熬好粥等着主家。   谢夫人有意撮合陆晚晚和谢怀琛,故意将他们俩分作一拨,让他们去城隍庙门口。   早有成群乞丐乱哄哄等着,见他们来了,一哄而上。   四周乱作一团。   场面混乱不堪。   谢怀琛跳上粥案,用生铁勺子敲打木桶,朗声道:“排好队,一个一个来,都有。不排队,翻了桶,掀了锅,大家都饿着。”   他声如洪钟,听了的乞丐都纷纷后退,排成两行。   谢怀琛跳下桌案,朝陆晚晚挑了挑眉,问:“学会了吗?”   “什么?”陆晚晚擦了擦粥案上谢怀琛的脚印。   谢怀琛单手毫不费力地拎起一筐馒头,摆上去:“对仰望你的人,恩威并施。”   陆晚晚愣愣抬首,他是在教自己吗?   谢怀琛塞了个馒头在嘴里咬了几口,便挥着勺子为乞丐施粥。   陆晚晚也取了一只长勺。这长勺是生铁所铸,重得厉害,她舀了一会儿,手臂便隐约泛酸。   她捏了捏肩膀,转过身正准备继续施粥,手中一空,勺子被人夺了。   侧目一看,谢怀琛一手一只勺,表演杂耍似的,有条不紊。   “去旁边坐着,别给我添乱。”谢怀琛站得松松垮垮,神情轻松淡定。   “哦。”陆晚晚坐到粥棚后面,支着头看谢怀琛。   他认真做事的时候眉眼中都透出一股严肃劲,哪里还有几分坊间传说的纨绔子弟的影子?   坐了一会儿,她委实闲不住,只叫谢怀琛忙得热火朝天,她过意不去。   她做不来什么,便分馒头。   一人两个,免得藏有私心的人多拿。   “你经常做这件事吗?”陆晚晚站在谢怀琛旁边,问他。   谢怀琛说:“我娘说……”   顿了顿,忽然想起在招提寺看到她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噎了一下,才说:“我爹说我们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是上天赐予的福分。为了延续福分,就要多做好事。我六岁开始就跟着来施粥。”   “六岁?”陆晚晚愣了愣:“你那会儿拎得动勺子吗?”   谢怀琛揶揄:“你好像对我家的事很有兴趣?”   陆晚晚垂着眼,目光落在手腕的翡翠镯子上,脸颊微微一红。   谢怀琛眼角余光瞥了她一下,嘴角渐渐勾了起来——她好像很容易脸红。   天快黑时,乞丐渐渐散去。   丫鬟来告诉谢怀琛:“小公爷,夫人吹了风有些头疼,国公爷让你送陆小姐回府。”   谢怀琛利落地将东西收好,指挥人搬上马车,点头:“好。”   陆晚晚累得筋疲力尽,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有气无力地坐在凳子上。   他叫她回马车。   谢怀琛骑马跟在马车一旁,慢悠悠地走着。   到了陆府门口,陆晚晚就快睡着了,陆晚晚眼皮子微微掀起,露出疲态,她揉了揉眼皮,秀眸惺忪,她将鬓边垂落的碎发拢到耳后,同他道别:“多谢小公爷。”   谢怀琛见她慵懒,和一向表现出的乖巧能干截然不同,秀气中透出几分娇俏。   “客气。”谢怀琛道:“这个拿回去。”   他递给陆晚晚一个匣子,匣子上有国公府的图腾,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陆晚晚还以为是谢夫人送她的首饰,放进袖子里,走路回房了。   回去之后,陆晚晚打开匣子,一股药香扑面而来:是一堆艾草。   艾草泡脚解乏,陆晚晚在乡下就知道了。   她今天的确很累,从早忙到晚,又一直奔波,没怎么歇过。   谢怀琛心思竟然如此细致吗?   她拧着眉头,微微摇头,肯定是谢夫人让他给自己的。   陆晚晚命月绣烧了一壶水,用艾草泡了脚,这才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第23章 择夫   初六早晨,天放晴了,日光照在白茫茫的大地,亮得晃眼。   陆晚晚起床,洗漱完毕,精神抖擞。   她看着镜中自己雪白红润的面颊,眼角里有浅浅翳影,她唇角的浅笑,变成了讥笑。   ——昨儿夜里,祠堂那边又吵又闹。   陆锦云虚弱得晕倒了,饶是如此,陆建章愣是没去祠堂踏足。直到今天一早,陈柳霜闹了整整一夜,陆建章才找人将她们放出来,让她们在府内禁足,三个月之内不得出家门。   好狠心的父亲,用女如掌上明珠,弃女如蔽履杂碎。   晚晚收拾妥当,去老夫人的寿安堂吃早膳。   老夫人慈爱,吃过饭后,又留她在屋里说了话。   而陈柳霜母女,此刻刚从冰冷如地窖的祠堂回到院内。泡了个热水澡,骨头缝里还有祠堂内霜风留下的严寒,她们围坐在火炉边。   “母亲,我们落得这么狼狈,都怪陆晚晚。”陆锦云瑟瑟发抖,她恨得银牙咬碎,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陆晚晚反杀。   还毫无还手之力。   她吸了吸鼻子,眼中露出一丝凶狠:“我一定要让她死。”   陈柳霜脸沉如水。   她这个女儿什么都好,有勇有谋,就是太过莽撞。上一次在谢府她和自己交个底,自己还能帮她出出主意,确保万无一失,也不至落到这下场。   “陆晚晚该死,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在宁家人面前的颜面。”陈柳霜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头发:“这件事肯定早就传到了宁家人耳朵里,惹得公婆不喜,以后你嫁过去日子怎么会好过?”   陆锦云哆嗦,哭着问她:“宁家会不会来退婚?”   “不会,宁家人最看中的就是颜面,肯定不会主动退亲。”   “那我有什么好怕的,你和老太婆关系也不好,这些年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那不一样,咱们家这个老太婆母家式微,家底薄弱,我当着家,所以她只能仰仗我。宁家夫人是大家闺秀,背后还有母家撑腰,不会像老太婆这么好糊弄。”   陆锦云拉住她:“母亲,现在我要怎么办?”   陈柳霜咬了咬唇:“宁蕴,你笼络住宁蕴的心,只要他护着你,还怕什么?正月十五昌平郡主办了场蹴鞠会,无论如何你都得去,这一次一定不能出任何岔子。”   “可是我还在禁足,父亲不会让我去的。”她眼泪掉了下来。   “他不让你去,你就不去吗?咱们家总还有人能说动他。”   “你是说……老太婆?”   陈柳霜道:“锦儿,去收拾打扮,咱们去给你祖母请安。”   陆晚晚留在寿安堂用午膳。   老夫人喜静,独居。午膳就她们两个人,也不拘谨。新年过后,老太太心情颇好,见了陆晚晚有说有笑,饭桌上也不顾“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同她话着家常。   “听说顾状元家老夫人最近往咱们这儿走得勤便?”老太太问她。   陆晚晚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慢慢扒拉着饭粒,细声说:“孙女儿也听说了。”   “她没见见你?”   陆晚晚摇头:“上回她来,四姨娘传召过,不过我害着病,不便见客。”   老夫人慧眼如炬:“你是不想见还是不能见?”   她甜甜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祖母,是我不想见。”   “这是为什么?”   “夫人受罚还在禁中,凡事只能四姨娘张罗。四姨娘是妾室,往后传了出去,妾室包管起嫡长女的婚事,父亲和我颜面上都过不去。”老夫人活了这么大半辈子,还有什么看不透的,陆晚晚也不藏着掖着,如实相告。   老夫人抬眼看了看清秀的陆晚晚:“你看得明白,那顾家的状元郎,你觉得怎么样?”   陆晚晚心想,老夫人是老派正统的人,便道:“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和夫人看中便好。”   她脸颊浮起一片霞色。   老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这孙女乖巧天真,怕是被虎狼生吞活剥了都还不知道。   她捻了捻手中的佛珠:“虽说终身大事全靠父母之命,不过你也该找个合心意的,毕竟日子是你过。”   陆晚晚深吸一口气,扯出一抹苦笑:“哪有那么容易,这回我吃罪了夫人,恐怕……”   她点到为止,叹了口气。   老夫人默默心疼了几分,她说:“别人不为你打算,你自个儿得为自己打算。选夫选贤,一重德行,再重才华,三重情意,末重家世,你自个儿掂量着看。就说那顾状元,上次寿宴我见过他母亲,宁老夫人跟我讲顾状元随意打骂家仆的事,语态中透着几分天经地义的语气,我就觉得这人并非良配。这样的人家,嫁过去能得什么好?”   陆晚晚一惊,老夫人这番话和沈盼那日跟她说的一模一样。难道沈盼也是老夫人教出来的?可是不像,老夫人深居简出,同几位儿媳关系都寡淡,除了年节上她们会来请安之外,每月初一十五的请安都是免了的。沈盼也鲜少提起老夫人,两人看上去委实没有亲厚到说这些话的份上。   是她多想了吗?   她乖巧地点头:“愿听祖母教诲。”   老夫人又说:“女子出嫁,堪比再生。如果男子品行不端,空有满腹才华,万贯家财,最终也会会走上绝路,自毁生门;若他有端正的品行,那他定会承担起对妻儿老小的责任,这样,就算你们日子过得清贫,一辈子庸庸碌碌,也是无比富足;若是没有良好的品德,有才华至少能保妻儿衣食无忧,勉强还能过日子;可若你看中他对你的情意择婿,那便是将自己的余生往赌桌上推,赌赢了,他一生关怀你呵护你,不过我活这么大半辈子,见到更多的是输得体无完肤,毕竟世上最易变的就是人心。你明白了吗?”   陆晚晚如醍醐灌顶。   宁蕴空有才华,品行不端,上一世,她才落得魂归他乡的结局。只可惜,上一世,她和老夫人关系不亲,否则有老夫人为自己指点迷津,她也不至走到那般田地。   她想到自己受的苦,吃的罪,眼眶渐渐湿濡:“谢谢祖母,孙女儿明白。”   老夫人道:“起来吧,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想来,你继母也该来找我了。”   陆晚晚吸了吸鼻子,问:“以后祖母能为我参详夫家吗?”   老夫人闭目冥思片刻,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话已至此,剩下的事都得你自己拿主意。我能参详一时,不能帮你一世,去吧。”   “是。”陆晚晚细声道:“孙女告退。”   ————   正月十五,昌平郡主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集会,邀请了大部分京城权贵。   昌平郡主为人圆滑,无论亲疏远近的权贵都邀请了,陆家也在其列。   那日陈柳霜和陆锦云亲去寿安堂,又是磕头又是将作揖,求她劝劝陆建章,让锦云得以去昌平郡主的宴会。   老夫人没有松口。   她们还颇为记恨,结果第二天陆建章就通知陆锦云去宴会。   母女俩喜出望外!   陆建章命李长姝给三个女儿各置办了几套行头,便去赴宴了。他心里盘算得很清楚,陆晚晚如今再不济也攀上了镇国公府,今日去出头,若是有比谢家更显赫的权贵看上她,岂不是美事一桩?   他看几个女儿的眼神,尤为慈祥和蔼,上车前,他嘱咐陆锦云:“去了不许生事,都听你大姐姐的。”   陆锦云落了眼泪往肚里咽,点头答应。   陆建章轻蔑地扫了她一眼:“要不是你大姐姐为你们求情,我真想把你在院子关到出嫁。”   陆锦云猛地抬头,是陆晚晚帮了她?   怎么可能?她会这么好心?   “二妹妹一时糊涂,行差踏错,大家都是骨肉姐妹,当然盼着彼此好。”陆晚晚微笑。   一个女儿不顾家族颜面中伤另一个女儿,另一个女儿被迫害还反过来为施暴者求情。   两个女儿,两番行为,顿时高下立判。   陆建章深感这么多年自己教养的失败之处。   “多跟你大姐姐学学,看看人家的心胸。”他拂袖上了车。   陆晚晚抬眼,眼风掠过陆锦云,讥笑并着不屑。   她那天从寿安堂出来就去找了陆建章,她告诉他:“二妹妹总归是和宁家订了亲的,她一时糊涂,做了错事,罚也罚了,骂也骂了,再这么关着,倒像咱们家不给宁家脸面。父亲觉得呢?”   陆建章气糊涂了,他没想到这一折,处罚陈柳霜母女让他痛快极了。府上这么多人,竟然是陆晚晚来提醒他,他诧异:“二妹妹害了你,你不气吗?还帮她说话?”   陆晚晚眼睑微垂,轻咬了下唇,春水初生般的眼里闪着滢滢的光:“气,可到底她是我二妹妹,是父亲的女儿。若我不依不饶,会让父亲为难的。”   陆建章颇为感动。   这个女儿乖巧懂事,心胸又宽广。他很满意,心里的那杆秤往陆晚晚这边偏了几分。   陆晚晚浅笑,她有自己的打算——她想看看,现在陆锦云会用什么手段笼络宁蕴?   她很期待宁蕴和陆锦云交手。   上一世他们不是情意缱绻情比金坚吗?   最好现世也爱得难分难舍,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昌平郡主是当今皇帝亲弟弟昌平王的女儿。   十七年前,首辅林如安勾结当时的三皇子,趁当时还只是太子的皇帝在江南巡盐,伺机暗杀。昌平王为保护太子,遇刺身亡,留下了昌平郡主这么一根独苗。   昌平郡主自幼养在宫里,皇帝亲自顾看着长大,十分疼爱。   前年及笄分府,看上镇守西南的永平王世子。皇帝赐婚,两人成亲之后,他不舍昌平远放蛮夷,故而将昌平郡主夫妇二人都留在京城。   极得盛宠。   昌平郡府前香车华盖出入不绝。   “陆大人。”身后忽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陆晚晚脊背一挺。   作者有话要说:  啊~~老太太这番话是我外婆跟我说的,我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的,所以放到文里~~ 第24章 蹴鞠   陆晚晚无需回头便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她相交过十一年的丈夫。   陆建章驻足, 转身同宁家人寒暄。   “侯爷, 小侯爷。”陆建章笑得一脸的春风灿烂。   陈柳霜带着陆锦云挤到前头。陆锦云迫不及待喊了声:“侯爷, 夫人。”   目光移到宁蕴身上, 她微微颔首, 脸颊浮起一片霞色,眼眸微垂, 柔声喊道:“宁蕴。”   宁蕴微微点头,面色冰冷,眼角余光扫到一旁站着的陆晚晚, 心底微微荡漾。   宁夫人平静的眸子微微蹙起,她不喜欢张扬的女子, 她喜欢含蓄内敛的,恬静优雅,如陆晚晚那般的。   陆锦云看到她的眼神,心里顿时一个咯噔——这个婆婆不喜欢自己。   陆晚晚牵着陆倩云的手,跟在陆建章后头,眼皮子都没有掀一下。   直到陆建章点了句:“这是我的大女儿晚晚, 和三女儿倩云。”   宁夫人眼中才微微有了笑意:“早前已见过大小姐和三小姐, 手工十分精巧。”   陆晚晚微微福身:“多谢夫人谬赞,承蒙夫人不嫌弃, 他日臣女便送夫人一幅小作。”   宁夫人只当她是一句顺嘴话,便也顺着答应:“那便多谢大小姐有心了。”   陆晚晚察觉到,身侧的陆锦云剜了自己一眼。   她满不在乎。   陆建章递了帖子,被迎进园子。   昌平郡府有一个极大的蹴鞠场, 今日的宴会白日便是蹴鞠比赛,夜间赏花灯游园。   陆晚晚进去,徐笑春恰巧出来。   徐笑春家中是武将出身,跟她父亲在校场练了一身硬脾气,不喜欢谁毫不藏着,大大方方地赏了陆锦云一个白眼,亲热地挽着陆晚晚:“晚姐姐,你可来了,我刚寻了你好久。”   陆晚晚不想和陆锦云宁蕴同行,她请示陈柳霜:“夫人,我能和笑春去说会儿话吗?”   陈柳霜不耐烦,她巴不得陆晚晚离锦儿远些,免得坏了她的好事。   从陆晚晚回来,她们母女就格外倒霉!   “去吧去吧。”陈柳霜面上绷着笑,面皮下藏着刀:“注意安全。”   “是。”   陆晚晚带着陆倩云和徐笑春走了。   宁蕴的双眸一直落在她身上,眼见人已远去,方恋恋不舍收回。   一扭头,便和陆锦云期待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原本目光中炙热的温度刹那间便退去,他别过头,不再看她。   陆锦云骨子里和他父亲一样,贪婪、自私。   宁蕴也不知上一世自己着了什么魔,竟会因为这种人一而再再而三伤害陆晚晚。   既然重来一次,他不会再允许自己做蠢事。   他已发过誓,这一生要将陆晚晚捧在掌心,珍之重之。   陆锦云的心霎时间凉了半截。   宁蕴为何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   她心底又慌又乱。   陆晚晚先去拜会了谢夫人。   谢夫人正在看台喝茶,同几位夫人闲聊。   “晚晚。”谢夫人眉眼和善。   谢怀琛正在场上,这种场合他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论吃喝玩乐,京城之内谁人能出谢小公爷其右。   “下一场蹴鞠的彩头是一幅吴瑞之的《秋雨图》,我念了很久。”谢夫人偏头看了看场上。   陆晚晚微笑:“小公爷技艺非凡,定能为夫人将图夺回来。”   “但愿如此。”谢夫人忽然问:“那是宁蕴吗?他也来了。”   陆晚晚闻言看向场上。   宁蕴穿着轻衣薄靴,下场活动筋骨热身。   场周一群女子翘首相望。   她想起上一世,就是在这里看到宁蕴的第一眼,从此以后,她便没有挪开过目光。   她真心实意地爱了他十一年,也被辜负了十一年。   她敛眸,瞥向蹴鞠场。恰好宁蕴抬首,两人四目相对。宁蕴忽的朝她一笑。   陆晚晚扭过头,勾起嘴角冷冷一笑。   宁蕴陡然看到她的笑容,背后竟生出一丝凉意来,沁在皮肉上,慢慢地渗进骨子里。   宁蕴上场,场上的形势便发生了变化。   原本在谢怀琛这一队的两名女子忽然叛变,要去宁蕴那一队。   判官调解了片刻,她们还是死乞白赖要跟宁蕴一组。   如此一来,谢怀琛的队伍便少了两名女子。   徐笑春蹭的一下站起来:“这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我去帮怀琛哥哥踢。”   谢夫人拧眉:“可这还差一个人。”   徐笑春说:“有我和怀琛哥哥,再少两个都能踢赢。”   “可规定了十六人一组,少了个人凑不齐队伍,场都不能上了。”谢夫人叹了口气:“看来是我和这《秋雨图》无缘。”   “夫人,我去给小公爷助场。”两人愁眉叹气的时候,听到身后清脆稚嫩的声音。   陆晚晚站了起来,柔软的眸子锋芒绽现,文静地说。   谢夫人吃了一惊,回眸看向她。   周围所有人,目光都落在陆晚晚身上。   陈柳霜和陆锦云先是一愣,继而冷嘲陆晚晚:也不看什么场合,居然也敢贸贸然出风头。   不怕到时候丢人!   昌平郡主喜欢看蹴鞠,经常会举办蹴鞠会,邀请踢得好的下场,也极舍得下血本,彩头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可若是有滥竽充数之辈下场浑水摸鱼,定会被京城贵女嘲笑得无颜出门,连带着球头也没什么颜面。   她就这么想讨好谢家?   陈柳霜先回过神,尴尬地给谢夫人赔礼:“谢夫人勿怪,晚晚她不懂事,不知京城蹴鞠场上的规矩。”   而后,她轻轻捏了捏陆晚晚的手,和气温柔:“你想玩,回府了我找几个人陪你在后院玩儿。你别不懂事,拖累了小公爷。”   谢夫人自然懂规矩,她怕陆晚晚强撑着给谢怀琛凑队长脸,反倒失了颜面。   陆晚晚看上去柔弱温婉,风一吹就能折断她的腰,哪里是能玩这么激烈的游戏的人。   “舅母,你让晚姐姐试一试。”徐笑春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她自信得很,凭她和谢怀琛打遍京城无敌手的球技,就算带个陆晚晚也能一举夺魁。   管她会不会,先拉个人来把队伍凑起再说。   否则传出去了,谢小公爷和宁小侯爷打对台,谢小公爷连队伍都凑不齐,多丢人!   往后她顶着个谢丢人表妹的称号行走京城,多没面子!   谢夫人迟疑了一下:“可是……”   场下判官敲锣道:“还有半柱香的时间,若是还没有人跟谢小公爷一队,那这一局便是宁小侯爷胜。”   不战而胜,美得他——陆晚晚轻嗤。   陆晚晚才不会让她如愿,她走向谢夫人,行走间步伐优雅,裙袂摇曳,露出银白色的绣花鞋。她浑身上下,从衣裳的颜色到做工,以及她的言谈举止,都格外雅致,透露出一股温婉的气息。   越发不像能玩蹴鞠的。   她握着谢夫人的手,柔柔地说道:“夫人,让我试试,我帮你将《秋雨图》拿回来。”   眼见香灰一寸寸剥落,谢怀琛一队人还未凑齐,谢夫人只好点头,她道:“你自己上场小心些。”   陆晚晚点头。   走了几步,她还是不放心,又描补了句:“不行就下来,别硬撑。”   陆晚晚笑得恬静:“放心吧。”   徐笑春拉着陆晚晚奔向后场换了轻便的衣服。她将披散下来的头发挽在一起,利落地上场去了。   谢怀琛正和宁蕴说话。   他俩幼年一起在白鹭书院念过书,关系还算不错。   谢怀琛问他:“上次赢了我的钱,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出来?”   宁蕴目光有意无意瞥向看台,心不在焉地说:“我母亲最近身体不适。”   实则,他最近一直在想法子免除宁家的祸事。   上一世,三月二十一,宁镇安入宫面圣,在偏殿等候的时候,会犯下一件天大的事。   他一直不相信父亲会做那种事——奸/淫皇贵妃。   可事实摆在眼前,不容狡辩。   宁家便是从这时开始遭的难。   既然回来了,就不能让悲剧重现。   父亲入宫,又有什么理由劝阻他呢?   宁蕴陷入深思,忽闻身后传来一个清脆而熟悉的声音:“小公爷。”   收回思绪,他掉头,看到自己的日思夜想的人朝他走来,身姿若拂柳,面容如芙蓉。   他心下一空,满是欢喜,正要迎上去。   她已然目不斜视,擦过他身边,径直走向谢怀琛:“小公爷,我来给你踢散立。”   “就你?”谢怀琛上下扫了她一眼,瘦得跟柳枝似的,走路都快走不稳了,还玩儿蹴鞠?   陆晚晚下巴微抬,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目光自信又贞静:“怎么?小公爷不相信我。”   谢怀琛见她那眼神,火苗似的,轰一声把自己心里一些东西给点燃了,莫名其妙开了千树万树的花。他眼睛微微一垂,喉头一滚,道:“好。”   陆晚晚踢散立位,主要负责给前方队员传传球。   谢怀琛是球头,队员抢到球后要传给他,再由他踢进风流眼。他回头看了眼陆晚晚,她袖口扎得紧紧的,站在最后面,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聚精会神盯着前方。   眼神自信又狡黠。   像只在老鼠洞口蛰伏的猫。   判官鸣笛为号,宁蕴队开球,场上如沸水滚烫,都上去争抢。   起初一柱香的时间,宁蕴一方就展现了他们的强大。   谢怀琛这边是现组的班子,彼此毫无默契,接连失手。   进攻攻不破人墙,后退又是乱糟糟的一团。往往球抢到了彼此脚下,大家先内讧一阵,等还没传给下一位,又被对方抢走。   谢怀琛倒无所谓,谁输谁赢他根本不在乎,反倒被己方队友乐得花枝招展。   一炷香的时间眼看就快到了,宁蕴方频频得分,谢怀琛队还是白板。陆晚晚急了,从后方来到前方,拿出以一敌十的胆气,从一堆乌泱泱的自己人脚下夺过球,左闪右避,正要传给谢怀琛。   方才叛变的一名女子忽的朝她冲过来,速度极快,眼看就要撞上她。   “晚姐姐,躲开。”徐笑春喊道。   陆晚晚汗流浃背,抬头望了眼谢怀琛,不再理会其他,脚一勾,将球踢给他。   谢怀琛一惊一愣,一个拐子流星,将球踢进风流眼中。   陆晚晚不幸被迎面撞来的女子撞飞老远。   判官就再次鸣笛——时间到了。   “晚姐姐……”徐笑春立马冲了上来。   陆晚晚掌心生疼。   她浑身一空,被人扶了起来。   宁蕴声音低沉,在她耳畔流转:“没事吧?摔到哪里了?”   陆晚晚在那一瞬间,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恍如隔世。   只觉须臾间,天地皆非,万物皆空。   鼻尖萦绕着宁蕴的气息,她贪恋过又厌恶了的气息。   她蹭一下站起来,摆脱宁蕴的臂弯,微微福身:“多谢小侯爷。”   神情淡淡,语气不带丝毫感情。   曾经那个聪慧坚强的女儿和面前这个温婉可人的女子再次交叠,过去的画面如洪水猛兽朝宁蕴汹涌而来,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百爪挠心都不够形容他此时此刻的情绪。   他喉头一哽,想要说什么,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谢怀琛风一样掠到陆晚晚面前,拖起她走到场地边:“不疼吗?”   陆晚晚摊开手掌,掌心蹭破了一块皮,有些疼。   “疼。”她眸光滢滢,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掌根处鲜血淋漓。   她低头,发丝垂了一缕下来,在他眼前悠悠荡漾,直如一粒石子投入他的心湖,悠悠荡开,又悠悠荡回来。   想好骂她的话,一滚,又咽回腹中。   对待猫儿要温柔。   “疼还不要命。”谢怀琛懒散开口,掬了一捧水,将她伤口处的砂砾冲净。   陆晚晚慢悠悠地说:“谢夫人说她喜欢那幅《秋雨图》。”   “她喜欢关你……”谢怀琛颇有惊讶地低头看了她一眼——原来她是因为母亲喜欢才这么不要命。   他似乎笑了一下:“我和阿蕴什么关系,不就一幅《秋雨图》嘛,他得了照样会给我。”   “那不一样。”陆晚晚咬了下下唇,一本正经地说:“我刚才答应了她会帮她赢回来。”   谢怀琛摸出腰间的伤药,往她伤口上撒:“有些疼,你忍着点。”   药沾到伤口,痛极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疼。”   他往伤处轻轻吹了口气,凉风慰藉,疼痛好似真的缓了些许。   他用帕子将伤口草草包扎了一遍:“回去让丫鬟重新包扎。”   “咱们能赢吗?”陆晚晚的眸子像是浸在一汪清泉里,看得他水涔涔的。   谢怀琛撩起眼皮子懒懒瞧她:“那你希望咱们赢吗?”   “希望的。”陆晚晚认真地说。   谢怀琛“哈”地轻笑了一声,舌尖舔过薄唇,他说:“那咱们就能赢。”   他一招手,本队的十几个人就凑了上来。   陆晚晚跟上去,谢怀琛在跟他们将战略战术,又调整了一下各自站位。   最后,他把陆晚晚朝球头的位子一推,说:“你踢球头。”   陆晚晚怔怔地说:“我?”   球头要负责将球踢进风流眼中,又要防着对方来抢球,一般都由健壮的男子来担任——体格和体力上才能保证球不被夺走。   谢怀琛眼尾情挑,狐狸眼中勾勒出狡猾来。   “没错,就是你。”   “不行不行,对面来抢球我抢不过。”陆晚晚惶惶恐恐。   谢怀琛一副不甚在意的表情:“我给你当骁鞠,我保护你,放心吧。”   陆晚晚眸光一亮。   “怎么?”谢怀琛一挑眉:“你不信本公子能保护你吗?”   她嘴角一咧,露出白白的牙:“我信。”   谢怀琛一脸自信,点头示意她归位。   重新调整后的队伍,陆晚晚和宁蕴对峙在场地中央。   她没有看他,眼神掠过他,看向湛蓝的天;可她却感受到一束来自宁蕴的目光,他穷穷不舍地盯着自己瞧了又瞧,看了又看。   那眼神古怪又温柔。   随即,她自嘲地想想,宁蕴这种人天生一双桃花眼,看谁都自带柔情,上一世她不就这样被勾去魂儿的吗?   没人会在同一个池塘淹死两次。   裁判鸣笛,满场沸腾。   ————   “母亲,那个贱人怎么会蹴鞠?”陆锦云压低声音,她太难以置信,嘴唇哆嗦指着陆晚晚,众目睽睽之下差点仪态全无。   她觉得哪里不对!   一个乡下丫头,会冰嬉、会蹴鞠、会念书习字。   这怎么可能?   陈柳霜比她沉得住气,面不改色地坐在原处,小口啜饮茶水,提醒她:“锦儿,你未婚夫在蹴鞠场上,你未来婆婆在看台旁边。”   这是提醒她注意规矩礼仪。   她堪堪敛容,心虚地朝宁夫人旁边看了眼。宁夫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蹴鞠场上,时而侧头同身侧的谢夫人说话,压根没有朝她这儿看。   陆锦云不满——她方才去给宁夫人请安,她神情淡得很。   她对自己不满。   “她在又怎么样?”陆锦云嘟囔:“你没看她刚才什么脸色。”   “她什么脸色不重要,重要的是宁蕴什么脸色。”陈柳霜点醒她。   陆锦云转眸回到蹴鞠场,宁蕴身姿潇洒如燕,斜剪春风似的掌控全场。刚才她听到不少人夸说宁蕴。她骄傲极了,陆晚晚攀的高枝终归不如她的未婚夫婿,学识胆量,就连玩乐也不如他。   陆锦云这些天从未如此痛快过。   她要从各方面将陆晚晚踩在脚下。   “母亲,我都明白了。”她娇羞地垂着头。   陈柳霜轻轻咳了咳:“待会儿宁蕴下场,你就去伺候他更衣,然后同他一起去给宁夫人请安。”   陆锦云脸上红得就快滴血了:“这么主动会不会让人看不起?”   “看不起?”陈柳霜轻笑:“等你讨得宁蕴欢心,让他离不开你,别人就不会看不起你。这世上的人只会看不起不如自己的人,不会看不起比自己强的人。”   陆锦云顺从地点头:“我知道了,母亲。可是,万一他……不要我怎么办?”   “我的女儿,国色天香。”陈柳霜牵着她的手,笑吟吟地说:“谁会舍得不要你?”   陆锦云越发泛羞,点头:“是,母亲。”   “还有那陆晚晚。”陈柳霜眼眸里闪出凶光,换了副恶狠狠的神情:“从今天起,你别去招她,专心对付宁蕴。我得先派人去允州查查她的底细,一个乡下丫头,竟然能掀起这么大风浪,把咱们母女害得这么惨。看来,以前是我小看了她。”   ————   谢怀琛说保护她,当真一直兢兢业业地围在她身边。   只要己方一夺球,大家立马顺序井然地避人传球,球一旦到陆晚晚脚下,这一分便十拿九稳了。   谢怀琛离她不过一尺远,用身体巧妙地躲开对方的人,护送陆晚晚来到恰当的位置。   陆晚晚踢得极好,高高跃起,像轻快的蝴蝶,一脚便正中风流眼。   惹得场上阵阵喝彩。   “我还是第一次看踢得这么好的女球头。”昌平郡主高坐看台,问道:“这是哪家小姐?身姿利落,轻盈似箭,可真是女中豪杰。”   谢夫人一听,嘴角乐得都快合不拢了:“她是陆建章大人家中的小姐。”   昌平郡主“哦”了声:“倒是面生得很,以前从未见过。”   “她去年方才接回京城。”   昌平郡主噗嗤一声笑:“我看这陆小姐球头踢得好,谢公子的骁鞠也不遑多让,你们瞧瞧,一个不要命地护着,一个不要命地进球,配合得这么默契,怪不得逆风还能翻盘。”   场上两人进退有度,只消谢怀琛一个眼神,陆晚晚便知道该从哪个方向突围,格外默契。   比分不知不觉便追平。   到最后竟压对方一头,赢了这一局。   徐笑春乐得直蹦跶,大笑地冲上去一把抱住陆晚晚:“晚姐姐,咱们赢了,赢了。”   陆晚晚也高兴:“笑春,你真厉害。”   “明明是本公子一路护着你走上胜利的康庄大道,你怎么夸她?”谢怀琛不满,冷哼了声。   陆晚晚低垂了眼帘,在纤浓羽睫的遮掩下,眼珠子转了转,回眸,冲他一笑:“小公爷神勇无双,真是太厉害了。”   谢怀琛颇为受用:“走,本公子带你领赏去。”   宁蕴立在原地,一动不能动。目光死死凝在陆晚晚的后背,看着她腰背挺直,和谢怀琛比肩而去。   渐行渐远。   昌平郡主正展开《秋雨图》,道:“我珍藏许久的好画,我给你找了个新主子。”   秋雨绵绵,霜叶火红,画上虽画的秋雨缠丝,却半点不显苍凉。   陆晚晚几人来到看台,参拜道:“见过郡主。”   徐笑春同昌平郡主相识于幼年,很是亲厚。昌平一见她,便招手让她上前:“方才看你在场上跑得不要命似的。你就这么想要我这幅画?”   “我又看不懂你的画,要它做甚么?”徐笑春捋了把汗涔涔的发丝,说:“我只是不想让怀琛哥哥输球而已。”   她拈了粒酒酿梅子,甚是甘甜。   昌平眸光在陆晚晚和谢怀琛身上转了两圈,巧笑道:“画只有这一幅,笑春不要,你们还有两个人,我该给谁?”   陆晚晚:“给小公爷。”   谢怀琛:“给她。”   “你们俩这么谦让,倒教我为难。”昌平郡主笑笑,问陆晚晚道:“今天早上我屋里的水仙开了,水仙聘婷绽放,是吉利之兆,原来是老天预料到我会认识这么个画中仙似的人物。”   陆晚晚甜甜笑了,福礼道:“郡主谬赞了。”   “你方才辛苦了,这画是你的了。”她将画轴轻轻卷在一起,朝陆晚晚点了点头,示意她去拿。   陆晚晚莲步轻移,身姿聘婷走上前,双手捧过画轴:“谢郡主割爱。”   一抬眸,她和郡主对视了一眼。   两人眸中都涌出一丝疑惑。   总觉得眼前人分外熟悉,却又不知在何处见过。   “见青姐姐,你和晚姐姐怎么……”她目光在两人脸上游移:“长得这么像?”   两人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么熟悉。   徐笑春这么一说,看台上各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王夫人道:“眉毛和眼睛有些像,其他的倒还不觉得。”   宁夫人小啜了一口茶,道:“眉毛倒也罢了,眼睛还真挺像的。”   谢夫人闻言,琢磨了片刻,昌平郡主是皇帝宠在心尖上的女子,生得花容月貌,不见得会乐意和别人长得相似。今儿把陆晚晚捧得过高,惹了昌平郡主的嫌,未免不好。   她幽幽道:“人长得好看就成了千篇一律的美,丑倒是丑得各有千秋。美人自是美得如出一辙,可要说晚晚和郡主相似,我倒不觉得,郡主华贵,浑身透着皇家雍容气度,似牡丹国色,晚晚清秀,如雨后初荷,我倒没觉得有几分相象。”   “谢夫人夸得见青无地自容了。”昌平郡主掩唇笑了笑,吩咐陆晚晚:“累了那么久,去坐着歇会儿。”   她命人赐座,在谢夫人身后另设了桌椅,吩咐人端了茶点。   ————   又一场球开赛了,昌平郡主的目光很快又吸引到了蹴鞠场上。   “你辛苦了,累吗?”谢夫人打量陆晚晚,越看越满意。   陆晚晚生得白净,五官又柔美,微微皓腕掠鬓,就有无限风情。   这等风情,透出些许天真,不带艳俗,任谁都喜欢。   “我不累。”她笑着,跟她讲在场上自己的心思。   “我看你摔到了。”谢夫人心疼。   这孩子从小就没娘,她得更疼她。   “没事没事,我现在一点也不疼了,小公爷给我敷了药。”陆晚晚笑,压低了声音:“我说的会给你把画赢回来,晚些时候我给你送去国公府。”   当众赠画被人看见,少不得又要说她妄图攀龙附凤,讨好国公夫人。   倒不如回头悄悄送去。   “晚晚,你真厉害。”谢夫人果然大喜,面上充盈着欣喜:“回头到国公府小住几日,陪我说说话,我让他们给你做你喜欢的菜。”   以谢夫人的地位,想要什么东西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   她爱画,各类名家珍品流水一样送进国公府。   国公府上从来不缺她品鉴的画作。   可她喜欢的陆晚晚赢回来的画,比其他的都有意义,谢夫人更是欢喜。   陆晚晚偷偷瞥了眼谢怀琛,他扭头看向蹴鞠场,斧凿刀削的侧面轮廓分明,在料峭春寒的日光亮着光。   她微微点了下头,声如蚊呐:“好,多谢夫人。”   “好孩子。”谢夫人毫不吝啬表达她对陆晚晚的喜爱。   陆晚晚刚在场上跑了良久,早上本就没怎么吃东西,又一路舟车赶来昌平郡主府,消耗颇多,早就饥肠辘辘。   她饿得厉害,面前的核桃酥和清凉膏,被她吃掉了大半,配着清香的明前茶。   茶香馥郁,糕点酥脆,陆晚晚的胃被填满了,似沐浴在秋后的暖阳里,她轻轻叹了口气,一脸的幸福和满足。   谢怀琛端着茶盏,坐在旁边看着她吃,眼神微敛,有淡淡的涟漪划过。   真像一只猫儿——谢怀琛心想。   慵懒而又矜贵。   不经意触及到谢怀琛的眼神,她微微缩了一下。   她在害羞?   谢怀琛唇角微挑,将自己桌上的那叠榛子酥推到陆晚晚面前。   “喜欢吃榛子酥?”谢怀琛问她。   “是啊。”陆晚晚回答,眼神却不看他,脸上霞色浮起。   谢夫人竖着耳朵听两个小年轻说话——他们相处得还不错。她喜滋滋地想,或许再过不就她就要上陆家提亲了。   “不好了,内湖有人落水了。”一个丫鬟急冲冲上了看台,禀告昌平郡主。   陆晚晚抬眸——陈柳霜独坐看台上,陆锦云不见了。   “在哪儿?是谁落水了?”昌平郡主问道。   丫鬟答:“香兰苑,奴婢也不知是谁。”   今日来宾众多,大多数人又要参加蹴鞠表演,为了方便,昌平郡主把蹴鞠场东边的香兰苑腾出来暂时作男宾更衣的处所;西边的香梅苑作女宾更衣的处所。   既是香兰苑,想来是哪位男宾落水了。   昌平郡主不便出入,便道:“郡马呢?让他去瞧瞧。”   丫鬟道:“郡马已经派人下去捞,落水的是位小姐,还不知是哪家的。”   “有这等事?”昌平郡主站起来:“快去看看。”   谢夫人道:“我也去”   不多时,看台上的人都散了,大家都去香兰苑看热闹去了。   陆晚晚轻啜了口茶。   “晚姐姐。”徐笑春小跑过来,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家二小姐坠湖了。”   陆晚晚一惊,急忙站了起来,仔细询问:“你说谁?我家二小姐?”   徐笑春笑容都藏不住了:“对啊,就是你那个拿锦安坊的衣裳假装是自己做的那个二妹妹,陆锦云。”   “不会认错?”陆晚晚喃喃。   “就她那声音,我刚走到园子就听出来了,这不赶着来给你报喜嘛。”   陆晚晚垂下眼睑。   陆锦云怎么会在香兰苑外落水,那里可是男宾更衣的院落。   难道?   她去找宁蕴,不慎落水。   这夫妻俩可真是情深意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上一世陆锦云被送往北地后,许氏染上重疾,她终日在许氏身边伺疾,无暇管顾二人。他们便在她眼皮子底下暗通款曲。   到了这一世,他们还是如此迫不及待吗?   隐约还能听到外面的嘈杂声。   陆晚晚问她:“你来的时候她被捞起来了吗?”   徐笑春摇头:“我走到院门外听到她在湖里又哭又喊,就立马来给你报信了。”   陆晚晚取来披风,系好绦带,让徐笑春带路赶了过去。   春寒料峭,春水寒凉,陆锦云在冰冷的池水里泡着喊得声音都沙哑了。   郡主府的家丁下饺子似的跳进池中,游到陆锦云身边将她救起。   陆锦云衣衫湿透了,头发湿漉漉地耷拉在脸侧,看起来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陆晚晚赶到香兰苑时,已经聚了很多人,陈柳霜正抱着陆锦云心疼得直掉眼泪:“你不是……你不是……怎么会落水了?”   陆锦云身上披了好几件大氅,仍冻得直哆嗦,她脸色发白,紧紧攥着陈柳霜的衣衫,还没从刚才发生的事里回过神来。   宁蕴比赛结束后就回香兰苑更衣,陆锦云立马就跟了过来。   方才蹴鞠场的一幕都落入了她的眼中,陆晚晚摔倒,宁蕴比谁都快,冲过去把她抱了起来。陆锦云看得又恨又气,可还得依陈柳霜的话,保持端庄贤淑的姿态。   她在香兰苑门口截住宁蕴。   宁蕴静静看着她。   再世重逢,他对陆锦云,仍旧谈不上喜欢。她虚荣、狠毒,又蠢又笨,上一世为了报复陆家,他对这个女人虚与委蛇,和她诞下一个儿子,直接逼死了陆晚晚。   他良善温婉又聪明无双的妻。   陆晚晚死后,等候陆锦云的便是陆晚晚此前的日子。   她死得很凄凉,陆家败了半年前,她终于受不了宁蕴的冷漠和无情,在茶里下了毒。宁蕴一气之下休书一封将她发还陆家,在送她回陆家途中,又派人将她抢去了勾栏院。   无数低贱的男人用她的身体取乐。   后来她遇到了一个变态的富商,他喜欢玩新奇出格的路数,陆锦云活活死在他的床上,身上的肌肤青痕毕现。   “小侯爷,近来可好?”陆锦云向他行礼。   宁蕴目不斜视,从她身边走过。   陆锦云慌了,喊住他:“宁公子。”   他不耐烦地回头,拧了拧眉头,声音比这天还寒冷:“何事?”   陆锦云手绞着锦帕,轻咬了下唇,柔声说:“我是陆锦云。”   小女儿的娇羞俏丽装得无懈可击。   只可惜,宁蕴早就看出了她这张面皮下藏着什么样的蛇蝎心思,他淡淡道:“哦。”   陆锦云没料到他这么冷漠淡然,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绞着帕子手足无措。   “没事我先走了。”宁蕴抬步离开。   “等等。”陆锦云顾不上矜持,忙叫住他:“听说你剑舞得极好,不知小女子是否有幸,什……”   不及她说完,宁蕴已截断她的话头:“没空,陆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陆锦云窘迫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讨好一个陌生男人,竟然被他如此冰冷地拒绝,母亲不是说血气方刚的男儿抵挡不了千娇百媚的女娇娥吗?   她硬着头皮继续问:“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都……”   “陆小姐。”宁蕴冷淡地扫了她一眼,眸色冷得就快结冰:“这里是香兰苑,男宾更衣的地方,陆小姐还请自重,如果只是为了问我这些无聊的话题,大可不必担上损伤自己名节的风险。”   陆锦云真被宁蕴的目光吓到了,呆呆地望着他,连该做什么都忘了。   直到他走出几步,她才收回思绪。   他对自己真是冷漠——她看着眼前冒着寒气的湖,心生一计。   就算他再怎么无情,自己终归是他的未婚妻,他总不能白白看自己淹死在湖里吧?   她忽然朝湖边挪了挪,咬牙跳了进去。   “宁公子,救命啊。”她高声喊道。   可他头也不回,空留给她一抹雪白的背影。   陆锦云惊慌失措,又喊又叫,还不意呛了口水。   宁蕴愣是没有回头。   她因为寒冷不停地发抖,牙关不住轻颤,热泪滚滚而下,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昌平郡主道:“先去换身衣服再说吧。”   陆晚晚匆匆赶来,半蹲在陆锦云身侧,解下披风盖在她身上,她声音轻柔中带了些许焦灼,像极了担心美美的姐姐:“二妹妹,你怎么会掉进湖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陆锦云瞠目结舌,半是恼怒半是怨恨地瞪着陆晚晚。   她摔倒的时候宁蕴分明没有这么冷漠!   这个女人会给人下蛊,先是父亲和老太婆,然后是三姨娘和那个哑巴,再是谢家的人,现在她竟然给宁蕴下蛊。   沾上她的人都对她着迷,围着她转。   别人倒也罢了,宁蕴可是她的未婚夫,她一生荣辱所系的人。   她恼怒地一伸手,推了陆晚晚一把:“你走开,别假惺惺的了。”   陆晚晚一时不察,脚底一滑,径直朝湖中滑去。   谢夫人看得心惊肉跳,推谢怀琛道:“还不快去救晚晚。”   谢怀琛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一头扎进湖里。   于他之后,又一道白影在空中划出道弧形投入未散的涟漪中。   作者有话要说:  对看到这一章的小可爱比心心~~~   爱你们 第25章 落水   陆晚晚怕水。   小时候她掉进家中后园的池子里, 险些丧命, 虽然被救了起来, 可性子里对水有了莫名的畏惧感。   她在池子里沉沉浮浮, 刚要呼救, 呛了一口水。   寒冷刺骨的水猝不及防涌进她的耳朵鼻子和嘴里。   她失了魂,落了魄, 胡乱挣扎犹如一只坠翅的蝶。   身侧忽然伸出一双手,托着她的肩膀。   不用回头,陆晚晚就知道那双手的主人是谁。   宁蕴抱过她, 宁蕴抚摸过她,宁蕴打过她。   那双手, 她自然再熟悉不过。   她心里的寒意比这寒春的水还要冷,一个哆嗦,她侧身,躲开宁蕴的触碰。   就算去死,她也不接受他的救赎。   宁蕴怔忡,看着她脱离自己的掌心。   就在她渐渐滑向池底的时候, 谢怀琛游到她的身边, 双手搂着她的肩膀,将她托出水面:“陆晚晚?”   陆晚晚眼睛里也灌了水, 迷蒙着睁不开,有气无力地喊了声:“谢怀琛?”   那委屈又柔软的一声如同春风撞进谢怀琛的心里,他心里顿时软了大半,化成一汪水, 耐着性子哄她:“别怕,我在呢。”   他托着陆晚晚游到水边,昌平郡主早就命人准备了干净的毯子。   谢怀琛裹着她打横抱了起来,问:“郡主,厢房在哪里?”   昌平郡主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篓子,忙走在前头引路:“跟我来。”   谢夫人徐笑春等人紧随其后。   眨眼间,岸堤上的人去了大半,只剩下几个丫鬟婆子还留在无人管顾的陆锦云身旁。   宁蕴游到岸边,爬了上去。   小厮备了风衣给他,他没接,目光中满是悲苦地望着谢怀琛抱陆晚晚远去的身影。   心中一痛。   良久他才缓缓转身,陈柳霜正扶着冻得仿佛一只没毛鹌鹑的陆锦云站起来。   陆锦云气得直哆嗦,她好不容易才压下自己心中的火气,此时此刻见宁蕴为陆晚晚奋不顾身,便彻底压制不住了。她怒气冲冲道:“宁蕴,你是故意来羞辱我的吗?”   宁蕴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陆小姐何出此言?”   陆锦云道:“你居然救她不救我!”   宁蕴嘴角扯出一抹笑意,似嘲弄,又似不屑。   陆锦云彻底崩溃:“你笑什么?”   “你们俩一样吗?”宁蕴正视着她的眼睛,幽幽道:“一个是自己跳下去的,一个是被人推下去的。”   陆锦云心虚了,她语调一转,故作柔弱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宁蕴眼风凌厉,尖刀利刃般扫过陆锦云:“从今往后,你要是胆敢再动陆晚晚一根汗毛,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冷哼一声,带着满身水渍走了。   宁蕴去后良久,陆晚晚才从震惊的情绪中缓过来,她嘴一瘪,眉一皱,眼里蓄满泪水。   方方站定,陆建章一阵风似的卷了过来。   “陆锦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推你大姐姐下水。”陆建章一声暴喝,抬手便是一巴掌,打得陆锦云差点站立不稳。   陆建章用足了力气,陆锦云被抽得险些站立不稳,将落未落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   她今天狼狈极了,未婚夫君处处向着陆晚晚那个贱人,自己落水了他也不管,众目睽睽之下他还说那般辱人的话;从来没有打过自己的父亲,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她带着满身水渍,又冷又怕,瑟瑟发抖,幸亏陈柳霜扶着,这才没倒下。   “看来是我平常没有把你教养好。”陆建章呼吸沉重,一下接着一下,怒得面目全非,就差当众将陆锦云撕成碎片:“明天起,你们就搬去城外庄子上,没有我的命令,再也不许进城。”   他实在是气急了,他刚才听说陆晚晚被推下水,便立马赶去厢房看她。   院里被堵得水泄不通。   他削尖了脑袋也没能挤进去。   反倒是碰到了宁夫人许氏,她面带讥讽,用最平淡的语气跟他说:“陆大人,女儿教养不好,就别出来祸害人。”   这话比尖刀还剜人心。   她这是什么意思?陆建章不禁多想。   宁家这是准备悔婚?基于陆锦云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先是纵容表妹放火戕害亲姐姐,再有借花献佛讨老夫人欢心,继而谢府公然攀诬长姐,接着便是这一次众目睽睽之下推晚晚下水。哪一桩哪一件不是闹得议论纷纷?他无言为她辩驳,只能咬着牙赔礼道歉。   宁夫人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走了。   陆建章受此轻视,本就蓬勃的怒意更是到达顶峰。来找陆锦云的时候他就想好了,根据陆锦云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她不仅坏,而且蠢。   女儿坏没有关系,有野心的人才能走得更远更久,可蠢他就不能忍了。这么蠢的一个人,就算嫁进高门也不会为他带来半点利益,她根本就是胸无城府,愚蠢之极。   如今她见弃于宁家,陆建章想到自己这么多年辛苦栽培她的心血全都付诸东流。陆晚晚没回来的时候,他对这个女儿充满期待,无论是吃穿用度,或是学艺,他都舍得砸钱,就想着将她培养成京城一等一的贵女,好“卖”个好价钱。   他几个儿子他都清楚,老大为人过于正派,刚正不阿,宁折不弯,这个人在官场上根本走不长久;老二从小就贪图享乐,心思根本不在前程上;老三则看似聪明,却资质平庸。这几个儿子未必能为陆家带来华贵。   他后半生的荣华富贵都系在陆锦云身上。   可现在,他看清了行事。陆锦云被宁家所嫌,陆晚晚又备受国公府的宠爱。   两个女儿,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他已下定决心,要舍陆锦云,捧陆晚晚。   他决不能让国公府的人以为他为了从小养在身边的女儿便委屈了陆晚晚。   陆锦云哆哆嗦嗦,本就受了奇耻大辱,加上父亲这一巴掌,她接近崩溃的边缘。她痛哭流涕:“父亲,你为了陆晚晚那个贱人打我?”   “孽障!”陆建章怒得睚眦欲裂,她竟然敢挑战他作为父亲说一不二的尊严,抬手又是一巴掌:“现在就给我滚。”   说罢,朝小厮使了个眼神,几个小厮便上前押着陆锦云母女俩出了郡主府。   陈柳霜和陆锦云哭喊不绝。   ————   陆晚晚冷得浑身没了知觉。   谢怀琛把她放在椅子上,她双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襟,水一滴一滴从她发间滴落到谢怀琛衣袍上。   沾了她发香的水,染得他衣襟带香。   触及陆晚晚的眸子,那幽静如古井的波光里,夹杂了几丝恐惧。   她怕水,谢怀琛方才在湖里就知道了,她攥着自己的衣衫,蟹钳似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怕水怕得要死的人推开了宁蕴的救援。   谢怀琛有点小得意,心底越发柔软,又哄着她:“没事了,你别怕。”   谢夫人随后到了,上前握住陆晚晚的手,心中尤是后怕:“吓死我了,你怎么样了?婆子已经在烧水,等会儿泡个澡就好了。”   她身上的温度经由陆晚晚的掌心传遍全身,暖洋洋的,极是舒坦,她摇摇头,呛了水的嗓音微微有些嘶哑:“夫人,我没事。”   丫鬟送来巾子,谢夫人取过亲自为她擦拭发上的水渍:“刚才可把我吓坏了,你那二妹妹,心肠实在歹毒,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敢推你下水,背着人还不要如何呢?”   陆晚晚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她轻咬了下唇,面上这才有些许颜色:“二妹妹她想必不是故意的,当时她冻坏了。”   都到了这时候,她还在为她二妹妹推脱。   谢夫人打心眼里心疼这孩子,从小仰人鼻息长大,还有如此宽容气度,倒也是难为她。   丫鬟婆子烧好了水请她去沐浴。   人去后,谢夫人一回头,发现谢怀琛水鬼一样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她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这里?”   从进门到现在,自家老娘连个正眼也没瞧自己,谢小公爷悲从心中生,无语地望了望房梁,阴阳怪气地说:“母亲眼中哪有孩儿,魂都快被那陆家大小姐牵走了。”   谢夫人被他说得颇不好意思,又用方才那巾子在他身上胡乱抹了几下:“胡说什么,母亲最疼的还是你,那陆家大小姐着实可怜。”   谢怀琛一脸“我信你才有鬼”的表情被请去泡澡驱寒。   屋里很暖,好几个火盆子捂着,温暖如春。   浴水滚烫,陆晚晚一滑进浴桶里,洁白的肌肤便浮起红晕。   她泡在水里,撩起热水温暖每一寸被冻得寒凉的肌肤。   池水是真的冷,她也是真的怕,可也是真的痛快。   经此一事,陆锦云怕是会彻底见弃于父亲和宁家,任她有多大能耐,都翻不过来身。   猝不及防想到了谢怀琛。   他毫不犹豫投身寒凉的池水里,救起她的那一刹那,她倒没有那么怕了。   他是闻名京城的纨绔子弟,可他身上总散发出令自己安定的气息。   每一次身处险境,他便犹如神兵天降。   她将整个身子滑入水中,温暖将她紧紧包裹着。   ——————   陆晚晚简单泡了会儿,便梳妆出来。   昌平郡主早已疏散众人,和陆建章谢夫人等人在花厅等她。   陆晚晚从厢房出来的时候,肤色雪白,摇摇欲坠。   “小姐。”月绣惊呼出声,牢牢地扶住她。   陆建章回神,满心愧疚,同时又有些害怕。   镇国公府会不会以为他教女无方,纵容陆锦云伤她?   这样一来,他是否无形之中得罪了镇国公府?   都怪陆锦云,行事鲁莽,害他至此,想着方才只是将她发配去了庄子,而不是乱棍将她打死,他就恨得牙痒。   “晚晚啊,你好些了没?方才吓坏父亲了,我竟没想到你二妹妹竟胆大至此,你放心,我已经将她们母女俩打发去了庄子上,以后再不会为难你。”陆建章讨好道。   话语中的谄媚和讨好溢于言表。   谢夫人听了,差点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为人父母,当正直,他这畏畏缩缩的样子看起来就令人不齿。   “今日叨扰郡主府盛宴,臣女躬自难安,但臣女身子有些不适,不便再打扰,改日再登门向郡主请罪。”陆晚晚虚弱不堪,对昌平郡主道。   昌平郡主道是,亲自送她出门登车,又嘱咐了几句,这才折回府内。   倩云和月绣搀扶陆晚晚上马车。   到了车厢里,陆晚晚一改方才的虚弱,笑意盈盈。她轻轻捉住陆倩云的手,笑了笑道:“倩儿,以后陆府没人敢在随意欺负你了。”   陆倩云眼眶微微发红。   陆晚晚轻抚了抚她的发,眉眼尽是温柔。   接下来,便是要想法子让她们死嵌在庄子上,永世不得翻身。   她很自信自己能做到。   因为陆锦云和陈柳霜太想除掉她了。   哪怕是不折手段。   ————   回到院里,她方才入门,陈嬷嬷便匆匆跑了过来。   “小姐,允州来信了。”她神色中有难掩的急切。   是舅母来的信。   谢嬷嬷是陈柳霜的乳母,她被发配回允州的时候还存着能回京城的念想。   却没想到,允州那边陆晚晚的舅母早就设好陷阱等她进去了。   一定是舅母套问出了母亲身亡的真相。   她迫不及待拿裁刀启了信。   信上的字一个个雀跃进她的眼里。   陆晚晚浑身的血液似乎一寸寸凉了下去,耳边的声迹一丁一点亦是逐渐消弭。她恍如走在幽深的古木深林中,冰冷而又孤单。   四周没有尽头,亦没有路,只有重重迷雾,将她紧紧包围。   等了良久,终于有丁点阳关从枝柯交错的密林中透了进来。   “那恶妇呢?”陆晚晚问道,声音轻不可闻,而且嘶哑。   陈嬷嬷有些惊讶:“早先就被捆上马车送出城了,少夫人说什么了?”   陆晚晚声音恍惚,如一场缥缈不可及的梦:“去,把她们带回来,别让她们走了。”   ——————   疾驰往京郊庄园的马车上,陆锦云母女互相拥抱着痛哭流涕。   “母亲,我完了,是不是?”陆锦云从骨子里觉得冷。   那种进入骨髓的寒冷,交杂着对陆晚晚的恨意,折磨得她面容可怖。   陈柳霜恨铁不成钢:“跟你说了好多回,让你不要轻举妄动,你为什么还那么冲动?”   陆锦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气疯了,陆晚晚那个贱人,她摔倒了,宁蕴风一样跑去扶她,可我呢?掉进湖里了他看都不看一眼,他心里眼里只有那个贱人,陆晚晚有什么好?为什么人人都向着她?”   女儿毕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见她如此可怜,陈柳霜也不落忍,她将陆锦云揽入怀中:“做女人,一定要大度,他不就是喜欢陆晚晚吗?可总归你才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你是没有看到?他连理都不想理我,话都懒得同我说一句。”陆锦云绝望地望了望天:“母亲,我完了,宁家会来退婚的,父亲也不要我了。我要老死在庄子上了,是不是?”   “他敢!”陈柳霜面露狠色,眼中闪过阴鸷狠毒的光,她轻抚陆锦云的发,说:“陆建章不敢的,今天他有本事把我们母女俩发配到庄子上,改天我必让他八抬大轿将我们迎回陆家。”   “你有什么法子?”陆锦云仿佛抓住救命的稻草,恳切问道。   陈柳霜冷哼一声,道:“你不用管,到时候母亲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进宁家,陆晚晚,她算什么东西,跟她母亲一样的贱/货,怎会挡着你的路?”   夫妻多年,尽管陆建章刻意瞒之,可他手上沾染的污秽可不少,有些东西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枕边人。   陆建章有把柄在陈柳霜手里。   她不怕他不听自己的话,因为那些把柄会让他前途尽毁,从九天苍穹掉进泥淖之中,他最爱钱财和权势,为了保全这些东西,他不会冒险的。   这么多年她之所以帮陆建章将这些丑事脏事捂着,是因为夫妻俩相敬如宾,还算和谐。他给了她地位和尊贵,她也乐得保守秘密,守着金窟银窝过逍遥日子,他爱怎么快活便怎么快活,只要不丢她的面子,无所谓。   可现在,既然他为了那个女人的女儿欺负到她头上。   就怪不得她了。   陈柳霜胸有成竹。   陆锦云见母亲如此沉着冷静,心也渐渐安定了下去。   哪怕天塌下来,还有母亲为她筹谋。   就在母女俩快出城的时候,身后一辆骏马疾驰而来。   “夫人,二小姐。”是陆建章身边的小厮陆文。   他拦住马车。   “夫人,二小姐留步。”陆文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柳霜隔帘问他,语气淡漠:“何事?”   陆文道:“你们不用去庄子上了。”   陈柳霜心里微微得意了一下,那么冷漠无情的一个人,终究还是舍不得她们母女受苦。   陆锦云喜问:“父亲让你来接我们的?”   陆文抹了把额上的汗:“是大小姐派小的来拦截夫人和二小姐的。”   ————   陆晚晚一面派人去拦截陆锦云母女,一面去书房见陆建章。   李长姝竟然也在。   她巧笑嫣然,冲陆晚晚一笑。   这个宅子里的人都不喜陆锦云母女,尤其是陆建章的几房姨太太。   李长姝以前以为陆晚晚是凭运气才一而再再而三让陈柳霜母女俩灰头土脸,所以她才用了最低级的挑唆来离间她和陆建章的父女感情。直到今日,那精明狡猾的老狐狸精败在陆晚晚手下,被发配庄园,她这才郑重审视起这个低眉顺目的乡下嫡长女。   她在府上见了谁都是客客气气的,说话声细若蚊呐,就连底下的丫鬟婆子都夸赞这位大小姐性子柔顺。   可事实上呢?如今京城的贵女谁人不传陆家大小姐气度非凡,气质出众。   她小小年纪竟能应对自如以两副面孔待人。   这便不简单。   李长姝出身名门,只可惜父亲获罪,连累族人遭灾,她落魄了无奈之下才会嫁给陆建章。   否则,凭她的家世和才学,陆建章连仰望她的资格都没有。   自她嫁入陆家,从前往来的姐妹便断了联系。   她们不屑同她这种家世的人为友。   待字闺阁时,她最好的密友,一位嫁进清平伯府做正妻;一位嫁给吏部侍郎为正妻。   都风风光光的。   谁也瞧不起她一个文选司郎中的四姨娘,这么多年往来无论府上开宴摆酒或是将出游玩乐,无人给她下一张帖子。   十几年了,她一直被紧紧压着。   可如今,陈柳霜被打发去了庄子,凭她的才识和本事,定能将家中上下打点得井井有条。过个三五几月,她再给陆建章吹吹耳旁风,休妻抬她。   她儿今年学成归来,再取个功名,扬眉吐气指日可待。   唾手可得的好时光皆拜眼前这十六岁柔顺的少女所赐。   她乐得眉眼开花,见了陆晚晚十分欢喜,同她套近乎道:“晚晚,来找你父亲了?”   陆建章对她和和气气地,道:“你找我何事?”   “女儿有事想请求父亲。”陆晚晚收敛心神,强忍下看到信上内容腾起的邪火,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   陆建章如今对她有求必定:“有什么你便说,你我父女不需这么客气。”   陆晚晚沉下心,声音冷锐:“女儿觉得父亲此时不该将夫人和二妹妹送走。”   “晚晚,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李长姝比陆建章反应还要强烈。   她立马反应过来,又描补了一句:“她可当着众人的面要淹死你。”   “对啊!”陆建章好不容易被安抚下去的怒气又腾腾冒了起来:“这一次你别为她求情了,说什么我也要给你讨一个公道,我决不轻饶她们。”   “父亲,女儿个人安危荣辱不重要,重要的是陆家的声誉。”她顿了顿,又说:“陆家与宁家结亲,本就是高攀,如果父亲现在将二妹妹送去庄子上,将宁家置于何地?”   陆建章怒火攻心,不提也罢,一提这事他胸口就抽抽地疼:“你以为宁家还会要她吗?”   “听天由命。”陆晚晚道:“再者,淮阴侯爷重信守诺,既和父亲定下婚约,便不会轻率退婚;再者,宁家一日不提出退婚,她便还是侯府未婚妻,父亲总得给侯爷留点面子。其三,二妹妹和小侯爷这桩婚事也并非全无回旋的余地,父亲贸然送走二妹妹,岂非将宁家往远处推了去。”   陆建章醍醐灌顶。   他就这么将陆锦云送走,无异于当众打宁侯爷的脸。   要不是陆晚晚提醒他,差点就酿成大错。   今日在昌平郡主府,他只顾讨好镇国公夫人,捧着陆晚晚,却忘了宁侯爷。   要知道,这两个人他谁也得罪不起。   幸亏有陆晚晚,他忙道:“你说得对,我这就叫人去拦住她们。”   “父亲莫慌,女儿方才来的路上就派了人去接夫人和二妹妹,想必这会儿也快到了。”陆晚晚低声道:“不过今日二妹妹出现在香兰苑,此行大大折损了宁家的颜面,不若父亲晚些备上厚礼,先带二妹妹去宁家赔礼道歉。”   陆建章见她处处都安排得滴水不漏,十分妥当,万分欣慰,不禁感慨道:“没想到,我养在身边的锦儿没有你半分懂事,要是你的几个妹妹都跟你一样温婉懂事,那该多好。”   陆晚晚听了这话,乌黑的眸子里烈焰灼灼,唇角含着笑,没再说话。   宁蕴的母亲信佛,每逢初一十五晚上定会在佛堂诵经礼佛,这是她雷打不动的规矩。   而宁侯爷,胸怀远大,一直致力于开疆扩土的宏图霸业中,根本不会理会这些春闺内帏的琐事。   陆建章今夜注定要扑个空。   他们回来之后,必定心中惴惴,惶惶不可终日。   陆晚晚银牙咬碎,恨恨地想——她终要她们尝尝挫骨扬灰的滋味。   以前,陈嬷嬷告诉她,她母亲诞下她之后,因为陆建章和陈柳霜的苟且之事,抑郁难捱,身子日渐空虚,最终含恨身亡。   既然如此,陆建章陈柳霜便顶多算个诱因,她将陈柳霜发落到庄子上去,让她余生贫苦困堪,倒也算为母亲报仇。   再设法夺回外祖家的产业,交还给舅母。   她心中所想,不过如此而已。   可就在刚才,她收到了舅母的来信。   谢嬷嬷去了允州,起初她还以为回京有望,牙口紧咬,一个字也不肯说;舅母和庄上的嬷嬷百般折磨,她不堪受刑,终于吐出了真相。   ——岑思菀在诞下陆晚晚之后,陈柳霜买通厨房的婆子,每日在她的汤水里加了大量的红花。以至于岑思菀恶露不止,这才掏空了她的身子。   手段之阴狠可怕,无人能及。   陈柳霜害了自己的母亲,陆锦云上一世又害了自己。   若是这母女俩得以善终,那天理何日才能昭昭?   她忍不了,也绝不会忍。   陆晚晚手中既无剑,也无刀,可她哪怕是赤手空拳,拼个血肉模糊也要讨回公道。   陆晚晚才走到半路,月绣就迎了出来。   “小姐,你没事吧?”方才陆晚晚的脸色可怕极了,吃人豹子似的,她实在担心她有个好歹。   此时此刻,陆晚晚已经平静了不少。   舅母告诉过她,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她摇摇头,问:“你怎么来了?”   月绣道:“表少爷在找你。”   李云舒?   她唇角微微一勾,他终于想明白了。   ————   陆晚晚住的院后一处精致的小楼。   小楼外面就是勤南院宽大的院子,院子整洁干净,种满了翠竹绿松,在料峭春寒照样可以看到深绿浓翠。一条石子路蜿蜒出院,直通后院湖心亭。   李云舒外男不便入院,在湖心亭等她。   陆晚晚想了想,为防别人说三道四,带上了陆倩云。   她叫陆倩云拿了本书在亭外等她,自己则摸了一幅画入亭找李云舒。   他凭栏而立,目光幽静地看向湖面,未起一丝波澜。   陆晚晚行礼道:“表哥。”   李云舒掉过头来,神色复杂地扫了她一眼:“你还知道些什么?”   “怎么?表哥有眉目了?”陆晚晚微笑回应,将那幅画放在桌上。   李云舒凝目沉思了一瞬,道:“当年害我父亲的那些人是京城来的,不过现在我还不能确定他们和宁家有什么关系。你是否还知道什么?”   他暗中追查多年,线索寥寥。上次陆晚晚提醒他宁蕴之后,他回去问了母亲,她说当时那些歹人虽然蒙了面巾,但身上穿的衣服是京城时兴的衣料,鞋子也是京城这边穿得比较多的厚底云靴。   他以前没有注意到细节都被抠了出来,很多证据都指向歹人来自京城。   陆晚晚颔首,微微垂眸:“抱歉,我只知道此事和宁蕴有关,他或许能知道其中内情,表兄若当真想尽快找到真相,不如和宁蕴结交,或能套出他的话,”   “宁蕴这人面冷心狠,表面云淡风轻,心思百转千回,若是我为了真相曲意奉承巴结,那我成了什么人?”李云舒很是不屑:“既然我知道他和家父之事有关,早晚有一日我会查明真相。”   陆晚晚轻抬皓腕,按了按鸦青发丝间的太阳穴,李云舒这人果然不负她所望,正直端方。   她很欣赏:“以表兄的聪明才智,一定能找出真凶,为表叔报仇雪恨。往后表哥若有用得上晚晚的地方,尽管说就是。”   李云舒道:“你为什么帮我?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陆晚晚抿唇一笑:“我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说话不累。既然如此,我也不藏着掖着,我确实有事想请表哥帮忙。”   “什么忙?”   陆晚晚细细吸气:“十六年前,我母亲去世后,舅舅前方甘州盘账,回京路上在近郊的与舟山遇袭,至今下落不明。我想请表哥帮忙寻找舅舅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当时,舅母远在允州,怀有身孕。消息传到允州之后,她忧思过度,不幸落产。未出月子她便乘船入京,本想将外祖夫妇二人接回允州老家,由自己侍奉终老。   她登船不过两日,又遇水盗劫船,烧杀抢掠。她为保全性命,只好跳水自救。最终被一农户所救。这一连串的打击,她多少能猜到有人针对岑家,在那人没有冒出头的时候,她只能静静等待。   她无处可去,又回了允州,怕有人害她,装成乞丐婆流连街头。   一个多月后,陈嬷嬷带着陆晚晚回了允州。   陈嬷嬷是岑家家生子,对岑家的遭遇痛心疾首。她让舅母化妆成丫鬟,化名李如,上陆宅求生,再顺顺当当地将她带进允州陆宅。   至今也无人知晓,从小教养陆晚晚的李嬷嬷竟是她的舅母。   舅母教她琴棋书画,授她礼仪章法,还指点她如何笼络人心、如何同虎狼周旋。   陆晚晚如一把无坚不摧的钢刀,狠狠插入陆家。   当年陆建章从岑家夺走的一切,财富、地位、尊严,她们都要收回去。   让他也尝尝家庭四分五裂的滋味。   “万一我找不到呢?”李云舒神色一敛,薄唇微抿。   陆晚晚苦笑:“如果连你也找不到的话,那我就不知道还有谁能做成这件事了,我相信表哥的才能。”   李云舒低笑,笑容温醇:“只可惜,我现在连几年前杀害父亲的凶手都没有找到,更何况十几年前的旧案。”   “我信表哥之能,之所以没有找到,不过有所掣肘罢了。”   一句话击中了李云舒的心坎,他为人耿直端正,不好阿谀奉承巴结人,加之家世贫穷,囊中羞涩,在外办事多有不便,而四处探访又所费不赀,所以他行进艰难。   没想到陆晚晚竟一眼看穿他的难处。   陆晚晚淡淡道:“放心吧,很快就有人给我们送钱来了。”   ——————   陆建章从宁家回来脸色一直不好。   他备了厚礼,带上陆锦云登门致歉,宁家一个人也没有出来。   他惶恐不安,回到书房一个劲地叹气。   几个姨太太都躲得远远,不敢上去触霉头。   第二天,晨曦从窗棂透进来,冬日温暖的阳光照在陆建章身上,他才惊觉自己坐了一夜。   他还没这么为什么事情头疼过。   以宁家现在的态度,看来陆锦云是彻底没指望了。   他心疼自己这么多年在陆锦云身上下的功夫。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准备换朝服的时候,陆晚晚来找他了,带着温暖的汤水,笑吟吟地:“父亲,听说你一直在书房,我给你准备了粥。”   粥炖得软烂香甜,滑进喉咙的那一瞬,他感觉僵了一夜的老骨头又活泛了起来。   他将她送去乡下十几年不管不顾,她还长得这么出色,心里想着他这个父亲,陆建章感动得不行。   “以后这些事让下人做就行了。”   陆晚晚点了点头,问他:“父亲,宁家怎么说?”   他重重叹了口气:“还能怎么说?我连宁家人的面都没见着。我看,她这桩婚事算是黄了。”   陆晚晚安慰他:“父亲,要不找个时间我去求求谢夫人,让她从中周旋,为二妹妹说项说项?谢夫人心善,说不定会帮这个忙。”   陆建章眼睛都亮了:“她这么害你,你还愿意帮她?”   陆晚晚轻跌眼帘柔声说:“二妹妹害我,是她对我有误会。但姐妹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伤了颜面,不仅陆家面上无光,父亲面上无光,女儿面上也无光,所以女儿愿意帮她。”   陆建章欣喜若狂,他没想到陆晚晚心胸竟然这么宽广!他道:“去账房支取二十两银子,你留着傍身,出门应酬交际也是要花钱的。”   陆晚晚应了声。   他复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去?”   陆晚晚知道他心里急得很,巴不得陆锦云现在就嫁进宁家。   她侍案而立,低眉垂目,乖巧听话:“事出紧急,我等会儿就去。”   陆建章长吁了口气。   只要谢夫人出面,这件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父女俩一起出书房,刚出门,陈柳霜母女俩迎面走了过来。   陆锦云哭了一个晚上,眼睛肿得比核桃还要大。   她瞧见陆晚晚和陆建章在一起,又要上来厮打:“你这个贱人,又在父亲面前说了什么?都是你害我。”   陆建章手快,一把截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捏,她痛得嗷嗷直叫:“给我滚进来。”   他拖着陆锦云往书房去。   “夫君。”陈柳霜生怕他打坏了女儿,正要上前劝架。   陆晚晚微微侧身,挡住她,微微笑了:“夫人,父亲找二妹妹说话,你先等等吧。”   “晚晚,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父亲打死你二妹妹吗?”陈柳霜还在装慈母。   书房被陆建章狠狠摔合。   “夫人。”陆晚晚一改平常的柔婉,明亮的眸子微眯,有凌冽寒冷的眼风迸出,她冷冷笑道:“二妹妹谋害亲姐,开罪宁家,让父亲颜面尽失,就算被打死也死不足惜。”   她在讥讽陆锦云。   一向低眉顺目小心谨慎的陆晚晚,居然说出讽刺的话。   陈柳霜浑身发颤,她明白了,一直以来,她们只当陆晚晚是上不了台面的乡下人,这都是她的伪装。   她是一条蛰伏在草丛里的毒蛇。   她们都上了她的当,栽到她手中。   “是你!害了我的锦儿!”陈柳霜回过神,她之所以落得如此狼狈,都拜陆晚晚所赐。   陈柳霜抬手,正要给陆晚晚一巴掌,却被她稳稳接住。再要抽回手,陆晚晚鹰爪似的五指将她紧紧钳住,半晌夺不回来,陆晚晚倒吸了一口凉气。   陈柳霜高挑窈窕,个子比陆晚晚高,却没想到小巧玲珑的陆晚晚,居然不是面上看到的那般柔弱。她动弹不得,破口大骂。   “夫人,明明是二妹妹当众推我下水,怎么说我害了她?”陆晚晚笑道。   她一伸手,微微用力,将陈柳霜甩开。   陈柳霜往后踉跄几步,差点跌倒,眼眸中迸发的勃勃怒意,恨不能将陆晚晚烧死。   她一夜未睡,眼睛肿胀不堪,血丝纵横,眼角的皱纹越发明显。不再年轻的肌肤蜡黄没有光泽,这一瞬间,她老态毕现。   再无初次见面时的光鲜照人。   这段时间,她被陆锦云的事情磨得身心俱疲。   陆晚晚抬眸扫了她一眼,言语温柔,淡淡道:“夫人,当心摔着。你比我母亲大两岁,她若是现在还活着,身子肯定不如你健朗。毕竟产子血亏,就算后来补上了,也会落下病根。”   陈柳霜如蒙雷击,顿在那里,脚下不稳。   她知道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   陆晚晚轻笑,没有继续欣赏陈柳霜的狼狈样,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五一快落!!! 第26章 默契   陆晚晚当然不会去宁家为陆锦云求情, 更不会求到谢夫人头上。   谢夫人真心待她, 她的真心可不是让她去给陆锦云求情用的。   陆晚晚回到院里, 让月绣备马车。   她要带陆倩云出门。   沈盼道:“她长这么大, 还没好好在京城逛过, 去逛逛也好。”   陆晚晚温柔地看了眼陆倩云,这个妹妹对自己很好, 同她如亲生姐妹般亲昵。   她很享受这种姐妹亲情。   “我想带三妹妹去看大夫,看能不能治治她的哑病。”   沈盼神情慌了一下,差点打翻茶盘。   陆晚晚反手将茶盘托住, 疑惑:“三姨娘,怎么了?”   “没有, 可是她病了这些年,还能好吗?”   “既然是后天病哑的,那肯定会有法子的,我听说京畿有位大夫,妙手回春,我想带倩云去碰碰运气。”   “可是……”沈盼犹豫。   陆晚晚不解:“三姨娘, 你不想三妹妹早些好吗?”   沈盼解释:“怎么会?只是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空不空欢喜倒也罢了,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陆晚晚牵起陆倩云的手, 轻声安慰她:“三妹妹放心,姐姐一定会将你治好的,迟早的事。”   陆倩云眼眶一红。   乍暖还寒时节,京郊的天灰蒙蒙的, 空气中漂浮着寒冽的气息。郊外比城里空旷,马车行驶在官道上,伴着道路两旁枝上栖息的鸟儿,比在府上更快活。   当年宁夫人害病,陆晚晚曾去过那大夫的医寮,循着记忆的方向驾车而去。   没多久,眼前出现一片围起来的林场,像是哪家的私人林场。   “小姐,前面没路了。”   陆晚晚困惑,她记得是往这边走的。   她说:“倒回去,看来是我走错了。”   车夫得令,勒转马头。   方才转过身,林中忽的飞出一支利箭。   锋芒毕露的箭头闪着寒光,直奔马腿,刺了个透穿。   马儿吃痛跪了一步,车夫一时不察跌落到地上。   一队人马从林中呼啸而出。   领头的是个小姑娘,她还背着弓,欢呼雀跃,笑声就跟银铃似的:“我射中啦!二哥,你的那只西域白玉杯是我的了。”   马儿受了惊吓,忽然站起来,四下狂奔。   陆晚晚姐妹俩被颠得左摇右晃。   “发生什么事情了?”陆晚晚慌了慌神。   月绣打起帘子看了眼:“糟了,马夫跌下车了,马跟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射箭的小姑娘见马横冲直撞,骑马立于一旁乐不可支:“好,再转两圈。”   她身侧是一位锦衣华服的男子,束着白玉冠,一身贵气逼人,令人不可直视,他手中也有弓箭,他道:“差不多就行了,里面还有人,可千万别伤着人了。”   “伤两个人算什么?谁让他们倒霉打这里经过。”少女不屑地仰面。   陆晚晚被颠得天旋地转,眼前直冒金星。   “啊?小姐,咱们现在怎么办?”月绣惊慌失措。   陆晚晚脸色发白,极力撑起自己:“跳车。”   “跳车?”月绣觉得不可思议:“马跑得太快了。”   陆晚晚扶着陆倩云,说:“前面有山崖,万一它往崖下跳了怎么办?跳车虽然危险,可至少能保命。”   一口酸水反到了喉咙。   她顿了顿,又说:“等会儿我先跳,你们见没了危险再下来。”   围猎众人看着马儿连连撞到好几棵树上,纷纷抚掌大笑,压根没意识到人命可贵。   陆晚晚艰难地挪到车门,打起帘子看了眼两旁飞快掠过的景致,吓得打了个哆嗦。   她一闭目,一咬牙,纵身往车下跳。   这时,林中又冲出一队人马。谢怀琛着紫衣,冲在最前头,他光影般掠到马车旁,在她坠地的一刹那,俯身伸手一捞,揽住她盈盈不堪一握的腰。   陆晚晚只觉身子一空,腰像被铁紧紧箍着一般,透不过气。她被向上一带,猛地撞进一个宽阔的胸膛。   她吃痛,一抬眸。   谢怀琛闻到幽幽的发香,一低头。   两人顿时离得极近,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呼吸相闻。   谢怀琛雄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面上,一把火从她的耳根烧到脸颊,热气腾腾。   方才的恐惧感荡然无存。   “小公爷?”她喊了声。   声音中带着惊魂甫定后的颤抖。   她身上散发出幽幽暗香冲击着谢怀琛的嗅觉,淡淡的,若有似无地萦绕在他鼻尖。   他看到她轻轻发颤的睫毛,仿佛受惊的羽蝶。   喊他的时候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心下顿时一软。   他别开目,喉头滚烫,嗯了声。   谢染纵身一跃,跳上马车头,勒紧缰绳,御马而行。   不多时,便将马车稳定了下来。   月绣吓得花容失色,扶起陆倩云下车。   谢怀琛单手揽住陆晚晚,另一手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他抱着陆晚晚,一个翻身,落地。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谢怀琛问道。   陆晚晚有些站不稳,一手虚虚扶着他的胳膊,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我没事。”   “你在这里干什么?”谢怀琛也不挪开,任由她柔荑般的手指攀附着自己的手臂。   她说:“我听说京畿有位神医,是来找他的。”   谢怀琛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你生病了?”   “不是我,是我三妹妹,她十岁那年落了水,就不会说话了。”   谢怀琛神色微微一松:“哦。”   “琛哥哥。”方才看热闹的少女驾马疾驰而来,她停在谢怀琛身边,居高临下地看了眼陆晚晚:“她是谁?”   陆晚晚认识她。   成平王的小女儿,宋落青。   大成朝的天下乱过一次。   那是十七年前,当时皇上还只是太子。   先皇子嗣众多,子嗣多,纷争便也多了。   先帝在世时倒也罢,十七年前先帝殡天,太子还在江南巡盐。   三皇子联和首辅林如安发动政变,取得镇国大将军陈宣的支持,强行逼宫,假传圣旨,登基称帝。   外则追杀太子。   太子与昌平王、成平王关系极好,他们俩突出重围护送太子逃往西南。西南是南雄侯谢家和德庆候沈家的封地。谢沈两家当时已经联姻,手握重兵,权势极大,以至于西南人只知谢沈两位侯爷,不知天子。   但谢沈两家见太子贤良,礼贤下士,是以拥兵辅佐,一路从西南打回京城。   陵川河将大成王朝一分为二,河岸以南是温玉软香的江南富庶之地,河岸以北是辽阔空远的北方。   大军行至江南允州,大河以北反军压境,双方在此有一场恶战。   昌平王便是在这一场恶战中丧生。   凭着大河屏障,双方难分伯仲,僵持了三月有余。   三皇子派人递交求和书,提议兄弟二人划江而治,各立门户。   太子假意答应,南北再通往来行走。   半月后,谢夫人沈在歌佯装商人妇,押送货物渡江。北朝守将见她带着一众妇孺,商队只有几个健壮男儿,不以为意,放行通过。   却不知谢夫人身边这些妇孺是她的亲卫军。   登岸后,犹如一把钢刀似的插进了港口。   她们打了北朝军队一个出其不意,夺得码头,放闸让南朝军队通行。   待北方援军赶到,谢允川的部队已经完成渡江。   北朝军心涣散,南朝军队势如破竹,逢城守将开门揖客,莫不抵抗。   区区一个半月,大军就到了京城。   三皇子自知无路可走,跳楼身亡。   至此,大成王朝历时一年的战乱终于终止。   战乱虽止,战乱留给人的伤痛却抹不掉。   皇帝在这场战争中失去手足兄弟、大臣良将无数,因此他再度登基后,上抚良臣,下安黎明,励精图治,与周边列国互市贸易,互通往来,大成王朝达到了空前的繁华。   昌平王死于战乱,他的女儿被送进皇宫由皇帝亲自抚养,视如己出。   他对成平王、镇国公这些有功之臣抚恤有加。   宋落青作为成平王受宠的幺女,性格张扬跋扈,丝毫不知当年先辈筚路蓝缕,打江山的艰难。反是视人命如草芥,只知取笑玩乐。   譬如今日,若是谢怀琛没有出手,陆晚晚还不知自己是否有命回去。   她假装不知她是何人,举起双臂,纤纤素手,拨弄斜插于鬓边的一支鎏金海棠流苏步摇。绣了一圈白梨花的袖口随之滑了下来,层层叠叠堆在臂弯,露出一截雪白光滑的藕臂,凝脂似的,肤光耀眼。   谢怀琛没搭理宋落青,对着陆晚晚道:“你说的那个大夫我知道,我送你过去。”   转身又命谢染套马车准备出发。   宋落青身旁的男子也纵马赶来:“怎么了?走啊,咱们继续打猎去。”   谢怀琛懒懒道:“你们去吧,我送她去找大夫。”   男子顺着他的话,目光落到陆晚晚白皙雅致的脸上,顿时呼吸一窒。   他不是没见过美人,只是如陆晚晚这般清丽出尘,眉眼又妩媚多情,风情无限的女子乃是上天恩赐,人间不多得。   谢怀琛要走,宋落青本就不快,又见宋时青的眼睛都快生到陆晚晚身上去了,顿时不喜,白了他一眼:“二哥,回魂了!”   ————   宋时青收回思绪,对着陆晚晚道:“方才小妹无意惊扰之,姑娘可有受伤?不若歇息片刻再走?”   谢怀琛当然知道这兄妹俩的德性。   成平王家大公子早逝,二公子被定为世子,将来是要袭爵的。   大家都是游戏人间的二世祖,他自认为和这些人不一样。   谢怀琛吃酒饮乐斗鸡赌钱,寻的是自己的乐子。宋时青以欺人压人巧取豪夺为乐。   譬如方才,他兄妹明知马车内有人,还以射中马腿为赌注,险些酿成祸事。   道不同不相为谋,平常两人在酒坊赌场碰头也不过点头之交,少有往来。今日要不是他们寻上门,说要来他家林场猎鹿,母亲让他招呼待客,他理都懒得理。   谢怀琛见宋时青的目光在陆晚晚身上流连。   她今天穿了身柔软的杏白色长裙,妃红的披帛衬得她面若桃花,婀娜柔软的身段和一双潋滟眸差点将宋时青的魂勾去了。   他皱了皱眉头,不等她回答,便道:“上车,我送你。”   “怀琛……”   “琛哥哥!”   宋家兄妹俩各有不舍。   谢怀琛不再理会翻身上马,双腿轻夹马肚,缓缓离去。   谢染知晓车里的几位姑娘方才受了惊吓,车驶得极慢。月绣惊魂甫定,不住地念叨:“幸好没事。”   陆晚晚将帘子掀起一角,侧脸望向谢怀琛,见他懒洋洋地扯着缰绳,很是悠闲地走着。   “要看就正大光明的看,偷偷摸摸地做什么?”谢怀琛慢悠悠地挑起狐狸眼眼尾,扭头看着陆晚晚,笑了下。   陆晚晚望着谢怀琛那双似笑非笑的眼,怔了怔,微微别开眼,小声说:“今天……谢谢你。”   谢怀琛无所谓地笑笑:“那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赶马车的谢染一愣?小公爷平常也不是这么好大喜功的人啊?他不禁把耳朵一竖。   陆晚晚怔忡了一瞬,轻咬了下唇,说:“以后我会报答你的。”   谢怀琛漫不经心地笑着:“好,我等你。”   陆晚晚微微垂眸,神色安静。   ——————   马车在大夫家门前停下来,谢染道:“陆小姐,到了。”   “到了啊?”陆晚晚声音又软又倦,今天赶了很远的路,她有些累。   几人慢吞吞下了马车。   谢染已进到院子将大夫请了出来。   “这位姑娘少时落水,救起来后嗓子哑了,你给她看看。”谢怀琛懒散开口。   陆晚晚颇为惊讶地望了他一眼,原来谢怀琛和大夫这么熟的吗?   这位大夫姓纪,名南方,医术了得。因他为人过于耿直正派,遭同行所妒,一再相逼,无奈之下退隐京畿,隐姓埋名开了间小药房。上一世陆晚晚和宁蕴成亲不久,宁夫人病得人事不省,陆晚晚急得焦头烂额,四处求医。   后来纪大夫登门,主动为宁夫人看病。陆晚晚当他是江湖骗子,还怀疑过他,直到宁夫人当真有好转,纪大夫才将真实身份托告。   她问过纪大夫怎知他府上有病人?他却说随缘而来。   现在见谢怀琛和纪南方这么熟,会不会是他让他来的?   可既是他叫来的,他为什么不告诉宁蕴?   陆晚晚不解。   纪南方给陆倩云仔细查看了一番,又是诊脉,又是看喉,皱眉了许久,才开口:“这位姑娘……脉象无碍,嗓子也是正常的,为什么……”   就是说不出来话呢?   纪南方咬咬牙,硬着头皮说:“要不我先开个调节嗓子的方子姑娘先吃着,回头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陆晚晚也有困惑,但行医者定不想被人所疑,她便也不问了,只道:“有劳纪大夫费心了。”   她轻捏了下陆倩云的掌心,对她道:“你放心,纪大夫医术非凡,肯定能将你嗓子治好的。”   陆锦云低垂着头,眼眸古井无波似的亮堂,全无迷惑与伤心。   纪大夫送他们几人出府,月绣扶了陆晚晚和陆倩云上马车。   谢怀琛翻身上马。   正要离开,纪大夫突然喊道:“小公爷,夫人前日要的方子我开好了,烦请小公爷帮我带给她。”   谢染道:“我跟你去拿吧。”   谢怀琛跳下马:“没事,我去。”   他随纪南方进了院里。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谢怀琛道。   纪南方也不跟他绕弯子了:“你和那姑娘什么关系?”   “哪位姑娘?”   “就你眼睛一直往人身上瞟的那个。”纪南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谢怀琛:“……”   纪南方又道:“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胡来,那姑娘可不好惹。”   谢怀琛扯了扯嘴角,挤出了个十分敷衍的笑容:“多谢纪神医提醒。”   “不是,我跟你说真的,她身上有毒。”纪南方敛了嬉皮笑脸,严肃道。   谢怀琛忽的蹙眉:“她中毒了?”   “瞧你急的,我是说她身上有毒,不是说她中毒了。”纪南方解释道:“那毒名叫衣鬓香,有淡淡的香气,如果不仔细分辨,就和普通香粉没有差别。衣鬓香药效毒辣,沾染后一柱香时间手脚会发麻,三天之内若是没有解药,中毒之人就会七窍流血而死。”   谢怀琛眼尾耷拉下来,喃喃道:“她没事在自己身上下毒干什么?”   “一个女子,还是一个长得这么惹人怜爱的女子,在自己衣襟内侧下毒,还能为了什么?自保呗。”纪南方道:“我只是怕你把持不住,胡作非为,害人害己,所以提醒你一声。”   谢怀琛朝他挥了挥拳头:“胡说八道什么!”   纪南方嘟囔:“眼睛都快长到别人身上了,还不敢承认。”   谢怀琛哼了声,撂下一句“改天再来收拾你”,转身走了。   纪南方家门口有一处精致的池塘,池塘中央修了凉亭。   初春将至,池塘两畔的垂柳抽出嫩芽,倒影在碧水里,艳波涟涟。   锦鲤在池塘中一跃而起,水声泠泠不绝于耳。   谢怀琛一出来,便感觉到有一双目光直直地将自己望着。   望了过去。   陆晚晚趴在车窗,眸子里蕴着水雾一般。   素白的指尖扒着雕花车窗,相映成趣。   纪南方说得没错,她有一种让人挪不开眼睛的魔力。   每次看到她,就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是那么柔弱,是冬日梅花花心中那一撮细嫩的雪,晶莹剔透,令人小心翼翼不忍轻捧。   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化作水。   这么柔软的一个人,为了自保,竟在衣襟上藏毒。   也不知那陆家是什么龙潭虎穴?   “小公爷。”陆晚晚喊他。   谢怀琛看向她,眼角微挑。   “谢夫人生病了吗?”陆晚晚眼睛亮亮的,认真地看着他。   谢怀琛别过眼,说:“没有,是她让纪大夫开的调理的方子。”   “那便好。”陆晚晚低垂羽睫,轻声说:“你帮我转告谢夫人,明日我去府上找她。”   “好。”谢怀琛云淡风轻地说。   ——————   傍晚,陆建章下朝回府,径直去了勤南院找陆晚晚。   他放下当父亲的架子,不是传她去书房,而是亲自来找她,足见她对这个女儿的器重。   陆晚晚为他编织了一个谎言:“我去见了谢夫人,她说明日邀请宁夫人过府,看能否找机会为二妹妹说好话。”   “她答应了?”陆建章大喜过望,毫不掩饰地露出贪婪的嘴脸。   陆晚晚厌恶极了,面上却不动声色:“谢夫人也只说她去试试看,至于成不成就不一定了,还说要是办砸了父亲千万被见怪。”   “自然的,这是自然的。”陆建章连忙答应。   顿了顿,他很欣慰地说:“幸亏我有你这么个好女儿。”   陆晚晚勾着嘴角,没有说话。   陆建章心情愉快地去了五姨娘的屋里,他快活极了,镇国公夫人出面,又是原本定下的婚事,想必宁家也不会轻易退婚。   他下朝回来,听门房的小厮说今日谢小公爷亲自送陆晚晚回府。   他更加得意。   一个女儿嫁去侯府,一个女儿嫁进国公府。   从此前途无量。   相比陆建章的春风得意,陈柳霜就显得有几分灰头土脸。   白日陆锦云被陆建章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让她以后不要再跟陆晚晚作对。   这是什么意思?   陆晚晚回来还没有半年,就已经取得他的信任了。   听她说话的意思,她已经知道岑思菀是怎么死的,她究竟是回来干什么的?   她背心生凉,冒出冷汗,脑海中闪过两个字——复仇。   陆晚晚回来为岑思菀复仇的!   陈柳霜生生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出一身冷汗。   她才十六岁,回来就掀起这么多风波,很难让人不怀疑。   自从陆晚晚回来,她的生活就没有平静过。   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再任由她如此下去。   她会毁了自己,毁了陆锦云。   “无论如何我都要把陆晚晚赶出去,哦不,是要让她永永远远地消失。”陈柳霜狠狠地握住拳头,留得长长的指甲一不小心齐根这段,断口处传来隐隐的痛。   她交代香棋,去叫陆家的总管王彪。   香棋走后,她回到卧房,关好门窗,走到角落,扣了扣地砖,将其中一块打开,取出了里面藏着的盒子。   掀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块金锭。   她不舍地看着它们,道:“我就知道,当初厚着脸皮要你们,终于到了你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   第二天早上,陆晚晚早早起床,大厨房那边就送来了早膳。   有鱼片粥,还炒了几个小菜,十分丰富。下人说是陆建章让人送来的。   他向来如此,有利赶早。   陆晚晚吃不完这么多东西,叫了三姨娘和陆倩云一起吃。   陆倩云穿了身桃红襦裙,进门朝陆晚晚笑了笑。陆晚晚觉得她有些不对,往常她笑得很甜美,今天好像不怎么开心。   她亲手给倩云盛了碗粥,问道:“妹妹,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陆倩云眼角一耷拉,轻摇了下头,眉宇间笼着愁云。   这段时间,陆晚晚已经能看懂她大部分的手势,她不想说,她也就不逼她,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快吃吧,吃完了我们去国公府看谢夫人。”   陆倩云有一下没一下扒拉着碗内的粥,心情很不好。   沈盼道:“今天我和倩云要去一趟招提寺,没法子陪你去国公府了。”   “去招提寺干什么?”陆晚晚说:“又不是初一十五。”   沈盼叹了口气:“今天是二姨娘的忌日。”   陆晚晚愣了一瞬:“二姨娘?”   “以前倩云没害病的时候,老爷很宠她,二小姐眼里揉不得沙子,处处针对倩云。你也知道二小姐那个性子,背地里没少给倩儿下绊子,好几次被二姨娘撞见,回护了倩儿。倩儿心中一直都感激二姨娘,所以每一年她的圣诞忌日,倩儿都会去为她上香,聊表哀思。”沈盼目光柔和,满是不忍看着陆倩云。   陆倩云眼眸蓄了水,秋波涟涟。   陆晚晚声音柔婉,问她:“二姨娘什么时候去世的?”   “五年前。”沈盼又是一声叹息:“只可惜,她年纪轻轻地,哎……”   弹指一挥间,竟已过了这么久。   “二姨娘怎么死的?”陆晚晚纳闷,她母亲也是年纪轻轻地就去世,难不成陆家宅子里有鬼不成?   沈盼道:“那天她刚好临盆,正在生孩子,忽的一口气不来,人就去了,可怜了那孩子,生不出来,活活憋死了。”   陆晚晚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母亲生孩子后死的,二姨娘生孩子的时候死的,怎么会这么巧?   她得好好查一查。若当真是陈柳霜干的,到时候让她一并还债。   陆晚晚收回心绪,抬起眼帘,看着沈盼:“怪不得大夫说二妹妹嗓子没问题,一切正常,就是说不出来话,原来跟二姨娘有关。”   “这……有什么关系?”沈盼眼神飘忽,有些慌乱,话也说得有点结巴。   陆晚晚说:“说不定她是受了二姨娘惨死的刺激,所以才说不出话。”   沈盼心不在焉:“也有可能吧。”   吃完早饭,天气晴好湛蓝高远,明亮得近乎刺眼。   这一日扫去一连灰暗了几个月的冬,终于透出些许春的气息。   她们一起到府门,各登一辆马车,分道扬镳。   到了镇国公府,徐笑春出来接她。   “晚姐姐,舅母今天有客人,没空出来接你,打发我出来了。”徐笑春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两人亲密无间。   陆晚晚有些不好意思:“要是知道夫人今天宴客,我就不来叨扰了。”   “舅母知道你来,很高兴呢。”徐笑春道:“听谢染说,昨天你碰到宋家那两兄妹了?”   陆晚晚想起那两兄妹就觉得不舒服,尤其是宋时青打量她的眼神,猥/琐又下/流,令人恶心。   她点头“嗯”了声。   “呸,这两兄妹都一样不要脸,哥哥强取豪夺,妹妹视人命如草芥,多看他们一眼都是对眼睛的侮辱。”徐笑春气不打一处来。   陆晚晚在马车里被颠得晕头转向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徐笑春嘱咐道:“你当心些,以后出门多带点人。”   她又想了想,陆晚晚被一个续弦的继母和妹妹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算,想来在陆家日子也不好过,又道:“不行,我晚上就回将军府,给你点三十个身强力健的侍卫,让他们跟着保护你。”   陆晚晚感动极了,又笑了笑:“哪有那么严重?我又不去僻静无人的地方,难不成他还敢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   徐笑春瘪瘪嘴:“不是没这种可能。”   陆晚晚笑着拍拍她的手:“放心,没事。”   徐笑春还要再说什么,已经到了花厅外,谢夫人迎面走来。   她笑得和蔼慈祥:“晚晚来了?我正要去找你。”   陆晚晚弯腰福礼:“不知道夫人今日府上宴客,我贸然登门,还请夫人见谅。”   “昨日听琛儿说你今天要来,我高兴得紧。只不过今日来的客人是家乡的族亲长辈,我怕是招待不好你,他们都是老人家,你在场难免拘束,和笑春去园子里玩儿吧。”谢夫人安排好了一切:“午时也不必同我们这些老家伙用膳,我让厨子另外安排。”   陆晚晚听她安排得妥当,考虑周全,应了声是便和徐笑春去了后院。   徐笑春带她在园子里逛了一圈。   此时冬未褪尽,园子里光秃秃的,没什么好景致。   两人都是兴致寥寥。   徐笑春为了活跃气氛,问她:“晚姐姐,你平常在家玩什么?”   她想了想,道:“绣花,裁衣……”   徐笑春听得头大:“就这些?”   陆晚晚格外实诚:“就这些。”   “那你的日子过得该有多无趣!”她感叹了一声,又道:“走,我带你找好玩儿的去。”   她带着陆晚晚分花拂柳,过廊走巷,到了一处小阁楼。   小阁楼在园子深处,四周树木繁茂,看起来有些偏僻。   “这是什么地方?”陆晚晚问她。   徐笑春拖着她的手臂:“跟我走就是了。”   近了,陆晚晚听到里面传来阵阵欢呼声,里面好像有不少人。   ————   最近镇国公不知去了哪家府上,见人家公子哥学富五车,才识过人,回来后见自己整日赌钱作乐混日子的倒霉儿子,越看越不顺眼。   于是给谢怀琛立了规矩——不许他再出门赌钱喝酒。   要是家丁敢私自放他出去,一人五十大板伺候。   这些家丁惜命得很,尽忠职守地盯着谢怀琛,愣是没让他踏出府门半步。   镇国公有张良计,谢怀琛有过墙梯。   不许他出门赌钱吃酒,他就命小厮去喊了褚怀、李远之上家里来玩。   褚怀、李远之和谢怀琛是京城二世祖的三兄弟。   平常进出赌场酒坊,形影不离。   好长一段时间不见谢怀琛,他俩思念得紧,听说他被关在家,立马背着书匣登门求见,装作来找谢怀琛读书习字。   三人凑在一起,一合计,便在此处赌钱作乐,快哉快哉。   陆晚晚来的时候,他们正在玩叶子牌,谢怀琛占了上风,赢了不少钱,心情颇好,扔了银子让谢染出去买酒。   他去了半晌还没回来。   徐笑春带着陆晚晚进来的时候,谢怀琛一个酒坛子扔过来:“怎么去这么久?”   酒坛子针对陆晚晚的面门。   徐笑春一个旋身,飞起一脚,又将壶踢了过去。   谢怀琛坐庄,刚输了把大的,见“谢染”胆大包天敢还他一坛子,顿时从桌案上跳了下来:“谢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一转头,看见门口光亮下立着的女子,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你们怎么来了?”   “好啊你,竟然敢背着舅舅赌钱。”徐笑春指着他的脸:“还敢拿酒坛子砸晚姐姐,看我不告你去。”   谢怀琛眼睛落在陆晚晚身上,愣了一瞬,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是谢染。”   陆晚晚眨了下眼睛,轻轻柔柔地说:“我知道。”   褚怀催谢怀琛:“该你了,出牌。”   谢怀琛牌一撂:“你们玩儿吧,我不玩儿了。”   徐笑春忙劝他道:“别啊,褚二哥,李六哥都在,你扔下别人跑了,人家怎么玩儿啊。”   “是啊,我们两个人还能玩牌不成?”   徐笑春眨巴眨巴眼睛,求他:“表哥,别走,咱们一起玩好不好。”   谢怀琛偏过头问陆晚晚:“你会玩儿叶子牌吗?”   陆晚晚先是点头,想了想又摇头:“只会一点。”   为了让她尽快融入新的圈子,舅母教了她很多东西,叶子牌、打双陆、蹴鞠、冰嬉,她知道谢怀琛都是这方面的好手,还是谦虚一点好。   “我教你。”谢怀琛马上有了兴致。   徐怀春拖着她坐在谢怀琛下手。   因有了姑娘家,谢怀琛又让人喊了几个丫鬟来伺候。   李远之恰好把牌码好,说:“开始了啊。”   谢怀琛把骰盅推到陆晚晚眼皮底下:“你来摇。”   陆晚晚瞥了眼他面前压着的银票,不如另两位的多。   “方才你输了?”她小声问。   谢怀琛瞧着她的脸,说:“输的都是他们的。”   陆晚晚彻底起了玩心,双手抱着骰盅,用力摇着。   她会听音辩数,听着两枚骰子在骰盅里发出清脆的声音,她就知道是几点。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空的阁楼里。   半天,陆晚晚放下骰盅。   开盅,谢怀琛的庄,分牌。   自从陆晚晚来了之后,谢怀琛牌运特别顺,一连好几把,通杀全场。   陆晚晚总是能准备无误喂他想要的牌。   褚怀瞧出了端倪,教陆晚晚:“姑娘,你出熟牌,别出生牌。”   徐笑春输了不少钱,笑着调侃她:“晚姐姐,你可真旺表哥,你一来他赢了不少。”   “是吗?还有这么一说,那看来你很克褚二和李四。”谢怀琛抢白。   陆晚晚微微抬眸,抿着嘴笑了笑,喂了一张八索给他。   谢怀琛把牌一摊,又是满牌。   李远之面前的钱输光了,把牌面一推:“不玩儿了,下次再来。怀琛你运气太好了吧。”   谢怀琛把面前的银子打赏了些给丫鬟小厮,剩下的让陆晚晚和徐笑春分了。   褚怀喊道不公:“拿我们的钱充阔,也就你能做得出来。”   谢怀琛挑眉:“本公子凭实力赢的,不服再来。”   褚怀憋屈地叹了口气。   谢怀琛阔气地说:“拿去买胭脂。”   话是对徐笑春说的。   陆晚晚耳尖微微泛红。   从阁楼出来,到了午膳的时间。   谢夫人让厨房在水榭摆了宴,又让林嬷嬷传话,叫兄妹俩帮她招呼陆晚晚。   水榭邻湖,飞檐斗拱,朱红色的立柱。   亭外摆一座花梨木底座的娟秀八扇屏风,屏风上的山水,都是江南秀丽,阡陌翠碧。   谢夫人知道她从允州来,或许会思念故乡,特意翻出这扇屏风。   旁边有乐师,弹着欢快的江南小调,清新细腻,婉转动听。   只有三个人,他们吃得很欢快。   谢怀琛偶尔给陆晚晚夹菜,自然又礼道,极尽地主之谊。   菜里有一道鲫鱼羹,鲜嫩可口,陆晚晚盯着这道菜吃。   徐笑春不知想到什么,忽的说道:“改天我一定要去扒了宋落青的皮。”   声音愤愤的。   陆晚晚那口鱼还没有嚼烂,鱼刺顿时卡在她的喉咙里,她呼吸有点不畅。   众目睽睽下咳鱼刺真丢人,她冷了脸,喝了一勺汤。   谢怀琛抬眸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说:“别出去惹事。”   他倒了杯酸汤推在陆晚晚眼底。   徐笑春愤愤不平:“我早看她不惯了!”   陆晚晚默默端过手边的酸汤喝,温热酸甜的汤汁,大口大口在喉间流淌,终于把僵持不下的鱼刺带了下去。她清了清嗓子,安抚徐笑春的情绪:“像他们这种人,老天爷迟早会给报应的,不用你动手。”   徐笑春道:“老天爷不开眼,天底下多少受苦的人,他压根管不过来。等老天爷的报应,人都等成黄花了,她让我心里不痛快,我也要让她不痛快。”   倒也是,老天爷不是时时都开眼的。   “阿琛,原来你在这里。”而后,他们听到了宋时青的声音。   徐笑春头也未回,同陆晚晚说:“晚姐姐,冬天还没过完,怎么苍蝇就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家来了两只小喵喵~~   超萌超阔爱~~~~   我~~~好像有点~~~沉迷撸猫了~~~(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评论里有小可爱提醒我鱼刺卡进喉咙咽下去很危险~~~你们卡鱼刺了千万不要学糟心的晚晚啊,一定火速去找温柔的医生哥哥取刺~~biu~~比心 第27章 谎言   陆晚晚强忍住了笑。   徐笑春有做将军的爹撑腰, 她父亲守疆卫土, 连皇帝都要高看几分。她自然什么都不怕,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陆晚晚不可以。   她身后没有依仗, 每一步都必须深思熟虑,小心翼翼地走。   京城权贵高官何其多, 他们能轻而易举折断她的脖颈。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她的聪明和手段没有用武之地。   她起身,垂眸跟宋时青打了招呼。   今日陆晚晚穿了身鹅黄色的衫子, 比起昨日的清纯多了几分妩媚,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她的肌肤丰盈细嫩, 嫩得像白茶花的花瓣,一碰就会红。青绸般的墨发顺在背上,衬得颈子那小段肌肤雪色一般。   宋时青不是没见过美人,中原的、西域的、外邦的,各种滋味他都尝过。唯独陆晚晚这种,清秀中透出妩媚的, 他尤为爱不释手。   昨日林场那惊鸿一瞥, 他就对她动了心。回去后便派人打听,得知她是陆家母亲早逝的嫡长女, 去年方从允州接回来,在府上备受继母欺压,日子过得格外不顺,最近同镇国公府走得很亲热。   他听说镇国公府谢夫人很喜欢她, 甚至有意为谢怀琛提亲,他还犹豫了一下。   镇国公天不怕地不怕,把他惹急了朝堂上连皇上的面子都不给,父亲一直让他犯谁都别犯镇国公府,惹了这头铁的,害了两家和气不说,他可是真敢提刀上门讨债。   可他一躺到床上,搂着他新寻的侍妾,陆晚晚那娇婉的模样就闯进他脑海中,缠得他坐卧不宁。想着能将这种绝色压在身下亲抚爱怜,怀里人便索然无味。   分明是到手才不过两天的女人,妖娆妩媚,昨儿他快活得几乎舍不得出门。   今天她就成了无味的开水。   昨晚一夜,他过得不快活,府上几个侍妾手段使尽,他仍觉得不是滋味。   得到陆晚晚,否则他这辈子就完了。他心说。   趁早将陆晚晚掳到王府,生米煮成熟饭。谢家还未下聘,也就没什么好说的。就算他们到时候计较,陆晚晚成了他的人,还能说什么不成?   征服一个无权无势无依靠的陆晚晚还不容易?   他色迷心窍,起来便直奔陆府,得知陆晚晚上了国公府,便马不停蹄追来了。   此时见了陆晚晚那明媚如水的双眸,郁结了一夜的心肠总算顺畅了,也不顾徐笑春的冷嘲热讽,只色/眯眯地看着陆晚晚,吞了口口水,道:“昨日小妹惊扰了小姐座驾,今日我是特意来给陆小姐请罪的。”   他拍了拍手,随从侍女端了几个托盘上来,珍珠美玉不计其数。他想,陆晚晚打乡下来,乡下女子见了珠玉心下可不就软了大半。   拿下陆晚晚,自然以她心甘情愿为上乘。   宋时青极舍得在女人身上花银子,陆晚晚更甚从前所有人。   “这些都是给你的补偿。”   可陆晚晚看着满盘珠玉,眼神无波,微微福了福身,道:“世子客气,我昨日无事,不敢收受世子重金。”   说罢,又道:“世子是来找小公爷的吧?夫人方才让我膳后去回话,便不打扰两位了。”   “我同你一起去。”徐笑春白了宋时青一眼,挽着陆晚晚的胳膊,走了。   宋时青追着上前,谢怀琛往他面前一挡,眼角笑意堆砌。   “既然来了,赌两把再走呗。”他挑眉。   宋时青眼看佳人远去,心有所憾,却又不能去追。谢怀琛就跟他眼中的一根刺似的。   “走吧。”   ——————   陆晚晚和徐笑春两人并肩躺在画堂的贵妃榻上,看着屋顶精美的雕花。   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宋时青的那副嘴脸让人恶心,赤/裸得不加掩饰。   他随时会对自己发难,现在她又是否有能力应对他的进攻?   她有点不自信。   徐笑春一直在骂宋家兄妹俩:“他们俩可真是一样的恶心不要脸,宋落青缠着哥哥不放,宋时青又敢来招惹你,真不要脸!”   骂完,又觉得自己会把陆晚晚吓着,轻声安抚她道:“不过你别怕,他们不敢欺负你,否则,表哥第一个不放过他,我第二个!”   陆晚晚脸上有了淡淡的笑容:“我不怕。”   与虎狼周旋,得有足够的耐心。她慢慢等着就是了。   没多久,谢怀琛就回来了。   谢染跟在身后,一脸高兴。   他见徐笑春苦着脸,递了包东西给她:“表小姐别闷闷不乐了,小公爷有好东西给你。”   她这才打起点兴致,打开包袱一看:“呸,你把这些脏东西拿来干什么。宋时青那脏手碰过的东西,我扔了它。”   作势就要往湖里一掷。   陆晚晚凑近一看,是方才宋时青想送给她的珠玉。   谢怀琛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慢悠悠地喝了:“他赌运不济,输给我的。”   “既然是小公爷赢回来的,那只怪宋世子技不如人,珠玉无罪,扔了倒怪可惜的。”陆晚晚微笑:“城东还有那么多吃不上饭的人呢,不如把这些东西兑成米面粮油,接济流民。”   陆晚晚眼眸澄净,莹然眼波里,能倒映出人影。   谢怀琛朝谢染一抬眸:“还不快去。”   谢染忙拿了包袱,屁颠屁颠跑了。   “哥,咱们去赌钱吧,舅母这会儿没空,不会来逮我们的。”解决了一桩烦心事,徐笑春心情很快活,提议道。   谢怀琛突然想起什么,说:“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去哪里?好玩儿吗?”徐笑春跃跃欲试。   谢怀琛故意卖关子:“去了你就知道了。”   谢怀琛带着她们俩,到了谢府的马厩。   “小公爷。”马夫正在刷洗马匹。   马厩不是很干净,空气里弥漫着干草和马粪便的味道。   谢怀琛看了看,牵了匹枣红色的马出来。   那匹马跟他很熟,低下头在他颈窝拱了拱。   谢怀琛抚着它的鬃毛,又拍了拍它的脑袋,马儿昂首,看起来很精神。   “骑马吗?”徐笑春来了兴致:“咱们到林场跑马玩儿。”   谢怀琛偏过头对陆晚晚说:“上马。”   她疑惑地看着他:“我不会。”   “我知道。”他指挥徐笑春:“把她扶上去。”   徐笑春喏喏,托着她送上马背。   谢怀琛在马下挽着缰绳,将她带去马场。   “这匹马性子温和听话,你不要怕。”谢怀琛指导她。   陆晚晚这才后知后觉他是要教自己骑马。   舅母没教过她,因为京城的贵女出门必有马车相送,不需要风风雨雨地骑马。碰到昨天那种事,她只有坐以待毙。   昨天回去之后,她还想什么时候要去学骑马。她知道,只有当自己强大,才能有不畏一切的勇气。   她隐约明白谢怀琛的意思,毫不骄矜地学了起来。   谢怀琛教得很认真,最开始给她讲上马的姿势。   她练了两次,虽不熟练,但勉强也会了。   只是可惜这是一匹颇为高大的壮马,陆晚晚又是首次骑它,心里有些害怕,总是战战兢兢的。   徐笑春在旁边笑得花枝招展的:“晚姐姐,不要怕。”   “大着胆子骑就是了。”谢怀琛鼓舞她的斗志,随即,又补了一句:“骑马哪有不挨摔的,她小时候学骑马摔得鼻青脸肿。”   陆晚晚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嘴上“嗯嗯”地应承着,手上却紧紧勒着缰绳,让它慢慢踱步。   “放心,我就在旁边。”谢怀琛另牵了一匹马来,慢悠悠地跟在她旁边。   她安心多了。   傍晚的风有些凉,不时将她的发丝卷起,撩拨着他的脸颊。   脸侧有点痒,心里却舒坦极了。   不一会儿,陆晚晚就敢轻夹马肚小跑起来。   徐笑春在马场跑了几圈,不尽兴,回头一看,陆晚晚俨然已经会骑了,于是折回她的面前,大笑着喊道:“晚姐姐,你跑前头,我来追你啊。”   陆晚晚有些不敢。   徐笑春却朝她马屁/股就是一鞭,陆晚晚还没反应过来,马就冲了出去。   陆晚晚身子一后仰,扯着嗓子开始尖叫。   徐笑春在身后咯咯大笑,嘱咐她:“晚姐姐,不要怕,坐稳,拉紧缰绳。”   她被那一吓,缰绳早就不知怎么丢了,身子紧紧贴在马上,双手抓着马脖子两侧的鬃毛。   马儿吃痛,又没有缰绳束缚,随着性子胡乱跑,试图把予它疼痛的人摔下来。   陆晚晚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紧闭着双眼,使劲全身力气,尽可能不让自己掉下来。   耳畔风声啸啸,徐笑春也吓得喊起来。   马在狂奔,一面弓着身子,试图把陆晚晚摔下来,她只觉已经坚持不住,鬃毛越来越滑溜,从掌心一点点溜走。   她还没有拿回外祖家的家产,还没有让害死她母亲的人服罪。   她不想死。   就在她近乎绝望的时候,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陆晚晚!”   她听后,心中一定,忙又死死扣住马。她知道,谢怀琛在身边,他不会让自己有事情。霎时,她惊惧害怕的心因为他这一声喊慢慢安定了下来。   心中萌生了希望,手上也就有了力气。   谢怀琛骑马奔上来,脚一蹬,一跃而起,跳到陆晚晚的马背上,陆晚晚只觉腰上一紧,一双宽大的手掐住了她的腰肢,将她往上一带,她便脱离马背。   失重片刻,谢怀琛搂着她稳稳当当地停到地上。   陆晚晚四肢发软,站立不住,只能依靠在他怀里。   此时徐笑春骑马追了上来,未等马停稳,就跳了下来,急切地问:“晚姐姐,你还好吗?”   陆晚晚忙说:“我没事。”   徐笑春只拍胸口,吁气道:“吓我一跳,我不知道你会松了缰绳。”   她只是有些顽皮,无心之失,陆晚晚不会和她计较的。   倒是谢怀琛黑了脸,没好气地说:“你知道不知道刚才那么闹,弄不好会出人名的?”   兄妹俩一起长大,同吃同玩,谢怀琛一向嬉皮笑脸惯了,还是第一次这么行峻言厉。   徐笑春晓得自己犯了大错,差点害陆晚晚摔倒,也不争辩,红着眼圈垂眉敛目。   陆晚晚感觉身上有了力气,站直了身子。谢怀琛也松开了扶她的手,肌肤分离的刹那,两人对视了一眼,竟在彼此眼中望见了花火。   陆晚晚心跳得极快,忙别开眼,上前挽着徐笑春的胳膊,晃了晃:“好了,都怨我,没牵好缰绳。不是你的错。”   她又掉头对谢怀琛说:“笑春不是故意的,你别那么说她。”   不知不觉间,同他说话的语气都随和起来。   谢怀琛轻抿了下唇,神色不自在地别开眼眸,顾左右而言他:“时间不早了,今天不学了,我送你回去。”   徐笑春委屈地站在一旁,没说话。   谢怀琛瞥了她一眼,又说:“你也一起。”   这就是不生气的意思了。   徐笑春眉眼一喜,一口应下。   ————   陆建章在勤南院等陆晚晚。   他这两天都在犯愁,陆锦云的事情让他焦头烂额,此时他希望事情快点解决。   最好明天宁家就用花轿将陆锦云接走。   “女儿,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陆晚晚还没来得及歇一阵,陆建章就迎上来问道。   陆晚晚微微抿唇,眸子里闪过几分不易察觉的鄙夷。   她将对陆建章的厌恶忍了下去,笑容绽放如娇嫩的桃蕊:“今日谢夫人请了宁夫人过府,说了二妹妹的事情。”   她容貌清丽,对谁都不具攻击性,又故意装成温顺纯良,没人会怀疑这么一双水涔涔的眸子的主人会说谎。   陆建章急切地问:“她怎么说?”   “哎……”陆晚晚叹了一口气,轻咬了下唇:“宁夫人一直有意回避这个问题,谢夫人起了两次话头,都被她岔了过去。”   陆建章眼里的希望湮灭了几分:“看来,锦儿还是无缘攀上宁家这根高枝。”   他并不为自己的女儿失去一门良婚而遗憾,只担心错过这根高枝,自己无处可攀。   沈盼眼风微敛,给陆建章倒了一杯茶,叹道:“这些年老爷为了二小姐,尽心竭力,如果她和宁家的婚事告吹,以后京城哪家权贵还会娶她?”   她看似在劝陆建章,实则在他胸口上狠狠划了一刀——婚事告吹,陆锦云就真的会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就算有人要她,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家,成日地回娘家打秋风。   那他这么多年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他就快暴跳如雷!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陆晚晚一脸人畜无害,又说:“宁夫人虽然岔开话题,但我见她的脸色倒未必有多厌恶二妹妹,她还提了句二妹妹只是年纪小不懂事罢了。我瞧着还有戏。”   “真的吗?”陆建章的脸色微微缓和:“她真的这么说了?”   “自是当然。”光线打在她脸上,使她的面容看上去更柔和,更能使人信服:“今日我听宁夫人说,侯爷打算在青州老家办一所学堂,供家族子弟读书。不过宁家如今在朝堂正得势力,大兴土木恐怕落人话柄,不若父亲出资,办一所学堂,一则表示对宁夫人赔礼道歉;二则,也让二姐姐在青州宁家族人面前落个好名声;三则,如今皇上重视科举,父亲兴办学堂,还能落个为朝廷培养贤能的美名,一举三得,父亲以为如何?”   陆晚晚永远都是一副柔软顺从的模样,眼神坚定得令人深信不疑,陆建章根本不会觉得她在说谎。   “兴办学堂?主意不错,宁侯爷刚正,从不收受贿赂,要是送钱什么的反倒让人看不起,办一所学堂送给他的宗族,显得高雅。是你想的主意?”   陆晚晚垂眸,摇了摇头:“女儿哪能想到这种法子,是谢夫人,我求着她帮我想的。”   也是,陆晚晚一个从乡下来的小姑娘哪能想到这么远。既是谢夫人想的,那便错不了,可他也有顾虑:“不过兴办学堂要多少钱?”   陆晚晚抬起眼帘,眼眸似淡蓝色的宝石,眸光熠熠,单纯中透出几分干净的无辜,教人看了心软。   她说:“谢夫人粗粗算过,修建屋舍,置办家当,请先生,最少也得两千两银子。”   “两千两银子?”陆建章一筹莫展,阴霾重新回到脸上,他烦闷地哼了声。   朝廷的俸禄每年才五百两,这相当于他四年的俸禄!   他不是拿不出来这笔钱。   陆晚晚外祖家当年是允州首富,财富通天。   那笔巨大的家产全都落在了他的手里。   他有才学,为人又圆滑,加上岑家丰厚的财产打点左右。他短短十几年时间就从无名寒门爬到了如今这个位子。   俸禄虽算不上丰厚,日常开销也够花了。   仗着岑家家产傍身,陆建章平时铺张奢靡,过得很自在。   但他没有经商的头脑,家产用一个少一个,这些年挥霍了小半,剩下的他不想动。   那是他老了之后的依靠,他养老防身用的。   两千两银子,他不大舍得,更何况陆锦云这个事连半点谱都没有,就怕钱花了,陆锦云又吃罪宁家。   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从小穷怕了,害怕过没有钱的日子。   见他犹豫难决,沈盼说道:“老爷,你这些年为了栽培二小姐,又岂止花两千两银子?这回若是不拿,以前的银子就都白花了,二小姐以后受人歧视,也难嫁得更好,前途尽毁,万一找个不入流的女婿,老爷不仅什么好处都落不下,可能还要倒贴姑爷。”   沈盼在陆家十几年,陆建章是什么人她早就一清二楚,因而,她每句话都能准确无误地扎进陆建章的心窝里。   他最怕的就是占不了别人的便宜,还要反被别人占便宜。   “只有这一个法子了吗?”陆建章的七寸被人狠狠攥着,但还想挣扎两下。   陆晚晚又说:“父亲,要是你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银子,那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实在不成,我就再去求求谢夫人。谢夫人待我极好,要是我去求她,她肯定会帮我。”   她的话像给了陆建章希望,他振作了一下。   只要不让他出钱,什么都好说。   就在他想要答应的时候,沈盼开口:“老爷,你觉得谢夫人待晚晚好,国公爷高看你,是因为什么?”   陆建章一愣。   “当然是看中咱们家晚晚乖巧听话。”他毫不避讳。   陆晚晚唇角微动,眼底有了几分冷笑。在陆建章看来,成了女儿家的羞怯。   “老爷说得没错,晚晚乖巧听话,又聪明伶俐,他们定然是看中的,可既是看中,国公府至今对咱们也没个说辞,也不上门求亲把事情定下来,还天天差人请晚晚去他们府上玩儿,这又是为什么?”沈盼轻轻皱了皱眉。   她这么一说,陆建章不由严肃地审视起这个问题来。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国公爷和夫人待晚晚又确实另眼相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的意思。照理说,都已经三四个月了,他们为何还不派人上门提亲?   “因为他们还在观望。”镇国公是什么人?栉风沐雨,和皇帝一起打江山的人。朝堂之上呼风唤雨,四海诸侯闻风丧胆的铮铮铁骨。   谢家要财富有财富,要权势有权势。以谢家的地位,谢怀琛就算是尚公主也不为过。   现在,陆晚晚出现在他们面前,长得娇柔可人,性子温温婉碗,气度雍容沉静,没一处挑得出来毛病。唯独,家世不好,只是个五品文官的女儿。   谢家要同陆家结亲,无异于陆家娶贫户女子。   他们当然会犹豫。   陆建章得出了结论。   沈盼点头:“没错,谢家在观望,在犹豫,咱们晚晚是好,但比晚晚好的女子,世家贵女中就没有了吗?若细心点寻,也是有的,彭侍郎家的千金就很不错,只不过她没有机会在谢夫人面前露脸罢了。   寒门多破事,镇国公夫妇心里定是这么想的。晚晚大方懂事,愿意为妹妹出力,所以谢夫人敬重她。可若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因为咱们的家事去劳烦谢夫人,你觉得她还会这么敬重晚晚吗?   更何况晚晚已经开口求了她,结果咱们因为钱的事情反悔,那么谢家肯定会轻视晚晚,她在谢家,就彻底没了尊严。没了尊严,这门婚事还能成吗?”   陆建章后背冒出了冷汗。   沈盼的话是淬了毒的刀子,扎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父亲,你不用考虑我,反正我和谢小公爷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陆晚晚委委屈屈地说。   陆建章听了沈盼的一席话,醍醐灌顶了。又见陆晚晚这么委屈,心想,沈盼说得没错。不能让谢家低看了陆家,否则这门婚事定然不会成的。   而现在谢夫人虽没明说要陆晚晚配给谢怀琛,可她对陆晚晚的喜欢却不假。   他从谢夫人的眼中看出了毫不逊于亲生母亲对女儿的关怀和疼爱。   还有那小公爷,京城谁不知道他平时都是用下巴看人,竟连着两日亲自送她回家。   要说他对陆晚晚全无意思绝对不可能。   既然如此,为今之计他最应该做的就是抬捧着陆晚晚,将她捧得贵气逼人,让谢家无法忽视她的光芒。   陆晚晚聪明,又全心全意向着自己这个父亲,她嫁进陆家,肯定能最大程度为自己牟利。   如此一来,既巩固了陆晚晚在谢家眼中的地位,又解了陆锦云和宁家的僵局。   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这笔钱,给得不亏。   “好,我拿钱给你,你去帮我办这件事。”陆建章忍者割肉刮骨之痛,传来账房,支两千两银子给陆晚晚。   办学慈善,谢夫人最喜做这些事。让陆晚晚去办,谢夫人肯定会帮她,两人往来密切,有助于增进感情。   陆晚晚噙着笑:“是,父亲。”   过了会儿,琼枝进来禀报,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沈盼道:“老爷,你最近为家宅的事忧心不已,我让厨房做了银耳莲子羹,静心去火,你要不要用点?”   陆建章眼底闪过几分满意:沈盼谨小慎微,在宅子里说不上几分话,她又呆板,没什么风情,以前他看都不想多看她两眼,现在才发现,原来她是一朵解语花。   他越发地恨陈柳霜,她善妒、恶毒,又张扬,自从将她抬为夫人,她就越发高高在上。教出陆锦云那样的女儿,简直可恶。   反观沈盼,处处能忍让,和陆晚晚相处融洽,俩人亲热不过,哪像她,一点当家主母的气概也没有。   年轻的时候,她还有几分姿色,可现在?近四十的人,年老珠黄,哪有年轻貌美的五姨娘鲜嫩多汁。   一想起五姨娘,他下腹便骚动起来。   “不了,我还有事,要回书房。”   糟心的事情好不容易处理完,他也就没心思再陪妻女共享天伦,还是先去五姨娘那儿快活一番再说。   ————   送走陆建章,沈盼长吁了一口气。   “晚晚,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为什么要帮陆锦云?还让我跟他说这些话?”沈盼悄声问:“你还真打算建学堂送给宁家?”   陆家上下,唯有陆晚晚是她的依靠,她怕她一时糊涂养虎为患。   “当然不是。”陆晚晚道:“我今天去国公府,根本没有提陆锦云的事情,不仅现在不提,以后也不会提。”   沈盼略微松了一口气,只要陆锦云爬不起来,便不足为惧。   “可是老爷那里你要如何交代?”沈盼又很担心,她要了两千两银子,要是陆建章怪下来,还不得剥了陆晚晚几层皮。   陆晚晚微笑:“放心吧,我已想好应对之策。”   她的微笑,单纯中透出几丝狡狯,莫名让三姨娘心安。   这两千两银子是陆晚晚要的。   李云舒在外奔走访查,需要银子傍身。   所以她借为陆锦云说话,敲诈了陆建章这笔钱。   上一世,在宁家成亲前夕,宁家在青州修学堂,办私塾,纳宗室子嗣入学。   陆晚晚有足够的信心诓骗住陆建章,让他以为那所学堂是他送给宁家了。   他死要面子,定然不会去宁家对峙。   晚间,银子就送到她房中。   她摸着微凉的银子,笑出了声:“花着别人的钱果然不心疼,两千两就为陆锦云求个前程,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让月绣找人将两箱银子抬去了李云舒那里。   这笔钱本就是给他准备的。   月绣道:“要不然天黑送过去?这会儿怕惹人耳目。”   陆晚晚摇头:“不,就现在送过去,最好让陈柳霜和陆锦云都知道。不然,怎么气死她们呢?”   傍晚,风声果然传进了陈柳霜的耳朵里。   陆建章那么抠门的人竟然给了陆晚晚两千两银子。   他从来没对自己这么大方过!   难道陆晚晚真的会巫蛊之术?对陆建章施了法?   “她肯定背着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陈柳霜端着她高贵优雅的态势,声音中却透出蚀骨的冷意,她惶恐得很。   不彻底铲除她,陈柳霜坐立难安。   陆晚晚知道了岑思莞是如何死的,她们之间的窗户纸被彻底捅破。不是敌死,就是我亡。   陈柳霜绝不会坐以待毙。   院外竹影婆娑,风掠过竹叶,声音沙沙的。   一道黑影踩着沙沙的竹声穿过陈柳霜院子的小门,径直来到后院。   风轻正在廊下熬粥。   以前这些事情压根不用她做,下面那些巴结主母的人上赶着做这些杂事。如今世道变了,主母遭到主君嫌弃,连带着下人遭罪,底下那些二等丫鬟就敢不给她好脸色。   她又愁又闷,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风轻妹妹,做什么呢?闷闷不乐的,是不是想哥哥了?”黑影闪到她面前,眼神炽热地在她身上流连。   风轻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听出是他的声音,啐了他一口:“呸,我还当是谁呢?是你这登徒子,你不在前院当差,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男子色眯/眯地瞅着风轻:“我的好妹妹,哥哥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你,你是不是也想哥哥了?”   风轻白了他一眼:“我说王总管,这春天到了,猫儿狗儿的发情也就算了,你怎么也到处发/情?”   这男人名叫王彪,三十六七,是陆家前院的总管。为人下流又恶心,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以前成日和谢嬷嬷家的儿子厮混在一起,出入烟花柳巷,欺压下人丫鬟。   谢嬷嬷一家被打发回了允州乡下,他也就收敛了几分。正因如此,素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会儿瞧着一只母猫都想上去云雨一番。   更别提风轻这么个娇滴滴的小丫鬟。   不过风轻一向看不起他,粗鄙不堪,从没个好脸色。   王彪倒也不恼,摸了摸下巴,嘿然直笑:“我的好妹妹,哥哥只是见了你才这样,要搁别人,我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风轻没理他,径直进了小厨房:“夫人等着你呢。”   王彪这才不舍地将眼神从她俏丽的身段上挪开,进屋去找陈柳霜。   屋里的丫鬟陈柳霜早就支走了,她今日要和王彪说的事情不宜让更多人知道。   “夫人。”王彪见了陈柳霜既不行礼,态度也算不上恭敬,嬉皮笑脸地大咧咧找地方坐下。   陈柳霜意外地宽宏大量,没跟他计较,只问:“你来的时候没让人看见吧?”   “当然没有。”王彪皮笑肉不笑:“我王彪办事,夫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说罢,他又问:“夫人今日找王彪来又有和贵干?”   他特意将“干”字拖得长长的,旖旎风情又令人想入非非。   “你闭嘴!”陈柳霜轻咬贝齿,恨恨道。   王彪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走上前,欺身压住陈柳霜,右手搂着她的腰,用脸颊去贴近陈柳霜的鬓边,深吸了口气,叹道:“你身上还是那么香。”   陈柳霜恼了,伸手去推他:“正经点,今天找你来是有要紧事找你。”   王彪反手捉住她的手。陈柳霜虽不再年轻,但保养得宜,双手还跟葱白一样滑溜。他捉到嘴边,轻啄了一口:“什么事?”   陈柳霜厌恶地抽回手:“帮我找一伙人,把陆晚晚杀了。”   “大小姐?”王彪眼睛转得溜溜的,在陈柳霜身上扫了一圈:“一个乡下来的丫头你都忌惮?这么多年主母白当了?”   陈柳霜现出恼怒:“少说风凉话,你就说到底帮不帮?”   “以咱们俩的交情,我怎么可能不帮你。”王彪笑得诡异。   “那就好。”   “不过,这东西,你得给我备好。”他搓了搓手。   陈柳霜眸光锋利落在他脸上:“知道,我早就备好了。”   她将盒子递给王彪。   王彪掀开一条缝,满足地半眯着眼睛:“还是夫人懂我。不过这一次,我还要一样东西。你给我了,我才能帮你。”   “混账,你竟然敢威胁我!”陈柳霜绣眉紧蹙,眼底蕴了炙热的火焰,几乎能将王彪烧死。   王彪不以为惧,微笑道:“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再说了,这回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又不是上次那糟老头子,价码高些也无可厚非。”   “你……闭嘴!”陈柳霜恼羞成怒,不想再听他继续说下去。   这个人知道了她太多的秘密,又是个寡廉鲜耻的货色,真要逼急了,他当真敢鱼死网破。   为这种人折进去,不值当。   再纠缠下去,无非是两败俱伤。   “你还想要什么?”陈柳霜权衡利弊,先退一步。   王彪嘿然直笑,逼近陈柳霜,单手搂过她的肩膀,下/身狠狠一顶,将她逼退了半步:“夫人,小的最近素了好久,就想吃口荤的。”   陈柳霜觉得无比恶心,用力去推他:“王彪,你疯了,这是什么地方?你也胡来?”   王彪右手上移,停留在她胸口,狠狠抓了一把。   风韵犹存的娇娘闷嗯了声。   随即,王彪松开手,半是戏谑半是嘲弄:“这不是听说老爷最近都宿在五姨娘房里,夫人门户空虚,所以小的特来安慰夫人。”   陈柳霜啐了他一口:“王彪,你别得寸进尺,把我逼急了,咱们就来个鱼死网破。”   王彪松开她,不屑地笑笑:“就你?还有胆子跟我鱼死网破?”   顿了顿,又说:“你这手感可大不如从前了,果然,女人老了,就不是滋味,半老徐娘跟嚼腊肉差不多。你也别装清高了,当年你死乞白赖钻老子被窝的时候,我可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的,别提裤子就不认人。就你现在这水准,脱干洗净我都懒得摸一下。我要风轻,明天你把她送到老子屋里来,否则,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把你以前那些陈年旧事抖落出来。”   说完,他把盒子夹在腋下,走了。   陈柳霜平白被他羞辱了一番,又气又恼,银牙咬碎,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想起往事,她对陆建章和岑思莞的恨意便多了几分。   当年分明是她先和陆建章相识。   陆家是寒门,陈家也是一般人户。只不过陈家有一门贵亲——表亲岑家。   岑思莞的父亲是她表叔。   岑家在允州一向有乐善好施的美名,对穷亲戚也很大方。   那一年,陈柳霜在岑家的接济下开了家绣庄,陆建章日日到绣庄门口摆摊卖字画。   久而久之,两人便相识。   陈柳霜见这酸秀才文采斐然,为人呆板木讷,长相又俊秀高大,待他也便不同。   陆建章当时的家境,别说是女人,连条母狗也知道他家没吃的,不肯去他家。   好不容易有个人对自己青睐相加,他自然甜言蜜语哄着她。   哄得陈柳霜花心乱颤,双双钻了芙蓉帐。   两人约定好,过些时日陆建章便上门提亲。   陈柳霜等啊等,盼啊盼,却等来岑家要让陆建章当新姑爷的消息。   她不顾一切去找他。   他仍是哄她,骗她,说他是穷怕了,只想借陆家高登,心中惦念的只有她一人。   他承诺会好好安顿她,待到京城站稳脚跟就接她过去。   陈柳霜当时不过十七八岁,年少懵懂,又委身于他,自是没有别的法子,只好点头答应。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心眼通了窍,知道自己无权无势,陆建章早晚有一日会抛弃自己。   她得为自己谋生路。   于是,她告诉陆建章自己怀孕了。   陆家几代单传,陆建章不可能不在乎他的孩子。   果然,他喜不自禁,将她搂在怀里,兴奋地吻遍了她身上的每个角落。   “霜儿,我定不负你。”   这是他的承诺。   说来岑家和陆家这亲结得也奇怪。以岑家的身份地位,岑思莞何至于嫁给陆建章这种寒门子弟?   可偏偏,她嫁了。   议亲之后不过半个月,她就火速嫁给了陆建章。   婚后不久,陆建章便远山京城置业安宅,岑思莞则留在允州等他安顿好一切来接她。   后来,陆建章写信来说要接陈柳霜进京养胎。   她慌了——她肚子里什么也没有。   她知道,若是没有孩子,陆建章不会轻易放过她。   于是,她将目光落到了王彪身上——陆建章买来伺候她的,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的小厮。   当时王彪不过二十来岁,老实本分,血气方刚。哪经得起陈柳霜的勾引,没多久,两人便双双钻了芙蓉帐。   陈柳霜回想起那些往事,微微眯起了眼。   “我走到这一步,都是你逼的,表妹,既然你对我不仁,那便别怪我对你女儿不义。”她握紧拳头,轻声说道。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像是有人走过。   “是谁!”陈柳霜警觉,忙拉开房门去看。   作者有话要说:  乖巧作者在线蹲一个作者收藏~~~   顺便为隔壁《侯夫人御夫日常》蹲一个预收~~~   喵喵喵表示感谢~~~ 第28章 谋划   等她出去, 屋外空无之人。   只余风过竹林, 吹响的沙沙声。   陈柳霜眉眼发冷, 方才外面明明有人影掠过, 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她正要上前一探究竟, 风轻端着宵夜走了过来:“夫人,百合粥好了, 你吃点吧。”   陈柳霜想起王彪的话,他不就要一个丫鬟吗?给他就是了。   她换了副笑意盈盈地面孔,轻笑:“风轻, 你觉得我待你如何?”   风轻被她的笑唬得惴惴不安:“夫人待我很好。”   陈柳霜揽着她的肩膀,进屋。   “既然如此, 那你帮我做一件事。”   ……   次日一早,陈柳霜的后院,一株高大的槐树,初生了无数嫩芽,此刻枝桠柔嫩,舒展有情。   骄阳落下来, 一地软金碎芒。   顾家两姐妹站在窗边, 看着院里发生的一切,都寒了后背。   昨夜陈柳霜告诉风轻, 让她去伺候王彪。   风轻不肯,她才十七岁,风华正好,娇嫩得就跟一朵花似的, 王彪出了名的残暴。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去。   “你愿意也得去,不愿意也得去。”陈柳霜让人将她捆到柴房。   风轻在柴房折腾了一夜,又哭又喊,今天早上起来形同枯槁,一双眼睛肿得核桃一般,声音也嘶哑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饶是如此,陈柳霜还是让人将她送去王彪家里。   就在方才,押她出来的时候,风轻一头撞上了院墙,鲜血淙淙,染得满地红晕。   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血腥气。   顾家姐妹都感到心寒,风轻七岁就在陆锦云身边伺候,比她们尚且早来一年。   “红绡……”顾红缃害怕得声音都在颤抖。   顾红绡也是,她知道顾红缃要说什么,姐妹连心,她不用说出来,她就明白了。   她紧紧攥着顾红缃的手,说:“如果王彪看上的是我们,你说姨母会不会——”   这个问题问出来,姐妹俩都一阵死寂。   她们都心知肚明,上次纵火事件过后,她们就看穿了陈柳霜母女的为人,她们不会保护自己,只会在关键时刻把自己推出去当枪使。   这些年,陆锦云哪有将她们当姐妹看,分明连最微弱的丫鬟也不如,动辄打骂惩戒。   为了前途,她们一直忍着让着。   至此,她们已然明了,陈柳霜不会给她前程,陆锦云也不会。她们只会在合适的时机,将她们推出去,做棋子炮灰。   像风轻那样。   沉寂片刻,顾红缃说:“我们不能走风轻的老路。”   顾红绡犹豫了一下:“可是……要不我们现在告诉她,我们要回老家探望父母,她总不至扣着我们不放。”   “红绡,你不怕她把爹娘接进京来吗?”顾红缃提醒她。   顾红绡打了个寒噤。   顾红绡的母亲和陈柳霜是结拜姐妹,关系算不上密切。当初顾氏夫妻若真的疼爱女儿,又怎么舍得将女儿送到千里之外的京城来。多年也不来探望?   他们分明打的顾氏姐妹攀高枝的主意。   只等哪一天她们飞黄腾达了,再进京吸她们的血,吃她们的肉。   这个当口她们闹着要回去,陈柳霜或许会将顾氏夫妻接进京城,到时候她们哪怕有心,也无力挣脱现状。   “那咱们要怎么办?”顾红绡快哭了,院子风轻的血还没收拾干净,一片红令人触目惊心,她实在害怕。   顾红缃思虑了一秒,说:“如今,还有一个人能救我们。”   “谁?”   “陆晚晚。”   顾红绡深以为然:“没错,自从她回来,姨母就一再遭殃,她肯定在背后动了手脚。”   但很快,这点希望又变得灰暗起来:“可是咱们上次差点烧死她,她凭什么帮我们?”   “以前她肯定不愿帮我们,可现在不一样,我们不是知道了姨母的秘密吗?她肯定也想知道。”顾红缃悠悠地说。   顾红绡想起昨夜她们在陈柳霜窗前看到的那一幕——王彪对陈柳霜上下其手,他俩分明有私。   陆晚晚可以利用这一点,狠狠打击陈柳霜。   这是个诱人的条件。   白日陆晚晚带倩云去京城逛了逛,先去量了两身衣服,然后又给她置办了些首饰。   陆倩云长得水灵动人,只是可惜不能开口说话,否则以她的美貌,现在也该有人上门提亲了。   她为陆倩云感到惋惜,又因纪南方暂时没有找到医她的方子,感到愧疚。   置办了好些女儿家的日用之物,陆倩云眉宇间喜色难掩。   两人从首饰店出来,正要去隔壁的脂粉铺,不意碰到个不速之客。   宋时青昨儿在花楼待了一夜,喝得烂醉如泥,今儿早上王府来人喊他,他才醒过来。   睡眼惺忪出了花楼大门,便看到对面首饰铺子一道人影仙姿似的走出来。   他以为自己睡糊涂了,揉了揉眼,陆晚晚还在,顿时喜上眉梢,招呼随从,走了过去。   “陆小姐,咱们又见面了。”宋时青噙着讨好谄媚的笑。   陆晚晚厌恶他看自己的眼神,仍旧依礼福身:“世子爷。”   她眼神淡漠疏离,神情淡淡,让人瞧不出她的情绪。但宋时青能感觉出来,她和以前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女人都不一样,别的女人都巴望着他能多看一眼。陆晚晚与众不同,她冷若冰霜,高洁如寒山上的莲花。   这种高冷的女子,若化作一汪水承欢身下,能带来比别人更大的快感。   他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此时面对陆晚晚的疏离,他不以为忤,反是笑笑:“陆小姐这是去哪里?”   陆晚晚道:“和妹妹出来逛逛。”   说罢,又道:“世子爷日理万机,小女子便不多打扰,告辞。”   她压根没给宋时青挽留她的机会。   她不想搭理他,像他这种人,一旦招惹上,就跟苍蝇一样挥之不去。   要想办法解决这个麻烦,不能让他继续纠缠自己。   陆晚晚挽着倩云进了脂粉铺。   宋时青摸了摸下巴的胡茬,意犹未尽地看着她婀娜的背影,心都酥了大半,恨不得马上将她柔软的身子搂进怀里亲热一番。   “世子爷,你要真喜欢陆小姐,要不小的去想想办法?”小厮上上前,谄媚地献计。   宋时青还不知道自家小厮的那两下子吗?   无非就是下药、绳子捆等粗陋的办法。   这些法子难免会有损她的玉体。   宋时青还没吃进口中,他可舍不得陆晚晚身上留下什么印子。   一个爆栗瞧在小厮脑门上:“就知道动手,陆晚晚这种女子,一定要她心甘情愿伺候才有意思。”   小厮嘿然直笑:“世子爷说的是,小的粗陋。”   宋时青一挥手:“过来。”   小厮忙将耳朵凑到宋时青面前。   听了宋时青一通嘱咐,小厮笑得春风满脸:“世子爷,高啊。”   ————   遇到宋时青,陆晚晚也没什么心情再逛,她得想办法摆脱宋时青的纠缠。   选东西的时候,她心不在焉,掌柜推荐了好几次,她都意兴阑珊,后面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草草挑了两样便让人包了起来。   她给几位姨娘都挑了脂粉,为了让陈柳霜心里不痛快,她和陆锦云也有一份。   带着买的东西,陆晚晚回到了陆府。   刚好在门口碰到了归家的陆建章:“晚晚,回来了?”   陆晚晚点头:“父亲,今日和三妹妹去买了些东西。”   陆建章不在乎女儿花小钱,他的钱来得容易,小小的铺洒他不心疼。   更何况陆晚晚刚帮他解决了一件大事。   陆建章问:“买了些什么?”   陆晚晚小声说:“给三妹妹买了两身衣服,又给她置办了两样首饰,还给夫人二妹妹和几位姨娘带了些脂粉。”   “你没给自己买?”陆建章微笑。   “谢夫人送了我好些衣服首饰,我没必要买。父亲一人赚钱全家花,昨天又去了一大笔银子,我不买也没什么。”陆晚晚道:“对了,我见你最近鼻子囔囔的,所以顺便给你带了个鼻烟壶,你闻闻?”   她取来鼻烟壶递给陆建章。   他将小小的鼻烟壶握进手中,觉得很满意。   陆晚晚大事小事都敬重父亲,让陆建章莫名喜欢她。她连个哑妹都照顾有加,以后还会不顾看父亲吗?   父女三人在门口说了会儿话,正要进去,守门的家丁忽的追了上来。   “大小姐。”他跑得气喘吁吁,见陆建章也在旁边,又补了句:“老爷。”   陆建章问:“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家丁道:“方才成平王府世子命人送了张文书来,要交给大小姐。”   又是宋时青那家伙!真是阴魂不散。   “什么东西?”陆建章摊手。   家丁将文书递到他手上。   他打开看了眼,脸色有些古怪:“这是什么意思?”   是脂粉铺的文契!   “是什么?父亲。”陆晚晚小心翼翼地端详陆建章的脸色,问道。   陆建章将文书递给陆晚晚。   “他没说送这东西来做什么?”陆建章困惑。   家丁道:“世子爷的随从说世子见大小姐喜欢这家脂粉铺的东西,所以把铺子盘了下来,送给大小姐。”   他出手竟然如此阔绰,如此大的一间脂粉铺说送就送!   “你认识宋世子?”陆建章大喜。   陆晚晚见他那副贪婪的嘴脸,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她道:“前两日认识的。”   顿了顿,又描补了一句:“女儿和宋世子话都没说上两句,不知是不是随从弄错了。”   陆建章狂喜,陆晚晚不得了,先得到镇国公的青睐,现在竟然和成平王攀上了关系。   那可是皇亲国戚,宋世子可是皇上的亲侄子!   他没想到自己竟会有这么发达的一天。   “晚晚啊,既然相识不久,便不能随便收受别人的东西,否则会让人看不起的。寻个时间,你去王府走一趟,将东西还给宋世子。”陆建章教育她。   他看似在教陆晚晚,实则打了主意,让陆晚晚往王府去一趟,又能和宋时青往来见一面。   一来二去,两人说不定就能好上了。   镇国公虽好,可能同皇亲国戚攀上亲家那就更好。   陆晚晚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闷闷应了下来。   晚上,陆建章还是去了杜若那里,他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杜若,一直夸陆晚晚,她是个让人很省心的女儿,他什么都没付出,却能为他争取最大的利益。   杜若没有子嗣,在陆家不争不抢,陆建章有什么心里话都喜欢对她说。   “晚晚比锦儿有出息。”他说。   杜若以前是个戏子,身姿窈窕,面若芙蓉,天生一爽媚眼,配上举手投足间的姿态,媚态无限,她从身后环住陆建章的腰,轻轻摩挲:“还不是陆郎血脉好,大小姐才如此优秀。”   他喜欢别人恭维自己,所以杜若投其所好,尽挑讨好的话来说。   她的嘴比蜜还甜,哄得陆建章心花怒放,十分舍不得她。   可今天,陆建章非但没有半分喜悦之情,一双原本欢喜的深眸里反倒闪过一丝阴鸷。   飞快的,不易察觉的,一闪而过。   他轻轻推开杜若,淡淡地说:“我今天有点累了。”   杜若笑吟吟,藤蔓一样将他缠着,身子紧紧地贴在他身旁,凑近他的耳朵,呵气如兰道:“陆郎累了,那我伺候你睡觉吧。”   寻常陆建章最吃这一招。   杜若一贴上来,他就浑身又酥又软,拥着她上床,直到累得筋疲力竭。   这一日他却分外反常,再次推开杜若,面上也不似方才的欢喜,道:“我还有事,先去书房,你晚上不必等我,自己先睡。”   说罢,转身走了。   杜若将落于肩下的衣衫往上提了几分,堪堪遮住胸前雪白的肌肤。   秋蝉见陆建章走了,走了进来:“姐姐,出了什么事?”   杜若和秋蝉以前都是同喜班的戏子,秋蝉比杜若小两岁,自从进了戏班,杜若就对她照顾有加。   两年前杜若被送到陆府,秋蝉舍不得,跟着来伺候。   两人还是以姐妹相称。   杜若望着陆建章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我好像说了他不想听的话。”   “什么话?”秋蝉不解。   杜若回想,她刚才说陆晚晚是陆建章的血脉,他脸色忽然就变了。   他不是最喜欢听恭维话的吗?他为什么没有想象的那么开心?反而还微有愠怒?   陆晚晚不是他的血脉?   她自己都让自己吓了一跳。   陆建章多疑又阴狠,如果陆晚晚真的不是他的血脉,他早就弄死她了。   绝不会允许她活到现在,成为他的威胁和耻辱。   这背后肯定有她不知道的秘密!   杜若说:“没事,你不用管。”   秋蝉吞吞吐吐,脸色不是很好:“姐姐……”   “怎么了?”杜若拉着秋蝉,柔声问。   卸下在陆建章面前的娇柔妩媚,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年轻美好,肌肤泛着浅白的光泽。   秋蝉轻轻靠在她肩头:“姐姐,我好怕,要不然咱们不报仇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杜若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下巴轻搁在她的头顶,目光看着案上跳跃的烛火。   烛心太长,燃得噼里啪啦的,烛光明灭。   “秋儿不怕,很快了,咱们很快就能报完仇,到时候我就带你走。”   秋蝉叹气:“我看姐姐在陆建章身边没有一天是开心的,我心疼。”   两行泪从杜若眼中掉了出来,她轻抬衣袖,微不可查地擦干眼角的泪渍。   年轻女子的脸上,挂满悲戚。   ————   第二天早上,陆晚晚多睡了一会儿,起来的时候沈盼在等她。   她悄悄说:“顾家姐妹早上来过。”   “她跟你说了什么?”陆晚晚微笑。   沈盼好奇,歪头问她:“难道你不好奇她们为什么来找你?”   “陈柳霜母女俩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上次她们在祖母生辰上就悄悄帮过我,这一次肯定带来了很重要的消息。”   沈盼听完,忍俊不禁,她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老爷那么粗陋的人也不知怎么能生出你这么聪明的女儿。拿去。”   顾家姐妹没有让沈盼传话,封了一封信给陆晚晚。   看来,是很重要的事。   陆晚晚拆开看了几眼,嘴角和眉眼中笑意毕现。   “到底是什么东西?”沈盼问她。   “陈柳霜的催命符。”   陆晚晚笑,她和沈盼是盟友,没必要瞒着她,她把信纸递过去。   沈盼粗粗扫了两下,脸色都变了,煞白煞白的,话都说不囫囵了:“她……她怎么会做这种事?”   陆晚晚道:“三姨娘,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老实本分的。”   沈盼大吃一惊,陈柳霜平常看起来高贵典雅,极其注重仪态,谁知道,她竟然,竟然……和王彪有私。   那个低贱粗俗的下人总管。   她无法相信信纸上的内容。   “顾家姐妹是不是骗你的?还是她们故意设计,下一个套,到时候好治你个妄议嫡母的罪过?”沈盼不禁胡思乱想,她总担心这是陈柳霜和顾家姐妹联合下的套。   陈柳霜怎么会和别人私通?   陆晚晚微微眯着眼,将信纸放在一夜未尽的烛火上,火舌舔过信纸,很快便成了灰烬。   “我为什么要妄议嫡母?”陆晚晚轻笑:“身为子女怎会妄议嫡母呢?可下人就不一定了,人多嘴杂,谁知道她们会说什么?”   “你有办法了?”   陆晚晚附在她耳边,轻说了几句话,沈盼不由大笑:“亏你想得出来办法。”   陆晚晚笑笑。   “晚晚,你这么针对陈柳霜,到底是为了什么?”沈盼问陆晚晚。   陆晚晚微笑:“我只能告诉你,无论以后发生什么,只要你和倩云不害我,我就绝不会伤害你们。”   她稚嫩的脸颊嵌了一对精明的眸子。   沈盼相信她,她对倩云是真的好。   在这世上,除了她这个母亲,就是陆晚晚最疼她。   ————   过了几日,春意越发浓烈,天气一日好过一日,陆晚晚决定去招提寺看看她的母亲。   陆倩云起了兴致,跟她一起去。   她吃了早膳去请示李长姝,让她传令备马车。   陈柳霜被禁足,陆家后院由李长姝做主。   陆晚晚去的时候,李长姝正在花厅玩牌,她请了闺中密友——那些以前看不起她,现在却捧着她的人。   “四姨娘,我要出去一趟。”她低声道。   李长姝态度和善:“要去哪里?”   自从知道陆晚晚为陈柳霜母女求情,她就知道,这个嫡长女或许不像她表现得这么简单。她不再排斥她,反而什么都满足她,讨好她。   陆晚晚答:“今儿初一,我想去观音庙探望祖母。”   “晚晚孝顺,代我问老夫人好。”李长姝盈盈笑道:“长青,去给大小姐备车。”   陆晚晚依依福身:“多谢四姨娘。”   乖巧又懂事。   她离开后,李长姝的牌友说:“你家大小姐气度真好,一点也看不出是乡下养大的。”   另一个接过话头:“没错,怪不得镇国公夫妇俩会看上。”   “岂止镇国公府,我可听说,顾状元也往这里来过几次,都吃了闭门羹。”   李长姝的火气又被挑了上来。   到手的银子都飞了。   当时她以为陆晚晚是一般乡下姑娘,好拿捏,跟顾夫人拍胸脯保证过的,肯定会让人点头答应。   谁知道,她非但不答应,连人的面也不来见。   她原本打算好了,只要陆晚晚点头,她说烂一张嘴也会让陆建章同意。   于是这般,顾夫人也被她得罪了。   “我听说,最近成平王家那世子对你家大小姐也颇有意思。”清平伯府夫人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他为了搏你家这位大小姐一笑,大手一挥,送了间脂粉铺给她呢。”   “还有这事?”李长姝觉得不可思议,府上也没人提这事,她不知真假。   清平伯夫人道:“前两天脂粉铺小厮上我家送脂粉,跟我那丫鬟说的,想来假不了。”   “成平王世子?”李长姝拧了拧眉:“就是……那个……”   言及此处,余下的话她便不好说了。   她打了个哆嗦:“玩牌玩牌,不说她了。”   ————   她们说者无心,过路的香棋却听了进去。   香棋匆匆回去将这件事告诉了陈柳霜和陆锦云。   陆建章并未声张,因为陆晚晚和宋时青往来还没定数,万一传到镇国公耳里,平白惹他不快。最好的法子是暗度陈仓,让陆晚晚一面同镇国公府往来,一面吊着宋时青。   谁先提亲,陆晚晚便归谁。   这是他打的如意算盘,两手准备,妥帖。   陆锦云得知消息后,欣喜若狂。比起陆晚晚嫁进镇国公府带给她的恐惧,陆晚晚跟了宋时青简直是上天对她的眷顾。   宋时青名声不好,尤其是他对待女人的名声。   前年花楼里有名花魁,生得极美,顾盼生姿,婀娜动人。   宋时青花了大价钱将她买回去。   不过三天,就从成平王府后门抬了出去。   身上青痕遍布,竟没有一块肌肤未沾染痕迹。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双腿间撕裂得血肉模糊。   王府家丁将她扔去乱葬岗。   几天后一群乞丐竟从她下身扒拉出无数珍宝。   金银玉器等各类玩物。   上等的东珠,就扒出了好几颗。   她死前该是如何绝望?   无人能想象。   陆晚晚被这种人看上,还能落个什么下场?   陆锦云兴奋异常,对陈柳霜说:“母亲,咱们的机会来了,想办法让陆晚晚嫁给宋时青,我们就能借他的手除掉她。”   陈柳霜比她淡定多了,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已没了和陆晚晚玩心机的兴趣。   陆晚晚已将窗户纸捅破,她们已经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   唯一永绝后患的办法就是让她彻底消失。   陆晚晚运气好,说不定就算跟了宋时青还有转机。   事已至此,她知道,寄希望于别人不如牢牢把握机会。   她说:“锦儿,以后你不许再打听陆晚晚的事情,也不要再贸然出手,我有办法收拾她。”   “可是!”她心有不甘,不能手撕陆晚晚,她心里觉得不痛快。   “锦儿,你还想嫁给宁蕴吗?还想做侯夫人吗?是报复陆晚晚痛快还是你的荣华重要?”   陆锦云语塞。   比起她的富贵和未来,陆晚晚算什么东西。   她眼神软了下去,委委屈屈地呢喃了声:“母亲~”   陈柳霜道:“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我保证你风风光光地嫁进宁家。”   陆锦云只好咬牙答应。   ————   陆晚晚先去招提寺拜了岑思莞的牌位,然后顺道去了观音庙。   十五过后,老夫人就到观音庙清修,至今已半月。   陆晚晚探望她不假,顺便还要做一件事——宁夫人信佛,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到观音庙礼佛。   陆晚晚有事找她。   去了观音庙,遣人通传。   沙弥尼答复她:“陆老菩萨在辨经阁,请你去。”   陆晚晚福礼:“多谢师父。”   观音庙上辨经阁的道路两旁中满了青松翠竹,风一过,吹得松针竹叶沙沙作响。   绣花鞋踩在青石板上也发出沙沙声响,彼此相应。   到了辨经阁,里头却不止陆老夫人一人,宁夫人正巧进庙礼佛,碰到老夫人,便闲聊了几句。   宁夫人虽不喜陆锦云,但对待老夫人却格外敬重。   老夫人以前只是乡下农妇,贵子高迁,得进京城,身上却丝毫没有乡下人的粗俗和鄙陋,反倒常年礼佛,因而佛法精妙,心境平和,宁夫人每次来都会同她沟通佛法。   这一次也不例外。   陆晚晚进了辨经阁,上前行礼:“孙女儿晚晚、倩云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福寿康宁。”   又回头跟宁夫人见礼:“宁夫人康安。”   “过来坐吧。”老夫人招呼她:“今日怎么想起来这里了?”   陆晚晚莞尔一笑:“祖母潜心佛法,离家已有半月,孙女挂念祖母,特来看看。”   说罢,她令月绣取来篮子,从中拿出几样东西。   “这是今日来时,倩云见街边有卖芙蓉糕的,催着让我给祖母带些来。”   陆倩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这个大姐姐总是这样,总是以她的名义讨好祖母。   陆晚晚扭头满是歉意地对宁夫人说:“晚晚不知夫人在此,这是我做的莲茸甘露酥,还望夫人不嫌弃。”   陆晚晚记得宁夫人最爱莲茸甘露酥,她早有准备。   宁夫人推道:“我尚未为你准备礼物,倒收受你的东西。”   她面容和蔼,语调祥和。   倒让陆晚晚回想起上一世和她的婆媳情分。   那时自己待她好,她待自己也好。   只可惜,缘分太浅,她们互相陪伴了七年,许氏便撒手人寰。   她心口隐隐有些酸涩。但很快,她便想通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就是如此吗?你陪我一程,我陪你一段,早晚都得分道扬镳。   她和许氏的缘分早在她辞世的那一刻便到尽头了。   往事在后,人往前走,再好的东西都得放下,否则如何腾空双手拥抱更美好的东西?   收回心绪,她盈盈一笑:“夫人是长辈,后辈孝敬长辈,是我应该做的。”   她语气真诚,挑不出毛病,宁夫人便收下东西了。   老夫人笑道:“你有心了,家中一切可好?”   “一切安好,来前父亲和几位姨娘让我代他们问好。”陆晚晚老老实实地回答。   几人坐在一起说了会儿话,陆晚晚刻意周旋,谈的都是佛法雅事,虚心求教,宁夫人和老夫人便指点她一二,相谈甚欢。   傍晚时分,宁夫人的丫鬟来请她:“夫人,公子已经在山门外来接你了。”   “这孩子,都让他别来,他还是跟了来。”宁夫人虽是抱怨,嘴角的笑意却掩饰不了。   陆晚晚知道,宁夫人一向对宁蕴寄予厚望,她十分疼爱这个儿子。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她得知宁蕴和陆锦云私通后一蹶不振,病入膏肓的原因。   宁蕴让她失望了,失望得近乎心灰意冷。   她信奉佛道,却培养出一个品行不端的儿子。   她自认无缘往生极乐。   忧愤而亡。   老夫人道:“时辰不早了,晚晚你也回去吧。”   “不若晚晚跟我一起走,天快黑了,也好有个照应。”宁夫人邀请道。   陆晚晚摇了摇头:“我再陪祖母说会儿话,既是小侯爷来接,夫人便先去吧,莫让小侯爷等着急。”   宁夫人不好再请,便起身告辞。   她渐行渐远,身影消失不见,老夫人这才叹了口气:“你哪是想跟我老婆子说话,是怕和宁夫人一起走,你二妹妹知道又要发难,是不是?”   是,也不是。   她不是怕陆锦云发难,而是还不想让她发难。   再则,宁夫人为人如兰,孤寂盛开,不好与人为伍,相识不久便主动攀附,反会令她生厌。   慢慢来,养兰花最耗心血。   急不来的。   ————   重生回来的宁蕴,这段时间苦于想法子解决宁家的临头大祸。   此时距离宁家遭灾只有两个多月时间。   时间很紧迫了。   他做了两手准备,能阻止父亲当日入宫最好,若是不能阻止,他将宁家的有用之人转移去了北地。   他们带去了宁家的财产,在北地经营人脉,生根发芽。   若当真不幸,宁蕴流放去了北地也不至于一无所有。   暴风雨即将来临,他得做好完全的准备。   上一世父亲死在流放路上,母亲一蹶不振,陆晚晚惨淡经营,好歹将这个家勉强维持下去。   想起陆晚晚流放路上受的苦,他的心便生疼。   重来一次,他便不会让她再承受以前的苦难,他要好好呵护她,将她捧在心尖尖上,幸福安然地过完此生。   陆晚晚的面庞在脑海中不断浮现,他的心柔软似水。   宁夫人从山门下来,他去接她:“母亲。”   宁夫人搀着他的手,道:“都说了不用来,怎么还特意跑来了?”   “山路崎岖,孩儿担心母亲。”他的目光落到丫鬟手中的食盒上:“这是什么?”   宁夫人一笑:“是陆家大小姐,来探望老夫人,见我也在,送的芙蓉甘露酥。”   他脊背莫名一僵:“她还在里头?”   “她说还要再陪老夫人说会儿话。”宁夫人如是答。   宁蕴喉头滚烫,喉结一滚,道:“她们一行女流,这会行路不安全,不如我们等一等?”   宁夫人没什么异议,举手之劳罢了,遂点点头。   陆晚晚走下山门的时候,已然是夕阳西下,宁蕴的面容融在夕阳里,俊美异常。   他生得一张儒雅清秀的脸。虽然美好的皮囊下包藏祸心,又毒又狠,可陆晚晚不得不承认,他就是好看。   看得出来,他是专程等她。   于是硬着头皮同他招呼:“小侯爷。”   宁蕴看她的眼神温柔得不叫话,恨不能立马将她揽入怀中,诉说自己的悔恨和相思。   可是会吓坏她,宁蕴心想。谁会相信重生轮回呢?若不是他亲身经历,恐怕他也会以为这一切是怪力乱神的无稽之谈。   “陆小姐。”他隐忍而克制地按捺住心底悸动。   陆晚晚道:“多谢小侯爷特意等我。”   “无妨,举手之劳罢了。”宁蕴嗓子干干的,山间起了风,陆晚晚娇柔,他担心她受寒:“不早了,启程吧。”   月绣扶着陆晚晚登车。   她坐在马车里,心微微有些乱。   宁蕴清高,最不屑待人亲热。   更不是知冷知热的男人,他好面子,喜欢服帖的女人,却吝啬奉献他的柔情。   可是现在,他和自己记忆中的模样不大一样——他怎么会专程等自己?   还有上次在昌平郡主府,他竟然毫不犹豫跳进内湖救自己。   然后她将他推开了,当时情况凶险,她没注意,此时回想起来,他当时的眼神很奇怪。   怅惘、遗憾……   难道因为重来一次,很多东西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   ————   早春新绿催发,池塘边的柳枝迎风摇曳,长思院也翻修得差不多。   陆晚晚过去看了几次,园子里的树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绿纱。   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些时日,仲春时节她就能搬进来。   这是她母亲住过的地方。   陆府最近格外太平,陈柳霜和陆锦云禁足院里,听说陆锦云成日学诗作画,绣花裁衣,时而做些鞋袜小物,差人给陆建章送去。   陆建章喜欢温婉娇柔的女儿,他之所以对陆锦云生气,是因为她太张扬,差点自毁前途。   现在见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静思己过,再加上陆晚晚已经在想办法修补和宁家的关系,他心头的怒气消了大半。   毕竟多年对她的宠爱不假。   再加上薛琴香在陆建章耳边吹风,他去看了她们一回。   陈柳霜恢复了她的温婉,拿出她的端庄气度,不哭也不闹。   她了解陆建章。   她杏目微垂,楚楚可怜,声音柔婉地说:“都是我的错,没有教好女儿。”   陆建章微愣,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服软。   “我小时候过的是苦日子,所以对女儿就特别宠爱了些,我不想她再承受我承受的一切,所以她要什么我都纵着她,这才养出这么个性子来。她从小又是你宠爱大的,晚晚冷不丁回来,你又那么看中她,锦儿害怕,怕失了父亲的欢心。   她就是嫉妒晚晚才会犯错。晚晚太优秀了,她怕你喜爱晚晚不要她了,从小到大她最在乎的就是你。陆郎,都怨我,没有顾看好女儿,也没有照顾好晚晚,思莞当年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女儿,我却……”   提起她早誓的表妹,陈柳霜眼泪簌簌而落。   她懂得示弱装可怜,一番软语,陆建章再恨也消了几分。   女人可怜的样子楚楚动人,让他不忍心。   他拉过她柔软的身子,哄道:“好了,不哭了,是我没有注意到锦儿的情绪,她性子要强,一向争强好胜。可是晚晚不争不抢,胸怀又大度,现在还主动去宁家为锦儿求请奔走,这份心意难得。你们千万不要辜负了。”   陈柳霜哭得越发厉害:“锦儿已经知错了,前日她还说姐姐待她这么好,她狗咬吕洞宾,都是她错了。”   她娇软的身躯贴在陆建章身上,烈烈灼人。   陆建章心猿意马,仓促中唇瓣贴上她的脸,吻干她的泪痕。   他呼吸粗重,沉重地喘息着:“她知错就好,寻个时候让她给晚晚道个歉。晚晚不是小气的人,这事也就翻过篇了。”   陈柳霜无限风情,迎合着他的亲吻,答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吾日三省吾身:我为何这么美?我还能不能变得更美?还有谁能比我美!?   汝日三省汝身:收藏这篇文没?收藏作者专栏没?收藏作者专栏里的预收文没???   汝日三省汝身:收藏这篇文没?收藏作者专栏没?收藏作者专栏里的预收文没???   汝日三省汝身:收藏这篇文没?收藏作者专栏没?收藏作者专栏里的预收文没???   (怕你们忘了,特意说三遍提醒!贴心如我,夫复何求?)   正儿八经地省一个:昨天我在文里用错了一个成语——色厉内荏,我一直以为它是表达很严肃的意思,一个小可爱给我指出来后我才知道应该让语文老师退学费了~ 第29章 翻盘   陈柳霜翻盘了。   陆晚晚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   陆建章就是墙头的一根草, 风往哪里吹, 他就往哪里倒。   愚蠢又没有主见, 还好/色, 只要女人宽衣解带, 他就找不着北了。   ————   陈柳霜带陆锦云来给陆晚晚赔罪。   被禁足一个月,陆锦云瘦了些, 尖酸的脸越发显得刻薄。   陆建章的本意是想让姐妹俩重归于好,毕竟陆锦云以后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仰仗陆晚晚。   但他不知道,陆锦云已经将晚晚恨到了骨子里, 恨不能将她剁碎喂狗。   尤其是此时此刻,陆晚晚高高地坐在椅子上, 而她只能站在下头,仰望着她。   “对不起,我错了。”陆锦云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陆晚晚对陆锦云说的话充耳不闻,瞥了瞥茶盏面上的浮沫,吹了一口。   茶盏上飘着淡白的雾气,茶香四溢。   她慢悠悠的, 姿态优雅。   陆锦云看得一肚子气, 双眼泛红恨恨地盯着她。   良久,陆晚晚饮完了一盏茶, 对月绣道:“我乏了,想先进去睡会儿。”   月绣闻言去扶她。   陆锦云一时没忍住,喊道:“陆晚晚!”   陈柳霜扯住她,瞥了她一眼, 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她温婉淑良,道:“晚晚,锦儿知错了,是来给你道歉的,你是大家闺秀,不会这么没规矩的吧?”   她抬出大家闺秀的规矩压她。   陆晚晚粲然一笑:“夫人跟我讲规矩?既是讲规矩,我一个正妻所出的嫡长女,受她一个外室填房次女所欺,险些没了性命,没让她沐浴更衣三跪九叩来给我请罪便是仁慈,难不成还要我听她趾高气扬示威一样的道歉吗?”   她有意将“外室”二字咬得极重。   陆锦云怒火攻心:“陆晚晚,你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陆晚晚眼尾一挑,锋芒必出,哪还有刚到京城时的谨慎卑微:“我赴京第一天,你便纵容顾家姐妹纵火行凶;祖母寿宴,你毁我鹤氅,意欲独出风头;镇国公府,你中伤于我,攀诬我和小公爷有私;昌平郡主府,你私会宁蕴不成,推我入水。陆锦云,但凭你犯的这些孽障事,我就算剥了你的皮也不为过。”   她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不过,我心怀宽广,你今日若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我便既往不咎,以前发生的一切从此以后我绝不再提。”   她一字一顿,咬字说:“咱们,还是亲姐妹。”   “陆晚晚,你别太过分。”陆锦云气得跳脚,她是什么人,也敢这么羞辱她:“是你对不对?你知道我要放火,故意放了另外一把火,你还专门去买了一样的鹤氅,就为羞辱我……是你……你一直都知道。”   陆晚晚眯了眯眼,叹道:“你还不算太笨,终于反应过来了。”   “果然是你。”陆锦云银牙咬碎,拉着陈柳霜哭喊:“你听到了吗?母亲,是她害我,一直就是她在害我。”   陈柳霜眼芒冰冷:“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晚晚笑容清湛,楚楚动人:“夫人,我只是个乡下来的丫头,无权无势,只想回家站住脚跟而已。”   陈柳霜自然不会相信她的话,在她看来,陆晚晚就是包藏祸心。   陆锦云怒不可遏:“我要去告诉父亲,揭开你丑恶的嘴脸,要是他知道你一直算计他,他不会放过你的。”   她转身就要走,她太生气了,一定要父亲狠狠责罚陆晚晚。   陆晚晚眼眸安静:“如果你觉得父亲还会相信你的话,就去吧,毕竟上天拦不住一个想送死的人。”   陆锦云愣了一下。   她说的都是实话。   自从陆晚晚蒙骗父亲后,现在他恐怕连自己的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他偏听偏信,陆晚晚说什么就是什么。   要是她贸然去找父亲告状,到时候肯定会被陆晚晚倒打一钉耙,父亲会更恼恨自己。   这段时间她做小伏低,好不容易赢回父亲些许欢心,不能因为陆晚晚将所有心血付之一炬。   可是,要她给陆晚晚磕头谢罪,还不如一刀抹了她的脖子。   她脸色铁青,狠狠地扫了茶案上的杯盏,上好的骨瓷应声落地。   轻盈陶器碎成无数碎片。   茶汤蜿蜒,似沟壑纵横。   映衬着窗外透进来的新枝繁影,泛出斑驳森然的光。   陈柳霜听到陆锦云粗重的呼吸,甚至她咬牙切齿的声音。   她沉默着,良久没有开口。   陆晚晚道:“既然夫人和二妹妹无事了,那我便先走了。”   她眼神轻蔑,下颌微抬。   有那么一瞬间,陈柳霜觉得她和死去的岑思莞像极了。   那股子高傲的神态,居高临下的态势,冰肌玉骨的清冷,如出一辙。   她恨岑思莞,更恨陆晚晚。   因为陆晚晚比岑思莞聪明多了。   她们俩周旋了好几个回合,自己都处于下风。   除了让她死,陈柳霜想不到破除现在这种僵局的第二种办法。   如今王彪准备不够充分,不是下手的最好时机,她们不能因为小事再让陆建章厌烦,否则再被禁足会很麻烦。   “锦儿!”陈柳霜冷声呵斥,双眼死死地看着陆晚晚,掷地有声道:“给你大姐姐跪下,磕头道歉。”   陆锦云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她不可思议地复问了一遍。   她母亲聪明高贵,是陆家的正妻嫡母,护不住自己的女儿竟让她给一个贱人磕头!   陈柳霜当然知道陆锦云有多失望,她别过头,不再看她,又重复了一遍:“我让你跪下,给你姐姐磕头认错。”   陆锦云眼里噙着泪。她还从来没见过母亲这个样子,强硬地逼迫她。   陈柳霜尽显母亲的权威,陆锦云不敢再讨价还价。   她已经失去父亲的欢心,若是母亲再不向着她,那她还有什么念想?   陆锦云咬咬牙,转过身去,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泄恨似的,一下比一下磕得重。   她额头捶地的声音传进陈柳霜的耳中,犹如百爪挠心。   这一瞬间让她想起了她年轻的时候,所有人都欺负她。   她过得很没有尊严,所以她想让女儿尊严且体面的活着。   可是今天,太狼狈了——陆晚晚却轻易撕开覆在陆锦云脸上的假面。   自己出身卑微,连带着女儿都要匍匐在岑思莞女儿的膝下。   凭什么?   她攥紧拳头——总有一天,她会将一切都讨回来,譬如她当年讨回陆建章一样。   陆锦云悲愤交加地磕完三个头。   陆晚晚声音清冽,带有蚀骨寒意,嘴角虽笑着,却瘆人得紧:“二妹妹,你我过往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从今往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要再敢兴风作浪,别怪我不顾念姐妹之情。”   陆锦云愣住,在这家里,还没人敢这么跟她说话,哪怕是寿安堂的老太婆。   她气得脸都白了。   ————   陆晚晚出了口恶气,她心情很愉悦,中午让小厨房做了她爱吃的榛子酥。   沈盼对此不解:“晚晚,你为什么要这么羞辱她们?难道不怕她们狗急跳墙吗?”   陆晚晚笑道:“我就怕她们不狗急跳墙呢。”   “为什么?”她的想法总是很古怪,沈盼有些跟不上。   “父亲上次那么生气,不到一个月就原谅了她们,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陈柳霜做小伏低,装悔过博得父亲的同情。”陆晚晚微笑:“所以为了稳住她们在父亲面前的地位,她们肯定会努力维持面子。可是,我今天羞辱了她们,她们就会沉不住气,迟早会露出马脚。”   “我知道了?你是想让她们出手对付你?”   “没错。”   沈盼担心:“可是,你就不怕有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和豺狼周旋,害怕就完蛋了。”陆晚晚无比淡定:“再说了,我和陈柳霜交手了这么多回,你看我什么时候输过?”   那倒也是,她这么聪明,怎么会败给陈柳霜。   沈盼略略松了一口气,可还是不放心。   晚上临睡前,沈盼去看了陆倩云。   陆倩云下午和陆晚晚在园子里荡了秋千,热得汗涔涔的,晚上回来沐了浴,头发还没干,滴着水。   沈盼用巾子替她擦头发,动作轻柔。   “倩儿已经十五岁了。”沈盼叹了口气:“母亲却没有保护好你。”   陆倩云反握住她的手,扭头,仰面看着她,一双无辜的大眼里满是心疼,她摇了摇头。   她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母亲在陆家过的什么日子,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保全自己,免受陈柳霜和陆锦云的戕害。   陆家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就已是万幸。   “如果不将陈柳霜连根除去,你不会有好日子的。”沈盼忽的想明白了:“你大姐姐是个聪明人,她说不定能成事,只是可惜她是个女子,到底羸弱。以后你日日跟着她,保护她,好不好?”   陆倩云点了点头,眼角微微一挑,嘴角含有淡淡的笑意。   沈盼明白女儿的想法,轻捏了下她的脸蛋:“我知道你喜欢大姐姐,不过你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知道吗?我就你这么一个盼头。”   陆倩云郑重其事地点头。   ————   春风一/夜吹开了百花,吹绿了枝桠。   盎然春意随着绿浪铺天展开。   二月中是京城的花朝节,京城达官显贵家的妇人便会举办流水一般的集会。   宁家也办了集会,二月十八,在京畿的陶然庄。   陶然庄是宁家的庄园,占地极大,种了春樱粉桃无数,是世家贵女子弟踏春游玩的好去处。   再则,前两年宁家举办宴会,邀请满京城的达官显贵前去庄子游玩,不少子弟小姐相中了人,回去后托人说亲,成就了不少佳话。   久而久之,宁家陶然庄聚会便覆上了一层别样的意义。   今年宁夫人下请帖时,犹豫过是否邀请陆家。   陆锦云前日所作所为实在有辱声名,她委实担心她再闹出幺蛾子,她不想请陆锦云。   但陆家大小姐知书达理,上次又赠她糕点,若不邀请,不知感恩是一说,传出去难免会有人说她捧高踩低,看不上五品官家的女儿。   陆晚晚脸上也无光。   左思右想,终还是写了帖子,请陆家姐妹上庄子。   陆建章不知道宁夫人的想法,收到帖子的时候只觉欣喜若狂,毕竟他还记得上次陆晚晚落水宁夫人对他冷语相向的场景,现在她这么快就变了脸,肯定是陆晚晚的功劳。   他心里更加满意,陆晚晚真不错,果然能为他带来巨大利益。   晚饭的时候他宣布了这件事,顺便叮嘱陆锦云:“宁夫人肯邀请你去陶然庄聚会,都是你姐姐的功劳,这一回你千万给我老实点,敢再惹事,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陆锦云又气又恨,偏偏母亲早就告诫过她,现在一定不能触怒父亲,于是将怒意生生压下,声音婉转道:“是,父亲。”   她乖巧,陆建章心里舒坦了几分。   陈柳霜道:“陆郎,锦儿最近在学苏绣,前两日我给她请了个师父,师父是苏绣高手,在京城炙手可热,我花了大工夫才请来,不好惹她不喜,宁夫人的宴会锦儿便不去了。”   “哟,二小姐能学绣花?城东的李屠夫怕是要修菩萨道了。”杜若轻嗤,狐狸般的眼睛微微挑起,笑道。   她笑起来万种风情,眼角眉梢都带着媚态。   配着那柔软纤细的手段,教人爱不释手。   也正因如此,她受陆建章独宠两年,天不怕地不怕,经常跟陈柳霜叫板呛声。   只要不损害陆建章的利益和颜面,他多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锦云被她猛地一呛,脸涨得通红,半晌也憋不出一句话。   陈柳霜微垂着头,轻咬了下唇,温温婉碗地做小伏低:“没错,锦儿以前是做错了事,经常冒犯各位妹妹,我替她向诸位认个错,现在她知道错了,希望你们能原谅她以前做的事。”   她故意示弱,假装可怜,引起陆建章的保护欲。   寒门出身的男人,自尊心特别强,只要女人满足了他的自尊心,激发他的保护欲,基本上就稳操胜券。   杜若没想到她现在如此能屈能伸,竟意外地没有反口,反倒心直口快为陆锦云道歉,被她的话这么一堵,杜若倒不好再呛声,只翻了个白眼,悠悠说道:“若是道歉有用,还要府尹衙门有什么用?”   陈柳霜低头,温婉可怜地看向陆建章。   陆建章听她喊自己“陆郎”,那是年轻的时候她对他的称呼。   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见,她要陪他到处交际应酬,喊“陆郎”不够端庄,他不许她在外头这么喊自己,久而久之,她养成了习惯,喊他郎君。   上一次听她这么喊自己,好像还是快十年前了。   此时再听,不禁想起当年自己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在她门口摆摊,她非但没有嫌弃,反而时常照顾自己。   她陪自己走过了最卑微的时候,不悲不戚,处处照顾自己。   当时他什么都没有,她还肯同自己走。   夫妻俩之间是有感情的。   陆建章不可否认,只是后来自己疏于应付官场,又纳了新姨娘,对她关注少了。   她又喜欢号令施下,弄权府上,久而久之他就没有当初那么喜欢了。   这一刻,伴随着她那一声“陆郎”,他便回想起两个人当初的日子,清贫并安乐。   他心因为陈柳霜的话变得柔软。   陆建章轻咳了一声,说:“过去的就让她过去吧,既然锦儿不能去,便让晚晚和倩云去,也好见见世面。”   陆晚晚捧着炖盅,轻啜了一口。   鲜香滚烫,是她喜欢的味道。   她眼睛微抬,和杜若的眼神相撞。   杜若的眼神中有怅惘、有不甘,复杂如虹。   她朝杜若点了点头。   很快,杜若回应她了一个眼神。   ——蠢蠢欲动,毫不安分。   对于陈柳霜的安排,陆锦云不解,她就快疯了,这一个月她都在想,要是和宁蕴的婚事告吹要怎么办?在接到宁家请帖的时候心才稍稍落回胸腔里,有这么一张请帖,说明宁家还在维护他们表面上的亲家关系。   可她不懂,为何母亲不让自己去。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见到宁蕴,她可以想法子让他喜欢自己。   “母亲,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让我去?”她想不通。   陈柳霜说:“陆晚晚一肚子坏水,你要是去了,还指不定到时候她想什么阴毒的法子对付你。再加上上次的事,别人肯定说三道四,宁家现在还没有休弃你,你什么都不用做,乖乖在家,就等着到时候宁家用花轿抬你过门好了。”   “可是……母亲……”她吞吞吐吐,还是想去。   陈柳霜一向温和的眸子突然冷冽起来:“没有可是,咱们现在必须小心谨慎,陆晚晚比她那愚蠢的娘狡猾多了,以前是我低估了她。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除掉她,绝不会让她挡了你的路。”   陆锦云见母亲态度坚决,便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委委屈屈地点点头。   ————   陶然庄聚前一天,徐笑春来信让陆晚晚去国公府玩。   国公府还专门派了马车来接,她请示了陆建章,他乐不可支,照这个情势,就算她攀不上成平王府,镇国公府是铁定了的。   自然没有阻拦,大手一挥让她去了。   “几天不见,你怎么又瘦了些?”谢夫人拉着她的手,有些心疼地问。   徐笑春道:“现在京城都以瘦为美,舅母你不懂。”   谢夫人睨了她一眼:“瘦有什么好看的,健健康康的才是美呢。快来看看,前两天我让锦安坊裁了两身衣裳,你和春儿一人一身,她已经试了,你去看看。”   陆晚晚心底微热,谢夫人待她真好。   徐笑春拉着她进去换衣,雪白的轻纱缎子裁的襦裙,飘飘如仙,衬得她肌肤如雪,眉目似画。   莲步轻移间,衣袂轻扬,裙角翻飞,像画中的仙子。   真是个美好的女子。   谢夫人看着她,嘴角微微扬起,笑得很和蔼。同时又很心疼,她若是有这么一个女儿,怕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哪舍得她在虎豹豺狼的窝里摸爬滚打。   “国公爷马上就要带兵去驻地,琛儿也跟着去,家里就我和春儿两个人,不如你搬过来一起住?”谢夫人对陆晚晚道。   这话一出,最开心的就数徐笑春,谢怀琛一走,她就没得玩儿,正好可以作伴。   镇国公府很大,只有她们俩,很冷清。   “晚姐姐,你就搬过来吧,你那恶毒的继母和妹妹就害不到你了。”徐笑春说:“我们每天一起去骑马打猎,逛园作诗打双陆。”   陆晚晚心微微一动。   她很喜欢徐笑春和谢夫人,真的很想搬过来和她们一起住,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迫害提防。   但是随即,巨大的难过便将这微微的动心掩盖过去。   她还不能走。   害死她母亲的人还没有伏法认罪,夺她外祖家产的人还未受到惩罚。   要完成这些,她就必须待到陆家,和虎狼慢慢周旋。   “年底吧。”陆晚晚低垂着眼睛,轻声说:“若我年底能把该办的事情办完了,我就过来陪你们。”   她情绪陡然低落,声音恹恹的,很不开心。   徐笑春不解:“你要办什么事情?我帮你,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快一些。”   心思单纯的少女脸颊绯红,难以置信她会拒绝这个提议。   陆晚晚看着徐笑春,心想,若自己也能像她活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那该有多好。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有些事情,从出生便已注定,由不得人羡慕。   她微微叹气,说:“这事,谁都帮不了我。”   见她情绪低落,谢夫人和徐笑春便不再深究,岔开话题,说了些别的。   留她吃了晚饭,国公府又派车送她回去。   马车驶过京城的青石板路,车轴碾过地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陆晚晚心中无端地乱。   至于为何,她也不知。   有一事,她想不明白——照顾家姐妹所说,陈柳霜这个当口私会王彪,是为了什么?   寂寞难耐?不大可能。   王彪粗鄙不堪,陈柳霜再寂寞也不至同他苟且。   作者有话要说:  猫猫好可爱,为森么有这么可爱的小东西~~~   撸了一天猫的我,总算明白古代那些皇帝为什么不爱上早朝了~~~ 第30章 踏春   陶然庄位于京畿, 背靠珞珈山, 前依芷沅河。   春来河水如蓝。   河面上弥漫着薄薄的一层雾气, 雾气升腾, 飘于半空, 浮在陶然庄上,若隐若现, 如仙雾弥漫。今日庄门大开,穿着雅致的仆人在门前迎来送往。   陆家车马一到,宁家小厮便上前引路。   陆家二小姐以后是要嫁到宁家做主母的, 怠慢不得。   宁家的态度,让陆建章很是受用。   陆晚晚随在他身后, 进了庄子。   宁蕴站在庄门,迎接来客,他的身影仿佛春日里的一株白杨。   挺拔昂扬。   化成灰她都认识。   “陆大人。”宁蕴朝陆建章拱了拱手:“欢迎。”   定下的女婿不苟言笑,陆建章一直便知道,他身上有一种清冷绝尘的气质,令人不敢多望。   他笑容可掬地同他道好:“多谢。”   宁蕴神情淡淡的, 他自知陆建章是什么德性的人, 趋利避害,趋炎附势, 市侩狡猾,若不是要等陆晚晚,他才懒得同他打交道。   一想到陆晚晚,他的心稍稍软了些, 目光游移,落到她白净的脸上,便觉得胸口闷闷的,胸脯微微起伏着,迟疑间,折到她身边。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中间隔了一步的距离,望着她,他们之间近得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你来了?”他笑着问,声音温柔得仿佛等待妻子夜归的男人。   陆晚晚垂下眼睛,盯着白色的裙角,嗯了声,道:“只可惜二妹妹没来。”   片刻短暂的沉默。   宁蕴呼吸短了一瞬,见她眉睫轻扇,模样委屈可怜,一道浮光掠影闪过他的脑海——她对自己这么冷淡,是否因为他和陆锦云有婚约?   她是良善之人,若是被硬生生安上个夺取妹夫的恶名,定然会不安愧疚。   是这样的,他毫不怀疑陆晚晚对自己的喜欢。   上一世,她对自己的痴迷几乎到了狂热的地步。   定是想的那样,她不能忍受自己道德上有瑕疵,所以才如此冷淡。   想到这一点,他几乎是狂喜,眼角眉梢的笑意几乎掩藏不住:“无妨,你来了便好。”   他声音柔柔地:“去后院的桃花林玩吧,我让人给你送姜糖过去。”   陆晚晚心底一窒。   她不喜欢吃姜糖,宁蕴不知道。上一世她在宁家遭难的时候嫁过去的,嫁去不过三天,宁蕴和老侯爷便被流放边疆。   女眷原本要被打发回原籍,但陆晚晚舍不得宁蕴,毅然决然陪她走了三千里流放的路。   从繁华富庶的京城到荒凉的北地。   磨破了五双鞋子,一双柔嫩的脚鲜血淋漓。   到了北地,宁蕴每天都要干苦工。   陆晚晚和宁夫人则赁了一间陋室,为人缝补浆洗过活。   最苦的时候,家里的米只煮得出一碗粥。   宁蕴要干活,陆夫人害着病,陆晚晚将粥一分为二,给了他们俩,自己饿得饥肠辘辘,走路的时候摇摇欲坠。   日子过得真是苦,可陆晚晚一点也没有抱怨,她喜欢宁蕴,哪怕是受尽世上最苦之苦,也绝不怨恨半句。   宁蕴待她也真是好,冬日里将她冰冷的脚捧在怀里暖着入睡。   环境艰难,夫妻俩却乐呵呵的。   开春宁蕴立了功,脱了囚犯的名,上头奖励了他一钱银子。他回到家,将银子交给陆晚晚,让她买些爱吃的东西。   她掰着铜板过日子惯了,舍不得买杏仁酥、榛子酥之类的,又拗不过宁蕴,只好买了最便宜的姜糖——她告诉宁蕴自己从小就喜欢吃姜糖。   生姜气味辛辣,她吃不惯,为了哄宁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后来每次他得了钱,总会顺手给她捎一袋姜糖。   久而久之,她便吃惯了。   可是,宁蕴不知道,就算她习惯了姜糖的味道,却还是不喜欢。   她愿意这么做,不过是因为喜欢他而已。   陆晚晚揪着衣袖,半晌没有说话,他为何会突然说这些话?   她冥冥之中有种感觉,宁蕴待她,好像有些不一样,相比上一世她的一路追逐,他似乎变了许多——如此殷勤热络?到底是为何?   他喜欢自己?   冷不丁冒出这个想法,陆晚晚快被自己吓了一跳。   被宁蕴喜欢可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眼下她的处境,被他喜欢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虽垂眸,却也感觉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闷嗯了声,柔柔软软地说道:“好。”   ————   丫鬟带陆晚晚姐妹俩去后山花林。   层层叠叠桃樱盛开,花开似海,整个山头似覆上一层粉色轻纱,风过处,花飘如雨。   陆晚晚在凉亭中喝了片刻的茶,她靠坐在凉亭里,听着远远近近的风声,落花沙沙掉落的声音,小鸟在树枝上跳跃的声音,怡然自乐。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心境。   过了不久,来路处便传来些许窸窣足音。   云锦厚底锻靴踩在青石路上,发出达达的脚步声。   想是宁家的宾客到了。   陆晚晚整理了一下衣衫,站起来。   便见两名男子带着小厮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道:“顾兄,你脸上怎么了?受伤了?”   顾朝摸了摸脸颊上的伤处,回想起那一日他从皇城出来,正打算回家,经过府前巷子的时候,忽然冲出两个黑衣蒙面人。   那两人分工明确,一人引开抬轿的轿夫,一人将他从轿子里拖出去,不由分说便是一顿猛揍。   边揍那人还边问他:“你还敢不敢强抢民女了?”   他前几日到京畿县上巡访,在县上偶遇了一名女子。他见那女子生得美貌,动了心思,便向县官施压,强要了那女子过来,也不管别人早已定亲。这事知道的人不多,黑衣人是如何知道的?   那人揍他颇有章法,只挑脸上现眼的地方打,下手极狠,骨头几乎都要裂了。   他痛得直求饶:“好汉饶命,以后再也不敢了。”   那人似还不解气,又问:“你还敢去祸害陆家大小姐,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   顾朝忙不迭说:“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企图染指陆小姐,好汉饶命,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那人逼着他赌咒立誓,这才肯放了他。   他挨了一顿黑打,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此事又是他私德有损,不好张扬,在家装了好几日的病,这才敢出门。   这都月余了,脸上青痕犹在。   他气得咬牙,道:“被狗咬了?”   “狗咬了?”另外一人自然不信:“狗怎么会咬成这样?”   “李大人见笑了。”顾朝抬抬袖子,维持自己的斯文体面:“前些日子回府路上碰到一条恶狗,对我穷追不舍,不小心摔倒碰伤的。”   两人渐渐走近,远远便见前方凉亭中有几名女子。   白衣女子婀娜纤细,站在粉色花海之中,飘然如仙。   心头一动。   爱美人,人之常情。   顾朝道:“也不知前方是哪家小姐?”   另一人挑眉:“不如去打个招呼,一见便知。”   一拍即合,双双上前。   走得近了,顾朝才认出原来是陆晚晚。   顾朝表面一派正直,但他十分好色。   他喜欢生得美的女子,见一个揽一个,却从不放在宅子里。因要维持他清风两袖的形象,他揽回来的女人都安置在各处的庄园。   但上次在镇国公府,他在人群之外,遥遥看了眼陆晚晚,他便决定娶她进门。   仙人之姿,人间难得,庄子太委屈她。   这种绝色女子,若不能娶回家里日日好生疼爱,那活这一遭又有什么意思?   他忘了自己挨的打,喉头滚烫,上前朝她一揖:“陆小姐安。”   陆晚晚还了一礼,道:“公子万福。”顿了顿,又问:“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他道:“在下顾朝。”   陆晚晚一愣,觉得这名字很熟悉,片刻后才想起,他就是新科状元顾朝,上陆家提过亲的。   她盈盈一笑,道:“久闻顾大人才名远扬,今日一见,仪表非凡,果然是人中龙凤。”   她拒绝过人家提亲,此时遇着怕他心中有忿,故意说些好听的话。   话音方落,便听不远处传来咋咋呼呼的一声呼喊:“晚姐姐,我来了。”   徐笑春一面扯着睡眼惺忪的谢怀琛的衣袖,一面催他:“快点,晚姐姐在等咱们呢。”   谢怀琛昨夜和李远之他们赌钱赌到天亮,还没睡醒,一大早就被徐笑春三催四请喊起来,这会儿睡意正浓,揉了揉眼,懒懒的说:“人在那儿,又不会跑,慌什么?”   徐笑春辨清了亭子里的另外一人,说:“不好,顾朝也在这里。”   谢怀琛陡然来了精神,脊背一挺,利落道:“在哪儿?”   徐笑春遥遥一指:“晚姐姐旁边。”   谢怀琛嘴角扯起一丝冷笑:“这小子抗揍啊,这都还敢来?走。”   换做他扯起徐笑春脚下生风,走得飞快。   徐笑春见他斗志昂扬,劝道:“哥,等会儿有话好好说,你别胡来,小心吓到晚姐姐。”   “放心,我有分寸。”   他理了理衣襟,问她:“今早出门匆忙,你给我看看,谢染头发给我梳好没有。”   “一丝不苟。”徐笑春拍了拍他的肩头:“人模狗样,啊呸,风度翩翩。”   谢怀琛难得地没同她计较。   ————   顾朝在陆晚晚那声“一表非凡、人中龙凤”中春风沉醉。   陡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状元郎,别来无恙啊。”   谢怀琛的声音慵懒、率性,还有几分讥笑嘲讽,绝不像套近乎。   顾朝魂灵一冷,认出了声音的主人,年前拦路揍他的那人,声音和这人的一模一样。   他羞愤的转身,看到谢怀琛大步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名小巧玲珑的女子。   两人的身形,和偷袭他的人身形极度相似。   他想起拳头打在脸上的痛感,冷不丁打了个激灵,他心有诧异,问:“阁下是?”   谢怀琛抖了抖衣襟,往椅子上一坐,手扶着椅背,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地道:“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谢名怀琛。”   顾朝一哆嗦,他听说过这个二世祖的名声,谢家也并非他能与之抗衡的。   可想起自己莫名其妙挨的那顿打,心又难平。   顾朝咬了咬牙,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原来是小公爷,久仰大名。”   谢怀琛一笑:“比不上状元郎名动京城。”   原来谢怀琛看上了陆晚晚——顾朝自知以自家的家世门户,定是争不过谢怀琛,一不做二不休,道:“上次小公爷在香红楼为花魁娘子一掷千金,京城内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在下也十分佩服小公爷的大手笔。”   他有意在陆晚晚面前说谢怀琛狎妓,就算不能拆散,让她心里不痛快,挑他的过错也好。   陆晚晚掀了掀眼皮子,看了眼谢怀琛。   他右手握着左手手腕,轻轻转了转,漫不经心笑道:“既然状元郎羡慕,不如我教教你?”   顾朝脸色一僵,不再继续,胡乱寒暄了两句便告辞了。   陆晚晚觉得奇怪,顾朝对谢怀琛的态度古怪极了——又像是怕又像是恨。   最后走的时候稍微还有点狼狈。   徐笑春上前抱着陆晚晚的手臂:“顾朝在这里干什么?他没说什么吧?”   陆晚晚摇头:“刚说了两句话,你们就来了。”   徐笑春长吁了一口:“那就好。”   陆晚晚看了眼徐笑春,又看了眼谢怀琛,问:“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徐笑春打着哈哈:“那哪儿能?信不过表哥,你还信不过我吗?”   陆晚晚懒懒地哦了声。   她想起了香红楼花魁娘子的事情。   发生在年前。   听说香红楼有个花魁名叫朱逢月,生得极美,可美人不爱笑。谢怀琛为了逗她开心,出了千金,才引她一笑。后来,他又花了不少银子为她赎身。   至于最后安置在何处,她没问,因为没立场。   只不过每次去谢府,都没见过那朱逢月,想必是安置在哪个庄子上。   这个时代,男人三妻四妾没什么稀奇的。   谢家只有夫人一人,那是国公爷专宠独爱,别人只有羡慕夫人的份;至于那些三妻四妾的男人,也没人会说他们不对。   自古皆然。   陆晚晚自知她对谢怀琛的的确确有些许悸动,但漫说他们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就算她真能嫁给谢怀琛,他要纳妾收房,她也只有鼓舞成全的份。   否则,便会落下个善妒的名声。   想到这里,她心情便稍微有点低落。   徐笑春见她闷闷不乐,道:“晚姐姐,李六哥他们也到了,咱们去玩牌,赢他们的钱好不好?”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咱们找个僻静一点的地方,方才我看宋家那两兄妹也来了,等会儿少不得又要来纠缠。”   收回思绪,陆晚晚点了点头。   比起眼前的困境,未知的怅惘便显得有些杞人忧天。   李远之他们在后山的一处观景阁里,一行人去找他们。离了老远,徐笑春便飞奔过去。   陆晚晚和谢怀琛慢悠悠地走着。   桃花簌簌而落,停在谢怀琛的肩头。   “逢月原本是工部执事朱正臣的女儿。”谢怀琛忽然开口。   陆晚晚侧目:“嗯?”   谢怀琛眼睛看向前方,说:“去年夏天朱正臣犯了错被抄家,逢月便被充了官窑。她的未婚夫楚越是父亲的幕僚。去年朱家犯事的时候,他刚好去了青州为父亲办事,没赶上搭救逢月。上次去香红楼,我是帮楚大哥搭救逢月。我出了八万银子将她赎出来,现在他俩已经成亲了。”   陆晚晚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原来其中会有这么多内情,更没想到谢怀琛会和盘托出。   她说:“那为什么楚越不自己去赎她?”   “楚大哥身怀才学,以后在朝堂上必大有所为,如果别人知道他娶了青楼女子为妻,难免会受人攻击诟病。所以我才出面。”   谢怀琛颇有耐心,解释了之后,又问:“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他的名声重要,你的名声就不重要了吗?”别人不知内情,只会说谢小公爷品行顽劣,可不会说他为朋友两肋插刀。   谢怀琛满不在乎:“我这辈子做得再好,别人也只会说,‘不愧是国公爷的儿子,上天的道也比我们顺一些’,相反若我做得不好,他们就会说‘国公爷的儿子又怎么样,没出息还是没出息’,我这辈子都被打上‘国公爷’三个字的烙印,从生下来便高人一等,要是名声好、口碑好,还要别人怎么活?”   陆晚晚听出了他话中的戏谑,觉得脸颊微烫,一路红到耳根,喃喃道:“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谢怀琛朗声大笑:“因为小爷心情好,想跟你说。”   他少年心性毕现,以前在陆晚晚面前端着小公爷的身份,言语行为都颇为端正。冷不丁顽皮起来,倒让陆晚晚怔忡了一下。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活得有些有肉,那爽朗的笑声听得人心情愉悦。   她低着头,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心情也好。”   他们六人,凑在一起又玩儿了半天的牌。   躲在僻静的观景阁里,也无人来叨扰,伴着山风、潋滟桃花,时间飞逝。   陆晚晚还是坐谢怀琛下首,有她审时度势,察言观色,很快摸准谢怀琛出牌的规律,一喂一个准,他照样赢了满场。   李远之、褚怀将身上的银子输得精光,愤愤道:“阿琛,你的手开过光吧,手气这么好。”   谢怀琛没理他,玩了这么久的牌,他问陆晚晚:“饿了吗?”   每次陶然庄聚,年轻人都进后山游戏踏春,开宴时外头只有些老头老太太吃吃喝喝,宴席时间他们便没下去,只有宁蕴让人送了些糕点果子过来。   陆晚晚不喜糕点,也不爱甜食,吃了两口就放下。   此时倒不觉得太饿,就有些犯馋,只想吃点重口的。但这个时候,马上就要回家,省得麻烦,便摇了摇头:“不饿。”   谢怀琛便没再说什么。   褚怀道:“今天刚来就被喊来打牌,这会儿钱也输光了,还没好好赏花,我不管,阿琛你必须陪我们到山道上好好逛逛。”   谢怀琛问陆晚晚:“要去吗?”   陆晚晚不好扫他们的兴,点头道:“走吧。”   ————   “都这会儿了还没找到怀琛哥哥,你说他会不会回去了?”宋落青一到陶然庄便在寻路怀琛,一直找到这会儿,连个人影都没有看见,没忍住向宋时青抱怨。   宋时青心里也有火气,他问了旁人,知道陆晚晚今日也来了。找了一圈,也没个人影。   不由地想,她会不会和谢怀琛在一起。   如此一想,一股邪火蹭蹭蹭往上冒。   他走得飞快:“连个谢怀琛都搞不定,你丢不丢王府的人?”   他朝宋落青发了火。   小妹妹喜欢谢怀琛那是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的事情。   谢怀琛不喜欢小妹妹,满京城的人也知道。   宋落青不料他会突然挖苦自己,顿觉委屈,不甘示弱反唇相讥:“还说我呢?你眼馋陆晚晚多久了,她给过你一个好脸色吗?”   宋时青脸色铁青:“总有一天她会心甘情愿跟我的。”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宋落青冷笑:“别说跟你,她愿意正眼看你一眼,我就沐浴更衣给你磕头道歉。”   说完,她冷哼了声,掉头走了。   宋时青气得牙痒痒,偏生她又说的实话,陆晚晚的确连个好脸色都没有给过。   他又气又恼。   他想要什么女人没有?偏生要个陆晚晚这么难。   这么想着,忽然听到前方传来她的声音:“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他心中一喜,正欲上前打招呼,便听到谢怀琛道:“好,我送你。”   那丁点喜悦被兜头的凉水浇得湿透了。   她果然和谢怀琛在一起!   宋时青不禁握紧拳头,转身也走了。   看来她的心已经交到谢怀琛身上——他得出了结论。   既然如此,便只能先取她的身子,女人嘛,得了她的身子,她就没有别的出路,只能讨男人的欢心度日。   ——是你自己放着康庄大道不走,要上崎岖山路的。   ————   陆建章在前头吃酒醉了,宁家安排他歇下,宁夫人已给陆家传了信,陆建章今夜不回去。   陆晚晚出去时,宁夫人还留了她。   她是决计不肯在宁家住下的,如果可以,她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和宁蕴扯上丁点关系。   见她坚持要走,宁夫人亲自送她出去,又得知谢怀琛的车马会顺路送她,便没再派人相送。   陆家那边,宁夫人派去传信的人告诉陈柳霜陆建章今夜不回,只大小姐和三小姐回来。   陈柳霜欣喜若狂。   这是个绝佳的下手机会。   她可以一举铲除陆晚晚和陆锦云两个人。   一箭双雕。   她愉快地让人去给王彪传话——可以动手了。 第31章 险境   徐笑春今日玩了一天, 又累又乏, 爬上车就睡着了。   陆晚晚眼皮也沉得厉害, 虽然困意浓浓, 但眼睛一合上, 心里就跳如乱麻。   再加上肚子有些许饿,便虚靠在车上打盹。   意识恍惚间,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混沌一片,看不真切在哪里。   天下下着鹅毛般的大雪,北风卷地, 呼啸而过,其声如狼嚎、如虎啸。   她清楚的知道, 那是北地,她和宁蕴卷土重来的地方。   她感觉自己浑身冰凉,似乎已经死了,埋在冰冷的冻土层下,既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   一个男人在她墓前大哭。   哭声夹杂在北风中, 挟裹着雪花, 飘向广袤苍穹。   “晚晚,陆晚晚……”男人的哭声凄厉极了, 撕心裂肺,令闻者伤悲。   离得那么远,虽知是梦,陆晚晚听到她的哭喊也觉得难过极了。   原来在她死后还有人为她如此难过。   却不知是谁?   她极力想分辨声音的主人, 视线越推越近,她看到男人着月白袍子的背影,舒朗挺拔。却无力分辨他的面容,风越来越大,雪也越来越大。风雪落了他满身,乱了他的发,她想安慰他——人早晚有一死,不要太难过。   可她一开口,眼前的场景猝然远逝。   近在眼前的是月绣和陆倩云担心的面孔。   “小姐,你方才魇住了。”月绣皱着眉,担心道:“我怎么叫都叫不醒。”   陆晚晚坐正,拍了拍脸颊,道:“我没事,可能最近太累了。”   月绣叹一声:“今儿回去早些休息。”   她嗯了声,打起帘子,见前头国公府的车马不见了,问月绣:“笑春呢?”   “刚进城,小公爷就骑马不知去哪儿了,方才在路口那儿,徐小姐说她困得厉害,便先回了,此处回陆府是条大道,不妨事的。”月绣拿了件氅子披在陆晚晚和倩云的腿上。   陆晚晚心里还惦记着方才那场梦,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旁边忽然窜出几匹马来,蛮横地挡在她们马车前面。   “可是陆家大小姐的马车?”马背上是五六个高大的男人,皆穿黑衣,黑巾蒙面。   月绣将车帘掀起一条小小的口子,看了眼,吓了一大跳:“是几个男人。”   陆晚晚乱了一天的心却突然安分了下来。   该来的总算来了。   “小姐,咱们要怎么办?”   陆晚晚看了眼周围的形势,她们现在在离陆府不过一里左右的街道上,两侧巷陌众多,小巷又四通八达,能躲避一时。   她长吁了一口气,保持镇定。   马车夫在和男人周旋:“几位爷,求你们高抬贵手,放了我们家小姐,改日我家老爷小姐定当厚谢。”   男人笑声粗鄙:“我们听说你家小姐,国色天香,姿容绝色,也想尝尝天人之姿的味道,不要钱。”   陆晚晚听着他们的粗言烂语耳根子都臊得慌。   就在她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陆倩云拍了一掌,将车箱后面一掌推开。   为了展现陆府的体面,陆建章今日给她们找了最大的一辆车。为了上下东西,车厢后做的榫卯结构,必要时可以推开,从此处腾挪东西。   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陆倩云一手拉着陆晚晚,一手拉着月绣,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车前的男人听到响动,点了一人:“去后面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等他绕到后头,她们三人正好钻进一条巷子里。   “不好了,车上的人跑了。”   前面的人听到消息,忙跑过来。   这些人正是王彪找来的山匪盗贼,平日里干的都是刀刃上舔血的勾当,此时见她们逃走,当即便追了上来。   陆晚晚和月绣压根跑不快,倒是陆倩云,脚下生风,快飞起来了似的。   过了不久,陆晚晚上次不接下气,她跑不动了。   实在太累。   她挣开陆倩云的手:“三妹妹,你带着月绣快逃,不用管我。”   陆倩云摇了摇头,紧紧攥住她的手。   陆晚晚胸口萦着一团火,喘不过来气:“他们要的只是我,你们会没事的。”   陆倩云还是摇头。   “小美人,别跑了,我已经看到你了,快出来,陪哥玩玩,哥哥会心疼你的。”男人的笑声从隔壁巷子传来。   陆晚晚推陆倩云:“你快走啊。”   陆倩云不肯,忽然,她眼睛一亮,伸手扒了陆晚晚的外衣,又将自己的外衣套在她身上。   “你这是干什么?”   陆倩云指了指巷子两边堆的杂物,示意她躲进去。   她明白了,陆倩云是打算自己引开那些歹人,她坚决地摇头:“不行,我怎么能用你的命来换我的命。”   陆倩云咿咿呀呀了一阵。   陆晚晚死也不同意。   忽然,陆倩云的手绕到她颈后,重重一捏,陆晚晚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月绣扶着她倒下的身体,快哭了:“小姐,你没事吧?”   陆倩云手脚奇快,将巷子边的杂物扒拉开,示意月绣带着陆晚晚钻进去。   “三小姐,你和小姐进去吧,让奴婢去引开他们。”月绣的眼泪掉了下来,三小姐是个好人,她不想让她出事。   陆倩云见她们主仆二人一般磨叽,心急如焚,一不做二不休,又捏了月绣一把,再将她们二人塞进杂物堆里。   她看了两眼,若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里面有人。   做完这一切,她披上陆晚晚的外衣,跑去巷子口。   京城的巷子七拐八弯,那些人循着找了许久也不见人,方才从隔壁摸过来,一眼便见月色下奔跑的女子。   顿时追了上来。   陆倩云不慌不忙,沉着冷静地跑着,始终保持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就怕他们发觉不对绕回去找陆晚晚。   她有自信能逃出去,却没有自信能带着月绣和陆晚晚逃出去。   “美人,别跑了,快停下来,别跟哥哥玩捉迷藏了。”男人笑得无比恶心。   突然,陆倩云停了下来。   前方唯有一堵高大的墙,已无去路。   “美人,跑不了了吧,快跟哥哥回去,只要你让哥哥快活了,哥哥不会要你性命。”   陆倩云慢悠悠地转过头。   月光下的少女眼神中少了平常在陆府的小心谨慎,多了几分意味难明的阴鸷。   她目光一一扫过去,对方有五个人。   领头的那一个脸上有刀疤,一双眼睛满是凶狠。   “老大,还有两个人不见了。”他身后有个人说道。   领头的男人说:“没关系,只要大小姐在,其他人不重要。”   “可是……你怎么知道她是陆家大小姐。”   “笨,不是说了吗?大小姐今天穿的白色衣服。”   陆倩云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套着的衣裳,嘴角扯出一丝浅浅的笑。   忽的,她微微启齿,竟开口说话。   “谁派你们来的?”   声音清脆,如山泉叮铃。   领头的男人哈哈大笑:“反正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告诉你也无妨,是你们的王总管让我来找你的。”   “王彪?我和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这么害我?”陆倩云拢了拢鬓边的碎发。   “美人这是说的什么话?王总管说你有花容美貌,我有盖世神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天定的姻缘,所以为我们牵线搭桥。”男人的笑容越发猥琐,周旋这么久,他也快没了耐心,道:“乖乖过来跟哥哥回去,哥哥不想对你动粗。”   陆倩云脚下一点,腾挪走位,转瞬间便挪到那男人的身边,一双鹰爪般的手迅速出手,一把抓向他的颈侧:“若我想对你动粗呢?”   这些人是黑风寨的土匪,平常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领头的便是大当家陈奎。   他自恃有武功护身,平时便目中无人。今日又是来捉几个弱质女流,根本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却没想打陆倩云手脚不错,功夫了得。忽然就窜到面前,他还未反应过来,颈侧便被挠上,幸好他躲得快,否则非得被她挠个窟窿不可。饶是如此,他还是没能躲过,粗黑的脖子上顿时起了几道血痕,淙淙冒着鲜血。   他感到火/辣辣的疼,摸了一把,满手血渍,他恶狠狠骂了句:“臭娘们儿,给脸不要脸,弟兄们给我上。”   一帮人涌了上来。   陆倩云镇定自若,任由他们前赴后继上来,脚下只管腾挪,左偏右倒,也不动手,那些人便纷纷撞到自己人身上。   她乐不可支:“就你们这身手,还好意思做强盗?趁早改行回去种地吧。”   一群男人被一个小小女子戏弄,皆面带忿色,抽出腰间的剑,拔刀而向。   陆倩云空手,纠缠下去大有不利,脚下一点,跳到墙角,借力飞上墙头。   刚要跳下去,没想到迎面一人正好撞了上来。   她猝不及防,又飞回墙内,落地的刹那,脚一歪,崴着了,生生地疼。   “你没事吧?”李云舒急忙弯腰下去扶她:“我听墙内有打斗声,所以进来看看,没想到冲撞了姑娘,委实对不住。”   陆倩云坐在地上,揉了揉脚腕,摇头:“没事,只是崴了一下。”   一抬眸,四目相接。   两人皆是一愣。   李云舒惊讶无比,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利索:“三……小姐?”   哑了好多年的人竟然开口说话了。   陆倩云神情慌乱,微微垂目,没有说话。   陈奎刚被陆倩云羞辱一通,又见有人进来,此事已然败落,一不做二不休,他道:“兄弟们,把他们都杀了。”   盗匪群至。   李云舒扶起陆倩云,安顿她在墙角坐下,道:“你好生坐着,别乱动。”   她轻点了下头。   李云舒上前,出手极快,几乎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他便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几个人。   他家遭不测,便是死在这种歹人手上,因此,他下手毫不留情。   五个黑衣人,四死一生。   很快便只剩陈奎。   他吓坏了,跪地求饶:“大爷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李云舒转头问陆倩云:“他怎么处置?”   陆倩云默了一瞬:“留着他的命,说不定到时候大姐姐还有用。”   李云舒点了点头,一个手刀,重重砍上他的后颈。陈奎身子一软,倒到了地上。   “等会儿我会喊人来收拾这里。”李云舒道:“我先送你回去。”   他没有再问陆倩云如何会说话的事情,他感觉得到,她有隐情苦衷。   陆倩云点了点头,刚站起来,脚下一疼,又跌了回去。   幸好李云舒手快,一把扶住她的手肘,她才没摔下去。   只不过如此一来,两颊相贴,呼吸相闻。   李云舒闻到少女身上的馨香,心头兀的一乱。   陆倩云感知到男子温热的呼吸,心上陡然一慌。   还是李云舒先松开手,他蹲下去,说:“上来,我背你。”   陆倩云犹豫了一下,要是被人看见,多不成体统。   可她动了动,脚腕实在疼得厉害。   李云舒半蹲着,颇有耐心地等她,也不催。   她见他如此坦荡,心下便也宽了几分,趴到他的背上。   李云舒脚步平稳,慢悠悠地走着。   “表……哥。”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喊他,尤不熟练,口齿生疏,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意味:“今天的事……”   “三小姐放心,今天我什么也没有听见。”高门大户,为了自保,使些手段也是难免的。   况且,她又没害人,自己为何要揭穿她。   听到他说这话,陆倩云的心便落回胸腔里。   “多谢表哥。”她声音清脆,如铃铛般悦耳。   往出口走了片刻,迎面过来了两个人。   谢怀琛脚步匆匆走在前面,谢染手中提了个食盒紧随其后。   “小公爷,肯定没事的,陆小姐吉人自有天相。”   谢怀琛脸色阴沉得可怕,一声不吭,他看到李云舒背着陆倩云,忙赶了上来:“你们没事吧?陆晚晚呢?”   李云舒道:“方才我从此处经过,听到墙内有异响,便进来看了看,进来之后只见三小姐,不见大小姐。”   陆倩云又装哑,吱吱呀呀指着方才藏匿陆晚晚的地方。   “你是说陆晚晚在那边?”   陆倩云重重点了几下头。   谢怀琛转身,大步流星朝旁边巷子走去。   李云舒背着陆倩云紧跟而上。   到了藏匿点,李倩云轻敲了敲李云舒的肩膀,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来。   他小心翼翼将她放下,扶着她走到杂物堆。   她正要去掀开覆盖在陆晚晚旁边的杂物,一只手从斜里插了进来,李云舒淡淡道:“我来。”   陆倩云心头一暖,只好让开。   他三下五除二将东西全都搬开,令人咋舌的是——里头只有月绣一人,陆晚晚不见踪影。   “月绣,你醒醒。”谢染将她拉出来,轻晃了两下。   谢怀琛眉目阴沉,站在一旁,心早就乱成一堆乱麻。   此时他又悔又恨,早知道他就不该中途去酒楼买吃的。   回来的路上,他想起陆晚晚今天没怎么吃东西,便让她们先走,自己和谢染去了酒楼买吃食。   等他买了东西追上来,便看到陆家马车破破烂烂,车夫被人重伤,车上的几个人下落不明。   他当时便觉一道惊雷从天而降,正击中他的天灵盖。   月绣很快便被晃醒了,她还有些头晕,迷迷蒙蒙看到谢染、谢怀琛,还有表少爷和三小姐,一时没回过神:“我这是在哪里?”   谢怀琛半蹲下去,问:“你家小姐呢?”   “小姐?我……刚才三小姐要换小姐的衣裳去引开那些歹人,我不同意,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小姐……小姐呢?”   月绣后知后觉地急坏了。   谢怀琛见她身上问不出什么,匆忙起身,问陆倩云:“方才你把她们俩放到这里,然后跑去引开那群强盗了?”   陆倩云也担心极了,大姐姐那么柔弱,会去了哪里?她会不会有危险?   她点了点头。   “多谢。”谢怀琛朝她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谢染问他:“公子,你去哪里?”   “回府,抽调人马。”谢怀琛头也不回,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谢怀琛离去之后,谢染便让李云舒将月绣和陆倩云送回府上,他要在此处帮着寻人。起初月绣和陆倩云不肯走,两个大男人好说歹说,这才劝了回去。   谢怀琛连夜抽了三百家丁上街寻人。   灯笼火把将大街照得亮如白昼。   他心如火焚,肝胆都拧在一处似的难受。   他这辈子,还没这么慌乱过。   一直寻到三更左右,终于探得一点消息。   一个更夫在二更左右,经过那条街,看到前方混乱一片,一辆马车停下,车上下来了几名女子,钻进巷子里,没多久抬出了一位姑娘,匆匆送上车,便疾驰而去。   至于去的哪个方向,更夫便不得而知。   据他所说,那辆后来的马车,装修华贵,车上下来的又都是女子,应该不是专程来劫人的。   最大的可能便是顺路经过,捡了个现成便宜,将陆晚晚带走了。   若是如此,便也不算太糟。   可是,她只带走陆晚晚,扔下月绣,便耐人寻味。   谢怀琛想了片刻,经过这条街的有哪些人户。   电光火石间,宋落青的面孔闯进了他的脑海。   她不喜欢陆晚晚,谢怀琛知道。   成平王府就在陆府背后的那条街,从这里穿过去,很近。   他也知道。   宋时青对陆晚晚有意,瞎子都能看出来。   这几条凑在一起,答案呼之欲出。   而宋落青将她带回去,最有可能是送给她哥哥。   想到这一茬,谢怀琛额角几乎青筋暴起。   他利落地调转马头,朝成平王府奔去:“跟上,去成平王府。”   谢染一听他这话,腿快吓软了。   小公爷夜半大闹成平王府,国公爷还不抽了小公爷的筋,扒了他的皮。   可若不让他去,陆小姐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剜了小公爷的心。   他一咬牙一跺脚,筋抽了还能再生,皮扒了还能重长,心剜了可就死了。   也罢也罢,遂立马整队,带上三百家丁侍卫直奔成平王府。   ————   陆晚晚睁开眼,便闻到了沁人心脾的香气。   浓郁热烈的香味将屋子熏得闷闷的。   她撑起身子坐起来,发现这是个陌生的房间。   一应摆件物什极其精美华贵。   香炉上青烟袅袅,香味弥漫,闻了之后脑袋昏昏沉沉。   她揉了揉跳动的太阳穴,正要下床,屏风后忽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晚晚,你醒了?”   她惊愕地转身,看到宋时青身着白色中衣走了进来。她急忙别开眼睛,望向地面:“宋世子,你这是做什么?”   他嘴角噙着笑,到床榻边靠着她坐下,他牵过她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摩挲:“晚晚,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从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在等着这一天。”   陆晚晚嫌他恶心,抽出自己的手,眼神冰冷道:“世子,请自重。”   “晚晚,你就跟了我吧,我会好好疼你的。”他扑上去,一把搂住陆晚晚,仓促中用嘴唇去寻找她雪白的脖子。   陆晚晚拼命踢他打他,可奈何她力道太小,这点力度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反而成了最诱人的举动。   宋时青眼中燃着腾腾烈火,似要燃烧,他体内有一股因陆晚晚而压抑许久的急流即将喷涌而出,他迫不及待想要得到她。   陆晚晚羞愧难当。   上一世她成过亲生过孩子,自然明白宋时青想做什么。   宋时青腾出一只手,压制着她。   慌乱中,陆晚晚挣扎拔下发间簪子,鸦青长发顺势而下,犹如青瀑长挂。   少女粉白的脸掩映在黑色的长发之中,衬托得越发光洁小巧。   混乱挣扎下的小脸迷离醉人。   宋时青浑身躁热,他彻底没了耐心,化身最凶残的野兽,急于纾解胸襟中那把燃起的烈火。   “晚晚,我真的很喜欢你。”他伏在她耳边,声音粗重。   恐惧从天而降,密密麻麻朝她袭来。   她极度绝望,猛地一下抬起莲藕般雪白的手臂,孤注一掷地将簪子用力地扎向宋时青的背部。   他吃痛,大叫了一声,手上将她松开了几分。   陆晚晚趁势翻身,对着他的膝盖狠狠踹了一脚。   用尽全力。   宋时青痛得倒退了几步。   她连鞋也来不及穿,夺步冲出门。   可下地不过走了两步,就感觉脚步虚晃,天旋地转。   “你以为你今天走得出去吗?”宋时青声音透出阴鸷狠毒。 第32章 脱困   陆晚晚步伐一步比一步沉重, 脑子也晕晕乎乎。   她转过身, 揉了揉额角:“那香……有问题?”   宋时青走上前, 一把揪着她的头发, 贴近她的脸, 沉重的喘息喷洒在她脸上:“老子看得上你,是你的荣幸, 别在老子面前装什么贞/洁烈/女。”   说着,他便动手去撕她的衣衫。   陆晚晚气极、怒极,用尽力气, 抡起胳膊,重重打了宋时青一巴掌。   他的脸朝旁边一偏。   陆晚晚彻底将他激怒, 他变成一只愤怒的狮子,疯狂地朝她扑过来。   她膝下发软,就快站不稳,抬手扫了案上的烛台,将蜡烛拔下,用烛□□划对着宋时青。   “你别过来。”   宋时青嘴角带着诡异的笑:“老子就喜欢烈性的女人, 够味。”   意识到自己对他根本没有任何威慑力, 她放下了烛台,倚着桌案, 笑了笑。   “你笑什么?”宋时青不解。   陆晚晚冷笑了一下:“不知道宋世子怕不怕死?”   “你什么意思?”宋时青随手将中衣脱掉。   挣扎这一番,陆晚晚也彻底乏了,她不想再跟他绕弯子:“世子不妨看看你的右臂,血脉处可有一条黑线?”   宋时青抬起胳膊, 扫了一眼,右臂血脉经络处当真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黑线,如蚯蚓般盘在他的手臂。   “这是什么?”   陆晚晚胸口闷闷的,脑子也晕得厉害,她用一只手猛掐胳膊,使自己不至昏迷过去,面上保持着淡然,同他周旋:“这毒的名字叫衣鬓香,沾了之后半个时辰手脚会麻木,三天之后黑线会游移到指尖,到时候你就药石罔灵了。”   宋时青默了一瞬。   随即,他反应过来,一个健步上前,拉起陆晚晚,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他不停地用头去蹭她柔软的脖子:“小妖精,什么时候还学会唬人了?”   陆晚晚浑身软如一滩烂泥,再无力挣扎。   她一动不动,目光死死地看向跳跃的烛火,浑身上下镇静得不像话。   宋时青亲昵了一会儿,见她丝毫没有反应,反倒是怕了。   莫不是她说的都是真的?   他抬了抬胳膊,扫了一眼。   那条线长了脚似的,朝指尖挪了寸许。   陆晚晚声音虚弱无比:“你越激动,这条线走得越快,或许用不了三天,就能要了你的命。”   宋时青脸上先是闪过一瞬不可思议的神情,随即,他用力捏着陆晚晚的下颌,迫使她靠近自己,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解药呢?给我?”   陆晚晚狠狠别过头:“世子爷觉得我会傻到把解药带到身上吗?你放我回去,三天之内我定将解药奉上。若是世子今日强留我于此,那以我卑贱之躯换世子高贵一命,倒也划算。”   宋时青彻底怕了。   他是王府世子,前途一片光明,若是这么死了,多不划算。   他是好美色,可更爱自己。   陆晚晚目光恨恨地盯着他,他还没见过这么凶狠的目光,心下竟是一抖。   “陆晚晚,你别跟我耍花招。”他出言威胁。   陆晚晚则看着他:“我的性命如今在宋世子手中掌握着,能耍什么花招?”   宋时青尤不肯相信到手的美色就这么飞了,他又看了眼胳膊上的黑线,原本隐隐约约的黑线变得明显了几分。   他心下一冷,咬牙道:“你最好不好跟我玩儿阴的,否则,我踏平你陆家满门。”   “求之不得。”陆晚晚轻轻一笑。   她强撑着自己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她步履飘摇欲倒,脚上就跟踩在棉花上似的,轻飘飘的,毫不真实。   她腾出一只手,用力掐着胳膊内侧。   疼痛能让她保持一定的清醒,才能坚持走出去。   ————   与此同时,谢怀琛已带着三百国公府家丁抵达成平王府门口。   灯笼火把将西城照得亮堂堂的。   大部行过,沿途不少人户纷纷开门,探出脑袋一看究竟。   成平王夫妇已经睡下,下人忽的来报,道是镇国公府小公爷带着家丁护卫在喊门,心里又惊又愣,心想成平王府和镇国公府最近虽然在朝堂上政见有所不和,却也不至于大半夜上门寻衅滋事吧?夫妇俩穿好衣裳,走出房门。   心事沉重的宋落青一夜未睡,她今天在陶然庄和哥哥互相嘲讽了一番。她又急又气,从庄子上回来的时候刚好碰到陈奎等人劫持陆晚晚。   她跟了上去,看到有人藏进了巷子边的杂物堆里。   当时她以为是陆家老三那个哑巴,却没想到老天爷送给她一个天大的礼物。   是陆晚晚!   宋落青喜欢谢怀琛在京城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谢怀琛连看都不爱多看她一眼也不是什么秘密。   陆晚晚和谢怀琛交往过密更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就连她自己也看得出来,谢怀琛看她们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就在那一刹那间,她想出了一个法子——将陆晚晚送给哥哥。   他最近不是对她日思夜想吗?   只要哥哥得了手,哪怕谢怀琛再喜欢,总不至于还能惦记一个身子脏了的女人。   再则,她神不知鬼不觉将人带走,无人知无人晓,又没什么风险。   退一万步讲,就算谢怀琛知道是她将人带走,还能大半夜上门要人不成?只要她咬死没见过陆晚晚,他拿自己能有什么办法?   成平王府权势通天,圣上之下,便是成平王。   结上这一门亲,满朝上下,还有谁能比镇国公府更风光的?   男人娶妻,不就像江湖结盟吗?当然是找更有势力的人结盟友,如此,对自己的利益才是最大的。   成平王府是镇国公府最好的选择。   宋落青很自信,没了陆晚晚,谢怀琛总有一天会接受自己。   她的怀琛哥哥玩性大,陆晚晚不过是个比较特殊的玩意儿罢了。   早晚都会腻的。   她将人送去了宋时青的住处。   洗漱完毕,她躺到床上,因为兴奋,睡意全无。   她看着轻纱帐上绣的朵朵桃花,心里七上八下。   捱了半晌,总算熬出些许睡意,迷迷蒙蒙之间,听到前院传来的声响。   ——谢怀琛找上门来了。   她派丫鬟去打听消息,得知谢怀琛竟带了三百家丁到成平王府前,大有强行寻人的架势。   她顿时睡意全无。   若是父亲知道她私抢了陆晚晚,再疼爱她,也难躲一顿责罚。   父亲不在乎她惹不惹事,只在乎她惹的事他能否解决——今日谢怀琛带了家丁来王府,明日朝野上下便都会知道成平王府强抢民女,兹事体大,父亲兜不住。   她吓得脸色雪白,披了衣裳便往大门跑去。   方至中庭,便和王爷夫妇相遇。   成平王见到最心爱的小女儿,拧了拧眉,道:“夜里风凉,你出来做什么?”   “我……听说有人来闹事,所以……”她有些心虚。   王妃自是知道自家女儿对谢怀琛的心思,她道:“想必你也听说是谢怀琛了?也不知他今夜到底是来做什么的?闹这么大阵仗。”   宋落青安抚母亲的情绪:“母亲别担心,或许只是误会。”   她搅着手绢,心就快从嗓子眼跳出来。   事到如今,她只盼宋时青争气些,早些将事情办成。   否则便不好办了。   ————   “小公爷,您别为难小的,别说您要找的人没到过府上,就算是到过,小公爷如此声势浩大,也委实不得体。”   成平王府前院管事已经冒了一身的汗。   谢小公爷声势浩大地来寻人,家丁护院黑漆漆一面墙似的堵在门口,他交涉了又交涉,对方仍不肯退步,反是步步紧逼。双方护卫在府前对峙,下一瞬似乎就要打起来了。   他捏了把汗。   谢怀琛面色铁青,他握紧腰侧的剑,道:“晚辈谢怀琛,深夜冒犯成平王府,事出紧急,刻不容缓,王爷既不出来相见,那便请恕怀琛无礼。”   他一挥手。   整装铁骑抖擞上前。   兵戈交加,生铁相撞,发出泠然玉碎的声音。   在这寂寂夜里,听得人心泛寒。   “小公爷……”管事吓得两腿发软,两股颤颤。   谢怀琛声音中透出几分坚决,强硬而又不容商量:“弟兄们,进去给我把人找出来。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谢家护院得令,齐刷刷上前。   宋家护卫见状,皆整矛相对。   双方剑拔弩张,眼见就要打起来。   成平王终于走了出来:“住手,都给我住手!”   相互拥簇的两路人马这才让开一条道,宋落青垂着头跟在父母身后,走出来见到谢怀琛的那一刹那,她便低垂下了头。   “谢贤侄,你这是做什么?”成平王问道。   谢怀琛道:“夜里贵府郡主从东三巷带走了一个人,我是来找人的,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王爷见谅。”   他的目光冷冷扫过宋落青,她心尖微微一颤。   她还没见过谢怀琛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成平王闻言,一笑:“小女生性顽皮,喜好结交好友,带个朋友回来莫不是也犯着贤侄了?”   成平王最近很恼火,北地羯族履犯边疆,南方羌族等也履犯边境,皇上正在想办法治这些边野蛮族。成平王的意思是我朝休战多年,内事清平,攘外无需动用武力,加以施恩,笼络为上策;镇国公却一再跟他唱反调,力谏皇帝出兵镇压。   成平王和镇国公当年领兵勤王,镇国公无论在战术或是勇猛上,都压成平王一头,皇帝委以重兵。多年来,王朝的兵权几乎都在镇国公的掌控之中。为了分散镇国公手中的兵力,他同部下迂回了数年,这才在前年利用兵权改革的机会将镇国公手中的兵一分为三,打破他多年来在朝中独大的局面。   如今他提出武力镇压边境蛮夷,若他提出带兵出征,届时兵权则又重回镇国公的手中。   谢允川这个小老儿,就是个兵痴,哪里能打架他比谁都跑得快。薅兵将他也总是冲在最前头。   谁不知道,有了兵就有了盾,有了盾就后事无忧。   他白日里为对付谢允川伤神上火,晚上还要为了他的小崽子觉都睡不好,说话间不由有了愠怒。   谢怀琛道:“既是结交,为何不正儿八经下帖子邀请,反要趁其不备将人掳走?”   宋落青的眼神慌乱了一下。   “掳走?”成平王懵了一瞬,“贤侄这话什么意思?”   谢怀琛道:“什么意思?王爷不妨问问宋落青。”   宋落青肩头一颤。   “落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落青脸色白得仿佛水鬼,她心一横,事到如今,反正没有退路,只能咬定自己不知道此事。   她轻咬了下唇,颤着声音,眼泪簌簌往下落:“怀琛哥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你也不能冤枉我啊。今日我从陶然庄回来就睡下了,哪有见过什么人?”   她哭得伤心极了,仿佛自己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   成平王老年得女,平常溺爱有加,捧在手心都怕飞了,见她哭啼委屈,更是不舍。   “够了,谢贤侄,我和你父亲是同生共死的交情,今日你无礼冒犯我王府上下,我不跟你计较。你冤枉我女儿掳人,我也不跟你计较,你立马带着你的人离开,否则别怪我不顾旧情。”成平王冷声道。   宋落青哭哭啼啼地说道:“父亲,你别生气,是怀琛哥哥误会了我。”   谢怀琛冷眼扫了她一下,她顿时心下一虚,顿了顿。   “既然郡主不肯说实话,那便别怪在下无礼了。”他利落地拔剑,径直朝前走。   成平王怒得不轻,朝堂之上,他拿谢允川那头犟牛没办法,回到自己的地盘,还要被小犟牛针对,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   他道:“听我命令,众护院守好府门,若有人硬闯府宅,一律拿下。”   “王爷,今日我要带走那人,一人阻拦,我杀一人,百人阻拦,我弑百人。”他拔出剑,步步逼近成平王府门口。   双眼通红,浸满愤怒,令他的瞳孔清明无比。   令人看了胆战心惊。   宋落青吓傻了,她没见过如此可怕的谢怀琛,她毫不怀疑他会将剑捅进自己的身体。   她没想到谢怀琛竟真的敢硬闯王府,她以为他顶多虚张声势来诈她一诈。   要是他知道陆晚晚出事了会怎么办?   会不会大开杀戒?   她挽着母亲的手臂,连连退了两步。   谢怀琛已走上台阶,身后护院如云,簇拥着他一步步拾阶而上。   成平王怒得睚眦欲裂,但偏偏拿他没有办法。   至少目前没有办法。   可真让他带人闯进内宅,他王府颜面何存?   他只得指着谢怀琛的鼻子一阵臭骂:“你可知私闯王府是什么罪名?”   谢怀琛一往直前,无所畏惧:“是何罪名,他日自有人为我定罪,无需王爷操心。”   逼至门前,宋家护院集盾成了堵人墙,阻拦谢怀琛再进一步。   谢怀琛以足点地,高高跃起,从一众护院脑袋上踩过,双腿朝两侧一踢,生生辟出一条道来。   谢家家丁鱼涌而上,护着谢怀琛入内。   成平王气得捶胸顿足,眼睁睁看着谢家人盗匪一样闯进家门。   ————   陆晚晚脚下一步重似一步。   一路走来,她撞到好几个丫鬟。   有人扶她,她不敢让人触碰。在这里,她没有可以相信的人,除了自己。   问了去大门的路,摇摇欲坠往门口的方向跑去。   她听到大门方向人声嘈杂,眼睛却看不大清。   宋时青在熏香里放了迷药,药效毒辣,她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全凭痛意支撑她走到此处。   灯火迷蒙,人影重叠。   人群冲到她面前。   在那一刹那间,闪过她脑海的是浮光掠影,是电闪雷鸣,是劫后逢生掀起的惊涛飓浪——是谢怀琛的脸。   “陆晚晚!”他的声音中全无平常的慵慵懒懒,也没了赌钱时的潇洒爽朗,满满的,全是焦急与担心。   她强撑了一夜的精神在听到谢怀琛这声呼喊之后彻底分崩离析,向下软软一倒。   谢怀琛双手将她稳稳地揽入怀中。   她衣衫微微有些凌乱。   谢怀琛心口一痛,右手解开风衣绦带,顺势一扯,玄袍鼓风,将陆晚晚罩住。   他这才弯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   如怀抱易碎的珠玉。   “公子!”谢染跑了上来。   谢怀琛声音冷冷的:“回家。”   他气场冷若冰霜,从宋落青身边经过的时候,冻得她一抖。   这场变故来得又快又大,成平王犹如云里雾里,一团迷糊,摸不着头脑。   他指着谢怀琛的背影,恨恨道:“你必须给我个交代!”   谢怀琛脊背挺直,头也未回地上了马车。   ————   陆晚晚软软的身子趴在他怀里,睡着了。   她梦见了宋时青。   梦里的宋时青就跟饿狼一样,不管不顾地扑向她,疯狂地撕碎她的衣裳,不顾一切地侮辱她。   他双手狠狠掐着她的脖子,他们离得那么近,她看到他恶心的嘴脸,想要呕吐。她忍着极度的恶心,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把刀,狠狠地扎向他。宋时青被捅了无数个血窟窿,鲜血喷洒了她一脸。   每一个血窟窿里又生出一双手。周围场景陡然变换,又变得不是宋时青的房间,烈火焚烧,如无间炼狱。从宋时青身上生出的那些沾满鲜血的手朝她伸来,要将她拖进地狱之中。   她拼命地跑,拼命地逃,却无路可去。   周围是无舟可渡的忘川火海。   她只能无助地跪下来,嚎啕痛哭。   谢怀琛听着她呜咽的哭泣,低着头看她。她无力支撑自己,只能靠在他身上,双肩微颤,眼角有滴晶莹剔透的东西滑落出来。   他莫名其妙的,用指尖沾了那滴水珠,放在唇间,轻尝,是苦的。   “陆晚晚。”   回应他的仍是陆晚晚小声的啜泣。   她微微动了动,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窝在他怀中。   他手一收紧,她整个人便被圈住。   她满头青丝如瀑散落在他的臂弯里,雪腮和玉颈泛着白,因过分白,那些红晕便尤为明显,她眉头拧得紧紧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并着另一只眼,坠落进鬓边,染湿了他的衣衫。   谢怀琛侧目欣赏了半晌她的睡颜,手指一勾,缓慢地从她脸颊勾过。   手指一顿,心里酥化了。   她的脸娇嫩无比。   她脸侧颈上的红晕触目惊心。   他眼尾一耷,略恨,自己该早来一步,也不该同成平王废那许多话。   他轻柔的,小心翼翼的,慢慢将她圈紧,牢牢地拥入怀里。   微微一叹。   ————   宋家早就鸡飞狗跳了。   成平王睡意全无,在花厅里发着脾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怀琛那小牛犊子到底在闹哪样?还有他带走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他怒极了,一直宠爱的儿子和女儿将他当猴子一样戏耍。谢怀琛带着家丁闯了他家的门,明天他还要不要去上朝了?   宋落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谢怀琛竟真的动手了!   他为了陆晚晚竟敢做这事?要是今天他没找到人,父亲告到皇上面前去,就连镇国公都难辞其咎!   他行事之前竟半分犹豫也没有!   她心凉了半截。   面对父亲的责骂,她只能以退为进,一直痛哭。   父亲舍不得她,心疼她。   “我是好心,见她晕倒在路上,顺道将她带回来的,谁知道怀琛哥哥竟然会找上门,还说我绑了她。”宋落青哭得眼睛都快肿了,半真半假地说话。   成平王气得头疼:“真的?”   宋落青道:“父亲若是不信,就去问我的丫鬟马夫,人真的是我在东三巷捡回来的,她当时晕倒在路边!”   她早就想好托词,就算告到天子眼前也不怕。   “不是你绑的就好。”成平王恨恨:“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明天参谢允川一个教子无方之罪!”   他吩咐道:“去请薛大人和许大人过府来一趟,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谢允川不是想出兵镇压边境吗?   那他就先就此事大做文章,打压谢允川。   公然带兵硬闯王公府邸,往大了说,告他谋逆也够他吃一壶了。   他怒了半夜的情绪终于缓和了些许。 第33章 求娶   派去的人方走, 宋时青便失魂落魄进了前厅。   他今天晚上情绪波动太大, 先是极喜, 但很快便卷入中毒的阴影之中。   陆晚晚究竟什么时候下的手?   动作如此之快, 不动声色就让他吃了这么大个闷亏。   他恨得牙痒痒。   听说谢怀琛刚来王府硬闯要人, 宋时青更是怒极攻心,可他还是不得不出来阻止父亲发难。   解药在陆晚晚手里, 他的命也捏在她掌心。   他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父亲得罪谢家,陆晚晚一怒之下让他毒发身亡。   他强忍着巨大的怒意出到花厅, 拦下了去请王府幕僚的下人。   “父亲,明日你不能上书参表镇国公。”宋时青神情忿忿。   成平王不解:“为什么?”   对于自己中毒一事, 宋时青难以启齿,他只淡淡道:“如果你还要我这个儿子的话,我劝你不要动镇国公。”   “当然,如果你想要了我的命,那就请便。”他背过身,额头青筋浮动。   王妃心软, 被儿子的话吓得大惊, 走上前问他:“儿啊,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说这种话?”   宋时青无比烦躁, 一把将她推开些许:“别这么多废话,你们记得我的话就行了。”   说完,他大步离开,王妃身形一晃, 差点摔倒。   宋落青本就一肚子火气,见他如此对待母亲,压下去的三分怒意蓬勃而生。   她站起来,蹭蹭跟了上去。   “宋时青,你给我站住。”在月门外,她大声喊道。   宋时青头也未回。   她追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我让你站住,你听到没有。”   宋时青烦躁地扯回衣袖:“有事就说。”   “你这什么态度?宋时青,你怎么这么没用?我都把人送到你床上去了,你都没有办法,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连个女人你都降不住,就会对我和母亲发脾气?”她仰着脸,盯着他的眼睛愤怒道。   她将今夜的失败都归咎于宋时青。   如果他将陆晚晚扣下,谢怀琛带三千护院来也没用。   “你还能成什么事?还有,你为什么不许父亲对镇国公发难?你居然帮着他们说话,父亲怎么这么倒霉,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儿子?”   她一字一句,犹如钢刀扎进宋时青的心窝里。   他阴沉着脸,一抬手,巴掌重重地落到宋落青的脸上。   余力震得他掌根生疼。   宋落青怔忡了片刻,疼痛才涌上来。   她不可思议地捂着脸颊,一双眉目泪珠滚滚而下:“你居然敢打我。”   “都是你做的好事!”宋时青咬牙切齿,如果不是宋落青自作主张将人带来,他今夜便不会中毒,也不会受此奇耻大辱。   她将一切施加在他身上,反而责怪他没用。   她的话伤及宋时青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纵使平常再疼爱妹妹,在生死面前也失了理智。   “你还有脸说我?倒贴给谢怀琛人家都不要。”   他的话难听极了:“以后你少插手我的事情,有那闲工夫,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把自己倒贴出去吧。”   宋落青看到他眸光锋利,睚眦欲裂的样子很可怕。   撂下这一番话,宋时青便走了。   留下宋落青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捂着生疼的脸颊,错愕不已。   今天晚上她原本该吹响胜利的号角,在攻略谢家这座城池的道路上前进几分。   怎么转眼成了这样?   她才刚动手,就失了先机。   难不成她就此宣告失败?   她羞恨交加,默默发誓要将陆晚晚撕成碎片。   等待,她告诫自己,先忍耐,总能除掉她的。   ————   陆晚晚很久没睡过这么久了。   她睫毛轻颤,微微睁开双眼,眼睛方睁开一条小缝,刺眼的阳光洒到她脸上。   她懵怔了片刻——这是在哪里?   陆晚晚有种迷迷糊糊的感觉,还以为自己在陆府的闺房之中。   揉了揉眼睛,周遭的摆设物什都陌生得厉害。   “晚晚,你醒了。”谢夫人忙走了过来,立在床前,伸手去扶她。   陆晚晚看清她的脸颊,缓缓地眨了眨眼,这才慢慢反应过来。   昨天夜里,她先是碰到了王彪找来的山匪。倩云换了她的衣裳引开坏人,再然后,她就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到了成平王府。   对,宋时青中了衣鬓香的毒,她胁迫他放了自己。   宋时青的迷香晕得她天旋地转,她不知道是如何走出府的,只记得,是谢怀琛带走自己。   他身披玄袍,手持长剑,在王府为她辟了一条生路。   他救了自己。   擅闯王府,罪名可诛。   她猛地坐起来,心口砰砰跳。   “小公爷呢?”她声音有些许嘶哑。   谢夫人面色缓和,道:“无事,只是昨夜为了寻你,闹出了些许动静,方才刚睡下,你不用担心。”   昨夜谢怀琛匆匆回来,点了人去成平王府,镇国公气得差点追上去抽死他,就怕找不到陆晚晚,反被咬一口。   可他后来真的将陆晚晚带了回来,事情便不同了。   若没找出陆晚晚,他是擅闯王公府邸;找到了她,那便是情急之下无可奈何。即便是成平王告到圣上面前去,谢家也有说辞。   只是谢怀琛昨儿将陆晚晚送回来后,便疯了一样,提着剑要杀回成平王府。若不是镇国公将他拦着,恐怕这会儿宋时青早已魂归太虚。   谢夫人见陆晚晚身体虚弱,便略过这一折不说。   “昨日我可吓坏了,怎么会有人突然要劫你?若不是你三妹妹急中生智,还不知有多危险。”谢夫人想起谢染说他们赶到东三巷见到的场景,尤为后怕。   丫鬟端了粥来,她亲自喂她。   陆晚晚胃口不好,淡淡地喝了两口,摇了摇头。   泪水从眼眶中淙淙流出,映着雪腮娇嫩,看上去越发惹人怜爱。   谢夫人用帕子去拭她腮边的泪,心疼道:“好孩子,没事了,没人再会欺负你。”   她不是怕人欺负。   陆晚晚不是软柿子,越是有人欺负她,她越是斗志昂扬。她就像石头缝里的一株草,处境越艰难,她的根扎得越深,站得越稳。是谢家人待她太好。人在没有见过光明的时候,无论身处何种黑暗之中,都能安然度过;可一旦她见过光明,心中便豁开一条口子,势如破竹地裂开。   她怕自己太迷恋谢家予她的光和热,自己无以为报。   “夫人,你为何待我这么好?”她泪盈于睫,仰着小脸,静静看着她。   谢夫人笑道:“人与人之间讲究缘分的,我们有缘,所以我乐意待你好。好了,别多想了,昨夜折腾了大半夜,赶紧再多睡会儿。”   陆晚晚真的觉得挺累的,宋时青屋里不知点的是什么迷香,后劲极大。   她脑袋还是晕乎乎的。   喝了半碗粥,谢夫人便让她又睡下。   陆晚晚卧在床上,总是听到院里舅母的歌声,如黄莺画眉,委婉啼啭,在耳边缠绵不绝。允州陆宅后院里有一棵梨花树,种了很多年,每年开春时,梨花雪白,晴天碧蓝,舅母在树下弹琴,她和一众丫鬟唱曲。那簌簌的梨花,落得满身,伸手去拂,就跟下了场雪似的。   她在迷迷蒙蒙之时,觉得似乎还在允州的春天,日头大好,梨花驾着穆穆春风,悠悠翻飞。   舅母就在那香风里唱歌,她不由伸出手,再摊开,却是一场虚梦。   “不好了,夫人呢?”陡然,屋子外传来一个丫鬟慌张的声音。   守在陆晚晚身旁的丫鬟走了出去:“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丫鬟道:“是小公爷,方才在找剑,说是要去杀宋世子。”   “天爷呀,这可了不得,你先让人将小公爷拦着,死也要拦下他,我这就去找夫人和国公爷。”   屋外乱了一阵,人都散去了。   ————   陆晚晚醒过来,撑着自己坐起来,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她迷迷糊糊中听到谢怀琛要去杀宋时青。   谢夫人身边的青霜走进来,见她醒了,忙去扶她:“陆小姐醒了?这会儿可有胃口?要吃些什么?”   陆晚晚摇头,闷闷问她:“小公爷呢?”   青霜皱了皱眉,说:“小公爷说要去杀了宋世子。陆小姐,你也知道,小公爷那性子,是真能杀了他的,你……”   不及她说完,陆晚晚忽的掀开被子,从床上飞快地爬了起来,胡乱套了件衣裳,连鞋都没趿好,人便跑了出去:“快,带我去找他。”   谢怀琛昨夜将陆晚晚带回来便要折回成平王府去杀宋时青。   镇国公将他拦下,关回房里。   他想了一夜,那口恶气难以咽下,趁小厮送吃食的时候又冲了出来。   他找到惯常使的那把青光剑,掂了掂,还算顺手。   谢怀琛刚走到二门外,家丁护院就拦了上来。   哗啦啦在他面前跪了一地。   谢染七魂去了三魄:“公子,三思啊。”   谢怀琛说:“宋时青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他就是一个卑劣小人,如果不杀了他,陆晚晚的事情不出两天便会传遍京城。   这些人惯以宣扬这些风流韵事为荣。   “琛儿,你知不知道,今日你若杀了宋时青,会如何?”谢夫人走了出来,看着谢怀琛道。   谢怀琛手将剑握得极紧:“不杀了他,陆晚晚的名声就完了。”   方跑到影壁的陆晚晚,忽然听到他的话,脚下一顿。   初春细雨,骄阳被层云遮蔽,天地皆迷蒙一片。绵绵细雨打湿了远处刚起的新绿,蜿蜒曲折的小路泛出薄雾水光,初春清灵盎然。   谢怀琛站在绿意迷蒙下,身影仿佛初春一棵挺拔的树。   “我的名声重要,你的名声就不重要了吗?”她不知自己为何抖得厉害,嗓子眼都不停地颤抖。   她听说谢怀琛要去杀宋时青时是那么激动,脑子一热,就这么跑了出来。胸脯起伏间,额间的汗衬得脸色越发的白。   此时她才觉得不妥,衣冠不整如何见人?   她站在廊柱下,犹豫了一下。   谢怀琛已看到了她,身影忽动,大步朝她走来。他停在距她一人远的地方,扫了一眼,方才跑得太快,绣花鞋落到了台阶下面。   雨湿地面,凉意袭脚,她低头一看,窘迫得用另一只脚踩到脚背上。   谢怀琛没有回答她问题。   他绕过她,走到台阶下,捡起失落的鞋,蹲到她面前,说:“抬脚。”   陆晚晚迟疑了一下,小声说:“小公爷,不得体。”   谢怀琛胸口闷得厉害,她是如此娇嫩的一朵花,却……   他说:“陆晚晚,对不起,昨天我不该撇下你。”   陆晚晚不知他为何会如此愧疚,也蹲了下去,视线与他齐平:“小公爷,要不是你,我……恐怕……”   她喉头一堵,哽咽了片刻。   宋时青禽兽不如,就算不死恐怕也得退一层皮。   “陆晚晚,如果你不嫌弃我是个纨绔子弟的话,我就让我母亲上门提亲。”谢怀琛微微抬头,视线落到了陆晚晚的脸上。   她张了张嘴,半个字也没说出来:“怎么……突然……说这个?”   触及少女望来的一双明亮的双眸,恍惚之间,一道剪影闪过谢怀琛的脑海。也是这一双眸,用这样明亮的眼神看向谁,他知道,她不是在看自己。   短暂一瞬的恍惚,谢怀琛回过神来。   他一笑,说:“我觉得你很好,你呢,觉得我好吗?”   陆晚晚呆住了。   她知道谢怀琛想一出是一出,可没想到他竟突然提出提亲的话。   “小公爷很好。”她昂起下巴,对上他的目光:“可是……”   谢怀琛抬起她的脚,为她将鞋穿上,笑道:“好了,那就这么说好了。”   他粗粝的掌心拂过陆晚晚的脚,痒酥酥的。她忽然迷糊了,甚至有点慌张。   “放心吧,以后我也会对你好的。”   片刻后,耳畔再次响起了谢怀琛的声音。   陆晚晚慢慢抬眸。   他正含笑望着自己,那笑容令她安心。   他已替自己做了决定。   穿好鞋后,谢怀琛弯腰将她抱了起来,他双臂强劲有力,将她紧紧圈住。   谢夫人还在一旁,陆晚晚有些害臊,道:“你将我放下来。”   谢怀琛笑着:“昨天你就是被我这么抱回来的,怕什么?”   他将她抱回房中。   “没有遇见你的时候,我在京城的名声就不好。可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愿意为你挣个好名声。”   谢怀琛把陆晚晚放进被窝里,仔细掖好被子,这才缓缓说道。   陆晚晚抬眸静静凝睇着他——今天的谢怀琛奇怪极了。   ————   方才二门外谢怀琛的话谢夫人听见了。   儿子大闹一场,倒把儿媳妇闹回来了,这事若是流传到市井上,定是最曲折的一出传奇故事。   她喜滋滋地将此事告知镇国公。   两口子在屋里乐了半晌,门房忽然来报——成平王及世子到访。   谢允川眉头一拧,照成平王的德性,此事谢怀琛有错在先,这会儿他应当告到宫里了才是,此时怎么突然到镇国公府来了。   “请他们正厅一见。”谢允川命人安排茶点,便去正厅会见成平王父子。   两老头见面先是互相寒暄了一通,谢允川见成平王面无异色,既不像来兴师问罪,也不像来望风寒暄的。   那小世子宋时青面无血色,更是一脸狂躁神色,眉目中颇有不耐。   他们不直奔主题,谢允川便也只话些家常。   喝了两盏茶后,宋时青终于按耐不住,频频向成平王使眼色。   成平王这才硬着头皮说:“昨日小女在路上偶遇陆建章家的大女儿,顺道将她带回家里。我听说谢兄及夫人极其看中陆家大小姐,昨夜贤侄到我府上来找人,双方又似乎有些误会,所以特意过来解释一二。”   宋时青道:“小妹当时见陆小姐晕倒在路边,出于好意将陆小姐接回府上,并无恶意。”   他小心翼翼地说,没说一句都抬眼看一眼谢允川,见他面色缓和这才放心些许。   谢允川撇了撇茶盏上的浮沫,心想,成平王这老头怎么性情大变?以前若是抓到把柄,不将他拍死他誓不罢休,这一次,怎么反倒如此好说话?   他们说是宋落青将陆晚晚带走,就是对外会保全陆晚晚的名节。   闻言,谢允川优哉游哉道:“宋王爷,年轻人的事,闹一阵,也就过了,咱们俩老的跟着掺和什么?时青和琛儿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有什么误会说说不就清楚了?哪用得上你这么郑重其事上门,不知道的,还以为琛儿又闯了什么祸。”   他朗声大笑。   成平王赔着笑:“是,是是,没错,时青和琛儿打小关系就好,也正因如此,我怕他们因误会生疏了,伤了彼此情意不说,还伤了咱们两家的和气。既是误会,谢兄不如让陆家大小姐出来,时青代他妹妹向她赔个不是?”   谢允川眉心一蹙:“这事……恐怕难办,晚晚昨夜被接到府上,就一直昏迷不醒,一直到这会儿还没醒转,既是误会,待她醒了,我自会将王爷和世子的话转达给她。晚晚不是小气的孩子,放心吧。”   “怎么可能?”宋时青快绝望了,他感觉有一把剑悬在头上,一不注意就会掉下来。   他吃饭睡觉赌钱的时候,那把剑的阴影都挥之不去。   他后悔昨天晚上就那么将陆晚晚放走!   否则他也不会如此无助。   他坐立难安了一上午,   谢允川见宋时青脸色不对劲,越发纳闷,眉一挑,仍不疾不徐地饮茶:“晚晚当真还在昏迷之中,贤侄若是不信,我也没办法。”   “可是……”那迷药的药效最多不过四个时辰,怎么可能现在都没醒?分明就是谢家的托词。   宋时青忿忿。   “时青,你谢伯伯的话还有假的吗?”成平王截住了宋时青的话头,眼角扫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宋时青蔫了下去,恹恹嗯了声:“是,侄儿鲁莽。”   送走成平王父子俩,谢允川迷茫极了。   他们俩这是闹的哪一出?   难不成真是来给陆晚晚赔礼道歉的?   不可能,成平王自恃皇亲国戚,寻常眼睛恨不得长到天上去,连他镇国公都不高看一眼,又怎么低声下气来给陆晚晚赔礼?   其中肯定有内情。   而解开秘密的关键在陆晚晚。   他去找了趟陆晚晚。   她醒了,精神还不错,午时吃了两碗粥,和两碟小菜。   此时正在屋里和谢夫人说话。   谢允川到时,她们说得正开心。他朗声笑道:“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陆晚晚站起身向他行礼:“国公爷。”   “起来吧。”谢允川一手扶她,一边走到谢夫人旁边,点了点头说:“在家里无须这么客气,坐罢。”   陆晚晚见他随和,也不再拘礼,施施然坐下。   “成平王走了?”谢夫人问他:“他没说什么?”   “走了,什么也没说,我也很纳闷。”谢允川坐到了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说:“他们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的目光缓缓移到陆晚晚身上:“他们是来给晚晚赔罪的。”   “赔罪?”谢夫人一脸见鬼的神情:“成平王会给人赔罪?”   陆晚晚轻轻松了一口气。   “国公爷,夫人,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们。”陆晚晚声音柔婉,轻轻开口。   陆晚晚没事,谢怀琛也没事,谢夫人心情颇好,问她:“什么事?”   “昨天宋时青之所以会放了我,是因为他中了毒。”她小声地说。   谢夫人目瞪口呆:“你给他下的?”   “没错,他中的毒名叫衣鬓香,三天之内若是没有解药,宋时青必死无疑。”陆晚晚道:“所以他才会低声下气给我赔礼道歉。”   谢允川眉心微蹙:“怪不得宋时青今天这么老实,原来小命攥在你手中。”   “宋时青心狠手辣,若非如此,昨夜小公爷怕只能带回我的尸体。事出隐蔽,我没来得及告知国公爷和夫人,还望恕罪。”   谢夫人静静看着她。   陆晚晚眼眸澄澈,莹然眼波里,倒映出她的人影。   这孩子处境艰难,从她见第一面的时候就知道。   她自然是理解她的,女子于耐力上本就弱于男子,面对宋时青这种阴险狡诈之人,只有非常手段才能制之。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谢允川问她。   陆晚晚眸子里闪过一丝精光:“宋时青不是想要他的命吗?那他最好出得起我想要的价钱。”   她已有了打算,宋时青加诸她身上的东西,她都要加倍还回去。 第34章 计谋   陆晚晚半夜遇袭, 陆家乱成一锅粥。李长姝趁乱连夜派人将老夫人请了回来, 名其名曰帮她辅佐家世, 实则她私心以为老夫人年迈, 听闻这等变故, 难免着急上火,如此一来, 她若急出个三长两短,幕后的推手便难辞其咎。   她不过是往这把火上浇了一桶油而已。   陈柳霜母女则彻底乱了。   她们接到的消息是陆晚晚遇袭,成平王郡主恰好路过将陆晚晚带走, 后来谢怀琛又大闹成平王府。   这件事情为何会与成平王府和镇国公府扯上关系?   最重要的是,王彪找的人是否可靠?   王彪说一共去了五个人, 那剩下的陈奎,他在哪里?   他下落不明,随时都会变成一把刀,狠狠插进她的胸口。   必须问出陈奎的下落!   她去探望陆倩云,面容慈善又温柔,尽显正妻夫人的气度。   “倩儿, 告诉母亲,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追你们的是什么人?他们人呢?”   陆倩云面容可怜,恐惧揉碎了, 遍布她全身的每个角落。   她拥被坐在床榻上,眼泪簌簌而落,口中呜咽有声,手舞足蹈一副抗拒的样子。   ——陈柳霜想知道陈奎的下落, 她知道。   她低垂着眼睑,楚楚可怜。   陈柳霜秀眉紧蹙:“你有没有看清楚他们长什么模样?”   她太着急了,以至于有些惊慌,失了分寸。   老夫人愁眉不展,手持念珠,拨弄了一遍,道:“倩儿是个哑巴,口不能言,昨日又吓坏了,她能知道什么?”   陈柳霜还要再追问下去,可老夫人发了话,她只能住嘴。   为今之计只有让王彪出面,找到陈奎。这件事情闹得这么大,月绣和陆锦云说不定都见过陈奎。若是她们提供线索找到他,这种行走在刀尖上的亡命之徒,肯定会毫不犹豫出卖她的。   决不能让他供出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他,死人才永不会开口。   “母亲,都怨我,昨儿天晚了,该派人去接两位姑娘。”陈柳霜以帕掩面,掉了两颗晶莹的泪花:“否则,也不至于出这样的事。”   “出了事谁也不怨,说这些也是于事无补。”   老夫人神情严肃。   陈柳霜忙道:“是,如今最重要的是赶紧将晚晚接回来。”   顿了顿,她又道:“我这就去叫人,套车上镇国公府接回晚晚。”   老夫人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李长姝倩然一笑:“姐姐,既然你已出来,内宅之事还需要你打理,去接晚晚的事,便交由我去办吧。”   两人相互较劲十余年,李长姝对陈柳霜比对自己还要了解。   若说陆晚晚遇袭之事和陈柳霜没有关系,她一个字也不会相信。   想趁机打探消息?她做梦。   陈柳霜正要推辞,老夫人开口道:“长姝言之有理,倩儿受了惊吓,建章还未回来,内宅的事还要你打理,晚晚一直待在镇国公府也不像话,长姝带人去接她回来。”   她如是安排。   陈柳霜再要说话,李长姝抢先一步道:“是。”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陈柳霜,后者则恨恨地剜了她一眼。   李长姝才不怕她,勾起嘴角淡淡一笑。   相比陈柳霜和李长姝之间的相互厮杀,杜若则淡然得多。   她早上起得很早,吃了早膳,精心梳妆。她挽了个最时兴的堕马髻,化了桃花妆,眼角眉梢风情无限。   “姐姐,今天陆建章恐怕没功夫上你这儿来,又何必如此费心装扮?”秋蝉不解。   杜若盈盈一笑:“以色侍人,什么时候都不能怠慢,这是最基本的操守。”   她涂了殷红的唇色。   映着灰淡的日光,莹润动人。   杜若没有去勤南院凑热闹,陆家的事她并不关心,她们杀个你死我活也没她的事,她隔岸观火,像极了看戏的人。   以前她是戏中人,不知看戏原来如此有趣。   怪不得王孙贵族都爱看。   杜若没想到,她会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李云舒来找她时,她正在打理院里新发芽的那株垂丝海棠。   海棠初生,苞芽脆嫩,纤细得一用力便会折断。   她小心翼翼的,动作轻柔地弄着花儿,眼神温柔,似轻抚浓情蜜意的爱人。   “姐姐,表少爷在外面,说有事找你。”秋蝉进来通报。   杜若从不和陆家人打交道,她愣了一下:“表少爷?”   秋蝉道:“就是老夫人娘家表少爷,李云舒。”   原来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杜若见过他一次,对他有些许印象,他看上去是个正直端庄的人。   他们从无交集,杜若不想见他。   她到陆家有她的使命,不会横生枝节。   “就说我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她为海棠施了肥。   “姐姐,表少爷说了你可能不想见他。”秋蝉顿了顿,道:“但他来这里,只是想送个礼物给你。”   杜若生得美,万种风情,她也知道自己生得美。怀璧其罪,她还是懂的。既是明白,她便不会冒险将自己置于炭火之上。   她道:“替我多谢表少爷的好意,我心领了,无功不受禄,东西就免了吧。”   秋蝉咬了下唇,说:“他说这样东西你肯定感兴趣。”   杜若蹙了蹙眉,轻放下娇嫩的花骨朵。   转过身去,秋蝉捧了一副画轴。   她在清水中濯净双手,将画卷轻柔展开。   随着画卷徐徐打开,光洁如玉的宣纸上浓墨淡彩,画着雨后海棠。   海棠似胭脂点血,春浓花重,雾湿雨润。   她目光缓缓下移,落到画卷末尾的拓印上,面色陡然一白,眼眶微红,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两下。   “人呢?李云舒人呢?”她颤着声音,追问秋蝉。   秋蝉忙去扶她:“姐姐,你怎么了?人就在外头。”   “快,让他进来。”杜若迫不及待,推了她一把。   秋蝉迷茫,不知那幅画是何来头,为何姐姐看了会如此惊慌失措?   她小跑出去请进李云舒。   杜若长吁了几口气,提醒自己不要着急。   李云舒进来的时候她情绪已经平静了不少,可猛地看到眼前风华正茂的少年,仍是忍不住心头一痛。   她与那人相识之时,他和如今的李云舒年纪差不多,风华正好,鲜衣怒马,一颦一笑中少年意气尽显无遗。   李云舒得体地跟她行礼招呼:“云舒见过五姨娘。”   杜若道:“你不用客气,叫我杜若就好。”   李云舒点了下头,他目光朝四周一扫。   随即,杜若便明白他的意思,道:“你们先出去候着吧,我和表少爷有几句话说。”   丫鬟应声走到门口。   杜若又对秋蝉道:“你也先出去吧。”   秋蝉知道,她定是有很大的事情要同李云舒说,便也退了出去。   空荡荡的屋里只余杜若和李云舒两人。   她纤长的手指紧紧攥着画卷,因过分用力,骨节发白:“这幅画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李云舒神色肃穆:“少年时,我住在老家允州,有一年春天,从京城来了位游历访学的书生,他在我家小住了月余。我家院内有一株垂丝海棠,一日春雨过后,那书生泼墨挥毫,于廊下绘了此画,留名印拓,将它赠与我。”   末了,他微不可查地叹息了声。   书生在他家住的那段日子,教他念书写字,挥笔作画,还让他努力习书,考取功名。   他离开之前不仅留下了这幅画,还留下了些许银两,让李云舒得以去书院。   书生改变了李云舒的生命轨迹,若是没他,他李云舒这一生恐怕也会继续父辈的轨迹,做个庸碌无为的农户。   杜若眼前迷蒙一片,她抬手,揩了揩眼角,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在胸膺的阴郁之气,丝毫未减。   她紧紧扣着画轴,极力稳住自己不要颤抖,可身子还是忍不住地抖动。   李云舒见状,敛眉微叹:“斯人已去,若他泉下有知,也不想你为他伤神,更不忍你为他豁出性命。”   杜若眼眸微抬,忍了良久的泪终究还是夺眶而出。   李云舒触及她心底最隐秘的往事。   “你怎么会知道?”她事情做得很隐秘,自认没露出马脚。   李云舒抬眼望了她一下,道:“既然我能将这画送到你手上,自然也能知道你嫁给陆建章是要做什么。”   杜若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李云舒说得没错,平白无故,哪会有好姑娘甘愿嫁人做妾?   就算她是戏子,也是甘为贫家妻,不愿做这富贵妾的。   李云舒缓缓道:“你如此行事,非但不能为他报仇,反而有可能将自己赔进去。”   “我不怕。”杜若声音中透出万分坚决:“他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   “那秋蝉呢?她是你带出来的,难道你也不管她了吗?”李云舒淡淡道。   秋蝉?她是个好孩子,很小的时候就跟在自己身边,吃苦受罪也不怕,入龙潭虎穴她也跟着。   她是她如今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也是她唯一的不舍。   杜若迟疑了刹那。   李云舒道:“不瞒你说,薛兄对我有再造之恩,为他报仇雪恨,也是我义不容辞之事。你若信得过我,我会想办法为他报仇,不仅雪恨,更是正名!”   杜若抬头,细细打量眼前的男子。   比起自己,他年轻很多,对于比自己年轻的人,她很难产生信任。   但是莫名的,李云舒坚定的眼神,却让她无比信任。她感受得到他说的是实话,她也相信终有一日他会成功。   可心底始终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他还这么年轻,没必要将他搭进去。   白白折了他的大好年华。   “不必了,这是我该走的路,与你无关。”她说道。   李云舒勾起嘴角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便只好将你的秘密告诉表叔,让他论断论断,是否和我有关!”   杜若变了脸:“你……”   李云舒道:“从他教我为人之道的时候,我想走的就是一条令天下昭昭的荆棘小路,为他雪恨,于我不过顺路之便。你若愿与我同行,那边最好,你若不愿与我同行,便没道理将你牵扯进来。”   言及此处,他的声音缓和了些许:“若是薛兄在世,也不会让人涉险。如今我能为他做的,也就这些。”   说罢,他抬手一揖,作势转身告辞。   大步而去,方行至门口,杜若忽然叫住他:“等等。”   李云舒脚步一顿,未回头:“还有何事?”   “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杜若声音飘渺,如一场虚无的梦。   李云舒微微闭了闭眼,想了片刻,方缓缓道:“那年春末,薛兄启程回京,恰逢允州大雨,天气不好,家中一再挽留,他皆推辞,只说京城有位好女子在等他。”   门外天光漆漆,随着李云舒的离去,房门渐渐打开,灰暗的光泽涌入门内。   春风一吹,房内帘幔四起,秋蝉点了盏灯进来。在昏暗的烛光中,帘幔上倒影出她的身影,华彩满头。她眨了眨眼睛,满头的珠翠在流光中轰然四裂,那影子变得轻盈,散着发,簪着最简单的花。   她知道,那是八年前的杜若,那年她十五,薛戟十八,正是一生中的好年华。   ————   陆建章心情颇好,陶然庄聚会上,宁家人对他还算恭敬。   晚晚的法子起作用了!他心底暗喜,这两千两银子果然没有白花。   他欣喜之下喝了很多酒,醉得迷迷糊糊,当天宁家人安排他在庄子上住下。他一夜好眠,做了数场美梦,第二天近中午才醒转过来,辞别宁家管事,他慢悠悠回到城里。   刚一进城便和出城找他的家丁撞上,得知这个晴天霹雳。   他连家门都没入,便带人前往镇国公府接陆晚晚。   一路上他惴惴不安,生怕陆晚晚有个磕着碰着,更怕镇国公府和成平王府因她伤了和气,两家人为了维护高门之间的面子和气,皆弃了陆晚晚。   现下,她是他手中最大的筹码。   他还指望着用她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呢!   等他在镇国公府见到陆晚晚,他才知道自己多虑了。   他听说成平王父子俩专门来找过陆晚晚,安抚她的情绪。他下巴都快惊掉了,成平王是何人?国之重器,天子胞弟,普天之下一等一尊贵的人,他竟然亲自探望自己的女儿!   这是何等荣耀?   陆建章喜不自禁,见到陆晚晚苍白的面容,他格外心疼:“晚晚,你没事吧?听说你出了事,为父快担心死了。”   陆晚晚嘴角微微扯了扯,垂下眼睑,轻柔道:“害父亲担心了,女儿没事。”   “没事便好,没事为父便放心了。从庄子出来,我连家都没来得及回,有失体统,还请国公爷和夫人见谅。”   他满脸堆笑,对镇国公夫妇说道。   镇国公不喜这些交际应酬,打了声招呼便走了,谢夫人道:“父母爱子女心切,孩子出事,父母哪能安之若素?”   “正是正是。”陆建章赔着笑。   两人又相互寒暄了一阵,谢夫人这才道:“昨夜晚晚遇袭,总共有五名犯人,其中四人已经死了,还有一人下落不明。国公已同京兆府尹打过招呼,这桩案子定会重点追查,不日将会有结果。”   陆建章感激涕零:“国公爷日理万机,还如此关心小女的事,下官诚惶诚恐。”   谢夫人瞥了眼陆晚晚,道:“我和国公爷同晚晚有缘,都很喜欢她,是以多疼爱些。再加上天子脚下,皇城根边,这些人胆敢对官宦女眷下手,可见其之猖狂,我等食君俸禄,自要为君安天下太平,此等为非作歹之事更要多上心。”   她知道陆晚晚在陆家日子不会好过多少,有意在陆建章面前抬举她。陆建章其人,几次相处下来,他趋炎附势的本质尽显无遗,让他知道陆晚晚是镇国公府看中的人,他也会高看回护她几分。   她原本的意思是既然陆晚晚和谢怀琛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不如直接上门提亲,将事情先定下来。   陆晚晚则以宋谢两家方才发生龃龉,掉头谢家便提亲,难免引人猜测为由让她缓一缓。   她看得出来,陆晚晚   果然,陆建章连连称是。   谢夫人留陆建章用了午膳才派人送他们回去。   陆建章亲自迎接陆晚晚回府,家里的人都涌去勤南院看她。   包括陆锦云和陈柳霜。   “大姐姐,你没事吧?”陆锦云亲热地靠近她旁边,眉心微蹙,一脸焦急神色。   她眼角的余光扫向陆建章,他的表情果然很满意。   他喜欢家里老婆孩子和气一团,吵吵闹闹让他显得很没有当主君的尊严。   陆晚晚眸子轻合,微微抬眸看向她,道:“没事,只是昨天吓坏我了。”   “幸亏表少爷和成平郡主及时出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李长姝似是想起那可怕的场景,搅着帕子,眉心高聚如远山:“你还记得那歹人的样子吗?此事惊动了镇国公府和成平王府,若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张贴告示,定然很快就能抓住他。”   陈柳霜心里一个“咯噔”,她强自镇定,附和道:“是啊晚晚,你还记得歹人的样子吗?不若请个画师来,将他的模样画下来。”   “当然记得。”陆晚晚晶莹的眸子里闪着故作恐惧的光,她小声说:“不过镇国公已经请了画师画像,那画师听说是宫里来的,画工极佳,我瞧着和真人长得一模一样。”   她有意夸大其词,让背后黑手无法淡定。   陈柳霜真真切切感受了一把什么叫做百爪挠心。   陈奎落网,她必将首当其冲。   到时,就被动了,必须尽快和王彪见面,让他快点解决掉陈奎,陈柳霜心想。   各院的人都到陆晚晚这里打了招呼。   陆晚晚都见了,最后才是李云舒代老夫人来探望她。   她让无关紧要的人都散去,让月绣守在门口。   月绣明白,她有私密要紧的话跟李云舒商量,于是尽职尽责地把守着院门。   却没想到,众人去后,陆晚晚欠身给他福了一礼。   昨天晚上是他救了倩云。   陆晚晚疼爱陆倩云,将她当做嫡亲的妹妹看待,十分享受和她之间的姐妹亲情。   倩云若有个三长两短,她下半生都会后悔不尽。   “你这是做什么?”李云舒端方的脸一乱,忙去扶她。   陆晚晚尤有后怕:“昨天晚上多亏你救了倩云,否则……”   她一向镇定的脸上闪过几丝微不可查的慌乱。   否则如何?她不敢去想,只说:“你救了倩云,对我是天大的恩情。”   李云舒莫名想起昨夜陆倩云的声音,清脆叮铃,倒悦耳得很,她身手极好,看得出来,她练了好些年头的武功。   陆晚晚却不知道,连她都瞒着,看来陆家上下恐怕无人知道陆倩云的秘密。   她既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也不好做长舌妇,便没有告诉陆晚晚。   他说:“举手之劳而已。”   他面色平静,风雨不惊,顿了顿,又道:“对了,昨天的那个山贼,我已经审了,他口风紧得很,什么都不肯说。”   “亡命之徒倒还挺重江湖义气。”陆晚晚轻声嗤笑。   李云舒说:“我有个办法可以引出背后作祟的人。”   陆晚晚笑容清湛:“刚好,我也有个法子,不如表哥先说。”   她侧眸,眸光温柔如水,狡黠无比。   “咱们来一出坐山观虎斗。”李云舒道。   陆晚晚轻笑:“巧了,我想的也是这出坐山观虎斗,这虎也是头母老虎,就在陆家的宅子里。”   “四姨娘。”李云舒揭晓答案。   陆晚晚点了点头:“表哥同我想到一处去了。只是李长姝这个人心眼多,我不好贸然找她,否则她定会生疑。三姨娘和我交往过密,也不便去,那还有谁能去点燃四姨娘这边的火呢?”   “我有个合适的人选。”   “谁?”   “杜若。”李云舒道。   “五姨娘?”她轻轻柔柔地捋了捋衣袖上的褶子,沉思片刻:“她素来和陈柳霜不和,由她去四姨娘那儿煽风点火再合适不过,可是,她又怎么肯帮我们呢?”   “她会帮忙的。”李云舒斩钉截铁,神态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为何?”   他道:“为了薛戟。”   “薛戟?”陆晚晚摇了摇头:“我没听过这个人。”   李云舒眸中陡起一丝遗憾,声音也低沉了下去:“那覃尹辉呢?你听说过吗?”   “海棠春画手?”陆晚晚笑道:“闻名遐迩的画家,当然听说过。”   “若我告诉你,覃尹辉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强盗山匪,你信吗?”他的手紧紧扣着桌案上的茶盏,骨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 第35章 文窃   薛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   他喜诗书, 擅琴画, 从江南来, 游历大江南北, 去过小桥流水的南方小镇, 也到过天低云近的塞外草原,后来他到了京城, 买房置屋安家。   彼时的覃尹辉是朝廷新贵,刚刚高中状元,风光无限, 最爱和京城的才子结交。   正好他和薛戟比邻而居,他便时常邀约薛戟过府吃酒谈天, 畅聊文事。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最易动真心。   薛戟很快就和覃尹辉成了往来密切的朋友。   次年春薛戟前往南方游历,将家中交由覃尹辉代为照看。   恰逢皇上千秋,覃尹辉不知送什么诞礼,寻了两月还未找到合适的寿礼。他无奈之下将主意打到薛戟头上。   薛戟好画, 皇上也爱画。   于是他想着从薛戟的旧作中挑选一幅送给皇帝。   他在薛戟书房中选了一幅《姹紫千红牡丹图》当做千秋礼送进宫中。   这种场合, 臣子送什么礼物根本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用心。   天下四海皆归天子所有, 他要什么奇珍异宝要不到?   可是覃尹辉万万没想到,他送进宫里的牡丹图极得皇帝欢心,他甚至将那幅牡丹图一直悬挂在寝殿的墙壁上,至今为摘。   皇上收到覃尹辉的寿礼后, 立即召他入宫,重赏于他。   覃尹辉利益熏心,并未告知别人画真正的主人其实是名不见经传的薛戟。   他悄无声息偷了薛戟的血汗,踩着薛戟的身子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朝中众人见皇帝重赏了覃尹辉,无论官位高低,纷纷与他结交,以求得他一画为荣。   薛戟的旧作都被覃尹辉冠以他的姓名,拿去铺就他的锦绣前程。   就算薛戟画作再多,也有送完的时候。   就在这时,薛戟从南方游历归来,不知从哪里听说覃尹辉偷花献佛之事,同他大吵了一架。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扬言要揭穿覃尹辉的真面目。   那个前途一片大好的朝廷新贵为了自己命途,恼羞成怒,将薛戟杀了。   一个客居京城、又没什么朋友的柔弱书生就算死了也掀不起多大涟漪。   覃尹辉很完美地解决了薛戟的尸体,反正邻里都知道他早春出门游历,一直未归。   他悄无声息地死去,又悄无声息地被扔到乱葬岗。   由此,覃尹辉从一届文人沦落为窃贼,再从窃贼堕落为匪类。   而他毫不自知,他眼中只有璀璨光明的仕途。   他以为自己一切做得滴水不漏,却没想到,京城早已有人在等待薛戟归来。   那年杜若还只有十八岁,眼神干净如盛着一泓清泉,远没有现在妩媚和风情。   她是画春班的戏子,唱青衣。   薛戟常去画春班看戏,一来二去两人早就熟识。   杜若在戏班里长大,摸爬滚打,挨过班主的鞭子,受过客人的白眼,也遭遇过男子的轻薄。   戏子地位卑贱,她早就习惯不受人敬重。   但唯独薛戟不一样,他彬彬有礼,待谁都很和气,看杜若的眼神也和寻常人一般——他不因己身居高处而俯视众生,他视杜若平等。   薛戟如一束光照进她的生活里,带给她力量。   覃尹辉借薛戟之画揽名之事是杜若先发现的,她当时到尚书府唱戏,正好撞见覃尹辉送薛戟之画给刘尚书。   杜若对薛戟的画风再熟悉不过。   无数夜里,洗去铅华后,她在房里将他送的话翻来覆去地看。   她很快写了封信托人带给薛戟。   也是这封信,送了薛戟的命。   陆晚晚目瞪口呆——覃尹辉名气之大,四海皆知。   哪怕当年她远在允州乡下,也听说过。尤其是当年他意外受伤,再不能提笔作画后,他的画作更是被抬举一级,千万金难买他一画。   可谁知道,如此盛大声名下,竟掩埋了一具冤死的枯骨。   “五姨娘她……要为薛戟报仇?”她难以置信,五姨娘看起来那么柔弱,柔弱得仿佛要依附于人才能存活。   李云舒勉强笑了笑:“覃尹辉现在是陆叔父的顶头上司,她在陆叔父和覃尹辉往来的信笺上下了慢性毒。”   顿了顿,他又描补了一句:“上次我在门口撞到小厮送信,他对这毒的反应很强烈,双手都肿了,我多嘴问了一句,才发现信上淬了毒。当时我挺纳闷的,陆叔父为何会在信上淬毒?于是我暗中追查,才发现杜若的秘密……   她做得很隐秘,我如果不是恰巧知道薛戟当年和京城画春班的女子有过往来的话,恐怕也推断不出来。”   陆晚晚大为惊骇,她万万没想到柔弱似藤蔓的杜若这么多年来苦心经营竟然是想为薛戟报仇。   怪不得,她在陆家不争不巧,只专心讨好陆建章。   原来,她要的从来都不是地位和富贵!她没有欲望,反而让陆建章最宠爱。   “五姨娘真厉害。”陆晚晚由衷感叹。   她想了一下,若是自己,是否会付出青春,献出身体,苦心经营,花费数年,调查薛戟死亡的真相,再辗转奔波,只为手刃害他之人,以慰他泉下亡灵?   她不敢确定自己的答案——   从小舅母就教她,若要爱人,则必先爱自己。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会爱一个人到不顾一切奉献全部的程度。   杜若做到了。   李云舒轻叹:“谁说不是呢?毒杀大臣,可是剑走偏锋的险招,她一个弱质女流,也不知哪来的勇气。”   陆晚晚也叹。   两人默了一瞬。   陆晚晚复又开口:“你有几分把握五姨娘会帮我们?”   “十分。”李云舒很自信。   杜若是个戏子,地位低下,人微言轻,为查明薛戟死因花了几年时间,潜进陆府又用了几年。   她走的是一条荆棘密布的绝路,一不小心就会坠落悬崖。   最好的结果是杀了覃尹辉全身而退,但重臣中毒而亡,朝廷不会放任不管。迟早会查到陆家来。   杜若不怕死,可秋蝉怎么办?   如今,李云舒愿意和她合作,他许诺会为薛戟雪耻正名。   不仅洗刷他的冤名,还将属于他的荣光还给他。   杜若不会拒绝。   ————   果然,傍晚秋蝉就去找了李云舒。   他告诉秋蝉她们应该怎么做。   秋蝉凝视着他,似乎不肯相信竟然就这么简单!   她回去告诉杜若,杜若却很惊喜。   她趴在走廊栏杆朱红的美人靠上,目光落在垂丝海棠上。已是二月底,凉寒散去,风里散发着桃蕊的香甜。   杜若眼眸微合,抿了抿唇角:“李云舒真聪明啊。”   风过廊下,吹动檐角的风铃,叮铃作响。   她换了身衣服,去找李长姝。   李长姝很意外,杜若平常对谁都爱答不理,从不和府上的人打交道,来了两年,两人很少打交道,她主动来找,还是头一回。   “妹妹,今儿吹的什么风?你竟然上我这儿来了?”李长姝知道,要掰倒陈柳霜坐稳陆家主母的位子,现在是笼络人心的好时机,她得拉拢杜若。   对于她的热心和示弱,杜若一如既往的冷漠。   她说:“我不是来同你话家常的,有件事想邀你和我一起做。”   李长姝笑着对杜若说道:“妹妹你这说的什么话?有事说就是了。”   “我有办法掰倒陈柳霜,你有兴趣吗?”杜若明眸微睐,斜睨了她一眼。   李长姝的笑容僵在了嘴角,她和杜若的交情远不至能交谈这类事的地步。   杜若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袖上的褶子,说:“你不用这么紧张,这件事情不需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同我演一场戏就行。”   顿时,李长姝的笑容就淡了些。   “我为什么要帮你?”李长姝犹豫了一下。   她做梦都想掰倒陈柳霜,可杜若主动来找她,让她生疑。   杜若淡淡地说:“陈柳霜做主母,日子不好过。”   李长姝眸子里闪过几分潋滟。   陈柳霜为人尖酸刻薄,又是穷苦人家出身,对己大方,对底下几个姨娘则极其穷酸。   杜若有所不满,是正常的。   “你放心,我只是想吃口轻松饭,在你底下讨生活可比在陈柳霜手底下讨生活容易多了。”杜若见她有点犹豫,继续说道:“陈柳霜一向喜欢作威作福,我看不惯她,所以找你合作。再说了,只是演一场戏,你又不用出力,何乐而不为呢?怎么,你还怕我算计你不成?”   李长姝有她的顾虑,她微眯着眼上下扫了杜若一圈。   “我凭什么相信你?”   杜若轻嗤笑出了声:“爱信不信。”   她起身,眉眼不屑:“就你这点胆量,还想当当家主母?我一个戏子,还能踩着你的头爬上去做陆家主母不成?就算老爷同意,老夫人能同意?老爷的同僚知道后不会参他一本?”   她白了李长姝一眼,转身就走。   李云舒告诉她,表现得越是高傲冷淡,李长姝越是容易上钩。   他未卜先知。杜若还没走到门口,李长姝就喊住了她:“站住。”   杜若倩然转身,笑得勾人:“怎么了?姐姐?”   李长姝也笑,嘴角微微上扬,笑得做作又谄媚:“妹妹难得找我一聚,茶还没喝,怎么就急着要走?”   杜若眉目流转:“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两个女人视线相对,都笑了起来。   ————   陈柳霜此时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火就快烧到眉毛了!   她命云俏去找王彪,云俏劝她:“夫人,现在不宜轻举妄动,你想想,四姨娘今天为何主动将内宅中馈的权利交还给你?”   “我是陆府的正房夫人?把持中馈,理所应当……”   话刚说出一半便戛然而止。   李长姝是什么?   和她斗了十几年的老狐狸,她是官家出身的女儿,身份学识非己能比。这么多年,陆家对自己威胁最大的人就是她。她想做大夫人管家,谁都看得出来。   可就在今天,她宁愿交出手中的权利也要阻止她和外面的人接触。   这又是为什么?   难道她已经知道是自己找的人?   陈柳霜不禁深思。   “王总管找的人定然是可靠的,他现在逃了,王总管自然也会想办法帮他逃出去。”云俏顿了顿,见陈柳霜面色缓和,这才继续说:“毕竟……王总管和夫人利益相关。现在,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陈柳霜看了眼云俏,凝了一天的愁容终于绽开些许:“你说得没错。”   王彪不会轻易出卖她,他的把柄也在她手中。   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蚱蜢。   “是我太着急了。”陈柳霜喝了一口杏仁茶:“不能着急,她们就等着我阵脚大乱呢。”   她镇定下来。   次日一早,宋时青登门拜访陆晚晚。   他手臂上的黑线已经蔓延到了掌根处,眼看着就要夺他性命。   这两天他坐立难安,食不下咽,寝不能寐,连个囫囵觉都没睡好。   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是群魔乱舞的怪相。   宋时青快疯了,悬在头顶的那把剑一日日冲击着他脆弱不堪的魂灵,他受不了这种折磨,再得不到解药,恐怕他得先把自己吓死。   陆建章得知宋时青过府找陆晚晚,亲自到大门口迎接。   将他奉若上宾,请进正屋大堂供着,好茶好水伺候。   能和成平王府攀上关系,结交上流权贵,对陆建章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他上赶着巴结奉承还来不及。人主动走到他家门上,他自然是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   宋时青神色恹恹,陆建章说的什么他压根没有听,只想快点见到陆晚晚。   喝了半盏茶,他说:“陆大人,舍妹不懂事,前日夜里冲撞了大小姐,不知她现下在何处?我想代舍妹跟她赔个不是。”   “世子爷说的哪里话?郡主救了晚晚,对我们陆家是重恩,我们感谢还来不及,哪能让世子爷和郡主赔不是?”陆建章腆着笑,吩咐陆文道:“快去请大小姐出来。”   宋时青两眼桀桀巴望着门口。   陆建章眼角的余光瞥到宋时青期盼的眼神,顿时心花怒放。   望得如此真切,他肯定情难自拔。   否则以成平王府的地位,别说郡主顺道救了晚晚,哪怕她绑了晚晚,王府也掀不起一丝涟漪。   陆建章沉浸在自己的欢愉里,将盗匪出现袭击陆晚晚的事情抛诸脑后。他甚至觉得这群盗匪帮助了自己,如果不是他们陡然出手,郡主就不会顺道带走陆晚晚,宋时青也就不会亲自登门造访!   因祸得福了,晚晚真是个天生贵女,运气好得不像话。   没多久,陆文回来了。   陆晚晚却没出来,月绣跟着来回话。   “你怎么来了?小姐呢?”   月绣盈盈一笑,道:“昨儿一场春雨凉寒,小姐前夜又受了惊,昨天晚上忽然发了病,世子爷尊贵,她怕将病气过给世子爷,未能出来一见,是以让奴婢出来给世子爷赔个不是,她说等她病好了,便亲自去找世子爷赔罪。”   宋时青暴躁起来:“她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语气中颇有几分不耐烦。   陆建章吓得心惊肉跳,顿时斥责道:“胡闹,世子屈尊降贵来找她,出来一见又何妨?若是怕过了病气,隔道屏风便是。”   月绣眉眼一低,声音委委屈屈地:“小姐说她这会儿病得脑子有些糊涂,怕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无意之中得罪世子。既是老爷吩咐,奴婢这就去叫小姐出来。”   “去……”陆建章一挥手。   话未说完,宋时青便开口截断他的话头:“既然大小姐不便,那我明日再登门造访。”   说完,脚步一抬,走了。   宋时青气急败坏,陆晚晚分明在威胁他!   要是强逼她出来,说不定她会胡乱下药,反倒害了自己性命。   他性命矜贵,不敢搏这一把。   出了陆家大门,他抬起手腕,看了眼那条黑线,心顿时凉了半截——已经到了掌心处。   得知宋时青走后,陆晚晚才起床梳洗,特意在脸上扑了很多脂粉,看上去很苍白。   过了没多久,前厅丫鬟传话,说是宁夫人来看她了。   这会儿人已经进了后园。   听说宁夫人到来,陆倩云看了陆晚晚两眼。   陆晚晚弯起嘴角,说:“好戏要上演了。”   她到院门去迎宁夫人。   宁夫人离得老远就快步走了上来,陆晚晚迎上前,正要福礼,宁夫人便托着她的胳膊,道:“听说你受惊害了病,所以过来看看你,不必多礼。”   “承蒙夫人挂怀,是我胆子小,不经吓。”她说话轻轻柔柔,让人无限怜惜。   宁夫人道:“也不知是谁胆子这么大,竟然当街袭击你。”   她轻摇了下头:“我也不知。”   “不是说你记得那落跑歹人长什么样吗?”宁夫人问她:“也亏得你,那样艰险的情形下还观察仔细。”   陆晚晚微微笑了下:“我当时都快吓死了,哪顾得上看那人。”   她没有刻意隐瞒。   宁夫人讶然:“那我听说……”   “夫人有所不知,那夜袭击我的人,表哥已经抓到关了起来。他是黑风寨的山匪,我和匪类没有结仇,他们只能是受雇于人,但那匪首牙口极紧,两天了愣是没开口说过话。我想盘问出来究竟是谁要害我,他死也不说。我没了主意,这才谎称记得匪首的模样,或许能让背后指使的人自乱阵脚浮出水面,这才撒了谎。”   宁夫人不料陆晚晚竟然如此坦率地将真相告诉给自己,笑了笑:“你告诉我,不怕我泄露你的秘密?”   陆晚晚笑容纯净,摇了摇头:“夫人是信佛之人,心底善良,无量功德,不会擅造口业,我相信夫人。“   宁夫人微微一笑,她是虔诚的佛教徒,不会到处说三道四造口业,陆晚晚说到了她心坎上。   两人又说了会儿别的话。   眼看天光不早,陆晚晚忽的想起什么,她对月绣道:“去,将我妆奁匣子里的那个香囊拿来。”   月绣依言入内屋取东西,不多时,便拿了枚绛红绣鸦青八吉祥香囊出来。   陆晚晚把香囊送给宁夫人:“年前在国公府与夫人相遇,答应了夫人送你一件小物,手工粗陋,还请夫人不要嫌弃。”   她绣的佛家吉祥云,正合宁夫人的意。   多年婆媳的情谊,陆晚晚当然知道宁夫人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喜欢些什么东西。   她轻而易举就能讨得宁夫人的欢心。   宁夫人将香囊捧在掌心,轻嗅了一口,笑道:“是沉水香?”   陆晚晚轻笑:“沉水香厚重典雅,有君子之范,我很喜欢,所以做了此香,不知可合夫人的额意?”   “正巧,我也最喜欢沉水香,多年来奉佛都用的它。”   她轻松了一口气,柔柔道:“夫人喜欢便好。”   顿了顿,她又说:“还有一事,晚晚想请教夫人,夫人可知京城是否有书塾需修缮的?”   “书塾?”宁夫人想了想,说道:“西城有一所白龙书院,先生徐若谦为人耿直正派,收的都是寒门子弟,学资收得极少,不仅如此,他还时常贴补学生笔墨纸砚,所费不赀,以至于书院老旧破烂,他也无钱修缮。你问这个做什么?”   “夫人有所不知,我年幼时在允州乡下长大,乡下地方无人看管,家中又无大人正门楣,以至院里的刁奴处处怠慢,到了我该进学的年纪,他们拿了父亲的钱去玩乐,也不让我去学堂。我便天天悄悄跑去学堂,在墙根偷听。”陆晚晚眼眶微微湿润,声音中有些许哽咽:“学堂的先生姓杨,他见我在门外偷听,便提着扫把来赶我。”   “这……竟然有这种事。”宁夫人生来便是富贵闲散人,长在繁荣的皇城根下,哪知世上有的地方还有人连饭都吃不上。她到了年纪便要去学的东西,是有的人一生也接触不到的:“那后来呢?”   陆晚晚说:“散学后他上我家找我了。”   “找你做什么?”宁夫人吃惊。   “他给我带了几本书,让我每天早上去学堂找他,他私下教我读书写字。”陆晚晚说道。   宁夫人不解:“既然他有心教你读书,为什么不让你去学堂?”   “因为其他人都交了私塾钱,我没给,他们定然心有不忿,暗地里会欺负我的。”她轻声说:“有先生教我,我慢慢地会看书,也明白了很多道理。若是无他,我只是个茫然无知的乡下女子罢了。他给了我崭新的人生。九岁那年,先生走了,临走之前告诉我不要记他的恩情,只让我行有余力,也能帮助别人。”   “这位先生真是高风亮节,有他春风化雨的教导,也难怪你有这般胸怀和气度。”宁夫人赞不绝口。   陆晚晚说:“我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受上天厚待,衣食无忧,住行不愁,手头宽裕行善事积德行,也算还待上天以德。”   知恩图报,还恩于天——这女子品格出众,宁夫人越发喜欢。   她忽的想起——侯爷日思夜想,想在老家修一间家学,不过因为身居高位,大兴土木惹人注目,保不齐有人红眼,另生事端。所以他的心愿一直搁下了。   如果陆家以嫁妆为名,修办这所学堂,陆家既能落下个为朝廷培养贤能的美名,宁家也能如愿办学。   一举两得,正好顺便可以挽回陆锦云这段时间逐渐变臭的恶名!   想到陆锦云,宁夫人就头疼。她儿子优秀懂事,但偏偏定下这样一门亲事。自家侯爷又是个重信守诺的人,要他食言而肥与陆家退亲,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陆锦云退不了,她注定要与宁家荣辱与共,既然如此,她便要维护她的名声。   宁家出资,陆家得名,这个法子侯爷说不定会同意。   她决定回去同侯爷商量商量。   宁夫人走后,陆晚晚又躺回床上。   装病嘛,自然要装得像一点。   她屏退下人,躺回床上,看着金雕玉镂的屋梁,想到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   ——那是李云舒告诉她的,他年幼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品行极好的先生为他启蒙,后来又有薛戟为他指引方向。他才走到今天,也正因如此,他进京之后一直锲而不舍在查薛戟死亡的真相。   他要为薛戟正名,要还这昏昏天下以昭昭。   正想得入神,窗口传来一阵窸窣响动。   有人在轻扣窗棂。   “谁?”她问道。 第36章 服罪   一个俏皮的女声传来:“晚姐姐, 是我。”   ——是徐笑春。   她肯定是嫌通报麻烦, 又爬墙进来。   她起身, 披了衣裳, 去开门。   房门一打开, 她的身体便被门口投下来的阴影遮挡住。   她一抬眸,便看到谢怀琛那张挂着浅笑的脸。   涂脂抹粉, 尤为明媚动人。   “可以笑,不准太大声。”谢怀琛声音低沉,颇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她抿了抿唇, 让出一条小道:“进来吧。”   谢怀琛阔步走了进去。   “晚姐姐,你好些没?”徐笑春年纪小, 粉腮明眸,笑容是恰到好处的动人。   和这明媚春色相得益彰。   她走路一瘸一拐。   “好多了。”她倒了两杯茶端给他俩:“你腿怎么了?”   徐笑春龇牙咧嘴吸了口冷气:“在墙头蹲久了,腿麻。”   说完,她埋怨地睨了谢怀琛一眼:“下次咱们能不能走正门光明正大地进来?”   “嗯?”陆晚晚侧目看他:“下次来让人通报一声,别翻墙了,不安全。”   徐笑春抻平了腿, 酥麻的感觉顿时传遍全身,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说天色不早了,冒昧登门会惹人闲话?”   “你翻墙进来就不怕别人看见了说闲话?”陆晚晚掉头笑眯眯地看他。   谢怀琛不知穿的谁的衣裳, 有些捉襟见肘,他摇了下头:“他们追不上我。”   陆晚晚抬眼看过去,见他一脸坦然,不由笑了。   “晚姐姐, 你不觉得哥哥荒唐吗?”徐笑春惊讶,要是别人知道,指不定还要怎么说他荒唐呢。晚姐姐倒好,竟丝毫没有看不起的意思。   陆晚晚轻笑:“有什么好荒唐的?他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徐笑春挽着她的胳膊,道:“我就喜欢你的性子,从不苛责别人。”   她别过头,朝谢怀琛挤眉弄眼地一脸坏笑。   谢怀琛心情颇好,他将手上拿的一包东西递给陆晚晚。   她接过来,垂眸问:“是什么?”   “梅子糖,陈记的,很甜。”谢怀琛笑着脸。   陆晚晚清亮的眸子倒影出他的模样,他虽穿了女装,但英气不减。   “给我的?”她眼睛眯起来,像弯弯的月亮。   谢怀琛脸上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听说你在吃药。”   陆晚晚弯起唇角,温声说:“我不怕苦。”   顿了顿,想起他大老远辛辛苦苦给自己送糖过来,这么说有点太没心没肺,于是又描补了一句:“不过我很喜欢吃糖,谢谢。”   谢怀琛抿了下唇,说:“时间不早了,我得先走了。”   说完,他朝徐笑春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   徐笑春同她招呼了一声,跟上去,两人纵身一跃,跳上墙头,很快就消失不见。   陆晚晚看着两道消失的人影,嘴角微微一勾,拈了粒梅子糖含进口中。   真的很甜。   ————   宁夫人回到家里,心情颇好。   晚夕宁蕴来给她请安,顺便问了陆晚晚的事。   前天夜里的事情他听说了,昨天整整一天他都坐立难安,不知陆晚晚现在究竟怎么样。   昨天晚上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天一早便提醒宁夫人,上次观音庙陆晚晚对她有赠物之礼,如今陆晚晚出了事,她应当去看看。   宁夫人便去了。   “我见她精神还好。”宁夫人小饮了一盏茶,又说:“不过看起来有点虚弱,应该是吓坏了。”   宁蕴皱起眉毛。   母子俩正说着话,宁侯爷回来了。   他披着战甲,笑声爽朗:“蕴儿也在?”   “父亲回来了。”宁蕴向侯爷见礼。   宁侯爷走到宁夫人身边,闻到了她身上香囊的气味,笑问道:“是什么?这么香?”   “陆家大小姐前夜里不是出了事吗?今儿我去看她,她送我的香囊。”宁夫人解下香囊递给他:“你闻闻,是我用惯了的沉水香。”   宁侯爷哪里懂这些女红,只说:“做得还不错。”   宁夫人对她赞不绝口,又将她幼年遇到先生的事情,告诉了宁侯爷。   宁侯爷听完之后,惊喜道:“行有余力,与人为善,这孩子,真是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宁夫人点点头,复又叹气。   “怎么了?”宁侯爷不解。   宁夫人眉宇间有浓浓的化不开的忧愁:“只可惜,当初给蕴儿许下的是二小姐,否则,我觉得大小姐的脾气度量……”   言及此处,宁侯爷的脸色变了变。   陆锦云的事情他有所耳闻,可两家的婚事是他亲口许下的,他是领兵之人,岂能言而无信背信弃义?   “此事,以后切莫再说了。”他也后悔,语调中多了几分怅惘,抬眼望了宁蕴一下。   他低眉顺眼,不置一词。   父亲定下陆锦云,是他的不幸。   因为陆锦云得到陆晚晚,则是不幸中的万幸。   老天终究待他不薄。   宁夫人轻轻咳了一声,她身体不好,近日受了点风寒。   她叹道:“我知道你性子犟,不愿做那背信弃义之人,但那陆家二小姐如今的名声委实不好。既然她迟早都是要进门的,咱们也不能让她坏着名声进来。”   “你有什么办法?”   宁夫人便把想以陆家名义办学的事情告诉他,征询他的意见。   办学已经快成了宁侯爷的一块心病,可又怕大兴土木到时候朝中有人就此大做文章。身居高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件事一直搁浅。   听了宁夫人的主意,他眼睛微亮。   “陆家是我们的亲家,他们办学当做嫁妆送给宁氏一族,合情合理,别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宁侯爷道:“可是,陆家会不会同意?”   “又不要他们出一分一厘,有什么不同意的?”   “毕竟陆家差宁家不是零星半点,他办私塾送给宁家,传出去别人难免说陆家趋炎附势。陆建章倒未必肯做。”   宁夫人腹诽,陆建章本来就是个趋炎附势的墙头草,巴不得找机会巴结宁家,送上门的机会他岂会错过?   但随即想到,陆锦云嫁进宁家是既定的事,陆建章迟早会是宁蕴的老丈人。在女婿面前数落丈人,到底不好听,便将话咽了回去。   想到陆晚晚莫名遇袭,宁蕴就不寒而栗,她胆子小,肯定吓坏了,陆家又是个龙潭虎穴,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于是说道:“不如母亲先找陆大小姐,让她找机会探探陆大人的口风。”   母亲时常去找她,两人谈天说话,也免得孤单。   宁侯爷和夫人深以为然。   “明天你再去问问陆晚晚的意思,若是她肯从中说项,此事说不定就成了。”宁侯爷如是说。   第二天一早,宁夫人就收拾准备去陆府。   临出门时,宁蕴的小厮追出来,给了她一支山参——去岁北边西夏进贡的上等人参,总共就七八根,宫里留了四五根,赏出来的总共也不过两三根。极其珍贵。   “公子说陆家大小姐同镇国公府走得亲近,肯定见过不少好东西,咱们找人办事,送太寒酸的东西反而让人轻视。”小厮传话。   宁夫人微微颔首,捧了那山参在掌中,有点纳闷。   她的儿子,她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从小到大他对什么东西都云淡风轻的,没有在意过。   可她如今明明感觉到冥冥之中宁蕴好像有些变了,虽然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孔,但胸腔里的那颗心仿佛不一样了——他似乎很关心陆晚晚。   昌平郡主府的蹴鞠场上,陆晚晚受伤,他第一个冲过去;陆晚晚落水,他比谢怀琛还先跳进水中;观音庙外,他专程等陆晚晚同行;就在昨天,他催着自己上陆府探望陆晚晚,晚夕他来请安又比平常早了两刻钟的时间。   他表现得不显山不露水,却还是流露出蛛丝马迹。   有迹可循,她望着掌中的山参,心绪复杂。陆家和宁家差了十万八千里,若当年不是陆建章在牢狱给了宁侯爷一个馒头,他们也不至于结下这门亲事。   儿子自幼就知道自己是订了亲的,他是个好孩子,从不会违拗父母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将来要娶陆家二小姐,他从来不说自己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   他总是将自己的心事藏得很好。   此时,宁夫人却陡然有一种窥破他秘密的感觉,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陆晚晚是个很好的女子,宁蕴对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她心有隐忧,比起宁蕴娶一个名声败坏的女子,他痴迷上未婚妻子的姐姐会让他从此声名狼藉。她默默祈祷自己的猜想是错的。   三月春晓,春风温柔缱绻,园子里花开缤纷,树枝也纷纷抽出嫩绿的新芽。   陆晚晚带宁夫人到园子里看花。   “你家的园子打理得很雅致。”宁夫人夸赞道。   陆晚晚柔声说:“大夫人为人细致耐心,将府上打理得井井有条。”   宁夫人知道陈柳霜对这个嫡长女不好,她还这么为她说话,是个心胸宽广的女子,她很赞赏。   “有件事情,我想请你帮忙,不知你愿不愿意?”宁夫人侧眸,眸光温柔如水地看着她。   陆晚晚道:“夫人请讲。”   “我家侯爷一直想在老家办一所学堂,但是怕落人话柄,你也知道,身居高位,行事便另有取舍,这件事就一直搁下了,几乎成了侯爷的一块心病。”宁夫人叹了一口气:“我想请你找个机会问问你父亲,可否愿意以陆家的名义修一座私塾,银钱这边都由我们出。”   陆晚晚急忙道:“我愿意的。”   她脸颊微红,似初绽的新荷:“夫人,这明明是你在帮我们呢,父亲当然会同意。”   她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宁夫人对此很满意,陆晚晚答应说去陆建章面前说项,此事便有不少把握。   午时陆晚晚留宁夫人在陆家吃饭,她还急着回去给宁侯爷回话,便拒绝了。陆晚晚无法,出门送她。   将将送到园子口,陆锦云便迎面走来了。   她走得极快,衣袖带风。   方才她正要出门,正巧在二门外碰到李长姝。   李长姝当了一个多月的管家夫人,得意极了,连她这个二小姐也不放在眼里,冷嘲热讽地说:“哟,这不是二小姐吗?几日不见,二小姐怎么瘦了?”   陆锦云冷哼了声,没有理她,母亲让她最近不要惹事。   她躲着走还不行吗?   李长姝嗤笑道:“你未来婆婆来了,你没有陪她逛园子吗?”   “你说什么?”陆锦云愣了一瞬,宁夫人来了?没听说她来见母亲啊。   李长姝朝她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   她肯定是故意说这话激怒自己的——陆锦云如此安慰自己。   可她越想越不对劲,李长姝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没理由诳她,她去门房问了一遍,这才知道宁夫人真的来了,不过没有找爹娘,而是去了陆晚晚那儿。   这段时日生生压下的怒火在那一瞬间腾腾点燃,陆晚晚什么时候跟宁夫人勾搭上的?   陆晚晚会不会当着宁夫人的面说自己坏话?   她思绪飘飞,打道回府径直来找陆晚晚了。   刚到园外,便见宁夫人和陆晚晚比肩慢行,缓缓走了过来。   这个狐狸精,勾引完了宁蕴,现在还故意讨好宁夫人,阴魂不散。   她手用力地绞着帕子,丝巾勒得素手泛红。   她强压下怒火,莲步轻移,装作偶然相遇来到她们面前。   “宁夫人,大姐姐。”她勾着唇角甜美地笑,尽量将自己的怒意掩藏得很好。   陆晚晚喜道:“二妹妹,你来找我?”   她才十六岁,却比陆锦云多活了十几年,演技更加精湛。   少女欢喜的性子毕露无疑。   她乡下丫头的身份又是最好的伪装。   没人知道这个眼神纯粹面容宁静的女子竟是在做戏。   包括宁夫人。   陆锦云瞥了眼宁夫人,细声道:“府上的人怠慢,锦儿方才听说夫人来了,怕招待不周,所以过来看看。”   她装得温柔有礼。   陆晚晚不就是靠装柔弱骗取别人欢心的吗?她也会。   因为陆晚晚在场,宁夫人对陆锦云再不满,也不好表现出来,她面容平和,道:“你母亲很会顾家有方,府上打理得井井有条,下人也很恭敬,没有怠慢的地方。”   “谢夫人谬赞。”陆锦云微微抬眸,看向宁夫人,但她目光柔和一直落在陆晚晚身上。   她嫉恨,却又不敢形露于色,只紧紧捏着帕子,将它当做陆晚晚一般,恨不得马上捏碎。   陆晚晚眼角的余光瞥到她的动作,唇角微微一勾。   “既然夫人执意要走,晚晚便不再相留,此事有眉目之后,我再亲自登门拜访给夫人请安。”陆晚晚道。   宁夫人笑意盈盈:“好孩子,辛苦你了。”   宁家的马车等在外头,见她出来,小厮搬出小杌子,等她登车。   “好了,你们快些回去吧。”宁夫人慈祥温柔。   她从来没这么温柔跟陆锦云说过话。   待她登车远去,再见不到人影。   陆锦云陡然转身,一把抓住陆晚晚的手腕,逼问道:“宁夫人找你为什么事?”   “二妹妹,你弄疼我了。”陆晚晚眸光闪着滢滢的光,可怜又委屈。   “陆晚晚,你别装柔弱了,这样有意思吗?”   她明眸微睐,笑眯眯地看向陆锦云:“您滚喜欢柔弱的,宁夫人也喜欢柔弱的,你说有没有意思?”   陆锦云怒得睚眦欲裂,她用力捏住陆晚晚的手腕,快将她骨头捏碎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父亲。”陆晚晚眼眶微红,声音中带着泪腔。   陆锦云吓得手陡然一松,慌的转过身,开口解释道:“父亲,不是……”   背后空无一人,哪有陆建章的身影。   回过头来,陆晚晚已经退出老远,她轻轻转了转被她捏得通红的手腕,嘴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二妹妹,胆子这么小就不要做坏事,当心别被自己吓破了胆。”   她施施然离开。   陆锦云气得顿足直骂。   “小姐,你又何必去激怒她?”走得远了,月绣问道。   陆晚晚说:“不仅要激怒她,我还要让她无路可走。”   她笑得格外自信。   陈柳霜和陆锦云是张牙舞爪的猛兽。   对付猛兽的秘诀就是要步步紧逼,让它们没有喘息的机会。   等它们累得筋疲力尽,自然会露出破绽,然后再逐一破之。   她将陆锦云逼得越紧,她就越沉不住气,早晚会落到她手里。   回到勤南院,沈盼神色焦灼地迎了上来。   “你到哪里去了?”她眉毛都拧到了一处:“宋时青来了。”   她淡淡“哦”了一声。   沈盼见她泰然自若,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问道:“人还在花厅等着,外头已经来了两三次,催请你呢。”   陆晚晚微微笑了一下,命月绣给自己斟了杯茶,执杯慢悠悠地喝着:“不急。”   “这宋时青三天两头往咱们府上跑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她目光落在陆晚晚身上,重重叹了一口气:“这王八蛋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陆晚晚沉目,没有说话。   沈盼一见她那眼神,便知其中有鬼,恨骂道:“这个王八蛋!”   陆晚晚站起来,说:“我先出去看看。”   “我陪你一起去。”沈盼起身说道。   她摇了下头:“放心吧,没事的。”   陆晚晚神情淡定,让沈盼莫名安心。也是,晚晚聪明伶俐,从她回来,还不见她吃过败仗。   陆建章不在家,宋时青一个人在花厅里,大管家陆谦陪在一旁伺候他。   陆晚晚到了花厅,便让陆谦走了。   宋时青已经恐惧到了极点,那条黑线已经接近指尖,随时都能取他性命。   见到陆晚晚,心里纵使怒意滔天,也只能耐着性子乞饶求她。   “陆晚晚,我的解药呢。”   她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盏,小啜了一口,笑道:“宋世子,请坐。”   “这都什么时候……”宋时青没有时间和她寒暄,急得抓耳挠腮,可一抬眸,眼神碰触到陆晚晚气定神闲的身影,那股不怒自威的威仪迫德他只能依照她的话坐下。   陆晚晚微微抬眸,说:“我知道宋世子今日来所谓何事,此时刻不容缓,世子肯定比我更想早点解决。”   宋时青急忙点头:“不错,你想要什么,你直说了罢,只要是我能给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把解药给我。”   生平第一次,他开口向人乞饶,巨大的羞耻感让他难以启齿,但为了活命,也只能豁出去了!   陆晚晚微微笑道:“我一介女流之辈,能要什么东西?”   “那你……”宋时青急了:“还有什么要求?”   她凌厉的眼风掠过宋时青,他顿时觉得身上仿佛有刀子在肆意凌虐。   “你平时仗势欺人,鱼肉百姓,错没错?”陆晚晚声音不大,却透露出让人望而生畏的严肃。   宋时青眼皮子抖了两下,支支吾吾回答:“错……错了。”   “利落点,你错了没?”陆晚晚复又问了一遍。   “我错了。”   “其二,你强抢民女,错没错?”   “错了,我错了。”   “其三,你暴虐成性,滥杀无辜,错没错?”陆晚晚声音陡然拔高,吓得宋时青浑身一个激灵。   他没有觉得自己错,他生来就是成平王府世子,生而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芸芸众生都是他的玩物。   玩弄一两个女子算什么?玩死一两个人又算什么?   这天下都是他爹帮着皇帝打下来的!   可此时,面对陆晚晚的诘问他不敢乱说,只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快把解药给我吧。”   “解药我当然会给你,你是成平王世子,身娇肉贵,世子一怒,伏尸我陆府满门,血流成河,我自不敢动你半分。”   宋时青绝望的眼神中终于涌出了一线光芒:“不会的,只要你把解药给我,从此以后我们之间恩怨两消,我绝不会伺机报复。”   陆晚晚轻笑:“世子,又何必说这样自欺欺人的话?如果是我被人如此欺辱,等我拿到解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将那人满门屠尽。”   “不会的,我向你保证……”   “世子,我不是三岁孩童,任你欺负,又受你愚弄,今日你若要拿回解药也不难。”她扭头,定定地看着宋时青,道:“除非你亲笔写一封认罪书。”   她一字一顿:“将你做过的坏事,抢来的民女,害死的人,一桩桩,一件件,给我交代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好开心呀,因为这两天困扰着我的一个问题终于解决啦。从前天开始这篇文的收藏涨幅一直很好,我一直以为是周末流量好的原因,今天有小可爱告诉知乎上有推文了。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大概和我有第一条评论、第一个收藏时的差不多吧,感觉被人认可了,超级幸福~~所以就迫不及待把这种幸福分享给你们啦~~ 第37章 结盟   宋时青怔忡了一瞬。   这些年他做的孽障事罄竹难书, 一桩桩一件件不知有多少。   若真有冤魂索命之说, 他恐怕早就死了成千上万回。   陆晚晚要她写认罪书, 无异于又在他头上悬了一把隐形的剑。   “宋世子放心, 我要你的认罪书只为自保罢了。成平王府权势通天, 陆家只是五品文官,你要杀我不比碾死一只蚂蚁麻烦, 我自知你心中定然忿忿不平,拿封认罪书,不过是为了防止哪一天宋世子突然发难罢了。”她不疾不徐地说道。   宋时青还在犹豫。   陆晚晚从腰间摸出一枚瓷瓶, 轻轻地将盖子掀开,慢悠悠地将瓶口颠倒过来, 一副要将瓶子里的东西倒出来的架势。   “解药只有这一瓶,宋世子要实在难以抉择,那我帮你做一个决定。”   白色的粉末从瓶口飘出。   宋时青吓得肝胆俱散:“不要!我写……拿纸笔来,我给你写,马上就写。”   陆晚晚笑笑,这才将瓶口正过来, 唤道:“月绣, 笔墨伺候。”   月绣端来笔墨纸砚。   陆晚晚朝宋时青挑了挑眉:“宋世子,请吧。”   宋时青别无他法, 只能硬着头皮,提笔。   他天生不是拿笔的料,抓耳挠腮不知从何写起。   陆晚晚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气定神闲地喝茶, 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不急,宋世子慢慢想,慢慢写,一定要想清楚,写仔细了,一件也不要落下。”   宋时青抬腕看了眼指尖的黑线,快要到头了,他精神为之一振,奋笔疾书起来。   很快,宋时青洋洋洒洒写了满满十几页的认罪书。   他悻悻地将认罪书送到陆晚晚面前。   陆晚晚取过来,一条一条看下来,额头青筋浮动,太阳穴怦怦直跳,他竟然犯下这么多令人触目惊心的罪行!   只可惜,她现在没有没有能力,能自保已是万幸,无力再为他人伸冤。但她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她行有余力,一定会将宋时青绳之以法。   她脸色铁青,冷冷地指着认罪书的结尾处,冷声道:“盖个你的私印,再印个手印。”   宋时青抬头,看了她一眼。   陆晚晚抿着唇,催他:“快点。”   宋时青无法,只能取出印章,在那张纸上盖了他的私印,然后又按了个手印。   她将认罪书收好,将药瓶扔到桌案上。   “起初几日很痒,过几天就会好。”顿了顿,她又说:“如果以后你再敢仗势欺人犯下累累罪行,我就把认罪书交给皇上,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转身走了。   宋时青抓起小瓷瓶,颤抖着揭开瓶塞,慌张地将药粉倒进嘴里。   晚些时候,陆晚晚带着认罪书去了谢家。   她已经将谢夫人当成亲人看待,这件事她不想瞒着她。   谢夫人听说她将解药给了宋时青,微松了一口气:“我还怕你性子倔,不肯将解药给他,正打算去找你。”   “我现在无力和宋时青抗衡,他背后有成平王,成平王背后是皇上,若我真的毒死他,我一人担罪倒不要紧,可我怕会牵连陆家和国公府。”陆晚晚垂眸。   谢夫人叹了口气:“皇上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感情。成平王当年辅佐他劳苦功高,这些年他嚣张跋扈了些,皇上也都忍了下来。如今边境又不安宁,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就算咱们对宋时青发难,成平王拼个鱼死网破也会护着他,皇上的。你受委屈了。”   “我的委屈不会白白受的。”陆晚晚将认罪书的事告诉谢夫人。   谢夫人眸子一亮:“有他亲笔所书的认罪书,咱们只需要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就能让他彻底翻不过来身。   “没错。”陆晚晚取出宋时青亲笔所写,又签字画押了的认罪书,推到谢夫人面前:“宋家权势通天,我自知无力护住这张认罪书,还请夫人代我保存。”   谢夫人眉心微蹙:“你是怕他对你发难?”   “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像宋时青这种道德败坏的人,多加防备总不会有错的。”陆晚晚说道。   谢夫人点头:“那好,那我就暂时帮你收着。”   将东西放在谢夫人这里,陆晚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谢家的势力和宋家堪堪能搏上一搏,宋时青就算知道东西在谢夫人手中也取回无望;其二是国公爷夫妇为人正派,受人之托,就一定会将东西很好地保存;第三,则是防止宋时青突然发难,他没有找到认罪书,就不敢对自己下手。   没两天,宋家那边传来消息。   说是宋时青浑身痒得难受,身上各处都被挠破了,患处生疮长脓,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成平王急得抓耳挠腮,到处张贴告示,寻医救治。   陆晚晚在解药里添了些别的东西,沾到肌肤上,就会烂肉生疮。   浑身上下的皮都得换三层才好。   中了这种毒,宋时青会奇痒无比,就跟有千万只虫蚁噬咬一般,无比痛苦。   最重要的是就算以后痊愈了,生过烂疮的地方还是会随着天气而发作。   他这一辈子都别想摆脱了。   陆晚晚心里总算痛快了些,宋时青肮脏的手碰过她,她觉得无比恶心,现在,不过是让他生疮烂肉罢了,便宜他了。   此时的宋时青真真切切感受了一把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有蚂蚁在爬,它们咬穿了他的肌肤,好像要往肉里钻似的。   他拼命去挠,身体被挠出一道道鲜血淋漓的血痕,可他还是忍不住,蚂蚁似乎已经钻进了他的骨头缝里,啃他的肉,吸他的血。   王府的人都吓坏了,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满心满眼全是对陆晚晚的恨意。   他要杀了她,一定要杀了她,将她千刀万剐,让她也尝尝被凌迟的滋味。   王妃吓得只会哭,眼泪濡湿了好几张手帕。   宋时青心里又烦又闷,朝她大发脾气:“我还没死,你哭什么,给我滚。”   王妃顿时吓得不敢再哭,跑到走廊上默默淌泪。   宋落青心里也不好受。   虽然她和宋时青经常争吵,但他们是嫡亲的兄妹,是骨肉至亲。   眼见宋时青受罪,她自然忘了两人之间的龃龉,关切地问他:“哥,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我听他们说,有些食物同食相克……”   那一波痒意又涌了上来,宋时青冒出细细密密的汗水,那些汗水渍到他抠破的皮肤上,痛得他龇牙咧嘴。   他冷汗直冒,双手拼命去挠发痒的地方,根本无暇回答宋落青的话。   “哥,你再想想,最近吃了什么?”她急切地问道,忽然,她想起来了,他发病之前去过陆家,回来之后没多久就这样了。   她心想,陆晚晚诡计多端,说不定真是她暗中下毒害了哥哥。   她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是陆晚晚,一定是陆晚晚,她害了你,她想害死我们家,我一定不会让她如愿的。”   正要离开,她的手腕忽然被宋时青扯住。   她被拉得朝后一跌,险些摔倒。   “你要去哪里?”宋时青气若游丝。   宋落青说:“我去找陆晚晚,问是不是她。”   “站住。”宋时青用力全身力气,呵斥道:“你不许去!”   认罪书还在她手中,宋落青要是激怒了她,后果不堪设想。   宋落青不知其中的纠葛,只当他还一心痴迷着陆晚晚,顿时颇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她?可她呢?有多看你一眼吗?宋时青,你死没关系,你是我们成平王府的世子,我可不想你死在一个女人手里,你不要脸,我还要脸,父王也要脸。”   她用力抽出手腕,狠狠地将宋时青甩开。   宋落青命人套马备车,她要马上就去陆府,找陆晚晚对峙。   敢暗算成平王府的人,她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吗?   宋落青来势汹汹,到了陆府,也不等人通报,便直闯进了府上。   她带来三十名护卫开道,但凡有人来拦,便一通乱打。   最后,陆府的人再也不敢上前,只好任由她揪着一个小厮带路,直奔陆晚晚的院里。   陆锦云从外头回来,远远地正好撞见这一幕。   她让香棋叫了个家丁来问。   家丁伤了腰,痛苦地说道:“回小姐,是成平郡主,她来找大小姐。”   宋落青,那个刁蛮跋扈的成平郡主,前两天顺手将陆晚晚带回成平王府,却被谢怀琛连夜闯府救出来了。   她喜欢谢怀琛,想来那天晚上她带走陆晚晚并非出于好心,否则谢怀琛也不至于动那么大的怒。   可是为什么后来宋世子又亲自来找陆晚晚?   难道他真的做了什么,迫于镇国公府的压力,来道歉的?   此时宋落青又来势汹汹,看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她抿了抿唇,笑道:“走,咱们去看看大姐姐。”   丫鬟来通报的时候,宋落青已经快闯到勤南院,沈盼正在教陆晚晚和倩云绣花,听到这个消息,她吓得惊慌失措。   宋家两兄妹在京城早就声名狼藉,饶是她身处深闺也听说过她的大名。   这做哥哥的前两日天天来找陆晚晚,妹妹今天又声势浩大地闯来,这都是些什么事?   “三姨娘,你先带三妹妹进去吧。”陆晚晚声音平静得出奇。   她越是冷静,沈盼心里就越有底,她能给她安稳的力量。   沈盼转身对倩云说:“倩儿,咱们先进去吧。”   陆倩云不肯走,那天晚上大姐姐下落不明,她后悔自责了一夜,现在风雨来临,她怎么能留下大姐姐一个人独自面对风雨?   陆晚晚安抚她的情绪:“我没事,你先跟三姨娘进去吧。”   她目光坚定,摇了摇头。   陆晚晚低叹了口气,说:“那好吧,你留下,但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她一咧嘴,笑了。   宋落青冲进院里的时候,姐妹俩正气定神闲地坐在院内绣花。   “陆晚晚!”宋落青大喊了一声。   陆晚晚盈盈起身,朝她一福礼:“郡主吉祥。”   宋时青转眼便冲到了她的面前,她怒气冲天,问道:“是不是你对我哥哥动了手脚?”   陆晚晚秀眉微微一挑:“郡主这是什么话?我和宋世子之间清清白白,什么叫动了手脚?”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给他下的毒?”宋落青一口咬定。   陆晚晚听她这么一说,反倒是一愣,这宋时青这么快就打算同她撕破脸皮,竟将这事大肆宣扬?   转瞬,她镇定了下来,缓缓坐到凳子上,拿起绣绷,继续绣刚才的花:“是宋世子跟你说的?”   “陆晚晚,你别跟我废话,我就问是不是你?”宋落青气急败坏。   陆晚晚微微挑了下唇,反问她:“是我又怎么样?不是我又怎么样?”   宋落青恼怒:“是你就赶紧把解药拿出来,我饶你不死。”   “不是我的话,你就一步三叩从成平王府跪到陆府来给我道歉?”陆晚晚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你……”   陆晚晚回眸,抬眼瞥了她一下:“怎么?不敢了?”   宋落青咬牙道:“别跟我废话,赶紧将解药拿出来。”   陆晚晚心想,照宋落青的性子,要真知道是她做的,定不会窝窝囊囊来拿解药,指不定闹到了哪里,威逼着她救宋时青。   可是她却没有,这说明她故意如此声势浩大来兴师问罪,其实是有意来诈她,要是换做被人,真被她唬到,说不定就招了。可她碰到的是陆晚晚。   她狡黠聪明,跟狐狸似的,淡淡地说:“郡主若是怀疑我下毒毒害宋世子,大可去告我,京兆府尹,大理寺,尽可一试。”   她巴不得宋落青把事情越闹越大,最好闹得不可收场才好。   这水越混,从中摸鱼就越方便。   宋落青见她从容不迫,面容丝毫没有慌乱。   她不由怀疑自己,难道真是自己猜错了?冤枉了陆晚晚?   陆晚晚又说:“看郡主的样子挺着急的,我就不留你了,此时大理寺还未下值,郡主赶去还来得及。”   宋落青银牙咬碎,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她说:“陆晚晚,你的把柄千万不要落我手里了。”   “我又没有恃宠而骄胡作非为,能有什么把柄?”陆晚晚盈盈一笑,扭头看向宋时青:“倒是你,郡主,少做亏心事,免得夜半怕鬼上门。”   宋落青恨了她两眼,怒气冲冲地走了。   待她一行人声势浩大离去之后,陆晚晚才轻舒了一口气——方才好险,差点就着了宋落青的道。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承认毒害宋时青,当她是傻的吗?   宋落青窝了一肚子的火,刚出勤南院的门,便被一人拦了路。   她抬眼,冷哼:“什么狗,连本郡主的路都敢挡?”   陆锦云冷不丁遭人羞辱,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但方才宋落青对陆晚晚发难的样子她见了。   宋落青很讨厌陆晚晚,如果能拉拢她,对付陆晚晚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她忍住心下的不满,弯腰福礼道:“臣女陆锦云见过郡主,我是陆晚晚的二妹妹。”   宋落青在陆府受了一肚子窝囊气,这会儿听到陆晚晚三个字就嫌恶心,在她眼里,陆府没一个好东西,和陆晚晚流着相同血液的人更没什么好东西。   “你爹娘没教过你,好狗不挡道的道理吗?”宋落青怒极之下口不择言。   陆锦云缓缓道:“锦云是狗,也愿做郡主的狗。”   宋落青忍俊不禁:“凭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做我的狗?”   陆锦云抬起眼眸,和她对视了一眼:“就凭我是陆晚晚的二妹妹,这世上最讨厌她的人。”   宋落青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恨意。   她顿时明白,陆晚晚的这个妹妹和她不是一条心,她和自己一样,都很讨厌陆晚晚。   有共同的敌人,那她们就是朋友。   宋落青轻笑:“既然如此,明日你来成平王府,我得看看你这条狗到底忠心不忠心?”   陆锦云点头答应了。   ————   最近陆家很安稳。   陈柳霜偃旗息鼓,成日院门都少出,这倒在陆晚晚预料之外。   她以为,陈奎下落不明,陈柳霜好歹会着急上火一段时间。   可是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沉得住气。   可安静只是表面上的。   沈盼指使王嬷嬷,在后院说煽风点火,私下悄悄议论陈柳霜和王彪的事情。这几天闹得有声有色,就连老夫人也有所耳闻,私下喊了人去寿安堂回话,却问不出源头来。她掌了传话人的嘴,以儆效尤,不许底下人再妄议。   流言长了腿,一旦传开,便止不住了。   杜若则和李长姝结了盟,照着李云舒的计划在行事。   三月初了,正是一年春好时,百花绽放,新绿初开。   在和煦温暖的春风里,陆家正在酝酿一场狂风骤雨。   陆锦云连着几日早出晚归,不见踪影。   那一日她早上又早早地出门去了。   晚夕吃饭的时候才回来。   这日难得陆建章休沐,晚上一家人一起吃饭。   厨房早早就开始忙活,准备了丰盛的晚宴。   开席后陆锦云才姗姗来迟。   杜若柔弱无骨,单手支着下巴,巧笑倩兮:“二小姐最近可真忙,好久不见你了。”   说完,她媚眼如丝地忘了陆建章一眼:“陆郎,我听说二小姐前段时间请了个很好的绣娘,教她苏绣,可我看她最近这么忙,成日不在家,可否让那绣娘来给我上几堂课?”   她的言下之意是陆锦云不仅花了钱,还花了钱不用在正道上,请来的绣娘也不闻不问。   陆建章果然神情不悦,问她:“一个姑娘家,不学好,成天往外跑,你成何体统!”   她这段时间没闹出什么幺蛾子,他还以为她突然懂事了,没想到人却跑出府去了。   陆锦云轻咬了下唇,眼眶微微一红,委委屈屈地没有说话。   “老爷,你别生气。”陈柳霜盛了一碗汤递给陆建章。   陆建章剜了她一眼:“还有你,让你好好看着她,你非得溺爱,放出去闯祸了怎么办?从明天起,你就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   “是,父亲。”陆锦云的下唇就快咬破了,泛着白:“只是,成平郡主约了女儿明日去王府做诗会,父亲不要女儿出门,那可否容女儿的丫鬟去王府传个话?”   什么?陆建章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你这几天都去了王府?”   陆锦云说:“没错,上次郡主来咱们府上,不知为何和大姐姐争吵了一番,女儿见她怒气冲冲,怕她对咱们家有什么误会,所以上前劝了她两句。她心情果然好了,还说和女儿一见如故。”   她故意说宋落青和陆晚晚争吵的事情。陆建章趋炎附势,知道陆晚晚得罪权贵之女,肯定会心生不满。   果然,他掉头问陆晚晚:“真有这事?”   陆晚晚微微抬眸,解释道:“郡主的确和女儿有些误会,不过我已经同她解释清楚了。”   “你……”陆建章颇有不喜,他在外头小心翼翼维持和权贵的关系,他女儿在背后得罪权贵的女儿,这叫什么话!   陆锦云眼中闪过一丝痛快,她安抚陆建章道:“父亲不必忧虑,女儿已经安慰好了郡主,她说不会同大姐姐计较的,她还说大姐姐是乡下来的,不懂规矩,只要耐心教导就好,女儿见父亲最近为家事国事忧心不已,所以一直未提。”   她将自己形容得贴心又有礼。   陆建章信任陆晚晚,不就是因为她能攀上国公府,为陆家带来荣光吗?   而自己,有宁家作为婆家,现在又和成平郡主交好,日后未必没有陆晚晚风光。   她早晚能重获父亲的信任。   陆建章神情微微一松,目光重新落在陆锦云脸上,她不争不闹的时候,分外乖巧。   他声音柔软了下去,脸色也和缓了许多,道:“成平郡主是有分寸的大家闺秀,既然你和她在一起,那便无妨。明日去账房支钱,置办点新衣裳和首饰,莫要教人看不起。”   陆锦云柔柔顺顺地答应:“是,父亲。”   她坐下后,眼神中闪过一丝骄傲,眼角的余光扫向陆晚晚。   陆晚晚就快完蛋了,成平郡主想了个绝佳的法子对付她。   想起成平郡主的主意,陆锦云勾起了唇角。 第38章 迷障   陈柳霜和陆锦云很得意, 她们的反击之战首战告捷。   在成平郡主的帮助下, 很快就能除掉陆晚晚。   陆锦云将宋落青的计划告诉给陈柳霜。   她高兴得抚掌大笑:“咱们只需要给她报个信, 手上不用沾血就能除掉陆晚晚。   “没错。”陆锦云眼神很是得意, 她没想到宋落青竟然这么恨陆晚晚, 不然也想不出这么阴毒的办法。   她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陆晚晚出门的时候告诉宋落青一声, 再顺带着演一出戏就可以了。   不费吹灰之力。   “我的好女儿,多亏了你和郡主搭上关系。”陈柳霜夸奖她。   陆锦云微笑。   陆晚晚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陆锦云和宋落青搅在一起了。   她们俩对她恨之入骨,凑在一起肯定不是吃吃喝喝谈论风月这么简单。   可她们准备怎么对付自己?   她暂时没有想出来。   不过眼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将陈奎好好的利用起来。   次日一早, 她让李云舒给杜若传话,可以动手了。   沉寂了这么多天, 陈奎歹人袭击陆晚晚的事情再掀起波浪,让他打陈柳霜一个措手不及。   这么多天陈奎都没有消息。   恰好前几天王彪又告了假,说是乡下母亲进京看病,他要服侍她几日。   王彪的娘早就死了,别人不知道,陈柳霜自然再清楚不过, 她自然以为王彪是安顿陈奎去了。   高门内院, 他们本就少联络。   香棋说得没错,现在对她来说, 没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然而,此时在京城西街一处不起眼的小房子里,有一间柴房,里面捆着两个大汉。   正是陈奎和王彪。   他们已经饿得奄奄一息。   陈奎那天之后就被李云舒捆到这间屋里。   次日陆晚晚回府, 便和李云舒合谋将王彪也捆了过来。   看管他们的两个小厮只管喂吃的,吃也只让他们吃个五分饱,他们饥肠辘辘,排泄物也无人收拾,臭气熏天。   王彪头上蒙着麻袋,听到有人开门,却看不清是谁,他求道:“好汉,你就放了我吧。”   李云舒负手而立,站在光亮下,目光定在王彪身上。   “长泰十三年,你做过什么事?”李云舒缓缓开口,问他。   王彪这几天又饥又渴,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一味求饶:“这位大爷,你要什么?钱财还是美女,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把我放了吧!”   他听着声音爬过来。   李云舒闻到他身上的臭味,皱了皱眉,又问道:“长泰十三年,你做过什么事?”   “长泰十三年……十三年……”王彪浑身哆嗦:“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小的什么都干啊!”   忽然,陈奎反应过来了似的,急忙说:“我知道,好汉,我知道长泰十三年他做了什么!”   “你胡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做了什么事?”王彪吼道。   陈奎反唇相讥:“大爷,长泰十三年,王彪找到我们黑风寨,让我们去允州办了一件事。”   李云舒长吸了一口气,他脑内翻腾,双掌紧握成拳。   他想到自己查出来的那些证据,恨不得一拳打王彪个脑浆迸裂。   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说。”   王彪道:“四年前,王总管到黑风寨找到我,让我去允州,帮他找一块玉。”   “然后呢?”   “他给了我们那家主子的姓名和地址,然后我亲自带了几个兄弟去了。”   李云舒脑海中掠过一道人影。   他黝黑朴实,笑得一片爽朗,浑身散发出乡下人特有的耿直。   从小他就教导自己,人虽处贫贱,但决不能自轻自贱。他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却惨遭飞来横祸,以至父子阴阳两隔。   他进京,左肩扛着父亲的仇,右肩担的薛戟的恨,赤手空拳,走的是荆棘遍布的悬崖万里路。   披荆斩棘,他求的也不过是个公道!   父亲的公道!薛戟的公道!   而他万万没想到,薛戟的死背后掩埋着人性的贪,父亲的死背后藏着人性的恶!   四年前淮阴侯府老夫人过世,因为术士算过她死亡的时辰至刚至阳,必须口含一块至阴至柔长三寸宽三寸厚三分的血玉下葬,才可化吉为凶。血玉好找,可符合术士条件的血玉不好找,老夫人的灵柩停灵三月,眼看就要入夏,血玉还未找到。   宁夫人一心向佛,对这些事深信不疑,她急出了心病。   陈柳霜去探病,得知此事,她想起老夫人娘家有一块血玉,正好长三寸宽三寸厚三分。   她起了歹心,要将血玉找来送给宁夫人。   李家的血玉,是传家之宝,她也是知道的。李云舒父亲的性子宁折不弯,她更是明白。   为了取悦宁家,她让王彪找黑风寨的盗匪,让他们远去允州取玉。   “兄弟们打家劫舍本来只是为了吃口饭,也没想过伤人命,可王总管说就算杀了人也要将玉拿回来。”陈奎顿了顿,咽了口口水,又继续说:“谁知道那人不要命了一样,拼死也不肯交出玉,兄弟们没办法,就动了手。”   李云舒再听不下去了,他眼眶濡湿,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寂寂庭院里,春意正浓,有几只蝴蝶在花架上飞来飞去。   他看着那蝴蝶,一道影,逐渐成了两道,后来便彻底模糊。   “表哥。”陆倩云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李云舒抬手揩了揩眼角,挤出了一抹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动作再快,陆倩云还是看清楚了他眼角闪着的光——李云舒哭了。   她笑了笑,假装没有看见,笑着说:“大姐姐让我给你送封信。”   李云舒看了信,陆晚晚说可以动手了。   他点点头,说:“你回去告诉她,我知道了。”   陆倩云闷“嗯”了一声,她问道:“他们招了吗?”   “前两天陈奎还嘴硬,今天什么都招了。”李云舒神情淡淡的,目光死盯在花架上,目不转睛,好似一动,眼眶里的东西便会忍不住。   陆倩云见他兴致寥寥,自己该带的话也已带到,便告辞:“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当心。”   “你路上多加小心。”李云舒嘱托道。   陆倩云一笑:“放心吧,没几个人打得过我。”   她笑得极灿烂,春风似的,好像能吹开阴霾。   她转身离开,走了几步,想起方才进门时李云舒眼角的那滴晶莹的泪,心里不大好受。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男儿也有血有肉,会疼会受伤会难过,为什么就不能哭?   她一咬牙,转过去,几步走到李云舒面前,拉过他的手,拍了样东西在他掌心,她鼓足了勇气,说:“表哥,你要是觉得难过,就痛痛快快哭上一场。你放心,我是个哑巴,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说完这句,她风一样掠走了。   李云舒低头一看,掌心多了条素色丝帕,柔软馨香。   ————   陈柳霜发现李长姝最近很不对劲。   平常最爱跟她抬杠的一个人这段时间格外老实。她喜欢底下的姨娘们尊着她,可这不代表她愿意她们在背后捣鬼。   李长姝这个人,性子强,又爱争强好胜。   如此反常,必有古怪。   她找了两个丫鬟暗中盯着李长姝。   在这种关键时候,不能让她出来搅局。   这天夜里,入了夜,暮色暗沉,一个丫鬟来回她消息,说是李长姝这会儿还要出门,还不准声张。   夜半十分,偷偷摸摸出门,不由得让人想入非非。   “她要去哪里?”陈柳霜问道。   丫鬟说:“栖月楼,我听院里的丫鬟说,她下午让满红去定了栖月楼顶楼的雅间。”   栖月楼顶楼就两个雅间,她要私会谁?竟如此舍得下重本!   “知不知道她要去见谁?”   “奴婢不知,她院里的人口风紧得很。”   陈柳霜琢磨了片刻,李长姝无利不起早,她如此大费周折,其中肯定有古怪。   她大风大浪都闯了过来,一定不能在阴沟里翻了船。   她换了身衣裳,喊了两个丫鬟,从偏门出去,先李长姝一步到了栖月楼。   所幸,栖月楼顶楼另一个雅间虽然有人交了定钱,不过这会儿都没来,恐怕是不会来了,掌柜便让陈柳霜去了。   她象征性地点了两道菜,便贴在墙角听那边的声音。   栖月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顶楼的雅间极高,可以望见整座京城的风光。   此时的陈柳霜全然无心风月,一根弦绷得紧紧的,聚精会神听着隔壁的声音。   隔壁屋里早就有人在等,李长姝却隔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到。   “长姝,你来了?”说话的是个男人。   陈柳霜心中暗喜,李长姝这是自寻死路,要是陆建章知道李长姝竟敢背着他偷男人,肯定会打死她的。   李长姝嘴角带着戏谑的笑,她已经可以预见隔壁的陈柳霜会是如何地欢欣雀跃。   这是杜若的计策,她让李长姝假装私会男人,间接告诉陈柳霜一个秘密。   就连这个男人,也是她请的天桥下说书的,照脚本演的。   有些人,恐怕要白高兴一场了。   她淡淡回应:“是我,让你办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男人早将台本背得一清二楚:“人已经找到了!”   “在哪里?”李长姝声音中透出十二分欢喜:“快告诉我。”   “我最近一直在追查他的下落,今天早上才知道,他已经回黑风寨了。”男人说道。   李长姝喜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小子真是厉害,居然跟满城官兵玩了这一出灯下黑。”   思虑片刻,她又说:“你想办法把陈奎给我绑来,我要他有大用,只要我把陈奎交给官府,他就会供出陈柳霜,到时候她就走投无路了。”   她大笑起来。   隔壁的陈柳霜大惊,她一直暗中调查自己?否则她怎么会知道陈奎!   果然不出她所料,李长姝最近这么安分,一直在背后使坏。   你以为这样就能将打倒我吗?你未免把敌人想得太简单了。陈柳霜嘴角上扬,笑出了一个瘆人的弧度。   如果今夜她没跟来,李长姝将人送去官府,说不定她只能束手就擒。可是现在,她已经知道了她的阴谋。   她绝不会让李长姝找到陈奎,也绝不会让她将人送去官府。   陈奎在黑风寨。   与此同时,李云舒坐在租住小院的天井下,望着漆黑穹顶中闪亮的星星。   他喝了好几盏茶,春日的微风轻抚过他的身躯,跌宕起伏的心境才微微平复下来。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把陈奎和王彪都杀了。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起身,走进关押陈奎和王彪的屋子。   他单手拎起王彪的衣领,他顿时吓得屁滚尿流:“大爷饶命,饶命啊。”   李云舒手下得极重,几乎就要勒死他。他将王彪拖到另一间房,他一脚将王彪踹翻在地。   他肋骨都快断了,痛得直打滚。   李云舒走上前,一把揭开他头上的麻袋。   他半蹲下去,视线和王彪齐平:“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表……表……表少爷。”王彪吓得魂飞魄散,他当然知道四年前他让黑风寨去抢杀的是什么人,就是眼前这位表少爷的亲爹!   他知道是自己杀了他爹,而如今自己又落进他手里,哪里还有活路?   他屁滚尿流地求饶:“表少爷饶命啊,我也是被逼的,杀你爹不是我的意思。”   “闭嘴!”李云舒冷声道:“你所犯下的事情,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王彪鼻涕和眼泪齐流:“表少爷,真不是我,我哪有那个狗胆去杀你爹,是夫人,都是夫人,她让我去的。求求你,饶小的一条狗命吧!”   若不是留着他还有用,李云舒恨不得马上用力一把捏碎他的喉骨。   “要不是看到你也是受人驱使的份上,我今天一定会杀了你。”   王彪就差给李云舒磕头了:“多谢表少爷饶小的性命……”   “不过,要想活命,你必须帮我办一件事。”李云舒松开手,嫌恶地说道。   王彪为了活命,什么都肯答应:“表少爷尽管吩咐,小的这条狗命就归你使唤。”   “你和黑风寨的人熟不熟?”李云舒问他。   王彪如实回答:“黑风寨都是刀口舔血的主,小的和他们哪里熟悉。我只不过认识他们大当家和二当家罢了。”   “那好,我要你回陆府。陈柳霜肯定会让你带人去黑风寨杀陈奎,到时候你假借陈奎的名义,去黑风寨送一批金银,到时候他们肯定对你不设防,你想办法把这包药粉倒进他们的井里。”李云舒掏出一包药交给他。   王彪吓得牙关直打颤:“然后呢?”   “然后你回来跟陈柳霜复命,就说已经杀了陈奎。之后有多远你就滚多远,不要再让我见到你,否则,我一定会将你千刀万剐。”   “是,小的遵命。”   李云舒手一抬,冷不丁弹了枚药丸塞进王彪嘴里。   他惊慌失措,连忙低头去抠喉咙。   “别白费力气了,这药入腹即化,三天之内你若没将事情办好,没有解药,你就等着肠穿肚烂而死吧。”李云舒冷冷说道。   而后,他便起身走了。   王彪趴在地上,拼命去抠顺着喉咙滑下去的药丸,然而,为时已晚。   ————   今夜的陆府,处处灯火,无人能眠。   陈柳霜让人去找王彪,可他不知死哪儿去了,没有消息。   杜若躺在陆建章的旁边,听着他沉重的呼吸,想着下午院里的垂丝海棠开了,黯然神伤。   李长姝知道陈柳霜上了勾,高兴得辗转反侧。   沈盼和陆倩云则各怀心事,躺在床上睁大双眼望着黑洞洞的屋顶。   陆晚晚则对镜梳妆,看着镜中的自己,久久难以入眠。   长思院已经修缮完毕,她去看过,每个地方都合她的心意。那所园子是她母亲住过的,母女心意相通,她喜欢的,母亲也喜欢。   血脉亲情,将她和从未见过面的母亲联系在一起。   老夫人算过日子,三天之后宜搬迁,她就要从住了快半年的院里搬进长思院了。   ——母亲,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我务必将这件事情办成。   这件事情尘埃落定之日,就是陈柳霜垮台之时。   快了。   ————   王彪第二天没精打采地回到陆府。   陈柳霜果然派人找他。   她把他臭骂了一顿,然后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找人上黑风寨杀了陈奎。   当年她将血玉送给宁家,宁夫人死活不肯白受别人的东西,非得重谢她。   陆建章为人扣扣索索,对她算不上大方,虽然吃穿用度上并不缺她的,可这是为了让她维持陆家的气派,其他地方,他一点甜头也不给她尝。   眼见着一双儿女长大成人,她需要钱的地方还多,所以她厚着脸皮要了二十锭黄金。   她藏了多年,金子果然派上了用场。   有钱真好,可以为所欲为,可以买人性命。   她总算理解陆建章当年为何宁愿抛弃她也要和岑思莞成亲了。   究其愿意,不过是因为她有个允州首富的爹罢了。   只可惜,金银买不回再活一回。   王彪依照李云舒的吩咐,带着金银上黑风寨。接待他的是陈奎的兄弟陈寅,这一次王彪害得他们大当家不知所踪,又白白折损了四个弟兄。   陈寅见了他没有好脸色,他皮肤晒得黝黑黝黑的,一身腱子肉让人心惊,他走过来,就跟一堵墙似的,他揪着王彪的衣领:“好小子,你竟然还敢来。”   王彪喊道:“二当家饶命,是大当家让我来的。”   “我哥?”陈寅听到陈奎的消息,将他重重一推,王彪摔了个四脚朝天:“我哥现在在哪里?”   王彪痛得龇牙咧嘴,他从地上爬起来,讪笑说:“大当家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不过现在他不方便出面,所以让我给各位弟兄送点补给来。”   他取出包袱,将里面的银子倒出来。   陈寅略有怀疑:“我哥现在真的安全?”   听说出事之后陈奎就不知所踪,寨子的人都以为他惨遭不测了,群愤激昂,大家都说杀下山给他报仇。   他竟然没事!   “没错,过段时间,等风头过去,他就会回来的。”王彪腆着一张笑脸撒谎。   “真没事?”陈寅又确认了一遍。   王彪说:“真没事!不然我还给你们送银子来干什么?要是大当家出了事,我还不有多快跑多快,还主动送上门来找削啊?”   陈寅一想,没错,是这个理了。   哥哥还活着,寨子里赚了一大笔银子,他心情极好,兴致高昂地命人杀猪宰羊庆祝一番。   他还挽留王彪在寨子里吃了饭再走。   王彪还要下药,自然留下了。   晚上黑风寨极其热闹,男人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女人们围着篝火跳舞欢呼。   黑风寨都是一群亡命之徒,每个人手上都不知沾满了多少鲜血。   就连出生在这里的孩子,长到一定岁数也要学一身偷鸡摸狗的本事,为寨子创收。   黑风寨从根上就是烂的。可此处据守黑风山,他们占据天然优势,易守难攻。再加上寨子里的人不多,灵活性极好,这么多年朝廷一直没能将其一举拿下。   半夜众人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王彪找了个机会摸到水井边,趁机将李云舒给他的药撒了进去。   李云舒给他的是蒙汗药,药力极强,就那一包,蒙晕寨子里的人不在话下。   下了药以后,王彪一刻也不敢停留,匆忙下山找陈柳霜复命。   肚子里的毒随时都有可能发作,他不敢耽搁。   陈柳霜得知陈奎已死,十二分高兴,眼角的细纹都笑了出来。   她亲手端了一盏茶给王彪:“王总管,这一趟,你辛苦了,来,喝口水吧。”   王彪撒了谎,他心虚,忙接过茶盏,凑在嘴边胡乱喝了两口。   “夫人,若是没事,那我先走了。”王彪说道。   他还要去找李云舒要解药!   陈柳霜那还挺纳闷,这王彪今日既不动手动脚,口舌也不逞快,倒是难得的老实。   目光下移,她看到他轻微颤抖的手脚——没用的东西,又不是第一次杀人,竟吓成这样。   不过,很快她的眉宇就舒展开来。   陈奎已死,她终于可以安然地睡了好觉。 第39章 圈套   王彪逃也一般出了陈柳霜的院子, 飞快地去找李云舒。   但他刚走到园子里的湖边, 脑子就不大好使, 昏沉瞌睡, 眼皮子也一直向下压, 根本就抬不起来。   他揉了揉太阳穴,骂了句粗话, 继续走。   可没走两部,脚下一歪,身体朝下跌去, 整个人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陈柳霜穿过浓浓夜色,来到他面前。   她鲜红的嘴笑得潋滟动人, 她说:“王彪,别怪夫人心狠,要怪就怪你知道我太多的秘密。”   借着夜色的掩护,她将王彪拖到湖边,扔了进去。   明天一早起来,大家就会发现王总管不小心摔进湖里, 淹死了。   陈柳霜回到屋里, 洗了手,上床睡了。   夜色掩映下, 远处树后立了个人,他一言不吭望着远处的恶行,心下滋味难辨。   这世上,作恶者恒为恶了。   只是没能亲手杀了王彪, 有些遗憾。   李云舒见陈柳霜已回院,这出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他亦转身离去。   小院外有十来个人在等他,都是他白日里找的混混乞丐。   他带着他们连夜赶去黑风寨。   到了寨子的时候,正好天亮,一向吵嚷的山寨却分外安静,唯闻风声鸟声不绝于耳。   那些混混闯了几间屋子,里面的人都晕倒了。   一个混混说道:“夫人和王总管真是好计策,如此一来既不怕黑风寨的人报复,还顺带将黑风寨的匪众都剿了,回头还能给老爷安个剿匪的功劳,一箭双雕啊!”   李云舒眸子冷淡如水:“夫人聪明绝顶,如果不是她舍得下本让王总管到此下毒,咱们又怎么能剿灭这群山匪?”   “只是,那陈奎要怎么办?一直关着他也不是办法。”混混又问。   李云舒阴恻恻地笑了:“夫人当然不会他这个心头大患,他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阳还是两个字。”   此时,山寨正堂的虎座后藏了一个人,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陈寅昨夜宿醉,醉得厉害了,便没有回房,躺在虎座上睡了一宿。   李云舒他们进来的时候他就醒了,不过看到他们人多势众,他就躲到了座椅后面。   李云舒的话他都听到了——原来王彪上黑风寨是他们的计谋。   他们羁押了哥哥,又以他为借口上黑风寨迷惑了众人,让他们误以为王彪真的是来送银子的。   但他其实是包藏祸心,他想杀了哥哥和黑风寨所有的人。   陈寅痛心疾首,黑风寨是他和哥哥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寨子里的兄弟也同生共死过无数回,他们就这样……   他躲在暗处,悄悄往外看了眼,李云舒他们正拖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婴儿的“尸体”往外走,那是他的妻子,他们刚成亲两年,婴儿是他的儿子,生得雪白小巧,平常他捧在手心里都舍不得用力,此时此刻李云舒拎鸡仔一样将他拎着。   而那爱哭的孩子,此时一声不吭。   陈寅眼眶逐渐湿了,他儿子才三个月大,他还没听他喊一声“爹”!   他握紧拳头,一定饶不了王彪!还有王彪的夫人。   趁所有人不注意,陈寅悄悄的从后门溜走,疾跑下山去了。   他满腔恨意,恨不得现在就去将王彪撕碎。   与此同时,关押陈奎的那间院子里,一个小厮正去给陈奎送饭。   陈奎被关了好几天,他不知道李云舒究竟关他做什么。只知道,如果再不逃出去,他这辈子就完了。   他干的是刀口舔血的勾当,又怎会甘心坐以待毙?   他这两天悄悄注意了一下形势,李云舒功夫很好,可他很多时间都不在这里。   今天早上他恰好不在,是他出逃的好时机。   听到小厮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他便挣扎着站起来,一蹦一跳躲到门后。   小厮推门的那一刹那,他一个飞身,将小厮撞开。   小厮一时不察,没有防备,被反弹回来的门撞到脑门上,当场晕了过去。   碗筷落地,应声碎成无数碎片。   陈奎连忙蹲下去,费了老大力气才勾起一块碎片,他反手将手腕上的绳子割断,又割断脚上的绳子。   趁机翻墙逃了出去。   陈奎出了关押他的小门,就马不停蹄往黑风寨的方向跑。   他虎口脱险,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回家。   兄弟俩在上山的路上相遇。   陈寅见哥哥生还,就把黑风寨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给他。   “都是我不好,误信了王彪那小人,才会引狼入室。”陈寅想起枉死的妻儿,涕泗横流。   陈奎万万没想到自己王彪6竟然留有后手,又想起昨天下午李云舒将他们分开关押,王彪逃出去将自己留在院子里,晚上就带人去了黑风寨。   他被人利用完,还当猴一样耍。   他嘴角爬上了森然的苦笑,面容半隐于光影之下,阴狠无比。   “兔子逼急了还咬人,既然他们先设计害我,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陈奎面露狠色。   陈寅抹了把眼角的泪:“大哥,你……”   “走,咱们回城里。”   ————   陆晚晚白日去了趟宁家。   她准备回复宁夫人办学的事情。   宁夫人染了风寒,在屋内接见陆晚晚。   宁夫人房内供了佛龛,供奉佛祖的果子散发出的清香和沉水香袅袅的香气纠葛在一起,难分难舍,直抵魂灵。   陆晚晚跟在丫鬟身后静静地走了进来,宁夫人正闭眼小憩,听到脚步声,微张开眼,转眸看向陆晚晚:“陆小姐,今天早上有喜鹊飞到窗前,我知道有好事,原来是你要来。”   陆晚晚甜甜地笑了,她带了些宁夫人爱吃的糕点:“不知道夫人害了风寒,该点些清淡爽口的过来。”   她五官柔美,一低头,满面愧疚。   宁夫人扫了一眼食盒,都是她喜欢的东西。她很诧异,和陆晚晚相识不久,相处也不深,可她说话做事总能戳中她的心窝。   很奇妙的感觉。   她对陆晚晚多了几分亲切:“你来我就高兴了。”   “夫人,办学的事情我跟父亲说了,他高兴得很,他说半教兴学是为朝廷选贤举能,他义不容辞。还说能和侯爷共同完成这件事是他的荣幸,侯爷若有什么需要用得上的地方,但请吩咐。”   陆晚晚轻笑,她尽说好听的话。   宁夫人听得心里很舒坦,微笑起来:“此事你功不可没。”   “夫人侯爷高义,晚晚佩服不已。”她眉目里充盈着欣喜。   宁侯爷重信守诺,宁夫人慈眉善目,是两个极好的人。   陆晚晚打心眼里敬重他们。   可他们生了个心肠歹毒的儿子,每当午夜梦醒,她回想起上一世宁蕴的冷漠与无情,骨子里都会生凉。   约摸半柱香的时间,宁蕴进来了。   “蕴儿回来了!”宁夫人大喜,脸上的病色都减了几分:“怎么提前回来了?”   陆晚晚脊骨生凉。面对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她忍下所有的不安和恐惧,敛眉垂目,柔静地同他见礼:“小侯爷。”   “陆小姐也在?”宁蕴唇角微翘。   他回府的时候就知道陆晚晚上家里来了,她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她若是喜欢谁,就会对谁好,若是不喜欢谁,就连个好脸色也没有。   上一世便是如此,她厌恶极了陆锦云,数次用刀剑指着要将她千刀万剐。   她简单纯粹得连收敛情绪也不会。   得知陆晚晚上门来见母亲,他欣喜若狂——她心上还是有自己的。   已经到了午膳的时间,宁夫人留陆晚晚在宁家吃饭。   她答应了。   宁蕴面上的笑越是明显,他张罗着让厨房准备膳食。他清楚陆晚晚的口味,让做了几个她喜欢的菜。   宁夫人看着他忙里忙外,心下微微一叹。   “蕴儿这孩子平常不这样。”宁夫人嘴角挂着笑,她说些是是而非的话,试探陆晚晚的态度。   陆晚晚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小侯爷平常什么样的?”   宁夫人说:“他啊,对什么都不关心,只知道读书习武,今日你来了他才这么热络。”   陆晚晚抿唇笑了笑:“小侯爷专攻课业,二妹妹往来人情,以后一家人互相配合,日子才越过越红火。”   宁夫人见她眸光坦然,倒不像是对宁蕴别有用心。她微微松了一口气,既然是自家儿子剃头挑子一头热,那便好多了,儿子自小就听话,他真有异心,规劝两句他就能回头。怕就怕陆晚晚给了他甜头,让他舍不得松口。   陆晚晚暗忖,宁夫人老成持重,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些话定然不会空穴来风。   知子莫若母,莫非宁蕴真有什么歪念头被她瞧出来了?   她低垂了羽睫。她的睫毛又密又长,微微阖下,仿佛倒垂的柳丝,明亮清澈的眸子掩于其后,让人看不出她的情绪。   再度与宁蕴同桌用膳,陆晚晚倒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宁蕴专程让人将她爱吃的菜摆在她面前。   可吃饭非但讲究菜,更重要的是吃饭的人。   对面坐着宁蕴,她尝了几口就搁下筷子,不吃了。   宁蕴侧眸,问她:“府上饭菜不合陆小姐的胃口?”   她轻摇了下头:“入春了,人也乏了起来,胃口也就败了些。”   宁蕴浅思片刻,再未说什么。   饭后,由于陆晚晚前些时间刚出了事,宁夫人不敢怠慢,于是让宁蕴送她回陆府。   宁蕴答应得爽快。   宁夫人再三叮嘱,一定要将她送进府门。   他道:“不送进门我也是不放心的。”   宁夫人点点头。   陆晚晚则脊背僵硬,不大想走。   她不想和宁蕴扯上关系。   但是,她又不想让人瞧出端倪,自己的经历,若是说出来,肯定会被人当成魔怔打死的吧?她只得亦步亦趋跟着宁蕴出门。   到了马车旁,宁蕴为她拉开车门,她坐上后面。   她葱白般的双手交叠于膝上,坐得端庄宁静。   宁蕴看了她一眼,柔声道:“坐好了,觉得颠你就喊我。”   他温柔耐性,和陆晚晚记忆中的那个人截然不同。   她糊涂了,究竟是自己记错了,还是宁蕴真的转了性子?   他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孤高高冷,从不爱说柔软的话。   想起宁夫人意有所指的话,她微微抬眸,目光落在他的双眸上,道:“多谢小侯爷。”   声音婉转如莺啼。   宁蕴笑容如春风:“你同我客气什么?”   “也是,等以后二妹妹嫁进宁家,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宁蕴心情颇好,陆晚晚越是提陆锦云,他越觉得她并非对自己绝情,而是碍于陆锦云。   他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问道:“你很介意我和陆锦云?”   陆晚晚怔愣,随即反应过来,宁蕴这是在和自己逗趣?   她淡淡一笑:“小侯爷青年才俊,二妹妹佳人婉约,你们又早有婚约,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的一对,我又介意什么呢?”   “如果我们没有婚约呢?”   “什么?”陆晚晚真觉得青天白日见鬼了,她微微抬眸,目光落在宁蕴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   宁蕴敛了笑意,严肃且认真:“如果我和陆锦云没有早早定下婚约,我们还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吗?”   陆晚晚头皮发麻,这都哪儿跟哪儿,她挤出一抹笑:“小侯爷玩笑了,婚事是两家长辈定下的,岂是儿戏?”   她可不想宁蕴退了陆锦云的婚,她巴不得他们相守一世。   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们要相守一生才有意思呢。   宁蕴道:“我不是玩笑。我在等一个人,现在她来了。”   说完,他轻放下车帘,将她惊愕的面容掩于帘后。   陆晚晚垂目,看着被手绢勒得通红的指尖。   宁蕴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她不难猜到。   却又觉得讽刺,上一世她追逐他如孤星赶月,他疾驰而去,她奋力而追,两人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重活一次,天地都颠倒了一般。   她对他再无情意,他倒一副情深脉脉的模样。   他不再是从前的宁蕴。   只可惜,她也不再是从前的陆晚晚。   很快,车子到了陆家门口。   宁蕴接她下车,顺道递了个盒子给她:“这是金陵雨前茶,喝了解乏的,不过,饭前空腹不要喝,容易伤胃。”   陆晚晚推辞:“多谢小侯爷,不过我不爱喝茶。”   宁蕴固执地将手伸着:“拿着。“   陆家门口,众目睽睽之下,教人传出去还不知道会怎么说。她轻跌眼帘,道:“多谢。”   “进去吧。”宁蕴面上堆着笑。   早春暖阳照在身上,陆晚晚全身都冷,她感受到背后有一道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   宁蕴有副好皮囊,姿态雍容倜傥,可那副面容下隐藏着一颗毒蛇的心,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窜出来咬她一口。   太恶心了!   陆晚晚冷眸阴冷:要是他敢犯她,她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转身进门,她去书房找陆建章。   杜若在旁边陪他,红袖添香。   陆晚晚进去,喊了声:“父亲,五姨娘。”   目光落在杜若身上,柔和并恬静。   自从知道杜若和薛戟的事,她对杜若,满心都是佩服。   她敬佩爱憎分明的人,杜若简直是个奇女子。   杜若妩媚地对陆建章说:“大小姐找你,我先走了。”   懂事又体贴,陆建章喜欢进退有度的女人,尤其是懂事又美丽的女人。   她走了之后,陆晚晚将宁蕴给的茶叶给了陆建章,她说:“父亲,这是小侯爷让我给你带的茶叶,他说春来易乏,你务工辛劳。”   马屁拍得陆建章格外舒坦。   茶叶盒上宁家的图腾熠熠闪光。   陆建章分外满意,宁蕴以前不是体贴的人,如今他送来茶叶为自己解乏,这些都是陆晚晚的功劳。   她用两千两银子维系了陆家和宁家的关系。   他的钱来得容易,又是为了巩固前程而花,他终于不心疼了。   “女儿啊,你辛苦了。”陆建章亲热地喊她。   陆晚晚敛眉垂目,温顺懂事:“为父亲分忧,是女儿应当做的。”   陆建章满意极了,陆晚晚乖巧懂事,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为他所用。   岑家给了他很多东西,荣华富贵、权势地位,还有一个懂事的女儿,他忽然想起那个埋骨郊外的女人,想起她冷峻的眉眼和淡漠的神情。有一丝丝感伤,佳人早逝、红颜易损,可想到她那般冷漠无情地对待自己,他此时又得意起来。   她高高在上,可她的女儿俯首听话,叫自己父亲,听自己差遣。   他感觉自己赢了一筹似的。   ————   次日,陆晚晚正式搬去长思院。   陆倩云母女俩帮她收拾东西。   她东西不多,从允州来的时候她没想过要在京城久待,她打定主意,夺回外祖家的财产她就要回允州。   侍奉舅母终老。   她在勤南院住了快半年,倩云很舍不得她。   以前家里只有大哥哥对她有好脸色,后来大哥哥去了边疆,没人会对一个哑巴多看一眼,顾家客居的两姐妹都敢冷嘲热讽讥笑她。   大姐姐对自己很好,她会牵自己的手,会温柔地拥抱自己,会千方百计想办法治好自己的“哑病”,她真心实意地待自己。   她习惯了每日同她腻在一起的时光,现在她要搬去长思院,虽还在陆府,可倩云还是有些不喜。   陆晚晚察觉到她情绪不佳,空闲下来,她安抚陆倩云的情绪:“最近家里太乱了,过一阵子,十天,最多十天,等这场风波过后,我就常来找你,好不好?“   陈奎和陈寅兄弟俩应该就快要动手了。   陈柳霜的画皮就快要被撕开。   陆倩云乖巧地点了点头,她嘴巴张了张,喉头微滚,想开口说话。   陆晚晚真心对待自己,她不想再瞒着她。   “晚晚,国公府派人送了东西来,徐小姐在厅里等着你呢。”   笑春来了!陆晚晚摸了摸陆倩云的发顶,温柔地说:“我先出去一趟,回头再来找你,好不好?”   陆倩云眼底浮动几分涟漪,点了点头。   陆晚晚飘然远去。   “娘。”   沈盼先是怔愣了瞬间,随即反应过来,这里只有她和陆倩云两个人,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倩云喊过娘,陡然听见,不禁寒毛卓竖,她非但没有惊喜,反而惊恐万分地去捂倩云的嘴,眉心已然皱成一团:“倩儿,你怎么说话了?”   陆倩云抬眸看向沈盼,她眼波里荡开几缕涟漪:“娘,我不想骗大姐姐。”   “你疯了?”沈盼如临大敌,拉着她往屋里走去,进到屋内,她紧锁房门,这才说:“你怎么如此糊涂?”   “大姐姐一直为我担心,我不想骗她。”陆倩云圆圆的眼睛里波光盈盈。   沈盼道:“你忘了陈柳霜是怎么对二姨娘的?”   陆倩云打了个寒噤,随即,她辩解道:“可是大姐姐不是二姨娘,她有办法治陈柳霜!”   “倩儿,陈柳霜是百足之虫,不会那么容易垮台的。你是哑巴,谁都不会注意你,你可以在暗中保护她;可一旦你不哑的事情被陈柳霜知道了,她们就会处处防着你。”沈盼将她搂在怀里,“听娘的话,你要是真想帮二姨娘报仇,帮你大姐姐站稳脚跟,就继续装哑巴。”   陆倩云泪盈于睫,眼波里水雾氤氲:“娘,我不想再当哑巴了,我明明是个好人,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要我装哑巴呢。”   沈盼将她轻拥入怀,摩挲着女儿的发,声如泣泪:“是母亲没用,护不住你。”   这头徐笑春来找陆晚晚,带了不少东西,都是女儿家日常用得着的。   她说:“这里有些东西是舅母挑的,有些是我猜你喜欢的。她陪舅舅去郊外巡营,不能亲自来,让我代她祝贺你。”   陆晚晚见她送来的东西都很精巧,很开心:“夫人也去巡营?”   “舅母可厉害,不但是巡营,年轻的时候她还带兵打仗上战场呢,以前舅舅在哪儿,她就在哪儿,也是这几年,舅母身体不大好,舅舅心疼她,常驻京里。”   陆晚晚知道,将帅在外,一般会留家眷在京,以免将帅萌生不臣之心。   “那小公爷?”   徐笑春道:“他和我一样,独自留守京城。所以小的时候,我们常在一起玩,比别人嫡亲兄妹关系还要好。”   说着,她忽的想起什么,道:“对了,哥哥让我给你带了样东西过来。” 第40章 威胁   “什么东西?”陆晚晚眼底有浅浅的笑意。   谢怀琛是挂念着她的, 这让她心底有了别样的柔情, 化成了水。   徐笑春转身出门, 端起廊下的一个花盆, 盆里栽了一株花, 刚抽出新芽,绿意盎然。她说:“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陆晚晚不认识这种植物。   徐笑春想了想:“茶花?牡丹?我不认识, 反正他养这个挺久的了。”   陆晚晚轻抚柔嫩的枝条,这植物枝柔弱纤细,她也没见过。   徐笑春又说:“对了, 哥哥说这花很矜贵,每天早晚都得浇水, 每次半碗水,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会烂根,少了会干涸。还说等他回来再来找你讨要。”   这么麻烦?   陆晚晚笑道:“他这是给我送来了个祖宗。”   徐笑春说:“他就是看你好欺负,也就是你有那耐性,若是我才不干呢。”   陆晚晚漆黑的眸子里光彩熠熠,再未言语, 只用指尖轻柔地拂着柔嫩的枝桠。   搬进长思院的第一天, 陆晚晚早早就睡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很激动兴奋,可是没有, 她比想象中的平静。   次日醒来已是上午,骄阳高悬。   谲滟的朝霞从窗棂洒进来,铺得满地金黄。   “小姐,有消息了。”月绣笑迎了上来, 凑在陆晚晚耳边,低语。   她沐着春日的阳光,暖烘烘的,嘴角笑意绽放。   她说:“听说锦安坊来了一批新料子,你去跟四姨娘说,我想订一身衣裳,过几日覃尚书嫁女婚宴上穿。”   这种事情陆晚晚应该请示陈柳霜,她故意告诉李长姝,表示亲近。   李长姝心里格外舒坦,嫡小姐敬重她,只要稍稍拉拢,就是对抗陈柳霜的中坚力量。   如今陆晚晚在陆建章眼中越发贵气,他心里将她看得重,是以李长姝也不怠慢,听到陆晚晚要去裁衣的消息,便亲自赶来长思院。   “晚晚,你也该置办些新衣裳了,大夫人内务繁忙,没有顾得上你,不如我陪你去看料子?”李长姝温柔体贴。   陆晚晚淡施脂粉的脸颊,泛出鲜嫩的红,乌青色的发斜垂在侧脸,墨发红颜,世间繁华也不及她的美貌。她低头颔首:“有劳四姨娘了。”   李长姝和陆晚晚的关系算不上好,尤其是去年底她一门心思想将陆晚晚嫁给顾朝,陆晚晚轻视怠慢,让她心里委实不快了好一阵。   随着陆晚晚相继被陈平王府和镇国公府看上,成了京城炙手可热的佳人,加上陈柳霜日渐显出颓势,她便改变了策略。   与其得罪陆晚晚得到一笔钱,不如借她的势先将陈柳霜掰倒。   等她当上了陆家大夫人,还愁没钱给儿子铺路吗?   她眸中精光一闪,亲热地说:“横竖我也没事,陪着你打发时间罢了。”   说完,她命人套车,出发去锦安坊。   两人一齐出门,说说笑笑。   李长姝是名门闺秀,见识颇广,十分健谈,和她同行倒不沉闷。   马车等在耳门外,见她们出来,马夫搬出小杌子。   李长姝先上车,陆晚晚侧眸,发现陆府斜对面的街道上有两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她回头望了一阵,那两道人影压了压斗笠帽檐,面容大半隐匿于下,看不清楚了。   “怎么了?晚晚。”李长姝探头问她。   陆晚晚面容发愁,指着那两道人影,说:“那个人……好像那天晚上拦路的歹人。”   李长姝一愣:“什么?”   陆晚晚脸上浮起几缕惊恐:“看着有点像。”   “抓了这么久人还没抓到,京城里风声这么紧,他还敢来?”李长姝安抚她的情绪:“放心吧,说不定是你认错了。”   她轻拍着陆晚晚的背部,心底确暗喜。   前两天王彪死了,淹死在陆家后园池子里。   仵作来看过,说他是溺水而亡。   又有下人咬定说王彪那天晚上喝了酒,陆建章便以为他是醉酒后溺了水,草草结案。   李长姝却不这么以为,王彪死得太蹊跷。   再加上上次杜若让她演的那出戏——假装不经意告诉陈柳霜陈奎在黑风寨,第二天王彪就死了。   以她对陈柳霜的了解,她大致能推断出是怎么一回事。   ——陈柳霜让王彪去黑风寨处理掉陈奎,然后她又杀了王彪灭口。   那陆晚晚说刚才门口的人很像陈奎,这又是怎么回事?   杜若!   她恍然大悟,杜若让她演这出戏,就是想让陈柳霜去黑风寨行凶,而陈奎根本不在黑风寨。   杜若这么做的目的,是想让陈柳霜激怒陈奎,让她自食恶果!   好缜密的心思,杜若看起来柔弱妖媚,心思竟然如此高深。   她欣喜若狂,幸亏自己和她结盟了。   对于杜若,她根本没将她放在竞争对手的位子上,诚如她所说,她以前是个戏子,戏子做了当家主母,陆建章这辈子也别想在京城名流抬起头。   陆建章这个人,最要脸。   李长姝决定要去找那个貌似陈奎的人。如果他真是来找陈柳霜的,自己得助他一臂之力。   车子到了锦安坊,掌柜出来接待她们。   陆晚晚认真挑选料子,锦安坊新货上得多,她挑得眼花缭乱。   李长姝等得不耐烦,她有心事,一直挂念着陈奎,觉得时间过得很慢。过了会儿,她终于按捺不住,对陆晚晚说:“糟了,前日你父亲让我给覃尚书的女儿准备一套首饰,今日店子的人要送东西来。”   覃尚书就是陆建章的顶头上司,杜若的仇人——覃尹辉。   下个月他大女儿出阁,为了巴结上司,陆建章给她打了一套黄金首饰。   他这回下了大手笔,穷极奢侈,出手比对自己亲生女儿还要阔绰。   陆晚晚非常体贴:“都怪我不好,挑今天出门,耽搁了你的事,不如咱们先回去吧,我改天再来选。”   李长姝哪能和她一起回,她笑道:“来都来了,又何必无功而返,你在这里继续选,我自己先回去,回头让马夫来接你。”   陆晚晚点头:“那好。”   李长姝又吩咐锦安坊的掌柜好生接待她,之后到府上账房支钱,鉴于前段时间陆晚晚刚出了事,李长姝叮嘱她一定要等陆家的马车来接她。   她温柔体贴,不知情的人怕还会以为她是陆晚晚的亲生母亲。   李长姝离开之后,陆晚晚嘴角的笑意就止不住了。   她笑得轻快活泼,心情颇好。   李长姝开门揖盗斗陈柳霜。   陆家这一出好戏已经快到极盛了,她很期待。   她选了好几块料子,便坐在店内等陆家的马车。   掌柜给她倒了茶,她悠悠地喝着,过了没多久,陆家的马车就来了。   回到府上,门房小厮告诉她,有她的一封信。   允州乡下来的。   拿了信之后,陆晚晚回到长思院。   “舅母肯定有新进展了。”陆晚晚高兴地对陈嬷嬷说。   陈嬷嬷激动,肩头微微发抖。岑思莞是她一手带大,她们情如母女。十几年来,她做梦都想为她报仇。   “少夫人说什么了?”   她还保持着在陆家的称呼,叫陆晚晚舅母为少夫人。   陆晚晚拆开信,随在信里的是在谢嬷嬷的认罪书。   她在乡下的日子不好过,终于签字画押承认自己和陈柳霜的罪行,还交代了当年给岑思莞看病的大夫。   大夫是个重要的人证。   舅母还说,如果对付陈柳霜不利,她可以将谢嬷嬷押送到京城来对质。   陆晚晚心情更加欢愉。   她让李云舒注意陈柳霜那边的动向,提防陈奎下手,直接将陈柳霜杀了。她罪该万死,可不是现在。她要一点点将覆盖在陈柳霜脸上的那层假面撕开,让所有人都看看她那副雍容华贵的脸下面藏着一颗多么肮脏的心。   她还要拿着陈谢嬷嬷的认罪书,让陈柳霜承认罪行,以告慰母亲亡灵。   安排好一切,已经是傍晚黄昏。   她倚在廊柱上,望着谲黄涌动的天际,今天是十五,她回京的第五个月。   月色渐起,她回屋,铺开纸笔,写了封信,让人送去京郊大营给谢怀琛。   ————   这几天陆建章和陈柳霜母女走得很近。   因为成平郡主十分抬举陆锦云,经常邀请陆锦云去王府做客。这段时间宋时青再也没来过陆家,他以为和成平王府的纽带就这么断了,没想到陆锦云这么争气,又和成平郡主成了朋友。   老天都眷顾他陆某人。   晚膳他留在陈柳霜院子里吃,饭后,陆锦云撒娇,说想消消食,要陆建章陪着她们母女逛园子。   陆建章在她身上又重新看到了希望,自然不会拂她的意。   春光旖旎,月色迷蒙,空气中有淡淡的桃花香。   他们打长思院后经过。   陆锦云看着高高的院墙,心里不是滋味,长思院是陆府最大的院子,宽敞阔气,以前母亲提过几次想修了住进来,父亲没有同意。   他让陆晚晚住了进来。   陆锦云很恼怒,陆晚晚从回来就一直在跟她抢东西。   最近她和宁家走得很近,她是不是还要抢宁蕴?   一想到那个高大英俊的男子,陆锦云就怒不可遏,决不能让她得逞。   所幸成平郡主已经准备就绪,陆晚晚快完蛋了。   就在他们经过园子的时候,花房里冲出来了两个彪形大汉。   他们手中的刀映着月色,闪着寒光。   “陈柳霜,我要你偿命。”陈奎黑布蒙面,挥了挥刀刃,朝陈柳霜冲了上来。   “陈奎!”陈柳霜吓得面无血色:“你还没死?”   陆锦云大哭起来:“来人啊,救命啊。”   陈寅眼露凶光:“闭嘴,敢把人喊人,我要了你的命。”   陆锦云眼泪簌簌,朝陆建章身后躲了躲。   陆建章听陈柳霜喊陈奎的名字,顿时腿都软了。黑风寨大当家的名号他早有耳闻,黑风寨一□□如麻,凶残无比。   他哆哆嗦嗦求饶道:“两位好汉,有话好好说,先把刀放下,你们是要银子吗?我给你们银子。”   “我要银子有什么用!”陈寅想起自己惨死的妻儿和黑风寨一干弟兄:“陈柳霜勾结王彪让我们兄弟为她卖命,结果掉头她就杀我们灭口,我要她血债血偿。”   “什么!”陆建章觉得不可思议,原来杀陆晚晚的人是陈柳霜找的,还是让王彪!   陈奎猛地朝陈柳霜冲了上来:“贱人,去死吧!”   陈柳霜抖得犹如一只没毛的鹌鹑,嘴唇都变了颜色,她直往陆建章身边靠,寻求庇护:“老爷!”   陆建章这会儿又是恐惧又是震惊!   陈柳霜背着他究竟干了多少坏事?她竟然敢干杀人越货的勾当!还和黑风寨人勾搭在一起,要是被官府的人知道了怎么办?会不会以为是他指使的。   想到她干的这一连串蠢事,他就恨不得她死。   他眼眸中冷光一闪。   他早就看陈柳霜不顺眼了,这是个好机会,他非但没有出手救陈柳霜,反而胳膊一挡,将陈柳霜推了出去。他转身拖过陆锦云:“快走!”   陆锦云泪流了满脸,要朝陈柳霜扑过去:“阿娘!”   “赶紧走。”陆建章用力攥着她。   陆锦云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喊:“来人啊,救命啊。”   陆建章捂住她的嘴:“别把他们惹恼了。”   陈柳霜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比起脚下的痛,更让她绝望的是心底漫溢出来的寒。   ——夫妻十几年,陆建章竟然将她推了出去,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陈奎两兄弟冲过来,比划着匕首朝她扎去。   刀光森然,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李云舒腾空出来,身型利落地把过陈寅握刀的手腕,用力一折,陈奎吃痛,匕首应声落地。   陈奎见弟弟被困,立马挥着匕首上来支援,李云舒身形一闪,抬脚踢去,正对他的胸膛,陈奎闷哼一声,倒了地!   陈柳霜见状,捞起陈寅掉落的匕首,冲过去,扎向陈奎心房。   动作快得仅仅只有一瞬间。   鲜血喷溅出来,溅了陈柳霜满脸。   “夫人!”李云舒大惊,他没想到陈柳霜竟然会直接将陈奎给杀了。   陈寅见哥哥倒地,胸前多了个血窟窿,悲愤不已,疯了一样拼命要杀陈柳霜。   李云舒从怔愣中醒过神来,一掌砍向陈寅的后颈,陈寅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这边陆建章也带了人过来。   他以为能看到陈柳霜横尸园子的场景,却没想到李云舒突然出现,陈柳霜竟然杀了陈奎。   他阴冷的目光扫在陈柳霜身上。   她早就吓傻了,下意识里去杀陈奎,已经用了她全部的勇气。   刚才陆建章抛下她,用她去挡陈奎的刀子,她寒了心,此时此刻她只觉头皮发麻,看向他的眼神也阴冷可怖。   陆家的人听到风声都过来了,包括老夫人。   老夫人是信佛之人,甫一见陈奎满身鲜血躺在地上,忙遮了眼,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建章怒火攻心,他一把将陈柳霜揪起来:“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陈柳霜冷冷地拂开他的手,这个男人太绝情了,就算不顾念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至于将她推出去挡刀!   他一点男人的气魄都没有!   “他要杀我,我不小心杀了他。”陈柳霜声音颤抖。   陆建章咬牙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你到底为什么……”他瞥了眼,陆晚晚也在身后,余下的话便都咽回腹中,他指着陈奎的尸体问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陈柳霜眼泪簌簌而落,装得十分委屈:“老爷,我才是你枕边人,你怎么能信一个亡命之徒的胡言乱语。”   陆锦云抱着陈柳霜,她吓得直哭。刚才太可怕了,陈奎要杀他们,要不是父亲拖着她,还不知道会有多危险。当时她也担心母亲,可是大敌当前,她选择保全自己的命。   可是一停下来她就后悔了,那可是生她养她疼爱她的亲娘啊。   此时此刻她抱着娘亲痛哭流涕,回想起刚才父亲的无情,她背心冒出了汗水:“父亲,他们可都是杀人越货的匪类,说的话没一句真的,你怎么能相信!”   陈柳霜嚎啕痛哭:“夫妻近二十年,不凭别的,就看到三个孩子的份上,难道你也不信我吗?”   人群中,李长姝和杜若相互对视了一眼。   两人都勾起嘴角,笑了笑。   她们合计好了,就算陈奎兄弟没有得手,还有后招。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冲进人群,“扑通”一声跪在陆建章面前。   她穿着荆钗布裙,身形消瘦,神情憔悴:“老爷,陈奎说的是真的,大夫人和王总管勾结起来,找了黑风寨的匪类谋害大小姐!”   “风轻!你疯了,你胡说八道什么?母亲什么时候要杀大姐姐了!”陆锦云怒不可遏,恨不得撕了风轻的那张嘴。   风轻跪在地上,赌咒发誓:“三千神佛在上,要是我有半句假话,就让我不得好死!”   她转过身,双眼通红地看向陈柳霜,恨恨道:“你怕大小姐挡了二小姐的道,所以让王彪找陈奎去杀大小姐。”   风轻太恨陈柳霜了!   因为陈柳霜曾经答应过会给她找个好婆家,所以这么多年她一直对陈柳霜忠心耿耿,什么坏事都做了,却没想到落得这么个下场。   王彪根本不是个人,他差点让她死在了床上。   她这辈子都被陈柳霜毁完了。   此时此刻她只想揭开陈柳霜的面纱,让她也尝一尝背叛的滋味。   陆晚晚站在老夫人旁边,她脸色苍白,眼中泫然欲泣,看上去委屈极了。   她轻扶老夫人的手不断颤抖。老夫人察觉到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陆晚晚垂下眼睑,长长的羽睫仿佛振翅欲飞的蝶。   “父亲,夫人是一时糊涂才会做这种事……”她哽咽了一下,似是害怕一般:“她毕竟是陆家的当家主母……”   言及此处,她掉了两滴眼泪,委委屈屈的模样十分招人怜爱。   她没给陈柳霜辩解的机会,以退为进,让陆建章更生气。这么听话的一颗垫脚石,差点就毁在陈柳霜手里。   “陈柳霜,你胆子长毛了吗?竟然敢杀人了!”他睚眦欲裂,眼中怒火涌动。   陈柳霜声嘶力竭地喊道:“她一个贱婢,在我屋里偷了东西,被我发落了出去,因而怀恨在心,故意报复的话你也信!”   “那五姨娘呢?她进陆家没有多久,你就悄悄给她喝了凉药。”风轻望着陆建章,说:“当年五姨娘刚进门,大夫人怕她生下孩子,对她造成威胁,悄悄给了她一碗凉药,她身体彻底败了,所以这么多年她独得恩宠却一直没有孩子。”   杜若面如表情,没有说话。当年陈柳霜给她的那碗凉药她知道,她也是故意喝的。   她来陆府本来就不是安心和陆建章过日子,更不打算和他生孩子。   她没有半分犹豫地将那碗药喝了下去。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能生孩子。   陈柳霜知道她这辈子生不出,所以放松对她的警惕,她的精力可以全部放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   可陆建章不一样,哪个男人不想多多开枝散叶?孩子是一个家族兴旺的根基。   再加上他对杜若是有期待的,他想和她生儿育女。   陈柳霜生生掐断了他的希望。   他满是爱怜地看了一眼杜若,怒意沿着经脉传遍四肢百骸。   他眼中杀意渐起,他想杀了陈柳霜。   “你胡说!我没有,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的儿子是陆家嫡子,我为什么要怕妾室的孩子,你信口开河,和五姨娘串通好了来害我。”陈柳霜费力地为自己辩驳。   风轻吸了吸鼻子,抬袖抹了把脸颊上的泪痕:“还不止如此,大夫人和王彪有私情!”   此言一出,围在园子里的人都听见了!众人哗然不已。   陆建章只觉得有一股火从胸膛蹭蹭蹭往上蹿,他的怒意到达了顶点。   “你胡说,我母亲是陆家的当家主母,王彪是什么东西!一个粗陋的下人!”陆锦云冲上来就要撕风轻的嘴。   风轻毫不示弱,伸手一推,将陆锦云推离自己身边。   她转身对陆建章哭道:“老爷,我说的话句句属实,他们不是最近两年才牵扯上的,他们早有首尾!”   陆建章恨恨地看着陈柳霜。   王彪是当年他和岑家定亲,在外买宅子安置陈柳霜时买的小厮。当年他从允州搬迁进京,没想过要带他,是陈柳霜让他跟着的!   莫不是他们从那个时候就勾搭成奸了?   不可能!他不能忍受自己头上戴了绿帽子,他作为男人的尊严不容人挑衅!   他一步步逼近陈柳霜,右手抬起,紧紧扼住她的下巴,箍得她下颌骨生疼。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他一字一顿问。   陈柳霜愣了一瞬,眼神中惊惧毕现,她一直以为自己和王彪的事情很隐秘,风轻是怎么知道!   她往后退了一步,却没能挣脱开陆建章的桎梏,紧扼着她的那只手不断用力,她感觉骨头就快碎了:“当然是假的,她有什么证据,她胡言乱语的话你也信!”   “证据?”风轻冷冷一笑,她说:“证据牵扯到了无辜的人,你真要我说吗?”   陈柳霜的眼神闪避,她从风轻的话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无辜的人?   修林?   她知道修林的事情?   不,不可能!她本能地想要狡辩,却久久没能开口。陆修林是个优秀的儿子,等他回来之后回事她得力的臂膀,她不能自断臂膀。   就在她犹豫的刹那间,陆建章已经明了。   他这辈子最好的就是面子,但是陈柳霜竟然让他受此奇耻大辱!   他汇集全身的力气,给了她一巴掌。   陈柳霜感觉口腔里有一股腥甜的气息涌上来。   陆锦云上前护住陈柳霜,她苦苦哀求:“父亲,你别听风轻,她……”   陆建章抬脚,一脚将陆锦云踹开,她感觉肋骨都快断了。   陆建章实在丢不起这个人,扔下一句:“都散了吧。”便揪着陈柳霜的头发往书房走去。   陆锦云忍痛爬起来去追,还没站起来,就痛得脸上汗水直下。   “父亲,母亲……”   老夫人见众人都在这里围着,指挥他们将陈奎的尸体收好,又让人将陈寅关押起来,晚点再找陆建章请示如何处置。   陆晚晚受了惊吓,雪腮苍白无色,嘴唇都白了。   老夫人想起陈氏用心之歹毒,岑家就剩陆晚晚这一根独苗,她竟然也不放过,顿时怜爱非常,对陆晚晚说:“今儿吓到你了,跟我去寿安堂,有祖母在,什么都不怕。”   陆晚晚垂下眼睑,微微点了点头。   她才不怕,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了。   陆锦云忍痛上来,抱着老夫人的衣角,哭求道:“祖母,求求你,救救我母亲好不好?父亲会打死她的。”   老夫人神情淡漠,道:“她这是咎由自取!多行不义必自毙,她的报应到了!你应该引以为戒,以后千万别重蹈她的覆辙。”   说完,她牵着陆晚晚走了。   今夜的陆府,最大的赢家还数李长姝。   她做梦也没想到陈柳霜背着她竟然干了这么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她这是在自掘坟墓,现在,把自己葬送进去了。陈柳霜和下人通奸,指使下人联络匪类杀害嫡长女,陆建章不会让她活着出书房的。她的女儿是通奸犯的女儿,别人提起都会说她有个不贞不洁的娘,这回宁家恐怕不会要她了,她也嫁不进高门大户;她的儿子也同理,有个不贞洁的娘,谁都看不起他,不仅仕途无望,婚配也难上加难,他们再也不能压她的栖林一头了!   还有杜若,简直是上天送给她的惊喜,陈柳霜让她喝下凉药,这辈子都不能生育,对自己的威胁也就彻底接触了。   她眼前是一片璀璨光明的前程。   这一夜她几乎是听着不远处书房的哭喊声进入美满梦想的。   陆建章真的动怒了。   陈柳霜在挑战他的底线,她让他作为男人的尊严一败涂地。   他气得扯了挂在墙上的马鞭就一顿乱抽,用足了力气,陈柳霜身上很快就浮现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鲜血渗过衣物,将衣服染得绯红,鞭子入肉贴骨,痛不欲生!   他边打边骂:“你这个贱人,贱骨头,竟然敢做这种事,我打不死你!”   陈柳霜哭得声音都嘶哑了,她求陆建章饶命,他无动无衷,他越来越用力!   她明白了,陆建章是真的想打死她,刚才他也是故意将自己推出去的,想借陈奎的刀了结自己的性命。   夫妻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已无情分可言!亏她还希冀他能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饶她一命,有些事情她本来想带进棺材里的。   既然如此,撕破脸皮那又何妨!   在陆建章下一鞭劈过来的时候,她抬手扫了桌案上的砚台,朝陆建章砸过去,他一时没注意,砚台正中眉骨。   陆建章感觉眉头一股热流涌动,抬手一摸,摸了满手鲜血。   “你这个贱人,竟然敢还手!”陆建章的愤怒已经到了顶点。   陈柳霜浑身伤痕,即使如此,她愤恨道:“我为什么不能打你?朝廷哪门律法规定只能男人打女人,不能女人打男人?”   “你和王彪私通!你这个寡廉鲜耻不贞洁的□□!”陆建章怒不可遏,几乎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   陈柳霜横竖已经和他撕破脸皮,说话也无所顾忌起来:“没错,我和王彪私通,你别看他只是个下人,他可比你更像个男人!他比你花招多,更让我开心。凭什么就兴你二姨娘三姨娘娶一串进门,不兴我养汉子!你知道找乐子,我就不会嘛!”   陆建章冲过去要打她:“你这个□□,杀人偷汉,还有脸说这些。”   陈柳霜围着书案躲过他的鞭子,她恶狠狠地说:“难道这屋里只有我杀过人吗?岑岳凡是怎么的死的,恐怕你比我清楚!”   陆建章劈鞭的手顿了一下,他身形似乎晃了一下,脸色肉眼可见的慌张起来。   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他去收账,路遇匪人,劫财杀人,所有人都知道!”   陈柳霜嗤笑了一声:“什么匪人?是不是姓刘?他一个京城人,为什么会跑到北方去拦路抢劫。”   陆建章的手忍不住地哆嗦,鞭子应声落地。   他脸色铁青,话也说不利索了,压着声音怒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陆建章!”陈柳霜猛地一喝他的名字,面露凶光:“岑岳凡是你找你杀的,岑思莞死了,你怕老爷子不给你钱,你又过回穷日子,所以你趁岑岳凡去收账,□□!事后,你还谎称接颜秋进京,在船上逼得她跳河身亡,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装什么无辜呢?”   陆建章眼中现出狠意,陈柳霜不能留了,否则她会害死自己的。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陈柳霜什么也不怕,她扶着桌案缓缓坐到椅子上,她说:“你别想着杀我,这是我的保命符,我肯定不会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告诉你,你现在只管杀我,我保证明天满京城都会知道你陆建章为钱财谋害小舅子夫妻的事。”   陈柳霜平常和京城书局的那些夫人走得很近,说不定她真的留了什么印信给她们,到时候东窗事发,他在京城就没办法立足了。   想到这里,他握紧的拳头松了松。   陈柳霜瞥到他的变化,嘴角微微扬起,她说:“况且,你今天要是杀了我,用不了多久所有人就都知道你戴了绿帽子,你的脸还要不要了?”   陆建章被她戳中痛处!愤恨地别过头。   “我死了,你这辈子也摘不掉头上的帽子了,锦儿也无缘嫁进宁家,修林兄弟俩仕途更是坎坷,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结局吗?”夫妻多年,陈柳霜清楚地知道他的七寸在什么地方,是以打得又稳又准又狠,陆建章根本没有反手的余地。   锦儿嫁不进宁家,他花在她身上的心血就白费了,修林是三个儿子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他前途毁了,陆家的兴旺就难了。   他犹豫了,杀死陈柳霜事小,背后牵扯的却太多。   陈柳霜说:“就算为了孩子,这次的事情咱们也得掩过去。”   陆建章恨极,这辈子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威胁,还是被陈柳霜。   她挤出了一抹笑,犹如毒蛇吐信,道:“陆郎,王彪已经死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背叛你,你以后想娶几个姨娘娶几个姨娘,我都不管你。岑岳凡的事情我也绝不再提,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做一对和睦夫妻,你觉得如何?”   她分明是拿捏着他的把柄威胁他!   偏偏他又没有办法,那是致命的证据,他现在仕途正顺,没有必要将前途和陆家的未来赔进去。   “你想怎么做?”陆建章眼神阴冷,语气愤愤。   陈柳霜说:“我不喜欢陆晚晚,她是岑思莞那个贱人的女儿,你必须把她送走!”   “不可能!”陆建章脱口而出,陆晚晚身系他的荣辱!   “哦?是吗?你要是把她留在京城,碍了我的眼,那我只好继续找人杀她,她一日不死,我就会一直找人。不过,万一我败露了,我可保不齐会供出些什么。”陈柳霜目光骇人。   这是陆建章长这么大最憋屈的一夜。   他恨得抓心抓肺,既恨自己行事不小心,被陈柳霜抓住把柄;又恨刚才陈奎的刀不够快,竟没有一刀把陈柳霜杀死。   他气得浑身发抖,他知道除了答应陈柳霜,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作者有话要说:  陈柳霜明天下线 第41章 了断   要把陆晚晚这个香饽饽送走。   他做不了镇国府小公爷的老丈人, 成平王府也无望。陈柳霜容不下岑思莞, 也容不下陆晚晚, 这是肯定的。   “陆郎, 这笔买卖你不亏, 陆晚晚是你的女儿,锦儿也是你的女儿, 锦儿孝顺听话,她就快嫁进淮阴侯府,宁蕴是出了名的青年才俊, 以后未必就比谢怀琛那个纨绔公子差,我看, 凭他的本事,以后封王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你就照样是显贵岳丈,有些敢低看你一眼?”陈柳霜声音柔软了下去,她知道,陆建章这种男人, 骨子里是自卑的。他知道自己出身卑贱, 所以对威胁他的人又怕又恨,不能一味胁迫他, 有的时候,男人需要哄。   果然,陆建章神色松了些许。   “你还知道什么?”他冷冷地问她。   陈柳霜笑着摇头:“陆郎何必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只是个女人,你是我的天, 我到底是要依靠你的,只要你给我足够的尊贵和体面,我们夫妻一体,我就什么也不知道;可若是你见弃于我,我就让你知道我到底还知道什么!”   “你!”陆建章怒目圆睁。   陈柳霜忍着疼痛,抬腕打了个哈欠:“好了,今天晚上还有得忙,有什么事情等陆晚晚走了再说吧。”   说完,她转身拉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身后陆建章暴跳如雷,一拳锤在书桌上。   陈柳霜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锦云被拦在书房外面,双眼哭得又红又肿,就跟核桃仁似的。   她看到陈柳霜出来,立马挣脱开,冲上去将她抱住:“母亲,母亲,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陈柳霜轻抚女儿的发顶,她说:“没事了,乖,锦儿不哭。”   陆锦云泪眼迷蒙,抬眼看向她;“父亲……他……”   “都是一场误会,我跟他解释清楚了,以后就没事了。”陈柳霜身上的伤口痛得厉害,但仍然咬咬牙,温柔地安抚陆锦云。   陆锦云讶然,书房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亲竟没有打死母亲?   她心中充满疑惑,但看到母亲镇定的脸,她就安心了。   母亲不会骗她。   次日一早,陆府的人都怀着喜悦的心情起来。   李长姝起得最早,她带着早膳去找陆建章,她心情愉悦,看花不是花,看鸟不是鸟,看什么都是陈柳霜凄惨的面容。   到了书房,一切却安静得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陆建章不在这里,料想中陈柳霜的尸体也不在这里!   找了个小厮一问,昨天晚上陈柳霜就回院里去了,陆建章这会儿已经带着两具强盗的尸体去府衙归案!   两具尸体!昨天死的分明只有陈奎,陈寅关押在柴房。   小厮说:“陈寅昨夜畏罪自杀了!”   李长姝目瞪口呆。   陈寅对陈柳霜恨之入骨,怎么可能畏罪自杀,就算是扭送官府,他也会活着指正陈柳霜的罪行!   怎么会这样?   很快,另一个消息也传来了。   风轻昨夜也疯了,今天早上她疯疯癫癫在园子里又哭又喊,竟一头扎进内湖,死了。   消息传到寿安堂的时候,陆晚晚正和老夫人在用早膳。   她手一顿,一时百感交集。   陈寅死得蹊跷,风轻疯得蹊跷,一夜之间,能指证陈柳霜的证人都死了。   仅凭她一人之力是完全做不到的——是陆建章,他有意维护她。   陆晚晚暗忖,她以为这一次能将陈柳霜钉在棺材板上,没想到她还能翻身!最出人意料的是陆建章,陈柳霜通奸他竟都能忍住。本来陆晚晚以为就算他不将她移送官府,也会私自处死她。   可他竟然没有,他反而杀了陈寅和风轻,如此掩饰她的罪行。   这是为什么?   因为爱?不可能,陆建章最爱的人是她自己,陈柳霜强加如此奇耻大辱给他,他不会息事宁人。   因为陆家的声誉?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和她几个孩子的颜面,有可能会遮掩陈柳霜干的坏事,但没有必要留下她的性命,她和陈寅风轻一样,都该死!   除非,陆建章有把柄在她手里,让他不敢动她。   她有些懊恼,没想到这一次筹划颇多,竟然还是功亏一篑,她心有不甘!   看来暂时没办法让她认罪伏法,可她的命,不能留了。   陆晚晚双眸轻垂,轻轻合上眼睑。   还得慢慢筹划。   吃完早膳,李云舒来给老太太请安。   他精神不是很好,昨夜他眼睛都没合过,喝了一夜的酒。   他以为自己大仇得报,终于能告慰父亲亡灵。   一早却听说陈寅和风轻死了。   一个死无对证,一个疯癫乱语。   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可以轻易抹过去!   他当即就来找陆晚晚。   陆晚晚陪在老夫人身边,她眼角的余光瞥到李云舒的眼神。   坐了片刻后,她推说要回长思院,先一步离开。   她在湖心亭等他。   很快,李云舒就来了。   他满脸愤恨。   “都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是让她全身而退!”   陆晚晚困惑,李云舒好似很恨陈柳霜,她问:“你父亲的事情,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李云舒默了一瞬。   陆晚晚了然:“和陈柳霜有关?”   “嗯。”李云舒点了点头,将自己查到的事情都告诉陆晚晚。   她听得心惊肉跳,觉得匪夷所思。   宁夫人是信佛之人,若她知道为老夫人镇魂的血玉竟是如此得来的,不知她该作何感想!   怨不得李云舒跟她一样,恨不得陈柳霜死无葬身之地——杀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原来如此。”陆晚晚又有了新的困惑:“那你为何不直接告诉祖母?她要是知道叔父遇害的真相,肯定不会轻饶陈柳霜。”   他轻摇了下头:“姑婆仁善,年事已高,要是她知道家父死于陈柳霜之手,我不知道她受不受得了这个打击……”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这么恨她?”   陆晚晚扬起脸,看着他微微笑了下:“巧了,我和表哥一样,同陈柳霜有血仇。”   顿了顿,她又说:“我有个新的主意,表哥可想再助我一臂之力?”   “什么主意?”   陆晚晚告诉他自己的办法。   他听后却皱了皱眉:“办法是好,可是……宁蕴真的会写退婚书吗?”   陆晚晚成竹在胸:“我有九分把握,你只要去找到当年和陈柳霜合谋害死我娘的大夫就行了。”   “好,你放心吧,我一定找到他。”   ————   陆晚晚让月绣去请宁蕴到栖月楼。   她想赌一把,赌自己之前的猜想是否是正确的。   如果宁蕴当真有那么一丝喜欢自己,那这一次陈柳霜就在劫难逃。   她回房换了身衣裳,桃色新衣,衬得她光彩照人。略施薄粉,粉肌玉骨尽显盈盈之态。   她本就生得美,精心装扮后更是令人挪不开眼。   她静坐在栖月楼的房间里,耳畔春风掠过,拂动鬓边的碎发,痒酥酥的。   春光大好,距离宁家遭难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她重生回来,很多事情都变了,不知道这件事情会不会变?   就在她沉思中,宁蕴推门而入,他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到陆晚晚,她双手叠于膝上,安安静静地坐着,如一株柔软的桃花,明媚鲜艳。   他心间一窒,喉头滚烫,走了进来。   “小侯爷。”她声音柔软,比春意醉人。   他看到她眼底的青痕,问:“你没休息好?”   陆晚晚挤出一抹苦笑,没接他的话头。她手边放着个包袱,她交给宁蕴,说:“这里有些东西,请你帮我交给夫人和老侯爷。”   “是什么?”   “夫人经常咳嗽,我用甘草片熬成糖,嗓子不舒服的时候含两粒,可以缓解不适;老侯爷常年征战,腿脚不好,我给他做了一对护膝。”她声音越来越低,含了几分委屈:“我从允州来时,经过宣州,买了两锭墨,无人可送,便留给你吧。”   宁蕴听后,心中一暖,像是一株花倏的开了。她是陆晚晚,是爱了他十几年的陆晚晚,就算重来一世,还是没变。   “晚晚……”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出声唤她的名字:“你为什么不亲自交给母亲?这几天,她很挂念你。”   陆晚晚别过头,抬起衣袖轻拭了拭眼角,她说:“恐怕以后我都不能再去宁家。”   “为什么!”宁蕴蹙眉。   “我可能马上就要回允州。”陈柳霜决计不会留下她。   宁蕴说:“你回允州干什么?”   陆晚晚没有说话。   宁蕴眼睛微微一眯,问:“是你继母容不下你?”   陆晚晚沉默。   宁蕴追问:“是不是?”   她轻轻摇头:“夫人有她的顾虑,最近我和……侯府来往过密。”   陆晚晚言尽于此,宁蕴却听明白了,陈柳霜是怕陆晚晚攀上侯府!   他回想起上一世侯府遭难,他上门议亲时遭受的耻辱,陈柳霜用尽难听的话来羞辱自己。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们趋炎附势捧高踩低的嘴脸十多年来一直在他脑海盘旋,挥之不去。   要不是为了等陆晚晚,他早就退了和陆家的婚事。   “你受委屈了?”宁蕴问她。   陆晚晚眸子里藏有泫然欲泣的委屈:“是我不对,你和妹妹早有婚约,我不该……我不该这么没有分寸……”   这是上一世陆锦云哄宁蕴的话,她照搬照用。   宁蕴心疼她委曲求全,他情难自禁,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她们欺负你了?”   陆晚晚站起来,微微将他推开:“小侯爷,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我走了。”   宁蕴跨了一步,挡在她面前,他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着:“我偏不呢?”   她轻咬了下唇,微微眼眸,两滴眼泪落了下来,晶莹透明,挂在雪腮,如雨湿海棠,令人爱怜:“小侯爷,使君有妇,人言可畏,我会被唾沫星子淹死的,你放了我吧。”   陆晚晚最在意名声和颜面,勾引妹夫,是无耻,她定不愿做无耻之事,自己也不会让她做无耻之人。   宁蕴将她松开,淡淡笑了笑:“晚晚,我好开心,你心中是有我的。你放心,我会给你个交代的。”   陆晚晚神情微微一怔。   他说:“我会和陆锦云退婚,不会让你背上骂名。”   她眸子一亮,她还以为这种戏码还要多来几次宁蕴才会上钩,谁知道,竟然这么快?   陆锦云的法子竟然这么好使?   重来一次,宁蕴竟还被她这番话迷得五迷三道?简直不可思议。   宁蕴离开之后,陆晚晚过了一会儿才从栖月楼出来。   她踩在棉花上一样,云里雾里不真实。   刚下楼,她撞见了两个熟悉的人——褚怀和李远之。   他们也正从楼上下来。   她笑着同他们打招呼:“褚公子、李公子。”   这两人却跟没听见似的,径直走了。   陆晚晚觉得他俩怪怪的。   褚怀和李远之这会儿则觉得恶心非常,谢怀琛跟他们说过,他已经向陆晚晚求娶,她也答应了。   可是转眼,她就和宁蕴私会!   谢怀琛是他们兄弟,他们满心愤怒,为他鸣不平。   “阿琛去巡营,她竟然……”褚怀恨恨,咬牙切齿!   李远之问他:“咱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告诉阿琛?”   “先别,不然他还不气死,先容我想想怎么办。”褚怀说道。   ————   原本以为陈柳霜会垮台,但是她没有,仍然稳稳当当地坐在陆家当家主母的位子上,这件事令陆家很多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尤其是沈盼和倩云。   倩云问:“爹最要脸,他怎么会放了陈柳霜?”   沈盼道:“我早就说过,沈盼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幸好你暂时没有暴露,咱们还可以从长计议。”   “大姐姐一定有办法对付她。”倩云对陆晚晚莫名信任。   陆晚晚回到府上,比起李长姝的暴跳如雷,她平静多了。   不过是吃了回败仗罢了,她不怕,她心中还有希望,下一次再来便是。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   陈柳霜作恶多端,不愁没机会除掉她。   她平静如常,沈盼不解:“你一点也不生气吗?”   “不气啊,有什么好气的。”陆晚晚神情轻松。   “你做这么大个局,她还是没事,是我早就气死了。”沈盼都为她不值。   陆晚晚笑道:“三姨娘,我比她年轻了快二十岁,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有的是时间想办法慢慢磨折她。”   正说话间,月绣来了。   她手里拿了个信封:“小姐,淮阴侯府送来的。”   陆晚晚拆开信,扫了两眼,眸子里笑意绽放。   “宁家给你来信干什么?”   她将信递给沈盼,说:“取陈柳霜的性命。   宁蕴给她的是一封退婚书。他回去思前想后,宁家的劫难不知是否会应验,如果他公然退婚,万一宁家真的遭难,陆晚晚便无法顺理成章代陆锦云嫁进宁家。他知道镇国公府很喜欢陆晚晚,陆建章极有可能留下她去攀附国公府,到时候就不可控了。   而留着明面上的一纸婚约,陆建章为了维护颜面,到时候势必会嫁一个女儿到宁家。   陆晚晚心上有他,会想办法嫁进来的。   他给陆晚晚的交代就是盖了宁家大印的退婚书,有了它便无人能说她勾搭妹夫。   退婚书却出乎陆晚晚的意料之外,她原以为宁蕴会直接上门退婚。   他却将主动权交到了自己手里——如此甚好。   现在,就等李云舒找到好陈柳霜勾搭害死她母亲的那个大夫。   只要他出面作证,加上陈嬷嬷的供词,陈柳霜就会面临害死嫡妻的罪名。一个罪犯的母亲,加上被宁家退婚,陆锦云这辈子也别想嫁进好人家,永远也抬不起头。   陆晚晚打算以此胁迫陈柳霜主动认罪。   之所以没有惊动陆建章,只是因为她还不知道陆建章和陈柳霜之间有什么勾连,他连这等奇耻大辱都能忍,保不齐会回护她。   她现在还不想和陆建章撕破脸皮。   但真要到了这一步,她也做好了准备。   因为有谢嬷嬷提供的消息,李云舒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大夫。   医者仁心,他非但没有一颗悬壶济世的仁爱之心,反而做了刽子手的帮凶。   不仅如此,他还一直在京城,开了间医馆,只是不知道这些年可还有李思莞、杜思莞命丧他手。   李云舒找到他,起初他还嘴硬,直到李云舒将谢嬷嬷的认罪书拿给他看,他这才哆嗦着承认。   李云舒威胁要送他进官府,他吓得急忙要指正陈柳霜,争取从轻处理。   他供认不讳,将和陈柳霜的往来交代了个一清二楚。   当年岑思莞怀孩子的时候因忧思过度,胎像不稳,造成胎儿早产。她身体极虚,他告诉陈柳霜在药里加红花可以让她恶露不止,逐渐掏空她的身子。他自己是大夫,绝不会亲自给人下毒。   所以药都是陈柳霜让谢嬷嬷去准备的,而他要做的就是每次来会诊的时候告诉岑思莞这病不打紧。   李云舒将在大夫说的转告给陆晚晚,她眼眸平静得可怕,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她母亲那么柔弱,刚刚生了她就得知陈柳霜竟先她一步生下儿子,这对她是何等打击?   李云舒喊她:“你,没事吧?”   陆晚晚还想问什么,却又好像问什么都是多余的,最后只轻声自问:“我能有什么事呢?”   伤心不过是哭一场,掉几滴眼泪,可又有什么用?   母亲回不来了。   她声音低低的,说:“表哥,多谢你。”   李云舒道:“你我同仇敌忾罢了,谢什么。”   她将谢嬷嬷和大夫的认罪书同宁蕴给她的退婚书都带上,去找陈柳霜。   李云舒和她一起。   陈柳霜伤得不清,她脸上都是鞭痕,让府上的姨娘们看见了,有损她大夫人的威仪。   她刚上了药,在房内休息,云俏来报,李云舒和陆晚晚来看她。   她心中纳闷,这两个人怎么凑在一起了?   还是命人烹茶将人迎了进来,而后,她罩上面纱端坐在椅子上。   陆晚晚裙尾曳地,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既未请安也不说话,就站在门口冷冷地将她瞧着。   以前为了博得陆建章的好感,她一直装温柔装贤淑装一个合格的继母,但现在,她和陆建章撕破了脸皮,也就不用伪装得那么辛苦。   “陆晚晚,你见了长辈,不参拜行礼,是什么家教?”她言辞严厉,她不喜欢陆晚晚,她的眼睛和她娘很像,一看到她,陈柳霜就想起岑思莞。   她心里不舒服。   陆晚晚轻轻笑了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她漫不经心地整理裙摆,悠悠地说:“妾同奴婢,夫人你一个外室起家的奴婢,有什么资格让我向你行礼?”   陈柳霜顿时变了脸色:“你……你目无尊长!”   陆晚晚端了一盏茶,撇了撇面上的浮沫,她喝了一口,说:“夫人,今日我来不是同你吵架的。我想你最近在家中养病,闲得无聊,所以给你找了个很有趣的东西,不如你看一看?”   她将大夫的认罪书递给陈柳霜。   陈柳霜大致扫了一眼,那张纸飘然落地。   “你……你从哪里找来的东西想污蔑我?”   “是吗?”陆晚晚嘴角扯出一抹阴冷的笑:“原来一直是我污蔑了你!那不知道你的乳母谢嬷嬷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她又拿出另一封认罪书。   陈柳霜认得谢嬷嬷的字迹,那的的确确是她写下的。   可是……怎么可能?谢嬷嬷不可能背叛自己,她还在等风头过去让她回来,陆晚晚又在京城,她怎么回写这个东西?   “你哪来的?你是不是绑了谢嬷嬷?”陈柳霜恨恨道:“你以为凭这两张纸就能定我的罪吗?”   “两张纸当然定不了你的罪,可是再加谢嬷嬷和李大夫两个证人呢?”李云舒声音不高不低,却很震慑人心。   陈柳霜看了眼陆晚晚,又看了看李云舒:“你们……这一切都是你们在捣鬼?”   “别人都说咱们陆家宅子有鬼,正房大夫人死了,二姨娘死了,所以我请表哥帮我捉鬼斗邪,没想到竟揪出夫人这个大鬼!”陆晚晚轻蔑地看着她。   李云舒则一步步逼近陈柳霜,他心中有恨,想将她撕成无数碎片,以慰生父亡灵。   “我爹是怎么死的?”   陈柳霜蒙着面纱,看不清她的表情,可那双眼神露出无限惊恐:“他……不是被歹人所杀吗?难道你也要怪到我头上?”   李云舒咬牙:“什么歹人?是不是姓陈,名奎?前日刚刚死在夫人手下的那个黑风寨大当家。”   陈柳霜失手,打翻了小几上的茶杯。   “我怎么知道是谁杀了他!你怀疑我,你有什么证据怀疑我?”   李云舒觉得好笑似的,他说:“宁家老夫人口中含的那块玉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宁家老夫人去了这么多年,尸骨怕都化成了水,你还利用她来污蔑我!”陈柳霜极力保持镇定。   李云舒道:“宁家吃着皇家饭,为民除害惊动老夫人,情有可原,我想老夫人在天之灵也不会怪罪。”   陈柳霜因为激动,额头青筋浮起:“凭什么?宁家是我锦儿的姻亲,他们还会帮着你们来害我不成!”   陆晚晚勾着唇角,笑容极清甜:“哦?是吗?还有一事我忘了告诉夫人。”   她抽出宁蕴写的退婚书,说:“宁家今天送了封信过来。”   陈柳霜展开信纸,一目十行看过去。   她瞳孔瞪得极大,不肯相信似的,又从头看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到信尾宁家的方印上。   鲜红刺目,仿佛在提醒她,陆锦云真的被退婚了。   她的女儿竟要受此奇耻大辱。   这封信比那两张认罪书带给她的震撼还要强百倍千倍!   生而为母,自己如何都不要紧,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她一直打压府上,不让姨娘的孩子压她的儿女一头。   到头来,锦儿却被退婚了。   她精神彻底崩溃,疯了似的将退婚书撕成无数碎片。   陆晚晚嘲讽道:“撕吧,你有本事撕一张,我就有本事让宁蕴再写一张。”   “你,勾引妹夫!”陈柳霜张口破骂:“你和你那贱人娘一模一样。   “别提我娘。”陆晚晚感觉胸腔有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火势蔓延到全身,要烧了她一般:“你家贫无依,我娘供你衣食,给钱让你开绣庄,对你是否有恩?可你呢?你是怎么报答她的?你勾引妹夫,生了陆修林。我娘接你入府,好生照顾。你又是怎么报答她的?你竟然给她下红花,毒害她的性命,陈柳霜,你为何如此蛇蝎心肠?”   陈柳霜已经快要崩溃,她陡然拔高音量:“是我先看上陆建章的,他已经答应娶我,是岑思莞那个贱人,她非要嫁给你爹,她先抢了我的丈夫!”   “我娘知道你和我爹好了吗?”陆晚晚吸了吸鼻子,问她。   陈柳霜双眼通红,一时没说话。   “你没有告诉我娘你们的事情?”陆晚晚眼风如刀:“那你应该恨我爹,是他背信弃义,你为何要迁怒于我娘?”   陈柳霜道:“没有岑思莞那个贱人,他就不会背叛我!”   “同为女人,你为何对我娘如此苛责?陆建章犯的错你凭什么算在她头上?就因为她软弱可欺吗?”陆晚晚表情微敛:“不过,如今你犯的错,都会孽力反馈到你女儿身上,你不是一直想她嫁进侯府做尊贵的侯夫人吗?我告诉你,只要我在一天,就会打压她一天,她这辈子也别想出头。”   “陆晚晚!”陈柳霜暴喝一声:“你到底想怎么样?”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要你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陆晚晚笑道:“以血偿血,以命偿命。”   陈柳霜懵了半晌,这会儿终于回过神。   她脑袋嗡了一下,继而迅速清醒,陆晚晚回来就是一个圈套,她知道岑思莞是怎么死的,要为她报仇!   陆晚晚坐在光影灼灼处,眸光透亮看着陈柳霜的慌乱。   陈柳霜眼泪滚滚下落。   “你这个贱人,是你算计我,是你害我。”她浑身哆嗦。   陆晚晚明眸微睐,静静说道:“你若没杀人,我浑身长嘴也不能将罪名赖在你身上,你自己作恶多端,我不过是让你做的这些丑事浮出水面而已。”   “你想我死?”陈柳霜后背生寒。   陆晚晚红唇娇艳,明亮的眸子微微一挑,眼尾轻抬,静静地盯着陈柳霜:“你死了我就放过陆锦云。”   恐惧犹如潮水卷来,陈柳霜在水中挣扎,难以呼吸。   她杀了那么多人,岑思莞、二姨娘、王彪、陈奎兄弟、李云舒的父亲,她手中有累累血债,更致命的是证据都到了陆晚晚手上。   她开始后悔了,从陆晚晚回来就不该让锦儿针对她。   她应该将她当成继女相处,寻个婆家早早地将她嫁出去,这样自己也不会落到如此下场。   可是她怎么能不斗?   她恨岑思莞,恨她的优雅端庄,恨她的珠玉光华,她没有母亲,可父亲和哥哥将她捧在掌心长大,哥哥娶回家的嫂子也与她亲如姐妹,而自己呢?什么都没有,找了个穷书生她还要和自己抢!   陆建章才华不见得有多出众,长相也算中庸,岑思莞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可她就是要和自己争。   她如何能服气?   好不容易才把岑思莞害死,她以为这辈子终于能舒舒服服过日子,谁知十几年之后,偏偏陆晚晚又回来了!   她长得和岑思莞并不像,只有那双眸子,水涔涔的,每次看到她,她都仿佛看到岑思莞。   以前她处处被岑思莞压一头,陆晚晚回来还要压她女儿一头。   她如何能忍?   事到如今,她觉得自己错了,当初在老夫人说送陆晚晚回允州的时候就该杀了她,不该留她性命。   她一念之差,最终自食恶果!   如今她要怎么做才能走出这个死局?   找陆建章,不,他比陆晚晚还希望自己死,如果他们撕破脸皮,事情闹大了,那她的孩子不仅有罪犯母亲,还有杀人犯父亲。他们这辈子什么都毁了,全都毁了。   她没有路可以走,陆晚晚将她逼到了悬崖边上。   “三个时辰,如果你还活着,那我就拼着和父亲撕破脸皮也会将这些罪状去衙门。到时候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陆锦云有个什么样的母亲。”陆晚晚道。   陈柳霜膝下一软,跌坐在地上。   她仿佛瞬间老了好多岁,神色沧桑。   就在她绝望的时候,陆晚晚抬步走了。   “陆晚晚!”她忽然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   陆晚晚头也未回,越走越远。   “你就不想知道你舅舅是怎么死的吗?”她疯了,此时什么也不顾,是陆建章毁了她一生,骗了她的感情,将她辜负,从一开始错的就是陆建章。   陆晚晚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她走远了。   岑家的帐得一笔一笔的算。   慢慢来,她有的是时间和精力。   陆锦云此时还做着和宋落青联手干掉陆晚晚的春秋大梦。   她在昌平王府待了很久,陈柳霜派人催了好几次,她都置之不理。   直到月明时分,她才依依不舍地从成平王府出来。   宋落青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不久就能下手了!   敲定好行事细节,陆锦云心满意足地回家。   刚走到门口,却发现门口有人在挂白灯笼。   香棋见她回来,跪在她面前大哭:“二小姐,夫人,夫人去了。”   陆锦云耳朵一嗡,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第42章 隐秘   陆府乱成了一锅粥。   陆建章又惊又喜, 惊的是陈柳霜竟然会突然悬梁自尽, 喜的是一直悬在头上的那把剑松了。   他现在担心的是不知陈柳霜将他和岑岳凡的事情告诉了哪些人?   不仅是他, 府上的老夫人和姨娘们也都震惊不已。   陈柳霜这人, 不到最后关头, 她是绝对不会走上自尽这条路的。   她就算是死,还会打几个滚, 企图翻身。自戕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知道真相的陆晚晚坐在房间里。   她屋里挂了一幅牡丹图,陈嬷嬷说那是岑思莞生前最喜欢的一幅。   色彩鲜艳,牡丹雍容。   岑思莞没有任何画像留下, 陆晚晚不知她长成什么样子,舅母和陈嬷嬷说她和母亲长得不是很像, 她也就无从想象母亲的模样。   “母亲,陈柳霜死了。”她长长的发披散下来,衬托得小脸雪白,眸子闪着滢滢的光,落在画上:“只是可惜,现在我还不能和陆建章撕破脸, 否则一定让她承认罪行。”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不过很快, 我就会让陆建章为他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你要保佑我, 早日为你和舅舅报仇。”   说话间,一道黑影从墙外翻了进来,径直翻进长思院。   刹那之后,陆晚晚听到有人扣窗。   想必又是徐笑春那野丫头, 她一向不喜欢通传。   她转身去开门,门刚一拉开,缝里便伸进一簇湿冷的花枝。   枝上尤带春露,滴到她脸上,冰冰凉凉。   她垂眸一看,是一束新开的芍药,花叶粉白,香气馥郁。   谢怀琛朝她笑了笑:“刚才回来,看这花开得好看,给你带的。”   “你回来了?”陆晚晚一边问,一边让开路,谢怀琛进了屋,徐笑春却没在后头。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门合上。   “刚到,我让谢染把黑风寨的人押去官府,听说你家出了事,我先过来看看。”他熟稔地将芍药插进花瓶里,整理了一下花朵。   他跟着镇国公去巡营,这几天晒黑了些,脸上的书生气褪去不少。陆晚晚见他衣裳染尘,一看就还没回家梳洗,想着他一回京就来看自己,她心头兀的一暖,问:“你吃东西了吗?”   谢怀琛摇头:“早上就去押人,一直忙活到现在。”   陆晚晚说:“你先坐坐,我让月绣送点吃的上来。”   说完,她转身要走。   “我有事情问你。”谢怀琛说。   陆晚晚一笑:“等我回来,什么都告诉你。”   谢怀琛有段时间没见她,心里有些空,直到刚才又看到她,内心才渐渐充盈起来。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以前觉得陆晚晚很好,生得聪明,性子柔和,父母也喜欢她,他也想对她好,所以在她遭遇宋时青那件事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去救她。   他知道女子都在意名节,怕她因为宋时青想不通,所以提出娶她。   这个决定做得很仓促,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后悔。甚至,还有些欣喜。   方才回京的路上经过一处野园子,他见这花开得好看,竟下意识想起陆晚晚的面容。   最近好似都这样,看到美好的东西,他脑海中总能浮现出陆晚晚浅浅淡淡的笑。   他这才意识到求娶陆晚晚可能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潜藏在意识深处的蓄谋已久。   至于有多久,他自己也不清楚。   可能是在招提寺第一次见她,也有可能是在书房内她为自己掖被子。   可是,陆晚晚对他来说又有些神秘。   她身边好像总萦绕着一团迷雾,让她看起来若隐若现,不甚分明。   就好比,这一次她突然来信让他去黑风寨一趟。   京城的人都知道黑风寨是个土匪窝,陆晚晚让他去剿匪?   他怀疑过,疑惑过,心底深处却觉得她不会骗自己,于是他带兵前去黑风寨。   没想到寨里的人都被关押在水牢里,他白白捡个现成的便宜。   陆晚晚不是神仙,她不会掐算,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想弄清楚。   谢怀琛这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先是巡营,再是上黑风寨,连夜开拔,不眠不休,骑在马上肩上担了担子,强撑着精神还不觉得,可是这会儿一直紧紧绷着的那根弦在闻到陆晚晚的满室馨香里化成了水,睡意来得排山倒海。   陆晚晚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趴在贵妃榻上,眉心轻蹙,呼吸均匀有力。   她让月绣做了酒酿汤圆,谢夫人说过,谢怀琛最喜欢吃这个。她见谢怀琛睡得正香,知道他最近累极,就没打扰,让月绣将汤圆放在炉子上温着,等他醒了再吃。   春深了,天气虽没了凛冬的严寒,可入了夜,还是有些凉。   陆晚晚展开薄被,轻轻覆在他身上,便静静坐在一旁,凝睇着他的睡颜。   小公爷面容俊朗,俊而不秀,十分耐看,她不自觉地抿起唇角。   ————   陆锦云怎么也没想到,不过出门一趟,回来怎么就没了娘?   早上母亲还跟她说她们闯过了大风大浪,她怎么就突然悬梁自尽?   “父亲,母亲不会自杀的,她是被人害了。云俏说下午陆晚晚和李云舒来过,肯定是他们,合谋害死了母亲。”陆锦云哭得声嘶力竭,双眼浮肿,她跪在地上,抱着陆建章的腿,哭喊道。   陆建章心情颇好,不管她因何而死,总归他是去了一个心头大患。   他呵斥陆锦云:“越来越没规矩,你母亲暴病而亡,关你大姐姐什么事?”   为了维护陆家的颜面,陆建章对外宣称陈柳霜是害急病猝死。   他才不管陈柳霜究竟因何而死。   “是她,就是她,从她一回来,就算计我和母亲。”陆锦云哭得满面泪水:“父亲,你要给母亲报仇啊。”   陆建章烦躁地将她推开:“胡闹!”   陆锦云怎么肯依?她母亲死得太蹊跷,她笃定是陆晚晚在捣鬼。   父亲不会帮她,他眼中现在只有陆晚晚,他还指望着陆晚晚攀上国公府给他长脸。   要为母亲抱不平,她只能靠自己。   她爬起来,扯了扯身上的粗布麻服,朝长思院跑去。   这边谢怀琛睡得正香,一豆灯火下,陆晚晚坐在一旁静静看他,灯火将她的影子投映在墙壁上,曲线婀娜,身姿曼妙。   “陆晚晚,你给我滚出来。”陆锦云在院里喊骂:“你这个贱人,滚出来。”   谢怀琛听到声音,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也醒了。   他没睡醒,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我怎么睡着了?”   陆晚晚眯着眼睛轻笑:“我从厨房里出来你就睡了,也没叫你,本想等你起来再吃东西,现在看来,你没这个口福。”   陆锦云已经冲到回廊,她骂声不绝:“你出来,我要杀了你。”   谢怀琛一皱眉:“是谁?”   陆晚晚神色轻松,她推开窗户:“是陆锦云,你先走吧,回头我上国公府找你。”   谢怀琛犹豫了一下,陆锦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凶的样子:“你可以吗?”   她扬起脸看着他:“放心吧,我不怕她。”   见她笃定,谢怀琛这才点点头,双手撑在窗台一跳,就跳了出去。   他站在窗下,说:“你当心。”   “我知道。”陆晚晚合上窗户,刚转身,门就被一脚踢开。   月绣和几个丫鬟挡在她面前,道:“二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大夫人没了,大小姐也很难过。”   陆锦云抹了把脸上的泪渍,恨恨地看着她:“陆晚晚,是你害我阿娘是不是?”   陈柳霜是陆府是大夫人,陆晚晚明面上的嫡母,照规矩她也该为她戴孝,可她绝不会在生母住过的地方为她穿孝服,她进门就除了孝服。   陆锦云见她一身粉衣衬得神采奕奕,顿时悲愤交加,扑上去就要打她:“你杀了我阿娘,我要你给她偿命。”   搬过来之后,陆晚晚换了批新的丫鬟小厮在身边,都对她忠心耿耿,此时此刻她们架着陆锦云,她寸步难行。   陆晚晚倏地走上去,抬腕狠狠掌掴了她一掌,她眼神冷漠,道:“二妹妹出言不逊,这一巴掌我是替父亲管教你的。你出口诬陷长姐,这一巴掌不为过吧?”   陆锦云眼泪直淌。   谢怀琛紧贴在墙壁的脊背一松,终于从紧张的情绪中缓了过来。陆晚晚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柔弱,她也有厉害的一面。他以为她遇到这种场面会吓得大哭,还想躲在这里看有没有出手的机会。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她能处理好手边的事。   他嗅到自己身上的汗臭气,忽的想到刚才睡梦中鼻尖若有似无的氤氲芬芳。   是陆晚晚的气息。   他决定先回去泡个澡。   陆晚晚根本没把陆锦云放在眼里,比起陈柳霜,陆锦云不够狠,也不够聪明。   陈柳霜已死,她心下松了大半。   次日清晨,陈嬷嬷来服侍陆晚晚洗漱。   这两年陈嬷嬷年纪大了,陆晚晚很少让她做这些活,可她说她从进岑家大门就是服侍小姐的,闲不住。照顾陆晚晚的事情都是她亲力亲为。   陈嬷嬷照顾了陆晚晚十几年,两人早已不是寻常的主仆,陆晚晚打心眼里依赖陈嬷嬷,将她当成了祖母。   陈嬷嬷给她梳头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她问:“陈嬷嬷,当时母亲为什么会嫁给陆建章?”   她生得美,家底丰厚,为什么要执意嫁给陆建章?一个才华不算拔尖、长相也不够出众的男人?家世更是连给岑家洒扫院墙都不够格。   母亲为什么要选这么一个男人做夫君?   陈嬷嬷回忆了片刻,她说:“那年我爹生病,卧床不起,家里来人接我回去侍疾,回去待了半年,半年后我爹去世,再回来小姐就要嫁人了。”   “那……她以前和陆建章认识吗?”陆晚晚问道。   “怎么可能认识?”她说:“那年太子和三皇子夺位,太子从西南反攻,一路打到允州。兵荒马乱的,老爷怕小姐在城中多有不便,于是将她送去了城外庄子上。陆建章在允州城里,他们怎么可能见过。”   陆晚晚凝眉,这件事情更加匪夷所思,既无往来,那到底是为何?   她轻咬了下唇:“那你回到外祖家,母亲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我回来后,小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她以前多愁善感,伤春悲秋的,那回我回来,她整个人欢快了不少,成天都笑着。”   “你是说她也是同意嫁给陆建章的?”   陈嬷嬷也觉得纳闷,梳头的手慢了下来:“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她好像并不排斥陆建章。”   “他们感情好吗?”   陈嬷嬷道:“说好也不见得好,说差也不差,陆建章经常来看小姐,看得出来,他对小姐挺上心的。可小姐,她的态度却让我捉摸不透,她对陆建章,客气有余,亲切不足。”   她顿了一下,又说:“看上去不大像夫妻,倒更像客人。”   “然后呢?”   “然后进京八九月的时候,小姐早产,你出生了。有一回,陆建章来看小姐和你,他们俩好像吵了一架,陆建章很生气,几乎拂袖而去。”陈嬷嬷回忆道:“后来没多久,陈柳霜突然带着个孩子来找小姐,说孩子是陆建章的。”   “可恨,母亲刚生了孩子,怎能受这样的刺激?”她紧紧攥着手帕,冷漠地说道。   陈嬷嬷喃喃:“小姐是个要强的人,她知道陈柳霜和陆建章有私,明面上没什么,乐乐呵呵地迎她进门。女人遇到这种事情,还能有什么法子呢?孩子都这么大了,陈柳霜又是岑家表亲,她只能让她进门。”   后面的事情陈嬷嬷说过无数遍,陆晚晚也听过无数遍。陈柳霜进门后,岑思莞待她极好,吃的喝的,皆用的上品,待她儿子也跟亲生儿子一样,丝毫没有因她是外室,仗着自己是主母打压她,反而处处善待。   不过岑思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白日玩玩笑笑倒没什么,一到晚上就一个人悄悄对灯抹泪。   陈嬷嬷撞见了好几回,她都说是灯油熏了眼,不是哭了。   她极度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加上产后虚弱,身子一点点败下去。   陈柳霜又在暗中下药,加速她的死亡。   陈嬷嬷想起岑思莞临死前的场景,忍不住濡湿双眼:“小姐是极好的人,她去了后,陆家老夫人好几次哭得晕死过去。”   陆晚晚垂眸。   “小姐出事,老爷忧思成疾,没多久也去了,就留下你一个人在京城,孤苦伶仃。原本陆建章打算让陈柳霜抚养你,但老夫人请观音庙的先生来看过,说你有大富大贵之相,不过小时候命途多舛,要穷养,于是让我带你回允州乡下。”   与此同时,陆晚晚舅舅收账遇袭,舅母差点被人谋杀,她推断出这一切都是陆建章和陈柳霜为夺岑家家产而做的。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祖母和我母亲关系好吗?”老夫人如今面上古井无波,难以想象她会为儿媳逝世哭得肝肠寸断。   陈嬷嬷道:“小姐和陆建章虽不见得有多好,但她对陆家老夫人敬重有加,婆媳之间相处融洽,倒还算亲密。不过老夫人过于悲痛,还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后来她为了小姐还吃斋念佛。一信就是十几年。”   她叹了口气:“人心隔肚皮,哪能看透呢。不过现在好了,陈柳霜死了,咱们也算大仇得报。”   陆晚晚觉得蹊跷,母亲和陆建章的婚事,处处透着古怪。   所有的事情就像一团乱麻,只要理清头绪就清楚明白了——但那个线头在哪里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陆家办丧事,又是一个极好和同僚往来的机会,陆建章遍邀同僚。尤其是国公府,三催四请,就差请轿子来抬。   镇国公本不想去参加这种场合,谢夫人揪着他的耳朵耳提面命,这不是去参加丧宴,而是去给陆晚晚长脸,他不仅得去,还得带上厚礼去。   于是乎,镇国公收拾得干净利落随夫人去陆府。   “琛儿呢?不等他吗?”镇国公问。   谢夫人摆手:“年轻人有他自己的安排,说不定等会儿褚怀和远之要找他一起去。”   “你说褚郁,他年轻的时候成日缠着你,现在他儿子怎么也成日缠着我儿子?”镇国公不喜了。   谢夫人“呸”了他一声,拧了把他的胳膊:“年纪一大把说话还把不住门!”   镇国公痛得龇牙咧嘴,随夫人上了马车。   ————   谢怀琛起来时,时间已不算太早。   薄薄春光从窗棂洒进来,映得满地碎芒。   他微微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喊谢染端水来洗漱。   谢染端水进来的时候,嘴角扯着古怪的笑。   他拧了帕子给他:“公子,褚公子和李公子来了。”   热腾腾的帕子往脸上一敷,连日来的疲累祛除了不少。他侧眸盯着谢染,问他:“你笑什么?”   谢染道:“公子,你出去看看褚公子和李公子吧,他们……有大礼给你。”   “大礼?”谢怀琛纳闷:“是给我打了副象牙的双陆?还是买了京城第一斗鸡?”   谢染憋着笑:“都不是,算了,你自己去看吧。”   谢怀琛瞧着谢染古怪,一脚蹬了靴子,蹭蹭出了门。   褚怀和李远之当真给他准备了一个大礼。   褚怀见到谢怀琛,忙放下手里的茶盅,热情地朝他挥手:“阿琛,阿琛,你快来。”   李远之直接去拖他的胳膊:“这都日上三竿了,你怎么才起来,我们都等了你好久。”   褚怀附和:“你不在这几天,我们可无聊,你回来了,一定要陪我们好好玩儿。”   “今天不行,陆府办丧事,我得过去一趟。”谢怀琛道:“改天,改天陪你们玩个痛快。”   褚怀和李远之一人吊了他一条胳膊,两人相互使了个眼神。   “阿琛啊,我给你带了些东西。”褚怀将他拖到小几旁,上面摆了二十几幅画轴。   谢怀琛道:“我对画画没有欣赏水平,你让远之给你看。时间不早,我得走了。”   褚怀的手臂铁环一样将他紧紧箍着:“别急啊,几幅画像看得了多长时间?”   他朝李远之挤眉弄眼,李远之会意,忙取了一幅画,缓缓展开。   画上是个女子,娇艳明媚。   褚怀问:“怎么样?”   谢怀琛云里雾里,摸了摸下巴,说:“还行,挺丰腴的。”   “还行,还行!”褚怀激动又欣慰,问:“那你想不想见见她?”   “不见,我跟陆晚晚说好了,过段时间上她家提亲。”谢怀琛拒绝得干净爽快。   褚怀内心戚戚然,心想,哥们儿,你的头上都能跑马了,我不能让她害你呀!   他搜罗了满京城未婚适龄女性的画像,妩媚的有,娇柔的有,他喜欢什么样的都有。   “那咱们看下一幅。”褚怀咬咬牙。   李远之又锲而不舍地拿起另外一幅画像。   一连看了七八个,谢怀琛都摇头。   褚怀急了,他不知道谢怀琛目光这么刁。   谢怀琛觉得这俩人今天古怪得很,两人都言辞闪烁,一脸“老子有话跟你说但是老子就不说”的表情。   他以为褚怀的爹又逼他成亲,拿着画像让他选,故而理解了。   但是时间不早了,他还得去陆府。   谢怀琛充满歉意说:“回头我再帮你选,我真得走了。”   褚怀忙朝李远之使眼色。   李远之冲过来,又死死抱着他另外一条胳膊:“别啊,阿琛,你不是说想要我那副象牙的双陆吗?走,咱们一起去玩。”   褚怀在旁边添柴加火:“是是是,机会难得,还有我的那只斗鸡,你喜欢的话也捉去。”   “没错,没错,咱们白天先上我家打双陆,晚上去褚怀家里玩斗鸡,明天找几个人玩叶子牌,晚上去栖月楼喝酒……”李远之将谢怀琛的行程安排得紧密妥当。   谢怀琛古怪地瞥了眼褚怀,又看了看李远之,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啊,没有。”两人异口同声,回答得干脆笃定。   谢怀琛越发觉得有鬼,他抽出胳膊,说:“那没事我就先走了。”   “阿琛!”褚怀喊他,他憋了这么多天,一直在想怎么告诉谢怀琛陆晚晚的事情。   最后他和李远之一致决定谁也不说,天天陪他玩玩乐乐,吃吃喝喝,再给他另找个长得好看,性子柔软的女子,他自然就将陆晚晚放下了。   “还不说?”谢怀琛站在阳光下,眼睛微微眯起,戏谑地笑问他:“你这大河泛滥的嘴这回还挺能把门的啊。”   褚怀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怜悯,压低声音说:“是陆晚晚,她和宁蕴……” 第43章 蜘蛛   褚怀将那天在栖月楼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谢怀琛。   谢怀琛面容凝重。陆晚晚端庄秀丽, 不会做这种事, 但褚怀和李远之不是那种爱说三道四乱嚼舌根的人。   “阿琛, 天涯何处无芳草?她陆晚晚也不是临世的天仙, 入世的洛神, 咱们另外找一个。”李远之锲而不舍地要给他看画像。   谢怀琛颇有些烦躁地将画推开,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里?”褚怀喊道。   谢怀琛脚下生风, 走得飞快:“去陆家。”   他要当面问陆晚晚是否有这么一回事,别人说的话他不信,他要听陆晚晚亲口说。   陆晚晚是绝不会在众人面前为陈柳霜披麻戴孝的, 她称病得厉害,卧床不起。   前院是男人的天下, 镇国公一去,见褚郁也在,便上赶着斗法去了。   年轻时,褚郁家住谢夫人家隔壁,两人一同长大,情分甚笃, 当年镇国公和夫人成亲后, 因为褚郁没少吃干醋。   两人从年轻就凑在一起就斗嘴皮子,到老了还没正经。   谢夫人瞧着两人头疼, 找了借口便进内院找陆晚晚了。   陆晚晚躺在床上,听着前院的哀乐婉转,她心情松快。   谢夫人进来时,见她除了看上去有些虚弱, 倒也还好。   “听说陈奎死了?”谢夫人握着她的手:“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你不是关了他吗?”   上午的骄阳从雕花窗棂的镂空处透进来,落在陆晚晚的脸上,绸子一般的青丝顺在脸侧,越发显得肌肤似雪,口含朱丹。   她也不瞒谢夫人,将岑家和陆家的恩怨告诉她。   “陈柳霜害死我娘,我是回来找她报仇的。”   这是她回京的目的。   谢夫人觉得胸膺处有一团冷气,吸气的时候冰凉冰凉的:“你在陆家的处境如此艰难,竟从没跟我提过!”   陆晚晚有些诧异:“夫人,我恨陈柳霜,恨陆建章,你不觉得我可怕吗?”   “你母亲辛苦生你,惨遭毒手,你为她手刃仇人,为何可怕?”谢夫人说道:“年轻的时候我跟你也一个性子,不过你比我聪明,我只会舞刀弄枪。”   陆晚晚笑:“我也想跟夫人一样,有一身本领呢。”   “那简单,回头我教你就是。”谢夫人笑得爽朗,她顿了顿,又说:“如今你继母已死,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陆晚晚道:“我舅母还在乡下,我要夺回原本属于岑家的财产,将舅母接到京城,将东西还给她。”   谢夫人默了一瞬,终究还是问了出来:“你和琛儿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你愿不愿意现在嫁过来,我和国公爷都会帮你报仇。”   此时,谢怀琛已经到了陆晚晚的窗外,见母亲在内,他一直紧贴墙边,没有出声。陡然听到她问的话,呼吸一紧,胸口猛地跳动。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   当初问她是否愿意嫁给自己时都没有这么紧张。   时间慢得仿佛分割成了一丝一缕,轻悠悠地逝去。   屋子里默了良久,陆晚晚才缓缓开口,她说:“我不愿意。”   谢怀琛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猝然碎裂,碾落成灰,被风一吹,飘散入风里,再也寻不到。   整颗心陡然下坠,坠向无间深渊。   在那深渊里有长出触手的食人草,将他的心揪着,狠狠□□。   他回想起自己求娶陆晚晚那天,她没说愿意或是不愿意,是自己替她做主。   他以为自己是在救赎她的名声,却没想到,他是在救赎自己无处安放的悸动。   陆晚晚的回答让他心胆纠葛在一处,放在烈火上,煎之炸之。   胸口有一口难以纾解的郁气,压得他心情沉重。   谢怀琛默默走了,没惊动任何人。   谢夫人微微变色,她问:“为什么?”   陆晚晚轻垂眼睑,洁白的雪腮浮起一抹霞色,她声音低柔,有些娇羞:“晚晚敬重夫人和国公爷,也喜欢小公爷的坦率和真诚,不过我现在还不能嫁去国公府,我还得将陆锦云送上宁家的花轿。”   “这……为什么?”谢夫人不解。   陆晚晚无法将自己活过一世的事情告诉她,那太匪夷所思,谢夫人再疼爱她,恐怕也会觉得她中了邪说胡话。   她说:“我有苦衷。”   谢夫人便不再追问,孩子们有孩子们要做的事,有她自己的想法,谢夫人从不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后辈身上。   “也罢,如今陈氏刚刚去世,议亲也不大合适,再等等也无妨。既然你有苦衷,那便等陆家和宁家结亲过后我再请人上门提亲。”谢夫人尊重她的意愿,这让陆晚晚很惊喜。   谢夫人开明明理,她不知道修了几世的福气才遇到她。   三天之后,陆家发丧。   陆锦云哭得就快断气,哥哥和弟弟还没回来,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父亲就这么急不可耐地发丧,分明是有意维护陆晚晚,怕哥哥回来看出端倪。   她不敢闹,母亲死了,哥哥还没回来,陆建章一心都在陆晚晚身上,她只能忍气吞声。   从陈柳霜死,到她发丧,陆晚晚一直卧床不起,称病不出。   她绝不会给陈柳霜披麻戴孝。   发丧后,陆家平静了下来,陈柳霜已死,管家的权利就交给了李长姝。   她做梦都没想到这一天竟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陈柳霜竟会自戕。她要么好胜的人,还不是成了自己的手下败将。   活着,才是赢家。   陈柳霜新丧倒也不提了,再过几个月,她就能明正眼熟当上陆家的大夫人。   陆锦云偃旗息鼓,安静了两天。   她没了依仗,只能低调行事。   陈柳霜下葬后,宁夫人象征性地去看过她,安慰了她两句。   这让陆锦云心中那把火又重新燃烧起来,宁夫人还看中自己,自己还是宁家的未过门的妻子,她还有机会为母亲报仇。   陆晚晚大部分时间闭门不出,和倩云一起做针织女红,忙得不亦乐乎。   陆倩云有她的想法。   陈柳霜死了,多年来悬在她头上的那把剑已经消失,二姨娘也大仇得报,她们母女二人头顶笼罩的乌云猝然飘散。   沈盼当夜哭了,哭得很伤心。   她压抑了十几年,做小伏低夹着尾巴过日子,日子黑暗得几乎望不到头。   终于,陈柳霜终于死了。   陆倩云和她商量:“娘,我不想再装哑巴了。”   沈盼眸光水润,她也不想陆倩云装哑巴,只是当年倩云无意撞见陈柳霜害死二姨娘,没多久她就“意外”掉进湖里,差点连累了性命。沈盼就这一条命根子,要是倩云有什么事情,她还能活不能活?   她将事情告到老夫人跟前,老夫人为人中正,但尽管她恨陈柳霜手段阴毒,却也无可奈何。她只是个乡下妇人,什么都不懂,陈柳霜把持中馈,她尚且要仰人鼻息过日子,如何能护住沈盼母女。   于是,老夫人让倩云装哑。   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既不会泄露陈柳霜的秘密,也不会压着她的女儿。陈柳霜果然没将倩云当一回事,放松了对她的警惕。   只是苦了倩云,一装就是好几年,一个好好的人被逼着不能说话。   沈盼亲昵地摸了摸倩云的脸,潸然泪下:“此事你可以先告诉大姐姐,再从长计议。”   陆倩云热泪滚滚,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多年了。   ————   次日一早,陆晚晚起了个大早。   春光正浓,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将她一身懒骨头都照酥了,她一睁眼就看到窗台上谢怀琛给她的那盆不知是什么的植物。   她照顾了快小半个月,枝条抽了不少嫩芽。   她披了衣裳起来,舀水浇花,心里想了很多东西。   她想那天谢怀琛来找她,推开门那一刹那时自己心头兀的乱跳,又想起他说有事问自己。   谢怀琛要问什么,她能猜到,也没打算瞒他。   只是,为何这么久他还没来呢?   她柔荑般的指轻抚抽出新绿的树枝,心不在焉地想,会不会是这几天事务缠身,他脱不开身?   应当是的,他剿灭黑风寨,此时定是很忙。   可心里又有一个声音不断告诉自己,谢怀琛那种人,若他真想来,隔山隔水他也会来。   不知名的情绪在她心底流淌。   她实在受不了自己猜来猜去各种胡思乱想,决定去国公府一趟。   车夫很快套好车,她上车前往国公府。   一路上她眼皮子直跳,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到了国公府,她得知国公爷和夫人都不在家。徐笑春的爹就快从边疆回京,他们帮衬着徐笑春收拾将军府去了。   还好,谢怀琛在家。   陆晚晚来的时候,他还在书房睡觉,谢染兴奋地将他喊醒:“公子,陆小姐来了。”   谢怀琛将醒未醒,甫一听到陆晚晚的名字,一个鲤鱼翻身爬起来,四处去抓衣服:“我衣服呢?”   谢染早有准备,递了身干净的新衣给他。   谢怀琛穿进一个袖子,后知后觉想起当日在她房外听到的话,神志顿时清明。   他放缓了穿衣的速度,颓然地坐在床边,瞧着手里的衣服,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公子?”谢染开口叫他的名字。   谢怀琛问:“她来做什么?”   谢染道:“她说你去巡营前托徐小姐送了样东西养在她那里,你一直没去取,她送来了。”   谢怀琛手里的衣服应声落地,她这么快就想和自己划清界限两清了吗?   他愣了一瞬,怅然若失道:“给我倒杯水。”   谢染见他脸色不大好,忙去倒了杯水递给他。   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谢怀琛才将将压住些许心底的慌乱。   他没有继续穿衣,翻身又躺回床上,以手为枕,压在头下,双腿高高翘成二郎腿,心想,不去见她,便不用两清了吧?   谢染就纳闷,催他:“公子,陆小姐还在外头等你呢。”   谢怀琛心底有股无名的火,来得莫名其妙,席卷全身,几乎要将他焚烧成灰烬。   有人来访,将人晾在门外,到底不好看,他叹了口气,起来慢腾腾地穿好衣裳。   又慢腾腾去找陆晚晚。   陆晚晚远远瞧见谢怀琛,暖春的阳光洒在他脸上,给他的侧颜镀上了一层稀薄的金芒,衬得他容颜俊美,还带着些许温暖。   谢怀琛精神不怎么好,他看到陆晚晚双颊白皙红润,眸子里似有一泓清泉,整个人神采奕奕得不像话。   “陆小姐来了?”他客气又疏离地喊她。   陆晚晚愣了愣,她感觉谢怀琛有点奇怪,却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怪。   “这是笑春送到我那里的,她说你回来之后会来取,我见你一直未来,就送了过来。”陆晚晚声音低低的。   谢怀琛心下顿时如滚滚江水,一片茫茫。   “嗯。”他背过身,定了定心神,说道:“多谢。”   陆晚晚有些迷茫,谢怀琛冷淡得出奇,从前世,到今生,她都没见过这般冷淡的谢怀琛。   “这花我每日两次早晚都浇两次水,发了一些新芽。”   谢怀琛慢慢转头,视线落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又飞快挪开,花盆里原本枯瘦的枝桠壮实了不少,抽出了很多嫩绿的新叶。陆晚晚将它照料得很好。   他盯着,看了片刻,他说:“多谢陆小姐,它长得很好。”   一阵夹着春意的风,猛地拍进花厅,吹得帘幔四舞,纠葛难分。   陆晚晚心直往下坠,下意识觉得,她和谢怀琛之间应当是出了什么问题。   她想问,却又难以启齿。   她的情绪变得有些忐忑,她问:“那天你不是说有事情问我吗?”   谢怀琛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可他张了张口,喉头却烫得厉害。自从听到她说不愿嫁自己的话后,他就没了底气问她,总觉得一开口,她就坡下驴逃之夭夭了。但她既和宁蕴有情,自己也不会强人所难。当时求娶的话是从自己口中说出的,此时要说放她自由,两片唇瓣竟跟铜汁浇铸的一般。   最终他摇了摇头,说:“不重要了。”   两人静默良久,双双无话。   谢夫人不在,林嬷嬷亲自来伺候他们俩,此时见他们神色都很古怪,疑惑地望了望谢怀琛,又看向陆晚晚。   就在两人僵持的时候,谢染前来通报,褚怀和李远之来找谢怀琛。   他抓了救命稻草似的,抛下一句话:“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面无表情,僵着一张脸,径直从他面前,穿行而过。   陆晚晚心下一沉,视线随着他的背影,望到月门之外。   伺候的丫鬟小厮亦是困惑于谢怀琛的反常,他一向对下人都和气有加,怎么会这么冷淡对待陆小姐?   陆晚晚连呼吸都变得艰难,空气如游丝淌进她的胸腔,呛得她胸口生疼。   林嬷嬷见陆晚晚脸色难看,忙打着圆场:“陆小姐,小公爷这两天气性大,你别跟他计较。”   陆晚晚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回来的时候才迫不及待来看过自己,那时他都是正常的,从那之后他就消失了好几天,次日国公爷都来了陆府,就他没来。   这不对劲,肯定是他离开陆府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问林嬷嬷:“嬷嬷,谢夫人上我家吊唁那天,小公爷在忙什么?”   林嬷嬷想起那日一大早褚家和李家的两个公子就来找他了,后来小公爷出了趟门,没多久就回了府上。这几日他大门不出,除了褚怀和李远之来找他吃酒赌钱,也没见他同别的人来往,忙什么别的事情。   她据实以告。   褚怀和李远之,他们俩敦厚,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他们又一向和谢怀琛亲近,没理由挑唆什么。   倏地,一个想法猛地冒了出来。   那日她在栖月楼前碰到他们俩,他们对自己也很冷淡。   在那之前,她为了威胁陈柳霜,刚见了宁蕴。   最有可能的猜测就是褚怀和李远之听到了她和宁蕴的事情,然后告诉谢怀琛。   谢怀琛才会变得如此冷漠。   她咬了一下唇,疼痛让她清醒,浆糊一样的思绪终于理清。   这事她做得不对,若非时间紧迫,她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当时头脑一热,也就做了,她没想过事情败露要如何收场。   谢怀琛又是否会听她解释?   她心下茫茫。   从镇国公府出来,陆晚晚神情恹恹。   ————   傍晚,陆倩云去找陆晚晚。   她已经和母亲商量好,先将自己的装哑巴的事情告诉给大姐姐。   长思院很大,陆晚晚刚搬进来不久,府上又正忙陈柳霜的丧事,下人大部分都调去各处帮忙,院子里空荡荡的。   她进去的时候一个人没有,她便自己去房间找陆晚晚,她刚走到房间外,便听到屋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从窗边望进去,竟是个黑衣蒙面的男人。   他旁边放了个竹篮,正将篮子里的东西放在陆晚晚的床上,然后又小心翼翼用被子盖好。   因隔得太远,她看不清那人究竟放了什么东西。   黑衣人将东西放完后,四下环顾了一眼,陆倩云侧身,紧贴在墙角。   他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身形一闪,绕到房后窗台外。   那人身手不错,三两下就爬上墙头,消失不见。   陆倩云来到房门,门上落了锁,她进不去。   看黑衣人鬼鬼祟祟的样子,陆倩云猜想他肯定没放什么好东西。   大姐姐现在在什么地方?必须马上告诉她。   她转身去寻陆晚晚。   出了长思院,她神色匆匆去了后门。   府上内眷大多从后门出入。   她大步流星,走得飞快,正好李云舒迎面走来,见到神色慌张,他问道:“三小姐,你怎么了?”   陆倩云四顾了一圈,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你有没有见到大姐姐?”   “没有,出什么事情?”李云舒鲜少见陆倩云如此慌神。   于是她将自己在院里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他。   “我怀疑是陆锦云,她要害大姐姐。”陆倩云满面焦灼。   李云舒也是神色一变,他道:“你先回长思院,我去找她,万一你们错过就麻烦了。”   陆倩云点了点头。   李云舒见她小巧的脸上眉毛眼睛都快皱成一团,小巧丰盈的额头上因为跑得过急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淡白的光,他喉头嗫嚅了一下,镇定着安慰道:“你放心吧,没事的。”   陆倩云睫毛颤了颤:“嗯。”   两人分开后,陆倩云又火急火燎赶回长思院。   此时陆晚晚刚刚回府,她没走后门,从正门进来的,将将与陆倩云错开。   陆晚晚心里乱成一团乱麻,表情凝重,心情低落到谷底。   月绣虽没陪她去见谢怀琛,但见她从出来一直这副神情,便能猜到他俩可能起了争执,遂也不多话,默默搀着她回房。   月绣见门上锁还在,纳闷:“陈嬷嬷去什么地方了?院子里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陆晚晚轻摇了下头。   月绣取钥匙开了门,陆晚晚先进去。   她坐在梳妆镜前,望着镜中的人,无限懊恼。   闭着眼眸,她都能想象谢怀琛该是如何恼怒。月绣去打水给她洗脸,她拿起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   月绣端了盆水进屋,绞来帕子给她洗了脸,见她愁容满面,道:“小姐,忙了一天你也乏了,先去躺着歇歇吧。”   她闷闷“嗯”了声,便往床边走。   她刚掀开被子准备躺上去,陆倩云身形一掠,腾挪移位,掠到床边,一把攥住她的手,往旁边一扯:“大姐姐,不能坐。”   陆晚晚被陡生的变故吓了一瞬。   陆倩云松开她的手,走到床边,捏着被子一角,猛地掀开。   掩藏于被褥下的东西密密麻麻爬了出来,竟是一团团极小的蜘蛛,这蜘蛛很小,最大的也不过汤匙大小,更多的和指甲盖差不多大,不细看就很难察觉。被子掀开,它们倾巢出动,四散开来。   陆倩云用被子扑打了几下,蜘蛛被拍得粉碎,红雾如云。   陆晚晚将将缓过神来,她先是一惊,随后便是大喜:“三妹妹,你的哑病好了?”   陆倩云手中的被子缓缓落下,她愣愣转身,看向陆晚晚的目光哀婉,她声音微颤,缓缓道:“我一直就不是哑巴。” 第44章 求药   幼年的陆倩云, 娇俏可爱, 又聪明伶俐,陆建章很宠爱她, 平常下朝回来, 她和陆锦云一起扑腾到府门迎接他,他必然先抱陆倩云。   比起陈柳霜的强势逼人, 沈盼温婉客人, 母女俩都很得陆建章的欢心, 也就这样, 惹了陈柳霜的眼。   她和陆锦云背地没少欺负倩云。   那会儿二姨娘还在,她心善, 待陆倩云格外好, 几次出手帮了她。   二姨娘和陆建章的顶头上司覃尹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好似是覃尹辉远方的一个亲戚,家中遭难来京城避难, 后来覃尹辉便牵线搭桥做了这桩姻缘。   二姨娘生得貌美, 又知书达理,加上她和覃尹辉的关系,陆建章对她非常的好。   起初陈柳霜倒也没把她当回事, 高门大宅里,生不出孩子的女子是不足为惧的。   直到那一年, 二姨娘怀了孩子,她这才慌张起来。   京城里宠妾灭妻的事情常有,陈柳霜为了自己的地位, 出手害二姨娘。   二姨娘生孩子之际,陈柳霜勾结产婆,竟将她的胞衣活活扯下来,以至二姨娘痛得没了力气,孩子卡在产道,生不出来。后来又发生了大出血,母子俩双双离世。   陆倩云躲在窗下,正好见识了这一幕,吓得战战兢兢回去找沈盼。   她哭着告诉沈盼自己看到的一切。   可沈盼有什么法子,她自己也是一个走得小心谨慎的人,陆倩云如此惹眼,一不小心就会遭到陈柳霜的记恨。   她又能怎么样呢?   去告发陈柳霜吗?   陆建章不会管这一档子破事,他只在乎自己享乐,根本不在乎府上死个姨娘和孩子。   只要没有威胁到他的利益,他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去官府?那更不可能,她们没有确切的证据,一着不慎就会落下一个攀诬主母的罪名。   她们约定好,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可谁知道,陈柳霜收拾完二姨娘竟会陆倩云下手了。   那日她在湖边玩儿水,不知是谁从背后推了她一把,将她生生推入湖里,若不是恰好有家丁经过,她恐怕早就命丧黄泉。   陆倩云落水,将沈盼的心肝吓得粉碎。   她们走投无路,最后找到老夫人。   老夫人不大过问府上的事,可倩云是她嫡亲嫡亲的孙女,她不能坐视不管。   然而她也能力有限,无力护住倩云,最终想出让她装哑的法子。   她嗓子毁了,陆建章对她不报任何希望,宠爱没了,便没人针对她。   后来沈盼越想越难受,为防不测,她将自己所有的钱财拿出来,请了师傅将陆倩云习武。   她很争气,根骨也不错,习武竟有小成。   陆倩云的眼泪滚滚而下,如春日雪山水化后的潺潺小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我不是有意瞒你,你回来的时候,是那么柔弱,我以为……”   以为她也难逃陈柳霜的毒手。   陆晚晚轻拥着陆倩云,轻声道:“没事,我明白的,你有苦衷。”   陆倩云伏在她的肩头,嚎啕大哭。   陆晚晚心里不是滋味,陈柳霜这些年究竟做了多少孽?还害了多少人?   李云舒进来的时候,姐妹俩正抱头痛哭。   陆倩云娇俏的小脸上挂满水渍,白皙红润站了莹润的水泽,如雨后的芙蓉,清新娇艳。   他心下微动,问:“出什么事了?”   两人这才分开,陆晚晚抬袖擦了擦眼角,收敛了表情。   “表哥,有人往我床上放了蜘蛛。”她说。   李云舒脸色微变,他走上前,蹲在地上看那些细细密密的虫子,脸色逐渐变成铁青。   “这是什么?”陆倩云来到床边。   李云舒蹭一下站起来,伸出胳膊将陆倩云挡开:“小心,这是红斑狼蛛。”   “红斑狼蛛?”陆晚晚没听过。   李云舒道:“没错,这种红斑狼蛛虽然个子小,可是剧毒非常。被它咬一口,不出半小时就会命丧黄泉。”   陆倩云骇然大惊。   “有人要害大姐姐?”   李云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说:“京城本地也有一种红蛛,和这个长得很像,要真出了什么事情,所有一切都可以推脱在蜘蛛身上。”   说罢,他掉头问陆倩云:“你有没有看到放蜘蛛的人长什么样子?”   她摇头:“他面上蒙着黑布,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当时我不知道他的底细,没敢贸然上前。”   言及此处,她有些懊恼:“当时我该上去捉住他。”   陆晚晚则轻轻牵起她的手,道:“倩云,你是对的,当时不知对方的底细,他敢孤身入府行凶,说明他准备万全,你突然出现,保不齐他恼羞成怒。”   屋里一团乱糟糟的时候,陈嬷嬷回来了。   她进屋来找陆晚晚,见满室凌乱,小姐和三小姐又红了眼眶,心里都凉了一瞬。   “发生什么事情了?”她问。   陆晚晚不想惊吓了她,她轻摇了下头,道:“无事,屋里有蜘蛛,我吓了一跳,表哥听到声响,过来帮忙。”   “蜘蛛?”陈嬷嬷纳闷:“我走的时候屋里还干干净净的。”   陆晚晚问:“陈嬷嬷,你今天去哪里了?”   她道:“今天发送份例,我去了账房,谁知道那李婆子算来算去,老是给我们算少了二两银子,我气不过,同她大吵了一架。”   “院里其他人呢?”李云舒蹙眉。   陈嬷嬷道:“早上小姐刚走,李婆子就来找我,说是府上客人都走了,要喊人去收拾客房,将几个丫头都支去了。”   陆晚晚和李云舒对视了一眼。   故意支走院里的丫鬟,又拖住陈嬷嬷,伺机开门揖盗,放进歹人。   做这事的人,首先得脑子聪明,其次胆子得大。   陆锦云脑子不聪明,但她现在和成平王府搭上线,背后有宋落青出谋划策;   她刚死了娘,悲愤交加,什么都敢做。   李云舒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陆晚晚微微合眼,道:“她给我送了这么贵重的一份礼,我当然要还她一礼。”   ————   自母亲死后,陆锦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她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浮现母亲死去时的容颜,她眼睛瞪得极大,脸颊上还挂着泪痕,分明死不瞑目。   像她这么要强的人,怎么会上吊自尽!   肯定是陆晚晚跟她说了什么,逼得她走投无路。   她做梦都想将陆晚晚撕成碎片。   今夜,她的睡梦中先是闪过母亲的脸,但很快,便掠到另一幕场景。   陆晚晚的香闺之中,青烟淡雾,风过帘舞,清晨阳光正好,月绣推门而入,喊她起床。   随即,她大声尖叫起来,惊动了整个陆府。   她跟着看热闹的人挤去长思院,只见陆晚晚已经惨死屋内。   细雨般的蜘蛛在她身上爬行,它们啃噬着她的躯体,她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   她因为中毒浑身浮肿,再也没了妖媚勾人的面容。   陆晚晚死相凄惨,她愉快地从梦中醒来。   天光已是大早,清晨的阳光洒满房间,温暖明亮。   香棋伺候她梳洗,她问:“有消息了吗?”   香棋抿了抿嘴,忐忑地摇了摇头:“还没。”   陆锦云瞥了瞥外面大亮的天光,暗忖,时候不早了,怎么还没有风声传去?   她按捺不住,道:“你往长思院去一趟,打探一下风声。”   香棋点头,刚走出门,云俏风风火火走了进来,她步履匆匆,神色慌张。   “小姐,长思院来人了。”她喘息着道。   陆锦云动作一僵,欣喜地问道:“报丧来了?”   云俏抿了抿唇,摇头:“月绣说陈嬷嬷做了种允州糕点,给你送了些过来。”   “她没事?”陆锦云不可置信一般,紧紧攥着梳子,从凳子上站起来。   宋落青说过,这种蜘蛛沾到身上是要往肉里钻的,毒性极大,基本上没有生还的可能。   云俏说:“月绣什么也没说,就说这糕点是允州特产,让你一定要尝尝。”   陆锦云半疑半信,接过食盒,揭开盖子。   她的瞳孔陡然间变得极大,她一声尖叫,然后将整个食盒扔了出去。   食盒里哪是什么糕点,分明是一盘油炸蜘蛛。   橙黄金亮,闻着有一股油炸的肉香。   陆锦云感觉每个毛孔里都陡然张开,那些小蜘蛛纷纷钻进她的肌肤里。   “这到底怎么回事?”她惊恐地逃到一边,将云俏推了过去,嘶吼道:“还不快去收拾了。”   云俏哆哆嗦嗦,不敢动。   陆锦云吓得眼泪直滚,拼命推她:“还不快去。”   云俏一面淌泪,一面收拾地板。   陆锦云看着被扫进撮箕里的蜘蛛,又是惊恐又是记恨。   ——陆晚晚知道了蜘蛛的事情,她怎么会知道?明明是万无一失的,她院里的人都被调走了,她怎么会发现!   她越想越怕,深入骨髓的恐惧感扑面而来,她吩咐香棋备车。   此事得去和宋落青合计合计。   ————   宋时青身上的毒还未全解,仍旧没日没夜地流脓水,他被折磨得犹如一根枯枝,双颊凹陷,骨瘦如柴。   王府请了好多大夫来看诊,依旧无解。   宋落青看在眼里,痛在心上,那可是她嫡亲的哥哥。   但偏偏宋时青跟着了魔似的,死也不肯吐出陆晚晚。   陆锦云上王府之时,宋落青刚从宋时青屋里出来,他这几天在接受针灸,纤细颀长的细针入肉两寸,他痛得浑身是汗。   宋落青听着他痛哭的□□,心中极为恼火。下人来报陆锦云来时,她挥挥手让她滚。   但很快,她想到陆锦云极有可能是来报丧的,于是心情愉快地让她进来。   “郡主,不好了。”陆锦云一进门便火急火燎说道。   宋落青眸光朝四面一扫,丫鬟们十分有眼色地退避下去。   她轻抚茶盏,道:“说吧,怎么了?是不是陆晚晚死了?”   陆锦云气结:“她没死,不知怎么回事,她发现了那些东西。”   “什么!”宋落青重重搁下茶盏,雪白柔荑般的手指紧紧扣着茶盏盖子:“到底怎么回事?”   陆锦云目光闪了闪,道:“今天一早起来,陆晚晚就让人给我送了个食盒过来,里面全是蜘蛛,过了油送过来的。方才我出门,在园子里还见了她,的的确确是没事。”   宋落青懊恼地咬了下唇,昨日她派的宋时青的亲卫王昭去陆家,他身手极好,绝不会失手,这些蜘蛛也是她花大力气寻来的,原本是想让陆晚晚死得神不知鬼不觉,结果还是让她逃过一劫!   “这个贱人的命真硬啊。”宋落青黑漆漆的眸子摇曳着微光,好半晌才咬牙道:“算她这回运气好!”   陆锦云好半晌才开口,她颤颤地问:“郡主,咱们现在要怎么办?”   “急什么?来日方长,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宋落青侧目瞟了她一眼,忽然,眼神被她颈侧的一个红点吸引了:“你脖子上长的什么?”   陆锦云纳闷:“哪里?”   手指顺着脖子探过去,她摸到了一粒丘疹,她正纳闷,宋落青忽的失手将手中的茶盏打翻了:“你怎么害了和我哥一样的病?”   “什么?”陆锦云瞳孔放大,惊恐万分。   宋时青的病症她听说过,听说他现在整个人生不如死,浑身生着烂疮,流着脓水。   “郡主,我该怎么办?”她吓得三魂没了气魄,眼泪直滚:“我……我会不会?”   宋落青嫌恶地看了她一眼,很快镇定下来,她让人将宋时青的大夫请来,至少先确定他俩是不是生的一样的东西。   大夫很快便来,他仔细为嫁陆锦云看过,道:“郡主,陆小姐和世子爷生的的确是同一种疮。”   陆锦云膝下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她哭着拉着大夫的袖子:“会不会是误诊?你再仔细看看!”   大夫摇头:“的确是一样的。”他又掉头对宋落青说道:“既然陆小姐和宋世子生的同一种疮,说不定诱因也是一样的。只要找到陆小姐生这毒的原因,说不定就能治世子的疮毒。”   宋落青惊喜:“真的吗?”   大夫点点头,他问陆锦云:“敢问陆小姐最近有没有去过什么地方?吃过什么东西?”   她最近不是在成平王府就是在府上,其他哪儿也没去过,吃的东西都是平常之物。   她据实以告,大夫也纳闷,又问:“是否接触过什么别的东西?”   宋落青和陆锦云对视了一眼。   今天早上陆晚晚送来的那个食盒!   她拿过那个食盒,宋时青那日去见了陆晚晚,然后他们俩害了同样的疮毒。   果然跟她有关系!宋落青银牙咬碎。   “郡主,我现在要怎么办?”陆锦云双眸垂泪,哭得凄惨。   宋落青心内烦闷无比:“冤有头债有主,你问我有什么用,当然是找陆晚晚要解药去!”   她回想起宋时青的态度,如今想来,说不定他早就知道自己害这么严重的病都是陆晚晚所害,可以他的性子,非但没有跳起来把陆晚晚抽筋剥皮,反而处处遮掩。   很快她就想通了——宋时青有把柄落在陆晚晚手上,他不敢轻举妄动。   她眼眸微微眯起,喝了口水,又将茶盏放下。   ————   最近,西城有几个乞丐患了天花,此事惊动不小。   若是寻常人得了天花,死后掩埋倒也无事。   偏偏死的是几个乞丐,平常就住在城西的城隍庙,与他们接触的人很多。   若是不当心,天花疫情传播开来,后果不容小觑。   是以此事惊动不小,京兆府尹连日找太医开了预防天花的方子,派官兵在城隍庙门口对乞丐施药。   为了防止居民恐慌,这件事情暂且压了下来,没多少人知道。   谢怀琛听到了风声,他喊来纪南方开了预防天花的方子,让府上的人煎药服用。   除此之外,他多捡了几服药,就放在屋里的桌案上。   他召来谢染,道:“把这几服药送去陆府,给她,让她和院里的人喝了。”   谢染不知他们最近究竟出了什么事,只知道两人都挺别扭的,他讪讪地说:“公子,你为什么不怎么去?”   谢怀琛剜了他一眼:“你是公子还是我是公子?让你去就去,别磨叽。”   谢染叹了口气,拿了药出门。   他刚走了两步,谢怀琛就想不通了,自己又没做对不起她的事情,凭什么这么窝窝囊囊的?   他喊住谢染:“你回来。”   谢染顿住,将药双手递给他。   谢怀琛拿了药,风一样掠出了门。   他想明白了,好好坏坏所有的事情都得有个结果。   他和陆晚晚之间也是。   就算当真要两清,也得亲耳听到她说才算数。   自己胡思乱想瞎猜算什么?   这几天他日日和褚怀李远之一起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可闹得越是开心,一人独处时,心里堵得越是厉害,那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犹如潮水一般漫上来,将他淹没。   他觉得自己跟戏文里惨遭抛弃的春闺怨妇没两样,他堂堂正正谢家小公爷为何要平白受这种委屈?   他打定主意要让陆晚晚给他个交代!   到了陆府,他轻车熟路翻进院里,一路避开耳目,摸到陆晚晚的窗前。   他在窗外徘徊了几圈,抬起的手几番放下,最终还是难以鼓起勇气扣响窗棂。   陆晚晚躺在床上午休,却没睡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向顶梁,她有心事,睡不着觉。脑袋一偏,目光落在窗上。   薄薄的窗花纸映出了一道熟悉的挺拔的身影。   她心中一窒——谢怀琛来了。   她翻身下床,鞋也未穿,轻轻来到窗下。   谢怀琛长吁一口气,再一次抬手,还未扣窗,窗户便陡然打开。   她灿若明霞的脸浮在眼前。   陆晚晚眉宇间欣喜难掩:“你来了?”   谢怀琛瞧着她的笑,心底松了两分,他点点头,将药递给她:“京城发现了几起天花,这是纪南方开的药,你熬了喝,预防天花的。”   陆晚晚眼眶一红。   她知道谢怀琛受了委屈,这委屈还是自己强加在他身上的。   她捧着药,点了点头,说:“谢怀琛,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找我了。”   谢怀琛唇齿翕动,他也以为自己不会来找她呢,都怪这双腿,不听使唤。   他问:“你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陆晚晚抬眸,双眸定在他的脸上,谢怀琛从她澄澈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有很多话要同你说。”她声音轻柔。   谢怀琛目光下移,落在陆晚晚扶着窗台的双手上,光洁的袖子下滑几分,露出一小节莹白皓腕。   “你说。”   一抬头,对上她湿漉漉的眼睛。   陆晚晚低下头,心里仿佛是一汪宁静的湖投入了一粒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又一圈圈荡回来。   她喉头嗫嚅,问:“你这几天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谢怀琛抿着嘴沉默,他总不能承认自己心胸狭隘,闷闷生了好几天气。   陆晚晚长吁了一口气,说:“那日我……”   “陆晚晚!”她话音还未落地,院里忽然传来陆锦云带着哭腔的一声喊叫。   她要死了,浑身痒得厉害,以脖子为中心,丘疹四处发散,犹如千万只虫蚁钻进她的身体里,难受到了极点。   大夫说不能挠,可实在是太痒了,不挠恐怕会痒死。   被抓过的地方迅速破皮,血水流出来,沾染到的地方很快又发起别的毒疮。   她想起宋时青的惨样,吓得魂都飞了。   谢怀琛皱了皱眉,这个陆锦云大概和他命中带克,每次都是她。   陆晚晚脸上浮起一抹歉意:“她又来了,回头我去国公府找你。”   谢怀琛嗯了声,道:“我等你。”   陆锦云很快冲进了屋里,她脸上也生了毒疮,娇俏的脸生了几粒疮,她不敢去挠,痒意折磨得她生不如死。   “陆晚晚,你在食盒上下了毒,是不是?”她快崩溃了,眼泪淌过脸颊上的疮,生疼生疼的。   陆晚晚目光落在她脸上,看了一会儿,没忍住,笑了笑。   “你笑什么?快把解药交出来。”她疾言厉色。   陆晚晚让月绣给陆锦云递了一盏茶。   茶端上来,陆锦云烦躁地一把将茶盏打翻。   茶水蜿蜒,淌了一地。   陆晚晚微微抬眸,笑道:“二妹妹还有脸来问我讨解药?” 第45章 栽赃   陆锦云满脸的泪, 她知道和陆晚晚硬碰硬没有好果子吃, 她声音软了下去,哭求道:“大姐姐,以前是我不对,你把解药给我吧。”   听她乞饶, 陆晚晚嘴角扯出一丝笑意, 她问:“那日的蜘蛛是你送来的不是?”   “我……”陆锦云下意识想要否认, 但是现在她要的解药还在陆晚晚手中,她不敢惹恼她, 她去牵陆晚晚的手, 眼泪簌簌而落:“大姐姐,是成平郡主,法子都是她想的,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开门将人放了进来。”陆晚晚眼神冷漠, 她抽回自己的手, 将陆锦云一推,冷声道:“你想害死我, 结果作茧自缚,害了自己!”   陆锦云痛哭失声:“大姐姐,我错了, 再也不敢了, 你饶了我这回,给我解药吧。”   陆晚晚轻啜了一口茶,缓缓道:“我为长, 你为幼,我该让着你的。”   “以前都怨我,你我本事同根姐妹,我不该处处针对你,以后我再也不会了。”她一面哭,一面用手去挠身上发痒的地方。   她乞饶告悔的话张口就来,说得格外真诚。   可陆晚晚怎会不知她是什么样的人,有事大姐姐,没事陆晚晚,她得了解药非但不会感怀念恩,反会更加肆意地反扑。   陆晚晚斜眼瞅了她一眼,问:“你当真知错了?”   陆锦云就差跪在她面前叩首表表意了:“我真的知错了,大姐姐,求求你,将解药给我吧。”   “既然你已知错,解药给你也不是不行。”她顿了一下。   陆锦云目光渴求地看着她:“多谢大姐姐。”   “不过……”陆晚晚勾起嘴角,淡淡一笑:“方才我让月绣将解药给了你,是你自己不要的。”   她的目光落在地上蜿蜒的茶汤上,若有所思。   陆锦云顿时明了,她从一开始就打算给自己解药,之所以一直不松口,是因为她要羞辱自己!   她面色涨得绯红,总归今天已经求她求到了这个份上,脸皮再要紧,也比不上浑身烂疮毁容!   她抹了把脸上的泪渍:“刚才是我太心急,大姐姐,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再原谅我一回吧。”   “我倒是想原谅你。”陆晚晚眼神冷淡,从她脸上扫过:“不过解药只有一份,我让月绣都放进了茶里,多的再没有了。”   陆锦云膝下一软,跌坐在地上,她牵着陆晚晚的裙摆,哭得涕泗横流地恳求:“大姐姐,求求你,救救我吧,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陆晚晚嫌恶地抽出自己的腿,她裙尾曳地,走出了房门:“如果我是你,就看看地上碎裂的茶盏里还有没有剩余的茶汤,哦,对了,你将茶叶嚼完,也能解毒。”   陆锦云的眸光定在陆晚晚飘然远去的背影上,恨意勃发!   身上又一阵奇痒袭来,犹如狂潮席卷全身,她每一寸肌肤仿佛都在发痒。   她脸上挂满泪泽,低头看了眼地上的茶叶残渣,沾了尘泥,肮脏不堪。   面对陆晚晚的羞辱,她别无他法,默默淌了半晌的泪,她终究敌不过身上的巨痒,抓了一把地上茶叶的茶盏,放在口内慢慢咀嚼。   茶叶味苦,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整个口腔。   她一面流泪,一面提醒自己一定要记得这个味道,有朝一日一定让让陆晚晚也尝尝。   ————   栖月楼最近上了一批好酒,褚怀和李远之两人听说后便拖着谢怀琛一起去吃酒。   谢怀琛兴致寥寥,两人生拖活拽就差用绳子将他捆了去。   到了栖月楼他们三没要雅间,在大堂找了个位置坐下。   为了解闷,褚怀还特意喊了个唱小曲的姑娘来唱小曲。   女子婀娜,歌声水润,两手怀着琵琶,轻轻拨弄,便是另一番风情。   褚怀正听得如痴如醉,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怀琛,你们也在这里?”   褚怀顿时一个激灵,下意识担忧地瞥了眼谢怀琛,生怕他一时激动,就和宁蕴打了起来。   但他没有,谢怀琛只是淡然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朝宁蕴举杯:“你也来了?”   宁蕴笑:“是我爹,想喝这里的竹叶青。”   “小侯爷好孝顺,侯爷要喝酒,安排个小厮来就是,何必亲自跑一趟?”谢怀琛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   宁蕴道:“刚好从皇城回来,顺道罢了。”   宁蕴自去年进了兵部,很得兵部尚书的喜爱,很多差使都交给他办去了。   在他们这一众二世祖公子哥里,宁蕴勤勉有加,办事手段干净利落,仕途可谓是一片大好。   褚怀不阴不阳道:“小侯爷如今公差在身,事务繁忙,还这么孝顺,真是令我等难以望其项背。”   “我倒也想像你们一样,做个富贵闲散人,自由自在,不为俗世缠身。”宁蕴四两拨千斤,将话怼了回去,顿了顿,他自顾自走到桌边,道:“对了,我听说前几天阿琛上黑风寨剿了匪窝,这可是大功劳一件。我也一直没找到就向你道声喜,恰好今日撞到,不若敬你一杯,以表道贺?”   李远之就差翻白眼了,面上却还挂着笑,他道:“今日是我们请阿琛吃酒,小侯爷不会如此小气,借我们的花献佛吧。”   宁蕴纳闷,他和褚家李家两位公子虽然交往不深,但素来交好,今天他们话里话外冷嘲热讽是什么意思?   褚怀李远之和谢怀琛三人好得就跟连体婴似的,他们这样对自己,多半和谢怀琛有关。   而谢怀琛?最近并没有和他有所龃龉,除了陆晚晚。   他心中顿时有了数。   他笑道:“既然大家今日心情好,不若我做东,请你们喝酒,顺道为怀琛道贺。”   说罢,他让酒倌另上了两坛好酒。   褚怀气结,他们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还赖着不走。   “小侯爷……”褚怀又开口。   “那便多谢了。”谢怀琛截断他的话头,神情淡淡地对宁蕴说道。   宁蕴来了之后,席间的气氛越发诡异,谢怀琛和他较劲似的,互斟互敬,一连喝空了好几坛酒。   “你听说了吗?他们说陆家的那个大小姐是不详之人,先是克死亲母,现在又克死继母。”旁边桌几个喝酒的人在高谈阔论。   谢怀琛和宁蕴同时听到陆晚晚的名字,执杯的手顿了顿。   片刻后,男子的同伴道:“不过,那陆晚晚长得极美,要是不克夫倒可以娶回来。”   旁边席上顿时一片哄笑。   方才那人又说:“前段时间宁家陶然庄聚,我远远看了一眼,她真是个冰肌玉骨的美人,能和这种姿色的美人快活一度,就算死了也值得。”   他们越说越离谱,出口越来越肮脏。   谢怀琛抓着酒杯的手逐渐用力,手背上的青筋慢慢浮起。   隔着草帘,他不知道隔壁坐的人是谁。但宁蕴知道,口出秽言的那人是刘桓谷,他顶头上司兵部尚书刘协的亲生儿子。   刘桓谷和宋时青关系斐然,为人自负自傲,目光无人,甚至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连宁蕴也不放在眼里。   宁家的爵位不是世袭,在他眼里,老侯爷一去,宁家就完了。宁蕴之所以早早入仕,就是因为如此,要维持宁家的体面和荣光,他还得继续拼搏。   因而,刘桓谷对宁蕴一向颐指气使。   宁蕴自知此时羽翼未丰,还不到和他扯皮脸皮的时候,便也忍下了。   此时听他当众言语污秽侮辱陆晚晚,默默地将这笔账记了下来,总有一天,要找他还的。   隔壁越说越离谱,谢怀琛蹭一下站了起来。   褚怀拉都拉不住,他脱缰野马似的冲到隔壁,将悬在席外的草帘一扯:“刚才谁在说陆晚晚?”   刘桓谷见是谢怀琛,嬉皮笑脸道:“原来是谢小公爷,你也在来此喝酒?巧了巧了,不如坐下来一起喝一杯?”   谢怀琛认出了他的声音,欺身上前,一把揪着他的衣领,一字一顿问道:“是你?”   刘桓谷陡然被人扼住,挣扎了几下,可他哪里是谢怀琛的对手,他说:“是我说的,她一个五品文官的女儿……”   话音还未落脚,谢怀琛便一拳打在他脸上。   他下手极狠,刘桓谷顿时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在口腔蔓延。   他痛得嗷嗷直叫。   很快,谢怀琛另一拳又劈了下来,他吓得抱头鼠窜:“杀人了,杀人了,镇国公府小公爷杀人了。”   谢怀琛追上去,将他摁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通。   褚怀和李远之去劝谢怀琛,他眼睛通红,什么话也不听,重拳裹挟了雷霆万钧之势砸在他身上。   酒馆的人都涌了过来,见谢怀琛如此动怒,谁也不敢去劝。   良久,谢怀琛才收手,他狠狠地踹了刘桓谷一脚:“嘴巴给我放干净的,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刘桓谷满脸是血,鲜血沾到睫毛上,看什么都是红的。   谢怀琛将他扔在原地,也不顾周围看热闹的人,转身离去。   褚怀忙追了出去:“阿琛!”   谢怀琛道:“我去静一静。”   “可是……他……”   谢怀琛道:“我下手知道轻重,他会痛两三个月,不会伤及性命,让他有什么事情上国公府要要钱去。”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刘桓谷匍匐在地,痛苦地□□。   天色发暗,晦涩不明,一场大雨已经在酝酿之中。   宁蕴靠窗而坐,目光定在谢怀琛远去的背影上。   他自斟自饮,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一滴酒渍沿着唇角缓缓淌出,他微微抬指,揩了个干干净净。   唇角漾起的一抹笑,使他的面容看上去有几分阴鸷。   ————   春雷乍响,一场泼天大雨蓄势待发,终于在天黑之前落了下来。   漫天雨丝无情,吹打在谢怀琛身上,他避也未避,一路淌着水,溅起无数水花。   陆晚晚院外已经挂起灯笼,昏暗的光将雨丝映成一条条晶莹透明的线,自天际泼洒下来,一缕衔着一缕,织成一道帘幕。   陈嬷嬷在屋里点了香,沉沉香气和春日雨时腾起的雾气交织在一起,逼得人睡眼沉沉。   陆锦云下午来了长思院,姐妹俩窝在屋里说了好一会儿话,晚上又一起吃了陈嬷嬷做的桂花凉糕。   此时眼见雨越下越大,她便留陆锦云一起睡。   待谢怀琛一路翻墙过院到陆晚晚窗下时,姐妹俩已经收拾妥当,坐在床头倚靠在一起说话。   纱窗小屋,一灯如豆,火光橘黄,昏暗的灯光将陆晚晚的剪影投映在窗户上。   谢怀琛站在窗外,恰好靠在她的影子旁,他手轻轻抬起,思虑片刻,终究还是轻轻放下。   他踏着满地雨水,再度离去。   陆晚晚抬头盯着桌案上的油灯,灯芯上结了绿豆大小的灯花,正发出噼里啪啦的细碎响声。她起身,拔下头顶的簪子拨弄了几下,灯花落下,火光亮了两分。   她走到窗前,推窗望去,寂寂黑夜里唯有雨声哗然。雨丝斜飞,莽撞地闯入黑夜中,留下一长串清脆的声音。   ————   刘桓谷在栖月楼被谢怀琛胖揍了一顿,因伤势过重,他的同伴先送他去了医馆。   尚书府听说他受伤,专程派了马车去接他回府。   他躺在马车里,声嘶力竭地辱骂谢怀琛。   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达达的声音和他附和。   忽然,马蹄一顿,车夫发出一声惨叫。   刘桓谷心烦气躁,骂道:“老子还没死呢?你叫什么?”   话毕,一只手猛地伸入车内,揪着他的衣襟将他带到车门口。   他肋骨断了好几根,痛得龇牙咧嘴。陡然对上那双来历不明的眼,他哭喊道:“你是谁?知不知道本少爷是谁?你要做什么?”   那人眼睛微微眯着,用打量猎物的眼神扫了他一眼。   他缓缓开口,道:“刘公子,你去了下面,阎王问你因何而死,你记得告诉他,是因为你这张嘴。”   刘桓谷眼睛瞪得极大,正要开口喊人,那人已抽出腰间的佩剑,剑光带着寒气朝他胸口奔去。   他连挣扎都来不及,便一命呜呼。   借着闪电的映照,还能看到他眼大如铜铃。   那人猛地将剑抽出,鲜血顿时如注,大雨顺着刀刃冲下,血水淌了满地。   他缓缓抬手,将面巾往下扯了两分,露出那张阴鸷的脸。   宁蕴目光淡漠地看着刘桓谷的尸体,颇有几分怅惘:“好久没杀人,出剑也没有以前快了。”   ————   次日,刘尚书儿子遇刺身死的消息传遍京城,很快,又有人告知刘尚书,昨日下午刘桓谷在栖月楼和谢怀琛起了冲突,谢怀琛将刘桓谷暴打了一顿。   痛失爱子的刘协悲愤交加,当即让家丁抬上刘桓谷的尸体上镇国公府。   他要为儿子讨一个说法。   镇国公和谢夫人听说这件事,两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昨日下午小公爷在酒楼打了我的儿,昨天晚上他就遇害了。”刘协哭得涕泗横流:“这件事情你们国公府得给我一个说法啊!”   自家儿子几斤几两重,谢允川自然比谁还清楚,说谢怀琛在酒楼赌钱把国公府都输了,他信;说他跑马把马跑死了十几匹,他信;可要说他杀了人,他不信。   他道:“刘尚书痛失爱子,在下也悲痛万分,刘尚书不若进来坐坐,我马上就让我家那孽子出来,昨日酒楼发生的事情有何内情,一问便知。”   刘协抹着眼泪,道:“国公府高门大户,在下高进不起,国公爷不妨让小公爷出来,当众分说。”   刘协不肯进谢家的大门,生怕进去后谢允川威逼利诱,让他妥协。   谢允川皱了一下眉,刘协带尸来闹,分明是咬定刘桓谷之死和谢怀琛脱不了干系。   思及刘桓谷素来在京城和宋时青等人来往过密,又跋扈又刁钻,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昨日他刚和谢怀琛打了一架,晚上便遇刺身亡,这时机选得不可谓不巧妙。   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一眼就看得出其中的微妙。刘协身居尚书高位,其中曲折他不是想不到,可他不依不饶,非得要谢怀琛当众说明因由,分明是他想把这盆脏水扣在镇国公府的头上。   镇国公和这位兵部尚书以往并无恩怨。   最近当今圣上身子不适,早朝罢了好几日,朝中上下立储的风声渐起。   皇贵妃所生的四皇子和宸妃所生的六皇子风头最盛。   皇贵妃出身京城骆家,祖父乃是太傅骆永成,三朝元老,劳苦功高,背后党羽众多,从者如云。皇贵妃自皇上还是太子之时便入东宫,深得皇帝敬重;宸妃则只是偏远县令之女,选秀入宫,早年一直不得恩宠,六皇子年满十五之后,她才得以抬妃位。   皇上子息凋敝,膝下不过三子三女,除了四皇子和六皇子,还有个二皇子,只不过这位二皇子比起他的两位弟弟来,资质平平,最不得皇帝宠爱,加上他母妃早誓,无母族撑腰,根本无人将他放在眼里。   骆永成一派自是支持身上流淌着骆家一半血液的四皇子,而与他政见不合的成平王、刘协一众人则支持六皇子。   而成平王和镇国公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刘协一众以为他不和成平王为伍,自己便有机会,于是登门拜访过两次。   谢允川是个武将,不想涉足朝堂纷争,每次都糊弄过去。   前两日皇帝上朝,就立储之事大发雷霆,并训斥了刘协等人。   他以为是镇国公觐见时说了什么,单方面对谢允川怀恨在心,这一次刘桓谷和谢怀琛起了争执,又意外死亡。他伤心痛苦之下,想着无论如何要报复回来。   他这么一闹,镇国公府少说也得去掉一层皮。   再挖些谢允川别的丑事,就能彻底让他翻身不起。   谢允川皱了皱眉,不悦道:“孩子们不懂事,在一起玩,打打闹闹的实属常事。但咱们也不能跟着不懂事,你说是不是?既然刘尚书怀疑我儿杀了令公子,便自有三司的人来调查。”   他又朝阶下看热闹的众人拱了拱手,道:“我谢家将全力配合三司审理此案,若我儿当真行此害人性命天理不容之事,我一定亲自行刑监斩。”   他声音雄浑有力,振奋人心,看热闹的人纷纷交头接耳。   刘协一惊,他没想到谢允川竟然会放下这么重的话,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干脆扑在刘桓谷的尸体上痛哭:“儿啊,你死得冤枉啊。”   哭天抢地嚎了几嗓子,他又对谢允川道:“镇国公竟然相信小公爷是清白的,为何不带他去三司衙门接受审讯?”   谢允川眉毛一挑,道:“我儿是否杀人还有待考证,既非嫌疑人,何来审讯一说?”   说罢,他安排身侧的管家:“去请三司的大人来,就说刘大人怀疑小公爷杀了刘公子,让他们速速过来问询内情。”   管家道是。   谢允川又道:“刘公子尸骨未寒,找几个人送刘公子回府。”   刘协匍匐在刘桓谷的尸身上,老泪纵横:“镇国公又何必如此疾言厉色?我只不过是替我儿讨回公道罢了,为何镇国公不肯让小公爷出来交代清楚?”   “尚且无人定我儿的罪,你便要他给你一个交代,这是什么道理?”谢允川见他撒泼赖皮,愠怒起来:“我有言在先,他敢杀人,我就敢让他偿命。”   顿了顿,他又道:“我镇国公府是讲理不是讲蛮的地方!刘尚书当真想问清昨日之事,便请入内详谈,若你非要当众耍横,打我谢允川的脸,打我镇国公府的脸,那便恕我不能奉陪。还有,若是刘尚书无处为公子治丧,我镇国公府忝有一亩三分地,可以腾出块地方为公子治丧。”   他板着脸,神情严肃。   刘协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   底下围观的群众纷纷说道:“没错,有什么事情坐下来好好分说,谁对谁错辨个清楚不就行了,闹下去对谁都不好。”   马上又有人附和:“事情是怎么回事还没弄清楚,就让小公爷给说法,确实不妥。”   群众舆论的风向顿时倒了。   刘协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那头谢允川已经拂袖而去,他默了良久,见无人搭理,抬袖擦了擦眼角的泪,又让人将刘桓谷抬了回去。 第46章 衷情   谢允川回府, 谢夫人已经等在了厅里。   她见谢允川回来, 心下顿时松了大半,她问道:“怎么样了?刘协怎么说?”   “那老匹夫非说他儿子的死和琛儿有关, 我气不过, 去叫了三司衙门的人来问话。”谢允川声音洪亮:“我总不能让他们将琛儿带去衙门像犯人一样审讯吧?”   谢夫人有些担心:“是这个道理, 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劲,你说到底是谁杀了刘桓谷?”   “他在外为非作歹, 名声早就坏了, 被杀有什么稀奇的。”谢允川恼火地揉了揉跳动的太阳穴,又说:“三司衙门的人应该快到了,叫个人把琛儿喊出来。”   谢怀琛昨夜淋了半天的雨,脑子有些昏沉,早上起来喝了半碗粥又回笼去了。   睡梦中的谢怀琛哪只外头的变故, 被人叫起来的时候睡眼惺忪, 犹带几分慵懒。   他出来时, 御史台和大理寺的长官都已经到了,刘协抹着眼泪也在堂上。   刘协一见谢怀琛就激动地扑了上去, 揪着他的衣襟问道:“小公爷,我儿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对,自有我们做父母的管教, 你又何必下那么重的手?”   谢怀琛扬起唇角,笑了笑:“我道是谁,原来是刘尚书, 你管教不好的儿子,自有人帮你管教。刘尚书今日上门,莫非是来要药钱的?”   说罢,他转身对谢染道:“去取银子给刘尚书。”   “琛儿!不可胡闹!”谢允川神情严肃,道:“刘公子昨天夜里被人杀了。”   谢怀琛微微怔忡了一瞬,喃喃道:“死了?”   大理寺卿徐哲道:“昨天夜里刘公子从医馆回去的路上被人杀害。”   谢怀琛望了眼徐哲,又看了看刘协,道:“所以刘大人怀疑是我杀了刘桓谷,来找我算账的?”   刘协眼中憋泪,双目通红,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道:“不敢,只是小儿死得蹊跷,有些事情想问问小公爷。”   谢怀琛心情颇好,怪不得被人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不是不报时候不到,刘桓谷的报应这么快就到了。   他在凳子上坐下,神态悠闲自得:“请问,在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大理寺卿便问了他几个问题。   谢怀琛便将自己如何在栖月楼遇到刘桓谷,他又如何口出秽言,自己又是如何打他,一五一十交代了个清清楚楚。   最后,他还总结了一句:“我下手的时候有分寸,每一拳都避开了要害,他只是会痛上一段时间,绝不致命。”   他腹诽道,我只是想让他痛上三五两月的,结果有人却想要他的命。   刘协听到自己儿子死前被谢怀琛暴打了一顿,思及儿子长这么大,自己连手指头都舍不得碰,谢怀琛打他的时候他该多痛!   老父亲的心痛得难以呼吸。   他浊泪滚滚,道:“然后呢,小公爷你从栖月楼出去又去了哪里?”   谢怀琛心头一顿。   从栖月楼出去,他径直去了陆晚晚窗下,看了半晌她窗纸上的剪影。   但,如何能启齿告知众人?   人人都知他翻墙去找陆晚晚,别人会怎么想她?怎么说她?   他缄口不言。   “又和何人在一起?有谁能为你作证?”刘协见他沉默,追问。   谢怀琛眼神闪烁,他道:“出来后我心情烦闷,一个人在街上逛了逛。”   “那便是无人能为你作证了?”刘协凹陷的双眸鹰隼般攥取着谢怀琛的脸:“也就是说,你是有机会对桓儿下手的?”   “刘协!”谢允川忽的拔高音量:“因你刚刚丧子,我体恤你的一片父母心,不欲说重话,可你越说越离谱,非得咬定我儿是凶手,这是什么道理?照你的说法,昨天独处的人是否都有嫌疑杀害令公子?”   刘协道:“小公爷前脚和我儿起了争执,我儿后脚就被人杀害,小公爷又说不出自己的去向,下官只是有理有据地怀疑。”   “是非公正自有三司论证,三司尚未查出真相,未定琛儿的罪,你为何胡乱引导?”谢允川毫不示弱。   他当年骑在战马上打天下,面对敌军的千军万马他也没怕过,更何况是区区一刘协。   当初谢家权势滔天,无论谁当皇帝,谢家偏安西南都没什么差别。反正西南人只知谢沈两家的侯爷,而不知天子。   他之所以扶持太子,从西南一路打回京城,是因为太子仁厚爱民,他想让全天下黎民百姓生活安定祥和。   他尚且能以一肩之力担起整个国家的和平,便不会让自己的妻儿受丁点委屈。   他能让人,却不是处处都让,什么都让。   徐哲见刘尚书和谢允川针尖对麦芒,心想,这事若是处理不好,镇国公府和尚书府起了龃龉,可不好收场。   他道:“此案还有很多疑点需要细查,不知小公爷是否可以据实以告,昨天到底去了哪里?何时回的府?我们也好早日查清真相。”   谢怀琛颇有几分心烦气躁,他道:“我就在街上随意逛了逛,A时末便回府了。”   “A时末?”徐哲思虑片刻,仵作验过刘桓谷的伤,他应该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遇害身亡的。   谢怀琛若真是这个时候回的府,案发地到镇国公府有一定距离,他便不可能出现在现场杀人。   但他言辞闪烁,又不肯交代昨天究竟去了哪里,倒像另有内情似的。   谢怀琛从小到大别的优点没有,首要的一点就是从不说假话。镇国公府家风豁达,谢允川管教他粗放得很,只要他不为非作歹胡作非为,便什么都由着他去。   镇国公府又只有这一个儿子,只要他不干杀人放火作奸犯科,这点家产够他用上十辈子的。   是以就算满京城的人都说谢怀琛斗鸡走狗不上进,谢允川都不在乎。   他想得豁达——自己辛辛苦苦打江山,不就是让老婆孩子过好日子的嘛!   谢怀琛还是头一回被人怀疑,顿时有些不悦。   他道:“没错,A时末,我家门房和侍卫都看到我回来的。”   徐哲点点头,他道:“话已问完了,刘尚书可还有什么问题?”   刘协看了看谢怀琛,又看了看徐哲,最终长长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再说。   徐哲便道:“既然如此,最近这些时日,大理寺或许还会来问小公爷一些事情,还请……”   他话未说完,目光落在谢允川脸上。   谢允川了然,他对谢怀琛道:“你滥用私刑,重伤刘公子,最近这一个月,你给我留在家里,哪里都不许去,闭门思过!”   徐哲朝他拱了拱手:“多谢国公爷。”   谢怀琛一脸愤懑,别过头,闷嗯了声。   片刻后,徐哲便拖着悲愤的刘协出了镇国公府。   他有些焦头烂额。   众人去后,厅里只剩谢家父子俩。   谢怀琛打了个哈欠,恹恹地说:“爹,我先回去了。”   “站住!”谢允川一声厉喝。   谢怀琛脚步一顿。   谢允川走上前,抬起巴掌就要劈下,谢怀琛眼睛都没眨一下,看着他的高高扬起的巴掌。   谢允川一巴掌拍到他脑门上:“你这臭小子,做事怎么就……”   他恨铁不成钢:“怎么就不知道隐秘一点?”   谢怀琛眼睛一眨,看向他爹。   谢允川教训他:“等天黑了,往巷子里一拖,你想怎么打怎么打,想怎么揍怎么揍,偏你小子,生怕别人认不出来你是谁还是咋的?”   谢怀琛脑门里一团浆糊,他爹在说什么?   他喉头嗫嚅,问:“爹,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谢允川烦躁地抹了把头发:“少说这些没用的屁话,老子辛辛苦苦爬得位高权重可不是让人欺负老婆儿子的。”   “爹……”   “滚滚滚,滚回书房面壁思过去,天塌下来老子给你撑着呢。”   谢怀琛只好回到书房。   他以手为枕,枕在脖子下,翘起二郎腿优哉游哉地看着屋顶。   想起他爹的那番话,他颇有感触。   他生来便是国公府的小公爷,将来要承袭他爹的爵位和谢家的万贯家财。   在他投胎进他娘肚子的那一刻,他什么都不用做,便拥有大多数人穷极此生也挣不到的财富和名利。   那都是他爹和他娘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换回来的。   而自己呢?   为谢家的荣耀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他仅仅是比别人更会投胎罢了。   他以后能留给孩子什么东西?   只要不为非作歹过分挥霍,或许他能将国公府的爵位和财富留给他儿子。   告诉他:“这些都是你爷爷当年披荆斩棘为你攒下的家业。”   那是他爹留给孙子的,他只不过守着罢了。   自己难道要留下象牙双陆和京城最厉害的斗鸡给他?   父亲能护国公府于风雨之外,自己是否有这么能力?   他从心底问了好几个问题,然后成功地困惑住了。   最终,他不得不承认,比起父亲来,自己一无是处。   这样下去,他这一辈子最好的结局就是躲在父亲的光环之下,享受他的荫庇,顺遂却没有波澜地过完这一生。。   原本父亲也可以走这一条路。   但是他没有,他放弃了偏安西南的康庄大道,而选择了护幼主进京的悬崖小道。   他练就一身铁骨。   所以在自己出事的时候,父亲能站出来,担起风雨。   若是自己到了这一步,能如此有底气地为妻儿老小撑腰吗?   谢怀琛心如江水笼雾,迷茫了又迷茫。   他眼前闪过陆晚晚娇小的身影,犹如一个白点,在他迷乱的江面上一闪而过。   掠起的却是惊涛骇浪。   他陡然坐起。   ————   陆晚晚第二天就听说了谢怀琛禁足府上的消息。   这件事情闹得极大,刘协一哭二闹,闹得满城风雨。   陆建章听说后,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刘协和成平王关系极好,谢怀琛杀了刘桓谷,遑论凶手究竟是不是他,总归现在刘协打定主意要把这盆水泼到谢家身上,如此一来谢家和成平王府就站成了对立面。   他究竟该偏向哪一方?   陆锦云对陆晚晚恨之入骨,她知道谢怀琛的事情后欣喜若狂。陆晚晚不是想嫁入谢家吗?她偏不让她如愿。谢怀琛遇到这样的事情,陆晚晚退避三舍,不知谢家人会怎么想她?   陆锦云对父亲再了解不过,他胆小怕事,此时肯定在摇摆,自己该如何站队。   她能做的就是让陆建章站到成平王和刘协这一方,阻止陆晚晚和谢家来往。   她悄悄找到陆建章,告诉他:“不管小公爷有没有杀过人,如今他的名声是彻底坏了,成平王府好歹是皇亲,和皇上打断骨头连着筋,权贵当中还有谁比它们更显赫的?”   陆建章顿时有了偏向。   陆锦云最近和宋落青关系极好,宋落青隔三差五就邀请锦儿去成平王府,每回回来还会给他带贵重的礼物。   他若有所思。   陆锦云又道:“大姐姐聪慧过人,又生得眉毛,要是白白折损在谢家,多不划算。”   她说到了陆建章最担心的事情,陆晚晚是一张绝佳的牌,利用她他或许能赢得盆满钵满,谢家犯了事,陆晚晚再和他们来往只怕没有好处。   他让陆文给陆晚晚带了话,让她最近就在家里,不许出门。   陆晚晚眼眸低垂,很快就明白了陆建章的想法。   谢怀琛禁足府上,她心里如猫儿在抓,无论如何也得去看看的。   下午,她换了衣裳,命人套车出门。   到了陆家,徐笑春恹恹地从里头出来,身后跟了几个丫鬟,每人手上都拎了不少礼品。   她爹最迟下月就能抵京,她本来很开心,没料到谢怀琛竟出了这等事,给她灿烂的心情又蒙上一层阴云。   “笑春,你去哪里?”陆晚晚同她打招呼。   徐笑春见了陆晚晚,笑了起来:“晚姐姐,你来看哥哥的吗?”   陆晚晚头一低,说:“好久没来拜访谢夫人和国公爷,来给他们请个安。”   徐笑春噗嗤一声笑,看破没说破,她道:“我得去一趟见青姐姐那里,你多待些时辰,晚些时候我回来了咱们一起玩。”   “你去昌平郡主那里做什么?”   徐笑春神秘兮兮地说:“见青姐姐有身孕了,我去送礼。”   “好事啊。”陆晚晚眉眼一笑,道:“代我向郡主问好。”   徐笑春答得干净利落:“没问题。”   两人分开之后,陆晚晚便径直去找谢怀琛。   镇国公为了做样子,派了十几个侍卫守在书房门口,不许谢怀琛出去,也不许旁人进去。   这群侍卫尽职尽责,见到陆晚晚还挡刀拦了一拦。   得亏谢染及时赶到为陆晚晚解围,他挤眉弄眼地对那群侍卫说:“这是陆家的大小姐,不是闲杂人等。”   然后毕恭毕敬地带她进了书房。   谢怀琛躺在榻上,脸上蒙了一本书,鼻尖满是墨香,正打着瞌睡。   陆晚晚蹑手蹑脚走过去,去拿他脸上的书,谢怀琛惊醒,睫毛微微颤了颤,反手将她的手腕捉住:“大胆小贼,竟敢擅闯小爷的书房,活腻了?”   陆晚晚白皙的手腕顿时浮起青痕,她说:“我不是有意的,小公爷饶命。”   谢怀琛听到她柔柔软软的声音,鼻尖嗅到香甜的气息,眼睛一睁,便见她如一株新荷似的站在自己床前。   因走路走得极了,汗湿了额前一小缕碎发,微微卷起,风情无限。   他松开手,问:“你怎么来了?”   陆晚晚的目光却落在他在手背,他骨节处有好几处伤痕,没有及时处理,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跟人打架了?”   谢怀琛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那是昨日揍刘桓谷时蹭破的,他笑着摇头:“无事,小伤。”   陆晚晚没管,走到门口,喊了谢染送来伤药。   谢染办事极快,不过片刻便寻了药来,他问:“公子受伤了?”   谢怀琛缩回手,抿唇道:“没有。”   “没事,你先出去吧。”陆晚晚轻声说道。   谢染便放下托盘,尽职尽责地出到门口守着。   窗外暖风轻送,竹影婆娑,陆晚晚端着药走到谢怀琛身边,她说:“手伸出来。”   他不肯,缩了缩。   陆晚晚抓住他的手腕,强硬地让他伸了出来。   她的手极软,犹如一团软软的棉花,带着些许暖意,将他宽大的手掌轻轻牵住。   她用棉纱沾了些许药,轻轻擦在他破皮的地方。   “疼吗?”她轻轻问。   谢怀琛喉头滚烫,声音有些沙哑:“不疼。”   “你打刘桓谷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她眼睛轻垂,专心致志地看着他手背的伤口,表情宁静得很:“昨天晚上你是不是找我来了?”   她微微抬眸,望向谢怀琛。   谢怀琛沉默着,没有说话。默了片刻,他才问:“你信刘桓谷不是我杀的?”   “我当然信你,你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也不会为自己的罪行狡辩。”陆晚晚长吸了一口气,她说:“昨天晚上我一直在等你。”   她的发梢拂过他的手背,酥酥麻麻。   陆晚晚继续说道:“昨天下那么大的雨,我以为你不会来了,直到今天听说你昨天行踪不明,有可能杀了刘桓谷之后我才敢确定,你昨夜来过,是不是?只不过倩云也在,你没有来找我。”   不是问句,她很肯定。   谢怀琛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她轻轻吹了吹上过药的地方,然后慢慢地将他的手掌纳入掌心,小心翼翼地握着。   “谢怀琛,你为了我的名节,所以不能自证清白,才会被关禁闭,对吗?”陆晚晚眼里仿佛盛满星光,有着琉璃般的光华璀璨,静静地凝睇着他。   谢怀琛甚至能感受到她吐纳的气息和自己的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   被她牵住的手,仿佛握着一个暖炉,暖意沿着奇经八脉缓缓淌遍全身,抵达四肢百骸。   他一低头就对着陆晚晚的眉眼,距离是那般近,眉眼相对,呼吸相闻。   他喉头微动,道:“你是无辜的,我不能拖你下水。”   风过竹墙,吹得竹叶哗哗作响,在耳边吟诵成了晚春的一曲离歌。   陆晚晚迟疑了一瞬,缓缓开口,她道:“我和宁蕴,不是褚怀和李远之想的那样。”   谢怀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陆晚晚用力,他动了两下,便停住了。   陆晚晚素来伶俐的口齿忽然变得愚笨起来,她几番张口,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捋了半晌,她才攥紧他的手,硬着头皮说:“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你说的,但我上次去栖月楼,是另有苦衷。我……”   谢怀琛不太确定地问她:“不好解释吗?”   陆晚晚点了点头。   “那我问你,你老老实实回答我。”谢怀琛强调了一遍:“不许骗我。”   陆晚晚又点了点头。   “你心上有宁蕴吗?”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头摇得特别干脆,她恨他都来不及,怎会将他放在心上。   谢怀琛脸上松了两分。   “你找他是和你继母有关?”他又问。   陆晚晚倒是一愣,她没料到谢怀琛竟会猜中。   谢怀琛眯着眼,对自己的推理能力很满意。   他极力压抑着声音里的欢快,尽量用平缓的语气继续问:“你心上是有我的?”   陆晚晚眼睛瞪圆了,一慌一乱,将他的手彻底撒开。   谢怀琛反客为主,反握住她柔嫩的双手,慢慢的收拢。他低下头,靠近她的脸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迫得她心间一窒,呼吸猛地乱了起来。   谢怀琛压低了声音道:“不能骗我。”   陆晚晚臊得双颊通红,别开眸子,却依然能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谢怀琛见她一直回避自己的眼神,手把手给她打了个样:“陆晚晚,我心上有你,我喜欢你。来,就这样说,很简单的。”   陆晚晚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脸皮果然是比不上他,说不出来。   “陆晚晚,你要不说,我就当你默认了啊。”   她气鼓鼓的,看出他有意捉弄自己,气鼓鼓地说:“那你就当我默认了吧。”   谢怀琛却心情大好,笑得爽朗,一扫连日来的阴霾。   “我不管,那你就是默认了,不许反悔。”   他欢喜得过头,陆晚晚趁势抽回自己的手,她恼羞之下用力过大,差点跌坐在地上。   幸亏谢怀琛眼疾手快,攥着她的手腕往回一拉,她朝榻边一跌,便伏在他的胸膛上。   他一抬眸,她一垂眸,目光交织在一处,难分难舍。   谢怀琛犹如独行于波澜壮阔的海上,随波而起,随浪而落。   他抬起手,拢了拢她垂于鬓边的碎发。内心一股汹涌的悸动来得铺天盖地,他单手搂着她的背,抬首,凑在她唇边,用唇瓣轻碰了下她殷红饱满的唇。   如蜻蜓点水,点到即止。   谢怀琛声音低沉嘶哑:“盖章了,陆晚晚,以后你都不能反悔。” 第47章 跟踪   春日雨重, 陆晚晚回府的时候,天上又飘起了雨丝。   她整个人仿佛行走在软绵绵的棉花上, 半点也不真实。   方才被谢怀琛亲吻过的地方,星星点火似的, 转瞬燎原。   她抬起手轻放在脸颊, 吁了口气。   回到陆府, 陆建章已经暴跳如雷。   她前脚刚走, 陆文后脚就告诉他陆晚晚出府的事。   他喜欢乖巧懂事的女儿, 凡事按照他的吩咐行事,做他的一颗乖巧的棋子。   陆晚晚自作主张去找谢怀琛,让他作为父亲的尊严受到了挑战。   他等在书房,陆晚晚一回来就被叫去见他,刚推门进去,他就指着她的鼻子臭骂:“你这个不知轻重的混账东西,让你别去镇国公府,你偏要去,不害死你老子, 你不甘心是不是?”   他想打陆晚晚, 但理智地克制住了, 他只是抓起桌案上的砚台朝她掷去,墨汁飞溅, 从她的裙摆擦过,染污了她的衣裙。   陆建章认定谢怀琛杀了人,像他们这种世家公子杀个人算什么, 背后他手中有多少人命还不一定。只不过这一次他咬的是块硬骨头,刘协和成平王府不会轻易放过谢怀琛。   镇国公府要完蛋了,陆晚晚赔上去倒也没什么,就怕成平王府以为他是站在镇国公那一头的。   那他的仕途就完了。他辛辛苦苦打拼半辈子才攒下的荣耀与名利,不能毁在陆晚晚身上。   他怒不可遏。   “来人。”陆建章厉喝一声,喊道:“把这个混账东西给我关到祠堂去,不许给她吃的,让她自己反省反省,回头我再找她算账。”   陆晚晚站在原处,也不解释,任由丫鬟将她关去阴森泠然的祠堂。   她坐在蒲团上,看着供桌上的陆家先祖的牌位,嘴角渐渐扬起,笑了一笑。就连刚死的杀人凶手陈柳霜在陆家祠堂都有一席之地,她母亲,陆家原配正妻,竟然连个牌位也没有。   她眼睛微合,心道,这人真是无情啊。   陆建章怎样对她,她都无所谓,因为她知道有朝一日她会为自己讨回公道,不是以一还一,而是以十还一,他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她内心里从未将他当成父亲看待,他只是个夺人钱财的歹匪。   对一个歹匪,除了憎恶,她再无别的情感。   祠堂四面悬空,灌雨透风,夜幕四合之际,有些阴冷。   陆晚晚双臂环胸取暖。   入夜时,一道黑影从屋顶飞了下来。   是陆倩云,她身手了得,翻墙爬屋不在话下。   “大姐姐,你没事吧?”她带来了挡风的鹤氅和食物。   陆晚晚接过吃的,小口小口吃着,她饿极了,却没什么胃口。   她轻摇了下头:“我没事,你让三姨娘不要担心。”   陆倩云嗯了声,默了一瞬,她道:“大哥哥要回来了。”   陆修林?   “什么时候?”她问道。   陆倩云说:“晚夕吃饭的时候传了信来,应当就是这几天。”   陆晚晚微点了下头:“好,我知道了。”   陆倩云犹豫了一下,她问:“大哥哥回来了,你不怕吗?陈柳霜她……”   陆晚晚微笑,陆修林为人耿直正派,要是他知道陈柳霜做的事情,他没准会亲手提刀刃恶贼。   “不怕。”   陆倩云松了口气似的,她说:“大哥哥其实是特别好的人,我怕你们有误会。”   “放心吧。”陆晚晚牵着她的手,轻声安抚。   ————   陆晚晚被关的第四天,天花在京城大规模蔓延开来,刘桓谷的尸体停留府上,终究不妥,刘协只能让他入殓下葬。   三司合作,不眠不休调查了整整四天,没有证据证明是谢怀琛杀人,又一直调查不出真凶是谁,此案一度成为悬而未决的悬案。   因定不了谢怀琛的罪,谢允川便解除了他的禁闭。   当初他打人在先,谢夫人备了厚礼让他去刘家赔礼道歉。   谢怀琛虽然不喜刘桓谷,又从未后悔打过他,为了父亲面子上好看,他还是去了一趟刘家。   刘协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心情复杂。   谢怀琛坦坦荡荡,送完礼就走,片刻都未停留。   出了刘府大门,谢小公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两圈,心中空落落的,方向一转,径直往陆家去了。   今日陆修林回京,陆家正热闹。   他跟随徐震,在战场上杀了敌,立了功,已是校尉。这回徐震回京述职,他随从护送。   这是陆建章迄今为止最有出息的一个儿子。   他很骄傲:“还以为你要晚几日才到,今天早上我还在说若是你回来封城了可就麻烦了。”   陆修林跪在陆建章的面前,扣了三个响头:“父亲,孩儿不孝,离家多日,未能尽孝父亲膝下。”   说完这句,他抬起头,眼中憋满泪水。   “母亲……她……”   他声音呜咽。自幼母亲待他便不比弟弟和妹妹,有好吃好喝的她首先想到的都是他们,但他知道自己是长兄,应当让着幼弟小妹,是以他从未计较过。母亲在世,好歹有个挂念的人;她暴毙而亡,他就没了娘。   陆建章微微一叹:“你去祠堂给她上柱香吧,切不可过于悲伤,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陆修林又磕了个头,双眸珠如雨下:“是。”   陆锦云听说大哥哥回来了,已匆匆赶往陆建章的书房。   正好和走出的陆修林迎面撞上。   她远远便瞧见了哥哥的身影,他离家已经两年,在边疆战场的黄沙里摸爬滚打,一身书生气被消磨殆尽,皮肤黝黑,肌肤不甚粗糙,全无当年在京城之时的温润气质。   陆锦云猛地扑上前去,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哥,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陆修林因母身死,心中凄然,余悲填膺,他的泪滚进陆锦云的发间。   “我回来了。”陆修林声音因悲痛而变得嘶哑。   陆锦云抬起那张盈满泪痕的脸:“哥,母亲死得冤枉,你要为她报仇啊。”   “怎么回事?”陆修林问她:“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陆锦云哭道:“是陆晚晚,她回来了,她一直害我,害阿娘,她逼死了阿娘。”   她添油加醋将陆晚晚回来后发生在她和陈柳霜身上的事情都告诉陆修林,她有意掠过自己的不是,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在陆晚晚身上。   她深信,哥哥是她嫡亲的哥哥,只要兄妹同心,漫说一个陆晚晚,就算百个千个也不在话下。   再过一段时间,二哥也会回来,他们兄妹三人,还怕对付不了陆晚晚吗?   陆修林听后,却有几分不解:“她一回来就纵火陷害你?可是,为什么?”   陆锦云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哥,陆晚晚就是个疯子,她在允州乡下待了十几年,她恨我,恨我抢了她嫡长女的尊严,恨父亲宠爱我。她疯狂地报复我和阿娘。”   她泪水滚滚而下。   滴在陆修林的手背,犹如烈火灼烧。   “我先去拜祭母亲,这些事情往后咱们一笔一笔,慢慢的算。”陆修林声音轻颤,尤带余悲。   祠堂大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一缕光芒从缝隙中漫入,璀璨金芒迫得陆晚晚抬起皓腕遮眼。   陆修林的身影被阳光包围,他缓缓走到供桌前。   陆晚晚起身,捋了捋微微褶皱的裙摆,她缓缓起身,道:“大哥回来了?”   她没有陆锦云想象中的狼狈,她仍旧不疾不徐的,眉宇间从从容容,仿佛被关了好几天的人不是她。   陆修林侧眸看了她一眼,陆锦云的话在前,他对陆晚晚先入为主地有了坏印象。   可此时他看到陆晚晚略带苍白的脸色,行为举止也不似陆锦云说的那般乖张狠戾。   他脸色不怎么好,微微朝她点了点头,神情冷漠道:“刚才回来,不及梳洗,不知妹妹在此,腌臜了妹妹的眼。”   陆晚晚见他态度冷漠,对自己很是疏离,眼神扫到他身后的陆锦云身上。   陆锦云目光与她对视了一眼,颇为心虚地收回眼神,捏紧了帕子,不言也不语。   陆晚晚心下顿时了然,想必是陆锦云给他吹了耳旁风,所以他才如此冷淡。   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将自己认成了害死陈柳霜的凶手。   她淡淡一笑,道:“大哥为守我疆土,卫我臣民,驰骋沙场,辛苦劳累,我得以安居皆依仗大哥和边疆众将士,大哥这话说得我无地自容。大哥既是来拜祭夫人的,我便不多打扰,改日再去拜会大哥。”   陆修林嗯了一声。   陆晚晚转身离去。   陆锦云亲自取了线香,点燃后递给陆修林,她说:“陆晚晚一向如此,最会装柔示弱,就连母亲也上了她的当,待她极好,最终却……落得这般下场。”   陆修林望着亡母牌位,胸膺处又漫上一阵伤悲。   他敬上香,跪下给陈柳霜磕了三个响头。   再抬首,泪盈于睫。   ————   陆晚晚回到屋里,月绣烧了一大锅水给她泡澡。   她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桶里,一扫最近几日的晦气。   已经三月底了,宁家还未遭难,这是为什么?   她不解,苦恼之余又有几分担忧。   人都能重生而活,那发生的事情会不会随着重来一次而尽数改变?   她微微合目,沉思半晌。   过了一会儿月绣来伺候她更衣:“小姐,大公子回来了,他会不会?”   会不会替陈柳霜报仇?   陆晚晚轻摇了下头,道:“陆修林率真耿直,和陈柳霜不是同类人。”   忽的,她想到,陆修林既没有陆建章的趋炎附势,也没有陈柳霜的阴狠歹毒,他不似父亲,也不似母亲。再则,风轻出来指认陈柳霜和王彪有私那一天,她说还有人证,只不过会牵扯到无辜的人。   那个无辜的人是谁?   陆修林是陈柳霜身为外室的时候所生,比自己还要大上几个月,按照时间推断,当是陆建章和母亲议亲的时候,陈柳霜就怀了陆修林。   可是?   她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扣窗声。   月绣吓了一大跳:“小姐!”   陆晚晚被打断思路,回过神来,她道:“没事。”   她推开窗,谢怀琛身形一闪,便跳进屋里。   月绣吓得抚胸直叹:“小公爷,你怎么翻窗进来了?”   谢怀琛跑得上起步接下气:“找个地方给我躲躲,有人追我。”   “谁?”陆晚晚警觉,她吓了一跳。   谢怀琛摇头:“不认识,今天运气不好,翻进来就被碰到,他追了我一路,甩也甩不开。”   陆晚晚心知被人发现谢怀琛私下来找她,还不知会如何说三道四。   她想了一瞬,环顾了四周一眼,屋内空空如也,她道:“去我床上躺着。”   谢怀琛怔忡了一瞬,犹犹豫豫:“这……”   “快去,有我呢。”陆晚晚转身将他推了推。   谢怀琛掀起帷帐,爬上陆晚晚的床。月绣过去刚刚将帘子放下来,外头回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砰”的一声,门外有人闯了进来,正是早上刚到家的陆修林,他身后跟着几个跑得气喘吁吁的家丁护院。陆修林的目光在陆晚晚身上扫了两眼,陆晚晚拢了拢衣衫,有些惊慌失措:“大哥?”   “刚才我在院里,看到有人翻墙,我跟了过来,到你这里就没了踪影。”陆修林道。   陆晚晚下意识瞥了瞥窗台。   月绣巴巴地望着陆修林,双手紧紧地绞着帕子。   陆晚晚道:“大哥可有看清是什么人?我一直在屋里,没人来过。”   陆修林狐疑地扫了屋内一圈,除了遮了帘幔的床,其余地方一目了然。   此处藏不了人。   可是刚才他分明看着那人跑进了长思院,他紧跟上来,却丢了那人的行踪。   着实奇怪。   陆晚晚见他轻蹙着眉,神色起疑,她道:“大哥若是不信,我屋里就床上还能藏人,要去找找吗?”   陆修林脸色微变,尽管是兄妹,但男女有别,擅闯闺房已是不妥,怎好怀疑到女子床上。   他摇头:“既然没在这里,那我上别处找找。”   一群人声势浩大的来,又声势浩大地走。   待众人离去之后,陆晚晚踱步到桌案边,提起茶壶准备倒一壶茶喝。   谢怀琛劈手夺了她的茶壶,亲自给她斟了杯水,双手捧在陆晚晚面前,嬉皮笑脸地说:“多谢陆小姐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陆晚晚尤有后怕,被他逗得一笑:“幸亏今日你撞见的是陆修林,他为人正派,不会上床搜查,万一你撞到别人怎么办?”   谢怀琛不以为然:“别人还能追上我吗?”   陆晚晚一想,倒也是这个理。   顿了顿,她又说:“以后你要来,能不能正大光明走正门递个帖子?”   谢怀琛愣了下,问她:“递个帖子,说我要见你家大小姐?”   陆晚晚略一思索,一次两次倒还好,次数多了,传出去名声多不好。   她拧了拧眉。   谢怀琛单手支着下巴,转头瞧着她,忽的问:“陆晚晚,你什么时候嫁给我?我不想来看你还跟做贼一样。”   陆晚晚怔了怔,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我……我……我……”   谢怀琛见她仓皇失措的样子,觉得有趣,他又道:“你嫁进国公府,我天天想什么时候看你就什么时候看你,哪用得着像现在这样。”   陆晚晚瞧着他嘴角浮起的那抹悠悠的笑意,顿时明了他有意想看自己出糗。   她侧目看着谢怀琛,眼睛里像是藏着闪亮的星子,看得他心里忽闪忽闪的。   “等我把外祖家的财产弄到手。”她声音低低的,细若蚊呐:“我就嫁给你。”   谢怀琛嘴角一勾,忽的倾身过来,凑在她面前,说:“国公府的钱够你挥霍好几辈子的。”   他温热的气息流转在耳畔,酥麻酸痒的感觉从脚板心窜了起来,幸好她是坐着的,否则双腿一软,指不定闹出什么笑话。   “那不一样。”她心绪浮动。   “有什么不一样?”   陆晚晚答得干脆:“我外祖的钱是被人算计了去的,外祖和舅舅死得不明不白,我得替他们讨回公道,舅母辛辛苦苦将我拉扯大,我得为她讨回岑家的财产。再说了,女子嫁人不带嫁妆怎么在婆家立足,还不得被你欺负死。”   “什么?”谢怀琛纳闷。   陆晚晚见他一脸茫然,不似装的,顿时困惑不已,难道谢夫人什么也没跟他说过?   “谢夫人没跟你提起过我的事情吗?”   “母亲从不在人背后说三道四。”谢怀琛道。   此话一出,陆晚晚对谢夫人更是敬重有加,她立身端正,是位极其让人敬重的长辈。   她眼眶微红,道:“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去了,以后有机会,我再跟你说我家的事,真是好长一段恩怨呢,一时半会也说不清。”   谢怀琛直愣愣地看着她,那红了眼眶的小模样让人心如百爪挠心。   他嗯了声:“不急,往后还有几十年的时间,我等你慢慢说给我听。”   陆晚晚抬起眼眸,和他目光相对。   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吊儿郎当没个正行,可他身上散发出一种让陆晚晚无比安心的气息。   让她觉得,可以信任他、可以依赖他。   她认真又严肃,点头:“嗯。”   谢怀琛还是跳窗离开。   陆晚晚目送他跳到窗外,谢怀琛忽的想起什么,他转过头,笑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   “对了,陆晚晚,我不会欺负你的,我爹立了家规,犯了要家法伺候的。”   他笑得张扬,转身走了。   陆晚晚轻轻合上窗,她靠在墙上,脸颊烫得厉害。   镇国公府有她理想中家的样子,严肃护短的爹,慈祥和善的娘,还有性情洒脱的谢怀琛。   他们互敬互爱,互相扶持,那才是一家人。不似陆家,每个人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己,冷漠又无情。   她喜欢谢怀琛,也喜欢镇国公府。   她看到温暖璀璨的日子就在触手可及的咫尺之外。   只要从陆建章手里夺回岑家的财产,对舅母有了交代,将她接进京城,她便可以去往她喜欢的地方了。   很快了,她已看到光芒。   ————   陆锦云听说有男人翻墙进了陆晚晚的院里,哥哥却没搜出人来,她起了疑心。   一个大活人肯定不会凭空消失,这个人肯定和陆晚晚有莫大的关系。   说不定他是陆晚晚私养的汉子,再或许他和母亲的死有关。   不论哪种,对陆锦云来说,都是个好消息。   她让香棋盯紧陆晚晚的后院。   香棋有些忐忑,二小姐和大小姐斗智斗勇这么久,根本就没占过上风,她一直败退,溃不成军。王总管死了、大夫人死了、风轻死了,就连云俏,她对二小姐忠心耿耿,上次还是被她无情地关在屋里,被黄蜂蛰得奄奄一息,云俏中了毒,二小姐去要解药,救了自己,放任云俏不管。   她今天上午还去看了云俏,她已然没了人样。   二小姐没拿她们这些丫鬟的命当命,只拿她们当牛马一样驱使。   动辄还要打骂。   “大公子说那人翻墙过院还会武功,我……万一被发现了……”   陆锦云不满:“你不会离远一点吗?看清了是谁,去了哪里,你就回来。”   “可是……”香棋还是怕。   陆锦云疾言厉色:“还有什么可是的!你娘不是害了天花,你还想不想要银子给他看病?”   她戳到了香棋的痛处,前日家里来人,说她娘害了天花,她原想先支半年的工钱,再告假回去伺候阿娘,可陆锦云不让。她身边如今没有可用之人,香棋算一个。   香棋面露惧色,脸色雪白,轻轻咬了下唇。   “是。”   她没有法子,娘亲还指着药钱救命。   香棋藏在长思院外的花丛里,眼睛密切地关注着后院的动向。   谢怀琛出来时,她一眼就看到了。   可因隔得远,她没看清是谁。   眼见谢怀琛驾轻就熟出了陆府,她疾步跟上去。   香棋跟得很笨拙,几乎一出府谢怀琛就发现了,如此拙劣的跟踪手段,也好意思出来献丑?   他一时玩性大发,不疾不徐在前面走着,让她堪堪跟上。   他左拐右绕进了一处胡同,以足点地,飞进了一家宅子后院。   香棋跑上来,谢怀琛已踪迹全无。   她抬头看了看高高的院墙,若有所思。   此时,小门“哗”一声被拉开,从里头走出来几个人。 第48章 倒戈   正中的是一个脂粉厚重, 涂着大红唇的中年女人,她眼睛格外妖媚, 瞥了香棋两眼,笑盈盈地问道:“小姑娘, 你来找人吗?”   香棋吓得面容苍白如纸, 她慌忙摇头:“我迷路了, 不知道怎么走出出去。”   女人道:“既然迷路了, 不如进来坐坐, 你要去什么地方?我对京城熟悉得很,什么地方都知道。”   “不用了,不用了。”香棋直摆手,一直向后退。   那女人忽然变了脸色,一挥手:“去,把她捉回来。大胆小贼,竟然偷到你姑奶□□上来了。”   她身侧的几个壮汉闻言纷纷上前,一人拎了她一只胳膊,将她捉进后院。   香棋吓得肝胆俱碎, 苦苦哀求:“我真的不是小偷, 我只是路过。”   “路过?”老女人啐了她一口, “那我问你,你是什么人?打这儿过路做什么?”   “我……”香棋支支吾吾, 不敢将陆锦云供出来。   女人勾起唇角,笑道:“说不出来了吧?我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这条巷子名叫烟柳巷,哪会有正二八百的良家女子在外面徘徊这么久?不瞒你说, 方才你才进来我就注意到你了,你一直鬼鬼祟祟盯着我家后院瞧什么呢?看哪儿方便踩点是吧?”   香棋一听烟柳巷,眼前直发晕,这里聚集了京城大部分的秦楼楚馆,整条街青楼挨着青楼,排得密密麻麻,正经人打这里经过脚下都走得飞快,哪会驻足观望?更何况她还只是个妙龄女子。   怪不得会遭人猜测。   她又悔又怕,告饶道:“这位妈妈,我当真不是贼,方才我见有人从墙外翻进了院里,所以……”   “所以你是见义勇为?”女儿红唇潋滟,笑得妖冶。   香棋抽泣道:“我不敢邀功,可我真的是看到有人翻墙进来才多看了两眼的。”   “既然如此,那你说,你是什么人?到烟花巷来又是做什么?”   香棋言辞闪烁,结巴了一下。   她道:“既然说不出来,那就去官府慢慢讲吧。”   说完,她转身朝壮汉点了点头,押着她的两个壮汉便一左一右架着她往官府去了。   香棋吓得三魂没了七魄,要是小姐知道她跟到青楼后面,然后被送了官,肯定会活活打死自己!   她顿时嚎啕大哭。   香棋被押送出去之后,谢怀琛从楼上缓缓走了下来。   浓妆艳抹的老妈子笑得谄媚,走到他面前,道:“小公爷,事情都办妥了。”   “干得漂亮!”谢怀琛摸了锭银子,抛给老妈子,道:“刘妈妈辛苦了,改日我一定让褚怀他们多多来照顾你的生意。”   褚怀和李远之是这家馆子的常客,他们常来这家听花魁娘子唱小曲儿。上回生拉活拽将谢怀琛拖了过来,他一进门闻着刺鼻的香粉味儿,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花魁娘子唱曲儿也不好好唱,那一双眼无处安放似的,到处乱瞟。   谢怀琛坐了两炷香的功夫,着实没趣,遂起身而去。   后头褚怀又喊了他两回,他再也没来过。   刘妈妈点头哈腰,亲自送谢怀琛出门:“那便先谢过小公爷了。”   谢怀琛负手踱步,出门回府。   ————   刘妈妈将香棋扭送到官府,在黑漆漆的审讯室里,香棋吓破了胆,便什么都交代了。   她说自己是陆家二小姐的丫鬟,因为白日府上进了贼,二小姐便让她盯着,从那贼离开之后,她便一直尾随,一跟就跟到了烟花巷。   她眼泪直淌,哭得凄凄惨惨。   因陆修林回府,晚夕一大家子在一起吃饭。   席间气氛其乐融融,陆修林偶尔讲些边关趣闻,没出过门的夫人小姐妹都艳羡不已。   李长姝道:“咱们家现在就大哥儿最有出息,才出去两年,就成了校尉,以后肯定前途无量。”   陆建章听了格外高兴,他给陆修林夹了一筷子菜,道:“你在外辛苦了,人都饿瘦了,多吃些。”   陆修林道:“多谢父亲。”   “父父子子的,这么客气就生疏见外了。”陆建章道。   陆修林眼睛一低,道:“是。”   桌上吃得正开心时,门房忽的来报。   “老爷,刚才衙门来人了,说是二小姐房里的丫鬟香棋去烟柳巷,被当成小偷,误抓去了衙门,人让我们现在赶紧去衙门一趟,确认是不是咱们府上的人。”   “什么!”陆建章筷子一搁,看向陆锦云:“这是怎么回事?”   陆锦云也懵了,她一头雾水,她让香棋去跟踪翻墙进来的贼人,没让她去那种地方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是被人知道她的丫鬟出入烟花柳巷,还不知道要怎么乱说乱想!   “这会不会有什么误会?香棋……她不可能去那种地方。”   门房道:“具体的小的也不知道。”   李长姝笑道:“最近咱们府上可真是不太平,不若改日请个道士来驱驱邪,你看二小姐屋里,风轻疯了死了,云俏得了怪病,香棋又摊上这种事,真是邪门得很!”   她的话让陆建章想起最近家里的事情都出在陆锦云屋里,他气得将筷子一掷,神冷冷地扫过陆锦云:“还不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筷子撞击瓷碗,发出泠然响动。   陆锦云吓得一个激灵,忙放下碗筷,道:“是……我马上就去。”   陆修林道:“我陪你。”   陆锦云眼眶微红,她轻摇了下头:“大哥连日赶路,想必很疲累了,我自己去就行。”   陆修林还要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走了。   她到了衙门,为香棋证明了身份,官差见她所说和香棋所说别无二致,便放了香棋。   回程的马车上,陆锦云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香棋在官府吓得够呛,她哆哆嗦嗦地道:“二小姐,我不是有意的。”   话音刚落,陆锦云便高高抬起手,一巴掌印在她脸上。   “没用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此事传扬出去别人会怎么想我?”陆锦云暴怒,压抑着声音骂她。   香棋眼泪簌簌而落。   陆锦云又踹了她一脚:“你娘生了你这么没用的东西,真是该死!”   盛怒之下,她口不择言。   香棋的心顿时寒了大半,她和娘亲相依为命,娘亲就是她的命。   她匍匐到陆锦云的脚下,抱着她的小腿,哭道:“二小姐,求求你高抬贵手,救救我娘。”   陆锦云一脚踹在她脸上,将她踹开老远:“你这个废物有什么资格求我?你娘生了你这种东西,活着干什么,死了算了。”   香棋又爬过来。   陆锦云嫌恶地喊了声:“停车,将这个贱婢给我拖下去,让她自己滚回来。”   车夫闻言,停下了马,将香棋拖下马车。   她扒拉着车辕不肯撒手,陆锦云踩着她的手指,一根一根,生生碾开。   香棋双手是血,被扔到大街上。   她嚎啕大哭,陆锦云却头也没回地走了。   二小姐好狠的心,她们忠心耿耿,还是被无情地抛弃。   先是风轻、再是云俏,现在轮到她了。   她一路哭,一路回到陆府。   ————   陆晚晚半倚半靠在窗边。   又是一月月底,明月如一弯浅浅的眉,悬于夜空,光泽暗淡。   反倒衬得它周遭的星子璀璨,繁星如河。   她有些迷茫——上一世的今日,宁老侯爷入罪,宁家遭难。   为何,这一世没有发生?   她微微叹了口气。   月绣满脸欢喜走了进来:“小姐,香棋回来了,她好惨,陆锦云打了她一顿,她手上都是血。”   陆晚晚微微沉目:“陆锦云身边的哪个丫鬟不惨?既然选择了助纣为虐,她就得承担做坏事的后果。”   月绣亦叹道:“只是可怜她阿娘,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将她生下来,此时害了天花也没人管。”   陆晚晚掀了掀眼皮子,若有所思。   “她娘还在?”   月绣道:“我听婆子说的,前几天香棋想先支几个月的月钱给她娘看病,陆锦云没准,她想回去伺候老娘,陆锦云也没准。你说可怜不可怜?”   陆晚晚手支在下巴,抬头看了眼郎朗星空。   “可怜。”顿了顿,她又道:“回头你找个机会,给她点银子吧。”   “为什么?”月绣不解:“你还嫌她帮陆锦云害咱们害得不够吗?”   陆晚晚道:“她有孝心,便坏不到哪里去。这世上有人行恶是坏了良心,有人行恶是形势所逼,坏了良心的人咱们能锤一个是一个,被逼的能拉一个是一个。”   月绣虽不满,却还是点了点头。   次日她在花园里碰到香棋。   她哭了一宿,双眼红肿,面带菜色。   月绣见四下无人,摸了锭碎银,往草丛一扔。   银芒微闪,没躲过香棋的眼。   月绣目不斜视,边走边说道:“我们小姐说没娘的人可怜。”   她虽没正对着香棋,可香棋还是明白过来了。   她眼眶一红,鼻头发酸,差点又哭了。   月绣走后,她从草丛里扒拉出了那锭碎银,不多不少,刚好是她半年的工钱。   有了这些银子,她可以给阿娘抓药,还可以请个老婆子照看她。   大小姐在救她!   ————   次日一早,陆晚晚刚起来,方梳洗完毕,廊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大小姐,徐小姐送了东西过来。”丫鬟恭敬地说道。   陆晚晚纳闷,陆修林回来了,笑春的爹应该也回来了,她还有心思惦记着自己,她心中一暖,吩咐道:“送进来吧。”   两个丫鬟便走了进来,一人手上端着托盘,上面放了块油光水色的虎皮,另一个丫鬟手里提着一只鸟笼,里面是一只灰毛的信鸽。   陆晚晚问她们:“徐小姐有说什么吗?”   “她说最近家里琐事多,等空闲下来再来找小姐。”丫鬟小声道。   陆晚晚点了下头:“东西放下,你们先下去吧。”   月绣接过鸟笼,将鸽子挂在窗下,陆晚晚站在下头,微微仰头,看着鸽子。   徐笑春没事送信鸽做什么?   鸽子羽毛整齐干净,一看平常就是精心打理着的,它又精神又漂亮,在笼子里昂首阔步,悠闲得很。   月绣噗嗤一声笑:“将军府□□出来的鸽子都这么高傲。”   陆晚晚一扭头,看到鸽子腿上绑了信筒,里面插了一张信纸。   仔细瞧瞧,信筒上刻了个小小的符号,她隐约觉得熟悉,略略思索,这才想起,谢怀琛书房的桌案上也有刻有这种符文。   鸽子不是徐笑春送的,是谢怀琛。   她将信筒里的纸条抽出来,展开来看,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有急事你就用它找我。”   底下落了他的名字——谢怀琛。   陆晚晚心间溢起一丝甜。   陆修林回来后,陆建章以一家人要常在一起为由,晚夕一大家子人都在一起吃饭。   今日席上,不知怎的,陆修林忽然提起陆锦云的婚事。   他道:“二妹妹和宁蕴定亲已久,如今两人又都到了年龄,母亲百日之后,当是议亲了。”   陆锦云微微有些羞涩,嗔道:“哥哥。”   陆建章略一思索,道:“你说得倒也是。”   最近宁家侯爷待自己的态度十分和善,这其中不无陆晚晚的功劳,趁着这股劲将陆锦云嫁过去,以免横生枝节,倒是个好主意。   只不过,自古嫁娶之事应当男方主动提出,哪有女方自降身份主动去提的?他实在丢不了那个面子!   李长姝轻笑了声:“锦儿和宁家的婚事早早就定下的,又何须急在一时?大夫人新丧,家里大哥儿还未议亲,晚晚也尚未议亲,咱们先出面去找宁家,别人还当咱们家的女儿嫁不出去了呢。”   陆锦云顿时变了脸色:“你……”   她费了好大功夫才说服哥哥出面跟父亲提自己的婚事,李长姝四两拨千斤就给她破坏了?   母亲死得不明不白,哥哥过几个月又要回边疆,她若不尽早将婚事定下,恐怕陆晚晚会出幺蛾子。趁着哥哥还在,有人为自己撑腰,早早地嫁进侯府才是正事!   陆晚晚闻言,微微抬眸看了眼陆锦云,她端起汤盅,啜饮了一口,缓缓道:“哥哥一心征战沙场,为家国子民守卫疆土,我刚从允州乡下入京,想在父亲膝下多侍奉两年,父女天性,恐怕别人也不能说三道四。”   陆锦云怔忡地掉头看向陆晚晚,她是在为自己说话?怎么可能?   陆建章亦觉得有理:“晚晚说的也有道理,此事我再斟酌些时日。”   在满屋子人怔愣的眼神下,陆晚晚泰然自若地吃着碗里的饭。   饭后,沈盼和陆倩云送她回长思院。   陆倩云对她的行为十分不解。   “大姐姐,你疯了吗?为什么要帮她说话,她若真的嫁进侯府,还不骑在你头上踩踏?”   陆晚晚缓缓勾起唇角,轻轻牵着她的手:“我记得当日三姨娘跟我说过,女子嫁人,第一嫁人品。宁蕴这个人看起来出身良好、才华横溢,可他骨子里是烂了的。你以为他是良配吗?你还真当陆锦云嫁过去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不会的,且看着他们狗咬狗吧?”   陆倩云看着陆晚晚嘴角的那一丝冷笑,突然觉得她有些许陌生。   虽然人还是那个人,可骨子里透出令人忍不住颤栗的寒意,再不似她刚从允州回来时的那般小心得发抖的谨慎模样。   “可是,你怎么……知道宁蕴是什么样的人?”倩云问她。   陆晚晚淡淡道:“品格端正的男子会不知廉耻地勾搭妻姐吗?”   她们都想到宁蕴的那张退婚书!   那是他给陆晚晚的。   陆倩云心下顿时松了大半,她道:“可是……宁蕴他不是……要和陆锦云退婚吗?”   陆晚晚皱眉,问题就出在这里。陆建章现在去议亲,宁蕴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她若骗了宁蕴自己会想办法替嫁过去,最后嫁过去的又是陆锦云,以宁家现在的声望,他极有可能闹得满城风雨。   陆家面上无光倒是一说,就怕伤了谢怀琛的脸面。   “所以我在等。”她目光直视前方:“等一个完美的时机。”   可是,那个时机什么时候才能到呢?   陆晚晚心事重重地回到屋里。   月绣已经铺好了床,准备伺候她睡觉。   忽的,窗外飞进一道灰色的影子,陆晚晚摊开手,一只鸽子便稳稳当当地停在她的掌心。   她将信鸽捧在手里,轻轻拍了拍它的小脑袋,小声说:“辛苦啦。”   是谢怀琛给她写了信。   她抽出,展开一看,小公爷别有风情,问道——饭否?欢喜否?想我否?   她喃喃吐了两个字“幼稚”,心里却涌着异于寻常的暖意,原来,被人珍视的感觉如此美妙。   片刻后,还是走到书桌旁,铺展纸笔,饱蘸墨水,提笔连写额三个字——是,是,是。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塞回信筒,走到窗边,将鸽子放飞。   眼见它变成一个灰色的小点,消失于靛蓝苍穹,这才回到榻边,她把谢怀琛写来的纸条放进荷包里,妥帖地置于枕头下,这才上床,好好睡了一觉。   此后陆府安生了好几日。   陆锦云也很少去成平王府,想来是被陆晚晚收拾怕了,每次远远瞧见她,都立马从另一头遁走,生怕与她碰面似的。   与此同时,京城大规模爆发了天花,城里近两成的人感染上了天花,官府极其重视,为防疫情四散,封闭了城门,一时之间,京城只许进不许出,所有感染了的人集中安置。   太医院的人忙得四脚朝天研制克制疫情的方子,但是疾病来时势如猛虎,方子又极为难得,进了安置营的人基本上只有等死。   香棋听风声简直有种劫后逢生的感觉。   幸好母亲在全城管制之前熬了过来,她已大好,不用被松紧安置营。   她抽空回去看她娘,阿娘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地抹眼泪:“二小姐是个好人,她支了钱给你治病,救了我的命,她可是咱们家的大恩人,以后你一定要好好伺候她,报答她。”   香棋也跟着抹眼泪,她怕阿娘担心,没告诉她自己在给什么样的人谋差事,她不敢让阿娘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阿娘不清楚,可她心里门儿清,她的确该好好报答恩情,只不过不是二小姐,而是大小姐。   她回到陆府就去长思院找陆晚晚了。   陆晚晚刚出来,她就走上去,跪到她脚边,磕了三个响头:“多谢大小姐救奴婢阿娘性命。”   帮助香棋只是举手之劳,陆晚晚当时根本就没有多想。   “你不必谢我。”陆晚晚说道。   香棋跪伏于她的膝下,眼泪哗哗:“大小姐,奴婢知道自己以前坏事做尽,不想为自己辩驳什么。”   她抽泣哽咽,泣不成声:“奴婢也知道无颜乞求大小姐的原谅,但阿娘的命是大小姐救的,你便是奴婢的恩人,奴婢绝不会让二小姐继续害你。”   “她害我?”陆晚晚侧眸,瞧着香棋。   她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泪,说道:“二小姐和成平郡主约定好,趁你下次出门的时候,会派人将你掳走。二小姐会去偷老爷的印章,写一封通关文书,到时候他们将你带出城杀了,然后抛尸荒野。”   陆晚晚一惊。   香棋继续说:“如此一来,你不仅活不成,还要背上一个抗命私逃的罪名,还会……”   “她们还会泼一盆私奔的污水在我身上?”陆晚晚见她说得犹豫,主动描补道。   香棋愣愣地抬了抬头,随即轻点了下:“没错。”   陆晚晚笑笑:“你们家二小姐还真是聪明,如此一来,我命也没了,名声也败了。”   香棋道:“大小姐,你这段时间千万别出门,就算出去,也得找靠谱的人同行。”   陆晚晚冷静下来,她已有了打算。   和陆锦云过招无数次,她从没拜过,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不就仗着陆修林回来了,她有了依仗吗?   那这一次,就让陆修林看清他的妹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她有了主意,她朝香棋微微点了下头:“我知道,你回去吧,记住,我从没救过你娘,你也没来救过我。”   想起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她道:“是。”   顿了顿,陆晚晚又道:“对了,过几天我需要你帮我办一件事。你可愿意?”   香棋吸了吸鼻子:“奴婢万死不辞。” 第49章 绑架   当初帮助香棋, 她只是举手之劳,她投诚倒戈竟是意外的惊喜。   看来, 人还是要多做善事。   善有善报,古人诚不我欺。   如今, 她掌握了陆锦云和宋落青的盘算, 稍加利用, 就会成为捅向他们心间的一柄利刃。   斗了这么久, 陆锦云还不罢休, 那便让她尝尝什么叫自食恶果。   成平王近日离京,去了幽州,没了父亲的震慑,宋落青胆子也大了起来。   她一向不明白,皇叔恩宠,父亲位高权重,他为何要怕镇国公那个小老儿?   成平王一走,她便开始盘算除掉陆晚晚。   各种细节她已经设计好,只不过有的事情她一届女流不便出面, 还得靠宋时青。   她去找宋时青合计, 岂止话刚说出来, 宋时青便一脸惊惧地拒绝:“你这是胡闹!”   “我胡闹?”宋落青冷笑一声:“陆晚晚害咱们王府吃了这么大一个亏,颜面尽失, 将你害成这幅鬼样子,你就一点廉耻心都没有吗?”   她字字句句戳到宋时青的心窝,他恨啊, 当然恨,可喉咙被别人扼着,那张认罪书比陆晚晚的毒药还要厉害,让他惶惶不安,唯恐陆晚晚一个不满意,便将认罪书递了上去。   他银牙咬碎道:“随你怎么说,反正只要我在,这事你就别想。”   宋落青嗤笑:“宋时青,你以为你是谁?摆出父亲的架子我就怕你吗?”   说完,她扭头看向他,眸子深邃,一字一句问道:“你到底有什么把柄在陆晚晚手里?”   宋时青心虚了一下,他含含糊糊道:“什么把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二哥,咱们兄妹俩十几年的情分,你心里想什么难道我不知道吗?陆晚晚让你吃了这么大的亏,你竟没有杀了她,除了有把柄在她手中,还能因为什么?”她声音柔了下去:“不如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想法子。”   “我……”宋时青下意识就要拒绝。   宋落青又道:“你也知道,陆家二小姐一直在讨好我,我让她弄什么东西,她豁了命也肯。”   宋时青灰败的眼睛中光彩流动:“真的吗?”   “当然!”宋落青道:“只要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   宋时青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将认罪书的事情告诉给她。   “可恶!”宋落青气得拍了一下小几:“陆晚晚欺人太甚!你当时就该和她硬着来,至少也该告诉父亲,我看她敢毒死你,到时候父亲不会饶了她!”   宋时青一脸愁容:“那根黑线已经蔓延到我指尖,当时我哪还想得到那么多。”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宋落青道:“现在最好是早点将陆晚晚处置了,否则,成平王府的名声迟早毁在她手里。”   宋时青道:“你得帮我想办法将认罪书偷出来啊。”   宋落青点头称好。   她一面虽答应了宋时青,一面却想到,陆晚晚是个聪明人,她肯定不会将认罪书放在身边,因为她知道自己保不住。宋时青的认罪书极有可能已经被她送去镇国公府,交由谢家保管。   以陆锦云的智商,肯定取不回来。   既然如此,便没有道理让她去打草惊蛇。   她眼睛微微一转,想到一个办法。   宋时青将认罪书的事情告诉宋落青后,他总算好好睡了一个觉。   这段时间他每天都提心吊胆,人都憔悴了下去。   接下来,他每天都盼望着,盼望宋落青真的能将认罪书带回来。   彻底解除扼在他脖子上的那双令人喘不过气的手。   第三天,宋落青来了消息,还有陆锦云的丫鬟香棋。   “得手了吗?”宋时青兴奋地问。   宋落青摇头,对香棋道:“你自己说。”   香棋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她说:“回世子,奴婢没能得手。”   宋时青希望落空,暴跳如雷:“那你来干什么?”   “世子,奴婢之所以未能得手,是因为大小姐将那东西放在荷包里,贴身带着。我买通了她院里的丫鬟,一直没能得手。”香棋道。   宋时青的目光从香棋身上扫过去,他斜眼问宋落青:“她可靠吗?”   香棋自证:“奴婢自幼便伺候二小姐,一直忠心耿耿。”   宋落青也点点头:“她是陆锦云最忠心的一条狗,放心吧。”   宋时青绝望地闭了闭眼:“现在我应该怎么办?”   “哥,陆晚晚行事有多小心翼翼你也知道了,东西她贴身放着,只要咱们将她杀了,再取回东西不就得了?”宋落青又道:“就算认罪书她放在了别处,到时候只要咱们杀了她,还有谁能知道你的事?”   “万一……万一她告诉了镇国公?”   宋落青循循善诱:“镇国公就算拿着认罪书告到皇叔面前去,到时候你只要抵死不认,问他东西从哪儿来的,一个在封城期间为了和男人私通偷父亲官印私自出城的罪女的话,有谁会信?人都死了,还不是咱们怎么说就怎么是,他们还能翻出什么风浪不成?”   宋时青犹豫了片刻,宋落青说得没错,只要陆晚晚死了,盖棺定论她是个私通的□□,她掌握的认罪书又有何公信力而言?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好,你需要我做什么?”   宋落青勾起了嘴角,将他要做的事情安排了一遍。   香棋回去后便把成平王府的事情告诉了陆晚晚。   “宋落青要你骗宋时青?认罪书在我身上?”陆晚晚觉得好笑,这两兄妹大约是前世的怨侣,今生的宿仇吧,否则她为何这么坑害自家哥哥?   香棋点头:“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宋落青要拉世子爷下水,伙同二小姐骗了他。”   陆晚晚微微阖目:“好,好得很,我正愁没机会收拾宋时青呢,他自己蹦出来可就不能怪我了。”   香棋有些担心陆晚晚,大小姐看起来太柔弱了,柔嫩得像纤细的花枝,一不小心就会折断似的。   “香棋,你确定他们会将我带去白沙村?”陆晚晚问她。   “没错,成平郡主和二小姐的确是这么合计的。”   陆晚晚掉头,缓缓道:“好,我信你,你要知道,我这回是用身家性命在和你赌。”   香棋红着眼圈,泫然欲泣,她道:“大小姐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虽不能报答万一,可也不是恩将仇报之人。”   “别哭。”陆晚晚声音温柔:“你知错能改就好,我交代你的那件事情你做得怎么样了?”   “奴婢明日就将纸条送去大公子屋里。”   陆晚晚颔首:“多谢,你回去吧,这几日你就不要来找我,以免引起陆锦云猜忌,恐会危及你的性命。”   香棋离去之后不久,谢怀琛的鸽子便破窗而入。   这些时日谢怀琛每日再没翻墙来找过她,每日他都会给陆晚晚写信,有时候问她吃饭了没有,有时候问她吃的什么,他还夜观天象,看明日是晴是雨,提醒她增减衣服。   信纸虽短,情意却长。   鸽子一飞进来便停在陆晚晚肩头,咕咕直叫。   她抓了一把碎米,摊开在窗台,鸽子低头寻米。陆晚晚微微笑着,取出信筒里的信纸。   展开来看,信上只有熟悉的两个字——抬头。   抬头?   陆晚晚不解,抬头一望。   随即,她整个人便怔忡在原处。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一盏盏孔明灯,一盏连着一盏,亮成了一片,将靛青的穹顶染成了橘黄色。   看到的人都在惊呼。   这一看就是哪家纨绔子弟取悦女人的招数,却不知是哪家的竟有这般手笔。   陆晚晚望着那些灯,心里的每一个角落,似乎也被火光照亮,一点点,一点点,变得充盈而光明。   片刻后,另一只信鸽飞来,它在陆晚晚的窗前徘徊,认路似的绕了两圈,最终俯身而下,停在窗台。   陆晚晚取了信纸。   这一次,当她看清信纸上的字时,再抬首,双眼都朦胧起来,看什么都迷迷蒙蒙。   谢怀琛说;“没有月亮的夜里,有我为你驱散黑暗。”   他知道了,谢夫人将什么都告诉他了。   陆晚晚以前很怕黑,因为她小时候,有一回陈嬷嬷和舅母去寺里上香了。那日下了瓢泼大雨,她们无法回家,只能宿在寺庙里。家里的婆子待她刻薄,将她一个人关在屋里,自个儿去喝酒赌钱寻乐子。   那夜雷电交加,闯进来了一个小偷。   他带着刀,找到了陆晚晚的屋子里。   她怕得要命,躲进了柜子里。   那夜过后,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一个人睡。   她怕黑。   此事除了舅母和陈嬷嬷,她只告诉过谢夫人。   谢怀琛也知道了。   她还以为他会笑话自己,可是他没有,玩世不恭的小公爷接纳她的过去,安抚她的情绪,为她做了这么荒唐的事情。   她眼泪淌得欢畅。   原来真的会有人将她捧在掌心,小心呵护。   她抹了抹眼泪,抬头望向半空中漂浮的孔明灯。   她给谢怀琛回了一封信,她说——来找我。   鸽子扑棱了一下翅膀便飞远了。   她搬来凳子,坐在窗前。   从前世到今生,她还是第一次如此期待一个人。   谢怀琛就在附近,他来得很快,仿佛一个踏月而来的谪仙,从天际临世,出现在她身边。   时已晚春,天气热了起来,谢怀琛折腾了大半夜,汗湿了头发。   他站在陆晚晚面前,咧嘴一笑,背后是他点亮的孔明灯。   “你找我?”他露出一个洁白的牙,和璀璨的灯光相映成趣。   陆晚晚扯了丝帕,抬腕,一下下擦拭着他额前的汗。   谢怀琛不好意思,头微微一偏,去截她手里的帕子:“我自己来。”   陆晚晚躲过,她要亲手为他擦汗。   “谢怀琛,我喜欢你,我心上有你。”她看着他的眼睛,慢悠悠的说。   谢怀琛愕然抬眸,定定地看着她,心口忽然跳得厉害,胸腔里跳得不安分的那个东西仿佛要冲破桎梏,飞出来了似的。   他脸色镇静,鬼知道,他心里已经翻起了海啸。   潮水卷着巨浪汹涌而来,震撼得他几乎快忘了如何呼吸。   “陆晚晚,你再说一遍。”他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陆晚晚垂下头,有些娇羞:“你捉弄我。”   “陆晚晚,你再说一遍嘛,我刚才没有听清。”他重复一遍,声音放得极软,像极了要糖吃的孩子。   两人对视了一眼。   他眼中装满了月光,亮晶晶的,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陆晚晚心里安了一瞬。   谢怀琛说得对啊,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   上辈子为了宁蕴她连流放的路都能走,这一生为何不能对谢怀琛说一句令人欢喜的软话?   她彻底放开心里的犹豫,灿然一笑:“谢怀琛,我喜欢你。”   谢怀琛松了一口气,笑得仿若个大傻子:“我真怕你又后悔了。”   “我不后悔的。”陆晚晚脸色认真又严肃。   说完,谢怀琛的笑声彻底抑制不住,他朗声大笑:“我就知道,就知道,你是喜欢我的。”   陆晚晚吓得去捂他的嘴:“小点儿声,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明天我还要去干一件大事呢。”   谢怀琛满心满眼都被她那句话勾去了魂儿,脚踩棉花似的飘飘然。   “那我走了,明天我再来。”   他又踏月而去。   陆晚晚倚在床边,见他一步三回头地远去,不时朝他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最终,他的身影完完全全隐匿于黑暗之中,她才回身关上窗户。   谢怀琛犹豫一抹斜阳照进她的生命中,她眼前有了光明,心中有了暖炉。   她被磨灭的热情和爱意蠢蠢欲动地在复苏。   她感觉得到。   被人爱,爱人,是一种无比美妙的体验。   她拿起荷包亲吻了一下,然后放在胸口,便是一夜好眠。   ————   次日一早,陆晚晚便要出门,她说要去淮阴侯府,李长姝忙着玩牌,草草听后,便让她走了。   从李长姝屋里出来,她碰到了陆锦云身边的丫鬟,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陆晚晚,心虚地别开眼,叫了声“大小姐”。   陆晚晚勾起嘴角,淡淡笑了笑。   陆锦云和宋落青今天应该就要动手了吧?   她一个人出门,是绝佳的机会,对她们来说,机不可失。   香棋告诉她,宋落青和陆锦云会将她劫走,带去白沙村,然后逼问出认罪书的下落,再杀了她。   陆晚晚私底下让徐笑春给她找了信得过的家丁护院,在白沙村埋伏着,只等他们将陆晚晚掳去了,再出面救下她。   她还让香棋给陆修林留了张纸条——如果他想知道陈柳霜死亡的真相,就去白沙村。   陆修林定然会去,他重情意,亡母的事,他绝不会置身不理。   到时候,他就知道陆锦云是个什么东西。   陈柳霜做的事情,陆晚晚没打算瞒他,陆修林是明事理的人,她不怕他知道。   她筹划万全,这一回已经决定好以身涉险,拔了宋落青和陆锦云这两颗虎牙。   只不过,为了不打草惊蛇,她没敢露出马脚,就连徐笑春也不知她要那几个侍卫干什么。   她换了身衣服,出门登车。   陆锦云和香棋站在后院的月门旁,看到她登车离开。   陆锦云嘴角扬起一抹阴恻恻的笑:“陆晚晚,你死期到了。”   香棋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默默不语。   陆府外时时刻刻有宋落青的眼线,只要陆晚晚一出门,他们就会动手。   城门口的守城将士也是成平王的亲信,而今日,宋时青也会在城门口,以防意外情况发生,他能调动成平王的亲信。   宋落青准备万全,已将陆晚晚奔赴黄泉的路铺得平坦。   而她,也正沿着她们铺就的轨道走去。   “母亲,你要保佑我,让我为你报仇雪恨,让陆晚晚不得好死。”陆锦云祈祷。   说完,她仿佛有些不解恨:“只可惜,我本来应该把她千刀万剐的,居然只是淹死她,太便宜她了。”   香棋一愣,白沙村附近没有河!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颤着声音问:“白沙村附近哪来的河?”   陆锦云冷笑了声:“白沙村没有,可下柳村有啊。”   香棋是个胆小怕事的丫头,她娘又在她掌控之中,陆锦云根本没料到她会倒戈,是以没再瞒着她:“成平郡主担心她身边有人嘴瓢说出去了,故意说要将陆晚晚带去白沙村。”   香棋背后一阵阵冒冷汗,她告诉陆晚晚的白沙村,她在白沙村布置好了一切!   如果不通知她,她会送了性命。   天色暗沉,一场大雨蓄势待发,黑云团团压下,将这天都压得暗淡无光。   香棋找了机会出府,陆晚晚的马车已经消失无踪。   她心急如焚,眼泪和汗水齐飞,一路赶去淮阴侯府。   去到宁家,门房说陆小姐并未来过。   她站在宁家的乌头门外,心里沉重得不像话,陆晚晚那种人,不该是这种结局。   现在得赶紧通知人救她,可能告诉谁呢?   忽然,她想到了一个人——镇国公府小公爷,谢怀琛。   她听说过,国公爷和夫人都喜欢陆晚晚,有意让她做国公府的儿媳。   香棋抬起袖子,连脸上的汗水都来不及抹一把,又朝镇国公府跑去。   她到了国公府,门房却不让她进去。   香棋五内如焚,陆晚晚命悬一线,要是去晚了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她苦苦哀求:“求求你,让我见见国公爷或者小公爷吧。”   门房拿谢家的钱财,忠心耿耿地为谢家看门:“姑娘,你要真有急事,就赶紧回去让你家主子写帖子,正经八百地来见。”   香棋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嚎啕痛哭啊:“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小公爷再不出来,我家小姐就没命了啊。”   恰巧谢怀琛和徐笑春一起出门。   他们打算去昌平郡主府。   宋见青怀有身孕,徐笑春常去给她作伴,谢怀琛无事,和郡马爷约了去骑马。   兄妹二人皆骑马出行。   谢怀琛听到香棋的哭喊声,望过去,他认出这人是那天跟踪他的丫鬟。   他纳闷,她怎么到这里来了?   “哥,怎么了?”徐笑春偏过头问谢怀琛。   谢怀琛见香棋在门前撒泼打滚,哭得不肯起来,跳下马道:“牵着,我去看看。”   他大步走到门口。   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公爷。”门房松开架着香棋的手,道:“这丫鬟吵着要见你……”   门房话还没说完,香棋就跪着爬到谢怀琛膝边,她抱着谢怀琛的衣袍,哭道:“小公爷,你快救救我家小姐吧?”   “你家小姐?”谢怀琛一顿,自己和陆锦云什么时候有这等交情了?   香棋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是我家大小姐,陆晚晚。”   谢怀琛陡然听到陆晚晚的名字,胸口微烫,声音也着急起来:“陆晚晚她怎么了?”   香棋抽噎,将宋落青和陆锦云合谋害陆晚晚的事情告诉了谢怀琛。   谢怀琛头皮发麻。   “天哪,我说晚姐姐怎么昨日突然问我借了十个护院。”徐笑春赶来,也听到了陆晚晚的筹谋。   谢怀琛耳边一阵嗡鸣,几乎有点头晕目眩,但很快,他镇定了下来。   “陆晚晚现在在哪里?”他咬着牙,声音蕴藏着无限的力量,不动声色便要吃人似的。   香棋哭道:“奴婢不知,奴婢追出来大小姐就没了踪迹。”   谢怀琛转身,对徐笑春道:“带上人,来城门口。冲出城门之后,你带人去白沙村,让剩下的来下柳村找我。”   说完,他便翻身上马,一夹马肚,横冲直闯跑远了。   马蹄扬尘,掀起一阵尘雾。   徐笑春不敢耽搁,当即点了三百护院,往城门去支援谢怀琛。   此时陆晚晚已经被成平王府的人劫持。   他们动作很快,陆晚晚出门刚走出没有半里,他们便以迅雷之势冲上马车,将马车夫打晕扔下车,又陆晚晚制住。领头的是宋时青的亲卫王昭,他一个手刀砍向陆晚晚的后颈,她喊都来不及喊一声,便失去意识。   陆晚晚晕倒之后,王昭便将她揽入怀中,做出一副很是亲密的样子。   城门守卫森严,特殊时期,只有经过太医院检查没有染上天花的官员才能拿到一纸谕令出城办事。   其余的人,皆不得出。 第50章 指正   春雷乍响, 长泰十八年的第一声响雷在高空怒吼。   豆大的雨点自天际泼洒下来,敲得马车顶棚哗然作响。   城门口排队出城的官员排起了长队, 宋时青站在城墙拱门下,目光如鹰, 死死盯着陆家的马车。   前面的人缓缓出城, 很快就到了王昭。   “什么人?”守城将士拦下马车问道。   王昭道:“在下陆建章大人府上门生, 出城有公差。”   他递上陆锦云捏造的公文, 小兵扫了一眼, 验核无误,他又问:“车里还有何人?”   宋时青和王昭目光交汇,他微点了下头,王昭道:“是内子。”   此时,宋时青缓缓踱步上前,面若无状朝车里扫了一眼。   “这不是陆家大小姐吗?”他道。   小兵又道:“世子爷认识这位夫人。”   宋时青意有所指:“我认识陆小姐,不过是不是他的夫人,我就不知道了。”   小兵问道:“那……这……要不要先告知陆大人?”   宋时青道:“通行令上是写的一男一女一马夫,核验无误, 放行吧。”   小兵略一点头, 放闸让他们出城。   放下帘子的那一刹那, 王昭朝宋时青点了点头。   宋时青脸上便勾起一抹阴鸷的笑。   马蹄踏雨,溅起长串水花, 出了城门,疾驰而去。   陆晚晚的马车刚走,宋时青便听到一串飞驰而来的马蹄声, 他定睛一看,见是谢怀琛策马奔驰,先慌了慌神,忙吩咐道:“快,关城门。”   将士缓缓将城门关上。   谢怀琛催马前行,很快就到了城门口。   他披风沐雨,身上湿透,高立马头,问道:“刚才可有陆家的马车出去?”   宋时青心下慌乱不已,这个时候谢怀琛怎么来了?   难道他知道陆晚晚的事情?   但很快,他镇定下来,陆晚晚有通行文书,放她出去是职责所在,他就算要怪,也只能怪伪造文书的陆锦云,和自己有什么瓜葛?   再者,城门已关,难道他还能硬闯出去不成?   他笑吟吟地撑伞走到谢怀琛面前,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怀琛兄弟?这么大的雨,你这是要去哪里?”   谢怀琛扫了他一眼,问:“陆晚晚出城了吗?”   “怀琛兄弟原来是找陆小姐?”宋时青笑得诡异:“我刚才的确看到她了,不过她已经出城,同行的男人自称是她夫君,难不成陆大人已将她许配于人?刚才我还纳闷,没有听到消息啊。”   谢怀琛知悉他们的计划,此时怒火中烧,恨不得将宋时青撕成碎片。   他咬牙道:“宋时青,开门,我要出城。”   “那可不行。”宋时青嬉皮笑脸:“现在是管制期间,没有谕令,谁也不能出去。”   谢怀琛重复了一遍:“开门!”   宋时青眸中闪出一丝狠戾的凶光,道:“只要有我在,今天你别想出去。”   此时,徐笑春带了谢家护院赶到城门口。   城门守将也不过百人,三百护院一到,顿时占了上风。   “谢怀琛,你还想抗命不成?”宋时青睚眦欲裂。   谢怀琛不欲同他废话半句,咬牙道:“宋时青,识趣的话赶紧开门,陆晚晚没事,我就不跟你计较,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宋时青捶胸顿足:“我怕你不成!陆晚晚跟人私通,出城跑了。”   他刚说完这句,陆修林也赶到城门口。   家里乱了套。   他看到了香棋留的纸条,思忖着会是谁约他去白沙村?事关亡母,他非去一趟不可,于是便匆匆赶去太医院,又去找陆建章盖印。   陆建章这才发现,官印没了。   他大发雷霆,要将偷印贼打死。   陆修林得知后,便赶去将军府,找徐震盖印,他刚去正好徐笑春点了护院浩浩荡荡出门。   追来城门口,徐笑春竟和守城官兵对峙了起来。   谢怀琛听到宋时青的话,轻蔑一笑:“你和陆锦云勾结,陷害陆晚晚,你以为真的天衣无缝吗?”   陆修林陡然听到妹妹的名字,心头大惊,催马走到谢怀琛身边:“小公爷,你刚才说什么?”   徐笑春已带人制伏了守城的兵将。   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道:“哥,你快去找晚姐姐,这里交给我。”   说完,她朝陆修林冷哼了声:“装什么大尾巴狼,谁不知道你妹和你娘恨不得害死晚姐姐,你这会儿来假惺惺问什么?”   谢怀琛瞥了眼陆修林,神情淡淡地,对徐笑春道:“你小心。”   徐笑春点头,她跳下马,对周围围观的群众高声道:“成平王世子,德行不端,勾结陆家人,伪造印信,掳走陆小姐,滥用职权,私放人出城。”   宋时青见谢家护院已打开城门,顿时乱骂道:“谢怀琛,陆晚晚那个□□,跟人私奔,你竟敢为他违抗皇命!”   勃然怒意从胸腔一点点蔓延,渐渐汇聚在指尖。   他掌中似有一个无法宣泄的力量。   他听着宋时青的谩骂,喘息粗重,一声一声,迎合着雨声,扰得他心绪不平。   宋时青越骂越难听。   徐笑春抬起手腕,给了他一巴掌:“宋时青,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这么龌龊!”   宋时青这会儿只想尽量拖延时间,只要陆晚晚死了,王昭跑得远远的,到时候她浑身是嘴也洗不脱身上的罪名,而谢怀琛也会落下一个违抗皇命的罪名!   他刘大仇得报了。   “我是不是男人?你问陆晚晚啊,她知道。”他故意说得放荡。   转瞬之间,谢怀琛便策马回来,快得仿佛一阵风。   在下一次闪电骤起之际,他抽出剑。天边,丝丝金光从乌云中抽出来,犹如万千银线。   “轰隆”一声,伴着雷声,在天际炸开。   谢怀琛的剑倒映着闪电的寒光,猝不及防插进宋时青的胸口。   宋时青低头看了眼胸前的血窟窿,口中兀的吐出一口鲜血。   他颤抖着指向谢怀琛:“你……你……”   话还没说完,他的身体便朝后一仰,栽倒在雨中。   双目圆睁。   徐笑春吓了一跳:“哥,快去追晚姐姐!”   谢怀琛收剑入鞘,点了点头。   他骑马冲进雨幕。   徐笑春镇定地指挥护院收拾现场,又让人去通知镇国公府,还有成平王府,城门口出事了。   陆修林没想到会碰到这种事,一头雾水。   他问徐笑春:“徐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笑春的镇定都是强装出来的,谢怀琛杀人了,她手都在抖。   此时,她看到陆家人就没好气:“怎么回事?你回去问问你的好妹妹不就知道了吗?”   “此事和锦云有关?”陆修林愣然。   徐笑春心想,谢怀琛杀了宋时青,成平王府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为今之计就是赶紧收集证据,将宋时青的罪名钉死。   成平王府到时候为了替宋时青报仇,肯定会想办法为他洗脱罪名。   不能给机会让陆锦云和宋家串供。   “有关没关,我跟你走一趟,你自己去问。”徐笑春道。   说完,她让人去请京兆府尹,又让人去找三司的官员到陆府。   必须趁成平王府还未反应过来,趁早让陆锦云当着众人的面认罪。   陆修林道:“为何请他们?”   徐笑春翻身上马,道:“众目睽睽之下说的话,免得她以后翻供反悔。”   她一夹马肚,便朝陆家走去。   在她眼里,陆修林和陆锦云一母所生,是同样的货色,是以没给他好脸色看。   此时的陆锦云真是得意,陆建章官印不见了,他急得怒火中烧。   陆锦云心情颇好,看似为他分忧,她道:“父亲,家里人都问过了,都说没见着,要不咱们去把大姐姐喊回来问问?”   陆建章暴跳如雷:“问她做什么?难道她还有胆子藏我的官印不成?”   “可是大家都不知道,这不也是没有办法嘛!”陆锦云蹙起眉,声音担心。   话音刚落,陆文便冒雨来了书房。   他道:“老爷不好了,刚才有人在城门口看到大小姐出城了。”   “什么!”陆建章怒目圆睁:“她出城干什么?”   陆文犹豫了一瞬,支吾道:“听说同行的还有个男人。”   陆锦云讶然,眼底的笑意却掩饰不住:“不会吧,大姐姐她怎么可能?”   陆建章气得捶胸顿足:“这个贱蹄子,老子就知道她会害死老子的,还不快去给我追。”   “老爷,现在是管制期间,无关人员出不了城。”   陆建章白眼猛翻,就快被气死。   “父亲,要不去大姐姐院里找找,说不定官印还在她屋里,毕竟她出城了带上官印也没用。”陆锦云道,她心里得意极了,偷来的官印她已经让香棋放去了陆晚晚的屋里。   这次她在劫难逃了。   陆建章拂袖往长思院去。   还未进院门,门房便来了。   “老爷,徐将军,京兆府尹和三司的人来了。”   陆建章心里凉了大半,难道这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官印丢了?   不过,丢失官印,也该御史台找他,关这些人什么事?   他心下惴惴,出到花厅,果然乌泱泱坐了满屋人。   见到陆建章,他们都不解。   “陆大人,不知你把我们叫来有何贵干?”   陆建章扫了一圈,在座的都是官阶比他高出不少的达官显贵。他一愣:“在下,没……没有叫你啊。”   “这是怎么回事?”在座诸人皆面面相觑。   就在他们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陆修林带着徐笑春回来了。   两人浑身上下被淋得湿透。   徐震一见徐笑春这副狼狈的样子,问道:“死丫头,又上哪儿野去了。”   徐笑春刚才吓得腿都软了,却还要强撑精神处理一干事宜,这会儿见到徐震,眼眶一红,鼻子发酸。她只想立马扑进徐震怀里撒娇,让他遮风挡雨。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只有她清楚,她还要想办法给谢怀琛脱罪。   她吸了吸鼻子,长吁了一口气,提醒自己,有爹在,不用怕。   她转身,朝一干人等拱手作揖:“诸位叔伯长辈,请原谅笑春未事先招呼,便让诸位放下手中的事,来到此处。”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徐震养女儿跟养儿子一个养法,养得徐笑春行事特立独行,倒也习惯了。   徐震道:“胡闹,你将我们叫来有什么事情?”   徐笑春缓缓道:“诸位叔伯都是掌管京城刑狱司法的,我要举报陆建章大人的二女儿伙同成平王世子和郡主,在控制疫情期间,私造文书,滥用职权,私放城门,掳走大小姐。”   陆建章吓得眼睛都瞪大了。   “这……徐小姐,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陆建章赔着小心道。   徐笑春道:“是真是假,还请陆小姐出来回话。”   几位一听,这件事情和成平王府有关,便打起了精神。   徐哲以手扶额,心道,这又是个难办的官司。上次刘协家的案子还没查清,又来这种事。   他见徐笑春笃定,便道:“没错,笑春所言是真是假,陆小姐出来一问便知。”   陆建章无法,便让去请陆锦云出来。   陆锦云出来时还纳闷,这些人找自己做什么。   等她来到花厅,见到满屋子高官显贵,个个面色凝重,心里先打了个“咯噔”。   她姗姗上前,先给陆建章福了一礼,再向诸人行礼道:“小女子见过诸位大人。”   陆建章点了点头,道:“徐小姐有话要问你。”   陆锦云疑惑,她和徐笑春一向没有交情。   她心里直打鼓,转向徐笑春:“徐小姐有何指教?”   徐笑春问道:“你最近和宋落青在密谋什么?”   “徐小姐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陆锦云慌乱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徐笑春冷笑道:“你有没有和昌平郡主密谋?趁天花疫情封城之机,攀诬你家大小姐和人私通,偷取官印出城?并将她带去下柳村杀害灭口?”   陆锦云听她将计划完整说了出来,吓得魂都快飞了。   她连连倒退了两步,脸色变得苍白如纸,膝下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徐小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还嘴硬?宋时青已经伏诛了,你趁早交代,争取宽大处理吧。”徐笑春说道。   宋时青伏诛了?   陆锦云下意识地慌乱道:“不可能?”   “你最好老老实实交代,在座的各位都是三司衙门的人,今日只要你说丁点谎话,日后被他们查出来,都是蓄意隐瞒。”徐笑春声音不大,却透露出不可反驳的威仪。   陆锦云默了一瞬,深呼吸了一口,成平王府是什么地方?天子胞兄,皇亲国戚,京城最显贵的显贵!   谁能动宋时青?   肯定是徐笑春在诈自己。   她抵死不认:“我不知道徐小姐在说什么,我最近的确和成平郡主来往亲密,不过我们从未密谋害大姐姐,大姐姐可是我嫡亲的亲人,我还能害她吗?”   徐笑春轻嗤:“你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的?当初在镇国公府,你公然攀诬晚姐姐和我哥有私,后来又将她推入郡主府的湖里,谁不知道你和这个晚姐姐交恶已久?”   陆修林眉心紧紧拧着,徐笑春生性耿直,他听徐震说了无数次。   他是徐震的手下,上司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徐震不会说谎,如果徐笑春说的都是真的。   锦云真的做了那些事情吗?   在他眼里,锦云只是个有些小性子的妹妹,杀人这种事……太匪夷所思。   陆锦云眼泪落了下来,她哭道:“徐小姐和大姐姐关系一向好,你处处维护她,我也明白,可你不能因为大姐姐偷了父亲的官印,跟人私通出城,你就将事情反诬在我身上啊。”   她哭得可怜极了,双肩耸动,泪如雨下。她故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陆晚晚私通的事情说出来,要让她一点颜面也没有。   京兆府尹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锦云大声痛哭:“此事说来,是我家家丑,不该对外宣扬。若不是今日徐小姐带人逼到这个份上,我也不会自揭伤疤给众人看。我家大姐姐,陆晚晚,自幼丧母,因体弱多病,便送往允州乡下调养,去年刚接回京城。我母亲身为当家主母,事事为她安排得妥当周全,她也待母亲恭敬和顺。   原以为我们一家人会一直这么和和顺顺的。但谁知,姐姐记恨父亲多年对她不管不问,又记恨我独得家中长辈的宠爱,背后处处刁难我。母亲……一直让我忍让,我一忍再忍,一让再让,谁知道大姐姐得寸进尺,一再相逼,我气得没有办法,这才做了那许多蠢事。”   陆锦云料定此时陆晚晚已经死了,死人是开不了口的,随便她这盆脏水怎么泼,她也无法自证清白。   顿了顿,她抽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继续说道:“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家大姐姐的高明之处,她故意逼得我自乱阵脚,犯下错事,在众人眼里,我是个粗鲁无状的恶人,而她是受尽欺凌的嫡小姐。父亲为官朝中,公务本就十分辛苦,我为了父亲安心,也为了家宅和平,一直隐忍不发。谁知道,大姐姐竟然欺人到如此地步。徐小姐,你今日为她出头反咬我一口,不就是因为我撞见了她的丑事吗?”   “你……”徐笑春恨得银牙咬碎,怒极反笑道:“二小姐还一口颠倒黑白的伶牙俐齿啊。”   “我不过据实以告罢了。”陆锦云道。   徐震道:“什么丑事?你继续说。”   陆锦云微微欠身,又继续说道:“那日家兄回京,在府上撞见了一名翻墙进来的贼人,家兄追到大姐姐所在的长思院,贼人便不知所踪。我觉得此事定有内情,于是让丫鬟香棋去大姐姐院外盯着。后来果真见那人从长思院里出来,香棋跟上去,岂知那人发现了她,有意将她引去烟柳巷。被当成贼人扭送去了衙门。”她转身问京兆府尹:“不知大人可还记得此事?”   这个案子的确是经由京兆府尹审理的,他还有印象,点点头。   陆锦云道:“也就是那日,我才知道原来大姐姐和成平王府宋世子的亲卫王昭早有私情,后来王昭将香棋的事情告知大姐姐后,她担心我会揭发她,所以策划这次偷印出逃。”   她泣不成声,看起来委屈极了:“徐小姐,你误信了大姐姐,被她当枪使了呀。”   陆锦云哭得真情实意,眼泪双双落下,要不是香棋自己招了,恐怕这会儿她都快被她绝佳的演技骗了过去。   “精彩,可真是精彩。”谢夫人不知何时到的,自阶下一面鼓掌一面走了上来。   她面上带着笑,道:“今日能听这么精彩的一出戏,果真是不虚此行。”   谢夫人刚从城门口来。她和镇国公比成平王府的人先赶到城门,去的时候宋时青已经死透了。   片刻后成平王妃和宋落青才姗姗来迟。   成平王妃看到宋时青的尸体,扑上去哭得差点断了气。   人是谢怀琛杀的,城门处成百上千的人看到。   镇国公听说徐笑春叫了三司的人赶来陆家,顿时明白她是怎么想的——不给成平王府和陆锦云串供的机会,率先将宋时青的罪名定下来。   他罪行属实,加上上次他写的认罪书佐证,谢怀琛杀他师出有名,就算和成平王府对簿朝堂也不理亏。   他担心徐笑春应付不来,特意让谢夫人过来帮她。   谢夫人一来,便听到了陆锦云这番惊世骇俗的谎话。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说谎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众人见谢夫人来此,纷纷起身,同她招呼。谢夫人同他们见了礼,便在椅子上坐下。   她端起茶盏,悠悠喝了一口,笑着对陆锦云道:“陆二小姐好厉害,竟连王昭和陆大小姐如何商量私逃的细节都知道。”   陆锦云脸色微微一变,随即道:“那些都是我猜的。”   谢夫人脸上挂着笑容,别人倒还不觉得,徐震看得心里发麻。   这位嫂子年轻的时候上战杀敌,巾帼不让须眉,越是杀意浓烈,嘴角的笑意越是潋滟。   羌族的蛮子给她取了个别称——笑面女罗刹。   此时此刻她面上的笑倒和那时的有几分相似。   “陆二小姐还真是把令堂信口开河的那套本事学了个淋漓尽致。”谢夫人猛地将茶杯放在小几上,怒目看向陆锦云。   她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第51章 救人   谢夫人压低声音, 却压抑不住语气中勃然的怒气。   “陆二小姐演技之精湛,真真是令人咋舌。”谢夫人拍了拍手, “将人带进来。”   随后,便有两个谢家护卫押着香棋进来。   “你说, 二小姐和成平郡主是怎么回事?”   香棋瞥了瞥陆锦云, 见她斜眼剜了自己一眼, 先是心头一惊, 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跪下, 给陆建章磕了个头:“老爷容禀。”   她将陆锦云如何和成平郡主搭上线,两人如何合谋掳走陆晚晚,个中细节面面俱到。   “今日晨间,二小姐让我把偷来的老爷官印放回大小姐屋里,我还没来得及放回去,东西现在还在二小姐的梳妆匣里。”   “你骗人!”陆锦云面目可憎,她疯了一样,要扑上去打香棋,徐笑春手快, 一格, 将她搡出老远。   陆锦云吃痛, 倒吸了一口凉气,指着香棋骂道:“你是报复我, 前段时间你阿娘害天花,我没给你支钱,所以你和大姐姐勾结, 诬陷我。”   “二小姐可真是一朵盛世莲花,高洁不染,身染污秽都是别人给你泼的脏水。”谢夫人不疾不徐地说,眼神中犹有锋芒,从陆锦云身上扫过,连一身皮肉都生疼生疼的:“既然二小姐抵死不认,不如先去她屋里搜一搜,是否有陆大人的官印,再将她屋里的丫鬟都喊来,盘问仔细,看究竟是你的丫鬟冤枉了你,还是你在说谎。”   陆建章的脸苍白如纸,家里这一个两个的都是要做什么?   陆晚晚在搞什么鬼?陆锦云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无从得知,面对如此多高位官员,他除了顺从,别无他法。   于是立马让人将陆锦云屋里搜查,再将丫鬟都喊了出来。   官印果然在她屋里。   陆修林震惊不已,他一直以为妹妹只是脾气乖张了些,哪知道她胆子大得竟敢杀人害人!   陆锦云那些丫鬟哪见过这仗势,进了花厅,个个娇艳的面容上都褪了颜色。   谢夫人气势凌人,说道:“最近你们小姐在忙什么?都老实交代了,如有隐瞒,罪同从犯。”   陆锦云抬头看向谢夫人,娇花般鲜嫩的嘴唇显出无能为力的苍白,她颤着声音道:“我做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做,你们都偏私,偏向陆晚晚,连我的丫鬟你们也个个都收买了。”   陆修林那张一向温和的面容绷得铁青,他的目光转向窗外,目光所至处,却没有停留的点,眼前是一片虚无。   死寂的花厅中,静得落针可闻。   陆锦云身边的丫鬟心里都快崩溃,座上几位犹如几座大山,镇在那里,迫得她们呼吸紧促。   陆修林回眸,冷冷地望着她们,勉强道:“你们如实说,不得隐瞒。”   几个丫鬟顿时大哭出声。   “是二小姐,她逼奴婢,如果我不去偷老爷的官印,她就要打死我。”一个丫鬟哭着说道。   陆锦云顿时面无血色,她嘴唇翕动,声音颤抖得厉害,苍白无力地解释:“你们冤枉我。”   另外几个丫鬟也纷纷跪下,将陆锦云如何和宋落青往来的事情全都抖了出来。   陆锦云望向丫鬟的眼变得无比阴狠又燥怒:“你们说谎,你们都在说谎,你们都被陆晚晚买通了,跟她串通好来陷害我。”   “原来陆大小姐有这种本事,竟能将你身边的侍女都买通。”谢夫人轻笑,言语中充满嘲讽。   陆锦云那双圆睁的双目中,忽然落下大滴大滴的泪珠来。她声音暗哑干嘶:“你们骗人,我没有,没有害她,都怪她,怪她……她不该回来的……”   谢夫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看着激动的陆锦云,胸口忽然涌起一丝特别复杂的情绪。   陆锦云喃喃地,又重复道:“她不该回来的……”   “你这个孽女,竟然敢害人!”陆建章怒不可遏,抬腕给了她一巴掌。   陆锦云口中涌起一股铁锈腥气。   徐震微微皱眉,道:“既然此事已经大明,各种内情细节,便有劳林大人操劳了。”   京兆府尹林悬拱手:“这是下官分内的事,义不容辞。”   随即,他命人将陆锦云和她的一众丫鬟押进府衙。   陆锦云被人架着,疯了一般,咬着牙冷笑,脸上却强硬地挤出诡异的笑容,双眼中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她已经濒临崩溃,经过陆修林的时候,她大声哭喊:“哥,他们说谎,你救我,你救救我啊。”   陆修林心上涌起一种莫名的恐惧和绝望。   他用嘶哑的声音颤着说道:“林大人明察秋毫,你若真有冤屈,他定能还你清白。”   陆建章悚然,浑身冷汗,抖如筛糠,立于一旁,此时一言也不敢发。   只能眼睁睁看着陆锦云被人带走。   众人离开陆府时,谢夫人追上去,叫住了徐哲。   徐哲脚步微顿,停下来等她:“夫人有何吩咐?”   谢夫人和颜:“徐大人,我外甥女笑春不懂事,今日惊扰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夫人客气,徐小姐聪颖过人,颇有徐将军之风姿。”   谢夫人一笑,从袖子里抽出两页纸:“这两样东西,或许和陆二小姐和宋落青勾结害大小姐有关。”   徐哲接过,略扫了一眼,神情微微一紧,他似有迷茫,抬头望向谢夫人。   谢夫人朝他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   徐哲站在原处,身侧是晚春葱郁的树荫,鸣蝉在枝叶间偶尔窸窣两声。   他略一思索,明白了谢夫人的意思,将谢嬷嬷和岑思莞接生大夫的认罪供词揣进了怀里。   陈柳霜的罪行由陆晚晚揭发出来和被大理寺查出来,其间的差别可比日月。   陆家进行这一场闹剧的时候,谢怀琛已经追出了京城。   杀宋时青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想,只觉得怒意已经蓬勃到再也忍不下的地步。   宋时青耽搁了他一阵,追出去的时候,陆家的马车已经没了踪影,城外大道上,车辙另外,根本无从判断马车驶向了何处。   他心口大起大落,派了一队人去白沙村,自己带着另一队人去往下柳村。   出了城陆晚晚就醒了,车内光线昏暗,车门禁紧闭,只有车窗透进微弱的光芒。   陆晚晚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用绳子捆上,麻绳勒进肉里,有些生疼。   她弓起身子,试图去解那绳子。   但手太抖了,她没能解开。   王昭坐在她身旁,听到响动,微微侧目,他道:“陆小姐,你不要徒劳无功了。”   柔弱女子根本解不开这结。   陆晚晚嘴里塞了一块破布,发不出声,声音都堵在喉咙,化成一连串呜咽。   她以为自己做好完全准备,面对一切的时候就不会害怕,但她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指尖无数次擦过打结的绳子,无力挣开。   马车行驶了很久才停下来,车门打开,雨水穿进来,打在陆晚晚身上,冰冷凉寒。   陆晚晚猛地吸了一口气,照她的吩咐,将军府的护院应该动手了,可是……为什么?还没响动。   她眸子里终于涌出了恐惧,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京城到白沙村,不过半个时辰的车距,可刚才她虽然在黑暗中失去了对时间的掌控,却还是知道,绝对不止半个时辰!   这里不是白沙村。   她后悔不迭,是她算漏了,她能发现陆锦云的计划,就能保证她不会知道自己的吗?   香棋的情报出了岔子,陆锦云别有安排!   她环顾了四周一圈,这是一个村子。   王昭扛起她,往村子里走去,这座村子看起来荒废了很久,一路走过来都没什么人。   他七弯八绕进了旁边一间房子。   屋前有棵枯死的树,在雨幕中显得凄凉。   屋里已经有好几个人,他们围坐在一个火炉旁,见王昭进来,纷纷站了起来。   王昭朝她们点了点头,将她扔到地上,陆晚晚脚一崴,歪坐在地上。   “老大,现在怎么办?”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问道。   王昭扯了把陆晚晚腰间的荷包,拉开取出里面放着的一张纸。   待看清纸上的东西,他的瞳孔逐渐变大。   那张纸根本不是宋时青的认罪书,而是一张胡写乱画的纸。   “可恶!”王昭恨骂道。   王昭蹲下去,将塞在陆晚晚口中的破布扯出来,恨恨问道:“陆小姐,东西在什么地方?”   陆晚晚挣扎了两下:“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绑我?”   王昭一把扼住她的下颌,捏得她下巴生疼:“我们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在我们手里,识趣的话赶紧把宋世子的认罪书交出来。”   陆晚晚啐了他一脸口水,恨恨道:“你们是成平王府的人?”   王昭抹了把脸,冷笑:“陆小姐果然聪明,不过现在知道也来不及了。”   “宋时青派你来的?”陆晚晚满心绝望,此时此刻,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把什么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都怪自己没有思虑万全。如今她只盼着将军府的护院发觉不对,赶来救她。   可他们又怎么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呢?   已经到了千钧一发之际,然而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尽量拖延时间。   王昭道:“不然呢?”   陆晚晚轻笑了一下。   王昭问她:“你笑什么?”   “你以为找个丫鬟到我屋里就能翻出认罪书吗?”陆晚晚笑道:“告诉你们吧,认罪书我早就放到了一个稳妥的地方。”   “在哪里?”   “你想知道认罪书在什么地方吗?”陆晚晚斜眼瞅着他:“可惜,只有我知道那个地方。”   王昭舌尖轻舔了下上颚,拉住她的手臂,硬生生地将她扯了起来,她纤细而又柔弱,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却借着全身的力量,站了起来。   “世子有令,你要是老老实实交代,可以留你全尸,如若不然,你猜你会死得有多难看?”王昭揪着她的衣襟,抵拢她面前,桀桀笑着。   陆晚晚满面惊恐。   谢怀琛追至下柳村外便看到马车被抛弃在村口。   早些年京畿发了一场鼠疫,下柳村的村民死的死,走的走,这个村子便没落下来,留下断壁残垣令人唏嘘。   谢怀琛打开帘子一看,车里没有人,他五内俱焚,斜眼一瞥,车门的拐角处挂了一小块衣裳的布料,取下来凑近了看,的确是陆晚晚衣衫的料子。   应该是她挣扎的时候挂在车上的。   “她人就在村子里。”谢怀琛一拳锤在马车上,翻身上马,发号施令:“兵分三路,进去找。”   他骑马冲在最前面,体内热血翻滚,似有用之不竭的力量从骨子里滋生,握缰持剑的手不断握紧,恨不得将劫持陆晚晚的人撕碎。   陆晚晚小小的身影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   她在火光与月色交融的夜里,仰面对自己说喜欢时的神情。   他呼吸猛的一窒——陆晚晚,你等我来找你。   漫进他脑海中的尽是绝望,一个柔弱不堪的女子落进宋时青的手里,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越是这么想,他胸襟的那团火越是要炸开了似的。   他犹如行走在刀剑烈火之中,每走一步都带着胆战心惊。   却又不得不走。   他生平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女子,他不信老天爷会这么对他。   王昭得到的命令是如果陆晚晚执意不交认罪书,那就杀了她。反正她死了洗不清自身的罪名,成平王会想办法将一切反诬在她身上。   宋落青有这个自信。   刀剑抵在陆晚晚脖子上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落了眼泪。   她回想起自己的前世和今生。   前世死于过于相信人,她全心全意信任宁蕴;这一世她以为自己变得聪明,不会再像以前那么愚蠢,所以她谁也不信,只相信自己。事实上呢?她若是能像信宁蕴一样信谢怀琛,今日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刀尖在脖子上游走,冰凉的触感令她毛骨悚然。   王昭还在做最后的努力,逼问出认罪书的下落。   陆晚晚斜眼瞥了王昭一眼,“你回去告诉宋时青,我死了之后,那张认罪书就会变成他的催命符,悬在他的头上,迟早有一天会要了他的命。”   “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王昭道。   陆晚晚如今是他掌中的猎物,他享受着折磨猎物的乐趣,刀尖沿着她的脖颈走了一圈,回到颈侧的脉搏处。   “只要我从这里捅下去,你的血就会喷涌出来,这个屋里就会跟下雨一样。”他漫不经心地用刀尖挑破陆晚晚的肌肤,饶有兴趣地,一点一点刺进她脖子里。   陆晚晚双眼睁得大大的,泪水如雨,落在雪腮,犹如雨后的新荷,清新令人怜爱。   只可惜,郡主说她非死不可,否则他一定好好尝尝她的滋味。王昭颇有遗憾地想到。   刀尖刺入寸许,一柄剑闪着寒光破窗而入,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猝不及防地刺向王昭。   这剑来得迅速,王昭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听到生铁破风的声音,转头一看,那把锋利的剑迎面刺入他的喉咙,将他钉在身后的柱子上。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洒了陆晚晚一脸,她闻着浓烈的血腥气,眼前是王昭那张瞪大了眼睛的脸,她腹部一阵翻江倒海,要吐了。   屋里其余的人见王昭被人所杀,道:“不好,被发现了,赶紧将她杀了。”   他们举着刀剑刺向陆晚晚。   说时迟那时快,房门从外被人破开,一道白影犹如鬼魅一般,速度极快地冲进屋里。谢怀琛一脚踢向正逼近陆晚晚的那个人,贴身折了他的手臂,手中的刀应声落地。他猛地一脚,将那人向后一踢,踢出尺余远,正好抵挡住另外几个扑上来的人。   他趁势将陆晚晚从地上捞起来,她脖子的伤口流着血,不多,却惹眼,刺得谢怀琛双眸生疼。   陆晚晚抬眸,强忍着眼中的泪,却怎么也忍不住,滚滚而下,她张了张口,喃喃喊他的名字:“谢怀琛。”   “陆晚晚,别怕,你等我,我带你回去。”他声音不大,透露出令陆晚晚安心的气息。   她点了点头,眼泪飞落他手上,烫得他虎口发烫。   他抬手,抹了抹她脸颊上的泪水,常年练武的粗粝的手掌摩挲着她娇嫩的肌肤。   谢怀琛心似乎都化成了一汪柔情的春水。   他回身拔出嵌在王昭咽喉的剑,冲进人群里,挥舞着掌中剑。   剑光所及处,热血抛洒。   他积蓄一天的怒意,终于有了宣泄口,剑气势如长虹,劈斩而下。   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谢怀琛出剑虽狠,却很有章法,个个都避开了要害之处身手重伤。   谢染带人赶来的时候,谢怀琛正好收剑入鞘,满地恶贼负伤□□。   “公子!”   谢怀琛没有看他,他把剑抛给谢染:“这里交给你了。”   他走到陆晚晚身边,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陆晚晚只觉身子一空,便落入他的怀抱。   “陆晚晚,我们回去了。”谢怀琛说。   陆晚晚伏在他的胸口,仿佛一只柔软的猫儿,默默淌泪,泪水将他本就湿透的衣裳又染湿了几分,她闷嗯了声,紧紧攥着他的衣襟,犹如落水者拼死攥着救生浮木。   陆晚晚在半途发起了烧。   她衣衫湿透了,又冷又怕,应该是感染了风寒。   她双目微合,眼角不断淌泪,口中呓语不断。   谢怀琛探了探她的额头,烫得厉害。   他附耳到她唇边,问:“陆晚晚,你说什么?”   她唇齿翕动,嗓子里呜咽有声,却含糊不清。   他心急如焚,令赶马车的人加快再快一些。   紧赶慢赶,他们还是在天黑前回了城,京城已经乱得一塌糊涂。   宋时青被谢怀琛杀了,成平王不在京城,王妃和宋落青两个都慌了神,只知道伏在宋时青的尸体上痛哭。   成平王一众党羽下朝后听闻此事匆匆赶去成平王府,和王妃合计,先发制人暗杀陆锦云,再将谢怀琛告到御前的时候,谢家已取得陆锦云和宋落青兄妹合谋害陆晚晚和滥用职权的证据。   陆锦云也被京兆府尹带走,谢家暗中派了得力的人盯梢。   成平王妃下午便入宫面圣,哭诉宋时青身死之事,并求皇帝为他做主。   天子子侄,死于重臣之子的手下,此事若是处理不当,造成朝臣离心,影响不小。皇帝很是重视,当即便让大理寺彻查此事。   徐哲中午被徐笑春诳去陆家,得知谢怀琛杀了宋时青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恐怕又得忙上一段时间。   镇国公府灯火通明,徐震夫妇俩和徐笑春都到了谢家,帮着想法子。   “哥,琛儿到这会儿还没回来,会不会遇到什么事情了?”谢允和担心道。   谢允川淡定多了:“他带了那么多家丁护院,应该没事。”   顿了顿,他又拧了拧眉:“我倒觉得回城之后的事情比较难办,今日我在城门见到成平王妃,琛儿杀了宋时青,这事恐怕有点棘手。”   “宋时青这是自食恶果,他勾结陆锦云害晚姐姐在先,证据确凿!”徐笑春恨恨道,她早就看宋时青不惯了。   徐震道:“问题就在这里,要是琛儿把陆晚晚带回来了,那宋时青顶多算谋杀未遂,你哥哥杀宋时青却是蓄意杀人。”   他叹了口气:“罪名孰大孰小,不言而喻。”   “到时候成平王那一窝子肯定会咬死琛儿滥用私刑,咱们理亏。”谢允和愁眉不展:“如今京城局势又不大好,只恐怕……”   言及此处,她又懊恼地叹了口气:“早知今日,早年你们就不该回京,咱们在边关过得虽然苦,但剑斩蛮夷血,渴饮胡人酒,日子可比和这些京城里的小人勾心斗角斗来斗去痛快多了。”   谢允川道:“骆永成和成平王之间迟早有一场乱斗,皇上召我回来是什么意思,你们还不明白吗?”   四皇子和五皇子因为储君之位迟早会斗起来。   而京城禁军在骆永成手里,宫中御林军在成平王手里。   皇帝需要人为他保驾护航。   之所以是谢允川,则是因为他多年在外,远离朝堂,他和成平王多年不合,和骆永成又并无深交。最重要的是,他们当年并肩作战,皇帝对他有足够的信任,以至于在十几年后还能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安全交到谢允川手上。 第52章 入狱   徐震夫妇如何不懂其中的利害关系, 当年皇帝突然召谢允川回京,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骆永成和成平王一旦斗起来,谢允川就是皇帝的铠甲, 护他无虞。   “皇上还用得着大哥,琛儿这回应该……”徐震说道。   谢允川摆了摆手:“琛儿杀人众人所见。”   “若他是为民除害呢?”谢夫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她手中端了几碗宵夜:“今夜你们都辛苦了, 吃些东西。”   徐笑春嘟了嘟嘴, 眼眶微红:“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吃饱了才有精力继续想办法。”谢夫人镇定地端了一碗汤圆给她。   几人默默端起汤圆, 吃了。   她这才笑了笑, 神色间颇有几分满意。   “你们知道宋时青为什么非要杀晚晚不可吗?”她问道。   徐笑春:“这人坏透了,死在他手里的人还少吗?”   谢夫人摇摇头,她取出陆晚晚当初交给她保管的认罪书, 交给镇国公。   “上次晚晚被宋落青带走, 宋时青欲对她行不轨之事, 她给宋时青下毒胁迫, 然后她为求自保,让宋时青写了这封认罪书。早前她担心宋时青会突然发难, 将认罪书交由我保管。”她缓缓说道。   谢允川将认罪书扫了一圈,又递给徐震夫妇看。   三人俱是惊骇,谢允川知道谢夫人有一张宋时青的认罪书,但因为是陆晚晚交由他们代为保管, 便没有拆开来看。此时才知道宋时青竟犯了这么多事,还只是他写下来数得上名号的,背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不知名姓的受他戕害。   “宋时青数罪加身,就算他们告到皇上面前,咱们也有话说。”镇国公长舒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微微松了松。   “国公爷,小公爷回来了。”管家急急忙忙跑进来。   谢允川道:“你这么慌做什么?”   “大理寺的人也来了,他们要捉小公爷。”   谢允川敛目沉声:“走,出去看看。”   几人方至中庭,便见谢怀琛浑身是血,抱着陆晚晚走在前面,身后好几个大理寺的人紧张兮兮地握刀围在他身边。   他目不斜视,径直朝廊下立着的谢允川走来。   暗夜中还下着雨,远远近近的灯火,在雨中都两成一团团的光簇。   悬挂在檐下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晃不定,打横飞起,灯底浅蓝的流苏纠结纷乱,仿佛就要乘风而去。   徐笑春忙撑了伞走到谢怀琛身边,她低声唤他:“哥。”   谢怀琛朝徐笑春点了点头,穿行过嘈急的雨声,走到廊下。   大理寺的人跟在他身后,抽出刀:“小公爷,我们也都是当差的,请你别为难我们。”   谢怀琛没有理会他们,他将怀中的陆晚晚交到镇国公手中。   “娘,请你帮我照顾她。”他干涩的喉咙中淡定地挤出这几个字。   谢夫人松了一口气,她抽出手绢,擦了擦谢怀琛额头上的雨珠,说:“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她的。”   谢怀琛慢慢点头,朝镇国公挤出了一个笑:“爹,我又闯祸了。”   谢允川看着阶下的年轻人,那眉宇间落拓不羁的倔劲儿跟他当年简直一模一样。不愧是老子的种,和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不可否认,今日的事情落在年轻的谢允川身上,宋时青的小命也留不住。   “臭小子。”谢允川半晌憋出三个字。   谢怀琛笑了起来,对他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对大理寺的人说:“走吧,我跟你们回去。”   跟在他身后的那几个人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他们以为谢怀琛会拒捕,和镇国公府兵刃交接……他们胆子委实不是很大。这会儿见谢怀琛主动跟他们走,于是急忙将他带走。   徐笑春追了两步,焦急地喊他:“哥!”   谢怀琛转头,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回去。   徐笑春驻足,远望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再也寻不见。   屏退了下人,屋里的灯灭了大半,只留了几盏,三三两两暖橘的纱灯微微亮着。   镇国公将陆晚晚放在床榻上,谢夫人请了大夫来给她看诊。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狂风卷过树梢,衬得闪电和雷鸣越发张牙舞爪。   在昏昏欲睡中,陆晚晚听到有人微弱的声音在喊她:“晚晚,晚晚……”   一声一声,空远幽灵。   她拼命地想要睁开眼,上下眼皮却跟骨胶粘合似的粘在一起,分也分不开,太沉了。   “太医说她没有大碍,淋了雨受了风寒,晚些时候就能醒。”谢允川负手立在床头,声音温和,安抚谢夫人的情绪:“夜深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谢夫人声音低低的,如同呓语:“你要去哪里?”   谢允川道:“我打算连夜入宫面圣。”   “面圣?”谢夫人惊愕:“见皇上做什么?”   “茵茵。”谢允川没有回答她的话,声音忽然柔软了下去,喊她的乳名,他眉头微拧,目光柔得像水一样,他道:“上次我进宫,皇上咳血了。”   “咳血?”谢夫人声音陡然拔高:“那岂不是……岂不是……很危险?”   谢允川点了点头,眉头紧锁:“此事除了我,无人知晓,你千万不可外传。”   储君之位空悬,皇帝咯血,身体山河日下,谢夫人当然知道这个消息传出去会引起怎样的轰动。   那些觊觎皇位的,恐怕就会开始做准备。   “那太子之位……皇上属意……”言及此处,她自觉失言,顿了顿:“你觉得四皇子和五皇子,谁堪当大任?”   谢允川道:“四皇子有骆永成的势力,五皇子背后是成平王做靠山。如果四皇子登位,以骆家的声威和势力,四皇子镇不住他;同样的,五皇子借成平王的势力,以后就算荣登大宝,也摆脱不了成平王的控制。将皇位交给他们,无异于将咱们苦苦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   和谢夫人想得一样!   “我也一直这么觉得,如果皇上真的想扶持四皇子,他肯定会有意打压成平王的势力,扶持五皇子就该打压四皇子的势力,可是他非但没有,相反将两边同样地捧得高高在上。他是想让五皇子和四皇子斗起来!”谢夫人豁然开朗:“他真正想扶持的不是四皇子,也不是五皇子,而是默默无闻的二皇子!”   谢允川垂着眼,道:“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测,上次我入宫面圣,恰好二皇子也在,皇上说他课业做得不好,将他骂出了殿里,当时我就想,皇上如果真不喜欢二皇子,是不会亲自盯他的课业的。”   谢夫人赞同地点了点头:“没错!那你现在入宫去做什么?”   “我去探探皇上的口风,如果他心里真如我们猜想的这般,现在可能是个很好的机会。”谢允川道。   谢夫人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要扶持二皇子,但骆永成在东北有大寅军,成平王在东南有卫天军,二皇子有什么?”谢允川问道。   谢夫人迟疑了一下:“你是想让二皇子去北地?”   “没错,去北地历练,树立他的威望。”谢允川点了下头。   谢夫人略一思索:“天子守社稷,先要立威,让他去北地立威,建立自己的势力,皇上如果当真有意传位于二皇子,那他迟早会走到这一步。而如今,琛儿杀了宋时青,成平王定然会勃然大怒,再将宋时青做的丑事抖落出来,皇上趁机打压他,顺便抬骆永成一方,那么骆永成就会想着一脚将成平王踩死,他们都不会在二皇子身上费过多精力。”   “知我者,莫过茵茵也。”谢允川笑了笑,说:“我正是这个意思,所以现在我要进宫面圣。”   “可是,都这么晚了……”谢夫人担忧地望了望窗外的暴雨。   谢允川说:“正是这么晚,才能体现一个老父亲护子心切的拳拳之心啊!”   他朗声大笑。   谢夫人瞬间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这个时候去见皇帝,反倒没那么惹人眼。   别人只会说他谢允川是个可怜的老父亲,夜半还要入宫为儿子求情。   没人知道他入宫要谈的是事关苍生的天下大事。   谢夫人取了雨披,替他系好绦带:“路上当心,早些回来。”   谢允川将她揽入怀里,唇凑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等我回来。”   窗外的雨声嘈杂之极,整个天地都是哗哗作响。烛光朦胧,隔着纱窗和雨帘,越发模糊,谢夫人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思绪良多。莫名想起十七年前,她带了近卫女子军,佯装商人妇,杀到对面的渡口。那是血腥厮杀的一夜,也下着这么大的雨,雨水混杂着土腥气和血腥气,令人作呕。   她年轻的时候,栉风沐雨,擒过贼首,杀过蛮夷,平过叛乱,也是轰轰烈烈走过来的。   她转头看向床榻上昏迷中的陆晚晚,她是那么年轻,年轻得仿佛一朵新抽出芽的花骨朵,娇嫩、柔弱,而属于她的风雨也已经来了。   将来造化如何,得他们自己去走、去闯。   她微微叹了口气,为陆晚晚掖了掖被子,又吹灭床头的灯,这才转身离去。   风雨临世,哪怕是皇宫大内也未能幸免,还是受到风雨的侵打。   谢怀琛入宫时,皇帝还在勤政殿批阅今日的折子。   今日杂事颇多。   灯影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倒映在汉白玉的地板上,轻微晃动。   朱红的殿门忽的打开,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姜河走了进来,随他而来的,还有春雨夜湿润的潮气。   皇帝今年三十六岁,自登基后,他减免赋税,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倒也算是一代明君。   然臣下不欲为臣,令他伤神。   “陛下,镇国公来了。”   皇帝手执御笔,正在翻一册折子,他眼皮子也没抬,问:“他来做什么?”   姜河哂笑:“老奴不知。”   “你是不知,还是装不知?”皇帝借着灯光批阅完手中的折子:“今日刚出了那样的事情,他找朕不为他儿子求情,还能为什么?”   姜河笑着,拿剪刀剪了花烛的灯芯,灯花爆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烛光也跟着明亮了几分:“国公爷不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   皇帝抬眸,扫了他一眼。   姜河立马垂头,道:“老奴失言了。”   皇帝略笑了笑:“传他进来吧。”   谢允川受到传召,缓缓入内。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满脸笑意地说道:“老家伙,你儿子犯了事,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谢允川上前跪拜行礼:“臣之所以不着急,皇上是明君,大理寺卿中正,会为臣的儿子做主的。”   皇帝笑看向他,站起身,活动了两下身子骨。   “朕就喜欢你的脾气。”他伸了个懒腰,慵慵懒懒道:“好久没下过棋了,陪朕来两局。”   谢允川颔首。   皇帝遂命人布棋、奉茶,准备妥当之后,二人围坐在棋盘两面。   殿内点着熏香,炉中香烟袅袅,燃的不知是什么,淡淡的,很好闻。   入桌坐定,两人便谁也没有说话,周遭的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只专注看着二人对弈。   桌帷之上,端端正正的一方棋盘中,黑白君子正兀自厮杀,局势渐渐进入胶着。   姜河棋艺不精,粗略看来似乎还是谢允川的白子更占几分优势。   一子落定,谢允川道:“陛下这一步长思久虑,还未决定吗?”   皇帝道:“急不得急不得,这里要是马失前蹄,后面可就万劫不复了。宁可现在多耽误些功夫,也好过之后悔不当初。”   谢允川单手捻子:“陛下太谨慎了些,我看局势还没有坏到那般地步。”   “啪”的一声,黑子一落。只不过皇帝的这步棋下得并不怎么样,分明是死棋。   他淡淡一笑:“没有吗?我却觉得只差一步就大局已定呢。”   姜河立于一旁,思索一番,以为他的这步棋有什么玄妙之处,但左右看不出究竟妙在何处。   他道:“白子现在虽然还没能纵横交汇,但里应外合之势已经布下,只等诱敌深入,看其自乱阵脚了。”   谢允川捻起一粒白子:“陛下既然已经看穿,又为何犹豫不前?”   皇帝笑了笑:“败局虽已参透,险中求胜的路却还不明晰。杀到最后两败俱伤岂不是得不偿失?”   谢允川落子:“即便两败俱伤,也有一胜一负。”   此子一落,黑子颓势尽显。皇帝不慌不忙:“朕担心这胜者非胜,厮杀殆尽险胜一招,也没什么光彩。”   他继续将棋子布在被谢允川封死的死角落。   谢允川沉着地观望了棋面,笑意斐然:“世间之事,胜即是胜,败即是败,臣倒觉得,胜负乾坤比光彩重要。”   皇帝朗声大笑,“既如此,你认输便是。”   “臣若就此认输,陛下如何尽兴而归?”   两人似乎在说棋,但姜河始终云里雾里。   黑白双方依旧势均力敌,白棋果决、杀伐淋漓,谢允川谨慎小心、避过险峰。   如此下去,这盘棋也不知道要下多久。   “棋早晚都得下完,胜负也早有天定,陛下。”   皇帝恍然大悟:“你说得在理。”   说罢,竟真的看也不看,随便把子一按:“就这里吧。”   姜河心内暗叹:“疯了!”   这一步完全在白子包围之中,连一知半解的姜河都觉得有些不妙。   “你不再三思一下了吗?”谢允川问道。   “落子无悔。”   谢允川点点头,微微笑着落下最后一粒白子。这一粒一下,在场所有人都长吸了一口凉气,因为这一粒白子他封了自己的退路,无论皇帝再下哪里,白子都是一盘死棋。   你来我往间,谢允川竟然是给自己封了死路。   他道:“恭喜陛下,你赢了。”   皇帝眼神深邃,目光扫过棋面,又缓缓落在谢允川的脸上。   他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老狐狸。”   君臣二人,皆是一笑。   ————   陆晚晚站在窗下,她正值一生中的桃李芳华,只可惜花朵被哀苦和悲戚侵打,显得有些憔悴枯损。她鬓边插了一支叶脉木簪,在日光下闪着木质温润的光泽。   鸽子从天边飞来,落在她的窗台。   她伸手去够,柔软的衣袖无声无息地拂过窗纸,静默如同无风而落的秋叶。   鸽筒内的信纸犹在。   谢怀琛没有回来。   这是他被捕的第四天。   他还没有回来。   她唇齿颤抖,喉口窒住,久久无法说话。良久,她才捂住自己的脸,呜咽出声。   这种担心和焦虑,仿佛隔离好几世,她又重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抓心抓肺。   谢怀琛将她带回来的第二天一早,陆建章就火急火燎赶去谢家,将她接了回来。   谢怀琛杀了宋时青,在陆建章的眼里,他已经被判了死刑。宋时青那可是皇亲贵胄,皇帝的亲侄子,骨子里流的一样的血,他还能不帮自己的亲侄子吗?眼见谢家马上就要遭难,他当然不能让陆晚晚继续留在谢家,匆匆忙忙将她接回。   谢夫人想着自家事情乱成一锅粥,自己照顾她也分身乏术,即便她看不惯陆建章势利的嘴脸,也让他将陆晚晚带回。   她病得厉害,发了三天高热,成日迷迷糊糊,直到今日才能下床走动。   她撑着病躯给谢怀琛写了封信,无人回她。   为了防止她再去谢家,陆建章在长思院门口派了十几个人守着。   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陆晚晚犹如身处一只瓦缸。   “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形?”陆晚晚问月绣。   月绣摇头:“小公爷入了狱,关在大理寺的监牢里,皇上下令,谁都不能探视。”   陆晚晚抬手捂住自己的脸,也将一些即将滑落的东西抹杀在掌中。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眼泪救不了谢怀琛。   她定定地看着往常谢怀琛每次来找她时出现的地方,仿佛又看到他带着笑意,翻墙过院来找他的模样。   她揉了揉眼,再看,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株绿意正浓的树。   他人在大理寺的监牢,来不了。   良久,陆晚晚才反应过来,她关上窗,将所有的景致关在外面。   之后几日,大理寺的人来过几次陆府,问陆晚晚涉案细节。她打起精神,将自己被掳的细节条理分明地告知他们。   她镇定自若,口齿清晰,镇定程度远远高于同龄女子。   若是常人,遭遇这种事,早就吓病了,而她只是精神略微有些萎靡,其他如常。   最后一次是徐哲亲自来的,他不仅问了她被掳的事情,还顺便问了有关岑思莞的事。   “你外祖家在允州可还有什么亲戚?”徐哲问道。   陆晚晚诧异:“徐大人为这个做什么?”   他言简意赅:“例行盘问。”   陆晚晚微垂眼睑,轻摇了下头:“不知,我自幼养在陆宅里,不知岑家的事情。大人不若去问父亲,他应当知道。”   陆晚晚的心思不在这里,就没有多想。   她心头百转千回,只想问问谢怀琛的现状。   徐哲问完话,正要告辞的时候,陆晚晚喊住了他。   “徐大人。”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小公爷他……还好吗?”   徐哲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笑着说:“大理寺伙食一向不错,我瞧着小公爷在里头还胖了一圈,应该是无事。”   她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还好便好。   “他什么时候能出来?”陆晚晚轻咬了下唇,又问。   徐哲转头,回眸看着她,原来她也不是一直镇定自若,此时的小神情就颇为忐忑。   他含糊道:“陆小姐稍安勿躁,该出来的时候,他自然就出来了。”   陆晚晚知他不会透露半分关于案情的事情,也不为难他,亲自送他出长思院。   送走徐哲,她一个人沿着长长的步道回屋。   头顶的星空缓缓移动,一路上的夜灯亮着微弱的光,草丛中已有了细碎虫鸣,在静夜中回响着。   陆晚晚仰头望着空中,高悬的明月,稀疏的星子,光洒人间千里。   只是不知道,它们可曾照到大理寺,照亮谢怀琛漆黑又孤单的夜? 第53章 变故   陆晚晚被掳之时, 宁蕴在皇城。   等他下值回府听说消息,谢怀琛已经入狱, 陆晚晚得救,在国公府里。   第二日一早, 陆晚晚被接回府上。   他担心她的状况,却无法前去探望。   前日皇上忽然下旨,让淮阴侯返京。宁蕴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总觉得宁家上一世的遭遇之所以没来, 是时候未到。   而这两天,他心头不安得厉害。   很多事情都和上一世不一样,他以为宁家的遭遇不会重来一次。但是为什么?这种不安的感觉是如此强烈。   他枯坐书房, 静默良久, 等到天光大明是才发现自己竟然坐了整整一夜。   他做了个决定,起身抓起外袍,朝京兆府衙走去。   陆锦云关在那里。   幽暗的监牢一直点着灯, 灯光微弱, 照在陆锦云脸上。   她憔悴不堪, 双眼浮肿, 头发也是凌乱的。监牢里的人没日没夜的喊冤,她压根睡不好。吃的都是剩菜馊饭, 比喂猪的还不如。她又困又饿,扒拉着栅栏,每当有人过路,她就哭喊道:“求求你, 去找我哥哥,让他救救我。”   盛气凌人的女子,失去了光芒,委声求人。   自是无人管她死活。   她蜷缩成一团,窝在草堆里,听到外头脚步声响起,顿时精神一震,爬了过去。   原来是个送饭来的捕头。   “救命啊,救命啊,求求你帮帮我,你让我哥哥来找我,他会救我的。”陆锦云状似疯癫,伸手去够捕快的衣襟:“求你了,我会给你钱的,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他的脸一半隐于帽檐之下,教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另一半脸映着灯光,明显的浮起一抹阴冷的神情。   他站立于栅栏外,没有像别人一样骂她神经病。   陆锦云抬首,看向他的脸。   她大惊失色。   这个人她见过,是宋落青身边的一个侍卫,她吓得尖叫了声。   那人眸光一冷,扣住她的手,将她拖到面前。   陆锦云退无可退,被他强硬地拖到栅栏旁,一手扼住她的嘴,逼得她说不出话来。   她杏目圆睁,挣脱无力。   那人从腰间摸了一粒药丸,正要往陆锦云嘴里塞。   斜里忽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用力捏着那人的手腕。宁蕴微微一用力,便听到骨裂之声,那人痛得松开陆锦云。   陆锦云忽的脱离他的桎梏,慌张地朝后退。她抬眸,看到宁蕴立于一豆灯火下,火光映着他天神般冷峻的面庞,她心下不由安定了几分。   宁蕴身后跟着捕快,他们冲上前,企图制伏那人。   却发现他脑袋一偏,七窍流血,挣扎了两下,彻底不动了。   宁蕴蹲下身,探了探他的气息,又撬开他的嘴,瞧了片刻,他凝眉道:“已经死了,来的时候口中就藏了毒。”   他抬眼,若有似无地扫了眼陆锦云。   她哆嗦了两下,尤有后怕,她泪眼涟涟,哭道:“宁蕴,救我。”   宁蕴的眼神格外复杂。   他没搭理她,指挥着人将那人尸体抬走。   临走之时,他手指微不可查地弹了一下,指尖的东西便飞了出去。   正好落在陆锦云身边。   她疑惑地看了眼宁蕴远去的背影,抹了把脸上的泪,抓起东西,一看,原来是张纸条。   默默展开,上面只写了一行小字——推给宋落青。   宁蕴让她把一切罪名都推脱给宋落青!   她几乎喜极而泣,父亲不在意她,哥哥不在意她,至少还有宁蕴。   他会想办法,一定会的!   此后几日,陆晚晚都在陆家等消息。   可她还没等来谢怀琛,陆锦云倒先回来了。她在牢狱里待了将近十天,她咬死自己是被宋落青胁迫才犯下那些事情。   难得的是宋落青竟然没有反驳。   最近皇上的态度很微妙,朝堂上大臣们吵得不可开交,有的说宋时青私德有亏,死有余辜,有的说谢怀琛肆意杀人,于法理所不容。   而皇帝,既不处置谢怀琛,也不放他,成平王府这边,他禁了王府众人的足,派了禁军把守。   陆锦云将罪名全推到她身上,她非但没有辩解,反而将罪名都承担下来。   宋落青知道,自己谋害陆晚晚证据确凿,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现在只看皇帝准备如何处置她。而她没有和陆锦云撕起来,是要她欠自己一个人情。   因宋落青承认自己胁迫陆锦云,她只被杖责二十就放回府上。   她痛得匍匐在床上,连吃饭的力气也没有。   屋里以前的丫鬟全被打发走了,都是些新来的,伺候人不怎么利索。   这些人是李长姝亲自挑选,有意“关照”,伺候得陆锦云连连骂爹。   可她没有法子,这一次她完全败了,父亲再也不会相信自己,她挨了刑,官府让他去领人,他嫌丢人,没去,草草打发了两个丫鬟将她接回来,之后便一直没来看过他。   陆建章此时恨不得陆锦云赶紧去死。   她如今唯一的指望就是宁蕴。   他故意去牢里,想办法救她,应当还是喜欢自己的吧。   陆锦云心想。   她这辈子没有那一颗比现在更希望宁蕴上门提亲。   可是她没有等来宁蕴上门提亲的消息,反倒先等来淮阴侯府落罪抄家的消息。   一夜之间,宁老侯爷在大内犯了事情,投入大狱,皇帝勃然大怒,下旨抄了淮阴侯府。   事情发生得之快,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甚至是早有准备的宁蕴,面对这样的巨变,还是猝不及防愣了半晌。   果然不出他所料,前世的事情不是不到,是时候未到。   那些该来的,一样都不会少,都会来的。   宁夫人急得生了急病,卧床不起。宁蕴打起精神,四处奔走,为父亲打点。   上一世宁老侯爷也如这般,忽然获罪,在起初的两年,宁蕴根本不知道他犯的什么事。直到后来,他重居高位,翻出旧卷宗,这才知道他是因和妃嫔有染。   他得知真相时,和父亲有私的那位妃嫔早就去世,更奇怪的是她一宫的旧人也都死的死,走的走,竟连一个人知道内情的人都没有。   要查也不知从何查起。   往日备受瞩目的侯府世子,为替父亲打点,低声下气走了十余家与宁家交好的官员,无一没吃闭门羹。   没人会上赶着自讨没趣,更有甚至,冷言冷语向之。   他尝尽人间炎凉,看多了冷面白眼。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到陆晚晚。   起初只有朦朦胧胧一道身影,仿佛裹在光芒之中,刺得他睁不开眼。缓缓的,她的脸便浮现出来,眉眼清晰可辨。   她笑着对自己说:“阿蕴,你还有我呢。”   对啊,他还有陆晚晚,与他在困顿中相互扶持,东山再起。   又有什么怕的呢?   他从不怀疑陆晚晚对自己的用心,哪怕重来一次,他深信她还会如前世那般,不顾一切追随自己。   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将父亲救出来,上一世他在牢里受了残酷的刑罚,这才没熬过流放路上的急症,丧了性命。   他不能让这种事再来一回。   陆建章大为光火。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谢家出了事,宁家也出了事。   他两个女儿的好亲事都白白断送。   最艰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竟然还是翻了船。   陆锦云犯了事宁家都没来退婚,这门婚事原本是十拿九稳的。   可怎么偏偏?偏偏宁老侯爷突然就下了大狱?   进了那里头,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谢家完蛋了,宁家也要完蛋了。   他突然间老了十岁,倍感沧桑。   陆晚晚将何去何从?陆锦云又该何去何从?   他的仕途还是否有望?   这些问题纠缠了他好几天,终于,皇上下了旨,宁老侯爷流放三千里,去北地的安州。   下达这个命令的当天夜里,皇帝宣召谢怀琛。   这是羁押大牢十几日后除了提审,谢怀琛第一次走出那间牢房。   这十几日,审讯不分白天黑夜,陆晚晚被掳案、他杀宋时青案、宋时青以前犯的案子,错综复杂的各宗案子都跟他有干系。   很多人提审他,这些人有向着谢家的,礼待他;有向着成平王府的,折磨他。   上刑的鞭子有倒刺,抽在身上,撕下来的时候那块肉会跟着下来。   他身上不知被撕了多少块肉,血流了一身,染得入狱时的那身白衣辨不清本来的颜色。   姜河带人来提他时,便见到俊美无俦的青年苍白如纸,双手撑着栅栏想自己爬起来。   姜河不是没见过比他更惨的,可谢怀琛在他眼里,一直是个没心没肺的纨绔世子爷,哪成想那些竟真敢将他折磨成这样子,他也不忍见,忙喊了人来:“快,将小公爷抬到肩舆上。”   内侍得令去扶谢怀琛,他却将他们推开,撑起全身的力气,扶着栅栏,缓缓起身。   “多谢姜公公。”他每动一下,浑身的骨头就齐齐痛起来。他没吭,也没喊疼,抬起眼朝姜河笑了笑。   他爹说过,要哭要嚎,背了人将天哭喊下来也没关系。可当着人前,他是镇国公府的小公爷,跟他谢允川流淌着同样的血,是他娘的脸面与脊骨。   他不能玷污门楣。   他忍着剧痛,入宫。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他一身金龙黄袍常服,头戴冕冠,十二琉悬于额前。   谢怀琛一身衣衫沾着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   他挣扎着走到御前,恭敬地跪倒在地,叩首道:“镇国公府世子谢怀琛,参加陛下。”   他声音嘶哑微弱,与皇帝记忆中那个每年随父亲入宫和众人打成一团的意气风发的青年大相径庭。   皇帝之所以当皇帝,他之所以有今天,和殿下这男子的父亲有莫大关系。   皇帝问他:“这么多日,你可有怨过朕?”   谢怀琛默了一瞬,他当然怨过,他杀宋时青,是为民除害,是为求人,是情有可原。   皇帝见他没说话,继续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朕昏庸,无能,你行仗义之事却受如此待遇?”   谢怀琛抬起头来,抿了抿唇:“草民不敢。”   “不敢?”皇帝微眯着眼,从台阶上走下来,一步一步,走到谢怀琛身边:“是不敢,不是不会。”   谢怀琛僵了僵,目光落在皇帝脸上,他神色平静:“皇上是明君,不会让草民蒙受冤屈。”   皇帝朗声大笑:“不愧是谢允川那厮的儿子,你这话的意思是朕若不放你,便不是明君了?”   “草民……不是这个意思。”谢怀琛百口莫辩。   皇帝忽的岔开话题:“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谢怀琛顿了顿:“快十九了。”   “你爹在你这个年纪,在西陵军里很有声望;他二十三岁那年,我朝动乱,是你爹护卫勤王,带兵打回京城的,你知不知道?”皇帝温和出声,神态慈祥得仿佛普通和晚辈叙话的长辈。   谢怀琛不知他为什么忽然要对自己说这些。但听周围一片死寂,在这清冷的宫廷中,长夜漫漫,亭台众多,夜色掩映下,既看不到出路,也看不到来时路。   “淳州是富庶之地,自你曾祖父谢家就在那里,百姓只知谢侯,不知天子,你可知你爹为什么要踏尸山,过血海,来到泱泱京城?”皇帝问他。   谢怀琛觉得他与其是在对自己说,反倒像自言自语。   “我记得,那时候你爹跪在我面前,说他愿以一身热血铺就我回京的路,只要我坐上这高位后,善待黎民,和济天下。”皇帝的目光望着殿外,他在那里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他也曾风华正茂,一肝赤城,凭着一腔翻涌的热血带着众人走了条只有前眉头退后的不归路。   十七年来,他没有忘记自己当年的承诺。   善待黎民,外平蛮族,内安百姓,大成朝的天下本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屋子。自他接手以来,犹如一个兢兢业业的泥瓦工,左一层又一层,将这座危楼又糊了起来。   虽然远不够精美,但对于一座从地基就坏了的房子,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如今它能庇苍生于檐下,比起当年的风雨飘摇,好了百倍千倍。   可等他这一代老去后,又有谁人堪挑大梁,撑起大成朝的这座泥房子?   思及此,皇帝感觉喉咙涌上一股腥甜的气息。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不动声色喝了一口。茶水的涩气将腥甜压了压,他微不可查地轻舒了一口气,这才又问:“而你呢?”   而你呢?   谢怀琛心尖微微一颤。对啊,我又怎么样呢?父亲是盖世英豪,母亲是巾帼豪杰,自己呢?一个斗鸡走狗的公子爷。   生于王侯之家,长于王侯之家。   是天生的富贵闲散公子。   他长长的,颤抖地深深呼吸着,艰难地说:“我……”   皇帝看着他,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你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吗?”   谢怀琛忍痛向着他深深一拜,然后才抬起头,说:“成平王之子,陛下子侄,皇亲贵胄。”   “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皇帝的目光僵在他身上,面色在此时的灯光下变幻不定。   “死罪。”谢怀琛恭恭敬敬地说道,仰头看着他:“陛下。”   皇帝沉默不语,端详着他淡然的面容许久,才徐徐站起。   “朕若轻处你,天下人会说朕怕镇国公;朕若重处你,天下人会说朕薄情寡义。”皇帝不疾不徐,不轻不重,声音雍容低沉,在殿内响彻:“你说,朕该如何?放你还是重处你?”   “陛下要镇国公府道歉认错,把脸伸到成平王府的手边,让他出气,成平王气顺了,陛下就可以顺其自然从中周旋。”谢怀琛仰望着皇帝,恳切地说道:“但我想,父亲不会答应,否则陛下也不会找到我。不过,我杀宋时青并非一时冲动,也没有后悔过。我没错,便不会认错。更不会因为我犯的错折损父亲的脊梁。”   皇帝缓步走到他面前,垂目看着跪着的他,目光一寸寸从他的脚尖,腰侧,缓缓落到他的眼睛上。   他在哪里见过这种眼神。   哦,那是十七年前,淳州谢侯府上的谢允川。   许久许久,这位仁厚的皇帝,忽然发出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说:“朕早该知道父子天性,你们定是一样的,既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朕便遂了你们的愿。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   “多谢陛下。”谢怀琛俯头,感觉到全身的冷汗如针一般刺进肌肤之中,骨头缝里都泛起凉意。   宫漏声点点滴滴,长夜再长也将过去,耿耿星河将换成绚丽日色。   只是不知,他还能否看到明日的太阳。   自皇宫回到大理寺监牢后,没人再提审谢怀琛,他不知外界的消息,不知皇帝究竟什么时候处置自己。   他与外界隔离,没人告诉他如今京城的风云变幻。   譬如说宁老侯爷五月初三就要流放安州。   距离此时不过几日的光景。   他已经从监牢出去,宁蕴将他接回家里。这一世有宁蕴提前打点,他比上一世受的伤好得太多,当是能熬过流放的路。   离京还有几日,还有一件事迫在眉睫。   将宁老侯爷从监牢接回家的那天,宁蕴决定上陆家提亲。   宁夫人先是家中遭变故,心神俱疲,短短几日间,人苍老了不少。听到这个消息,她惊骇不已:“蕴儿,你可想好了,如今咱们家遭难,陆家怎么可能将女儿嫁过来?那陆家小姐又怎么会愿意跟你去安州吃苦?”   宁蕴默了一瞬,陆锦云定然不愿意,可陆晚晚不一样,上一世她便和自己相互扶持于微时。   “陆锦云尖酸势利,为人刻薄,如今正是摆脱她的好时机。”宁夫人攥着他的手腕:“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   宁蕴薄唇微启:“母亲,孩儿心意已决。”   “大丈夫何患无妻?蕴儿,你万不可因为因家里遇了事就自轻自贱,陆锦云岂是良配?”宁夫人抓心抓肺。   他面容坚定,不为所动。   当日执意去了陆府。   陆建章这些日子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不知该如何是好,陆锦云躺在陆府,连呼吸都是错的,他决定等她好了之后就打发到庄子上去。   他料定宁家会来退亲,宁家暂时虽败了,可宁蕴有本事,去北地几年说不定就卷土重来,宁家一直讨厌陆锦云,此时是摆脱陆锦云最好的时机。   女儿获罪,他也没脸死乞白赖着不退。   陆锦云彻底废了,她嫁不去好人家,自己付出的一切都白费了。   可他没想到宁蕴竟是来提亲的,他顿时喜不自禁。   “这是当年我和你父亲商议好了的,贤侄如今来提亲,我自是没什么推辞的。不过,贤侄打算何时迎娶小女过门?”   宁蕴脊背挺直,道:“初三我们将启程去往安州,所以我想在之前将事情办了。我已找人看了日子,二十九是个黄道吉日,不知陆伯父意下如何?”   陆建章颔首:“贤侄有心,自是极好的。”   宁蕴顿了顿,又说:“不过宁家现在的情形,无法大操大办,可能要委屈令千金。”   陆锦云能顺利出阁,陆建章就谢天谢地,哪还顾得上其他,总比留在家里丢人现眼的好。   “贤侄家中遭难,不过这也只是一时,只要你待我女儿好,其他的倒也没那么重要。”   两家人遂敲定四月二十九宁蕴上陆家接人。   陆锦云听说这个消息后,大哭大闹了两回。   她喜欢的宁蕴,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侯府世子,而不是这个罪臣之子。   那才是她一生荣耀所系之人。   她会借着宁家的枝桠攀上高峰,成为京城贵不可言的侯夫人。   如今、如今她莫名其妙成了罪人妇。   凭什么?凭什么?   她不甘心啊,她本来有上好姻缘,美满的人生。   都毁了,什么都没了。   她又哭又闹,沉浸在自己即将悲苦的人生里难以自拔。   闹了两日,陆修林终于来看她了。   “大哥。”陆锦云扑进他的怀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你帮帮我,帮我劝劝父亲,不要让我嫁给宁蕴,他是罪臣之子,流放去北地,我这辈子都完了。”   陆修林刚接到一个令他痛心的消息。   他目中含泪,声音轻颤,问她:“你和母亲背着我到底做了多少坏事?” 第54章 冲喜   大理寺和京兆府竟查出了陆家的旧案。   陆晚晚的母亲竟然死于母亲手下, 这个消息犹如一道惊雷,在他的天灵盖炸开, 他恍然如梦。   不仅如此,她们一直在加害陆晚晚。   她骗自己。   他没能尽孝母亲膝下, 为她送终,在他心上这是一道伤口。她说陆晚晚害了母亲,他没日没夜地查这是怎么一回头。   到头来才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孽力反馈。   她做下的孽, 报到自己身上罢了。   陆修林缓缓闭上眼, 道:“你故意说陆晚晚如何欺负你,不过是想我心有不忍,好在父亲面前帮你说话, 让你早日嫁进宁家, 是不是?”   “哥!”陆锦云斜眼看着他:“难道你不该帮我吗?你我一母同胞所生,这世上还有谁还有谁比我跟你更亲厚?我高嫁显贵,你岂不跟着受益?”   陆修林问:“我有何益可受?”   “权贵妻兄, 难道不是益?”   陆修林定定地看着陆锦云, 缓缓笑了起来:“我想要功名, 我手中有□□, 可以自己去战场上搏,我想要钱财, 我有双手,可以自己去挣。”   “那你……那你为什么要跟父亲提?”   “因为我以为你喜欢宁蕴,没了母亲,你肯定比我更难过, 如果嫁给他你能开心些的话……”言及此处,陆修林声音哽咽了下,他顿了顿,这才微微一叹:“事到如今,宁蕴来提亲了,如你所愿。”   陆锦云用一双迷蒙的眼看着陆修林:“哥,你再帮我一回,我不能嫁给宁蕴,他是罪臣之子,流放北地,要是嫁过去,我这辈子就完了,只能在凄冷苦寒之地终此一生。”   “你以为你不嫁给他,你就能嫁给好人家吗?你犯了事,母亲名声……也快完了。”陆修林道:“宁家虽然被流放,宁蕴却是有真本事的,你安心相夫教子,操持家务,总有一日宁蕴还能东山再起。”   “那我还得等多久?我一辈子就这么几年好光景,都要陪他在北地死熬不成?”陆锦云泪眼涟涟。   陆修林神色淡淡:“你连陪他白手起家的勇气都没有,凭什么他活该和你共享富贵?”   陆锦云见嫡亲的大哥非但不向着自己,反而处处奚落,她悲从心生:“天下女子不都是这样的吗?我只是想走大多数人都想走的那条捷径而已,难道我有错吗?”   陆修林没有回答,把自己的脸转向一边,他说:“你好自为之吧。”   他转身出门,陆锦云追出去,仍求他:“哥,母亲死了,求求你,看在她的份上,帮帮我。”   陆修林回头斜了他一眼,静夜之中,长风从他俩身边流过,悄无声息。   “嫁给宁蕴,安安分分,是你最好的出路。”陆修林挣脱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家是一汪臭水池塘,他待了十几年,早就快窒息了。   陆锦云看着哥哥远去的身影,深知他的脾气,他绝不会再帮自己,她再也没有指望。   只能嫁给宁蕴,去千里之外的北地,在长风呼啸的冰天雪地艰难跋涉。   长空星河繁盛,她在世上形同孤身,无人帮她,无人助她,唯有自己,可以把握前程。   四月二十五,宋落青绑架陆晚晚、私开城门一案,最终论罪。   宋落青虢夺郡主封号,废为庶人,入永安国寺为国祈福,无诏不得出。   四月二十六,宋时青数案并审,虢夺封号,罚没家产。成平王教子无方,罚俸一年以示警戒。   四月二十七,御使大夫弹劾御林军大统领陈贺私德有亏,仗势欺人。皇帝怒之,撤其职,擢升右统领左燮为大统领。   四月二十八,二皇子因北方蝗灾治理一事,在御书房和皇帝据理力争,天子大怒,将二皇子贬去北地,六月底便启程出行。   至此,骆永成一党正合计着如何一步到位将成平王之流拍死在沙滩上,成平王痛失爱子,又连遭重创,亦无暇顾及这位自幼便不受宠爱的皇子。   四月二十九,谢怀琛杀宋时青一案,最终定罪。谢怀琛目无法纪,带兵私闯城门,杀害庶人宋时青。然救人心切,事出有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责一百以示惩戒。   那天下午,下了一场雨。   院里烟岚雾气纠缠,陆晚晚朦胧之中看到谢怀琛的身影在后院的蔷薇花下。   她心中一动,趿了鞋匆匆跑出去。   “谢怀琛。”她喊道。   那人慢悠悠转过脸,他眸光中含有哀婉和痛心。   “那日翻墙而来的是小公爷,对吗?”   陆晚晚默默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大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蔷薇花被雨露滴残,湿漉漉的,闪着淡白的光。   陆修林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问:“我娘真是你杀的?”   人真是奇怪,明明知道答案,偏要来问一问。   陆晚晚知他为人正直,是君子,便也不再装傻,她淡淡笑了一笑:“大夫人是上吊自杀的。”   “为什么?她不是会轻易自戕的人。”   雨声淅淅沥沥缠绵。   陆晚晚手轻抚娇柔的花瓣,她转头看向陆修林,朱唇微启道:“为了恕罪。”   陆修林的表情僵住了,果然不出他所料。   陆晚晚知道她娘怎么没的,回来找她算账来的。   “大哥不问我她赎什么罪吗?”陆晚晚扫过他的脸,问道。   陆修林默了良久。   他低头看了眼,陆晚晚来时以为他是谢怀琛,连鞋都没穿好就出来。   他轻摇了下头,岔开了话题:“谢小公爷定罪了,杖责一百,这会儿镇国公已经将他接回府上。”   陆晚晚的身体,在瞬间颤抖了一下,她的面容,转成一种异常可怕的苍白,让她看起来瘦削而不禁风,仿佛转瞬便要消融在雨中。   “杖责……一百?”陆晚晚整个人如泥塑木雕,已经完全没了反应,那张倾倒众生的面容如今一片死气,她握伞的手忽的一松,绘花的油纸伞被风一吹,翻飞了丈余远,染了春泥。   陆修林将手中的伞递过去几分,缓缓道:“来时我经过大理寺,他……的情况可能不大好。”   她就那样呆站在那里,灵魂仿佛已经被抽走,似乎没了呼吸,也没了表情,瞪得大大的眼中也没有焦距。   “他现在怎么样了?”   耳边一阵死寂,连风也停止回流,没了声音,她只听到陆修林说道:“怕是不中用了,他在牢里受了私刑,杖责一百……我路过听了一耳,徐大人说镇国公府怕是要办白事了。”   陆晚晚圆睁的那双没有焦距的眼中,忽然滚落下大颗的眼泪来。   她转身往院外跑去。   护院在门口守着,道:“大小姐,你这是要去哪里?”   陆晚晚拨开他们,企图冲出去:“让开,我要出去。”   “老爷吩咐过,这段时间大小姐哪里都不能去。”   陆晚晚一面流泪,一面冲他们吼道:“让开,我要出去。”   今日陆建章听说谢怀琛不大好了之后,便思索着有这么一出,早就跟他们三令五申,决不可让陆晚晚踏出院门半步。   不仅如此,他还多派了人手过来,就怕陆晚晚偷溜出去。   护院将长思院围得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陆晚晚压根没办法冲破他们的桎梏。   她心里狠狠抽了一下,坐在地上,以手掩面,眼泪从指缝中淙淙流出。   既为谢怀琛,也为自己。   陆修林撑着雨伞,走到陆晚晚面前,他目光落在她身上,眼角微挑,带了几分温柔的怜悯:“起来,进去再说。”   陆晚晚抹了抹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的水渍,缓缓站起,眼泪救不了谢怀琛,她也出不去。   她转身回到屋里。   陆修林犹豫了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他母亲欠她的,总得有个人来还。   她未还的,他继续还。   陆晚晚觉察到陆修林跟在后面,她红着眼圈,转身道:“大哥哥,改日有机会我会将大夫人的事统统告知你,但是今天……我……”   她喉头一哽,眼泪又滚了下来,泪水淌在嘴角,她尝到了,是苦的。   这种滋味,她太熟悉了。   “晚晚。”他立于檐下,声音温和,仿佛是怕惊扰了她一般,轻声道:“我都知道了。是她害你没了母亲。”   陆晚晚猛地回神,定定看着眼前的男子,她同父的兄长。   “她欠你的,我来补偿你。这辈子,我用这条命来还你。”陆修林缓缓说道。   陆晚晚看着他坚韧又温和的眼神,心软成了一片。她红着眼眶,眼里蓄满了水汽:“我不需要补偿,她用生命赎了罪,我们便两清了,你不欠我,我不需要你的命来还。”   陆晚晚知道,日后陆修林会成为抗击胡驽的一名大将,雄鹰不该将羽翼用来庇佑一个因他母亲而命途坎坷的女子。   “晚晚,她……”他顿了顿,道:“对不住你。”   陆晚晚抹了泪,极力挤出抹笑意,对他说:“你要真觉得对不住我,便帮我一件事吧。”   “何事?”   “帮我请徐家小姐来一趟。”   陆修林虽是不解,但仍旧轻点了下头,答应了。   陆晚晚微微福身,强忍着没哭,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回到屋里,陈嬷嬷和月绣都在忙着,陆晚晚抹了眼角的泪,让月绣去请三姨娘和沈盼过来。   月绣纳闷,见她满脸泪痕,也不便问什么,转身跑了出去。   “小姐,这是怎么了?”陈嬷嬷开口问道,陆晚晚哭了,她心疼得针扎似的。   陆晚晚略顿了顿,问她:“陈嬷嬷,我要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你会支持我吗?”   陈嬷嬷心头一个“咯噔”,大小姐不是爱哭的人,当初离开允州来京城,和少夫人道别,她都笑着。此时哭得这般伤心,定和镇国公府小公爷有关。   “小公爷他……”陈嬷嬷顿了顿,缓了口气,才问:“出事了?”   陆晚晚方才痛哭半晌,这会儿心绪平静了不少,她长舒了一口气,道:“杖责一百,大哥哥方才告我,他恐怕……不成了。”   陈嬷嬷大惊,揽着她的肩膀,柔声哄她:“小公爷吉人自有天相,自会没事的。再说,大公子说话也不一定是真的。”   “所以我让他去找笑春,她不会骗我。”陆晚晚眼神空落落的,停在窗台。   默了片刻,她垂眼,道:“如果他真不成了,我就嫁给他冲喜。他若活下来,这辈子我相夫教子扶持他;他若死了,我便为国公爷和夫人养老送终,偿还他的恩情。”   她声音温柔,却带有不容商量的力量。   她自小便是如此,自己拿定的主意,便一往无前。   陈嬷嬷知道,她是她一手带大的,什么性子,没人比她清楚。   谢怀琛是个好孩子,将她放在心上,豁出命救她,他什么都好,怎么就快不成了呢?陈嬷嬷眼中滚了两行浊泪,滴在陆晚晚的手背上,灼热难当。   “可是……陆建章不会同意的。”陈嬷嬷同她道。   “不需要他同意,自我被送出京城的那天,我就没有爹,我要嫁谁,关他何事?”陆晚晚声音囔囔的,带着哭音:“今日宁家会来人接陆锦云,他没空管我。”   陈嬷嬷声音暗哑缓慢:“小姐,当真要这样吗?”   “我想不到别的办法。”说到此处,陆晚晚声音哽咽轻颤,呜咽中抬眼望着陈嬷嬷,眼中清泪缓缓滑落,如晶莹明珠滚过她如玉的双颊:“陈嬷嬷,他一直是想我嫁他的,我也喜欢他,事到如今,我什么也为他做不了。”   这次回来,她一直很冷静,她时刻提醒自己,不可重蹈上一世的覆辙,她紧守着自己的心,重重关上心上那一道门,她怕自己一不小心便迷失在情爱里,再度忘了自己的使命。   只一瞬间,听闻谢怀琛命悬一线的那一瞬,她一直蒙在脸上那张冷静的皮忽的被撕开,露出原原本本的她。   陆晚晚本就是不拘一格的人,她喜欢谁便一往无前,上一世为了宁蕴,她代替陆锦云上花轿,追逐他去北地,陪伴一无所有的宁蕴东山再起。但凡是她想做的,便心无畏惧地一往无前。   对一个辜负过她的人尚且如此。   经历过坎坷,重来一回,她的胆气并未消退。   谢怀琛为她做的,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会回应他,不是以一还一,而是以十还一。   沈盼和陆倩云匆匆赶来,听到她这番惊世骇俗的话,沈盼几乎吓傻。   她真心疼爱陆晚晚,是真为她打算:“你这么做,日后别人会怎么说你?”   “凭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总归我不靠别人的评价活一辈子。”陆晚晚道:“我做事只凭自己的心。”   众口铄金,褒贬不一,没人能做到所有人都喜欢,只要做到自己问心无愧就够了。   陆倩云一向对陆晚晚敬爱有加,她欣赏她的聪明,佩服她的胆气,问道:“大姐姐,你要我做什么?”   陆晚晚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瞥,“我要你送我出门。”   上一世她代嫁给宁蕴,便是倩云送她出门的。   那时她们感情不深,姐妹俩并不了解,今生陆倩云于陆晚晚有了别样的意义。   陆倩云牵着她的手,认真嗯了声。   她的手因为练武所以很宽大,哪怕只是轻轻覆盖着她的手背,也带着温暖的温度。就像她这个人,一向令人觉得舒适。   陆晚晚静静地看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她话语里的真实。   不多时,陆修林便带着徐笑春来了。   她哭过,双眼又红又肿,看到陆晚晚,嘴巴一瘪,一副又要哭的样子。   陆晚晚知道徐笑春不是个爱哭的人,见她这副样子,她心里刹那间凉了大半,有什么东西猝然崩碎,被狠狠践踏成齑粉,随风一吹,散入风中,遍寻不得。   她迷蒙了片刻。   直到徐笑春喊了她一声“晚姐姐”,才回过神来。   “你哥怎么样了?”陆晚晚的声音仿佛一场虚无的旧梦。   徐笑春张了张口,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就先滑落,一滴一滴,绵绵不绝。她哽咽得难以讲出一句囫囵的话,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抠出几个字:“太医……说……怕是不行了。”   陆晚晚耳朵里一阵嗡鸣,好似什么也听不清。   饶是她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亲耳听到徐笑春说出来又是另一番滋味,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激荡开来,一下一下,磕碰着她脆弱的心,尖锐的疼痛冷不丁蔓延开来。她只觉得冷,从未有过的冷,从脚底蔓延,一点点沁入皮肉,深入骨髓。   她抚着胸口,退了两步,跌坐在床沿。   倩云扶着她,心中大为不忍,她道:“大姐姐,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吧,哭一场就痛快了。”   她没哭,眼泪干涸了似的。   没有泪,只有悲,只有痛,眼神干枯地去牵徐笑春。   她扯了帕子,去抹笑春脸上的泪,毫无章法:“别哭,还没到当哭的那一步,你别自己吓唬自己。”   徐笑春怕陆晚晚难过,当即止住了哭声。   陆晚晚满意地抚了把她柔顺的长发,道:“这才对,今日你可要高高兴兴的。”   “你帮我回去给国公爷和夫人带句话,我陆晚晚愿嫁谢怀琛为谢家新妇,若她以前说的话还算话,今夜戌时两刻到陆家后门来接我;若他们不愿意,我就自己走去镇国公府。”陆晚晚极力挤出一抹笑。   徐笑春惊愕抬首:“晚姐姐……你……”   陆晚晚轻捧着她的脸,说:“出事前夜,谢怀琛让我嫁给他,我没同意。现在,我愿意嫁给他了,想必他会很开心。”   徐笑春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淌了出来。   陆晚晚轻拭她的泪,说:“别哭,今儿是我和你哥哥的好日子,你该为我们高兴才是。”   徐笑春十分艰难才挤出一抹笑意:“晚姐姐大义,徐家和谢家都会记得姐姐的恩情。”   听到这话,陆晚晚不免笑了,觉得她的话有些孩子气。   “就算该记,也是我记你们的恩情。”   徐笑春离去后,一屋子人便都忙活开了。   对于陆家来说,今夜注定不是个平凡的夜。   陈嬷嬷和月绣草草收拾了东西,随时可以离开。陆晚晚的东西不多,收起来很容易。   陆修林在长思院待了会儿,便去了陆锦云那里。   今夜陆锦云出嫁,下午她哭闹了一下午,陆建章看都没看她一眼。   哭得久了,也就认命了。   除了嫁与宁蕴,她别无他路。   到底是一母所生的妹妹,即使她坏事做尽,出嫁的时候他还是去了趟。   他答应了陆晚晚,送她出门。   陆晚晚没打算这么早成亲,并未备下嫁衣,现买也不方便。   三姨娘当年只是被抬进府里,根本没有拜过堂成过亲,自然没有嫁衣。   一屋子人顿时面面相觑,陆晚晚平静地说道:“既然没有,那便算了,反正我不在乎那里。”   “什么都没了,嫁衣怎能少。”沈盼道:“你且等等,我那里有一身,是给倩云准备的,只不过花还未绣完,你别嫌弃。”   陆晚晚瞥了眼陆倩云,见她点了点头,这才对沈盼说:“多谢三姨娘。”   沈盼还未走出房门,便听院里传来一阵足音。   陆晚晚看过去,却是李嬷嬷扶着老夫人走了过来。   众人对望了一眼,陆晚晚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不必慌张。   她亲自迎出去,搀着老夫人:“祖母,您从观音庙里回来了?”   老夫人和善地牵着她,道:“今日锦儿出嫁,我做祖母的,回来看看,刚去了她那里,顺道来看看你。”   说完,她一看沈盼和倩云也在,笑意盈盈:“今儿你这里比锦儿那里还热闹。”   陆晚晚脸上泪痕未消,在灯光下看起来楚楚动人。她垂眸,牵老夫人坐于花厅上首。   几人各怀心事陪老夫人说了会儿话。   老夫人忽的说道:“对了,晚晚,当年你母亲去世后,有些东西一直是我收着的,今日翻出了几身她亲手做的衣衫,还是崭新的,样式也不过时,我想着既是你母亲遗物,自然该交还到你手上。”   她示意李嬷嬷将东西放在桌上。   陆晚晚听说是母亲的东西,心底升起异样的柔情:“多谢祖母。”   “本就该是你的东西,为何要谢呢?”老夫人慈眉善目,她目光落到倩云身上,道:“明儿我要回观音庙,庙内清苦,你可愿陪我去说说话?”   倩云得她指点,装哑多年方才保全性命,她对祖母敬重有余,哪有拒绝的道理,当下点了点头。   做完一切,老夫人称身子乏了,先回寿安堂。   陆晚晚亲自将她送到院门。   老夫人走出几步,忽的想到什么,回过身抓着陆晚晚的手,道:“孩子,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陆晚晚不解她为何如此反常,愣愣点了几下头。   老夫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慈爱地凝睇着她:“去吧。” 第55章 嫁娶   送走老夫人, 陆晚晚还未回到屋里,杜若便袅袅娜娜往长思院走了过来。   “大小姐。”她倩然一笑, 别有风情,素白的手指执绣花团扇轻轻摇着:“好久不见, 你清减了。”   陆晚晚提了一口气,杜若不是好管闲事的人,此时她来, 定是有事, 她道:“夏日快到,清减些好。”   杜若美目里波光流转,她瞥了眼门口的侍卫, 笑问陆晚晚:“大小姐不请我进去坐坐?”   陆晚晚略一思忖, 道:“是我疏忽,五姨娘请进。”   杜若便跟她进了屋,她进屋瞧见沈盼和陆倩云, 倒吃了一惊。   她上长思院是受了李云舒的嘱托, 当日为了算计黑风寨的陈奎陈寅兄弟, 李云舒用迷药将黑风寨人迷晕, 陈寅的儿子不过三月,大人都入狱判了刑, 孩子尚养在他那里。长思院被围,他不便来找陆晚晚,便让杜若来帮忙传个话,问她可有主意, 给这孩子寻个去处。   屋子里每个人神情都凝重得很,杜若与她们一笑,算是招呼。   她见到老夫人方才的托盘,笑问道:“春日还未过完,你便开始置办春衫了吗?”   盘上以蓝布覆盖遮灰,她笑着将布扯开,岂知托盘内放的并非寻常衣物。   而是一套大红的喜服,繁花锦绣,异常华丽。   陆晚晚怔愣了一瞬,陈嬷嬷却喜极而泣,扑过去,将喜服捧在手中,浊泪滚滚:“是小姐的衣服,是她的。”   她将喜服抖开,轻薄的料子被风卷起一角,飘然欲飞。   陈嬷嬷指着衣衫上的描金牡丹:“这件衣服是小姐亲手绣的,她最爱牡丹,你看,这真是她的。”   陆晚晚轻抚柔软的衣衫,问:“嬷嬷,当年母亲就是穿它嫁给父亲的吗?”   “不是。”陈嬷嬷摇头:“小姐出嫁不是穿的这身,那年我从家里回来,她一直在绣这身衣服。起初我也以为她是绣来自己穿的,但她……出嫁的时候穿的……另外一身。”   “后来……这身衣服不见了,我只当她收起来了,没想到在老夫人那儿。”岑思莞留下的东西不多,陈嬷嬷甫见故主旧物,神情动容。   陆晚晚心里一个激灵,莫名觉得老夫人今日的古怪事出有因。   这件衣衫,她早不拿出来晚不拿出来,为何今日拿出来。   莫非,她算定自己要嫁给谢怀琛?   还有倩云,她故意让倩云跟她去观音庙,是否是担心陆建章因此事迁怒倩云?   她在为自己打算?   一时之间,陆晚晚感觉老夫人身上谜团重重。   此时杜若心中疑窦顿生。   岑思莞当年一针一线绣的嫁衣,在婚礼时却压箱不穿,这是什么意思?   同为女子,她自然明白女子对婚礼有多么期待,恨不得样样东西都用最好的。岑思莞费这么大功夫,只为缝一件封存十几年的衣裳?   不可能,她有期待的人,那人却不是陆建章,那人也没有回来过。   她等不到自己想等的人,等得草黄花枯,秋去春来,命丧黄泉,也没有等到他。   这件衣服被迫封禁。   杜若看了眼陆晚晚,她长眉秀目,脸颊长削,而陆建章眉短而浓,眼睛狭长,脸也圆润,这父女俩身形上没一点相同。   她回想起当时自己说起陆晚晚是陆建章的亲生女儿的场景,陆建章眼中的慌张与怅惘。   杜若突然有个胆大到吓人的想法。   ——陆晚晚不是陆建章亲生的,而他也知道。   可他自尊心那么强,怎么会容许一个不是他血脉的孩子活在世上?   以她对陆建章的了解,他没有这么宽阔的胸怀。   李云舒跟她说了陆晚晚的事,知道她是回来报仇夺家产的。   她得提醒陆晚晚,当心陆建章,真把他逼急了,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待了一会儿,杜若察觉到屋里的气氛有些许异样。   她是戏子,从小就混在戏班,最会察言观色。   屋里的人明显都有心事,眉心浓浓的阴郁化解不开。   或许我来的不是时候,改日再来吧,她想。   略坐了片刻,她起身告辞。   时间已不早,陆晚晚让月绣送她出门。   她得开始收拾。   沈盼和倩云帮着她梳妆打扮,她生得美,换上大红的喜服,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背上,似墨色瀑布,闪着水泽。皓齿明眸,红唇秀眉,细瓷般的肌肤被衬托得如一朵盛绽的雪莲花,高贵美丽。   浓妆下的陆晚晚,眉眼更加妩媚旖旎,添了华彩似的,有倾国之姿。   倩云笑看着她,大姐姐生得这么美,美得逼退万物,阎罗见了这般美丽的新娘,也不忍将她新婚夫君带走,留她独自绽放在人间。   “大姐姐,祝福你。”倩云轻拥了她一下,贴在她耳边说道。   陆晚晚回抱着她,轻声应着。   陈嬷嬷煮了汤圆进来,看到陆晚晚,她眼眶又红了。   她穿上岑思莞当年亲手绣的喜服,竟严丝合缝,不差丝毫,看到陆晚晚,她就仿佛看到岑思莞。   “来,吃完这碗汤圆,咱们就该走了。”   陆晚晚看了眼,无奈道:“陈嬷嬷,我哪里吃得下东西?”   “这是规矩,姑娘家出门前吃碗汤圆,以后日子才会和和美美。”   此时陈嬷嬷忽的想起十几年前的一件旧事。   岑思莞出嫁当日,她也煮了这么一碗汤圆给她,她不肯吃,说她怕腻。任人怎么哄她都不肯张口。   她只能作罢。   那一日事情很多,她特别忙,去忙别的事情,就没注意。   岑思莞虽嫁去陆家,但两家人商议过,陆家新置办的宅子还没修缮完毕,她暂且还是住陆家,花轿抬去陆家拜个天地还是要接回来的。   岑思莞上了花轿后,陈嬷嬷有些许感伤,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成亲,自然意义不一样,所以她悄悄回自己住的小院抹了回眼泪。   但谁知道,原本该坐上花轿去陆家成亲的岑思莞却倚靠在她小院的门口,抬头看着天。   “小姐,你怎么在这里?”陈嬷嬷吓了一跳。   岑思莞漫不经心:“我和陆建章吵了架,他把我惹气了,所以我……”   她垂下眼睑,颇有几分后悔的模样。   陈嬷嬷知她性子一向如此,想一出是一出,这是没想到她竟如此任性,闹得花轿也不上了。   “哪有你这么胡闹的!”陈嬷嬷忍不住,轻斥了她一句。   岑思莞抱着她的胳膊,晃了晃:“嬷嬷,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别告诉别人好不好?”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陈嬷嬷哪有不为她着想的道理,将她带回屋里:“你悄悄的,花轿回来之前都别出去,莫让人看到。”   她乖巧地进屋坐着。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比起后来她生陆晚晚,她的离世,这件事就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小到今日她不经意想起才觉得十分的奇怪。   岑思莞不愿嫁给陆建章,也不排斥嫁给陆建章。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矛盾的。   陆晚晚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咬牙吃了。   微烫的食物,让她心里温暖起来,人也有了精神。   僵硬了一下午的身体终于微微回暖,她笑着说:“吃了月绣的汤圆,我果然精神百倍。”   话音方落,外间便传来一阵足音。   瞧过去,正是陆修林。   宁蕴已经来了。   陆修林亲手将陆锦云交到他手里,才折回来找陆晚晚。   “走吧。”陆修林穿了身玄色锦衣,精神而又器宇轩昂,他站得远远的,温和地对陆晚晚说:“大哥送你出门。”   那模样像极了寻常人家疼爱妹妹的哥哥。   陆晚晚微微点头,陆倩云扯了绣满牡丹的盖头,轻轻覆在她面上。   红纱覆面,她这一生的路变得模糊起来。   前路如何,她不得而知。但她没有丝毫迷茫与害怕,她见过最险恶的人心,走过最艰险的路,重头再来,心无畏惧。   陆倩云撑伞挽着她,陆修林在前引路,月绣和陈嬷嬷带上她的东西,朝门口走去。   护院见她一身喜服出来,道:“大小姐?”   陆修林沉声:“让开。”   护院互相看了眼,依旧守在门口:“大公子,老爷有令,大小姐不可出长思院半步。”   陆修林脸色铁青,重复了一遍:“我让你们让开。”   他们坚守职责,半分不退:“少爷,我们也是听命行事,请不要为难我们。”   陆修林摇了摇手腕,道:“我不为难你们。”   他一拳扫过,当头那护院朝后一倒,带倒身后一大片人。   “大哥哥。”陆晚晚听到护院惨叫的声音,下意识去揭盖头,一双手忽的轻搭在她的手上阻止了她的动作:“我听他们说见到新郎官前不能掀盖头,否则不吉利。没事,你稍等我片刻。”   方才挨打那侍卫抚着胸口,痛吸了一口气,道:“去,告诉老爷,大小姐要走了。”   他身后的护院转身就走,刚走两步,前面便出现一人,拦在他面前。   李云舒摇着折扇,笑得霁月清风:“慌里慌张,是要上哪里去?”   他正要说话,李云舒一个手刀砍在他脖子上,他眼前一黑,便晕倒在地。   李云舒走出来,目光下意识望向长思院门口,护院团团围着的身着红衣的陆晚晚,陆倩云挽着她的手,一脸戒备地看向周围人,似乎马上就要动起手。她感觉有人在看她,顺着目光的方向看过去,两人视线交汇,她脸色一红,微垂下头。   这点小神情一点不落地落入沈盼眼里,她不动声色。   李云舒别过头对陆修林说:“你送晚晚出去,这里交给我。”   陆修林嗯了声,引着陆晚晚继续向前走,护院见状又要上前,李云舒一个侧身,挡在他们之间。   陆倩云闻声回头,又看了他一眼。   谢家的马车已在后门等陆晚晚。   为了看起来喜庆些,马车上扎了红绸。   谢夫人派了器重的刘嬷嬷和大管家来接陆晚晚,徐笑春同来,今日上午谢怀琛接回去后,太医和纪南方相继来看过,纷纷摇头,让谢家着手准备后事。   杖责一百,放谁身上都是要命的刑罚。   谢怀琛这些年,虽不似别的世家子弟娇养长大,却也是没吃过苦的。   他躺在床上,气若游丝。   纪南方看了后,接连叹气,他好还是不好,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一向镇定的谢夫人,听了这话,当即晕了过去。   她大风大浪闯过大半生,刀挨得,剑挨得,可这刀剑落在谢怀琛身上,就跟剜了她的血肉似的。   镇国公又要顾看谢夫人,又要照看谢怀琛,忙得不可开交。   徐笑春没敢去谢怀琛面前,一个人躲着偷偷哭了半晌。   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   “晚姐姐。”她带着哭腔去扶她。   陆晚晚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软而小,却带给徐笑春无限的力量。   “别哭,我们走吧。”她轻声地说。   徐笑春刚扶着陆晚晚上了马车,陆建章便气喘吁吁追了上来。   陆锦云被宁蕴带走,他放下了一件心事,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   他想到禁足长思院的大女儿,又一阵头疼。   她对谢怀琛,看起来有几分认真。   他见识过女子耽于情爱会如何不顾一切,他实在是怕,怕陆晚晚想不开还要和谢家往来。   杖责一百可不是小打小闹,是要出人命的,皇帝对谢家的态度一目了然,他万万不敢拿自己的前途去赌。   他晚间喝了两杯酒,酒劲上来,打算找陆晚晚,开解劝告她。   谁知,到了长思院被打得满地找牙的护院告诉他,陆晚晚穿了嫁衣出门。   他气得银牙咬碎,她竟如此胆大,丝毫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慢着。”陆建章火急火燎追至门口,陆晚晚听到他的声音,脚步微微顿了顿,却是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陆晚晚双手交叠,端坐在车厢,挺直腰背,道:“走吧。”   陆建章拦到马车前头,螳臂拦行:“陆晚晚,你给我滚下来。”   车夫为难地说:“陆小姐……陆大人在前头。”   陆晚晚声音中不带丝毫慌乱,只道:“走。”   “可是……”车夫犹豫。   陆晚晚道:“他比谁还怕死,放心吧。”   车夫闻言,御马前行,陆建章见她当真不管不顾,吓得急忙往旁边一闪,他望着疾驰而去的马车,破口大骂:“陆晚晚,你这枉顾孝道的孽障,竟真要撞死我,你不是东西。”   马蹄扬尘,转眼间便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扑面而来的风尘呛进陆建章的鼻腔,那呛人的气息拨开记忆的尘灰,将斑驳的往事投影在他的脑海之中。   曾几何时他也如此追赶岑思莞远去的车马,她也曾如此决绝而不顾一切地撇下他离去。   值得庆幸的是,那一次,他将岑思莞追了回来。   将她禁锢在她自己编制的牢笼里,一生再未离开过。   但如今他有一种错觉,陆晚晚是一阵风,从他的指缝中溜走,悄无声息,又猝不及防。   他握不住岑思莞,也握不住陆晚晚。   她看上去那么乖巧,有和她母亲一般的柔顺温和,可她们到底是母女,骨头缝里都透着倔强和坚定。   岑思莞没有为她驻足,陆晚晚也不会。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离开,听着马蹄踏着青石板路最后的那点足音消失。   陆晚晚坐在马车里,根本没将陆建章的突然出现当成回事。   她有些乏了,微微合眼,却睡不着,脑子里闪过无数谢怀琛的身影。   她突然感受到命运强大的手有多可憎,她求情爱时,情爱辜负了她;她求安稳时,安稳辜负了她。   上一世她在宁家落魄时代嫁过去,宁家连声锣鼓都没有敲打,婚事办得潦潦草草。   她倒不在乎,总归她喜欢宁蕴那个人,形式如何无所谓。   这一世情形比上次好不到哪里去,皇上虽没有治谢家的罪,但如此重罚谢怀琛,任谁也瞧得出他是在敲打谢家。   入仕如登山,爬得越高,风光越好,脚下的路也越危险。   前途如何,她不得而知。   但终究,和宁蕴那般艰难她都坚持了一生,更何况是谢怀琛。   谢怀琛啊,她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便觉得浑身充满力量。   那个将他捧在掌心,如珠如玉的男子。   今夜她将嫁与他为妻。   生死与共,荣辱一体。   ————   宁府,红烛高烧,蜡烛垂泪。   这亲成得冷冷清清,连半点丝竹喜乐之声也没有。   只有几位和宁家有故交的官员过府吃了顿饭,权当庆贺。饭毕,他们连盏茶也未喝,便匆匆离去。   眼下这当口,谁都怕跟宁家扯上关系,他们能来,已是冒着极大的风险。   宁蕴不用陪客,送走他们便回了屋。   步履匆匆,有些着急。   他从回来便在等陆晚晚,等了半年。   如今他终于等到,得偿所愿。   屋里一双硕大的屋子将房间照得分外明亮。   穿了喜服的女子端坐在床沿,盖着盖头,在烛光的照耀下分外温馨。   宁蕴脚方踏进屋内,看到这熟悉的一幕,便觉心口微动,舌尖滚烫,压抑不住的渴望呼之欲出。   经历过的场景复又重来。   他回想起上一世自己对陆晚晚的冷淡的亏欠,脚下的步子便一步比一步更重。   当时的新婚之夜他做了什么呢?   喝酒。   整夜都在喝酒,没有宾客相陪,他抱了几坛酒到书房,自斟自饮喝了整整一夜。次日天明,他才回屋。   他的新娘仍旧坐在床边,一身大红的嫁衣一丝不苟——她保持这个姿势保持了一夜。   她在等他掀盖头。   第二日,他才知道嫁给自己的并非陆家二小姐,而是大小姐,那个乡下接回来不受宠的大小姐。   他忽略了她殷切的目光,将这一切当成陆家的羞辱。   他没注意到他的妻子眼光热烈且赤城。   每每回想起这些,他就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巴掌。   所幸,苍天怜顾,给了他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次,他轻柔地关上门,走到窗前合上窗户,然后上前牵起她的手。   她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他发现了,柔声安抚她:“你冷吗?”   盖头底下的人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温柔,她很诧异,然后轻摇了下头。   宁蕴一笑,道:“让你久等了,我该早些回来的。”   陆锦云下意识想去揭盖头,宁蕴太温柔,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下面前人是否是宁蕴。   一只温暖的手却按住她:“不要。说来有些傻,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不过我怕看着你的脸,我就什么都说不出。”   他顿了顿,纠结了片刻措辞:“本该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不过宁家眼下的状况,你也知道,只能先委屈你。不过,等我们去了北地,咱们东山再起,以后我一定为你补一场令天下女子歆羡的婚事。”   陆锦云心口微微一动。   宁蕴双手将她的双手捧在掌心,说:“今生今世,你为我妻,我必不负你,我定给你天下女子皆仰望的幸福。”   陆锦云耳根发烫,她不安的、狂躁的心绪被宁蕴的温言细语抚平。   “晚晚,喝了这杯合衾酒,你我今生来世,生生世世,都做夫妻。”   他拿起桌案上的酒壶,倒了两杯酒,清冽的液体从壶内泄出,溅出些许低落在陆锦云的手上。   宁蕴斜眼瞥到,用手去拭,盖头下的雨珠涟涟而下。   不是溅落的酒液,而是她的眼泪。   他笑笑,去接她的盖头:“傻瓜,哭什么呢?”   盖头揭开的刹那,他看清了盖头下的人是谁,脑子顿时“嗡”的一下,整个人犹如石雕木刻,僵硬了。   他呆呆地看着陆锦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该说什么?   你怎么在这里?   陆晚晚呢?   她是要嫁他的,跨越千山万水也要同他生死相依的人,她人呢?为何成了陆锦云?   “你很失望吧?不是陆晚晚,是我。”陆锦云泣泪,看向宁蕴。   他捏紧她的肩头,问:“晚晚呢?陆晚晚呢?怎么是你?”   陆锦云攥了攥拳头,狠狠将他推开:“原来你们早有盘算,宁蕴,你这个你这没有人伦的东西,竟然觊觎妻姐!陆晚晚不要脸,勾引妹夫,你们竟然……竟然……”   宁蕴仿佛利刃扎进心里一样。   他盯着陆锦云,他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陆锦云似乎看穿他的心事,古怪地笑了下:“可是,她看不上你们没落的宁家,将我推上了花轿。”   宁蕴皱起眉头,他说:“她不是那样的人。”   “是,她是!”陆锦云情绪激动,吼道:“她是个贱人,她那个贱人娘当年就跟我娘抢爹,她骨子里是下贱的,跟她娘学了抢男人的好手段,现在又故技重施,你竟然喜欢这个贱人!宁蕴,别人都说你是青年才俊,但你是个蠢货,蠢到被陆晚晚那个贱人玩弄感情,你活该,你活该!”   宁蕴咬牙:“你闭嘴!”   “怎么?戳中你的痛处了吗?”陆锦云恨得双眼通红:“被一个贱人欺骗,是什么滋味?”   宁蕴沉默下来,抬头看着陆锦云:“我让你闭嘴。”   陆锦云看着他愠怒的脸色,竟有了一丝丝惊惧,这个男人沉默的时候有些可怕,眉宇间的神色不怒而威,她心颤了颤,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宁蕴恨了她一眼,捞起外袍,转身出门。   陆锦云追过去:“你去哪里?”   他仿若不闻,她只看到翻飞的衣角消失在墙角。   陆锦云气得发疯,回到屋里,恨恨地将桌案上的合衾酒扫到地上。   红烛顺着掉了下去。   两支硕大的红烛交缠在一起,热烈燃烧起来。   火苗舔上红绸,几乎转瞬间,火势变大。   她仓皇地冲出房间,坐在阶下痛声大哭。   新婚之夜,得知新郎觊觎家姐,她独自被抛弃在着火的洞房。   世上还有比她更惨的新娘吗? 第56章 敬茶   谢家开着正门, 将陆晚晚迎了进去,冷冷清清, 没有鞭炮,没有丝竹, 一点也不热闹。   徐笑春牵着她进门:“晚姐姐,前面有台阶,抬脚。”   陆晚晚轻轻点下头, 从盖头下方望着前面的路。   长长的, 一望无尽的步道。   等徐笑春将她扶进正厅,镇国公夫妇已坐在高堂。镇国公神色凝重,谢夫人眼眶红红的, 应是才哭过。徐震夫妇亦是满面愁容。   陈嬷嬷懂规矩, 扶着陆晚晚走到镇国公面前,她提醒陆晚晚:“小公爷身子不适,一切礼节从简, 你跪下给国公爷和夫人磕个头吧。”   陆晚晚依言, 缓缓跪下去, 磕了三个响头。   谢夫人上前扶她, 眼泪啪嗒掉下来,落于她的虎口。   “好孩子, 快起来吧。委屈你了。”   陆晚晚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下头。   若不是事出紧急,谢夫人也不舍不得如此委屈陆晚晚,这般悄无声息将她接进谢家。   “我们不该这么糟践你的。”谢夫人用帕捂面, 声音轻颤。   “夫人。”陆晚晚笑了下:“是我愿意的,我喜欢谢怀琛,他愿意娶我,我也愿意嫁给他,没有谁糟践谁。”   谢夫人道:“从今以后,你便是谢家的少夫人,我们会将你当亲生女儿看待的。”   陆晚晚颔首。   刘嬷嬷端了茶,陆晚晚给他们敬了茶。刘嬷嬷和陈嬷嬷扶着陆晚晚去了谢怀琛的屋里。   屋内点了一双红彤彤的蜡烛,窗户上也贴了红双喜,看起来喜庆了些许。   进了屋,房中药味儿扑鼻而来。   刘嬷嬷低声说:“少夫人,夫人说小公爷身子不好,一切就都从简。”   “谢染和纪大夫都在隔壁,小公爷若有何不适,少夫人可以直接叫他们,丫鬟也都在候在外头,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刘嬷嬷又说了些别的,陆晚晚没仔细听,她听到了谢怀琛沉重的喘息,她心里很忐忑。   安排好陆晚晚,刘嬷嬷便带陈嬷嬷和月绣去住处。   陆晚晚一丝丝冷汗从额角沁出。   她担心了大半天,忐忑了大半天,此时却犹豫不决,不敢将覆在头上的红盖头掀开。   如今他近在眼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掀开盖头,缓缓朝床边走过去。   谢怀琛伏在床上,微阖着眼,眼皮轻微地颤抖,眉头因痛苦而紧锁,舒展不开。   陆晚晚垂着眼,打量他的脸,眼如星月,眉似远山,眼角处微微上扬,含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昳丽。   她回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   那是上一世,她和宁蕴成亲。   无人来贺,除了谢怀琛。   他带了一双上好羊脂玉的龙凤玉佩,送给他们做新婚贺礼。   那时宁蕴失意,瞧陆晚晚犹如眼中的冰花。   美丽,却刺骨。   这个妻子没有带给他新婚的喜悦,而是提醒他所受的屈辱。   他对陆晚晚很冷淡,当着谢怀琛的面连个好脸色也没有。   他将那对龙凤玉佩往她面前冷淡一推:“阿琛的心意,你收好。”   她尴尬得手足无措。   一回头,谢怀琛冲她笑了下,那笑温暖和煦,她忐忑的心终于放下。   她葱白般的手沿着他的眉骨轻扫了一圈,她小声道:“谢怀琛,你看我一眼,冲我笑一笑,我好害怕。”   他嗓子呜咽,痛哼了声。   陆晚晚轻轻抿了下唇,再次抬眼,眼睫轻颤,怯怯地看着他:“谢怀琛,我的命很硬,北地那么多年我熬了过来,宁家那么落魄,我熬了过来,我活得那么苦,熬了过来;死了,都能重来一次。我把好运分你一些,你快点好起来。”   回答她的只有连串灯花噼里啪啦的声音。   她除了凤冠,解开头发,轻伏在床沿,脸贴在谢怀琛的手上,看着他的眉眼。   乌黑的发丝纠缠在两人掌边,纠纠葛葛。   陆晚晚微微合眼,檀口轻启,呢喃着谢怀琛的名字。   谢怀琛犹如身处充满迷雾的森林里。   四周是高大茂密的树木,枝柯交错的树笼罩得四周的气氛无比诡异。   迷雾浓浓,围绕着他。   他迷失了前路,走啊走,始终找不到尽头。   过了许久,他听到耳畔传来哭声。   他顺着声音找去,周围的场景豁然开朗。   寒风呼啸,风雪呜咽,他到了一间陌生的宅院。   哭声从里面传来。   他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但那声音好似有魔力,牵引着他,只能向前,不能回头。   他走进那间宅子,看到了宁蕴、陆锦云,还有他心心念念的陆晚晚。   她跪在雪地,怀里抱着个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瑜儿,瑜儿……”她反复呢喃着那孩子的名字。   她拼命爬过去,抱着宁蕴的衣角,苦苦哀求:“夫君,求求你,救救瑜儿,救救他,救救我们的儿子。”   宁蕴冷漠地将她踢开,揽着陆锦云转身离去。   雪风里夹杂着陆锦云银铃般的笑声。   他们越走越远。   陆晚晚抱着那孩子,无助地坐在雪地里,已近乎绝望。   他心口猛地生痛,脚下注铅似的,他步履沉重地走过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宁夫人。”   宁夫人?他为什么会叫她宁夫人?   她回头,却跟他记忆中的陆晚晚有些不一样,她太憔悴了,如一朵被疾风骤雨侵打过的花。   还未绽放,便已凋零。   “宁夫人,我帮你找大夫。”他喉头酸涩。   陆晚晚抱着她的瑜儿,泣泪如雨,跟他道谢。   疏远而客气。   他见过陆晚晚很多种模样,镇定、淡然、聪慧、狡黠、美得不可方物,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落魄和绝望。   他满心满眼的心疼。   那种心疼仿佛压抑积蓄了很多年,如今才蓬勃起来。   场景陡然转换,雪下得更大了,风声呜咽,咆哮得令人心惊胆战。   北地的冻土上有一座无碑孤坟,无人知晓长眠地下的人姓甚名甚。   但他却清楚地知道,那下面深埋的是陆晚晚。   他犹如漂浮在半空中,底下还有一个他,跪在坟前,去捧坟前的土,冻土坚硬,他的手掌被磨破,流了很多血,血水融入土中,将坟前染红大片。   “陆晚晚,陆晚晚……”   他哭声动容。   雪花落下来,停在他的肩头、发丝上,他犹如雪地中的白发人。   很快,他又回到了迷雾森林里,看不到出路的森林。   他不知是在哪里,也不是自己要去往何处,只知道拼命走,拼命走,或许能拼出一条前路。   他无数次循着陆晚晚的哭声找过去。   无数次和她在陌生的时空相遇。   她嫁给了宁蕴,哭;   她婆婆生病,哭;   宁蕴陷入危险之中,哭;   被陆锦云欺负,哭……   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时空,他不再是那个翻墙过府去找他的小公爷,而是她生命中一个沉默的看客。   她经历的每一次坎坷挫折,他都默默,记在心上,暗中施以援手。   直到她死,也不曾知道背后有人默默地注视着她,见证了她生命中每一瞬的悲欢离合。   无人知晓镇国公府的小公爷为了淮阴侯府少夫人所做的一切。   最后一次,他看到自己揪着纪南方上宁家去给宁老夫人看诊。纪南方不请自来,扣响宁家的大门,陆晚晚红着眼眶将他迎进门,而自己站在街角,注视着她婀娜的身影转身入内。   他心鼓齐鸣,有什么东西欲破难破。   很快,他又被扯回迷雾笼罩的森林,寻找出路,他不知自己这回要去往何处……   挣扎良久,他耳畔回荡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   “谢怀琛……谢怀琛……”声声呢喃,不知止歇。   陆晚晚伏在床头,差点睡着,迷迷糊糊间,她感觉到谢怀琛唇齿翕动,像在说什么。   她陡然清醒,偏头望了一眼床榻上的人,他双目紧闭,没有要醒的意思。   “少夫人。”刘嬷嬷带了个丫鬟过来,她手中端了一盅宵夜:“这是小公爷屋里伺候的,揽秋,以后就让她和月绣一起伺候吧。”   陆晚晚点了点头:“时辰不早,嬷嬷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林嬷嬷道了声是,便转身出去。   揽秋将东西放下:“少夫人,你吃些东西吧。”   从午后她就没怎么进过食,这会儿当真有些饿了,她小口小口地吃,香软的芋圆入口,她忽然又想起谢怀琛。鼻子一酸,她低头藏起眼中的黯然。等她再抬起头时,眉眼已平淡如常。   刚搁下饭碗,谢染和纪南方便走了进来。   谢怀琛这等境况,纪南方通宵达旦候着给他看诊。   “如何?”陆晚晚问他。   纪南方翻开他的眼睑,眉头拧起,复又松开:“又发起了热,情况不大妙。”   “那怎么办?”事到如今,陆晚晚反而镇定下来,冷静地问纪南方。   他道:“我去给他开方子煎药,屋里留人拧帕子给他降温,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继续高热下去。”   “有劳纪大夫。”陆晚晚朝他福了福身。   纪南方道:“少夫人客气了,若不是小公爷仗义出手,我恐怕早已没命,如今我只是做我应当做的。”   他和谢怀琛交情如此之好?   陆晚晚莫名其妙想起上一世纪南方突然出现在宁家为宁夫人治病的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会不会是谢怀琛?   但很快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上一世谢怀琛和宁蕴关系颇好,既要引荐大夫,为何不走明路?   “少夫人?”陆晚晚忽的惊醒,谢染红着眼眶叫他。   收回思绪,她问:“你刚才说什么?”   谢染重复了一遍:“我来伺候公子,你去歇着吧。”   陆晚晚摇头:“无事,你下去吧,我可以。”   谢染还要再说什么,陆晚晚截住了他的话头:“你去吧。”   他只好依言退去门外,休息是不可能休息的,那就去给纪南方打下手。   陆晚晚吩咐揽秋打来凉水,绞了帕子敷在谢怀琛额上给他降温。   等到半夜,他又凉起来,牙关微颤,身子发抖。   陆晚晚知道,有伤即有寒,命揽秋抱了两床被子裹在他身上,另塞了两汤婆子在被窝里。   他还是冷,忍不住发抖,   陆晚晚将他抱着,拥入怀里。   午夜,谢怀琛醒了片刻,他趴在她怀里瑟瑟发抖,隐隐约约睁眼看她。   她一身墨发红衣,一缕长发忽的松脱垂下,轻拂过鼻尖,他嗅得满鼻清香。   他笑了笑自己,这一夜的梦境光怪陆离,此时竟梦到陆晚晚嫁给自己。   他怎么会这么傻,念一个人念得痴了呢?   陆晚晚睡得不踏实,她一向如此,心里有事时,难以入眠。   合眼那短短的功夫,她的梦境里各种魑魅魍魉张牙舞爪地横冲直撞。她不怕鬼,却也惊心。   她很快又醒来,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摸了摸他的额头,不那么烫了,身子也抖得没那么厉害。   她将谢怀琛放回床上,又重新拧了帕子继续给他冷敷,接近天明时分,他的体温终于回归正常。   纪南方又来看了两回,灌了些熬好的汤药,道:“退热了,这是好事。”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陆晚晚折腾了一夜,眼底青痕毕现,说话的声音也带了几分虚弱。   纪南方道:“看他的造化。”   说罢,他叹了口气。   待到天色大亮,陈嬷嬷和月绣来伺候她梳洗。礼数从简,但基本的规矩还是要的。   走在檐下,陈嬷嬷教导她:“待会儿见了国公爷和夫人,你得给他们敬茶,改口称公婆。”   陆晚晚点点头:“我明白。”   此时谢夫人也刚被刘嬷嬷叫起来,她昨夜担心了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天微亮时才合上眼,睡了没有两刻,就被刘嬷嬷喊了起来。   她神情中有些疲惫:“多抹些脂粉,今日是晚晚和琛儿的好日子,看起来精神些。”   刘嬷嬷颔首:“我省的。昨儿我跟夫人说的,可都记下了?”   谢夫人回忆了一遍,道:“她给我敬茶,我说几句吉祥话,再送她改口礼,没错吧?”   “是是,没错。”刘嬷嬷给她插了支簪子,道:“婆婆对新妇有什么规矩,今日也尽可一提。”   谢夫人略略点了下头。   她和镇国公刚去到正厅坐下,李嬷嬷挑起帘子通禀少夫人到了。陆晚晚长长的头发挽成妇人髻,只插了一支海棠金步摇,简单到近乎朴素。   谢家在谢允川这一代,只有谢允川和谢允和这一子一女,皆在京城,都在屋里坐着。   除此之外,还有两房叔公,都在淳州。   沈家就沈在歌一个女儿,其他的舅公叔公也都在宸州老家。   因而陆晚晚要见的也不过镇国公夫妇和徐震夫妇。   这是谢允和第二次见陆晚晚,平素女儿将她夸成天上的仙女,直到今儿她才有功夫仔细打量她。她身影端庄挺立,她原以为陆晚晚早已吓得哭哭啼啼只会抹眼泪,没想到她处惊不乱,如此沉稳淡然,顿时高看了她几分。   陆晚晚接过刘嬷嬷递来的茶盏,双手举起,递到谢夫人面前,檀口微启:“母亲,请喝茶。”   谢夫人毕生无女,做梦都想有个娇滴滴的女儿承欢膝下,陡然听见陆晚晚这声母亲,心都软得快化了。她接过茶,喝了一口,垂头看着膝下低眉顺眼的小女儿,若是谢怀琛没有出事,他们也是会吹吹打打明媒正娶将她抬进来做儿媳妇的,结果竟让她委屈至此,没名没分便入了门,她为她心疼,眼圈一红,她从案上取了搁着的一块镯子,牵起将陆晚晚细嫩的手,将镯子戴了进去:“这是早些年国公爷得的一块原石,我们开石取了块通透纯粹的美玉,刚好够做两个镯子。”   她晃了晃自己的手腕,继续说道:“我戴了一个,剩下这一个我们一直说留给女儿。如今,你嫁给怀琛,不管以后如何,我都将你当女儿一般看待。”   陆晚晚被她说得眼眶也发酸。   她回道:“多谢母亲。”   谢夫人抬手微不可查地揩了揩眼角,又取了桌上的印信给她:“既是女儿,你可得为母亲分忧解难,谢家这笔烂账已经让我头疼了十几年,以后就交给你了。”   这是要让她执掌中馈的意思。   陆晚晚目瞪口呆,管家意味着就是这个家里说一不二的女主人,她当然知道。   婆母在世,一般都由婆母管家。   上一世宁夫人也是临死前才将管家的权利交到她手中,哪怕宁家的家业是她和宁蕴共同努力赚下的。   谢夫人竟在她进门第一日就让她管家。   她怔愣了一瞬,很快就明白过来,谢夫人是为她着想,她没命名分嫁过来,悠悠众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世人对女子总是如此苛刻。   男子追求真爱是勇敢,女子若跟他们一般从事,便是倒贴。   仿若女子天生就该犹如货物般任男子挑选。   更令人寒心的是,背后说三道四的十有八九也是女子。   谢夫人将管家的权利交给陆晚晚,说明镇国公很器重她,是给她脸面。   她也不扭捏,当即给谢夫人叩首:“多谢母亲。”   刘嬷嬷又端了盏茶给她。   她恭敬地敬给谢允川。   他亦十分欢喜,一口将茶饮尽。   他搓了搓手,拿起旁边一个硕大的锦盒,道:“家里都是你母亲在管账,为父手头也不宽裕,就这一件好东西,是当年你母亲生琛儿前我找工匠打的,这东西天上人间只此一件,就送给你了。以后若是琛儿惹了你,你大可拿来一用。”   谢夫人一见那盒子,又气又好笑,差点拍桌骂他,她忍了又忍,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谢允川,你这也太寒碜了吧。”   谢允川坐得端端正正,将东西递给陆晚晚:“寒碜归寒碜,礼轻情意重啊,对吧晚晚?”   陆晚晚笑着去接:“父亲说得对。”   东西还没到手,便被谢夫人劈手抢过,她冲陆晚晚盈盈一笑:“日后若是琛儿惹你不高兴,你来找我,我再给你,现在你先借我用用。”   她眼神扫过谢允川,他顿时寒毛卓竖。   陆晚晚不知锦盒中是什么东西,竟让他二人争执起来。只不过谢夫人要,她便点了点头,道好。   然后她起身,又给徐震和谢允和敬了茶,改称舅舅舅母。   两人也都为她备了礼物。   徐笑春笑意盈盈,端起杯子,走到她面前,眨了眨眼,喊了声:“嫂子。”   陆晚晚害羞地抿了抿唇,轻轻和她碰了下杯。   敬完茶后,早膳都留在谢夫人这边用。   陆晚晚没什么胃口,仍打起精神,强灌了自己两碗米粥。   她知道照顾人最费精力,而等待她和谢怀琛的还是一场漫长而又持久的战役。   她要和老天爷斗一斗,看它到底能负自己到什么份上。   早膳后,陆晚晚又回去照顾谢怀琛。   他吃不下东西,她十分耐心地一勺一勺舀了米汤喂到他唇边,喂小半碗米汤,花了大半个时辰。   辛苦,却甘之如饴。   徐笑春过来陪他,看着榻上躺着的人悄悄掉泪。   陆晚晚给他喂完粥,擦了擦嘴角,她瞥到徐笑春眼角的泪光,安抚道:“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怎么老是哭鼻子?”   徐笑春被她的镇定感染,长吁了口气,她用尽量轻松的语气夸她:“晚姐姐,你真厉害,我就没你这份胆气。”   陆晚晚牵着她的手,说:“我才佩服你,在城门有条不紊坐镇指挥,多有魄力。”   徐笑春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下午,两人在屋子外间,陆晚晚绣花,徐笑春随意拿了本书在读,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月绣走了进来,她道:“小姐,昌平郡主来了。”   “见青姐姐?”徐笑春抬首。   陆晚晚记得上次徐笑春跟她说过,宋见青怀有身孕,她这个时候来这里做什么?   她是宋落青宋见青堂姐。   陆晚晚心里一个“咯噔”,起身迎了出去。   她们行到门口,刘嬷嬷在前引路,宋见青带了两个丫鬟跟在后头,行色匆匆。   “见过昌平郡主。”陆晚晚微微福身。   宋见青上前搀着她的胳膊:“无须多礼,事情我都知道了,带我去看看阿琛。” 第57章 委屈   她神色匆匆, 眉间满是担忧。   陆晚晚略颔首,将她带进屋里, 宋见青走近了看,以往鲜衣怒马的男子如今死气沉沉, 脸上毫无血色,脸色苍白如纸。她不忍看,别过脸, 眼泛泪痕:“我不知道, 毓宣怕我着急,一直没将这事告诉我,我早些知道, 可以去求皇叔让他网开一面。”   她用帕子沾了沾濡湿的眼角。   当初她爹护卫太子前去淳州时, 她已经四岁,也跟着去了淳州,那时谢怀琛两岁多, 软软糯糯, 就跟糯米汤圆似的, 围在她身边“姐姐、姐姐”地叫。她喜欢这个漂亮得像瓷娃娃一样的弟弟, 经常和他一起玩。   行军途中,大人忙得顾不上他们, 他们便自己玩儿自己的。   两人一路从淳州玩儿到京城,一直在一处,同过甘共过苦,还曾出生入死过, 情意自然是别人所不能比。   她爹死后,镇国公夫妇待她也好,正因如此,她和谢怀琛仍相互往来。   也是这几年,彼此年纪都大了,尽管他们各自坦荡,但难保没人背地嚼舌根,便疏远了些。   可她心里一直都记挂这个弟弟。   这回他出事,捅死宋时青,她二叔的儿子,毓宣怕她夹在中间两厢为难,以养胎为名,早早地将她哄去庄子上。若不是昨日他知道谢怀琛命悬一线,怕他当真不济,宋见青没见着最后一面会抱憾终身,将事情告知了她,恐怕她现在还蒙在鼓里。   眼看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弟弟遭了大罪,宋见青眼泪哗然:“上回见面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成了这样?”   陆晚晚劝她:“郡主,谢怀琛他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你要仔细自己的身子。”   陆晚晚扶她去到外间,她看着身侧的陆晚晚,脊背挺直地坐在椅子上,神色间有些疲惫,但丝毫没有慌乱。方才刘嬷嬷将陆晚晚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她一时有些百感交集。   此时的谢家正处多事之秋,谢怀琛方才落了罪,皇叔对谢家的态度尚不明朗,别人都避之而唯恐不及,她倒好,睁着眼往火坑里跳。   也不知该说她痴好,还是说她傻好。   想了想,她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安慰她放宽了心。   她留下说了会儿话,见陆晚晚一时要给谢怀琛喂水,过一阵又要喂药,凡事亲力亲为,忙得晕头转向,还得匀出功夫安抚她的情绪,她不便在此添乱,便起身告辞,只让陆晚晚有了消息告知她一声,勿管好的坏的。   陆晚晚应下,和徐笑春一起送她出门。   “昌平郡主和小公爷关系很好吗?”陆晚晚偏过头问她。   “见青姐姐一直把哥哥当亲弟弟看。”徐笑春又补了句:“嫂子,你别多想。”   她冷不丁喊了声嫂子,陆晚晚颇有些不习惯,愣了一瞬才嘟囔道:“谁多想了。”   “十八年前三皇子作乱的事情,你知道吧?”徐笑春问她。   陆晚晚点头,她听陈嬷嬷说了很多次,那年她父亲病重,她回乡侍疾,岑思莞被送去了乡下庄子里。   “知道。”   “那会儿见青姐姐刚满四岁,跟昌平王一起南下,去到淳州,找舅舅搬救兵勤王回京。见青姐姐和哥哥那时就认识,对了,还有二皇子,他们三也算从小玩到大。”说到这里,徐笑春顿了顿,又继续说:“后来到了允州,皇上和三皇子对峙陵川河两岸,三皇子有细作潜入城里,皇上担心几个孩子的安全,恰好见青姐姐和哥哥都患了热症,于是在允州城里找了座不不起眼的宅子安顿他们三个孩子,顺道治病。”   “然后呢?”   “后来啊,不知怎么回事,那座宅子被人发现了。刺客突然杀来,舅舅他们派去的侍卫一批批倒下,情况危险极了,当时见青姐姐和二皇子正在午睡,哥哥见状,将他们摇醒,从墙角的狗洞爬了出去。”   陆晚晚听得心惊胆战。   “哥哥他们从狗洞爬出去,几个路都走不稳的孩子,根本不知道去哪里。”   “然后呢?追兵出来了吗?”   “听我慢慢跟你说。”徐笑春牵着她坐到廊外的美人靠上,微风拂面,发丝轻扬,拂过脸颊,痒酥酥的:“见青姐姐吓得直哭,二皇子提议找个地方躲起来,就在这时,哥哥看到一辆宽大的马车驶过。他走上去,将马车拦了下来。”   徐笑春每一次停顿都让陆晚晚揪着心肠,明知他们后来都没事,却还是忍不住心尖发颤。   “车里坐的当地一个富家小姐,正要去庄子上避难,哥哥谎称他们三和家里走失,请那小姐收留他们。”   “她收留了吗?”   徐笑春笑笑:“若她不收留,你可就见不到哥哥了。那小姐人美心善,将他们三人带去郊外庄子上。自那以后,见青姐姐一直觉得是哥哥救了她的命,待哥哥尤为亲厚。”   陆晚晚长舒了口气:“幸好这世上还是有好心的人。”   “谁说不是呢?当年那位小姐将哥哥他们接到庄子上,好吃好喝养着,将他们看得十分要紧。后来皇上找到他们,他们竟比走丢前还圆润了几分。舅舅他们一合计,庄子僻静,细作注意不到这里,倒是个避难的好地方,干脆将他们三寄养在庄子上。”徐笑春顿了顿:“舅母常跟我说,那小姐冰雪聪明,瞧出他们是太子一党,为帮他们平叛乱党,不仅义务收留哥哥,还暗中为他们筹备了不少粮草。有一回哥哥害了水痘,差点死了,她不眠不休照顾了他四天四夜,生生从阎罗爷的手里将哥哥抢了回来。”   “那她现在人呢?”前世今生,她都没听说过京城有这么一个人。   论功行赏,她也当得起个诰命,不至于泯然于众。   徐笑春拧眉摇了摇头:“此事一直是舅舅舅母心中的一大憾事,她救了哥哥性命,谢家却来不及报恩。”   “她……死了?”   “不是。”她微叹了口气:“失踪了。陵川河北渡一战,皇上亲自去庄子接三个孩子回军营,当时情况紧急,他们匆匆告别。渡江之后,舅舅他们势如破竹攻回京城,回京第二日,皇上便让舅舅回允州接那小姐回京,但舅舅却没接到人。庄子已经被人一把火烧了,那小姐连同庄子里的仆人全都不见。舅舅勘察了现场,那把火应是三皇子的细作纵的。舅舅无功而返,那小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月之后,皇上安顿好京城要务,私下允州亲自去寻,仍是半点痕迹也没有,唯有在那女子卧房枕下有一封未燃尽的书信,信也毁却大半,唯留抬头“宋郎亲启”四个字。”   陆晚晚眼睛一瞪,有些许不可思议。   徐笑春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说:“信是舅舅发现的,他发现“宋郎亲启”四个字吓了一大跳,也是那时,舅舅他们才知道皇上为何会放下手边繁重的国务,亲下允州寻人。他将那信交给皇上,听说那夜皇上喝得酩酊大醉,失态至极。你说他也是自讨苦吃,都谈情说爱了,还瞒着人自己的身份,这不,人丢了才后悔有什么用?”   “她会不会是被三皇子的细作抓走了?”陆晚晚问道:“否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怎么可能找不到她?”   “若是没有那封信倒有可能,可偏偏她留了封信,说明她早就打算离开,这封信是留给皇上的。只不过后来三皇子的细作寻至此处,见人去屋空,一气之下放了火。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皇上不是化了身份同她往来吗?那小姐留下的名姓也是假的,她自称自己姓陈名婉,皇上翻遍附近几个州的户籍,都没找到一个叫陈婉的。不止如此,就连她身边的那些丫鬟婆子都是假名字,那座庄子的屋主也是死去多年的人,皇上他们又从帮他们运粮的队伍开始查,结果线索都断了。所以舅父就猜想那小姐应当是允州或者附近州县哪家富商或权贵家的女儿,否则没办法做得这么滴水不漏,她隐姓埋名到此避祸,意外救了哥哥他们。战乱过后,家中来接,她留下的那封信中留了她真实的身份,谁知三皇子的细作寻来,纵了把火将线索烧断了。”   陆晚晚唏嘘不已,老天爷果然惯爱捉弄人,不只是她,皇上也被它戏弄了。   “舅母跟我说,那段时间皇上找人都快找得魔怔了,大乱初定,他便去到允州待了将近一个月,每每听闻有消息,便火急火燎赶去寻人,就差将允州附近姓陈的人都找来给他过目,朝中大臣多有不满,他不得不回京。回京当日,允州有一富商嫁女,他不知从哪里听说那女子长得极美,一口咬定那女子就是他要找的人,死活要去看看。舅舅他们拗不过,只好换了寻常衣物,佯装宾客前去赴宴。”   “见着了吗?是他要找的人吗?”问完她又觉得自己问得特别傻,她抿了抿唇。   徐笑春摇了摇头:“不是,他们离得极近,看得清清楚楚,成亲那女子比陈婉高出不少,陈婉也比她身量纤细些。”   言及此处,徐笑春叹了口气:“之后皇上便回京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找那小姐的下落,只可惜,音讯全无,她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踪影全无。”   “怪可惜的。”陆晚晚有淡淡的怅惘:“我还想有机会当面给她道谢呢。”   “在舅母面前你别提这事,她念及她的恩情,念了好些年,免得徒惹她伤心。”徐笑春嘱托。   陆晚晚微点了下头。   宋见青离去后大约一个时辰,昌平郡主府又另外派人送了东西过来,指名道姓要给陆晚晚。   她命人进来,来的是宋见青的乳母。见了陆晚晚,乳母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见过少夫人。”   陆晚晚微怔,她这般悄无声息入了谢家的门,又有谁人看得起呢?没想到宋见青的乳母却丝毫没有轻视的意思,她心绪微平。   “嬷嬷多礼了。”   “郡主听闻昨日是少夫人和小公爷大好的日子,她远在庄子,不曾听说,未能亲自登门道贺,略备薄礼,祝贺少夫人和小公爷百年好合。”她呈上掌中的匣子。   陆晚晚眼眶濡湿,她离开陆府时已经做好为人不齿的准备。女子成亲,哪有不希望得到别人祝福的呢?   她微垂眼睑,心里对宋见青充满感激。   盒子里装的是一对石榴百合玉雕如意,水色十足,在日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如意上的雕花精美无比,柄端刻有赠怀琛三字,当是宋见青很早以前备下准备送给谢怀琛的新婚贺礼。   陆晚晚将如意捧在怀中,施施然走到床边。   她将如意压在谢怀琛的枕下,看着他的睡颜,丰神俊朗的男子嘴唇轻抿,一如她喜欢的那般模样。   她捧着他的手,柔声说道:“谢怀琛,我觉得很幸福,父亲和母亲都喜欢我,笑春也跟亲妹妹一般待我,姑姑和姑父也是极好的,又得到了昌平郡主的祝福,人生若有十分欢喜,此时我已得九分,你快些醒来,将剩下一分补齐?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谢怀琛绵长的呼吸。   陆晚晚轻扬了下嘴角,看着他的脸,认真地说:“你不答应,我就当你默认了啊。”   庭外起风,枝梢最后一朵荼蘼落地,长泰十八年的春尽了。   五月初二入睡前,陆晚晚端着小瓷碗给谢怀琛喂药。   药汤流出了些许,她将瓷碗放在谢怀琛枕边,用帕子一点点擦他嘴角乌黑的汤渍。   在迷雾中挣扎了好几日的谢怀琛寻到了一丝光。   他仿佛长途跋涉的旅人,翻越千山万水朝那光走去,不知疲惫。   光的尽头有他渴望的那个人,他知道。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陆晚晚眼睑微垂,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翘起,仿佛一把骄傲的小扇子。   她的手拂在脸颊,轻轻柔柔。   陆晚晚见他陡然睁眼,懵了一瞬,做梦似的,揉了揉眼睛,他的的确确看着自己。   谢怀琛狭长的眼,眼尾微微上挑,勾勒出几丝风情,他扬起嘴角笑了笑,声音有些虚弱:“我竟又梦到你嫁给我了。”   他缓缓抬起手,摸了把陆晚晚柔嫩的脸颊。   房中只点了一盏灯,不甚明朗,照在他脸上,本来虚弱的脸有了几分温暖神色。   陆晚晚眼圈一酸,谢怀琛又开口了:“梦了这么久,终于圆满了一回。”   陆晚晚问他:“我嫁给你,就圆满了吗?”   谢怀琛挑着眼尾,笑着:“当然。”   两滴晶莹的泪滚了下来,挂在香腮侧,她喉头哽咽:“我也圆满了。”   谢怀琛粗粝的掌抚上她的脸颊,擦净她的泪,笑着说:“以后不许哭了,本公子罩着你,天塌下来都罩着你。”   陆晚晚握着他的手,点了点头:“嗯。”   默了一瞬,她道:“我去找纪大夫给你看看。”   起身要走,一双手却扼住她的手腕。她回首,对上他乞求的目光。   “陆晚晚,你别走,我走了好远的路,去了好多地方,终于找到你了,别走,好不好?”他语气低沉,双眸里亮着光,可怜巴巴地求她。   陆晚晚心软了大半,点了点头:“好,我陪你。”   谢怀琛挨了杖刑,不能躺,只能伏在床上。   她搬来小杌子放在床头,陪着谢怀琛。   他意识迷迷糊糊,只当自己还在做梦,也不害臊,盯着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就差连她有几根眼睫都数得清清楚楚了。他视线挪了挪,落在她的眼尾,那里有一小点红色的朱砂痣,很小,小得隐藏在纤长的羽睫下,差点找不到。   他虽迷糊,陆晚晚却醒着,被他肆无忌惮地瞧着,她脸颊微微红了下。   “你看什么?”   他没有回答。昏暗的灯光照在屋里,不很清晰,为她脸上蒙了一层幽黄的暗纱,照得她莹白如雪的肌肤越发柔和,谢怀琛笑了笑,说:“好看。”   陆晚晚明澈的双眸亮晶晶的,双瞳仿若浸润在一汪幽泉之中,波光潋滟。她轻轻抿唇,柔软的粉瓣温软红润。   谢怀琛被她的眼神看得心底兀的一乱。他诧异,原来梦里还有心乱这一说吗?   陆晚晚被他看得心烦意乱,刚要别过头,唇上一凉。陆晚晚身子颤了颤,但很快又松软下来,由着谢怀琛吮咬她的唇。   良久之后,他松开了陆晚晚。   她坐在床边,指尖轻轻摩挲被他用力啃过的唇瓣。   谢怀琛对自己恃梦行凶的登徒子行径不以为耻,他笑得春风灿烂,仍去看脸颊通红的陆晚晚。   他颇为满意,点评道:“还是好看,不仅好看,还香。”   陆晚晚恼得就要抽回手,谢怀琛一急,反握住了,不许她走。   “陆晚晚,你别走,我求你了。我保证不亲你了。”他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陆晚晚心中酸涩,热泪蓄在眼角,她有点担心谢怀琛醒来后,人好了,脑子坏了。   “不走。”她耐心地哄他。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紧攥着陆晚晚的手,贴于脸侧,她身上的香气令他心安,他呼吸着陆晚晚特有的柔软香味,困意再度袭来。   缓缓的,眼前的烛光慢慢模糊,陆晚晚也渐渐成了重影。   他怅然若失,却无力抵挡铺天盖地袭来的困意。   “好不容易找到你,又要走了。”他口中呢喃,渐渐睡去。   陆晚晚听他说的胡话,哭笑不得,抽了抽手,他攥得太紧了,哪怕在睡梦中,也没松开。   她只好将小杌子搬得离他近一点,靠在床沿,任他拉着自己的手。   她累了好几天,每天晚上刚合上眼,脑子里就是各种魑魅魍魉横行,片刻后就醒了。   这一夜她却睡得格外踏实。   月绣进来伺候陆晚晚梳洗,见她伏在床头,雪白藕臂和谢怀琛的交缠在一起,掌心相对,肌肤相亲。   她抿唇笑了笑,又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陆晚晚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她伏在床头一宿,颈背酸痛难忍,胳膊也因保持同一个姿势发麻。   一动,麻意传遍全身。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转头看向谢怀琛,他眼睫轻颤了几下,竟也缓缓张开了眼。   这回,谢怀琛怔了、愣了、懵了,话也说不利索了:“你……你你怎么还在?”   陆晚晚忍着酸麻的痛意,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昨夜你求我别走,你忘了?”   谢怀琛目瞪口呆:“那……我不是在做梦吗?”   陆晚晚眨了眨眼:“你梦见什么了?”   谢怀琛回忆了一瞬,忽的犹如一道惊雷砸向了天灵盖,劈得他神台清明。   他缓缓的,僵硬的,掉过头,面如死灰地看向陆晚晚:“昨夜……我……”   他还还未说完,月绣在门外问道:“小姐,国公爷和夫人来了。”   陆晚晚瞧着谢怀琛一脸羞愤恨不得马上就以头抢地的神情,略笑了笑。   “父亲和母亲看你来了,我先去梳洗,等会儿来给你喂药。”她倩然起身,捏了捏酸痛的胳膊,走到门口,拉开门,月绣端了水走进来。   月绣朝陆晚晚挤眉弄眼笑了笑,放下水盆,走到床边对谢怀琛福了福身:“小公爷醒了,真是太好了。”   谢怀琛看了看陆晚晚,又看了看月绣,眼神在她俩之间游移一圈,而后,在她俩的注目之下,抬手狠狠掴了自己一巴掌。   嗯,是痛的。   他颤颤地问:“这……怎么一回事?”   一个时辰之后,谢夫人抹了抹绯红的眼眶,以“晚晚是个好孩子,她为了你真不容易,你以后可得好好待人家”结束了对谢怀琛的实事讲解。   谢怀琛终于知道自己受了一百杖刑,差点魂归九天,陆晚晚为了给他冲喜,私自逃出家门来到谢家的事情。   他一时间百感交集。   纪南方来看过,说他既已醒来,便无大碍,只要修养,等伤处全好。   谢夫人听说他没事,心下的石头便落了地,嘱咐揽秋照顾好公子和少夫人,便走了。   屋里的下人也各去忙了,屋里只有谢怀琛和陆晚晚两个人。   他趴在床上,盯着青玉如意,脸色不是很好。   陆晚晚见他神色恹恹,有些诧异,这人在梦里都那般欢喜,美梦成真怎么反倒不高兴了。她心下凉了一瞬。   她将窗户合上,然后走到谢怀琛面前,迟疑了片刻,问他:“谢怀琛,你不高兴吗?”   他轻摇了下头。   “那你为什么……”言及此处,她顿了顿,有些委屈。   谢怀琛仰起脸,看着她:“陆晚晚,我舍不得你受委屈,哪怕是为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夜,是为丈母娘流泪的一夜。 第58章 梦境   陆晚晚略怔忡了一瞬, 而后轻笑了下,药盅端到他面前。   “所以, 你得快些好起来,给我撑腰。”   谢怀琛扯出一抹笑,答应得爽快:“放心, 以后公子我罩着你,给你撑腰。”   陆晚晚眯了眯眼睛,吹了两口冒着热气的汤药, 她将药盅递给谢怀琛,他接过,一饮而尽。   喂过药后, 陆晚晚让月绣打水进来, 她亲手绞了帕子给谢怀琛洗脸。   手边的细致活, 能做的她都做, 交到别人手上,她不放心。   谢怀琛反倒扭捏起来, 她一靠近,他就红着脸,抢过帕子来,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   陆晚晚定定地瞧着他。   他不好意思地将帕子还给她:“以后这些粗活你就让谢染做。”   陆晚晚一面另绞了帕子给他擦手,一面问道:“为什么?”   她粉面红唇, 偏过头的样子娇俏明艳,他看得喉头微滚,别过头, 声音暗哑低沉。   “夫人娶回来是疼的,不是来当使唤丫头的。”   陆晚晚被他逗得轻声一笑。   谢怀琛神情认真又严肃:“我是认真的。”   陆晚晚笑得露出洁白的小虎牙,平素摇曳美艳的风轻没了,整个人看起来娇俏又调皮。   他抬起下巴,表情很是骄傲。   收拾妥当,陆晚晚洗漱完毕,她对镜卸了脂粉,长长的发披下来,洋洋洒洒飘了满背。谢怀琛看着她的背影,似乎在想事情,目光有些空。   醒来后他总会记起梦中的事情,梦中的陆晚晚和现实中的陆晚晚的脸不断重合。那些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他都不确定究竟梦是现实,还是现实是梦。   陆晚晚收拾妥当,她换了身月白色中衣,衣服素净,只有衣襟处绣了一圈合欢花。   她缓缓走过来,脚步有些踟蹰。   她嫁过来,自然是要和谢怀琛同睡的,只不过前几日他还在昏迷,为方便照顾他,她一直睡在旁边的罗汉床上。   今日他醒了……   “谢怀琛。”她喊了他一声,想和他商量一下,晚上她还睡罗汉床,半夜好起来给他喂药。   谢怀琛没听到似的。   她走近,又喊了声:“谢怀琛?”   谢怀琛转过脸,盯着陆晚晚的脸看了一会儿,眼尾轻轻一挑,带出几分揶揄的笑意来。   “你笑什么?”   玉树临风的谢小公爷单手支着头,指了指陆晚晚:“你方才叫我什么?”   “嗯?”陆晚晚掖了掖被角。   谢小公爷笑盈盈地支起上半身,凑近陆晚晚的脸,盯着她蓄满秋水的双眸,不疾不徐地说:“谢少夫人,照规矩,你该叫我夫君?”   他凑得那么近,几乎贴着陆晚晚的脸。   陆晚晚的表情僵住了。   谢小公爷顿时来了兴致,兴致勃勃地教她:“喊不出口吗?来,我教你,夫——君——”   他尾音拖得长长的,看陆晚晚一脸错愕娇羞,慢慢勾起嘴角,一脸看好戏似的表情看着她。   陆晚晚的确愣了一瞬,称呼早晚都该改的,她知道,谢怀琛惯喜作弄她,她越是窘迫、羞怯,他越得意。   于是,她正了正声色,郑重其事地喊了声:“夫君。”   谢怀琛颇满意,弓起手指在她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乖~”   随即他喊道:“揽秋。”   门外顿时响起沙沙的脚步声,揽秋很快便进来:“公子,少夫人。”   谢怀琛点了点头:“带夫人去隔壁休息。”   “可是……”陆晚晚缓缓开口。   “别说话,看看你眼睛底下的青痕,都成什么样儿了。”谢怀琛挥挥手,示意她快走:“快去睡,对了,揽秋,你等会儿把谢染叫过来。”   陆晚晚只好随揽秋去了隔壁屋里,临走前她不放心,给他掖了掖被子:“我就在隔壁,有什么事情你喊一声我就过来了。”   “好,去吧去吧。”   她点点头,起身走了。   谢怀琛探起头,看她身影渐行渐远,脚步声也再听不见了,这才一头扎进柔软的枕头里,傻笑起来。   他笑得开心极了,心上仿佛春回大地,一瞬间开了千树万树的姹紫嫣红。   他把枕头紧紧蒙在脸上,生怕笑声漏了出去。   心间不断回味方才她那句犹如从容就义般的“夫君”。   他笑得双肩轻耸,兴奋得只想一蹦而起,痛痛快快地来几个后空翻。然而,他一动,扯得浑身的伤都痛起来,他倒吸一口凉气,老老实实伏回床上,望着雕花木床傻笑。   陆晚晚又一夜无梦。   次日她醒来,这一觉她睡得太久,意识都模糊起来,睁开眼的刹那尤有一瞬的懵怔,她靠在床上,好半晌才回过神。想起自己已经嫁到谢家,成了谢怀琛的妻子。   知觉一点点复苏,她撑起身子,披衣下榻。   屋子里没人,院外也安安静静的。   她去了隔壁谢怀琛的屋里,他竟也不在床上。   她惊诧不已,转身出门,正巧月绣进来:“小姐,你醒了?”   陆晚晚指着空空如也的床,问道:“小公爷呢?”   月绣道:“宁小侯爷来辞行,小公爷见他去了。”   宁蕴?   听到这个名字,陆晚晚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如今他们之间,彻底两清了。   他辜负过她,她亦报复了回来,从此往后,若他再不犯她,她亦不会招惹他,此前种种,譬如怨恨,譬如纠葛,都烟消雨散。各走各路,各行各桥,再不相干。   月绣突然神秘兮兮地说:“我听说二小姐嫁进宁家,已和宁夫人吵了两架,她还骂老侯爷是不中用的老废物。”   陆晚晚大惊:“竟有这样的事?”   月绣点了点头:“咱们院里来了个新丫头,她姐姐是宁夫人身边的,错不了。”   顿了顿,她又说:“我还听说二小姐新婚之夜就和小公爷大闹了一场。最近几日,两人见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谁也不理谁。”   “倒像是陆锦云做得出来的事。”陆晚晚微微颔首,她不想再说宁蕴的事。   她将话题岔开:“成日别尽去说八卦,你瞧瞧,今日都什么时候了,怎的都忘了喊我起来?”   月绣一听这话,顿觉委屈:“我想喊你来着,是小公爷,说你最近两天没怎么睡好,不许我们叫你。”   陆晚晚:“……”   花厅里,谢怀琛脊背挺得笔直,痛意一阵阵袭来,他忍着。   陪宁蕴一杯又一杯地喝着茶。   宁蕴一早便来,直到这会儿也没离开。圣旨已下,今日下午,押送宁老侯爷的队伍将启程前往安州。   他却在谢家的花厅里若无其事地喝茶。   谢怀琛和宁蕴往日在同一家书院念书,关系还算亲厚,虽不及褚怀李远之两人,可也算知己好友。   但事到如今,谢怀琛却颇觉不耐。   宁蕴心思一向深沉,任谁也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他也从不轻易与人交底,谢怀琛不知他究竟是何意。   但见他眉眼微微有些着急,眼角的余光也不时瞥向旁边的铺满鲜花的小径。   他忽然明白了,宁蕴在等人,在等一个他认为可能会出现的人。   那个人会是谁呢?   谢怀琛不期然想起自己缠绵病榻之时辗转的梦境,他突然有一丝迷茫。   在那个梦境里,陆晚晚不喜欢他,她喜欢的是宁蕴。光是回忆起这个开口,就让他心口微窒。   最离奇的是,他似乎预见了宁家的这场祸事,突如其来的罪名,流放安州。   桩桩件件都和现实嵌合得严丝合缝。   可是宁老侯爷遭难的时候他分明还在大理寺的监牢里,根本不知道宁家出事。也是到今日晨间,他才得知此事。   在梦里,陆晚晚代替陆锦云嫁给了宁蕴,然后追随他去了北地。   从这里开始,他就觉察出不对,嫁给宁蕴的是陆锦云。   陆晚晚是他的妻子。   这个和现实重重叠叠分分合合的梦境令谢怀琛如坐针毡。   他看向宁蕴的眼神也带了几分微不可查地锋芒。   接下来的事情还会犹如梦境之中吗?   他端起茶杯,淡淡地饮了一口,往日散发着扑鼻香气的茶汤浑然无味起来。   “宁兄,此行北地,若有何不便,记得来信。”他道。   宁蕴执杯,若有心事,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宁兄?”谢怀琛又重复了一遍。   宁蕴这才回过神来,他朝谢怀琛笑了笑:“这是自然。”   话音方落,揽秋小跑了进来。   “小公爷,不好了。”揽秋火急火燎地喊道。   谢怀琛问:“出什么事了?”   揽秋慌张地说:“是少夫人,方才她在园子里打秋千,那绳子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断了。”   宁蕴手中的茶杯应声落地。   “她怎么样了?人在哪里?快去喊纪南方过来。”   谢怀琛起身,朝宁蕴拱了拱手:“宁兄,拙荆受伤,还请恕我不能送你,我等你东山再起之日,咱们再把酒言欢。谢染,帮我送宁公子出门。”   说完,他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宁蕴望着他的背影,如芒在背。   摔碎的杯子碎瓷点点,映着日色,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迫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他犹如坠入了望不见底的深渊,再也没了翻身的机会。   陆晚晚不要他了。   谢怀琛火急火燎跟揽秋回后院,他一边担心着陆晚晚的伤势,一边回想起方才宁蕴错愕的神情。   那眼神里,分明有担心。   他走回园子里,老远便见陆晚晚坐在秋千上,一双纤细的腿半垂着,月绣轻轻地晃着秋千,她荡得开心得很,哪有半分受伤的样子。   谢怀琛疑惑地看向揽秋。   揽秋道:“是少夫人吩咐我这么说的。”   谢怀琛一脸“你们在搞什么鬼”的神情,走了过去。   陆晚晚正在和月绣说什么,眉飞色舞,开心得很。   他远远瞧着,她墨色的发散在背上,随风轻扬,似勾人魂的绳索。   陆晚晚一转头,瞧见了他,她朝谢怀琛伸手,姿态潇洒风流。   谢怀琛缓缓走了过去,低声问:“谢少夫人,你做什么?”   “夫君~”陆晚晚笑得狡黠,指着旁边石桌上的药盅:“该喝药了。”   谢怀琛的唇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他端起药盅,一饮而尽。   “揽秋说你伤着了,伤哪儿了?”   陆晚晚轻轻笑了下:“不骗你你怎么回来得了?那宁小侯爷也真是不知趣,拖着个病人聊天叙旧,纪大夫说过,你不能久坐。”   谢怀琛阴郁了一上午的心这才松了几分,他走到陆晚晚身后,扶着秋千绳子,轻轻推了起来。   “他如今可是我连襟。”谢怀琛揶揄:“我可得跟他打好关系。”   陆晚晚嗤道:“我没将那妹妹放眼里,你也不必将那连襟放心上。”   说完,她顿了顿,跳下秋千,扶着他:“纪南方说你这伤得静养,我扶你回去歇息。”   “躺了许多天,浑身的骨头都软了,正好出来晒晒太阳。”谢怀琛顺势由她扶着:“你陪我在园子里逛逛。”   陆晚晚点了下头,尽职尽责地紧挽着谢怀琛的小臂,刻意放缓了步调,让他走得不那么吃力。   “宁蕴下午就要启程去往安州。”谢怀琛忽的说道。   他不知怎么回事,竟让一个梦成了他心头的结。   这个结缠在他心口,让他难以呼吸。   陆晚晚转头,凝视着他。   谢怀琛见她盯着自己,目光古怪,一时被看得心里发毛,吃不准她在想什么。   “谢少夫人,你这么瞧我做什么?”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揶揄道:“我知道,你夫君的确是好看了些,不过少夫人,你的目光是否过于热烈了些?”   陆晚晚不理会他的打趣,薄唇微启:“你为何老是在我面前提宁蕴?”   顿了顿,她忽的驻足,宛若木雕泥塑,一动不动,脸色也渐渐僵住:“你是不是觉得……”   她话还没说完,谢怀琛便截断话头:“不是!”   陆晚晚偏着头,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我对宁蕴没有半分意思,他活着也好,死了也罢,留在京城也好,去了安州也罢,我都不在乎。”   她吸了吸鼻子,小声说:“我不喜欢宁蕴,不想听到他的消息。”   谢怀琛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她轻拧着眉,嫌恶之情不是假的。   他心下顿时快活不少,他反手握住陆晚晚的手腕,轻晃了下:“是我不该,被一个梦给恼了,你别同我计较。”   “什么梦?”   谢怀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也没什么。”   陆晚晚不解,疑惑地看着他,这人醒来后怎么怪怪的?   往日他可不是这般扭扭捏捏小心眼,他一向有什么说什么。   “你到底梦见了什么?”陆晚晚追问。   谢怀琛拗不过她,道:“我说了你别笑话我。”   陆晚晚颔首。   “昏迷那几天我老是梦到你和宁蕴。”谢怀琛怕余下的话说出来,陆晚晚会撇下他跑了,手掌下移,将她的手纳入掌心:“我梦到你们成了亲,你跟着他去了北地,然后你们还有个儿子,不过梦里你命不怎么好。”   他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掌中握着的那只手忽的一下变得冰凉,一股凉意仿佛从骨子里散发出来,沁得他掌心生凉。   谢怀琛偏过头看她:“你怎么了?”   她脸白如纸,虚汗不断冒出来,一层一层贴于肌肤,被风一吹,凉意顿起。   陆晚晚脚下倏地没了气力似的,逐渐软了下去。   她强撑着站起,喉咙酸涩,问:“然后呢?”   “然后?”谢怀琛回忆了一瞬,继续道:“然后你儿子害了天花,宁蕴不管,你快哭死了,本小爷大发慈悲给你儿子喊了大夫。不过……后来他还是没了,宁蕴又另娶陆锦云,你被他们给活活气死。”   谢怀琛啧啧道:“谢少夫人,你对我下了什么毒,竟让我在梦里也为你痴迷,你可知道你死后我哭了多久?嗓子都快哭哑了。”   那些沁出来的汗水犹如密密麻麻的细针,扎在肌肤之上,令她疼痛。   她想起被陈奎劫道那天夜里,她在马车上做的那个荒诞无稽的梦,有人在她的坟地痛哭。   那是谢怀琛!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上一世很多不解的困惑忽然真相大白。   纪南方并非因缘际会去到宁家。   她过得最艰难的那段时间,谢怀琛也并非顺路从淳州去到安州。   瑜儿出事的时候,他也并非恰巧过府探望宁蕴。   他一直躲在暗处,施以援手。   她不知道,宁蕴也不知道。   他默默的,付出心血。   上一世的谢小公爷至她身亡时一直未娶。   在那冰冷寒凉的北地,谢怀琛一直在予她温暖。   她双目通红,看着谢怀琛,眼中藏有泫然欲泣的柔软。   谢怀琛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话说得不当,惹恼了她,顿时将她的头揽入怀里,忙不迭柔着声音去哄她:“你别哭,都怨我,做这荒诞不经的梦,还因这梦同宁蕴置气。你别恼我,陆晚晚,我是在意你得紧,做梦都怕你不在了。”   在时间错乱的甬道里,陆晚晚从另一个时空经历过凄惨的一生,谢怀琛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她却比谁都清楚。   那些迷乱的过往一缕一缕变得如此清晰。陆晚晚不知他这话究竟等了多久才终于说出口,但此时此刻,她满心满眼全是柔软和心疼。   谢怀琛守了她的前世,又护了她的今生。   她靠在谢怀琛的胸前,感受着他的心跳,铿锵有力,她的心一点点沉静下去。   她探出手,将他紧紧圈着,口中呢喃:“我知道,我都知道,谢怀琛,我都明白了。”   谢怀琛迷惘垂头,看着怀里的女子,哭得柔软如雨湿梨花,轻抚着她缎子般的头发:“你明白什么了?”   她仰起脸,和他四目相对,眼圈一红,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谢怀琛心疼得要命,也不顾旁人在侧,立刻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低声安慰:“你是我妻子,与我共度此生的人,我不待你好待谁好?”   陆晚晚心头固若金汤的防守一点点被蚕食殆尽。   她拨开伪装出来的镇静和淡定的外衣,将原本脆弱的自己捧在谢怀琛面前。   谢怀琛摩挲着她的掌心,说:“我们谢家有家训,娶妻不纳妾,这辈子除了你我无人可疼了。”   陆晚晚在他衣襟上蹭了蹭眼泪,点了下头。   “谢怀琛,我也会待你好的,十倍以报之。”她仰起脸,认真又严肃地说。   谢怀琛弓起手指,顺着她的鼻梁轻轻刮了下来。   “谢少夫人,我待你好,是希望你开心,不是想你报答我。只要你日日对我笑笑,别哭鼻子抹眼泪,就是最好的报答。”谢怀琛笑道。   她终于不哭了,抬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又冲谢怀琛挤出了一抹比哭还丑的笑。   谢怀琛看得满意极了,牵着她的手,道:“咱们回吧,外头起风了。”   她点点头,牵着他的手往屋里走。   微风吹起两人的衣角,轻轻纠缠在一起,很快又分开。   分分合合,纠缠绵绵。   ————   五月初四,谢允川上报立谢怀琛为国公府世子的奏报批了下来。   原本谢允川见谢怀琛沉睡不醒,便上奏立谢怀琛为世子,也算冲冲喜。   谢怀琛醒了,奏报也批了下来,陆晚晚又上了门,三喜临门。   初四下午,圣旨下到国公府的时候,朝野官员大部分都震惊了。   皇上刚重惩了谢怀琛,差点要了他的命,这会儿又让他以戴罪之身做了世子,可不是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糖吃?   他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朝野中人不禁联想到最近早朝频繁提到对北狄或战或亲的事情,恐怕皇上打算对北狄开战了。   而主帅,只怕不出徐、谢两家。   朝中议论纷纷时,谢怀琛对此没有多大反应。   他捧着圣旨,横看竖看,最后长长叹了口气。   陆晚晚不解:“你做镇国公府世子,不开心吗?”   谢怀琛摇头:“我做世子,你做世子妃,功名利禄都是父亲挣来的。”   说完,他翻了身,侧躺在床上,一手半支着身子,摆了个格外妖娆的姿势,他问陆晚晚:“你想不想要诰命?”   陆晚晚猛地抬头,扫了他一眼。   谢怀琛继续说:“你没名没分嫁给我,我给你挣个诰命,以后就没人敢看不起你轻视你了。”   他心怀激动,慷慨激昂。 第59章 入宫   陆晚晚斜眼瞧着他, 觉得他有些孩子气。   她笑了笑,问:“你要为我挣什么诰命?”   谢怀琛认认真真思索了片刻, 他道:“父亲为母亲挣了一等国夫人,我也为你挣一个。”   陆晚晚觉得有趣,斗鸡走狗的谢小公爷竟有如此雄心壮志, 她来了兴致,凑近谢怀琛,问他:“那你打算怎么给我挣诰命?”   “驱敌寇, 卫疆土,守山河。”谢怀琛将自己的雄心壮志说与陆晚晚听:“如今不是北狄入侵吗?皇上肯定会派父亲出征,我就跟着父亲去战场上, 我奋勇杀敌, 迟早为你挣个国夫人回来。”   陆晚晚掰着指头算了下:“你入军营, 就当父亲徇私, 让你做个统领,三五年你立了军功, 成了昭武校尉,再三五年,你又成了定远将军,再三五年,你又做了忠武将军, 再三五年你做怀化大将军,因为父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般来说, 你做到怀化大将军势力也就算顶天了。此时父亲约摸四十来岁,陛下是定不会让他这么早就解甲归田,他再待个三五年退居庙堂之外,此时你运气好的话,或许能登上父亲的高位,若是运气不好,也就升成正二品镇军大将军,而我呢,或许能当个二品诰命夫人。”   谢怀琛听得目瞪口呆:“原来这么难……”   陆晚晚摸了摸眼神格外受伤的谢怀琛的脑袋,笑眯眯地说:“你有这份心意,我就很开心了,诰命不诰命,都是虚名,我不在乎。”   “我在乎。”谢怀琛掷地有声:“不管了,不管十年八年,还是二十年,三十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都给你拼去。”   陆晚晚不知他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个,但见他一脸认真严肃,于是点了点头,道:“好。”   “你信我吗?”   她说:“当然信了,我的夫君可是人中龙凤,不管十年八年,还是二十年,三十年,我都等你给我拼个诰命回来。”   谢怀琛这才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陆晚晚眨了眨眼睛,说:“时间不早了,我去打水给你洗脸。”   她刚站起来,谢怀琛喊了声:“慢着。”   她没注意到,方才别着身子跟他说话,右腿压在床沿处,此时又酸又麻,一站起来,麻意传遍全身,她又被谢怀琛突然喊一声吓住了,整个人没注意,朝前一扑,直直朝谢怀琛跌去。   他探出手,稳稳当当地将她接住,揽入胸怀。   谢怀琛一手支起自己的身子,一手揽着陆晚晚,他的目光犹如狡猾的狐狸,在她脸上扫了一圈,她樱唇微张,浓密纤长的羽睫轻轻颤抖,在下眼睑映出了月牙状的阴影。   他嘴角一勾,凑在她耳畔,轻吹了口气,笑道:“我知夫人心中有我,不过我最近身怀有伤,夫人也不至如此心急吧?”   陆晚晚浑身一阵颤栗,他温热的气息沿着耳廓滑遍全身,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小腹处升起,让她浑身暖融融的。   她脸颊仿若火烧云,一把将谢怀琛推开,她咬着唇瓣,嗔道:“不同你说了,整日胡言乱语嘴里没个正行……”   说完,她飞快逃出了谢怀琛屋里。   直到跑到屋外,才长舒了一口气,她摸了摸耳畔,烫得厉害。   次日端午,皇上晚上设宴御花园,邀权臣及家眷入宫赴端午之宴。   谢家也收到了传召。   谢怀琛照例该入宫谢恩,但因他还未大好,皇帝特赦,免他往来奔走。   陆晚晚嫁进谢家,理应同行。   端午一早,谢夫人便准备好了新的衣物服饰送去,十几身衣服,挑得陆晚晚眼花缭乱。   她从琳琅满目的柜子里,挑出了一身茶色的衣衫,低调不招摇,她往身上比划:“穿这套如何?”   谢怀琛道:“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她笑靥如花,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笑容绚烂。   她喊了月绣帮忙,绕到屏风后面,换了衣衫,谢怀琛就在床上躺着。   他背上的伤还是很痛,谢染告诉她,昨夜他细哼了半宿。早晨过来她问,他却说没事。   陆晚晚换好衣裳,从屏风后出来。   屋里光线柔和,阳光就跟有声音似的,照在她身上,沙沙的响,从她的发丝亮到绣花鞋上。裙摆曳地,行走间步步生花。   她朝谢怀琛走去,站在床头,问:“好不好看?”   谢怀琛伸手牵着他,指腹轻轻摩挲她柔嫩的手背,低声道:“你真好看。”   陆晚晚轻笑。   谢怀琛轻啄了一口她的手背,低声跟她说:“去了宫里,跟着父亲和母亲,他们若是有事,你去找笑春或者昌平郡主,我不在,你跟着他们也是一样,晚上早些回来。”   陆晚晚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她抿了抿唇,说:“放心吧。”   谢怀琛微点了下头,他的夫人这么聪明,他很放心。   月绣又给陆晚晚梳妆打扮,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首饰也精致而简单,略施薄粉便明艳动人。   她有这样的魔力,简简单单就勾人心魂。   谢怀琛目送她离去。   到了傍晚,谢允川和沈在歌便带着陆晚晚登上了进宫的马车。   在车上沈在歌教了陆晚晚在宫里应当守的规矩。   陆晚晚一一记下,默默地想,今夜她会面对些什么呢?   这种场合,出入的都是高官之内眷,女子聚集的地方,最多的就是口舌。   她已经想到那些华贵夫人小姐会如何说自己。   可她满不在乎。   在宫门外,他们下车步行入宫。她刚下车,便看到陆家的马车也到了。陆修林先下,他瞧见了陆晚晚,朝车里的人说了些什么。   他眉头微锁,越说越不耐,说了句什么便朝陆晚晚走过来。   “晚生见过国公爷和夫人。”他揖手道。   国公爷见这青年稳妥,又常听徐震说他在军中智勇双全,是以对他有几分好颜色,点了点头。   陆晚晚看了他一眼,福身喊道:“大哥哥。”   陆修林略一点头,又对镇国公说道:“小妹年幼不经事,若有不懂事的地方,还请国公爷和夫人多多体谅。”   谢夫人笑道:“人都是从不知到知的,晚晚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们都很喜欢她。”   陆修林看向陆晚晚,朝她笑了笑,她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一切安好。   他又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告辞离开。   全程他未提及陆建章,也无人问他。   大家都心知肚明,陆建章就在马车里,他既不敢下车同谢允川打招呼,也不敢撇下他,视若无睹地先进去,只好避于车内,佯做不知。   他一向如此,胆小怕事,踩高捧低。   进宫门的时候,沈在歌怕她难过,牵着她的手,轻轻捏了下,以示安慰。   三人入了宫,由内侍引着进了御花园,沈在歌和陆晚晚去了女眷聚集的水榭,谢允川则被带去朝臣玩乐的宫殿之中。   大成民风对男女大防远不及前朝看得要紧,宴请宾客男女同席都是常事。   此时大家分几处玩,晚些时候都得去宴花池赴宴。   沈在歌是京城中一等一的贵夫人,漫说寻常世家夫人,就是皇妃公主都得对她礼让几分。   哪怕她的儿子方遭大刑,明面上也没人敢给她个白眼看,面上纷纷挂着笑意,同她招呼。   沈在歌淡定地同她们介绍陆晚晚:“这是我儿媳,陆晚晚。”   她们又舌灿莲花,夸奖陆晚晚温柔漂亮。   可哪怕她们的漂亮话说得再好听,心里也是瞧不起她的。   身为女子,不知矜持为何物,私奔嫁与犯罪之人,谁又瞧得起呢?   沈在歌带着陆晚晚围着湖边走了两圈,便见徐笑春和宋见青遥遥走来。   她想到上次入宫,安太妃给她赐了礼,这回进来当去拜会。   安太妃年迈,不喜吵闹,正好让陆晚晚跟着徐笑春和宋见青一起,她先往安太妃那里去一趟。   宋见青道:“伯母,晚晚交给我们你就放心吧,保证到时候全须全尾地还给你。”   皇帝子女凋敝,可子侄却众多。在众多晚辈中,他最宠爱的就是宋见青,恨不能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她,皇宫大内,若有一人能横着走,那必不会是别人,唯宋见青耳。   她时常想,好在宋见青是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否则但凡她有什么坏心思,仗着皇上的宠爱,便又是个祸害众生的主。   谢夫人离去后,宋见青便携了陆晚晚朝路旁的凉亭中走去。   “那头人多,怪吵的,咱们就在这里说会儿话,图个清净。”她一笑,露出洁白的牙来。   宫女铺了卷子在美人靠上,搀着她们三坐下,便到凉亭口子候着了。   宋见青挥了挥帕子,扇出一丝凉风:“今年这才五月,怎就这么热了?”   陆晚晚小声说:“女子怀身就会畏寒畏热,你回去后让他们熬些绿豆沙,放凉了喝,可稍解畏热之症。”   “是吗?”宋见青下意识抚上腹部,她怀身才两月有余,还不怎么显怀,她满面笑意:“怪不得,我觉得今年比去年热了好多,原来是这个小家伙在作怪。他可真会磨人。”   陆晚晚抿唇笑了下:“现在还好,等小世子出世了,磨人的更多,你得担心他会不会磕着碰着,还要担心他会不会学坏,操心的事一件接一件。”   徐笑春闻言,打趣道:“晚姐姐,你这么早就开始担心起这些来了?”   陆晚晚睨了她一眼,娇俏地垂下了头。   她如何不懂做母亲的烦恼呢?瑜儿长到五岁,事事皆她亲力亲为。都过去了,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坐了片刻后,宋见青和徐笑春欲去更衣,便同去净房。   陆晚晚留在原处等她们。   风从湖面吹来,碧波微漾,清风酥人。   陆晚晚望着湖面,亭外湘妃竹稀稀疏疏的树叶笼罩在她身上,让她莹白的面容蒙上一层温柔的浅碧色。   “哟,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陆小姐。”身后忽然响起个声音。   陆晚晚回眸,见一簇娇容袅娜的女子缓缓走了过来。正中的那位她看起来很眼熟,却半晌没想起她的名字,她面容娇小,不过巴掌大,两弯眉毛淡淡的,螺子黛浅浅的勾勒出轮廓,就跟水墨画里的远山似的,一双眸子恰如盈盈秋水,似笑非笑地看着陆晚晚。   陆晚晚虽不认识她,还是起身给她略福了一礼:“小姐看起来面善,不知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她身侧的女子掩面轻嗤了声:“翠鸢姐姐,你可喊错了,人家现在是谢家少夫人,也难怪,成了谢家妻,如今不认识你也寻常。”   陆晚晚忽的想起她是谁了,覃翠鸢,覃家嫡长女。   覃翠鸢美目流转,讶然问道:“陆小姐竟然成亲了吗?谢家?镇国公府谢家吗?”   “可不是?如今京城能叫得上名号的,除了镇国公府谢家还有谁?”另一女子挑眉说道。   覃翠鸢眉心微微蹙了下,转头看向陆晚晚,问她:“当真吗?陆小姐你何时成的亲?为何陆叔父竟没有知会覃家一声,否则我也定去喝杯喜酒。”   陆晚晚端起小几上的茶盏,凑在嘴边小啜了口。这几人来者不善,分明是知道她私嫁谢府,见她落单,前来奚落。   她缓缓抬起眸子,看着覃翠鸢的脸,笑了笑,道:“我夫病危,是以操办得匆忙,来不及通知覃小姐,还请见谅。”   覃翠鸢见她支着手,斜靠在栏上,姿态漫不经心,嘴角的笑冷漠而又不屑。她心里极不舒坦,扯出了抹笑:“这谢家也是,再是匆忙,婚事还得好好操办,毕竟女子一生,也就嫁一回不是?”   陆晚晚心中暗笑。   “翠鸢姐姐,你当谁都跟你一般好命呢?父亲是尚书,夫家是长兴郡王府,光是彩礼就令人艳羡不已。”方才那女子又轻慢地睨了陆晚晚一眼:“有的人没你的好命,彩礼没有,嫁得寒碜。”   她们说得热闹,陆晚晚只当没听见,随手拈了一粒栗子,剥了壳后塞进嘴里,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   覃翠鸢下个月就要嫁给长兴郡王府世子,陆建章为讨好上峰,给她打了一副纯金的首饰,下了血本。   权臣之女嫁入郡王府,怎么看都是一段好姻缘。只可惜,那世子好色成性,覃翠鸢还未过门,他就外室成群。   几名女子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捧着覃翠鸢,踩着陆晚晚。   片刻后,陆晚晚才悠悠开口,说道:“覃小姐真是好福气,覃大人将你视为掌上明珠,长兴郡王也看中你,我好生羡慕。我听说世子怕覃小姐嫁进去之后没人解闷,找了好些同龄女子候着你,等着陪你取乐呢。”   覃翠鸢的脸色顿时涨成猪肝色。   她指着陆晚晚,气得哆哆嗦嗦:“你胡说什么?”   陆晚晚抬眸,眼神狡黠:“我也是听说来的,要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覃小姐,还请恕罪。”   覃翠鸢恨了她一眼,道:“不知道的事情就别瞎嚼舌根,小心咬了舌头。”   陆晚晚看向她,毫不示弱地回道:“覃小姐知道就好,别人家的喜事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也别瞎议论。”   陆晚晚是个能忍耐的人,但这份忍耐并非不分人,不分事。   今日让覃翠鸢踩一脚事小,明天指不定她出去如何说国公府如今没落,让人随意欺辱。   日色西下,暮色渐起,宫灯渐次点亮,照在覃翠鸢的脸上,她恨得银牙咬碎。   “不就嫁了个快死的杀人犯吗?你有什么可神气的?”覃翠鸢半边脸隐于光影之下,恨恨地瞧着陆晚晚,出言越发嚣张。   “京官之女,国公之媳,世子之妻,她为何不能神气?”亭外忽然传来浑厚的男声。   众人讶异,转身看过去。   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身着一身玄色嵌金丝银线的衣服,头发高束,以白玉冠束着,一丝不苟。他穿得干净利落,身上却有一股子由内而外散发的傲气。他神色严肃,透露出几分肃杀严谨的威仪,让人望而生畏。   陆晚晚的目光凝在他身上,二皇子宋清斓。   上一世她见过宋清斓,不过那时他在和突厥的一战中吃了败仗,宁蕴驰援,将他从突厥的包围中救了出来。   那时的宋清斓落魄不已,远不及此时矜贵雍容。   覃翠鸢面容失色,屈腰福礼:“二皇子。”   二皇子扫了她们一眼,道:“覃小姐下月就要成亲了?”   覃翠鸢没怎么将二皇子放眼里,一个落魄得即将被送去北地的皇子有什么可怕的,可他好歹是皇室中人,该给的体面还是得给。她低声道:“是。”   宋清斓眼神淡淡的从她身上掠过,他道:“长兴郡王府子侄众多,妯娌也多,覃小姐可得谨言慎行,否则惹得家宅不宁,可就麻烦了。”   覃翠鸢面色苍白,她咬了下唇,点头称是。   “既已无事,去吧。”宋清斓挥了挥手,覃翠鸢一行忙不迭走了。   陆晚晚朝宋清斓福了一礼:“多谢二皇子为我解围。”   宋清斓目光落在她脸上,有一瞬间的失神。   “二皇子?”陆晚晚又喊了声。   宋清斓问她:“你就是阿琛的新妇?”   陆晚晚垂眸,轻点了下头。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尤其是她看着自己的时候,那眼神仿佛在哪里看过。   可他想不起。   陆晚晚低声道:“不曾,这是我头一回入宫。”   宋清斓笑了下,他一向不出宫门,怎会见过她。   他道:“你们成婚我尚不知情,昨日阿琛醒了才遣人送信给我,未及道贺,还请见谅。”   他和谢怀琛还有宋见青一同经历过允州的风风雨雨,自小情分就好。   只不过长大了父皇不喜他,他担心谢怀琛同自己走得太近会遭牵连,便自行疏远了些。前不久谢怀琛入狱,他斗胆借着议论蝗灾去面见父皇,为他求情,结果他的情没求下来,反倒惹父皇动了大怒,连自己都被贬谪去了北地。   他未对任何人提及过此事,深埋于心。   翠微湖里倒影着繁星,碎芒点点,和夹岸月季的香气缠绕在一起,直抵魂灵。陆晚晚闻着那幽幽香气,方才被覃翠鸢激起的心绪渐渐平了下去。   “二皇子有心了。”   两人都不是擅长同人攀交的人,一时间谁也不知该说什么,气氛顿时尴尬得令人无所适从。   好在宋见青和徐笑春回来了。   徐笑春蹦到陆晚晚身旁,挽着她的手臂,同宋清斓福了身:“见过二皇子。”   宋清斓笑道:“笑春,你长高了不少。”   “性子还是皮。”宋见青在后头慢慢走来:“跟以前没两样。”   宋清斓朝宋见青揖了一礼:“长姐。”   他自小便管宋见青叫长姐,后来她养在皇上身边,过得比宫里那几个正儿八经的公主还要气派,一众皇子公主便都管她叫长姐。   宋见青托着他的手:“快起来,最近功课如何?”   宋清斓一笑,恭恭敬敬答道:“还行,长姐近日可还好?”   宋见青点了下头,道:“我都好,你不用挂念。”   说着,她指着陆晚晚介绍:“她便是阿琛的新妇,陆氏晚晚。”   宋清斓目光平静,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揖了一礼。   陆晚晚怔愣了一瞬,见他眸子平静,遂福身,亦回了他一礼。   “时间不早,咱们先过去吧。”宋见青提议。   四人便往设宴的宴花池走去。   宋见青和宋清斓走在前头,姐弟俩时而交头接耳,宋见青得知宋清斓被皇帝打发去了北地,安慰他道:“皇叔一时气急,等他气消了,自然就让你回来,你去了北地好生看顾自己,定要多多保重。”   宋清斓扯出一抹苦笑:“打小父亲便不喜欢我,我是知道的,可我竟不知他讨厌我至此,竟容不得我说一句不顺耳的话。”   宋见青亦是叹气,世人都说皇叔是位明君,政治清廉,善待黎民,是位顶好的君王。他待苍生皆好,唯独对宋清斓,几乎到了苛责的地步。   她不知为何,年幼时仗着皇叔宠爱,她问过两次,皆被他略过不答。   如今她大了,有了分寸,知道深浅,更不会贸然和皇叔说这些事。   “你别胡思乱想,哪有父亲不疼儿子的,皇叔对你寄予厚望,才对你更严厉些。”   作者有话要说:  哎,我追的文还没更新,好难受。   自己写文的时候码一千字就觉得我是勤劳的小宝贝,看喜欢的作者码字,她日万我都嫌她懒…… 第60章 赐字   到了宴花池, 灯影重重,花树万千, 很是热闹。   池边扎了一座巨大的灯楼,灯楼上悬挂珠玉,风吹起来叮铃作响, 美妙异常。扎灯用的彩色绸缎色泽鲜艳,灯楼上又放置了各种花灯,龙飞凤舞, 虎腾豹跃,技艺之精湛,巧夺天工。灯楼里的花灯将整个宴花池照得明晃晃的, 犹如白昼。   皇帝的御座高高在上, 两侧是皇贵妃和宸妃的坐席, 再下来是几位皇子的位置, 两阶之下便是谢家的坐席。饶是谢怀琛受了刑,谢家还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权贵。   徐笑春拉着陆晚晚在席间落座。   宋见青是皇帝最宠爱的侄女, 设席御前,以示隆宠。   “见青姐姐运气真好。”徐笑春支着脑袋偏头看向她。   陆晚晚也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宋见青的夫君永平王世子毓宣也来了宴上,他坐在宋见青的身旁,正拿了绢子擦她额角的汗水。   神情专注得令人动容。   宋见青感受到了她们的目光, 抬眼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她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捉住毓宣的手,跟他低语了几句,毓宣便也看了过来,隔空对陆晚晚笑着点了下头。   陆晚晚亦点了下头,以示招呼。   陆晚晚笑徐笑春:“世子待郡主很好。”   徐笑春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现在有几个男儿愿意为了妻子背井离乡,背上吃软饭的骂名,也舍不得妻子远嫁。”   陆晚晚摸了把她柔软的发:“你别急,慢慢等,以后肯定有个男儿,他也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她眼神暗淡,嘟囔了一句:“我怕是等不到了。”   陆晚晚还要再说什么,谢允川和谢允和夫妇都进来了。   她安安静静地坐好。   “皇上就要来了。”谢夫人轻拍了下陆晚晚的肩膀。   陆晚晚“嗯”了声,想问她关于二皇子的事情,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   上一世,皇帝在她离京两年后驾崩,此后四皇子和五皇子为了争夺皇位而大打出手,二皇子则一直在北地,不知何时集结了一批人马,在谢怀琛和宁蕴的扶助下杀回京城。   她死去时,那场混战还未结束,是以,二皇子是否遂了心愿,她不得而知。   前几日她忙着照顾谢怀琛,并未想到这些,今日她看到宋清斓,忽的就想起了。   谢怀琛为何会助宋清斓举事?   经过这大半年她和谢家的相处,谢怀琛行此事必是得了父亲首肯的,那父亲为何会扶持宋清斓?   他一向以立身中正,不偏不倚为行事准则。   唯一能让他偏向二皇子的原因便是当今皇上,他属意的储君是宋清斓,是以在他驾崩后,四皇子和五皇子斗得你死我活之际,宋清斓在谢家和宁家的扶持下迅速壮大。   既是如此,那皇帝必有所明示或者暗示。   但他此时先打谢怀琛,再由他做世子,分明是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糖,这又是为何?   她想问谢夫人其中内情,但很快又想到说不定她不喜自己有那般多的心思,便缄口不语。   就在她思绪飘飞之际,礼官高唱“皇上驾到”,陆晚晚便被徐笑春一扯,跪到地上。   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皇帝缓缓踱上高位。   陆晚晚跪在人群中央,远远的望过去,只见皇帝穿着明黄常服,头戴玉冠,高高在上俯瞰他的江山臣民。   她从没到过那个位置,不知皇帝此时此刻眼中的风景,亦不明白他脑中所想。他有千里江山,万民朝贺,手握天下芸芸众生生杀大权,要杀便杀,要罚便罚。   她敛了敛眉,俯身跪好。   “都平身吧。”皇帝入席坐好,姜河取了湿帕子递给他,他一面擦手一面说道:“今日过节,大家都放自在些,不必过于拘谨。”   众人口颂,“谢陛下。”   陆晚晚缓缓直起身,又坐了回去,再往高位望去。皇帝已将头转过去,慈祥地看着宋见青,问她:“囡囡近来如何?入夏了饮食可还好?”   他满脸慈爱,哪还有半分天子威仪,分明只是个普通人家关怀女儿的父亲。   宋见青笑吟吟地回道:“多谢皇叔挂念,我一切都好,只不过身子不便,难得入宫给皇叔请安,还请皇叔见谅。”   皇帝笑道:“以前朕常听人说,女生外向,那会儿朕还不知,现在才晓得,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这女儿啊,就算你待她再好,再宠爱她,只要她长大了,出嫁了,就一门心思记挂着夫家,想她夫君冷不冷,渴不渴,哪还记得记挂陪她长大的老头子可还好。”   宋见青羞得没地儿钻:“皇叔,你惯爱取笑我。”   宸妃巧笑倩兮,说道:“皇上还同毓宣世子吃起干醋来,郡主不往宫内行走,这不正好说明世子待她好,她浸在蜜罐中,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若她每天哭着闹着回宫,只怕到时你又该心疼郡主遭罪了。”   “养女方知父难为啊。”皇帝笑道。   众人一听,纷纷掩唇而笑。   陆晚晚却笑不出来,她手在袖内,双手交握,心湖泛起涟漪,久久难平。   皇上不是宋见青亲生父亲,将她抚养长大,尚且疼如珠玉,为何陆建章却如此待她?   她打小便没有父亲,长到这么大,倒也不是非要个爹不可,只是见人被父亲捧在掌心,细心呵护,心底还是会……疼。   她知道,那不是为陆建章,而是为自己。   她过于用力,“啪嗒”一声,指甲竟顿时生生折成两半,低头一看,扯出了几丝血。她默默的,用帕子按在指甲断裂处。   皇上这一番打趣过,宋见青脸色通红,她道:“青青难得入宫一回,今日便让我为皇叔侍膳,尽尽孝道。”   说罢,她便命人将她的席案搬到皇上身侧。   皇上笑得爽朗而舒怀。   陆晚晚心头一哽,微微垂目,夹了一块清蒸桂鱼,放进口内,却没吃出什么滋味。   这顿饭,珍馐在设,佳肴无数,她却味同嚼蜡。   到最后,皇帝赐了八宝粽子,她勉强尝了两口便放下筷子,实在没什么胃口。   场中胡人女子在跳舞,窄袖打扮的女子,踏着歌声载歌载舞。胡人女子的舞不比中原的温柔婉转,她们大胆泼辣,穿着露脐的舞衣,衣衫上的流苏璎珞,随着快速的旋转就像蝴蝶一样纷飞。   她看着歌舞,眼神却忍不住飘到宋见青的身上。   忽然,她头顶的灯被风一吹,荡了两下,点燃了绢丝的灯笼,燃成了个火球,火星子直往下坠。   陆晚晚没注意,绢丝燃着坠了下来,滴到她放在桌案的手背上。   灼热的痛意使她回过神来。   “啊——”她尖叫了声。   徐笑春侧头一看,灯罩整个坠下来,马上就要落在她身上,她一下跳起来,抓起一个长盘,拍向火球。   火球一歪,落到一旁的屏风上,丝薄的绢子,一点就燃。   陆晚晚身上落了不少火星子,谢夫人一把扯过谢允川放于一边的披风,裹在陆晚晚身上,将火扑灭。   她没怎么烧着,头发被烧了一缕,有些糊味。   他们动静太大,皇上也注意到了,他远远看过来,火光下的少女皱着脸,微拧着眉头。   皇上黑白分明的眼中闪过一丝讶然。   明知那人今岁斯年,不该是这番模样,可他心口还是忍不住乱动了两下。   “出什么事了?”他问姜河。   姜河道:“灯笼着火坠了下来,伤着了谢少夫人。”   “谢少夫人?”皇帝问:“伤势如何?”   “无碍,幸好徐小姐反应快,挑开灯笼火球,只是衣物烧毁。”   宋见青听得心惊肉跳,谢家如今刚犯了事,此时晚晚又在宴会上出状况,她担心皇上多想,便道:“皇叔,她定不是有意惊扰圣驾,我先带她去换身衣裳,再来给你赔罪。”   “囡囡认识她?”皇上侧目看向宋见青。   宋见青道:“她是陆建章的女儿,年初我办蹴鞠会时见过。阿琛便是为救她,才杀了时青。阿琛因她受刑,重伤不醒,她便嫁进谢家为阿琛冲喜。青儿……青儿很佩服她的仁义和气节。”   皇上点点头:“倒少听你夸奖过谁,去吧,先带她去换身衣裳。”   宋见青起身去找陆晚晚。   她没怎么伤着,倒是吓了一跳,半晌没缓过神来,谢夫人给她喂了些水,她这才微微回神。   藏于袖内的双手有些疼。   宋见青领她去换衣裳,出嫁前她就住宴花池附近的珠镜殿。她出嫁后,皇帝还将地方给她留着,并未让别人住进来,殿内一干陈设还如她从前在时那般。   她以前穿过的衣裳也都还在。   陆晚晚的身形比她瘦削不少,她的衣服她都能穿,她随意给她找了件妃红色的襦裙。   “你穿这件,肯定好看。”她将衣衫带给陆晚晚。   陆晚晚看了眼那衣裳,犹豫了一瞬。   “怎么了?”宋见青偏过头看她。   陆晚晚指着衣衫上的纹饰:“这是牡丹,恐怕穿了会惹是非。”   牡丹国色。   宋见青笑道:“皇叔喜欢牡丹,在这上头并不在意,你穿吧,没事的。”   她让宫女帮陆晚晚换衣,走到外头等她。   片刻后,陆晚晚换了衣衫出来。   妃色的衣服衬得她肌肤如雪,艳丽无双。   宋见青笑了笑,又命人解了她的头发,将烧焦的地方剪短,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   收拾妥当,她们并肩从殿内出来,莲步轻移,身姿袅娜,仿佛一对艳丽的姐妹花。   “今天吓到你了。”宋见青安抚她的情绪:“今儿这把火烧得这么旺,往后你的日子会越过越红火。”   陆晚晚抿唇:“多谢郡主吉言。”   “我和阿琛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你别拘谨,一口一个郡主的,你跟笑春一样,叫我声姐姐就是。”宋见青随和地跟她说道。   陆晚晚张了张唇,那声姐姐在舌尖打转,半晌,她才终于喊出来:“姐姐。”   宴花池的火已经扑灭,姜河命人将烧毁的屏风和台布都撤了去,换上新的。   烧毁的地面也打扫干净,看不出丝毫火痕。   场上仍然载歌载舞,仿若方才发生的事情只是一痕风迹。   宋见青笑意盈盈,挽着她的臂,将她带到皇帝面前。   “皇叔。”宋见青牵着陆晚晚的手,从阶下遥遥走去。   皇帝一抬眼,陆晚晚站在阶下灯光最亮处,烛光照在她脸上,无暇无垢。   “皇叔?”宋见青见皇帝愣了愣神,走上前去,又喊了他一声。   陆晚晚的手藏在袖内,断裂的指甲处和被火星灼伤的地方,痛了起来。她福身向皇帝行了礼,而后垂眸,看着自己绣花鞋面上的花。   皇上回过神来,略点了下头,问:“你就是陆晚晚?”   陆晚晚立于阶下,一身衣衫虽不华贵,淡妆依旧容光逼人,此时静静矗立,风吹灯动,投映在她身上的树影婆娑晃动,她犹如一支在静夜恣意绽放的昙花。   “回皇上,妾身正是。”   “听说你与谢怀琛已经成亲?”皇上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口气平缓。   陆晚晚声音略有沙哑:“是。”   “你不怕吗?”   陆晚晚不解,抬起头看向他,正巧皇帝也正看她,两人目光交汇在一起,一些莫名的东西从心底缓缓升起,渐渐充盈着她的胸腔。   皇帝威严,可那目光柔和得仿若一池氤氲着水汽的温泉,陆晚晚看得心下微微放松。   她神情自在,平静地问:“请问陛下是问妾身不怕什么?”   “不怕谢怀琛死,不怕朕迁怒于你?”   陆晚晚轻摇了下头:“夫君因救我而落罪,于理,我当偿还他的恩情,于情,他对我情深义重,不敢辜负。至于迁怒,我更不怕,陛下是明君,是天下人的君父皇帝,既为父,则不会因一个孩子犯错,而迁怒于别的孩子。”   她眸光柔和,不懂规矩地静静凝睇着皇帝。   皇帝大笑:“好一个口齿伶俐的丫头,你不仅仁义无双,还聪明,怪不得谢怀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救你。”   底下诸人听到皇帝大赞陆晚晚,纷纷附和,议论有声。   覃尹辉侧头对陆建章说道:“还是你教女有方。”   陆建章心虚地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虚汗。   这皇上怎么跟他预想中的不一样呢?他一直以为陆晚晚不顾一切嫁给谢怀琛是打皇上的脸,不让他面上好看。   是以他早早就与陆晚晚划清界限,就怕皇帝降罪时牵连到自己。   如今……他却对陆晚晚大加赞赏。   不仅如此,他命姜河传来纸笔,泼墨挥毫,奋笔疾书了四个大字——仁义无双。   “你看,朕这字写得如何?”   陆晚晚困惑极了,不知皇帝为何要问她这些不相干的事,她走上前看了两眼,皇帝的字写得遒劲有力,入木三分,她道:“陛下怀中有锦绣,笔下走龙蛇。”   皇帝朗声大笑:“这字就赐给你了。”   陆晚晚越发犹如云里雾里:“赐给我?”   她不明白,宋见青却是个明白人,皇帝当着百官家眷赐她这幅字,她便是天子认定的“仁义无双”之人,往后还有谁敢拿她与谢怀琛的婚事说话?宋见青喜着提醒她:“晚晚,还不快谢皇上恩典。”   陆晚晚闻言,忙跪了下去:“谢主隆恩。”   “起来吧。”皇帝抬起脸看向她,她正值一生中娇嫩芳华,丰盈美好。他莫名又想起一人,当初与她相识时,她也正如陆晚晚的年纪,娇俏而美好。他靠在椅背上,端起酒杯小饮了一口,一向温和的面容有微微失神。   皇贵妃笑问陆晚晚:“你是陆建章的女儿?陆大人教女有方,竟将你教得如此钟灵毓秀。”   陆晚晚抿唇,微笑:“谢娘娘谬赞。”   她才不会在皇上面前为陆建章说一句好话。   皇上微点了下头,让她退下。   陆晚晚一一行礼后,退回席位上。   皇贵妃见皇帝欣赏陆晚晚,便借她为话头问宋见青:“这位陆小姐生得如此绝色,又腹有诗书,为何以前竟从未听过她的名号?”   皇上又斟了杯酒,正要端起喝下,宋见青劈手夺了他的酒杯:“太医不让你喝酒,皇叔。”   而后,她偏过头对皇贵妃说道:“晚晚以前不住京城,她小的时候身体不好,陆大人将她送回允州乡下养着,去岁冬才接回来。”   “允州?”皇帝的目光转向那头,似是看着陆晚晚那边的风景,又似是看着遥远虚无的梦境。   陆晚晚觉察到一道目光遥遥望来,寻了过去,和皇上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他目光疑惑而痛苦。   陆晚晚朝他笑了笑,随即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伤。   有些疼。   皇上的目光扫过陆晚晚,又缓缓落在宋见青的身上。   场上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宋见青还在跟皇贵妃说陆晚晚的事:“她也真是可怜,父亲待她算不上亲厚,母亲又早早去了。”   说完,她微微叹了口气:“和我差不多的命,不过我比她又好得太多。”   她看向皇上,却见他又举起酒杯。   宴席散后,皇帝先离去,众臣便跟在他身后出宫。   徐笑春打着哈欠,靠在陆晚晚肩头,她困极了:“晚姐姐,你可真厉害,就连皇上都御笔亲书夸你。”   陆晚晚抬眸,目光落在谢夫人身上,她一直觉得这件事情很蹊跷。   从谢怀琛受伤开始,就很蹊跷。   皇上如果当真想处置谢怀琛,定他死罪更好,没必要杖责一百。   要知道杖责一百,几乎是没人能熬过来的,这样做,不仅是在罚谢怀琛,更是在一刀一刀割镇国公夫妇的心。   没必要,实在没必要。   最重要的是谢怀琛活了下来,她以前在北地听宁蕴说过,杖刑只要施行人下手有数,伤皮肉不动筋骨,便是要不了命的。   陆晚晚咬了下唇,她觉得自己应该找个时间问问谢夫人。   正想着,谢夫人他们突然停了下来。   收回思绪,陆晚晚望过去,才看到竟是陆建章在门口候着他们。   他朝谢允川拱了拱手:“国公爷,夫人。”   他们礼貌性地朝他点了点头。   陆晚晚强忍着腹内翻涌的不适感,走上前去,同他见礼:“父亲。”   陆建章点了下头。   谢允川问他:“时辰不早了,陆大人为何还没回府?”   陆建章讪笑道:“小女不懂事,给国公府添麻烦了,是这样的,女儿出嫁后不是要三朝回门吗?前些日子小公爷卧病在场,我们便没提过,今日听说小公爷醒了,所以我来问问什么时候安排他们小夫妇回门?”   陆晚晚听后脸色沉了下去。   谢家出事的时候他跑得比谁都快,如今眼见谢家将有起色,他上赶着也比谁都快。   他骨子里那股踩高捧低的下贱劲儿让陆晚晚很瞧不起。   谢允川也不舒服,但他好歹是陆晚晚的父亲,要给她足够的脸:“是,我们也是第一次娶媳,不懂规矩,既然错过三朝回门,那十五日再回,陆大人意下如何?”   陆建章心花怒放:“自是好的,看贵府方便。”   说完,他又惺惺作态地走到陆晚晚身边,教育道:“既已出嫁,以后就是谢家的儿媳妇,往后凡事要顺应公婆,好好孝顺他们。”   陆晚晚低声道:“是。”   顿了顿,他又问:“女婿最近身子可好了些?”   陆晚晚强忍住了要对他翻白眼的冲动,回答:“多谢父亲挂怀,他已好了许多。”   “你母亲在天有灵,保佑着他,他会没事的。”他安抚陆晚晚道。   说完,他冲谢允川拱了拱手,告辞离开。   这回换成陆修林羞愤得没脸见人,躲在马车里半天没出来。   谢夫人看着陆建章的背影,想骂又怕陆晚晚听了难过,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父亲?   陆晚晚没什么想法,她的确从小就渴望有爹,却不是什么爹都要的。   谢夫人嫁牵着她:“走,咱们回家。”   是啊,她现在有家了,有父亲母亲还有丈夫的家。   她一直仰望的幸福触手可及。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她会从陆建章手中夺回岑家的家产,让他尝尝落魄的滋味。   谢夫人和陆晚晚将将登上车,谢允川也跨骑马上,宫门里突然抬出一顶软轿。   “国公爷,留步。”姜河从轿子里钻出来,哼哧哼哧地拦下谢允川。   谢允川睥睨着他:“姜公公有何贵干?”   姜河擦了擦额角的汗,道:“圣上找你。” 第61章 回门   天色已晚, 谢允川让谢夫人和陆晚晚先行回府,自己跟姜河入宫面圣。   长长的汉白玉甬道被月色照得明晃晃的, 檐下宫灯随风轻舞,灯下的穗子坠着小铃,撞击在一起, 发出清脆的声音,很快,穗子又分开。   空荡荡的宫殿里点着上好的熏香, 香气沉沉。   皇上独坐空殿,正低头阅奏章,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金色影壁上, 殿门一开, 唯一影伴他阅奏章。   天下都是他的, 天下却无人比他更孤单。   “臣参见皇上。”谢允川单膝跪下去。   皇上停下手中的事, 抬眼望了他一眼,不疾不徐, 不远不近地问:“今日那幅字朕写得如何?”   谢允川道:“皇上的字入木三分,臣自愧不如。臣代晚晚多谢圣上恩典。”   皇上目光温和,殿下这老伙计是他曾出生入死的兄弟。如今两人白霜攀鬓,还得在人前做戏。这一生忙忙碌碌也不知做了些什么,他叹了口气, 又问:“阿琛好些了?”   “托皇上洪福,已无大碍。”顿了顿,他又说:“成平王他……”   “放心, 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指了指面前的折子:“这些折子里,十张有九张是弹劾他和他的下属的。”   谢允川沉目,道:“陛下如今将御林军交到骆永成手中,朝臣又步步紧逼,我就怕他狗急跳墙。”   “现在还不是让他狗急跳墙的时候。”皇上想了一下,才说:“所以朕打算让他去江南巡盐。”   巡盐是肥差,朝中人的焦点会被皇帝彻底打乱,他们摸不准他到底是什么心思,便不会急着站队,便能维持眼前相对的稳定,为北地的二皇子留更多时间,等他羽翼渐丰。   “此计极好!”   “希望老二争气些,在宁候的扶助下立威扬名。”皇上抬手揉了揉睛明穴,有些疲惫地问道:“对了,陆晚晚是何来头?”   谢允川不解抬头,缓缓说道:“她是陆建章的嫡长女,命苦,生下来才两个月母亲就死了,陆建章的续弦不喜欢她,主张将她送去乡下,去年底才接回来,接回来后妹妹看不惯,嫡母不喜,父亲又不护,过得步步惊心。我和在歌看她聪慧温婉,一直有心许她琛儿,谁知竟先出了这事。”   皇帝微微皱了下眉。   陆晚晚身上有他熟悉的感觉。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那种感觉,头一个让他有那种感觉的人他也很多年不敢再想。   “你可知道她母亲是谁?”   那一刹那,闪过谢允川脑海的是浮光掠影,是电闪雷鸣,他如蒙惊雷,半晌才愣愣问道:“你觉得她和陈小姐有关?”   皇上缄默未语,他看着案上幽幽的烛光,跳跃的橘黄烛光摇曳不已,如人生变换莫测。   “为何无关?”默了片刻,皇上才看向谢允川,启齿道:“我有预感,她一定和她有关。”   谢允川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皇上还未放下?当年咱们私闯岑家……”   话及此处,他忽的想到什么,他问:“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咱们准备启程回京,你听说允州岑家嫁女,非让臣与你同去一探究竟?”   皇上略一思索,那是他这辈子头一回做那么荒唐的事,自然记得,他点了下头。   谢允川道:“晚晚的母亲便是那日咱们看到的出嫁的岑家小姐。”   皇上微阖了眼:“去吧,朕乏了。”   谢允川张了张嘴还打算说什么,只见皇上朝他挥了挥手,他立时闭了嘴,转身离去。   徒留一声微叹在殿内流转。   殿门一开,风透了进来,烛光又微微颤了颤。   “皇上,时辰不早,您该歇息了。”姜河走进来,准备伺候他回宫歇息。   他微抬了下手,吩咐道:“去查,陆建章过世的原配。”   ————   是夜,陆晚晚回府,先去谢怀琛屋里看了眼,见他已经躺在床上,背朝里在睡觉。   她进去,他也一动未动,似乎已经睡着了。   这倒奇怪,她以为谢怀琛如何都要等她回来的。   她掖了掖被子,正打算离开,无意间一低头,瞧见谢怀琛的睡颜,他微微耷拉下来的眼皮子颤个不停。   原来是在装睡。   她顿时来了小孩心性,提起裙摆坐在床沿,理了一小缕发丝,在谢怀琛鼻翼上轻轻拂动。   装睡的谢小公爷本打算趁她转身的时候吓她一跳,脸上却忽然生出痒意,他忽的睁开眼,去拂令他发痒的东西,却一把捉住了陆晚晚的手,一扯,将人带入怀里。   陆晚晚笑得狡黠:“小公爷,你醒了?”   谢怀琛知道自己捉弄人不成,反倒被人捉弄,恼了,他蹭到陆晚晚的耳畔,张嘴轻咬了下她的耳廓。   陆晚晚吓得叫了声,浑身微微颤栗,她怕疼。   但他只是轻轻的,点到即止,不疼,有些痒。   她去推谢怀琛:“放开我。”   谢怀琛笑了,将她抱得更紧:“不放。”   “新婚不到半月,少夫人留我独守空房,久久不归,我都快等成深闺怨夫了,本打算捉弄你,还反被你戏弄。”谢怀琛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扶着她的肩膀,面对面地说:“你看,短短半日,我憔悴了多少?”   陆晚晚认认真真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得出结论:“这几日你睡得多了,好像有些浮肿,明日天气不错,起来去园子里走走。”   谢怀琛去抓她的手,意外抓到她手背的伤患处,她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怀琛目光下移,落到她的手背上,被火星子烧过的地方破了皮,露出猩红的血肉。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陆晚晚吹了吹痛处,将灯笼着火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了他,谢怀琛听得眉心紧蹙,他喊谢染送来药。   “时间不早了,你该睡了,小伤,我等会儿回房,让月绣给我敷药。”她要抽回手。   谢怀琛攥得紧紧的,他抬眸望向她:“你是嫌我手法没有月绣的好?”   陆晚晚知道和谢怀琛没有道理可讲,遂由着他。   谢染拿了药进来,他用纱布沾药轻轻敷在她手背上,怕她疼,还时不时轻吹一下。   陆晚晚定定看着他,他垂首敷药的神情认真极了,仿佛手中捧的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她换了个姿势,靠在床头。   “今日我见到皇上了。”陆晚晚跟谢怀琛说。   他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然后呢?”   “他待昌平郡主可真好。”话及此处,她微微叹了口气,“有的时候我真羡慕郡主,她虽年幼失怙,皇上却待她如同亲生女儿。”   顿了顿,她又说:“我爹呢,将我扔去允州,不管不问,只要我不能带给他利益,他随时可以放弃我,而我能给他带来利益的时候,他又不顾廉耻上前讨好。你说,世上为何会有这种父亲?”   一边说着,委屈涌上心头,眼圈一红,泫然欲要泪下。   说来奇怪,这么多年她都没像今日这般多愁善感。   谢怀琛一怔,慢慢地,皱起了眉。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说:“少夫人不哭,你若是当真觉得难过,本少爷愿意委屈委屈,你喊我声‘爹’,往后不管千山长万水远,本少爷都为你遮风挡雨。”   陆晚晚愣了一瞬,半晌才回过味来,敢情谢怀琛占便宜占到了这份上,她气得一恼,抓起身后的枕头就朝谢怀琛掷去,他偏过身一躲,挑衅地冲她笑了笑。   陆晚晚扑过去,挠他的胳肢窝,谢怀琛也顺势将她紧紧抱住,去挠她。陆晚晚怕痒,被他挠得咯咯大笑,连连求饶。   天已初夏,两人闹得渐渐出汗,谢怀琛这才微微松开她。   陆晚晚笑得腹痛,甫一挣脱桎梏,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为防他反扑,还特意将他双手握住,居高临下地问他:“你还胡说不胡说?”   谢怀琛被她的小把戏逗笑,陆晚晚将手压在他胳膊下,威胁:“严肃,不许笑。”   他好不容易将笑意憋回去,挤出一抹严肃的表情:“回少夫人,我再不敢胡说了。”   陆晚晚和他对望了片刻,忽然觉得现在这个姿势,有些过于……暧昧。谢怀琛躺在榻上,她横跨坐在他身上,还束着他的手,要多令人想入非非就有多想入非非。   她脸上腾起一片红霞,正要将他松开,谢染一把推开门:“少爷,该喝药了。”   话刚说完,他看到屋内的情形,顿时如木雕泥塑般,僵硬在原处。   “滚出去。”谢怀琛咬牙。   谢染犹如僵硬木头,直挺挺地挪了出去,走出一段路后,又僵硬地挪回来,探出胳膊,将门合上。   他脑海中犹如惊雷滚滚乍响。   ——公子会怎么弄死我?他绝望地想。   接下来几天,谢染为保狗命,称病告假,回家躲了好几日,屋里的活都交给别的小厮去做。   谢怀琛恢复得良好,好吃好喝养了将近半月便生龙活虎。   成亲十五日前日,陆建章便派陆文来商议接陆晚晚回门之事。   她虽厌恶,却还是耐着性子跟议定回门事宜。   十五日一大早,谢怀琛便去敲陆晚晚的门喊她起床。陆晚晚在床上翻来覆去,烦躁地抓起枕头压在头上。   谢怀琛破有耐心,一下一下扣着房门。   陆晚晚不堪其扰,爬起来,拉开门。   她还未梳洗,长长的头发微乱,揉着眼睛出来的,慵懒得像一只贪睡的小猫。   谢怀琛揉了揉她的发顶,笑道:“少夫人,该起来了,今日是你回门的大日子。”   陆晚晚愁眉不展,点了下头。   谢怀琛见她不喜,将她推回屋内,压着她坐到梳妆台上,喊了月绣来伺候她梳洗。   “快啊,我去外面等你。”他欢天喜地地走了。   陆晚晚很快收拾好,穿了件寻常的衣裙,挽着简单的妇人髻,出了门。   谢怀琛端详着她,笑道:“好看。”   最近她已被他冷不丁冒一句“我夫人真好看”的言论说得脸皮颇厚,朝他笑了下:“夫君也好看。”   谢怀琛心情颇好,牵着她出门,将她扶进马车。   陆晚晚坐在车内,神情恹恹。   谢怀琛则坐在她对面,闭目养神,悠悠自得。   见他不同自己说话,她无聊地靠在车厢壁,心内空无一物。   走了许久,谢染道:“公子,少夫人,到了。”   谢怀琛眼一睁,率先跳下马车,他朝陆晚晚伸了伸手:“下来。”   陆晚晚将手交到他的掌心,无比安心,跟着下了车。   下去后她才发觉,这里根本不是陆府,而是城隍庙。   庙前人来人往,热闹极了。   “这是?”她困惑地掉头看向谢怀琛。   谢怀琛望着城隍庙的牌匾,道:“你我因招提寺而结缘,如今承蒙菩萨佛祖保佑结为夫妻,理应去道个谢,然而招提寺距离京城颇远,不如请城隍老爷代为转达谢意。”   他说得一本正经,眼皮子都没颤一下。   陆晚晚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但很快她反应过来,今日是庙会,谢佛祖菩萨是假,带她出来玩是真。   她仰起脸,看着谢怀琛,笑盈盈地说:“谢谢你。”   “这也要谢,以后你谢我的地方那可多了。”谢怀琛伸出衣袖,示意她抓着:“抓紧了,人多,被挤丢了我可不会回来找你。”   陆晚晚抿了抿唇,伸出手去够他的衣袖,紧紧攥紧手心。   谢怀琛唇角微微勾起,带着她往城隍庙走去。   今日是大庙会,城隍庙人外一里余远就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商贩。   京城建得四四方方,西城是以皇宫为主的达官政要居住之所,东城则以贫民为主。   在东城和西城之间,则是胡人聚集的地方。胡人到此做生意,每逢集日和庙会节庆,城隍庙四周便被做生意的中原人和胡人挤得水泄不通。   陆晚晚扯着谢怀琛的衣袖,指尖偶尔擦过他的掌心,微微发痒,心底却跟过了油锅似的,发酥。   他亦不自知,大掌上挪,将她小小的手纳入掌心,牵着她走在人群里。   陆晚晚低头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笑了下。   庙会上好玩的小玩意儿格外多,谢怀琛见到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都会掏钱爽快地买。   没多久,谢染就抱了满怀的东西。   又逛了会儿,他们来到一个卖花灯的摊子上。   这家花灯很特别,别家都是印的版画,千篇一律,花样没什么新鲜。这家老板是个书生,花灯都是自己绘的,栩栩如生,别有风味。   “选一盏灯。”谢怀琛对陆晚晚说道:“晚上回来带你去河边放花灯。”   陆晚晚抿了抿嘴角,认真挑选起来,琳琅满目的花灯,她选得眼花缭乱。   她放下手中正在看的一盏绘着清荷的灯,想到谢怀琛还等着,于是摇摇头:“算了,就这盏吧。”   斜里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住了清荷灯:“没你喜欢的,那我给你绘一盏。”   陆晚晚侧目看向他:“你还会作画?”   “本公子三岁学画,你还在玩泥巴的时候我就画得一手好画了。”谢小公爷大言不惭道,他央老板拿来笔墨,又端了个小马扎,压着陆晚晚的肩膀让她坐下。   陆晚晚脊背挺得笔直,一动不动。   谢怀琛时而看她一眼,手中的笔翻飞不停,很快,他停下笔,朝陆晚晚招了招手。   她凑过去一看,山寺秋月下,一个少女披着海棠披风,悄然出门,脚下停了只兔子。   原来他画的初相识时她的模样。   纤毫毕现,就连她裙摆的海棠绣花都栩栩如生。   陆晚晚轻阖眼帘,将灯抱在怀里,笑道:“你画得真好看。”   谢怀琛亦笑:“对我的仰慕之情是不是绵绵不绝?”   陆晚晚没理他,笑意盈盈地看着花灯傻笑。   谢怀琛去抢花灯:“人多,我帮你拿。”   她不松手,将花灯紧紧抱在怀里,摇头:“我自己拿。”   他便笑了,牵起她的手:“走吧。”   两人走了一阵,前头一堆人围着,谢怀琛走近一看,才发现是胡人在卖玉料原石。   不少人围着看热闹。   “想不想开块石头玩玩儿?”谢怀琛问她。   上一世在北地,她住的地方是西域人入大成的第一个城镇,住了很多胡人,她隔壁邻居就是个卖石料的商人。她跟着学了些看石头的本事,见谢怀琛有兴趣,她便来了兴致,道:“来。”   谢怀琛牵着陆晚晚钻进人堆。   人堆中央是一老一少两个胡人,老的约摸六十来岁,脸上沟壑纵横,双手开了冰口,天气回暖也未好,想来日子是过得极清苦的。小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的身粗布麻衣,长得十分水灵,尤其是一双眼睛,又黑又大又圆,如同一泓清泉。   老头捧着块石头:“这块成色极好,各位想不想试一试?”   有人问价,老头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众人让他短两个钱,他摇头不干。陆晚晚纳闷,哪有生意是这样做的,老头就跟生怕得罪不了客人一样,频频摇头,一个铜板也不肯相让。   少女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翘着手指剥松子,偶尔朝小老头转两圈,眼里满是困惑,看两眼又转回头继续剥松子,攒了小把便递给老头。   她的模样乖巧又可爱,很是讨人喜欢。   谢染笑道:“这老头卖东西不成,养孙女倒还养得不错,孝顺着呢。”   陆晚晚瞥了眼,观察了片刻,随即摇头:“那丫头未必是他孙女,丫头生得面白肤嫩,不细瞧根本看不出是胡人,还有,她虽披了脏兮兮的衣裳,可脖子手脸都干干净净的,身上披的褙子也不怎么合身,应该不是她的。”   老头浑身脏兮兮的,透出不修边幅的寒酸,少女身披脏衣,但骨子里有几分骄矜的贵气。   谢怀琛一直在瞧石头,听他们说话,这才抬首看过去。那丫头脸色苍白,坐在马扎上,动一动便会皱下眉头,下意识看向腹部。   这怎么那么像……受了伤?   陆晚晚没再管那丫头,她蹲下身,去选石头。谢怀琛见她衣衫落到地上,怕沾了灰回头她又不高兴,便蹲到她身后,将她的衣衫捧起。   他觉察到一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本能抬眼望去,却是那小胡姬正偏头看着他。他别开眼。   陆晚晚左挑右选,选了块长相奇丑的原石,问老头:“老伯,这块多少钱?”   老头报了个价,不高。   她捡了便宜似的,喜滋滋地对谢怀琛说:“就它了。”   “长这么丑,里面真有翡翠?”谢怀琛纳闷。   旁人也劝她:“这块石头品相不好,怎么可能有翡翠,这钱肯定打水漂了。”   陆晚晚不为所动,笃定道:“我就要这块。”   谢怀琛老老实实掏钱。   就当花钱打个水漂看热闹了,他心想。   老头接过钱,乐呵呵地将玉璞放在架上,拿起法条锯动手开石。   周围人议论纷纷,都说陆晚晚这钱白花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谢怀琛牵过她的手,用手绢一点点擦干净她掌上的碎石屑。   石头切开的那一瞬间,老头神情惊讶,这块料子不错他知道,却不知里头竟是一块紫罗兰冰紫春料,完整无劣,竟连棉质也无,水头十足。   “夫人好眼光。”老头将石头递给陆晚晚,赞赏道。   谢染接过石头,亦夸她:“少夫人竟还有认石的本事。”   陆晚晚抿唇笑着:“小小把戏,不足挂齿。”   谢怀琛也开心,这是意外之喜,他笑道:“你有这本事,以后咱们没钱花了就去跟人赌石。”   陆晚晚眼睑微垂,点了下头。   她最初跟那胡人学认石,就是为维持生计,那胡人很聪明,先不将本事全教给她,让她帮他开石,她一双手被磨得血肉模糊。她愣是咬牙将事情干了下来,在安州那般荒芜的地方,求生极难,有门本事比什么都强。   那人再是刁难,她皆咬牙受下。   后来她靠这个赚了不少钱,宁蕴打点的本钱也就有了。   北地,天高皇帝远,做官的都没什么规矩,见钱眼开,没她赚的钱打点,他又如何能在短短三年之内声名鹊起?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以前的事。   逝者如斯,再不会来。   她眼前有触手可及的幸福,值得她放下过往的一切去好好珍惜,她下意识紧紧牵着谢怀琛的手。   “走吧,咱们该回去了,小婿第一次登门见岳父就迟到,往后怕是会翁婿不宁。”谢怀琛大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猫生病了,今天送它去了医院。   接它出院之日,就是我日万之时(握紧我的小拳头,为我的猫祈个福) 第62章 恩情   陆建章休沐在府, 兴致高昂地备了美酒佳肴,等陆晚晚夫妇回门。   李长姝帮着准备一应物什, 颇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气势。   没了陈柳霜的陆宅,女人们之间的争斗少了很多。   陈柳霜很蠢,非要害死所有人, 企图一枝独秀。   她不知道,有时候合作比毁灭更有效。   李长姝春风得意,在酒桌上频频敬陆晚晚酒, 她知道,没有陆晚晚,陈柳霜不会这么快死, 自己也不会有今天。   陆晚晚狡黠地朝她笑了笑, 她心情颇好, 对陆建章说道:“父亲, 夫人去了,陆宅还是得有个当家主母。这本不该我操心, 可四姨娘这些年为陆家忙忙碌碌,不如抬她做夫人吧?”   这话本不该她说,但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用得上李长姝,只好给她点甜头尝尝。陆建章一向不喜儿女管自己的事,陆晚晚是个例外, 如今她是国公之媳,皇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夸她“仁义无双”,她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   后宅女人谁当家他不在乎, 只要他是陆家说一不二的主子就好了。   他乐意卖陆晚晚一个人情:“也好,就像你说的这么办。”   李长姝差点激动得痛哭流涕,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几年,终于等到了,她终于做上陆家正房大夫人,而不是低贱的妾。   她对陆晚晚充满感激。   陆晚晚需要的也是这样,她要李长姝对自己充满敬畏,这样在她以后做事的时候,她不会与自己为敌。   吃完饭,陆建章颇为热情地拉谢怀琛陪他下棋。   谢怀琛一向是个纨绔子弟,只有别人听他的,这会儿却特别能装,和陆建章一派翁婿和谐的景象,他对陆晚晚说:“早上起得早,你去睡会儿,晚些时候我喊你起来。”   陆晚晚点了下头,就和陆倩云走了。   姐妹俩好些日子没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她们回到长思院陆晚晚的闺房。   屋内陈设和她离开之前的一模一样。   “这是父亲昨天喊人复原的。”陆倩云咯咯笑道:“你出嫁那天,他把东西全砸了,后来皇上赐字给你,他吓惨了,说你现在是国公府少夫人,要是生气可不得了。”   陆晚晚想象得出陆建章如临大敌的神情。   她不想提他,姐妹俩并肩躺在云锦被上,窗户微微开着,有风透进来,将闷热的空气吹得流动。月绣端来冰水湃过的桑葚,吃起来酸酸甜甜很解渴。   “你最近好吗?”陆晚晚问她:“还有没有人欺负你?”   “陈柳霜死了,陆锦云又下落不明,还有谁欺负我?”陆倩云说道。   陆晚晚塞了颗冰桑葚到嘴里,冰凉的感觉在口腔内四溢开来,她有些许惊讶:“什么?陆倩云下落不明?”   “你不知道吗?”陆倩云讶然:“宁家来信说她对父母不敬,去往安州的路上,她苛待辱骂老侯爷和夫人,老侯爷被她气得吐了好几回血。宁蕴写了和离书,在桃县找了车马将她打发回京城了。”   “是吗?”陆晚晚讶然,她没有刻意打听过陆锦云的消息,竟不知她离京后的生活如此丰富多彩:“不是发配回京了吗?为什么说他下落不明?”   陆倩云说:“头几天一支突厥军队进犯桃县打秋风,在当地烧杀掳掠,陆锦云的车马不幸遇到突厥人,她失踪了。”   陆晚晚匪夷所思,瞪大了瞳孔:“竟然有这样的事?”   “大哥哥托人去打探消息,都说被匈奴鞑子掳走九死一生,就算找回来,也人不人鬼不鬼了。”陆倩云说道。   陆晚晚倒没料到会是这种结局,她还一直期待宁蕴和陆锦云相守一生互相折磨到白头。   怪不得今日没见到陆修林,他肯定为陆锦云的事情急得焦头烂额。   她叹了口气:“希望大哥哥没事。”   “大姐姐,你难得回来,咱们不说她的事了。”陆倩云眼睛一眨,忽的想到什么,坐起来面对陆晚晚:“对了,表哥说他有麻烦,需要你帮忙。”   陆晚晚见她一脸严肃,不由吓了一跳:“什么麻烦?”   “你还记得陈寅吗?”   “当然,黑风寨的土匪。”   陆倩云点了下头,说:“陈寅有个儿子,还没有半岁,他爹死了,娘又流放边关,表哥说总养在他那儿也不像话,问你能不能给他找个出路。”   那孩子最近总是又哭又闹,李云舒还未成婚,就被他哭闹得一个头两个大,陆晚晚如今又已嫁作他人妇,他不好冒昧登门,听说她今日回门,他特意找了陆倩云,让她帮忙给陆晚晚带个话,让她想办法。   陆晚晚听后也有些懵,最好的办法是问哪家人需要□□,给他找个好归宿。   她揉了揉太阳穴,说:“我回去打听打听,看有没有要领养的,到时候我给你回话。”   陆锦云点了点头,提醒她:“你一定要放心上。”   陆晚晚正了正肩下的枕头,牵着她的手,笑眯眯说道:“好,我知道了,保证速战速决不让他打扰你表哥太久啦。”   陆倩云躺回她旁边,两人又胡天海地说了好一会儿话。没多久,两人都睡意沉沉,歪头睡了过去。   直到暮色沉沉,月绣才将陆晚晚推醒。   她没睡醒,揉了揉惺忪睡眼。   月绣说:“小姐,姑爷喊回了。”   她透过窗户望了望天,穹顶已成将夜的橘黄,沉甸甸的压下来,快黑了。   她起来收拾好,陆倩云也醒了。   姐妹俩见面没多久,又要分别,她依依不舍地送陆晚晚出门。   谢怀琛在院里候着,长身玉立,在落日余晖下如镀了层金边。   他是此生度她的佛。   陆晚晚笑意盈盈走向他。   霞光满天,映得西边红彤彤的,像烈火灼烧,灿烂到极致。   谢怀琛牵着陆晚晚上了马车,出了陆家大门,陆建章甚至亲自到门口送他们。   天气闷热,车窗开着,清风偶尔吹进来,凉快清爽。   “这会儿咱们还要去放花灯吗?”陆晚晚取过花灯,抱在怀里,问道。   谢怀琛瞥了她一眼,见她满脸期待,他道:“去!”   他命车夫往河边去。   车夫对京城路况很熟,出了陆府,找了条近道,车轱辘碾过青石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陆晚晚低头把玩花灯,谢怀琛画画的手艺真好,纤毫毕现,连她衣襟上的花纹都画得仔仔细细。   谢怀琛则支着头看向车外,这条路很偏僻,来往行人稀少,街道空空荡荡,车轮驶过的声音久久回荡。   借着月色,他忽然看到街旁小巷里几道黑影掠过,隐约有人拔剑,寒光彻彻。   “谢染!”他喊了一声。   巷内突然跑出一个少女,身后追来几个黑衣蒙面人,手中拿着刀,招招狠戾,刀刀致命,朝少女劈去。   谢染听到他的喊声,顿时缓过神,脚下一蹬,抽出利剑,轻盈地飞了过去。   “怎么了?”陆晚晚伏过来要看。   谢怀琛伸手,蒙住她的眼睛,说:“无事,谢染应付得来。”   少女身手并不利索,堪堪避过两刀,黑衣人当头一刀劈来,正是避无可避之时,谢染从天而降,以足踢向刀背,挡开这一刀。少女讶然,抬头一望,谢染心里疑惑重重,原来她正是早上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卖玉石老头的孙女。她亦是一惊,尚来不及说话,便见有人从谢染身后跟来。   少女扶着谢染的肩膀,极力撑起自己半边身子,猛地抬脚,踢翻黑衣人,抵挡了一波进攻。   黑衣人被她踹翻在地,她自己也倒退两步,捂着伤口喘吟。谢染低头,这才发现她白褙子被血染红了大片,手臂和肩膀也有无数新伤,正淙淙冒着鲜血。   “你怎么样了?”   少女摇了下头:“无事。”   谢染挥剑,和黑衣人周旋片刻,他防守得密不透风,眼见黑衣人越发得多,谢染和少女抵挡起来有些许吃力。   谢怀琛暗骂了句,低下头哄陆晚晚:“看来,这花灯只能改日去放了。”   陆晚晚嘱咐他:“当心。”   “你在这里等我,不要怕。”   陆晚晚点了下头,他抽了挂在车厢壁的剑,冲出车厢,冲进人堆里。   他剑如龙蛇游走,映着寒光,挥洒自如。   顷刻间,黑衣人倒了大片。   见有人接应,黑衣人见相互递了个眼神,便齐齐收招,作鸟兽装散去。   谢染拔腿去追,只听身后少女痛呼一声,膝下一软,倒了下去。   “谢染!”谢怀琛沉声喊道。   谢染驻足,回眸一望。   谢怀琛指着晕倒在地的少女,说:“别追了,先把人带回去。”   此处僻静,对方不知有多少人,贸然去追,怕有危险。   他转身回车内,谢染抱起晕厥的少女,翻身上马。   快马疾驰,很快便回到国公府。   陆晚晚着人安排客房,请了纪南方过府问诊。   将陆晚晚安全带回府后,谢怀琛加派了护卫,嘱托陆晚晚早些歇息,他便带着谢染又出门了。   陆晚晚梳洗过后,去客房看了少女一回。   她躺在榻上,脸白如纸,毫无生机,嘴唇上有干裂的痕迹,不断渗出鲜红的血珠。揽秋给她喂药,她张不开嘴,灌进去的药汁又从嘴角淌了出来。   揽秋手足无措:“少夫人,她吃不进药。”   陆晚晚心里一漏,走到床边,扶着她的肩,一手使劲捏着她的嘴角,迫使她微微张开一条口:“给她灌下去。”   揽秋依言,耐心地一勺一勺喂她吃药。   她咽得艰难,大半都洒出,顺着嘴角,滴了陆晚晚满手,她满不在乎,直到她喝完才将手松开。   纪南方说她不仅身受重伤,还中了毒。药将将灌下去,她身子一阵抽搐,双脚用力拍打着床榻,浑身颤栗,口吐白沫。   陆晚晚又急急忙忙喊来纪南方给她施针下药。   折腾了大半夜少女才镇定下来,沉沉睡去。   陆晚晚怕她危险,在客房外的罗汉床上拥被合眼休息了一会儿。   谢怀琛回来时,她刚闭上眼,手支在凭几上,羽睫微颤,柔和而又宁静。   谢怀琛瞧了片刻她香甜的睡颜,终究不忍喊醒她,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捧着她回房。   他刚把陆晚晚放下,揽秋慌忙找来:“公子,不好了,她……拿头撞墙。”   谢怀琛拧了拧眉,刚才追杀少女的那些人是胡人,他们武功不俗,为何追杀一个身受重伤的少女?   他带着谢染连夜去看过,上午那开玉石的戎族老头已经被人杀死。   问过他的邻居,都说老头原本是一人独居,一个月前这个丫头忽然出现。   显然,老头收留了少女,并因此而招致杀身之祸。   近年来大成与戎族往来友好,互不侵犯,互相通商。   戎族有九大部落,这一代的戎族首领是乌罗部落的璋信可汗。璋信可汗继位二十余年,和大成互为往来,互市贸易。二十年前,先帝甚至以次女霜桐公主嫁去乌罗,和璋信可汗结了秦晋之好。   前段时间,南昭欲嫁一位公主给璋信可汗之弟为妻。璋信可汗来信致皇上,道霜桐公主离京多年,思乡情切,于是派他和霜桐的女儿前往南诏接亲,途经中原,进京觐见舅父,为公主带回一抷乡土,以慰她思乡之苦。   岂知戎族一行穿越大成,前往南诏接到公主,启程回戎族,顺道进京拜会皇上,然他们却半道遇袭,同行的侍卫惨遭杀戮,两位公主也不知去向,所带的金银布帛等嫁辇也不知所踪。南诏丢了女儿,乌罗丢了女儿和媳妇,两方都都对大成施压,皇帝为此事急得焦头烂额。   这个少女看似胡人又不是胡人,来历不明身怀武功,又被一群高手追杀围剿,他怀疑她和失踪的戎族公主有关。   少女身上余毒未清,毒素的侵蚀让她痛苦不堪,口吐白沫,不断用头撞击墙壁。   谢怀琛大骇,怕她吃不住痛哭,咬舌自尽,于是把住她的下颌,命揽秋绞了帕子塞进她嘴里。   少女不依,翻个身,趁谢怀琛捞她手臂时,一口咬在他肩膀上。谢怀琛吃痛,下意识扬起巴掌,正要劈下去,看到她泪水满面,又慢慢落回,咬牙硬撑。良久,少女终于将谢怀琛放开,他觉得肩膀已经变得麻木,毫无知觉。   此时少女双眸微张,灵秀的眼因病痛的折磨变得浑浊,看什么东西都迷迷糊糊,谢怀琛的脸就在她面前,她看不大清。   这一夜,她感觉有人不断地给她喂药,为她擦洗手和脸上的汗。   “是你救了我?”她声音虚弱地问道。   谢怀琛抿唇看了她片刻,缄默不语,起身离去。   她努力想要睁大眼睛,可却一点法子都没有,只能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   少女一连昏迷好几日,神志不清,偶尔醒来,话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就又晕了过去。   在这期间,陆晚晚经常去看她,帮着揽秋照看一二。   谢怀琛这几日早出晚归,经常她起来的时候他已出门,她将睡下时,他还未回来。   这日她刚起来,眼前昏沉,头也晕晕乎乎,爬起来喝了口水,正要开口喊月绣,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嗓子嘶哑,喉咙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蓬头散发,无精打采,人坐在凳子上,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徐笑春一大早来了。   她最近颇为苦恼,父亲母亲回京本是开心事,她却被恼得半点也开心不起来,因她爹娘已张罗为她议亲。   她苦恼不已,满腹苦水,无人倾诉。   昨儿,刘相国又找来来为他嫡长子求亲。   徐笑春不受其扰,今日一大早就拎着包袱来找陆晚晚了。   “嫂子,咱们去骑马去。”徐笑春气鼓鼓地说道。   陆晚晚道:“家里有病人,改日我再陪你去。”   “就是那个胡姬?”徐笑春歪头问她。   陆晚晚纳闷:“你也知道?”   “哥哥来找父亲时我顺耳听到的,听说她和失踪的乌娅公主有关。”徐笑春双手托腮,恹恹地说道。   陆晚晚对戎族之事不甚了解,问她:“怎么回事?”   徐笑春便将南诏和戎族结亲,戎族派了乌娅公主前去迎亲,在大成境内失踪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陆晚晚。   她不禁陷入沉思。   既是两国迎亲,依仗队伍必然十分壮大,如此壮大的队伍尚有人袭击,说明这些人从一开始便是冲破坏两国和亲去的。   事情又出在大成境内,使得大成多年来和南诏、戎族建立起来的信任岌岌可危。   背后行事之人,居心之歹毒,可见一斑。   “少夫人,不好了,她醒了,一直闹着要走。”揽秋急急跑过来。   陆晚晚起身:“走,我们过去看看。”   说着,她往客房走去。   徐笑春也跟上前。   两人刚刚踏进客房大门,门内忽的闯出一阵风,风风火火向她撞来,徐笑春一时心急,下意识挡在陆晚晚面前,运力推了一把,少女便如一片落叶轻飘飘地在空中打了个旋,飞去丈余远,亏得她拳脚上有些功夫,堪堪稳住自己,抬头望向陆晚晚。   陆晚晚一喜,上去扶着她:“你醒了?”   少女挨了徐笑春一样,抬首剜了她一眼,也不理会陆晚晚,捂着伤口,直冲冲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陆晚晚追过去。   少女充耳不闻,正要出门,徐笑春回身踢向朱漆大门,在她的怔愣间将门合上:“你这人好没道理,我嫂子救了你的命,你不道谢便也罢了,甩什么脸色。”   少女咬牙,恶狠狠地说:“好狗不挡道!”   徐笑春火气上来,下意识抬手就要动手。   “笑春,不要动手。”陆晚晚走到少女面前,柔声跟她说道:“有人要杀你,这个地方很安全,你确定要出去吗?”   少女眼中猩红,布满血丝,眼神冰冷而又犹豫。她对陆晚晚有印象,因为她记得她男人待她很好。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不肯相信陆晚晚,转身要走:“放我走,我要去找阿爷。”   徐笑春在心里嘀咕,蛮夷就是蛮夷,真是不讲道理。她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门拉开,“要去送死就赶紧的。”   少女瞪了她一眼,冷哼了声,转身就走。   她走得磕磕绊绊,方出门不过数十步,眼底忽的现出一双厚底云靴。   “你去哪里?”   谢怀琛眸光沉沉。   她隐约间有印象,自己中毒难忍,差点咬牙自尽的那夜,是眼前这个男子留住了她的性命,自己甚至还……咬了他一口。   她唇齿翕动,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   “她说要去找阿爷。”陆晚晚说道。   院子上空飞来几只燕子,扎向檐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谢怀琛淡淡地说:“他已经被那些人杀死了。”   他看向少女问:“你究竟是什么人?那些追杀你的又是什么人?”   少女听闻老人去世,回想起这一月来他对自己的呵护与照顾,不禁双目垂泪,涟漪登时挂在脸颊。她本就生得怜弱,如此一来更是梨花带雨。谢怀琛斜眼看过去,她双手握拳,骨节因用力而发白,默默淌着泪,一下跌坐在地上,起先还只是小声啜泣,继而嚎啕大哭。   谢怀琛见状,不好继续追问。陆晚晚弯下腰扶她:“你身上还有伤,先起来。”   少女哭声越盛,哭声中有悲痛、悔恨,千万般情绪聚在一处,她失手推了下陆晚晚。陆晚晚头晕目眩,被她一推,眼前一花,向后猛跌。   谢怀琛眼疾手快,踱步上前,拖着陆晚晚的小臂,一扯,将她拉回怀里。   指尖碰到她肌肤的那一刹那,他感受到了灼人的温度。   “发烧了?”谢怀琛沉目。   陆晚晚摸了摸额头,的确有些烫:“无事,昨夜忘了关窗,吹了风。”   谢怀琛皱了皱眉,青山似的眉挤成一团,他弯身,将她打横抱起。   经过少女时,谢怀琛道:“我知你心中不好受,但你现在身上的伤并未痊愈,外面那些人随时会取你性命。若你想活命,就留在此处,我镇国公府倒还养得起;若你想走,我也绝不会阻拦。”   少女哭得伤心,泪眼婆娑看向谢怀琛。   他抱着陆晚晚,目不斜视,大步回到屋内。 第63章 卧病   回到屋内, 谢怀琛将陆晚晚放在床榻上,摸了摸她的额头, 拧眉道:“怎么烫得这么厉害?”   陆晚晚目光懵懵的,侧目看着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收回视线,撑着床榻要起来:“我回去歇会儿, 让月绣去买副药,吃了就会好。”   谢怀琛抬手, 摁着她的肩膀, 将她压回床上:“好好躺着。”   说完, 他朝屋外喊了声:“谢染, 把纪南方找来。”   谢染脚下生风, 跑得飞快。   月绣很快端来一盆温水,谢怀琛将双手放入水中,拧干盆中湿透的帕子, 轻敷在陆晚晚额头上。   谢怀琛刚将给她敷好帕子,谢染站在门外禀报纪南方过来了。   他瞥了陆晚晚一眼, 才点头准纪南方进来。   “给少夫人开张方子。”谢怀琛懒散地开口。   陆晚晚抬袖, 轻咳了声。   纪南方给她号了脉,开了张治伤风的方子, 道:“调养几日, 注意屋里通风散热,很快就能好。”   给陆晚晚开了方子后,纪南方又给谢怀琛诊脉, 他皱眉了许久,他知道谢怀琛最近总往外头跑,他上次受伤根基未好完全,当在府上静养三五个月的。   他悠悠开口道:“小公爷的伤……”   话还未说完,谢小公爷眼神冰冷的扫了他一眼,冷得纪南方一个激灵,咬咬牙,硬着头皮胡说八道:“小公爷果然还是年轻,身体恢复得快,已无大碍,只不过为求完全,还是少做动筋骨的事,安心修养。”   谢怀琛颇为满意,笑了下,慢悠悠地说:“有劳纪神医了。”   “客气客气……”纪南方收拾好药箱,匆匆离去。   谢怀琛转过头,陆晚晚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定定地瞧着他。   “谢少夫人,回魂了。”谢怀琛打趣。   陆晚晚认真且严肃,一板一眼地说:“刚才纪大夫的话你也听到了,好全之前,不要太劳累。”   谢怀琛将她的手纳回被子里,道:“自己都病成这模样了,还有心思管我,我心里有数,放心吧。”   陆晚晚瞥了眼他随手放在桌上的佩剑。   今日一早,他又是大早起来,就不见了人。   “你最近在忙什么?”   谢怀琛手中的动作一顿,瞧见她落在被子上乌黑的发,他饶有兴味,挑了一缕,在指尖缠缠绕绕。   “我求父亲把我扔进了西山大营。”谢怀琛漫不经心地说。   陆晚晚没空理会他的胡闹,西山大营是京城福贵公子的人间炼狱,没人愿意去。只因西山大营的差使太苦太累,巡城设防,都是苦力活,哪有在衙门舒舒服服的喝茶来得悠闲。   “你去西山大营做什么?”   谢怀琛抬眼,落在她脸上:“建功立业,为你挣诰命啊。”   陆晚晚怔愣了一瞬,心间涌起异样的情愫。   她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说什么。   谢怀琛松开手,缠在指间的发丝松开,慢慢滑落。   谢怀琛伸手揉了揉她的发,说:“我马上要走了,客房那人你不用管,自己好好休息,乖乖吃药,今日我早些回来陪你。”   他说着软话,陆晚晚心底柔软,点了下头,又问:“她若是执意要走怎么办?”   “那就让她走。”谢怀琛毫不犹豫。   陆晚晚纠结:“可是……她不是和失踪的戎族公主有关?皇上最近在查她。”   谢怀琛没想瞒她这事,只因最近他早出晚归,很少见着她,便没告诉她。此时她已知晓,他也不扭捏掩藏:“所以,我派了人暗中跟着她。”   戎族和南诏两位公主如今下落不明,至少说明她们现在还是安全的。背后偷袭之人,定是想破坏南诏和戎族的亲事,顺道将脏水泼到大成头上。如此,他们直接在大成境内杀死两位公主,效果最好。   但是现在,她们下落不明,很大程度上说明她们暂且很安全。而府上这位少女若当真与两位失踪的公主有关,她极有可能是戎族大公主麾下的侍女,进京打探风声。   可她为何不找有关府衙?   所以谢怀琛打算放她出去,顺藤摸瓜找两位公主的下落。   陆晚晚乖觉,很快便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谢怀琛离开之后,月绣端来治疗伤风的药。陆晚晚坐在床头,捧着药碗,汤汁浓稠漆黑,有些烫。她看着碗内的汤药,闷闷的想,少女以一身之力,孤身入京城,后有追兵无数,她尚且能全身而退,谢怀琛派的那些人未必能躲过她的眼。   她两口将药汁喝完,让月绣去喊徐笑春。   稳妥起见,还得想个容易找到她的法子。   她从带来的包袱里翻出了一个瓷瓶。   很快徐笑春就推门进来,她气鼓鼓地问:“嫂子,你找我有什么事?”   陆晚晚见她两腮微鼓,轻笑了下:“帮我一个忙,如何?”   “做什么?”   她将瓷瓶推到徐笑春面前:“你想办法把这个洒在她身上。”   徐笑春揭开瓷瓶,嗅了一下,有股淡淡的香气。   “这是什么?”   陆晚晚一五一十告诉她:“流渠香。”   “流渠香?”徐笑春听过这种香料的名字,香气淡淡,经久不散,十分贵重。   她知晓这少女和戎族公主失踪一案有关,事关重大,不是她可以任性胡为的事,虽不情愿再同那少女打交道,倒也去了。   陆晚晚吃了发散伤风的药,那药有镇定安神的作用,没多久她就头脑昏沉,开始打瞌睡。   整个下午,她都不怎么清醒。   快到黄昏时,她醒了一次,揽秋告诉她少女已经离府,谢怀琛暗中派了人盯梢,她走不掉。   可陆晚晚觉得没那么简单,她心里乱得很,她能从大批人马的追杀之中杀出条生路,摆脱几个暗中盯梢的人应该也不是难事。   谢怀琛可能低估了她的实力。   她没什么精力管,浑身发软,躺在床上,翻个身都觉得累。   不多时,她又睡着了。   陆晚晚很久没睡这么久了。她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个什么梦,梦里有人跟她抢谢怀琛,被她一剑穿胸而过,场面血腥又吓人。   至于那人是谁,她记不得了,没有看清。   陆晚晚眼睫轻颤,终于睁开眼睛。   烛光摇曳处,她见到了谢怀琛清凉的眉目。   他坐在灯下,双眸专注,高大的身影投映在床边的轻纱帐上,斑驳起伏。他见陆晚晚醒了,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欣慰地说:“终于降温了。”   陆晚晚看了眼黑漆漆的窗口,问他:“什么时辰了?”   谢怀琛伸了个懒腰:“快天亮了。”   外头似乎就快要下雨,空气中有一股土腥气,浓郁而沉重。   陆晚晚微有怔愣,轻问:“你守了我一夜?”   他点点头,嬉皮笑脸地说:“少夫人生病,我心如刀绞。”   陆晚晚沉默了一瞬,没理会他的打趣,认真又严肃:“以后不许你做这种傻事了。”   谢怀琛笑了:“以前我从不做傻事,遇到你后,就常做傻事。”   顿了顿,他又问:“饿不饿?我让月绣给你留了吃食。”   她摇了下头,她从小就这样,一生病就没什么胃口,以前在允州时,病了就爱吃舅母做的酿青梅。   现在没有青梅。   谢怀琛一脸早知如此的神情,起身走到桌案旁,拿起一个油纸包,递给陆晚晚。   她接过,解开扫了眼,原来是一袋青梅,陈记的。   上次他买过。   她口味淡,病了就想吃些酸酸甜甜的东西。   谢怀琛说:“陈记的,很甜。”   她拈了粒放入口中,甜意从舌尖一点点蔓延开来。   她笑得眯起眼:“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梅子?”   谢怀琛侧转过头看向她。陆晚晚半坐在床上,小口小口地吃着梅子,神情无比餍足。   她就像只娇贵的猫儿,面对亲近的人温顺相依,对付仇人又张牙舞爪,毫不吝啬使用她锋利的爪牙。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对她那种莫名的亲近感来得莫名其妙。   “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你喜欢。”他回答。   陆晚晚一愣,牙齿咬到了舌尖,微微有些痛。   她没了胃口,将梅子包好,放到床头的小几上。   谢怀琛见她不再吃了,抽出手绢,牵过她的手,一点点将她之间沾的糖渍擦干净。   他纤长的指拂过她的掌心,若有若无,酥酥麻麻。   她不喜欢和人过分亲密,却从不抗拒谢怀琛的肌肤接触。   她试着抽回手,谢怀琛一握,将她柔弱无骨的手纳入掌心,声音中略带斥责:“别动,马上就好。”   她抬起眸子,昏暗烛光下的双眸蕴了滢滢的光。   “被人知道会笑话的。”她低声说。   谢怀琛没理会她,仍专心致志地擦她指尖的砂糖粒,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擦净后,他将帕子放到小几上,问她:“别人笑话,你笑吗?”   她张了张口,没说话。   屋外一声惊雷乍响,陆晚晚吓得一个哆嗦,下意识往被里缩了缩。她拢了拢被子,遮到脖子上,露出怯怯的一张小脸,她摇头:“不笑,偷着乐。”   一场急雨来得迅猛,急雨嘈嘈,拍打着的大地,发出怒吼般的雨声。   谢怀琛侧眸瞥了眼窗外,微微勾唇,俯身问她:“你怕打雷?”   陆晚晚摇了摇头,但很快又点了点头。   她何种风雨未曾见过,风里来雨里去,早就练就一身铜皮铁骨,天撕破了她得自己撑着,地若裂了她还要奋不顾身去填窟窿。   这种女子哪来害怕的资格?   但很快,她意识到一件事,在谢怀琛的眼里她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子。柔弱,娇怜,怕黑怕风也怕雨,这才是一个正常十七岁女子该有的样子。   她辛辛苦苦打磨出了一副刀枪不入的铠甲,将自己武装得毫无破绽,但是因为谢怀琛,她竟也想做个正常女子。   她小心翼翼褪下铠甲,将它们压在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微微抬眸,她楚楚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说:“只有一点,不是很怕。”   谢怀琛虽是纨绔,却绝不放纵浪荡。   他的目光盯着她,视线从她饱满的额头,慢慢落到她灵秀的眼睛,丰盈的脸颊、小巧的下巴……   她伸出手,轻巧地勾起他的小拇指,一双眼睛湿漉漉的,能勾人魂魄。   谢怀琛喉头滚烫,目光灼热,道;“别怕,我留下陪你。”   她一咧嘴,绽出个纯净无害的笑容。   谢怀琛转身吹熄了蜡烛,借着窗外电闪雷鸣的微光,走回床榻边。   陆晚晚往里面挪了挪,让出半边床。   他摸索着解了腰带,将外袍褪下,这才摸到床上。   他翻身上床,陆晚晚软软的身子绷得直直的,仿佛拧得过紧的琴弦。   黑暗中,谢怀琛的呼吸有些粗重。   她心突突直跳。   两人成亲已有一段日子,将近月余的时间,他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他们是夫妻,却一直分榻而眠。   他有时牵她,有时吻她,点到即止,浅尝辄止,颇有分寸。   前段时间他有伤在身,自是不必说。   但如今……   却显得他们之间客套得近乎疏离。   她不是不经人事的无知女子,男子和女子之间的事,她也算略知一二。   谢怀琛的行为,让她疑惑又困顿。   陆晚晚手压在被子上,帐内安静得异乎寻常,他们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之声。   谢怀琛忽然转身,将她的手放入被中,她呼吸一窒,浑身猝不及防地绷得僵硬笔直。   但接下来没有任何动作,他虽躺在身侧,却一动不动,犹如木雕。   陆晚晚听着他的呼吸,心都快跳了出来。   渐渐的,心绪平了下来。   人却困意全无,犹如兜头一盆凉水,浇得她心神俱醒。   同塌而眠,他依旧老实规矩。   陆晚晚迷惘了。   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背对谢怀琛而眠。   “睡不着吗?”谢怀琛问她。   他睁眼极力去分辨帐顶的花纹,黑暗之中,自然一无所获。鼻尖萦绕着女子的馨香,一阵一阵,冲撞着他的魂灵。   成亲了,有些事情是顺理成章的。   可他心里,却有些不平,为陆晚晚。   当初娶她之时,自己尚昏迷不醒,人事不知,她嫁得义无反顾。   她虽不说,他也能想到她会遭受如何妄议。   就因如此,他越发觉得她可贵。   他珍之重之。   谢小公爷以前是个没什么计划的人,准确的来说,他的计划就是随性而为。   但病中那几日看着陆晚晚忙忙碌碌的样子,他幡然醒悟,忽的有了人生规划,那种想法来得强烈而又猝不及防——要为她献上众人歆羡的荣光。   前几日西山大营扩招,他偷偷去报了名。   没想着招摇,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能否顺遂进去,谢小公爷的颜面还是要紧的。   他没想到,一向以严厉着称的西山大营,他竟轻而易举就进去了。   一进去,就遇到神秘的戎族少女被人追杀。没有人比他更渴望获得功绩。   他往返奔波,想从被追杀的少女身上摸出戎族和南诏两位公主的消息。   这是个大案。   没人知道他有多想建功立业。   他以功业为聘,方能问心无愧得到她。   此时他们同塌而眠,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谢怀琛心底顿时乱如泥淖,手脚脊背绷得笔直僵硬,躺在床板上,一动不动。   陆晚晚轻嗯了声,说:“白日吃了药有些瞌睡,这会儿睡不着。”   “你若失眠……那我同你说会儿话。”昏暗里,听他柔声说道。   陆晚晚问他:“你最近是不是在忙戎族公主失踪的事?”   谢怀琛沉默了一瞬,他不想公差上的事困扰陆晚晚,他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无事,现已有了眉目。”   他不细说,她便不多问,细若蚊呐地说了声“那就好”,她便沉默着点头。   明日他还要早起,陆晚晚闭上眼,放缓呼吸,仿若睡着的样子。   良久,谢怀琛听到耳畔传来的均匀的细细呼吸之声,知她应该睡着了。他慢慢转过脸,望着双眼轻阖的少女的侧影轮廓,轻轻舒了一口气。   谢怀琛悄悄地伸出手,在被窝下寻到陆晚晚的手,悄然扣住她的手指。鼻息间,香气温暖。他嘴角轻抿,笑了起来,这才回过身,心满意足闭上了眼。   陆晚晚陡然间被他扯住手,顿时心如擂鼓,掌心所触之处,一片潮汗。   ————   次日一早,谢怀琛又早早出门,幸好徐笑春在家,过来陪她。   她最近学了套新剑式,迫不及待表演给陆晚晚看。   徐笑春十分聪明,虽然这份聪明没有半点用在琴棋书画针织女红上,可学拳学剑她是一等一的好手,一点就透。   陆晚晚闲来无聊,喊月绣抱来琵琶,为徐笑春助兴。   琴弦急嘈,剑式携风带雨,一时间热闹纷繁。   就在两人兴致正高昂之际,外头有人来报,道是昌平郡主府的桂嬷嬷来了。   陆晚晚命人将桂嬷嬷带进内院。   徐笑春停下舞剑,拿丝帕擦着额头的汗水:“看来见青姐姐又要办蹴鞠会了,这下有得热闹。”   桂嬷嬷形色匆匆,进来时满面愁容,一双眉头就快挤在一起。   她还未开口,陆晚晚心里就一个“咯噔”,桂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自幼照料宋见青,遇到寻常事定不会如此慌乱,但见她愁眉紧锁,便知此事非同寻常。   “徐小姐,少夫人。”她处乱不惊,仍保持着骨子里带出来的形态礼仪,朝她俩福了福身。   陆晚晚问她:“可是郡主出了什么事?”   桂嬷嬷抬首,望了陆晚晚一眼,微叹了口气:“你们可否过府……陪陪郡主。”   “出了何事?”   桂嬷嬷眼睛暗了一瞬,声音也压低了几分:“郡主她……小产了。”   徐笑春惊骇不已:“怎会出这样的事?”   陆晚晚也听得心惊肉跳,女子女人生孩子本就是极其亏损的事,小产更是伤身。宋见青她柔和温婉,遭受这么大的罪,不知该有多难受。   桂嬷嬷轻叹:“此事说来话长。”   陆晚晚道:“咱们先去,路上边走边说。”   徐笑春当即放下剑,附和她说:“走。”   桂嬷嬷颔首。   三人出了国公府,昌平郡主府的马车已等在门口。   雍容华贵。   上了车后,桂嬷嬷愁得眼泛涟漪,“孩子没了也就罢了,前几日毓宣世子因伤痛过度,多喝了酒,做了……做了糊涂事。”   陆晚晚瞠目结舌。   “世子他……做了什么?”   “最近覃尚书家不是要办喜事吗?你爹是他心腹,想必你也听说了。前日下午覃尚书上郡主府请毓宣去吃酒,说是答谢见青帮忙筹备婚礼。晚上留毓宣吃饭,他酒吃多了。”徐笑春眼睛微微耷拉着,说:“结果,他不知怎么回事,摸到了……覃家二小姐的床上。”   “郡主刚刚小产,他就做了这种事?”陆晚晚叹息:“岂不是在郡主心口上扎刀子吗?”   徐笑春和宋见青一向要好,听说此事,将毓宣骂了又骂:“要说,他和覃家二小姐真有什么也就罢了,咱们郡主也不是容不得人的人,可偏偏毓宣就跟生怕皇上会降罪,怪他轻慢郡主似的,非得说自己是清白的。他哭着喊着说自己是冤枉的,什么也不知道,可那覃家二小姐昨日下午上了吊,寻死觅活,差点一命呜呼。他又撇下郡主去覃家,夜深也没回来。”   痛失爱子,丈夫非但没有体贴关怀,反而沾花惹草,陆晚晚心头一窒,几乎能想象宋见青现在是何等绝望。   陆晚晚想到自己,披荆斩棘长大,自以为锻造了身铜墙铁骨,遭到宁蕴背叛,夫妻离心,她也没能熬过去。   更何况宋见青,她是皇上掌中珠玉,生得娇艳美貌,成长路上备受呵护无风无雨,遭遇这种事,如何能挨得过?   陆晚晚脸色有点发白,她不愿再去想那如梦一场的往事。   到了郡主府,宋见青的贴身女使春桃在门口等着徐笑春。   宋见青这两天心里委实不好受,一个人闷着没事就掉泪。   伺候她长大的桂嬷嬷看了心疼,说要告诉皇上,让他重重惩治毓宣。   宋见青不肯,没出这事之前,她和毓宣感情很好。皇叔对父亲有多亏欠,对她就有多疼爱,要是知道毓宣让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肯定会为她主持公道。不仅如此,覃家也吃不了兜着走。覃尹辉官居吏部尚书,是要职。他心疼女儿受的委屈,又对皇上敢怒不敢言,君臣之间一定会生罅隙。   她舍不得毓宣受苦,也舍不得皇叔因她为难。   作者有话要说:  T﹏T~~我忘了设置存稿箱时间~~来晚啦 第64章 蹊跷   宋见青喜欢毓宣, 否则她也不必冒着可能会远放偏远边陲的风险嫁给他;毓宣也喜欢她,否则他也不会远离家人陪她留在京城。   他们是那么要好, 晴时游览湖光山色,雨天倚窗听雨声,一盘棋,一盏茶, 就能过一生一世似的。   怎么突然就变了呢?还是在她小产之后。   要知道,毓宣出门前还拥着她, 心疼她遭的罪, 眼泪落进她的发间。那时她还心存侥幸, 虽然自己不慎没了孩子, 可丈夫是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   怎么出了一趟门就变了?   每每想起, 她都忍不住嚎啕大哭。   可覃家小姐寻死觅活,毓宣得去覃家安抚覃家人的情绪,无暇顾及她是何等感受。   桂嬷嬷说坐月哭多了以后眼睛遭罪, 她想自己就快要瞎了。   桂嬷嬷实在心疼她,提议让徐笑春和陆晚晚过来陪陪她。   徐笑春性子活泼, 能让人忘了忧愁;陆晚晚心思稳重, 或许能开解她。   宋见青没有法子,心里堵到了极致, 要是再不能纾解, 她恐怕要将自己憋死。   她让桂嬷嬷去请陆晚晚和徐笑春。   春桃一见国公府的马车,立马迎了上去:“少夫人,徐小姐, 你来了。”   她满面焦灼。   徐笑春问她:“见青姐姐怎么样了?”   春桃叹气:“你们快进去看看她吧。”   春桃和桂嬷嬷领着她们进门。   郡主府最近倒霉事不断,先是郡主小产,又出了这种事,府上的下人便懒散了些。   落花满径,无人打扫,她们一路踏着残花,来到宋见青的房间。   丫鬟婆子都在院里听差伺候,屋子里没人。   她们进去时,宋见青正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看着雕花的房梁。   她眼睛又红又肿,整个人比起上次宫宴见面时的光彩暗淡了不少。   情最伤人,易催娇花老。   看到她们,宋见青极力挤出一个笑容:“晚晚,笑春,你们来了。”   徐笑春饶是有心理准备,知道宋见青现在的情形不会太好,可看到她这么憔悴,还是忍不住心疼,她坐在床沿,嘴一瘪就快哭了,她说:“见青姐姐,你最近瘦得厉害。”   她说:“京城的女子不都喜欢纤细苗条吗?我也跟了回风。”   徐笑春笑了笑。   陆晚晚见正对床上的窗户大开着,凝了凝眉,产妇吹了风以后容易落下头疼的病根,她问:“姐姐屋里没个人伺候吗?”   宋见青摇头:“这两天我想清静清静,就让她们都去了院里,只留下春桃在身边伺候。”   陆晚晚默不作声,走到窗前,将窗子关上。   关了窗,她回到床前,坐着和她们说了会儿话。   徐笑春活泛,故意说些讨巧逗趣的话,宋见青倒笑了笑。   虚弱白洁的脸挂着笑容,让人更心疼。   陆晚晚在她身上,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宋见青见她双手叠放于膝,文静斯文地坐在那里,目光柔和,静静凝睇着自己,记忆中忽然闪过一道人影,她也有这样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看着自己。   她说:“我以前认识一个人,你的眼睛和她很像。”   陆晚晚抿唇笑了笑:“笑春说我和姐姐长得很像。”   “不是我。”宋见青细细打量了她两眼,又说:“我们脸颊和下巴很像,不过眼睛不像。”   宋见青是圆圆的杏眼,陆晚晚眼尾上扬,是桃花眼。   “不过只可惜,我说的那个人不见了,否则一定让你瞧瞧我说的不是假话。”宋见青表情很认真,同时,又有些惋惜。宋见青的娘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她自小没娘,陈姨待她同母亲一样。她还记得陈姨的样子,温和静婉,如一泓秋水,一池清泉,她抱过自己,轻柔地爱抚过自己。后来大军在允州渡江,她登上了渡陵川河的大船,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陈姨。   可她一直记得她,她对自己如娘亲般温暖,时隔多年,她犹记得陈姨的音容相貌。   只是后来,她去了哪儿呢?现在又在何处?找了她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找不到她呢?   宋见青怅惘。   见她眉目不喜,徐笑春急忙插科打诨,将话题岔开。   三人又说了些别的,气氛又重新活络起来。   到了下午,毓宣回来了。   他没惊动人,静悄悄打起门帘,走了进去,进门的时候陆晚晚正说了个笑话,宋见青笑了一下。毓宣隔帘看着她的笑脸,只觉恍然一场如梦远。从她小产后,这十来天他都没在她脸上见过笑容。她笑得腼腆,清丽如初绽的荷花。他想到这几日发生的事,不知她笑脸的心该是如何酸楚,就无比心痛。   他在门口自我鼓舞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走进去:“笑春,谢少夫人,你们来了?”   听闻他的声音,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徐笑春扭过头没有理他,宋见青抬眼望向来人,眼眶迅速红了起来。   她是真的委屈。   毓宣目光一对上她委屈的眼神,心里就扎了千万根刺一样,声音几乎也带着哽咽:“见青……”   宋见青别过脸,对着窗幔,微微仰头,也不再看他。   只有陆晚晚,她说:“郡马爷。”   毓宣点了点头,目光一直落在宋见青瘦削的身子上。   陆晚晚眼角的余光扫了他几眼,他白净的脸上胡子拉碴,眼中通红,满是血丝,应该这两日都没怎么休息,整个人憔悴不堪,宋见青人不人,毓宣鬼不鬼,两口子一个赛一个狼狈。   如果毓宣和覃家二小姐有私情,他没必要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诚如徐笑春所说,宋见青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他现在和覃家二小姐已成事实,宋见青纵然难受,可也会接纳她。   这个世道一直便是如此,对女子不公道,若她说了半个“不”字,满京城的人都说说她善妒,没有皇家宽容大度的风范。   徐笑春都知道宋见青温婉和善,毓宣是她枕边人,又怎么会不知?   既知她和善,又怎么会在她小产这样的关头和覃家二小姐闹出这种事?难道他不怕宋见青忧愤过度有个好歹,反而引发天怒?   这个假设根本就毫无逻辑,说不过去。   可如果毓秀和覃家二小姐没有私情,他只是饮酒过度,误入二小姐闺房,那便更可疑。   莫说覃尹辉官居尚书,就算是陆家,外男入女子居住的内院也多有不便,醉酒的毓宣是如何去到二小姐闺房里的?二小姐闺房竟无丫鬟婆子把守?这说不过去。   加上这件事情出在覃家,陆晚晚不禁陷入深思。   自从知道覃尹辉杀人夺画的事迹以后,陆晚晚对这个人就没有多大好感,为了自己的前程,他可以杀人越货,这种人,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可如果是覃尹辉做的,那他又是图什么呢?   皇上对宋见青的宠爱无比隆重,覃家二小姐连抬进郡马府做妾的资格都没有。她跟了毓宣,只能做个一辈子抬不起头的外室。以覃家在官场的地位,覃家二小姐大可嫁给好人家,为何如此自甘堕落?   毓宣和覃家二小姐这事发生得太巧了,看起来不是那么简单。   ————   屋子里的氛围冻到了冰点,大家都保持着沉默。   过了良久,宋见青才开口打破僵局:“她好了吗?”   毓宣如鲠在喉:“幸好她院子里的婆子发现得早,救下来了,请大夫看过,休养两日就没什么事了。”   宋见青心里滴血似的,说:“没事就好,你去歇息吧。”   “见青……”毓宣心口堵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难受极了:“我……”   宋见青终于忍不住,两行清亮的泪珠簌簌而落:“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从毓宣进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在伪装自己,她想让在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脆弱,没有那么善妒,可她做不到,听毓宣说另一个女人,她就忍不住想背着她的时候,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是不是也对别人说过,和别人做过。   毓宣见她落泪,比刀割在自己身上还要难受,他走上前,扶着宋见青的肩膀,反复呢喃着她的名字:“见青,对不起,见青……”   宋见青情绪激动,打他咬他,泪流了满脸。   毓宣忍着受着。   陆晚晚吃过产后亏虚的亏,她情绪如此不平,最容易影响身子,她上前劝道:“郡马爷,不如让郡主先休息,晚些时候你再来看她。”   毓宣不舍地将宋见青放下,他眼角也有晶莹的光。   他望了眼陆晚晚,她对他点了下头。毓宣喉头哽咽,说:“见青,我晚点再来。”   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宋见青眼泪遏制不住。   陆晚晚看了心疼,她这么难过的时候,只想有个肩膀有个依靠能靠一靠,她便坐到床头,轻轻揽过宋见青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哭吧,哭完这一场,就得打起精神来。”   宋见青父母早亡,自幼就不喜欢和人过于亲近,成亲后稍好了些。可是很奇怪,她并不排斥陆晚晚,她身上的气息让她感觉很舒服。   她伏在陆晚晚肩头,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陆晚晚默不作声,抽了帕子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渍。   过了许久,她的情绪才缓和下来。   陆晚晚肩膀湿了一大块,衣衫沾着泪黏在肌肤上,冰凉冰凉的。   宋见青哭得没有力气,半倚半靠在床头,眼神空洞。   “抱歉,让你们见笑了。”她声音微弱。   徐笑春问她:“见青姐姐,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宋见青用绢子擦了擦眼角,说:“事已至此,我总不能逼着人去死。”   “她要死就让她死去呗,难不成她跳河,你还要去给河加个盖子不成,我看她就是看你心软,借机威胁你。”徐笑春冷哼一声:“要是我,这就回去把刀磨利些给她,不是想死吗?三刀六个洞,爽快利落,磨磨唧唧半天吊不上去,不是装腔作势给人看的是什么?”   宋见青心里发苦,她说:“就算她是装腔作势给我看,我还不是只能看着,覃尹辉是皇叔的重臣,要是真因为这种小事闹得君臣不和,我……”   她哽咽了一瞬,剩下的话没再说出来。   “可是……”   徐笑春还要再说什么,陆晚晚朝她使了个眼神,示意她别再说了。   这世上,有人坚强,有人脆弱,有人隐忍,各有选择,宋见青顾虑良多,她只能隐忍。   她已经够苦了,没必要再去给她添堵。   陆晚晚说:“其他什么都不打紧,最要紧的是你身子,身子若是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女子产子最容易亏虚,你若不好好保重,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皇上知道你因覃家受了这么大委屈,君臣更加不和。”   她用宋见青顾虑的来劝她。   宋见青知道皇叔有多疼爱自己,他待自己比对亲生女儿还要好,世上哪有女儿出嫁不离家的?他舍不得,怕自己去了西南会被欺负,固执地让毓宣留京。   一想到这些,她心里就难受。   她闷嗯了声,说:“我知道了。”   晚夕,徐笑春和陆晚晚要走,宋见青说心里难受,让她们明天再来,两人答应了,便让春桃送她们出门。   她们刚出了院子,便见院外槐花树下站了一个人。   毓宣还是穿的刚才那身衣服,看起来更加的疲惫了。他知道徐笑春和宋见青很要好,有意在这里等她。   “笑春,见青她好些了吗?”毓宣关切地问。   徐笑春的爹,对娘亲一往情深,她的舅舅,一生眼中只有舅母一人。   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朝三暮四的男人。   看到毓宣,她鼻子一哼:“你还知道关心她?”   毓宣吃瘪,他不对在先,无法反驳。   陆晚晚说道:“郡主情绪不好,没吃什么东西。你若真关心她,就留在府上多陪陪她,覃家那边,能不去,则不去。”   毓宣和陆晚晚不是很熟,但宋见青将这件事情捂得很紧,一丝风声也没传出去,就怕传到宫中皇上的耳朵里,不好收场。既然她没有瞒着陆晚晚,说明宋见青很看重她。她看中的人,他也高看。   他点了点头,随即又说:“可是那覃家小姐……”   没等他说完,陆晚晚截断他的话头:“没人拦得住一个真心想死的人,她真想死,就算郡马爷天天守在覃家二小姐身边,也拦不住。可郡主不一样,她性子虽然柔和,可到底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痛失爱子,又遭遇这样的事,很容易心灰意冷。郡马爷,你得让她看到希望,人若没了希望,就什么也没了。其他的不说,恕我问句冒犯的话,你觉得,是覃家二小姐没了你更难过还是郡主没了你更难过?”   毓宣默然不语。   “我知道郡马爷心善,怕覃家二小姐想不开,但是你们俩的事情并非你一人之错,她一个清醒之人,为何没有高声呼救?事情又发生在她覃家内院闺房,”言及此处,陆晚晚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余下的话不好再说,只得另寻话头道:“但郡主不一样,她为你生儿育女遭难受罪,蒙此羞辱,都是你犯下的错。就算是要弥补,你也该弥补郡主,而不是覃家二小姐。”   毓宣被她说得哑口无言。陆晚晚说得没错,他之所以往覃家去,就是怕覃家二小姐想不开,真闹出人命的话,既白白做下杀孽,又会很麻烦,不好收场,到时见青颜面上也无光。见青不一样,他打心眼里疼她,爱她。他想圆满地解决这件事,尽量降低对她的影响,却忽略了她的感受。此时此刻,见青是最需要自己的时候。   他声音低沉,说:“好,我明白了。我会派个得力的人去照顾二小姐。”   陆晚晚见他如此上道,抿唇笑了笑,又说:“相信我,你给了郡主希望,等她身子好了,她会将这件事情处理得很圆满。”   “我不想她为这种事伤神。”毓宣声音中有亏欠。   陆晚晚道:“夫妻本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夫妻相互敬重,更该共同进退,而不是撇下一方,自以为是对她好,反而伤了彼此和气。“   毓宣小有震撼,他没想到陆晚晚看起来年少,却说得出这番话。   顿了顿,陆晚晚又说:“还有,伺候郡主的那个女使,春桃,郡马爷可以多加注意。”   之所以没将这些话告诉宋见青,是怕她忧思之下还要恐慌,反而对身体不益。她看得出来,毓宣是真的关心宋见青,所以才提醒他。   “晚姐姐,走了。”徐笑春挽着她的胳膊,强硬地将她带走。   陆晚晚还没来得及向毓宣告别,就被徐笑春拉出老远。   “你干嘛跟这种人说这么多?”徐笑春嘟囔不满。   陆晚晚笑道:“你不想郡主和郡马爷重归于好?”   徐笑春的眼睛里非黑即白:“和这种人有什么好归于好的。”   顿了顿,她又咬牙切齿地说:“以后哥哥敢这么欺负你,我就三刀六个洞让他知道你背后也是有人的!”   陆晚晚忍俊不禁。   回程的路上,她们两人都有些蔫蔫的,尤其是徐笑春,垂头丧气,寻常叽叽喳喳唤个不停,此时尤为安静。   陆晚晚似想起了什么,问她:“你可知覃家二小姐是什么样的人?”   “覃家那二小姐?”徐笑春思虑了一番,说道:“她好像是姨娘生的,平常很少听到她的消息。倒是她那个大姐姐,我听说过几次,是个厉害角色,马上就要嫁进长兴郡王府。”   覃翠鸢。   陆晚晚想起了她,她连个外人都容不下,恨不得捧高踩低踩一脚,对待并非一母所出的亲妹妹又能亲厚到哪里去?   她没有直接回国公府,倒和徐笑春先去找了趟李云舒。   甫一踏进李云舒的小院,便听闻一阵婴儿啼哭之声。   走入院内,看到李云舒抱着哭哭啼啼的襁褓一筹莫展。   “表哥。”陆晚晚喊他道。   李云舒忙得焦头烂额,苦笑了下:“你来了?”   陆晚晚见他抱孩子抱得太紧,指导他说道:“你放松些,抱太紧就爱哭。”   李云舒闻言,松了松手,陆晚晚轻抚婴儿的背部,顷刻后,他果然不哭了。   李云舒热得满头大汗,长舒了口气:“总算是不哭了。”   陆晚晚垂眸,见那婴儿粉嫩如面团,十分惹人喜爱。稚子无罪,罪在生于大奸大恶之家。   “表哥,这回来我想请你帮个忙。”陆晚晚说道。   李云舒点了下头,问她:“何事?”   “你可否帮我盯着覃家?”陆晚晚思来想去,覃尹辉在这件事情里根本占不到半点好处,他若不想得罪皇上,关上家门将二小姐乱棍打死也算对宋见青有个交代。可他没有,他非但没有将此事大事化小,反而纵容二小姐寻死觅活。长此以往,此事早晚会闹得尽人皆知。   这样做对他而言有何好处?   除了影响恶心宋见青和皇上,根本是有百害而无一益。   她虽然不搅和毓宣和宋见青的事,但她还是想做个心中有数的人,要知道内情。若是宋见青需要她,她就可以立马帮助她;假如宋见青不需要,她可以继续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你也觉得覃家有鬼?”李云舒脱口而出。   “嗯。”陆晚晚应了声,端起茶杯慢慢喝着:“有件事情,我想不明白,你帮我盯着覃家,有任何风吹草动就告诉我。”   李云舒要为薛戟报仇,他们殊途同归,就算陆晚晚不说,李云舒也盯死了覃家。他在等覃尹辉露出破绽。   ————   对此徐笑春不解:“你为什么让李云舒盯着覃家?”   “我怀疑有人在背后捣鬼,想离间青姐和毓宣。”陆晚晚说:“不过我现在没什么头绪,只好先盯着,有什么风吹草动再说。”   “那你为何不让国公府的高手去?”徐笑春觉得陆晚晚不是喜欢麻烦别人的人。   陆晚晚笑了起来:“夫君最近已经够忙,动国公府的人务必会惊动他,还是不要困扰他的好。”   徐笑春:“……”   作者有话要说:  和编编商量了一下,这个文明天开始换个名字啦,新名儿叫《怎奈夫人百媚千娇》   感觉它一下子从村里的淑芬变成了城里的Mary……   o(╥﹏╥)o 第65章 内内情   淅淅沥沥的雨将京城的天空晕染上鸦青黛色, 如釉色极好的素瓷,浓云深处, 裂纹繁错。雷声滚滚,自天际轰隆而至,滚到国公府上空,一声乍响。   一场大雨转瞬便来。   院里的草木被摧得左偏右倒, 歪得没形。   陆晚晚放下手中的绣作,起身走到窗边, 雨下得这么大, 谢怀琛还未回府, 她立刻叫人去拿雨具。   月绣刚取来一把伞, 陆晚晚换了衣裳, 正要出门去,忽然听到陈嬷嬷惊喜地道:“小公爷回来了。”   陆晚晚也听到了脚步声,朝院门望去。果然, 谢怀琛的身影出现在门前,他撑着一把伞, 穿过重重雨幕, 朝这里走来。   陆晚晚见他身上沾了不少雨水,忙让月绣准备干净的帕子和热水浴身, 谢怀琛走得极快, 三两步跨上檐阶,来到陆晚晚面前。他神情有些许严肃,看到她的刹那松了片刻:“快些进去, 雨下得这么大。”   “你不必忙活,我回来看你一趟,马上就得走。”谢怀琛很忙,三言两语安排好一切:“晚上打雷若是害怕,就让笑春陪你睡。”   陆晚晚诧异:“你晚上不回来吗?”   他摇了下头:“出了些事,需要紧急处理,大概不会回来,你别等我。”   陆晚晚心里一个“咯噔”:“和那少女有关?”   谢怀琛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点了下头:“没错,我派了十八位暗哨跟着她。前几日她只在京城走街串巷,我们都以为猜错了她的身份。今日他们来报,说是她竟神不知鬼不觉将他们十八人都给甩开了,至此下落不明。如果她真的和两位公主有关,此时会很危险,我得找到她。”   说完,他伸手揉了揉陆晚晚柔软的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她已经出了城,找起来会麻烦些,可能更耽搁时间,所以你不必等我,早些歇息。”   她心里隐隐有些泛凉,略点了下头,她取来装流渠香的小瓷瓶,递到谢怀琛手中:“那日她离开之时,我便担心她本事了得,可能会甩掉府上的暗哨,所以让笑春在她身上洒了流渠香。此香味道极淡,不易察觉,又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你让猎犬闻一闻,说不定就能找到她。”   谢怀琛目光落在瓷瓶上,眼里涌出十分欣喜:“多谢少夫人蕙质兰心,为夫分忧。”   陆晚晚不理会他的打趣,取来蓑衣斗笠催促他离开:“快去快回,路上当心。”   谢怀琛点了下头,穿蓑戴笠,匆忙离去。陆晚晚视线随着他的背影,望着他消失在院门,脚步顿住了。   这个男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为告知她一句,晚上打雷他已找好人陪她。   他是世人皆知的纨绔子弟,也是只有她知的瑰丽宝藏。   陆晚晚心底暖烘烘的。   ————   出了谢府,谢怀琛便命人找来十几条训练有素的猎犬,让它们一一闻过流渠香,便分散各处寻找少女的下落。   起初猎犬在城里四处狂蹿,到了下半夜,猎犬便朝城门口的方向奔去。   这是谢怀琛最担心的事情,他害怕少女出了城。   那些来历不明的人这么多天没对少女下手,说明他们忌惮国公府的势力。   少女离府,他们肯定早已得知。这几日她在京城中,身后跟着嫁国公府的暗哨,他们找不到机会下手,出了城,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   猎犬在雨中兴奋得狂奔,谢怀琛带着一队人马疾驰跟上。   大雨袭人,雨势迷蒙中大家连眼睛都难以睁开。谢怀琛夹紧马肚,催马快行。雨势越来越大,风雨疏狂中隐隐传来胡马嘶鸣与金戈撞击之声,陡然间只听一声凄厉的长鸣,前方林子里隐约有几十个黑影交缠在一起。地上乌泱泱倒了大片人马,谢怀琛不及思虑,拔剑上前,正见两个黑衣人左右各来一刀朝少女劈去,少女向左,抵不过右边那一刀,向右,则又避不开左边那一刀,电光火石之间,谢怀琛犹如神兵天降,高高跃起,以剑相隔,替她荡开右边那人,少女错开身,一掌劈向来人。   顿时挥退一大片,少女回首,见谢怀琛的斗笠被风吹开,整个人从头到脚,被雨淋得湿透,又是惊讶,又是欣喜:“是你?”   谢怀琛微点了下头。   他带来的人加入队伍后,形势逆转,方才大开杀戒的黑衣人明显乱了方寸,也不再与他们纠缠,黑衣人避开谢怀琛的卫队,疯狂进攻少女。   她来时没有带兵器,随意见了根竹枝挥舞抵挡。她看似柔弱,实则身姿十分敏捷,左右游走,犹如蝴蝶穿梭于花丛间,竹杖闪烁不定,身形越转越急,转得旁人头晕眼花,围着她转了半晌,连她的衣角都没沾到。若不是当日她身受重伤,恐怕也不会沦落到要谢怀琛出手相救。   谢怀琛一边应付不断向他进攻的黑衣人,眼角的余光一直注意着少女那边的情形,见她轻盈无比,进退自如,如催花雨及时闪避,防守得滴水不漏,顿时放下心来。   少女一人对好几人,艰难支撑,眼角一抬,见更多的人涌向谢怀琛,不禁皱了皱眉。心一分神,旁边一个黑衣人钻了空子,抬脚踢到她的腰。她腹部本就有伤,接了这一招,伤口登时又裂开,渗出血来。她吃痛,往后退了两步,黑衣人如潮似水涌来,谢怀琛以足点地,跃到少女面前,挥剑退却众人,沉声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行凶?”   黑衣人缄口不言,互相对视了一眼,对暗号似的,齐齐收手,霎时间不战而退。   他们跑得仓促,谢怀琛果断下令:“追。”   谢染带人一拥而上,黑衣人四散而逃。   谢怀琛走到少女面前,他若有所思,问:“你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他们花费如此气力杀你?”   少女怔愣了一瞬,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说话间,少女抬起头,越过谢怀琛的肩头,看到跑在最后的黑衣人竟转过身,一挥手,似抛出暗器。少女握住谢怀琛的手腕,见他往旁边一带,握着那根破败的竹杖挥舞了几下。   谢怀琛下意识扯回了手,微不可查地往后挪了挪。   “尽会使这些下九流的招数,不要脸。”说着,她将竹杖在谢怀琛眼前晃了晃,骄傲地咧嘴一笑:“你救了我一回,我也救了你一命,咱们抵平了。”   谢怀琛瞥了眼竹杖,上面插着十余根细若牛毛的银针,他想起纪南方跟他说过,她当初也中过这种淬毒的针。   “你认识这是什么针?”   少女愣了愣,又摇了摇头:“不认识。”   似乎怕他不信,又描补了一句:“我真不认识。”   谢怀琛见她一脸疑惑加抵触的神情,便知她不想多说,便道:“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叫谢怀琛,镇国公府世子。”   少女微抿了下唇,道:“我叫涟音。”   “你是中原人?”谢怀琛不解。   涟音抿唇不语,对于自己的身份,未再多说半个字。   不多时,谢染一行人押了七八个黑衣人回来了,谢染一脸惆怅,屈膝跪道:“世子,属下辱命,只带回几个人,其他的全都跑了。”   谢怀琛抬手示意他起来,缓缓行到黑衣人面前,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问:“你们究竟是何人?”   为首那人蔑视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蜻蜓点水一样从他脸上扫过,冷哼一声又别过头。   “世子,从抓了他们回来,就没有听他们说过一句话。”   “身上有什么东西?”   谢染摇头:“除了这身衣裳和兵器,什么都没有。”   谢怀琛嗯了声,吩咐道:“押回去。慢慢审。”   话音方落,背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声音,他回过头,那些黑衣人犹如插葱一样栽往地面。待他跨步过去,他们已经七窍流血,面色铁青,伸手去探,气息全无。谢染猛然一惊,转过一人,右手捏着他的下颌,用力一挤,从他的牙关撬出一枚药丸来。药丸外罩了一层羊膜,内里藏有剧毒,只要咬开羊膜,见血封后的毒能在须臾间取人性命。   谢怀琛愣住,喃喃道:“这么多死士?”   谢染忽的想到什么,打着火把,照向他方才掏药那人的口内,不由一惊:“世子,他们都没有舌头。”   谢怀琛凑近一看,他们的舌头果然已被人拔去。   他下意识掉头去看涟音,直觉告诉他,她知道这些黑衣人是谁派出来的。   他转身吩咐谢染扶起她,回府。   谢怀琛回到国公府,已是下半夜。不等他下马,早有下人出来迎接,为他牵马。   入内,遇到陈嬷嬷,她年纪大了,少有瞌睡,听到响动,便醒了,披衣出去接谢怀琛。   “少夫人给世子温了酒酿汤圆,世子先去沐浴,我待会儿就将汤圆端过去。”   谢怀琛心里一软:“她何时睡的?”   “方才睡下,大约半个时辰。”陈嬷嬷道:“她本要等你,奈何太困,便先去睡了,睡前还去小厨房做了汤圆,温在炉上,吩咐给你留着。”   谢怀琛颔首,脸上带着笑容,道:“有劳嬷嬷。”   便继续朝里走去。   丫鬟在净室备了热水,他窝进浴桶,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   连夜来雨水侵体的严寒和疲倦一扫而尽。   他泡完长澡,丫鬟又端来温热的酒酿汤圆,在这雨夜,无边温暖。   这并非他第一次淋雨而归,却是第一次有人安排好一切,有条不紊地等他。   这种感觉很奇异,让人慢慢丰盈,心境舒坦。   吃完东西,他这才回房。   这几日他都和陆晚晚同塌而眠,屋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灯。   他知,那灯是为他而留。   陆晚晚已然睡着,双眼轻阖,薄唇微抿,呼吸吐纳呵气如兰。   他蹑手蹑脚走到床边,轻微地掀开被子,躺在她身旁。   这种日子太难熬了,日日相近,贴着她柔软温暖的身子,嗅着她清淡雅致的体香。他每一寸肌肤都渴望与她亲近,他侧过身,借着夜灯仅剩几寸的微弱灯火,默默凝视着陆晚晚,她覆着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似乎梦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眉头也迅速拧紧。   谢怀琛轻柔覆掌在她的眉头,一下下抻平皱起的眉。   忽然,陆晚晚受到惊吓般,朝谢怀琛怀里钻,似在寻求庇护。她蜷起小小的身子,不断地朝他缩去,口中呜咽,喃喃有声。他贴近去听,只听到她反复呢喃“放过我”。   让谁放过她呢?   谢怀琛疑惑了一瞬,但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转移,怀里那温软的一团吓得不轻。他用被子将她身子裹住,不断地在她耳畔低声安慰:“不怕,有我在呢。”   陆晚晚缩在他怀里,忽然伸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怀里,一声一声,含糊不清喊他:“夫君……”   谢怀琛心如春潮,汹涌澎湃,一下一下拍打着海岸,潮声沸腾。   就在她伸手抱住他的那一刹那,谢怀琛几乎化作一汪水,他极力克制住自己,将她抱着,缓缓低头,亲吻她的脸颊。   她眼角涌出一粒泪花。   他舔了口,是哭的。   窗外大雨初歇,不知何时,竟然停了。   清晨的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洒向床上,照得屋里金芒点点。   陆晚晚昨夜睡得并不安稳。清晨时才结束那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梦,醒来后,脑子一片混沌,浑身发软,这劳作了一日还要累。   她一睁眼,便看到谢怀琛侧卧在身盼,一只手搭在她的腰肢上,将她拢在怀里。令一只手穿过她的脖颈,正被她压在头下。他的呼吸,带着温热的气息,轻轻扫过她的脸颊。   耳畔静悄悄的,半点声音也无。   看到眼前的男人,她忽然想起昨夜那场虚无凌乱的梦境。   那是在一场混战之中,宁蕴和谢怀琛对峙沙场,那是血肉横飞的一仗。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黄土被千千万万战士的鲜血,染成了令人触目惊心的赤色。   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陆晚晚则一直处于惊恐之下。   宁蕴设计将她掳走,自京师带去战场。谢怀琛为了救她,披战甲,执□□,单枪铁马前去救她。宁蕴的伏兵将他困住,万千箭矢破空刺向他。他倒在乱阵之中,仍以一杆□□支起他的脊梁。   陆晚晚醒来后仍心惊肉跳。   她想起朦胧之中,他一直这样抱着她,不停地安抚她,直到为她驱去梦靥,沉沉睡去为止。   她心绪渐平,心里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自己,那只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有眼前这个男子,她什么也不怕。   庭外有人洒扫,笤帚扫过地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谢怀琛醒了,他没有睁眼,而是慢慢地收紧手臂,将怀里人抱得更紧。   片刻后,他感觉有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轻抚着他脸颊的轮廓,睁眼,见她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他捉住她调皮游走的手,放至唇边,轻啄了一口。   “还困吗?困的话再睡会儿。”他起身,慵懒地去抓挂在床边的衣服。   陆晚晚翻身起来,将衣衫套好,喊月绣端来清水为谢怀琛洗漱。   她亲手拧了帕子给他擦面,谢怀琛洗了过后,揽秋和徐笑春便进来了。   谢怀琛扫了徐笑春一眼,见她双腮轻鼓,一脸气愤不平的样子,问她:“谁惹了你?怎么一大早就这么生气?”   徐笑春瘪了瘪嘴,抓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水几口喝下,没有说话。   揽秋看了她一眼,小声道:“是涟音姑娘,方才徐小姐和她打了一架。”   “输了么?怪不得火气这么大。”谢怀琛笑道。   “呸!”徐笑春骂道:“要不是怕她失血过多一命呜呼,我才不会手下留情。”   谢怀琛拧了拧眉:“她身上有伤,你别跟她计较。”   徐笑春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又生生将话咽回腹中。   用过早膳,谢怀琛便忙事情去了,徐笑春和陆晚晚则去昌平郡主府探望宋见青。   这几日毓宣哪里都没去,日日留在府上,照看宋见青。   他将陆晚晚的话听了进去,安抚照顾宋见青的情绪。她这几日情况还算不错。   用早膳的时候,宋见青说起了覃红雨的事。   拖了这么多天,事情总得要解决。   她问毓宣:“覃家二小姐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毓宣道:“我对她……当真无半点私情,你可信我?”   宋见青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毓宣是她亲手选的夫婿,他的为人她自然是信的。   她轻点了点头。   毓宣如释重负,这才抬起头,看着宋见青:“既然你信我,郡主府你是女主人,后宅的事便该有你来处理。”   宋见青轻舒了口气,她就怕毓宣维护覃红雨,她便不好处置。   “你我之亲,关乎皇家颜面,覃家二小姐自是不能正大光明进府。我在京畿有座庄子,是我能给她最大的体面,你去同覃大人商议,若他觉得可以,便将覃二小姐接到庄子上去,我会以待妾的礼遇对她。”宋见青呼吸有些许沉重。   毓宣看着她,心口泛酸,终是点了下头。   吃过饭后,毓宣便去尚书府同覃尹辉商议此事。   宋见青在廊下坐了会儿,下人便禀告说陆晚晚和徐笑春来了。   她忙派人喊她们进来。   陆晚晚疾步走来,见宋见青脸色恢复些许,不再像上回见面时一片死白,心下宽慰了些许。   “刚才我还想好久不见你们,这会儿你们就来了。”宋见青盈盈笑道。   陆晚晚扫了一眼,见她身边伺候的丫鬟不是春桃,换成了另外一个眼生的。她凝眉,毓宣果然也发现了春桃的不对劲。   “晚晚,你在看什么呢?”宋见青偏过头问她。   “上回来时,好像不是这个丫鬟伺候。”   宋见青道:“你说春桃啊?前两日她家中有事,便告假回家了。”   陆晚晚愣了一瞬的神,但很快,她收回思绪,问:“世子不在?”   宋见青微叹了口气,点了下头,将早上他们商议的事情告诉陆晚晚。   “你决定将她安置在庄子上?”陆晚晚问她。   宋见青抿着唇:“我怕惊动皇叔,将她安置在庄子上,也算对覃家有个交代。”   陆晚晚的只觉告诉她事情没这么简单。   上次她到郡主府来探望宋见青,无意间瞥见春桃手腕间戴了一只镯子。   水色十足,质地极好。   明显与她的身份不符,她用不起这么贵气的镯子。   起初她以为是宋见青打赏的,但很快她发现春桃的鞋袜也非凡品。   郡主府的下人都有统一的服饰,只有鞋袜可以穿自己的。陆晚晚看到春桃穿的鞋袜是锦安坊的新品,价格高昂,非她一个丫鬟所能享用的。   加之春桃伺候宋见青并不得力,产妇不能吹风,否则容易落下病根,作为贴身伺候宋见青的丫鬟,大夫不可能没有交代。但陆晚晚来时,面对床的窗户大开,见陆晚晚去关窗,春桃的眼神又飘忽不定。   她便断定春桃有鬼。   她提醒毓宣小心春桃,这回来春桃就不见了。   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情,肯定是毓宣发现了什么。   三人上午在园子里玩了一会儿,园子里蜀葵开得正盛,鲜红的花开得无比鲜艳。   陆晚晚摘了些,提议中午用蜀葵做饼。   徐笑春和宋见青都不会,陆晚晚便让她们继续玩,独自去厨房做饼。   午时,毓宣从尚书府回来。   覃尹辉答应了他的提议,让他们届时来接人便是。   回到郡主府,毓宣看到停在外头的国公府马车,他问:“谢少夫人来了?”   下人答道:“早上便来了,这会儿正在厨房,说是要给郡主做她拿手的吃食。”   毓宣想到春桃的事,觉得陆晚晚聪明又神秘,有些事情,他得去问问。   他径直去了小厨房。   陆晚晚正在和面,桂嬷嬷给她打下手。她将蜀葵的花汁挤出来,倒进面粉里,面粉的颜色变得鲜艳起来。   毓宣出现在厨房,门外的丫鬟都吓了一跳:“郡马爷。”   陆晚晚抬眼,见他大步进来,眯着眼睛笑了下:“郡马爷回来了?”   毓宣瞥了眼桂嬷嬷,问:“有些事情我想问问你,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陆晚晚淡淡一笑:“郡马爷可是问春桃的事?”   毓宣微微怔忡。   此时宋见青正和毓宣闹别扭,陆晚晚不想让宋见青误会什么,便没有避讳桂嬷嬷将自己对春桃的怀疑告诉了她。   说完,她问毓宣:“你可是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劲?”   毓宣沉默了一瞬,想到自己查出的一切,心如刀绞。   “是她在见青的饮食里下了药,害她小产。”   而后,他们听到门外传来惊呼。 第66章 云云诡   宋见青脸色苍白, 嘴唇哆哆嗦嗦。   她双眼泪珠直下,哭得惨兮兮的, 疾步走过来,陆晚晚和毓宣吓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脚下踉跄,陆晚晚生怕她摔倒,急忙扶住她, 陆晚晚一时哑然,不知该如何回她。   毓宣默了一瞬, 说:“上次晚晚提醒我, 我就对春桃多加注意, 发现她最近不知为何, 出手阔绰, 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极大一笔钱。追查下去,才发现她在你的药里另加了药,你才会……小产。”   “春桃十一岁就开始伺候我。”宋见青痛哭:“我出嫁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出宫的年纪, 她都没出去,坚持要陪我。”   陆晚晚一下就明白了。   “她被人收买了?”陆晚晚问。   宋见青一愣, 然后哭得更大声:“我那么器重春桃, 平常恩赏不断,她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说罢, 她哭得肩头耸动。   毓宣搂着她的肩膀, 心疼地哄她:“无事,我已经处置了她,为咱们孩儿报了仇。”   宋见青哭得更难过, 没人知道她有多在意这个孩子,她和毓宣成亲已经两年多,至今无所出,有人在背地说她是块开不了荒的盐碱地。别人虽不敢当着她的面造次,可抵不住背后的人言可畏。   她悄悄在屋里抹了那么多次眼泪,都是春桃为她递上丝帕,哄她开心。   但如今,她却是背叛她最深的人。   宋见青情绪很不稳定,揪着毓宣的衣襟问:“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毓宣说:“我在她屋里查出了你药渣里的毒,讯问她为何下此毒手,她只哭,认罪,其余的什么也不说。最后我从别的下人口里问出来,她最近和一位男子走得极近。但因她做得隐蔽,所以我暂时还未查出到底是何人在背后指使她。”   陆晚晚有种强烈的预感,春桃受人指使对宋见青下毒和毓宣同覃红雨醉后起私情这两件事情或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听到这里,宋见青哭得更凶了,她颇有崩溃之感,整个人又绝望又痛哭。   她虽位居高位,但待下人一向随和。   尤其是春桃,因她年幼便入宫,和宋见青年纪相仿。她原本是浣衣坊的宫女,寒冬腊月双手浸在水中,冻疮生了满手,一到冬天就鲜血直淌。宋见青遇见她那日,她被两个小太监欺负,洗了两日的衣裳,整个人冻得犹如一根冰棍,在往珠镜殿送衣裳的时候晕倒在花园里。宋见青路过瞧见,将她救下,带回珠镜殿她身边伺候。   从此近十年,她在皇子公主中是什么地位,春桃在宫女太监中便是什么地位。   她宋见青仁慈宽厚,换来的又是什么?   陆晚晚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嘴上不敢再说什么,心里却在想:“春桃在郡主府做奴才比外头好些主子还风光,她没理由为了蝇头小利背叛宋见青。指使她的人肯定许以重利,才值得她冒如此大险。   她不停开导宋见青,为她捏肩捶背,缓和她的情绪。   过了约摸一个多时辰,宋见青哭累了,趴在枕头上睡过去。   她睡得不怎么安稳,梦中仍旧一抽一抽的,伤心极了。   桂嬷嬷在屋里陪着她,三人走出房间,到了这个时辰还没用午膳,几个人都有些饿,毓宣便命人摆午膳。   午膳在水榭里用。   天气热了,水榭中时不时有风吹来,很凉爽。   毓宣心情不怎么好,吃了两口,便搁下筷子。   过了一会儿,下人忽然来报:“覃尹辉来了。”   毓宣这段时间听到这个名字就下意识头疼。   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整个人浑浑噩噩,根本不知为何发展到这个地步。   宋见青刚受了刺激,毓宣不想让她再为覃家的事情苦恼。   “告诉覃大人,晚些时候我去府上拜会。”   下人道:“覃大人说,此事十万火急,再耽搁下去怕是要出人命,让您务必出去一见。”   毓宣焦急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下人摇头:“覃大人没说。”   毓宣无奈,只得道:“我马上就去。”   他吩咐完,转身对陆晚晚和徐笑春说:“让你们见笑了,我先出去一趟。”   陆晚晚搁下筷子,问:“郡马爷可否让我去见见覃大人?”   顿了顿,她又道:“我想听听他到底怎么说。”   毓宣犹豫了一瞬,还是答应。   他让人将覃尹辉请去会客厅,厅后有一座镂空影壁,陆晚晚和徐笑春藏在影壁后面,不注意看,发现不了。   覃尹辉休沐在府,穿的一身便服,进来的时候行色匆匆。   见到毓宣,他便双膝一屈,就要跪下去:“郡马爷,求求你救救小女吧。”   毓宣双手托着他的双肘:“覃大人,快快轻起。”   他扶着覃尹辉坐回椅子上,转过身命人奉茶。   “覃大人,出了什么事?”毓宣问道。   覃尹辉哭得老泪纵横,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是老夫那不争气的二女儿,她听说郡马爷今早来商议要将她安置在庄子上,中午修留书一封,说无颜面见世人,只好以死谢罪。家里人这才知道,她竟然离家出走了。”   说着,他从衣衫口袋里掏出一封捏得皱巴巴的信。   覃红雨在信中说她出身名门,自幼便刻苦好学,习得琴棋书画,却不知怀璧其罪,遭人觊觎,有朝一日沦落为他人外室,无颜存活于世,只求一死。   毓宣的瞳孔迅速变大,声音不由得拔高:“她人呢?”   覃尹辉哭得动容:“我已派人去寻,至今还未寻到,这孩子从小心高气傲,她知道要被安置在庄子上做外室……恐怕是真不想活了。”   影壁后的陆晚晚那和徐笑春相互对视了一眼。   覃红雨难不成还打算嫁进郡主府做小妾不成?   只可惜,皇上疼爱宋见青,怎会允许有人刀子一般横在她眼里?   覃红雨若是个有眼力见的,便早该知道自己的结局,让她做外室是她最好的结局。否则宋见青当真心狠些,三刀六个洞送她去见阎王,她连冤都来不及喊。   事到如今,她离家出走,分明是想将事情闹大。   这样有什么好处呢?   陆晚晚纳闷。   覃尹辉哭道:“郡马爷,你和小女虽只是错乱情缘,但她却是老夫的亲生骨血,请郡马爷看到老夫的薄面上,先将这个逆女找到,若她当真有个三长两短,老夫……老夫……”   覃尹辉泣不成声,频频抬袖抹泪,话及此处,喉头哽咽再说不出话来。   他为了女儿是如此伤心。   毓宣看了他片刻,终是无奈地点点头。   覃尹辉见他答应,止住哭声:“覃家人马往东城寻,郡马爷派人往西城寻,如何?”   郡主府派出人马帮覃家寻女,这件事用不了多久便会闹得人尽皆知,到时候别人都会议论。或许皇帝也会听说,他是如此关爱宋见青,定会让人暗查其中内情。过不了多久,皇上便会知道此事。   毓宣已做好最后的打算,找到覃红雨他就入宫向皇帝请罪。   覃尹辉走后,徐笑春和陆晚晚从影壁后走出来,鞋子落地轻柔,没发出什么响动。   毓宣独坐,怔怔发愣,直到陆晚晚站到了他面前,他才回过神:“你们都听到了?”   然后,他请她们坐。   她们坐在他旁边,毓宣神色颓废。   陆晚晚咬了下唇:“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先去找人,找到了我就进宫向皇上请罪。”他神色微敛,叹了好几口气。   这种煎熬,让他几乎痛不欲生。   陆晚晚说:“皇上有多宠爱郡主,难道你不知道?到时候他饶不了你。”   他薄唇微抿,眉头紧紧蹙在一起:“是我自作自受,我自甘受罚。”   “永平王呢?”陆晚晚偏过头看向他:“你是永平王府世子,皇上重罚了你,永平王会甘心吗?”   “父王……”毓宣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抬起头,看着陆晚晚:“我会告诉父王,一切皆是我的不对。”   陆晚晚微点了下头:“你知道是你不对,可永平王未必会这么觉得。世间做父亲的,都不喜女婿朝三暮四有五六个姨娘,可儿子若有五六个姨娘他们又会觉得是正常的。永平王只会觉得你为见青姐姐留在京城,连纳个姨娘都不许,他会认为皇上对你太过苛责,继而他会想到前年大削兵权,他被削得最厉害。永平王镇守淳州,紧邻南诏,是大成边塞安稳的重要因素,君臣离心,后果有多严重,想必你比我更明白。”   毓宣听懂了陆晚晚的言下之意,悚然色变:“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我父王对皇上对江山忠心耿耿!”   陆晚晚不急不恼:“我只是告诉你可能发生的事,至于有几成可能,还得你自己去掂量。”   毓宣的脸上顿时露出灰白来。   陆晚晚道:“再则,覃家二小姐分明知道皇上对见青姐姐有多宠爱,也知道她决计入不了郡主府的大门,那她为何这么多日都没有响动,偏偏在今天,你们决定将她纳入庄子才离家出走。”   “她在等我们给她交代。”毓宣恍然大悟:“今日我们给的交代不符合她的预期,所以她寻死觅活。”   “覃红雨明知她被安置到庄子上是最好的结果,为什么还要寻死呢?”陆晚晚纳闷。   毓宣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闯进他的脑海:“或许她最开始想要的结果不是进郡主府,而是……让见青大闹一场。”   只是她没料到,宋见青竟然如此咽得下这口气,非但没有大闹,反而要将她抬入庄子。   陆晚晚低眉敛目,静静坐在椅子上,静思片刻,毓宣说得没错,那些她想不通的事情终于迎刃而解。   屋里静得能听见细风婆娑过帘幔的细微声响。   “此事疑点颇多,还得从长计议。”陆晚晚颔首:“若真的如你所想,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毓宣弯腰,胳膊支在腿上,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   陆晚晚看着他,确定他过得很痛苦。   “你先别急,我先派一小队国公府的护院出来帮忙寻人,覃尹辉若是问起,你找个借口对付过去。”陆晚晚道:“暂且能捂便捂,捂不住的时候再说。”   毓宣似乎有了力气,点了点头。   陆晚晚又去看了宋见青,她让桂嬷嬷贴身伺候,衣食住行上也必须用得力的人。   桂嬷嬷颔首答应。   安排好一切,陆晚晚和徐笑春出了郡主府。   星空之下,郡主府显得幽深静谧,一路上宫灯升起,虫鸣的声音,在静夜的草丛中繁密地回响着。   她和徐笑春相携出门,暗夜之中,门前站了个颀长挺拔的人影。他身披铁甲,望着走出来的人,眼中星月的倒影猝然而散,微微波动起来。   陆晚晚抿了抿唇,小步跑了过去,抬头仰望着他在月光和灯光交映下的轮廓,低声喊他:“夫君,你在等我吗?”   谢怀琛望着陆晚晚,不由自主露出一丝笑:“顺路经过,看到自家马车,知道你在这里,便等你一起回。”   他牵起陆晚晚登上马车。   “青姐如何了?”谢怀琛问她。   她的手被他紧紧圈在掌心中,汗水濡湿,黏糊糊的。长风从他们身边流过,悄无声息,陆晚晚没有抽回手,她将白日发生的事都告知谢怀琛。   谢怀琛斜眼看向她:“这么做对覃家来说没有好处,唯一作用是离间皇上和永平王。”   “你也这么觉得?”   谢怀琛点点头:“我怀疑南诏和戎族的两位公主失踪和朝廷的人有关。”   “你是说……有人通敌?”陆晚晚骇了一大跳。   谢怀琛未置可否:“第一次追杀涟音和第二次追杀她的那些人不是同一批,第一次的人身形更加高大,像外族人,第二次的那批死士则更像中原人。这么大一批外族杀手进入京城,却无人知晓警觉,很可怕是不是?”   陆晚晚悚然色变。   “你觉得是谁?”   谢怀琛反问她:“夫人绝顶聪明,不若猜一猜。”   陆晚晚暗想,南诏要和戎族结亲,有人从中作梗破坏他们的结亲,挑起南诏、戎族和大成的矛盾。如此宏伟的目标,背后之人必然不会是山野村夫,他在朝廷中权势定是极高,否则不会对各路讯息如此了如指掌。   身居高位,挑起大成和周边各族的矛盾,说明他是想浑水摸鱼,从中获利。   南诏和戎族与大成交恶,镇守西南的永平王则是对抗南诏的第一道屏障。   她下意识想到覃尹辉和南诏国的人勾结,只待战事一起,便挑拨永平王弃城投降。随即,她反应过来,南诏国王正值壮年,年富力强却耽于酒色歌舞,根本无心开疆扩土,用不着做这个大个局。   上一世她濒死之时,南诏尚居于一隅之地。   倒是北方各蛮族,野心勃勃,履犯北方边境。   陆晚晚困顿,她对朝局了解得太少,有些地方尚且不解。   她摇了下头:“我猜不出来。”   谢怀琛捏着她的肩膀,将她揽入怀里,他声音压得低低的,浅息在她耳畔流转:“我怀疑,和储君之位空悬有关。”   陆晚晚陡然瞪大了双眼。   谢怀琛说:“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正确与否还有待考证。”   马车很快就到了国公府。   三人一齐下车,刚刚进门,谢怀琛还未进门换衣裳,便有丫鬟匆匆来找他。   “世子,水禾轩那位姑娘找你。”   谢怀琛拧了下眉,下意识看向陆晚晚,道:“今日时辰已晚,我去诸多不便,你回她,我明日再去找她。”   丫鬟迟疑了一瞬,咬唇道:“涟音姑娘不肯吃药,奴婢怕……”   “不肯吃药就找纪南方去,我又不是大夫去了有什用?”谢怀琛一脸紧绷。   陆晚晚知道他是要自己安心,她自是谅解他的,谢怀琛要女人,便有大把的女人,可他没有。对于他,陆晚晚满怀信任。她更知道涟音在两位公主失踪一案中有多重要,若她当真有个好歹,谢怀琛不好办。   她劝谢怀琛:“不若你去看看,莫要她真出什么事。”   谢怀琛张嘴还要再说什么,陆晚晚微笑道:“放心吧,我知你是因公事夜会佳人,绝不会醋你。”   谢怀琛被她逗笑。   “佳人在屋里,外头再好的都是野人,你回去等我,我很快就回来。”谢怀琛衣裳也没换,还穿着大营里的铁甲,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徐笑春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忿忿不平,口中嘟囔有声。   陆晚晚听见了,侧头问她:“你说什么?”   徐笑春恨得银牙咬碎:“嫂子,你得当心那个叫涟音的。”   “为何?”   “救她的分明是谢染,她凭什么叫叫嚷嚷地要报哥哥的恩?谁稀罕。”徐笑春不屑。   陆晚晚笑问她:“你就为这事跟她打架?”   徐笑春戳了戳她的胳肢窝:“你没良心,我都是在为你出头,你还笑话我。”   陆晚晚乐得直笑,抱紧她的胳膊,不让她动:“好,我知道笑春待我最好,明儿给你做最爱吃的榛子酥,可好?”   她这才顺了气,嚷着要陆晚晚多做些。   两人闹了会儿,徐笑春忽的脸色严肃,问她:“你真不担心她对哥哥别有用心?”   “你哥哥家世显赫,生得如树临风,觊觎他的人恐怕不止一个两个,如果个个我都担心,那我日日就什么都不用做了。”陆晚晚轻松地答道。   “可是……”   陆晚晚偏过头看向她,说:“你哥哥给了我足够的信任,我要做的就是相信他,其余的就交给上天安排了。”   徐笑春轻声笑出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豁达的人。”   陆晚晚垂眉顺目。   不豁达,又有什么用呢?   ————   谢怀琛大步来到水禾轩。   涟音坐在廊下,脸色凉薄如水,像个白玉雕成的娃娃,倚在柱头,看到谢怀琛踏进大门,目光毫无遮掩,落到他脸上:“你回来了?”   谢怀琛微点了下头,问一旁的纪南方:“她今日情形如何?”   纪南方道:“情形稳定了下来,按时吃药过几日就会好。”   谢怀琛“嗯”了声,嘱咐下人道:“好生伺候,不得怠慢。”   说完,他转过身便要离去。   涟音扶着廊柱,越过栏杆,拦在他面前,扬起脸看向他:“你要走了?”   谢怀琛微抬了下脸,看向天空,道:“要下雨了,我夫人怕打雷,我要回去陪她。”   涟音别过头,定定地看着绣花鞋尖上的花绣球,也不说话,眼中有盈盈秋水。   良久,她开口道:“我也怕打雷,你留下陪我。”   谢怀琛神秘莫测地笑了下。   “你笑什么?”   谢怀琛摸了摸鼻子,说:“你若告诉我你是谁,我送你回家,自有你家人陪你。”   涟音看起来年纪不大,脸上藏不住事,听了谢怀琛的话顿时恼了脸色,眼眶里银珠儿翻腾:“若我不告诉你呢?”   谢怀琛拍了拍手,周围的丫鬟齐声喊道:“世子爷。”   他道:“涟音姑娘怕黑,你们晚上警觉些,陪着她。”   涟音瘪瘪嘴:“你就那么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   谢怀琛低头扫了她一眼,颇为实诚:“我只是红尘一俗人,如今在办南诏和戎族公主失踪一案,你是戎族人,出现得蹊跷,我怀疑你和她们有关,是以一再救你。”   少女心里油煎是似的,被他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登时炸开了:“谁稀罕你救?我是什么人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什么南诏、戎族公主,我什么也不知道。”   谢怀琛朝她拱拱手,一派云淡风轻无所谓的样子。   涟音气极,冷哼了声,转身快走,消失在廊子尽头。   回到屋里,她大发了一通脾气,将屋子里的东西又打又砸,还不解气,抽了挂在墙上的鞭子就要去找谢怀琛。   从小到大她还没受过这种委屈。   她已经冲到门口,但很快,她想到了离京城十余里外的山上的一个山洞里,那里还住了两个人。   她如何也不要紧,她们不能出事。   涟音缓缓的,收回鞭子,放回桌上。   她镇定下来,回忆方才谢怀琛说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第67章 逗逗乐   次日一早, 陆晚晚醒来,身畔便空了, 谢怀琛又起了个大早。   涟音执意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份,他猜测两位公主最近约摸也到了京城附近,是以派兵四处搜寻。   陆晚晚惴惴不安地梳洗。   梳洗完毕,月绣端来早膳, 徐笑春不停地叹气:“还是没有覃红雨的下落,她会不会已经自杀?”   国公府派了大批护院, 沿着京城搜寻, 今日一早已经搜到城外, 偏偏没有半点覃红雨的下落, 活不见人, 死不见尸,奇怪极了。   陆晚晚端了一碟酸笋在她面前,说:“无事的, 此时没有她的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徐笑春颔首。   她吃了几根笋子,有了胃口, 略喝了半碗米粥。   吃过饭, 刚搁下筷子,陈嬷嬷进来道:“表少爷来了。”   陆晚晚欣喜不已, 他此时来, 恐怕带了好消息的。   “快请他进来。”陆晚晚吩咐。   很快,李云舒便跟在丫鬟身后走了进来。   “表哥,你来了?”陆晚晚起身迎他。   李云舒点了下头, 陆晚晚让他落座。   “表哥可是查出什么了?”   他别过头,看向她:“你在找覃家二小姐?”   陆晚晚嗯了声,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将郡主府的事告诉李云舒。   他听后眸子微亮:“你的意思是覃尹辉利用他的二女儿离间郡主和郡马爷,以此挑起皇上和永平王的不和?”   “这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现在也没有十足的证据。”   李云舒轻笑了下,嘴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妙啊,我正愁不知从何查起,没想到覃尹辉自寻死路。”   他对陆晚晚道:“正巧,我带了个人给你认识认识。”   “谁?”   李云舒拍了拍手,示意门外的人进屋。   门口飘过一抹嫩绿,一个女子袅袅婷婷走了进来。   她抬起头,看了陆晚晚眼,微微福身,声若蚊呐道:“少夫人。”   陆晚晚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见她眉宇间和上次在宫内见过的覃翠鸢有些许相似,她试探性地问:“你是覃红雨?”   女子嘴一瘪,情绪涌动,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一副要哭的模样。   陆晚晚疑惑地看向李云舒。   李云舒说:“上次你不是让我盯着覃家吗?那日过后我便紧密监视着覃家的一举一动,这几天都没有异常,直到昨天夜里,半夜时分,覃家后门突然有人偷偷出来。他们扛了个大麻袋,鬼鬼祟祟的。被我的暗哨发现后立即禀报于我。我觉得很诧异,于是连夜跟去,覃家的家丁竟扛着麻袋出了城。”   “城门……夜里不是不开吗?”   李云舒颔首:“古怪就古怪在这里,守城的将士并未阻拦,反而开门放他们出去。”   陆晚晚心里一个“咯噔”,守城的禁军是成平王的人。   李云舒继续说道:“我见他们行事过于诡秘,于是翻墙出城跟了上去,他们沿着护城河走到下游,然后解开麻袋,里面竟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没有惊动他们,在他们将人推进河里之后下水将人救起来,才发现她竟就是覃二小姐。”   陆晚晚心惊肉跳,觉得不可思议,虎毒还不食子,覃尹辉竟要杀他女儿:“覃尹辉要杀你?”   覃红雨再也忍不住,眼泪滚滚而下。   李云舒声音温和:“接下来的事情,你自己问她吧。”   陆晚晚点了下头,看向覃红雨:“你和毓宣世子的事情,是不是你爹逼你的?”   覃红雨哭泣抽噎道:“少夫人,我爹要我咬死世子对我行为不轨,这样的话说不定我就能抬进郡主府做小妾。”   她眼泪滚滚直下,嚎啕痛哭:“我不肯,我虽然只是个庶女,但从小我娘就教我不能自轻自贱,宁为贫民妻,不做富家妾。况且郡主和世子结的是皇亲,我哪会有什么好下场。我爹见我油盐不进,就捆了我娘,他说如果我不听话的话就杀了她。少夫人,我没有办法,我娘在他们手里,只能听话。”   听到这里,陆晚晚既为宋见青松了一口气,同时也为眼前的女子而揪心。   “那夜世子的酒里,被我爹下了药,他们将他架进我屋里,造成他酒后乱性的样子。”覃红雨说着,巨大的羞耻感扑面而来,她难以启齿:“我也不知为何会这样,他是我爹,却亲手毁了我的名声和清白。”   陆晚晚叹了口气,这世道,总有畜生做了爹。   她将绢子递给她,柔声道:“你都照他说的做了,那他为何还要杀你?”   覃红雨掩面而泣,泪水从指缝中淙淙流出:“昨日毓宣世子上门,说要将我抬入庄子里做外室,我爹突然变得很生气,说什么‘郡主妄为皇室宗亲,连这点血性都没有’,然后他哄我,说做外室这辈子都没有出路了,让我留下一封信,假装寻死觅活,逼毓宣世子将我抬入郡主府。我自然不肯,郡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皇上如何准我做世子的姨娘?”   她早已将一切看透:“我求他放手,他暴跳如雷打了我一顿,又用我娘的性命逼我写下那封信。我没办法,我得保全我娘。所以我照他所说的写下了那封信,到了晚上,我正在睡觉,家丁突然将我护城河,将我推了下去。”   陆晚晚听得心口猛地提了一口气,昨夜若不是李云舒跟上去救了覃红雨的命,恐怕此时覃红雨已成了一具死尸。她死后还会背上遭毓宣玷污,不堪受辱自尽而亡的名声。   活着受人欺辱,死了还不得清白。   此事一旦闹开,皇上就算不想严惩毓宣,御史台也会弹劾施压。   覃尹辉这手棋下得太好了。他有十几个子女,不过牺牲一个小小的庶女,便能离间皇上和永平王。   若说昨日陆晚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今日覃红雨活生生站在她面前,那些困惑便迎刃而解。   覃尹辉是成平王的人,而成平王一心扶持六皇子。   她不由想到昨日谢怀琛说南诏和戎族两位公主失踪和皇储之争有关。   那这件事和公主失踪又是否有关?   若说无关,为何覃尹辉偏偏挑中靠近南诏的永平王?   若说有关,其间的关联又是什么?   她大为头疼。   陆晚晚将覃红雨秘密安顿在镇国公府,允诺会想办法救出她母亲,只要到时候她肯出面指认覃尹辉的罪行,她会想办法给她新的身份,让她和母亲重新开始。   覃红雨感激涕零,连连答应。   安顿好覃红雨,陆晚晚又给宋见青去了封信,告知她事情的原委,让她安心。   接下来就是等,等覃尹辉坐不住出招,他找不到覃红雨,不论怎么做都是自乱阵脚。   晚夕谢怀琛又很晚回来。   天气渐热,夜里的风都是闷热的,陆晚晚沐浴后并未先睡,她坐在院子里,揽秋用丝帕一点点擦头发上的水渍。   下午月绣采了一大把凤仙花,趁这会儿给她涂指甲。   她闭目养神。   谢怀琛从外走进来的她都没发觉,揽秋张了张嘴正要喊他,他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揽秋噤声。   月绣古怪地笑了下,收起东西,悄声离去。   谢怀琛静悄悄地走到她身后,从揽秋手中接过帕子,便点了下头,让她离开。   揽秋掩唇而笑。   陆晚晚刚沐浴完,身上带着一股草木的清香,萦绕在鼻尖,清甜自然。她的头发还在滴水,湿漉漉的,在月光下亮得如同飞瀑。   他轻柔地将她的发挽在掌中,用帕子一下一下轻柔的擦着水渍。   水珠儿顽皮,顺着发梢溜进领子里,衬得洁白的肌肤滢滢有光。   谢怀琛喉头一滚。   一阵风吹拂而来,吹动陆晚晚身上的裙子,柔软的衣料紧贴着她的腰身,衬得她的腰盈盈不堪一握。   谢怀琛低头扫了眼,她这几日好似又瘦了。   陆晚晚脖子处有些僵硬,她抬手轻锤了两下。   谢怀琛舌尖舔过牙齿,笑了下,将手放在她的颈上,用力捏了两下。   痛意稍稍缓解。   陆晚晚却觉得这力道不对,揽秋什么时候手劲这么大了?   她正要转身,忽听耳畔谢怀琛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力道夫人可还满意?”   陆晚晚侧过脸,对上他的眼睛:“你回来了?”   谢怀琛放下帕子,轻搂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肩头,声音有些疲惫:“等我这段时间忙完,我带你去荷庄避暑。”   陆晚晚猛点头:“到时候叫上见青姐姐和笑春,咱们去庄子上玩牌。”   谢怀琛郁结了一瞬,过段时间,他找到失踪的两位公主,好歹混个校尉,再将婚事重新办了。   天气炎热,到时候他们就去庄子上避暑,两个人过一段清闲日子。   她倒好,心系天下,还想着喊别人。   陆晚晚没察觉到谢怀琛情绪的波动,还在兴奋地说:“对了,还得喊上倩云。”   说到高兴的时候,她握住谢怀琛抱着她的手:“人多才热闹呢。”   谢小公爷不想要热闹,只想和少夫人安安静静度个夏。   他轻拍了下她的手:“你个没良心的。”   陆晚晚戛然而止,摸了摸自己的手,转头看她:“我说得不对吗?”   她一动,身上香气浮动,直抵魂灵,谢怀琛觉得她是有意来折磨自己的,再这么下去,他真怕自己忍不住——   他松开怀里香香软软的人,恼道:“少夫人说得都对,回去歇息,我要去沐浴了。”   他起身往净室走去。   陆晚晚跟上前:“夫君,你打疼我了。”   谢怀琛轻笑:“我没用劲。”   “真的,不信你看,又红又肿。”她将手递到他眼前。   谢怀琛根本没用力,知道她是来碰瓷的。饶是如此,他仍低下头,捉住她纤细的手指,她刚染了指甲,涂着丹色的手白皙纤细,映在灯光下,故而指间透出橘黄色的淡光。谢怀琛一本正经地揉了揉她的手,又放在唇边吹了吹,半晌,眼尾微微一挑,问她:“还疼吗?”   陆晚晚眉目安静,眼波似一泓清澈的水,偶有波纹闪过,她撒谎:“疼。”   谢怀琛勾起嘴角一笑,将她的手牵在唇边,亲吻了一下:“还疼吗?”   她脸颊微红,垂眸小声说:“就我们两人去消暑,不带别人,你别恼,好不好?”   谢怀琛微微眯起眼睛,笑盈盈地看着她,她满头青丝缠绕在身后,莹白如玉的小脸,衬托在墨色绸子上,格外旖旎。   他忽然低下头,吻住了她。   她像颗蜜枣,谢怀琛的吻激烈而又深沉,几乎要把陆晚晚拆骨入腹。   陆晚晚脑子里一时混沌。   男子的气息密密麻麻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铺天盖地袭来,她感觉难以呼吸。   半梦半醒间,谢怀琛将她逼在廊柱下,将她死死抵在廊柱上。   “夫君。”她极力喘息,握住了谢怀琛的手。   谢怀琛被她打断,他眼中藏了一团热烈的火,沉眸看着陆晚晚。   她脸红得就快要滴血,勾人魂魄般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睛,她说:“夫君……进屋。”   谢怀琛的思绪被夜风吹得无比清醒。   他有如百爪挠心,吞吞吐吐道:“你先回屋歇息,我……我得去沐浴。”   她低垂着头,不解。   他分明对自己有意,为何却始终走不到下一步?   他都这么说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总不能让她一个女儿家主动宽衣解带……   只好乖乖哦了声,转身回屋。   谢怀琛往净室走,下意识摸了摸发烫的唇,他耳根也发烫,心里烧得厉害。   他到了净室,一连淋了七八桶凉水,才将体内散发出的热浪强压下去。   他这个澡洗得格外长,回到屋里陆晚晚已经睡了。   天气渐热,开着窗屋里还是有些闷,陆晚晚歪在床上,额前一小缕发被汗湿,弯曲得有些调皮,耷拉在额角。   因闷热,她睡相不怎么好,手上还握着扇子,轻放胸前。   他将扇子从她手中取下,吹了灯,走到床边,在她身侧躺下。   枕边人呼吸微弱绵长,睡得不是很安稳。他侧过身,轻摇着扇子。睡梦中的陆晚晚觉察到一丝凉快,窝成小小的一团,仿若一只猫儿,很快又睡着了。   余下几日,覃尹辉还在惺惺作态寻找覃红雨。   陆晚晚将覃红雨的事情告诉谢怀琛,他思虑了一瞬,让她不用管这件事,他会处理,想办法救出红雨的娘。   陆晚晚却觉得不可能,覃红雨的娘好歹是覃尹辉的姨娘,怎么可能说带出来就带出来。   谢怀琛气定神闲:“你等着瞧好了,五日之内,我肯定将她带回来。”   果然,五天之后的傍晚,谢怀琛带着覃红雨的娘回到镇国公府。   覃红雨的娘亲以为她必死无疑,这几天哭得眼睛又红又肿,母女见面,又抱头痛哭了一回。   她们对谢怀琛夫妇感激涕零,就差跪下去磕头。   陆晚晚眼眶微红,说:“你们不必感激我,只要记得你们答应我的事情就行了。”   母女俩叠声答应,不仅如此,覃红雨的母亲离开覃家的时候还偷出了一本账簿——覃尹辉从事吏部尚书多年,暗中一直在做卖官鬻爵的勾当。   这本账簿是他卖官所得。   作为报答,她将这本账簿交给了陆晚晚。   陆晚晚开心不已,这是意外之喜。   她带着账本欢喜地和谢怀琛一起往回走,走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问他:“你到底想的什么法子?”   “真想知道?”谢怀琛道:“喊声‘好夫君’,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陆晚晚斜睨了他一眼:“你诳我!”   谢怀琛悠哉悠哉:“那你就别想知道。”   陆晚晚和他赌气,不肯问他,回到屋里便关上门研究账本。   她越是让自己不去想,越是忍不住想知道,她被好奇心折磨得难受,晚膳前,终于忍不住磨蹭到书房。   谢怀琛正在给人写信,眼眸都没抬一下:“少夫人有何贵干?”   陆晚晚走到案前,主动帮他磨墨。   谢怀琛心情颇好,抬眸扫了她一眼,打趣道:“少夫人相思情切,忍不住想见我?”   陆晚晚剜了他一眼,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咬牙切齿似的:“好夫君。”   他朗声大笑。   陆晚晚被他笑得面红耳赤,回答一下要了他的命不成,非得看她笑话。   谢怀琛心情颇好,起身将她拽过来,压着她的肩膀坐在凳子上:“我告诉你,其实她不是我救出来的,而是覃家将她赶出来的。”   “赶出来?”陆晚晚不解。   谢怀琛说:“我找了个神算子在覃家后门支了个摊,百算百灵,名号传进覃家,覃尹辉的夫人找神算子算了一卦。他说覃红雨的娘和覃家大小姐的命相克,恐怕会对她的姻缘不利。覃夫人吓坏了,忙不迭将她赶出家门。”   陆晚晚大吃一惊:“就这样?”   谢怀琛耸了耸肩:“不然呢?”   陆晚晚颇为佩服地鼓鼓掌:“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谢怀琛上前,捏了捏她的鼻子:“比起你夸我,我还是更想你喊我声‘好夫君’。”   “你就知道逗我。”陆晚晚抬眸,看着谢怀琛的眼睛,他眸子深邃明亮,似星星般熠熠生辉,眼角眉梢全部被喜悦笼罩。   陆晚晚声音忽然软了下去:“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   谢怀琛见她神情严肃,拖了张凳子过来,在她身旁坐下:“何事?”   “是我家的事情。陈柳霜当年害死我母亲,我舅舅和外祖父死得不明不白,舅母如今远在允州,我要为她夺回家产。”陆晚晚低声说。   他问:“你要对付你爹?”   “我娘死的时候我就没爹了,他只不过有个父亲的称号。”陆晚晚神情坚定:“这件事,我一定要做的。”   “我可以帮你。”谢怀琛笃定:“你安安心心做谢家夫人,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女儿出手对付父亲,传出去别人会非议她没有父子人伦。   陆晚晚却摇头:“我不是寻求你的帮助的,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在做些什么。”   顿了顿,她又说:“外祖一家的愁,我要亲手报。”   他知道,她一直是个有主见的人,她决定的事情别人很难改变主意。   “你打算怎么办?”谢怀琛换了个说法:“或者说,你打算从何下手?”   陆晚晚看了眼覃尹辉的账簿,若有所思:“卖官鬻爵,是什么罪名?”   “本朝财政稳定,圣上明旨明发,不许卖官,是重罪。”   陆晚晚柔婉含笑,脸上却面无表情。   谢怀琛一眼就明白她要做什么了,她将他拉进怀里,紧紧抱着:“少夫人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我以为你会说我不顾父女人伦。”陆晚晚微怔。   谢怀琛道:“我喜欢你恩怨分明。”   他轻啄了下陆晚晚的耳垂。   ————   次日下午,陆晚晚以国公府少主人的身份邀请陆建章过府吃饭。   她特意派了马车去接,很是看中。   陆建章分外受用。   他最近很是春风得意,谢怀琛虽然刚犯了事,却意外进了西山大营,前途不可限量。北狄的大战蓄势待发,成平王又被重重打压,战事当真起了,最有可能出征的便是谢家。   他作为谢家唯一的姻亲,朝中不少大臣最近找他攀交情。   再加上,他最近正好撞见覃尚书家中一件秘事,他似乎有意提议圣上擢升他为侍郎。   陆晚晚果然是他的贵女,陆建章得意地想,幸好当年陈柳霜提议杀了陆晚晚的时候,母亲提早将她送走。   否则他哪有如此后福?   如今,知道他秘密的人都死了,他独享人间繁华。   陆建章到国公府门口时,管家亲迎将他接进府。   与此同时,涟音在暗中观察了数日,她五内如焚,她在京城待得越久,山外那两人便越危险,她终于打定主意告知谢怀琛她所知的内情。   她风风火火出了水禾轩,径直往陆晚晚的院里去。   陆晚晚设宴招待陆建章,正在内院忙着,忽听中庭传来陆建章见鬼般的嚎叫。   她和谢怀琛急忙出去。   陆建章和涟音都站在庭内。   涟音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下意识去摸腰间的鞭子,却摸了个空。   陆建章则吓得站立不住,瘫倒在地上,指着涟音哆哆嗦嗦道:“鬼啊,鬼啊,有鬼。”   作者有话要说:   区区一蛮族女子,不成气候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第68章 心事   陆晚晚蹙眉, 陆建章的反应太不正常,为何看到涟音他如此惊慌失措。   她上前,扶起失态跌坐在地上的陆建章, 喊道:“父亲,你怎么了?”   陆建章吓坏了, 双股颤颤,站都快站不住。他自知失礼,擦了擦额头的汗,不住地朝涟音悄悄看过去, 道:“是我看错了。”   陆晚晚吩咐小厮带他进去休息,他连连摆手, 脚下踉跄, 逃也似的出了国公府的大门。   谢怀琛忙喊了几个小厮追过去:“备车,送陆大人回府。”   打点好一切, 他回到院中, 陆晚晚和涟音都在屋里。   凉风丝丝透过窗子,窗牖外的天是垂铅似的隐晦,想来片刻将致雨。   屋子门扇半开半合, 透过屉子上糊的绡纱望过去, 东窗下的软塌上坐着涟音, 伏背环膝。陆晚晚则在一旁跟她说着什么, 涟音恍若不闻,半点动静也没有。谢怀琛走进去,和陆晚晚对视了一眼, 她摇了下头,便知涟音什么也没说。   谢怀琛问道:“你还是什么也不肯说吗?”   他从丫鬟手中接了一盏茶递给她:“陆大人看到你为什么会吓得破滚尿流?”   问了半晌,她缄口不语,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谢怀琛递出的手浮在空中,僵持片刻,自己抚盏将茶喝了下去,又道:“我知道你现在定然谁也不信,既是如此,我也不强迫于你。”   说罢,他若无其事站了起来,吩咐道:“多派几个人,仔细她的安危。”   吩咐完,他牵着陆晚晚转身步下台阶,朝院子外扬长而去,忽听身后一声呼唤:“谢怀琛!”   谢怀琛侧身看去,见她立于廊下,她迟疑了一瞬,坚定道:“除非见到皇上,否则我什么也不会说。”   谢怀琛“嗯”了声:“我会想办法。”   从屋里出来,陆晚晚长舒了一口气。   谢怀琛紧攥着她的手,掌心都被汗湿了。   “夫君,你真要带她见皇上吗?”陆晚晚有些许担心:“若她是诓你的怎么办?”   谢怀琛胸有成竹:“你放心,没有十成把握,我也不敢将皇上牵扯进来。”   陆晚晚侧眸看着他,见他神色坚定,便放心不少。他平常虽吊儿郎当,但碰到正事,从不出岔子。   她柔嫩的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猫儿似的,笑弯了眼:“我信你的。”   谢怀琛格外骄傲:“陆晚晚,我不上进,不代表我笨。娶了你之后,我想上进一些,不让别人觉得你嫁了个草包。”   她指尖温热,微不可查地朝他走近几分,压低了声音说:“谁说你是草包,他才是真草包。”   他轻笑。   用过晚膳后,谢怀琛铺纸磨墨,给宋见青写了封信,连夜让人送了出去。   陆晚晚心头闷闷的,有种不好的预感。   命人将信送走,谢怀琛和陆晚晚逛了会儿园子消食。   他们刚打算回院里歇息,前头小厮慌里慌张来报:“世子爷,不好了……”   谢怀琛蹙眉:“出了何事?”   小厮道:“是赵将军,他说咱们府上藏了细作。”   谢怀琛和陆晚晚对视了一眼。   背后的人果然已经坐不住,开始出手了。   “走,出去看看。”   陆晚晚跟在他身后,朝府门前走去。   镇国公府门口已经围满了人,赵世德带着大队人马,堵得这边水泄不通。   赵世德一身戎装,腰环佩剑,见大门一开,谢怀琛走了出来,便喝令亲卫:“来人,将门口守好,不要让细作跑了。”   厚底云靴踏着汉白玉地板,铿锵有力,士兵分列两队包抄镇国公府。   谢怀琛沉了沉眉:“赵将军,这是何意?”   赵世德抬手一揖:“世子,前些日子有细作混入京城,蒙上蔽下,经过我们日夜追查,得知她此时就潜伏在贵府。”   谢怀琛挑眉笑笑:“将军说笑了,镇国公府防守紧密,别说细作,就算苍蝇也飞不进来一只。”   “是个戎族女子,一个多月前混入京城,随身未带有通关文牒,审问再三她始终三缄其口,审讯了好几日她才招认罪行。”赵世德不紧不慢地说道。   顿了顿,他又拿出一张文书,出示给谢怀琛看:“这是上月刑部审理的案卷,她已按押招供。”   “既然是押进大牢的细作,那她为何又会在我府上?”   赵世德道:“刑部已按律法处置,却不知她如何逃出生天,竟然又潜进国公府。”   谢怀琛冷哼一声:“将军是说镇国公府窝藏细作?”   “国公爷和夫人不在府中,世子爷阅历尚浅,一时为细作所惑,受其蒙蔽,谈不上窝藏细作。”赵世德面不改色,说罢,他高声道:“细作入大成,为了朝局安定,世子,得罪了。”   挥挥手,他示意兵将进门去搜。   谢怀琛回身,抽出一把刀横于胸前,他道:“将军,我父征战数年,这里是圣上御笔钦赐一等忠勇镇国公府,你一句窝藏细作便敢带兵私闯,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将军今日若要到我府上拿人,除非有圣上堪合文印,否则莫怪我以私闯家宅之名处置诸位。”   他掷地有声,不容人侵犯。   说罢,他吩咐护院:“守好家门,若有人胆敢私闯,就地正法。”   他抬眸扫了赵世德一眼:“今日除非有圣上明旨,否则谁要从我府上提人,就从我谢家儿郎的身体上踏过去。”   赵世德鹰隼般的眼神在谢怀琛身上扫了一圈,问道:“世子又何必与我为难?”   谢怀琛道:“是我与将军为难还是将军与我为难?”   赵世德见他态度强硬,终是不甘地朝府内瞥了瞥,道:“既是如此,我现在就进宫面圣。只是府上的女细作,还请世子爷看好,莫要她长翅膀飞走了。”   谢怀琛收起刀,笑道:“但请将军放心,只要谢家护院在,别说一个人,就算是只蚊子,也飞不出去。”   赵世德转身整队,退出檐阶之下,吩咐兵将:“细作潜入国公府,你们在此保护世子爷和少夫人,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可疑人员出入。”   谢怀琛未置一词,转身回府。   “他这是要软禁咱们?”陆晚晚说。   谢怀琛气定神闲,丝毫不见慌乱:“随他去吧,覃尹辉这会儿狗急跳墙了。”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陆晚晚想到:“如果把人交到他们手上,恐怕不出一时半刻她就会没命。但涟音没有身份文牒,又的确形迹可疑。”   “所以,现在要将她送去见皇上。”谢怀琛道:“她答应过,见了皇上就交代实情。”   “可是赵世德的人堵在门口。”随即,她想起饭后谢怀琛写给宋见青的那封信:“你找了郡主帮忙?”   谢怀琛笑笑,笑容倜傥:“等着吧,覃尹辉已经穷途末路。”   陆晚晚勾起嘴角:“你真厉害。”   两人正走着,涟音迎面走来,她听说有人来抓她,坐立不安,还是决定出来看看。   陆晚晚走在谢怀琛身侧,高贵而又温柔地笑着,月光洒落在她身上,是如此美丽、高雅、淡然。   当初在集市第一眼看到陆晚晚,她就觉得这个女子绽开的笑容是那般迷人。   而她的笑都源于她身侧的那个男子。   他长得很好看,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阿爹常说中原男人是浑身羸弱的书生气,可她觉得他清浅的眉眼里藏有山河万卷。   只可惜,他的眼睛没生在自己身上,他的眸光永远停留在身侧那女子身上。   她明媚的眸子里,全被他们的一双倩影铺满。   明明应该爽朗的她,此刻眼底全是阴郁。   她说不上自己是嫉妒还是羡慕。   她站在月门外,没继续往前走。   谢怀琛和陆晚晚都看到她了,双双走过来。   “涟音。”陆晚晚喊她的名字。   她轻抬了下头,目光停留在眼前女子的身上,她问:“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陆晚晚实话实说:“麻烦算不上,只是有点棘手。”   涟音没接话,低头把玩着拇指上套着的一枚扳指。   陆晚晚说:“你回去收拾一下,晚点我送你去另一个地方。”   “去哪里?”   “见皇上。”   她吩咐揽秋给涟音换了身国公府丫鬟的衣裳,又命人备马车。   月绣不解,这会儿就算有马车也出不去,赵世德的人在门口候着。   陆晚晚不让她管。   半个时辰过后,涟音换好衣裳来找她。   陆晚晚告诉她:“等会儿你就假装是国公府的丫鬟,跟我一起出去。”   涟音神色复杂地看着陆晚晚,她极其好看,面容被灯光镀上了金边,使她清冷的眉眼,有了几分温柔。   “听明白了吗?”她又问了遍。   收回思绪,涟音点了下头。   陆晚晚再三确认细节,谢怀琛笑她太紧张,给她端了茶,让她喝了几口。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桂嬷嬷慌里慌张地来了。   她疾步匆匆。   门口赵世德的人听说她是郡主府的人,根本不敢拦她。   桂嬷嬷来接陆晚晚,涟音和月绣假装她的丫鬟,跟在身后。   到了国公府门前,赵世德的侍卫不许她们走:“赵将军有令,世子妃不得随意出入。”   “怎么?你想拦我?”陆晚晚诧异问他。   侍卫道:“小的不敢,只是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还请世子妃不要为难。”   “昌平郡主身患重疾,命悬一线要见我,若她有何差错,责任你担?”陆晚晚幽幽眉目似笑非笑。   她这模样,又平添几分凌厉。   身后的桂嬷嬷神色焦急道:“你们若不放心,派几个人跟着,看我们究竟是去郡主府不是?”   他想了一瞬,上峰的命令他不敢不从,昌平郡主他也不敢得罪,点了下头,同意这个方案。   月绣和桂嬷嬷上了郡主府的马车,陆晚晚和涟音独乘一车。   二人皆无话。   车里的气氛沉默得有些尴尬,陆晚晚双手交叠,端端正正坐在车内。   涟音无聊得紧,开了窗,手脚利落地从路旁飞快掠过的树枝上摘了片叶子。   她将叶子凑在嘴边,口角拉起,绣口微吐,其声婉转悠扬,是陆晚晚从来没听过的长调,活泼欢快之余,韵味深长,云起雪飞,初若飘絮,后遂霏霏。   乐声在最紧要处戛然而止,陆晚晚如惊了美梦般怅然若失,下意识转头看向身侧的人。   记忆中一直将自己绷得紧巴巴的少女扬了扬破碎的叶子:“喏,破了。”   陆晚晚叹说:“真可惜,你吹得很好听。”   涟音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们那的人从小就会这个。”   陆晚晚以前觉得这少女对她有莫名的敌意,突然见她这么羞怯说话,有瞬间的怔愣。   她说:“戎族女子都多才多艺。”   她在北地待过很多年,安州作为与戎族相接的边境之地,有很多戎族人往来,她见过不少,戎族女子都热情大方,爱笑则笑,当哭则哭,就连想打哈欠都坦坦荡荡毫不遮掩。   听她赞美自己的部落,涟音有了几分自豪:“我阿姐比我更厉害,阿娘从小教她琴棋书画,她还会弹琵琶。”   话语间尽是对她阿姐的歆羡:“我就不成了,什么都学不会,三弦琴都拉得一塌糊涂。”   “你阿姐的功夫肯定不如你。”   涟音自豪道:“那当然,很多戎族男儿的功夫都比不上我。我的马上功夫是阿爹亲自教的。”   陆晚晚抿唇笑笑。   “你不信吗?”涟音侧头看她。   陆晚晚摇头:“我信,看到你就知道你阿爹肯定也是一代英豪。”   涟音说:“那是当然,我阿爹是戎族最英勇的男儿,以后……”   话及此处,她意识到什么不对,闭嘴不再说了话。   她偏过头看着陆晚晚,她的嘴角,有一抹淡淡的笑容,很浅,却爽朗极了,得逞似的。   涟音意识到自己上了她的当,差点将所知全盘托出,她嘟囔:“好险。”   陆晚晚还要再说什么,一支黑黢黢的箭破壁而来。涟音大惊,一下子扑到了对面的陆晚晚身上:“小心!”   刺客包围马车的时候,涟音死死护住陆晚晚。   女子柔软温热的身躯护着自己,陆晚晚心底微微有些悸动。   涟音对谢怀琛有意,对自己怀有或多或少的敌意,她看得出来。   可遇到危险,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保护自己。   她不由想到陆锦云,恐怕她会将自己推到箭矢上。   “你趴下别动。”涟音握紧手中的鞭子,说:“我下去看看。”   陆晚晚扣着她的手,淡定地笑笑:“不急,夫君早有安排,没事的。”   涟音睁大了眼睛。   她不是个会将自己的生死交到别人手中的人。   可看到陆晚晚如此淡然,她受到蛊惑似的,坐回她身边。   马车疾驰不停,窗外传来打杀声,马车却没有停下来。   谢怀琛早就料到背后之人会有两手准备,一面让人到谢家来捉涟音,一面等在外头准备追杀。   诚如他自己所言,他只是不上进,不代表他笨。   他安排好了一切,只等他们坐不住。   外头打得天昏地暗,马车里却安静祥和,陆晚晚处惊不乱,始终保持着挺直的脊背。   涟音不禁审视,若是换做自己,是否也能如此?   她情绪有些低落。   “我为什么帮我?”涟音不解。   陆晚晚微微眯了眯眼睛:“那你呢?又为什么救我?”   “你救过我,我当然该救你。”她顿了一下,说:“后来他们告诉我,那天晚上你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   陆晚晚想了下,她说的应该是刚刚被救进府中那一日。   “我不是救你。”陆晚晚穿着一件月白色长裙,衣襟处用银线绣了一圈细碎的花,泛出淡淡清辉,映衬着她柔软的眸子,呈现出别样的妩媚,她看着涟音,直言不讳:“我夫君因公差要救你,所以我才会照顾你。”   她非佛陀,不能普度世人,早绝了要做菩萨的心。世人如何,与她何干?   之所以费尽心力救涟音,不过是遂谢怀琛的愿而已。   涟音抬眸看向她,陆晚晚在家的时候,一直很温柔,平易近人。可她出门了,脸上不由自主有了傲气,显得很尊贵。   和她比起来,自己更像个小孩子。   涟音轻咬了下唇,说:“我们戎族人很少管闲事。”   “北方不比中原,地广物博,富庶有余。行有余力之前,自保才是明智的。”陆晚晚说着,尽量不让她觉得难堪。   “戎族人都信奉各人自有天命,不会插手别人的天命。”涟音顿了顿,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可她还是说了出来:“谢怀琛救了我,我对他生了不该有的绮思。”   她眸光温和地扫过去,涟音脸色白了白:“戎族没有中原这么多的礼教,父亲死了,儿子可以娶他的遗孀,不会受人谩骂;喜欢的男人有老婆了,他只要也喜欢你,也可以把你娶进门;那天我病得糊涂,感觉到有人在照顾我,我迷迷糊糊看到谢怀琛,以为是他在照顾我。我知道你和谢怀琛成了亲,可我以为他喜欢我才救我,但他一直对我很冷淡。”   陆晚晚笑了笑。   她笑得云淡风轻,反倒让涟音抓心抓肺。   “你不怪我?”   “有人一而再,再而三救我,我也会感激他。”她说:“感激和喜欢很容易弄混。”   她说涟音是感激,而非对谢怀琛别有用心,缓解了她的尴尬,涟音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瞥。   “谢谢你,等我回到戎族,一定会向天神为你祈福。”涟音真诚地说。   陆晚晚笑得毫无芥蒂:“多谢。”   马车外的喊杀声持续不久,很快便到了郡主府。   “少夫人,下车了。”桂嬷嬷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陆晚晚打起车帘,下车后才发现马车上钉了很多箭矢,要是那些箭都落在她身上,恐怕她早就被捅成一个筛子。   宋见青担心了半夜,听说她到了后,忙迎了出来。   亲眼看到她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这才抚胸叹道:“天爷保佑,你可算来了,阿琛胆子大得没边,竟让你这么单身闯过来。”   “夫君安排万全,否则他也不会让我以身涉险。”陆晚晚笑笑,她将涟音拉到宋见青面前,说:“这就是信上说的那个人。”   宋见青点了下头:“快进来,我已经派了信进宫,皇叔应该很快就会到。”   几人携手走进寝院,天上就下起了雨。   细雨如愁丝,缠绵温柔。   “这么晚了,皇上还会来吗?”陆晚晚有些担心。   宋见青笑得狡黠:“放心吧,肯定来。”   她转身吩咐下人端茶。   陆晚晚问:“毓宣世子呢?”   “带兵去围覃尹辉的府门了。”宋见青提起覃尹辉便咬牙切齿,毓宣查明,春桃便是和覃尹辉府上的幕僚勾搭成奸,那幕僚许诺只要她将堕胎药下给宋见青便娶她,于是她为了个男人背弃于主。   一切都是覃尹辉暗中指使。   正说着话,外面门房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到宋见青面前,勉强让自己说话顺畅一点:“郡主……皇上来了。”   陆晚晚佩服,能让天子夜访的人,怕是除了宋见青再无第二人了吧。   一干人等,整肃衣冠到门口迎接圣驾。   皇上此次是微服来访,只带了数十侍卫,穿着玄色常服,弃车步行时的步伐略显得慌乱。   他大步迈上檐阶,见跪在门前的宋见青,着急神色跃然面上:“囡囡,你不在里头歇着,为何跪在此处?”   他一向和蔼慈祥的脸上浮起因担心而起的责备。   宋见青恭恭敬敬跪伏于地,道:“见青罪该万死,谎称病危,引皇叔深夜来此。”   皇帝面色重重一松:“何事?让你如此胡闹?”   他目光朝四周扫了眼,没见毓宣,倒是见到跪在下头的陆晚晚,她乖乖巧巧地跪在宋见青后头,满头长发披散下来,落于地上。   青丝蜿蜒处,雪白的脸玲珑小巧。   “启禀皇叔,此事事关重大,兼之又涉及宫廷之事,还请移步书房,以免口舌是非泄露。”   皇上略一思索,点头首肯。   宋见青便引着一众人前去书房,皇帝落座,道:“此处无人,不用再卖关子,说罢,若非重大之事,朕要重重罚你。” 第69章 求婚   宋见青看了陆晚晚一眼, 见她点了下头,她说:“两个月前戎族大公主和南诏公主在大成境内失踪,这段时间皇叔一直在搜寻两位公主的下落, 此事是否当真?”   皇上面露不解,只打量着陆晚晚, 思忖着她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他面色沉静,不疾不徐地点了下头。   宋见青微微颔首,道:“有个人,她想见皇叔。”   皇上挥手, 说:“宣吧。”   涟音早就按照陆晚晚的嘱咐,在书房外候着, 所以很快就走了进来。   她走进屋里, 按戎族的礼仪向皇上行礼。   皇上纳闷,问:“她是何人?”   陆晚晚忽然开口, 她道:“本月十五, 臣妇与夫君去逛庙会,在集市偶遇这名少女,见她衣着普通, 却气质不凡, 于是对她记忆深刻。晚夕, 我们归家时, 正好碰到她被人追杀。夫君出手相救,将她救回镇国公府。她到国公府后,行事尤为谨小慎微, 我们都觉得纳闷,正好夫君得知陛下最近为公主失踪之事大为关火,这个少女出现的时机过于蹊跷古怪,是以夫君对她格外上心。及至后来,她伤愈离府,我们暗中派人跟踪,发现她再次被人追杀。而这一次追杀她的人,和上一次的并非同一拨,头一回的杀手身量高大威猛,而第二回 的死士身量细小些,而且,他们使了中原的暗器梨花针。”   皇上没再说话,只眯起眼睛,微微看了她一眼。   陆晚晚侧身,对涟音说:“你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涟音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瞥,陆晚晚朝她点了下头。   她得到鼓舞了似的,朝皇上行了一礼,道:“托娅奉公主之名,进京觐见皇上,幸不辱命。”   她胸襟因激动而起伏不定。   皇上对她的身份未置可否,她来历不明,他无法确认她的身份。   涟音似是看穿了他的顾虑,将拇指上套着的那枚碧玉扳指褪了下来,她将扳指双手奉上:“这是临行前,王妃给公主的信物,她说陛下如果见到这枚扳指,必会认识。”   皇上接过那枚扳指,眼神微微一亮。   他识出那是他幼年时的旧物,那时他年纪尚轻,不过十一二岁,正是男孩子好耍贪玩的时候。那时宫里有个雕刻师,一双巧手雕刻的东西栩栩如生,他甚至可以用小小的桃核雕出整座房子,纤毫毕现。   他逃了功课去跟雕刻师学篆刻,像模像样地开了块玉石。他才做了枚扳指,逃课的事迹便被先皇得知。   先皇狠狠批责了他一通,若非长公主求情,他恐怕会被狠狠打一顿。   事后,他将那枚做工粗糙的扳指送给了长公主。   他尤记得那时,自己郑重其事地对她将:“阿姐大义救我,日后阿姐有难,我必全力助你。”   时隔多年,他早已不是那个贪玩的调皮皇太子,长公主也早早嫁去戎族,姐弟二人十余年都未再见面。   忆起当年之事,他不禁有些许唏嘘。   岁月从不饶人,哪怕是天潢贵胄也不免它的侵袭。   他指尖轻柔地摩挲着玉扳指,问道:“不错,这是朕幼年送给长公主之物。”   涟音见他认识这块玉扳指,也知道它的来历,便明白他不是随意找来演戏糊弄她的人,她紧绷的神经松了些许,连月来疲于奔命的精神终是一松,她眼圈微红,道:“陛下,我终于找到你了。”   “你们究竟被何人追杀,你又为何会单独进京?两位公主眼下可好?”皇上情切。   涟音道:“是葛萨,他们一直想取代可汗成为戎族的首领,所以他们破坏南诏和戎族结亲,并将过错攀诬给大成,以此挑拨南诏、戎族和达成的关系。据我所知,葛萨和匈奴结了盟,就等大成和戎族交恶,然后发动内乱,取代璋信可汗,成为戎族的新首领。”   葛萨部落是戎族的第二大部落,他们的首领达阳争强好斗,四处征讨,这些年西犯吐蕃,又惹狄族,连连得手,他便不知天高地厚,每年的部落大会上都是他进贡的贡品最多,每次他都会数落璋信可汗是折了翅膀的雄鹰,只配蜷缩在大成的膝下讨残羹冷炙。   近些年,他越发狂妄,频频对璋信可汗不敬。   而这一次他竟敢对结亲的队伍下手,若不是这次达阳为求稳妥,派出他的亲兵卫士来刺杀结亲队伍,而涟音刚好认出那人,恐怕这将成为一桩悬案。   皇上早知戎族内部九大部落已经离心。   有拥护璋信可汗的,也有支持达阳的,长公主在以往的来信中偶尔会提到戎族的现状,达阳嚣张跋扈,早有不臣之心。   谁知这回他竟然敢犯下如此罪行。   皇上眉宇微皱,脸上威仪顿显。   涟音顿了下,继续说:“遇袭的时候正是深夜,我听到门外有打杀声,心知不好,趁乱叫醒两位公主,悄悄从驿站后面逃了出来。我们三人皆是弱小女子,走在一起目标太大,于是商议好分散离开。我走便捷的水路,两位公主则走不那么方便的陆路。他们没想到我会撇下两个柔弱女子单独走,以为我们在一处,于是全力追杀我。一路上暗杀不断,我花了一个多月才摆脱他们进京,此时我已经身受重伤。”   话及此处,她喉头有些哽咽,无人知晓这一路来她究竟吃了多少苦,风餐露宿,明枪暗箭,几乎是从刀口上淌了过来。   “然后呢?你进京后为何不来找朕?”皇上问道。   涟音吸了吸鼻子,说:“我身上没有通关文牒,根本进不了城,只能待夜深人静才翻城墙进来。可我能进京城,并不代表能进守卫森严的皇城,我在宫门外徘徊了数日,却徒劳无功。此时,两位公主也赶到京畿,我和她们会面之后,将她们安置在了城外山上的一个山洞里,再度进城寻机面圣。而后,我认识了一个人,他见我身受重伤,将我带回府上,假意说会带我进宫面圣,实则是想从我口中套出两位公主的下落。我识破了他的阴谋,一直咬死不肯说,他大为光火,将我打得半死。”   皇上面色格外凝重。   陆晚晚听得心惊肉跳,她忽然明白为何涟音一直对她和谢怀琛疑惑,原不是她不肯信任,只是她曾满心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却差点付出生命为代价。   “他将我折磨得半死,我学过龟息功,屏住了呼吸,他以为我死了,便没再折磨我。”涟音似乎想起自己当日所受之折磨,那种痛苦烙进骨子里,每每回想起,骨子生疼:“然后他找人,将我扔进乱葬岗埋了。”   陆晚晚悚然色变,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埋进了土里,她该如何绝望?   涟音微微一叹:“幸好埋我那人胆子太小,见我断了气,草草埋了了事,没没有将泥土压实,我才得以苟活至今。然后一个经营玉石的老人经过乱葬岗,听到我的呼救,他将我从土里刨了出去。”   说起那位素未蒙面却仍对她施以援手的老人,涟音面色动容,眼眶也濡湿了,闪着晶莹的光。   “他为我治伤,收留我,对邻居称我是他孙女。我托他去山洞给两位公主送信,如今局势不好,让她们仔细躲好,他知道很危险,仍然去了。”想到那位老人慈祥和蔼的面庞,涟音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他抽噎道:“后来不知那些杀手如何竟又得知我没死,再次来追杀我。”   她抬眼看向陆晚晚:“这一回,世子妃救了我。”   陆晚晚不知在遇到自己之前,她已在阎罗殿门前晃了好多次,听她说起,她都揪着心。   她掏出帕子,递给涟音,压低声音哄她:“别怕,都过去了。”   皇上面色铁青,脸色难看到了极致,他坐在椅子上,手不自觉地扣紧了把手,骨节因用力过猛而泛白。   “那人是谁?”他沉声问道。   涟音摇头:“他说自己姓刘,我不知这个名字究竟是真是假。”   宋见青坐于一旁,听到涟音的遭遇,忍不住牙齿打颤。   她心口猛然一跳,跪在皇帝面前,道:“皇叔,我怀疑那人是覃尹辉。”   她藏在袖中的双手,暗暗地握紧,指甲嵌入掌心,那一点刺痛提醒着她,让她勉励维持着自己的平静。   “本月初,我的贴身丫鬟在我饮食中暗暗下了堕胎药,害我……”她咬了咬牙,忍着泪水道:“害我小产,之后一日,他以谢我助他筹备婚礼为名,邀夫君过府吃酒,他将夫君灌醉,将他带进二小姐屋里,企图攀诬夫君行为不轨,以此离间我夫妻……他……”   言及此处,宋见青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汹涌而出,泪水流在她莹白如玉的小脸上,显得楚楚可怜。   陆晚晚上前扶着她,轻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抚。   宋见青则抓着她的手,嚎啕痛哭。   有些委屈本是能忍,可一旦面对关切自己的人,委屈的情绪便如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她紧紧攥住陆晚晚的手,如握紧支撑她的力量:“我知覃尹辉是皇叔得力的臂膀,永平王又是支撑西南的国之脊梁,是以隐忍不发,和夫君商议将覃二小姐抬入庄子。可覃尹辉知道皇叔对我疼爱有加,利用这一点,竟要将覃二小姐推入水中,害她性命,再借由二小姐之死将事情闹大。皇叔疼爱我,自会为我出头,则会重重处罚夫君,以此让皇叔和公公离心……幸亏晚晚暗中觉察出不对劲,她派人暗中盯着覃家,救下了二小姐,我这才得知真相,否则非得活活怄死……”   “这个混账东西!”皇帝猛拍了一下茶案,案上置放的茶盏应声滚落在地,碎成无数碎片,茶汤洒落,蜿蜿蜒蜒淌到陆晚晚的脚边。   她抬眸扫了眼,皇上的神情如此生气,她毫不怀疑他会撕了覃尹辉。   “你为何不早告诉朕?”   宋见青抹了把脸上的泪,她道:“当时我痛不欲生,恨不得一条白绫挂了我这条命去,后经晚晚开解,这才平复,不久后又得知被害真相。晚晚说没有十全的把握不能打草惊蛇,否则非但不能将他绳之以法,还会被他倒打一耙。所以我才隐忍至今。”   皇上抬眸,扫了眼陆晚晚。   她不过十七八岁,却有了这等主见和胸襟城府,若是男子,当是雄才。   他对陆晚晚颇为欣赏,心中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想。   当初陈婉也是这般年纪,义举救三子,又为大军筹措粮草。   桩桩件件,办得干净利落,滴水不漏,缜密得到如今他都没找到她的下落。   她们是如此之像。   皇上深深吸了口气,那些扎在他心口的密密麻麻的针仿佛跟肉里钻一样。   他目光落在陆晚晚身上,将心底的千言万语揉碎了,又拼凑起来,变成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起身,走到宋见青面前,抬手擦干她脸颊的泪痕:“囡囡不哭,皇叔为你讨公道。”   说完,他大步走出书房的门。   宋见青的眼泪擦也擦不干,一直往外淌。   “皇上。”鬼使神差的,陆晚晚开口叫住他。   他驻足,转身看过来。   “郡主是不愿皇上为难。”她声音平和,像梨花被春风垂落到肩头,美好又温柔。   皇上慢慢笑起来,点了下头,转身走了。   夜风吹进书房,凉了一阵。   陆晚晚轻轻抱着宋见青,低声抚慰。   离开时谢怀琛曾叮嘱,覃尹辉一党见事迹败露,今夜可能会有大事发生,他让陆晚晚待在郡主府,等他忙过,便会来接她回家。   黎明时分,郡主府外有异动,皇上紧急调了三千禁军入城,守在郡主府外头。   宋见青派人去打探消息,禁军却将郡主府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不许任何人出入。   她们便知道,谢怀琛说得没错。当真是有大事发生了。   接下来好几日都没有他们的消息。   宋见青和陆晚晚在郡主府等得心急如焚。   幸亏每日毓宣都会让人回府报声平安,让她俩堪堪放心。   六月的天,分明该热了起来,却连下了好几日的雨。   空气中水汽氤氲,水涔涔的。   瓦头上一直湿漉漉的,绵绵的雨水,一滴一滴,慢慢地从上头滴下,落到檐阶下的石坑里。   第四日夜里,陆晚晚和宋见青都没怎么睡,她俩点着灯,听雨声点滴如漏,她们并肩躺在床上,胡乱说着话,心里在为各自的夫君担忧。   “覃尹辉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他背后肯定还有人。”宋见青说:“是不是六皇子?”   陆晚晚揪着衣袖,沉吟良久。   “你怕吗?”她问。   宋见青的脸,身不由己白了起来。   屋子里略微沉默。   “见青姐姐?”陆晚晚放轻了声音,低低喊了她一声。   “不怕。”宋见青道,眼神似深不见底的古井:“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历过战场了。”   陆晚晚偏过头看宋见青,她很柔弱,纤细如花枝,有的时候却又很坚强。   这一次若不是她从一开始便隐忍,而是闹到皇上跟前去,事情会变得更复杂。   “你怕吗?”宋见青反问回去。   陆晚晚摇头:“不怕。”   “为何?”   陆晚晚心中微动:“阿琛他计划得很周祥,他说无事,我相信他。”   “阿琛是个纨绔子弟,没人相信他会做好正事,也只有你,豁出命做这么危险的事。”宋见青有点高兴。   陆晚晚羞赧地抿了下唇:“夫君他很聪明,我信他。”   宋见青翻身起来,走到屏风后面,转身捞了壶酒出来。   “今天有些冷,他们男人做大事,咱们提前为他们庆祝。”宋见青笑得明媚。   陆晚晚抬眸看着她,她娇媚如一朵盛绽的桃花。   “我有些饿了。”这一夜折腾得太久,她有些乏累。   宋见青说:“我让下人准备两个菜。”   小厨房十二个时辰都有人,下人们手脚麻利,很快就端了热菜上来。   喝了两杯酒,酒意就上来了,宋见青开始说浑话。   她问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疑问:“你喜欢阿琛什么?”   她嫁给他时,他名声正坏到极点。   陆晚晚凝眸。   宋见青使劲盯着她,似乎想要个答案。   陆晚晚道:“我们施粥回来,那天我累得路都走不动了,下车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包艾草。”   宋见青微怔,这些都是小事,只要她想,有千千万万男人趋之若鹜。   “我从小在乡下长大,见惯了老爷们对女人颐指气使,稍不顺心还打女人。他打心眼里疼人,我觉得他很好。后来,我被妹妹推进湖里,他想都没想就跳进去救我。从小我舅母就教我,要将自己的性命看得贵气,谢怀琛比我的命贵气多了,他还愿意为我豁出命。”   这些往事,清晰地烙印在她心里。   就连沈盼都觉得她嫁给谢怀琛是因为感激,感激他不顾一切救她。   但她知道,那不是的。   感激是愿意为他做牛做马,爱他是想和他共度此生,她分得很清楚。   她对他的感情早就融入苦涩的艾草里,甜蜜的蜜饯里,还有那一夜璀璨的孔明灯里。   一点一点,堆积如山。   宋见青终于放下心,陆晚晚心上当真有谢怀琛。   她举起酒杯,敬她。   两人喝到天明方休,都醉得东倒西歪,丫鬟将陆晚晚搀扶到房间里休息。   陆晚晚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似乎正在一辆马车之内,身上盖了一床薄被,身周为熟悉的气息环绕。   知是谢怀琛回了,她唇角微微翘起,人却依然沉浸在浓睡未醒的慵懒之中,浑身还发着酸,不想睁眼。   谢怀琛已换了沾满血污的衣裳,衣衫齐整,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车里,她的头枕在他腿上,满头青丝胡乱散着,纠纠葛葛,他低头,默默地瞧着她的睡态。   他轻轻抬手,落在她光洁的脸颊上,轻柔地抚摸。   纤长浓密的睫颤动了几下。   陆晚晚含含糊糊地睁开眼,宿醉之后,头疼难忍。她抬起柔软的臂,想推开他,却反被他捉住了手。   谢怀琛的唇印在她的手背,冰冰凉凉。   “你回来了?”声音中带着慵懒的欣喜。   谢怀琛将她抱在怀里,“嗯”了一声。   “怎么样?”陆晚晚声音软得出水:“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谢怀琛点了下头:“六皇子反了。”   甫一听到这个消息,陆晚晚不禁一愣,随即又反应过来,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皇上不会放过覃尹辉,六皇子肯定坐不住。   覃尹辉和六皇子的罪行败露,通敌叛国不是小罪,皇上连审了三天三夜,终将六皇子和达阳勾结的罪行审了出来。  他们定有盟约,六皇子助达阳离间戎族和大成的关系,待达阳成为戎族可汗,他会助六皇子登上帝位。   “那他……伏法了吗?”   谢怀琛道:“他听闻风声,提前跑了。”   “跟谁学的,还会喝酒了?”陆晚晚听到耳畔,传来令人心悸的气息。   谢怀琛冷不丁竟轻咬了下她的耳垂,她本还有些迷糊,人一下子彻底清醒,睁开睡眸:“我的夫君是个纨绔,成天吃酒赌钱斗蛐蛐,我都是跟他学的。”   谢怀琛见她这幅无赖的模样,笑出了声,他用唇瓣去寻她的耳根,热情的吻接连落在她的耳根:“少夫人说我是纨绔,那我便让你看看什么叫纨绔。”   陆晚晚被他逗得浑身又酥又软,就快化成了一汪水,她仓皇躲避,却往他怀中跌得更深。她笑声笑道:“我错了,不该说你是纨绔,你分明是登徒子。”   “没错,我就是登徒子。”谢怀琛笑得爽朗。不知为何,陆晚晚觉得今日的谢怀琛心情颇好,热情得很。他拉起陆晚晚,跨坐在腿上。   陆晚晚头一回见他这般不规矩,羞红了脸,含娇带俏犹如一朵绽放的清荷。   谢怀琛捉了她的手,又放在唇边啄了好几口。他抬眸,望着她水涔涔的眼睛,忽然开口道:“陆晚晚,你愿意嫁与我为妻吗?”   陆晚晚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她不闹了,视线落在谢怀琛脸上,迟疑了下,伸手过去,轻轻摸了摸,她喃喃道:“没有发烧啊,夫君你怎么尽说胡话?我们成亲已快三月。”   作者有话要说:  稍安勿躁,陆爹死之日,就是皇爹知道真相之时。   陆爹下线开始倒计时了~~ 第70章 过过继   接下来几日, 西山大营还有些未了余事,谢怀琛答应陆晚晚,忙过这段时间他就回来好好陪她几日。   她不急, 他们还有往后几十年的漫漫余生。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尽快拿回岑家的财产。   舅母身体不好,她想将她接回身边照顾。   次日下午, 陆晚晚回了趟陆府。   陆倩云到门口迎她,姐妹俩久未见面,再会面时很是亲昵。   “大姐姐,父亲害病了。”陆倩云神秘兮兮地跟她说。   陆晚晚纳闷:“他怎么了?”   陆倩云四周望了眼, 见无人在侧,这才压低声音说:“那日从你府上回来, 就病了。”   陆晚晚冷笑, 他这是吓出了心病。   “你先回去,晚点时候我去找你。”   陆倩云点了点头, 回了勤南院。   陆晚晚则径直去找陆建章, 他害了病,更贪恋美色,一直宿在杜若的屋里。   她去的时候, 杜若在回廊上, 望着院里的将谢未谢的海棠花, 神情怅惘。   覃尹辉当天夜里就死了, 那夜他得知陆晚晚将人带去昌平郡主府,深知自己这回必将暴露,连夜带着家眷细软准备潜逃, 却不知毓宣早已布下天罗地网静候多时。   他眼见穷途末路,预备拔剑冲出重围,在混战中被毓宣一剑贯胸。   覃尹辉虽死,陆晚晚和李云舒将他当年杀害薛戟之事也抖了出来,他将遗臭万年。   杜若大仇得报。   “五姨娘。”陆晚晚裙带翩跹,款款进来。   杜若见到她,眼圈微微一红:“大小姐。”   她知道,没有陆晚晚覃尹辉不会这么快就走向灭亡,薛戟的冤也不会这么快重见天日。   她视陆晚晚为恩人。   午后明媚的阳光,从廊檐下照入,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陆晚晚轻摇着扇子,走到廊上,问:“五姨娘,父亲还睡着?”   杜若眼眸中勾人的媚态消失无踪,她点了下头。   陆晚晚盈盈一笑:“那我在廊上陪你说会儿话。”   杜若吩咐秋蝉端了茶来,两人坐在美人靠上喝茶。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陆晚晚开口问杜若。   她沉默着。   她到陆家,是想办法为薛戟报仇的,如今她大仇得报,自然是要走。可她的卖身契在陆家,陆建章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陆晚晚宛如有识人心魄的能力:“若是你想离开陆家,我也会帮你。”   杜若很诧异:“为……为什么?”   陆晚晚勾起唇角,笑得勾人魂魄:“当然,作为回报,有件事我也想要你帮忙。”   杜若微微一愣,片刻后,她轻笑起来。   她不喜欢平白受人恩惠,陆晚晚也是。这件事她早就想做,她一早便用得上杜若,是以乐意卖她个人情,上报薛戟的冤屈。   “你要我做什么?”   这是答应了的意思。   陆晚晚神色平静,从袖子里掏出一盒东西。   “我要夺回外祖家产,还请五姨娘贵手相帮。”   杜若的目光落在那个药盒上,随后听陆晚晚继续说道:“这个药丸,想办法在行房前给他服下。半月之后他便会口鼻歪斜,状似中风,到时我会送你离开。”   杜若色变:“你要弑父?”   陆晚晚眉宇冷冽:“他害我母亲和外祖一家的时候,我就没有父亲了。”   她早该如此怨憎分明。   “你可愿帮我?”   她心底有仇恨、怨怼和失望。这些情绪,都在她精致的小脸上堆砌着,有种不可描绘的潋滟妩媚。   杜若片刻也未思虑:“好,我帮你。”   她和陆建章没有几分感情,不过是□□的交易罢了。他看中她的美貌,享用着她年轻柔软的身体,她利用他达成自己的目的。   各取所需,如今交易取消,她另和人同盟。   得到杜若肯定的答复,陆晚晚笑得霁月风清,连陆建章都没有探望,便再度离去。   了却一桩心事,她心情颇好。在马车内,她眯着眼睛暗暗盘算,陆建章就快完蛋了。   只要杜若用了那药丸,他就完了。   陆晚晚本可以直接杀了陆建章,不必如此费尽心神,可她觉得那样太便宜他。   她要让陆建章和覃尹辉一样,臭名昭着。   她豁出去了,哪怕赔上自己的名声也在所不惜。   回到谢府,门房说谢怀琛今日很早便回来。   她心情雀跃,往院里走。   尚未进门,她便听到谢怀琛大笑的声音。   他笑得如此爽朗响亮。   隐隐约约,她还听见屋子里有女子说话细软的声音。   她眉头微微一拧。   月绣的心也猛然一提。   “少夫人回来了?”揽秋手中端着茶水,神色平静地走出来。   她便放下了心,慢腾腾往前走。   走到门口的丹墀之下,她听到里面有人说:“这块轻薄,适合夏日里穿,世子妃定会喜欢。”   陆晚晚暗笑了自己一下,推门进去。   待她看清屋里的景致,还是没忍住目瞪口呆了一瞬。   屋里满满当当挤了十几个人,好几个女人正围着谢怀琛,在给她量尺寸。   其余的桌案椅子上,放满了各种大红色的布料。   见她进来,屋子里的人恭敬起身,喊她:“世子妃。”   陆晚晚错愕,问谢怀琛:“你要纳妾吗?”   父亲说过,谢家没有纳妾的规矩,他敢纳妾,就打断他的腿。   谢怀琛正举着双手,身侧的人在给他量臂长,他笑笑,道:“不是纳妾,娶妻。”   “娶妻?”陆晚晚彻底懵了,她站在门口,光影从身后照进来,落在她身上就跟一个通透的玉人一般。   谢怀琛催着人将陆晚晚捉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给她量了尺寸。   他又让陆晚晚选料子,各种花样的布料选得她眼花缭乱,最终她选了蚕丝的。   那些女人又捧了一本画册,上头画了各种各样的花样:“世子妃,您选选花样。”   陆晚晚秀手抚上宣纸,展开画册一看,里头的纹样都是诸如百合合欢之类的吉祥纹饰。   她隐约猜到了什么,侧脸看向谢怀琛。   他眼睛仿佛黑曜石,深邃明亮,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她心绪起伏,犹如惊涛拍岸,一时间翻画册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她不知此生何其有幸,得他看中,视若珍宝。   她渴望的,希冀的所有东西,他都不遗余力捧到她面前。   谢怀琛见她久久未动,以为画册上的纹样她都不喜,遂对那些绣娘道:“你们先回去吧,回头我自己绘了花样送过去。”   绣娘应下,收拾东西离开。   一阵嘈杂过后,屋里只剩他们两人。   满屋子红色布料的碎屑,还未及整理,显得屋子里有些杂乱。   陆晚晚问他:“你打算重办婚事?”   “当然。”谢怀琛轻敲了下她的额头:“上回你趁本公子卧病在床,将我拐到手,这次没有那么便宜,你必须赔我一个盛大的婚礼。”   陆晚晚有些犹豫:“这不合礼数,哪有成过亲再成的?”   “要是你当真心有不平,让揽秋准备一对龙凤喜烛,我们穿喜服到院子里拜个天地,就算成了亲。”陆晚晚压低声音。   谢怀琛不满:“我堂堂镇国公府娶妻怎能如此寒酸?”   他为娶陆晚晚,过程如何艰难?翻墙过院的登徒子行径他做过,墙外放灯传情的傻事他做过,手起刀落杀人毙命的事情他也做过。   他自然不愿意如此寒酸委屈地将她娶进家门。   他要让天下女子皆歆羡她。   “反正我做的不合规矩的事情也不止这一件。”谢怀琛笃定,不肯让步:“可这一件是我做得最开心的。你乖乖等着做我的新娘,其他事情都交给我。”   陆晚晚心中莫名盛开出一片花海,繁华似锦。   她嗯了声。   谢怀琛一笑,走到桌案旁,援笔舔墨,铺纸开始画她喜服上的绣纹。   他心情大好,画得很流畅,他扬起手中的图,朝她晃了晃:“你看,这个花样如何?”   陆晚晚走过去,一时不慎,脚踩在布头上,足下打滑,整个人跌入谢怀琛的怀中。   谢怀琛单手揽着她,将她搂在腿上坐着,笑道:“少夫人别急,我不跑,这辈子是你的,下辈子还是你的。”   陆晚晚恼得去推他,他捉了她的手,笑吟吟:“快看花纹。”   她放过他,扫了一眼他绘的纹样:“怎么这么花?”   他画的花样色彩艳丽,她想象得到,自己穿上这件喜服,没准就像一只五彩斑斓的孔雀。   “成亲就是要红红火火,这才吉利,你懂什么?”谢怀琛对她的眼光不满。   陆晚晚见他乐得高兴,也不去扫他的兴,应允下来。   谢怀琛凑在她耳边问:“高兴吗?”   陆晚晚猛地点头,她当然高兴,她这两世都在等一场婚礼。   “陆晚晚,我也高兴。”他喊她的名字,显得很郑重:“从我醒来那一刻,我就在等今天。”   一点一点筹备婚事,从衣衫的料子,到宴席的酒水,为这些琐碎繁杂的事情忧虑,其乐无穷。   谢怀琛从前总是想,这辈子就这么过,反正有祖上的荫庇,此生他可以比大部分人过得更舒坦。如今却知道,他认识陆晚晚,她便给他注了激情和热血,让他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决心。   他要挣得世人难以仰望之荣光。   并非为己,而是为他的妻子。   ————   陆晚晚和李云舒商量,将陈寅的儿子带给宋见青。   她多年无所出,又刚刚小产,说不定会容纳这个孩子。   李云舒被他折磨得一个头两个大,头疼不已,虽急于将他出手,却又担心宋家门楣过高,她不一定会同意。   陆晚晚去昌平郡主府走了一趟,告知宋见青此事,她很欢喜,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牵涉众多,她道要同毓宣商量过后才能回复陆晚晚。   毓宣还在进行覃尹辉一事的收尾工作,许久未回。   经过这件事,宋见青明白了很多,夫妇之间的相处,除了情意,更重要的是信任。   起初她不信任毓宣,差点误会他,两人生了嫌隙,差点给他人可乘之机。若非陆晚晚的劝阻,她伤心怄气,有个三长两短正中他人下怀。   她有一肚子的话要告诉毓宣。   七月初,覃尹辉一案终于盖棺定论,他数罪并罚,满门抄斩流放,下场凄凉。六皇子彻底反了,逃往幽州,成平王大军所驻之地。   一场夺嫡之战蓄势待发。   毓宣好不容易从繁重的公务中抽身,一身风尘仆仆回到郡主府。   一进门,宋见青便搂着她的脖子,泪水往他衣襟里灌。   毓宣还未换衣,身上汗臭味浓厚,怕她嫌恶,他伸手去推她:“等我沐浴更衣,换身衣裳。”   宋见青不肯撒手,紧紧抱着他:“都怪我傻,上了当,差点冤枉你。”   看着她哭,毓宣也心酸,不停抚摸她的后背,轻声唤她的名字:“见青。”   “是我太蠢了,孩子没了便将气撒在你身上。我该相信你的,对不起,夫君。”   毓宣则道:“是我错得更多,起初我就不该管她。”   他应当自信一些,明知自己没做过的事,还拎不清掺和进去,害得宋见青白白怄了好几日的气。   “夫君,我们过继个孩儿好不好?”宋见青声音压得低低的,陆晚晚将那个孩子抱来她看过,很清秀灵气的一个孩子,爱哭又爱闹,可到了她的手里,他不哭了,还冲她笑。   周围的人都说这是他们的缘分。   她想将他过继过来,但毓宣是永平王世子,牵扯的是整个王府,她怕他不同意。   但毓宣只是迟疑了一瞬,他亲吻宋见青的脸颊:“好,过继个儿子,以后你就不用再受身孕之苦。”   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是在新婚两个月后,也不幸小产。   这三年,宋见青的压力很大,毓宣都知道,不止京城的人都盯着她的肚子,淳州永平王府也盯着。   他的胡茬扎得她有些发痒,她笑着,眼泪不停地淌。   毓宣捧着她的脸颊,揩了揩眼角的泪:“不许哭了,我要你日日都欢喜。”   于是,她的眼泪淌得更欢。   次日宋见青和陆晚晚进宫皇帝。   皇上得知宋见青要过继的孩儿是罪犯之子,他有些疑虑。   “囡囡若真要过继孩儿,朕可以从宗亲子嗣中挑选一位合适的。”皇上皱了皱眉。   从宗亲中过继子嗣,孩子长大后,说不定会有各种麻烦,生恩与养恩,孰轻孰重?   若孩儿生身家室与永平王府交恶,他夹在中间又会如何为难?   顾虑重重。   宋见青道:“皇叔,我不想从宗亲子嗣中过继。”   “为何?宗亲子嗣,血统纯正,总好过一个盗贼匪类的儿子。”皇上说道:“囡囡,凡事朕都可允你,此事事关皇家血脉,没有商量的余地,就此议定,改日针会让姜河从宗亲府上为你挑选合适的人选。”   宋见青的眼圈登时红了一下,她喜欢那个胖乎乎的小子。   陆晚晚侧眸看着她,她眼圈微红,一副要哭的模样,但天子威仪不容挑衅,还是点了下头,讷声道:“是。”   皇上又转眼看向陆晚晚,她站在殿内光线最强处,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照得她一身通透,冰肌玉骨。   她光芒刺目,在这一刻,皇上不敢直视。   他微微闭上眼,问陆晚晚:“这一回,你立了大功,要朕如何赏你?”   “皇上当真要赏臣妇?”陆晚晚柔顺地看过去。   “君子一言。”   陆晚晚轻舒了一口气,道:“臣妇斗胆,为郡主请命,请陛下准允郡主过继陈寅之子。”   皇上的眉尖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一旁的姜河则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已决定的事情,无人敢再劝。哪怕是宋见青,她纵是再喜欢那个孩儿,却也知道皇叔的决定是不容辩驳的。   “皇上说宗亲子嗣血统纯正。”陆晚晚并不畏惧他的神色,继续说道:“但纯正的血统便是优良的血统吗?臣妇不这么认为。古圣人有言,辱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陈寅的确恶贯满盈,但他已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他的儿子还在襁褓之中,尚不知人事,正如一张光洁如新的白纸,往后的人生或璀璨光明,或一塌糊涂,皆看执笔人如何作画。皇上是天下人的君父,视天下子民当如一,如今陈寅之子的第一支笔落到了您的手中,这第一笔分明可落得尽善尽美。”   皇上抬眸,看向陆晚晚,她低垂着头,丝毫没有在意他的反应,依然说道:“谁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血统?若能选择,又有谁愿托生贩夫走卒之家?人生来皆无奈,若以血统论高低贵贱,未免过于武断。下层人中,有品格高贵者,上层人中,亦有品德败坏之人。前成平王世子,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吗?”   宋见青的脸转为煞白,她扯了扯陆晚晚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   姜河则用眼角的余光看向皇上,他坐于龙椅之上,一半的面色隐于阴影之下,让人看不清他真实的神情。   “继续说。”皇上靠在椅背上,那张一向温和的面容未有半分变化。   只不过殿内的气氛肉眼可见的微妙起来。   陆晚晚徐徐抬起脸,轻咬了下唇,唇瓣顿时浮现出花瓣一般的红,她低声道:“臣妇斗胆,冒犯天颜。”   “皇叔,晚晚她年纪尚小,无知冒犯,请皇叔恕罪。”宋见青着急道。   皇上的目光扫过宋见青,又落在陆晚晚身上。她落落大方地抬首看着他,两人目光交汇,她眸光磊落,静静凝睇着他,似在等着他的回复。   良久,他微微抬了下手,示意她们离开,再未说什么话。   宋见青绷紧的脸忽的一松,拉起陆晚晚匆匆告退。   待两人出了宫城,坐上马车,她这才抚胸长叹:“晚晚,你胆子太大了,竟然敢那么和皇叔说话。”   “我并非无理取闹,皇上不会怪我的。”陆晚晚朝她眨了眨眼睛。   宋见青叹了口气,有些怅然若失:“只可惜,皇叔不允我将他过继过来,挺好一孩子。”   陆晚晚则安慰她:“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总会有孩子的。”   “但愿吧。”   两人离去之后,皇上端坐在殿内,他静静地坐了许久,眼神冰冷地看着空中虚无的一点,脑海中回响着陆晚晚的话。   她说得有道理,每一句都戳中他的心窝。   血统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譬如陆晚晚,她的父亲是个中庸无为的官员,胆小怯弱,却生了她这般智谋双全令人欣赏的女儿。   “派去允州的人可有消息了?”皇上问道。   姜河回话:“回禀圣上,今年刚入夏,陵川河便发了大水,渡船无法过江,他们的行程便耽误了。预计月中才能回来。”   皇上微微颔首,道:“去查查,哪位皇室宗亲中有空缺的族谱,将那个孩子上过去,再过继到昌平郡主府。”   姜河诧异,皇上这是答应将陈寅之子过继给昌平郡主了,还给了他名正言顺的身份!   “是。”他声音中都在微颤。   ————   陆晚晚回到谢府,得知陆建章过府找她。   她很诧异,自从上次陆建章被涟音吓走之后,许久不曾来过,这回主动到来,她不禁打起精神。   杜若是否暴露了?她不禁担心。   她回房换了身衣裳,这才出去花厅见陆建章。   陆建章来找陆晚晚,的确有要事相商,这件事搁在他的心里已经好多天,他头顶仿佛悬了一把明晃晃的剑,使他寝食难安。   见到陆晚晚,他连父亲的威仪都不摆了,关切地问道:“晚晚,你回来了?”   陆晚晚低眉垂目:“郡主让我陪她入宫面圣,不知父亲过府,我该早些回来。”   听她是去面见圣上,陆建章心花怒放,他知道这回覃尹辉一案,陆晚晚和谢怀琛占有极大的功劳。   他看到了希望,忙道:“皇上跟你说什么了?”   陆晚晚声音温柔,怯生生地说:“皇上说我立了功,要赏赐于我。”   “然后呢?”   “女儿不知该要什么赏赐。”陆晚晚道:“女儿在国公府,吃穿不愁,没有想要的东西,皇上便说他欠我一个赏,往后我求他何事,他都会允我。”   “当真?”陆建章欣喜若狂。   陆晚晚点了下头:“当真。”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女儿,你得帮帮为父。”   作者有话要说:  陆渣渣死亡倒计时。。。   皇爹爹上线倒计时。。。 第71章 河河灯   陆晚晚微微抬起眸子, 清澈如泉的双眸看向陆建章,使他心安不少,这个女儿柔软好拿捏, 一定会帮他的。   他连叹好几口气,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陆晚晚端着茶, 小口小口啜饮着,听明白了。   当日陆建章因公务去覃尹辉的别院寻他,正好撞见他处置涟音。覃尹辉谎称家中丫鬟盗窃,他一气之下失手打死了她。   大成律法, 不得随意打杀丫鬟小厮,被陆建章知道, 若是参奏了他, 后果不堪设想。   陆建章当时也未多想,一心想同上峰攀交, 便主动提出帮他处理涟音的尸首。   覃尹辉顺水推舟, 让他将涟音的尸首带走掩埋。   他将涟音带去乱葬岗,因那地方阴嗖嗖的,他不敢久待, 草草掩埋就走了。   正因如此, 涟音才有机会逃出生天。   陆建章则以为她是个寻常丫鬟, 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前段时间在陆晚晚府上见到死而复生的涟音,他才跟见了鬼似的。   这件事压在他心上已经好长一段时间。   他道:“我是无心之失,当时我不知她是戎族的使女, 我要知道,给我几百个胆子也不敢做这事!”   陆晚晚脸上浮现出慌乱的神色:“父亲,你怎么可以……帮着他杀人?这不从犯吗?”   “胡说!”陆建章拔高音量,显露出作为父亲的威仪:“我都说了这是无心之失。”   顿了顿,他觉得自己过于严厉,又放缓了声音,哄她:“晚晚,你是我女儿,咱们荣辱所系于一生,这件事如果不压下来,到时别人不仅会非议我,你也跑不掉,就连国公府也极有可能受到波及。”   陆晚晚低垂着眼睑,似在思索。   她本就做好要和陆建章鱼死网破的打算,她要将他所做的丑恶事,一桩桩一件件,公布于众。   至于到时别人会如何议论她,她根本不在乎。只要做恶之人付出代价,她又有何惧呢?   “父亲想让我如何做呢?”陆晚晚轻声问他。   陆建章听她语气松了,心下也宽了几分,只要她答应出手,此事说不定就有转机。   “你对那戎族使女有救命之恩。我打听过了,她现在没有将我的事情告诉朝廷,皇上还不知是我埋的她。你去帮我求求情,让她将这事烂在肚子里。这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她肯定会答应。”陆建章的如意算盘拨得真响亮。   他让陆晚晚挟恩图报。   陆晚晚眸光一凛,说不定这是个对付陆建章很好的机会。   “父亲,我会尽量想办法的。”陆晚晚声音柔柔的,轻垂着头,乖巧极了。   陆建章颇为满意,这个女儿从不曾让她失望过。   “不是尽量,是一定,我们陆家的名声和前途就系在你身上了。”陆建章道。   陆晚晚那双黑黢黢的眼珠子一转,眸光幽冷,静静落在陆建章脸上。   这个父亲真是无情啊,当时恨她的时候几乎想追上来打死她,用得着她的时候又上赶着来找。   趋利避害,真真让他做到了极致。   陆晚晚姣姣眉目全是凉意。   送走陆建章,她刚回到院内,揽秋嘟囔着来找她。   “少夫人,涟音来了。”   揽秋不喜涟音,当日她病得那么重,少夫人衣不解带照顾她,没想到她对少夫人算不上和善。   国公府的人都护短,哪怕只是个小小的丫鬟,心里也是向着主子的。   陆晚晚却很惊喜:“是吗?快让她进来。”   揽秋见夫人这副模样,心底微叹,只觉得她没什么心眼。   她喏喏,领了涟音进来。   涟音换回戎族的窄袖衣裙,头发高高地挽起,干净利落,走路带风。   “陆晚晚。”她欢喜地喊道。   陆晚晚笑吟吟:“你来了?”   “再过五日我便要启程回戎族,我怕到时太忙,便先来同你道个别。”涟音说道。   “这么快便要离开?为何不多住一段时间?”   涟音道:“戎族怕是将会有一场大乱,我们要赶紧回去。”   陆晚晚沉吟片刻,不知该如何开口跟她说陆建章的事。她点了下头,笑道:“既是戎族有事,我便不敢挽留,只盼着往后你什么时候得空,来京城玩。”   涟音眨了眨眼:“你当真希望我来?”   陆晚晚不理会她话中的打趣:“那是自然。”   “其实,我的名字不叫涟音。”她侧目看着陆晚晚,缓缓开口:“我叫托娅,是光辉的意思。以后你若到了戎族,便来寻我。我带你骑马打猎,比琴棋书画好玩多了。”   她语调轻松愉快,陆晚晚便知她是真的心无芥蒂了。   陆晚晚大笑着:“那便一言为定。”   顿了顿,陆晚晚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对了,当日……你在覃尹辉府上,被他折磨得奄奄一息,后面被人埋了……”   她话说得艰涩,断断续续。   托娅却听明白了:“你是为你爹说情?”   陆晚晚惊诧,抬起头看向她。   托娅只是淡淡一笑:“当日我龟息后,意识尚存,记得他的声音。那日他到国公府来找你,我一下就认了出来。不过,他是无心之失,况且,你对我有恩,是以我并未对任何人提过他埋我这件事。”   陆晚晚顿时对她充满感激。   她如此恩怨分明。   “你放心,往后我也不会告诉别人,此事不会再有他人知晓。”托娅向她许诺。   陆晚晚迟疑了一瞬,问道:“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托娅挑眉:“何事?若我能做到,一定帮你,”   陆晚晚凑在她耳边一阵低语,托娅听得眉头逐渐皱起。   她感觉匪夷所思:“你要对付自己的阿爹?”   陆晚晚眸子冷冷的:“他杀了我娘,害了我舅舅,还要杀我舅母,我没有这种爹。”   托娅骇然,此时陆晚晚身上浮现出一种与她寻常委婉气质截然不同的果断和冰冷。   她真是个奇怪的人,柔弱而又坚强,善良而又决绝,她本身就矛盾重重。   托娅点头:“我答应你。”   陆晚晚感激不尽。   ————   次日,陆建章一早从五姨娘的屋子出来。   他精神萎靡,最近杜若的花样层出不穷,令他销魂噬骨,那唇齿间的柔情几乎让他融化。   每天夜里年轻女子柔嫩的娇躯缠着他的腰肢,都令他心旌动荡。   恨不得什么都给她,命也给她。   昨夜他们闹到三更才歇,早上起来,他就觉精神不振。   刚换了朝服准备去上朝,陆文风风火火跑了进来。   “老爷……老爷……”他着急地喊道。   陆建章不喜:“慌里慌张,成何体统。”   “外面……外面有个戎族女使找你。”   陆建章一听戎族女使,顿时吓得心肝乱颤。她怎么找上门来了?   他颤颤巍巍出到花厅,托娅立于中堂之下,负手而立,腰间挂着一条长鞭,浑身的气度威仪令他胆战心惊。   “不知女使来访,有失远迎,还请……”   “陆大人。”托娅侧眸,定定地看着他,陆建章对上她的眼神,心一虚,垂下了头。   托娅道:“陆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陆建章声音颤抖:“托女使记挂,一切都好。”   “陆大人自是一切都好。”托娅面上故作镇定,扯出一抹笑:“只是我如今一到夜里就害怕,黑漆漆的夜总让我想到那天被人掩埋于泥土之下的恐惧。”   陆建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女使恕罪,当日我受人蒙蔽,有眼不识泰山,竟将女使认作覃家丫鬟,这才冒犯了你。还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那是自然,陆大人养了个好女儿,救我性命,若不是她,我恐怕也没命站在陆大人面前。”托娅笑道:“这恩自是腰环的。”   陆建章听她如此一说,心下顿时松了两分,他擦了擦额角的汗:“女使宽宏大量,在下不胜感激。”   “先别急着谢。”托娅截住他的话头,咧嘴扯出一抹意味难明的笑,看得陆建章心里发毛。   托娅顿了下,继续道:“此事我可以不告诉皇上,但……”   她故意将话尾拖得长长的,引陆建章发急:“但是什么?”   托娅笑了下:“但陆大人是否该补偿我。”   陆建章提起的心复又放下,原来是要钱,能用钱摆平的事都不是难事,他急忙应道:“应该的,应该的。”   说罢,他转身吩咐陆文让账房支取五千两白银给托娅。   托娅却道:“陆大人就想用区区五千两银子打发我?”   陆建章心里一个“咯噔”,看来她心中有数,今日是故意来探他的。   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系在她身上,他不敢违拗,只能讨好地问道:“女使觉得多少合适?”   托娅檀口微启,报出了一个数字。   陆建章听后目瞪口呆,张了张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托娅狮子大张口,几乎要了陆家近七成的家产。   他口干舌燥,觉得呼吸困难,倒不是他拿不出这笔钱,只是这笔钱给得他肉痛。   钱是他的命,托娅这是要活活逼死他。   “女使……”他艰难开口,还要再说什么。   托娅缓缓道:“陆大人,三日之内,你若不将我要的东西送去驿站,改日咱们就御前再见。”   她冷哼了声,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去。   陆建章看着她决绝的背影,一口老血卡在喉咙,上不来下不去,憋在胸臆间,令他几欲窒息。   他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他抚胸大口大口地喘息,身上冷汗连连。   这个蛮夷女子,简直就是在抢劫!   这日陆晚晚去了昌平郡主府,陈寅之子正式过继到宋见青和毓宣世子名下,更名为毓正书,从此后属于他的人生全部改写,他不再是土匪窝里的长大的小混混,他将学史论道,受到良好的教育,长成大大方方的端正青年。   尚在襁褓之中的毓正书根本不知道自己人生的方向究竟发生了何等变化,只知扬起胖乎乎的小脸冲宋见青咯咯直笑。   看着他笑,宋见青便哭了,她等这个孩子已等得太久。   陆晚晚有些恍惚,人生真是多变,你根本不知在哪个路口就走上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路。   不经意间她感觉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她骤然转头,却见有的人站在她身侧,一脸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唇齿翕动,无声地对她说了句什么。   她虽没听到,却还在猜出来了——咱们早些走。   见他一本正经,吃过晚饭后,陆晚晚便提出告辞。   宋见青有些许失落,她还想留陆晚晚说会儿话,转念一想他们夫妻二人最近也聚少离多,便欢喜着送他们出门。   出门后,竟有两辆马车等在门口。   谢怀琛安排一辆车先送徐笑春回去,徐笑春嘟囔不满:“你们是不是要背着我出去玩?”   谢怀琛面不改色,道:“我和你嫂子要回娘家,你可要跟着去?”   徐笑春可不想见陆建章那张谄媚的脸,忙摇了摇头,利落地爬上马车,疾驰而去。   她走后,谢怀琛拉着陆晚晚上了另一辆马车,坐定后,她才问道:“今日为何想起回陆家?”   谢怀琛笑道:“不这么说她怎么肯回去。”   “你骗她!”陆晚晚瞪圆眼睛,看着他。   她眼睛水涔涔的,里面仿佛落满星子,光芒璀璨,看得他心里又慌又乱,他抓起她的手,放在掌心,细细摩挲,就跟细瓷似的。   “不骗她怎么带你出来?”谢怀琛闷着声音:“这个笑春也真是,每天霸着你,我都没时间同你在一处。”   陆晚晚被他逗得轻声一笑。   “你笑吧。”谢怀琛抱起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他低头在她颈边蹭了蹭,女子的馨香窜到鼻尖,温软香甜,他声音暗哑:“反正这辈子我都被你吃定了。”   陆晚晚听到这话,转头瞧他,面色有些无奈:“我哪里笑你了,我是高兴,高兴还不成吗?”   “你高兴什么?”   “高兴你同笑春吃醋,高兴你将我放在心上。”   谢怀琛也被她逗笑:“咱们真是绝配。只要你高兴,我做什么也愿意。你要同我过下半生,下半生又这么长,我应该让你高兴的,你说是不是?”   听他说着下半生,陆晚晚的心微微一颤,她伸手手去,小心翼翼抱着他的脖子,忽的垂首,在他脸颊上轻嘬了一口。   谢怀琛心尖猛的一跳,几乎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他手上一用力,掐着她的腰,宽大的手掌将她柔软的腰肢捏得死死的。   腰上的软肉不耐痛,陆晚晚被捏得生疼,眼眸含水看着他:“夫君。”   谢怀琛说:“你勾引我。”   陆晚晚被他的无赖行径沾染,也学了个没脸没皮,抱着他的脖子,浅笑。   谢怀琛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喉头一滚。   幸好车夫及时喊了声:“世子爷,到了。”   谢怀琛松开她,牵着她下马车。   他们来到锦安坊,京城衣裳做得最好的地方,几乎全京城最顶级的绣娘都在这里了。   “到这里来做什么?”陆晚晚问。   “跟着来你就知道了。”谢怀琛神秘兮兮地说道。   陆晚晚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掌柜一早迎了上来:“世子,少夫人。”   “东西都做好了?”   “做好了,下午本要送到府上去,他们说世子吩咐,晚上要亲自来看。”掌柜的态度谦和。   谢怀琛点了下头,将陆晚晚推过去:“去试衣裳。”   她隐约猜到什么,跟在一个丫鬟身后,缓缓走进里屋,那是一件极其华丽的喜服,衣襟和袖口处都绣着合欢,藤蔓相依,枝干相连,纠缠不舍。   是百世合欢的意思。   她没想到衣裳会这么快就做好,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回想起这几日谢怀琛晚上都在书房,一张一张写着请帖,他当真欢喜,样样事情都得亲手来做,觉得那样才稳妥。   她算了算和谢怀琛相识以来的日子。   日子很长,却又很短。   他一直掏出一颗真心给她。   “我要做好谢府的少夫人。”她想道。   丫鬟伺候她更好衣,头发取了下来,半张脸隐藏在青丝里,眼睛格外的亮。   谢怀琛在外头喝了好几盏茶,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面对陆晚晚,他总是表现得不像自己。   她是个会蛊术的人,将他的魂灵勾了去。   他听到屏风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抬眼望去。明媚如花的少女缓缓走出来。喜服毫无曲线,也掩饰不住她身段的玲珑婀娜。她鬓发如云,被重新绾了个妇人髻,未佩戴珠玉,已显得高贵华丽。   屋子里无人说话,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包厢的门窗半掩,傍晚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落在地板上,缓缓的,移到她的身上。那阳光霎时间就跟有了声音似的,沙沙响起来,从她秀气的脚,到绾得一丝不苟的发。   陆晚晚微微勾起唇角:“好看吗?”   谢怀琛视线里的女人越发清晰。   他环臂微点了下头,陆晚晚唇角的弧度越发好看。   “我绘的纹样果真不是俗品。”他臭不要脸地点评。   陆晚晚心情颇好,没同他计较。   “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明日送到府上来。”谢怀琛吩咐道。   掌柜的连连点头。   试完喜服,谢怀琛又带陆晚晚去了酒楼。   他们婚宴办席的厨子就从天禧酒楼喊的,他带她来尝菜式。   陆晚晚为他这种事必躬亲的态度所折服。   她晚夕吃过饭,实在吃不下,便在一旁看着谢怀琛。   他很认真,认真得像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每道菜都亲口尝过,不仅如此,宴席用的酒他也品了好几种。   从酒楼出来,他喝得微醺。   陆晚晚扶着他坐上马车。   谢怀琛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他圈着陆晚晚,那些香气便钻进她鼻子里。   “陆晚晚,我等和你成亲等了好久。”他黑黢黢的眼珠里,似有旋涡,能将什么东西都吸进去。   陆晚晚心里格外踏实,嗯了声。   “以后我都会让你开开心心的,下半辈子都开开心心的。”他似想到了什么,改了口:“哦不,生生世世都开心。”   陆晚晚笑他:“胡说,哪来的生生世世?”   “有的。”谢怀琛似醉非醉,捧着她的脸,认真又严肃地说:“我怀疑上辈子我就爱惨了你,所以这辈子在招提寺第一次见你就将你放在了心上。”   她心头莫名一颤,他以为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已经是上一世好几百次错过才修来的一面之缘。   她藏了不可言说的秘密,如此荒诞不经,任谁也不信的秘密。她曾活过短暂的一生,生于寒冬,死于腊月。   那些缄口不言的往事中,掩藏着谢怀琛一世的深情。   谢怀琛的吻落在她的睫毛上,小心翼翼:“陆晚晚,下辈子我还要去找你。”   她抱着他的脖子,眼泪顺着脸颊淌进了他的衣襟。   车窗未关,夏日的凉风徐徐吹进来,清爽无比。   陆晚晚陡然发现,这不是回家的路。   从车窗望过去,他们已经到了城外的河边。   河边的穹顶星子璀璨,河水里如同倒映着漫天星子似的,漂浮着无数的花灯。   花灯汇聚,成了一条璀璨的光带,缓缓流动,飘向看不见的远方。   “怎么到这里来了?”陆晚晚不解。   谢怀琛说:“再过几天就是乞巧,今日京城的女子都会到这里来放花灯祈福。”   已嫁娶的乞求夫君疼爱,家庭和顺;未嫁的女子乞求如意郎君。   陆晚晚懊恼:“可是我没花灯。”   谢怀琛一笑,在座位下的箱笼里搜寻一番,拿出了一盏河灯。   正是逛庙会那日他在城隍庙外亲手为陆晚晚绘的那一盏。   陆晚晚笑得眼睛微微眯起,仿佛月牙般。   谢怀琛取出火折子,吹燃,将花灯中央的蜡烛点燃,一手提着灯,一手提溜着陆晚晚往河边走去。   待走到水边,他才将灯递给陆晚晚:“放进去的时候许个愿,织女听到会满足你的愿望。”   陆晚晚双手捧着灯,犹如捧着珠玉,舍不得放:“你还信这个?”   “本来不信,遇到你之后觉得信一信也无妨,我希望上天厚待你。”谢怀琛说道。   陆晚晚微微垂首,蹲下身,将河灯放进河里,夜风一吹,它转瞬间便汇进灯海之中,消失不见。   谢怀琛问:“你许了什么愿?”   “不是说出来就不灵了?”陆晚晚转眸看他。   谢怀琛面不改色:“你说出来,我也帮你求求织女,好让她保佑你。”   他本是打趣。   陆晚晚却当了真,定定地勾着他的眸子,声音温柔得不像话:“愿生生世世和谢怀琛结为夫妻。”   这女子勾起人的魂来比他还厉害!谢怀琛心如虎撞,如是想道。 第72章 倩倩云   陆建章被托娅威胁, 如猫儿抓心,他气得吃不着睡不下,第二日眼底青痕毕现, 看上去憔悴极了。   他既舍不得钱,也不敢和托娅硬碰硬, 她手里攥着他的前途和名声,他实在没有胆子去赌去搏。   可托娅要的太多,陆家七成的家产,他费尽心机才得来, 怎舍得拱手让人?   他心如刀绞,去找陆晚晚商议对策。   她是个有主意的人, 说不定她有办法。   但他到了谢府, 下人告诉他昌平郡主邀请她去了宫里。养儿方知父母恩,郡主喜得麟儿, 念想着皇上养育她的不易, 带着正书入宫去了,她怕闲着无聊,让陆晚晚同去小住几日。   陆建章急得抓耳挠腮却毫无办法, 他一咬牙, 只能答应托娅。   下午消息就传到了宫里, 宋见青和陆晚晚抱着毓正书在园子里晒太阳, 托娅欣喜地找来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陆晚晚早已料到这个结果,陆建章胆小怕事,会缴械投降的。   “你父亲这人真坏。”宋见青抱着毓正书, 他肉呼呼的小手摸着她的脸,咯咯直笑,她一面逗孩子一面对陆晚晚说。   陆晚晚笑了笑:“不仅坏,还蠢。”   “这些事你让我去办好了,保证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宋见青抬眼,担心地看了她一眼:“你没必要亲自出手,毕竟……”   毕竟弑父乃是天大的罪行,往后传出去她也不用做人了。陆家的名声败了,陆晚晚也免不了受到波及。   陆晚晚知她是心疼自己,但有的事情自己做和假人之手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   “恨一个人的时候,只有亲手杀了他才能解恨。”陆晚晚轻轻笑道,不经意的笑意嵌在脸上,显得她表情有些微妙。   宋见青叹了口气,她知道陆晚晚的性子,她劝不住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记得知会我一声。”   陆晚晚轻拍了下她的手,对宋见青,陆晚晚满心的感激。   她是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第一个接纳自己的人。   陆晚晚在宫里住了三天,等陆建章将财产都送去托娅暂居的行宫后她才回谢府。   托娅派了人将陆建章送的箱笼全都搬到谢府。   几十个箱子,装满了金银珠宝,珠光璀璨,晃人眼眸。   陆晚晚她看着那些财产,心口痛得厉害。   这些都是死物,没有情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陆建章为了它们不惜害死自己的结发妻子和舅子岳丈。   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到了,知了没日没夜地叫,叫得人心烦意乱。   陆晚晚心底却感到一阵恶寒。   也越发坚定了她对付陆建章的心。   傍晚天气稍凉快了些,她回了趟陆府。   陆建章心情不好,在发脾气,陆倩云告诉她:“你现在不该回来的,父亲今日很生气,摔了好多东西,他最爱的那方端砚也被摔了。”   陆晚晚很理解,谁丢了那么大一笔钱不会心痛呢?更何况陆建章是如此爱财。   “无事。”   陆建章书房檐下悬挂的风铃发出一阵声响。   陆晚晚和倩云还没走进书房,便听到陆建章打砸东西的声音,时不时还夹杂着带粗话的谩骂。   他气急了,什么肮脏的话都骂出口。   陆倩云听得头垂得低低的。   “大姐姐,我在外头等你,你进去吧。”她不想见到陆建章盛怒的嘴脸。   陆晚晚嗯了声,点了下头,推门进了书房。   “滚出去!”陆建章拿起笔搁,朝门口掷过来。   若不是她躲得快,就落到了她的脸上。   陆晚晚怯怯地走过去,喊他:“父亲。”   “别喊我,我怎么敢给你做父亲?”陆建章怒得不轻,他把气都撒在陆晚晚身上,这件事是她干得不够漂亮,原本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她却白白让他失去那么大一笔钱财。   陆晚晚对他的喜怒无常早已习惯。   对这个父亲,她早就没了希冀和盼望。   “父亲,钱财乃身外之物,可别为它气坏了身子。”陆晚晚眼底藏着暗笑。   陆建章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息,他最近的确经常感到疲惫。   他以为是夏日疲乏,加上最近纵欲过度才如此虚弱。   他抚了抚胸,将那口气顺了过来,他问道:“你还知道回来?现在回来有什么用?”   陆晚晚低眉顺眼,满脸歉意:“我不知托娅是这样的人,竟伺机勒索你,早知如此,我不该贸然找她的。父亲,这件事都怨我。”   她一边说着,眼泪啪嗒啪嗒直掉。   陆建章的怒火平息了两分:“蛮夷之人就是野蛮,竟然狮子大张口,一口咬了我这么大块肉。”   陆晚晚也跟着叹息。   陆建章骂骂咧咧,又骂了起来。   陆晚晚小心翼翼地问道:“父亲,其实我今日来找你,是有件事想要你帮忙。”   陆建章冷哼一声,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让我帮忙?”   “此事,非父亲不能办。”陆晚晚咬了下唇,道:“前些日子我在郡主府认识了一个人,他是淳州的一个富商,和毓宣世子有些关联,这回进京是想谋个差使,于是来找毓宣世子的门路。但世子为人刚正,不肯通融,这富商颇为恼火,恰好得知我和父亲的关系,于是求到我这里来,让我给他在父亲面前求求情。”   陆晚晚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银票,推到陆建章面前,道:“他说她求的不多,若能做个九品小官,让他一家脱离商籍,他必有重谢,这只是他的一点小心意,让父亲去喝茶。”   陆建章扫了一眼,那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若是放在以前,一千两银子未必能入他眼,可现在,他的家底差点让托娅掏空,他不禁心头一动。   富商为脱离商籍买个小官原是常事,但自从皇上登基以来,明令禁止卖官鬻爵,违令者将受到重惩。   他不禁懊恼。   陆晚晚见他半晌没有反应,又喊了声:“父亲?”   陆建章回过神来,他扫了陆晚晚一眼:“混账东西,卖官是重罪,你想害死你老子?”   陆晚晚倒是一愣。   陆建章挥了挥手:“还不快滚出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陆晚晚脸憋得微红,应了声是便转身出了书房。   那张银票留在陆建章的桌案上,他看到了,并未喊陆晚晚拿回去。   她刚出来,杜若手中便迎面走来。   杜若朝她妩媚的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得逞的骄傲。   走到她身边的时候,杜若压低声音,声如蚊讷地说:“你等着吧,他快不中用了。”   陆晚晚嘴角勾起一丝笑,道:“多谢五姨娘。”   杜若身姿婀娜,轻笑着推开书房的门,袅袅娜娜走了进去。   知道陆晚晚回来,沈盼做了她爱吃的榛子酥。   三人坐在院子里一面吃榛子酥一面喝茶,日子过得很惬意。   沈盼不禁感叹:“如今的日子,真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陈柳霜在时,陆府谁人不是夹着尾巴过日子?沈盼和倩云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触及她的逆鳞。   她死了,这个宅子忽然安静了下来。   对此,沈盼格外感激陆晚晚。   “陆锦云有消息了吗?”陆晚晚小口小口吃着榛子酥,忽的问道。   倩云摇头:“大哥哥已赶去出事的地方,前两日刚到,暂时还未有她的消息。”   一个女子被匈奴掳走,下场如何,谁也能想见。   陆晚晚恨极陆锦云,得知她如此下场,本该快活些,却还是有些淡淡的怅惘,她们斗了两世,从上辈子斗到今生。   你害我,我算计你,早已分不清谁比谁狠。   她总觉得自己为了报复陆锦云,已成了和她一样心肠歹毒的人。   她不知这究竟算好还算不好。   “不说她了。”陆晚晚想到一件事,又问沈盼:“咱们倩云是不是该议亲了?”   这件事已成了沈盼的一块心病,以前倩云装哑,嗓子不好的名声已传了出去,人人避之而唯恐不及,眼下她虽已大好,却鲜有人知。   “此事我也着急,不过我长居内府,对外头的人和事都知道得少,还得麻烦你多费功夫。”沈盼皱了皱眉,对陆晚晚说道。   陆晚晚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眼神瞥到陆倩云。她害羞似的,抱着沈盼的胳膊,道:“女儿还小,想多陪母亲两年。”   “哪有女儿长大不嫁人的。”沈盼轻笑出声:“我在你这个年纪都成了婚了。”   陆晚晚说:“现在成不成亲倒不重要,可以先将婚事定下来,再同男方商量,你在家多陪三姨娘几年。眼下我有一人,家世颇好,人也正直,家婆也好相处。”   “何人?”沈盼惊喜地问。   陆倩云则不许她说:“什么世家子弟我都不要,我只想陪着我娘。”   陆晚晚轻笑:“那若是云舒表哥呢?”   “那也……”陆倩云听清她说的是谁,幡然醒悟,声音也慢慢低了下去,最后湮灭无声,只余一声嘟囔。   沈盼听得云里雾里:“你说得可是老夫人的表亲李云舒?”   “正是。”陆晚晚点了下头,道:“前两日,表哥找到我,说三妹妹冰雪聪明,有天人之姿,他心生向往,托我来说媒。”   陆倩云的脸红得快要滴血。   沈盼对李云舒颇有印象,他的确是个端方恭敬的青年,家世虽不济,但他有真本事,又刚进大理寺当差,是个有前途的好孩子。李家的主母她也见过一回,为人和善,言谈举止尚算有礼。李家愿娶倩云为正妻,也算得上十分圆满。   “倩儿,你觉得如何?”她转过身问陆倩云,只见她脸红得仿若天边的云霞,绚烂妩媚。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陆倩云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陆晚晚心知,她自是愿意的。   李云舒为人内敛冷静,若非他知晓倩云的心意,也绝不会贸然来找陆晚晚。   陆倩云咬唇,良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好字。   如此甚好,陆家马上要生变故。趁早将他俩的事情定下来,免得到时候忙乱,顾不上他们俩,反倒生出什么变故,白白错失一段良缘。   陆晚晚回了李云舒,他一向稳重的脸上露出十分笑意,一向苦大仇深的神情也变得轻松愉快。   陆晚晚知他和倩云已非朝夕,她的意思是让李云舒早早上门提亲,在这两天将亲事定下,以免横生枝节。   李云舒迫不及待,当即请了媒人,准备聘礼,决定三日之后去陆家下聘行礼。   陆晚晚则找了李长姝,让她在陆建章面前为他俩的事说项。   李长姝承了她的人情,做了陆府正经八百的大夫人,手握管家权利,便还了她这个人情,同陆建章商议此事。   陆建章心情不佳,正为钱的事情伤肝,听李长姝说将倩云许给李云舒那个穷小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以前她是个哑巴,嫁给他倒没什么,她现在好了,水灵灵的一个大小姐凭什么嫁这么个穷酸汉?李云舒下得起多少聘礼?她还有三弟兄,往后议亲下聘的钱不都得从她的聘礼里头来。”   他的钱被托娅掏走大半,他还指望给陆倩云找个富贵人家,多收些聘礼。   李长姝不禁感叹陆晚晚果真料事如神,她早就想到陆建章可能会如此说,早有安排。   李长姝照陆晚晚教她的来劝陆建章:“老爷,李云舒虽是个穷小子,但他是有些本事的,这回捉拿覃尹辉他也出了大力气,小小年纪就进了大理寺当差,往后定然前途不可限量。那日晚晚回来时找过我,她说她这回事情没办法,惹了你生气,她很不安,觉得自己不孝,让我帮着劝劝你。她还说国公府打算重办她和谢怀琛的婚事,谢怀琛也允诺会送她几个铺子当彩礼,到时候她便将那些铺子过给哥哥和弟弟。”   陆建章急忙问:“她真这么说?”   李长姝点了点头:“当真,她还说总归她姓陆,心当然是向着陆家的,她也想弟弟和哥哥们过得好。”   陆建章绷着的脸色这才松了松:“那还差不多,算她有良心。”   李长姝顿了顿,她又问:“晚晚做了什么事,惹你动这么大的气?”   陆建章眸子一冷,扫过李长姝的脸颊,让她兀的脊背一凉。   “不该知道的事情你别问。”   他可不想让女人知道家里的钱去了大半,否则会生乱子。   李长姝被他的神情骇了一跳,他不想让她知道,她闭嘴不问了。   陆建章得到陆晚晚的许诺,认定她会给自己几个铺子,便觉得没必要再为难李云舒。诚如李长姝所言,他有些真本事,大理寺卿也常夸奖他。既是新贵,往后的前途还远着呢,他便点头答应了。   三日之后,李云舒上门下聘,陆建章特意叫上了陆晚晚和谢怀琛夫妇回府吃饭。   谢怀琛比她还要积极,一早就收拾妥当,把她叫醒,从柜子里里取了衣裳,一套一套在她身上比划。   昨日夜里晚膳后,谢怀琛非要拉着她逛园子,两人走了老远,她脚板心这会儿还疼。   她无精打采地坐在凳子上,打了个哈欠,抱怨了两声:“昨天走得太久,我腿都酸了,走不动路了。”   谢怀琛放下手中的衣服,折身回到她身边。   他扫了陆晚晚两眼。   她戒备地拢了拢衣衫。   谢怀琛却忽然蹲下,弯腰将她抱起,一抱抱得老高。   陆晚晚冷不丁地脱离地面,被她捧得还要高出几许,她吓了一跳,粉拳轻握,砸到他身上:“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谢怀琛嘴角漾起一丝笑,道:“少夫人走不动路了,我便是你的双腿,今日我抱你回府看李云舒下聘。”   陆晚晚臊得脸一红,半晌憋出两个字:“胡闹。”   谢怀琛哈哈大笑,他举着她,也不嫌手酸,故意逗她:“我就是胡闹,你能怎么样?”   陆晚晚被他胁持着腰肢举起来,她感觉腰都快被折断了,忙求饶:“我错了,不该怨你,快放我下来。”   “现在才知道错,可惜,晚了。”谢怀琛听她声音娇俏可爱,心都快化成了水,顿时来了兴致:“今日无论如何我逗得抱着你走。”   他故意逗她,将手松了些许,陆晚晚吓得以为他要扔下自己,一着急,一双细长的腿紧紧缠住谢怀琛的腰。谢怀琛吓得忙双手托住她的臀。   陆晚晚紧抱着他,两人肌肤相亲。她因害怕,双腿越收越紧,将他紧紧箍着。女子温和的馨香在鼻尖氤氲开来。   谢怀琛喉头发紧,一股热流从小腹猛的蹿起来,陆晚晚仿佛在他身上点了一把火似的,几乎将他烧成灰烬。   谢小公爷真真切切感受了一把什么叫做玩火自焚。   他身上某处憋屈得难受,生平第一次他恨“君子”两个字。   日日佳人在侧,馨香满怀,他都忍着耐着,也不知为何自己要平白受这份罪。   他将陆晚晚抱到床上,让她躺下,自己则坐在床边,将她的双腿抱过来,轻柔地揉捏起来。   陆晚晚满头青丝散在鸳鸯锦被间,那大红俗气的锦被都变得优雅华丽起来。   分明是最艳俗的颜色。   “下面些,小腿肚那里,再用些力。”她微眯着眼,被他捏得服服帖帖。   谢怀琛抬眼,注视了她片刻,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双手枕在头下,将他那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全学了去。   她穿的白色中衣,领口有些宽大,这么一躺着,露出里面洁白的肌肤,还有亵衣的一小段带子,引人遐想。她说话的时候,喉头微微颤动,风情旖旎。   谢怀琛心念一动,双手捏着她的脚腕,将她往床边一拉。陆晚晚猝不及防,轻叫了声。   谢怀琛扎进她的颈窝,闻了闻她身上的香味:“夫人好香。”   陆晚晚身子一僵,脸颊瞬间发热。   颈间忽然一热,像是贴了一把火,暖意转瞬袭遍全身。陆晚晚不由“唔”了声,惊呼出声。   谢怀琛的唇就跟火星子似的,辗转落于她的肌肤之上,他寻找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从脖子辗转到锁骨,他轻咬了一口。   陆晚晚浑身激灵,软软地去推他。这点力度微不足道,他轻笑了下,动也未动,反挪上去,轻啄她的脸颊。   吻了半晌,他才觉解恨,伏在她耳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似的问:“以后还敢不敢勾引我?”   陆晚晚反应过来,又羞又恼,挣扎着想翻身起来,谢怀琛抬起身子,伸手压着她的肩膀,不让她动。   “好小气的人。”陆晚晚纤细的手撼动不了谢怀琛,她便摆动双腿去踢他。混乱之中,她碰触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谢怀琛闷哼一声,偏过头,埋进被子里。   她脑子懵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碰到了什么东西,她脸红得犹如鸽子血,推了推他的肩膀:“夫君……你没事吧?我是不是伤到你了?”   谢小公爷没事,只是臊得不能见人,他摇了摇头。   她小脸越涨越红,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伤得厉害,顿时有些惊慌失措:“要不要……我去帮你喊纪南方?”   “不用。”谢怀琛头埋在被子里,声音也嗡嗡的,他说:“你先去换衣裳,我去外头等你。”   他爬起来,看都没敢看陆晚晚一眼,一溜烟跑出房门。   陆晚晚看着他仓皇出逃的身影,不禁有些后悔。   自己刚才……是不是用力了些?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换了衣裳出来,两人的脸都红得仿佛煮熟的螃蟹,对视了一眼,又各自心虚地挪开。   马车外是骄阳如火,蝉鸣萦绕着道旁的树,让本就闷热的天气似乎更热了些。   谢怀琛决定说些什么打破两人之间的尴尬。   “你爹怎么会同意让倩云嫁给李云舒?”谢怀琛问她。   陆晚晚道:“因为我答应送一些东西给他。”   “怪不得。”谢怀琛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   “你不问我给他什么东西?”   谢怀琛摇头:“你有权支配你自己的东西,无须我过问。”   陆晚晚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笑了下,问:“难道我拿国公府的东西给他,你也不过问?”   谢怀琛纳闷:“父亲和母亲就我一个儿子,以后这些东西迟早都是我的,我的不还是你的?”   陆晚晚:“……”   她竟挑不出这话有什么毛病。 第73章 病重   “我答应送几间铺子给陆家几个哥哥弟弟。”陆晚晚轻描淡写地说。   谢怀琛笑道:“少夫人好手笔,你当真要送吗?”   陆晚晚看了他一眼:“送, 不过也得他有命花才行。”   谢怀琛虽不知陆晚晚具体的筹划是什么, 但也知道她最近在忙陆建章的事情。   她太想手刃陆建章,有时候晚上做梦都在咬牙喊他的名字。   陆建章不是什么好人, 陆晚晚要杀他,谢怀琛完全支持。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谢怀琛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戎族内乱,璋信可汗大约要向我们借兵,圣上有意让我率兵前去驰援。”   陆晚晚倒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事, 起先还有些诧异,随即一想, 又欢喜起来了:“这是好事, 圣上看中夫君,说明你是有真本事的,你何时启程?”   谢怀琛觉得自家夫人约摸有点缺心眼。他没有立刻回答她,望了她片刻,才道:“少夫人, 你新婚夫君离家去战场, 你就如此开心吗?”   陆晚晚愣了下, 对上他探究的两道目光。   她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我的夫君是个大英雄,与有荣焉,为何不能开心?”   谢怀琛被她说得脸一沉,曲起手指从她的鼻弓处轻刮下来:“消息还未定,还得看璋信可汗那边何事发作。他们准备完全, 再早也得九月去了,真要去的话约摸下月中前便要出发。”   皇上只是顺嘴提了一下,并未敲定,他提前告诉陆晚晚,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前去戎族驰援,生死遑论,少则三五两月,多则一年半载,他们竟要分别如此久。   想想谢怀琛都心有不舍。   陆晚晚则掰起指头算了算,顺利的话,七月中下旬她应当就能将事情办完。   到时候将舅母接进京,置办屋舍,让陈嬷嬷照顾着,谢怀琛要去哪里,她都能跟着。   想到这里,她就多了几分开心,嘴角漾起了几分笑意:“好啊。”   谢怀琛嘟囔:“没良心的。”   到了陆家,李长姝在操持一应事务。她琢磨当正房夫人已琢磨了很多年,做这些事得心应手,她将一切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下聘当日,女子不能外出,陆晚晚便同倩云窝在院子里。   沈盼做了凉糕,用冰块湃着,夏日里吃最舒坦。   倩云吃凉糕的时候心不在焉,眼神频频望向院门口。   陆晚晚知道,她在盼情郎。这种感觉,大约就像你知道有人会送一盒糖来,却不知那盒糖什么时候才能送到你手上。   日子因有了盼望和期待变得更美好。   陆晚晚脾胃不好,怕吃多了难受,便放下碗碟。   陆倩云扒拉着碗底薄薄一层凉糕,勺子将它搅得稀碎。她忐忑极了,生怕前头出什么变故,这事发生变故。   她欢喜同李云舒在一起,自他第一次从巷子里陈奎的手下将她救出来的时候,她便欢喜他。   装哑多年,她不爱讲话,但和李云舒凑在一起,却有说不完的话。   “来了,来了,准姑爷来了。”丫鬟在门口喊着。   陆倩云眉目一喜,忙放下碗碟,端正大方地坐在屋内,等李云舒来送信物。   大成民俗,男女定亲当日,男方和女方要交换婚姻的信物。   李云舒进来的时候,眉目间喜色难掩。   他少年老成持重,很少露出自己的情绪,陆晚晚也难见他笑得如此明媚。   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他径直走向倩云。   坐着的那人神情雀跃,恨不得朝他飞去。   陆晚晚戳了戳谢怀琛的腰,小声说:“我们出去走走。”   谢怀琛对她的话言听计从,两人从人群中悄悄溜走,   “陆晚晚,咱们成亲了,你给我准备什么信物?”谢怀琛笑了下。   陆晚晚愣了愣,而后她皱起眉头:“我们成亲还要准备信物吗?”   她活了两辈子,还没正经八百成过亲,是以对成亲的风俗一无所知。   她头疼了下。   谢怀琛抿唇笑了,他垂下眼眸,看着地面,小声道:“骗你的,你就是最好的信物。”   陆晚晚侧眸扫了他一眼:“成日就知道说好听话哄我。”   “漂亮话说给好看的人听,有何不对?”谢怀琛眸里带着柔光。   陆晚晚说不过他,反而每次都会被他弄成大红脸,便闭嘴不说了。   两人又天南地北浑说了好一会儿。   丫鬟匆匆寻来,哭哭啼啼找到陆晚晚,慌忙地说道:“不好了,大小姐,老爷晕了过去。”   他晕了。   距离陆晚晚将药丸给杜若,已经半个月过去,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可她还是愣了一瞬。   “请了大夫没有?”   丫鬟点头,擦了擦头上的细汗:“请了,夫人喊你过去看看。”   陆晚晚忍了忍心中别样的情愫,忙和谢怀琛一起赶往杜若的院子里。   院门外,站了不少丫鬟小厮,见到陆晚晚和谢怀琛来,立马让出一条道。   屋里也乌泱泱一大片人。   李长姝哭得最厉害,她发间的钗子都因激动而歪斜。   “大夫,我父亲怎么样了?他患的是什么病症?”陆晚晚满面哀色,掩藏好了眼底的窃喜。   大夫摸了摸花白的胡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奇怪,状似中风,却又不像中风。”   陆晚晚一听,目光哀伤又痛心:“那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大夫又叹了口气,他开始收拾药箱,准备离去:“尽人事,听天命吧。”   大夫一走,屋子里的哭声顿时四散开来。   杜若伏在床头,趴在陆建章的身上哭喊:“老爷,老爷,你怎么就得了这种怪病?”   一旁眼圈通红的李长姝见她哭得这般激动,还压着陆建章,立马去搀扶:“五姨娘,你别怄坏身子。”   屋里哭声大作,陆晚晚听得头昏脑涨,又是安排人去请老夫人回来,又是去喊别的郎中来瞧,她还让人写信给三位公子,父亲病重,总得通知他们的。   “还没到这份上吧?”李长姝眼泪挂在脸颊,燕林学业要紧,眼看着马上就能学成归来,为这事往返奔走恐怕又得耽搁个一年半载。更何况,陆建章身体一直不错,想来这回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陆晚晚则道:“先做打算,免得到时候父亲真有个好歹,来不及通知。”   李长姝见她眼风凌厉,说话果决,便再未说什么。   下午陆建章屋里又挤了满满当当一屋子人。   “总这样也不成的。”李长姝道:“咱们轮着服侍老爷,该回去歇息的回去歇息,歇好了再来换班。不能老爷倒了,咱们也都熬坏了。”   她安排下去。好在屋里姨娘小姐多,轮得过来的。   众人听从安排,都散了,屋里只剩杜若和陆晚晚。   “大小姐,他现在……”杜若皱了皱眉,说道。   陆晚晚扬手,制止她说剩下的话。陆建章只是昏迷,不是死了,他还有意识,或许能听见说话。   她使了个眼神,示意杜若去门外。   两人走到回廊上,四下无人,她这才抚胸问道:“老爷会死吗?”   “会,不过不是现在。”陆晚晚说。   日头过于毒辣,都到傍晚了,风都还是闷热的。   顿了下,陆晚晚又说:“明后天我会想办法安排你离开。”   杜若热泪盈眶,她在这个牢笼里待得太久了。   “多谢。”   陆晚晚轻拍了下她的手:“该我谢你的。”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杜若问道。   陆晚晚莞尔笑道:“你知道得越少越安全,你不怕知道太多,我会杀人灭口吗?”   杜若摇头:“你是恩怨分明的人,我没有害你,你不会害我的。”   陆晚晚抿了抿唇,苦笑:“我可是连弑父这种泯灭人性的事都能做出来的人。”   杜若忽的回想起自己以往的猜想,不知该不该告诉陆晚晚。她觉得陆晚晚不是陆建章的亲生女儿,恐怕他自己也是知道。可她不知该如何说出口,陆晚晚似乎还蒙在鼓里。   她以为陆建章是她亲生父亲,以为自己在弑父,殊不知她只是手刃仇敌而已。   杜若在心里盘算,决定先将此事告知谢怀琛,再由他提点陆晚晚。   晚夕,观音庙传回消息,老夫人明日有一场法会,今日便不回了,待法会过后再看什么时候回。   陆晚晚听到这个消息,很是诧异。   老夫人就陆建章这么一个儿子,照理说应当十分疼宠才是,可他们母子关系似乎很疏远。   老夫人长居观音庙,能不回则不回,寻常倒也罢了,陆建章病重她还只挂念着法会。   孩儿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老夫人为何如此待陆建章?   陆建章卧病在床,陆晚晚要留在陆府侍疾,用过晚膳后,谢怀琛独自回谢府。   陆晚晚在服侍陆建章进药,无暇送他,杜若亲自送他去府门外。   “世子爷。”谢怀琛将登马车之时,杜若喊住他。   他回首,见她迟疑了一瞬,神色似乎十分为难,半晌才鼓起勇气说出口:“有件事,是和大小姐有关的,我不知该如何告诉她。”   “何事?”谢怀琛凝眸问道。   他身上毫无世家子弟盛气凌人的态势,同他说话很自然,杜若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我怀疑,晚晚并非老爷的亲生骨肉。”   谢怀琛瞳孔陡然变大,露出惊惧的神色:“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杜若笃定:“我知道。”   顿了顿,她又继续说:“我知晚晚如今要做的事情为天理伦常所不容,这也不是我编排出来的谎话。我跟在陆建章身边这么多年,种种迹象表示,他是知道自己和晚晚没有亲缘关系的。”   这个消息过于惊悚,谢怀琛一时半会没有接受过来,他难以置信地问:“何出此言?”   杜若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便压低声音将自己识出的端倪告知谢怀琛。   她每说一句,谢怀琛的眉头就皱得越深。   他竟不知自己是该为陆晚晚开心还是悲伤。   如果杜若所说非虚,那陆晚晚则喊了仇敌十几年的父亲,她的亲生父亲又是谁?   她又是否能接受这样的人生变故?   谢怀琛很担心,暗暗将此事压在心底。   ————   陆建章昏迷了三天,满城的大夫都请到陆府来试过,施针下药,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他还是昏迷不醒。   中途老夫人回来看过他一次,匆匆一眼,她便又回了观音庙,仿佛这个儿子不是亲生的似的。   李长姝颇有微词:“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夫人是继母。”   陆晚晚也觉得诧异,母子间哪怕再生疏,他病得隔着生死阴阳,也不至于这么生疏吧?   诧异也只是诧异罢了,老夫人不掺和进来也好。   第四日,陆晚晚提议请和尚道士来驱驱邪。   她们没了法子,也不顾病急乱投医。   当日下午李长姝便请了道士前来做法。   中庭摆了供桌,上面供着一座太上老君牌位,桌上的鎏金镂花香坛里,飘着袅袅淡淡的烟气,在中庭浮动。   道士做法的时候闭着眼睛摇铃口中念叨有声,神神道道的,像模像样。   陆晚晚看了一阵,觉得无趣,便走了。   她最不信求神拜佛之事,世间若真有神佛,那又为何不开眼,让陆建章活到今日,还未遭到他应有的报应。   这几天她太累了,回到屋里躺在床上,望着雕漆花梁,眼神空洞。   接下来的每一步她都盘算了很多遍,陆建章会一步步走到她精心设置的圈套里,自取灭亡。   晚点时候,陆倩云来找她。   “大姐姐,你听说了吗?那道士说五姨娘的八字和父亲不合,会克他。”陆倩云神秘兮兮地说。   陆晚晚佯装讶异:“有这种事?”   倩云点头:“李长姝要将她送走,五姨娘这会儿哭得昏天黑地在收拾东西。”   这个安排是受了谢怀琛的启发,他当时利用这个办法将覃红雨的娘救了出来。   她如法炮制,初试不爽。   当天晚上,杜若便被遣散出了陆府。李长姝生怕她克死陆建章,将她的卖身契还给她,还给了她一大笔遣散费,以后不管她去哪里,都能富足平安地过完这辈子,如她所愿。   她带着秋蝉走的,离开的时候没跟任何人道别。   走得悄无声息,恰如她来时。   仿佛一朵不知何时盛绽的花朵,静悄悄地开在陆家的角落,无人知她从何处来,也无人知她美丽的皮囊下藏着什么样的毒。   她神秘而美丽,带着秘密来,带着秘密去。   当天夜里陆建章便醒了。   杜若走之前给他喂了药,陆晚晚给她的解药就下在药汤里,他喝了以后很快就苏醒,众人却以为是现了神迹。   陆建章醒来后眼歪口斜,一张嘴,话还没说出来,涎水如注。   他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珠子能动,就连翻身都指望人帮忙。   “父亲,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陆晚晚抬起手绢,擦了擦濡湿的眼角。   陆建章口中呜咽有声,却无人知道他在说什么。   陆晚晚和李长姝商量,还是得找大夫来看。   京城的大夫,有名的无名的,都往陆府来看过。   他们都诊断陆建章是中了风。   他的症状和中风一模一样。   李长姝吓得暗地抹了好几回眼泪,中风后的人没了指望,不死已算命大,他这辈子大概都好不起来。   陆建章一直将钱看得要紧,她也不知府上究竟有多少家产。   她算计着陆建章撒手人寰后如何才能分得更多家产。   李长姝疏于照顾陆建章,沈盼又病了,陆倩云得照顾她,便只有陆晚晚日夜守在他身边,精心照料。   治了好几日,他一点起色也没有,陆府一片灰败,人人自危。   陆建章一倒,陆府的顶梁柱就塌了。   陆晚晚上抚姨娘小姐,下安丫鬟小厮,甚至自己掏钱给下人发放月钱。   陆建章虽口不能言,但眼睛和意识都是清明的,他看出府上究竟谁是真心对他好。最艰难的时候,才看得出真是的人心。   他不知道,陆晚晚温顺的眉眼中藏着毒,一点点,一滴滴,沁入他的皮肉,将他骨子腐蚀。   七月中,陆建章晕倒后的十几日,府上来了个术士。   那人穿着青色长衫,有一头很柔顺的长发。他年纪看上去不大,说话却老气横秋:“贵府的病人如果再不治,最多不过三日,他就会死。”   李长姝吓得登时用帕子捂住了嘴,一脸惊恐。   她知道陆建章活不长久,但真正面对他即将死亡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害怕。   “你有办法救他?”陆晚晚问。   术士满脸“你怎么这么多废话”的神情,轻蔑地扫了她一眼,也不点头,也不说话。   陆晚晚和李长姝对视了一眼。   “请问您是?”陆晚晚又问。   他眼神锋利,脾气不怎么好,不耐地回答她:“我可以救他。”   “真的吗?”李长姝虽不喜他的态度,但她知道,有些本事的人脾气一向比寻常人大,她恳求道:“请先生救我家老爷。”   术士道:“我有治他的药丸,不过这药治标不治本,他这病也除不了根,他要想活命,这辈子只能靠药丸吊命。”   “可以的。”李长姝急切地说。   术士又道:“这药可不便宜。”   李长姝说:“多少钱?多少钱我们都可以的。”   术士报了价。   李长姝怔住了,什么药竟然比黄金还贵?   术士见她愣神,略微蹙眉,眉宇间不耐烦的情绪一览无遗,他唇角略微讥讽地弯了一下:“不想他好了?”   李长姝犹豫,她知道陆建章的原配妻子是允州首富,岑家的家产都在陆建章手里,可这药实在太贵,日复一日吃下去,金山银山也会掏空。到时候还能留下什么给他儿子?   “买不买,咱们还是问父亲吧。”陆晚晚说道。   李长姝迟疑:“可是他不是不能说话?”   陆晚晚说:“他口不能言,眼睛却还能动。”   李长姝再想阻止,也没了理由,府上姨娘小姐都在,她怕以后担个害人性命的罪名,于是带着术士和一大帮人去陆建章屋里。   他在床上躺了十几日,身子骨都躺得僵硬,唇角被不断流出来的口水侵蚀,又红又肿。   看到陆晚晚他就口中呜咽。   “父亲,这位先生有药能救你。”陆晚晚走过去,亲自将陆建章扶起来,在他身后垫了个软枕,让他舒舒服服地靠着。   陆建章情绪激动,呜咽得更大声。   李长姝又将药的价钱告诉他,陆建章一听,差点晕了过去。一药千金!!   术士面无表情:“一粒药丸只能管一天,如果第二日不服药,你就会感觉身上被百蚁啃噬,万分痛苦。”   每日光是吃药就要花费大笔钱财,陆建章心底苦似莲子。   若是从前,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可不久前,他刚花却七成家产。   他心头肉被剜得生生的疼。   陆晚晚问他:“父亲,你若是同意买药,就动动眼珠子。”   他躺了十几日,这种痛苦无人能体会,他不想这样过下半辈子,于是忍着心痛,晃了晃眼睛。   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再多的钱就没处花了。   陆晚晚眼底涟漪顿起,她已料到事情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李长姝支钱给陆建章买了药丸。   起初没有多买,先买了五粒,试试药效。   拿到药丸后,她便喂陆建章服下。   那术士是陆晚晚找的人。   她提前让纪南方研制了一种□□,服下后就跟中风症状相似。解药分次给他服下,他今日当会大好。   术士千金卖的药不过只是普通的寒食散,长期服用会有瘾,从此以后他日日都离不开。   陆建章不会怀疑药的真假,因为他经历过绝望,在床上躺的这段时间,是他此生经历过最黑暗可怕的噩梦。   他绝不想再过回那种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毫无尊严的日子。   为了维持他奢靡的生活和开销,他会想法子弄钱。   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卖官。   他手握实权,会心存侥幸,以为卖些小官无伤大雅。   陆晚晚毫不犹豫他会一步一步走进她的圈套之中。   她进行得很顺利,迫不及待要回陆府,她已好几日不见谢怀琛。   她纳闷,前两日他还来看自己,这几天却未来过,不知在忙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激动、兴奋、陆渣渣总算要死了! 第74章 打击   谢怀琛这晚回府,时辰已经不早, 夜深了, 四周一片寂静,除却虫鸣在草丛窸窣, 其余半点声音也无。   穿过庭院,他看到屋子里点着灯,灯光将陆晚晚的影子投映在碧纱窗上,她坐在桌前,手中在翻书, 影子静匿。   谢怀琛闭目,呼吸吐纳, 脑海里浮现出他知道的事情。   杜若告诉他陆晚晚可能不是陆建章的亲生女儿。他对此事存疑, 命人去查。陆晚晚办事很有分寸,他对她很放心,也不会主动搅和她的事,但他需要知道内情,在她需要的时候给予有力的支援。   他找了给岑思莞接生的稳婆, 岑思莞生得很美, 稳婆至今对她仍有印象。陆晚晚不是在京城陆宅出生的, 临产前岑思莞搬去了京畿的庄子上。为保万全,陆建章提前半月便将稳婆请去庄子上好吃好喝供着。稳婆从未见过如此大方的东家,对陆家的印象一直很深。   她说岑思莞生产陆晚晚的时候难产,生了整整两天才生下来。生下来之后才发现,胎儿过大, 造成生产困难。   胎儿生下来圆润饱满,根本不像早产。   提前半月便请稳婆,说明陆建章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岑思莞什么时候生产,之所以搬去庄子上,只是要避人耳目。   他们给了稳婆很大一笔钱,让她保守秘密。   谢怀琛用更大一笔钱撬开了稳婆的嘴。   陆晚晚生于十二月,陆建章和岑思莞五月成亲。据陈嬷嬷所说,岑思莞和陆建章从认识到成亲,半月时间都没有。   陆晚晚不可能是陆建章的女儿,他心知肚明。   正因如此,他才可以毫不在意地将她送回允州乡下,多年来不管不问。   谢怀琛立于檐阶之下,身影被廊侧的暗红灯笼投出了一道凝重的黑色轮廓。   他双目沉沉,盯着屋里安静的人影,心绪颇烦。   此事无从验证,告诉她也只是徒增烦恼,反惹她心烦,再者,她的生身父亲下落不明,恐怕会成她毕生心结。   可若不告诉她,她则要背负着弑父的压力,她会暗中唾弃自己。   该何去何从?   谢怀琛在中庭徘徊数回,难下决心。   ————   陆建章不知道术士给他的药是寒食散,他对术士的话言听计从。   是这药丸将他从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拉回来的。   他在术士手上一次性买了半年的药。   他实在怕,再变成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他将术士奉若神灵,掏钱勤快得仿佛孝子贤孙。   术士得了钱财回来禀报陆晚晚,她勾起嘴角,眼里全是潋滟风情:“你做得很好。”   她重重赏了那术士。   李长姝经过这件事情,发觉当夫人不是最要紧的,最重要的是手里有钱。   陆建章的钱藏得很深,他不相信女人。   因为他一直玩弄女人,并因此发家,他看谁都觉得包藏祸心。他除了自己,谁也不信任。陆家的商铺地契一直由他亲自保管。   若不能从他手中将钱抠出来,到时候他撒手人寰,便什么也得不到。   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得先弄一笔钱在手。   她每天变着法管陆建章要钱,反正现在府上就她管事,不论什么事还不是她说了算。   陆建章的钱财花得仿如流水,他每分钱都花得谨慎小心。   如今不比从前,他活着一日,就连呼吸都是贵重的。   李长姝以各种名目要钱,他不胜其烦,自从娶了岑思莞,他何时因钱的事情犯过愁?   他想到了陆晚晚,她有卖官的路子。   那人又和昌平郡主府有关,牵连甚广,到时候就算被发现,他人也会投鼠忌器。   他真是被钱逼疯了,才会铤而走险,想去卖官。   次日他喊陆晚晚回家来,问他关于那个富商的细节。   陆晚晚早将一切编排好,为求稳妥,宋见青甚至给那人做了假的户籍名帖,保管陆建章看不出蛛丝马迹。   “来路正吗?”陆建章仍有疑虑:“此事风险不小,若是别有用心的人故意设计……”   陆晚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低垂着眉眼,压低声音,委委屈屈地说:“都怪我没用,要是我有出息,公公婆婆器重我,让我管家,我也可以帮衬着父亲。不用你这么大的年纪,还要为银钱奔波。”   陆建章听她这么一说,心都软了一半,他想到自己病重的时候,是这个女儿衣不解带伺候自己。   她还力排众议,想办法给自己治病。   他对陆晚晚生出了些许疼爱之心。   “也不能怪你。”陆建章安慰她:“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陆家我会想办法。”   陆晚晚垂着头,心底诧异。他态度好似变得和善了,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慈祥。   可惜,来得太晚了。她最需要父亲的时候,他冷漠视之,无情待之,逼得她生生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   这会儿知道来捂,太迟了。   她对父亲的期待已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失望中消磨殆尽。   “找个时间带他来找,记得,隐秘一点。”陆建章嘱咐她。   陆晚晚神色平静,道好。   次日她便带了人去陆建章书房。他是个白胖的中年人,一脸富贵相,名字叫王成。   人是宋见青帮忙找的,他训练有素,三两句话便将陆建章哄得服服帖帖。   王成走的时候给陆建章留了一大笔钱,笑容谄媚:“那便有劳陆大人多多费心了。”   陆建章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心想,他在官场上为人圆滑,小心谨慎,没怎么得罪过人。   就算得罪了人,也不会花这么多钱故意来陷害他。   他收了王成的银子,开始着手办事。   陆建章手中有些任免实权,淳州地处西南,天高皇帝远,此时又正值前任吏部尚书倒台,新旧更迭的时期,吏部最是混乱。   他给王成办了个淳州州判,不入流的七品小官。   王成是淳州数一数二的富商,只因家中数代经商,一直是商籍,哪怕守着金山,在世人眼里,仍是抬不起头的。   是以他进京活动,哪怕挣个小官,脱离商籍也好。   世人为功名利禄所累,哪怕抛洒千金万金也想为自己挣个功名。   陆建章如此想到,他不禁又想到自己,以一介贫农之身走到今天,名声有了,富贵有了,子息绵绵,佳人在侧,他该有的一切都有了。   而给他这一切的,是那个叫做岑思莞的女人。   时隔多年,陆建章对她的恼羞成怒淡了许多,竟生出了愧疚和惋惜。   他想到自己当年将她随意葬在京郊的一块荒地,心中不由一叹。   他找来陆晚晚,和她商量:“女儿,夏季快到了,你母亲的坟地地处低洼,不若找个日子给她迁坟?”   陆晚晚微微抬起眼眸,自从他死里逃生后,就频频对自己示好,此时还想起了早已做古的岑思莞。   她死得不明不白,长眠地下还要受陆建章的骚扰,陆晚晚自是不愿,就算要迁,也得陆建章死后,她亲自去操办。   陆晚晚说:“父亲,陆府现在花钱的地方多,别的不说,你买药就是一笔大开销,倩云就快要成亲,嫁妆也要一大笔钱,母亲和善,必能体会父亲的苦衷,不若再等等,等府上大事办了,再给她迁坟。”   陆建章听着陆晚晚的话,心里极为舒坦。   他有那么多孩子,只有她最贴心,她事事为陆家考虑周全,心上是有他这个父亲的。   大病一场,他才知人世间什么东西更珍贵。   他对陆晚晚当真生出了柔和的父爱:“小公爷也在重新筹备你们的婚事,往后你的事情也多,自己好好歇息,看你眼底,都有了黑眼圈。”   陆晚晚按捺住心底的凉寒,点头称好。   ————   宫里的牡丹园建在翠微湖边,湖里莲叶田田,湖边国色天香。   皇帝坐在湖边的凉亭中。   天色朦胧阴暗,笼罩在百色牡丹园上,牡丹园一年四季都开着花。冬日不是牡丹开花的时节,他便让人在南方种花,用船运进来,船上安置有火窖,可保牡丹盛开不衰。   可牡丹只要到了冰天雪地里,不过几天的功夫就会凋零。   他便让人再送。   有人说,牡丹冬季不生于北方,皇上这是逆天行道。   既勉强了花,又勉强了自己。   可他却一门心思,偏要勉强。   夏日里的牡丹花叶子有些焦黄,衬得花色异常鲜明夺目。   长风带着暑气,从荷塘上滚过,朝他扑过去,最后又笼罩了他的身躯。   他身上有一层薄薄的汗,针尖一样,刺在他的肌肤之上。   翠微湖中,斜晖脉脉。   他靠坐在栏杆上,底下跪着的是派去允州的探子。   “启禀皇上,当年允州动乱,岑家的确将小姐送去了庄子上。奴才找到岑家旧奴,他们道岑家小姐美名在外,岑老爷唯恐混乱中,有人浑水摸鱼,于是提前在郊外安置了一处宅子,让小姐秘密搬过去。老奴让那旧奴带路,去了当年岑小姐暂居的庄子,没想到那处遭了火灾,早已是断壁残垣。”   皇帝手扶着栏杆,大口地喘息,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没办法说一个字,只能继续听他们说。   “战后不久,允州安定下来,岑小姐便被接回岑家。她搬回岑家不过两个月,岑老爷便将她匆匆许给当年还是落魄书生的陆建章。”探子说到这里,抬眼看了眼皇上,见到他青紫的脸和战栗的身体,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说,继续说。”皇帝干涩嘶哑的声音,从他的喉口一点点挤出来。   探子赶紧点头,接着说:“岑小姐成亲之后,岑家和陆家很快就搬到京城来。当年十二月,岑小姐难产,诞下一女婴。两个月之后,岑小姐因产后亏虚,加之陆建章的续弦在她的药里动了手脚,以至早早离世。”   岑思莞和陆建章五月成亲,十二月诞下陆晚晚。这句话,让皇帝忽然之间睁大了眼睛。   日光西斜,带着一点点血色,照在灼灼牡丹上,恍恍惚惚映着他的面容,深深刺进他的双眸之中。   有一道冰冷而锋利的光,劈开了他的脑海,让他在一瞬间,想到了一种过于可怕的可能。   岑思莞没有办法,她未婚先孕,世人的口水会淹死她。   被逼无奈之下,岑家找到陆建章,将她下嫁于他。   也正因如此,陆建章往常的相好陈柳霜才会怀恨在心,趁她产后虚弱,下药毒害。   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一切苦痛的始作俑者。   若他足够地克制,没有在离别前夜旖旎的月色下将她占有,她便不会身怀有孕,草草嫁人。   是他亲手酿造了岑思莞的不幸。   皇帝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万物化作重重虚影,在他面前动荡不安地分分合合,不断和过往的场景重叠又分开。   他心口上有千万把尖锐锋利的利刃,一根一根狠狠地刺进胸口,让他痛得难以喘息,只有狠狠地别开头。   姜河诧异地看着他,长大嘴巴追问他什么。   可他什么也听不见,眼前涌起大片大片的血色,岑思莞就倒在血泊之中。   那颜色像极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夕阳,正如今时今日,染得天际血红一片。世间种种,除却红,再没了别的颜色。   压抑在他心里十几年的疑惑与不解一朝解开,他辛苦多年建造起来固若金汤的防守,一点点被蚕食,最终轰然倒塌,悲痛和悔恨犹如洪水猛兽,将他彻底淹没,他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原来如此。   他心心念念的人,十几年的寻找与渴望,早在十七年前就被他亲手害死。   “皇上……皇上……”姜河吓坏了,喊着他。   皇帝耳中一片轰鸣,姜河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他只听到血液似乎开始沸腾,热血滚滚在他身体里四处流窜,最终撞到胸腔,从喉头喷涌而出。   一股腥甜在口内氤氲开。   姜河低头,看到掌中那一摊血,脑海中下意识空白了一瞬。   这不是皇帝第一次咯血,却是第一次吐得这么厉害。   “皇上,传太医,快传太医。”姜河喊道。   皇帝一把扣住姜河的手腕,他抬首,艰难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叫人。   姜河便不敢再动,他命人端了水来,擦净皇帝身上的血渍,又将地面收拾干净,最后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将此事传扬出去,否则株连九族。   他知此事事关重大,万一传出去,不啻于滚油锅里倒凉水。   整个京城都得沸腾起来。   黄昏笼罩在翠微湖,整个园子一片死寂。   夕阳的碎芒落在远远近近的水面上,波光粼粼,耀眼刺目。   皇帝的身体剧烈颤抖,在这盛夏的夕阳中他感觉不到丁点温暖,只有彻骨的寒,身上不断渗出冷汗,细细密密,如同针尖。   ————   淳州传来消息,毓宣的母亲摔了一跤,摔得极为严重。   毓宣心急如焚,请旨回淳州。宋见青夫妇二人从未分离如此之久,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带着毓正书一通回去。   成亲三年,她们婆媳之间来往颇少,关系算不上亲厚,但她是毓宣的母亲,宋见青打心眼里敬她重她,此时她病重,不回去是说不过去的。   她和毓宣进宫禀告皇上,这才发觉他害了病,病得十分厉害,他整个人如被抽去魂灵的木偶,躺在龙榻,双眼轻阖。   “皇叔。”她跪在榻前,双目泣珠,一路护着她长大的人露出了老相,鬓发微霜:“你为何不差人给我来信?我竟不知你病得这么厉害。”   皇上闭上眼睛轻轻地说:“永平王妃病重,你和毓宣回去侍疾吧。”   宋见青长大嘴巴,愣愣地看着他:“皇叔……”   “去吧,上了年纪的人害病是常事,朕无事。”他每说一句话,胸腔都抽疼得厉害。   宋见青还要再说什么,姜河上前道:“郡主,皇上只是犯了旧疾,休息休息便会好,你不必担心。”   宋见青抹了把脸上的泪痕:“喊太医看过吗?”   姜河轻摇了下头。   “为何不喊?”宋见青微微拔高音量。   姜河意味深长地看了皇帝一眼。   宋见青心下了然,又伏到床边,柔声哄他:“皇叔,我去叫太医来给你瞧瞧,可好?”   他气若游丝:“老毛病了,太医也没法。”   “可是……”   “见青。”皇上喊她,说;“朕乏了,你先下去吧。”   宋见青微有怔愣,她觉察出皇上不对劲,却不知究竟哪里不对劲,想劝他,他又下了逐客令。   他好似……连自己也不愿见了。   “姜河,送郡主出去。”皇上喘着粗气,吩咐姜河道。   宋见青只好起身,抹了抹眼角的泪,跟在姜河身后,走了出去。   她心中着急,跟在皇叔身边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他如此模样,灰败、颓唐,没有一丝精神。   他说是旧疾复发,可他旧疾最厉害的是咳嗽之症,这回他没有咳嗽,只有整个人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绝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追问姜河,但姜河是皇帝心腹,能在他身边伺候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嘴巴紧得撬也撬不开。   宋见青心事重重回到郡主府,才坐了一会儿,桂嬷嬷便说陆晚晚到了。   她心里这才松了两分:“快喊她进来。”   七月热暑,陆晚晚一路走来,额头上细碎的毛发都被汗水濡湿。   一进门,便吵着要吃冰。   宋见青喊人给她送了凉茶,她心满意足,啜饮了两口,解了暑气,一抬眸才发觉宋见青锁着眉头。   陆晚晚听说了永平王妃摔伤的事,也知道宋见青肯定要回淳州,这回来,一是道谢,而则是安慰她。   “王妃吉人自有天相,你不必忧虑,她定会快快好起来。”陆晚晚柔声说道。   宋见青微叹了口气,纠结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告诉陆晚晚:“婆婆身体很好,来信上也说只要修养一段时日便可大好。”   “那你为何愁眉不展?”陆晚晚问她。   宋见青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是皇叔。”   “皇上?”   “我今日进宫,才知道皇叔病了,我还没见他害过这么严重的病。”宋见青秀眉紧锁,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害病倒也算了,他竟不喊太医看诊。我多说了两句,他便急着撵我走……”   她年幼失怙,一直得皇帝庇佑照拂,他对宋见青来说,便是父亲。   此时此刻她满心焦急,眼眶红红的,又快哭了。   陆晚晚低声哄她:“现在是什么时候?六皇子刚刚反了,朝中人心不齐,他若喊了太医,闹得所有人都知天子身体不好,后果会很严重。”   宋见青微微抬眸看向她,她说得没错,如今形势正紧张,若别有用心的人知道皇叔害了重病,会出乱子的。   她只知为皇叔担忧,而忘了他不仅是宋家的一家之主,更是天下万民的君父。   她问:“那如今,我该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一直熬着。”   陆晚晚想了一瞬,她道:“最重要的是找个人暗中给皇上治病。你带正书入宫是最好的幌子,将大夫顺路带进去。”   顿了顿,她又说:“我有个靠得住的大夫,医术好,谢家对他有恩,他对谢家忠心耿耿,保管不会泄露半个字。”   宋见青握着陆晚晚的手:“我实在害怕,你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入宫?”   陆晚晚心想上回她已陪宋见青入宫住过几日,再去倒不显得突兀。再加上近日公公和婆婆去了幽州,谢怀琛又在忙西山大营的事,她正好闲下来,便点了点头,答应她:“好,我陪你去。”   宋见青愁了一日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点点笑意:“多谢你。”   陆晚晚微微抿唇:“你我还需说这些?”   宋见青笑了下,又问她:“陆建章那边怎么样了?”   陆晚晚勾起嘴角,那抹笑妖娆旖旎。   “快了,他已经在自取灭亡。”   王成后来禀告她,说陆建章私下又找了他两回,让他介绍别的富商。   王成按照陆晚晚的吩咐,答应了下来,又另外给他找了几个想买官的富商。   当然,这些人也是陆晚晚安排的。 第75章 惩罚   王成给陆建章介绍的人都很阔绰,出手大方, 连价也不还。   银子流水一样进了他屋里。   他是缺钱缺疯了, 不知收敛,胃口也越来越大, 从这批富商手中赚了不少钱。   原本他打算干几笔就收手,可现在他很舍不得其中的利润,他根本不用出多少力,便得到丰厚的利润。得到与付出间极大的利润差诱使他一头扎进泥淖中,难以自拔。   他糊里糊涂一根筋, 胆子越来越大,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殊不知, 陆晚晚早已寻机暗示过新上任的吏部尚书赵立,赵立新官上任,急需燃三把火,树立自己的威信,于是暗中盯上陆建章。   ————   勤政殿内, 此刻,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 身侧仅有姜河奉茶。   虽然他刚受了巨大的打击,但在朝臣面前仍旧笑容满面,只要高坐龙椅,他便是温和端方君父皇帝,无人看得出他的异常。唯有夜深人静, 他躺在床榻之上,脑海中不断浮现旧日的浮光掠影,声声叹息辗转难眠时,他才是宋子峤,一腔盼望俱成灰的愁肠人。   他刚刚收到消息,谢允川追击六皇子到幽州。   成平王没忍住,出兵了。   成平王屯兵幽州,并非三五日。这恐怕是一场持久战,谢允川再在允州耗下去,必将元气大伤。   他下令召回谢允川。   传令的人方走,门外侍卫便道:“皇上,昌平郡主求见。”   皇上轻咳了声,他知宋见青的性子,定要缠着他召见太医。   “让她回去,就说朕在议事,让她改日再来。”皇帝说道。   侍卫又道:“郡主说她府上有一株稀奇的绿牡丹开了,一定要送来给您瞧瞧,您若现下不得空,她便回珠镜殿等着。”   皇帝愣了瞬,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什么时候学了这厚皮厚脸?   “她愿等就等着。”皇帝道。   因宋见青央陆晚晚同她一起入宫暗中为皇上看诊,陆晚晚叫来纪南方,叮嘱过后,便一同入宫。   为了掩人耳目,纪南方装扮成郡主府的下人。   陆晚晚早就聊到皇帝未必肯见,故意让宋见青那般说。   掌心里捧着的肉,皇上哪舍得真要她长久等下去,必会传召。   宋见青带陆晚晚回到珠镜殿。   珠镜殿修得无比华丽,装潢摆设也都是用的最好的,就连殿内的帷幔也都用的最华贵的软烟罗轻纱。   宫中最华贵的宫殿便是这里,处处透出皇家的华贵气度。   只是陆晚晚纳闷,珠镜殿的窗台比别处的要低许多,却不知为何。   她没忍住,问了宋见青。   宋见青轻笑了声,牵着她走到窗前,她指着窗下绿意盎然的草地,说:“以前这里不是草地,而是一条步道。七岁那年,二皇子同我玩闹,我被追急了,翻窗户跳了下去,摔伤了脚,两个月没法下地走路。皇叔气极了,重罚了二皇子,珠镜殿满殿的宫人也几乎都发配掖幽庭干苦力去了。我伤好后,他还是不放心,我怕再摔伤,便命人将珠镜殿的窗台都改得更低矮,我常呆的两处地方,外头也都改成了草地。”   陆晚晚站在她身后,静静地听着她的话。夏日午后,蝉鸣阵阵。   若是往常,她指不定会羡慕成什么样。但最近,她忽然想通了,她虽自幼丧母,同父亲也疏远浅薄,但她还有舅母和陈嬷嬷,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生活,使她安然无虞长大成人,过得养尊处优,也不比谁人差。   比起世上不幸诸人,她又得到他们仰望不及的幸福。   如此一想,她心底豁然开朗。   殿内的冰桶之内,陈设着冰块,被热气侵蚀,冰块渐渐融化,滴水沿着桶壁滑落,发出轻微的声响。   下午陆晚晚和宋见青在珠镜殿下了几局棋,两人棋艺相当,不分伯仲,颇为尽兴。   晚夕用晚膳的时候,陆晚晚没什么胃口,勉强喝了碗茯苓膏,便搁下碗筷。   用过晚膳,两人又散步去了勤政殿,侍卫只道皇上还在议事便打发宋见青回去。   她无法,只得又和陆晚晚回了珠镜殿。   这几日谢怀琛不在府内,陆晚晚便在宫内住下,陪伴宋见青。   姜河从回廊边走来,正好看到宋见青和陆晚晚远去的背影,问侍卫道:“郡主身边的是谁?”   侍卫答道:“镇国公府世子妃。”   姜河眸子一亮,摇了摇头,微叹了口气。   他回到殿内,拿剪刀将灯芯剪下一截,灯光顿时明亮了几分。烧得焦黑的烛心,不意滚到他指甲,烫得他微一咧嘴。   剪下烛心,姜河又另给皇上换了盏热茶,静立在他身后。   皇上没有回头,后脑勺却跟长了眼睛似的,冷冷的声音传来:“有什么话你就说。”   姜河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老奴听说了一件事,不知当说还是不当说。”   “那你就把嘴闭上。”   姜河忙道:“启禀主子,是吏部,老奴听说吏部有人卖官,赵立大人正在设法捉鬼。”   “赵立能处理下来,此事也值得你犹豫吞吐半天?”   姜河默然垂首,低低地说:“那卖官的人是……陆建章。”   皇帝手中的笔一顿,蘸满了墨汁的笔尖就那么立着,终于不堪重负,滴落下来,在奏折上成了偌大一个墨点。   收回思绪,他重新提笔,轻嗯了声,示意他继续说。   姜河顿了下,掂量着自己接下来的话的分量:“老奴找人探了声,最开始和陆建章接洽的那名富商,名叫王成,他并非淳州富商,而是郡马爷的一位幕僚,不知为何,月初郡主到户部另给他办了名帖。”   皇上眸底暗流涌动。   姜河抬眼看了下他的神色,继续说道:“月初陆建章突然犯病,陆小姐又找了人,假扮术士,用寒食散假做药丸,卖给陆大人。老奴多事,让人将假扮术士之人捆回来问了话,他很快就招了,他说……”   言及此处,他犹豫了一下,接下来的话过于重磅。   皇帝听得心烦意乱:“有话就说,要不想说,就去把舌头割了。”   姜河吓得一颤,忙道:“他说陆小姐给陆建章下了毒,又故意让他去解毒,好将寒食散高价卖给陆建章。”   皇帝厉声高喝:“混账东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姜河往地上一跪,不住地磕头:“主子爷,奴才就算有千个胆万个胆也不敢如此编排陆小姐,老奴所言句句属实,术士如何交代,老奴便如何说的,无半个字的偏差。”   皇帝抚胸,胸口一口气顺不上来。   陆建章是陆晚晚名义上的父亲,此事若宣扬出去,陆晚晚是大逆不道,是枉顾人伦,是不孝弑父,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都会淹死她。   天下万民之口,将如洪水猛兽将她撕碎吃了。   姜河又道:“还有前不久,陆建章不知为何,竟给戎族女使送了大批金银珠宝,令人咋舌的是,托娅后来又暗中将东西全送去了镇国公府。细查之后才发现,原来当时托娅在覃尹辉府上被打得半死,是陆建章带人去埋了的。”   言及此处,皇帝也听明白了。   托娅并未上报是陆建章掩埋了她,而是和陆晚晚商议,以此为借口讹了陆建章一大笔钱。   陆建章的家产都是岑家的。   她一而再,再而三算计陆建章的钱财……   皇帝隐约有个想法。   她是否已经知道岑思莞之死另有隐情?   但很快,他便觉得是自己多想,她今年不过十八岁,娇嫩如同柔弱的花朵,怎会有如此深沉的心思?宋见青比她还大几岁,尚且事事思虑得不够周全,偶尔还会犯糊涂。   她又怎么会想到这么缜密的法子整治陆建章。   先是夺他一大笔家产,让他自乱阵脚,然后用卖官高额的利润来诱惑他,再不动声色将消息透露出新官上任的赵立。   这一连串的算计,不仅要算计形势,还要算计人心。   他绝不相信柔嫩娇弱的小女儿竟如此心机深沉。   皇帝没有再去想,不敢再去想。   “盯着她。”他声音沙哑:“别让她做傻事。”   姜河擦了擦额上的汗渍,连声道:“是,老奴知道。”   他搁笔想了瞬,站起身,道:“摆驾珠镜殿。”   见青和那丫头关系极好,他想去问些什么。   到了珠镜殿,他未让人通报,悄然进去。   殿外一排灯笼在暗夜中独放光彩。   他走进去,才发现宋见青被对着他,正盘腿坐在贵妃榻上,一手支着头,正垂首研究面前的棋盘。   “见青姐姐,这步棋你已经看了快一盏茶的功夫了。”陆晚晚的声音忽的从贵妃榻另一侧传来。   皇帝身躯一震,苦涩凝在眸底,偏头恨恨扫了眼姜河,唬得姜河立马垂下头望着脚尖。   “郡主。”姜河轻咳了声,提醒她有人来了。   宋见青魂灵一清,忙转过身来,瞧见皇帝,眉色一喜,巴巴地喊了声:“皇叔。”   她有些委屈,他故意这么久不来见她,将她冷落在珠镜殿。   皇上心底一软,目光落在她身后的陆晚晚身上,她恭敬地站了起来,微微福身,喊道:“臣妇见过皇上。”   他抬眼瞥了陆晚晚一眼,沉默地转过脸,压住心底的苦涩,他不敢看她,见到她便会想到那些血淋淋的残酷的真相。   皇上挥手,对宋见青道:“胡闹,都成亲有孩儿的人了,还这么胡闹。”   宋见青攀着他的胳膊,将他扶到贵妃榻上坐定:“我不进宫,皇叔骂我没良心,我进宫皇叔又骂我胡闹。”   她笑盈盈地说着。   皇上却心不在崖,他的心思被站在不远处那一抹柔嫩的绿色吸引着,以至于他不得不生生控制自己,不能往那边看。   “你既无事,朕先回了,明日还得早朝。”皇上道。   陆晚晚轻扫过来的目光最终落在他脸上,两人目光交汇,他胸口又是一阵剧痛,猝不及防地咳喘起来。   姜河骇然大惊,忙扯了帕子递过去,他捂在唇畔,喉头的痒意来得快而猛烈,一阵剧烈地咳嗽之后,揭开帕子,雪白的丝帕上沾了一团红印。   宋见青看得毛骨悚然,跪在他的膝下,眼泪双双而落:“皇叔,你病得这样厉害,为何不喊太医来瞧?”   皇上气息微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稳住喘息:“朕无事,只是最近太累,休息休息便好。”   “可是……你都……都……”宋见青泪盈于睫,嗓子堵得厉害,又酸又涩。   “朕无事。”他执拗起身,就要走。   宋见青拖住他,哭道:“皇叔,我知道,若是他人知道你身染恶疾,朝纲必然大乱,是以我带了大夫来,我们伪装得隐秘,保管没人知道。”   皇帝微微一愣,他的囡囡只是个孩子,被他娇宠着长大,没什么主意。   她能为自己着想,他已是欣慰。   这病并非他不想治,这是顽疾,太医也瞧不出端倪,药吃了不少,却没什么成效,他不愿再受那苦。   “朕当真无事。”他叹息。   “皇上。”陆晚晚走了过来,柔婉的眸子锋芒绽现,贞静而又柔美:“这是郡主的一片孝心,皇上既无事,便让纪大夫请个平安脉。”   她和岑思莞真的很像,无论何时何地,往那里一站,便是最惹眼的风景。   他挪不开眼,心口疼得厉害,偏偏又无法拒绝她的话。   半晌,他才低声道:“宣吧。”   宋见青朝她笑了笑。   纪南方很快走了进来,他行了礼,将软枕放在皇上的手腕下,手指搭在皇上手腕的脉搏上。   他搭脉的时候,陆晚晚和宋见青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号得很认真,眉头时而紧锁,时而放松。她们的心情随着纪南方眉毛的收放一上一下的。   约摸一炷香的时辰过后,纪南方收了手。   “看得如何?”陆晚晚问。   纪南方转身问皇上:“请问陛下是否时常心情郁结?”   皇上抬眸,似有疑惑。   纪南方则歪着头,在等他的答案。   “是!”   纪南方又问:“陛下是否多年来胸闷气短?感觉呼吸艰涩不畅?”   “是。”   正因如此,太医常说他恐怕有中风的征兆。   顿了顿,纪南方又问:“陛下是否用过治疗中风的方子?”   皇上悚然色变,抬头看向他。   纪南方见他不解,解释道:“陛下的脉象平滑有余,心肺气虚,脾阳虚弱,应当是吃了活血化瘀的药导致的。”   纪南方神情淡然,开始提笔写方子。   陆晚晚问他:“皇上患的是何症?”   他答道:“饮邪致喘。”   “你可有治病的方子?”陆晚晚问道,话一说出口才觉不对劲,忙闭了嘴,偷偷看了皇上一眼。   他恰好也在瞧她,两人目光撞在一起,都有些慌乱,别开了眼。   “自是有的,照我这方子,最多三五月,皇上便会大好。”   陆晚晚冲宋见青微笑,露出一口细糯洁白的牙齿,笑容温柔恬静。   皇帝凝眉,吃药多年,他对自己身体了如指掌,这病若真这么好治,他也不必白吃这么多药。但他一抬眸,见两个孩子面上欢喜,便再未说什么。   姜河心下一松,轻舒了口气。   顿了下,姜河又问:“郡主可用过晚膳了?”   皇帝最近食欲不振,成日吃得很少,今日也不过进了些乳酪,如此下去,身子迟早拖垮。思虑着宋见青未用晚饭,皇帝必然舍不得,会陪她进膳,好歹能进些东西。   宋见青一时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刚要开口回他,陆晚晚笑道:“郡主方才还在喊饿,不若再用些膳?”   宋见青瞧着陆晚晚的笑脸,顿时明白过来,忙点头,缠着皇上,道:“皇叔可用过晚膳?陪我再吃些东西罢。”   说完,不等他回答,便吩咐小厨房摆膳。   小厨房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当差,吃食很快摆了上来。   月光温柔,碎银光芒从窗户透进来,映衬着殿内的烛光,显得格外温馨。   皇上朝陆晚晚招手:“你也不过来。”   陆晚晚迟疑了下:“臣妇……这不合规矩。”   “朕就是规矩。”他沉声道。   陆晚晚迟疑地看了宋见青一眼,她点了下头,这才在宋见青身畔落座。   皇上见桌上有一道菜,样式很新奇,问道:“这是什么?”   陆晚晚瞥了眼,回答他:“郡主怜悯臣妇远离家乡,来到京城,怕奴婢思乡心切,故而命小厨房做了允州的菜式,皇上恐怕没见过。”   听她说起允州,皇上眉眼中多了几分亲切。   此生他最艰难的日子在允州,最美满的日子也在允州。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用汤匙舀了一勺。   糕点一般的东西吃进口中却软绵绵的,入口即化,喏粥似的。   “不错。”   顿了下,他问陆晚晚:“你在允州可还有亲人?”   陆晚晚愣了一瞬,最终缓缓摇了下头:“没有,臣妇母家十几年前就远离允州,来到京城安家落户。”   皇上声音有些许颤抖:“那为何独留你在允州?”   陆晚晚道:“臣妇母亲怀胎时,抑郁成疾,身子不好,我在娘胎中落了虚症,生下来后身体一直不好,父亲怕我不好养活,找了和尚来算命,说是臣妇命中与京城犯煞,故而将臣妇带回允州乡下养着,去年底才接回来。”   皇上听得心如刀绞,她原本该是自己掌中仔细呵护的明珠,却遭陆建章随意丢弃在乡野之地,十几年不闻不问。他缺失她的生命整整十八年,如今,她好不容易回到自己身边,他却没有办法将彼此间的那层窗户纸捅破。   那层纸维护着陆晚晚的颜面与骄傲。   “你……怨你父亲吗?”   陆晚晚愣了下,心里一个“咯噔”,以为皇帝察觉了什么,她抬眸望向他,却在他眸中看到深深的痛苦和不舍。她心绪渐渐平静下来:“臣妇幼年居乡野之地,乡下地方多粗鄙,就连孩童也知什么叫捧高踩低。别人都有父亲,为他们扎风筝,给他们买面人,将他们抱在脖子上骑大马。臣妇没有,他们便都看不起我,骂我是没爹的野种。有的不仅嘴巴恶毒,心肠也毒辣,嬷嬷给我买了新裙子他们故意扔稀泥到我身上,我哭了,他们就嘲笑我没爹没娘,没人给我撑腰。那个时候我约摸是恨父亲的。”   皇上听着陆晚晚的话,神情恍惚,指甲却深深嵌进肉里,使他被迫清醒,去听她的话。   “不过后来,我就不怨了。”陆晚晚笑了笑,似乎想到了什么,继续说:“村里有个屠夫,他脾气很不好,他有个女儿年纪和我差不多大,她是少数几个不欺负我的。因为她也很惨,她爹喜欢喝酒,喝多了就喜欢打她和她娘。相比之下,我又幸福得太多,我虽然没有爹娘在身边,可他至少没有打我,锦衣玉食供着我。我身边有两个嬷嬷,真心待我好,得知我被欺负,会去给我出头,会帮我打回去。如此一向,我便又不怨他了。”   她说的都是实话。陆建章将她扔在乡下,不闻不问,她可以放下芥蒂,在他老了之后,她也会尽心伺候他终老,为他养老送终。   毕竟,生恩大于天,他还供着她的锦衣玉食。   当然,这一切的基础建立在他光明磊落之上。但是很遗憾,他害死舅舅,抢占岑家家产,和陈柳霜私通,引狼入室害死她娘。   她可以原谅他,岑家故去的冤魂不会。   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化作无情的利刃,一刀一刀在皇帝的心上狠狠剜着。   眼前的女儿越是坚韧、越是懂事,他的心便越痛。   是他亲手酿造了她悲惨的童年,让她在原本应该欢喜无忧的年纪受人欺凌。   她长得如此好,心性又是如此豁达,她是娇嫩的桃花花蕊,受人触碰便会折损,为了保护自己,她却生出了坚硬的盔甲。   皇帝味同嚼蜡,这顿饭再也吃不下,他搁下筷子,撇下一句“还有折子未批完,朕先走了”便匆匆离去。   他颇有几分慌不择路的意味。   他自认此生未做什么亏心事,上天为何如此罚他?   作者有话要说:  渣渣陆终于要狗带了~~ 第76章 出走   次日在宫内用过午膳,陆晚晚和宋见青才出宫。   午后日头毒辣, 马车内放了冰雕的山水, 逐渐融化,山水失了本来面目, 轮廓模糊。   走了一阵,马车忽的停下来,宋见青热得心底有些毛躁,问:“何事停了下来?”   侍卫道:“启禀郡主,前头有人堵着不走, 已堵了好长一串。”   “因何事?”宋见青擦了擦额角的汗。   侍卫又道:“奴才马上去看看。”   他飞快地朝前奔去,很快便又回来:“前头是骆家大小姐在前头, 一个乞丐惊了驾, 挡了她的道,她在教训那乞丐。”   赶在京城如此跋扈的骆家大小姐除了骆永仪再无别人,她的祖父是三朝太师骆永成,父亲是掌管皇宫内院的御林军大统领将军,姑姑是位同副后的皇贵妃, 京城贵女无人能出其右。   宋见青听到是她, 双眉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一皱。   “去告诉骆永仪, 她挡着我的道了,让她挪一挪。”宋见青的语气依旧平和,不含丝毫的怒气,但话语中的威仪,却是极明显的。   骆永仪今日气很不顺, 她已到了议亲的年纪,是以这段时间进宫得勤,就盼着姑姑能为她物色个好人家。   结果她左选右选,今日说镇守西北边境的一等忠勇侯公沈在家的世子是个不错的人。   远离京城,居于西北那种穷山恶水之地,穷得鸟不拉屎鸡不下蛋,再不错又能如何?   她想留在京城,富庶繁华的膏腴之地,有泼天的富贵。   骆永仪气鼓鼓地从宫里出来,刚走到此处,一个乞丐忽然窜出来,惊了她的马,害得她差点摔倒。   咽不下的那口气顿时又堵了上来。   她命人将那乞丐的腿砍下来,看他往后还敢不敢胡走乱蹿。   骆府下人正要去捉那乞丐,身后忽的有人说道:“骆小姐,见青郡主车马在后面,还请速速挪一挪。”   骆永仪眸子一低,宋见青在京城的地位不容小觑,寻常在宫里,姑姑都教她万不可去惹她。她是皇上的掌上珠,心头肉,别人碰不得。   一听宋见青在后头,骆永仪马上命人将乞丐押至路边,又将车马往旁侧挪了挪,自己亲自下车立着。   郡主府的马车缓缓驶了过来,骆永仪上前见礼,她笑道:“不知见青姐姐在后头,耽误姐姐出行了。”   宋见青双眉紧皱,帘子都没有打起来,只坐在车内,道了声:“无妨,小事罢了。”   自小骆永仪就爱同她攀交情,一口一声见青姐姐叫得亲热,也不管她爱不爱听。宋见青为了皇贵妃的颜面,一直对她颇有几分好脸色。   今日她竟当街行凶,触了她的底,惹得她不喜,连面子上的和平也不做了。   “姐姐自宫里来,这是要回府?”骆永仪问她道。   宋见青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既无事,便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她声音虽低柔,但训斥之意溢于言表,骆永仪咬了下唇,方才逼人的气焰顿消,讪讪地道:“姐姐误会,我原本也没打算真对他做什么,只是受了惊想吓唬吓唬他罢了。”   她恨了眼扣住乞丐的下人,道:“还不快将人放开。”   侍卫顿时放开那乞丐,他哭着跟宋见青道了谢,穿过街,消失在对面的深巷。   宋见青道:“那便好。”   说罢,吩咐车夫道:“走吧。”   骆永仪立在那里,目送前方马车远去的背影,眼眸精光闪烁。   “小姐?”   一个丫鬟唤了她一声。   骆永仪这才仿佛回过神来,转头,自言自语般,喃喃低语:“她为何在这里,郡主府不是走这条道。”   丫鬟道:“方才风动车帘,奴婢见车内还坐了一人,似乎是镇国公府的那位世子妃。”   是了,镇国公府就是往这个方向。   她眯了眯眼睛,道:“无事,咱们回去吧。”   宋见青将陆晚晚送回镇国公府,亲眼见她入了内,这才调头离去。   陆晚晚刚入门内,门房便告知她谢怀琛回来了。   她面露喜色,匆匆往屋里走,下人却道:“世子不在屋内,此时正在书房。”   陆晚晚纳闷,千年的铁树开花了,谢怀琛竟进了书房。   她步履匆忙赶去书房,已有几日不见谢怀琛,她心中思念得很。   到了书房外,门意外关着,她推了推,走进去。   谢怀琛大吃了一惊,一扬手,扯了旁侧的外袍盖在桌案上,神色古怪地看着陆晚晚,笑问道:“他们说你进宫了,我当你晚上才会回来,怎么回得这么早?”   “夫君几日不归家,我想你地甚,便回来了。”她脸上挂着笑,静静看着他。   看得谢怀琛心里直勾火,陆晚晚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孽,迟早要将他的命勾去。   他走过去,勾过陆晚晚的腰,将她拉至眼底,低首瞧着她脸颊上微不可查地绒毛,天气热,她又走得急,绒毛上沾了汗珠,晶莹剔透:“不许这么流里流气。”   她纤长浓密的羽睫轻扇,目光天真又带了几分柔情,压低了声音问他:“为什么?”   谢怀琛捧着她的脸,弯腰凑过去啃了她的嘴唇一口。   陆晚晚睁大了眼睛惊愕地望着他。   谢怀琛声音暗哑:“因为我没什么定力,容易学坏。”   陆晚晚瞪圆了眼睛,她默不作声探出手去勾桌上谢怀琛方才盖着的外袍。   手还没碰到衣角,便被谢怀琛勾了回来,他挑起眼角,似笑非笑:“少夫人做什么呢?”   陆晚晚见他神秘兮兮的,自己进来就将桌上的东西盖住,挑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打算先使个美人计,分散谢怀琛的注意力,再寻机看看他盖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没想到谢怀琛警惕性如此之高,她当场被抓个正着。   “我……我……”她语焉不详,问他:“你背着我藏了什么好东西,神秘兮兮,还不给我瞧?”   谢怀琛凑在耳边,逗她:“叫声好夫君,我就告诉你。”   陆晚晚气急,别过头不理他。   谢怀琛双手仍贴在她的脸颊,她因置气而嘟起的嘴仿佛柔嫩的桃。他凑过去添了一口,味道香甜软糯。陆晚晚僵着身子,膝下软了两分,连推开他的力气也没有,由着他胡来。   谢怀琛颇有兴致,慢悠悠地用舌去临摹她嘴唇的轮廓,趁她不备,顺其自然地滑进去,抵着贝齿。   陆晚晚心跳得快要撞破心口,她呼吸急促,快喘不过气来。   天气本就炎热,两人紧贴在一起,不禁都汗涔涔的。   陆晚晚慢慢站立不住,整个人靠在谢怀琛的怀里。   谢怀琛护着她的头,将她抵在墙上,一手托着她纤细柔弱的腰肢,一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舌尖若有似无地轻扫过她的齿根。   一阵痒意令陆晚晚战栗不已,她轻“唔”了声,松开了牙。   谢怀琛趁机溜进去,在她口中搅起风浪,去寻她柔软的舌尖。他轻巧地吮吸着柔软的花瓣,她馨香的气息在鼻翼间荡开,如同海浪,冲刷着他的魂灵。   他吻得用力,带着轻轻地撕咬,大手去寻她衣襟的纽扣。在宽衣解带上,谢怀琛实属生手,解得不成章法,半晌也没解开,他没了耐心,大力一扯,镂空的银扣子哗然落地,泠泠的声音格外悦耳好听。   陆晚晚听到了裂帛的声音。   谢怀琛宽厚的掌很快落在她的肌肤之上,似乎将掌中的火苗传给了她,燃烧着她。   她的五脏六腑都要被点燃,呼吸凌乱不堪,推着他的手渐渐没了力气。   “夫君。”她在唇齿间呢喃。   谢怀琛听她婉转呢喃着那两个字,心底柔软化成了一汪春水,他有种迫不及待的渴望,渴望得到她。   他玩下身,将她打横抱起,轻轻地放在书房的软塌上。   他坐在榻边,眸中烈焰灼灼。   陆晚晚被他眼中的烈火怔住,喃喃道:“你说要等咱们……成亲那日的。”   谢怀琛喉间发干。   她躺在榻上,浓密乌黑的长发散落在雪白的枕布间,柔软凉滑,将她雪白的肌肤衬托得犹如珠华在绕。   她轻阖眼帘,修长浓密的睫毛垂下来,落下一片月牙形状的阴影。   谢怀琛的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他低下头,凑在她耳边,轻而易举地含住她的耳垂,吮吸了一口,令她忍不住颤栗。   他压低声音跟她说了句话,陆晚晚的脸顿时变成鸽子血一样的宝石红,比傍晚天边的云霞还要灿烂。   陆晚晚羞得没地钻,下意识就要坐起来,谢怀琛却扣着她的肩膀,将她压倒在床上。   他亲吻着她的眼睛,清扫过她的脸颊,在她的脖颈流连忘返。   两人身上都燃着火,快将彼此融化。   唇齿缠绵良久,谢怀琛终于松开陆晚晚,他躺在榻上,喘着粗气,他下腹微紧,憋得难受。   陆晚晚不肯,他不会强迫她。   他胸襟起伏,将陆晚晚搂进怀里,也不嫌热得慌。   陆晚晚彻底没了力气,枕在他的胳膊间,气息不宁。   她侧眸看向谢怀琛,他双眼轻合,面上凝着因不及纾解的难受。   她面红耳赤,手伸在凉被之下,探向他的小腹。她的手柔弱无骨,隔着衣衫,柔软的触感仍是令谢怀琛心神一悸,他诧异地转过头去看她,陆晚晚左手覆盖在他双眸之上,声音温柔得不像话:“不许看我。”   言语中的娇嗔几乎令谢怀琛窒息。   陆晚晚如此生涩,谢怀琛却很满足。陆晚晚在他身边,一个亲吻都能将他的灵魂点燃。   良久,两人才歇了下来。   陆晚晚累坏了,手腕又酸又疼,偏过头,沉沉睡了过去。   谢怀琛用帕子擦干净了她的手,又将落在榻上的东西收拾干净,这才躺回她身边。   他是极怕热的人,却在这么热的天将陆晚晚搂紧了。她睡得很安宁,靠在他胸膛上,仿佛找到了依靠。   谢怀琛低头看着她的眉眼,心中满足。   她是他的妻子,是他的陆晚晚,她愿意用拙劣的办法来逗他开心,她将他放在心上。   他就那般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醒来。   陆晚晚一睁开眼,便看到谢怀琛柔和的眉目。   她困得厉害,一觉睡到了天黑,屋里点了两盏灯,还是有些昏暗。   “你看着我干什么?”她想起临睡前发生的事,还有些面红耳赤,不好意思看他。   谢怀琛挑了一缕她的秀发,一圈一圈缠绕在指尖,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她:“陆建章那边怎么样了?”   陆晚晚没将他当父亲,他也不会将他当做岳父。   他给陆晚晚造成了太多伤害,谢怀琛心疼她。   “准备万全,再等等,过不了多久了。”提起陆建章,陆晚晚眸子里多了几分憎恨。   谢怀琛“嗯”了声。他犹豫了很多天,陆晚晚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他不能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剥夺她知道真相的权利,她应该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而不是漫漫余生都为自己弑父而悔恨。   她知道真相后,若要寻找亲生父亲,他便倾尽全力帮她,若她不找,那他便加倍疼她宠她,弥补她没有父亲的遗憾。   总之,风雪陪她,晴好陪她,这一生都好好陪着她。   “晚晚。”他缓缓开口:“我想跟你说件事。”   陆晚晚抬起眸子,看着他:“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瞒着我?”   谢怀琛点了下头,将她搂得更紧。   “和我有关?”陆晚晚问他。   谢怀琛又点了下头。   陆晚晚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严重,她坐起来,衣衫没了纽扣,衣襟一直往下掉,她慌的一把捂住胸口,脸猛地一红。   谢怀琛见状,侧过身将她打横抱起:“先回去,换身衣服,我慢慢跟你说。”   陆晚晚脸上烫得快要燃烧起来,闷闷地嗯了声。   他将陆晚晚抱回院里,刚走进去,身后徐笑春便哭哭啼啼来了。   她哭得伤心极了,眼泪哗哗往下掉,边走边哭,丫鬟跟在她身后,哄也哄不住。   “又跟谁打架打输了?哭得这么厉害?”谢怀琛抄手站在游廊上,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   徐笑春却不理他,径直去屋里,恰好陆晚晚换了衣裳出来,她一头扎进陆晚晚怀里,鼻涕眼泪抹了她一身,委委屈屈地喊道:“嫂子。”   陆晚晚吓得不轻,她还没见过徐笑春哭得这么厉害,忙拉着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握着:“这是怎么了?哭得这么厉害?”   “徐……徐震那个老东西,他老糊涂了。”徐笑春一哭,鼻涕冒泡糊了满脸。   陆晚晚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准是父女俩又吵架了:“姑父怎么了?”   “他……说忠勇侯府的世子沈寂一表人才,是难得的青年才俊,说是要请人说媒。”徐笑春一提起这个,眼泪更是止不住。   陆晚晚道:“忠勇侯府镇守西北,是远了些,你不愿意也是应该的,回头好好跟姑父说一说,他心疼你,未必会当真将你嫁过去。”   徐笑春哭得更厉害:“我哪是嫌弃西北偏远?嫂子你不知道,就那沈寂,就跟瘦鸡一样,羸弱不堪。八岁那年,他爹回京述职,他跟着回来,我们一起玩的时候,他被我打得眼泪与鼻涕齐飞,抱着我娘的大腿告我的状。我……我……”   “孩童爱哭是常事,这不,你都十六了,还抱着我夫人哭个不停。”谢怀琛不阴不阳地说:“你当年,在京城皮得数二,没人敢称第一,被你揍哭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徐笑春气恼:“那能一样嘛,能一样嘛,我不管,我不要嫁这么懦弱没用的男人。”   陆晚晚哭笑不得,将她带进屋里,耐心地哄她。   哄了大半天,她终于不哭,缠着陆晚晚要同她睡。   陆晚晚满是歉意地看了眼谢怀琛,他只得到隔壁客房暂时委屈委屈。   徐笑春这一闹,就是好几天。   七月底宋见青正式启程回淳州,她这一去,至少三五几月,她托陆晚晚将皇上的病情放在心上,陆晚晚答应每隔几日便会设法探望。   她问过纪南方,皇上的病情虽然很严重,但只要用心调养,不出一年半载也能痊愈,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宋见青放心不少。   八月初,陆建章隐约听到风声,新的吏部尚书已经盯上了他。   他吓得肝胆俱散,忙来找陆晚晚想法子。   “新官上任三把火,赵立要是有确凿的证据,我就完了。”他着急得这几天晚上都没怎么好好睡觉,眼底一圈青痕。   陆晚晚微微一笑,唇畔的笑意清浅:“父亲放心,我们做得如此小心,他抓不到把柄的。”   “可是……府上的那些银子。”陆建章当时怕银票交易有诈,只让他们送真金白银,如今那些东西都是铁证,那批银子多半打了淳州的州印,他一个京官,有那么大一批淳州的银子,是何意思,不及深思便知道。   陆晚晚安抚他:“父亲,没有证据他们不敢搜查的,否则我让公公参奏他们。”   陆建章松了一口气,没错,他现在和国公府结了姻亲,他和国公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但他还是怕,微微叹息。   陆晚晚言语温柔,又说:“不过,父亲若真是不放心的话,不如先离京几个月,待风声过去后再回来。”   她看着陆建章,发现他眼角下垂,鬓边生了几缕白发。   自上个月初的那场大病后,他衰老了不少。   陆建章彻底不成气候了。   “这个主意好,不过我能去哪里呢?”他问道。   陆晚晚道:“你上奏皇上,说要回去修建祖祠,皇上重孝道,定会同意。”   陆建章看向她,她乖巧而安静,真诚地在为他出主意。   现在离京是最好的主意,只要离开京城,过几个月风声淡下来,他再回来,有国公府的关系,他照样可以平步青云。   次日一早,他便向上头递了折子,告假归乡。   皇帝很快便批了。   八月初八一早,天灰蒙蒙的,还未亮全,陆建章便匆匆离京。   陆晚晚的人时刻盯着陆府,他一走,便来禀告陆晚晚。   前日谢怀琛回了西山大营,只有徐笑春和陆晚晚在家。   她起来得很早,对镜梳妆,镜子里的人笑意浓浓,眼角眉梢带着喜气。   她等了许久,终于盼到今天。   陈嬷嬷服侍她穿衣,她最不喜艳丽华服,这一日却挑了件最鲜艳的海棠红。   “小姐。”陈嬷嬷的手都在发抖:“让我去吧,我一个人就可以。”   陆晚晚低垂着眼眸,她轻摇了下头:“辛苦筹谋,不就等的是今天吗?我怎能缺席呢?”   吃罢早膳,她便启程去追陆建章。   她同他之间,始终保持着半里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上他。   陆晚晚端坐在车内,心绪平静,她原本以为到了这一日,自己会激动,会百般感慨。事实上,她既没有欣喜,也没有悲痛,平静如常,好似这件事她天生就该去做的一般,和梳头洗漱一样自然。   ——   皇宫内,皇帝刚喝了药,躺在榻上准备歇下。   姜河端了药盅出去,心中颇欣慰。   陆晚晚找来的大夫不错,吃了近半月的药,皇上果然有些许好转,药效虽来得慢,不过他积劳日深日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急不来的。   皇上最近心绪也平和了不少,饮食也逐渐恢复。   他一点一点的在好转。   陆晚晚让他看到了希望,这个女儿他还没好好疼过爱过,他生平第一次这么怕死,他想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姜河刚走出殿门,一个人便急匆匆跑来,脚下生风,差点撞到姜河。   “你这不长眼的东西,慌什么慌?急着投胎啊。”姜河压低声音训斥:“主子爷刚睡下,吵醒了他,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姜公公。”侍卫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道:“是镇国公府世子妃。”   姜河一听陆晚晚,眉毛都快竖了起来,附耳过去,示意他快说。   侍卫凑在他耳边,告诉了他。   姜河悚然色变,又退回殿内。   皇帝刚要睡着又被惊醒,眉头一皱,喊道:“姜河!”   姜河小跑过去,道:“皇上,陆小姐去追陆建章了。”   皇帝猛地睁开眼睛,从榻上翻身起来。   “给朕更衣,朕要出宫。” 第77章 真相   陆建章坐在马车里,心情颇好, 离开京城几月, 再回来他依旧是风光无限的国公府岳丈。   再过两年他就会升为侍郎,在朝堂上平步青云。他的后半生将过得平安富足, 他祖上皆贫寒之士,到了他这一代,竟能出个四品高官。   回顾他这一生,他的运气从认识岑思莞开始一直便很好。   那个女人带给了他泼天的富贵,还有如今的运势和地位。   他略一沉眉, 想到当年第一次在岑家见她时候的样子,岑府槐花初盛, 洁白的花如云霞, 一团一团,一簇一簇,从枝头压下来。   岑思莞穿的一袭白衣,从花团锦簇中走出。   眉宇间淡淡的哀愁给她灵秀的脸颊添了一抹令人魂牵梦萦的华彩。   她举止优雅,浑身散发着大家闺秀的气度。   他卑微得仿佛只能匍匐在她的脚下, 仰望着她高洁的脸。   在陆建章的眼中, 岑思莞高贵如九天下凡的神女。   这个神女度了他的一生, 让他从一个寒门子弟一跃入了朝堂,走到如今的地步。   他正沉浸在回忆中,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他捞起帘子,正要说话,一只手忽然探了进来, 揪着他的衣襟,一扯,将他带出马车。他跌倒在地上,不小心崴了脚,疼痛从脚踝处传来,他龇牙咧嘴地问:“你们是什么人?知不知道我是谁?”   谢家的护院没有说话,一把扛起陆建章,策马狂奔。   陆建章被横在马背上,那人的手仿佛一把沉重的铁钳,让他半分也动不得,他苦不堪言,“哎哟哎哟”地喊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他又像被拎小鸡似的拎下马。   那人紧紧揪着他的衣衫后领,勒得他就快要断气。   他一面用手解衣襟,一面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要钱?你们把我放了,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见那人还是不说话,陆建章老泪纵横:“壮士,你放了我吧,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都指望着我。”   他以为自己被山匪盯上。   前头有一间破庙,庙中点着油灯,光线晦涩灰暗。   那人拖着陆建章,将他推进庙里:“主子,人带来了。”   陆建章抬手,面前是一位女子,背对着他,正看向破庙里的佛像。   此处偏远,庙早已荒废,无人打理的寺庙,佛像早已斑驳,露出底下肮脏的泥胚子。   “世人有所愿都爱求佛,可从来不见佛渡人,只见人为佛镀金。”陆晚晚缓缓转过身来,她脸颊上带着一丝笑意,问他:“父亲,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陆建章吓坏了,一见是她,心下顿时松了松,他劈头盖脸骂道:“你在搞什么鬼?你在这里做什么?”   陆晚晚仍是笑,仿若去年她回来时,笑得单纯无害:“女儿在此处等父亲。”   “等我?”陆建章忽的意识到什么不对,冷哼了声,拂袖往外走。   人还未踏出门槛,暗处躲避着的护院便提刀将他挡了回来。   “陆晚晚,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你到底想做什么?”   望着陆晚晚,陆建章忽然觉得,他这个女儿一点也不简单。从她回来,陆家就没有安宁过,陈柳霜死了,锦云下落不明……所有对不起她的人都遭到了报应。   对不起她的人……他不禁悚然色变。   陆晚晚不疾不徐地说:“女儿有几个问题想问问父亲,在京城不大方便,故而将父亲请到此处来说。”   请到此处?   一个非常可怕的想法浮现在陆建章的脑海里。   他脸色苍白,问:“是你,你故意让我卖官的。”   陆晚晚勾起唇角,她盛装打扮,唇上抹了胭脂,艳丽非常。她说:“不错,是我,我诱导你卖官,再将消息透露给赵立,引他对你怀疑。我知道你定会坐立不安,于是建议你避走回允州。”   陆建章煞白着一张脸,抬手想掌掴陆晚晚一巴掌:“你这个孽障东西,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晚晚早已避开,他一巴掌打在破旧的供桌上,非但没教训到陆晚晚,反而沾了满手的灰。   “因为,如果你这样死了的话,别人不会怀疑到我头上。”陆晚晚笑了笑。   陆建章怒得不轻,扑过来要打她:“你这孽障!”   护卫一把扣住他的手,将他双手用力反剪在背后,他感觉自己的手臂都快被拧断了   她微微抬起眼帘,乖巧而贞静的面上,有一种肃杀之气:“当年,我舅舅是如何死的?舅母又因何坠水小产?外祖又因何而亡?”   “你舅舅是收租的时候被人砍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派人去接你舅母进京,途中遇到风浪,船翻了。至于你外祖……痛失儿女,他忧思过度!”陆建章哎哟连天,“你听谁说了什么浑话,竟然这么对付你老子?”   陆晚晚早料到陆建章会嘴硬,她也不慌,一抬手,让人将陆建章绑到佛像旁的柱子上,她则搬了张凳子坐在他面前。   她檀口微启,问他:“父亲当着佛祖的面说胡话,就不怕遭报应吗?”   “我说的句句属实,怕什么报应。倒是你,如此待你父亲,不怕遭报应吗?”   陆晚晚笑了起来,笑容里有旖旎风情:“我不怕,老天无眼的。否则你如何能活到今日?”   顿了顿,她又说:“你若早些交代,我看在父女天性的份上,可以给你个痛快。你若执迷不悟,非得嘴硬,那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陆建章又是一愣,直到此刻,他才看清陆晚晚的本相。   她包藏祸心,温柔贞静的画皮之下藏着野心,她要害自己。   他只恨自己没有早早看穿她的真面目,一直被她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   “你这个没有人伦的混账东西,你这么做会遭天打雷劈的……”他恶狠狠地骂道。   陆晚晚满不在乎,她轻笑了下,撇下陆建章,出了破庙,她走到廊外,立了一会儿。   陆建章吃了小半个月寒食散,早就离不开了,不给他吃,他会尝一尝什么叫做百虫挠心。   他受不了那种苦,迟早会招认,这一时半会儿,她还等得。   山间清风徐徐,吹得很凉爽。   穹顶之上,月弯如眉,星子繁盛。   她静静伫立着,抬头仰望着靛青的天。   她怕自己一低头,眼中的星星便会坠落。   过了片刻,侍卫来道,他发作了。   寒食散是一种毒,发作起来如百爪挠心,陆建章眼泪与鼻涕齐淌,黏黏糊糊沾了满脸。   “救我,女儿,你快求我。”他涕泗横流,哭得真切,苦苦哀求陆晚晚。   她眸子淡淡的,看向他的时候不带任何感情,她的心中,生不出半分怜悯:“告诉我真相,我就给你吃药。”   陆建章的意识被毒品侵蚀,早就含含糊糊,忙道:“我说,我说。”   “我舅舅是怎么死的?”   “是我,我派人在他回京的路上拦下他,将他杀了。”陆建章哆哆嗦嗦,哭道。   陆晚晚微微眯了眯眼,旁边的陈嬷嬷则尖叫了一声,她痛苦地捂着胸口,她很年轻的时候就到了岑家当差,没有自己的孩子,将岑思莞和岑岳凡当做亲生儿子看待。   尽管她早就知道岑岳凡之死和陆建章脱不了干系,但听他亲口说出,她还是难以接受,她浊泪滚滚,上前揪着陆建章的衣襟拼命推搡:“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老爷和小姐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竟然这么对岑家!”   陆建章难受到了极点,他顾不得陈嬷嬷的推搡,只一味地求陆晚晚:“女儿,快,快把药给我。”   陆晚晚扶起陈嬷嬷,让她坐下。   她又问:“舅舅的遗骸呢?”   人不在了,骸骨还要归乡的。   陆建章说:“不在了,我派的人当时以为他死了,就去分他包裹里的钱财,但他没有断气,悄悄跑了。他们发觉不对劲,追了过去,他走投无路,跳进了河里。”   陈嬷嬷听到岑岳凡尸骨无存,两眼一翻白,晕了过去。   陆晚晚扶着陈嬷嬷,忙命人将她带回马车上。   她料到舅父早已做古,却不知他死得如此惨烈,竟然死无葬身之地。   她眼圈通红,又问:“我外祖父,他的死和你有没有干系?”   陆建章意识模糊,毒瘾上来,他状似疯魔,为了得到寒食散,什么都招了:“他闹着要回允州,守着李雁容生下孙子,那是他们岑家唯一的根苗。他一走,就会带走岑家所有的财产,我会一无所有,我不能让他走。所以我把他捆在屋里,不让他吃东西,然后告诉别人,他忧思过度,吃不下东西。”   陆晚晚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声音颤抖得厉害:“你……你竟然将他活活饿死了!”   陆建章哭着求她:“都是陈柳霜,她让我杀了他们,不然他们迟早会回来跟我争夺家产。晚晚,我穷怕了,我过了二十年穷日子,吃不饱饭,穿不暖衣,那种日子有多难受,你没过过,不知道。我真是怕了,才会做下这种事。你放了我,以后我一定日日焚香祷告,为他们祈福。你快给我吃药。”   陆晚晚吸了吸鼻子,抬起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泪痕。   她太难受了,她和外祖从未见过面,没有多深的感情,听他死得如此悲惨她还是忍不住难受。   他可是对陆建章有知遇之恩的恩人,他竟然能如此淡然地将他害死。   这世道人心,为何竟能如此之黑?   她从袖内摸出一粒寒食散,塞到陆建章嘴里。   他狼吞虎咽将药丸吞下,吸附在他骨髓上的千万只蚁虫终于缓缓退去。   他看向陆晚晚,乞饶:“女儿,我是一时糊涂,你放了我吧。”   陆晚晚自侍卫手中取了把匕首,缓缓走到陆建章面前,问他:“你知道我为何要给你吃寒食散吗?”   “父女天性,血浓于水,是什么仇恨也割舍不了的。”   “不,在你抛弃我娘,将我抛弃在允州的时候,我们的父女情分便被斩断了,生我,却不养我,这种父亲,我要来有何用?”   破庙门外,倏有光影一错,几道身影,稳稳站立着。   皇上听着破庙内陆晚晚的话,脚步一顿,背上如负有千钧之力,脚下一步重似一步,终于再难挪动。   生她,却不养她。自己不正是如此。   他还间接害死了她母亲,她该如何面对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父亲?   自己又有何面目走进去,站在她面前,中气十足地说一声:“晚晚,我是你父亲?”   不,他只会成为她新的困扰。   他脚下一窒,影卫忽的如同鬼魅一般闪到他面前,低语道:“陛下,镇国公府世子来了。”   皇上迟疑了片刻,终点了下头,没有继续向前,他从旁退去,走到破庙之后,暗中观察庙内的景象。   陆晚晚说:“我宁愿没有爹也不想要你这种爹。实话告诉你,我之所以给你吃药,是因为想让你感受一下,亲眼看到自己被一刀一刀分割会何等绝望。”   她的匕首抵在陆建章的脖子上,他感受到了匕首冰凉的触感,怕得大叫:“陆晚晚,你这枉顾人伦的东西,我是你爹,你亲爹,你敢弑父,你的子孙后代,生男为奴,生女为娼,世世代代不得翻身。”   他不顾一切,诅咒陆晚晚。   她的手猛地抖了下,她万万没想到,陆建章竟会如此恶毒地诅咒她。   她气得手脚哆嗦,匕首又重新横在他脖子上,她却迟疑了,迟迟不敢下手,她不怕自己遭受诅咒,但却关系到她的子孙后代。   她经历过丧子之痛,知道孩子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别听他的鬼话,你爱怎么杀他便怎么杀他,老天爷绝不会怪到你头上。”庙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陆晚晚转眸望过去,待看清珠光之下站着的是何人,她顿时愣在原处,犹如木雕泥塑。   半晌,她才从喉咙挤出两个字,颤抖而又微弱:“祖母?”   “母亲,你救救孩儿,救救孩儿啊。”陆建章一见陆家老夫人,有了依仗一般,嚎啕大哭。   陆老夫人却看也未看他一眼,径直走向陆晚晚。   她不解地抬眸望向谢怀琛,他点了下头,她顿时心安不少。   陆老夫人拉着她的手,道:“孩子,陆建章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他害得你外祖家家破人亡,你杀了他报仇,并非弑父。”   陆晚晚怔愣住,半晌没有回过神,她吃惊得合不上嘴,唇齿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恶寒从她的脚底漫起来,浮遍全身,直让她在七月盛夏打了个激灵。   陆建章鬼哭狼嚎道:“母亲,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不是她的亲生父亲?你什么也不知道。晚晚,你别听她胡说,我真的是你爹。”   陆晚晚嗓子哑哑的,转头看向老夫人:“祖母?”   她牙齿都在打颤。   老夫人缓缓闭上眼,一滴浊泪从眼角掉下来,她老态毕现,说道:“当年你母亲怀有身孕,和陆家定下协议,陆建章娶你母亲,做她名义上的丈夫,岑家则帮陆建章置办家业,扶持陆家。那时他已和陈柳霜相识,两人私下定了约,岑家找上他之后,他隐去和陈柳霜的事,两相隐瞒。他和莞儿成亲后,还和陈柳霜藕断丝连,被我发现,我这才发现。你母亲性情柔和,脾气温柔,我极喜欢她,我为了她出头,训了建章,他受不了我的唠叨,便将实情告知于我。”   陆建章又哭又喊:“是她对不起我,我们都成亲了,她还想着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她到京城就是为了找他,我都不计前嫌,将你视如己出,她还是记挂着不知名姓的野男人。”   他双眼通红,骂道:“我恨她,她是我的妻,嫁给我,却不肯拿真心对我。所以陈柳霜对她下药的时候,我知道,却没有阻止。反正我也得不到。”   陆晚晚受到极大的刺激,脸色发白,失控地叫出来。谢怀琛搂着她,因她身上的寒意,他的心口也带着刺骨的凉意。他将她紧紧用在怀中,压抑着自己微颤的嗓音,低声哄她:“好了,过去了,都过去了。”   “母亲。”陆晚晚泪盈于睫,哭得声音都变了。   谢怀琛身上传来的热量,透过她薄薄的衣料,烙在她的肌肤之上,让她从无边恶寒里,汲取到唏嘘温暖。   他将她拥着,在她耳畔轻声唤她:“晚晚,别怕,我在你身边,有我呢。”   他的声音无边温柔,虽然她耳中脑中一片乱糟糟,但她还是在一片混乱中看到了些许光芒。她血液滚烫,仿佛在沸腾,谢怀琛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她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了登岸的绳索,紧紧抓住,一点点清醒过来。   知道他在自己身后,知道他会护着自己无虞,这一刻她什么也不想,默默地靠在他身上,借助他,支撑自己不倒下去。   她倚靠着谢怀琛,让他扶着自己在椅子上坐下。   老夫人声音也有些颤抖:“你母亲死后,我怀疑和陈柳霜有关,我将你带回寿安堂,打算亲自抚养。但陈柳霜夺走了你,不久之后,你便日夜啼哭,不肯进食,几乎奄奄一息。我发觉不对劲,怕陈柳霜将你养出个好歹,无法对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交代,于是我让陈嬷嬷带着你回允州乡下。”   她苍老的面颊上又是悔,又是恨,又是痛:“岑家遭遇种种,皆怪我没教好儿子,如今你已长大成人,我再无顾虑。陆建章是你杀母杀外祖仇人,你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只是看在我的老脸上,还请你……请你……给他留个全尸。”   说完,她转身大步走出破庙。   陆建章嘶吼道:“母亲。”   老夫人脚步一僵,顿了一下,但很快,她仿佛没听见什么似的,径直走了出去。   陆晚晚抬手,抓住谢怀琛的衣袖,干涩嘶哑的声音,从她喉口一点点挤出来:“夫君,你去外面等我。”   谢怀琛犹豫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发,道:“我等你一起回家。”   陆晚晚点了下头,眼泪跟着滚了出来,如明珠晶莹。   她不想让谢怀琛看到她满手鲜血的丑恶模样。   陆建章哭喊道:“你想杀了我,去找你那便宜爹?他抛弃了岑思莞,害她身怀有孕,恐为世人所耻,故而找我成亲。就算是我害死岑思莞,那把刀也是他递的。”   他知道自己完了,陆晚晚不会放过他,是以无耻地攀诬起别人,就算要死,也得拉一个垫背的。   陆晚晚勾起唇角:“我放不放过他是我的事,但是你,我肯定是不打算放过了。”   她举起匕首朝他逼过去。   她的阴影投下去,笼罩在陆建章身上。   她设计让很多人因她而死,但她的手从没沾过血。   说不害怕是假的,她的手都在颤抖。   将将逼近陆建章,姜河便气喘吁吁地喊道:“陆小姐,老奴可找到你了。”   陆晚晚本就害怕,被他一吓,匕首顿时坠落在地。   叮铃一声,清脆异常。   姜河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角的汗,故意不看地上的匕首,走过去压低声音对陆晚晚说道:“陆小姐,陛下犯病了。”   陆晚晚眼睛瞪圆。   她有些慌乱:“姜公公……”   姜河道:“事不宜迟,你赶紧去找纪大夫,跟老奴进宫吧。”   说罢,他又掉头看向陆建章,神情古怪,道:“陆大人,你竟也在此处,正好,陛下有事找你。”   他挥手:“将陆大人带回去。”   陆建章破罐子破摔,谩骂道:“陆晚晚,你个偷人生……”   话不及说完,姜河回身,狠狠抽了他一巴掌。陆建章一阵懵,脸颊迅速肿得老高。   “还不快把他嘴堵上!”姜河斥道。   侍卫立即扯了块汗巾塞进他口中,又臭又咸。   姜河这才颇为满意地回过身,客客气气地对陆晚晚道:“陆小姐,咱们走吧,以免陛下久等。”   陆晚晚头垂得低低的,扫了眼陆建章:“可是……”   姜河道:“陆小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的事情最为要紧。”   陆晚晚心下微微一松,眼下她为皇帝办事,他定是向着自己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老陆惨死~~~惨!!!!惨!!!惨死!!! 第78章 酷刑   回京城的路上,陆晚晚惴惴不安。   皇上为何能找来如此破庙之中?他又是否会怀疑自己和陆建章缘何出现在此处?   她一时之间, 不知皇上问起, 自己该如何解释。   她回谢府叫上纪南方,匆匆赶往皇宫。   皇帝寝殿之内, 落下厚重的帷幕,他躺在龙榻之上,嘴微微张着,重重喘息。   这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夜。   陆晚晚到了之后,姜河进去通报。他很快走了出来, 让陆晚晚和纪南方进去。   皇帝在帷幕前为陆晚晚设了座,纪南方走近为皇帝诊脉。   他的手虚虚搭在皇帝手腕上, 略微一把, 他的脉象平滑舒缓,委实不像犯了病症。   “启禀皇上……”他略一忖度,刚要开口,皇帝侧目扫了他一眼,眼风冰冷凌厉, 他心下一凉, 顺着姜河说的道:“皇上最近可是劳心国事, 忧虑甚多?脉象极为不稳。”   皇帝抿了抿唇,嘴角略扯出丝笑意,似对他的答复很满意。他颔首,嗯了声。   纪南方抹了抹额角的汗,道:“无妨, 草民去煎两幅药,好好调理便是。”   皇帝声音略微有些暗哑:“下去吧。”   姜河遂领着纪南方下去煎药。   空荡荡的寝殿除了宫女,便只剩皇上和陆晚晚两人。   灯烛垂泪,暗夜无声。   陆晚晚抿了抿唇,道:“皇上无事,臣妇便心安了。”   皇帝微微阖目,这一夜他往来宫内外,已十分疲惫,此时却半点睡意也无。听着小女儿在帷幕之外的软语,话中透出几分心虚,他心底苦做莲子,半晌才道:“今日有御史弹劾陆建章,他卖官鬻爵,犯下重罪。”   陆晚晚一哂,背上不禁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不知该如何作答。   皇上并不需要她的回答,问她:“今夜,你不在谢府?”   陆晚晚愣了一瞬,姜河能找到她,想必事先去了国公府,府上只有笑春知道自己的行踪。她既告知姜河来寻自己,说明她对皇帝是信任的。既是如此,瞒是瞒不过去的,倒不如坦诚相告。   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以额伏地,道:“陛下明鉴,臣女不敢欺瞒。”   她犹豫了瞬间,将陆建章和岑家的恩怨,陆建章如何娶了她母亲,如何纵容陈柳霜下药害死岑思莞,又如何找人追杀舅父,而死外祖父的事情告知皇帝。她恨得咬牙切齿:“陆建章罄竹难书,对我外祖家有血海深仇,不杀他不足以告慰故人在天亡灵。”   殿内的空气似乎都不流动了,就那么静置着,令人窒息般的死寂。   陆晚晚呼吸微弱的,生怕惊动皇上。良久,她才听到皇上说:“他是你父亲,你这是弑父。”   她默了一瞬,缓缓道:“臣妇眼中只有对错,没有亲疏。他弃我母亲,害我外祖一家的那一刻,便不是臣妇父亲。”   她屏气凝声,夏日徐徐细风从窗棂穿进来,拂过她身上,流淌过去,吹得金黄的帷帐起伏不定,帷幕上绣着的金龙翻飞,如在海上踏浪。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皇上若有似无叹息了声。   她有些不解。   “你手上不应沾血。”皇上顿了顿,又道:“你把陆建章交给朕,朕会给你个交代。”   陆晚晚微怔,下巴轻抬,望着起伏的帷幕上皇帝的侧影。   她心里堵得慌,却不知为何,所有的话凝聚在舌尖,最终化成细弱的一声“好”。   皇宫的夜,静谧而冷清。   陆晚晚顺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出这座灯火辉煌的宫殿。   头顶星空转移,与上半夜在村野看到的星空截然不同。斗转星移间,许多事情都变了,许多事情也都过去了。在这一夜她没了父亲,成了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   她竟不知,自己的人生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缘何如此坎坷?   那个负了她娘亲的人,又在何处?他可知自己还有一支流落在外的血脉?还是他……根本就不在乎?   她走到宫门口,走出缓缓开启的侧门。   天边已露出鱼肚白,她看到星月交辉下,立了道颀长挺拔的人影。他站在暗淡的宫灯下,望着走出来的陆晚晚,眉宇间一喜。他的眼睛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瞬间,犹如繁星落满春池,星光涌动。   陆晚晚心中一悟,她从何而来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去往何处。她心底无比清楚,从今往后自己只是谢家的少夫人,要去往有谢怀琛的将来。   她朝他走去,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夫君。”   谢怀琛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容,牵起她的手:“走,我们回家。”   ————   陆晚晚每隔三日带纪南方入一次宫。珠镜殿的花草以往都是宋见青自己打理,她离开后,陆晚晚以为宋见青打理花草的名义入宫,不显山不露水,倒也不引人注意。   这日她又带纪南方入宫。   刚走到珠镜殿外,里面便出来一人。   骆永仪穿了身鹅黄的夏衫,衬托得雪容玉肌格外清丽。她怀中抱了只雪白的猫,慵懒地看着陆晚晚。   她立于檐阶之上,居高临下瞥向陆晚晚,问道:“你是陆晚晚?”   态度中没有半分倨傲,但就是令人十分不舒服。   她知道陆晚晚,六品文官之女,和宋见青交好,在她走后,替她打理珠镜殿满园花草。不过是宋见青的一个花奴罢了。   骆永仪名声在外,陆晚晚不欲与她纠缠,点了下头,以示招呼,径直往珠镜殿走去。   骆永仪倒也不气,眼如春水含波,朝她笑了下:“陆小姐是来为见青姐姐打理园内花草?”   陆晚晚眸子一低,轻柔地嗯了声。   “我自小便和见青姐姐在一处玩,长大了倒生疏了,我日日住在宫内,来照看花草倒也容易,陆小姐远道而来,多有辛苦,不若日后由我代劳?也免你往来奔波之苦。”   陆晚晚道:“小姐厚意,晚晚心领了,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敢假小姐贵手。”   她福了福身,以示谢意,便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骆永仪看着她的背影,眸子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她暗中捏了把怀中白猫的后腿,白猫受惊,离弦的箭一般蹿出去。   它直奔陆晚晚二而去,锋利尖锐的爪子抓着陆晚晚的衣衫,蹭蹭蹭往上爬。   夏日衣衫薄,尖利的猫爪抓在她肌肤之上,一阵刺痛,陆晚晚下意识尖叫了声。   骆永仪忙冲过去抓猫,喊道:“阿奴,快放手。”   猫儿受了惊吓,在陆晚晚的肩头上蹿下跳,它因为恐惧而不断收紧爪子,陆晚晚吃痛,探出手去捉猫。在她捉住猫儿的刹那,它的利甲从她脸侧划过,顿时冒出一连串细密的血珠。   陆晚晚痛得将猫儿往地上一掼,它吓得连滚带爬,很快便消失不见。   骆永仪缓缓走过来,以帕掩面,似受到了惊喜般,秋波里充满恐惧:“陆小姐,你没事吧?畜生不通人情,你可千万别同它计较。”   桂嬷嬷忙扯了帕子摁在陆晚晚脸上受伤之处,将血珠压下。   陆晚晚淡淡道:“畜生不通人情,骆小姐还是不要放它出来得好,今日伤了我倒是小事,若是冲撞了皇上和后妃娘娘,就没这么轻便了。”   说罢,她转身走进珠镜殿中。   桂嬷嬷忙吩咐人去请来太医,太医看过,处理了伤口,道是无事。   陆晚晚将鬓边的发扯了两缕下来,正好挡住脸侧的猫抓伤,看起来便没有那般明显。   午膳后,皇上来找纪南方诊脉,陆晚晚立于一旁伺候听任差遣。   她有心想问问陆建章的事,这几日,朝中都没有他的风声传出来,多数人以为他离京回了允州。   她双手紧握在一起,思虑良久,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有话对朕说?”皇上侧目看向陆晚晚。   她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问道:“臣妇想问问陆建章现下如何了?”   提起陆建章,皇上眼中闪过一瞬间的阴狠,恐怕此时的陆建章恨不得死个痛快。   “放心,朕不会让你失望的。”   让我失望?陆晚晚可不敢对皇上失望,忙道:“臣妇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问陛下,何时……何时处置他?”   皇上反问她:“你希望何时?”   陆晚晚咬了下唇:“陛下若是方便,可否下月在宣布他的死讯?”   “为何?你不想他早点死?”   陆晚晚的脸微微红了下,道:“月底,世子和臣妇将补办婚宴,他是臣妇名义上的父亲,若他死讯传出,臣妇势必要为他守孝,婚宴则要延期。这一延,也不知要到何时去。世子他忙碌许久,臣妇……不想他空欢喜一场。”   他扭头,目光落在陆晚晚水灵灵的面上,她脸颊因羞涩而泛红,眼眸里也染上喜悦的旖旎。   她将以陆建章之女的名义嫁与谢怀琛,她这一生都将和陆建章扯上关系。思及此处,他便痛心不已。   半晌,他缓缓问她:“你可愿与陆建章脱离关系?”   “脱离?”陆晚晚愣愣地看着皇帝,不知他究竟什么意思。   “没错。”他肯定地说道:“从此以后不是陆家人,不做陆家的女儿,不姓陆,和他划清界限,永远。”   她想到自己此生都将背负着陆建章的姓氏,便觉无比恶心,此时听他提出和陆建章划清界限,眉目间跃跃的喜色难掩。   “可是……”改名换姓,将她从前的一切痕迹全部抹去,哪有这么简单。   皇上忍着胸口铿锵有力的心跳,平复了下心绪,平静道:“只要你愿意,此事便交给我。”   顿了顿,他怕陆晚晚察觉出什么,又匆忙补了句:“毕竟,你如今是在为朕办事。”   陆晚晚又是惊讶又是感叹,自从陆建章吃罪,她的运气都好了起来,她忙跪下去,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臣妇多谢皇上。”   她磕头的时候,鬓边的两缕碎发起起伏伏,露出侧脸的抓痕,微皱了下眉,他朝姜河扫了眼,姜河顿时也注意到,略点了下头。   ————   暗夜中忽然有大雨倾盆,自天际泼洒下来,明晃晃的闪电映照得囚室亮如白昼,每一声惊雷滚滚而至,陆建章便要浑身一颤。   他手脚都捆着,嘴里塞了破布,被扔在凌乱的稻草间。   囚室之中什么也没有,这些日子除了水,他什么也没有吃,腹内饥火燃烧,他终于知道岑老爷子离去时该是如何痛苦。   过往的鼠虫成群结队从他身边跑过,有些胆大的甚至爬到他脚边,啃他的脚趾头。   他的毒瘾犯了数次,口吐白沫,状似疯癫,挣扎得越凶,捆在他手腕脚踝处的绳子就越往血肉之躯里嵌。沾了鲜血的麻绳不断膨胀,就往肉里嵌得更厉害。   最痛苦的时候陆建章直用头撞墙,但守着他的人很有分寸,不会让他轻易撞死。   他在方寸之间,无人打理身下的秽物,腌臜的屎尿淹着他的下半身,身上散发出恶臭,两股间的肉也因未及时清理而开始溃烂,闷热的囚室使他不断淌汗,每一次汗水滴出来,沾到溃烂之处,都令他痛苦不堪。   这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三天。而最恐怖的是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他不知还要过多久。   他口中呜咽,想要呼救,却因口中的破布而无法呼救。   他绝望至极。   就在他痛苦不堪,恨得立马撞墙的时候,两顶软轿分别抬着陆晚晚和姜河,朝这间囚室走来。   到了囚室外,姜河先下轿,走到檐下,陆晚晚便跟了上来。   “里面肮脏,陆小姐还请忍一忍。”姜河和顺地说道。   陆晚晚福了福身,柔声道:“多谢公公。”   姜河吓得马上双手去扶她,这一礼受了,回头还指不定要挨多少板子:“使不得,老奴是个皇上当差,陆小姐万不可行此大礼。”   陆晚晚眉眼柔顺,笑盈盈地点了下头,乖巧又贞静,怪不得别人都说本事越大的人性子越温和。   贵为天下之主,皇上待人却从不冷酷欺压,反如春风和煦,令人心底柔软。   姜河命人将门打开,光线从门口照进去,陆建章下意识看向门口,光影明亮处陆晚晚袅袅走来。   他意识模糊,脑海中的记忆也开始错乱起来,竟将她看成岑思莞。   那个在他最落魄的时候犹如神女般降世来拯救他的女子,令他匍匐仰望的女子,他终其一生也未曾得到的女子。   她是他的妻,她的心都给了别人。   他还记得洞房花烛夜,他在外应酬,喝了不少酒,满怀喜悦回到洞房,看到她独坐灯下时的场景。   红烛高烧,一室旖旎。   他欢喜地去揭新娘的盖头,时隔多年,他仍记得自己那时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跳。他太紧张,手都在抖,碰触到盖头柔软轻盈的布料时他的心便飞出了胸口。   他仰望的神女成了他的妻。   但下一瞬,他揭开盖头看清新娘子的脸时,整个人都懵了,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就连血液都凝固了。   她不愿嫁给自己,就连婚礼都找了人代替。   此时想起这桩往事,他尤觉得羞辱,拼命朝门口爬去。   他浑身肮脏不堪,瘦得不成人形,手上又是秽物又是凝固的污血。他去够陆晚晚的裙角,但他连衣衫都未碰到便被侍卫一脚踢开。   侍卫蹲下身,将塞在他口中的破布解开,他的口水淌了出来,含糊不清地喊道:“思莞,你来救我了!”   陆晚晚扯出冷冷的笑意,时至今日,他还做着春秋大梦。   “陆建章,你看清楚了,我不是母亲。”她的话中不带丝毫感情。   侍卫又给捉住他给灌了些浓稠的米汤,他的意识慢慢回来,他认出眼前人是陆晚晚,不是岑思莞。   当年他卑微如尘土匍匐在岑思莞的脚下,如今依旧卑微如尘匍匐在她女儿脚下。   他想支撑自己站起来,但他没有气力,这么多天残酷的折磨让他生不如死,他的身体和意志力都遭受到了严重的摧残。   “陆晚晚,你害死我又怎么样?就算我死了,依旧是你老子,你还得给老子披麻戴孝,送老子归山。你这辈子都是老子的女儿,是我陆家的子子孙孙,害得我身败名裂,对你有什么好处!”陆建章用尽力气,嘶吼道。   陆晚晚眼睛微微眯起,笑容淡淡的:“心里舒坦啊。见你过得这么惨,我心里就舒坦了。”   顿了顿,她又说:“哦,对了,皇上还说我助他破除覃尹辉和六皇子的阴谋有功,要重重赏我,我求他给我换个身份。从此以后便不姓陆了。”   “那你姓什么?你不是老子的女儿你是谁的女儿?”陆建章双眸通红。   陆晚晚轻笑:“那便不关你的事了。”   说完,她便退出囚室。陆建章扑过去,撞在护栏上,侍卫将门合上,他死命拍打护栏,大喊大叫:“陆晚晚,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陆晚晚仿若不闻,来到廊下。有侍卫忙忙碌碌抱着坛子进进出出,她似乎闻到了火油的味道。   “姜公公。”她朝姜河走去。   正好有人送来一个黑布蒙着的箱笼,姜河接过。听闻她出来,姜河拱了拱手:“陆小姐。”   “这是什么?”她问道。   姜河下意识将箱笼往身后藏了下,道:“是些小玩意儿。”   陆晚晚“哦”了声,又道:“他们是在搬运火油?”   姜河点了下头,笑道:“陛下说此处年久失修,不若烧了它,一了百了。”   陆晚晚何等乖觉,顿时明白过来皇上的意思,他这是要直接将陆建章烧死在囚室之中。   对于陆建章,她半分怜悯也无,点了点头,道:“公公若是方便,请为我留他一柸骨灰。”   前几日老夫人差人来告诉陆晚晚,她想回允州乡下。   陆晚晚心中酸涩,她与老夫人虽不是亲祖母,但幸亏她当年将自己送回允州,这才捡回一条命,否则此时她早已不知成了何处山鬼。老夫人后半天,一直活在悔恨和愧疚之中,近二十年没睡个好觉。每当夜深人静合上眼,她便看到死去的岑家人在她面前喊冤。   她想救,却无力救他们。自岑思莞死后,她便学了佛,日日为他们诵经祷告,愿他们早登极乐。   时至今日,陆晚晚已长大成人,陆建章也遭到应有的报应。她不想再留在京城,想回允州乡下度此残生。   陆晚晚派人将她送回允州,让她颐养天年。为着从前的恩情,她会善待她。   老夫人临走之前,只有一个心愿,她知陆建章犯了王法,只求留她一抷陆建章的骨灰,让她可以将她安葬入土,以全了他们此生的母子情分。   陆晚晚答应了她。   姜河点了点头,道:“是。”   说完后,他又道:“陆小姐,此处肮脏,不宜久留,以免污了您的贵体,剩下的便交给奴才吧。”   陆晚晚瞥了眼囚室的大门,点了点头。她走到檐阶上,撑起放在角落里还在滴水的伞,缓缓上了软轿。   姜河目送她离去,轿影消失于拐角处,这才提着方才接过的箱笼走进囚室之中。   扑面而来的臭气令他下意识皱了下眉。   陆建章已经被侍卫绑在行刑凳上,侍卫扒光了他的上衣,露出肋骨毕现的上半身。他将蒙在箱笼上的黑布揭开,里头竟是十几只老鼠。姜河道:“小东西,你们大展身手的时候到了。”   陆建章吓得大叫:“姜公公,我要见皇上,我是冤枉的,都是陆晚晚在陷害我。”   姜河笑眯眯的,犹如笑面阎罗,他不理会他的话,缓缓走向他,他将箱笼倒扣在陆建章腹部,捆在他身上,然后拉开箱笼的门。   “把火炉子移过来。”姜河吩咐道。   侍卫抬着火炉,放到陆建章旁边。   他挥了挥手,带着所有的侍卫走了出去。   外头雨势转大,大雨将远远近近的亭台楼阁尖锐的轮廓都变得模糊起来。雨珠滴落在大地,发出怒吼。   巨大的雨声和雷鸣将陆建章的惨叫掩饰过去。   那些老鼠饿了很多天,将它们放在陆建章的身上,箱笼是依据陆建章的身形特制的,老鼠被火烤得无处可逃,便会刨开陆建章的血肉之躯。它们会拼命在陆建章身上打洞,钻进去,寻求庇护。   无人能承受这种痛苦,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降临。   他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手中沾满无辜者的鲜血,皇上恨不得想尽世上最残忍的刑罚来折磨他。   陆建章被老鼠掏得肠穿肚烂。许久许久之后,囚室中再无声息传来。   姜河吩咐:“放火。”   几十桶火油从门口的缝隙倒进囚室中,淌满屋内,流到炉边,飞溅出来的火星子落在火油上,火势熊熊,转瞬舔到陆建章破烂不堪的身躯上。   一场大火,将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要说:  就问你们够不够惨!!够不够惨!!!   看在老陆渣渣死得这么凄惨的份上,我可不可以求一个作者收藏??   O(∩_∩)O 第79章 天恩   八月京城烧了两把大火, 一把烧在皇宫,这把火发现得早, 没造成什么损失。   另一把火则烧在镇国公府的后院,那位皇上亲口称赞“仁义无双”的谢少夫人在火中被烧成一把焦炭。人人都道她委实可惜,为镇国公世子冲喜,反倒将自己赔了进去。   八月天气仍旧暑气逼人, 谢怀琛让人取来放置了几个水缸在院子里, 水缸中养着睡莲,开得繁盛。   花儿亭亭玉立, 浮在水面,映衬着偌大的莲叶, 妩媚动人。   谢怀琛大步走进去,“死于”火中的陆晚晚则坐在窗前,铺纸舔墨,正伏案奋笔疾书。窗外槐树的影子投进来, 稀稀拉拉落在她身上, 影影绰绰,碎金浮动间, 显得她姿态袅娜。   他轻手轻脚, 从身后环住陆晚晚。   她方搁下笔,吓了一跳, 转眸看向他,嗔道:“你怎么进来一点声响也没有,吓坏我了。”   “是我的错。”谢怀琛俯身, 唇凑在她耳畔,压低了声音说:“吓着我胆小的谢夫人了。”   陆晚晚直笑,她揭下书桌上的那张纸,递给他看:“我给舅母写信,让她进京,我已夺回岑家家产,可以买宅子置业,让她过舒心的日子。她这辈子过太苦,我要好好孝顺她。”   谢怀琛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啄了一口:“我也要好好孝顺她,若不是她,我就没有如此美丽的夫人。”   他逮到机会就剖白心迹,陆晚晚虽早就习惯了,还是忍不住微微红了红脸。   谢怀琛看着她绯红的耳尖,心都化成了水,他说:“再过几日,父亲和母亲从幽州回来,我们搬去庄子上住一段时间。”   “好啊。”陆晚晚眉宇间带着笑意,自陆建章死后,她的笑多了起来:“等婚宴过后就搬过去。”   顿了顿,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忽的有些惆怅:“不知皇上会给我个什么新身份?”   谢怀琛紧搂着她,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香气:“谢家少夫人。”   她笑着叹了口气:“最好不要太低,否则往后我只怕要被你欺负死。”   “是吗?”谢怀琛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嘴唇在她耳廓边游移,她浑身一软,倒在他的手臂间:“夫人说我欺负你,那我便不能白白担了这罪名。”   他的唇在她肌肤上游走,点起了寸寸烈火。   ————   骆永仪的猫儿养了两三年,养得十分骄矜,夏日暑气逼人,她也不舍地抱在怀里。   阿奴同她很亲。   这日她正在午睡,将阿奴交给宫女看管。   她刚刚躺下,还未睡着,宫女便匆匆进来,将她叫醒:“骆小姐,骆小姐,不好了。”   骆永仪惊醒,十分不悦:“何事?”   宫女道:“是姜公公,他刚才叫人来将阿奴带走了。”   “他带走阿奴做什么?”骆永仪一下子从床上翻身起来,她杏目圆瞪,十分疑惑和不解。   宫女低声答:“奴婢不知。”   骆永仪忙换了衣裳,匆匆去寻阿奴。她去到晨阳宫,姜河正好从里头出来。   他是皇帝的贴身内侍,就连祖父见到都要高看几眼,漫说她了,她客客气气地问道:“姜公公,听说你方才要走了阿奴,请问有何贵干?”   姜河笑了笑,道:“正巧,老奴要去找骆小姐,将阿奴还你。”   骆永仪略放了放心,却更疑惑了,她道:“多谢公公。”   姜河仍是笑,一挥手,背后的小太监将手中端着的一个托盘递给骆永仪。   托盘上蒙了块红布,阿奴雪白的尾巴露在红布外面,红的晃眼,白的刺目,她尖叫了声,失手将托盘打翻在地。她唇齿哆嗦,指着阿奴逐渐僵硬的尸体,半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这……这是怎么回事?”   姜河道:“皇上说畜生是用来取乐的,若是管教不好,非但没取到乐子,倒伤了人,留着也无用。”   说完,姜河转身回殿内复命。   骆永仪看着地上七窍流血的阿奴,泪水落了下来。   “办好了?”皇帝提笔正在写字,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地问姜河。   姜河道:“回主子,已经交给她了。”   “朕,纵容骆家太久了。”皇上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姜河取了扇子,给他打着扇:“骆家仰仗天恩,陛下高看一眼他就贵气,低看一眼他自然就下贱了。”   皇帝未置可否,他指着纸上写的字,问姜河:“这个字写得如何?”   姜河侧目一看,见纸上写着“安平”二字,他称赞道:“遒劲有力,入木三分,陛下的字写得极好。”   “谁让你说这个了。”皇上沉目:“朕的字写得好还需你说。”   “是,老奴孟浪了。”顿了下,姜河才说:“陛下,这一代公主封号从‘敬’,不从安。”   皇帝听后,面无表情:“朕不要她敬,只要她平平安安。”   先皇兄弟十八人,子嗣众多。十六王爷早逝,留有一子,是皇帝堂亲,册封为永州郡王。永州郡王前几年在和北狄的大战中牺牲,郡王妃不久后便抑郁而亡。他们膝下仅有一女,年初入京,在途中因水土不服而病危,她在最危险的时候得逢一女尼相救。女尼道她命中带煞,治好她的病后,她回宫见过皇帝,禀明志向,便追随女尼而去。   此事皇帝并未张扬,故而知晓的人不多。   不久后,一道圣旨令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皇上以抚恤皇室宗亲为由,将永州郡王之女宋华颜过继到他的膝下,成了大成王朝的皇四女,赐封号“安平公主”,更名为宋之渺。   她的名字是皇上起的,从平平安安到和和乐乐都起了个遍,若非姜河劝着,恐怕她往后就会叫宋平康,平安健康。   他从未因孩子叫什么名字而苦恼过,他的孩子,封号从敬,名字从青,诞生之后,自有礼部拟好名后让他挑选。   这是头一回他因取名而犯愁,后思及她来自渺渺他乡,与她相认渺无可期,故而,唤她之渺。   渺渺,念及口齿皆柔情。   姜河去镇国公府传旨时,谢家上下皆惊呆了。   尤其是陆晚晚,她惊讶得久久合不上嘴。   谢允川眉目一沉,却大约明白了几分。   他看向陆晚晚,大约明白了这个乖巧的孩子的身世。   皇上不会莫名其妙封她为公主,而他这样做的目的便是他已知晓晚晚是他的女儿。   岑思莞当年义举,救了谢怀琛。   他们的缘分竟从十八年前便已注定。   他无限唏嘘。   领旨后,他将谢怀琛和陆晚晚带去了谢家祠堂。   他绷着脸,神情肃穆,指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命令谢怀琛:“你跪下。”   谢怀琛和陆晚晚相互对视了一眼。   他撩起袍子,跪在蒲团之上。   谢允川看了他一眼,道:“我要你对着我谢家的列祖列祖起誓,从今往后,无论死生富贵,你都得全心全意对待晚晚,珍之重之,不可欺她负她。”   “父亲。”陆晚晚不解,急忙喊他。   谢允川抬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谢怀琛朝她笑了笑,回过头,对着牌位十分郑重地起誓:“列祖列宗在上,谢家第十六代子孙谢允川在此立誓,往后无论死生富贵,我都全心全意待陆晚晚,哦不,宋之渺,珍之重之,不欺她不负她,若违此誓,便教我烈火焚心,悲惨而亡。”   陆晚晚脸都吓白了,嘟囔道:“好端端的父亲为何要夫君立这么毒的誓?”   谢允川没理她。   谢家祠堂供有一座无名的牌位,那是谢家为当初义举救人的陈婉所立的祈福牌,每年谢家都会用香火供奉,为她祈福。   “晚晚,你也跪下给她磕个头吧。”谢允川怅惘不已。   陆晚晚还沉浸在谢怀琛立的毒誓里,没注意到谢允川的语气。   她何等乖觉,马上跪了下去,和谢怀琛比肩,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谢允川没有告诉她,这三个头是磕给她故去的母亲。   ————   次日谢家满门进宫面圣谢恩。   晨阳宫中,皇帝接见了他们。   陆晚晚和谢怀琛并肩立于下头,当真是珠联璧合,一对玉人。   堂下陆晚晚唇齿翕动,在说些什么,见他出神,又唤了句:“皇上?”   收回思绪,皇上问她:“皇儿刚才说什么?”   陆晚晚被他这声“皇儿”叫得百感交集,一时口齿糊涂,忘了该说什么了。   她愣了片刻,这才说道:“纪大夫说陛下的病已趋于稳定,臣妇心想,为避人耳目,往后不必让他进宫如此频繁,五日进宫一次,皇上觉得如何?”   皇上沉吟了瞬间,陆晚晚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他一眼,紧张地等着他回话。   他笑盈盈地看着陆晚晚,道:“照理,你得喊朕一声父皇。”   陆晚晚:“……”   她犹豫了一下,舌尖都发着烫,半晌才喊出声:“父皇觉得如何?”   她声音温柔,这声父皇喊得皇上无比受用,他思及此次大封陆晚晚,已是闹得沸沸扬扬,她若经常进宫,惹了人眼,难免遭人嫉恨。现下她还未在宫内站稳脚跟,贸然树敌,实非明智之举。他再想陆晚晚承欢膝下,也得为她顾虑,他道:“便依皇儿所言。”   陆晚晚被他一口一个皇儿喊得云里雾里。   皇帝辟了珠镜殿旁的含冰殿做为陆晚晚的寝殿,过几日她便要从含冰殿出嫁。   婚事一干事宜他命姜河亲自督办,一切从重。   如此殊荣,鲜有他人。   谢怀琛和陆晚晚谢完恩后,姜河便领着他们去了含冰殿。   谢允川夫妇留下与皇上议事。   成平王和六皇子退守幽州,幽州有一场大战蓄势待发,而戎族葛萨部落也将发起内乱,璋信可汗来信借兵。谢允川夫妇早晚得前往幽州平乱,那又该派何人领兵前往戎族驰援?   他最初想的是让谢怀琛过去,正好可以让二皇子跟着去历练。   然而,方才他看到堂下霁月风轻的男子站在女儿身边,他们是如此般配。   最近谢怀琛在西山大营颇有建树,上一次寻找戎族公主和捉拿覃尹辉一案,他出了主要力气。   他生于王侯将相之家,身上淌的是滚烫的武将之血,背上负的是沉重的丹书铁券,他自幼耳濡目染。只待一个机会,他便能褪去一身纨绔气。   他是朝臣时,皇帝愿意栽培他,可以给他这个机会;可他成了自己的女婿,事情便不一样了,他开始犹豫起来。   为了女儿的和乐安定,没有哪个岳丈会放心女婿去战场上厮杀。此时此刻,他仿佛也成了寻常人家疼爱女儿的普通父亲。   他不想让谢怀琛离京,他应该将他的渺渺捧在掌心里呵护她疼爱她。   但脑海中又有一个声音不断地提醒自己:“父母为孩子计,不应囿于眼前短暂的片刻安宁,更应看得更深更远。”   老父亲的心顿时分成两半,分外迷茫。   “你觉得何人堪当大任,率兵前往戎族?”皇上将问题抛给谢允川。   谢允川拱了拱手,正要开口说话,皇上懒洋洋补了一句:“不准说朕的女婿。”   谢允川微微一愣,后槽牙酸得厉害,他说:“臣的儿子,谢怀琛,堪当此任。”   顿了顿,他颇有些忧虑地说:“晚晚在宫内半点根基也无,便受如此大封大赏,往后还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阿琛若无功业在身,如何护得住她?就凭我镇国公府和陛下的皇家恩典吗?但臣终归是走在他们前头的,就算护也只能护他们半生,往后半生要如何?”   道理皇上都懂,感情上他难以接受。   谢允川洞悉他的想法,顿了顿,又道:“后辈的事,咱们这些老家伙不能替他们拿了主义。阿琛愿去与否,晚晚乐意让他去与否,不若问过他们再做决断?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略一沉吟,点了下头。   含冰殿修葺得华丽无比,大到金鼎影壁,小到泥塑面人,大小玩意儿一应俱全。   陆晚晚格外震惊。   姜河毕恭毕敬道:“公主,这些东西都是陛下吩咐准备的,昌平郡主有的东西,他都又为你备了一份。”   陆晚晚拿起一面小小的拨浪鼓,放在掌心把玩:“这个也有?”   姜河点头称是。   陆晚晚不知为何,心头顿时有些慌乱。   她是受郡主所托,照料陛下,却阴差阳错受封为公主。皇上对郡主疼爱有加,捧在掌心,如珠如玉。郡主走了,他的心下便空了一块。她感觉自己犹如一个趁虚而入的窃贼,趁郡主不在,窃走了皇上的恩宠。   她思索着,回头要给郡主去封信,解释缘由,以免她生了误会,与自己疏远。   再者,她想过皇上之所以册封她,是因为往后她带着纪南方进出大内面见皇上更加方便。总归,以为郡主看护草木为由频频入宫,每回入宫必定面见皇上,在他人眼中看来,确实值得怀疑。   现下好了,一切都名正言顺。   谢怀琛悄悄捏了下陆晚晚的掌心,她回过神来,侧脸看向谢怀琛,朝他抿起嘴角笑了笑。   此时此刻,她觉得人生已十分圆满。   ————   大婚当日,陆晚晚被接回宫中。   皇宫中认识陆晚晚的人不少,皇上怕出岔子,一切做得十分隐秘,含冰殿派了禁军把守,不许闲杂人等进去。陆晚晚受封之后,皇上在京城又另外为她赐了公主府。成亲前几日她都住在公主府。对此谢怀琛颇有不满,自己搂了几个月的夫人,临到成亲前竟和他易地而处。   陆晚晚花了好大功夫才将谢小公爷的脾气哄顺。   八月二十七一大早,宫中便来人将陆晚晚带进宫。从出门,月绣便给她戴了幕离,轻纱垂下,外人根本看不清她的容貌。只看得到这位新受封的安平公主姿态袅娜,身姿曼妙。   从上至下,无人知晓她长成何等模样。   就连宫中诸人,对这位长居永州,年初入京面圣之后便隐秘无踪的永州郡王之女突受封赏之事充满疑惑。   主要是宋华颜过于神秘,入京之后所居何处,竟无一人知晓。   皇贵妃作为宫内如今最为尊贵的女人,听闻此事后都困惑不解。   当日宋华颜入宫,只觐见了陛下,并未前来觐见她,是以她也不知这人是何方神圣,竟能在半年之后直接受封为公主。   最离奇的是,皇上以她体弱为由,竟不许他人探访。就连她的婚事也由姜河亲手操办,他人半点插不得手。   如此一来,蒙在这位安平公主面上的面纱越发神秘了。   大婚当日,皇贵妃听着远处吹拉弹唱的丝竹管弦之音,热闹非凡。骆永仪轻轻为她锤肩,她问道:“姑姑,这位安平公主是什么来头?”   皇贵妃亦觉纳闷,这人是何方神圣总得会一会才知道。   她命人备下重礼,亲自前往含冰殿。   到了之后她才发现,殿外围了好几圈大内禁军,漫说是个人,恐怕就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这等架势,她也还是头回看到,最终只能无功而返。   陆晚晚端端正正地坐在殿内。   没多久,安太妃带人端着盘子走了进来。   安太妃和先皇情意甚笃,一生和美,诞育皇子公主无数,先皇后宫,她是最有福分的一位宫妃。皇帝登基后,她一直居于宫内,鲜少与外界同往来,加之她从未见过陆晚晚,故而皇帝特意请她来为陆晚晚梳妆,送她出门。   “四丫头。”安太妃进殿门,看着她乖巧地坐在镜子前,模样端方,背影便是极美的,她子嗣众多,孙儿这一辈却没几个孙女。看到陆晚晚,她很是亲切。   陆晚晚本有些紧张,但听得她那声唤,慈祥柔和,同寻常人家疼爱孙女的祖母没什么差别,便放下心来,她起身,朝安太妃略福了福身:“孙女儿宋之渺见过安太妃娘娘。”   安太妃瞧这孩子知书达理,说话细声细语,倒与记忆中永州郡王那粗喉大嗓相差许多。她热络地牵起陆晚晚的手,走到镜前坐下。   安太妃拿起梳子为她梳头,她边梳边说着吉祥话:“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头偕老,三梳举案齐眉。”   说完,她摸着陆晚晚绸缎一般的长发,说:“四丫头头发生得好,这辈子注定好命。”   陆晚晚抿唇:“谢安太妃娘娘。”   她微微垂目,看着镜子里光彩动人的新娘子,双手藏于大红喜服之下,紧张得暗自捏紧。   “公主,安太妃,皇上来了。”一个宫女急急忙忙走了进来。   陆晚晚正要起身去门口迎接,皇上已经大跨步走了进来。   皇帝今日穿了极为庄重的衮冕,冕上以金为饰,垂着的白玉珠串十二旒随着他走路而摇晃,时而碰触在一起,发出叮铃清脆的响声。他疾步走来,端庄的冕服衬得他威仪毕现,浑身散发出不怒自威的皇家气度。   他略抬手,道:“皇儿不必起来。”   陆晚晚还不大习惯改口,嗯了声,又坐回去镜前:“陛……父皇为何来了?”   “谢家那小子进宫了,朕过来看看。”   安太妃刚给她梳好了头发,正要戴上凤冠。皇帝瞧见了,主动去拿凤冠:“朕来。”   “陛下对四丫头可真好。”安太妃笑着,一面将凤冠递过去。   皇帝端着凤冠,乐呵呵地笑道:“渺渺是幺女,朕自然多疼一些。”   他温和的话传进耳中,击在陆晚晚柔软的心上,让她莫名有些难过。   皇上待她越好,她便越难过,因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如水中月,似镜中花,风一吹,就散了。   但她莫名贪恋这点些许细微的温暖,藏有私心,细若蚊呐地说:“谢父皇。”   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耳尖微微发红。   皇帝只觉心潮激荡,如踩在棉花上似的不真实,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华丽的凤冠设计繁复,甫一戴在头上,压得陆晚晚轻呼了声:“好重。”   安太妃道:“皇帝舍不得四丫头,东西尽用的好的,光是大大小小的东珠就用了近百颗。你以为自己戴的是凤冠吗?不是,是皇帝的器重。”   陆晚晚压下方才的小心思,有些不安。皇上如此器重她,她却什么也报答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爹:我卑微,我满足。 第80章 珍宝   皇帝看着镜中的女儿, 她化了妆,面上挂着喜色, 满是新嫁娘的喜悦。   他想,岑思莞若是活着,到今日不知该哭成什么模样。   她就跟水做的一样,眼泪珠子多得仿若天河之水, 他犹记得离开允州那一夜, 她湿了枕巾的泪。   哭得他心都软了化了,记挂了她半生。   思及此处, 他眼眶微微发红,双手轻轻整理陆晚晚的凤冠, 顺了顺凤冠两侧的珍珠流苏:“皇儿日后去了谢家,谢家那混小子敢欺负你,就回宫来,漫学你见青姐姐, 受了委屈自己窝窝囊囊地哭, 父皇在,父皇护得住你, 给你出气。”   陆晚晚心下一酸, 眼圈倏地一下便红了,眼泪打转, 她鼻头又酸又涩,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了上来。   活了两辈子,她第一次有这种感受。   一时间, 她分不清究竟是她太入戏,还是皇帝先入戏。   这一场做给外人看的戏反倒迷惑了她自己。   她鼻子齉齉的,带了些哭腔,道:“女儿知道了。”   此言一出,皇帝越是难忍心上潮涌,宽大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肩头,声音也沙哑起来:“谢家的混小子该来接你了,朕先回晨阳宫了。”   陆晚晚起身,要去送他,皇帝双手摁在肩头,将她压回椅子上:“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无须多礼。”   说罢,他转身走了出去。   行至门口,他微微抬手,揩了揩眼角不怎么明显的水渍。   陆晚晚瞧着他的背影,心中那股酸涩越发上涌,如潮似水,将她淹没。   依礼,今日谢怀琛进宫到含冰殿接到陆晚晚之后,夫妇俩便要去往晨阳宫辞别帝后,叩谢天恩。   当今圣上登基之时立先前在潜邸的太子妃为后。只可惜太子妃福薄,圣上还未登基她便已作古。此后至今,皇上一直未立皇后。   后宫中以皇贵妃为尊。   只可惜贵妃再尊贵也只是妾,这等场合也没她出面的份。   皇上将五皇子叫了回来,作为兄长给陆晚晚送嫁,又另喊了些显贵的皇室宗亲前去送亲。   送亲队伍之庞大,鲜有人能及。   谢怀琛掐着吉时赶到含冰殿,送嫁的队伍已在门口等候。   谢怀琛无兄弟子侄,是以李远之和褚怀同他来迎亲。   他穿了身大红喜服,站在最前头,李远之和褚怀依次站在后面。   宫门缓缓打开,安太妃搀着陆晚晚走了出来,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头上盖着通红的盖头,什么也看不见,低垂着头,可以从盖头缝隙里看到绣工精良的绣花鞋。不多时,一双厚底云靴现于眼底,四周鞭炮声骤起,丝竹管弦之声也不绝于耳,人声鼎沸,热闹极了。就在这极度的喜庆之中,谢怀琛将一段红绸递给她,然后便听到谢怀琛的声音略带了些喜悦,他说:“谢夫人,我来带你回家了。”   陆晚晚轻握住红绸,轻笑了下,她声音又软又甜。   “好。”   谢怀琛忐忑了许久的心终于安定,有她在身旁,他总能温和从容。   陆晚晚的心绪也平静了下来。谢怀琛小心翼翼的,将她牵引到花轿下。   一路上跨马鞍,过火盆,谢怀琛都会小声提醒她。   这对陆晚晚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对于世间女子来说,最正常不过的婚礼她却从未体验过。   她坐在花轿里,晃晃悠悠的,心思也忽上忽下,飘忽得厉害。她悄悄打起帘子,本想悄悄看一眼谢怀琛。   然而谢怀琛是新郎官,走在队伍最前头。轿旁的是送亲的五皇子宋垣,他察觉到轿帘被打起,侧目看过去,正好看到陆晚晚露出一双如泅着秋水的眸子,在张望什么。   四目相对时,两人都有些怔愣。   宋垣觉得父皇荒唐极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公主,竟让他亲自送嫁。   此时他看着轿中新娘的眼睛,不知为何,竟觉得莫名熟悉。   他微微愣了一瞬,再去看,她已放下轿帘。   陆晚晚靠在轿子上,长吁了口气。   她在心里盘算。   前世皇上在她和宁蕴去到北地后两年就驾崩了。驾崩后,五皇子和六皇子因为夺嫡而发生了一场混战。六皇子战败身亡,五皇子在骆家的扶植下登基。   他登基之后便纵情享乐,近小人,远贤臣,骆家狼子野心,把持朝政,以致朝政腐败,民不民,君不君。   北方胡人履犯中原,大成不敌不抗,割地赔款议和上贡和亲,泱泱大朝尊严扫地。   最后是一直低调无闻的二皇子领军从北地发兵,克蛮夷清君侧,所向披靡。   扶持他的便是宁蕴做北地大都护建立起的那支宁家军和谢家的西陵军。   宁蕴最会审时度势,在北地那些年,不卑不亢,和戎族、鲜卑等族关系颇好。大成局势最混乱的时候,他没有去淌那摊浑水,极大地保存了自己的势力。   宋垣四面楚歌时,为了得到宁蕴的支持,甚至派人去捉陆晚晚和瑜儿。   那是宁蕴到北地的第四年,他已位及昭武大将军,宁夫人病重,陆晚晚带她回京看病。   也是那回,纪南方上门自荐为她看病。   宋垣派人将陆晚晚和瑜儿带回宫内,关押了她们一个多月。   宁蕴匆匆从北地回来,却不是救她的。   时至今日,她还记得他冷漠无情的脸和冰冰冷冷的话语。   “我宁家军千万弟兄的命,重似千钧,是支撑大成的脊梁,并非陛下可以轻易用其他东西来要挟。”他冷漠地抛下弱妻幼子。   思及此事,陆晚晚心底便一阵恶寒。   她不断告诉自己,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自己已重来一世,不应该沉溺于以往的苦痛中。   可那些经历犹如牛毛,浮在她的骨血脊髓里,忘不了啊。   宋清斓在宁蕴和谢怀琛的扶持下势如破竹,挥军东进。   只可惜,她死的时候,那场大战还未结束,二皇子赢或是五皇子赢。   她不知。   这一世自她醒来后,所有的事情都变了。六皇子现下竟就反了,那五皇子呢?   皇上驾崩后,是否是他登基?   皇上……   陆晚晚想到他,心尖忽的痛了下。   不知是否是最近父皇喊得过于顺口,她竟当真觉得同他有了几分父女情分,想到两年后他便要驾崩,心尖竟痛得这么厉害。   但很快,她安慰自己道:“上一世皇上是病逝,这一世已找了纪南方给他看诊,应会无虞。”   她没有嫁给宁蕴,过往一切不会重来一次。   如此安抚着,她略松了口气。   她思索着,送亲队伍已经到了晨阳宫。   有人踢了三下轿门,一片笑声中,谢怀琛伸手去牵陆晚晚。   看着眼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是她从今往后要相携一生的人。   她抿着唇,将手递给他掌心。   谢怀琛嘴角漾起一抹笑意,慢慢收拢,将她紧紧牵着,缓缓走进晨阳宫的正殿。   皇帝独坐高台,看着缓步进来的一双红影,眼眶慢慢的不自觉便红了。   大成有个习俗,母亲会在女儿出嫁之日教导她为妻为媳之道。   他侧头看了看身边空着的椅子,眼神暗淡。   他对谢怀琛道:“你今聘我宋家女,从今往后便得一心一意待她,不可令她委屈。”   谢怀琛笑得霁月清风:“是,陛下。”   皇上脸一沉,看向谢怀琛的眼神百感交集。   这可是个混小子啊,脾气上来,连宋时青都敢杀。   他娇滴滴软绵绵的小女儿,是娇柔的花蕊,易碎的琉璃。他又红着眼睛嘱咐陆晚晚:“若是受了欺负,定要告诉朕。”   陆晚晚听他一再如此说,心底暖烘烘的,软软地嗯了声。   姜河在一旁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别人家嫁女儿都是嘱托她敬重公婆侍奉夫君,皇上倒立起老丈人的威来。   幸好礼官及时口颂:“吉时到,新人拜别高堂,登花轿。”   丝竹管弦声又起来,陆晚晚兀的红了眼眶,倒真有了几分拜别父母的情意,她盈盈跪下去,给皇上磕了三个头。   皇上亲自扶起她,道:“去吧。”   陆晚晚心情复杂,又福了福身:“儿臣拜别父皇,祈愿父皇千秋万岁。”   说罢,谢怀琛又牵起他,转身走出晨阳宫正殿大门。   皇上望着他们火红的衣裳,似一个燃烧的火点,渐渐的,渐渐的消失不见。   他叹息了声。   皇帝今日特开了皇宫正门,送陆晚晚出嫁。   如此殊荣,就连当日昌平郡主出嫁也不曾有。   由此可见皇帝究竟有多看重镇国公府和安平公主。   文武百官到谢家吃这趟喜酒吃得是百感交集,他们听说谢小公爷同先前那位少夫人感情甚笃,他为她杀宋时青,她为他冲喜毅然下嫁,皇上亲书“仁义无双”二字赞她高洁。   可如今这位先少夫人死于大火尚不足一月,皇上便再度赐婚。   不少人本还打算劝他想开些,却不知看到他笑得春风得意,迎来送往,脸上的笑真情实意得委实不像是刚死了恩爱有加的新夫人的,倒像是除了宿世的仇敌。   人人皆叹,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古人诚不我欺也。   谢世子喜得眉飞色舞,同安平公主成了亲,俨然将他那短命的先夫人忘去了九霄云外。   依照大成的风俗,两人在正厅拜完堂,谢怀琛将陆晚晚牵进洞房。   门外吵吵嚷嚷闹个不停,褚怀趴窗户上怪笑:“阿琛,挑完盖头就出来喝酒!”   谢怀琛乐坏了,走到窗边,拍了拍窗户:“还不快走,欠揍呢。”   外头的人顿时轰然逃散。   屋子一时安静了下来。   新房里准备了大红色的被褥和帐幔,红双喜贴得到处都是,妆台上放了小臂粗的龙凤喜烛。   谢怀琛忽的很紧张。   他走过去,掀起陆晚晚的红盖头。   娇婉的新娘双手舒展,交叠在膝盖上,她抬起眸子扫了谢怀琛一眼。   她的眼中藏了古井深潭,他的倒影泅在她眸子里,灼灼生华。   “少夫人,我终于娶到你了。”谢怀琛笑起来。   他的声音温和中带着忐忑的起伏,陆晚晚心软成一片,她小声说:“夫君,我是你的呀。”   说着,她觉得这话有些肉麻,便小声道:“我早就嫁与你了。”   谢怀琛道:“那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谢怀琛亲吻了下她的手背:“你会知道的。”   两人正说着话,谢染在外头敲了下门:“公子。”   谢怀琛翻了个白眼,对他打扰自己好事的行为颇有几分不耐烦:“何事?”   谢染道:“国公爷让你出去招呼宾客。”   “不去,让他招呼。”谢怀琛回他。   一回首,便见陆晚晚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自己,看得他不禁心虚,开始反思自己方才是否声音太大,惊着她了。然后,红了红脸,温柔地抿了下唇,脸颊露出两个小巧玲珑的梨涡,盛了酒一般,令人痴醉。   “按规矩来,你去吧。”陆晚晚勾着他的小臂,轻轻晃了下:“我等你回来。”   谢怀琛闻言,摘了她的凤冠,揉了揉她额上被凤冠压出的痕迹,说:“那你吃些东西,我很快就回来。”   陆晚晚嗯了声。褚怀他们又在窗外喊他去喝酒,陆晚晚红着脸推了推他:“快去。”   谢怀琛点点头,起身出门,走到门口,又回头对她说:“我很快便回来。”   她挥挥手,示意他快去。   谢怀琛前脚刚踏出房门,后脚便被李远之和褚怀一左一右架出去招呼宾客了。   今日的谢世子心情好得没边,别人喊他喝酒,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端起就被仰头就一饮而尽。   褚怀和李远之劝都劝不住。   满堂宾客,他走了一圈下来,便晕乎乎有了几分醉意,说话声音不知不觉高了几分。   谢夫人瞧见了,皱了皱眉头。她知道这父子俩都一个德性,喝醉酒之后,不耍酒疯,端的平静无波,面上看起来如常,等会儿回去还指不定怎么闹陆晚晚。她忙让谢染将他架回屋里。   谢怀琛喝醉酒,走路不偏不倚,走得四平八稳的,一丝醉了的模样也瞧不出来。   往后院去的路上,还面不改色地同过路的宾客打招呼。殊不知,十个人,有五个他名字都给喊错了。   幸亏别人都只当他是乐傻了,也并不计较。   走进二院,谢允川迎面走来,方才他也喝了不少酒,中途让人送到后头歇息去了。父子俩打了个照面,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到我书房来一趟。”   这严肃的模样让谢怀琛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他亦步亦趋跟在谢允川后头。   父子俩难得地走出了步调一致地同手同脚。   到了书房,谢允川往太师椅上一坐,双手扶着把手,朝谢怀琛点了点头,说:“你坐。”   说完,打了个酒气十足的响嗝。   “父亲,你还好吧?”谢怀琛问道,话音方才落脚,他亦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书房严肃庄重的气氛因为这两个嗝而活跃了几分。   谢允川揉了揉太阳穴,道:“今日你成亲了,有样东西我得给你。”   谢怀琛问:“何物?”   谢允川道:“等着。”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书架边,摸索着打开一个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个两尺见方的大锦盒。   他“啪”一下将锦盒扔在谢怀琛面前。   谢怀琛见那盒子用金丝楠木制作而成,上覆上等赎金,开合处更是缀了金镶玉的锁扣。   一个盒子便如此贵气,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   “这是咱们谢宅多年来安宁祥和的镇宅神器。”谢允川神秘兮兮地四顾了一圈,见四下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   谢怀琛怀着激动和神圣的心情将盒子打开,越看里头那东西,越觉得眼熟。   “这……是搓衣板?”谢怀琛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谢允川酒劲上来了,连连摆手:“不,这不是搓衣板,是咱们家的镇宅神器——黄金嵌珍珠翡翠玛瑙搓衣板。这是我跟你母亲成亲后我找人定制的,你看看,珍珠我都是选的最好的,粒粒饱满,跪了这么多年,哦不,用了这么多年还光彩依旧。你可别小看它。”   说着,他将搓衣板翻过来,指着后面一道细小的痕迹说:“当年它帮我挡了一箭,我用它拍烂了三个匈奴人的头,还用它哄了你母亲大半辈子,进可上阵杀敌,退可镇宅御/妻,今日我就将它传给你了。”   父亲高大伟岸的形象在谢怀琛心里轰隆隆倒塌了一片,他知道父亲一向敬重母亲,却不知竟到了这份上。   他问:“爹,你不要面子的啊?”   国公爷叹道:“面子是给外人看的,你母亲是里子,里子顺了比什么都要紧。往后,你得待晚晚好。”   说完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往门口走去,真有些醉了。   谢怀琛抱着他的传家宝往院里走。   中间走岔了好几次路,都是谢染把他揪回来的。   陆晚晚安安静静地坐了会儿,揽秋给她送了吃的来,她喝了小半碗粥。   她坐在床上,心头想着谢怀琛,满心欢喜。   “公子,你当心脚下。”谢染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陆晚晚心尖兀的一跳,站起身去开门,谢怀琛醉醺醺地朝屋里跌进来,一把跌到她怀里,顺手搂着她。他低下头,四目相对,他喊了声:“晚晚。”   谢染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想剜了自己的眼。   “少夫人,我先……先……出去了啊,外头事情还多。”   他脚下抹油似的,一溜烟跑了。   陆晚晚臊得没地钻,去扶谢怀琛:“夫君,进屋。”   谢怀琛乖巧地抬脚,跟着她走进屋里。   他抱着锦盒坐在凳子上,偏头目不转睛地看她。   陆晚晚被看得不好意思,岔开话题,问:“你怀里抱的什么?”   “父亲给我的,你拿去收着。”他递过去,想了下,又收回了手:“算了,我还是自己保管。”   “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陆晚晚坐在他旁边,侧脸看着他。   谢怀琛被她水涔涔的眸子勾得喉头发烫。   “不许看我。”他站起身,一下子将她抱起来。   陆晚晚凌空惊呼。   谢怀琛将她放到床上,她软软的身子,落入柔软的被褥中。他伸手拔了她头上的簪子,她满头青丝铺陈在鸳鸯喜被间。   红的晃眼,黑的醒目。   陆晚晚忽的就紧张了,她双颊酡红,人也酥软了下去。   谢怀琛俯下腰,凑在她颈侧,啃她的耳朵。   陆晚晚闻着他满身酒气,推他起身,说:“我让月绣打了水,我伺候你洗脚。”   谢怀琛伸手摁住她的肩膀,不许她起:“今天是咱们的新婚之夜,我有重要的事要做。”   陆晚晚脸颊烫得仿佛火在烧。   他松开她,站起身,走到梳洗台,端起铜盆走了过来,盆里的水温度正好,不凉也不烫,他将水盆放在床边,去拉陆晚晚的脚。   她下意识一缩,不解地喊他:“夫君?”   “我伺候你洗脚。”谢怀琛攥着她纤细的脚踝,不让她溜走。他边说着,边褪她的鞋袜。陆晚晚的脚很小巧,玲珑秀气,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在烛光下闪着淡白的光泽。他握在掌中,像抓了玉把件,把玩了一番。   他胸膛起伏间的呼吸略微失了方寸。他的手掌因常年握剑结了茧,粗糙火热地揉搓着她精致的脚掌。他撩起盆内的水,泼在她小巧的足上,轻轻捏着足底的穴位。一股异样的暖流从她的小腹下坠,陆晚晚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她连脖子都涨红了。   低头一看,谢怀琛洗脚的神情异常认真。   谢怀琛这会儿酒劲上来,捧着她的脚如捧着琉璃珠玉,舍不得放。   他慢条斯理地给她洗了脚,又用帕子将每一寸肌肤都擦干净,这才起身。   陆晚晚早上起得早,又累了一天,刚才被他捏得无比受用,不知不觉瞌睡就涌了上来。   她揉了揉眼,喊月绣进来端水去倒,再另打水来给谢怀琛洗漱。   月绣方出去,谢怀琛又嚷嚷着要服侍她沐浴。   陆晚晚的脚被他捏得还有些酸痛,万不敢再让他折腾,忙扶着他坐回床上。   “夫君,你怎么了?”陆晚晚问他。   谢怀琛转头看她,眼睛明亮清澈:“父亲说,要我对你好。晚晚,我待你好吗?”   陆晚晚道:“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谢小公爷听后无比满足地笑了下,忽的朝后一倒,歪在鸳鸯喜被上。   陆晚晚去看他:“夫君?”   却听到他发出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原来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公爷:说来你们不信,新婚之夜我给老婆洗了一夜的脚 第81章 累了   八月, 夏雨靡靡。   陆晚晚坐在窗边,看外面烟波湖色, 荷花俱已开了,大片大片浮在接天莲叶间,红得耀眼。荷叶的边缘则有些枯黄,烧焦了似的。   她手上捏着一张纸, 是舅母的来信。   舅母在收到陆晚晚的信之后便启程进京, 再过几日或许就到了。   婚后第二日陆晚晚和谢怀琛便搬来京郊的庄子,一是为了避暑, 二是为了掩人耳目。   如今她在京城的势头渐盛,人人都盯着她看, 出来避一避,等风头过去些再回京。   除了皇帝不是十分满意外,别的都好。   陆晚晚知晓,他是担心自己走后无人带纪南方入宫给他诊病, 遂和母亲商量, 由她探望安太妃顺道带纪大夫入宫。   皇上便再未说什么。   成亲已半个月多,陆晚晚事事和顺, 和顺到无波也无澜, 一片静好。   除却谢怀琛……精力略有些旺盛之外,一切都好。   洞房花烛夜谢怀琛闹着给她洗了大半夜的脚, 一扭头便睡了。当时她还颇有些难以言语的情绪,这几日,她才发现, 这人仿佛不知疲惫。   搬来庄子上的那天晚上,她有些累,早早沐浴,回到房里。   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受到一双手在她腰间游走,像条灵活的水蛇,将火苗一处处点燃。   她含含糊糊地睁开眼,就看到谢怀琛一脸坏笑,凑在她耳边啃了啃,他说:“夫人,我有重要的事要做。”   陆晚晚被他洗脚洗怕了,委委屈屈地回头,眼巴巴望着他:“我今天洗脚了。”   “是吗?”谢怀琛勾起唇角,笑了笑,泥鳅一样溜到床那头,冷不丁捧着她的脚,说:“我要检查检查。”   他捧着她白皙精致的纤足,微用了气力捏一捏。陆晚晚倒吸了一口凉气,轻轻叫出了声。   那声音似山泉水中调了一勺蜜,催得谢怀琛双目通红。   陆晚晚反应不及,便感觉到脚踝处传来温热的触感。   陆晚晚大惊,忙从他手中缩回了脚,她一个翻身,抱着被子坐在墙角,她可怜巴巴地看着谢怀琛,问他:“夫君,你要做什么?”   她一头长发未绾,浓密黑发略显凌乱地垂落腰间,锦缎一般。一双眸子藏有将醒未醒的朦胧,轻咬着的唇瓣红如丹寇,脸颊的红晕似朝阳晚霞。雪白的轻纱寝衣下的桃色亵衣若隐若现,平添几分旖旎。   如此风情,饶是大贤圣者看了也难免面红耳赤。   更何况是谢怀琛。   他方捧了她的足,那温润的触感还在指尖流淌。理智如同潮水决堤,奔泻千里。   他猛地拉着陆晚晚的手,将她从角落里扯出来,压着她的肩,将她狠狠攥入自己怀中。   陆晚晚先是一惊,然后便被他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吻亲得犹如云里雾里。   她理智全无,脑子里是一锅粘稠的浆糊,什么也想不了。   谢怀琛抱着她,两人滚入软软的枕席间,那种迷糊的感觉才退去。   她双手环着谢怀琛的脖子,仰面看他。   薄薄的寝衣袖子滑落,堆砌在肘部,露出雪白光滑的藕臂。   谢怀琛低头,亲吻她水涔涔的眼睛。   “晚晚,疼你就告诉我,我轻些。”他伏在耳边轻声地说。   起初他的动作很轻柔,小心翼翼,似捧着柔嫩的花枝,仿佛一用力,便会将她折断一般。   到后来,陆晚晚香汗淋淋,娇吟着去推他:“谢怀琛,你出去。”   他不理会,用力拨开她的双手,举过她的头顶,用一只手压着她。   他越发急切,陆晚晚的声音也从痛呼转成了浅吟。   大红的帷帐微微晃动,烛光将两人的剪影投映在帷帐之上,亦如在海浪里跌宕起伏。   陆晚晚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浑身都没了力气,声音也近乎嘶哑,她无力地垂下双腿,只觉在惊涛骇浪中游走了一遭似的,浑身骨头都差点被他拆散了架。   “累吗?”谢怀琛收紧双臂,将她揽入怀里,两人身上都汗涔涔的。她双颊酡红,犹如一滩软泥,化在他怀中,伏在他坚实的胸膛,胡乱嗯了声。   她累垮了,连抬抬眼皮子的力气都没有,合上双眸,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之际,她感到身边人起了身,不多时一双宽大的手在为她清理,她本能地害羞起来,却实在睁不开眼,只能由他去。   次日一早,陆晚晚是被月绣推醒的。   她困得厉害,醒来之后全身每一处都痛。   “世子呢?”她揉了揉眼,问月绣。   月绣答道:“世子一早就出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陆晚晚如蒙大赦,扯过被子,盖过头顶,往被窝里一缩,吩咐月绣,让她再睡会儿,不许喊她。   月绣见她委实困得厉害,也很心疼,便放任她去。   临近午时谢怀琛才回来。   他进门遇到月绣,月绣刚叫了声世子就被他打断:“少夫人还在屋里?”   月绣点头:“她好似身子不舒服,我喊了她两回,她都不起,连早膳也没进。”   午日的阳光明媚,从半开半合的窗户照入,屋子里亮堂堂的。   谢怀琛步入房内,静悄悄的,连半点脚步声也没有。帷帐半遮半掩,一角低低垂落,被透窗进来的风吹得微微浮起。宛如湖上碧波,一圈圈荡过来,又一圈圈漾回去。   他打起帘子,果见她侧身向内,睡得正沉。脑袋微微侧着,枕在藕臂之上。她身上香气若有似无,萦绕在鼻尖。谢怀琛俯身下去,凑近闻了闻。   香,真香。   看着她错落在枕间的凌乱的发,谢怀琛不禁想起昨日夜里的旖旎春景。   眼底眸色一暗。   他探手,搂着她纤细的脖颈,一脚踢去鞋袜,翻身上榻,单臂搂着她。   沿着她突出的锁骨,滑向下,轻拢慢捻。   陆晚晚浓密的羽睫颤动了几下。   她醒了。   意识到他的目的地是哪里,陆晚晚吓坏了,忙抬臂去捉他的手,软言软语地喊他:“夫君。”   她本想求他,可想到昨夜自己那般求他他都不管不顾,也横了起来,说:“放手。”   谢怀琛嗤笑,温顺的猫儿炸毛了。   他凑在她耳边,轻笑:“听月绣说你早膳都没进,看来你精神还不错。昨夜,是不是……我不够……”   话还没说完,陆晚晚便臊得没地儿钻,她回过身,伸手堵住他的嘴,红着脸嗔道:“不许说。”   谢怀琛勾起嘴角,笑了下,她柔软的手覆在唇角,娇嫩的触感令他的心几乎从胸膛里跳出来。   他探出舌尖,在她掌心轻舔了下,陆晚晚仿佛被触到了荆棘,忙缩了回去。   她的脸羞红了,还没反应过来,面庞一热,谢怀琛又亲了过来。   陆晚晚暗道不好,刚想去推他,他却极快地拉过被子盖在身上,挤过来。   他亲得她飘飘欲仙,哪还有力气去推他。   只能热情地应承。   你活该,她在心底暗暗骂自己。   谢怀琛知道昨夜是自己失了克制,这一回,他越发温柔,随她的呼吸浅吟,进退有度,将她送去海浪的巅峰。   浮浮沉沉,又走一遭。   等谢怀琛结束,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陆晚晚又酸又软,彻底化成了一汪水,枕在谢怀琛的腿间。   他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从袖子里摸出一小罐药膏。   轻轻往她腰肢上抹药。   她的肌肤太嫩了,碰一下就是道青痕,豆腐似的,腰上背上全是他双手留下的痕迹。   抹到一处,她都疼得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陆晚晚自己都觉得丢人,哪有因为这事哭的。可她就是想哭。   谢怀琛看着她挂满泪珠的雪腮,心疼得不得了,手脚轻了又轻,柔了又柔,生怕再弄疼她。   膳房已备好午膳,月绣到门前来问他们此时是否要传膳。   谢怀琛道好。   回过头来,陆晚晚已将头埋进柔软的枕头里,不肯起床。   “午时了,你早膳都没进,我怕你饿坏了。不如先起来吃些东西,晚些时候再睡,好不好?”   陆晚晚鼻息浅浅的,哼了声:“都怪你。”   “好,都怪我。”谢怀琛终是咬了咬牙,凑近问她:“疼得厉害?”   他脸上火辣辣的,烫得比冬天的汤婆子还暖和,轻声说:“我给你看看?”   陆晚晚本能地要拒绝,谢怀琛已掀开被子,拨开她纤长白皙的玉足,飞快扫了一眼,见确有些肿胀,不由也恼怒自己不加克制。   “都怪我不好,你打我。”谢怀琛取了药膏,作势要给她涂抹:“抹些药膏,很快就能好。”   陆晚晚羞得坐起来,两道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来,看着他说:“你不许胡来,我自己抹。”   “你看得到吗?”谢怀琛微笑着,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神情坦荡地一点也意识不到自己有多浪荡,他向她保证:“我保证再不胡来。”   陆晚晚见他再三保证,这才拉过绢子,盖在脸上,一副从容就义的神情倒在床上。   谢怀琛微微一笑,替她擦药,那柔软娇嫩的触感差点令他再度失去理智。   他侧过脸,深吸吐纳,方将这股火气压了下去。   此后,谢怀琛安生了几日。   许是看在她受伤的份上,日日安分地抱着她入睡,再未不规矩过。   直到前日夜里,陆晚晚睡得正沉,忽觉下面的被子被掀起一角,凉风吹得她凉飕飕的,凝脂般的肌肤上生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谢怀琛端灯认真地检查了伤势,确认她已恢复万全。   又卷土重来。   她被折腾了大半宿,那人食不知餍,次日又哄着她,一次又一次。   她累得够呛。   原本来庄子上看荷花的,却生生被他哄着看丑东西。   今日西山大营有事,他回去了一趟。   此处距离西山大营不远,晚上还是要回的。   下午陆晚晚在院子逛了逛。   庄子上有个极大的湖,湖里种满了荷花。   莲叶接天,无穷无尽。   庄子上的老嬷嬷说湖心有个小岛,岛上还有两间屋子,那小岛只是水中一汀,地方极小,只够起两间小屋,一间寝屋,一间净房,就连吃食都得外头送进去。   陆晚晚听后,觉得稀奇,想去看看。   嬷嬷道:“从此处去小岛,须得乘船,老奴这就去准备小舟。”   陆晚晚颔首。   嬷嬷便走了下去,很快将船准备好,送陆晚晚进岛。   船是独木舟,非常小,陆晚晚站在床头,船夫撑着长篙,往莲叶丛里一撑,便驶了出去。傍晚的夕阳霞色铺在湖面,金芒粼粼。小船将莲叶荷花破开,驶出一条道来。莲底卧着的青蛙受惊,慌的四处逃窜。   惊起蛙声连连。   岛上果真极小,方寸大小的地方只修了两间小屋,屋外是一条水上长廊,尽出搭了座亭子。四周都是水风,极为凉快。   陆晚晚这几日热坏了,甫到这里,喜爱极了。   知晓陆晚晚夫妇要来庄子上居住,奴仆将上上下下都打扫得极干净。   屋子里一尘不染。   陆晚晚当即决定今夜宿在这边不回来了,让船夫回去带个话。   船夫道是。   很快,陈嬷嬷将陆晚晚日常寝用之物载了过来,整理好床铺,她问陆晚晚:“今夜要不要留人在这里服侍?”   这里就两间屋,另一间是净房,不能住人。月绣留下,谢怀琛便只能住庄子上。   想起自己这两人惨绝人寰的经历,陆晚晚咬咬牙,说:“你回去告诉世子,今夜月绣留下陪我,让他早些歇息。”   陈嬷嬷点了点头,收拾停当便离岛而去。   陆晚晚怕热,此处凉快,她甚是喜欢。用过晚膳后,和月绣两人又到凉亭里吹了会儿风,十分惬意。   她正打算回房歇息,便听到不远处蛙声阵阵,有小舟破水而来的声音。   月绣定睛一看,靛蓝的穹顶照得船上的人不是很清楚,但尚且看得见他的轮廓:“是世子!”   仲夏夜的湖面,高高低低的荷叶舒展在水面之上,月亮的清辉映衬着,荷面上闪着淡白的银灰,仿佛积了一层薄薄的雾,朦朦胧胧。   谢怀琛负手而立站在船头,也瞧见了陆晚晚,他淡淡一笑。随即,便看到她婀娜的倩影转过身,往屋里走了去。   陆晚晚走得太快,一时不察,撞在栏杆上,右脚膝盖处的麻筋被碰到,顿时发作起来,整个人的顿时控制不住重心,往湖里滑去。   所幸护栏做得密实,将她挡了一下,这才不至于整个滑进去。   她的腰被卡,下半身泡在水里,染了不少淤泥。   月绣吓坏了,忙去扶她:“小姐,你没事吧?”   陆晚晚摇了摇头,挣扎着起身,但很快,她发现自己卡得太严实,半点也动不了。她又羞又恼,欲哭无泪:“我出不来了。”   月绣又拉又拽,她愣是半分未动,反倒嘤嘤喊疼。   谢怀琛见着,心下如焚,离岸还有一段距离也不管了,以足点舷,腾跃起身,飞落到陆晚晚身边。   见她动弹不得,他哭笑不得,一掌拍到护栏上。   咔嚓,湖边的护栏断了一块,陆晚晚顺势朝湖里滑去,谢怀琛手快,揽着她的肩,拎鸡仔一样将她拽上来。   陆晚晚吓了一跳,抽抽搭搭哭起来。   谢怀琛觉得有趣,从他认识这人,她就跟披了身铠甲一般,仿若刀枪不入。她和徐笑春一般大的年纪,徐笑春受了委屈,恨不得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她不一样,死命往肚子里咽,生怕被人知晓。毫无这般年纪人该有的少年心性。   此时见她同自己置气,哭得这般厉害,身上终于有了点该有的气性,谢怀琛颇欣慰,将她抱在怀里,温言细语哄她:“好了,不哭了,夫君在啊,没事的。”   陆晚晚却哭得更厉害了。   “看到我你躲什么?我又不吃人。”谢怀琛说着,语气里却丝毫没有责怪。   你会吃人啊,还是拆成一块一块地吃下去。她腹诽。   谢怀琛将她眼角的泪水一点点擦干,又吻了吻她的眼角,耐心地哄她。   月绣见状,早就去了净房烧水,陆晚晚这样,待会儿势必要沐浴的。   湖里的淤泥又脏又臭,染得谢怀琛袍子上到处都是。   他一点也不嫌弃,将她紧紧抱着柔声安抚。   过了片刻,月绣备好了水,谢怀琛将她抱去净房,便转身走了出去。   陆晚晚除去衣衫,泡进温暖的浴桶里,转身看了下关紧的门,这才低头锤了锤自己的腿。   她不想承认,自己刚才是腿软了。看到谢怀琛……她竟然腿软了!   幸亏她急中生智,哭哭啼啼一场。谢怀琛心疼她,今夜许是能睡个安稳觉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暗暗同谢怀琛道了声不是。   非是她不愿同他欢好,只是她,太累了!   浴桶极大,她靠在桶沿躺下,微微阖目,热腾腾的水将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打开,舒适无比。   这个澡她泡得极舒服。   没多久,水凉了。   她喊了声月绣添水。   浴房门再次被打开,来人用木勺舀起热水从她身上淋下去,她舒坦得眉目都舒展开了。   “帮我捏捏肩,好酸。”她说。   谢怀琛意兴盎然,自是从了。   一双宽大的掌摸到她的肩头,轻轻揉捏,力道适中,陆晚晚不禁浅吟了一声。谢怀琛听到她那声柔言软语,眼底眸色一暗,情不自禁,手慢慢地,沿着她柔美的蝴蝶骨,滑过她洁白的背沟,一路向下,轻拍了下。   陆晚晚意识到不对,这双熟悉的粗糙的大手不是月绣那捏绣花针的手!   她仿佛想起什么,人一下就清醒了,睁开眼眸,转身看着眼前的人。   谢怀琛望着她戒备地看着自己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月绣呢?”陆晚晚本能地想要抓点东西盖在身上,但月绣方才将她的衣物放在谢怀琛身旁的凳子上,她根本够不着。   谢怀琛的眼神流氓到近乎坦荡,在她身上游走:“她走了,回庄子上了。”   陆晚晚眼睛都瞪圆了。   她泡在水里,眼睫上落有雾气,凝结成水珠,滢滢发光。   屋子里水汽很足,她的脸颊看起来更加柔美。   知她在怕什么,谢怀琛柔声说:“放心,今日我不胡来。”   陆晚晚这才放下戒备,在浴桶里坐着。   谢怀琛喉头一滚,宽了衣,也跨坐进去。   他在另一头坐下来,手臂搭在桶壁,阖着眼微微后仰。   陆晚晚又羞又臊,目光落在他肩上。那里有一道伤痕,看起来是新伤。   “你受伤了?”陆晚晚问他。   谢怀琛满不在乎:“小伤,无事。”   他说得云淡风轻,陆晚晚却心疼得厉害,她摸过去,凑近了看,伤口不大,却很深,没流血了,伤口的创面结了痂。   “何时受的伤?为何没上药?”陆晚晚抱着他的手臂,皱眉问。   谢怀琛道:“今日在校场。”   顿了顿,又说:“皇上打算在我和骆永嘉当中挑一个人去戎族驰援。今日是校场武试,我赢了,不出意外便是我去。”   陆晚晚知他想建功立业。她喜欢谢怀琛,他要虚度光阴她陪他,他要建功立业她也陪他。无论他要做什么,她都会追随着他。   她自是支持的:“夫君真厉害。”   随即,秀眉一皱,纤细的手指抚摸着他伤处旁边的肌肤,叹道:“只是伤得这么厉害,还是要上药。”   她身上本来就香,被热水一浸,香气更是四下氤氲开来。   谢怀琛睁眸,看着眼前不着寸缕的女子,粉嫩的唇舌说着柔软的话,他便觉小腹处有一股激流蹿开。   他拉着陆晚晚往怀里一扣,两人便肌肤相亲。   陆晚晚红唇微张,大口喘着气。   正要说话,便被谢怀琛封住了唇。   她的话便被塞回腹中,唇畔只余几声含糊不清的嘤语。   浴桶的水在两人身体的挥舞间流得到处都是。   事毕,谢怀琛看着满地凌乱的水渍,忽的笑了下。   他本只打算舒舒坦坦地泡个澡。   他转身捞起水中软成泥的陆晚晚,擦干她身上残留的水珠,胡乱地给她套好衣裳,将她抱回屋里。   她累得虚脱,很快便睡着。   他坐在灯下看女子的睡颜,她睡得很香,眉眼轻阖,不时嘟嘟嘴,如饱满的樱。   他情难自己,轻吻了下。   若去戎族,许是半年触不到这般柔情,让他如何能割舍得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公爷:我只想简简单单洗个澡!!!!   为什么洗完这么累!!!为什么!!! 第82章 舅母   中秋前后, 国公府的桂花次第开了。   陆晚晚和月绣带着丫鬟将桂花摇下来,洗净晒干, 收纳好。   谢怀琛笑她:“花儿明年还会再开,你收它做什么?”   陆晚晚给他解释:“在允州之时,每年中秋,舅母都会带着我们收集桂花做桂花糕, 今年中秋她在途中, 不能采桂花,我集些, 等她来了就可以给你做。”   她盼着舅母来。   八月底,这一年的桂花花期将过, 舅母总算姗姗来迟。离京十八年的她,在两个嬷嬷的陪伴下,踏上了这片令她又爱又恨的土地。   陆晚晚和谢怀琛出城接她。   他们一早出发,上午便至城外十里长亭。   陆晚晚翘首以盼, 终于在看到马旗上大大的“岑”字时变得热泪盈眶。   马夫将马车赶至长亭, 搬出小杌子,请车上人下马。   陆晚晚跑过去, 衣袍带风, 披风的一角被风吹得微微掀起。   李雁容打起车帘,在老嬷嬷的搀扶下下车。   陆晚晚的目光甫一落到她脸上, 眼眶便忍不住热了。她多年筹谋,又因舅父而忧思神伤,容颜不复年少时的美艳。   她乃徐州知州之女, 生于书香门第,长于书香门第。生平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事情是那年岑岳凡下徐州经商,偶遇她乘车出游,马儿受惊乱窜,岑岳凡出手相救。车帘起伏间,两人目光交汇。   这因缘际会的一瞥,将两人的人生都改写。   李家世代为官,乃是累世公爵在身,她乃堂堂正正一官家小姐。岑岳凡因着那惊鸿一瞥,竟也敢登门求娶。   在戏文里,这是个老套到掉牙的故事。   然,现实中,因了缘分二字,故事越发曲折忐忑。   李雁容为嫁岑岳凡,几与母家决裂。   所幸,丈夫疼爱,公公和顺,小姑良善。她本可安然无恙度过此生。   直到岑家东迁,举家搬往京城。她怀有身孕后,在京城水土不服,胎吐得厉害,岑岳凡心疼不已,便将她送回允州养胎,自己安顿好京城的生意再回允州陪她产子。他打算收完最后一笔账便回允州,但谁知,他们就那般天人永隔。   夫妻恩爱两载,终敌不过命运这只翻云覆雨手。   岑岳凡死后,徐州母家来接她回去,另为她寻了门亲事。   她不肯。   岑岳凡初丧,李家料定李雁容年轻,未必会为他守寡,遂收受他人礼钱,要强带她回徐州。这回,她和母家彻底闹翻。   之后,她便遭到陆建章的暗算。   买通随行的小厮,在船遇到风浪的时候,将她推入河中。   她没死,孩子却没了。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回到允州,却是有家不能回。   她聪慧,事到如今,小姑死得不明不白,丈夫惨死,自己也险些命丧虎口,她多少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待遇见陈嬷嬷带陆晚晚回允州,便彻底明了。   岑家的种种遭遇,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她本想进京同陆建章对峙,来个鱼死网破。但如今岑家的财产都落入他手中,大成战乱初定,正是用钱用人的时候。自己做什么都是螳臂当车。   眼下既无法将陆建章绳之以法,她便默默蛰伏在允州陆宅,陪在陆晚晚身边,养育岑家的血脉。   教她琴棋书画,教她算计人心,教她明辨是非。   她将她养得落落大方。   陆晚晚对从未见过面的外祖父和母亲舅父没有多大感情,她对他们的感情都来自舅母。舅母念他们念了十几年,想必他们是极好的人。   舅母做梦都想为他们报仇,所以在她要入京的时候,陆晚晚提出由她回去。   她年轻,只有十七岁,又是陆家的嫡长女。   这是她最好的武装。   很少有人会怀疑一个十七岁未经人事的少女。   陆晚晚做到了,迟到一生,终究还是做到了,没有辜负舅母的期望。   陆晚晚望着记忆中熟悉的那张脸,鼻尖一酸,扑到她怀里,又哭又笑。   李雁容笑容满面,伸臂将外甥女搂入怀中。   “舅母,你终于来了。”陆晚晚的眼泪落到她手背上,□□难当。   李雁容抱着她片刻,定神端详了下她。   大半年不见,陆晚晚面若芙蕖,面容鲜艳,比从前在允州时化开了几分。便知她在京城过得很好,心里便满意了几分,她轻拍陆晚晚的背,附耳轻声说:“快别哭了,姑爷看着呢,当心他以为你在同我告状。”   陆晚晚破涕而笑,摇头擦泪:“夫君不会。”   身后,谢怀琛已经大步走上来,双手举起,恭恭敬敬深深一揖:“小婿怀琛见过舅母。”   李雁容甫一见谢怀琛,便觉得他的眉宇似曾相识,端详了他片刻。还是陆晚晚扯了扯她的衣襟,她这才回过神来。   自知失礼,她道:“琛儿眉目清朗,是个好儿郎。”   谢怀琛道:“多谢舅母赞誉。”   陆晚晚在信上并未详说谢家的家世,只说自己嫁了人。此时见他举止文雅,行为颇有几分风范,便知他出身极好。出身好,自身修养也极佳,陆晚晚选的这夫婿,她十分满意。   “时辰不早,舅母请登车,府上已略备薄酒,为舅母接风洗尘。”谢怀琛淡淡一笑。   李雁容道了声谢,便再度登车。   陆晚晚许久不见她,娘儿俩有说不完的话,遂也上了她的那辆车。   谢怀琛则骑马相随,护在马车一侧。   隔了两世再见舅母,陆晚晚有说不完的话。   她喋喋不休将自己如何逼死陈柳霜,皇上如何处置陆建章,又如何封自己为公主,赐婚谢怀琛,一一告知李雁容。   李雁容则静静凝睇着陆晚晚,温柔地倾听她眉飞色舞地讲着。   说到谢怀琛的时候,她眉目总是笑着的。   李雁容从半掩的窗户望出去,谢怀琛骑在马背,手持缰绳,身形俊朗,侧颜丰神俊逸,是个偏偏佳公子。   她问:“姑爷待你好吗?”   陆晚晚害羞地笑了笑:“夫君……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说着,她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对,又改口道:“除了舅母之外。”   李雁容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轻拍了下她的手背,轻叹道:“你过得好,舅母便放心了。”   陆晚晚笑着依偎在李雁容身上,巧笑嫣然:“舅母,这回来了你就在京城住下,皇上给我赐了公主府,往后你去住。”   李雁容不置可否,只笑道:“你这丫头,我辛辛苦苦将你拉扯大,你还要我这么大把年纪去帮你看园子不成?”   她今年才三十六,却已觉辗转几世。   陆晚晚扑在她怀中,软软地撒娇:“舅母一点也不老,不仅要帮我看园子,往后还得帮我看孩子,看孙子。”   李雁容轻轻抱着她,道:“舅母是无福之人,也不知能否等到那一天。”   陆晚晚听到她的话,心底一酸,这回见到舅母,她便觉得不对劲,舅母好似一直心事重重,却又不知因何而起。大仇得报,陈柳霜和陆建章都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她为何还是闷闷不乐?   “舅母……”陆晚晚迟疑着开口,话还未说出口,马车便停了。   “舅母,晚晚,到家了。”谢怀琛在身后说道。   陆晚晚扶着李雁容,比肩下车。   李雁容望了眼镇国公府的门匾,金光熠熠,庄严肃穆。   为了表示郑重,沈在歌已候在门口,甫见他们下车,便迎了上去,她笑问:“这位就是亲家舅母?”   李雁容端见眼前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灵台忽的一片清明,她终于知道方才为何会觉得谢怀琛眉眼都熟悉。   她略略屈膝,回了一礼:“这位想必便是亲家母?晚晚年幼不懂事,烦你多加教导。”   李雁容不比沈在歌多年生活安宁,心上的折磨使红颜易老,是以她与十八年前的变化很大,沈在歌一时没将她认出。见她说话不疾不徐,很有几分规矩,倒不像小门小户中出来的,怪不得她将陆晚晚教导得如此聪慧懂事。   她对李雁容有了几分自然而然的好感,她道:“家中已略备薄酒,为亲家舅母接风洗尘,里面请。”   李雁容也不扭捏,当即随她走了进去。   谢允川不在府上,就他们四人吃饭,席间安安静静,很快便吃完。   谢家不拿大,李雁容不自轻,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饭后,沈在歌又带着李雁容和陆晚晚夫妇在园子内逛了几圈。   李雁容年幼时在母家,自幼习得诗书,练就一副好的仪容谈吐,说话时令人感到舒适。   到了傍晚,沈在歌想着她远道而来想是累了,她和陆晚晚又将近一年未见,遂让陆晚晚带她回房歇息。   陆晚晚早就收拾好客房,就在她和谢怀琛的小院里辟出一间宽敞的屋子,暂时由她居住。想着舅母定不愿长期居于他人屋檐下,陆晚晚琢磨着改日安顿她去公主府,或者她要另置别院也可以。   回到屋里,陆晚晚将四面的窗打开,从这里望过去,正好可以看到中庭的小水塘。   塘里还有盛夏未开尽的残荷,在水中一隅,只余尖上还红得绚烂。荷叶枯黄了边,颜色发焦。岸边的桂花香影飘飞,落入水中,香气也混进了水里,和荷花的清香纠缠在一起,缠绵难分,直抵魂灵。   陆晚晚忙上忙下,四下安排,就怕哪里不如意,舅母住得不舒坦。   李雁容坐在罗汉床边,看着她进进出出有条不紊地指挥下人。   回忆起初见面她是那么小一团,小脸还未张开,皱皱巴巴的一团。   陈柳霜让乳母吃了很多辛辣之物,陆晚晚吃了她的奶水,身上反复长疮,成日地哭。   李雁容那会儿刚没了自己的孩子,家中又遭逢巨变。她哄不住陆晚晚,成宿成宿抱着她失声痛哭。哭完抹干眼泪给她换尿布。   娘儿俩也算相依为命。   她一点点带大的孩子,如今都这么大了,陆晚晚已嫁人,往后会生很多孩子,会有和乐幸福的嫁。   她这般聪明美丽,必不会吃她吃过的苦,受她受过的罪。   “晚晚,你过来。”李雁容向陆晚晚招招手:“别忙了,过来坐会儿。”   陆晚晚停下手中的事情,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李雁容掏出手绢擦了擦她额头上的汗,说:“手边的活儿交给下人去干就行了,凡事亲力亲为,也不怕累坏了自己。”   陆晚晚淡淡一笑,小声说:“舅母来我才自己做,寻常都是别人在做。”   正说着,揽秋来报谢怀琛来了。   李雁容神情顿了下,让他进来。   谢怀琛一身蓝袍,俊朗无双,朝李雁容一揖:“舅母。”   李雁容微微点点头,示意他坐。   谢怀琛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道:“西山大营出了些事,我得回去一趟,不能相陪,还请舅母见谅。”   “好孩子。”李雁容笑笑,随手递了盏茶给他:“辛苦你公务上如此繁忙,还腾出时间接我。”   怀琛双手去接,他笑道:“舅母言重。”   李雁容的手微微一颤,杯盏不意打翻,从谢怀琛的掌根处擦过,落在地上。   茶汤倒了他满手,顺着他的袖子淌进手臂内。   李雁容忙抽出丝帕,不动声色为他擦水:“年老了不中用,递杯茶连杯盏也端不稳,琛儿勿怪。”   她推开谢怀琛的衣袖,擦他身上的水渍。目光最终落到他手肘下方一寸许的一块伤疤上。   她愣了一瞬,悚然色变,问谢怀琛:“你这伤如何来的?”   谢怀琛见她神色有异,心下疑惑,如实答道:“小时候患天花,我痒得受不住,用手挠的,好了之后便一直留了个疤。”   是他,果然是他。   她长长呼吸,深深吐纳了一口气。   脑海里忽的就闪过眼前这青年两三岁时的模样。   软软糯糯,犹如加了蜜枣的糯米糍。依偎在莞妹的怀里,奶声奶气地喊她“雁姨”。   她还记得,那孩子的父亲管莞妹心上那人叫主子。   当初她们皆以为那人是皇太子一党内的某位将军,如今她才大悟。镇国公府的主子除了那位九五之尊,还能有谁?   李雁容顿时冒出连串的冷汗。   困惑了她一路的疑问迎刃而解。当年她并不知岑思莞嫁与陆建章之时已怀有身孕,还怨过公公对她的婚事过于草率。   直到陆晚晚来信告知她的身世,她才知晓原来当年岑思莞和庄子上的那个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她对庄子上的事情不是很了解,只知道莞妹救了几个孩子,后来大人找来她才知道,原来那些孩子是太子大军中的将士的孩子。莞妹对来寻孩子的男子颇为上心。   “舅母。”陆晚晚推了推她的胳膊,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李雁容喉头嗫嚅,微微阖目,轻摇了下头:“无事。”   皇帝封晚晚为公主是他知道了什么?还是正如晚晚所说,方便她为他办事?   若是前者,他为何不认?   若是后者,陆晚晚知道真相后要如何面对他?   君臣?或是父女?或是两相尴尬。   她顿时心乱如麻。   她决定找个机会问问陆晚晚,她若想知道亲生父亲的消息,她便告诉她;若她不想知道,她便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   李雁容在镇国公府住了好几日,在此期间,让谢怀琛去戎族的圣旨也下了下来。   九月中谢怀琛便暗中启程,赶往靖州,带十万兵马前往戎族驰援。   谢家满门都沉浸在喜悦中,陆晚晚更是兴奋,她为谢怀琛整理行囊。   也为自己收拾起了行囊。   大成军队女人不能随营,她便去驻地等谢怀琛,尽她所能,在最近的地方等他。   在此之前,最重要的是将李雁容安顿好,她提出送李雁容回公主府。虽然父亲和母亲不会介意舅母在谢家长住,但舅母定不愿长居他人屋檐下。   李雁容摇了摇头:“公主府是皇上赐给你的官邸,我怎好鸠占鹊巢。”   这是料想之中的事情,陆晚晚又道:“舅母既不愿住公主府,那我马上就差人购房置业,你就住京城。”   李雁容慈爱地说道:“你不必麻烦,此行来京城,我只是来看看你,并未打算长住。你去后,我便也要回允州。”   陆晚晚一听,眉毛都皱了起来:“不许,我接你来,就是要同你一起过日子的。”   “你已成婚,自有一家,不需再为我奔波。”李雁容缓缓说道。   陆晚晚知晓舅母的脾性,她不喜麻烦人,也不喜成为别人的负担。   她蹲在李雁容面前,伏在她膝头,委委屈屈地说:“舅母,晚晚只有你这一个亲人,若你走了,我在京城便无依无靠。你可忍心?”   “亲家温和良善,琛儿大方懂理,他们会是你最有力的依靠。”李雁容盈盈笑道:“你和琛儿是天定的姻缘,缘分早定,是天成的佳偶,往后你的好日子长着呢。”   这几日她偶尔会想,老天冥冥之中早就注定。莞妹早逝,护不住晚晚,便在十八年前就挑好了人顾看她。   陆晚晚瘪瘪嘴,就快哭了:“舅母为何要舍我而去?”   “晚晚,你恨你亲生父亲吗?”李雁容见她愁容满面,娇小的脸满是委屈,岔开话题问她。   陆晚晚先是愣了一瞬,便道:“恨。”   “为何而恨?”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陆晚晚神情中有淡淡的疏离:“若非他抛下母亲,岑家便不会招致如此大祸,母亲也不会惨死于陈柳霜之手。”   “没错,正是这个理。”李雁容眼角有淡白的光泽,泫然欲泣:“那你可知我日日面对你是如何心境?”   心口尖锐锋利的那些东西,猛地扎到她的胸口,让她瞬间痛得喘不过气来。   “当年我之所以愿意留在陆宅抚育你,皆因你是岑家遗唯一的血脉,是以我费尽心血,栽培你。我想对得起你舅舅,对得起你祖父。”李雁容望着陆晚晚错愕的神情有些许不忍,但她咬牙将剩下的话说完:“但到头来,一切皆是你母亲自作自受,她引狼入室,害我失去孩子,害我丈夫惨死。晚晚,你可知我面对你时心底是如何的痛?”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李雁容看着她青紫的脸色和战栗的身体,张开双臂将她捞起来,声音软了下去:“晚晚,你是我一手带大,若论疼爱,世上无人比我更疼你。此行前来,也是为了来看你过得可好。如今见你公婆良善,夫婿正直,我便也能放下心。此行也就算对你我多年的情意有了交代。我养你长大,你替我报仇。咱们之间,从此两清。明日我便启程回允州,从今往后,咱们不必再见。”   陆晚晚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她万万没想到这番话竟是从最疼爱她的舅母口中所出。她连日来的欢喜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泪猛的掉下来:“如何两清?你一手将我拉扯到这么大,用心栽培,就此两清?能清吗?舅母。”   李雁容神情疲倦,微微阖目,她似叹息:“我意已决,我明日便启程回允州。”   说罢,她转身入了内室,徒留陆晚晚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双手茫然地想去拉她,却连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李雁容铁了心要走,当天夜里她便开始收拾行装。   陈嬷嬷陪着她,她们相依为命多年,说是主仆,更是家人。   “少夫人,你当真要回允州?”   李雁容揩了揩眼角淡白的泪渍,她从包袱里取出了几身婴儿衣裳,是五月陆晚晚来信说她已成亲,她这几个月连日赶制的。她将衣裳递给陈嬷嬷:“咱们允州有习俗,孩儿出生后,要由外租家送衣裳,孩子才能康健。晚晚往后有了孩子,你便将这些给她。”   陈嬷嬷翻了翻,因不知陆晚晚孩子是儿是女,李雁容一样做了好几件。   “少夫人分明如此疼小姐,为何要说那么决绝伤人的话?”   李雁容手中的动作顿了下,她淡淡笑了下,没有接陈嬷嬷的话头,她另取了钥匙印信递给陈嬷嬷:“那孩子倔强,非得将家产都给我。待我走后,你找个机会给她。我这把年纪,也不需要钱财傍身,留着给她吧。”   陈嬷嬷被她三言两语勾得泪眼汪汪:“少夫人……”   李雁容没理她,继续低头收拾,她东西不多,很快便收拾妥当。   “往后,好生照看小姐。你对岑家,对我的大恩大德,雁容此生难报,来世定为嬷嬷做牛做马,以偿还嬷嬷的恩情。”李雁容朝陈嬷嬷福了福身。   陈嬷嬷一把托住她的双臂,神情动容,喊了声“雁容”。   李雁容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夺眶而出。 第83章 自戕   次日一早, 李雁容起得很早。   揽秋服侍她穿衣洗漱后,陆晚晚和谢怀琛便到了她这里。   陆晚晚眼眶红红的, 有些肿,想来昨夜哭了半宿。   李雁容瞧着她委屈巴巴的模样,心里也难受,但想了想, 还是将劝慰的话咽回肚子里。   时间是味良药, 久而久之会磨平她心上的忧思。   谢怀琛上下叮嘱打点,陆晚晚则怯怯地站在舅母身旁, 红着眼圈,像幼时做错事了般。   过了片刻, 沈在歌和谢允川亦前来相送。   谢允川今日忙着点兵前往幽州,成日不在府上。昨日沈在歌听闻李雁容匆匆要走,几番挽留不下,想着她好不易来一次, 晚晚又只有这一个亲人, 谢允川未曾见上一面,难免有托大之嫌, 遂喊人送了信去, 让他无论如何回来一趟。   昨夜他回来已近凌晨,遂没去打扰李雁容。   此时方来见她, 脚方踏进院门,便听他叠声道不是:“亲家舅母,对不住, 怠慢你了。”   李雁容听到声音,迎了出去。她微微垂目,同谢允川见礼:“国公爷言重了。”   谢允川双手忙去托她的手肘:“亲家舅母,别这么见外。”   李雁容抬首,看向谢允川,朝他笑了下。   谢允川当年同李雁容往来得更多些,起初一眼便觉得她相熟,略略一回想,便知在何处见过她。   “你是……”谢允川讶然地望着她。   李雁容只是淡淡一笑:“我是晚晚的舅母,国公爷唤我李雁容便可。”   谢允川瞠目结舌,很快反应过来。李雁容不想让陆晚晚知道他们相识,他转念一想,或许她知道了什么,遂顺着她的话接过去。   谢允川来后,李雁容同他寒暄了一阵,便道要出发。   两夫妇皆出言挽留,她打定主意,仍是要走。   陆晚晚心下泛凉,舅母当真是怨了她、怪了她,同她生疏了。   竟连片刻也不欲多留。   李雁容执意要走,陆晚晚别无他法,只得送她离开。   到国公府门口,沈在歌瞧着马车,那并非谢家的马车,而是从外头车马行租赁来的,她斥责谢怀琛:“糊涂阿琛,为何不找府上人送舅母回允州?”   李雁容道:“亲家母不必责怪琛儿,是我自己租的马车。此次回允州我打算走陆路,允州地处南方,这个季节正是多雨时节,道路泥泞,国公府的马车轮子细小,不适合在南方行路。”   谢允川又忙赔罪道不是。   李雁容立刻起身,登上马车。   爬至车头处,她回头喊了声陆晚晚,让她往后好生照顾自己。   陆晚晚本就强忍着泪,听她柔情嘱托,便再难自持,眼泪哗然而出。她上前握住李雁容的手,问她:“舅母,你可不可以别走?”   李雁容朝她笑笑:“人长大了,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去处,无须强求,也无法强求。”   说罢,她抽回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   绝尘而去。   陆晚晚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影,泪眼涟涟。沈在歌和谢怀琛都围在她身侧,耐心地哄着她。   谢允川却不意想起了一件与李雁容有关的往事。   十八年前,太子大军行至允州,和三皇子对峙陵川河南北两岸。   当时大军已在允州驻扎了约摸三个月,粮草渐渐不支。   岑思莞识出大军的窘迫,暗中调粮。她不便出面,便转托岑岳凡出面。彼时岑岳凡亦将李雁容安排去了庄子上,她不肯,束了发化装成小厮跟着岑岳凡一同押运粮草。   谢允川夫妇和李雁容便是如此相识。   起初谢允川还纳闷,岑岳凡身边的小厮太过瘦小。   直到——岑岳凡一行将粮草押送到大营返回允州的途中遭遇山匪。   岑岳凡是风度翩翩的儒商,不会武功,见山匪来袭,便将李雁容扔到宝马背上,让她逃生去,自己留在原地与寇匪周旋。   李雁容却没有逃生,反是掉头回到军营,请谢允川帮忙救人。   谢允川当即带兵赶往事发的孤村。   那群盗匪约摸是见岑岳凡一行的确无利可图,遂杀了人放了把火绝尘而去。   那是一座早年因为瘟疫,村民四处逃命后空下来的一个村子。   山匪临走之前,放了一把大火。   他们赶到的时候,火势熊熊。谢允川忙命人灭火救人,最后只找到了七十六具尸首,就是没有岑岳凡的。   谢允川一时不察,李雁容便披了沾水的棉被冲往火海。   他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急忙扣住李雁容的手腕,道:“你疯了?这么大的火,人就算没被山匪杀死,也活不成了。”   李雁容眼圈通红,去推他的手:“我夫君生死不明,他活着我去救他,他若死了我去陪他。”   谢允川被她这话吓了一跳,细细一瞧,才发现她真的是个女子。   在他愣神的刹那间,李雁容用力挣脱开,转瞬便冲了进去。   谢允川指挥着部下救火,心里阵阵发凉,他想着李雁容肯定没救了。   但当部下将火扑灭之后才发现,原来那个屋里有个储存粮食的地窖。山匪将岑岳凡打晕了扔进地窖中,火烧起来的时候,烟尘向上,他们在地窖内反倒侥幸活了下来。   正因如此,谢允川对李雁容印象尤为深刻。   却不知,原来她就是陆晚晚的舅母。   她同夫君情意深重,得知岑岳凡惨死,想必这些年她也不好过。   饶是如此,她仍将陆晚晚抚育成人,还教得她如此落落大方。   陆晚晚此时已近崩溃:“她怨我,怨我害得舅家家破人亡。如今要同我两清,什么也不肯要我的。”   这时,揽秋从府内追了出来。   见马车已远去,陆晚晚哭得伤心,问道:“岑夫人走了吗?”   谢允川点了下头,嗯了声。   揽秋喃喃:“岑夫人让纪大夫开的药都没带走。”   “药?什么药?”谢允川问她。   揽秋道:“昨日岑夫人说她腿脚不好,入秋了就容易犯寒,让我给她备些炭她在马车上用。我说府上有个大夫,看诊很灵,不若给她开几副药膏。她允了,我便托纪大夫备下这些药膏。方才我收拾东西,这才发现她竟没带走。”   谢允川混乱的思绪仿佛理出了个头,心底隐隐生出不安来。   此时才九月初,天气甫凉,但有时仍热得厉害,远远不到需要用炭火的时候。   “不好。”谢允川眉头一沉,吩咐道:“快,备马,去追岑夫人。”   陆晚晚眼睛都哭肿了,听谢允川说要去追李雁容,忙用帕子擦干眼角的泪:“父亲,怎么了?”   谢允川道:“我怀疑你的舅母会想不开。”   她是个烈性的人,十八年前就敢和岑岳凡同生共死。这十八年是仇恨和陆晚晚支撑着她,如今害得岑家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皆已服罪,受到了应有的惩罚,陆晚晚亦嫁人成家。   她没了支撑她继续活下去的信念。   她点燃炭火的时候,仿佛看到岑岳凡的身影在橘黄的火苗上跳跃。   李雁容等死已经等了十八年。   这回来见陆晚晚,已是同她诀别,相依为命十八年,总得给这点情分一个交代。   陆晚晚过得好,她便放心得下,可以奔往自己的前程。   她说那些决裂的话,是想自己死后陆晚晚可以少些伤心。   谢怀琛即将去往戎族,陆晚晚若有随军,不日便要启程。她若回允州再行了断,陆晚晚往返奔丧,未免耽搁时间。是以她找揽秋要了炭,出了京城烧炭而亡,以免届时陆晚晚四下奔波。她掐算好了时间,同车夫商议夜宿招提寺外,届时停灵亦方便。   她将一切都计划好了,能最大限度地省去他人的麻烦。甚至就连寿衣她也早早备下,陆晚晚只需找一口棺橔安放她即可。   她合上眼,静静地靠在车厢壁上。   燃烧的炭火使她晕眩,她有些发闷,却还能忍受。   ————   这是陆晚晚第一次单独骑马,却已骑出了风驰电掣的气势。   她不哭了,眼睛还肿胀着,脊背一阵一阵的发寒,浑身不由自主地发着抖,只觉夹着马肚的双腿有千斤重,心也不断地向下坠。   一路追来,他们连口水也没喝。   谢允川跑在最前面,看到她的马车便疾驰上去,横在马车前,将车迫停。   马夫受惊,忙勒住缰绳,不解地看向谢允川:“国公爷?”   谢允川没有说话,利落地翻身下马,两步便走到马车前,一掌拍开车门。   陆晚晚跟在谢怀琛身后下马,便见谢允川钻进马车里,一脚踢出了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盆。   陆晚晚眼前黑了黑,两步走过去,只见舅母坐靠在车厢里,双目微合,又没有完全闭上。无力地微睁着,似不想再看这滚滚红尘一眼。   一缕阳光照在她的额头上,苍白的肌肤有了两分颜色,她嘴角残留着一丝笑容,想必在陷入昏迷前看到了她最想看到的人。   舅母还是那么慈祥,那么宁和,哪怕是在她人生的最后一瞬。   陆晚晚跪坐在她旁边,牵着她的手,一连叫了好几声“舅母”,她都没有反应。   她不禁失声痛哭。   谢怀琛探出食指放于她的鼻翼之下,察觉到了她微弱的呼吸。他凑过去听了听她的呼吸,又按了按她颈上的脉搏。   “晚晚,别哭,舅母还有救。”说完,他打横将李雁容抱下马车,放在路旁供路人休憩的长亭里。   谢怀琛抿了下唇,道:“得罪了,舅母。”   说完,他将李雁容的衣领拉开了些许,让她可以透气,又扶着她坐起,运功点了她几处穴位。   “舅母,是我,晚晚。”陆晚晚将她的手贴于自己脸颊上,轻轻摩挲着,手很快便被泪水打湿:“你醒醒,我求求你快醒醒。”   谢允川将她拉到一边,拍了拍她的肩,半是安抚半是警告:“她命悬一线,情况很危险,她本身没了活下去的意志。你多鼓励鼓励她。”   陆晚晚点头,眼泪随着脑袋的忽上忽下而飞出眼眶。   “她想听什么,你就给她说什么。让她开心,让她想活着。”   陆晚晚将嘴轻轻凑在她耳边,柔声地喊她:“舅母,我是晚晚,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舅舅没死,陆建章说当年那些人逼得他跳河自尽,但没有找到他的尸首,他沿河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舅舅。他福大命大,或许还活着。你快醒醒,我们去找他,好不好?”   那一刻,她觉得舅母将她的话听进去了。   因为她的眼皮子轻轻地动了一下,眼尾淌出一粒微凉的泪。   ————   谢怀琛定于九月十八赶往靖州。   谢允川和沈在歌则于九月十三便开拔去往幽州征讨六皇子和成平王。   李雁容醒后身体虚弱,家中又有一干事宜亟待处理,她暂时脱不得身。   谢允川夫妇离去之后,徐震夫妇也立即赶回许州,徐笑春便搬来国公府陪陆晚晚。   十六晚上,李雁容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   陆晚晚劝她歇着,她说:“姑爷要上战场,我勉强算半个丈母娘,吃了丈母娘亲手做的饭菜,往后不管走多远,都会惦记着咱们家的姑娘。”   陆晚晚瞧着她还有些憔悴的面庞,不舍她劳累,遂在一旁帮着她择菜洗菜。   自李雁容醒来后,大家对这件事都十分默契地对这件事情缄口不言。陆晚晚当时情急之中,只听公公的要说好听的哄着她,然后撒下弥天大谎,舅舅身受重伤,又跳进湍急的河水里,哪还会有生还的可能呢?   李雁容却似当真了一般,日日让吃饭吃饭,让喝药喝药,再不提其他。   此事却成了陆晚晚的心结,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对舅母的伤害更小一些,或者,大家就这样粉饰太平?   晚夕,刚刚掌灯谢怀琛便回来了。   李雁容很欢喜,催他用膳。   谢怀琛净手后便入座,开始吃饭。   徐笑春是个开心果,有讲不完的笑话,也不管食不言寝不语的祖训,逗得一桌人眉开眼笑。   李雁容也难得地笑了笑。   徐笑春搀着她的胳膊,说:“婶母,嫂子说你很会做桂花糕,这回来我也没尝到。听说我家有个庄子里的桂花还未谢,明日你陪我去庄子上玩儿,好不好?采了桂花回来给嫂子做桂花糕,她老馋了。”   李雁容瞥了眼陆晚晚,见她眼含期待地看着自己。她知上回吓着了陆晚晚,便点了点头,笑着说:“好,婶母给你做桂花糕。”   陆晚晚小声地说:“我也去。”   徐笑春和李雁容异口同声:“不必。”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雁容不好意思地轻咳了声:“琛儿后日便要启程,明日你留在府上给他清点一下行李,看是否有遗漏。”   这几日陆晚晚怕她再想不开,寸步不离地守着,就连晚上都睡在她榻边的罗汉床上。   她不欲给她添麻烦,无形之中却造成更大的麻烦。   李雁容心怀有愧,顿了顿,她牵起徐笑春的手,说:“放心,有笑春陪我就可以。”   “没错,嫂子你放心吧。我保证把婶母保护得好好的,全须全尾地给你送回来。”徐笑春眨了眨眼睛:“嫂子你好好陪哥哥就行了。”   谢怀琛端起饭碗,扒拉着碗中的饭粒,躲在碗后,扯起嘴角微微笑了起来。   吃过饭,笑春又嚷嚷着要同李雁容说话,挽着她就往屋里去了。过了会儿又让丫鬟将罗汉床上陆晚晚的东西都还了回去,说是她同李雁容相谈甚欢,今夜要秉烛夜谈。   陆晚晚听后,坐不住了:“舅母身体还未大好,晚上还是得早些歇息,我过去看看。”   方站起来,谢怀琛便捉住她的指尖,将她往怀里一勾。   陆晚晚脚底一滑,直接撞进了他怀里,仰起小脸问他:“干什么?”   窗外树影摇曳,婆娑有声。   “笑春有分寸,你放心。”   陆晚晚侧目看着他嘴角噙着的那丝怪笑,恍然大悟:“是你让……”   话还未说完,便被谢怀琛一手紧紧地箍住她的后脑勺,低头,一下噙住她那一张一合的樱唇。他的吻犹如烈火燎原,炙热而又狂野,须臾间便夺取她的理智。   她双手无力地垂落,搭在他的臂弯间,闭上双眸,承受来自谢怀琛的狂风骤雨般的侵略。   半晌,谢怀琛方才松开怀中软软绵绵的人儿,她以手抚膺,脸颊上涌起粉嫩的红。谢怀琛弯身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压到软绵绵的床榻之上。   秋夜渐凉,夜风拍着窗棂,发出叮铃清脆的声响。   与屋内女子辗转的浅吟相和,美妙异常。   ————   晦涩的光线之中,两人身上的薄汗慢慢褪去。   谢怀琛将不着寸缕的陆晚晚抱在怀中,两人肌肤相亲,可以感受到彼此炽热的温度。他搂得极紧,恰如方才不肯与她分离。   两人身上盖了床不薄不厚的秋被,陆晚晚温润的肌肤比蚕丝被面还要光滑。   谢怀琛的指尖在她手臂上轻轻摩挲,一圈一圈,带着酥人的痒意。   “我走了之后你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情就找笑春,她胆子大,能给你出主意。”他声音略微有些剧烈之后的沙哑,低沉而迷人,在陆晚晚耳畔流转。   “夫君。”陆晚晚在他怀里,动了动身。她原本是要随他去的,但舅母出了这样的事,她没办法扔下她不管。当年舅母也大可不必管自己,但她还是管了。想了想,这些话说了也是徒添烦恼,遂咽回腹中,又道:“戎族苦寒,这个季节已开始凉起来,你要仔细自己的身体,我给你准备了厚厚的棉衣,天凉记得加。”   谢怀琛单臂搂着她,伏在她的香肩,嗅着她身上逼人的香气,深深呼吸:“夫人待我如此好,我有一物相赠。”   “什么?”陆晚晚扭过头,两人恰好眉眼相对,谢怀琛低头,啄了她一下,这才从枕下摸出一样东西。   他从中间拆开,便成了两枚印章。   他将其中一枚递给陆晚晚,说:“往后你须得常常给我写信,哦不,你要日日给我写信。”   陆晚晚将印章翻过来,仔细辨认底下的字:“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是。”谢怀琛潮热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她,滚烫的体温灼着她的肌肤。陆晚晚感受到了他的心跳,一下一下,铿锵有力:“谢怀琛和陆晚晚,要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陆晚晚一动不动,任凭他抱着自己,而他的面庞埋进她的颈窝。她忆起成婚前谢怀琛有段时间神秘兮兮地成日待在书房,每回回来身上都有好些碎木屑,手也弄得到处都是细小的伤口:“这是你做的?”   谢怀琛嗯了声:“上回你不是问我成亲给你什么信物吗?这个东西,少夫人可还满意?”   她将印章捂在心上,柔荑般的指轻握住他的掌,指节滑入他的指缝之中,两人顿时十指紧扣,她答道:“夫君,我欢喜得很,我爱极了你送我的这样东西,从今往后我一定处处带着它,印在人在,印亡……”   “印亡人还在。”谢怀琛截断她的话头,低低地唇语,他另一只手空下来便寻到她的脸颊,轻触了下她柔软的唇瓣:“晚晚,你记住了,不管是什么印信,归根结底只是个东西。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你。东西不在了,我可以再给你做千个做万个,可你人不在了,就什么也没了。”   陆晚晚转过身,双手捧着他的脸,借着微弱的灯光,碎碎地亲着。   谢怀琛却一把将她扳正,神色严肃又认真:“方才我说的,你都记清了没?”   “记清了。”陆晚晚眼底隐隐有水光闪烁,她眨了眨眼。屋里只留了床头一盏灯,光线晦涩昏暗,温柔地将她笼住。她细瓷般的肌肤闪着滢滢的光,她笑了下:“夫君送我如此厚礼,我只有薄礼相回。”   “我待你好,是要你开开心心。我娶了你,咱们得过一辈子,开心总比不开心好,你说是不是?”谢怀琛说:“事事计较,谁也不会开心。你说是不是?”   陆晚晚却伸臂,勾住了他的脖颈,露出一双雪白的藕臂,支起身子,人趴在他胸前,嫣然一笑:“我偏要回呢?”   长长的青丝倾泻而下,犹如上好的绸缎,泛着光泽。风光□□,看得人恨不得将她揉碎了,一口吃下去才稳妥。   陆晚晚笑着将秋被往上一挑,遮住谢怀琛的眼,身子如同一尾鱼一样,光滑而又灵活,往被子下一缩。   谢怀琛只觉浑身皮松肉酥,牙关都在微颤。   这小小女子的回报原是要他的命。 第84章 高义   次日一早, 徐笑春便同李雁容出了门。   徐笑春性子活泼,昨夜和李雁容讲了大半夜的话, 缠着要她说在允州的事情,让讲陆晚晚小时候的事。   李雁容知道,徐笑春是怕自己再度想不开,走进死胡同里。是以故意让她说陆晚晚的事, 那会勾起她美好的回忆, 也会勾起她对人世间的眷恋。   李雁容十分庆幸,陆晚晚身边的人都很为她着想。这个孩子苦了这么多年, 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   她那点跳跃的,想死的情绪, 被强压了下去。李雁容事事为人着想,不是个爱给人添麻烦的人。遂顺着徐笑春,尽量让自己开心些。   好似自己开心了,周边的人才能开心。   庄子上桂花开得繁盛, 香气浮溢, 整座庄子都充盈着桂花浓郁的香气。   京城没有做桂花糕的习俗,每年花都徒做了尘泥。   徐笑春和李雁容摘了许多桂花, 用泥坛装着, 放在马车内,秋风都被染香了。   “婶母, 嫂子说你会做很多吃食,打明儿起,你一天教我一样。可好?”徐笑春搀着她的胳膊, 笑吟吟地问道。   “为何?”李雁容侧目问她:“你若爱吃,我日日变着花样做给你吃,又何必费时间亲自来学?”   徐笑春嘟囔道:“婶母好小气,竟不肯教我。”   李雁容牵着她的手,摩挲着她掌心因练剑而成的细纹,道:“笑春有一身好本事,武功如此之高,不该囿于厨房那一亩三分地的。婶母没用,心中没什么大丘壑,也没什么高远的志向,这辈子注定碌碌无为没出息,只能围着灶台打转。你不一样,就连晚晚也是不一样的,你们是有出息的好孩子,应该去做大事。若是整日琢磨吃吃喝喝,岂不是让山里的猛虎来看门,大材小用了吗?”   徐笑春甫一听她的话,乐得笑了出来。她自幼便想当舅母那样的女英雄,可父亲母亲不乐意,就连舅母也说战场凶险,让她留在京城。   可她家世代便是武将,到了她这儿,父亲和母亲却指望着她嫁一个平平凡凡的男人,安安稳稳度过此生。   此时听李雁容如此说她,她胸襟间不禁热血翻滚:“婶母,你觉得我当真能有出息?不是胡闹吗?”   “当然。”李雁容目光柔和,凝视着她的眸子,认真地说。   徐笑春受到了鼓舞,年复一年被家人打压下去的希冀和愿望复又升腾起来。   “婶母没有别的本事,就会琢磨吃吃喝喝,你若不嫌弃,往后想吃什么便告诉我,我给你做。”李雁容目光慈爱,说得徐笑春鼻子一酸。   就在她感动得眼泪汪汪之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徐笑春打起车帘,问马夫:“出什么事了?”   车夫道:“前方,好像着火了。”   “着火了?”徐笑春从车窗探出大半个身子一看,前头的一座庄子好似真的着火了:“那是……慈幼局?”   慈幼局是大成专门收养弃婴的地方,距离城门没有多远。此处来往的人不多,救火的人跑得热火朝天。   李雁容亦拉开帘子,瞥了一眼,只见前头火光滔天,幼儿的哭声不绝于耳。她听着孩子们的哭喊声,心都揪在了一起,忙道:“快,都去救火。”   她首先跳下马车,利落地用襻膊束好宽大的衣袖,带着丫鬟小厮帮着救火。   不断有人冲进火海中将幼儿抢出来,李雁容有条不紊,组织帮忙救火的人,一些运水灭火,一些人则留在原地帮忙照看幼儿。   孩子们受了惊吓,哭喊不停,她便留下来,安抚他们的情绪。   很快,望火楼的人看到火情,救火队的人出动,匆匆赶来。   火势很快便被控制下来。   李雁容怀中抱着个啼哭不已的婴儿,正低头哄着她。她眼角的余光一瞥,看到院墙下站了个小男娃,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的样子,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他看上去像个破旧的布娃娃,衣衫褴褛,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她瞅着心里很不是滋味,陡然间,她看到小男娃头顶的青瓦晃了两下,有即将下坠的趋势。她陡然一惊,将怀里的婴儿塞给徐笑春便朝那小男娃奔过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恰在此时,墙头的那片瓦猝不及防地坠了下来,砸到李雁容的肩头,顺着滚到地上,碎成无数片。   小男娃吓得都不会哭了。   李雁容蹲下身问他:“可伤到哪里了?”   他怔怔地看着李雁容,晃了晃小脑袋。   徐笑春听到响动,魂儿都快吓飞,忙奔过去蹲在李雁容身边,着急地问:“婶母,你被砸到了?”   李雁容稍微动了动手臂,肩膀处确实有些疼。她倒吸了口凉气,扯着那娃走到一旁,这才摇了摇头:“无事,待会儿回去上些药便好。”   顿了下,她又问徐笑春:“孩子们可都救出来了?”   徐笑春神色松了些许,点头:“老天爷保佑,都救出来了,除了有几个救火的人受了轻伤,别的都无事。”   李雁容这才轻舒了口气,喃喃道:“那便好。”   大火灭之后,薛统领来向徐笑春和李雁容道谢。   方才他见李雁容出出入入忙得热火朝天,便知她是面热心善的好心人,此时连连道谢:“多谢夫人高义,率人救火。”   话毕,他又问道:“夫人看着眼生,不知是哪家府上的?”   李雁容顿了顿,道:“大人过誉,鄙人是安平公主府的管事,受家主春风化雨,区区举手之劳,大人不必过誉。”   要说如今京城最炙手可热的人,除了圣上新封的安平公主,再无他人。因为这位公主实在太过隐秘,受封之后不久便嫁与镇国公谢家为妻,成亲后便搬去京畿庄子上居住,远离京城,远离权贵。   薛统领听说李雁容是安平公主府的人,顿时更高看几眼。   说着,灭火队的人来回禀道:“大人,火俱已灭,只是接下来,慈幼局的人要如何安排?”   慈幼局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收留的婴孩有两百三十余位,照拂婴孩的管事上下共有三十余位。   近三百口人,如何安置,倒真成了难题。   “此事我已上报京兆府尹,他会安排。”薛统领道。   他心里想的是,恐怕就算上报了京兆府尹也没什么用。   这么多人,寻常宅院根本安置不下。   李雁容站在一旁,看着慈幼局的断壁残垣,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方才被她救下那小男娃忽的走到她面前,怯怯地从衣襟里摸出一样东西。他去牵李雁容的手,她顺从地摊开手掌,他将东西放上去,朝她眨了眨眼睛。   李雁容低头一看,原是块黏糊糊的糖,不知在他那脏衣服里放了多久,表面沾了不少灰,看上去脏兮兮的。糖有些化了,放在掌心有些黏湿。   “是给我的吗?”李雁容轻声问他。   小男娃乖巧地点了点头,认真地看着她,说:“你吃。”   李雁容犹豫了一瞬,还是将脏兮兮的糖放进嘴里,艰难地嚼了两下,便匆匆咽下。   她没尝到是什么滋味,却知道,当是世间最甜的东西。   “甜吗?”小男娃喉头滚了滚,似咽了口口水,巴巴地问她。   李雁容点了点头,笑道:“甜,很甜。”   小男娃咧嘴一笑,开心地跑开了。   李雁容回想着他干净澄澈的目光,心底备受触动。想必这块糖他放了许久,自己也舍不得吃,留来留去,最终给了她。   她心底柔软的部分渐渐复苏。   听着薛统领还在和下属沟通一干人等安顿的事宜,她道:“诸位若是不方便,可暂时将他们安置在安平公主的庄子上。”   薛统领听她此言,顿时喜忧参半。喜的是安平公主成婚之前,皇上赐了她好几座庄子,庄子占地极大,漫说是三百人,就算上千人也容纳得下。忧的是眼前这妇人当真能做安平公主府的主吗?   他犹豫了一瞬,问道:“此事固然是好,可夫人是否需先行禀告公主?”   李雁容看了眼天色,时间已不早,再来回传几回话,恐怕这些孤老今夜只有露宿的份。她沉着地点了点头,道:“公主一直教导家人,她得蒙天恩,得今世之安乐,要公主府的人出去亦要广施仁德。此事是天大的恩德,公主必不会有异议。还请大人先带人去就近的庄子,公主那边有我一力承担。”   薛统领如释重负,朝她拱了拱手:“多谢夫人和公主高义。”   言毕,他转身吩咐众人动身,前去庄子上。   近三百人有条不紊地疏散开。   小男娃被一个救火队的队员牵着,他对队员说了什么,队员停下,他蹭蹭跑到李雁容身边,奶声奶气地问她:“婆婆,你会来看我吗?”   李雁容摸了摸他的发顶,笑道:“会,下次我带糖果来看你。”   “不许骗人。”他仰起脏兮兮的小脸看着李雁容。李雁容认真的点头:“放心吧,婆婆绝不骗你。”   他这才放心似的,哒哒哒地跑回队员身旁,牵着他的手。   走出老远,他还频频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卡文,晚点还有一更~~ 第85章 放放下   陆晚晚白日和谢怀琛去了宫中面圣辞行。   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 正好碰到薛统领收工。他见镇国公府的马车,便上前问好。听闻安平公主也在车内, 遂隔帘请安致谢。   “公主高义,府上嬷嬷仗义出手救火,还因此受伤,在下佩服有加。”薛统领说道。   陆晚晚听说李雁容身受有伤, 心都快从嗓子眼里吓飞了出去。火急火燎赶回镇国公府, 却见李雁容和徐笑春两人正在院子说说笑笑,想来伤得不重。   陆晚晚急急走过去, 问道:“听说舅母受了伤,可有事?大夫瞧了没?”   李雁容笑笑, 她摇头道:“无妨,只是被碎瓦片砸了下肩,你舅母又不是泥捏的,哪有那么脆弱。笑春给我推了伤药, 此时疼也不疼了。”   说完, 她又指着案桌上碟内的桂花糕说:“你瞧,回来我还做了桂花糕, 琛儿快尝尝。”   谢怀琛谢过, 拈了块放进口内,夸说好吃。   李雁容满面笑意, 说:“我多做了,回头让揽秋给你包上,你带着路上吃。”   谢怀琛又谢了她一回。   陆晚晚见她神情自然, 倒不像有所隐瞒,略放了放心。李雁容目光祥和地看着陆晚晚,同她商量:“今日慈幼院着火,因火势凶猛,慈幼院坍塌得不成样子,院里上下三百口人不知如何安排。当时事出紧急,我没来得及同你商量,便擅作主张将上下老小都转移到你的庄子上暂居,勿请见怪。”   “舅母这话把咱们俩都说生分了。”陆晚晚笑得温柔:“今日若是我在,我也会和舅母做同样的选择。”   李雁容点了点头,迟疑了一瞬,还是说道:“还有一事,我想同你和琛儿商量。”   陆晚晚和谢怀琛面面相觑了一眼。谢怀琛见她郑重其事,便道:“舅母请讲。”   李雁容说:“今日我见慈幼院破旧得不成样子,就算没有这把大火,恐怕也坚持不了几时。往后就算修缮万全,怕也不成样子。是以,我打算用一部分岑家的家产,从原有慈幼院的地基上,再起一座新园子,就当为岑家故去的人积福。你们以为如何?”   陆晚晚见她目光柔和的样子,像是认真思考过这件事,就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说:“岑家的家产都是你的,你可以随意支配,决定它的用途。”   李雁容道:“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该有商有量的才是。既然你们别无异议,那就这么决定了。”   陆晚晚颔首:“好,明日我便找人来。”   “不必。”李雁容白瓷般的面容上有了些许淡淡的红,她说:“你有你的事情忙,这件事我自己可以,你不必费心麻烦。”   “可是……”陆晚晚不想她太劳累,可一张口,谢怀琛便在桌下悄悄踢了她一脚。她侧目看过去,他端着茶盏,小啜了口,若有似无地点了下头。陆晚晚将劝阻的话咽回腹中。   谢怀琛笑道:“舅母如此高义,琛儿佩服。往后若有需要相帮,一定要开口。”   “这是自然。”李雁容略略颔首。   晚上谢怀琛和陆晚晚回到房里还在谈论这件事。   办慈幼院是很辛苦的一件事,陆晚晚担心舅母的身体是否吃得消。   对此谢怀琛却很开心,他道:“这对舅母来说,是好事。”   “好事?”陆晚晚不解。   谢怀琛从身后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颈窝处,笑着说:“是好事。她愿意接受新的事情,说明她心扉敞开了。上回她想不通自尽,是因为陆建章死了,你也已经成婚,她心头没了盼望。现在,你把慈幼院的事情交给她办,她有了新的使命和新的盼望,就不会想不开。你说这是不是好事?”   听他这么一说,陆晚晚唇角才有了淡淡的笑意。   “是我担心坏了,没想到这方面。”她笑着说:“多谢夫君解我忧愁。”   谢怀琛单臂将她揽入怀里,往榻上压去,顺手解了帐幔。   陆晚晚被折腾得一夜好眠,天微亮时才醒来。猛地睁开眼睛,发现枕边的已经无人,再一摸旁侧的被窝里,亦是冰凉一片。   谢怀琛已去。   陆晚晚翻身起来,心下怅惘。目光一瞥,看到桌案的茶壶下压了一张纸,起身走去,将纸揭起来一看,是谢怀琛留下的辞别信。   信尾盖着朱红的章。白文的“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这些日子谢怀琛琢磨的两枚印章,契合在一处是完整的谢家图腾,若拆分开来,便是两枚印章。谢怀琛执白文,陆晚晚执朱文,往来信件,也算风雅。   陆晚晚一摸那墨迹,仍有些湿润,便知谢怀琛离去不久。   她当即出门,正好与迎面走来的徐笑春碰头。   两人结伴往城门奔去。   京城外秋雾飘荡,薄雾迷离,大宛进贡的宝马昂首待发。   谢怀琛轻车简从,奔驰在初秋冷冽的官道上。   前方等待着他的是与过往近二十年锦绣生活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将负起大成的旗号,担着镇国公府的荣耀,奔往战场。   他仍选择了谢家人该走的那条路,抛头颅,洒热血,浴血疆场。   他不想看到将离别时陆晚晚的依依不舍,昨夜在茶里放了安神的药,一场欢事后,她累得筋疲力竭,头沾上枕头便沉沉睡去。他则借着床头微弱的夜灯,用指将她的脸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将她每一道轮廓都清晰地印在心上。   ————   陆晚晚带着徐笑春赶到城门的时候,只看到他袍角翻飞的背影,驶向月亮渐渐沉下的方向。   道旁尘嚣飞扬,薄雾缓缓散去。   陆晚晚面覆幕离,在徐笑春的陪伴下,往远方眺望了片刻,压下心上如潮似涌的失落,唤随从归家。   ————   李雁容做事雷厉风行,当日便找了泥瓦师傅动手准备兴建慈幼局的事情。忙完一干事宜,她见天色还早,想到自己对那小男娃的承诺,便买了糖果,往庄子上去。   皇上赐的庄子极大,庄子的管事方便管理,辟出了最大的那处宴客的院子便将三百人安排了下来。   李雁容去时,远远的便听到孩童的欢笑声。   人还未走拢,有人通报慈幼局的说雁婆婆到了,一群娃娃蜂拥而至,跑到李雁容腿边,缠着她叽叽喳喳地喊雁婆婆。   那些孩子围着李雁容的时候,她心底一片柔软。   她笑着应承着,吩咐下人将糖分发下去。   领了糖的孩子们雀跃着跑远。   待她忙完,才发现昨日那小男娃,一直在身后跟着。   她转过身问他:“你领糖了吗?”   小男娃乖巧地摊开掌心,给她看掌心的糖。   他手上有两块,犹豫了一下,他把大的递给李雁容,说:“婆婆吃。”   李雁容乐坏了,她说:“婆婆不吃,牙疼。你吃。”   他狐疑地看了她两眼,似乎在思考她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见李雁容又点了点头,他这才放心地收回手,塞了一块到嘴里。   李雁容蹲下身,问他:“可不可以告诉婆婆,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狗娃。”   “狗娃?”李雁容皱了皱眉:“你没有大名吗?”   他摇了摇头。   李雁容举目四望,孩子们都在疯跑疯玩,没个正行。小的不提,大的好些都到了该念书的年纪。他们却无书可念,只能在院子里疯跑。   这样下去是不成的。就算将他们养大,没有一技之长,甚至连个正经的名字也没有。如此养着,和养只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   她不想如小猫小狗一样将他们养大。   她找到慈幼局的管事,他上了年纪,已有六十来岁。说起这件事他亦颇有遗憾:“往常慈幼局还是有教书先生的。但念书就得用笔墨纸砚,请先生也得花钱。慈幼局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门,哪里负担得起这笔费用?是以早些年就撤了。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说,有人抚养长大,免他们流离之苦,已是万幸。”   李雁容听后,忧心忡忡。若不教他们识文断字,一技之长,待他们长大后,必然无根立于世。届时成家后,立不起业,诞下孩儿后还得走上跟他们相同的道路。   从根本上来说,这样的扶助没有解决实质的问题。   她回到国公府和陆晚晚商议,要请几位先生给孩子们上课。起初两年都得学识文断字,待习得日常够用的字词后再另找先生,或教武术,或教打铁,多开几门长大成人后能离起业的课业,任他们挑自己喜欢的选择学习。   所訾费用便从岑家遗留的家产里出。   所幸岑家家产丰厚,足以支撑几年。   陆晚晚听了谢怀琛的话,放手让她去做慈幼局的事。如今见她兴致勃勃,成日往庄子上跑得勤便,心性也较才来京城时更开阔,便知她如今在渐渐好转。对于这件事她当然全力支持。   当年她若非李雁容相帮,早已不知魂归何处。如今她行有余力,也愿意帮助更多的人。   得到她肯定的回答,李雁容眉开眼笑,便继续张罗琐碎诸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爱舅母!! 第86章 宠宠女   自离京后, 谢怀琛日日有信送回。   他写路上的奇闻异事,写离京后的江山风光, 却不写旅途疲累风尘满面。   每每收到他的来信,陆晚晚瞧着信尾的章便觉亲切,一次次抚摸到印章干透的红泥,她的心都化成了一汪一汪的秋水。   她回信的时候写得啰里啰嗦, 家长里短, 舅母最近的去向,皇上如今的身体, 事无巨细都告诉给他听。   纸短情长,三四页都承载不了她想说的话。   谢怀琛去后七八日, 陆晚晚忽的收到了皇贵妃的请帖。   皇贵妃即将作三十四寿辰,邀请安平公主入宫赴宴。   陆晚晚捏着那张帖子,让皇贵妃宫中来传旨的长庆和长济先回去。他俩却道:“公主,贵妃娘娘说了, 您回京这么久, 她不曾疼爱过,因而让你务必进宫, 全了她的这份心。”   意思就是让她无论如何都得去了。   陆晚晚翻开那张帖子, 手指抚着鎏金的字迹,笑了笑。她隔帘对两位小太监道:“我知道了, 你们回去吧。”   她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两位小太监张了张口,刚打算说什么, 揽秋从外头进来福了福身,道:“公主,纪大夫来请平安脉了。”   说完,她眼神若有似无地瞥向长济和长庆,他俩心下顿明,起身告辞。   两人去后,陆晚晚端详着请帖,微微皱起了眉毛。   这段时间,不乏有人以各种名义邀请她参加宴会。她知道自己过于神秘,难免引人猜测。   自己不可能一辈子不见人。   到了皇贵妃生辰那一日,陆晚晚早早地便入宫。   她特意带上了纪南方,顺道为皇帝请脉。   她去时皇帝正在上朝,姜河便将她喊去晨阳宫候着。   “我去含冰殿等陛下宣召。”陆晚晚觉着不妥,晨阳宫是皇帝起居的宫殿,涉及的国之机密必然不少,她久待不成体统。   姜河笑道:“陛下吩咐,若你进宫便到晨阳宫候着。”   听他如此说,陆晚晚只好抿了抿唇答应下来。   姜河又命宫女端来茶水,陆晚晚静喝了两盏,便听外头传来皇帝下朝归来的仪仗之声。   她走出殿门相迎,见着他黄色衣袍便要跪下去:“参加……”   话不及说完,皇帝便双手托着她的手肘,朗声笑道:“快起来。”   陆晚晚笑了下。   “皇儿今日怎的想着入宫了?”皇帝笑问她。   陆晚晚道:“皇贵妃生辰,给皇儿下了帖子。”   顿了顿,她才压低声音问道:“陛下觉得我如今该怎么办?”   皇帝侧眸扫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道:“陪朕去饮冰阁走走。”   她不解其意,轻声说“好”。   从晨阳宫出来,他们便边走边说,往饮冰阁走去。   皇帝也不说别的,就问了她些许谢怀琛的事,又详细问了她最近身体如何,饮食可有少减?末了,又叮嘱她最近入秋,好生顾看自己。   倒真像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他们一路拾阶而上,两边都悬着绯红的灯笼,金色嵌香的蜡烛徐徐燃烧,一路上的风都带着名贵香料的味道。饮冰阁地势不高不低,隐于高低地势之间。雕梁画栋,梁柱上金粉描着一帧帧精细的仕女图。四面种着湘妃竹,长得枝繁叶茂,如同一堵堵墙将外界隔开,既雅致又新颖,门帘是用一般大的东珠串成,风一吹,伶仃作响。   皇帝问她:“可会下棋?”   陆晚晚点了点头:“略会些,不是很精通。”   皇帝颔首,命人摆开棋盘,道:“陪朕好好下几把,下得好有赏。”   陆晚晚轻咬着唇,抬头望着他,怯怯地问:“下得不好会被罚吗?”   皇帝见她眸中像是倒影着星辰的湖泊,顿时心情大好,朗声笑道:“罚。”   陆晚晚听他这么一说,笑吟吟地坐在皇帝对面。   两人开始下起棋来。   陆晚晚棋艺高超,比起皇帝的谋算也不遑多让。   黑子白子胶着在一起,棋面乱如星盘。   一局未了,姜河来报,说是皇贵妃和二皇子在底下候着求见。   听到宋垣来了,陆晚晚下意识脊背僵硬了瞬间。   她对宋垣的观感委实算不上好,有他上一世绑架她在先,陆晚晚总觉得这人是一条毒蛇。   凶狠,而又冷血。   皇帝抬手,示意姜河让他们过来。   陆晚晚下意识站起身,皇帝却点点头,道:“坐下。”   见他冷静沉着,陆晚晚也放下心来,缓缓坐下,观着棋局。   骆雪和宋垣缓缓走过来,身后跟着骆永嘉。远远的便瞧见皇帝对面坐了个女子,正目不转睛看着棋盘。她鬓发如云,高高绾起,高高的发髻显得她颈项修长,莹白如玉。   她穿着身宽敞的月白色襦裙。   襦裙宽大,也掩饰不住她婀娜的玲珑身段。   骆雪走上前,盯着她的背影看,想瞧瞧这背影的主人有多国色天香,到底是何等容颜。   “臣妾见过皇上。”她微微福身,嫣然笑道。   皇帝略点了下头,道:“今日是你生辰,为何没留下招呼宾客?”   骆雪掩唇而笑:“皇上还记得今日是臣妾生辰,为何扣了臣妾的客?”   陆晚晚白子落下,这才站起身,转过身向皇贵妃见礼道:“渺渺见过贵妃娘娘,见过二皇兄。”   骆雪和宋垣都屏住了呼吸,等她真正转过脸的时候,他们都惊呆了。   特别是宋垣,他怀疑得想要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饮冰阁里无人说话,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骆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朝前走了几步,想要把宋华颜看得更清楚一些,她还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结果,她视线里的女子越发清晰。   这是她见过两次的脸——一次是在今年端午的国宴上,一次是在宋见青入宫时。   只不过,那时她还叫陆晚晚。   “你……”宋垣也记得她,见过陆晚晚的人很难将她忘记。可他没想到她摇身一变竟然成了自己的妹妹。他转动僵硬地脖子看着她:“你不是陆晚晚?“   “二皇兄安好,我是宋之渺。”陆晚晚目光柔和。   骆永嘉看到陆晚晚,嘴角抽动,她想到了惨死的阿奴。眼前的人分明和陆晚晚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怎会是两个人?   皇帝饮了口茶,道:“她年初入京,因身体不适,一直在宫外养着。你们见得少,易将她当做旁人是正常的。”   宋垣还要再说什么,骆雪暗暗捏了下他的手。她咧嘴一笑,雍容华贵:“是本宫糊涂,竟将公主认成陆大人的女儿,都是皇上太疼惜你的缘故,怕被我们多瞧了几眼。往后你要多进宫走走,免得本宫再将你认错。”   陆晚晚乖巧回话:“是,皇贵妃娘娘。”   骆雪又同她寒暄了片刻,见她和皇上这一局棋未完,嘱咐她晚上早些去玩,便领了宋垣和骆永嘉退下。   骆永嘉感到浑身的骨头都在战栗,那时皇上突然发难她就觉得诧异。以往皇上到姑姑宫里,见过阿奴。他并不排斥自己养阿奴,那日却忽然赐死阿奴。太奇怪了。这两个月她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还以为是骆家哪里做得不对,皇上借此打压骆家。   却不知道竟是因为陆晚晚。   她被阿奴抓伤,皇上便将罪过都算在它头上。   骆永嘉暗暗垂下眼睑,漆黑的眸底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阴鸷。   ————   三人去后,陆晚晚轻舒了一口气,她问皇上:“皇贵妃以前见过我,陛下为何不避开她?”   皇帝支着头,双眼认真地落在棋盘上,好似并未在意她的话,半晌才回道:“朕封赏你,是因为想要你正大光明地行走在人世间,若只是让你做个缩在角落里见不得人的老鼠,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陆晚晚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在思索下一步棋怎么落,眼神认真得仿佛是决定天大的事。   “多谢父皇。”陆晚晚抿着嘴角轻喊了声。   私底下她极少以父皇称呼皇帝,因为别扭,实在是太别扭了。   每次喊他,就跟偷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似的,她窘迫得快要窒息。偏生每次她喊,皇帝都分外受用,高兴得眼角微眯。   陆晚晚想,皇上大约也是喜欢女儿更多些,如今他的女儿远嫁的远嫁,和亲的和亲,就连从小宠到大的宋见青也去了淳州。他满腔拳拳父爱无处寄托,便托寄到了自己身上。   笑春不是说过吗?自己和见青姐姐有几分相似。   前些日子她给宋见青去过信说明此事,宋见青非但没有责怪的意思,还格外高兴,在信中一再说她乐意有她这个妹妹。   宋见青不是虚伪之人,陆晚晚见她心无芥蒂,自己也就放开了些。   总归,是哄皇帝开心罢了。   皇帝听到这声父皇,果真十分开心,爽快地落了子,道:“被出神,该你了。”   陆晚晚嘿然一笑,拈起她的白子往棋盘上一放,说:“我赢了。”   皇帝垂首一看,自己的棋横竖不通,上下都被堵死:“……”   下完一局,皇帝便带着她回晨阳宫。   走在路上的时候,陆晚晚一直在想皇贵妃的事。她有些出神,没注意脚下的路,正巧脚下卧着块石头,一脚不慎,后跟踏了上去,脚下一个趔趄,径直朝后边仰过去。身后立的华表烛台,她这一仰,恰好碰着台上搁置的木雕风灯。   皇帝见到摇摇欲坠的风灯,便赶紧去扶她,她跌得用力,拽着他的胳膊一同栽往地上。皇帝怕她磕着碰着,迅速地将她的头和背护在怀里。跌落时,她的手带翻烛台,风灯顺势砸到了他的手臂上,左手被她压在地上,右手死死环着她,硬生生扛了一灯。   陆晚晚的背因为有他的手臂护着,并不算疼,只有脚踝稍稍崴了,一动就开始疼。幸亏正会儿正是白日,灯内无火,才没有生出大事。   “皇上?”她惊慌失措。   侍卫见此动静踏着粉底云靴齐齐过来,疾呼:“陛下!”   皇上面色猛沉,呵斥道:“下去。”   侍卫迟疑片刻,他沉目,拔高音量:“下去。”   侍卫无法,只得悻悻离开,行了几步,皇上又说:“嘴给朕锁死了,谁敢透半点消息出去,剥了谁的皮。”   陆晚晚被他护在怀里的时候,真真切切有一种父亲维护女儿的感觉。原来被父亲护着的感觉这么好,她从地上翻起来,又和姜河去扶他:“皇上,你摔着哪里了?”   皇上右臂被砸伤,微微一动,便觉入骨的疼,又恐陆晚晚担心,强忍着痛楚,道:“无妨。”   动了动,却丁点力也使不上。陆晚晚眼眶瞬间也红了:“是我不好。”   皇上撑着自己站了起来,这才觉得好了些,笑道:“别声张,扶我回晨阳宫去。   陆晚晚点点头,搀着他的右臂回到晨阳宫里。   皇上自个儿用作日常起居的图南殿极为空旷,里头三面环着书架,置有成千上万册书,打门口进去,倒不像是就寝的寝殿,更像是哪个老学究的书房。陆晚晚将皇上扶到靠窗的软榻落座,拉过蒲团,跪坐在软垫上帮他看伤势。被那实木风灯砸伤,那块筋骨都鼓了起来,他今儿赶巧又穿的一件窄袖常服,掀不上去。她用剪子将袖子剪开,这才看得到伤患处,肌肤都成了青紫色,浮肿了大片,光是看着就疼得紧。   她用手指沾了药水,一点一点给他涂抹,眉头皱得极紧,眼中秋波流转,一副要哭了的样子:“很疼吧?”   皇上为免她难过,摇了摇头,特意岔开话题,嘱咐道:“晚上到了皇贵妃那里,你不必多说话。有朕在,无人敢找你麻烦。”   陆晚晚本还忍得住,但见他现今自个儿都伤着,还要挂心她的事,眼泪藏不住,掉了两滴下来。:“我的卑贱之躯,纵是有什么事也万不能陛下和的千金之躯相比。”   泪水溅在皇帝的手背上,□□难当,他抬起手指去揩她眼角的泪,她说:“好端端的,却又哭了,你身体里怕是藏了个泪人罢了。”   又道:“好了好了,不过皮外伤罢了,修养两日就好。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此事你也不要知会别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过两日就大好了。”   陆晚晚心里明白,连累皇上受伤是顶大的罪名,要是被别人晓得了去,一层层传上去,她如今又是个行走的靶子,少不得有人的暗箭指着自己,他这全然都是顾着自己,于是越发难受得慌。   皇上见她面色仍不开朗,又道:“别再哭了,本就是为你走神受的伤,你现在还哭,岂不是辜负了朕受的这份疼。”   陆晚晚闻言,这才勉强绽出丁点笑意,那笑容僵在唇角,比哭还要难看些。   皇上道:“这才好,你要多笑才好看。”   陆晚晚给他上完药,他便赶她回含冰殿歇着。陆晚晚不肯,非说要留下给他磨墨。   “朕有专门磨墨的宫女。”   陆晚晚说:“她没我磨得好。”   “闲杂人等不能看朕批折子。”皇帝又道。   陆晚晚却笃定他不会真拿自己怎样,她紧紧闭上眼,说:“我不看,保证不看。”   皇帝往常见她,她都刻意维持着端庄的风范,极少见她耍赖。甫见到,觉得有趣,点点头,便允了。   他批阅折子时,陆晚晚就在一旁给他磨墨,目光乖巧地盯着那方端砚看,眼神绝不四下乱瞥。   皇上到底怕她闷着,命姜河取了些小玩意儿来,让陆晚晚去玩。   陆晚晚一看,尽是什么面人、拨浪鼓之类孩童玩的东西。   “怎么?不喜欢吗?”皇帝眼角的余光扫到她,见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欢喜,心顿时提起。   陆晚晚手握拨浪鼓的柄,左右拨弄了两下,鼓面发出欢快的声响。她笑着摇了下头:“喜欢,只不过已经过了玩儿这些东西的年纪。小孩子才玩儿这些东西,现在玩儿会被人笑话的。”   皇帝抬眸扫了她一眼,又低头迅速地在奏章上批示:“只要朕还健在,你就还是个孩子,没人敢笑你。”   陆晚晚心尖微微一动,她笑着撇了撇茶盏上的浮沫,喝了一口,笑盈盈地说:“那我愿意七老八十还是个孩子。”   皇帝朗声笑道:“皇儿七老八十,朕都年过一百了,到时候腰直不起来,腿脚也不利索,头发白如银丝,一口牙掉光,活得怪受罪,活生生成了老人妖。”   陆晚晚想到上一世一年半以后皇帝身死,此时听到他如此爽朗的笑声,心中又是不舍又是担心,声音柔婉了下去,她说:“所以父皇要听纪大夫的话,好好进药,养好身子,长命百岁。待儿七老八十时受了委屈还能为我撑腰。”   皇上抬眸,心尖上十分动容,他看着眼前柔弱乖巧的小女儿,竟也恨起人生苦短,他总算明白这世上为何有人会追求长生不老。   若他可以,也愿活个千儿八百岁,护她岁月无虞,将亏欠她的种种,补偿于她。   他喉头嗫嚅,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提前更,晚点还有一更。 第87章 安安顿   谢怀琛离京一月, 来信越来越短,字迹也越发潦草。   陆晚晚知道前线战事肯定比较吃紧, 故而每每在信中都鼓励谢怀琛。她的去信,事无巨细,跟他讲着京城中发生的每一件事。   谢怀琛的那边的情况不是很好。   戎族最近几年连遭天灾人祸,极端恶劣的天气使戎族的粮食急剧减少。   而葛萨部落早已有心造反, 是以达阳老谋深算早几年就开始屯粮养兵。   谢怀琛从靖州带了十万大军入戎平乱, 去了之后才发现,情况比他想象中的严重得多。战士吃不饱饭, 空有大批人马,但人困马乏, 根本无济于事。   葛萨准备万全,和六皇子谋约在先,成平王在幽州的台城虚张声势,牵制住谢允川的兵力。暗中则早已部署状态良好的士兵取道羯族, 埋伏袭击, 打了谢怀琛一个措手不及。谢允川则以为台城部有重兵,不敢轻举妄动, 在台城外安营扎寨, 观察周旋了数日才发动进攻。却不知,冲进去之后才发现台城早已人去楼空, 成了一座空城。成平王的部队则退守台城以北的阳城。   台城对幽州来说只是弹丸之地,但却是两军开战的第一个战场。一般说来,为了鼓舞士气, 第一场仗无人会不战而降。成平王这厮别出心裁,率先转移人马,将人都退去易守难攻的阳城。谢允川的部队白白损耗六七天的粮草。   谢允川怒得睚眦欲裂,几巴掌下去,上好的水杨柳面桌案都快被他给拍碎。但很快,他觉察到事情不对劲,急忙给谢怀琛去信,成平王的部队也许已经开去戎族支援,让他务必小心。   这消息还是去晚了一步,彼时谢怀琛追缴达阳派出的精兵,至素有索命谷之称的黑风谷。黑风谷地处戎族以东与羯族相邻的高山峡谷之地,此处山高谷深,上有万丈孤仞入云端,下有千丈悬崖堕长河。   所幸谢怀琛追至谷口时,见谷中浓雾缠绵,便令大部分人马驻扎谷外,自己带了人马追进谷中。   索命谷四周是高山环绕,终年昏暗晦涩不见天日。   只听得轰隆隆的几声巨响,从万仞青山中忽然滚出许多石块。轰轰烈烈的石块滚落之后,便是如雨的箭阵。谢怀琛早吩咐下去各自小心,但仍未料到会遭到伏击。   他们追的是达阳先锋军的一直散兵游勇,在谢怀琛的预估里,他们掀不起如此浪涛。   随行的队伍来不及做出反应,顿时被伤了大半。   一块巨石直直奔往谢怀琛,惊慌之下,他用力勒紧缰绳。马儿吃痛,高高地扬起前蹄,在风中长嘶一声。   苍云四合,天色渐暗,群山之中长风抵挡风云,如同几套海浪。   惨呼声此起彼伏,谢怀琛调转马头,沉声道:“谢染,集盾阵。”   谢染一声令下:“集盾阵!”   未受伤的士兵,两人一组,一人拉弓,一人持盾。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呐喊声呼啸破空,万箭齐发,如雨一般射向山间。   不多时,山上再也没有响动。   谢怀琛道:“收箭,掩护。”   话音刚落,飞箭如雨,向着底下的队伍射来。   敌人埋伏在山间,箭矢来得密密麻麻铺天盖地。谢怀琛顿时明了,这是达阳的诱敌之策,此处早有人埋伏,就等他们入瓮。借着地势的优势,很快,敌人便占尽上风。   谢怀琛率领部下且战且退,企图突围出去。   只要退至谷口,谷外有部下接应,便能全身而退。   可若此时退不出去,则会成为瓮中之鳖,等待着这一千将士的只有死路一条。   可对方如今人多,站在上风,密密麻麻的攻击不断地朝他袭来,又如何才能退至谷口呢?   此时,半山腰的一块巨石之后,伏着一个扎了满头小辫的年轻男子。他穿着一身铠甲,脚蹬马靴,衣服袖口和裤腿都紧紧束着,冷漠的脸上散发出阴冷之气。他嘴里叼着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看着山下四处乱逃的大成兵马,眼露鄙夷。   他的目光落在骑在战马上的谢怀琛的身上。   谢怀琛打得很吃力,挥着长剑的手逐渐没了力气,被几个普通士兵围得团团转。   “那就是大成来的那个废物?”他问身边的人,脸上挂着戏谑的笑。   他身侧站的是最近和谢怀琛屡屡交手的达阳部下,他这几日被谢怀琛搅得疲于奔命,连连点头道:“大王,他就是大成来的谢怀琛,功夫了得。您可千万要小心。”   “彘狗!”青年不耐烦地将狗尾巴草吐了出去,朝着身边人骂了一句,取了长枪便翻身上马,他紧了紧小臂上的牛皮护腕,说:“小王我去会会他。”   他从十三岁起就是羯族的第一勇士,至今仍无人打败他,区区一中原来的病夫书生,何足挂齿?   “王爷,小心啊。”他又吼了声。   萧廷头也未回,骑马冲进阵中,将正举枪刺向谢怀琛的一个戎族士兵挑开,长枪一回,径直朝谢怀琛刺去。   他的攻势迅猛快捷,在他的意识里,谢怀琛根本躲不过。   但没想到,谢怀琛一见他冲进乱斗里,一反方才节节败退的态势,竟纵身一跃,借着马背高高跃起,躲过他的枪。谢怀琛在空中一个旋身,又很快落下,双足轻点,站在他的枪头。   谢怀琛挑眉,朝他笑道:“恭候大驾多时了。”   说完,他手挽利剑,七十二道剑花舞得密不透风朝萧廷刺去。   谢怀琛的剑舞得好,长袍翻飞间如龙蛇游走。电光火石之间的交手,萧廷还怔愣在谢怀琛躲过他一枪的诧异中,他的剑已迫至眼前。   “叮咚”一声,萧廷的长枪铿然落地。   谢怀琛出手极快,右手横剑于他的脖颈,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锁了他的喉。   “都给我退下。”谢怀琛锁着萧廷的喉,高喊了一声。   四周前来设伏的羯族士兵皆面面相觑。   萧廷在羯族犹如一道丰碑,所有的勇士都想超过他。   却至今无人能出其右,如今他却被一个小小的名不见经传的中原小将所俘?   “将军!”萧廷的副将喊道。   此时此刻,萧廷做梦也没想到,谢怀琛方才的劣势,竟是迷魂假象。他故意迷惑自己误以为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酒囊饭袋,然后等自己出现,他便擒了自己,以此逼迫部队退军。   此人果真心机深沉。   萧廷被谢怀琛挟持着往谷口撤去,羯族的士兵则纷纷举着刀剑紧随其后。   “放了我们将军!”萧廷的副将陈林喊道。   谢怀琛唇角一勾,锋利的剑刃朝萧廷的脖子上紧压了两分,新开刃的长剑,锋利无比,沾上肉,就豁出了一条小口,细密的血珠滚了出来:“只要在下平安无事退出这索命谷,在下自然放人。”   说罢,他将萧廷双手反剪捆于身后,一只手提起他便扔到马背上。   萧廷挣扎了几下,谢怀琛却是做的个活套,越挣扎捆得越紧。   随后,谢怀琛也翻身上马,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摁着萧廷,如铁钳似的。   萧廷暗自发力挣脱绳索。   军营里用的绳子对他来说挣断不在话下。谢怀琛又专心致志地骑马,他便凝气于丹田,不动声色地催动内力。   他笼罩在谢怀琛给予他的羞耻之中,他是羯族第一勇士,却轻而易举被谢怀琛捉去。这对他来说是奇耻大辱,除非杀了谢怀琛,此恨不可除。   就在谢怀琛即将抵达谷口的时候,萧廷暗自发力,猛喝一声,双腿朝上一挑,向谢怀琛袭击去。   谢怀琛偏过头躲开他的腿,萧廷一翻身,挣断手腕上的绳索,一掌朝谢怀琛拍去。   他的掌劈得极快,在距离谢怀琛的脸只有寸许之际,谢怀琛仰身,堪堪避开。萧廷绝不肯放过他,很快又追了一掌上来。谢怀琛仍旧躲开,他双腿猛夹马肚,借力跃起,站到马背上还了萧廷一掌。   萧廷错身躲开。   “彘狗,拿命来!”萧廷咬着牙,骂道。   谢怀琛眉毛一挑,不疾不徐地问:“彘狗喊谁?”   “你!”萧廷凶狠的脸庞上充满愤怒,他恨不得将谢怀琛撕碎。   谢怀琛朗声大笑。   萧廷回过味来,自觉受辱,凶狠地去抓谢怀琛的胳膊。   两人站在马背,本就拥挤,还有见招拆招,打得很艰难。   很快,谢怀琛的部队逃至谷口,谷口的留兵听到声响,派了哨兵来望,得知谷内情形,他们立马列阵。   戎族之兵还未追至谷口,头顶便擂石纷飞,万箭齐发。留守在谷口的兵齐齐涌出,震天般的杀声之中,戎族的兵被杀得四下乱窜。   萧廷见谢怀琛还有后手,虽恨得银牙咬碎,但不知谢怀琛有多少人在外面,大局为重,还是当机立断下令让部队撤兵。   他从和谢怀琛的交手中抽身而出,踢飞了身侧马背上的一名戎族士兵,跨上他的马,疾驰而去。   谢怀琛看着他的背影,此时方觉手臂上传来阵痛。   低头一看,不知何时中了根短箭。方才命悬一线,没空注意,这会儿虎口脱险后才发现。   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受伤是常有的事。为免陆晚晚担心,他将这些事都掠去不提,从不在信中写关于凶险之事的只言片语。   他只说今日去了什么地方,那处山高谷深,静谧幽深,风光极好。还说往后有空带她来此游览。   这一仗虽然有惊无险,但大成的部队损失惨重,谢怀琛压力颇大。   消息传回京城,陆晚晚有些担心谢怀琛。真是他正儿八经第一回 上战场,她不知他是否应付得过来。   十月近中旬,在众多泥瓦工日夜赶工下,新的慈幼局已快完工。   李雁容去找陆晚晚商量一些事情。   她刚刚走进陆晚晚的院子里,便听她着急地问道:“你这信哪来的?”   陆晚晚手中握着一封信,写信的人向月绣道了平安,又说谢怀琛遇袭受了伤。陆晚晚早上在院子里捡到这封信,都快急疯了。四处找信的主人,到了中午,月绣眼见瞒不过去便主动承认信是自己的。   月绣眼圈红红的,小声说:“是谢染,他写给我的。”   顿了顿,她说:“谢染说世子爷不许他同我说,让我不许告诉你。”   陆晚晚听得心揪得生疼,想到谢怀琛在信中那般云淡风轻地给她描述塞外风光,实际上却危险至极,她便觉得难以呼吸。   “不行,我得去找靖州。”   虽不能陪在他身旁,但靖州好歹离戎族距离很近。探听消息也更方便。   话方说出口,陆晚晚又想到什么,她扶着椅子坐下,喃喃道:“不行,我不能走。”   前方是谢怀琛,家中是舅母。都是系在她心尖上的人,她难以抉择。   李雁容隐于月门外,看着外甥女坐在廊下的落寞神情,心口微痛。   她顿了下,转身朝外走,去了厨房,亲自下厨动手做了丰盛的晚餐。   晚上就三人吃饭,陆晚晚心情闷闷,吃什么都没有滋味,好歹扒了两口饭,便搁下碗筷,道:“我吃饱了。”   徐笑春纳闷:“嫂子,你不舒服吗?怎么吃这么点?”   陆晚晚摇头,说:“我不饿,吃不下,我先回房了。”   说着,她站起身。   李雁容开口喊住她:“等等。”   陆晚晚转过身看向她,问:“舅母有何吩咐。”   她下午哭过,眼圈还是红的,说话带有鼻音,齉齉的。   李雁容万分心疼,说:“你坐下,我有事跟你商量。”   陆晚晚温顺地点了点头,坐回饭桌前。   李雁容放下碗筷,取绢子擦了擦嘴角和手,又饮了口茶,这才说:“新的慈幼局已经修建完毕,我想的是马上就让他们搬回去,园子什么的等住进去之后再慢慢打理。我又另辟了几间书室,明儿就去聘先生教书。你觉得如何?”   陆晚晚神情恹恹,她知舅母对慈幼局的事情很上心,安排得万全。   她点点头:“舅母说的是,便依你说的办。”   李雁容牵着她的手,又说:“孩子们搬进去后,我也想住去慈幼局。”   “那怎么可以?”陆晚晚悚然色变,她说:“舅母有我,如何要住慈幼局。”   “你误会了。”李雁容笑笑,面容慈祥:“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也知道,最近这段时间我往返府上和庄子上,十分不便。那些孩子们又成日念着我,一日不去见他们,我这心就跟空了似的。左右修建慈幼局的时候我便打的安平公主府的旗号。我便以监督的名义进去,一来陪陪孩子们,二来也可以震慑震慑那些浑水摸鱼的人。咱们岑家银子虽多,但也得用在该用的地方,你说对不对?”   陆晚晚迟疑了一瞬。   李雁容又说道:“国公府家风严谨,管家敦厚,丫鬟小厮勤快机灵,我住在这里左右没什么事,一日一日地废下去,难免想起些陈年往事。一想便觉故人不在,心中唏嘘。去慈幼局,说是去陪陪孩子们,实际上是他们陪我,有事情做,便没心思想别的东西,心里倒更快活些。这不,今儿我从庄子上回来,朗儿一直拉着我的手,舍不得我走。”   朗儿便是那日李雁容救下的小男娃,他无名无姓,李雁容给他取名叫岑朗。   她嘴角挂着淡淡的,毫无芥蒂的笑容,在等陆晚晚点头。   陆晚晚愣愣地看着她:“慈幼局辛苦,我怕舅母太劳累。”   “我不怕辛苦。”李雁容笑着说:“累说明人还活着,总比如同行尸走肉游走在世间更好。舅母知道你担心什么,晚晚,你放心吧,我心胸虽不够开阔,极易走进死胡同。上回我寻死是因我该做的一切都已做了,但如今我找到了该做的事情,慈幼局的孩子们需要我的照拂,我答应你。我会活着,好好活着。你要做什么便放手去做,我会顾惜自己,经营好慈幼局,照顾好孩子们,等你回来。”   陆晚晚不禁热泪盈眶,她扑进李雁容的怀里,放声痛哭。   李雁容双手捧着她的脸,替她擦着脸上的泪珠,说:“去吧,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不要给自己留有遗憾。”   陆晚晚太难过了,自从知道谢怀琛的消息,她分明难过到了极点,却还是不动声色。她怕舅母担心难过,遂强忍了,生怕她看出端倪。却不知她早已知晓。   京城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李雁容,但此刻,她眸底祥和地对自己说她的打算,分明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做事有条有理的舅母。   她为她感到开心。   “舅母,你真好。”陆晚晚泪眼涟涟。   李雁容去擦她眼角的泪痕,说:“傻孩子。”   当夜,陆晚晚嘱咐揽秋跟去慈幼局照拂舅母,又命月绣收拾行装。   她已打定主意,明日一早入宫面圣,安排好纪南方便启程前往靖州。   她做事历来干净利落,不喜犹豫不决,决定好的事情便一往无前。   谢怀琛在戎族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她在京城雕栏玉砌的国公府辗转难眠。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晚晚开始漫漫寻夫路~~ 第88章 离京   次日一早, 陆晚晚已收拾妥当。此次她打算秘密出京,和徐笑春化装成男子上路。   她出发前并未声张,谢怀琛在前线战事吃紧, 若是得知她启程去往靖州, 难免会分心,为她担忧。   上一世她在北方待了很多年, 对当地的情况比较熟悉, 加上笑春的武功,当是无事。   收拾妥当后,她便入宫面圣。   皇上在接见外臣,姜河出来道一时半会他没有时间出来。   陆晚晚的心早已飞去靖州,恨不得马上出发。   偏生皇上这次见的是封疆大吏沈在,沈在镇守西北数年, 回京述职即将启程回西北, 君臣之间多说了些话。   沈家世代都是武将, 到了沈在这一代已位极人臣,镇守西北数十年。   沈在和徐震有些交情,这回沈在回来,拐弯抹角提过想让两家结秦晋之好,但徐笑春一哭二闹, 死也不肯嫁沈寂那根瘦秧子, 徐震只好婉拒沈在的提议。   陆晚晚在晨阳宫等到午后,君臣会面都未结束。   她去心似箭,遂留下书信一封, 交代了对纪南方的安排便匆匆出宫。   她和徐笑春都化装成行商的男子,为免引人注目,不敢多带人马,轻车简从出发。   一行人当即离京奔赴靖州。   方行至城门外,身后便响起一阵马蹄踏地的声音。一队御林军猝不及防地冲到陆晚晚马车前头,将马车逼停。   陆晚晚伸手打起帘子,姜河出现在马车底,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朝陆晚晚拱了拱手,道:“小祖宗,主子爷在后面,让你去见他。”   啊?陆晚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侧头看向后面,果然见了一辆华贵的马车安安静静停在路中央。   周遭路过的百姓不知车中坐的是何人,只知马车华贵,贵气逼人。   陆晚晚当即跳下马车,跟在姜河身后往皇帝的马车走去。   “父亲。”她立于车下,小声喊道。   皇帝打起帘子,探出头,沉声道:“上来。”   陆晚晚头皮发麻,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跟着爬上马车。   车内点着上好的龙涎香,香气沉沉。   “当真要走?”默了一瞬,皇帝终于缓缓开口。   陆晚晚点了点头。   “靖州是边陲蛮荒之地,苦寒冷清。”   陆晚晚硬着头皮说:“若心底清冷,身处繁华闹市亦是冷清;若内心热闹,则身处冷清之处亦是繁华。”   皇上撩起眼皮子瞥了她一眼,声音温和低柔,问她:“你在京城内心冷清?”   陆晚晚唇角微微一耷拉,眼中的光冰冰冷冷:“夫君在前线险象环生,我无法独享繁华。”   皇上观望着她的脸,她扮成少年眉宇间英气难掩,仰头看着他,素白长衣被车窗缝隙洒进来的阳光照得流光溢彩,看上去犹如谪仙踏月而来。   皇上知道陆晚晚性子倔强,却不知她比自己还倔。   他微叹了口气,问:“心志不可转?”   陆晚晚知他问自己这话的意思,点了点头,坚定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皇上略点了下头,未再说什么。   他探手,从身后取了一个琉璃花盆递给她,花盆里种了一株牡丹。长得极好,花叶繁茂。   他说:“这是一株绿牡丹,极难得,养护简单,见干浇水即可。”   陆晚晚愣愣点了下头:“谢……父皇赏赐。”   皇帝捏了捏双眸之间的眉骨,神情颇有几分疲倦,他道:“必须养好它。”   陆晚晚嗯了声。   说完,皇帝朝她挥了挥手,道:“去吧。”   陆晚晚起身,下到车下,朝车内做了一揖,便回身走了。   她心中亦有不舍,这些日子,他们以父女相称,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倒真有了几分情分。   为着这点情意,她下了脸面去求纪南方,让他乔装入宫,去晨阳宫当差,暗中为皇帝看诊。   只盼着,他福寿康宁。   ————   是夜,沈家灯火通明,明日沈家即将启程回西北。   沈在站在回廊上,看着朱漆的廊柱已退去朱华。   正感慨着时间飞逝,岁月如梭,转眼间少年郎成了老翁,家丁忽的来报姜河到了。   姜河是皇帝的贴身侍卫,他来定是有要事。沈在急忙迎了出去,姜河却是来送信的。   送了信后便匆匆离去。   沈在疑惑地将信展开来看,快速地扫了一眼,他又将信纸合上。随后,一道素白的身影闯入眼帘。   沈在一看到那人,就朝他招了招手。   沈寂遂朝沈在走了过来。   “父亲。”他朝沈在拱了拱手,恭恭敬敬地喊道。   沈在挑了挑眉,忽的说:“咱们比划比划。”   言毕,右手已是迅捷出招。   沈在的剑挥舞得又快又缜密,像是跳最激烈的胡旋舞,袍袖翻飞间如蛇龙游走。   但沈寂一怔之后,迅速横剑于胸前,躲过沈在的来势。   电光火石之间的交手,竟然丝毫未显颓势。两人僵持了片刻,高下不分。   可沈在过于了解沈寂。他的剑是他亲手所锻造,他的武功是他教着比划,所以他知道沈寂的弱点,他气力终究不及,熬不过多久就会体力不支。所以他上跳下窜,从不同的方向进攻,逼得沈寂腾挪走位。   面对沈在汹涌而至的攻击,沈寂如同孤舟遇到狂澜。他从容应对沈在的各种攻击,手中剑始终牢牢牵制着他的长剑。沈在提气纵身,一剑挥出,沈寂迅即一闪,剑砍到他身后的假山石。   火花四溅、碎石纷落。   沈寂略略怔住,呼道:“父亲。”   沈在似是没有听到,高高跃起,在半空中对她又是一顿猛攻。沈寂眉峰微蹙,他最难应付猛攻猛打。   廊上的人未曾见过这阵仗,纷纷屏气凝神。   沈寂的剑舞动得欢快,一直死死地环绕在沈在身边,在他一个闪身的机会,他的剑挽住了沈在的剑,用力一扯,沈在猝不及防被拖至面前,他们离得极近,沈寂唇角扬起几分笑意:“父亲,我的剑法如何。”   沈在不慌不忙,反而也是笑笑。就在沈寂一手挟持他,一手欲卸去他手中剑的时候,沈在四肢突然发力,沈寂小胳膊小腿根本压制他不住。他的腿一抬,锁住沈寂的腿,沈寂眸中现出慌色,脱手后撤。但不及他撤退,沈在反手一勾,膝盖一提,正中沈寂的大腿。   沈寂不堪受力,连退数步之后终于背抵着破碎的假山支剑半跪。   他笑着走到沈寂面前,伸手拉他:“记住,在你没有实力一招制敌的时候,千万不要和敌人正面打。刚才你若是不那么急躁,能沉住气与我再过两招,耗费我的精力,说不定。你就能制伏我。”   沈寂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可你是我父亲,不是敌人。”   “到了战场上,不管你对面站的人是谁,都是敌人。”沈在道。   沈寂抱剑于胸,朝他拱了拱手:“多谢父亲教导。”   沈在拍了拍他的肩头:“虽然你战术欠佳,剑法也不如我想象中的好。但足以担此大任。”   听闻这话,沈寂牙一龇,追问道:“父亲要孩儿做什么?”   沈在行至廊下,张开双臂,任由夫人为他解下铠甲,他将方才姜河送来那封信递给沈寂。沈寂双手接过,扫了一眼,皇上说安平公主出京前往靖州,让沈家追上她,与她同行,暗中护送她至靖州。   沈寂皱了皱眉:“安平公主去靖州做什么?”   “不知道。”沈在凝眉,摇了摇头:“不过她秘密出京,又化装成男子上路,说明皇上不想太多人知道她出京。既要掩人耳目,那咱们也不能过于招摇。你连夜去追,跟上她,暗中保护,若有情况,及时通知我们。”   沈寂朗声答道:“是,孩儿领命。”   说罢,他便草草收拾了行囊,骑马去追陆晚晚。   陆晚晚午后才出发,此时并未走远,尚在京城外百里远的一座驿站。   在驿站外看到陆晚晚的马车时,沈寂抬首望了眼天,天边已亮出鱼肚白。快要亮了。   沈寂抬手,扣响驿站的大门。驿丞听到声响,提着灯笼打着哈欠走下来,看到沈寂衣着华贵,忙满脸堆笑迎了上来:“下官乃此处驿丞,不知贵人从何而来?”   “我从京城来,去往靖州。”沈寂拿出一张通关文牒。   驿丞验了文牒过后便将沈寂请了进去。   驿丞引着沈寂往楼上走去,云靴踩在破破烂烂的楼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两人正上楼,楼上两抹月白的身影映入眼帘。   “两位贵人这么早就起了?”驿丞笑着。   这两位也是往靖州去的,出手十分阔绰,是以驿丞对“他们”热情到近乎谄媚。   陆晚晚一心赶去靖州,昼夜兼程,晚上仅歇了两个时辰便摇醒徐笑春再度上路。   徐笑春此时没怎么睡醒,气性儿正大,点了下头,冷冷地说:“着急赶路,不便久留。”   楼梯上的沈寂听到她的声音,灵台忽然一片清明,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到一个面白须净的小兄弟,双臂环胸,打了个毫不做作的哈欠。   是徐笑春。   沈寂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她,嘴角微微一勾,笑了起来。   缘啊,你可真是个折磨人的东西。   徐笑春旁侧也是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想必就是安平公主。   沈寂这点小表情毫无遗漏地落入徐笑春的眼里,她以为他在笑自己,朝他翻了个干净利落的白眼。   沈寂不以为意,还之一笑。   徐笑春还要瞪回去,陆晚晚怕她惹事,忙扯了她的袖子,将她拖走了。   沈寂回眸,看向那道消失在门外的身影,又笑了下。   记忆中那凶巴巴恶狠狠的小脸一点也没变,她还是那么凶,别人多看一眼都不行。   沈寂想起八岁那年第一次随父亲回京的场景。   他从小长在西北,第一次回京,竟然水土不服,又拉又吐了近十天,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看上去就跟发育失败的豆芽菜一样。父亲带他去徐家拜访故友,徐叔叔牵出了一个穿嫩黄色衣衫的小丫头。她比自己稍小些,吱吱呀呀说不完的话。   她酷爱比划拳脚,扬言以后要当和她舅母一样的女英雄,来了兴致,她非拖着沈寂来比划。   沈寂体虚身弱,正是虚脱的时候,被她追得满园子乱跑。最后还是被她逮到,摁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   沈寂回忆了一下,小丫头片子拳脚还挺重的。这回回来他托父亲向徐家求亲,当年挨过的揍不能白挨不是。   可是徐家说丫头还小,暂时还舍不得她嫁人。   原来小丫头已不小,早就出落成了水灵灵的大姑娘。她还存着当女英雄的梦。   沈寂舌尖舔了下上颚,笑着回了房内。   有了徐笑春,沈寂这一路可就不无聊了。   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后面,暗中保护,眼睁睁看着姓徐的丫头出手救了被夫家扫地出门的寡妇、替强抢少女的贫户出手教训恶霸、掏出银子给卖身葬父的女子。   徐笑春一腔侠义心肠,边走边行侠仗义,可怜陆晚晚急着赶去靖州,昼夜兼程剩下来的时间都拿去行侠仗义去了。   出了京城几日,陆晚晚和徐笑春商议弃车骑马赶路。   越往西北走,道路越宽阔,路上的人马更少,陆晚晚骑马便不怕了。   当日她们到了并州一座叫石城的小镇。   距离石城不远的几个县今年春遭受了严重的蝗灾,谷物不勤,多数流民涌入石城,街道上挤满了乞讨的乞丐。徐笑春看得心里不是滋味,掏出钱袋就要接济流民。   流民太多,她是接济不过来的。她接济了一些人,另外一些人则会心存不满,反而容易生事。   沈寂正要出手阻止徐笑春,陆晚晚一把摁住她的手,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许掏钱。   徐笑春不解,却也没有违拗陆晚晚的意思,跟着她去往车马行。两人各租了一匹好马,骑马上路。   待出了石城,徐笑春才问她:“嫂子,你为何不让我救济他们?”   陆晚晚勒住缰绳,放缓步调。她不常骑马,双跨被磨得生疼,胯骨也就跟要断了一样。她强忍着,没表露出来。她朝徐笑春笑了笑:“流民太多,你救不过来。”   “可是能救一些是一些。”徐笑春说。   陆晚晚摇头:“不患寡而患不均,你听过吗?得到救助最多的人会感激你,得到救助一般的人会嫉妒得到救助多的人,而没有得到救助的人则会恨你。”   她目光看向前方,官道上一队一队流离失所的难民正往石城走,寻求庇护。   越往西北走,地势越平坦,环境也越来越恶劣,举目四望,半点绿意也无,四处黄沙滚滚,随着扑面而来的风吹来,沙尘扑了满面。   徐笑春脸上裹着遮风沙的头巾,她微微朝下扯了些许,露出口鼻,对陆晚晚说:“那难道就不救他们了吗?”   成群结队的难民数以千计,行走在路上宛如蝼蚁。   陆晚晚叹了口气,道:“不是不救,是没办法救。”   顿了顿,她又说:“我们并非万物之主,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今日你若助一人,顷刻之后,便有数百人数千人匍匐在你膝下恳求救助。”   “真……真的吗?”徐笑春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以前听说过一件事,不妨说与你听听。”陆晚晚双跨疼痛难忍,翻身下马牵着马匹走在道路一旁:“是说安州有一个人,他是京城流放过去的罪犯亲属。他刚到安州,家里很贫穷。经过半年的打拼,手中少有薄资。然而,不久之后安州附近的一个县城出了很严重的地震。大批流民涌入安州,那人怜悯流民艰难,于是施舍了个包子给一个带孩子的妇女。然后更多的流民涌了过来,乞求他的施舍。他只好将家里的粮食都送给流民,害得他怀孕的妻子无饭可吃,腹中胎儿最终小产。结果那些流民还是不满足,认为是这男子不仗义,竟放火烧他的家。”   徐笑春听得瞠目结舌:“还有这样的事?”   陆晚晚心想,若不是自己亲身经历,恐怕她也不会相信会有人如此恩将仇报。   她说:“以己度人恶是不对的,以己度人善也是不对的。在没有绝对能保护自己的实力的时候,咱们最应该做的是保护好自己。”   陆晚晚声音很平静。   如此一想,上一世的经验对她来说也不尽是苦痛,也让她明白了很多道理。   不算白活。   徐笑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捂紧了钱包。   陆晚晚怕她觉得自己太过冷血,摸了摸她的肩膀,说:“放心吧,皇上已经开仓放粮,过不了多久赈灾粮就会运来。”   徐笑春点了下头。   沈寂自幼练武,耳力极好,隔了老远就听到陆晚晚的话。听后,他不禁对这位御赐钦封的安平公主刮目相看,原本以为她是柔弱的深宫公主,一路走来才发现她冷静坚韧,丝毫不逊于将门出身的徐笑春。   他眼角瞥到徐笑春,正好看到一男子向她靠近,目光盯着她腰间的荷包。荷包被扯得坠下些许。   他抱着剑,走上前,拍了把徐笑春的肩:“终于追上你了。”   徐笑春愕然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提前更,晚点还有一更。 第89章 地震   徐笑春看着沈寂面巾半掩面的脸, 下意识愣了瞬间。   他的眉眼很陌生,她不认识面前这个人,隐约又有些相熟, 可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徐笑春的目光从男子的脸往下移, 最终落到沈寂揽着自己肩头的双手上,不由来了火气, 她下意识伸手拍了他一下:“这位兄台, 手松开。”   沈寂笑着一看,手背上顿时浮起一道绯红的印记。   他说:“我方才帮了你,你不谢我便罢了,为何突然打我?”   徐笑春翻了个白眼,说:“谁让你动手动脚的?打你还要挑时候吗?”   “大家同为男子,情急之下碰了下又有何妨?”沈寂抱臂于胸, 笑道:“莫非兄台不是男儿, 是女子?”   徐笑春听他说话轻佻, 越说越过分,转了转手腕就要动手教训他。   陆晚晚瞥到方才沈寂来时,徐笑春身旁的路人飞快掠走,闪进流民队伍中不见了。她看向徐笑春的腰间,见荷包被扯落了大半, 她拉住她, 说:“误会了。”   说完,她朝沈寂拱了拱手,道:“多谢兄台, 大恩不言谢,我兄弟二人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往后有机会定当重谢兄台。”   沈寂戏谑地扫了眼徐笑春:“还是这位小兄弟有礼。”   他回了一揖:“后会有期。”   徐笑春还要再说什么,陆晚晚扯着她上了马,疾驰而去。   骑在马上的时候徐笑春一直在想究竟在哪里见过方才那人。   待出了石城的地界,过了三四日,她陡然想起:“是在京城驿站,嫂子,在京城外的驿站我见过刚才那人。”   陆晚晚默了一瞬。   “为什么在京城见过,又在石城遇到?”徐笑春觉得其中有诈:“他会不会不怀好意?”   陆晚晚则不以为意,她们已经到了并州和安州的交界处。前方有一个比较大的城镇,名叫雪新镇。陆晚晚对这个镇印象很深刻。   上一世十月二十三晚上,以雪新镇为中心发生了一场极其严重的地震。   在那场地震中,雪新镇极周围的郡县人畜伤亡惨重。   流民涌进安州,宁蕴广施仁德救助流民,却未能面面俱到,以至于遭到流民的不满报复。她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那时她和宁蕴刚成婚半年,孩子没了之后,宁蕴还在为安置流民的事情焦急。   那会儿她的日子是真的难过,却不知道是中了什么毒,偏觉得宁蕴是顶好顶善良的人。   事实上,他也的确如此。   他当安北大都护的那些年,外平贼寇,内减赋税,百姓安居。他待天下苍生皆好,唯独待她如草芥。   陆晚晚垂下眼睑。   她并非冷血淡漠的人,在能确保自己安危的情况下她愿意多帮助别人。这也是她为什么紧赶慢赶,不顾旅途劳累到此的原因。   去往靖州本还有另外的路,但她取道安州,就是想凭借她前世的记忆来救人。   今日是十月二十三,距离地震还有好几个时辰,一切都来得及。   陆晚晚和徐笑春去往雪新镇,找到当地驿站。进城镇的路上,陆晚晚见镇外宽阔的地面上到处都支着帐篷,不少官差盯着百姓搬运东西到帐篷里去。   她很是纳闷。   雪新镇算是安州的一大重镇,来往番邦中原人士很多,驿馆也建得高大堂皇。   陆晚晚找到驿馆,放下行李后,便要去找当地的里正。无论如何得让他们尽快疏散百姓,以免灾情发生。   她管驿丞问了里正家的去处,拿上公主府的印信便往外走。   她方行至驿馆门口,便见驿馆墙外站了几个人。   有个人背对着她,在同其余人说什么。   仅是瞥了眼他的背影,陆晚晚便莫名其妙的脊背一僵。她对宁蕴太熟悉,哪怕他化成灰陆晚晚也能把他认出来。十二年的相守,他的音容笑貌早就刻进她的骨子里。   时隔半年,再度见他,她心中无爱也无恨,只余唏嘘。   他到雪新镇来做什么?   陆晚晚退至墙角,小声地听着。   “并非在下虚张声势,还请大人尽快通知驿馆内的人员赶紧疏散,以免灾难发生避难不及。”宁蕴的声音疏离淡漠。   驿丞轻蔑地笑笑,道:“这位兄台,我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说服了县太爷和里正,不过地震是天灾,可不是你两瓣嘴皮子一动就能确定的。你要闹随便你闹,不过驿馆里都是我的客人。引起恐慌人走了,我找谁要银子去?”   宁蕴还要再说什么,驿丞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进了驿馆。   陆晚晚忙往墙角缩了缩,将身体隐匿于墙下。   过了片刻,她再探出身去看,宁蕴已经走远,落日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落寞而冷清。   她很纳闷,宁蕴知道会有地震,提前通知雪新镇的人搭建帐篷,以供不时之需。   可是他又不是大罗神仙,为何知道会有地震?   陆晚晚细思之下,一种恐惧沿着她的背脊骨慢慢爬上来。莫非,宁蕴……他也是重活了一次?   她想到醒来之后宁蕴的种种改变,又陷入迷茫,他是那么地恨自己,怎么可能醒来之后就良心发现?   但此事太过离奇,她满心疑惑不知该找何人说。   是日,雪新镇怨声载道。   县上派了衙役帮着镇上的百姓将细软粮食搬去镇外的帐篷内。   百姓们十分不满,诚如驿丞所言,地震是天灾,并非人所能预料。   陆晚晚去打听过,原来宁蕴自称研制出了能检测地震的仪器,仪器显示雪新镇的方向将有地震发生。宁蕴亲自上门游说县令,不知为何竟将他说服,允他提前搭建帐篷,疏散百姓。   百姓很不满,但县太爷拨出衙役监督搬家,他们也无法,只能开始搬运。   一时间,骂宁蕴的声音不绝于耳。   驿馆的驿丞十分硬气,不肯信宁蕴的话。硬撑着一口气不肯搬走。吃过晚饭后,陆晚晚又劝了她半晌,他仍是不肯信。   陆晚晚无法,气得徐笑春就要动手抽他。陆晚晚将她拦下,扯回屋里。   “嫂子,咱们现在怎么办?”徐笑春问:“要不我拿着公主府的印信去找他?”   陆晚晚轻摇了下头:“。这儿天高皇帝远,别说公主印信,恐怕你说我是公主也没几个人信。此地龙蛇混杂,来往的各路牛鬼蛇神都有,今日下午来的那些人,像是羯族的,暴露了身份,对咱们很不利。”   徐笑春听她这么一说,觉得很有理,便放下了要去找驿丞的心思。   “那怎么办?”徐笑春眉头拧了拧。   陆晚晚本来还愁不知疏散百姓过后该如何跟徐笑春解释自己未卜先知的事情,刚巧下午碰到宁蕴那一处,便顺水推舟将所有的事都推给他。徐笑春听说宁蕴在此,还想着去拜访一下,好歹当年在京城他们有过数面之缘,宁谢徐三家关系还算不错。陆晚晚以女流之辈私自同他会面不大妥当为由劝住了徐笑春。她一想,倒也是这个理,便作罢。   但徐笑春是信宁蕴的话的,她知宁蕴并非京城浪荡子,所言必可信。   听说他此处有地震,她不疑有他,便着急起疏散的问题。   下午她去打探过消息,城中百姓大部分都已经疏散到了镇外,唯独此处的驿丞,是块硬骨头。   往来旅人大多都觉得宁蕴不过是装神弄鬼虚张声势罢了,也不愿去住帐篷餐风露宿,遂乐得安稳。   陆晚晚比徐笑春冷静得多,她说:“无妨,到了晚上再说。”   陆晚晚对这场地震印象十分深刻,因为它对她来说意义不同一般。地震发生在午夜子时三刻,因为是深夜,又发生得太过仓促,基本上没人反应过来,家园坍塌,鲜血遍地。   徐笑春躺在榻上坐立难安,陆晚晚给她的印象一直是沉重而又冷静。但这回,她感受到了她的不安和害怕。   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她感受得到。   她不知道陆晚晚是想到上一世令人毛骨悚然的往事,以为她是对未知灾难的恐惧,她牵着陆晚晚的手,说:“嫂子你别怕,地震来了,我会保护你的。”   陆晚晚挽着她的手臂,说:“笑春,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陆晚晚说:“我功夫不如你,如果遇到危险,咱们不能全身而退的时候。我让你跑你就赶紧跑。”   “可是……”   陆晚晚又说:“你放心,要是真有那么一刻,我会想办法保全自己。你要以最快的速度脱身去找人救我,万不可傻里傻气地信什么同生共死的鬼话。听明白了吗?”   这回到雪新镇不知是否因为宁蕴的原因,她心里总觉得很不舒服,好像很不安,烦躁的情绪压都压不下去。徐笑春为人太过耿直,她怕万一遇到什么事,遂提前交代她。   徐笑春笑吟吟地枕着她的肩头,点了点头,说:“嫂子你放心吧,我记住了。”   陆晚晚这才微微颔首,轻轻阖目,躺了一会儿。   她睡不着,也不敢睡。   子时的梆子一敲,她就从榻上翻身起来。推醒徐笑春,让她赶紧收拾东西。   两人悄悄摸到马厩,陆晚晚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了口气。火光映着她的小脸,洁白如玉。她小心翼翼地捡了一把干草扔到,用火舌点燃。   驿馆二楼正对马厩的一道窗户开着,黑乎乎的窗洞后立了道人影。他的面容隐藏于黑暗里,谁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站在黑暗中望着楼下马厩里的这场闹剧,以为陆晚晚和徐笑春是两个来偷马的小贼。他嘴角扯出一丝不屑的冷笑,冷漠的看着她们的身影。他抬起右手食指,在嘴角揩了一下。随即,他捡起窗台上一粒石子朝陆晚晚打去。徐笑春反应极快,觉察到石子后,忙抬剑一格,将石子挡开。   “是谁?”徐笑春喊了声。   四下环顾,却无人。   “有趣。”萧廷勾起唇角,又另拈了三枚石子,同时朝陆晚晚打去。   徐笑春又隔开。她对陆晚晚说:“有人暗中袭击我们。”   陆晚晚一听,手都在发抖。   她解开套马的绳索,将燃着火的草料到处扔去。   马儿受惊乱窜。   陆晚晚则和徐笑春翻身上马,正要疾驰而去。萧廷手撑窗台向下一跃,凭空去抓陆晚晚的肩。陆晚晚只觉得肩膀被鹰爪攥住了一般,骨头都快碎了。她下意识大叫了一声。   萧廷正要将她拖下马,一道剑影闪着寒光朝他扑来。他手一松,放开陆晚晚。   徐笑春回头一望,却是在石城碰到的沈寂,和萧廷交上了手。   “快带着她走。”沈寂朝徐笑春吼道。   徐笑春犹豫了一瞬,萧廷的力道她刚才领教过,小小的石子让他打出了利器的感觉。沈寂看上去那么柔弱,不知是否是他的对手。   沈寂力道不比萧廷,但比他更灵活,上蹿下跳消耗他的体力,待他露出疲势再伺机逃开。   然而萧廷前不久落败于谢怀琛之手,此时对中原男人,尤其是练武的男人充满仇恨。是以他出手招招狠戾,几乎是痛下杀手。他丝毫不给沈寂以喘息,陆晚晚回头望了眼,见沈寂处于劣势,她强忍着肩上的疼痛,对徐笑春说:“笑春,他打不过那个羯族男人,你去帮他,两个人对付他绰绰有余,我在镇外的大柳树下等你。”   徐笑春正有此意,叮嘱她道:“好,嫂子你自己当心,我很久就回来。”   “你放心。”陆晚晚说道。   她向着镇外疾驰而去,徐笑春则调转马头,朝沈寂驶去。她兀的抽剑冲入,两人联手,一左一右对萧廷发动进攻。他左支右绌,一时难以占到上风。   几人打斗惊动驿站内的人,一盏又一盏油灯渐渐亮起。   “打架了,打架了。”有人惊慌失措地喊道。   另外又有人在喊:“不好了,着火了,马厩着火了,马儿都跑了。”   马是往来最重要的工具,若是没了马,便动不了身。沉睡中的人纷纷醒过来,赶往马厩。   萧廷的随从揉了揉惺忪睡眼,见他在打架,三两步冲到他面前劝架:“主子,别打了。”   萧廷此时此刻被沈寂和徐笑春勾得心火正盛,哪肯罢手。他咬牙道:“他们纵火烧了马厩。”   “哪来的蛮子,这么不知好歹。”徐笑春冷哼一声,道:“到我们大成撒野也就算了,竟不识好歹,你爷爷我救了你的小命,是行善积德。”   沈寂听到徐笑春的粗言粗语,只觉头疼,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驿馆乱成了一锅粥,大家劝架的劝架,救火的救火,再无人入眠。   沈寂见势揪着徐笑春,将她往马背上一扔,自己以足点地,也飞到马背上,勒起缰绳,一夹马肚便疾驰而去。   徐笑春意难平:“他是什么玩意儿,一个番邦蛮子,竟敢一而再再而三暗算我,你放了我,我要三刀六个洞让他知道爷爷我不是好惹的。”   一个女孩子,成天你爷爷我爷爷的挂在嘴边,成何体统。沈寂腹诽。   他面上笑笑,同徐笑春说:“要不我送你回去重新来过?只不过你不去找你哥哥了?”   嫂子?   徐笑春一下清醒了过来,忙催沈寂:“快,去镇外的大柳树。”   说完,她忽的意识到什么不对劲。沈寂的一双胳膊将她圈着,姿态要多暧昧有多暧昧,要多让人想入非非就有多让人想入非非。   她从不曾和谁这般亲密过,不禁凝神屏息,脊背一挺,变得僵硬起来。她从耳根处开始烫起来,热意很快席卷全身。   沈寂没有注意到怀中人这点细微的变化,仍纵马疾驰。   但等他们到了城外的大柳树下,树下却空无一人。   连人带马都不见了。   徐笑春头皮发麻,跳下马,大声喊道:“大哥,大哥你在哪里?”   恰是此时,大地忽然一阵剧颤。   地震来了,剧烈的颤抖使得大柳树的枝桠向下倾斜。   “小心!”沈寂高喝一声,将徐笑春猛地一扑,带倒到一旁的草地上。   树枝应声落下,砸到徐笑春方才站立的地方。   沈寂拉她起来,急忙问道:“你没事吧?”   徐笑春手脚冰凉,都快发抖了,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大柳树,而是因为陆晚晚失踪了。   “我大哥不见了。”徐笑春失神地说道。   沈寂心底亦是一阵发凉,他奉皇命护送公主到靖州,如今人丢了,这对他来说是奇耻大辱,也是渎职。饶是如此,他仍压低声音安抚徐笑春的情绪:“别慌,此处太过偏远,或许她去了安顿镇民的地方去了。我陪你去找找看。”   徐笑春点了点头。   他们火急火燎赶去宁蕴临时搭建的安顿镇民的地方。大家方才经历了一场天灾,家园坍圮,没想到宁蕴真的能掐能算,算到会有地震发生。   雪新镇的人对他感恩戴德。   临世安置镇民的地方沸反盈天,热闹非凡。   徐笑春和沈寂打着灯笼火把,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找过去。   这一找就是整整三天,陆晚晚就像人间蒸发了,下落不明。 第90章 俘虏   五日之后, 羯族王帐歌舞升平。   马奶酒的香气染得空气都带着股腥臊之气。   舞女踏着鼓点跳着羯族舞蹈,妖娆若蛇。   萧廷坐在座下,手上端着骨盏, 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羯族汗王穆勒瞧着他闷闷不乐的样子, 喊住他:“萧廷,事情我都听说了。不过是条中原彘狗侥幸赢了你一次, 你是我们羯族第一的勇士, 改日让李振在战场上活捉了那彘狗,剥了皮,做成人皮鼓,让你泄恨。”   穆勒今年只有十六岁,羯族一干事务皆有太后穆善把持。萧廷对这黄口小儿的话并未上心,端着虎骨做的酒杯朝他扬了扬, 以示尊敬。   李振是羯族声名赫赫的武将, 他好战、嗜血, 常年爱去边境安州境内打秋风。   最近几年萧廷声名鹊起,前年在对匈奴的大战中连克匈奴七大部落,这七个部落水草繁茂,是放牧的极佳之地。萧廷受到太后赏识,封了王。   李振对此十分不满。   前几日他得知萧廷受太后之命, 秘密前往戎族为达阳助战, 他在索命谷遇袭,却遭对方的少年将军反杀。凭着索命谷的地势,又预先设伏, 这种情况下失败了,对于任何一个领兵作战的人来说都是一种耻辱。   他心情大好,带着部下杀进雪新镇打秋风。   意外地碰到雪新镇大地震,只捉到几头两脚羊,收获颇寒碜。   却,也比萧廷吃了败仗回来光荣。   他朗盛大笑道:“这回老子去雪新镇打秋风,没抢到什么东西,中原彘狗捉了好几条回来,里头还有几个长得俊俏的姑娘,就送给你解闷了。还有几个俊俏的公狗,不是要做鼓么?咱们现在就做一面。”   穆勒听得心情大好,连拍座椅扶手:“好啊好啊,把人押上来,孤王要挑个好的。”   李振笑容得意,拍了拍手,示意部下将人带来。   十几个羯族士兵涌进拥挤的监牢中。监牢里冷若冰窖,大门一开,十月塞外的寒风吹进来,就跟刀子割在脸上一样。陆晚晚浑身冻得快要僵硬,脖子下意识往衣领里缩了缩。   监牢里起了一阵轻微的骚乱,和她关押在一起的都是大成的子民。   那日她让徐笑春回去助沈寂后,她刚骑马跑到镇口,便碰到李振率领部下前来打秋风。他们烧杀掳掠,已经掳了不少的人。陆晚晚意外撞到刀口上,几乎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就被李振的部下捆得严严实实的。   也算她运气好,以往羯族的人来打秋风,男子一律杀死,这回他们却连男子也带了回来。   陆晚晚和所有被掳来的人被羯族士兵押送到了羯族王帐,然后关押在这间囚室之中。   进来的十几个羯族士兵用手里的刀将监牢的人全都戳得站了起来。   男男女女皆战战兢兢。   领头的那名士兵从这头缓缓踱过,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空气仿佛也凝固了一样,陆晚晚与他目光相接,不由打了寒噤。   幸好徐笑春当日没跟她一起走,否则两人遇到羯族的队伍,没人能跑出去,此刻她会更绝望。如今她还能盼着徐笑春发觉不对,赶紧找人来救她。   士兵已经点了好几个人,被他点中的人都被拉了出去。他径直朝陆晚晚走过来,口气疏离,用蹩脚的汉话不容置疑地说:“你,出来。”   陆晚晚吓得脸刷一下白了,她问:“你们要做什么?”   士兵仍然是冷淡的口气,对她置若罔闻,只推了她一下:“赶紧走。”   陆晚晚和被挑出来的十几个人一齐被押解出监牢。她只觉得惊恐到了极点,拼命想朝后躲。有胆子大的男人挤出来拔高音量质问:“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他听后,皮笑肉不笑,说:“王法自然有的,在这里,爷爷我就是你的王法。”   说完,他抽出大刀,朝那人头上劈去。   手起刀落,一颗人头哗啦啦滚到陆晚晚的脚边,他还睁着双眼。   陆晚晚只觉得腹内翻江倒海,这几天她都没怎么吃东西,扶着旁边的栏杆呕了几口酸水。   太恶心了,眼前的羯族人根本就不是人,他们是魔鬼。   她浑身发僵,胃里翻腾得厉害,耳朵嗡嗡的,什么也听不见。   羯族士兵又另捉了个人出来充数,一起押进帐篷内。   他们被喝令跪在堂下,一众人都战战兢兢。   穆勒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个一个扫过去。   陆晚晚头伏得低低的,额头差点就点地。   萧廷兴致缺缺地喝着酒,目光也落了过来。最终落在陆晚晚小心翼翼伏着的身躯上,他想起三日前在驿站发生的事情。当时他以为陆晚晚是偷马的贼,结果那天晚上她惊醒了驿站所有的人,救了所有的人。   穆勒踱步到陆晚晚的面前,他说:“抬起头来。”   陆晚晚愣了一瞬,又听到他冷冷地说了声:“抬起头。”   站在陆晚晚身侧的羯族士兵见状,用刀鞘砍了她一下,她顿时觉得腰间都麻了,她缓缓抬起头。   穆勒果然露出满意的神情:“就他了。让制鼓师进来,剥了他的皮,给孤王做成鼓。”   “是,大汗。”   宫人下去传令。   陆晚晚吓得脸色都白了。羯族人残暴,将人脚踝处割开一条小口,然后用水银灌入,水银游走全身,就能剥出一张完整的人皮制鼓。   她听过,却是第一次亲身遭遇。   她张了张口,刚要求饶,已经有人上来,捆了她的手脚,还在嘴里塞了一块破布。她的声音堵在喉咙,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陆晚晚吓到了极点,心都快跳出了胸口。   此时此刻,庭帐外,徐笑春和沈寂都换了羯族士兵的衣服。他们在雪新镇找了三天,徐笑春终于意识到不对劲。陆晚晚不会一声不吭就走远,惹人担心。唯一的可能是她遭受意外。而当天因为地震,人心惶惶,谁有心思出来作乱?   她和沈寂一路追查,终于摸出端倪。地震当日还有不少人也下落不明,只不过大家都以为他们是在地震中遇了难。而在此之前,有人似乎见到过羯族部队来过。   这些蛮荒部落,隔三差五就到大成境内打秋风。百姓不堪其扰,徐笑春早有耳闻。   他们俩日夜兼程,追了过来。今日刚摸进王帐,便碰到萧廷。两人不敢在羯族部落同萧廷硬碰硬,只好夺了身羯族士兵的衣服,溜进王帐。   此时他们听到穆勒要将陆晚晚杀了制鼓,皆慌了慌。   沈寂朝徐笑春指了指前面,又比划了几个手势。   难得的是,徐笑春竟然看明白了。   他的意思是他去将帐内的人引开,让徐笑春进去通知陆晚晚躲好,到了晚上他们再来想办法将陆晚晚带走。   徐笑春点了点头。   沈寂摸了摸腰间的羯族佩刀,正要去放火烧帐,却听里面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等等。”   制鼓师锋利的匕首正抵在陆晚晚的脚踝处,一刀下去,便会豁出老长一道口子。   穆勒听到萧廷的话,兴奋地拍手,他问:“萧卿是要亲自动手剥皮吗?”   他早就听闻萧廷身手了得,一番剥皮抽筋的功力就连羯族最好的屠夫也不及。只可惜一直无缘相见。   萧廷放下酒盏,道:“这人,我要了。”   “你要了?”穆勒一惊:“你要了是什么意思?”   萧廷将酒杯一放,站起身,大步走到陆晚晚身边,抽出长刀,劈下,捆在陆晚晚手脚上的绳子瞬间散开。萧廷弯身,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拎出了王帐。   “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他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   李振将杯子往案上重重一掷:“老子看这个萧廷越来越不把大汗你放在眼里。”   穆勒眼底现出捕捉痕迹的失落,羯族事务都由太后把持,谁又会把一个傀儡大汗放在眼里呢。   陆晚晚被萧廷揪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抖得犹如一只鹌鹑。   徐笑春和沈寂见陆晚晚被萧廷带走,忙对视了一眼,悄悄避开羯族耳目,跟了上去。萧廷武艺高强,他们不敢跟得太近,只敢远远跟着,眼见萧廷将陆晚晚扔进一间帐篷,很快又走了出来。   陆晚晚云里雾里,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被扔到帐篷里后便无人理她,帐篷里还有一张脏兮兮的榻,还有一张很破旧的矮桌。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浑身也脏兮兮的,犹豫了一下,便坐到榻边。   萧廷将她拎回来,一句话也没说,他要做什么。她全然不知。等待着她的只有未知的恐惧。   她已经好几天没睡过觉,很疲累,但睡不着,一合上眼她眼前就会浮现出一路上被羯族士兵残忍杀死的中原人,还有刚才滚到她脚边的那颗血淋淋的人头。   她环腿屈膝坐在榻上,双腿因为害怕还在颤抖。她在桌上摸了个茶杯,从壶里倒了些东西出来。里面装的不是水,是马奶,有一股腥气。她胃里本就不适,闻着那腥气更是几欲呕吐。但她忍了忍,还是捏鼻将马奶饮下。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当下活着最重要。   喝了两杯马奶后,她总算恢复了些许力气,在榻上坐了片刻。她在脑海中慢慢梳理记忆中关于羯族的事情。   上一世,宁蕴在被发配北地的第五年,和羯族正面开战,连退羯族百余里之外,并因此而被封为大都护,   彼时大成正处乱世,本朝因为骆家把持朝政,皇帝昏庸无道而民不聊生。羯族在汝阳王萧廷的南征北战下,疆域不断扩大。他们尝到了侵略带来的甜头,对大成的骚扰逐年加强。   宁蕴不堪其扰,最终正面应敌。羯族在宁蕴的反攻下,接连败退。   退出防守百余里地之外,退守珞珈山之下。   珞珈山是大成和羯族天然的屏障,此处山高不可攀,山上常年冰封,白雪皑皑,若要从此处退回羯族,士兵必须绕过连绵千里的珞珈山。   骆永仪的哥哥骆永尚见羯族露出颓势,即将一败涂地。于是趁机向皇帝请命,要带兵追剿羯族。   皇帝这些年对骆家偏听偏信,有功劳的事自然派了骆永尚前去。   为此,陆晚晚还为宁蕴忿忿不平过。   骆家以为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率兵追去珞珈山。却不知珞珈山竟早有三万大军埋伏着,大成将士全军覆没,就连骆永尚的人头也被砍了下来。羯族士兵作为挑衅,将他的头送进了京城,皇帝看过后,还因此吓得大病了一场。   此后,羯族越发嚣张。   至她死都没被平下。   前世她和宁蕴商讨过关于羯族天降神兵的事。如果羯族早有预谋,绕过珞珈山将三万士兵输送到大成境内的话,前方哨兵不可能没有察觉。三万人,不是三百人,也不是三千人。   唯一的可能是他们打穿了珞珈山,开辟了一条通道。   但,如此耗费时日的工程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建成。   他们肯定早有预谋。   陆晚晚想到这些,又想起最近几年羯族的奇怪之处,他们以往打秋风只抢粮食和女人。如今连男子也不放过。   一些想法隐隐浮现在她脑海里。   就在她深思的时候,帐篷的毡帘被高高打起,一个羯族士兵走了进来。   她下意识往抖了一下,僵硬地站起来。   那人手中端着托盘,托盘里是食物和水,朝她走来。陆晚晚脊背僵硬,却在她走到身边的刹那间听到徐笑春压低的声音,说:“嫂子。”   嫂子?   陆晚晚还以为自己听错,侧头看向她,徐笑春将铠甲的头盔往下压了压,露出小半张脸颊来。她的眼神朝门口瞥了瞥,陆晚晚一看,原来门外还站了几个羯族小兵。   徐笑春长话短说:“嫂子,你别怕,我就在你身边。我会找机会救你出去的。”   话音刚落脚,门口的人便叽哩哇啦催她。   她握了握陆晚晚的手,鼓励她。然后端着空托盘又走了出去。   陆晚晚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慌乱的心总算往下沉了些许。   笑春不是个鲁莽的人,她会想办法救自己。   她看到了希望,心底有了力量,抓起矮桌上摆放的饭菜吃了起来。   萧廷自将陆晚晚揪过来后,便跟忘了她在这里似的,每日吃的喝的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却一不处置,二不放了她。屋外还派了好几个人守着。   徐笑春每日趁着送饭的机会来看她几次,跟她说外面的情况。萧廷如今还在,徐笑春不敢贸然动手,她并非萧廷的对手,此处又是他的地盘。   陆晚晚理解她,也让她静待时机。   过了几日,萧廷忽然来帐篷里找她。   他穿的一身打猎装,箭袖短袄,说不出的冰冷阴森。   陆晚晚觉得他是一只豹子,就连看向她的眼神都是看猎物的眼神。   “你是中原人?”萧廷居高临下看她,用不怎么流畅的汉话问她。   陆晚晚点了点头,道:“是。”   萧廷又问:“你会不会弹琴?”   “弹琴?”他汉话说得一般,陆晚晚听得迷糊,不知自己是否猜对,复又问了遍。眼前这个残酷冷血的男人可不像附庸风雅的人。   萧廷不耐烦地用手在空中划拉了几下:“对,就这个,弹琴。”   陆晚晚被他的暴躁吓了一跳,原来他说的真的是弹琴。她点了下头:“会。”   “换衣服,跟小王走一趟。”萧廷吩咐。   陆晚晚委实不清楚他究竟干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嗯了声。   不多时,便有两个侍女拿了身衣袍给陆晚晚。   她一看,还是身男装。   她飞快地换了衣裳,不明所以地去找萧廷。   萧廷身后跟了两名部下,身后一个士兵牵了匹马,见到陆晚晚便将缰绳递给她。   陆晚晚指着自己问:“我骑吗?”   “你不是骑得很好吗?”萧廷唇角扯出一抹阴森的笑,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是敢跑,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陆晚晚翻身上马,跟在他身后。   她暗暗盘算自己马术超过萧廷和他部下的可能性,一琢磨,遂放弃逃跑,老老实实骑马跟上。   羯族王宫并不热闹。   太后和羯族汗王关系不好,汗王带着后妃搬去王帐居住,空落了几年的王宫冷清无比,如今只有羯族太后独居。   长夜之中,远远看去,王宫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灰暗,就连檐下亮着的宫灯都显得灰败。   殿门口的石兽在风雨中变得光滑无比,灯光照过来,几可映出人的影子。   羯族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住惯帐篷,不喜定居。近些年因受汉化,也修建汉式宫殿房屋,修建城池,但远不及帐篷受族人接受得多。   殿内躺椅上坐了一人,头戴金色珠花步摇,通身华服越发显得她墨染般的发,点漆似的双眸,胭脂沾染的唇美丽无双。   她穿的是汉式的衣裳,用的也是汉式的首饰,但眉骨较高,眼窝深邃,却是张如假包换的羯族美人面。   她听到萧廷跫音顿住,微微转过头,双眸扫过萧廷,最后落在陆晚晚身上。   “太后。”萧廷喊道。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不要讨厌我们的春儿啦~~~她美丽又可爱,善良又聪明~~~   我就喜欢看你们猜剧情却猜错的样子(狗头)。   今天提前更,晚点还有一更。 第91章 白荣   陆晚晚也忙低下头去, 道:“太后。”   穆善美目流转,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用羯语问萧廷:“就是他?”   陆晚晚在安州多年, 耳濡目染, 各处番邦的话她都听得懂。   萧廷道:“是。”   穆善一扬手,宫女便将早已备下的琴抱了上来。   这把琴以金丝楠木为背板, 镂空嵌以金丝银线, 逶迤成一派仕女群芳图,线条流畅,镶嵌纹丝合缝,华贵非常,象牙轮轴饰以翡翠玛瑙,就连四根琴弦, 皆是源自波斯的上好丝弦。陆晚晚远观, 已觉光彩流离, 待捧于掌中,感知到掌中沉甸甸的分量,险些被琴的华彩灼伤双目。   穆善悠然地躺在椅子上,示意陆晚晚弹琴。   她佯装不解,看向萧廷, 他皱着眉点了下头。   陆晚晚便坐于琴案之下, 问道:“请问太后想听什么?”   穆善抬眸看向她,说:“你随便弹。”   陆晚晚震惊了一瞬,羯族太后的汉化说得极好。   陆晚晚闻言, 便动手抚琴。乐句间同音相连,委婉平静,大鼓轻声滚奏,意境深远。随即以柔声相和,勾勒出夕阳映照江面,熏风拂涟漪的旖旎画面。   她弹了一曲江南小调,古琴声音浑厚悠远,弹起这种曲子别有一场风味。   穆善点了点头,眉宇间颇为满意。   随着乐曲推进,陆晚晚飞速扫轮,恰似渔舟破水,掀起浪涛拍岸之景。归舟破水,浪花飞溅,渔船渐渐远去,万籁俱寂。正于收尾处,殿内的人都神色陶醉,陆晚晚捻弦,指甲勾住柔丝,竟当场断裂。   乐曲戛然而止,陆晚晚回过神,脸色一下变得雪白,眼睑长垂。   “哦?琴弦断了?”穆善睁开眼,看过去,说:“听说你们中原有一种说法,弹琴时琴弦断了很不吉利。”   陆晚晚脸色苍白如纸,答道:“小人不知。”   穆善唇角勾起,使得她美艳的脸庞更添几分妖娆的妩媚。   “白先生。”陆晚晚正揪着心,外头忽的闯进一道人影,他身后跟了几个羯族宫女,见到穆善,忙跪下去道:“太后,奴婢没能拦住白先生,请太后责罚。”   穆善轻笑,好似并不见怪,只道:“他脾气犟起来,哀家都拦不住,更何况你们?”   “下去吧。”宫女们如释重负,退了下去。   那位白先生走到陆晚晚的琴案旁,转过身问穆善:“谁让你动我的琴?”   “你的琴?”穆善勾起唇角:“羯族王宫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哀家的,这琴是,你也是。”   夜风凄凄,从殿门外吹进,鼓入袖中,隔开肌肤和中衣,陆晚晚白净的手臂上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白先生一下子捞起陆晚晚面前的琴,朝地上猛地一掷,琴上的宝石猝然滚落,琴也断裂成两截。   “是你的,没错,从此以后我再不抚琴。有违此誓,便如此琴。”他声音中透出丝丝阴冷绝望的气息。   穆善却一字一顿道:“摔了这琴算什么?你吃的,用的,都是哀家的,你的命也是哀家救的。若你当真有骨气,便脱了哀家的衣,不食哀家的粮,赤身裸体滚回你的中原去。”   陆晚晚眼角的余光瞥向白先生,原以为他会悲愤交加,但他却没有。他只是苦笑了下:“穆善,这么多年了,还玩这种把戏,你不累吗?”   “不累。”穆善长吁了一口气,转眸看向白先生,缓缓开口道:“你不是想回中原吗?再帮我做最后一件事,我便放你走。”   “你若说的是让我去珞珈山,那便不必开口。”白先生道:“那便趁早断了这份心思。我就算是客死异乡,魂无所归,也不会帮着你害人。”   说罢,他扬了扬袍角,转身便要走。   “站住!”穆善疾言厉色,两步踱过去,一把扼住陆晚晚的喉咙,将她提起来。陆晚晚嗓子眼火辣火烧,就连喘息都变得艰难起来。她在穆善的掌下无力地挣扎,双手在空中无力地挥了挥,却连穆善的衣角都没碰到。   白先生回过身,眼睛因为愤怒而眯成一条缝。   “你若是不去珞珈山,那么从明日起,我便杀一百个中原人,后日杀两百个,直到你答应为止。”穆善手上越发用力,陆晚晚艰难喘息,去松穆善的手。   白先生怜悯地看了眼陆晚晚,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因救你而助猛虎,猛虎伤更多的人,两害相权取其轻,小兄弟,对不住了。”   陆晚晚憋红了一张脸,她心里怕得厉害,想求这人救自己,她忙开口,声音沙哑,说:“猛虎伤人是虎之罪,你不救人是你的罪。因未知的恶放弃眼前的善,白先生,这并非明智之举啊。”   白先生听了她的话,驻足回眸。这少年生得好,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偏偏佳公子。他在穆善的手中,被捏得脸颊通红,眼神中满是求生的欲望,看着他。   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带着希冀与渴望。他抚得一手好琴,方才隔了老远,他都被他的琴声打动。   他还是个孩子,一个生命方才绽放的孩子。他的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难道就要这样断送在穆善手中吗?   他家中又是否有妻儿老小等着他回去?   白先生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陆晚晚双眸恳切地看向白先生,她又喊了他一声:“白先生?”   白先生愣了一瞬,喉头嗫嚅,终是点了点头。   他看向穆善,声音冰冷:“放了他,我答应你。”   穆善终是笑了下,她松开手,陆晚晚从她的掌中滑脱下去,双膝一软,差点跪到地上。   穆善说:“你们中原有句话不是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放了他,明日我就启程去珞珈山。”   “你既与这小子投缘,不如将他带去路上,也有个人说话解闷。”穆善说道。   话毕,她转身用羯语对萧廷说要陆晚晚留下,萧廷扫了她一眼,应下了。   白先生脸色变得煞白,他捏紧了衣袖,拔高音量喊道:“穆善!”   穆善回首,朝他笑了下,喊了人来,将白先生和陆晚晚都带了下去。   他们被带到一处宫殿,进去后,白先生便挥手让所有人退下。   两侧候着的宫女仿佛习以为常,有序地退开。   陆晚晚不知这位白先生是什么人,看起来穆善对他很是不同寻常,似乎对他很礼遇,不仅给他如此宽敞的宫殿,拨了许多宫女伺候,言谈间也十分微妙。   她环顾了一圈四周,宫殿内都是中原的陈设,布置得很用心。   墙上还挂了几幅美人图,看样子应该都是白先生自己画的。   陆晚晚越发纳闷他的身份。   她怯怯走过去,朝白先生重重一揖,道:“谢先生今日出手相救,大恩大德,在下无以为报。”   白先生抬头扫了她一眼,点点头,示意她坐。   陆晚晚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在下宋皖,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他答道:“白荣。”   陆晚晚略点了下头,又问:“白先生,羯族太后让我们去珞珈山做什么?”   窗外灯影一乱,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有人打窗前行过。白荣朝陆晚晚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说话。半晌,足音远去后,他才微微叹息了声,说道:“你如果想活命,就什么都不要问,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陆晚晚张了张嘴,还要再问下去,白荣却缄口不语,什么都不再说。   次日,陆晚晚和白荣被送上去往珞珈山的马车。   意外的是,穆善和萧廷竟然同行。   陆晚晚越发肯定白荣的珞珈山之行事关重大,或许和前世骆永尚就的那场败仗有关。   白荣是个很温文儒雅的人,他谈吐斯文,待人和气。他话不多,和陆晚晚同坐马车之内,他总问她大成如今的事。言谈之中,他似乎离乡已久。   陆晚晚没忍住,问他道:“先生很久没回大成了吗?”   他扯起嘴角,苦涩地笑笑:“很久了。”   “很久?”陆晚晚侧目,看着他。   白荣瞧着眼前的青年,眉目清朗,很是俊俏,心上多了几分欢喜,问她:“如今是什么年号?”   陆晚晚道:“长泰十八年。”   “长泰十八年?”白荣喃喃,目光落在窗外草木枯黄的草原上,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同陆晚晚说:“那真是挺久了,十八年了。”   “十八年?!”陆晚晚瞠目结舌,白荣看起来和穆善相处得不好。穆善日日会差人送来锦衣玉食,他只穿两身早已褪色的麻衣,只吃最清淡的果蔬,别的一概不碰。穆善有时也来看他,他却从不多看她一眼。他便如此过了十八年吗?   白荣不再说话,他不喜同陆晚晚说他的事情。   陆晚晚察觉到他眉宇间的隐匿的情绪,将多余的疑问压回腹中。   马车从羯族王帐到珞珈山脚花了六七日的功夫。   穆善和萧廷的营帐驻扎在山外。   到了珞珈山营帐,白荣不许陆晚晚跟他进山,让她在山外的营帐里待着。   穆善得知后,笑了笑,日日喊陆晚晚过去抚琴。   她颇有闲情逸致,风雅至极,一边喊陆晚晚抚琴,一边和萧廷商议大事。   穆善料定陆晚晚是个在京城长大的中原人,不懂羯语,和萧廷议事的时候也不避她。   倒让陆晚晚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白荣进山的第三日,陆晚晚又被穆善喊去。   不久后她又喊来了萧廷。   萧廷走进来的时候,神色不怎么好,他朝穆善行了个羯族的礼,表情凝重道:“太后,达阳又吃了败仗。”   穆善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涂了丹寇的手轻轻将衣角抚平,问:“又是那个姓谢的?”   陆晚晚听得他们说起姓谢的,心下顿时了然,如今和达阳对阵的姓谢的,除了她夫君还能有谁?   她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没错。”萧廷对谢怀琛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撕碎了吃肉,听到他打胜仗,不由怒极:“是他。”   穆善又道:“我说过,中原人都很狡猾。更何况,他是谢允川的儿子。我早就跟你说过,不可轻敌。”   萧廷有些许垂头丧气,鼻子里冷哼了声。   “不过,所幸咱们在暗,他在明。”穆善听着悠扬的琴音,声音也变得舒缓:“这一次,你绝对不可以再失手。”   “请太后放心,姓谢那小子连胜几仗,此时正嚣张。饮马川地势又平坦开阔,他肯定不会怀疑,会中我们的埋伏。”萧廷愤懑不平。   穆善道:“我当然是信你的,你是我们戎族的第一勇士。你一定要记住,此战,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萧廷双拳拱手,道:“是。”   陆晚晚微微垂目,盯着琴面上的纹路,心底盘算着。原来羯族和达阳早有勾结,怪不得上回夫君会吃败仗,他不知羯族暗中派兵相助,追进黑风谷,险些没命回来。惨遭暗算,还身受重伤。   如今他们还想故技重施。   做梦!   这仇,得报。但如何报,何时报,她得慢慢想。   徐笑春和沈寂一路跟着到了珞珈山外,混迹在羯族士兵里,暗中保护陆晚晚。   经过几日蛰伏,他们摸清了穆善和萧廷的作息,对羯族士兵的换防规律也了如指掌。   他们商议好逃跑计划,确定一切都筹备得天衣无缝,便来找陆晚晚。   沈寂在帐外放哨,徐笑春翻窗进来找她。   最近白荣早出晚归,很晚才回帐内,陆晚晚不敢熟睡。   是以徐笑春一进来她便察觉了,腾地一下翻身坐起。徐笑春摸到榻边,捂着她的嘴,压低声音喊道:“嫂子,是我。”   陆晚晚对她这种突然出现的行径已见怪不怪,她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嫂子,我是来告诉你。明日寅时我来接你走。”她说道。   陆晚晚闻言,先是愣了一瞬,然后摇了摇头。   她不能走,她留在这里还有事要做。   她想知道羯族人在珞珈山里的秘密。   若是此时是白昼,陆晚晚定能看到徐笑春的眼睛都瞪圆了。   “为什么?”   陆晚晚淡淡地说:“有件事情,很紧急,你必须赶紧去做。”   “我不管。”徐笑春说:“没什么事比你的性命更要紧。”   陆晚晚对她说:“有关你哥哥的战况,刻不容缓,你今夜马上启程,去找你哥哥。你告诉他,羯族和达阳勾结到了一起,在饮马川设伏,让他务必小心。”   徐笑春眼睛瞪得更圆了。   “听明白了吗?”陆晚晚见她怔愣,又问了一遍。   徐笑春一时间难以消化,她对这个嫂子充满了崇拜和信任。   这个消息太过震撼。   尽管她满腹疑惑,还是点了点头。   她又说:“那嫂子,明日我让陆越来接你。”   “陆越?”陆晚晚愣了一下。   徐笑春跟她解释:“就是在驿站出手帮我的那个人,这一路来幸亏他的帮助,否则我也不能这么顺利地找到你。他是沈将军的下属,奉了皇上的命令来保护你的。”   陆晚晚甫一听皇上暗中派人保护自己,不禁心底一暖。她说:“我现在不能走,珞珈山的事情我还没弄清楚。更何况,我现在走了会打草惊蛇,穆善会起疑,若她改变部署,咱们得到的情报就没用了,或许还会害了你哥哥。”   徐笑春还是有些犹豫,陆晚晚留在羯族的军帐里,就跟把她的脖子放在铡刀下一样。   陆晚晚说:“你放心,我会小心的,你看,事到如今我都没事,说明我福大命大。你速速去找你哥哥,他会想办法来救我。”   徐笑春这才压低声音嗯了声。   “我今夜就启程,陆越会留下来保护你。”她说。   陆晚晚叮嘱她:“你自己路上当心。”   徐笑春答应了,然后又跳窗离开。   屋内一片昏暗,陆晚晚按住怦怦直跳的心,重新躺回榻上。   次日,沈寂果真来找陆晚晚。   徐笑春昨日找他会合时将陆晚晚的话告诉给他,沈寂听后只觉得头都大了。   陆晚晚如今的处境说是步步惊心也不为过,可她竟弄到这么大的军情。   这个安平公主有点意思,一直在挑战自己对她的认识。   “末将沈寂奉皇命保护公主,护驾不力,救驾来迟,请公主恕罪。”沈寂屈膝半跪在她面前。   陆晚晚一听沈寂的名字,眼睛都亮了:“你是忠勇侯府世子?和笑春?”   “公主,此时不是叙旧的时候,末将听笑春说你不肯离开,敢问是否另有安排?”如今陆晚晚在狼窝里,他无心言他。   陆晚晚见他一脸肃穆,不由得也严肃起来:“是,我怀疑羯族人在珞珈山修建密道。”   沈寂在西北长大,对此处的地形了如指掌。陆晚晚此言一出,他便听出其中的利害关系。   若羯族这条密道修建成功,他们的大军将会悄无声息潜入大成境内,如入无人之地。而珞珈山终年积雪,天气恶劣,大成根本不会怀疑。到时候天然屏障就成了开门揖盗。   “我要你明日开始,跟着白荣,进山打探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日万的第三天,肾虚肝痛…… 第92章 舆图   次日一早, 白荣仍旧很早便出发进山。   他不宿在山里,日日回来。   沈寂暗中跟着护送白荣的部队进山,山里的景象却让他瞠目结舌。山里有很多简陋的民居, 正中间有一个巨大的羯族军帐, 粮草高高堆起,战马整齐划一。民居很破旧, 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羯族士兵手上都端着大刀, 有些则握着鞭子,催赶着来往干活的中原人。   这些中原人个个都瘦得像猴子一样,塞外十一月的天气,还穿着单薄的衣裳。他们不停干活,稍微慢一点,就会被监工的羯族士兵狠狠抽上一顿。   他们下手又狠又毒, 一鞭子下去就是一道血痕。   白荣不许他们经过的时候他们稍稍收敛一些, 他一走远, 他们便变本加厉。   沈寂好几次怒火中烧,强忍住了才继续在树上趴定。   沈寂从高处目光往下一扫,还能看到很多牲畜围栏。他不由得心中一惊,怪不得这两年羯族人经常到大成境内打秋风,连男子也敢抓, 原来是将他们带到了这里做苦力。   可恨!他恨得银牙咬碎, 提起长剑,倏地旋身而起,掠到树下, 竟连半片叶子也未惊动,便稳稳当当地落到林间。   他轻功极好,准备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晚上再随白荣的护队一起离开。   他来时便已经观察过,山谷入口处守了好几十个羯族士兵,比羯族牙帐城的守卫还要森严一些。卫士们个个披甲执锐,面朝着山谷的方向。   很明显——他们并不防着外面的人闯进来,而是防着山里的人跑出去。   山里人若是跑了,就有泄露消息的嫌疑。   他刚刚转过身,还未来得及躲避,迎面响起披甲之人来回走动的金石之声。   沈寂躲避不及,便被叫住:“站住。”   羯族士兵声音响亮,此言一出,不远处也传来士兵整顿兵戈的声音。   沈寂心下一凉,驻足停顿,手却不自觉地摸到了腰上的佩剑。   士兵惊动,立马拿着刀剑寻过来:“你是谁?哪个营的?”   沈寂能听懂羯语,但他不会说,一开口就会露馅。   一圈拿着剑的士兵围了上来,沈寂不由自主地数着他们靠近的步子,十步,九步……   “你在哪里做什么?还不快跟上来。”忽然,沈寂前方传来一个声音,抬头望去,却是白荣立在山道迂回处,正看着他。   他身着一身中原长衫,看上去温文儒雅。   沈寂愣了一瞬,白荣又道:“还愣着做什么?”   他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在同自己说话。脊背一挺,朝他走了过去。   羯族士兵对白荣都客客气气的,忙拱了拱手。   白荣没理,带着沈寂转身走了。   接下来的大半天,沈寂都跟在白荣面前,白荣去到哪儿,他便跟去哪儿。白荣是个很古怪的人,他明知沈寂不是他身边的人,却一直将他带着,也不问他从何而来,更不问他往何处去,连半个字也没同沈寂说。   晚上,他们启程回珞珈山外。   沈寂随行马车外,白荣仍是不语。到了营地后,自顾自回营帐,徒留沈寂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陆晚晚一天都在担惊受怕,沈寂方走,她便后悔,觉得自己过于鲁莽。里面是什么情况暂且不知,他便贸然进去,倘若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有何面目去见沈家人?   她正后悔不迭时,白荣回来了。   塞外十一月的天已十分寒冷,往年这个季节已经开始下雪。白荣外面套了一年早已褪色的狐氅,进营帐后,他解下狐氅扔在他的榻上,走到火炉旁,探出手烤了烤。   陆晚晚忙提起茶壶给他倒了杯水,道:“白先生,您辛苦了,来,喝水。”   白荣抬眸,神色复杂地扫了她一眼。   陆晚晚被他看得心底惴惴不安,缩回手,乖巧地盘腿坐于地垫之上。   白荣端起茶盏,将杯中热水一饮而尽。滚烫的水顺着冰凉的将喉管淌进腹内,他感觉身上总算有了些许温度。   他搓了搓手,往炉旁靠近了两分。   他似乎很怕冷。   过了一会儿,一个羯族士兵走了进来,他端来一壶酒,放在火炉上。说是穆善太后送来的。   白荣对穆善从来没有好脸色,他对穆善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根本不需要言语表达,只消看一眼,便知道。这回他却没拒绝穆善的好意,拔开酒坛的塞子,抱着坛子喝了起来。   “白先生,不若我让他们送两个小菜来,光喝酒,怕伤胃。”陆晚晚说道。   她想借机去找沈寂,问问他山谷里的情况。   “你若是不想害死他,不想客死异乡,就乖乖地坐在这里,哪里都别去。”白荣声音压得低低,似无意,又似自言自语。   陆晚晚却是一愣,她半支着身子,站起也不好,坐下也不是,半晌才僵着满脸的笑容扶着矮桌继续坐回地垫上。   “白先生。”她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问他:“你……”   白荣忽的将酒坛放下,转头看向陆晚晚,他眼神很复杂,顿了一下,才说:“我不管你是从哪里来的,又为什么到这里来。明日我会设法让你离开,到时候有多远你就走多远。”   他疾言厉色,眉宇间浮起严厉的情绪。   陆晚晚和他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只觉得他是个话不多的中年人,却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严肃。   她心下一空,还是硬着头皮问:“为什么?”   “这里不是你一个女孩子该来的地方。”白荣目光落在她脸上,声音自带几分威仪。   顿了顿,他又说:“我看得出来,穆善迟早也会看出来。”   他的目光颇有深意,看得陆晚晚头皮一阵发麻。   “要我走也可以,不过白先生,你能否告诉我,山里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陆晚晚问他:“你又竟是何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白荣说道,他回身走道榻边,从枕下取出他的包袱,里头有一块很旧的头巾,他将头巾递给陆晚晚,说:“你若想救山里的人,便帮我将这个送出去。”   “这是什么?”陆晚晚将头巾抖开一看,背面上有很多墨点。   白荣看着那头巾,微微叹息了声:“是珞珈山的舆图。”   “舆图!”陆晚晚惊骇不已,有了舆图,知道山里的阴阳河流走向,大成便能判断出什么地方适合行军,什么地方适合安营扎寨。她将那头巾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除了墨点什么也没有,根本就什么都看不出来:“可是……这个看不出山川走向啊。”   白荣笑了下:“若是谁都能看出来,它又怎能顺利地到你手中。”   陆晚晚懂了,原来这幅图是用特殊的手法在墨点中隐藏了特有的信息,并非每个人都能看懂。   “那应该把它交给谁?”陆晚晚问。   白荣的神情瞬间迷茫了一下,喃喃自语:“交给谁?如今北地是何人镇守?”   陆晚晚答道:“忠勇侯府沈家。”   白荣顿了下,眉宇间浮起几丝怅惘,他远离中原十八载,故人远去,斯人不再,他亦不知该将舆图交给谁。   “白先生?”陆晚晚见他神色迷茫,又喊了他一声。   白荣回过神来,问她:“你可知朝中是否有位女将军,姓沈名茵茵?”   沈茵茵?   陆晚晚回忆了一下,朝中女将军不多,大成女子习武是少数,能当上将军的亦是少数,姓沈的更是少。   无论前世今生,她都从未听说过这个沈茵茵。   她摇了摇头:“抱歉,我不知。”   白荣神情越发迷茫了,不可思议般地喃喃道:“不可能啊,我分明听到那人喊她‘茵茵’。”   “只有那位沈将军能看得懂这地图吗?”陆晚晚问道。   白荣略点了下头,道:“当初是她教我用此法绘制地图,我不知除她之外是否还有人看得明白。”   陆晚晚支着头回想她知道的女将军。   姑姑谢允和算一位,忠勇侯夫人算一位,不过她姓姬,除此之外便只有母亲,她姓沈,却不叫茵茵。   迟疑了一瞬,她说:“白先生,我知道姓沈的女将军只有一位,不过,她不叫茵茵。”   “是谁?”白荣灰败的眼中总算涌出些许光彩。   陆晚晚面色沉静,不疾不徐地说:“我婆母,镇国公夫人沈在歌。”   白荣一时沉吟,抬眸问她:“敢问你夫家贵姓?”   陆晚晚道:“谢,外子姓谢。”   “是她,应该没错。”白荣眉宇间总算浮现出了些许喜色,他道:“你将地图交给你夫家的人,他们定能看懂。”   说罢,他又重重叹了一息:“没想到多年之后,竟能在此遇到谢家也,时也,命也,运也。”   他端起搁在桌案上的酒坛喝了一大口,朗声笑起来:“这下山谷里的那些人有救了。”   陆晚晚垂着眼睑,抿着唇角微微笑着。   白荣说:“明日一早我便让穆善送你走,出去后你便将地图带去给你夫家。”   陆晚晚声音柔软,她将头巾推回给白荣,笑着说:“既是要给我夫家,那便不着急,先生暂且保管着。不久之后,请你亲自交给我夫君。”   白荣眼底瞬间没了光彩,他说:“穆善不会让我离开的,至少这辈子我没办法活着走出羯族。”   陆晚晚笑笑,她问:“羯族太后不让你离开,难道你就不离开了吗?白先生,你放心,有我夫君在,他一定会救你我出去。”   夜风猛地吹进来,将毡帘都吹得飞起。   冷不丁被夜风一激,白荣打了个哆嗦。他望着眼前女子看上去还显得有些稚嫩的脸庞,心底莫名触动。   他想回家啊,想了十八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提前更,晚点还有一更。 第93章 对战   十一月底, 北方开始下雪。   鹅毛般的大雪自天际洒下,洋洋洒洒一大片。枯黄的草原覆满冻土,战士行军, 前方战士踏过将冻土踩得融化, 地上便变成了一片泥泞。后头的人再走过,一步三滑。   谢怀琛站在山丘之上, 眺望着远方的饮马川。那片白雪覆盖的平原残留着达阳部落仓皇逃去时留下的痕迹。   白雪皑皑, 天地间茫茫一片。   他矗立在山丘之上,仿佛成了一樽木雕泥塑的人像。   自他率兵驰援戎族,这两个月达阳部落连败数战。前段时间璋信可汗派了一支部队赶到孟甸地区和他前后夹击达阳的军队,然达阳狡猾,以一支先锋精锐之师破除合围之势,继而从突出重围。   他让戎族士兵留在孟甸收拾残局, 自己带兵追至饮马川外。   饮马川再往前走便是戎族、羯族和大成三国交界的地方。   眼看着马上就能追上去, 大军中却有不少人患上雪盲症, 行程因此而耽搁。   “大将军,我们捉住了一个形迹可疑的羯族人。”   一个亲兵踩着脚下的泥泞,向他疾奔而来。   “羯族人?”谢怀琛不由皱起了眉毛,道:“走,回去看看。”   他扯了扯脖子上的披风, 转身回营。   还未走进营帐内, 便听到小兵呵斥的声音:“给我放老实点,不许动,我们大将军马上就来。”   被捉那羯族人喉头呜咽, 咿咿呀呀说了些什么。   谢怀琛担心是这人是羯族派来打探信报的。   自从戎族部落内达阳和璋信可汗开战,羯族的态度就一直很微妙。他们既不支持达阳,也不支持璋信可汗,仿佛打定主意要作壁上观。   成平王的部落取道羯族,他放行,大成的部落取道羯族,他也放行。   不知羯族那穆善太后在搞什么鬼。   越是这种情形,他越是小心谨慎。   他踏进去,坐到案桌后,抬眸看向底下被捆得就跟粽子一样的人。她穿着脏兮兮的羯族衣服,头上戴了一顶大大的虎皮帽,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楚她的脸。   那人一看到他就激动起来,又踢又动,一点也不安分。   谢怀琛道:“松开她。”   士兵闻言,拔出靴筒里的匕首,将捆在徐笑春身上的绳索一刀劈开。   徐笑春挣开绳索,扯出口内塞着的破布,将头上的虎皮帽一扔,气呼呼地喊了声:“哥!”   谢怀琛看着眼前的人,目光陡然凝住了。   他已经想了千万种这人的身份,却没想到竟然是……徐笑春。   “你怎么在这里?”   在他的意识里,徐笑春现在应该还在京城,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戎族他的军营中?   徐笑春这一路赶来有多辛苦,自不必说。她自幼被娇惯着长大,还没吃过这种风餐露宿的苦。她喉头一酸,就快哭了,但随即想到陆晚晚交代给她的话,吸了吸鼻子,说:“哥,嫂子让我告诉你,羯族和达阳的人勾结在一起,在饮马川设下埋伏,就等你上当追去。”   谢怀琛听得云里雾里:“晚晚?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徐笑春冷极了,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谢怀琛扯着她围坐在火炉旁,又倒了盏热茶给她喝:“你慢慢说。”   徐笑春将热水饮下后,冻得就快僵硬的身体总算回了些许温。   她将陆晚晚接到他受伤的消息便赶来靖州寻他,一路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给他。   谢怀琛的眉头越皱越深,脸色阴沉得可怕。   当他听说陆晚晚如今在珞珈山羯族军帐里的时候,整个人都绷在那里,脊背僵硬得动一下都痛得厉害。   羯族军帐,犹如龙潭虎穴。   “哥,嫂子说让你听到消息后千万不要着急,她心中有数,一定会想方设法保全自己。”徐笑春看着他阴沉可怖的面容,心下惴惴,将陆晚晚教给自己的话说给他听。   她真怕谢怀琛沉不住气。   但他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她自己知道了,然后又让谢染将徐笑春带下去安顿。   他心中担心、害怕,已经恐惧到了极点。   但如今他是三军统帅,如果他慌了,底下的战士们又该如何?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沙盘前研究目前的形势。   这只达阳的精锐部队他已经追了很久,现在放弃无异于全盘放弃,以前战士的鲜血都白流了。可前进,饮马川设有埋伏。   陆晚晚是个很谨慎的人,如果不是确切属实的消息,她不会贸然相告。   如果这几日不是将士大面积爆发雪盲症,以他的行军速度,此时肯定已然落入达阳的圈套之中。   他们一而再,再而三设伏阻击他。   他为何不能利用这次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谢怀琛带上舆图,走出营帐,查看四周的地形。   此处比饮马川的地势要高。   他原本的打算是大军从此杀下去,长驱直入,追击敌军。但如今饮马川里达阳的大军张开了巨口,就等他下去。到时候大军没有连躲避的地方也没有,只能任人宰割。   他走到马厩牵出战马。   谢染听到响动,追出来:“世子,你去哪里?”   “不用管我。”话音方落,谢怀琛催动马蹄,跑了。谢染吓得小黑脸都变白了,想要骑马去追,他又变成了远远的一个黑点。   谢怀琛骑马出了大营,沿着山丘跑去。饮马川就在营地正东的方向,他跑了一路,发现这里很平坦,几乎没有什么山峦起势。如果大军用强弓劲孥进行攻击,戎族大军就算是撤退也来不及。   不能从正面进攻,否则肯定会被他们包围。最好是从侧翼包抄,反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苍茫夜色下的饮马川,巅峰有皑皑白雪,映照着长空里的一轮孤月,发出熠熠的光芒,又清冷,又萧索。谢怀琛远远看了一眼前线的战况,便勒转马头,继续沿着舆图往别的方向走。就在营地往西大约两三里的地方,他终于此处与别处的不一样。这里是一个向阳的长坡,往上直通葛底山脉,往下便去往戎族的索古部落。而此处的地势较缓,因为向阳,白雪被太阳融化成水,雪水使地面变得湿滑不堪。他翻身下马,蹲在地上,去摸那泥湿的地面。   他一计跃上心头,又骑马奔驰回营地。   谢染在营帐里担心地转了好几个圈,来回踱了好几回步,部下看到都噤若寒蝉,半句宽慰的话也不敢说。   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时候,忽听外头一声大喊:“大将军回来了。”   谢染欣喜不已,急忙冲出去,迎上谢怀琛。陆晚晚的事情他听说了,不知该怎么宽慰谢怀琛。   正纠结时,谢怀琛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大笑,对谢染说:“吩咐下去,让他们现在赶紧去煮黑豆。”   谢染不解:“这会儿煮黑豆干什么?”   谢怀琛道:“我要去喂马,赶紧去,佐料什么的多放一些,煮得越香越好。”   谢染道:“咱们的马下午的时候刚刚才喂过。”   谢怀琛挥挥手:“别问了别问了,你快去吧。”   谢染知道自己写给月绣的信惹了事,满腹担心,但见谢怀琛胸有成竹十分淡定,便也略放下心来,他立马吩咐下去,让伙房的兄弟们开始煮黑豆。   他们支了一口大锅,专门用来煮豆子,没多久就传出阵阵香气。   谢怀琛在营帐里,坐在案前,写写画画些什么。谢染从外面回来,见他写得认真,帐里的灯光太过幽暗,他又点了一盏油灯,送到他桌边,照亮了几分。谢怀琛停笔驻墨,将那张纸凑在灯下看了看。谢染这才发现,原来这是他自己描着舆图临摹的另一张舆图,与原图不一样的是,这张舆图上有不少的标记。   谢染问道:“将军,你画这个干什么?”   谢怀琛说:“去给羯族人喂马。”   说罢,他让人传令让所有部下前来议事。   等待众人来的间隙,谢怀琛循着黑豆的香气,走到大锅面前,里面的豆子煮得又香又烂,远远闻着就香气扑鼻,谢怀琛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好香。”   说着,用大勺从锅里舀了一勺起来,拈了一颗喂进嘴里,道:“不错,好吃。”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人就已经到齐了。   谢怀琛传下军令,左先锋即刻率五千军去往饮马川以东,算上两日行程,十一月十八寅时一刻杀进饮马川,右先锋率五千军赶往饮马川以南,同一时间发动进攻,他将带一万士兵前去饮马川北面葛底山脉;剩下一万士兵则在十一月十八申时正从正面进攻。此时饮马川埋伏的羯族士兵已经两面受敌,摸不清情况,正面的防守便不对盯得过紧,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损失。   只要他们进攻得够快够狠够准,羯族士兵定会仓皇出逃,到时候三面大军以包抄之势合围过去,他们就只能逃往进攻薄弱的葛底山脉。   他将方才所绘的舆图分发给领军的将领,舆图上详细标注了各军的行军路线。   安排妥当过后,众人各自领命,连夜开拔,各赴战场。   谢怀琛不眠不休,赶在十一月十八早晨抵达葛底山脉,他亲自点了三百骑兵,两百步兵,将煮熟发酵了两天,香气越发浓郁的黑豆统统倒在饮马川下来的缓坡上。不仅如此,他还在道上挖了深壕,以雪覆之。另又将此次随行的全部弓箭手都安排在山上埋伏。   就等羯族士兵走投无路,到此自投罗网。   部署好一切,他已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在谢染的再三催促下,他躺到榻上,闭目睡了一小会儿。   心中有牵挂的事情,就算睡觉也睡不得安宁。   他短短片刻,他连做了好几场梦。没什么美梦,都是些乌烟瘴气的梦境,一时疆场杀敌,一时冲锋陷阵,马蹄乱响,鼓声齐名,闹哄哄的一场梦。   唯独将醒时,竟梦见了陆晚晚。却也不是什么美梦,他们似乎在一个高台之上,那高台在京城,极高,可以望见全京城的繁华盛景。一眼望去,千楼万阙,鳞次栉比。夕阳的余光洒在屋顶,触目皆是金灿灿的一片。陆晚晚便在那高楼之上起舞,身姿曼妙,如同振翅欲飞的蝶。最终她也真的成了振翅欲飞的蝶,从高楼翩跹而下,与落花同归尘泥。他拼命地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挣扎着醒来,才发现是一帧梦境。   虽然知道是梦,谢怀琛还是吓得不轻。   他疲累不堪,但整个人,却心潮起伏,沉浸在两日前徐笑春带给他的消息里,再也睡不着觉。   只要想要她仍孤身一人在羯族军帐里,他便心火如焚。   他早该知道陆晚晚心思柔软,不会放心他独身在外,他该思虑万全,当初留些靠得住的人在她身边的。   他悔恨不及。   卯初,酝酿了半天的雪终究落下来了。   塞外的冬雪和京城的冬雪是截然不同的,京城的雪是来得温和,淅淅沥沥悠远,浅浅淡淡缠绵;可塞外的雪都像塞外的人一般泼辣、刚烈,最开始还带着几分含蓄,但半刻钟之后便如鹅毛,纠葛难舍。帐外大雪欺人,狂风打在帐篷顶上,发出低沉的怒吼,像是蛰伏已久的猛兽蓄势待发。   他在葛底山脉下等了两日,十一月二十,天边方现出鱼肚白,便听见马蹄践踏着草场发出的怒吼声,遥遥远去。远望饮马川的方向,火光如织,犹如一条条火龙在缠绵的大雪中不断起伏。   等了两日,他们终于来了。   雪色下,人影明亮。谢怀琛趴在山石之间,看着饮马川冲出来的羯族残军,眼睛微微眯起,像最机警的鹰隼。   谢染伏在他身边,将大氅扯来盖在他身上,搓搓手问:“将军,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谢怀琛沉眉,道:“先等等看。”   又等了半个时辰左右,远远传来一阵乱马蹄过的声音,谢怀琛顿时来了精神,抖开大氅。   哨兵来报:“大将军,羯族人中埋伏了。”   谢怀琛道:“传令下去,弓箭手准备。”   顿时传来整装的声音,右先锋的人马很快就绕过山坳,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他们在接近泥地的时候,特意绕开泥地前行。后面跟着的是羯族士兵,右先锋的人行在最前面,就像一道疾风驰过。这里是长坡,羯族士兵没有想到谢怀琛竟然会在这里埋伏,径直来追右先锋,一不留神跑进了泥地里,顿时一步三滑,走得很吃力。就在这时,谢怀琛一声令下:“弓箭手上。”   弓箭如雨一般射向追来的羯族士兵,他们骑着马,脚下本来就又湿又滑,一时间抵挡过去,传来阵阵惨叫声。   后面的羯族兵见势不好,急忙调转马头。然而他们远奔而来,马儿本来就行路劳顿,补给不充分,此时闻着黑豆诱人的香气,不管他们如何敲打,一往直前,踏过前面人的尸体,下面顿时乱成一团。   马儿走得艰难,纷纷低头去寻黑豆吃,马背上的士兵也纷纷摔倒在地上。箭雨密密麻麻扫射在他们身上,谢怀琛命令埋伏的所有士兵冲了下去。右先锋的人马也调转马头,加入战斗,霎时间杀得热火朝天。   空气中到处都是血腥的气味,谢怀琛以前闻到这种气味觉得难受,谢允川不知道说了他多少次,一直也没有改下来。   直到那日大雨之中他杀死宋时青,那是他杀的第一个人。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血腥的气息他再也不怕了。   空气中血腥味道越来越浓,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渐渐倾下来,将他笼罩在里面。   这一仗打了将近四个时辰,谢怀琛便大获全胜。   萧廷见势不好,在三面围攻形成包围圈之前,在部下的保护下突围,抛下羯族大军,仓皇逃去。   谢怀琛志不在抓萧廷,见他逃走,倒也未去追去。   战争的胜利没有带给他喜悦,此时此刻他满心牵挂着隔着一座珞珈山之外的陆晚晚。他迫不及待地要去找她。   此前那些被压抑下去的魂牵梦萦和担心害怕,随着这一仗的落幕而又浮了起来。   他们已分别得太久。   久得仿若上一次见面已远在数度春秋之外。   余下收尾的事情,谢怀琛都交给部下去办,他则带着徐笑春,率领三百将士佯装去追逃走的萧廷,实则以此为幌子,伺机潜进羯族去寻陆晚晚。   他们不眠不休赶了六日的路,终于抵达珞珈山脚下。   作者有话要说:  珍爱和平,拒绝打仗,因为打仗的场面太难写了,头都写秃了。 第94章 发疯   自那日白荣同陆晚晚交底后, 他便让她一直装病,连着十几日连帐篷的大门都不许她出。   更不许沈寂来看她。   十一月中,有一日穆善心血来潮, 非得让她去抚一曲, 她拗不过,裹得严严实实地去了。   陆晚晚日日窝在点着炭火的屋里装病, 出来被雪风一吹, 晚上回来就觉得不适。   第二天一早,白荣喊她起来吃早饭,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撑着榻沿坐起来,试了两次,没能坐起。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自己真的是害风寒了。   她恨铁不成钢, 这么关键的时候, 怎么能害风寒?   白荣亦挂心,写了方子让羯族士兵去抓药,抓回药后亲自熬给陆晚晚喝。   陆晚晚很惊讶:“白先生,你竟然会治病,还会识草药。”   白荣用扇子轻轻扇着炉膛里的火, 笑了笑, 说:“内子体虚,身体不好,常年给她看病, 久病成医,我也就略懂一点。这不也是没办法,否则我也不敢给你开药。”   陆晚晚鲜少听他说自己的事,此时一听,原来他竟有妻子的吗?   可他到此十八年,他妻子呢?   陆晚晚怕问及他的伤心事,便将疑惑压了下去。她头昏昏沉沉的,靠在床头,问他:“白先生,你为什么会在羯族王宫?”   白荣默了一瞬,他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似乎并不觉得冒犯。片刻后,他道:“当年我身受重伤,差点死了,是穆善救了我,她将我带回了王宫。”   “那……”陆晚晚瞠目结舌。   “原来你都还记得。”毡帘之外传来一个冷漠的女声。   是穆善。   她打起毡帘,走了进来。雪风冷不丁灌进来,吹得陆晚晚鼻头一涩,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穆善眼风凌厉扫了她一眼,陆晚晚立马别过头去,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她今日穿的羯族服侍,大红的窄袖箭袍,外头套了件毛色雪白的白狐披风,看上去干净又利落。她走到白荣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如雪:“是你在搞鬼?”   白荣眼皮子都没有掀一下,仍专注地看着炉膛内的火:“太后说什么,我不懂。”   “白荣,是不是你暗中泄密给中原那个姓谢的?”穆善恶狠狠地问道。   白荣目光若有似无地瞥向陆晚晚,只见她垂下眼睑,轻抿着唇。他顿时了然,恐怕陆晚晚留在这里便是为了这事。   她送了情报出去,她若逃走了,会打草惊蛇。于是她静静蛰伏在蛇穴里。   他状似无意,用淡淡的口吻说:“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   “你怎么可以!”穆善猛地揪起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你怎么可以背叛我。”   白荣是文弱书生,不比穆善是征战练武之人。他将脊背挺得直直的,冷冷一笑:“背叛?我和太后何来背叛之说?莫非太后忘了,我本就是大成人,为大成谋福祉又如何?”   他的话彻底将穆善激怒。   这一次萧廷带去了羯族的精锐之师,若是取得胜利,将挥军南下,直攻靖州。   靖州调往戎族十万兵马,此时靖州防守薄弱,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靖州。   可他们竟然败了,原本万无一失的算计竟然败了!   消息传回羯族的时候,穆善就快气疯了。   远征大成是她毕生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她不惜手足相残,杀死丈夫,掌控羯族,和她唯一的儿子闹得不可开交。   眼看靖州她唾手可得,珞珈山的山道即将竣工。大军挥军南下,剑指中原,指日可待。   成平王和西陵军打得不可开交,大成北方便只剩个沈家。她信心十足,胜券在握,萧廷却败了,他带去五万精锐之师,剩下的不足五千。   穆善揪着他,将他抵在屋内的高柜上,死死的摁住,眼神恨得就快滴血:“你的命是我救的,我对你有恩,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没错,太后对我有恩。太后的恩让我有家不能回,太后的恩让我夫妻骨肉分离,太后的恩让我十八年未能尽孝于父母膝下,太后的恩让我远离国土家园。”他平静地和穆善对视,语气中丝毫波澜也没有:“太后为何要对我有恩?”   “白荣,你欺人太甚!”穆善陡然间拔高音量:“你要什么哀家给你什么,你为何还不满足?难道就为了你那十八年不曾见面的妻子?她在哪里,我要杀了她,杀死她你就不会惦记她了。”   “你杀不死她,她在我心里。”白荣嘴角扯出一丝戏谑的笑:“永远。”   穆善彻底失去理智,她双手扼住白荣的脖子,眼睛里快喷出火来:“我杀不了她,难道还杀不了你吗?”   陆晚晚吓到了,她知道被穆善勒住是什么滋味,扑腾着过去救他。   白荣脸憋得通红,朝她使眼色,示意她赶紧离开。   陆晚晚往前一撞,连穆善衣角都没沾到,便被她一扬手推出老远。   她头撞到榻沿,眼前一花,晕了过去。   半夜她发起烧来,额头很烫,浑身却冷得厉害。她浑浑噩噩,最难受的时候感觉到有人将她扶着坐起,用很温柔的声音哄她说:“乖,张嘴吃药。”   那声音太温柔,以至于她乖乖听话张开了嘴,苦涩的药汁灌进口中,她苦得皱了皱眉。   那声音还响在耳畔:“乖。”   陆晚晚又迷迷糊糊睡去,她睡得不沉,感受得到有人一直在身边照顾自己。   天要亮时,她渴得受不了,正要睁眼找水喝,水杯却凑到了口边。   她咕咕喝了几口,微微睁开眼,看到白荣一脸关切地看着她:“醒了?”   他笑得随和。   陆晚晚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扫了他一圈:“白先生,你没事就好。”   白荣笑说:“穆善不会杀我,至少现在不会,她还需要我给她把珞珈山的通道修好。所以,下次穆善再发疯,你就躲得远远的。”   陆晚晚也觉得自己给他添了麻烦,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她屈膝坐在床上,双手环膝,眼睛映着月色,亮得不像话,她说:“谢谢你,白先生。”   白荣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顶:“谢什么。我孩子也跟你差不多大,我多照顾你些,她在外面也会碰到好人照顾她。” 第95章 重逢   天寒地冻之中, 散落在雪原上的帐篷犹如星星落满大地,煮茶的残灯在昏暗的帐篷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奶茶浓厚馥郁的香气随冷气蔓延开。   谢怀琛和带来的几名部下围坐炉前, 商议入羯族的事宜。   羯族自太后掌管部落大小事宜之后, 对外很封闭。   谢怀琛这次带出来的还有两个戎族军将,他们对羯族的情形知道的亦不多。   “将军, 不若属下先进羯族查探一下情况。”右先锋说道。   谢怀琛抓起桌上的茶盏, 喝了口热腾腾的东西,被大雪冻僵的感官这才活泛过来。   “是该去看看。”他摸了摸鼻尖,若有所思道:“我亲自走一趟。”   “将军,事关大军,你不可以有任何闪失。”右先锋喊道。   右先锋名叫李为,在北地已经十几年, 有些能耐。起初朝廷派谢怀琛领兵到戎族, 他还以为是哪家的世家公子到此为前程铺路, 对他颇为不服,言行间多有轻视,好几次当众顶撞他。但谢怀琛很快就展现出强大的才干,他胆大心细,该避的时候避, 该追的时候追, 进退有度,接连胜了数场。   而且,他不焦躁, 也从没看不起部下。   久而久之,李为对他心服口服。   谢怀琛却是主意已定:“就这么说定了,你们在这里等我的信号。七日之内,我定回来。”   “将军!”部下还要再说什么。   谢怀琛扬了扬手,示意他们无需再说。   他起身走出营帐,毡帘被大雪冰冻,用了些气力才推开。   外头大雪依旧,烈风裹挟着厚重雪花四散而去,天地间素银一片。此处距离珞珈山外不过几十里的距离,纵马而行,几个时辰便能到。   银白天地不好躲藏,他夜驰而去而去,比较稳妥。   雪光晃眼,谢怀琛勒紧缰绳的手被冻得发麻。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足音。   “哥,你等等我。”徐笑春催马前行,朝他的方向跑来。饮马川一役她跟上了战场,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又引路至此,谢怀琛怕她熬不住,趁她睡着悄悄出发。却还是被她追了上来。   “你来做什么?回去。”谢怀琛沉声喊道。   徐笑春将面巾拉下了几分,她鼻头被冻得红红的,一张口吐出一团团白气:“哥,我从羯族军帐出来的,没人比我更清楚里面的情况。”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说:“我给你带路。”   谢怀琛正要开口赶她回去,她又说道:“你别想赶我走,不然我就一路跟着你。”   他瞥了眼她露在面巾外的一双眼睛,沉吟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好,你可以跟着我,不过有个条件。你必须听话。”   徐笑春将面巾扯了下来,笑着点了下头。   两人朝羯族军帐走去。   此时萧廷已经先谢怀琛一步赶回军帐,向穆善禀报战情。穆善自得知兵败后,连日来大为光火,萧廷回营,自知无颜面见她,自行除去上衣,负鞭跪于帐外请罪。   从陆晚晚他们的营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萧廷跪在冰天雪地里的身影。大雪欺人,洋洋洒洒自天际飘洒下来,落在萧廷身上,不多时便落得满身,通体雪白。   陆晚晚伏在窗下,窥探外头的情形,只见没过多久穆善便出来了,她一身骑装,居高临下地看向萧廷,从他背上抽出鞭子,狠狠地抽了他一顿。穆善下手极重,每一鞭下去都见到血肉,萧廷的血流出来,染得身周的地面一片血红。   陆晚晚合上窗户,不再去看。她对萧廷没有任何怜悯可言,虽然他救过她的命。地震中她也救了他,若不是因为萧廷,她也不会沦落到羯族来。   昨日白荣告诉她,珞珈山的通道即将完成。最多只要半月,年前便能竣工。   白荣早年为穆善所救,穆善为其倾心,强行将他带回羯族,扣押了他十八年。   十八年来,她为得到白荣,恩威并施,恐吓哄骗,白荣一心向着故国。她做着剑指中原的春秋大梦,几年前就开始动工修建珞珈山通道。眼看直接通往大成和戎族的密道即将建好,工事却遇到问题。以羯族如今的工事实力,攻克不了这个难关。   她便想到了白荣。   白荣能识星斗、会勘地势,她让白荣助她成就大业。   白荣虽远离故土,但心怀故土,自然不会助纣为虐。   穆善以大成人的性命相要挟,逼迫他就犯。   陆晚晚拢了拢被子,暗暗地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将白荣带走?   穆善对他极为看重,他们住的营帐日夜有人守着,白荣身边也一直派有重兵把守,这种情况如何才能让他离开。   穆善绝不会轻易放他,否则也无须纠葛十八年。   她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感到一阵头疼。   今日白荣回来得很早,天还未黑全他就进了帐篷。   他冻坏了,径直往火炉旁走去。   那日穆善和他发生了一场剧烈的争执,但她还是每日送酒过来。   白荣抱起酒坛子,大口大口地灌下去。他平常斯文儒雅,喝酒的时候那点儒雅气就消失不见了。   “白先生,你喜欢喝酒?”陆晚晚笑问他。   白荣连喝了一大口才放下坛子,他拿绢子擦了擦嘴角,笑着说:“以前我滴酒不沾。”   “那你为何?”陆晚晚诧异。   白荣说:“我年轻的时候遭人暗算,身受重伤,在河里飘荡了好几天,是冬天,穆善把我救起来之后,身上就落了老毛病,一到冬天,身上的骨头就痛得厉害。喝酒可以暖身,痛意也就没那么明显。”   他说得云淡风轻,陆晚晚却听得心惊胆战。   顿了顿,她又说:“白先生,明日我想跟你一起进珞珈山。”   “为何?”白荣皱眉看向她。   陆晚晚跟他说了自己的打算,萧廷战败,谢怀琛打了胜仗,再过不久他肯定就会来找她。她和白荣不会武功,从军帐离开肯定会拖累他们。最好的办法是从珞珈山逃走,珞珈山有大成的子民。待工事完全竣工,穆善为了保证密道的隐秘性,肯定会杀了他们灭口。   上千人的性命,陆晚晚无法视而不见。她既要从珞珈山离开,更要救那上千人的性命,还要顺道毁了穆善几年的筹谋。   白荣听得胸膺起伏,但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   眼前这小女子的夫君要来救她,为免惊动穆善,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来,最多几十人,可珞珈山里至少有上千名羯族士兵。陆晚晚的法子无异于以卵击石,根本不可能实现。   “不行,太危险了。”白荣一口回绝。   陆晚晚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白荣低头看了她一眼,她小脸莹白如玉,眉宇间流露出坚定。   “小时候,我每次看到舅母在厨房炸槐花,油花滋啦滋啦地响,就特别眼馋,只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亲自去炸一炸。舅母不肯,她说我会被溅出来的油花伤到,会烫伤手。我不肯依她,后来有一年,我裹了头巾面纱,手上捂了帕子,踩在板凳上,将一串槐花扔进热油里。槐花炸好了,我却没事。”陆晚晚追忆往事,只是为了说服白荣,她必须去珞珈山里走一趟:“白先生,我是个很小心惜命的人。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在此相识。你相信我,没有万全的把握,我绝不会轻举妄动。”   白荣略微沉吟。   陆晚晚趁热打铁:“你应该知道,如果我们逃了,等待着珞珈山的那些大成人的命运将会如何,难道你真的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吗?”   白荣脸色很不好,穆善的性子他很清楚。如果他没走,还留在羯族,或许她会好心地留下那些大成人的性命,让他们到别处去做苦工。但如果他走了,她肯定会把怒气撒到他们身上。   他合上双目,吹灭桌案上的灯,转身躺回榻上。   “白先生!”陆晚晚急切地喊了他一声。   白荣的声音在黑暗中悠悠传来,他说:“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   羯族军帐在一片雪原之上,四周有卫士巡防不好靠近。谢怀琛和徐笑春不敢轻举妄动,在雪地里从半夜趴到第二天清晨,谢怀琛的眼睛犹如鹰隼的利目,死死盯着前方的动静。   次日卯时,天将亮时,一道黑影从一个帐篷里闪出来,飞速地朝他们这边跑来。他对军帐的部署好似十分熟悉,一路鬼鬼祟祟走近了,谢怀琛才发现他竟是个羯族士兵。他按了按刀,正打算从巨石后出去解决掉他,徐笑春忽然握住他的刀柄,说:“哥,不要。”   谢怀琛不解地看向她。   徐笑春离去时和沈寂约定,她若回来,每天这个时辰到这里等他。因而沈寂最近几日每天都会到这里来。   羯族军帐守卫森严,他已摸得一清二楚,一路避开羯族人的耳目,闪了出来。这时,他听到一声熟悉的鸟叫,转身寻去,刚走到巨石处,便被斜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拖了过去。   沈寂这几日因为徐笑春担惊受怕,见她又惊又喜,刚要开口叫唤,被她一把捂住嘴。   徐笑春压低声音,说:“小点声。”   谢怀琛一摆手,几人便又藏在巨石之后,徐笑春仍未松开沈寂,他睁大眼睛一声不吭。   片刻后,只见小路尽头有人影闪过,羯族士兵竟然扩大巡逻范围,有人来回巡逻。   待人走后,徐笑春才缓缓松开沈寂,给他介绍说:“这位是我哥,驰援戎族的大将军谢怀琛。”   沈寂笑了笑:“军帐里那位不是你大哥?怎么又出来个哥哥?你究竟……”   究竟有多少好哥哥?   徐笑春脸颊一红,说:“此事说来话长,我哥是来救里面那人的。”   沈寂上下扫了他们俩一眼,又朝四周望了一圈,见的确只有他们两个人,神情顿时微妙起来:“就你们两个人?”   “此地是雪原,人手带得太多,不便掩藏。”谢怀琛眉头就快拧到一起,望着远处的军帐,心火如焚:“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沈寂将那日自己被白荣所救之后,白荣警告他若要保陆晚晚平安便离她远一点的事情告诉给谢怀琛。   “那之后我怕穆善察出端倪,不敢再跟她靠得太近。只敢远远暗中观察她的情景,最近十余日她都在帐篷里,连面都很少露,想来是安全的。”沈寂如是说道。   谢怀琛朝他点了点头,纳闷道:“这个白先生是什么来头?为什么穆善对他礼遇有加?他是否可靠?”   沈寂思索片刻,说:“看样子是可靠的,否则他没必要救我。但是也不排除他是在放长线钓大鱼,等你出面。”   他看向谢怀琛,问:“现在怎么办?”   “进去。”   “进去?”沈寂懵了:“你就不怕这是羯族人的圈套?”   谢怀琛目光一直定在亮如白昼的羯族军营,眼神冰冷得可怕。他信陆晚晚,如果那人真是羯族人设下的圈套,她不会看不出来;她看出来了绝不会放任不管,她会想方设法通知沈寂。   因为她知道,自己会来救她。   “确定。”   沈寂又看向徐笑春,她也点了点头。   沈寂无法,只好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他飞快地闪身出去。   对于此时的谢怀琛来说,须臾皆是煎熬。明知心心念念的人就在前头,但却见不着,只能等待的心情让他很焦躁。   沈寂很快便回来,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两身羯族士兵的衣服,让谢怀琛和徐笑春换上。   他们飞快将衣服套好。   “跟我来,萧廷回了大营,你们小心一点,不要露出马脚。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也别听。”沈寂嘱咐他们。   三人往军营里走去。   沈寂走得大摇大摆,一点登堂入室的觉醒都没有。徐笑春在这军营里也混了好多天,各处布防她也比较熟悉,是以比较放得开。   谢怀琛跟在他们后头,直接往陆晚晚的营帐走去。   沈寂一路上还骚包地同来往羯族士兵点头示意,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   他们到时,陆晚晚和白荣都已经起来了。陆晚晚穿了身青衣,发冠高束,一派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从帐篷出来的时候,白荣给她递了一件灰色大氅。   “山里冷,穿上。”白荣温和地说。   陆晚晚笑着将大氅接过。这是一件很旧的大氅,不少地方起了毛边,但洗得很干净。一看白荣就很珍惜它。   她道了声谢,轻抚着布料,眼睛忽的一亮,问道:“白先生,你是允州人?”   白荣怔忡了瞬间:“你怎么知道?”   陆晚晚说:“这件衣服是允州特有的织锦,算不上名贵,但看先生如此珍重,十八年都还留着,想必是故土的东西。”   “你也是允州人?”白荣语气中多了几分惊喜。   陆晚晚想到她和陆家已经彻底断了关系,她现在姓宋,叫宋之渺,是生长于北方的皇四女。她轻轻摇了下头:“不是,我认识一些允州人,他们曾送过我几匹这种料子,是以我认识。”   白荣眸子黯然了几分,温和地提醒她:“穿上,咱们该走了。”   陆晚晚点点头,抖开披风套在身上,跟在白荣身后上了马车。   车内有火炉,穆善又另为白荣准备了暖手用的汤婆子。是以还算颇为暖和。   谢怀琛离得远远的,扫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尚好,不过略添了几分憔悴,行动也自如,不像受过伤的样子。他眼中流露出欣慰的光彩,一路上跌宕起伏的心这才微微放下。   马车行驶了近一个半时辰才到关口。   不知是不是因羯族兵败了一次,关口的守卫更加森严,入目所见,山体两侧的大树都削成了一根根光秃秃的枝干。细小的枝桠落到地上,倒上火油付之一炬。地上到处都是火烧过后的焦黑痕迹,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火油的气息。   陆晚晚经过关口,抬头仰望打量高耸入云的珞珈山。山上白雪皑皑,山下没有草木遮挡的地方也白茫茫,山脚处的树木都被削了,放眼望去赭色枝干落在雪原犹如鲜血般猎艳。   雪山冻土,要在此处挖空山体,开辟出一条通往大成的密道,究竟是如何旷日持久的一场人与天的斗争?   虽不曾亲眼看到,但她却能想象,这么多年来,此处究竟埋藏了多少大成子民的枯骨?   过了关卡,在一处地势平坦的地面上,是羯族人的军帐,整齐划一,威严肃立。   从军帐的数目来看,此处的羯族士兵不下三千人,比她预估的两千人还要多一些。越往山里走,越是豁然开朗,雪也就铺得越厚,马车无法继续前行,他们只能弃车骑马。马蹄深深没进雪里,再艰难地拔出来,没多久,陆晚晚就听到马儿的喘息。   回眸看向白荣,他脸色冻得铁青。   他身有旧疾,怕冷。   “白先生,你还好吗?”陆晚晚问道。   白荣咬了咬牙,摇头说:“无妨。”   顿了顿,他又说:“前面就快到了。”   陆晚晚略略颔首。   他们从营地出发之时,天还未大亮,此刻转到密道前,已近午时。   万丈孤仞耸立在眼前。   陆晚晚抬头看了眼山上的雪顶,珞珈山连绵起伏,呈南北走向,是划分大成和羯族的一道天堑。   横卧在她眼前的是珞珈山的主峰含朱峰,羯族的这条密道便是在含朱峰之下。静谧高耸的雪峰,在日光的照耀下,静静矗立。   沉寂千百年的雪山,从今往后,怕难得安宁祥和。   陆晚晚定住脚步。   白荣道:“密道洞里幽暗寒冷,你便去营帐等我。”   陆晚晚点头。白荣挥手,示意身旁的一个羯族士兵将陆晚晚带去他休息的帐篷。   羯族士兵为白荣的命令是从,因而对陆晚晚也恭敬起来。   她身体已经很疲倦,但却不累。心里只要想着谢怀琛会来救她,她便感到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力气。但救人不能只靠勇气和蛮力,她必须早早规划好线路,以确保他们可以全身而退。   她从帐篷里弯腰而出,眺望着山的那边。出珞珈山除了攀过山峰,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否则穆善也不至于大兴土木劳师动众修建密道。   守在门口的几位羯族士兵见她出来,挎上刀跟在她身后,一路相随。   陆晚晚状似无意,四处走了走。   谢怀琛三人混在羯族士兵里,从关卡处进了珞珈山。他们看到陆晚晚和白荣分开,独自进了帐篷。   沈寂压低声音说:“羯族人看守得很森严,我们要怎么办?要不要找机会找她?”   谢怀琛抬首,眺望着远方女子的身影,摆了摆手。   “不要轻举妄动,再等等。”顿了顿,他又道:“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四下看看。”   珞珈山的情况远远超出谢怀琛的预料之外。   羯族这群蛮子竟然妄图将山体打通,开辟出一条密道!   不可思议之外,他更多几分震惊。   他从营帐绕去山间,攀沿着雪山峭壁小心翼翼地潜行,潜到珞珈山的密道口外。密道口外的山体被削得平坦无比,山壁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条一条竖起的,绵延几百米。   他定睛一看,赫然吓了一大跳。   原来那是一个接一个的铁栅栏,铁栅栏后面封着一个又一个的山洞。他眼清目明,尚能看到有一个铁栅栏里还卡着一具尸体。看样子应该是山洞里的人想钻出去,却活活卡死在栅栏里。   更可恶的是,尸体已经肉眼可辨地开始腐烂,却无人清理。   来来往往的羯族士兵打栅栏前经过,仿若不见。   谢怀琛感受到了透骨的寒。   他悄悄退回去找沈寂和徐笑春。   “怎么样?”沈寂问他。   谢怀琛摇了下头,他说:“除了那条密道,只能从含朱峰攀过去。”   沈寂闭嘴,迄今为止还没人能从含朱峰上翻过珞珈山。   珞珈山高耸入云,又绵延不绝,翻过去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你觉得,咱们三个护着嫂子从羯族军帐闯出去可行吗?”   沈寂一脸“你在跟我开玩笑吗”的表情看向徐笑春,徐笑春被他看得心虚,自言自语道:“好像不大可能哦。”   谢怀琛一直沉默着。   晚上,陆晚晚和白荣又原路回去。   白荣白日在山洞里进行工事指导,累得筋疲力竭,此时靠在车厢里,双目沉沉地闭上。   陆晚晚瞧着他疲倦的样子,心有不忍。她知白荣往日大可不必山里山外两处跑,山中分明有他的营帐。他之所以如此辛劳,都是因为自己。此前他不想自己和密道的事情沾上关系,故而将自己放在山外,大概也是心存幻想,往后穆善会大发慈悲送她离开。   陆晚晚轻垂眼角,走过去,将盖在他身上的大氅往上提了两分,压在他的肩头。   ————   是夜,月亮的清辉映在雪地里,大地洁白一片。陆晚晚抱膝坐在榻前,望着天上的月亮。她是上弦月时被抓到羯族来的,此时已经又快月圆了。月缺月圆一个轮回,一个多月快过去。   十二月终了,马上就到年底,要过年了。   “你在想什么?”白荣气息微弱地问她。   陆晚晚转过头看向他:“我在想,今年不知道能不能回到大成过年。”   白荣笑了下,说:“我每年都在想。”   他愁眉淡凝,语气强装出了些许笑意。   陆晚晚抓过头看着他,神色认真而又严肃:“白先生,可以的,你今年一定可以回家和家人团圆。”   白荣仍旧笑:“十八年了,也不知我的家还在不在。”   “在的,白先生,一定在的。”   两人正说着话,陆晚晚听到窗外一阵窸窣。陆晚晚和白荣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一脸戒备。   陆晚晚悄然掀起被子,蹑手蹑脚走到窗前。   她脊背绷得紧紧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很快,窗子从外面被人推开,一道黑影跳了起来。陆晚晚拔下头上束着玉冠的簪子便朝那道黑影扎过去。   那黑影却转过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又准又快。   只消瞬间,陆晚晚便被抵到墙边,一只手探过来捂着她的嘴,另一只手则轻轻护在她的脑后。   刹那间,熟悉的气息闯进陆晚晚的鼻翼间,她胸口便蓦地发堵,眼眶泛红。   “晚晚,是我。”谢怀琛的眸底,满是柔色,借着月光,静静凝睇着怀中的女子,双眼一眨不眨,只怕眨眼间她便会融进月色里,消失不见。   陆晚晚曾想过无数次她的谢将军披金甲,骑战马,威风赫赫前来救她。却不知,时隔久远,他还是那翻墙过院来找她的浪荡世子爷。   他还是从前的他,不管加诸其身的有多少荣耀和光芒,他都是为搏她一笑守在院外放孔明灯的谢怀琛。   他缓缓松开手,陆晚晚的眼泪夺眶而出。   “夫君。”   听到她檀口微启,喊着他时,谢怀琛只觉得这声音仿若已隔了千年万年。再也忍不住,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揽入怀内,他的手用力扣着她的头,似要将她嵌入他的体内,再不分离一样。   陆晚晚闭目,将自己的脸贴在他宽阔而坚实的胸膛之上,不停地落泪,很快便染湿了他的衣襟。   “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眼泪从她的秀眸内汹涌而出。   谢怀琛触到她的泪,心如刀剜,五脏六腑似纠葛在一处,被用力地揉搓。   他声音沙哑,说:“是我不对,我来晚了。”   陆晚晚哭着说:“我听说你打了胜仗,却一直不来找我,我以为你受了伤,伤得无法来找我。”   谢怀琛双手轻轻捧着她的脸,揩净她眼角的泪珠:“我会来的,不管受了多重的伤我都会来找你的,我死了,我的魂魄也会来找你。”   他的傻话逗得陆晚晚轻嗤了声,忙去捂他的嘴。   躺在榻上的白荣一时间百感交集,自他认识陆晚晚,一个多月来她镇定又冷静,丝毫不见慌乱,全然没有孤身在敌营的紧迫感。此时此刻见到心上人,便脆弱起来。   他笑着轻咳了声。   陆晚晚听到她咳嗽的声音,稍微有些尴尬,忙擦了擦眼角的泪,转身牵起谢怀琛走到白荣面前,给他介绍说:“夫君,这位是白荣先生,这段时间多亏他照顾我,否则你只能来寻我的尸骨了。”   谢怀琛早从沈寂口中得知白荣的事,对他亦是感激不尽,他深深一揖,道:“谢先生大义,救我妻子性命。”   白荣打量着眼前的青年,面如白玉,身姿英武,不禁微微一叹:“你都这么大了。”   “先生之前与在下认识?”谢怀琛纳闷。   白荣道:“你两三岁时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想必你早已忘却。”   谢怀琛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你唤我白荣即可。”他顿了顿,又说:“令尊令堂如今安好?”   “托先生记挂,一切安好。”   白荣微微颔首,此时不是叙旧的时候,他再未多问,只拿出压在枕下的舆图,交给谢怀琛,问道:“你看看这个。”   谢怀琛双手接过,放在窗下,借着月光和雪色扫了一眼,他眸子一亮,问:“这是何地的舆图?”   白荣道:“珞珈山。”   他说:“这些年穆善为了让我帮她修这条密道,放我进了很多次珞珈山。我曾两次翻过珞珈山,抵达大成边境。这张舆图便是我根据两次翻过珞珈山后所绘。”   谢怀琛是行军打仗之人,自然知晓舆图的重要性。   “先生为何会用这种办法绘制舆图?”谢怀琛不解。   白荣道:“令尊令堂与我家颇有几分渊源,此时说来话长,改日若有机会我再细细与你说。这张地图我已经绘了三年,总算找到了可以托付之人。”   谢怀琛拱了拱手,道:“多谢。”   “时辰不早了,你赶紧带她走吧。”白荣说道。   谢怀琛迟疑了下。   在她迟疑的这瞬间,陆晚晚已脱口而出:“我不走。”   “晚晚。”谢怀琛缓缓开口,他喉头嗫嚅,说:“对不起,我还不能带你走。”   “珞珈山里还有成千上万的大成人为羯族人驱使做苦力,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命丧他乡。而且,我暂时没有万全的把握带着你全身而退。”谢怀琛牵着她的手,说话的时候心里很愧疚。她等了这么久,却等来他一句暂时无能为力。   但陆晚晚没有他想象中的失望,她笑起来,眼睛弯得仿若天边的月亮。   “夫君,你我真是心有灵犀。我亦是这么想的,穆善狂妄自大,若是我逃走了,她肯定会把气撒在他们身上。”陆晚晚顿了下,说;“我有个办法,万无一失。”   “什么办法?”谢怀琛问道。   陆晚晚掉头面向白荣,道:“这个办法,还得靠白先生。”   “靠我?”   陆晚晚问:“珞珈山的通道还有多久能建好?”   “最多十日,最快就这几天。”白荣道。   陆晚晚说:“我要你绘出珞珈山密道出口的大概位置,夫君你回去率兵埋伏在密道口。到时候隧道一旦打通,白先生便带着我以查探之名出密道,夫君你则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掉我们身边的士兵。”   谢怀琛听后,眉眼间都是喜色。   “对,我起初的设想便是如此,待你们安然无恙被接回,再让大成的士兵换上羯族的衣服从密道潜回珞珈山。我又另派一部分人马进攻营帐。穆善必定会从此处调兵回军帐驰援,届时我便可以带着珞珈山里的大成难民回归故土。”   白荣听着眼前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觉得老天那双翻云覆雨手果真奇妙,竟让这二人结为夫妻,一个似一个胆大,一个剩一个拼命。   两人听了对方的话后,看对方的眼神柔情中又添几分赞赏。   “晚晚,你怕吗?”谢怀琛问她:“你还要在这里待几天。”   陆晚晚仰头看着他,听到他在耳畔喊着自己的名字,鼻息间闻着他的气息,她感觉自己是如此幸运,上天将这个男人送到她身边,他们的灵魂是如此契合,就连应敌之策都能想到一块去。   “夫君,我不怕。”陆晚晚牵着他的手,坚定地说。   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她柔弱无骨的手轻轻覆盖在他肌肤上的时候,谢怀琛感到自己整个人为直哆嗦了一下。   体肤之下的血管中流淌着一种令他魂灵激荡的感觉。   让他有了无限的勇气和力量,去斩天地,破山河。   他感到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铿锵有力。   强忍了下去,方才继续刚才的话题。   最终,他们敲定好细节。   白先生起身为谢怀琛绘了一张地图,标注了珞珈山密道出口的位置。   珞珈山密道修成之日,便是白荣归乡之时。   他颤颤巍巍将手中那张薄薄的宣纸递给谢怀琛的时候,看着眼前眉宇间和幼时还有几分相似的青年,心情是如此复杂。十八年的希冀和盼望如今都寄托在这个青年身上,他又是激动又是感慨命运作弄人之处。   他万万没有想到,妹妹十八年前结下的善缘在十八年之后竟会成为他远渡归乡的唯一小舟。   尽管这个青年看上去是如此年轻,但他奉上了自己全部的信任。   沉浮海上最绝望的时候,他连一根稻草都不会放弃,更何况是一方小舟。   谢怀琛拿了舆图,再度翻窗而出。   屋内两人望着他在月下迅速离去的长影,各怀怅惘。   ————   萧廷自回珞珈山军帐后,昼夜不歇地巡防。   他接连两次败于谢怀琛之手,这是奇耻大辱。   羯族人不相信忏悔和眼泪,只信奉成功和鲜血。   穆善如今的希望都压在珞珈山隧道之上,这条隧道承载了她的未完成的梦想,密道建成,她由此处打大成一个措手不及,功成。   而萧廷则指望着密道建好后由他领军南下。   他需要赢得几场漂漂亮亮的大仗来证明自己的实力,他需要用大成人的鲜血来洗刷谢怀琛加诸其身的耻辱。   珞珈山密道承载了君臣二人的荣耀和光芒。   他彻夜不眠,亲自巡防在营地间。   哪怕是一只苍蝇也妄想从羯族营地上飞过。他决不允许。   是夜,他正在巡防之时,忽然看到白荣的营帐外闪过一抹黑影。   他握紧腰侧的刀追了过去。   那道黑影却如闪电一般,一闪而过,在各个营地穿梭。   “有刺客!”萧廷大喊了声。   岗哨的灯次第点燃,犹如一条条火龙穿梭在营地之间。   萧廷亲自带了一对人马,往白荣的营帐走去。   他打起毡帘,兵戈的响动惊醒榻上人。一大堆人马举着火把涌进帐篷内,白荣先睁开眼,他腾一下坐起来:“你们干什么?”   他话音落脚后,陆晚晚才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看向萧廷,眼神中下意识含了几分恐惧:“萧……萧将军。”   萧廷的目光在他俩脸上逡巡,看了片刻,最终落在陆晚晚脸上。   他很害怕,嘴角微微抽搐,眼底的暗纹也在颤抖。   萧廷记得他从一开始看到自己就抖得跟个没毛鹌鹑一样,他的恐惧不像装的。   “刚才有刺客潜入营中,你们有没有看到?”萧廷眼神冰冷。   白荣对他没有好脸色:“你进来之前我们一直在睡觉,没看到什么人。”   陆晚晚跟着点了点头。   萧廷又扫了一圈四周,目光最终落在窗台上。   但也仅仅只有一瞬,他便转身走了。   待走出帐篷外,他又回眸看了眼。   ——那窗台上分明有一小撮沾了雪水的泥印。   太后不许他动白荣和陆晚晚。   她还指望着白荣攻克密道的最后一道难关。   动不得白荣,还不能动陆晚晚吗?   他冷哼了声,转过身吩咐:“多派些人,守着白先生的营帐,莫让什么牛鬼蛇神都进去了。”   副将领命。   ————   白荣察觉到营帐外的兵力又加强了。   他很担心:“是不是他们发现了什么?”   陆晚晚安抚他道:“没事,穆善还用得着我们,萧廷不敢动的。只要他抓不到把柄,就拿我们没有办法。”   但是,三天之后,羯族军帐里抓住了一个大成奸细。 第96章 破晓   白荣和陆晚晚从珞珈山里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十分震惊。   深夜的月光柔情妩媚,筛过雕花窗棂落在陆晚晚的身上。她抿着唇没有说话。   一向冷静的白荣无法淡定:“要不要我去打探一下消息的真假?”   陆晚晚抬起手支在下巴, 默了片刻, 随即她摇了摇头。   “白先生,珞珈山密室工事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穆善即将挥军南下。此时此刻, 如果你是她,会放出这种消息来扰乱军心吗?”陆晚晚眼帘轻阖。   白荣思虑了一番。   大军开拔前夕,军营中混进敌国奸细,对战士的军心影响很大。穆善不傻,最好的办法是将他暗中处置。   “我们是大成人,消息竟都能传到我们耳中。白先生,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陆晚晚幽幽转头看向他。   白荣道:“因为穆善想让我们知道这个消息。”   “没错。”陆晚晚双手环握, 抱臂于胸前, 靠在柜子旁静静地想着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几日谢怀琛来过,当夜军营中就闹了刺客,萧廷亲自带人来查看,虽被她和白荣蒙混过去,但肯定有什么地方让他起了疑。   她料定这是萧廷逼她暴露马脚的奸计。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白荣问她:“万一……”   “我觉得与其为羯族抓住的那个虚无缥缈的奸细担心, 我们倒不如为自己多担心担心。”陆晚晚翻身到榻上, 扯过被子压在身上:“白荣开始怀疑我了。”   陆晚晚和衣而眠,说:“白先生,睡吧, 明日还要早起。”   躺下后,她心乱如麻。倒不是为这荒唐的消息,而是因为萧廷盯上了。这个时候被他盯上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她担心会横生枝节。   月夜下,萧廷目光如狼,死死盯着陆晚晚的营帐。   看着帐下灯一晃,熄灭了。   他眼睛微微眯了下,迸发出如刀枪般的泠然冷气,道:“撤掉一营和二营的人,暗中跟着他们。”   “是!将军。”   陆晚晚一直没睡着,到了后半夜她听到营帐外传来金戈交错之声,守着他们的羯族士兵纷纷撤兵。她心中更加笃定,这是萧廷引她上钩的计谋,就等她沉不住气自己跳出来。   她轻舒了一口气,双手贴于脸颊上,掌心握着谢怀琛的印章。她忐忑了大半夜的心终于缓缓落回胸腔。   徐笑春和沈寂留在羯族军帐,一为接应谢怀琛的大军,二为暗中保护陆晚晚。   前两日徐笑春看到陆晚晚营帐外的守卫加重了几重,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今夜又见他们撤了守卫,不禁骂道:“萧廷这孙子,成日给爷爷搞什么幺蛾子呢。”   沈寂额角抽了抽:“你能不能别把脏话挂在嘴边?”   徐笑春出门前特意请教过如何乔装成汉子不易被人识穿,管家让她去校场走一趟。她去走了一圈,学了满耳粗话,遂学了来。   她一把拍上沈寂的肩,乐呵呵笑道:“兄弟,大家都是汉子,别这么娘们儿兮兮的。改日回了靖州,我请你去喝花酒啊。”   沈寂嘟囔:“你对我们爷们儿有什么误会?”   “你说什么?”徐笑春侧过头看向他,秀眉微微蹙起,随即她香气什么似的:“不行,我得先去看看我大哥。”   沈寂伸手扯住她的手腕,往回一拉,她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她不满地回头瞪了眼沈寂:“你做什么?”   “回来!”沈寂低斥,这人跟几年前没什么差别,除了长了个,脑子还停留在八岁那年。   沈寂提醒她:“你觉得萧廷为什么会突然加强巡防?”   徐笑春略思索,双眸顿时瞪圆了:“是不是他发现我哥……”   沈寂颇有一种孺子可教的欣慰感,他点了点头,又循循善诱:”那又为什么突然撤防?”   “因为他发现我哥是无辜的?”徐笑春转头看向他。   沈寂扶额,说:“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她又想了一下:“因为其他地方需要兵力支援。”   “再多想几种别的可能。”   徐笑春绞尽脑汁:“他们故意撤走?”   沈寂紧紧皱着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些许,他仗着身高优势摸了摸徐笑春的发顶,笑说:“孺子可教。不管是哪种情况,咱们现在去找她都并非明智之举。”   “可是……那我……”徐笑春还是担心陆晚晚。   沈寂低头,望着她的眼睛,问:“你信不信我?”   徐笑春抬眸,和他目光交汇在一处。不知为何,那瞬间她觉得眼前人似曾相识,那双眼睛古井般,令她镇定,她点了点头。   沈寂颇欢喜,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说:“那行,接下来你就跟着我,听我的。”   “好,我跟着你,听你的。”徐笑春小拳头紧紧握着,掷地有声地说。   沈寂又摸了摸她的发顶,笑得眯起了眼:“乖。”   人傻是傻了点,不过好骗啊。   陆晚晚无比淡定,又熬了几日,羯族军营里关于大成奸细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她每日淡定地和白荣一起进珞珈山,行为规矩,萧廷一时抓不到她的过错,倒也相安无事。   密道即将建成头一日夜里,穆善又来找白荣了。   她又换回了大成服饰,正红的衣裳摇曳拖地,她款款行来,纡尊至此。   白荣掀起眼皮子扫了她一眼,然后又低头继续煮茶。   陆晚晚心里捏了把汗,穆善这会儿来不是什么好事。   她停在白荣面前,柔声问他:“你今日身上可还疼?”   “托太后记挂,尚好。”   穆善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白荣,同哀家置了十八年的气,都这把年纪了还没消气?”   “穆善,我对你无气可置,咱们之间的情分,十八年前你救了我,十八年后我助你修建密道,此恩便了。但,你囚禁我十八年,这笔账,哪怕到了黄泉阴司,我也会同你算的。”白荣淡淡地说道,语气中情绪寡淡。   穆善心情颇好,望着白荣的手,胸臆轻舒,她含笑低声道:“你对哀家倒情深义重,此生还没过明白,倒连地府阴司都盘算上了。”   白荣偏过头,忽的一笑,他这辈子见过最会曲解人意自欺欺人的人非她莫属。   她就像一块裹着棉花的石头,摔不烂,打不痛,咬不动的石头。   穆善不理会白荣的冷漠,转而将目光落在陆晚晚身上,笑道:“明日大业将成,哀家心情甚好,想听你抚一曲。”   白荣跨步护在陆晚晚前头,看向穆善道:“我去给你弹。”   穆善的目光在白荣身上一扫而过,很快又落到陆晚晚身上,她扯起嘴角淡淡一笑,道:“你最近辛苦,哀家怎舍得你连夜为我抚琴?你的琴声,待明日大功告成,庆功宴上,你再为哀家抚一曲。”   “穆善,你答应过我,密道建成,你便放我归大成。”白荣目光中迸发出森然寒意,死死地盯着穆善。   她抬手理了理衣角处的繁华,掩唇笑道:“待我剑指中原,挥兵南下,征讨大成,你便与哀家同行。哀家要你看着,哀家是如何征服你的故国!”   说罢,她一挥手,示意身后的宫人将陆晚晚带走。   “慢着!”白荣喊道。   穆善的眸光饶有趣味,侧眸看向他。   “白先生,我等你明日功成回来。”陆晚晚抢在他之前开口,平静地说道。说完,她转身跟在羯族宫女身后去往穆善的营帐。   是夜羯族军帐之上的苍穹飘荡了一夜的古琴之音。   次日清晨,羯族士兵带白荣前往珞珈山。   他枯坐了一夜,双眸内满是血丝。临走之前,他又去见了陆晚晚。   这次穆善倒未加阻拦,放白荣进去与陆晚晚相见。   陆晚晚抚了一夜琴,熬得双眼微微肿胀,指尖也红了一片。她将手藏在袖子内,喊了他一声。   白荣点了点头,拉过陆晚晚的手,将一个做工繁复的金护腕扣在她手腕上。她低头扫了眼,护腕做工很好,首尾是两朵花缠在一起成了接口,看上去就像个精致华丽的手镯。白荣压低声音道:“这是我当年为内子所做的机括,里面藏有银针,遇到危险可以保命,一丈之内,只要你不慌,瞄准了,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躲不开。”   他给陆晚晚演示了一遍怎么用,问道:“明白了吗?”   她点了点头,嗯了声:“谢谢白先生。”   白荣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下,微微点头,说:“你保重,我先走了。”   “白先生。”陆晚晚喊住他,又说:“你见了我夫君,帮我转告他一声,我无事,让他放心。”   “好。”   陆晚晚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白荣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了下头,便大步离去,化作天将明灰暗下的一道残影。   ————   珞珈山密道外,谢怀琛早已带兵埋伏,就等山体乍破,白荣出来查探。   他回到营地后告知部下珞珈山内的事情,群愤顿起。他们手上扛着刀,□□骑着马,远离家乡,守的是大成的江山,卫的是大成的黎民。得知大批流民在山内为羯族驱使,众怒难平,纷纷扬言要踏平珞珈山,救出被奴役的流民。   谢怀琛心潮激荡,在戎族的那几场胜仗都未让他如此兴奋激动。他看到了大成人的血性和骨气,还有扞卫疆土的决心和毅力。   他们原定的计划中,珞珈山里并非主要战场,谢怀琛带人从密道进入珞珈山,带珞珈山的大成流民归国,顺道将密道炸毁。   左右先锋则会率领大军进攻羯族军帐,声东击西,配合谢怀琛营救难民。   大成数以千计的将士埋伏在密道出口外,静静蛰伏,仿佛一只只等待猎物的雪豹。他们已等得太久,大刀和长矛渴望鲜血的味道,每个人都热血沸腾,只等这一仗之后归国过年。   一年到头了,该回家了。   密道之内,白荣心潮激荡,既有近乡情怯的激动,又有未护住陆晚晚而生的愧疚。   硝石□□已备好,长长的引线拉到安全距离之外。只待白荣一声令下,便有人点燃□□引线。大成和羯族之间仅剩的那层薄薄的障碍便会分崩离析。   他埋首计算硝石的数量。要保证既能炸毁山体,又不会引发雪崩。   最终,他得出一个数据,指挥人调整火石数量。   一切准备就绪。   十八年的等待在此一瞬,白荣微微闭目,道:“点火。”   密道两壁点了很多烛火,将密道照得仿如白昼,一个羯族士兵取下一盏烛火,将火线引燃。洞中所有人都密切注视着火势,看着它噼里啪啦一路燃烧下去。   只听“砰”一声响,冻土飞裂,山体在瞬间瓦解,飞石尘泥如雨下。白荣在那一瞬间趴到地上,耳朵还是难免被震得嗡嗡直响。   良久,爆破的声音才停下来。白荣从长久的寂静中抬首,周遭大成人皆惊恐无状,羯族士兵都欢欣雀跃。   几家欢喜,几家忧愁。   人的欢喜并不相同。   山的那边有亮光照进来,将黑暗点亮,带给他们以光明。   一个羯族士兵走来扶起白荣:“白先生,成功了。”   白荣推开他的手,摇摇晃晃站起来,他往光亮处走了几步,雪光耀眼,令他微微阖目。   放眼望去,远处也是白茫茫一片雪原,和羯族雪原如出一辙,没什么差别。   在他眼中,却是无比亲切的。   “白先生?”羯族士兵喊道,上头的命令是必须对白荣严加看管,若有任何闪失,他们的命也就没了。   白荣颔首,声音都颤抖起来,他道:“我要出去看看外头的情形。”   “白先生?”士兵的刀横在他面前。   白荣面色有些发白,道:“爆破过后,山体受损,若不出去打探情况,发生雪崩,后果有你负责?”   那士兵犹豫了瞬间,似在思考,顿了顿才道:“白先生稍候。”   话毕他转身吩咐身后的小兵,又另外喊来一队人马,送白荣出山打探山情。   白荣在羯族士兵的押送下出了洞口,迎面吹来阵雪风,呛得他几乎热泪盈眶。   双足落于大成疆土之时,他还有片刻的恍惚感。   时隔十八年,他终于回来了吗?   直到箭矢如雨从山上飞下,流星般坠入羯族队伍中,他才从这种恍惚感中抽身而出。   依照和谢怀琛的约定,他向西南拔腿狂奔。   羯族士兵见他逃去,疯狂地追上前来。   白荣回头看了眼,两个羯族士兵已近在身后咫尺间。   大成的将士从山上俯冲而下,如一头头奔腾的虎豹。   他大惊失色,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匕首,无意摸了个空,原来方才爆破发生之时,他一低身,匕首从腰带间滑落。   “站住!”羯族士兵的声音离他十分近了。白荣不敢耽搁,奋力往前。但大成将士还未下来,他的心瞬间悬在嗓子眼。   他清楚地感受到羯族士兵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忽的,天边划过一道黑影,直向他身后坠去,他感到颈部一片温热,那双鹰爪般嵌进他肩骨里的手松开了。   回头一看,竟然是一支长毛破空而来,直插入抓住他那人的背部。   谢怀琛骑着马,踏雪而来,脸上挂着得意而又骄傲的笑。   “白先生!”谢怀琛走到他身旁,翻身下马。   他的目光落在白荣身后,四处寻觅了一圈,却没有看到陆晚晚的身影。   “白先生。”他着急问道:“拙荆人呢?”   白荣垂下头,道:“对不起,昨夜穆善带走了她。”   冷冷的雪花拍在谢怀琛脸上,他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趾蔓延到头顶,沁入他的骨髓深处,令他忍不住战栗起来。   白荣说:“穆善要的是我,我跟你一起回去。”   大成士兵已利落地解决押送白荣过来查探情况的羯族士兵,剥下他们的军甲,利落地换上,整装待发。谢染给谢怀琛留了身衣服,捧着走过来:“将军。”   谢怀琛无声接过,解开身上披风的绦带,任由披风坠落在地,他一件一件拿起羯族军装,面无表情地往身上套。   很快,他便换好衣服。他看向珞珈山那个破烂的洞口,眼底有璀璨的光芒,在微微闪烁着。他朝白荣拱了拱手,道:“有劳白先生带路,助我炸毁珞珈山。”   白荣回了一揖。   随白荣回珞珈山的人不多,但他们都是谢怀琛麾下最得力的人,他们所向披靡,将会如一把利剑插进珞珈山羯族军营内。   白荣走在最前面,谢怀琛眼神冰冷紧随其后。暴躁和烦闷的情绪在他体内涌动,他急需大战一场纾解内心的苦闷。   密道中灯影重重,只有少许羯族士兵看守着几十个大成人完成密道收尾工作。白荣从他们身边走过,做苦力的大成人纷纷嗤之以鼻。   他们是一国之同胞,都流落在荒芜凉薄的羯族部落。   但白荣受穆善礼遇,助纣为虐,在他们眼中,这是背叛。他既背叛了自己的国,也背叛了自己的同胞。   谢染收尾,在即将与身侧羯族士兵错开身的时候对身边的兄弟使了个眼神。   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藏于袖中的短刃利剑,飞快冲过去,插入羯族士兵的胸膛里。他们尚来不及反应,便睁着眼倒在地上,咽气的时候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正在干活的大成人见此变故,皆目瞪口呆。   谢染瞥了眼头也不回走了的谢怀琛,朝大成难民吼道:“从这里出去,就是大成的疆域,外面是咱们大成的军队,你们快回去吧。”   流民们在巨大的变故前一时间都反应不及,待谢染亦回身远去,他们才回过神,忙跪下去叩拜这群天降的神兵。   ————   珞珈山外羯族军帐,大成军将忽然对军帐发动进攻,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但萧廷早有戒备,是以及时调兵遣将,抵挡大成军队,战事一时胶着,难分胜负。   徐笑春和沈寂在穆善的帐外徘徊了一日一夜。帐外打得热火朝天,帐内萧廷和穆善坐镇指挥,军帐看守之森严,远胜从前。   陆晚晚被软禁在穆善旁边的一个军帐里,看守绝不亚于穆善的军帐。   “看到那边的守卫了吗?”沈寂指着关押陆晚晚的军帐。   徐笑春顿了下,点了下头。   “等会儿我去穆善军营前制造一点混乱,你趁机进去将人带走。那边有马厩,你们去马厩找两匹马,往珞珈山去。记住,不要回头,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回头。”   顿了顿,沈寂又问她:“你有把握打过他们将人带出来吗?”   徐笑春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指着自己,不怎么信任地问:“你是说我?”   沈寂冲她露出了一点信任的笑容,对她说:“我十五岁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小一点,我和我爹去救一个人。也是这种情况,我功夫也强不到哪里去,被敌人团团围住,一边哭一边骂我爹无情无义,还一边发誓要把人质救出来。那时我救的是个千金小姐,走路连步子都迈不开,现在她至少能跑能跳,还会骑马。”   徐笑春微不可查地揩了揩眼角,她迟疑了一下,开口说道:“可是……萧廷一个人你就够呛。你对付得过来那么多羯族士兵吗?”   “当然打不过。”沈寂坦然道。   徐笑春眉头一皱,还要再说什么,沈寂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不过我脑子聪明,见势不对我会跑的。要是你去,肯定就完了。”   徐笑春听他还在打趣自己,嗤声笑了下。   沈寂揉了揉她的发顶,露出了个笑容,默了瞬间,随后又对她说道:“要是我运气不好,你就……帮我去一趟忠勇侯府,找到沈将军,说我有辱使命,下辈子再为他效劳。”   徐笑春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什么,沈寂却深深看了他一眼,在暮色下化成了一道残影,倏地掠身出去。   沈寂身形太快,以至于他从雪地中穿过,落于军帐前的路障上时,一群羯族卫兵眼神不大好,愣是都没看到他。   他抽出长剑,横于胸前,高高立在路障之上,大声喊道:“叫萧廷出来,就说故人前来相会。”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糖尿病警告。 第97章 出逃   军帐外的羯族士兵同时拔出兵刃, 如临大敌地围成一圈,盯着突然落到他们身边的大成男子。   沈寂目光四下一扫,手指紧了几分, 修长的手指握着冰冷的剑把, 骨节因过分用力而发白。   他既不高,也不壮, 站在那里的时候好似随时都会乘风而归, 带着几分诡异。   很快,一个男子拨开众人,从一圈士兵中分开一条路,在几步之外戒备地瞪着沈寂:“你是什么人?”   夜风中传来几声几不可闻的窸窣声。沈寂自幼习武,耳力极强,辨别出夜风掠过雪原的声音和脚步声之间细微的差别。他静静地望向出来的那人, 拇指一拨, 缓缓抽出长剑, 寒铁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着森森寒光。   他朗声一字一顿道:“在下陆越,师承忠勇侯沈在,今日不请自来,是代恩师前来会会萧廷, 为早些年折在他手中的兄弟们向他问声好, 烦请通报。”   那人一听沈寂的话,便知他是来寻仇的。   沈在守在西北几十年,不少手下皆命丧萧廷之手。   “就凭你是什么东西, 也想见我们羯族第一勇士,不烦萧将军动手。”说罢,他提刀向沈寂劈来。   沈寂侧身一闪,犹如一道幽灵,众人只看到黑影掠过,等他们反应过来,方才那人的咽喉已在沈寂的虎口之下。   沈寂也不磨叽,用力捏着他的咽喉,直捏得他面庞又红又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便推着他,以他的肉身为盾,穿过羯族士兵的圈,径直朝军帐走去。   羯族军营都混乱了起来,到处都人仰马翻。   徐笑春趁乱摸到关押陆晚晚的军帐外,身形利落地闪过去,出手奇快,连抹了军营外几个羯族士兵的脖子。   她一手拖了一具尸体朝军帐中一闪。   穆善扣着陆晚晚,只是想胁迫白荣,因此并未苛待她。她正坐在军帐内,方才她听到外面沈寂弄出来的动静,想出去看一下,却被门口的士兵挡了回来,此时正心火如焚。   徐笑春突然喊了她一声:“嫂子。”   陆晚晚吓了一跳:“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此事说来话长。”徐笑春说道,她利利索索地将羯族士兵身上的军甲剥了下来,一把塞给陆晚晚:“嫂子,快换衣服,我带你走。”   陆晚晚脑子里的那根线绷得很紧,当时便下意识地接过衣衫,三下五除二胡乱套在自己身上。   衣服上有股淡淡的血腥气,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徐笑春又从桌案上抽出装食物的托盘,和陆晚晚一人一个,假装送饭的士兵。   “嫂子,你别怕,等会儿就跟着我走,我让你跑,咱们就头也不回地跑。”徐笑春叮嘱她。   陆晚晚点了点头,她没有武功,乱动乱走只会拖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听话。   沈寂看上去是个稳重妥帖的人,没有筹谋和准备,绝不会轻举妄动。   她相信他。   她跟在徐笑春身后出了营帐,头垂得低低的,七弯八绕走着。不远处穆善的军帐外萧廷和沈寂已经交上手,两人打得热火朝天,四周的士兵戒备地围着他们。   沈寂力道不如萧廷,但胜在身形灵活,点地一荡,便能退出老远。   萧廷刀下如有雷霆万钧,裹挟着巨大的力量向他劈来,他硬抗不过,便利落地闪开。   过了两盏茶的功夫,萧廷竟是连沈寂半片衣角都没沾到。   他越来越急躁。   沈寂朝马厩的方向瞥了一眼,见到徐笑春和陆晚晚已经跨上马背,信马而去。他心中长舒了一口气,也不恋战,将萧廷溜够了便以足点地,高高跃起,从旁一闪,踩在一个士兵的头上,借势飞出。   他扬声道:“萧廷,你功夫果然不错,我不是你的对手,改日再来一战。”   他功夫虽不及萧廷,但轻功极好,说话间已跃出几丈之外。   萧廷冷哼了声,望着他在漆漆夜色下消失的背影,转身回帐。   刚一会去,听得士兵来报,说是陆晚晚不见了。   他下意识便反应过来,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眸子一沉,即刻带兵去追。   陆晚晚和徐笑春骑马出了军帐不久,沈寂便追了上来。   徐笑春见他到来,不知不觉眼眶有些濡湿,背过身不去瞧他骑马时得意而骄傲的笑脸。   他们三人片刻不停,往珞珈山跑去。   但萧廷的追兵亦很快追来,萧廷眼中燃烧着无尽的怒火,势必要将陆晚晚抓回去,还要将沈寂撕碎。   陆晚晚先把自己吓出了一声冷汗,心里只剩下一句话:“这回完了。”   而就在这时,仿佛为了佐证她的猜想,萧廷忽然脱离马背,直直朝她跃过来。沈寂忙出手相救,但萧廷目标明确,一刀将他荡开,鹰爪一般的五指便嵌到陆晚晚的肩膀上。   “往哪里走?”他的声音满是咬牙切齿的恨意。   陆晚晚心中凉成一片,只觉肩上一阵痛意袭来,她没忍住痛呼了声。萧廷扣住她的肩膀往旁边一带,陆晚晚便往马下坠去,萧廷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她的背,顺势将她带下马。   徐笑春回头一看,萧廷紧攥着陆晚晚的手腕往羯族的队伍里带。   他们根本对付不了这么多人。   陆晚晚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手不动声色地摸到手腕的金镯子。在跌宕起伏间,她转动暗器出口的方向,正对着萧廷的掌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摁住花纹叫错的地方。三根银针齐发,从暗器口中射出,正中萧廷的手背。   细若牛毛的针几乎将他的手背穿透,他只觉掌中一痛,不由自主松开陆晚晚的手腕。   陆晚晚趁机朝徐笑春跑去。   萧廷怒不可遏,他运功将银针逼出体内,红着双眼去追陆晚晚。   陆晚晚吓极了,耳畔听得萧廷沉重的呼吸声和他跑起来的呼声,心下是无尽的绝望。   难道她今日真要死在这里吗?   不,她不想。   这一路走来什么风风雨雨没有走过,多少次她陷入绝境,还是绝处逢生。   苍天眷顾着她。   有了这个信念,她憋着一股气猛地往前跑。萧廷从腰间抽出长鞭,朝陆晚晚劈去,想借势将她挽住拖回。   她耳畔响起鞭子破开气流鸣啸的声音,心寒如雪。   但就在鞭子快要触碰到她的时候,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拉过她的手,将怀中一带。她顿时撞进一个宽厚的胸膛,鞭子错失半分,与她纤细的脖子擦行而过,劈到他高高束起的发冠之上。白玉发冠承受不住如此强大的鞭里,猝然碎成几块,落在地上。   她满头的长发洋洋洒洒披落下来,青丝满头化成谢怀琛掌中的柔缎。   他跌宕沉浮的心在触摸到她柔软的身躯的刹那终于沉寂下来。   陆晚晚抬眸,对上他炽热的眼神,心下一酸一痛,鼻音齉齉的:“你怎么才来?”   眼角涌出零星点滴的淡白的光芒,他心里痛得厉害,低头吻在她的眼尾,将眼角的泪痕吻去。   “不怕,我来了。”他柔声哄她道。   他弯身抱起陆晚晚,轻轻将她放在马背上,说道:“乖乖等我,我带你回家。”   陆晚晚抱着他的脖子,嗅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深深吸了一口,不舍放下,但她知道他还有未完的事,便松开手,乖乖点了下头。   墨色长发披散下来,映着雪白的小脸,娇柔怜弱,看得谢怀琛心尖儿都在颤抖。   他摸了摸她的发,轻声说:“乖。”   话毕,他提剑转身冲进混斗之中,扬手间退却一片羯族士兵。   沈寂在和萧廷缠斗,他打得很吃力。谢怀琛有如神兵天降,一剑往萧廷刺去,剑气映着寒光,晃得萧廷眼眸一花。   他出招迅猛,剑剑致命,带着无尽的恨意。   剑光似流星似的递到了萧廷眼前。   萧廷眼花缭乱,沈寂从旁相助,分散他的注意力。   一时间,他左支右绌,落于颓势。   谢怀琛步步紧逼,誓要将他千刀万剐。   正是这时,羯族援兵的马蹄声远远响起。谢怀琛和沈寂交换了一个眼神,谢怀琛心里记挂着陆晚晚,带了一小队人马出来,此时卷入混乱,所剩无几。其余人都留在珞珈山,由谢染带领,对抗羯族士兵,再救出山里的流民。   彼时谢怀琛的打算是从军帐救出陆晚晚后直奔大成军营,不回珞珈山,因此下了命令,让谢染撤退之时,立马将珞珈山密道炸毁。   可他没想到徐笑春和沈寂先将人救了出来,惊动了羯族士兵。此时此刻,他们前方无路,只能往珞珈山退去,或许还能赶上谢染撤退。   不宜久战,谢怀琛的剑使得越发快,将萧廷逼退丈余远之外。   沈寂会意,趁势脱身。   谢怀琛见沈寂脱身而去,突出羯族士兵的包围,手中的剑一收,一转,以萧廷没有想到的速度朝他肩头扎去。   他将剑刃在他肉里翻转了下,萧廷顿时痛出一身冷汗。   谢怀琛盯着前方雪原上的点点星火,他们的援兵马上就要到了。他不甘不愿地抽回剑,目光如刀,剜了萧廷一眼,转身离去。   萧廷体力不支,膝下软了几分,往下一跪,他将刀深深插入雪地中,双手捧着刀把,支撑起身体不倒。   部下见状前去扶他:“将军!”   他眼神凶狠,盯着前方谢怀琛消失的方向,道:“去追!”   ————   陆晚晚窝在谢怀琛的胸膛里,乖巧得像一只兔子。   身后分明有无数羯族追兵,但她一点也不害怕。   有谢怀琛在,她就什么也不怕。   他如拯救她的神兵,一次又一次将她滔天巨浪的生活归于平静。   谢怀琛感到怀里的人有些微颤,收拢了手臂,低声问她:“晚晚,冷吗?”   月色昏沉,原本舒朗的月光慢慢暗淡下去,清白的月晕被一团乌云罩着,只怕是要下雪了。   陆晚晚缩在她怀中,摇了摇头,说:“不冷。”   声音中有笑意。   饶是如此,谢怀琛还是停了下来。他勒进缰绳,迫使马儿停下,也不顾身后步步紧逼的追兵,解下披着的披风,裹在陆晚晚身上。她去推:“夫君,我不冷,你用。”   谢怀琛不管不顾,固执地披在她背上,系好绦带。   他顺了把她长长的发,说:“你坐我后面,我给你挡风。”   说罢,他翻身上马,又俯下身朝她伸出手。   陆晚晚发丝披散下来,静静地站在雪地中,如同一尘不染的仙子,温婉莹白。她握住他的手,往马背上一翻,从身后环住谢怀琛的腰。   谢怀琛说:“你闭上眼休息一会儿,很快就到了。”   陆晚晚嗯了声,将脸颊贴在他的背上。   战甲是寒铁所铸,冰冰冷冷,但陆晚晚毫不在乎,似能感受到他的温度从厚厚的衣服里透出来,温暖着她。   马蹄踏在雪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本来聒噪无比的响动,在陆晚晚听到却格外悦耳。   四人拼命朝珞珈山奔去,只盼在谢染炸毁密道之前赶到。   但很快,他们的美梦便猝然破碎。   银白的大地上,迎面奔来两匹马,马蹄四扬,在月光下显得分外矫健。   是谢染和白荣。   他们已将流民全部从珞珈山里转移出去。白荣放心不下军帐这边的情况,一定要回来看看。他在羯族的年头很久,没准能帮上忙,便赶了回来。谢染亦放心不下谢怀琛,在炸毁密道后也跟着赶了过来。   谢怀琛一见这两人,傻眼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天欲绝他?   “怎么办?”沈寂保持着他一贯的沉着冷静,同谢怀琛商量。   谢怀琛用披风将陆晚晚紧紧裹着,一只手将她紧紧搂着,他眉头拧了一下,顿了片刻。   他们只有六个人,白荣和陆晚晚都不会武功,剩下四人又疲于奔命,忙活了几天,都又疲又累,后面追兵一旦追上来,他们根本不是对手。   “白先生。”谢怀琛掉头看向白荣,问他:“先生你是不是翻越过珞珈山?”   他记得白荣说过,他曾两次翻越珞珈山。   白荣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们可以从珞珈山翻过去。”   “不过……”他顿了顿才说:“珞珈山太高,非常危险。我们没有足够的食物和御寒的衣物。”   “这不用担心,我们可以从山下羯族的营帐里找食物和衣服。”谢染说道。   “事不宜迟,咱们尽快出发。”   一行六人立即骑马往珞珈山去。   他们到了珞珈山的羯族军营,去搜寻了一番,找出足够的干粮和衣物,便弃马往山上爬去。   白荣身体不好,谢染陪在他身旁,时而帮扶一把。陆晚晚身体更弱,但她力气小,脚陷进雪里,再□□都吃力。虽然如此,她仍是拒绝谢怀琛的搀扶。   他是队伍的主力,若有羯族士兵追来,还得靠他。   “呀。”陆晚晚忽然喊了一声,走在最前头的谢怀琛折回一看,陆晚晚的鞋陷进厚厚的雪里,脚□□,鞋子还陷在雪中。她一时不察,跌坐在地上,顺着雪团直往下滚。   谢怀琛吓得脸都白了,忙往前一跃,停在陆晚晚下坠的道上,将她挡住。   她摔懵了,坐在地上,半晌没回过神。   谢怀琛双手捧着她的脸,搓了搓,搂进怀里,问她:“晚晚,怎么样?摔到哪里了?”   陆晚晚握着他的手,摇了摇头,说:“我没事。”   她扯了扯披风的绦带,扶着谢怀琛坐起来:“夫君,咱们继续走吧。”   谢怀琛走到她刚才摔倒的地方,将她的鞋子从雪地里□□,走回陆晚晚身边。   她没有合适的军靴,普通的云靴在雪地里走了这么久早就湿透了。谢怀琛蹲下,捏了捏她小小的脚,袜子也是湿的,冷得没有丁点温度。   脚上还有好几个血泡,其中一个破了,血水沾在袜子上,已经干涸。   谢怀琛心疼得不行。   陆晚晚抬头看他,眼中有光,她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勾了勾他的手臂,说;“夫君,我没事,还可以继续走。”   他心都快碎了,将她湿透的鞋袜除去,用披风将她裹得紧紧的,一把扛在肩上。   陆晚晚陡然悬于半空中,吓了一跳。   “夫君,你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她把头伏在他肩胛处,小声说道。   谢怀琛声音暗哑低沉:“陆晚晚,我倒下之前,你都别想走路。”   他强硬地说道。   几人走了一天一夜,谢怀琛在山上找到一个山洞,一行人急忙躲了进去。山洞里好像以前有人住过,洞里还有不少柴火。谢怀琛将陆晚晚放下,生了一堆火,几人都围在火边,拿出干粮吃。   谢染找了个瓦罐,捧了雪放在火上融化了喝。   热腾腾的水喝下去,大家才有些精神。   奔走了整整一日,白荣的情况不大好。他身患旧疾,奔走了一天,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山洞里靠着山洞崖壁粗重地喘息。   吃过东西之后,大家围坐在火边休息。   谢怀琛说:“晚上必须有人守夜,谢染、陆越,你们先睡,晚点起来接应我。”   几个强壮的男人轮流望风睡觉,光靠谢怀琛一个人,铁人也扛不住。   陆晚晚坐在洞里,谢怀琛将她的鞋袜放在火上仔细地烤着。   陆晚晚斜眼看他,火光下的谢怀琛认真极了,将袜子小心翼翼地抻平,烤干一面又换另外一面,认真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他将鞋袜烤得差不多的时候,就放在火旁,挪到陆晚晚脚边,轻轻捧着她的脚,掏出金疮药抹在她的伤患处。   酥酥麻麻的痒意从脚背蹿起来,她下意识蜷了蜷脚趾,想缩回脚。   谢怀琛却一把握住她的脚踝,低声说:“别动。”   陆晚晚眼眸内有星子般的光芒,炫目耀眼。   她不觉得脚疼,笑吟吟地看着谢怀琛,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夫君,我好想你。”   谢怀琛手中的动作一顿,万千思绪齐齐涌上来。他轻握她的脚,小心摩挲着脚背,然后抱进怀里,拢了拢衣衫将她裹住。   他说:“快睡,睡醒了咱们还要继续赶路。”   “嗯。”陆晚晚乖乖巧巧地合上眼眸。她累极了,谢怀琛又在身边,她紧绷的弦很快便松了下来,没多久就陷入沉沉梦境。   谢怀琛偏过头,这才发现她的额角不知什么时候蹭了泥,脏兮兮的。他沾了些水在掌心,凑到她面前,轻轻去擦她额角的雪泥。擦去之后,他垂眼细细看她的面庞。   在羯族军营这段时间,她瘦了些,本就瘦削的下巴更尖了,脸色因疲劳而略微显得有些苍白。   他蹙眉,俯下身,轻轻吻在她颤抖的羽睫上。   好好睡吧,以后都有我在你身边。谢怀琛心里说道。   陆晚晚的脚窝在谢怀琛的怀里,暖和极了,这一日一夜的疲劳都散去。她安安稳稳睡了一觉。   再次醒来,是谢怀琛将她摇醒的。   陆晚晚眼眸沉得厉害,好不容易睁开眼,谢怀琛脸便出现在眼前。   “晚晚,我看到山下有火把,可能是羯族人追来了。”谢怀琛柔声说道。   陆晚晚一听追兵赶了上来,生怕拖累了众人,翻身就要起来。   她低头一看,她的鞋袜不知何时已经穿得工工整整。   “我们走吧。”陆晚晚说。   谢怀琛却按着她,不让她起来。他笑着说:“晚晚,白先生身体不好,不能继续走。必须得有人去引开羯族追兵。”   陆晚晚何等聪明,看向四周人的面色,就明白他们在自己还未醒来时便商议好。   “夫君,你去吗?”陆晚晚仰头看着他。   谢怀琛轻点了下头,说:“你乖乖在山洞里,我去引开追兵。你休息好了,明日一早和白先生他们一起上路,好不好?”   陆晚晚半点思虑也无,摇了摇头。   “晚晚。”谢怀琛扶着她的肩,温和地和她讲道理:“大家一起走会很危险,只有分开。”   “我要跟你一起。”陆晚晚说:“我保证不会给你拖后腿。”   “不行!”谢怀琛拒绝道:“太危险了。”   陆晚晚仰面看着她,眸子里闪着委屈的光芒,声音委屈得不像话:“你又要扔下我。”   要了谢怀琛的命! 第98章 家破   谢怀琛没再拒绝, 他转过身,给陆晚晚理了理衣领,将披风绦带系好,牵起她的手, 道:“好,你跟着我。我们不分开。”   陆晚晚咧嘴笑了笑, 露出雪白的牙,眼睛弯弯得就像月亮。   说罢, 谢怀琛转身看向谢染,叮嘱道:“谢染,你灭了火,待全无动静了再护送白先生回靖州。”   谢染拱手道:“是,小将军。”   徐笑春给他们准备了干粮, 递给谢怀琛,他接过, 又叮嘱了他们几句,便牵着陆晚晚出了门。   他点了个大火把, 带着陆晚晚在雪地走着。   见他们远去,谢染将山洞中的火扑灭。一行人退至山洞深处,贴紧崖壁紧张兮兮地等待羯族追兵远去。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漆黑,无星也无月, 陆晚晚跟在谢怀琛身后,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中。谢怀琛举着火把,成为雪原中唯一的光亮。陆晚晚看着那光亮, 心中便有了勇气。   她的手在谢怀琛的掌心里,热热火火的。   羯族士兵看到谢怀琛的火把,果然追了上去。   白荣听到他们远去的声音,心下一松,贴着洞壁滑坐在地上,轻舒了口气。   徐笑春问道:“我哥不会有事吧?”   白荣摇了摇头,说:“谢将军身上有珞珈山的地图,只要摆脱追兵就万无一失。放心吧。”   话毕,他又道:“怨我,拖累了你们。”   都到了这个时候,哪还能说这些。   “白先生不必过谦,错的都是羯族人。”徐笑春道。   白荣锤了锤酸痛的小腿,道了声谢。   追兵去后,几人又重新生了堆火,围坐在火前些许取暖。   大家的精神都很紧张,谁也没了睡意,遂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徐笑春双手托腮,看着跃跃的火苗,不知父亲和母亲在齐州如何,也不知舅舅和舅母在幽州如何。   自她两岁,父亲和母亲便扔下她远赴战场,镇守边关。因此,以往她怨过恨过,以为父亲和母亲都不疼她。但如今,她到安州走了这一趟,见识了北地民生多艰,异族肆无忌惮,国门如敞。   滚滚热血在她体内燃烧。她忽的便明白了父亲和母亲。   火光映在她圆圆的脸颊上,红彤彤的,带了几分娇艳。沈寂将水囊递给她,坐到她身边,问:“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徐笑春接过水囊,喝了一口,擦了擦嘴角,说:“想我爹娘,想我舅舅舅母,想雁婶,想回家。”   沈寂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顶,说:“放心,很快就能回去了。”   徐笑春下巴抵在手臂上,点了点头。她鬓角的发垂下一缕,搭在脸侧,火风吹得一飘一飘的。   白荣侧目看着他们,心底忽的涌起一丝别样的情绪。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问身侧的谢染:“谢校尉,你是一直住在京城的吗?”   谢染点了下头,说:“我两岁就一直在京城。”   “那我可否向你打听一个人?”白荣喉头蠕动,问道。   “白先生请讲。”   白荣顿了下,缓缓开口:“请问谢校尉可知道一个名叫陆建章的人?”   谢染甫一听到陆建章的名字,怔忡了瞬间,陆建章已经死了,这个消息没多少人知道。皇上有意暂且将这个消息瞒下,过段时间才明发。   他慌乱地点了下头,道:“听说过,吏部的。”   “对!”白荣眸子亮了一下,又问:“眼下他如何?”   谢染说道:“半年前陆夫人因意外离世,陆大人忧伤过度,几个月前已经离京。”   “陆夫人离世!”白荣眼睛骤然睁大,下意识抓紧谢染的手臂:“那……他……”   他眼眸中半点神采也无,好似没了光芒,整个人仿若行尸走肉。   谢染见他如此,亦吓了一跳,忙去推他的手:“白先生,你没事吧?”   白荣的嘴一张一合,好似半晌才从这个消息中缓过来,他了无生气地抓着谢染的手,仿佛溺水的人抓紧海面上的浮木,他轻喘着:“谢校尉,陆夫人她……她……”   “白先生以前与陆建章相识?”谢染不解地问。   白荣眼睛青黑,整个人憔悴又无神。半晌,他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我也是允州人,与他夫人岑家有几分渊源。”   谢染道:“先生说的恐怕是陆大人的原配岑家。”   “原配?”白荣呢喃。   谢染不知白荣是何来历,只知他是个流落羯族的大成人。岑家的事情有关陆晚晚的身世,如今与皇家扯上关系,他不敢将内情以告。   略微思虑了片刻,他开口道:“陆大人原配夫人乃是允州首富岑家之女,只可惜陆夫人在十八年前诞下一女后便因病去世,不久之后岑家少爷也遇难,少夫人怀有身孕,自允州进京接老太爷回乡养老,在途中意外遭遇风暴,不幸落水身亡,老太爷接连遭受打击,不久便病逝了。”   白荣脑中嗡嗡的响,犹如身处混沌,没有一丝光,身周是无间炼狱,他犹感烈火焚身。   许久,他才从这种游离的状态中抽身出来。谢染说当年妹妹诞下了一个女儿,他气若游丝地问:“你刚才不是说先岑夫人当年诞下一女?她……”   谢染头一低,眼圈也红了。   “当年陆建章娶了新夫人后,便将陆家大小姐送回了允州。去年陆小姐才回京,与我家将军情投意合,今年成了婚。”   白荣眼中终于涌出一线光芒:“宋皖姑娘便是……岑夫人遗留下的独女?”   谢染万万不敢将陆晚晚的身世告知他,只道:“先夫人福薄,几个月前府上走水。她……没能生还。如今夫人乃是陛下赐婚的安平公主。”   白荣眼睛里的光芒猝然破碎,如黎明前散去的星光,顿时一丝神光也无,像坠入无尽深渊,浑身都是绝望过后的死气,万念俱灰也莫过如此。   他离京十八年,知道岑家早该支离破碎,却不知散得如此惨烈。当真相残忍地铺开在他眼前,他只觉胸口一阵气血起伏,一股腥甜的气息涌上喉头,一张口,竟吐出了一口血。   谢染看到,吓坏了,忙扶着他问:“白先生,你没事吧?”   白荣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他这一倒便是好几日,谢染背着他,一步步走出珞珈山。他偶尔会清醒过来,为他们指引着前方的路,但坚持不了多久,便又晕过去。如此反复,仿若一个被抽去灵魂的行尸走肉。   与此同时,陆晚晚和谢怀琛则跋涉在雪原中,摆脱羯族追兵。   目之所及处,除了皑皑白雪,便只有彼此。   谢怀琛走在前头,用剑去探路况。陆晚晚跟在后面,牵着他的衣襟,一步一步地走。   走出几步,她膝下一软,就跌了下去。   谢怀琛忙回身见她扶起来,蹲在她面前,拍了拍她膝上的积雪:“是不是累了?”   他拍了拍肩膀,说:“上来,为夫背你。”   陆晚晚不敢消耗他的体力,她答应了他,绝不给他添乱、拖后腿,她说到做到,甩开他的手,径直往前走。   “才不累,我精神着呢。”她大步大步走着。   谢怀琛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走上去,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他们边走边变换路线,谢怀琛有白荣的地图,晚上根据星子的方向寻找方向。走一段便变换方向,追兵摸不到套路,跟快就没了踪影。   走了两日,身后彻底没了追兵。   晚上谢怀琛找了个山洞,不大不深,还透风,生着火还是冷冰冰的。   陆晚晚冻得直打哆嗦。   谢怀琛将她搂在怀里,安静地看着她,听着她浅浅淡淡的喘息。她伏在他的胸前,侧过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看了会儿星星,又仰头看谢怀琛。   “看什么?”谢怀琛轻轻摩挲着她的脸侧。   “看星星的时候,你在星星上,看雪的时候,你在雪里,还不如看你。”陆晚晚抿着唇,轻轻笑着。   谢怀琛垂眼看她,披风拉过来,将她紧紧包裹着,他低头亲她的睫毛,说:“以后天天给你看。”   陆晚晚抬起手臂,环着他的脖子,安静地看着他,眼圈红红的:“听到你受伤的消息,我快急疯了。夫君,以后我们再也不要分开,刀山火海我都陪着你。”   “傻话。”谢怀琛紧搂着她,贴在胸前,说:“我怎么舍得你涉险。”   顿了顿,他又说:“你得好好的,等我。有你在,我拼死也要活着回来。”   陆晚晚贴着他的胸,声音软软的:“你不在,我好想你啊。”   谢怀琛小腹一紧,轻轻勾起一侧唇角,漫不经心地笑了下,然后俯身吻住她的唇。   他的吻来得又急切又密集,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急雨,落在她唇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男子久违的气息传来,如同一张网,将她紧紧罩住。   陆晚晚喘息艰难,忽觉腹部一股暖流淌过。   她瞬间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她前几月因谨慎过度紧张,月事紊乱,这时偏偏来了。这叫什么,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她双手去推谢怀琛,声音软软的。   谢怀琛垂眸看着她,眼中犹如烈火,几乎要将她燃烧起来。   “怎么了?”他凑在她耳畔,亲吻着她的耳廓,声音低沉迷人:“我不累。”   陆晚晚脸红得就快滴血,她别开头,躲过谢怀琛的吻,低着头说:“我……那个……来了。”   “哪个?”谢怀琛皱眉。   陆晚晚脸上烫得厉害,言辞闪烁:“就是……”   谢怀琛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恍然大悟。   他看着陆晚晚,将她的手捧着,捂在心口:“冷不冷?我听说女子来月事会畏冷畏寒。”   陆晚晚摇了下头,红着脸问:“你可不可以……帮我烧个水?” 第99章 高僧   谢将军暗骂了声, 从包袱里取了几件乱七八糟的衣裳,披在她身上,将她裹得圆滚滚的,说:“等着。”   他乖乖捧了一罐雪, 在火上烧化,让陆晚晚去处理。   她在山洞处理身下血渍的时候, 谢怀琛拿着地图走到山岗上。他抬头辨认着星空中的星子,此时他们距离大成已经不远了, 再往南边走几日应当就能到了。   他收好地图,又回到山洞里。陆晚晚已经处理好了,裹着厚厚的衣裳,站在那里小声喊他:“夫君。”   谢怀琛看着她,觉得她实在单薄了些, 走过去,把披风的帽子给她套上, 又将围脖围好,面巾亦罩在脸上, 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谢怀琛端详了片刻,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乖, 睡觉吧。”   他在地上铺了厚厚的衣服,陆晚晚睡在衣服上,倒也不冷。谢怀琛则坐在洞口火边, 手捧着她的脚,一面望风,一面帮她捂脚。她的脚小巧玲珑,捧在掌中不堪一握。谢怀琛将手烤暖了,摸进她袜子里,轻揉慢捏,缓解她的疲劳。   他捏得极为舒适,陆晚晚舒服得没多久便睡着了。   次日起来,她精神大好。   两人重新上路,因为陆晚晚的原因,谢怀琛刻意放缓了步调,边走边停,没以前赶得紧,陆晚晚倒还吃得消。   走了五六日,山势已经没有前几日的高,山上的积雪也没有前面的厚,他们都知道,这是在走下坡路了,再过不久便能回到大成。   果然,两日之后路上就只有薄薄的一层雪了。   远远的,还能看到远处的草场和牧区。   “明日我们就能下山。”谢怀琛看着地图,欣喜地说道。   陆晚晚站在他身后,远远望着山下大成的土地,竟有了种热泪盈眶的激动之感。   这一路走来,太艰难。以往的理所当然的东西都变得珍贵起来。   她挽着谢怀琛的手臂,没有说话。   谢怀琛摸了摸她的头顶。   陆晚晚笑着看向他:“夫君,咱们快走吧,早些回去,我们还能一起过年。”   这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年,往后还有七十年,八十年。   谢怀琛点了点头,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意外地在半山腰找到了一间小小的寺庙。   寺庙很小,香火也不鼎盛,只有三个和尚。一个住持带着两个徒弟,住持是归隐在此的得道高僧,隐居山林沐佛念经。   这是他们近十日跋涉碰到的第一处可以躲避风雨的地方,两人都很欣喜,去寺里问宿。   住持和气,当即让小徒弟准备热水和斋饭,供他们洗漱进膳。   两人分别洗了个澡,连日来疲倦和风尘一洗而净,陆晚晚精神了不少。时隔多日,又吃上热腾腾的饭菜,就连普通的白粥馒头两人都吃出了珍馐大餐的味道。   用过饭后,夫妇俩去向住持道谢。   两人寻到住持的时候,他正在正殿诵经。   山寺不知何年何月所修建,观音慈眉,佛祖善目,皆已斑驳。   此地居苦寒北地,住持在此修行,怕是有大修为的。陆晚晚十分恭敬,双手合十,冲住持行礼:“多谢师父收留。”   住持和善,亦还了一礼:“贤伉俪忠肝义胆,老衲不及二位高义。”   陆晚晚一愣,诧异得很,不知他为何出此言,只觉他眉宇间似有佛光,使他看上去有了几分慈悲意。   谢怀琛则抄手在陆晚晚身旁静静看着她。   他不信鬼神之说,每年去招提寺上香也是被他爹娘揪着耳朵提去的。   对眼前这老住持的话他不以为然。   老和尚顿了顿,又对陆晚晚说:“夫人并非此间之人,想必受了无尽之苦。老衲这里有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夫人拿回去,日夜颂之,可脱离苦海。”   陆晚晚魂灵一清,睁大了眼看向住持,喉头嗫嚅,半晌竟没有吐出一个字。   老和尚继续说道:“还有这位将军,前朝犯了太多孽障,今生恐难得善终。”   话毕,他又双手合十,口诵道:“阿弥陀佛。”   陆晚晚眼眶登时红了,问老和尚:“师父所言可当真。”   老和尚淡淡一笑,念了句偈语:“真亦是假,假亦是真,何必执着于真假,譬如夫人,你如何知你此时是真,或是假?”   说罢,他起身走了。   陆晚晚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原处,谢怀琛听得云里雾里,但她却是清楚知道的,她重生而来,并非此间之人。   那他说的谢怀琛犯下孽障,此生难得善终,也是真的吗?   谢怀琛看着她错愕失神的模样,心疼得要命,他不以为然地拉过她,笑着说:“和尚道士的话最不能信了,他们看到当兵的都说难得善终,看到当官的都说前途莫展,就想哄你的香火……”   他话还没说完,唇上便覆上了陆晚晚的手。   她用手捂着他的嘴,不许他说亵渎神灵的话。老和尚点出了她的身份,他是知道一些事情的。前一世她对谢怀琛了解太少,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是以不知他说的孽障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转过身,双眸中住了星星似的,看着他说:“夫君,你陪我给佛祖磕三个头好不好?”   谢怀琛点了点头,和她并肩跪在佛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夜晚两人借宿在山寺里。   陆晚晚住厢房,谢怀琛怕羯族士兵不怕死追来,不能万全放心,守在厢房外,抱着剑护卫着她。   陆晚晚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带有香油味道的被子,看着谢怀琛投映在屋窗上的影子,默听了半夜风雪的声音。秃鹫不时从天边飞过,盘旋低吟,掠起风声,更添了几分毛骨悚然的气息。   她一夜没怎么睡好,次日起来,两只眼睛底下都卧了一道青痕。   谢怀琛见了,心疼得厉害,她最近都没有好好休息,好不容易找到个地方可以睡觉,却被老和尚吓到一夜无眠。   昨夜在外头他听到了陆晚晚辗转反侧的声音。   “都怪那老和尚,把你吓得没睡好觉。”谢怀琛揉了揉她的发,说:“我们走吧,争取明日赶到靖州。”   二十七了,还有三天就过年了。   陆晚晚点了点头,说:“我们去向住持告辞吧。”   “嗯。”   两人去到住持的寮房,却见两个小和尚正跪坐在寮房前诵经。   他们见到谢怀琛夫妇,道:“下了山便是靖州的领地,两位施主可买两匹马,最迟明日便能赶到靖州城。”   陆晚晚合手一揖,问:“我们可否当面向住持道谢告辞?”   小和尚道:“师父昨夜已圆寂,两位施主无需多礼。”   陆晚晚大惊,转头一看,果然看到门前挂着两串小小的经幡。   她的脸上顿时煞白煞白的。   “你们昨夜连夜去买……”谢怀琛疑惑,他昨夜在门前守了一夜,没听到有人进出寺庙的声音。   小和尚道:“师父两个月前便算到他将于昨日圆寂,是以东西早早便备下。”   说完,小和尚让出寮房前的蒲团。   陆晚晚拉着谢怀琛跪上去,拜了三拜,便辞别小和尚,下山去了。   这下,两人的神情都有些恹恹的,有了心事。但谁也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往山下走去。   下山走了约摸半日,下午他们便到了山下的牧场。   两人在山下的一个牧民家休息了片刻,喝了些热腾腾的马奶,又向主人家买了干粮和马匹。谢怀琛本想次日再离开,但陆晚晚执意要走。她想尽快去靖州,当日下午便策马去往靖州。   山下有牧场,有牧场的地方就有牧民,晚夕他们宿在当地牧民的家里。   牧民见谢怀琛身上穿着铠甲,知道他是大成镇守边疆的将士,热情地让出家里最好的帐篷,供他们歇息。   吃过晚饭后,陆晚晚早早便安置睡觉。   这段时间实在太累,她身体里紧绷的那根弦就快要绷不住了。   谢怀琛躺在她身边,单臂搂着她,温声哄她睡觉。   陆晚晚忐忑了整日的心,渐渐放了下去。前世他犯了孽障,那这一世她陪在他身边,将他的孽障清洗干净,绝不让他走上老和尚预知的结局。   事在人为嘛。   心上没有了阴霾,她很快便睡着了。   半夜她醒来,摸了摸身侧,冰凉一片。   她猛地睁开眼,一看,谢怀琛竟然不见了。她急急忙忙翻身下榻,掌了床头的灯出去寻他。   天上无星也五月,四周除了呼啸的风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就连牛羊都睡了。   她顶着风雪找了半晌,最终在厨帐外找到她的夫君。   他坐在火炉旁,身侧放了一盏小小的灯,正聚精会神埋首看着什么东西。   “夫君。”陆晚晚柔声喊他,掌着灯慢慢走过去。   谢怀琛没料到她会来,背影一僵,将手上的东西往袖子内一塞,转过身看向她。   见她衣衫单薄,连披风也没披,顿时皱了皱眉,走到她面前,轻弹了下她的脑门:“衣服也不穿好,跑出来干什么?”   “我醒来你不在身边,我很怕,就出来找你。”她声音带着将醒未醒的朦胧,软得不像话:“你在看什么?”   谢怀琛看到她,心都是柔软的,摇了下头,说:“没什么。”   陆晚晚却固执起来,大半夜躲着她看东西,挑起了她的兴趣。   “真没什么。”谢怀琛说。   陆晚晚摊开手,一脸倔强。   谢怀琛拗不过她,只好从袖子里将东西抽出来。   陆晚晚这才看清,原来他拿的是老和尚给她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晚晚,我不是怕不得善终。”谢怀琛忙解释,很快,他声音低了下去:“我只是……想多陪你几十年。” 第100章 靖州   陆晚晚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环着他的腰,轻声说:“你是这么好的人,绝对不会不得善终。”   老和尚算准了自己的死期,他说谢怀琛不得善终, 这件事在两人的心里埋下了一根刺,谢怀琛把她抱起来, 轻声说:“嗯,都是他胡说八道。”   不想她担心呐。   他又抱着她回到帐篷里, 放回榻上,他躺到她身边,为她掖好被子,十指紧扣,说:“乖, 快睡吧。”   陆晚晚乖乖巧巧地嗯了声,靠着他的肩膀, 缓缓闭上眼。   谢怀琛侧眸看着枕边人安静的睡颜,她睡得如此安宁祥和, 他俯下身,在她脸颊一侧印上浅浅一吻,没多久便也睡着了。   以后的事情就留给明天去解决吧。   第二天两人又早早起来,牧民帮他们准备了早膳, 待他们吃过饭出来的时候,他们将马也喂好了,干粮都捆在马背上。   “你们向东南一直走, 下午就能到玉度关,过了关就是靖州城了。”牧民老伯为他们指引方向。   谢怀琛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递给牧民:“多谢老人家昨夜收留。”   牧民老伯却拒不收下:“小将军驱除鞑驽,卫我平安,老头儿不过提供陋室一屋,粗茶淡饭少许,怎敢受将军银钱,还请将军速速收下。”   远方是连绵翻滚的朝阳云霞。   谢怀琛眼中映着朝阳,忽然一热,顿时生出万丈豪情来。   他竟想赶走匈奴,平定羯族,立威于周边列国,让天下无人敢再犯大成疆土。   他朝老伯拱了拱手,转身上马。   陆晚晚跟在他身后,也骑到马背上。夫妇俩向着朝阳升起的地方,策马奔腾。   果然,下午他们便到了玉度关。   谢染几人有白荣指路,没有走冤枉路,竟先他们几日便过了玉度关。   他们暂时住在玉度关内,靖州刺史得知谢怀琛捣毁羯族人的珞珈山隧道,不日即将抵达靖州,早早在刺史府辟出几间院落,供他们暂居。   白先生自那日过后,身体一落千丈,气息奄奄仿若一个没了魂灵的泥人。   谢染将他背回靖州城,安顿在刺史府,请了大夫看诊,一日日泡在药罐里养着。   徐笑春和沈寂则日日跑到玉度关上等谢怀琛和陆晚晚。   腊月二十八下午,他们便骑马疾驰而来,原先犹如两个墨点,远远的看不真切。但随着马蹄四扬,徐笑春认出了他们,扯下头巾在风中飞舞:“哥,嫂子,我在这里。”   喊完,她意识到什么不对,自觉失言,忙闭了嘴,眼角的余光瞥到身侧的陆越,见他全神贯注看着前方,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心下松了些许。   沈寂嘴角微不可查地扬了几分。傻子,他在心里小声喊道。   陆晚晚和谢怀琛入关,靖州刺史裴恒大开关门相迎。   他们催马行至关前,裴恒便迎了出来,拱手道:“谢将军!”   谢怀琛立于马头,手微微一抬,示意他无须多礼,自行下马。   他又转过身,朝陆晚晚伸出手,她一笑,握着他的手掌,跳下了马背。   裴恒又走到陆晚晚身边,手一抬,就要跪下:“末将护驾不力……”   话未说完,陆晚晚便扶着他的手,笑道:“将军多礼。”   她如今是男扮女装秘密出京,她暂时不想将此事张扬开来,以免增添麻烦。再加上公主的身份加诸其身,使她做很多事情都不便。   裴恒顿时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话锋一转,道:“两位路上辛苦,府上已备好热汤饭菜,请二位移驾。”   谢怀琛点了点头,道声好,便往刺史府去了。   到了刺史府,裴恒领着谢怀琛,另有一名女子带着陆晚晚进院梳洗。   她生得极其美貌,顾盼间神采飞扬。裴恒跟她说过谢怀琛和宋之渺即将到靖州。即便远在靖州,她还是听说过这位安平大公主的名号。今年册封,极受帝宠,是皇上的掌中珠。因此她格外热络,道:“妾身见过安平公主。”   陆晚晚见她进进出出打理府上诸事,以为她是裴恒的夫人,便道:“多谢夫人。夫人无须多礼,我乃微服出京,从今往后夫人唤我宋皖便可。”   “是,宋小兄弟。”女子点了点头,福了一礼,又道:“妾身名叫宓兰。”   陆晚晚颔首,入内沐浴去了。   一路辛苦,她的脚上走出了不少水泡,此时舒舒服服地泡在水里,总算缓解了疲劳。   她靠在浴桶壁上,想到近两个月来离奇的经历,就觉得不可思议。   重生回来的每一天都像是一场冒险,明日如何,根本无从得知。   但她却一点也不害怕,有谢怀琛,同他在一起,她便有源源不断的勇气,去面对未来的风风雨雨。   沐完浴后,裴恒派人来请陆晚晚前去用膳。   陆晚晚收拾妥当,换了身月白色的男装,往前厅走去。   谢怀琛正在厅内和裴恒说什么,忽听下人来报说谢将军的参谋来了,举目望去,那人丰神俊逸,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厅内随侍两旁的丫鬟不少纷纷侧目。   谢怀琛微不可查地拧了拧眉头。   夫人比自己生得讨小姑娘喜欢,这可不是什么令人欢喜的事。   晚上陪宴的依旧是宓兰,她巧笑嫣然,在裴恒身旁坐着,招呼宾客,十分大方得体。   陆晚晚没什么胃口,这些天餐风露宿,败了胃口,草草吃些东西便再吃不下。   厅上男人们又在说家国大事,她听得头昏脑涨,便起身告辞,回院里歇着去了。   月底了,星子无几,刺史府的轮廓在黑夜中若隐若现。陆晚晚身后跟了两个奴仆,为她引路。   从前厅到她居住的院子要经过后园,园中黑漆漆的,奴仆提着风灯照路,看得还是不怎么清楚。   忽然,身旁的树上忽然飞出一样东西。   她侧身一闪,将将避开,却是一粒石子从袍角擦过。   她皱了皱眉:“是谁?”   一回头,身后却没有人。   奴仆神色紧张地催着她离开。   她理了理袍角,困惑地继续往前走。   刚走出两步,身后窸窣的声音又传来,不意间又飞来一个东西。   她闪身一避,竟又是一粒石子。   “到底是谁?”陆晚晚声音中有些愠怒。   引路的两个婆子急得都快哭了:“贵人,咱们快走吧。”   一道人影从树影丛中一闪而过。   陆晚晚撇下奴仆,追了过去:“是谁,站住。”   奴仆急忙去追她。   那道身影在园子里穿来穿去,似乎对地形很熟悉。他跑得极快,陆晚晚紧追不舍,没多久,两名婆子便被甩到身后。   她四顾了一圈,道:“人走了,你出来吧。”   话音刚刚落脚。   她身旁的树上便传来一阵声响,然后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树上跳了下来,就跟猴儿一样灵活,三两下便蹿到陆晚晚身旁。   陆晚晚低头一看,原来是个不过五六岁的小男孩,手里还拿着个弹弓,眼睛湿漉漉的,像小鹿一样,溜溜地转了一圈,目光停留在陆晚晚身上,脆生生地问道:“你就是来府上的贵人吗?”   陆晚晚觉得好笑,摸了摸他的发顶,笑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小孩儿疑惑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默了一瞬才讶然问她:“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你?”   陆晚晚笑着说:“你力气不大,弹弓使得却很准,还会预判,知道我会怎么躲开,对不对?”   小孩儿觉得她更神了,点了下头。   陆晚晚又说:“所以你每次都避开要害,只是想我注意到你,然后带我到这里来是不是?”   小孩儿眼中涌现出崇拜的目光,他猛点头。   陆晚晚蹲下身问他:“那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呀?”   小孩儿吸了吸鼻子,眼睛濡湿了些许,对她说:“你可不可以救救我娘?”   “你娘?”陆晚晚纳闷。   小孩儿双手捏着弹弓,垂头丧气的,一脸就快哭了的模样,说:“我娘生病了,他们都说她快死了。我不想她死,你可不可以救救她?”   陆晚晚看着他可怜巴巴的小模样,不知怎地就想起了瑜儿。   瑜儿当年也就他这般大,他自己都病得厉害了,还捧着她的脸,奶声奶气地哄她:“娘亲,瑜儿不疼,你别哭。”   她揩了揩濡湿的眼角,站起身,牵住他小小的手,说:“带我去找看看你娘。”   小孩儿仿佛被她牵得不好意思,低了低头。   他走在前面带路,很快便来到一处破落的院子前。   他指着大门说:“我娘亲在这里。”   陆晚晚点了点头。   他小手轻轻勾着陆晚晚的手指,说:“你别怕,我走前面。”   陆晚晚嗯了声。   等她走进去之后,便明白过来他为何让她别怕,院里很荒芜,破败得就跟废墟一样。   她小心翼翼地踏过坑坑洼洼的地面,走到正屋前,屋里亮着一盏烛火,火光微弱,因风摇曳。   “母亲。”小孩看着那微弱的烛火,便撒开陆晚晚的手扑腾了进去。   屋内靠窗的地方搭了张床板,上面躺了个女子,身形瘦削得几乎脱相了,只有嘴一张一合,让人知道她还活着。   小孩扑到她身旁,去拉她的手,眼泪汪汪地喊她:“母亲,母亲你醒醒。”   女子听到他的声音,强睁开眼,神采微弱的眸子里亮出了一丝光芒,两行清泪从她眸子里滚滚而出,她分明想靠近,却将他一个劲地推离:“修儿,你怎么来了?快走,你快走,不要来找我。”   修儿扎进她怀中,抱紧她细弱的腰肢,哭喊道:“母亲,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要在这里。”   女子挣扎想摆脱他的桎梏,拼命挣扎间手碰到桌案上的灯盏,灯台翻转,差点掉到床上,陆晚晚眼疾手快扶着灯,将修儿拉开了些许。   他不肯,还挣扎。   陆晚晚抱住他的双手,不让他乱动,声音里有些许威胁的意味:“你再不乖,我就走了。”   他一下就老实了,乖乖地不动,窝在陆晚晚怀中,可怜巴巴地看着床榻上的女人。   陆晚晚见她满脸病气,许是害了重病,又见她不愿修儿靠近,当娘的哪舍得下孩子,当是害了什么会传染的病。她将修儿抱开了些,问修儿道:“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修儿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哭着说:“他们说我娘得了鼠疫,不许我来看她,也不许给她请大夫。”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女子咳了一声,竟咯出一口血。   修儿又要扑过去,陆晚晚抱紧了他,不许他动。   女子抬起头,气息奄奄地对陆晚晚说:“公子,求求你,把修儿带走。”   修儿也不动了,他怕陆晚晚真生气,转过身抱着她的双腿,哭道:“我娘亲不是得的鼠疫,她是被人下了毒,不是鼠疫。”   陆晚晚悚然色变。   女子又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咳得满脸绯红,胸口一阵阵地起伏,气息粗重,张了张嘴,却连半个字也挤不出来。   陆晚晚见她的情形,心下暗道不好,她转过身对修儿说:“你带我出去,我去给你母亲找大夫,好不好?”   修儿抹干脸上的泪,重重点了下头。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忘了眼床榻上的女人,擦了擦眼泪,又继续走。   “你叫什么名字?”陆晚晚柔声问他。   他说:“我叫裴翊修。”   他竟然也姓裴。   “裴恒是你什么人?”   他顿了下,才小声说道:“他是我爹。”   原来他是裴恒的儿子,想必他娘是裴恒的妾室。以色侍人,色衰爱弛,遭到嫌恶了。   陆晚晚默叹了声,牵着他的手径直去找白荣。   白荣的情况不怎么好,坐在火炉旁,眼里没有一点神采。谢染说他从山上下来就是这样一副情形,病入沉疴,药吃了不少就是不见好。   他听陆晚晚说了事情的始末,强撑着精神起来,说:“走吧,我和你去看看。”   陆晚晚没料到他病得这么重,怕他体力不支,遂道:“白先生,你先歇着吧,我去外头喊大夫。”   白荣轻咳,摇摇头:“救人如救火,片刻不容缓,走吧。”   见他如此,陆晚晚倒不好再坚持,和裴翊修带他去到方才那破败的院子里。   女子已经昏迷过去,歪在床榻上,气若游丝。   白荣给她把了把脉,眉头先是微微一皱,随即越皱越深。他松开手,看向陆晚晚。   “白先生,她如何了?”陆晚晚问道。   白荣轻点了下头:“是中毒。”   “可能解?”   白荣微叹了口气:“她中毒并非朝夕,我只能试一试,究竟能否治好,还得看她的造化。”   屋子里默了瞬间。   陆晚晚蹲下去,扶着裴翊修的肩,对他说:“我这会儿去找你父亲,告诉他你母亲的事情,然后就给你母亲下药,好不好?”   裴翊修攥着陆晚晚的衣角,拼命摇头:“不可以,他们想害死我母亲。你不要抛下她好不好?”   他十分抗拒找裴恒,如何也不肯先知会他。   这么大的孩子,已经有了善恶是非的认识,他如此抗拒裴恒定有原因。陆晚晚温声哄他:“我不抛下她,我把她带去我的院里,白先生会给她看病,好不好?”   裴翊修再三确定陆晚晚不会抛下她,这才点了点头。   陆晚晚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笑了笑,便出去找人来抬屋内的女子,将她安置在院后的厢房里。   白荣给她开了方子,将药方交给下人去买药。药买回来后,裴翊修从下人那将药接过,又跑去找白荣,让他每样看一遍,是否有意。   白荣被这小孩逗笑,小小年纪心思便如此缜密。   他认真检查过,告诉他:“都没有问题。”   裴翊修高兴地咧唇笑了下,向白荣恭恭敬敬地做了一揖,脆生生地说:“多谢白先生救我娘亲。”   白荣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裴翊修拿上药欢欢喜喜去廊外熬药,陆晚晚找了人专门熬药,他不肯,小小的面团脸皱成一团,亲自守在廊下小药炉旁,守着火,丝毫不肯假他人之手。   外头男子饮酒,到半夜方散,谢怀琛回来的时候陆晚晚靠在床头已经快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走到床边,看到她闭上眼,睡得正沉,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俯身将唇贴在她眼睛上。   他走路回来,唇瓣被风吹得冰冰凉凉,她被冻得一个激灵,眸子微微一睁,里头蓄了秋水一般,瞧着他,声音柔软得不像话:“夫君。”   谢怀琛憋了好几个月,夜夜思及她的柔情,摸着冰冷的榻侧,失落和空虚如同潮水卷来,将他淹没其中。   而如今,她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   “发什么呆?”陆晚晚坐起身,一下子抱着他的脖子。   谢怀琛顺势倒在床上,压着她软软的身子,落入柔软的被褥中。谢怀琛摸到她发顶,将白玉发冠摘下,她满头青丝铺陈在身后。   这样看起来才顺眼些。   他勾起她的下巴,轻轻吻了下:“这是哪家的小郎君,生得唇红齿白,让我心旌摇荡。”   陆晚晚抿唇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她勾着谢怀琛的脖子,脸颊贴在他耳畔,声音轻轻的,柔柔的,细风一样,吹进他耳洞里:“我是你的呀。”   谢怀琛忍不下去,翻过身,手一挥,灭了床头的夜灯。   他们已经几个月不曾如此亲密,陆晚晚一直抱着他的脖子。   谢怀琛一开始很轻柔,小心翼翼,似对待易碎的琉璃。   到后来,他的动作越发急切,陆晚晚的喘息也一点点粗重起来。   “夫君。”她犹如在海浪上走了一圈又一圈,被抛入云端的那一刻,她小声尖叫起来,指甲嵌入谢怀琛的背上。   谢怀琛自上而下俯视着她,看她满脸酡红,眼神迷离,口中不断呢喃着他的名字。   她遍体生温,他掌心游离过的地方濡湿一片。   “晚晚,想我了没?”他低头亲吻着她的唇,舍不得离开她。   陆晚晚双手无力地环着他,点点头,嗯了声:“想你。”   谢怀琛勾起嘴角,笑了笑,身子往前一送,陆晚晚浑身轻轻颤栗了一阵,失声叫了出来。   他亲吻着她的耳垂,问:“怎么想我的?”   陆晚晚被吻得满面羞红,想推开他:“你混账。”   谢怀琛松开她,两人分离的刹那,陆晚晚心底微有失落。   “晚晚,你累吗?”谢怀琛问她。   陆晚晚轻声说:“我还好。”   半个时辰后,她还在为自己这句话付出惨痛的代价。   谢怀琛扶着她的腰坐起来。   廊外檐下的风灯底下挂着穗子,在风中撞在一起,轻轻响着。夜灯的光芒从窗棂里洒进来,映得屋内光线柔和。   微光下,陆晚晚披散着头发,犹如在海浪中起伏,美艳似志怪里勾人魂魄的狐妖。   良久,屋内的动静息了下去。   陆晚晚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窝在谢怀琛的臂弯里,手脚都累软了。   谢怀琛准备了药膏,顺着被子滑下去,给她上药。   陆晚晚挨上枕头没多久便睡着了,等她再次醒来,听到了外头磅礴的风雪声。   风雪声音极大。   她想到厢房里中毒的那个女子,想要下床,结果发现自己枕着谢怀琛的胳膊,他紧紧环着她的腰,两人肌肤相贴,腰间发起了热。   她一动,他就惊醒了,眼神精锐,醒得很快。   这次出征改变了他,他变得更加警惕。   “吵到你了?”陆晚晚小声问他。   谢怀琛道:“无妨,我也要起了,明日便过年了,今日我们去办些年货。”   这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和以往都不一样,谢怀琛很重视。   陆晚晚直点头,笑说:“我去隔壁看看,用了早膳我们就出门。”   两人刚起来,谢染便来找谢怀琛,军营来了信报等他处理。   谢怀琛去了书房,陆晚晚去后院探望裴翊修和他母亲。   她披了厚厚的大氅,碰了个汤婆子往厢房走。   刚走到月门外,便听到里头传来一阵小孩的尖叫。   远远望去,裴翊修手中比划着一把小小的匕首,眼神又凶又饿,好似一头发怒的豹子,螳臂挡在门前,恶狠狠地对面前的人说:“你们谁敢过来,我就杀了谁。” 第101章 听戏   宓兰和裴翊修面对面站着, 满脸堆笑哄他:“修儿乖,快过来。你母亲害了病,很危险,如果不隔离开, 你也会染病,很危险的。”   说罢, 她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人进去。   小厮们抬了担架, 直往屋里冲。   裴翊修嘶声力竭地喊着,不停地挥舞手中的匕首:“走开,你们走开,不许碰我娘亲。”   说话间,他的眼泪洪水般迸发出来。但他小小的手在一堆大人面前, 什么也不算,他被一个小厮抱起来。   “不许动我娘。”他声音都嘶哑了。   陆晚晚听到他的哭喊声, 心都揪到了一起。   “住手。”她转身走出去,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裴翊修一见她来, 忙挣脱开小厮的怀抱,跳到地上,奔向陆晚晚,一头扎进她怀里, 哭着说:“你救救我母亲,他们要害死她。”   “修儿,乖, 听话。”宓兰巧笑嫣然,走到陆晚晚身旁,说:“这位是父亲的贵客,你不要打扰她。”   话毕,又向陆晚晚赔不是道:“公主,幼儿顽劣,打扰你了。修儿的娘害了鼠疫,传染性极强,您是金枝玉体,若有何闪失,我们玩死难辞其咎。”   修儿紧紧地抱着陆晚晚的腿不肯撒手,仿佛溺水之人紧紧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死也不肯撒手,口中不断重复:“求求你,救救我娘亲。”   陆晚晚笑着抿了抿唇,将修儿扶起,拍了拍他身上的土,说:“男儿泪如金,不许再哭了。”   修儿听后,抬袖抹了抹眼角的泪珠,重重点了点头。   “乖。”陆晚晚摸了摸他的头,转过身对宓兰说:“鼠疫事关重大,若是瘟疫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不如就让她留在这里,我随行有大夫,可为她看诊,亦可研制克制鼠疫的药方。”   宓兰面色微微一变,道:“公主千金之体,若……”   陆晚晚略一抬手,笑道:“父皇常说生于皇家,得上苍庇佑,定能逢凶化吉,因而更应心怀黎民百姓,为他们多做些事。”   说罢,她吩咐谢染:“院里有人疑似得了鼠疫,传我命令,派人严加看守。没我命令,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违令者,杀无赦。”   她身形小小的,声音也柔柔软软,说起话来却如雷霆万钧,自带威仪,让人心生敬畏。   宓兰担忧地瞥了她一眼,本还想爱说什么,但迫于她肃穆的神情,不敢再说话,只死死揪着手里的丝帕,眼神不甘地往厢房瞥去。   安排好厢房的事,陆晚晚带修儿去用早膳。修儿见厢房外里三层外三层守了人,这才止住哭声,牵着陆晚晚的手去往膳房。   用过早膳后,修儿要回厢房守着他母亲,谢怀琛和陆晚晚约好要去办年货,则回房内先换衣裳。   谢怀琛给陆晚晚挑了条月白的裙子,和他身上的蓝色衣袍格外相配。   换衣裳的时候,他问起陆晚晚:“我听说今天早上院子里闹了些动静?”   陆晚晚将裴翊修的事情告诉给他。   “你不是多管闲事的人。”谢怀琛抿嘴笑了笑。   “这些都是内宅相斗的老戏码了,我本也不想管。”陆晚晚笑着说:“但我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犯了无数的孽障,那她便行尽善事为他洗刷孽障。   “那孩子哭得倒也挺可怜的,大人斗也就罢了,可怜孩子。”陆晚晚轻声说。   谢怀琛牵着她的手,放在嘴边轻嘬了口:“少夫人心善。”   陆晚晚抽出手,理了理他的衣襟,笑说:“别取笑我,咱们走吧。”   两人一起出门来到集市上。   因是出来办年货,两人低调得很,也没带侍卫,一路上走走逛逛。   往年府上的管家会将一切都备好,这还是谢怀琛头一回自己来办东西。他见到什么都稀奇,窗花红灯笼买了一大堆,还买了红纸回去写对联。   陆晚晚只知和女子逛集市累得紧,却不知谢怀琛也如此能逛。   走到最后,她累得筋疲力尽,脚都抬不起来,搀着谢怀琛的胳膊,脚下一步重似一步。   谢怀琛问她:“累了吗?”   陆晚晚锤了锤小腿,低声说:“往后再不跟你一起出来了,累。”   谢怀琛勾起嘴角,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问:“今日累还是昨夜累?”   她反应过来,羞红着脸,轻锤了他一下:“你这混人。”   谢怀琛笑得更爽朗,他蹲在陆晚晚面前,示意她上去:“来,我背你。”   “不要,这么多人。”陆晚晚环顾四周,不好意思地说道。   谢怀琛四周扫了一圈,看到一个卖面具的摊贩,走过去买了个面具蒙在她脸上。   陆晚晚正了正面具,这才咧唇一笑,爬到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凑在他耳畔学了声骑马的声音。   谢怀琛拍了把她的屁股,恼道:“我拿你当心肝,你却让我当牛做马。”   说罢,他小跑起来,吓得陆晚晚搂着他的脖子连连求饶。   不远处的街角,一道白色的人影立于檐下,看着两人打跳嬉笑着远走,深邃的眸子如幽潭般深远,他一点点拧紧眉头。   不急不缓地跟了上去。   靖州一家酒楼,今日一个戏班到此,上演了出戏。谢怀琛和陆晚晚又逛了会儿,便早早到酒楼听戏去了。   到了酒楼门口,谢怀琛放下陆晚晚,她摘下面具,理了理裙摆,和他一同走了进去。   珠联璧合一对玉人刚刚走进去,便吸引了大批的目光。   陆晚晚跟在谢怀琛身后,酒楼里的男子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但探究的目光总是如影随形。   谢怀琛有些后悔,不该让她穿女装出来,逗女子喜欢总比遭人看去划算。   他沉着脸,将面具递给陆晚晚,说:“戴上。”   陆晚晚理了理面具的绳子,乖乖巧巧套在脸上,转头看向谢怀琛。   他看着略显滑稽的面具,心里这才舒畅了些,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乖。”   “这些都是以前昌平郡主府上请过的那个班子”谢怀琛手中握着一个茶盏,轻轻撇了撇面上的浮沫,小啜一口,对她说道。   陆晚晚拿了一把瓜子,细细地嗑着,缓缓点点头:“他们竟不在京城。”   “戏班子自由,走南闯北四处唱戏。”谢怀琛笑说:“小时候父亲母亲逼我练武的时候,我就想过干脆去戏班唱戏算了。”   戏台上水袖翻飞,画着脸谱的角儿咿咿呀呀唱了起来。戏文温柔婉转,女子身段婀娜多姿,十分赏心悦目。   陆晚晚喜欢听他说小时候的事情,于是手托腮转头看着他。   谢怀琛看着她滑稽的面具,强憋住了笑,给她倒了一杯茶,说:“嗑瓜子容易上火,多喝点水。”   陆晚晚点了点头,端起杯子朝嘴里灌了一口。   他们坐在临窗的位子,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吹得背心凉飕飕的。陆晚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转过身去关窗,无意朝窗下一瞥,一眼便看到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一双眼睛正向上微微抬着。   四目相对,她感觉胸口里的心在嘎吱作响。她下意识捂了捂心口,那里有东西死死地堵着,憋着,一丝气也透不进来。   那双眼睛也死死地盯在她的面具上,仿佛想要透过面具将她的面容看清。   “啪嗒”一声,陆晚晚将窗户收了下来。   那双眼睛,那个人,都被关在窗外的世界。   谢怀琛侧目:“怎么了?”   陆晚晚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水,有些愣怔:“没事,心口有点闷。”   顿了顿,她去牵谢怀琛的袖子,说:“夫君,咱们回去了吧。”   谢怀琛若有所思地瞥了窗口一眼,缓缓答道:“好,回去我让白先生给你开些调理的药。”   陆晚晚嗯了一声。   一场大戏看得毫无兴致,也不知何时完的,戏台上的人纷纷散去,空留雕梁画栋,余音袅袅。   谢怀琛扶她起来:“走吧,咱们回去吧。”   陆晚晚点了点头,扶着他的手臂慢慢站起来。   直到回到刺史府,陆晚晚砰砰乱跳的心才平静下来,宁蕴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在安州吗?   他看向她的眼神,冰冷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让她莫名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但这点不舒服从何而来,却又找不到源头。   她回到刺史府,换回男装,将那张面具放回箱子里收好。   下午谢怀琛和她一起在院子里写对联贴窗花,大家都沉浸在即将过年的喜庆里,这点不快很快便一扫而光。   她正在写对联的时候,徐笑春忽然风风火火跑了进来,往凳子上一坐,连倒了三杯茶灌下去,满面愁容。   陆晚晚笑着说:“笑春,你怎么了?”   徐笑春努了努鼻子,说:“我爹大概是真疯了。”   “姑父怎么了?”陆晚晚放下手中的纸笔,如临大敌走过去,担心地问道。   徐笑春从袖子里拍出一封信,说:“他竟然又来信劝我,让我嫁给沈家那根病秧子菜鸡。”   沈家那根病秧子菜鸡此时正好往这院里来,前脚还未踏进院中,便听到徐笑春咬牙切齿提到自己的名字,遂退回去做了回无赖,在墙外听着墙角。   谢怀琛正飞到檐角挂红灯笼,听到她的话,笑着说:“时移世易,说不定人家现在不是病秧子了呢。”   “不可能!”徐笑春斩钉截铁,把那封信揉碎了捏成团,恶狠狠地说:“要我嫁给那个病秧子,除非山河颠倒,日月倾覆。”   院门外的正主闻言,有些受伤地抬起手臂捏了捏。这么多年,也没人说他是病秧子啊?   院里唯一知道真相的陆晚晚唏嘘了一场,问徐笑春:“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徐笑春道:“功夫厉害的,至少要打得过我吧!”   “你这是找夫君还是找陪练呢?”谢怀琛从檐头飞下,落到陆晚晚身旁,拍了拍掌中的灰,打趣道。   陆晚晚剜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许说话,又问徐笑春:“那你觉得陆越那样的怎么样?”   徐笑春脸颊上飞起一抹霞色,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还行。”   还行的陆越下一瞬便走进了院内,他恍若不知他们在说什么,负手走了过来。   徐笑春一看到他,脸就红透了,忙走到一旁去贴窗花。   “谢将军。”沈寂朝谢怀琛拱了拱手。   谢怀琛点了下头,三人坐回廊下,丫鬟前来奉茶。   “这几日太忙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声感谢,多谢你一直潜伏在羯族照看晚晚。”谢怀琛说道。   陆越笑道:“在下奉沈将军之命保护公主,护驾不利,公主未降罪已是万幸,不敢邀功。”   顿了顿,他又道:“这回来,在下是向谢将军告辞的。公主已经平安无事,我也该回去复命。”   徐笑春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这边的动静,听说他要走,手中糊浆糊的刷子往地上一掉,浆糊溅出不少,沾到她的鞋面上,脏污了好大一块。   沈寂听到这边的响动,微微扯起嘴角淡淡笑了下。   “那你走了何时再回来?”徐笑春没忍住,侧过身问道。   沈寂故作讶然,道:“徐兄弟说笑了,在下是沈将军麾下的人,回去复命,何来回来之说?”   徐笑春脸上的失落神情溢于言表,她淡淡“哦”了声,又继续心不在焉地糊大红的窗花纸。   陆晚晚淡淡一笑,问他:“那你预备何时动身?”   沈寂道:“明日就要过年,我想马上就走,还能赶得上回去过年。”   徐笑春一听,忙道:“不若你过了年再回去,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   沈寂叹了口气:“徐兄弟又说笑了,军情紧急,年后沈军还要配合谢将军平定戎族之乱,情势刻不容缓。”   徐笑春怅然若失,又“哦”了声。   沈寂所言非虚,谢怀琛这几仗虽然瓦解了达阳大部分的势力,但还有少数逃兵在作乱。这些逃兵年后都是要一一处理的,还有此次羯族的所作所为,谢怀琛也上报了朝廷,等候朝中军令,或趁势北上平乱,或就地议和,年后也急需处理。   陆晚晚瞥了眼徐笑春,见她凝眉不展,眉宇间似有不喜,笑盈盈说道:“那就年后再会了,一路顺风。”   沈寂朝她拱拱手告别,又同徐笑春说了声再会便走了。   等他走后,徐笑春神情也恹恹的,跟陆晚晚说了声便回房休息去了。   “挺好的男子,本事大,胆子也瓷实,样子生得也不错。”陆晚晚笑得秀眉轻弯,一脸欣赏。   谢怀琛一把掐着她的腰,凑近她面前,说:“胆儿肥了,敢当着我的面夸别的男子。”   陆晚晚轻笑,将他推开两分,站起身继续写对联:“不敢,夫君朗如星月,举世无双,无人能及。”   他被说得颇为受用,站在她身旁为她磨墨:“我觉得这陆越也不错,有勇有谋,倒也是条汉子。回头我给沈在将军去封信,打探一声陆越的家世。”   “不消打听了。”陆晚晚笑出了声:“这陆越就是笑春死也不肯嫁的沈家小将军沈寂。”   “沈寂?”   陆晚晚看他一脸茫然,有了几分得意:“没错,他就是沈寂。”   两人正说着,前头有人来报,说是安州有人前来求见谢怀琛。   谢怀琛纳闷,他在安州并无旧友,是谁在这当口来见?   陆晚晚理了理他微微有些凌乱的衣襟,说:“去吧,我等你回来贴对联。”   谢怀琛嗯了声,便走了出去。   等他出到外面的花厅,早有一玄衣男子负手而立,立于廊下。   他身披了件青灰色的狐氅,背影寂寥又清冷。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朝谢怀琛淡淡一笑:“阿琛,别来无恙。”   不知为何,谢怀琛忽的想起白日在戏楼,陆晚晚那一瞬的失神。   他嘴角挤出一抹笑,示意他坐:“幼年你我同在林家私塾上学,常听先生讲‘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彼时不懂,如今方知时光如白驹过隙,距上次京城一别,竟已是半年有余。你在北地一切可好?”   宁蕴轻抚茶盏,道:“宁家遭此一劫,远赴北地,实为不幸;但我于此行中所思颇多,倒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谢怀琛微微颔首。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天南地北说了很多。   陆晚晚在院里等谢怀琛回来贴对联,直等到天已泛黑,红泥火炉映着靛青的天光,又飘雪了。   她问:“谢将军何时回来?”   侍卫得令,小跑出去问。   谢怀琛正抚盏,望着檐下白雪如絮,翻飞不停。   侍卫黑影斜跑入内,问道:“将军,宋先生问你何时回?她等你进膳。”   谢怀琛听到陆晚晚在等自己,心中微暖,道:“让她早睡,我有客人,晚些回去。”   侍卫退回复命。   宁蕴微微侧眸看向他,口齿翕动了几回,方出口问道:“先夫人的事情我已听说了。”   谢怀琛点头嗯了声。   “陆晚晚她?”宁蕴缓了缓,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她……真的已经……去了吗?”   谢怀琛眸子亮了一下,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宁蕴暗暗看着他的脸色,心下顿时明白了几分,不由微松了口气。   “我听说安平公主也来了靖州,不知会否方便,我想求见她面禀安州之事。”宁蕴道。   谢怀琛侧过脸看着他,半面脸隐于阴影之下,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微微笑了下,道:“渺渺得圣上恩宠,虽担了公主的名声,但朝中之事她从不过问,你既有事,当上报安州刺史。”   宁蕴噎了下,喉头微动。   过了片刻,侍卫又飞奔过来,神色着急,道:“将军,宋先生心悸,痛得厉害,让你无论如何都得回去。”   谢怀琛闻言神色变了,忙起身,对宁蕴说道:“内院有事,须得我去处理,你今日下榻何处?明日我去找你,再饮酒叙旧。”   “我只是途经靖州,得知你在此,顺道来看看你,你既无事,我便放心了,我马上就要启程回安州。”宁蕴淡淡说道。   谢怀琛道:“明日便过年了,伯母还在家等你回去团聚,我也不便再留你,惟愿你一路顺风。”   “那便来日方长,咱们改日再见。”宁蕴笑了下。   “不了吧。”谢怀琛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漫不经心地说道: “阿蕴,我觉得往后我们没有再见面的必要。”   宁蕴愕然,慢悠悠地转头看向他,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为何?”   “因为刘桓谷是你杀的,对不对?”谢怀琛声音十分淡然,仿佛在说一桩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那一次我差点死于陛下的杖刑之下,你我的情分便也断了。”   刘桓谷死后,谢怀琛看过他的伤口,他伤口整齐,那手法很熟悉。   谢怀琛和宁蕴好歹是在一起厮混过好些年的情分,到底对他是了解的。   当时他便怀疑过宁蕴,但没有证据,也想不通他究竟为何如此。及至此时,他一而再再而三问起关于陆晚晚的事情,他终究反应过来宁蕴为何会杀刘桓谷。   宁蕴心里有陆晚晚。   他们之间因她而生的嫌隙。   厅上一时间静默得令人觉得可怕,檐外白雪落下的沙沙声也清晰可辨。   谢怀琛终究再未说什么,起身理了理袍子,转身而去。   宁蕴转头看向谢怀琛消失在雪地里的背影,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上一世他们是同袍共战的兄弟,却在扶宋清斓上位后走上不同的道路。   谢怀琛成了锋芒凌厉的镇国公,除奸恶,灭佞臣,他救了很多人,也害了很多人。   最终谢怀琛将剑尖指向了他,他暗中查出了他贪赃枉法的证据,死谏到底,最终令宁家彻底垮了。   他也因日复一日的思念折磨,一蹶不振。   一代权臣宁蕴白手起家到权势通天,再到轰然倒塌。   从始至终,都少不了谢怀琛的推波助澜。   他以为重来一次,在所有的悲剧都没有发生之前,他和谢怀琛能洗净前世的恩怨。   却不知,还是躲不开命运的捉弄。   陆晚晚竟嫁给了谢怀琛。   从一开始,就在他心上狠狠捅了一刀。   宁蕴轻握起拳头,又慢慢放下,拇指上的那枚玉雕的扳指顿时碎成了无数片。 第102章 除夕   宁蕴从靖州刺史府出门后, 对街檐下一个戴斗笠的人走了过来。   他来到宁蕴身旁,将斗篷微微压了压,半边面容彻底被遮在斗笠之下,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宁太守。”男子声音有些沙哑, 喊了宁蕴一声,问:“咱们何时启程?”   宁蕴神色淡淡的, 他未置可否,没有回答他。过了良久, 他才缓缓道:“你先回,我过几日再回去。”   “宁太守还在为安平公主之事烦心?”那人语气淡漠,似有几分不屑,顿了下,又道:“小人的消息千真万确, 宁太守不信我还信不过五皇子吗?”   宁蕴拢了拢衣袖,檀口微启, 道:“我只信自己的眼睛。”   她是或是不是,只有他亲眼看过才作数。   “宁太守……”他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什么。   宁蕴微一抬手, 示意他不必多说。他只得将余下的话咽回腹中,满脸不甘地看着宁蕴。   ————   谢怀琛心烦气闷,迎着风雪大步走回院内。   他和宁蕴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如今撕破脸面走向分崩离析, 难免有几分怅惘。   他刚踏进院内,便看到缠枝花门下,陆晚晚踩着凳子在贴对联。她手伸得高高的, 用小刷子把浆糊抹上去。她涂得很认真,像在完成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谢怀琛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她,双手用力将她托起。陆晚晚轻呼出声,回头一看是谢怀琛,这才轻舒了口气,继续贴对联。   很快,她将几副对联都贴好了,谢怀琛将她放在地上,轻刮了下她的鼻子,问:“不是说了等我回来贴,怎么这么不等我?”   陆晚晚轻哼了声:“等你回来,年都过完了。”   她闷头整理东西,也不看他,雪腮微微鼓起,一副闹小情绪的模样。   “我会见客人晚了回来你就生气,要是上战场,让你等久了,你会不会把家里房子都拆了?”谢怀琛笑着去摸她的脸。   她侧身躲开:“我才不等你,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日子怎么痛快怎么过。”   “那才好呢。”谢怀琛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拉进怀里,低头吻她:“我就要你过得开开心心的,不为我担心呢。”   陆晚晚气鼓鼓地推他,却反被他捉住双手,禁锢在怀抱中,不让她走,低头埋在她的颈窝,嗅着女子的馨香,他轻舒了口气,吐纳的气息喷洒在陆晚晚的颈窝里,痒痒的。   她察觉出他的不对劲,握了握他的手,轻声问道:“夫君,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嗯。”   “什么事?”   谢怀琛说:“军务上的,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有点麻烦罢了。”   “棘手吗?我能帮你什么?”陆晚晚问。   谢怀琛摇头:“你的夫君朗如星月,举世无双,无人能及,区区小事,何须夫人出手?”   陆晚晚唇角漾起一丝笑,露出小糯米牙,甜甜的。她转身,勾起谢怀琛的下巴,笑着说:“本公主十分欣赏小将军。”   谢怀琛拥着她扔到床榻上,去吻她的脸颊:“愿为公主裙下臣。”   ————   第二日是大年三十,辞旧迎新的日子。   裴恒来人请谢怀琛他们去前厅一同过年,陆晚晚拒绝了。从小舅母就教过她,过年的时候一定要一家人在一起。   公公婆婆远在幽州,他们成婚的第一个年一家人便分开两地。陆晚晚辞去裴恒的相邀,吃过午饭后喊了人来包饺子。   谢染徐笑春自不必说,白荣也来了。   他这两日在照看裴翊修的母亲,倒比前两日精神好了些。   陆晚晚跟谢怀琛说:“他和舅母一样,没了生的指望,让他照看翊修的母亲,他有了责任,慢慢的会好起来。”   起初她很担心白先生的状况。   “白先生医术很好,我想让他去军营当军医,你觉得如何?”谢怀琛问道。   陆晚晚眉毛一挑,觉得他这个主意不错。人没了求生欲望的时候,应该让他体会到被需要。当白先生看到那么受伤的士兵等待他的救援,说不定就会重燃斗志。   “我觉得不错,但是肯不肯去还得他自己拿主意,回头我让谢染去探探他的口风。”   下午大家在一起包饺子,白先生和陆晚晚负责包,谢染和谢怀琛则负责擀面皮,徐笑春和裴翊修则在一旁捏面人玩儿。   白先生饺子包得很好,圆润饱满,看上去俏皮可爱。   陆晚晚看到了,不禁夸他:“白先生的手比我的巧多了,饺子包得真好看。”   谢怀琛擀面皮的空隙探头扫了眼,笑说:“白先生的饺子是天鹅,晚晚你的饺子……是……”   “是什么?”陆晚晚挑眉看向他。   “你自己要我说的。”谢怀琛笑道:“像乌鸦。”   一堆人朗声大笑起来,陆晚晚又羞又恼,抹了把面粉便朝谢怀琛脸上抹去。谢怀琛笑着躲开,又去追她,捉着她将满手的粉抹到她脸上。陆晚晚笑得连连求饶,裴翊修见了,猴儿一样蹿到陆晚晚面前,螳臂挡开谢怀琛,小豹子一样护着她:“不许欺负皖姨。”   谢怀琛哈哈大笑,一把将裴翊修高高举起,让他架在脖子上,说:“小犊子,不错啊,会护着我夫人了。”   裴翊修甫被举得这么高,也咯咯笑了起来。   满院人都乐得开怀,过年的气氛越发浓烈。   白荣侧眸看着安静柔婉的陆晚晚,心下压着的那块石头微微松了些许。他原本想问问谢怀琛关于他外甥女的事情,但这女子心胸开阔,有胆有识,自己的问题问出来岂不给她添堵。他将话压了回去,有些自我安慰地想,谢怀琛这样的人,眼光定是极好的,他外甥女也定是极好的。   只是,她命不好。   “白先生,你怎么了?”陆晚晚看他有些失神,怕他胡思乱想,问他道。   白荣不欲扫他们的兴,掩藏好眼底的黯淡,朝她笑了下,说:“没事,只是想起了些往事。”   “往事如斯,再难重回,最重要的是当下。”陆晚晚眼眸澄澈,安安静静地说。   白荣略颔首,手上动作极快,一个饺子又包好了。陆晚晚虚心向他求教:“白先生,你怎么包得那么好看?”   白荣放慢动作给她演示了一遍,问她:“看清楚了吗?”   陆晚晚不好意思地说:“小时候舅母没教过我这些,露丑了。”   白荣听她说了几次舅母,倒从未提过家人,有些纳闷。但事关她人私隐,他也未多问。   “白先生是跟谁人学的包饺子?”陆晚晚问道。   白荣一笑:“我夫人。年轻的时候我走南闯北做生意,她怕我走到荒野无人之地会挨饿受冻,便教我做简单的吃食。”   说起他夫人,白荣眼底一片温柔。   陆晚晚便不再问了。   白荣眼神暗淡了一瞬,但他很快便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大过年的,不能给人添堵。   “少夫人,有一事我想问问你。”顿了片刻,白荣问道。   陆晚晚抬眸,眸子清澈如水:“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年后少将军还要回战场,我想……我是否能去少将军的军营做名军医?”白荣问道。   陆晚晚惊喜非常,当即说道:“白先生愿意投军从医,这是大好的事情,我和夫君都感激不尽。”   白荣有自己的担心,他身在羯族十八年,再回大成,又有谁能接受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人死而复生?   岑家早已家破人亡,他早就是孑然一身无家可归了。   既是如此,还不如到军营去,至少还能做些事。   听到陆晚晚答应,他眉宇间散开笑意:“多谢少夫人。”   陆晚晚开心得很,今年这个年是她十八年来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年,她虽然没了父亲,但又多了两个父亲。皇上和镇国公夫妇是如此疼爱她,她和谢怀琛又是如此契合。   从前遭受过的所有的罪都烟消云散,等待她的是崭新的未来。   在泥淖中滚了一遭后,她才发现幸福是如此难能可贵。   她是如此珍惜眼前的生活。   傍晚天色将暗,院里便开始传膳,一屋子围坐在火炉旁,其乐融融,大家互相说着喜庆的话,恭祝来年万事顺遂。   一顿饭到最热闹的时候,裴翊修还当场表演了个猴翻。   翻完后他凑到谢怀琛身边,虎头虎脑地说:“谢叔叔,以后我也要跟你一样做个大将军。”   “好!”谢怀琛朗声大笑,将他抱在膝头,问他:“你当大将军做什么?”   裴翊修想了想,认真地说:“驱鞑驽,定江山,保护娘亲和皖姨!”   谢怀琛听这小犊子要护陆晚晚,顿时心情大好,酒意上头,抱着他去院里,嚷着要教他练剑。   红色宫灯散发出橘红的光芒,洒在院内舞剑男子的身上,将他的身影镀上一层橘红的边,光亮如同踏月而来的谪仙。   徐笑春笑吟吟凑在陆晚晚身边,笑吟吟地说:“嫂子,哥哥很喜欢小孩子,你们什么时候要小孩?”   陆晚晚睨了她一眼。   再回头看着雪地里谢怀琛教裴翊修练剑的模样,他是那般耐心和仔细。   她怕生孩子,从瑜儿死后就开始怕。   那种揪心揪肺的感觉令她痛不欲生。   但此时,她却有些绮丽的幻想。若她和谢怀琛有了小孩,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   吃过晚饭后,大家围坐在火炉前取暖守岁。   噼里啪啦的声音让陆晚晚觉得更有过年的趣味儿,当年她还是孩子的时候,也喜欢这么玩儿。   中间宓兰派人来过,让裴翊修回去给裴恒拜年,他不肯,抱着桌子腿不撒手。   来人只得无功而返。   人去了之后,裴翊修坐在炉火旁,闷闷不乐地看着跳跃的火苗。   徐笑春和谢染见他不开心,拉着他一起到院里玩炮仗,火花将夜空点亮,一粒粒灿烂的火点如同星子一般,在院落间闪烁。   喜悦的笑声重新响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们三人跳着跳着就跑远了。   陆晚晚则在翻看京中的来信,皇上和舅母都给她写了信过来。   皇上的信写得极长,裴恒在年终述职的折子里写了陆晚晚前去羯族险象环生的事情。皇帝看过,只觉得心都快飞出嗓子眼了,实在是太危险了。   看过裴恒的折子后,他给陆晚晚写了封长长的信,责令她不知珍重,还让她尽快回去京城。   陆晚晚看他的字字句句都很严厉的样子,却没有不喜,她知皇上是真心将她当做女儿在看待。   无论是因为宋见青的原因,还是因为她居功至伟的缘由,皇上的这点关心好爱护都让她如获至宝。   她带来的那株绿牡丹在北地干燥和严寒的天气里,生长得不是很茂盛,她勤勤恳恳给它浇水,来年回到京城,它定然还是能开花的。   舅母来信的语气很轻松,她在慈幼局陪孩子们一起过年。   她说慈幼局重新修建好了之后,孩子们越来越多,他们跟着先生学习,以后肯定都能长成栋梁之才。   陆晚晚看后十分感动,舅母终于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她彻底从阴翳的状态下走了出来。   她铺开信纸,在这辞旧迎新的日子里一一给他们回信。   但她还没写几个字,就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   “走水了,走水了。”   声音从后院传来。   她搁下纸笔出门去看,正好谢怀琛他们听到响动也走了出来。   不知因何而起的大火,烧红了暗夜中的半边天。   天干物燥,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它随着风势变大。   大雪欺下,在燃烧的屋子上空打了个旋便融化了。   整个后院挤满了出来的人,救火的人来来往往。   裴翊修和徐笑春玩到别处去了,听到这头的响动跑了过来。裴翊修找了一圈都没看到他娘,脸都白了:“我娘还在里面。”   小小的孩子脚步一顿,毫不犹豫就冲进火场中。   陆晚晚在后面吓得直叫:“快抓住他,抓住他!”   裴翊修就像只猴子,根本拦不住。   转眼间他已冲到门口,谢怀琛一把搂着他,喊道:“你疯了吗?”   那孩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力量是那么大,谢怀琛差点没控制住他。火光映在他眼眸里,红得快要滴血了似的,他满脸泪痕,撕心裂肺地喊道:“娘亲。”   谢怀琛将他放下,转身找了一床棉被,用凉水泼湿往身上一裹,便冲进火海中。   陆晚晚都快吓疯了,一直喊他的名字。   裴恒听说后院起火,火急火燎跑过来看,正好瞧见谢怀琛冲入火海,顿时脸都吓白了,声嘶力竭地指挥人赶紧救火。   一盆一盆的水泼进火海内,顷刻间便化作白烟。   过了片刻,谢怀琛拖着裴翊修的娘亲又冲了出来。   裴翊修的娘呛了烟尘,脸色发白,一出来他就冲过来,喊了声谢叔叔又喊了声娘。   谢怀琛喘了口粗气,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说:“没事。”   宓兰和裴恒走过来,两人脸色一个赛一个白。裴恒低下去拉修儿:“修儿,快过来,别添乱。”   裴翊修眼睛通红,一把甩开裴恒的手,朝他吼道:“你走开,别碰我,别碰我娘亲。”   吼完,他摸了摸脸上的泪。   满院人忙活了大半天,才将火灭了,又重新将裴翊修娘亲安置好。白荣看过,没什么大碍。   大年夜的喜悦被一场大火折磨得烟消云散。   谢怀琛的手被火舌舔破了一块皮,陆晚晚心疼得不行,给他上了药后走出来,裴恒夫妇俩已颤颤巍巍跪在了下头。   甫见陆晚晚出来,便不住磕头:“下官治下不严,竟在大年夜出如此事故,险些伤及公主,下官罪该万死。”   “你是该死!”陆晚晚想到谢怀琛冲进火海里的模样就忍不住后怕,心底一阵阵发凉,要他身手稍逊些,出不来该怎么办?   话一出口,裴恒便连连磕头:“下官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谢怀琛拍了拍她的手背,陆晚晚轻舒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眼风凌厉如刀,扫过裴恒和宓兰的脸。   顿了顿,方道:“不过所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火源从何而来,可查清了?”   她一字一顿,声音放得极缓,问:“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宓兰闻言,以额伏地道:“禀公主,查清了,是犬子无状,他玩炮仗的时候,不意引燃帘幔,由此而引起的火。绝无人敢对公主不敬,蓄意纵火。”   陆晚晚微微颔首,问徐笑春是怎么一回事。   徐笑春道:“我们和小公子在院里玩炮仗,他中途的确去看过他母亲一回。”   宓兰道:“公主息怒,修儿他年幼不懂事,是我们没有教导好,还请公主恕罪。”   陆晚晚对这招数实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尚未发言,宓兰便急吼吼地给他求情,实则是给他定罪,认定是他玩炮仗纵的火。   宓兰说裴翊修年幼不懂事,但陆晚晚和他相处这几天,对他是有几分了解的,他最小心谨慎,又将他母亲看得要紧,每天她吃的药用的膳都是他亲自盯着熬的,看火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怕有人使坏。   他小小年纪便如此缜密,何尝不是迫于形势。陆晚晚怎样也不相信火是因裴翊修而起。   她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轻啜了口,微微颔首,让她将一干人等传上来问话。   后院奴仆一些说没注意,另一些则声称看到裴翊修带着燃火的炮仗进了屋内,他走后没多久火势就起了。   裴翊修极力为自己辩解,辩解得面红耳赤:“我没有,我进门后就把炮仗熄灭了。”   裴恒垮着脸,公主下榻期间,后院起火,此事传到皇上耳中,他日子怕是难过,此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将脏水泼到裴翊修身上,只要他将罪名担下来,他是小孩子,不知者不为罪,不会有人跟个孩子计较。到时候重重责罚他一顿,公主便消气了。   他板着脸去打裴翊修:“你这逆子,为何如此顽劣?竟敢在府内纵火,幸亏公主有上苍庇佑,否则我一定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裴翊修硬着脖子,和他爹硬碰硬:“我没有放火,那火不是我放的。”   “不是你,还有谁!”裴恒怒得睚眦欲裂,举起手就要打他:“你从小我就教你要敢作敢当,你这满口谎言的逆子,跟你娘一个德性。”   “不许你说我母亲!”裴翊修小脸涨得通红,和他争吵起来,父子俩犹如针尖对麦芒。   陆晚晚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对裴翊修道:“翊修,你进去看着你娘。”   裴翊修转过头,收起了他的张牙舞爪,委屈巴巴地看着陆晚晚,低声说:“皖姨,我真的没有放火。”   她微微颔首,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他这才擦了擦眼角的泪,出了大厅。   正是这时,谢染走了进来,他走到谢怀琛耳旁,低语了几句。   谢怀琛听后,嘴角轻扯了下,浮起一抹笑意。   “裴刺史,我听说在走水现场发现了火油的痕迹。”谢怀琛淡淡说道。   他一眼犹如投入水中的巨石,惊起千层浪,底下一阵哗然。   谢怀琛和陆晚晚对视了一眼。   陆晚晚眼眸微敛,轻声说:“正好,今儿是除夕,出了这个事,就当为大家助兴了,给我把相干人等带下去查,咱们慢慢查,总归今夜守岁,大家便一起来等。”   陆晚晚此言一出,裴恒大惊失色,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什么,陆晚晚抬手阻止他说话,命人摆了棋盘来,旁若无人地和谢怀琛炉前对弈。   除夕夜的刺史府,灯火通明,一室人惴惴不安。   熬到后半夜,众人都有些打瞌睡,陆晚晚和谢怀琛你来我往下了好几局棋,都是分外精神。   裴恒心下起伏不宁,生怕引火烧身,下意识瞥了瞥身旁跪着的宓兰。   宓兰跪得双膝已经麻木,一张妩媚娇艳的脸重重沉着,被裴恒一看,格外心虚地垂了垂头。   裴恒一见她那神色,便明白了几分,狠狠剜了她一眼。   陆晚晚眼角余光扫过他们,唇角笑意旖旎。 第103章 上元   折腾了大半夜, 到天明时终于传出了消息, 说是伺候裴翊修母亲的一个丫鬟失手打翻了火油桶。   她怕担责,不敢承认,被审了一晚上,眼看事情越闹越大, 怕遮掩不住, 这才招人了。   那丫鬟看上去年纪不大,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 被带上来的时候吓破了胆, 一个劲磕头求饶命。   陆晚晚轻啜了口茶,说道:“这是刺史府的家事,自有刺史府的规矩办, 我也不便越俎代庖,裴刺史, 夫人,你们看着处置吧。”   说完她显露出些许困意, 便和谢怀琛回房了。   谢怀琛是行军之人, 经常连夜开拔, 不眠不休已是常事, 熬了这一夜他还十分精神,双目炯炯看着她问道:“你明知此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为何查到一半不查了?”   陆晚晚微微打了个哈欠,说:“我看刺史府的这趟浑水比起以前陆家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不过是借此暂居罢了, 又何必插手他人家事?昨夜我之所以大张旗鼓,是想震慑一下这宅子里的妖魔鬼怪,别在我面前搞什么幺蛾子。我只想清清闲闲过几天安静日子。至于宅子里的鬼,那裴刺史愿不愿意捉,何时捉,都不关我的事。”   谢怀琛笑问她:“不觉得那女子可怜?”   “可怜,她当然可怜。”陆晚晚微微垂下眼睑,轻声说道。   顿了下,她又继续说:“不过天助自助者,她若自己没本事,今日就算我除了刺史府的鬼,明儿还会有别的妖魔出来缠着她。人要过得舒坦,还得凭自己的本事。”   “我还真怕你又掺和进来。”谢怀琛说:“内宅之事,外人掺和很容易里外不是人。”   “我有分寸。”陆晚晚窝在他怀里,困意来袭,陡然想起什么,又睁开眼,说道:“对了,白先生说年后想去你的军营做军医。”   谢怀琛听说这个消息,十分高兴,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扔进柔软的被窝里,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太好了,少夫人,自从遇上你,我一直有好运气。”   陆晚晚困得无力挣扎,任由他胡闹,拉过被子盖在身上没多久便睡着了。   接下来他们果然过了一段清闲日子,再没出过什么风浪。   裴翊修的母亲一日日好了起来,到了初十上头已经能下床走动。   她下地行走的第一件事便是来拜会陆晚晚。   她生得很好看,比起宓兰的娇柔妩媚,她更多几分英气,只是这英气被病容掩藏,不怎么明显。   她自称潘芸熹,是裴翊修的亲生母亲。   陆晚晚觉着她言谈举止很有礼数,端庄而又大方,倒有几分大家出身的气派,说话时不卑不亢,对自己遭受的磨难闭口不谈,话语间也不曾怨怼过谁,就连是谁害她的都不曾追问过一句。   陆晚晚有些纳闷,一时摸不准她的脾性,说她懦弱吧,不像,说她坚韧吧,在刺史府却被人欺负成这般模样。   潘芸熹身体不适,说了会儿话便走了。   陆晚晚没有对她下太多的心思,救她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她听了山寺那老和尚的话,要为谢怀琛积福行善。   正月初,刺史府女眷刮起了一阵风潮。大家都买了很多彩色丝线回来,打花络子。   靖州城里有一个城隍庙,听说女子在这一日用络子许愿,送给心上珍视的人,能保他一年顺遂平安。   徐笑春听后都动了心思,她不知从哪里买来一大堆彩线,缠着府里的丫鬟教她打络子。   有一日谢怀琛回来,见她埋首钻研大把的线,还以为她哪根筋不开窍开始钻研起针织女红来,还吓了一跳。   “你在做什么?”他身手极快,一把夺了徐笑春手中缠成一团难分难解的线,放在掌中把玩了片刻,点评道:“你这线球团得不够圆。”   徐笑春恼得去夺:“你还给我。”   她看着手中那团乱七八糟的线团,亦十分懊恼。她好似天生就没有做针织女红的天赋,但凡与线有关的东西落到她手中都变得不伦不类。   “怎么?生气了?”谢怀琛推了推她的肩膀,问道:“难道你这不是团的线球?”   徐笑春有些气馁地叹了口气,将城隍庙络子的事情告诉他了。   谢怀琛听她是在打络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线,拍了拍她的肩,语重心长地说:“没事,重在参与,你的这片心意最难能可贵。”   徐笑春气得差点翻白眼。   谢怀琛打趣了一通徐笑春,心情颇好地回房。他有些喜悦地想,再过几日便能收到他家少夫人精心制作的络子,顿时心情大好。他开始幻想,陆晚晚会为他打个什么颜色什么花样的络子?   络子不是什么值钱的稀奇玩意儿,但陆晚晚送给他的东西他都格外期盼。   越想越兴奋,他干脆在屋里翻找起来。   找了半晌,却连根线头都没看到。   他不禁想,少夫人为了给他惊喜,将东西藏得可真够好的。   如是一来,心底那份跳跃的期盼和激动更是呼之欲出。   连着好几天,陆晚晚都觉得谢怀琛看她的眼神欢喜中透露出几分古怪。   府上女子都在打络子的风声她压根不知道。   年后她便开始跟着白荣学习草药,医术是很了不起的本事,能救死扶伤,能于危难中派上大用场。   多学本事,技多也不压身。   学医是很枯燥的一件事,光是认药草就够她头疼。药草和性命息息相关,不能草率对待。   白先生给她整理了一本药草的图谱,先让她看书牢记常用药草的功效,然后再是手把手教她辨认草药。   成百上千种药草,背得她头晕脑胀。   晚上回屋休息也带着她的书,在屋里挑灯夜读。   谢怀琛支持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不时还会抽查她背书的进度。但这并不代表他对陆晚晚抢占休息时间夜读的行为毫无怨言,他将陆晚晚拉进怀里,掐着她的腰,不满地说:“我还不如一本破书好看?”   陆晚晚抿着嘴角,柔柔软软地笑着:“夫君,别闹,我还有两页没看完,背完就歇息,你先去等我好不好?”   “不好。”谢怀琛拒绝得干净果断。   陆晚晚瘪了瘪嘴说:“你说过,我做什么你都是支持我的。”   “明天我再继续支持你。”   谢怀琛的手顺利地从她衣襟底下钻了进去。   陆晚晚不动声色揽着他的脖子,不动声色地从袖子里滑出了一根针,摸到他后颈一块凸起的骨头下,将那根针推送进去。   他登时便如提线木偶,一动不动。   陆晚晚从他怀里跳下来,戳了戳他的胳膊,有些兴奋又有些激动地说道:“白先生果真没骗我。”   说完,她低下身,凑到谢怀琛身旁,委屈巴巴地说:“夫君,最近几日白先生在教我人体穴位,我……你也知道,我不方便去看别人,你就……就当积福行善,造福我往后的病人,好不好?”   谢怀琛想说不好,但陆晚晚那根浸了曼陀罗汁液的银针落在他颈后的穴位里,他根本没办法挪动,也无法说半个字。   陆晚晚搓着小手手,捧着他的脸,在他脸颊印了个深深的吻,又巴巴地说:“你千万别同我生气。”   她费了老大的劲将他挪到床上,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一圈。   那瞬间,谢怀琛只觉得自己是砧板上一条待宰的鱼。   她柔嫩的小手,一层一层拨开他的衣裳,直到寸缕未着。   谢将军的内心在无声地呼喊,肆意地咆哮。   然,陆晚晚听不着。她正经八百地将夜灯挪近,左手执穴位图,右手则在他背上一个穴位一个穴位地找着。柔弱无骨的手拂过他的肌肤,犹如一羽轻鸿拂过满池春水,荡起一湖涟漪。   谢怀琛头深深埋在软绵绵的枕头里,感受着身上每一寸肌肤里传来的痒意,几乎难以呼吸,咬牙忍受身后人的折磨。   很快,陆晚晚将背后的穴道认了一遍,她将谢怀琛翻过身来,只见他脸红得跟螃蟹一般。   她感受到头顶那一双怨怼的目光,不好意思继续下去,于是伸手从枕头底下摸了片东西盖在他脸上。   她柔声哄他:“夫君,很快了,很快就好了。”   言毕低头继续对着穴位图识他身上的穴位。   谢怀琛快疯了,陆晚晚竟然摸出她昨夜换下的亵衣盖他的脸,女子特有的香气令他快要发疯。   更要命的是陆晚晚的手研究到了腰下几寸,柔软细嫩的触感碰触着他身体最妙不可言的那部分。   他以为她能良心发现放过自己。   但是对于专心探索奥秘的人来说,良心是没有,永远也不可能有的。   陆晚晚仅是面红耳赤地顿了下,便认真而又专注地继续手里的动作。   他发誓,等他能动了,一定让她三天下不了床。   陆晚晚在谢怀琛的身体上认认真真研究了大半个时辰,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由于她是以研究学习的态度在看,自觉心怀坦荡,倒没什么。但有的人却羞愧得恨不能以头抢地。   大半个时辰后,陆晚晚将谢怀琛从头到脚,能看的不能看的,能捏的不能捏的,全都看了个遍,捏了个遍。她卷上白先生给的穴位图,轻锤了锤酸痛的腰,伸胳膊打了个哈欠,摸到谢怀琛颈后,将那根针拔了出来。   白先生说这样施针药效最多有两个小时,中途拔针后要不了多久对方便会苏醒。   她坐在床沿,俯下身抱着他,嘴甜如蜜地说:“夫君,你最好了。”   心如死灰的谢将军盯着粉红的帷帐,忽然像一头睡醒了的狮子,翻身坐起来,伸手灭了床头的夜灯,另一只手则将陆晚晚压回床上。   动作流利得如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陆晚晚跌进软乎乎的床榻上,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一阵裂帛之音。   “夫……夫……君。”她颤抖开口,不知这会儿求饶还来不来得及。   谢将军充耳不闻,一手制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飞快除去她身上的衣物。他低首咬牙切齿地啃陆晚晚的耳垂:“你探究够了,该我了。”   这一夜,陆晚晚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如狼似虎。   跟今夜落在她身上的狂风暴雨比起来,以前那都是他怜香惜玉!   到了后半夜,她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窝在他怀里,软绵绵的像个面团。   谢怀琛一手搂着她,听她伏在自己胸膛低声喘息,才觉着这屈辱的一夜自己总算扳回几成了。   次日一早,陆晚晚醒来,谢怀琛已经不在屋里了,枕边空荡荡的。   她刚坐起来,便觉腰酸背痛。   想到昨夜两人风卷残云似的,她脸颊都烫得厉害,托人去白先生那里说了声,白日自己在院内背书。   没多久徐笑春来了,她满面愁容,对着五颜六色的线团一筹莫展。   “嫂子,你会打络子吗?”她来请教陆晚晚。   陆晚晚见她好不容易对针织女红上了心,以为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不忍打消她的积极性,转身寻了个丫鬟教她。   学了一会儿,她便回来教徐笑春。   她动作放得极缓,徐笑春看了两遍就会了。   “嫂子,你怎么这么厉害?”徐笑春夸她,又问:“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学了,要给哥哥打络子?”   陆晚晚摇头:“我给他打络子做什么?”   “上元节快到了,你不给他准备礼物吗?”徐笑春说。   陆晚晚笑道:“这是我们成婚后的第一个上元节,当然有准备。”   她给谢怀琛准备了惊喜的小礼物,前几日就做好了,一直藏着没给他知道。   “你的络子是打给谁的?”陆晚晚忽的想到,问她道。   徐笑春脸上还有点羞怯,低声道:“还能有谁?”   “那个陆越?”   徐笑春低垂着头,不说话了,脸上却浮起一抹红霞,是害羞了。   陆晚晚笑眯眯地看着她,问:“沈寂是忠勇侯府世子,陆越只是他麾下的一名小将,你不同意沈寂,反倒同意陆越,你不会觉得他地位低下吗?”   “你嫁给哥哥时他还是刚受刑的重犯,你可嫌弃过他?”徐笑春反问。   “我说你,你却说我和你哥哥的事情。”陆晚晚又问:“那你不嫌陆越是病秧子吗?”   徐笑春争辩道:“他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是病秧子?”   陆晚晚心叹,不知徐笑春知道沈寂那病秧子就是她口中无比厉害的陆越,会是如何反应?   徐笑春挽着陆晚晚的胳膊,轻晃了下,撒娇道:“嫂子,你得帮我。我上元节便去安州找他。”   陆晚晚说:“你疯了,去找他?”   “我喜欢他,我要去告诉他的呀。”徐笑春认真地说。   陆晚晚思索片刻,道:“你若要去找他,我也不应拦你,但是你贸然去说这些,未免不合适。不过你若当真心上有他,上元节后安州那边要运粮草到军营,届时你便跟着去押送粮草,先同他多多接触再言其他,你觉得如何?”   徐笑春听了她的安排,觉得是比自己思虑得万全,便点点头答应了。   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   自那夜的狂风骤雨后,陆晚晚老实了很多,再不敢带着医书回房挑灯夜读。每日早早洗漱完毕,爬上床,在谢怀琛回来之前入睡。   谢怀琛过完年后就忙了起来,大军调度和粮草调集的问题还没有落实。   原本年前还有一批粮草就该送至前线,但雪新镇那场大地震,导致很多处官道出现巨大的裂缝,官道被毁,抢修了好几个月都不见起色。   大成整个西北的粮草都在安州粮仓里,等待调度,安州路毁,几乎断了西北大部分军队的粮草,粮草输送不到位,年后这场仗谢怀琛不敢轻易动手。   为了这些亟待解决的问题,谢怀琛和部下没日没夜都在商讨对策。   到了上元节,营里放了一日假。   那日他早早起来,“无意间”失手将他去年在街上买的络子落进了火炉里。   “我的络子掉火里了。”谢怀琛冲屋里正在洗漱的陆晚晚喊道。   陆晚晚纳闷,络子掉了就掉了,这么大声做什么。   谢怀琛等啊等,等了半上午,陆晚晚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连这个事都忘了。   到了中午,陆晚晚送徐笑春出门,去安州为押送粮草的部队带路。   “她去安州做什么?”谢怀琛纳闷。   陆晚晚神秘兮兮地说:“她千里送鹅毛去了。”   “找沈寂?”谢怀琛皱了皱眉。   陆晚晚点点头:“她这几天心血来潮,给沈寂打了个络子,非得给他送去。”   谢怀琛听得心里不是滋味。   用过晚膳,沈家内眷前来觐见陆晚晚,她同他们周旋了一会儿,称累让她们散去了。   谢怀琛心烦意乱地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正好碰到裴府一个丫鬟羞涩地跑到谢染身旁,冲那呆子一笑,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就转身跑了。   那呆子看了看手中的络子,喂喂喊了两声。   谢怀琛更胸闷气短了。   踱回屋里,人已经散去了,陆晚晚正在窗下气定神闲地喝茶。   她乖乖巧巧地坐着,抬眸扫了他一眼:“夫君,你回来了呀?”   谢怀琛沉着脸色,大步走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扯回屋里,反脚一踢,把门带上。将她抵在墙上,面露凶光,摊手问她:“我的络子呢?”   陆晚晚巴巴地看着他,说:“你的络子,不……不是早上掉进火里了吗?”   “不是那个。”谢怀琛恶狠狠地说:“是你送我的。”   “我送你的?”陆晚晚恍然大悟,笑吟吟地看他,说:“我没打络子啊。”   谢将军受到会心一击:“你……”   眼前的女子微抿了下唇,在口袋里摸了片刻,递出个东西给他。   “这个给你。”她眼睛里藏着小星星,一闪一闪的。   谢怀琛接过来,原来她绣了个荷包,玄色底,金线绣的鸳鸯,绣工精巧,颜色大方。他佩戴正合适。   他将荷包凑到鼻下闻了闻,有她身上的香气。   陆晚晚说:“你打开看看。”   他依言拉开荷包封口的绳子,里面竟然有一缕头发。他抽出那缕头发,问她:“是你的?”   “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以后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它就代表我。”   谢怀琛将荷包揣回胸口的衣襟里,贴身放好。谢将军憋了一天的气总算顺了顺,他摸了摸陆晚晚头,说:“乖。”   顿了下,他又想到什么似的,推她去换衣裳:“被你气忘了,快去换衣裳,我带你去个地方,再晚些就赶不上了。”   “去哪里?”陆晚晚问他。   鉴于上次的经验,他翻箱倒柜给她找了身男装,催她换上。   “今日靖州有烟火会,我带你去看。”   陆晚晚愣了下,不好意思地说:“这么晚了,不方便吧?”   谢怀琛说:“无事,咱们不走正门。”   说完牵着她的手腕便往后院走。   顷刻后,陆晚晚坐在高高的院墙上直打退堂鼓。   谢怀琛已跳到地上,张开双臂鼓励她:“不要怕,跳下来,我会接着你。”   她怯怯的,不敢动。   谢怀琛耐着性子哄她:“相信我,没事的。”   她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良久才鼓起勇气,紧紧闭上眼睛,往底下一跳。落入了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里。   “没事了,睁开眼睛。”谢怀琛笑着说。   陆晚晚缓缓睁开眼,他的脸映入眼帘,她笑了下,从他怀里跳出来。   “快走吧,等会儿赶不上了。”陆晚晚甩了甩手,大步往前走。   谢怀琛快步追上。   他早早在观月楼定了最好的位子,正好可以看到城墙上的最繁盛的烟火。   街上已经有很多人,人潮拥挤。等他们赶到观月楼时,烟火会已经快开始了。   谢怀琛在楼下碰到了个部下,过去同他们寒暄片刻,陆晚晚不便露面,他便让小二将她带去定好的厢房里。   他定的这个房间视线最好,正对城墙。   她在屋里坐下,倒了杯茶,边喝边等谢怀琛。   忽然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传了进来:“是谁抢了老子的包厢?”   作者有话要说:  琛哥——一个勇于为医学献身的男人。   晚姐——一个为研究医学勇于献身的女人。 第104章 安州   陆晚晚侧眸望过去, 门口已涌进几个人。   店小二跟在他们身后, 神色焦急地开解道:“焦爷,这里早有人定下了,隔壁包厢还在,掌柜的说给您让两成价。”   焦爷怀里搂了两个小倌儿, 一脚踢翻店小二, 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小二吓得脸白如纸,这位焦二是盐帮的人。在水运不便的北方地区, 盐帮的人很有势力, 焦二作为靖州盐帮的二把手,寻常嚣张跋扈惯了。   最要命的是这人还是个断袖,素来荤素不忌, 屋里这公子生得如同碧玉玲珑般晶莹剔透,被他看去了还不知生出什么乱子。   果然, 焦二进门一瞅到陆晚晚,那死鱼珠一般的眼眸顿时生出光彩, 目光凝在她脸上难分难舍。   “这是哪家的小公子?”焦二撇下他怀中的小倌儿朝陆晚晚走过来。   他见过的绝色伶人不少, 但像陆晚晚这种还是头一回遇到。   陆晚晚嫌恶地别开眼, 没搭理他。   焦二摸了摸下巴, 走到她身旁,桀桀笑道:“小公子性子还挺拗。”   他伸手去抓陆晚晚的手, 陆晚晚狠狠拍了他一巴掌,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滚。”   “老子就喜欢这个调调。”说着,他抚了抚手背上被拍红的那一块, 笑着凑上前,说:“你这手可真够白真够嫩的。”   说着他又朝陆晚晚探出手,陆晚晚暗暗纳了纳手腕上戴的金镯子,手指摁在机括上。   焦二要是敢再动手动脚,她就让他好看。   就在她准备按动机括的时候,焦二忽然发出一声惨叫。   他被人从身后捏住了手腕,往后拖行了两步,扔在地上。   众人看过去,有个穿玄衣的男子站在焦二旁边,低着头,侧脸坚硬,眉眼冰冷而又俊朗,眼神冷如刀锋,扫过人的时候闪着冷冰冰的光。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那青白袍子男子身上的时候,忽的变得柔和了很多。   焦二从地上爬起来,骂骂咧咧道:“是谁?是谁敢动老子?”   他看到了谢怀琛,冲上去要打他:“你这龟孙子,老子也是你敢动的?”   谢怀琛眸子冷冷的,没有丝毫温度,提溜着他的一领子臂上用力,将他扔到了桌案上。   他侧眸问陆晚晚:“他刚刚是那只手碰的你?”   她轻摇了下头,说:“忘了。”   “转过去。”谢怀琛扣着焦二的右手,柔声对陆晚晚说道。   陆晚晚不明所以,还是转过身,看向窗外。   谢怀琛从筷筒里抽出一根筷子,速度极快,众人还没来得及眨眼睛,便听到焦二的惨叫声。   他竟然将焦二的手钉在桌案上。   焦二痛得大叫,忙喊了他守在门口的兄弟上来收拾谢怀琛。他的那堆小喽啰还没上楼,楼下谢怀琛的部下听到响动,忙涌了上来,一堵墙似的拦在门口。军营里刀尖上走过来的军人,并非焦二这群市井喽啰可比的,他们当时便怂巴巴地四散逃开。   谢怀琛一脚踏在焦二的背上,一字一顿道:“算你命大,今日上元节,饶你一命。”   焦二痛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经过这场闹,他们再无心情看烟火,谢怀琛转身牵起陆晚晚回刺史府。   小二追了出来:“两位爷,你们快些离开靖州吧,那人是靖州盐帮的二把手,得罪了他,恐怕他是要回头找你麻烦的。”   陆晚晚掏出了一锭银子给小二,这店小二方才护过她。   “多谢。”她说道。   谢怀琛生于天子脚下,皇城根边,对盐帮的势力不大清楚。但陆晚晚却是清楚的,盐的开采和贩卖都是由官府控制的,私人一般不准进入这一个领域的买卖。但由于先皇年年征战,建立边防,急需用钱,江南商贾捐了大量钱财,朝廷便给一些人颁发了贩盐许可,准许其贩盐。   官盐和商贾贩盐搅和在一起,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等官府发现私盐壮大到一定地步,想要加以管制,这些商贾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组建了盐帮,拧成一股绳,控制水运,开辟陆运。势力越来越壮大,到了今天,盐帮的势力已经渗透到大成的每座城镇,成了道密不透风的网,势力极大。   尤其是靖州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盐帮的势力有时候可能比官府还要管用。   他们俩回到刺史府,刚踏进院子,便听到潘芸熹在教训裴翊修。   “你可知母亲今日为何要罚你?”潘芸熹声音温柔,却含有隐忍的怒气,问他。   裴翊修跪在她面前,眼泪汪汪地说:“我不该骗母亲。”   “知道错了就把手伸出来。”潘芸熹说道。   裴翊修将小手伸到她面前,潘芸熹用身旁的戒尺狠狠打了他几下。他痛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却没让它掉出来。   潘芸熹打完后,又说道:“今日你说了谎话,是你没学好,也是母亲没将你教好,你受了罚,母亲也得被罚。”   说罢她摊开自己的掌心,也重重拍了几下。   裴翊修扑进她怀中,不让她打自己。   “母亲,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说谎了。你别打。”裴翊修说道。   潘芸熹捧着裴翊修的小脸,擦了擦他眼角的泪,说:“以前我没教过你,你今日撒了谎,既是你的错,也是我的疏忽,但今日我跟你讲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往后你若再敢信口胡说,我就只打你一人。”   裴翊修点了点头,泪珠子从眼眶中涌出来。   “我过去给她招呼一声,夫君先回房吧。”陆晚晚对谢怀琛说。   谢怀琛点了点头。   等她教训完裴翊修,陆晚晚才走过去。   潘芸熹见到她便让裴翊修自己去玩,她问道:“今日靖州城有烟火会,公主没去看烟火吗?”   陆晚晚摇了摇头,说:“去了,碰到个盐帮的混混寻衅滋事,搅得人兴致全无,便回来了。”   潘芸熹愣了一瞬,问:“你们出门没带侍卫?盐帮纪律森严,一向不与官斗。”   “寻常一大帮人跟着,好不容易出去一趟,便没让人跟着。”陆晚晚笑着说。   潘芸熹颔首。   陆晚晚对这位刺史府的小妾纳闷极了。她不争不抢,被人害成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醒来后却连半个字都没问过,甚至闭口不谈这桩事。可寻常见她为人处世,教导裴翊修,又十分明事理讲道理,不像那般懦弱无能之人。   她不想管刺史府的家事,并不代表她没有好奇心。   “对了,白先生说你恢复得差不多了。”陆晚晚问她:“接下来你还有什么打算?”   她和裴翊修有几分缘分,若潘芸熹此时要脱离刺史府,她可以出面。反正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举手之劳罢了。   潘芸熹淡淡一笑,道:“该如何办便如何办,日子还得过是不是?”   陆晚晚眸子暗了瞬。   “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   潘芸熹眼底涌动着痛色:“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   “公主,若有人欺你负你,你当如何?”   陆晚晚愣了一下。   潘芸熹自顾自答道:“当然是忍他,让他,找到机会弄死他。”   陆晚晚细细打量她的神色,在她眼底发现了一丝狡黠。   她瞬间便明白,潘芸熹和她是一样的人,都是戴着面具的狐狸,她在等机会。   见她心中有数,陆晚晚便点了点头。   又寒暄了几句话,陆晚晚便回房歇着去了。   次日一早醒过来,正在梳洗的时候,陆晚晚就听说一件事。   刺史府门口早上来了个很惨的人,他双眸被挖了,舌头也不知被何人割了,手脚的筋俱被挑断,浑身是血地从刺史府门前爬过。   最重要的是这人就是昨日在观月楼冒犯过陆晚晚的焦二。   一夜之间,他便从横行靖州的盐帮二把手变成了人人喊打的残废人。   “焦二平常就仗势欺人,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如今老天爷终于开眼,他也遭到报应了。”两个丫鬟躲在院角小声议论着。   陆晚晚却觉得太巧了,焦二横行多年,报应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冒犯她之后到了,而且他手脚筋被挑,眼睛也看不见,如何到的刺史府?   分明是有人故意将他扔到这里,目的就是让她看到。   会是谁呢?   她去问谢怀琛,会不会是他昨日回来气不过又找人收拾了焦二。谢怀琛一向护短。   谢怀琛却摇了摇头:“不是我,有仇我一般当场就报了,没必要事后算账。”   陆晚晚彻底迷茫,不是他,那会是谁呢?   谢怀琛拉着她坐进怀里,柔声说:“少夫人菩萨心肠,会不会是你无意间救了谁,他帮你出气?”   陆晚晚觉得更不可能,此次到靖州,她很少出门,根本没机会救人。   潘芸熹勉勉强强算一个,不过她自身都难保,怎么可能动得了盐帮的人?   她苦苦思索了许久,都想不到谁会是背后之人,索性当做老天爷开眼了,欢欢喜喜地去找白先生学医。   她是白先生遇到过最刻苦的医者,厚厚一本医书,一个月时间都没有,她便将上千种草药的功效背得滚瓜烂熟。   现在开始学药性的相生相克。   几日之后,她从白先生的院子里走出来。   却在路上又碰到了潘芸熹,她心情颇好,脸上挂着暖暖的笑意。这点笑意让她面上的病容褪去,看上去很和煦。   “公主。”她眼芒微动,屈膝福身。   陆晚晚不好摆架子,让她起身,两人到廊外的美人靠上坐下。   “好些了?”陆晚晚问她。   “谢公主挂念,我好多了。”潘芸熹顿了一下,又说道:“我身体好多了,不便久在公主院内打扰,明日我想搬回自己院里。”   她的声音温柔而又坚定。   留她在这里是为了方便给她看诊,如今她体内的余毒已清,的确无由再将她留下,她点了点头。   “贵府妖魔横行,往后你自己小心些。”陆晚晚想到她当初中毒躺在病榻上可怜的模样,生怕她再被算计,嘱托她道。   潘芸熹淡淡一笑:“什么妖魔?就凭他们?顶多算些小鬼。”   陆晚晚觉得她眉宇间有几分从容和淡定,却又不知她到底有什么法子。   “你自己有打算便好。”   “公主再生之恩,芸熹无以为报。往后公主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但请公主开口。”潘芸熹抬头,看向陆晚晚。见她莹白如玉的面容姣好,最漂亮的是那双眼睛,乌黑发亮,眼珠子浓郁而水灵,像是两颗上等的宝石。眼波流转,就有很妖娆的媚态。   陆晚晚眸子安静,笑着对她说:“你不必记挂着我救你的事,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潘芸熹忽的眼尾濡湿。   她眨了眨眼睛,把感情收敛好,再抬起眼眸时,已然平静如初:“是。”   次日潘芸熹便搬出了陆晚晚暂居的院内,离开的时候裴翊修很不舍,他软乎乎地抱着陆晚晚的腿,说:“皖姨,我会好好习武,娘亲说我长大了要好好保护你。”   陆晚晚摸了摸他的发顶,心底甜丝丝的,说:“好。”   潘芸熹搬走之后,当天晚上谢怀琛告诉陆晚晚,他们马上就要离开靖州。   “我们去戎族吗?”陆晚晚问他。   谢怀琛摇头:“去安州,那边粮草出了些问题,我必须过去盯一下。”   安州因地震好几条要道被毁,运粮的队伍只好在山林里另外开道,前日第一批运粮队从安州出发,结果半道遇到流匪,军粮被抢了。   “是什么人竟然敢抢军粮?”陆晚晚悚然色变。   谢怀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因为这事他急得一个头两个大:“不知道,安州太守已经在着手调查此事。”   陆晚晚听说此事后,也很担心,上一世她在安州多年,没听说过有这么一支流匪。   “安州太守如今是谁?”陆晚晚忽的想到什么,问他:“可是鲁柏?”   谢怀琛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不是。”   他顿了下,又说:“是宁蕴。”   上一次他在雪新镇的地震中立了大功,提前疏散周边百姓,此事是大功绩一件,宋清斓上书禀奏了皇帝,他龙颜大悦,封宁蕴为太守。   陆晚晚听说宁蕴如今是安州太守,怔忡不已。   太快了,距离他被发配到北地只有短短的半年,半年之内他就从一个罪犯之子摇身一变成了安州太守。   上一世,他坐到太守这个位置,差不多用了快两年的时间。   “晚晚,你信人知天命吗?”谢怀琛的手握住陆晚晚的手腕。   陆晚晚双唇微动:“夫君何出此言?”   “宁蕴。”谢怀琛垂下眼睛,眼底有几分浓郁的困惑:“他好像能知天命,宁家出事之前,他便将大批金银运送至安州,又暗中派了宁家的心腹到安州经营关系。还有上次雪新镇地震,他好像也能预料到。一次是巧合,两次也是巧合,但不可能有接二连三的巧合。”   陆晚晚悚然色变,她忽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可能。   她死后能重来一次,那宁蕴有没有可能也是?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怎么了?”他摸了摸陆晚晚的后颈,冰凉又汗湿。   陆晚晚蹙眉,拿了巾子,轻轻擦了擦后颈的汗水,轻摇了下头。   她急需验证自己的设想。   “你别多想。”陆晚晚垂下眼眸,轻声说:“知天命是无稽之谈,说不定只是他运气好而已。”   谢怀琛轻轻抚摸她的面颊,忍不住唇角上扬。他说:“接下来又要开始疲于奔命的日子,你怕不怕?”   陆晚晚窝在他怀里,靠在他胸膛上,心绪复杂,但很清楚明白的知道她是不怕的。   “不怕。”她说道。   有他在的时候,她什么都不害怕,所有的困难都会有条不紊地解决。   陆晚晚开始动手收拾行装,中途潘芸熹来找过她一次。   “是不是安州出了什么事?”潘芸熹问她。   陆晚晚微拧了拧眉,未置可否。   潘芸熹笃定:“此处出了玉度关便可到戎族,你们却不去戎族,反而去安州,肯定是安州出了事。”   她抬眸扫了眼陆晚晚的脸色,继续说:“安州是大成西北的粮仓,运往前线的粮草是从安州拨出,是粮草出了问题?”   陆晚晚微讶,潘芸熹和裴恒关系不好,裴恒不会跟她说这些事情,她只能自己猜。能猜到粮草出了问题,她也有几分本事。   她点了下头,说:“雪新镇地震导致官道被毁,运送粮草的车马无法通行,官兵开了新道,前几日运出的第一批粮草被劫了。”   潘芸熹蹙了蹙眉:“可知是何人所为?”   “暂且不知。”陆晚晚说道。   潘芸熹思虑了片刻,眉头微微一松,说:“既然如此,我也不便相留,祈愿你一路顺风,他日再会。”   陆晚晚点头向她道了谢,让人送她出门。   潘芸熹同她说话的时候不卑不亢,比起宓兰的谄媚讨好,让陆晚晚很有几分好感。   次日陆晚晚一行便启程前往安州。   因事情紧急,她弃车乘马,和谢怀琛疾驰奔往安州。   去安州如今只有一条小道,背靠悬崖,仅能供一人通行,底下是万丈深渊,高得令人心惊胆战。   走过那段路,便是安州境内。   早上一早出发,晚上不到子时便到了。   沈在的官邸一夜灯火通明,谢怀琛到了之后,草草用过膳便去议事。   陆晚晚以谢怀琛随侍的身份同行,到了后便去院内暂歇。   徐笑春来寻沈寂,沈寂暂不想跟她以真实身份相见,徐笑春觉得在沈家待着太过尴尬,“陆越”便将她安顿去了别院。   徐笑春不在,谢怀琛也没回来,陆晚晚累得筋疲力竭但偏偏半点睡意也无。   坐在案边喝了一壶热茶,脑子里越发清醒。   天已经黑透了,屋子里光线昏暗。   等到天已放出鱼肚白,她才稍微有些睡意,天快亮时才迷迷蒙蒙合上眼。   刚刚睡着,却又被光怪陆离的梦所缠绕。   她竟梦到在一团迷雾之中,谢怀琛率领大军在正在渡一条什么河,河水汤汤,奔流不止,浪花拍案,水声怒吼,好似凶兽张开的巨口,随时也能人吞噬下去。   谢怀琛冲在最前面,但他刚刚走到桥中间,木桥竟从中间齐齐断掉,他在掉入水中的刹那,抓住了大桥的绳索。   他双手紧紧攀附着铁索,用尽全力向上爬,爬得双手磨得出血,血顺着他的胳膊,淌湿了战甲。   陆晚晚吓得失声大喊他的名字,与此同时,对岸却有一人张开巨弓,锋利的箭尖正对着谢怀琛。   “咻”的一声,利箭离弦而出,带着锐利的锋芒,朝谢怀琛射去。   如雨的箭矢向他射去。   他躲不开,松开了握紧铁索的手,掉入水中。   陆晚晚猛然惊醒。   惊醒时,她吓出了满身冷汗,恰听门外传来足音。谢怀琛推门走了进来。   陆晚晚从枕上慢慢爬了起来,拥被坐着,意识还很茫然,没有完全从梦中抽离出来。   “夫君?”她轻喊了声。   “你醒了?”谢怀琛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到她。他吹亮火折子,点燃灯烛。   隔着层帐子,陆晚晚望过去,仿佛他身负模模糊糊的光晕,大步朝自己靠近。   那光晕越来越大,帐头的灯也被照亮了。   接着,那面低垂的床帐被撩起,他冷冽的面容出现了。   “怎么不睡了?”声音温柔得出奇。   他坐到床沿,随即伸手摸了摸她的身子,冰凉又汗湿。   谢怀琛蹙眉,拿巾子,温柔地擦去她身上的冷汗,又亲手给她换了件干爽的寝衣,系好衣带。   陆晚晚仍心有余悸,她吓坏了,尽管这只是个梦境,但这个梦太过真实。   她探手环住谢怀琛的腰,脸搁在他的肩膀上,说:“夫君,我害怕。”   怕噩梦成真。   自从从珞珈山回来,听了那老和尚的话,她老是忍不住害怕。   有谢怀琛在,刀山火海她也是不惧的。   但没有了他,比刀山火海更可怕。   “无事。”谢怀琛轻拍她的背,说:“丢了军粮只是小事,很快就能解决。”   陆晚晚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什么。   忽听门外有人道:“谢将军,宁太守求见。” 第105章 内奸   陆晚晚微愣。   谢怀琛揉了揉她的发, 说:“没事, 我去去就回来,你先睡。”   她点了点头,拥被滑进被窝。   这一觉她睡到快近晌午才醒过来,醒来后谢染告诉她, 谢怀琛去了军营。她心里不安, 换了衣服去跟白先生学医,一上午都心神不宁。白先生发现了她不对劲, 让她先回房歇息。   她的确很不舒服, 这种感觉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回屋坐了会儿,她终究待不住,换了衣裳去军营找谢怀琛。   正月的风寒冽入骨, 她披着披风穿过回廊。   正走到月门外的时候,迎面走来两个人。   她抬眸扫了一眼。   记忆吹拂开被时光蒙上的厚厚的灰尘,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呛得她呼吸一窒。   沈家二公子领着宁蕴快步走来, 他穿的身霜色袍子, 外头披了件鸭卵青的披风, 披风领口有一圈狐毛, 雪白柔软。两人对视的刹那,他便静静立在雪地之中。   刹那间, 宁蕴嗅得满鼻芬芳,那是陆晚晚特有的香味。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企图将那香气嵌进灵魂里。他轻轻闭上眼睛, 仿佛在沉淀心绪般良久无声。陆晚晚则神色安宁,凝目天际。几人立于冬日清寒之中寂寂无语。   “宋先生。”沈淮迎上来,朝陆晚晚一揖。   陆晚晚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沈淮脸上,点了点头,寒暄了两句要离开。   她毫无眷念地从宁蕴身侧走过。   “宋先生。”宁蕴苍白的肌肤在寒气中显得如同冰雪一般,唇边浮起一缕清冷的笑容,轻声道:“别来无恙?”   “大人恐是认错了人。”陆晚晚慢慢说着,声音不带一丝慌乱:“在下此前并不认识大人。”   寒枝残雪下,陆晚晚迎风而立,一袭月白色披风猎猎作响,她转过身朝他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说完,她伸手抚开被风吹得贴在脸上的发丝,快步沿着回廊直走,出了沈家官邸。   她原以为自己再见宁蕴会感慨万千,但没想到竟会重逢在如此平静的一个中午。   除却最初见面时的那点怔忡和惊愕,她别的什么感情都没有,平淡得好似见一个关系泛泛的故人。   她记得,三个月之后,宋清斓会领兵和匈奴有一场大战。在这场大战中,宋清斓兵败如山,差点死于匈奴的乱阵之下。   如果宁蕴真的如她所料,他就肯定知道宋清斓以后会登基,他也会知道宋清斓陷入险境。   那么他会早早部署好一切,营救宋清斓。   到时候便可验证她的猜想正确与否。   巧合有一也有二,但不可能接二连三。   她直奔谢怀琛的军营,刚刚走到谢怀琛的军帐外,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   “肯定是有人居心叵测,故意劫走军粮。”一个将领说道。   另一个则反驳他:“那现在军粮被送回来了又是怎么回事?”   “猫抓老鼠,分明可以直接将它抓住,但大多数时候,它们都会故意恐吓老鼠,让它们害怕,这才是猫的乐趣所在。”   “你说我们是老鼠!”   “难道不是吗?我们现在连对方是谁,就被戏弄得团团转。”   陆晚晚皱了皱眉,将打起的毡帘又放下。谢怀琛懒懒地坐在高位上,听底下众人吵得头疼,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目光一瞥,看到帐门外隐隐露出的一角衣袍,抓起椅背上的披风。   “你们先吵着。”他撇下一句话,快步走出去。   陆晚晚正要往别处去等他,身后毡帘猛地被打起,她的手腕猝不及防地被拖住。   谢怀琛将她往帐篷后一扯,将她压在墙上,掐着腰问:“怎么?一会儿不见我,就思之如狂了?”   陆晚晚怕被人看到,推开了他:“别胡闹。”   “刚才我听到里面有人在吵,出了什么事情?”   谢怀琛无奈地说:“上次被抢走的那批军粮,被人送回来了。”   “送回来了?”陆晚晚震惊,被抢走的东西还能送回来:“知道盗匪是谁了吗?”   “这不,他们还在争论。”谢怀琛说:“今天早上刚到军营,军粮就整整齐齐摆放在军营外,送东西来的人早就不知所踪。下午我要去事发地看一下,晚上大概回不来,你自己早些歇息。”   “没事,你不用管我,我能顾看好自己。”陆晚晚说道,绣云的鹿皮小靴,束腰绿云甲,整个人神采奕奕,英姿飒爽,仿佛来北地后诸多烦恼委屈,都不曾有半点萦于她的心上。   谢怀琛不由展颜而笑,道:“那就好。”   “对了,白先生说他想早点到军营里来,他身体恢复得不错,我觉得就算住进军营也没什么问题。”陆晚晚郎朗一笑。   她藏了私心,白先生到军营了,她也不必再住刺史府。宁蕴如今是安州太守,有太多机会往来刺史府,但她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谢怀琛听了她的话,眼睛微微眯起,将她上下瞄了一眼。   陆晚晚被他看得怪怪的。   “怎么了?”   谢怀琛说:“你不想住刺史府?”   陆晚晚微讶,没想到他竟猜出来了。   “夫君,我看到宁蕴了。”陆晚晚道。   谢怀琛懂她话中的意思,搂紧了她,低头吻她柔软的发:“好,那你们搬来军营。”   陆晚晚嗯了声。   两人往外走,并肩而立,日光将他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当天下午陆晚晚便将东西都搬进了军营。   谢怀琛特意将她的营帐安排在他营帐的旁边,军营里除了谢染和徐笑春,没几个人知道陆晚晚的身份。   她跟白荣在军医的营帐里做事,给白荣打下手。   前几日白荣在盘点日常所需的药材,战事一触即发,充足的药材备用很重要。   有几味药材存货不多,需要补给,白荣开了张单子,准备拿给兵曹去筹备。   陆晚晚不忍白荣奔走,主动替他走了这趟。   她拿上备药的单子去找兵曹,管物资补给的兵曹姓刘,留着两撇八字胡,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   他接过那张单子,扫了一眼,便让陆晚晚次日来取药。他态度傲慢,让陆晚晚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她转念一想,这些兵营里摸爬滚打的兵将,哪个不是提着脑袋在走在刀尖上,干的都是随时都会流血的差使。   她压下心中的不满,向他道了谢。   第二天,陆晚晚带了几个人去领草药。   回到营帐,几个小医倌将草药放回库房。   “慢着。”陆晚晚的手按在装草药的口袋上。   “宋大哥,怎么了?”帐里有个十五岁的小子,名叫李青昊,早年在医馆干过两年活,去年投军,来了医帐帮忙。人很勤快,又好学,陆晚晚来了后,他对她也很热情。   陆晚晚说:“我看明后日的天气会变好,这些药材到时候还要随军到处运,不如趁着天气好,这几日先晒一晒。”   “宋大哥,北地气候干燥,药材不会发霉。”李青昊笑着说。   陆晚晚坚持:“为保万全,晒一晒也无妨的。”   李青昊只好随她,将药材都堆到库房外,等着第二日去晒。   陆晚晚悄悄告诉李青昊,让他次日早些来军帐,和她一起晒药材。李青昊为人随和又勤快,当即便答应了。   次日一早,陆晚晚和李青昊一大早就到了医帐,他们到的时候天还没亮全,李青昊睡眼惺忪,不解地问她:“宋大哥,咱们为什么来这么早?”   太阳还没出来,晒什么药材?   陆晚晚没跟他解释,直接说:“你检查一下药材有没有问题。”   “为什么?”   陆晚晚说:“我暂时没有时间跟你解释,快检查。”   两人一人从这头,一人从那头,将每袋药材都打开来看。   “宋大哥!”李青昊忽然大惊失色,喊陆晚晚:“这个,有问题。”   陆晚晚忙凑过去一看,李青昊从一个麻袋里抽出一把药材,脸色骤变:“这个……”   她扯过袋子上的标注扫了眼,袋子上写的是仙鹤草。   “宋大哥,这不是仙鹤草,是赤芍。”李青昊在医馆干过几年活,专门帮掌柜的捡药,对药材很熟悉:“仙鹤草是止血的,赤芍是活血的。”   陆晚晚眼眸微垂,将药草拿在鼻边闻了闻,点了下头:“没错,是仙鹤草。”   战事一旦开始,将士们受伤是常事,医帐的大夫不够用的时候,会拨将士来帮忙抓药熬药。   这些人不一定认识草药,只会根据标注的字抓药。   赤芍和仙鹤草长得又很像,就算是认识草药的,情急之下也容易抓错。   到时候把赤芍当做仙鹤草来用,该止血的没办法止血,后果很严重。   李青昊手抖在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骂道:“这群混蛋。”   骂完后,他问陆晚晚:“宋大哥,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陆晚晚将口袋封上,说:“别出声,你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此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记住了吗?”   “可是……”李青昊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什么。   陆晚晚说:“此事我会禀告将军,张扬了容易打草惊蛇。”   李青昊略思索,点了点头。   陆晚晚不动声色,将药材全都封好,让人送去库房,闭口不提此事。   晚上她躺在床上细细梳理这件事情的始末,药材有专门的人采办,现在出了问题,肯定是背后有人捣鬼,药材商没胆子做这种事。   官府或者军营里有内鬼。   谢怀琛回来的时候,陆晚晚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帐顶的吉祥纹愣神。   空无一物的帐顶,看不出什么花样,她的心思,早已飘飞去了千万里之外。   火红的炉膛内点了把艾草,苦涩的香气能使她安定。   谢怀琛来找她。他累极了,并肩躺在她身侧,他身上温热,混合着他自身的气息,是世上最温暖的味道,令陆晚晚安心无比。她转过身,搂紧了他的脖子。   她软软的身子,全贴在他身上,对谢怀琛而言,就是烈火烹油的煎熬。   他想要将她拆骨入腹,但心里知道,此时他不能,部下随时可能来找他。他低头,想吻她。   “夫君。”陆晚晚躲开他的吻,轻声喊他。   “怎么了?”谢怀琛耐着性子,轻轻抚摸她纤瘦柔软的后背,只摸到一手凉凉的头发。她的头发又软又浓密,凉滑柔顺,铺天盖地的披散下来,似乎能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她隐没在黑发里的面容,特别是那双眼睛,像两颗宝石,嵌在细瓷般的脸上。   陆晚晚问:“军粮的事情查出眉目了吗?”   “我怀疑和盐帮有关系。”谢怀琛说道。   陆晚晚修长浓密的羽睫垂落,遮住了她的眼睛:“为什么?”   “送粮食回来的很有可能是盐帮的人。”谢怀琛顿了下,又说:“我查了好几天,有了些眉目。”   “盐帮抢了粮食,又送了回来?”陆晚晚纳闷。盐帮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和官府作对,况且这么做除了引起官府的不满,对他们没有什么好处。   盐帮都是一群重利的商人,这笔买卖不划算。   “不,抢军粮的人和送回军粮的不是同一批人。”谢怀琛说:“我们现在在和盐帮的人接洽。但安州盐帮一把手拒不承认。”   “做好事不留名?”陆晚晚被逗笑了:“他们重利重义,却从不做赔本买卖,从真凶手中夺回军粮,又秘密送到军营,这不是他们的行事风格。”   谢怀琛也困惑。   “沈家在和盐帮的人交涉,希望尽早查出内情。”谢怀琛有些疲倦地说:“对了,明天我要去乌兰桥,可能几天不回来。”   乌兰桥?   陆晚晚的面容有一瞬间的僵硬。   她莫名想到前几天自己在刺史府做的怪梦,谢怀琛被万箭穿心,掉入湍急的河水之中,尸骨被大浪卷走,连根发丝都没有留下。   “去那里做什么?”   谢怀琛说:“达阳开始反攻了,但安州官道走不通,军粮无法运去戎族,我们打算走水运,从若水河将粮食运到乌兰桥边,再从桥上运过去。”   若水河流经戎族和大成,上游水流湍急,乌兰桥是原义关外通往戎族的一座桥。   以前戎族和安州往来的要道便是原义关内的乌兰桥。近十年间,原义关下游几十里开外的辽壁关新辟了条大道,久而久之,原义关往来的人便少了。朝廷为了方便管理,安州境内彻底封闭原义关,只开辽壁关。   “乌兰桥荒废已久,还能通行?”   谢怀琛道:“沈在派人去查过,可以通行。”   “去的人是否可靠?”陆晚晚眼皮子直跳,心慌乱得厉害。   谢怀琛避重就轻:“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陆晚晚挑眉,靠在他肩头,轻舒了口气:“我怀疑军营和官府里有叛徒。”   谢怀琛闻言坐了起来,道:“怎么回事?”   陆晚晚唇色微白。   军营不会直接采办药材,安州官府有专门采办的人,从药材商手里买了药材,军队拿上将领去安州官府领药材,再运回军帐。药材出了问题,要么是安州采买出了问题,从药材商手上买药的时候就被动了手脚,那么人不是冲他们来的;更可怕的是军营派去运药的人有猫腻,这说明有人背叛了谢怀琛。   她按兵不动,是想将计就计,把内鬼揪出来。   “除了药材,他们肯定还会对粮食动手脚。”陆晚晚说道。   粮食和药材是打仗最重要的东西,关乎了十万大军的性命!   军粮被劫,药材又出了问题,军营接二连三出事,谢怀琛不由怀疑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嘴角微抽了下,起身下榻披上衣裳,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压在她肩下:“乖,你先睡,不用等我回来。我去看看。”   陆晚晚嗯了声,却一直没有睡着。   谢怀琛后半夜才回来,他蹑手蹑脚走进帐篷里,只点了一支微弱的烛光,光明驱散黑暗,闪烁着些许光明。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   陆晚晚躲在被角后悄悄打量谢怀琛,见他脸色铁青,心里直往下坠,恐怕粮食也被动了手脚。   粮食和药材相继出了问题,他作为一军主帅,压力比谁都大。   谢怀琛解了衣衫,爬到床上,他奔走了一夜,浑身冰凉,不忍打扰睡得正香的陆晚晚,他小心翼翼地掀起被子,睡在床沿,与陆晚晚隔了老远。   她心中微暖,佯装懵懂未醒,翻了个身,摸进他怀中,迷迷糊糊喊了声:“夫君,你回来了?”   话音拖到最后,带了些寒凉的颤音,还往他怀里挤了挤,胳膊搭在他身上。   谢怀琛感受着怀里猫儿一般柔软的人,不忍将她推开,将她揽回怀里,轻声说:“嗯,回来了,快睡吧。”   陆晚晚的脸埋在他的臂弯,缩着身子睡着了,他的中衣都是凉的,却全是他的味道。他的气息,是上好的安神香,陆晚晚在这香气的催动下,缓缓阖上双眸。   谢怀琛轻轻抚摸她的面颊,忍不住嘴角上扬。   这个女子啊,她一个人的时候是那么厉害,周旋在一群虎狼之间都不露怯,有条不紊地为他排除隐患。他也恨不得为她排除前程的风霜雨雪。   所谓夫妻一心,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谢怀琛暂时搁置了去乌兰桥的事,他另派了个信得过的心腹悄悄去了趟原义关。走若水河水运,再经乌兰桥去往戎族的办法是安州这边提出来的解决办法。陆晚晚昨夜提醒了他,性命攸关的事情,应该更谨慎一点。   更何况,宁蕴在安州。有宁蕴的地方,他不得不多安几个心眼。   次日陆晚晚去医帐时,李青昊正在碾药,见到陆晚晚,他放下手中的事情,凑到她身边来,压低了声音说:“宋大哥,库里所有的药我都检查过了,有十多味药材都出了问题。”   陆晚晚颔首,微微点了下头。   李青昊递了张单子给她,她道了声谢便收下了,下午她找到徐笑春,将那张纸递给她:“让陆越照这张纸上写的,暗中给我弄一批药材。”   徐笑春说:“他不过是个小小的校尉,哪有本事弄这么大一批药材?”   “就算你不相信我的眼光,你也该相信陆越的本事。”陆晚晚淡淡笑道。   徐笑春一向信任陆晚晚,加上她到了安州后,到处听到别人夸沈寂是个年少有成的少年英雄,倒无人提起过陆越。她也乐得让陆越立些功劳,到时候好让众人刮目相看。   “放心吧嫂子,他肯定给你办好。”她笑着跑远了。   陆晚晚瞧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禁深思,往后她若知道沈寂的身份会不会恼得大闹?   下午她一直在医帐,在白先生旁边坐着,学他给人望闻问切。   军营最忙碌的地方就是医帐,一下午她忙得几乎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晚上夜幕降临,帐外一点点黑了下去,医帐外还有几个排队等着看诊的人。   白先生心疼她,说:“你先回去歇息吧。”   陆晚晚更心疼白先生,摇了摇头,继续低头整理白先生的医案,说:“我不累,我等你一起回去。”   白荣知她倔强,便不再说,继续看诊。   剩下几人看完后,天已经黑得只剩一点光亮。   白荣和陆晚晚接班去伙房找吃的,到了伙房,吃的只有几个快凉了的馒头。   陆晚晚将馒头端出来,倒了两碗白开水,和白荣就着热水啃馒头。   白荣看她慢条斯理地吃东西,身上毫无天潢贵胄的骄矜之气,笑了笑,说:“谢将军能娶到你,真是他的福气。”   陆晚晚羞赧地低下头,轻声说:“能遇到夫君才是我的福气。”   “军营这么苦,你都能撑下来,真是不容易。”   陆晚晚笑着说:“比这更苦的日子我都过过,不怕。”   “哦?是吗?你还受过什么苦?”白荣纳闷,她哪像受过苦的样子。   陆晚晚只是笑笑:“说来话长,往后有机会我慢慢跟白先生讲。”   她不愿多说,白荣便不多问。   吃完东西,两人又一起到军营附近转了转。   陆晚晚有些医术上的问题不懂,趁机问白荣,他认认真真给她解答。   陆晚晚的脚步忽然顿住,目光钉在不远处的路障上。   路障旁立了一杆大成的军旗,而此时,军旗被扯下,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样东西。   她朝前快跑了两步,待看清旗杆上挂着的东西,吓得失声大叫出来。   “是人头,有颗人头挂在旗杆上。”她脸色都吓白了,声音颤抖不已,双膝微微发软。   白荣跟上去,皱眉一看,竟然看到在旗杆旁还立了一条长幡,上面有几个红彤彤的大字——此人是内奸。 第106章 借船   陆晚晚这一嗓子惊动了军营的人。   很快人便围了上来, 将那人头取下,却是当日负责补给的刘兵曹。   他的头被人活生生切下,双目圆睁,眼角滴血。   陆晚晚看了一眼, 腹内便如翻江倒海, 她扶着栏杆吐了起来。   白荣把她扶回帐篷里, 给她熬了剂安神的茶。   陆晚晚拥被坐在榻上, 唇色雪白, 身子忍不住颤抖。白荣将安神茶递给她:“喝口热茶。”   她双手冰凉, 颤颤地接过茶盏, 凑在唇边喝了口。热水入腹,翻涌起的不适稍稍压下了些许, 她总算没那么难受了。   “谢谢白先生。”她声音低柔地说道。   白荣笑了笑, 说:“你别怕,我在这里陪你等谢将军回来。”   陆晚晚没有拒绝, 那颗人头给了她太大的震撼感, 第一次直面如此惨烈的情景,任谁都会不舒服。她坐在榻边, 白荣拿了一册经文,用她温和的声音念着。   他的声音很慈祥,也很和煦, 陆晚晚微微阖上双眸,拼命将刚才那一幕挤出脑海。   谢怀琛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快睡着了, 白荣放下经文,站起身,整理了下身上的褶子,皱着说:“她今天被吓到了,好好哄哄。”   谢怀琛拱手道:“多谢白先生。”   白荣点了下头,便出门回去了。   他前脚方走,陆晚晚便睁开眼睛,看着床榻边那张熟悉的脸,想起方才那一幕,惊魂未定,和他四目相对,眼圈一红,泪水便落了下来。   谢怀琛心疼不已,立刻坐在榻边,紧紧搂着她:“怎么没睡着?”   陆晚晚一边哭一边摇头:“白先生身体不好,我不想他因我担心。”   谢怀琛听了她的话,更是心疼,大掌轻抚着她的背:“没事了。”   陆晚晚扑在他怀里,胳膊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身,红着眼睛道:“我在羯族的时候,一个羯族士兵杀了我身边一个人,他的头就滚到我的脚边,我快吓死了,但不敢喊也不敢哭。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你。夫君,我怕。”   她不是个轻易示弱的人,在没有依靠的时候会小心翼翼地掩藏好自己的脆弱和胆怯,张开双臂保护好自己和身边的人。但她也不是所向披靡,她有血有肉,也会害怕,谢怀琛是她最温暖的港湾,她可以毫无忌惮地将自己的脆弱展示给他。   “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你,放心吧,以后我都在你身边,不会再让你身陷险境。”谢怀琛轻吻着她柔软的发。   陆晚晚唇齿翕动,从嗓子眼里含含糊糊嗯了声,伏在他怀中小声啜泣。   谢怀琛将她瑟瑟发抖的身子抱在怀里,手掌轻轻拍她后背,等她情绪慢慢安稳下来,又哄着她躺下,自己顺势躺在她的身畔。   这一夜,陆晚晚缩在谢怀琛的怀中,被他拥着,片刻也未分离。   次日谢染来报,这个刘兵曹的确有问题,他暗中与人勾结,军营中的军粮和药材都动了手脚。但与他勾结的人还没浮出水面,他便死了。   正因如此,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到底是谁用这么残忍的办法杀了刘兵曹,还将他的头挂在了军旗之下?   杀刘兵曹的人和送回军粮的人又是否有关系?   事情就像一个线团,虽然混乱,但只要找到线团的头便能迎刃而解。   但这线头,在哪里呢?   这些天她哪里也不去,就在营帐和军帐中往返,白荣知道她受了惊害怕,和她寸步不离,就连每顿餐食都是让李青昊取来给她。谢怀琛更是耐心相伴,每日不管多晚回来,晚上睡觉必将她护在怀中,闻言细语哄她入睡。   如此过了好几日,陆晚晚紧张的情绪逐渐消弭渐渐从人头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几天后,徐笑春来告诉她,说是让陆越准备的药材已经备好,问陆晚晚何时送进军营。   陆晚晚说:“暂且不必送进来。”   “为什么?”   陆晚晚遇事镇定,得知药材有问题的时候,她虽没有张扬,好似对这件事并不怎么上心,实则她很害怕,心中早已惊涛骇浪。她不是怕药材和军粮出问题,而是怕军心动荡。   跟谢怀琛有关的,都让她起了警惕。   刘兵曹是内鬼,粮食和药材又出了问题,消息一旦传出去,军心就会动乱。   没有粮食,将士无法安心打仗。军心一乱,就什么都完了。   是以无论是陆晚晚调查药材还是谢怀琛调查粮食,都在暗中进行。   消息决不能透出分毫。   最要命的是敌在暗,他们在明,他们的每个动作都在敌人的密切关注下。   谢怀琛和沈在商议,先秘密运粮去戎族,再慢慢来捉内鬼。   沈在暗中调拨了一批军粮给谢怀琛,谁也没有惊动。   但难的是,这么大一批粮食要如何运出安州。   唯有乌兰桥一条路可走。   谢怀琛派人去修缮乌兰桥,修缮过后便由此偷偷运出粮食和药材。   这日下午,陆晚晚正在医帐中碾药,忽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说是不速之客,实际上带给她的却是惊喜更多。   当裴翊修扑腾着一头扎进她怀里的时候,陆晚晚张开双臂紧紧将他环住:“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潘芸熹从门口大步走了进来,她穿了身绚烂的孔雀绿衣裳,窄袖短衫,头发高高束起,看上去数不尽的英姿飒爽,比起在靖州刺史府的病态英气得多。   “公……”她开口喊道。   陆晚晚截住了她的话头,道:“你怎么来了?”   潘芸熹会意过来,朝她抬了抬手,笑道:“我和裴恒和离了,无处可去,只好前来投奔宋东西。”   “和离?”陆晚晚微讶,娶妻方有和离之说,难道潘芸熹竟然裴恒的正房夫人吗?   裴翊修见到白荣,便缠着要和他一起玩,乖乖巧巧坐在一旁看他诊病。   “怎么回事?”陆晚晚拉着潘芸熹的手,回她的帐篷内说话。   潘芸熹眉宇间丝毫没有阴郁之气,和裴恒和离,是她这二十多年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六年前,裴恒八抬大轿将我迎进裴家。”   潘芸熹开始说了。   她和裴恒的开始也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只不过当时裴恒家世落魄,潘芸熹的父亲不许他们往来。潘芸熹因此几乎与母家决裂,父亲一怒之下同她断了往来,只有两个哥哥,时常往来靖州做生意,尚对她照拂一二。   成亲的头两年,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很好。闲时看雨,雾里赏花。第二年她生了翊修,公婆又接连病倒,为了让裴恒专心公事,她一肩担起家事,伺候公婆,照顾稚子。夫妻之间便疏远了些,到了第三年,短短一年之内,操持妹妹婚嫁,之后不久公公也去世,她连轴操办两件大事,身子不济,对夫妻之事更是寡淡。裴恒真是烈火烹油的狼虎之年,如何忍得?   没多久他纳了妾,便是陆晚晚在刺史府见过的那宓兰。   宓兰为人尖酸刻薄,又好装柔弱,哄得裴恒团团转,处处针对潘芸熹。   彼时裴翊修尚且年幼,为了幼子,潘芸熹生生忍下无数委屈。   但这并没有换来裴恒的怜爱,反倒助长宓兰的嚣张气焰。   “未成婚之前,裴恒说我是他的心上明珠。”潘芸熹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但去年我们吵得最厉害的时候,她说我是陈塘的烂泥,沾在他身上,甩不掉去不了,好不容易去了,还散发出一股恶臭。他竟忘了,明珠是如何成了陈塘里的烂泥的。”   陆晚晚脸色骤变:“那后来呢?”   “我如是忍了三年,给了他三年机会,但他没有珍惜。此时修儿也大了,我问他的意思,他竟不反对我离开裴恒。于是我向裴恒提出和离。”潘芸熹眼底现出一抹仇恨:“但裴恒以前是贫户,我同他在一起他才白手起家,我伺候公婆操持家事,挑不出过错。这种情况下,和离的话他会被众人的口水星子淹没。所以,他和宓兰设计,在我去施粥济乞回来后给我下了毒,对外宣称我得了鼠疫。”   陆晚晚心上漫起一阵恶寒,他们不仅诛心,还害命。当时若不是裴翊修悄悄找到她,潘芸熹早就被害死了。   “我醒了之后按兵不动,开始调查裴恒,得知他和靖州太守的二夫人有染。”潘芸熹唇角浮起一抹狡黠的笑,衬得她面容旖旎:“于是我特制了一种香料,给太守二夫人送了些,又给宓兰送了些。很快,宓兰便知道他们之间的奸情,她大闹了一场,裴恒为了哄她,便主动和我和离,将夫人之位给了宓兰,如此安抚她。”   “你就这么放过他们?”陆晚晚唏嘘不已。   潘芸熹勾起一缕笑:“当然不会,但那时我还要顾及修儿的颜面,他还姓裴,我不能将他名声弄臭了。如今我和裴恒和离,修儿随我姓潘。没了这层顾虑,裴恒不过是我手中的一个玩物罢了。他既不肯同我好聚好散,那我便同他好好玩一场。”   如今的潘芸熹,贞静而又自信,眉宇间都浮着傲气。   “好了,不说他了,我听说你们这边出问题了。”潘芸熹侧眸看着她,眉头微微一皱。   陆晚晚微叹了口气,也不瞒她,嗯了声:“安州陆路不通,只能走水运,水运到原义关外,水流湍急,无法行舟,只能走乌兰桥渡河。”   “乌兰桥荒废了近十年。”潘芸熹说:“修缮的难度无异于新建一座桥,戎族战事刻不容缓,根本等不了那么久。”   “没错。”陆晚晚愁眉。   潘芸熹说:“可以走水运,以前安州官道没被毁的时候,没人走水运,因为原义关外的水势过于湍急,暗礁也多,船小了容易翻船,太大了又会触礁。只要有合适的船只,可以走水运。”   “北地水运不兴,根本没有合适的船。”陆晚晚也想过这种可能。   潘芸熹星眸轻闪,笑说:“船的事情交给我,我帮你解决。”   “你有法子?”陆晚晚喜出望外。   潘芸熹绽出春花一笑,悠然道:“等着吧,最多还有一天,船就到了。”   陆晚晚将信将疑。   潘芸熹晚上不住军营,她在安州城有去处,但裴翊修对军营充满了好奇心,男孩子都这样,对保家卫国有莫名的向往。他闹着不肯走,潘芸熹便将他留在军营,让陆晚晚照看一二,明日她再来接裴翊修。   裴翊修虎头虎脑,闹了一下午,浑身沾满了泥,滚得脏兮兮的。到了晚上,陆晚晚把他喊到自己帐篷里,打了水给他洗脸擦身。   以前瑜儿便是她一人照顾,她对照顾孩子很有心得。   谢怀琛打起帘子进来的时候,她正绞了帕子擦他脏乎乎的小手。   “皖姨,我娘说了,以后我长大了就让我跟着谢叔叔一起去打仗。”他扬起肉呼呼的小脸,看着陆晚晚。   陆晚晚和善温柔,低头专心致志地擦着他手上的污渍,笑盈盈的点头,她额前一缕乌黑的发丝垂下来,挡在脸侧,使她看上去更多几分柔情。灯光笼罩在他们俩身上,看上去分外和谐。   谢怀琛心底微微一动,他慢悠悠走进去,把裴翊修抱在膝上,用胡茬去碰他的小脸,逗得他咯咯直笑。   “跟着谢叔叔可辛苦了,你确定要跟我去打仗吗?”   裴翊修直往陆晚晚怀里钻,寻求庇护,他笑得声音都变了。陆晚晚笑着去推谢怀琛,说:“闹什么?你别胡闹。”   谢怀琛一手去逗裴翊修,一手逗陆晚晚,她被摸到痒痒肉,笑得不行,翻身起来,和裴翊修一左一右制住他的胳膊。谢怀琛则奋起反击,三人在榻上闹成一团。   笑声久久不歇。   过了良久,谢怀琛躺在榻上,任由他们搓捏报复。   大家都闹累了,裴翊修筋疲力竭,没多久就呼呼睡去。   陆晚晚小心翼翼将他抱到床榻最里面,掖好被子,才继续梳洗。   两人梳洗完毕,比肩躺在榻上,看着空荡荡的帐顶,听着彼此的呼吸,都十分满足。   “晚晚,等战事结束了,我们也生个孩子。”他单臂搂着她的腰,俯身亲她的脸颊。   陆晚晚眼珠像葡萄一样晶莹剔透,定定望着他。   谢怀琛低头,伸出食指轻轻拨弄着她纤长浓密的睫毛,问:“怎么了?”   陆晚晚把头埋在他怀里,羞赧地说:“以后我要给你生好多孩子。”   “一个就够了。“谢怀琛靠在她颈窝后,嗅着她发间的香气,轻声说:“母亲以前身体很好,她的功夫就算是父亲也不敢轻视,后来她因生我产后亏虚,这么多年精心养着,父亲都舍不得她多生。你这小身板,我们要一个孩子就够了。”   陆晚晚笑吟吟地挂在他脖子上,点了点头,小声问他:“夫君,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和女儿都好。”谢怀琛说:“最好是女儿,要像你一样温柔好看,喜欢学琴棋书画我就请最好的先生教他琴棋书画,想要习武我就亲自教她。她会很聪明,没什么心机,也不会让人欺负她。咱们将她养大,给她寻个老实可靠的夫君,我就带你去游山玩水,到塞外看雪,去江南看花,千山万水走遍,四季轮回赏完,等你我都走不动路了,就寻个世外桃源养老。”   陆晚晚窝在他怀中,听他温言细语地说话,不时附和。心底无比餍足。在他的蓝图里,从始至终,都有她的存在。   两人说了很久的话,低声细语,直到三更天方双双睡去。   谢怀琛最近忙外头的事情,很少有空在军帐里吃饭。这日好不容易在军帐吃午膳,陆晚晚特意早早从医帐回来,摆好碗筷,等他一起吃饭。   裴翊修撑着小脑袋坐在矮凳上,对陆晚晚说:“皖姨,我今夜还能住你们这里吗?”   “当然可以。”陆晚晚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笑着补了句:“不过今日你母亲许是要来接你,你必须得经过她的同意。”   裴翊修忽的有些垂头丧气,他轻叹了口气,不太高兴地说:“母亲去接舅舅了,舅舅不喜欢我,我不想和他在一起。”   陆晚晚想起潘芸熹说的身世,当初她为了嫁给裴恒,几乎与母家决裂,这种情况下,她娘家人对裴翊修恐怕是喜欢不起来的。但事到如今,她往后还能到哪里去呢?   她在心里盘算,最终释然,送佛送到西,了不起到时候让她去京城公主府。   总归养这母子俩她还犯不上心疼。   “无事,到时候我跟你母亲说。”陆晚晚笑了笑。   没多久,谢怀琛便回来了。   他愁眉不展,却在打开帘子看到屋内等着他的两人的时候,舒展开了眉头。   他笑着走进去,洗了手后便坐到矮桌前。   三人围坐在桌边,开始吃饭。   刚吃了没有两口,谢染急匆匆进来,他报:“将军,好消息。”   谢怀琛搁下筷子,问道:“什么好消息?”   谢染道:“方才沈将军来信,说是盐帮从南方来了几艘货船,载满丝绸等货物,运往月氏等国去卖。这些船很大,能很好的抵御风浪,舵手又经验丰富,可以经若水河出关。”   “真的?”谢怀琛喜出望外。   谢染道:“如果能借到他们的船和舵手,咱们就可以将军粮和药材顺利运出去。”   将怀琛“蹭”一下站起来,朗声笑道:“走,我去会一会他们。”   说完,他转身柔声对陆晚晚道:“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陆晚晚抓起披风递给他:“路上多加小心。”   他急匆匆走了。   陆晚晚看着他的背影,似舒了口气般,笑了起来。   吃过中午饭,她带裴翊修上军帐玩儿,他很乖,不惹事,喜欢缠着看诊的士兵问东问西。他憨态可掬,逗得军帐笑声连连。   下午谢怀琛便回来了,他脸色很不好,一回来就召开部下进账议事。   一直到快用晚膳才有空来找陆晚晚。   “事情进展不顺?”陆晚晚问他。   谢怀琛双目赤红:“这次盐帮总共来了十艘船,货物由盐帮帮主的长子郁云天亲自押送,官府和军队都去了人,他说这批货物很重要,坚持不肯借船给我们。”   “怎么会这样?”陆晚晚有些发怔。   盐帮势力虽大,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这是公然不给朝廷和官府面子。况且,只是借船而已,这是个同官府打好关系的绝好机会,他们怎么会直接拒绝?   谢怀琛说:“因为这批货物主要是毛皮,如果不能在冬天结束之前运过去,这批货物就算废了。他们若帮咱们运送粮草药材去前线,中途至少得耽误近半个月的功夫。对商人来说,时间就是银子。”   “沈寂在和盐帮的人接洽,宁蕴今日也亲自去了,都吃了郁云天的闭门羹,连他的面都没见着。”谢怀琛皱眉:“事情可能会有点麻烦。”   陆晚晚安慰他:“车到山前必有路,夫君,到时候一定会有办法的。”   谢怀琛拍了拍她的肩,嗯了声,说:“我还要去见郁云天,你和翊修早点休息。”   陆晚晚唇角微弯:“放心吧,我能顾看好自己。”   他前脚刚走,侍卫便来报,说是潘芸熹来了,陆晚晚忙让人通传。   盐帮这条道走不通,让陆晚晚很着急。潘芸熹说她有法子,为今之计,也只有她身上亮着渺茫的希望。   她忙让人去请潘芸熹。   很快她便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笑意,说:“一日不见,你眉头的愁色皱得更厉害了。”   陆晚晚叹了口气。   “还在为运粮草的事情着急?”潘芸熹问她。   她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达阳即将大规模反攻,前线没有粮食,我们根本没有回击之力。”   “不是说了事情都交给我来办么?你愁什么。”潘芸熹笑得飒爽,说:“船我已经给你找好了,不仅是船,还另送你几船粮食。”   陆晚晚眼睛都瞪圆了,水涔涔的眸中满是疑惑。   “真的?”她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潘芸熹点头,朝军帐外喊了声:“哥,你进来吧。”   随即,毡帘被高高打起,一青衣男子走了进来,他身形高大,穿着一件鸦青色镶银边袍子,宛如一块无瑕美玉,走进屋内,静静立在那里,也是丰姿奇秀,给人一种清贵之感。   “草民见过公主。”男子朝陆晚晚一揖,说道:“多谢公主仗义出手,救舍妹性命。” 第107章 渡船   “潘先生不必客气。”陆晚晚微笑, 对他说道。   陆晚晚示意他坐下,旁边的桌案上,摆放着茶盏,她亲自走过去, 为他泡了一盏茶。   淡黄色的液体, 荡漾在洁白的建盏上, 昏暗的灯光一照, 泛出潋滟的光。   他敛衽一礼, 道了谢坐定。端盏轻啜了口, 茶叶品质不是很好, 算不上好差。但在军中,已经算不错的了。   “听闻先生有办法帮大军运输军粮?”陆晚晚问道。   他深深地看了眼这位半路杀出的安平公主, 笑了笑:“鄙人不才, 有十艘船,可供公主驱使, 船上已装满粮食和药材, 作为公主救舍妹的答谢。”   陆晚晚星眸一颤,顿时明白过来, 最近安州能有十艘船的,除了江南开来的盐帮的十艘船,别的再没有。   “先生可是姓郁?”陆晚晚讶然。   郁云天微笑点头:“没错, 在下郁云天。”   陆晚晚闹了个笑话,她以为潘芸熹的哥哥也姓潘,却没想到他是纵横南北富可敌国的盐帮帮主郁灏的长子。   她看向潘芸熹, 她娇笑道:“父亲和母亲生我时已是高龄,将我看得要紧,是以我出生时请术士算过命,术士我说命中缺水,又说我与父族相克,于是便让我随了母姓。父亲和哥哥们打理盐帮事务,结交的仇敌不少。是以将我身份瞒着,就怕遭到仇家觊觎。”   “也正是这样,我不知人事,遇到裴恒时,只当他是天下最好的男子,被他哄得团团转。”她眸子一低,眼底有涌动的恨和悔。   陆晚晚微愣,潘芸熹竟是如此出身,她心里微转,有些思路慢慢清楚了。   “焦二是你杀的?”陆晚晚问她。   潘芸熹眼帘微垂,再抬起眼睛时,她眸光安静似水,毫无涟漪,黝黑的眸子落在陆晚晚身上:“没错,焦二冒犯了你,我不能轻饶了他。大哥哥在靖州的暗桩我都知道,我去暗桩找了人,让他们清理门户。”   “我纳闷了很久,所以军粮也是你找人抢回来的?”   潘芸熹端了盏热茶,捧在手里喝:“安州官道被毁我早就听说了,盐帮为了运输货物,在四处开辟道路,为运军粮开辟这条道路的时候,盐帮的人暗中盯着。与此同时,他们发现有另外一拨人也在观察。当时他们以为是别的帮派,并未在意。直到你告诉我说军粮被劫,我就知道不好了。肯定有人盯上军粮,劫了粮。我明白官府第一时间肯定会怀疑到盐帮身上,是以让他们暗中追查,结果发现是你们靖州官府的人勾结了地痞流氓劫走军粮。但当时盐帮没查出军中的奸细是谁,所以不敢打草惊蛇。我派人将军粮抢回,送回军营里,就是想让背后的人自乱阵脚。”   “你查出军营的刘兵曹是内奸,所以杀了他挂在军旗上提醒我们?”陆晚晚开口道。   潘芸熹摇了摇头:“我查出他是内奸,但他不是我杀的,我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被人割了脖子。所以我将他的头割下,挂在军旗上,提醒你们注意检查军中的物资。前段时间,我便给大哥哥去了信,让他派十艘船来运粮。”   郁云天沉吟了一下,道:“收到芸熹的信后,我便从苏州出发,但在蜀地之时,便又收到她的来信,说是军粮被劫,军中许是有奸细。”   “当时还未查出是谁在背后主导一切,我便在蜀地收了一批粮食,面上以丝绸覆盖,伪装成运货出大成。故而昨日谢将军来寻我,让我帮忙运送军粮的时候,我让他受了挫。”郁云天缓缓说道。   陆晚晚恍然大悟:“按兵不动,等他们自乱阵脚!”   潘芸熹点了点头,她说:“乌兰桥并非运送军粮的最佳之地,如果是盐帮的话,宁肯多派人手押送军粮从新开辟的道上运粮,也绝不会走乌兰桥。年久失修不说,那个地方很容易设伏。昨夜我和大哥哥暗中商议过,背后操纵之人之所以如此苦苦相逼,就是为了把谢将军逼得走投无路,让他只能从乌兰桥上走。我们不如将计就计,给他们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陆晚晚莫名其妙地又想起那个让她冷汗淋漓的噩梦。   想到这些,陆晚晚觉得眼前微微发黑,忙闭目调息了一下。先是劫军粮,再养内奸,让谢怀琛觉得安州是虎狼之地,逼得他走投无路,只能从乌兰桥过,再设伏袭击。   能暗中操纵如此之多,说明此人对安州的情形了解得十分清楚。   最重要的是,为了前线的将士,谢怀琛咬咬牙,也只能往他们的圈套里钻,他别无选择。   外敌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内鬼。内鬼不经意之间捅你一刀子,几乎让人没有招架之力。   幸好有潘芸熹,她将军粮运往戎族,谢怀琛可以慢慢和内鬼周旋。   陆晚晚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道:“多谢你们。”   “谢我什么?”郁云天摆了摆手:“公主救了舍妹的性命,便是我郁云天的恩人,是我们郁家的恩人,是盐帮的恩人。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陆晚晚救潘芸熹只是举手之劳,她想为谢怀琛积福,却没想到有这么大的恩惠在等着他。   “因为如今内鬼还不知谢将军和我们有关联,故而明日我便启程,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还请待我们启程之后,再将此事告知谢将军。”郁云天嘱咐道。   陆晚晚微笑:“我明白,做戏做全套。”   郁云天颔首,道:“既是如此,在下不便久留,便先行告退。”   陆晚晚亲自送他出军营。   他戴好斗篷的帽子,大半张脸掩藏于帽檐之下,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   马车等候在军营外,他朝陆晚晚和潘芸熹拱了拱手,又对潘芸熹道:“乖乖在安州等我,回来了我便带你回家。”   潘芸熹眼眶猛地一热,点了点头,声音也微微带了些颤抖。   年少时为了感情,她抛却父母亲人,到头来,受伤最深的是她的父母亲人,最舍不下她的还是父母亲人。   “好,哥哥一路顺风。”潘芸熹说道。   郁云天嗯了声,便登车而去。   天晴了,空旷低垂的天幕压下重重彩云,天际是如此绚烂。   这是开春以来,北地的第一个好天气。   陆晚晚和潘芸熹并肩走在草场上,草地枯黄,走上去有沙沙的响声,落日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宁静而又祥和,但谁都知道,安州不平静了,军营也不平静了。一场血雨腥风正在酝酿之中。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陆晚晚问道。   潘芸熹唇角挤出了一抹笑意,她说:“等大哥哥回来,我就和他一起回苏州。父亲和母亲年事已高,我回去侍奉他们,他们若不肯原谅我,我就给他们做丫鬟,端茶送水。以前是我太任性,家贫无米下炊,家婆家公缠绵病榻,大哥哥资助了我黄金百两。于我而言,不过是我从前一支簪子的价钱,他却视作眼中钉,将金子扔了,臭骂了我一顿,他们说裴恒心气甚高,发达之后必定会抛弃糟糠之妻。我则认为那是他文人的清高骨气,以为是父亲和母亲不肯有一个落魄女婿,同他们大吵大闹。如今才知,文人的清高只应该来约束自己,而不是用来约束他人。”   人总是这样,别人走过弯路,跌倒过受过伤,提醒你一声小心,你却偏要觉得自己是最特别的,以为自己有一身刀枪不入的铜皮铁骨。等跌得粉身碎骨时才悔不当初。   潘芸熹如此,从前的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陆晚晚默默叹息一起:“好在此时为时尚早,你还有机会尽孝父母膝下。”   上一世的她,耽于情爱,愚蠢地奔赴追逐宁蕴的路上,害得陈嬷嬷抑郁而亡,舅母更是大仇难报,晚景凄惨。她害得大家都不好过。   好在,她也有机会重来。   连着两日,谢怀琛和安州官府的人一直去往渡口求见郁云天,但他为人倨傲,谁也不肯见,更是放言,他船上的货物不容耽搁,绝不肯借船给大军。   沈在急得嘴角起了一连串的水泡,手掌将桌案拍得直响:“这个郁云天,真是岂有此理。没有国哪来的家,愣是如此不知变通。”   宁蕴坐在下首,手轻轻托着下巴,道:“盐帮的船还未启程,我们还有一线机会,不如我再去求见郁云天。”   沈在没说话,谢怀琛起身:“我跟你一起去。”   ————   船舱里点着一盏灯火,郁云天靠在窗前的贵妃榻上,闭目养神。下方坐了两个琵琶女,素手抚弦,琴音袅袅。   一只水貂眨着黑曜石似的眼眸,爬啊爬的爬到郁云天肩上,用小爪子挠了挠他的耳垂,好半天没有得到回应,闷闷地又爬回他的衣襟里窝着睡觉了。   一道身影如同影子一般飘下,站在郁云天身边,两只手指突然伸了过来,一下子捏住了水貂的耳朵,将它拎在空中,小东西猝不及防,吓得身子拼命扭动,两只小肥腿交替蹬着,发出“吱吱”的碎碎叫声。   郁云天睁开眼睛,温言道:“童若,什么事?”   “谢怀琛和宁蕴又来了。”是个稚气满满的少年声音。   “竟然这么快就来了。”郁云天揉了揉两边太阳穴,振作了一下精神,这回没让他赶走他们。“你去带他们进来吧。”   “好!”童若一松手,水貂从半空中直跌在郁云天的肚子上,虽然不会受伤,却受惊非小,委屈地蜷成一团,呜呜低叫着不敢动弹。   “乖,无事,童若没有坏心。”郁云天笑着抚摸了它一会儿,才重新放回暖暖的怀里。   水貂眼眸似点漆,水涔涔地望着郁云天,微微转了下,埋首在他怀里。   这时阶前响起脚步声,两个人便走了进来。   “郁公子。”宁蕴一进来便开了口,他问道:“北地苦寒,郁公子可还住得习惯?”   熟稔的口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有多相熟。   郁云天缓缓站起身,朝他们恭恭敬敬的一揖:“宁太守,谢将军。”   宁蕴看着郁云天苍白的脸色,担心地道:“郁公子坐着就好,这个节气乍暖还寒,你是待惯南方的人,难免不习惯北地苦寒。”   “难为宁太守过来看我。”郁云天微笑道:“二位请坐。”   说罢,又喊了外间的小厮奉茶。   三人坐定后,谢怀琛和他寒暄了些许江南的风情物事。郁云天款款而谈,倒不是传话人口中那般冷冰冰。   坐了片刻,谢怀琛和宁蕴皆没有开口。   郁云天看出他们的欲言又止,笑问道:“二位可是有话对在下说?”   人家的话已经递到口边,谢怀琛还是开了口:“郁公子应该知道,安州的官道毁塌于地震,大成十万将士还在戎族前线,如今我们遇到些困难,军粮……”   “谢将军。”郁云天开口,截断了他的话头,脸色铁青,也不似方才柔和,语气中多了几分强硬:“若是为了借船运粮之事,我劝将军不必开口。此事你们已经派了无数人来,我也说了无数次,不想再多说一回。这船上载的是时令货物,过了时这便是十船无用的废物。”   谢怀琛眉头微微皱起:“郁公子若是担心回本无望,亏损的银钱我愿一力承担。只求公子高抬贵手,出手相帮,救我戎族大军。”   “谢将军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十船亏损当然能承担得起,但我们盐帮的信誉将军也能赔吗?”郁云天蹙眉道:“外邦客人最在乎的就是信誉,若是我们此次失信于人,从今往后便失去了跟他们做生意的资格。我相信,这是谢将军赔不起的?”   他态度强硬,丝毫不肯通融。   谢怀琛道:“但……”   “谢将军不必多言!”郁云天微微抬手,道:“盐帮有盐帮的考量,谢将军非要为难,我哪怕凿了船,也不会出借船只!”   谢怀琛起身,抓起桌案上的剑转身就走。   与其低声下气求人,不若险中求生,走一趟乌兰桥。   “阿琛。”宁蕴冲他义无反顾离去的背影喊了声,见他没有反应,又回头对郁云天说:“郁公子……”   郁云天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童若,送客!”   童若不知从何处飘进来,乖乖巧巧地站在门口,嬉皮笑脸地喊道:“宁太守,这边请吧。”   宁蕴见他不肯通融,亦拂袖而去。   郁云天低头,轻抚水貂的柔软光亮的毛发,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嘴角扯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这是他亲手做的一场戏,眼看这场大戏即将进入最精彩的部分,他笑了起来。   次日午后,盐帮的船队从渡口启航。宁蕴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望着远去的白帆,没入碧水云天下。   若水河从云海高山深处汹涌排闼而来,卷起的浪花似碧玉,如翡翠,映衬着碧色穹顶,宛如一条玉带。   盐帮的船则成了这条玉带上唯一的点缀。   风过城楼,将宁蕴的披风一角微微吹起,他摘下披风的帽子,目光随着船队消失在天际,眸光低垂,眼底浮起一丝莫测的深意。   “宁太守。”他身侧的人喊了他一声,问道:“接下来是否依计行事?”   他眼底闪过阴鸷,纤长的手指轻抚过披风边沿的狐毛,默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告诉他们,可以动手准备了。”   他做了这个大个局,终于将谢怀琛逼到了这个地步,行到水穷处,插翅也难飞。   “原本以为盐帮的人会巴结官府,咱们还得费好些功夫。”他唇角浮起玩味的笑,笑意诡谲:“没想到他们竟是如此有气节。”   “这是天在助我们。”那人笑道。   宁蕴紧了紧披风,转身离去,下了城楼。   有潘芸熹母子在军营,帐篷里笑语喧嚣,不远处却有肃穆的侍卫,军营里不能乱走半步。   月色很明媚,亮堂堂照着大地,琼华如水般温柔。   陆晚晚靠在小榻上,默想谢怀琛。   若他得知困扰大军的难题迎刃而解,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谢怀琛在整队,准备渡江。   一切准备完毕,次日前往乌兰桥。   谢染和他都累了好几天,有几分筋疲力尽的意味。   对郁云天冷漠的态度,谢染颇为不满。   “这个郁云天,目中无人,竟然这样对我们。”他气得哼哧哼哧地说道:“如果不是将士们守卫边疆,他哪来的机会安安稳稳地做生意。”   谢怀琛目光沉沉的,说:“人各有志。”   “将军,难道你就不气吗?”谢染问道。   “气,当然气。”谢怀琛道:“但船是他的,愿意借是情分,不愿借是本分。盐帮在江南广施仁义,备受百姓好评,不能因为他一次不帮助我们就恨上他们。”   谢染微微张着嘴,有几分讶异。   他怀疑眼前的人是否真的是那个不可一世的镇国公府小公爷,他竟然开始讲理了?   即将回到营帐,他敛起了脸上的愁容,极力抽出一抹笑意,走近营帐内。   裴翊修冲了过来,扑进他怀中,喊道:“谢叔叔。”   他以前很怕谢怀琛,他站在陆晚晚身边的时候,眼神很冰冷,又很可怕,仿佛周围的都是张牙舞爪的怪物,随时会扑到她身上吸她的血。   后来他经常和裴翊修一起闹,他便知道了,谢叔叔只是看起来凶,其实对他很好。   他放下了戒备之心,和谢怀琛相处融洽。   谢怀琛将他揉进怀里,问:“今日可有好好习武?”   裴翊修一直点头:“习武了,刘校尉夸我很厉害。”   “乖,回头我再考你,自己去玩儿吧。”他摸了摸裴翊修的后脑勺,将他放到地上。   他走到陆晚晚和潘芸熹的身旁,问潘芸熹:“潘姑娘如今有什么安排?可有去处?若是没有去处,我会将你和修儿安顿好。”   “出什么事了吗?”陆晚晚明知故问。   谢怀琛说:“后天我们就要拔营,前往戎族,潘姑娘同行恐怕多有不便。”   “可是军粮怎么办?”陆晚晚皱眉。   他淡淡一笑,笑得毫无破绽,说:“放心吧,我有办法。明日我先运军粮,后日你随大军北上,可好?”   他有一种感觉,背后有只手在推着他,推着他往乌兰桥走去,他无法抗拒,只能往那条命定的轨迹走去。   但谁也不知道那条路上会发生什么。   桥他已经派人看了无数遍,也修缮了数次,他不知道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如此强烈。   轻烟笼罩着他深邃的眉眼,看不清他的情绪。   陆晚晚嫩白的手微微发颤。   “夫君。”她还想再问什么。   谢怀琛却打断了她的话:“今日潘姑娘在此陪你,我还有些要事急需处理,先走了。”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自从到了安州,陆晚晚就一直心神不宁,睡不好,没什么精神。   他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的不安,他匆匆离去。   陆晚晚坐回榻边,装作若无其事。   潘芸熹轻声安抚她道:“谢将军是怕你担心。”   陆晚晚微微点了下头,站起身,说:“你和修儿先睡吧,我要去找一下沈寂。”   “这么晚了?”潘芸熹道:“我陪你一起去。”   陆晚晚略一思索,道:“也好。”   她们将裴翊修送到白先生帐篷里去,连夜骑马去到沈家别院。   沈寂为了哄徐笑春,化名陆越,在安州找了处别院给徐笑春暂居。陆晚晚和谢怀琛到了安州之后,“陆越”好巧不巧地在这当口生了病,徐笑春留在别院照顾他。   两人到了沈家别院时,徐笑春正在骂沈寂:“沈寂这个王八蛋,你都病成这样了,还老使唤你去做事,我找他算账去。”   “徐兄弟。”陆越轻咳了几声,喊住她,虚弱地说:“我是军人,听命行事是天职。”   “那他也不能把你当牛马一样使唤!”徐笑春直皱眉毛。   小厮领着陆晚晚两人,将将走进院门,便听到她气急败坏的声音。   “军营里不都是如此,将女子当男子使唤,男子当牛马使唤。”陆晚晚笑着走进来。 第108章 中毒   徐笑春不察陆晚晚到了, 一时又羞又恼,手下一颤,捧着的药碗差点翻了。她拿起小几上的帕子擦了擦手,问道:“嫂子, 你怎么来了?”   陆晚晚道:“你久不归家, 我想你得紧, 故而过来看看。”   沈寂还在一旁, 看到陆晚晚他眉头微微一皱, 暗觉不好。   “公主, 可是谢将军大军出了事?”沈寂开门见山, 问道。   陆晚晚抱着胳膊,修长的手指搭在臂弯顺滑的锦缎衣料上, 听着他的话, 微笑着开口:“安州出了内奸。”   “内奸?”沈寂陡然拔高音量,神情不解:“可揪出来了?”   “浮在水面上的已经找出来了, 但背后之人还潜伏着。”陆晚晚坦然而言, 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告知沈寂。   “我怀疑背后的人最终目的是引谢将军前往乌兰桥。”陆晚晚按了按跳得厉害的太阳穴,道:“所以, 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沈寂笑了笑,道:“帮你什么忙?”   “第一,今天晚上你在府衙里闹出些动静, 闹得越大越好。”   “第二,明日乌兰桥,请你助谢将军一臂之力。”陆晚晚顿了顿, 又说:“我需要你带三千兵马暗中支援谢将军。”   沈寂慢慢收了笑,他打断了陆晚晚的话:“公主是怀疑内奸出在府衙?”   陆晚晚怔了怔,眉头微皱,轻叹道:“我也不知道,但内奸不是在官府就在军营,我的手伸不到官府去,所以要你帮忙。”   “何必这么麻烦?你只要向皇上撒个娇,他就会出手,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说起皇上,陆晚晚心底微暖,她说:“他能护我一时,却不能护我一世。”   更何况,他有他的江山要守,自然不能事事麻烦他。此处天高皇帝远,惊动皇上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半晌,沈寂神秘莫测地笑了,道:“是,公主放心,在下一定竭力助谢将军。”   “不是竭力。”陆晚晚唇角微扬:“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夫君的性命,交到你手中了。”   ————   宁蕴议完事,已经是三更天,他歇在屋里,半倚半靠在罗汉床上,单手支着身子,另一只手则展开了一轴画卷。   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手中端着两盏茶,他扫了一眼宁蕴手中的画卷,果然又是陆晚晚的画像。他将茶水推到宁蕴面前,阴恻恻地笑着说:“宁太守对谢少夫人真是情深义重。”   谢少夫人?   不,她是他的。   宁蕴不紧不慢地将画卷收好,慵懒问道:“都准备好了?”   他坐到宁蕴对面,道:“万事俱备,明日便是谢怀琛的死期。他一死,你还愁不能抱得美人归?”   “谢怀琛已经出发了?”   “半个时辰之前,我们的人就看到他带着队伍从军营出发。”   “阿琛这个人重情重义,真是可惜了。”宁蕴惋惜地叹了口气,随意拨弄着茶盏,陷入深思之中。   上一世他们是并肩作战的兄弟,一起浴血奋战,汗洒疆场,扶植宋清斓登位。   若没有陆晚晚,宁蕴根本不会动他,他们还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可如今他占有了他的妻子,破坏了他们之间的情意,他自然不必心慈手软。   侍卫在外面禀告说是军营出了事。   宁蕴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杯盖和杯身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朝身侧之人使了个眼色,命他退到屏风后面,单独见来人。   “出了什么事?”   “大人,军营里连夜又在审内鬼,这回就连官府的一干人等也被带了去,沈将军让你过去一趟。”   宁蕴饮了一口茶,热茶入口,一股暖流贯穿全身。他取过大氅,不紧不慢地披在身上,站起来说:“走吧,过去看看。”   军队和官府都忙了一宿。   安州府衙审讯室里,安州自上而下一干人员都在,查了一宿,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查出来。   天将亮时,陆晚晚去了安州府衙。   沈在熬了一夜,双眸血红,尽是血丝。   “沈将军,如何?”陆晚晚亦是满脸倦色,看上去疲惫不堪。   沈在摇了摇头:“末将有辱使命。”   陆晚晚早料到如此,他们既然敢明目张胆对药材和粮食下手,说明他们早有万全的法子。   她摇了摇头,道:“意料之中的事情罢了,既是如此,让他们先散了吧,不可耽误安州军政要务。”   沈在道是,便让人都散了。   陆晚晚微微蹙眉,退到府衙外,裴翊修和潘芸熹在等她,见她出来,裴翊修就扑了上去。   仰起小脸摸着陆晚晚苍白的脸,心疼地说:“皖姨,你昨夜没睡觉吗?”   陆晚晚蹲下,与他齐高,她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说:“对呀。”   两人正说着,官府衙门被关了一夜的安州官员们鱼贯而出。   府衙有人对这场莫名其妙的审讯很不满。   “折腾了这一夜,军队的事情为什么折腾咱们府衙的人?”有人小声抱怨。   另一人附和道:“就是,我看内鬼就出在军营里,抓不到人找咱们出气。”   “都说谢家那小将军英勇能干,我看倒不见得,真要有本事,能连粮食都运不出去吗?”他不屑地笑道:“军营的人都快把他吹上天了,我看根本不如咱们宁太守。”   “对,传得就跟天降神兵一样刀枪不入,还不是怕死得厉害。”   陆晚晚微微皱眉,她看了眼府衙外马车旁,马夫正靠在车辕旁观察着四周的景象,察觉到目光,他抬头看了眼。   陆晚晚朝他招了招手,马夫马上过来。   “去把那两个人给我捉过来。”陆晚晚道。   马夫道是。   马夫是谢怀琛拨给她的侍卫,是谢怀琛手下得力的助手之一,娴熟有力地将那两人制伏住了,将他们反手压着拖了过来。   他们俩气得大骂。   “你是什么人,你知道我是谁吗?竟敢对朝廷命官下手。”   马夫将他们压到陆晚晚身边。   陆晚晚见他们不能动了,这才道:“谢家人外御敌寇,内平奸贼,置生死于度外,出了内奸,这是不争的事实,咱们现在需要做的,是努力将内鬼捉出来,而不是肆意诋毁在前线奋勇杀敌的将士。”   那两人脸色一紧,还要再说什么,陆晚晚一挥手,道:“交给沈将军,杖责三十。”   他们气得又要跳脚,却被马夫死死按住,直接押到府衙去了。   陆晚晚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   宁蕴一手负于身后立在府衙的丹之上,看着街旁的那抹身影。   她疾言厉色的样子他见过不少,上一世在安州,她单薄的身躯护犊子一样挡在他面前。   不容别人说他半句不好,她虽柔弱,但随时能张开双臂为他屏开风雨。   犹豫了一瞬,他才缓缓走下台阶,沉着嗓子开口:“宋先生。”   陆晚晚听着熟悉的声音,脊背先是一僵,低着头微微整理裴翊修的衣领,半晌才状似无意地回头,她扯起嘴角,笑了下,盯着宁蕴,道:“宁太守?”   “上次一别,许久不见宋先生,近来可好?”宁蕴问她。   陆晚晚点头:“托宁太守挂念,一切都好。”   “我还有事,先走了,宁太守改日再会。”陆晚晚说道。   她起身理了理衣袖上的褶子,牵着裴翊修就要登上马车。   “且慢。”宁蕴喊住她,他从身后摸出一个盒子,他将盒子递给陆晚晚:“宋先生来安州,在下本该尽地主之谊,但先生忙于军务,我也不便叨扰,这是安州特产的姜糖。”   陆晚晚垂眸,目光从八角盒上扫过,最终落在宁蕴的脸上。   他神情是一贯的淡然,古井无波似的,看不穿他真实的情绪。他将自己藏得很深,深得仿若危险的深潭,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底下却藏着暗流和淤泥和水草,等你一旦落进去,他总能在不经意之间要了你的性命。   她笑了下,说:“宁太守,生姜性辣,我从小便不食姜,更不爱姜糖。我爱吃甜,喜欢桂花糖。多谢你的好意。”   宁蕴的手僵持在空气中。   陆晚晚错过身,走了过去。   “安州这么苦,你后悔吗?”宁蕴忽然开口。   陆晚晚道:“众生皆苦,就算没有安州的苦,在别处也有别处的苦,我夫君在此,虽苦亦甜。”   “乌兰桥地处天险,若是谢将军回不来了呢?”宁蕴眼眶微红,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熬夜太累。   陆晚晚缓缓回头,眼神都涣散起来,怔忡着问他:“你什么意思?”   “你听到的,就是我的意思。”宁蕴笑起来,眼角微微上扬,仿佛一只狡猾的狐狸。   “乌兰桥有危险?”陆晚晚眼神有些许恐慌和凌乱。   宁蕴温柔含笑,笑容绚丽至极,与平常无异:“乌兰桥地处大成和戎族交界之处,是天然的屏障,若我是欲对谢将军不轨之人,此处是设伏最好的地点。”   陆晚晚收回视线,她在他的话语中听出了阴森森的意味。   她转身就要走,手腕却被扯住,脚步一乱,差点摔了一脚。   “宁太守,你这是何意?”她低眸,目光落在宁蕴握着她手腕的手上,略有几分愠怒,抽回手腕,不满地甩了甩。   宁蕴松了手,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陆晚晚仰头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他活着我是他妻子,他回不来了我是他未亡人,为他收敛尸骨,为他扶灵归乡,为他敬养父母,百年之后,我仍是他的妻,同穴而眠。宁太守,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宁蕴倏然感觉被什么重击,眼前直冒金星。   他险些站立不稳,幸好身后的侍卫手快扶住了他。他的唇瓣,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他脸上的笑容怪异得近乎抽搐。   陆晚晚心乱如麻,手脚冰冷地爬到马车上。   “皖姨?”裴翊修挽着她的胳膊,担心地看着她。   潘芸熹亦吓了一跳,陆晚晚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出什么事了?”   这一声让陆晚晚回神,她扯了下嘴角,努力想要挤出一个笑容来,最终徒劳无功。   马车急速奔驰在青白的街道上,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巨响,扰得陆晚晚心乱如麻。   她面上冷静沉着,心里早已乱如泥淖。   回到军营,她去了医帐。   白荣扫了她一眼,他知道陆晚晚昨夜一夜未睡,忙着扰乱内鬼的视线,审了一夜,动静闹得不小。一大早她又去了府衙,此时脸色已经差到极点。   “你怎么来了?不回去歇息歇息?”白荣问道。   陆晚晚脸色苍白如纸,她说:“明日大军就要开拔,今日来拿药的士兵很多,我来帮帮你。”   白荣站起身,他指着屏风说:“军帐的事情我们忙得过来,你进去歇息一会儿。”   她低着头,轻咬了下唇瓣,犹豫了一下,才缓缓抬头看着白荣,道:“白先生,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白荣侧眸看过去,声音低沉缓慢,他顿了下,问:“因为谢将军?”   陆晚晚轻轻点了点头。   “援军部署好了吗?”白荣问她。   她嗯了声。   “可是信得过的人?”   “沈家是世代忠良,信得过。”陆晚晚答道。   白荣温和一笑,抬起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下。动作一完,两人都有些愣住了。白荣只是想顺手安慰她,在他眼中,陆晚晚只是个普通的担惊受怕的小女子,拍完才想起眼前人的身份,顿觉僭越。   他僵硬着收回手,尴尬道:“尽人事,听天命。既已做好咱们能做的,其他的就交给上天。去歇着吧,医帐塌下来有我顶着。”   一股暖流在陆晚晚心中激荡,她点了下头,摸到医帐内简易的床榻上睡着,榻上有一张破旧的棉被,她扯过来搭在身上。   她睁着眼睛看着脏兮兮的帐顶,脑海中不时闪过谢怀琛的身影。   “宋大哥,你睡着了吗?”李青昊笑着走进来,他手中端了杯茶盏,走到榻前,将杯子递给陆晚晚:“白先生给你煮了碗安神茶。”   陆晚晚接过茶盏,捧在掌心,道了谢,一饮而尽。   白荣温和的声音在屏风之外说着话,陆晚晚心安了不少,她叮嘱李青昊:“谢将军有消息了,你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放心吧。”李青昊答道。   陆晚晚重新躺回榻上,在安神药的催眠下,困意很快袭来,浓浓的睡意如同海潮卷来。   心中有事,她睡得不是很踏实,中间醒了好几次,迷迷糊糊问身边的人谢怀琛是否有消息回来了。   他一直未回。   陆晚晚迷迷糊糊睡到次日凌晨,军营的火光亮成一片,她在一片嘈杂声中醒来。   她睁开眼的时候,李青昊递了杯水给她:“宋大哥,你醒了?来喝点水。”   陆晚晚坐在床边,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谢将军回来了吗?”陆晚晚问道。   李青昊说:“宋先生留了饭菜在外面,你要不要先吃一点?”   陆晚晚神色微凝,抬眸扫向李青昊,他眼神飘忽,目光扫过陆晚晚的时候很闪烁。   陆晚晚看到了,问:“有什么话就说,不需要吞吞吐吐的。”   李青昊一凛,他犹豫了一下,神色肃穆地说:“宋大哥。”   他一向嬉皮笑脸,突然这么严肃,陆晚晚脑海中一个激灵。   “谢将军回来了,他受了点小伤。”李青昊声音有点低。   陆晚晚手中的杯盏抖了一下,她一双手捧住了杯盏,似乎不用点力气,它就要掉下去。   “什么样的小伤?他人呢?”陆晚晚脑子里嗡嗡的。   李青昊道:“他中了一箭,剑上淬有剧毒,此时仍昏迷不醒。”   她手中的杯子,滑落到地上,砸到了脚。   她扯过披风,披在身后便要往外走。   她眼中起了一层浓浓的雾气,眨了眨眼,对李青昊道:“走,带路。”   陆晚晚很用力才将这句话说出来,她手脚冰冷,心都紧紧提起。   “宋大哥,你别着急,白先生他们都在里面,那么多大夫看着,他肯定会没事的。”   陆晚晚攥紧了手指,掌心在不知不觉间出了满掌心的汗。   到了营帐,外面围满了人。   她刚走过去,潘芸熹便拥了上来。   “怎么样了?”陆晚晚下意识把手放在胸口,她心里如潮似涌,千言万语最终只问得出这么一句。   潘芸熹说:“大夫都还在里面,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   顿了下她又说:“要不要进去看看?”   陆晚晚深吸了几口气,她看着军帐里进进出出的人忙忙碌碌,她迷茫地摇了下头,扶着潘芸熹的小臂站在一旁,她说:“不必,我这会儿进去根本帮不上忙,只能添乱。我就在这里等他们。”   李青昊搬了张椅子过来,潘芸熹扶她过去坐,她脚步虚浮,累了好久,她早已筋疲力尽,精神倦怠。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脚步也踉跄起来。   “你怎么样?”   “没事。”陆晚晚的声音很轻,她努力闭上眼睛,让这一股子晕眩过去。   她坐在军帐外安安静静地等着。   没过多久,沈寂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陆晚晚,他走了过来,单膝跪在她面前:“末将有辱使命,辜负先生重托。”   他年轻骄傲的脸上满是颓色,声音低沉地对她说道。   陆晚晚唇色发白,道:“你起来吧。”   沈寂缓缓站起身,垂头站在她面前。   “谢将军怎么受的伤?”陆晚晚问他。   沈寂道:“我依你的吩咐,昨夜连夜带兵赶去了乌兰桥,先于谢将军赶到乌兰桥。到了桥边后我查看了周围的情形,确定没有埋伏,我担心伏兵在对岸,于是擅自做主渡江,没想到真中了埋伏。那些人来历不明,但一交手我就发现他们是训练有素的部队。我们很快就交上手,我只带了五千人,他们早有准备,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在中午的时候我们就完全被包围了。”   陆晚晚闻言,眸子猛地一抬。   沈寂垂着头,继续说:“就在我准备突围的时候,谢将军他们就到了。”   “他们押运了粮草,不该这么快的,最早也该昨天晚上到的。”   沈寂一脸惨淡,他身上都是血,衣裳又脏又臭,头发也零散着,唇色发白:“谢将军早有准备,他们的车上没有粮食,粮食从年初开辟的那条道悄悄运了出去,他只是从这边引人耳目。”   陆晚晚猛然抬眸。   谢怀琛根本没打算从乌兰桥运粮,他知道这个地方有诈,故而虚张声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看似从乌兰桥运送粮食,实则早已打算从别处运粮出大成。   她望着沈寂,神色惊惶。   “谢将军是为了救我才中了他们的圈套受伤的。”   陆晚晚慢慢收回视线,手指扣紧了掌心的肉,如果不是她自作主张多此一举请沈寂帮忙,谢怀琛就不会出事。   她脸色更加苍白起来,默默垂下了头。她的喉间,泛出了腥甜。   过了良久,军帐里的大夫都走了出来。   陆晚晚起身快步走了进去。   她一进门,就看到了床榻上的谢怀琛,白荣还在给他包扎伤口。胸前的白纱布上隐约沁出血红来,他唇色发白,肌肤失去血色,看上去也格外的白。   白得刺目。   “白先生。”她慢慢走了过去,颤着声音喊道:“他怎么样了?”   白荣道:“箭已经取了出来,血也止了,但是箭尖上淬了毒。这毒很毒辣。”   他叹了口气,掉头看向陆晚晚,说:“如果没有解药,他会很危险。”   陆晚晚眼眸一沉,白荣医术高明,又最擅长安慰人,他说危险,就真的很危险。   “白先生,你有办法救他吗?”陆晚晚问。   白荣望着陆晚晚,情绪波动,他看了她半晌,才叹道:“你放心,我会尽全力的。”   她敛眸,不再多说,心底凉成一片。   “你可以看看他,今夜我会在外面值夜,有什么情况你第一时间叫我。”白荣轻声嘱咐,生怕声音大了些眼前白玉瓷般的人儿被震碎了。   他快步出去了。   陆晚晚坐到榻边,轻轻喊了声:“夫君?”   他没有回答。   他此时此刻温顺而纯良,安静得过于美好。 第109章 采药   陆晚晚抓住他的手腕, 给他把脉。   她学了个皮毛,还不会看诊,但好似这样,心里才踏实些。   白先生说他暂时没事, 说明他现在需要的是时间, 白先生需要足够的时间研制解药。   陆晚晚俯身, 轻轻在他唇上吻了下:“夫君, 你要快些好起来啊。”   她坐下来, 拉着他的手, 将脸贴在他的掌心。她很累, 阖上双眼,慢慢进入了梦乡。   谢怀琛感受到了一抹暖意。那是在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 天边云霞如锦。红彤彤的霞光落在陆晚晚脸上, 她露出了世上最好看的笑容。   她一头青绸般的长发,迎风而动, 似涟漪轻舞。   她站在夕阳暮色下, 四周的景致都变得绚丽起来。   谢怀琛的嘴角,有了淡淡的笑容。   有陆晚晚, 真是一个好梦。   他慢慢睁开眼睛。   夕阳的霞光似乎从梦里追到了眼前。   军帐的窗子高高支起,霞光从窗口透进来,在室内肆无忌惮地铺陈, 映衬得满室温馨而又温暖。   陆晚晚小小的身影,趴在榻边。   谢怀琛色变,他动了动手。这一动, 牵扯着陆晚晚也动了下,但她没醒,反而更用力地抱住了他的手腕。   谢怀琛失笑,嘴角微扬,笑得胸口的伤都痛了起来。   陆晚晚睡得正沉,眉头紧紧蹙着。他极力撑起身子,摸了摸她的脸颊。   这一摸,吓了他一大跳。   ——陆晚晚额头滚烫,赫然发起了高烧。   “晚晚?”谢怀琛忍着手臂处传来的酸麻,轻推了下她:“晚晚?”   陆晚晚身子一歪,栽倒在他的床榻边。   “谢染!”谢怀琛大喊道。   她是个很警觉的人,这样她都没醒,说明她病得很严重。   谢怀琛气得双眼发红,呼吸都不畅了。胸前中箭的地方气血翻涌,也痛得厉害。   “将军。”谢染急急忙忙进来。   谢怀琛道:“白先生呢?把他叫进来。”   说罢,他掀开被子,亲自下床将陆晚晚抱起来。   谢染大惊:“将军,你别动。”   他利落上前,将陆晚晚抱起来,急忙道:“你歇着,让我来。”   谢怀琛白了他一眼,十分不满。   谢染也不管了,白先生嘱咐过,将军现在不能下床,否则气血逆流,加速毒在体内蔓延的速度,他会很危险。在得到解药之前,他最好动也别动一下。   他把陆晚晚放在对面的床榻上,道:“将军,我马上就去喊白先生。”   白先生就歇在外间,他一夜未睡,在翻医书,天亮时才趴在桌案上小憩了片刻。   听到动静,他走了进来,他给陆晚晚诊了脉。随军辛苦,到了安州她几乎就没怎么休息过,身体虚弱,又感染了风寒。   “将军放心,她没什么大事,我开两幅药吃了,歇息两日便好了。”白先生匆匆写了张药方,让谢染去煎药。   谢怀琛哪能放心?他眉头紧蹙,靠在床榻上,方才不觉得,此时那种难以呼吸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像是有双手扼住他的脖子。   陆晚晚就在他对面,她双眸轻阖,神态宁静,像个乖巧的瓷娃娃。   “这叫什么事?”谢怀琛苦笑。   白荣微微叹息,这段时间是多事之秋,谢怀琛和陆晚晚竟双双病倒了。   谢怀琛体内还有余毒,清醒了不过一时片刻便又昏睡过去。   陆晚晚吃了药,昏昏沉沉,一时清醒,一时又昏睡。   到了晚上,她发了身汗,身子终于轻松了些。   她绞了帕子给谢怀琛擦了擦脸和身子,又草草吃了些清粥小菜,便唤来白荣。   “白先生。”陆晚晚嗓子眼发紧,问他:“夫君的毒可有眉目了?”   白荣深吸了一口气,绷着脸说:“我怀疑他中了蚀骨青。”   陆晚晚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突突直跳,咬着牙让自己镇定下来:“蚀骨青是什么毒?”   白荣担忧地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瞬,这才说:“蚀骨青是苗疆的一种剧毒,中毒之后七日之内若是没有解药,病人就会浑身僵硬,先是脚,不出三日就会彻底死去。死后人浑身肌肤呈青色,故而叫做蚀骨青。”   陆晚晚有一瞬间的恍惚,声音都颤抖起来:“白先生,你有解药吗?”   白荣重重一叹:“蚀骨青的解药中有一味血灵芝,极为难得。”   陆晚晚张了张嘴,她犹如烈火焚心,愣了片刻,凝目看他,眼中迷蒙得很。   “只要有血灵芝,你就能救他吗?”   白荣将她的药碗递给她,道:“你别急,办法肯定会有的,你现在万万不能自乱阵脚。”   陆晚晚极力稳住微微颤抖的身体,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她欲故作轻松挤出一抹笑:“白先生,我没事的。”   “若有血灵芝,我有七成的把握可以救他。”   陆晚晚忽觉自己恰若漂浮于海的一粒浮萍,悠悠荡荡,无处安定,抓了白先生的手,道:“只要能救她的性命,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意。”   “你可知道血灵芝有多难得?”白荣长叹了口气:“我怕你是空欢喜一场。”   “我知道哪里有血灵芝。”陆晚晚说道。   上一世宁蕴的母亲病得厉害,纪南方说若有血灵芝加进药里,能治她的病。   回到北地后,陆晚晚多方打听,终于在一个猎人口中得知在安州城外的鹤鸣山内有一株血灵芝。   她亲自去了趟鹤鸣山,取回了血灵芝。   上天造化弄人,她为宁蕴做的每一件事都并非白费功夫。   她将谢怀琛托付给谢染,亲自带人去鹤鸣山中。   白先生将谢怀琛的调理事项交代给其他的大夫便随陆晚晚通往,沈寂自知护卫不力,率兵护卫。   一行几十人出了军营。   鹤鸣山是一座雪山,血灵芝在雪山之巅。   他们出发的时候,天已经阴沉得可怕,好像随时都会下起雪来一样。白荣和沈寂一直劝我下山,说是一旦大雪封山,他们只有被冻死在山里。可是每当想起谢怀琛躺在榻上虚弱的样子,陆晚晚就没办法劝说自己空手而归。或许再往前走一走,就能为他多赢得几分生机。   终于,在他们进山后的那天下午,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那时他们正在大山腹地,进难进,退不可退,最终找了一处山洞避雪。   一到夜里,雪风呼呼地吹,仿佛是天神的怒号。   “你有勇有谋,样样不输草原的好儿郎,若是男儿之身,必定能成为草原上最英武的勇士,不输任何男儿。”围坐在火边的时候,白荣捧着马奶,对陆晚晚说道。   陆晚晚双手捧着热腾腾的马奶,大口大口喝着,她说:“白先生,我没有办法,我也想做园子里的娇花,被人精心呵护,小心灌溉,但老天总爱捉弄我,他推着我,变成了一匹马,只能一直向前跑。”   “马能看到更多的风景。”白荣将身上的虎皮盖在她身上,柔和地说:“睡吧,明天还得跋涉。”   陆晚晚点了点头,朝他挤出一抹笑,蜷缩成一团睡着了。   次日他们继续向山上进发,时间紧急,谁也不敢喊停喊累,陆晚晚更甚,她憋着一股气走在队伍最前头。   终于赶在第二日晚上爬上山顶摘得血灵芝。   白荣看着陆晚晚捧着血灵芝,笑意盈盈,忽的生出无限困惑。   她怎么知道这里有血灵芝?   当夜,陆晚晚一行人依原路回安州。当夜他们下到半山腰,宿在一个山洞之中。到半夜的时候,沈寂听到外面有声响。   陆晚晚也听到了,她和沈寂目光交流了一瞬,沈寂示意她不要出声,自己爬出了洞口。   簌簌雪风差点将他吹翻,沿着崖壁攀爬了好久,忽然看见雪中有一队人马。   他小心翼翼地匍匐在崖壁上,见他们径直朝山上走去。   待那群人消失之后,他才回到山洞之中。   “是什么人?”陆晚晚紧张地看向他。   沈寂抿了下唇,犹豫了片刻,才说道:“听他们的语气,可能是宁太守的人。”   “宁蕴?”陆晚晚瞳孔陡然瞪大,为什么最近的事情都和宁蕴有关系?   “公主,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沈寂问道。   陆晚晚默了一瞬,似乎在思索,片刻后,她斩钉截铁道:“叫上人,咱们连夜出发,小点声,别被他们发现了。”   沈寂依言,叫醒沉睡中的弟兄们,连夜踩着风雪出发。   天将明时他们便赶到了山下。   次日下午,沙漠上上的太阳又落了下去,雁群从空中匆匆飞过,夜幕降临之前他们翻身上马,打猎的马上驾着无数的猎物,纷纷凯旋。陆晚晚那一行人逆着他们的方向策马扬鞭,风刮在耳畔呼呼作响。   疲于奔命跑了整整四日,陆晚晚却仿佛不知疲倦似的,第四日晚上,他们已经到了草原和沙漠相接的地方。鹤鸣山在安州城外的哲理木,是沙漠地区。   夜里他们窝在马肚下,陆晚晚裹着虎皮,在众人的包围中睡下,远山上有狼群嚎叫,月光皎皎落在沙丘,白日炙烤的大地渐渐退却热度,大漠的夜风一吹,陆晚晚冷不防被冻得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毫无征兆地醒了。   瞥了一眼天,她慌乱起来——因为星子寥落,月晕硕大,乌云密布,俨然要起沙尘了。   所以,她决定连夜赶路。   她叫醒沈寂等人,收拾东西的间隙,她听到了驼铃的声音,趴在地上听了片刻,约摸二十余人,步伐有条不紊,不慌不忙,想来是往来的商队。   她爬上沙丘,看见驼队在慢慢行进,她摘下头巾向他们挥舞,“沙尘暴要来了,赶紧避一避。”   来人听不懂她讲的是什么,纷纷停了下来,隔得老远对着她一通乱吼。自然,她也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她又急又恼,骑上马背奔到他们面前,手舞足蹈讲了半天,急得面红耳赤,领队的络腮胡大叔仍然抓耳挠腮不明就里。   这群人看上去是前往大成的北狄商人。隔了良久,马队后跟着的马车毡帘被掀开,一个玄衣的男子从里面探出个头。他是中原人,身上穿的是大成的服饰,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仿佛天上的白月光。   他不耐烦地看向陆晚晚,中原话讲得十分流利,“姑娘,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要来沙尘暴了,让你们的人赶紧避一下。”陆晚晚说道。   男子轻蔑地扫了她一眼,回头对马车内的人细语了几句。   隔着微微打起的帘子,陆晚晚看到车内坐了个华服的妇人,夜色迷蒙,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她说了句什么,那男子不屑道:“还请姑娘让让路。”   陆晚晚见他态度不好,倒也不恼,只道:“你们自求多福吧。”   他望了望天,眉峰皱了皱,正要开口说话,北面的沙丘已经缓缓移动。   该死的,居然这么快就来了。   陆晚晚拔腿往队伍里狂奔,白先生见势不好,也急忙向她跑去。   沙尘暴来得又急又凶,陆晚晚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已经被卷进漩涡里,生生被拖出大老远,在风里翻天覆地地滚了几滚。好在她在安州待过几年,有应对沙尘暴的经验,几经折腾,除却胳膊上有几处擦伤,其余各处并无大碍。   风暴止住的时候,她被拖到了曲水泉边。   上回来的时候,是隆冬,曲水泉结了冰,她便是取道此处,故而她知道翻过曲水泉就是安州的领地。她起来想到泉中掬把水洗脸,刚走两步,目光被不远处躺着的人吸引了去,是白先生。   想也没想,陆晚晚跑到他的面前。   “白先生,你怎么样了?”她将白荣扶坐起来。   他的伤势比她想象中要严重许多,衣服上许多被沙刀割破的口子流着血。她灌了半壶水,撬开他的嘴喂下,他的伤太重,张不开嘴,水有一大半洒落在地上。   草草处理完他身上的伤口,陆晚晚把他放在水域边隐蔽的位置,去了月牙泉边的小山丘。沙漠中的猎物大多机敏警觉,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捉了两只柴鸡,急吼吼跑回水边,他仍然没醒,双唇有些发干,面白如纸。陆晚晚叹了一口气,从靴筒摸出随身带着的匕首,割破柴鸡喉管,又给他喂了两口生血。   要在草原上活命,茹毛饮血在所难免。在她准备宰第二只柴鸡的时候,他被呛住,嗑了一声,眼皮跳了两跳,终于睁开。像深潭一样的眼睛亮了一亮,看了她一眼,满脸的疑惑。   陆晚晚蹲在他身边,放下手中的匕首,笑起来,“白先生,你终于醒了?”   他微微合眼想了一想,说道,“我们遇到了沙尘暴?”   陆晚晚把手中的水壶递给他,他抱着灌了几口,“没错,你是被沙尘暴带到这边来的,我醒来的时候咱们就都在这里了。沈寂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你怎么样?先休息片刻,我去看看沈寂他们在哪里。”   “好”,他定定地盯着陆晚晚的身后,还想说什么,面色忽然变得十分惊恐不安。顿了一下,他将她一推,“赶紧走。”   愕然转身,五六只狼赫然正在向他们奔来——一定是被柴鸡的血腥气吸引过来了。   大惊过后陆晚晚很快镇定下来,对着它们将手中的柴鸡用力抛出,畜生就是畜生,当即一哄而上争抢那两只瘦弱的鸡去了。陆晚晚对他说,“赶紧走。”   他无动于衷。   她急了,“还不跑,等着被狼吃掉吗?”   白先生抿了抿嘴唇,眼神黯淡下去,“公主,你快逃,我的腿受伤了,不能站立……”   “啊?”陆晚晚捂住自己的嘴,走到他面前,将他架在胳膊上飞奔起来。   狼群很快就又转移目标来追他们,他说,“公主,你放下我,带着我这个累赘,是没有活路的。我的医案里有一张方子,你将血灵芝烘干碾碎加进去,或许能解谢将军的毒。”   陆晚晚摇摇头,“白先生,你是我带出来的,如果可以,我们一起逃出狼口,如果不可以,那我们就一起做狼食。”   又跑了几步,狼啸渐近,陆晚晚怕它们从身后进攻,于是将他放在身后的月桂树下。她摸了摸手腕上上次白荣送给她的镯子,里面她放了好些用曼陀罗花泡制的银针,她与头狼对视。   “你疯了!这是以卵击石!”白荣一向和顺的眼眸中迸出怒意:“谢将军还等着血灵芝救命。”   他顿了下,又继续说:“十九年前我就该死的,你不必为我这种人搭上性命。”   陆晚晚眼睛也是通红的,不知是因为劳累还是激动,她没有理会白荣的话,反是目光凶狠地看向头狼。   她上前走了两步。白荣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声音拔高了几分:“我说的话,你到底听没听懂?”   他语气严厉得仿佛教训不听话孩子的父亲。   陆晚晚回眸看向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道:“白先生,这世上待我好的人不多,我要我们都活着走出去。”   白荣脸上绽出一抹笑意,他声音柔和了下去,说:“听话,你和谢将军都是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因我这把老骨头赔进去不值得。你若心中真看中我这把老骨头,你回到大成之后便为我做一件事。”   陆晚晚眼眶发涩,灼痛难当,她道:“我不,要做什么你自己回去做。”   “乖,听话。”白荣没哄过孩子,不知该如何哄她,嗫嚅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回去之后若不嫌麻烦,请你帮我给徐州知府李家去封信问一问,李家有一幺女名叫雁容,早年嫁到允州。你问问她如今葬在何处?若寻着她的墓地,你便将我包袱里那身青麻衣裳葬在她旁边,再替我告诉她一声,此生是我辜负了她,来生不管千山长万水远,我都会去找她;若寻不着……你就……”   他的声音柔软了下去,似乎没有想到寻不着她自己又该如何,良久,他才缓缓道:“若寻不着,你便将那身衣裳烧成灰,洒进陵川河里。”   陆晚晚鼻头一热,热泪如开了闸的洪水,猛地放了出来。   白荣抽出袖内的丝绢,道:“好孩子,别哭了,你快跑吧。”   陆晚晚伏在他肩头,嚎啕大哭,连声音都变了。   “白先生。”她一开口,泪水就冲刷了下来,涌入口中,又苦又涩。   她知道他是谁了。   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如此无情地捉弄着岑家,让世上最亲的人相识相知,却不能相认。一声“舅舅”堵在她的喉咙,张了张口,她问道:“先生可是姓岑?”   白荣悚然睁大了眼,看向陆晚晚:“你怎么知道?”   与此同时,狼群不断向他们逼近。   陆晚晚吸了吸鼻子,抹了把脸上的泪,说:“白先生,你必须得活着,好好活着,有人在等你回去。”   说罢,她转身看向面对着森然逼近的狼群。   她知道,擒贼要擒王,打狼打头狼。她转了转手镯的机括,对准头狼右一按,它前脚伏地,身子一弓往左边闪去,她又急忙向左补了几针,正中头狼的后腿。它脚下一歪,它弯身向她扑来,还好侧身闪得快,就势抽出匕首,挥舞擦过它的脖颈。其余的狼眼见头狼受制,瑟缩不前。   有一头小狼匍匐向前,朝白荣前进,陆晚晚又朝它射了一针,小狼嗷了一声朝一边滚去   “小心”他忽然叫起来。   回身一看,头狼肥硕的爪子向她挥来,陆晚晚躲闪不及,眼角被它锋利的爪牙抓上,淙淙热血滚滚而下。她怒火中烧,用力挥着匕首劈向它的头部,此时银针曼陀罗花的药效起来了,它往地上一跪,陆晚晚的匕首将它的头划开一条巨大的口子,顿时鲜血四溅。   它叫了一声,在地上滚了两滚,抬头瞥了一眼陆晚晚怒气冲冲的脸,朝狼群一啸,纷纷踏着沙尘遁远。   陆晚晚大汗淋漓地喘息着,朝白先生跑去,她笑道:“岑先生,你可以亲自去找你妻子了。”   他也笑了,那是陆晚晚那第一次见他笑得开心爽朗,就像雪山上的白莲盛开。 第110章 吵架   陆晚晚洗了手, 又用水囊取了凉水给岑岳凡擦了身上的血渍, 收拾停当之后,便听到山丘那边传来沈寂呼喊的声音。   她一边应承,一边朝山丘跑去, 呼救道:“沈将军。”   沈寂带着部下催马赶来,见到陆晚晚便单膝跪于她面前:“公主, 末将护驾不力……”   “沈将军, 此乃天灾, 与你无干,起来吧。”没等他说完,陆晚晚便开口截断了他的话头。   她看了看即将亮明的天, 天际星子寥落, 一夜过去,时间已相当紧迫。   “事不宜迟, 当务之急是赶紧将血灵芝送回。”陆晚晚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说道:“清点人马, 咱们启程吧。”   沈寂得令, 命一队人送陆晚晚和岑岳凡回军营, 剩下的清点伤亡情况。   ————   军营里谢怀琛正在发脾气, 这几日他醒来的时候很少, 偶尔清醒见陆晚晚不在, 追问下去,谢染含含糊糊糊弄过去,一次两次他没起疑, 但四五日过去,谢怀琛眉宇间都是怒意。   陆晚晚是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她绝不会在他身受重伤的时候不见踪影。   他一再追问,谢染瞒不住了,将她去了鹤鸣山菜血灵芝的事情告诉给谢怀琛。   谢怀琛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胸口血气涌动:“鹤鸣山是什么地方?你竟让她去!”   谢染委屈,当时他阻止的声音比谁都大,是陆晚晚铁了心,非得亲自走这一趟:“我劝了,不让她去,夫人冲我发了火。”   谢怀琛面色涨得通红,气得额头青筋都绷出来了:“我去找她。”   他极力站起身,毒气使他胸口胀痛得厉害,动一下牵扯着筋骨生疼。   他刚站起身,门口的帘子便被高高打起,陆晚晚从外头走了进来。   连日来的奔波劳累使她看上去很憔悴,身形也瘦得厉害,不成样子,一向最爱整洁的人头发微微有些凌乱。   继而,他们四目相对。谢怀琛两步夺上前,将她抢入怀中,双手紧紧地箍着她,勒得她就快喘不过气来:“任性,你真任性。”   他的声音在耳畔流转,略带训斥,又饱含不舍。   陆晚晚心间热流涌动,在前往鹤鸣山的路上,她昼夜不停地赶路,就怕来不及救他,当她再次触及到他温热的体温,他炙热的气息在她耳畔流转的时候,她体内那根紧绷的弦忽的就断了。   “夫君,我回来了。你会没事的。”陆晚晚反手抱着他,脸贴在他胸前,声音微微颤抖。   谢怀琛双臂紧搂着她,好似一不小心她就会化作雪花飞走一般。   “陆晚晚。”他格外严肃地喊了她的名字:“以后你不许再这么任性了。”   “不,我不。”陆晚晚仰头看向他,眼睛里泫然欲泣,闪着滢滢的光:“只要有一线生机,我都要救你。”   此时此刻,她仿佛有几分理解杜若了,那个柔弱得易折的女子,在薛戟死后,以弱小的身躯筹谋策划为他报仇。   她将自己的青春都献给了薛戟,只为为他报仇而活着。   那时她不懂,也曾有过疑问,为了一个男人奉献出自己是否值得。   到如今她终于明白,若那人是谢怀琛,便是值得。   她活着很不容易,跨越了生死,穿过时间的洪流,因而她格外珍惜自己的生命。   如今为了救谢怀琛,无论前方是风雨雷电,或是繁花似锦,她都愿意去闯一闯。   那是谢怀琛啊,世界上最好的谢怀琛。   “任性!”谢怀琛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笑着说,眼角却有莹润的光泽。   陆晚晚回抱着他,笑说:“我愿意为你任性一点。”   岑岳凡忍着身上的痛楚给谢怀琛熬了解药。   他送药进来的时候,陆晚晚已经洗漱收拾去了,谢怀琛躺在床榻上,嘴唇发白。   “谢将军。”岑岳凡将药递给他。   谢怀琛接过药碗,轻轻吹了一口,仰面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他挤出一抹笑,看向岑岳凡的腿,说:“白先生,你取药受了伤,送药这种事就让他们做吧。”   岑岳凡伤到了筋骨,腿上固定了夹板,没挪动一步,都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笑了笑:“我这条命都是公主救的,不亲眼看你好起来,我愧对于她。”   谢怀琛低头看着手中的药碗,没有说话。   早些时候,岑岳凡原本想问问谢怀琛先夫人的事情。那是他存于世上仅有的血脉亲人,但他知道,斯人已去,问了不过是为他人徒添烦恼,亦为自己徒添感伤罢了。   故而,他将这个想法压抑到内心深处。时至今日,他更问不出口,有些话说出口比利剑还要伤人。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感叹:“公主她是很好的人。”   谢怀琛亦有所感:“遇到她是我的福气。”   别人都说他娶陆晚晚门不当户不对,但只有他知道,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值得他珍之重之捧在掌心呵护之。   岑岳凡坦然一笑。   陆晚晚一进来,便见他们俩正笑着。   “白先生,夫君,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开心?”陆晚晚笑问道。   岑岳凡是个很纯粹的人,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笑说明有开心的事。   “白先生在夸你,说我很有福气。”谢怀琛看着她,目光都是柔情。   陆晚晚一笑,脸颊上浮起两个浅浅的梨涡,盛了酒似的,有醉人的芬芳。   “白先生,你也跟着他笑话我。”   岑岳凡道:“我不掺和进你们夫妻斗嘴,我去外面了,今夜谢将军有什么情况你们一定要及时叫我。”   说罢,他拄着拐杖就要离开。   “白先生。”陆晚晚喊住他,她犹豫了一瞬,终于开口:“有件事情,我想征询您的意见。”   “何事?”岑岳凡蹙了蹙眉,问道。   陆晚晚轻轻抿了下唇,再次抬眼,眼睫轻颤,笑盈盈地望向岑岳凡:“先生一再救我性命,我无以为报,加之我年幼失怙,无叔舅相护。这回先生又大义救我夫君性命,恰好家母与先生同姓,先生若是不嫌弃,可否让我夫妇认先生为舅父。”   谢怀琛微阖着眼,双目轮廓狭长,听到她的话,紧抿的薄唇勾勒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岑岳凡一怔,显然陆晚晚的话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她是皇亲贵胄,天子之女,如何会认他为舅父?   他思绪流转,想到在沙漠遇到狼群之时,陆晚晚问他是否姓岑。   看来,她是知道谢怀琛先夫人之事,也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他偏头看向陆晚晚,眸光在她和谢怀琛身上流转了一圈。   “公主身份高贵,白某一介布衣,不敢攀附。再则,身为大夫,治病救人乃是天职,今日就算不是谢将军,我也会倾力相助。”白荣说道:“公主的心意在下心领了,只是万不敢受。”   “白先生高义。”陆晚晚偏过头望了一眼床榻上的谢怀琛,心情莫名的好,眉眼唇畔染上了几分笑意,温言细语地说:“不过,我自小就没有舅父和叔父回护,很小就渴望有舅父。白先生,就当满足我一个小小的心愿,可好?”   说道最后,她声音低低的,真有几分委委屈屈的意味。   岑岳凡心下一软。   陆晚晚又说:“若你怕麻烦,往后我只在人后喊您舅父,人前还是还是叫您白先生如何?”   岑岳凡望着陆晚晚,情绪波动。   陆晚晚生怕他拒绝,又是叹气又是抹泪:“我命不好,小时候爹爹事多,无暇管我,母亲又早逝。嫁与夫君之后,我只希望他一生顺遂,可谁知道又出了这种事。是您救了夫君的命啊,您是他的恩人。我琢磨着这一路走来,过得这么苦,都是因为命中午贵人相助。这几天,我看着你为了夫君出生入死,又数次救我于水火之中,可不就是我命中的贵人吗?”   她说的都是实话,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   “我保证你给您添麻烦,您看行吗?”   岑岳凡满眼感慨,半晌,点头:“那行,我跟你有缘,孤家寡人漂泊半生,多了个外甥女,是我的福气。”   陆晚晚差点喜极而泣,当即拉着谢怀琛下床,兴奋地说道:“夫君,快,喊舅舅!”   谢怀琛见此情形,也能猜出个七八分,也不扭捏,当场朝岑岳凡深深一揖,喊了声:“舅舅。”   岑岳凡又是感动又是哭笑不得,忙扶着谢怀琛让他上榻:“胡闹,受了这么重的伤,体内余毒未清,怎么能随便乱动。”   说着斥责的话,他眼圈却比谁都红得厉害。   陆晚晚决定次日在军营里张罗几桌酒菜,正式认亲。   她累了好几天,眼皮子都抬不起来,很快就进入沉睡之中。   谢怀琛知道她这一路辛苦在,早早哄她睡了。他却睡不着,掌了一豆灯火撑在榻边,俯身亲了亲她的眼睛。   低声说:“晚晚,我爱你。”   女子已经陷入熟睡,呼吸都是清香甜美的。   谢怀琛心满意足地斜倚着枕头半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没睡多久,倏地坐了起来,四目相对时,不免微楞。   谢怀琛想笑,又有些难过:她肯定在半睡半醒之间想起了他,想起了他的病情,故而惊醒了。   他莫名心酸,将她揽入怀里。   “夫君,你怎么醒了?”陆晚晚将头虚虚放在他肩头,他身上有伤,她不敢靠得太重,柔着声音问他。   她愣了一下,大概是彻底清醒了,下床搀扶谢怀琛躺下:“你怎么坐起来了?白先生说你中毒得要紧,得多躺躺。”   “我躺得不仅胸口疼,头也疼。”谢怀琛顺势搂了她的腰,稍微一用力,将她抱到了身侧。   陆晚晚惊讶地轻呼出声,她知道他荒唐,却不敢挣扎,生怕碰到他的伤患处,只得任由他胡来。   她低头要去看他的伤口,他却一手搂着她柔弱的腰肢,用额头去抵她的额头。   “离开的时候你还发着烧,我亲手给你把药灌下去,再醒来,你人就不见了。”谢怀琛伸手轻轻摸着她的面颊:“你又不乖了,背着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陆晚晚握着他的手,拉开他胸口的纱布,确认伤口没有挣开。她抬眸看向他:“你就乖了吗?”   谢怀琛失笑,吻了下她的唇。   陆晚晚板着脸,说话端方而持重,有几分威严:“你瞒着我乌兰桥虚张声势,我怕乌兰桥有伏兵,你招架不住,故而去求沈寂出手帮忙。最终却差点害死你。”   陆晚晚的情绪倏地一落,眼底闪过几分寒芒。那寒芒一闪而过,笑容都僵硬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沈寂告诉我乌兰桥只是你迷惑内鬼的一个幌子的时候,我有多难过。我差点就亲手害死你了。”现在回想起当天那一幕,她还怕得浑身颤抖,遍体生寒。   谢怀琛双臂略微用力,将陆晚晚圈进怀里,他的唇凑在她耳边,轻轻道:“对不起,当时决定得仓促,我来不及告诉你。”   “来不及告诉,你给我暗示也好,我也不会急得抓耳挠腮。”陆晚晚舌尖有千斤重,抬眸,看向谢怀琛的眼睛:“你是觉得告诉我也没什么用,我什么也帮不了你。是不是?”   她眼中有泪,觉得自己委屈,但这种委屈说出来又过于矫情。这是他军务上的事,她没有权利要他事无巨细地告诉他。   但就是这样她才觉得难过,公公和婆婆一生恩爱,和乐有加,是她最羡慕的夫妻相处的理想状态。但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们旗鼓相当的基础之上,他们是战场上的同袍兄弟,是生活中的将亲密挚友,从两人结合的那一天起,就成为嵌在一起密不可分的整体。   她也想帮助谢怀琛,共享风花雪月,共御雷电风霜。   故而,她不辞千里也愿追过来。否则她大可不必趟这趟浑水,安安心心在京城做她的富贵闲散人便是。   “不是,这些都是无感紧要的事情,你不该为这些事烦恼的。”谢怀琛解释道。   “若是今日在你面前的是母亲,你会将这么重要的事情瞒着她吗?”陆晚晚仰面看向他,问道。   谢怀琛犹豫了一瞬。   陆晚晚又说:“你不会瞒着母亲,因为她可以为你出谋划策,为你分担风险与压力,而我只是一朵柔弱不堪一击的菟丝花,不值得你多费口舌跟我说半句,是不是?”   “晚晚,我不是这个意思。”谢怀琛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口笨舌拙。   陆晚晚眼神淡淡的,她拥着被子躺回床上,说:“睡吧,时辰不早了。”   谢怀琛侧过身想去抱她,陆晚晚背过身子,阖上了眼。   他听着身侧人的喘息声,望着自己伸出去无处安放的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们这算是吵架了吗?   次日陆晚晚让伙房做了很大一桌子菜,琳琅满目的菜式比过年过节还要丰盛。   陆晚晚喊了相熟的人来,当着众人的面,给岑岳凡敬茶,改口称他为舅父。   席上氛围特别好,大家都其乐融融的。早上一起来,陆晚晚就对谢怀琛淡淡的,他自知这架吵得莫名其妙的,在席上三番两次主动示好,陆晚晚都躲了过去。   是真生气了。   本没有这么生气,但昨夜说开了之后,他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这就难免二次动怒了。   她僵硬地躲开谢怀琛给她夹菜,岑岳凡心细,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吃完饭,众人散去,岑岳凡拉着谢怀琛的胳膊,将他拖到军帐外,问:“惹生气了?”   谢怀琛莫名其妙地摸了摸后脑勺:“好像是。”   “买点女孩子喜欢的东西,说两句软话,哄哄就好了。”岑岳凡提点他:“她不是任性的孩子。”   谢怀琛如有所悟,点点头道:“多谢舅父。”   岑岳凡一脸孺子可教的神情,挥挥手:“去吧,去吧。”   谢怀琛径直去找徐笑春谈心。徐笑春最近心情也颇为不好,徐震三番两次来信,话里话外都夸沈寂如何如何好,她愁得坐立不宁。来安州这么久,她连沈寂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她也没兴趣知道。徐笑春喜欢陆越,看到他眼角眉梢都开起了花,因此愁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谢怀琛进来的时候,她正对着铺开的信纸一筹莫展。   “叹什么气?”谢怀琛忽的出现在身后,问道。   徐笑春白了他一眼,问:“谢将军可是大忙人,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   “许久没来看你,听你嫂子说,你最近有心事,所以来找你谈谈心。”谢怀琛一本正经地说。   徐笑春扭头扫了他一眼,嗤笑了声:“我看你是后院起火,来搬救兵的吧?”   谢怀琛一哂,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徐笑春不以为然:“我又没瞎。”   “有这么明显?”谢怀琛有些心虚。   “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徐笑春将笔一搁,拍拍手问道:“说罢,找我做什么?帮你哄夫人,还是假装刺客,给你制造机会英雄救美?”   “都不是。”谢怀琛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艰难地开口问道:“我好像把她惹生气了,你说该用什么东西给她赔罪?”   徐笑春朗声大笑:“你问我啊?”   “嗯。”   她思虑了片刻,斩钉截铁地说:“越王勾践剑!”   谢怀琛闻言,白了她一眼。   “不成啊?”徐笑春又说:“吴王夫差矛也行。”   谢怀琛恨不得咬舌自尽,她就不是个一般的女子,自己脑子进水了才会来问她。   “哥,我说的真的,你要给我把这两样东西送来,别说惹我生气,你就算捅我两刀我也笑着谢你隆恩。”徐笑春笑着,露出一拍洁白的牙。   谢怀琛将信纸一把拍在她的脑门上:“写你的信去吧。”   说完,转身走了。   他想了下寻常父亲惹了母亲,一般都是金银玉器,胭脂水粉哄她开心。   他也不求惊艳,只求赶紧平息了她的怒气。   下午他去安州城内各大珠宝首饰店,搜罗了好几样金银首饰。   晚上他带着累累硕果回到军帐里。   陆晚晚从医帐回来,便见他正襟危坐,对着桌案上的包袱出神。   见她回来,谢怀琛立马站了起来,迎上前,将她搂在怀里,他的唇凑在她耳边,轻轻道:“晚晚,我错了。”   陆晚晚道:“你错了?”   “错了。”谢怀琛说。   “那好,你说你怎么错了?”陆晚晚有点乏了,软软靠着他。   “我……”谢怀琛想要说什么,舌尖却始终有千斤重,他牵着陆晚晚走到桌案旁,打开那个包袱,东西是他揣在怀里带回来的,还有点温热。   陆晚晚看着桌案上的首饰,光芒璀璨,灼目耀眼,她愣了一瞬。   谢怀琛说:“我不该惹你动怒,你别同我生气了,可好?”   他捡了一枚镯子,往她手上套。   陆晚晚忽然明白了,他不是知道自己错了,而是觉得不该他们不该吵架。他乐意哄着她,呵护着她,粉饰太平。但他不想知道症结出在哪里,只要表面上和平就可以。   她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接受他道歉的诚意,抱着他说声感谢的。但她动不了,喉头嗫嚅了半晌,说不出话。   “晚晚?”谢怀琛见她没有动,又喊了声她的名字。   陆晚晚道:“我不喜欢金银珠宝。”   谢怀琛嗯了声:“那你喜欢什么?”   “我不喜欢金银,我更喜欢珠宝。”陆晚晚看着他。   谢怀琛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往后我不给你送金银了,只给你送珠玉,可好?”   他声音柔软了下去,耐着性子哄她。   “夫君,若你心上有我的话,你就应该知道我不喜欢金银。”陆晚晚眼底蓄满了水光,她说:“如果你心上有一个人的话,你就会去观察她的点点滴滴,去了解她的喜好和憎恶。譬如我心上有你,我知道你爱吃甜,不爱吃辣,平常爱喝龙井,不爱喝白茶。”   “我们成婚就快一年了,你不知道我不喜欢金银,也不知道我并不想做一味依附于你的菟丝花。”她声音越说越低:“也不怪你,毕竟当时我们成亲,你都是赶鸭子上架。” 第111章 装病   谢怀琛没有应付这种事情的经验, 饶是如此, 他还是感受到陆晚晚心绪非常低落。他想安慰她,但这会儿自己说什么好像都有狡辩的嫌疑。   顿了顿,他说:“我是真心愿意娶你的, 在我们成婚之前,或是成婚之后, 都没有变过。”   说完, 他背过身走出了帐篷, 陆晚晚坐在桌边,看到眼前金灿灿的首饰,叹了口气。   没多久, 裴翊修母子俩走了进来。   “皖姨。”裴翊修耷拉着脸, 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陆晚晚长吁了一口气,从压抑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笑着摸了摸裴翊修的后脑勺:“怎么了?愁着脸做什么?”   “大哥哥已经将军粮运去了戎族,不日即将启程。明日我打算回一趟靖州, 等大哥哥回来之后我们就要一起回苏州。”潘芸熹说道, 她盯着陆晚晚看了好一会儿, 似乎在等她回答。   陆晚晚漫不经心地说:“是好事, 你也很久没见过父母了。”   潘芸熹见她神色恹恹, 有些担心地看着她:“没错, 这回回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修儿,马上就要回去见外祖父了,你为什么不开心?”陆晚晚笑着问裴翊修。   他瘪了瘪小嘴, 一脸不高兴:“舅舅凶,他好凶。”   潘芸熹笑道:“大哥哥一向是这个性子,不苟言笑,小的时候我就不爱和他玩儿。实际上他心底是最柔善的。”   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他往返奔波,暗中照拂,给了她很多支持和帮助。   “有的人看上去很凶,实际上心底可好了;有的人就算给你糖,糖里都可能含着毒。”陆晚晚轻扶着裴翊修的肩膀,温柔地对他说:“看人不能只看表面,知道了吗?”   裴翊修点点头。   三人又说了会儿话。潘芸熹明日启程回靖州,只因和宓兰还有些旧怨没有了结,这次回去是将旧账一并算清。   从此以后,千山长,万水远,她都不会再和那两人牵扯上瓜葛。   裴翊修留在安州盐帮的暗桩,有专人照拂,只等潘芸熹归来带他回苏州。   说到最后,裴翊修眼眶都红了,他抱着陆晚晚的脖子,将头深深埋进她的颈窝,奶声奶气地说:“皖姨,母亲说苏州外祖父家里有座很漂亮的园林,以后你来我看园子好不好?”   陆晚晚知道他是舍不得自己,柔声应下,说:“好,我答应你,等手上的事情忙完,我就去苏州找你。”   前世今生,她还未去过那传闻中的人间天堂,每每在书中看到,真有几分向往。   裴翊修恋恋不舍,半晌才将她放开。   星子疏朗,陆晚晚送潘芸熹和裴翊修出军帐。   月色明亮,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送走他们之后她回到军帐里,谢怀琛还没有回来。一直到月影西下,他都没回来。   灯影缭乱映着她的身影分外单薄。   到三更后,她吹了灯,上床歇息。虽然已经到了初春,但北地半点回暖的迹象也无。夜里还是凉得厉害,睡了一宿,再醒来时手脚都是冰凉的。   她坐起身,旁边的被褥整整齐齐地叠在那里,谢怀琛一夜未归。她的心直往下坠,仿佛坠进了冰窟之中。   起床梳洗,收拾妥当之后,士兵送了早膳进来。她胃口全无,草草扒拉了两口,便吃不下了。   士兵又进来将碗筷收拾出去。   他们刚出门,陆晚晚就听到他们喊了声:“将军!”   谢怀琛的声音沉沉的,闷闷的,嗯了声。门口的毡帘再次被高高打起,寒风从门口灌入,冷得她肌肤瞬间凉了一阵,起了无数鸡皮疙瘩。   她朝门口望了眼,谢怀琛走了进来。他眼圈绯红,眼睛里满是血丝,看起来像是一夜未睡。   “侍卫说你没怎么吃东西?”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神情不悦。   陆晚晚抬眸看向他,说:“没什么胃口,吃不下。”   谢怀琛走到她面前,蹲了下去,道:“还在生气?”   陆晚晚倏地就有了几分委屈,一吵架,他就远远躲开了,避她像避瘟神一样。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她觉得自己太过患得患失,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自己的情绪。   她神思游荡,半晌定下心思,说:“我生不生气重要吗?”   “重要啊,当然重要,你是我最重要的人。”谢怀琛亲吻了下她的手背,灼热的唇印在她的肌肤上。   她用力将手抽了出来。   她不是性格要强的人,这回却意外地固执。她看得出来,谢怀琛想蒙混过去,粉饰太平。   但他们之间出了问题,症结不解开,哪怕这次她被哄着和好,以后碰到同样的情况还是会吵架。   谢怀琛借势朝身后一仰,倒吸了一口凉气。   陆晚晚想到他身上有伤,顿时很紧张,忙问;“你怎么了?”   谢怀琛眉头紧蹙,然后身子发软,瘫倒在陆晚晚怀里。   陆晚晚一瞬间吓疯了,她唇色发白,急促地去摸他的脉搏:“夫君?”   他的脉象好像没什么变化,但陆晚晚还是很害怕,外伤摸脉很难摸准,她一颗心,如擂鼓般通通直跳,四肢都开始发麻。   “白先生!”她声音都带着哭腔。   谢怀琛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昏了短短的一刹那,却差点要了陆晚晚的命。   她委实担心他有个好歹。   “你感觉怎么样了?”陆晚晚问他,眼底有千层银浪,一层层翻滚,快要将她淹没。   谢怀琛眼神迷茫,目光在她身上流连辗转,半晌他才问道:“你是谁?”   陆晚晚整个人僵住,错愕地看着谢怀琛,似乎想要将他看透。   他中毒昏迷过后忘了她是谁了吗?   她眼尾蕴了几粒晶莹的泪,她慌了慌神,低下身将他搂在怀里,安顿在床上,说:“夫君,你等我,我去叫白先生。”   她转身要走,手腕却被人紧紧扯住,回头一望,谢怀琛朗声大笑起来。   “我的傻姑娘!”他一用力,将她扯回怀中,她往他怀中一歪,差点撞到他的伤口,他咬牙忍住,笑着说:“哪怕我记不得这世上所有人了,也不会忘记你的。”   他笑得牵扯到伤口都快疼起来了。   陆晚晚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落。她大颗大颗地掉眼泪,一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这人太坏了,竟然这样捉弄她。   谢怀琛止住了笑声,揽过她的肩头,将她搂在怀里:“怎么哭了?你的胆子一向很大的。”   陆晚晚的眼泪落得更狠,赌气想要从他怀中挣脱开来。   他亲吻她的唇,双臂将她环得更紧了,不让她离开。   “好了好了,晚晚,我不闹了,你别生气。”   陆晚晚瓮声瓮气道:“我才不生气,我才犯不着跟你生气,你就是个坏人,是无赖。”   一连串的脏话,已然是气急了。   方才那一瞬间,她真快吓死了。谢怀琛不知道他对陆晚晚来说究竟有多重要,因为太重要才患得患失。   陆晚晚说罢,就要下床。   谢怀琛将无赖进行到底,圈着她,不让她动。   她又怕真伤着他,遂没有再动,气鼓鼓地躺在榻上,任由他将自己抱着。   “晚晚,你知道吗?”谢怀琛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迷人,“这回我伤得很厉害,那支箭射在我的心口,差一点就正中心脏。他们运我回军营的途中我醒了一次,我看到每个人都很陌生,却独独记得你。”   “我问谢染‘陆晚晚呢?’,其实那个时候我连谢染都不记得了,那一瞬间记忆是零散的,我只记得你,记得你笑起来的样子。过了很久,再次醒来的时候,记忆就慢慢复苏了,我想起了谢染,也想起了白先生和笑春,还有其他所有人。箭伤痛得厉害,像是有蚂蚁在血血窟窿里爬,很痛苦,我难受得要死。那会儿我想,万一我真的死了,会不会有遗憾?我又想到了你,要是我死了,你还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子。所以,我迫不及待想活过来。你刻在我骨子里,是我至死仍挂念的人。你说我们成亲是赶鸭子上架,我不同意的,就算没有宋时青的事,我也会娶你,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把你抬进谢家,你跑不掉。父亲和母亲只有我一个孩子,我不会看人脸色,也不大会哄人开心,让你受委屈了。”   他顿了下,声音温柔得出奇:“不过现在我想去学,你愿意教我吗?”   陆晚晚听他说醒来后有短暂的失忆,她又吓了一跳。   “你只记得我吗?”她问。   谢怀琛毫不犹豫:“只记得你。”   “别的都记不得了?”陆晚晚好奇。   “记不得了,除了你,谁也记不得。”谢怀琛说。   陆晚晚的心,被突如其来的暖流填满,暖暖的,甜甜的,似在冬夜里,喝了热气腾腾的羊肉汤。   她的唇角,微微翘起。   谢怀琛搂住了她,将她圈在怀中,凑在她耳畔说:“不告诉你乌兰桥的事情是因为我自己也没有把握,你知道的,我好面子,万一失败了多难为情。所以我才瞒着你,是我不对,我低估了你的本事,我该知道的,你整颗心都扑在我身上。从今往后,面子里子都给你,我不再瞒你了,好不好?”   陆晚晚趴在他怀中,轻轻嗯了声。她环着谢怀琛的腰,忽然有种很奇异的感觉,这个男人和她之间的距离仿佛越来越近,两个人像是两块石头,在频繁的接触中,打磨光滑了棱角,成了最适合彼此的弧度。   她爱极了这个男人,他也爱极了他,他们拥有彼此。这样的缘分,不知修了多久才修来。   “昨夜,你去哪里了?”她鼻子齉齉的,声音像是受寒了。   谢怀琛正要回答,陆晚晚感觉头下有什么东西在动,低头一看,一团灰色毛茸茸的东西从谢怀琛的衣襟里爬出来。   小小的一团,浑身的毛都是不服帖炸起来的。   陆晚晚吓了一跳,端详了片刻,才问:“夫君,你从哪里捉来的狗?”   “不是狗。”谢怀琛摇了摇头,双手将它从怀中取出来,捧到陆晚晚面前,说:“它不是狗,是狼。”   “狼?”她吓得往后缩了缩,缩在角落里,怯怯地看着谢怀琛掌中的小灰狼,生怕它扑上来,将自己撕碎了。   谢怀琛瞧她害怕的样子,大声笑了起来:“晚晚,你摸摸它,很乖的。”   “它会咬我。”她不敢伸出手。   谢怀琛抓着她的手,小心翼翼靠近小灰狼,耐心地哄她:“不会的,它还小,不会咬你。”   小灰狼眼神也怯生生的,缩在谢怀琛手中,小小的一团,湿漉漉的眼睛溜溜地转着,目光定在陆晚晚那身上,好像在打量她。谢怀琛捉着她的手靠近小灰狼,她纤长的手指抚摸在它头顶,小灰狼温顺地趴在他掌中,一动不动。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天性如此。   陆晚晚笑了起来:“它真的不咬人,夫君,你在哪里找到它的?”   谢怀琛说:“昨夜我巡营去了,巡了一圈,在营外看月亮。它不知从哪里出来的,晕倒在我脚边,它应该刚出生没多久,路都走不大稳,冻坏了。我给它喂了马奶,又将它暖活过来,你在军营无聊,可以留在身边养着。”   陆晚晚缩回了手,惊恐地看向谢怀琛:“你是说,让我养一头狼?”   “你怕吗?”他笑着问。   陆晚晚老老实实回答:“有一点。”   “不用怕,母亲以前养过一头狼,也是从小养的,性格很温顺,比狗还听话。”谢怀琛鼓励她。   陆晚晚听母亲以前也养过狼,顿时有了几分兴趣,但她还是不大敢,脸上带着不自信的神情。   谢怀琛说:“狼是群居动物,只要驯服了它,让它知道你是它的主人,就会很乖巧。驯好了之后它还可以给你当护卫,比人都忠心。”   “我真的可以吗?”陆晚晚还是有几分怀疑:“母亲那么厉害,驯服一头狼当然不在话下,我怕自己没有她的本事。”   谢怀琛大笑起来:“在我眼里,母亲厉害,我的晚晚也不遑多让。”   她眼里绽放出些许光彩。   就在这时,岑岳凡敲门。   “进来。”陆晚晚从他怀里脱身出来,急急忙忙下床穿好了鞋,顺手还将被子搭在谢怀琛身上。   看到谢怀琛半倚半靠在床榻上,岑岳凡放轻了声音:“谢将军,该换药了。”   谢怀琛哄好了陆晚晚,心情颇好,他说:“舅舅,往后无人的时候,你唤我阿琛便是。”   岑岳凡一时间百感交集,他望向陆晚晚。她笑盈盈给他倒了一盏茶,附和道:“没错,舅舅,咱们都是一家人,你不要太客气。”   他接过茶,喝了一口,笑着点了下头。   陆晚晚又说:“舅舅,再过两日,笑春要回京城,到时候你和她一同回京可好?”   岑岳凡顿住手中的动作,说:“大战未止,我等战事告一段落与你们同回。”   “北地苦寒,不利于你身上的伤恢复,军中军医众多,还是你的身体要紧。”陆晚晚说道。   岑岳凡则顾虑良多,他回京城,故人皆去,无限凄凉,倒不如在边关军营,手头有事可做,能解烦愁。   “我自己就是大夫,伤势如何我比你们更清楚。”岑岳凡笑笑,说:“伤筋动骨只要歇息好了便是,我在谢……阿琛的军营,多多少少能做些事。”   陆晚晚还要再说什么,岑岳凡岔开话题,对谢怀琛说:“对了,马上开春了,换季的时候将士容易感染风寒,我开了个预防的方子,回头让部下熬药喝下,可有效预防风寒。”   谢怀琛笑道:“有劳舅舅了。”   岑岳凡很快给谢怀琛换了药,他嘱咐陆晚晚不要让他的伤口沾水,决口不提回京城的事。   他走后,谢怀琛叹了口气,说:“你这舅舅,性子和你一样倔。”   陆晚晚讶然,前两日他们在闹别扭,她没告诉谢怀琛白荣就是失踪十八年的岑岳凡。   没想到他竟知道了。   她心神一敛,说:“应该说他和舅母性子一样的倔。”   “你为何不直接告诉他,舅母的事情?”   陆晚晚走到榻边,拉过被子盖在谢怀琛的肩膀下,笑了笑,问:“小的时候过年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谢怀琛略一思索,说:“有一年我问我爹要一个弹弓,他说过年给我,然后我巴巴盼了大半年。”   陆晚晚抿了抿唇,问:“那时候你心里什么滋味?”   “倒没什么特别的滋味,就感觉每天都格外漫长,怎么熬都熬不到过年。”   陆晚晚笑着说:“是这个理了,人有了盼望,时间就会变得格外漫长。距离咱们回京至少还需要两个月,若是现在就告诉舅舅舅母的事情,这一日日的还不知有多难熬。他又是责任心极重的人,让他先回去,他定是不肯的,与其让他白白受煎熬,还不如等回京城之后给他个意外之喜。”   “调皮!”谢怀琛轻轻刮了下她的鼻翼,语气亲昵。   窝在被窝里的小狼听到响动,探出颗毛茸茸的脑袋,湿漉漉的眼睛四处打量周围的场景。看到陆晚晚,它缓缓朝她爬过去。陆晚晚对这种充满野性的动物保持着本能的戒备,向后退了退。小狼的目光格外受伤,怯怯地缩回了毛茸茸的小爪子,可怜巴巴地望着陆晚晚。   谢怀琛乐得脸上像笑开了花。   三天之后,戎族的战事又起,谢怀琛带伤奔赴前线。陆晚晚本欲同行,她放心不下谢怀琛。但北方幽州六皇子的势力已破,谢允川和沈在歌破除成平王的防御,已带重犯回京,又另派了一支队伍从幽州开往戎族,与谢怀琛的大军形成合围之势,将达阳的游兵散将包围其中。   已是收尾的小战,无需操心,对于谢怀琛来说,不足挂齿。   他舍不得陆晚晚奔波,让她在竟安州等他,最多半月他便回来。   他离去之后,陆晚晚掰着枝头算日子,幸好前线捷报频传,使她稍微心安。   谢怀琛当真将小狼养在军营,一个小士兵专程负责养它。   此时它还小,分辨不出是狼是狗,他们只当是小狗,喂着它。   有几次它悄悄跑到陆晚晚的医帐外,在她出门的时候窜到她脚边,歪着头看了她片刻,又转身跑远了。   它似乎知道陆晚晚不大喜欢自己,每次只远远看她,也不靠得太近。   谢怀琛铲除达阳余孽,大胜而归的前日,陆晚晚去安州府衙办事。   她到府衙的时候,府衙的人进进出出,像在忙什么事情,急得焦头烂额。   “出什么事情了?”陆晚晚问身侧的文书。   他道:“驿馆来了几位贵客,听说丢了东西,对方大为光火,要咱们宁太守给个说法。”   “丢了什么?”陆晚晚皱眉,这么大的阵仗,想必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一块手绢,绣花手绢。”他道。   陆晚晚讶然:“什么手绢?很贵重吗?”   “手绢只是块普通手绢,只是那人不是寻常人。”文书环顾了一圈,见四下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驿馆里住的是北狄使臣和使臣夫人。那夫人手绢丢了,吵着闹着要找回来,否则绝不善罢甘休。”   北狄和大成素有罅隙,打了几十年,边境不宁。近些日子,北狄和大成有意和谈,这回北狄的使臣来大成恐怕是详谈议和事宜。   怪不得府衙的人如临大敌。   但,因一块手绢发作未免太大题小做。   他们正说着话,府衙外传来一阵喧哗。   “夫人,您放心,我们肯定会把东西找到的。”府衙的官差战战兢兢地说道。   而后,传来一个颐指气使的女声:“放心?我要怎么放心?事情都过去一日了,还半点眉目也无,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大成就是这么招待远方来使的吗?”   陆晚晚觉得那声音莫名熟悉,回头望去,正好和华服女子四目相对。   陆晚晚瞳孔一放,骇然大惊。   女子嘴角慢慢浮出一抹笑意,诡异而又包含几分耀武扬威般的得意。 第112章 仇视   在那一瞬间, 陆锦云脑海中闪过的是浮光掠影, 是电闪雷鸣,是久别重逢后复又惊起的浪。   陆晚晚还活着,她果然没有死。   她眸子里闪着寒光, 眼神憎恶到了极点。   她穿着胭脂红的衣裳,身披正红的披风, 步态优雅, 缓缓朝陆晚晚走来。她戴着上好的红玛瑙全套首饰, 在日光下一照,浑身泛出明亮而又贵气的光。   陆晚晚微愣,她没想到陆锦云摇身一变成了北狄重臣的夫人。   陆锦云笑了起来, 问道:“他们都说你死了, 我就说像你这种祸害,没这么容易死的。”   她美丽得近乎妖艳, 从眼神到姿态,都透露出一种成熟的魅人气质。   陆晚晚也笑道:“夫人认错人了, 在下从前从未见过夫人。”   声音平淡自然得好像她们当真从不相识一般。   陆锦云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 旋即, 她的僵硬消失不见, 媚眼如丝道:“那你是谁?”   “在下是谢家军里的军医, 来府衙办事的。”   除了陆锦云, 她身边还跟了一个锦袍男子,约摸二十来岁,眉目冷清而锋利, 眼神不善,好像谁都欠他似的。   陆晚晚觉得他有几分眼熟,仔细一想,才想起当初在沙漠里遇到沙尘暴之前,她碰到的那个北狄商队。   原来,那时候坐在马车里的人就是陆锦云。   陆锦云幽幽一笑:“原来是大夫,你和我一位故人长得可真像啊。”   顿了下,她又说:“我离乡近一年,染了思乡症,既然你是大夫,不如给我瞧瞧。”   陆晚晚正要推辞,陆锦云便已在椅子上坐定,她眉毛一挑,示意陆晚晚过去看诊。   陆晚晚身后的文书推了推她,小声说:“这人咱们得罪不起,你就给她看看吧。”   她轻叹了口气,走过去,道:“夫人请把手腕伸出来。”   陆锦云伸出雪白的手臂,露出纤细的手腕。   陆晚晚轻轻握住,但她刚碰到陆锦云的手腕,她突然跳了起来,一巴掌挥向陆晚晚的脸。   “你碰疼我了。”陆锦云尖叫着,掌风凌厉要打陆晚晚。   陆晚晚飞快地侧过身,躲过了她的巴掌,但到底她出手太快,躲避得不是很及时,陆锦云坚硬的护甲还是划破了脖子上的皮肤。   幸好划得不是很深,破了皮,有些刺痛的感觉,微微冒出了欲破未破的血珠。   陆锦云见她躲过一巴掌,又飞快抡起胳膊,这一巴掌下去,她的脸得肿得老高。   但她的手腕被人从身后紧紧攥着,陆锦云微微抬头,意外地撞到宁蕴的目光。   他眼神冷漠,周身透露出一种人神莫近的冷漠,他看向陆锦云,眼神比一年前新婚之夜还要冷淡:“你做什么?”   “宁太守,好久不见。”陆锦云咬牙切齿“问候”他。   对于宁蕴,她充满了恨意。   起初,她以为他是她的救命天神,将所有生的希望都压在他身上。她希望他能娶她,救她脱离苦海。   后来,他救了,也娶了。   却在新婚之夜给了她重重一击——他心上竟然有陆晚晚。   这比宁蕴不愿意娶她而更耻辱。   她被愤怒和羞辱的情绪冲昏了头脑,在离京奔赴北地的路上,谩骂宁蕴。两人不像夫妻,更像仇人,每天睁眼便开始吵架,一直到睡觉了才停歇。她口无遮拦,几乎用尽她知道的所有恶毒的言语。   宁老侯爷被她气得数度昏厥,口吐鲜血。   她心中有气,宁蕴却从来不知道哄她。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和她针尖对麦芒,这无疑使她怒火更甚。   终于,宁蕴受不了她的撒泼,一纸休书将她发配回京城。   陆锦云自然不干,成婚不过半月,他便休妻,回到京城她就不用做人了。她死活不肯。   宁蕴却是铁了心要和她两清,将休书塞进她的衣襟里,又将她绑到马车里,找人送她回京城。   正因如此,匈奴人来抢东西的时候,随行的人都逃了,就她没逃掉。   她落入了匈奴人的手里,半条命都差点没了。   两个月之间,她辗转跟了四五个人。他们都没把她当成人看,她只是货品,是玩物,随时可以拿去换自己想要的东西。   去年八月前后,她的主子为了一把剑将她送去了北狄。她意外遇到北狄的大相,碌安。   碌安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将她带回府上,成了他的一名宠妾。   陆锦云年轻漂亮,很得他的宠爱。   碌安的正房夫人是个地道的北狄女人,她又蠢又笨,竟然妄想和她称姐妹。陆锦云跟着陈柳霜这么多年,别的没学到,虚与委蛇的手段学了个通透。   她暗中害死了碌安的夫人,一步步取得他的信任。   北狄蛮人对贞洁不在乎,碌安被她迷得五迷三道,将她扶正。   这次回中原,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身份地位已经稳固,她有了资本回来报仇。   她最大的敌人,就是陆晚晚和宁蕴。   陆晚晚害得她家四分五裂,宁蕴则害得她受尽屈辱。   这两个人,在她身上加诸了太多的耻辱。   她必须一一讨回来,不是以一还一,而是以十还一。她要陆晚晚和宁蕴死,惨死!   宁蕴没有搭理她,他从袖中抽出丝绢递给陆晚晚。她脖子出血了,三条绯红的印记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陆晚晚没接,冷淡地别开眼,拿出自己的帕子按在被抓伤的地方。   “你没事吧?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宁蕴问道。   陆锦云笑着,笑容甜美,却藏着毒:“她自己就是大夫,何须宁太守费心?”   他转过脸,目光在陆锦云身上转了一圈,他问:“你就是北狄使臣夫人?”   陆锦云微微仰起头,神情高傲,没有搭理他。   宁蕴又补了一句:“看来你过得不错。”   “多亏宁太守所赐,否则我也得不到如今拥有的一切。”陆锦云的话里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宁蕴故作不懂:“既然过得好,你又为何回来?”   “回不回来,是我的事,与宁太守何干?”陆锦云眼神轻蔑。   面对前世给予她最大伤痛的两个人,陆晚晚一刻也不想多待,她道:“在下医术浅薄,看不了夫人的病,还请夫人另请高明,既然无事,在下便先走了。”   说罢,她转身要走。   陆锦云厉声呵斥:“站住,我不许你走,你不能走。”   “夫人金枝玉体,为何与我一个小小的军医过不去?”陆晚晚回头问她。   陆锦云晃了晃手腕,道:“方才你抓疼我了,你这就想走?”   宁蕴挡在她们中间,对陆晚晚说:“没事,你先走。”   “呵,好一个痴情宁太守。”陆锦云出言讥讽:“以前你就痴迷妻姐,如今竟连和她长得一样的小厮你也不放过,真真是痴心极了。”   陆晚晚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抬眸扫了眼宁蕴,目光最终落在陆锦云的脸上。   “夫人,福气这个东西是最经不起折腾的,有的时候不满足于现状,折腾着折腾着,就什么都没了。”她莞尔一笑,衣袖轻扬,转身走出了安州府衙。   陆锦云气得直跺脚。   但宁蕴挡在面前,像是一堵墙,她就算想冲过去,也做不到。   陆晚晚脖子上火辣辣的疼,帕子上渗出不少的血。   回到军帐,她涂抹了些止血的药。   毡帘一角忽的打开,一道灰影小跑着冲了过来,停在她脚边。   小灰狼长大了不少,它吃得多,一天一个样,几乎有陆晚晚小腿那么高了。   它仰着头,湿漉漉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陆晚晚被逗得心下一乐,拿起桌上的肉干,撕了一小块,试探性地递给它。   它凑过来,舌头将肉干一卷,囫囵下肚。它粉色的舌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又乖巧地蹲在她脚边仰望着她。   陆晚晚见它乖乖巧巧的样子,心下的防备放下了不少,她又给它喂了肉干,它都很快吃掉。   一碟肉干吃完,她已经敢试探性地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   小灰狼张开嘴,大口几乎能将她的手臂一下咬断,她本能地还是有些害怕。小狼抬眼悄悄看了她一下,又很快松开了嘴。   它无师自通,好像知道不能重咬她,点到即止。   陆晚晚被逗笑了,摸了摸它的脑袋,把碟子拿给它看,说:“没了,你明天再来好不好?”   小狼歪着脑袋,像是听懂了,又好像不明白。   陆晚晚起身引它走出军帐,又说:“快回去吧,明天再来。”   这回它明白陆晚晚是不要它了,也不走,就势蹲在军帐门口,嗓子眼里呜呜咽咽的,一脸委屈巴巴地看着陆晚晚。   她心软了大半,摸了摸脖子上的抓痕,最终低下身,将它抱起,她轻声说:“好吧,我就留你在屋里睡,不过等夫君回来了,我脖子上的抓痕就是你抓的。”   说完,她自觉让小狼崽子背罪太不厚道,主动提出补偿:“明天我再给你好吃的肉干。”   谢怀琛护短又性子急,要是他知道脖子上的抓痕是陆锦云留下的,还不知道要怎么生气。   生气又动不了她,这才最紧要的。   陆锦云这次回来不安好心,她是知道。她想整死自己,这是毋庸置疑的。   陆晚晚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有些头疼。   翌日清晨,谢怀琛就回来了。   他半个月没看到陆晚晚,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回帐篷里,将她从床上捞起来。   她睡得昏昏沉沉,忽的感觉到一双冰冷的手搂着她的脖子,将她从床上带起。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是谢怀琛,顺势依了过去,抱着他的腰,凑在他耳畔软乎乎喊了声;“夫君,你回来了?”   谢怀琛听着她的闻言软语,心都快化了,仓促地去亲了亲她。   他腰间别了一把浓艳的花,花开韶华盛极,他将花递给陆晚晚:“给你。”   陆晚晚笑盈盈地接过来,绯红的花落在她白玉般的指缝间,煞是好看。   “这是什么花?”   她嗅了嗅,有股淡淡的清香。   “是戎族特有的花,叫美人指,此时正是开放的季节。”   他没告诉陆晚晚,为了将花送回来,他不眠不休昼夜不停地回来,终于赶在花败之前,将花带回给她。   陆晚晚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谢怀琛回来了,他是她的精神补给,有他在,她有不顾一切的勇气和力量。   小小的一个陆锦云算什么。   她母亲都败落在她手中,更何况她一个又蠢又坏的女人。   她活了两辈子,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她在陆锦云身上翻过船,但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因她栽跟头。   “事情都忙完了吗?”陆晚晚问他。   谢怀琛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嗅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点了点头,嗯了声:“达阳叛军已经全军覆没,萧廷也死了。”   “他死了?”陆晚晚有些不可思议。   “羯族和达阳有勾结,最后一战的时候,萧廷带军驰援,我和他打了一场,他死于我的剑下。”   这是谢怀琛第一次领军出征,他大获全胜,用了极短的时间就取得了胜利,还顺带摧毁了戎族和羯族企图联合的阴谋。这一战对于谢怀琛来说意义非凡,它洗刷了他作为二世祖的荒唐名声,他从国公府公子成了谢将军。   别人提起他,不再只说他是镇国公府的公子,谢允川的儿子,而是那个带兵击败达阳,又斩杀羯族第一勇士的将军。   对他而言,这既是荣耀,又是他的一个证明。他向所有人证明,他谢怀琛不仅会斗鸡走狗玩蛐蛐,还会带兵打仗,他并非是只靠着祖上荫庇的世家子弟。   “夫君,你真厉害。”陆晚晚伏在他的肩头,声音软得快淌出水了。   谢怀琛心旌微荡,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心头跳得厉害。   他的手不安分起来,太久没触及她的柔情,心是痒的,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在发痒,渴望拥有她。   他轻轻摩挲着她腰侧柔软的肌肤,耳鬓厮磨间两人的距离渐近。   “晚晚。”他喉结微滚,声音暗哑沙沉,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颊上。   他的手不安分地解她衣裳的布纽扣。   陆晚晚气息微喘,胸襟微微起伏。   谢怀琛扶着她的头顺势压下,仓促中去寻她的唇瓣。   她深喘浅吟。   忽的,角落里窜出一道灰色的影子,小灰狼身姿矫健,破空而来,犹如一道灰色的闪电,猛地落到谢怀琛的脚边,它用嘴叼住谢怀琛的衣袍,用力扯他。   谢怀琛吓了一跳,松开禁锢陆晚晚的手,高高举起巴掌,作势即将劈下。   目光一转,看到是小狼,他急忙收回手,笑了下,低身将它抱起。   他走了半个多月,小灰狼长高了不少,已不大认识他,虽在他掌中,仍紧紧衔住他的袍角,不肯松口,嗓子眼里发出呜咽的威胁声。   “知道护主了?”谢怀琛笑道:“你这没良心的小狼崽子,记不记得是谁从冰天雪地里把你带回来的。”   小狼崽子不管,瞪着眼继续威胁他。   谢怀琛乐了,将它放在地上,说:“上一边玩儿去。”   小狼看向陆晚晚,她挥了挥手,笑盈盈地说:“去玩儿吧。”   小灰狼摇头摆尾地跳到角落里窝着,头埋在一双前腿间,黑漆漆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的动静。   谢怀琛兴致被打断,捧着她的脸又深深吻下去。   她的衣襟拉在肩头下,露出雪白的肩膀,他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细嫩的肌肤,唇瓣辗转,将火苗种在她的体内。   就在他重新将陆晚晚压在床上的时候,一直安安静静蛰伏在角落的小灰狼又蹿了起来,他飞到谢怀琛脚边,啃着他的库管,将他往旁边拖走。   谢怀琛哭笑不得,低头咬牙切齿地威胁:“走开,不然我把你扔出去。”   小灰狼眼巴巴地瞅着谢怀琛,眼神有些害怕,它又回头看了眼陆晚晚,顿时昂起了头,嗓子眼里呜咽有声,不甘示弱地威胁回去。   陆晚晚乐得都快掉眼泪了,捂着嘴咯咯笑着。   他恨得牙痒痒,松开陆晚晚,蹲下身去教训小灰狼。它见谢怀琛松了手,也松开了口,一蹦,往角落里闪去,谢怀琛连根狼毛都没有摸着。   谢怀琛忿忿不平,爬起来,气势汹汹地穿鞋。   “你去哪里?”陆晚晚将衣服扯了扯,支起身子问他。   谢怀琛道:“去问问伙房,狼崽子肉好吃不。”   “夫君……”陆晚晚仰着脸,看着谢怀琛央求:“它很乖的,不要吃了它,好不好?”   酥软的一声夫君,喊得谢怀琛心都软了,心跳耳热,不敢抬眼。就怕忍不住体内的躁动,部下还在议事厅等他,小狼崽子也多次坏他好事。   他穿好衣裳,将陆晚晚塞回被窝里,给她掖好被子,说:“你再睡会儿,中午我来喊你吃饭。”   “你去哪里?”陆晚晚眼巴巴地问。   谢怀琛道:“去商量什么时候班师回朝。”   “咱们要回去了吗?”她有些感慨,不知不觉到北地都快半年了。   谢怀琛摸摸她的脑袋,说:“再过不久吧,快了。”   陆晚晚手支在下巴上,歪着头看向他:“好。”   “父亲和母亲已经回京,他们在家等我们。”谢怀琛说:“咱们很快就能团聚。”   一家人又能在一起了,陆晚晚重重点了下头。   谢怀琛离开后,她窝进被子里又沉沉睡了一觉。   再次醒来已经快到午后,谢怀琛摸进被子里,把她揪了出来。他手是凉的,她被冻得一激灵,拥被缩在角落。   “饿了吗?”   陆晚晚听到耳畔传来一道温柔的问话声。   她还有点迷糊,下意识地摇头。   谢怀琛见她迷迷糊糊的模样,慵懒极了,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伸出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已过午了,再饿就饿坏了,先吃些东西,若还困,吃了再睡。”   顿了下,他又补了句:“我陪你。”   声音低沉,让她如蒙雷击,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人一下就彻底清醒了,睁开睡眸,点了点头。   谢怀琛摸了摸她脑袋,下了床,将被子叠好堆放在墙角,自己亲自帮她穿衣,一件一件穿好,又饶有兴致地帮她梳头。   破旧的铜镜里映着模糊的人影,头发堆砌在头顶,用一根帛带束着,粉雕玉琢的人儿,晶莹剔透得像一粒剥了皮的葡萄。   “这是哪家的小公子?长得这么俊俏?”谢怀琛挑起她的下巴,笑问道。   陆晚晚一笑,露出几颗雪白的小糯米牙,眼睛像弯弯的月亮,熠熠生辉:“你家的呀。”   “你若是男子,恐怕我也得被你勾了魂,成断袖。”   陆晚晚笑着拍了拍他的手,睨了他一眼:“满嘴胡说。”   梳洗完毕,两人一道吃了饭。   “还困吗?要不要回去睡会儿?”谢怀琛挤眉弄眼地问陆晚晚,脸上满是坏笑:“还是我陪你玩会儿。”   陆晚晚羞得脸都红了,粉拳轻锤了下他的肩膀:“那你陪我玩儿吧,你要陪我怎么玩儿?”   “等着。”谢怀琛嘱咐道,他朝另一个帐篷跑了去。   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个很大的纸鸢。   纸鸢是淡绿色的蜻蜓,画得栩栩如生,翅膀薄如蝉翼,很轻巧。   陆晚晚忍不住笑了:“哪来的?”   “我扎的。”谢怀琛笑说:“上午你睡觉的时候我扎的。”   “哪有这个天气放纸鸢的。”陆晚晚依偎在他身边,笑着说:“粗人。”   “你管什么天气,开心就好。”谢怀琛捏了捏她的脸:“站一边去,我放上天了就给你。”   纸鸢做工精良,很轻巧,轻轻松松就飞上了天。   天际仿佛飘荡着一只绿色的蜻蜓,绿影轻飞,陆晚晚的心情也松了些许。   与陆锦云重逢的不悦一扫而光。   谢怀琛将纸鸢递给她,风筝轻盈入云,仿佛将她的愁闷也带入长空之中。   谢怀琛牵着陆晚晚的手,两人在草场慢慢踱步。微风轻柔地拂过面颊,温柔而又缱绻。   “夫君,陆锦云回来了。”她垂下眼眸,轻声说道:“她是回来找我报仇的。” 第113章 团聚   她想到陆锦云会回来, 她和陈柳霜一样, 不见棺材不掉泪,但陆晚晚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攀上了北狄大相。   与外交扯上关系, 事情就不是那么好办。   她虎视眈眈,像一条毒蛇, 随时都可能咬她一口。   谢怀琛愣了一瞬间, 似乎在回想陆锦云是谁, 半天才问:“就是你那个二妹妹?”   陆晚晚点了下头。   “我来处理她。”谢怀琛道:“这些麻烦事不用你亲自动手。”   “不,这是我的事情。”陆晚晚道:“我自己的事情,我可以处理, 你不用帮我。”   谢怀琛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他在战场上初有建树,他的才能应该用在结束边境之乱上, 陆锦云她可以自己收拾,慢慢收拾。   陆晚晚不想耽误他, 至少不能用这种细碎繁琐的琐事耽误他。   夫妻之间, 应该相互扶持, 而不是拖累彼此。   从今往后长久的岁月里, 她会把家务事打理得妥妥当当, 让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谢怀琛懂她话里的意思, 搂紧了她,低头亲吻着她柔软的发:“好,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就告诉我。”   她胆大心细, 能把事情做好,她的为人处世有他不能及的细腻,总能将事情办得妥帖。   娶了她,是谢怀琛最大的成就。   陆晚晚嗯了声。   两人骑上马,风筝套在马鞍上,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谢怀琛再次感慨,他不知为何会遇上她,兜兜转转快二十年,心甘情愿爱上她,恨不得将心都捧给她。   以前他觉得女子是柔弱的,纤细的,天生如此,因而他从未对谁产生过敬佩,直到他遇到陆晚晚。她比寻常女子还要柔弱,仿佛纤细的花枝,风吹得大了些都能轻而易举折断她的腰肢,却又有足够的能耐,面对前方的风风雨雨,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到他身旁。   回到军帐时,已经近黄昏了。   陆晚晚洗了澡躺下,仰头看着有些脏脏的军帐。   谢怀琛问她在想什么,她摇了摇头。   她总不能说碌安前来议和是假。前世碌安也是在这个时候前来议和,但两年之后,北狄和大成还是爆发了一场大战。   北狄只是借助这个机会,休养生息。   两年之后,皇帝驾崩,新皇甫登基,他们便趁乱举兵。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谢怀琛笑道:“快睡吧,我还有军务要处理。”声音温柔而宠溺。   陆晚晚乖乖睡去,小灰狼卧在床边,寸步不离地守着陆晚晚。它彻底将她当做主人,守着她的安危。   谢怀琛在灯下处理文书,陆晚晚和小狼睡着的喘息均匀而绵长。灯影缭乱,一室温香。   次日陆晚晚醒来,谢怀琛已经不在身边。   她洗漱完毕,刚刚走出军帐,便听到不远处传来谢怀琛爽朗的笑声。   小灰狼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走过去,走进了才发现,谢怀琛和宋清斓并肩走了过来。   两人都在笑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宋清斓眸光一转,看到了陆晚晚,推了推谢怀琛的肩膀,示意他看过来。   谢怀琛一回头,目光定在陆晚晚脸上,他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陆晚晚小跑走了过去,小灰狼小跑着跟上,像极了忠诚的小狗崽子。   “见过二皇子。”陆晚晚朝他一揖。   宋清斓目光定在她脸上,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道:“照理,你该唤我声二皇兄。”   陆晚晚脸颊微微一红,顿了顿,倒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喊了声:“二皇兄。”   宋清斓嘴角浮起一抹笑意,从怀里掏出枚金丝楠木的首饰盒,递给陆晚晚:“愚兄没什么好东西,唯有一枚亲手雕的木簪,堪堪入眼,望四妹妹不要嫌弃。”   陆晚晚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静静躺着一支木雕的发簪,通体素净大方,只在簪尾,有一朵小小的牡丹花。   簪子做工十分精细,陆晚晚福了一礼:“多谢二皇兄,我很喜欢。”   “你喜欢便好。”宋清斓笑意难掩,他道:“这回来,有件事情想请四妹妹帮忙。”   陆晚晚对宋清斓印象颇好,前世他从匈奴之乱中逃生而出,虽处劣势,但仍不减清贵,毫无皇家子弟的骄矜之气。   “二皇兄但说无妨。”陆晚晚说道。   宋清斓说:“父皇患有头风之症,每到冬季头疼难忍。到北地之后我寻访到了一个治疗头风的药方,请你帮我带回京城,让父皇服下,可解他的头风症。”   他从袖中取出药方,拿给陆晚晚。   陆晚晚接过展开一看,这些药的确都是治疗头风症的,药量用得很惊奇,有剑走偏锋的趋势。   她将药方叠好放妥,道:“二皇兄放心,父皇知道你的拳拳孝心,伤痛定会好得更快。”   “四妹妹。”宋清斓犹豫了一瞬,缓缓开口,似有难言之隐,片刻之后才终于说出口,道:“我想请你替我保密,不要告诉父皇这方子是我找的。”   “这是为何?”陆晚晚困惑不解。   宋清斓苦笑了下,道:“父皇不喜欢我,若他知道方子是我找的,轻则斥责我不懂事,重则不肯服药,恐怕还得连累你挨骂。”   “可是……治好他的病,这是极大的功劳。我……”   宋清斓知道她要说什么,心无芥蒂地笑了下:“四妹妹这话见外了,父皇若能病愈,是你我身为子女的福气,又何必分是你的功劳或是我的功劳。”   谢怀琛朗声大笑:“没想到这辈子我们还有这样的缘分,大舅子。”   他和宋清斓自□□好,比别人亲昵几分,说话也口无遮拦。   宋清斓也朗声笑道:“东西交到四妹妹手中,我就放心了。我军营还有事,不便久留,便先告辞了。”   “不留下来吃了饭再走?”谢怀琛出声挽留。   宋清斓道:“我如今的情况,能出来一趟已属难得,再耽搁下去,恐怕我还没回去,弹劾我的奏折就到京城了。”   他在北地,各方势力都安插了眼线在他身边,他近乎寸步难行。   “此次前来,一是为庆贺你首战大捷,再则送方子回京。”宋清斓道:“事情都已办妥,往后你我京城再会,我又岂止多吃你一顿饭。”   他拍了拍谢怀琛的肩膀,说:“一路顺风。”   谢怀琛点头,嘱咐:“你自己多加小心。”   他去意已决,陆晚晚也不好挽留,他们送宋清斓出军营。   为了免去不必要的时间耽搁,他的部下都在军营外等他,连口水都没喝上。   “二皇兄。”在他登马即将离去的时候,陆晚晚开口唤道。   下个月宋清斓将领兵和匈奴有一场大战,匈奴节节败退,宋清斓紧追不舍,最终中了匈奴的埋伏,险象环生。   是宁蕴领兵将他救出。   尽管如此,他还是折损了五万大军,皇上因此怒意勃发,重责于他。   “四妹妹?”宋清斓侧眸看向陆晚晚。   陆晚晚道:“匈奴近几年都是丰收的年成,兵富力强,战备充足。他们根基稳固,并非一战两战就能挫其威风,二皇兄万不可操之过急,大成驱除鞑奴是早晚的事情,不争此时的朝夕之间。匈奴人狡诈多变,皇兄务必要多加小心。”   她的话,既是提醒,又是忠告。   至于他能听进几分,便是他自己的造化了。   宋清斓骑在高高的马头上,低头看向陆晚晚,她看上去小小的,神情却肃穆而又认真。   他嗯了声,点了点头,勒转马头,扬尘而去。   陆晚晚和谢怀琛又回到军营里。   陆晚晚还是不放心宋清斓。   他未必能听进自己的劝告,上一世他身边的谋臣不一定没有劝过他深思。但他还是追了过去。   他太需要功业了,身在皇家,既无母家扶持,又无功业傍身,他无法摆脱束缚在他身上的枷锁,也无法拔出各方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   陆晚晚不想上一世大成的悲剧重演。   五皇子登基,生灵涂炭,黎民遭难。   她轻咬了下唇,问谢怀琛:“我们回去了,你的大军怎么办?”   谢怀琛道:“大军是从安州和靖州紧急调防过来,如今戎族的战事已止歇,他们都要发配回以前的部队。”   陆晚晚若有所思“哦”了声。   “怎么了?”谢怀琛抱着她问道,他看出来了陆晚晚有心事,从宋清斓离开她就一直心神不宁。   陆晚晚摇了下头,道无事。   谢怀琛失笑,凑在她耳畔,亲吻她的耳廓,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边,痒痒的。   陆晚晚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你又犯浑了。”   谢怀琛张口,咬了咬她薄薄的耳廓,说:“晚晚,我让谢染把小狼崽子带走了。”   陆晚晚回眸,便看到他坏笑看着自己。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谢怀琛扶着她的肩,将她压回床上。   又是惊涛骇浪般的一夜。   次日醒来,她浑身又酸又痛,身上的骨头好像被人一根根拆掉,又重新组合上的一样。   下午,他们启程回京。   离京半年多,再次踏上归乡的路上,每个人的心境都不一样了。   陆晚晚邀请岑岳凡和她同坐一乘,他腿上有伤,方便她照顾。   岑岳凡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陆晚晚的身份还好,他知晓她是天潢贵胄,天之骄女,却纡尊降贵来照顾自己。   陆晚晚看出他的拘束和局促,笑得甜甜的,说:“当初在羯族宫殿,多亏舅父百般回护,我才侥幸活命,若是没有舅舅,我早就成了世上的孤魂野鬼。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舅舅对我可是救命之恩,小小照拂又何足挂齿。”   话虽是这么说,但到底她身份贵重。   陆晚晚又问:“回京之后,舅舅有何打算?”   岑岳凡一条腿动弹不得,舒展地伸在车厢之中,车子颠簸的时候,有痛意袭来。   “我是一孤家寡人,回京之后再做打算吧。”他声音有几分凄凉。   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还有我,还有舅母啊。陆晚晚在心里叹道。   她说:“舅舅若是不嫌弃,跟我去国公府罢。公婆为人宽厚大度,舅舅又是他们的故人,想必他们见到你也会很开心。”   岑岳凡心苦如莲子,他如何能安之若素在国公府住下,那是莞妹独女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她死于斯,葬于斯,每每想起,心口都如刀砍斧凿。   他道:“你有心了,但人上了年纪,不喜热闹,倒想安静一点。”   “那舅舅不如在公主府安顿,我离府许久,也好有个人帮忙看着宅子。”   岑岳凡笑声朗朗:“你的孝心我心领了,但住在公主府,还能得安静吗?”   陆晚晚顺了顺肩侧的发,又道:“舅舅拒绝我的理由真是层出不穷。”   “舅舅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岑岳凡顿了顿,又说:“能回归故里我已经很高兴了,我有手有脚有本事,饿不着冻不着,你不用为我担心。”   陆晚晚只好点了点头。   历时二十余天,在这一年的三月,一行人终于抵达京城。   春水初生,桃花初盛,离开京城十八年的岑岳凡再度抵达他的故土。   他仍记得,十八年前离开京城的时候,那天半空中雪花漫朔,似已预料到他接下来半生的孤寂漂泊。   再度归来,却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皇帝为了彰显对谢怀琛的荣宠,在他们抵城当日,命姜河亲自出宫到城外相迎。   姜河是他的内侍,他还从未派姜河出城迎接过谁。   姜河出城相迎,许多官员便也坐立不住,虽未有明旨,亦纷纷出城迎接。   谢家这回出了大风头,镇国公夫妇剿灭了幽州成平王的叛军,谢怀琛又在短时间之内平定戎族内乱,结两族之好。   所有人都在议论谢家的功勋,似乎无人再记得当初,谢家小公爷玩世不恭的事迹,也忘了他怒杀成平王府世子,加诸在他身上的轻蔑和鄙视,被鲜血和汗水洗净。   他们抵达正是晌午,虽是春日,但正午太阳还是不容小觑。他们等了大半日,无人不是又累又饿,但看到谢家的旗幡之时,每个人都是满面笑容,争相迎上去,恭喜道贺。   欢呼声不绝于耳。   一战成名的将军,镇国公的儿子,皇上的女婿,这就是如今谢怀琛在这些人眼中的样子。   人人都想,那个混不吝的浪荡世子已经不复存在,国公府的荣光必将万年流长。   谢怀琛态度温和谦逊,远远便下了马,向姜河等人作揖致谢。随后,陆晚晚乘坐的车马入城,他护着妻子的坐骑缓缓走进城内。   照例,他得先回家沐浴更衣,再入宫面圣述职。   但皇上思念陆晚晚,片刻也不愿多等,命姜河直接将人接进宫里。   陆晚晚无法,只得安排人先将岑岳凡送回府上,自己和谢怀琛入宫面圣。   她带着离别前皇帝送给她的那盆绿牡丹。   绿牡丹娇贵,但她一路颠簸并未疏于照拂花枝,此时已经抽出不少嫩芽,顶端还有一个小小的花苞,再过不久,许是就是开放了。   皇帝下了朝便一直在等他们,用过午膳,一贯的午觉也没睡,是以谢怀琛他们刚进宫内,消息便传到他耳内。   他怕陆晚晚辛苦,破例恩准她乘车入宫。   这是谁也没有享受过的殊荣。   马车停在内宫之外,晨阳宫的大门打开,一干宫人一字排开,在门外等候。   皇帝闻讯,极是欢喜,飞快地走到殿门。却又忽然停下,他是一国之君,如此莽撞有些不像话,道了声“宣他们觐见”,转身坐回殿上。   陆晚晚怀里抱着花盆,跨进殿内,心情十分激动,快步往里走,远远便瞧见皇帝端坐在高台上的身影。   “儿臣给父皇请安,愿父皇福寿安康。”她眼睛有些湿润,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什么。   皇帝笑容满面,他亲自走下丹墀,伸臂将她扶起,搂入怀中,抱了片刻,定神端详着她。   小半年不见,女儿瘦了不少,所幸脸色颇好,受了苦,但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   他又是心疼,又是不舍,喉头嗫嚅了半晌,竟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皇上?”谢怀琛开口唤道。   皇帝回过神来,脸色忽的一挎,伸指点了下她的额头,道:“你这丫头,没轻没重,羯族是什么地方,你也敢一个人待在那里。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岂不是用刀剜朕的心口。”   陆晚晚眼角微微湿了湿,她以为回来之后皇上会赞赏她在羯族的功勋。但他没有,他就和民间每一个关爱女儿的父亲一样,担心着她的安慰。   她第一次生出一种想法,眼前这人就是她的父亲。隔阂在她和皇帝之间那层若有似无的拘束感陡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觉得自己可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做她自己。   她泪水汹涌而出,扑到他怀里,忍不住又哭又笑。   女儿娇软,哭得皇帝心下发软,眼眶亦不知不觉便湿了,他抬袖微微擦了擦眼角,垮着脸斥责谢怀琛:“朕好好的女儿交到你手里,瘦了这么大一圈,是不是你没好好待他。”   谢怀琛诚惶诚恐:“末将不敢……”   陆晚晚破涕为笑,撒娇摇头:“父皇,不关夫君的事,是我自己的主意。”   回头看了眼他,擦去了眼泪。   皇帝对陆晚晚是真的疼爱,他对岑思莞有爱有愧,挂念了她几十年,得知陆晚晚是她为自己留下的血脉,自然将她看得要紧。   听说陆晚晚流落到羯族的时候,他差点急疯了,甚至召集了人准备同羯族谈判。   是姜河劝住了他,羯族和大成素无瓜葛,此次他们帮着达阳对付谢怀琛,说明他们早有异心。若是让他们得知陆晚晚的身份,对她来说更危险。   他如坐针毡地等啊盼啊,终于得到她安全回到靖州的消息。   那一刻,他险些落泪。   “回来了就好,往后你就安安心心住在京城,哪里也不许去。”皇帝说道。   陆晚晚擦了擦眼角的泪,和谢怀琛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皇帝虽已用过饭,但思及陆晚晚和谢怀琛行军辛苦,故又在晨阳宫赐宴,亲自作陪,与他们同食。   一餐饭,就三个人,宁静而美好。   皇帝不问谢怀琛边关之事,只一味给陆晚晚夹菜,含着笑看她吃得津津有味。   天子赐宴,夫妇俩都不敢含糊,一顿饭吃下来,就差扶墙而出。   用过膳食之后,谢怀琛称要回府沐浴更衣,皇帝纵使再不舍,也只得放他们出宫。   瞧着他恋恋不舍的目光,出了宫门之后,谢怀琛打趣陆晚晚:“皇上将公主看得真要紧,我看他恨不得让你搬进宫里来住。”   “怎么?有危机感了?怕皇上重视我,不重视你?”陆晚晚偏过头笑盈盈问道。   谢怀琛一手揽过她的肩,将她拥入怀中,慢悠悠地说:“我才不会,我巴不得有更多的人疼你爱你,我总怕自己爱你不够,希望你得到这天下最美好的感情。”   陆晚晚听得鼻头发酸,她揩了揩眼角,说:“奇怪,今日你们一个个的总要把我弄哭。”   谢怀琛朗声大笑,轻刮了下她的鼻子:“我可不是想逗你哭的,是你自己傻,我是在逗你开心。”   回到国公府,见了公婆,又是一通寒暄。   沈在歌听说陆晚晚的事迹,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要不是谢允川将他拦着,幽州战事一结束,她就想奔往安州,去看看陆晚晚。   此时见陆晚晚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激动得又是感谢上苍,又是感谢谢家的列祖列宗保佑。   “晚上我准备了庆功宴,咱们好好为琛儿庆祝庆祝。”沈在歌高兴地说。   说完,她又对陆晚晚说道:“我已经派人去慈幼局接了你舅母回来,晚上咱们一大家子就能团聚了。”   团聚,真是世上最温馨的词,她重重点了点头,道:“谢谢母亲。”   到了下午,她特意去请岑岳凡晚上一起吃饭,岑岳凡听说是她家人相聚,再三推辞。   陆晚晚却不许:“今夜您无论如何都得来,不然的话我派人将您请去宴会厅。” 第114章 相会   他们一行人回城的时候, 李雁容在慈幼局看到了。   谢怀琛高高地骑在马背上, 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鲜衣怒马的男人带着荣耀归乡。   她远远瞧着,心中都欢喜得很, 本想直接去找陆晚晚,但思及她如今的身份, 自己这会儿下去恐怕会给她添乱。她是最怕给人添麻烦的, 故而在慈幼局静静地等着, 陆晚晚忙完定会派人来接她。   果不其然,下午国公府的马车便到了。   陆晚晚方从岑岳凡的屋里出来,便听下人来报李雁容已到了府门口。   她闻言一喜, 火急火燎地奔往府门前。   李雁容刚好下车, 人还没站稳,她便飞奔过去, 一头扎进她怀中,喊了声:“舅母。”   李雁容操劳慈幼局的事情, 人清减了不少, 但精神尚好, 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你这丫头, 好好的, 哭什么。”   声音里是数不清的温柔和不舍。   这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娇娇小女儿, 她们之间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她疼她宠她悉心教导她,数十年如一日地关爱着她。亲眼看着她从梅花花心里那点娇嫩的雪蕊成长为眼前这模样。   维系着她们感情的除了爱与责任, 便是数十年来对岑岳凡的一腔思念。   “舅母,我好想你。”陆晚晚抹了抹脸颊上的水泽,仰面看向李雁容,声音软得像撒娇。   李雁容轻轻环住她,说:“好孩子,舅母也想你。”   闻言,陆晚晚更难过了,舅舅受了那么多的苦,舅母也受了那么多的苦。   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如今他们终于要团圆了。   团圆了?   陆晚晚在心底默默念着这两个字,觉得它们真是美好到了极致。   “好了,不哭了,乖,外甥女婿来了,再哭他还以为你在向我告状呢。”李雁容抬起手,温柔地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痕。   陆晚晚破涕为笑,说:“他才不会呢。”   谢怀琛也走了出来,与李雁容见了一礼:“舅母。”   十八年前李雁容收养陆晚晚,耐心教导她,将她抚养成人;十八年后,岑岳凡又在羯族救了陆晚晚。   他们夫妇二人对陆晚晚有再生之恩,是她的救命恩人,亦将他心上的挚爱送到他面前。   这是天恩,谢怀琛这一礼揖得格外深。   李雁容瞧了,心疼孩子,忙上前双手将他托起,道:“好端端的,行这么重的礼做什么,快起来。”   谢怀琛眸光意味深长,站起身。   “舅母,快进府坐罢。”谢怀琛道。   几人走进府门内,谢染来道,说是谢允川找谢怀琛,此时正在书房等他。   谢怀琛道:“父亲找我,母亲在忙晚上家宴的事,晚晚你先招待舅母,招待不周,还请舅母见谅。”   李雁容随和,她早就将陆晚晚和谢怀琛看成自己的孩子,并不见外:“去吧,忙你的事情去,有晚晚陪着我就可以了。”   谢怀琛一笑,便随谢染去了。   陆晚晚带李雁容进了屋,两人之间有说不完的话。   虽然他们经常有书信往来,但李雁容依然细细问她在北地那边的生活,事无巨细,耐心地问着。   陆晚晚一五一十讲给她听,关山阻碍,那时为了不让舅母担心,她写信总报喜不报忧。   李雁容压根不知道她在北地的经历如此跌宕起伏。   当她听说陆晚晚在羯族多亏了白荣相救,又是在他的帮助下虎口脱险,并粉碎穆善挥兵南下的春秋大梦时,她都快吓哭了,眼角湿润着捏紧了帕子,她轻抚了抚胸口,道:“列祖列宗庇佑,多亏了这位白先生,他可真是一位义士,你要是有什么事情,那不是要了我的命。”   “是啊。”陆晚晚感慨:“若是没有白先生,此时此刻我恐怕早就成了孤魂野鬼,又怎能依偎在舅母怀中撒娇。白先生帮助夫君救出我之后,顺道炸毁了穆善苦心经营多年修的珞珈山隧道,我们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翻越珞珈山回靖州,又是白先生与我们同行,为我们带路。之后他主动提出去夫君的军营做军营,他医术了得,我拜了他为师,跟着他学习岐黄之术。后来有一回,夫君中了毒箭,命悬一线,若是没有血灵芝随时都可能死。他又陪着我远赴雪山采药,回来的时候我们先是遭遇了沙尘暴,被卷到泉水边,他摔断了腿,动弹不得。他便让我走,他留下吸引狼群,好让我逃命。”   李雁容听到这里,心都吊到了嗓子眼:“然后呢?你们怎么逃出来的?”   陆晚晚一笑:“幸好沈寂来得及时,将我们救了出来。”   她不由抚胸,长吁了口气:“你自小没受过苦,北地的日子肯定很难熬吧?这位白先生几次三番救你们性命,一定要好好答谢人家才是。”   陆晚晚忙点头:“自然是要好好感谢他的,他腿脚不便,我将他接来了京城。舅母要不要见见她?”   自当初得知岑岳凡死后,李雁容便以寡妇自称。她一向端庄大方,鲜少同外男接触,就怕别人说三道四,玷污她的名声是一,有辱故人是二。   陆晚晚还有些担心她不肯去见岑岳凡。   “自是要见的,他是咱们家的恩人,我必须当面感谢他的恩情。”李雁容起身,理了理衣襟,道:“走吧,我们一起过去。”   陆晚晚笑盈盈地站起来,扫了李雁容一眼,道:“舅母就穿这身去吗?”   李雁容低头看了一眼,她在慈幼局,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为了方便,穿的都是粗陋耐脏的衣服,的确不怎么好看。   她迟疑了一下:“那我……这会儿回慈幼局换身衣裳再来。”   陆晚晚莞尔一笑:“我早就给你备了衣裳。”   她拍了拍手,月绣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了身颜色艳丽的衣裙,就连首饰也备齐了。   陆晚晚推着她到屏风后换了衣裳,她走出来时,陆晚晚的眼眶一瞬间便湿了。   盛装的李雁容看上去是如此美好,青春不再,但骨子里融着大家闺秀的骄矜和贵气。   衣裳一换,浑身的气度便与以往不同。   是陆晚晚从未见过的华丽与矜贵。   李雁容不习惯地扯了扯衣袖,问怔住的陆晚晚:“好看吗?”   陆晚晚忙不迭地点头:“舅母,你穿这身好看极了。”   李雁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好多年没这么打扮过了,临到老,还穿得这么艳丽,怪难为情的。”   陆晚晚笑着将她压到妆镜前,压着她的肩膀示意她坐下:“舅母不老,还年轻着呢。”   在慈幼局半年多,有孩子们陪伴,她心境开阔了不少,连带着脸上的笑容都多了起来,整个人与才回京城的愁苦截然不同。   她笑了笑。   陆晚晚解开她的发,亲手给她挽了个百转千回的发式,再饰以珠玉,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那一瞬间,李雁容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只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微微眨了眨眼,满头的珠玉仿佛在刹那间化作星光,猝然飘散。   镜子里的人也飞快地变了。   镜子内浮现出一个女子,长发如瀑,散漫地披散在背上,梳着最简单的发饰,仅用一支金簪束着。   女子回眸,朝她粲然一笑。   仅仅一瞬间,她便认出那是二十一年前的自己。   那年她十五,岑岳凡十八,正是一生中的好年华。   他们过了今天,还有明天,却仿佛每一天都是地久天长。   孰知,二十年恰如弹指一挥间,他们已分别小半生。   阿岳,我很想你啊。李雁容在心里默默叹着。   “好了,舅母,我们走吧。”陆晚晚扶着她起身。   李雁容点了点头,在陆晚晚的陪同之下往岑岳凡的院子走去。   岑岳凡是个闲人,春日闲来无事的午后,他在院内的茶盘上煮茶,上好的明前茶,入口清香,回味悠长。   梨花已谢,春桃恰开。   融融春日的午后正是小憩的好时节,小厮将躺椅搬到院子的桃花树下,他一边煮茶,一边在躺椅上晒太阳。   这种悠闲的日子是在羯族可望不可即的。   那里冰天雪地,不仅封存了姹紫千红的春,将他的悠闲和舒适也一并封存了。   他十几年没见过桃花,甫见,便觉这烂漫的颜色可爱得有点过分。   喝了几盏茶后,困意袭来,他便靠在躺椅上打盹。   短短的一隙之间,他恍惚间做了个梦。   梦中有佳人在侧,他们都是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模样,晴时游览湖光山色,雨天相偎静听骤雨摧荷。日子说不尽的风流昳丽。   一朝梦醒,佳人远去,独留他在空空人世,面对一盏早已凉却的春茶空叹息。   自成婚后,刀山火海,他们寸步不离。原来他们早该知道,一分开便是一生一世。   他看到一朵桃花自枝头旋转落下,飘进他的茶盏里,他一笑,拈杯凑近唇边,将杯中剩下的茶一饮而尽。   “舅母,你当心。”陆晚晚扶着李雁容走上台阶。   李雁容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这般紧张做什么?”   陆晚晚掌心都快捏出了汗水。   “白先生,我舅母听说您三番两次救我性命,特来当面感谢您。”隔着翠竹屏障,陆晚晚依稀看到岑岳凡独坐在院中的身影,轻声喊道。   岑岳凡摸过拐杖,极力撑着自己站起来:“区区小事,你们为何这么客气?”   李雁容站在竹墙之外,忽觉得这声音很熟悉,眉头慢慢拢起。   “那我们进来了。”陆晚晚吸了口气,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转过竹墙,岑岳凡已经站了起来,他拄着拐杖出来接她们,他的目光停留在李雁容身上的那一瞬,他脸上的笑僵在那里,而后一丝一丝褪去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脸便苍白如纸。   李雁容愣愣地看着岑岳凡,只觉得一股洪水铺天盖地向她卷来,将她淹没,从脚边一直蔓延到头顶,她难以呼吸,努力地瞪大眼睛,好似他只是上天见她思念得太苦而赐予她的一道幻影,只要一眨眼,幻影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十八年前一样。   “阿岳?你……”“李雁容因染了风寒,嗓音有些沙哑,还带着丝微重的鼻音。   岑岳凡立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目光死死地凝在李雁容的身上,看着她挺直的腰背,亦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雁容?”   那一瞬间,李雁容的眼泪如同山洪一般爆发,自她的眼眶汹涌而下,转瞬间便落了满脸。   她不顾仪态,朝他飞奔而去,如同孩子般扎进他的怀里,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是你吗?是你吗?阿岳,是你回来了吗?”   岑岳凡用力箍着她的身体,她小小的瘦弱的身躯时隔十八年再度回到他怀中。   他竟恍惚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不断用力收紧双臂,就怕松开手她便幻化如烟,飘然入云里。   他不知此时是梦还是真,唯一能做的,便是紧紧拥抱着她。   他怕眼前的一切是自己的一场梦,恰如方才那一场,梦醒她便无影无踪了。   “是我,雁容,是我,我回来了。是我不好,走了太久,我对不起你,没按照我们约定的时间回来。”他把头深深埋在李雁容的颈窝,眼泪顺着淌了进去,她感到颈侧生凉。   那真实的凉意让她无法忽视,良久,她才缓缓抬起头,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她泪盈于睫,眼前朦胧得厉害,依稀可辨他的眉眼还似从前,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她抬起双手,捧着岑岳凡的脸,触及到他的体温,她的眼泪越发汹涌,喉头嗫嚅,声音里都是含糊的哭腔:“没关系,走了再久也没关系,我会等你,只要你回来,我都会等你。”   岑岳凡越发分不清眼前究竟是不是梦了。   如果是梦,他愿在梦中长醉不复醒。   陆晚晚立在墙边,看着他们重逢的场景,亦是哭得不能自已。   上天太会捉弄人了,所有人都被它捉弄得死去活来。   她抹了抹脸上的水渍,慢悠悠地走上前,朝岑岳凡和李雁容跪下,道:“舅舅,舅母,请恕晚晚无礼,一直未告知你们真相。实则是因为此前我不敢确认舅舅的身份,后来舅舅又受了伤,怕舅母在京中牵挂,故而隐瞒。”   岑岳凡此时意识方稍稍回归了些许,他看了看陆晚晚,又看了看李雁容,迟疑着问:“这是怎么回事?”   李雁容情绪起伏太大,仍紧紧攥着岑岳凡的衣袖,她呼吸吐纳,极力平复了下情绪,上前扶起陆晚晚,眼泪越发淌得厉害:“你这孩子,舅母怎么会怪你。”   原以为此生无缘再会的人,竟能隔着生死再度重逢,已是上天的恩赐。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对岑岳凡道:“阿岳,她是晚晚,莞妹的女儿。”   “可是?”岑岳凡大惊,再度潸然泪下:“你就是阿琛以前的妻子?”   谢怀琛和谢允川谈完话后,得知陆晚晚带着李雁容来找岑岳凡了,便径直找了过来。在竹墙外恰好听到岑岳凡问的话,他道:“舅舅,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妻子,从前是她,如今是她,往后还是她。”   他走了出来,对上陆晚晚的眼睛,和她相视一笑。   李雁容声音都哭沙哑了,她极力克制住自己要哭的冲动,缓了缓神,对他道:“阿岳,其中的事情很复杂,等以后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岑岳凡的目光凝在她身上,笑容温柔:“好。”   他的手缓缓滑向下,紧紧扣住她的手,因为劳作,她的手不似从前那般细腻光滑,略带粗粝,却带给他更加真实的触感。   没多久,陈嬷嬷得知消息,也来了。   她是看着岑思莞和岑岳凡长大的,当年得知岑岳凡遭遇不测身亡,她眼睛都快哭瞎了。此时看到他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又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她几十年来的忠心终于得到了回报,上天又将小少爷还到了她身边。   陈嬷嬷一哭,引得李雁容和岑岳凡又大哭起来。   十八年,并非朝夕,生离了小半生再度重逢,十八年的心酸与苦楚,都化作了桃花树下的一场痛哭。   到晚上吃饭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红红肿肿的。   宴席上,陆晚晚又将与岑岳凡重逢的事情讲了一遍。   沈在歌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几欲落泪。   就连谢允川,走南闯北风里来雨里去什么场面没见过,仍是免不了眼含热泪,他举起酒杯:“贤伉俪二十多年前为我大军鞠躬尽瘁,夫人又辛苦养育晚晚,先生义举救了无数大成子民,救了阿琛,救了我谢家的希望,大恩不言谢,这杯酒,谢某敬贤伉俪,祝贺你二人重逢。”   陆晚晚也举起酒杯,道:“父亲说得没错,这杯酒,咱们一起干了,为了舅父和舅母这穿越生死的重逢。”   岑岳凡含着热泪的眼睛深深地凝望着身侧的李雁容,哽咽着高声道;“好,这杯酒敬咱们的重逢。”   大家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欢笑着夹杂着泪水。   缘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仿佛早已在二十年前,这满室人的缘分便已定下。   这顿家宴,没什么拘谨,大家都吃喝得很尽兴,滴酒不沾的李雁容也喝了不少酒,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她有了几分醉意。   岑岳凡扶着她上榻,小心翼翼地除去她的鞋袜,又亲自打了水替她洗脸擦手,收拾妥当之后,再回来,她已经睡着了,呼吸起伏,鼻腔里发出窸窣的声音,好似委屈得不得了。   这一日心情大起大落,岑岳凡累极了,却半点睡意也无,他吹熄屋内的灯,只留了小小的一盏,留在床头,他借着烛光静静凝睇着李雁容的脸。   那舒展的眉,纤长的睫,紧紧抿着小口,和十八年前并无半点差别。   岁月对她仿佛格外温柔,不忍将她的容颜催老,他心情激荡,似潮涌起伏,指腹抚摸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越是触碰,越是不舍。   多少个午夜无眠,辗转反侧时,他的脑海中都浮现出她的面容。   思之念之,一日不敢望之。   他静静看了她一夜,好似一不注意,她便会飞走一般,整整一宿没有合眼。待到天明,他怕她起床后看到自己的满面倦容,便先下榻,到院中打了清水梳洗。   李雁容在酒精的催动下一夜好眠。至天明时分才又做了个梦,这个噩梦折磨了她十八年。她梦到岑岳凡浑身是血,仿佛一个水鬼,从河里爬出,她呼喊着奔向他,却被他张开口,咬碎撕裂。   痛意蔓延全身,她便是此时醒的。醒来时后背已然冒出冷汗,沾湿中衣。   她陡然间坐起,一摸身侧,冰凉的被窝让她的心一瞬间如同坠入深渊海底,万劫不复的绝望再度袭来。   她急忙跑下床,鞋也来不及穿便跑到门边,一把拉开房门。岑岳凡洗漱完毕回来,正立在门口,目光下移,落到她的赤足上,语气中充满了宠溺,斥责道:“这么大人了,鞋都不穿就跑,不怕着凉?”   李雁容听到他温和的声音,便知昨日的一切不是梦。   岑岳凡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她张开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将头深深地埋在他胸前,哭道:“夫君,我好想你。”   岑岳凡冷静了一夜的情绪再度被她勾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将她搂紧,声音中略带愧疚:“雁容,现在我没办法抱你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李雁容破涕为笑,她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板着脸严肃地说:“嫌弃,不仅嫌弃你抱不动我,还嫌弃你成了老头子。”   昨日她恍惚间在他鬓边发现了几根白发。   岑岳凡闻言,眸光忽的一黯。   李雁容见了,嘴角绽出笑意:“嫌弃你,也不耽误我想你。”   岑岳凡再度将她拥回怀中:“雁容,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这辈子也不分开。”   李雁容重重地点头。   良久,两人才不舍地分开,岑岳凡牵着李雁容到床边,安顿她坐下,亲自取来鞋袜,为她穿好。   刚刚穿戴完毕,月绣便来请他们,说陆晚晚请他们用早膳。 第115章 圣旨   两人稍做梳洗, 前往饭厅用早膳。   一路上十指紧扣, 恰如当年方成亲之时,将对方紧紧握在掌中。   到了饭厅,只有陆晚晚和谢怀琛。谢允川和沈在歌公务在身, 昨日匆匆一面,今早便去了西山大营。   四人一起用过早膳, 李雁容就要回慈幼局。   “慈幼局的事情很多, 几百个孩子, 片刻也松懈不得,昨日闲了半日,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他们。”李雁容笑笑:“你们方从边关回来, 还有诸多事情要办, 我不便久扰,改日再找机会一聚。”   陆晚晚娇嗔:“原本让你去慈幼局只是怕你闷着, 如今你倒把那儿当家了。”   “舅舅,你快劝劝舅母, 瞧她如今有了孩子们, 倒不将我放心上, 千里迢迢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话没说两句她就想着要走。”   岑岳凡扭头看向李雁容, 嘴角含着抹温柔宠溺的笑意:“我遂你, 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去哪里, 我就去哪里?”   非但没有帮她说话,反倒助纣为虐。陆晚晚气儿都快不顺了。   夫妇俩坚持要走,陆晚晚琢磨着他们定然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在国公府,难免别扭,倒未强留,命人备车,亲自将他们送出府门。   慈幼局办得有声有色,又打着公主府的旗号,安平公主的名声在京城逐渐兴起。   人人都道这安平公主得帝宠,受天恩,却毫不骄奢淫逸,广施仁义之事。李雁容无意之间做的这件事为陆晚晚赢得了个好名声。   下午宫中来了圣旨,道他思念公主情切,特来接陆晚晚夫妇入宫小住些时日。   接到圣旨那一刻,陆晚晚有些许的诧异,皇上待她未免太过真情实感了些,他们之间本是一场做给外人看的戏,但看皇帝的情形,有几分弄假成真的意味。   她迷茫了片刻。   她问谢怀琛:“入宫去住,你习惯吗?”   谢怀琛道:“我小的时候就经常入宫,早就习惯了。”   “我怕宫中无趣,你待得烦闷。”陆晚晚有些担心地说。   谢怀琛轻搂着她,在她脸颊轻啄了一口:“公主如此有趣,我怎么会烦闷。”   陆晚晚看着他挤眉弄眼的神情,便知他又在想一些不好的事情,斜睨了他一眼,道:“又说浑话了。”   两人略一收拾,随前来传旨的内监入宫。   含冰殿早已打扫得干净整洁,一干宫人是姜河亲自挑选的,手脚麻利,做事细致。   陆晚晚和谢怀琛收拾一番,前往晨阳宫谢恩。   皇贵妃也在晨阳宫外,陆晚晚顿了顿,上前同她见礼。   “见过皇贵妃。”她眉眼微垂,声音温柔。   皇贵妃在外等了良久,天气越来越热,晒得她有些发蔫。见到陆晚晚,她极力打起精神,端着她雍容华贵的做派,微微颔首:“之渺回来了?”   她的目光看向谢怀琛,又笑道:“驸马在战场上的赫赫威名,本宫远在皇宫也听说了。你不愧是谢家人,骨子里融入了勇猛和英武。”   谢怀琛不骄不躁,他道:“娘娘过奖了,得沐陛下天恩,末将才侥幸赢得此战。”   三人正说着话时,姜河走了出来。   他朝皇贵妃行了礼道:“娘娘,陛下公务繁忙,实在腾不出空,还请娘娘先行回宫,待他空下,定会传召娘娘。”   皇贵妃脸色瞬间垮了下来,满脸不喜。她已在晨阳宫外等了近两个时辰,竟等来他的闭门羹。   “本宫今日非得见到陛下不可,还请姜公公帮我带个话,今日不见陛下,本宫不走了。”她赌气说道。   姜河不紧不慢地笑了笑:“娘娘何必同陛下置气,陛下公务繁忙,娘娘再等,也等不来的,若是惹了陛下的气,反倒于五殿下无益。”   皇贵妃听出了他话中的威胁,张了张口本还要再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将剩下的话全都咽回腹中,拂袖而去。   陆晚晚望着她怒极离去的身影,略有不解。   “公主,驸马爷,里面请吧。”姜河笑道,在前面为他们引路。   陆晚晚讶异道:“父皇不是公务繁忙?不若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他。”   姜河道:“陛下的要事便是要见公主。”   陆晚晚嘴角微微扬了扬,笑吟吟地跟在姜河身后,走入殿内。   皇帝正在伏案批阅公文,听到脚步声,抬眼一瞧,见碧玉般的两个人走了进来。他将手中的纸笔一放,道:“你们来了?”   谢怀琛和陆晚晚弯身正要行礼,皇帝一挥手:“这些俗礼就免了,难道你们在家同谢允川那莽夫也这么客气。”   “父皇是天下万民的君父,同父亲自是不一样的。”陆晚晚说道。   皇帝朗声大笑:“朕这君父还不如一普通的父亲,民间百姓的孩儿们都敢在他们父亲膝上撒娇,朕的孩儿们一个个见了朕就跟老鼠见到猫一样。”   “父皇的天子威仪迫得儿臣都快睁不开眼了。”陆晚晚抿了抿唇笑道。   皇帝心情颇好,又大笑起来。他问:“宫里的东西可合乎你的心意?”   “含冰殿的一切都是姜公公亲手操持的,他选的都是最好的。”陆晚晚垂眉敛目,头微微一垂,声音柔和:“多谢父皇。”   顿了顿,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我听说父皇患有头风症,我在北地遇到一个专治头风的大夫,求了个药方,父皇不若试一试?”   姜河在旁边听到陆晚晚的话,倒吸了口凉气。皇帝的头风症已染上近二十年,大夫看了不少,药也吃得不少,一直不见好。前两年二皇子提过让他保重自己,继续寻求名医看治头风,皇帝还发了脾气。   他心揪了揪,生怕皇帝再对陆晚晚发起脾气。   但皇帝闻言,略一思索,非但没有生气,反倒笑了起来:“皇儿在北地还记挂着朕,朕心甚慰。”   陆晚晚颇为惭愧,又谨记宋清斓的嘱托,不便将他供出,道:“儿臣记得临行前,父皇追出城门,赠儿臣以牡丹,儿臣每每给牡丹浇水,便不敢忘了父皇。”   皇帝龙颜大悦,当即道:“什么方子,拿来试试?”   陆晚晚点了点头,道:“方子我拿给了纪大夫,他会专门为你调养。他说冬病夏治,再过一段时间是那副方子药效最能发挥的时候。”   为了确保万全,陆晚晚分别找岑岳凡和纪南方看过宋清斓给她的方子,他们都说的的确确是治疗头风症的一剂良方。   回京城的路上她又专门找了几个患有头风症的病人,一路随行用药,到了京城,他们都说头风症得到了缓解。   否则陆晚晚也不敢轻易把方子用在皇帝身上。   皇上对治病没有了从前的排斥,姜河一手抚胸,长长舒了一口气。   从晨阳宫出去,陆晚晚和谢怀琛并肩走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春光正好,两人决定到御花园去逛逛。   谢怀琛小的时候谢允川夫妇南征北战,鲜少在京城之中,他无人看管,有时候他闲来无事便会进宫与宋清斓作伴。   “那个时候我和二皇子都不爱念书,国子监的林太傅有两道山羊胡,说话的时候胡子一跳一跳的,我和二皇子趁他午睡的时候悄悄把他的胡子剪了。下午的书不敢去念,我们就逃到御花园,躲在假山群里打双陆。等宫人找到我们的时候,我们都睡着了。”回忆起童年时的趣事,谢怀琛笑了起来。   陆晚晚觉得有趣,也笑了起来,她的童年过得很贫瘠,没有什么相好的朋友,也没做过这等离经叛道的事情,她知道舅母教养她不易,一直很乖巧,乖巧地学习各种技能。   听着谢怀琛绘声绘色说起从前的事情,她又是羡慕,又是憧憬,那个时候的谢怀琛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然后呢?”陆晚晚侧过眸,眼睛弯得像月亮。   谢怀琛说:“然后林太傅就向陛下告了状,说我们顽劣不堪,又不思进取。陛下一怒之下追问是谁剪的林太傅的胡子,我正要站出来,二皇子将我摁下,自己揽了所有的罪名。林太傅是三朝元老,陛下当年也是他教的,极得圣眷,为了平息他的怒意,陛下罚二皇子跪了三天宗庙。等他出来之后,我做了一把上等的弹弓。我们躲在御花园的密林里,看到林太傅经过,就坐在树杈上捡了鸟蛋打他。那次他是入宫面圣的,穿的官服,衣服上被打得全是蛋液。根本无法面见陛下。”   “你们可真够顽劣的。”陆晚晚点评道:“然后你们是不是又被告了一状,被狠狠责罚了一顿?”   “那倒没有,要是再被告,我和二皇子肯定会抽筋剥皮。”谢怀琛笑道。   “那你们是怎么躲过一劫的?”   林子后传来一个声音,道:“后来是我到皇叔面前,告诉他,林太傅害得我弟弟受罚,我要为他报仇,故而打了他一身鸡蛋液。后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陆晚晚甫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眉眼一喜,惊喜道:“见青姐姐?”   循着声音寻去,宋见青和毓宣也正朝他们走过来。   “你们可算是来了。”宋见青满面堆笑,快步朝她走来。   毓宣半是宠溺半是惊慌地喊道:“慢些。”   “瞧世子慌的,生怕你摔着了。”陆晚晚搀着宋见青的手臂,笑着说。   宋见青娇羞着睨了她一眼:“许久不见,你倒和以前一点也没变,就是清减了不少。”   她目光一转,落到谢怀琛脸上:“是不是你欺负了晚晚?”   “我可舍不得。”谢怀琛忙为自己辩解。   陆晚晚羞红了脸,微微低头。   毓宣道:“让她们妇人一起说话去,咱们兄弟俩好久没见面了,一起去喝一杯。”   谢怀琛默默将眼睛放到陆晚晚身上,陆晚晚眨了眨眼睛,大方道:“你去吧。”   谢怀琛点点头,便和毓宣走了。   陆晚晚和宋见青相携到含冰殿内,两人半年多没有见面,有说不完的话。   上次通信,已经是两个月之前,宋见青道她身体微恙,恐怕今年都要留在淳州,不能回京。陆晚晚还颇为遗憾。   “你身子如何了?上次来信说是今年不回京城,我还以为要明年才能再见到你。”   宋见青早陆晚晚两日到京城,先前已经拜会过镇国公夫人,得知陆晚晚尚未有身孕,便多嘴问了句。   陆晚晚听她问起孕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夫君的意思,他说边关哭苦寒,怕我辛苦,就没想着这件事。”   宋见青一听,便笑了:“阿琛真是极体贴妻子的男子。不过你也值得他体贴,你在北地的事情我都听皇叔说了,我的天爷,你胆子太大了,要是我,早就吓得没神了。”   “夫君为了我,连命都能豁得出去,我做这些又算什么。”陆晚晚感到甜蜜无比,和宋见青靠在软榻上坐着,问:“对了,正书呢?”   宋见青道:“去年我带他回淳州探亲,家公和家婆并未因他是过继的轻视他,反将他视若己出。上个月我启程回京城,家公家婆不舍,将他留在淳州,下月进京为皇叔贺千秋节再带进京。”   宋见青和毓宣是真的和好了。   记得去年最严重的那段时间,宋见青看向毓宣的眼神都是绝望的。现在,两人看向对方的眼神都充满了柔情。   她轻轻环住宋见青的腰,低声道:“看见你好好的,我真是太高兴了。”   宋见青是第一个祝福她和谢怀琛的人,她对自己有长姐般的爱护,陆晚晚当然希望她好。   陆晚晚的牵挂和体贴让宋见青心中无比宽慰,但她将自己抱得过紧,她心中一个激灵,迟疑间去解她的手。   陆晚晚起初有一瞬间的怔愣,但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坐直身子,打量着她,神色都是欣喜的:“方才我见姐姐的第一眼,就觉得姐姐比以前丰盈不少,方才环住姐姐,姐姐腰上似乎也长了不少肉。”   她挑了挑眉:“姐姐可是有什么喜事瞒着我?”   宋见青起先还有几分娇羞,触及到陆晚晚的眼神,她含笑点头:“已经有四个月了,你别怪我瞒着你。我身体不好,早先又掉了两个孩子,怀上这个孩子的前三个月,我连觉都睡不着,就怕有什么好歹。所幸我在淳州保养得宜,上个月大夫诊断说胎象稳固,我这才敢大着胆子回京。”   陆晚晚视线落到宋见青的小腹上,迟疑了下,伸手过去,轻轻摸了摸,蓦地睁大了眼睛,眸中尽是惊喜:“太好了,恭喜姐姐心想事成。”   宋见青不好意思地理了理头发,微垂下头,道:“现在还不敢说这话,你知道吗?我怕极了,总担心会出什么意外,他在我腹中一日,我就担心一日。”   “父母为孩子操心,又岂止这短短十个月,等到孩子出生了,你还得担心他饿不饿,热不热,冷不冷。操不完的心。”陆晚晚回想起上一世带瑜儿的各种辛苦,感慨道。   宋见青微叹:“何尝不是呢。”   陆晚晚不想沉浸在没完没了的忧思之中,换了个话题,问道:“皇上知道了吗?”   宋见青微微摇头:“不知,最近他正因六皇子的事情伤神,我不想因这些小事叨扰他。”   “这哪是小事,是天大的喜事,晚夕咱们告诉他,他定能开心许久。”陆晚晚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   宋见青含羞点了点头。   到了晚上,皇帝传召宋见青和陆晚晚陪膳。   他最疼爱的两个女儿在侧,他心情颇好,连带着胃口也好了起来,进了好些饭菜。   吃到最后,宋见青将自己的怀孕的事情告诉皇帝。   皇上没有想象中的高兴,他眉头微微一皱,道:“你身体一直不大好,这么着急做什么?是不是毓家给了你压力?”   宋见青忙摇头:“没有,皇叔,我找大夫看过,我身体已恢复大好,这孩子胎象也稳当了,是无碍的。”   话虽如此说,皇上依然记得去年她小产之后的颓唐与虚弱,女子产子本就是件极危险的事情,她又吃过亏,老父亲满心担忧。顿了顿,他道:“既然如此,你搬回宫里来住,日日让太医来请平安脉,朕才放心。”   “可是……”宋见青犹豫了一瞬。   皇上斩钉截铁道:“没什么可是的,这是圣旨,不可违抗。”   “哦,见青遵旨。”宋见青耷拉着眼睑,说道。   陆晚晚没料到皇上如此不喜宋见青怀有身孕,觉得自己坑了宋见青,忙垂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一声也不敢吭。   皇上的目光又转到陆晚晚身上,他道:“回去告诉谢怀琛那混小子,你年纪还小,延续香火的事情不必着急,等调养两年再说。”   他顿了顿,补了句:“这也是圣旨。”   陆晚晚懵了一瞬,眸子一歪,对上宋见青幸灾乐祸的笑容,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声如蚊呐地说:“是。”   皇上这顿饭吃得颇为糟心。   饭毕,他道:“再过几日,北狄的使臣团即将进京,朕要接见使臣,恐怕无暇顾及你们,渺渺留在宫中,多陪陪你姐姐。”   北狄使臣团,陆晚晚想起陆锦云,心上不怎么舒服。   她憋着一肚子坏水,随时会反扑。   她如今是赤脚的,一无所有,可以肆无忌惮地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陆晚晚微微阖目,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次日一早,陆晚晚出了趟宫。   她去到李云舒家中。   得知她的到来,李云舒有片刻的恍惚,自去年陆建章失踪之后,他便再未见过陆晚晚。   世人皆道,谢家少夫人死于一场大火之中。   他不信,如陆晚晚这般聪慧的人不会如此轻易便死了。   陆家如今彻底垮了,陆建章下落不明,陆晚晚身死,陆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你还活着?”李云舒有几分惊喜,他和陆晚晚算得上并肩作战的情分。得知她死去的消息时,他还难过过几日:“去年说你死了,倩云哭了好久。”   对于倩云,陆晚晚深有愧疚,她对陆建章有恨,但陆建章是倩云的亲生父亲。   陆建章因她而死,虽然他本来就该死,但死于她手,便是另一种说法。   “此事说来话长。”陆晚晚轻笑:“改日有时间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李云舒愣了一瞬,问:“你诈死是否和陆建章的失踪有关?”   陆晚晚眼眸轻抬,看向李云舒,嘴角浮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你说呢?”   李云舒是个聪明人,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他让陆晚晚进了屋,给她倒了一杯茶:“坐罢,你今日来找我有何贵干?”   陆晚晚端起茶盏,小啜了一口,又将杯子放下,她问:“你和倩云的婚事,打算什么时候办?”   甫被问及此事,李云舒神情有些不自在,他没有同人说这么私密事情的习惯,顿了顿,他说:“我问过倩云,她的意思是她还想多陪三姨娘两年。我随她。”   “不能等了。”陆晚晚斩钉截铁道:“再等下去,恐怕会夜长梦多,你们必须尽快成婚。五日之内,你们五日之内能成婚吗?”   北狄的使臣团,最迟还有六日便能抵达京城。陆锦云是个红了眼的疯子,她恐怕早就将倩云算成自己的人,陆家如今是李长姝当家做主,她镇不住陆锦云。三姨娘也护不住倩云。   “为何如此着急?”李云舒不解。   陆晚晚道:“你们成婚之后,不要犹豫,一定让三姨娘以侍奉老夫人的名义,让她赶紧离开京城,回允州也好,去哪里也罢,总之,不要让人轻易找到她。”   “到底出了什么事?”李云舒眉头皱在一起,对陆晚晚交代的事情万分不解。   她做事一向如此,风风火火,譬如去年,一声不吭地诈死,害得很多人白白为她担心。   “北狄使臣团就快入京了,你知道吗?”陆晚晚问李云舒。   “知道。”   陆晚晚的眸子微微眯了眯,说:“如果我告诉你,陆锦云如今成了北狄大相碌安的宠妻,你信吗?” 第116章 作妖   李云舒眉头微微一皱,“这消息有几分属实?”   “十分。”陆晚晚檀口微启, 注视着他。   李云舒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大成和北狄大战了几十年,边境一直不得安宁, 边关的百姓深受其扰。皇帝早已有心将北狄问题一举解决, 此次北狄主动提出和谈, 这对两国来说是莫大的好事。   皇帝对这件事很是看重, 此次迎接北狄使臣团也耗费了大力气。   如今北狄的大相碌安深得北狄王的恩宠, 碌安又几乎一手囊括北狄的军政大权。   陆锦云如果真的成了碌安的夫人, 她的权势将会意想不到的大。   陈柳霜之死和李云舒有关,他不由拧了拧眉头,道:“既然这样,我更不能娶倩云。”   “为什么?”陆晚晚没料到他会拒绝,瞳孔不由瞪大:“难道你不喜欢倩云了?”   “怎么可能?”李云舒急忙解释:“她是我最珍惜的人。”   顿了顿, 他微叹了口气,道:“陆锦云迟早会知道我和陈柳霜的死有关,倩云嫁给我,只会更危险。”   陆晚晚嘴角浮起盈盈的笑意,似春意潋滟, 她略松了口气:“那你意下如何?”   “我会想办法送三姨娘和倩云离开, 让她们远离京城,到陆锦云找不到的地方。”   “不后悔吗?”陆晚晚眼眸如同暗夜中的星星,明亮得有些过分,看着李云舒的时候, 她眸子里盛满了欣赏:“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李云舒微微摇了摇头,道:“不后悔,与其让她留在我的身边,身处危险之中,还不如让她走得远远的。”   说罢,他对陆晚晚说道:“那你,怎么办?”   “如果她真的是一条毒蛇,这一回我也要把她的毒牙□□。”她眼眸深邃,藏着恨意。   在陆晚晚的心里,她和陆锦云的恩怨已经了了,上一世她害死瑜儿,害得她油尽灯枯而亡,这一世她让她流离失所,遭受了常人所不能忍之羞辱。   她忧愤而死,陆锦云生不如死。   只要陆锦云安分守己,她也不愿手上再添一条人命。   她这辈子还要为谢怀琛积福修德。   但如果她胆敢兴风作浪,陆晚晚会让她尝尝被剥皮抽筋的滋味。   事不宜迟,当日下午李云舒便上陆家找陆倩云,这段时间他忙于公务,也许久没见她,她练武刻苦,瘦了一些,眉宇长开,褪去往常的稚气,眉宇间多了几分女子特有的温柔和妩媚。   李云舒瞧着她,心下的欢喜如满园姹紫嫣红的花,盛开得无比绚烂。   他伪造了一封从允州来的书信,道是老夫人身体抱恙,让三姨娘和倩云回允州为老夫人侍疾。   “祖母怎么样了?”老夫人对沈盼母女俩有庇护之情,在陆晚晚没有回来的时候,是老夫人暗示陆倩云装哑巴,这么多年来才逃过陈柳霜的戕害。因为这点庇护之情,母女俩对老夫人的情况都格外关心。   李云舒微微叹气,道:“自从去年陆叔父失踪,下落不明之后,老夫人的身体便一直不好。”   “祖母是要强之人,若非万不得已,她不会来信麻烦母亲。”陆倩云小脸微微一皱,有几分委屈。   李云舒附和着她的话,道:“是啊,老夫人对你有救命之恩,于我又有收养之情,如今我公务繁忙,难以脱身,你可愿帮我回去替老夫人侍疾?”   于情于理陆倩云都是要回去的,李云舒的话让她觉得他们两人是一体的,荣辱与共。这种感觉很好,她微垂了下头,颔首道:“我愿意。”   “那便好。”李云舒摸了摸她黑缎一般的长发,心底软成一片,他道:“我已为你备好船,明日你和三姨娘就启程。如何?”   “这么着急吗?”陆倩云不解,她有几分困惑。   李云舒粲然一笑,声音温和得不像话:“这段时间我忙北狄使  臣团的事情,没空陪你。你早去早回,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忙完,到时候带你和三姨娘去城郊的庄园避暑。如何?”   听他已将一切安排妥当,陆倩云的笑容更娇俏,她笑着点头,答应了下来。   次日一早,李云舒亲自将陆倩云母女送往渡口,看着她们登船后才黯然离开。   陆锦云回来,于他而言,是一场劫。   他愿以一己之力尽量让身边的人避开这场劫。   船行江上,如一叶穿梭在水波纹里。   不过两三日便顺风至徐州渡口。   船夫得到李云舒的令,让他赶路不必操之过急,可慢慢行船。故而,陆倩云提出要在徐州稍事休息的时候,船夫应了。   沈盼从小长于京畿,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郊区的招提寺,还只有每年春节那段时间可以前往招提寺拜佛。   这回出来,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看到什么都稀奇。   母女俩又是第一次到徐州,故而陆倩云特意让船夫靠岸停船,在徐州歇息一日再走。   船夫早领了工钱,乐得休息,便允了。   当日陆倩云母女俩到徐州城内逛了逛,沈盼为人正派传统,虽让女儿习了武,但骨子里觉得女子还是该贞静些,是以非让她带上幕离之后才准她上街行走。   母女俩皆戴了幕离,在徐州街上逛了几圈,又特意买了好几块徐州特有的马蹄糕,预备带回允州孝敬老夫人。   老夫人生性喜食甜食,又爱糕点。   买了糕点之后,两人到祥和楼用晚膳。   沈盼扭捏不肯去,她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女子不能抛头露面。陆倩云则在李云舒的感化下,觉得女子与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为何要低人一等。生拉活拽将她娘拖去酒楼。   到了酒馆,陆倩云点了几样沈盼爱吃的菜。   正等上菜的时候,忽听门外的街上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既有人群的欢呼,又有钟鼓的响动。   “外面出什么事了?”陆倩云问酒倌道。   小酒倌人勤快,话也多,道:“客官您不知道啊?今天北狄使臣团从徐州路过,他们都说北狄大相碌安的夫人是大成人,这次北狄和大成和谈就是她促成的。人人都说这是个仙女一般的人物,人美心善,将她当活菩萨一样供奉着呢。这不,使臣团这会儿入城,大家都争相迎接去了。”   陆倩云一听,觉得稀奇,到底得美成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在举手之间令长期争斗的两国化干戈为玉帛。   若北狄大相当真为一个女人停止多年纷争,这不是拿家国大事当儿戏么?   钟鼓之声渐进,陆倩云将窗户推开,打算好好瞧瞧这仙女一样的人物究竟长什么样子。   沈盼急得一把抓起幕离盖在她脸上,斥责道:“姑娘家频频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快戴上。”   陆倩云不欲和她娘争,取过幕离盖在脸上,望向窗外。   北狄使臣团声势浩大地游在徐州大街缓行,大相夫人乘坐的轿辇以轻纱柔幔饰之,鸦青色的轻纱随风轻荡,一名女子端坐在车内,身形若隐若现。   周遭百姓感念她的恩德,夹道撒花相庆。陆锦云朝他们含笑招手,像极了接受人们顶礼膜拜的九天玄女。   “阵仗做得倒挺足的。”陆倩云如是点评。   恰好此时起了一阵微风,吹起了帘幔,轿内女子侧过身子,同这边的人点头示意。   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陆倩云捕捉到了她的脸。   她脑海中懵了一瞬,就在那刹那,她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脸色也迅速地抽去血色,一点一点,变得煞白。   这个大相夫人和陆锦云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怎么了?倩儿。”沈盼见她游离失神,喊她的名字道。   陆倩云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使自己镇定了下来。陆锦云失踪了,北狄大相多了位夫人,北狄使臣团入京,祖母抱恙,李云舒火急火燎地送她回允州。   她将这一连串的事情凑在一起想了想,很快便得出结论,北地大相的夫人就是失踪良久的陆锦云。   显然,李云舒也知道这件事,否则他不必如此慌张送自己离京。   她对陆锦云了如指掌,她这个人善妒、手段狠毒,在她眼里,自己和李云舒都对不起她。她会不顾一切地报复。   越想,她的脸色就越发苍白,几乎没了血色。   最终这顿饭她也没吃便又拉着沈盼离开,这次不用沈盼交代,她自己便将幕离戴好,将面容遮盖得严严实实的。   她找到船夫,当即启程回允州。她已打定主意,将沈盼安顿好之后再回京城,大姐姐没了,她不能留李云舒一人面对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在她的催促下,船夫昼夜不停地赶路,终于在第三日一早抵达允州渡口。   船一靠岸,就有人凑上前接她们:“两位可是李少卿的家人?”   李云舒将允州的一干事宜也安排妥当,对此沈盼颇为满意:“不错,我们正是。”   那人将她们领去渡口另一条船旁,道:“李少卿吩咐,两位若是到了允州,便让小人送你们去樽州。”   “去樽州?”沈盼不解。   他笑了笑,道:“不仅是两位,陆老夫人和李夫人也在船上,两位若是不信小人,可叫她二位出来一问。”   他当真回到船舱内,将老夫人和李云舒的母亲都请了出来。   三人见面,都是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唯有陆倩云心中犹如明镜般亮堂堂的。   李云舒这是怕陆锦云找来允州,故意将她们都转移了。   这个傻子,将所有人都安排妥当,唯独自己留在了户口狼窝。   她默默红了眼眶。   “既是表哥安排,定有他的用意,咱们还是听他所言,去樽州,以免他担心。”陆倩云说道。   几个人觉得是这个理,云里雾里地登上了远去樽州的船。   上船后,陆倩云找来李云舒安排的人一问,得知这次来的都是他的亲信,负责将她们送去安全的地方。   不用为母亲和祖母的安危担心,当天夜里,陆倩云便留下一封信,说她要回京城一趟。   等第二日沈盼醒来,去喊她起床的时候,她已经爬上了一艘回京城的船上。   她站在船舱上,看着江心江水涛涛。   不知这回回去,等待着她和李云舒的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在那一瞬间,她又想起了陆晚晚。   如果大姐姐在,她会如何应付陆锦云?   当初大姐姐从允州回京城的时候,身无一物,却将陈柳霜母女踩进了泥里。   她又是否有那样的运气和实力,躲开这一劫?   想到两年前在陆家第一次见到那个素衣女子的场景,陆倩云眼圈又是一红。   大姐姐,我好想你。   ————   长泰十九年春,京城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北狄使臣团入京,皇上为了表示隆重,让大成四品以下的官员都出城迎接使臣团。   这段时间,北狄使臣团每经过一城,便受到民众的膜拜,几乎所有人都在称颂大相夫人的功勋。   她以一介女子之身终止了北狄和大成的大战。   人们将她的事迹传扬得神乎其神,传到京城的时候,甚至有人说她是隐居在藏茗山的藏茗神女,见众生受苦,特下凡来化干戈为玉帛。   陆晚晚听得直发笑,民众的悠悠之口真是翻云覆雨,愣生生将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说成了心怀慈悲的神女。   北狄使臣团入京的那天,陆晚晚哪里也没去,留在宫里,为宋见青安胎。   她没告诉宋见青陆锦云的事情,害怕她听后担心,于胎象无益。   当夜为了迎接北狄使臣团,宫中安排了一场大宴,宫内三品以上的女眷皆受邀出席宴会。   但皇帝怕陆晚晚不喜热闹,宋见青又身怀有孕,怕她们辛苦,午后特意来嘱托过她们,不必赴宴。   姐妹俩乐得清闲,只玩自己的,倒也轻松。   “这北狄使臣团真是厉害,照理说他比你们先从北地启程,早就该到了。反倒你们到京了十日他们才来。”用过膳后,两人听着不远处宴厅的乐声,宋见青议论起北狄使臣团:“我听说这大相夫人每到一处都要在街上缓慢□□,接受民众的拜贺,她还真把自己当成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了?”   陆晚晚摇了摇头,道:“事情没有想象中的简单,我想他们最终目的不是为了接受拜贺。”   “那是为了什么?”宋见青盈盈笑道:“我听说这北狄大相夫人可是最爱出风头之人。”   陆晚晚神情很严肃,说:“见青姐姐,你想一想,现在北狄使臣团每到一处便宣扬和谈之事,又大张旗鼓表现自己的和谈之心。他们如此一闹,将来如果北狄和大成开战,百姓会如何想?”   宋见青顺着她的话略一思索,细想之下,觉得惊恐:“百姓会认为皇叔好战,北狄已主动提出和谈,皇叔仍不思百姓苍生,对北狄开战。”   陆晚晚点了点头,道:“没错,皇上是天下万民的君父皇帝,北狄和谈美名在外,一旦开战,百姓则会以为君父不仁,以天下万民为刍狗,皇上会失去民心,民心一散,支撑大成的气骨便跟着散了。”   虽已开春,宋见青背后尤感到一阵寒凉。   “那……如今咱们应该怎么办才能挽回颓势?”   陆晚晚莞尔一笑:“倒有个现成的办法。”   宋见青侧眸看向她:“什么?”   陆晚晚道:“去岁安州遭遇百年难遇的地震,牛羊伤亡众多,今岁减免赋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倒不如趁这个机会,颁发一道减免赋税的圣旨,两全其美。”   “实在的好处可比大相夫人天花乱坠一顿好说更就让人记念恩德。”宋见青眼角眉梢绽开了笑意:“晚晚,你可真聪明。你若是男子,拜相封侯是迟早的事。”   陆晚晚被她说得颇为不好意思。   与此同时,北狄使臣已进入宴厅,拜见皇上。   碌安今年四十余岁,看上去像个粗莽的武夫,此人实在狡猾多端,颇为自负。   自负往往伴随着自大,自大则容易轻视。   在他眼里,陆锦云就像个没有长开的娃娃,是不敢耍什么心眼的。他的自负导致对陆锦云的轻视,女人对他来说就是玩物,陆锦云不过是个更加精致的瓷器娃娃,供他把玩。   他带着陆锦云进了皇宫,见众臣相迎,大成皇帝亲自迎接,心里十分受用。   当夜,皇帝准备了丰盛的菜肴招待碌安,随宴的还有舞姬助兴。   大成的舞讲究的是柔美轻盈,舞姬如蝴蝶飞舞,一曲完毕,碌安拊掌大笑:“□□之舞,果然名不虚传,就像你们中原的茶一样,清香淡雅。”   他朗声大笑:“不过,我们北狄的舞姬也不差。”   说完,他鼓了鼓掌,一行北狄舞姬缓缓走了进来。   北狄民风开化,又受西域文化的影响,舞姬穿着露脐舞衣,下身仅以一块带流苏的布遮掩,纤长的腿大部分的肌肤都露在外面,顿时让厅上一众宾客的眼不知该往何处放。   谢怀琛和毓宣端起酒杯,都怕对方回去告状,眼睛瞧着彼此,对饮起来,目光丝毫不敢往厅上瞥去。   北狄舞姬的舞跳得热烈激情,伴随着北狄使臣团粗犷豪放的吼叫声,令厅上许多人眉头长拢。   好不容易一曲完毕,舞姬如一缕烟,散入席间,各寻了男宾,便往人腿上坐,端起桌上的酒盏,语笑嫣然,媚态万千地为他们斟酒。   谢怀琛见一名舞姬朝他姗姗走来,抬起胳膊一格,声音比寒冬的雪还要冷:“拙荆善妒,还请姑娘好自为之。”   那舞姬看他器宇轩昂,早先献舞的时候目光便频频瞥向谢怀琛。此时献舞毕,便直奔他而来。   这群舞姬是碌安挑选专门献给大成皇帝的,离开北狄的时候,她们的结局已定。   不愿侍奉皇帝的,此时都在宴会上找合乎心意的男子,希冀能被带回府上。   碌安那雷声一般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好,大成陛下,我们北狄的舞如何?”   皇帝脸上是一言难尽的面如表情,他挤出一抹笑,道:“不错。”   碌安道:“这十名舞姬都是我千挑万选的,她们可以说是我北狄最美的女子,特献给□□的陛下。”   □□的陛下笑了笑,道:“使臣有心了。但朕国事繁重,恐让红颜独老,未免有暴殄天物之嫌。”   碌安道:“陛下为国为民劳心劳力,实在令人敬佩。不过舞姬既然已经送出来,哪有带回去的道理。皇上莫不是嫌弃她们不够好看,入不得天眼?“   皇帝道:“既然贵国盛情难却,那朕便却之不恭了。”   说罢,他又朗声吩咐:“北狄使臣此番前来,为大成与北狄两国边境和谈,于大成,于北狄,都是好事一桩。传令下去,为贺此等幸事,今年安州、靖州,并州三地的赋税减免五分。”   碌安一听,脸色顿时变了,文武百官一听,当即下跪口诵“吾皇万岁”。   陆锦云无心朝政之事,她的目光如同鹰隼,在宴厅游走,终于停留到对面的李云舒和谢怀琛身上。   毓宣戳了戳谢怀琛的胳膊,道:“你是不是做什么风流事了?我看那大相夫人一直含情脉脉地看你。”   谢怀琛端起酒杯,长饮了一口,笑说:“这你可就看错了,我看她分明是恨不得撕了我。”   说话间,场上歌舞又起,北狄人能歌善舞,到了开化之地仍不知收敛,厅内一时间闹得乌烟瘴气。   混乱之中,陆锦云站起身,朝谢怀琛走来。她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身姿婀娜,如一朵绽放的花,她慢悠悠走到谢怀琛身侧,端起酒盏,道:“姐夫,好久不见,你近来可好?大姐姐的事情,我也听说了,还请节哀。”   提到陆晚晚,她神情动容,仿佛就要哭了。   谢怀琛端起酒盏,意味不明地朝她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皇贵妃见陆锦云走向谢怀琛,提醒皇上。   没有哪个父亲喜欢别的女子靠近女婿,皇帝问:“阿琛,你以前与大相夫人相识?”   谢怀琛正要答话,陆锦云眼神旖旎如湖光,道:“回禀陛下,臣妇经由安州回京之时,在安州遇到谢将军军营中的一名军医,他诊出我有隐疾,开了副方子。到今日药吃完了,故而臣妇想请谢将军,让军医再为我诊病。”   厅上认识陆晚晚的人不少,一旦他们得知驸马爷身边的军医和他故去的先夫人长得一模一样,大家会怎么想?皇上会怎么想?   欺君之罪,首先皇上就饶不了他们,根本用不着她亲自动手。   好个谢怀琛,既要皇家的助力,又舍不得陆晚晚的柔情。坐享齐人之福,他做梦!   碌安一听,大笑起来:“我这夫人是你们大成人,以前总说大成这样好那样好,我不信。她生了病,我在北狄遍寻名医都没能将她医好。结果一回到大成,在安州碰到位小小的军医,给她开了副方子,结果倒大好了。快,将那小军医叫出来,我要重重奖赏他。”   皇上闻言,看向谢怀琛,谢怀琛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话,陆锦云截断了他的话头,道:“谢将军可别说那小军医留在安州没回来,我后来专程去过信问军医的事情,他们说那军医不是民间找的,而是将军府上的,这回随将军回京了。”   她眼风凌厉地扫过谢怀琛,将他想好的狡辩之词扼杀在咽喉内。   说罢,陆锦云朝皇帝福了福身,道:“还请皇上恕罪,臣妇为病痛所扰,日久日深,见有人堪救,故而如溺水之人攥紧救生浮木,舍不得放。”   皇帝问谢怀琛:“你离京之时还从谢府带了军医?”   “回皇上。”谢怀琛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夫人说的想必是岑大夫。”   “岑大夫?”皇帝侧眸。   谢怀琛道:“就是去年您说她配的凉茶口味奇佳的岑大夫,您还御赐了上品绿牡丹给她,陛下可还记得?”   绿牡丹,岑大夫。   皇上陡然想起陆晚晚说过她在军营跟一个军医学习岐黄之术,便想到谢怀琛和陆锦云说的是陆晚晚。却不知她为何要在这么多人面前问起陆晚晚,一般人生了病都想隐瞒消息,她倒好,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有病。   凡事有异必为妖。   皇帝眉头微微一皱,叹息道:“朕记得,前不久朕还向镇国公问起过他,他说这大夫医术高明,就是性子野,好自由,回京的路上请辞离去,云游四海悬壶济世去了。”   谢怀琛没料到皇帝比他还会编,顺着他的话,痛心地感慨:“人各有志,他要离去,我们也不能强留,只好放他云游。”   说罢,他起身朝陆锦云拱了拱手,道:“夫人,委实对不住了,他恐怕不能前来为你诊病。”   陆锦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她恨啊,那日若不是宁蕴拦住了她,她就将陆晚晚捉到了,带回京城参她个欺君之罪。皇上宠爱安平公主的事情,她远在北狄都听说了。   谢怀琛和陆晚晚如此明目张胆,分明是在往皇帝心口上捅刀子!   后面她派人追查陆晚晚的下落,只知她随谢怀琛的大军回京,却不知谢怀琛将她藏去了哪里。   掌心的肉被指甲硌得生疼。   皇帝道:“泱泱□□,医术高明的大夫又岂止岑大夫一个,既然他无法出诊,还多的是大夫,明日朕让御医去行宫为你看诊。”   陆锦云面色不佳,闷声道了声是。   宫宴结束,她离开皇宫,和碌安一起行走在平整而开阔的官道上,宫中的礼官专程出门送他们,这是她以前一直渴望的东西。   但此时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陆晚晚没受到应有的惩罚和报应。   走出宫门,礼官向他们告辞,另派侍卫送他们回行宫。礼官去罢,她已然发酸的嘴角,再也撑不住那坚持了大半日的笑容了。   她微微低头,心事重重。   “夫人别担心,北狄愿与大成和谈,皇帝老儿还敢怠慢你?明日大成最好的大夫就会来为你看病。”碌安一手揽过她的肩膀,大掌轻轻摩挲着她的腰肢,又问:“今日你看到以前欺负你的人了没有?我帮你报仇。”   陆锦云依偎在他怀中,柔弱无骨地撒娇:“我看到了,不过我没想到他如今竟有如此权势,恐怕……”   “是谁?”碌安问她:“告诉我。”   陆锦云道:“皇帝之婿,谢怀琛,他的先夫人,就是我的大姐姐陆晚晚。当初他们夫妇合伙,可没少欺负我,夫君,你要给我报仇啊。”   “谢怀琛?”碌安嘴角浮起一抹笑:“镇国公府世子,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我九点钟复制的时候内容贴错了,贴成了另外一本书,多出了一千多字,后面有重复的部分,大概十点多左右替换,你们刷新一下。对不起了!!! 第117章 示威   李云舒的府上,夜死一般地寂静, 陈设古朴的书房内, 他正伏案看书。突然听到窗外一声响动,他抬起头来:“谁?”   一个黑衣人从外头破窗而入, 他穿了件黑色的夜行衣, 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李云舒冷冷地看着他, 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马奶味, 眼睛微微眯着, 声音异常清亮:“北狄和大成欲休两国之好, 结果大成的官员死于北狄人之手,北狄苦心经营的优势何在?”   那人听了他的话,声音中带着几分阴柔:“只可惜,没人会知道。”   李云舒安定地坐在桌案旁,淡定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呷了一口,方道:“哦?是吗?阁下如此自信?”   他右掌凝力,突然跃起,一掌推出,黑衣人避过掌风, 从腰间抽出软剑, 朝李云舒回击。   腾挪走位间,两人过了十余招,黑衣人微微喘息,已是渐渐落于下风。   黑衣人往怀中一握, 突然捏碎了什么东西,然后一掌将粉末随掌风击出。趁李云舒侧身避过掌风,他提起软剑准备趁势攻击,然后右脚一凉,有什么东西冰冷地缠绕上来。   他身形突然顿住,回眸一望,他脚脖子上缠了一根银光闪闪的刀丝。   陆倩云右手微曲,那根银色的刀丝如蛇信般游回,紧紧缠绕在他脚脖上,刀丝嵌入肉里,顿时勒出一道血痕,淙淙鲜血流出。   “倩云?”李云舒面色骤变:“你怎么回来了?”   陆倩云掉头看向他,扯起嘴角微微笑道:“表哥送我离京,但走得匆忙,我有样东西忘在京城,故而特意回来取的。”   “什么?”   她眼眸闪亮,如噙着一汪幽泉,映着月色,美得温婉:“表哥还没走,我怎么能离开?”   说罢,她眼神凶狠地看向黑衣人:“你们在外面究竟埋伏了多少人?”   黑衣人见她不过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上齿紧咬下唇,右手腕之间的刀丝锋利无比,她眼睛被蒸腾起的杀气充盈着,令他有少许讶异,他冷笑一声:“今天,这屋里的人一个也跑不掉。”   他字字带血,又狂傲无比,最后一个字落地,廊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谢怀琛笑着走了进来,他手上沾满鲜血,嘴角挂着诡异的笑意。   “是吗?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谢怀琛朝陆倩云点了点头,又对黑衣人道:“堂堂大理寺少卿,你们竟然只派出八名杀手,是看不起人吗?”   陆倩云见谢怀琛突然出现,眼睛猛地一酸:“姐夫!”   手中的刀丝如蛇信反扑,黑衣人闷哼在地,左脚一轻,鞋子已落地,同落地的还有他的左脚。   他低头看过去,只见断腕处骨茬雪白,好半天鲜血才喷薄而出。他狂呼一声,又被刀丝击中左手。面前人冷酷如地狱修罗,只要她右手微一用力,这只左手马上也会落地。   “是不是陆锦云派你来的?”陆倩云眼睛红得就快滴血。   黑衣人一动不动,粗喘了半天方道:“我告诉你。”   “快说。”陆倩云扑上去抓住黑衣人的衣领:“是不是她?”   而在她面前的黑衣人面色却逐渐灰败下去,眼神也渐渐失去了光泽。他唇角冒出一股黑血,双唇哆嗦了半天,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一缕极细微的声音破空而来,陆倩云只得以手中尸身相挡。那是一枚细如牛毛的金针,噗哧一声直接没入黑衣人的肩头。黑衣人的太阳穴也早已黑了一大片,有人杀了他。   李云舒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已无喘息,人已经死透了。   “还有人在背后盯着他们,一旦任务失败,就负责暗杀他们。”谢怀琛颇为遗憾:“埋伏在你府外的黑衣人都死了。”   “他们有备而来。”李云舒脸色一垮,眉宇间尽是愁容。   谢怀琛略点了下头,嗯了声,问道:“你要不要先出去避避风头?”   “既是有备而来,这风头是避不开的。”李云舒道:“如此一来,还不如当面应敌,大理寺什么魑魅魍魉我没见过,还怕区区毒妇不成?”   他转头看向陆倩云,问谢怀琛:“你有没有法子把倩云送走?”   陆倩云神情坚定,摇了摇头:“我不愿走,谁也不能让我走,表哥,你知道我有这个能耐的。”   李云舒如何不知道陆倩云的能耐,她自然是可以的。   “好。”他淡淡微笑,心中已经明了,她注定是要和他共进退的,他点了点头,道:“那你留下。”   次日陆倩云回陆府收拾东西,陆府一派肃静。陆燕林好美色,收罗了很多通房小妾在府上,府上如今又是李长姝当家,她十分纵容陆燕林,并未加以管制。这些莺莺燕燕寻常拈酸吃醋,将府中闹得乌烟瘴气。   今日却什么响动也没有,经过长思院的时候,陆倩云听到了琴声。   她讶异地走了进去,看到院门外站了很多北狄士兵,森严肃穆。陆府的人都在长思院,陆锦云坐在院子里,面前放着她以前经常弹的那台琴,她正在缓慢而轻柔地弹琴,几个姨娘和公子都立在她的旁边。   陆锦云梳着贵夫人的发髻,脸上施以浓厚的脂粉,看不出气色,这是更加受了,瓜子一样的脸尖尖的,甚是美丽动人。   陆锦云挑衅般地看着陆倩云,漂亮的眼眸里,全是蛇信般的毒焰,轻蔑而又狠戾,盯着陆倩云瞧。   “瞧,这不是我三妹妹吗?”陆锦云的手,轻放在琴台上,她停了下来,笑盈盈起身,和陆倩云打招呼。   “二姐姐,你回来了?我们大家都好想你。”陆倩云眼眸流光,看着陆锦云笑道。   陆锦云脸色有一瞬间的狰狞:“你竟然会说话了?”   “托祖宗庇佑,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好了。”   陆锦云没再理她,朝院门口的北狄士兵挥了挥手,他们冲了进来,将长思院里陆晚晚的遗物都扔到院子里。   她将长思院弄得满院狼藉,陆晚晚的东西全被扔到了院内,她每扔一样,陆倩云的心上都跟在滴血一样。   陆晚晚死了,她经常会到这里来坐坐。   碍于镇国公府的情面,李长姝不敢对陆晚晚的东西下手。院子里的一切都保留着她离开之前的样子,有她身上的气息。   每次到这里来,陆倩云都能感受到大姐姐好似还在身边。   陆锦云一回来,便将一切都打破,她苦苦维持的一场旧梦,就此破碎。   在陆锦云将陆晚晚的画像从屋子里搬出,正准备扔进院子里的时候,陆倩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二姐姐,大姐姐已经不在了,你又何必拿她的东西撒气?”   陆锦云勾起唇角,唇边绽放的笑意如同阴狠毒辣的蛇。   “大姐姐既然已经不在了,让她的东西再占着长思院也不像话,父亲若是在,该骂四姨娘不会持家了。”陆锦云笑道:“更何况,人都不在了,留着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你说是吧?二妹妹。”   陆倩云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陆锦云一抬手,北狄士兵点燃了一把火,扔到院子里的杂物上。   轻便的衣物,干燥的纸张,一遇到火舌,便熊熊燃烧起来。   陆倩云眼前一片朦胧,下意识就要扑进火中抢救陆晚晚的东西。   陆燕林识穿她的意图,吓得从身后立马攥住她的手臂,压低声音问道:“二姐姐现在是北狄大相夫人,你和她争什么?不要命了吗?”   陆倩云忍了忍,强将眸中的眼泪逼退,点了点头,再不动了。   当天夜里陆锦云就搬进了长思院,她得意极了。长思院是陆府最华丽的院落,以前是岑思莞住,而后荒芜十几年,直到陆晚晚回来又是她在住。   “阿娘,陆晚晚那个贱人母女俩欠你的东西我都会给你讨回来。”是夜,陆锦云在长思院的阁楼上,望着天空中高悬的月亮,如是说道。   次日一早,有丫鬟来请陆倩云一起用早膳。   陆锦云回来,扔了陆晚晚所有的东西,这是第一步,示威。   第二步则是在陆府弄权。   她以家人团聚为名,让所有人都去膳厅用早膳。   陆倩云去时,所有人都到齐了。   如今的陆府,每个人都对陆锦云俯首帖耳,莫不敢从。   “真是可惜,三姨娘和祖母不在府上。”陆锦云笑盈盈地说道,看到陆倩云,她招了招手:“三妹妹,你来了?我们正在说你呢。”   陆倩云上前,同所有人福了一礼。   陆锦云亲昵地拉着陆倩云的手,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道:“三妹妹出落得越发美丽了。”   李长姝笑道:“倩儿是你的亲妹妹,自然不会差太多。”   陆锦云满脸温和的笑,道:“大相麾下有位将军,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昨日他跟我来陆府,见了三妹妹,见之不忘。三妹妹,你随我嫁去北狄可好?”   陆倩云瞳孔一缩,抽回了手:“二姐姐说笑了,父亲已为我定下亲事了。”   陆锦云笑得意味深长:“哦?是吗?父亲他人在哪呢? 第118章 打打赌   所有的人眼神都暗淡了一瞬。   陆倩云咬了咬唇,道:“父亲虽然下落不明, 但这门亲事是早已过了明路的, 李家已经行礼下聘,哪有悔婚的道理。”   李长姝闻言, 正要附和陆倩云的话。陆燕林如今在官场混, 虽然只是个七品翰林, 但好歹也是要脸要皮的, 悔婚之事一旦闹开, 哪还有颜面可言?   陆锦云笑了笑, 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截断了她的话头道:“自古讲究的是长兄为父,长姐如母,父亲不在了,我又只有你这一个妹妹, 自然不会害你。此事我会去求皇上的恩典,你只要安安心心准备做你的新娘子便是了。”   她衣袂翩翩,走出了膳房。   天边春光融融,泛出碎金一般的暖色,慵懒地铺满了整个院子。   最是一年好春光, 古人诚不我欺。陆锦云心情愉快地想道。   陆倩云却觉得冷, 满腹愤怒,她细糯的牙齿陷入红唇里,紧咬了一下,猛地冲了出去, 追上陆锦云。   “二姐姐,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陆倩云喊道。   陆锦云走得很慢,仿佛料到她会追出来,听到她的声音,她停了下来,慢悠悠转过头,看向她道:“三妹妹何出此言?”   “我和表哥碍着你什么了?你要这样对我们?”   陆锦云笑容温柔,她不再像以前胸无城府,她在北狄,单枪匹马和碌安的夫人斗,她必须胸有城府,学会算计。   “谁让你是陆晚晚的好妹妹呢?”陆锦云的笑容似春日的骄阳,温暖而明媚。   陆倩云挑眉:“大姐姐都死了,你还耿耿于怀?”   “我说……”陆锦云走到她面前,手指轻轻拂过陆倩云的脸颊,声音温柔而又带着蚀骨的寒意:“我的傻妹妹,你怎么这么傻?我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你不信,陆晚晚挖空心思骗你倒当真了,你的好大姐姐,她没死呢。她非但没死,还越发出息了,和备受恩宠的安平公主共侍一夫呢。”   陆倩云微楞,话也说不利索了:“你说什么?”   “不可思议吧?”陆锦云说道:“你们都被她骗了,她像耍猴一样,将你们耍得团团转,你为她伤心流泪的时候,她不知在哪里快活。你若不信,便去问问你的好姐夫。”   顿了顿,她又说:“不过,陆晚晚现在多半不敢见你。不然,我们打个赌,她要是敢见你,我就不向皇上请旨。”   陆倩云目光死死定在陆锦云脸上,似要瞧出她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片刻之后,她转身出了陆府。   陆倩云直奔镇国公府。   最近谢怀琛白日在大营办公,晚上回宫内陪陆晚晚。这日恰巧回镇国公府有事,正好碰到陆倩云。   她在门口徘徊,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拍门,忽然听背后传来声唤:“倩云?”   陆倩云看到他,有些害怕,又有些瑟缩,半晌才挤出两个字:“姐夫。”   “站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进去?”谢怀琛笑声爽朗,道:“走,进去吧。”   “姐夫,清明就快到了。”陆倩云眼尾微微耷拉着。   谢怀琛嗯了声:“还有将近半个月。”   “今年是大姐姐离世第一年,谢府打算如何办大姐姐的祭祀?”她目不转睛盯着谢怀琛。   他脸色有瞬间的慌乱,不是悲痛,也不是难过,而是心虚。   他对陆晚晚的感情,别人不知道,陆倩云却一清二楚,他怎会如此轻易放下,甚至忘了清明祭祀陆晚晚的事情。   “还是姐夫如今佳人在侧?早已忘了我大姐姐。”她泪盈于睫,说道。   谢怀琛脱口而出:“怎么会,我怎会忘了她?”   陆倩云已从他神情中瞧出端倪,陆锦云不会空穴来风,她远在北狄尚知陆晚晚的事,只有她还被蒙在鼓里。   “我明白了,姐夫。”陆倩云吸了吸鼻子,就快哭了,她极力忍了忍,将眼泪憋回眼眶,道:“烦请你帮我告诉大姐姐,她无事便好,我很为她开心。”   话一说完,她便忍不住,转身跑远了。   谢怀琛看到她肩头耸动,就知道她哭了。他要追上去,随从缠了上来,禀告事情。   被挡了一下,再回眸,她人已经消失不见。   晚上回到宫内,他心事重重。   陆晚晚环着他的腰,跟他将白日发生的事情,语笑嫣然,兴致浓厚。   谢怀琛觉得她像只温顺的小兽,他喜欢她软软依靠着自己。   “夫君,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陆晚晚问他。   谢怀琛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倩云已经知道你诈死的事情了。”   陆晚晚有瞬间的怔愣,在陆家她没有对不起谁,倩云算是一个。   直到今日她还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她说什么了吗?”陆晚晚没有惊讶,当她得知陆倩云没有离开京城的时候就想到她迟早会知道这件事,陆锦云不会放过任何挑拨离间的机会。   这件事瞒不住的。   谢怀琛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哭着走了。”   “倩云肯定很难过。”陆晚晚眼帘轻轻垂着,心事都藏于眼底。   倩云对她的感情很深。   “这件事情你打算怎么办?”谢怀琛抱着她,轻声问。   “迟早得面对她,躲避不是最好的办法。”陆晚晚喃喃,她做了个决定:“这次是个很好的契机。宫里不方便,明日你帮我约她去庄子,我们之间需要面对面谈一谈。”   谢怀琛问:“要我陪你吗?”   陆晚晚失笑:“我们是姐妹会面,又不是上战场,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你要是有这么温柔漂亮的夫人,会比我更紧张。”谢怀琛笑道。   陆晚晚一下就被逗笑了。   次日一早陆晚晚就出了宫,去城外的庄子,等候陆倩云。   国公府的人去接陆倩云的时候,陆锦云在长思院也得到了消息。   她正在吃茶,笑容妩媚:“她们倒真是姐妹情深,陆晚晚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也要去见她。”   她吩咐身后的北狄士兵,道:“跟上去,陆晚晚一旦露面,就被她抓回来。”   “若遇到反抗,是保全还是直接杀了?”下属问。   陆锦云道:“必须让她活着,少了一根汗毛,我唯你是问。”   安排好一切,她笑盈盈地去了行宫。   春光正盛,别院的花开得很绚烂,陆晚晚命人摘了些并蒂双头的海棠放在屋内的花瓶里。   陆倩云来的时候,她已收拾停当,安安静静地坐在厅堂,笑容美好。阳光从屋外洒进来,映照着满地浮光,她是浮光里的一抹红,光影绰绰,如凌波仙子。   “三妹妹。”陆晚晚静静看着她,眸子动容。   陆倩云眼圈都是红的,死死憋着眼眶里的泪,不让它掉下来。   “现在我该叫你什么?”陆倩云吸了吸鼻子,将哭意压了回去:“谢夫人,还是姨娘?”   陆晚晚起身去拉陆倩云的手,道:“傻姑娘,我是你大姐姐啊。”   “你为什么要这么作践自己?好好的正房夫人不做,要来做这没名没分的外室?”她从小沈盼就教她,宁为贫家妻,不做富家妾:“你这么通透的人,怎么就想不到这个?谢家的权势已然通天,就算再攀附上皇家又能有多大裨益?是不是谢怀琛逼你的?”   陆晚晚微楞,陆倩云的话中没有怪她的意思,只有满满的担心。   她将倩云轻轻拥入怀中,道:“三妹妹,对不起。”   陆倩云在她怀中脊背猛地一僵,眼泪便猛然冲出眼眶,自雪腮两侧淌下,湿了脸颊。   “大姐姐,你把我骗得好苦。”她攥着陆晚晚的衣衫,哭声动容:“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对不起,对不起,三妹妹,我有苦衷。”陆晚晚声音也嘶哑起来。   姐妹俩相拥而泣,眼泪哗然。   过了良久,陆倩云才止住哭声,抬起眼眸看着陆晚晚,问:“是和父亲有关吗?”   提起陆建章,陆晚晚眸色似严霜轻覆,冷冽的光芒看向屋外。   时至今日,想到他犯下的那些孽障事,她就彻骨生寒。岑家满门的悲剧皆因他而生,舅舅和舅母生离十八年,也是他一手做下的孽。   “此事说来话长,往后有机会我慢慢给你解释,这回找你,我就是想跟你道声歉。”陆晚晚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情绪,这才继续说道:“诈死并非我本意,这事牵连众多,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这次陆锦云回来不安好心,想必你也知道,你务必一切当心。”   陆倩云看向她,问:“大姐姐,北狄使臣团抵京前,是不是你告诉表哥陆锦云是北狄大相夫人?”   “是。”陆晚晚道:“我在安州碰到了陆锦云。得知她成了碌安的夫人后,我怕她报复,提前告知李云舒。没想到,你还是没走。”   陆倩云深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吐纳,道:“大姐姐,你解释了,我就信。从小到大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你做事肯定有你的原因,既然你现在不便告诉我,我就等你的解释。”   陆晚晚微笑了下,她轻抚倩云的发,心内不住发酸,她们姐妹原该更亲密的。 第119章 敌敌对   陆倩云从庄子里出来天已经快黑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应付陆锦云, 她和陆晚晚之间的事情可以慢慢解决。姐妹之间没有隔夜的仇。   为了保密起见, 谢怀琛专门派了车马接送陆倩云。   她坐在车内,静静想着这件事, 忽然觉得不对劲。   陆锦云有什么理由告诉她陆晚晚的事情, 她那么恨自己, 难道不是自己因她而伤心难过, 她才更加得意了吗?   但她没有, 她告诉自己陆晚晚没有死, 还打了这么个不知所谓的赌。   为什么?   陆倩云愣了片刻,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不对。如今谢怀琛另娶了安平公主为妻,皇上若是知道大姐姐还在世,这可是欺君之罪。   仅仅是一瞬间,她猛然间得知陆锦云的真实目的。   她不是想看自己和大姐姐团聚, 而是为了逼出大姐姐。   她知道大姐姐活着,但不知道她的下落,自己出了事,大姐姐定然坐不住,她现在身份尴尬, 一旦被人知晓她的下落, 对她,对镇国公府,都将是一场灭顶之灾。   陆倩云浑身冒出冷汗,几乎想也未想, 立马吩咐车夫调转马头,回庄子上。   车夫不明所以,依言调转马头,重回庄子。   在庄子的官道上,有一辆马车拦在路上,车内空无一人,马儿在道上信步。   陆倩云浑身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只觉身上散发出一股凉意,从脚底蔓延到头顶。   “这是谁的马车?”陆倩云浑身哆嗦,问道。   车夫下车,在车辕处查看了一番,眉头轻皱:“好像是国公府的马车。”   “糟了,果然上了陆锦云的当。你们回庄子上,问问你们家主子是否在。”她愤恨着骂道,吩咐道。随后她抽出随行侍卫身上的长剑,一把斩断套在车辕上的绳子,果断地跨上马背,转瞬之间人便消失在官道上。   她纵马疾驰,很快便赶到国公府。   她命人通禀,面见谢怀琛:“姐夫,不好了,大姐姐不见了。”   谢怀琛道:“怎么回事?”   陆倩云便将庄子外发生的事情告诉给他:“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再倒回去就发现只有马车在路中央,车夫说那马车是国公府的,我就可以断定,失踪的人肯定是大姐姐。”   “怎么会这样?”谢怀琛不由拔高了音量,他转身,立即就要点侍卫去寻人。   陆倩云拦住他:“是陆锦云,她告诉我大姐姐还没死,还要我嫁给去北狄,她就是想逼大姐姐出面。都怪我,我应该早点识出她的阴谋,不该把大姐姐牵扯进来。”   谢怀琛一听陆锦云,反倒松了一口气。陆锦云如此大费周章地逼出陆晚晚,就不会让她轻而易举地死掉,她的心比谁都狠毒,她的目标不仅仅是陆晚晚,还有镇国公府,还有陆晚晚的名声。   为了实现更狠毒的目的,她至少会留着陆晚晚的性命。   陆晚晚的生命暂时还是安全的。   “倩云,你不要自责,不怪你太轻敌,只怪背后黑手太狠毒。你没有错的,知道吗?”谢怀琛声音温柔,安抚陆倩云的情绪:“你先回去休息,你大姐姐会没事的,放心吧。”   陆倩云知道事到如今她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别再添乱。   她不欲再耽搁谢怀琛的时间,只好忍住焦急和担心,点了点头,道:“好,有任何消息,你一定要及时通知我。”   谢怀琛答应了。   陆倩云一走,谢怀琛立马去了三司衙门,告知他们安平公主失踪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让他们去寻人。   三司衙门得知消息,诚惶诚恐,以如今皇帝对安平公主的重视程度,要是公主出个什么事情还不得闹得天翻地覆。   三司衙门的人立马封闭城门,在城中大肆寻找陆晚晚的下落。   短短的一个时辰,京城的城门就已经关闭,无数官兵穿行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寻找陆晚晚的下落。   他们不敢宣扬安平公主失踪,只敢拿了她的画像挨家挨户搜查。   一时间人心惶惶。   昨晚这一切,谢怀琛便进宫,向皇上禀明此事。   皇上得知陆晚晚失踪,龙颜大怒,他重重一拍桌案,怒得睚眦欲裂:“好大的胆子,蛮夷之人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行凶作恶。”   他唤来姜河,道:“派重兵,将行宫给朕团团围住,不交出安平公主,北狄使臣团,一个都别想活着走出大成。”   谢怀琛皱了皱眉,他道:“如此一来,他们无路可逃,只会来个鱼死网破,这样晚晚的安全没办法得到保障。”   “你有什么办法?”   谢怀琛深吸了口气,他担心到了极点,却还勉强强撑镇定:“陆锦云这个人细腻歹毒,她大费周章逼出晚晚,绝不是简单地想要杀了她。她更想借此机会打击晚晚和镇国公府的名声。所以我猜她一定会想办法带晚晚入宫面圣,到时候再伺机揭穿晚晚的身份。她不知道晚晚如今的身份,是以如此肆无忌惮。”   “那她倒是来啊!”皇帝猛地怒喝了声:“难道朕什么也不做,就在宫里坐以待毙?”   谢怀琛道:“陛下请放心,他们很快就会来了。”   北狄暂居的外使行宫之中,陆锦云坐在椅子上,陆晚晚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嘴里塞着破布,她头发稍微凌乱了些许,头上的珠钗斜插入鬓。   绳子捆得很紧,因为挣扎,磨破了手腕上的肌肤,浮出一道道血痕。   “陆晚晚,没想到你也有今天。”陆锦云嘴角扯起一丝笑意,骄傲而又得意。   她探身上前,将陆晚晚口中塞着的破布取了出来。   陆晚晚的笑容很轻松,轻松得好像没有半分的担心和害怕,看着陆锦云,就似看个笑话这般。   她越是这样,陆锦云的怒意就更甚。   “你笑什么?”她猛地起身,揪住了陆晚晚的头发。   “啊。”陆晚晚轻呼了声,陆锦云听到她的痛呼,这才松开手。陆晚晚笑道:“可怜的二妹妹,斗不过我,你就只能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来对付我了吗?”   陆锦云猛然将陆晚晚推倒,她的身子撞到了墙头上。   陆锦云的怒意勃然而生,若是陆晚晚现在就低头认罪,磕头求饶,陆锦云现在就能开始折磨她,毫不犹豫的,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偏偏她这么冷静、高傲、淡然,好似自己就是个可怜虫,若她这么杀了她,只会让她得到痛快的解脱。   她想要害死陆晚晚,想要看到她恐惧的眼神和瑟瑟发抖的身体,而不是被她鄙视。   “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陆锦云恶狠狠地看着她。   陆晚晚笑道:“你当然可以,但是你不会。至少你现在不会。我现在死了,你就是个绑匪,大理寺刑部迟早会查到你头上,你将来就会被大成通缉,你想要的恐怕不是这个吧?北狄和大成的和谈也会破裂,你要的是这样吗?”   陆锦云觉得,陆晚晚察觉到了她的意图。   她掩饰住自己的震惊。   陆晚晚为什么一点害怕都没有,她的眼眸里是古井无波的宁静。   “你以为我想要什么?”陆锦云大怒:“我想要你死。”   “是吗?”陆晚晚笑道:“你如果想要我死的话现在就可以动手了。哦不对,你绑了我的时候就可以动手,为什么要等到现在,你将我带到这里来,就是想利用我对付镇国公府。对吗?”   陆锦云微怔。   陆晚晚遇事冷静,思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敏锐。陆锦云的后背有些凉,因为未知的恐惧。   “陆锦云,你长出息了,不像以前那么冲动了。”陆晚晚微笑:“比起你那愚蠢的母亲,你真是青出于蓝。”   “不许替我母亲!”陆锦云眼中散出勃然的怒意:“你不配!”   “哦?是吗?你知道陈柳霜是怎么死的吗?”陆晚晚勾起嘴角,笑得云淡风轻:“她和王彪有私,事情被我发现了。我有她杀死王彪的证据,还有她当年害死我母亲的证据。所以她必死无疑。对了,还有宁蕴,他说他倾心于我,此生非我不娶,我从他那里拿到了一封退婚书,我拿着退婚书去找陈柳霜。她怕你被退婚,吓得要死。然后我就告诉她,如果她肯自裁的话,我就让你如愿嫁给宁蕴。二妹妹,你说我是不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听完她的话,陆锦云就快气疯了。   她随手抓了一把匕首,冲到陆晚晚面前,几乎快要忍不住扎下去的冲动。   “陆锦云,你动手啊。我害死了陈柳霜,难道你不想为她报仇吗?”陆晚晚挑眉,挑衅着她。   如此一来,陆锦云反倒开始思索她的动机。   她在刺激自己,想逼自己杀了她为母亲报仇。这样一来,她没办法拿一具尸体去皇上面前对峙。   就拿镇国公府没办法。   她强忍着怒意,收起匕首,右手紧捏着陆晚晚的下颌,一字一顿道:“想我杀了你?做梦,起来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陆锦云将破布又重新塞回陆晚晚口中。   梳妆打扮规整之后,命人押着陆晚晚连夜赶往皇宫。 第120章 惊惊愕   皇帝彻夜未眠,谢怀琛亦是毫无睡意, 在晨阳宫内静静等着, 等陆锦云前来觐见。   到了皇宫,碌安派人前去通传, 说是大成北方的时疫, 北狄有方子可以克制。   北方最近遭受时疫侵害, 死了不少人, 闹得民不聊生, 皇帝很为这件事苦恼。碌安笃定, 皇帝会接见他,不管多晚。   他本想次日再带陆晚晚入宫,但大理寺封锁了城门,挨家挨户搜查,很快就会搜到行宫去。   到时候他就失了先机, 还不如深夜将人送进宫。   谢家是大成虎将,有谢家人在,对于北狄来说是一种威胁。尤其是这位少将军,年少有成,去年底到今年初就将达阳的军队赶出戎族境内, 还粉碎了羯族穆善那个老太婆的渡山之计。   一战扫平了大成以北的两大部落。如今北狄的周边小国, 皆以大成马首是瞻。都是这位少将军的功劳。   北狄若想同大成一战,谢家是一颗必须拔出的獠牙。   恰好,谢家还是他爱妻的仇敌。   可谓是一举两得。   既哄了美人欢心,又除了眼中钉。   等候皇帝宣召的时候, 陆锦云很舒畅,和陆晚晚周旋这么久,她终于要全盘败落了。   这场战争,她才是最后的赢家。   行走在皇宫宽阔的大道上,她冥冥之中,仿佛看到陈柳霜在天际,朝她露出欣慰而慈祥的笑。   陆晚晚被押在最后,双手紧紧地捆住,亦步亦趋地走着。   如果说刚被陆锦云抓住的时候,她还有害怕的话,此时此刻她的心全然放回肚子里。   陆锦云的确比陈柳霜聪明些,不过这对母女的脑子都不怎么好使。   在还没有弄清对方深浅的时候就贸然行动,是非常不明智的。   下午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这会儿雨已经小了,细雨如薄丝,在灯光映衬之下,斜斜密密的飘洒着,将天地都网罗了进去。皇宫仿佛蒙了层细纱,朦胧不已。   陆晚晚没有打伞,雨水沾湿了鞋袜,脚底一片寒凉。   到了晨阳宫,小太监入内禀报。皇帝命姜河将人带进来,进殿内时,陆锦云回头望了陆晚晚一眼,眼神狡黠而得意。   你再聪明,不也成了我的手下败将?   他们走进去的时候,谢怀琛正在窗前的贵妃榻上和皇帝下棋,翁婿二人的剪影格外和谐。   “大使深夜来访,有何贵干?”皇帝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问道。   碌安道:“北狄和大成如今两国交好,共修和平之事,此乃两国百姓之幸事。臣今日听说大成北方正在遭受时疫之害,心内惶惶不安,为遭灾的黎民而悲痛不已。痛思之下,臣想到当年北狄也曾受过时疫,对克制时疫的蔓延,故而深夜冒昧求见,前来共商克制时疫的办法。”   “大使有心了。”皇帝笑道:“朕最近正为时疫所恼,终日食不下咽,寝不能安,大使来得真是时候。”   他目光瞥到殿下陆锦云的身上,讶异道:“这是?”   碌安眸子里闪出精光,笑道:“今日贱内在行宫门前时,忽然有个人被五花大绑扔到了行宫门口,她上前一看,却是位故人。”   “哦?是吗?”皇帝手中拈起一粒棋子,放置棋盘之上,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人?和时疫有关吗?”   陆锦云盈盈笑道:“回禀陛下,这人陛下也认识。”   皇帝转眸,目光定在她脸上,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笑意:“是谁?”   陆锦云道:“将人带上来。”   侍卫推推搡搡将陆晚晚推进殿内,入内的时候她脚步一晃,踉跄了下,差点跌倒。   谢怀琛眼神落在她脸上,心疼得要命。   皇帝眼睛微微眯起,看向陆晚晚,眼神亦是心疼无比:“这是?”   “皇上不认识她,难道你也不认识吗?”陆锦云看向谢怀琛,檀口微启,声音柔婉地喊他:“姐夫。”   这声姐夫让谢怀琛起了满身鸡皮疙瘩,他笑道:“夫人说笑了,灯光昏暗,我委实看不清她究竟是谁?”   她头发散乱,没了寻常的端庄和整洁,嘴里塞的破布几乎要遮完她半张脸。   如果没人提醒,很少有人会将她和端庄素净的安平公主联系在一起。   “阿琛,这是怎么回事?”皇帝状似不解,问道。   谢怀琛笑笑:“回陛下,夫人同我说笑呢。这人我的确不认识。”   陆锦云扯出一丝冷笑,走过去将陆晚晚嘴里的破布拔了出来,她推着陆晚晚朝前走。陆晚晚脚底一滑,猝不及防地坐到了地上。   谢怀琛将棋盘一推,长腿阔步疾奔过来,将地上的陆晚晚抱在怀里。   “你怎么在这里?有没有哪里伤着了?”他紧紧搂住了她。殿外雨丝铺陈,四周带着春寒,潮湿而又阴冷。   陆晚晚的声音也湿漉漉的,她眼泪滚了出来,回抱着他:“夫君。”   陆锦云看向皇帝,见他瞳孔骤然锁紧,手也不自觉握紧了棋盘,手背上青筋暴起,是真的动怒了!   她心里越发得意,谁能容许女婿怀里搂着别的女人。还和他先夫人长得一模一样。等他知道谢怀琛和陆晚晚诈死,哄得他的信任,将公主下嫁给他。   如此一来,他既享受了皇家天恩,又与恩爱有加的先夫人你侬我侬。   对于皇帝来说,这是欺骗,寻常人尚且不能忍受,更何况这是天子?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他会撕了陆晚晚和谢家,连骨头也不留。   “皇上,臣妇的父亲是前吏部文选郎陆建章。臣妇的大姐姐和镇国公府谢家结有姻亲,照理臣妇得称谢将军为一声姐夫。”陆锦云娓娓说来:“臣妇在北狄听说大姐姐惨死火种,悲痛不已。后来又听说陛下将安平公主许配给了谢将军,也很为谢将军高兴。这回回来,为免给谢将军添麻烦,臣妇一直未敢和谢将军相认。陛下赐婚,本是皆大欢喜的事情。直到今日,不知是谁将这名女子扔到行宫门口,我将她带回一看,没想到她竟然是我早已逝去的大姐姐。   臣妇得知之后,先是惊喜,大姐姐失而复得,对臣妇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但随后臣妇想到,此事不能瞒着皇上。故而劝说大姐姐随我入宫面见圣上,但大姐姐执意不肯,她让我帮她瞒着皇上她的事情,她还说……”   言及此处,她顿了顿,眼角的余光瞥向皇帝,见他面上浮起怒意,脸色黑青,难看到了极点。她嘴角的笑意若有似无,继续说道:“还说她和谢将军是真心相爱,让我成全她。我见这样都将她说不通,只好带她入宫面圣。”   谢怀琛解开了捆绑住陆晚晚双手的绳子,她宛如凝脂般的皓腕,勒出青紫的印痕。   很疼。   粗麻绳子勒得紧,解下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   谢怀琛拉着,在给她检查伤势。   看到他们如此亲密,陆锦云嘴角笑意更甚,这会儿他们越是难分难舍,皇上会越生气。   “你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你。”陆晚晚双眸中流出眼泪,她抽回了双手,扑过去要打陆锦云:“你为什么要诬陷我?明明是你绑架了我,还往我身上泼脏水。”   “大姐姐,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陆锦云痛心疾首,道:“你已经是姐夫的正妻,又何必像只见不得天的老鼠一样,躲在黑暗里呢?这真的是你要的生活吗?更何况,这是欺君之罪啊!”   “你胡说八道!”陆晚晚扑了过来,碌安堵在前面,扬起巴掌就要重重打下。   “住手!”皇上的手重重往棋盘上猛地一拍,棋子哗然落了满地,白子黑子落了满地,仿佛玉珠落盘,声音清脆。   他眼眸冷冷地看向陆晚晚,道:“过来。”   陆晚晚还没说话,眼泪先滚了下来,委屈巴巴地走了过去。   她雪腮上挂了晶莹的泪珠,楚楚动人。   她的这点眼泪落在陆锦云眼里,则成了她害怕的表现。她终于看到陆晚晚如此可怜兮兮的模样。   “脸上怎么回事?”皇上盯着她的左脸看,问道。   陆晚晚摸了摸脸颊,是在运她回行宫的时候,她挣扎了,一个北狄士兵的巴掌落在她脸上。   她脸白嫩,稍稍一碰,就是条印子。   她还是哭,没有说话。   皇上朝姜河伸手,姜河忙从袖内取出锦帕递过去。   然后在陆锦云的目瞪口呆下,缓缓抬起手臂,一下下擦着她脸颊上的泪:“朕怎么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女儿?遇事了就只会哭?”   他这么一说,陆晚晚的眼泪滚得越欢,她喉头嗫嚅,喊道   陆锦云闻言,悚然色变。   她的耳朵出问题了吗?皇上说了什么?他的女儿?陆晚晚明明是陆家长女,生父是陆建章,生母是短命鬼岑思莞,怎么就成了皇四女宋之渺。   不可能,肯定是她听错了,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   “皇上。”陆锦云错愕地开口。   皇帝眼睛转过来,眼神如刀,几乎将陆锦云凌迟了一遍。   “朕的四公主,你说她是罪臣之女?”皇上冷冷道:“你欲置朕于何地?” 第121章 对质   陆锦云吃了已经, 回眸看向陆晚晚。   随行来的北狄人, 目光都落到陆晚晚身上。   她竟然是皇上的四公主!不可能,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皇上, 她明明是我的大姐姐陆晚晚, 怎么可能是四公主?”她声音都变了, 急促而紧张。   她半晌像被惊雷劈到天灵盖, 良久回不过神。这太诡异了, 养在允州多年的陆家大小姐摇身一变成了尊贵的皇四女, 远远凌驾于她之上。   皇上眉头已经高高拢起, 眉宇间的怒意映着他的表情快无法忍耐。   陆晚晚肤色雪白, 摇摇欲坠走到皇上身边,她声音柔婉, 虚弱地说:“父皇, 今天我去庄子上,回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突然一伙人窜出来,将我拐去了行宫。”   她眼泪直流,雪腮两侧挂满泪珠, 哭得无比可怜。谢怀琛将她搂在怀里,温言细语哄着:“没事了,你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父皇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陆晚晚抓紧谢怀琛的衣服,抽泣道:“他们将我塞进马车里,我一挣扎, 就有人打我。然后他们将我送去行宫,我就看到了大相夫人,她非说我姓陆,是她大姐姐。我跟她解释,她怎样也不肯信,还说要带我入宫面圣。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她楚楚动人,身体因为害怕微微发抖。皇上的大手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将她腮侧的眼泪拭净,他掉头看上陆锦云,眼眸中迸发出凌厉的光,一字一顿问道:“大相夫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在大成境内对朕的女儿动手,目中可还有朕?”   陆锦云身体抖如筛糠,犹如木雕泥塑,立在殿内,舌尖也直发麻,好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浑身的血液陡然间凉了起来,像身处冰窖般,浑身冰冷到了极致。   “皇……皇上。”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离开一年时间都没有,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陆晚晚对皇帝下了什么蛊毒,竟让她做了公主。   太过震惊了!   皇上的目光落到碌安身上,神情和语气中的不悦毫不加掩饰:“使臣对这件事作何解释?”   碌安结结巴巴:“贱内眼拙,误将公主认成家姐,是我们鲁莽。但贱内对大成,对陛下一片赤子之心,不愿陛下蒙受欺骗,这才深夜叨扰。看在她一心为大成臣民谋福祉的份上,还请陛下宽宥她的鲁莽。”   他巧舌如簧,把陆锦云行凶说成是为免皇上受欺骗,将她的罪名轻巧地揭过。。   “不。”陆晚晚道:“尊夫人派人捉我的时候可威风了,她说一定要让我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陆锦云张了张口,正要为自己辩解。   碌安开口截断了她的话头,不许她说话:“公主,此言差矣。今日我和夫人都在行宫,半步也没有离开。您是被人掳来,扔到行宫门口的。贱内将你救了进来,发现你和她故去的长姐长得十分相像,故而冒犯公主。但你不能因为她的鲁莽就将掳人的罪名也安在她身上。”   他话音方落,陆锦云差点倒吸一口凉气。陆晚晚好狡猾,差点就激她说出是自己绑架她的。   绑架公主和冒犯公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罪名。   要是天下人知道是她绑架了公主,大成和北狄的关系一旦破裂,天下人将骂她是红颜祸水,是害人精。但如果只是冒犯公主,皇帝因此责罚于自己,天下人则会认为是公主骄纵太过,皇帝心眼狭隘,容不得他人些许冒犯。   天下人口头的风向则会调转,陆晚晚就算活着,也会被天下人的口水淹死。   她就算成了公主,也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她回过神来,灵台一片清明,忙顺着碌安的话跪到皇帝面前:“皇上,臣妇无状,误将公主认成家姐,无端冒犯。但臣妇对大成对陛下的一片赤诚之心是不可抹灭的。臣妇愿为自己的鲁莽一力担责,但公主并非臣妇所掳,实在是不知哪来的乱臣贼子,竟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作恶。此人定然对我陆家之事了如知道,知道臣妇大姐姐的模样,于是将她送到臣妇行宫外,害得臣妇以为大姐姐并非消逝,而是诈死欺君。陛下明鉴,臣妇所言字字非虚。”   皇帝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问陆晚晚:“皇儿,你可看到是什么人行凶?”   陆晚晚唇色雪白,模样虚弱,佯做深思的样子,想了片刻,正要说话,两眼一白,晕了过去。   谢怀琛张开双臂,将她接进怀里,紧紧搂着,惊呼:“渺渺!”   他抱起陆晚晚回到含冰殿。   宫女放的放热水,拿的拿衣服,含冰殿一时闹得不可开交。   陆晚晚一改之前的虚弱,睁开眼睛,双手搂着谢怀琛的脖子,脸贴在他胸膛,嘴角漾着笑意:“夫君,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她窝在怀中,柔顺得像一只兔子。谢怀琛吓坏了,从她失踪的时候,他体内就有根弦紧紧绷着,直到陆锦云押着她进皇宫才松了松。刚才她又毫无预兆的晕了,他吓得要死,生怕她有事。   此时见她睁开了眼睛,他紧张得头皮发麻:“你怎么样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陆晚晚微笑,摇了摇头:“我没事,在行宫的时候陆锦云怕我有个好歹,一直好吃好喝地养着我,我只是有点累。”   “那你刚才怎么突然晕了?”谢怀琛皱眉。   她笑起来,脸颊两侧的梨涡深深的:“不这样,今天晚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净室里浴水已经放好,水面上漂浮了几瓣鲜红的花瓣,水面上热气氤氲。谢怀琛将陆晚晚亲手除去她的鞋袜,小心翼翼将她放回水中。   她沉入浴池,热水紧紧包裹着她被雨水浸湿的身躯。寒意都被逼了出来,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   谢怀琛则坐在浴池旁,抓起她的手,轻轻摩挲着她手腕间的青痕。   麻绳割破了她娇嫩的肌肤,好些地方都沁出血渍。   谢怀琛满心心疼,对着伤患处吹了又吹,不舍放下。   “你应该指证陆锦云对你下手。”谢怀琛拿起药膏,轻轻涂抹在她的伤处。   药膏沾到肌肤上的时候,有一丝丝疼痛,她痛得倒吸了口凉气,谢怀琛放轻手上的动作,更加轻缓地上药。   “我没有证据。”陆晚晚微叹了口气:“他们不是派的北狄士兵来捉我,他们找的大成人。父皇就算有心追查下去,他也只能追查到是大成人绑架我的。陆锦云不可怕,她没有城府,只有狠毒。但碌安不一样,他比陆锦云更会绸缪,早早将自己的嫌疑摘除了。抓不到他们的把柄,贸然指证反而会被倒打一耙。现在是北狄和大成和谈最要紧的时候,北狄想破坏皇上在民众之间的口碑,大成也在竭力争取舆论支持。这个当口,再要深究,有各种不便。”   她眼眸内的光一亮,长舒了口气:“倒不如让我受过的伤实打实地得到应有的回报。”   谢怀琛将药膏的瓶盖拧紧,问她:“你是想借此机会,逼碌安交出治疗时疫的方子?”   “没错。”陆晚晚在浴池里四仰八叉地躺着,微微闭上眼睛,说:“我猜碌安真的有治疗时疫的药方。但他绝不会这么早就交出来,今夜如果我的欺君之罪坐实了的话,他可能会提出帮助大成研制药方。然后等到大成药方研制得差不多的时候,再借故将药方拿出来。如此一来,他们就会赢得为大成百姓着想的美名。到时候既拔除了谢家这颗眼中钉,又在大成民众中树立了好名声。大成和北狄开战,受了北狄恩惠的百姓感念他们的恩德,对大成来说,无异于是灭顶之灾。”   “碌安此人,阴险狡诈,从一介武夫做到北狄大相之位,其心必不为善。”谢怀琛转眸看向陆晚晚,眸子内却有不解:“但是晚晚,你怎么像是提前知道北狄必反一样?如此笃定碌安和大成和谈是假?”   陆晚晚一时语塞,她要如何给他解释?   难道直接告诉他,自己已经活过一世。将来天下的局势她一清二楚吗?   这未免太荒谬,谢怀琛怕是会把她当成怪物。   她笑了笑,说:“没有,只是我天性悲观,尽最大的努力,做最坏的打算罢了。”   谢怀琛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快起来吧,水凉了。”   她点点头,从浴池内爬起来,谢怀琛给她擦干身上的水渍,换上干爽的衣服,这才将她抱回殿内,放到榻上。环着她睡去。   陆晚晚紧张了整整一下午,这会儿终于放松下来,窝在谢怀琛怀内闻着他的气息,很快便睡了过去。   翌日,她醒来已经是午后,宫女拥着为她梳洗。   她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有些虚弱的自己。她觉得自己像是原野上的一株草,被风吹,被雨打,遭受风霜雨露的侵犯,却越来越柔韧,面对风雨的姿态也愈加柔软。   没什么能打倒她,就算倒了,她也要爬起来。   “公主,大相夫人已经在殿外等了一上午了。”宫女柔声禀报道。 第122章 英雄   简欣荣、陆晚晚听说陆锦云来找她, 唇边淡淡笑着。   她慢腾腾地梳洗打扮, 然后慢悠悠地用完膳, 这才去见陆锦云。   陆锦云坐在椅子上, 形容憔悴。昨夜她一夜未睡, 皇帝因陆晚晚在北狄使臣团暂居的行宫中受罪的事情而震怒, 他派三司的人彻查陆晚晚被劫之事。   折腾了一夜。   幸好碌安早已留了一手, 没有用自己的人出面掳走陆晚晚, 而是让大成的土匪去做的这件事。   就算皇上查出来, 北狄人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但不管陆晚晚如何被劫, 她在北狄使臣团受辱却不假。这件事碌安无法为陆锦云洗清罪名, 他让陆锦云亲自去给她赔罪。   陆锦云不肯,她哭得梨花带雨, 向碌安撒娇:“你是北狄大相, 如果我向大成四公主赔罪,传出去你面上无光。”   碌安识出她的本意, 俯下身捏住她的下颌,说:“老子忍这一时,以后能让那病老头子一并还来。你最好乖乖去把那四公主的毛给我捋顺了。这件事情你做得真不够漂亮, 不要再激怒老子,否则要你好看。”   男人就是这样,他一帆风顺的时候,你就是讨他欢心的玩物,他一旦失意了,你就是他最好的出气筒。陆锦云心下一片凄凉。   她嘤嘤哭了起来, 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但不敢违拗碌安的意思,一早便到含冰殿等着觐见陆晚晚。   她们原本在一条道上,起点都是一样的,都是陆家那座华丽的笼子。   哦不对,陆晚晚的起点不在京城,她从小就长于允州那不毛之地,回京不过两年多,她的人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含冰殿的雕栏玉砌精美无比,处处透露出精细的陈设。   她穿过园子到花厅的时候,甚至看到后院还有一座华丽的秋千。她想着陆晚晚如今就住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中,身着华衣锦服,暖日的午后,在花团锦簇的花园里荡着秋千听贵女们争相谄媚讨好,她心里就不断冒着酸水。   她嫉妒啊。   都是陆家的女儿,凭什么就她陆晚晚运气这么好,成了皇上的掌上明珠,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还有谢怀琛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柔情,他一定是个极其疼爱妻子的人,才会看到她手腕的伤时那么心疼。   还有宁蕴,陆晚晚都嫁为人妇了,他还对她念念不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公然维护她。   她轻而易举夺走了自己一直渴望的东西。   陆锦云嫉妒得近乎发狂。   尤其是此时,哪怕明知陆晚晚有意刁难,故意姗姗来迟,她还是必须匍匐到她脚边,俯首叩拜。   陆晚晚挥退身边伺候宫女。   她们鱼贯而出,候在门口。   见她们都离去之后,陆晚晚才笑吟吟道:“大相夫人,起来吧。”   陆锦云抬起头,眼眸里除了憎恨就是嫉妒。   她辛辛苦苦修筑起的固若金汤的防守总是在遇到陆晚晚的瞬间分崩离析。   “夫人前来找我,有何贵干?”休息了一夜,她褪去疲劳,眉宇间神采飞扬。   她永远都是这么光彩照人,陆锦云想到。   她坐在高台,陆锦云只有微微抬起头才能看到她,她问:“陆晚晚,你在允州的时候,是不是学了巫蛊之术?否则怎么会哄得人围着i团团转?父亲这样,祖母这样,沈盼陆倩云那两个贱人也这样,就连谢家人也被你哄骗过了。如今,你竟连皇上也能骗。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做到的?”   陆晚晚微笑:“多谢二妹妹赞赏。”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陆锦云眼睛红得就快滴血。   陆晚晚看了眼陆锦云,没有接她的话茬,和陆锦云她没什么话好说。她直截了当地说:“你我之间早无姐妹之谊,也不必寒暄叙旧。这回的事情是谁做的你我心知肚明。我知道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什么,不就是求我的宽宥吗?陆锦云,我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向来信奉的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冒犯了我,我定是要一五一十讨回来的。”   陆锦云悚然色变,脸上一瞬间就没了血色,她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声音中带着颤抖:“你要做什么?”   她双眼空洞而迷惘,看着陆晚晚。   陆晚晚道:“陈柳霜杀了我母亲,我让她以命相还。宋落青想害我清白,如今她在宗正寺生不如死。陆锦云,你想害我性命,你觉得我该如何对你呢?”   “你要做什么!”陆锦云咬着牙,问。   陆晚晚勾起嘴角,眼神狡黠而幽深:“你说呢?”   她想杀了我。陆锦云这样想到。   “你可以杀我,我是北狄大相夫人,北狄和大成正在和谈,杀了我大相不会放过你的。”陆锦云道。   陆晚晚笑笑:“你真这么以为吗?”   顿了顿,她又问:“还是你觉得自己当真这么重要,大相非你不可?”   陆锦云的脸苍白如纸,陆晚晚的每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令她痛不欲生。   陆晚晚有这样的权势杀了自己,碌安为了大局着想,也随时会牺牲自己。   “陆锦云!”陆晚晚陡然拔高音量,眼眸里的精光迸出:“你要是想活命的话,就回去告诉碌安,让他把治疗时疫的方子交出来。否则此事我必将追究到底,到时候不仅是你,北狄使臣团也脱不了干系。”   撂下这句话,陆晚晚站起来,转身走了。   陆锦云望着她华丽的背影,不由暗暗握紧拳头。   她回到行宫,把陆晚晚的话转告给碌安。   碌安气得将手中的奶茶杯往她面前狠狠一掷,薄薄的瓷器刹那间碎成无数的碎片,马奶茶洒了出来,乳白的液体沾到陆锦云的绣花鞋上,她的脚冰冰凉凉。   “你这个蠢货,说好的万无一失,怎么会成这样?”碌安怒意勃发,朝她发起脾气:“你连自己的姐姐和四公主都分不清了吗?”   陆锦云吓得一缩,她为自己辩解道:“大相,她真的是陆晚晚,她就算是化成灰我都认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成为四公主。”   “你也不知道?”碌安暴怒,他抽出腰侧的鞭子,狠狠抽在陆锦云身上。马鞭沾到肉,就恨不得往骨子里钻,疼痛难忍。陆锦云被抽得嗷嗷直叫,缩手缩脚躲在屏风后面。   碌安狠狠抽了她一顿,这才解气:“不知道你让我去把人捆过来,害得我在大成皇帝面前颜面尽失。传出去了别人会怎么想?北狄使臣来议和,却对四公主不轨?”   碌安气不过,抬手将桌子上的东西一股脑全扔到地上。   陆锦云被瓷器碎裂的哗啦声响吓得一缩,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只敢紧紧咬着唇,小心翼翼地说:“陆晚晚太狡猾了,她骗到皇上的欢心,让她入了皇室宗谱。”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碌安气不平,剜了她一眼:“老子的计划全被你打乱了。这张治疗时疫的方子是赢得大成民心最好的机会,如今计划全毁了。”   陆锦云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说:“既然是取悦民众,现在给和以后给,不都是一样的吗?”   碌安恨恨道:“现在时疫还没有扩散,治病于未起时有什么用?要等时疫扩散到无法控制的地步,百姓深受其扰,终日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把药给他们,他们才会感激我们的恩德。更何况,此事未出之前,我们给药方是大义、是诚意和谈,但如今,老子有亏在先,到时候百姓会觉得这是对他们的补偿,到时候天下人都会歌颂他们的四公主心怀天下,广施仁德,哪怕自己受辱了,还惦记着百姓受难。”   碌安一掌拍在桌案旁,桌子的一角应声而落:“好狡猾的女子!”   陆锦云亦是恨得牙痒痒,没想到这次苦心经营,还是功亏一篑,甚至为陆晚晚做了嫁衣,为她赢得美名。她还顺道解了皇帝的燃眉之急,皇上会更加信任她!   这件事最终以北狄献出治疗时疫的药方赔罪而结束。   北方诸地感染了时疫的地方得到药方后,时疫很快便控制了下来,病重的百姓们恢复生机,惶惶不可终日的民心也得到了抚慰。   一时间天下都在议论这位安平公主。   她在京城经营慈幼局,收养无家可归的孤儿,抚育他们长大,教授他们以才能,使他们有了立世之本;她心胸宽广,受辱于北狄使臣团,尚且心怀百姓。   没过多久,她入羯族,和谢将军里应外合的事情也传了出去。   更有甚者,她在军营之中做军医,救助伤兵的事情也广为人知。   陆晚晚很诧异,知道这些事情的人不多,市井上流传的版本更是各种细节都一清二楚。   她的事迹不过半月之余便传遍大成之内。   大成境内,人人争相议论这位皇四女。有戏班以她为原型,编排了一出女英雄的戏。   女英雄柔柔弱弱,身如蒲苇,心似磐石。为蝼蚁之民而奔走,为家国而出入虎狼之穴。 第123章 死刑   陆晚晚名声大噪, 在大成之内一时风头无双。所有人对她意外扬名之事都很意外, 包括她本人, 云里雾里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五月初, 时间已进入初夏, 渐渐热起来。   宋见青在宫内养胎, 皇上看得极为重要, 就差将太医署搬到珠镜殿, 日常饮食和所有之物皆让姜河亲自过手, 就怕出半点岔子。   月初谢允川夫妇从大营回京, 陆晚晚夫妇也从宫内搬回府上, 一家人共聚天伦。   北狄和大成的议和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双方为互利友好协议日日探讨商议。   陆锦云委实安生了一段时间, 不知是被陆晚晚吓的, 还是被碌安威胁。   在世人口中,她还是嫁去北狄不忘母国的神女般的人物。   近端午的时节, 国公府来了两位不速之客。说是不速之客,陆晚晚在看到他们的时候,又是惊, 又是喜,快步迎上去,人还未走近,便有一道小小的身影飞扑入怀。   几个月不见裴翊修又长高了些许,张臂环住陆晚晚的腰,声音稚嫩地喊她:“皖姨。”   陆晚晚眸子一喜, 摸了摸他的脑袋,又笑对潘芸熹道:“你进京了怎么也不来封信,我好派人去渡口接你。”   潘芸熹笑道:“知道你如今是大忙人,不敢轻易叨扰。”   “瞧你说的。”陆晚晚笑盈盈地说道:“这个时节来正好,端午护城河有赛龙舟,你就在国公府住下,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龙舟。再晚两个月,庄子上的荷花也开了,还可以一起去看荷花。”   “秋天有枫叶,冬日有积雪,一年四季我都不用走了。”潘芸熹笑道。   谢怀琛从外头回来,听说潘芸熹来了,找了过来,正好听到她这句话,朗声笑道:“国公府虽不比盐帮富可敌国,但添两双筷子还不成问题。”   裴翊修听到他的声音,飞奔过去,喊道:“谢叔叔。”   谢怀琛将他抱住,高高举起,说:“来,叔叔看看你长高了没有?”   他举着裴翊修,在空中转了两圈,裴翊修咯咯大笑。   两人闹了半晌,才停下来。裴翊修听她们说了半晌,一句话也插不进去,正是无聊得慌,见到谢怀琛便撒不开手,扯着他的衣袖道:“谢叔叔,我们去院子里舞剑吧,她们女人凑在一起,最无聊了。”   谢怀琛笑着应道:“好。”   两人就走了出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潘芸熹和陆晚晚嘴角都挂着笑容。潘芸熹问:“谢将军好像很喜欢小孩子,你们打算什么时候……”   她话未说完,陆晚晚已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羞得低垂下头,道:“夫君说我现在身体不是很好,让我再修养两年。”   潘芸熹眼眸平静,说:“谢将军是我见过最疼爱妻子的男子。我还从未见过哪个男子因为心疼妻子而咱不要子嗣,你真是有绝好的福气。”   陆晚晚亦是叹道:“认识他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不过,你也不赖,女英雄。”潘芸熹笑道。   陆晚晚眼眸忽然一亮,看向潘芸熹,问她:“是你!是你把我的事情宣扬出去的,才会这么快广为人知。”   潘芸熹没有否认:“我从苏州入京,途中听说你为北地使臣团所辱,使臣为了表达歉意特意奉上治疗时疫的药方赔罪。我听说后气得不行,凭他区区蛮夷之人,竟敢在大成造次。还有他们那劳什子大相夫人,怎的就成了救苦救难的九天玄女?我想与其让不知事实的百姓赞颂一异族夫人为英雄,倒不如为你造势。故而将你的事迹告知盐帮,让他们四处运盐的时候将你的事迹广而告之。盐帮的势力四通八达,很快就将你的名声宣扬出去。”   北方很多乡下地方,为了感激陆晚晚,甚至为她立了不少生祠。   他们认为陆晚晚的生祠可以保佑百毒不侵,保佑风调雨顺。   陆晚晚很感激潘芸熹,倒不是为自己,这么一来,陆锦云辛苦为自己造的势就功亏一篑了。   “多谢你。”陆晚晚眼内眸光流转,看着她盈盈说道。   潘芸熹笑了笑:“我的命都是你救的,我做的这些又算什么?”   陆晚晚微垂着头,没有再说话。她感觉得到,这次潘芸熹来有心事,不仅仅只是来看她的。   “你暂且住下,有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告诉我。”陆晚晚道。   潘芸熹顿了下,默了一瞬才说道:“其实,这次我带修儿来找京城,是有事情想拜托你。”   陆晚晚眸子一笑:“我还以为你至少能忍两天才告诉我,说罢,什么事情?”   京城之内她能做的事情还是不少,只要不是违背律法,她大部分都能半道。   潘芸熹思虑了片刻,这才继续将事情告诉她。   原来裴恒已经入狱了。   裴恒在靖州,一直贪墨,克扣军粮,这些事情他做得很隐蔽。但潘芸熹从小生于盐帮之家,对账目之事很是敏感,她看出刺史府的账本有问题,派人追查后,掌握了裴恒贪墨的证据。   潘芸熹上次回靖州,就是为了取回那些证据。   裴恒在靖州多年,根基很深,潘芸熹将那些证据“不小心”暴露给裴恒的政敌。   没多久,裴恒就落了马。   他被捕回京之时,潘芸熹已带着裴翊修回到苏州。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和裴家一刀两断,再不往来。   但一个月之前,裴恒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潘芸熹母女的下落,给她去了封信。他已被判了刑,秋后就要处斩。自他入狱之后,宓兰将裴家财产卷走,裴家自此家破人亡。至此裴恒方知悔恨,去了封血书,哭诉自己的罪过。   潘芸熹叹道:“我此生不再愿意见他,但他好歹是修儿的父亲。我不想多年之后修儿回忆起他的父亲,只记得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父母之间的恨,不该牵扯到孩子。修儿有权得到他父亲的爱,哪怕我恨透了他,他不是个好人。”   陆晚晚听后感慨万千,潘芸熹比她想象中的要豁达和坚强。   她思虑了瞬,点头答应了。   当日下午她便去打点裴恒的事情,他如今被关在大理寺,已经关了近两个月,瘦得不成样子。   他已经在数着日子等死,眼眸里没有任何光泽,满眼的生无可恋。   地牢的光阴暗灰色,只有墙壁上有一豆灯火,映在潘芸熹的脸上,使她的面容看上去不怎么真切。   潘芸熹站在栅栏后,垂眸看向裴恒,没有说话。裴翊修站在他母亲身侧,望着牢狱中的人,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裴恒看着妻儿,早已潸然泪下。   他的腿因为大刑而被打断,他拖着病腿爬到他们面前,还没说话,眼泪就流了满脸:“修儿,芸熹……你们终于来了……”   狱卒见状,掏出钥匙想为裴恒打开狱门。   “不要。”裴翊修突然喊道,他阻止狱卒:“不要开门。”   陆晚晚微微怔忡:“修儿,你不想见父亲吗?”   裴翊修道:“他会打我母亲。”   裴恒眸子一黯,泣泪如雨下。   潘芸熹冷眼看着狱中失意的男人,往日的爱意不复,也没有任何怜悯之心,她只觉得他可恨又可怜。   “落到今日这个下场,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潘芸熹道:“我带修儿来找你,是因为你是他父亲。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吧。”   他们一家人说话,陆晚晚不便在场,便走了出去。   裴恒抬起肮脏的袖子,抹干脸上的泪,朝裴翊修招了招手:“修儿,在靖州三和当铺,爹爹给你留了些东西,虽然不多,但也够你往后生存所用。有了那笔钱,日后你不必为金钱所迫而做你不喜欢做的事情。爹爹出生于贫寒之家,小的时候连喝碗粥都是件奢侈的事情,爹怕啊,怕再过回那种日子,这才铤而走险,做了错事。往后你不可学我,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情。”   裴翊修摇了摇头:“先生教过我,不做亏心事,哪怕清茶淡饭都是舒坦日子。”   裴恒笑笑:“那是因为你生下来就是刺史之子,你没过过那种过了今天不知明天在哪里的日子。你从生下来就有吃有穿,不知穷人的生活有多艰辛。”   裴翊修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什么,裴恒靠在栏杆上,闭上了眼,道:“芸熹,这辈子是我辜负了你,对不起你。来生我为你当牛做马,报答这辈子亏欠你的。你能带他来看我,让我临终前能父子团聚,我已万分感激,牢狱污秽,修儿还小,你带他走吧。”   潘芸熹冷声道:“今生都受尽磨折,又何必再说来生。若真有来生,我只愿再不与你相遇。苏州距离京城遥远,秋后我就不带修儿来了。修儿,跪下给你爹磕个头,咱们走吧。”   裴翊修乖巧地跪到牢狱外的过道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裴恒抓着栏杆的手青筋鼓起,一时间涕泗横流。   磕完头后,潘芸熹望了他一眼,牵着裴翊修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124章 练手   几日过后, 牢狱之中传来消息, 裴恒自杀了。   他用衣带将自己吊死在牢狱的铁窗上, 早上狱卒发现的时候他尸体已经凉了。   得知消息的潘芸熹, 无悲也无喜, 她和裴恒之间的恩怨已经两清。她只是摸了摸裴翊修的小脑袋, 可怜他这么小就没了父亲。   裴恒的尸首由裴家宗亲收敛。   至此, 潘芸熹和裴恒之间的所有恩恩怨怨情情爱爱都烟消云散。   人死了, 就什么都没了。   陆晚晚知道潘芸熹心情定然不好, 留她在京城暂居, 每日陪着她游玩。   男孩子爱闹爱玩, 正是顽皮的年纪,裴翊修日日缠着谢怀琛, 去军营, 入校场,亲密无间。   一日他们从校场回来, 谢怀琛告诉潘芸熹:“修儿根基很好,人很聪明,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潘芸熹听后, 有些许惊喜:“是吗?”   谢怀琛点头,说:“我们在校场演练,操练一遍过后,他就将招式记下来了。他没受过正式的训练,动作不是很到位,但有那么几分意思。如果好好培养, 日后一定是把练武的好手。”   潘芸熹很欣喜,潘家的男子都是文弱的,她的几个哥哥都温文尔雅,念书很厉害,但功夫都不行。她没想到修儿在武功上竟有这种造化。   谢怀琛道:“修儿若是得到高手指点,前途不可限量。”   潘芸熹就问裴翊修:“你愿意习武还是习文?”   裴翊修仰起小脸,认真地回答他娘:“又习文又习武。”   一屋子人都被他逗笑,潘芸熹道:“术业有专攻,两手抓可能都抓不好。”   裴翊修满脸倔强:“我不,我都要学好。”   潘芸熹开始认真思考裴翊修习武的事情,她怕他是一时兴起,故意淡了一段时间,不提此事,看裴翊修新鲜劲过去了,是否还对此事上心。   岂知他将这件事看得很重要。   谢怀琛风雨无阻地去校场,有时候任务繁重,甚至早上天不亮就要出门。裴翊修竟也起得来,风雨无阻陪他去校场。   潘芸熹见他认真,便正经八百地在京城买房置屋,置办家业。   六月初,她找到一处合心意的宅子。宅子距离公主府就一条街外,潘芸熹请了谢怀琛做裴翊修的师傅。   谢怀琛和陆晚晚商量,都觉得同这孩子有缘,他又明理知事,故而欢喜应下了。   拜师那天,谢怀琛欢喜地将好友都请了来。   李远之和褚怀如今都已入朝为官,在外端的正派端重,几人凑到一起则又成了几只皮猴,很快打到一起。   谢怀琛一手仗着功夫不错,一手制住了褚怀,一手押着李远之,他清了清嗓子,道:“都给我庄重点,今日是我收徒的好日子。”   两人哀嚎着连连求饶。   没过多久,潘芸熹带着修儿提上东西登门了。   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她穿了桃红的裙子,略施脂粉,从月门外遥遥走来,丝毫看不出她已是五岁孩子的母亲。   裴翊修手中拿了木剑,一边走一边舞着。那股子皮劲,同他们小时候相去无几。   李远之拍了拍褚怀的肩膀:“咱们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就在一起玩,现在我儿子都快叫叔了,阿琛怕是也快当爹了,你得抓紧啊。”   褚怀像是在出神,没有搭理他。   谢怀琛是知道自己好友的,对待婚事,他有自己的想法,不肯将就,也不肯凑合。   等到合适的人出现,他会比谁都积极。   “好了,走了,不要让我的小徒久等。”谢怀琛扯着他们往正厅走去。   裴翊修依照规矩拜了谢怀琛为师,改口称陆晚晚为师娘。   潘芸熹吓得立马去捂他的嘴:“你不能称她为师娘,应叫她公主。”   陆晚晚倒不拘这些礼,笑说:“计较这些做什么,孩子爱叫就让他叫吧。”   潘芸熹道:“你宠着他,他总会被惯得无法无天。”   “男孩子倒不必做什么都畏手畏脚,无法无天些好,至少不会被人欺负了去。”陆晚晚说:“他也不敢胡来,否则他师傅就会将他皮剥了,不消你动手。”   行过礼后,一行人留在镇国公府吃饭。   谢允川夫妇不怎么掺和孩子们的事情,由着他们去闹去玩。   裴翊修天真无邪,逗得所有人都乐得合不拢嘴。潘芸熹见儿子机灵可爱,颇为欣慰。   晚上回到屋内,谢怀琛意外地翻出纸笔,对着烛火书画些什么东西。   陆晚晚收拾妥当出来,他还在伏案奋笔疾书。   她纳闷,走过去看了下,谢怀琛竟在认认真真做教裴翊修的规划。   谢怀琛是真的喜欢孩子,从他对裴翊修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   他对待孩子的态度很认真,哪怕是对裴翊修,他都教育得很用心。   她从身后环住谢怀琛的腰,下巴搁在他的肩头,温柔得不像话。   谢怀琛就感觉像只温和的猫靠在身边,柔软乖巧,让他心底软成了水。   “怎么了?”他停下笔,拉着陆晚晚的手,轻声问。   陆晚晚贴在他脸侧,说:“夫君,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最好是个儿子,你像培养修儿这样培养他。”陆晚晚畅想着。   谢怀琛哈哈大笑起来:“公主想生孩子了?”   陆晚晚臊得没脸,推了他一把,娇嗔:“你就会胡说八道。”   她恼了,就像猫儿炸毛,转过身气鼓鼓地要走。   谢怀琛伸手将她拉了回去,她脚下一滑,跌坐到谢怀琛腿上,他顺势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圈进怀中,说:“你跑不掉的。”   他手臂越收越紧,圈得她快喘不过气。   他的唇在她耳畔轻吹着,说:“我怕,我自己是个纨绔子弟,我怕教不好咱们的儿子,怕教不好的儿子气得你头疼。所以我从现在开始学,学习做个好夫君,做个好爹爹。”   陆晚晚垂首,低着头轻声笑:“所以你是打算拿修儿练手吗?”   “倒也不能那么说。”谢怀琛正色:“修儿聪明,善良,从他开始学习,降低难度不会那么打击自信。”   陆晚晚被逗得直笑。   谢怀琛亲吻了下她的手背,说:“更何况我现在还有皇命在身。你可不知道毓宣最近压力有多大,皇上看他的眼神有多可怕。”   宋见青这阵子月份大了,怀着孩子很辛苦,吃不下东西,精神也不好,皇上要多心疼就有多心疼。   “皇上也真是的,哪有下这种旨的。”陆晚晚嘟囔。   谢怀琛搂着她的腰,笑得很开心:“我乐意他对你好,我希望全天下的人都对你好。”   陆晚晚就靠着他,心上漫起无限满足,这个男子是天下最好的男子。   此后一连十日,大营有事,谢怀琛都不能回来,一直住在大营内,裴翊修跟着去了。   陆晚晚和潘芸熹无聊,时常聚在一起。   褚怀来过几日,找谢怀琛。陆晚晚都告诉他,谢怀琛不在。他也不耽搁,转身就走。再来的时候,陆晚晚问他有什么事情找谢怀琛,他又什么都不说走了。   陆晚晚觉得他有些奇怪。   十天后谢怀琛从大营回来,陆晚晚跟他说起这件事,他纳闷:“我走之前跟他说过,他还找来做什么?”   很快,他反应过来,朗声大笑,他感觉褚怀这是看上潘芸熹了。   他往镇国公府跑得这么勤,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潘芸熹。   这事他没告诉任何人,潘芸熹脸皮薄,说多了容易添乱。   六月底皇帝寿诞,办千秋宴。   皇上尚俭,一向不喜大肆铺张,往年千秋宴也只是宴饮朝臣,并非大办过。所有人都以为今年他又只是简单操办,但没想到五月初他便明发谕旨,今年千秋宴将大办。   他今年并非整岁,又非丰年,如此操办,倒令天下哗然。   四海与大成交好诸过都派使臣来贺,京城一时间云集了各国使臣,热闹非凡。   陆晚晚时常进宫陪伴宋见青,这日她出宫回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门口有两棵偌大的槐树,枝桠舒展,绿叶盎然。夕阳的日光明媚,筛过树影落在门口。   门前立了个女子,看上去很苍白,衣着陈旧,看上去很有几分穷酸气,但眉宇清秀,倒颇为耐看。   陆晚晚不认识她,细细看了她两眼。   女子十分羞赧,不敢陆晚晚对视,目光就落在她身侧。   陆晚晚的侍卫膀大腰圆,脸色肃然铁青,这女子瞧着了,吓得直往后躲。   “你是谁?为什么在国公府门口?”揽秋走上去,问道。   女子取下手中的包袱,怯生生地说:“谢将军救了我的性命。从小我娘就教我要知恩图报,我没什么可以回报给谢将军的,这是我家自己种的干菜,还请将军不要嫌弃。”   她解开手中的包袱,包袱里是些干青菜和萝卜。   陆晚晚扫了眼包袱,轻点下头,唇角带着淡笑:“你的心意我们收下了,夏日日头毒辣,你回去吧。”   女子点点头,嗯了声就走了。   揽秋捧着包袱问陆晚晚:“公主为何收她的东西?”   “东西并不值钱,收下无伤大雅。我们不收的话,倒让人心里难安。”陆晚晚说。   陆晚晚没将这件事放心上,直到过了几日,有一天她入宫,宋见青身子不适得厉害,她多陪了她些时辰,回来已近半夜。   次日上午潘芸熹来寻她,纳闷道:“你家门口为何有个女子?” 第125章 私兵   陆晚晚一愣, 问潘芸熹她的具体模样, 潘芸熹说看上去像个村姑, 很年轻, 也很清秀, 模样怯生生的。   陆晚晚瞬间便知道是谁了。   她命人将那个女子带进来。   侍卫跑出去, 很快又走了进来。他们说那个女子又走了。   陆晚晚觉得奇怪, 她说自己是来报恩的, 却故意挑她不在的时候来。这个人的动机不纯。很快, 陆晚晚得出这个结论。   她有古怪, 至少不像她说的那般纯良无害。   陆晚晚下令, 要是那个女子下次再来,就先将她控制住, 等她回来处置。   直觉告诉她, 这名女子不会就此收手,她一定还会再来的。   小灰狼这些日子蹿得很快, 一天一个样,四个月下来,已颇有大狼的气势。   它是家养的狼, 野性都被驯化,平常温顺地跟在陆晚晚身旁,像极了一只体型硕大的狗。   没人会把它当成一头狼,因为陆晚晚看上去太柔弱,柔弱的女子不会驯养这么凶狠的动物在身边。   千秋节前几日,谢怀琛神秘兮兮地带陆晚晚出城去。   “我带你去个地方。”谢怀琛说。   陆晚晚问他:“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谢怀琛没有给她解释的意思, 东西都已经准备妥当,只把陆晚晚往马车里一塞,就启程出发。   陆晚晚一头雾水,趴在车窗上望向身后骑马的谢怀琛:“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谢怀琛一边勒紧缰绳,一边斜睨着她:“怎么,你不乐意去?”   初夏的官道,车马稀少,蝉声鸣噪。出了城后的路也不是很平整,颠簸得陆晚晚昏昏欲睡。   “不是,我害怕。”陆晚晚说:“就带这么两个人,我担心危险。”   她被上次的事情吓得心有余悸,这段时间出门都很小心翼翼,生怕陆锦云死死盯着自己。   陆锦云不是懂得及时收手的人,不整死自己她绝不会罢休。   “你还一个侍卫都没有带。”陆晚晚太阳穴突突直跳,越想越觉得害怕,她觉得谢怀琛的心太大了。   谢怀琛大笑:“你怎么知道我没带?”   陆晚晚探出身子,扫了一圈,身周连一匹马都没有,肯定没有人。   谢怀琛笑得更开心了:“要是咱们出门,风风火火将国公府所有的侍卫都带上,就成了移动的靶子。那才是真危险呢。你放心,在咱们周围至少有一队人马在暗中保护。若是出了事,不消半柱香的功夫他们就能赶到。”   “那万一你坚持不了半柱香的时间呢?”陆晚晚嘀咕。   谢怀琛扫了她一眼:“最近是不是让你轻松得过头了,竟然怀疑我能否坚持半柱香?”   这人真是随时随地犯浑,陆晚晚气鼓鼓地将车帘子一放,不再搭理他。   窗外谢怀琛的声音又传来:“你放心,半柱香的时间我还是能坚持的。”   听到他的坏笑,陆晚晚捂住了耳朵。   后来她在颠簸中睡着了。   马车里早就放了软垫,靠上去轻轻柔柔,很舒服。   再次睁开眼,窗外是翠绿的原野,千山环绕,绿树如翠。   路并不怎么好走,官道凹凸不平。   她打起帘子,谢怀琛专注地骑马,侧颜镀了一层稀薄的金色,俊美的轮廓看上去很温暖。   “醒了?”谢怀琛余光瞥到马车的帘子被打了起来,笑着问支着头靠在窗上的人。   陆晚晚初睡未醒,双颊白皙红润,一缕头发飘零垂落,慵懒的眸子好似一泓清泉,映得人心头发软。   谢怀琛意外的发现,比起两年前初见她时,她长大了许多。眉宇间落拓着妩媚,懵懂未醒时眸光流转,就有勾魂夺魄的潋滟美感。   他竟想将她藏紧了,不想被别人看了去。   “还没到吗?”好一会儿陆晚晚才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问谢怀琛。   出了京城,他们已经走了大半天,已经夕阳西下,马车里冰鉴内的冰块已然全部融化。   眼外的风景越来越荒芜。   她拢了拢衣衫,问:“你是不是想把我悄悄拿去卖了。”   “你想得美,我的掌中珠,没人出得起价格。”谢怀琛笑道。   陆晚晚撇了撇嘴,露出个不屑的表情。   车子越来越难走,中途到了一座山下。谢怀琛命令马车停下,山下有一处茶寮,谢怀琛带她去茶寮吃东西。   他回眸问陆晚晚:“你饿了吗?”   陆晚晚被马车颠簸得饥肠辘辘,点头道:“饿了。”   他去牵陆晚晚:“下来。”   这个地方很偏僻,四周都是高山密林,看上去很荒芜,过往的道路上野草蔓蔓,看上去也很破旧。这个茶寮显得很突兀,没有旅人,开茶寮有什么用呢?   陆晚晚很警惕,坐在车辕处不肯下,她扫了四周一圈说:“我觉得这个地方有鬼,说不动这个茶寮还是黑店。”   谢怀琛笑了起来,嘴角的笑意难掩:“为什么这么觉得?”   “这个地方很荒芜,基本上没什么过客,开茶寮有什么用?根本没有旅客,茶寮根本没办法正常经营。夫君,我们还是赶快赶路吧。”陆晚晚说道。   谢怀琛大声笑道:“早这么警惕,就不会被陆锦云抓走了。放心吧,我在呢,没事的。”   陆晚晚将信将疑,将手放在他掌心上,被谢怀琛牵着走进茶寮。   “把你们的招牌菜都来一套,再上两壶花雕,一壶明前茶。”谢怀琛说。   陆晚晚抬眸看向他,觉得纳闷,这种山野地方怎么可能有明前茶那么贵重的茶叶。   小二果真道:“爷,咱们这个没有花雕,也没有明前茶。”   “那有什么?”谢怀琛问。   “酒有黄酒和米酒,茶只有苦丁。苦丁茶苦,最能解暑。”小二讪笑道,目光逡巡,似在打探谢怀琛的底细。   陆晚晚被那目光看得心上不是很舒服。   “是吗?苦丁茶苦,还是莲子心苦?”谢怀琛问。   小二一笑:“苦丁也罢,莲子心也好,都苦不过黄连。”   谢怀琛道:“罢了,就来苦丁茶吧。”   小二应了声好嘞,便往店后去了。   陆晚晚望了眼谢怀琛,直觉告诉她这个店很诡异,从店的招牌到小二,都很古怪。   谢怀琛抬手,拿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开水,道:“你先喝点水,润润嗓子。”   陆晚晚没敢动。   谢怀琛要喝,她拦着不许,从头上拔出银簪,刺入水中,观察了片刻,银簪并未变色,她这才放心下来,让他喝。   谢怀琛被她这股小心谨慎的劲儿给逗笑了:“这里的东西你放心吃,放心喝,出了什么问题,有我罩着你。”   饭菜上来,陆晚晚用簪子试过毒之后,在谢怀琛的鼓励下夹了一筷子菜,山野的吃食不怎么精细,饭菜有些不好的味道。她草草扒拉了两口,就没什么胃口,放下筷子了。   谢怀琛笑她:“夫人如此谨慎,让我十分欣慰。”   陆晚晚搁下筷子,正要说话,店小二很快从店后走了出来,他身边跟了两个披甲的战士。店小二指着谢怀琛对他们说:“就是他!”   两个士兵就走到谢怀琛面前,拱了拱手,气势如虹道:“谢将军。”   谢怀琛点了点头,嗯了声。   陆晚晚愣住了。   “准备好了吗?”谢怀琛问。   他们道:“将军随时可以进山。”   谢怀琛点点头,三两下将桌面上的饭菜一扫而光,他抓起桌子上的剑,对陆晚晚说:“山里马车不能同行,只有骑马,你可以吗?”   陆晚晚不知他们在搞什么名堂,愣愣地点了点头。   谢怀琛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今日你辛苦了,到山上你好好休息。”   陆晚晚嗯了声。   然后他们就继续上路,茶寮里突然出现的两个士兵在前带路,谢怀琛和陆晚晚骑马紧随其后。   山上很荒芜,到处都是树和枝叶交错的藤蔓,铺天盖地,映得天地都是翠绿的。   脚下的路不怎么明显,如果没人带路,肯定上不了山。   到了半山腰,终于出现了两座破旧的房子。   两个士兵带他们走了过去,门从里面被人打开,里面居然又走出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手握长刀,朝谢怀琛跑过来。   “谢将军!”男人给谢怀琛行礼。   陆晚晚彻底被他们弄懵了。   谢怀琛下巴微扬,命令道:“带路。”   “是。”   两个男人没有进屋子,朝旁边的路上走去。   这回路窄得连马也无法通行,他们只能凭脚走。   好在没有走多久,便到了山的鞍部。藤蔓掩映下有个山洞,士兵驾轻就熟地将藤蔓攀开,露出个大概只能容两人并行通过的夹道。   谢怀琛吹燃火折子,带着陆晚晚进了山洞。   山洞起初很狭窄,但越走越宽阔。里面曲曲绕绕,转折众多,分支也很多,没有熟悉路的人带领,很容易在里面迷失自我。   走了许久,眼前忽然豁然开朗,有光亮从洞口处传进来,将洞壁照亮,山洞两壁修建得非常整齐结实,是用石头堆砌而成。   “你在这里训练私兵?”陆晚晚的心都快跳出了胸口,如果不是训练私兵,没有必要如此隐秘。 第126章 信任   前头领路的士兵一听, 脊背都僵硬起来。   谢怀琛哈哈大笑, 牵着她的手, 护着她缓缓走着, 他道:“谢家世代忠良, 私训亲兵, 是大逆不道, 你觉得父亲会做这种事吗?”   陆晚晚长舒了口气:“当然不会。”   穿过光线幽暗的通道, 约摸走了两炷香的时间, 他们很快就到了山洞尽头。   到了尽头, 有个巨大的树筐, 人站在树筐里,山洞尽头的人将树筐送下去, 底下会有人接应。   山谷很深, 蓄养了大量兵力,他们下去的时候, 士兵正在有序训练。   “这批士兵是皇上最大的底牌。”谢怀琛解释给她听。   这是皇上的亲兵,只听皇上的命令。京城的警卫一旦被控制,这群谁也不知道的私兵将会是他安全最大的保障。   “他们叫龙隐卫。”谢怀琛说:“是皇上亲自组建的一队私兵, 朝中知道这支队伍的大将不超过五个,就连母亲都不知道。”   陆晚晚有些吃惊:“你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   这个地方关乎皇帝的生死,理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谢怀琛说:“是皇上的意思。”   前几日皇上忽然将他叫进宫,告知他这支部队的事情。这支部队这些年一直是褚郁在管理,这两年褚郁身体抱恙,体力越来越不支。皇上有意挑选接任褚郁的人选, 挑来挑去,他选中了谢怀琛。   谢怀琛很惊讶,论资历,论实力,他都不是最合适的人选,朝中比他更适合的人有很多。   他问出自己的疑惑:“为什么是我?”   皇上目光深沉,道:“因为你是谢家人,因为你是朕的女婿。”   交出这支隐卫,相当于将自己的性命交到谢怀琛手上。   他很器重谢怀琛。   最后他让谢怀琛去山里了解基本情况,并特意嘱咐让他带上陆晚晚:“渺渺是个聪明孩子,万一真到了动用这支队伍的时候,她能发挥大作用。”   他对陆晚晚的信任已经达到很高的高度。   有皇上的首肯,谢怀琛才能正大光明带陆晚晚来这里。   “这山上到处都是机关暗道,到处都藏有暗器,层层防备,堪比铜墙铁壁。”谢怀琛说:“在这里很安全。”   陆晚晚心口微动,皇上将他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了自己。他已全然信任自己,像父亲信任自己的孩子那般。   她眼眶微湿。   他们等在山间的营帐,很快从外头走进来一个穿着战甲的人,他将战盔抱在臂弯,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谢怀琛见了,忙迎上前,恭恭敬敬地做了一揖:“褚叔叔。”   褚郁见到谢怀琛,爽朗地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小子,长出息了,没给你爹丢人。”   谢怀琛笑道:“往后还请叔叔多多指教。”   “指教,当然指教。”褚郁笑道:“你小子,当年站着尿尿都是我教的呢。”   谢怀琛不料他竟将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拿出来说一通,一时间臊得只恨找个缝钻进去。   褚郁目光一移,落到陆晚晚身上,神色微有讶异,道:“是末将孟浪了,不知公主在此,还请见谅。”   陆晚晚毫不托大,她知道眼前人便是褚怀的父亲,驰名天下的大将军褚郁。褚家和沈在歌的母家是世交,两家关系一直颇好,后辈晚生又是一起厮混的情分,很是亲近,故而她盈盈笑道:“将军多礼了。将军是夫君的长辈,称我渺渺便可。若是将军不嫌弃,往后我便随夫君唤你声褚叔叔。”   褚郁笑道:“公主性情洒脱,是个好姑娘,小子,你和你父亲一样,什么都不好,就是眼光好。”   谢怀琛道:“褚叔叔,这么多年过去了,您就别惦记我娘了。”   “你娘都快抱孙子了,我还惦记她做什么?”褚郁冷哼了声:“我就闲着无聊,膈应膈应你爹。”   “褚叔叔,你就消停些吧,上次你从北疆送回来那块鸽子血的红宝石,被我爹知道,吃了半年的干醋,我娘哄了半年才把他哄好。”谢怀琛笑道。   褚郁道:“你爹自己心眼小,能怪谁?你娘让我给她买一块鸽子血宝石,打算给笑春做嫁妆。我费老大力气才找到块极品红宝石,结果你爹那老匹夫非但不感念着我的好,还非得写封信来臭骂我一顿。阿琛,你给叔叔评评理,你爹这办的还是人事吗?”   谢怀琛不敢评这几个中年叔伯辈的理,岔开话题道:“这理我评不了,改日回去让褚怀给你们评,他现在在御史台,专程做这事的,定能给你们评得公正合理。我们赶了整日的路,人困马乏,我倒没事,拙荆疲了,可否先找个地方给她安置?”   褚郁一拍脑门:“你瞧我这粗人。营帐早已备下,今日你们早些休息,明日卯初,我们从此地启程,我带你查看此地的地势和基本情况。”   谢怀琛道了声是。   褚郁嘱咐人送了吃喝和洗漱用的水来,便先离开了。   营帐里只有陆晚晚和谢怀琛两个人,陆晚晚草草吃了些东西。这里不比京城,东西都很粗陋。等她吃完,谢怀琛这才继续吃。   陆晚晚有些不好意思:“夫君,不然我让他们再送些吃的进来?”   “不用。”谢怀琛阻止她。她剩下的东西还有很多,不吃的话只有倒掉:“这里运输不便,粮草很难运进来,吃食都很金贵。不能浪费。”   他一面说着,一面风卷残云地吃完陆晚晚剩下的东西。   陆晚晚坐在床边,看着大口吃饭的男人。   他以前是精细的。在招提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站在月门下,沐浴着月色,披着雪梅残香,整个人都镀了层银色的边,好似一个经雕玉琢的玉人,泛着温润的光。   入了军营之后,那层光被一股坚毅之气取代。人还是那个人,但眉宇间多了以前没有的丰毅。这块璞玉的轮廓都锋利起来,变成了一把无往不催的利刃。   “想看就大大方方地看,不要偷偷摸摸的。”谢怀琛说。   陆晚晚抿着唇,笑意很浓。   这辈子遇见谢怀琛,她与有荣焉。她从身后抱住谢怀琛,说:“夫君,你真好。”   谢怀琛转过身,抱着她坐到床上。他揉了揉她的发,亲自为她除去鞋袜。她脚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两个泡,已经发白,里头蓄有脓水。有两个已经穿了,血水和脓水流出来,沾到鞋袜上。   “怎么伤着了?”谢怀琛皱起眉,心疼地问。   陆晚晚缩回脚。   那是下午走路的时候起的,山路陡峭,跋涉艰难。下午她已经走得很累了,但她发过誓,不做谢怀琛的绊脚石,所以咬牙继续的路。   “没事,这点小伤,要是你没发现,明天早上它就好了呢。”陆晚晚轻松地笑着说。   谢怀琛没理会她,他从鞋帮里抽出了一把小小的匕首,在火上烤了烤,然后靠近陆晚晚的脚边,挑破了那些蓄脓的水泡。   他的动作很轻,陆晚晚几乎没怎么感觉到疼,脓水就被挤了出去。   谢怀琛掏出怀中的伤药,倒了些许在她的伤患处,粉末沾到伤口,有些疼。她倒吸了口凉气。   “起初有些疼,但很快就能好。”谢怀琛安慰她道:“你忍一忍。”   陆晚晚点了点头,将脚缩回床上。   谢怀琛将被子扯过来,轻轻盖在她身上,说:“褚叔叔找我有事,我先去一趟,你先睡,不用等我。”   陆晚晚眨了眨眼睛,点了下头:“你去吧。”   山里夜凉,为她盖好被子,谢怀琛便出去了。   他们这次在山里待了三天,谢怀琛的事情很多,他要在短时间里将龙隐卫的状况搞清楚。褚郁想在一年之内卸任,也就是说,谢怀琛必须在一年之内完全掌握如何训练管理一支队伍。   要指挥一支队伍很简单,只要看过兵书,人不愚笨都能做到。   难的是组建管理一支队伍。   人都是有自己个性的,要让这么大一堆有个性的人绝对的服从,对于谢怀琛来说,还是一件极其新颖有挑战的事情。   从山里回去的时候,他们还是要走来时那条道。   褚郁亲自送他们出营,在褚郁离开,再看不到他身影的时候,谢怀琛蹲在了陆晚晚面前,说:“上来,我背你。”   陆晚晚有些不好意思,她小声嘀咕:“还有人呢。”   谢怀琛不管,仍半蹲在地上,大有她不上来就不走的态势:“快上来。”   陆晚晚知道他一向是个格外有毅力的人,自己拗不过她,她红着脸趴到谢怀琛的背上。   被人背着果真比自己走路省力多了。   陆晚晚趴在他背上,小声笑着。   “笑什么?像个小傻子。”谢怀琛说。   陆晚晚趴得更紧:“我喜欢,你背着我我就开心。”   “果真是个小傻子,那我背着你,这辈子都背着你,你八十岁了也背着你。”谢怀琛笑着说。   陆晚晚搂紧他的脖子:“好。”   回到国公府,谢怀琛先入宫面圣禀告山里的状况,陆晚晚在家休息。   她回到院子换了身衣服,揽秋来报,说是上次那个女子又来了。这回侍卫没让她离开,已经将人带进正厅。 第127章 泼皮   陆晚晚略一沉吟, 品出些东西, 觉得很不是味。   她点了点头, 让侍卫将人看管着, 好吃好喝先供着, 等谢怀琛回来再说。   小灰狼好几日没见她, 听到她的声音, 寻了过来, 离得老远就一下子扑上前, 一双前腿高高抬起, 差点将她扑倒。   陆晚晚笑着将小狼双腿接住, 命令他:“坐好,不许乱动。”   小狼乖乖巧巧地坐在她面前, 就差摇头摆尾。   揽秋笑道:“这哪里是狼, 分明是条小狗崽子。”   陆晚晚抿唇笑笑,在院子里逗了会儿小狼, 外头的人便说潘芸熹母子来了。   离京好几日,裴翊修没见到他师傅,听说谢怀琛回来, 也不管天色将晚,嚷着吵着要来找他。   潘芸熹拗不过,只好带他前来。   他们在院子里坐着喝茶,小狼乖巧地趴在陆晚晚身旁,头趴在腿上,毫无攻击性。   说了会儿话, 天色将晚的时候,陆晚晚估摸着谢怀琛要回来的时候,她命人将那女子喊到院子来。   她得当面问问,得有多大的恩情,值得她日日到镇国公府来转悠。   侍卫带那女子来见陆晚晚。   她刚走到游廊上,谢怀琛也回来了。他怀里抱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是只猞猁。   皇上赏的,猞猁常见,但纯白的猞猁还没人见过。   东西是北狄送给皇帝的,说是给他看个稀奇。   这段时间北狄颇为安静,再未出过什么幺蛾子,分外老实。皇上不愿先与北狄交恶,遂收了这猞猁。   这头猞猁驯服得很乖巧,像只温顺的猫。皇上亲自逗弄过,这才敢让谢怀琛带给陆晚晚解闷。   一路上他抱着猞猁,它都窝在他怀中,一动也不动。   进了院子,他笑道:“你们都在这里,看我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裴翊修飞奔着跑上前,一看,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是猫。”   谢怀琛道:“这可不是猫,它叫猞猁,比猫凶狠百倍。”   裴翊修面露惊恐,下意识退了两步:“真的吗?”   “真的。”他被裴翊修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了:“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过来摸一摸。”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走上前。谢怀琛半蹲下去,将猞猁递到他怀中。   裴翊修认真地说:“好像小猫儿。”   他抱起猞猁,往陆晚晚她们走过去。   椅子旁的小狼抬起头,目光有些凶狠地瞪了猞猁一眼,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威胁声。   陆晚晚呵斥道:“不许。”   小狼受了声音,但从椅子旁坐了起来,支起身子警惕地看着猞猁。   猞猁小小的一团,温顺的时候就像只猫,但一旦凶狠起来,嘴角的獠牙可以在短短一瞬咬破成年人颈部的血管。猞猁机警凶狠,所以京中很多大户人家豢养猞猁打猎的时候为他们捕获猎物。   训练好了的猞猁是一个绝佳的捕手,可以稳准狠地命中猎物。   就在裴翊修靠近陆晚晚的时候,怀中的猞猁忽然变得不安起来,越是靠近陆晚晚,它越是扭动着身躯。   就在他们只有一步之遥时,猞猁突然窜起,直直地朝陆晚晚扑过去,它伸出锋利的爪牙,直奔陆晚晚的脖颈,犹如一团雪球,朝她飞扑过来。   潘芸熹吓得脸都没了血色,失声尖叫。   谢怀琛以足点地,朝她奔去,但距离太远,根本来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它爪子距离陆晚晚的肌肤只有寸许的时候,小灰狼从旁跃起,一双狼爪狠狠地拍在猞猁头上。   它的头遭到重创,往旁边一歪,直直坠落下去。小狼凶狠地咬住它的前腿,狠狠一撕,猞猁发出一声惨叫,腿都差点被小狼撕下来。   灰狼闻到血的气息,眼睛红得就快滴出血来,张开嘴,好像要把它一口吞下去。   “不可以。”陆晚晚回过神来,呵斥道。   狼口下的猞猁已气息奄奄,小灰狼不甘地放开它,哒哒哒地朝陆晚晚跑过来。   它几乎算救了自己的性命,陆晚晚蹲下去,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示意它做得好。   猞猁躺在地上,喉中呜咽,好像马上就要断气。   谢怀琛气得抽出了剑,朝猞猁走过去,差点一剑劈下去。   “慢着,夫君。”陆晚晚阻止他。   “留着这个孽畜做什么?”谢怀琛问。   陆晚晚道:“师出反常必有妖。它不伤你,也不伤翊修,独独伤我,你从哪里得来的?”   “皇上赐的,说是北狄……”言及此处,他像是想到什么,道:“去驯兽园,将楼师傅请来。”   楼师傅是谢府专程负责驯兽的师傅,和各种圆毛畜生打了半生的交道,对驯服兽类很有些经验。   他扶着陆晚晚坐下,等楼师傅来的间隙,检查了她身上是否有被猞猁伤到的痕迹。   幸亏小灰狼反应及时,陆晚晚这才免于伤害。为此谢怀琛吩咐给它多赏半斤肉。   楼师傅很快就来了。   谢怀琛问他:“你驯兽几十年,可知有没有一种办法让猞猁只攻击一个人?”   楼师傅笑道:“这太简单了,猞猁是靠嗅觉捕猎,只要日日将带有要它攻击那人气味的东西给它嗅,再加以引导,以猞猁的聪明程度,不出两个月就能学会。”   “不过……”楼师傅顿了顿:“猞猁机敏,攻击性强,被它近距离攻击人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这样未免过于阴狠,大多驯兽师是不会这么做的。”   听他这么说,陆晚晚的后背冒出了层层冷汗。   今天要不是有小灰狼,她肯定早就命丧当场。   谢怀琛点了点头,他铁青着脸,指着受伤的猞猁说:“想办法把它救活,好好驯化,改日我有用。”   陆晚晚一下子就明白了谢怀琛的意思。   楼师傅点头,将猞猁带了回去。   吩咐完一切,天已经快黑了。揽秋附耳提醒陆晚晚,她才想起还拘了人来见。   她道:“将人带上来吧。”   谢怀琛问:“什么人?”   “来了你就知道了。”陆晚晚神秘兮兮地说。   刚才院子里发生那一幕的时候,那个女子就站在游廊拐角处,清清楚楚看到那血淋淋的一幕是如何发生的。   她走到院子看到了小狼。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凶残的狗,差点一口将那么厉害的猞猁撕碎了。她像是吓着了,想往谢怀琛身后躲。   谢怀琛往陆晚晚身边走去,拉过椅子,坐在她身边,好整以暇地看他夫人究竟要唱什么戏。   女子被吓到了,尤其是看到小狼吐着猩红的舌头趴在陆晚晚身边,露出尖利的獠牙,她瑟瑟发抖,蜷缩着肩膀,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好让小狼看不到她。   “没事的。”陆晚晚声音温和,对她说道。   女子缩了片刻,见它一动也不动,这才稍稍放下心。   “民女见过公主殿下。”她朝陆晚晚跪下去,磕了个头,额头沾到地面的时候,声音很响亮。   “你叫什么名字?”陆晚晚笑着问她。   她见陆晚晚态度柔和,答道:“回公主,民女名叫明英。”   她回答有度,面对陆晚晚时眼眸里也没有怯意。   陆晚晚又问她:“你三番两次到镇国公府来是做什么的?”   “民女是想报恩。”明英望了谢怀琛一眼。   陆晚晚笑吟吟地问谢怀琛:“夫君对明姑娘有何恩?”   谢怀琛看着她,思索了片刻,记不得自己在什么地方对这个女子有恩。他摇了摇头,道:“记不得了。”   “夫君真是,做好事也不留名,让人徒记你的恩情。”陆晚晚问明英:“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英抿了抿唇,剪水的双瞳里像是有泪,她说:“半个月之前,谢将军经过我们村子。我被村里几个小混混霸王欺负,是谢将军出手救了我。”   谢怀琛想起了些许,道:“你就是明家村的那位少女?”   他对陆晚晚说:“当时我奉皇上之命去明家村办差,碰到她被几个混混欺负,是以让谢染出手整治了恶霸。后来又让谢染送她去看了大夫。”   他又转过头看向明英:“上次你不是到军营来找过我?我告诉你不用,你怎么找到镇国公府来了?”   上次她去找谢怀琛的时候,他还纳了闷,出去接见她。结果她送了谢怀琛一双亲手做的鞋子,说要感谢他的大恩。谢怀琛早就忘了这件事了,说是不用。但她显然没听进去,不然也不会找来镇国公府。   他不愿节外生枝,他觉得麻烦,他不差这双鞋,也不缺她送的任何东西。   明英没想到谢怀琛竟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说,一时窘得脸上快要滴血,她垂着头,说:“谢将军大义,施恩不图报,但我受将军恩惠,若是不报还一二,心自难安。求谢将军将我留在府上,我会识字绣花,哪怕是为奴为婢,也愿报得些许将军的恩情。”   “我府上不缺奴婢,你回去吧。”谢怀琛有些愠怒,礼数太多,她的感谢看上去就别有用心。他不想帮她,却帮出责任来,要对她未来的日子负责。   陆晚晚亦品出些味来,三番五次登门,已然超出感谢的范围,分明是另有图谋。   明英眼泪汪汪的,看向谢怀琛的时候有些可怜巴巴,她说:“要不是你,我就完蛋了。你对我有救命之恩。”   “你念过书,有本事,来做奴婢未免太委屈。”陆晚晚说道。   明英泪眼婆娑:“不这样我没办法报答谢将军的恩德,国公府什么也不缺。”   陆晚晚就笑了笑,明英这么软弱,耍起无赖来却又这么厉害。   她看了看明英,又转过头去,和潘芸熹对视了眼,两人相视而笑。   “既然如此,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执意报恩的话,就留在国公府吧,明日我会让管家给你安排事做。”陆晚晚说:“时辰不早了,揽秋你带明英下去歇息。”   明英没想到陆晚晚这么快就答应了,寒酸小气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她偷偷扫了眼陆晚晚,却见她和潘芸熹交头接耳说什么,目光总是落在她脸上。然后她心里就有些发毛,感觉怪怪的。   揽秋带明英下去换衣裳。   潘芸熹见四下没人了,这才说:“糊涂,她是司马昭之心,难道你看不出来?字字句句说要报恩,却像是赖上了国公府一样。你就这么任由着被她哄骗,也不怕引狼入室。”   陆晚晚脸颊上浮起淡定的笑:“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你不该让她进来的。”潘芸熹陷入回忆之中,缓缓开口说:“宓兰当年就是这么入的裴家的门,裴恒救了她,我收留她入府,她却狼子野心登堂入室。”   “她没有宓兰的好运气,我已经有了收拾她的办法。”陆晚晚道:“保管她以后再也不敢胡乱肖想。”   她这么说,潘芸熹就放心了。潘芸熹没见识过陆晚晚的手段,还以为她是天真纯良的人,怕她着了奸人的道。   次日一早,揽秋伺候陆晚晚梳洗的时候,问她要把明英安顿在什么地方。   府内不缺丫鬟婆子,她问了好几个地方,别人都不愿纳下她。   陆晚晚抚了抚满头青黛,道:“驯兽园刚来了一头猞猁,是皇上御赐之物,马虎不得,让她去看管猞猁吧。”   揽秋没料到陆晚晚竟将她发配去那种腌臜污秽的地方,不由掩唇笑道:“我看那明英柔柔弱弱的,在驯兽园还不得三魂吓去七魄。”   事实上也是如此,当婆子将明英带去驯兽园的时候她脸都吓白了,一点血色也没有。   猞猁就窝在笼子里,虽然已经奄奄一息,但眼神还是凶狠得可怕。   明英瑟瑟发抖,隔着笼子看向猞猁。   楼师傅把猞猁的伤药递给她:“既然来了就别闲着,去给它把药换了。”   她的手逗得厉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敢。”   “不敢?”楼师傅斜睨了她一眼,笑道:“府上是不养闲人的,换药这种小事都不敢做,我劝你还是趁早回家。”   说罢,他将装药的托盘往明英手里一塞,呵斥道:“要是我回来你没把要换完,我就禀告刘总管,让他将你扫地出门。”   “是……”明英低声道,声音里却有无尽的委屈和难过。   她是没安好心,她父亲早逝,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为了养活她,一直靠卖豆腐为生。前几日母亲身体不好,她帮母亲出面卖豆腐。回来的时候意外遇到村里的几个小混混,他们寻常就爱为非作歹,犯下过很多孽障事。明英吓极了,幸亏碰到谢怀琛一行人经过。   谢怀琛命令谢染救下她,又让谢染送她去医馆看大夫。   她倏地一下就像抓住了救星。   在村里孤儿寡母很难生存,总有人上门找麻烦。这些年她家中麻烦不断,她过够了这种日子,还不知要被欺负到什么时候。她想为自己谋条出路,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有个靠山,不要任谁都能欺负她。   正好谢怀琛救了她一命,她就紧攥着谢怀琛不放。   他穿着军甲,身边的人又喊他将军,一看就是权贵门第。况且,他帮助了素未谋面的自己,说明他心地柔善。   明英从谢染口中套了话,得知谢怀琛的身份,然后她特意到谢怀琛的军营门口找他,果然等到了他。   她无论如何也要将这条路走通。她想得很简单,谢怀琛帮过她一次,再帮她不过是举手之劳。   但谢怀琛却理都没有理她,扔下一句不必就匆匆走了,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明英这才追到公主府。   谢怀琛系着她想要的前途,就算是撞得头破血流还是要走下去。   她不敢让陆晚晚知道她的存在,每次都等陆晚晚出门后才去门口等谢怀琛。   但每次谢怀琛回府不是和陆晚晚一起,就是和别人同行,她根本没有机会单独见谢怀琛。   先被陆晚晚知道了,还将她发配到了驯兽园。   明英拉开笼子,里头窝着的猞猁翻了个身,她下意识朝后跌了下,因为慌乱,摔坐到了地上。托盘里的药水洒落出来,滴了她满身。   她吸了吸鼻子,抹抹眼泪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靠近猞猁。   它眼睛里迸发出凶狠的光,警惕地审视明英,在她靠近的刹那,它抬起尖锐的爪子,朝她扑了过去。   明英直往后退,幸亏猞猁受了伤,动作不及她快。她“啪”一声合上笼子,它又被拍回笼子里,隔着铁栅栏冲她龇牙咧嘴。   然后明英就崩溃了,它这么凶狠,随时都可能咬断她的脖子。   她坐在地上,背靠着笼子,开始嚎啕大哭。   国公府里的活计也不比卖豆腐轻松,猞猁随时会要了她的命。   她哭得很伤心。   不能这样下去。   当天下午,她又去找了谢怀琛。   千秋节将近,京城来了很多各国使臣,有很多慕名而来,上国公府探望。   这日正好有客人来访,谢怀琛在前厅迎客。明英守在二门外,看到谢怀琛迎客,她瑟缩不敢上前,纤细的手指反复捏着,指尖都泛红了。   到晚上,谢怀琛送客离开,她还在门后,怯怯地看着他。   谢怀琛眼底一片寒芒。   众人散去之后,明英才从月门后面走了出来,她站在谢怀琛面前,身体因为害怕还在发抖,像极了一个没毛的鹌鹑。   “谢将军。”她喊道。   谢怀琛问:“何事?”   她声音里都带着一丝哭腔:“我……”   “怎么?刘总管没给你安排事情?”   “不是……”明英眼圈通红,颤着声音说:“谢将军,你可不可以同刘总管说一声,我不想去照看那猞猁。”   谢怀琛道:“内宅之事都是公主在打理,我从不过问,也没想过越过她管理内宅。你有事,当向她请示。”   说完,他大步流星走了。   回到院子里,陆晚晚已经洗漱完毕,正在院内纳凉。   他被明英的事情搅得有几分心烦,当初救她是举手之劳,没想到惹来这么多事。   人人都会遇到难事,但要靠自己去解决,而不是靠讹上谁来摆脱困境。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陆晚晚端了一盏酸梅汤递给他:“这是舅母用今春采摘的新鲜梅子做的酸梅汤,你尝尝,消消暑气。”   酸梅汤用寒冰湃过,酸酸甜甜,冰冰爽爽,喝下去很解渴。   他一连喝了两碗,再要喝,陆晚晚不许,扣了他的碗:“凉的东西不宜多吃,否则容易闹病。”   “我哪有这么娇弱。”谢怀琛说:“在戎族行军打仗的时候,没有粮食,我逮到只兔子,扭断脖子,几口就能将它生吃了。”   陆晚晚闻言,看着碗中乌紫发红的汤汁,再没了胃口。   她将碗放下,偏过头问谢怀琛:“我喝东西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说这么恶心的事情?”   谢怀琛哈哈大笑,端起碗,搅动汤勺,舀了满满一勺,说:“快别计较我的话,喝一口,看甜不甜。”   陆晚晚剜了他一下,尝了口,汤汁刚入口,她便嗷嗷直叫:“酸的,好酸。”   “好酸?”谢怀琛拧了拧眉,他刚喝了,酸中带甜,非常可口。   “不信你尝尝。”陆晚晚皱着眉,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谢怀琛将信将疑,将唇凑在碗沿,正要喝时,陆晚晚抬手抵着碗底,将碗内的糖水灌入他口中:“好了,看你行军辛苦的份上,都赏你了。”   谢怀琛被作弄得咕咕直灌,险些被呛着。   他抬起眸子,看着陆晚晚。   陆晚晚笑道:“看着我做什么?”   话音方落,谢怀琛忽的凑到她面前,一手捉住她的后脑勺,满头绸子般的青丝在他掌中滑滑的。   他倾身上前。   陆晚晚还没反应过来,唇上就覆上一片清凉,贝齿被撬开,一股凉液度进口中,顺着喉管,滑入腹内。   她满脸涨得通红,用力将他推开。   她瞪圆了眼,气鼓鼓地看着谢怀琛,囫囵话都不会说了:“你……你……你个登徒子。”   害得她面红耳赤的始作俑者面不改色心不跳,嘴角还挂着一滴红色的汁,他用拇指揩了揩嘴角,一开口就既泼皮,又无赖:“夫人嫌酸梅汤不甜,我嘴可是甜的?” 第128章 计划   次日一早醒来, 谢怀琛临出门时对陆晚晚说:“对了, 那个什么叫明英的, 你找个机会把她打发出去, 我瞧着她不像个安心来做事的。”   陆晚晚问他:“此话何讲?”   谢怀琛便将昨天她来找自己的事情告诉她:“昨日那么多宾客, 她贸然找我, 被不少人看到。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跟个丫鬟有什么, 到底连累名声。”   陆晚晚道了声知道, 就催着他出门。   他离开之后, 陆晚晚叫来楼师傅, 她问:“猞猁如何了?”   “伤处已经处理, 大概七八天就会愈合。”楼先生回禀道。   陆晚晚略点了下头,又说:“明英在你那里怎么样?”   楼先生摇了摇头:“回公主, 那姑娘胆子小, 快被猞猁吓脱窍了,我瞧着在这里是做不长久的。”   陆晚晚嗯了声, 想了下,又说:“且让她跟你那儿待着吧,她既不愿意照顾猞猁, 就让她照顾小狼的饮食起居。”   楼先生道是,心里却想,公主这是存心想吓死明英。   果不其然,明英看到他把小狼牵进驯兽园的时候,魂都快吓没了,她躲在笼子后, 战战兢兢地缩着肩膀,问楼先生:“你怎么把它牵过来了?”   她见识过小狼的厉害之处,猞猁凶狠,它比猞猁还要凶狠,几乎在眨眼之间就将猞猁控制住,一口撕了它的前腿。要不是公主阻止及时,猞猁早就没命了。   小狼已经快半岁,体型和成年狼相当,眼神警惕而又凶狠,只有在看向陆晚晚时,它才没有那么可怕。   明英打心眼里对它有畏惧之感。   “是公主吩咐的,她说你怕猞猁的话就照顾它,它性格最是温顺,不会伤你的。”楼先生像是为了让她安心,蹲下去摸了摸它的脑袋。   小狼果然很给面子地眯上了眼睛,一脸享受的模样。   “这是什么狗,好大好凶。”明英声音颤抖得不像话。   “狗?你以为它是狗?”楼先生笑道:“它可是一匹狼。”   明英脸上瞬间就没了血色,手脚一软,差点就跪倒在地上。   公主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竟然喂一匹狼在身边,出入相随,形影不离。   楼先生拍了拍小狼的脊背,说:“去吧,以后就是她照顾你了。”   小狼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步履矫健地朝明英走过去。   明英吓得厉害,喊道:“不要啊,楼先生,不要让它靠近我。”   “没事的,没事的,它不会伤害你。”楼先生笑道。   小狼靠近她,张开嘴,露出满口尖利的獠牙和猩红的舌头,在她手上舔了下。   温热的舌头在她手背上舔过,只留下一阵温热的触感。   她紧张得呼吸一窒,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已经是半夜,她孤零零躺在床上。月光从窗子里招进来,洒在她身上,虽然明亮,但是半点温度也没有。   她饿得饥肠辘辘,身边却什么吃的也没有。然后她就想起了她娘,娘儿俩相依为命的时候虽然贫穷,虽然受苦,但是累了饿了有个可以拥抱的人。   有人来欺负她们,她们就一起比着刀将歹人赶出去。   活得艰难,但却是有依靠的。   到了镇国公府,她吃喝不愁,也没有人会欺负她。可还是会受委屈,猞猁和狼都会威胁到她的生命,唯一的不同是没人抱着她安慰了。   她还想到她娘,她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挂念她?   就这样,明英萌生出回家的想法。   翌日清晨她刚起床,楼先生就在喂小狼了。   他扔了两只鲜活的柴鸡给它。   柴鸡面对威胁,扑腾着翅膀,就要飞起来。小狼身姿矫健,一个纵身,巴掌就拍到柴鸡背上。它张口咬到柴鸡的脖子,只听咔嚓一声响,柴鸡的脖子就被咬断了。   鲜血淌了满地。   明英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看到这场景,腹内如火一样在燃烧,烧得她肝肠灼热。   她转过身,扶着肚子吐了起来。   楼师傅看着她摇了摇头,心想这姑娘在这里是呆不久了。   果然,她早饭都没吃,就去找陆晚晚。   陆晚晚和潘芸熹正在园子里看裴翊修练剑,两人喝着早茶,很惬意。   夏天的日光从梨花树下洒到她们身上,碎金流淌,温柔美好。   明英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她说:“明英出身贫寒,粗鄙不堪,国公府处处精细,我与之格格不入,还请公主放我回家。”   陆晚晚纤长白嫩的手指拂过冰蓝建盏的盖子,衬得胎薄色嫩。   “哦?”陆晚晚眸光扫向她:“你不是来国公府报恩的吗?为何不报了?”   明英泣泪如雨:“那猞猁,那狼,太凶狠了,我不敢……”   “你照看的那头狼是今年初我在北地所救,救它回来时它尚且睁不开眼睛,照顾几个月,到前些日子那猞猁伤我,它挺身而出,帮我拦下猞猁。这才是报恩。”陆晚晚声音轻轻柔柔的,说话的时候很轻缓,却比刀子还厉害:“而不是因为我救了它,它就在我府上装大,让我用好吃好喝养着它,用精美的笼舍收养它。我现在之所以留着它在身边,是因为它温顺,跟在我身边从不惹事。但如果它胆敢有异心,胆敢惹事,我一定会拔了它的牙,剥了它的皮,让它死得很惨。”   明英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陆晚晚,觉得她温柔的眉眼里好像有凌厉的刀光,割在她身上,很疼。   “是。”明英沉着声,说道。   陆晚晚颔首:“你和国公府没有签订文契,你要去便去吧。”   明英跪着给她磕了三个头,抬头抹了抹脸颊的眼泪,就告辞离开了。   潘芸熹瞧着明英远去的身影,笑着对陆晚晚说道:“还是你有办法,这下吓得她再也不敢来了。”   陆晚晚拈了粒冰湃的葡萄吃下,她说:“她一无所有,铁了心要赖上我们,赶是不可能赶走的,只能让她自己离开。”   潘芸熹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的想到什么,又问她:“对了,那只猞猁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总不能还留在身边。”   “陆锦云想出这种法子来折腾我,真是难为她了。”陆晚晚斜斜地看着她,嘴角挂着笑:“你能不能帮我找个稀奇玩意儿,什么东西不要紧,最主要的是稀奇,四海之内皆少见的。”   潘家是盐帮的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搜罗稀奇玩意儿不在话下。   “可以,你要做什么?”潘芸熹问她。   陆晚晚含着笑凑近她耳畔,低声说着自己的计划。   潘芸熹听后,不由勾起嘴角,唇边笑意潋滟:“亏你想得出来这法子。”   明英出了国公府的大门,就径直往明家村回去。   她哭得头晕脑胀,脑子里昏昏沉沉的。   走到村口,她发现外面有很多官兵在找人,村里三四十岁的妇人都被带到村口。   她扫了一圈,她阿娘没在。   村长在说什么,因为离得远,她也没听见,径直回家去。   她刚走进家门,娘亲从地窖里走了出来。   “娘,你在地窖做什么?”明英问道。   她娘有些失神,说:“没什么,我记得地窖里还有两坛酒,下去找找。”   “你快些上来。”明英伸手去扶她,忽的想到村口的人,她问:“村口在做什么?我看村长聚集了好多阿婶在那里。”   “没什么。”明英娘拍了拍身上的土:“官差找人罢了。对了,你不是去镇国公府当差了吗?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做事不仔细,被人打发出来了?”   明英低垂着头,眼里有几分委屈和难过:“镇国公府养了一头大狼,我看到那头大狼一口就能咬断猞猁的腿。管事让我照顾那头狼,娘,我害怕。”   明英娘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叹息:“人回来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明英扑进她娘的怀里,大哭起来。   晚上明英服侍她娘洗漱上床后,忽听外头有人扣窗。   她一下惊醒,从床上翻起来,披上衣服,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她刚走出门,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从屋后走了出来。   女子身后跟了两名侍从,脸笼在斗笠内,看不真切,只看得出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一股贵气。   “你从国公府出来了?”女子问她。   明英看向她,眼眸内有滢滢水光:“公主让我照看凶兽,我害怕,就回来了。”   “亏她想得出法子折磨人。”女子声音冷淡,对她说:“既是如此,明日午时一刻你去国公府,再答谢谢怀琛对你的救命之恩。”   明英垂着眼眸:“你为什么要我一而再再而三,去纠缠谢将军?”   “纠缠?”女子笑道:“我是给你机会报答救命恩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是知恩不报,以后就算死了也会下地狱的。”   明英喉头嗫嚅:“谢将军根本不在乎我的报答,我去只是给他添麻烦。”   “那……就当,你是报我的恩了。”女子缓缓说道:“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这次你照我说的做,我的恩,谢怀琛的恩,你就都报了。”   明英十分地不理解。 第129章 做局   第二日镇国公府有客人。   前日下午=鲜卑和北凉的使臣都向谢怀琛递过帖子, 道是谢小将军年少有为, 人人心生向往之, 欲目瞻其光彩。北狄的使臣亦来帖, 北狄前些日子冒犯于谢家, 想再当面赔罪。   北狄归期已定, 下月便将启程离京归国, 陆锦云想在离开之前当面向陆晚晚致歉。   次日使臣都约好了一般上国公府。   来使有世代与大成交好的北凉, 陆晚晚很重视, 亲自到府门前迎接。   结果, 这三国的人就像是约好了一般, 一齐到来。   碌安和陆锦云先到,她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看到陆晚晚的时候, 她眼圈猛地发红,三两步走过去, 到陆晚晚面前,她就弯腰下去,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公主。”   陆晚晚眼眸流转, 眸子里盛满了潋滟的光:“夫人请起,我如何能受你如此大礼。”   “前些日子是我鲁莽,冒犯了公主,还请公主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同我计较。”众目睽睽之下,陆锦云轻声说道。她的声音温婉和煦, 倒真有几分委屈悔过的意思。   陆晚晚微笑,对她表达出来的歉意很接受的样子,牢牢接住:“夫人说这话就见外了,你我皆是大成人,为的自然都是大成的利益。你也是心上牵挂着父皇的颜面才会初次下策,我又怎么会同你计较呢?父皇的子民心中牵挂着他,我该开心才是。”   她装,陆晚晚也可以装,甚至可以比她装得更加纯良无害。   当初,她就是顶着这张纯良无害的脸才从腥风血雨的陆家杀出一条生路。   陆锦云玩过的手段,都是她当年玩过的。   在外人的眼里,大相夫人和公主当初发生的龃龉已经消散,两人已经握手言和,一笑泯恩仇了。   在他们之后,北凉和鲜卑的使臣也都到了。   陆晚晚笑吟吟地将客人迎进府门。   就在众人正进门的时候,陆锦云的眸光一直往街边瞥去。   “夫人?你看到什么了?小心脚下的路。”北凉使臣提醒陆锦云。   陆锦云好像有片刻的失神,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她笑着摇头:“没什么,我看那边有个女人,鬼鬼祟祟的。”   众人听了她的话,侧目望过去,果然看到有个翠衫女子站在对街的檐下,双眸定定地看向谢怀琛。   她的眸光一闪而过,又瞥到陆晚晚身上,发现他们注视着自己,她压低了帽檐,转身就走。   陆晚晚脸色猛地就变了。   这个明英怎么就跟鬼魂一样缠上他们了?   她皱了皱眉。   “公主,怎么了?”陆锦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陆晚晚的失神,轻声问她。   陆晚晚回过神来,她摇了摇头,道:“无事,就是看着那女子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北凉使臣哈哈大笑:“公主日理万机,见过的人何止成千上万,偶尔一两个记不起又有什么稀奇?”   谢怀琛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既是安抚,也是表达歉意。   是他多管闲事,出手救下明英才让她有机会一而再再而三上门叨扰。   陆晚晚仰面冲他笑了笑。   这件事不怪谢怀琛,他温和善良,只是做了他觉得对的事情。错的是那些居心叵测一再相扰的人,她想不通明英为何去而复返,难道她就不怕再被扔去驯兽园喂狼吗?   陆晚晚陷入深思,明英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妙了,刚好今日镇国公府宴请重要客人。   宴席散后,陆晚晚还在想明英的事情,她出现得太古怪,超乎她的预料之外。明英走的时候很决绝,不像会再回来的样子。她放心不下,担心其中有鬼,所以唤来谢染,暗中去查查明英的事情。   结果几天之后的一个早上,陆晚晚就又看到明英了,在镇国公府门口。   只不过,她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她的脸已经被人划得稀烂,身体在河水里泡了一晚上,肿胀不堪,早已看不出她的模样。   原本俊俏秀气的姑娘,满脸肿胀的伤痕,身上被人砍了无数刀伤,正值芳华的少女身躯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   她的尸体漂浮在河水里,早起去河边洗衣的人发现了她,马上报了官。京兆府尹听闻有如此恶劣的抛尸案,亲自带人去了案发现场,勘察检验。明英的尸体被打捞起来的时候,脸上肿胀的伤患处已经有了蛆虫在蠕动,根本辨别不出尸体的身份。   京兆府尹只好张贴告示,让人认尸。   明英娘走进京兆府尹的停尸房,还没看到尸首,就扑上去哭了起来。   “明英,明英,我苦命的女儿,你怎么就这么抛下我走了?”明英娘哭得肝肠寸断,一抽一抽的,几乎上不过来气。   衙役见状都去扶她:“大婶,你还没仔细瞧呢,怎么知道她是你女儿?”   明英娘就说:“我的女儿我能认不出来啊?我的英儿是个苦命的孩子,她小的时候为了帮我劈柴,右脚的小脚趾被斧头劈断了。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她伸出席子外的脚,没有小拇指啊,不信你们看。”   众人一看,尸体的右脚果然没有小脚趾,只有孤零零的四根脚趾。   明英娘和她相依为命,十几年来就她一个盼头,见她惨死,哭得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她哭得晕了无数次,在衙门做了口供。   明英是在五天前失踪的,那天傍晚明英娘说想吃桂花糕。正好家里没有桂花了,明英孝顺,就说她去买桂花。   谁知道,她这一走就是五天。   这些天为了寻找明英的下落,她走坏了一双鞋,眼睛也快哭瞎了。没想到再得到她的消息,竟是母女天人两隔。   明英娘坐在衙门外,眼神空洞,双眼浮肿,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衙役急急忙忙进进出出,根本无人在意一个可怜无助的女人正坐在门后经历怎么的挣扎。   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出了一桩令人痛心的命案,于她而言,却是失去了相依为命的依靠。   她头深深埋进臂弯中,咬紧了唇痛哭。   她哭得太伤心了,所以那个女子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的她也不知道。   有个温柔的女声在她面前喊她:“大婶?”   她微微抬头,这才发现眼前站着个和明英差不多年纪的女子,她满脸悲戚,递了块白丝绢给她:“大婶,你就是明英的娘吧?”   “你是……”明英娘抬头看着她,在她的记忆中不认识这么标致的女子。   女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还没说话,眼泪就先滚了出来:“我是明英的小姐妹,大婶叫我阿金就可以。”   听说她是明英的小姐妹,明英娘更是伤心难忍。女儿和她都是一般鲜活的年纪,她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芙蕖花一样美丽,自己的女儿却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她以手掩面,痛苦不已,眼泪就从指缝中淙淙流出。   “阿婶,知道明英的事情我也很难过。我……”阿金顿了顿,她说:“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明英娘就仰头看向她,阿金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算了,还是不说了,你我这样的人,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明英娘攥紧阿金的手臂,犹如攥紧救命的稻草,哭道:“是关于明英的,是不是?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告诉我,是谁,是谁杀了明英?我一定要替她报仇。”   “他们那样的人,我们怎么可能为明英报仇?”阿金脱口而出,但很快,她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对,又紧紧闭上了嘴,她摇摇头,说:“阿婶,你别问我了,这些事情你还是知道的好。就算知道,我们也没办法为小蚊子讨回公道。”   她喊明英小蚊子,明英娘就觉得她说得没错,小蚊子是明英的乳名,只有她叫过。明英不是个外向的孩子,肯将乳名告知别人,说明她对眼前这个少女是很亲切的。   “阿婶,我就是来看看你的,小蚊子去了,您还得保重,一定要节哀啊。我还得回去上工,不便久留,我先走了。”阿金借口要走。   明英娘扑过去抓住她的手,她浑身都在颤抖,本来就瘦黑的身躯看起来更加孱弱,她哭得可怜极了:“求求你,给我指条明路,告诉我明英的事情,就算做不了什么,我也得做点什么,我是她娘啊。”   阿金吸了吸鼻子,又掉了几滴泪,她好像被感动到了,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压低了声音对她道:“阿婶,六天前明英来找过我,她说她去了镇国公府当差。我当时以为是一件美事,还庆贺了她。结果她告诉我,她进国公府之后,谢小将军看上了她。您也知道,谢家是御赐的皇亲,谢少将军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给明英一个名分。所以她抵死不从,岂知少将军他竟对明英用强。明英受了侮辱,碍于镇国公府的权势却又不敢声张,为了生计又只能委屈求全。但谁知公主意外发现了这事,她是天潢贵女,卧榻之侧岂容她人觊觎,她记恨明英和谢将军有私,竟将明英发配去驯兽园照顾凶兽。”   阿金说:“明英知道公主是有意恐吓她,想让她知难而退。她说自己不想干了,我劝她说这种情况下还是回家要紧,谢家那种门楣不会咱们可以惹得起的。她说谢将军好歹当初对她有恩,次日好歹也得知会他一声。我还劝她别去,他们这些人哪会将我们的性命看在眼里呢。她不信,说她非得去。我……”   言及此处,她早已泣不成声。   明英娘听出了个大概,她松开柴火棍似的手,放阿金自由。   她双目呆滞,终于明白那天明英回来的魂不守舍是因为什么了。 第130章 闹大   明英娘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苍老的脸上充满坚毅。   她把明英的尸首接回去,转眼就去了镇国公府。   看热闹的百姓都围了过来,明英娘站在丹墀之上, 指着明英的尸体控诉谢怀琛的罪行:“镇国公府谢少将军强占我女儿清白, 逼得她走投无路,公主嫉妒如狂,对我女儿暗下杀手。”   陆晚晚得到消息出去看时, 明英娘已经哭得声音嘶哑, 坐在台阶上, 泪水和汗水混杂在一起, 分不清楚。她还在哭喊:“大家给我评评理,我女儿今年才十六岁, 她平常最是孝顺,那天就为给我做桂花糕,她独自出门买桂花, 这才遭了害。”   现在正是盛夏, 尸体腐烂得很快,放在门口已经有苍蝇在尸体外飞来飞去,腐烂的臭味也散发出来。   她一点也没有嫌弃,伏在明英的尸体上,哭得动容。   直叫闻着伤悲,见者落泪。   陆晚晚缓缓走上前,劝她:“阿婶,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少将军怎么会对明英做这种事?”   陆晚晚实实在在地明白过来, 明英的出现,从一开始就是阴谋。她是有人预谋泼到镇国公府和她身上的一盆脏水,如今那个人躲在背后还不知道有多得意。   明英娘不认识陆晚晚,没想到堂堂公主会亲自出门见她,只当她是个管事丫鬟。她怒火中烧,在愤怒与悲痛交织间将陆晚晚重重一推:“我女儿的尸体就在这里,她就是从你们国公府出来才变得这么魂不守舍的。怎么可能和你们无关?”   幸亏揽秋手快,扶住了陆晚晚,她这才没有摔倒。   “谢将军为人中正耿直,怎么可能做这种丧德的事。其中定有误会,阿婶,你先进来,我们再慢慢说。”陆晚晚耐着性子哄她。   明英娘太过悲痛,谁也不肯相信,她冷冷地瞥向陆晚晚:“进了你们的门,我还能活着出来吗?还能为我女儿讨公道吗?我老婆子一把年纪了,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要,就要为我女儿讨个公道,就要撕开你镇国公府的这张假皮,让世人看看你们究竟是何等肮脏模样。”   陆晚晚无奈,百般劝说不得,只得恹恹而去。   明英娘就继续坐在台阶上,哭诉镇国公府的不仁。   她闹了两天,这件事闹得满城皆知。   如今京城里各路人马齐聚,番邦使臣络绎不绝,这件事就像风一样吹到大街小巷。谁都知道谢怀琛强占民女,公主嫉妒成性,残杀民女。   最重要的是,他们说的话真假参半。说明英因为被公主嫉妒,所以被故意发配去驯兽园照顾凶兽。更令人头疼的是,明英最后一次露面,就是那回到镇国公府找谢怀琛,结果碰到北凉和鲜卑的使臣。   大家都看到明英出现在镇国公府前,瑟缩不前,好像很小心翼翼,又很害怕的样子。这也成为陆晚晚迫害明英的证据。   因为,大理寺初步断定,明英就是在那天夜里死去的。   一时间,镇国公府百口莫辩。   第三天上头,皇帝召谢怀琛入宫。陆晚晚一猜就知道是为这回的事情,故而死乞白赖跟了过去。   到了晨阳宫,皇帝将一大摞奏折砸到谢怀琛脸上。   谢怀琛这才看见,全是弹劾他和陆晚晚的奏折。   御史台已经将这件事上奏皇帝,说什么法不徇私,让他尽早下旨查办陆晚晚和谢怀琛,平息民怒。   铺天盖地的指责和谩骂扑打到谢怀琛和陆晚晚身上,说是他们逼死明英。   皇帝即将办千秋宴,四海的人目光都聚集在京城,他们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如此丑闻,不过眨眼的功夫便能传遍四海之内。   皇帝一世英名,到晚年却还要背上一个识人不清徇私枉法的尊严,让他如何不生气?   皇帝一张严肃的脸面色铁青:“朕以为这些日子你长进了,不成想你还是这么不落教,什么事情你不做,非要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情。你要皇儿以后如何做人?”   殿内除了陆晚晚夫妇,还有他的心腹朝臣,包括谢允川夫妇。   皇帝骂着就要动手,陆晚晚护在谢怀琛面前,仰着脸看向皇帝。   她表面上看着很镇定,但身子还是忍不住颤抖,皇帝没拿皇家和大成的颜面批责谢怀琛,而是在乎她的颜面。她十分动容。   皇帝的手高高扬起,在看到陆晚晚倔强的脸的时候又轻放了下去,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没出息的东西,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护着他做什么?”   “父皇,夫君不是那种人,我相信他。”陆晚晚眸底认真,看着皇帝的时候眼睛里有星星一样的光泽,无比闪亮。   谢怀琛亦是神色严峻:“陛下,末将没做过这种事情。背后有人蓄意为之,损害镇国公府的名誉。”   皇帝如何没想过这是有人故意诬陷,但任凭哪个父亲在听说这种事情的时候,第一时间想的是自己的女儿。   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但看到年轻的小两口如此冷静,他也镇定了下来,深吸了口气,他说:“这个受害女子的母亲只不过是个卖豆腐的普通妇人,她又为何要做这种事?”   “我派人去查过,明英和她娘相依为命,没什么亲戚朋友。明英的娘肯定是受了人的唆使,才会不遗余力把这盆水往镇国公府身上泼。”谢允川说道。   不等谢怀琛说什么,皇帝又道:“既然是相依为命,哪个母亲舍得用自己女儿的性命来攀诬别人?”   陆晚晚潋滟的眉宇凛冽:“既然是攀诬,就不定是她们做的。她们和谢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犯不着豁出性命。或许明英到死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明英娘则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明英母亲现在拒绝和我们交谈,也拒绝配合调查。她口口声声什么也不要,只要为明英讨公道。说明她背后有人,误导她镇国公府就是真正的凶手。”   “就算是阴谋,那到底是谁在背后推动?”沈在歌开口,接了陆晚晚的话。   “谁能在这件事情中得益,谁就是阴谋的推动者。”陆晚晚道:“不过镇国公府树大招风,夫君今年又是军功在身,无意间得罪的人定然不少。真要追究下去,有嫌疑的人就不少了。而此时再要追究是谁做的,没有任何意义,当务之急是洗清镇国公府的嫌疑。”   “你有什么办法?”皇帝问陆晚晚。   “明英的死,和我夫君无关。”陆晚晚掷地有声:“既然他们发动舆论攻势,让明英娘在我镇国公府门口喊冤叫屈,那我们也不能平白让人冤枉了去。明日我就和夫君击登闻鼓喊冤。此时若是国公府不作为,一味以息事宁人的态度处理,那这盆水我们无论如何也洗不净了。既然他们要闹,那我们就奉陪到底,总不能让人觉得我们是软柿子,谁也能捏一把。”   皇帝见他们神情坚定,他的怒意在此时已经平复了几分。   他舒了口气,看向陆晚晚,问:“你可知道击登闻鼓会怎么样?”   陆晚晚道:“抛头露面,受众人指摘。”   她扭头看了眼谢怀琛,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去:“但我不怕。”   寻到了办法,众人纷纷离开晨阳宫。   陆晚晚和谢怀琛回到镇国公府。   明英娘还在门口喊冤,这几日过来,她没怎么吃东西,也没怎么喝水,就静静地坐着,也不骂人,就看有人经过的时候,向他们控诉谢怀琛的恶行。   赶也赶不走,劝也劝不动。   明英的尸首已经散发出恶臭,她也不嫌弃,就打着扇子为她驱赶蚊虫。   但蚊虫太多,根本赶不过来。她心疼得直落泪。   陆晚晚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亦觉不忍,长叹了声,让人给她送了些吃的。   她一口也没动。   第二天早上,又传出了另外一个消息。   明英的娘年轻的时候竟然和北凉国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十几年前大成皇帝初登基,北凉国王来访。他意外与明英母亲结识,两人相知相爱。但明英母亲得知他的身份之后,自知齐大非偶,自行躲开北凉国王。恰好那时候北凉老国王旧疾复发,国内形势不好,他又必须忙着回去侍疾。   这一去就是十几年,这回北凉使臣来访,便带了国王的密令,寻找当年的女子。   这天下午北凉使臣打镇国公府门口经过,看到在门口哭诉的妇人,觉得她很面熟,故而多问了几句。   这才发现她竟是当年和北凉国王有过一段缘的人。   她失声痛哭:“他是北凉大皇子,我只是大成一个卖豆腐的女子,就算我跟他去北凉,又能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我躲得远远的,独自生下孩子抚养,将她养大成人。但谁知道,好端端的女儿,竟然就这么没了。”   明英的身份暴露,无异于是在滚油锅里倒了凉水,这锅都快炸开了。   谢怀琛和陆晚晚的罪行一时间就成了个人犯罪牵扯到了北凉和大成两国邦交。 第131章 喊冤   明英的消息一天一个变。   也不知道是谁泄露消息, 明英和北凉国主的关系也传了出去,别人都说大成的公主因为嫉妒害死了北凉国主流落在外的女儿。传到最后,竟然成了北凉和大成就要打仗了。   事实上北凉的使臣步步紧逼, 要大成的一个说法。   时局一时间变得十分焦灼。   谢怀琛配合三司调查, 每天被各部传唤,烦不胜烦。陆晚晚亦是不敢出门。民众不知道真相,他们只会看热闹, 这件事情闹得越大, 越有热闹可看, 民众也就越开心。   更有甚者, 眼见陆晚晚受宠,犹如平地起高楼, 就等着这座高楼什么时候坍塌,好让大家乐呵。   背后之人下作卑鄙,就连潘芸熹都憋着火。   “我就知道她包藏祸心, 哪有报恩三天两头就跟上门讨债似的。”潘芸熹一边骂道, 一边问陆晚晚:“如今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就让人把这盆污水倒到你身上。你是个很聪明的人,此事依照你看,要怎么办?”   “依我说,就让他们闹着吧,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把戏,有何惧之。他们要把我和夫君逼到走投无路,让我们彻底在大成待不下去,那就让他们闹吧。我倒想看看他们还有多少花招。”陆晚晚轻描淡写地说道。   潘芸熹问:“那到时候我们还有还击之力吗?”   陆晚晚嘴角轻扬, 笑意很轻松:“有啊,这不我们还没有动作吗?全看他们上跳下窜了。”   “那你为什么现在还不出手?”潘芸熹不解:“你们都被逼到了这份上。”   陆晚晚就说:“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候,我想看看他们究竟还有多少花招。等他们图穷匕见的时候再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潘芸熹一时就明白了。   陆晚晚问她:“上次我托你帮我办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有了,这几天被嫁那姓明的气得忘了告诉你,我哥哥在西域搜罗到了一块佛骨,是释迦牟尼圆寂后留下的佛骨,很是珍贵,世间难得。他已经派人从苏州送来,这几天想必快到了。”潘芸熹说道。   “佛骨啊。”陆晚晚笑意很浓,开心得很:“这真是合乎心意的东西,北狄人信奉释教,佛骨是他们的圣物。”   “是啊,我不知你要东西做什么,还怕你不喜。”潘芸熹说。   陆晚晚就牵着她的手,笑容轻松惬意:“这东西太好了,我对你感激不尽。”   过了几日,佛骨便送到镇国公府。   佛骨供奉在一座精雕的琉璃佛塔内,佛塔通体澄澈,是用上等的琉璃雕刻而成,巧夺天工。   陆晚晚看着那佛塔,眼眸内闪着精明的光,她朝佛骨拜了拜,道:“我佛慈悲,我借佛祖大慈大悲之手,害的是大奸大恶之人,还请佛祖九天有灵,宽宥信女的罪恶。”   说完,她让揽秋将佛塔收好,改日她有大用处。   又过了几日,有消息传来,说是北凉使臣对皇帝偏袒陆晚晚和谢怀琛之事十分不满,三番两次交涉无果,已然动了好几次怒。碌安最近几日便和北凉使臣走得很近,常常互相往来,在行宫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外人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陆晚晚听说消息的时候,勾起了嘴角。   次日皇帝接见诸国使臣朝贺。   朝堂之上,北凉使臣再次坚决提出要皇帝从严从重从快处理明英之死,他怒火攻心,语出不逊,说话很刺耳。   皇帝当场被拂了面子,脸色很难看。   就在这时候,碌安站了出来,他说:“陛下,此事不宜再这么拖下去,迟早都是要处理的。我们各国使臣齐聚京城,发生了这种凶案。实不相瞒,我们都是惴惴不安。就怕哪天灾难的火烧到了我们自己身上。如果皇上不能重惩凶手,我们又如何能心安,继续待在京城?”   此言一出,底下就有人跟着说道:“如果连生命安全都难以保障,我们待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是啊,还不如尽早回去。”   跟风者人云亦云,碌安一席话说得人心惶惶。   一时间,各国使臣都闹着要回去。   天子大办千秋宴,宴还未开始,各国使臣便纷纷离京,传出去,大成的颜面,皇帝的颜面,将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北凉还会认为皇上不作为,自此同大成交恶。   陆晚晚和谢怀琛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   满朝文武几乎都在上奏,让皇上尽快将他们二人缉拿归案,就算不处置,至少要让北凉看到大成的态度。大成并非姑息养奸。   皇帝迟疑不决。   朝中沸反盈天,咒骂谢怀琛和陆晚晚的,怨皇帝昏庸的。皇上的威仪也受到了质疑。   事情几乎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局面。   陆晚晚听说后,告诉谢怀琛:“时候到了。”   谢怀琛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们何时去击登闻鼓鸣冤?”   他说得轻松惬意,好似他们不是做随时可能会掉脑袋的大事,而是去游山玩水一样。   陆晚晚轻轻抿着唇,搀着他的胳膊,道:“被人诬陷的日子可真不好受,咱们明日就去吧。”   谢怀琛摸了摸她的脑袋,那水瀑一般顺滑的发丝令他心尖微微动了下,他道:“好。”   次日夫妇俩五更便起。   陆晚晚盛装打扮,穿上了册封公主时皇帝御赐的朝服,庄严肃穆;谢怀琛亦簪缨带帽,着紫金武将蟒袍,亦是无比庄重。   他们到宫门口的时候,正式朝臣上朝的时辰,看着如今在风口浪尖的两人盛装出现在宫门口,众人不由纷纷侧目,交头接耳,压低声音议论。   陆晚晚和谢怀琛互相对视了一眼,仿佛没有听见那些犹如针尖麦芒般戳人心扉的话,目不斜视地朝前走。   他们仿佛生出了无限的勇气,盯着比千钧还重的目光前行。   站在登闻鼓下的时候,谢怀琛问陆晚晚:“你怕吗?”   陆晚晚笑着说:“我心无愧疚,夫君行事坦荡,我何怕之有。”   谢怀琛听了她的话,笑着点了点头,抬手就将鼓槌取了下来。   他的妻子就是这样,冷静淡定,站在他身旁,给了他勇往直前的力量。她看起来柔弱无骨,微风仿佛能轻而易举吹折她的腰肢,但神气的是她竟支撑起了自己的脊骨,陪他从父母手中接过镇国公府的匾额,将它高高撑起。   虽然他的力量和成就还远远不能同父亲相提并论,但有她在,他相信自己可以,迟早有一天。   朝堂之上,御使大夫再次进谏,让皇帝尽快处置陆晚晚和谢怀琛。   皇帝缄默不语间,忽闻殿外鼓声大作。   一下一下,仿佛有穿云破月的魄力,震撼人心。   “是何人在击鼓?”皇帝手撑在太阳穴,问道。   侍卫飞快跑去登闻鼓处,见是谢怀琛和陆晚晚,跑回来报道:“回皇上,是安平公主和谢少将军。”   皇帝佯做讶然:“他们来做什么?”   侍卫道:“公主和将军说他们受人诬陷,有冤无处申,故而击登闻鼓,求皇上为他们主持公道。”   皇上皱了下眉,问殿内诸公:“大家都说安平和谢怀琛杀了人,如今他们说自己有冤,诸位爱卿说此事朕应当如何解决。”   有看不惯谢怀琛往日行事做派的御史道:“喊冤谁不会喊,最重要的是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谢怀琛先欺辱了良家妇女,公主因妒生恨,痛下杀手。口说无凭,除非他们拿出证据证明自己无罪。回陛下,臣以为当宣他们进殿盘问,看他们是否有证据证明自己无罪。”   这种事情就算是诬陷,他们也很难证明自己是无罪的。人已死,根本说不清。   皇帝又问了几人,他们都同意宣他们入殿。   皇帝便抬抬手指,示意侍卫带他们俩进来。   过了片刻,陆晚晚和谢怀琛便走进了大殿。   正门两侧的官员自行散开,让出一条道,他们俩径直走到龙椅的丹墀之下。   谢怀琛和陆晚晚都盛装出席。   谢怀琛一身紫金蟒袍,绥带整齐飘逸,绣紫金蟒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他自幼习武,仪态很好,往人群里一站,将他的英武衬托到了极致;陆晚晚那身淡金黄的绣牡丹宫装雍容华贵,再加上佩戴的首饰衬托,亦是华美绝艳,举世无双。   两人站在一起就像一双天成的佳偶,般配得仿佛下界的谪仙神女。   殿上有些初次见陆晚晚的,开始交头接耳:“以谢家的权势,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四公主生得就跟仙女下凡一般,那豆腐女该美成什么样子?才能让谢将军赔上大好前途也要一亲芳泽。”   “话不能这么说,人要作恶是不分家世的。有些人燕鲍翅肚吃多了,就馋那口白豆腐。”他身侧的人将声音压得极低,小声回道。   皇上清了清嗓子,底下人立马保持肃穆,不再言语。   谢怀琛和陆晚晚双双跪在殿下,以额伏地,长跪不起。   “你们今日击登闻鼓,有何冤要诉?”   谢怀琛道:“回禀圣上,半个月前京城明家庄少女明英意外惨死,她的母亲控诉我先将其奸污,公主因妒生恨杀之泄愤。此为明英母亲有意杜撰冤枉,我们夫妇二人无罪。” 第132章 自证   底下一个御史开口道:“少将军, 现在重要的不是你怎么说,而是证据。你是否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自己无罪?”   谢怀琛看向陆晚晚,他默了一瞬, 顿住了, 好似在思虑,又像是在准备措辞。   良久,他才缓缓说道:“因为你们说我侮辱明英, 公主暗下杀手害死明英, 但是明英没有死。”   此言一出,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殿内又再次沸腾起来,所有人都看向谢怀琛, 眼眸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明英的娘已经认了尸,说那具尸体就是明英的。”   谢怀琛说:“那具女尸被泡得不成样子,根本看不出来是谁。明英娘只看到她有九根脚趾就说她是明英, 这是不严谨的。”   “你说明英没有死, 那她现在在哪里?”皇帝被他俩蒙在鼓里,此时也是云里雾里,心都快揪到嗓子眼。   陆晚晚叩首道:“回父皇,明英就在宫外候旨,等待宣召。”   皇帝微微颔首:“宣她入殿。”   传召官得令,飞快离去。   殿内沸言不止,都被这个消息惊骇住了。   明英之死是这段时间京城最大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如果她没死,这股浪潮犹如一个巨大的闹剧。   怎么可能呢?如果死去的不是明英,那又是谁?   人人心中都有疑惑。   没多久姜河就领了个少女走进来,女子很瘦削,穿着身蓝布麻衣,衣着朴素,一头长长的发散落下来,映得脸色很苍白。   殿内的文武百官就算不认识明英,这段时间她的画像也看得不少,一眼就认出她是明英母亲到处散发的画像上的女子。   明英出身乡野,还未见过这等场面,她有些怯场,怯弱地跪在大殿内,口颂道:“民女明英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望了眼陆晚晚,她眉宇间自然舒展,整个人看上去很放松,他略略宽了心,问:“你就是明英?”   “是。”明英垂首答道。   片刻之后,姜河禀报道:“陛下,北凉使臣和明英的母亲已经到了殿外。”   方才皇上让姜河去请北凉的使臣和明英的母亲,等他们前来为明英验明正身。   听说明英没有死,明英的娘从大悲之中抽离出来,整个人都有一种灵魂被抽离的感觉,走在路上都觉得不真实,脚下犹如踩着软绵绵的云朵,没有半点真切感。北凉使臣搀扶着她走入殿内,她一眼就扫到了跪在大殿内的蓝衣少女。   她扑过去,抱着明英,捧着她的脸,再三确认,这些日子哭得就快瞎了的双眼一下子又涌出了眼泪:“英儿,我的女儿,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明英也抱着她娘,嚎啕痛哭,哭声直在殿内回荡:“娘,女儿不孝,害您伤心了。”   母女俩抱头痛哭了半晌,姜河在旁小声催道:“还不快拜见圣上。”   明英这才扯了扯她娘的衣裳,提醒她拜见皇帝。   明英娘忙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跪下磕头。   皇帝略抬手,示意她起来,他指着明英问:“她可是你的女儿明英?”   明英娘忙不迭点头,她一边擦着脸上抹也抹不干的泪,一边说:“回禀陛下,她就是民妇的女儿明英。”   “你可认识你身侧的人?”皇帝指着谢怀琛和陆晚晚问她。   明英侧眸,点点头:“他们是安平公主和谢少将军。”   “你如何认识他们?”   明英如实答道:“前段时间,民女被同村恶霸欺负,是少将军出手相救,救下民女一命。后来民女为了报答少将军的恩情,到镇国公府做奴婢,又与公主相识。公主宅心仁厚,非但没有嫌弃民女出身卑微,大义接纳奴婢,让奴婢在驯兽园照看御赐猞猁。”   此时不仅是文武百官,就连皇帝都有些发懵。   “坊间传闻谢怀琛贪慕你的美色,欺辱于你,安平因妒生恨,害你惨死,这是怎么一回事?”   明英脸色顿时就变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跪到地上不住磕头:“圣上明鉴,这绝对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谢将军为人中正善良,救下民女后连名姓都没有留下。民女多次感恩他的救命之恩,他也一直谨守礼道,从不逾矩半分。公主更是仁心仁德,从未对民女黑过脸。传出这种谣言的人其心可诛。”   陆晚晚看向明英,声音温和道:“你慢慢说,你为何会找到镇国公府来?”   明英颔首,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民女的母亲患有哮喘顽疾,每年季节更迭的时候就容易犯病。治疗哮喘的药十分贵重,民女和母亲以卖豆腐为生,根本无力支撑高昂的药费。那日我之所以遇到村上的恶霸,就是因为背着我阿娘悄悄去卖胭脂。那次我非但没有卖到钱,胭脂还都毁了。思及阿娘的药费尚且没有着落,我坐在路边哭了起来。这时候来了个女子,她赠我千金,让我给母亲买药,我十分感激她,但她也没有留下名字。次日我为了感谢谢将军的救命之恩,带上自家做的土货去军营找谢将军。结果谢将军出来看到是我,转身就走了。   我回去之后,没多久那个女子就又来找我了。她问我怎么与谢将军相识的,我就原封不动告诉给她。然后她就让我去镇国公府当差,说是这样就能报答谢将军的恩情。她还说此事一定不能让公主知道,如果公主知道容易胡思乱想,反倒为谢将军添麻烦。我在明家村生存艰难,想着去镇国公府当差,虽然是为奴为婢,但好歹不用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性命。便听从了那女子的话,去镇国公府找谢将军。她似乎对镇国公府很熟悉,告诉我什么时候去公主不在。我又见到过几次少将军,他仍是不搭理我。我有些泄气了,不想再继续丢人现眼,但那女子说我不去就没办法报答她。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去镇国公府,就跟那牛皮糖一样。   后来我就碰到了公主。公主听说我的事情之后,留我在驯兽园照顾猞猁。那头猞猁很凶,看上去就跟凶狠的样子,我太没用,看到它就两股颤颤,根本没办法继续待下去。然后我就向公主请辞,在七月十七离开了镇国公府。”   河里的尸体是七月十九打捞上岸,大理寺验过尸得出结论,那具尸体是七月十八死的。   “七月十八河里打捞的尸体是怎么回事?你后面是否又去找过谢怀琛?”   明英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眼睫轻颤,声音也抖了起来:“回皇上,民女归家之后,那个慷慨解囊的女子又出现了。她得知我不去镇国公府后,骂了我一句没出息。她让我第二日再去镇国公府,至少跟谢少将军告个别。她还说我第二天要是去了,我们之间所有的恩情就都一笔勾销。我没法子,她帮了我母亲,我只能听她的话做。第二日我就去了镇国公府,然后看到了谢少将军和公主。”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陆晚晚,陆晚晚温和地点了下头,接过她的话头继续说道:“当日北狄、北凉、鲜卑三国的使臣登门拜访,我和夫君在府前迎客。明英就站在对街,望了我们一眼,然后就离开了。”   “我实在不想再去打扰少将军和公主,我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很烦我,有谁希望宁静的生活突然冒出一块扯也扯不掉的牛皮糖呢?”明英耷拉着眼角,声音很低。   “那后来又是怎么回事?”皇帝问道。   陆晚晚说:“说来也是巧,那日我送走客人,发现北狄的大相夫人有东西落在国公府,我便让谢染去送还给她。谢染追出去后,发现大相夫人没有回行宫,而是往出城的方向去了。然后他就跟到了城外,结果他没看到大相夫人,反倒在河里看到了被敲晕的明英。他顺手将明英救了起来,明英便哭着说她离开镇国公府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两个歹人,逮着她二话不说敲晕了就扔进河里。谢染觉得这件事不简单,就将明英带回镇国公府,我细细盘问之下,才得知她竟然是被人一路推来镇国公府。从一开始就有人居心叵测,准备利用明英栽赃镇国公府,之所以让她专程在十八来找谢少将军,则是为了在我的宾客面前,让明英露面。”   后来北狄、北凉和鲜卑的使臣都成了证人,证明那日明英的确去镇国公府找过谢怀琛。   而且她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失魂落魄的,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犹如听了一出精彩的评书,意犹未尽之外尤觉得大惊大骇。   此时正值马上要过千秋宴的当口,四海使臣齐聚京城,闹这么一出,大成大国威信扫地,大成和北凉的关系也一度交恶。背后推动之人简直其心可诛。   北凉使臣亦是义愤填膺,他们差点就让人当枪使。北凉和大成交好多年也险些一朝破灭:“我们一定要将背后的凶手揪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背后装神弄鬼。”   陆晚晚温婉一笑:“这是自然。” 第133章 捷捷报   原本以为谢怀琛这回是在劫难逃, 没想到竟然让他绝地逢生。   他从铁板钉钉的□□杀人犯变成了救下北凉公主的功臣。他的人生大起大落,跌宕起伏。   从宫里出来,不少人围上来跟他道贺, 听着他们谄媚的话, 谢怀琛理也没理,牵起陆晚晚就往家里走去。   在马车上,谢怀琛捧起陆晚晚的脸。她躲了一下, 他的吻却很快地落在她脸上。   胡茬扎得她酥酥麻麻, 她笑起来, 眼睛弯弯的很像月亮, 眸子里像是藏着小星星,无比闪亮。   这一次太惊险了, 差点就着了他们的道。但是明英没有死,谢怀琛从这件事情里摘得一干二净,半点污水也不沾。如若不然, 就算谢怀琛说得清楚, 以后的闲言碎语也会将他淹没。   但现在,谢怀琛和谢家的名声都保住了。   “这次多亏了你。”谢怀琛撩开她耳边的碎发,将头发压在耳后,柔情地说道。   陆晚晚低垂着头,牵着他的手,两人十指紧扣:“你我夫妻同心,本是一体,帮你就是帮自己, 我不要你谢。”   走到半道,姜河追了出来,道是皇上要见陆晚晚。   陆晚晚知道皇帝此时定然充满疑惑,思虑片刻,让人将谢允川夫妇请进宫内,又掉头回宫。   皇上正襟危坐,这真是够惊险的一天,要是陆晚晚拿不出十足的证据证明她的清白,他下不了台不说,就算暗中保下她都难。   她兵行险着,又暗出奇招,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英怎么没死?”皇帝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   陆晚晚看了眼众人,她说道:“明英离开镇国公府的那天,我告诉她人要活得有尊严,必须靠自己的双手去奋斗、去努力,她神情动容,答应过我。但第二天她就回来找我们了,我觉得事出有因。我和明英见过几次,她不像心怀野心的女子。然后我就让谢染去查明英的身世。也算明英命大,谢染办差麻利,他立马去查,很快就查出明英父亲早逝,和她母亲相依为命。最重要的是,恰好那天北凉使臣上镇国公府做客,告诉我他在寻找明英母亲的事情。当时我就觉得冥冥之中有些东西不对劲,便让谢染暗中跟着明英。岂知那天明英刚出城准备回家,黑暗里涌出两个人,将她绑了起来。”   明英垂着头,因为害怕,脸色苍白。   “他们绑了明英,又不敢把她杀了,就直接把她敲晕扔进河里。谢染看到歹人离开后就把她捞起来带回府上,等她苏醒之后,她吓得魂不守舍,很快就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我了。引导她上镇国公府的人其心可诛,根本是早就知道明英的身份,故意挑起北凉和大成的矛盾。非但如此,此举还能顺便剪除谢家的势力,可以说是一举数得。”陆晚晚继续说道,声音平静和缓。   皇帝沉默不语,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我当时想的是顺水推舟,揪出背后捣鬼的人。于是我从死囚里找了个身高体型和明英差不多的女子,划了她的脸扔进河里。本意是想查出是谁在背后捣鬼,故而隐瞒了消息。还请父皇恕罪。”陆晚晚有些心虚,抬眼瞅了瞅皇帝。她将他一并瞒着了,害得他为此发了几天急。   皇帝“嗯”了声,问:“那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   陆晚晚说:“我问过明英娘,她说明英死后,她在大理寺碰到个女子,自称是明英的小姐妹,还告诉她明英被夫君欺辱的事情,引导她上门闹,将此事闹大。我猜这位阿金和当初帮助明英的就是一个人。”   “是谁?”   陆晚晚道:“一个我早晚要收拾的人。”   皇帝看了她一眼:“早晚?”   “就是那陆家二小姐,如今的北狄大相夫人陆锦云。”她笑容恬静:“她对我恨之入骨,从她回来,她一直在针对我。”   “那你为何不反击?”   陆晚晚道:“要反击的,不过我什么时候反击,还得看父皇的筹谋。”   “看我?”她说到这里,皇上猛然抬头,望着她。   陆晚晚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小糯米牙:“父皇现在在和北狄议和,北狄大相夫人在大成遇难会产生不好的影响,北狄会引导百姓舆论。待父皇部署好北狄边境,便是我反击之时。”   皇上朗声大笑起来,陆晚晚不愧是他女儿,竟然已经看穿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招数。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皇上问她。   陆晚晚就说:“父皇是明君,明察秋毫,就连我都能看出北狄包藏祸心,父皇如何不知。所以我猜父皇是在和北狄玩缓兵之计。尤其是这次,北狄挑唆大成和北凉的关系,如此明显,父皇不会不知。细思之下,父皇的用心不难猜到。”   皇帝笑声越发爽朗。   陆晚晚走到他面前,伏在他膝边,声音和缓地说道:“待父皇部署好一切,告知我一声。这笔账我得同陆锦云好好算算。”   皇上未置可否,既未答应她,也未回绝她,借口累了,将所有人都打发了出去。   谢允川夫妇这些日子被耽误,大营里积攒了数不清的军务,弄清事情的原委,他们就直奔西山大营。   陆晚晚和谢怀琛回家,她高兴得很,坐在椅子上,低头摸着小狼毛茸茸的脑袋。   她一回头,谢怀琛眸光落在她身上,似有千言万语。   他微微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   陆晚晚察觉到了,扑进他怀中,双手勾着他的脖子,笑着说:“不许谢我,你要感激我,往后就要待我好些。”   谢怀琛薄唇微抿,点了下头,声音嘶哑:“我一定会待你好些。”   他弯身把她抱起,扔到床上。   半个时辰之后,陆晚晚深刻觉得,男人的话是不足为信的,刚说的话转头就忘。   屋内灯火摇曳,灯光映着帘幔四舞。   陆晚晚窝在谢怀琛怀里,脸就贴在他胸前,听着他铿锵有力的心跳,她觉得格外踏实。   “前线传来消息,三皇子对匈奴打了一场大胜仗,夺取了琪琪格以南的草原。这是场大胜仗,这样大成就可以在琪琪格布兵,形成对北狄的包围态势。”谢怀琛单手揽着陆晚晚,缓缓说道:“等合围之势一旦形成,皇上恐怕就会对北狄发难。”   换句话就是陆锦云的死期快到了。   只要大成和北狄一旦撕破脸皮,形成对立态势,陆晚晚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对陆锦云下手。   但此时她毫无心情纠结陆锦云的事情,她的注意力都到了宋清斓身上。   “三皇子竟然攻下了琪琪格?”陆晚晚讶然。   她记得,上一世宋清斓在进攻琪琪格一役中了匈奴的埋伏,九死一生,差点不能生还,还是宁蕴率兵驰援,他才堪堪捡回一条命。   谢怀琛道:“我听说是宁蕴,三皇子中了匈奴的埋伏,宁蕴力排众议,率兵驰援,从乱阵中救回三皇子,并率兵追击匈奴的残兵,一举夺胜。”   陆晚晚惊骇不已。   琪琪格是匈奴腹地,没有万全的把握,没有哪个将领敢贸然率兵追击。   但宁蕴敢了,他还犹如神兵天降,早早部署好一切,仿佛早就知道这场大战。   细思之下,陆晚晚后背冒出涔涔冷汗。那个在她脑海中盘桓过无数次的想法又再次冒了出来。   自她回来之后,宁蕴仿佛早知天命,先是提前转移宁家的财产和人脉去安州,像是为宁家落难做准备;再有便是雪新镇地洞,他也有先知,提前派人转移百姓;再有这回营救宋清斓。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机缘,三次四次却值得深思。   宁蕴他……是不是也是从上一世回来的?   谢怀琛摸到她背上的冷汗,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着凉了,出这么多汗。”   陆晚晚心乱如泥淖,摇了摇头。   这些无稽之谈,说出来不过平添谢怀琛的烦恼罢了。   谁敢相信自己的枕边人在异世已经活过一世,也曾成亲生子,真真切切地体验过死亡。   直到今日,她还记得当初病死在榻上窒息前的感觉。   灰暗而又绝望。   哪怕重来一次,那些扰乱她生活的人都还在出现。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再像上一回那么心慈手软。人犯她一寸,她还回一尺;人敢进一尺,她便敢还一丈。   次日,皇帝的千秋宴上,三皇子的捷报正式传到京城,满朝上下都为这场胜仗而欢欣鼓舞。   北凉使臣闻讯举起酒杯,笑道:“让我们用这杯酒庆贺三皇子的大获全胜,祝愿□□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场千灯浮动,众人高声唱诵贺词,声音此起彼伏,绵绵悠长。   陆晚晚抬眸看向万人中央,享受着万众光芒的那人,唇齿翕动,小声说:“万岁万岁万万岁。”   收回目光,她看到离得不远处的陆锦云,她的眼神若有似无朝陆晚晚瞥过来。   她看过去时,她就飞速别开眼。   陆晚晚笑了下,端起酒盏,拖着曳地宫裙,走到陆锦云面前,道:“大相夫人。” 第134章 报报应   陆锦云抬起水涔涔的眸子, 目光落在她脸上,嘴角漾起一丝笑,笑得假惺惺, 又含了几分心虚。   “公主。”陆锦云声音低低的, 轻咬着后槽牙喊她。   陆晚晚笑吟吟地和她碰了碰酒杯:“听父皇说再过两日大相和大相夫人就要启程回北狄了。”   陆锦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在京城叨扰许久,如今大成和北狄和谈之事已毕,再不敢叨扰。”   “大相政事操劳, 想必北狄有很多事情等他处理。我也不便相留, 既是如此, 前些日子我还搜罗了一样绝世珍宝, 想邀夫人过府赏宝,不知夫人可否赏脸光临?”陆晚晚声音和缓, 问她。   陆锦云警惕地看着她,想从她带着笑意的脸上看出些破绽。这个时候陆晚晚邀请她,肯定没有好事, 更别说是去镇国公府了。她会公报私仇, 算计自己   陆锦云得出结论,她笑着拒绝:“我们再过两日便要启程,在此之前还有诸多小事要处理,实在不便。多谢公主美意。”   陆晚晚笑得高深莫测,她早知陆锦云不会答应去镇国公府,她心眼多,会担心自己会暗算她。她说:“夫人忙归忙,但夫人难得回大成一回, 无论如何我们也得为你们践行,是不是?况且我前些日子刚得了一樽十分尊贵的琉璃佛骨,此乃天下奇珍,须邀人共赏方不负珍宝。夫人既瞧不上镇国公府,那明日我在含冰殿设宴,为大相和夫人践行,到时不见不散。”   说完,她不给陆锦云拒绝的机会,拖着曳地长裙转身而去。   行出两步,陆晚晚悠悠回眸,望向陆锦云,道:“就这么说定了,夫人可不要借口不来啊。”   她又走向宴会上别的使臣,说了同样的话。   陆锦云见她又邀请了别的人,忐忑的心这才稍微放下了些许。许是自己想多了,陆晚晚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做什么。   宫宴结束陆晚晚晚上没回镇国公府,她和谢怀琛就宿在宫中,方便明日宴请陆锦云。   她邀请了许多使臣内眷,除却明日便走的,大半都要赴宴。   她知道陆锦云天性胆小怕事,若只邀她一人,她势必会想尽一切办法推辞。但有别的人在场就不一样,她会放松警惕。   陆晚晚对着灯光张开纤纤素手,看她新涂的丹寇。嫩红的颜色染在指甲上,衬托得手都又白又嫩。   她檀口微启,对着指甲吹了一口气,希望指甲上的染甲水快些干。   谢怀琛从殿外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她穿一身素衣,头发长长的披散在背后,犹如青丝长瀑,衬得腰肢纤细柔弱。   他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她的腰,在她耳畔咬了一下,巧笑道:“你真是个妖精。”   陆晚晚染了指甲的手就摸着他的臂膀,笑吟吟地说:“事情都办好了吗?”   “放心,我已经把东西带进来了。”   “楼师傅训得怎么样?”陆晚晚有些担心地问:“中间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在场都是番邦使臣,要真的出什么问题,那可就难办了。   谢怀琛温热的气息在她耳畔流转,吹得她耳根酥酥麻麻:“你不信楼师傅,还不信我吗?我试过了,保证万无一失。”   “要出什么事了,我们就相当于把脖子伸到陆锦云的刀下。”   “哪需要这么麻烦?”谢怀琛长叹了声:“当初在安州的时候,你就该听我的,让我去一刀了结她,干净利落,还免得你后面伤神。”   陆晚晚就放松自己,全身依靠着他,她说:“陆锦云归根到底是我在陆家遗留下的祸害,是陆家的家事。你有你的理想抱负,你是要去做大事的,这些小事我可以自己解决,以后镇国公府的事情我也可以好好解决,让你和父亲母亲在战场上没有后顾之忧。”   谢怀琛垂首亲吻了下她的脸侧。   他很混,一直是个混日子的混球。但从遇到陆晚晚之后,他的人生就变了,他走了一条和预想之中的人生截然不同的路。终有一日,他会身披荣光。   陆晚晚改变着他,支撑着他,他呵护着她,陪伴着她。   他越来越觉得他们之间有了夫妻的感觉,相互扶持,荣辱与共。   “睡吧,明日你还有场仗要打。”谢怀琛把她抱回床上。他知道,女人之间的战场虽然没有硝烟,但激烈程度毫不亚于他的战场。   但陆晚晚从不畏惧。   和他一样。   次日陆晚晚在含冰殿大摆筵席,此次前来的番邦使臣内眷大多都到场。   正午陆锦云和北凉使臣夫人一起来的,她穿了件桃色衣裙,很是抢眼。她一向如此,有陆晚晚在的场合,她毫不吝啬打扮自己。   陆晚晚坐在正殿,笑着对众人说:“今日邀诸位夫人前来,既是为诸位夫人践行,也是因我前些日子得了一樽琉璃塔内供奉的释家佛骨,很是珍贵。为免珍宝抱憾,故邀诸夫人共赏。”   她拍了拍手,宫女便将殿内的帘幔都放了下来,原本明亮的大殿隔去日光,变得昏暗起来,有两名宫女捧着琉璃塔走了出来。   琉璃塔在昏暗的殿内闪着悠悠绿光。   “赠我佛骨的高僧说,这佛骨能照清人的前世今生,亦能使善者积德,使恶人遭报应。”陆晚晚声音柔弱温婉,为她们解说道:“听说这粒佛骨的前主人是西域的一个富商。这富商是以买卖胡姬发家的,想必折损在他手中的妙龄女子不少,手中的罪恶亦不少。他得到这粒佛骨之后,没多久家中就遭了大火,他未能在火中逃生,被烧成了一具枯骨。”   她慢慢的说着,在这些柔弱的内眷听着,多了几分幽暗恐怖的意味。   陆晚晚又说:“佛家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想必有其根源。我亦在此提醒诸位夫人,往后宜多行善事,切勿轻易作恶。”   满殿内眷跪了下去,都道是。   陆锦云抬眸看向陆晚晚,不知她究竟在故弄什么玄虚。什么善报、恶报,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这个世上只相信钱和权,除了这两样,别的都是空,都是虚幻。   陆晚晚的目光亦是落在陆锦云脸上。   四目相对的时候,陆锦云心下竟倏地一漏,她总觉得陆晚晚的笑里似乎有几分诡异。   “都起来吧,这是为你们践行,不是我有意说教,诸位夫人都放随意些。”陆晚晚抬手,示意她们起来落座。   忽然,从陆锦云的身后窜出一道影子,紧接着便听到陆锦云的惨叫。   当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佛骨上,等她们反应过来,转过头去看,陆锦云脖子上出现了两道巨大的划痕,鲜血不断地淙淙流出。她瞳孔陡然间瞪大,整个人身子往前一栽,她就捂着脖子跪到地上。   殿内忽然传出此起彼伏的尖叫。   侍卫冲进来,走上去一查看,道:“公主,大相夫人脖子被什么东西抓出了两道深痕。”   陆晚晚一拍座椅,吩咐道:“快去传太医。”   侍卫立马跑了出去,另外两个人将陆锦云抬到床榻上。   “你看到是谁抓她的吗?”陆晚晚问坐在她身旁的北凉使臣夫人。   她吓坏了,这件事太诡异了,陆晚晚刚说完善恶有报,陆锦云就莫名其妙被不知道什么抓了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她离陆锦云最近,看到那条伤疤从她脸颊一侧滑至肩胛骨,血肉都被划破,露出森然白骨。   “没有人,刚才根本没有人出现。”   听了她的话,殿内都沸腾起来了:“那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伤了她?”   “我也没有看到人出现。”坐在陆锦云对面的女人颤抖着说道:“她身旁连个丫鬟都没有。”   “是不是……佛骨?”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然为什么这么巧,公主刚说完善恶报应的事情,陆锦云就受伤了。   陆晚晚眉心蹙起,亦佯装出一副受惊的模样,她说:“没查清楚之前,还不可妄下定论。大家先回去吧,此事会有人专门来查的。”   她将众人都打发出去了。   但流言从来都是止不住的,很快北狄大相夫人在佛骨前不知被什么东西抓得命悬一线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三人成虎,流言很快就成了北狄大相夫人作恶,在佛骨前现了形,遭到反噬。   更有甚者,将她的身份扒了出来,知道她是以前在京城赫赫有名的陆家二小姐。   她以前做的那些事情又被翻出来成了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就连碌安都受到波及,走到路上有人说他接了个破盘子。对此他大为光火。   陆锦云的血止住了,但伤势很严重,不仅毁了容,就连性命能否保下都是两说。   她躺在床上,犹如一个破布娃娃,伤口太深,她连话也没法说。身上唯一能动的就是眼睛,她看着随风而动的帘幔,忽然感觉到了恐惧。   原来走到绝境的时候是这种感觉。   被宁蕴抛弃的时候,她没有绝望;沦为男人玩物时,她没有绝望;但此时此刻,她动不了,终于绝望了。   她感觉自己是被猫玩弄得不能动弹的耗子。 第135章 了了结   陆锦云脖子上的伤口很深, 北狄和大成的医生共同为她诊治,但过了四天,伤口仍然没有愈合的态势, 甚至是越来越严重。   天气太过炎热, 伤口的情况逐日恶化,伤患处蓄了脓水,发出恶臭, 招惹来蝇虫, 虎视眈眈地在她伤口处盘旋。   丫鬟们摇着扇子昼夜不歇地驱赶蝇虫, 它们却不停地繁衍生息。   生生不息。   碌安彻底厌弃陆锦云, 她犹如一块烂肉被仍在砧板上。   第五日上头,北狄使臣团不管陆锦云的伤势, 怎样都要回去。   陆晚晚知道,碌安这是打算放弃陆锦云了。   等待着她的不知回事什么样的命运。   使臣团启程前,陆晚晚专程去送陆锦云。   明面上她还是大成和北狄友好互利的桥梁, 哪怕如今她已经声名狼藉, 名声败坏,碌安仍用上好的马车安置她。   马车内铺着云锦软垫,陆锦云躺在上面,身子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珠子尚且能转动。   陆晚晚入内,坐在她身旁,笑吟吟地牵起她的手,语调轻柔, 喊了声:“二妹妹。”   陆锦云瞳孔瞪得极大,死死地盯着她。   “不甘吗?”陆晚晚拿了手绢轻轻擦着她手指关节处的污渍,她说:“你我原本是姐妹,如今却走到这份上,不知陆建章泉下有知会是如何心境。”   陆锦云呼吸急促,喘息极其粗重。   “你以为你拿一只驯化过的猞猁就能杀了我吗?”陆晚晚偏过头,去看她的伤口。伤处糜烂的肌肤散发出恶臭,她拿帕子捂住口鼻,有些恶心地说道:“只可惜,猞猁没有杀了我,而你反倒死在它手中。多谢你找了那么凶猛迅捷的东西来,若是我,还不知去哪里找到这么趁手的东西。它下手很快,我都没注意到,它就扑到你身上去了。二妹妹驯兽有方。”   陆锦云口中呜咽有声,眼眸里是怨恨、是仇视、是想将她撕碎的怨怼。   那一瞬间,陆晚晚难免又想起自己上一次死去的时候,陆锦云应该体会到了那时她的绝望了吧。只不过到底陆锦云命好,现在还是夏天,她感受不到在北地那种冰冷的雪天生命渐渐流淌的滋味。   那时她也躺在这样光鲜华丽的云锦上,身体却半点温度也感受不到。   “猞猁的爪子我用金汁浸泡过,所以你的抓痕久伤不愈。陆锦云,你我本无恨,但自我从允州回来之后,你为何一直紧紧逼迫于我,逼得我无路可走?”她松开陆锦云的手,嘴角勾起一抹笑:“所以,落到今天这个结局,你别怨我心狠手辣,都是你自找的。”   陆锦云的手因为震怒而青筋暴起,她嗓子里发出小兽呜咽的声音。陆晚晚扫了她一眼,笑着为她盖好锦被,道:“二妹妹,就此别过了,往后咱们一别两宽。”   她退下马车,陆锦云撕碎的呜咽声还在传来。   她拿起手绢擦了擦眼角,嘱咐丫鬟:“真是可怜,好端端的人成了这副模样,路上你们一定要好生照看她。”   丫鬟们应了声是。   陆晚晚又同碌安告了别。时辰不早,车队出发了。陆晚晚登上城楼,看着悬挂着北狄旗帜的马队消失在官道上,那逶迤而去的路看不到尽头,她和陆锦云之间纠葛两世的情仇却已经到头了。   那些怨和恨都有了它的归宿。   ————   八月下了一场暴雨,瓢泼似的雨从天而降,风雨极大,将驿站外的树木都摧残得不成样子。   驿馆的驿丞刚给二楼的北狄使臣团送了开水下楼,到大堂的时候还在嘀咕:“这人都臭成这样了,还能活吗?也不知道带在身边做什么?”   就在此时,驿馆的大门传来敲门声。   他看了眼外头的狂风骤雨,暗骂了声老天爷,又打着灯将门打开。   门口站着两位清隽的公子,身着不起眼的青衫,浑身的气度却出众绝尘,往那儿一站,就跟谪仙一般。   “两位爷,是打哪儿去办差?”驿丞问道。   宁蕴摘下还在滴水的斗笠,从怀里抽出文书:“回京,快去备两间上房。”   驿丞扫了眼那文书,立马恭敬地让开道,领着他俩进驿馆。   “两位爷赶路辛苦了,今儿就委屈在二楼天字号住下。”驿丞一面说道,心里却十分不喜。还在埋怨今天来的这一队北狄使臣,他们将三楼的几间上房给占了,又将那个浑身散发着臭味的女子安置在二楼,害得二楼都弥漫着一股糜烂的臭味。   宁蕴皱了皱眉鼻子,问:“是什么味道?”   驿丞忙道:“回两位爷,是北狄使臣团,他们今日在驿站落脚。”   “北狄使臣团带了什么东西,这么臭?”宁蕴掩住口鼻,问道。这味道分明像尸体腐烂了。   驿丞叹了长长一口气:“北狄使臣团带了一名女子,受了重伤,这一路走来许是照看不得宜,伤势恶化,脖子上的患处已经烂了,身上也长了很多处褥疮。这味道就是那女子散发出来的,今儿雨大,驿馆就只剩这两间房了,还请两位爷担待。”   宁蕴转过头,看向他身侧之人,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公子,你觉得如何?”   那被叫做三公子的倒是个随和之人,他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便将就一夜吧。”   “好嘞,待会儿我用些上好的熏香熏一熏,除除味儿。”驿丞欢喜地说道,将他们俩引进门内,安顿好一切,又走出门为他们准备沐浴的热水和饭菜。   宁蕴陪同三公子吃过饭,这才回到自己屋内。   屋内已经点了檀香,味道很浓郁,混杂着那股糜烂的臭味,空气中的味道非常奇怪。   他打开窗户,风雨吹进屋内,扑面而来的凉意激得他眼睛微眯起,桌案上的烛火跳动了几下。   他在窗前静静地站立了将近一个时辰,驿站已安静得除却风雨,半点声音也无。   他走出房门,来到臭味传出的房间。   深深吐纳,方走了进去。   陆锦云没有睡,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觉了,一闭上眼,那只猞猁扑到她身上的场景就再度重现。   她怕得睡不着。   却也再未清醒过。   她总觉得自己好似还是个孩子,六七岁的模样。那会儿父亲和母亲还很和睦,陆宅里她母亲说一没人敢说二,她是陆家唯一的嫡长女,地位尊贵,父母疼爱。   她什么都不用做,父亲都还宠着她,疼着她。   那时多好啊。   她沉浸在美好的梦境里,日复一日,不肯醒来。   宁蕴进屋,走到她身旁的时候,她连眼睛都没有睁。   这些日子,她吃不下东西,也喝不进水,睁眼都是一件极其浪费体力的事情。她知道,是伺候她的丫鬟来了。   在她健康的时候,这些丫鬟都跪在地上,仰望她巴结她。   到了今天,她们都欺负她,侮辱她。没人尽心照顾她,甚至连身子也不为她擦洗,任由她活生生的人躺在榻上腐烂。   她早就满心绝望了。   宁蕴掌了一盏小灯,借着微弱的光芒看陆锦云。   她可真够落魄的,是他见过活着最落魄的人。   整个人已经瘦得没了人形,犹如一具枯骨。   他想起自己前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身体丰腴而饱满,犹如一朵鲜嫩的花。   他和陆锦云之间早已说不清究竟谁对谁错。   她势利虚荣,想借他的势睥睨众生;他阴鸷狠毒,想借由她报复陆家。   两个人原本就不是因为真心而在一起的,至死也没有半点真情。   宁蕴恨陆家人,从上一世恨到了这辈子。   这辈子对陆锦云的恨愈甚。   他苦苦经营,安排好了到北地的一切,就是想延长父亲的性命。   但自从新婚之夜,陆锦云对宁家就没了好脸色。离京开始,她就变本加厉地谩骂他、甚至殃及池鱼,老侯爷不堪其辱,数度吐血。   他没能坚持到北地就身亡了。   宁蕴恨啊,杀父之仇如何不恨?   正因如此,他休妻,将她发还陆家。而这一切,加深了她的不幸。   他们之间谁欠谁更多,他也算不清楚。   “如果还有下辈子,就去做个好人,不要再遇见我。”宁蕴声音冷冷的,对躺在榻上的陆锦云说。   陆锦云听到他的声音,陡然睁开眼睛。目光在接触到宁蕴的那一刹那,猛地湿润了。   她用力去抓被褥,喉头不断蠕动,却半晌也没能挤出一个完整的字。   宁蕴别开眼睛,不再去看她。   他伸出手,探到她脸上,捂住她的口鼻。   陆锦云先是挣扎了两下,很快,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就不挣扎了,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落到宁蕴身上。   起初她的呼吸很急促,脖子上的青筋鼓了起来,伤口因为激动而崩开,流出来的血水都是臭的。   她身体慢慢变得很僵硬,再过不久就彻底不动了。   宁蕴松开手,阖上她未闭上的眼眸。   不知她死前想到了什么,嘴角是扬起的,像是在笑。   宁蕴叹息了一声,去到窗前将窗户合拢,然后走了出去。 第136章 入秋   长泰十九年的夏天结束得很早。   一场秋雨过后, 天气逐渐转凉。   结束了一夏的暑热,天气陡然变换,陆晚晚不意感染上了风寒。   整个夏日她都在为各种事情头疼, 陆锦云死讯传来, 她竟有点头疼,不停地用手揉按太阳穴。   谢怀琛心里紧张,喊了纪南方来为她看病。   “肺腑没有问题, 颅内也没有受伤,应当只是操劳过度,多加休息就好。”纪南方说道。   谢怀琛眉头就拧得更高了, 有的时候查不出问题才是最让人抓心抓肺的。   “头疼这种毛病, 诱因本来就多。没什么要紧的,夫君。”陆晚晚细声安慰他。   谢怀琛说:“明日起家里的事情你就先别操心了, 好生修养修养。”   陆晚晚点了点头,嗯了声。   下午他们说起往后的规划,九月过后,谢怀琛要进山, 接手龙隐卫诸项事宜,此去没准就是一两个月。   “这段时间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陪你去。”   陆晚晚就认真地想了想,她没有娘家,京城她眷恋的地方不多,一时间倒真不知去哪里。   “我听潘姐姐说姑苏好风光,倒真想去看看。”   谢怀琛说:“姑苏太远了,去不了。等京城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我带你去,现在换一个近一点。”   陆晚晚沉思片刻,问谢怀琛:“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哪里?”   谢怀琛说:“你去过的,城郊的庄子,这段时间还有最后一茬荷花,想不想去看看?”   陆晚晚就想起了去年他们在庄子上度过的那段时间。那时他们刚成亲不久,为了避人耳目她和谢怀琛去了庄子上。   无波无澜,岁月静好地过了好一段时日。   从庄子出来,将近一年的时光,他们的人生都跌宕起伏,数度陷入困境,又数度逃出生天。   挡在他们前路的风雨退散,命运设的伏也垮了过去。   所幸,他们仍携手并进。   “我愿意去。”陆晚晚挽着他的臂,轻轻靠着:“你想去的地方我都陪你。”   谢怀琛就吩咐人去安排了。   他们定在次日启程,当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庭院的树,在风雨中呼啸,虬枝被劲风吹断,哐当一声打在窗户上,顿时传来窗纸破碎的裂声。   榻上的风雨,随之戛然而止。   陆晚晚探头扫了一眼,捂着嘴笑出了声:“树枝划破了窗户,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   谢怀琛被扰了好事,心有愤懑,说:“你身体太虚弱了,以后跟我去军营里训练。”   陆晚晚靠在他怀中,长长的喘息:“明明是你太不知满足了。”   “现在我总算知道你想吃冰桑葚吃不着是什么感受了。”谢怀琛搂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声音暧昧又带着灼热的温度,她躲了躲,换个姿势继续躺着睡觉。   到天亮,暴雨还未歇,两人却要出门。   谢染劝谢怀琛:“公子,现在雨太大了,等雨歇了再走吧。”   谢怀琛说:“废话少说,快去备马。”   谢染就又把希望寄托在陆晚晚身上:“公主,你劝劝公子吧。”   陆晚晚却笑眯眯地牵着谢怀琛的手,说:“我都听夫君的。”   谢染后槽牙都酸了起来,拗不过两位主子,他只得冒雨去备车马。   谢怀琛亲自给陆晚晚撑伞。   行李日用都用油纸包裹着,颇有兴师动众之嫌。   短短几步路,陆晚晚的裙摆和鞋子都湿了。   上车之后,谢怀琛蹲在她膝边,说:“脚抬起来。”   陆晚晚下意识缩了缩,小声道:“干什么?外面还有人呢。”   “他们看不见。”谢怀琛笑道:“穿了湿鞋子容易患风寒,你头疼还没好。”   陆晚晚就笑眯眯地抬起脚,任由谢怀琛小心翼翼地为她除下鞋袜,为她换上干爽的鞋袜。   换了袜子后,谢怀琛又掂了掂她的裙摆,嘴角漾起一丝坏笑:“你的裙子好像也湿了。”   陆晚晚闻言,忙一把踱回裙摆,拧了拧裙子上的水,正襟危坐:“没关系,只有外面湿了,里面是干的,没有大碍。”   谢怀琛见她防备的样子,就大声笑了起来。   车厢里都是水渍,空气都是水涔涔的。陆晚晚被他笑得脸红,岔开话题,问他:“今日雨这么大,为什么急着去庄子上?”   谢怀琛伸手将她揽入怀内,说:“九月过后,我要开始接手龙隐卫的回请,到时候陪你的时间不多。你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我怕你无聊。”   陆晚晚就仰起脸认真地说:“夫君,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我不会无聊的,我有好多事情要做。国公府和公主府家大业大,我有数不清的财产要打理;舅母的慈幼局也走上正规,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我还要跟着舅舅学医书,倩云和李云舒也快成亲了,我得帮衬着张罗;等他们成了亲,见青姐姐也该生产了,到时候又要好一通忙活。这些都不说了,现在就一个翊修陪着我,我都不会觉得无聊。你放心去做你的事,不用管我。”   谢怀琛一听,用手掐着她的腰,将她的脸拉到面前:“我走后要做的事情你都安排好了?你的时间安排得这么满,可有一时半刻是腾给我的?”   “不是,这些都是白日做的。”陆晚晚解释道:“夜深人静思良人,入夜了我就开始想你。”   谢怀琛这才稍稍有些满意,笑了出声:“算你还有一点良心。”   “再过几天,庄子上的桂花也快开了,到时候我顺道捎些回来,送去慈幼局让舅母给孩子们做桂花糕。”陆晚晚回过身,抱着谢怀琛的腰,说:“等明年桂花开的时候,我们也生个孩子,好不好?到时候我就二十了。”   谢怀琛一时语塞,耳朵里好像只有窗外的雨声。   陆晚晚见他不说话,又解释道:“前些日子我请舅舅给我看过,他说我的身量已经很好,可以要孩子了。可我觉得父皇好像不大高兴我现在就生孩子,毓宣这段时间就没少受气。明年,明年我们就要个孩子好不好?”   谢怀琛听出她声音中湿漉漉的颤抖,大手摸到她柔软如缎子的头发上。她的头发冰冰凉凉,触手生凉。   “想做母亲了?”谢怀琛低声问她。   陆晚晚就点点头,轻轻嗯了声。   她上一世以瑜儿的死亡而结束,因此她对生孩子有本能的恐惧。但现在她突然放下了,萌生出想要个孩子的冲动。一个带有她和谢怀琛骨血的孩子,将他们的生命延续下去。   谢怀琛认真地说:“等大成局势彻底安定下来,我们就要孩子。孩子生在动荡不安的时候,会很受苦。我希望我们的孩子生在太平盛世,为了心上人的冷漠而伤心,为先生布置的课业而焦灼,而不用为局势发愁。”   “现在不是太平盛世吗?”陆晚晚抱紧了他的腰。   谢怀琛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吻上她的青丝:“我是说彻底安定,现在还远远到不了彻底安定的地步。”   陆晚晚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他没说,她也不问,她道:“好,我都听你的。”   他就抱着她,搂着她在怀里睡了一觉。   车子即将出城的时候,陆晚晚醒了过来。车子停在城门口,城门拥堵,停了很长一支队伍,将这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出什么事了?”谢怀琛问。   谢染催马去城门转了一圈,很快就又回来,他脸色都变了,小声说:“是三皇子。”   “清斓?”谢怀琛悚然色变:“他怎么了?”   谢染道:“守城的将士说他没有户籍文牒,这会儿不许他进城,还说要把他抓进牢里。”   “胡闹!”谢怀琛柔声对陆晚晚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陆晚晚亦困惑,她道:“我陪你一起去。”   谢怀琛思虑了一瞬,点点头,牵着她下马车,穿过长长的拥堵的车流,往城门走去。   他们到城门口时,宋清斓正在和守城的官兵吵闹:“叫你们统领给我滚出来,让他看看我是谁!”   “甭管你是谁,没有户籍文牒,就是黑户,你别想进京城。”守城的将领冷哼了声:“来人,给我把这人押去京兆府,交由林大人审讯。”   两个士兵正要上前押走宋清斓,忽听身后传来声厉喝:“住手。”   众人回眸往来,谢怀琛夫妇俩并肩而行,踏着雨水走了过来。   陆晚晚看到宋清斓,眼睛亮了一下:“三哥哥。”   宋清斓见到他们,亦是欣喜异常:“四妹妹,阿琛。”   陆晚晚对方才那人道:“他是我三哥,他没有户籍文牒,我有。”   她朝月绣点了点头,月绣摸出公主府的令牌,问:“看清楚了吗?”   守城的将士吓得腿一软,她是四公主,她叫他三哥。他可不就是……三皇子?   他忙不迭点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公主恕罪。”   陆晚晚道:“闭嘴,赶紧放行。”   他屁颠屁颠跑去放闸通行,谢染过去牵宋清斓的马车。   “清斓,你怎么在这里?”谢怀琛问。   宋清斓摆摆手:“说来话长,麻烦你们快帮我找个得用的大夫。”   “你生病了吗?”陆晚晚的声音都紧张起来了。   宋清斓忙解释:“是我车里有个人,命悬一线。” 第137章 纸鸢   陆晚晚秀眉轻蹙。   谢怀琛闻言, 立即让谢染牵上马车,回府。   到了镇国公府,陆晚晚即刻命人去请纪南方前来为宋清斓车上的人看诊。   家仆勒住缰绳, 帮谢染运下受伤的病人。   陆晚晚在看清那人模样的刹那, 眼睛微睁,一脸惊讶。   那人竟然是宁蕴。   他衣襟染血,腹部被血染红了大片, 有些沾染血渍的地方已经成了脏脏的乌紫色。   “三哥哥,你怎么和宁太守一同回京?”陆晚晚讶然。   宋清斓一身风尘仆仆,须发染尘, 看上去疲惫又落魄, 毫无往日的骄矜清隽之气。他道:“我受父皇传召回京,宁蕴亦是受命回京, 我们在出安州的时候相遇。途经青州之时,我在驿馆受到埋伏,恰巧宁蕴也在那家驿馆,他便护送我出行。一路上我们遭到莫名袭击。为了安全回京, 我和随行侍卫分道离开。他们伪装成我还在的样子,护送空马车离开。我和宁蕴则乔装成商人,一路掩人耳目回来。前日在建安县,我们刚下马车,就又遭到伏击。宁蕴为了保护我身受重伤。”   陆晚晚诧异了片刻,宋清斓又说:“要是没有他,我现在肯定回不来了。”   “三哥哥吉人自有天相, 自有老天庇佑。”陆晚晚说着,又吩咐下人为宋清斓准备浴水和干净的衣服。   陆晚晚总算明白为何宋清斓看上去没了往日的风华,原来他穿的是宁蕴的衣裳。   想必也是为了保护宋清斓安全,故意换的。   这一点宁蕴倒是一点也没有变,他对百姓仁,对君主忠,对兄弟重。   唯独对她,弃之如敝履。   宋清斓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将唇畔的那句话说了出来:“宁家以前在京城的府邸已经被抄,他如今在京城连个落脚的地方。他是安州太守,牵扯边关要塞,也不便到我府上暂居。可否让他暂时在你府上休养?”   陆晚晚既没有答应他,也没有拒绝,她说:“我是个妇人,尚未当过家,这件事三哥哥不如和夫君商量,他若答应,我自然是从的。”   宋清斓想起自己的唐突,陆晚晚是女子,宁蕴是男宾,这件事的确该过问谢怀琛的意思。他抬手道了声抱歉,就去找谢怀琛商议了。   谢怀琛对宁蕴已无半点情意可讲,上回在安州,该说的他便说了。但此时开口的是宋清斓,他们的情分不比他人,他没有道理拒绝,他说:“他暂时可以在我府上养伤。我现在就去为他寻找合适的宅子,等他醒来之后,我会亲自为他挑选合适的丫鬟奴仆去伺候。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   宋清斓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点了点头。   就这样,宁蕴在镇国公府住了下来。有纪南方为他看伤,陆晚晚只当府上没有这号人一样,连他的院子都没有踏足过。夫妇俩日日一如寻常。   这日是庙会,谢怀琛心血来潮带陆晚晚去逛了趟庙会。陆晚晚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买了一大堆抱着回来。   刚走到门口,管家就来拦着他们:“世子,公主,宁太守醒了。”   谢怀琛看了陆晚晚一眼,陆晚晚笑了下,对他说:“醒了便好,你告诉他不必忧心,只管好好养伤便是。”   管家犹豫了一下,又说:“宁太守说大恩无以为报,想当面感谢世子搭救之情。”   谢怀琛乐意宁蕴在府上养伤全是看了宋清斓的情分,只要他老实本分,他便不会说什么。但只要他敢兴风作浪,他必不会像以前那般纵容他。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救他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他伤势未好,就让他好好养伤。”谢怀琛声音淡淡的,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正值入夜十分,府上的灯火陆陆续续亮了起来。   谢怀琛牵着陆晚晚走过灯火交映的回廊,回到院子内。   没过多久,天上又下起了雨。陆晚晚嫌屋内憋闷,推开窗户,听闻鸟儿掠过林稍的声音,夹杂在厚重的雨幕里。   小院里点了盏小小的风灯,风灯底下的穗子被风吹得四下飘零。院子里昏黄暗淡,夜晚格外宁静。   没多久,她肩膀上就伸过来了一双手,谢怀琛将风衣的绦带系好,从身后搂住她的腰,问道:“饿吗?晚膳用得早,又逛了那么久。”   陆晚晚侧脸,他低着头,下巴搁在她发丝上,两人几乎唇齿相接,她摇头:“不饿,晚上的马蹄糕很踏实,耐饿。”   “你吃得不多,很好养活,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养好你。”谢怀琛声音低低的说,也不知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   陆晚晚突发奇想:“我想回宫住两天,见青姐姐快生了。”   谢怀琛就捏她的脸:“在老丈人面前,我做什么都拘谨得很,牵牵你的手都怕他说我不庄重。”   陆晚晚笑了起来,如果说皇上对毓宣是很严苛的话,对谢怀琛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以至于谢怀琛现在看到老丈人就犯怵。   “父皇的确是凶了些,下次我找个机会跟他说说,让他往后对你别那么凶了。”陆晚晚抱住他,笑着说。   谢怀琛大笑:“这样的话他就该说女生外向了,还会说你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乐意他对你好,乐意这世上的人都对你好。”   陆晚晚感叹:“夫君心胸可真开阔。”   “好了,跟你说笑的。你要回去就回去吧,这几天我忙宁蕴的事情,也没什么时间陪你。等宁蕴搬出去了,我就入宫接你。”谢怀琛搂着她的肩说。   陆晚晚眉头一拧,沉思了下,对谢怀琛说:“宁蕴这个人,心思很深沉,这回他救了三哥哥,你对他还是得有些防备。我总觉得三哥哥遇袭不简单。”   谢怀琛低头扫了她一眼,笑说:“我和宁蕴自八岁相识,也有十多年的光景,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   陆晚晚点了点头,就没再说什么。   她决定次日下午入宫。   次日上午潘芸熹要去盘账,将裴翊修送了过来。   自他跟着谢怀琛习武后,每日风雨无阻去校场训练,只有每月初十有一天假期可以自由玩耍。   男孩子正是性子皮的时候,非缠着陆晚晚陪他放纸鸢。   陆晚晚喜欢他,愿意宠着他,便带着他到后山去了。   裴翊修的纸鸢是一只异常勇猛的雄鹰,扎得精美无比,几乎到了栩栩如生的地步。   雄鹰振翅,在天空中翱翔,映衬着朵朵白云,看上去威风极了。   “这是谁给你扎的纸鸢?真好看。”陆晚晚夸道。   裴翊修仰头看着黑鹰,神气极了,他说:“师父给我扎的。”   陆晚晚就想起上次在北地,谢怀琛非得要带她放风筝,那时候他说风筝是他自己扎的,她还不信。原来他真没骗人。   她抿了抿唇,问他:“你为什么喜欢黑鹰啊?”   裴翊修就说:“师父说鹰是真正的勇士,傲游天际,不受谁的拘束,凭自己的本事气驱除进犯的敌人,扞卫自己的领地。我和师父一样,想做勇敢的将军,把进犯大成的敌人都赶出大成。”   陆晚晚乐得不行:“那你可得继续努力。”   “嗯!”裴翊修重重点头,他说:“我最近在跟师父学重拳,皖姨,你看着,我使给你看。”   说着,他就在一旁的空地上表演起打拳来,陆晚晚笑吟吟地侧着头看他的小胳膊小腿有模有样的比划着。   谢怀琛说得没错,裴翊修在习武上很有造诣,他现在的招式有那么几分意思了。   假以时日,他定能成大气。   陆晚晚瞧着裴翊修,心上就生了欢喜。   谢怀琛很会教小孩子,和他关系很好,以后一定可以教好他们的孩子。   她心念一动,手中的线忽然扯得紧了,风筝线竟一下子断了。   雄鹰在天上,像是偷喝了假酒,在风里打了两个旋,就坠了下去。   “皖姨,我的鹰跑了。”裴翊修喊了起来。   陆晚晚说:“我们去追回来。”   她牵着裴翊修朝纸鸢消失的地方走去。   走出几步,她看到不远处的槐树下立着一道身影。   宁蕴手中拿着裴翊修的纸鸢,定定地看着陆晚晚。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了陆晚晚牵着瑜儿遥遥朝他走来。   她眉间的笑意,身上的风华,一如从前。   这一幕转瞬而去,现实又清晰地摆在眼前。   瑜儿不在了,陆晚晚也不再。   原本和乐美满的家,被时光碾成齑粉,被风一吹,彻底飘散。   陆晚晚见是宁蕴,止步不前,她推了下裴翊修,说:“纸鸢就在那,你去拿。”   裴翊修看着前头脸色苍白的人,犹豫了下,不肯过去。   很快,宁蕴收回目光,他蹲下身,将纸鸢放到地上,便转身离开。   陆晚晚瞧着,他的步伐踉跄,好似仍重伤未愈。   也是,她上回听伺候宁蕴的丫鬟私下嚼舌根说那一剑将他穿透了,背上还有个血窟窿。哪有那么容易好呢?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古人诚不我欺也。陆晚晚腹诽道。 第138章 作祟   中秋过后, 花叶凋敝,草木渐枯,山水现出颓势, 大地已进入休养的季节。   这是菊花的时节, 深深浅浅的黄色大花密密匝匝地压满枝头。香气远远的就能闻到,陆晚晚正拿了竹篮在采摘丁香花。晒干后,泡水入茶, 清热解火,很是不错;拿来泡澡,亦有润肤之效用。不过菊花虽好, 却要选开在正盛时的采, 未全打开的和快开败的都不能要,一上午, 才摘了小半篮子,她的腰站得微微有些发酸,额头上也细细密密的小汗珠。   正拿手绢拭汗,宋见青挺着大肚子走出来了, 她看着陆晚晚篮子里的菊花,说:“这些琐事就让他们去做,劳烦你如此辛苦,脸都晒红了。”   陆晚晚笑道:“都是琐碎的活,我嫌他们做得不够精细,让他们干,也不拘什么好坏, 只管给我塞篮子里了。”   “就你花样多。”宋见青笑睨了她一眼,坐在石桌上,拈起桌上的糕点,尝了一块,觉得发腻,又马上放了下去。   陆晚晚说:“摘来的菊花晒干,等你肚子里的小世子出生了,泡水给他洗三,洗得他这辈子无尘无垢,高洁无双。”   宋见青眉宇间有了柔情,轻轻抚摸着肚子,叹道:“但愿吧。”   陆晚晚听她的话里有几分浅叹,问:“你最近怎么脸色不大好?”   宋见青眉眼轻垂,嗫嚅片刻,终究还是告诉她:“我最近夜里总是听到有孩子在哭,他还叫我娘。等我醒来,身边却什么也没有。”   陆晚晚轻蹙了下眉。   宋见青就又说:“我听到那孩子哭得厉害,睁开眼睛看,总觉得纱窗外好似有光影浮动。”   她咬了下嘴唇,有些惊恐地问:“晚晚,你说会不会是去年那个孩子,他……回来了?”   陆晚晚眉头微微蹙起,她说:“鬼神之说最是无稽之谈,你别怕,今夜我和你一起睡,看看到底有什么东西在作怪。”   “真的吗?”宋见青紧张的情绪这才舒缓了些:“前几天我告诉毓宣,他晚上什么都没有听见,也什么都没有看见。他说是我太紧张这个孩子,出现幻觉了。”   这个孩子对宋见青很重要,陆晚晚明白。她轻拍她的手,说:“放心吧,我在呢。有鬼我帮你除鬼,无鬼我帮你斗邪。”   宋见青对陆晚晚充满感激,这些事情她没办法跟别人说。皇叔明令禁止编纂鬼神之说,她也不信这些,却忍不住害怕。她的命不好,打小便是如此,年幼失怙,青年又连丧两子。   如今她已经怀胎九月,如果孩子出什么问题,想必她会疯掉。   当天晚上,陆晚晚歇在宋见青的珠镜殿,姐妹俩并肩躺在床上,说了好一会儿心里话。宋见青腹中的胎儿像是感知到了有人为伴,胎动不止。   陆晚晚的手贴在宋见青的肚子上,感受着腹内传来的胎动声,声音很有力,她又给宋见青把了脉,她说:“孩子很健康,心跳也很有力,放心吧。”   虽然每个为她诊过脉的太医都这么说,但没有哪一刻她像现在这么踏实。   陆晚晚给了她力量。   陆晚晚拉了拉被子,压在她肩下,为她仔细盖好,这才说:“睡吧,我在这里呢。”   宋见青就闭上了眼睛,不久便传来绵长而均匀的呼吸。   陆晚晚则睁着眼,借着微弱光芒看着帐顶金线绣的牡丹花。   皇上真爱牡丹,皇宫上下到处都有牡丹的影子。   良久她才侧过身睡去。   次日醒来天已经大亮,阳光从窗棂洒进来,照在陆晚晚脸上,她醒了,偏过头一看,宋见青双眼轻阖,睡得很香甜。   昨夜她什么动静都没有。   她起来洗漱,刚梳妆完毕,宋见青就起来了,她看到陆晚晚的时候,很是紧张,一把紧紧抓住她的手,声音里略微带了些哭腔:“晚晚,昨天晚上你听到了吗?那个孩子,他又来了。他又对着我哭,说他好冷,好害怕。”   陆晚晚一脸惊愕地看着她。   宋见青神色焦灼,不像是装出来的。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陆晚晚问她。陆晚晚睡眠不深,就算宋见青有丁点响动,她也能察觉到。   宋见青否认,她连连摇头,脸色也变得煞白:“不,不可能。怎么可能是梦,太真实了,晚晚知道吗?我听到那孩子的哭声,就追了出去,可走到门口却发现窗户里有波纹样的幽绿光芒,我吓坏了。晚晚,你相信我吗?”   她如此一说,陆晚晚几乎可以确定她是在做梦。   不只是她没有听到声响,起来后她问过屋里的丫鬟,谁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我相信你。”陆晚晚安抚她的情绪,她说:“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听见,这件事可能是你在做梦。去年那个孩子是你心间的痛,一直萦绕在你心上,在隐秘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你的梦境中。你别害怕,你是太紧张了。我找人给你开一副方子,吃了之后你就能好好入睡,不会再做噩梦了。”   宋见青快崩溃了,别人没办法感同身受她的痛苦,她每天晚上都忧思难眠,白日又忧心忡忡,这样下去,对她和肚子里的孩子都很不好。   她也想努力调节自己的情绪,但是太难了。每到晚上她阖上眼,哭声和绿光都会出现在她眼前。   当日陆晚晚派人去请岑岳凡,让他给宋见青开一副调理的方子。   岑岳凡听说宋见青的情况后不敢轻易下药,她是孕妇,怀胎已经九个月,即将分娩,这个当口下药必须很谨慎小心,否则很容易引起危险。他必须见到孕妇,当面为她诊过脉后才能下药。   陆晚晚听后,时日下午就找了抬软轿宋见青送出宫去。   软轿抬得很平稳,抬轿的人又是千挑万选的,轿子又平又稳,很安全。   陆晚晚将岑岳凡请到国公府为宋见青看诊。   “郡主出现此症多久了?”岑岳凡声音很温和,很容易让人产生信赖感。   宋见青说:“已经快半个多月了。”   “这期间是否接触过什么新鲜东西?”岑岳凡又问道。   宋见青略一思索,摇了摇头:“我日常所用之物,都是姜河精心挑选的,应当不会出错才是。这回怀胎,皇叔也很忧心,我身边伺候的都是得力的下人。”   岑岳凡眉头轻轻蹙了下,很快又散开。   陆晚晚看得很紧张:“舅舅,见青姐姐怎么样了?”   岑岳凡说:“脉象平滑有力,身体还算不错,看不出有什么虚症,胎儿脉象也很平稳。郡主除了脸色不大好,其余瞧不出任何毛病。”   “连着十几天没休息好,脸色怎么好看得起来?”陆晚晚忧心忡忡,问:“舅舅,你能不能给她开个什么方子,替她安神镇定。”   “可以倒是可以。”岑岳凡犹豫了一下:“不过郡主身体无碍,俗话说是药三分毒,这个当口下药,极容易伤及胎儿,不合算啊。我的建议是,郡主不若放宽胸怀,好生修养。”   宋见青听说吃药会伤及腹中胎儿,否认得很坚决:“既然如此,那便算了。总归要不了命。左右只有十来天的时间,捱一捱便过了。”   陆晚晚只得作罢。   时间已晚,她便留岑岳凡和宋见青在国公府住下。   当天晚上她让月绣过去贴身伺候宋见青,就怕她有个好歹。   但却一夜无事,第二天起来,宋见青神采奕奕,精神很饱满。   “昨天晚上我没有梦到那个哭着的孩子了,窗前的绿光也消失不见了。”宋见青说着,脸上却没有几分笑容。   陆晚晚和谢怀琛对视了两眼,都心内生凉,后背冒出涔涔冷汗。   换了个地方,纠缠宋见青很久的婴儿哭声和绿光就消失了,说明困扰她的极有可能不是怨魂,而是有人在捣鬼。   有的时候,人捣鬼比鬼还要可怕。   宋见青气得牙齿打颤:“到底是谁,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他们究竟要把我逼到什么份上?”   “青姐这一胎是皇上亲自照拂,大内总管亲自过目所有的事,竟然都有人捣乱。”谢怀琛攥紧了拳头:“说明皇宫里也不是完全安全的。”   “可是他们动青姐和她腹中的孩子有什么用呢?”陆晚晚咬得后槽牙都发酸了。   谢怀琛说:“知道是谁了,才能知道为什么。所幸现在我们已经察觉到了,最要紧的是快把那捣鬼的人找出来。否则,一定会不得安宁。”   “郡主在梦中闻哭声,见幽光,可能是有人给她下了致幻的药物,郡主这段时间可否接触过什么药?”岑岳凡问道。   宋见青思虑了下,然后摇了摇头:“没有。”   “下药的办法很多,吃穿住行样样都可能中招,防不胜防,怎么揪得出来?”谢怀琛又道:“况且青姐身边懂草药的人不多,没准人家把药摆在面前了都没人认识。”   “是这个理。”岑岳凡思索片刻:“可靠的办法是找个懂草药的人到郡主身边,一一排查。” 第139章 眼光   次日陆晚晚和宋见青回宫, 随行队伍中多了个李嬷嬷。   李嬷嬷端庄肃静,正是李雁容乔装而成。   她习得歧黄之术,对此颇有心得, 陆晚晚求得她一同入宫, 在珠镜殿查找迫害宋见青的东西。   宋见青经此一事,颇有几分魂不守舍。她长居深宫,得皇上宠爱, 哪知其间勾心斗角。上回覃尹辉算计她是为了逼她和毓宣决裂,以此挑拨皇上和毓宣父亲的关系,但这回呢?背地的人, 神龙见首不见尾, 压根不知道为何被算计。   李雁容见她小脸煞白,安抚她:“郡主, 没关系的。只要把人揪出来,小世子一定可以平安降生。”   她在宋见青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当年她怀着孩子,亦是如此走投无路。   不同的是, 她孑然一身,毫无依靠,宋见青能依靠的人有很多很多。   这是她的幸运。   到了珠镜殿,宋见青以收拾宫殿迎接孩子降生为由,命人清扫内殿。   她身怀六甲,每日除了去园子里逛逛,就是在内殿休息, 这是最容易动手脚的地方。   内殿收拾以李雁容和宋见青的乳母为主,用的都是信得过的人。   排查了一下午,李雁容终于看出端倪。   她拿出宋见青睡觉用的枕头,问道:“这个枕头郡主什么时候开始用的?”   宋见青微微一愣,见她神色肃穆,便仔细想了想,她说:“这是姜河特意命太医院制的枕头,说是有安神的效用,从我搬进珠镜殿一直用的是它,也没出过什么问题。”   话还没说完,李雁容双手捏着枕头的两角,一用力,将枕头一把扯开。里面是金线绣的内袋,她又将内袋撕开,草药掉了一地。她蹲下身,在地上翻翻捡捡,最终从草药堆里捡出了几朵干涸的花朵。   陆晚晚目不转睛地看着摊在李雁容掌心的那些花,迟疑着问道:“舅母,这可是洋金花?”   李雁容仰头看着陆晚晚,目光又移到宋见青脸上,她眼眸里有几分怜悯:“没错,这就是洋金花。”   宋见青紧紧咬着牙关,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什么,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洋金花是什么?”   李雁容性子颇好,耐心地跟她解释:“闻了洋金花,人会产生幻觉。你心里对那个孩子有怜悯之心,产生幻觉的时候就会浮现他的哭声。这不是鬼魂在作祟,而是你自己过不去心上的那道坎。”   同为女子,她明白失去孩子是什么感受,那种骨肉生生抽离的感觉,时隔十几年她仍清晰地感受得到。   “可是……为什么以前我没有梦到过他。”宋见青抓紧陆晚晚的手,问:“是不是有人要害我。”   如今的宋见青草木皆兵,看到什么都觉得危险。   抓着陆晚晚,她像是找到了可以依靠的点。陆晚晚声音柔和,轻声说:“见青姐姐,可能是我们想多了。你想想,如今你住在宫里,稍有不适便会惊动父皇,谁胆子这么大,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洋金花和朝颜长得很像,朝颜是安神镇定的,可能是装袋的药师一时犯了糊涂,铸下大错。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得好好保养身子,以期小世子健康出世。”   李雁容亦在一旁附和,她说:“是啊,如果不是我早知你身体不适,也不一定能这么快找出洋金花。孕妇切忌多思忧思,于胎儿无益。”   听她俩都这么说,宋见青略微放下了心。   陆晚晚和李雁容留在珠镜殿又安抚了她半日,她的情绪这才稳定下去。   离开的时候陆晚晚嘱托她此时暂不足为外人道,皇上若是知道药师渎职,势必会重重责罚药师,现在最重要的是为胎儿积福,不必大动干戈。宋见青点头答应了。   从珠镜殿出来,李雁容悄声问陆晚晚:“你为什么要骗她?”   “背后的人胆子太大了,竟然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对见青姐姐下手。”陆晚晚长叹了一口气,方才在珠镜殿她不敢表露出来,此时方觉后怕:“见青姐姐胆子很小,告诉她也无益,她反倒会慌了神,容易打草惊蛇。还不如假装无事发生,咱们静静等待,看看那条毒蛇什么时候露面,他又到底想做什么?”   李雁容见陆晚晚城府很深,遇事不慌不忙,越来越有名门贵夫人的气度,她既欣慰,又有几分心酸:“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舅母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舅母何出此言?”陆晚晚偏过头问她。   李雁容侧眸,目光慈爱地看向陆晚晚,轻轻牵起她的手,温声说:“你舅舅知道我让你回京为你母亲报仇的事,怪了我好久。他说你原本该有自己的生活,过你自己的日子,是我因一己私利,让你回到京城这龙潭虎穴。细细想来,倒也是,你若没有回京,我为你找个老实本分的男子,定下一门和乐美满的婚事,如今你就可以安安心心过你安稳的小日子,与你夫君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不用为这些事情伤神,也不用被这么多人算计,更不用为琛儿牵肠挂肚。到底是我耽误了你。”   陆晚晚微微一愣,随后她明白过来,道:“舅母,我曾经做过一个梦,在梦里过的就是你说的那种日子。找了个看上去老实本分的夫君,和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但你猜,最后怎么样了?”   “怎样了?”   陆晚晚深吸了一口气,她挽着李雁容的胳膊,像找到支撑点,说:“然后家国落入奸佞手中,国不国,民不民,天下大乱,苍生遭劫。我那老实本分的夫君也变了心。舅母,我喜欢现在的日子,做的每一件事情,每一分努力,生活都向更美好的地方而去。夫君为国为民,奔波操劳,我也愿意为他牵肠挂肚。舅母,我得感谢你。如果不是你让我回来,我就没有今天。我现在真的很开心。”   李雁容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眼圈红红地笑着说:“舅母就盼着你开心,就怕你过得不好,对不起莞妹,对不起你舅舅。”   陆晚晚眼睛里藏着闪烁的星子,她抱着李雁容轻声撒娇:“舅母。”   ————   九月初,皇上下令要去猎场围猎。   此令一下,朝中上下又是一阵哗然。皇帝在位十几年,从未出宫围猎过,一是为了节约宫用,二则是他对这些事情兴致寥寥,提不起什么兴趣。   这回皇家围猎,可算是十几年等一回了,一干臣子会打猎的,不会打猎的,皆磨拳擦踵。   围猎时间定在九月初八,皇帝从宫内出发,前往西山围猎。朝中休沐三日,五品以上的官员皆可携子弟前往,一时间成为京城人人称道的大事。   陆晚晚也很开心,她还没打过猎,从接到皇帝下的令之后,她就缠着谢怀琛教她拉弓射箭。   到底力气不足,弓也拉不圆满,日日练得汗水直淌,箭还是只能射出半丈远。   再有性子的师父都没了耐心,谢怀琛摸摸她的脑袋,说:“算了,到时候到了猎场你就跟在我后面,我射中猎物了,你就去捡。”   陆晚晚仍和那弓斗了片刻,终于认清这个残忍的事实,她的确拿手中的弓没办法,只好默默叹气:“那好吧。”   初八一行人风风火火从皇宫出发,声势浩大地去了西山猎场。   帐篷早就支好。陆晚晚支的那顶帐篷很好看,帐面上用金银线绣着很漂亮的花,在阳光下熠熠发光,迫人眉眼。   陆晚晚和谢怀琛到帐篷内安置好东西,正要出去,听到外头有人在喊谢怀琛。   他打起帘子一看,褚怀和李远之勾肩搭背地在门口,李远之朝谢怀琛咧嘴一笑:“前年咱们一起打猎,我和褚怀输给你了,很不服气,今儿咱们再去比一比?”   谢怀琛懒洋洋地抱着胳膊,倚靠在帐篷支架上,眼睛微微眯着,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李远之不以为意,嘿然一笑:“现在谁不知道你攀上了公主的裙带,住进了整个营地最好的帐篷。”   他一激动,嘴说秃噜了。   谢怀琛眸子一沉。他摘了腰间的玉佩,手指一用力,弹了出去。李远之还没反应过来,膝盖就中弹,腿一软,差点就跪到地上。   “你你你……你竟然偷袭。”   “这算什么偷袭?测测你的反应而已。”谢怀琛瘪瘪嘴:“不过看样子,今年你又要输给我了。”   “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他进去的时候,陆晚晚正在指挥丫鬟收拾东西。他翻了身窄袖马装扔给陆晚晚:“快换上,我带你去打猎。”   陆晚晚犹豫了下:“你们兄弟相聚,我去多扫兴?”   “谁说你是去扫兴的?”谢怀琛捉住她的手,在手背亲吻了下:“你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是给我助兴的。”   陆晚晚想了下,眼睛一眨,点了点头。   她很快换了衣服,和谢怀琛一起走出去。   李远之瞧着陆晚晚,不满道:“你看不起我们,打猎还带家眷!”   谢怀琛牵着陆晚晚,骄傲地一抬头:“没,我就是想让她看看,她选人还是有眼光的。” 第140章 捕猎   陆晚晚害臊了, 睨了他一眼,低垂着头,小声说:“不许胡说。”   谢怀琛就不再说了, 他牵着陆晚晚上马。   她坚持要自己乘一匹马:“你去打猎, 我跟得上你。”   谢怀琛不许,非要她和自己共乘一骑,陆晚晚坚定地摇头:“我不要拖累你, 我可以跟上你的。”   她有她的坚持,谢怀琛不再勉强,他翻身骑上马, 放慢步伐, 和她一齐往山上走去。   “这个时节山里还有什么?”陆晚晚问。   谢怀琛如数家珍:“多着呢,山鸡、野猪、狍子和野兔, 要什么都有。这个世界它们都吃得膘肥体壮,是打猎的好时节。”   他以前是打猎的好手,每到秋天最痛快的事情就是上山打猎,丰收总是令人喜悦。   最近两年, 他疲于各种事情,许久没有痛痛快快地上山打一场了,是以到了山上他就跟撒了翅膀的鹰一样,满山飞去。   陆晚晚经过北地之行的锤炼,骑马技术颇为高超,追上他们也不费什么气力。   谢怀琛回到山野,行动自如地穿梭着, 丝毫没有因为繁茂的树木而影响行动。陆晚晚跟在他身后,帮他收拾残局。他们配合得很好,没多久身后的筐里就装满了猎物。   李远之眼看要输,气得嗷嗷直叫:“不公平,你们两个人。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陆晚晚也不生气,她笑吟吟地说:“不服气回去把你夫人叫上。”   “她呀。”李远之啧啧道:“她不会骑马,也不会打猎,但是会绣好看的花。”   谢怀琛的目光下移就看到了他腰间的荷包,他啧啧叹了两声,指着自己腰间上元节陆晚晚送给他的荷包说:“夫人,我的荷包脏了,回头你给我绣个新的。”   李远之“哟呵”一声,起哄道:“敢使唤公主,回头告诉皇上,治你的罪去。”   陆晚晚笑起来,眼睛微微眯着,像天上的月亮:“好呀。”   李远之觉得跟这俩人没办法说下去了:“不跟你们一起走了,我上那边去,晚上在营地集合,谁输了谁是孙子。”   说完,他策马扬长而去。   谢怀琛望着他的背影,大声对陆晚晚说道:“夫人,你等着看吧,你马上就能捡个便宜奶奶当了。”   李远之闻言,气呼呼地跑远了,头也未回。   陆晚晚骑在马背上,手勒住缰绳,笑得直不起腰。   “走吧,我们往那边去。”谢怀琛一手牵住自己的缰绳,一手握住陆晚晚的缰绳,只让她好好坐在马背上,其他的都交给他。   他们沿着山脊,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山顶的风光越发旖旎,层林尽染,霜叶染血,映照着夕阳的霞光,风光无限好。   陆晚晚心境也开阔起来。   在自然面前,人显得如此渺小,悲伤和欢笑都渺小得几不可闻。   到了山顶,他们下马,让马在林中自由地走着。谢怀琛教陆晚晚打猎,他从鞍辔里拿出一架弩,递到她手上:“你力气小,用这个打猎,会更省力。”   陆晚晚接过来,将短箭插进箭道,按了按机括,短箭就呼啸而出,破风的时候发出急促而尖锐的声音。   “你怎么不早教我?”陆晚晚偏过头,斜睨着他。   谢怀琛从身后握着她的手,教她怎样搭弓引箭,他的手宽大又有力量,握住她的时候,温热的体温传到她身上,让她很安心。   “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谢怀琛在她耳边低喃;“弩的杀伤力很大,关键时刻会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陆晚晚觉得他话里有话。   上次从龙隐卫隐藏的山里回来,他就一直神秘兮兮的。又是交代皇上的命门,如今又教她用弩。   或许,京城的安静和祥和只是假象。   在这一片祥和下,覆盖着不为人知的波谲云诡。   皇上不想她知道,谢怀琛也不想她知道。   陆晚晚眼睑微垂,打起精神,听从谢怀琛的教导,将那支箭射了出去。   一箭破空,正中前方的树干。   谢怀琛哈哈大笑:“厉害,不愧是我的夫人。”   陆晚晚眯起眼睛,再次对准目标。这回又射中了。   “你应该和修儿一样,拜我为师,我教你功夫,往后说不定你在战场上还有大建树。”谢怀琛说。   陆晚晚笑了下,露出一口洁白的小糯米牙:“家里夫君、公婆,姑妹妹婿都是将军,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你们放心去沙场上征战吧,我会把家里的事情打点得妥妥帖帖,绝不让你们有后顾之忧。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   谢怀琛拦腰将她扣在怀里,低头就吻她。   陆晚晚脸色微红,推开他嗔道:“你别发疯。”   远处还有侍卫,被人看了去多难为情。   “你真好,晚晚。”谢怀琛低喃,抵住她的额头不肯松开:“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   陆晚晚踮起脚,身高还是不够,堪堪在他下巴轻轻印了一吻,就跳开了。   “不许胡闹了。”她笑道,继续低头摆弄她的弩。   等了片刻,一只兔子从她眼前跑过。   她立马架起了弩。   “打中它,要不然晚上回去我继续亲自教学。”谢怀琛在她耳边低喃,然后轻轻咬了下她的耳垂。   她臊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有了谢怀琛的威胁,陆晚晚打起十二分精神,聚精会神地比划着弩。她预判着兔子的行进路线,一箭射出,将兔子的肚子打了个对穿。   鲜血迸出,染得兔子一身的灰毛都成了血红。   谢怀琛高兴地跑去捡回兔子。它还没有死透,腿脚还抽搐了两下,谢怀琛笑得一脸愉悦:“这是你打的第一件猎物,只能我和你分享。”   陆晚晚有些许兴奋。她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打中猎物的那一刻她很兴奋,又很激动,一点也没有怜悯和害怕。   简直不像女子。   谢怀琛到一块石头上,教陆晚晚给兔子剥皮。   陆晚晚扫了两眼,嗓子眼阀杆,就快吐了。   “它不是人,没关系的。你把它想成饭桌上美味的兔子,就不会想吐了。”谢怀琛又说些别的话分散她的注意力:“去年我追达阳的部队到了索命谷,在那里困了一天,因为粮食没有带够,将士们都忍着饥饿。那时候有只兔子就是上等佳肴。”   血腥味淡了些许。陆晚晚强忍着腹内的翻腾,看她给兔子剥皮。   重回一世,她倒不至于对一只生长在猎场的兔子产生怜悯之心。当时在塞外的沙漠,她为了救岑岳凡,亲手拧死过一只柴鸡。   柴鸡的脖子很有韧劲,她费了好大气力才拧断,直到现在她还记得清那种手感。   但她就是觉得挺讽刺的。   这一世她和谢怀琛在招提寺因一只兔子结缘。   那时他们对那只兔子的怜悯都是真诚的,费尽心力救下它。   是世道不好,形势逼得他们走到今天,双手沾血。   谢怀琛剥兔子的手法又快又利落,一只兔子处理完手上几乎没怎么沾到血。他拿出火折子,又教她烤肉。   谢怀琛烤的兔子,闻起来很香,皮酥肉嫩,表面是令人垂涎三尺的金黄色,色泽看上去很诱人。   他撕下兔子腿递给陆晚晚。   陆晚晚接过来,慢条斯理地吃着。   她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看着就赏心悦目。谢怀琛则是风卷残云,两口过去,手中就只剩就跟骨头。   谢怀琛很有耐心。在面对陆晚晚的时候,他总是很耐心,在等她吃完兔子的时候,他把方才生起的火全都灭了:“在山林里生火,记住一定要把火灭了,连个火星子都不能留。否则山里起火,你很容易就被被困山里了。”   陆晚晚抽出手绢擦了擦指尖上的油渍,她仰着头问谢怀琛:“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吗?有你在我不用担心这些。”   谢怀琛牵着她,笑道:“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你我又会遭遇什么。多会一些,生存就多一分保障。”   他不愿细说,陆晚晚便也不再问了。   过了会儿,谢怀琛又教她设简单的陷阱捕猎。他教的都是很简单的,就地取材,也不麻烦,以陆晚晚的聪明才智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陆晚晚学得很认真,他教的很快就学会了。   做完这些,谢怀琛又教她在山里寻找水源。   只要有水和食物,人就能活下去。   在城里,他什么都不怕,陆晚晚有的是本事活下去。但他就怕万一她流落山林,她至少要会最基本的生存技能。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担心这些,但冥冥之中,他有一种感觉。   京城,或者说是大成,即将有一场狂风骤雨,而他和陆晚晚在这巨浪中将会何去何从,他不知道。   陆晚晚是梅花心中的那点细蕊,娇弱惹人怜,他会拼尽一切去保护她。   而在风浪来临之前,他对她最好的保护就是教会她如何好好地活下去,在任何环境下。   收拾好一切,谢怀琛就带陆晚晚下山了。   “不打猎了吗?”陆晚晚问他:“你和李远之还打着赌呢。”   “就算我什么也不打,他都是输。”谢怀琛信心满满。   陆晚晚瘪瘪嘴,表示不信。   谢怀琛把她扛上马,说:“不信你就看着吧,我赢定了。” 第141章 恳谈   他们回到营地, 李远之已经先回了。   他垂头丧气的,耷拉着脸,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怎么?输了?乖孙子。”谢怀琛不遗余力地占便宜。   李远之说:“褚怀也不知着了什么魔, 我打狐狸吧, 他说毛色不纯,我打狍子,他说太老, 肉质不好。白白放了我好多猎物。”   他瞪了褚怀一眼:“你是不是阿琛安插在我身边的细作?”   褚怀打了只大白狐,毛色发亮,质地极好, 一看就是上等货色。他忙着让侍卫把狐狸关好, 没空搭理他。   “你瞧瞧他这魂不守舍的。”李远之埋怨道。   谢怀琛大笑着说:“你就认命吧,乖孙子。”   李远之恨得牙痒。   打猎的时候陆晚晚表现很好, 作为嘉奖,他把那架弩送给她。   “功夫学得不错,这个就送给你了。”谢怀琛说:“百米之内,只要你瞄得准, 它的威力足够射杀死人。”   陆晚晚摸了下银亮的箭尖,锋口锐利,能轻而易举地传进血肉之躯。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将□□架好。短箭脱鞘的刹那,发出“咻”的一声短啸,箭就钉在了帐篷的支架上。   “行了,别糟蹋这帐篷了, 晚上咱们还要在这里歇息的。”   陆晚晚咧开嘴,露出一口很漂亮的牙。她真心发笑的时候,娇俏可爱,还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谢怀琛真欢喜她,她时而天真,时而妩媚,勾着他的魂,令他泥足深陷。   “谢谢夫君。”陆晚晚道。   谢怀琛就抱着她压倒在床上,亲了个够:“不用谢,这是你的酬谢。”   陆晚晚脸颊上浮起红晕,羞得直用手去推他。   “成亲都这么久了,还害臊。”谢怀琛朗声大笑,把她搂在怀里不肯松开。   直到皇上派姜河来喊他们去主帐用膳,两人才分开。   下午她出了一身汗,换了身衣裳才去主帐。   主帐内有很多人,随行重要的王公大臣都到了。三皇子和皇贵妃坐在皇帝的左边,看到陆晚晚,皇帝朝她招了招手,道:“渺渺,到朕身边来坐。”   陆晚晚略一颔首,和谢怀琛一前一后到皇帝右手边坐定。   皇贵妃雍容华贵,嘴角含笑,问陆晚晚:“渺渺也会打猎?下午本宫想着男子们都狩猎去了,你一人在帐内闲着无趣,便命人唤你同去赏红叶,他们却说你打猎去了。”   陆晚晚同皇贵妃交情委实算不上深,往常在宫内,她数次邀约,皇帝为她挡去了大半,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笑得温柔腼腆:“我哪儿会打猎,跟着夫君去凑热闹罢了。”   “阿琛将你看得真要紧。”皇贵妃以帕掩面,轻声笑了起来:“走哪儿都带着你,就怕你身边围着豺狼似的。”   陆晚晚脸颊浮起一抹霞色,羞赧地说道:“哪及父皇对贵妃娘娘,珍之重之。”   皇贵妃嘴角的笑意凝固了刹那。   两人正说着笑,营帐的毡帘又被高高打起,两个人并肩走了进来。   陆晚晚看过去,目光落在宋清斓身上,顿了一顿,才又转过去瞥到宁蕴。   前世宁蕴是宋清斓的得力之臣,但那是一年半之后的事情。   如今他们就已经过从亲密,时间都提前了一年半。   她有些许隐忧,其他什么倒不论,主要是皇上。照上一世的情形,皇上在一年半后会驾崩。   宁蕴和宋清斓提前一年多相熟,那皇上会不会……   脑海中冒出这个令人心悸的念头,她后背渗出凉凉的汗水,细细密密,双手交握的时候,骨节都捏得生疼。   她侧过脸,看着皇上的侧颜,想到他会离开,心底隐隐一痛,犹如生出千万根尖锐的针,肆无忌惮地扎在心口上。   皇上在说什么,她没有认真听,直到皇贵妃巧笑着说道:“宁蕴器宇轩昂,真是一表人才。皇上说呢?”   他扫了眼和宋清斓坐在一起的宁蕴,神情似乎很满意,他点了点头,道:“是不错,年少有为,在北地不过一年多,屡建奇功,往后必能大展宏图。”   陆晚晚耷拉着眼角,仿若不闻。   皇贵妃笑问:“皇上觉得他和嘉儿……”   她言尽于此,没再继续说下去。   皇上眸子在骆永嘉脸上停驻了片刻,略皱了下眉,但很快又松开。   “宁蕴器宇轩昂,永嘉淑慎谦和,倒也算一对璧人。”皇上如是点评,思索了下,又说:“但上次朕和宁蕴提过许婚之事,他说他如今志在戍边卫国,无心儿女情长。朕也不能强人所难,遂只好作罢。”   皇贵妃瞧着宁蕴,嘴角的笑意难掩,对他十分满意,笑着说道:“古话说,成家立业,自然是先成家,再立业的,哪有久不成婚的道理。知道的会说他忠心卫国,无心私事,不知道的,就要说皇上的不是,还只当是陛下不为臣下着想。若陛下属意,改日臣妾可会会宁夫人,让她劝说宁蕴一二。”   皇上倒没拒绝,只说:“那边劳你费心了。”   陆晚晚难掩眼底的诧异,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的食物。   晚膳过后,谢怀琛一行人又要去围猎,这回陆晚晚兴致缺缺,不再同行。皇上也不善劳作之事,留在营地处理遗留下的公务。   陆晚晚就在他身边给他磨墨。   帐内红烛垂泪,满室红光,分外温馨。山里的晚上毫不平静,风掠过枝梢,发出沙沙的响动,惊飞了宿鸟,拍动翅膀飞远了。   皇上看折子的时候眉头一直皱着,他是一国之君,每天都有各种不同的烦心事纠缠着他。   陆晚晚磨好墨后,就坐到旁边随手翻了本书,安安静静看了起来。   姜河见他俩一左一右坐着,一片岁月静好,便挥挥手,把伺候在身旁的宫女招出了帐外。   良久之后,皇上才抬起眸子,状似无意地说:“看不进去就别看了。”   陆晚晚闻言,颇有些不好意思,她放下书朝皇上咧嘴一笑:“父皇怎么知道我看不进去。”   皇上悠悠地说:“哪有真看书看半天都不翻页的,说吧,你为什么走神,在想什么?”   陆晚晚摇头:“没什么,都是琐碎小事,说与不说都没什么意思?”   “是没意思?还是不敢?”皇上眸子落在她身上,眼光精明,似已将她看穿。   陆晚晚慌乱了下,想随口拈个借口糊弄过去,但随即想到,他是如何精明的人,又怎会不知自己的困惑。   她抿了下唇,说:“是不敢。”   皇上大笑起来:“你有什么想问的,问吧。恕你无罪。”   她大着胆子,问他:“父皇为什么会让皇贵妃找宁夫人说宁蕴和骆永嘉的事情?”   “哦?”皇上问她:“你是觉得宁蕴和骆永嘉不般配吗?”   陆晚晚摇了下头,仰面看向皇上,心中的话呼之欲出,却始终盘旋在舌尖,问不出来。   她噎了下,良久没开口。   “怎么不说话了?”皇上声音温和,静静凝睇着她。   陆晚晚心想,皇上连龙隐卫这么隐秘的事情都特意让谢怀琛告知她。他对自己没有任何防备,毫不犹豫地将软肋展现到她面前。这么一想,她就放轻松了,说道:“宁蕴和三皇兄交好,父皇让宁蕴和骆永嘉成婚,无异于折了三皇兄一臂。”   这回宋清斓在北地立了大功,破了匈奴之后对北狄形成了围攻之势。迫得北狄使臣团提前离开大成。北狄为免生变,提前对大成发动攻势。   大成早有防备,是以接连大捷,边境每天都有捷报传来。   朝中尚未立储,宋清斓这个当口回来,以骆家为首的那拨人每天都嚷嚷着立太子。他们总不能嚷着立宋清斓为太子,明里暗里提醒皇上宋垣才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而骆家的政敌,小部分人则支持宋清斓,还有一部分人正在观望。   宋清斓此次北地之行,在军中声名鹊起,颇得将士拥护,又立有大功,犹如突起的一匹骏马,闯进朝臣的眼中。   他正是招揽势力的时候,皇上若是许婚宁蕴和骆永嘉,无异于告诉世人,他看重的是骆家。   “你觉得朕对清儿不公平?”皇上问她。   她没说话,她要怎么告诉皇上五皇子并非储君的最佳人选呢?告诉他自己在遥远的异世已经活过一辈子,在那里她看到了宋垣做国君后民不聊生的惨状吗?   她怕自己被当成鬼怪。   “你觉得清儿孝顺,远在北地还不忘朕的身体抱恙,四处为朕寻访名医药方,朕这么对他,很残忍,是不是?”皇上又问。   陆晚晚猛地抬起眼眸,治头风的药方的事情只有他和谢怀琛知道,皇上怎么会知道?   “父皇怎知……那方子不是我找的?”陆晚晚犹犹豫豫地问。   皇上笑道:“清斓是朕的儿子,他什么性子朕最清楚不过。你和谢家那混小子都不是会撒谎的,瞒不过朕。”皇上成竹在胸,坦然说道。   陆晚晚低垂下了头。   皇上又说:“骆永嘉心比天高,但短于不怎么开智,她压不住宁蕴,那么宁蕴就会成为朕安插在骆家的一把剑。” 第142章 注定   “一把剑?”陆晚晚眼睛亮了几分, 看向皇帝。   皇帝眼眸深邃,像幽深不可见底的泉水。   他没再理会陆晚晚,展开纸, 舔墨在纸上疾书。他一边写, 一边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宁彦茗一生忠心耿耿,最终却死在远赴北地的路上。”   他写完后, 将纸折起来,长长舒了口气:“到底是朕害了他。”   陆晚晚何等乖觉,只消刹那间她便明白皇帝的意思:“是你, 你和老侯爷做的戏, 贬谪他去北地是假,本意是想让他去北地……扶住三皇兄。”   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很聪明。”   陆晚晚脸色唰的一下变得雪白, 上一世想不通的事情她终于想明白了,为何宁家以戴罪之身还能翻身,身居高位。   她早该想到,没有皇上暗中帮扶, 宁家根本没办法翻身。   宁蕴对这件事又知道多少?   宁老侯爷是一介忠臣,他对皇上忠心耿耿,既然是携密令出北地帮扶宋清斓,他便不会透露半分。   至少在他死前,宁蕴是一无所知的。   皇上说:“小五性子跟刚硬,自小又被他母亲娇惯得无法无天。清儿打小谨小慎微,做事情很小心。在龙潭虎穴的皇宫, 他长大成人了,说明他有一定的本事。比起被母亲护犊子长大的小五,大成更需要单枪匹马闯过枪林弹雨的清儿。但清儿没有母家,舅族卑微可不计。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朕帮他谋算。这些年小五和小六斗个不停,把彼此看做眼中钉肉中刺,没人在意清儿。但小六不本分,和老十二勾结在一起。他们一个是朕的儿子,一个是朕的弟弟,都背叛了朕。”   言及此处,他顿了下,声音有些许起伏不平。   兄弟相残,父子对阵,是他心上永久的痛。   “但真要对清儿委以重任,他必须树立自己的威望,有自己的亲信。”皇上心情平复了过来,声音很醇厚:“如何建立威望?到战场上守卫足下的土地,会获得百姓的爱戴;和战士们同生共死,把他们当成人看,他们会把自己的性命报答给他。所以朕把清儿发落去了北地,那苦寒的不毛之地,只有那里,是他能迅速建立起属于他的威望的地方。”   “但他总归是朕的亲儿子,虎毒还不食子,朕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算计死。是以朕派了宁彦茗暗中去保护清儿,但谁知宁彦茗身体不济,竟没能熬过去。”他叹了口气,才继续说:“所幸他儿子是成器的,堪委以重任。”   陆晚晚一时间难以接受,原来谢怀琛和宁蕴是早就注定要并肩战斗的。   上一世他们协助宋清斓反攻,栉风沐雨,是共生死的异性弟兄。   这辈子,他们的命运又纠葛在一起,还要继续辅佐宋清斓。   想同他划清界限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陆晚晚垂下眼睑,胸口堵着一口郁结之气,上不得,下不去,难受极了。   皇上继续说道:“朕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意思你都明白吧?”   她颔首,檀口微启:“明白。”   “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皇上轻轻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朕以你为荣。”   他的手掌触碰到她的刹那,陆晚晚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僵硬了下,一股暖流从他摸过的发丝淌过,流回了心上。   “若是三皇兄有需要,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相帮。”   “不……”皇上摆了下手,他说:“朕的意思是,如果有一天老五和清儿之间纷争难免,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保全自己不要受到伤害,最好离这风暴远远的,躲得越远越好。”   陆晚晚眼眶倏地就红了:“我躲什么,父皇会保护我,不是吗?”   “又说傻话。”皇上脸一垮:“朕都让你躲远了,说明我也无力阻止这场纷争了。若朕在一日,必护你安然无虞。但朕不在的时候……”   “父皇不会不在。”陆晚晚吸了吸鼻子,眼睛有酸又涩,就快忍不住泪了,强逼回眼泪,她才继续说道:“我不许你说胡话,从今日起,必须让太医一日看三回你的脉,你要保重身体,长长久久护着我。”   皇上见她这委屈的小模样,不由笑了,只好连连称是。   晚上从主帐那里出来,陆晚晚碰到了骆永嘉。   山间夜里发凉,她穿着白狐皮的外氅,看上去雍容华贵。   见到陆晚晚,她笑盈盈上前行礼:“公主。”   陆晚晚还没有回神,陡然知道这么多隐秘,她心里的情绪很复杂,复杂到神色恹恹,整个人都怔怔的。   “骆小姐。”她眸光落在骆永嘉身上,没什么温度。   “明日姑母筹备了赛马、棋会,不知公主是否有空赏光?”骆永嘉努力做出平淡无所谓的模样,低声说道。   陆晚晚倒不想现在就和皇贵妃划得泾渭分明,表面上的功夫还需要做一做。   她点了下头,道:“请替我答谢皇贵妃娘娘,明日我一定准时到。”   寒暄几句,两人分开,陆晚晚就回到自己的帐篷里。   正巧谢怀琛他们回来了。   “公主这是怎么了?阿琛没带你出去,发脾气了?”李远之性子热络,立马将沉闷的气氛打破。   陆晚晚的表情舒缓了几分,笑着打趣:“晚上打猎赢了?这么开心?”   她又看了眼褚怀,他一直站在一旁,不好意思地垂着头,好像有点害羞。   李远之的热情就消减了两分,打猎他不是谢怀琛的对手。但很快,他就又笑了起来:“没有,是我知道了一件比赢了打猎还开心的事情。”   “何事?”陆晚晚追问。   李远之嘿然一笑,正要开口,褚怀一把捂住他的嘴,厉声呵斥:“你不是就来讨口水喝的吗?喝了水就赶紧走吧。公主,我们就不打扰你和阿琛歇息了,告辞。”   他一手捂住李远之的嘴,一手拖着他出了帐篷。   就连他苦心打来的白狐都落在帐篷里了。   陆晚晚喊停他:“褚怀,你的狐狸。”   他一手压着李远之不许他进来,一面冲进帐内,捡起他的狐狸转身就跑。   就像一阵疾驰而过的穿堂风。   陆晚晚讶然:“他怎么了?”   谢怀琛掐着她的腰,就要去亲她:“不管他了。”   她腾出一只手,堵在他唇上,不许他触碰自己:“你们有事情瞒着我。”   “真想知道?”谢怀琛问道。   她点了点头。   谢怀琛就凑在她耳边,说话的时候一停一顿,故意将热气呼进她耳中,惹得她暖烘烘的。   “你等着吧,再过不久,潘芸熹就会多一条白狐毛的围脖。”谢怀琛说道。   陆晚晚反应了一下,眉宇间都带着笑意:“你是说褚郁对潘姐姐……”   谢怀琛笑着点了下头。   陆晚晚的欢喜转瞬而去:“潘姐姐敢爱敢恨,是个顶好的女子,她和褚郁倒是般配,但是褚家能否接受她这样的儿媳?”   她很担忧,褚家是世代簪缨带帽之家,功勋累世。潘芸熹成过亲,还有过孩子,褚家能接受这样的女子入门吗?   “他会处理好。”谢怀琛摸了摸她的脑袋:“别小看男人的本事,如果他真的喜欢一个人,前面就是千山万水他也会风风光光将他娶回去;所有的无可奈何都是不够喜欢。”   陆晚晚靠着他,双手环着他的身体,莫名其妙补了一句:“你也别小看女人的本事,如果我真的喜欢一个人,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嫁给他。”   她的呢喃软语使谢怀琛的心都融化了,只觉得心上有一寸地方软得一塌糊涂,顿时乱如泥淖。   可不是嘛,当初她就是顶着风浪义无反顾地嫁给她。   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昏死在床上,一无所知。   事到如今他唯一能报答她的,就是将她捧在掌心,让当初冷眼嘲讽她的人再无话说。   他捧着她的手,亲吻了口:“对,我夫人最勇敢,最厉害,刀山火海亦不惧。”   她贴在他的胸膛,心说道,那是因为前面有你啊。   第二天,陆晚晚和谢怀琛应邀去皇贵妃的赛马会。   他们去的时候,场上正在进行赛马,无数马蹄卷起尘埃,以至场上尘土飞扬。   陆晚晚和谢怀琛去向皇贵妃见礼。   宁蕴是皇贵妃的座上宾,桌椅就在骆永嘉的旁边。他敛眉凝目,神色肃然地看向场下激烈的赛马。   他一贯如此,清冷得仿若不食人间烟火。   但都在凡俗之中,哪能真出尘?   想必就连他自己也入戏着迷,戴着面具久了,面具和皮肉融为一体。   骆永嘉盛装出席,满身珠光花萃,很是贵气。她的眼神,时而小心翼翼地瞥向宁蕴,又很快收回。   尽显小女儿的羞态。   陆晚晚和谢怀琛就坐在宁蕴的对面。   坐了片刻,场下的赛马结束,尘嚣寂静。   宁蕴忽然端起酒杯,走到谢怀琛身边,他举起杯子,说:“前段时间我重伤在身,多谢国公府精心照顾。”   谢怀琛浅笑:“三皇子所托,焉能有负?你应该谢三皇子才是。” 第143章 绒花   宁蕴喊着笑意, 听了他的话,只说:“三皇子收留是恩,你仔细看顾, 也是恩。多谢了。”   他这声多谢, 说得平和而柔缓。从前世到今生,宁家遭难之后,唯一向他伸出援手的人就是谢怀琛。   怎么偏偏是他呢?   他吐出一口浊气, 将眼底的心事掩藏好,不动声色地喝了杯中的酒。   谢怀琛见推辞不过,便也举杯喝尽杯中酒。   陆晚晚则低垂着眉眼, 自始至终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他。   宁蕴有一瞬间的错觉, 眼前的人或许早已不是陆晚晚了。否则一个痴迷了自己一生,至死不渝的女子, 怎么就变心了呢?   陆晚晚是他的妻,生死与共,荣辱相依的妻,上一世他们携手走过风霜雨雪, 他负尽了她,她尚且托付终生。   怎么到了这一世,他主动攀交,她却爱答不理了呢?   不,陆晚晚是不会变的,她是被谢怀琛哄骗了。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便能等到她回头。   他忽然生出无限的勇气和耐心, 支撑他等待陆晚晚回头的那天。   “夫君,下一场的彩头是绒花,我们去夺一夺?”陆晚晚转过脸,看向谢怀琛,眼睛里藏着期待定定地看着他。   谢怀琛一笑:“好啊,你要的我都给你夺回来。”   他就转头对宁蕴道:“宁蕴,我要上场赛马了,请自便。”   说完,他牵起陆晚晚去更衣了。   太阳灼目,照在身上散发出灼人肌肤的温度。宁蕴坐回椅子上,扭头看着场下。陆晚晚很快换了衣服出来,她穿着窄袖的骑马装,裤脚扎进靴筒里,头发全部高高挽起,除去珠玉首饰,有清水出芙蓉的清丽之感。   宁蕴看得心上一漏,她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攀着谢怀琛的胳膊,笑意比日头还绚烂。她笑起来自信又贞静,站在谢怀琛身旁时那种发自内心的笑意是他很久都没有见过了的。   他们相依为命的那几年,日子过得很苦。前几年他要打一场漂漂亮亮的翻身仗,让宁家重新站起来;而之后他步步为营,和陆锦云勾搭在一起,害得陆家家破人亡。   做完这一切,他身侧的人早就没了笑容。   她留给他的除了一张冷冰冰的脸便是各种出言嘲讽。   最后两年,他们甚至连坐下来好好说句话都做不到。   他多希望能回到两人最初的日子,她也曾这般亲密地攀着自己的胳膊,要一块小小的姜糖。   可惜啊,回不去了。   宁蕴心上仿佛生出无数尖锐而锋利的刺来,一下下扎着他脆弱的心脏,突如其来的骤痛让他脸色一白。   “宁大人,你想去赛马吗?”骆永嘉突然出声喊他。   收回思绪,他的目光落在骆永嘉的脸上,眸光又冷得半点温度也无。他问:“你想去?”   骆永嘉脸上浮现出些许羞赧的霞色:“想。”   “好。”宁蕴起身,说:“走吧,我陪你。”   骆永嘉难掩喜色,站起身便去更衣。   场上已经有很多人骑马整装以待,陆晚晚和谢怀琛比肩而立,骆永嘉和宁蕴骑马信步到他们身边。   “倒不知公主不仅才智出众,骑射也了得。”宁蕴一手揽着缰绳,慵懒地说道。   陆晚晚目视前方:“只不过骑得稳罢了,远谈不上了得。”   宁蕴就没说什么话了。   陆晚晚怕疼,胆子不大,以前在北地的时候,他也劝过让她学骑马,都被她借口糊弄过去了。   如今她却会骑马了。   时移世易,很多事情都变了。   他眼睑轻垂,眼底的情绪难辨。   随着裁判官一声响亮的锣鼓,场上蓄势待发的人如离弦的箭一般疾驰而去。   陆晚晚无心逐胜,于她而言,那朵绒花要或是不要都没什么了不起,方才只是她见宁蕴纠缠谢怀琛,出言相解罢了。岂知他又追到了赛马场上。   她顿时来了脾气,双腿猛地一夹马肚,飞快地疾驰而去。   场上一度混乱,谢怀琛怕她有个好歹,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侧,为她隔去隐患。   陆晚晚见状,一时哭笑不得:“你跑前面呀,在我身边跟着做什么?”   她前面还有好几个人,这样下去就输定了。   谢怀琛说:“我就想跟着你,要那劳什子绒花做什么,你要是喜欢,改天我送你千儿八百朵。”   陆晚晚笑道:“那我偏生就要那一朵呢?”   谢怀琛睨了她一眼,她就笑笑不再说话了。   她心上似有暖阳。谢怀琛是懂她的,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他的陪伴,而不是这样那样的花。   花是死物,人是活的,死物没有任何意义。   对于谢怀琛来说,金钱唾手可得,权利触手可及,什么样的金银玉器都能送出来。但他最珍贵的东西既不是珍珠美玉,也不是官服前途,而是时间。从繁重的公事里挤出来的零星时间是他最稀缺的东西,他把时间都用在了陆晚晚身上。   足见她的重要。   在他俩这段关系最开始的时候,他就给了她足够的信任和安全感。让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依靠、信任,付出所有。   最初两人还做做样子,策马而行,到了最后干脆放慢马速,任由马儿在赛马场上信步而走。   他们理所当然地错失第一。   等他们回到高台上,宁蕴已经获得了这一局的彩头。   “宁大人果然少年英豪,骑术了得,从一开始就一骑绝尘。”皇贵妃对他赞不绝口:“这是你的彩头,拿去吧。”   宁蕴手中拿着个长行锦盒,盒子是以上等楠木所制,精美异常。   他向皇贵妃道了谢,就朝陆晚晚站的这边走了过来。   骆永嘉就坐在陆晚晚身旁,远远瞧着宁蕴的身影,她的头深深垂下了,还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角。   但宁蕴走到她前头就停下了,他道:“方才听公主说喜欢绒花,这便作为当初我在国公府借住,对公主照顾的谢礼。”   陆晚晚感觉无比恶心,不知他是在膈应自己,还是在膈应谢怀琛,抑或是连着一起膈应。   但偏偏,他的话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处。   她接过锦盒,淡淡道:“那便多谢宁大人了。”   说完,她当众锦盒,拨开锁扣看盒中银光闪闪的簪子,簪首揖绒花做了一簇极其鲜嫩娇弱辟荔,指腹触碰柔软,几乎可以假乱真的花朵。   “皇贵妃娘娘好巧思。”陆晚晚嘴角微微勾起,笑道;“花再美,也迟早花色是假,艳丽是假,就连偷偷吐纳的芳华都是假的。最是人间朱颜留不住,这绒花却是能永恒的。”   她道:“只可惜,我已是早日昨日之花,再戴此花,未免太过暴殄天物。”   她走到骆永嘉身旁,将绒花簪子簪进她的发间,笑盈盈地说:“花儿娇艳,在你身上却讨不到半分好处,如此才是好看。你别见怪,我借花赠之。”   骆永嘉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她满心欢喜地以为宁蕴如此费尽心思,是要将花送给她。是以她巴巴地等着他赠花,没想到他却掉头将花送给了陆晚晚。她还装模作样地当众送给自己,她成了什么?收容他人不要的垃圾吗?   她正要将花摘下来还给陆晚晚,皇贵妃开口道:“公主割爱,嘉儿还不快谢过公主?”   骆永嘉张了张嘴,正要拒绝,皇贵妃看着她,说:“本宫素日教你的规矩你都忘了?”   她心有不甘,却迫于皇贵妃的权威,只得敛去不满,施施然福身,道:“谢公主忍痛割爱。”   “客气了,我也不过是借花献佛,要谢你便谢宁大人辛苦取花吧。”陆晚晚将盒子放下,走回自己的座位上。   骆永嘉侧眸看向宁蕴,眸子里尽是不满。   要说宁家败落之前的宁蕴,她对他确实有那么几分意思。他生得英武俊俏,比起京城大部分的世家公子,他有一副绝佳的好皮囊,他们的家世也旗鼓相当。宁家败落之后的宁蕴,则完全消失于她的眼底。她心高气傲,皇贵妃欲将她指婚给沈寂,她尚且嫌弃沈家驻守西北,在那苦寒之地戍边,难见京城的繁华,哭着喊着不肯嫁。沈家手握重兵尚且入不了她的眼,更别说一无所有的宁蕴了。   但这回他回来就不一样了,他带着军功回来的,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   她这才对他另眼青睐。   但他今日轻视了自己,无异于在她心上狠狠划了一刀。   他将这破簪子送给谁不好,偏偏要送给陆晚晚。   陆晚晚心里堵得恶心。   她如今已为人妇,宁蕴当众赠花,根本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和谢怀琛的颜面。   这人恶心透了。   她没办法再在猎场待下去,围猎还有三天,指不定他还要闹什么事。   以前倒也罢了,她不顾他的颜面呵斥他一通也就算了。但现在,她得知宁蕴是皇帝安插去五皇子身边的暗桩,她就无法不顾他的颜面。   皇上留着他有用。   她气不过,和谢怀琛略一商量,以身体不适为借口,提前回京。   皇上嘱托了好大一通,才点头答应,命人收拾准备,送陆晚晚回宫。 第144章 试探   从猎场回来之后, 陆晚晚松了口气。   和宁蕴共处委实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   她乘马车到京城外已经是下午,车夫问她:“公主,现在是回国公府还是回宫?”   陆晚晚想了下, 自她去年离京, 将近一年的时间都很少和舅母在一起。她把慈幼局的事情都交给了舅母,自己享受着她努力赚回的名声,该去看下她的。   “你们回国公府, 到慈幼局的时候把我放下去。”   谢染担心:“世子让属下务必将公主护送回府。”   陆晚晚压低了声音,对谢染说:“公主会回府的,去慈幼局的只是个不起眼的丫鬟而已。”   谢染一下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拱了拱手, 道:“是。”   车队在十里亭歇息, 陆晚晚在车厢里和揽秋换了衣裳。她穿了件靛蓝色的粗布麻衣,头发放下来, 编成长长的辫子,看上去淳朴极了,她故意溜肩驼背,没人会把她和高雅贵气的公主联想到一起。   马车继续前行, “公主”端坐在车内,往国公府的方向走去。   待马车走远了,陆晚晚就往慈幼局去。   慈幼局下午开了课,学《孟子》,此时方才散学。孩子们蜂拥而出,三五成群打闹在一起,欢乐声不绝于耳。   怪不得舅母待在这里舍不得离开了, 每日听着孩子们的笑声,让人很容易就忘掉忧愁。   她穿过院子去找李雁容。   她和岑岳凡正在修缮后院的厢房。   岑岳凡在屋顶上,忙得热火朝天。他一身清灰的衣裳,在日光下看上去很温润。李雁容则仰着头,时而为他递东西。   “你坐在那里,不要搬,我自己下来。”岑岳凡扫了她一眼,眼神温柔得就快要淌水。   李雁容不舍得他太辛苦:“顺手的事情,何必你辛苦下来一趟。”   她非要为他做点什么。   岑岳凡急了,撂挑子不干:“你再乱动我就下来把你捆在柱头上。”   李雁容忙噤声,就不动了。手中却停不下来,抓了把瓜子,慢条斯理地剥着,满地瓜子皮,她嘴皮子却没有动一下,瓜子仁全都放到了旁边的小碟子里。   陆晚晚悄悄窥探着这一幕,嘴角翘了翘,心上暖烘烘的。   他们奔走一世,终于得享安宁。   舅舅不肯入仕为官,也不愿重操旧业,重振岑家旧时的生意。他宁愿窝在慈幼局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守着李雁容,做着闲杂琐碎的小事。   陆晚晚总是不解,以舅父的才能,不管做什么都能大展宏图,必有一番建树。   但对岑岳凡来说,他已经得到了半生渴望的幸福,这辈子就想这么平凡地度过。   “晚姨,你在看什么?”身后传来小孩子稚气的声音。   偷听墙角的陆晚晚便被抓了个正行,她走出墙外,讪讪地笑着喊李雁容和岑岳凡:“舅舅舅母。”   晚夕,李雁容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陆晚晚爱吃的。   她帮着去摆放碗筷,李雁容轻拍开她的手,说:“胡闹,你怎么就这么来了?身边连个侍卫也不带,要是遇到什么事情怎么办?今非昔比,你再不是以前那个到处乱跑的陆晚晚了。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岑岳凡帮陆晚晚说话:“好了,别说她了,孩子也是一片孝心,回来看你。”   “想我了就派人送个信来,我和你舅舅去国公府看你就是,你这么贸贸然跑来,遇到刺客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李雁容越想越怕,走到门口把窗户和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陆晚晚一笑:“放心吧舅母,我心中有数。我打扮成这个样子才没人认识我,不会有事的。”   “对对对,雁容,快来吃饭,再不吃饭菜就凉了。”岑岳凡拉着李雁容坐下,给她倒了杯酒,说:“来,快喝酒。”   李雁容哭笑不得:“慈父多败儿,晚晚迟早被你宠坏。”   陆晚晚就端着碗,打量着他们俩,和岑云朗对视了眼,笑眯眯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   晚上她本是想和李雁容一起睡,但刚用完膳,岑岳凡就主动张罗着给陆晚晚收拾厢房。收拾妥当之后,他就喊陆晚晚该歇息了,绝不让陆晚晚多霸占李雁容片刻。   陆晚晚半是欣慰半是抑郁地回屋睡觉去了。   次日一早醒来,李雁容和岑岳凡早就起来,继续修缮昨日未完成的事情。   见她出来,李雁容说:“收拾好了,让月绣端早膳过来。我和舅舅要修屋顶,你就自己用早膳。”   明明是舅舅修屋顶,她要看着舅舅修屋顶。   陆晚晚见他们夫妇二人眼中只有彼此,感情极好,没什么好担心的。用过早膳后便提出告辞。   “此处下山没有马车,你只有坐买菜的牛车进城。”李雁容说道。   陆晚晚眯着眼睛笑了笑。她不扭捏,坐着慈幼局买菜的牛车进了京城。   牛车晃晃悠悠,晃得她睡意来袭,她就靠在牛车内睡着了。   行到半道,身后一阵尘嚣飞扬,马蹄扬起巨尘,将她惊醒。   她打开车帘,望过去,却是猎场的侍卫风风火火跑来。   她心下一个趔趄,怕是猎场出了什么事,忙命牛车停下。   离得老远,她看到领头的人却是谢怀琛。   “夫君。”她站在道旁,高声喊道。   她穿一身粗布麻衣,和往常的样子大相径庭,谢怀琛却一眼将她认出。他策马疾驰,飞快来到她面前,猛地将她拥入怀中,顿时眼圈就红了:“你没事。”   声音中有巨大的欣喜。   陆晚晚云里雾里,抬头问他:“出什么事了?昨天下午我想去看望舅母,就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偷偷去了慈幼局,是不是国公府出什么事了?”   谢怀琛紧紧箍着陆晚晚,生怕一个不留神她就从臂弯中消失不见了。   “昨天晚上国公府走水。”谢怀琛声音嘶哑,他这会儿尤觉后怕,宽大的手摩挲着她的脸颊:“大火烧了三个院子,伤亡惨重。”   知道内情的谢染和揽秋忙着救火,累了一宿,派人去禀报谢怀琛的时候,话也没说全。   谢怀琛情急之下追问陆晚晚的下落,那人只说昨夜回去她就在院里歇息,再没见过她。谢怀琛吓得几乎快要魂飞魄散,连夜赶回京城。   却得老天爷庇佑,在半路就碰到他。   谢怀琛吓坏了,眼圈都是红的。他在战场上被包围的时候,沉着冷静,很快就能从包围圈里突围。但是在得知陆晚晚陷入险境的时候,他就完全丧失理智,拼了命地往前。在那一瞬间,没了冷静,也没了沉着,只有抓心抓肺的着急和担忧。   陆晚晚愕然,她一时回不过神。   她心里一阵后怕,如果昨天她不是突发奇想要去见舅母,而是径直回到国公府,今天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她会死在大火中,这是毫无疑问的。   陆晚晚反握住谢怀琛的手,彼此相互支撑,给予对方力量。   “先回府看看。”   两人双双回到国公府。   谢允川夫妇远在京郊大营,陆晚晚下落不明,谢怀琛又在猎场。宋见青得到消息,把毓宣喊来帮忙。毓宣到国公府,帮着灭了大半宿的火,这会儿已经累得筋疲力竭。   听说谢怀琛回来,他出到门口接他们。   “幸好昨天你没在府上。”见到陆晚晚,毓宣如是说道。   陆晚晚望向后院的方向:“情况如何?”   毓宣眼里满是累出来的红血丝,他压低声音,说:“到天亮的时候,着火的共有五个院子,火是从你们暂居的内院烧出来的。这把火来得很奇怪,这个季节不应该这么容易起火。而且你们的院后有池塘,起火的第一时间家丁发现了,就能及时灭火。但火是从院前起的,院前有人值守,不会等火势蔓延了都没人发现。”   谢怀琛从丫鬟手中接过帕子,擦着手上的污秽,道:“但这火还是起了,说明是有人蓄意为之。而且这人还是府上的内鬼,知道在哪里放火最安全,也知道放完火后如何及时逃脱。”   毓宣拍了拍谢怀琛的肩膀:“看来,你和晚晚已经被人盯上了,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而这个时候,皇上也在等着镇国公府的消息,他迫切地想知道陆晚晚的消息。昨天半夜镇国公府来人请回谢怀琛后,他就再没睡着。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镇国公府还是没有消息传来。他如坐针毡,命人准备了粗布外衣,戴了斗笠,脸上让姜河画了黑痣,不仔细看,谁也想不到这是九五之尊。   姜河吓得手脚都在发抖,声音都变了:“皇上,再等等吧,说不定国公府的消息马上就来了。”   皇上眼风凌厉,扫了他一眼:“到底如何,朕要亲眼去看。”   姜河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陛下,您要三思啊。您单独出行,要是遇到……遇到什么事,可如何是好?还请陛下万万为自己的安危着想啊。”   “朕意已决,无需多言。”皇上坚决地说道,任姜河如何劝说也不为所动。   说罢,他只带了几个乔装后的侍卫还有宁蕴就出发了。   几个人的队伍毫不起眼,悄悄地离开猎场,马蹄哒哒往前,混合着喧闹声,无人察觉。   “皇上,要不歇息片刻?”他们疾驰了近一个时辰,宁蕴问道。   顿了下,他又道:“就算您不歇息,这么跑下去马儿也受不了。   皇上犹豫了下,将马缰绳一勒,依了他的话,吩咐道:“原地休息一炷香的时间。”   “是!”侍卫齐刷刷地应声道。   所有人都下马饮水。   宁蕴找了块大石头,用袍角擦净石上的灰尘,对皇上说道:“陛下请坐。”   皇上撩起袍子,就坐了上去。   宁蕴取过水囊,拔了塞子,又用银簪验过无毒之后才递给皇上:“陛下请用水。”   此时侍卫喝过水,都散到四方观察周围的情形去了,皇上身边只有宁蕴一人。皇上抬头看了宁蕴一眼,接过水,仰头大喝了一口。一连跑了这么久的路,他又不比侍卫和宁蕴年轻,倒真有些累了。   “从这里回去还有多久?”皇上问道。   宁蕴道:“回陛下,最多还要两个时辰就能回去。”   皇上点了点头,眉宇间浮起焦灼的神色。   就在他们休息的时候,身边突然传来侍卫尖叫的声音。   宁蕴下意识就握紧手中的剑,往那边望过去,却是灰蒙蒙一片压过来。   仔细一看,原来是好大一群狼朝这边冲了过来。   它们横冲直撞,径直朝皇上冲来。   侍卫拔剑乱挥,还是无济于事。狼群凶狠,将他们扑倒,踩着他们的身体朝宁蕴和皇帝扑来。   “陛下,当心!”宁蕴以足点地,高高跃起,一脚踢向冲来的狼群。   他护在皇帝身前,用身体当做盾牌,挡护着皇帝。   皇帝武功不济,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宁蕴不断地挥舞着手中的剑,抵挡了一波又一波狼群的进攻。   皇帝眼睛微微眯起,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眼神颇为赞赏。   狼群在宁蕴的守卫下,伤了大半。   它们眼睛闪着幽绿的光芒,眼神凶狠地看向宁蕴和皇上,一时间瑟缩不敢上前,好像是在怕宁蕴手中的剑,却又不敢撤退。   宁蕴朝狼群后看过去,不远处的巨石上站了一头威风凛凛的狼,它的毛发很柔顺,也很有光泽,膀粗背宽,站在巨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宁蕴,眼神又是轻蔑又是不屑。   它翘首长啸,吼出一长串“嗷呜嗷呜”的声音。   狼群就兴奋起来,再度向宁蕴发动进攻。   它们对宁蕴有莫名的敌意,火力都集中给了他一个人。   饶是如此,他仍分出精力照看皇帝。狼群疯了一般扑向宁蕴身上,情急之下,他一只手揽着皇帝的肩膀,一面说:“皇上,末将得罪了。”   他携着皇帝,纵身一跃,放到马背上。   他轻轻一拍马背,道:“陛下,您沿着大路直行,就能到回京。”   皇上问:“你呢?”   眼看狼群又冲了过来,宁蕴无暇同他多说,他朝马腹抽了一鞭子:“末将自有办法脱险,陛下请先行离开。得罪了。”   马儿受惊,长嘶一声,撒开蹄子就跑。   有三两只狼追过去,宁蕴立马骑上另外一匹马追过去,他抓起马鞍旁的箭筒里装的长箭,用力掷出。   三支箭正中三匹狼,它们纷纷倒地。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郁,闻到血腥味的狼群也变得越来越兴奋。   宁蕴深知再这样斗下去,他迟早会命丧狼群。   他一狠心,提剑在手臂上砍了老长一条伤口,他从地上挑起一匹狼,三两下撕成碎片,再涂抹上他的鲜血,朝四面八方一扔,狼群顿时四散开来。宁蕴趁乱挽了缰绳,双腿一夹马肚,从狼群中闯了出去。   远处作壁上观的大狼见此情形,幽绿的眼眸里竟闪过几分很跳不成钢,它又长啸了一声,像一道闪电似的,朝宁蕴飞去。   宁蕴自伤一臂,流血甚多,那狼身姿矫健地就朝他扑来,对着他踩着马镫的小腿就是一口。   他以伤臂挽着缰绳,另一手则利落地挥剑刺向大狼。   大狼身子一侧,堪堪躲过他的攻击。它和宁蕴对视着,眼神凶狠,身子往后一扬,正要扑过去。它的耳朵忽然动了动,像是听到什么声音,立马转过身,朝树林里跑去。   它跑进林子里,又长啸了声。狼群闻声而去,转瞬间便各自如林,消失不见。   宁蕴手臂失血过多,又和狼群缠斗得筋疲力竭,眼前一黑,头往下重重一垂,就从马上栽倒下去。彻底晕了。   ————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不知是什么时辰,更不知身在何处。   他迷迷蒙蒙睁开眼,身边一堆宫女守着。   “宁大人醒了。”宫女看着他,惊喜地说道:“快,快去禀告皇上。”   门口的宫女小跑着去了晨阳宫。   宁蕴艰难地撑起自己的身子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动也不能动,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宫女忙低下身扶着他坐起,又在他枕下垫了个枕头:“宁大人,你现在千万不能动,太医说你的伤势过重,现在需要好好休养。”   宁蕴张了张唇,喉头干哑得厉害,声音都是沙哑的:“安平公主怎么样了?找到了吗?皇上呢?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宫女道:“国公府的火势已经灭了,公主安然无恙。陛下正在晨阳宫处理政务,多亏大人舍身相救,陛下亦无事。你现在就在宫中,陛下特意恩准你在宫里养伤。”   宁蕴闻言,松了口气似的,躺在枕头上,目光看向金线绣的帐顶,长吁了一口气。   “那就好。”   没多久,他就又沉沉睡过去。   再次醒来,皇上负手而立,就站在窗下。   宁蕴见状,就要撑起来请安行礼。   皇上也不摆架子,上前按住他的手,道:“不必多礼,你躺着就是。”   “谢皇上。”宁蕴道。   皇上含笑点了下头:“你当时就不怕吗?”   “怕什么?”宁蕴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的想到他说的是什么,就笑着说:“自幼臣的父亲就教导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生生为宁家人,便要尽忠陛下。皇上生命陷入危险,臣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是以,当时并未有多害怕。”   听他提起宁彦茗,皇上的眸子一下子就暗淡了下去。   宁彦茗一生忠诚,对他忠心耿耿。就连死,都是为他匡扶三皇子。对于宁家,他有说不清的愧疚。   但他的这点暗淡落到宁蕴的眼中则成了憎恶。   从前世到今生,除了陆晚晚,他最大的惦念就是为父亲翻案。   他的父亲岂是玷污妃嫔的淫贼?   但宦海沉浮,他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就不似从前。   很明显,皇上不愿提及他的父亲,此时也不是提翻案的最佳时期。   他还得等,等下一个机会。   “此次你护驾有功,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皇上问宁蕴。   宁蕴淡淡笑了下:“臣毕生所愿,海清河晏,国泰民安,如今天下安宁,皆是陛下之功。若陛下当真要赏臣,便赏臣一斛今秋的新米。”   皇上闻言,朗声笑道:“卿有此心,朕心甚慰。如此,便依你所言。”   “谢陛下。”宁蕴嘴角扬起,笑意很浓。   又吩咐宫女好生照看宁蕴,皇上这才离开。   宁蕴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左臂受伤的地方,伤口深可见骨,此时痛得厉害。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又觉得那痛意让他莫名的清醒。   清醒地知道最是无情帝王家。   再是忠诚良将,也抵不过肆意诋毁中伤。   皇上从宁蕴暂居的地方退出来,径直回了晨阳宫。   没多久,陆晚晚和谢怀琛就到晨阳宫请安。   殿上皇上的神情很凝重,目光一扫向陆晚晚,她就垂下了头。   “如今你可信了?”皇上悠悠地问陆晚晚。   她头越发垂得下去了,甚至有了几分心虚地味道。   “朕跟你说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果往后他得知这回是朕和你联合起来给他下的圈套,他当作何想?”皇上揉了揉额角,觉得自己荒唐极了,竟会和陆晚晚商议做这种事情。   陆晚晚对宁蕴始终不能放心。   她觉得宁蕴怀有异心,至少不像他表面上表现的这么忠诚。   他一向是个趋利避害的人,如今三皇子明显处于颓势,在朝堂上根本没有三皇子的一席之地,他还如此费尽苦心和他交好,其后必定有异。况且,如果他当真和她一样都是从前世过来的,知道最后登位的会是宋清斓,那他就应该知道皇上驾崩之后先登基的会是宋垣。不管是暗中保存实力对抗宋垣,还是他真心想投靠宋清斓,此时他都没有理由和他走得这么近。   这不符合宁蕴的性格。   陆晚晚咬定说他有鬼,让皇上不必太过重用。皇上对宁家很信任,宁彦茗对他忠心耿耿,他教导出来的孩子不会差。父女俩因此做了这个局,一试宁蕴的真假。   国公府的火是陆晚晚故意放的,就是为了让皇上有理由私自从猎场走开。   狼群是小灰狼召唤来的。   上次陆晚晚和谢怀琛带小狼去郊外放风,它仰天长啸招来了附近的狼,他们才知道自己无意之间竟然捡回了一个可以号令百狼的宝贝。   这回小狼的本事终于能大显身手了,纠集了大匹的狼群佯攻皇上和宁蕴。   如果他真的别有异心,那此时就是他下手最佳的时候,他可以把皇上遇难归结到狼群身上。就连镇国公府都逃不了衣带之责,毕竟是他们御府不严,导致火灾,皇上才会心急涉险。   而五皇子在朝中颇有势力,骆家是大成开国以来便簪缨的世家,门生党羽众多。只要镇国公府遭了难,他们几乎可以一家独大。   此时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但是他没有,他选择豁出性命来救皇上,差点狼口丧命。   这说明,他对皇上是忠诚的。   对此陆晚晚也颇为讶然。   “父皇,他会不会知道你带有隐卫?”陆晚晚问道。   皇上说:“你还是觉得他有问题?”   陆晚晚就垂着头不说话了。   她知道皇上对宁家有愧疚,加上他对宁蕴不熟悉,所以很容易就被迷惑。但她和宁蕴做过十一年的夫妻,他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不过。   这件事不管怎么看,宁蕴都没有主动和宋清斓交好的必要。   谢怀琛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晚晚也是为陛下的安危着想。”   皇上的眼神就柔和了下去,他声音也缓和了不少:“朕知道你是关心则乱,这回也是朕陪你一起胡闹,下不为例。其他的事情,朕自有分寸。”   陆晚晚点了下头,她有些心绪不宁。   宁蕴的尾巴藏得太深了。   她一时揪不出把柄。   陆晚晚从晨阳宫退出来的时候,皇上又喊住了她:“等等。”   她回过头,眼睑轻垂,小声问道;“父皇还有何吩咐?”   她这怯怯的模样让皇上心下就软了两分,他还板着脸,声音却骗不了人:“你养那头狼,小心它些,最好别养了。朕瞧着它倒不像个省油的。”   陆晚晚就抿着唇笑了笑:“小狼自幼就是我在抚养,它看上去很凶,实际上很听话,性子也很温顺。”   皇上就想起它拼命朝宁蕴扑上去的样子,那可看不出来温顺听话。他说:“你自己小心,须知长毛的东西野性难训,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反咬你一口。”   陆晚晚知道他是关心自己,倒也不再说什么,笑着应下了。   过几日,宁蕴病愈,与此同时皇上赐婚的圣旨也下到了他的新府邸。   宁蕴和骆永嘉将在九月底完婚。   骆家一党喜不自禁。   陆晚晚知道,皇上这是打算重用宁蕴了。   九月中旬,宋见青产子。从她预产前两天,陆晚晚就搬进宫内陪她,待到生产那日发作,已经是半夜。   她一开始就发作的厉害,小腹一直作痛,大汗淋漓。   她忙让人去请陆晚晚过来。   陆晚晚匆匆赶去珠镜殿,宋见青躺在床上,痛得脸色苍白。 第145章 寤生   “接生的嬷嬷呢?”陆晚晚忙问道。   宋见青的乳母急得很, 她说:“就在外头候着呢。”   “糊涂,怎么还不让她进来。”   宋见青拼着一口气,抓住她的皓腕:“晚晚, 你没来, 我不敢让别人进来。”   陆晚晚反握住她的手,声音轻柔地说:“没事了,有我在。”   她转头吩咐乳母:“快传接生嬷嬷。”   接生嬷嬷就在殿外候着, 得到命令,很快就小跑了进来。   她朝陆晚晚一行礼,便径直去到床前, 教宋见青如何发力。   生子是个力气活, 又是个技术活。   宋见青的胎儿太大,生得很吃力, 没多久她就用不上力气。   折腾到天亮,宋见青就筋疲力竭,接生嬷嬷说:“郡主快没力气了。”   陆晚晚问她:“开全了吗?”   接生嬷嬷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 她答道:“才开了两指。”   陆晚晚就走到床边,握着宋见青的手,问她:“见青姐姐,你累吗?”   宋见青已经被折腾得没什么力气说话,她一张口,眼泪就出来了:“我不累,可以的。”   陆晚晚看着她那样子, 心疼得厉害。但女子生产,一直就跟过鬼门关没什么差别,最大的差别大概就是这场仗只能她单枪匹马自己去闯。她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在身边为她保驾护航。   “要是累了的话,你就先歇会儿。”她从乳母手中接过参汤,强硬地给她灌了两勺:“先吃点东西,补充一□□力。”   “人参是大补之物,郡主现在没了气力,当心虚不受补。”接生嬷嬷劝道。   陆晚晚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给吃东西,等会儿哪来的力气生孩子?”   她不顾接生嬷嬷的劝告,给她喂了几勺参汤。宋见青对她毫不存疑,勉强撑起精神喝了几口。   陆晚晚就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说:“你先歇一会儿吧。”   接生嬷嬷又急了:“歇不得歇不得,孩子还没出来,多歇片刻,孩子就更危险片刻,现在郡主该赶紧用力。”   “她现在往什么地方用力?”陆晚晚吼了起来,她生过孩子。上次生孩子是在北地,宁蕴的母亲许氏亲自为她接生,为了缓和陆晚晚的情绪,许氏一直在和她谈天。告诉她什么时候该用力,什么时候该歇息。   瑜儿是寤生,别的产婆来看过之后都让宁蕴准备后事,母子俩都留不住了。   没人敢给陆晚晚接生,都怕担责。许氏就自己亲自动手,帮她把孩子生了下来。   因而陆晚晚对许氏格外感激,也就是那时她知道女子该如何生产。   接生嬷嬷再三劝阻,陆晚晚一意孤行,半个字也不肯听她的。与其把宋见青的性命交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产婆手上,还不如她亲自来。   接生嬷嬷见她固执己见,不肯听信自己的,就退到了一边。   以皇贵妃为首的宫妃上午都到珠镜殿守着了,她们都在议论。宋见青生得太久了,大家都很担心。   “糟了,郡主又没力气了。”乳母看着头偏在一旁的宋见青,心疼得就快掉眼泪。   陆晚晚却不管,这会儿还不是重头戏,此时她应该养精蓄锐,为等会儿产子做准备。她命厨房送来各种吃食,胡乱给宋见青喂下:“见青姐姐,你多吃一点,这会儿千万不要乱用力,等会儿我让你用力再用。”   宋见青咬牙点了点头,忍着剧痛吃下东西。   她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一件又一件,陆晚晚耐着性子一次次给她换下。   到了晚上,她还是无法产子。   皇贵妃坐不住了,亲自过来一看。   进门就闻到浓郁的血腥气:“怎么会这样?都这个时辰了还没生出来?”   接生嬷嬷就像找到了靠山,忙走过去,跪下道:“公主没有生产过,她根本没有生产经验,郡主若是听她的,母子都难保。”   皇贵妃就皱了下眉头,对陆晚晚说:“渺渺,这里太过脏乱,不若你先去外殿候着,我和接生嬷嬷留在这里照看见青。”   陆晚晚一口就回绝了:“不行,见青姐姐现在很凶险。”   “你又没生过孩子,哪知道这里头的凶险,你耽搁片刻,她就越凶险一分。”皇贵妃耐着性子哄她:“乖,你先去外殿等着,相信我,见青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陆晚晚丝毫不肯让:“不行,皇贵妃,我有办法给她接生,她会平安无事的。”   “这不是胡闹嘛!”皇贵妃疾言厉色起来,声音也不由拔高了:“见青的性命岂能让你当做儿戏?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本宫要如何对皇上交代?”   她厉喝一声,吩咐宫女:“你们快带四公主下去休息。”   两个宫女走上来,准备把陆晚晚架走。   陆晚晚退后一步,护到宋见青面前,声音低沉却富有力量:“谁敢过来动我,以冒犯欺上之罪论处。”   宫女瑟缩不敢上前。   “皇贵妃。”宋见青气若游丝地喊道。   皇贵妃就走上前,对她说:“孩子,你受苦了。本宫在这里,你会没事的。”   宋见青紧紧握住陆晚晚的手:“我要渺渺为我接生。”   “四公主不曾生育过,哪知其中的艰险?”   她疲倦得连睁开眼睛的精神都没有,只重复道:“我要她为我接生。”   她这一路来走得太艰辛,若是没有陆晚晚,她早就做了冤魂。她自己什么也不懂,唯一知道的就是陆晚晚值得她全心信任。   见她坚持己见,皇贵妃也没有办法,只得道:“那好吧,你坚持坚持,自己个儿要争气。”   宋见青长吁了口气。   到了半夜三更,折腾了一天一夜,总算是快生了。   陆晚晚查看的时候又发现孩子也是寤生。   别的孩子都是头先下来,他是脚先下。陆晚晚摸到脚的时候,脸都吓白了。   “晚晚,怎么了?”宋见青问她。   陆晚晚心下凉了半截,长舒了口气,笑着安抚她的情绪:“老天爷很看中你的孩子,他很特别。你别说话,憋着气,我让你用力的时候,你再用力。”   她让人温了一壶酒,找了身窄袖的衣裳,便让接生嬷嬷照看着,自己进去换衣裳。   等她出来的时候,宋见青脸色雪白,出气慌张,接生嬷嬷都快吓哭了:“四公主,郡主这是寤生,寤生啊。”   若说女子生产是到鬼门关走一遭的话,寤生就跟女子已经走进去了差不多。   宋见青本就累得筋疲力竭,此时听说是寤生,自己先泄了气。   陆晚晚一把将接生嬷嬷推开,她走到宋见青身边,问她:“你信不信我?”   宋见青微微睁开眼,眼神涣散。   “你不必说话,信我的话就打起精神来,听我的吩咐。”陆晚晚简短地说。   说完,她用温酒净手,亲自去给宋见青接生。   在她的指导下,宋见青渐渐打起精神,听她的指挥呼吸起来。   陆晚晚折腾了近两个小时,才将孩子取出来。她累得捧着孩子的时候手都在颤抖,忙将孩子递给嬷嬷去处理。   “你胜利了。”陆晚晚洗干净手,对宋见青说道。   宋见青汗如雨下,湿了衣裳,鬓边的发都被汗湿了,紧贴在脸颊上,看上去凌乱又疲惫。   “是个小世子。”陆晚晚声音疲倦到了极点,从昨天夜里宋见青发作,她就一直没有闭过眼睛。刚才满心记挂着未出世的孩子,疲惫还没有这么明显。此时忙过了,疲倦感犹如排山倒海,向她袭来。   宋见青也睁不开眼睛了,喉头嗫嚅反复说道:“多谢你。”   陆晚晚命宫女给她换衣收拾,乳母已经亲自盯着处理小世子。没多久,婴儿的啼哭声传了出去,等候在外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陆晚晚对宋见青说:“你好好歇息,我先回去睡一觉,醒了之后再来看你。”   宋见青微微点了下头。   陆晚晚走出产房,谢怀琛就冲了上来:“累不累?”   她笑了笑:“无事。”   说罢,她转身看向毓宣,道:“恭喜世子喜得麟儿。”   “见青怎么样了?”毓宣喜不自禁,却更挂念宋见青的情形。她在产房里折腾了一天一夜,他就在外头守了一天一夜。   陆晚晚揉了揉眉心,说:“母亲平安。”   说完,她的目光四下扫了一圈,又压低声音说:“那个接生嬷嬷,先把她关起来。”   “好。”毓宣一下子就明白过来陆晚晚的意思,下令将接生嬷嬷神不知鬼不觉地抓了。   陆晚晚和谢怀琛回到含冰殿,宫女准备了一大缸水给陆晚晚沐浴。   她泡在热水里,谢怀琛在一旁撩水给她擦洗身子。   她简单梳洗过,但身上还是有一股很大的血腥味。   “你们说青姐寤生的时候,毓宣差点急疯了。”谢怀琛突然开口说道:“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刚才却一直念叨让西天大罗显圣救他妻儿性命。”   陆晚晚靠在浴桶边上,任由谢怀琛擦洗着。   她心情颇好:“你也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   “不。”谢怀琛摇头:“我明天就开始念经,让西天大罗显圣保佑你以后不要受苦。” 第146章 大乱   宋见青产子之后, 朝中又出了一件大事。   十月初的时候,宋垣看上了宫中司乐司的一个掌乐女官,那掌乐生得貌美, 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宋垣在御花园惊鸿一瞥后, 就对她上了心,趁着天黑让人传了那掌乐到他宫内。岂知那掌乐是个烈性的,誓死不从, 无论宋垣威逼还是利诱,她抵死不肯从他。无奈之下宋垣对她用了强,掌乐受辱, 在次日皇上祭祀太庙的时候, 也不知如何做到的,竟除缨披发, 赤脚冲上祭台,高诵五皇子的罪行,然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自尽而亡。   鲜血洒满祭祀牺牲, 皇上顿时勃然大怒,差点一刀抹了宋垣的脖子。幸亏身边的礼官手快,拦住他,这才堪堪救下他一命。   饶是如此,皇上仍旧没有轻饶了他,将他禁足宗正寺,面壁思过三个月才许他出来。   名为面壁思过, 却跟囚禁没什么差别了。   不仅如此,北方和北狄的战争已经进入关键时期,皇帝本欲让宋垣押送粮草去北狄,如是一来,也得另换人手。   战场是极其容易建立功勋和威望的地方,这个差事也是骆家和皇贵妃为他筹谋得来。如今沈家的军队进攻北狄几乎已经到了一日千里的地步,他只要跟上去就有现成的便宜占,简直是送上门的功勋。   经此一事,他是彻底没了指望。   皇帝最终派了宋清斓再度前往北地。   骆氏一党气得吹胡子瞪眼。   皇贵妃的胞兄骆敏华进宫面见的时候,指着鼻子痛骂道:“都是你寻常将垣儿惯坏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沉迷美色,到手的肥差就这么飞了,飞了倒也就罢了,还飞到了宋清斓那个孽障手里。你知不知道,自从他上回从北地回来,垣儿和他在朝中的威望根本不可同日而语。现在又白白送他如此功勋,是嫌他压垣儿压得不够厉害吗?”   骆雪脸一垮,美艳的眉目皱成一团:“就宋清斓那个下贱的孽障,凭什么跟我垣儿相提并论?本宫捏死他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你等着吧,本宫定会让他有功勋,无命享。”   “我劝你别自作主张。”骆敏华扯起嘴角,冷冷地说:“现在的宋清斓可不是以前的宋清斓,任由你拿捏的。”   “任他再折腾,也不过是个没权没势的孤鸭子,还能掀起巨浪不成。”   骆敏华冷笑了声:“没有权势,那他是靠什么走到今天的?我告诉你,他的靠山,可比垣儿……”   言及此处,他将余下的话都咽回腹中,不再提了。   骆雪却是刹那间变了脸色,她脸色雪白,想到什么似的:“你是说……不……不可能的。”   “不可能?不信你就等着看吧。”说罢,骆敏华大步走出殿门。   过了两日,宋清斓押运粮草启程去往北地,宁蕴与之同行。   陆晚晚和谢怀琛为宋清斓送行,见车队和消失在视线内。   谢怀琛转过身问陆晚晚:“接下来到年前我可能都要去山里,没什么时间回府上。你不是一直想去苏州吗?你和潘芸熹去苏州游玩一段时间好不好?”   陆晚晚觉得太突然了:“我不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我没时间陪你,怕你闲着无趣,别闷坏了。”谢怀琛笑着对她说。   她愣了愣,旋即后知后觉觉得京城怕是快要出事了。他若真怕她无聊,会带着他进山,他们有很多的消遣的法子。但现在他让自己去苏州,还是和潘芸熹一起。她仰起脸,问:“是不是京城出什么事了?”   谢怀琛知道自己瞒不过她,叹了口气。   他这个样子,陆晚晚就明白了。   皇上正要派宋垣去北地,他就侮辱女官获罪,宋清斓成功接替他的位子将前去北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宋清斓这是白白捡了个便宜。以女官的本事,她不可能出现在祭台上,但她还是出现了。   所以背后肯定有人推波助澜。   她抬头看向谢怀琛:“那个自杀的女官是三皇兄安排的?”   谢怀琛的目光穷极陆天交接的地方,他说:“月姿是清斓八年前清斓救下的乞儿。这回骆家为宋垣争取到了去北地的机会,如果他安全地运送粮草过去,回来之后清斓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清斓的地位又会变得尴尬起来。”   陆晚晚悚然大惊:“所以他让那个掌乐接近宋垣?然后又安排她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控诉他的罪行,好让父皇治他的罪?”   她心底生凉,一阵阵冒着寒气。如果真是这样,那宋清斓未免太可怕了。   谢怀琛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不,不是的。月姿去宋垣宫中的时候,清斓根本不知道。她是个乞儿,在市井流浪,八年前一个下雪天,她在街上偷了个包子,被店家追着打,她差点被打死,清斓出现救了她。因此她对清斓很是感激,三年前清斓纳妃后,她就悄悄去宫中做了乐工。这回她死了,清斓才知道是她。”   他笑了笑,似乎有些苦涩。   陆晚晚叹了口气,她看着面前的人,知道他此时定然很难过。月姿死得不明不白,到死还要落下个红颜祸水的骂名。他们求的正义竟要一个女子豁出性命去维护,任谁也难以接受。   她拉着谢怀琛的手,低头看着日光下进出京城的官道上翻腾的尘嚣,淡道:“女子决定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充满了力量。月姿若是泉下有知,见三皇兄去了北地,她也会开心的。”   谢怀琛闷闷地点了下头,牵着她走下城楼:“回去了吧,起风了。骆家用不了多久就会品出其中的不对劲,他们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清斓的处境会很危险,说不定京城也会有一场大乱。所以我想让你先去苏州待一段时间,等京城之事平息了我再去接你。”   “这场纷争何时才会停息呢?宋垣一日未得储君之位,京城就是云里藏浪,总有一天风浪会掀起来。而宋垣夺得储君之位,又是否会轻易放过三皇兄和谢家?”陆晚晚笑了笑:“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混战,而且咱们只能等,等宋垣坐不住主动出手。夫君,我想陪着你,风霜雨雪都陪着你。”   她一字一顿,说得认真极了。   谢怀琛一臂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胡闹。”   陆晚晚仰起脸,定定地看着他,无比认真地说:“就算是胡闹,我也要和你一起。”   谢怀琛心里暖融融的,就没再说什么了。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两人十指紧扣,一步步走下城楼,步履坚定而有力量。   自宋清斓离京之后,骆氏一党请求皇上立储的呼声就越发高昂起来。经由骆敏华的指点,骆雪细细一品,也品出了不对味。这么多年,皇上对宋清斓算不上好,甚至已经到了疏远的地步。可就是这样的疏远,让她和宸妃都没有注意到他。   一个都快被皇上遗忘的皇子,何惧之有?   她们都对宋清斓放松了警惕。去年宋垣和宋衡斗得你死我活,皇上竟不动声色地将宋清斓送去了北地。从此之后,他渐渐冒出美名来。比起宋垣这些年闹过的乱子,他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是以胜利者的姿态。他完美得就像一块美玉,人人提及他的只有他的功勋和建树。   这是皇上的心机,也是皇上对他的保护。   骆雪恨得咬牙切齿,她终于忍不住,猛地摔了笔,怒喝出声道:“好偏心的皇上,这些年我和宸妃那个贱人斗得不可开交,竟都是为了宋清斓那个小孽障做了嫁衣。”   亏去年为了缉拿成平王和宋衡,骆家出了大气力。   到头来,却是给宋清斓扫平路障,任由是谁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骆雪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眼底现出凶狠,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既然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   她眼神凶狠,命人传唤骆敏华入宫。   兄妹二人商议了大半日,骆敏华才从宫里出去。   骆家现在在朝堂上的地位很尴尬,虽是几世老臣,根基深渊,但近些年皇上有意分化骆家的权势,加上三服之内的子弟又确实没有出众的。子弟资质平庸,难在仕途上有所建树,骆家一众子弟不过都是受着老丞相的荫庇过活。   老丞相如今年迈,这群子弟若是再拼不出片天地,只待老丞相驾鹤而去,皇上必定对骆氏下手,收权于皇室。   到时候骆家百年盛况将不复存在。   宋垣是骆氏的希望,只要将他扶上帝位,骆氏至少可再保两世繁荣。   故而哪怕是铤而走险,他们也尽力一试。   骆雪亦是忍耐到了极限,她要家世有家世,要才貌有才貌,入宫之时,家人就说过,只要她诞下皇子,她便可以做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可快二十年过去了,皇上却一直未曾晋过她的位份。   她是骆家的长女,自幼娇宠着长大,却要终生拜祭一个牌位做皇后。   她这辈子都只能是妃,是妾,死后都不配和皇上同葬。   尤其是近几年,皇上鲜少迈入后宫。   年少时对他的崇拜和爱意磨得一无所有。   她也要为自己和儿子谋划起来。   到了十一月,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谢怀琛又进了山。最近皇上给龙隐卫安排了很多任务,谢怀琛近两个月都很少时间在家。   潘芸熹母亲一到冬天身体就不大好,她便带着裴翊修回苏州去潘母面前尽孝道。   离去的时候,陆晚晚到渡口送她。   她看到潘芸熹脖子上果然多了一圈白色的狐毛围脖,毛色雪白,连一丝别的杂毛都没有,干净极了。   陆晚晚便知道那是褚郁送的,她也不点破,送他们上船,叮嘱他们早些回来。   送走他们母子俩,她回到谢府,突然觉得府上忒空旷了些。   徐笑春从安州回来后去了徐震军营里,谢允川夫妇则忙着西山大营的事,鲜少回家;舅舅舅母则待在慈幼局,夫唱妇随,教导稚子,过得和美安乐;谢怀琛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偌大的府上,倒只有她显得闲得过分了。   她索性收拾东西,入宫去帮宋见青带孩子。   小世子长得很快,小孩子都是见风长的,一天一个样。比起刚出生时皱皱巴巴的丑模样,他现在水灵极了。   当日为宋见青接生的嬷嬷转头就被控制住了,毓宣抓了她正要审,她却在牢狱里解下腰带,将自己吊死在铁窗下。   “你真厉害,竟然瞧出那老太婆有鬼。”宋见青尤为后怕,那日她死去活来,差点不能生还。   陆晚晚漫不经心地逗弄着小世子,一面说:“那个接生嬷嬷太坏了,手段也太恶劣。她就是想让你用蛮力,将孩子憋死。”   宋见青心想,若是当时陆晚晚不在,她听信接生嬷嬷的话,这会儿肯定早就性命不保了。   “晚晚,我不知道,你竟然会接生?”宋见青感叹:“你的本事真大,你快说说,究竟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本事?”   陆晚晚笑着,压低声音悄悄跟她说:“我舅母,你认识的,就上次进宫来的那位,她是大夫,会接生。我和夫君成亲之后,她给我讲了很多这方面的事情,久而久之,我也就听进去了些。这回也就碰巧救了你。”   “是我福气好,修了几世的福修得你在我身边。”说罢,她轻轻叹了口气:“只可惜,他们这么捣鬼,都没有把他们揪出来,往后还不知要使多少坏。”   陆晚晚笑了笑:“既来之,则安之,总归现在孩子平安落地,比在你肚子里安全些。”   宋见青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十一月初,朝中的局势已经相当紧张。骆氏一党数度在朝堂上提出释放宋垣,甚至到了对皇帝步步紧逼的地步。另有朝臣则和骆氏一党争吵数次,双方吵了许久都没吵出定论。   皇上则稳如泰山,并未有所动作。   一时间朝堂纷争如云。   陆晚晚和宋见青鲜少过问朝政之事,也都听闻了风声。   她们都为皇上担忧,但他在她们面前,连半个字都没有吐露。   到了十一月底,谢怀琛回京,皇帝宣他密谈,两人在晨阳宫谈了近四个时辰,谢怀琛才出来。   陆晚晚听到消息,早已候在晨阳宫外。   见他出来,两人朝含冰殿走去。   夜里风冷,谢怀琛走在陆晚晚身侧,替她挡着风。   陆晚晚心上挂念着京中的情形,心事沉沉,两人一路无话,回到殿内。陆晚晚先洗漱,她洗完躺到床上歇了会儿,谢怀琛就回来了。   “怎么还没睡?”   陆晚晚朝他招招手,他就走了过去,坐在床沿,定定地看着她。   “你瘦了。”陆晚晚摸着他的脸,有些心疼地说。   谢怀琛揉了揉她的发:“在外奔波,哪有不瘦的。”   陆晚晚瞧着他的眉眼,一时竟挪不开目光了。她躺在他怀中,感觉周边的一切都远了,皇位纷争很远,边境的混乱也很远。   她把头靠在谢怀琛胸口,小声说:“有你在身边的时候,真好。”   谢怀琛心上暖了暖,抬手轻轻撩了撩她鬓边的发:“幽州节度使魏建的儿子前段时间杀了人,御史弹劾节度使,向陛下上书重惩节度使。人证物证俱在,逃脱不过。圣上只得治罪,结果在押送魏建之子回京的路上,他儿子意外而亡。”   “幽州是大成的咽喉,是京城通往鲜卑等族的要塞。”陆晚晚骇然大惊。   谢怀琛道:“魏建独生子惨死,这笔账他不会轻易揭过,只会算到皇上头上。”   “纵使父皇没有重惩的意思,他却不会这么想。君臣之间起了罅隙,大成的内乱会从幽州开始。”陆晚晚笃定道。   谢怀琛点了点头:“陛下要我率龙隐卫去一趟幽州,盯紧那边的情况。”   陆晚晚心都揪到了一起。   “好了,别愣神了。风暴会过去的,再厉害的风暴都会过去的。”谢怀琛抓起毯子,将她紧紧包裹着,又另取了帕子给她擦拭头上的水渍,柔声道:“坐好,我给你擦头发。母亲说湿头发睡觉,老了就容易得寒症。我可不想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背着你走南闯北。”   陆晚晚垂着眉眼,任由他在身后忙活。   两日之后,谢怀琛就秘密启程,去往幽州。因为是奉了皇上的密令,他去时格外低调,带着龙隐卫,深夜出行,没有惊动任何人。   就连陆晚晚也只送到二门外,他便催着她回屋:“外头风大,你回去吧。”   陆晚晚点了点头,脚下却没有挪动半分,还是目送着他离开。   天一亮,她就入宫了。   如今的局势不大安稳,皇帝和谢怀琛都不放心她一人在府上,故而谢怀琛前脚刚走,侍卫后脚便将陆晚晚接进宫里。   在宫门口,她碰到了骆永嘉。   她入宫给皇贵妃请安。   这是上回猎场一面之后,陆晚晚第一次看到她。   骆永嘉九月底和宁蕴成婚,成婚不过半月,宁蕴便远去北地。听说她和许氏不睦,时而发生争吵,便会入宫。   此时她面色不佳,垮着脸给陆晚晚见礼:“臣妇见过四公主。”   陆晚晚微微颔首,眸光从她脸颊上掠过,微微笑道:“许久不见,宁夫人越发红润了,想必好事将近了。”   骆永嘉愣了一下,随即道:“公主亦是光彩照人。但不知公主说的好事是?”   陆晚晚淡笑:“宁夫人新婚,好事当然是延绵子嗣。你说是不是?”   骆永嘉的脸一下子变得有点僵硬了,笑容也僵在唇角。   “夫人大婚当日,我身体不适未能出席。只盼他日夫人有孕在身,务必将喜事告知我一声,让我也好沾沾夫人的喜气。”   骆永嘉以为她是在讽刺自己新婚丈夫便出门在外,正要还口,陆晚晚又补了一句:“上次给见青姐姐接生的嬷嬷手艺真是极好的。若不是她,见青姐姐不知还要受多少的罪。往后宁夫人生产了,务必提前告知于我,我一定会找个比她手艺更好的去给你接生。”   骆永嘉骇然抬头,发觉陆晚晚脸色冷如冰霜,脸色阴沉得可怕,尤其是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里,就跟藏有刀子一样。   “公……公主说笑了。”骆永嘉极力挤出一抹笑意。   陆晚晚冷哼了声,命人抬着肩舆离开。   骆永嘉看她乘着肩舆离去的声音,眸子里又是惊惧又是害怕,裹了裹披风,快步朝皇贵妃宫中走去。   “姑姑。”她雪白着一张小脸,大步走到皇贵妃面前,已然面无血色,唇齿都在颤抖。   “什么事情这么慌慌张张的?教过你多少次了,不要慌不要急,大家闺秀就要有大家闺秀的气度。”皇贵妃素手上戴着个金丝嵌玛瑙的手圈,在日光下熠熠生光。   骆永嘉道:“她知道了,陆晚晚知道了宋见青生产那天的事情。”   皇贵妃眸子一暗,垂下眼睛,道:“不可能。那人受骆家的恩惠,肯定不会主动供出骆家。”   骆永嘉听得这话,她微微一愣,片刻后,她觉得心跳又快又慌,还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恐惧,她喃喃:“难道她是诈我的?”   皇贵妃阴沉着脸色:“看来,他对本宫的疑心已经很重了。宁蕴最近可有信来?他们何时回?”   骆永嘉面露沉色:“来过,说是北狄的抵抗很剧烈,恐怕最早也得明年初才能回来。”   “也罢,此事不宜操之过急。”皇贵妃点了点头:“你让他好好地把事情干得漂亮些,回头本宫重重有赏。”   骆永嘉深吸了一口气,抬眼道:“姑姑,真要走到这一步吗?”   “如果真做了,那咱们就是……乱臣贼子。”   她想要富贵和荣华,却不想拿骆氏一族的荣耀和她的性命去搏:“我最近心跳得很快,总是担心……”   骆永嘉欲言又止,她总觉得那些不吉祥的话说出来恐惹骆雪厌烦,扫了她的兴,便不说了。   饶是如此,还是触了皇贵妃的眉头,她脸上僵了僵,片刻后,她咬牙道:“闭嘴!本宫不需要你说教。你是骆家的子孙,怎能如此胆小怕事?你要是怕,就滚回襄州老家去,别在京城碍事。”   骆雪一动怒,骆永嘉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了。   十一月中,皇上以为国祈福的旗号将陆晚晚和宋见青送去护国寺。   陆晚晚并未多问,立马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离去前夜,皇上来看望她们。   他给宋见青的儿子带了一个八宝锦盒,里面装满了珍珠和美玉,价值连城。   “皇叔,敬儿还小,哪用得上这些东西?”宋见青嘴角挂着笑。   皇上挥挥手:“这是朕对孙儿的心意。”   宋见青便不再说什么了。   “来,给朕抱抱。”皇上看向宋见青。   她笑着将孩子递给他。   襁褓中的孩子很小,鼻子眼睛都小小的,脸只有他巴掌那么大。   他颇会抱孩子,将他斜斜抱着,耐心地哄他。   陆晚晚就站在一旁,唇角挂着笑看向皇帝。   他抱孩子的动作很轻柔,像捧着珠玉,生怕弄疼了他似的。   被他如此小心翼翼抱着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情,陆晚晚想道。   皇上在椅子上坐下,小心翼翼摸了摸他蜷着的小手:“叫声皇爷爷。”   小孩回答他的只有咯咯的笑声。   逗了会儿毓敬书,乳母要给他喂奶了,皇上才松手放下他。一回头就看到陆晚晚站在窗前,静静的,也不说话。   他朝陆晚晚招了招手:“丫头,过来。”   陆晚晚就走了过去。   “你为何闷闷不乐?”皇上询问。   陆晚晚摇头:“父皇很会哄孩儿。”   皇上抬首,看向她,道:“朕的孙儿焉能不抱?不过,你那几个哥哥我就没抱过。”   陆晚晚不解:“这是为何?”   皇上目光微凝,端起桌上的酒盏饮下一口,他轻轻转动手中的酒樽,面色不变地缓缓开口道:“因为孙子不会惦记皇位,惦记这天下。”   陆晚晚神色一敛。   皇上上半身前倾,将手中的酒樽放在宴桌上,道:“明日你们早早地就得启程出发,早点歇息吧。”   他含笑看着陆晚晚,眼神慈祥又柔和。   “姜河。”他朝殿外喊了声。   一阵一阵脚步声从一侧传来,姜河独自从殿外走进来,他一直走到陆晚晚正前方,他手中捧着个花盆。   陆晚晚识得,那是去年她离京去北地的时候,皇帝追到城门口送她的那株绿牡丹。   “这盆牡丹今年还开过花。”皇上把花盆交给陆晚晚:“以后还是由你照看吧。”   陆晚晚嗓子里堵了什么东西,半晌难以开口挤出一个字。   皇帝望见陆晚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终是文雅地笑了。   “好,我暂替父皇暂养。”她云淡风轻地笑道。   皇帝欠身,道:“那就好,朕走了。”   淡橘色的烛光散落在殿内,将殿中映得格外温暖,皇帝浴着烛光,身上仿佛被镀了一层金边,整个人光彩熠熠的。他平时他平时并非懒散人,即使放松下来,亦没有多少慵懒之态, 清冷疏离于世。   但此时,陆晚晚却觉得他的背影清冷得厉害。   “父皇。”陆晚晚开口喊住他。   皇上肩膀抖了一下,驻足,未曾回首:“还有何事?”   陆晚晚轻轻扯起嘴角,浅笑一如往昔:“我和姐姐,在国寺等你,等你带我们回家。”   回家。   皇上心念一动,心上忽觉无比温暖,那种暖意从心口处蔓延起来,缓缓地沿着血脉流淌到四肢百骸。   他脑海中莫名又浮现出岑思莞的脸,她看到岑思莞紧蹙的眉,微愠的神色,还有眼底泛了红晕的担忧。   十九年前,她也在等他回去接她。   十九年前,他失信了,这一次呢?   清晰的视线也神器地变得模糊起来。他有些恍惚,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幻觉。   “好。”   留下这个字,皇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等你,我会一直等你。”陆晚晚追出殿门,看着他的背影,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说道。   下到凤台后,皇上才极为缓慢地回过头望了眼,他看到陆晚晚小小的身影还在丹墀之上,他轻轻弯起唇,挥挥手,彻底走远了。   陆晚晚站在高台,鸟瞰巍峨雄伟又凶如恶兽之口的皇宫。她缓缓张开双臂,风从她的指尖淌过,冰冰凉凉的。   她双唇阖动,眼睫颤了颤,侧转过头去,忽觉心下一阵酸涩。   次日一早,羽林卫亲自护送陆晚晚和宋见青去护国寺。   领头的人陆晚晚恰好认识,正是如今的羽林卫大统领侯正。   他掌管羽林卫,便是掌管皇上的生死安危。   皇上却让他护送自己去了护国寺,京城的局势肯定马上就要乱了,而且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乱。   宋见青也察觉到了什么,她以前不是没有到护国寺祈福过。但这一回,皇叔声势浩大,让她惴惴不安。   “晚晚,京城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她有些惊恐:“皇叔为何让侯正送我们去护国寺?”   陆晚晚纤长的手指,轻抚绿牡丹翠绿的枝叶,脸上含着笑,安抚宋见青的情绪:“你别胡思乱想。如今你已不是当初的你,要知道你可是带着小世子,不是都说隔代亲吗?父皇自然看重敬儿这个孙儿,派侯正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这么一说,宋见青心下就踏实了不少。   她握住陆晚晚的手,说:“还好有你在,不然我遇到事情肯定就全慌神了。”   陆晚晚淡淡一笑。   宋见青被保护得太好,从小到大被皇上捧在掌心长大,宫里的人只会巴结她、讨好她,她哪知人间恶鬼横行,都张开嘴虎视眈眈地等着她跳下虎口。   如果她能选择,她也愿做她那般被人宠着长大的小白兔。   谁想去面对风雨,被迫长大呢?   譬如此时,宋见青心无挂碍地和她一起去护国寺,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她还特意安抚。但她却满心牵挂,既为宫内的皇上,亦为去了幽州的谢怀琛。她腕间戴着暗器,车厢底下还藏着□□,以备不时之需。   人各有命罢了,她信命,却不从命。   在护国寺起初那几日,一切都正常,她们吃喝都在寺中。唯一不寻常的就是整个护国寺被羽林卫团团围住,严防死守,就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侯正更是半点不敢含糊,日日亲自在她们俩屋前守着。   他们越是如临大敌,陆晚晚心下就越是生凉。   十一月底,京城就开始飘雪了。   护国寺在山上,第一场雪飘下来的时候,山顶落满了皑皑白雪,铺了厚厚一层。   陆晚晚站在山巅,看着白雪落满尘世,仿佛将尘世间所有的不堪和肮脏都遮掩了过去。   她捧着手炉,披着厚厚的斗篷,等着山下来信。   那天早上,快马从京城的方向跑来。陆晚晚看到侯正亲自跑到山门前,去接送信的来使。   她裹了裹披风,也跑了下去。   “公主。”侯正脸上的表情僵在那里。   陆晚晚变了脸色,沉声问:“父皇有什么指示?”   侯正用沙哑的嗓子道:“陛下有令,让属下即刻送公主和郡主南下。”   陆晚晚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终于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骆氏一族发难了?”   侯正迟疑了下,点了点头:“骆家最近在禁军上频频有小动作,禁军的权利落到了他们手中。”   陆晚晚眉头揪起来,问:“父皇呢?”   “皇上还在宫中。”侯正眉头皱得很深,似乎有难言之隐。   陆晚晚声音陡然拔高,问:“他现在的情形到底如何?”   她文静的时候很秀气温柔,发怒的时候却很有威仪,迫得人不敢直视。   侯正也不管皇上一再让他隐瞒,咬了咬牙,还是说道:“皇上生了病,害了天花。”   陆晚晚眼睛黑了一瞬,膝下像是没有力气了般,忽的一软,差点就摔倒。   侯正顾不得冒犯,一个箭步上前,扣住她的胳膊,喊道:“公主?”   陆晚晚望着侯正,眼神有些迷茫,她手中的手炉猝然落地,碳灰落到雪白的雪被上,沾污了好大一片。她蹲下身,想将手炉捡起。   掌心不及小炉,泪已湿了满脸。   她垂眸,沙哑开口:“他如今形势如何?”   侯正道:“五皇子已从天牢放了出来,他们对外称皇上病重,暂由五皇子处理朝政。他们为登正统,暂时不会对皇上下手。”   但天花是难治的绝症,得了天花,无异于鬼门口走一遭。   上一世皇上就是暴毙而亡。虽然她不清楚其中的内情,但结合今日的猜想,想必就是得了天花。   “褚郁将军何在?”眼泪低落,她声音哽咽着问道。   侯正道:“属下不知。”   陆晚晚侧过脸,用帕子擦了泪,再回过头来望向侯正时,脸上的泪已经擦干净了,她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嘱咐道:“世子尚且年幼,务必保护好他。”   侯正应声:“是!”   “准备出发。”陆晚晚发号施令。   侯正等人就立马行动起来。侍女给陆晚晚和宋见青换上了寻常的衣物,侍卫们也都换了衣裳,乔装成商人。   侯正知道护国寺下山有条密道,遂带着一行人经由密道下山。   宋见青见此情形,骇了一大跳:“晚晚,出什么事了?”   已经到了此时,陆晚晚觉得没有必要再瞒着她,故而将皇上染上天花,五皇子即将发难的事情告知她。   宋见青脸色煞白,瞬间血色全无,瞳孔也不受控制地瞪大:“怎么会?”   “见青姐姐,听我说。”陆晚晚立刻劝她:“现在不是慌神的时候。五皇子和皇贵妃控制了禁军,父皇现在很命悬一线,生命危在旦夕。我得想办法救他,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和侯大统领南下去江南,世子会派人去接你。”   “你呢?”宋见青犹豫着问。   陆晚晚说:“我要留下来接应夫君,想办法救父皇。”   侯正变了脸色:“公主,圣上有令,让我护送你和郡主一起南下。”   “我不走。”陆晚晚利落地将头发挽起,挽成个利落的发髻。   宋见青早就六神无主了:“你能有什么办法呢?镇国公和夫人不在京城,阿琛又去了幽州,你能有什么办法?”   陆晚晚从她的包袱里取出谢怀琛送给她的□□,她把□□架在马背上,说:“正因为这样,我才更应该留下。否则,父皇身边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了。”   “那我也跟你一起留下。”宋见青抬眼望着处惊不乱的陆晚晚,说道。   陆晚晚摇头:“你还要带小世子,带着他很不方便。见青姐姐,现在意气用事的时候,你和世子安全离开,我才能安心。”   宋见青还要再说什么,陆晚晚高喝一声:“还不快送郡主离开。”   侍卫得令,齐刷刷上来,将宋见青和小世子送上马车。   侯正拧着眉,道:“皇上有令,让我务必带公主离开。公主得罪了。”   说着他就要上前去扛陆晚晚。   陆晚晚身形利落,抓起箭筒里的短箭,对着脖子比划了两下:“退下,你们谁敢过来,今天我就死在这里。”   侯正再不敢动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公主,属下等是听令行事,陛下有令,不敢不从。”   陆晚晚将短箭狠狠掷回箭筒里,眼圈通红地喊道:“那是我爹,他被困了,我能不回去吗?”   话音方落,连串的眼泪飚了出来。   冷冷的雪霰子拍打在她脸上,生疼生疼的。   侯正沉默了一瞬,立在雪地中,仿佛成了一座木雕泥塑的雕像,半晌也没言语。   过了良久,雪花在他肩上落了薄薄一层,他抬手拂开肩头上的雪花,斩钉截铁道:“公主,属下奉命保护公主,万死不敢忘陛下之令。公主既然回去,属下陪你。”   话毕,他声如洪钟地吩咐:“刘行英、苏揖听令。”   两个侍卫走上前,拱手应声:“是。”   “你们护送郡主南下江南,即刻启程,务必拼死保护郡主和小世子的安全,不得有误。” 第147章 营救   马蹄扬尘, 疾驰而去。   看着宋见青母子远去,陆晚晚长松了一口气。空空旷野只余她和侯正两人, 仿佛两棵无根的树。   静默片刻, 侯正上前嗫嚅着问陆晚晚:“公主, 咱们现在去哪里?”   陆晚晚吸了吸鼻子,言简意赅道:“跟我走。”   侯正虽有疑惑,但此时此刻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 遂翻身上马跟上陆晚晚。   陆晚晚凭着记忆里上次去龙隐卫隐匿的路骑马走去,不过半天的功夫就找去了茶寮。   她让茶寮的小厮把上回带路的小将喊了出来。那人见过陆晚晚,立马上前见礼:“公主!”   “褚叔叔在山上吗?”陆晚晚凝眉问道。   小将道:“褚将军旧疾复发, 腿伤不能动弹, 在山里养伤。”   陆晚晚没说话,她对侯正撂下一句“你在此处等我”便打着马, 一路上山。那小将见状, 忙追了上来给她引路。侯正也拔腿就追, 方才还点头哈腰的茶寮小厮忽然打直腰杆, 道:“军爷累了,就在此暂歇,等公主下来吧。”   这回上山没有谢怀琛牵着, 她却没觉得有多累。身体里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一路疾行,片刻不曾歇息。   小将跟在陆晚晚身后,他只觉这人憋了口气,一直往前冲。   “公主, 要不歇一歇?”   “不用。”   她知道自己等得起,皇上等不起了。   她心上凉得已经没了知觉,手脚也只是依照习惯在运动,一停下来就止不住地颤抖。   奋力向前,粗壮喘息,好似才能将心底的恐惧和颤栗压下去些许。   到了山内,侍卫径直领陆晚晚去见褚郁。   褚郁身体很不好,他腿上患有旧疾,一到冬天就肿胀如树木,原本瘦削的双腿如今裤腿都快装不下。他躺在床上,动一下都牵扯全身的筋骨生疼。   “公主。”   “褚叔叔。”陆晚晚一出声,嗓音里就带了哭腔。   褚郁一见她的模样,脸色顿时变了,他明白了几分:“阿琛还没回来?”   陆晚晚强忍住即将落泪的冲动,吸了吸鼻子,生生将眼泪压了回去。   “没有。”她咬牙问道:“夫君离开之前,和父皇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褚郁眉头蹙得极紧,亦是一脸焦灼:“皇上早就料到五皇子和皇贵妃必反,因而故意支开身边的亲信,打算跟他们来个引君入瓮。”   陆晚晚终于明白,为何在这个当口,皇上让谢怀琛去了幽州,又让谢允川夫妇去了梅州,就连毓宣也派去江南巡盐。   “骆氏这些年对立储之事频频插手,他们拥立五皇子,不外乎就是想借此稳固骆家的势力。待五皇子登基,骆家势必会携天子而号令天下,若要根基稳固,骆家不可不除。”褚郁道:“但骆家是开朝世家,若没有确凿证据,无法对其动手。”   从古至今,但凡发兵,讲究的一个出师有名。他将身边的人支开,独在皇宫,就是最好的时机,骆氏一族对他下手最好的时机。   他把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下,却玩脱了。   “照原来的计划,只要骆家一有动作,龙隐卫就会从密道进入晨阳宫将陛下救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如是一来,五皇子和皇贵妃就会守着皇宫这一座空城,坐以待毙。骆氏一旦发兵,三皇子和徐将军的军队就会从南北两面包抄骆氏的部队。谢允川夫妇则从梅州和西山大营围攻五皇子和皇贵妃。”褚郁恼得一拍桌案:“却没想到他们竟提前对皇上下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只要他性命无虞,在宫内多拖些时日也好。多拖些时间,等谢怀琛回来领兵去救他也好。可偏偏,他染上了天花,若不及时救治性命堪忧。   片刻也不能等。   “褚叔叔,我要回去救父皇。”陆晚晚抿了抿唇,声音温柔又坚定。   褚郁极力想撑起自己的身体,但他病得太厉害,稍稍一动,腿脚就跟被齐齐锯掉了一样:“皇宫已经被禁军把控,你去太危险了。”   “太危险也得有人去做,不是吗?”陆晚晚喉头又有些哽咽。   她想了一下,若今日被困在宫里的是自己,皇上会去救她吗?她非常肯定,他一定会来的。   因而她不敢不去,她怕辜负了他,怕他在冰冷的宫阙艰难喘息的时候感到绝望。   “夫君如何去救,我就如何去救他。”   话音方落,眼泪滴了出来,落在虎口处,滚滚烫烫。   “公主可想好了?”褚郁问她。   陆晚晚点了下头:“想好了。”   “好,我这就去安排。”褚郁说道。   因为要悄悄行动,人不可太多,褚郁点了三百人的队伍,随陆晚晚进宫救人。   皇上身患重疾,时间上不能耽搁,他们必须速战速决潜入宫内,救出人再迅速撤退。   三百人的队伍很快就整装待发,陆晚晚也准备好了,带上队伍就往城里赶。   侯正在山下等了她半日,此时见她出来,身后带了一支三百人的队伍,愣了一瞬。   陆晚晚没空多跟他解释,吩咐所有人道:“大家分开进城,最好不要引起骚动。进城之后都去密道内等着我。”   众隐卫训练有素,多年暗无天日的训练等的就是有朝一日为皇上效力。此时大家听了陆晚晚的吩咐,立马四散开去。   早前在山上的时候,陆晚晚就将侍卫编成组。皇宫通往外界的密道共有五个,出口遍布城内各处。也是在方才,陆晚晚才知道,原来公主府后院也有一个密道口。   皇上早就将他的身家性命交到了她手中。   她换了粗布衣服,和侯正乔装成农人潜伏进京。   骆家的人第一时间就派人去护国寺捉拿陆晚晚和宋见青,但护国寺早已人去楼空。骆雪恼恨交加,她也因此得知皇上早有预谋,幸亏骆氏一族下手得早,否则恐怕早就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了。   陆晚晚和宋见青是弱质女流,捉住她们不过是为了牵制谢怀琛和毓宣。骆氏一族倒并未对她们太过主意,派了人去追。   皇宫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皇上已经落入他们掌中,他们毫无畏惧。   因而陆晚晚得以安然无恙地进入京城,先去揪了纪南方,她怕皇上在宫内出了什么事,又在侯正的帮助下翻墙进入公主府。   府上除了必要的洒扫丫鬟,陆晚晚没留下什么人,就连侍卫都少有。他们悄无声息地潜入内院,陆晚晚拿出地图,比划着方位找到密道口。   密道口就在她主殿书房后的一排书架后。   晨阳宫地下几乎已经掏空了,空旷的地底暗室,三百支火把齐齐亮起,等候陆晚晚的差遣。   她贴在出口处,听外头的响动。   三更梆子敲起的时候,陆晚晚使了个眼色,三百暗卫踩在地上愣是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悄然出了暗道。大约是知道皇帝插翅难飞,晨阳宫的守卫算不上森严,龙隐卫悄无声息到了那些守卫背后,当场抹了脖子。   姜河彻夜未眠,守在皇上身侧。他的天花如今发了三天,最是正凶险的时候,身上奇痒无比。   姜河看着主子受罪,眼圈都是红的,不知是气还是恼。   “主子,我给你擦擦。”姜河说道。   皇贵妃有意让皇上病死,和太医勾结在前,看病的时候毫不尽心,后期顾看更是粗糙不堪,连个堪用的宫女都没留下。一应事务都是姜河亲自在操办。   皇上嘴唇干得厉害,褪了层皮。   他摇了摇头,看向窗外,问:“下雪了?”   姜河眼眶濡湿,点了点头:“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下雪了。”   皇上挠了挠脖子上发痒的地方,道:“又是一年冬了。也不知允州冷不冷?”   “等陛下好起来,老奴就陪陛下去允州看看。”   “南下,从苏州往允州,再去宸州、淳州。”皇上眼中似乎有光,眸子亮了下。   但那眸子里的光很快就暗淡下去:“只是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江山好风光?”   “为何不能?”殿门陡然被人打开,北风吹朔雪,扑面而来。陆晚晚和风雪一同走了进来。   皇上眼睛微瞪,眸子里尽是不可思议:“你……你怎么来了?”   陆晚晚弯起眼睛来,双眸泛着泪花地笑了:“我听你的话,乖乖等你,等了好久,你都不来,我只好自己来找你了。”   眼泪又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天上的星子都坠落凡间了。   皇上气急败坏中又带着心疼地吼她:“侯正呢?朕不是让他带你走吗?这个时候你我回来做什么?”   侯正听到皇帝动怒,立马赶了进来,他手中还提着佩剑,剑上禁军的鲜血淌着,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陛下!末将有罪,未能劝服公主离开。”   陆晚晚走到皇上身边,准备去扶他:“现在不是怪谁的时候,我们得先离开这里。”   皇上慌的一把将她推开,忙扯了枕边的帕子,捂住口鼻,不让陆晚晚靠近,他的声音也是哽咽的,脸色略微一沉:“别碰朕,朕害了天花,会传染给你。”   陆晚晚的心情一沉,再想要靠近,姜河已经挡在面前,他说:“公主,你就随了陛下吧。”   陆晚晚便站去一旁,让纪南方来给他诊脉。   纪南方颤颤巍巍上前,握着皇上的手腕,凝神了片刻,神色大变:“皇上发病之后就没用过药吗?”   他躺在床上,咳了声嗽,止不住声似的。陆晚晚倒了杯茶过去,要喂给他喝。皇帝摇了摇头,指着姜河:“让他来。”   姜河忙从陆晚晚手中接过茶杯,他道:“公主,老奴患过天花,让我来吧。”   她就嗯了声,将杯子递给他。   姜河扶起皇帝,喂他把水喝下。   纪南方道:“皇上现在的情形必须马上找个安稳的地方调养,否则非常危险。”   陆晚晚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她当机立断:“让他们迅速撤离。”   暗卫立马行动起来。   侯正扶着皇帝下入暗道,姜河紧随而上。   而这个时候,宋垣正从京畿大营赶回皇宫。西山大营的两万人马不知什么时候竟被紧急调走。   西山大营的军队主要负责京畿的安稳,只听皇上一人号令。他们有所异动,说明皇上生出了疑心。他怒气冲冲回到皇宫,他的亲卫迎了上去:“五皇子。”   “皇上呢?”他从旁人手中接过帕子,擦着手里的血,凶狠地问道。   “皇上正在晨阳宫歇息。”亲卫顿了下,又说:“太医说了,天花不经救治,最多不过十天他就会一命呜呼。”   “跟我来。”宋垣雷厉风行,走在最前头。   他急急忙忙来到晨阳宫。   守在宫外的侍卫见状,忙迎了过去:“属下参见五皇子。”   “里面情况如何?”   “属下一直在门口守着,里面并无异动。”他道。   宋垣点了下头,推门而入。   走了两步,他觉得十分不对劲,猛地回头,问:“里面为何没派人看管?”   侍卫也纳闷,他沉默片刻后,猛地反应过来了,急急推开皇帝寝殿的大门:“不好,皇上不见了。”   宋垣闻言,怒得睚眦欲裂,守得密不见风的皇宫,人竟然被带走了。   “废物,你们这群废物!还不快派人去追!”宋垣一巴掌拍到侍卫脸上,他用足了气力,侍卫的脸顿时肿得老高。   皇宫禁军即刻调动起来,灯火次第亮起,刹那间皇宫内亮如白昼。   “先封锁城门!”宋垣怕来不及去追,只得让他们先行将城门关闭。   亲卫即刻策马出宫,一路风驰电掣来到城门处,下令封锁城门。   搜查到天亮,还是一无所获,连皇帝的半点影子都没有看到。   阴暗昏沉的地道内,暗无天光,用来照明的火把渐次熄灭了下去。   陆晚晚一行人下到密道后,并未出去。   她料想宋垣此时肯定在城内大肆搜捕,他们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还不如据守暗道,他们不知道出口在何处,就算从入口找下来,此处易守难攻,也比在城里投网来得好。   派出去打探情况的侍卫很快就回来,城里如今的形势很不好,宋垣封锁了城门,骆氏的兵力都在搜索皇帝的下落。眼下的京城就像个密不透风的铁桶,连一只苍蝇也难以飞出去。   陆晚晚沉着脸,她手托着下巴思索片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皇上的病情是一回事。这三百隐卫的吃喝拉撒也是亟待解决的大事。   到了第二天下午,皇帝的情况越发恶化了,他高热不断,身子不断发着抖,身上也痒得厉害。此处药材有限,纪南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法施展。   “皇上的病情再拖下去,恐怕十分危险。”纪南方担忧地说。   陆晚晚就走到她身边,跪坐在他面前问:“父皇,你怎么样了?”   皇上高烧得迷迷糊糊,仅存的理智却一个劲将她推开。他一动,气息就喘得厉害:“走开些,别在朕身边。”   陆晚晚倒也不跟他争执,往后走了些许,退开了几分:“我会好好保重自己的。”   皇上的气息这才微微平复了些许。   陆晚晚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双手抱着膝盖,背靠着暗道的墙壁,头低低垂着。发丝松了一缕下来,就在眼前一晃一晃的。   “小的时候,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陆晚晚声音低低的,抱着膝盖的模样看上去可怜兮兮的:“村里的孩子们都欺负我,说我没爹没娘,是个没人疼没人爱没人要的野孩子。我不服气,有一次和学堂一个同窗打架,他比我高好多好多,抡起小凳子就砸到我头上。我现在这么笨,可能跟那时候受伤有关。那回我流了好多血,晕乎乎地躺在床上,那会儿我就想我爹是什么样的?他怎么就忍心把我一个人扔到允州呢?陈嬷嬷说我爹另娶了后母,又生了好多的孩子。我就想通了,爹爹没有指望了,他不疼我,也不爱我。然后我就想到我娘,我就有点怨她,她怀我的时候受了很多苦,听说她整整吐了八个月,生我又遭了大罪。我就想啊,她豁出性命生出我来做什么呢?她不生我,我就不会被人骂是野孩子,也不会这么疼,流那么多血。那个时候我好恨她。但恨着恨着,我自己就哭了,陈嬷嬷说我娘很疼我也很爱我,她在世的时候整日抱着我不脱手,她死的那天,还给我喂了奶,换了乳衫才断了气。你说,她那么疼我,要是知道我过成那样子,她该有多难过?”   陆晚晚脸上挂满了泪珠,呆呆愣愣地回头望了眼皇上。   他双眸紧紧闭着,眼泪却不断涌出,淌过他眼角的沧桑,湿了枕下一片。   “陆建章很恨我娘,他在最落魄的时候得她相助,发家之后她便成印证他过去失败的耻辱柱。所以他把我娘的东西全扔了,至今我也不知我娘长什么模样。”陆晚晚抬手,揩了揩眼角:“不过,陈嬷嬷说我和母亲长得很像,就跟照镜子一样。”   “后来每次我照镜子的时候,都在想我爹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这么有福气,能让我娘惦记了她一辈子。”陆晚晚长舒了一口气,用尽量缓和的语气说道:“我娘肯定很爱我爹。那时候她在允州巴巴地等他,没等到他,却先等到了我。她没了法子,只能和陆建章协议,让他做了我名义上的爹,她不肯同陆建章拜天地,便找人替她上了花轿。她的遗物里有一件喜服,陈嬷嬷说那是她亲手做的,她绣了一年,那件衣服熬干了她的血肉。她却至死也没有等来我爹给她披上嫁衣。”   她声音越说越低,越来越颤抖。   “别说了。”皇上沙哑开口,泪流了满脸。   “很难过对吗?听到我和我娘过得这么惨,你很难过,对不对?”   皇上声音悲怆,苍凉得不像话,陆晚晚的每个字都像是尖锐的针一般,狠狠地扎在他心上,他数度开口,喉头却只余哽咽,半个多余的字也吐不出来。   “你看,那么难熬的日子我都熬过来了,我是不是很厉害?”她擦了擦眼角,极力挤出一个不怎么僵硬的笑容,让她看上去没有那么难过。她转头看向皇上,说:“所以,你一定也要熬过去,战胜天花。”   言及此处,她顿了顿,才说:“你要好起来,补偿我。不要再让我做那个没爹的野孩子。”   皇上喉头发酸发涩,猝不及防听到她的话,陡然睁开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皆迸出泪花。   皇帝侧过头,只留给她一个起伏的背影。   他心中大恸,她知道了,她早就知道了。他眼眶猝然而热,热泪滚下,这十九年的等待和找寻都有了意义。   “你何时知道的?”良久,皇上才挤出几个字。   陆晚晚深深呼吸吐纳:“你为我送嫁的时候,我觉得奇怪;我去北地之前,你赠我牡丹时,我开始怀疑;就在刚才,我肯定。”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更何况,这个人是天子,他是一国之君。他膝下子女何其多,缘何宠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儿?   她不算笨,再想想成亲之后谢允川拉着谢怀琛到祠堂起誓的那一幕,她多半就明了了。   皇上找了十九年的那个人,早就没了。   岑思莞等了一生的那个人,早就错过了。   皇上鼓起好大勇气,才在姜河的帮助下转过身来。她哭得脸蛋和鼻头都是红的,眼泪挂在腮侧,看上去可怜极了。皇上就想起她说年幼时被人欺负的模样,那时她比这时小得多,那小鼻子小嘴皱巴巴地哭起来该有多可怜招人疼?   思及此,他心内又是酸又是痛,他没能尽到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害得岑思莞早逝,害得陆晚晚受尽委屈。   他笑了下,说:“丫头,莫哭,哭起来很丑。”   陆晚晚就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挤出个笑容,朝他笑了下,不再哭了。   她转了转手中岑岳凡当初送给她的手圈,不动声色接近皇帝:“你好好休息,醒过来就安全了。安全之后一定要好好养病,你欠我的,必须慢慢还。”   皇上哽咽道:“好。”   陆晚晚突然对准他的手,按动手圈的机括。一根牛毛般的银根射了出来,正对他的小臂。   皇上眼睛陡然间睁得极大,受了惊吓一般。   “公主!”姜河见状吓得不清。   陆晚晚抬袖擦了擦脸颊的泪渍,平静地说:“他没事,这个针用曼陀罗花浸泡过,他会暂时失去意识,但很快就会醒过来。”   姜河讶异。   陆晚晚又说:“现在外面形势如此紧张,城里的守卫只会更加森严,不会放松。就算我们能等,他的身体不能再等了。等会儿我带隐卫出去引开宋垣的视线,你和纪南方一起,负责把父皇带出暗道,一定要确保他的安全。”   她冷静地分析眼前的形势,很快想好对策。   姜河吓得一身冷汗都出来了,忙说:“公主,又何必你亲自涉险呢?”   陆晚晚说:“因为我对他们来说是最意外的,他们肯定没料到我会突然杀回京城。他们看到我之后就会放松警惕,全力来追我。这样可以为你们赢得更多时间。”   “公主,让老奴去吧。”姜河求道,若是陆晚晚有个好歹,皇上醒后恐怕会剥掉他一层皮。   陆晚晚摇了摇头:“京城认识我的人多,你常居深宫,认识你的人少。我跟在父皇身边很容易招惹人眼,反倒是你跟着更安全。”   安排好一切,她调度了两百人随她一起出去。临走之前,她让姜河把皇上的外衣扒了下来,让一个害过天花的侍卫穿上,又欲盖弥彰地罩了件外袍。   他们从公主府的遂道出去,从守卫薄弱的南街杀将出去。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到了城门口。   城门更是严防死守,架了满排的柴火,一点燃,整个城门都照得亮如白昼。   侯正和陆晚晚趴在暗处打量城楼的情形,她暗道不好,这是一场免不了的混战。如果他们再不冲出去,身后的追兵追来,他们就会腹背受敌,到时候逃出去就更难了。   “咱们强攻出去。”   隐卫得令,先有五十人冲了出去。他们速度极快,如同影子一般,杀到城门口,对着守城的将士就是一通暗抹脖子。   城门口还有很多被拦截出城的商队,城内客栈爆满,他们无处可去,只好在城门暂歇,等锁城结束,好第一时间离去。   他们满腹抱怨,又无处发泄,正筋疲力竭时就看到一群黑衣人冲向守城的官兵,二话不说,抬刀就砍。   周边惊叫声四起,京城的夜一片哗然。   龙隐卫都是经过常年专业刻苦训练过的,守城门这帮酒囊饭袋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没多久,守城的士兵就倒得差不多。   但远处援兵将至,吼声不绝。   陆晚晚再也按捺不住,疾步朝城门口跑过去,边跑还边喊:“五皇子封闭京城,挟持皇上,意欲图谋不轨,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   龙隐卫纷纷出动,立马冲开城门。   “冲啊,大家快跑啊。”陆晚晚吼道:“今日你们知道了五皇子的狼子野心,等他们追上来了就来不及了。”   人群顿时就乱了上来,人群中爆发出怪异的惊叫:“不得了啦, 官府要杀人啦, 要屠城啦!”   人群一时乱了起来,挤着就要上前。   然而也就是这时,远处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而起。是宋垣追了上来,他环顾四周, 让士兵马上追击, 怒道:“去把人追回来,有反抗者就地格杀勿论!”   陆晚晚和龙隐卫则挤开人群,借着周遭百姓的掩护,趁乱出城而去。   宋垣亲自骑马带人去追。   龙隐卫护着陆晚晚一路撤退。   陆晚晚听着后面的马蹄声,根本就不敢停歇。宋垣的人尽忠职守,穷追不舍,根本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你给我站住!”宋垣暴戾的喝声从背后传来,被风一带,就跟他在耳边怒吼一样。陆晚晚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龙隐卫边退边抵挡宋垣的进攻,奈何对方实在人多,倒下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到了城外的一条三岔路口,陆晚晚提议:“咱们分散了逃,若逃出宋垣之手,三天之后咱们在山里会合。”   他们便兵分三路,各自逃去。离开的时候,陆晚晚特意和穿了穿上衣服的假皇上分道离开,以此迷惑宋垣。   方才乱斗之时,龙隐卫从城门处找了一匹马来,让陆晚晚骑上。   领头的暗卫道:“请公主先行离开,我们留下断后。”   陆晚晚倒没有拒绝,她没有武功,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负担,一种拖累。跟着反倒帮不上什么忙,反倒会束缚他们的手脚。   她点了点头,准备了下就骑马离开了。   宋垣追上来的时候,就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浓浓暗夜之中。   “拿箭来。”宋垣冷声道。   侍卫忙将他的弓箭递给他。   宋垣大手挽弓,将箭对着她的背影比划了几下。   “咻”一声,长箭脱弓而出,对着陆晚晚的背直射而去。   陆晚晚压根不知道背后的情形,还在拼命狂奔。就在箭尖快穿透她背心的时候,隔空寒光一闪,飞来一把刀。刀面与寒铁所铸的箭尖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箭尖就朝地上坠去。   宋垣见一箭未中陆晚晚,忙又搭弓引箭,准备射出第二支。   但凭空闪出一道白影,往陆晚晚身边一掠,宋垣定睛再看,前方只有一匹空马在疾驰,而陆晚晚不知所踪了。   “给我追,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挖出来!”宋垣怒到了极致,长着大还没人敢这么耍他!   陆晚晚只觉身子一空,脸颊侧掠过一丝寒风,朔雪从脸颊拂过,冰凉入骨。一双手掐着她的腰,她便落入一个怀抱。   她嗅到那人身上熟悉得令人恶心的气息,身子先是一僵,随即抡起右手,对着他的脸便挥下巴掌。   “宁蕴,你放肆!”她厉声喝道。   宁蕴没有避开她这一巴掌,这是他欠她的,上一世欠了她一辈子。   陆晚晚愣了一瞬,她这巴掌用了极大的气力,打到他脸上,她的手也快震麻了。   “你……”陆晚晚张口结舌,宁蕴分明能避开她的巴掌,却为何不避?   宁蕴没有多大反应,陆晚晚力气再大,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挠痒痒而已,不足挂齿。   他反是去抓陆晚晚的手,巴巴地问道:“你要打我,尽管打就是了,为何要用这么大的气力,伤着了你,却让我心疼。”   他把陆晚晚的手抓到唇边,吹了吹气,像是在呵护她的手别受伤害。   陆晚晚恶心得就快吐了,她一把抽出手,退开两步,离得他老远。她道:“你别碰我。”   “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宁蕴语气淡淡的,就像问她是否吃过晚饭了没有一样寻常。他又去抓陆晚晚的手:“你要是讨厌我,你就打我啊,你打,我绝对不还手。直到你打开心了为止。”   “是啊,我就是特别讨厌你。”陆晚晚恶狠狠地抽回手:“哦不对,我不仅是讨厌你,我还觉得你很恶心。恶心得我不愿脏了手来打你。”   “为什么?”宁蕴不解。   陆晚晚道:“我已为人妇,你为何还要来纠缠我。”   “你本该是我的妻子。”宁蕴平静地说道。   陆晚晚白了他一眼:“你和陆锦云早有婚约在先,我凭什么作践自己嫁给你?宁蕴,若你还记恨当初我诓骗你的事情,今日你就杀了我,一雪前耻。反正你是这种睚眦必报的人,不是吗?”   宁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笑笑,淡问道:“我是什么人?你怎么这么清楚?”   陆晚晚冷哼了声:“当日在安州,谢怀琛的军粮被劫,他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从乌兰桥上过,还因此身受重伤,他不知道,别人不知道,老天爷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吗?”   宁蕴脸色白了一瞬,表情也垮了一下:“你早就知道了?”   “宁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这种丧良心的事情,就不怕天打雷劈吗?”陆晚晚拔高了音量,双眼红彤彤的看向他:“谢怀琛可是你一起长大的兄弟。”   “朋友妻,不可欺。”宁蕴拂了拂手,语气不耐烦地打断她:“他勾搭你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我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是你妻姐,我和他两情相悦,我愿意嫁给他,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开心,这有什么不对?分明是你心胸狭隘,为一己私欲迁怒于人。”陆晚晚悄悄转了转手腕上戴着的手圈,想以此制伏宁蕴脱身。   宁蕴却突然嫁暴怒起来,他转过身,一把搂住陆晚晚的肩,将她扣进怀里:“你胡说八道,我们有宿世的姻缘,没有他插一脚,你就是我的妻子。是他抢了你。”   陆晚晚简直快气昏了。宁蕴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呛得她几乎快要窒息,她红着眼睛,抬起手腕对着他的脸又是一巴掌。   宁蕴被打得脸偏向了另一侧。   疼痛使他恢复了些许理智,他捂着脸上被打的地方,怪笑了两声。   “你笑什么?”陆晚晚突然有些害怕,她想起了自己的处境。荒无一人的野外,后有宋垣的追兵,她还面对着一个疯子般的宁蕴。   他对自己图谋不轨,这是毋庸置疑的。   若他真动起手来,她根本没有还手的力气。   宁蕴转过头看向她,眼神幽深得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你在害怕?”   面对他的逼视,陆晚晚没办法气定神闲地将手圈出针口对准宁蕴,然而这是她逃脱的唯一凭仗,必须一击制胜,否则她就没有机会了。   她摇头,说:“没有。”   “你骗人。”宁蕴的声音很古怪,似有隐忍,又像藏着莫名的情绪:“你骗不了我的,我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   陆晚晚慌乱了下,此时此刻,她几乎可以断定自己以前的那个猜想是对的。   宁蕴就扣着她的手,低声说:“你别怕,从今以后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陆晚晚顿觉毛骨悚然。   她正要按动机括,突觉脖子后一阵发麻,眼前一黑,就没了意识。   ——   几日之后,京城的天气越来越冷了,雪下了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更大。   陆晚晚被宁蕴安置在京城的别院之中。他信奉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宋垣可以想到任何地方,但绝不会想到陆晚晚还在京城。   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坐在院中看雪。   院子应当才置办不久,东西没有多少,院里空荡荡的,还未收拾完好,只栽了几颗蔫不拉几的腊梅,开了几朵聊胜于无的梅花,偷偷吐纳芳华。   陆晚晚就被关在这一方小天地之中,望着院子那么大的天,发呆。   自她被掳来,已有好几日。宁蕴日日都会来看她,有时候送些吃食过来,有时候则只为陪她说说话。   起初那两日,陆晚晚还低声下气地求他放自己离开,但劝不动,便权当他是空气。来了也不不搭理他,任由他自说自话。   “今日你想吃什么?”宁蕴站在她身后,小声问道。   陆晚晚裹了裹身上的斗篷,觉得他聒噪,拿起小几上一本书盖在脸上,不理会他。   宁蕴只是笑笑,将她脸上的书揭开:“你以前不是这么顽皮的。”   陆晚晚就嬉皮笑脸:“我夫君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我跟着他,什么都没有学到,就学了顽皮这么个坏习惯,宁大人若是看不惯,可以一把将我掐死,或是一剑把我刺死,何必留着我在这里碍眼?”   宁蕴脸上的笑顿时僵在了唇边,他弯下身,食指微曲,轻轻抬起陆晚晚的下巴,逼得她与自己对视:“你还念着谢怀琛?”   “我们夫妻同心,我自然念着他,不然,你以为我还念着你吗?”   “够了,闭嘴。”他眸中迸发出凌厉的火花:“晚晚,你别想激怒我,我会等你回心转意心甘情愿地跟我那一天,你会爱我的,跟从前一样。”   也不知是在劝陆晚晚,还是在劝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报告各位小阔爱:   隔壁公公和婆婆的文开了。   我觉得公公和婆婆有点沙雕……没晚姐和琛哥稳重。   卑微作者在线求小阔爱们来捧个人场吧!!!   五体投地地跪求!!   两篇文会同时更哦! 第148章 结束   与此同时, 谢怀琛正在从幽州疾驰回来的路上。   幽州节度使魏建痛失爱子,暗地里果然开始活动, 四处联络, 搞了不少小动作。   谢怀琛携龙隐卫暗中查访颇久, 终于收集了他祸国的证据,就在他们准备撤退回京的时候,魏建不知怎么得知了他们的存在, 暗中派人追杀。谢怀琛提前暴露,只能急忙撤回京城,一路被魏建的人围剿追杀, 好不容易逃脱幽州境内, 进入梅州,谢允川夫妇提前退避此处, 一家三口得以团圆。   他抬头, 看着谢允川道:“父亲, 你再说一遍?晚晚在哪里?”   谢允川眸子里也有不忍:“皇上提前安排她和郡主南下, 但谁知道她竟然没走,她和侯正为了引开宋垣,至今下落不明。”   谢怀琛紧握着剑, 他努力克制着情绪,艰难道:“下落不明?”   沈在歌看出他的怒气和担心,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至少我们可以肯定她没有落入宋垣手里,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也是情急心切, 皇上当时危在旦夕,若没人去救,是很危险的。”谢允川叹了口气,也说道,言及此处,他有几分自责:“是我不好,当初我该让你母亲留下。有她在京城,晚晚也不至于无措到亲自进宫。”   “她胡闹!”谢怀琛终于忍不住,怒喊了声,转身出门让谢染给他备马。   他的行李包袱都是现成的,一剑挑上就能走,他出到中庭,又将从幽州收集而来的魏建的罪证交给谢允川:“父亲,麻烦你帮我将这些东西代为转交给皇上。”   “你要去哪里?”谢允川问。   谢怀琛道:“回京,找晚晚。”   “京城现在是什么地方?”谢允川凝眉:“马上就要打仗了,你这会儿回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他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什么,沈在歌拉了拉他的衣袖,谢允川便噤声不再言语。   他知道沈在歌要说什么,父子心性,谢怀琛是什么样的人,他自然再清楚不过。陆晚晚是他的妻子,于情于理,谢怀琛都应该回去找她。这些日子陆晚晚没有消息,他也很着急。派了一拨又一拨的暗卫回京城暗访,仍是下落全无。   沈在歌站在谢怀琛面前,抬手拍了拍他肩上的灰尘,笑了下:“京城如今是龙潭虎穴,你自己当心些。早日找到晚晚,咱们一家人好团聚。”   谢怀琛有些动容,镇国公府就他一个孩子,从小也算是被宠着长大的。母亲更是将他视作珍宝,到了这个关口,他以为他们会犹豫,会退缩,会为了自己忽视陆晚晚的安危。   但他们没有,从成亲那天起,他们就说当陆晚晚是亲生女儿。这两年也的确是如此践行,在府上但凡他有的他用的,陆晚晚只会更多更好。   他的父母无私地爱着他,并将这份爱放到陆晚晚身上。给他们以信任、以支持。   到了生死关头,仍支持尊重他的决定。   他退了两步,朝谢允川夫妇跪了下去:“儿子不孝,未能尽孝于父母膝下,待寻得晚晚归来,再向父亲母亲赔罪。”   谢染很快把一切安排妥当,谢怀琛也准备好,带上人马就往城外赶。   陆晚晚在别院了待了近半个月,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院里的丫鬟小厮口风极紧,连半点别的话也不肯多说,她根本打探不到任何消息。这样下去不行,别的什么都可以,消息不能断绝。   当天宁蕴来的时候,陆晚晚说她要听戏。   “听戏?”宁蕴问她:“以前你说唱戏聒噪,不爱听的。”   陆晚晚白了他一眼:“你也说那是以前,身处繁华世间,见红俗气,见绿俗气,见什么都觉得不够高雅,可身处囚笼之中,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由不得你嫌的时候,就什么都爱了。”   宁蕴仿若不闻她的挖苦,淡淡一笑:“你觉得发闷了就跟我说?不就听戏吗,可以。”   他语气轻松,说话的时候正派得让人仿佛有一种他是来救赎世间的泰然。   陆晚晚对他这种无耻而不自知的态度恨透了:“你若真是为了我好,就该把我放出去,让我像只金丝雀一样待在这个笼子,有意思吗?”   “晚晚,你还想走?想离开我?”宁蕴眼神有些受伤,那一瞬间,眼眸里有猝然破碎的星光。   陆晚晚别过脸,不再去看他:“不然呢?我已经焚香祷告谢谢你赐我锦衣华服锦衣玉食吗?”   宁蕴看着天边乌云压下,又是一场大雪即将到来。   他心里有些难受。   其实他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她是他的,从上辈子开始,她就注定是他的。可这样的话他又不能说出来,告诉她上辈子是自己的妻子,自己才是她心心念念珍之重之之人?她会如何看待自己?她若是问起上一世她的结局,自己又该如何告知她。编一个夫妻和顺白头到老的结局给她吗?还是坦坦荡荡告诉她自己是来赎罪的?   赎他上辈子对她犯下的罪。   这么一想,自己就比谢怀琛低了一头。   他永远记得上一世去看陆晚晚之时,她最后同他说的那句话:“宁蕴,如果有下辈子,我再也不要认识你。”   她是恨自己的。   对于陆晚晚而言,自己和谢怀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上辈子加注了无尽伤痛在她身上,而谢怀琛却将她捧在掌心宠了两年。   他有何优势可言?   他内心那把炙热的火升腾起来,几乎快要将他的血肉烧成灰烬。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地后悔。为上一世做下的所有事情而后悔。   她心心念念惦记的那个人本应该是自己的,是他一步错步步错,这辈子就算好事坏事做尽,她也不会回头了。   宁蕴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暗淡下去:“你早点歇息吧,明天我请个戏班回来。”   “我不要戏班。”陆晚晚淡淡地说:“我要去戏楼看戏。”   “戏楼?”   陆晚晚点点头,心里有了盘算:“你要是不放心,怕我逃跑的话,你就跟我一起去。”   “你想跟我一起去看戏?”宁蕴曲解她的意思。   陆晚晚无话可说:“你要这么理解我也没办法。”   “晚晚,京城现在的时局很乱,你不宜出面。外面世道很危险,我这是在保护你。”   陆晚晚气急败坏,冷笑了声:“宁蕴,你怕了?”   他并不否认,在她对面的座椅上坐下,双眸定在她脸上:“没错,我怕。我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来你就不见了。如今好不容易把你找回来,我怕极了会失去你。”   “如果外面的时局一辈子安定不下来呢?你要把我囚在这里一辈子吗?”   “晚晚,我是为了你好。一辈子在我身边,难道不好吗?”   陆晚晚觉得这人可耻得就快没下限了。   掳人还说得如此情真意切,她还是头一回遇到,她站起身转身回了屋里,顺手带上了门。   宁蕴显然是软硬不吃,铁了心不让她跟外界接触。   她十分头疼,疼得次日醒来就觉得脑袋沉沉,嗓子眼里也跟被火熏过一样,疼得厉害。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害了风寒。   丫鬟们如临大敌,见她得了风寒,又是请大夫又是熬姜汤,忙得不亦乐乎。   这大夫也是听宁蕴话的,口风极严,半个与病情无关的字也不说,看完诊看过药就走。   陆晚晚满心绝望。   这样的囚禁生涯究竟还要持续多久?谢怀琛和皇上如今的情形又是如何?皇上是否已经脱险?   她的心仿佛被放在火上,被大火狠狠地煎着熬着。   宁蕴这几天不知在忙什么,也鲜少往这院里来。   过了五六日再来,陆晚晚病入沉疴,倒床不起了。   他进门便听说陆晚晚病重,脸色铁青,紧绷着入内。她躺在软塌上,小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嘴唇干得直掉皮,虽然睡着,眉头却一直锁着,纤长浓密的羽睫轻轻颤抖,像是受到惊吓的蝴蝶,下一瞬就要振翅而飞。   “她怎么病成这样子?”宁蕴问道:“是不是不肯吃药?”   丫鬟还没来得及回答,陆晚晚微微睁了睁眼,气息急促地说:“不,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宁蕴见她脸色已经坏到极处,坐到床边将她扶着坐起来:“想不想吃什么?我让小厨房给你做。”   陆晚晚轻摇了下头,她将宁蕴推开,又躺回榻上。她眼眸虽然睁着,却没什么神采,看着帐顶的绣花,眼内都没了光芒。宁蕴猛地就想起上一世她缠绵病榻的日子,那时候她也是这样的眼神,空洞无光,好似对一切都没了指望,好似这凡尘已经没了让她留恋的东西。   那时候她还有瑜儿,瑜儿趴在她床边,小手牵着她一声声喊娘,将她喊了回来。   可如今,没有瑜儿,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样才能留住她的性命。   “请大夫,去请大夫。”宁蕴叱骂道:“把京城得用的大夫都请过来,要是她看不好,我让你们一个个都去陪葬。”   他骂完了,丫鬟们没一个人敢说话,都身如抖筛,战战兢兢应了声是便请大夫去了。   陆晚晚张了张口,她声音嘶哑得厉害:“没用的,宁蕴,没用的。”   她闭上眼,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奔涌得厉害。   宁蕴抬手,去抹她眼角的泪:“晚晚,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会没事的,你会活到一百多岁,咱们会儿女绕膝子孙满堂。我欠你那么多,你还没讨回去,你一定会没事的。”   陆晚晚难得没有抗拒他的触碰。许是病得厉害,连说话都费力,哪还有气力阻止他。   “宁蕴,你为什么会对我有执念呢?”陆晚晚气若游丝,声音里没什么力气,说话一顿一顿的:“我们……之间没有承诺。你为什么对我有这么深的执念……非得到我不可呢?”   宁蕴愣了下,他对陆晚晚的执念很深,而且无法解释。   “是因为愧疚吗?”在他发愣的刹那间,陆晚晚开口问道。   她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奔腾若不息的流水,她张了张口,眼泪就灌入她的口中:“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可怕的梦。梦里我们成亲了,还有了个孩子。也许那就是你一直渴望的状态,但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宁蕴胸口堵着很大一块石头,压得他就快喘不过气来。   “可是我们过得并不幸福。我脾性不好,很容易动怒,你喜欢温柔如水的姑娘,所以后面喜欢上了陆锦云。你跟我说和她在一起你很开心。”陆晚晚脖子上像是掐了一只手,掐得她几乎快要窒息:“后面那个孩子没了,我也死了。”   她躺在榻上,双手却止不住地乱抓,宁蕴将手伸过去,她就抱着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她满心痛苦无处发泄,就咬着宁蕴的手,狠狠发泄内心积攒了两世对他的恨和怨。   她明明已经放下一切了,他为什么还要来纠缠?   这样的纠缠和仇恨又何时方休?   她极用力,牙齿隔着厚厚的冬装伤及他的肌肤,鲜血渗出他月白色的衣服,染得鲜红一片。她口中氤起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她闻着血腥味,双眸都快被染红了,咬牙切齿几乎将他那块肉咬了下来。   宁蕴没有推开她,一直忍受手臂上尖锐的疼痛。   良久,陆晚晚才松开,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倒吸了口凉气:“解气了吗?”   “这就是我们的羁绊吗?”陆晚晚擦了擦嘴角的血,眼泪淌了满脸。雪白的肌肤被泪水尽头,几近透明:“一个荒诞无稽的梦?你也做过这样的梦吗?所以才对我有这么深的执念。”   宁蕴的手轻柔地擦着她眼角的泪,温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你别胡思乱想,我是真心喜欢你,才会想尽一切办法得到你。”   “哪怕不折手断?”   “哪怕不折手断。”   陆晚晚哭出了声。   她极少在宁蕴面前这么哭过,上一世哪怕是日子再苦再难,哪怕她被欺负得无处可退,她都不曾向自己示弱哭过。   “宁蕴,我恐怕活不长久了。”她声音中含有无尽的绝望,宁蕴听着心底伤悲:“我现在没有别的盼望,也知道你不会轻易放我走。既是如此,我想去招提寺上一炷香。”   宁蕴久久不语。   陆晚晚抬了抬手,素手将窗棂里透进的日光割散,她目光一散,问:“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了,你也不肯吗?”   他眼睛红红的,目光定在她脸上,默了良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好。”   他立刻就让丫鬟着手准备去招提寺的东西。   陆晚晚如今的身体不比从前,一路上要吃的药和用的东西都少不得,他事无巨细,命她们备了不少。   次日雪霁天晴,院里腊梅盛放,芬芳满园。   宁蕴抱起陆晚晚躺进马车里。   她眼睛迷茫地睁着,仿佛看不清什么。   因她身体不适,她身份特殊,此时也不宜大张旗鼓引人注目,是以出行的人并不多,除了两个侍卫,就只有三四个随行小厮。   宁蕴坐在马车内,就在陆晚晚旁边。她发着热,他一直拧干湿帕子敷在她的额头。   两个人没有争吵,也没有针尖对麦芒,阳光从窗棂照进来,映得两人周身金光照耀。温暖又和煦。   到了城门,侍卫例行检查,宁蕴拉开车帘,同侍卫打了声招呼。   如今守城的都是宋垣的人,对宁蕴却一脸讨好:“宁大人。”   宁蕴点了点头,侍卫就放行了。   陆晚晚躺在车内,清楚地知道行到何处。她一直在心底盘算着马车驶过的距离,一直到马车离开京城近一里地,她才张口缓缓问道:“宁蕴,你是宋垣的人。对不对?”   宁蕴没有回答她,他声音温柔得出奇,耐心地哄她:“你不用为这些事情伤神,好好休息吧。”   陆晚晚大约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你背叛了皇上?”   “我和皇上之间何来的背叛一说?”宁蕴低头,眼睛落在她身上的时候有一丝刺痛:“在他下令流放我宁家满门的时候,我们就不是君臣了。他不顾念我父亲忠心耿耿,一生为他尽忠的情分。我又何必在乎。”   陆晚晚悚然色变,她想直起身坐起来,但她太虚弱了,虚弱得抬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坐起来了。宁蕴就扶着她,靠着自己的身体。   “那你和三皇兄去北地?”她剧烈地咳嗽,涨得面红耳赤:“你害了他?”   宁蕴只说:“若是没有我,上次他从北地回来的时候就被人追杀了。”   她捂着帕子轻咳,胸襟因为激动而剧烈的起伏:“既然你们上次就有机会杀他,为何不下手?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因为我还没有知道想知道的事情。”宁蕴淡淡地说。   “你爹的死?”陆晚晚喘息着,偏过头问他。   “没错。”宁蕴看向她的脸。他的眸子在接触到她眼睛的那一瞬明显慌神,在陆晚晚的眼里,他没有看到熟悉的崇拜与爱意,只有冷漠疏离和恐惧。   那眼神是他极为陌生的。   “晚晚,你别这样看我。”宁蕴别过头,不再看她:“如果是你,你不会有比我更好的选择。”   他上一世一直想知道父亲下罪的真相,那是他纠结了一生难解的疑团。   而现在他终于知道了父亲为何会落罪,为了会如此悲惨地死在流放北地荒凉的路上。   他是纵横沙场的将军,他的归宿应该是马革裹尸的悲壮,亦或是安乐祥和地度过一生。但偏偏他死得这么不值,死得这么渺小,在那条通往塞外的路上,每天都有不少籍籍无名的人丧命。   他父亲当是流传青史的英雄。   然而,他至死都背负着乱臣贼子的骂名。别人提起他不会有尊敬,只会骂他是乱臣贼子。   他一世的清明就因为皇上的一念之差。   皇上为了自己的儿子在北地有人帮扶,便让他爹献出生命去帮扶他。   宁蕴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刹那,周身的血便都凝固了。   若说在安州他设计陷害谢怀琛是因为陆晚晚的话,后来他和宋垣联合取得皇上和三皇子的信任便是因为宁彦茗之死。   他一生奉为丰碑的父亲就因为皇上看中宋清斓而死。   于他而言,这是绝大的打击。   他没办法接受如此冰冷淡漠的现实。   “他不是想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吗?我偏偏要他看到自己眼中的希望消散。”宁蕴声音冰冷得就快没有温度:“宋清斓对我推心置腹,还以为我真是对他忠心耿耿。谢怀琛写信告诉他去了幽州采集魏建的罪证,他掉头就告诉我了。”   陆晚晚脑中忽然一片空白。   “你做了什么?”她声音颤抖得厉害。   宁蕴担忧地看了眼她,提起谢怀琛她就很激动,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了。他微愠,道:“你该歇息了,到了招提寺我会叫你的。”   陆晚晚没打算放过他,揪着他的衣襟问:“你到底把我夫君怎么了?”   “真想知道?”宁蕴嘴角扯起一丝玩味的笑,顿了顿,才缓缓说道:“要是魏建够聪明的话,现在谢怀琛恐怕尸骨已寒了吧。”   陆晚晚只觉得滚滚天雷劈下来,砸到她的天灵盖上,她耳朵里哄一声,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晚晚?”宁蕴双手掐着她的肩膀,喊道。   陆晚晚嘴唇翕动,却根本没有声音。   宁蕴着急了,凑到她唇边,问:“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就在这时,陆晚晚忽然攀起手臂,摸到宁蕴的颈后,极快地按动手边的机括,手圈里的银针例无虚发,插入他的脖颈之后。   宁蕴只觉得舌尖一麻,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点声音。   陆晚晚撒开手,一把将他推往一旁。他眼睛死死盯着陆晚晚,怒火勃发。   陆晚晚巡视了四周一圈,又微微打起车帘看了下,马上就要到达招提寺,她没有多少时间再耽搁下去,手边又没有趁手的工具可了结宁蕴,只得狠狠说道:“今日我饶你一命,下次再见,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说完,她把马车内的瓜果点心往怀里塞了不少,这才推开车后的车窗,在宁蕴的注视下,瞅准机会跳了下去。幸亏车子跑得慢,她没受伤。   跳下马车后,她边跑边啃了几口车内带出来的点心。   宁蕴是只老狐狸,这些日子为了装病瞒过他的眼睛,她正儿八经饿过来的,此时此刻,眼前飘着金花,脚底也跟踩着棉花似的,跑得轻飘飘的。不吃东西,她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跑了大约一里地,路边有卖马的,她用头上的首饰换了一批快马,只求在宁蕴追过来之前逃离京城。   宁蕴中了她的银针,一动也不能动,一直到招提寺,丫鬟来请他下轿,见里头没有反应,这才大着胆子将车帘打开。只见宁蕴坐在车内,怒目圆瞪,脸色已经极为难看。   小厮吓了一跳,跳上车查看,才将他颈后的银针拔了出来。   宁蕴又能动了,他咬牙切齿地从嘴里吐出三个字:“陆晚晚。”   那个名字就跟嵌在他的魂灵里了一样,和他的一切密不可分。他被她骗得这么厉害,却一点气也生不出来。   他知道,这是自己欠她的,该还的。   “还不快去追!”宁蕴撩起袍子,下了马车,就从小厮手里夺过缰绳,骑上马朝陆晚晚消失的地方追了过去。   陆晚晚片刻不敢停歇,直往梅州的方向跑去。方才她,买马的时候顺便一问,才知道如今大成的局势如何。   那天晚上她救了皇上出来,在城门口高呼五皇子是乱臣贼子,那些等在城门的客商见城门打开之后,立马连滚带爬跑出城。宋垣也是急红了眼,但凡捉住了的活口全都被灭了口。那些逃走的,见此情形,没多久就将此事传遍大江南北。   五皇子和骆氏一党见事情彻底败露,再也隐瞒不住,干脆扯起旗帜,正大光明举起造反。五皇子在皇宫登基称帝,改了国号。同时联络痛失爱子的魏建,从幽州发兵,扯起清君侧的大旗,直逼梅州。   谢家夫妇在梅州率兵抵抗,战火已经从梅州烧了起来。   卖马的小贩说:“京城恐怕就快不太平了。”   公公和婆婆在梅州率大军抵抗幽州魏建的军队,想必父皇也在那里。而谢怀琛从幽州回来,也会去向他复命。   去梅州,没错的。   此时最重要的是如何摆脱宁蕴?安全抵达梅州境内?   宁蕴的人一直在追她,他们寻到买马的地方,套了马夫的话,宁蕴就知道陆晚晚大致往什么方向离开。   为了刻意躲避他们的搜捕,加上她为了取信宁蕴,的确染了风寒的原因,陆晚晚打了几次转,终于才甩开了他们。如今她不敢去医馆看病,如果她是宁蕴,此时肯定会重点排查医馆。   她只敢让大夫开了药给她,自己晚夕歇下才让客栈小二熬药。   她身上没有银两,一路上只有靠变卖宁蕴给她的首饰做盘缠,如此一来,宁蕴想追踪她的下落就更加容易了。因而她住店从不敢住整夜,每每只睡到半夜便起来悄悄离开。   这天她实在累得厉害,一路颠簸,吃不好睡不好,她感觉太累了,累得就快坚持不下去。睡在客栈的宽床大被里,她一身筋骨都跟化了一样,动都不想动。   幸亏她夜里睡得不踏实,宁蕴的人半夜找到客栈,她就被惊醒了。   荒野里的客栈,店小二哪见过这种阵仗,三两下就把陆晚晚招出来了,忙领着人去房间找陆晚晚。   陆晚晚听着那响动,也不及多想,忙推开窗,跳下去,往马厩的方向跑去。   “她在那里,别让她跑了。”她正在解马缰绳时,便看到有人朝她跑过来。   对方目标明确,很明显是朝她来的。   陆晚晚没有迟疑,爬上马背扬起马鞭,就疾驰而去。   门口的宁蕴听到响动,已追了出来。他看到陆晚晚纤弱的背影骑着马在雪夜里奔驰,勾起嘴角,笑了笑:“晚晚,我就说,你注定是我的。”   他轻功了得,以足点地,借势便高高腾起,又落到另一匹马背上。   毕竟是幼时就习骑术,他的马术比陆晚晚高超不少。   而陆晚晚听到马蹄声,根本不敢停歇。她回头看了一眼来人,那月色下奔跑的身影,让她怒意与恨意齐飞。   上一世,他打着恨她的旗号,肆意折磨她。   这一世,他又扯起爱她的大旗,几乎将她逼至绝境。   她永远想不通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断地缩短,这样下去,她被追上是迟早的事情。   而这时,谢怀琛领着人,正跟着宁蕴一行人的方向往这边寻来。   他在京城找了近十日,陆晚晚半点音讯也无。他知道陆晚晚如果已经逃离京城,势必会去梅州找父亲和母亲,若她落入宋垣手中,他肯定也会以陆晚晚为要挟,向皇上和谢允川夫妇提出条件。   但是都没有,说明陆晚晚只是被困了。   在京城最有可能不声不响困住她的人就只有宁蕴了。   他派人暗中跟着宁蕴,得知宁蕴最近几日往梅州追了来。   他猜想事情可能和宁蕴有关,便悄悄跟了过来。   “前面是不是有声音?”他问道。   谢染也听到了:“马蹄声?”   “快,跟上。”   谢怀琛毫不犹豫,骑马就冲了过去。   陆晚晚心跳得厉害,头上一直在冒汗。大雪天她几乎热汗滚滚。   宁蕴喊道:“晚晚,你回来。”   他抽出鞭子,打算卷住陆晚晚。陆晚晚听得耳畔有短而急促的风啸声,忙朝旁边躲了躲。那鞭子就从马鬃上擦过,马儿受惊,前蹄高高扬起,差点把陆晚晚掀翻在地。   这一番动作已然十分惊险,但她仍未停下。   宁蕴不由有了愠怒之气,他放下所有的事情追她至此,耐心已被消磨得不少。但她仍要逃,他想再卷鞭子,又怕伤及她的血肉,只咬了咬牙,以足蹬向马背,高高跃起,朝陆晚晚飞去。   就在他探手摸到陆晚晚肩膀的时候,她吓得尖叫了一声。   但随即,只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宁蕴却意外倒地了。   她下意识回头,却被斜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揽住了腰,稳在马背上。   她侧过头,淡白的月光下,她心心念念的人青衣玉冠,明艳的眉目里带了恣意张扬的笑。   “我不在,你长进了,马都敢这么疯骑。”   他的话里带了几分调侃。陆晚晚呆呆地看着他,谢怀琛一手抓缰绳,将她护在怀里,另一只手从腰上抽了长剑,抬手便是一剑划破了旁边偷袭人的脖颈。   鲜血和月光同时落在他脸上。   陆晚晚闭上了眼睛,鲜血滴在她眼睫上,温热而充满腥气。   谢怀琛抬手,将她眼睛上的鲜血揩净,他瞧着她的模样,言语中的欢喜难以掩饰:“傻姑娘,愣着干什么?喊夫君。”   “你怎么在这里?”   宁蕴被他迎面一脚踢翻在地,那一脚他用了极大的力气,好半晌他才从地上爬起来,见是谢怀琛,他愣了一瞬。   谢怀琛的人冲了过来,和宁蕴的人缠斗在一起。   他对宁蕴的话仿若不闻,反是掉头看向陆晚晚:“这些日子,他可否让你受委屈了?”   陆晚晚鼻子一酸,眼中有泪就快掉了下来。   这段时间她过得揪心又如坐针毡,宁蕴圈禁她的时候,她无数次产生过自绝的念头。但转念就又想到谢怀琛,她死了,谢怀琛要怎么办?   她拼着命逃出来。   却得知他在幽州遭受魏建的暗算。   逃命路上最凶险的时候,她都累得想了结自己算了。但没看到谢怀琛最后一面,哪怕是他的尸骨,她不甘啊。   她扑进谢怀琛怀中,声音呜咽,哭了起来。   陆晚晚的大手摩挲了下她的脸,将她脸上的泪擦净:“他让你受的委屈,我为你讨回来。”   他看了宁蕴一眼,他站在马下,怒火中烧地看着陆晚晚和谢怀琛。   “宁蕴,刘桓谷之事,是你陷害我,要我性命;乌兰桥一战,你不惜延误战机,也要置我于死地,你三番两次暗算于我,我早与你划清界限。今日你又欺辱我妻,此行不可饶恕。”他扫了宁蕴一眼,道:“拔剑吧。”   “你的妻子?”宁蕴发出一声冷笑,好似眼前的一切都是个笑话。   “她是我圣上赐婚明媒正娶的妻子,有何不对吗?”谢怀琛声线平淡,缓缓道。   宁蕴暴怒:“她是我妻子,我的!”   谢怀琛忍无可忍,拔剑朝他刺去。   宁蕴手中没有可用的兵器,只有一根马鞭,他挥鞭相挡。   “觉得难以接受是不是?是你抢了我的妻,你抢走了她。”宁蕴喊道。   谢怀琛默了一下,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宁蕴已经抽出鞭子,向他舞过来。宁蕴的鞭子舞得好,就像跳舞,羽袖翻飞间如蛇龙游走。   电光火石之间的交手,他们的武功是打小一起练的,彼此熟悉得就像左右手,两人僵持了片刻,高下不分。   谢怀琛最知道宁蕴的弱点,他怕累,熬不过多久就会体力不支。他上跳下窜,从不同的方向进攻,逼得宁蕴腾挪走位。   面对谢怀琛汹涌而至的攻击,宁蕴如同孤舟遇到狂澜。   但哪怕是一叶孤舟,谁又知道究竟有没有乘风破浪的时机呢?他从容应对谢怀琛的各种攻击,手中银鞭始终牢牢牵制着他的长剑。   谢怀琛提气纵身,一剑挥出,宁蕴迅即一闪,剑砍上了路旁石碑。   火花四溅、碎石纷落。   宁蕴高高跃起,谢怀琛在半空中对他又是一顿猛攻。宁蕴眉峰微蹙,他最难应付猛攻猛打。   大家都太过熟悉彼此,知道怎么样才能取胜。   他没有办法,只能以最省力的招式应对,慢慢等待机会。   陆晚晚看得提心吊胆。   宁蕴的鞭子舞动得欢快,一直死死地环绕在谢怀琛的身边,在他一个闪身的机会,他的鞭子挽住了他的剑,他用力一扯,谢怀琛猝不及防被拖到他的面前,他们离得极近,宁蕴勾起嘴角轻蔑一笑。   谢怀琛心中一分神,宁蕴长鞭一甩,他被甩出老远。   他重重地撞上石碑,心口微痛,宁蕴不屑地笑道:“阿琛,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好骗。”   谢怀琛深吸一口气:“你却比以前更加狠毒了。”   宁蕴立刻奔至他的面前,舞动长鞭卷起谢怀琛的脖子。   谢怀琛右手忽然一扬,一把浮沙劈面而至。那样近的距离,宁蕴根本无法闪避。他下意识一偏头,知道谢怀琛下一招会用什么招式,下意识去躲。   但谢怀琛并未出剑,反而是将他重重踢出老远。   他跌落在地上,连退数步之后终于背抵着破败的石碑站定。胸口痛得提不起呼吸,就连脸色也开始发白。   谢怀琛道:“这一招和你学的兵不厌诈,你看我使得怎么样?”   宁蕴捂着胸口:“还不错”   谢怀琛没有理他,强撑着精神将剑入鞘,吩咐道:“将他带回去。”   话音刚落,掌风的呼啸声隐隐传来。   谢怀琛下意识拔剑去格,剑气携风雷隐隐之势,湮灭下去的杀气又腾腾升起。   “夫君小心。”   宁蕴却是抓起身边一个受伤的士兵朝谢怀琛掷了过去。   谢怀琛反手紧紧握着剑柄,有温热粘稠的液体从顺着剑流下来,他回过头,他的剑正中他的一个侍卫的背心。他迷茫了片刻,在那片刻间,宁蕴便翻身上马,急忙逃窜了出去。   谢怀琛一时呆住,面对侍卫瞪得极大的眼睛,他失神了。   宁蕴为了自己逃脱,竟以人为盾。   陆晚晚知谢怀琛这会儿心上定然难受,但宁蕴一旦放虎归山,往后是个大祸害。   她飞快地跑到自己的马边,取出包袱内的□□。   短箭对准宁蕴的那一刹那,她已经心如止水。她不知自己是怀中什么样的心情按动机括的,只知道短箭出鞘的那一刹那,她脑海中一片空白,耳朵里只有呼啸的风声。   北地呼啸的风声。   她的剑法很准,宁蕴又身受重伤,他连避开的力气都没有。   刃如白光,没入他的背心,瞬间穿心。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于残夜中犹带着北地里腊梅花的香气:“永远结束了?” 第149章 正文完结   宁蕴睁开眼睛, 天快亮了,东边已经现出了鱼肚白, 湛湛金光令视线迷离。他抬起手, 去盛那一捧阳光, 可是阳光被素手割裂,洒下点点碎金。   他缓缓回身,看向远处拿着弩弓的陆晚晚, 有刹那间的恍惚,好似她还是那年杏花雨后,马场初见的羞赧的小姑娘。   那时她才从允州回来, 眼眸清澈似秋水, 干净得不染尘埃。   她抬眸看向他的时候,他心上那一池秋水骤然乱了。   他是谨守礼信的人, 不敢抬眼多看, 匆匆两眼后就收回目光。   她眼中有星辰若河, 璀璨无边。   那星辰里从前只有他一人的身影, 而如今,她站在谢怀琛身旁,嘴角梨涡浅浅, 笑容自信又贞静,是他不曾见过的灿烂模样。   他没办法不承认,没了他,陆晚晚过得更好。   他轻轻摇头,似有不解, 皓腕骤然垂落:“为什么要恨呢?”   他膝下一软,彻底倒在地上,临死前眼睛还睁得大大的,看向陆晚晚的方向,似有不甘,似乎不愿。   他从没有得到过自己想要的东西。   无论前世或者今生。   谢怀琛朝她伸出手,道:“我们走吧。”   陆晚晚背过身,将手递到他的掌心,笑了下:“好。”   ————   久别重逢。   路上所有的辛劳,似乎都一扫而空。谢怀琛的喜悦难以言表。   两人在客栈草草吃过饭,谢怀琛便让店家打来热水。他舟车劳顿寻陆晚晚半月有余,这段时间因她心急如焚,鲜少打理自己。方才入内,见满脸胡茬,一身衣袍也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也本是清贵闲散公子,何时如此邋遢过,对着镜子,自己都不由笑了。   陆晚晚却笑不出来,这一路她吃了多少苦,谢怀琛只比她更多不少。   她从身后拥着谢怀琛,头就枕在他肩上。   谢怀琛从镜子里看到她埋首,肩头耸动,便转过身将她拥进怀中,大手捧着她的脸,在她唇边印下一吻。   他满脸胡茬扎得她退了一退。   “等我。”谢怀琛将她拥入怀中,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道:“我先送你歇息,我很快就回来。”   说着打横抱起了她,入里屋将她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又拉下床帘,自己匆匆去了。   命客栈小厮打了一缸水,在净室沐浴。   他细致地洗了一遍,确定身上无尘无垢,这才擦干身子,从水中出来。   等他回房,陆晚晚却靠在床头睡着了。   他辗转数日,一直餐风露宿,本就辛苦,没怎么歇息,也疲累交加,遂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就翻身到床榻里面睡下。   陆晚晚伴着谢怀琛,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日头西斜,太阳碎金似的光芒染得半室金光浮动。   她耳畔除却枕边人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其他半点声音也无。   她慢慢睁开眼。谢怀琛太累了,身体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下来,此时依然沉沉睡着。但他的右手,却仍然紧紧握着她的左手,两人十指相扣,并没有分开。   握得太久,两人掌心相接处,沁出薄薄的潮热汗意。   在这十二月的隆冬里给予她无限的温暖。   陆晚晚没有喊醒谢怀琛,也没有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她静静依靠在她身边,他的体温有暖暖的气息,将她紧紧包围。陆晚晚竟有一瞬间的恍惚,时光倒流,好似回到了两年前在谢家他书房内的那个午后。   彼时她初回京城,便遭到陆锦云暗算。那时也是这样碎金浮动的冬日黄昏,她被推进书房,看到他醉酒安安静静地躺在软榻上。两人还不相熟,她记挂着他对瑜儿的恩情,靠近替他掖被子。   这一掖就是一生一世。   后来他牵着自己的手腕走近密道内,护着她躲过陆锦云的暗算。   这一护,也是一生一世。   陆晚晚情不自禁朝身畔的男子靠近,忽感到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腰间,将她身子轻轻带了过去。   谢怀琛醒了。   她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颈。   谢怀琛的唇印在她唇边,火热而缠绵,良久才松开。两人脸贴着脸,呼吸相闻。陆晚晚听他在耳畔低语:“晚晚,多谢你。”   陆晚晚支起身子,明眸定在他脸上,唇角微微翘起来:“谢我什么?”   “谢你赠我璀璨人生。”   陆晚晚笑了,凑过去轻轻亲了他一口,说:“那我也要谢谢你。”   谢怀琛凝视着她,慢慢地收紧了搂着她的胳膊:“谢我什么?”   “谢你赠我一生安稳。”   于她而言,谢怀琛是春天的花,夏天的风,秋天的果实和冬天的雪。是四季最美的部分。   ————   休息好了之后,两人便启程赶回梅州。   魏建的大军从幽州攻下来,一路上的百姓受苦受难,大批流民南迁寻求生机。   他们一路上只见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谢怀琛的眉头一日比一日皱得更深。   这是一场由贪婪而引起的人祸,天子坐堂,受苦的终究还是百姓。他看着道路旁饿得饥肠辘辘的老人和孩子,眼睛里流淌出无尽的忧愁。   他是有自己的抱负的。   若说以前浑浑噩噩度过十几年,他最大的人生理想是吃喝玩乐,那么现在,经过两年的锤炼,他想做些事情,使庸庸碌碌的人生多些色彩。   两日之后,夫妇二人抵达梅州。   谢怀琛屁股还没坐热,就接到战报,幽州魏建大军压境,在城外叫嚣。   “幽州大军在北方多年,训练有素,来势汹汹,如今已距离梅州不过三十里的距离。”   哨兵跪在那里,低头,停住了。   如今五皇子称帝,公然和皇上交板。   骆家军从南往北,幽州大军南下,企图两方夹击,将皇上彻底困死在梅州。   陆晚晚也想起一路上看到无人掩埋的枯骨。   “夫君,你去迎战吧。”她回过神,转脸看向谢怀琛,见他也望着自己,目光中隐含着愧疚。她压下心中的担心和震惊,凝了凝神说:“我在家等你。”   谢怀琛像吃下了定心丸,当即命人收拾行装,预备奔赴前线。   这场仗却比他想象中的难打。骆氏一党早有准备,秣马厉兵,早已准备万全。梅州守卫虽森严,但兵力不足,又是被突然袭击,是以躲避不及时,连遭重创。   谢怀琛率领梅州军民奋力抵抗,仍未能抵抗得住幽州大军的攻势。   于这年底,谢怀琛准备弃城,退守至梅州以西的广阳地区。   北方一时间战火连绵。   他在三日之内,将满城百姓转移至广阳。   陆晚晚因旅途奔波,身体不适,夫妇俩商量之下,决定先送陆晚晚去苏州暂避。   此时正值十二月隆冬,大雪压境,梅花次第而放,香气馥郁逼人。   他折下枝梅花,在登船之时递给陆晚晚:“待梅花开尽,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就去接你回来。”   一轮皎洁的明月,缓缓从江心跃起,铺满寒江面,江波水动。陆晚晚站在船头,嗅着梅花扑鼻的香气,听着远处阵阵的潮声,不知不觉浮现出上一世寒冷和疾病夺走她生命的画面。   也是这样的隆冬。   她是不幸的,却又是幸运的。   船缓缓开口,她朝远处缓缓消失的人影挥了挥手,忽觉一阵恶心,又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眼前猛地发黑,差点摔倒。   随行的侍女吓了一跳,急忙托住她的手臂,唤来太医为她看诊。   那太医瞧过她的脉象之后,脸色一喜。   陆晚晚瞧着太医脸上的喜色,先是一惊。那阵眩晕感过去之后,她心上忽的反应过来,亦是嘴角掩不住笑意。   她压下跳得飞快的心跳,含笑问道:“太医,我月事已有两月未来。”   太医跪地口颂:“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公主有喜了。”   她的心跳得极快,不情不自禁地就抚摸到了小腹处,那个孩子如今连颗豆子也不如,却让她有种十分奇妙的喜悦。   这是她的孩子,延续她和谢怀琛血脉的孩子。   年底,西南的西陵军和北地的沈家军同时出发,在半道遭遇骆家军的伏击。两支军队拼命抵抗,骆氏一党为了让幽州大军顺利逼至广阳擒王,将大部分骆家军的兵力调至允州抵御西陵军和沈家军的救援。   幽州魏建的大军则以为梅州退至广阳的大军是败走之师,肆无忌惮地追击。岂知一支军队犹如神兵天降,如一支利箭横空杀出,拦截魏建大军的进攻。这支大军的将领竟是传闻中两个月之前就已意外辞世的三皇子宋清斓。   原本被打得落花流水的谢怀琛则出其不意地杀了个回马枪。   两相夹击之下,不过半月,魏建大军便溃不成军。   谢怀琛飞骑入敌营,取得魏建首级,立下头功。   之后,他又率军西进,帮助西陵军和沈家军夹击骆氏一党。宋清斓则拥护皇帝南下进京,诛杀已称帝的五皇子。   次年二月,京城被围,五皇子这场荒唐的帝王梦一朝破碎。   梅州大军抵达京畿的那天,皇宫起了一场大火。大火借着初起的东风,烧了整整一夜。   待梅州大军进京入宫查看时,整座晨阳宫都被烧毁了,近旁的几座宫殿也受到波及,烧成断壁残垣。   兵临城下之时,宫内一阵大乱,宫女太监抢掠逃命。为了防止宋垣和皇贵妃阻止,他的近身宫人将他们锁在宫内。   黄粱梦一场,梦醒时已成枯骨。   同年四月,春色将尽,谢怀琛终于平了骆氏余党。   诸事完毕后,众将归京。谢怀琛则乘船顺流东进,去往苏州。   他等这一日,已等得许久。   而此时,苏州一座园林里,花开似云锦。院里的桃花树下支了一张桌子,桌上放了一卷书,一盏茶,一支笔。旁边躺椅上的陆晚晚小腹微微隆起,正在看从军中来的信。   她的手轻放在小腹上,嘴角微微翘起,低头对腹内的血肉柔声道:“你爹爹最是信守承诺,定会赶在花落之前来接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书从四月九号开文,写了整整五个月了,我竟然一天都没有断更过,多谢你们的一路陪伴和鼓励,你们的支持就是我坚持的动力!   这本书不是很完美,有很多bug,不够精细。写到半道上我自己都快吐了,就这样,你们还咬牙看到了这里。   我都快感动哭了。   有缘咱们江湖再见了!!!   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能听到你们说一声:哇,大大进步了耶(我就是如此凑不要脸!)   ——以下是广告时间——   隔壁《侯夫人御夫指南》公公和婆婆的沙雕爱情之路了解一下。   皇帝不仁,谢侯爷和沈侯爷密谋干大事。   为了互表真诚,谢侯爷提出让自家的独生子娶沈侯爷的独生女。   成了一家人,就不怕对方别有用心。   谢允川抵死不从:想让我娶沈在歌那个泼妇,除非世上女人死绝了!   沈在歌坚决不肯:要让我嫁谢允川那浪荡子,除非世上没有了男人!   谢侯爷、沈侯爷:你们为什么这么大仇?   谢允川:没仇,我有我的白月光。   沈在歌:没仇,我有我的朱砂痣。   俩老头气得拿刀抹脖子:“儿啊/闺女,大局为重啊。”   婚后。   谢允川悲愤地把匕首抵在脖子上:沈在歌,你敢过来我死给你看。   沈在歌翻着白眼:呵呵。   半年之后。   沈在歌睡得正沉,忽然被人一挤。   谢允川腆着脸:媳妇,让我挤挤~   ————   十岁那年,书院来了个小师弟。   小师弟生得就跟瓷娃娃似的,小巧又可爱。   谢允川爱不释手,将瓷娃娃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可瓷娃娃却避他唯恐不及。   谢允川很受伤。   ——直到春雷乍响。   夜半谢允川睡得正香,一只小手勾了勾他的胳膊。   那个小小的瓷娃娃软软糯糯地说:“师兄,我怕~”   瓷娃娃不仅小巧可爱,还温软香甜。   谢允川把瓷娃娃搂进怀里,柔声安抚:“不要怕,我在呢。”   本文又名《那些年挤过别人的被窝都是要还的》   这是一对沙雕冤家,嫁/娶了白月光/朱砂痣的故事。 第150章 番外1   三月三, 桃花开。   京城出了桩离奇的案子,太后上城南护国寺上香祈福的时候, 在满山满谷侍卫的守护下, 刚刚登上金轮光顶, 玄袍鼓风,竟如玄鸟一般,振翅欲飞, 山间登时升起弥漫大雾。待雾薄,众人回过神来,金轮顶上的太后早已踪影全无。   天子脚下, 皇城根边, 堂堂太后离奇失踪,哪怕是以德儒传名的皇帝也忍不住震怒, 年纪轻轻威仪稳重的脸上挂了几丝怒意。   “太后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 人去了哪里?”话到极处, 将手边的玉镇纸猛然一掷, “给朕去找。”   兵部尚书战战兢兢膝行到殿门口,“臣遵旨。”   皇帝突然又叫住他,“让许卿来见朕。”   许卿, 许刺,当朝右相,皇帝最看重的朝臣。   亥时月明,冷冰冰地挂在树梢,阿刺身上的金蟒官袍面上结了半层薄霜, 小心翼翼进了殿。皇帝宫中的地火龙燃得熊熊,混着龙涎香的香气让人昏昏欲睡,他在摞得老高的折子后面紧锁双眉,“阿刺,你觉得这件事是谁干的?”   阿刺不动声色,“回陛下,臣不知。”   “哦?这天下,竟还有神武英断的许大人不知道的事?”   阿刺点头,“当年老师送臣进宫的时候就曾说过,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不要去打听。”   皇帝听罢,嘴角噙了一抹笑意,“那如果朕要你去打听呢?”   阿刺一个响头磕在地上,“臣在所不辞。”   皇帝搁下手中的许砂笔,自袖中抛出半块青玉,“见玉如见朕,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将太后找回。”   “臣遵旨。”   阿刺抬头望了一眼他,他浑身浴在暖黄的光泽下,身着明黄常服,负手而立,月光自窗外纠葛的枝叶间筛下,如在他的玄袍上用淡墨色描摹了千枝万叶。他的深情隐藏在淡月之后,望着案下规规矩矩站着的阿刺,目光微有闪烁,“朕和阿芍大婚在即,此事宜快不宜缓。”   廊下起了风,殿中的烛影乱了两乱,阿刺一时梗在喉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容易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干瘪瘪的几个字,“臣明白。”   不过片刻,阿刺便从殿中退了出去。   宋风凌帝看着阿刺离去时单薄的身影,那纤细柔弱的身姿竟让他心头一乱,记忆中鲜活跳跃的身影和那背影重合,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渐渐成了阿刺的模样,几乎恍然失神。良久才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个带着他在烟雨江南的画阁江畔躲避枪刀剑雨的人明明就是上官芍,怎么会是他的得力大臣许刺?   ————   大成的江山乱过两次。   一次是四十年前,他皇爷爷还是太子时,皇子作乱,将皇爷爷逼至允州。   再一次便是二十年前,他的五叔意图夺嫡,将他皇爷爷软禁。   他还记得那天,本来艳阳高照的天突然下起了雨来,轻轻缓缓幽远,淅淅沥沥缠绵。   宋风凌被迫离宫,在上官大人等耿耿忠骨的保护下来到江南。那年他六岁,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孩子,隐姓埋名躲在一方黑瓦白墙的院落里。院中有一棵硕大的芭蕉树,雨落在叶上,胸口翻涌上来的伤感,令他黯然神伤。   直到一衫鹅黄的小女子闯进他的视野,在他黑白灰的眼里抹上了一抹光彩,小丫头约莫五六岁,上官大人带着她走进他午休的画阁,手上还舞了一只花花绿绿的东西。他从午睡中睁开眼时,小丫头脆生生叫到,“你就是爹爹说的朗生哥哥吗?”   上官大人在一侧含笑点头。   他木然地点了点头,歪着头愣愣看着她手里的物什。丫头咧嘴笑了起来,伸手将糖人递到他眼前,“这是我娘做的糖人?你没吃过吗?”   他又想起了他的母后,原本应该和他最亲近的人。雍容的,华贵的,像是精致雕刻的凤凰玉器,活得锦绣繁华的母后。她从来不曾抱过他,也没有亲近过他,就连教养也不常有,大军临城她都不愿和他一起离开。   她不曾喂糖给他吃。   他喉头蠕动了两下,冷冷地盯着丫头递来的糖人,终究还是推开了,极其淡漠地吐出几个字,“我不喜欢吃糖。”   小丫头却笑得很甜,“那你喜欢吃什么?我让娘亲给你做。”   他兴致寥寥地摆了摆头。   后来小丫头常去他在的院子,聒噪得像是欢快的小黄雀,绕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讲些新鲜趣事。他目不转睛看着书,丫头隔他不过半尺余,他一页一页翻书过去,她一颗一颗剥着莲子。偶尔递一颗喂到他嘴边,他起初不吃。但那一次他偏过头咽进口中,悄无声息。   丫头讶然侧头,狭长的眼眯在一处,“朗生哥哥你终于肯吃我的东西了?”   他捏着手踟蹰片刻,嗫嚅开口,“你说市集上很好玩?我想去看看。”   她抬头看了看院墙,又望了望他星子般的双眼,迟疑了良久,“可是……父亲说你出去会很危险。”   他眼睫低垂,像一双栖息的蝶,“今天是我生辰。”   最终小丫头不忍逆拂他的请求,狡黠地望了一周,还是领着他从偏门闪出院子。   ————   江南叶哨四起,江南过水处船影灼灼。丫头似是本地人,穿街过巷很熟悉,带着他上酒楼去听讲书先生的戏。说书先生正讲到不久前的大乱,如今他五叔登基,他父亲和皇爷爷下路不明,大成的江山怕是就要改旗易帜了。   宋风凌年纪虽小,但也明白何为成王败寇,他狠狠拽住飘帘,骨节发白。   听完一则戏,他脸色难看到极致,丫头悻悻地扯住他的袖子,落坐在街边的小食摊上,仍是满面天真,“阿娘说过生辰要吃寿面。”   面摊的小贩飞快和面,支起的大锅里高汤鼎沸,他始终垂着脸咬紧牙关不言不发。他母亲在大军临城时抛下了他,往北方避乱去了,这世上大概没有比他更颓败的人了吧。小丫头见他不说话,撇下他往街的另一边,那头几个卖糖人的老头小摊前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彩色糖人,他看到她付过几文前挑了个喜庆地揣回怀里。   糖人还没踹热,一群黑衣人踹翻了面摊,热汤洒落地到处都是。他们恶狠狠地揪起小贩的衣领,“刚才在你这吃面的小孩呢。”   小贩哆哆嗦嗦,指向宋风凌刚在坐的地方。方才丫头所幸方才丫头见势不好,扭头拉着他躲在糖人摊后面。趁黑衣人不注意,他们绕过摊子,背离藏身小院的方向拔腿狂奔。丫头虽然年纪很小,但跑得飞快,她拉着宋风凌在四月杨花乱舞的江南一路狂奔,仿佛不知疲倦。宋风凌问她,“我们为什么不回家。”   丫头抹了把头上的汗,“不能回去,如果让他们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会更危险的。”   他这才发现,这小丫头有勇有谋。   跑到半路下起了雨,泼天大雨簌簌落下,砸在身上生疼。他们害怕黑衣人还在集市上追捕他们,不敢回去。雨越下越大,丫头带着他跑到河边,岸上浅水处常年停了一艘画舫,供游人玩乐。他们爬上画舫,钻进甲板。小丫头熟门熟路,顺着绳梯一直爬到货舱里。   小丫头将角落的地面用衣袖扫了扫,“朗生哥哥,你坐着吧。”   宋风凌看了看,在地上坐下,他照着她的模样用衣袖在地上拂了拂,“你也坐。”   小丫头仰着头想了想,大概是反应过来父亲不在,不用拘谨,于是靠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小小的两个人一直躲在船上,因为害怕和冬寒,穿着湿衣瑟瑟发抖,她从怀里掏出个糖人给他,“喏,刚才给你买的。”   淋了雨,糖人上的色彩渐渐退了,五颜六色混成一团,难看极了。搁以前,这种东西宋风凌看都不会看一眼,此刻他却将糖人塞进嘴里,是甜的。   两个人疲累交加,靠在一起瑟瑟发抖。没多久竟然在货舱中睡着了。等醒来回到院子里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上官大人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看到他们回来长舒了一口气,眉眼中的焦灼和忧虑化成了一个重重的巴掌响亮地落在小丫头的脸上,“你这孽障,吃了豹子胆敢带……小公子出门,若是小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就算千刀万剐也抵不了罪过。”   她的脸上迅速浮起五行清晰的指印,她捂着脸,泪珠在眼眶中打旋,忍得鼻头发红,还是没有让泪水落下来。上官大人的巴掌又高高扬起,“你还不认错是不是?”   宋风凌拦在她面前,“是我求她带我出去的。”   闻言,上官大人叹息一声,终于还是放下了颤了几颤的手。   行踪暴露之后,江南是再不能待了,五皇叔部下也许很快就能找来,反而对他不利。正巧彼时他姑姑南下避乱,上官大人便将他送去姑姑那里。   他连当面向小丫头告别都没有机会,留下一张纸条便匆匆离去:日后,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他郑重其事在末尾署上了宋风凌三个字。   ——————   次年一月,传闻中他死去的父亲竟死而复生了,还率领一支骑兵前往梅州支援他的姑父。   再三月,大军攻回京师,他五叔被活活烧死在皇宫里。   之后的日子便安稳了下来。   当年秋天,他姑姑产下了儿子,皇爷爷就拟了退位诏书,禅位给他爹,专心致志给姑姑带孩子去了。   听说姑姑怀小弟弟谢秋霆十分不容易,生他的时候更是折磨了姑姑两天两夜。故而谢秋霆一生下来就不受姑父一家待见,姑父更是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皇爷爷起初也不喜欢他,但最后还是终日将他捧在掌心舍不得放下。   小表弟自幼琴棋书画骑马射箭全是皇爷爷手把手教的,足见其受宠的程度。以至于宋清斓临走之时拉着宋风凌的手千叮万嘱:“你一定要防止你表弟谢秋霆。”   宋风凌不懂,这个大傻子有什么好防的呢。   姑姑和姑父为了清闲,早早交出兵权,夫妇俩拍拍屁股云游四海去了,一年到头也看不到人。过两年好不容易回来,竟是姑姑又怀了双生子回来。   这回姑姑倒没受什么苦,顺顺当当产下一对双生儿子。   生下儿子一年,姑姑姑父把三个弟弟往皇爷爷跟前一扔,又云游四海去了。   可怜的皇爷爷,一国之君啊,一把年纪了还要为姑姑鞠躬尽瘁。   他父亲在位十五年,便早早病逝了。   他患有旧疾,每年冬天都会犯病。   他在位十五年,从未祝祷祭天。起初宋风凌也不知为何,直到他父皇薨后,他才隐约从老宫人口中听得一二。   五皇叔作乱那回,有个女子为了帮助父亲破除五皇叔的阴谋,血洒祭台,英年早逝。   他探得那女子名叫月姿,是他父皇当年救下的一名孤女,颇重情重义。   大成安稳了很多年。   五年前西域蛮夷趁乱攻打边疆,势如破竹,在西北战场兴风作浪。新任命的镇远将军享了多年的和平清福,没有见过战场上厮杀血腥的场面,在对战时被羯族擒获,每日被倒挂在城门上,以致于边疆各城人心惶惶。   阿刺就是在此时像一枚星子一样闪进众人眼中的,他以一身青衣布衫上朝堂,力辩群雄,将以江贤王为首的讲和派堵得一言不发,引他入宫的上官大人在群臣面前力保阿刺,他当着百名朝臣的面立下军令状,不平羯族之乱,势不还朝。   他孤身出关,执云节仗。   起初宋风凌也不觉得这个细皮嫩肉的少年在战场上能有所作为,可是战报频传,说阿刺如何英勇,孤入敌军,擒了敌首。又是如何聪慧,用妙计连败三将,没几个月就将羯族赶回了若水河的对岸。   半年之后阿刺凯旋,宋风凌在庆功宴上又看了阿刺。他身量仍旧小小的,看起来瘦瘦弱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若不是听闻他在战场上的传奇,他也不肯相信眼前的人就是让野蛮羯族闻风丧胆的将军阿刺。   他隔着烛光观察,阿刺脊背挺得笔直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苟言笑,别人同他喝酒他才撩起衣袍动一动,否则定然目视前方,宛如一樽安静的雕像。   宋风凌举起手中的酒杯,道,“许卿平了羯族之乱,朕甚欣慰,如今爱卿凯旋,有何心愿,朕都满足你。”   许刺起身走到殿中,整理官袍郑重跪下,两只眼睛一直望着宋风凌。他心中一颤,发现那双眼睛竟然出乎意料地眼熟,好似从前就认识。他毕恭毕敬重重磕了一个头,“臣只愿海清河晏,边境宁安,黎民乐业,陛下……康安。”   宋风凌倚在龙椅上,把玩着手中的酒盏。他的愿望太简单,励精图治便可得,但他的愿望也太难,没人知道在这个皇位上坐着,他究竟要付出多少的心血,可这是他的江山,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业,他只有努力地守着。   他道,“朕,必当竭尽所能。”   阿刺又磕了一个头。   ——————   宋风凌发现阿刺对别人的时候同对他的样子毫不一样。   比如早朝的时候他可以笑着同朝臣共商国是,有时候还会讲几句诙谐的话调剂气氛,但私下对着他的时候又成了一丝不苟的阿刺。有一次他半开玩笑对阿刺说道,“许卿为何好像很怕朕?”   他便连忙退了两步,扑通跪在他案前,“皇上九五之尊,臣有幸为皇上效命,丝毫不敢有所懈怠。”   那段时间上官大人重病缠身,很多原本该他处理的事情都是阿刺在办,因此他们相见的机会相当多,如他所言,他当真没有丝毫的懈怠。其实宋风凌是经过两次国乱的帝皇,对于君臣之礼虽说看重,但并不拘泥于形式,他私下对于朝臣都很随和,偏偏阿刺绷紧了弦,像是害怕出什么岔子,小心翼翼。   他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爱卿平身吧,以后私下可不必如此多礼。”   阿刺又要再拜,他道,“否则朕真担心哪一天爱卿将我这地板磕破了。”   那以后阿刺稍稍要好一点,虽然还是诚惶诚恐在对他,但说跪就跪说拜就拜的毛病总算是好了一点。上官大人带病进宫过一趟,在询问朝政之后又顺便问了些阿刺的事情,宋风凌照实同他讲了之后,他满脸的褶子都快笑开,病容也减了两三分。   他一直以为上官大人不过病上十天半月就会好,直到深秋传来上官府派人传来噩耗,老丞相已经快不行了。得到消息的时候天已经黑得透了,宋风凌如蒙惊雷,换好衣服声势浩大去丞相府。他母亲对他很不疼爱,上官大人对他很和蔼,在他小的时候,他不喜欢念书,他会把他抱在膝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他听。后来他长大了,他教他治国的谋略,给他讲做人的道理,在他母妃抛弃的日子里,他还辅助他没有放弃他。   在宋风凌的眼中,上官大人既是他的严师,更如他的慈父。   匆匆赶去上官府,老丞相躺在榻上,眼神已经涣散,苍老的脸因为宋风凌的出现浮起了几丝笑意,他已经说不出话,嘴巴开开合合,宋风凌将耳朵凑近他嘴边,只听到他吐出并不怎么清晰的几个字,“江南……女儿……好好……”   宋风凌再要听他说了什么,上官家并着他带来的随从乌泱泱跪了一屋,“请陛下到偏厅休息,让老丞相安心走吧。”   宋风凌心头一梗,他是君,老丞相是臣,师徒一场,他连为他送终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舍地撇下上官大人的手,转身大步向门外迈去。外面不知何事下了大雪,在雪夜细细碎碎落得白茫茫一片,门外雪地里立了一道笔直的身影,他仔细一看,认出来那是阿刺。他定定地站在雪中,身上落了不少雪,还是犹如一场雕像,动也不动,宋风凌有时候会怀疑他是木头做的,否则为何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宋风凌向阿刺走过去,他从来最在乎礼仪,此时却纹丝不动。羊角宫灯的烛光洒在他的脸上,宋风凌这才发现平常活死人一样的阿刺脸上布满泪痕,纤长的睫毛上闪烁着晶莹剔透的泪珠,脸早已被冻得苍白,神色中的悲恸不亚于今夜他看到的任何人。   被他的情绪感染,一股热流涌上宋风凌的眼眶,他强忍住悲戚道,“许卿进去送老丞相一程吧。”   阿刺的热泪滚滚直流,嗯了一声之后,跌跌撞撞向屋里走去,一路上东倒西歪好几次摔倒。   那是宋风凌唯一一次看到阿刺的脸上有别样的情绪。   ———————   上官大人去世之后,阿刺的形容更加清瘦。   司天监定的出殡的日子在初六,宋风凌去了葬礼,没有看到阿刺。但他看到了十年前在江南的那个小丫头,她披麻戴孝哭红了眼,带着上官家的家丁在门口跪迎他。宋风凌让她平身,然后就看见了那张脸,她的相貌同几年前的相差并不大,一瞬间当年雨后在江南和他逃命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出殡之后,宋风凌单独召见了她,知道她叫上官芍,是上官大人唯一的女儿。但不幸的是她已经忘记宋风凌,因为七岁那年,在江南从马上摔下来,从前的事情都忘了。   他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珍宝,尽管她再也记不起他们发生的事情,记不起她是第一个喂他吃糖的人,但只要他记得,她就还是他心里最珍重的部分。   宋风凌将上官芍接进宫里,他以为她会很开心,却没想到她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慌乱,宋风凌告诉自己,是因为她突然到陌生的地方,所以有不适应。上官芍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开心,至少他看到的时候她都是愁眉苦脸,就算是笑也是硬生生挤出来的,没有了当年在江南的一方小院中笑得那般爽朗。   宋风凌想尽了法子,奇珍异宝如流云一般送进她的寝宫,偏偏她的脸和阿刺的一样,仿佛一年四季都在下雪,笑颜难展。   不久之后,冰原传来消息,说是流放二十年的乱党骆敏华已经去世了,即将启程运送他的棺木回朝下葬。   他是骆氏一党的乱臣,二十年前因为辅佐五皇叔叛乱而被抄家流放。   叛逆重臣,不亲眼看到他的尸体,宋风凌觉得不安心,于是批准上奏。   后来有一天,他有事与阿刺商议,着人叫他进宫。正要接见阿刺的时候太后那边来人传话,说先帝祭日,太后想上护国寺为大成祈福,他怎么会不清楚太后究竟是为谁祈福。此事耽误了一会儿,再去御书房经过御花园的时候,他看到了两道相对而立的身影。   阿刺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玩意儿,递给面前的上官芍,她冰封的脸上绽开笑颜,那是宋风凌不曾见过的流光溢彩,她神色飞扬对阿刺笑得毫无芥蒂。一瞬间涌上胸口的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再见阿刺的时候他几乎是怀着恨意,“上官大人故去之后,他的孤女无依无靠,许卿觉得,朕迎娶上官芍如何?”   阿刺愣了一愣,缓缓抬起头,眼神中有错愕,有惊惶,更多的是深思熟虑后的无可奈何,他最终拱手道,“陛下善待老臣,上官大人泉下有知,定会护佑陛下福寿绵长。”   宋风凌讲诏书往地下重重一扔,“那便帮朕草拟诏书吧。”   ————   阿刺草拟了诏书,婚期定在三月十八。   三月三太后上护国寺祈福,化作玄鸟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时的护国寺护卫严密得仿佛铜墙铁壁,决计不可能有人冲进去带走了太后。   阿刺奉命追查太后的下落,太后失踪之前并无异样,她到寿康宫查探的时候发现太后的佛龛上有一道印记,好像是曾经有什么东西放在那里但现在被人取走了。阿刺问宫人以前有什么东西放在那里,宫女告诉他是一尊神雀负雏的熏炉。   宫女们不知为何,阿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竟然慌慌张张跑出寿康宫。他几乎是奔驰在宫道上,丝毫不顾及宫中的礼仪。他气喘吁吁到宋风凌的殿外,拦住小太监让他通报,他有急事需要立即面见皇上。小太监面露难色,道,“许大人还不知道?冰原的那位大人死了,今日棺木运到了京城,皇上下令不许他进京,现在已带着侍卫在城外辨认尸体去了。”   阿刺暗骂一声不好,拔腿向城外奔去。骆氏一党战败后所剩的四万将士被宋清斓分散安排在朝中三军六十四部,随他前往冰原的只有十余人。当初是他们陪着他出京,入不毛之地,如今仍是他们扶灵归京。   那日清晨之时宋风凌带着王公九卿看着那灵柩在一片悲歌之中缓缓向着城内而来,心中并没有过多的感想,只不过脑海中浮现起他母后。   宋风凌在灵柩扶近之后,亲自上前,手扶棺木,感喟而叹。   朝天的白色与宋风凌的绣金龙袍渐渐靠拢。众人唏嘘,文武大臣。那棺木在宋风凌的手下忽然大动,棺盖飞起,大片的烟雾升起,寒光乍现,长剑从棺木中刺出直奔宋风凌左心。   霎时,那抚棺的天子退开十几步,长剑只来得及擦过他的手臂。河道里突然涌出几百将士,天子望向城墙,原本埋伏在那里的士兵一个也没有出现。   宋风凌被团团围住。骆敏华自棺材中爬出来,脸上扬起胜利者的笑,“皇上,我们又见面了。”   宋风凌愣在当场,不知道他是如何在他的严密看守下联系亲信旧部,然后一路避过州府大臣的耳目回到京城的。骆敏华道,“皇上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放虎归山易,上山捉虎难?”   宋风凌垂着眉,未答话。   过了良久他才道,“皇叔明目张胆攻回京城,就不怕朕对母后不利?”   骆敏华笑道,“皇上如今还找得到太后在哪里吗?”   宋风凌半眯着眼睛,望着眼前势在必得的人。   ————   “皇上!”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臣救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天,阿刺头发慌乱得有些凌乱,高高地站在城墙上,臂中环了一道身影,正是失踪多日的太后。阿刺一把银光闪闪的剑正横在太后的脖子上,风从河面上刮起,刮翻了他的官帽,束着的发高高扬起。他朝自己粲然一笑,鲜艳得如同璀璨的光芒。   骆敏华不可置信,一直喃喃道,“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你们怎么可能找到她在什么地方。”   阿刺道,“你们故弄玄虚,让太后在护国寺假装失踪,好让天下百姓觉得是皇上不详。但世上怎么可能会有离奇失踪,当天没有外面的人能进护国寺,那太后肯定是混在我们的人当中,所以我将当天侍卫名单一一检查,终于发现其中有一位是骆敏华旧部。起初我和皇上都以为太后是因为听到你死去的消息所以生无可恋离开皇宫,直到今天早上我去寿康宫,发现太后佛龛前的一樽神雀负雏熏炉不见了。”   宋风凌心中重重一跌,他知道那樽熏炉代表着什么——那是他进学得了第一名,先皇赏赐给他的。那时他还小,还热衷于讨母后的欢心,于是将得到的奖赏送给她。   阿刺并没有停下来,“那樽熏炉是皇上当年送给太后的,试问心如死灰的人如何还会在意这些东西,所以我猜她并不是因为骆敏华身死而出宫,而是因为怀着对皇上的愧疚。”   宋风凌记得,这件事除了经过此事的宫人知道外,只有那年在画舫的船舱里,对小丫头说过。   阿刺如何知道,刹那间他的脑海里百转千回,闪过无数张面孔,幼年时的小丫头,第一次见他的阿刺,老丞相去世那天的阿刺,起草他和上官芍成婚诏书的阿刺,小心翼翼近乎颤抖的阿刺,所有的面孔重叠在一起,成了城墙上挟持着太后的阿刺。阿刺,许卿,他终于明了为何他的神情总是隐忍,她为何总是恭敬到令他别扭。此时此刻他终于明了,那些不过是她故作的伪装。   骆敏华的脸色很难看,他颓败地扔下手中的剑,命众人放下武器,“放了太后,我投降。”   倾城而出的羽林郎横剑架住了骆敏华的兵马。   宋风凌长舒一口气,他向城墙上高高站着的人道,“还不快下来。”   阿刺愣了愣,嗯了一声,正要下城墙,怎奈太后转身握住她的手,笑得凄凉悲怆,“先帝困了我半生,她心中惦念着一个二十几年前就死去的女人惦记了大半辈子,你困了我这半生,如今我不想再做你们皇家囚笼中的鸟了。”   她翻身跃下城墙,宋风凌失了仪态大叫了一声——太后手中还紧紧地拽着阿刺。她的头发在风中散开,沸沸扬扬,像翩跹飘扬的蝴蝶。   她落地的声音震得宋风凌耳膜生疼,他奔过去,抱住她的身体。她嘴里不断地渗出血,他擦干净了又流出来,他不甘心地再擦,他找了那么久才找到她,不要这么快就失去。他在她耳边一遍遍地说,“朕派人去江南找你,他们说你进京了。”   闻言,她轻轻抬起手,在他脸上反复摩挲,终于没有说出一句话便昏死在他怀里。   ——————   阿刺没有死,宋风凌带回宫中救了半年才救活。   但她刚刚睁开眼,便被投入狱中,因为朝中大臣一百人,九十九都写了折子来为阿刺请罪。女子之身混入朝纲,其狼子野心本来就令人生疑,更何况身居高位,知道太多大成的机密,留她不得。   宋风凌终于还是下令将她逮捕。   狱中的夜静得连窗外草丛里的蛐蛐声都听得见,月光透过窗棂静静地铺在牢中。一室几净,皇帝待她终究是不薄,就连牢狱都选的干干净净一尘不苟。   亥时窗外的蛐蛐声也淡了下去,阿刺坐在榻上,曲臂环膝,头微微靠在腿上,绾了多年的青丝就那样垂了下去,洋洋洒洒顺了半背。当初大成四面楚歌,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满头发盘进书生帽里,她早就已经忘了。   壁上的灯影闪了两下,殿前的苏公公甩着拂尘走到阿刺面前,道,“许大人,皇上宣您进宫。”   宋风凌这两年脾性越来越好,越发像意味温文儒雅的仁帝,年纪轻轻却威仪稳重,坐在龙椅上垂首批阅奏折,阿刺看不出来他究竟在想什么。   她跪在地上,“罪臣参见皇上。”   宋风凌不动声色,将案上的折子往前一推,“你看看。”   她将信将疑,从地上爬起来,厚厚的一摞折子,都是说阿刺女扮男装其心可诛。宋风凌换上笑靥,“朝中大臣一百,四十九都说你该死,爱卿说,朕该怎么办?”   她退开半步,低伏于他脚边,藏于袖间的双眉紧蹙,“罪臣有罪,不敢教皇上为难。”   “你是有罪,竟敢蒙骗朕。”继而凝视着她,语气都低了下去,“朕不知,这两年你的心里都装了些什么?”   阿刺一个响头重重地磕在玉石板上,“罪臣心里装的是对大成江山和皇上的一片忠心。”   宋风凌再瞧着她,嘴角微挑了挑,伸手递出个盒子给阿刺,“朕无力保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阿刺将信将疑拨开锁扣,盒中乌沉沉的是虎符——她何等乖觉,如何不明白宋风凌的意思?这世上容得下一个战死沙场的丞相许刺,容不下一个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的罪臣上官刺。   她想起自己八岁那年的初夏,蜻蜓低飞,绿草初生。血色夕阳笼罩整个天地,她被父亲牵着手走进了自家后院的画廊,画廊屏风的小榻上有个少年正躺着休憩。一缕风拂过东珠帘,叮铃作响的声音惊醒了睡梦中的少年。   而她,看见了他的眼睛,温柔明净,不像是望着一个小女孩,倒像是望着个精致的瓷娃娃玩偶。   在画舫甲板下避雨时,他环抱双膝,眼中含满了泪水。她看到他眼眶中薄薄水光,那种悲哀忧思,直到十年后在太后纵身一跃之后他冷漠淡然的表情她才明白。   或许在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已经料想到,自己的母妃生他养他却不疼爱他,所以在那孤冷血腥的一夜流干了泪。   自始至终她都心疼那个眼神黯淡的少年,所以甘心情愿在江南等了十年,等他履行诺言,金衣华冠回那方院子找她。院子里的芭蕉绿了一茬又一茬,蹿出老高,叶子已经伸往画阁窗内。   可最终她等来了父亲的一封家信。   速进京,助王平乱。   阿刺年幼时聪颖便初露头角,上官大人慧眼识珠,明了她有经国之才,当时朝政已波谲云诡,他干脆对外宣称自己长女幼年病逝,将她送往江南,教养的是治国才能,文以治国,武能□□。   她摇身一变,成了朝堂上翻云覆雨的许刺许大人。而唯一不变的,是因为宋风凌而生出的一腔孤勇。如果时间再来一次,她还是愿意如现在这样,以一身铮铮铁骨,站立在他的身边,为他披荆斩棘,乘风破浪,踏尸山过血海,逐天下,此生无悔。   她身上有薄薄的汗,针尖一般颗颗刺在肌肤上。又迅疾被热风蒸发殆尽,唯留一丝难以觉察的疼痛。身躯剧烈颤抖,在这样的夏末初秋夕阳之中,全身骨髓寒彻,以额伏地,用嘶哑干涩的声音说道,“罪臣……明白。”   宋风凌心口也涌上一股带刺的凉意,他慢慢地抬起手臂,似是要伸向阿刺,最终小臂一歪,挥了挥袖,“退……下吧。”   ————   阿刺回到边关,凭着一身战袍在疆场厮杀。   不过短短一个月之后,边关下了一场雨,她带兵在若水河巡视,未曾注意脚下湿滑,竟然直直掉进水中。士兵急忙跳下去寻,但水势湍急,他们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消息报告回京之后,宋风凌只是愣了愣,命人厚葬。   太后国丧,大成三年不得婚娶,年轻的帝皇憋了三年才娶妻立后——娶的是上官老丞相家的女儿上官芍。   新婚夜皇帝挑起新娘子的红盖头,她的脸在喜烛的映照下,生出别样的光彩。皇帝和她同饮合衾酒,“阿刺,要你改名更姓嫁给朕,委屈你了。”   新娘子杏目圆睁,怒瞪着他,“你还要我装死。”   话虽如此说,眉和眼都含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不知道为啥,好想写这种邪教。今天一天都在写这个邪教故事。 第151章 番外2   如今京城最纨绔的纨绔子弟, 非谢家那位世子莫属。   谢家世子来头倒也不大,母亲是长公主, 父亲是一品镇国公。朝堂上坐着的是他光屁股一起长大的表哥。   这些倒不打紧,最要紧的是他是太上皇养大的。   还是他一把屎一把尿亲自给带大的。   谢秋霆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有多招人嫌。   他娘怀他的时候正是大成的多事之秋。她娘是在南下避难的时候发现怀着他的。那一路上他娘因为他受了不少苦, 吐了一路,到了江南就瘦了十斤。   他从小就是个能折磨人的,在他娘肚子里的那会儿折磨得她整宿整宿不能入睡。   啧啧, 他估摸着自己知道母亲和顺柔软, 是个好拿捏的,就可劲地折腾。   到他五个月的时候, 他爹打了胜仗,到江南接他娘回京。   他的好日子可算是到头了。   和他一同长大的几个兄弟,裴翊修、宋风凌, 都说他爹是最随和的人。   他不这么觉得,因为当他还在他娘肚子里的时候,他爹就每天指着尚未出世的他恶狠狠地骂道:“你个臭崽子, 再敢折腾你娘, 我就两巴掌呼死你。”   谢秋霆被吓到了, 余下几个月不敢再造次, 老老实实地享受和他娘最亲近的岁月。   但他娘在北地的时候身体没保养好,怀胎十月又一直为他爹担惊受怕,故而身体很虚弱。   生他的时候,谢秋霆就开始作妖了。   赖在他娘身体里死活不肯出来, 气得谢怀琛在产房外大骂:“这个孽子,敢这么折腾他娘,等出来了我再收拾你。”   然后,他就听到了谢秋霆的第一声哭声。   陆晚晚有惊无险地产下谢秋霆,一伙人都冲过去看陆晚晚了,稳婆想找人给孩子拿准备的长命金锁都没人应。他皇爷爷这会儿刚好过府来,便去给孩子做新生祈祝。   每每听到这里,谢秋霆都满脸感动地依偎着他皇爷爷:“皇爷爷,还是你待我最好,他们都不要我,就你要我。”   太上皇心里苦啊,他听说陆晚晚生产,巴巴地赶来看女儿,被半路劫去看那刚出世的混小子。他本想看一眼就走,但那刚出生的混小子伸出软乎乎的小手,轻轻碰了他一下,然后就嗷嗷大哭。   等太上皇明白过来自己被碰瓷了的时候,奶娃娃已经躺在他怀里了。   他没亲自带过孩子,抱他的时候动作僵硬又生疏。   但他奇迹般地不哭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谢秋霆实际上是个很有先见之明的人,他一出生就为自己找好了靠山。   他爹不待见他,从他出生就没抱过他一回,满月宴上,嬷嬷把孩子抱给他。   他就瞅了眼,说:“啧啧,他爹跟他娘的俊俏,愣是一点也没遗传到,丑死了。”   襁褓里的谢秋霆瘪瘪嘴又要哭了。   陆晚晚睨了谢怀琛一眼:“把孩子给我抱抱。”   谢怀琛横了回去,咬牙道:“抱他做什么,你都多久没抱过我了?”   谢秋霆委屈得嗷嗷直哭。   陆晚晚产后,谢怀琛就得了产后抑郁症。   因为她嘴里口口声声喊的不再是夫君夫君,变成了秋霆秋霆;她以前眼中只有他,现在又多了个混小子。   孩子还小,陆晚晚舍不得,就让他和自己一起睡。   谢怀琛白日又要去大营,十分辛苦。陆晚晚怕他睡不好,便将他赶去书房。   可怜巴巴的谢怀琛被迫和陆晚晚分离。   每当晚上他隔院看着陆晚晚抱儿子哄他入睡的剪影,就气得想冲过去打人。   到谢秋霆三个月大的时候,谢怀琛接到任务,要去西南一趟。   此去又是一年半载。   他心颇忧。   就在他独自郁闷的时候,陆晚晚却果断收拾起包袱,毅然决然地随他南进。   可怜的谢秋霆就这样成了留守儿童。   随之而来,谁养他就成了个问题。他爷爷奶奶常年在军营里,既粗且糙,压根不会带孩子。他舅公舅婆倒是心细如尘的,但他们相离十八年,再度聚首,竟老蚌生珠,于他娘生他前两月诞下一子。他们本是高龄产子,更加辛苦,自然也不能给他们带。   陆晚晚和谢怀琛这一走,愁坏了京城一帮子人。   皇帝怒了,巴掌一拍,要禅位给太子,自己亲自带娃。   朝臣劝都劝不了,他火速草拟禅位诏书,将皇位禅给了太子宋清斓,自己带着谢秋霆搬进行宫。   从此,谢秋霆就成了全京城最横的纨绔子,谢家世子一出街,百姓就得绕着走。   也就他,竟然敢在皇上面前横着走。   太上皇第一次养孩子,没什么经验,难免娇惯了些。久而久之谢秋霆就成了行宫一大毒瘤,上房揭瓦,上树捉鱼,无所不为。以至于那两年鸟儿打行宫上空飞过听到他的声音都要绕道而行。   众人拿他能有什么法子?忍着呗。   谢秋霆长到四五岁的时候,习武的天赋日渐显露,寻常侍卫使过的招式,他只消看两眼便会了,再难的招式都过目不忘。   只可惜在念书认字这件事上,他实在有些丢人。长到五岁,他四妹都会背唐诗了,他连一篇《千字文》都没背下。太上皇连请了好几个文采斐然的大学士前来教他,奈何谢秋霆委实不落教,教不会啊。   太上皇震怒,一拍椅子,斥责臣子不尽心,亲自拿书教他。   教了半个时辰,太上皇摔书而去。   谢秋霆委屈巴巴跟了上来:“皇爷爷。”   太上皇横了他一眼:“别喊我皇爷爷。”   谢秋霆叹了口气,抠着手指小声喊:“大兄弟。”   太上皇气昏了,气得拿戒尺啪啪打了他几下。他眼泪直在眼睛里打转,看得太上皇心里一软,只得作罢,复又将他抱在膝头。   哎,当初不知养儿难,如今养孙泪两行。   次日太上皇命三品以上文臣武将至行宫议事。   皇上闻讯,私以为太上皇遇到什么难事,巴巴跟过来。最后和一众大臣坐在正殿里商议如何培养谢秋霆。   皇上觉得自己脑门被夹了,放下手边处理不完的正事巴巴赶来就为这?   最终大家商量出一个结论,谢世子从小在行宫长大,无同龄人相伴,难免顽劣,若是有人同学同玩,或可改观。   太上皇摸摸脑门,一琢磨,倒也是这个理。   行宫的确少有和他同龄的孩子,他肯定也觉孤单。   当天太上皇便下令,要在行宫开设学堂,请三朝学士授课,朝中官员子女六岁以下的皆可入学。   此言一出,行宫就热闹了,成天跟麻雀扎堆了一样,叽叽喳喳朝个不停。   谢秋霆也当真收敛了些,至少房子上的瓦许久没有修缮过了。   这倒不是因为那小兔崽子良心发现,而是因为万物皆有因果,而他的报应就是熊大学士家的千金熊灿灿。   灿灿长得很漂亮,就像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   因为个子小,进学的第一天,大学士让她坐谢秋霆前头。   谢秋霆听不进去课,上课的时候百无聊赖地东看看西看看,目光最后就落到灿灿头上。   她梳着小髻,绑了两朵绢花在上头。那花做得很好看,栩栩如生,就跟真的一样。她扬起的两个小髻就像花的枝干。   谢秋霆手贱,探出手捋了一把,她的头发柔顺黑亮,手感意外地好。   灿灿回头横了他一眼,那眉毛小眼睛皱巴巴地成了一团,却一点也不讨厌。   哪怕她做出凶巴巴的样子,谢秋霆一点也不怕。这种软绵绵的小羊羔有什么好怕的,他又扯了扯。   灿灿就生气了,下学的时候,她把谢秋霆堵到角落里,叉着腰就把他围在狭小的空间,她指着谢秋霆说:“以后上课,你不许再扯我头发!”   “为什么?”谢世子笑着说:“我偏要扯呢?”   灿灿鼓着腮帮子,也不说什么,手握着谢秋霆的手腕,扛起他就来了个过肩摔。   可怜的小世子,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摔了个屁股墩。   那叫一个痛啊,灿灿哼声:“你再扯我的辫子,我还摔你。”   谢秋霆气昏了,抹着眼泪去找皇爷爷告状,在殿里躺着大哭,说有人扛着摔了他。   太上皇听后心疼得不得了,这一批学子里有好几个武将之子,六七岁左右,比谢秋霆高出不少。他以为他是被他们欺负了,立马喊人传了灿灿过来问话。   片刻之后,一个小姑娘就来了。   太上皇一瞧,这小姑娘也就四五岁的样子,水灵灵的,眼睛又黑有大,朝人一看,看得人心上直发软。她精致得就像个瓷娃娃,看到太上皇,她乖乖巧巧地行礼:“臣女见过太上皇。”   太上皇喜欢得不得了,忙朝她招招手:“好孩子,到太上皇这里来。”   灿灿走了过去。   “是不是你打了秋霆哥哥?”太上皇问她。   灿灿抬眼,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谢秋霆,垂首小声说:“太上皇,臣女不是故意的。”   “皇爷爷,你听到了吗?就是她,她欺负我。”   太上皇一个眼风扫过去:“没出息的东西,文也不行,武也不行,我怎么有你这种孙子?”   谢秋霆挂着一腮硬挤出的泪,纳闷,这和他想的不对啊。   打那以后,谢秋霆就有了克星。   灿灿很乖,行宫上下的人都喜欢她,既因为她乖巧可爱,又因为只有她制得住谢秋霆。   她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功夫很好,谢秋霆打不过她;她念书也是学堂最好的,夫子教的东西她总是第一个背下。   见过灿灿的人都说她是个好姑娘,除了谢秋霆。   谢秋霆觉得她是个女罗刹。   六岁那年,谢秋霆和几个玩伴到树上抓鸟,一回头看到灿灿叉着腰站在阶梯之下,吓得腿一软,从房子上跌了下来,差点摔断了腿。   七岁那年,谢秋霆翘课到河里抓鱼,夫子命灿灿把他寻回。他玩儿得正欢喜,被人揪着后衣领拖回学堂。   八岁那年,谢秋霆因记恨夫子告状,在他讲课的凳子上涂满骨胶,被灿灿发现了,悄悄将他和夫子的凳子换了,害得他一天一下午都起不来身,散学的时候扛着凳子才能回寝殿。   九岁那年,他在池塘边的柳树上抓了一只蝉,趁灿灿不备,扔到她头上。灿灿出奇地没生气,第二天谢秋霆却在桌洞里摸出了好几条蛇,吓得他大半个月睡觉都在做恶梦。   十岁那年,灿灿开始涂脂抹粉,她第一次擦了脂粉到学堂,谢秋霆指着她说脸红得就像猴子屁股。灿灿气得挥拳过去,一拳打掉了他即将更换的最后一颗乳牙。   十一岁那年,大公主出嫁。灿灿和谢秋霆同为傧相,灿灿看着长公主一袭嫁衣,眼中生出光彩,谢秋霆嘴欠,说:“别看了,你这么凶,谁缺了八辈的德才敢娶你。”灿灿大怒,把谢秋霆摁在地上锤了又锤,踢了又踢。   十二岁那年,谢秋霆和小伙伴打赌,赌输了,被逼着给灿灿写了封情诗。灿灿看了信之后,把他摁在地上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胖揍,边揍还边说:“你想恶心死我啊……”   十三岁那年,灿灿不在学堂了。她祖父去世,她随父亲回乡奔丧。离开的时候谢秋霆差点放鞭炮庆祝。没多久,学堂里传出风声,说是灿灿不会回来了。他父亲要为祖父守丧三年,三年后灿灿就十六岁了,到了该嫁人的年纪。熊大学士本就有意退出朝堂,不愿灿灿尚官场子弟,遂想借此机会隐退。   谢秋霆听到这个消息,连着三天晚上没睡着觉。   半个月之后,他爹要去灿灿老家出公差。他拦到他爹面前,说:“儿已长大,愿为父亲分忧。”   谢怀琛乐坏了,一拍他的脑门:“臭小子,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连灿灿都打不过,能为我分什么忧?”   谢秋霆闻言,也不争辩,他默默地走到一旁的花坛边,随手摘了片树叶,隔空射出。谢怀琛只觉耳边风声涌动,掠过一丝短啸,那树叶就穿过他耳边,直直嵌入他身后的廊柱之中。   拈叶飞花,皆可须臾之间取人性命。   再半个月之后,谢秋霆到了灿灿的家乡。那是个南方的小城,院子里开着繁花。府上忙得一团糟,老太爷过世得很突然,府上什么准备都没有。谢秋霆这个时候来,府上一干人都提着心,生怕出什么岔子。   但传闻中混不吝的纨绔子却异常懂事知礼,在熊家住下,既不招摇,也不惹事。   熊家老宅规矩森严,女子在内宅无事不得出,谢秋霆去了两天都没见到灿灿。   这日灿灿正在屋里临帖,写得正专心,忽听“吱呀”一声,窗户洞开,一道身影从窗外翻进。灿灿一惊,提起手刀正要劈下去,仔细一看发现竟是谢秋霆。   “熊灿灿!”谢秋霆板着脸喊她:“你上次借我的紫毫……”   他话还没说完,灿灿脸色大变,一把推开他,把桌案上的一卷字帖拿了起来。   字帖上被谢秋霆踩了两个大大的脚印。   谢秋霆脸一垮:“你……好大的胆子……”   他越说声音越小,因为他低头一看,灿灿正捧着被他踩脏的字帖,双手颤抖不已,眼泪簌簌而落。   谢秋霆一下就慌了,在一起这么多年,他还没见灿灿哭过。   “熊灿灿……你别哭啊……那支笔你不还我也没有关系,我就当送给你了。”   灿灿哭声更大了。   谢秋霆一下就像打蔫的茄子,围着她柔声细语地哄:“不然,我再送你几支?”   灿灿还是不理他,干脆坐到地上,头深深埋进膝里,哭声渐渐嚎啕。   “熊灿灿,你别哭了,要不然你打我?”谢秋霆向来任性,以往就算被灿灿打了也会硬着脖子高喊“我!不!痛!”   他就差求她了:“灿灿,熊灿灿,美丽的熊灿灿,乖巧的熊灿灿。别哭了好不好呀?你要是生气,就打我一顿,可不可以呀?”   灿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爷爷去世之前,写的最后一副字帖。”   谢秋霆脸上绷不住了,挠了挠头,说:“你别哭了,我出去问问,看有没有人能处理字帖,好不好?”   灿灿难得地没有凶他,她抹了抹脸上的泪,问谢秋霆:“真的可以吗?”   “可以!我是谁啊,京城里横着走的谢世子,我让母猪上树它就不敢下河,我让太阳从西边起来它就得从东边落下去。”谢秋霆拍了拍胸脯,说:“包在我身上了。”   灿灿就真信了他的话,让他把字帖拿走了。   次日谢秋霆当真拿着处理好了的字帖去找灿灿。   灿灿从他手里接过字帖,发现字帖上的污渍果然已经处理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不留。   看着灿灿的神情,谢秋霆骄傲地说:“我就说我可以的吧。”   灿灿视若珍宝地捧着字帖,才没功夫理他。   谢秋霆赖了半晌,临走才从衣篼里抽出一个油纸包,拍到她手上:“喏,这是我给你带的桂花糕,我舅婆做的。”   以往舅婆做了桂花糕送去行宫,灿灿总是抢得最多。因而这回南下,他央着舅婆做了些。   灿灿小小抿了口,问他:“你昨天怎么不送过来。”   谢秋霆脸一抬:“这是我吃剩的,今天才发现。”   他才不会告诉她昨天他跑得太快忘了呢。   谢秋霆在熊府住了将近一个月。他和灿灿并不能常常见面,他偶尔会翻墙去找灿灿,给她送些搜罗来的新鲜玩意儿。   熊老太爷的丧事过后,谢怀琛的公差办完了,是时候回京城。   临去之时,灿灿来送谢秋霆。   谢秋霆说:“熊灿灿,你还回学堂念书吗?”   灿灿摇头:“我不知道。”   谢秋霆咬牙:“你要不回来,我就把你脚臭的事情告诉所有人!”   “我脚不臭!”灿灿白了他一眼。   谢秋霆做了个鬼脸:“他们又不知道。”   灿灿气得追上去要打他,谢秋霆以足点地,朝后一退,就跃至甲板。   灿灿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追不上他了。   船来了,谢秋霆把手捂成喇叭状,朝她喊道:“熊灿灿,你一定要回来啊!”   十四岁那年,灿灿没有回京。谢秋霆给她写了很多长长的信,皆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他也不闹腾了,日日上学堂念书,散学后就去习武。谢怀琛夫妇颇为欣慰,原来孩子长大了就会定性。他们看着两个闹腾的小儿子,觉得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十五岁那年,灿灿仍是毫无音讯。那年夏天南方发洪水,谢怀琛南下治水,谢秋霆与之同行。到了南方,再去熊府,打探灿灿的消息,家人告知她往北去了外祖家避暑。要两月之后才能回。   那年冬,谢秋霆再度借故南下,却仍是连灿灿的面都没见着,她随父访友,一时半会不会归家。   十六岁那年,谢秋霆有了脾气。她分明安好无虞,也知他一直去信,就是故意不回。他气鼓鼓地将笔一摔,不写了。也是在这一年,熊灿灿回来了。   三年不见,她彻底长开了,如同含蕊将吐的海棠。   她回行宫面见太上皇,看到了立在他身旁的谢秋霆。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谢秋霆眼睛一歪,别过头不再看她。   从行宫出来,灿灿将他堵在命运的墙角,叉着腰逼问他:“你为什么不理我?”   谢秋霆问:“你收到我给你写的信了吗?”   “收到了呀?”灿灿回答得特别干脆。   谢秋霆就快气昏了:“那你为什么不回?”   “我为什么要回?”   谢秋霆气得暴走,不理她。   灿灿一把揪住他,把他抓回来,掏出厚厚一摞信,拍到他脸上:“瞅瞅你写的,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怎么回你?夸你菜名报得好?”   谢秋霆的长信内容如下:熊灿灿!你吃饭了没有?我吃过了,早上吃的汤饼和酸豆角;中午吃的红烧肘子,酱板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报了上千种菜名。   谢秋霆气鼓鼓地夺回他辛辛苦苦写的信,冲灿灿龇牙咧嘴地咆哮:“哼,你不要就还给我!”   灿灿一巴掌就糊到他脸上:“还给我。”   谢秋霆被她这一掌打懵了,最近三年都没人敢这么打他过。   在他发发懵的刹那间,灿灿已经夺回信扬长而去。   十七岁那年,谢秋霆听说有人上灿灿家提亲。他早早就打探到了消息,趴在屋顶打探半晌。那人生得文质彬彬,斯文有礼,和熊灿灿站在一起,真有几分珠联璧合的意思。谢秋霆看得心里直冒酸水。   下午那人从熊府出来,他就坐在门口,用一种“哎,兄弟,你真可怜”的眼神看向那人。那人被看得心里发毛,故而上前问:“兄弟,你为何看着我直叹息?”   谢秋霆摇头叹息:“哎……第六个了……”   他装得高深莫测,让那人犹如百爪挠心:“兄弟言下之意是?”   谢秋霆瞥了他一眼,问:“你是来提亲的?”   那人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谢秋霆说:“兄弟,我劝你趁早收手吧。”   “这是为何?”   谢秋霆又叹了口气:“看你是个老实人,我也不忍心骗你。熊大小姐她有狂躁症,一言不合就喜欢打人……”   怕他不信,他亲自现身说法:“你去打听打听,镇国公府世子,以前多皮实一人啊,愣是被她打得不敢出门。”   那人果真打听了一圈,从此再不敢上门。   谢秋霆如法炮制,收拾了好几起事件。后来被灿灿得知,追了他三条街,终于把他堵进死胡同。   “谢秋霆,你缺德不缺德?坏人姻缘?”   谢秋霆望着天,想起十一岁自己说的话,长叹道:“不缺德我能喜欢你这傻娘们吗?”   十八岁那年,谢秋霆和灿灿成婚了。新婚之夜,红烛垂泪,谢秋霆打起喜帕,帕底的新娘子羞赧地问他:“你为什么喜欢我?”   谢秋霆吹灭蜡烛,放下帘子,用实际行动告诉她——是为了报这么多年挨打之仇啊!   二十岁那年,谢秋霆当了爹。灿灿诞下个男婴,取名字的时候谢秋霆犯了难,孩子是向字辈,他取名谢向勇。灿灿大怒,打得他三天不敢出去见人……   二十五岁那年,谢秋霆出席宫宴,异域美人敬酒时他避得慢了些,回去之后灿灿拿出了祖传的搓衣板……   三十岁那年……   ……   谢秋霆百年之后,墓志铭上曰:吾生也有涯,而挨打无涯。   作者有话要说:  哎……怎么会有这种傻儿子…… 第152章 番外三   (一)   有人从安州来探望谢怀琛。   京城下了雪, 禅房房檐上覆盖了皑皑白霜。他的徒子徒孙都很孝顺, 禅房的地火龙早就暖暖升起。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 懒懒地倚在榻上动也不想动,隔着帷幔, 浑浊的双眼也看不清来人是什么样子, 只隐隐约约觉得是个年轻的少年, 脊背挺得笔直, 恭恭敬敬地从怀里掏出样东西呈上来。   他颤颤巍巍接过去,早已干涸的双眼竟然兀地一湿。他从没想过,时隔五十多年与旧时的故物重逢, 会是此等光景。   他一直记得那年罗安山下, 油菜花黄, 远处的崇山峻岭却还是白雪皑皑。在黄与白的交界处骑着白马, 踏花而来。   那时年岁正好,时节正好, 风也正好。过了今天,还有明天。他策马回京, 去寻他心上的姑娘。   而如今,他已年迈,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和尚,陆晚晚的白骨早已化作黄土,与大地融为一体,早已忘了此生受过的苦和累,更不会知道有个垂垂老矣的老朽挂念了她一生。   谢怀琛至今也不知道, 他和陆晚晚这辈子满打满算也只见过几次,怎么就记挂了她一辈子呢?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见陆晚晚的时候,她坐在马车里,秋风吹起车幔,日光从窗棂照在她侧脸时的样子。她像四月里的一只蝴蝶,猝不及防闯进他的眼里。   他坐在酒楼高处,匆匆瞥了眼,便有了刹那的失神。   与他同桌的李远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这么入神?赶紧收拾,咱们该快些上路了。”   谢怀琛微微一叹息。   颇有几分意犹未尽的意味。   佳人难得,转瞬便去。   这回是他第一次奉父命出京办差,调查北地一官员贪墨。那人却不知如何暗中得到消息,派出杀手百般追杀。他们一路上隐瞒身份,逃得还算有惊无险。到此处,追兵渐少,他们终于得以喘息,因此进酒楼享用一餐。   草草用膳之后,两人便再度启程。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那匆匆一瞥的相识的人会在他一生中产生如此大的影响。   (二)   谢怀琛再度和陆晚晚重逢是在三天之后,在一间客栈。   他和李远之傍晚到客栈时,陆晚晚刚好从客栈出来。她生得很美,柳眉弯弯,鼻翼小巧,一双眼冷冷清清。   她玉指搭着楼梯侧旁的栏杆,不知身侧的侍女说了什么,忽然挑唇笑了一笑。谢怀琛看得呆了一瞬,觉得那澄澈的笑容挂在她脸上把周围的一切都衬托得黯淡无光。如水的夕阳日色漏进来照在她脸上,亦洒在她的脸上身上,波光粼粼。她的侧颜很美,长睫如鸦羽,纤长而浓密,落在光亮下漂亮到不真实。   谢怀琛觉得她是哪方神佛仿照凡人模样捏出的仙偶,因为太过美丽而禁不住吹了口仙气。于是仙偶活了过来,行走在凡尘间。   他侧过身子,仙子般的女子从他身侧行过,衣袂间带起一阵香风。   那天陆晚晚和丫鬟逛了不过片刻就回来了,谢怀琛和李远之大堂吃饭,她和丫鬟从门口走回来。她羽睫轻垂,眼睑微微耷拉着,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丫鬟在旁边说了些什么,她唇齿翕动,嘟囔了句什么,踩着小碎步往楼上跑去。   这天夜里,谢怀琛睡得正沉时,忽听窗外一阵细碎的响动。瓦片上有人行走,脚尖落在青灰瓦片上,声音微弱得就跟猫儿一样。   他警觉地翻起身,摇醒同屋的李远之。李远之揉了揉惺忪睡眼,问他:“怎么了?”   谢怀琛竖指于唇畔,压低声音说:“有人来了。”   李远之闻言,立马翻身坐起,在黑暗里收拾好包袱,朝谢怀琛点点头:“走吧。”   谢怀琛嗯了声,两人悄悄摸到门边,正要推窗而出,忽听隔壁传来一声女子尖叫。谢怀琛呼吸凝滞了下,将收集而来的证物都交给李远之:“你先走,我随后来找你。”   李远之正要阻止,谢怀琛已身形利落地闪出门外。   那伙人是冲他俩来的,摸进客栈却寻错了屋子。陆晚晚被惊醒的时候,三魂去了六魄,尖叫出声。那几人便知自己找错了人。陆晚晚就在他们错愣的瞬间夺门而出。她刚刚跑出房门,脚下被一跘,就朝楼梯口跌倒,人直直朝楼下跌去,脑袋就撞到护栏上。吃痛的瞬间,她有些绝望地发现,自己眼睛有些模糊。迷迷蒙蒙看什么都跟蒙了层纱一样,看不真切。   她听到那伙贼人渐渐逼近的脚步声,骇得呼吸都快窒住,连连后退,背已经抵到护栏,再无退路。   她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在瑟瑟发抖。   就在歹人逼近她的时候,凌空掠过一道白影,犹如踏月而来的谪仙,揽过她的胳膊将她往怀中一带。她只觉落入一个怀抱之中,而后便听耳畔传来个浅浅的声音:“别怕,有我在。”   陆晚晚闷嗯了声,就不再乱动了。   谢怀琛揽着他从刀光剑影中掠过,她只感觉一阵起伏穿行,片刻间便被带出客栈。   揽着她臂膀的手丝毫没有用力。   (三)   天将明时,谢怀琛才彻底摆脱那伙人,他带着陆晚晚逃至一处荒山。   山里寒凉,他解下外袍罩在她身上,独自站在山洞口,挡去风霜。   陆晚晚眼睛看不见,双手捧着装水的小瓷碗,小声说:“对……不起,连累公子受累了。”   谢怀琛暗笑,明明是他招惹来的匪类,她却以为自己是受她所累。   他说:“你歇息吧,明天早上我送你下山。”   陆晚晚往崖壁上缩了缩,紧拥谢怀琛的袍子,嗯了声,就不再说话了。   她很乖,怕给谢怀琛惹麻烦,额头上撞伤的地方疼得她倒吸凉气也没有嗯一声,一直咬紧牙关,强忍着。   谢怀琛坐在山洞口,听着她强忍的吸气声,揉了揉额角,从怀里摸出一瓶伤药,走到她面前,问:“疼得厉害?我给你上药?”   陆晚晚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松开捂着额头的手,露出额角。她伤得比谢怀琛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伤口很深,流了很多血。他看得眼中一阵刺痛,说:“可能有些疼,你忍一忍。”   陆晚晚轻咬着唇,殷红的唇畔浮起一片苍白,她轻轻嗯了声。   谢怀琛的手很轻,上药的时候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有刺痛感。陆晚晚频频倒吸凉气,嘴角微咧,秋水一样的眸子里波光粼粼,好似下一刻,满目星光将倾泻而出。   “你忍忍,很快就好。”谢怀琛宽慰她。   陆晚晚才不怕痛呢,她是最能忍痛之人。   天亮后,谢怀琛送陆晚晚到山下医馆就医。看病的大夫说她只是撞伤,失明也是受伤后的应激反应,只待颅内淤血散后便可复明。   谢怀琛这才放心下来,陆晚晚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两人在一起难免不便,嘱托大夫好生照料陆晚晚后,谢怀琛便去寻陆晚晚的丫鬟婆子。   陆晚晚下落不明,月绣和陈嬷嬷都快吓疯了,到处寻找她的踪迹。谢怀琛找到她们的时候,她们早已快魂飞魄散,跟着他寻到陆晚晚,便扑到她身上,抹了好一通眼泪。   谢怀琛不便久留,那伙人很快就会寻来,保不齐到时候会出什么事。   见陆晚晚有人顾看,他交代了几句便要告辞。   离去时陆晚晚正在歇息,他便没再打扰,只同陈嬷嬷说了声。陈嬷嬷追出门外,道:“公子,此事有关我家小姐名声,可否请公子代为保密?”   谢怀琛答应了。   (四)   回到京城,谢怀琛偶尔会想起陆晚晚。   想起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和给她擦药时轻颤的羽睫。   他这趟差办得很利落,皇上很赏识他,有意赐婚。天子为媒,熊兵为聘,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姻缘。可是谢怀琛拒绝了,不是不心动,只是没有那么想要。   如果得到这些,注定要失去其他什么东西,那他,宁可干脆不要。   皇上也不勉强,仍旧将他当做能才培养。   京城的媒人快把镇国公府的门槛跨破了,朝堂新贵,簪缨世家,他是京城为数不多正直的名门子弟,多少大家闺秀心中的白月光。   他却一个也瞧不上。   倒也不是他有什么毛病,只是觉得对谁都没有共度一生的盼望。   镇国公夫妇急了,日日旁敲侧击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他被纠缠得没有办法,就说喜欢长发如瀑,弯眉似叶,唇若点绛,还要纤长浓密的羽睫。   说完这些,他自己都愣了下,脑海中浮现出一道人影。刹那的失神后,他不禁嘲笑自己的荒唐。   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谈何共度一生。   镇国公更是一巴掌拍到他脑门上——你打一辈子光棍去吧。   回京次月,他便再度出京,去做更危险的任务。   等他再回来,已是次年二月,京城发生了很多事。   譬如说刘将军的儿子娶了谢大人的女儿,再譬如说陈将军的儿媳怀胎十月,竟产下一只狸猫,再譬如说,陆大人养在乡下的嫡长女归京,他家二小姐闹得不可开交……   这些都是女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倒也不怎么上心,偶尔听得一二,也不过笑笑了事。   到了三月,青姐筹备了一场蹴鞠会,早早下了帖子让他务必前去。   及至蹴鞠会那日,他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便去了。   进了郡主府,青姐把他往屏风后一拉,指着路过的贵家小姐问他:“你看看,可有喜欢的?若是没有,过几日我再办一场桃花宴。”   他这才知道,什么蹴鞠会,分明就是诸人怕他打一辈子光棍,故意给他安排的相亲会。   他瘪瘪嘴,摇头:“没喜欢的。”   拔腿就要走,宋见青拖住他,塞了把瓜子到他手上:“你坐着慢慢看,不要着急,今天我把满京城叫得上名号的都给你找来了。你可不能辜负我的良苦用心。”   宋见青拖了把椅子坐到他身旁,大有一种他不选个夫人就不要他离开的架势。   他只好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观赏过往烟霞。   陆晚晚进郡主府的时候,他都快打瞌睡了,忽然听到一个女子的压低了的声音:“待会儿你最好别出风头,否则回去之后我饶不了你。”   然后他就听到个莫名熟悉的声音:“妹妹是没有自信,怕被我抢了风头吗?”   谢怀琛掀起眼皮子,朝画楼下一看,一身绿衫的女子比几个月前初见时出落得更加标致了。仿佛含蕊将吐的月季,清雅好看,却又带着刺。   他看到陆晚晚对面那女子气鼓鼓地走了,她抿起嘴唇轻轻笑了下。   莫名其妙的,他也笑了。   宋见青道:“陆建章家的女儿,门楣虽算不上高,但模样中正好看,听说又是自幼长在乡下的,为人单纯。我看她倒也算不卑不亢。”   谢怀琛愣了下,半晌回过神,问:“她叫什么?”   “好像……叫什么……陆晚晚?”宋见青迟疑了下,说道。   (五)   谢怀琛一抖长袍,就要往楼下走。   宋见青追上去,问:“你要去哪里?”   “蹴鞠会除了蹴鞠还能做什么?”   他赶到蹴鞠场,宁蕴已换好衣裳,见他此时才出现,不满道:“在屋里学大姑娘绣花呢?这会儿才到。”   谢怀琛呸了声,问他:“怎么样?来比一场?”   “比就比,谁怕谁。”   谢怀琛很快就换了衣服下场。   他朝看台上瞥了眼,陆晚晚的绿衫子很显眼,她乖乖巧巧地坐在看台上,低垂着眉眼,一脸单纯无害的模样。   那一场比试的彩头是一支金凤钗,东西算不上精贵,也就图个热闹喜庆。   谢怀琛和宁蕴都拼尽全力去夺那支钗。   两人自幼就是好友,在同一间学堂念书,又是差不多年纪入仕,满京城的人都难免拿他们做比较。有时候就连他们自己也在暗暗较劲。   这个时候更是毫厘不让。   最终谢怀琛略胜一筹,赢得金凤钗。   他和宁蕴勾肩搭背地上看台领奖,宋见青笑吟吟道:“没规矩的,你同阿蕴争这支钗做什么?人家有佳人可赠,你呢?连个送的人也没有。也不知这么费力做什么?”   谢怀琛就把钗往宁蕴手中一塞,大笑道:“是我对不住你,那我就送你了。”   宁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我要女子的发钗做什么?拿走拿走。”   仿佛个烫手的山芋,谁也吧想要。   谢怀琛无奈说:“那我随便一扔,看谁有善缘,得到此钗。得到此钗者,便献上一艺,以娱众人。”   看台上的人听后,都有些兴奋。这种玩法比较新颖,还没见多少人玩儿过。   也不得众人说行还是不行,谢怀琛背过身,将发钗往空中一抛。那金钗就跟长了眼睛一样,穿过翘首以待的众女,直直飞往陆晚晚,落在她端坐的双膝之上。   “掉谁那儿了?”谢怀琛转回身,搜寻金钗的下落,陡然间对上陆晚晚诧异的目光。她脸上浮起一抹霞色,头也微微一垂,害羞了。   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被推到宋见青面前。   宋见青笑着,问她:“你要献上什么才艺?”   陆晚晚捏着那金钗,只觉得金钗都开始发热,掌心烫得厉害,她说:“小女子不才,会弹琵琶。早听闻郡主琵琶技艺冠绝天下,还望郡主不吝赐教。”   宋见青便命人取来琵琶。   陆晚晚接过,稍稍调试,坐定,朝宋见青点了点头,便拨弄起琴弦。   指甲拨动琴弦,乐句间同音相连,委婉平静,婉转处如春风话柳,激昂时若铁甲踏冰。   谢怀琛一向五音不辨,却也觉得这琵琶好听到了极致。   他看向陆晚晚,却见她微微侧身,偶尔的抬眸,目光却是瞥向了另一侧。   那边坐的是宁蕴。   (五)   谢夫人听说了蹴鞠会上的事,让人打探了陆晚晚的消息。知道她从小养在允州,倒也还算明礼知事。门楣嘛,自古高嫁低娶,就算差了些也无妨。   她问过谢怀琛的意思,他当时急着出塞外一趟,只说等他回来再说。   却不知,这一去便是两月。   再回来时,宁老侯爷已经下了大狱。   经此一事,宁蕴性情大变,再不是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疲于奔走,为老侯爷脱罪。但他是从大内被押走的,脱罪谈何容易?他奔走月余还是徒劳无功,谢怀琛亦帮着奔走。那段时间,他也算是看尽白眼。   他陪着宁蕴四下走动,本就是为了情谊。   宁蕴肉眼可见地颓萎了下去,扶着他的臂膀,一次又一次地问:“阿琛,我爹是不是没救了?”   他们这帮孩子,宁蕴最大,平常他就爱摆老大哥的威风,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但他们这种人,身披家族的荣光,外表看上去再是威风,里子到底还是不经事的孩子。   谢怀琛安抚他的情绪,陪他浅饮了几杯酒,这才从宁府离去。   走出宁府的大门,他又看到了陆晚晚。   她身子小小的,藏在侯府对面的大柳树背后,藏头不顾尾,露出了一小节桃红的衣衫。   谢怀琛走了过去,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当初在京城外两人相识时,陆晚晚双眸受伤,看不真切他的模样,此时只当他是仅有一面之缘的镇国公世子。她轻抿了下唇,长长的羽睫因为担心和害怕而轻颤。她抬手打量了片刻,终究摇了摇头,问他:“宁蕴还好吗?”   他感受得到,陆晚晚当真全心牵挂着宁蕴。   不知为何,谢怀琛犹如坠落深渊,那颗心直往一个黑漆漆的冰窟窿里坠去,扑面而来的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寒凉。   那是真的冷啊。   “还好。”他面色铁青,冰冰凉凉地吐出两个字。   却在她脸上看到满意的浅笑,她如劫后重生,不知他已万劫不复。   “无事的话,我就先走了。”谢怀琛手脚生凉,转身离去。   陆晚晚满面单纯的看着谢怀琛,点了点头:“多谢你。”   谢怀琛没敢再停留,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   (六)   对于谢怀琛来说,他从小学的是布阵排兵的兵法,脑子里被灌输的是扞卫大好山河的忠肝义胆。   儿女情长是什么,他自无甚体会。   只是每每午夜梦回,想到她灿若明霞的脸因他人而笑,便觉胸口犹如压着块巨石般难以喘息。   宁老侯爷的事情犹如板上钉钉,再无回旋的余地。到了六月初,宁家满门便要流放至北地。   临行前,宁蕴同陆家二小姐成婚。   那日下了些雨,淅淅沥沥缠绵,宁陆两家都不敢张扬,一顶软轿悄无声息地从陆家出来,再悄无声息地抬进宁家。一切都静悄悄的发生,冷清得不像成婚。   为了给宁蕴撑起脸面,谢怀琛亲自做傧相,去陆家接人。   他知道自己私心里是什么想法,那个眼睛里藏有秋水的姑娘,今日不知该是如何难过。他想看看她,哪怕安慰一句也好。   然而,他却没有看到陆晚晚。   新娘子踩着水花,一步步走了出来,崭新的绣花鞋被淤泥染得脏脏的。她的脚步却异常轻快。仿佛盼望已久的心事终于得偿所愿。   那夜宁蕴很晚了都没回房,他和谢怀琛在院中饮酒。他一身喜袍在月亮的清辉下显得有几分冷清,那是从小到大谢怀琛第一次看到如此落寞的宁蕴。   他端着酒盏,看着天上的月亮,说:“我不会在北地久待,我迟早要回来的。”   “我相信你。”谢怀琛拍了拍他的肩膀,斩钉截铁地说。他一点也不怀疑宁蕴的能力,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管在哪里,总是会发光的。   宁蕴说:“曾给我屈辱的那些人,我会让他们百倍千倍地还回来。”   他神色淡淡的,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在说明天早上要喝豆汁一样寻常。   谢怀琛大笑,没再接话,他觉得宁蕴有几分醉了。   “嫂子还在屋里等你掀盖头,我也不便久留。洞房花烛夜,人生就这一回,快去吧。”   谢怀琛催他。   (七)   他喝得迷迷糊糊,从宁府出来,又到陆府门口逛了几圈。   雨势逐渐转大,渐渐就跟瓢泼似的,他像是道孤影,在陆府前徘徊。到头来,自己都觉得自己荒唐,索性回府睡觉去了。   过了今天,宁蕴是陆晚晚的妹婿,她没了念想,他却有了盼望。   这一觉他睡得格外踏实,次日已经快中午了他才醒过来。   醒来后谢染告诉他宁蕴来请了他,说是在家中设宴答谢谢怀琛这段时间帮忙。他们明日就要离京,前往北地。   顺便让新妇与他的兄友一见。   谢怀琛闻言,命人取来早前准备的一双龙凤玉佩,欣然赴约。   到了宁府,他发现宁家设宴几桌,但宾客却寥寥。   宁蕴脸上带着苦笑,说:“是我鲁莽了,这个时候,还有谁愿意来吃这一口混酒呢?指不定这顿酒吃了就被我家牵连。”   谢怀琛朗声大笑:“许是他们有事,不得闲暇,无福消受阿蕴你的珍藏好酒,既然如此,那便便宜我了。”   他往大刀金马往椅子上一坐,端起酒杯畅饮了一口,连连称赞道:“好酒。”   宁蕴明了他的意思,会心一笑,吩咐人去请少夫人出来。便在谢怀琛身旁坐下。   不过片刻的功夫,帘后便有足音响动。陆晚晚在几个丫鬟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她身量纤细,走起路来的时候犹如弱风扶柳,腰间挂着的禁步的珍珠和玛瑙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走到门口,丫鬟打起帘子。谢怀琛起身一望,整个人犹如木雕泥塑,生生地立在原处,半晌不得言语。   ——宁蕴的新婚妻子竟然就是陆晚晚。   他心中剧烈地跳动,实在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有些失礼地看向宁蕴:“这……她……怎么回事?”   宁蕴脸色一暗,亦觉难堪,脸色铁青着对陆晚晚指着桌上的玉佩道:“这是阿琛的心意,还不快收起来。”   陆晚晚愣了一瞬,许是没想到他对自己会是如此态度,一时间有些怔忡,眼睛里瞬间涌起雾气。半晌她才接过玉佩,朝谢怀琛福了福身,道:“多谢谢公子。”   谢怀琛没有反应过来,他整个人都懵了,不知此时是梦是真,暗地里掐了自己一把,痛觉亦混沌起来。更加分辨不清真假。   “阿琛,坐罢,我们继续喝酒。”宁蕴察觉到了他的失神,却没有多想。只当他是因为新娘被调换而如此惊愕。   他们复又坐下,宁蕴端起酒盏,苦笑了声:“陆家那老头精明,为了自己的名声,没有取消婚约。但暗中把新娘子调换了,给了我一个乡下养大的丫头。”   那天,谢怀琛吃不出来那酒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酒味寡淡,一坛又一坛喝下,却半点醉意也无。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入愁肠,心底的失落却远远得不到弥补。   他就觉得心下空了一块,越来越空,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   (八)   陆建章调换新娘子这件事,陆晚晚或是被迫,或是自愿,外人不得而知。   但谢怀琛却是最清楚的,他知道陆晚晚是开心的。因为离去北地的时候,她身着荆钗布衣,坐在破烂的马车上,嘴角的笑意却温暖而灿烂。   眼睛看向宁蕴时的柔情和温和也做不得假。   她是真的开心,哪怕是去不毛之地吃苦受累,亦是甘之如饴。   她从马车里探出身子冲他笑着挥手告别。   谢怀琛就看着马车一点点驶出眼底,再没了踪迹。   谢染推了推他的胳膊,道:“公子,别哭了。宁公子一定还会回来的。”   谢怀琛一抬手抹了把脸,果然好大一片水泽。   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眼泪是为谁而流。   陆晚晚走了,他们在初秋相识,经过短短的两季,她便再度离开。他们至今也不过几面之缘,为她难过,谢怀琛自己都觉得荒唐。   也是在这一年,谢怀琛正式入了他爹的西陵军。烈马长嘶,山鬼呜呜,同行将士死伤无数,他亦是数次死里逃生。他年轻的身子算不上高大,但他硬是靠着一匹枣红马,一杆红缨枪,以及自幼学的兵书阵法,每战以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渐渐在西陵军里混出了些名堂。   两年时光悠悠而过,他镇守淳州,彻底将边疆异族赶出大成的疆土。两年的大仗过后,谢怀琛仍旧是谢怀琛。却也不再是谢怀琛,他逐渐有了名气,前来提亲的人就更多了。   媒人只差把镇国公府的门槛踏破了,他却毫无波澜。   他没碰到自己喜欢的人,也就没必要去祸害那些喜欢他的人。   一生的时光弥足珍贵,若是不能同喜欢的人度过难免遗憾,但给不了别人以回应,害了别人一生,那便是罪过。   他不愿作孽。   但奈何襄王无心,神女却前赴后继地来。他被烦得没有法子,到醉香楼里开了间房,日日留宿花楼。   浪荡纨绔的名声也是这个时候传出去的。   日日来伺候他的花魁娘子不解,特意穿了轻薄的衣衫,带着烈酒,前来伺候他:“世子长居此地,为何又不碰我们姐妹?可是嫌我姐妹不解风情?”   她自解罗衫,将衣裙退至臂膀之下,姿态妩媚,眸光媚人。   谢怀琛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再多事我就去隔壁香红楼了。”   花魁吓得连忙拉起衣衫,再不敢提及此事。   他做没做什么浪荡事,花娘们自然知道,可外面的人不知道,将他的事迹都快传遍了。他也不在乎,就连解释都懒得解释。   好在京城权贵们还要脸,没带着媒人上花楼提亲,他终于落得个耳根清净。   他住的那间屋临湖,冬天第一场雪飘下来的时候,湖面静悄悄的。有几只水鸟在湖边觅食,察觉到天边飞下雪花片,拍拍翅膀,躲进灌木丛里去了。   那时候他就会想起陆晚晚,她在北地是否也会看到这样的鸟?   (八)   隆冬时节,皇帝薨了。国丧期间,谢怀琛没再住花楼里,他回了镇国公府。   门口徘徊了一道人影,穿着青白的衣裳,身披一件毛色算不上好的披风,在国公府门口数度来去。   他远远瞧着,觉得那人的身影莫名熟悉。细细一品,待陆晚晚的面容闯入眼帘时,他还是没忍住,眼眶红了一下。   “你回来了?”   陆晚晚笑了起来,脸颊上浮起两个浅浅的梨涡,笑意很浓,看上去开心极了:“母亲身体不适,我带她回来寻医看诊,临来时夫君嘱托我给你带了些北地特有的特产。”   谢怀琛仔细一看,才看到她手臂上挂了个青布包袱,就藏在披风下,遮盖得严严实实。   “阿蕴他……一切可好?”谢怀琛舌尖发麻,本想问问她的近况。但终究不方便,话音一转,便成了问候宁蕴。   提起宁蕴,陆晚晚脸上笑意难掩。她看上去比两年前清瘦了不少,但眉宇间却有一种难掩的神情。她过得很好,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多谢世子挂念,夫君他一切都好。他时常提起世子,说只盼早日与世子相会,把酒夜谈。”陆晚晚低声说道。   谢怀琛点了点头,亦说:“我也盼着这一天早点来临。”   停留不过片刻,陆晚晚便告辞要走。宁夫人身染重疾,特意回京看诊,宁蕴左右不过报备了三月的时间。三个月之后陆晚晚和宁夫人若是还没回去,恐惹麻烦。   京城的事情瞬息万变,陆晚晚的归来,半点涟漪都没引起。京城达官显贵何其多,无人在意一个落魄侯府的少夫人。哪怕对于有的人来说,她是天边月水中花。   谢怀琛的心底犹如巨浪起伏。   他时常悄悄去往宁家的新居,也不登门拜访。就绕着那小小的宅院走上一圈,仿佛知道里面有他念想着的人便足够了。   他从未登门打扰过陆晚晚,如今她有了新的生活,自己的探望可能会造成她的不便。   他就那样,默默地关注着她。   宁夫人的病看了很多大夫仍不见好,她清秀的眉毛皱得越来越深。   谢怀琛看得揪心,去请了纪南方,嘱托他上门为宁夫人看诊。   纪南方气昏了,他是神医不是神棍。谢怀琛这是要他假装神棍去给人看病。   他活到这份上,从来只有人求着他看病,还没他求着要给人看病的。   对于纪南方来说,宁夫人的病症算不上复杂。她是积郁过深而导致的血脉凝滞,药石对她的作用没多大,重要的还是保持心情愉悦。   他给宁夫人开了几帖药,嘱咐她按时吃药,再莫伤神,此病或可痊愈。   (九)   陆晚晚此次回京,并未待多久。离开的时候,谢怀琛命谢染送了金银之物给她,自己并未现身。   谢染再回来时,依旧带着那些东西,他说:“少夫人说多谢你的好意,宁公子在北地如今已有谋生,她亦能赚钱养家,不必公子破费。”   她当然能赚钱养家。   上回谢怀琛无意间瞥到过她的手,那原本如凝脂般的一双手如今粗糙不堪,连树皮草根也不如。   他站在城楼上,再度远眺陆晚晚离去的车马。   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从不为他停留。   自己念着她的什么呢?这个问题,他又思索了两年,终究难解。   两年之后,安州遭到匈奴进犯。   九月,匈奴大军企图偷渡摩天岭。   宁蕴带着小队人马将敌人引入明月山的山坳里,大成军埋伏在山上,伺机出动想杀匈奴大军一个措手不及。   凭着一腔孤勇,宁蕴提枪蹬马,孤入敌营。却没有料到匈奴早已看穿他们的计谋,派人从西南的悬崖峭壁抢先埋伏在山上,反而是宁蕴的军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大成军大败,全军覆没,再失摩天岭,宁蕴紧急下令退守平阳。   累累白骨在匈奴大军的大笑声中被抛弃山野。   陆晚晚在军中为宁蕴操持后勤,退守的时候遇到匈奴追击,她受了重伤,动弹不得,昏昏沉沉混在战士的尸骨中曝晒在盛夏的烈日中。她以为自己会死,迷迷糊糊之际,突然想起了宁蕴。父亲辞世,母亲病重,她也要撒手人寰,以后千千万万个日日夜夜只剩他一个人,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办。   如此一想,痛得早已没有知觉的心居然又痛了起来。正是意识游离之际,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笑中带着哭,哭中含着笑,“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   一滴水落在脸上,两滴,三滴……越来越多,如雨一般,密密麻麻砸下来,身体也被人紧紧搂住。她这才后知后觉,原来真的有人来救她。战场距离平阳,几百里的路程,有荆棘遍布的高山,有水流湍急的河流,陆晚晚没有想过他要如何一步一步走上战场,在如山的白骨里将他她到。   她睁开眼时,在一间药铺里,身旁一袭碧色衫子的女子扇动蒲扇看管着榻边燃烧的火炉。药罐中已经冒出滋滋的响声,药香蹿进鼻中,经由天灵盖,直抵魂灵。她伸手道,“夫君?”   宁蕴一身衣袍,纤尘不染,转身递上药碗,“你醒了?”   与此同时,三十里外的谢怀琛轻轻抚摸着受伤的伤口,没来由地心间一痛。   无人知晓他在得知陆晚晚下落不明时是如何焦急若狂。他们分明没什么干系,却仍让他忍不住踏过千山万水在尸山血海里将她找到。   黄天不负他,最终他也真的找到她了。   他将她安置在医馆,又托人告诉宁蕴她在此处。   随后无声无息地离开。   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十)   大成内乱不断,天子即位,至今两年有余。但朝政为外戚骆家把持,他们戮忠臣,任奸佞,加重赋税,以供皇室夜夜笙歌。边疆诸国蠢蠢欲动,皆有进犯之举。   也就是这一年,骆家的箭尖指向了谢家。准备动摇谢家在西南的根基,拿谢怀琛做做借口,对谢家下手,让西陵军入北上剿灭匈奴。   北方近年有宁蕴镇守,倒还算安稳。让西陵军上去无非是消耗西陵军的将士,做无畏的牺牲。可若是不去,他们随时可以安一个奉旨不尊的罪名给他们,到时候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收拾谢家。   谢家挥军北上。没多久谢怀琛再度和宁蕴汇合。   他们又像从前一样,坐在一起喝酒谈天。陆晚晚就陪在他们身旁,为他们烫酒添菜。   她温顺地坐在一侧,安静得仿佛一株悄然开放的梅,暗吐芳华,无声无息。不知是不是谢怀琛的错觉,他总感觉,如今的陆晚晚比起两年前的她,没那么开心了。   那时候宁蕴还只是北地一个小小的兵曹,她说起他们被人欺负的事情眉眼都是笑的。此时,他已是皇上钦点的大都督,而她也诰命加身。却没了往日的神采。   宁蕴回到战场上,又坚持了两年多,将平阳守得密不透风。   然而平阳以西的平阴,以南的淮阳,相继而破。淮阳城破之日,宁蕴纵马与逃难的人流相逆,一步步往城中走去。陆晚晚紧随而上,打算阻止他。   狂风烈烈卷起他的战袍,烈马长嘶直指苍穹,他匆匆赶往大淮阳的一个小院。院内梨花白,杨树青,残血红。   院里有个姑娘死了,国破家亡之际为免受辱,自缢于院子里的梨花树下。   跟过来的陆晚晚都懵了。   “她……是谁?”陆晚晚声音颤抖得厉害,问宁蕴。   宁蕴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说:“你不是知道了吗?”   陆晚晚的嘴唇一下子就白了:“你当真……当真养了外室?”   宁蕴眼里只有梨花树上那残魂已去的女子:“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国破家亡之际,陆晚晚的心被宁蕴狠狠地践踏在地上。   她疯了一样,执□□挥向进城的匈奴军。匈奴军没想到城里还有大成的旧军,奋力抵抗,刀枪无眼在陆晚晚的血肉之躯上留下一道道鲜红的伤口。   她以为自己会死在淮阳,但没想到在她重伤之际又杀出一匹旱青马,长风一样掠过厮杀的人群,卷走了杀得红眼的陆晚晚。   是谢怀琛。   他将她放在马前,挥动马鞭狠狠地催促它快逃。来的时候不是没有害怕,但所有的焦虑和恐惧在看到陆晚晚的那一刹那化作乌有,只有劫后余生的欢喜。   他们逃到了摩天岭,在岭上一方山洞里休养。摩天岭以南是平阳的高山长河,以北是肥沃的草场和奔驰的牛羊。陆晚晚坐在洞口,脚边已经堆了几个酒坛,她的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她醉了,对着谢怀琛说胡话。   “这些都是我自找的,我明知道他不喜欢我,当初还死乞白赖要嫁给他。”   陆晚晚的眼泪如雨下:“但刚成亲的时候我们是那么幸福。他对我很好,好得我以为我们可以这样过一辈子。那时候我们穷得只有一个番薯,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分食一个番薯,他总把中间最甜的那部分留给我。摩天岭一战,我和大军失散了,他冒着血雨腥风到战野来找我。他说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带我去塞上,没有战争的地方……”   陆晚晚,你看看谢怀琛,这些事都是他做的。   “他变了,宁蕴变了。”   谢怀琛背过身,没有说话。   挡住天际的乌云散开,夕阳西斜的当口,成千上万的牛马驼羊飞驰在草原上,归家的牧民歌声涤荡。   (十一)   谢怀琛多想和陆晚晚翻过摩天岭,到塞外去放牛羊。   陆晚晚在一个清晨将马留给谢怀琛,自己徒步赶回平阳。谢怀琛从睡梦中清醒,看到空无一人的野岭,明白陆晚晚有了她自己的选择。哪怕宁蕴是一座向她关闭了城门的城,她还是会想办法去敲开一道缝。   他翻身上马,与身后的塞外背向而驰,终于赶上了孤身入平阳的陆晚晚。他伸手把陆晚晚拉上马,笑了笑,仿佛不知道前路是困顿的死局。   “你确定还要回去?”谢怀琛问她。   陆晚晚反问:“不回去我能去哪里呢?”   谢怀琛说:“你去哪里我都送你。”   陆晚晚就摇了摇头:“谢谢你,世子爷。但那里是我的家,那里还有我的孩子,我不能抛下他离开。”   她从来就是这样,明明胆子很小,但碰到她爱的人就能生出一腔孤勇。   从前是为了宁蕴,现在是为了她的瑜儿。   她和宁蕴之间的窗户纸彻底被捅破,宁蕴表面上的功夫也不做了。他待陆晚晚格外冷淡,她不是不知道,但没有办法,只能忍。   忍受丈夫的冷落,忍受长夜的孤寂。   谢怀琛看着她的苦,却也无可奈何。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做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就连安慰她一句都不能去做。他们因为各自的身份,而必须疏离。   战场上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宁蕴用兵如神,身后又有足够的粮草,在战场上可以说是战无不胜。   驱除匈奴之后,宋垣再度下令,让谢怀琛和宁蕴乘胜攻打北狄。   陆锦云就是这个时候到北地的。   他在尘泥时,她看不起他。他在云端时,她俯身入怀。   陆晚晚犹如被抽取魂灵的布偶娃娃,她的精神在宁蕴和陆锦云的折磨下一点点被榨干。   两年后谢怀琛再度回安州,同宁蕴商议拥护宋清斓回京事宜,又见到了陆晚晚。   她瘦得厉害,脸上血色全无。见着了他,却还是极力挤出一抹笑意,对他道:“好久不见,谢世子。”   谢怀琛心尖兀的一疼,他无法接受这就是七年前自己在酒楼里匆匆一瞥的姑娘。   那时她娇艳得如同一朵初绽的花,转眼不过匆匆七年,她形同枯槁。   他有心想问问她,他数度舍生忘死救下她的性命,难道就是让她如此糟践的吗?   在谢怀琛的错愕间,陆晚晚又开口了,像是有难言之隐:“可否请世子帮我一个忙?”   谢怀琛强忍住心下的酸涩,点了下头:“何事?”   陆晚晚眼露哀戚。   那曾经盛满秋水的眸子里如今装满了苦难:“我儿身患重疾,世子可否帮我找宁蕴,让他看在孩子的份上,找个大夫来?”   谢怀琛不忍再看她的眸子,别过头,嗯了声,说:“放心吧,我一定给你找来。”   他没去找宁蕴。   瑜儿病到如今这份上,宁蕴作为父亲,不可能没听说过。但他置若罔闻,很显然他没把他们母子放在眼里。他不会在乎他们的死活。   长这么大,谢怀琛头一回如此逾矩,亲自去找了大夫,去给瑜儿看病。   那个孩子很乖巧,知道自己得的是天花,会传染人,看到谢怀琛,直推开他:“谢叔叔,你走开,别碰我。”   谢怀琛看得心都软了,一阵阵发痛,他说:“没关系,叔叔以前得过天花,以后就不会再得了。你不会传染给我。”   瑜儿听说他害过天花,小小的眼睛里涌出了光彩:“谢叔叔……真的会好吗?”   谢怀琛点头:“会好的,只要你乖乖听大夫的话,就一定会好的。”   瑜儿听后,当真格外听话,大夫让喝苦哈哈的药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是个好孩子,却没能熬过去。   谢怀琛衣不解带照顾了他七天,他病情反复,令他们的心也数度沉浮。   到了第七日上头,他实在熬不住了,陆晚晚让人送他回客房歇息。   他这一睡,就没能再看到瑜儿。   他赶去陆晚晚院子的时候,白灯笼都升起了。离得远远,他只看到陆晚晚伏在床榻边的背影一直起伏不定。   而不远处则传来丝竹管弦的欢乐之声。   宁蕴另娶平妻,而陆晚晚在这夜,没了儿子。   陆晚晚是在第二天没了的。   谢怀琛早有心理准备,他知道若是瑜儿不在了,陆晚晚肯定撑不下去。所以,分明是个跟他没什么关系的孩子,他却巴巴照顾了他七天七夜。   他想瑜儿活下去,想陆晚晚活下去。   但如今,她没了。   (十二)   陆晚晚死后不久,宋清斓便正式登基。   宁蕴则暗中对付陆家,一时间陆家家破人亡,陆建章和陈柳霜惨死街头,陆宅更是被一把大火夷为平地。陆锦云则被宁蕴扔进花楼,做了人尽可夫的花娘,最终惨死在床榻之上。   自宋清斓登基之后,宁蕴和谢怀琛便分道扬镳。往日深夜把酒的兄弟,转眼成了朝堂上针尖对麦芒的政敌。   谢怀琛成了宋清斓的一把刀,为他扫平朝堂上的不平,他手上沾染了无数鲜血,犯下累累杀孽。   次年,他将剑刃对准了宁蕴。   他暗中查访了宁蕴贪墨罪证,上交给宋清斓。   一层层查下去,起起落落的宁家再度败落。   宁蕴再度沦为一无所有。   没多久,就死在了流放路上。   得知这个消息的谢怀琛次日便辞去官职,上山剃度,从此皈依三宝。   他到老也不明白情爱是什么东西,只是每每想起那个水灵的姑娘,他就觉得心口痛得厉害。   (尾声)   谢怀琛握着木匣子,枯藤般的手颤了颤。   他知道那里面装的什么东西。那是好几十年前,宋见青的蹴鞠会上,他赢的那支发簪。   那天他轻轻巧巧地一抛,正好落到他心上姑娘的手中。   只是可惜,他心上的姑娘心上没有他。   谢怀琛良久才从喉头挤出嘶哑的几个字,“这东西为什么在你这里?”   少年脊背挺得更直了,掷地有声道,“我的祖母五十年前是安州太守陆夫人的贴身婢女,夫人临终之前身无长物,唯有此玉。祖母代为收藏保管,此后祖母疲于安身立命,便将此物忘却,直至近日整理旧物,发现此物,故让我送入京城,寻访法师,让完璧归赵。”   “夫人临终时说,法师是她此生遇见心地最善之人,若有来生,她定结草衔环以报法师恩情。”   谢怀琛一怔,静默许久,终究摇了摇头,摆摆手命少年退下。他不想再听后面的话,他今年已经七十八,距离他和陆晚晚相识已近六十年,距离他们上次分别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   如今,他是寒山寺的当家住持,是享誉天下的至善法师。而陆晚晚是宁蕴的妻子,他一生企望的光芒。   他行善事,结善缘,求善果。为的便是佛家那虚无的转世轮回之说,若有来生……西天诸佛定要护她无虞啊……   门外天光漆漆,随着少年的离去,山门渐渐落下,夕阳金色的光泽统统被拦在门外。夜风一吹,寮房帘幔四起,纷纷点燃佛灯,在昏黄的烛光中,帘幔上倒映出陆晚晚的身影,珠玉满头。   他眨了眨眼,陆晚晚满头的珠翠在流光中轰然四裂,那影子变得轻盈,散着发,簪着简单的花。   他知道那是五十年前的陆晚晚,那年她十六,他十八,正是好年华。 第153章 番外四   西山大营的人都知道, 谢将军是个妻管严。   别看他在营里厉害得不行, 威风得不行, 不高兴了就削谁。到了家里,四公主跺跺脚, 他都得怕镇国柱石塌了下来。   这话传到了谢怀琛的耳朵里, 他不服, 第二天专程召各部校尉, 义正言辞地解释了自己并非妻管严。他说:“诸位看到的都是假象,在我们家里,我向来都是说一不二。但四公主是女流之辈, 咱们大老爷们儿也不好什么都跟人争, 故而我府上, 大事都是我做主, 只有鸡毛蒜皮的小事才是她做主。”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完,还板着脸吩咐他们:“你们下去都跟弟兄们说说, 让他们停止以讹传讹,不要再败坏我和公主的名声。”   众将士巨汗。   当年中秋, 陆晚晚有心宴请西山大营的诸位主将。大家常年在军营,十分辛苦,难得有闲暇时间,宴请他们也好乐一乐。   起初谢怀琛还有些抗拒,陆晚晚一个眼风扫过来,他就不说话了,立马吩咐人下帖子请部下。   到了中秋这日, 陆晚晚提前准备了丰盛的佳肴,还特意命人从苏杭松开新鲜的螃蟹,蒸熟以供诸将尝鲜。   诸将对谢怀琛的辩词将信将疑,无论如何也不信他是能做的了主的,于是纷纷撺掇媳妇去探陆晚晚的口风。   到了宴上,众女眷众星捧月似的围着陆晚晚,左一句有一句地夸,夸得她快飘了。   这时,一个女子叹道:“公主真是好命,外头谁不知道谢将军把公主捧在手心里,什么事情也不让你操劳。”   陆晚晚摆摆手:“谁说的?我和夫君立了规矩,家中大事他说了算,小事都我说了算。”   “那什么事情算大事?”女眷诧异。   陆晚晚端起茶盏,轻狎了一口,略一思索,道:“他觉得是大事的,该他做主的,我都觉得算不上什么事……就把主意都拿了。”   “……”   得知真相的诸将可乐呵了。   次日军营就又传开了,说是谢怀琛在家里根本连话都说不上。   谢怀琛气坏了,再次郑重声明说他不是说不上话,只是陆晚晚心疼他,舍不得他操劳。   信了他才有鬼了……   急于澄清自己的谢怀琛放下豪言壮语,休旬假的时候邀请众人去喝酒。   众人一听,他这是把头别在裤腰带上请大家伙找乐子呢。   当即拍板同意了。   话一放出来,谢怀琛就犯愁了。   他哪来的银子啊?   自时局稳定下来,家中诸事都有陆晚晚打点。他也乐得当双手掌柜,寻常有事就记府库的账上了。   但偷摸着请喝酒,被陆晚晚晓得了,难免会不得清净。   于是他琢磨着找李远之先借一些。   李远之褚怀等人深知他是个十足的妻管严,这些年他捯饬古董,管他们借了不少银子,到现在都没还。因而这回哪怕他胸脯拍得响,他俩愣是半个子也不肯掏。   谢怀琛吃了闭门羹,悻悻回府。他那傻儿子正在门口打双陆,他一计漫上心头,朝他招招手:“秋霆,过来。”   谢秋霆小跑过去:“爹,干什么?”   谢怀琛说:“你手头有没有银子?借爹一点。”   谢秋霆吓得连忙捂紧小口袋:“不行,这是给熊灿灿买糖葫芦的。要是明天没有糖葫芦,她又要揍我了。”   “没用的东西,明天我去行宫找她,让她以后不敢再欺负你。”   “真的?”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谢秋霆将信将疑地掏出银子递给他爹:“你一定要来啊。”   “来来来,一定来。”   他来个屁,第二天带着他的那帮兄弟去酒楼喝了个痛快。   他提前打过招呼,不许酒楼的人泄漏风声,故而他喝得放心大胆。   酒过三巡,他上头了,把要去行宫找熊灿灿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那可怜的傻儿子被熊灿灿揍得鼻青脸肿,哭着回家找他算账。   陆晚晚看到了,心疼得不得了,把儿子揽进怀里,吹了又吹,抱了又抱:“你怎么成这样了?”   谢秋霆嚎啕大哭:“都怪我爹,骗了我给熊灿灿买糖葫芦的钱。熊灿灿断了粮,把我揍成这样了。”   他抱着他娘的大腿,嘤嘤直哭:“娘,你一定要我爹血债血偿啊……”   陆晚晚:“……”   次日,西山大营的兄弟们发现,他们一向准时应卯,风雨无阻,从不迟到的谢将军,竟然旷了整整一日的工。   没人知晓,昨夜他们高大威猛的谢将军回到府上,见麟儿娇妻在卧房等他。他看到他那傻儿子脸上的泪,忽的明白过来,自己去柜子里翻出了祖传的搓衣板。   跪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那叫一个毫不迟疑! 第154章 番外五   成亲第七年的时候, 陆晚晚和谢怀琛正式进入七年之痒。   谢怀琛倒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反正他都是察言观色唯命是从的那个。陆晚晚冷了, 他就给添衣,她饿了, 他就给送吃的。只要他手脚利落,赶得上陆晚晚发脾气的速度,那就家和万事兴。   有一回他在校场练兵,底下那群小崽子老是达不到他的标准, 他怒了,当场大发雷霆,吼得那群小崽子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就在那群小子夹着尾巴做人,被骂得抬不起头的时候,前头有人来喊谢怀琛,说是有人找他。   他板着脸:“没见我正练兵吗?让人先候着。”   那人就说:“四公主来了。”   谢怀琛闻言, 当场给小崽子们表演了一个变脸, 那板起的铁青的脸顿时如沐春风,他说:“你们好好练着, 我去去就回。”   他这一去, 却没能回。   陆晚晚生气了。   今儿是他们成婚的七周年纪念日,早上一起来,她就明示暗示, 谢怀琛愣是不接茬。起初她以为他是故意装作记不得,是以也很认真地陪他演戏。直到他说要去校场拉练,她都还觉得他是在装, 待会儿会给她个惊喜。   于是她等啊等啊,盼啊盼啊,盼得中午过了,下午过了,眼见马上就要开晚膳了,校场里来了个人,禀告陆晚晚说是谢怀琛今日不回府。   陆晚晚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真忘了。   谢怀琛笑着走进军帐,还没开口说话,就感觉屋里的气氛很压抑,很沉闷。   陆晚晚坐在上首,手中端了一盏茶,正轻抚茶杯,眼梢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校场的人都喜欢陆晚晚过来,她人很随和,又没什么架子,每次过来都会带很多好吃的,犒劳校场的兄弟。   然而,今天的气氛格外诡异。   陆晚晚的指甲特意用凤仙花染过,殷红欲滴,和蓝色建盏相映成趣,格外好看。   “你今天怎么来了?”谢怀琛笑问她道。   陆晚晚翘着兰花指把杯盖揭起,啜饮了一口老君眉,方才慢悠悠不阴不阳地说:“哟,现在我连这校场也来不得了?”   “不是……只是你也不找个人事先说说,我也好找人收拾收拾,这地方腌臜,怕脏了你。”谢怀琛讨好地说道。   陆晚晚嘴角扯起一丝笑意,笑得那叫一个阴森诡异,眼风如刀,扫过来直让谢怀琛惴惴不安。   “是谁多事把你叫过来的?”她说:“我这回来也不是找你的,我久不见修儿,思念得紧,故而过来看看。没事的话你就去忙吧,别管我。”   下首的裴翊修惊得惴惴不安,左是师傅,右是师娘,他谁也得罪不起,只好在夹缝中求生存。   谢怀琛一听她这语气,背上就流了半斤冷汗。上回她这个样子说话,还是前两年西域进贡了几个美人,那些女子也不知羞,一个个往他身上贴,他费了老大功夫才把她们推开。这事后来不知如何传到陆晚晚耳中去了,她整整折腾了他快一个月。   周围一圈等着看热闹的幸灾乐祸之徒,他此时也不便哄她,只得先随她去。   他道:“那好,修儿,你好好陪着你师母。晚些时候我们一起回府。”   修儿在呐喊,师傅不要啊。   如此一来,陆晚晚更是窝火,当场就下了他的脸,拉过修儿,说:“走,师母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酱牛肉。”   谢怀琛深觉事情不简单,可又想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接下来两天,陆晚晚对他都没个好脸色。   早上他才起来,身边的人就不在了。晚上他回来,她就背对他朝里睡着了。   谢怀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回把她得罪得有些厉害,他想啊想,最近没偷偷存私房钱,他又常常在军营里,根本没有别的女子近身,他甚至连坐骑都全都换成了公马。她生日也过了,他还费心备了礼,就在上个月,她很是满意。当晚他们还来了一场天人合一的大结合。   他抓耳挠腮,绞尽脑汁,终于在第三天想起来了,原来是他们的成婚七年的日子。   怪不得那日她一早起来就说听到了喜鹊叫,肯定有什么好事要发生。当时他还单纯地以为当天衙内会通知放旬假。   如今细想,原来那个时候她是在暗示自己。   谢怀琛惊出一声冷汗。   距离成婚纪念日已经三天过去,此时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再要提起也是惹她不快。   他难住了。   这日他见谢秋霆带着弟弟妹妹在院子里玩耍,很有几分兄长的气质。他招手把谢秋霆喊过来,谢秋霆捂紧了小口袋:“我没钱了!”   “爹不要你的钱!”谢怀琛白了一眼这个白眼狼,有钱给熊灿灿买糖葫芦,也不支援他爹,小小年纪就心生外向。   谢秋霆听说自己银子得以保全,这才慢条斯理地走到他面前,问:“爹,你找我什么事?”   谢怀琛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谢秋霆眼神不屑:“你又惹我娘生气了?”   “也不是……我就想让她高兴高兴。”   谢秋霆看他的眼神更加蔑视了:“你也别跟我装了。张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你又惹她了。别说了,你自己拿上搓衣板找她去呗。”   谢怀琛犹豫了下:“这回的事,恐怕搓衣板搞不定。”   谢秋霆一脸“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的眼神看向他爹。他朝谢怀琛招招手:“过来。”   谢怀琛就把耳朵凑过去,谢秋霆趴在他耳边低语一阵。   片刻后,谢怀琛将信将疑地问:“真……可以吗?”   “试试,死马当活马医呗。”   ————   这天晚上,谢怀琛早早地就回去了。   回去之前,他特意去酒楼订了陆晚晚最爱吃的饭菜,又命丫鬟将院子布置了一通。夹道两边还特意放了两排大缸,缸里放了陆晚晚最喜欢的荷花。他把一切布置妥帖稳当,这才亲自去潘芸熹府上接回陆晚晚。   陆晚晚神色不咸不淡地:“你今天回来得倒早啊。”   谢怀琛就去揽她的肩膀:“这段时间大营里忙,也没什么时间陪你。今儿是个特殊的日子,所以我想早些回来陪你。”   “今天有什么特殊的?”陆晚晚眸子往他身上一落,不解地问道。   谢怀琛笑道:“回去你就知道了。”   他故意卖关子,陆晚晚知道他有意示好,切了声就没再理他。   到了府上,谢怀琛忽然捂着她的眼睛,神秘兮兮地说:“你先闭上眼,我带你走。让你睁开你再睁开。”   “谢怀琛,你搞什么鬼?”陆晚晚问道。   他没说话,一边捂着她,一边带她往院里走。   到了院子里,谢怀琛才松开覆盖在她眼睛上的手。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院内的树丛。   忽见灌木丛中升起点点火光。   一点连着一点,成了一线。一线连着一线,成了一片。一片连着一片,映亮了小半边天。   谢怀琛站在光亮下,笑得恍如纯真的少年。   “晚晚,十年过去,我仍如从前那般爱你。”   陆晚晚那些许的感动,在听到他说的话的时候戛然而止,她一巴掌糊在他脑门上:“今天算什么特别的日子?”   “今天不是咱们成婚十年纪念日吗?”   陆晚晚白了他一眼:“你去把圣旨取来看看,到底是哪天?”   谢怀琛不肯相信似的,当成急匆匆跑去祠堂,拿出供奉着的圣旨一看。他惊了呆了愣了。   陆晚晚快气昏了,这人不仅把成婚纪念日是哪天给忘了,就连多少年都忘了。他们成婚才七年,哪来的十年。   这一夜,两人闹得不欢而散。   任谢怀琛好话说尽,陆晚晚仍是不肯原谅。   次日他顶着乌漆墨黑的黑眼圈,在院子里偶遇他的傻儿子。   谢秋霆一瞧他那张垂头丧气的脸,就知道昨天夜里他娘又让他爹好看了。   “失败了?”谢秋霆并不意外。   谢怀琛叹了口气。   谢秋霆亦叹气:“还好留了一手,执行二手计划吧。”   谢怀琛点了下头,十分大方地给他儿子赏了一个元宝:“帮我保密。”   谢秋霆点头如捣蒜,咬了咬那金元宝,是真的,他算了下,可以给熊灿灿买好多糖葫芦了。他满意地说:“放心吧,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以后我罩着你。”   谢怀琛被逗笑了:“谁教你的,这么痞里痞气?”   “熊灿灿啊。”   “少跟熊灿灿混一起,你又打不过她,少不得被她欺负。”   谢秋霆啧啧道:“说得就跟你打得过我娘就拿她有辙一样。”   谢怀琛一口老血卡在胸口,就像一拳锤死这混小子,就知道往他爹伤口上撒盐。   和谢秋霆会晤完,谢怀琛立马折回屋里。   陆晚晚正在梳妆,刚描了眉,他就火急火燎冲了进来。   “你怎么还没走?”陆晚晚拧了拧眉头。   “晚晚,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剑?”谢怀琛在屋里翻翻找找:“我记不得我的剑搁哪儿了。”   陆晚晚扫了他一眼:“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谢怀琛拿起一看,欣喜道:“瞧我这记性,拿手上的都忘了。我先走了啊。你乖乖在家,今日我早些回来。”   陆晚晚有些纳闷。   接下来几天陆晚晚发觉谢怀琛有些不对劲,他的记性好像变差了些,老是在屋里找东西。有的时候他自己放的东西,转头就忘了。   有一回他们要带两小儿子和女儿去行宫给太上皇请安。   等他们到了行宫,谢秋霆得到消息,欢天喜地跑出来接他们。   谢怀琛一见谢秋霆,脸一板:“刚不是让你回书房好好温书,你怎么跑皇爷爷这里来了?”   谢秋霆一脸无辜,巴巴地说:“爹,我半个月没回府了,一直住在行宫啊。”   “啊?是吗?”谢怀琛思索了一阵,脸上也茫然得很。   谢秋霆牵着陆晚晚的衣襟,嘟囔:“娘,我爹是不是得了失心疯?怎么最近老说胡话。”   陆晚晚脸一垮:“你才得了失心疯。”   谢秋霆:“……”   他做错了什么,他真的是亲生的吗?   谢怀琛在一旁,眼神有些受伤。他联想到自己最近的表现,担忧地喃喃自语:“难不成我真的害病了?”   “胡说。”陆晚晚也顾不得同他生了这么久的气,回过身,一把抓着他的手,说:“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害病?”   “哎……都快四十的人了……”谢怀琛叹气。   陆晚晚心里又是一哽——他分明三十不到。   从行宫回来后,陆晚晚便让舅舅来给谢怀琛诊脉。舅舅诊过脉后,眉头一皱,问谢怀琛:“你最近是不是脑袋受过伤?”   谢怀琛点头:“那是半年前……”   “半年前?”   陆晚晚知他最近记忆紊乱,说的话做不得数,遂喊来谢染一问。才知道他两个月前在校场摔了一跤,从塔楼摔了下来,还是头着地。当时他只感到晕了一阵就好了,也没怎么管。   “可能是那次摔了之后,颅内有淤血未清,所以出现记忆紊乱。”岑岳凡皱着眉说道。   陆晚晚听得心惊肉跳:“那有什么办法能治好吗?”   岑岳凡摇摇头:“倒也不是什么致命的毛病,只有等颅内的淤血自动散后,看能否恢复。好在这病倒也不凶险,好好修养便是。”   陆晚晚却坚持让他开药,岑岳凡无法,只好给谢怀琛开了药方。   他离开的时候谢怀琛亲自去送他。   “多谢舅舅帮忙。”   岑岳凡抹了抹额头的汗,不满道:“你们两口子吵架,把我牵扯进来,以后东窗事发了,不许说我是你同盟。”   谢怀琛打千作揖感激不尽:“舅父放心,我肯定打死不会出卖你的。对了,那药方……喝了没事吧。”   “舅舅还能害你不成?都是些活血化瘀的方子,反正你校场磕磕碰碰,喝些药活活血也好。”   “多谢舅父。”   送走岑岳凡,谢怀琛心情愉悦。   回到院里,他见陆晚晚正提笔在方子上写些什么。他问:“晚晚,你在写什么?”   陆晚晚嘟囔:“舅舅真是年纪越大越发谨慎起来,瞧他写的这方子,普通跌打损伤都治不了,怎么能去你颅内的淤血。我把方子改一改。”   谢怀琛差点就吐血了。当初怎么就想不通让她跟着岑岳凡学医呢?偏偏这些年她越发爱钻研,未曾荒废本事。   接下来谢怀琛过了好长一段安稳日子,除了日日要喝苦啦吧唧的药,没什么别的不好。   陆晚晚变得格外温柔,事事关怀备至,令他如沐春风。   她对自己亦愈发宽容,鲜少与他计较。他是病人,她凡事都顺着他,依着他。   谢怀琛别提多得意了,就差在京城横着走。   陆晚晚日日往军营给他送药,亲眼监督他喝下去,晚上又等着他一同回府。两人你侬我侬,比新婚时还腻歪几分。简直羡煞西山大营那群单身狗。   谢怀琛喝药都喝出了糖水的味道,日日在部下面前显摆:“你有得喝吗?我夫人给我送的。”   部下觉得这人肯定嘚瑟疯了。   有人日子好过,那必然有人日子不好过。   首当其冲的就是他那傻大儿子。   往常谢秋霆做错了什么事情,陆晚晚总是责备谢怀琛,怪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没教导好秋霆。   而如今,谢怀琛成了病号,就是她掌上仔细呵护的珠子。   骂是舍不得骂了,打更是舍不得打。   往常谢怀琛受的那些委屈,统统都转嫁到谢秋霆身上。   一日陆晚晚早起,去荷花池收集新鲜荷珠给谢怀琛煎药。一过园子,就看到谢秋霆带着熊灿灿还有几个小伙伴在院子里打鸟儿玩。   她把谢秋霆喊了过去,问:“课业做完了吗?一大早就在这里玩弹弓。”   “做完了。”   “明日念的书温过了吗?”   “温了。”   陆晚晚不信他这么自觉,半信半疑问他:“真的?”   “真的,不信你问熊灿灿,她和我一起写的。”   熊灿灿是个好孩子,踏实好学,谢秋霆跟着她不愁会学坏。   “那你也不能在这里玩弹弓。”陆晚晚说。   谢秋霆小嘴巴一瘪:“为什么?”   “你爹难得休息,你吵着他了怎么办?”   谢秋霆:“……”   这里跟他爹住的院子差了半里地,吵得着个鬼哦。   谢秋霆跟她讲道理。   陆晚晚油盐不进:“不行,你在这里打鸟,鸟儿惊飞了,不得往那边飞,还是会吵到你爹。”   毫无道理可讲。   谢秋霆气鼓鼓地走了,喊上他那帮兄弟鸣金收兵。   熊灿灿正在兴头上:“不打鸟了吗?”   “不打了。”   “为什么?”熊灿灿不解。   谢秋霆叹了口气:“家门不幸,老父亲仗病欺人,老母亲无脑回护,无辜儿子夹缝中求生存。哎……”   熊灿灿最近老是听他抱怨他爹装病以来,他过得极为凄惨。她想了下,说:“要不然你检举你爹,让他早日悬崖勒马。”   “不行!”谢秋霆拒绝得干净利落。   熊灿灿还以为他什么时候这么讲道义了。   紧接着他补了一句:“当时我爹给了我封口费。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怎么能出卖他呢?”   “那你把钱还给他。”   谢秋霆幽怨地扫了她一眼,她头上戴的头花,脖子上挂的金锁,鞋子上的大珍珠,哪样不是他忍辱负重换来的……他又叹了口气。   “都拿去给你买糖葫芦了,我拿什么还给他?”   灿灿犹豫了下。   那天熊大学士发现他的宝贝女儿从谢家一回来,二话不说扛起一把小锄头就往后院跑。他悄咪咪跟了上去,想看看她要做什么?灿灿蹲在园子的一块假山石旁,挖了一会儿,抱出了一个瓦罐。   她把瓦罐里的东西倒出来看了看,熊大学士才发现,原来这是他闺女藏私房钱的地方。   灿灿趴在地上数了数那几个碎银子,小小的眉头皱得高高的。   她恹恹地把银子又放回去,还从怀里摸了几个铜板一并放进去,这才小心翼翼地封了瓦罐的口,又埋进土里。   熊大学士知道,那是下午灿灿回来问他要的买糖葫芦的钱。   她都攒着呢。   是夜他去哄灿灿入睡。   小姑娘像有了心事,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怎么哄也睡不着。   熊大学士给她讲了故事,又说了笑话,她仍睡意全无。   哄到最后,熊大学士自己瞌睡都来了:“灿灿,你在想什么?”   灿灿头枕在他腿上:“爹,要怎么样银子才会变得很多很多?”   熊大学士乐了:“灿灿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呀?”   灿灿眼神闪烁了一下,抱着他的腰撒娇:“爹爹每天上朝好辛苦,灿灿有钱了,爹爹就不用赚钱养家,不用那么辛苦了。”   熊大学士的那个心啊,顿时化成了一汪一汪的水。   “你记得爹给你讲过的月亮婆婆的故事吗?”熊大学士问她。   灿灿想了下:“就是那个你向她许愿,然后乖乖睡觉,她就会帮你实现愿望的月亮婆婆吗?”   “对啊。”熊大学士说:“要不你对她许许愿?”   灿灿眉眼一喜,真的朝月亮许了个愿。   “乖乖睡吧,明天早上起来,你的愿望就实现了。”熊大学士摸了摸灿灿的小额头。   她乖乖巧巧喊了声“爹,晚安”就转过身睡去了。   熊大学士给她掖了掖被子,这才转身出了房门。他径直走到灿灿藏私房钱的地方,把那个瓦罐挖了出来,往里头塞了两锭金子。   做完这一切,熊大学士心满意足地回去歇息了。   但与他预想不一样的是,他那心肝宝贝一样的小女儿迟迟没来找他,让他从今往后别再去应卯了。   他以为自己塞得太少,离灿灿觉得能养家的标准还差了一截。于是趁着夜黑风高,又悄咪咪揣了两锭银子。等他把瓦罐挖出来,傻眼了,里头金子没了,灿灿以往放的碎银子还在。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熊大学士都没弄明白,那两锭金子究竟是灿灿拿走了,还是被府上的下人发现顺走了。   就像他不知道一向身体健康的谢将军怎么会突然摔断了双腿,摔得还挺严重,同僚去探望,他都隔着纱帘不肯出来。   而谢家那大傻儿子,则日日往熊家跑。谢秋霆和熊灿灿趴在窗户上,一边看月亮,一边吃糖葫芦。   熊灿灿说:“你别不高兴了。不是你背叛了你爹。是月亮婆婆都看不过去了,出来主持正义呢。” 第155章 番外六   谢怀琛被他那傻儿子坑坏了。   那天早上他和陆晚晚正在用早膳, 谢秋霆挎着小书包哒哒哒地跑过来,手板一摊:“娘, 给钱,我要给灿灿买糖葫芦。”   陆晚晚正旁若无人地在给谢怀琛喂药。   谢秋霆不服, 他爹是脑子摔坏了,又不是手摔断了,为啥吃个药也要人喂。   他嘟囔:“我都自己吃饭穿衣服了,爹还要娘喂, 羞不羞?”   他娘就不高兴了,脸一垮:“你爹生病了,你就不能省省心,别气他?”   谢秋霆委屈得不行,他爹一生病,他娘就跟天都垮了一样, 成日不开心, 管他也比从前严格多了。他郁闷得很久不上家来一趟。好不容易回来,他娘又板着脸训他。   他扯着他爹的衣襟, 要他给自己正名:“爹, 你说我最近乖不乖?听不听话?”   岂知他爹一向是个没脸没皮的,脸也是一板:“你娘训你,你就不能少说两句?都这么大的人了?成日就知道欺负你娘, 你爹还年轻,罩得住她,你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见欺负她。要是我不在了, 你还不得气死她?你个臭小子……”   说着,他轻咳了两声,还真就喘起来了。   陆晚晚轻轻拍打着谢怀琛的背,说:“你别动气了,我没事。”   她又掉过头训秋霆:“你看你,把你爹气成什么样了?”   他爹就牵着他娘的手,也不怕教坏了孩子,就着他娘的手,小口小口喝着药:“我无事,是我不好,最近疏于管教,让你劳神了。”   谢秋霆忍不了了,气得冷哼了声,转过身哒哒地跑回屋里。从席子下扒拉出了两锭金子,又一阵风似的跑回他爹面前。   他当着他娘的面把两锭金子塞给他爹,叉着腰气壮山河地说:“月亮婆婆都看不过去了,封口费还给你。”   谢怀琛还在喝药,见此变故,一下子爬起来就要去捂他的嘴。   岂知那小世子也不是吃素的,一个转身,猴一样蹿到树上,扒拉着树干朝他娘吼道:“我爹没病,他是装的。装来骗你的。”   得,谢将军这下真的卧病在床了。   陆晚晚是真生气了。   这些日子,为着谢怀琛的病,她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给他煎了多少药,那些药都是她亲自盯着熬的,她觉得自己身上都笼着一中苦哈哈的气味。还顺便哄了她不少眼泪。她怕谢怀琛难过,自己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了又悄悄把眼泪抹干。   结果到头来,都是谢怀琛骗她的。   这谁能忍?   揍完谢怀琛,她就收拾东西气鼓鼓地回公主府了。   谢怀琛派人来接她,她连门都没给开。   到了第三天上头,他趁着夜黑人静,穿了身夜行衣,蒙着脸去公主府找她。   岂知陆晚晚早有盘算似的,院子里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他一现身,院子里的火把就亮了起来。侍卫都围了上来,把他团团围在中间。   “阁下何人?为何擅闯公主府?”领头的是大侍卫张超。   谢怀琛哭笑不得,只得到:“是我。”   张超一听他的声音,觉得有几分耳熟:“驸马爷?”   谢怀琛点了下头:“是我。”   张超愣了下,又道:“驸马爷为何做此装扮?”   谢怀琛摆摆手:“此事说来话长,公主在里面吗?我先进去找她。”   张超横剑于前,道:“既已回府,驸马爷为何不除去面纱?”   这是不信任他的意思。   谢怀琛说:“我先去找公主了。”   “驸马爷若是今日不除去面纱,还恕属下不能让你进去。”张超见他畏畏缩缩,言辞闪烁,不由开始怀疑是否有人假扮谢怀琛。他右手拇指将长剑推出剑鞘两分,大有谢怀琛不揭开面纱,就不让他进去的意思。   谢怀琛总不能真的打进去,否则若是惊动府外巡城的士兵,还当来了刺客,到时候闹得一发不可收拾更难打理。   他咬牙将面罩一扯,露出那张红的青的紫的乌的,颜色格外丰富的一张脸。   张超极力想憋住笑来着,憋得有些吃力。   谢怀琛恨恨道:“想笑就笑。”   张超问:“驸马爷在何处受的伤?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谢怀琛咬牙:“被狗咬的。”   不等张超再问,谢怀琛哒哒哒地跑回屋里。   陆晚晚已经洗漱完了,正躺在榻上准备睡觉。他把门一推,陆晚晚眼皮子都没掀一下:“你来做什么?”   “晚晚……”谢怀琛蹭到她旁边,拉着她的手,说:“还生气呢?”   “我生什么气?我夫君身体康建,儿女孝顺。”她几乎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倒是说说,我生什么气?”   “都怨我不好,不该哄骗你我得了病。”   陆晚晚白了他一眼。   “你别同我生气了好不好?往后我再也不敢了。你气归气,搬回家里,行不行?你要打我骂我都随你,我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然,被别人瞧见,多不像话。”   陆晚晚沉默了一瞬,半晌才抬起头,悠悠地问他:“谢怀琛,这些年你对我好,究竟是因为你心上有我,还是因为怕别人瞧见,觉得不好?”   谢怀琛僵了一下。   陆晚晚扯了扯被子,把自己的肩膀也盖到被子下面:“这些年你对我很好,几乎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我非草木,自然知道。但你扪心自问,你对我这么好,究竟是因为你真心想对我好,还是怕别人看笑话?”   谢怀琛:“这有什么区别吗?不都是对你好?”   “不一样的。”陆晚晚说:“一个是你自己想做,一个是你想做给别人看的。咱们那个时候成婚,名不正言不顺,多少人盯着。你一向是个好强的人,不想输于人后。所以这些年你这么辛苦地对我,只是想让所有人觉得你的选择是对我,让他们觉得我的选择也没有错。”   谢怀琛结巴了:“难道……这样不对吗?”   陆晚晚轻轻阖上眼,摇了摇头:“不一样的。”   他还要再说什么,陆晚晚手一挥说:“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他吃了个莫名其妙的闭门羹。   到头来连她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   次日他把李远之和褚怀都叫了出去喝酒。   三个大老爷们往酒桌子前一坐,各有苦闷。   谢怀琛把陆晚晚的情况一说,褚怀头一抬,说:“她也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谢怀琛一愣:“还有谁说?”   “潘芸熹啊。”褚郁说起来,也是一头雾水一筹莫展:“从生了囡囡之后,她就一直这么神神叨叨的。对她好吧,她就说你献殷勤,肯定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稍稍冷淡了些吧,她又说男人果然都是大猪蹄子,得手了,成婚了,孩子有了,瞧着她就成了死鱼的眼珠子……”   李远之附和:“没错,我家那位前几天还阴阳怪气地说她如今年老色衰,要给我纳妾。吓得我这两天总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三人同时叹了口气。   “你家那位啥时候这样的?”褚怀问李远之。   李远之回忆了一下:“好像去年开始的吧。以前都还挺正常一人。”   谢怀琛也想了下,陆晚晚什么时候变这样的?   根据不可考的回忆,貌似仿佛好像是在她生了老三和老四之后。   谢秋霆之后,他们抚育了一个捡来的弃婴,名叫谢秋旎。起初他们没打算再要孩子,有儿有女,儿女双全,已是齐人之福。老三和老四完全是俩意外。   那回他们小别了一月半,再聚首时干柴遇烈火,战况惨烈。那鱼肠竟破了。   当时他们也没在意,毕竟陆晚晚会推算时间,那段时间她是不易受孕的。   但谁知道,他竟那么倒霉。误打误撞就中了。   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缘分总是这么猝不及防。不想他来时,他颠颠地跑来。   怀了就算了,还是个双生子。   这可苦了谢怀琛了,他生怕陆晚晚再受苦,孕期把她照料得无微不至,走在路上都恨不得把她揣在兜里。   老三和老四比谢秋霆乖巧多了,也没怎么折腾她。   她这一胎怀得还算轻松,到生的时候也顺顺当当的,几乎没怎么费力就生下来了。   谢秋霆生下来,谢怀琛几乎没怎么操过心。自己都还是个孩子,连抱都很少抱过他。但自从捡了秋旎,因是女儿,他抱得比较多,心中难免渐渐接受自己的新身份。到了老三和老四这里,他这爹当得已经驾轻就熟。为了让陆晚晚省心,许多事情他都亲自过问了。如此一来陆晚晚只消安心静养便是。   但谁知道,陆晚晚渐渐不对了。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起初他没怎么管,哄着她顺着她也就过了。顺着她的毛倒也相安无事。   这两年她虽性子偶有骄纵,他也只当自己把她宠坏了。   他乐意宠着她,于是越发忍让。   直到今日,他才品出不对味。   这两年他们因为孩子,因为公事,虽说一直形影不离,但到底不比从前,最辛苦的时候挤在一个被窝里,累得眼皮子都睁不开了,还要说说心里话。   如今他们的确恩爱,但到底不比从前。   想到这一折,谢怀琛略松了一口气。   陆晚晚变成这个样子,他有极大的责任。他们是夫妻,日日在一起,他竟没有发现她需要帮助。   他回到镇国公府,又找了许多人来问过,女子生产之后,心里的想法会变多。   以前他的生命里只有她,现在又多了三个孩子。   她心里或多或少会有落差。   谢怀琛知道问题根结何在。   他没变,陆晚晚也没变。他们都还是从前那个眼中爱慕着彼此的自己。   他到库房里,翻了又翻,找了又找。   找出一大堆彩绸,把自己关在屋里,又裁又剪,捣鼓了好几天。谢染拍门他都不出来,急得一院子人抓耳挠腮。   到了第三天上头,谢怀琛终于开门了。   开门之后他抱着他那一团五彩斑斓的彩绸蹭蹭蹭就径直往公主府去了。   陆晚晚闲得发慌,正在院里看花。   公主府后院的牡丹都是太上皇御赐的,精挑细选的品种,经过花匠的精心呵护,灼灼开放,绚烂得很。   就在她看花的时候,凌空飞来一道彩光。虚虚一晃,谢怀琛就披着一身彩绸跃到房顶上,跳啊舞啊,惹人发笑。   陆晚晚瞧着他活像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孔雀。   她也笑了,笑得花枝招展的。   谢怀琛在屋顶上舞了大半天才下来,也不在乎别人如何议论,只看到院里笑得灿烂的一抹烟霞便觉心满意足。   他披着身彩绸落到陆晚晚面前,笑问她:“古有彩衣娱亲,今有彩衣娱妻,夫人觉得我跳得怎么样?”   陆晚晚捂着嘴轻轻笑了下,轻扯了下他身上的绸子:“你这披的都是什么?就跟只孔雀一样。”   谢怀琛就凑到她面前,轻啄了下她粉粉嫩嫩的脸颊:“你笑起来真好看。”   陆晚晚想起他们现在正在闹别扭,又推开他:“我说错了,你不是孔雀,你是山鸡。”   “山鸡也是你的山鸡。”谢怀琛捉住她的手,将她往怀中带。   陆晚晚先前见他披彩绸而舞,心中郁气已散去三分,听他三两句软话,心底更是渐渐柔软下去。她睨了他一眼:“你走,我要山鸡做什么?”   谢怀琛惯会耍赖,揽着她的肩膀就不肯松,将她压在廊柱上,凑到她面前,呼吸在她耳畔流淌。   他声音低沉,说:“要着用处可大了,可以逗你开心,你不高兴了可以打可以骂,还绝对不会还手。闲来陪你看花赏月,免你孤寂。”   他声音越说越低,有了几分委屈巴巴的意味:“我把这颗心都掏给你了,你不能说不要就不要我。这些年为了你我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要是你也不要我,那就没人要我了。”   陆晚晚瞧着他那委屈巴巴的小模样,就心疼得不像话。一时间连这回为什么闹别扭都忘了,她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说:“罢了罢了,反正大概是因为我上辈子欠你的。” 第156章 全文完   陆晚晚和谢怀琛又双叒叕吵架了。   陆晚晚一气之下带着谢秋旎回公主府住去了。   小姑娘对父母吵架的事情已经见怪不怪。跟在她娘身边, 乖乖巧巧地伏在她膝盖上,眼睛半阖着问她:“娘, 你这回要和爹生多久的气?”   陆晚晚气鼓鼓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这回我再不会原谅他了!”   小姑娘头埋在她双膝身处,咯咯直笑:“娘上回也是这么说的。”   陆晚晚双腮鼓起, 捏紧小拳头掷地有声地说:“这回我是认真的。”   秋旎吐了吐舌头,翻了个身躺在她腿上。马车晃啊晃的,她睡意很快就上来了。   到了公主府,陆晚晚安排人洒扫收拾屋子, 忙得不亦乐乎。秋旎就坐在廊上,捧了本书,默默叹了口气。娘又在瞎忙活,说不定等不到明天早上俩人就又要和好。此时安排得再好,也管不过一天的。   果不其然,到下午第一波说客就到了。   来的先是她大哥。也不知道爹爹哪根筋不对, 竟然让她大哥来说清。   谢秋霆到了公主府, 先给陆晚晚请了安,然后问她:“爹问你回不回去, 他说你要是不回的话, 今天晚上他就住西山大营了。毕竟往返这么远,他跑得也不容易。”   陆晚晚拎着他的衣领就把人给拽出去了。谢秋霆被扔出公主府还不知道为啥。   别人都说她爹很聪明,秋旎却觉得也不尽然。   聪明的人应该做不出喊她哥来当说客的事情。   因为他哥珠玉在前, 傍晚姨母来的时候她娘都称病不出。是被气傻了。   吃过晚膳,又有个人来了。   十四岁的少年眉眼已经长开了。裴翊修遗传到了潘芸熹的美貌,眼睛圆圆, 眉毛很英气,斜飞入鬓。因为常年习武,他看上去很英武。见她爹娘的时候,脊背挺得笔直笔直的。   他来的时候秋旎正在廊下看书,他手上拿了几个油纸袋,穿过雕花回廊,就蹭到她面前。   “秋秋,在看书呢?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裴翊修摊开手,把几个油纸包都塞到她手中。   秋旎眉眼一笑:“陈记的糖?”   “没错。”裴翊修比秋旎大六岁,一直拿她当亲妹妹看待,打小就护着她宠着她。他摸了摸秋旎的脑袋,说:“师母在里面吗?”   秋旎仰面看他,眼睛里像落满星子:“娘刚发了脾气,你小心一点。”   裴翊修胸有成竹:“你放心吧。”   秋旎趴在栏杆处看着他走进内殿,直到他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这才回过头,拈了一块玉米糕塞进嘴里。   软软甜甜的玉米糕可真好吃呀。   裴翊修进去没多久,陆晚晚就火急火燎走出来了,一面走还一面说:“这人也真是的,还当自己是十五六岁的小年轻,就知道皮。”   “秋秋。”陆晚晚拉过秋秋,塞到裴翊修手上,说:“我先去校场看你父亲,你乖乖跟着修哥哥,好不好?”   小姑娘简直快乐坏了好吗?   秋旎觉得,修哥哥是除了爹爹和娘亲之外最好的人了。   她哥成日和灿灿在一起,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先给灿灿,其次才得到她这个妹妹。而两个弟弟呢,老是喜欢抢她的零嘴儿。只有修哥哥最好,不仅不抢她的吃的,每次来找爹爹和阿娘还会给她带好吃的东西。   知道她那俩弟弟是老饕,还总会额外给她备一份,叮嘱说:“藏好了,不要又被弟弟抢了去。”   修哥哥多好哇,比哥哥好一千倍,比弟弟好一万倍。   娘亲火急火燎赶去校场,裴翊修就留在院子里陪秋旎玩儿。   秋旎问他:“你跟娘说了什么?为什么她肯去见爹爹了?早上她还说这回再也不原谅他。”   裴翊修往回廊的美人靠上一躺,双手枕在脑袋下,一脸坏笑;“我也没说什么,我就说师傅受伤了。师母担心他,就跑过去了。”   “你完了,阿娘要是发现你骗她,肯定会生气。”   裴翊修才不怕:“师娘不会以为是我撒谎,她肯定以为是师傅教的。”   “那我爹完了。”   “你爹主意多着呢,你娘在他面前根本不是对手,放心吧。保管明天他们俩会一起回来。”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裴翊修翻身起来,到屋里找了毽子,说:“秋秋,你过来,哥哥教你踢毽子。”   秋旎就扑腾过去了。   ————   次月谢怀琛生日宴请朝中显贵,其中不乏有携幼子前来参礼的。   宴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着实无聊。秋旎四下望了一圈,裴翊修不在。   秋旎偷偷摸了一盘糕点,从宴会上悄悄逃出。踱步到小池塘边,恰有雪风吹来,漫天的梅花自在地飘。   离得老远,秋旎就看见假山后面有人在争执推搡。待秋旎悠悠转过去,赫然见到三四个小孩把裴翊修推到在地,登时拳打脚踢。   裴翊修抿着嘴,也不求饶,干净的脸上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为首的少年口中谩骂道:“下贱的东西,你爹就是个乱臣贼子,你还真以为谢将军多看你两眼,还真把自己当成世家公子了?”   那些话,秋旎听在耳里,尚且悲伤得不能自已,更何况裴翊修。   她已近九岁,大抵已经知道裴翊修的身世。   那群少年拳打脚踢之后,又要去夺他腰间的玉佩。裴翊修眼里就像住了两只火凤凰,闪着愤怒的光。秋旎看到他纤细的身子跳起来去抢玉佩,那几个混小子又把他推到在地上,欲拳脚相向。   “你们住手!”一时着急,秋旎急忙冲过去,却不知是谁张牙舞爪,失手把秋旎推入湖中。   呛了一口水,秋旎登时手忙脚乱。仓促间,秋旎看到裴翊修扑腾着跳下水中。   再醒来,秋旎已经躺在房里的床上,烛光摇曳处,见到了裴翊修清凉的眉目。   他坐在灯下温书,小小的身影投在床边的轻纱帐上,斑驳起伏。也不知隔了多久,他转身见秋旎醒了,两眼润泽,盯着秋旎看,“你好些了没?”   秋旎点点头,又问他:“那些人有没有为难你?”   他低着头没有说话。   秋旎又说:“不过是一块玉佩罢了,库房里多得是,也犯不着你不要命的护着。”   那一次,又沉默了好久,他才缓缓开口,“那是裴家世代相传的玉佩。”   也是裴家败落之后,他唯一留下的东西。   它提醒他记着那个人曾经加诸在他和他娘身上的痛苦,亦提醒着他,往后必不可重蹈他的覆辙。   ——————   六载春花,六载冬雪。   晃眼间,秋旎已经十四岁。   当年稚嫩的孩童也长成眉目分明的少年人。   一日经过池塘,裴翊修正在内湖近旁舞剑。秋旎远远望见他投在湖面的身影,竟不知不觉已成这般高大的身量。她低着头绕开了。   忘了所为何事,秋旎十四岁生辰前夕,被父亲关了禁闭。时间过得太过久远,秋旎竟然想不起当年哭天抢地是为何事。   年少时的撕心裂肺呀,经年之后就不值一提了。   秋旎生辰那天是上百年难得的吉日,城中有一场盛大的烟火盛会,早在月前秋旎就磨刀霍霍,生拉活扯的拽上裴翊修,准备当天晚上去看花火。是以,父亲的禁闭关得秋旎很是憋屈。   暮色四合之际,裴翊修突然撬开秋旎房间的窗户,当时秋旎正托着头抑郁不已,恍惚间,他的脸竟然已经出现在秋旎的眼前。他轻声说:“秋秋,出来,我带你去看烟花。”   在屋里闷了这些天,秋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翻窗户随他出去。   翻窗户容易,但是面对一丈高的院墙,秋旎着实有些无能为力。秋旎和裴翊修对着角落里的院墙面面相觑过几刻之后,他看了秋旎一眼,“你踩着我的肩膀,先爬上去。”   秋旎为难地看了眼墙头,又看了眼他。最终没能敌过花火的诱惑,矫健地爬上他的肩头。   其实秋旎爬得稳当妥帖,问题出在不知是哪家的孩子放风筝,秋旎甫一爬上墙头,从万里层云间竟然飘了样东西来。秋旎一惊,双手捂脸。身体失了平衡,直直栽倒在草地上。秋旎倒地的那一瞬间,压在秋旎身下的裴翊修闷哼一声。   秋旎急忙从他身上爬起来,手支在草地上,焦急地问:“修哥哥,你怎么样了?”   他双眼闭得紧紧的,神色痛苦。秋旎不知道他哪里受了伤,心中又是急又是恼,几欲落泪。   又叫了他两声,他仍是没有反应,也不应秋旎。秋旎凑近了看他,几乎闻得见他痛苦的气息。   突然,他睁开了眼,刹那间,秋旎们眉眼相对,呼吸相闻。秋旎张嘴想问问他怎么样了,不想他微微抬手,靠近她的脸颊。   她脸侧有一缕发,挡住了莹润如玉的肌肤。   他想为她拨开。   隔着初夏单薄的衣衫,秋旎感觉得到他身体的温度。他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秋旎。   裴翊修眉眼生得好看,隔得那么近,经过秋旎双眼反复的观摩,仍旧好看。   那一刻,秋旎仿佛闻到了花香,秋旎在那香气里飘飘然。   但下一瞬,裴翊修就松开了手,将她扶着坐了起来。   秋旎的发梢拂过他的脸颊,酥酥麻麻的,有些发痒。   他心口兀自一动,忽的为自己方才的想法而脸红。有那么一刹那,他竟然想去亲吻秋旎。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一阵后怕。   他比秋秋大六岁。秋秋很容易对她产生依赖。   但他明白,夫妻之间的关系不能仅仅靠依赖维持。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将自己当哥哥一样崇拜   这样卑劣的想法让他看不起自己。   从那之后,裴翊修有意无意疏远秋旎。   她只当他在忙,也不在意,往校场跑得勤快。   裴翊修发觉秋旎黏他黏得厉害。如今她不比幼时,明年她便及笄。如此下去,对她名声终究不好。   是岁冬,裴翊修向谢怀琛请命去北方历练。   最终传到秋旎的耳中,就成了为了磨练裴翊修,父亲决定让他去北方历练。   此去经年,不知归期是何日。   得知消息的那几日,秋旎日日躲在房中,偷偷哭红了眼。   北方苦寒,他怎么受得了。秋旎去见父亲,让他收回成命。谢怀琛没搞懂这对小年轻要做什么,他说:“玉不琢不成器。裴翊修是一块将才,只是还需打磨。”   一时之间,秋旎难以接受十年来与她几乎形影不离的裴翊修有朝一日要离去千万里,遥不可及。   裴翊修倒看得开,安慰她,“秋秋,我本来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去边关说不定是个机遇。”   裴翊修从来就不是一无是处,他会吹笛,会弹琴,会武艺,会哄谢秋旎开心。   那些话,秋旎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出征那一日,正是深秋天气,早间叶上的露水尚未散尽,他便已经在城外校点三军。   秋旎站在城墙上看他,一身绛色衣袍,鲜艳明亮。   她觉得,他离自己那么近,又隔自己那样远。   ——————   裴翊修去了北方,整整两年。   秋旎给他写了好多的信,他偶尔也回,回信却很短,大部分又都在问候师傅师母,留给她的只有区区数字。   就这样,秋旎还视若珍宝。   他去边关后的第三年,打了一场很漂亮的胜仗,终于回来了。从他从北地启程,秋旎就算着他回来的日子。   后来北地大部都回来了,除了裴翊修。   那日谢怀琛焦灼地从外面回来,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鬓角竟抽出几根白发。   父亲木然地对秋旎说:“裴翊修……他掉下了千佛崖。”   秋旎如蒙惊雷,被轰炸得不成人形。父亲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好似恍然间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不顾众人的阻拦,义无反顾跑出家门。   千佛崖险象异常,据说他是在雨后经过此处,遇上泥石流,为了推出同行的小兵,失足掉下山崖,尸骨不存。   那山崖那样的深,被他救的那位小兵指着他坠崖的地方给秋旎看,“将军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   几乎是毫不犹豫,秋旎站在崖边毫不犹豫地纵身,归入那一片云海。   不管从这里下去,是生是死,秋旎都得和他在一起。   秋旎赌了一把,用自己的命,和老天爷来了一场惊世豪赌。   幸运的是,老天爷厚爱于她。更幸运的是,老天爷也厚爱于他。   从水潭里爬出来,未行几步,秋旎就看到裴翊修一身绛色战袍在山崖底下抓耳挠腮,试图爬上去。   他尚安好。   此生,秋旎再未遇过什么事,让她那般欢喜。她几乎喜极而泣。   他转过身,眼中尽是错愕,愣了片刻,把秋旎搂紧他的怀里,用力地抱着她,那感觉就像是要捏碎她一般,“你怎么来了?”   秋旎伏在他胸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拍打着他的背,“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我一定要来看看。”   突然,他又变得很愤怒,把秋旎从他怀里捞起来,他说:“秋秋,不要做傻事,答应我,不要再做傻事。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要做傻事。”   一时之间,秋旎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盯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此次,他却是格外有毅力,非得求秋旎个承诺。   拗不过他,秋旎微微点了点头。   千佛崖太高,没有援兵,他们根本爬不上去。   于是,他们在千佛崖住了下来。其实崖底风景极好,一大片水泽围着一方竹林,远处是茫茫一片荻花。   裴翊修在竹林边上搭了一座简陋的竹屋,屋舍简陋,他们却过得分外安心。   每每日出之时,他便去林中狩猎,往往猎了三两只兔子就开心得不得了。回家之后,他们生一堆火,靠在火边讲故事,有时候静静坐一夜,在他身边,秋旎都觉得特别安心。   那段日子,没有锦衣玉食,没有显赫富贵,秋旎有的,除了他,别无所物。秋旎想要的,除了他,别无所求。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尔做点关于未来的白日梦。那么贫困的生活,秋旎却甘之如饴。   一日,他刚出门不久,很快又跑回来,跑得满头大汗。也不理秋旎,拉了她的手就又往外跑。   “秋秋,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的手宽大,握住秋旎的手错错有余。到得目的地,手心已经沁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水。   那是一片草地,不知名的小黄花开得漫山遍野,一直绵延到天际。好多的蝴蝶在空中飞舞,像空气里突然开满了花。   秋旎一身素衣,却忍不住在花间起舞。   ——————   那天傍晚,秋旎第一次见到元赫。   他躺在那片水泽里,周围的水被他的血液染得绯红。   彼时,秋旎正摇着裴翊修的手臂问他晚上要吃什么,余光却瞟到水泽中躺着的元赫。   等他们跑去看时,元赫已经因失血过多,气息微弱。   裴翊修将他扶回小屋,他躺在竹榻上,分明发着高烧,却浑身发抖。   裴翊修看了看他的伤势,“他伤得不轻,若是没有药止血,怕是活不过今天晚上。”   秋旎问他:“那怎么办?”   他将元赫的手放下,又倒了杯茶喝掉,才说:“我现在四处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草药,可以给他止血。”   目送裴翊修的身影消失在竹林深处,秋旎又打来一盆水给元赫清洗身上的伤口。他身上尽是深深浅浅的剑伤,腹前有十多处伤口,源源不断地涌出血,一身被水浸湿的衣衫不停地滴着血水。   看得秋旎胆战心惊。   裴翊修带着一筐草药回来,兴冲冲地对她说:“算他命大,我刚出门就找到了止血草,他这伤,只要止住血,就再无大碍。”   秋旎一面舂药,一面笑着对他说:“应该是,算他命大,遇上了菩萨心肠裴翊修。”   敷了药,元赫的伤口很快就止住了血。只不过,仍是昏迷不醒。   他是在第二日上头醒的,裴翊修刚刚出门,秋旎坐在门口缝他破了的披风。忽然惊觉头上有个影子向秋旎盖来,转身一看,元赫提着剑指向她。   她吓得一抖,丢下手中的针线。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衣物,又疑惑着看了她一眼,疑惑道:“你是谁?”   微微定了定身形,秋旎错开他的剑锋,捡起地上的衣物,笑着说:“我叫谢秋旎,你晕倒在了水塘里。”   他狐疑着收回剑,脚步踉跄坐回榻上,秋旎慌忙给他倒了一杯水,递给他,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到外面有人在叫,“谢小姐,谢小姐。”   秋旎欣喜若狂,对元赫说:“你先休息一下,我的人来找我了。我马上回来。”   他却突然拉住秋旎的手腕,“你是中原人?”   秋旎一愣,久久惊愕不已,最后,捂嘴大叫:“你竟然是突厥人?”   眼看来人越走越近,秋旎一把把元赫塞进被子里,叮嘱道:“你千万不要出来,外面全是中原的士兵,等他们走了你再出来。”   那个时侯,秋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救他,或许因为他是自己辛辛苦苦救活的,死掉太可惜了。   后来,秋旎和裴翊修被救回汴京,再也没有元赫的消息。有一次裴翊修问秋旎,当时在崖底救的那个人去了哪里?秋旎心虚地回答不知道。   后来他去了哪里,秋旎真的不知道。   ——————   秋旎一直以为,从千佛崖回来,他们之间的事情就算是定下了。   父亲和母亲都很喜欢他,他们又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   往后有多顺畅,自不必说。   但令她咋舌的是,裴翊修却一直没有上门提亲的意思。   非但不上门提亲,反倒避她唯恐不及。   就连镇国公府的门他都很少登了。   好几回他上门见谢怀琛,远远瞧着秋旎就躲开了。   灿灿得知此事都气得不行,拖着谢秋霆要给秋旎打抱不平。秋旎拦住他们,不许她去。   “都这个时候了,他好歹得给个说法,咱们好端端的姑娘总不能平白无故被他耽误了去。”灿灿气鼓鼓的,一生气就想动手捶人。   秋旎眼皮子一耷拉,轻摇了下头:“算了,这个事情讲究的是两厢情愿,我们俩之间一直是我进了再进,而他呢,则退了再退。这样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放手,让他自由,也给自己个痛快。”   她嘴上说得再潇洒,那天还是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   她哭得伤心极了,眼泪就跟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哗啦啦掉下来。灿灿抱着她,也哭了。   谢秋霆还是去揍了裴翊修一通。   他气冲冲冲到校场。裴翊修正在练兵,他二话不说,揪着他的衣领就把他扯了下来,摁在地上一通胖揍。   裴翊修起先还抵挡:“秋霆,你疯了!”   谢秋霆恶狠狠地说:“要你欺负我妹妹!你看看你把她欺负成什么样了?”   裴翊修就不说话了,躺平任打。   到后面,谢秋霆打累了,和裴翊修并肩躺在校场的草地上。   入夜时分,流星从天际划过,拖着长长的流光,转瞬而逝。   谢秋霆气喘吁吁,问他:“秋秋对你的心,你真的不明白吗?”   过了许久,许久许久,久到谢秋霆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了,他的声音才传来:“知道。”   “那你怎么可以这么欺负她?”   “我爹是个罪犯,他贪赃枉法无恶不作。他欺负我娘,我到现在都恨他。从小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跟他划清界限,不再有任何瓜葛。”裴翊修顿了一下,吸了吸鼻子:“但是他死去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也还有人骂我是杀人犯的儿子。血脉是这世上斩不断的东西。秋秋跟了我不会幸福的,她只会得到耻辱。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不该受到这种待遇。”   “她不在乎的。”   “我在乎。”   他站起身,抹了抹脸颊上被谢秋霆打出的血,拎着他的剑走远了。   谢秋霆看着他的背影,很不解:“一辈子就这么短,喜欢什么东西不去追,喜欢什么人不去找,白白蹉跎,那又何必呢?”   ————   打那之后,秋旎再没见过裴翊修。   他偶尔还来国公府,秋旎不再似从前,悄悄躲在廊柱后朝他挥手。   她躲在屋里,捏起了针线,开始绣花。她绣的是一身嫁衣,衣服上的纹饰是她自己绘的。她画画得好,绘的纹样比时兴的好看不少。   她今年十六,明年十七,再不议亲,爹爹和阿娘面上就无光了。   爹爹和阿娘倒是不在乎,只说让她慢慢挑慢慢选,一定要选个合心意的如意郎君。就算她不想出嫁,爹爹和阿娘也乐意养一辈子老姑娘。   从前她还有盼望。现在呢,既然不是裴翊修,那便是谁都可以。   翻了年,镇国公府的媒人便络绎不绝。   都是为她求亲的。   谢秋霆气呼呼地差点拿扫帚赶人。他知道妹妹有心上人,他希望妹妹嫁给心上人。   秋旎拦住他,笑着说:“哥,这辈子我迟早都得成家的,早晚的事情罢了。”   谢秋霆:“要是你委屈出嫁,哥宁愿养你一辈子。”   秋旎眼泪花都快笑出来了:“我才不要你养呢,我要另外找个人祸害去啦。”   但最终秋旎还是没有定下合适的人家。   倒不是因为她心高气傲,而是三月的时候,有个突厥使臣团入京议和。   那突厥使臣团自称愿意年年进贡牛羊布匹,以求两国交好。   他们提出的唯一请求是让皇帝嫁个公主给他们。   小皇帝犯了难,他自己才刚成婚没多久,公主还嗷嗷待哺。先皇更是子息凋敝,他仅有的两个姐姐俱已成婚。   紧接着,使臣团提出倒也不必非要个公主,他们瞧着镇国公府的大小姐就不错。   小皇帝这回主意就下得奇快——这和他不议了!   要打架就打架吧。   他知道,他这表妹是他姑姑姑丈的掌上明珠。他真要敢把人嫁去突厥,明儿他皇爷爷说不定就会哒哒哒地从行宫冲回来复辟。   突厥则表示就这个条件,要议就议,不议就拉倒。   小皇帝:“不议就不议,打架就打架,谁怕谁?”   两厢争执得最厉害的时候。   秋旎站出来了,她说:“我长于皇家,受天恩厚禄,愿为君分忧。”   太上皇、谢怀琛夫妇、谢秋霆和灿灿,还有那俩小弟弟,轮番劝她,她也不为所动,打定主意要嫁去突厥。   众人哪里不知道她这是情伤受得大发了,心如止水。   这么冲动地做决定,往后可是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的啊。   谢怀琛哪能看着她睁眼往火坑里跳,立马去找裴翊修来见她。   裴翊修亦是心急如焚,火急火燎跑去找她。   结果连她的面都没有见着。   秋旎把自己关在屋里,谢绝见客。她一直在绣她的嫁衣,漂亮的花样儿马上就要成功了。   秋旎再未见过裴翊修。   裴翊修快急疯了。   没多久,皇上的圣旨下来了,几天之后秋旎就要和突厥使臣团一起回去。   裴翊修得知这个消息,更加疯了一般。   谢怀琛见木已成舟,他再闹下去难以收场,只得将他送回褚怀府上。   裴翊修回去之后仍是吵着嚷着要见秋旎。   潘芸熹没有办法,将他关进祠堂。   “傻儿子。”潘芸熹亲手把他捆在廊柱上:“你受委屈了。但是现在不是你胡闹的时候,事关两国议和大事。秋旎她又是自己愿意嫁过去的,你就放下吧。”   “母亲,你放开我。”裴翊修哭起来。那年他爹死于狱中,他都只是晚上捂着被子悄悄哭了一阵,他还从未哭得如此伤心过:“秋旎性子刚烈,哪会愿意嫁突厥,她分明是存了死志。倘若我不去救她,出了京城,她必然自尽。”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潘芸熹叹道:“那孩子对你痴心一片,哎……”   那长长的叹息落在裴翊修的心上,比最锋利的刀剑还要锋利几分。   几乎剜得他血肉模糊。   余下几天,裴翊修还是闹,死活要见秋旎最后一面。   哪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去见她也改变不了这个事情了。   到了秋旎出城那一日,裴翊修借机打翻了前来送饭的小厮,用破碎的瓦片割开束缚住他的绳索,然后逃了出去。   他被关了好几天,眼睛一见光就忍不住微微眯起。   但什么都没能阻止他前进的脚步。   他骑上快马,奔向城门。   天子亲自送嫁,还站在城门上,他就在众人的目光下冲进了突厥人的队伍里。迎上千万寒冰利刃,在众多突厥士兵的包围下,一步步逼近那辆大红的花轿。   花轿停了下来,他站在门口。   东风在他衣袍间静淌,他站得笔笔直直的,背负寒光与冷剑。突厥士兵只要一咬牙,锋利的长剑就能穿透他的身体。但到了这个时候,他好像什么也不怕了。   心里眼里,只有那个牵着他的衣袍,小声喊“修哥哥”的小姑娘。   “秋秋,我来迟了。”他握剑的手紧了两分:“我该早些来的。他们不让我来见你,但我知道,我应该来见你的。我虚长你好几岁,却不如你勇敢,懦弱了这么多年,才敢正经八百地站到你面前。秋秋,我喜欢你,不要走,好不好?”   花轿帘子马上就被撩起了。   秋旎从里面探出小脑袋来,她披着凤冠霞帔,身着大红喜服,巴掌小脸犹如冬日艳阳下,梅花蕊上的那点雪。娇嫩,令人恨不得捧在掌中小心爱护。   “好呀,我们回去吧。”   她掀开盖头,将盖头扔到地上,牵起裴翊修的手就往城门回去。   看得城门上的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秋秋的手软乎乎的,握在裴翊修掌中,柔弱无骨。他心间涌起一阵暖流,从两人掌心相交的地方溢起,慢慢传遍周身。   一直到走进城门,他都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   这感觉幸福得近乎不真实。   他也喜欢秋秋呀。   久到他都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人的生命从很多年前就纠缠在一起。他为了习武,吃在镇国公府,住在镇国公府。那个小丫头在他练剑的院子里,在他射箭的靶场上,在他生命里的每个角落。   早就剔不出去了。   但她是国公府千金,是天上众星捧着的月,而他又能给她什么呢?   他不敢靠近,也自觉不能靠近。   但现在,她命途崎岖,什么流言蜚语,什么口水骂名,都去他妈的吧!   他不管了,叛逆也好,鲁莽也罢,总不能看着他心上珍之重之的小姑娘就此踏进狼窝虎穴。   ————   他们这桩事闹得挺大的,皇上也颇为生气。   最终给裴翊修定了个大逆不道的罪名,让他去边关戴罪立功,荡平羯族。秋旎呢?则被不痛不痒地禁足了。   裴翊修倒似松了口气,他以为这回说定要落下个头身分离呢。   因边关军情紧急,没两天他就要走了。   秋旎到城门口送他,给他准备了暖乎乎的大棉袄和及膝的军靴。那靴子的针线特别密,皮上又是用牛皮包裹的,踩在雪地里,一点水也渗不过。   裴翊修问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要去北地,所以提前给我做的?”   秋旎说:“没有,是前两年你去北地,我闲着无事做的,一直没给你而已。”   “都两年了?我脚长长了,肯定穿不下。”裴翊修觉得有点可惜。   秋旎催他:“你试试,快试试。”   裴翊修就脱了鞋,蹬上大马靴,不长不短,却是刚刚正好。   他纳闷:“奇怪,怎么都两年了,脚也不见长?”   秋旎已经开始絮叨别的话:“我娘说那些胡姬长得可好看了,你不许看她们,不然回来之后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裴翊修猛地点头:“放心吧,除了你,我谁也不看。秋秋,你等着我,等我立了战功,我就回来娶你。”   秋旎一咧嘴,笑得露出了一口整齐的小糯米牙,精致又可爱。   ——————   裴翊修去了也就一秋一冬。   他大败羯族,羯族向大成议了和,从此年年上贡缴税,俯首称臣。   他在战场上最是威猛不过,得了擒贼首功,被封为大将军。   凯旋宴上,皇上为他赐了婚。   两个月之后,秋秋终于得偿所愿,穿上了她亲手做的嫁衣,嫁给了裴翊修。   婚后两人如蜜里调油,和美异常。   后来世人都喊裴翊修一声裴将军,久而久之,没人再记得他是罪犯的儿子。   那一年谢怀琛生辰,夫妇俩回镇国公府为他庆祝。   裴翊修是谢怀琛带着长大的,从他五岁多就赖在镇国公府喊他师父,喊了十几年师父,突然喊爹,他有些激动,爷儿俩就多喝了几杯。   谢怀琛喝多了,就爱胡言乱语,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虽然你没少坑我,但你不许坑我的旎旎。”   当初他之所以愿意收裴翊修为徒,是因为他想提前练练手,学学怎么当爹,教育子弟。   幸好这些年他教得还算不错,否则可就坑坏闺女了。   突然,他想到什么似的,又说:“不过,我闺女可比你聪明多了……也不怕你坑……”   他还要再说,陆晚晚塞了只鸡腿到他嘴里:“吃你的东西去吧,少说话。”   她回头朝裴翊修笑笑:“他喝多了就爱胡言乱语,别理他。”   裴翊修忙点头。   在他目光没注意到的地方,陆晚晚和谢秋旎娘儿俩交换了个眼神,都狡黠地笑了起来。   ————   这是个除了裴翊修众人都知道的秘密。   秋旎打算等他八十岁的时候再告诉他——为了和他在一起,她有多不折手段呐……   那个掉下山崖的元赫就是突厥使臣团的老大。   他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故意向皇上提出要秋旎和亲。   秋旎太了解裴翊修了,这个人呐,你不逼他一把,就永远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勇敢!   她还记得那时候元赫问她:“如果他放任你嫁去突厥,不管你怎么办?”   “不会的。”秋旎很自信:“他一定会来找我的。”   他从不曾让她失望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