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请记下最新网址 ijjxsw.com (爱久久小说网的首写字母),在打不开本站时,手动输入新网址访问,手机、电脑端通用。 ============= 《怎敌皇嫂风情万种》 作者:梨漾   文案:   虞妗前世十五岁嫁进宫,当天夜里便“荣升”太后   呼风唤雨二十载,却死在一手养大的“狼崽子”手里   灵魂游离之际,   被她逼得远走北地的摄政王秦宴,突然起兵造反   带兵闯入燕朝皇宫的秦宴,浑身浴血戾气横生,犹如杀神在世   却在得见虞妗腐败的身躯时,将她紧拥入怀   “絮絮,我来迟了。”   再睁眼时,虞妗望着视她如狼虎,避之不及的秦宴   嫣然一笑:小样儿,装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世人皆以为摄政王秦宴矜贵自持眼光高   后来才知道,什么眼光高?   人家只是盯着朝堂之上珠帘之后,那颗熠熠生辉的“明珠”罢了   “你在我的心间灼烧,因你情动,因你自持。”   风情万种撩断腿女主x舔而不自知高冷狗男主   1v1.sc   pps:我权谋写得不好,所以会尽量避开权谋,这就是一本披着权谋皮的恋爱文。   内容标签: 宫斗 重生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妗,秦宴 ┃ 配角:专栏《夺妻》存稿中求预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皇嫂可妻   立意:玛丽苏~ ============= 第一章 始   建德二十六年   虞氏女年方十五,主中宫为后。   是夕,主上疾笃,半月而死。   临危命皇太子秦寰践祚,先帝弟秦王为摄政王,辅佐幼主。   虞氏女为太后,以顺康帝年幼,故称制二十年,名褒贬不一。   太后与摄政王守左虞,彼此皆以为,彼有觊觎顺帝社稷之嫌,前后不让。   顺康二十年,呼揭来,顺帝以虞太后之手使摄政王往北平呼揭,既虞太后为顺帝鸩于桂宫。   摄政王闻虞太后丧,自边还,杀顺帝,自立为王,而冒天下之大不韪,立死之虞太后为皇后。 第二章   上京的寒冬一向来得极早,才立冬,几场绵延的秋雨过后,灰蒙蒙的天便开始淅淅沥沥的下雪粒子,偶尔落在身上,砸得生疼。   虞妗拥着厚厚的锦被坐起身,雾蒙蒙的双眼盯着锦被上绣的鱼戏莲叶纹样,有些出神。   听见这厢的动静,一旁坐在杌子上做着针线活的宫女转头看了过来,朝着虞妗轻轻一笑,细长的柳叶眉微微上挑,溜圆的杏核眼里盛满了温柔。   “您醒了?”青黛把火折子吹燃,将四方高几上的宫灯点亮,黄豆大小的灯芯将殿内照得亮堂堂的:“娘娘睡得可好?”   “尚可,”虞妗别开眼,将锦被扯开作势要起身:“什么时辰了?”   “昨儿半夜便下起了雪,这会儿正冷呢,”青黛忙将搭在一旁床架上的火狐大氅披在虞妗身上:“快寅时末了,瞧您睡得沉便想着卯初再喊您。”   幔帐被掀起,一个瓜子脸头上梳了个双丫鬃的宫女端着搪瓷盆探头走进来。   这是银朱。   “娘娘今儿睡得可有些沉了,”银朱笑嘻嘻的同虞妗说话,一面拧干了帕子伺候她净面:“皇上也已经到了,同李公公一道在正殿等着呢。”   青黛去寻了件碧霞云纹,联珠对飞凤纹的冕服给虞妗换上,又服侍她穿上一双鹿皮绒的靴子,复拿起象牙梳,替她将四散的青丝绾成髻。   虞妗端坐在妆奁前,透过象牙镂花的水银镜望着自己的脸。   一双微微上挑的柳眉,往下是目色锐利的凤眼,带着些许茫然,睫毛微颤,白皙无瑕的皮肤透着粉,玫色的唇瓣娇嫩欲滴,衬着欺雪的肌肤,娇艳无比。   镜中人,瞧着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罢了。   虞妗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是她十八岁时的相貌,参政不过三年,双眼尚未被权利迷乱,带着清澈的纯真。   刚刚拾掇好,便听到外头‘噹噹’两声,便是一声长叹:“卯时一刻。”   青黛担心误了早朝,忙给虞妗围上一件雪貂绒斗篷,临了又往她手里塞了个缠花枝银手炉,将毡帽往自己头上戴,而后才随着虞妗一起往外头走。   虞妗刚跨出门槛,殿里的幔帐还未放下,回过头看,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陈设。   寝殿临门立了块白玉兰鹦鹉鎏金立屏,往里是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上悬着鲛绡宝罗帐,靠窗摆着紫檀木的百宝嵌柜,柜后是方才梳妆的妆奁,梨木镌花的高几上放了个青玉缠枝莲纹瓶,里头插着几支腊梅。   这是她自嫁入燕朝皇室后便一直居住的寝殿,桂宫,也是她前生的葬身之所。   迷茫在心头挥之不去,前一秒鸩毒发作的痛苦仿佛还在骨髓里搅动,睁开眼却回到了十八岁时。   “娘娘?”青黛撑开伞却见虞妗站门边迟迟不动,不由得有些疑惑。   虞妗双眸落在青黛忽闪忽闪的杏眼上,抿唇一笑,这活泼好动的眉眼,偏偏生在再娴静不过的青黛身上。   看着突然又笑起来的虞妗,青黛有些摸不着头脑,太后娘娘今儿怎么这般奇怪?   一边想着,却懂事的什么都不问。   从寝殿出来不过两三步便是正殿,身着明黄色龙袍的顺康幼帝秦寰,端坐于上首,一侧站着的身穿蓝灰色四爪蟒袍的宦官,正是银朱口中的李公公,顺康帝跟前的大内总管,李钦。   见虞妗出来,李钦便涎脸谄笑着朝她行礼:“奴才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虞妗摆手让他免礼,深透的凤目直直望向上首有些坐立不安的秦寰。   秦寰虽为帝,如今却也不过八岁而已,唇红齿白跟个玉团子似的,忽闪着大眼睛往虞妗那一下一下的瞅,见虞妗看着他,便迈开腿‘噔噔噔’的从上首跑下来。   临近几步远便刹住脚,绷着一张小圆脸,极力将礼数做得规整,端正严肃的朝虞妗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虞妗垂眸,望着秦寰戴着华贵宽大冕旒的头顶,神情不变,眼里却带着微不可查的审视。   珠旒晃动间,秦寰肥嘟嘟的小脸清晰可见,等虞妗喊他起来,便乖乖起身睁着溜圆的眼看着她,软乎乎的小手跟条溜滑的小鱼一般往虞妗手里挤,而后朝着虞妗露出一个缺了门牙的笑:“母后我们上朝去吧。”   虞妗牵着他的手往外走去,青黛和李钦紧随其后,跨过门槛时,像是随意一般问道:“皇上尚在长身子的年纪,早朝时间冗长繁杂,可伺候他用过早膳?”   李钦忙答道:“用过了,不过用得不多。”   虞妗便停下脚步,拉着秦寰的手,轻声问道:“回头饿坏了怎么办?”   秦寰有些委屈的瞧着她,好半天才说:“儿臣好些天不曾与母后一同进膳了,等下了朝您又忙于接见内阁大臣,都没空和儿臣玩耍了。”   虞妗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漆黑的眼瞳幽深而沉寂,小秦寰被她这眼神冷不丁一吓,几乎要颤栗起来,一双鹿眼盛着泪,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拉她的裙角:“母后……”   青黛看了一眼李钦,见他脸上略带不安,却没有惊惶之色,复又垂眸望着地上的绒毯,一板一眼的说道:“皇上,前些时候奴婢听长乐宫的姐妹说起,每日御膳房给您送来的膳食,小半个时辰后便会被分别赐给底下的人,也不知是不是膳食不合您的口味?”   李钦眼瞳微睁,可见他对此事全无耳闻。   青黛也不等秦寰说话,又说:“也怪奴婢疏忽,整日里只顾着周旋在娘娘身边,便瞧不见旁的了。”   “还请皇上莫要怪奴婢多嘴,事关龙体安康,您是大燕的顶梁柱,可万万出不得半分差池。”   秦寰飞快的看了青黛一眼,又像是哑口无言一般,迅速垂下头,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这么冷的天,他的后背却沁出一股热汗,冷却之后冰凉一片。   瞧着秦寰那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小动作,虞妗不由得毛骨悚然,他如今还小,若是等他再大一些,便知道,青黛方才那一番话,不过是诈他罢了。   虞妗已经无心去想,秦寰是何时对她起的戒备之心,他的这些小动作,究竟是旁人教唆还是天性如此。   她只觉得自己蠢透了,自以为运筹帷幄,没想到连青黛都能察觉到的古怪,她却丝毫不知,任由黑暗滋生成蛇,将自己一击毙命。   这件事是如何也圆不过去的,先帝在时,长乐宫的小厨房还时常开着火,先帝去后,秦寰膳食跟着虞妗一块儿在御膳房走,小厨房便荒废了。   小厨房不开火,御膳房送来的东西他不敢吃,秦寰便没有用膳的去处,除了他生母,西宫齐太后那。   可谁人不知,大燕东西太后水火不容,秦寰势必是不敢告诉虞妗的,他深知,依照虞妗的精明,难保不会猜出点什么东西,既然如此,不如索性装傻到底。   秦寰眉头一皱,气哼哼的说:“自打母后自己开了小厨房,御膳房的膳食便越发不如以往,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儿臣只随便用了些,便赏给底下的人了。”   虞妗冷冷看他作态,嘴里不咸不淡道:“是吗?可是,御膳房的齐尚食,是齐太后的人,齐漪是你的生母,她虽行迹疯迷,总不至于连你也不放在眼里。”   秦寰脸色一僵,随即便道:“母后有所不知,儿臣已有些时候没去看她了,她脾性向来古怪,许是恼了儿臣吧。”   虞妗笑了笑,她一点都不介意借齐漪亲儿子的手,废了她的人:“如此看来,齐尚食可真是胆大包天,连天子的膳食都胆敢克扣,青黛。”   “奴婢在。”   “吩咐下去,齐尚食以下犯上触怒龙颜,夺去尚食一职,赶出宫闱,褫夺封号贬为庶民,杖责一百以尽效尤。”   秦寰还来不及去想,他随手拖出来的垫背为什么还有封号,便又听虞妗说:“你要多去瞧瞧她,总归她是你的生母。”   李钦看着秦寰懵懂的模样,几乎已经能够想象到,齐太后得知这个消息时,偌大的后宫会多么鸡犬不宁。   眼看着灰蒙蒙的天马上要亮起来,再不走便要误了早朝,身后的李钦忙招了鸾车来,搀着他二人入座,一行人这才浩浩荡荡往太和殿去。   太和门前文武百官林立,天光微熹,身穿赤朱色衣袍的小太监将太和殿深朱色的大门缓缓推开。   “百官觐见————”   宦官尖利的嗓音自殿门前传来,响彻云霄,百官随即鱼贯而入。   不多时,虞妗牵着顺康帝自殿门而入,拾级而上,文武官分列而站,莫不是垂头屏气目不斜视。   秦寰爬上明黄的髹金雕龙木椅,青黛将虞妗引入御座后,密密匝匝的珠帘被缓缓放下。   珠帘碰撞间发出清冽的脆响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三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虞妗端起一旁的茶碗饮了一口,凤眼微睁。   “众卿平身。”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是预收:《寿终正寝后我又重生了》   宋知鸢又重生了   她扳着还有婴儿窝的小胖手数了数,这已经是她……不知道多少回重生了   她想不明白,重生不应该是上辈子含冤而死,死不瞑目之人应该做的吗   而她一世世平安顺遂,富贵荣华,临老更是寿终正寝,儿孙满堂   到底哪一点,让地府老爷觉得她一辈子没过好,得重新来过?   公主娘告诉阿鸢,隔壁搬来了姜国公一家   还不等她疑惑这个几辈子没听过的姜国公打哪来   他家的小世子先闯了公主府   二话不说逮着阿鸢的小胖脸便啃了一口,那凶狠的眼神险些让她以为遇见了狼   “终于让我先遇到你了,阿鸢。”   陆稹发觉自己爱上宋知鸢时,便在错过   自此以后的每一生每一世,总是阴差阳错,眼睁睁看着她嫁做他人妇   所幸这一生,他早一步   我颠覆三纲五常,以帝王运道为注,只求与你做一世夫妻   pps:女主重生的记忆中没有男主,男主只为女主而来   本质是个萌娃文?比较慢热 第三章   李钦站在秦寰身侧,手中的拂尘轻甩。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早朝,无非是将往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抖出来,喋喋不休的要吵个分明,要紧的事宜早已经三公九卿之手,呈报给了虞妗。   今日人多,恰逢文武官同日觐见,倒也不奇怪,只这人多,吵起来便凶得很,底下人吵得起劲,秦寰却有些无所事事,正以手托腮昏昏欲睡。   七嘴八舌的喧闹声中,队列中的几人遥遥对了个眼神,面上分毫不显,下一瞬,还不等前方争论出个结果,文官列最末尾便有一人出列,高声道:“臣有本要奏。”   这高亢的一嗓子把秦寰喊回了神,揉着惺忪的睡眼,喃喃道:“你是何人?”   说来也好笑,秦寰五岁践祚,到如今已三年有余,竟连常参官都识不得几个。   殿内当即一片静默,秦寰自知说错话,正羞愤时,御座后隐约传来一声轻咳。   秦寰后知后觉的摸着嘴角,脸色有些发白。   顾不得训斥底下的朝臣,秦寰强撑着气,战战兢兢的说:“爱卿何事要奏?”   陈德翰俯身下跪,朗声说:“臣乃谏议大夫,陈德翰。”   虞妗懒散的靠在椅背上,双手抱着银手炉,由着青黛侧跪在脚踏上按捏着她的腿脚,闻言莞尔一笑,狭长的凤目划过一丝暗芒。   就听陈德翰又说:“临近年关,北方五原郡、溯方郡等地连降大雪,百姓饥寒交迫,而调粮赈灾一事,乃大司农所担责,臣暂且不提,今日要禀告的,是臣昨日接到一封密报。”   本以为是什么要事的秦寰仰面打了个哈欠,北方雪灾一事他早有耳闻,是以并不感兴趣,随意的摆摆手:“陈爱卿直言吧。”   陈德翰仍旧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天颜,闷声说:“呼揭部落不顾两国多年交好,近些日子时常来犯我朝往北边境,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边塞早已赤土一片哀鸿遍野,百姓苦不堪言,是和是战,还请圣上早日决断。”   此事如一阵惊雷,炸响在满朝文武的心头上,原就有些喧闹的金銮殿上,响起一阵阵窃窃私语声,如潮水一般。   这事儿秦寰并不知晓,瞌睡也给吓跑了,煞白着脸连番斥问:“守城将士何在?如此大事为何京中无一人知晓?边境闹腾那么久,为何迟迟不派人上报军情?拖延至今尔等担当的起吗?”   殿中一片静默,好些朝臣明目张胆的将目光落在行首之人身上,好似他才是那无冕之王。   少顷,被‘寄予厚望’的丞相蒋韶出列,弯腰拱手说道:“禀圣上,此事臣早有耳闻,日前便已呈报与太后娘娘,只是尚未商议出结论,”而后转身睨了一眼身后跪着的陈德翰又说:“臣等将此事按下不提,便是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如今陈大人不先上呈奏疏,越级上报,将此事当庭讲出,也不知是何居心?”   陈德翰年已知天命,虚发早斑白,换做旁人早该名列四品要员,再不济也是有自知之明乞骨回乡去了,偏他不懂周旋为人耿直,在文官的位置上熬了几十载,也不过是个小小谏议大夫。   虞妗偏头冥想,水葱似的指尖在一旁的高几上无意识的轻扣着,这样一个人倒也无怪蒋韶拿他做筏子了。   陈德翰呲着通红的双目,恨声道:“蒋大人在京中锦衣玉食,安能知晓边境两郡百姓食不果腹,更甚人家破人亡,边境广袤却早已经被百姓的骨血染红了大片土地,今日下官若是不提,等你们商议出结论,怕是边境百姓要死得一个不剩!”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出列应合道:“圣上明鉴,依丞相所言早已与太后娘娘商议多日,可仍旧不曾拿出决断,边境百姓等不得啊,迟疑片刻便有不知多少人死于非命,恳请圣上明鉴!”   秦寰从不曾被这般殷切的目光注视过,顿时心乱如麻,下意识扭身看向御座后:“母后……”   蒋韶仰头平视,目光像是没有着落处,听到小皇帝这般作态,嘴角微微翘起,隐约带上了一抹轻蔑。   秦寰想从虞妗这儿寻求帮助,可过了好半响,珠帘之后一点动静也无,便以为她还恼着自己,当即便要跳下去,所幸李钦眼疾手快扯住了他的袖子,在他耳边轻声说:“您若是下去了,娘娘才是要恼您,娘娘同您说过,做不了决断时应当如何?您可还记得?”   秦寰心底一惊,由着李钦将他摁回御座上,一边急促的喘气,一边想着虞妗说过的话,好半响才故作镇定的说:“依蒋爱卿所言,此事他早与您通禀,太后娘娘您怎么看?”   当真是个懂得学以致用的好苗子。   虞妗无声的笑了笑,狭长的媚眼凭空生起杀意,手心里银手炉的热度渐渐褪去,正是妥帖得当的时候:“此事哀家心中虽已有决断,可仍旧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秦寰想起母后曾同他说,朝堂对文武百官也,不知该当何对时,可以问掷与一人。   颤着心肝环视了一遍底下的朝臣,秦寰突觉口中干渴,母后还说,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总会在这个时候显形。   当即睁着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底下乌泱泱的文武百官。   虞妗一句话,便使朝堂炸开了锅,主战有,主和亦有,各执己见,而反战最为厉害的,便是虞妗娘家誉国公府一派,闭口不言的散官也渐渐随之站队。   丞相蒋韶并不说话,主张却显而易见,主和一派唯他马首是瞻,另一派却隐隐无所从属,看得秦寰一头雾水。   不等朝臣吵出个结果,清越的女声又从珠帘后传来。   “摄政王,您如何看?”   女子声音婉柔,如珠落玉盘,又带着缱绻的慵懒,勾得人心头发痒。   摄政王秦宴便是心头发痒的其中一位,这位芳龄太后向来与他不合,一件事若有两个选择,她必定同他唱反调,这却是头一回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指名道姓要问他的意思。   事出反常必有妖。   秦宴仰头看向那一片隐隐绰绰的珠帘,在脑海里勾勒出一抹婀娜的身姿,眸色越发深邃,言语间却带着轻佻的随意:“臣一介武夫,要战便战,要和,臣也乐得清闲。”   他这话模棱两可,虞妗却懂他的意思,粲然一笑,招了招手,一旁伺候的宫女几步上前,将密实的珠帘缓缓挑开一点缝隙。   虞妗抬眼望去,入目皆是一片红顶官帽,再一转眼,便落入一汪幽深的眼眸中。   是秦宴。   若要说上京权贵家最出色的人物,当属摄政王秦宴,暂不提他手握令人闻风丧胆的黑骑,身后拥戴之人与桃李满天下的蒋韶不相上下,单单这张极漂亮的脸,便能令无数人自惭形秽。   虞妗陡然觉得,自己这么些年从未好好看过他,两人见面每一回都是剑拔弩张,不欢而散。   虞妗看着他笑,颊边的酒窝里,好似盛满了迷醉人心的甜,润红的唇微微张阖:“若哀家主战,摄政王可愿往?”   秦宴有些惊讶,却只一瞬便再也不动声色,这女子刁钻狡猾,指不定哪里有个坑在等着他。   沉声颔首道:“臣定全力以赴。”   虽然只一瞬,虞妗也不曾遗漏,朝着他露出一抹带着狡黠的笑,借着珠帘遮挡,肆无忌惮的打量着他。   秦宴今日着了一身玄青色九蟒五爪蟒袍,劲瘦的腰上是绣金腰封,身高足有八尺,背手而立,放眼朝堂里竟如鹤立鸡群一般。   只那一张脸轮廓分明,再是冷峻的眉眼也抵不过俊美绝伦的风姿,薄唇挺鼻,狭长微挑的丹凤眼微阖,衬着他高大挺拔的身材,好一副贵气天成。   虞妗这话,对于蒋韶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脸色陡然阴沉下来,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晃了晃,随即便有朝臣出列,说道:“先帝崩殂,圣上践祚之初不足五岁,我朝周边更有辽赵二国虎视眈眈,时常犯我朝边境,三年来更是少有消停的时候,常年征战我朝国库早已空虚,如今呼揭毁诺进犯我朝边境,定是有备而来,若贸然开战逃不开劳民伤财,望太后娘娘明鉴,大燕实在是经不起战乱了!”   话音刚落,附和他的人便又接二连三的站出来,将他所言来来回回,翻来覆去添油加醋,大有若是打了这一仗,燕朝便有亡国之势。   秦宴斜睨了回话之人一眼,眼眸中掠过一丝厌弃。   随即便有人出列反驳道:“曹大人此言差矣,大燕自建国以来,从不畏战,太/祖皇帝在时满朝文武更是个个骁勇善战,在铁蹄之下建立的皇权,就连太和殿外的汉白玉石阶,细看还有些微的赤色,不过短短百年,诸位祖上流下的战意和勇气,便消失无踪了吗!”   “刘大人说的是,呼揭欺我主年幼,肆意屠戮欺辱我朝百姓,若还委屈求和,岂不是会让百姓心寒,天下耻笑!”   作者有话要说:涂涂改改准备开文啦。么啾。 第四章   “底下回话的,可是御史大夫曹千庆?”   虞妗上辈子与丞相蒋韶同流合污,蒋韶手里有什么人,打的什么鬼主意,她摸得门清,并没有理明显是秦宴那头的两人,径直问向第一个。   曹千庆双手交握平举,面容平静,答道:“回太后娘娘,正是臣下。”   “曹大人前些时候才过了四十岁生辰吧?”   曹千庆眼皮一跳,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却又强行冷静下来,应了一声。   “曹大人不必紧张,”虞妗语气轻快,说出来的话却犹如千斤砸在曹千庆的心上:“哀家不过是听说,曹大人寿宴宏大,豪掷千金在醉风楼大摆流水席,衣香鬓影流光华贵,文武百官皆数到场,百姓口口相传,那场面连哀家的千秋节都比不过呢。”   曹千庆汗如雨下,频频抬头企图向蒋韶求助,哪里还有方才的意气风发。   虞妗没有错过他的小动作,抬手端过一侧矮几上的茶碗,饮一口润喉,状似随意问道:“我朝与呼揭部落连年征战,年年战年年和,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三年前先帝病危,呼揭闻风来袭,是战是和亦是吵得不可开交,哀家记得,当年主战的有你一份吧?战便战吧,偏偏战亦败,最终还是先帝妥协,将福宜长公主送去呼揭和亲,割地羌北以北千顷之地与呼揭,才得以消停,怎么曹大人是年纪大了,不如从前的虎胆雄威了?”   不等他答话,又说:“哀家倒是觉得有些奇怪,今年主和这群人,三年前都是主战的吧?再往前一数,来来回回异口同声都是你们这群人!”   女子清丽的声音温婉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华丽而厚重的珠帘向两侧缓缓拉开,端坐在紫檀木雕花蟠龙椅上的倩影,显露真容。   虞妗一身华贵雍容的冕服,远看高贵而不容侵犯,但偏偏她生了一张夺人心魄的脸,柔弱的身姿,纤细的脖颈,一双皓腕如雪,整个人说不出的温婉,眉宇间却又带着生杀予夺的威仪,令人不敢逼视。   秦宴的心好似被一锤重击,平寂而缓慢跳动的心脏,逐渐掀起惊涛骇浪,袖笼里的双手握成拳,黑沉沉的眼眸贪婪而克制的望着高高在上的女子。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肆无忌惮的看着她,而不引人怀疑,也不引起她的注意。   秦宴舔舐着淡色的唇角,眸中的掠夺之意险些藏不住。   真想将她藏起来。   虞妗那双眼很好看,眼尾泛桃红,长睫忽闪间,眸子里仿似点缀了满天星河,平日里未语都带着三分笑,这会儿却一丝笑意也无,一举一动间皆是杀气,秦宴知道,她生气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虞妗森然道:“呼揭毁诺,福宜长公主生死不知,北地百姓水深火热尸横遍野,你倒好,吃着皇粮穿着锦衣,仆妇成群挥霍无度,却毫无血性张口便是退让,你怎不想想燕朝历代帝王,哪个不是将呼揭压制得毫无喘息余地,一退再退,不过是给那群蛮子欺压我朝的机会,燕朝国威岂能践踏,你是何居心!”   “杀了你,以血祭旗吧。”   “不是还有人说国库空虚吗?曹大人过个整寿便能豪掷千金,想来家底颇丰,正好填补填补国库,曹大人为主战出的一份力,哀家和天下百姓都会记着你的。”   虞妗字里行间,无不是在暗指曹千庆贪污受贿,朝中谁人不知,曹千庆入朝为官前家境贫寒,其母以浆洗供他读书度日,他如今也不过是区区一个御史大夫,便是他在这位置上做到死,也掏不出千两黄金来。如今他却能以千两黄金办寿宴,这银子从何而来,不言而喻。   秦宴垂眸望着地上的绒毯,这不是威胁,是要杀鸡儆猴的意思,也不知蒋韶如何招惹到她了。   虞妗毫不掩饰的杀意,便把曹千庆骇得虚汗直流,相爷不是说太后跟他们是一边的吗?如今又是何情况?   顾不得多想,曹千庆忙往地上跪,避重就轻,虞妗不曾明说他便当自己听不懂,只装出一副肝胆忠心的嘴脸,苦口婆心道:“太后娘娘明鉴,臣不过是结合朝中实情,随变化而变化,不论是主战主和,具是出自真心。”   虞妗冷嗤一声,笑道:“好一个出自真心,掌国库农副的大司农何在?”   殿中便有一瘦弱老朽出列拱手道:“臣在。”   秦宴的目力极好,个子又高,虽说有小皇帝的龙椅阻挡,却一点也不妨碍他窥视虞妗,只见她捻捻指尖,刚染上的鲜红蔻丹点缀在葱白的指上,勾得他口干舌燥。   而后便听她说:“你可知罪?”   大司农陈方一头雾水,他是摄政王秦宴的人,平日里也只闷头办事,轮不到他管什么国家大事,头一回被太后娘娘发难,忍不住去看秦宴,却见他一点动静也无,只得认命往地上跪:“请太后娘娘明示。”   虞妗挑眉看他,声色慵懒:“明令规定,国库账簿不假他人之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他曹千庆又是从何处得知国库空虚一事?若不是你失职,便是你与曹千庆勾结意欲谋图国祚,你该当何罪啊?”   陈方不敢窥视太后圣颜,虞妗这一顶大帽扣在他头上,怎么能不令他惊慌失措,再一次小心翼翼看向摄政王,从前一言不合便与太后娘娘唱反调的摄政王,这次竟一言不发。   看着秦宴若无其事的样子,陈方好似明白了什么,俯跪在地上,哀哭道:“太后娘娘明鉴,微臣每月初月底,携国库账簿进宫,进出具有卫兵把守,断不敢犯此大错。”   话音刚落,秦宴沉声说道:“陈大人年纪大了,难免会有疏漏,谁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寻机会偷窥国家秘辛,请娘娘明察。”   虞妗抬眸一笑百媚生:“摄政王说的是,陈爱卿的为人哀家还是信得过的,”遥遥与秦宴对视一眼,水润的眼里好似藏了钩子,钩得他欲罢不能。   直把秦宴瞧得垂头不敢直视她,虞妗才懒洋洋的睨了一眼,一旁做了亏心事正瑟瑟发抖的曹千庆:“看来你不单止‘家财万贯’还曾‘拜读’过国库账册。”   “来人,将这大战未始便扰乱军心的叛臣,压下去听候发落。”   “哦不,发挥曹爱卿最后的余热吧,大军不日便会出发,留着他祭战旗。”   生搬硬扣的罪名,自然不会给曹千庆半点解释的机会,而后两个穿着厚重铠甲的兵士走进殿中,挟制着曹千庆的双臂,不顾他凄惨的叫喊拖着他扬长而去。   远远还能听到曹千庆的喊冤声,偌大的金銮殿里却一片鸦雀无声,虞妗抬眼由远及近扫视了一眼,文武百官无不低眉垂首,不敢言语。   唯有秦宴一人。   他近乎痴迷的望着明堂上的女子,却在她若有所觉看过来时,垂眸阖眼。   虞妗有些乏累,将视线落在下首丞相蒋韶的身上,方才曹千庆被带走他竟一句话也不曾说:“若无异议,此事便就这么定下了。”   谁还敢有异议,蒋韶的脸又青又白,随着群臣拱手朗声道:“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虞妗长呼一口气,拧着眉心摆摆手,眼尖的李钦忙从殿角走出来:“退朝————”   青黛搀着虞妗一步一步往下走,秦宴抬头看着她,直至那抹窈窕的身影渐渐远去,才恋恋不舍的收回视线。   与他一般的,还有御座上统共只说过四句话的幼帝,秦寰。   自他将话头抛给虞妗,他便再也不曾拿回主导权,被虞妗强势所折服的,不只群臣,还有他。   秦寰的双眼里满是掩藏不住的孺慕,还有一丝渴望。   如果,他也可以如同母后这般,如果……   蒋韶黑沉着脸往外走,心底里的燎原怒火几乎要掩藏不住,他想不通,他与虞太后早已经商议好,此事一同主和,她为何说变卦就变卦,还杀了曹千庆。   抬眼看着金碧辉煌的太和殿,外头风云诡谲。   蒋韶刚要走,身后便传来女子的说话声:“丞相大人请慢一步。”   回头去看,原是虞妗身边的女官青黛。   最后走出来的秦宴,正站在一旁,由着自己身边的带刀护卫冯宣,伺候着披上厚实的鹤氅,看向他二人若有所思,而后脚步便慢了下来。   青黛追上蒋韶,屈膝行礼道:“太后娘娘请大人往御书房有要事相商,”说罢也不等蒋韶答应又说:“大人且快些去吧,下官还要去寻太尉大人,便先告辞了。”   说罢便急匆匆的往前走。   蒋韶蹙眉望着远去的青黛,实在是摸不清虞妗的意思,调整好情绪,便往御书房去。   秦宴面无表情的听完,微愣一阵,脚下一拐跟着蒋韶走。   蒋韶有所察觉,转身看到秦宴,拱手问:“王爷这是去何处?”   秦宴只看了他一眼,冷声说:“蒋相爷看不出来吗?脚下这条路只往御书房去,何须多此一问?”   曹千庆与太尉闻人钰,是蒋韶的左膀右臂,今日虞妗轻飘飘一句话便断他一臂,于秦宴而言有利无害,此时心情正好,懒待搭理他。   说罢便不理他径直往前走。   落在后头的蒋韶垂下手,嘴角微微下撇,那张带着书卷气的俊脸,满是说不出的诡异,他冷眼看着秦宴的背影,如同一条毒蛇。   作者有话要说:专注替王爷搞事业的太后娘娘   以及只想当个舔狗混吃等死的摄政王 第五章   “禀太后娘娘,摄政王与蒋大人、闻人大人求见。”   青黛扣了扣御书房门,轻声说。   虞妗从堆积如山的奏疏中抬起头来,嘀咕了几句,秦宴怎么来了?   青黛几人等了半息,便有侍书女官打开门走出来,一一见礼,随后说:“太后娘娘请王爷进去,二位大人且随下官去偏殿稍事等候吧。”   蒋韶面容平静,似乎并不惊讶,背着手不等侍书女官引路,便熟门熟路的往偏殿去,闻人珏闷不作声的跟在他身后走。   秦宴等他二人消失不见,才转身推门进去。   青黛也不进去,还把要跟进去的冯宣拦住了,只跟在秦宴身后看他进去,才掩上门,继而站在门口不言不语。   御书房秦宴来得少,幼时还勤些,父皇总爱带着他一道批阅奏折,等父皇薨逝后,他便再也不曾踏足此处,满打满算一只手就数的过来。   一进门便是扑面而来的暖意,秦宴一手撩起轻薄如烟霞的幔帐,鼻间满是女子身上特有的甜香,暧昧又撩人,记忆中的御书房严肃规整,笔墨书香,与如今截然不同。   望着偌大的书案边,斜倚着美人榻,批阅奏折的女子,不知不觉间,秦宴凌厉的眉蹙成一团,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头起,她便是这样接见朝中大臣的?   御书房里的地龙日夜烧着,虞妗那一身威仪的冕服早就不知被她丢去了何处,这会儿穿着一身素色的长锦衣,衣襟上绣着一枝腊梅,正坐没坐相的半躺在美人靠上,衣襟半敞,露出一片腻滑的雪白。   “臣,见过太后娘娘。”   虞妗被这一堆奏章弄得头昏脑涨,等秦宴出声才有所察觉,抬头看他一眼,道:“摄政王自寻位置坐吧,哀家朱批之时不喜人伺候,您多担待。”   秦宴顺势在一旁的太师椅上落座,坐姿规整,目不斜视。   虞妗并不知他来所为何,正等着他说话呢,就见他一入座便如同老僧入定一般,一句话也不说。   便问道:“摄政王来寻哀家,可有何要事?”   秦宴也不知自己发什么疯,听着虞妗要召见蒋韶,就停不住要跟来的脚。   跟来又有什么用呢,秦宴在心底自嘲一声,恨不得锤自己两拳。   “摄政王?”虞妗见他久久不语,忍不住又叫了一声。   秦宴骤然回神,听她一说话,刚想转过去看,脑海中便浮现方才所见那香艳无匹的媚色,双手猝然握成拳,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   脸上的神情越发冷硬,说出来的话也堪比外头渐起的积雪,冰冷入骨:“本王不知你与蒋韶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若是要拿燕朝国祚儿戏,本王定斩不饶!”   说罢,解下腰间佩戴的玉璜,偏着脸扔给虞妗,恰好落在她面前的书案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虞妗垂眸看着眼前的蟠龙玉璜,面无表情。   她想起大婚那一夜,十五岁的姑娘没等来她老态龙钟的帝王夫君,倒是等来他病危的消息。   虞妗捡起那枚玉璜,在手中把玩,等她去时先帝也不过只剩一口气,仍旧是强撑着等来了一身酒气的秦宴,将这蟠龙玉璜交给他后,遗诏尚未出口便当场气绝。   而虞妗自己,不过一日的功夫,便从皇后,成了太后。   “蟠龙玉璜,如朕亲临,”虞妗笑了一声:“摄政王爷,哀家是做了何等大逆不道之事,您要拿这个东西吓唬哀家,嗯?”   最后一声气音,柔中夹着几分媚,欲拒还迎的轻佻,险些把秦宴逐渐剧烈跳动的心给勾出来。   秦宴闭了闭眼,等他再睁开时,眸中越发深沉。   还不等他说话,在他看来已经如魅如惑的虞妗,并不打算给他半分喘、息的机会。   食指轻佻的勾着玉璜的挂绳来回晃动,一手托着粉腮,一双桃花眼缠绵在秦宴的周身:“哀家是会吃人吗?摄政王怎么不敢看哀家?”   秦宴瞧着不动如山,立领之下的脖颈已经悄悄爬上了潮红。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秦宴那点子把戏在虞妗眼里可不够格。   一手拎着玉璜,一边站起身,逶迤着一身媚骨,摇曳多姿的往秦宴那边去。   秦宴偷偷的换着呼吸,谁知偌大的御书房早已经盛满了莲香,无可奈何只得一遍遍的默念清心咒。   虞妗这只媚妖又如何会放过他,不过几息的功夫,已经行至他的身边,恶作剧一般将冰凉的玉璜贴上他俊秀的侧脸。   “堂堂燕朝摄政王,战无不胜的战神将军,您,不敢瞧哀家一眼?”   秦宴早被虞妗扰乱了心神,一股更加浓烈的莲香缠上他周身时,他才反应过来,随之而来的便是脸颊上的一阵凉意,又是一阵热意,竟是虞妗凑在他耳边呵气如兰。   女子柔软的躯体近在咫尺,避无可避的莲香仿佛要将他拖入欲\海,秦宴顿时汗毛直立,猛的站起身,如一阵风似的,旋身飞去了另一边的太师椅上,咬牙切齿的说:“太后娘娘请自重!”   若是可以,秦宴当即便想拂袖而去,可他望了望底下,不动声色的将双腿稍稍并拢了些,一手撩起衣袍覆盖其上。   虞妗拿着玉璜怔在原地,好半天才眨眨还带着媚的眼,气呼呼的将玉璜朝秦宴扔去:“摄政王若无它事,便退下吧,哀家忙得很!”   秦宴当然想走,但他还走不掉,一手接过玉璜重新配上腰间,沉声道:“娘娘且忙去吧,本王用完这盏茶便走,”说着便毫不犹豫的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虞妗心头带着气,一头扎进奏疏堆中,看似在认真朱批,实则一双耳朵高高立起,就在听秦宴的动静。   御书房无人伺候,是以除了虞妗触手可及的矮几上摆着热茶,一旁的八仙桌上都是些冷茶,要等虞妗离开御书房,才有人来更换。   秦宴两杯冷茶下肚,满身燥意便平息了一半,眼光便渐渐开始游离,游着游着就落到了虞妗身上。   高叠的奏疏挡住了她大半身形,只露出一颗圆溜溜的脑袋,以及半肩白雪。   触及那一抹白,秦宴的脸色又黑了一层,刚刚喝下去的冷茶等于没喝。   虞妗的衣襟本就松散,方才一行一动之间,半敞的领子直接滑下一半,露出半截瓷白的肌肤,魅人心魄,偏生那妖女子还无知无觉。   秦宴炽热的视线虞妗若有所觉,心中又起了玩笑的心思,猛的抬起头将他抓了个正着。   看着秦宴狼狈的别开头,虞妗自觉恶作剧得逞,托着腮笑得前仰后合。   秦宴被她笑得面子上挂不住,黑着脸灌了两口冷茶,二话不说起身便走。   看着他行至门口,虞妗才忍着笑意说:“王爷您大可放心,哀家可是燕朝的太后,哀家的荣华富贵系于国祚,哀家还想安安稳稳的颐享天年呢。”   “摄政王回去好生休整,不日便要出征了。”   秦宴回过头,与书案那头的芳龄太后遥遥对视,虞妗以奏疏遮面,只露出一双含笑带嗔的桃花眼,眼里写满了他尚且看不懂的愁绪。   还不等他答话,就又听虞妗摇铃喊青黛。   “传,蒋韶与闻人珏。”   青黛听见铃声便将门推开,却见本在门口的摄政王爷,三步并作两步走,行至太后娘娘跟前,解下他身上穿着的黑色鹤氅,兜头兜脸将娘娘遮了个严实,恶狠狠的说:“太后娘娘,自重!”   脸色黑沉如水的摄政王,仅仅着一身单衣直裰,大步流星的迈入满天鹅毛大雪中。   “娘娘?”青黛看着先是呆若木鸡,而后搂着摄政王留下的鹤氅,笑得花枝乱颤的太后娘娘,越发迷惑。   “无事,”虞妗笑够了,吃力的将厚重的鹤氅披在身上,一边说:“算了,随哀家去偏殿见他们吧。”   青黛应了一声,垂头等着虞妗走出来,才抬脚跟上,一眼便瞧见起码拖了半截在地上的鹤氅,面色古怪。 第六章   “太后娘娘到——”见青黛搀着虞妗来,守门的内侍连忙高声唱和。   青黛将殿门缓缓推开,蒋韶与闻人珏已接连起身,躬身行礼。   虞妗着一身刺目的黑色鹤氅,面无表情的从他二人面前走过,闻人珏定力比不得蒋韶,忍不住别头窥视了一眼,脸色便白了一层。   这件大氅不就是摄政王方才穿的那件吗?   太后娘娘,这是何意?   比起他,蒋韶倒是一派平稳,八风不动,听虞妗一声‘赐座’后,安安稳稳的坐回原位,拱手道:“不知娘娘传臣等前来,有何要事?”   虞妗将秦宴给她的鹤氅,严丝合缝的裹在自己身上,闻言便笑道:“哀家今日在朝会上突然变卦,蒋卿可怨哀家?”   蒋韶唇角微勾,嘴边的笑痕渐深,瞧着一派温润儒雅:“臣不敢,娘娘自然有更深沉的考量。”   虞妗唇角噙着笑,隐晦的打量着他。   她记得蒋韶此人出身寒门,是先帝德宗十年,三元及第的文状元,先帝在世时世家独大,欲打击世家,便重用寒门新贵,是以,蒋韶不过而立之年,便已是位列三公,如今更是成了一块难啃的骨头。   想起那缠绵病榻,抑郁而终的老皇帝,虞妗险些嗤笑出声,没有金刚钻偏揽瓷器活的典型,不但世家未除,又养出一个寒门子马首是瞻的蒋韶,两头垂涎的狼虎视眈眈,秦寰能在他死后能坐稳三年皇位,秦宴功不可没。   “还是蒋爱卿与哀家心有灵犀,”虞妗顺着他的话说:“不瞒你说,哀家前些日子,接到了福宜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是以才决定宁战不和。”   蒋韶像是信了,一脸惊疑:“福宜长公主的密信?娘娘可允臣等观阅一二?”   哪里有什么密信,不过是虞妗信口胡诌罢了,但她说得出来自然不怕蒋韶问,沉着脸说:“兹事体大,哀家阅过便将密信毁去了,倒是可以和二位卿家复述一二。”   一听就是推脱之词,闻人珏拿不稳主意,便偷觑着蒋韶,见他面一片平静,便说:“臣等洗耳恭听。”   虞妗摆弄着茶盅,淡淡道:“福宜传信来说,呼揭单于今次南下所图不小,若是战个平手,便欺我朝主幼,强要割地赔款,长江以北地区如数归呼揭,可若是我朝战败,大有挥兵直下攻入我朝腹地的嫌疑。”   “况且,呼揭单于年老体弱,早年命定的继承人不知所踪,几个儿子也已经长大成人,这几人对于单于之位的争夺,不亚于我朝王位更迭,若能一击即中,定然必杀。”   “二位卿家,大燕退无可退,非战不可。”   蒋韶沉吟片刻,像是对虞妗所言万分信任,起身行礼道:“娘娘高见,是臣等目光短浅,望娘娘恕罪。”   闻人珏看不懂,但他会学,麻溜的站起身,跟着行礼:“娘娘恕罪。”   “此战事关国祚,虽说摄政王与我们不是一条心,可他仍旧是大燕的摄政王,领兵之人非他莫属,虽是如此,但还需从长计议,你们先下去吧,”虞妗凝眉做头疼状,挥手让他们自行离去。   青黛抬头看着蒋韶二人走出殿门外,迟疑道:“娘娘?我们……何时收到过福宜长公主的密信?相爷可会信?”   虞妗打了个秀气的哈欠,将自己埋入满是松香的大氅中,心满意足的深吸一口气,而后才说:“有没有,哀家说了算,蒋韶信不信又有什么所谓,让他觉得,哀家觉得他信了便好。”   青黛有些明白过来,轻声应是:“娘娘该用午膳了。”   虞妗便想起来今早才借秦寰的手发落了齐漪的人,便问道:“那头有什么反应?”   青黛皱眉道:“在宫里打砸了一通,在早朝时嚷嚷着要来找您算账,恰好遇上被拖出去的曹大人,给吓了一通,又灰溜溜的回她长亭殿去了。”   看虞妗不出声,青黛犹豫了半响,又说:“娘娘,奴婢总觉得齐太后有些许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虞妗笑了:“未入宫之前,她好歹也是承恩公家的嫡女,那一家人虽是不成器,教养出来的姑娘可不是好惹的,要不然你以为她齐漪凭什么生下皇上?”   “装疯卖傻这么多年,你可别真把她当成傻子了。”   青黛猛然回过味来,那西宫太后若真是她表现的那般疯癫,又如何会在宫里埋下这么多密密麻麻的‘钉子’,不由得有些心头发寒:“那…那该如何是好?”   虞妗心里自有计较,不打算多说,只吩咐青黛摆膳去。   出了御书房,闻人珏追在蒋韶身后一路跑,憋了半天才问:“相爷可信娘娘所言?”   蒋韶脚下不停,温声说:“信不信又有什么所谓?她觉得我信便好。”   秦宴从宫里出来,便一头扎进了城郊的驻军营地,赤手空拳将一群兵蛋子练得哭爹喊娘。   正憋着一股火气发泄不通时,冯宣来报,英国公世子宋嘉钰来寻他。   宋嘉钰才跳下马,便被提着刀剑的秦宴撵进了演武场,大半个时辰后又是一阵哭爹喊娘,连带一连串咒骂。   “秦宴你个杀千刀的,小爷杀了你!”宋嘉钰半瘫在围柱上,有气无力的叫骂着。   另一厢秦宴倒是彻底神清气爽,不理会宋嘉钰的鬼话,将刀剑入鞘,说话间气息一丝不乱:“你来作甚?”   一提起这事儿,宋嘉钰不顾被秦宴险些一拳震碎的心口,笑得暧昧又古怪:“听说,你一个人入了太后娘娘的御书房?”   秦宴不理他,接过冯宣递来的汗巾擦汗,声音毫无波澜:“御书房便是御书房,如何成她的了?”   宋嘉钰才不听他假正经,跳起来撞了撞秦宴的肩膀,暧昧的眼神往他下半身一扫:“说说嘛,是什么感觉,听说自太后参政以来,御书房便少有人踏足。”   秦宴一动手,宋嘉钰便跟个兔子似的蹦开了,眼里带着防备:“不说就不说,不能动手打人!”   秦宴不置可否的歪歪头,朝他招手:“你来,我告诉你。”   宋嘉钰满心防备,却耐不住心底里的那一股好奇心,小心翼翼的凑过来:“不,不许打……”   “啊!秦宴你个卑鄙小人!”宋嘉钰话还未说完,便被秦宴捉了过去,双手钳住他的肩膀,随即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扬长而去。   若说在御书房时是什么感觉,秦宴自己也记不大清楚,只是那一缕缠绵的莲香随他入了梦,抓着他沉入欲\海。   夜已渐深,万籁俱寂。   秦宴睡得很不安稳,在阔大的拔步床上来回翻身,鲜少出汗的他,此时面色潮红满头大汗。   他回到了白日的御书房,那个一举一动皆是魅惑的妖女子,双眼媚如春水,一头水滑如缎的青丝四散,正跨坐在他双腿上,半掩半开的衣襟遮不住春光乍现。   秦宴知道这是梦,他不想逃,也无处可逃,俯首含住她玫色的唇瓣,堵住一连串引人遐想的吟哦声,带着铺天盖地的莲香,共赴巫山云雨。   门外响起叩门声,冯宣轻声喊道:“王爷,快要寅时末了,今日武官觐见。”   秦宴猛的睁开眼,低低喘息着,耳畔残留着女子娇俏柔媚的嗓音,重新闭眼再睁开,环顾四周,没有软玉温香,没有摄人心魄的莲香,剩下的唯有一室孤寂。   “备水,本王要沐浴。”   早朝上,虞妗便又借着秦寰的手力排众议,命秦宴择日领兵出征。   头也不回的走出太和殿,便见银朱等在外头。   “娘娘,誉国公夫人及世子夫人求见。”   虞妗乘着鸾架从未央宫回去,远远便瞧见了桂宫的宫门。   上京已连下三日大雪了,宫墙瓦顶上一片刺目的白,隔壁御花园的木芙蓉过墙伸出来,被积雪压弯了花枝,几个还未梳头的小宫女在底下蹦跳着去拉,又被闻声而来的蓝衣内侍统统撵走。   虞妗看着有趣,突然便笑了起来,青黛在一旁说话:“真是奇怪,这才十月末就下了这般大雪,也不知等过年会如何冷。”   银朱蹙着眉很是担忧:“昨儿收到了我娘送来的信,真是奇了怪了,盘江那边向来是四季如春的,今年才十月便下起了大雪不说,就连江水都冻上了,从前从未有过这等怪事儿。”   可不就怪吗,十二月,大雪连降月余,除上京周边城镇,其余郡县皆数被大雪覆盖,尸横遍野哀鸿遍野。   虞妗望着灰蒙蒙的天,搂紧了怀中的汤婆子,这顺康三年,当真是不平顺呢。   她知道,那个女人与大嫂来所为何事。   昨日在朝会上,她驳了父亲誉国公的面子。   誉国公平庸,挂了个武职守着皇粮吃,向来是主和一派,与呼揭这一战起,燕朝南北边的辽赵两国必将闻风而动,毕竟燕朝地处中原地大物博,谁人都想分一杯羹,而虞妗的两个嫡亲兄长便是分别驻扎在两处的边境,自然不可避免要上战场。   是该来责问她的,虞妗蓦然笑了起来。   鸾架缓缓停下,持着凤盖的仪仗候在架前,青黛小心翼翼的将虞妗搀下来。   等双脚踩在冻硬的青石板上时,虞妗的双眸逐渐归于平寂。 第七章   “臣妇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虞妗跨进殿门时,世子夫人白氏小声说着什么,誉国公夫人陈氏正低头饮茶,白氏见她来忙站起身问安,陈氏却坐在太师椅上懒怠着不愿动,白氏连连扯了她好几下,才不甘不愿的站起,敷衍的俯了俯身。   青黛搀着虞妗在上首落座,银朱将其余的内侍宫女皆遣了出去,留她二人在里头伺候着。   虞妗脸上带着笑,却不达眼底,审视着下方行礼的二人:“平身吧,都是自家人何须多礼?”   还不等虞妗说完,陈氏便倨傲的仰起头,整了整衣裙便往太师椅上坐,一边大着肚子的白氏有些尴尬的朝虞妗笑了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虞妗莞尔一笑:“大嫂也坐吧,怀着孩子呢,得注意些。”   白氏这一胎足有七个月了,如今这天寒地冻的,稍有不慎便容易出意外,陈氏也是胆大包天,敢把她带着来。   燕朝皇室的规矩,外命妇朝见时带来的丫鬟女婢,具不得进宫,得在宫门口候着,而白氏因为身怀六甲,被虞妗特许可携女婢进宫。   虞妗看了一眼带来的那个女婢,与陈氏如出一则的倨傲,在她身后鼻孔朝天的站着,看着白氏挺着个大肚子,艰难的扶着高几去寻座椅,一动不动,可一点也不像白氏的贴身女婢。   银朱看不过眼,走过去搀着白氏坐下,换来一个善意的笑:“多谢大人。”   陈氏阴阳怪气的冷哼一声:“真是个精贵人。”   虞妗也不理她,自顾自的吃茶,青黛从后头煨着银炉上,端了一盅银耳雪莲出来,用银碗盛起端给她,偌大的霁云殿内尴尬弥漫。   白氏试图打破尴尬,轻声说:“娘娘近来身子可舒坦?这天儿冷得突然,可得注意保暖,万事以身体为重。”   虞妗擦了擦嘴角,一边说:“无碍,这满宫里的人伺候着呢,倒是大嫂你,怎么进宫来了?上回不还跟你说,月份大了要你在府中好生养胎?”   白氏笑得温润,从一旁高几上摆放的包裹里取出一双鹿皮手套,是很老旧的花样,又有些与众不同。   “臣妇上回进宫,便听银朱大人说娘娘还未有过冬的手套,这天儿又冷了起来,给我外子做时顺便给娘娘也做了一双,”白氏说着,怕虞妗嫌弃这东西上不得台面,又说:“照着娘娘早年的尺寸做的了,也不知合适不合适,若是不合适,娘娘赏给底下伺候的也好。”   虞妗眼睫轻颤,虽然离得远,但她认得出来,那是她母亲的手艺,白氏应当是去见过她了。   如今被关在誉国公府后院的那个疯女人,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世人皆知,誉国公府国公夫人出身淮海陈氏,而不知誉国公原配夫人乃前朝氏族,琅琊王氏嫡支的姑娘。   虞妗飞快的眨眨眼,将微酸的泪意压下,笑着说:“这等好东西,哀家可不能便宜了她两个,青黛,快去。”   青黛掩唇轻笑,白氏松下一口气,将东西交给青黛,连声说:“娘娘不嫌弃便好,不嫌弃便好。”   陈氏早等得不耐烦了,与身后的女婢嘟嘟囔囔:“这么个破玩意儿,值当吗?”   虞妗睨着她,神情冷漠:“不知国公夫人今日来,有何要事?”   虞家嫡出两子一女,皆是原配王氏所出,王家乃百年氏族,哪怕前朝国破,大燕新立,亦能屹立不倒,而至先帝时,欲缴清氏族,而王家首当其冲,抑或被人构陷,抑或罪有应得,王家上下三族之内斩立决,三族以外流徙西南,只余王氏这些外嫁的姑娘得以幸免于难。   说是幸免于难,实则苦大于幸,从前,但凡是出身王家的姑娘,莫不是被人孜孜以求,而自王家没落,外嫁的王家姑娘没几个好下场,虞妗的母亲便是其中的典型。   王家倾颓之时,虞妗才出生没多久,身子本就羸弱的王氏为王家疲于奔走,落得病体沉疴,偶然撞见誉国公与陈氏的私情,从他二人口中得知,自己娘家的覆灭她这位人面兽心的丈夫也曾参与其中,等她昏迷再醒时已然忘记前尘,谁人不识谁人不分。   没多久,誉国公便以王氏病重,无力管理府中事宜为由停妻再娶,与陈氏‘有情人终成眷属’,而王氏被幽闭后院,终日以泪洗面,满心悲苦无可诉。   虞妗的长兄虞雁南成亲颇早,白氏是王氏还清醒时亲自定下的娃娃亲,后来陈氏多次想让虞雁南与白氏解除婚约,另娶她娘家的侄女。   虞雁南自己主意大,宁死不肯,他与白氏成亲当日,徐氏那侄女便送进了宫,是以,也难怪陈氏对待白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陈氏翘着小指,食指拈着茶盖在茶碗上轻拂,漫不经心的说:“回太后娘娘的话,今日我来便是替我家公爷传句话儿。”   虞妗一脸恍然:“父亲可又有什么吩咐了?”   陈氏从来都瞧不上王氏所出的几个子女,偏她自己又生不出来,哪怕她得誉国公万般宠爱于一身,也是飘零的。   想起虞妗当年入宫的场景,陈氏不由得扬起一抹蔑笑,说话也越发随意:“你父亲要我来告诉你,若想要你那可怜的母亲不再受苦难,且收回成命,速速与呼揭言和吧,还有,国家大事你一个女子还是少插手为妙。”   “这确是父亲所言?”虞妗放下手中的银羹,就着银朱端来的水净手,青黛上来将用后的银碗收走。   陈氏不答,反到洋洋得意的对虞妗说教起来:“你自幼便少了母亲的教导,没得闺阁女子的德行,况且你又不亲我,不懂这些事儿倒也不出奇,照我说,你一个女人家就好生待在后宫莳花弄草吧,插管男人们的事做什么?怪不得是王家女生出的姑娘,一身反骨!”   说到最后还不忘踩一脚王氏。   “国公夫人可说完了?”虞妗也不恼,唇角还带着笑。   陈氏半眯着眼靠在椅背上,身后的女婢轻捏着她的肩膀,越发肆意妄为:“就这么几句话,本夫人腹中颇有些饥饿,你速速给我摆饭去。”   陈氏的刁蛮白氏也不是头一回见,只她平日在府中吆五喝六便罢了,进了宫,也时常对她那已经贵为太后的小姑子颐气指使,每每如此,妗姐儿竟也顺着她纵着她,整一幅好欺负的模样。   时间久了怕是陈氏自己都忘记了,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小姑娘,早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能被他们威胁,孤苦无依的孩子了,是他们,一手将那个白纸一般的姑娘送上了权力顶端。   她如今,是大燕朝生杀予夺的太后娘娘。   想起虞妗方才进来时,周身那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白氏心肝都在颤抖,小心翼翼道:“母亲还是注意些吧,这……这毕竟是宫中。”   虞妗一边整理自己的鬓发,一面说:“大嫂不必惊慌,国公夫人在哀家这儿撒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银朱,使人去吩咐御膳房摆膳吧。”   陈氏并未听出白氏话语中的警示之意,满不在乎的说:“太后娘娘尚且未发话,你又是什么东西,上赶着教训起我来了?”   一双眼恶意的打量着白氏圆滚的腹部,一面说:“大公子归来在即,我看你这肚子也伺候不了他,不如我挑个好人家的姑娘替你分分忧? ”   说罢还嫌不够恶心人,斜着眼看向上首安静饮茶的虞妗:“本夫人瞧着娘娘身边那位银朱姑娘就不错,腰细臀大,是个好生养的,娘娘可愿割爱?”   白氏的脸色很是难看,她与虞雁南自幼一同长大,感情甚笃,成婚五年来,丈夫从不曾纳妾偷腥,陈氏这是成心往白氏心口上插刀子。   虞妗将茶碗放在几子上,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看向陈氏,一双多情眼沉沉如水。   陈氏恶心人很有一套,她单单指名要银朱而不要青黛,是因青黛乃官女子出身,堂堂清河柳家的嫡次女,大把好人家等着娶她做正妻,凭什么要与虞雁南为妾,她没那个胆子和柳家作对。   至于银朱,是跟着虞妗从誉国公府出来的,早已经除了奴籍,如今是正一品掌令女官,与虞妗的二哥虞雁北情分深重,过些年虞妗便要下诏与他二人赐婚的。   试想一下,等虞雁南虞雁北回京,弟媳成了自家妾,长兄妾本该是弟妻,该是何等尴尬,而之所以造成这等场面,又因虞妗下的懿旨,啧啧,当真是生怕虞家三兄妹不会反目成仇。   陈氏此话恰巧被回来的银朱听个正着,脸色骤然白了一层,却抿唇一声不吭,走回虞妗身侧后,才咬咬唇小声说:“娘娘……”   虞妗拍了拍银朱的手,默不作声的安抚,青黛也上前握紧了她的手。   虞妗捡起空了的茶碗,摆弄着茶盖,拎起来又扔回去,清脆的声响砸在白氏的心头。 第八章   陈氏若无所觉,反倒得寸进尺的笑道:“娘娘可是舍不得?”   话音刚落,才被虞妗把玩在手心的茶盖,朝着陈氏的面门凌空飞来,撞在一旁的实木红柱上摔得粉碎。   虞妗看着惊魂未定的的陈氏,露出一抹生冷的笑:“舍得,哀家如何舍不得。”   “来人!”青黛冷着脸唤道。   禁卫军恰好巡视至霁云殿,闻言便蜂拥进来,为首的禁卫军指挥使,拱手行礼:“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虞妗托着腮,漫不经心的开阖着眼眸,一面轻声说:“誉国公夫人意图行刺哀家,念在国公爷的份上饶她一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你什么好呢?”   偏头看向银朱:“杖责五十掌嘴一百,太和殿门前行刑,你可满意?”   银朱破涕为笑,点点头:“求娘娘赏奴婢亲自行刑。”   虞妗一摆手:“准。”   陈氏还未反应过来,主仆二人一言一语便定了她的罪责,不可置信的瞪着大眼:“你说什么?虞妗你说什么?本夫人何曾行刺你?你冤枉我,你公报私仇!”   青黛斥道:“大胆罪妇,竟敢直呼太后娘娘名讳,罪加一等杖责一百,即刻行刑!等什么呢?还不把她的嘴堵上?”   禁卫军高声应诺,一人一手便将陈氏辖制住,又随手掏出自用的汗巾堵上她的嘴,不顾她全力挣扎,架着她扬长而去。   银朱笑眯眯的紧随其后,而随陈氏来的女婢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虞妗看得厌烦,对青黛说:“让人来把她拉走,再去将大嫂的女婢寻来。”   白氏被这一连番变故弄得惊魂不定,白着一张脸说:“多谢太后娘娘恩典。”到如今她才有切身的体会,当年缩在虞雁南怀里哇哇哭的姑娘,当真不复存在了。   一时间,白氏对待虞妗越发小心谨慎起来。   虞妗不置可否,把她当成狼,总好过一直把她当一只小白兔要好些。   不一会儿青黛便领着一个平头的女婢进来,身后跟着的是御膳房前来摆膳的宫女。   白露是白氏身边的一等女婢,方才陈氏不许她跟着白氏,强行带着自己的女婢走了,急得她在宫门口险些哭出来。   她家夫人已有七个月身孕,若有什么差错,打杀了她也不够抵罪的。   所幸那位女官大人寻了过来,一路战战兢兢,生怕白氏有个什么不好,等见到安全无虞的白氏,眼睛一酸差点又哭起来。   白露张望着四周,不见陈氏,便下意识看向白氏。   这事白氏哪里敢提,摆摆手让她莫要多问,恰巧在这时,一声响彻天际的惨叫声传了进来。   虞妗停下筷子,饶有兴趣的与青黛说:“这是开始行刑了?”   青黛低眉顺眼的将膳食一一摆上几案,一边噙着笑应声:“是啊,银朱的手脚一向利落。”   虞妗笑了一声:“听听,国公夫人这嗓门儿,倒和她唱曲儿时一般宛转了。”   陈氏年轻时也是上京城里百家求的姑娘,一把嘹亮婉转清如黄鹂的歌喉,不光赢得了世家公子的追捧,亦赢得了誉国公的青睐,恰逢王家倒台,天时地利人和,成功挤走原配成了誉国公夫人。   青黛无奈道:“娘娘说的是。”   白氏这才想起,太和殿仿佛离虞妗的桂宫并不是很远,这会儿听到的是……   凄厉的叫喊声连绵不绝,白氏心都在发汗,拿着筷子的手也跟着抖起来,连菜也夹不稳,索性将银筷一放,小心翼翼的用了一口汤。   这老鸭汤煨得好,一口入腹遍体生暖,白氏得以喘息,好半天才挣扎着说:“娘娘,您今日与她翻了脸,她若是回去折腾……”   白氏话未说完,虞妗却懂她的意思,是关在后院的王氏。   虞妗这么些年来之所以百般忍让,甚至愿意困在这深宫当个活寡妇,无非就是为了后院的王氏罢了,陈氏性情暴戾,若在虞妗这儿吃了亏,定是会百般在王氏身上找补回来。   白氏从前还能相护一二,可等这几年虞雁南虞雁北两兄弟相继上战场,陈氏越发变本加厉,便是誉国公让她不高兴,也要打王氏一顿出气,这么多年下来王氏身上从来没一块好皮,若不是个傻子,正常人早自尽了事了。   白氏势弱,护得住一时护不了一世,如今又身怀六甲,更是有心无力,是以,这才担心虞妗将陈氏逼急了,会狗急跳墙对王氏不利。   虞妗能跟陈氏翻脸,自然是有把握保王氏周全,闻言轻轻一笑:“劳烦嫂嫂操心了,陈氏翻不起什么风浪了,你便安心待产吧。”   “大哥也快回来了?”   “是啊……”白氏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放下,倒是与虞妗说起家常来。   白氏走的时候天已擦黑,一些玉器布匹用得上的,虞妗让青黛一样给她收拾了一些,一些糖果攒盒也备了一些,林林总总塞了一马车。   打眼望了望也不见陈氏的踪影,这位送她出来的凤仪女官,虽然时常在笑,白氏总觉得她严肃得很,也不敢问。   就这么一直踌躇到快要上马车离去,才被青黛注意到。   青黛站在车前,看着白氏一步一回头,便懂了,说道:“国公夫人已事先被国公爷接回府中去了,世子夫人不必担忧。”   白氏讷讷的应声,撑着白露的手借力,准备转身上马车,却见青黛又招来另一架马车,不由得问道:“这么晚了,大人还要出宫去?”   青黛让出身后捧着懿旨的内侍,唇角微勾:“替娘娘去誉国公府上宣懿旨,”说罢也不给白氏多问的机会,催促道:“夫人快些上去吧,娘娘身边离不得人,我得快些回去。”   白氏哪里敢多问,忙不迭的往车上爬。   一行车架堪堪驶入誉国公府的私道,便听见里头女子痛苦哭喊声,男人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声,白氏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马车停稳,白露搀着白氏下来,一个身穿黑衣的小厮闷头冲出来,险些撞到她,还不等抬头便忙不迭下跪求饶:“奴才该死,冲撞了主子。”   白氏倒还无碍,认出了跪在地上的人,惊疑道:“墨宝儿?你这是去哪?”   墨宝儿是在誉国公虞德庸身边伺候的小厮。   听着熟悉的声音,墨宝儿抬起头来,他哭得涕泗横流,左边的脸颊高高肿起,白氏吓了一跳,忙问:“你这是怎么了?”   墨宝儿瘪着嘴欲哭无泪:“世子夫人您可回来了,国公夫人今儿在宫里挨了打,国公爷带回来时都不成人形了,寻人去请太医,谁知太医署的人都推说没空,让咱们另请高明,奴才请不来太医,国公爷气恼得很,是以才赏了奴才一巴掌。”   白氏暗道糟糕,蹙着眉也不知如何是好,墨宝儿又说:“里头那位这会儿正嚷嚷着要打杀了王夫人出气呢,世子夫人您可得小心些。”   “奴才还得去请郎中来,容奴才先行告退。”墨宝儿说着便跑远了。   墨宝儿才十岁,虽在虞德庸身边伺候,却喜欢这个时常赏他糖瓜的世子夫人,是以他说得也多些。   白氏急得团团转,虞德庸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也不怕别的,就怕陈氏反咬一口说她帮着虞妗欺辱她,陈氏虽是个半老徐娘,可在虞德庸心里,她还是顶顶重要的。   恰巧青黛刚下马车,自然是听见了府中的吵闹声,见白氏这摸样便知她在愁什么,便说:“夫人不必担忧,娘娘命我请了太医随行。”   白氏这才松下一口气,请着青黛进去。   居善堂   虞德庸气得砸了一地瓷器,今日陈氏在太和殿前,大庭广众之下,被禁卫军扒了裤子打板子,又恰逢朝后,文武百官来来回回,陈氏半个臀部都露在外头,像个破锣嗓的鸭子似的高声惨叫,让他彻底颜面扫地。   里厢陈氏还在哭个不停,虞德庸越想越气,抄起才端上的热茶砸在地上,涨红着脸怒吼道:“哭,丢人丢到家了,你还有脸哭?”   里面骤然一静,半饷后又传来陈氏悲切的哀哭声:“虞德庸你个没良心的,我是为了谁啊?我为了你才受了这么大的罪过,当年成亲时,你说你要一辈子对我好,你就是这么对我好的?”   虞德庸痛苦的抓着头发:“那你想我如何?把那死丫头从宫里抢出来给你磕头赔罪不成?她是太后!你长点脑子成不成?”   陈氏尖叫:“我要杀了王涣,你快去杀了她!”   虞德庸脸色一沉:“你平日里去飞鹤楼动辄打打杀杀,我可有半分不允?这还不够?你非要她的命不成?你的心肠怎么如此恶毒?”   说罢便要拂袖离去,却听外面一声高唤。   “太后娘娘懿旨到——” 第九章   虞德庸的脸色渐渐平稳下来,好似方才那个暴跳如雷的人并不是他。   等虞德庸到时,青黛正在白氏的陪同下,在正堂饮茶,见他来便起身行了个礼:“下官见过誉国公。”   虞德庸在上首落座,摆手道:“不必多礼,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青黛笑道:“不知府中人可齐全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虞德庸知道虞妗想要看谁,却故作不知道:“本公那老妻才承了娘娘的赏,如今正起不来身,还望大人体谅一二。”   青黛不愿跟他兜圈子,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娘娘有旨,定要下官见着王夫人,至于陈夫人,娘娘命下官带了太医来,烦请您也将陈夫人请出来,好让太医诊治。”   这是打定主意非要见王氏了,虞德庸无法,黑着半张脸让人去请王氏。   居善堂就在正堂之后,所以陈氏来得要比王氏早一些,被几个婆子抬着来的,一进门便瞧见了青黛,有气无力的骂道:“你还有脸来?你个小娼/妇,满肚子尖酸诡计,伙同那个死丫头害我!”   转头便跟虞德庸哭:“公爷,就是她,还有虞妗屋里那个死丫头,和王氏生养的那个贱人合起伙来欺辱我,您可得给我报仇。”   虞德庸恨不得将她这张嘴缝起来,平日里说着爱俏话有多么讨喜,如今这满嘴粗鄙之言就有多令人厌恶。   还不等他说话,青黛便冷着脸说:“看来国公夫人还未长记性,来人。”   门外便闯进来几个粗手大脚的军汉:“大人有何吩咐?”   青黛朝着陈氏看了一眼,冷声说:“国公夫人一而再再而三犯大不敬之罪,下官只好替娘娘再掌你五十,动手。”   两个军汉生得牛高马大,两步上前将陈氏拎鸡崽似的拎起来,一掌刚刚举起,便听虞德庸在那头怒斥:“反了天不成?住手!给本公住手!”   禁卫军本就直属皇家统辖,哪里会听他的,二话不说举起大手便左右开弓。   虞德庸正要上前阻止,便听青黛幽幽说:“国公爷,您别忘了娘娘才是您嫡亲的闺女。”   虞德庸硬生生止住了脚步,青黛还在说:“您子嗣有三,皆是王夫人所出,是非轻重您不会不清楚。”   招惹了虞妗,等同于和虞雁北虞雁南反目成仇,若他还想要有儿子给他养老送终,除非陈氏能给他再生一个,否则,虞雁北两兄弟回来,还认不认他这个父亲可就难说了。   偏偏陈氏生不出来,这么多年了那肚子一点动静也无,也不单止陈氏生不出,他悄悄养在外头的几个肚子里也没有动静,这让虞德庸不得不做它想。   虞德庸奇迹般的消了气,木着脸轻咳了一声:“以下犯上,该罚。”不能怪他见死不救,要怪只能怪你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今日在宫里,让陈氏当真吃够苦头的,还是禁卫军执的杖刑,棍棍到肉打得她皮开肉绽,银朱亲自执掌刑,她力气小,一百掌下来陈氏不过是红肿了两边脸颊。   而这会儿,执刑的两个军汉手下的力气,可不是银朱能比的,不过几巴掌便打得陈氏口吐鲜血,五十掌尚未打完,人就昏阙过去了。   这会儿带来的太医倒是派上了用场,一根银针下去,陈氏长吐一口气,幽幽转醒。   青黛看着外面,想着王氏怎么还没来,一面说:“刑罚尚未行完,继续。”   片刻后在交替的耳光声,以及陈氏有气无力的惨叫声中,等来了姗姗来迟的王氏。   王氏的贴身嬷嬷古妈妈搀着她进来,手里抱着个巴掌大的布老虎摆弄着,口中念念有词:“布老虎,絮絮玩,布老虎,给絮絮玩。”   虞妗,姓虞名妗,小字絮絮。   青黛当即起身行礼:“下官见过王夫人。”心下暗揣,收拾得很干净,只发髻上还带着水汽,应当是才沐浴过。   王氏好似听不见一样,拿着布老虎朝着古妈妈摆手:“布老虎,絮絮,找絮絮。”   古妈妈老脸一跨,险些哭出声,一面挨个给周边的人行礼,一面哄着王氏:“姑娘等会儿便到,您自己玩一会儿可好。”   王氏点点头,绝美的脸颊上带着不同年龄的天真,小心翼翼的把布老虎揣进怀里:“藏起来,给絮絮,絮絮喜欢。”   不说古妈妈,连青黛瞧了也忍不住涩目,轻声问道:“夫人这……”   古妈妈叹了口气,抹去眼角的泪,说:“不记得了,谁都不记得了,就记得要给姑娘做娃娃,在院子里给姑娘做了许多布老虎,布兔子,做好便要找姑娘,老奴方才哄着她,说姑娘来找她要娃娃了,才肯跟着出来。”   青黛指着一旁站着的太医说:“这位是冯太医,娘娘花足三年的时间,才将他从江南请回来的,专治脑袋上的病,娘娘将他赐了下来,以后就跟在夫人身边治病了。”   “不必担心用药的问题,娘娘日后会定时派人回府,冯太医将写好的方子交给来人便好,娘娘立刻会派人送来。”   古妈妈听得老泪众横,连连道谢。   又一一叮嘱了细节,青黛才将捧着懿旨的太监召上来。   “传,太后娘娘懿旨,誉国公府众人下跪接旨。”   虞德庸黑着一张脸缓缓跪下,白氏身子不便,便坐着听旨。   “誉国公虞德庸,私德不修宠妻无度,杖责可免罚奉三年,闭门思过,侧夫人陈氏,恃宠生骄以下犯上,苛待病重嫡妻,太后懿旨,褫夺敕封掌嘴五十,幽闭陋室不许侍奉。”   青黛睨着虞德庸:“国公爷,接旨吧。”   虞德庸牙关紧咬,半饷才将双手高举,咬牙切齿的说:“臣,接旨。”   青黛将诏书放入檀木长匣中封存好,交给虞德庸,又说:“娘娘知道,如今陈夫人不得空,世子夫人又临近产期,府里头就再无主事夫人了,特地寻了一良家女子赠与您。”   说罢便拍了拍手,一位身穿肉桂色袄裙的姑娘走了进来,身姿窈窕走起路来摇曳生姿,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奴家莺书,见过国公爷。”来人柳腰一软,朝着虞德庸款款下拜。   虞德庸看得眼睛都直了,他别的不行,唯独贪那点色,要不然也不会在娶了王家女后,又惦记上外头的陈氏,娶了陈氏后口口声声爱她一人,转脸又在外头养了好些外室。   说来这陈氏也是跋扈,硬生生将虞德庸一个声名在外的花花大少,逼成了外人眼中顾家爱妻的好男人,连妾室也是王氏在时添的那几个,这么多年下来,早已经年老色衰,只敢偷偷摸摸的养外室。   青黛看得厌恶,接着说:“不过前提是,您得将王夫人从飞鹤楼请出来,重新请封诰命。”   虞德庸看着如花似玉的美人,都走不动道儿了,哪里管得着什么陈氏王氏,况且那被打的几乎毁容的陈氏早被他抛诸脑后,一个劲儿点头应是。   至于王氏,不过是养个吃闲饭的,他又不是养不起,从前由着陈氏欺辱王氏,不过是给她撒撒气,如今他这个羽翼丰满的幺女,明火执仗要给王氏撑腰了,卖她一个好也不置可否。   事情办妥,青黛也该走了,陈氏的掌刑还未罚完,冯太医两针将她扎醒,看着她幽幽醒转,还不等她反应,蒲扇似的巴掌接二连三的落了下来。   就着陈氏的痛喊声,白氏将青黛送至走车马的偏门,欲言又止。   青黛也不装傻,说道:“夫人不必担忧,那个瘦马的身契捏在娘娘手中,她不敢造次,等夫人平安诞下子嗣,府中的管家事宜自然会交归夫人。”   被看透了小心思,白氏有些尴尬,张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青黛又说:“娘娘说,陈夫人喜好乱点鸳鸯谱,她便也给国公爷点一点鸳鸯谱,这莺书不是个简单的,就看她俩谁比谁更技高一筹。”   虞妗的原话可不是这般文艺的,原话太过于粗鄙直白,青黛说不出口。   白氏听了感动又尴尬。   青黛正要上马车准备走,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啊啊’的叫喊声。   转头去看,竟是已经被古妈妈带走的王氏,不知何时偷跑了出来,躲在门边叫喊。   青黛大惊,连忙走上去:“夫人您怎么出来了?”   王氏少见人,这会儿古妈妈不在,见青黛靠近吓得大叫起来。   青黛忙停下脚步,软着声音安抚道:“好好,下官不过去,您站那儿等古妈妈来可好?”   话音刚落,便听见古妈妈焦急的叫喊着王氏,青黛忙让人去将古妈妈请了过来。   古妈妈吓得都快哭了,这么多年来,自从夫人犯了疯病,便再也不曾出过飞鹤楼半步,今日不知她怎么回事,才回去飞鹤楼,便喊着要找姑娘,好不容易又哄又骗将她安抚下来,结果一转身人就不见了。   “夫人呐,姑娘不在这儿,咱们回去睡觉可好?梦里姑娘等着和您玩布老虎呢,”古妈妈抱着王氏哭。 第十章   以往王氏都会被乖乖哄着去睡觉,这回却怎么都不依,抱着门柱死活不肯走,跟个孩子似的哇哇哭起来。   青黛看得心头发酸,不忍再看下去,转身上车,马车渐渐行驶起来,王氏突然挣开古妈妈,跌跌撞撞的往马车跑来,口里大喊着:“娃娃,布老虎。”   听着外面的叫喊声,青黛连忙叫停车夫,刚跳下车便把王夫人接了满怀,惊魂未定的问道:“夫人可有伤到?”   王夫人露出一个憨傻的笑,从袖笼里掏出一个针脚细密的布老虎,又掏出一个栩栩如生的白兔子,塞进青黛的手里,口齿不清的说:“布老虎,给……给絮絮玩,一起,玩。”   青黛抖着手将两个娃娃捧在手心,她绣工超群,一眼便认得出来,这娃娃上的走针与白日里,白氏送进宫的那一双鹿皮手套如出一辙。   忍耐了许久的泪珠潸然落下,望着眼前孩童一般心性的王氏,绽出一抹笑:“好,下官一定亲自将此物呈给娘娘,夫人且放心。”   王氏不懂她为什么哭,扭了扭身子,留下一句:“乖,不哭,”便转身跑回古妈妈身边,笑嘻嘻的和青黛挥手再见。   青黛一笑,拭去泪重新爬上车,往宫里去。   桂宫   青黛回来时虞妗还未歇下,刚沐浴完着一身亵衣靠在床边看书,听见动静头也不抬的问道:“是青黛回来了?”   青黛应了一声,将手里的东西摆在虞妗触手可及的高几上:“奴婢带了一样东西回来。”   虞妗以为是虞德庸的打赏,满不在乎的说:“你拿着吧,事情办妥了?”   青黛笑道:“奴婢若真把这物件昧下,娘娘怕不是得怪我。”   “什么好东西值当我去怪你?”虞妗恋恋不舍的从手头的书上挪开视线,待看清面前的东西时,手里的书轰然坠地。   “这东西,谁给你的?”不过一瞬间,虞妗便红了眼眶,抖着手不敢去拿,又怕是做梦一般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两个娃娃。   青黛叹了口气,说道:“奴婢今日见着王夫人了,看着精气神都挺好,冯太医诊治过,夫人头上的是陈年旧伤,怕是不好医治,只能慢慢来急不得,这两个小物件是奴婢走时,王夫人追着送出来的,要奴婢转交给您。”   虞妗用力咬着指尖,一吃痛眼里的泪便忍不住落,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伸向那个精致的布老虎,抓到手心时,蓦然泣不成声。   良久,虞妗已经止住了哭,青黛端着水伺候她净面,手里还拿着个布老虎不肯松开。   虞妗抱着布老虎蜷上榻,一边好似自言自语的说:“我出生时王家便出事了,我母亲整日为了王家的事奔波劳累,便没空闲照看我,就用她的旧衣缝制了一个这般大小的布老虎,我天天和它玩,同食同睡,后来不知怎么的,那个布老虎不见了,我缠着母亲再给我做一个,恰好王家那会儿被判抄家流放,母亲愁得焦头烂额,我却在一旁为这一点小事烦她……”   说话声渐渐微弱,青黛再看时,虞妗已经抱着布老虎沉沉睡去,另一个白兔子孤零零得趴在高几上,青黛吹灭烛灯,轻缓的合上殿门。   摄政王府   冯宣从墙头上跳下来,往秦宴得书房走去。   “誉国公夫人今日又去太后娘娘那儿寻事儿了,”冯宣闷头汇报。   秦宴将手上的狼毫放在笔搁上,抬眼看他:“你能不能说些本王不知道的?”   太后娘娘太和殿前杖责誉国公夫人一事,如今已是满朝皆知,就连京畿大街上的幼儿都在传唱‘陈夫人不知羞,太和殿前脱裤头’的童谣。   虞德庸确实是丢人丢到家了。   冯宣一愣接着说:“娘娘给誉国公府连降两封懿旨,誉国公闭门思过,陈夫人褫夺封号。”   秦宴的眼眸越发冰冷:“就这些?”   冯宣不敢再卖关子,一股脑将誉国公府的事卖了个干净。   听到虞妗给自己老爹赐了个扬州瘦马时,秦宴笑了一声,冯宣很是惊奇,再要细看时,那一点浅浅的笑意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宴重新执笔,摆手让他退下,想了想又说:“守着王夫人的几个再盯些时候,若没有旁的动静再撤离不迟。”   想了想又说:“算了,等我从北地回来,再撤走。”   *   今日早朝,虞妗最后几乎算得上是愤而离去,气得围着御花园直打转。   这几日朝堂之上,先是为着呼揭战事吵得不可开交,后来战事一定,又在御史大夫的人选上争执不下。   前些时候,虞妗在呼揭战事上,给蒋韶玩了一把釜底抽薪,他便有样学样。   御史大夫一职位同副相,包括但不限于对百官公卿监察严审,虽是三公之中地位最低,却最易拿中百官把柄,比起活着的闻人珏,死去的曹千庆才是蒋韶真正的心腹。   虞妗有意借着秦宴出征这股东风,让他手底下,原任京北府尹的梁赞兼任御史大夫一职,谁知蒋韶表面上答应的痛快,背地里净使些阴招。   不过两日的功夫,外头就传遍了梁赞私德不修觊觎人妇,强抢不成将其丈夫当街打死的消息。   虞妗被蒋韶气得头昏脑胀,忍不住长呼一口气,梁赞算是废了。   气上了头,又忍不住怪秦宴怎么净招揽些蠢货。   实则这又如何能怪得上秦宴,他亦不是圣人,人的心思向来诡谲多变,又如何是他能掌控的。   况且以蒋韶的老辣,又如何会将御史大夫一职拱手让给秦宴的人,这不是敞着肚皮给人捅刀子吗。   虞妗气得七窍生烟不说,秦宴也不比她好多少,梁赞贪图美色他也是知晓,早在虞妗透露出有让他兼任御史大夫一职时,就已经点拨过他。   要他这段时日稍加提防,蒋韶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没想到这个蠢货当街就被仙人跳。 第十一章   秦宴带着一身水气从净房里出来,身上只套了一件亵衣,露出大片精壮的胸膛,墨发间,未拭干的水珠顺着他俊秀的眉眼滑落,划过修长的脖颈,在锁骨处打了个旋儿,最后没入衣襟中。   今日好不容易抽出空,他要再去一趟京畿府衙,瞧一瞧那被梁赞打死的人,在出征之前将此事解决。   蒋韶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聪明极了,既留住了御史大夫一职,还把梁赞推到了悬崖边,如今他不但做不成御史大夫,怕是手头上京北府尹一职也保不住。   秦宴对御史大夫的人选倒是可有可无,可如今,为着以防万一,也为着虞妗,御史大夫一职保不住,那这京北府尹的位置,就绝不能落在蒋韶手中,他今日便是要替梁赞彻底收拾烂摊子。   冯宣在外头敲了敲门,说:“闻人大人求见。”   “带他去书房,”秦宴等闲不爱让人贴身伺候,此时房内空无一人,自己换上一件织锦蟒袍,披散着半干的发,走了出去。   闻人珏见秦宴来,忙起身行礼:“下官见过王爷。”   秦宴在上首落座,一边伺候的冯宣替他斟好茶,放置在花梨木圆桌上。   “坐吧,”摆手让他坐下,端过茶碗饮了一口:“你今日来,有何事?”   三公之一的太尉闻人珏,是秦宴埋在蒋韶跟前的,一枚极深的棋子,这便是他不主动争御史大夫一职的缘由。   闻人珏应声坐下,脸上一派端肃正气,哪里还有在蒋韶跟前卑躬屈膝,贪生怕死的小人模样:“不知王爷可有福宜长公主的消息?”   福宜长公主乃先帝长女,除顺康帝秦寰以外唯一的子嗣,便是三年前远嫁呼揭的那位。   秦宴不知他为何有此疑问,摇头不语。   闻人珏随即便说:“既然如此,虞太后怕是与蒋韶生了异心,”紧接着,便将那日虞妗在御书房所言,福宜长公主一事一一道来。   秦宴凤眼微眯,眼底里翻涌着深不可测的墨色。   他埋在呼揭的探子曾回报,早在呼揭决心对大燕起兵之初,福宜便被软禁在王帐之中,如今生死不知,哪里有机会千里迢迢给虞妗送信。   秦宴不打算在闻人珏面前暴露虞妗的心思,淡然道:“兴许太后娘娘有她独到的秘法,能与福宜联系。”   闻人珏半信半疑,想了想又问:“竟然如此,您对御史大夫一职可有什么想法?”   “蒋韶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这个位置拱手相让,梁赞不就是个例子?”秦宴说。   闻人珏皱着眉,无不担忧道:“若再让他提拔一位心腹上来,定然会更加小心翼翼,届时,满朝文武又成了他的掌中之物。”   “那你便更讨喜些,让他更信重你,”秦宴侧目看他,说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本王稍后要去一趟京畿府衙。”   换做旁人,便会以为秦宴在遣客了,闻人珏却嗅到一丝不同寻常,京畿府尹董涞是蒋韶的人,王爷去过府衙蒋韶不日便知,为何要独独对他提一句呢?   又等片刻,闻人珏一拍脑门,拱手告退:“下官明白了,多谢王爷指点。”   秦宴见他明事,便也不再多言,招呼小厮将他送走,自己则与冯宣往京畿府衙去。   等他们到时,董涞已经等在了府衙门口,见着秦宴一行人,便眉开眼笑的迎了上来:“下官见过摄政王殿下,不如先随下官去用一杯茶水,听下官将此事一一道来?”   秦宴板着一张俊颜,面无表情。冯宣挡在他的前面,蔑着董涞:“不必麻烦,王爷要瞧一瞧梁大人打死那人的尸首,董大人快些准备吧。”   这狗仗人势的模样着实欠打,董涞却连脸色也分毫不变,笑得越发灿烂:“早已经做好准备了,王爷随下官过来吧。”   银朱戴着一顶瓜皮小帽,做小厮打扮,只她这白嫩嫩怯生生的模样,一瞧便知是个姑娘,跟在做少年郎打扮的虞妗身后亦步亦趋。   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生怕有人将她们认出来,怯怯道:“娘娘,咱们还是回宫去吧。”   虞妗穿了件湖绿色雕花绒直裰,怕冷得很外头又罩上了她光明正大昧下的,秦宴的鹤氅。   手里捧着秦宴的手炉,一头青丝高高束起,簪一支白玉簪,绾成男子发冠,秀气的峨眉被刻意画作英气的剑眉,眉下是一双烟雨朦胧,似醉非醉的桃花眼,所谓一枝梨花春带雨,便是如此了。   只她那娇小的身形,着实撑不起秦宴的鹤氅,大半截落在地上,银朱担忧着被旁人认出来,又得小心的伺候虞妗,大冷的天儿愣是急出一身汗。   “怕什么?出都出来了,我得去见见梁赞那个蠢货。”   虞妗吊儿郎当的走在前,时不时朝路过的小娘子抛个媚眼,撩拨得旁人春心荡漾,极尽风流公子的做派   前头便是京畿府衙,虞妗才把一个小姑娘撩得脸红心跳,回过头便撞在一堵硬实的肉墙上,捂着额头倒退几步。   “娘娘!”银朱大惊失色,又惊惧自己失言,忙换了称呼,搀着虞妗问道:“少爷?您可无碍?”   秦宴本要随着董涞进门,却在不经意间嗅见一丝熟悉的莲香,他昨夜才在那惑人的香气中欲生欲死,这会儿竟追到现实中来?脑中失神,脚下便慢了一步,后背一阵闷痛随即而来。   “秦宴?”虞妗揉着发疼的额心,看着眼前这熟悉的高大身形,忍不住感叹这到底是什么孽缘。   若不是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秦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梦中那似甜似糯的嗓音就在耳边。   回头一看,这不是虞妗又是谁。   “你不应该在……”秦宴蹙眉打量着虞妗主仆二人的装扮,冷声问道:“你怎么穿成这副摸样?”   一旁的冯宣简直惊掉了下巴,这是太后娘娘?他可没忘记朝堂上那个杀伐果决的女子。   虞妗不做答,反倒挑眉问他:“你在这儿又是做什么?”   秦宴难得生了一丝怒气,他没想到虞妗竟会如此大胆,带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婢便敢踏出宫门,她到底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对她欲除之而后快?   她若是有什么意外,秦宴不敢想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满腔怒火舍不得对虞妗,银朱便遭了殃,秦宴那双要吃人的冷眼,把银朱吓得浑身一抖,还不等他说话,便自发拉着虞妗颤声说:“娘……,少爷,少爷咱们回去吧,您看王爷在此处,定然不会有人弄虚作假欺骗您,咱们回去等着便是。”   虞妗出宫便是为了梁赞来,梁赞是秦宴的人,却因她遭人陷害,不能让秦宴就此失去一位要员。   如今秦宴也在,她更舍不得走了,梗着脖子说:“正因王爷在此处,我就更不能走了,”说罢,不给秦宴反驳的机会,跨步往站在门口张望的董涞处走去。   秦宴险些要被她气死,可就这么让她回去他也放心不下,与其如此,不如等事毕之后他再将她送回去。   等他过去时,董涞正拦着虞妗不给她进去,一脸难为的看着秦宴:“王爷,这位是……”   “英国公家的小少爷,出门少你没见过不出奇,”秦宴毫不犹豫的将宋嘉珏拉出来挡门。   董涞一眼便看出来,这哪是什么小少爷,分明是个姑娘家,转念一想,兴许是秦宴哪个红颜知己呢。   随即便露出一抹暧昧的笑:“下官明白,下官明白,几位随下官来吧。”   董涞带着一行人去停尸房。   停尸房在阴寒处,越走近一阵阵尸腐味随风而来,虞妗不适的掩住口鼻。   那尸首前已然站了一个仵作,见人来忙把盖尸的麻布揭开。   冯宣不等秦宴吩咐,上前翻动几下尸首:“外头瞧不出什么,心口一块淤青明显,若是不验,光从表面判断,应当是被人打死的,”随后便从腰间取出自备的验尸器具,择一把尖头刀对着胸膛便刺下去。   虞妗倒是不怕这些,只是这气味着实难闻了些,掩住口鼻退远了几步。   自打虞妗出现,秦宴的眼便没离开她分毫,虞妗的小动作没有逃过他的眼,一只手已经摸上了袖笼中的锦帕,略一踌躇之间看着虞妗眉头都快打结了。   狠狠心将锦帕递在虞妗面前,谁知没有眼力见的银朱也将帕子递给了虞妗。   秦宴的脸又黑了一层,下意识要把锦帕收回来。   虞妗哪里会给他机会,一把抓住他缩回去的手,带着轻佻的一勾一拉,那方白色的锦帕便落在她的手中。   秦宴也没追着去抢,指尖的酥麻感攀上了心头,脸还是那张冷脸,甚至更加冷酷了几分,只露出来的那一节脖颈,红得滴血。   虞妗将锦帕抖开,她非要抢来的原因便是,她一眼便瞧出来这是女子的锦帕。   莫不是秦宴心底里藏着别的女子?   想到此,虞妗心头漫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随手将那一方锦帕摊开,她倒要看看这是哪家姑娘的手艺。   随着锦帕上的绣样缓缓展开,看着上面熟悉的手艺,虞妗难以置信,忍不住在锦帕的边角翻看着。   世家女子的贴身物件,都有绣上自己小字,或者惯爱的花样的习惯,虞妗的锦帕上便绣有她的小字。   看着角落上娟秀的字样,虞妗忍不住看向秦宴,这不是她的东西吗?秦宴从哪偷来的?   “摄政王殿下,你何时偷藏了我的绣帕?” 第十二章   秦宴看着那薄如蝉翼的绣帕,在他面前晃晃悠悠,在这天寒地冻里,周身竟升腾起一阵阵热意,几乎要将他烧化。   下意识不肯承认:“你这般热衷将本王的东西据为己有吗?”还瞥了一眼虞妗身上的鹤氅。   虞妗才不管他死鸭子嘴硬,指着角落里她的小字要他看:“你可别装,我是有证据的,你自己瞧。”   秦宴当然知道那绣帕上面有什么,又见不得虞妗那一幅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小人嘴脸”,兜兜转转竟怨上自己,怎么带了这么个东西出门,一张俊颜越发黑如锅底。   “这天底下又不止一个姑娘叫絮絮,”咬牙不愿承认那是虞妗的绣帕。   笑话,若是被她知道了,岂不就是由着她拿捏自己的死穴?但凡她再聪明点,拿着这个死穴便能将他捏得死死的,他秦宴是那种双手奉上把柄的人吗?   不得不说,秦宴这一张死人脸还是很有欺骗性的,虞妗看着他斩钉截铁的模样,都要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认错了。   拿着绣帕翻来覆去的看,越看越觉得不像是自己的,虞妗那颗小脑袋越垂越底,越发怅然若失,他原来还心悦过旁的姑娘吗?   这模样落到秦宴眼中,便显得可怜兮兮,像只被遗弃的小狗,理智告诉他,这很明显是那刁钻古怪的女子使的苦肉计,可那颗面对她向来柔软的心,早在她露出一丝委屈之时,便溃不成军,痛惜如枝蔓爬满心头。   忍不住开口说:“那是本王早年在宫中拾到的,”明明都妥协了,还是想挣扎一下,又说:“谁知道那是谁的呢。”   早年?   虞妗突然眼前一亮,半响又黯淡下来,双手摩挲着早已经不甚平整的绣面,这个绣工,确实不大像她的。   这面绣帕的四边已然脱丝,颜色也不如从前的鲜亮,一看就是主人时常拿在手中的赏玩之物,仅仅是毛边褪色,应也是主人极力保存的结果。   虞妗越看越觉得奇怪,这走线的手艺与她如今有些差距,也不像是她幼时所做,倒是有些像……   虞妗柳眉微蹙,看向一旁踮着脚朝这边张望的银朱,招手让她过来。   “怎么了公子?”银朱不明所以。   虞妗将绣面翻给她看:“你瞧这个眼熟吗?”   银朱睁大眼看了一会儿,突然说:“这不是从前奴婢给您绣的?有一年进宫时不慎弄丢了,您回来还哭了好几场,拿新的给您都不要,只要那个。”   “你绣的?”站在对面的两人异口同声的问,比之虞妗,秦宴的脸色要更加难看几分。   银朱刚要应答,虞妗便把她的嘴捂住,看着秦宴笑得幸灾乐祸:“我想起来了,这可不就是银朱的手艺?看不出来啊摄政王殿下,您这小心思藏得够深呐。”   秦宴一张俊颜黑如锅底,转身挪了一步,冷声说:“你若是喜欢,便送你了。”   虞妗笑得越发狡黠:“当真?”   “当真!”秦宴气得甩袖。   虞妗高高兴兴的将那面绣帕收归己用,一面示意银朱可以说话了。   银朱好歹是和虞妗一块儿长大的,哪怕她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她的心思银朱总能猜个七八分。   “可这幅绣面奴婢只帮您走了边儿,上头的鸟儿鱼儿都是您自己绣的。”   秦宴猛然回过头,银朱眨眨眼,无辜的看着他,再看罪魁祸首,早已经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他被耍了,秦宴再一次暗恨自己色令智昏。   董涞早在冯宣动手验尸之时,便避去了门外,对停尸房里的动静,只听得着几分真切。   冷不丁听见那扮作男儿的姑娘家这般说,董涞脸上浮现一抹蔑笑。   世人皆知,大燕的摄政王殿下,清贵冷傲不近女色,二十有五的年纪了,王府中连个姬妾侧室也无,更是迟迟不娶王妃,朝堂上隔几个月都得为这事儿吵一嘴。   董涞偏头去看,房中的男子长身玉立,一旁稍矮的姑娘巧笑倩兮,忍不住叹道,摄政王这清贵冷傲倒是占了个十成十,至于这不近女色……   只怕是襄王有意,待那神女有心罢了。   只是不知这是哪家的姑娘?   恰好有下仆前来通禀,与他耳语一番后,董涞带着衙役走远,一边走一边说:“去查查。”   冯宣很快就验完了尸,护卫端了热水过来给他洗手。   冯宣在二人身边站定,说:“王爷,公子,这人就是个痨病鬼,即便心口没有受重击,恐怕也活不久了,不过梁大人下手也不轻,脾脏都破了,打断的肋骨刺穿了肺叶致死,他的胃中残留些许好菜,还伴有浓烈的酒气。”   梁赞当年征战呼揭时威名赫赫,一双近百斤的铁锤舞得虎虎生风,两拳打死个把人真不是问题。   “死囚要被问斩了,也有一顿好酒好菜吃,”秦宴被虞妗气得不想说话。   见他们一行人出来,守在门口的小厮忙上前行礼:“前院有贵客来,我家大人见诸位似要详谈,便自主前去待客了,多有不周还请见谅。”   等他们到宴息处才知道,来的人竟是蒋韶,正坐在太师椅上安静的饮茶,像是在等他们来。   看秦宴来,蒋韶没注意到他身后的虞妗,起身向他拱手:“王爷可曾证得梁大人清白?”   秦宴不答,蓦然露出一抹笑:“蒋相爷倒也得空。”   转头冷眼看着蒋韶身边站着的人:“梁赞出事时你和他一块儿?”   蒋韶边上的是承御史向晋。   听秦宴问话,向晋颇有些不好意思,清秀的脸露出几分赧然:“当时下官在邀月楼宴请友人,才说了几句话,便听隔壁传来喧闹声,走出去看,就见梁大人一手搂抱着那弹唱的女子,脚下踩着个气息奄奄的男人,满脸醉态。”   秦宴在太师椅上坐下,让出了身后的虞妗,蒋韶本只是随意看了一眼,猛然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眼瞳骤缩。   秦宴不管他,却不经意侧身挡住了蒋韶对他身后人的窥探,随意般问道:“向大人当时宴请何人?竟然这么巧遇到梁大人。”   虞妗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当做瞧不见蒋韶。   “是从外地来的,”向晋笑了笑:“我们曾是同窗,后来他落了榜,便回了酉阳老家,恰逢明年春闱,前些日子他便赶着进了京。”   虞妗忍不住开口问:“梁赞喝酒之后,那样子可还清醒?”   “下官看来是神志不清的,而且十分激动,他边上的小厮要去拉他还给挨了一掌,”向晋认不得她,还是老老实实答道。   秦宴看了虞妗一眼,而一旁的蒋韶面色逐渐阴沉。   向晋一慌,连忙道:“下官倒是可以做个见证,说是那人冒犯了梁大人,是以才推搡了他几下,他自己惊慌过度摔下了楼,料想朝廷也会轻些量刑。”   “这人是和蒋相爷一道儿来的?”虞妗笑了一声:“德行没瞧出一星半点儿,倒是这趋炎附势学得挺像样。”   银朱上前一步朗声说:“向晋,同济酉阳县人,先帝末年的进士,今任承御史。”   虞妗在一旁缓缓坐下,也不看蒋韶:“蒋相爷的门生?”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蒋韶脸色不变,反倒淡笑起来:“谈不上生徒,微臣与他父亲有几分交情,他来京任职,老友来信托我照看他,我便时常过问一二。”   董涞早在蒋韶来时,便跟了过来,瞧着他对那姑娘口称微臣,何人能受蒋相爷一声微臣?看着那姑娘柔美的侧脸,不由得心生警惕。   向晋听着自己被判得一文不值,脸色陡然苍白起来,又强笑道,“与相爷无关,是下官自作主张罢了。”   “将此人罢黜官籍,剔除功名,徭役一年,相爷没有异议吧?”虞妗终于舍得正眼看蒋韶,笑了笑。   蒋韶入朝早,又是世家林立中备受圣宠的寒门新贵,所遭受的打压排挤刁难数不胜数,为了稳固根基,他利用职务之便,将他蒋家族人依次安插入官场。   可单单是他蒋家族人,还起不到压制世家的作用,他便随科举大肆遴选家境贫寒,寒窗苦读十数年,只求一朝中举光耀门楣之人,这个向晋显然就是个例子。   如今,朝堂之上以蒋韶为首的寒门新贵,早已经崛起为足以与世家两相对立的庞然大物。   便是蒋韶立时死去,他留下的蒋家以及满朝眼中无帝王的寒门举子,也能让虞妗头疼许多年。   她一说话,蒋韶势必是保不住向晋的,拿下这一人虽不能动他根基,但至少能让跟随他的人明白,哪怕是只手遮天的蒋相爷,面对皇权仍旧是无可奈何。   虞妗一说话,蒋韶便明白她的意思,却不甚在意,甚至像纵容心爱之人任性放肆一般,无可奈何的笑了笑,起身拱手道:“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第十三章   太,太后?董涞吓得腿脚发软,对这姑娘的身份他本有几分猜测,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宫里的太后身上,听说齐太后已然三十,这位瞧着跟个姑娘似的,应当是垂帘听政的虞太后了。   突然想到方才在停尸房听的那两耳朵,董涞的眼瞳猝然放大,这小叔子和寡嫂……   董涞正惊心于自己窥见了皇室秘辛,惊骇惶惶时,突然察觉到一丝令人胆战心惊的凉意,自尾椎骨窜上头顶,循着感觉看去,秦宴不知何时起便冷眼看着他,忍不住周身震颤,将心底里那一番蠢蠢欲动的小心思摁回肚子里。   董涞看着向晋被冯宣拖了下去,立时,这处官阶最低的人便只剩他一人,这虞太后一身常服,瞧着也没有想让旁人认出来的意思,偏生蒋韶口称太后,他这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虞妗才从蒋韶那恶心人的模样中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说:“今日,哀家是与摄政王微服出巡,就不必大肆宣扬了,梁赞此事疑点颇多,容后再细细思量吧。”   董涞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端着茶碗窥视着他三人间的暗流涌动。   蒋韶率先打破平静,温声说:“天色也不早了,微臣恰好有些许政事要与娘娘回禀一二,便斗胆送娘娘回宫去吧。”   还不等虞妗说话,秦宴先一步拒绝道:“蒋相爷公务繁忙,怎好劳累你?娘娘是本王带出来的,自会好生送回去,就不劳你操心了。”   谁知蒋韶脸皮也是厚,勾起一抹温润的笑,说道:“王爷此言差矣,诸事万物如何比得上太后娘娘金贵?亦或是王爷信不过本官?”   秦宴冷眼看着他不言不语,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就差没直接点头应是。   虞妗一想到和蒋韶同处一室,便浑身起鸡皮疙瘩,想也不想的说:“哀家与王爷一道出行的,今日本是休沐,就不占用蒋卿的时间了,若是不紧要的事,明日早朝再提不迟,若是十万火急之事,便呈奏进宫,哀家阅后会宣你觐见的。”   说罢,忙不迭的拉着银朱转身就走,说好要亲见梁赞一面也给忘了。   虞妗爬上秦宴的马车,与他一道儿离开京畿府衙。   一上马车,秦宴便黑着脸对虞妗说:“若是下回本王再偶遇娘娘“微服出巡”,便莫要怪本王不敬了。”   马车内唯他二人,虞妗趴在矮几上,肆无忌惮的打量秦宴,闻言便将怀中的那一面绣帕掏出来,放在几面上:“不敬?偷藏哀家的绣帕,这算不算不敬?”   秦宴哪里肯承认,死鸭子嘴硬道:“本王不知这是你的东西。”   “哦——”虞妗做恍然大悟状,随后毫不留情的揭穿他:“不知?堂堂摄政王,会留着来路不明的东西这么些年?”   秦宴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虞妗给气死,下意识偏头看向马车外,红透了的脖颈却显露无疑。   猝不及防间,一只素白的手猛然揪住他的衣襟,秦宴回过头便与虞妗四目相对,鼻息交融,整个马车内不知不觉间,氲满了她身上的莲香。   “摄政王殿下,你亲我一下,才算不敬。”   秦宴凝眸望着虞妗近在咫尺的俏颜,目色沉如水。   像是诱惑一般,虞妗檀口微张,湿润的舌轻舔过唇瓣,嘴角微弯勾起一抹轻佻的笑。   秦宴有些口干舌燥,喉结不自在的滚了滚,不敢再看虞妗那双勾魂摄魄的眼,下意识别开头,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哑意:“太后娘娘,请自重。”   话还是那句话,却不再那般坚定就是了。   看着虞妗如他所愿的松开手,秦宴却隐隐有了几分失落,垂眸整了整衣襟。   谁知虞妗一手撑在矮几上,单膝跪在其上,轻而易举的推倒秦宴,越过矮几跨坐在他腿上。   虞妗的玉冠撞在车壁上,应声而落,三千青丝随之泻落,轻扫在他的脸侧,直挠得秦宴心火骤起,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张殊丽艳绝的面容。   便是胆子顶天大,虞妗也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大家闺秀,触不及防撞进秦宴那双炽热的眼,当即便有些心头发虚,生了几分退意。   秦宴出行的车架向来不燃火炉,一则是他不畏寒,二则是他嫌麻烦,却在虞妗上来时,找董涞要了个灰笼,整个车厢里便暖烘烘的。   对虞妗来说恰到好处的温度,对于血气方刚的秦宴便有些热了,是以他一上来便褪下厚重的鹤氅,仅仅着一身织锦蟒袍。   秦宴又岂能想到虞妗竟这般大胆,隔着薄软的衣料,他身下的反应简直无遮无挡,所幸虞妗怕冷,那一身衣裳不肯脱,察觉不出分毫。   抵不住秦宴越发要吃人的目光,虞妗那半分退意渐渐长成八分,在她蠢蠢欲退时,却见眸色越发幽深的秦宴面无表情的冷声说:“娘娘这是作何?”   虞妗有些恼羞成怒,她都这般不顾脸面了,秦宴这厮竟还能问得出这句话?   愤怒果然能使人丧失理智,虞妗猛然出手,揪住秦宴的衣襟,仰头在他微凉的唇上落下一个响亮的吻。   伸出指尖挑起秦宴的下巴,虞妗面带挑衅的看他:“您觉得哀家这是作何?”   秦宴不答,漆黑的眼瞳中多了几分迷离散乱,沉静的看着她。   看得虞妗心头骤起几分调戏民男的心虚,又不愿输了场面,仰着脖子与秦宴瞪回去。   这可方便了秦宴,一手紧揽着虞妗的腰肢,一手扣住她的脖子,垂头咬住那张不服输的嘴。   真真是咬,听到虞妗吃痛惊叫,尝到一丝血腥味才作罢,又有些心疼,在那伤处来回吮舐,动作却不甚轻柔。   虞妗未尝与人亲吻过,方才她那声亲听着响亮,却不过是蜻蜓点水,秦宴突如其来的强硬将她强撑起来的胆量击溃,半边身子都软了下来,呆愣着任由他越吻越深,从最初的不得其法,到后来的游刃有余,探汲着她的甜蜜。   吻罢,二人都有些气息不稳,秦宴掐着她的腰抵在矮几上,目色中的迷乱归于平寂,盯着虞妗潮红的脸幽幽说:“太后娘娘果然身经百战。”   虞妗看着秦宴,舌尖轻舔着唇上的伤处,纤长的指尖点在秦宴的胸膛。   “放肆,哀家可是你皇嫂。”   秦宴凝眸看她,乌瞳点金,隐约有光。   她是大燕的太后,是他的皇嫂,也是他念之入骨的求而不得。   秦宴头一回见她时,是永贞十年,宫里大办冬至宴,那年他也不过十四,虞妗应当也只得七八岁。   他才从酒席中脱身,行至御花园时,便见那一袭红雀裘的姑娘,孤零零的站在池岸,比之众星捧月的福宜,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她却丝毫不怯场,唇边天真明媚的笑未曾消退,三言两语将福宜耍得团团转,争着要和她比试冰嬉。   秦宴看着虞妗纵身跳跃,如林中椋鸟,翻飞的红雀裘犹如鸟雀展翅欲飞,手腕上的银钏,在漆黑得没有一颗星子的夜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银光。   福宜技不如人,却不妨碍她身为皇长女刁钻跋扈,那年冬至不如今年寒冷,储茗池的冰结得不算厚。   福宜指使内侍在冰面上几番踩踏,须臾,冰面上便裂了痕,再不过几息的功夫,冰面彻底裂开,底下便是冰冷刺骨的储茗池水。   虞妗从来不爱服输,当时已然站在了池中央,眼睁睁看着周边的冰面开裂下沉,却无能为力,无人愿为她伸出援手。   在福宜带着众人一哄而散时,随着一声清脆的冰裂声,虞妗连声呼救都来不及,整个掉进了储茗池中。   秦宴不过与冯宣多说了两句话,回过头便不见虞妗的身影,只那大红的雀裘在储茗池里起起伏伏。   换做旁人他又如何会去管这等闲事,人命关天又与他何干。   却不知为何,心里紧得喘不过气,等回过神时,他已经脚下不停的往储茗池赶。   还是个丫头的银朱。已经吓得瘫软在岸边,哭得停不下来,看到秦宴从小径走来,恍若抓住了救命稻草,哭着跪地磕头道:“您救救我们姑娘吧!她掉湖里去了!”   冯宣看出他要救人的心思,安慰道:“你别急,你家姑娘会没事的,现在立刻去寻你们家主子来,就说你家姑娘落水了,让她们快些来。”   银朱擦了擦眼泪,踌躇片刻,才慌忙点头跑走。   冯宣一回头便见他已经解开身上的狐裘,踩着池畔的石头淌入水中,忙说:“王爷,让小的来吧。”   秦宴摆手不语,储茗池瞧着不深,平日里池水清澈见底,实则深达七八丈高,豆丁儿似的虞妗落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   遇上虞妗他便失了理智,判断全无,屏息后沉入了池中,很快就找到了那一抹刺目的红,吃饱了水的雀裘比她还沉,拖着她瘦小的身子往下沉。   他把她抱上池边的小榭,虞妗浑身狼狈不堪,满身的衣裳都湿了,梳理得规整的黑发四散结成络,小脸乌青发黑,眉眼却精致如画。   救命要紧,秦宴也顾不得男女之妨,好在虞妗很快就吐出几口池水醒了过来,无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袖,细若蚊吟:“母亲……母亲……”   秦宴彼时并不认得她是哪家的姑娘,他一个男子被口称母亲,着实令人哭笑不得,招手让冯宣将自己的狐裘拿来,将她裹了个严实,一边安慰她道:“母亲在这儿,你安全了。”   谁知虞妗竟抱着他哭起来:“母亲……絮絮冷,头疼……”   秦宴也不知自己竟有这般好心,拉着她安慰道:“一会儿便好了,”话音刚落,便听见御花园那头传来嘈杂的说话声。   应当是她家的人来了。   秦宴拉开她的手,站起身,纵然他救了这姑娘,却也是有所冒犯,他难得发一回善心,更不想惹一身腥。   至于后来虞妗如何,他还是从冯宣口中得知的。   冯宣爱自作聪明,见他发了回善心便以为他真疯了,对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起了意,变着法子在他耳边絮叨这誉国公府家的姑娘。   一会儿说那姑娘回去病了足月,一会儿又说那姑娘病好之后,二话不说便把当日看她好戏的姑娘们连同福宜,挨个儿踹进了储茗池。   他那皇兄非但没怪她,反而大赞她聪慧懂礼。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冯宣的蛊惑,秦宴渐渐注意上了这誉国公家的小姑娘,甚至偷藏了她遗落在宫中的丝绢。   看她绞尽脑汁与继母周旋,看她在马球诗会上大放异彩,看她一手《策天下》引天下文人盛赞,看那个在储茗池上不服输的小姑娘,越发亭亭玉立,倾国倾城,看着意图求娶她的人家险些踏破誉国公府的门槛。   最后看着她嫁入宫门,成为他的皇嫂。   越发遥不可及。 第十四章   秦宴要领兵出征,如今兵马点齐整军出发,却因粮草的问题迟迟动不得,今日在朝堂上闹的不可开交。   确实是虞妗打肿脸充胖子了,秦寰登基三年来,几乎年年征战不断,加上今年恰逢大旱,百姓颗粒无收苦不堪言,虞妗心疼百姓,赋税一降再降,这才十月又下起了大雪,民间惨状又岂是哀鸿遍野可以形容的?   赋税一降再降,国库入不敷出,如今的大燕国库,空得耗子都不知道饿死多少,军粮发不出,大军寸步难行,如何与将北地搜刮得一干二净的呼揭作战。   国库拿不出粮食,几个武将在朝会上吵得天翻地覆,不敢将脸色摆给虞妗看,便逮着掌国库农副的大司农陈方较劲,蒋韶为首的一行文官这会儿倒安静如鸡,一个个抄着手泰然自若做壁上观。   陈方无可奈何,顶着满头大汗来求见时,虞妗和秦宴正在御书房僵持不下。   “他们一个个吃皇粮,收岁贡,鼎铛玉石乘肥衣轻,靠着祖上留下的荫庇,心安理得的做他的王公贵族,捧着铁饭碗鱼肉百姓尸位素餐!养这群废物这么久,如今国家危难,哀家让他们将吃进去的统统吐出来有什么不对!”   虞妗才下朝还来不及梳洗,还穿着那一身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的翟服,极端庄肃穆的模样,却显得死气沉沉,半点不像个二九年岁风华正茂的姑娘。   而那瓷白的小脸上满是隐而不发的怒色,像是注入了一股活气,将她满身将行就木的衰败之意冲得荡然无存,又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了。   这么多年以来,秦宴看着她从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一步一步成长至如今,就像本就熠熠生辉的曜石,被打磨得越发光彩夺目。   若说不心疼,那是假的,很多时候,秦宴都想不顾一切将她从这吃人的深宫里抢出来,什么摄政王,什么太后,谁爱做谁做。   当他再冷静下来时,他便知道,他不能,大燕岌岌可危,需要她也需要他。   再等等吧,总会有独占她的那一天。   比起虞妗显而易见的怒气,秦宴倒平静得多,说出来的话更几近冷酷无情。   “自你主战起,你就站在了蒋韶的对立面,寒门、世家,你已经得罪了一个,若如你所言向世家征粮,势必触动他们的利益,你在他们那断然落不到好。”   虞妗一拍几案:“如今大军出征在即,国库里那么几颗零星的粮食喂耗子都不够,你拿什么去跟呼揭打!”   秦宴正要说话,便听银朱来报陈方求见,遂闭嘴不再言语。   虞妗瞪了他一眼,才摇铃要陈方进来。   陈方战战兢兢的往里走,敏锐的察觉出虞妗和秦宴之间气氛诡异,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抖着腿要下跪行礼。   却被虞妗一摆手打断了,满脸不耐烦的让他有事说事。   陈方从随身的木匣里翻出一本册子,递给边上的银朱,一边说。   “回太后娘娘的话,经过微臣测算,大军出征,五万兵十万马,单一月粮草便要四十万石,如今国库余粮不足十万石,全国四大粮仓也听您的吩咐,开仓放粮以备雪患,也已所剩无几,若凑在一块儿也不过十五万石,尚且要留余粮应对来年大雪后的洪涝,咱们实在拿不出粮食和呼揭硬碰硬啊。”   “请娘娘三思。”   这是陈方作为大司农,所能看到的,大燕朝看似强大的的背后,一触即溃的内里,他是个文臣,不懂这一场仗打不打有何区别,他只知道,战与不战受苦的终究是百姓罢了。   而虞妗要的就是一劳永逸,解决外患便能腾出手来收拾内忧,这场仗,必须打。   虞妗忍耐着呼出一口气,将陈方打发出去,转头怒视着秦宴:“你听听,你要拿这十五万石粮食和呼揭打不成?举国之力陪你冒这个险?有现成的为什么不用!”   “十万石足以,”秦宴神色平静,却带着千军万马呼啸而来的肃杀之气:“剩下的,便从呼揭那儿抢回来。” 第十五章   虞妗今日被蒋韶险些气出个好歹。   虽说秦宴有信心在十万石粮草兵粮耗尽前拿下呼揭,虞妗却并不敢冒着个险,她敢让秦宴打这一仗,就必定要让他毫无后顾之忧。   试探着在朝会上提了一嘴,向世家征粮一事,意料之中的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些世家一个个平日里眼高于顶,谁都瞧不上谁,犹如一盘散沙,却在损及自身利益时,毫不犹豫的相互靠拢,拧成一股绳,将企图对他们伸手之人绞杀殆尽。   蒋韶出身寒门,自视仁以为己任,颇受百姓爱戴,向来与损公肥私的世家两相对立。   朝廷向世家征粮,对蒋韶而言无疑是损人利己的好事,若朝堂和后宫同时施压,此事进展相对而言必定会顺利许多,偏偏蒋韶就是不愿如虞妗的意。   在朝会上一言不发便算了,甚至隐约有向着世家的意思,这让虞妗不得不怀疑,蒋韶是否和世家达成了某些事情上的利益相交。   如果是这般,寒门和世家不再对立,那对皇权而言,必定是极大的挑战。   但她来不及细想,退朝后前来求见的大臣险些踏破了御书房的门槛。   虞妗气得七窍生烟不说,秦宴也不比她好多少,今日武官不朝,加上出征在即,秦宴几乎每时每刻都泡在西郊大营里,这会儿进宫也是百忙之中抽出一点空闲。   这人啊,真真是闲不得,闲下来秦宴便控制不住的去想虞妗。   偏生这女子好似全然忘记了前些时候,对他的百般撩拨,不说朝会之时,便是等闲在别处偶然遇见,对他已是不假辞色,倒是对着蒋韶笑颜如花。   比如这会儿。   虞妗本在御书房耐着性子接见大臣,来的却是一众世家垮着嘴脸哭穷,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将所有人统统撵了出去,由着银朱领着她在御花园透气。   今日是这些日子以来,少见的好天气,太阳也舍得露了脸,一行宫婢和内侍正在清理积雪。   虞妗才在湖心亭坐下,银朱便说:“娘娘,丞相大人在湖边瞧着您。”   往边上一瞧,站在围栏边上,着一身黑色大氅的男子,不是蒋韶又是何人。   虞妗心下生厌,淡淡瞥了一眼便别过头,看着周遭白茫茫的一片,心底的无名火渐渐湮灭。   这一片莲叶湖早已被冰封,无甚看头,虞妗又坐了一会儿便准备回去,谁知银朱指了指湖心亭外。   一位身着黑色短袄的男子,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匣,毕恭毕敬的站在外面。   虞妗认得他,他是蒋韶的幕僚,陈放。   蒋韶很是信重他,回回来往进宫都带着他。   虞妗问:“蒋卿怎么不过来?”   陈放将头垂得更底下,闷声说:“回娘娘的话,此物乃烧蓝点翠石榴珏,相爷吩咐下官交予您。”   说罢,也不等银朱去接,便径直摆在石桌上,又说:“相爷说,惹恼了娘娘是他不对,此物赠与娘娘当作赔礼,今日之事相爷确实没有想到,未能与娘娘心意相通,请娘娘恕罪,只望娘娘有所动作之前,与他告知一二,相爷也好及时应对,免得坏了娘娘大事。”   这话听着柔软,却满满都是威胁之意。   虞妗袖笼下的手渐渐收拢成拳,偏头去看湖边的蒋韶,他早已消失无踪。   陈放久等不到虞妗的吩咐,便拱手退走。   虞妗看着石桌上,价值千金的木匣,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冷漠至极的笑,一掌将那碍眼的事物远远扫开,眼不见心不烦。   打一棒给个甜枣,也不知他蒋韶凭什么敢痴心妄想。   秦宴跨步进来时,便恰巧瞧见那木匣远远飞出去,落在冰面上,虞妗脸上的杀意还未消。   微一挑眉,与他方才在远处瞧见的,君臣相宜之景,有些不大一样。   “见过摄政王,”银朱屈膝行礼,上前替他斟了一杯热茶。   在他刚刚进来,虞妗便有所觉,只她心里还有气,对着秦宴便没什么好脸色,自顾自的抱着银手炉暖手。   秦宴也坐得住,虞妗不搭理他,他也自酌自饮很是自得,好似杯中是一白好酒,周边景物繁盛如花。   虞妗见不得自己心里不痛快,旁人却好似个没事儿人一般,这光秃秃的一片,也不知他能看出个什么来。   就在虞妗等得不耐烦,起身要走时,秦宴才开口道:“你和蒋韶闹翻了?”   虞妗刺他:“王爷有这等闲心关心旁的事儿,不如想想,为何自己一把年纪了,还未能娶妻吧?”   秦宴脸皮厚得很,面不改色得说:“等闲的姑娘,配不上本王。”   虞妗好似听了什么笑话,伸手揪他的面皮,笑着说:“哀家瞧着您这面皮,如嘉峪关的城墙一般厚了。”   秦宴在虞妗身边,总会不自觉放下防备,她一伸手便揪住他的脸皮,避无可避。   眼眸落在那一截嫩生生,却带着凉意的芊指上,毫不留情的将她的手挥开,明明抱着手炉,为何还能冷成这样?   在虞妗看来,便是一幅避之不及的模样,心底里不由得有些失落,愣了半天将手收回来,放回已经半凉的手炉上,在心底里哀怨的叹气。   忍不住开始怀疑,这连她干干净净的双手都嫌弃的人,和上辈子那个能将她半身腐败的身躯拥入怀中之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个。   还不等她琢磨出什么来,手里便被重新塞入了一个热烘烘的手炉。   虞妗有些呆愣,这手炉生生要比她那个大一圈儿,两只手都捧不过来,只做了简易的镂空,和她那个又是缠花枝又是红宝石的手炉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察觉到虞妗惊异的目光,秦宴有些不自在的轻咳一声,没话找话说:“本王以为,能在娘娘跟前伺候的,应当是聪慧过人的,却连主子手炉冷去都不能发觉吗?”   银朱很委屈,出门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后娘娘一肚子火气,谁敢触那眉头,没见着那丞相大人都吃了闭门羹?   再委屈也得老老实实认罪,确是她的疏忽。   虞妗有些乐,确定今生与前世,秦宴始终是秦宴,没有换了瓤子。   憋着笑问道:“您这会儿来就是说这个的?”   秦宴手下微动,眼眸控制不住的落在冰面上,那完好无损的木匣上。   他本不想来,谁知看着她和蒋韶那副两两相望的德行,他便一股子心头火起,陈放刚走,他便没控制住脚,等他反应过来时,银朱已经行礼问安了。   秦宴喊冯宣:“将前些日子西域进贡来的八宝琉璃玉观音,呈上来。”   安安分分守在门口的冯宣,脸色一僵,哪有什么玉观音,王爷在说什么?   秦宴等得不耐烦了,眼风淬着凌冽寒气落在冯宣身上。   冯宣有些木讷,但他不傻,便说:“小的出门急了些,忘带了,王爷恕罪。”   秦宴欣慰于冯宣蠢了这么多年,终于聪明了这一回,绷着一张脸跟虞妗告罪:“底下人疏忽了,还望娘娘莫要气恼。”   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摆在虞妗面前:“此乃父皇御赐的血凤衔珠佩,娘娘若是不嫌弃,本王便将此物呈给娘娘,权当赔罪。”   虞妗觉得秦宴在把自己当傻子玩儿,衔珠佩可一分为二,一称血凤衔珠,一称金龙戏珠,乃是秦宴生母明贵妃所有,明贵妃去得早,这一双玉佩早落到秦宴手中了。   另一枚金龙戏珠在何处,应当不言而喻了。   虞妗上下打量着秦宴,看不出来,他这心思藏得当真是深沉。   秦宴被虞妗看得遍体生寒,匆匆留下一句:“娘娘若是不喜,便如同方才一般,扔掉便好,本王回头再将玉观音送来,”便落荒而逃。   看着秦宴远去的背影,虞妗抱着手炉的双手已经渐渐回暖,忍不住将那一枚流光的血玉捡起来。   这玉佩倒是稀奇,不同于别的玉佩,初碰时冰冷刺骨,而是入手便温润,隐隐传来热意。   虞妗想,她哪里敢扔,若是扔了,他秦宴不把这湖给翻过来,然后用刀架在她脖子上,拿着它非要她戴上不可。   “娘娘,咱们回吧。”   看着虞妗主仆二人渐渐走远,本该早早离去的蒋韶和陈放,从一侧两人高的假山后走了出来。   陈放有些可惜虞妗扔掉的东西,那可是相爷一点一点亲手雕刻制作,谁成想太后娘娘看一眼也不曾,就对那物弃如敝屣。   “相爷,要不要去将东西拾回来?”   蒋韶的面容很是平静,解开厚重的大氅交给陈放,自己仅着一身单衣,踩上了冰面。   陈放大惊:“爷,冰面湿滑,小的替您去吧。”   蒋韶却摆摆手,一步一步坚定沉稳,行至湖中心,伸手将完好无损的木匣捡了起来。   将木匣打开,里头的东西完好无损,只是瞧着做工没那般精致,胜在用料价值连城,瑕不掩瑜,很是夺目。   蒋韶摊开手,看着掌心斑驳未好的伤痕,露出一抹笑,而后,将那一串天底下只此一件的石榴珏,妥帖的置在内襟处。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啦 第十六章   虞妗醒时天色还很灰暗,听着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便知这雪又是一夜未停。   “青黛,什么时辰了?”   青黛拿着灯台将烛灯点亮,一边说:“半刻钟前才敲了卯时的梆子,今日沐休,娘娘再躺会儿吧?”   虞妗掀被起身:“大军几时出发?”   青黛忙把灰笼上烘着的鹤氅取来给她披上:“说是辰时,不过半夜那会儿便有动静了,这会儿刚刚静下来,兴许快了吧。”   虞妗摸了摸身边的鹤氅,看着外头灰蒙蒙的天色:“更衣,我去瞧瞧。”   青黛有些犹疑:“这……并未有消息说您要去送行,若是贸然出现,恐会引起慌乱,况且……皇上那头还未有动静呢。”   虞妗不在意的摇头:“我就悄悄看一眼,去吧。”   青黛无奈,只得吩咐外头伺候的宫婢送水进来。   虞妗领着青黛二人无声无息的出现在神武门的塔楼上,按照惯例,往北地的出征大军会在西郊点兵集结后,列队横穿整个上京,在神武门前拜别帝王百姓。   她二人等了小半个时辰,虞妗的腿脚都冷得没了知觉时,才远远看到骑马行于前的秦宴,后头是他要带去的五万亲兵。   旌旗招展人头拥攒,好些百姓簇拥着围拢在街道两旁,有些是来瞧热闹的,有些是来送一送自己即将远赴边关的亲人兄弟的。   “娘娘您看那儿!”青黛突然惊呼出声。   虞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随即嗤笑了一声,那不是秦寰又是谁。   青黛面生鄙夷:“奴婢昨儿才派人去长乐宫问过,李总管说,皇上身子疲乏,今儿就不来送行的,这会儿瞧着倒是一点事儿都没。”   谁都知道,皇帝亲送大军出征是笼络人心的好机会,如今国家动荡,文臣不管用了,手握兵权才是大事。   虞妗面色冷然,上辈子秦宴并没有出征呼揭,秦寰的小九九便藏得深,这辈子不过是稍有变动,他的狐狸尾巴便露了出来。   到底是西宫那个教他的,还是蒋韶呢?   秦宴本想着走个过场,在神武门敷衍一通便了事,谁知远远便瞧见了帝王仪仗,又仔细瞧了一眼,并没有看到虞妗的鸾架,便晓得这是小皇帝自作主张。   就当没瞧见一般,骑着马大摇大摆的往前走,直走到秦寰的跟前,听见李钦尴尬又慌乱的拦他的马,才堪堪勒住缰绳,马蹄高高翘起,险些踢在秦寰的脸上。   秦宴翻身下马,撇了一眼面如菜色的小皇帝,像是不知自己方才做了何等大逆不道之事,慢悠悠的说:“这天色昏暗,望皇上恕臣等眼拙,未曾看见帝王仪仗,没能及时下马行礼。”   秦寰又何曾听不出他话语间的轻视之意,只他如今又冷又怕,方才险些命丧马蹄之下的恐惧之感,仍旧挥之不去,被秦宴这一噎,更是气得脸色发青,一句话也说不出。   李钦忙说:“皇上方才还与奴才说,此次与呼揭一战意义重大,他有几句话想与众将士说。”   若是几句话便能笼络了他的人去,那他这个王爷也不用混了,秦宴不置可否,一挥手,身后的将士齐齐下马,下跪行礼。   李钦端了碗茶水给秦寰,示意他该开口说话了。   秦寰眼看着下面跪倒一片的将士百姓,顿时豪情万丈,这是他的子民,他的臣!   伸手将茶碗高举,努力让稚嫩的嗓音更为雄厚有力:“朕的将士们!”   秦寰突然感觉一旁的秦宴轻飘飘的扫了自己一眼,不由得哆嗦了一阵,顿时跟泄了气一般,又不想让自己丢脸,却不敢再称底下的人为他的将士。   强撑着说道:“诸位此去北地,朕今日在此与众将士送行,待他日凯旋之时,朕带黄金美酒,公爵田地,在此迎接诸位归来,我大燕男儿铮铮铁骨,定不负朕所望,大败呼揭得胜凯旋!”   说罢便一饮而尽。   寒风凛冽,吹动着旌旗哗哗作响,天上的大雪没有停息的意思,将士们捧着酒碗一饮而尽,冲天的酒气经久不散。   秦宴翻身上马,只挥一挥手,冯宣拔剑而出直指北方:“三军听令,出发!”   战马嘶鸣,应喝声响彻云霄。   秦宴路过城门时若有所觉的抬头看了一眼,便瞧见了身着一袭火红狐裘的虞妗,如同一枝在冰天雪地里,迎着寒风傲然挺立的腊梅。   如同鬼使神差一般,秦宴猛地勒马,朗声说:“臣拜别太后娘娘,定然不负娘娘厚望,凯旋而归。”   身后的将士不知所云,跟着冯宣齐刷刷的下跪行礼,三呼千岁。   离得远,天色也暗,虞妗看不清秦宴的模样,只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直直撞进了她的心头。   等秦宴再抬头,塔楼上已没有那主仆二人的身影,如同并不曾出现过一般,只剩一片灰暗。   在秦宴几乎要以为方才那不过是错觉一般,冯宣眼尖的瞧见一抹瘦小的身影在人群中推挤着,忙说:“王爷,是青黛姑姑。”   青黛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挤出来,有了秦宴的授命才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他面前,将一个素色锦囊交给他:“娘娘说,此去凶险万分,望王爷善自珍重。”   秦宴握着锦囊,唇角微动,想说些什么,最终也没说出口,只点了点头,便让冯宣护送青黛回宫,自己领着兵马往城外去,全然不顾目睹这一切的秦寰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青黛大摇大摆的从秦寰身边走过,只虚虚行了个礼,又说:“娘娘说如今这天气古怪,早晨更是寒气逼人,皇上要多添些衣裳才是,免得送走了将士们,却惊扰了龙体安康。”   *   送了大军出征,虞妗便彻底闲了下来,秦寰那头也没了动静,平时上朝也是安安分分,不声不响的。   这日才下了朝,秦宴与呼揭第一战便生擒了呼揭主帅,士气大振,和世家的几番周旋也不耽误虞妗心情好,无事便在御花园闲逛,一时兴起,便想去瞧瞧秦寰安静的这些时日在做些什么,洗漱一番后便往秦寰的长乐宫去。   秦寰头一年还与虞妗居于桂宫,平日里还能督促他看书习字。   结果不出一年,秦寰的生母西宫那位齐太后,便闹得不可开交,口口声声她才是生母,秦寰年幼,理应随着生母过,而不是虞妗这个才十五岁的小姑娘。   不算过分的要求,却被前朝齐力镇压,而后虞妗也不想收敛秦寰这个烂摊子,索性与他分宫而居。   才六岁的秦寰便一人独居长乐宫。   早些时候是由蒋韶单独与他读书授课,秦寰称他一声老师也不为过。   后来虞妗偶然察觉蒋韶的狼子野心,便又辞了他帝师的头衔。   是以,虞妗便开始带着他读书,前世,虞妗有心将他育成一代明君,毕竟等他长成,这燕朝的大好河山还得归于他手。   教养他时便严厉许多,致使秦寰有些害怕她,虞妗脸色稍有变化,他恨不得当场认错,越来越没点帝王的样子。   虞妗一面走,一面想着,这些时日她越来越忙,下意识便忽略了秦寰,应当再给他请一位老师来,哪怕……   刚起的思路,被一声女子的娇笑打断了。   隔着厚重的宫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听着殿内嬉戏调笑声,虞妗的脸色渐渐阴沉。   原来秦寰他不是没有帝王的样子,不过是用错了地儿。   坐在宫墙边打盹的内侍瞧见虞妗来,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太……太后娘娘,您……您怎么来了?”   虞妗无心与他废话,银朱一招手,便涌上来一群内侍,捂着他的口鼻将他拖了下去。   大跨步往里走,长乐宫内的宫婢内侍见着虞妗,个个面露恐慌,还不等她们开口,便有人一拥而上,将大大小小的内侍如数拿下。   “皇上,您来抓奴婢呀,抓着便让您瞧瞧奴婢衣裳底下穿着什么。”   没有人前去通报,殿内管弦之声并未停歇,夹杂着女子嘤声娇笑,简直令人作呕。   听着寝殿内不堪入耳的嬉闹声,虞妗脸色黑如锅底,西宫那个老女人心狠手辣至如此地步,也是独一份了。   “哀家若是再不来,你们这群胆大包天的奴才,怕是要把皇帝带进坑里去!”   秦寰扯掉脸上甜香的纱幔,眼底里带着嬉笑的醉意,伸手去抓前面跑走的宫婢,一旁的矮几上散倒着几个酒杯,一旁是已经碎裂的酒壶,一股浓烈的酒香四溢。   这半月来,母后忧心朝政,对他疏于管教,渐渐的他便顺着几个爱玩的宫婢玩耍起来,上朝时担心母后瞧出端倪,便下定决心不再贪乐,谁知一回来,几个宫婢稍加引诱,他便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虞妗推门进来时,秦寰已经抓住了那个行为轻佻的宫婢,将她扑倒在地,一声帛裂后,宫婢衣襟大敞,秦寰埋首其中,又是娇俏的哼叫声。   这般场景映入眼帘,虞妗险些站不住脚,秦寰才八岁,他们在干什么? 第十七章   银朱稳稳搀住虞妗,想扶她去一边坐下,便听与秦寰苟且的宫女一声娇斥:“不是说了不许旁人来打扰?怎么还有人来?还不快滚出去,当心皇上砍了你脑袋!”   虞妗制止了银朱,冷眼看着地上那扭作一团的二人。   那宫婢见来人不动,便和秦寰撒起娇来:“皇上,你看他们不听您的,快把他们撵出去!”   秦寰抬了抬头,被亮光刺得眼泪直流,怒斥道:“来人呐,将他们拖出去,就地处死!”   “哀家看谁敢!”虞妗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掌将几子上的点梅瓷瓶扫落在地。   秦寰被吓得一机灵,一骨碌爬起来,看着来人眼睛都瞪直了,喃喃道:“母……母后?”   那春意荡漾的宫婢仍不知羞,在绒毯上扭动身姿:“什么后呀,皇上快把他们撵出去!”   秦寰早被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一脚踹在那宫婢的心口上:“还不快起来!”   “皇上,”虞妗不想看他,只冷声说:“哀家在外头等你。”   秦寰一直垂着头,他不敢看虞妗的眼睛,害怕看到失望,看到她眼中的恨铁不成钢,听见虞妗要走忙慌乱的抬起头,还来不及说话,便听银朱说:“圣上,奴婢们冒犯了。”   一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婢:“将她拖出去,杖责三十,别打死了,娘娘还要问话呢。”   说罢便搀着虞妗,毫不犹豫的往外走。   秦寰看着虞妗的背影,张张嘴说不出话来,满目颓丧的跪坐在地上,崩溃的揪紧自己四散的发,带着哭腔喃喃道:“怎么变成了这样……”   等秦寰被伺候着洗漱干净,换了身衣裳,去见虞妗时,被周边跪了一地的内侍宫婢吓了一跳。   转头便见,那行完杖刑的宫婢,淌着半身血被人拖来,口里还有气无力的说道:“饶了奴婢吧……奴婢知罪……皇上救救奴婢,救救奴婢。”   秦寰面露不忍,试图开口与她求情,却被虞妗一道眼风吓得说不出话来,讷讷的站在一边。   虞妗不管他,只问道:“查清楚了?”   银朱略一点头,轻声说:“此女名唤蔓蔓,是齐太后前些日子送来长乐宫的,与皇上玩乐也有些时候了,日日勾着皇上在寝殿日夜笙歌。”   虞妗嗤笑一声,看着秦寰:“你觉得,你那生母对你可好?”   秦寰知道虞妗生气了,又不敢像从前一般跟她撒娇,听她这话,下意识点了点头,而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猛的摇头。   眼里带着真挚,企图让虞妗信他。   虞妗从未对秦寰这般失望过,闻言也只是笑了笑,端起茶饮:“哀家看来,她怕是巴不得你早些死吧,派这么个玩意儿来引诱你,你才八岁,不是十八岁!”   虞妗越想越气,随手把茶碗掷在地上:“哀家原以为你不过是孩子心性,看来你早不是孩子了,都会临幸宫婢了,还算什么孩子?”   “要不要哀家重开选秀,给你选个三千佳丽出来,让你挨个儿睡个遍!”   秦寰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是天子,膝盖一软当即便要给虞妗跪下。   众目睽睽之下,虞妗不过是他养母,何曾受得起他一跪,扯着他的衣襟将他提起来:“哀家还想多活些年头!”   秦寰都快哭了,站在那耸着肩膀:“都是儿臣的错,请母后责罚。”   虞妗别开眼不愿看他,银朱拍抚着虞妗的后背,试图替她消消气,一边说:“方才让嬷嬷验过了,那个蔓蔓尚是完璧。”   虞妗气笑了:“说得好像他能睡得成似的,她若不是完璧,哀家还得治她个祸乱宫闱之罪,也不知道西宫那个安的什么心思。”   这话也是粗俗,边上的内侍无不尴尬的掩了掩唇。   虞妗又问:“还有哪几个是西宫那头送来的?”   银朱又点了几个,手指所指之处,接连下跪,求饶声接连响起。   “太后娘娘饶命啊,我们不过是奉命办事。”   “太后娘娘饶命。”   “好一个奉命办事,”虞妗指尖轻叩在桌面上,看着他们如同一群死人:“那如今,你们便奉命去死吧。”   “来人,将这一干人等,拖出去,杖毙。”   蔓蔓总归是跟了他一场,秦寰有些于心不忍:“母后,蔓蔓……是无辜的。”   “无辜?”虞妗觉得自己今日一天都在听笑话:“她这一身玩乐的把戏伺候你伺候得可舒坦?那你知道这点把戏不知在几个腌臜阉人身上用过吗?你知道她本就是教养来伺候人的?你用着也不嫌弃脏?”   话音刚落,秦寰便捂嘴欲吐,虞妗那洞悉事实的眼令他害怕。   虞妗抬头看向瑟缩的秦寰:“人死如灯灭,落叶要归根,将他们的尸首还给齐太后,告诉她,别再妄图插手长乐宫的事。”   “否则,这就是下场!”   “你们先出去吧,”虞妗挥手,让人退下:“哀家要和皇帝好生聊聊。”   银朱应诺一声,将虞妗的茶碗再呈上来,而后才领着人如数退了出去。   随着殿门缓缓关上,虞妗看着秦寰神情冷漠,朝他勾勾手:“你过来。”   秦寰略一踌躇,往虞妗的方向挪动几步,讷讷道:“母后,儿子知……”   话还没说完,虞妗一耳光打在秦寰脸上,将微微颤的手背在身后:“你可知哀家为何打你?”   秦寰被这一耳光打懵了,脑袋里嗡嗡直响,缓缓点了点头,嘶哑着嗓音说:“儿臣,不该贪图玩乐,荒废学业,请母后责罚。”   话音刚落便又是凌厉的一巴掌,直把秦寰打得仰过头去。   虞妗双手通红,秦寰的脸颊渐渐浮起掌痕,足见力道之大。   “哀家打你,是打你信他人三言两语的迷惑,将哀家千万般嘱咐抛之脑后,让哀家的苦心付诸东流!”虞妗恨不能打开秦寰的脑子,看看里头是不是光长草了。   秦寰捂着脸不说话,虞妗越看越气,将他这儿小书房堆积如山的奏折劈头盖脸的砸过去:“日日送来的奏疏,你就这样堆在书房里,不闻不问?”   “你告诉哀家,你当年所言,要治下一个宏图盛世,都是在哄骗哀家不成?”   “如果不是,那你告诉哀家,这些东西为何迟迟没有朱批?内阁天天问天天催,你难道问心无愧?”   秦寰也来了脾气,将地上的奏疏一脚踢开,怒吼:“这些东西有用吗?朕也曾认认真真朱批,可真正有用的,您和丞相他们早已经做好决定,天天送来朕这里的,不过是一张张废本!”   说着,看着虞妗双目赤红:“既然都是些废本,那何必浪费时间?朕索性不批阅,省得你们将朕当个傻子看!”   这才是秦寰的心声,虞妗看着他,头一次有了痛心疾首之感:“你便是这般想的?谁告诉你这些都是废本?谁告诉你的!”   秦寰火气上头:“谁告诉朕的又有什么重要的?这些难道不是废本吗?你们舍得让朕掌控权势?”   “丞相是这样,摄政王是这样,您也是这样,”秦寰颓然的摆着手:“你们都把朕当个孩子,当个傻子!朕索性当个傻子,您满意了吗?”   虞妗毫不犹豫的给了秦寰第三巴掌,她已然冷静下来,看着突然噤声的秦寰,冷声问道:“可以冷静下来了?”   秦寰突然笑一声,点点头,却不说话。   虞妗随手捡起一本奏疏,缓缓打开,照着上面的字迹轻声念。   “九月十三,清河郡郡守来奏,清河郡及附近城镇连降大雨,官道附近山体滑坡,恐有洪涝之灾,往圣上速下决断。”   “八月十一,汝阳县县丞来奏,自长江中下游水患严重,望朝廷速速派兵增援。”   “十月初,各地郡守联名上书,严寒急袭,恐有雪灾,望朝廷增兵送粮。”   虞妗没有再念下去,只将这三本叠在一起,放在几子上,轻声说:“这便是你口中无用的废本?”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你口中的废本?”   秦寰不可置信的瞪大眼:“我……我没有看到……”   虞妗将地上的奏疏一一捡起:“你看得到什么?你只看得到哀家把持权柄,你只看得到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只看得到文武百官对蒋韶马首是瞻。”   “哄你骗你的话,你信以为真,哀家苦心积虑,你视如敝屣。”   秦寰蹲下身来,哭着帮虞妗捡奏疏:“都是儿臣的错,是儿臣被人蒙蔽。”   虞妗:“你可知道,这等奏书拖延至如今,会有多少百姓死于洪涝,死于水患,这些都不是废本。”   “这是哀家特意吩咐内阁送来的,这些是百姓,是国家之本。”   “可在你眼里,”虞妗将最后一本奏疏叠好:“这些都是无用的。”   虞妗长叹了一口气,将银朱喊进来:“把这些东西,如数带走,吩咐内阁,以后不必再向长乐宫传奏折了,全数送到桂宫去。”   说罢便抬脚要走,秦寰一把抱住虞妗的腿脚,哭喊道:“母后莫要气恼,都是儿臣的错,您责罚儿臣吧,不要不搭理儿臣,儿臣知道错了。”   虞妗走不动脚步,便蹲下来,看着秦寰的眼,一字一顿的说:“哀家希望你能长成顶天立地的帝王,而不是荒\淫无度的昏君。”   “你要知晓,告诉你这些奏疏是废本之人,她必定其心可诛,哀家,从未想过要害你。”   “不管你信与不信,这燕朝皇权,终归是姓秦,与哀家这个外姓人又有何干呢?”   虞妗一根根手指扒开秦寰得手:“罢了,兴许这些话在你听来,定然是在挑拨离间你与那人的关系,哀家不管了,养恩终究比不上生情。”   说罢,便不顾秦寰苦苦哀求,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   离开长乐宫很远,又走到御花园,银朱抱着一大叠奏疏,跟在虞妗身后亦步亦趋,一边说:“您怎么不直接告诉圣上,齐太后别有所图。”   虞妗不答话,反而指了指一边还未结冰,烟气缭绕的温泉池子,冷声说:“扔了吧,抱着也不嫌累的慌。”   银朱早抱得手臂发酸,忙将那叠东西一股脑扔了下去。   虞妗看着翻涌下沉的奏疏,哪里还有方才痛心疾首得模样,脸上一派平和:“他是从齐太后肚皮里爬出来的,与哀家总归是隔了一层。”   “疑心深重,刚愎自用,心狠手辣,和齐漪遗传了个十成十,也难怪是她的种。”   “西宫那个能几句话便让他疑哀家,哀家亦能让他们狗咬狗。”   “拿哀家作筏子,哀家便让她尝尝被亲儿子反噬的滋味。”   银朱一笑:“也不知齐太后见着这份大礼,会作何感想。”   虞妗抬脚往桂宫走:“作何感想?她这儿子可比她下手狠辣。”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对秦寰手下留情了。   虞妗在长乐宫大发雷霆的消息,不过半日便传遍了整个燕宫,长乐宫伺候的内侍,在一夜之间全数横尸齐太后的长亭殿,一时间燕宫具是人心惶惶。 第十八章   长亭殿   太阳将将落下去,半个天空都是耀眼的霞光,燕宫内慢慢点起了灯笼。   庑廊下,一位身穿玉色襦裙,梳着髻的圆脸宫女,双手端着以红布遮挡的黑漆木方盘,隐约露出一点白,面如菜色的往齐太后寝殿里走。   还未走近,便听闻紧闭的殿门中,传来男女暧昧的靡靡之音。   袭绦脸色更加难看了些,下意识打量周围,见周边一人也无,才大松一口气,抬手叩了叩门:“太后娘娘,我是袭绦。”   良久,慵懒餮足的女音才缓缓从里传来:“进来回话。”   袭绦有几分踌躇,说来她也是太后娘娘心腹之人,什么事儿也不避讳她,只是如今来看,太后娘娘越发不知收敛,东窗事发之日,怕是自己也讨不得好。   不过几息的功夫,袭绦缓缓呼出一口气,小心推开殿门,一阵靡靡的麝香气扑鼻而来,殿内充溢着欢愉过后的气息。   袭绦脚下微顿,垂头不敢细看,颤着音说:“娘娘,外头出事儿了。”   近日来,太后娘娘越发肆无忌惮,这会儿天色还亮着,便迫不及待招人来伺候,上回已经险些被皇上撞见,如今仍旧是不收敛。   层层幔帐之间,齐漪赤着身躺在男子健硕的胸膛之上,芊芊十指耐不住寂寞一般,在他皮肉上缭绕画圈:“什么事儿这般大惊小怪?”   男子伸出手将她捉住,沉声说:“莫要撩拨我。”   齐漪偏头朝他勾起一抹魅惑至极的笑,光洁紧致的胳膊缠上他的脖颈,仰起头要亲他,却被偏头躲开。   她脸上露出一丝不虞,看着那人刚毅的侧脸,齐漪满腹火气无处发泄,便落到一旁旧旧不语的袭绦身上,冷着一张脸斥道:“还不快说?支支吾吾做什么?”   袭绦本就震惊与那熟悉的男声,被齐漪突然发难吓得浑身一震,慌乱的仰起头,无可避免的看到床榻间交叠的两人,膝盖骤然发软,那……那人是……   齐漪久等不到回答,索性披衣而起,掀开幔帐,怒气冲冲的走向袭绦,看着她满脸正值青春的鲜嫩,想起方才男子的避让,心头登时爬满无名的怒火。   “哀家的话你是不听了吗?”一掌落在袭绦的脸上,把她打得侧过脸连连退让,黑漆木方盘应声落地。   袭绦被打得头晕眼花,不敢去捡洒落的东西,也不敢看齐漪因怒气而扭曲的脸,颤着声将长乐宫的事一一道来,最后才说:“虞太后还命人将死人摆在咱们殿前,这会儿外面怕是已经摆满了。”   齐漪非但不恼,反而掩唇娇笑起来:“哟,咱们大慈大悲的圣母皇太后,开杀戒了。”   “你又做了什么?”床榻间的男子沉声问道:“可别把她惹恼了。”   齐漪在绣凳上袅袅落座,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望着面前缓缓升起的水雾,露出一抹古怪的笑:“皇帝年岁渐长,是时候充盈后宫了,哀家安排些丫头让他通晓人事,又有什么不对?”   袭绦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帐里静了片刻,而后便又传来一声嗤笑:“圣上才多大?你悠着点,我可不想圣上死在我前头。”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听得袭绦冷汗直落,哆嗦着道:“奴婢……奴婢告退。”   齐漪也懒得搭理她,正要挥手让她退下时,眼尾瞥见一抹白,问道:“那是什么?”   袭绦正要走,又听她问,只得老老实实跪下答道:“这是虞太后身边的银朱女官送来的,说是要给太后娘娘您的。”   齐漪柳眉微蹙,不知虞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呈上来让哀家瞧瞧。”   袭绦膝行着将方盘捡起来,用红布严实的盖好,转而递给齐漪,一边说:“奴婢瞧过了,就是一方白色的素锦,没什么古怪的。”   “素锦?”齐漪疑惑不已,却也并没有放在心上,随手便将红布揭开,确实是一方平平无奇的素锦,凌乱的放在黑漆木方盘里。   不知怎的,黑白色冲击让齐漪的心,狂乱的跳动起来。   抬手将锦帕捡起,一抹触目惊心的红映入眼帘。   齐漪的手猛地一颤,劈手将锦帕扔开,慌乱之下连带着将跪在地上的袭绦踹了个人仰马翻。   声嘶力竭的吼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拿开!”   袭绦不知所以,缩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口里念叨着娘娘饶命。   看着那一方染红的素锦轻飘飘的落在不远处,齐漪几乎被吓得花容失色,惊恐使得她面目扭曲,好不骇人。   “虞妗!”惊惧过头便是暴怒,齐漪几乎恨不得对虞妗生啖其肉,咆哮着将几上的茶点杯碗扫落一地。   溅起的碎瓷划伤了一旁的袭绦,看着盛怒的齐漪,她连痛亦不敢呼,跪在地上尽量躲避着齐漪的怒火。   余光中,看见床榻里的男子缓缓坐起身,袭绦瑟缩得更加厉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要算计她,还不许她报复回来?”袭绦又听见那人用漫不经心的声音说:“你当她还是从前那一只小白兔?”   袭绦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绒毯上的素锦,想来他还以为,太后娘娘不过是为了虞太后杀了她的人而恼怒,而不知另有其事。   齐漪诡异的平静下来,还笑了一声,倚上他的后背,搂住他劲瘦的腰身,柔声说:“怎么?你心疼了不成?”   他背对而立,看不见齐漪眼底深不见底的恶意,便是看见了,或许也不会在意,将她紧搂在自己腰间的手扳开,声音淡如水:“三年前的她,尚且能凭一己之力将你摁在长亭殿不得外出,三年后,你更不会是她的对手。”   话语间是毫不掩饰的钦慕。   齐漪眼中爬满了妒意,还带着说不清的惊恐,退走几步看着慢条斯理穿衣的男子,无不恶意的说:“可惜她看不上你,蒋相爷。”   蒋韶自入仕以来,便得先帝青眼,从三元及第的文状元,到百官之首的蒋相爷,从寒门之子一跃而成圣宠新贵,从来都是一帆风顺,毕生最大的跟头唯独栽在了虞妗身上。   于他而言,虞妗是朱砂痣,亦是白月光,更是不可言说的逆鳞。   蒋韶微阖的眼缓缓睁开,手下的动作不停,将最后一粒盘扣扣好,才转过头看齐漪。   瞧着还是那个温润的蒋相爷,周身的气势却凌厉了许多:“娘娘,谨言慎行。”   袭绦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在心底默默哀求菩萨保佑,她今日撞见太多秘辛,自己恐怕要命丧于此。   齐漪自知自己这会儿被虞妗激得有些神志不清了,竭力平息这心底的慌乱,又强压下因他那双静谧的眼,升起的惧意,躲闪着目光不再说话。   蒋韶也懒怠管她,伸手按住一侧高几上的青花瓷瓶,缓缓转动,随着几道沉闷的机括声,一扇仅通一人行的窄门,再墙壁上赫然洞开。   “你这就走了?”齐漪慌张的站起身,向他追去几步,心底终究是不舒坦,忍不住抱怨道:“你总得我请才来,来了不一会儿便走,连一顿饭都不肯同我用,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门内缓缓亮起烛光,陈放的脸出现在门口,朝蒋韶行了一礼。   蒋韶接过陈放递来的鹤氅,披在身上,略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袭绦,又像是在看她旁边的那一方素锦。   齐漪心下一慌,下意识往那边移了一步。   蒋韶像是什么也没发现,只不过是眼神游离了阵,朝着齐漪微微一笑:“娘娘或许误会了,我与你,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说罢,一指缩在墙边的袭绦,对陈放说:“处理掉。”   袭绦的瞳孔猝然放大,惊恐万分,下意识向齐漪求救:“娘娘,娘娘救救奴婢!奴婢是您的贴身人啊,奴婢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娘娘!”   “住手!你疯了不成?”齐漪见陈放走了进来,像是惊于他一言不合便要开杀戒,侧身挡在袭绦面前,却不动声色的将那方素锦踩在脚下,厉声问道:“我的人你想杀便杀了?”   蒋韶的视线从她脚边渐渐移到脸上,有些厌她,这等没脑子的女人,与虞妗没有半点可比性。   面上却一点不显,温声说:“今日之事,若是传了出去,臣轻则罢官入狱,受天下人嗤笑,重则人头落地,唾骂千年,娘娘你也讨不得半分好处,虞太后会不会放过你不必多说,你死亦是无所谓,怕只怕,圣上的清名也要被你所累。”   蒋韶的话让齐漪方寸大乱,不敢看他那一双仿佛洞察一切的眼,也不再阻拦陈放。   随着她离开,方才那一方素锦消失无踪。   陈放手脚很利索,没再给袭绦求饶喊冤的机会,一手捂住她的口鼻,另一只手扼住她的喉咙。   一声脆响过后,死不瞑目的袭绦,软着身子滑倒在绒毯上,陈放将她拦腰抱起抗在肩膀上,先一步走进窄门之中。   蒋韶缓步跟进去,在进门时顿了顿,又说:“娘娘不必惊慌,明日我便把你的宫令女官送回来。”   说罢便信步走入门中。   随着石门缓缓关闭,那一面墙壁恢复平整。   害怕蒋韶去而复返,齐漪又等了片刻,才定了定心神,从裙底将那方素锦捡起来,颤着手将其展开,正中的那一抹红还是那般刺目。   齐漪几乎失控的将素锦撕碎,一股脑扔进一旁的火笼里,看着炭火将其燃烧殆尽后,才在一旁的妆奁前缓缓落坐。   拿起象牙梳梳理自己四散的青丝,雕花水银镜中映出一张煞白的脸,眼底的惊慌藏也藏不住。   梳发的手抖得越发厉害,齐漪再也忍耐不住,双手拍在桌面上,坚硬的象牙梳竟应声而断,掌下传来一阵刺痛。   齐漪缓缓摊开手,原是象牙梳碎裂处,尖利的棱角刺破了她的掌心。   他发现了吗?还是没有?   看着潺潺流动的鲜血,齐漪的脸上攀上几分癫狂,不会有人知道的,那个秘密,只要等虞妗死去,就再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齐漪渐渐冷静下来,突然朝外面喊道:“来人。”   好半天,才有一位穿着肉桂色袄裙的宫婢,推门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齐漪看着镜中人狰狞的脸,轻声说:“传承恩公夫人觐见。” 第十九章   桂宫   虞妗才沐浴完,斜靠在美人榻上昏昏欲睡,银朱坐在杌子上替她绞发,一边和她说着话:“西宫那头派人去了承恩公府。”   “狗急跳墙了呗,”虞妗撑起身,半干的青丝从银朱手中倾泻而下,半边莹白的肩在烛光中漾起一抹诱人的粉。   “盯紧着些,依照她齐漪的脑子,难保不会做出什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来。”   银朱使劲咽下一口口水,抖着手将她的衣襟拉好。   “不过是一方白锦,如何会有那般大的威力?她这几年可收敛了许多,行事都在暗地里,怕是不会冒这般大风险的。”   虞妗眼角带笑,眸中却是一层浓厚的厌恶之色:“你不懂,不做亏心事又何必害怕鬼敲门呢?况且我这可不是鬼敲门,而是杀人刀。”   青黛捧着花梨木的匣子快步进来:“娘娘,摄政王殿下派人,将那日应承您的八宝琉璃玉观音送了来。”   他这都去北地小半旬了,仗都打一半了,这会子怎么冒出来个玉观音?还真有这玩意儿?虞妗来了兴趣,她还道是秦宴平白编造出来的,忙招手让青黛将东西送上来。   随着木匣缓缓打开,一抹奇异的幽光从中泄出,红绸布上,一尊慈眉善目的玉观音流光溢彩,额心一点红更是变幻多端,好似活了过来。   虞妗不由得啧啧称奇,西域盛产琉璃,这一尊只半臂长的玉观音所用的材质更是稀奇,入手便是一阵暖意,令人通体舒坦。   “秦宴藏了不少好东西啊,”虞妗摆弄着这一尊罕见的玉观音,一边说。   青黛接过话说道:“这也不出奇,殿下曾是最受宠的皇子,明贵妃的母族也是煊赫氏族,手里头能不有些好玩意儿吗。”   秦宴这一份礼正好送在了虞妗心坎上,只是这物件过于夺目,倒是不便摆在宫中,无法,只得恋恋不舍的让银朱收下去。   虞妗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来的是谁?”   “冯宣冯大人。”   “冯宣?”虞妗面露疑惑:“他不是和秦宴去了北地吗?”   青黛抿嘴轻笑:“说是与北地的斥候一道回来的,冯大人先一步进城,径直便入了宫。”   “这么说,他回头还得回北地去?”虞妗凤目微闪。   忙站起身喊银朱,顺便将她的白狐披风,和那日在御花园用的日那个缠花枝的银手炉拿出来,又问青黛:“他可走了?”   “还未,我担心娘娘尚有吩咐,留了冯大人在偏殿饮茶,”青黛摇摇头,听着虞妗吩咐的东西,皱眉问道:“娘娘可是要出去?”   虞妗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一面吩咐青黛去拿她多宝阁上的紫檀木匣来,而后将自己的狐裘以及银手炉一一放进去。   “拿去给冯宣,让他带给秦宴,就说这是上回他借我的鹤氅,还有还他的那个手炉,”虞妗将收拾停当的木匣递给青黛。   青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抱着匣子讷讷的退了出去。   冯宣抱着木匣一刻也不敢停留,连夜便又出了城。   “冯将军回来了?”   “冯将军……”   冯宣骑马入营,所遇之人无不面带笑意与他问好。   等他将匣子转交给秦宴时,秦宴一眼也吝于给那木匣,吩咐道:“将东西拿出来,匣子留在这儿。”   冯宣打开木匣,瞧见里头的物件时,便一个头两个大,索性捧着去给秦宴看。   面无表情的秦宴,看着其中那一件沾染莲香的狐裘,脸色陡然黑沉如水。   这一夜,太后娘娘毫不意外的又入了摄政王殿下的梦。   不过秦宴也没能荡漾多久,冯宣归营的第二日,屡战屡败的呼揭将狼烟又燃了起来,战鼓一声猛过一声,先锋将军在防线外叫嚣着要取他的项上人头,像是重整了士气,摆出了要与秦宴的延北军决一死战的架势。   “王爷!咱们迎战吧!让老子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秦宴坐在太师椅上,面前摆着硕大的沙盘,三五个大将站成一排将他团团为住,出声的是个黑壮的汉子。   身高足有一丈,肌肉遒劲领着把大锤,犹如铁塔一般,蓄了满脸的络腮胡子,看不清模样,偏生又姓李,因此得了个诨名叫“黑旋风”,众人也都如此叫他,他的本名“李大山”倒也没几个人记得了。   见秦宴只顾着看沙盘,半点不搭理他,李大山急得直抓头发,提着的大锤在地上砸得“咚咚”直响。   一旁的冯宣明白秦宴为何静默不语,皆因如今他们后方的粮草所剩不多了。   而呼揭为何能在屡战屡败的情况下,军心稳如泰山,还能如此快速重整旗鼓,前不久更有探子来报,呼揭后续还有源源不断的兵马在赶来的路上,摆明了就是知道他们粮草总有吃完的时候,后方还毫无补给,这是要玩车轮战,活生生将他们困死在这儿!   “外头出来迎战的是谁?”秦宴终于出声问道。   另一个矮个的汉子陈昌银答道:“没听过名号,只知道是个新上任的将军。”   冯宣静默了一阵,呼揭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秦宴不是能打仗吗,那你就和我手底下的小兵耗着吧,耗费你的精力,耗费你的粮草,等你什么时候粮草耗尽,残兵败卒,我真正的大将才即可出马杀得你片甲不留!   当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烂招!   “王爷,此招数甚是毒辣,”冯宣忧心不已,此局难破,也不知道太后娘娘那头能不能有什么进展,若能有后续的粮草补给,他们与呼揭耗上一耗也未尝不可,只要等到来年开春,届时不用他们再与呼揭博弈,他们自行便会退去。   李大山是个直肠子,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气哼哼的说:“妈了个巴子的,派个无名小卒出来,摆明了是看不起我们!”   秦宴示意李大山稍安勿躁,一边问冯宣:“他们下一批兵马何时会到?”   “想来也不过三四日的功夫了。”   秦宴抬手将一面小旗插在呼揭运粮的必经之路上,沉声道:“那便战吧。”   关外的呼揭大将又叫嚣了半个时辰,正当他们以为延北军无人应战之时,手持双锤的李大山带兵出击。   一言不发便开打,与呼揭你来我往缠斗了四五个时辰,落了个两败俱伤气力殆尽,才各自散去。   次日又是这般,看着像是呼揭那头站着上风,却又稍有不慎便被李大山压着打,眼看着呼揭就要战败,这李大山又像是吃错药一般,陡然指挥失误,让他们逮着突破口反咬回去,如此足足胶着了三日。   呼揭军帐   一位身穿褐色布衣,眉目极其俊朗的男子,领着小童在军帐间疾步行走,直往大王子呼延桀军帐去,途中所遇的士兵无不对他垂头避让,等他走远才敢抬头小心窥视。   守在军帐前的两个高壮卫兵见他来,异口同声的垂首问安:“先生大安。”   被称为先生的男子只点了点头,又问道:“大王子可在里面?”   两个卫兵对视了一眼,支吾着不肯搭话。   还不等他再问,帐内便传来一声女子的娇息,这下不用卫兵多说,他也明白了,却也不多言,只微微拧着眉头。   男子身边的小童朗声说:“大王子,我家先生求见。”   帐内静默了片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便听一道浑厚慵懒的声音说道:“进来吧。”   他二人进帐时,大王子呼延桀正敞着胸膛,仰面躺在虎皮横榻上,怀里搂着个不见容貌的红衣女子,只见她半裸的后背上纹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呼延桀醉眼惺忪的看着来人,一手揉捏着美人的臂膀,另一手端着酒碗:“先生此时前来有何要事?”   还不等男子答话,外面便响起一阵嘈杂声,下一刻,一个浑身是血的哨兵闷头冲进帐,倒在地上不住的吐血。   呼延桀酒意顿消,猛地站起身来:“你是哪个营的,怎么弄的如此狼狈!”   哨兵的口鼻中不住喷血,断断续续道:“我们被……大燕的……摄政王……偷袭,粮道被毁……,我们的人……都……死了……”   呼延桀神情巨变,还不等他说话,外头又有人来报。   “报告大王子,李大山突然暴起,卡图库将军战死沙场,两万将士被俘虏!”   呼延桀一脚踹翻面前的几案,面色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着,方才依偎在他怀中的红衣女子,下意识伸手拍抚他的后背,却被呼延桀反手一掌打翻在地。   女子如同残破的枯叶匍匐在地,唇角缓缓淌血,白嫩的脸颊顿时高高肿起。   呼延桀看她一眼也不曾,如同鹰隼一般的双目赤红,看向一旁静默不语的男子:“先生可要说什么?”   男子并不言语,一旁的小童答道:“我家先生正是为此事来,如今看来是晚了一步。”   呼延桀看着那低眉顺眼的男子怪笑了一声,用呼揭话骂了句:“列猪!”   也不管旁人听不听得懂,随即又说:“大燕的摄政王?孤去会会他。”说罢便掀开帐帘大跨步走了出去。   男子身边的小童古灵精怪的蹲在帐帘边,听见外头确实没了动静,才倒腾着小短腿跑去将地上的红衣女子搀扶起来:“公主殿下,你可还好?”   一边掏出手绢替她擦拭唇角的血迹。   福宜将滑落的衣裳穿好,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摸了摸他的头,谁能想到她堂堂大燕长公主,如今却像个风尘女子,如同歌姬舞妓一般任人羞辱玩弄。   她抬头看向远远站在一旁的男子:“王瑾瑜,你应该早就猜到了我皇叔的计划,为何如今才来找呼延桀?”   王瑾瑜抬头看她,古井无波的双眸中掺杂了一丝怜悯。   “我不过是同你们秦家有仇,与这黎民百姓有何干系。”   福宜松了一口气,又苦笑了一声:“皇叔若是赢了这一仗,能带我回去吗?”   像是在问王瑾瑜,又像是在问自己。 第二十章   陈放守在御书房外,里头他家相爷正和虞太后说着话,远远便瞧见一个绿衣女官端着食盒向这边过来。   “见过陈大人,”青黛屈膝向陈放行礼,手中的汤盅散发着袅袅香气。   陈放点头回礼,嗅着那汤盅的香气下意识喉口微动,忍不住搭话道:“这是?”   青黛微微一笑,轻声说:“娘娘畏寒,这是红枣乌鸡汤,宫里小厨房给娘娘开的小灶,眼瞧着都快膳时了,娘娘还未用些东西,担心娘娘身子受不住,我想着相爷也在便盛了两盅送来。”   “闻着挺香,”陈放腼腆的应了一声,侧身让出位置:“应该也差不多时候了,大人请进。”   恰好殿门打开,青黛缓步跨入内。   随着殿门关闭,最后一丝香气消弭在寒风中。   陈放皱了皱眉。   青黛进来时,虞妗正和蒋韶商议着北地的战事,秦宴去北地也有大半月,与呼揭交战从无一败绩,一封封捷报从北地传来,激得百官百姓热血沸腾。   而虞妗心底的忧虑却随着一封封捷报,逐渐累叠。   延北军的粮草,就快要撑不住了,如果再无补给,哪怕秦宴用兵如神,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往后传来的怕不是捷报而是丧书。   蒋韶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青黛摆在自己面前的汤盅。   虞妗也不管他心中作何想,自顾自的揭开盅盖,说道:“眼瞅着都晌午了,相爷陪着哀家也一直未用膳,宫里小厨房炖汤的手艺一绝,相爷也尝尝吧,好歹垫垫肚。”   青黛看着她当真捏着调羹去舀汤喝,紧张得心都揪了起来,外头也久久没有动静,正想着要不自己去将娘娘手里的调羹抢下来时,御书房的殿门轰然打开,寒风随之而入。   陈放喘着气逆光而站。   虞妗顺势停下手中的动作,可那一勺汤水已然入了口,捡起一旁的绣帕拭了拭唇角,面露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陈放快步走到蒋韶跟前,见他面前的汤盅并没有动过的痕迹,陡然松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便听蒋韶淡淡一声:“放肆。”   双膝一弯,陈放结结实实的跪在绒毯上,给虞妗叩头行礼:“还望太后娘娘恕罪,卑职情急之下冒犯了娘娘。”   虞妗才不管陈放眼里有没有她,只要他按着话本子走便是了,摆摆手说:“不是什么要紧的,想来陈幕僚是有要事禀报?”   看陈放踌躇不言,便又“善解人意”道:“若是有什么不便哀家知晓的,你与你家相爷私下言说也是好的,莫要因为哀家耽误你们的事儿。”   陈放下意识抬头找蒋韶求助,却听他说。   “臣与娘娘之间并无何事不可敞开来说的,你不妨直言。”   陈放心下稍定,便道:“卑职自幼鼻息灵敏,方才凤仪大人端着汤盅来时,卑职便闻着味道有些不对,是以才擅闯了御书房,请娘娘恕罪。”   蒋韶突然脸色骤变,猛地抬头看向虞妗,便见她拿着调羹满脸怔愣。   汤羹从她手中滑落,落在几案上,发出几声沉闷的响动,碗盖落在几案上囫囵滚了几圈,最后悄无声息的掉在了绒毯上。   虞妗被吓得浑身颤栗,不过片刻便冷静了下来,脸色逐渐深沉:“里头有什么?”   看蒋韶反应如此激烈,陈放有些不可置信,虞太后当真喝了这东西?   只得摇摇头道:“卑职不知。”   蒋韶面色冷凝,站起来往虞妗的方向走了几步:“你刚才已经饮了一口,身子可有什么不妥?”   蒋韶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齐漪,那个女人癫狂的模样,又惊又怒使他几乎难以冷静,几步走上前,指尖已经搭在了她的脉上:“娘娘,微臣冒犯了。”   良久才松开手,周身气势无比骇人:“你这脉象有些古怪,臣医术不精,探不出来什么,还得快些请太医。”   说罢,便抬手要抱。   虞妗忙从旁避过,拒绝道:“哀家身子并未察觉有何不妥,还是莫要打草惊蛇的好。”   青黛被吓得不轻,守在一旁满目惊慌。   蒋韶凝眸看她,面色越发黑沉如水,收回双手,道:“是,君臣有别,是臣冒犯了,娘娘还是速速请太医吧。”   虞妗不知他作何想,吩咐一旁的青黛:“拿哀家的牌子,去太医署请姜太医,就说蒋相爷与哀家饮茶时,不慎打碎了茶碗,弄伤了手腕,血流不止,请他来看看。”   青黛连连点头,拖着发软的双腿往外跑,等了半盏茶的时间,一头白发的姜太医,姜眠秋,背着箱笼被青黛紧赶慢赶拖了来。   姜眠秋一头白丝如霜雪,却不过刚刚而立罢了,素有神医圣手之称,民间传言,他这一头白发,是他自己早年以身试毒所致。   三年前先帝去时,他就该因救治不力与先帝陪葬,是虞妗一力将他救下,一来二去,便成了她的心腹人。   虞妗毫不避讳地掀起衣袖:“你瞧瞧吧,哀家可有什么不妥。”   姜眠秋除了医书药材,对周遭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这说好的病患货不对板,他也不在意,屈起三指便搭上虞妗的手腕。   许久才紧蹙着眉松开手,一脸大事不妙的模样。   “如何了?”蒋韶抢先问道。   姜眠秋摇头,古怪的看了虞妗一眼,又问:“从何处察觉不妥?”   虞妗便将那一盅赤枣乌鸡汤推给他看。   青黛忙拿了新的瓷碗来,姜眠秋将汤料分离,翻捡着瓷盅里的乌鸡块以及料渣,半响又端起拿小半碗汤饮了一口。   斟酌再斟酌,才说:“这汤里加了大量的罗布麻,导致这乌鸡汤的味道有些异变,鼻息灵敏的,轻而易举便能察觉。”   蒋韶凝眉片刻,道:“臣记得,罗布麻茶乃夏日时,淮河郡郡守上供而来,其言,此物有平肝安神,清热利水的功效。”   姜眠秋点点头,接过青黛端来的清茶净口,而后才说:“本是个好东西,对于身强体壮之人,比如相爷之类的男子来说,清口解火,再好不过。”   “不过对于太后娘娘来说,稍有不慎,这便是杀人利器。”   青黛已经彻底慌了神,这一盅汤水是她亲自端来,呈给太后娘娘的,若是太后娘娘有何差错,她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虞妗示意她稍安勿躁,又看向姜眠秋:“此话怎讲?”   姜眠秋背着手,慢条斯理的说:“太后娘娘身子骨本就孱弱,每到这等寒冬天气,汤药补水必不可少,可这汤盅里添加了罗布麻叶炼成的汁水,少少一点本无大碍,可这碗汤盅里的,罗布麻叶的量本就足,甚至喧宾夺主,掩盖了赤枣的香气,想来是相爷的幕僚觉出的不妥,习武之人气息灵敏便能轻而易举的察觉,换做是娘娘或者几位女官大人,就没这能耐了,若是娘娘今日将这一盅汤水饮下,假以时日,臣敢断言,不出月余,娘娘定会因脏器衰竭,吐血而死。”   青黛脸色惨白如雪,太后娘娘怎能如此大胆:“那……那娘娘方才已然用了一些,可有妨碍?”   姜眠秋向她要了纸笔,一边说:“罗布麻本是好东西,娘娘用得不多,无碍,开个调养的方子便好。”   等姜眠秋写好调养的方子,青黛便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的把他送了出去。   一出御书房,青黛便拉着姜眠秋泫然欲泣:“姜太医,你快告诉我,娘娘身子可有什么不妥?是不是需要什么药材?”   姜眠秋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耐着性子道:“微臣方才说了,娘娘并无大碍,大人不必惊慌,况且太后娘娘的汤药中早就开始添加罗布麻了,前些日子你们不是总说娘娘梦多,臣便加了些,这两盅汤水在大人您送来之时微臣便验过了,此物对娘娘百利无一害,罗布麻本就不是毒药,长期大量服用才有些致命的功效,娘娘这几年本就是沉疴旧疾,这罗布麻叶汁倒是做了好事,娘娘非但不会身子不妥,反倒能好眠些。”   青黛若有所觉的点点头,娘娘这几日是比往常要睡得好些,原以为是要除去齐太后这个心腹大患的原因,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眼看着青黛松了口气,姜眠秋又毫不留情的泼冷水:“不过不必侥幸,下药之人定然是冲着娘娘这条命去的,娘娘留存在太医署的脉案,怕是有人看过了,才想着用这种阴毒的法子一击毙命。”   青黛点点头,满是庆幸:“所幸太医署的脉案是假的,否则若不是早有防备,太后娘娘恐怕定会遭了那贼人的道,没想到,那人的手这般长,不但能伸去太医署,还能伸到桂宫来。”   听见虞妗并无大碍,甚至比以往更好,青黛悬着的一颗心也安稳下来,尖翘的瓜子脸紧绷,太后娘娘的吃食从不过御膳房,每日膳食均是出自桂宫的小厨房,如今有人能往太后娘娘的汤盅里添东西,必定是宫中生了异心,有人能往桂宫安插人手,是她和银朱最大的失职。   看着姜眠秋远去的身影,青黛随手唤来一旁的宫女,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虞妗在暖榻上缓缓坐下,面露无奈道:“我这太后做得,当真是人人喊杀。”   “娘娘可有头绪?”蒋韶端着茶碗,温声问道。   “还能有谁,”虞妗柔柔一笑,清亮的桃花眼中和煦如故,却有丝丝细小如针的锋芒,令人胆寒。   “哀家近日可不就与她结了梁子吗?”   “这后宫里,除了她,旁人虽也想我死,却也没这胆子没这能耐。”   “齐太后,当真是好样的,人在深宫,还能与哀家那位继母打连连。”   蒋韶几乎瞬间明白过来,罗布麻茶产自淮河郡,上供之时就已炒成了茶,炼不出汁水,想要提炼罗布麻汁液,就得要新鲜的罗布麻叶,而淮河郡郡守姓陈。   听着和承恩公齐家并无牵连,偏偏承恩公夫人姓陈,而虞妗那位继母,也姓陈,同属淮海陈氏的嫡系。   齐漪要她死,自然也正中虞妗继母的下怀。   蒋韶思及此,又听虞妗叹气:“是真该杀了她,还是怪我心太软,留着她关在后院儿了还想着作妖。”   蒋韶哑然失笑。   如今上京城谁人不知,誉国公府掌事权被个瘦马一手掌握,誉国公的老脸早被嘲得半分不剩了,搅风搅雨的陈氏幽闭后院,能耐却也还在,和那瘦马斗得不可开交,前些时候两人还撕打起来,抓花了誉国公的脸,为此已经好些天没来早朝了。   蒋韶笑着看向虞妗:“微臣愿行这举手之劳。”   虞妗也看着他,如今她越发猜不透蒋韶心中的所思所想,几乎是小心翼翼的,提出了今日这一切的目的。   “还不到要她命的时候,北地缺粮食,承恩公虽不是世家之首,可与齐家相关的姻亲遍布朝野,若有承恩公起头,向来世家定然会愿意付出那一星半点的帮扶,解一解延北军的燃眉之急。”   “相爷会帮着哀家的,对吗?”   蒋韶站起身,躬身向虞妗行礼。   “微臣愿为君解忧。” 第二十一章   蒋韶从御书房出来,马不停蹄的出了宫,借着密道去了齐漪的长亭殿。   陈放在密道等了大半个时辰,蒋韶才出来。   借着烛台的灯光,将手里的大氅披在蒋韶的身上,昏暗的地道中,从晦暗的深处远远传来女人痛苦不已的哭泣声。   陈放有些许犹豫,问道:“齐太后那边……当真无碍吗?”   蒋韶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温声说:“给个警告罢了,省得她净生些幺蛾子。”   陈放拿着烛台在前面走,闷闷的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卑职的意思是说,这会不会妨碍到……虞太后?”   蒋韶看着他,直盯得陈放后背发麻,才听他慢悠悠的说:“你不了解她,你以为她身边的那个女官后来做什么去了?齐漪插在桂宫的钉子如今怕是都已经死无全尸了。”   这后宫的女人……陈放汗毛倒立,应了一声后便不再言语。   而蒋韶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你说,白布有瑕是什么意思?”   陈放没有说话,蒋韶亦是不需要他回答,片刻便听他吩咐道:“去查查齐漪入宫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特别是她和虞妗之间,因何相识因何交恶,事无巨细,都要查清楚。”   “是。”   *   虞妗带着青黛回到桂宫时,十数个宫婢内侍提着水桶,拿着扫帚,在殿门前的空地上洗刷着什么,空气中仿似还弥漫着淡淡的腥味。   银朱急急的迎出来,拉着虞妗的上看下看,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娘娘可无碍?”   虞妗哑然失笑:“活着呢,早晨怎么出去的,这会儿就怎么全须全尾回来的。”   银朱瞪她:“您也太大胆了,和姜太医有商量也不和我们说,万一那贼人下的是什么顶厉害的毒物呢?你这也敢喝!”   虞妗笑着往里走:“你又不是不晓得,青黛向来不会说什么谎话,你又要替我留守在宫中,蒋韶那是个人精,若是被他瞧出什么端倪来,咱们这几日的谋划可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青黛将提篮里的奏折一一摆上几案,一边说:“得亏是罗布麻,对您的身子还有些好处,若是旁的,我和银朱怕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虞妗一边听着,不由得哑然失笑:“你说她是想害我,还是想帮我?”   “她何曾对您手软过?”银朱解了她的狐裘挂在一旁。   虞妗在暖榻上落座,将未批阅的奏折摊开,提笔边写边问:“可查清楚了?”   银朱和青黛对视了一眼,一人走向大敞的窗门处站立,向外头张望,周边伺候的宫婢内侍早已经躲得远远的。   银朱这才说:“您可记得,翠微宫那位陈太嫔。”   虞妗手下微顿,她记得,这位陈太嫔不过比她大五岁,便是那位原妄想取代白氏,企图嫁给她大哥虞雁南的那位,陈氏的侄女。   最终强嫁未遂,而后便被陈家送进了宫,要知道,那会儿先帝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并无力气宠幸嫔妃,这宫门犹如阿鼻地狱,她这一入宫,便该同虞妗一般,彻底的守了活寡。   谁知她又是个不安分的,御花园一朝偶遇,将先帝请去了她宫中,不知使了什么阴毒的法子,让先帝宛如壮年回春,竟强撑着病体,宠幸了她一晚。   许是试图赌一把,万一这一夜便怀上了呢,若是个龙子,她便是太后!   可惜哪有那么多万一,先帝病体沉疴,精水不济,这是人尽皆知之事,否则这燕宫里这么多年来,如何只有福宜和秦寰两个独苗苗?   她这一赌还险些将先帝彻底拉进鬼门关,虽是被姜眠秋救了回来,却也无济于事,本还有一年的命数,却因精气已散,油尽灯枯,不过月余便撒手人寰。   陈太嫔罪不可赦,本该就地处死,连殉葬的资格都没有,所幸虞妗嫁进了宫,陈家以虞妗生母王氏要挟,逼着虞妗将她保了下来,不过也落得个幽闭冷宫的下场。   这三年来她倒也还安分,缩在翠微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这事竟也扯到她的身上去了不成?   虞妗摇摇头,果然是不该心软,有些人是该早死,否则便是东郭先生与狼,迟早反咬一口。   “小厨房的几个宫婢已经招认,东西确实是从翠微宫来,是陈太嫔身边的掌令女官岁合交给她的,奴婢并不想打草惊蛇,便没径直往翠微宫拿人,还请娘娘决断。”   虞妗一下便明白过来了,这是西宫那个和她那好继母,在找替死鬼呢,好巧不巧,这燕宫里不就有一个现成的?   她与陈太嫔本就有旧怨,她若是不多日死了,追查下来,罪责必定落在陈太嫔身上。   “这算盘打得倒是响亮,两个人当真是好无辜啊。”   “祸水东引,齐家人惯用的伎俩,可惜了,聪明反被聪明误,承恩公可真是找了个好夫人,生养了个好闺女。”   “银朱分别去躺誉国公府和承恩公府,传哀家的口谕,以意图谋害太后为由,将陈氏和承恩公夫人拿下,各杖责一百,责令休妻。”   银朱应了一身便往外走。   “蒋韶从她宫里走了吗?”虞妗又问   青黛转身去拿方才挂好的狐裘,往虞妗身上披:“婢女来说了,殿里没旁的动静了,只齐太后在哭,想来是已经走了。”   虞妗站起身:“那咱们去会会西宫太后吧,便是他没走,听着我来了也会乖乖藏好,害怕被哀家瞧出什么马脚。”   *   虞妗领着青黛去长亭殿时,整个大殿都静悄悄的,只听见齐漪在里头大发雷霆。   “太后娘娘到——”   说是两宫太后,实则也只是给承恩宫齐家一个面子,妾就是妾,哪怕是皇贵妃,在虞妗这个明媒正娶的皇后面前,她也永远矮一头。   况且依照大燕的惯例,若不是齐漪生的秦寰当了皇帝,她在后宫独占鳌头这么多年,也只有给先帝陪葬的命。   虞妗跨进去,便踩着了一地碎瓷片,齐漪坐在上首脸色阴沉,厚重的脂粉也挡不住脸颊上的掌印,正死死的看着她:“你来做什么?”   虞妗对于坐那儿也不计较,瞧着旁边有一把干净的交椅,便坐下了,一边慢条斯理的说:“哀家好歹也是你的主母,你许久不去桂宫请安,哀家还以为你在这后宫耍得忘了形,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快死了。”   又笑道:“啧啧,时间当真是个好东西,你当年可是口口声声羞愤欲死的,可哀家如今瞧着,这么些时候不见,你的脸皮见长啊?”   齐漪脸色骤变,身边的袭绦见事态不对,忙把周围伺候的人撵了出去,还要赶青黛和银朱。   虞妗头也不抬的道:“你把她俩个赶出去了,你家主子等会儿若是发起疯来要杀了哀家,你可担待得起?”   袭绦愣了愣,半响竟转身自己走了出去,倒是青黛往她的背影看了好几眼。   周边无人了,虞妗才抬头看齐漪,朝她笑:“问你话呢,你怎么还没死?活太久了舍不得?还是你以为那个侍卫死了,你所做的丑事就能被掩埋?就再也没有旁人知道了?”   “你闭嘴!”齐漪慌乱的斥她。   “我看你不单单舍不得死,还有点痴心妄想得意忘形了,”虞妗看着一旁冷掉的茶,唇边笑意不变。   齐漪喘着粗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虞妗笑出了声,眼眸直勾勾的看着她:“两三日前才帮你回忆过的,你就忘记了?”   虞妗的绣帕正搭在几面上,不过是手一挥,冷掉的半盏茶尽数倒在绣帕上,深褐色的茶渍蚕食着干净的绣面。   抬手将绣帕扔在地上,绣着金翅飞凤的绣鞋毫不犹豫的踩踏其上,虞妗望着齐漪笑得无害:“这绣帕可真脏。”   “嘉顺十九年,太液池旁的的景可真美,如今可半点不复当年了。”   “你闭嘴!”齐漪尖声打断虞妗的话,捂着耳朵不愿听。   “看来你没忘记,”虞妗指尖叩在花梨木的几案上,一声声沉闷:“那你怎么就异想天开了呢?还是开始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齐漪勉强冷静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虞妗笑而不语,青黛从袖袋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里头是从桂宫小厨房搜出来的,剩余的罗布麻汁,摆在几案上:“娘娘心里头明白,你手底下的人已经一一招认了,银朱也已经带着太后懿旨去了承恩公府,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今日过后你或许还是还是大燕的西太后,可陈夫人再也不是承恩公夫人了。”   齐漪猛地一拍几面,站起身,赤红着双目质问道:“虞妗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虞妗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好半天才平静下来,说:“许你动手要我的命,就不许我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这是什么歪理?”   “自你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日起,就该有功亏一篑的觉悟,你说,相较起来,是你们娘俩重要些,还是承恩公的爵位重要些?”   齐漪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脸庞被盛怒扭曲变形:“你卑鄙无耻!”   “我卑鄙?”虞妗拍了拍袖子站起身:“虎毒尚且不食子,皇帝好歹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尚且能将他作为与我博弈的筹码,和你相比较,我自觉还是过于良善了。”   齐漪抓起几案上的茶碗砸向虞妗,尖声吼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有本事就冲着我来,要打要杀悉听尊便!为何要牵连我母亲!”   虞妗头也不回的往外走,青黛将殿门打开,二人猝不及防与秦寰撞了个正着。   看着秦寰略带稚气的脸,虞妗愣了愣,随即一字一句道。   “你以为,此事仅仅是你我的后宫之争吗?我想你与你母亲谋划着要我命时,定然是瞒着承恩公的,否则他便是不认你这个女儿,也不会让你做这种蠢事。”   作者有话要说:不能怪我更迟了,实在是今天的瓜太香惹。   然后就是,这一章太后娘娘是不是很坏,我要咋说呢,她其实真的还没有喜欢王爷啦,或者没有那么喜欢,所以她只敢撩不敢负责,或者说得不好听些吧,她其实一直都在利用王爷,啊,我这么说会不会挨打。   但是很快了,娘娘其实是个好人,她会光速爱上王爷的。   我淦,王爷太惨了。 第二十二章   “儿臣给母后请安。”   这殿门开得猝不及防,秦寰似乎也未曾反应过来,怔愣了半响才躬身向虞妗见礼。   殿内的齐漪心下巨震,忙抬眼,秦寰被虞妗挡了个正着,只瞧得见他明黄色的龙袍,脚下不由自主的往前迈了一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也没再迈出第二步。   “皇帝不必多礼,”虞妗伸手虚服了一把,瞥了一眼边上当鹌鹑的李钦,温声说:“皇帝是来给齐太后请安的吧?怎么不进去?”   李钦一脸菜色,秦寰脸色也没好看多少,强撑着说:“非也,儿臣方才去桂宫寻您不见,内侍说您来了此处,便寻了来,母后可与她说完了话?咱们一道走吧?”   如此,虞妗便知秦寰怕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心里生了怨,不过瞧着他现今的模样,怨得对象应该不是自个儿。   “听说你也许久未来长亭殿,这会儿你来都来了,进去与她问声安吧,哀家在外头等你。”   秦寰猛地抬头,看了一眼虞妗,随即又垂下头,闷声应了一句。   等虞妗过了庑廊,才听见他推门进去的声音。   “皇上怕是听见了什么,”青黛,想起秦寰与齐太后的母子关系,不由得有几分唏嘘。   “听见了又有何妨,反正与我无甚妨碍,”虞妗紧了紧身上的狐裘,站在庑廊下,望着外头的一片冰天雪地。   “也就只有她,还把皇帝当个孩子,”   “无论什么人,只要坐上那一把龙椅,就再也不可能一如既往了,”   “何况秦寰坐上龙椅前本是一张白纸,可不就任由旁人图画?他如今的心性,当真是应了那句话,”   “君心难测。”   青黛跟在虞妗身后,却频频回头看不远处站着的,齐漪的宫令女官,袭绦。   “你总瞧她,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虞妗问道。   青黛拧着眉,斟酌片刻才道:“奴婢与长亭殿的宫令女官在初进宫时,曾住过同一间下人房,也一同在花房当值,后来奴婢家中打点,便被调进了桂宫,没过多久便听说她被齐太后要了去。”   “那会儿因着先帝驾崩,整个燕宫都乱成一团,许是忧心自己的前途,她还时常来寻奴婢说说话。”   “后来您与齐太后越发水火不容,奴婢与她便见得少了,但情分却还是在的,”   “奴婢只是有些奇怪,她怎么瞧着像是与我半点都不相识的模样?”   虞妗若有所思道:“齐漪向来是个狠得下心的,她的前一任宫令女官是她从齐家带进宫的,说是自小一块长大的贴身婢女,三年前不也被她生生的淹死在了这碧波亭下?”   “在她这般喜怒无常的人身边待久了,心性有几分转移也无可厚非。”   话虽如此,青黛仍旧有几分犹疑。   不等她再说话,远远便见秦寰愤而甩袖从齐漪的殿中出来。   虞妗与青黛对视了一眼,并不做声。   等秦寰走来时,面上已然并无异样,若无其事的与虞妗话着家常。   *   秦寰一路跟着虞妗回了桂宫,也不提自己找她何事,只一个劲儿的东拉西扯着话题,虞妗一边批阅奏折,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或将一些无关紧要的上书给他自行翻阅。   约莫小半响的功夫,银朱回来了。   “启禀太后娘娘,承恩公和誉国公求见。”   虞妗头也不抬的摆手说不见:“就说哀家身心疲累,如今天色也渐晚,宫门将要落钥,让他们有何事明日早朝上奏。”   银朱依言回禀,不料半盏茶过后,她又折返回来,道:“誉国公已经先行离去,只承恩公执意要见您,说若是见不着您,他便在宫门外长跪不起。”   问言,虞妗一叠声冷笑道:“堂堂一国承恩公,他自个儿不要面子,还指望哀家给他面子不成?他若愿意跪着那便跪着吧,正好让他反思反思,他是如何会娶着这么个胆大包天的夫人,生养了个四六不分的姑娘。”   “让他跪远点,莫要妨碍了宫门落钥。”   银朱只得应声而去。   秦寰不知今日在御书房的变故,只依稀有耳闻桂宫今日打杀了好些宫女内侍,是以才巴巴的跑来想问个清楚,谁知又遇上齐漪的事,恍惚了大半日,这会儿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便问道。   “母后因何事恼怒?”   “不是什么大事。”虞妗奋笔疾书,本不想与他多说,转念一想,承恩公齐豫之是秦寰的外祖,他在自己这儿碰了一鼻子灰,难免不会转头去寻秦寰求助。   秦寰性子软,易被哄骗,若齐豫之一旦添油加醋和他说些什么,哄得秦寰向着另一头与她做对,届时即便她手里头握着证据,却难保不会让他心生罅隙。   最好的办法是连最后一根稻草也不留,若连秦寰都不帮他,那才叫走投无路,只能来与她谈条件,也绝了秦寰这一后患。   虞妗停下笔,抬头看着秦寰,缓缓将今日在御书房发生之事告知秦寰,却在秦寰连声问她为何这般做时,掩去了齐漪要杀她的缘由,只寥寥提了一句。   “许是哀家前些时候,因北地战事国库空虚,而提出向世家征粮,不妨损及他们的利益吧。”   “岂有此理!”秦寰猛拍几案怒不可遏:“您不过是提了一句,承恩公便能伙同宫中人意图谋害您,若是朕提及,他们岂不是要弑君?”   “这些人眼里,可还有天子?可还有王权!”   “皇帝稍安勿躁,”虞妗见他怒火冲天不似作假,随即安抚道:“哀家并无大碍,只是这世家着实有些胆大包天,今次他们的把柄握在哀家的手中,势必是要他们付出些代价的。”   秦寰连连冷笑:“他们不愿出粮食,那便出银子吧,若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怕他们忘了这天下到底是姓秦的!”随即又一脸心疼的说:“只是委屈母后受这番苦楚了。”   话音刚落,李钦便来报承恩公求见。   秦寰旋即暴跳如雷,抓起手边的茶碗砸在门框上,怒吼道:“让他滚!爱在外头跪就好好跪,没有朕同意,不许起来!”   李钦忙不迭的往外跑,生怕被怒火殃及自身,关门前便听见虞太后细碎的安慰声。   这厢虞妗和秦寰还说着话,等李钦回来,青黛若有似无的和他说着什么。   “圣上今日怎么得空去瞧齐太后了?”   李钦四下张望着,一边说:“圣上听闻桂宫出事儿了,马不停蹄便来寻娘娘,来到时却得知你们已经去了长亭殿,又紧赶慢赶的去长亭殿,刚到呢,便见你们出来了。”   这般听来,皇上确实不曾听见什么对太后娘娘不利之事,青黛这才放下心来,却又听李钦说。   “齐太后宫里的那位宫令女官,是叫袭绦吧?”   青黛眉头一跳,若无其事的问:“怎么?李总管瞧上人家了?”   李钦连忙摆手,忙不迭的说:“不是不是,咱家这等无根之人,如何敢去肖想娘娘的跟前人儿,就是……觉着有些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青黛满脸好奇。   李钦苦笑一声:“咱家与姑姑您不同,只伺候太后娘娘,咱家却是要管着偌大的长乐宫,是以时常得往长亭殿去,这一来二去便和袭绦混了个脸熟。”   “咱家今日这一瞧啊,短短几日不见,这袭绦怎么像是高了些,又瘦了些。”   青黛越听越觉得怪异,面上却不显露只说:“公公瞧得可真细致。”   李钦一脸严肃的打断道:“咱家也只有记得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儿了,这袭绦从前可比咱家矮半个头,今儿一瞧啊,却是长的和咱家一般高了。”   最后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说给青黛听的一般。   “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回头得去问问她才行。”   青黛盯着李钦的眼,笑道:“袭绦还是个小姑娘呢,许是吃得好了些,便长了个子,公公也不必介怀。”   “这倒也是……”李钦与青黛几番眼神交换,随即便不再言语,转而去敲殿门。   “圣上,天色已晚,该回宫歇息了……”   出了桂宫,秦寰满面的怒容如同潮水般褪去,背在身后的手一下又一下的转动着食指上的羊脂玉扳指,嘴唇不住颤抖着像是在念叨着什么,却连离得最近的李钦都听不大清。   李钦试探着问道:“圣上您说什么?”   谁知变故突生,秦寰几乎是触电一般反手掐住李钦的脖颈,面色铁青犹如厉鬼。   “你是不是又要把朕的事,事无巨细的告诉虞妗,或者告诉齐漪,告诉他们所有人!”   “让朕像个没穿衣服的傀儡一般,暴露在他们任何人的眼前!”   李钦被秦寰掐得直翻白眼,后头跟着的一群内侍在惶恐声中跪倒一片。   秦寰到底是个孩子,力气不如成年人,小半响便力竭,脱力松开手,李钦摔倒在地咳得撕心裂肺,一边咳一边抓着秦寰的腿脚求饶。   “冤枉啊……奴才……只忠心皇上一人,奴才从不曾……不曾往外说过一言半语……”   “奴才,是太皇太后……留给您的人……奴才对您忠心……耿耿……”   秦寰往后退了一步,如梦初醒一般大口喘着气,跪倒在李钦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作者有话要说:如你们所见,噫呜呜噫,我开始赶榜惹 第二十三章   青黛临睡前才看了眼外头明晃晃的月亮,连绵大半月的大雪也停了,谁知后半夜竟下起雨来。   虞妗在雷声轰鸣中拥被坐起,银朱听见动静,揉着惺忪睡眼爬起来点灯:“娘娘可是被雷声惊醒了?”   外头是冬日里罕见的电闪雷鸣,“咔”一下将黑夜照得透亮。   虞妗想起了齐豫之:“承恩公可还在外头?”   银朱一边往灰笼里添银丝炭,一边说:“前半夜雨刚刚下起来时,便有人来报承恩公体力不支昏了过去,您又睡得好,奴婢便自作主张让承恩公府里的人将他带回去了。”   虞妗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她也不过是想让齐豫之吃点苦头,让他明白倚老卖老不是回回都能有效罢了,若是闹出人命来,她这个太后怕也落不到好名声。   银朱见她还有些睡意,便上前来将她安置歇下:“这会儿还早,娘娘再躺会儿吧。”   虞妗阖眼前再看了一眼窗外,听着外头的瓢泼大雨声,吩咐道:“这大雨也不知何时会停,天湿路滑的,后日又是冬至,传我口谕,今儿就不上早朝了,将旬假提前一日吧。”   “是”   *   次日一早,承恩公齐豫之在神武门前求见太后不得,长跪不起以致昏阙一事,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随着虞妗不必早朝的口谕一块,飞进了文武百官的耳朵里。   齐家虽算不得世家之首,却好歹也是上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宫里的齐太后怎么说都是天子的生母,便是权力比不得东宫的虞太后,也是跺一跺脚便撼山动地的人。   而虞太后这般不给齐家面子,宫里的齐太后竟一点动静也无,这如何不让世家众人人心惶惶,纷纷使唤自家夫人姑娘前去承恩公府以示慰问,试图能打听些什么出来。   谁知他们扎堆的往承恩公府跑,齐家人却一问三不知,主事的承恩公夫人也不见踪影,出来待客的世子夫人也装聋作哑,半点消息也打听不出。   脑袋灵光的,轻而易举便联想到昨日,虞太后跟前的女官接连去了誉国公府以及承恩公府,随即承恩公齐豫之和誉国公虞德庸一前一后进宫求见虞太后而不得。   最终虞德庸当即折返,而齐豫之长跪不起,才落得如今的局面。   这誉国公府和承恩公府可是连襟,又同是这两家出事,是以不少世家夫人转战誉国公府,明里暗里的要打听其中之隐秘。   可意图谋害太后这等要命的大事,又有何人敢直言,世子夫人白氏便是再怨陈氏拎不清,如今这个境况也不敢多说什么。   只在公爹虞德庸的授意下,意有所指的提了一句,承恩公府与虞妗结怨已久。   此话一出,难免引起众人天花乱坠的遐想,要知道誉国公家的那位虞太后,可是从天而降抢了当年那位盛宠一时的齐皇贵妃的正宫之位。   这两人的恩怨由来已久,也是人尽皆知,断不可能因为此事将齐豫之这等三朝元老逼得不要脸皮,在宫门外长跪,而后宫之争牵扯朝堂是万万说不过去的,虞太后不可能不明白。   那么,承恩公又是因何事惹得虞太后震怒至此?   众人不由自主的联想起,前不久摄政王率军出征北地,然国库空虚连军粮都凑不齐,虞太后百般无奈之下向世家征粮,自然而然引起世家的不满,而其中跳得最高,口口声声绝不赞同的,便是承恩公齐家。   虞太后这是抓住了承恩公的把柄,秋后算账,要拿齐家开刀啊。   至于誉国公虞家又在此中扮演什么角色,已经无人多想,世家世代传承,难免藏污纳垢,若再被虞太后抓着点什么不放借机发挥,他们的下场必定不会比齐家好多少。   私以为想明白其中缘由的世家众人,复又马不停蹄的召集幕僚,试图商讨出应对之策。   还不等众人商讨个结果,那厢承恩公齐豫之醒了,正当众人蠢蠢欲动,要与他联系时,派出去的小厮纷纷回报,拖着病体的齐豫之又进宫去了。   他能得见太后吗?还是又会被拒之门外。   “传承恩公齐豫之觐见————”   消息一传来,这下世家众人彻底松了口气,虞太后愿意见齐豫之,那必然会有回环的余地,世家各族皆安静如鸡,张望着,揣摩着,猜测着齐豫之能否全须全尾的踏出虞太后的御书房。   相较于世家众人所以为的剑拔弩张,虞妗和齐豫之的会面实则分外和谐。   齐豫之佝偻着身子坐在一旁的交椅上,干枯如树皮的脸色灰白,抽风箱一般的咳嗽声不绝于耳,瞧着几乎行将就木。   姜眠秋正屏息给他把脉,半响才道:“小病,人老了,风寒入体自然是遭受不住的,下官写个方子,承恩公回去照着方子抓药,保准药到病除,跟你跪在神武门外前一般活蹦乱跳。”   齐豫之的脸色陡然难看了几分,更是吓人。   姜眠秋向来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乐意踩着别人痛脚嘲讽,一开口便止不住话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好好刺刺这老儿,却被虞妗出声打断了。   “无碍便好,若承恩公因哀家而劳损了身子,哀家也是于心不忍。”   姜眠秋住了话头,闷头写着药方子,写完便扔给齐豫之身边伺候的人,随后便与虞妗告退,由始至终连眼神都不曾给过他。   虞妗笑道:“姜太医性子孤拐,承恩公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便是要被气死,齐豫之又如何敢在这个当口和姜眠秋计较,只垂头狠灌了几口茶,将翻涌的怒气压下,硬憋着不说话。   齐豫之不开口,虞妗也跟着装傻,反正她耗得起。   二人足足僵持了半盏茶的时间,直至青黛进来道:“娘娘,该用午膳了。”   虞妗应了一声,提着裙摆站起身,像是才注意到齐豫之一般,一脸惊讶:“承恩公怎么还在此处,哀家原以为你已经自行离去了,瞧这也到了用膳的时候,哀家也不便留你,你若是无事,这就出宫去吧。”   见虞妗真要走,姜眠秋这才慌了起来,也不管周边有没有伺候的人,豁出去老脸“噗通”一声,跪在虞妗面前的老泪纵横道:“老臣自知贱内罪该万死,可她年事已高,若是这般被休弃回去,必然是死路一条,求娘娘宽宏大量,饶她这一回,回头老臣定然好生管教,再不让她生事。”   虞妗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受他这一跪,闻言勾了勾唇角:“承恩公你怎么就不懂呢?尊夫人这是要哀家的命啊,往大了说,这是谋逆,谋害当朝太后是何等重罪你不会不明白,哀家若是有心怪罪于你齐家,便是诛九族也无人敢置喙一二!”   “如今只单单要你将她休弃回家,已经是哀家宽宏了。”   “莫不是在你承恩公的眼里,哀家的命抵不上尊夫人?”   一连串话说的齐豫之头都不敢抬,只不住的磕头。   虞妗也只是笑:“承恩公是个聪明人,此事可是牵连齐漪,一旦昭告天下,连她这个太后还坐不坐得稳都另说,更别说你的项上乌纱了,孰轻孰重,承恩公可要好生思量啊。”   见虞妗抬脚要走,齐豫之连忙膝行几步,死死抓住她的裙角,嘶喊道:“都怪老臣管教无方,太后娘娘若能出气,认打认罚在所不辞,多少让她受些皮肉苦,也比送去她这条命强啊,娘娘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求娘娘恕罪!”   虞妗垂头睨他,挑眉笑道:“好呀,那便传哀家懿旨。”   青黛头也不抬道:“承恩公管家无方,外命妇齐陈氏嚣张跋扈心狠手辣,伙同誉国公府虞陈氏意图谋害太后未遂,本应株连九族,然太后宽宏,责令承恩公齐豫之褫夺封号贬为庶民,其及其子嗣,永世不得踏入皇城。”   齐豫之浑浊的老眼忽然圆瞪,眼泪还挂在眼睫上,满脸不可置信,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虞妗笑得温润:“承恩公当真是要用您的项上乌纱,以及列祖列宗子孙后代百年荣耀,换尊夫人一命?前几任承恩公用血肉换来的爵位,攒下的基业,可就毁于一旦了。”   齐豫之乌白的嘴直发抖,张着嘴大口的喘息着,像是随时都要撅过去一般,即便如此,攥着虞妗裙摆的手也死活不松:“娘娘……娘娘……”   “这只是口谕,其实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虞妗将人逼至绝境,却又一转话,扔给他一根救命稻草。   齐豫之毫不犹豫的抓着了这根稻草,一边喘气一边说:“求……娘娘,明示……”   虞妗蹲下身将齐豫之搀起来,笑着说:“承恩公你是清楚的,哀家需要什么。”   这几乎是会心一击,齐豫之陡然明白过来,自己那自以为聪明一世的夫人,怕是早早的遭了道了。   看他明白过来,虞妗也不再藏着掖着:“你们抱成一团,哀家本拿你们毫无办法,偏生你们自己将把柄送来哀家的手中,天都在帮哀家。”   齐豫之犹疑道:“便是我一家出头,也填补不上国库的窟窿,这……”   虞妗坦然一笑:“有人出头就行,剩下的承恩公无须担忧。”   “哀家不得不说,你可真是寻了个好夫人,生养了个好姑娘。”   说罢,虞妗头也不回的往外走,留齐豫之仰着头望着她远去的身影面如死灰,忍不住老泪众横。 第二十四章   青黛跟在虞妗身后亦步亦趋,半响才问道:“娘娘方才步步紧逼,就不怕承恩公当真不顾承恩公夫人的性命?”   “所以,我才在最后告诉他,有旁的法子,他几经绝望,这一根两全的救命稻草,他捡也得捡,不捡也得捡。”   “世家世家,往往是积攒百年才叫世家,倘若因承恩公一己之私,将齐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他怕是万死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了,横也是死,竖也是死。”   “一旦被抄家灭族,他死死攥着的东西自然全数收归国有,而如今,他只需要付出一点点,就能两全,何乐而不为。”   “我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将齐家抄家灭族以泄私愤,而是让世家恐慌,自然而然的得到我要的东西。”   虞妗站在回廊,看着外头自昨夜起便不曾停歇的大雨,思绪不由自主的飘向北地,想着秦宴如今在做些什么。   而被虞妗惦记的秦宴,正被困在呼揭与北方边防的交界处,动弹不得。   五日前,呼揭擂鼓逼战,秦宴得知呼揭后方补给送达在即,而延北军的军粮所剩无几,再战不得。   无可奈何之下,秦宴命李大山与呼揭正面迎战,佯败与呼揭前锋军相互拉扯,其目的便是让呼揭大王子呼延桀误以为秦宴仍旧坐镇军中,从而放松警惕。   靠着这一招障眼法,秦宴及冯宣率领三千精兵,突入呼揭后方长驱直入,于断风崖外,不费一兵一卒成功拦截呼揭粮道补给。   正当众人欣喜若狂,欲拖着这足以支撑他们延北军两月消耗的粮草返回驻地时,呼延桀率领呼揭精兵突现断风崖上。   如今呼延桀带兵在崖上,而秦宴等三千人在崖下被围得水泄不通,正如前不久动弹不得的呼揭粮草押运们。   只消一把火,秦宴等人毫无生还的可能。   谁也没有想到呼延桀的反应会如此之快,他竟也没有因延北军目前无主帅坐镇,大举挥军直上,反而毫不犹豫的调转马头,前来追赶他们区区三千人。   却也不杀他们,只死死的围困着,有眼睛的人都明白,呼延桀其目的显而易见。   他要活捉大燕的摄政王。   倘若秦宴被擒,延北军以及大燕好不容易建立的军心,便会当即溃散,周边韩赵二国便会毫不犹豫的挥兵直指大燕。   不说西南两方驻守的虞雁南虞雁北两兄弟顶不顶得住,便是这北地,就已经无人可守。   呼揭拿下了秦宴,便如同自北地起,将大燕的防线撕出一条再也无法缝补的破口,届时大燕危矣!   冬日的太阳落得早,没了阳光的照射,断风崖如同一个通风口,寒风呼啸,连带着战马也有几分躁动。   秦宴带着冯宣清点着抢来的粮食,丝毫不顾忌崖上还有个呼延桀虎视眈眈。   冯宣抬头往上瞧了一眼,好家伙,呼延桀如同幽灵一般站在崖顶望着秦宴,笑得意味深长。   忍不住在秦宴耳边低声说:“王爷,那大胡子还瞧着咱们呢。”   秦宴翻捡出几条粗细堪比人腿的羊大腿,一边说:“你大可放心直言,崖下风声大,呼延桀听得见才出奇。”   冯宣讪皮讪脸的笑道:“有这些粮草,这位呼揭大王子这是打着将咱们饿死在这儿的念头,怕是不能够了。”   秦宴招来一旁的临时伙头兵,将着几条羊腿拖走,拍了拍手漫不经心的说:“他饿不死我们,但是能饿死延北军。”   此话一出,冯宣陡然泄了气:“王爷,这呼延桀将咱们困在此处不杀也不打,狼子野心简直昭然若揭,这般围困下去可如何是好啊,延北军可等不得。”   “倘若他玩够了,像咱们截粮时对待呼揭押送兵一般对待咱们,在这个通风口放一把火,咱们必死无疑。”   秦宴像是察觉不到冯宣的忧心忡忡一般,随口问道:“他们围困在此处有两三日了吧?”   冯宣直点头。   “他们来去匆匆,所带的粮食应当不多,他们后方的补给还在咱们手里,这会儿怕是饿得跳脚了吧。”   冯宣听得一头雾水,秦宴却不再多说,只抬头看向崖上得意之色溢于言表的呼延桀,本该灿若星辰的眼眸,此时平静无波,如同诡谲万分的大海,在海啸来临前往往风平浪静。   夜色渐临,两方兵马都开始起锅造饭。   这厢,呼揭的兵卒捧着碗,三三两两的凑在崖边,眼巴巴的看着崖下的大燕士兵,大口大口的啃着烤得喷香流油的羊腿。   香味儿顺着山风窜进了呼揭兵卒的鼻腔,众人不约而同的咽了咽口水,看着碗里清汤寡水的稀饭,其中一位老兵忍不住甩手将碗摔在地上,破口大骂。   “岂有此理,大燕人抢了咱们的粮食,却在底下吃香的喝辣的,咱们只能喝着稀饭干瞪眼!”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两三日来,他们在上面喝稀饭吹冷风,大燕人在底下烤羊腿吃牛肉,早已是怨声载道。   有人起了这个头,汹涌的怨气便再也拦不住,七嘴八舌地咒骂着。   “大王子到底是如何想的?就这般放他们在底下逍遥快活?”   “依我之见,咱们应该杀下去,将粮食抢回来,咱们才该喝酒吃肉,让他们干瞪眼!”   后来越说越离谱,胆子大些的已经闹着要去找呼延桀要个说法,此话一出这简直是一呼百应,众人纷纷摔碗,呼啦啦的往呼延桀的军帐去了。   而开头最先暴怒的那位老兵,却从人群中跳了出来,四下张望了几眼,借着山道几个跳跃径直下了崖。   躲在岩石后头脱去了身上的呼揭着装,抹去脸上杂乱的大胡子,脚步轻快的往秦宴的帐中去,瞧这模样,这不是陈昌银又是谁。   “王爷,属下幸不辱命,”陈昌银一进帐便笑开了花,一边走一边说:“看来这呼揭人真是饿的不行了,属下不过是挑拨了几句,他们便恼火上头,这会儿正寻呼延桀算账去了。”   秦宴提笔写着什么,头也不抬:“不要高兴得太早,呼延桀不会由着他们撒泼的。”   陈昌银被他这一噎,满腔热血被淋头浇了一盆冷水,顿时哑口无言:“这……”   “放心吧,”看他吃瘪,一旁的冯宣笑了起来,:“王爷自有计较。”   果不其然,一会儿便听见外头传来阵阵吵闹声,片刻便有人来报,崖上闹了起来,呼延桀铁血镇压,当众刀杀了几个带头闹事的。   秦宴这才道:“有压迫必然会有反抗,最迟不过明晚,一定会有人先沉不住气。”   不得不说,秦宴的谋算相当精准,次日半夜,冯宣便带人来报,抓住了七八个耐不住饿,又不怕死下来偷粮食的呼揭兵卒。   看着地上被五花大绑,满脸惊恐的呼揭人,秦宴并不多言,只吩咐道:“动手吧。”   陈昌银响亮的应了一声,麻溜的将这七八人的衣裳扒了个干净,随即毫不犹豫的一刀封喉。   换上呼揭装扮的秦宴和冯宣以及陈昌银等人,摸黑爬上了断风崖顶,装作巡逻的士兵,一路竟也有惊无险的摸到了呼延桀的军帐边。   一靠近便听着了些许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陈昌银面露鄙夷,凑在冯宣耳边嘀嘀咕咕:“难怪他这军帐守卫这般松散,感情是方便他玩女人?这呼延桀可真不是个东西!”   谁知呼延桀耳力过人,这般小的动静竟也被他听见了,帐内传来一声暴喝,叽里咕噜的呼揭话只有秦宴和陈昌银听得懂。   冯宣转头瞪了陈昌银一眼。   陈昌银一边摸着鼻子尬笑,一边捏着嗓子粗声粗气的应付呼延桀。   随后又是几声怒喝,陈昌银手忙脚乱朝着秦宴的比划着,问他这会儿该怎么办了,秦宴瞥了一眼军帐,跨步往前面走,众人随即跟上。   才没走几步,迎面撞上了真正巡逻的呼揭人,边上还带着个身穿素白长袍的男子,十来岁的书童跟在后头蹦蹦跳跳。   几人拦住秦宴他们的去路,为首一人问道:“你们是哪个营的,看着面生得很,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秦宴的脑子飞快思索着,暗地里已经不动声色的摸上了腰间的弯刀。   见秦宴等人不言不语,小队长更是疑惑,正欲伸手拔刀时,边上的人突然开口说话了。   “严校尉,是大王子等我不及,让你们前来接应的吗?”   是正宗的大燕官话。   秦宴凤目微眯,缓缓松开握紧刀柄的手,用呼揭话答道:“大王子久等不至,请先生快些吧。”   见二人当真认识,小队长抓了抓头仍旧有些狐疑。   王瑾瑜撇头跟小队长说:“严校尉时常在我院子里巡视,你不认得也正常,劳你送我至此,我这便随他去寻大王子,多谢。”   说罢便示意秦宴等人在前带路。   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小队长愣了愣竟也不再多言,带着人往另一头巡逻去了。   一行人一路无言,直至呼延桀的军帐前。   王瑾瑜身边的书童豆倌,嘹着嗓子喊:“大王子,我家先生求见。” 第二十五章   帐内动静早已停歇,是以豆倌这一声喊并未惹得呼延桀暴怒,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一个红衣女子掀帘走出,猝不及防与秦宴打了个照面。   福宜愣了愣,只觉此人甚是熟悉,却并未认出他来,朝着王瑾瑜盈盈一拜过后便要离开,谁知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冯宣直愣愣的拦在福宜面前,口型微动。   福宜借着火光,吃力的辨认着他的口型,待彻底看清时,几乎又惊又喜,他在叫她长公主。   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如何,福宜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人,抖着手像是要去拉秦宴,却始终不曾落下。   支撑不住时转而扯住了王瑾瑜的袖子,双眼泛着红,视线在秦宴几人身上来回游移。   “先生还在等什么?”见王瑾瑜迟迟未进,呼延桀等的不耐烦了,催促道。   他们确实在外逗留了许久,就在王瑾瑜正欲掀帘入内时,福宜抬手摸了摸脸,再放下时已然面无表情,竟又走了回去。   众人一头雾水面面相觑时,唯有秦宴和王瑾瑜眉头微皱。   片刻后便听里头传来福宜的说话声。   “妾身在此人生地不熟,唯一的侍女尚且被您留在大营中,思及要独自一人在帐中歇息,便心生恐慌,还请大王子恩准,由妾身在您帐中歇息一晚,妾身定然不会打扰您的公务。”   呼延桀此人挚爱有二,一是权二为色,加之其又向来喜新厌旧,福宜三年前和亲呼揭,性子刚烈屡屡与他叫板。   这般烈性美人,初初呼延桀还有性致哄着供着,热脸贴着冷屁股久了,自然会惹人厌烦,耍了一记霸王硬上弓得了福宜身子过后,便对她弃如敝屣,关在后院足有三年。   而这回呼延桀出征大燕,福宜竟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又柔又媚勾得他欲罢不能。   用他的话来说,□□大燕的长公主,便如同□□大燕,出于这种不可言说的心思,呼延桀力排众议带着福宜一块儿出征了。   在他看来,福宜不过是个玩物罢了,半点不曾放在眼里。   是以,福宜这反常的要求他竟也没察觉丝毫不妥,扯着暖榻上的虎皮将美人一裹便拉上了榻,随即毫不顾及的让王瑾瑜进帐。   王瑾瑜掀帘而入,不防瞧见了呼延桀身后的暖榻上窈窕婀娜的身影,脚下微滞,随后便若无其事的在一旁的交椅上落坐。   秦宴等人跟着王瑾瑜鱼贯而入,依次分为两列而立,不动声色的将呼延桀包围其中。   一则,呼延桀与王瑾瑜面见之时向来是有人守着的,二来,帐中酒气浓烈,想来呼延桀吃了不少酒,才半点诡异也不曾察觉,大大咧咧的问王瑾瑜:“先生可有法子不费一兵一卒,生擒崖下的大燕摄政王?”   王瑾瑜端着茶碗,慢条斯理的说着话,呼延桀眯眼听着,一手探入福宜的腰间,感受着肤如凝脂的嫩滑手感。   察觉手下的人微动,呼延桀自然而然的将她搂入怀中,柔弱无骨的素手攀上他的背脊,正要开口轻哄,脖颈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呼延桀酒意顿消,睁开赤红的双眼,面带蔑笑的看着福宜手持金簪抵着他的脖颈:“想杀我?你大可试试。”   福宜眼中杀意迸现,手下一用力,鲜血溢出。   边上等待时机的秦宴等人随即身形疾出,呼延桀以为他们是自己人,另一只手五指成钩,迅速往福宜的脖颈袭去。   秦宴弯刀出鞘,刺出的角度极其刁钻,电光火石之间,随着一道利刃入肉声,呼延桀的手臂应声而断,一旁的福宜溅了半身血。   呼延桀吃痛,猛地惨叫出声,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脸:“秦宴?”   如梦初醒一般大喊:“来人,快来人!”   这厢动静闹得大了,外头跟着便骚乱起来,不等呼揭人冲进来,冯宣等人一拥而上,将呼延桀死死制住,五花大绑成一团,陈昌银从袖子中掏出一支烟火,点燃放了出去。   顿时,崖下火光冲天,刀兵声,喊杀声大作。   呼延桀左等右等,竟没等来人救驾,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外头竟复又平静了下来。   此时帐帘猛地被掀起,呼延桀眼中爆发出精光。   “王爷,五万呼揭人已全数伏诛,请王爷示下,”来人是留守在崖下的另一位先锋官,刘天岳。   呼延桀眼中的希翼溃散,原来大燕人竟在不知不觉中集整了兵马,趁着夜色掩藏,将他们耍得团团转。   大燕人!看着端坐在一旁安然无恙的王瑾瑜,呼延桀简直恨得咬牙切齿,他军中的这两个大燕人便是叛徒!   “王瑾瑜!孤这般信重你!”   王瑾瑜放下冷掉的茶碗,勾唇一笑:“可我从来不曾忠于你,大王子,你忘了吗,我从来都没说过半句你们呼揭话,我由始至终都是燕人。”   豆倌屁颠屁颠的帮他拍去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土。   “卑鄙无耻,卑鄙无耻!”呼延桀抄着撇脚的燕话破口大骂:“燕人!都卑鄙!列猪!”   秦宴用刀柄敲了敲呼延桀的脑门,面无表情的说:“都被当了两回王八,你怎么还是学不乖?”   呼延桀听不懂秦宴的意思,却明白“王八”是在骂他,涨红着脸瞪圆了眼,又要骂出一连串脏话时,冯宣眼疾手快的堵住了他的嘴。   秦宴多余的眼神都懒怠给他,招招手便让人将他拖了下去。   王瑾瑜静默的看着这场闹剧,直至帐中只剩他和秦宴福宜三人时,才开口道:““严校尉”当真是胆识过人,竟敢深入敌营至此。”   秦宴看着他,这人与虞妗竟生得这般相像,又想起虞妗的母亲王氏,王瑾瑜的父亲乃王氏的嫡亲兄长,算着辈分,此人竟是虞妗的表兄。   自幼点过娃娃亲的那种……   秦宴看着王瑾瑜的眼神中,蓦然带上了点点杀意:“你也是当真不怕死,如今在朝中,王家仍旧是罪臣,你仍旧是罪臣之后。”   王瑾瑜敏锐的察觉到秦宴这脾气来得怪,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反唇相讥道:“王爷胆子也不小,就不怕在下方才将你们卖给呼延桀?”   “你自己说的,你始终是燕人,”秦宴将他的话堵回去:“早便听闻呼揭大王子有一燕人幕僚,没想到竟是王大公子,”秦宴卷起白布,拭去弯刀上微干涸的血迹,一边说。   王瑾瑜只一笑:“王爷言重了,哪还有什么王大公子,如今在下不过一介草民罢了。”   秦宴直言不讳:“说吧,你有什么目的。”   王瑾瑜苦笑了一声,指了指外头道:“王爷看不出来吗,这是在下的投名状。”   “你要入朝,要彻查当年王家的悬案,”秦宴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点明了他的小心思:“你知道当朝太后是你表妹。”   王瑾瑜袖下的手紧握成拳,面上却不显:“唯有此路可走。”   秦宴一把揪起王瑾瑜的衣领,眼中的杀意宛若实质:“王家虽罪不至抄家灭族,却也死有余辜,王家的事牵扯文武百官,你妄图彻查王家的案子便要颠覆朝堂,便要牵连她,本王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若对她有半分不利,本王便让王家断子绝孙。”   “本王知道,王家不止你一个活着,你们躲在角落里苟延残喘,就不要逼得本王将你们斩草除根!”   说罢将他往后一搡,转身便要往外走,临走前还顺手挑起一旁暖榻上的虎皮,兜头扔在福宜的身上。   福宜从方才便呆坐在地上,望着望着自己满手满脸的血,被这一下弄得有点懵,呆呆的抬起头,仰视着从头到尾不曾和她说过半句话的秦宴:“皇……皇叔……”   秦宴脚下微顿,低低的应了一声,便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他应了,是不是意味着,我没有给大燕丢人,我还是那个,大燕的长公主,还能是吗?   看着微晃的帐帘,自三年前起,便不曾流泪的福宜,抱着虎皮埋首其中嚎啕大哭。 第二十六章   冬至的旬假一连休了七日, 假期刚刚结束便雨雪皆停,文武百官便要复朝了。   复朝当日,承恩公齐豫之拖着佝偻的病体站在朝队中, 双手捧着奏折, 高声说:“如今战事纷扰, 又是大雪封城,时值天灾人祸,听闻国库空虚入不敷出, 为臣子,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实乃本分, 臣提议家中多有余粮者,献粮与朝,若无余粮可献银两, 若两者皆无,可献其力, 正巧如今北地战事胶着, 正是用人之时。”   “为做表率, 臣愿献粮一千八百石,白银两百万两, 请圣上, 太后娘娘笑纳。”   虞妗听得发笑, 谁也比不过齐豫之奸诈狡猾, 自己吃了亏,也不想别人看他笑话捞好处,活生生硬要在旁的世家身上割出一块血肉来。   这一番话简直是将攥紧钱袋子的世家众人架在火上烤,还择了早朝这么个时候,是硬要逼着他们, 不干也得干。   这下原还惶惶不安的世家众人彻底明白过来了,这承恩公和誉国公两家,在前些时日征粮的事情上,闹的最凶。   这两人都仗着自己闺女是太后,有些昏了头,竟在朝会上与虞太后公然叫板,这次怕是被虞太后作为出头的椽子,狠狠敲打了一番,只是不知齐豫之有何把柄在虞太后手中,能将他制得如此服服帖帖。   这一招杀鸡儆猴用得是相当漂亮。   齐豫之话音刚落,蒋韶随即出列道:“臣素来勤俭,家中余银不多,唯族人时年种植稻米,想来余粮颇丰,臣愿倾家族之力,助朝中渡过难关。”   蒋韶向来惯会说好话,没有明确说要献多少粮食,却也透露了这个意思,一时间以他为首的寒门子纷纷上前,或多或少也都捐献了一二。   这下世家众人更是坐不住了,能让自己人比下去也好,总不能让死对头比下去吧?虞太后本在世家和寒门之间保持中立,倘若这回寒门当了好人,难保虞太后不会因此偏颇寒门,如此一来,世家的地位岌岌可危。   是以,具是争相开口,唯恐落于人后,你家三千银,我家五千米,一来二去光米粮便凑了足有上千万石,。   大司农陈方从业三十余年,头一回忙得脚不沾地,为了清点新增,陈方带着被褥在庑房睡了足足七日,等他彻底忙完,新添的国库账簿叠了足有半人高。   虞妗看着满满当当的国库,满意极了,大手一挥便抽了一半的粮食,连带着尚衣局连日赶制的棉衣棉服,一块儿给秦宴送了去。   就在秦宴带着从呼揭那儿抢来的粮食回到延北军中时,远远便瞧见他们在埋锅造饭,炊烟袅袅升起,饭菜的香气传出去老远,几个帐前排着长队,出来的手里无一不捧着新制的棉衣棉服,士兵行进间,脸上具是笑容洋溢。   李大山头一个迎上来,笑得见牙不见眼:“王爷你们可回来了,朝廷给咱们送粮食来了,不但送了粮食来了,还送了新的军大衣,都是新崭崭的棉花,可暖和了!”   陈昌银这一年饿怕了也冷怕了,听着粮食便两眼放光,又听说有新衣裳,一双眼珠子都跟狼似的发起了绿光,连声追问:“有多少有多少?”   “这……”李大山不识数,掰着手指头算了又算,脸都涨红了也数不清,索性一摊手,大吼道:“你管多少,反正好多好多,够咱们吃上个一年半载了,这回饿不死也冻不死了!”   听着听着,陈昌银便坐不住了,推着李大山要他带自己去看。   秦宴骑马立于山坡之上,四周赤地千里,寒风自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借着夕阳辨别着方位,最东边,是燕宫的所在,她也在。   从未想过能有这样一个人,一颦一笑一字一句都能牵动他的心房,单单只是想到她,空寂的心便被填得满满当当,一如这黄沙满地的北疆,忽如一夜春风来。   秦宴抬头吹了一声哨子,唤来在天上来回盘旋,吱呀怪叫的白腹灰羽的大雁,取出在胸膛的衣襟中揣了许久,一直未曾送出的信件,又将一只素荷色的香囊取了出来,铺得平整看了又看,恋恋不舍的摩挲着,许久才将那封信放进去,妥帖的系在大雁的脚边,随即将其放飞。   “去吧,替我看看她。”   *   “娘娘,你看,是大雁!”   又是一日休沐,虞妗只着了一身素衣,懒洋洋的缩在暖阁里看书,银朱在一旁煮茶,茶香随着咕噜咕噜的烧水声氤氲满室。   外头是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满宫银装素裹,连个活物都不见得,那一点灰便很是显眼,偏偏大雁又在暖阁的上空来回盘旋,时不时鸭子似的怪叫一声。   银朱定睛细看,指着天上惊呼:“娘娘快看,这般寒冷的冬,竟还有未迁去南方的大雁?”   虞妗素手托腮,掀了掀眼皮,胡乱应了一声,当自己看见了,她冬日爱犯困,暖阁里地龙又烧得旺,暖烘烘的,这会儿正被催得昏昏欲睡。   银朱却是兴致高昂,见那大雁久久不肯离去,便兴冲冲的取来粟米,用小碟子盛了摆在窗阁上,学着大雁的叫声,想诱它来吃。   那大雁古灵精怪,站在枝桠上歪着头看,银朱叫唤它也叫唤,“嘎嘎”的叫,与银朱一唱一和。   青黛像瞧孩子顽皮一般在一旁笑得慈祥,一边顺手掖了掖虞妗滑落的被角:“轻声些,娘娘睡着了。”   银朱后知后觉的捂住嘴,见那大雁不领情,撅着嘴赌气,抬手便要关上窗门。   谁知那大雁竟如离弦的箭一般,直直的往暖阁里撞进来。   吓得银朱连声惊呼。   这一阵动静可不小,虞妗也睡不住了,睁开惺忪睡眼,嗓音里带着浓浓的困意:“怎么了?”   那大雁闯进暖阁,像是受了不少惊吓,跟个无头苍蝇似的横冲直撞。   等听见虞妗这边的动静,才像是寻到了目标,怪叫了一声便冲着虞妗飞去。   青黛和银朱哪里见过这等架势,不由得连声惊呼,争相挡在虞妗前面,试图拦住那大雁的去路。   那大雁也是刁钻,看着前方无路可走,竟在半空生生停了下来,虚晃一招,惹得青黛银朱急急往一旁阻拦。   它竟趁着这个间隙,越过两人安安稳稳的落在虞妗的肩头上,看着目瞪口呆的青黛银朱,像是耀武扬威一般,一叠声的怪叫着。   虞妗困得很,便是这般场景,也还有些神志不清,半响才望着自己肩头的怪鸟,惊讶的连话也说不出。   “娘娘莫怕,奴婢这便将这扁毛畜牲撵走,”银朱自责不已,试探着伸手要去抓那大雁。   眼看着要逮个正着,却被它凌空飞起,堪堪躲过,又稳稳的落在虞妗的另一边肩上。   “这可如何是好,”青黛急的满头大汗。   作为当事人的虞妗,倒并不如她们这般惊慌,甚至试探着伸手摸了摸大雁背上的鸟羽。   说来也奇怪,方才那古灵精怪活蹦乱跳的怪鸟,在虞妗手下无比乖顺,甚至亲昵地啄了啄她头上的青丝,粗嘎的嗓音也变得细声细气,像是生怕吓着她一般。   见这怪鸟如此乖顺,青黛银朱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青黛心细,一眼便瞧见了大雁脚边悬挂着的锦囊:“娘娘,这怕是只鸿雁。”   “去,将你方才放在窗阁上的粟米取来,”虞妗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一边吩咐银朱。   银朱连声答应,快步去将那一小碟粟米拿来,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虞妗轻轻摸了摸它的背羽,一手指着小几上的粟米。   大雁睁着黑豆小眼轻声“咕咕”,盯着虞妗看了又看,半响才张开翅膀,小几上。   也不吃粟米,只来回踱步,时不时扬起脚边挂着的锦囊,又“咕咕”两声,像是在让虞妗把它脚上的东西取下来。   青黛这下才认出来,忙说:“娘娘,这是王爷出征之时您给他的……”   虞妗也认了出来,这怪鸟原是来找她的。   秦宴养的鸟,果然跟他一般古怪,虞妗眯着眼和那大雁对视,仿佛瞧见了千里之外的秦宴,不由得在心底嘀咕。   银朱自告奋勇道:“娘娘,奴婢帮您把这锦囊取下来吧?”   说着便一副摩拳擦掌的架势,跃跃欲试。   见虞妗不置可否,银朱便试探着伸出手,谁曾想着大雁眼看着乖顺了,警惕心却极强,毫不犹豫的往银朱的手背上狠啄。   幸好银朱眼疾手快,忙把手收了回来,愤愤的说:“这小畜牲可真凶!”   虞妗这才明白过来,也不知秦宴是如何训练的,这大雁竟聪明至此,若非收信之人,半点进不得它身。   让青黛二人退开,抬手便将大雁脚边的锦囊取了下来,速度之快,让青黛银朱都不曾反应过来。   见虞妗拿走了锦囊,大雁便瞪着黑豆眼看她,看了又看,随即宾至如归,小口啄着粟米大快朵颐。   虞妗不再管它,捏了捏锦囊,只有薄薄的一层,看来她放在里头的东西已经被秦宴取走了,又伸手掏了掏,翻出一小段信纸来。   上面寥寥四个字。   “岁旦便归。”   虞妗不知道秦宴是在何种情况,以何种心绪,写下的这四个字,姑且能称之为“家书”,也不知北地如今战事如何,但只要他说她便信。   青黛站在一旁,逆光瞧着虞妗的侧脸,忧心忡忡。   等虞妗次日下朝回来,银朱正满宫满殿的寻那只大雁,却遍寻不见踪迹。   “许是自己飞走了吧,”虞妗看了看窗外,雪自昨夜起便停了,外头是三三两两的宫人在扫雪。   银朱端着昨日盛粟米的碟子,风风火火的跑进来:“它把粟米都吃完了!”   青黛也在说:“娘娘的锦囊又不见了!新作的九瓣莲,才用了一回!”   虞妗并未给秦宴回信,一则不知道写什么,二来又有点不好意思,什么鸿雁传书的,算什么啊?   正磨蹭着,想今日下朝以后再给秦宴写些什么,没想到那傻鸟竟叼了个空锦囊跑路了。   那头银朱还在愤愤:“这扁毛畜生,怎么跟个偷儿似的!”   青黛好声好气的哄她:“摄政王养的鸟儿,你回头可别当着王爷的面再这般叫唤!”   *   日子一眨眼便过去了,自那日鸿雁传书后,又过了两日,北地便传来秦宴生擒呼揭大王子呼延桀的消息,还带回了和亲呼揭的福宜长公主。   如今正派人护送福宜长公主回上京,同时将呼延桀押送回朝听候发落。   如此大好的消息,让朝中上下皆为之一振,连带着虞妗也隐隐有些激动。   相较主帅被擒,军中无人坐镇,溃乱如同一盘散沙的呼揭,延北军如今背靠朝廷,兵马强悍粮草充足,毫无后顾之忧,军中又有大燕战神,摄政王秦宴坐镇,简直气势如虹。   延北军在秦宴的带领下势如破竹,再无败绩,将呼揭残兵撵得东奔西跑,狼狈不堪。   一封封捷报传来的同时,离秦宴答应虞妗的归来之期也越来越近,偏偏秦宴像是忘了此事,追着呼揭人打得不亦说乎,半点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青黛,今日是什么时候了?”虞妗埋头批阅奏折,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问道。   青黛抬头道:“明日便是岁旦了,宫中大宴,圣上说,北地告捷,四郡雪灾也得以缓解,乃是大吉之兆,下令年节大办,君臣同欢,衙门寻照旧历休沐七日。”   恰巧外头响起敲梆的声音,青黛看了看天色,道:“夜深了,娘娘也该歇会儿了。”   虞妗依言停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起身推开窗阁,寒风猛地灌了进来。   两日不曾下雪,借着月光,能瞧见外头的积雪已经打扫得很干净了。   最为灰暗的冬至过后,再过小寒大寒,便该立春了,这雪也不再下个不停,确实是一切都将好起来的征兆。   虞妗穿的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青黛忙把尚衣局新送来的狐裘给她披上,一边碎碎念:“娘娘怎么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不知为什么,这种时候虞妗特别想念秦宴,想得心肝都在发颤,抬手推开青黛给她系带的手,说:“去拿那件。”   青黛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应了一声,去寝殿拿了秦宴那身黑羽鹤氅来。   宽大的鹤氅将虞妗整个人罩在里头,鼻尖轻嗅,依稀还能察觉到一丝半缕秦宴身上的气息,就像是新沏的雪山银针,清冽悠长,却又不自觉的勾人馋虫。   虞妗也不知自己在这愁肠百结个什么劲儿,理智告诉她,如今呼揭军心溃散,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秦宴不回来才是对的,可她总忍不想,明明没把他的归期放在心上,却又时不时的想起。   这种感觉太讨厌了,虞妗越想越气,脸色越发难看,硬邦邦的吩咐道:“明日不朝,你今儿就不必守夜了,回头我歇下,你便回房里睡去吧。”   虞妗确实有不上早朝便不让人守夜的习惯,以便早晨多躺一会儿,是以青黛并未察觉不对,自然而然的应了一声,一边招呼外头的宫婢打水伺候她洗漱。   青黛将虞妗安置上榻,便坐在一旁做女红,直到听她呼吸渐渐平息下来,才熄灭烛火,将四下的窗阁关好,替她将被角掖紧,最后才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直至殿内一点动静也无,方才已入梦乡的虞妗缓缓睁开了眼,在被窝里蜷成个虾子,闷声闷气的骂了句“骗子”。   话音刚落,方才熄灭的烛火复又燃起,几下跳动过后又猛地熄灭。   殿内忽明忽暗,引起虞妗的警觉,却不做反应,装作安然入睡的模样,另一只手已然悄无声息的握住了枕头下的匕首。   来人动作轻缓,脚下无声,连呼吸声也几近于无,若非其无意之中点燃烛火,虞妗深知自己是半分也不能察觉的。   殿内窗阁紧闭,想必此人定然躲在寝殿内多时,殿中人来人往,她和青黛竟然毫无察觉,思及此,虞妗几乎寒毛直立,此人若是来取她性命,必然一击即中,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虞妗脑内百转千回,而自己立得越高的寒毛告诉她,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了,近得,只要他一伸手便能将自己掐死。   同样,自己此时反手一刀,也能将其一击毙命。   几乎不用思考,虞妗迅速的做出了决定。   “铮”的一声利刃出鞘,虞妗反手一刀往身后刺出,没有听到预期中的惨叫声。   刺空了。   那人反应竟如此迅速!   容不得虞妗多加思考,作势欲刺,另一手掀起被子往那人面门罩去,趁着那人伸手回防的间隙,从一旁往地上跳,一边张嘴欲喊。   意料之外的跳了个空,虞妗被人兜头兜脸的搂进了怀中。   原是个登徒子!   虞妗眼中杀意迸现,毫不犹豫的握紧匕首,抬手就刺,试图来个鱼死网破。   “地上凉。”   就在利刃即将入肉的间隙,虞妗突然听见身后之人的叹息声,无奈又好笑。   生生停住手,愣住了。   手中的匕首滑落在绒毯上,无声无息,虞妗不挣扎也不躲,由着来人抱着自己坐在榻边,直到对方扯起榻上的锦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才笑了一声。   “这把匕首跟了我三年,原以为今日要开刃见血了呢。”   借着朦胧的亮光,虞妗仰脸看着来人,即便胡子拉碴风尘仆仆,那双熟悉的凤眼仍旧闪闪发亮,比外头的星星还要耀眼些。   虞妗抽了抽鼻子,是熟悉的,雪山银针的气息。   这不是秦宴又是谁。   秦宴弯腰将地上的匕首捡起来,握着刀刃将刀柄放在虞妗的手上:“怎么不喊人?若今日不是我,换成旁人,你便打算以命搏命不成?”   “此时你不应该还在北地吗?”虞妗耍赖,顾左右而言他。   “你怎么如此不顾惜自己?”秦宴先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脸,不觉得凉,才捧着虞妗的脸让她正视自己:“不要自己一人待着,哪怕在自己的寝殿,身边时时刻刻都不能离人,你那两个女官,总要有一个跟着。”   握着虞妗的手,掂了掂,说:“你这匕首花里胡哨的,没什么用,若今日来人身手与我不相上下,你连开口喊人的机会都没,更别提活命的可能。”   “先收着吧,我那儿有个新得的袖箭,回头给你送来,模样精致像个手钏,你也能时常带在手上不惹人怀疑,也适合出其不意一击致命。”   虞妗挑眉,勾唇一笑:“若来人是你,也能一击即中吗?”   秦宴贪恋的看着眼前朝思暮念的人,这才多久未见,思念已然如同附骨之蛆,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   “如果带着这只袖箭的人是你,就能。”   虞妗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身乖顺的靠在他的胸膛,闷声闷气的问道:“说真的,你这会儿不应该还在北地吗?听说你们撵着呼揭的残兵,都追去了呼揭王庭,逼得呼揭大汗连夜拔旗搬家?”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秦宴悄无声息的笑了笑,鼻尖蹭蹭她柔顺的青丝,嗅着熟悉的莲香,漂泊无定的灵魂终于寻到了归宿。   “答应了你,岁旦便回,怕你等我。”   此话很是妥帖,虞妗非常受用,跟个小姑娘似的压抑不住心头的雀跃,还故作傲娇的反驳道:“你何时答应了我?我可没与你回信什么的……”   却没有反驳自己有没有在等他。   “是,是我要回来的。”   秦宴几乎无法表达自己见到她有多高兴,只一个劲的笑,她说什么都是好。   虞妗想起那只大雁,又问道:“算算日子,再算算你那只鸟飞来的时候,你送信来时我送去的粮草才到北地,你怎知你岁旦便能回?”   秦宴勾着她的发尾痴缠,问什么答什么:“那日我带着从呼延桀手里抢来的粮食回到驻地,你送来的兵粮恰好也到了。”   他这话说的模糊,虞妗却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是被人惦记着也挺好。   “你就这般摸进了宫,也不怕被卫尉当成刺客?”   “不怕。”   “怎么一点消息也没传回来?”   “我和押送呼延桀的队伍一块儿回来的,我骑马比他们快一些,天擦黑到了城外,我等不及,掏了腰牌进城,刚到宫外才发现宫门已经落钥了,使了点别的法子才进的宫。”   “怕是明日一早,摄政王摸黑进城的消息便满朝皆知了,你这次回来何时再走?”   “暂时不走了,呼揭被打怕了,在明年冬天来临之前,不会再有反扑的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没错,我觉得的三章合一就是六千字,一章两千QAQ   好吧其实是我写不完了,明天再写六千补偿回来嘤。   然后入v章评论前五十有小红包掉落,不多,但是是我的爱~么么啾。 第二十七章   次日等虞妗醒时, 秦宴早已经离去。   颇有些懊恼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年节大宴在晚间,白日里虞妗空得很,这突然不上朝了, 便有些无所事事, 蒙头又睡了过去, 只依稀听银朱嘀咕,午间秦宴来了一趟,要见她, 却被青黛一口回绝了。   久等不见虞妗醒来, 留了封信才离去。   等到下午, 虞妗先是填饱了肚子,才施施然往太和殿去。   皇宫大宴,文武百官可携内外命妇, 及家中适龄的姑娘公子一同前往。   说来说去,不论是宫中宴席, 亦或是官眷宴请, 都像是只有给各家的公子姑娘相看的作用。   虞妗坐在上首百无聊赖, 殿中央是翩翩起舞的舞姬,一旁是嗓音悠扬婉转的歌姬, 眼看着底下, 不过是几番觥筹交错, 便有好几对公子姑娘瞧上了眼。   一看这姑娘羞红了脸, 率先退席拉着手帕交要往外头走,惦记着她的公子哥,忙不迭地起身告辞,要与她偶遇去了。   虞妗看得可乐得很,感叹道, 男欢女爱确是世间少有的,令人可憎又可爱之物。   她正看的高兴,却猛然察觉出一抹灼热的视线,顺着那一抹视线望去,虞妗便落入了秦宴那一双罕见的温柔潭。   自打昨夜过后,虞妗觉得秦宴好似彻底不明白何为廉耻了,想起方才所见的,据说是他留下的,缠绵悱恻的情诗,虞妗几乎鸡皮疙瘩掉满地,险些忍不住替他害臊。   不由得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却收获了坐在秦宴身边的,宋嘉钰惊悚的目光,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可置信之事,被一个天雷轰得他人事不知。   虞妗正纳闷儿,恰巧秦寰与她说话,便将此事抛诸脑后,高高兴兴的看舞听曲儿去了。   与她昨夜所言果然差不离,几乎是一大早,秦宴回京的消息便人尽皆知,摄政王府上门送礼的,险些将王府的门槛踏破。   往来送了一日礼还不够,在宴上,不拘文官武官,纷纷试图与他敬酒。   偏秦宴黑着个脸谁都不搭理,这就苦了一旁的宋嘉钰,敬酒的人也不愿自己太过尴尬,于是该敬给秦宴的酒竟纷纷落进了宋嘉钰肚子里。   虞妗看得可乐,耐不住与秦宴抛了个媚眼,谁知,殿外突然起了喧哗声,一个身形高大,身着玄黄色四爪蟒袍的中年男子,踱着慢条斯理的步子,往殿内走,边走边朗声大笑:“此等盛宴如何能少了本王?”   他话音刚落,身后便又走出一个娇俏的身影,一袭红衣风情惹火,轻纱拂面,只露出一双勾魂的媚眼,上身只着了艳红的抹胸,白嫩的纤腰显露无疑,下半身是透纱的灯笼裤,纤细匀称的双腿若隐若现,手脚皆系有铃铛,一举一动灵俏可人。   她的出现,顿时便吸引了场中太半的目光,连虞妗也忍不住目光随她而动。   “高阳王?”   高阳王随着声音看去,望着座首上那衣着华贵的女子,眼露惊艳,随即屈身行礼:“臣,高阳王秦震,见过皇上,见过太后娘娘。”   “臣女高阳郡主,秦昭,见过皇上,见过太后娘娘。”   虞妗向来敏锐,她异常明显的感觉到,有人怨毒的瞪了她一眼,而那视线的来源……   虞妗看向垂头的高阳郡主,她从未见过此女,万不可能与她结仇。   虞妗不说话,一时间殿内彻底安静了下来,静谧得仿佛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秦寰也是头一回见这个便宜皇叔,连先帝驾崩,新帝登基,这位高阳王都称病不进京,天知道他怎么这会儿回京了,悄无声息堪比幽灵,他也不知虞妗是否早已收到消息,不过看样子,她也是不知道的。   遂笑道:“皇叔不必多礼,快赐座,怎么进京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朕也好早做准备,您这会儿来,朕这会儿吩咐人准备怕也是有些仓促的。”   秦震乐呵呵的说:“皇上莫不是怪臣突然前来叨扰了吧?都怪我这姑娘顽皮,说啊,要给她表哥一个惊喜,是以这才一直瞒着行程,进京也不曾说一声。”   表哥?虞妗眯了眯眼,高阳王乃是德宗幼弟,这满朝文武,算得上秦昭表哥的,唯有秦宴一人尔。   果不其然,在内侍给她二人拿来蒲团时,秦昭眉眼一弯,径直往秦宴方向去:“我要和表哥同坐。”   随即在秦宴面前站定,语气欢快,便是隔了一层面纱,也能猜得出她的脸上如沐春风的笑意。   “表哥,许久不见。”   虞妗这下明白过来了,她当然不曾见过这个秦昭,她也不曾招惹过她,真正招惹了她的,是秦宴。   自己完全是经受了无妄之灾。   可秦昭注定一腔春心向东流了,秦宴根本就是个榆木疙瘩,哪里懂她那点小心思。   头也不抬的道:“让开。”   秦昭脸色一变,以为他在怪自己挡着他看殿中舞蹈的美人了,登时柳眉倒竖:“表哥觉得她们跳得好看?区区舞姬,如何比得上我?还是表哥觉得我跳得不如她们吗?”   秦宴烦她挡着自己看虞妗了,本就不耐烦得很,她这质问的语气更是火上浇油,睨着她,毫不留情的讽刺道:“原来郡主尚且有自知之明,本王也不必明说了。”   中原女子多含蓄,少见秦昭这般大胆奔放的,直看得虞妗啧啧称奇。   秦朝怒火上头,势要与池中的舞姬比较高下。   虞妗真觉得自己见识少了,竟然真会有人自降身份,拿自己与个舞姬相比,更稀奇的是秦震居然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面上一派纵容之色,更多的竟是引以为豪。   舞姬低眉顺眼地从台中退下来,秦昭与她四个橙衣婢女昂首挺胸的站立在正中。   一声尖锐的哨声过后,充满异域风情的鼓点声骤起,秦昭随之而舞,一行一动间充满了力量,她手脚上的铃铛接连发出脆响,合着沉闷的鼓点声,莫名相得益彰,引人啧啧称奇。   虞妗这注意力却落在她那四只铃铛上,方才秦昭走动时,那铃铛是半点声音也不曾发出,她还以为这本就是哑铃铛,没想到竟然是会响的。   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这个高阳郡主,不但会舞,还会武,并且一样技艺高超,是个需要防备的对象。   她可没忘记,秦昭那怨毒的眼神。   虞妗对意图不轨的人没什么好脸色,自然对她的舞蹈也无甚兴趣,眼神在周遭胡乱看着。   不得不说,这个高阳郡主一举一动所携带的神秘感,吸引了不少人,起码宴席上大半的文武官,眼珠子都直勾勾地落在她那扭动的腰身上。   只有两个人恍如异类。   秦宴和姜眠秋。   姜眠秋生平两大爱好,一是医术,二是美食,活色生香的美人在他眼前,怕是还抵不上一盘肥得流油的卤猪脚。   至于秦宴……   虞妗觉得自己已经免疫了,本想当做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从而无动于衷。   没想到秦宴那狗狗眼当真是让人抵抗不了,换位思考一下,在外高冷生人勿近的大狗狗,却在见到你时摇头摆尾好不快活,你能做何感想?   虞妗已经觉得自己快疯了,秦宴让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个罪人,抛弃秦宴那个小可怜的罪人。   密切注意秦宴的秦昭,自然不曾错过他二人间的视线交流,几个舞步跨在秦宴的面前,将虞妗挡得严严实实,曼妙的腰肢灵动如蛇,铃铛声声声勾魂,一旁的宋嘉钰都看直了眼,偏偏秦宴没有魂。   秦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眸清冷不见丝毫迷乱,冷声道:“高阳郡主久居封地,怕是忘了自己身为皇家郡主该有的本分,这等下三滥的招数,还是莫要在本王面前使。”   宋嘉钰突然清醒过来,惊觉自己竟是中术了,狼狈的咳了一声,连声道:“是,是啊,郡主是乃皇家脸面,在大庭广众之下为群臣献舞,实在是不妥,不妥。”   接连两句话,终于把神魂尽失的文武官骤然唤醒,恍若是做了一场梦。   秦昭捂住心口往后退了一步,轻咳一声险些站不稳,几个婢女连忙上来搀扶她,秦震这才面露不豫。   虞妗惊觉,原来秦昭并非会武,而是精通术法,不过短短一支舞,一人一鼓一铃,竟能将满朝文武的心魂均摄了去。   不过看样子,秦宴强破了她的术法,她似乎被反噬了。   虞妗好心问道:“郡主可无碍?要不到后头稍事休息一会儿,若是有何不妥,太医署的一干太医均在殿中,也好及时诊治。”   秦昭对虞妗满腔怨怼,在她看来,这句话便是在嘲讽她,强撑着站直身子,朗声道:“臣女自幼长在高阳,不通礼数,还望皇上,太后娘娘莫要怪罪。”   不等秦寰说话,秦昭又说:“臣女远在高阳也是有耳闻,太后娘娘端敏贤淑,实乃中原女子的典范。”   “也不知娘娘是如何做典范的,也好教导臣女一二。”   虞妗挑眉,已经很久没人敢对她挑衅了。   “世人传唱,不能信以为真。”   秦昭向来在高阳横着走,就没怕过人,这回进京来,自然也不把京中人当回事,她只是怨,怨秦宴对她视而不见,怨虞妗对秦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怨自己求之不得的东西虞妗唾手可得。   “若只是俗世传言,莫不是文武百官皆受人所蒙蔽了?”   “听闻宫中还有一位齐太后,应是皇上的生母,为何不见她,而是你坐在这儿?”   殿中一片哗然,秦震竟还捋着胡子,笑眯眯的说:“小女娇惯,小女娇惯。”   虞妗粲然一笑,风姿卓绝。   “因为,哀家是你皇婶,是先帝明媒正娶的皇后,因为哀家在上面坐着,而你,只配在殿前献舞。”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六千会很晚很晚更新,明天再来看吧。 第二十八章   “郡主可还有什么疑问?”   虞妗伸手端起几案上的茶饮, 底下席面上忽的一阵动静,是秦震站了起来。   秦家人长相都是极好的,自然连秦震也不例外, 他与德宗同辈, 秦宴都得叫他一声叔父, 知天命的年纪了,瞧着却不过刚刚四十。   秦震刚要说话,却见虞妗一个冷厉的眼神瞥来, 被这凌厉的气势震得心下一惊, 堪堪止住欲出口的话。   谁知虞妗蓦然转笑, 随手放下茶碗,语气轻快:“高阳王也有话要问哀家?”   秦震惊骇于她一介女流却气势惊人,静默片刻才道:“臣这姑娘自幼娇惯得很, 无意冒犯了太后,还望太后大人有大量, 饶过她这小丫头一回吧!”   虞妗勾唇一笑, 却不做答, 她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个高阳郡主比她还大上一岁。   秦寰却是半点也不给面子, 仗着自己年纪小, 童言无忌, 嘻嘻哈哈的说:“朕记得表姑似是要比母后还年长一岁?怎么她倒成小姑娘了?”   此话惹得百官一阵哄笑, 虞德庸几杯黄汤下肚胆子也大了起来,大着舌头说:“别瞧着娘娘是太后,怎么说她也只才双九罢了。”   誉国公世子夫人白氏临产在即,今次年节大宴并未入宫,是以与虞德庸同来的是侧夫人莺书, 见他竟敢妄议太后,吓得脸色惨白,手忙脚乱的捏了块糕饼试图堵住他的嘴。   所幸宴至正酣,众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醉意,也无人在意虞德庸说些什么,便是有人在意又如何,虞德庸与虞太后关系再僵硬,人好歹也是虞太后的生父,别人一家子的矛盾,何须旁人插手。   可总有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秦昭没听错虞德庸跟秦寰话中的取笑之意,脸色更是一阵青一阵白,胸膛高低起伏着,紧咬下唇一声不吭,像是极力忍耐着怒火。   她敢挑衅虞妗,却没有胆大包天到敢挑衅秦寰,哪怕她压根儿就看不上这个毫无权势的小皇帝。   可连这不知是何身份的小官都敢取笑她,却是秦昭无论如何也忍不得的。   快步上去一脚踢翻虞德庸面前的几子,吓得莺书惊声尖叫,连带着把虞德庸的酒意,也吓得一干二净,拉着莺书连连后退,一边斥责道:“燕宫岂能由你造次?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秦昭一脸蛮横:“我堂堂高阳郡主,岂是你一届区区小官可以肆意嘲笑的?来人!”说着便要喊人当堂殴打朝廷命官。   想来秦昭身边的几个护卫是做惯了这等事的,秦昭敢吩咐他们就敢照办,丝毫不顾及这是大燕的皇宫,不是他们的封地高阳。   一个个磨拳搽掌的要去捉拿虞德庸和莺书,虞德庸拉着莺书如同丧家之犬四处逃窜,边跑边骂:“泼妇!泼妇!”   秦宴一招手,外头等候多时的禁卫一拥而入,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将秦昭的四个近卫通通拿下。   小皇帝秦寰气得满脸通红,直拍桌子:“高阳郡主莫不是忘了此处乃大燕皇宫,不是你们的封地高阳,高阳王也太宠爱过头了吧!”   虞妗看够了闹剧,假意嗔怪道:“高阳郡主只是不懂事罢了,蒋韶皇上金口玉言,还是莫要随意拿旁人取笑,誉国公你也是,你虽是哀家的父亲,可也不能这般口无遮拦……”   话还没说话,秦昭抢过话头面带讽意道:“原来是家学渊源。”   虞妗也不恼,优雅的翻了个白眼继续说:“这小郡主不懂事自有高阳王教导,你这一番越俎代庖,不知道的还以为小郡主无人教养呢。”   这简直是拐着弯在骂秦昭没爹没妈,话音一落,秦昭顿时气得怒目圆瞪,正要开口说话,便听秦震喊她:“昭儿!”   秦昭听出来他的警告之意,愤愤不平的又瞪了虞妗一眼,连秦宴也不管了,转头便往秦震位置走去。   秦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若无其事的说:“皇上说得是啊,臣只得这一个闺女,旁的几个都是些皮小子,难免娇惯了些,舍不得她早早嫁人,留来留去来年她便双十了,高阳那处穷乡僻壤,这姑娘硬是瞧不上那边的人家,此次进京,便是想请皇上太后做主,替她寻摸寻摸。”   虞妗看了一眼秦宴,不意外的撞上了他的眼眸,心头莫名有些不畅快,冷淡的瞥了他一眼,随即便说:“哀家怎么瞧着,郡主像是自有主张?”   这个秦震,赶在今日年节大宴,悄无声息的进京,一路上半点风声都没有,高阳那边的人也不曾传话回来,要么是叛变了,要么就是被秦震察觉了。   可前不久,虞妗才收过那边的消息,却是一句风平浪静,他秦震人都站在太和殿上了,还怎么风平浪静?如此可见,秦震那边的几个钉子,基本是几个死人了。   行踪这般隐秘,却在太和殿上高调现于人前,说是来给秦昭说媒的,谁信?   虞妗眼眸微弯,只是这秦震来得倒不巧,这秦宴刚从呼揭大胜回来,她两个哥哥归期将近,就是开了春再回西南也不迟,三大门神守在上京,借他秦震十个胆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就算虞雁北虞雁南要走了,秦宴也还在,至少明年冬季前呼揭不会再犯事,她就不信这个秦震脸皮厚到这种程度,能在上京赖个一年半载。   正想着呢,便听秦震朗声大笑:“臣向来偏宠我这小姑娘,她若瞧上哪个,还望太后多给牵牵线。”   虞妗皮笑肉不笑,不点头也没拒绝。   笑话,眼瞎的人才没看出来秦昭看上的是秦宴,燕朝虽无同姓不可通婚的例由,但她也没那胆子压着秦宴娶了秦昭吧?   况且……处于某种不可言说的缘由,她也舍不得把秦宴说给秦昭,那不是白糟蹋了?   秦震的出现不过一出小插曲,片刻过后群臣散了拘谨,又饮酒畅谈起来。   虞妗在上头瞧得真真的,秦昭那眼珠子就没离开过秦宴,越看心里越堵得慌,那熊熊燃烧的心火怎么也压不住,耐不住就端着酒杯一杯一杯的往肚子里灌。   一不留神便喝多了,持着不多的清醒,让青黛将她搀离了太和殿。   直到坐在太液池边,被那冷冽的寒风一吹,虞妗终于清醒了些,青黛却在一旁看着她欲言又止。   虞妗问道:“你怎么了?”   青黛顿了顿说道:“娘娘……您清醒些了?”   冷风吹得虞妗头疼,摁着眉心点点头。   青黛斟酌片刻才说:“您方才……方才,骂人了……”   “骂人?”虞妗知道自己有断片的毛病,所以才忙不迭让青黛带她出来,她失去意识想来也不过半刻钟的功夫,竟也脑子一片空白。   青黛点点头:“骂了,骂摄政王……”   “我?我骂他什么了?”虞妗不信自己会疯到这种程度。   青黛一狠心,脱口而出:“堂堂摄政王,怎么这么不要脸,勾引自己皇嫂就算了,还勾搭自己表妹,简直是不懂礼仪廉耻……”   虞妗听得目瞪口呆。   青黛想了想,又说:“还……还有,您要听吗?”   “打住!”虞妗连忙制止道,她一点也不想听到自己如何出口成脏的。   “太后娘娘?”   越不想见什么来什么,虞妗连头都不用回就知道来人是谁,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青黛已经屈膝行礼了:“见过摄政王殿下。”   虞妗回头瞪他:“你!你听到了什么!”   秦宴不远不近的站着,一身玄色的蟒袍藏于浓重的夜色中,只那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娘娘若是高兴,臣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几乎是飞跃到她的身边,扣着她的腰揽入怀,嗅着她满身酒香和着莲香,嗓音喑哑:“想不到太后娘娘竟也会吃醋。”   还不等虞妗反应,微凉的唇已经覆上她的,腻滑的舌不容置疑的撬开她的贝齿,在她唇中攻城略地,汲取丝丝甜蜜。   他昨日便想这般做了,可惜这傻姑娘睡了去,   青黛惊恐的睁大了眼,死死捂紧了嘴才不至于惊呼出声,她不敢上去扒开秦宴,只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四周,生怕有人来撞见这一幕。   虞妗呆愣了片刻,随即便挣扎起来,秦宴是疯了不成,太液池这头几乎随时会有禁卫巡防,间或还有宫婢内侍走动,若是被人看到,她和秦宴都不用做人了!   秦宴一手抓住她的腕子,反剪在她身后,双唇稍分,音色低哑:“乖,别怕,没人会来。”   说罢复又吻了下去。   虞妗被他撩得半身酥麻,只得软着身子任他施为。   秦宴稍微睁了睁眼,看着远处那一抹暗影,目光中杀机毕现。   是跟着他出来的秦昭。   秦宴松开虞妗,亲昵的揉了揉她泛红的唇珠,揽着她半软的腰肢,越上宫墙。   他不愿让任何人瞧见虞妗现在的模样,女人也不行。   宫墙之上,借着隐隐错错的树枝遮挡,虞妗披着秦宴宽大的鹤氅,柔顺的靠在他的肩上,红着脸口齿不清的指着月亮说好圆。   秦宴瞧着她这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不胜酒力却爱贪杯,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发,一边从怀中取了个银质的手钏,扣在虞妗的手腕上。   虞妗有些醉,风一吹酒气便发散出来,整个人晕陶陶的,抬起戴了袖箭的手腕,像得了个宝贝似的:“好看。”   秦宴低笑了一声,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鼻尖抵着她的青丝细吻,一边轻声低语。   “先给你戴着玩一阵子,过两日叫你怎么用,这只袖箭小巧精致,配了特制的梅花箭,适合女子用,等闲不要离身……”   月亮如雪,有情人相互依偎,连寒风都吹得轻柔。 第二十九章   “娘娘, 娘娘!”   虞妗尚且还在梦中,却听见青黛一叠声的疾呼,眯着眼看了眼窗外:“好青黛, 今日不早朝, 让我再躺会儿……”   青黛急的满头大汗:“娘娘快醒醒, 王夫人出事了!”   虞妗陡然惊醒,拉着青黛问:“我母亲怎么了?”   她若再不醒,青黛都快急哭了:“誉国公府刚派人传来消息, 王夫人遇刺了。”   这一消息宛若惊天巨雷, 轰得虞妗有些头昏, 脸颊血色尽退:“给我更衣,我要出宫,快!”   青黛忙点头, 迅速伺候虞妗梳洗,一边说:“来的人说, 王夫人只受了些轻伤, 不过这刺客的身份牵扯颇深, 说请娘娘务必前去看一看,我已经让银朱先行前往国公府, 瞧一瞧情况, 娘娘也不必太过惊慌, 王夫人吉人自有天相, 定然会无事的。”   越是这种时候虞妗越发冷静,连带着面色也严肃不已:“让人去请姜眠秋,他便是睡死在榻上也得给我爬起来,拖也要给我拖去誉国公府。”   青黛一边给她挽发,一边连连点头:“我已经吩咐银朱, 去时顺路去太医署请姜太医,若是不耽搁,这会儿应该快到国公府了。”   虞妗没有惊动任何人,带着青黛悄无声息的出了宫,一出宫门便直奔誉国公府。   誉国公府外守门的小厮虞小六在寒风中缩手缩脚,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府里的动静,时不时抬头往里张望一眼,嘀咕着:“也不知是招了什么孽,年节的头一天便出这种事儿,世子夫人这一胎也不知生不生得下来……”   “娘娘,誉国公府到了。”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女声,吓的虞小六浑身一激灵,抬眼便见两个素衣女子闷头往府里冲,忙伸手去拦:“什么人什么人?这是誉国公府,不是能乱闯的地儿!”   青黛一声怒喝:“反了天了,睁大你的狗眼瞧瞧,什么人都敢拦着?”   虞小六定睛细看,当即吓得腿软,这不是他们家那个当了太后的小小姐吗,囫囵往地上一跪,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虞妗没闲心与他计较,径直便往里走。   虞小六爬起来屁颠屁颠的跟在后头,一叠声的喊:“快来人呐,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回来了……”   此时整个国公府正忙成一团,丫鬟小厮也东奔西跑着,你撞着我我撞着你,简直混乱不堪。   虞小六这一嗓子惊动了不少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请安行礼。   虞妗看得额角突突直跳,随手拉了个人,问道:“我母亲在何处?”   被拉来的小丫鬟先是一愣,随即便抖若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虞妗一大早又急又气,已是临近爆发的边缘,青黛忙朗声问道:“你们府中主事的人呢?”又高声喊:“银朱,银朱?”   跪了一地的丫鬟奴才,竟无一人敢开口回答青黛的话。   就在虞妗恨不得将这一地人都拖出去砍了的时候,早早便过来的银朱从后院跑了出来,气喘吁吁的答应道:“娘娘,奴婢在这儿!”   青黛忙搀着虞妗走过去。   虞妗连多余的话都来不及说,直直问道:“姜眠秋呢?我母亲如何了?”   银朱呼出一口浊气,说道:“王夫人只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   虞妗一路攥着的心陡然放松下来,一路强撑着生怕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这突然一放松便有些站不住脚,昏着脑袋往后倒。   随着青黛和银朱的连声惊呼,虞妗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你怎么来了?”不用看,虞妗便知来人是谁,按着额角轻声问道。   秦宴将她扶稳:“听说王夫人出了点事,我过来瞧瞧,你如何了?”   虞妗摇摇头,说:“只是赶路走得急,有些头昏,无甚大碍,”又转头去问银朱:“若我母亲无碍,为何府中这般慌乱?”   银朱瞥了一眼秦宴,说:“昨儿半夜,刺客掐着国公爷进宫吃席的当口,意图行刺王夫人,却被摄政王爷留在此处的暗卫逮了个正着,那刺客欲吃毒自尽不成,这会儿还在柴房里关着呢。”   “至于府中为何如此慌乱,皆因王夫人虽无事,却把昨儿陪着王夫人的世子夫人给吓得早产了,都两个多时辰了,产房里还未有动静。”   怪不得,誉国公府里除去白氏便没有个主事的人了,那个瘦马莺书本就只是个玩物,又如何能差使得动国公府里的人?   白氏娘家又离得远,她这次发动突然,也来不及去清河请娘家的夫人来整场,虞德庸向来不管事,如此一来,府中如何会不乱。   还好稳婆和奶娘,以及生产用的白布剪子,早早的便备下了,就防着白氏突然发作,否则依照如今这个境况,后果不堪设想。   听说白氏难产,虞妗有些忧心:“既然我母亲无碍,便去瞧瞧我大嫂吧。”   银朱连连点头,在前边带路,一边又安慰道:“姜太医去王夫人那儿打了个转,那会儿王夫人已经在古妈妈的安抚中歇下了,摸了脉,说并无大碍,后来,听说世子夫人难产,姜太医二话没说便去了产房,如今也没什么动静。”   虞妗等人到偏厅时,只有一人在外头候着,是那扬州瘦马,虞德庸的侧夫人,莺书。   见虞妗等人来,先是惊恐了一阵,而后才强自镇定着给几人行礼问安:“奴家见过……太后娘娘,见过……这位爷……”   莺书不认得秦宴,便换了个称呼。   虞妗如常在主位落座,开口便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莺书又是一阵惊慌,柔若无骨的匍匐在地,习惯性的摆出最楚楚可怜的模样:“奴家听闻世子夫人临盆在即,心下惶恐,便想来看看,如今家中慌乱无人拿主意,奴家再不济好歹也能帮她守一守,再者女子生产犹如一只脚跨入鬼门关,知道有人在外头守着自己,心里多少也好受些。”   这莺书本性倒是不坏,今日倘若虞妗不来,或者银朱也不来,她若有心要害人性命,白氏只有一尸两命的下场。   “虞德庸呢?”虞妗又问。   莺书只能做答:“国公爷昨儿吃醉了酒,这会儿还未醒呢。”   说罢不等虞妗再问,忙又说:“既然太后娘娘您来了,奴家也不便在此,这就告退了。”一边说着一边招呼伺候她的丫鬟转身便走,像是生怕有什么东西撵上来。   虞妗有些无奈的看向秦宴:“我有这么吓人吗?”   秦宴只是笑笑,说:“吓不着我就好。”   等四下人都走尽了,银朱和青黛相互使了个眼色,青黛快步走去门边守好,银朱才在虞妗耳边说:“娘娘,奴婢有要事禀告。”   虞妗瞧她这模样便知她是在忌惮秦宴,无所谓的摆摆手道:“直言便是。”   银朱皱着眉,看了看秦宴,又见虞妗确实不在意,才说:“娘娘,王夫人遇刺一事,有古怪。”   虞妗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来时青黛便和我说了,刺客的身份有问题。”   银朱又看了老神在在的秦宴一眼,索性豁出去直说:“怪就怪在,救人和杀人的,都出自同一人指使。”   虞妗挑眉看向秦宴:“同一人指使?”   秦宴今日本就是为此事来,见虞妗看他,随即坐直了身子任她打量:“是不是,要见了才知道。”   虞妗看他这幅孔雀开屏的模样,心底里直想笑,强忍着让银朱继续说。   银朱便又说。   昨日府中守卫听到动静,赶到鹤鸣楼时,两拨人已然缠斗在一起难舍难分,敌友难辨,其中一波人高喊,自己是奉摄政王之命保护王涣,如此是敌是友自然可以分辨。   等秦宴的暗卫连同誉国公府的守卫,将刺客尽数拿下之后,誉国公府众人搜身之时,在刺客的衣襟中搜出了摄政王府的腰牌。   一时之间,秦宴的暗卫,誉国公府的守卫,以及那一群五花大绑的刺客面面相觑,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秦宴的暗卫自知百口莫辩,索性束手就擒,让誉国公府的人请秦宴来两两对峙。   这会儿正和真正的刺客一起,被绑成了螃蟹关在柴房里。   等银朱讲完,整个偏厅陷入了诡异的静谧之中。   秦宴虽清楚自己能解释这一切,可见如今虞妗闭口不言,又隐约有些忐忑,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虞妗歪头去看秦宴,看着看着噗呲一笑:“你如何会派人来守着我母亲?”   是“守着”,而不是“刺杀”,银朱心下微动,太后娘娘当真是如此无条件信任摄政王吗?哪怕事关王夫人?   秦宴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哑然失笑,答非所问道:“我此次在北地遇见了王瑾瑜。”   “王瑾瑜?”虞妗对这个名字听着陌生,却又隐约觉得熟悉,姓王?如今这大燕朝,姓王的估计都不太好过。   “王家大公子,你的表兄,”秦宴点头直言。   虞妗是有些惊讶的,王家当年乃是世家之首,盘亘琅琊近两百年,又如何会没点保命的手段,她一直都知道王家是有人从那场浩劫中逃出生天的,但没想到竟是王瑾瑜。   要知道王瑾瑜和王氏一样,乃是王家嫡支,先帝向来宁可杀错从不放过,王家嫡支除了外嫁女,连刚出生的婴孩都不曾放过。   王氏可是亲眼看着王瑾瑜和王家众人,一道被押送刑场,刽子手手起刀落人头落地的,连尸身都是王氏亲手收敛,将身首缝合下葬的。   正是因为如此,王氏经受了太大的打击,在撞破虞德庸与陈氏私情时,才会承受不住精神错乱了。   王氏又如何会错认自己的侄儿。   “他怎么在北地?”虞妗问道。   秦宴摇摇头,转移话题道:“这不重要,约是三四年前,在我试图查王家的案子时,过程极其顺畅,便隐约察觉有人在此中推动,暗中观察后才发现,竟是一些还活着的王家人。”   “他们改名换姓,改头换面,混迹在大燕各处,秦楼楚馆官僚酒肆,你能想到的地方或许都有王家人,他们以自己微薄的能力,一点一点查探证据,试图替王家翻案。”   虞妗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朝堂,王家人会有如此大胆,混入大燕的朝堂吗?   秦宴像是知道她的所思所想,只微微点了点头,继续道:“等你突然进了宫,我便不敢再查。”   虞妗明白他的意思,秦宴在害怕,她进宫一事除了先帝莫名的心思之外,幕后恐怕也还有王家人推动。   秦宴道:“我担心王家人与你接触不成,试图用王夫人威胁你,便留了几个人在誉国公府守着,这些年除了逮着几个小虾米,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今辰传来消息,说有人冒充我的人,刺杀王夫人。”   说不害怕是假的,齐豫之越听越是胆战心惊,王家便是陡然倾倒,留下来的庞然大物,化整为零糅杂进百行个业,甚至朝廷,如此行动力,如何不让人害怕。   虞妗看向秦宴神色肃穆:“你把你的人带走,将这几个刺客带回去严加拷问,我要知道他们是不是王家人派来的。”   秦宴自然从善如流。   两人说话间,另一头的产房里突然传来一声嘹亮的啼哭,虞妗微皱的眉随之一松。   稳婆满脸喜色的出来报喜:“是位小公子!”   虞妗趴在摇篮边,看着这红彤彤的小猴子,稀奇不以。   上辈子她至死也不曾有过自己的孩子,还把齐漪的孩子养大了反咬自己一口,却从未见过孩子出生时,竟是这般小小的一团。   脆弱,却极富生命力。   既然王氏与白氏都无碍,虞妗也不便在宫外久留,又小坐了片刻,等白氏幽幽转醒,便要走。   “娘娘,您……”白氏一手抱着孩子,一边望着虞妗欲言又止:“您不去瞧瞧夫人吗?”   虞妗脚下一顿,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响才说:“知道她无碍便好,见面就不必了,只要我活着,她活着,就回头再见吧。”   说罢便转身就走。   想着白氏自今日起就要开始坐月子,虞妗便把银朱留在了誉国公府:“我二哥也快回来了,届时便给你俩赐婚,这几天你就安心待在国公府吧。”   银朱一路送着虞妗上马车,依依不舍的看着车架走远,才抹了抹泪回了府中。   虞妗的心绪有些低落,自上车起便一言不发,许久才问一句:“你说,是谁要杀我母亲?”   秦宴还未说话,外面突然一阵嘈杂。   “来者何人?宫内生变,四大门戒严,若无要事且速速回去吧。”   外头传来轻叩车壁的声音,虞妗伸手掀起帘帐,天已暮色,车窗外是神武门外的神武大街,寻常叫卖的商贩不见踪影,一列列军士神情肃穆,腰侧带刀举着火把,将秦宴的车架围得严严实实。   虞妗蹙眉问:“怎么了?”   青黛答道:“咱们被城门守将给拦下了,宫里进了刺客,皇上,皇上受了伤,整个皇宫都戒严了。”   “什么?”虞妗一惊,前生可没出过这事儿,推开秦宴就要下去。   秦宴面无表情,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稍安勿躁。   外头的冯宣冷声怒喝:“大胆,王爷的车架你也敢拦?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秦宴时常出入燕宫,冯宣这张脸最是好使,偏生这回守门的像是不认识他一般,与他怒目圆瞪,粗声粗气的吼道:“天王老子来了你也得回去!”   冯宣觉出一丝不对,拿出秦宴的令牌给他看:“摄政王的车架你也要拦?”   谁知那兵士脸色骤变,猛退一步,暴喝:“拦的就是摄政王!来人呐,刺杀圣上的逆王在此,速速将其拿下!”   秦宴刺杀秦寰?   虞妗是一万个不信的,不说今日秦宴一直与她在一起,便是他真的派人行刺,那为何他又要送她回来自投罗网?   等等,刺杀?   她今日出宫便因王氏遇刺,从行刺之人身上搜出了秦宴的腰牌,她前脚走,后脚秦寰便又被“秦宴”派去的人行刺,还身受重伤,这,简直太巧了。   虞妗神情微沉,却听秦宴嗤笑了一声:“拙劣的把戏。”   “青黛,”虞妗淡声吩咐道。   青黛从袖笼中拿出虞妗的令牌,斥道:“太后娘娘在此,还不速速跪安!”   *   一进宫,虞妗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带着银朱往长乐宫赶,秦宴不宜显于人前,便在半道儿转去了御书房。   等她到时郎中令正灵兵守在殿外,众人人见虞妗前来,一一下跪行礼,虞妗越过他们要往里去,却被秦寰身边的御前女官商陆侧身挡在前面,回禀道:“娘娘,蒋相爷和几位太医都在里面,皇上无性命之忧,您稍安勿躁。”   虞妗长睫扑簌了几下,面容沉静不见惊慌:“究竟是怎么回事?”   商陆看了一眼殿内,难掩愁容,说:“皇上这几日下了朝,日日在书房批阅奏折,好不容易年节休沐,也捧着书看,偶遇不明之处又遍寻不着您,恰巧蒋相爷进了宫,便请了他来长乐宫,君臣二人相谈甚欢,就在翠微居摆了膳,宴至正酣时,谁料皇上突然口吐鲜血,而摆膳的其中一位宫女,突然拔刀刺向皇上。”   “可伤到何处?”   “只右臂处中了一剑,那带毒的糕饼皇上嫌它甜腻,用得少,中毒不深,那宫女柔弱匕首偏了几寸,没有伤及要害,也多亏蒋相爷以命相护,”商陆话音带颤,鬓边全是虚汗。   边上的郎中令知道再多辩解都已无用,一头伏在虞妗脚下:“是臣无能,没有保护好皇上,请娘娘降罪!”   虞妗问:“那个宫女呢?”   郎中令垂头答道:“皇上用膳时禀退了臣等,等臣闻声而来时,那宫女已然被相爷制服,意欲咬碎毒囊自尽,口口声声奉摄政王密旨,前来行刺皇上,臣唯恐引起骚乱,将她卸了下巴关在后殿呢。”   “你是真该死,”虞妗抬脚将他踹倒在地,眉眼含煞:“摄政王护送哀家从神武门回宫,城门守将口口声声要捉拿逆王,一未审二未判,明目张胆的栽赃陷害,谁给你的胆子向秦宴问罪!”   郎中令脸色一变,爬起来复又跪下:“那宫女刺了皇上一剑,所有人都乱了神,情急之下只得封城戒严,至于风声如何传了出去,微臣确是不知啊。”   “不知?”虞妗气笑了:“你能知道些什么?”   “你知道带毒的糕饼,是如何越过重重查验呈在皇上跟前的?那个宫女身后又有什么牵扯,蒋韶为何这般巧进宫来,这些你都知道吗!”   郎中令羞愧难当,垂头不敢答话。   “不知道就滚去查,查不明白提头来见!”   郎中令咬咬牙,起誓般道:“臣这就去彻查,将功折罪。”   看着郎中令躬身退走的背影,虞妗凝眉若有所思良久,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娘娘。”   是蒋韶。   他仅仅着了身直裰,上头还染着血污,手掌处缠着白布,渗着血,多少有些狼狈,身后的陈放抱着他时常穿的,鸦青色的鹤氅。   蒋韶静看了一会儿虞妗,上前来躬身行礼:“天色已晚,更深露重,娘娘且注意玉体,莫要着凉才好。” 第三十章   虞妗来得急, 秦宴那件鹤氅落在他的车架上忘了拿,这会儿还穿着那身素衣长衫,手脚冰凉不说, 唇瓣都染上了乌青。   蒋韶将陈放手中的鹤氅取来, 要给虞妗披上:“皇上已经醒了, 第一件事就是询问娘娘归来否,一直不得您的消息,皇上很是担心。”   虞妗抚开蒋韶的手, 看着蒋韶笑:“蒋卿不是瞧见了?哀家好得很。”   恰好青黛将她的狐裘和新置了碳的手炉拿了来, 闷不吭声的伺候虞妗穿上。   蒋韶笑了笑, 眉目温润,他没有看错虞妗的笑不达眼底,却也不在意, 由着她任性。   虞妗越过蒋韶,径直走进殿中。   看着一盆盆血水端出去, 细密的寒意爬上脊背, 虞妗阖了阖眼, 压住乱了的呼吸。   秦寰倚在床头靠迎枕上,双目微阖, 因失血太多, 脸唇皆白, 他赤着半身, 由着太医在他右臂处缠上厚厚的白条绷带。   待包扎好后,太医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低声跟商陆嘱咐着。   秦寰见虞妗来,顿时眉开眼笑,纵然虚弱不已, 虞妗仍能看到他眼睛里发自内心的欢喜。   商陆见他二人似有话说,便领着边上伺候的人退了出去,待四周无人后,秦寰才低唤了声:“母后……”   虞妗在他床边坐下,轻声说:“皇上可无碍?”   秦寰笑弯了眼睛,一点点外露的锋芒收敛成无辜的孩子气,带着委屈和虞妗撒娇:“疼的。”   虞妗摸了摸他的伤处,问道:“齐太后可来过?”   秦寰摇摇头,偎在虞妗身边,轻声说:“还未和她传消息。”   虞妗将他塞回锦被中,一边说“皇上好生歇着吧,郎中令已经去查那宫女的来路,相信不日便能真相大白。”   秦寰忽而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是要好生查查,那宫女口口声声奉皇叔的口谕,来杀朕。”   虞妗凝眸看他:“皇上觉得此事乃摄政王所为?”   秦寰不敢看她恍如洞悉世事的眼睛,埋首她的颈窝里,谁也瞧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闷声说。   “母后,儿臣不相信的,皇叔若是要杀儿臣,定然不会给儿臣半分活着的机会,况且父皇去时曾要他立下毒誓,生死衷心于朕,朕不相信,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他绝无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听到秦寰提及嘉顺帝,虞妗蓦然勾起一抹无声的笑。   虞妗未在长乐宫久留,见秦寰面露疲态,便起驾回了桂宫,换了身衣裳便去御书房见秦宴。   比之整个燕宫里焦头烂额,这身处漩涡中心的秦宴,却好似个没事儿人一般,闲适的坐在一处饮茶。   忙活了一天,虞妗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让人在御书房起了膳台,与秦宴一道儿用晚膳。   才吃几口,便听青黛通禀说,郎中令左合德求见。   虞妗前脚离开,后脚齐漪便到,不顾秦寰身子疲累,在长乐宫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领着她长亭殿里的宫人在长乐宫鸠占鹊巢,口口声声恐有旁人心怀不轨,要亲自在长乐宫照顾秦寰周全。   虞妗本就被他们母子扰得烦不胜烦,也懒怠去搭理齐漪葫芦里又卖什么药,等此事消停,再与她算账不迟。   左合德战战兢兢的走进来,一眼便瞧见“行刺”了皇上的摄政王殿下,正与太后娘娘同座而食,当即便腿脚发软。   不出虞妗预料,左合德在御膳房什么都没能查出来,带毒的糕饼不是御膳房所出,而那宫女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无人眼熟她,不知她姓甚名谁,至于蒋韶为何进宫,确是如他白日所言,有要事与虞妗相商。   看似解开其中一环,便能探清谜底,实际上却是条条死路,解不开,也无从可解。   简直太巧了,从年节大宴高阳王突然进京,再到王氏遇刺,又是秦寰被刺,这一连串简直让虞妗措手不及。   虞妗饮了一口甜汤,自嘲般对秦宴笑笑:“条条缜密,环环相扣,不惜自伤也要毁一人清誉,这值当吗?”   秦宴不看她,垂眸吃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秦家人惯用的伎俩,”许久又抬起头,目色沉沉:“他姓秦,不是吗?”   虞妗嗤笑一声,秦寰伙同蒋韶,为了算计秦宴,连她都算了进去,这会儿告诉她,秦寰总归是姓秦,堂堂摄政王,杀伐果决却在乎这一星半点的血脉亲情,如何不令人发笑。   虞妗已经不用等秦宴将行刺王氏的人拷问明白,便已经猜出行刺王氏的幕后主使是谁了,。   王氏是她的死穴,人尽皆知,倘若此次行刺当真将王氏害死,那么从刺客怀中搜出的,秦宴的腰牌,必然能让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倘若王氏大难不死,依照虞妗多疑的性子,也会因这腰牌对秦宴心生隔阂。   与此同时,祭出的第二招又是杀招。   虞妗前脚出宫,后脚秦寰又遇刺身受重伤,刺客在大庭广众之下口口声声说是受秦宴指使,毫无意义,这是要趁秦宴不在,将这弑君的罪名生搬硬扣在他头上。   先是王氏遇刺,让虞妗对秦宴心生隔阂,再是秦寰遇刺让秦宴在文武百官面前百口莫辩,便是虞妗再信他,因前有王氏遇刺一事,也不会百分百无条件助秦宴。   两者同时进行,环环相扣。   如此一来,秦宴便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双管齐下简直必杀,蒋韶此人是真的算无遗策。   虞妗突然笑了一声,可蒋韶和秦寰恐怕万万想不到,秦宴会因为担心她,而从三年前开始便派人守着王氏,第一招铺垫便已经不攻自破。   一个不经意的举动,便能轻而易举的破解了他们的苦心孤诣。   谁又知道,此次王氏被刺,竟有这般内幕,一个已是家破人亡,行迹疯迷的女人,也能成为牵动朝堂的棋子,也值得被他们摆上台面算计!   至于秦寰,他或许并没有想那般多,他很清楚,蒋韶与他不是一条心,看似温润无害,实则是一只饿狼,只是这饿狼目前并没有食主之意,所以他需要的,是紧紧抓住虞妗,控制住虞妗,便能让蒋韶投鼠忌器。   他口中说不信秦宴会杀他,当然不是真的不信,他不惜铤而走险,只为在虞妗心下埋一颗怀疑的种子,只要等到那个机会,便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但他想不到,秦宴能得虞妗的信任,是上辈子蒙受百般冤屈,却隐忍不发了不惜远走北地,还由始至终初心不变,换来的,而他秦寰,从前世虞妗接过他亲手递来的鸩酒时,便在无信任的可能。   毕竟人不能在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秦寰遇刺的消息一传出去,文武百官便坐不住了,年节的旬假也不休了,纷纷聚在太和殿外,闹着要见小皇帝。   秦寰无法,只得开了早朝。   朝堂上闹得格外凶,那宫女倒也是个嘴硬的,便是用了极刑,人都昏厥了,还咬死了称自己行刺秦寰,乃秦宴指使。   秦寰为帝三年来头一回硬气,表示坚决信任自己皇叔,认定“刺客”是胡乱攀咬,不给任何人驳论的机会,将其当场杖毙。   比起骤然夺得话语权的秦寰,珠帘之后的虞妗却少见的不言不语。   与此同时,以蒋韶为首的寒门朝臣,纷纷上前,联名弹劾秦宴,言其虽为摄政王,却在圣上足以独当一面时干涉朝政,觊觎皇位,恐有不轨之心。   虞妗听得发笑,好一出一石二鸟之计,说秦宴干涉朝政,何尝又不是暗指她后宫干政,祸乱朝纲。   和蒋韶走得近了当真不是什么好事。   秦寰依旧不做相信,当朝龙威震怒,怒斥文武百官挑拨他叔侄二人关系,愤而离朝。   蒋韶为表衷心,领众文官在太和殿前长跪不起,却不再问责秦宴干涉朝政,只再三求秦寰彻查秦宴派刺客行凶一事。   文武百官皆知,当年德宗并不属意先帝,偏疼幼子秦宴,时常大赞其有治世之才,只德宗猝然驾崩,依照大位不定,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规矩,先帝占尽嫡长,继位顺理成章。   据传秦宴手中持有德宗遗诏,偏他年幼无势,只能眼睁睁看着先帝登基为帝,此次行刺若成,秦宴持德宗遗诏登基为帝,顺理成章。   若是不成,也能推说旁人陷害,仍旧能逍遥法外。   几番周折下来,秦宴推辞不过,终于下令暂卸摄政王一切职务,令其赋闲王府,非召不得出。   蒋韶行事周密,若秦宴当朝愤然生事,也正合了他们的意,还能扣他个大不敬的罪名,偏他交权交得痛快,仿佛乐得逍遥快活,即刻领旨谢恩,连早朝都等不得,马不停蹄地回王府面壁思过去了。   这些时日的早朝,虞妗具称病不出,省得妨碍秦寰动作,这消息还是青黛说与她听的。   虞妗笑了笑,说:“他才八岁,却也不像八岁的孩子了。”   又问青黛:“你八岁时在做什么?”   青黛也只笑笑说:“还是与弟妹玩耍的年纪,天真着呢,家中的姑母也是宫里的女官,才出了宫,在我家做客,当年特别钦佩她,时常缠着她说说宫里的见闻。”   青黛说得天真,虞妗也跟着笑,却在想秦寰当真不再是个孩子了,他若还是个孩子,万万学不会与蒋韶密谋,叫她和秦宴吃这一遭哑巴亏,自己还能博得个恭亲尊长的好名声。   “兴许这便是帝王家吧。”   秦寰越来越像那个老皇帝了,虞妗甫一想完,脸上浮起一阵讽笑,也不知那事事机关算尽的先帝,下了阴曹地府,得知他那千宠万宠的齐皇贵妃,给他带了顶天大的绿帽子,他还将这绿帽子送上了皇位,会不会气得从坟头里爬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更了!我不是猪!   其实我这周上了个特别毒特别毒的榜单,然后我应该日更六千的,但是我没忍住睡着了。睡醒都十点了,稀里哗啦写更新。差点让我自己变成猪。 第三十一章   距离秦宴被罢免职务已过了大半月, 虞妗称病不出亦是如此。   青黛屏退了传话的内侍,走进来。   纯银的祥云纹四角铜炉熏着香,不见白烟却闻暗香袭人。   虞妗幼时落过冰潭, 病了月余才好些, 后来便得了畏寒的毛病, 桂宫中各殿,她所及之处无不整日整夜烧着地龙。   青黛脚下不停,挑开幔帐往里走, 便见伏在案上的虞妗, 柳眉紧蹙似是疲累得紧, 绸红色的华袍曳地,水袖松散露出一截白嫩如玉的藕臂,葱白的指尖还持着朱笔, 一旁是敞开的奏折。   便是她称病不出,一叠叠堆积如山的奏折, 亦是一日不辍的送来桂宫, 青黛觉得自己能够合理怀疑, 外头那群君臣,试图让太后娘娘劳累致死。   虞妗睡得浅, 哪怕青黛脚下无声还是让她有所察觉, 她揽着衣裳直起身, 腰背上似乎背着一根无形的戒尺, 夺目的贵气从她眉宇间透出来。   看清来人,虞妗笔直的背脊陡然松懈下来,瘫倒在椅背上,轻按着发疼的眉心,哑声说:“怎么了?”   青黛看着她这幅疲累的模样满是心疼, 前有蒋相爷虎视眈眈,后有齐太后心怀不轨,还有个半路杀出来,不知底细的高阳王,尽心尽力辅佐的皇上同样野心勃勃,对娘娘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娘娘若是不入这宫门,当个普通姑娘,早该安稳嫁人,过着相夫教子的平稳日子,比这等水生火热不好些?   这话青黛也只敢在心中腹诽,这世间百事皆有定数,哪有那么多如果。   招女婢端来清水净过手,青黛行至虞妗身后,泛凉的指尖抵上她的太阳穴,轻轻揉按,一边说:“方才内侍来报,二位虞将军传来消息,不日便能抵达上京,还请您早做准备。”   *   虞妗称病半月不早朝,秦宴卸任,幽闭摄政王府,起初,秦寰尚为自己一箭双雕的计谋沾沾自喜。   齐漪时常在他耳边念叨,他如今大权在握,该是如鱼得水的时候,最好一不做二不休,趁机架空虞妗和秦宴手中的权柄,收归他用,剩下一个蒋韶,区区寒门子,拿下他还不是手到擒来?次数多了连秦寰自己也有些飘飘然。   不曾想,即便秦宴不在朝中,以他为首的朝臣仿佛不识君主为谁一般,同样不买他的账。   对于秦寰精心备至的鸿图霸业,采取“不理不睬不明白”,三不政策。   更令秦寰怒发冲冠的,便是他以为本该与他是一条船上的,以蒋韶为首的寒门仕子。   相较于秦宴的人明目张胆的不配合,蒋韶等人更是深谙“中庸之道”,无论秦寰说甚,皆是应允,背地里阳奉阴违之事更是数不胜数。   比之前朝潜移默化的无声抵抗,虞妗称病以后,不理诸事,后宫迅速乱作一团,首当其冲便是秦寰的长乐宫。   虞妗气势消沉下来,齐太后便得了势,在宫中颐气指使,仗着皇帝生母的身份,肆意妄为,一言不合打杀宫婢内侍,任人唯亲,导致宫中秩序混乱,更闹出御膳房无人开伙,阖宫挨饿的笑话来。   朝臣不予配合,两极分化严重,前朝后宫乱作一团,秦寰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处施展,只余虞妗这些年来,替他精心培养的忠诚之仕,成了他信赖的臂膀。   翰林院掌院学士梅吉便是其一,为秦寰多次与蒋韶等人据理力争,奈何势单力薄,屡屡败落。   在一日朝会上,梅吉再度与蒋韶起争执,直言其目无君上,实乃居心叵测之徒。   秦寰本以为就此打和几句,便能同以往一般按下不提,谁知蒋韶向来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面上笑得云淡风轻,次日便有数封弹劾梅吉的奏折,摆上他的案台。   忠心于秦寰的朝臣本就少之又少,梅吉更是被他给予厚望,往后扳倒蒋韶他是要位列三公的,无论如何也要保下来。   可蒋韶又如何会给他机会,没了虞妗和秦宴保驾护航的秦寰,即便是皇帝,在他眼中与蝼蚁无甚区别。   当日跪求罢免秦宴摄政王一职的盛况再现,梅吉不忍秦寰为他周旋,一头碰在太和殿上,以死明志。   这些都不算什么,更让人不可置信的是,前不久才被秦宴打得退守王庭毫无还手之力的呼揭,在秦宴一朝被囚之时,竟然揭竿而起,如同狼犬之势反扑。   朝堂分化,忠臣受辱,后宫混乱,边疆受胁,一桩桩一件件压得秦寰几乎要喘不过气,他再有几多心思,也不过是个将将八岁的孩子罢了。   秦寰一人跌跌撞撞,红着眼眶闯进了虞妗的寝宫,他来时正巧赶上晚膳。   虞妗偷得半月闲适,朝堂上的种种不代表她不曾听闻,甚至呼揭诈尸再起一事,她比秦寰还要早些知道。   看他来便知所为何,却又故作不知,与他随意话家常:“怎么只皇上一人来?李钦呢?可用过膳了?”   秦寰一时有些踌躇,他带着满腔委屈奔走,难免有些狼狈,看了看虞妗,又看了看周边零星伺候的人,半饷说不出话来。   宫中生变,银朱不顾阻拦执意回到虞妗身边伺候。   青黛端了水来伺候他净手,银朱替他寻来干净的蒲团,又摆上碗筷,二人行进间半点声响也无,尽显极佳的教养。   秦寰默不作声的盘腿坐下,御膳房又不曾开伙,他也有一日不曾进食,此时嗅着饭香腹中饥饿更甚。   他素来知晓,这个仅仅长他十岁的养母不爱奢靡,几案上不过摆着家常几道小菜,边上伺候的也只青黛银朱二人,与齐漪行至何处都前呼后拥的排场相比,甚至有些上不得台面。   偏偏这般场景,却能令他意外的安心。   “怎么不吃?”虞妗见秦寰久久不动筷,问道:“哀家这儿的菜色不合皇上的胃口?”   说罢便喊银朱:“让御膳房照着皇上平日爱用的膳食,在做一份送来。”   秦寰这才如梦初醒,忙制止道:“不必如此麻烦,朕不过是有些许烦心事陷入思虑罢了,母后此处的膳食,素来最得朕心。”一面说,一面拿起玉箸伸手夹菜。   虞妗冷眼看他胡编乱造,想求人又不愿拉下面子,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况且秦寰的性子随齐漪没有十成也有八成,是个爱奢之人,一顿膳食往往足有一百一十八道菜,哪是能吃这等粗茶淡饭的?   果然,秦寰因腹中饥饿强吃了几口,略有饱腹感便停了筷,所幸虞妗这儿的汤羹颇得他心意,端着汤盅看着她一点一点细嚼慢咽。   虞妗本就故意晾他,能多慢便拖多慢,用罢膳又说要去小花园走动走动,消消食儿,把秦寰急得团团转。   秦寰跟着虞妗亦步亦趋,不知不觉间便走到御花园的储茗池边。   虞妗在池边的亭中坐下,这亭子小巧,四周的挂着厚厚的帷幔,一丝寒风也吹不进来,却也不妨碍亭中人观池上景。   银朱和青黛远远退开,秦寰寻着机会,要同虞妗哭惨,可还不等他酝酿起眼泪,虞妗已先一步开口了。   “当真有刺客吗?”   秦寰心下一凛,他知道,虞妗问得出这句话,自然是有十成的把握,她所知道的就是真相。   忍不住挪动脚步,往后退了一步,秦寰低下头,不敢看虞妗。   果不其然,虞妗又说:“谁会蠢到用不致死的毒,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来行刺大燕的皇帝?”   “太皇太后可真心疼皇上,”虞妗忽然转过身,凝眸看着秦寰:“那个宫女,是皇上身边那个女扮男装的内侍吧。”   秦寰猛然抬头,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虞妗。   “奇怪哀家怎么知道的?”虞妗对他失望至极,垂头把玩着秦宴的银手炉,一边说:“她在皇上身边,隐姓埋名,忠心耿耿伺候了八年,却是皇上亲手送她上死路,果真是大丈夫,果真是皇上,小小年纪便如此杀伐果决。”   秦寰突然哭出声,小心翼翼伸手去拉虞妗的衣袖,摇着头语无伦次的说:“儿臣,没有……”   虞妗又如何会信呢:“皇上从来都不曾信任哀家,你也不信你生母,你甚至厌烦她,你也不信太皇太后薨逝前留给你的亲信,否则,一个跟了你八年的人,你不会说杀就杀。”   秦寰执着的要挨去虞妗怀中,想同以往一般与她撒娇。   见虞妗躲开,眼里便包不住泪,抽噎着哭了起来:“儿臣……知错了……”   他冰凉的手触及虞妗露在外的手背,一片温润,贪那点暖意,瑟缩了一下便扭着手要往她手心挤。   秦宴的手炉虞妗如何舍得给他,毫不犹豫的转身别开,不多时便见他又要哭,才忍着寒解下自己身上的狐裘披在他身上。   “在朝堂上吃了亏吧?”   话音刚落,秦寰忍下去的泪意再次涌了上来,这大半个月来,从不曾有人问他,是不是受了委屈,就连他的生母,成日里想的念的都是她的荣华富贵,口口声声扳倒虞妗,做大燕唯一的皇太后,没有人关心他,苦不苦,累不累,饿不饿,只有她。   秦寰这才像个真正的孩子一般,啕哭出声,抽噎着将这半月来的事说给虞妗听。   说得极尽可怜,孤苦无依,本以为虞妗会如从前一般为他出头,谁知却得一声讽笑。   虞妗看着秦寰这张俏似齐漪的脸,一些陈年旧事便纷纷浮上脑海,面上却不显,只轻声说:“皇上若与哀家说一声,不需哀家再替你操心朝政,哀家又岂是那等霸权之人?”   “皇上算计哀家便罢了,你为何要算计摄政王?他是你皇叔,他是大燕的顶梁柱,他不止能镇边关,更能镇朝堂。”   “若他在,即便你与蒋韶那头狼犬合作,也不至于蒋家独大,惹朝堂大乱,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皇上且想一想,他在时,蒋韶可曾如此嚣张?”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对相爷描述过多,以至于衍生了好多好多邪/教!   宴狗子正在提刀赶来的路上!以正视听!   晚点还有一章,也可能没有,看我困不困,不困我就写,困我就明天写,略略略。 第三十二章   虞妗的话恍如一记闷棍, 打得秦寰晕头转向,却无比清醒。   确实如此,单单不算秦宴在与否, 便是他出征的日子里, 朝堂有虞妗坐镇, 也不曾出过逼死忠良的丑事,蒋韶显然是不把他放在眼中的。   “皇上再想一想,蒋韶以一己之力撼动朝堂, 逼摄政王放权, 逼梅吉触柱而亡, 他的话可比皇命还要好使些,”虞妗不遗余力的在背后捅蒋韶刀子。   他能三言两语煽动秦寰,耍一箭双雕之计, 她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在暗处埋下一击致命的利刃。   秦寰久久不语, 虞妗也不催他, 该说得她已经说完, 该做的她也已经尽力而为,秦寰要怎么想, 怎么做已经不是她能够掌控的, 只要能放秦宴出来, 蒋韶就蹦跶不了多久。   “儿臣愚昧, ”秦寰撩开衣袍在虞妗面前笔直下跪:“犯下如此大错,望母后海涵,请母后妙计解儿臣困境。”   虞妗笑了笑,将他扶起,顺势耳语了几句。   半响, 秦寰兴冲冲的离开桂宫。   李钦遍寻不到秦寰,正在长乐宫急得跳脚,一转头却见他披着虞太后的白狐裘回来了,一扫前些时日的阴郁,一举一动皆是快活。   银朱搀着虞妗,青黛在前面提着灯笼,走近虞妗寝殿时却见黑乎乎一片,忍不住问道:“银朱走时将灯火全灭了?”   “没有啊,”银朱亦是一头雾水。   虞妗皱了皱眉,敏锐的察觉出一丝不妥,还不等她出声示意,银朱与青黛双双软身瘫倒在地。   偌大的桂宫此时竟连巡视的宫人也无一个,虞妗故作不经意摸了摸腰上的软刃,警惕着四周,冷声问:“胆敢闯入燕宫大内,又何必藏头露尾,还不速速现身?”   虞妗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嗤:“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太后娘娘打算吃干抹净不认账?”   是秦宴。   虞妗转身看他。   秦宴背着对她,夜色幽深,他一身玄色大氅,瞧不清模样,只那身型挺拔如松,引人热目。   “你来做什么?”虞妗才应付了秦寰,对他亦是无甚好话。   “莫不是因着含冤幽闭王府,耐不住心中气恼,夜袭桂宫拿哀家的女官撒气?”虞妗冷得很,忍不住瑟缩着身子。   秦宴随手将一瓮酒坛摆在石桌上,转身看她。   “寻太后娘娘算账。”   秦宴半月不曾见她,忙起来时倒不觉得,甫一得闲,便念得抓心挠肺。   摆在他床榻边的,虞妗那拳头大小的银手炉,烈如艳阳的火狐裘,剩下一半儿的金龙戏珠佩,人是久久不见,可每个物件儿都能钻出她的影子来。   前些时候两个人还那般亲密,这才短短半月,竟比从前更为生疏,她人又不肯再入他梦里来,让他想得念得心肝都在疼。   秦宴也不知自己是犯了什么毛病,等他回过神来,双脚已然站在桂宫的宫墙之上,此等行径,与那些浪荡的世家子有何分别?   可她就在此处。   一想到虞妗,秦宴便挪不动脚了。   谁知秦宴将她寝殿翻了个底朝天,也寻不见她人影,听巡夜的内侍细语才知,原是秦寰也来了。   秦宴不能去将那只成日招惹他的雀鸟捉回来,攒了一肚子气,跟个怨妇似的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虞妗姗姗迟归。   嫉妒使人丧失理智,虽然秦宴也不知自己在嫉妒个什么,但他就是一肚子火气,不撒难受。   舍不得动虞妗,于是银朱和青黛便倒了霉。   “算账?”虞妗柳眉微挑,语气带着讽意:“哀家与王爷向来银货两讫,何来算账一说?”   秦宴知她有意气他,却也不恼,又从袖笼里拿出两个酒杯,摆在桌上:“请太后娘娘赏脸,与臣小酌几杯。”   虞妗是疯了才会和他在此处饮酒,照这才停雪的天气,在这儿枯坐半夜,明儿她才是真要病得起不来身了。   “哀家宫里巡夜内侍半个时辰巡一趟,王爷可应在王府闭门思过的。”   秦宴知她畏寒,将他肩上的鹤氅解下,拂去绒肩上的细雪,罩在她的身上。   虞妗是真冷了,冻得脑壳都发木,呆愣的由着秦宴给她绑系带。   秦宴足高她一个头,虞妗僵着身子平视,不妨瞧见了他露在立领上的喉结,再正经不过的样子,却让她忍不住脸热。   慌忙垂下头,瞧见的又是他骨节分明的手。   他的手形很是好看,有些薄,手指修长骨节明晰,虎口上有薄茧,应是常年习武所致,手背上有些细密的刀口,有一条最为明显,横列了他整只左手背。   连手上也是伤疤,虞妗想象不出来,那他领兵征战这么些年,身上该有多少暗疾。   秦宴恰好将系带系好,收回手,虞妗轻呼出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怪异,往后退了半步。   “哀家身子弱,饮了寒酒恐会胃疼,”垂头让他看地上的银朱和青黛:“王爷弄昏了哀家的女官,您来伺候我不成?”   “有何不可?”秦宴并不愿旁人扰他二人独处。   “好,哀家今夜便斗胆让王爷伺候一回?”虞妗这话说得轻佻,引人往歪处想,偏她的模样再正经不过,还催秦宴。   “可王爷也不能让她俩个就躺在这天寒地冻处吧?她俩个病倒了,哀家可无贴心人了。”   话音刚落,冯宣不知从何处冒出头来,不甚温柔的将银朱青黛二人,一抗一拉就往虞妗的寝殿里送去。   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新置了碳的手炉,不敢给虞妗,便转手给了秦宴,一声不吭又消失在夜色中。   “有人来了,”秦宴将手炉递给虞妗,从她手里拿走那个早已经冷去的,习以为常的揣进了自己的袖笼里。   虞妗抱着热得烫手的手炉不知该说什么,她手里这个显然也不是她的,感情秦宴要回去一个,还拿个新的赔给她?   容不得她多想,宫墙之后已经亮起了烛光,内侍的细语声断续可闻,又是半个时辰一轮的巡夜。   “随哀家进来吧。”虞妗领着他往寝殿里走。   虞妗的寝殿后,是一汪热气腾腾的暖泉,这在数九寒天里,也是烟雾缭绕,暖泉中央起了一座湖心亭,平时里只银朱和青黛两个在里边走动,人迹罕至,景色撩人,是个吃酒的好去处。   虞妗平时里也爱在此处偷闲,是以亭中事物一应俱全,糕饼点心水果,一样不少。   湖心亭修得矮,里头铺了厚厚的绒毯,虞妗毫不避的席地而坐。   秦宴跟着撩开衣袍坐下,将酒坛扔入暖泉中。   虞妗看着他的动作,没话找话说:“倒省得燃炉烧酒。”   秦宴将酒杯摆在小几上,一边说:“这原是我母妃的住处。”   虞妗是知晓的,秦宴生母是德宗时候的宠妃,明皇贵妃,在世时宠冠后宫,无人能及,却是红颜薄命,产下秦宴后不久便撒手人寰,连带母族明家也逐渐消失在世家中。   不知秦宴为何提起此事,虞妗也不搭话。   好半天秦宴才憋出下文:“此处风水不好。”   虞妗听不懂,又听他说:“回头你寻个机会迁出去吧。”   秦宴来时像是饮了酒,无了寒风侵袭,一举一动都是酒香,不重,却熏得人醉。   虞妗不知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被秦宴一身酒香勾起馋虫,伸手想将酒坛拉回来,谁知那酒坛却越飘越远。   “你这酒还喝不喝了?”虞妗推他。   秦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一挥手,酒坛凌空而起,稳稳落在他的掌中。   虞妗抢过酒坛,在白瓷杯里斟酒:“头一回见王爷饮酒,还是三年前的事儿了。”   提起此事,秦宴眼神微凛,先手夺过了虞妗的酒杯一饮而尽。   秦宴这辈子干过最蠢的事,便是让先帝猜中了他心中所想,知他心悦虞妗。   三年前,嘉顺帝病急,呼揭趁势举兵进犯,秦宴领兵出征,刚将呼揭打退至边境,朝廷却将福宜送来与呼揭和亲,两国握手言和。   等他领军往上京赶,才进城门便瞧见了誉国公府送虞妗出嫁的仪仗。   嘉顺帝一直都知道,秦宴手里有德宗的遗诏,他一死保不准秦宴会不会持诏书登基为帝,为保小秦寰坐稳皇位,他给秦宴玩了一把釜底抽薪。   他娶了虞妗为皇后。   兴许是老天爷都看不惯他造孽,大婚前日,嘉顺帝便急惊风,一度昏迷不醒,整个太医署的太医用尽浑身解数,才得以支撑到秦宴还朝。   嘉顺帝以虞妗随主殉葬为由,逼迫秦宴立下毒誓,死生忠于秦寰,有朝一日,他若夺秦寰帝位,虞妗便不得好死。   第二日,嘉顺帝便殁了。   虞妗头一回遇见秦宴,他便在御花园的亭中饮酒,即便一身缟素,也难掩风姿。   比之秦宴,虞妗想起的,却是虞德庸以王氏相逼,强要她嫁给将行就木的嘉顺帝时,那副令人望之生厌的嘴脸。   心里压抑不住的怨恨如藤蔓般滋生,手下便停不住,一杯接着一杯往口里灌。   秦宴不动声色,看着她本就白的脸渐渐染上绯红,有了醉态,满满一坛酒,太半入了她腹中。   见她嘟囔着要人上酒,秦宴便知她醉了,无人搭理她,虞妗便瞧见秦宴杯中的酒,伸手要拿。   秦宴一手扣住她的腕子:“虞妗,你醉了。”   “我没有,”虞妗觉得自己浑身发烫,烫得她神魂要往天上飞去。   秦宴知她不胜酒力,带来的也只是普通的梨花白,谁曾想她竟灌了半坛子。   “秦宴,我把蒋韶给算计了……但是你,你……又要出征了……”虞妗觉得自己很委屈,媚眼泛潮,眨眨眼一串泪便落了下来。   “北地……离不得你,我大哥二哥……没你的能耐,况且……况且,”虞妗说不下去了,她为了两个哥哥,为了母亲,要把秦宴推出去,天底下哪有她这么恶毒的人呐。   她知道秦宴喜欢她,所以她又怕秦宴不再喜欢他,她眼神有些迷乱,看不清秦宴的表情,便撑着身子挨过去,摸他的脸:“你……会不会恨我啊?”   秦宴没有说话,她挨得太近了,酒香合着莲香,勾人得紧。   虞妗却以为他默认了,又急又快的凑过去,咬住他的唇。   秦宴不敢躲,只往后退了退,虞妗追着他,将酒坛杯碗扫落一地,捧着他的脸跌倒在绒毯上。   虞妗檀口中满是浓郁的酒香气,周身的莲香成了引诱,舌尖吮舐过他的唇,待他翻身将她制于身下,夺过掌控权,缠着她的舌起舞时,她便软成了一汪春水,任他施为。   酒醉情热,两个人都有些不能自己,耳鬓厮磨着衣裳便散落满地,秦宴的玄色蟒袍和着虞妗素色长衫,纠缠不清。   冷风一吹,秦宴理智稍稍回笼,强忍着松开这软玉温香,别开眼不敢去看那半敞的春光,   “别走,”虞妗双目迷离,勾着秦宴的颈,倚在他最脆弱的位置轻喘。   许是醉酒的缘故,她的嗓音有几分沙哑,入耳带着勾人心魄的痒意,秦宴听着简直神魂俱醉,好容易积攒的理智顿时飞去了九霄云外。   挽着她的发,掌控着她,用滚烫的唇舌,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对神女予他的,专属他的赏赐顶礼膜拜。   “疼……”   异物闯入之感,让虞妗心生恐慌,随之而来的痛感,让她的眼角忍不住泛泪,带着哭腔一声声喊着秦宴的名字,试图得他半分怜惜。   换来的却是疾风骤雨般的疼爱。   情热消散过后,虞妗如同新生的小鹿,蜷缩在秦宴的臂弯,紧紧闭着眼。   秦宴看她卷翘的眼睫上全是泪,低头吻去,咸涩的哭意在他唇齿之间蔓延,忍不住轻唤她的名字:“絮絮……”   “秦宴……”虞妗轻应了一声,往他的胸膛依偎。   秦宴久不等她说话,垂眸看时,虞妗媚眼轻阖,眼尾还带着潮红,眼睫挂着微尽的泪珠,是真的睡着了。   便是得了她的人,秦宴仍旧觉得自己还没闯进她的心去,空空荡荡,如同漂泊无依的浮萍,等她垂怜。   思及她说的话,秦宴自嘲的笑了一声,他不是傻子,如今起复他最好的机会,便是出征呼揭,除他以外,无人能担此任。   秦宴看着她恬静的睡颜,轻轻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   “怎么会恨你,我无比知足。”   *   早在秦宴卸任次日,须发斑白的英国公,正大光明的站在朝堂上,当着蒋韶的面从秦寰那儿,替他的独子宋嘉钰求了悬空已久的,御史大夫一职。   英国公乃是三朝元老,如今年事已高,等闲不在朝中行走,宋嘉钰既是他独子又是老来子,养得娇惯,活脱脱一个玩世不恭的二世祖。   不说蒋韶,就是秦寰也不愿将这个位置交给宋嘉钰。   偏偏英国公一把鼻涕一把泪,在朝堂上老泪纵横,一会儿哭先帝去得早,一会儿哭宋嘉钰都及冠的年岁了,早该说亲了,偏生宋家看得上的人家,压根儿不愿将姑娘嫁来,宋家看不上的,又上赶着来找事儿。   又说宋嘉钰好容易有点上进心,收起玩心愿意入朝为官,他这当爹的,堂堂一个英国公,连个官位都要不来,不如早日卸了这顶官帽,回家等死算了。   英国公是先帝在时都敬着重着的,秦寰又哪里敢真让他回家等死,只推说让他考虑考虑,便忙不迭的下了早朝。   蒋韶对宋嘉钰任职御史大夫一事,倒是不置可否,满上京城里谁人不知宋嘉钰与秦宴有交情,秦宴刚倒,宋嘉钰便站了出来,可不就是秦宴狗急跳墙了?   也不知秦寰如何想,当天夜里,御史大夫的祗服及官印,随着封官的圣旨,一道送去了英国公府。   次日文朝,穿着一身松垮祗服的宋嘉钰,便站在了蒋韶身旁,吊儿郎当的和他打招呼。   御史大夫监察百官,蒋韶原以为宋嘉钰新官上任三把火,把把烧到他头上,早早吩咐了底下的人莫要惹事生非。   谁知宋嘉钰就像当真是来吃着皇粮混日子的一般,规规矩矩上早朝,该说的话一句不少,不该说的一声不吭。   事出反常必有妖,蒋韶越发警惕起来,直到昨日夜里,收到他安插在燕宫的内侍,传来的密信。   顺帝独自一人往桂宫,滞留两个时辰。   蒋韶随手将信纸扔进烧得正旺的炭盆里,看着火舌迅速将其吞噬,原以为这小皇帝多有骨气,不过才短短半月,便支撑不住去求虞妗了。   秦寰既是去求了虞妗,那么明日,应当能瞧见她了吧。   次日一早,整装上朝的蒋韶未能得见虞妗,而沉寂半月的宋嘉钰祭出了他的杀手锏。   秦寰坐在龙椅上,昨夜虞妗的话整夜回荡在他耳边,一想到能就此扳倒蒋韶,激动得整晚不曾好眠。   没了秦宴和虞妗的朝会,无甚大事,照例有文官将北地呼揭战乱一事连番上奏,秦寰此时无心听这些,满心等着宋嘉钰将蒋韶的丑事公诸于众。   谁知等到朝会完,皇上即将起驾,百官退班,宋嘉钰还斜靠在廊柱上昏昏欲睡。   秦寰没好气的让李钦将他喊醒,真不知他是来早朝的,还是来睡回笼觉的。   宋嘉钰打着哈欠悠悠转醒,嘟囔了几句:“退朝了?微臣告退。”   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看得秦寰目瞪口呆,忙喊住他:“宋卿今日无本?”   宋嘉钰瞧着比他更无辜,眨巴着漂亮的丹凤眼,一脸茫然:“臣无事要奏。”   看他这幅懵懂无知的模样,全然不似作伪,秦寰开始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还是虞妗谋算错了?   一君一臣这般僵持着,底下已然一片窃窃私语声,秦寰心头火气,权当自己听错了吧。   李钦正要唱退时,太和殿外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擂鼓声。   是登闻鼓。   登闻鼓自高祖皇帝时便设有,以便听取臣下谏议或百姓冤情,悬鼓于朝堂外,许击鼓上闻。   偏时有刁民恶意擂鼓上访,高祖皇帝不胜其烦,后“必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方可击鼓,凡擂鼓者,先廷杖一百,此后至今,无人再敢击鼓鸣冤。   秦寰坐回龙椅上,李钦颠着脚前去查看,片刻便返,俯身在他耳边低语:“是翰林院孔目,孙大人。”   翰林院孔目孙潜,末流京官,并无上朝的资格。   此人何来的胆子击登闻鼓?秦寰心里隐隐有些明白了,几乎要控制不住上翘的嘴角,极力压抑着激动得发颤的嗓音,说:“传他进来。”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便有两个卫尉拖着一条奄奄一息的身影走了进来,自雪地里蜿蜒入殿的鲜红血迹令人触目惊心。   这是照规矩行过杖刑了。   有朝官将他认了出来,满脸惊异:“这不是孙大人吗?”   孙潜无声无息的趴了一阵,在黑色朝服的遮掩下瞧不清他的伤势,只潺潺流出的血迹令人退避三舍。   秦寰忍不住暗恨,卫尉也不知下手轻些,万一这人被打死了,又可如何是好。   蒋韶只撇了孙潜一眼,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早知孙潜意图进宫告御状,只是没想到他竟当真是进来了,看来宫门的人没能拦住他。   又看了一眼没事儿人一般的宋嘉钰,这才觉得自己是真的小看了这个纨绔子。   “孙卿可还能回话?”秦寰朗声问道。   孙潜动了动手指,双手缓缓撑起,声音细若蚊吟:“臣有……有本要奏……”   闻人珏上前一步,拱手道:“皇上,朝会已毕,不如请孙大人明日再来吧。”   秦寰袖笼下的双手握成拳,明日再来,明日便要再挨一次板子,孙潜一个五旬老儿,今日这一顿板子下来都要命不久矣,哪里受得住两百大板,这个闻人珏真真是恶毒!   孙潜的发冠落地,一头花白的发四散,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说:“臣……要告,丞相蒋韶包庇义子莫文轩,强占良家女,殴打臣女至死,求皇上……皇上,将其缉拿归案!”   秦寰脸色一凛:“此话当真?”又问蒋韶:“蒋卿可知此事?”   蒋韶面容一派平稳,只拱手道:“请皇上明鉴,臣那不成器的儿子,虽只是个小小秀才,可终究是身负功名,一心只读圣贤书,正在家中为开年春闱备考,又如何去外头生事?”   秦寰有些慌了,蒋韶明显是早有准备的。   孙潜似是暴怒,支撑着往蒋韶那爬了几步:“奸臣……奸臣!”   还不等孙潜继续说话,督察院右督御史赵文周出列道:“启禀皇上,臣亦有本要奏。”   作者有话要说:我说我咕咕咕是给你们写长章你们信吗?   好吧 其实我是真的困了,然后半夜醒了,   想了一下,我决定把更新时间挪到早上九点   晚上写完定时,第二天早上九点发。   然后有些大可爱反应太后娘娘两个哥哥的名字不好分辨,于是我稍作修改。   虞祟=虞雁南   虞崇=虞雁北   我现在又好困了,所以,晚点有空再把前面的全文替换,现在大家先看着吧。么么啾,我真的是非常爱你们的。!信我! 第三十三章   秦寰周身烦躁:“你又有什么事?方才朝会怎么不说?”   碰了一鼻子灰赵文周也不恼, 只一板一眼的说:“臣要参翰林院孔目孙潜,任职多年来私下贩卖科考题纲,中饱私囊百余两, 孙潜扰乱朝堂其罪当诛!”   “丞相大人念及孙潜年事已高, 虽是舞弊科考, 可近年来的举子尽在翰林院未曾外放封官,影响不大,便决定将此事压下, 许他早日告老还乡, 没想到孙大人竟不惜溺死亲女倒打一耙, 威胁相爷予他千两黄金,如若不然便上朝告状,相爷为官多年两袖清风, 何来千两黄金?谁知他竟真上朝来喊冤,臣不忍皇上受其蒙蔽, 攀污丞相。”   说罢, 竟将所谓的罪证呈在秦寰面前。   秦寰看着那所谓的百两白银, 几乎浑身颤抖,蒋韶这是明目张胆的把他当傻子玩, 谁会为了这区区一百两, 搭上身家性命, 贩卖所谓的科考提纲?   一百两?孙潜他当官这么多年, 连一百两都没见过不成?   秦寰还未说话,蒋韶叹了口气,看着地上的孙潜,满脸悲天悯人:“我本想放你一条生路,谁知你……”   这句话如同信号, 蒋韶身后的朝臣瞬间跪倒一地:“孙潜其罪当诛,望皇上明鉴!”   这是在逼他,秦寰双目赤红,死瞪着底下黑压压一片,稀稀拉拉站立的,除了秦宴的人,便只有蒋韶,他正毫不畏惧的朝秦寰微微一笑。   秦寰心下剧震,李钦眼疾手快扶稳了他才不至于滑下龙椅。   颤着脚站起身,不敢看底下的孙潜,喃喃说:“退……退朝!”   说罢便忙不迭走向龙椅之后,虞妗本该在的位置。   “皇上……”孙潜眼睁睁看着秦寰离去,吃力的要往他离去的方向爬:“臣是冤枉的,臣有冤屈!”   蒋韶才不管秦寰走没走,看都不看一眼孙潜,却缓步走到宋嘉钰身边,笑了笑:“不知摄政王殿下可还好?”   宋嘉钰也看着他笑:“好啊,怎么不好。”   蒋韶点点头:“那便希望王爷一如既往的好。”   说罢便被簇拥着往太和殿外走。   蒋韶等人一走,太和殿便空了一半,孙潜仍在地上吃力爬着,直到方才那两个卫尉又走了进来,拖起他便要走。   孙潜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拼死挣扎着:“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卫尉也不是什么脾气好的,其中一个便将他一把推搡在地上:“见什么皇上,没见皇上不愿见你?哥俩个方才就劝你了,敲这登闻鼓不值当,你瞧瞧你白挨了一顿打便算了,如今还背了个罪名。”   孙潜却不听他说什么,双腿一屈跪了下去,披着一头斑白的发,朝着殿堂上那一架空荡荡的龙椅磕起头来。   “皇上――”他怕秦寰走远了听不见,用尽全力高声喊道:“皇上,微臣是冤枉的!微臣有冤啊!”   苍老的嗓音带着颤,下一句便是哭腔:“蒋韶不是个人啊!他纵容包庇亲属行凶,微臣的女儿死得冤啊!”   “皇上!”孙潜的额头很快便是一片红肿,最后重重地一磕,顿时头破血流。   太和殿一派安静,只余孙潜嘶哑的哭喊声在这一片空荡中回响。   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雪。   孙潜还在磕头,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龙椅那头一点动静也无,他又匍匐着去拉卫尉的腿脚,语无伦次的说:“大人……大人帮我传话一声,我要……我要见皇上,大人!”   两个卫尉本就不耐烦,话语间也不再有虚伪的客气:“朝会已散,你方才也已经见着皇上了,你如今是待罪之身,随我们去牢里听候发落吧。”   宋嘉钰看着那一片灼眼的血红,胸膛剧烈起伏,若不是秦宴要他忍,他定要……   定要如何?蒋韶只手遮天,他无可奈何。   宋嘉钰满腔火气,一脚踢开要去拉扯孙潜的卫尉,平素总笑盈盈的脸上带着狠戾:“你两个胆子倒是大,孙大人罪名一日未定,一日都是朝廷命官,皇上尚未发落,你两个能便将他定罪了不成?”   其中一人被踢倒在地,囫囵滚了一圈,另一个拱手道:“御史大人有所不知,朝廷律令,待罪者囚于牢狱,听候发落,实不是我等仗势欺人,目无法纪。”   宋嘉钰一笑,痞气横生:“原来你也知道孙大人不过是待罪之身?你方才的样子好似已经证据确凿,要定他死罪了。”   两个一慌,忙跪下地:“下官不敢。”   宋嘉钰又看了一眼已经神志不清的孙潜,摆摆手道:“带他下去吧,少给本官玩儿屈打成招那一套,回头老子去瞧见他有半分不好,别怪爷翻脸不认人。”   两个卫尉接连应声,架起孙潜飞快往殿外走。   宋嘉钰也要走,才抬脚走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脚下微顿,回头望向那高高在上的皇权象征,眼眸中风云变幻,良久才说:“微臣告退。”   等太和殿内一人也无时,秦寰从高大的龙椅后走了出来。   秦寰看着地上那一滩血,目光呆滞,孙潜嘶哑的喊冤声仿佛仍在耳边回响。   有冷风从外头吹进来,带起一阵寒,秦寰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跟在他身后的李钦叹了口气:“皇上,咱们回吧,太后娘娘还等您去请安呢。”   秦寰若有似无的应了一声,撑着李钦的手爬上龙撵。   宋嘉钰下了朝,径直去摄政王府找秦宴。   秦宴正在水榭里饮茶,斜靠在毯子上,身上松松垮垮的套着件绛色的袍子,他少穿这个色的衣裳,少了身穿摄政王蟒袍的正经严肃,倒多了几分邪气。   也不知是不是在府中幽闭太久,他那向来迫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眼眸,收敛起来,称着他那张脸,倒有几分,儒雅俊秀。   宋嘉钰撒泼打滚,摔杯咒骂了蒋韶足足半个时辰,又对秦寰今日在朝会的表现接连叹气。   相较于他如此激动,秦宴倒是不置可否,由着宋嘉钰将他几案上,价值连城的瓷瓶器物摔碎一地,他很清楚秦寰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蒋韶不可能吃这闷亏。   宋嘉钰骂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毫不顾忌地狠灌一口,一抹嘴巴,看着没事儿人似的秦宴,问道:“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这回就这么让蒋韶逃脱了去?”   秦宴往茶杯里又斟了一遍茶,慢条斯理的说:“急什么,急也不该我们急。”   宋嘉钰唉声叹气:“怕就怕蒋韶恼羞成怒,杀了孙潜,亦或是屈打成招。”   秦宴眼眸有一起迷离,随即便清醒过来:“虞太后不会让他死的。”   宋嘉钰猛然想起了什么,渐渐冷静了下来,一晃眼,便瞧见了秦宴脖颈上一抹刺目的红,随即露出一抹怪笑,拖长了声音说:“原来摄政王殿下竟是这样的人?快说,你昨夜去何处风流了?”   “亦或是您瞧上了哪家的姑娘啊?啧啧,倒是个大胆奔放的,”宋嘉钰笑容逐渐变态。   秦宴这才后知后觉,整好衣襟,盖住脖颈上那一点红,抬脚将他踢开:“关你屁事,交代你的事情办好了?”   宋嘉钰连滚带爬的往外跑,站在庭院里骂他:“不说就不说,打人做什么!”   秦宴捡起一个瓷杯,朝着他扔去,淡淡道:“冯宣,算一算英国公世子打碎了咱们府中多少东西,整理成册,找英国公要银子。”   半道儿上的宋嘉钰瞪大了眼:“你堂堂摄政王缺这么点银子不成?”   秦宴难得勾起一抹笑,抬手拂过脖颈那一点暗红,笑道:“娶妻要银子。”   宋嘉钰堪堪跨过门槛,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虞妗还在用早膳时,秦寰便一头闯了进来,瞧见她便泪如雨下,吓得银朱青黛忙不迭将殿内伺候的人遣出去。   “朕帮不了他……朕眼睁睁看着他被蒋韶冤屈,朕帮不了他,”秦寰扑在虞妗的怀中,断断续续的将朝会的事说给她听。   虞妗又怎么不知道,她无比清楚的记得,顺康二年,蒋韶的义子莫文轩与酒友,在冬梅诗会上巧遇了孙潜的嫡女,孙姑娘容色姣好,莫文轩逼/奸不成,失手将其打死,其贴身丫鬟被活活掐死,莫文轩担心东窗事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孙姑娘二人沉尸湖底,造成孙姑娘失踪的假象。   孙姑娘本性娴静,断然不可能离家出走,孙潜一年里明察暗访,前不久才逮住了莫文轩的狐狸尾巴,偏生莫文轩仗着蒋韶在朝中的威望,非但不承认,还带人将孙潜家一通打砸,扬长而去,孙潜愤而上书欲求公道,谁知奏折还没到内阁,就被蒋韶压了下来。   蒋家人担心事情闹大,以利诱之,孙潜断然拒绝,势要为孙姑娘求个公道,一怒之下临朝敲了登闻鼓,秦寰的面未见着,却被廷杖生生打死了,一家冤屈掩埋尘土下。   等虞妗知道此事时,一切早已经盖棺定论,孙家人尸首都不知去了何处,蒋韶只手遮天,力压所有为孙潜上书的折子,更把几个意图为孙潜作保的大臣降职贬谪,再也没有人敢为孙潜喊冤。   而莫文轩,却是无事一身轻,次年春闱更是得了好名次,金榜题名借着蒋韶的势头,在朝中谋了翰林编修一职,没多久又娶了都察院右都御史的嫡女为妻,好不风光体面。   等孙家冤屈彻底翻案时,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年,还是福宜回朝时,在蒋家行酒宴,巧遇醉酒的莫文轩,其色胆包天,竟欺到她的头上。   福宜一怒之下将他告给秦宴跟前,秦宴忍无可忍将其当庭拿下,携他多年罪状,力压蒋韶,判决莫文轩流徙西南,最后死在半途。   虞妗轻声安抚着秦寰,这一世孙潜倒是活见着了秦寰,没想到蒋韶当真是会随机应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行那颠倒黑白之事,还搬硬扣了个私贩科考提纲的罪名,在孙潜头上。   只是这都察院右都御史……   虞妗轻笑了一声,难怪上辈子的莫文轩身为蒋韶义子,又是探花郎,模样也算得上白净如玉,那般心高气傲之辈,却娶了右都御史家那貌若无盐的嫡次女,原是有把柄落在人手上。   秦寰哭得泪眼朦胧,猛然听见虞妗一声笑,抬起头来,抽噎着问道:“您……您也觉得朕无用吗?”   虞妗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皇上不过八岁,如何斗得过蒋韶那个千年老妖,皇上可还记得咱们的计划?”   秦寰垂着头,未曾注意虞妗那笑不达眼底,应了一声。   虞妗看着他,她几乎可以想象,秦寰今日在朝会上是如何落荒而逃的,而对他寄予厚望的孙潜,对他抱有奢望的嘉顺帝留下的死忠之臣,看着被他们信重爱戴的帝王如此作为,该有几番失望呢。   不出意外,今日下午,宋嘉钰和秦宴就该有动作了,今日朝会上的事,该传遍上京的大街小巷。   她绕了个大圈子,算计了蒋韶,把秦宴送去北地,最后,算得秦寰臣心民心皆失。   “既然记得,咱们便按计划行事。”   秦寰走后,虞妗让人搬来藤椅坐在殿门外看雪,召来青黛,道:“让我们的人盯着些,孙潜不能死。”   上辈子,孙家人便是莫文轩的垫脚石,碍于蒋韶,虞妗几番欲杀他而不能,这辈子,孙潜又是因她才背了这莫名的罪。   虞妗心想,人心黑便黑了,总归不能黑得彻底,要留一点点红,证明她还是个活人。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青黛回来说:“奴婢瞧了孙大人一眼,才有太医替他医治过,这会儿尚未醒呢。”   虞妗点点头,青黛想了想又说:“奴婢遇见了摄政王殿下身边的冯宣冯大人。”   秦宴啊?   虞妗一愣,昨儿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几杯酒下肚,竟疯魔一般止不住,一杯接着一杯往肚里灌,偏生她这人醉酒就断片,醒来后忘得一干二净,也不知自己跟秦宴说了什么,却深深的记得自己与他做了什么。   满身青青紫紫的印记都在提醒着她呢。   虞妗永远也忘不掉今日醒来时,守在一旁的青黛惊恐的眼神,这下秦宴这采花大盗的形象,怕是在青黛和银朱两个姑娘眼里彻底根深蒂固了。   她竟然把秦宴给睡了!   虞妗烦躁得直抓头发。   当天夜里,虞妗两个嫡亲长兄,虞雁北和虞雁南各带十万大军,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上京城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二人是来举兵谋反的。   虞家两子还朝,各家几番震动,且按下不提。   史书记载,顺康三年,冬月初五,时大雪,虞太后称病不朝半月余,顺康帝携群臣于桂宫长跪,请虞太后还朝听政,虞太后再三推辞不过,遂出。   时隔半月,虞妗再一次坐在了她垂帘听政的位置上,前面是小皇帝秦寰,底下匐跪着文武百官。   虞妗想,此刻她的眼中,应当全是权欲,再无重生时那一丝纯真了。   “众卿平身——”   今日恰逢文武百官觐见,虞家两子昨夜并未曾回府,于西郊大营整顿兵马,上朝时他二人甲胄未除,携一身风尘大步跨入殿门,双双下跪行礼:“臣等参见皇帝陛下,参见太后娘娘,皇上万岁,太后娘娘千岁。”   虞妗神色微动,她已经很久很久,未曾见过两个嫡亲兄长了   秦寰头一回见誉国公府中的两个嫡子,风尘仆仆也掩不住他二人眉目疏朗,俊秀异常,瞧着就是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   秦寰今日格外精神,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二人,一边让他们平身。   谁知虞雁南虞雁北二人仍跪在地上纹丝不动:“臣等有本要奏。”   秦寰现如今听到这句话便有些心慌,下意识不愿去听,正想敷衍过去,却听珠帘之后传来一道威严的女音。   “二位卿家但说无妨。”   听见熟悉的声音,虞雁北下意识要仰起头,却被一旁的虞雁南暗地里拉扯了一把,才规规矩矩的垂头不语。   虞雁南拱手:“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兄弟二人,领兵共二十余万,驻守西南两地多年,今还朝,愿赴北地清剿呼揭战乱,请皇上,太后娘娘恩准。”   虞妗片刻后,道:“如二位卿家所言,你二人镇守西南两地多年,早已深受两地百姓信重,况且你二人手下兵马自来驻守西南,长途跋涉不可取,若你二人前往北地,势必要领新兵作战,西南两地亦要另派将领驻守,恐新派往两地的将领不能服众。”   虞雁南随即便道:“可如今北地战火纷飞,百姓苦不堪言,不能再等,望太后娘娘三思。”   虞妗一声长叹,满是苦恼之意:“先帝重文抑武,如今大战在即,我堂堂大燕朝,竟无一人能领兵作战。”   话头递了过来,宋嘉钰便该上场了,上前一步拱手,一改往常的吊儿郎当,一脸正经道:“摄政王素有战神之称,前不久还曾大败呼揭,何不请他出马?”   蒋韶怎么可能看不出虞妗等人的算盘,轻笑了一声,随即便有人出列,拱手道:“摄政王乃带罪之身,领兵恐有不妥。”   秦寰蹙眉:“朕禁皇叔于王府,本就迫于无奈,何来待罪一说?朕由始至终都相信皇叔,不可能有谋害之心。”   宋嘉钰又说:“此事臣已细细查验,当日行刺皇上的婢女,乃是前朝罪臣余孽,口口声声摄政王授命其刺杀皇上,其目的便是要挑起皇室之争,臣已有证据,望皇上,娘娘莫要被其迷惑。”   虞妗不给蒋韶的人说话的机会,挥手让宋嘉钰将东西呈上来。   所谓的罪证自然是没有的,不过是一个你知我知的乌龙局罢了。   秦寰过目后才交给虞妗,拿到手时虞妗忍不住笑了,宋嘉钰此人倒是个奇人,让他随意虚拟个罪证,他竟然真给那个婢女,栽了个罪臣之女的帽子。   装模作样的看了一眼,虞妗便道:“此证据做不得假,摄政王确是被冤枉的,皇上,你怎么看?”   秦寰沉吟片刻,道:“皇叔被冤着实委屈,传朕旨意,加封摄政王为镇国大将军,赐黄金三千两,俸禄加番,着领二十万精兵,即日点兵出征。”   虞妗微微一笑,看向蒋韶,他仍旧面带笑意,脸色却肉眼可见的难看了许多。   别着急,好戏还在后头。   虞妗便对虞家两兄弟说:“既已还朝,便多留些时候吧,世子夫人前些时候顺利诞下一子,二公子也到娶妻的时候了,先将终身大事定下吧。”   虞雁北眼眶微湿,二人拱手应是。   好半天,再无人上奏,秦寰等了又等,虞妗还是毫无动静,便招手要退朝。   都察院左都御史郑重,出列道:“臣有本要奏。”   声音铿锵有力,在寂静的太和殿内犹如一声惊雷。   秦寰一喜,忙招手让他说。   郑重看也不看蒋韶,闷头说:“臣参秀才莫文轩,一年前强抢孙潜孙大人嫡女,谋害他人性命,后又恐事情败露,沉尸湖底,造其失踪的假象。”   “沉寂月余见事态不曾败露,而后一年来屡次犯案,强抢民女不说,动辄将无辜百姓打杀,如今已有无数女子遭其毒手,又因丞相做保,依旧逍遥法外,昨日孙大人击登闻鼓告御状,莫文轩义父蒋韶为保其,使计反污孙大人清誉,莫文轩劣迹斑斑,实在是罄竹难书,若是继续放其逍遥法外,死去的女子何辜?死去的百姓何辜?”   满朝文武,难掩惊异,这个郑重莫不是疯了不成?谁人不知太后娘娘向来与丞相一个鼻孔出气,还妄图孙潜翻盘?   蒋韶脸色微变,侧头看了一眼替秦宴说话后,便默不作声的宋嘉钰,这个郑重,难道是秦宴手底下的人?   宋嘉钰好像不懂他为何看他,满脸无辜的看回去。   秦寰难掩兴奋,浑身都在颤抖,说不出话来。   虞妗便道:“哀家对此事有所耳闻,郑卿昨日为何不曾替孙卿说话?”   郑重满脸平静:“娘娘久不早朝,圣上年幼易被蒙蔽,本打算容后在提,谁知昨日臣去看望孙大人,竟发现他险些被人吊死,若不是臣去得及时……”   “臣忍无可忍,满朝文武百官,竟个个是尸位素餐之徒,有人只手遮天,没人敢说也没有人敢管,臣便来说臣便来管!”   “臣不仅要参莫文轩,还要参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京畿府衙,都察院右都御使……等人各一本!”   “参他们知情不报、包庇纵容,臣还要参当今的三公之首丞相蒋韶一本,其见孙大人竟敢上朝状告,为给莫文轩开脱罪责,他连同右都御史,捏造孙潜孙大人私贩科举题纲一案栽赃陷害,目的便是让孙大人有苦无处言说,昨日便险些蒙蔽圣上,连查明真相都等不得,意图将孙大人杀害,造成孙大人畏罪自杀的假象!”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真的上了一个剧毒无比的榜单,噫呜呜噫。   这一章你们会不会打我QAQ   懒得存稿,直接发了! 第三十四章   郑重这才看了蒋韶一眼:“蒋相爷乃两朝重臣, 深得先帝信重,先帝临终前将幼帝交于你,本就是重托, 这三年相爷亦是兢兢业业, 本该是功劳不浅, 如今却自持功高震主,目无王法,目无朝纲, 结党营私!如此斑斑劣迹, 求圣上明察!”   还不等虞妗说话, 随即便有更多朝臣出列,皆道有本要奏。   虞妗目光从未离开蒋韶,挥手让他们一一道来, 良久才道:“郑卿,你说孙潜乃是冤枉的, 莫文轩又罪迹斑斑, 你可有证据?”   蒋韶猛然抬头看向虞妗, 浑身僵硬,恨得咬牙切齿, 郑重不是秦宴的人, 是虞妗的人!方才出列的几个, 全都是, 全都是虞妗为秦寰培养的人!   郑重点头道:“臣已手握无数罪证,更有受害者家属联名书,娘娘若是时间宽裕,亦是可以请受害者家属上朝,与莫文轩一一对峙, 这些罪证请太后娘娘过目。”   说罢便从袖笼中掏出一本账簿,青黛缓步走下去,将东西交给虞妗。   虞妗随意翻了翻,便合上:“既然你手里有证据,哀家便不见他们了,依照这些证据来看,莫文轩是真的有罪,你带着人去抓他便好。”   想了想又说:“都察院你应当说得上话的,带人去吧。”   又问秦寰:“皇上可否借哀家郎中令一用?”   被郑重点名的几个朝臣当即腿软,右都御史更是跌坐在地。   蒋韶起先还有些生气,渐渐却平静了下来。   虞妗眼睁睁看着他情绪转变,不由得万分佩服。   蒋韶上前一步道:“启禀太后娘娘,臣有话要说。”   虞妗不置可否,她不是秦寰,蒋韶没有翻盘的余地:“蒋卿请讲。”   “莫文轩虽是臣的义子,他若是犯错,臣却绝不会行包庇纵容之事,至于孙大人一事,臣是与大理寺,都察院共同省察,人证物证亦是明明白白,并不是微臣包庇义子所为,还请太后娘娘明察。”   “蒋卿说得也对,”虞妗看着他笑起来:“可昨日蒋卿亦是如此便定了孙大人的罪,今日哀家也觉得莫文轩有罪,如此作为也不会出错,对吧?”   蒋韶看着她的笑,从前有几番痴迷,如今便是几多怨恨。   她是大燕的太后,秦寰虽不是她所出,却也是皇帝,皇权至上,他二人的话,何人敢反,何人敢问?   他蒋韶,不过是个丞相,不过是个丞相!   蒋韶艰难道:“太后娘娘说得是。”   蒋韶太了解虞妗了,稍加思索他便明白过来,什么称病不朝通通都是耍他的,她早就知道莫文轩的事了!她也知道孙潜的事,她把所有人的耍得团团转,她知道他定然会寻她做保,所以她才避之不见!她隐忍不发,为的就是能一锤定音!   虞妗,你可真是个好样的!   虞妗亲指了秦寰的郎中令随身护卫郑重,美其名曰,实时向秦寰回禀案件调查的进度,实际上却是为了防止蒋韶狗急跳墙,一不做二不休杀了郑重。   毕竟莫文轩可不是蒋韶的义子,而是蒋韶的亲儿子,是系有蒋家嫡系血脉的唯一子嗣。   早前便提起过,蒋绍出身贫寒,父亲早早便去了,留下个体弱多病的母亲,将他与大姐艰难拉扯长大。   他大姐嫁得早,幼年时熬坏了身子,这么多年来连个子嗣也无。   蒋韶就更不必说了,虞妗没记错的话,过了今年他便三十有一,身边却只有几个近身伺候的女婢,却没有娶妻的意向,偌大的相府皆由个老管家打理。   而莫文轩,便是蒋母还在世时,替他做主娶的一个农家妇留下的孩子,那妇人于蒋韶高中那年难产而死。   那位农家妇颇为低调,直到她死,也无人知她乃新科状元之妻。   也不知为何,莫文轩便以义子的名义养在蒋家,入了蒋家族谱,却挂着农家妇之姓。   虞妗看向本该是秦宴所在之地,如今空空如也的地方,她知此事时,还是很多年后,要治莫文轩死罪,蒋韶被逼无奈亲口承认的。   蒋家如今家大业大,蒋韶一旦倒下,却连个继承人都无,他势必是要保莫文轩的。   想到这里,虞妗轻笑了一声,可惜莫文轩必死无疑。   直至散朝,虞妗都不曾再看蒋韶一眼。   李钦唱退,群臣跪送。   虞妗逶迤的裙摆在他面前划过,不曾有半分停顿,片刻过后,蒋韶站起身,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一抹窈窕的身影。   朝臣三两个结伴说着话,蒋韶远远坠在后头,昂首缓步的走着,身边头一回没了簇拥的朝臣。   蒋韶跨出殿门,身后太和殿的大门缓缓关闭,浑重的轰隆声,衬得他的身影沉稳却悲凉。   “蒋相爷。”   蒋韶抬起头向声源处看去。   汉白玉石阶下,宋嘉钰正仰脸朝着他笑。   蒋韶走下石阶,问道:“朝会已散,英国公世子为何还在此处?”   宋嘉钰一抖身上鸦青色的官袍,笑道:“我如今可不是什么世子。”   “御史大人,”蒋韶拱手:“失敬失敬。”   宋嘉钰得了便宜还卖乖,摆摆手道:“本世子等着蒋相爷,只想问你一句话。”   听他又自称世子,蒋韶淡笑,道:“世子爷有事请讲。”   宋嘉钰笑得越发放肆,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蒋相爷如今可还好?”   蒋韶唇角的笑意微凝,宋嘉钰这是将昨他对秦宴的“问候”,原封不动的奉还给他。   宋嘉钰也不等他说话,自顾自道:“想来,是很好的。”   轻挑的凤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唇边的笑意顿消:“那便希望蒋相爷,一如既往的好。”   说罢转身就走,留给蒋韶一抹潇洒的背影。   蒋韶看着他远去,脸上还一如既往的带着温润的笑,眸色深处却杀机立现。   “蒋相爷,我们太后娘娘有请。”   身后传来女子温婉的嗓音,蒋韶转身看去,原是齐漪身边的掌令女官“袭绦”。   退朝不久,李钦将秦寰的圣旨,快马加鞭地送去了摄政王府,李钦前脚宣旨回宫,秦宴后脚便以谢恩的名义,进了虞妗的桂宫。   大半个月不曾上朝,今日又在朝会上端坐了好几个时辰,虞妗周身疲惫,瘫在榻上不愿起身。   青黛进来通禀道:“娘娘,摄政王殿下前来领旨谢恩,您要不要见一见?”   想了想又说:“若是不见,奴婢便把王爷打发走。”   青黛仍旧对那一日瞧见太后娘娘浑身青紫一事耿耿于怀,偏生太后娘娘又不肯多说,她就自己一个人憋着劲儿瞎猜,思来想去,一不小心便想到了越来越不正经的摄政王身上。   事到如今,本该一本正经高冷清贵的摄政王,在青黛眼里,他早已不知不觉间成了不要脸的登徒子。   虞妗不知秦宴为何突然进宫,所谓“领旨谢恩”,一听就是个借口,踌躇片刻,便让青黛将他领去中安殿候着,她稍做洗漱便来。   虞妗到时,秦宴正一点不见外的吃着宫女端上来的糕饼,忍不住嘲道:“怎么?王爷府上是无人开伙了?瞧把我们王爷饿的。”   秦宴乃是天家人,教养和尊贵早已刻进了骨血当中,便是狼吞虎咽,也不显得狼狈,倒是多了几分随性的洒脱。   “急行军时,树皮草根都曾啃过,区区糕饼点心又算作何?”秦宴拭了拭唇角,淡声道。   “是哦,”虞妗盯着他吃掉半盘的糕饼,若有所思,甜口的花盏龙眼和双色马蹄糕,都被他吃了个干净,剩一些口味清淡的椰子糕,倒是一点也没碰。   看不出来啊,矜贵自持眼光高的摄政王,竟然嗜甜?   发现秦宴这点不为人知的小秘密,虞妗心情大好,唇边的笑窝仿佛斟了半壶蜜糖,甜得腻人:“谢恩该去寻皇上,摄政王来见哀家做什么?”   秦宴手上把玩着饮空了茶水的青玉茶杯,漆黑有神的凤眼亮得惊人,仿佛点点星光,只静静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看在眼里,刻进心里。   许久才说:“若不是太后娘娘高抬贵手,臣此刻恐怕仍旧幽禁在摄政王府,无诏不得出,如此大恩,如何能不言谢。”   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尽可人疼,又让虞妗起了挑逗的心思,只见她眉梢一弯,眼尾些微下垂,长睫轻颤之间,媚眼如丝。   前一刻还是甜蜜可人的小桃花精,后一秒便成了风情万种的野玫瑰。   “报恩的话,不知以身相许,摄政王意下如何?”   秦宴右手忽然紧握成拳,掌中的瓷杯顷刻间化为齑粉,别过脸轻咳了一声。   虞妗如梦初醒,哪天晚上谁对谁以身相许还不一定呢,她真是脑子被驴踢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恨不得当场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就在虞妗试图说些什么掩饰尴尬时,忽听他嗓音嘶哑,像是压抑着什么。   “以身相许也不是不可,若是太后娘娘执意如此,我,随您处置。”   虞妗突然看向秦宴,双眼惊恐睁得溜圆,这人是失忆了吗?   她开始怀疑,那天晚上自己有没有对秦宴上下其手做些什么?再不然,秦宴总不至于脑壳让驴踢了吧?   虞妗不敢承认自己是个撩得起,却负不了责的人,她原以为这场变故会令秦宴对她心生隔阂,谁知不但没有隔阂,他还有些疯魔的迹象。   偏她那夜被酒意冲昏了头脑,干了这么件不可挽回的事。   看着秦宴真挚不已的眼睛,虞妗尴尬的企图圆场:“哀家刚才开玩笑呢,摄政王可莫要当真才好。”   一声“哀家”,将他二人之间的关系骤然拉远,遥不可及。   秦宴原本控制不住剧烈跳动的心,陡然慢了一怕,随即便沉入无边苦海,薄唇紧抿,脸色也难看了许多。   虞妗知自己说错话了,又道:“不久之后,王爷又要点兵出征,此次呼揭反扑甚猛,必然手握利器,此战,必是恶战,请王爷务必万分小心。”   秦宴突然抬起头,一瞬不瞬的看她,答非所问。   “等我回来,嫁我吧。”   秦宴望着她,一向冷若冰霜的眼眸中多了几分温柔颜色,没看错虞妗眼中那一抹慌乱的闪躲,眼眸当中那一点亮色,宛若坠落的星子,陡然黯淡无光。   这些时日以来,所有暧昧的相处,她的若即若离,让他的心绪,时而飞上云端,时而跌落尘埃。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迫切的想要她给一句准话,却又舍不得看她为难。   就当,是自己一厢情愿吧。   银朱敲门进来,打破了一室尴尬,在两人面前分别摆了一碗赤枣乌鸡汤,又将秦宴面前的茶碗替换成新,而后便默默退了出去。   秦宴看着虞妗捧着汤盅,小口小口吹散热气的模样,始终不愿让她为难,寻着旁的话说:“你今日步步紧逼,若是将他逼得狗急跳墙,你又待如何?”   虞妗听秦宴自己捡了别的话说,心底里狠松了一口气,掩耳盗铃一般,刚才那一席话,就当他从未说过,自己亦是从未听过。   “梅吉,不能白死。”   “养子不教,本就是他的过错,况且那一桩桩一件件,可不是哀家冤枉他,他若不曾做过那等事,哀家也不会同他污蔑梅吉,污蔑孙潜一般,生搬硬扣一个罪名在他头上。”   “说来说去,不过是他罪有应得。”   秦宴笑了笑:“蒋韶在朝中根基深厚,莫文轩一事虽是个突破口,但是依照他的本事,要想压下去还是轻而易举的,太后娘娘可莫要将另一得力人手,也折在他身上。”   虞妗知道,秦宴口中那人,不就是奉命查办此案的郑重吗。   垂首饮了一口汤,意犹未尽的砸吧嘴,道:“这便要看王爷您,和英国公世子的本事了,能否用舆论,压得蒋韶再无翻身的余地。”   宋嘉钰办事向来利索,蒋韶的那点破事儿,不出半日便已传遍上京的大街小巷,郑重正在这风口浪尖上,此时若是出事,蒋韶必定要落得个残害忠良的名声。   她究竟是如何在短短几日间,将这一切环环相扣,甚至算无遗漏?   秦宴那一双眼,幽暗如深潭,一瞬不瞬的望着虞妗,他为她不经意间崭露的风采,神魂颠倒。   “太后娘娘如此为他细细谋算,想来郑大人竟然不会辜负娘娘的期望。”   “不提这些糟心事儿了,”汤还热得很,虞妗将饮了一口的汤盅往旁边一推,打算凉一凉再入口,用锦帕擦拭着唇角,一边说。   “不日便是立春,按照惯例,宫里除了祭祀,也是要大宴的,王爷再次整兵出发应当还得费些时候,若是王爷不介意,今次宫宴,便做您与将士们的壮行宴,可好?”   秦宴此次出征,着领十五万大军,单单是点兵便要费上三五日,况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押运官要备齐十五万大军所需的粮食,也得要几日。   算一算,还有近十日的功夫,等得及。   秦宴看着虞妗眼巴巴的瞅着那一碗,冒着袅袅热气的赤枣乌鸡汤,不由得哑然失笑,时而运筹帷幄令人胆寒,时而憨态百出如同稚子,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看了一眼自己手边分毫未动的汤盅,伸手揭开碗盖,赤枣的甜香合着乌鸡的鲜香扑鼻而来,着实诱人。   秦宴又小坐了片刻,便听银朱在外面通禀,秦寰得知秦宴进宫了,这会儿正派了李钦来请。   虞妗巴不得他早些走,忙说:“谢恩自然是要去寻皇上的,王爷且去吧,莫要让皇上等急了。”   秦宴哪里听不出来她是在赶他走,整了整衣角站起身来,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臣,这便告退了。”   说罢,转身便往门外走,只在临近门槛时,蓦然停住了脚,回头看着首座上的虞妗,道:“本王来见太后,是因你我已有两日不曾见面,于我而言,短短两日如隔三秋,思念不已,还请见谅。”   “我又想,此去不知几时归,能多看一眼便多看一眼吧。”   银朱面色苍白,看着秦宴远去的身影,急忙合上殿门,往虞妗这边走来时,手脚都在颤抖。   “娘娘……王爷他?”   虞妗还有些呆滞,尚且未回过神,她从未想过,秦宴也会如此直白而热烈的表达自己的情感。   偏偏她这个招惹他的人,怕极了惹火烧身。   作者有话要说:我近日来频繁出入医院,我已经把那里当成了我家,我超喜欢那里的,只有在那里才能维持生活这样子不是)。   我抽不出时间来写写写,请一段时间假吧,大概一周,等我出来,我会补偿大嘎的,对不起! 第三十五章   郑重办案着实利索, 不出两日,便把蒋韶为掩藏莫文轩罪行,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扒了个干净。   只可惜蒋韶不但只手脚快, 更比一般人狠心绝情, 明白莫文轩今次必死无疑, 他便毫不犹豫的弃了他,转而将他为官这些年来的黑料摁得死死的。   但凡郑重抓住了蛛丝马迹,寻着查去, 结果必然是一无所获。   一如秦宴所言, 莫文轩确实是蒋韶的突破口, 可他如今不堵这突破口,反其道而行之,竟让郑重彻底摸不着头脑, 除了梅吉与孙潜二人之事,再抓不住蒋韶半分错处。   不过倒也还好, 蒋韶终究不曾疯魔至无惧人言的地步, 他还是放弃了他那所谓的义子。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今有丞相蒋韶之义子莫文轩,不修私德, 强抢民女, 草菅人命, 近一年来, 屡犯命案多达十数人,实乃恶贯满盈,责令其,褫夺功名贬为庶民,杖责一百黥面示警, 流徙西南终身不得归,大赦不赦。”   “丞相蒋韶,知情不报包庇纵容,徇私枉法陷害忠良,念其多年来辅佐皇上功劳不浅,功过相抵活罪难免,杖责五十,罚奉半年闭门思过,钦此。”   秦寰憋屈月余,本要就此将莫文轩判处斩立决,奈何蒋韶连同他手下文官一力作保,终究还是留下他一条狗命。   虞妗倒是不置可否,蒋韶不可能真的放弃莫文轩,不论如何,那终究是他的亲儿子,只要能保他一命,只要他蒋韶不倒,莫文轩流徙西南,能不能回来,也不过是几年后他一句话的事儿。   说不好莫文轩还能仗着蒋韶的势,在西南当个土霸王。   蒋韶如今满心以为,只要留住莫文轩一条命,他再给押送官打点一二,莫文轩便能从服刑变成享福,这等好事,虞妗又怎么会留给他呢。   阎王要人三更死,岂能留人到五更。   杖刑乃虞妗当庭令人行刑,百官注视之下,蒋韶如何敢命人作假,莫文轩十八年来娇生惯养,一身皮肉细嫩得不行,一百杖下来,早已出气多进气少,拖回牢房的当夜,便发起了高热。   蒋家人急得团团转,信不过普通郎中,又请不来太医,蒋韶的大姐不是命妇,无法进宫求见皇帝或者太后。   眼看着莫文轩已经气息奄奄,蒋韶一忍再忍,抵不过蒋家大姐一声声哀哭,终究是让陈放拿着他的牌子,进宫去求虞妗。   虞妗早已料到蒋韶会来求她,她也不想莫文轩死得如此轻松,被他害死的那一个个姑娘,可还等着生啖其肉呢,遂让银朱去请了姜眠秋给他医治。   姜眠秋医术超群,两副猛药下去,莫文轩便能活蹦乱跳了。   蒋韶早早派人替他打点好了一路的行程,流行出发当日,一出了上京城,莫文轩便大摇大摆地坐上了狱官抬的轿子。   每日好酒好菜不说,莫文轩终究是戒不掉那点色心,刑队中稍有姿色的女囚,通通没能逃过他的魔掌。   刑途还未过半,便有好些女囚受不得他与一行狱官的百般侮辱,自戕而死。   西南地远,要越过一处茂密幽深的丛林,才堪堪看得到边。   密林中枝桠横七竖八,人都走不大稳,更何况抬个轿子,莫文轩只得下轿随狱官步行进去。   按理说狱官时常往这边走,熟知路型,断然不会迷路,可他们一行人却突然在这茂密森冷的密林中,迷失了方向。   莫文轩看了看已不知绕过多少回的,绑了红布的树桠,满腔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一脚踹倒身前的一个狱官:“你们都是蠢货吗?不是说识路?竟在此处兜兜转转出不去?”   被他踹倒的狱官,面色狰狞了一阵,随即爬起身,默不作声的退到队伍的末尾处。   押送官过来打圆场,竹竿似的身材仿佛风吹就能跑,赔着笑脸道:“莫爷消消气,今儿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邪,这雾也大水汽也大,这儿本该有条路的,也看不清了,这才迷失了方向。”   莫文轩又如何会给他面子,劈头盖脸边是一连串咒骂,而后才吼道:“既然知道迷路了,那还不快去寻路,在这儿等这爷给你们找路吗?”   押送官过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日子,他也不是没有押送过大有来头的官宦子弟,即便是莫文轩骂的再难听,他脸上也笑意如旧,点头哈腰一番后,又继续领着队伍往前走。   又过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莫文轩又闹了起来,嚷嚷着疲累走不动道,死活要人背他。   押送官苦口婆心的劝他,在这密林中行走,稍有不慎便会跌倒,背着他一个大活人行走,着实不便。   莫文轩又岂会听?指着方才被他踢倒的狱官,要他来背。   押送官像是不知何为发怒一般,招手让他去背。   莫文轩如愿以偿的爬上了狱官的背,坐上了人肉轿子,只不过走了百十来步,那狱官脚下一软,在地上囫囵滚了一圈,莫文轩比他更甚,接连滚了好几圈,随即一头撞呆在了树根上,当即头破血流。   “血?”莫文轩捂着鲜血横流的额头,不堪入耳的咒骂声,一串接着一串。   那狱官脸色不变,垂着头任由他发泄,只在背后的那一双手,悄悄握成了拳。   押送官趁机说道:“不如这样,莫爷您暂且在此处休整一二,我等前去找路,若寻着对的,便回来接应您,如何啊?”   莫文轩早就走不动了,脚底磨出好些水泡,正是疼痛难忍的时候,押送官一说他便忙不迭的答应了,口里还骂骂咧咧,说他怎么不早提这事儿。   押送官赔笑了几句,便带着几个狱官往远处走。   等莫文轩察觉不妙时,已经为时已晚。   哪个押送官会放心大胆的将一行囚犯和自己分开?便是要去寻路,也不该连个看守也无。   哦不对,看守是有的,那位被莫文轩连番欺辱的狱官不正在一旁站着吗?如果忽略他几欲杀人的目光的话。   原本安安静静的一行囚犯,突然站起身,向莫文轩聚拢来,一个个满身脏污,蓬头垢面,那一双双发红的眼却犹如索命的厉鬼,异口同声要他拿命来。   莫文轩满目惊惧,瑟缩着往后面退,又看那狱官,恍若没事人一般站在不远处,当即怒斥道:“你在那儿看什么看?你没看见这群人疯了吗?还不快把他们拉开!”   那狱官看着他笑,那张脸生的倒是有几分俊朗,莫文轩却觉得,那笑意,似是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来他在何时见过。   莫文轩被这一行囚犯逼得退无可退,后背靠在坚实的树根底下,他终于开始害怕了,颤抖着嗓音说:“你们要做什么?你们别杀我,我是蒋丞相的义子,你们若是动我一根汗毛,我义父定然不会放过你们……”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还我女儿命来!”   “你一定要血债血偿!”   “……”   这些人,哪里是什么囚犯,分明是被莫文轩这些年玷污杀害的,姑娘们的父母兄弟。   莫文轩被吓得肝胆俱裂,拖着酸软的腿就要往别处跑,这些痛失女儿的可怜人,好似约好一般一拥而上,刹那间惨叫声响彻天际,惊起一群鸟雀。   躲在不远处的几个狱官正坐在石墩上,地上燃烧着熊熊篝火,火堆上翻烤着几只肥美的大鸟,显然是刚刚打猎来的。   那厢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几个狱官跟着瑟缩了身子,其中一个悄声问道:“老大,就这么让他们……,无事吧?他可是丞相要保的人。”   押送官揪下一只鲜嫩的鸟腿,笑了笑:“那又怎么样,太后娘娘要他死,可跟我们没关系,况且,这是他自己作恶多端,引这些疯囚□□,如实上报便是,蒋丞相若是怪罪下来,咱们也有话说。”   这话如同一剂定心丸,几个狱官接连放下心来,捡起一旁的酒囊,嘻嘻哈哈的闹了起来,与一旁渐弱的惨叫声形成强烈的对比,显得冷漠不已。   守在那头的狱官往莫文轩那头走了过去,他的身躯被撕得粉碎,四肢躯干分散开,肠子肝脏被掏了一地,鲜血淋漓,若不是那胸膛还微弱起伏着,是个人都不会以为他还活着。   那狱官在莫文轩身边缓缓蹲下,看着他气息奄奄的模样,唇边的笑意愈加张狂:“你可还记得我这张脸?”   莫文轩目光逐渐涣散,他快要死了,但他想起来他在何处见过这般明媚的笑意。   是那年冬天,孙家那个小姑娘,眉眼弯弯明眸皓齿,笑得比枝头上那盛开的红梅还耀眼。   孙若清也不指望他说得出话来,只笑意盈盈的抽出腰间的匕首,毫不留情的将莫文轩唯一完好无损的头颅,割了下来。   一边动作一边说:“去和我妹妹忏悔吧。”   最后一刀,皮肉和骨头分离,莫文轩的双目早已紧闭,孙若清提着那颗头在一旁的池边清洗干净,最后用一方白布将其裹好,放进置满了冰块的木匣中。   将拾掇好的包裹背上身,孙若清转身看向方才狂性大发杀了人,这会儿却瑟缩成一团的十来个人,冷声说:“大仇已报,你们所杀之人罪有应得,不必心有顾虑,走吧,隐姓埋名去别处生活。” 第三十六章   孙若清回京时, 虞妗正为秦宴的事头疼得很,他是有五六日不曾进宫,折腾人的法子却不少。   变着花样送来甜蜜缠绵的情诗, 字里行间那点缠绵悱恻, 与往常那端重自持的摄政王判若两人, 除了三不五时写得信以外,间或会送来一支新开的绿梅,新样式的凤头钗, 抑或一些新奇可口的糕点, 旁的珍品古玩, 跟不要钱一般往宫里送。   算得上的挖空了摄政王府,来讨好虞妗。   不过几个来回,虞妗的寝殿里, 大大小小摆满了他送来的物件,每一步每一处都有他的影子。   青黛进来时, 虞妗正把玩着一个九连环, 亦是前不久秦宴送来的。   “孙公子说他已带回信物, 问娘娘是否要过目。”   虞妗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带回来的是什么东西,摆摆手说:“让他送给蒋相爷吧, 就当是年节开春大礼了。”   想了想又多问了一句孙潜如何了。   青黛答道:“孙大人年事已高, 这一番折腾下来, 身子骨大不如前, 想来不久后便要上奏乞骨回乡了。”   虞妗沉吟道:“对孙家来说,这也是一场无妄之灾,本不该他们遭受的,你去开我的私库,挑些用得上的, 搭上些许银两,交给孙若清吧,算是我私人给他的。”   “孙家那姑娘也是个可怜人,追封个县君吧。”   “你再和孙若清说一声,让他好好读书,今年的春闱我希望能在三甲瞧见他。”   从他能按耐着仇恨,一路等到远离京城才对莫文轩下手,便能看得出,孙若清是个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的,自古以来,心狠的人才能成大事。   不管他忠心与否,好用便是一把良刀,她从前为秦寰殚精竭虑的谋划,如今她要为另一人培立说一不二,指哪打哪的孤臣。   经此一事,孙若清必然对朝堂百官失望万分,他若入朝堂,能依靠的只有皇帝。   青黛夜里去庑房见了孙若清,依言将虞妗的嘱咐转达。   孙若清听了她带来的话,并未多言,也不曾推拒虞妗所赠的银钱,他明白虞妗的意思。   早前皇上便已经派人给孙家送去了补偿,可人都死了,补偿又有何用,是虞太后,给了他手刃仇人的机会。   孙若清依稀明白了什么,这是虞太后的援手,也是求贤令,于是他毫不推拒她的好意,她的大恩,没齿难忘,无以为报,唯有这点忠心,是他所仅有的,也是他能给得起的。   不过孙若清还是婉拒了虞妗给他妹妹的追封,他告诉青黛:“人死如灯灭,如今最紧要的,是活着的人,请大人转告娘娘,来年春闱,玄仲必将全力以赴,不负娘娘期望。”   青黛将这段话转告虞妗,虞妗并未多言,只笑了笑,将拆解开的九连环堆在一旁,阖眼陷入了沉思。   孙若清一出宫,便往丞相府去,趁着夜色掏钱请了个乞儿,让他务必将木匣交给蒋韶。   小乞儿虽是奸猾,可看在银子的面子上,好歹是按照吩咐将东西交给了蒋家的门房。   孙若清倚在蒋家的府墙上,直等听见里头慌乱声骤起,才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   第二日便是立春,皇帝要祭天酬神,文武百官及有诰命的夫人都得入宫,祭礼过后便是宫宴。   内外命妇入宫,依礼是要给皇后请安的,可如今秦寰还未到娶后的年纪,这个担子自然是落到了虞妗这个太后头上。   往年都是齐漪与虞妗一道受礼,今年齐漪被虞妗接二连三收拾了两回,随后一直本本分分缩在她的长亭殿,偏生前不久虞妗和秦宴失势,齐漪是骤然抖起来了,在燕宫里耀武扬威,光明正大的接见命妇。   如今虞妗这一朝翻身,她便如同见了猫的耗子,三日前便传了消息说身子不爽利,立春祭典就不参加了。   倘若齐漪嚣张一如既往还好,毕竟哪怕这三年来虞妗捏着她的死穴,也不见她有多消停,如今她这一旦露怯,就不得不让人心生怀疑。   青黛寻人打探了两三日,便觉出了此中的古怪。   “娘娘,长亭殿浣洗的宫女说,齐太后上个月的月事带,迟了五六日才送去浣衣房盥洗,只那血色瞧着不像是经血,小丫头心思缜密便把那月事带藏了起来,后来齐太后身边的宫令女官袭绦便传话浣衣房,齐太后的贴身衣物一律她亲自经手,不再送去浣衣房。”   青黛凑在虞妗耳边轻声低语。   “奴婢也瞧过了,确实不像经血,东西被奴婢带了回来,娘娘可要过目?”   虞妗面无表情的听着,到最后才挑了挑眉,笑着说:“没甚好过目的,你瞧过了便行。”   青黛也笑:“是,省得污了娘娘的眼。”   “上月的事情,难为这宫女到如今还活着,”虞妗啧啧称奇。   青黛将香炉点燃,一边说:“奴婢去时,那宫女才后知后觉的慌张着呢。”   虞妗看着青黛动作,眼睛无神一般定定的望着那一盏香炉。   此炉名为香消,三足熏炉的形制,烛托以沉香雕刻,并无须添加香料,只需点灯芯,沉香便会散发香气,袅袅袭人。   是秦宴不知从他哪个库房里翻出来的,兴致勃勃的捧着来见虞妗,却被拦在了桂宫之外,人没进得来,这熏炉到底是进来了。   “恐怕咱们的齐太后如今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否则,她便是再蠢,也不会出这般大的纰漏,大得足以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长亭殿这段时日可传了太医?”   青黛想了想:“太医署的陈太医是齐太后的本家,自来最受信重,奴婢让人去查了太医署的记录,以及宫门的出入记录,并未看见陈太医的名字。”   不用想也知道,倘若齐漪当真是有孕了,先不说这野种是谁的,肯定不能是她与先帝人鬼情未了的产物,这便是皇室的丑闻,给她十个胆子恐怕也不敢透露出半个字。   虞妗懒洋洋的说:“朝中的太医她不敢用,她定然会想法子出宫,至于怎么出去,就得看这孽种的生父是谁了。”   “去问问宫门,长亭殿近些时日可有人出宫,如果近日没有,便派人盯着些,倘若一直没有,我想,与齐太后人鬼情未了的“鬼”到底是谁,就显而易见了。”   这贼老天待蒋韶是真的不薄,刚死了个儿子,这么快便再送一个给他不成?   说来说去,这胆子最大的还要非齐漪莫属,八年前为了固宠,就敢勾搭宫中侍卫怀孕生子,混淆皇室血脉,八年后还敢珠胎暗结秽乱宫闱,是真不怕嘉顺帝半夜来爬她窗户啊。   青黛并不明白虞妗的意有所指,却也不多问。   虞妗和衣躺上榻,望着承尘吩咐道:“寻个由头把那个小宫女送出宫去吧,让人盯着便好,回头自有用得着的时候,到时再把人带进宫来吧,否则,等齐漪回过神,这小可怜怕是又不知道会被沉在这宫里的哪个湖,哪个井。”   话音刚落,银朱便推门进来:“娘娘,有封加急的奏折。”   虞妗有几分意兴阑珊,看了眼官印,是蒋韶的奏折,想起方才所知,齐漪有孕一事,不由得心生恶心,正想推说不看,却又奇怪蒋韶为何会在这种时候送奏折进宫。   便接了过来。   看罢后险些笑得直不起腰来。   银朱大着胆子问:“娘娘,里头写了什么?”   虞妗将奏折倒扣在案面上,笑着说:“他参押送官办事不力,致使莫文轩遭贼人杀害,昨夜,更有贼人将莫文轩的人头都送到他府上去了,义愤填膺的要我给他寻个公道。”   银朱惊得掩唇说不出话来。   虞妗将奏折递给她,笑够了又道:“这奏折定然不是蒋韶写的。”   银朱接过来,翻着看了看,疑惑道:“可这不就是蒋相爷的字迹吗?这官印也是真真的。”   “你说,依照蒋韶的心机,他如何会不知我是定要莫文轩死的?当判决下来之时,他便明白莫文轩必死无疑,所以他才毫无反抗的接受了这个结果,”   虞妗站起身,让青黛伺候她更衣,明日要接见命妇,得早些歇息:“他明知是我的作为,又如何会拉下脸来求我要个公道呢?”   抬手指了指宫外:“这奏折,应当是他那位从未露面的大姐写的。”   银朱和青黛都对这号人不甚熟悉,听虞妗说着便是一头雾水。   “听说蒋母早年丧夫,一人将蒋韶以及蒋家大姐拉拔长大,常年从事粗重的活碌,落了满身的毛病,等蒋韶再大些,身子便彻底垮了,蒋家大姐年长十岁,因此,蒋韶的管制教养,除了书院的夫子,均是这位蒋家大姐亲自教导,”虞妗眸色微深:“能教养出蒋韶这般人物,这位蒋家大姐又岂能是池中物?”   “如今这一手,和蒋韶如出一辙的字迹,更能说明她的不简单,不过她应该不知道我对蒋韶的了解不比她浅,她的算计,注定要落空。” 第三十七章   次日, 秦寰带领文武百官酬神祭天,虞妗并未如往年一般随行。   她这些时日乏累得很,有时坐着批红也能睡着, 这会儿睡到日上三竿才掐着点醒, 磨磨蹭蹭的更衣洗漱, 又命膳房摆膳。   等内外命妇都聚在桂宫外等候接见时,虞妗才慢悠悠的停了玉箸,复又漱口净面, 穿着象征身份的九凤朝服, 由青黛搀着, 光鲜亮丽的出现在中安殿。   虞妗才在凤椅上落座,底下便乌泱乌泱跪了一片。   “平身,”虞妗颔首:“青黛赐坐。”   这三年来朝中官员并无新增, 是以今日来的都是些熟面孔,偏偏为首的两个却面生得紧。   “福宜……见过母后……”见虞妗瞧着自己, 福宜陡然觉得有几分拘束, 站起身又行了礼, 一别三年,早已经物是人非。   她一如当年, 而如今的身份更是高不可攀, 而她福宜, 从云端跌落, 化作尘埃碾作泥,如今从呼揭千里迢迢回京,虽还被尊称一声长公主,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早已破败不堪, 再也端不起身为公主的高傲了。   虞妗并不知她心中作何想,只微微一笑道:“哀家与你年岁相当,也并未当过几日福宜长公主的母后,长公主若是不介意,日后称呼哀家为太后便是。”   笑话,她比福宜还小两岁,且两人自幼便不对付,她这冬日畏寒的毛病,还是因福宜才有的,若非当年有人出手相救,她哪还有命坐在这,听她叫这声“母后”,不管福宜膈应不膈应,反正她是挺膈应的。   见着福宜,虞妗才想起来京畿府衙的大牢里,还关着个呼揭王子,呼延桀呢。   福宜在秦宴回京后,又等了两三日,才在冯宣的护送下,便着押解呼延桀的军队进了京,本该大举宫宴为她接风洗尘,偏那几日朝中动荡,明眼人都知避其锋芒。   是以福宜只是草草进宫与秦寰见了一面,又给虞妗请了回安,便老老实实缩在公主府,一步也不曾外出。   虞妗倒是听秦寰提了几句,这福宜去了一回呼揭怕是受尽了苦头,飞扬跋扈的傲气被磨得一干二净,若非还是那张脸,怕是没人认得出那是当年极受皇宠的大公主。   福宜出生时便借了生母惠妃的东风,惠妃出身并不煊赫,奈何嘉顺帝喜欢,一路从御书房的侍书做到妃位。   依稀还听人言,嘉顺帝私下里答应惠妃,若她一举得男,便封太子,嘉顺帝给予惠妃的荣宠可谓是前无古人,据传先皇后便是被惠妃活生生气死。   可惜半路杀出了齐漪这个程咬金,于千秋节上惊鸿一舞,看得嘉顺帝眼睛都直了,生生越过了册封的流程,当夜便宿在了宫里,次日便封了齐妃,与爬了半辈子的惠妃平起平坐。   许是这次打击对惠妃来说堪比晴天霹雳,怀有身孕的惠妃自此一蹶不振,孕期也怀得艰难,好容易挨到了生产,偏生遇上了大出血,给嘉顺帝留下这根独苗苗便撒手人寰。   出于对惠妃的愧疚,亦或是帝王那一点零星的爱,福宜一出生便被赐了封号,封地酉阳,千户食邑,公主府建在离宫最近的朱雀大街,与长乐宫遥遥相望,便是至今,宫中还留有她的寝殿。   作为秦寰出生前,嘉顺帝唯一的子嗣,福宜的前半生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鼎盛时,齐漪也得让她三分,偏偏这般一个受尽偏爱的公主,为稳固幼弟的皇位,被自己百般爱戴的父亲,亲手送去了呼揭。   如此想着,虞妗还有几分唏嘘,转头又一想,虞德庸也不比嘉顺帝好多少,当年他强送自己入宫,若不是靠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如今怕是轮到福宜来可怜她了。   与福宜不尴不尬的拉了几句家常,虞妗的目光落在了另一位生人身上。   “那是蒋相爷的嫡姐,赵蒋氏,丈夫亡故后便一直住在蒋家,自蒋相爷为她请封诰命以来,除了头一回进宫谢恩,这些年一直在家中吃斋念佛,从不外出。”青黛在虞妗耳边低语。   没出过门,意味着自虞妗当上太后的第一日起,嘉顺帝薨逝,她便从不曾进宫,怪不得自己从未见过她,可那日正是帝王薨逝,内外命妇皆要进宫哭灵,顺便拜见新后,这位赵蒋氏,是看不起嘉顺帝,还是看不起她虞妗?   很明显,她是看不起虞妗。   虞妗肆无忌惮的打量着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赵蒋氏,据说她比蒋韶还长十岁,如今瞧她这发髻斑白的模样,若说是蒋韶他老娘,也有人信的。   察觉到虞妗的视线,赵蒋氏神情自若的朝她笑,一边说:“家中近日白事不断,今日老身本不该来,却想着这些年来因着孀居之身,一直不曾入宫,实为不妥,故来给娘娘请一回安,凑个脸热,还望娘娘莫要怪罪。”   这个赵蒋氏胆子不是一般的大,身上穿着诰命的翟衣,不落人口实,手腕上却明晃晃的系着白布带,这是因昨日那封奏折,气得来寻她晦气了。   虞妗兴致勃勃的想。   倘若自己因这个计较,还会落人口舌,这赵蒋氏恶心人的一套修得当真是好。   “夫人多虑了,哀家向来不计较这些的。”   听着虞妗半软不硬的话,赵蒋氏笑得越发和蔼,眼里的凶光却几乎藏都藏不住。   她从前确实看不上虞妗,她不明白区区一个小丫头,怎么就有本事把她那兰芝玉树的弟弟迷得这般神志不清,在她眼里,虞妗便如同勾搭她丈夫害得她丈夫死于“马上风”的勾栏女子一般,不知检点不知廉耻伤风败俗。   几乎她所能想象的,辱骂旁人的词汇,她当初恨不得这般骂那些放浪形骸的女子,如今这些都恨不得骂给虞妗。   倘若……,倘若她不是太后,自己定然有百般手段让她死得悄无声息,也省得她那傻弟弟念想。   赵蒋氏本也不这般恨她,左右不过是个玩物,等蒋韶玩腻了便会乖乖回家成亲生子,可这毒妇千不该万不该,与摄政王勾搭成奸,转身与蒋韶做对,谋了轩儿的性命!   她该死!   所以她替蒋韶接了高阳王的橄榄枝,目的只有一个,事成之后,将虞妗交给她处置。   赵蒋氏几乎已经想象到大仇得报时的场景,那般的快感让她藏在袖笼中的手忍不住紧握成拳,激动得满身颤抖起来。   她身旁的一位夫人率先察觉到她的异样,关切的问道:“夫人可无碍?”   虞妗耳尖,听了个正着,故作关切般问道:“可是身子有些不妥?”   赵蒋氏只抱歉的笑了笑,说道:“年轻时落下的老毛病了,不碍事。”   “看来赵夫人还真是与宫中格格不入呢。”   令虞妗没想到的是,这话竟然出自福宜之口,朝她惊讶的看了一眼。   福宜一声“赵夫人”,喊得赵蒋氏脸色发白。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敢称她为“赵夫人”了,在蒋家,族人称她“姑奶奶”,出了蒋家,最多称她一声“夫人”,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夫家过得不好,赵家的覆灭皆是由蒋韶一手促成,对赵蒋氏而言,这是她的逆鳞,自从被蒋韶接回蒋家,她便几乎快要忘记了这个烙印在她血肉里的姓氏。   原来,别人还是知道她原嫁过给那赵家的牲口。   “赵夫人脸色怎么如此难看,”福宜瞥着赵蒋氏,面上罕见的带着讥讽:“你相公只是死了,你们并不曾和离,方才你们称半天的夫人,本宫还以为是哪家夫人呢。”   福宜端着茶碗饮茶,一边说:“三年不曾入宫,一句因为“孀居”便能搪塞过去了?这殿中有多少夫人不是“孀居”,又有多少夫人儿女双全,偏你最金贵。”   “等闲不入宫,家中有白事便急匆匆的来,知道的你是来请安,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上赶着来寻晦气的。”   虞妗原以为这辈子也见不着福宜从前那般嚣张跋扈的模样了,也不知这赵蒋氏如何惹到她了。   就如同虞妗和福宜打娘胎里的矛盾一般,福宜与赵蒋氏的梁子,在她小时便结下了。   在福宜看来,这个早年丧夫,一辈子未曾生养的老女人,就是个疯子,怨天怨地怨恨所有人。   福宜年幼时贪玩,还曾爬过蒋家的墙,头一回便撞见了这位赵蒋氏,她原以为是个慈眉善目的夫人,没想到却是个疯婆子。   赵蒋氏哄骗着将她关在蒋家柴房里足足三日,时而对她笑脸相迎满脸慈爱,时而满脸怨毒恨不得拿鞭子抽死她。   等嘉顺帝派人找到福宜时,据说还在赵蒋氏关着她的小院儿里挖出了不少与她差不多年岁孩童的骸骨。   这般一个恶心恶意的妇人,却因她有个得盛宠的弟弟,哪怕是胆大包天扣押了公主,也不曾得半句斥责。   福宜幼年对她便是怕,如今长大了,再瞧她便是止不住的恨,也不知这么些年,又有多少孩童葬送在这毒妇手里。 第三十八章   闹剧以赵蒋氏心慌积闷, 手忙脚乱请太医,最终让人抬回丞相府而收场。   虞妗并不明白赵蒋氏这一趟进宫所为何,若想寻她晦气, 却落了个自己狼狈收场, 可只是单纯进宫来给她请安, 那更不可能。   秦宴说她多疑当真也不为过,赵蒋氏今日走这一趟,让虞妗的注意力彻底从蒋韶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要知道, 朝堂上的拉帮结派, 单从文武官亦或是寒门世家, 来区分的话,那是万万不能够的,更多的是源自后宅妇人间的交际。   单看今日这一场请安, 谁家与谁家有姻亲,谁家与谁家是手帕交, 谁家又与谁家交恶, 虞妗坐在上首一览无余。   以蒋韶目前在朝中的地位, 赵蒋氏在各家夫人圈子中,只有被别人追着捧着的, 势必轮不着她屈尊降贵的讨好谁。   也只有福宜这般, 身为大燕长公主, 才从呼揭携功归来, 正是文武百官皆对她愧疚不已之时,又无夫家掣肘,才能如此当众下了赵蒋氏的面子,还无人敢给她脸色瞧。   赵蒋氏从前隐于幕后,如今却在莫文轩死后, 迫不及待的让自己现于人前,如此怪异,就不能怪虞妗对她多加提防了。   赵蒋氏离开不久,午时的梆子便响了,方才一场闹得尴尬,各家的夫人也不便久留,便陆陆续续告辞出宫去了,要等下午才要带着自家的姑娘再进宫来用晚宴。   虞妗原以为福宜会头一个拔腿便走,谁知她竟然踌躇着,等各家夫人一一离去,还坐在原位上一动不动。   “福宜?你可有什么事要与哀家说?”   听虞妗喊她,神游天外的福宜骤然回神,搅弄着丝绢的边角,眼神游移着不肯抬头:“娘娘……”   虞妗摊手道:“在此处伺候的,都是哀家所信重的,福宜大可直言。”   福宜讷讷的点头,飞快的看了一眼一旁不动如山的青黛,斟酌片刻才道:“福宜今日,本无意在娘娘面前越矩,还望娘娘恕罪。”   虞妗坦然一笑,她与福宜自幼时起便不对付,如今却也隔了这么多年,也无甚好计较的:“哀家也才说过,哀家从不在意这些。”   福宜飞快的摇头:“从前是福宜不懂事,仗着父皇的宠爱刁钻跋扈,对娘娘也几番冒犯……”   想来是实在不习惯道歉认错,福宜飞快的转移话题:“福宜只是听说,蒋韶的义子前些时候,因一桩成年旧案被娘娘判了流刑,死在往西南去的路上了?”   虞妗不知她提起此事意欲何为,只随意道:“此人所犯之事证据确凿,至死也是罪有应得。”   福宜只点头:“娘娘或许不知道福宜与那赵蒋氏之间的干戈,这也不甚重要,但福宜听说,赵蒋氏一生无子,是以,对蒋相这个义子疼爱有加,如今他的死,赵蒋氏势必记在娘娘头上了,此人佛口蛇心,手下也沾了不少人命,娘娘务必小心。”   福宜也不知自己这话该不该说,她只是瞧出来秦宴与她这位“母后”的关系非同一般,她是秦宴带回来的,秦寰势必靠不住,因此,她若要在朝中站稳脚跟,只有抱稳秦宴的大腿。   讨好虞妗,也算是讨好秦宴了吧。   比起赵蒋氏会不会盯上自己,虞妗更感兴趣的是,赵蒋氏如何与福宜结了怨,却又不好意思多问,只拐弯抹角的说:“福宜远在呼揭许久,竟对赵蒋氏这般了解?”   福宜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斟酌着将与赵蒋氏的恩怨说了一遍,而后又说:“许是早年所嫁非人的缘故,赵蒋氏此人,是有些古怪的……”   “古怪?”虞妗笑了,这件事瞒得太深,自嘉顺帝死后竟无一人知这等惊天大事,个个世家夫人还以为这位蒋家大姐吃斋念佛是个慈善人呢。   “这可不是古怪了,蒋家这一大家子,当真是没几个正常人。”蒋韶一生谨小慎微,家里人却拉拔着拖后腿,光这些年收拾的烂摊子,就足以将他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福宜深知如今朝中三足鼎立的现状,也知道将此事告知虞妗等同于将蒋韶的把柄交给了他,但她不求如父皇在世时那般风头无两,她只想安安稳稳无人敢惹,只希望她这回没站错队吧。   送走了福宜虞妗连午膳都没用,倒头便睡,醒来时窗外已是满布霞光。   “青黛,什么时辰了?”虞妗周身乏累,抻着脖子喊青黛,她怎么觉得,比起称病不出的齐漪,她才像是重病之人?   银朱应声跑进来,搀着虞妗起身一边说:“娘娘醒了?太和殿那头来人了,问娘娘何时去,青黛见娘娘实在乏累,想让娘娘再歇会儿,便自作主张将此事推了,这会儿还与李公公说着话呢。”   见虞妗一脸怔愣不说话,银朱又说:“娘娘这会儿醒了可是要去?奴婢这便去将青黛喊回来?”   “不去,”虞妗连连摇头,仰面躺倒在榻上,她觉得自己身子有点古怪,不去也好。   银朱见状快步给她斟了杯茶:“娘娘午膳也不曾用,这会儿可有些饿了?奴婢去吩咐摆膳吧。”   虞妗点头,见银朱推开门出去,才抖着手把在自己的手腕上。   半响,猛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喝酒误事,喝酒误事!”虞妗愤而捶床。   *   用罢晚膳后,夜已经深了,各宫悠悠的点燃了灯笼,太和殿那头的喧嚣声在桂宫也隐约可闻。   虞妗在沐浴,青黛和银朱捧着衣衫在外头候着。   银朱满脸苦恼的嘀咕着:“娘娘这几日怎么瞧着没什么精神,方才的晚膳也只用了几口,青黛,你说娘娘是不是病了?”   比起银朱什么也不知道,险些目睹一切的青黛更是忧心忡忡,这几日虞妗的状况她一一看在眼里,怕就是怕……   叹了口气,示意银朱闭口莫提。   虞妗将自己整个人浸在水中,脑海中思绪纷飞,想着想着竟缓缓睡了过去。   眼看着整个人要没进水中,岸边如同鬼魅般闪现出一抹人影,长臂入水,将虞妗捞了起来。   虞妗陡然惊醒,猛地呛了几口水,看清来人后,忙不迭的把自己往水中浸:“你怎么进来的!”   来人一身玄色蟒袍,带着清清浅浅的酒香,和着雪山银针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秦宴又是谁。   “我明日便要出征,来看看你。”   虞妗又羞又怒:“你挑这个时候来看我?”   秦宴宽大的袖袍全部浸湿,湿漉漉的搭在手臂上,滴滴答答的淌着水,瞧着有些狼狈,眼睛却亮得吓人,一眨不眨的看着虞妗:“想来,就来了,来时才知你在沐浴,没控制住。”   虞妗觉得自己的心不受控制的快跳了一下,渐渐越跳越快,犹如擂鼓。   耳畔轰鸣,虞妗觉得自己的心跳声秦宴肯定听见了,有些无措的拨弄着水花,一双藕臂若隐若现。   本是无意的举动,却不知落在一个血气方刚,孤寡二十五载,才开了荤,且开荤对象就在眼前的男子眼里,便成了裸裸的诱惑。   “别动,”秦宴伸手按住虞妗的肩膀。   虞妗下意识停住手,她只觉得秦宴的手心热得吓人,那一点炽热,透过她肩上的皮肤,一点一点的侵蚀着她的心脏,勾得那不争气的东西越跳越快。   秦宴不比她好多少,手下的触感犹如凝脂,让他恍惚的想起前些天那一场风月,也是这一双手,掌控着身下人如同蒲柳一般的腰肢,一同起舞,沦陷。   视线不自觉的往上移,落在那微张的檀口上,粉盈盈的一抹,秦宴很想正人君子一点,别开眼不看,却又觉得口干舌燥,喉口不自觉的滚了滚。   虞妗后知后觉,猛地退开:“你还看!”   一声娇叱惹得秦宴回了神,虞妗已经躲开老远,他的手下空空如也,上头的酒意散了大半,清了清嗓子道:“水冷了,我这就出去,你快些起来吧。”   说着便背过身,不自觉的念叨着:“你若是病了,我在外也会心绪不宁,战场上刀光剑影,生死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剩下的三个字消失在两人贴合的唇瓣间,化为甜腻的水声。   秦宴只觉得才散的酒意又如热浪般袭来,单手扯开身上的大氅,将虞妗裹得严严实实,拦腰抱起,大跨步往净房外走。   房门推开,守在外头的青黛银朱看着出来的人满脸惊悚,掩嘴止住快要溢出喉咙的惊呼。   青黛反应要更快些,几乎小跑着,拉着银朱猛地关上净房通往虞妗寝殿的大门,看也不看秦宴,只压低了声音唤道:“娘娘?”   半响,虞妗才挥了挥手。   青黛松了一口气,应了一声,拉着银朱马不停蹄的往外走,直到关上寝殿的门,青黛扑通乱跳的心还没有平寂,她知道那天的人是谁了。   殿中的烛火熄灭了,床榻间的两人痴缠,窗外明亮的月光照着帷幔上暧昧的身影。   “你……若不能回来,我必不等你……”   借着月光,衣衫渐退的她露出半身雪白,美得惊人,秦宴只看得见她满目的泪光,其中的恐惧和悲伤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无碍,无碍……”   作者有话要说:撇开男主光环,宴狗子真像个lsp啊 第三十九章   次日等虞妗醒时, 便收获两双,眼巴巴望着自己,大小不一的黑眼圈。   虞妗拥被起:“什么时辰了?”   话刚说完, 便惊讶于自己嗓音的沙哑, 掩住了嘴。   银朱幽怨的望着虞妗:“大军刚刚出发。”   青黛却欲言又止。   昨夜的秦宴如同食髓知味的饿狼一般, 抓着她不放,她这不争气的最后竟昏了过去,人事不知, 连那登徒子几时离去也不得而知, 这会儿还半身酸痛, 软绵绵的提不起劲儿。   听说大军已发,虞妗怔愣了片刻,跳下床榻, 连多一件衣裳也来不及添,急匆匆的爬上城门塔楼的顶层, 踮起脚, 伸长了脖颈使劲瞧, 也只远远瞧见一点黑黢黢的人影,伴着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 浩浩荡荡的往未知的方向走。   这是她第二回 送秦宴出征, 那句“臣拜别太后娘娘”仿佛还回响在耳边, 同样的塔楼同样送别的人, 许是有了更深层的关系,虞妗的内心平白升起一阵不舍。   不知怎么的,虞妗觉得自己心头一抽一抽的疼,不厉害,却持续不断, 眼睛也酸胀得很,眨眨眼,便有泪落下。   等青黛气喘吁吁的追来时,虞妗已经缓步走下塔楼,只是瞧着有些魂不守舍,双眼无神,看到她手里的狐裘才骤然觉得冷,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青黛忙给她披上狐裘,又把手炉塞她手里,才松了口气:“外头冷得很,咱们快回去吧。”   虞妗应了一声,拖着脚走得很慢,半响又问:“他走时,有没有说什么话?”   青黛至今未从昨夜所见中回过神来,听她这么一问,当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虞妗怔忪的看着她,想了想便又释怀了,这些日子秦宴是爱送些淫词艳曲来,本质上却仍旧是个不善言辞的,要他能说出什么肉麻的话来,那还真不是秦宴了。   可想得通归想得通,虞妗终究是个姑娘家,倔驴劲儿犯了就有些拐不过弯儿来。   青黛见不得她这怅然若失的模样,又说:“王爷留了信给您,在您枕头底下。”   虞妗马不停蹄的往寝宫跑,一进门便直奔她的卧榻。   抱起枕头就瞧见了一封信,封页上一片空白,连署名都没有,只封口上印着有秦宴私印的火漆。   也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如何,虞妗拿着信封的手开始颤抖。   撕开封口,将信纸展开。   秦宴的字迹一如他本人,落笔沉稳,力透纸背,衬着信纸上的字,横撇竖捺字字缱绻,笔笔缠绵。   “卿卿勿念,不日便回”   又是这句,你还会不会说些别的,况且,谁是你卿卿?   虞妗心头堵得慌,倒在榻上闷头把自己裹成团,悄悄的抹泪。   秦宴走了,大燕的日子还得照常过,立春的酬神祭典过后,又按例休了旬假,而后百官还朝,堆积的公务百废待兴,朝中忙得如火如荼。   虞妗知道秦震那两父女消停不了几时,前两天才和青黛念叨不知他们要整出些什么幺蛾子,第二日秦昭便闹了起来。   也不为旁的,是为了才走的秦宴。   秦震二人这一路来时东躲西藏,尽力隐姓埋名,对朝堂的消息把握便不够了,才进京便起了一番变故,这倒也安分,缩在行宫里万事不问,不像是添麻烦的意思。   谁知那是虞妗不知道,秦昭得知秦宴即将出征呼揭过后,便去摄政王府大闹了一场,吃了闭门羹后,又被宋嘉钰带着几个纨绔子撵得满大街跑。   随后秦昭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大军是从正阳门出发,一不做二不休,大军出发当日,直接拦在了秦宴的马前,直言要么带她一块儿走,要么就从她身上踏过去。   秦宴是何人?他就没受过虞妗以外的人分毫威胁,区区一个秦昭又算什么 。   连眼神都懒怠给她,冷漠至极的招手让冯宣将她拖开,当着她的面带兵扬长而去。   秦昭热脸贴冷屁股贴了这么多年都未曾放弃,足见其毅力惊人,秦宴让她丢了那么大脸她也不计较。   回了她和秦震暂居的别宫,就开始闹腾,死活要去北地找秦宴,秦震哪里肯,又扭不过她,便将木仓头调转指向虞妗,口口声声太后娘娘若是应允,你便去。   这不,秦昭便闹进了宫。   银朱来通禀时,虞妗正拿着秦宴送来的信,几案上站着一只跳来蹦去的灰羽鸿雁,正是秦宴养的那只傻鸟,青黛抓着一把葵花籽喂给它,那雁也得趣儿,吃得欢了便“嘎嘎嘎”的叫。   青黛忍不住纳闷儿:“这大雁怎么叫得跟鸭子似的?”   虞妗将信纸叠好,收在一旁的匣子里,秦宴才走第两三日,这信倒是一封封来,也不多说什么,多也不过十来个字,今日便是那句“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肉麻不减当初。   虞妗也懒得给他回,让青黛在那大雁的脚边绑上一小袋葵花籽,便又放走了。   银朱便进来了。   “娘娘,高阳郡主求见。”   彼时虞妗还不知她所来为何,便让人传她进来。   秦昭大跨步走进来,还是那一身张扬的红衣,却没戴面纱,虞妗头一回见她这精致美艳的脸。   秦震早年便带着生母熙皇太妃远赴高阳就藩,到了年岁便在那娶妻生子,高阳王妃就是高阳郡有名的氏族。   据说高阳人容貌奇异,多是金发碧眼弯钩鼻,如今一瞧这秦昭,想来是承袭了太半秦震的相貌,更肖似中原人,却也有点高阳王妃的影子,那双眼最是媚人,棕褐色的眼眸里流淌着淡淡的蓝,诡异而美艳。   虽入中原,秦昭却从不随中原礼,只草草向虞妗欠了欠身:“见过太后娘娘。”   虞妗莞尔:“郡主可有事?”   秦昭毫不犹豫的直言道:“请太后同意我与表哥一同前往北地。”   虞妗挑眉:“战场上刀光剑影,你一个姑娘家,去那里做什么?可是觉得上京不比你们高阳好玩耍?这样吧,恰好这才过立春,各家各户都有宴请,你便去走走瞧瞧,瞧上了哪个公子哥儿便来和哀家说,替你指婚便是。”   秦昭强撑起来的那点好脸色骤然皲裂,撇嘴嗤笑道:“中原男儿,各个只晓吟诗作对,面白皮瘦,手无缚鸡之力,跟我高阳勇士根本没得比,本郡主如何瞧得上这等货色?”   虞妗掩唇轻笑:“说来也是,我中原男儿向来喜爱温婉如水的女子,郡主这样的奇女子,他们怕是无福消受。”   秦昭只是冲动,但是不傻,怎么会不明白虞妗在讽刺她:“你是在说本郡主配不上他们这群窝囊废?”   她这声声贬低之词,已然触及虞妗心头的逆鳞,大燕短短两三个月时候,一连出兵两回,多少男儿血溅沙场马革裹尸,她一个郡主,竟能说出这等话!   “我大燕近十年来外忧频频,边境城门却至今仍旧固若金汤,胡人鞑子万不能踏进大燕国土半分,你父亲远在高阳兵祸无忧,你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你可知这一切均是我中原无数血性男儿,以命向搏换来的,你口中的高阳勇士,可曾出过大燕边疆,可曾手刃外贼,可曾血染疆土?可曾以血肉之躯筑起大燕城墙?”   “说他们窝囊,你且问你自己配吗?”   “你……”秦昭被这一连串质问堵得脸色发白,还要狡辩道:“那是……那是未到我高阳男儿出征之时,利刃,杀手锏总要留待致命一击之时!”   这话把青黛给逗笑了,不遮不掩得说:“利刃?都不曾开过刃的东西,不过是一块生锈的废铁,指望它来致命一击?”   秦昭被这主仆两一唱一和,气得险些忘了自己为何进宫,说不过虞妗她便闭嘴,死咬着要虞妗同意她去找秦宴。   虞妗看着她,突然就想起来为什么上辈子高阳王不曾进京,而她也不曾见过这个秦昭了。   这一辈子因她重生,生生让秦宴出征了两回,此次又因蒋韶的事导致朝堂内乱,秦宴又因秦寰遇刺而被禁足摄政王府,才让呼揭得了可乘之机,硬要算起来也比上辈子出征时足足晚了半个月。   而上辈子秦震定然是早知秦宴要出征,才缩在高阳一声不吭,才藏起狼子野心,装成大尾巴狼,人畜无害的和秦寰接触,直至虞妗死,他也不曾现身。   至于秦昭上辈子跟没跟去北地,虞妗便不得而知了,不过,想也能想到,按照秦昭对秦宴势在必得的意思是定然是千里迢迢追了去的。   看着秦昭,虞妗便不受控制的想,他两人不知是否有过郎情妾意之时,也不知为什么,明知道是上一世的事了,她的心头还是酸得发苦。   许是这回青黛端来的酸杏,酸得有些过头了。   虞妗不想和她耗着,敷衍道:“此事哀家是万万不能同意的,北地是什么地方,摄政王忙于战事必然顾及不到你,郡主若在北地有个三长两短,哀家如何同高阳王交代?郡主还是安心在京中玩耍吧。”   说罢做疲累状,让银朱青黛送客。 第四十章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 虞妗上朝的第一件事,便是力排众议判了呼延桀斩立决。   虞妗在下朝回宫的必经之路上,遇到了福宜。   “福宜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万安。”看着虞妗的鸾架缓缓走来, 边上的婢女忙搀着福宜迎了上来。   虞妗正撑着额头昏昏欲睡, 听见动静才睁开眼,青黛挑开帷幔。   比起上回进宫时的装扮,这会儿的福宜可谓是素净了, 一身紫莞色的宫装, 披了件白狐裘, 发间只插了支梅花钗,面上也是脂粉未施,瞧着有些憔悴, 虞妗好半天才认出她来。   瞧她这模样,像是急匆匆才进宫的, 怕是在这儿等了许久。   “福宜寻哀家可有事?这天寒地冻的, 在这等着做什么, 怎么不去桂宫?”虞妗强撑起精神问道。   福宜只是笑了笑:“福宜只是有几句话想和娘娘说,在这儿等着也无妨, 省得耽误娘娘的事儿。”   虞妗眯眼, 看来秦昭大闹桂宫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   谁都知道这秦昭是个瘟神, 没想到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福宜也对她避之不及。   “既然如此, 福宜有话便直说吧。”   福宜也不知自己进宫这一趟是不是有些唐突,凭着一股劲儿在御花园等了这许久,临了要开口时,却又踌躇得很。   半天才艰涩的开口道:“福宜听闻,娘娘方才在朝会上发落了呼延桀。”   虞妗点头:“呼揭仗着前些时候摄政王势弱, 便起兵大举反扑大燕边境,哀家若还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区区呼揭,还真当我大燕怕他们不成了。”   福宜望着虞妗,眼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钦羡之色:“回娘娘的话,福宜有个不情之请。”   虞妗示意她有话直说。   “不知呼延桀何时行刑,福宜……想去见他最后一面。”福宜搅着帕子,有些不安的说,又生怕虞妗不答应一般,补充道:“我……福宜没有别的意思,就……就想去看看他。”   虞妗虽心生狐疑,却也没拦着,看了看天色说道:“定了午时在菜市口当众行刑,你这会儿去还来得及。”   又吩咐青黛道:“拿着哀家的牌子去,监斩官会给你们多些时候说话。”   福宜双手接过烫金的凤牌,连连点头。   虞妗并不知福宜为何要见呼延桀,晚间青黛带了个消息来,令她彻底打消了心底的顾虑。   福宜竟然一句话也没说,抢了刽子手的砍头刀,亲手砍下了呼延桀的头。   虞妗这倒对福宜心生几分敬佩。   *   而秦昭,打定主意要去北地,等不到虞妗同意,她便忍着恶心日日来桂宫静坐,这回运气不好,撞上了来看虞妗的虞家两兄弟。   彼时虞妗正和他二人说着话。   “蒋韶必定不会坐以待毙,如今刚刚百官还朝,相信不过多久他的人应当要开始动作了。”   大哥虞雁南摇摇头:“能关他一时不能关他一世,蒋韶的复出是必然的,怕就怕,他随之而来的报复。”   虞妗笑了笑:“莫文轩的死他是算在我头上了,这回是把他逼得狠了些,到底是亲儿子,他若咽得下这口气,他便不是蒋韶了,孙若清会参加今年的春闱,不过恐怕没这般好运,能顺利夺得三甲。”   虞雁北跟着说:“我与他见过一面,是个厉害的,你……娘娘也不必担心。”   话说一半突然改口,狠狠的在虞雁南心头扎上一刀,若不是他当时年纪小,不顶用,他这小妹妹也不会落入这吃人的深宫,从此以后孤寡一生。   虞妗倒是不在意,只是笑了笑,转而和他们聊起王氏来。   两兄弟又七嘴八舌的说了些,讲了那个手段厉害的瘦马,又说白氏如今也出了月子,开始接管中馈,王氏的精神也好些了,年前那阵闹剧并没有让她受到影响,却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一通家常说下来,便冲淡了那一点愁绪。   正说着,银朱又来通禀:“娘娘,高阳郡主又来了。”   虞妗这几日被她扰得不胜其烦,一听这话明媚的笑脸便垮了下来,有气无力的让银朱带她去偏殿等着,给她上一桌子茶点,让她吃饱喝足了麻溜滚犊子。   银朱应了一声,目不斜视的退了出去,虞雁北念念不舍的看着她的背影,心神都跟着飞走了。   虞妗笑他:“可不能怪我不留银朱在这儿伺候,青黛去替我办事儿去了,秦昭那儿只能让银朱守着了,二哥可是怪我欺负你未来媳妇儿了?”   虞雁北憨头憨脑的,满心满眼只有银朱那丫头,听说她去伺候秦昭了,当即便坐不住,抓耳挠腮要跟过去看看,就怕那刁蛮郡主欺负了她。   虞妗看不得他这样,便又带着他两个去见秦昭,这一去便捅了马蜂窝。   秦昭见不到虞妗,就变着法子折腾在她跟前伺候的人,不痛不痒的虞妗便由着她去,回头给受了委屈的小丫头赏些小玩意儿便过去了。   青黛那般讽刺她,照着秦昭睚眦必报的性子,如何会不计较,青黛又不在她跟前走动,银朱可不就倒霉了。   今日御膳房送来一篮子脆皮核桃,银朱想着让秦昭敲敲核桃,更能打发时候,便也给她装了些。   秦昭一见这核桃便起了恶意,自个儿拿着敲核桃的小银锤把玩,反让银朱徒手给她剥核桃。   银朱又不是傻的,怎么会看不出秦昭有意折腾她,低眉顺眼的应了,随手捡起两个核桃置于双手掌心,用力一合,随着一声脆响,那核桃便轻轻巧巧的裂开了。   将核桃仁挑出来,放在一旁的银蝶子上,端给秦昭:“郡主请用。”   秦昭的怒气在胸腔中翻涌,一把打开银朱的手,斥道:“拿开你的脏手!”   秦昭力气大,银朱一个不妨便顺着力跌倒在地。   虞家三兄妹一进来便撞见了这一幕,虞雁北大惊失色,一个健步冲上去将银朱抱起来:“你怎么样?没事儿吧?”   虞妗也拧眉问道:“怎么回事?”   银朱摇摇头,将方才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这可把虞雁北心疼坏了,抓着她的手翻来覆去的看,就见那手背被秦昭打得通红一片,这片红将虞雁北的眼都给染红了。   站起身,将突然看见这么多人涌进来,有点愣住的秦昭,提起她的前襟扯了起来,蒲扇大的巴掌使足了力气,响亮的打在她脸上。   秦昭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人打耳光,有片刻怔忪,等她回过神来时,察觉脸颊上火辣辣的疼,顿时凄厉的惨叫起来,手脚并用的对虞雁北又抓又踹。   “你是什么狗东西!敢对本郡主动手!”   这下她身边的几个丫鬟才反应过来,围拢在虞雁北身边叽叽咕咕的说着高阳话,使足了劲想拉开他。   虞雁北那大铁坨子的身形,几个姑娘怎么拉得动,手一挥一扯便将她们掀翻在地,转头毫不犹豫的又是一巴掌,将秦昭打倒在地,满身凶戾之气:“打得就是你这嘴巴不干不净的东西!”   这一巴掌还要重些,秦昭有片刻耳鸣,倒在地上半响没有动静。   虞雁南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拉开虞雁北,厉声吼道:“你疯了不成!”   虞雁北一根筋,不服气道:“她欺负人!”欺负他夫人!   虞妗也气得很,锤了他一下:“那你能动手打她的?你当秦震是死人不成?你个大男人打她个弱女子,这是大丈夫所为吗?”   “那……那她欺负银朱,”虞雁北隐约知道自己犯错了,却也还不想认。   “她欺负银朱我自有办法千倍百倍的讨回来,你打了她,便是说破了天也是你的错!”虞妗骂道。   银朱不安道:“娘娘您罚我吧,否则……”   虞雁北怂了,却还笔直的站在银朱身前:“要怪就怪我,跟银朱没关系。”   虞妗也不想看见秦昭了,正巧借这个机会一劳永逸。   那几个高阳婢女哭哭啼啼的去拉秦昭,虞妗抬手便是一杯凉透了的冷茶,倒在她头上。   秦昭彻底被冷醒了,惊恐的捧着疼得发木的脸颊,正要破口大骂,却不妨撞进虞妗冷肃的眼眸当中。   “高阳郡主接连冒犯哀家,你可知该当何罪?”   秦昭听着虞妗颠倒黑白,满脸不可置信:“我冒犯你?你这是包庇,你在包庇你哥哥打了本郡主!我要告诉我父亲!看你如何与我父亲交代!”   虞妗面无表情道:“你进京当日,便在宴上对哀家多番不敬,近日又接连进宫对哀家口出狂言,如今还当面殴打哀家的女官,虞将军忍无可忍出手冒犯了你是有不对,可你也是罪不可恕!”   “你胡说!”秦昭捂着脸,满身狼狈:“你颠倒黑白,包庇他们!”   虞妗睨着她:“那你敢告诉世人,你进宫来所谓何事吗?你敢告诉百官,你进宫来就是为了逼哀家送你去北地吗?”   “你可知北地正在打仗?你的行为与扰乱军心有何不同?在言官的口诛笔伐之下,高阳王这个王爷还想不想当了?”   “郡主应该知道,王爷由着你追着摄政王跑,意欲何为,他又会不会因为你,而放弃爵位。”   秦昭满目惊骇,几乎肝胆俱裂,这个女人,究竟在何时将他们的谋算摸透的?   银朱搀着虞妗在主位上坐下。   伸手端起茶碗,揭盖叹着茶香,看着底下默不作声的秦昭,轻声道:“郡主可要三思啊。”   良久不见秦昭动作,虞妗笑了笑:“看来郡主已经考虑清楚了。”   “银朱,传哀家懿旨,高阳郡主接连冒犯哀家,掌嘴五十,虞将军代行罚。”   银朱应了一声   秦昭爬起来,怨毒的瞪了虞妗一眼,转身欲走,却被守在门口的宫婢拦住了,忍无可忍的转头质问虞妗:“本郡主挨打也忍了,为何不让我走!”   虞妗挑眉,银朱轻声道:“请郡主领罚再走。”   “你说什么?”秦昭猛然回头。   虞妗笑道:“说了掌嘴五十便是五十,你以为哀家在同你开玩笑不成?”   “虞将军,行刑吧。”   秦昭下意识要跑,门口的宫婢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胳膊,剪在身后,一踹她的腿弯将她压倒在地上。   秦昭动弹不得,惊恐的看着挽起袖子朝她笑的虞雁北,张嘴要叫,却被人塞进一个布团,堵了个严实。   虞妗懒怠看她,站起身便走,路过秦昭时停了下来,轻声道。   “这里是燕宫,我虞妗说了算,撒野之前掂量掂量这里轮不轮得到你说话!” 第四十一章   秦昭自那日挨了一顿打后, 便彻底消停下来。   银朱将懿旨,以及被打得神智恍惚的秦昭送回别宫时,秦震看银朱的眼神都不对了, 脸上虽然还带着笑, 面皮却在抽搐着, 像是压抑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   秦昭是什么样的性子,作为父亲的秦震不会不了解,加上秦昭的几个婢女添油加醋的一说, 他便将事情的始末猜了个七七八八。   这个哑巴亏他不得不吃, 他确实理亏, 确实是秦昭冒犯在先,虞妗身为大燕的太后,受万民爱戴, 百官敬仰,又岂是她一个区区郡主能够挑衅的?   秦震确实是个能忍气吞声的, 虞妗不曾将此事宣扬出去, 而是命贴身女官, 私下里与他宣懿旨,他便知道, 虞妗想与他取个两厢皆宜的结果。   要知道, 虞雁北殴打亲王郡主一事, 若是传了出去, 他的名声并不会比秦昭藐视太后的罪名,更好上几分,秦震又何尝不知大燕朝堂上的暗流涌动,他便悄无声息的,给虞妗送礼赔罪。   秦震送礼来, 虞妗也是来者不拒,不论送来多少,通通让人收进她的私库。   秦震率先示好,虞妗也不便将他逼得很了,象征性的下旨,扣除虞雁北的半年俸禄,样子是做给秦震看了,转头便又将秦震送来的东西挑挑拣拣,如数送回了虞家。   她与秦震博弈之时,蒋韶也开始动作了。   齐太后身边的“袭绦”,避过宫内杂乱的眼线,递了道消息出来。   到蒋韶手上时,冬至休沐假已经过半。   “相爷,宫里传了消息出来,”陈放站在蒋韶书房门口,轻声说。   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陈放却越发胆战心惊。   他记得那天夜里,天擦黑,一个乞丐送了个木匣来,原是他去拿的,本以为是些地方官员意图走捷径,给相爷送来的礼,便交给了蒋姑奶奶,让她收好。   谁知一打开,竟然囫囵滚出个人头来,险些把姑奶奶吓得丢了魂,细看之后却抱着那人头,撕心裂肺的痛哭起来。   他才发现,那原是少爷的头。   追出去时,那个乞丐也已经不见了人影,他又带人将府宅附近搜了个底朝天,只在府墙上发现一枚隐约的脚印。   不论是天塌的危机,相爷从来是爱笑的,这是他跟随相爷以来,头一回见他压抑不住情绪大发雷霆,府里的东西被打砸了个遍。   他带人往西南走,沿途细细搜寻,只在那南城边的密林里,发现了少爷破败不堪的骸骨,已经无法拼凑成一具完整的身体,翻遍了林子,才在各个角落里拾掇出个大概,许是被狼或者其余什么猛兽给叼来的,不过好歹有个人形了。   自打那日后,相爷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送进去的饭食也原封不动的送了出来,姑奶奶气不过,拿了相爷的官印,给宫里上奏。   相爷也不拦着,却冷笑连连,许久才说:“明知是她下的令,你去找她寻什么公道?”   姑奶奶本是不信,次日奏折便原封不动地退回,上面批红有写,押运官早已上报,少爷不堪刑徒劳累,趁押运官不备,半途挣脱绳索,消失在密林中。   相较于姑奶奶见这批红时,怒不可遏的模样,相爷却极其冷静,甚至于冷漠,连公子的葬礼,亦不曾出现。   陈放自己却知道,相爷心中是极其悲痛的,连带他身边伺候的几个姨娘都遭了殃,最为得宠的婉姨娘,被相爷扼死在榻上。   收敛尸骨时,陈放瞧了一眼,这个婉姨娘,闭上那一双眼睛之后,却是半点也不像宫里的虞太后了。   陈放在门外等了许久,本以为得不到回应时,门内却传来蒋韶沙哑的声音。   “进来。”   听见蒋韶的声音,陈放并不敢放松,心底越发紧张,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连呼吸都压得极低,他没有忘记,才不久,在相爷跟前伺候的丫鬟,不知怎的将他惹怒了,顿时血溅当场。   屋里暗得很,连灯也没点,外头还下着雪,屋子里却与外头并无什么两样,同样冷得滴水成冰,陈放不敢抬头,只隐约看见,临窗的桌边,坐着个高大的人影。   陈放将细小的竹筒,放在蒋韶面前的几案上,一声也不敢出。   蒋韶望着外头亮得吓人的月亮,面无表情,好似不知冷一般,伸手在窗外,接了一手鹅绒一般的雪花。   许久才转过身,拿过桌上的竹筒,一阵细碎的声响过后,竹筒中的卷纸被缓缓展开。   陈放本想先行退下,谁知蒋韶竟轻声低笑起来,继而笑声越加狂放,似有仰天大笑之态,只是那笑声中,愈显悲痛凄厉。   陈放只觉得自己周身一寒,顿时打了个寒颤,一动不敢动。   好半响,蒋韶的大笑声戛然而止,用那越发沙哑的嗓音吩咐陈放将灯点燃。   陈放依言擦亮了火折子,将蒋韶面前的烛台点燃。   跳动的灯火中,他看见了蒋韶斑白的发,以及骤然苍老的容貌,唇角却一如既往的带着笑。   蒋韶笑着问陈放,知不知道那里头写的什么。   陈放心下一凛,以为蒋韶在试探自己的衷心,双膝一弯便跪在了地上,沉声说:“相爷来往的书信,属下万不敢擅自查看!”   蒋韶却摆摆手,让他站起来,也不提卷纸当中写了什么,伸手将那纸条置于烛火之上,火舌倾刻间将纸条吞噬。   眼看着那火已经要烧到他的手,蒋韶却好似不知痛一般,看着那团火焰,在自己掌心中燃烧,最后熄灭。   陈放听他正轻声说着什么。   “你杀我一个儿子,我不计较,便寻机会还我一个吧,如此……才公平呢。”   陈方越听越发胆战心惊,却不敢多言,正想着告退,却听蒋韶又问。   “让你去查的东西查得怎么样了?”   陈放说:“并无头绪,嘉顺十九年生过一场巫蛊之乱,宫内死伤无数,好些宫女内侍都死的死出宫的出宫,一时难以查验。”   “不急,慢慢查,总会有蛛丝马迹的,”   *   虞妗的确没得几日消停,复朝不久,便有朝臣提起蒋韶。   直言其劳苦功高,不应犯一点小错,便抹杀他多年为大燕的建树。   此话一出,便有太半的朝臣出列,要秦寰请蒋韶还朝。   虞妗并未上朝,一是她早已料到朝堂上如今的局面,不想掺和这趟浑水,二是,她确实染上了风寒。   秦寰来找她时,虞妗正窝在榻上,一声接着一声的打喷嚏,小脸红彤彤的,额头上还放着青黛洗来的冷帕子,像是病重的样子。   “母后风寒可好些了?”秦寰凑在虞妗的床头,满脸忧愁。   虞妗看着他担忧的脸,忍不住想,秦寰到底是怕她一死,便无人能帮他压制蒋韶和秦宴,还是真的担心她?   她真的控制不住会如此想,因为她上辈子对秦寰可谓是掏心掏肺,最后却落得被他一杯酒毒杀的下场,不可能不心寒。   若他如今的担心确是真心实意,那皇权,当真是个好东西,能让人转心移性的好东西。   那她这辈子又如何保证,秦宴登基以后,不会如他一般,卸磨杀驴?   皇权呐,真是个好东西。   虞妗忍住咳,让他退开些,省得他也病倒:“哀家倒还好,不过是风寒罢了,皇上来是为何?”   秦寰笑了笑,难掩尴尬,支支吾吾的说:“并不为何,只是来于母后请安罢了,您这也病了好些时候了,想来是药效不到位,不如换个太医试试吧?”   银朱恰好引着姜眠秋进来,秦寰这话一字不落的进了姜眠秋的耳朵。   姜眠秋生平最听不得旁人质疑他的医术,当即便是脸色阴沉,阴阳怪气的说:“前年皇上染上天花,还是臣医治的呢。”怎么那会儿不怪他医术不行?   秦寰见自己背后说人坏话,却被正主听了个正着,尴尬不已。   姜眠秋向来不喜欢皇家的子嗣,更是额外不喜欢这个小皇帝,见他一回便没好脸色,随即吭声道:“皇上请行个方便,臣要为娘娘诊治了。”   秦寰虽是个没实权的皇帝,却到底是个皇帝,上至满朝文武,下至平民百姓,何人敢与他这般说话?   但姜眠秋敢。   秦寰才八岁,但他却懂,若不是姜眠秋,他当真会死在那一场密谋已久的“天花”之手,他不敢保证以后会不会有人再欲置他于死地,他得留着姜眠秋,因为他得留着自己的命。   姜眠秋性子古怪,医术却是一等一的好,秦寰巴不得他何时能效忠于自己,偏偏他也倔得跟头驴似的,除了虞妗,对谁都一脸晦气样。   秦寰悻悻然的让开身位,站在一旁看姜眠秋为虞妗诊治,一边将此行的目的说来。   “母后,朝中有大臣试图让朕起复蒋韶,您是如何想?”   虞妗伸手给姜眠秋诊脉,漫不经心的说:“皇上不可能关他一辈子,朝中沟壑牵连,寒门新贵以他为首,若是不想失了臣心,皇上起复他是必然的,只是时间问题。”   秦寰急了:“可是咱们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只让他关几天吗?这也太便宜他了!”   虞妗看向他,眸色深沉:“蒋韶死了个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皇上还觉得不够吗?”   秦寰有些心虚,不敢再说话,坐了半响见虞妗实在不理他,便告辞离开了。   看着秦寰走远,姜眠秋却扔给虞妗一个晴天霹雳。 第四十二章   “你有胆子再说一次?”虞妗一把扯下头上的帕子, 双眸瞪着一脸坦然的姜眠秋,似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青黛几乎吓得腿软,连滚带爬的将外头伺候的宫女撵走, 又把殿门关了个严实, 守在门边大气都不敢出。   竖着耳朵, 一边听着外头的动静,谨防有人偷听,一边焦急不已的听着殿内的姜眠秋说话。   “您已经有一月的身孕了, ”姜眠秋梗着脖子说:“您就是将下官砍了, 也还是这句话, 您可以质疑下官的人品,但不能质疑下官的医术!”   虞妗还是一脸被雷劈的表情:“我才自诊过,并没有……”   话没说完, 姜眠秋却明白虞妗的意思,摸了摸不存在的胡子, 摇头晃脑:“医者不自医, 况且可能前些时候时日尚浅, 摸不出来也正常。”   “娘娘一个月不来月事,两位女官大人不清楚吗?”姜眠秋对着青黛和银朱连连翻白眼:“况且, 娘娘近日身子容易疲乏, 食欲不振脾气多变, 皆有此缘故, 也是奇怪,旁人都是确诊后才有反应,娘娘这却是开头便反应连连。”   一旁伺候的银朱脸色惨白如纸,抖着嗓子说:“娘娘,您的月事……”   虞妗一脑门儿官司, 她的月事向来不准,一两月不来是常有的,是以两个丫鬟包括虞妗自己都没往那方面想,却没想到,越不想的事,越会自己找上门。   果然是天道好轮回,前些时候她还笑齐漪秽乱宫闱,这才过了多久,这个名头便落在了自己头上。   姜眠秋看着一脸呆滞的虞妗,说:“您若是不想要,也简单,只需……”   “谁说我不要!”   话还未说完,便被虞妗飞快的打断了,抱着自己肚子,警惕的模样,像极了护崽的母鸡:“谁说我不要?我要!”   姜眠秋讪讪的摸鼻子,嘀咕道:“等月份大了,您也藏不住啊,况且有孕之人饮食上颇有忌讳,若是有心,难免发现不了……”   虞妗烦得很,挥手将他扫地出门。   姜眠秋临走前还在喋喋不休:“娘娘也确实染了风寒,只是您如今这个状况也不好用药,熬着吧,您的胎像还算平稳,下官给你开副药,每日给您煎好了送来。”   他识趣的没有过问虞妗腹中孩子的父亲是谁,只絮叨着注意事项,抓着青黛叮嘱再叮嘱,少见的上心。   青黛并未有包揽煎药的活碌,她很清楚,虽然桂宫有小厨房,可安胎药这种东西,太过于引人耳目,一两次还好若日日煎服,就算有风寒做名头,却难免会吸引有心之人的注意。   依照太后娘娘如今的身份,此事若透露出去半点风声,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太后娘娘信重姜太医,太医署也向来低调,每日用药煎药数不胜数,几副安胎药根本不会引人注意,也好掩盖一二,此事交给姜太医再合适不过了。   送走了姜眠秋,虞妗靠在迎枕上,无意识的抚摸着平坦如初的小腹。   在她不知不觉间,这里面竟然藏了个小东西,一个月了吗?这个小东西在她腹中,原来已有一个月了。   可如今北地战乱未平,朝中蒋韶即将崛起,还有个高阳王虎视眈眈,宫里的齐漪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外忧内患层出不穷,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啊。   青黛将殿门关好,这才和银朱凑到虞妗身边,欲言又止:“娘娘……”   想起来这这段时日,太后娘娘的反常,原以为是风寒或是冬困的缘故,却没想到……   青黛暗自恼怒自己的失职。   太后娘娘腹中孩子的父亲是谁,青黛根本不做他想,除了摄政王之外,不可能会有别人。   算了算日子,怕就是那日她与银朱莫名昏阙后,发生的事。   那个登徒子!   银朱急得抹泪:“如今摄政王也远在北地,这可如何是好啊?”   虞妗知她们心中所想,这个孩子来得确实不是时候,但奇怪的是,她却没想过不要它,便是那么一瞬间也没有。   这是她的孩子,是她和秦宴的。   虞妗勾唇轻笑,谁都不能夺走它……   “走一步算一步吧。”   只是拿捏齐漪的事,怕是要无限期延后了,至于延期何时,只能看秦宴何时归来了。   青黛皱着眉头:“娘娘,可要将此事传信与摄政王?”   虞妗看了看窗外,外头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的下起了大雪,本以为今年的雪季已经到头了,却没想到,自秦宴出征起,这大雪淅淅沥沥竟一直未曾停歇。   “不必,如今北地战事焦灼,何必用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乱他心神。”   青黛只好做罢,不敢再让虞妗吹风,抬手便将窗口关上,隔着琉璃窗,与虞妗一同望着外头的大雪。   外头一片银装素裹,极美的景,却是不详至极。   *   晚膳过后,姜眠秋依言借着由头给虞妗送了安胎药来。   看着黑漆漆的药汤,虞妗食欲全无,还有些反胃,想到肚子里的小崽子,却只能捏着鼻子往里灌。   喝完不一会儿就开始昏昏欲睡,青黛和银朱伺候她刚躺下没多久,就陷入了梦魇之中。   虞妗是猛然惊醒的,睁开眼环顾四周,她穿着一身单衣躺在泥泞的湿土地上,冰冷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周边是成片杂乱生长的茅草,比她人还高,高喊银朱青黛,却没人答应。   她挣扎着爬起身,才惊觉此处不知何时起,竟开始狂风大作,泼天大雨不知何时而至,将她浇了个透心凉,茅草开始狂乱的舞动起来,锋利的草叶如同一把把利刃,将她露在外的肌肤划出一道道血痕。   虞妗茫然无所觉似的往前走,跌倒了又爬起来,坚定的像是前面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   拨开茂密的茅草丛,印入眼帘的是一条波涛汹涌,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江河,虞妗脚下打滑,险些跌下去。   这一摔让虞妗回过来神,耳边骤然响起如雷如鼓的喊杀声,刀兵相撞声,她身边空无一人,却仿佛置身于杀伐的战场,震耳欲聋的动静,让她忍不住掩耳惊叫。   细如牛毛的雨丝,突然变为漫天大雪,一望无际的泥地上落满了白色,方才汹涌的江河也平寂了下来,江面上结满了厚厚的冰。   茂密得能把虞妗整个遮住的茅草丛,突然平地消失。   虞妗茫然无措,喊杀声更加响亮了,鼻尖似是能嗅到浓重的血腥味,忍不住退了几步,却一脚踩入了坑,跌倒在地上。   下意识抱紧了肚子,仰起头时,便见一把凌厉的刀从她方才所在之处,横刀劈过。   一声刺耳的刀兵相撞声响起,一把染血的长剑稳稳抵住那把刀锋,信手挽起一个剑花将其挑飞,趁其不备之时,锐利的剑尖毫不犹豫的划破了对方的喉咙。   溜圆的人头从僵硬的身躯上滚落,喷起的鲜血淋了那人一身,底下的虞妗躲避不及,又不想自己身上染血,徒劳的伸手抱住自己的脑袋。   半响,虞妗茫然的抬起头,她身上一干二净,半点血迹也无,不光没有血,连方才在茅草丛受的伤,沾染的泥泞,也消失无踪,一身白衣干净如初。   忍不住再次环视四周,双眼所及之处,场景逐渐变换,小小一片天地,拉扯成一望无际的杀伐战场,遍地断肢残骸,天上的雪还未停,落在地上被潺潺的鲜血染红,被飞起的马蹄踩上污泥。   虞妗一眼就瞧见了为首的那人,他的身形再熟悉不过了,看着他骑在骏马上,手持长剑,干脆利落的将敌军挑飞,溅起的热血落在他的身上脸上,银白的甲胄被染红,坚毅的脸上也沾着血点,别添一番俊朗。   她正要仰头细看,江岸的那头突然传来一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只见他反手将一人砍倒,往声源处看去,谁知一支发着蓝光的箭矢直冲他后背来。   虞妗几乎心神俱裂:“秦宴!”   那一箭稳稳刺入他的后心,虞妗只觉自己后心跟着一疼,狠狠跌倒在地,又强撑着爬起来,去找秦宴。   那箭矢力道极大,带着秦宴从马上跌落,呼揭人见状,立即策马扬蹄,意图将他踩死马下。   秦宴左右躲避着,竟被撵至江边,囫囵滚了下去。   跟在他身边的冯宣弃马,飞身而上,追着他跳进了江河之中。   虞妗跪倒在地,明明她不曾受伤,后心处却莫名疼痛万分,忍着痛吃力的爬到江河边,却见那一片冰封的江河赫然炸开一个洞,除却冰冷刺骨的江水,秦宴和冯宣早已经不见人影。   身后是一道道凌厉的破空声,虞妗转头看去,一个呼揭男子立马于阵前,手上正拿着一把未收的长弓,身后跟着数以万计的弓箭手,密密麻麻的箭矢铺天盖地飞来。   虞妗在此情此景中轰然惊醒,满身虚汗早已经凉透,四周熟悉的陈设告诉她那只不过是一场梦,偏偏这时她后心处却如受伤撕裂一般疼痛难忍。   那仿佛又不是一场梦。 第四十三章   虞妗白日里才和青黛说, 秦宴这一仗势如破竹,想必不日便能回,谁知夜间便噩梦缠身, 醒来时, 银朱守在榻边快急哭了。   “娘娘, 不好了!摄政王中箭跌入岷江,如今生死未卜!”   “娘娘!”银朱从外间快步走进来,脸色苍白如纸:“您若是再不醒, 奴婢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怎么了, ”虞妗问道, 那阵莫名的痛感不但未曾消退,反而在她醒来后,痛得愈加明显愈加厉害。   银朱急急说:“刚刚八百里加急传来的消息, 摄政王中箭跌入岷江,如今生死未卜!”   虞妗一怔:“你说……什么?”   她方才所见的, 竟是秦宴受伤时的场景不成?   银朱知她听明白了, 又说:“娘娘, 您得快些想想办法。”   “想办法?”虞妗有些恍惚,她脑海中不断闪现着方才的梦境, 喃喃道:“我想什么办法……我亲眼看着他掉下去的, 我……我救不了他……”   银朱听得懵懂, 以为她骤然得知这个消息, 一时难以接受,心下一酸,带着哭腔道:“娘娘,您别这样……”   虞妗喘气喘得越发厉害,一个不妨, 便是一长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银朱手忙脚乱的帮她顺气拍背,又去倒水。   等她端着水跑回来,虞妗已经断断续续的停下咳嗽,摆手不要茶水,反而拉着她的手说:“封锁消息……一个字都不能往外传!如有半分走漏风声,杀无赦!”   “快去找姜眠秋,不要惊动任何人,把他带来见我,若是禁卫问起,就说我病情严重了,快去!   银朱忙不迭的点着头,抹着泪边走边跑。   等她走远,虞妗彻底脱力,仰面躺在榻上,望着头顶的承尘,眼泪顺着眼尾滑落在枕头上,消失不见。   “秦宴,你得活着,活着等他们找到你,你说的嘛,不日便回,你要是回不来……”   “回不来……,那我怎么办……”   青黛赶来伺候虞妗的时候,她已经自己穿戴好了上朝的冕服,正坐在水银镜前描眉。   “娘娘……”青黛欲言又止。   虞妗知道她要说什么,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随后吸了吸鼻子,又笑了笑,这次要比方才更好些,却还是显得难过。   几次尝试过后,虞妗终于笑得一如既往,明媚张扬,却威仪万分。   青黛忍着泪,接过她手中的螺子黛,放进匣子里收捡好,她没记错的话,这一斛螺子黛是摄政王送来的,太后娘娘一回也不曾用过。   又拿起一旁的白玉梳替她绾发:“娘娘若是想哭,便好好哭一场吧。”   虞妗望着水银镜中的自己,笑颜如花却空洞无神,轻声说:“哭什么,摄政王大胜呼揭,是好事,哀家……应该高兴。”   “不止哀家要高兴,还要普天同庆。”   看她这幅模样,青黛满心酸涩,忍不住劝慰她:“娘娘,摄政王乃皇家血脉,有真龙相庇佑,定然会安然无恙的。”   虞妗笑意不变,眼里却流露出万般悲痛:“他,是不是又有好几日没让大白送信来了?”   大白便是秦宴那只时常与虞妗送信的白灰羽大雁,还是银朱给取的名字。   青黛没敢答话,虞妗也不指望她说话,自顾自的喃喃自语:“我为什么……没有怀疑过,他那边出问题了呢,我还以为……他军务繁忙,空不出时候来写信,我要是……给他回一封信,哪怕一封,会不会……会不会好些?”   虞妗还没哭,青黛听着她的话便泪如雨下,小声啜泣着。   “别哭,”虞妗摸了摸自己脸,当真是一滴泪也无,若不是后心尚在隐隐作痛,她都在怀疑自己有没有心了。   她听见自己无比冷静的声音,说:“只是失踪了,人还没死呢,等收到他的死讯,再哭不迟。”   恰好此时,银朱将姜眠秋拖了来,像是才从榻上起来,官服都没穿齐整,官帽也戴反了,拖着个药箱便进了宫。   一见虞妗,姜眠秋大松一口气,毫不顾及的坐在一旁的绣凳上,语气不善:“太后娘娘这气色,一看就是长命百岁之人,什么要死了,简直是胡说八道!”   银朱自觉难堪,伸手捂住脸,虞妗催得急,她又不好和姜眠秋细说,便扯了个谎,说娘娘高热不退,人都不行了。   姜眠秋一听也急了,穿了身亵衣便要提着箱子往宫里跑,他这一身乱七八糟的衣服,还是银朱情急之下给他胡乱套上的。   虞妗摆摆手,说:“不是我的事儿,我要你去北地,去岷江,替我救个人。”   姜眠秋贪舒适,要不然也不会窝在太医署当太医了,毕竟吃穿不愁,还有大把的药材挥霍。   一听要去北地,全身上下都写着拒绝二字:“臣不去,娘娘您瞧瞧臣这身子骨,去了可就回不来了!”   “我要你去救秦宴,”虞妗索性直言不讳:“他受伤了,中了呼揭的毒箭,掉进了岷江,生死未卜!”   “如今朝中看似安定,实则暗流涌动,我两个哥哥也才将将从西南回来,若是辽赵二国得知此事,难免不会趁此机会大举入侵,届时大燕危矣!”   “而且,我才收到消息,呼揭人手中竟持有□□,姜眠秋你是知道的,□□这个东西,大燕也才刚刚发现它的用途,呼揭地处草原雪山,他们如何会有这种东西?”   “是大燕,出了叛徒!”   “我信不过别人,只有你,我知道,比起医术你更精通毒药,就当帮帮我,去救他,救救我孩子的父亲。”   “大燕的镇国将军,不能死!”   *   “姜眠秋出城门了吗?”   虞妗一身威仪冕服,坐在桂宫的殿门门槛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漆黑的夜空,连绵几日的大雪不知何时悄然停歇。   满地的积雪还未有宫人清扫,房梁上,梅树的枝桠上,庑廊顶上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棱,今夜的月亮格外亮,虽已渐渐偏西,却仍旧像大地照的恍如白昼。   “姜太医才走小半个时辰,这会儿应当在府中做些准备,娘娘且放宽心,虞大将军会在城门接应他的,定会将他安然无恙的送去北地。”   青黛守在虞妗身边,瞧着她这空洞无神的模样满心焦虑,瞧了瞧她怀中捧着的手炉,又问:“手炉可冷了?奴婢给您换一个吧?”   虞妗半响才摇了摇头,将手炉递给她。   青黛连忙双手去接,手炉还热得很,满心疑惑之时,不慎碰到虞妗的手背,所及之处冰凉刺骨,活脱脱一个冰块,怕是和外头的寒雪相比,也没什么两样。   顾不得主仆之嫌,青黛一把抓住她要缩回去的手,屈膝蹲在她跟前,用双手包裹住她的手,企图用自己薄弱的体温,让那双手暖和起来。   话音都带上了哭腔:“娘娘怎么不心疼心疼自己,手都冷成这样了,还一声不吭!”   虞妗扯了扯嘴角,做出个笑给她看:“哪有那般金贵,原也没觉得,你这样一说,我倒有些感觉了。”   她不说这话还好,话音刚落,青黛眼底的酸意便彻底忍不住了,拉着虞妗的手,哭成泪人。   “娘娘,您的风寒还未好,怎么经得起再受冻?便是不为了您自己,为了远在北地,生死不知的摄政王,为了您腹中的孩子,您也要顾好您的身体,您一旦倒下,还能有谁去为了他周旋呢?”   虞妗茫然的看着青黛的泪眼,双手无意识的捧着自己的小腹。   她只是觉得,在听到秦宴中箭,跌落岷江之时,她便仿佛置身于天寒地冻之间,是从她心底里源源不断传来的寒冷,让她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她记得,上一辈子,秦宴从北地杀还,浑身浴血,宛若疯魔一般径直闯入桂宫,她只是在天上看着,看着秦宴撬开她的棺椁,伸手想抱抱她,看着他,毫不犹豫解开自己的盔甲,一遍一遍擦拭自己脸上的血迹,就着雪水洗去自己双手血腥,最后才小心翼翼的把她抱在怀里,宛若稀世珍宝,哪怕她周身腐败,恶臭不堪。   虞妗曾清晰的感觉到,自己死寂多日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而后平寂再无波澜,她以为这就是爱。   自她这辈子醒来,再见秦宴时,她那颗心,就好像死了一般,再也不曾如前世那般悸动。   她以为,是还不够爱。   她周旋在秦宴身边,看他情动而不自知,看他心动而难以遏制,看他发狂失控吃醋,她有一点极其隐秘的兴奋,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她以为这是爱。   却在秦宴猛然展开攻势时,心慌意乱,恐惧害怕,下一意识逃避,又在秦昭出现时,陡然出现了危机感,她这才懂,她在害怕失去。   她在害怕,害怕秦宴发觉到她的试探利用,她的自私鄙薄,她的胆小怕事,她开始害怕秦宴将所有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她害怕有人瓜分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好。   所幸秦宴看出了她的恐慌,她的惧怕,她的手足无措。   若非秦宴的强势入侵,她永远都不会懂,自己在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秦宴。   而如今,她的秦宴,因为她,生死不知。   虞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片冰凉湿滑,她在不知何时,早已泣不成声。 第四十四章   青黛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手忙脚乱的替她抹泪,一边哭着说:“娘娘,可不能再哭了, 不多时便要早朝, 不能让百官瞧出什么不妥来。”   虞妗转头看向外面, 天边已经泛起一点点白,卯时的梆子还没有响,秦寰未央宫那头也没什么动静。   青黛又去给手炉新添了碳火, 看着一旁搭着的鹤氅想了想, 把它取下和手炉一同拿去给虞妗。   才走近便听她说:“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一回进宫, 心高气傲听不得旁人说我母亲不好,便和福宜起了口角,不过几番争执, 我便掉进储茗池里了。”   青黛听她碎碎念,把手炉塞她手里, 又给她系上鹤氅, 一边轻声说:“福宜长公主作为先帝唯一的女儿, 自幼便有些跋扈,许多王公家的子女都吃过她不少亏。”   虞妗觉得鼻间嗅到一丝熟悉的气味, 撇过头看了看, 望着自己身上的灰羽鹤氅, 又拨弄着手中素净的手炉, 眼尾发酸,这是秦宴留给自己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了。   秦宴前些时候送来的那些,青黛和银朱怕她睹物思人,通通收进库房里去了, 外头摆着的便只有几件常用的。   见虞妗久久不说话,青黛怕她想起秦宴又要哭,忙又问道:“奴婢听银朱说过,那年好像也是个冬天?”   虞妗知她好意,笑了笑,点点头说:“与今年冬天一般无二致,也是冷得很,储茗池深得很,冬日的衣裳厚重,我掉下去便爬不起来了,后来听银朱说,是被个好心人给救了。”   “那会儿小也不懂事,听过之后便忘了,如今想起来,银朱描述当中的那个人,可不就是摄政王吗。”   青黛彻底愣住了,她还不知这二人原有这等孽缘。   虞妗却也不再提秦宴,又说起她回誉国公府的事儿:“那会儿我与陈氏一道进的宫,听银朱回去禀报我落水了,可把她高兴坏了,带着一大群人乌泱乌泱的就往这边赶,还是我大哥跑得快。”   “我那会儿人小,大哥二哥又住在外院,他两个害怕陈氏欺负我,就在她身边留了眼线,赶在陈氏带着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来之前,将我捞了起来,连夜将我送回誉国公府。”   “原以为回去便没事儿了,偏偏我那父亲,眼里心里都只有陈氏,等他从宫中吃完酒席回来,陈氏自然拉着他告我的状,我父亲当即气得火冒三丈,我当时已经病得人都不清醒了,”   “他还要我去给福宜赔罪,我两个哥哥不肯,他便拿鞭子将他二人一人打了五十鞭,随后便把他们赶去了军营,不许他们再回来。”   “如此过后,宫里悄无声息,我父亲便不再提要我去给福宜赔罪的事儿了,却也不再管我,陈氏自然是恨不得我就如此死了才好,又如何会给我请太医请郎中?”   “一拖便拖了大半个月,亏我身子骨硬朗,自个儿慢慢的慢慢的好了起来,却也落下了病根子,畏寒畏冷畏水,”   “那会儿特别有意思,银朱天天都能在我院子的院墙下,捡些药材,补品,时而又是些糕饼点心,个个都说是土地公显灵,其实啊,这世道上哪里有土地公呢?”   青黛不懂她说这些的意思,只顺着她的话头说:“那也不一定,我们家从前还拜灶神呢。”   虞妗也只是笑了笑,有内侍提着梆子走出来,“铛铛铛”的敲了几声,青黛抬头看了一眼:“娘娘,卯时了。”   “更衣,上朝。”   岷江   冯宣眼睁睁看着秦宴滚落岷江,落入方才震天巨响炸开的冰窟中,不见踪影。   只来得及给苦战的延北军打出撤退的信号,冯宣便毫不犹豫的追着秦宴,一同落入江水之中。   陈昌银一刀刺死阻拦在他跟前的呼揭士兵,再横刀抹了身后偷袭者的脖子,一转头便看见秦宴和冯宣相继消失,顿时眦目欲裂。   “王爷!”这一声是另一头的李大山,手持双锤将直直砸在敌人的胸前,喷涌的鲜血溅了他满身。   李大山挥舞着双锤,将后继扑上来的人连番撂倒,试图往岷江边靠近。   却不妨又是一箭射中他的手臂,手中的锤头轰然落地。   李大山捂着手臂往后退,抬头看时,头顶上,除了呼揭人高举的弯刀,还有铺天盖地的箭雨,避无可避。   “老李!”   陈昌银往箭雨的来处看,一眼便看见了对面山头上,密密麻麻伫立的人马,几乎在一瞬间便明白过来,他们被呼揭人包围了,这是个圈套!   转头看了一眼再无动静的岷江,陈昌银咬牙砍倒一个朝他迎头撞来的呼揭士兵,捡起地上歪倒的军旗奋力挥舞。   声嘶力竭的喊道:“撤退,撤退!”   一边喊一边冲到李大山跟前,借着护盾抵挡来袭的箭雨,一边将李大山架起来,带着所剩无几的延北军向外突围。   呼揭人的目标很明显,是以陈昌银等人撤退时,并无人穷追不舍,大部队人马反而将秦宴落江之处围了个严严实实,也给了陈昌银等人喘息的机会。   陈昌银带着重伤的李大山并未直接退回延北军的营地,反而拖着几百个残兵藏进了岷江边茂密的山林之中。   “陈将军,咱们何时回营地去?”   问话的是个校尉,头上缠着脏兮兮的纱布,隐约还渗着血,另一只手也拖着,看起来伤的不轻。   陈昌银被头顶滴落的水滴砸中,却似是无所觉,偌大的山洞中稀稀拉拉的燃着四五个篝火团,火团边躺着的都是些伤势不轻的伤兵。   伤得并不严重的几个已经被陈昌银派了出去,一是找些吃的,二来也是打听呼揭人的消息。   李大山从另一头挪过来,撑着头问陈昌银:“是啊,咱们什么时候回营地去?王爷如今下落不明,还得快些请人增援,万一呼揭人率先寻到王爷,那后果不堪设想啊,老陈,你等啥呢?”   陈昌银依旧不言不语,环视了周围一趟,冷凝的眼神最终落在李大山身上。   李大山到底是皮糙肉厚,身中数刀不说,左臂直接被流矢射了个对穿,却只发了会儿高烧,短短三五天的功夫,便已经活蹦乱跳了。   若不是陈昌银压着,早跳起来要去把外头那群呼揭人锤成肉泥了。   李大山被他这古怪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问他:“干嘛这般看我?”   陈昌银摇了摇头,看着外头答非所问:“老李,你可还记得是谁说此仗可以一战的?”   李大山大大咧咧的往旁边一靠,捞着棍子捅了捅篝火,混不在意的说:“不就是老邓那家伙吗。”   陈昌银伸手掏出一只藏在衣襟中舆图,缓缓打开。   岷江附近地广,可以说是大燕与呼揭的边界线,延北军包括秦宴都对岷江附近的地形不甚熟悉,便是靠着这一份舆图,摄政王才会稍作犹豫之后,率军深入至此。   这份舆图,是李大山口中老邓,邓其昌亲手绘制,也是他极力主张深追至此,偏偏也是他,留在了延北军中。   陈昌银怎么也没想到,这份舆图会是假的,岷江边竟然有一处可进不可出的山谷,他们被活生生围在里头进退不得,他更没想到,呼揭手中竟有那等杀伤性强的武器。   那是……什么?   便是想破了脑袋,陈昌银也没有半点头绪,李大山头脑简单,不是个能商讨的人,便是剩下的这些残兵,他也不敢相信。   连与他们征战数年的邓其昌都能背叛延北军,更不要说底下这些小喽啰了。   一时间,陈昌银谁都不敢相信,他甚至还怀疑过李大山,他也不知自己如今到底该如何是好。   不知摄政王的安危,也不知延北军中是否安好,邓其昌是不是把延北军卖了个底儿掉,他就剩这几个残兵,便是出去与呼揭人拼死一战,也不过是白白送死。   他该如何是好啊。   正当陈昌银抓耳挠腮之际,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几个士兵回来了。   一个个气喘如牛,狼狈不堪。   陈昌银皱着眉问:“怎么样了?”   其中一个喘匀了气,断断续续的说道:“还没有消停的意思,围在江边不肯走呢,怕是势必要将王爷和冯参将搜出来才肯罢休。”   陈昌银等人在这处山洞已经藏匿了一段时日,这些天外头时不时响起震天的响声,搞得几个重伤的残兵人心惶惶。   另一个又说:“他们不肯走,怕是还没有找到王爷和冯参将,那个呼揭小王子气得不行,就差没把岷江翻个底朝天了,那响声便是他们折腾出来的。”   “他们当时若是在谷内埋上几个,依照那等的杀伤力,咱们哥几个怕也是没命活。”   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火朝天,陈昌银只犹豫了片刻便下了决定。   他们继续在这里等着,无非只能等到两个结果,一个是呼揭活捉摄政王,一个是摄政王的死讯,这两个结果,对大燕,对延北军而言,都堪比噩耗。   既然横竖都是一刀,邓其昌这个罪魁祸首必然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作者有话要说:先放五章出来 第四十五章   “娘娘, 太医署的人回来说,郑大人恐怕是不行了,”青黛站在几案前, 对正在披红的虞妗通禀道。   虞妗手中的朱笔一顿, 鲜红的朱砂滴落在纸面上。   半响平静过后, 堆满几案的奏折,全数被虞妗扫落在地,青黛吓得周身一震, 跪在地上连声说:“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虞妗却突然笑出了声:“他在警告我?还是在威胁我?”   距离虞妗还朝已经有些时候, 她上朝第一时间, 便让宋嘉钰宣布了秦宴大败呼揭的喜讯,秦寰下诏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蒋韶的同党便借机再三跪求秦寰, 让蒋韶归朝,以便负荆请罪。   虞妗知道蒋韶必定有后招, 却并未做多犹疑。   蒋韶还朝势不可挡, 不如借这个机会以示皇家的容人之量, 当日下了朝会,秦寰便让李钦去蒋家宣了旨。   蒋韶当夜便穿戴整齐入宫谢旨, 去见了秦寰还不够, 又来桂宫求见虞妗, 虞妗如今看他便恨不得生啖其肉, 自然是避而不见的,谁知他竟在宫门前行大礼,惹得宫内宫外传言纷纷。   虞妗万万没想到,蒋韶出手如此狠辣且明目张胆,在他还朝第二日, 主办莫文轩一案的郑重,便被人连番追杀,刺客当着郎中令的面将郑重捅了个对穿,这会儿正躺在床上生死不知。   偏偏姜眠秋已经往北地去了,虞妗只能调太医署的太医轮番上阵,结果仍旧是不尽人意。   虞妗揉按着发疼的眉心,摆摆手让青黛起来:“你去告诉他们,哀家不想听什么‘恐怕’之类的话,郑重无论如何都得活着,他要是死了,哀家还养着那群饭桶有什么用?走了个姜眠秋,偌大的太医署便无人了吗!”   *   次日早朝时,宋嘉钰便着重提了此事,字字句句都在暗指蒋韶以权谋私,杀害同僚。   蒋韶面无表情的站在百官首位,宋嘉钰字字句句引人激愤,他却不起半分波澜。   只那双眼,直勾勾的看着小皇帝身后,无风不动的珠帘,暗含的炽热几乎要将其洞穿,他知道,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他却依旧肆无忌惮,我行我素,他甚至害怕别人不知道,不知道他对堂前帘后,那位芳龄太后的觊觎之心。   他几乎压抑不住要昭告天下,上面坐着的,是大燕的太后,也是他蒋韶的意中人。   他且丝毫不在意虞妗到底愿不愿意与他相爱相杀,亦或是对他恶心入骨,总归,她最后还会是他的。   秦寰不比虞妗好多少,昨日得知此事过后,便在未央宫大发雷霆,连带着偶尔去他那刷存在感的齐漪也受了牵连,额角被砸了个口子,这会儿正在在长亭殿哭天喊地。   一边听着宋嘉钰说话,一边几乎是怒火中烧,几乎抢着说:“京畿府尹何在?郎中令何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朝廷重臣在皇城之中被贼人行刺,你二人可知该当何罪!”   郎中令左合德和京畿府尹董涞颤颤巍巍的走出列,齐声喊冤。   虞妗静静的听着,秦寰怒火中烧,甚至有失冷静的怒吼:“你两个冤在何处?郑爱卿才冤!光天化日之下,便有贼人胆敢行刺,你二人,一人负责京畿治安,一人负责郑爱卿安危,一个两个失职渎职!你们还有脸喊冤!”   左合德上回在秦寰遇刺时,险险保住一条小命和官位,这回本该是将功补过,谁知郑重又是个倒霉的,蒋韶无法拿虞妗出气,自然就巡着他追来了。   虽有这等原因在,左合德也深知自己难逃失职的罪名,这回不但要丢个官位,还要掉一层皮,面对暴怒的秦寰,哪里还敢喊冤,匍匐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董涞却是真的冤,京畿治安是归他管,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回的刺客就是冲着郑重去的,来来回回三四波,就是把他府衙的人手都派出去,也保不住蒋韶要杀的人啊。   秦寰也知道,自己是有些无理取闹了,长呼一口气,便坐在龙椅上一声不吭。   一时之间殿中上下鸦雀无声,许久才听虞妗说话,那声音飘飘渺渺,好似从天边传来,带着空洞:“此事定要严查,京畿府尹与宋爱卿负责此事,将功折罪,至于郎中令,一而再再而三的疏忽失职,你如今连个大臣都保不住,哀家如何再敢将皇帝的安危交与你?撤去职位回家闭门思过去吧。”   虞妗已经不指望旁人能再出来说些什么,蒋韶对于朝堂的掌控一如既往的令人畏惧,比起秦寰,似乎他才是那个无冕之王。   至于秦宴的人,想来他走时已经与他们打过招呼,所以虞妗近日的作为得到了他们无声的支持,这便足够了。   而从前留给秦寰的人她是不便再动了,秦寰有自己的小心思,必要的时候未必不会和蒋韶同流合污。   她手下虽然只有一个宋嘉钰,也足以,若实在不行,她身后还有虞家军,还有她两个哥哥,总归是能撑到秦宴回来的。   然而最可怕的结果,便是秦宴再也回不来,这个可怕的结果,却是虞妗想也不敢想的。   皇帝退朝,宦官唱退,百官跪送。   虞妗拉着秦寰从群臣之中走过,路过蒋韶时,脚下却不防被绊了一下,她近日殚精竭虑,又怀着身子,处处提防处处小心,身子虚弱又疲乏,这一个趔趄险些让她摔倒在地。   蒋韶却像是早有准备,先所有人一步,站起身稳稳地将虞妗搀扶住。   虞妗转头看他,蒋韶眉头一挑,笑得温润如玉,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天冷地滑,太后娘娘万事都要当心些,摄政王在北地尚且不知如何,若您有什么不妥,可会让臣万分忧心寝食难安的。”   瞧着是君臣相宜的场景,谁又知虞妗周身寒毛都炸立起来。   这个蒋韶!几乎已经是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他摆明是知道秦宴在北地出事了,他却装做不知,像逗着自家宠物玩耍一样,看着虞妗犹如跳梁小丑。   听着她一如既往杀人不见血的话语,虞妗忽而一笑:“有劳相爷忧心了,摄政王大胜呼揭,哀家心里欢喜,如此普天同庆的好事,希望你也欢喜。”   在旁人看来,却是一副君臣相宜的好景象,只有虞妗和蒋韶知道,虞妗手中的金簪,已经刺入他腹中一个指节长,另一只手腕上的袖箭也是蠢蠢欲动。   蒋韶好像不知痛一般,更具轻薄性的揽了揽虞妗的腰,随后才收回手,轻声说:“臣自然万般欢喜。”   蒋韶是笃定了秦宴再也回不来!   *   太后震怒,整个太医署都是人心惶惶,生怕虞妗一怒之下让他们人头落地,一个个背着药箱子在郑重的府中来来回回络绎不绝。   如此折腾了小半个月,终于传来了好消息,郑重的命到底是保住了。   虞妗揪起的心终于放下大半,另一半还悬挂在迟迟没有动静的秦宴身上。   姜眠秋和虞雁北离开上京也有小半个月了,半点消息也无,也不知道他们到没到北地,能不能找到秦宴。   高阳王那边也是个不消停的,秦震大肆结交朝臣,秦昭整日里给虞妗找事,还一反常态和蒋韶的大姐赵蒋氏走得颇近。   一桩桩一件件简直折腾得虞妗夜不能眠。   腹中的孩子也闹腾得厉害,自从发现有孕以来,虞妗便吃不下什么东西,动辄便吐得天翻地覆。   而且,姜眠秋走后,安胎药只能由青黛和银朱悄悄熬制,偏生虞妗半点怪味都闻不得,一碗汤药能吐掉大半,更加没甚食欲。   如此折腾下来,虞妗肉眼可见的消瘦了许多,简直风一吹就要倒,如此病态,惹得朝堂内外猜测纷纷,秦寰也担忧得见天往桂宫跑,生怕虞妗一命呜呼了。   虞妗这头照例将膳食吐了个干净,银朱心疼得忙给她顺背,又倒了白水给她漱口。   青黛步履匆匆的走进来,虞妗如今情况特殊,殿内早已经不安排人伺候了,事无巨细具是青黛和银朱亲自操持,是以青黛只示意银朱盯着四周,便凑在虞妗身边咬耳朵。   耳语了半响,青黛才退开半步,等候虞妗吩咐。   “你是说,齐漪从头到尾都不曾出宫半步?连带着长亭殿那头也没有动静?”虞妗压抑着胃部汹涌的酸意,小口小口的喝水。   青黛点头:“前不久奴婢才给宫门打过招呼,来往出入都有登记,不止长亭殿,这段时日宫里人心惶惶,宫女内侍都没几个出宫的。”   “照这样看来,齐漪这个孩子很有可能是蒋韶的?”虞妗若有所思道。   青黛有些疑惑:“娘娘是怎么瞧出来的?况且相爷在朝中一呼百应,届时单凭咱们空口白话,谁又会信呢?”   “信不信有什么所谓,齐漪藏不住的肚子不就是证据吗?”虞妗突然心情大好:“况且,这个孩子是谁的都不重要,或者说对朝臣们而言,并不重要。”   “大燕的太后与朝臣有私,这是丑闻,但凡牵扯上,不脱层皮也要掉块肉,孩子的父亲是谁,又有什么重要的。”   “只可惜……”虞妗自嘲的笑了一声,摸了摸肚子:“我与她别无二致,就不能用这个法子对付她了,只能另辟蹊径,比如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要在秦宴回来之前,还他一个风清气正海晏河清的大燕,能把蒋韶和齐漪一同拉下马,何乐而不为呢。”   “反正,秽乱宫闱这个名头,齐漪担定了。” 第四十六章   “你说, 这个孩子是我的?”   齐漪只穿了一身单薄的亵衣坐在榻边,发髻松散,像是刚从榻上爬起来。   蒋韶罕见的穿了身宝蓝色的直裰, 外头罩着一件鹤氅, 衬得整个人都年轻了许多。   正坐在齐漪对面的圆桌旁, 慢条斯理的饮茶,唇边噙着浅浅的微笑,满身书卷气, 再温润不过的模样。   听见他的问话, 齐漪越发觉得毛骨悚然, 强自镇定下来,看了一眼一旁伺候的“袭绦”,这丫头早在发现她有孕时便传了消息出去, 怎么蒋韶此时才入宫来?   齐漪嗤笑了一声,扬起一抹风情万种的笑:“蒋相爷是在质疑我?你要知道, 可不是什么人都配爬上哀家的床榻。”   蒋韶看着她, 也只是笑笑不说话。   齐漪最怕他这幅模样, 平白有些慌张,忍不住抓紧了一旁的床帷, 强撑着说:“你不信便去问她, 我的月信多久未曾来过, 掐指一算便能推算出时日。”   蒋韶依言看向一旁静默不语的“袭绦”。   “袭绦”点了点头:“奴婢在长亭殿伺候这些时日, 并未见有旁人来过,娘娘身孕已有三月,算着日子,确实……”   话未说完,可是人都听得懂她话中的意思。   偏偏蒋韶却笑出了声, 等他笑够了,站起身缓步走到齐漪的跟前,幽暗的双眸一眨不眨的凝视着她。   蒋韶察觉到她些微的抗拒和瑟缩,却不以为意,伸手摸了摸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另一只手转而挑起齐漪的下巴,细细打量着这张颇为精致的脸,浅褐色的眼瞳中满是静谧之色。   就在齐漪越发紧张不安,全身都要颤栗起来时,又听他轻声问:“真的,是我的?”   齐漪的心瞬时漏跳一拍。   他……发现了?   心中的恐惧有些压抑不住,慌张之下,惊恐转为愤怒。   齐漪一把挥开蒋韶的手,满脸怒容的斥道:“我齐漪确实不守妇道,可我这么多年也只与你一起过,你若不信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你便滚出长亭殿,再也不要踏进此处一步!哀家一碗汤药下去,便当它不曾来过!”   说罢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指责蒋韶:“哀家对你一片真心,你便是再弃如敝屣,也不该如此糟践!哀家心心念念便是与你长相厮守,你倒好,只想着虞妗那个贱人!贱人!”   见她这般愤怒的模样,蒋韶眉峰微挑,像是有几分惊讶,拍了拍自己的手,像是拂去什么脏东西一般,随后不以为意的在绣凳上坐下。   坐下便听她接见咒骂虞妗,便生了几分愠怒,时刻带着暖意的嗓音,陡然冷了下来:“太后娘娘,注意言辞。”   齐漪是知道的,但凡蒋韶这般唤她,便是有些气恼了,原是假装愤怒,这会儿却真有些带着醋意的恼怒了,又不敢再发脾气,只做满目气愤一般,坐回榻边。   “此事只关你与我,莫要牵扯旁人。”   蒋韶一手执着碧绿色的茶杯,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无意识的轻叩着,蒋韶抬手将茶水一饮而尽,将空杯放在桌面上,瓷器与绒布桌面相碰,发出沉闷的声响。   齐漪漂泊不安的心随之一跳,下意识的抬头看了蒋韶一眼,却又同被火烧了一般,迅速看向别处。   不知为什么,蒋韶此时的模样,竟和那日来长亭殿兴师问罪的虞妗有那么几分相似,也不知是谁像谁。   正想着,便听蒋韶开口道。   “我给过你机会。”   蒋韶叹了口气,带着万分惋惜。   不疾不徐的嗓音一如既往,甚至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似如沐春风。   齐漪无暇再做它想,只觉得这寝殿里寒意刺骨,忍不住颤了一下,下意识瞪大了眼,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蒋韶并不做答,只“咚咚”两声叩了叩桌面,远远守在一旁的陈放应声而动。   几步走过来,取出一本还未拆掉火漆的信封,放在桌面上,随即默默退开在一旁。   等陈放做完这一切,蒋韶才偏头看向强装镇定的齐漪,一手拿起信封晃了晃,一面笑着说:“听说这里头有嘉顺十九年,巫蛊之乱的真相。”   齐漪微张着嘴,看着那封信眼睛都直了。   “陈放费尽千辛万苦,都没有找到当年在你身边伺候的宫女,想来有一些被你借由巫蛊之乱处死了,有一些出宫后便失踪了,最后在承恩公府发现了你当时的宫令女官红柚,她还活着。”   蒋韶话还未说完,齐漪已经脸色大变,刚要开口说话,却被他摆手制止了。   “你不用慌张,承恩公将她保护得很好,我本来也找不到她,还得多谢虞太后。”   “若不是那日她给你送来的白绢布,我也不会这般好奇,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对她又惊又怕。”   “你好像从一开始就很怕她,当时你已是羽翼丰满的皇贵妃,便是先帝殁了,你也没必要害怕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我就在想,她是不是抓住了你的什么把柄。”   想起虞妗,蒋韶又笑了,眉目缱绻:“现在我知道了,她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偶尔会犯一些不必要的错,太善良了也有些天真,以为将人交给你们,你们自会好生处置,却没想到,你们打算留着这个红柚对她倒打一耙。”   “可惜你们不知道,那个侍卫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有一件极其私密的东西,落在他的手里,在他死之前,送出了宫。”   说到这,陈放又取出了一个木匣,打开后放在桌面上。   齐漪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去,下一瞬便捂眼尖叫起来。   蒋韶瞥了一眼,里头赫然是一件艳红色的肚兜,角落上一个秀气的“漪”字清晰可辨。   平静无波的眼眸中终于多了一起别的情绪,是嫌恶。   蒋韶摆了摆手,示意陈放将东西收起来,一边说:“东西交给了他的妹妹,你放心,他妹妹并不知这是什么,又与何人有关,不过知道也没关系,他的妹妹也与那个侍卫一家团聚了。”   “承恩公告诉我,你们留着红柚是为了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替换掉皇上?”   齐漪周身震颤,下意识反驳道:“没有……”   “你们齐家野心不小啊?”蒋韶只是笑了一声:“让我想想,你们打算怎么拉虞妗下水的同时,换掉皇上?狸猫换太子?”   “我没猜错的话,你那个幼弟,与皇上一般大小吧?”   “当年意图谋反的,不是王家,”蒋韶一点一点抽丝剥茧,一点一点将齐漪的侥幸击入万丈深渊:“王家不过是当了你们齐家的替死鬼。”   齐漪完全想不到,不过是一个红柚,蒋韶便能查到这么多,她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见她这幅颓丧的模样,蒋韶却毫不在乎的一摊手:“不过我从来都不在乎这个江山给谁坐,只要我蒋韶还是大燕的丞相,”   “你们算计得很好,只可惜有个虞妗,红柚这个杀手锏,你们没有机会拿出来了,那一方白布,你觉得虞妗在威胁你了,你决定要先下手为强,只要她死了,你拼命要掩盖的秘密就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了,可惜你太蠢,杀人不成反而连累整个大燕的世家被她一人反制,这个红柚自然是颗弃子,陈放找到她的时候,承恩公正打算杀了她。”   蒋韶将信封拿起来,作势递给齐漪:“她说了些东西,都在这封信里,我还没看。”   他这一番话下来,齐漪早已经面色如鬼,冷汗浸透了她后背的衣衫,见蒋韶将那封信递给她,下意识便伸手要去抢。   蒋韶收回手,那封信又安然落在了桌面上,齐漪早已经手脚发软,用尽全身的力气而不得,整个人如同破败的枯叶,狼狈的跌但在蒋韶的脚边。   齐漪艰难的仰起头,一手抱着蒋韶的腿,一手扯着他的袍角,眼睛睁得很大,眼白全是泛红的血丝,很是吓人。   “给……给我,求……求求你……”蒋韶的话成了悬在她头上的铡刀,几乎随时丧命的恐惧,让齐漪语无伦次。   蒋韶似是怜惜的伸手,理了理她因满头大汗打湿的发,嗓音里却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我说了,我给过你机会,可惜你没把握住。”   “这个孩子不是你的!”齐漪几乎癫狂一般的嘶吼,再也顾不上什么太后的姿态,什么世家女的骄傲,匍匐在地上,抱着蒋韶的手不住的哀求:“我求你……求求你,把这封信给我,给我!”   说到最后,哀怨惊恐的嗓音已经变成失去理智的尖叫。   蒋韶“哈”的笑了一声,眉目中已是了然,伸手拍了拍齐漪的头,另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话语中满是蛊惑:“你和高阳王是何时勾搭上的?”   齐漪陡然一静,不可置信的看着蒋韶:“你,你怎么知道……”   蒋韶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话,唇边浅浅的笑意越发明显:“这宫里,虞妗看得严实,来往的卫尉全是她的人,没人再敢和你私相授受,除了我,除了才回来的,胆大包天的,高阳王。”   听着蒋韶的话,齐漪眨了眨眼,泪珠滚滚而落,连那封信也不求着要了,几乎手脚并用的爬到她自己的榻边,抱着双腿缩成一团,双眼惊慌的四处乱看,口里念念有词。   “不怪我,是他强迫哀家,不怪哀家……”   蒋韶没有听她在说什么,转头看向一边早已经目瞪口呆的“袭绦”:“你不是说她从未接触过外人?”   “袭绦”有些惶恐,又有些尴尬:“属下确实从未离开太后娘娘身边半步,只有两回……”   她踌躇着不敢继续说。   蒋韶并没有耐心再等下去,站起身,一边吩咐陈放:“处理了。”   “袭绦”当即便慌了,跪倒在地上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只有两回,一是那日您走后虞太后来了一趟,二是……二是上回腊八节,娘娘发脾气不许奴婢跟着,自己一人去了御花园,也不过半响便回来了,奴婢以为……以为无甚大碍,便……”   腊八节,不就是高阳王携女入京那日吗?   陈放看向若有所思的蒋韶。   齐漪也不愧是嘉顺帝盛宠了半辈子的女人,便是狼狈如此,便是年岁已长,此时这眉眼含泪梨花带雨的模样,却也是风情万种,越发美得勾人。   难怪高阳王把持不住。 第四十七章   又等了些时日, 一日下朝后,虞妗让人将宋嘉钰请去了御书房。   青黛领着颔首低眉的宋嘉钰走进门。   屋里安静得很,只在余光里瞟见了高处那一抹纤细的身影, 宋嘉钰下意识收起了那一份轻佻的心, 规规矩矩的下跪行礼:“臣叩见太后娘娘。”   虞妗摆手让他平身赐坐, 青黛给他斟了一杯热茶,随后便领着一旁伺候的人,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哀家实话与你说, ”沉默了半响, 虞妗率先开口道:“摄政王出事儿了。”   虞雁南和姜眠秋已经走快一个月, 透过虞雁北传回来的都是一无所获的消息,就连北地也诡异的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好似从那一场子虚乌有的捷报过后, 延北军和呼揭便彻底休战一般。   就连派往北地的传令兵也石沉大海,整个北地就像彻底脱离了朝廷的掌控, 虞妗无法确定梦中那一场爆炸是真是假, 以及呼揭手中是否真的捏住了火/药的制造方法。   如果是真的, 那么制造火/药的硫磺,硝石等, 又是传出去的?掌控这项机密的工部, 是否有了内贼?   这两个问题足以让虞妗焦头烂额。   她之所以敢让秦宴应战, 所仰仗的, 除了秦宴这个人间杀器,还有便是这火/药。   偏偏这近乎是国家机密的东西,却率先被外族人使用,几乎打得虞妗措手不及。   宋嘉钰嗅觉敏锐,早早便察觉了朝廷中看似和乐, 却暗藏动荡的局势,却不知这局势是源于秦宴,一边听着,脸色一点一点冷凝下来。   “请娘娘明示。”   虞妗耐着性子,将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和他大略说了一遍。   却隐下了呼揭人手中似有火/药一事,只大略提了一句工部有异心,一来,研制火/药一事尚未公开,贸然告知宋嘉钰,若是泄露出去,恐怕会引起动荡不安,也怕会引起别有用心之人的觊觎,她可没忘记宋嘉钰除了是秦宴的至交好友,也是世家公子。   二来,若是百姓得知呼揭有如此杀伤性的武器,恐会扰乱民心,再添动荡。   宋嘉钰也并未生疑,只是面上的表情越发沉重,随即又说道:“此事能瞒一时,不能瞒一世,就算娘娘极力掩饰,北地这般全无动静,不多时也会有风言风语传来,况且呼揭人诡计多端,也不会乐以见得我朝民心安稳,怕就怕有人会借此搅乱浑水,动摇我朝根基。”   “何不将此事,昭告于天下,早日给摄政王派兵增援?”   此事虞妗如何没想过,偏偏如今秦震还在京中,他那几个儿子也远在高阳,他若有半分异心,大燕将会腹背受敌。   秦宴是摄政王,摄的是大燕的政,是镇国大将军,镇的是大燕的国,秦宴一倒,大燕摇摇欲坠。   虞妗摇了摇头,指尖抵着太阳穴,满心疲惫的说:“如今摄政王渺无音讯,呼揭必然不会希望他活着,哀家已派人前去支援,能拖到几时便是几时吧,能安稳一日也是好的。”   宋嘉钰听到现在,也不知虞妗和他说这些做什么,毕竟在外人看来他还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   问道:“娘娘的意思是?”   “郑重遇刺一事是谁的手笔人尽皆知,哀家当时让你彻查此事不是给你使绊子,只不过是给你个名目,能在六部走动,”虞妗说:“你替哀家去查一查,工部有什么古怪。”   宋嘉钰仍旧是一头雾水,却也点头应允下来,随即便起身告辞。   “娘娘,相爷求见。”   宋嘉钰前脚刚离开没多久,蒋韶便阴魂不散地追了过来。   虞妗厌恶的一皱眉,却还是让青黛让他请了进来,若再让他吃一回闭门羹,也不知他能干得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儿来。   不过片刻,蒋韶缓步走进来。   虞妗头也不抬:“相爷有何贵干?”   她不赐座,蒋韶便随意的站着,温声说:“听闻郑大人伤势好转?臣特来恭喜太后娘娘。”   蒋韶明知故问不要脸,虞妗索性也与他撕破脸:“收起你那副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嘴脸,谁不知道你蒋韶恨不得将郑重千刀万剐?”   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通,蒋韶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慢条斯理的走到虞妗几案边:“娘娘终究还是怀疑臣了吗?”他伸出手挑起虞妗散落的一缕发丝。   虞妗偏头避过,这才仰头看他,满眼轻蔑:“相爷可莫要与哀家说笑了,你我之间何曾有信任可言?你我从前勉强算得上是盟友,当初齐漪联合承恩公夫人害我一事你敢说你不知情?如今我以你义子之命偿还,可不就已经两相公平了吗?”   他今日罕见的穿了一身玄色蟒袍,晃眼看去,竟有几分与秦宴相似。   蒋韶勾唇一笑:“娘娘与臣的账,与外人没有丝毫干系,同理得知,齐太后与娘娘的事外人也插手不得,是以齐太后有何打算,臣又如何能制止呢,也不过是只能在事后,给她一点小小的惩罚罢了。”   虞妗站起身,与他平视:“相爷好大的能耐,一朝太后,也能由你来喊杀喊罚?”   蒋韶半退一步,躬身作揖:“微臣不敢,她冒犯了娘娘,自然是要受到惩罚的。”   虞妗反手抽出背后剑架上供着的长剑,闪着幽冷杀气的剑刃,抵在蒋韶的脖颈上:“我只问你,大敌来袭,国家动荡!蒋韶你因私人恩怨谋害阵前主帅,你是何居心!”   蒋韶因虞妗突然拔刀,有片刻怔愣,随即便缓缓站直了身,锋利的剑刃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   还是那般波澜不惊的语气,却有些许失望:“我说不是我做的,你信吗?”   虞妗哪里会信他,握着剑柄的手越发用力:“工部研制火/药一事,只有你知我知,还有那几个半聋半瞎的道士知道,不是你,那你告诉我呼揭人是怎么知道的?他们又是从哪里弄来的材料?”   其实如何发现火/药一事,也纯属偶然。   秦寰登基的第二年,上京城郊外,一间残破不堪的道观,伴随一声巨响轰然倒塌,随之而来的是长达半炷香的地动山摇。   本以为是百年一遇的地龙翻身,却并未波及周边,引得人心惶惶,京畿府衙派兵前去查看,救起了几个因巨响而又聋又瞎的老道,几番审问却得知,那一声巨响,是他们在炼制丹药时,操作不慎丹炉爆炸引起的。   本是一件小事,却引起了蒋韶的注意,将几个道士连番拷问过后,便得出了一个骇人的方子,当时虞妗与蒋韶还是盟友的关系,也并不有意瞒她。   况且工部掌在虞妗手里,蒋韶没那么多精通奇淫技巧的人手,二人合力,造出了杀伤性极大的火/药,只需一小包,足以将偌大的宅院夷为平地。   此事瞒的严实,一直只有她和蒋韶所知,负责监造火/药的几个匠人,连自己调配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因此,能将此事泄露出去的,除了蒋韶,虞妗无法作它想。   蒋韶脖颈上的刀口开始淌血,他站得笔直,不闪不避,望着虞妗愤怒的双眼,显得额外平静。   “我也是大燕人,我是大燕的臣子,亦是大燕的百姓,这里也是我的国。”   就像他哪怕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也不曾觊觎过小皇帝屁股底下的皇位,哪怕秦寰虞妗秦宴防他如狼似虎,他也清楚的知道,当他老去,他手中掌握的权利总归是要还给秦寰的。   这天下毕竟姓秦。   虞妗注视着蒋韶古井无波的双眼,像是要从中寻求真相,半响将剑刃从他脖颈上拿下,转身背过他。   “滚!”   蒋韶儒雅的笑了笑,轻声告退,守在门口的陈放迎上来,瞧见他脖颈处的伤,不由得又是一声惊呼:“相爷……”   躲开陈放的手,蒋韶示意自己无碍,看着毫不犹豫紧闭的御书房门,静默了片刻转身,远远眺望。   目光所及之处,天空地面皆是一片雪白,燕宫的庙宇穹顶仿佛在他的脚底下。   一个姓秦的捧不起来,那便换一个吧,换谁好呢?   一个血脉混淆,一个通敌叛国,还有一个……   实在是令人头疼啊。 第四十八章   岷江   冯宣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自己扛着秦宴深一脚浅一脚, 漫无目的的往前走。   秦宴中的那一箭毒性狠辣,在他跌入岷江的冰窟之时,毒性已经遍布全身, 随即彻底昏迷了过去, 冯宣紧随其后跳了下来, 拼死拉着他攀着冰面才不至于沉下水底。   偏偏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箭雨,埋伏在岷江对面的呼揭人, 挥舞着弯刀冲了出来, 他二人避无可避, 冯宣只得带着秦宴又沉入厚冰之下。   呼揭人遍寻不到他们人影,便派人死守那豁大的冰窟窿,又沿着江岸派兵驻守, 势要将他二人活活困死在这岷江之中。   冯宣带着秦宴在水中不知泡了多久,呼揭人将岷江边守得密不透风, 便是他水性再好, 在这冰冷刺骨的天气里, 江水都能把他冻成冰雕,又带着秦宴这么个大活人, 就算他是条鱼也得活活累死。   不知过了多久, 冯宣又冷又饿终于支撑不住, 彻底昏迷过去, 所幸早前他怕自己无力,脱手拉不住秦宴,便用裤腰带将他牢牢绑在自己身边。   威力巨大的爆破将整个冰封的岷江江面彻底炸开,除了厚厚的浮冰便是湍急的江水,秦宴连带着冯宣被江水拍上了岸。   他拖着秦宴走了很久, 久到已经不知经过了几个日升月落,所幸这一块并没有呼揭人的踪迹,冯宣再一次饿晕过去时这般想到。   等冯宣再醒时,自己正躺在一张茅草床上,身上盖满了各式各样的棉絮棉布,旁边还有一个燃着浓烟的火盆。   他忍着咳嗽从床上爬起来,摸到自己的配刀还在腰间才彻底松了口气,却左看右看不见秦宴的人影,当即脸色大变,从床上一跃而起。   却在出门时撞上一个抱盆而来的少女,冯宣几乎想都不想,一把抽出自己的配刀,抵在少女的脖颈上:“人呢!”   少女被吓得一惊,手里装着热水的铜盆跌落在地,浑身轻颤:“什……什么人?”   院外好像是少女的父母,有人闻声忙问道:“囡囡啊,屋里怎么啦!”   推开门进来瞧见的这一幕,当即将她二人吓破了胆,惊慌失措的喊:“军爷啊!我们不过是个渔民,不杀人不犯法的,您手下留情啊!”   “闭嘴!”冯宣如今也惊慌得很,怒吼一声,又看向吓得快哭了的少女,认定她在装傻,手下用力,锋利的刀刃几乎要划破她的皮肤:“与我一起的那人!”   少女好似松了一口气,但小命还在他人手上,人就有些胆战心惊:“他……他在里正家。”   冯宣拔腿便往外跑,跑了半晌又折返回来,一把提起少女的衣领子,粗声粗气的吼道:“带我去!”   秦宴和冯宣到底是命大,在江里漂了这么久也没被淹死,反倒是因呼揭炸开了岷江江面的厚冰,不止秦宴他们掉下去的地方炸开了个窟窿,整个江面都受到了波动,冰面出现了裂痕,周边的渔民趁机出来打渔,亦或是寻摸些吃的,而被少女的父母捡了回去。   冯宣是有些轻伤,更多的是冻伤,便留在了这家休养,而秦宴就不同了,一支毒箭正中后心,几日拖延之下毒素早已扩散全身,如今还有一息尚存,只能说他是真的命不该绝。   整个小渔村也只有里正的夫人懂些医术,却也解不了他的毒,这会儿正在里正家半死不活的吊着命,若非他时常能梦呓几句,里正都把他当死人拖出去埋了。   少女名叫云妹,一边走一边和冯宣解释着:“他病得好严重……我和阿妈阿爸治不好他,才把他送去了里正家里……”   冯宣闷头走路一声不吭,只伸手摸了摸腰间的白瓷瓶,那是摄政王出征时,太后娘娘转托姜太医交给王爷的解毒丸,他知道,里头的药早已经空空如也。   在江里飘着的那几天,他还有意识时,便给王爷喂药,他相信,若不是这一瓶子解毒丸,王爷撑不到如今。   云妹带着他走到里正家时,一个身穿褐色麻衣,头戴布巾的妇人,正在给秦宴喂药,却怎么也喂不进去,下巴垫着的白布已经沾满了汤药。   冯宣突然脸色大变,站在门口不肯动,低声问云妹:“你们这是哪里?”   云妹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这里是呼揭边城和燕朝的交界处,我们住在岷江边,所以以打渔为生,怎么了?”   冯宣神色肃穆:“这么说,你们是呼揭人?”他手底下的刀已然蠢蠢欲动。   谁知云妹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是燕人,”冯宣正要松口气,又听她说:“不过村里也有呼揭人,里正夫人就是呼揭人。”   冯宣浑身一僵,再次握紧手下的刀柄,谁知这姑娘说话非要喘大气儿,眼看着冯宣已经要飞身而入,直取那妇人首级之时,云妹大跨步走进去,边走边说。   “ 朝廷和呼揭连年征战,苦的还不是我们这些老百姓,我们村子里住的有呼揭人也有燕人,都是讨厌征战的,我们两国虽然在打仗,可我们村子里却是友好的,燕朝的士兵不会来冒犯这儿,呼揭人也会绕道走,算得上是这动荡世道里的一片洞天福地吧。”   冯宣手下一松,险些被这小姑娘气死,看里头的妇人确实只是在喂药,并无别的举动,便按下蠢蠢欲动的杀心,准备再观察一二。   里正夫人见云妹带着人来,愣了愣,片刻后才恍然大悟:“这是你们家救起来的那个?这会儿便醒了?”   云妹点点头:“他担心那个人,所以要来瞧一瞧,夫人,他可好些了?”   这妇人明显一幅呼揭人打扮,说出来的却是一口极流利的燕朝官话,冯宣难掩震惊。   里正夫人看了一眼冯宣,明显感觉到了他那点不友好的气息,她也知道这二人一身燕兵甲胄,便也知道这点不友好从何而来,叹了口气端着碗让出位置来。   轻声说:“他中的毒极霸道,不是我所能医治的,偏偏他又不肯喝药,只能如此嘘嘘地吊着一口气,再这样下去,怕是命不久矣。”   冯宣双眼骤然变红,看着里正夫人的样子几乎要生吃了她:“你们呼揭的毒药,你会不明白?”   里正夫人被他这副样子吓坏了,伸手拉过云妹将她护在身后,直往后退:“将军且冷静些,我虽是呼揭人,却也不过一介平民百姓,不说对王庭的药物知之甚少,单说医术我也只是略懂一二,救不了他的命啊,何况他连药也不肯吃。”   冯宣喘了口粗气,也知不该迁怒于人,颓然的坐在秦宴的床边,看着他灰败的脸色,探了探他渐渐薄弱的脉搏,冯宣头一回知道了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云妹有些天真,脾气也直爽,嘟嘟囔囔的说:“你这人怎么恩将仇报,我们可是救了你们的命,我哥哥还打算,将那只成天盘旋在外面的大鸟打下来给你们炖汤喝,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   冯宣冷笑了一声:“若不是他们呼揭,王……,我们何至于如此?”   云妹瞪了他一眼:“好心当做驴肝肺!就该让你们冷死在江里才好!我要去和我哥哥说,那只大鸟我们自己吃!”   冯宣一个激灵,噌地站起身,厉声质问:“你说什么鸟?”   里正夫人皱了皱眉,估计是在默念“他是病人”,柔声说:“像是只大雁,我也没怎么见过,应当没有认错。”   冯宣几乎把这当成了救命稻草,抓着云妹的双手连声问道:“是不是一只灰色的,肚子上有白毛,叫声好像只鸭子?”   里正夫人彻底不高兴了,手脚并用的将他两人分开,语气有几分强硬:“将军问话就好好问,动手动脚做什么?”   云妹年纪小,也懵懂,并不觉得冯宣冒犯,像是和小伙伴分享物件的孩子一般,兴高采烈地说:“是是是!它的翅膀底下也是白色的,头上有一点红?就是叫声难听的像只鸭子!”   冯宣在黑暗中觅得一丝救命的曙光,几乎喜出望外,凑在秦宴的耳边说:“是疾风,疾风带着娘娘的信来了,我们得救了!王爷,王爷您撑住,娘娘一定会派人来救我们的!”   说罢便急忙问云妹:“那只鸟呢?你们不会真的已经把它炖汤了吧?”   云妹不懂他为何这般高兴,看了看里正夫人,讷讷的说:“应该还没有,那只鸟特别聪明,我哥哥抓了它好几回都抓不到它,不过我哥哥早上又出去了,说今天就要抓到它。”   冯宣急了,生怕唯一的救命稻草就这么没了,忙拉着云妹,让她带他去。   云妹兴奋的点点头,兴冲冲的拉着他往外跑。   只里正夫人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渐渐皱紧了眉,垂头看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男子,眼眸中划过一丝锐利,她不认得冯宣,但是认得大燕朝大名鼎鼎的摄政王,倘若不是云家人将他二人救回来,此人便是死在江里,也与她无关。   她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她总觉得这两个人,会给她赖以生存的村子,带来大灾难。 第四十九章   云妹带着冯宣一路往山坡上去, 老远便听见大雁那“嘎嘎嘎”鸭子似的叫声,还有一些嘈杂的说话声。   “哥哥是不是又没抓到?”云妹隔着一个山头便开始喊,不一会儿另一头便传来气急败坏的吼声:“这鸟死精!”   云妹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一边和冯宣说:“我就知道!这只鸟聪明着呢, 天天吊着我哥哥, 偏不给他抓到,又在我们家房顶上来回飞。”   听说疾风没被抓到,冯宣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催促着云妹快些走。   翻过一个山头, 便瞧见了在一片大坝上跳来跳去的几个小伙子, 一只灰白的大雁在他们头上盘旋,“嘎嘎嘎”的叫声像极了挑衅。   有个青年眼见捕鸟的法子不管用,气急败坏, 信手便拉起了弹弓,他是村子里百发百中的神射手, 他就不信自己会打不中一只鸟。   冯宣眼尖, 一眼便瞧出, 疾风万万躲不开这一下,当即吓得心神欲裂, 食指和拇指合拢放在嘴边, 吹出一道响亮的哨声。   疾风听声辨位, “嘎嘎嘎”怪叫了两声, 便直直往冯宣这头飞来,那青年不妨这变故,这一下自然是打空了,呆愣愣地看着疾风落在冯宣的肩头上。   云妹看着在冯宣肩头上乖顺如狗的疾风,恍然大悟:“这是你的鸟!”   冯宣一句话也顾不上和云妹多说, 捧着疾风将它一只脚边的竹筒解开,一如既往的空空如也,不免有些丧气。   想了想又把另一边的锦囊解开,倒出来看了看,里头的粟米已经所剩无几,想来应该是半道儿上疾风自己吃了些,还有一团包裹严实的绒布。   冯宣捡起来闻,还未凑近便嗅到一股药香味儿,疾风也闻到了这股味儿,“嘎嘎”叫了两声一展翅飞上了半空。   疾风不喜欢这股味道,想来这才是这小包东西得以幸存的原因。   冯宣小心翼翼地展开绒布包,三枚褐色的药丸子静静的躺在里面。   看着这三枚小玩意儿,冯宣忍不住眼角发酸,姜眠秋将东西交给王爷时,他还觉得没什么用,暗暗觉得太后娘娘多此一举,可没想到,偏偏是这多此一举保住了王爷的命。   那三枚药丸子,这正是秦宴目前急需的,解毒丸。   云妹站在一旁看着他胡乱折腾,疑惑的问:“你怎么了?”   冯宣掩饰着擦去眼角的泪,不敢看云妹小鹿般真挚纯洁的眼睛,轻声道了谢,吹了声长哨领着疾风一路往里正家赶。   等他走了几个渔村少年才围拢过来,云妹的哥哥云翼,一个浑身皮肤黝黑,却长着浓眉大眼的少年率先问道:“那是家里那个人?”   云妹踮着脚尖看冯宣跑远的身影,一边点头,满眼倾慕藏都藏不住:“他才醒不久,他会飞,他还会武功,他拿刀的样子好潇洒!”   云翼听着自家妹妹如此夸赞旁人,少年的傲气让他满心愤懑,不屑的说:“那有什么?我们会打渔,可以横渡岷江,还会打猎,二娃子还会射箭,他那些有什么用!”   说罢,几个渔村少年便不服气地应承着。   云妹歪歪头,白嫩的小脸红扑扑的:“他能将你们所有人都抓不住的鸟,吹一个哨子,便叫下来,你们能吗?”   说着,便蹦蹦跳跳的跑远了,徒留一群半大少年,在原地愤愤不平。   冯宣马不停蹄的赶到里正家,向里正夫人借了笔墨,也不敢细写什么,想来想去也只在纸上画了一只受伤的龙,放进疾风脚边的竹筒里,又向云妹家里借了小半袋黍米,看着它吃了些,又给它的锦囊里装满黍米,才跳上房顶,将它放飞出去。   疾风绕着里正家的房顶盘旋了好几圈,直到冯宣再次吹哨赶它走,它才“嘎嘎嘎”叫着飞远了。   冯宣仰着脖子看它越飞越远,直到连一点黑色的影子都瞧不见了,才揉了揉酸软的脖颈,在房顶上坐下。   如今王爷昏迷不醒,他无法将王爷交到这群敌我不分的渔民手中,如今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祈求疾风快些再快些,晚一日,王爷便危险一日,如今仅剩下的三枚解毒丸,也不知能撑到何时。   冯宣叹了口气,望着一望无际的苍穹蓝天,他和王爷所有的希望,都在疾风这只傻鸟身上了。   疾风带着冯宣的期盼飞远了,上京这头却出了大事。   这段时日以来,秦震在上京行事越发张扬,前两日还曾醉酒擅闯朝会,借着酒疯在朝会上撒泼,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狂言乱语,惹得朝中上下人心惶惶,还险些将龙椅上的秦寰给扯下来。   最后惹得虞妗震怒才罢休,一翻白眼咕噜晕了过去。   有其父必有其女,秦昭紧随秦震其后,她的性子骄纵跋扈,与京中的姑娘相处并不融洽,却在男人堆里很吃得开,时常引得几个颇有盛名的世家公子为她大打出手。   她虽在姑娘堆里不受欢迎,却深得赵蒋氏的青眼,逢人便夸上几句,秦昭又时不时与她踏青出游,几个惯常捧着赵蒋氏臭脚的夫人,一言一语几乎将秦昭吹上了天。   这样一个初见之时,印象便极差的女子,竟在短短的四五个月内,一跃成为上京城中炙手可热的奇女子。   虞妗冷眼看猴戏,对这父女二人这般出格的行为不置可否,偏偏有些眼皮子浅的不懂事,看不明白眼风,竟还试探着给虞妗递了折子,无一不透露着想为自家几个不懂事的求娶秦昭的意思。   宋嘉钰是个有意思的,一边在工部忙得脚不沾地,一边还抽了空带着几个纨绔子弟将秦昭耍得团团转。   秦昭向来来者不拒,并且极度享受这般众星捧月的快感,当然,相比之下自然是世家公子的追捧更得她的心意,却也不吝于给寒门子弟一些甜头。   是以,秦昭除了和世家公子的风流韵事,也时不时传出一些和寒门子弟踏青同游的佳话。   自从宋嘉钰下场以后,这点子你情我愿的男女韵事,便多了些不可言说的香艳。   外头的传言渐渐变了味道,时而是这家伯爵公子与高阳郡主在天香楼春风一度,时而是那家寒门才子有幸与高阳郡主一亲芳泽,更有活色生香的话本画册在京中流传,一时间风言风语传遍上京。   就连垂髫小儿都知高阳郡主右臀有一枚殷红小痣,露骨打油诗更是数不胜数。   秦震自然暴怒,抓了好些人试图杀鸡儆猴,可流言已然漫天飞舞,越加遏制背地里越发传得不堪入耳,在那些贩夫走卒的口口相传中,高高在上的高阳郡主已经不知道被翻来覆去咂摸了多少遍。   宋嘉钰一击必杀,已经不需要虞妗出手,秦昭自然而然的消停了下来,关在别宫里再也不肯踏出去半步。   这一关,便出了事。   近日来蒋韶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出了什么端倪,没事便在御书房静坐,虞妗撵他也不走,却坐会儿便又自行离去。   虞妗又苦于身子渐渐显怀,不敢与蒋韶多拉扯,只能由着他。   这日蒋韶才在虞妗这儿刷够了存在感,才领着陈放走出御书房,便见青黛带着一个灰衣侍从,脚步匆匆的往这边来。   温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青黛屈膝行礼:“下官见过相爷,这位是高阳王的侍从,有要事求见太后娘娘,相爷慢走,下官先行一步。”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往台阶上走。   陈放悄声说:“应当是摄政王的人动手了。”   蒋韶脸色难得显露出一丝戾气:“不亏是摄政王,对于倾慕他的女子,手段也如此狠辣。”   青黛撞进御书房,急声说:“娘娘,别宫出事儿了。”   虞妗才回过神来,那个灰衣侍从已经跪了下来:“启禀太后娘娘,我家郡主自昨夜突然口吐鲜血,王爷已经连番请过太医,郡主却至今昏迷不醒,王爷听闻娘娘身边有一高人,遂派小人前来,求太后娘娘施以援手!”   虞妗敏锐的察觉到一丝不对,秦震就差指名道姓要姜眠秋了,可姜眠秋从不替除她以外的人诊治,他的医术如何,秦震又是从何得知的?   迟疑片刻便道:“太医署的太医具是神医圣手,若是他们都无法医治,想来也是没有旁的法子了。”   那侍从连忙摇头,又一连磕了好几个头,带着哭腔说:“听说您身边的姜太医素有神医之称,还望娘娘高抬贵手,大人不计小人过,替我家郡主医治吧!”   青黛先一步说:“大胆!太后娘娘向来仁慈,又如何会记恨高阳郡主区区几句小话?你的意思岂不是在说娘娘心胸狭窄,无容人之量?”   虞妗说:“真不是哀家不肯,而是早前姜太医做为军医,随摄政王出征去了,哀家从哪里去给你要人?”   随后便三言两语将他打发走。   看着那侍从哭哭啼啼,犹如天塌的表情,虞妗隐约明白,秦宴走时让她莫要担心秦昭,是什么意思了。   只是不知,这回秦昭出事,是好还是坏,倘若秦震狗急跳墙,那该如何是好? 第五十章   没能从虞妗那儿要来姜眠秋, 秦震在别宫发了好大一通火,望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秦昭,面上的神情变幻莫测, 映衬着桌面上跳动的烛火, 阴鸷又可怖。   屋外适时响起了敲门声。   “王爷, 先生同意了。”   秦震被人打扰,本在暴怒的边缘,谁知却在听到这句话时奇迹般的冷静了下来, 半脸怒半脸笑, 诡异莫名。   一脚踢开床榻边一边哭哭啼啼, 一边小心翼翼替秦昭净面的侍女,忙不迭的说:“快请先生去书房。”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多余的一眼也不曾给榻上生死不明的秦昭。   传话的小厮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脸上满是怜悯之情,转头跟着秦震走了出去。   秦震到书房时, 见屋内已经燃起了烛火, 不由得朗笑一声, 方才怒发冲冠的模样早已消失不见,此时正面色红润脚下生风, 仿佛是由内而外的高兴, 简直和在秦昭房里时判若两人。   摆了摆手让小厮守在门口, 竟还抬手理了理仪容, 才推门进去,一边走一边说:“本王来迟一步,让先生久等了。”   书房内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墨发玉冠的素衣公子,正端着茶碗饮茶, 一旁站着个身形矮小,却一直眉眼带笑像个白玉团子的童儿。   素衣公子闻声抬头,这不是自北地回来,便消失无踪的王瑾瑜又是谁。   比之在呼延桀麾下有些狼狈的形容,看他如今这副打扮,便知秦震几乎将他奉为座上宾。   王瑾瑜连话也不曾开口说一句,只对着秦震略微点了点头,便算是行了礼,有些傲慢无礼的举动,由他做来却只觉得赏心悦目。   倒是一旁笑得像个福娃的豆倌,有模有样的给秦震作了个揖:“豆倌儿见过王爷,”说罢也不等秦震让他起来,便自顾自的搬着绣凳,在一旁安稳坐下。   一主一仆都这般傲慢无礼,秦震脸上却无半分气恼之色,竟还笑容满面的在主位上落座,一边说:“先生当真是个性情中人。”   王瑾瑜饮了一口茶,随即将茶杯轻轻放在几面上,一旁的豆倌见状,眉眼弯弯的看向秦震:“我家先生说,王爷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   说罢,便笑嘻嘻的凑到王瑾瑜跟前:“先生,豆倌儿说的对吗?”   王瑾瑜唇角微微扬起一抹弧度,摸了摸他的头,似是夸奖,一边对秦震说:“王爷将在下囚于此所为如何,请直言,若在下能帮衬一二,还请王爷在事毕之后,放在下与豆倌一同离去。”   秦震脸上自打进门起便不曾落下的笑意僵在脸上,随即若无其事一般道:“先生此言差矣,本王请先生来,自然是瞧上了先生的才华,便是事毕之后,本王还指望先生能辅佐一二,何来囚禁一说。”   王瑾瑜冷笑了一声:“如此进出不得,院外层层把守,还不叫囚禁?”   秦震拿过一旁的白玉麒麟,在手中把玩着:“先生才华过人,若是不能为本王所用,本王自然也不希望先生落入敌营。”   说罢,手一松,白玉麒麟应声落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哎呀,可惜,没拿住,这可是上好的白玉。”   王瑾瑜垂着头,并未看向秦震,却知道秦震正一眼不错的看着自己,他口头上可惜着这麒麟,实际却意有所指。   “王爷多虑了,”王瑾瑜捡了一旁碟子上的糕饼喂给豆倌,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一边说:“在下不过山野中人,只想带着豆倌过平平静静的日子,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并无敌我之分。”   秦震朗声大笑:“本王也不与先生兜圈子,本王只问先生一句,倘若这龙椅上坐的是个假皇帝,先生又该如何?”   王瑾瑜眼皮一跳,他自然知道秦震是不可能拿这种杀头大罪来开玩笑的,便是他再对皇位觊觎不已,这种皇室血脉混淆之事,也是不敢随口说的。   而秦震如今既然说得出口,必然是手头已经握着了证据,那么顺康帝到底是不是先帝的血脉,已经不言而喻了。   秦震知道王瑾瑜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知道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个消息,也不强求他给出答案,只像是闲话家常一般随口说道。   “先生若与本王携手,届时便是天大的功臣,到时先生若再想为家族翻案,岂不是易如反掌?本王不是先帝,使不来阴险狡诈的法子,你王家繁荣那是你王家的本事,本王可从不曾认为王家有逆反的心思。”   “先生应该明白本王的意思。”   “王家本就无辜,倘若先生日后有机会位列三公,那么王家众人的冤屈自然可以大白于天下。”   短短几句话,对于王瑾瑜而言,已经是天大的诱惑,诱得他哪怕粉身碎骨,都恨不得要跳下去。   他太想替家族翻案了,刑场上王家上上下下身首分离的场景,在他午夜梦回之时不停的重演,铺天盖地的血色将他淹没,父亲母亲死不瞑目的双眼逼迫着他往前,不能停歇,不论做什么,是否违背他的本心,一切的目的,都是盼着王家大白冤屈的那一天。   他踽踽独行这么多年,走了不少弯路,撞得头破血流,险些叛国背家,如今有一条笔直的道路呈在他的眼前,对面便是阳光大道,他是走还是不走,好像已经别无选择。   王瑾瑜久久不作声,豆倌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   这般黑白分明的眼,让他恍然瞧见了当年尚在襁褓的幼弟,也是这般信任又依赖的看着他,下一瞬却被一双手高高抱起,活生生摔死在他眼前。   “王爷需要瑾瑜做些什么?”   秦震一笑,似是松了一口气:“本王只想问问先生,如何破解此时这进退两难的局面?”   王瑾瑜拎着茶碗盖,在茶碗上轻扣着,垂着脸看不清神色:“王爷若是问郡主名声一事,瑾瑜便是手眼通天,也无能为力,再是郡主病重一事,瑾瑜不是太医,并无救治之能,王爷且直言吧,若是再百般试探,恕瑾瑜再难从命。”   被王瑾瑜戳穿,秦震也不尴尬,毫不在意的笑道:“生死有命,昭儿自己惹的事,下场自是要自己承担的,倘若她命丧于此,本王这个做父亲的,能做的也只不过是让害了她命的人,一并下去陪她罢了。”   简直难以想象,这样的话竟是从亲生父亲口中说出来的,足以见得此人有几分心狠手辣。   秦震这一番话,大有将害了秦昭的罪名,扣在虞妗头上的意思。   思及此,王瑾瑜看了秦震一眼,冷声说:“满打满算,虞太后也是我王家的子嗣。”   秦震脸色一僵,像是想起了什么,忍气吞声道:“当然,当然……”   而后不再等王瑾瑜说话,转头说起了旁的,直至暮色降临,王瑾瑜和豆倌才被送回居住的松林院,除他三人,无人知晓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又谋划了些什么。   *   万籁俱寂之时,月亮高挂在天上,已经开春许久,满树满枝的桃花簇拥着开在枝头上,一声鸟鸣划过天际。   在别宫的偏门处晃出一抹黑色的人影,打量了一下四周,随即蹲下挪开一块不起眼的墙砖,放了什么东西进去,最后原封不动的将墙砖放了回去。   叩了叩墙壁,曲指放在嘴边发出一声鸟鸣。   最后捡起一旁的酒坛,往身上淋了些酒水,又捧着坛子灌了几口,才摇摇晃晃的往别处走。   半道遇上了巡逻的高阳侍卫,为首一人像是习以为常一般与他打招呼:“又偷跑出去喝酒呢?”   那人摇摇晃晃的支着身子,抬头打了个酒嗝,笑得猥琐:“王爷留那个姓王的说话,我便出去走走。”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这不就是之前一直跟在秦震身边的小厮吗。   几个高阳侍卫笑成一团,一边抬手撵他:“快走吧,王爷回头找你不见,有你好果子吃。”   等一切又归于平静,王瑾瑜带着豆倌从暗处走了出来,循着方才的记忆,准确的选中了那一块挪动过的墙砖,将墙砖取下之时,里头的东西早已经消失不见,看来是被人取走了。   豆倌沮丧的说:“先生,咱们来晚了。”   王瑾瑜摇摇头:“不晚,至少咱们知道这个别宫里不全是秦震的人,他或许是摄政王的人,也或许是虞太后的人,反正是对咱们有利的人。”   只要他二人其中一边的人知道他和豆倌在此处,就是好事。   豆倌蹲下小身子,搬起墙砖放回原处,闷声闷气的说:“那咱们还联系古妈妈吗?”   这话问得王瑾瑜陷入了沉默,姑姑王氏的身子一向不好,听说这段时日以来才稍有起色,是不该去打扰她们平静的生活的。   等不到王瑾瑜回答,豆倌又自顾自的说:“可是咱们现在进了京,就算不联系古妈妈,没多久她也是会知道的。”   “走吧,”王瑾瑜将豆倌拉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绝口不提是否还要与王氏那边联系的事。 第五十一章   “相爷, 您瞧,春天来了,大雁也回来了”陈放突然指向天空。   这日下朝, 蒋韶因公未去御书房找虞妗刷存在感, 径直出了宫。   蒋韶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一抹灰白色划过天际,渐渐消失在他视线中。   大雁是候鸟,春天到了, 确实也该回来了, 啧……阴魂不散……   蒋韶转身看向空荡荡的太和殿, 他没记错的话,大雁消失的方向是虞妗的桂宫。   “有摄政王的消息了吗?”   陈放一边走一边说:“呼揭将大半条岷江围得水泄不通,翻遍了也没找到摄政王的身影, 那位小王子极其愤怒,如今开始往周边的村庄搜捕了。”   “他还活着, 太后娘娘应当是知道了, ”蒋韶神色平静, 看不出好赖。   “只是不知道,她派去的人手, 能不能将我们大燕的战神顺利救出重围。”   *   虞妗回到桂宫时, 银朱正站在高几边, 给那只灰扑扑的大雁喂食, 看她二人回来兴冲冲的指给她们看:“娘娘您瞧,大白回来了!”   看着在高几上活蹦乱跳的大雁,虞妗整日惴惴不安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却还隐隐有些担心。   这大雁是在得知秦宴出事前放飞出去的,它如今时隔这么久飞回来, 要么是已经找到了秦宴,并带回来他的消息,要么就是它找不到秦宴,飞回来落脚。   但愿是它已经找到了秦宴。   疾风“嘎”了一声歪歪头,睁着一双黑豆眼,呆萌萌的看着虞妗,“扑棱棱”的展翅飞起来,绕着虞妗的头顶盘旋几圈,好似是在确定她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转了几圈好似已经有了结果,也不胡乱叫唤了,翕了翅膀,慢慢的落在虞妗的肩膀上,立着鸟喙,自然的开始梳理自己的灰羽,脚边的竹筒来回晃动,锦囊也还重重的挂在另一只腿上。   银朱满脸愤愤的说:“个扁毛畜生还会认人,奴婢喂了它好些粟米,瞧它脚边挂得重,想着帮它取下来,却精怪得很,死活不让我碰它脚边的东西,伸手去拿还啄我!”   虞妗听她说得生动,唇角弯弯,露出一抹浅笑,顶着这大鸟走到榻边,青黛怕它压着虞妗,连忙把它抱了下来,安置在几案上,又把装着粟米的小碟子拿了过来。   一边说:“明明是候鸟,却也不见它迁徙,从去年冬日忙活到今年开春,从北地往上京来回跑,倒是难为它了。”   “许是摄政王驯养它时,改变了它的习性,”虞妗一边说着,一边试探着去拿它脚边的竹筒。   银朱在一旁连声说:“娘娘小心些,这鸟喙可尖利了。”   疾风察觉有人靠近,歪着头看了虞妗一眼,随即便若无其事的低头啄食粟米。   虞妗有点恍惚,她竟从这傻鸟的眼里,看见了和秦宴如出一辙的防备,却也只转瞬即逝,黑溜溜的小眼睛在确认是她以后,陡然温顺下来,怪异得很。   也没时间细想,见疾风不再防备,虞妗便快速解下了它脚边的竹筒,旋开盖子,将里头的纸卷倒了出来。   “这……是蚯蚓还是蛇?”银朱伸着脖子看。   青黛笑她:“这明明是龙。”   “是吗?”银朱满心疑惑:“画得可真丑,写字不好吗?”   虞妗静静的看着纸卷上,伤痕累累似龙非龙的蛇形物体,听着她二人碎碎念,喉咙却梗的慌,一不留神眼角便落了滴泪。   一旁的两个姑娘猝然噤声。   虞妗拭去眼角的泪,将纸卷烧掉:“可能是担心旁人中途截下大白,才画了这画儿,依这画像来看,摄政王的情况怕是不太好,我们得尽快找到他们。”   青黛试探着问道:“既然王爷尚且未能清醒,那这传消息的人……”   疾风吃饱了就在几案上来回踱步,兴许是飞得累,走几圈便在虞妗面前卧下了,也不闭眼歇息,只睁着那双黑豆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虞妗起了怜心,她如今怀着四个月的身孕,是有些多愁善感,伸手摸了摸它的鸟头,一边说:“应该是冯宣,如果是秦宴,他一定会先告诉我他平安无事的。”   “去帮我取个笼子来,”虞妗吩咐道。   疾风像是懂她心里的苦闷,乖顺的任由她抚弄,还回应似的用脑袋顶了顶虞妗的掌心。   虞妗不养鸟,桂宫便没鸟笼这东西,银朱跑了一趟鹿苑,管豢鸟的内侍要了个来。   鸟笼子拿来时,疾风正坐在虞妗的肩膀上,一人一鸟站在窗围边,看着外面因春天的到来,一片百花盛开,欣欣向荣的景象。   虞妗像是把它当成了人,随意的话着家常:“你飞回来时冷不冷?你可是候鸟。”   更离奇的是,疾风好似听得明白,“嘎”的叫了一声,却戛然而止,半响才又细声细气的“咕咕咕”,像是在回应虞妗的话。   “娘娘,鸟笼拿回来了,”银朱说。   虞妗转过身,将疾风从她肩膀上抱下来,让它站在自己掌心上,一手摸着它有点圆的脑袋,一边说:“要辛苦你再带一回路了,等你回来,我定给你备些好酒好菜,犒劳你。”   说着便把它放进鸟笼里,它也不叫了,只固执的看着虞妗,墨黑的眼睛极其传神,好像是在质问她怎么又要把自己送走。   虞妗只好将笼子打开,它自动自发的跳了出来,看着虞妗“咕咕咕”。   鬼使神差一般,虞妗在它的鸟头上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半响才说:“你替我去看看他,看看他什么时候才能安全无虞。”   疾风倏然僵直了鸟身,害羞一般将头埋进了翅膀里,直到虞妗又摸了摸它,它才一步三回头的钻进鸟笼,一连串“咕咕咕”,听得让人心酸落泪。   虞妗忽然被它逗笑了,这鸟聪明得跟人似的,转头走回榻边,吩咐银朱:“你带着它去找我二哥,把马房那一匹乌云踏雪牵出来,让他快马加鞭,沿着以北的官道去追姜眠秋和我大哥,前不久往北的一家驿站收到了他们的消息,姜眠秋身子不好,我大哥走不快的,等我二哥追过去时,他们应当还未走远。”   说罢便垂头翻看几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银朱连声答应,小心翼翼地提着疾风往外走。   疾风伸着脖子,黑豆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头也不抬的虞妗,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才默不作声的蜷缩起身子,把头埋进翅膀里,好似整个精气神都被抽走了。   知道银朱带着疾风走远了,虞妗才抬起头来,神情变幻莫测。   伸手摸了摸日渐隆起的小腹,里头的小崽子适时的动了一下,像是羽毛划过一般轻柔,也不知是抬了一下小手,还是提了一下小脚。   她刚才竟然有了一种错觉,这只傻鸟,是真的听得懂她在说什么,总不能是它成精了吧?   但愿,秦宴在她生产之前能平安归来。   虞雁北带着疾风快马加鞭,累死累活跑了大半个月才追上姜眠秋两人。   彼时姜眠秋还摊在地上不肯走:“再骑这马我屁股都要颠没了,我要坐马车!”   虞雁南有个脾气暴躁的弟弟,性子向来最为稳重,却也被姜眠秋逼得几欲疯魔:“姜太医,姜大人!姜神医!摄政王等着你救命呢!”   虞雁北恰好赶上他们,一把扯住缰绳,骏马愤蹄嘶鸣,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好端端一匹宝马当即瘫倒在地。   “大哥,”虞雁北大跨步走过来:“你们怎么才在这儿?我也以为还要再跑半天才能追上。”   虞雁南忍无可忍的指着姜眠秋:“这位姜神医,每一天都有新花样,要么病了要么累了要么饿了,一会儿要吃鸡一会儿要吃鱼一会儿要吃鸭,老子急行军时都不曾这般难捱!”   虞雁北轻蔑一笑,把姜眠秋从地上扯起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下一瞬姜眠秋便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神情亢奋。   “走!上马!咱们去北地,去岷江!”   都不用虞雁南帮忙,姜眠秋自己就撅着屁股,哼哧哼哧的爬上了马背,这般积极的模样,好似换了一个人。   虞雁南疑惑的看着虞雁北:“你和他说了什么?”   虞雁北也只是笑,神神秘秘的说:“娘娘早就料到这个姜太医会耍赖,只是让我告诉他,呼揭人善于使毒,若是他治不好摄政王,便是他比不过呼揭人。”   虞雁南并不了解姜眠秋,听了也只是半信半疑,又问虞雁北来做什么。   虞雁北举起鸟笼给他看:“给你们送引路人来。”   笼子里的疾风,冲着虞雁南懒洋洋地叫了一声,还是那只傻鸟,只是在虞妗跟前的那点超乎寻常的聪慧机敏,彻底消失不见。   虞雁北将笼子打开,疾风试探着从笼子里探出头来,看了两眼,便展翅飞上天空,在天空盘旋着大叫。   “追上它,它能带着你们找到摄政王。”   姜眠秋已经一溜烟的跑远了,虞雁南翻身上马,又问站在原地的虞雁北:“你不与我们同去?”   虞雁北摇摇头:“娘娘说让我快去快回。”   虞雁南静默片刻,好似明白了什么,伸手拍了拍虞雁北的肩膀:“那你快些回去,上京恐怕也不甚安稳了。”   说罢便驾马追着姜眠秋和疾风,疾驰而去。   虞雁北看着他们走远,才把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汗血宝马拉起来,给它灌了水,又休整了片刻,那马才站直了,而后才翻身上马,往来处去。 第五十二章   秦宴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一片浓雾中行走,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尽头,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走着走着他便飞了起来。   飞着飞着他便看得清楚周边的视野, 却也只是懵懵懂懂的飞着, 直到他飞进了燕宫。   见到了虞妗。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明明应该在北地,在岷江冰冷刺骨的江水里, 亦或是……   他已经死了, 投胎转世了?   可怎么也不该转世成他和虞妗通信的鸟吧?   可他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是人还是鸟, 他感觉到虞妗的悲伤,她很痛苦、惶恐、不安,他想让她高兴些。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变成了鸟, 人就跟着变蠢了,他堂堂摄政王, 竟然给虞妗装傻卖萌, 只为了逗她笑一笑。   也许是因为自己灵魂还是个人的关系, 他能够听懂她们之间的对话,他想尝试着给虞妗回应, 却只能“嘎嘎嘎”的怪叫!   简直丢他摄政王的脸!   不管自己到底是人是鬼, 能不能再见到虞妗, 他都要死死掩藏这个秘密, 要不然就丢人丢到家了!   如果他现在已经成了鬼……   虞妗……   “夫人?他是不是在说话?”冯宣听力一绝,秦宴稍有动静他便能察觉。   此刻秦宴便在呓语着什么,他却分辨不清。   里正夫人快步走过来,翻起秦宴的眼皮看了看,面色很不好看:“许是做梦了吧。”   冯宣满心焦虑:“是不是他要醒了?”   里正夫人看着他, 叹了口气:“我没有办法欺骗你,如果再无解药,这个年轻人恐怕命不久矣。”   冯宣陡然泄气,颓然的坐在秦宴的床边,这是疾风走的第六天,也不知何时才会到上京,也不知道王爷能不能等到它带着人来。   云妹提着个篮子在外面探头探脑,里正夫人便叫她进来:“又来给风先生送吃的?”   冯宣信不过他们,便随口起了个化名。   云妹抿着嘴腼腆一笑,脸颊边便飞起了红霞,似是害羞一般点了点头:“我……我怕他吃不好,我哥在山上打了只鹿,我便想着给他送点来。”   里正夫人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将空间留给他二人,自己退了出去,挑开门帘时,回头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二人一眼。   云妹将篮子里的东西摆上桌,见冯宣还在床边坐着不动,又喊他:“你还坐着做什么,过来吃一些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冯宣木然的转过身,桌面上摆着几个个白面做的馍,旁边是满大碗的肉,另一个碟子里装着小半碟青菜,不是什么丰盛的菜色。   冯宣却知道,这是他们这个不大的渔村,在这个冬天里,唯一能拿得出手招待客人的,兴许他们自己都舍不得用。   云妹腼腆的看着他:“我前些天看你吃的少,想来你们南方人是不大爱吃鱼的,或者不经常吃鱼,我哥哥今日打了只鹿回来,我娘做了些,我送来给你尝尝。”   冯宣心里狠狠一堵,这个渔村姑娘的情愫直白又热烈,随是没说出口,满心的欢喜早已经从眼睛里跑出来了。   这等厚爱,却是他偿还不起的。   冯宣不敢看她的眼睛,便端着碗闷头吃饭,云妹也在一旁坐下,双手托着腮,笑眯眯的瞧着他。   她骗了冯宣,其实这几样菜色全是她自己亲手做的,不好意思说又怕他不喜欢,便找了个借口说是她娘做的,不过如今看他吃得香,想来是喜欢的吧?   云妹喜滋滋的想。   里正夫人从家里出来,便径直去了云妹家,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饭,还没进门便听见她大哥云翼的大嗓门儿。   “统共这么点肉,她全给那家伙送去了?”   里正夫人的脚步一顿,那个家伙,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又听见一道豁达的女声:“不就是些鹿肉吗,厨房里还有半边呢,你去吃完它吧,你妹妹给你未来妹夫送些吃的都不愿意了?”   “什么妹夫!我才不认他!”只听这声音,便能听出云翼有多么暴跳如雷。   云大娘又说:“那小伙子一表人才,哪里配不上你妹妹了?你还嫌弃人家,也不想想人家当大将军的,瞧不瞧得上你妹妹这个乡下丫头。”   云大爷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一边说:“说的也是,那小伙子一看就是个大官儿,我们这小丫头,怕是不入人家的眼啰。”   “我妹妹怎么了……”   里正夫人没有进门,也没再听下去,转身原路返回。   屋里的人还在争执,屋外空无一人,好似从未有人来过。   里正夫人半路遇上了送云妹回来的冯宣,手里提着竹篮,一旁的云妹说着话,他却好似魂飞天外,敷衍的应答着。   云妹高高兴兴的和里正夫人打招呼:“夫人去我家了?可尝了那鹿肉?可好吃了!”   里正夫人温婉一笑,摇了摇头说:“我只是四处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药材,能替那位年轻人减缓毒性发作。”   冯宣抬头看她,这位里正夫人并不曾透露姓名,周边的村民也只对她称作夫人,同时,他在这渔村待了这些时日,从未见过身为里正的,她的丈夫。   不是很惊艳的相貌,却瞧着便让人觉得温柔如水,冯宣原以为她不过双十,谁知云妹却说她已经三十有五了,甚至儿子也与他差不多大,如果不是死于征战的话。   说起一直昏迷不醒的那人,云妹也很是担忧:“可还欠缺什么药材,我哥哥时常进山,让他找找给您带回来?”   里正夫人闭口不言,只是摇了摇头,说了声告辞,便离开了。   “夫人真漂亮,”云妹艳羡的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冯宣却没搭理她,四下张望着空无一物的天空,他好似听到了疾风的叫声。   “你怎么了?”见他接二连三的走神,云妹有些不开心,撅着嘴问道。   冯宣往前走了几步,喃喃道:“你有没有听到鸟叫声?就是那天那只大鸟的叫声?”   “有吗?”云妹侧耳细听,良久后摇摇头道:“没有,你是不是听错了?还是你太盼着它回来,有些幻听了?”   那一声鸟叫远的很,若有似无,云妹这么一说,冯宣也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不由得有些垂头丧气。   便提着篮子闷头往前走,云妹也一声不吭的跟着,一时间尴尬弥漫。   “嘎嘎嘎——”   才走几步,天空中突然传来一连鸭子叫似的怪叫声。   冯宣的双眼陡然放光:“我没有听错!”   云妹茫然地看着他如此兴奋,虽然不懂,但也跟着他高兴的手舞足蹈:“大鸟!大鸟!”   冯宣能够轻而易举地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便循着那个方向,连声吹着口哨追了过去。   云妹看着他跑也跟着跑,她那小短腿,怎么追得过冯宣恨不得飞起来的步伐,追得跌跌撞撞的,也落下了很长的距离。   跌倒在地上的云妹,看着冯宣头也不回的跑远,头一回委屈得想哭。   冯宣并不知道云妹被他落在了后头,他只知道疾风回来了,带着人回来了,王爷得救了。   翻过一个矮壮的山土坡,远远便瞧见了高低盘旋的疾风,身后还跟着骑马的两人。   离得太远,冯宣没认出来是谁,但不妨碍他高兴,一声声响亮地吹着哨子,疾风辨出了他的哨声,径直朝他飞过来。   不过片刻,疾风“嘎嘎嘎”的叫着在他肩头落下,而后还不停的大叫着,好似在抱怨它来回飞得好累。   冯宣头一回不觉得它叫声烦人,反而欣慰又感谢的摸了摸它的鸟头,站在山顶上眺望着。   这回近了些,冯宣认出了虞雁南,一旁跟咸鱼似的姜眠秋他有些印象,只依稀记得他是给太后娘娘瞧病的。   远远看见他们到了村口,冯宣带着疾风转身便往那赶。   虞雁南勒马停在村口,姜眠秋已经趴在马背上人事不知,他亦有些气息不稳,那傻鸟跟存心报复一般,带着他们往山林子里钻,七弯八拐竟也走出来了,只是人累得半死,又要骑马又要看那扁毛畜生飞到哪儿了,着实累人。   有村民路过,略带好奇探究的打量着他二人,却也没人上前来询问一二。   虞雁南仰头看了看,那傻鸟也不知道飞去哪儿了,犹豫片刻便打算下去问问路。   才跳下马,便瞧见了前来迎接的冯宣,忙挥手示意。   “虞将军,”冯宣快步走过来:“辛苦你一路舟车劳顿。”   虞雁南摆摆手,指着一边没动静的姜眠秋说:“摄政王如何了?那个人,娘娘派来的,据说是个神医。”   冯宣闭口不言,只说让他们先进去。   虞雁南牵着自己的马,把姜眠秋从马背上拉下来,抗在肩膀上,跟土匪进村似的,大摇大摆的跟在冯宣身后:“你们如今住哪?”   冯宣带着两人往里正夫人的小屋走去,一边走一边简言意赅的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隐晦的提醒虞雁南注意不要暴露身份,他对这村子仍旧怀有极大的戒心。 第五十三章   冯宣和虞雁南拖着姜眠秋走到小屋的门口, 猛然与里正夫人打了个照面。   方才还像一条死鱼的姜眠秋如同火烧屁股一般跳了起来,指着里正夫人满脸震惊:“你怎么在这里!”   冯宣两人看得目瞪口呆,谁知里正夫人在初见的惊讶过后, 又归于古井无波, 只瞥了一眼姜眠秋, 便轻声与冯宣说:“原来你们与他认识,那这个年轻人有救了。”   说罢便钻进自己的屋子不再踏出半步。   冯宣二人架着姜眠秋拷问他,却问不出一个字, 加之秦宴伤势要紧, 只能由着他蒙混过关。   至于秦宴身上的毒, 说难也不难,姜眠秋不过给他探了一回脉,便翻着白眼儿落笔写药方子了, 一边嘀嘀咕咕的说着:“还立志做个神医呢,自己家的毒都弄不明白。”   说不难却也能难倒一般的郎中大夫, 秦宴吃了那么多姜眠秋研制的解毒丸, 到如今仍旧是昏迷不醒。   一剂猛药下去, 秦宴虽是尚未清醒,却也好歹能看得出活人的气色了。   虞雁南和姜眠秋一来, 冯宣和秦宴再赖在里正家便不合适了, 好在这渔村村民具是古道热肠之人, 收拾了一间两进的土坯房, 给他几人落脚。   “姜太医,王爷他怎么还不能清醒?”冯宣守在秦宴的床边一步也不肯离开,看着一碗碗汤药如流水一样喂进去,人却连半点要醒来的迹象也无。   姜眠秋缩在摇椅上,感受着北地为数不多的, 属于春日的温和太阳,打个哈欠懒洋洋的说:“你别瞧着简单,在我来之前若不是有我的药压制毒性,按照这毒狠辣的程度,他早该去见阎王了。”   “耽搁了这么久,毒素早已经渗入七经八脉,想要彻底拔毒,可还要些时候,毒素清了他自然就醒了,你急什么?”   冯宣如何能不急?秦宴一日不醒,延北军一日无主帅,正是军心涣散之时,战争一触即发,若无秦宴坐镇,恐怕无力抵挡呼揭人的猛烈进攻。   怕就怕在,呼揭人不但以秦宴阵亡的消息,扰乱延北军军心,甚至有可能动用埋藏在中原各地的棋子,大肆宣扬此事,恐会引起民心溃散,国家动荡。   冯宣最为担心的,是那能将岷江江面冰层炸开的东西,能将坚硬如铁的冰面炸开,可想而知其威力有多么巨大,一旦呼揭人作用于战场上,大燕雄兵□□凡胎,如何能与之抗衡?如此一来,呼揭攻入中原岂不是亦如反掌?   看冯宣忽而静默不语,姜眠秋也懒得搭理他,翘着脚逗疾风玩耍,权当做消遣。   不过小半日的功夫,乔装外出探听消息的虞雁南回来了,一身猎人装扮,手里还提溜着跑四只灰毛野兔。   “哟,这是把人家兔子窝给捅了呀?”姜眠秋伸长了脖子看,忍不住口水泛滥,满脑子都是干煸兔肉丁,红烧兔肉。   越看越忍不住,自告奋勇要去处理这几只兔子。   恰好虞雁南有话要单独和冯宣说,便把兔子交给他,转身进了屋,一边说:“王爷还未有醒来的迹象吗?”   冯宣摇摇头,又问他外面如何了。   虞雁南将身上的狼毛坎肩脱下来,拿起一旁炉子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喝了一大口下肚,手脚渐渐回暖。   “沿着江没找到你们,如今又开了春,岷江早化开了,你们两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听说那位呼揭小皇子尤其震怒,怀疑你们是被周边不知事的村民给救走了,开始在周边的村庄大肆搜捕,设置拦截关卡,势必要把你们挖出来的。”   冯宣面色沉重:“这附近已是燕朝境内,呼揭已经如此肆无忌惮了不成?”   虞雁南说:“虽然战场纷乱,可能是不少人亲眼目睹王爷中箭跌入岷江,你二人久久不曾回去,延北军中已开始传言纷纷,军中不安分的几个也开始夺权争头,你们一个姓陈的将军,军法处置了好几个,却也军心涣散得厉害,大有一蹶不振的意思。”   “况且军中鱼龙混杂,想来不久之后京中稍有势力的,例如蒋相之流,慢慢也会收到消息,娘娘那头恐怕瞒不住了,大燕的镇国将军一倒,后果不堪设想。”   虞雁南叹了口气,又说:“在这渔村之前还有三两个村庄,呼揭人暂时搜不到此处,不过呼揭人所过之处,无一不是血流成河,咱们得尽快离开这里,莫要给人家添麻烦。”   冯宣又何尝不懂这些道理,他如今能期盼的,便是王爷能早日醒来。   姜眠秋拿了把尖细的小刀,在河边给兔子剥皮,神情专注,嘴里喋喋不休地默念着兔肉的做法,鲜红的血水顺着河流往下,不知流向何处。   云妹藏在后头偷看,自打虞雁南他们两个来,她便没再去冯宣面前打转,一则是不好意思,二来她还在怪冯宣那日丢下她。   想着给他一点惩罚,便憋着不去见他,谁知冯宣没半点动静,云妹自己倒先忍不住了。   又不敢直接去找他,在茅屋前周旋了好几日,今日便撞见看似最好说话的姜眠秋出来打理兔子,想也不想便跟了上来。   “你在洗兔子?”云妹小心翼翼的在他身边蹲下。   姜眠秋瞟了她一眼,一眼便认出这姑娘,在他们门前已经徘徊了好几日,不明白她在打什么鬼主意,连话也懒得和她说,只点了点头。   他这冷漠的模样,让云妹有几分胆怯,想着冯宣,变强撑起笑意说:“我家里有些鹿肉,我可以和你换一点兔肉吗?”   鹿肉?姜眠秋脑子里闪现了一道烧鹿脯,哪里还有半点戒心,忙不迭的点头:“那你去拿,我给你一只兔子换。”   云妹连忙点头,再三嘱咐他一定要在这里等着自己,才连蹦带跳的往家里跑。   从窖里翻出来半扇鹿肉,想了想,又砍成两半,抱着稍微大一点的一半,乐滋滋的往河边跑。   云翼听到动静追出来时,连云妹的背影都瞧不见了,气哼哼的嘟囔:“自己家都舍不得吃,忙着拿去补贴情郎,当真是女生外向!”   渔村在初秋之时,便将捕捞上来对鱼进行腌制晾晒,为过冬储藏食物,像鹿肉这些,就是极珍贵的了,云家人还盘算着留一些等到五六月休渔期打打牙祭,便一直没舍得动。   云翼倒也不是小气,他就是单纯的不喜欢拐骗自己妹子的冯宣,后来见着云妹抱了只肥得流油的兔子回来,也只是翻了个白眼,不曾多说什么。   姜眠秋能吃也会做,除了头一回对烧火的炉灶有些生疏,后来用的顺手之后,炒制出来的菜色不说极其美味,却也能让虞雁南两个远庖厨的汉子口水横流。   才将三道菜摆上桌子,虞雁南和冯宣便闻着味儿出来了。   虞雁南端着碗,大大咧咧的问:“怎么还有鹿肉?姜太医你从哪拿来的?”   姜眠秋还在记恨虞雁南在来的路上对他百般折磨,对着他没半点好脸色,也不搭理,只闷着头吃饭。   冯宣没有去看那一道烧鹿脯,他知道那是云妹送来的,往口里塞了一块鲜嫩的兔肉,也压抑不住心底的五味陈杂。   *   夜里冯宣睡得并不沉,外头蓦然响起一两声狗叫时,他便醒了过来,随之而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许是刀尖喋血之人特有的敏锐,冯宣身上骤然炸起一层寒毛,握紧了从不离身的佩刀。   这时,守夜的虞雁南从房梁上翻下来,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沉声说:“呼揭人来了。”   话音刚落,大门外边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虞雁南悄无声息地摸到门边,冯宣将配刀藏在身后,镇定的问道:“谁?”   外面想起云妹带着哭腔的说话声:“风大哥,里正夫人让我来找你们,让你们快些走,村子外面忽然来了好多呼揭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来找你们的,但是无论如何你们还是快些走吧。”   冯宣猛地将门打开,借着月色,看清了云妹哭得通红的双眼,不防他忽然开门,云妹有些许怔忪,半响才反应过来,哭着推他。   “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快走啊!”   冯宣定定的看着她,虞雁南等的不耐烦,抬手敲了敲门板:“再不走来不及了。”   说着便率先跳下院墙,将睡梦中的姜眠秋从被窝里扯出来。   冯宣不再犹豫,转身冲回房内,正思考着怎么带走秦宴,一进门去见一个黑洞洞的身影笔直地坐在床头。   试探着叫了一声:“王爷?”   秦宴喉咙干涩说不出话,只点了点头。   冯宣一颗心陡然放回了肚子里,却也来不及跟他多说什么,只给他倒了一杯茶,不敢点灯,借着月色收拾东西,一边将此时的情况说给他听。   虞雁南拖着姜眠秋进来时,秦宴已经能够站起身,看着清醒的秦宴,虞雁南一脸震惊:“王爷您醒了?”姜眠秋不是说,最少还得等个十天半个月吗?   姜眠秋半梦半醒,却是一脸自豪:“也不瞧瞧我是谁。”   秦宴刚刚醒来,脑子还有些许混沌,却也知道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冷声说:“收拾好了就走吧,不要再拖延。”   冯宣将东西背在身后,几个人借着月色,从后门爬上了后山。 第五十四章   云妹站在门前, 痴痴的看着头也不回的冯宣,抹干净脸上的泪,进屋将他们未能彻底收拾好的东西, 藏进窑里。   等她收拾好急匆匆往自己家跑时, 还没进门, 远远便瞧见自己家门前灯火通明,数不清的呼揭士兵开始各家搜查,里正夫人站在一旁和为首的男子说着什么。   此时回去, 定然会惹人怀疑, 云妹脑子里灵光闪现, 就近敲了敲一户人家的门:“婶娘,我是云妹。”   门里小心翼翼的开了条缝,云妹闪身躲了进去。   在她才进门没多久, 便有人来砸门,云妹披着宽大的男子衣衫, 将头发揉乱, 若隐若现地藏在众人之中, 和她婶娘抱在一起。   见她掩藏好,李二便瑟缩着前去开门, 才抽开一根门阀, 大门便被人一脚踹开, 还好李二躲得快, 没伤着。   赔着笑说:“几位军爷,小的不过是开门慢了些,何至于把小的门给拆了?”   为首的呼揭人面容轻蔑,用撇脚的燕话说道:“谁知道你在里头磨磨唧唧是不是窝藏逃犯?怎么你敢怪爷把你门弄坏了不成?”   李二连忙说:“不敢不敢。”   呼揭人嗤笑了一声,将手里拿着的画卷展开, 指着画中的两人问道:“认不认识这两个?”   李二连连摇头:“我们这小渔村封闭得很,若有这等生面孔来,小的一定认得,我左看右看,确实是没见过这两个人。”   也不知呼揭人信不信,径直撞开他便往里走,嚷嚷着呼揭话,指挥着人搜查:“这家人形迹可疑,好好搜,认认真真的搜,不要放过一丝一毫的可疑之处!”   “美人儿算不算可疑啊?”   有呼揭人插嘴道,话语中的不怀好意惹起一通哄笑。   这个渔村,呼揭人与燕人混居,云妹自小在这长大,虽是燕人,呼揭话也能说会听,听懂了他们话中的意思,忍不住心下一寒,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几个呼揭人东拉西扯的一通打砸,什么也没搜出来,正要打道回府时,为首那人忽然指着蓬头垢面的云妹,又是那一口阴阳怪气的燕话。   “你,抬起头来!”   云妹没想到这样也会引起那人的注意,瑟缩着不敢动。   她婶娘忽然抱住她的头,浑身颤抖着给那人赔笑:“这是我家那个姑娘,几位军爷气势惊人,吓得这小孩就不好了,还是不要看了吧?”   她越不给,那人就偏要看,懒羊羊的一指:“把那丫头给我抓过来!爷到底是要瞧瞧她是人是鬼。”   云妹浑身一震,揭开挡住她脸颊的发,朝那几个呼揭人做了个鬼脸。   所幸她刚才抹了把锅灰涂脸,这一下可把那人吓了一跳,一招手转身便走,连连用呼揭话咒骂着。   看着他们不再回头,云妹这才松了口气,想着方才那几人手中的画像,不是她的风大哥和那昏迷不醒的人,又是谁呢,不由得忧心忡忡,也不知道他们走远了没。   一行呼揭人将村庄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发现,原以为就能这般平安无事的过去,那位呼揭小王子忽然下令,让村民全数聚集在村口的大坝上,他要一一辨认。   云妹跟着李家两口子走向大坝,远远看见自己急得不行的父母,安抚性的朝他们笑了笑。   等人渐渐聚齐,一直站在那位呼揭王子身边的里正夫人忽然开口说:“我的村民都在这儿了,说了没有你要找的人。”   里正夫人说的是呼揭话,渔村里大半人只听得半懂。   云妹原以为村里的一些呼揭村民,会出卖冯宣,毕竟他们一行人在村里走动时,不少人都是知道的,谁知他们竟也不曾透露一丝口风。   呼揭王子忽然仰天大笑:“我的姐姐,你曾与大燕人生育子嗣,为了他而离开王庭,又如何不会为了他而包庇大燕的王爷?”   云妹震惊得双目圆睁,她只知道里正夫人是呼揭人,没想到还是个呼揭王室。   里正夫人,亦或是该称她呼律珍,只是浅浅的一笑:“我的丈夫,我的孩子,都死在你们手上,让我回去如何面对你们?我怕我会恨不得杀了你们!”   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残酷绝情的话。   呼揭小王子呼律邪,也露出一抹张扬邪肆的笑:“呼揭与大燕势不两立,姐姐却爱上了大燕人,你这是叛国。”   随即话锋一转,又说:“不过若是你愿意回去,父王一定会原谅你的,毕竟你才是父王属意的继承人。”   呼律珍睨了他一眼:“你会愿意我回去和你抢王位?这些违心话就不要说了吧?”   呼律邪满脸笑意迅速收敛:“只要秦宴死在我手里,王位非我莫属,姐姐还是在这里安心养老吧。”   “希望姐姐没有骗我,大燕的王爷真的没有在你这里。”   说罢便一招手,边上候着的呼揭士兵一拥而上,手里拿着画像,一个个村民挨个比对。   查到云妹时,她便被人一把揪了出来。   她那满脸煤灰在方才独户搜查时,确实方便蒙混过关,而在此时,这煤灰却成了她的催命符。   云妹一路被拉扯出人群,发现她的人对呼律邪拱手道:“殿下,这人着实可疑!”   呼律邪用马鞭挑起云妹的脸,细细端详,忽而嗤笑一声:“是个姑娘?把自己画成这样是为何?”   “来人。”   很快便有人端了一盆水来,呼律邪说:“洗干净让我瞧瞧,是不是大燕王爷变成小姑娘了?”   这话是很纯正的燕话,甚至带着京腔。   云翼在人群里急的快跳起来,拼命要往前冲,被云家老两口哭着拦了下来。   云妹心跳剧烈,却也不敢违背他的话,慢慢地将手浸入盆中,就着冰冷刺骨的井水,把自己的脸擦拭干净。   抹干净脸上的水珠,也只颔首,尽量让自己不那么起眼。   呼律邪又如何会允许她把自己藏起来,那根马鞭熟门熟路的抬起了她的下巴,莹白的小脸在夜色和烛火中熠熠生辉。   云妹没有看错他眼中划过的一丝惊艳,心底里突然升起一层恐惧。   呼律邪确实被惊艳到了,想不到小小渔村竟还有如此美人,一指云妹,随意的说:“带走。”   云妹听懂了他的话,当即惊恐万分,下意识便往人群里钻。   呼律邪见她逃跑,面无表情地说:“把她抓回来。”   “殿下,”呼律珍往前一步走,挡在他的马前:“你在我的村子里,想要带走我的村民,你问过我的意思了吗?”   呼律珍话音刚落,村民中的呼揭人齐刷刷地围拢了过来,将云妹护在身后。   呼律邪有些惊讶的挑眉:“是姐姐的护卫?真是忠心呐。”   却也并不把呼律珍这点小小的威胁放在眼里,只是肆无忌惮地笑着说:“我请她回去做我的王子妃,姐姐不高兴吗?”   呼律珍身边的护卫给她递上一根长柄大刀,瞧着便极有分量,却被她轻而易举地用一只手拿住,竖立在身前,发出一声闷响。   “我走时你便有一位大妃,三位侧妃,如今恐怕只多不少,何必让她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掉进你这个火坑?”   呼律邪趴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看她:“姐姐是要与我动手吗?为了她?”   呼律珍面容柔美,却此刻却带有少见的坚毅:“你大可试试。”   “那,姐姐要置你这些可怜又无辜的村民于不顾吗?”呼律邪忽然笑了起来。   呼律珍猛然回头,便发现呼揭士兵早在悄无声息之间,将剩余的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与呼律邪带来的两千精兵比起来,她着区区百人的护卫,根本不值一提。   “姐姐想好了吗?要救这个姑娘,还是要你的村民?”呼律邪笑得极其放肆,他当然知道,甚至百分百确定他这个姐姐的选择,弃少数人而保大多数人,是为仁义。   呼律珍脸色难看起来,呼律邪偏要逼她做决定,笑嘻嘻的说:“姐姐没想好?那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先杀一个人开个头吧。”   说罢,便有人从人群中扯出一个妇人,手起刀落之下,身首分离。   尖叫声,哭喊声,骤然响起。   呼律邪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姐姐慢慢考虑,不着急,咱们每十个数杀一人,直到姐姐作出决定为止。”   呼律珍抬起长刀直指他的脖颈,怒喝道:“魔鬼!”   呼律邪闪身避过,阴阳怪气的说:“姐姐险些伤到我,杀一个人平复一下我倍受惊吓的心灵吧。”   呼律珍怒目圆瞪:“住手!”   呼揭士兵哪里会听她的,丧心病狂的从一个妇人怀中,扯出一个奶娃娃,不顾妇人的哭喊,抱起孩子从空中往地上狠狠一摔,那娃娃顿时头破血流,偏那士兵还不出气,捡起来又往地上狠摔了一下,才塞回那夫人怀中,恶劣的说:“看看断气了没?”   随即周边的呼揭士兵笑成一片,和着妇人惨痛的哭喊声,无比惨烈。   呼律邪看得高兴,直夸那人干得好。   呼律珍还没说话,云妹率先忍不住了,哭叫着打断呼律邪的话:“够了!都够了!住手!”   呼律邪爱她的好颜色,自觉自己是个好人不怪她的冒犯,压着嗓子自以为和气的说:“美人儿?怎么了?”   云妹掩着脸哭,不敢回头看她的父母哥哥,断断续续的说:“我……,我跟你走,不要……不要再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就像个傻子,昨晚盯着付尾款,章节全忘记定时了,一觉睡醒才发现,我果然是个莽批。   先放十章,晚上还有些。 第五十五章   呼律珍只得眼睁睁看着云妹被呼律邪带走, 云家老两口哭得肝肠寸断,悲愤交加之下还得拉着云翼求他不要冲动。   云翼愤恨的看着呼律邪的军队远去,忽然使尽全身力气挣脱开父母的双手, 不顾父母和呼律珍的呼喊, 转身飞快的往后山跑去。   秦宴等人站在后山山头上, 将山下大坝发生的事情收入眼帘。   冯宣双目通红,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若非后面的虞雁南拉着他, 此时他已经和云妹的兄长云翼一般, 冲下山去找呼延邪搏命了。   “王爷, 云妹她……”   秦宴一瞬不瞬的望着山脚下绵延的军队,漆黑如墨的眼瞳在点点星火的映衬之下,亮得吓人。   虞雁南生怕秦宴会和冯宣一般, 在盛怒之下不顾目前的局势,试图以他们这区区几人之力和呼延邪盲目对峙, 忙捂着冯宣的嘴, 对秦宴说:“这姑娘确是因我们遭此大难, 可目前咱们尚且自身难保,若此时冲下去与呼延邪以命搏命, 无异于以卵击石, 咱们还是先回延北军中从长计议。”   “况且王爷才刚刚醒来……”   虞雁南的话没说完, 冯宣便是再丧失理智, 却也听得懂他话中的意思,不过就是觉得为了个姑娘,弃大局不顾不值当罢了。   可这个姑娘本该平安顺遂,无忧无虑的过这一生,却因为他们的到来平白遭难, 倘若她因此丧命,冯宣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冯宣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嗡直响,理智告诉他,此时应该和秦宴即刻返回延北军,重振军心,将呼揭人赶出大燕的土地,可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云妹被呼延邪掳走而无动于衷。   若是可以,他恨不能拿着刀冲下去将呼延邪携大卸八块,以泄他心头之恨。   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虞雁南的话是对的,王爷才刚刚苏醒,他们区区三人与呼延邪的军队搏命就是蠢上加蠢。   冯宣无助的看向秦宴,试图从他那儿得到答案,告诉自己应该怎么做。   “虞将军,你沿途跟着呼延邪暗中潜伏,盯着他们一举一动,随时与我们保持联系,在我们回来之前,切莫打草惊蛇,倘若见势不对,能救最好,不能救,就不要强求,保证她活着便好。”   “是!”   条件反射一般,听着秦宴的吩咐,虞雁南下意识收回擒着冯宣的手,站得笔直,神情肃穆的应了一声。   “冯宣,你和姜太医与本王即刻赶回军营,抽调兵马,将呼延邪困死在大燕境内。”   冯宣垂下头,听着秦宴有条不紊的部署,心下渐渐平静了许多,溃散的理智渐渐回笼,讷讷的点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秦宴朝天上吹了声哨子,疾风应和着叫了一声,下一瞬便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飞了出来,稳稳的落在秦宴肩头上。   取下手上的扳指,套在疾风的爪子上,秦宴拍了拍它的头,低声说:“去找陈昌银。”   疾风歪头“咕咕”了两声,好像再问他怎么不去找虞妗。   秦宴抬头看了一眼上京的方向,像是同情人低语一般,轻声说着话,缱绻又温柔:“我得快些平定北地,没有后顾之忧的回去,这一回她怕是吓坏了,得好好哄哄她。”   疾风是只傻鸟,什么也不懂,叫了两声便振翅飞上夜空,再无踪迹。   做完一切,秦宴等人便和虞雁南就地分离,往延北军军营去。   *   秦宴三人越过呼揭重重关卡,回到延北军军营时,整个军营都被呼揭人困死在关内进出不得,军中已然呈现两相对立的状态。   一半人跟着陈昌银李大山誓死不降,执意要等秦宴回来,另一半人随着邓其昌直言秦宴已死,意图弃城退守长渡关。   陈昌银视邓其昌为内鬼,带着李大山等几个残兵回营之时险些挥刀将其砍死,邓其昌大骂陈昌银眼睁睁看着秦宴堕入岷江不施援手,其心可诛。   两厢对峙争执不下,延北军军心彻底溃散,宛如一盘散沙。   “你说王爷回来了?”陈昌银蹭的站起身来,两眼放光,欢心雀跃之情溢于言表。   前来报信的士官连连点头:“回来了!才入关,大家伙儿可激动了,都围出去看王爷了!”   陈昌银朝天朗声大笑,把一旁醉得不省人事的李大山抓起来,好一通摇晃:“老李,老李快醒醒,王爷回来了!”   李大山揉着惺忪醉眼,一脸茫然。   陈昌银才不管他听没听见,抓起他便往外跑。   才到半路,便看见邓其昌一行人围着秦宴正走过来,看着邓其昌洋洋得意的嘴脸,陈昌银满脸的笑意顿时凝固在嘴角。   他如今最恨的便是当日没能一刀将邓其昌砍死。   这个叛徒,陈昌银在心头唾了一口,随即强撑起笑去迎秦宴:“王爷,我还以为……”   话还没说完,陈昌银便有些哽咽,心头涌上酸意,剩下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憋来憋去最后也只说了句:“您,终于回来了……”   秦宴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段时日,辛苦了。”   邓其昌见不得自己被冷落在一旁,强行挤了进来,哥俩好似的揽着陈昌银的肩膀,余光却看着旁边尚且不清醒的李大山,意有所指的说:“我说老陈你怎么来迟了,原又和老李喝酒去了,瞧瞧他醉得这幅模样。”   秦宴治下向来严谨,战事纷扰之时,军中绝不允许饮酒作乐的事发生,如今关外的呼揭大军虎视眈眈,李大山作为先锋官,却在军营里喝得烂醉如泥,正撞在秦宴头上,怕是不是也要脱层皮。   看着秦宴沉默不语的模样,陈昌银心底暗暗发怵,一边恼恨邓其昌勾心斗角使绊子,一边懊恼自己一时高兴忘了形,竟忘了秦宴的忌讳。   邓其昌还嫌火不够旺,不遗余力的火上浇油道:“老陈啊,不是我说你,虽然你和老李关系好,却也不能任由他视军令军法于不顾啊,况且你们也不瞧瞧现在的情况,是能寻欢作乐的时候吗?”   陈昌银还没来得及反驳,便见秦宴竟如同赞同一般的点着头,甚至转身问邓其昌:“你的佩刀呢?”   这是要大开杀戒以儆效尤了。   “王爷要佩刀做甚?我瞧着老李也就偶尔犯这一回,这不是您不在军中吗,喝一喝也没什么的,就不必大施刑法了吧?”   邓其昌高兴得都快跳起来了,明明兴奋得眉飞色舞,却还装着欲拒还迎,将腰间的佩刀双手奉上。   陈昌银顿时便慌了起来,拦在李大山的面前,试图解释什么。   秦宴看了眼李大山,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另一只手手起刀落,人头落地血溅三尺高,喷洒在迎风飘动的军旗上。   陈昌银被温热的鲜血溅了满头满脸,露出两个黑亮的的眼睛,茫然无措的转动着,邓其昌死不瞑目的人头咕噜咕噜滚落在他的脚边。   抬手抹了一把脸,讷讷道:“王爷……”   秦宴用刀尖挑起那颗头颅,转身面向围在周围的延北军,还是那张俊美坚毅的脸,带着病态的苍白,脸颊上溅起的斑斑血点,平白为他添了杀意。   “邓其昌,与呼揭勾连,谎报军情,舆图作假,致使岷江一役延北军死伤无数,朝廷动荡百姓不安,今日斩于军前,以儆效尤。”   秦宴抬手,长刀带着头颅飞出,直直插在城墙之上,双眼掠过众人。   “若有旁的疑问,自管来我帐中寻我。”   *   呼律邪仗着秦宴中箭昏迷不知去向,带着一行兵马在大燕边境肆无忌惮,出入如无人之境,大大咧咧的走在官道上。   这个呼揭王子,确实有几分喜欢云妹,这两日也不曾急于与她鱼水之欢,甚至与她共乘一骑,便是云妹由始至终对他都是一张冷脸,他也不曾气恼。   是以,连带着周边的人对她也是恭恭敬敬,万不敢冒犯。   夜空中忽然响起一串“嘎嘎”声,呼律邪的几个副官并不以为意,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与大燕的战事,言语间,莫不是将呼揭高高捧起,将大燕贬进尘土之中,有些得意洋洋的骑兵,趁着月明星稀,竟放声高歌起来,歌声嬉闹声,被凛冽的寒风带去很远。   无人察觉,周边的环境太过于静谧骇人,除了呼呼的风声,便是他们的说话声,就连一声鸟叫,爬虫的呜鸣,也没有。   笑闹声中,忽然响起战马的嘶鸣声,呼揭人眼睁睁看着最前方的呼律邪抱着云妹双双跌落下马。   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瞬,密集的箭雨铺天盖地的袭来,黑漆漆的官道忽然亮起了火把,数不清的大燕士兵将他们团团包围,原来他们竟在不知不觉间走入了秦宴的圈套。   为了行军方便,呼揭人早已将弯刀长箭收敛好,此时的他们犹如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云妹机灵的很,老早就察觉出了不对劲,在分辨出疾风的叫声后,简直又惊又喜,下意识警备着,随时准备逃跑。   当呼律邪的马被绊倒,云妹一落地,便顺势往旁边滚去,趁着他不注意,毫不犹豫地扎进了旁边的密林中,和冯宣抱了个满怀。   变故发生之时,呼律邪的护卫便将他团团围住,护得密不透风,在他四下里找不见云妹之时,又见这铺天盖地的箭雨,便知自己中计了。   对面的灯火亮起,为首一人懒散的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一袭玄衣,身形挺拔,只是面容还稍显苍白没什么血色,这不是秦宴又是谁。   呼律邪双眸嗜血:“你竟然当真没死?”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呼律珍耍了。   秦宴凝眸看他,头一回对一个人这般生厌,便是蒋韶他也不过是觉得此人心机深沉,这呼律邪,其罪当诛。   冯宣将他的弓递给秦宴。   秦宴不与呼律邪搭话,顺手抽出箭筒里的箭,搭在长弓上,抬手,箭尖直指他的眉心。   食指微松,闪着寒光的箭矢,如疾风。   呼律邪下意识往后一退,拔腿便往后跑,企图借周边的人肉墙挡住这致命一击。   偏偏秦宴这箭角度刁钻,越过重重人墙,正中呼律邪后心。   秦宴淡淡的睨视他,却也不和他说话,只吩咐道:“抓起来,好生看管,他值钱。” 第五十六章   五月初, 上京城内渐渐开始流传起秦宴中箭身亡的流言,稍有些人脉的世家百官,也早已经得知此消息, 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 却不敢在朝堂上多问一句。   唯有些许不怕死的, 比如谏议大夫陈德瀚,再一次被人当了马前卒。   “启禀太后娘娘,近日上京传言纷纷, 都说摄政王已在北地中箭身亡, 延北军军心涣散, 不敌呼揭兵马,屡败屡战,已退守边疆数十里之外, 而娘娘时日不朝,圣上顾左右而言其他, 北地除了三个月前的捷报便再无消息传来, 臣斗胆一问, 是否确有此事?还望娘娘明示,以安民心。”   太和殿内鸦雀无声, 不少人感叹陈德翰当真是个不怕死的, 上赶着找虞太后晦气, 却也没人站出来阻止他, 一来,不光文武百官想求个真相,也要给百姓一个交代,二来,有人上赶着送死, 何乐而不为呢,只要火烧不到他们头上,都是好事。   虞妗自秦宴受伤的消息传来,便一直称病,朝会也只隔三差五的来,奏折过了三公之手便送去给了秦寰,落在旁人眼中,大有放权的意思。   长此以往,一些墙头草便坐不住了,趁着虞妗不在,当着秦寰的面挑拨离间,妄生是非,撺掇秦寰回收权柄,试图将虞妗彻底囿于后宫。   如今虞妗有孕已有五月,隆起的小腹藏都藏不住,上朝时唯有穿着宽大的冕服才能遮挡一二。   因此,虞妗索性遂了秦寰的意,明面上开始颓然放权,缩在桂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背地里指使着宋嘉钰将六部摸了个底朝天。   虞妗称制这么些年,余威犹在,加之军部还有虞雁北坐镇,十万虞家军驻扎在城郊大营,秦寰再有心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敢在蒋韶的授意下徐徐图之。   这日早朝,便是近日上京城流言四起,秦寰压不住了,又不敢信口胡言,他比谁都清楚秦宴对于大燕的意思,便是他这个皇帝没了,秦宴也不能倒,思来想去便拖着虞妗出来救场。   虞妗坐在鸾椅上,后背靠着迎枕,尽可能的放松身子,缓解长时间端坐引起的腰酸背痛。   “陈爱卿此言差矣,哀家前些时日才与摄政王通过信件,摄政王在延北军中好好的,何来中箭身亡一说,至于战报,如今天气回暖,在过个个把月上京便会入夏,北地这会儿更是堪比三伏天,夏日从来都是呼揭休整之时,两军休战,自然没有战报传来。”   “这等不实之流言,还有人信之传之,简直其心可诛,传哀家懿旨,不论市井朝堂,倘若还有人妄议此事,如数收监关押,仗责五十。”   不过是些场面话,自然是没什么人相信的,偏陈德翰此人死脑筋,向来是王权至上,虞妗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应了一声便退回队列之中,让好些人大失所望。   虞妗三言两语便将话头揭过:“至于哀家时日不朝,相信诸位爱卿都清楚,哀家自年节起便染了风寒,断断续续一直不见好,加之皇上年纪也大了,是时候独当一面,是以,哀家还政放权又有何不对?”   话音刚落,宋嘉钰带头下跪三呼“太后圣明”,唯有蒋韶意味不明的看着珠帘之后,不知作何想。   退朝以后,虞妗在御书房单独接见了宋嘉钰。   “你是说,工部有高阳王的人?”虞妗坐在案边,整个几案将她下半身挡的严严实实,露出瘦小的上半身。   宋嘉钰已经许久未曾见过虞妗,却依稀记得上回见她时,也没瘦得这般厉害,好似确是经历着大病的折磨。   见他看着自己出神,虞妗有些不虞,伸手在桌面上叩了叩:“英国公世子?”   宋嘉钰迅速收回视线,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确实如此,他本来藏得很好,臣几次排查都漏过了他,上回也不知是他大意了或是旁的缘由,臣偶然撞见了他与高阳王身边的侍从接触,顺藤摸瓜之下,便发现此人在工部的职位多番调动,像是刻意在工部走动,为的便是摸清□□的制作方式。”   “是谁?”虞妗神情肃穆。   “此人相貌姓名多变,目前查到的便有三人与他相似,臣发现他时他便叫李同,不知娘娘可记得?”   虞妗苦笑了一声:“是哀家过于自大了,自诩将工部牢牢握在手中,他们身家性命皆握在手,没想到竟有人如同鬼魅般多变,变幻着身份在其中潜伏。”   宋嘉钰安慰道:“娘娘不必自责,只怪此人实在是奸诈狡猾,”随后又问道:“娘娘,可要寻个由头将此人拿下?”   虞妗摇了摇头,说道:“秦震知道了□□的制作方式,而呼揭有了□□用来对付秦宴,由此可见,秦震早已经与呼揭有所勾结,他此番进京必然别有所图,暂且不要打草惊蛇,一切皆等秦宴回来再做定夺。”   宋嘉钰不明白虞妗在怕什么,高阳王是有带兵入京,可城郊大营的十万虞家军也不是吃素的,秦震若要造反,也得问问虞雁北答不答应。   “娘娘何不趁此机会将高阳王的党羽一网打尽?”宋嘉钰一面想,一边问出了口。   虞妗何尝不想将秦震拿下,偏偏她最忌讳的便是自己如今这越发笨重的身子,隔壁龟缩在长亭殿的齐漪也有了七个月的身孕,燕朝后宫先帝唯二的两个后妃,皆在先帝去后这么多年无故怀有身孕,此事若是传出去她和齐漪都会没命,她赌不起。   再一个便是秦寰的身世,对于此事秦震肯定是清楚的,否则不会如此大摇大摆的进京,还多番冒犯秦寰,摆明了不把他放在眼里。   怕就怕把秦震逼急了,当庭将此事公之于众,秦寰自然坐不住这个皇位了,哪这个位置该何人来坐?秦宴如今尚没有消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秦震必然是最佳人选。   倘若秦震登基为帝,后果不堪设想。   这些种种顾虑,自然是不能与宋嘉钰明说,思来想去,虞妗只得胡乱找了个法子将他打发走。   宋嘉钰虽然心有疑虑,但见虞妗不愿多说,便也不再多问,走时想起她越发消瘦的身子,隐隐有些担心。   “臣瞧着娘娘身子仿似不如以往,还望娘娘保重身子,”莫要撑不到秦宴回来,便一命呜呼了,届时他可不好给秦宴交代。   虞妗按了按发疼的额角,挥手让宋嘉钰自行离去。   宋嘉钰前脚刚走出御书房,便见青黛领着太尉闻人珏往这边来,没等他开口问,青黛便率先行礼道:“太尉大人有要事禀告娘娘,下官便不与大人多言了,大人慢走便是。”   说罢便领着闻人珏头也不回的进了御书房。   宋嘉钰瞧着闻人珏的模样,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半响咂摸出一丝古怪来,这人怎么瞧着不像在蒋韶身边的狗腿样了?   琢磨不明白,便甩着手往宫门去,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送走宋嘉钰后,虞妗简直身心俱疲,见闻人珏来,又只得强打起精神接见:“太尉前来,有何事啊?”   听着虞妗明显有气无力的声音,闻人珏心跟着提起了大半,如今摄政王不知生死,倘若虞太后也有什么不妥,那他们这群老骨头该如何是好啊?   “烦请娘娘并退左右。”闻人珏心头揣测连连,面上却不显,只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四周。   “太尉大可放心直言,”虞妗才和宋嘉钰说过话,身边自然都是信得过的。   闻人珏还是不敢动,只抬了抬手,露出藏在袖笼里的半个玉璜,咧着个笑脸说:“臣想和娘娘单独说话。”   虞妗一眼便认出了玉璜上的那个宴字,那是秦宴的东西,这个闻人珏,是秦宴的人……   青黛看了看虞妗,转身将边上伺候的通通遣了出去,自己守在门边。   “你要说什么。”   听着虞妗语气变了,闻人珏便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立场,当即松了一口气,随即说道:“娘娘可知高阳王身边有一幕僚,姓王。”   虞妗确实有所耳闻,隐隐有些猜测,却没敢往那头想:“你直说便是。”   闻人珏叹了口气,这个太后娘娘怎么跟摄政王的性子这般像,连让人卖个关子都不行。   “他叫王瑾瑜,是琅琊王氏嫡出的大公子,您的表兄。”   果然是他。   虞妗本就有心理准备,倒也不算震惊。   闻人珏也不打算等虞妗说话,自顾自的说:“想必娘娘对高阳王的异心已经有所察觉,这个王瑾瑜便是王爷从呼延桀手中带回来的,原是呼延桀的幕僚,回京后不知如何又投在了高阳王的门下,此人才智卓绝,跟在高阳王身边简直是如虎添翼,倘若不及时制止……”   闻人珏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想看看虞妗的反应,他没记错的话,虞太后的生母王氏便是王家的嫡出姑娘,是王瑾瑜的亲姑姑。   虞妗听出了闻人珏的试探之意,心下陡然升起厌恶之感,斜睨着他道。   “你的意思是让哀家将王瑾瑜招揽过来?可你有没有想过,秦震提出的条件必然是极其诱人的,是他想要的,若要招揽他,他想要的,你们给不给得起?”   “比如,替王家平反?” 第五十七章   当年王家上下因谋逆之罪锒铛入狱, 先帝下手之快简直令人瞠目结舌,短短半月不到便从定罪到斩首一气呵成,完全不给王家喊冤的机会。   这一番雷霆手段之后, 原本嚣张跋扈的世家各族彻底消停了, 缩在屋里装鹌鹑, 为后续持续打压世家奠定了基础。   以至于先帝死后这么多年,王家之事仍旧没人敢提上台面来说,而今幼帝登基, 世家虽有复苏的迹象, 却到底是元气大伤不如以往, 加之去年虞妗向世家强行征粮,或多或少又将其剐了一层皮,自然又缩了回去。   倘若此时将王家平反, 岂不是在打先帝的脸,岂不是又给了世家喘息的机会?说来说去, 不过是出头的椽子先烂罢了。   当年世家凌驾于皇权之上的情景, 除了世家, 无人想再见到,包括闻人珏。   虞妗的话一下戳在他的心口上, 一口气哽在喉咙不上不下, 生生把闻人珏的脸憋得通红。   看他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虞妗笑了一声:“既然给不了人家想要的, 那人家凭什么转头来帮你,这种稳赔不赚的亏本买卖,换你你干不干?”   闻人珏尴尬的笑了笑:“臣……就是来提醒提醒娘娘,要有所提防,莫要中了他们的奸计……”   这话说得谁会信?冒着被蒋韶发现的风险, 就为了来跟她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不成。   自然不是,闻人珏这人狡猾得很,敏锐的察觉到虞妗与蒋韶之间的暗流涌动,生怕虞妗在算计蒋韶时连累他这个小老头,借着这个由头忙不迭跑过来表明立场罢了。   他今日走着一趟,便是蒋韶有所察觉,他也有旁的理由可以糊弄过去,届时秦宴倒了或者虞妗倒了,他也能在蒋韶这头如鱼得水,再找个机会反咬一口。   虞妗确实不知道,秦宴竟然在蒋韶身边埋着一颗这么深的棋子,也算闻人珏来得巧,否则她针对蒋韶之时,下一个要搬倒的便是闻人珏。   “娘娘,该用午膳了,”   闻人珏退出去时,恰好便是银朱过来送午膳的时候,敲了敲门青黛便将她放了进来。   银朱端着黑漆木方盘小心翼翼的往里走,但架不住闻人珏正走着神,两人触不及防撞在了一块儿,摔了个人仰马翻。   闻人珏撅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的告罪,眼神不知怎么的便瞟到了不该看的地方,顿时心神巨震。   抬眼时便对上了虞妗带着杀意的双眼,顿时毛骨悚然,忙把秦宴抬出来:“王爷走时还曾叮嘱咱们这几个老东西莫要惹娘娘生气,如今打眼一看娘娘竟然消瘦了这么许多,还请娘娘注意身子,否则等王爷回来,我们这几个老东西怕是要跟着吃挂落的……”   虞妗冷眼看着他,见他不停的伸手擦拭额角的虚汗,唇边蓦然勾起一抹笑:“有劳太尉关心,哀家不过是风寒未好罢了,太医署还有些用处,相信不日便能痊愈,太尉你说是吗?”   闻人珏哪里敢说不是,忙不迭的点头,转身便脚底抹油溜了。   银朱站在一旁看着闻人珏跌跌撞撞跑远,转头看向虞妗时哪里还有方才慌乱的模样:“娘娘,您说太尉大人信得过吗?”   虞妗垂下头,习惯性的摸了摸肚子,眉眼尽是温柔:“秦宴的人终究是秦宴的人,不可能百分百信任我,我只能铤而走险,倘若他们因秦宴出事而动摇,至少我腹中的孩儿能让他们顾虑几分,捧个孩子当皇帝,总好过秦震当皇帝,垂帘听政这种事,熟能生巧罢了。”   银朱一脑门子官司,倘若摄政王在此处,恐怕要生生气死,他这人还只是失踪,太后娘娘便想着垂帘听政了,若他真是死了,那还得了……   虞妗不知银朱心里的天马行空,半响忧心忡忡道:“照这般看来,京中的流言必定是秦震放出去的,王瑾瑜不愧是王瑾瑜,宋嘉钰前脚用流言逼得秦昭名声扫地,王瑾瑜后脚便用同样的法子逼我们不得不承认秦宴中箭失踪的事实。”   银朱不明白:“可是您今日在朝会上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摄政王如今正好好的在军中,总不至于有人千里迢迢跑去北地看个究竟吧?”   “一面之词,又有谁会信呢,况且军中鱼龙混杂,谁也不知道里头谁是谁的人,”虞妗苦笑连连:“谣言止于智者,却最忌讳强行镇压,越不让人议论之事,越会有人议论纷纷,偏偏,强行镇压才能暂时稳定人心,等他们回过味来,怕是会引起更大的反扑。”   说罢,也不等银朱多问,转而拉着她的手温声说:“不如我给你和二哥赐婚吧?我看他三天两头往宫里跑,猴急得不行,怕是要等不及了,”这样银朱便能早日出宫待嫁,假如一旦东窗事发,也能安然无虞。   银朱顿时烧红了脸,支吾着说:“谁……谁要嫁给他了……”   虞妗有意逗她:“啊?原来不是我二哥等不及了,是银朱等不及了呀?”   听着虞妗的话,银朱的脸红得越发厉害,一跺脚竟羞愤着跑远了。   看着她活泼的身影,虞妗笑了笑,转而向远远守在门边默不作声的青黛招了招手。   “娘娘,”青黛慢吞吞的走过来。   虞妗笑着问她:“你瞧银朱都快嫁人了,你还年长她两岁。家中可有安排了?亦或是心有所属?若都没有,你要不嫌我多事儿,我便给你瞧个好的,回头给你和银朱一道指婚。”   “娘娘……”听着虞妗的话,青黛渐渐红了眼眶,扯着她的裙角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娘娘,奴婢不走,奴婢谁都不嫁,哪儿都不去,求娘娘不要赶奴婢走。”   虞妗一惊,忙要把她拉起来,却怎么也扯不动,只得捧着她的脸给她抹泪:“好端端的哭什么?我可没赶你们走,不过是你们年岁也到了,是时候该放出去成亲罢了。”   青黛抱着虞妗的小腿一个劲儿摇头:“银朱不明白我明白,娘娘是担心日后高阳王起事,护不住我们两个,可娘娘有没有想过,银朱走了,我也走了,便只剩您一个人,您还怀着身子,身边没个信得过的怎么能行?奴婢不走,奴婢没有要嫁的人,奴婢只想守在娘娘身边。”   青黛一语中的,虞妗确实想着早些给她俩个赐婚,倘若她与秦震博弈失败,秦震登基,势必不会放过她,绞尽脑汁都会至她于死地,将她千刀万剐都是轻的,而银朱却早早嫁给了虞雁北,秦震定然会忌惮他手里的虞家军,不敢对银朱轻举妄动。   而青黛本就是清河柳家的嫡女,柳家向来中立,也不会撞到秦震的刀口上,为了他自己屁股底下的龙椅稳固,也不会对三朝元老柳家老太爷动手,嫁了人的青黛自然也能安然。   一连串话说得虞妗的心针扎一般疼,青黛不比银朱跟她久,却待她极真,甚至比银朱还要更贴心些:“我怎么舍得让你陪我葬送在这儿呢?你还有父母兄弟,他们都在等你。”   青黛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青黛跟了娘娘一日,便一直是娘娘的人,我娘曾告诉我,入宫之后便要摒弃世家小姐的傲气,不可出格,不可妄行,恪尽职守,忠人忠心。”   “自从那日,娘娘从储秀宫将奴婢挑出来,奴婢这条命便是娘娘的,不再是柳家的女儿,不再是世家姑娘,是生是死,都随着娘娘,娘娘若想这般把奴婢推开,那不能够!”   虞妗倔不过青黛,只能先安抚她:“别跪着了,回头银朱回来瞧见该起疑了。”   青黛点了点头,抹掉眼角的泪,起身站在一旁:“娘娘,摄政王必定会安然回来,您也会平安渡过这段时日,小世子也会平安降生。”   虞妗望着殿外,越过绵延的穹顶,往更远的地方看去:“但愿如此吧。”   *   闻人珏如同被鬼撵了一般,一路屁滚尿流的跑回府,搂着身娇体软的小妾好一通安慰,才把扑通乱跳的心安抚下来。   这一冷静下来,便越想越不对劲,虞太后久居深宫,宫中又护卫森严,如今她却珠胎暗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闻人珏大着胆子把朝中上下拉出来溜了个遍,也没算出谁有那个胆子敢睡当朝太后,更别提宫中的卫尉了,那是摄政王的人。   等等……摄政王……   闻人珏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粗略扫的那一眼,估摸着虞太后那肚子怕是已经五月有余,五个月前正是朝中动荡之时。   当时能时常出入内宫的,除了身为帝师的蒋韶,便是摄政王,如今瞧着虞太后与蒋韶闹得这般水火不容,也不像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他怀孩子的模样。   倒是摄政王……   那时圣上遇刺,证据确凿,摄政王百口莫辩,虞太后竟还无条件信任他,这般想来……   若虞太后腹中怀着的,当真是小世子,倒也情有可原了。   闻人珏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双眼顿时亮了起来,推开在依偎在身边的小妾,脚下生风的往外跑。 第五十八章   别宫   王瑾瑜看过线人传来的密信以后, 坐在位置上久久不言,半响才抬手借着烛火将信纸烧毁。   豆倌探头过来问:“先生,里头写了什么?”   王瑾瑜摸了摸他圆溜溜的脑袋, 神情有些怔忪:“表小姐有身孕了, 是摄政王的。”   豆倌知道表小姐是谁, 是大燕的太后,是先生的表妹,也知道摄政王是谁, 是那个很凶的, 带他们回京的黑脸大高个儿, 却不知道什么叫有身孕,什么叫“是摄政王的”。   一脸茫然的抬头看向王瑾瑜:“身孕是什么?有了会不好吗?”   王瑾瑜听着他的童言童语,哑然失笑:“意味着表小姐在不久的将来, 会拥有一个比豆倌儿还小的宝贝,先生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豆倌两眼放光, 指着自己道:“比豆倌儿还小?豆倌儿这么小就已经很好了, 那小宝贝一定比豆倌儿还好, 肯定是好事!对吧先生?”   一边说着一边依偎进王瑾瑜的怀里,像个虫子似的扭啊扭:“先生, 咱们以后有机会去看表小姐吗, 见见比豆倌儿还小还好的宝贝。”   看着豆倌充满希翼的, 亮晶晶的大眼睛, 王瑾瑜笑了笑。   “好,如果表小姐还愿意见先生的话,先生就带豆倌儿去见见她们。”   *   那日之后,虞妗等了两日便如约给银朱和虞雁北赐了婚,前不久银朱便哭哭啼啼的出宫待嫁去了。   而虞妗的身边除了青黛, 还多了个脸上长着胎记的宫女玉瑶,便是那个发现齐漪月信有异的盥洗宫女,为保她的小命被青黛送出了宫,由虞雁北暗中看管,前不久借着银朱出宫,又把她带了回来。   银朱瞧见这宫女与她一前一后进宫出宫,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在轿子上便哭着要回宫,被虞雁北强行摁了回去以后,整日往宫里递信,要回宫伺候虞妗。   虞妗好不容易送走一个,哪可能再把她接回来,索性硬起心肠不管不问。   一眨眼便过了两月,上京正式进入暑热之时。   与此同时,久病不治的秦昭折腾了几个月后,在大暑来临那日的夜里彻底香消玉殒。   宫中的正准备就寝的虞妗接到了秦震送来的报丧书,正在翻看之时,纸页间落下半截书笺。   “六月初五,秦震蒋韶,勾结造反”   区区十二个字,看得虞妗心神巨震,她甚至不用多加思考,便知道这是王瑾瑜送来的消息,他竟然如此大胆,借着秦震的手给她传递消息,也不怕秦震有所察觉杀了他。   虞妗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有些站不稳,青黛忙把她搀住:“娘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强忍着手抖,将书笺递给青黛看。   “六月初五?不就是三日之后?”青黛惊呼出声。   “蒋韶果然和秦震联手了,”虞妗强压下心头的茫然无措,如今她月份大了,心绪不同以往,这会儿竟急得想哭,又止不住想,秦宴呢?秦宴怎么还不回来?   青黛怕虞妗动了胎气,手忙脚乱的搀着她在床榻上坐下,一边替她抹泪。   虞妗深呼吸了几个回合,好歹是冷静了下来,吩咐青黛。   “第一,即刻传消息给我二哥,让虞家军做好勤王的准备。第二,将赵蒋氏多年来虐杀婴孩的消息放给陈德翰,让苦主去求他,陈德翰此人迂腐却正直,向来见不得这等草菅人命的事,必然不会不管。第三,联系闻人珏将他手中握着的,蒋韶这么些年来犯下龌龊事的证据散播出去。第四,去找宋嘉钰,拿下工部的李同,敲登闻鼓,状告秦震通敌叛国,意图谋害摄政王。”   “最后,齐漪快要临盆了吧,做完这一切之后,咱们应该有喘息的余地了,等她临盆,带着玉瑶将她秽乱宫闱一事公之于众。”   青黛有些犹疑:“娘娘,这会不会闹得太大了?”   虞妗面容坚毅:“我握着他们的罪证隐忍不发,等的就是这一天,为的就是闹得越大越好,总归在秦宴回来之前,秦寰都得是皇帝,我就不信,这些人如此罪迹斑斑,还能有人信他们的鬼话。”   青黛煞白着一张脸,点了点头便往外跑。   一出殿门便觉得外头的火光有些不对劲,甚至还有隐约的嘈杂声传来,青黛转身便退回殿内。   “娘娘,情况不对!”情急之下,青黛的嗓音有些尖利得吓人。   虞妗捧着肚子快步走到床边,看着不远处越来越盛的火光,以及隐隐传来的刀兵碰撞声,脸色陡然惨白。   “怎么办,娘娘……”青黛也慌了,像个无头苍蝇围着虞妗转来转去。   电光火石之间,虞妗迅速做了决定,推着青黛从殿内的后门走,一边走一边说:“他们还没来,你赶紧趁着夜色摸去长亭殿,在齐漪的寝殿藏着一道密门,这道密门蒋韶知道并且时常出入,但长亭殿还有另外一道密门,在小花园的假山后头,你从那儿出去便是朱雀大街,拐个弯儿就能到国公府,快去找我二哥。”   青黛拉着虞妗不撒手:“娘娘,不如您和奴婢一块儿走……”   虞妗推着她:“外头的人明显是冲着我来的,我走不掉,时间来不及了,你快走!”   随即把青黛推了出去,将后门插上插销。   等身后的拍门声消失,自己也喘匀了气,虞妗才抱着肚子慢吞吞的走回寝殿,许是方才走得急了些,小崽子在腹中踢得厉害,还有些隐隐的坠痛感。   虞妗摸了摸肚子:“不知道你是儿子还是姑娘,不过你都得乖,你爹还没回来,别那么早出来。”   她才一脚踏入殿内,寝殿的大门便被轰然打开,门外站着的便是一身玄色朝服的蒋韶,身后跟着的侍卫身穿黑色甲胄,明显不是宫中的卫尉。   蒋韶躬身向她行礼:“见过太后娘娘。”   虞妗穿着薄如蝉翼的亵衣,硕大的肚子挡都挡不住,蒋韶脸上却半点惊讶也无,只背着手缓步走进来,嗓音温润:“更深露重,娘娘怎么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乱跑做什么?”   说着便四下张望了一圈:“娘娘的女官呢?闻风跑出去了?”像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蒋韶竟笑出了声。   见虞妗满脸戒备,蒋韶也不再上前,索性在绣凳上坐下,自顾自的倒了杯茶水,闲话家常一般说道:“收到王瑾瑜的消息了吧,说臣与高阳王三日之后起兵谋反?”   虞妗闭口不言,他也不需要她的答复,自问自答:“高阳王本就不信任他,又如何会将这等机密要事透露给他呢,不过是试探一下,他竟真的给你递了消息,虽然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法子,但也不重要了,毕竟臣已经站在了娘娘的寝殿之中,也不知道这会儿咱们王家的独苗苗还有没有命活着?”   “娘娘的女官不见了,是出去给虞二将军传消息了吗?”蒋韶饶有兴趣的看着虞妗:“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高阳王已经带着几位三朝元老去了未央宫,等他纠齐兵马来时,恐怕皇位之上已经换了个人坐。”   见他一副早知一切的模样,虞妗索性也不遮挡,抱着肚子缓步走到床榻边,离他远远的坐下。   看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蒋韶的脸色一时有些狰狞,片刻又恢复了平静。   虞妗并未瞧见他脸色变幻,冷声嗤笑道:“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与秦震这等通敌叛国的贼人同流合污,你可还记得你说过的话?”   当日秦宴因□□中箭跌落岷江一事,虞妗质问他是否叛国之时,蒋韶告诉她,自己是大燕人,不会做对不起大燕的事。   “臣自然记得,”蒋韶纵容一笑:“只要大燕还是大燕,臣还是大燕的臣子,至于谁当皇帝,又有什么所谓呢?况且齐太后混淆皇室血脉,让个侍卫之子平白当了三年皇帝,高阳王不过是将其拨乱反正,何错之有?”   他这幅模样简直让虞妗恨得咬牙切齿:“你明知道他害了秦宴!”   蒋韶安之若素:“是,臣知道。”   双眼却一眨不眨的看着虞妗隆起的腹部,炽热的视线宛若实质,呲着一口森然白牙笑道:“娘娘又知道臣在得知您怀着摄政王的孩子时,几乎嫉妒得发狂吗?”   “臣确实不在意谁当皇帝,但唯独摄政王不能,娘娘您知道的,臣心悦您,而摄政王不识好歹,天底下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为何偏偏要与臣抢您?他不能活着。”   蒋韶笑得温润无害:“不管他如今是在军中,还是落入敌手,高阳王已经派人沿途截杀摄政王,娘娘不必再等了,他回不来的。”   他眼中的癫狂令虞妗毛骨悚然,轻描淡写的杀意更让她害怕,她不敢想倘若秦宴真的回不来,她该怎么办,和蒋韶秦震鱼死网破吗?   可她还有个孩子,秦宴的孩子……   虞妗握紧了手腕上的袖箭,满是戒备的看着逐渐失控的蒋韶:“你是疯了不成?”   蒋韶站起身,缓缓走到虞妗跟前蹲下身,伸出手试探性的碰了碰她的腹部,里头的小东西抬腿便是一脚,顶得那一块皮肉隆起,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来。   在察觉到她的抗拒之时迅速收回手,却将头靠了上来,仿佛将虞妗母子圈在了自己怀里。   音色缱绻:“我是疯了,早在那年雪天,娘娘递给又饥又渴的臣一碗热粥之时,便已经疯魔。”   “娘娘,您杀了臣的儿子,如今还臣一个,不算过分吧?”   作者有话要说:大结局明天放。 第五十九章   “臣不在意它是谁的孩子, 只要娘娘在臣的身边,旁的都不重要了,”蒋韶抬手抚过虞妗及腰的青丝, 挑起一缕在鼻息间轻嗅。   陌生的男性气息极具侵略性, 自打蒋韶靠近, 虞妗便是周身不自在,满身上下都是抗拒之意,又因他瞧着状态不对, 斟酌着不想激怒他。   只避了避, 冷声问他:“你与秦震带兵逼宫, 不止是来与哀家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吧?说吧,你们要哀家做什么?”   因她躲避,缠绕的青丝从指尖滑落, 蒋韶也不恼,索性收回手, 笑了一声:“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娘娘, 臣深夜前来, 除了见一见娘娘,以慰相思之苦之外, 还想要娘娘下一道懿旨, 召各家的夫人即刻进宫, 陪娘娘说说话。”   虞妗嗤笑一声:“你当各家的宗妇又有几个是蠢的?这几个月来不管是上京城中, 还是朝堂上下,皆是暗流涌动,没见各家宴饮都不曾举办了吗?便是哀家传了这个旨,又有几个人会信?”   “这就不需要娘娘操心了,”蒋韶招了招手, 便有外头的侍卫捧着一卷明黄的绸布进来,毕恭毕敬的交给他。   蒋韶接过凤诏,瞥了一眼远远守在门外的一个宫婢,沉声道:“将娘娘的凤印取来。”   虞妗这才发现,除了宫女玉瑶,其余的宫婢内侍早已经闻风四散,唯有殿门口守着的那个,面对来势汹汹的叛军,竟能面不改色纹丝不动。   见那宫女朝着蒋韶俯身行礼,随后便依照吩咐走去虞妗放置凤印的碧纱橱后,片刻之后又捧了个匣子走出来,在她身边站定:“娘娘请。”   虞妗望着敞开的檀木匣子冷笑了一声:“原来是绿釉,相爷真是好手段,青黛和银朱前些时候才将桂宫来路不明之人查了个底朝天,却没想到,最深的那颗钉子竟然埋在哀家的跟前。”   绿釉听着虞妗的话,捧着木匣的的双手不由得扣得更紧,像是羞于见她一般垂下了头。   这个绿釉是跟青黛一块儿,被虞妗从储秀宫亲手挑选出来的,家世也是一查再查,确定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才留在了她的身边。   绿釉家境普通,论出身比不得青黛,论情分比不上银朱,熬了好些年,依靠资历在去年才升了二等宫女,等闲也不在虞妗跟前伺候,却也比一般人得她信重。   早在虞妗打算将青黛和银朱都送出宫时,便有意将她提上来,偏偏青黛犯倔不肯走,才将此事搁置了。   因此,这会儿发现绿釉竟是蒋韶的人时,虞妗才这般震惊,难怪蒋韶对她怀有身孕一事并不奇怪。   听着她这万般讽刺的话,蒋韶也只是笑:“娘娘惯爱招蜂引蝶,臣又在宫外,鞭长莫及,总要留着人盯着您的。”   一边说着,一边将凤诏打开,摆在虞妗的面前:“请娘娘摁个印吧。”   “凤印便在你眼前,何须哀家再动手,谁印又有什么区别?”虞妗别过身不看他。   “娘娘说的是,”蒋韶叹了口气,自己伸手将凤印印在诏书之上,转身交给后在一旁的侍卫:“去吧,挨家挨户的将各位夫人请进宫来,若是遇到冥顽不灵的,杀无赦。”   “你要把哀家困在这宫里不成?”等那侍卫走远,虞妗才开口问道。   看着凤诏送出去,蒋韶像是办完一件极其紧张的大事一般,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竟在虞妗身边坐了下来。   虞妗察觉不对,毫不犹豫的站起身,握紧了袖箭对准他,厉声呵斥:“你离我远点!”   如今的虞妗在蒋韶眼里便是只失了利爪的纸老虎,只懒洋洋的看了一眼那并不具威慑力的精巧袖箭,温声说:“娘娘不必紧张,等未央宫那边一切事毕,臣便带您出宫好生安置。”   虞妗听得气笑了:“相爷这是要一国太后当你的外室?简直是痴心妄想!”   蒋韶有些悲伤的看着她:“娘娘误会了,待您诞下麟儿,便随臣回家去,家中早已备下了凤冠霞帔,定会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娘娘为妻,万万不会委屈了娘娘。”   虞妗上下扫了他一眼:“哀家放着好好的大燕太后不做,做你的继妻?你把齐漪置于何地?她可还怀着你的孩子,你想要孩子管她要去啊,还妄图当我腹中孩儿的父亲,你莫不是以为天下什么便宜都让你一人占尽了吧?”   蒋韶抬头看向未央宫,外头的喊杀声,刀兵碰撞声已然大作,只桂宫这边还静如一潭死水:“娘娘误会了,齐漪怀着的可不是臣的孩子,是高阳王的,虽然高阳王或多或少,已有了几个儿子,可对于齐漪腹中的孩子,他还是极其重视的。”   “齐漪与他做了交易,她可以生下这个孩子,但她要娘娘的命,高阳王本就不可能放过娘娘您,他们不过是一拍即合罢了。”   “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娘娘假死离宫,若是日后齐漪发现了端倪,高阳王看在臣助他为帝的面子上,也不会再追究。”   原来倒是自己一直误会了,齐漪也是个厉害的,能瞒过宫中诸多耳目与高阳王勾搭上。   还未等虞妗说话,外头突然想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绿釉看了虞妗一眼,将殿门缓缓打开。   “太后娘娘求您去看看我家娘娘,娘娘发动了,如今稳婆产婆太医都无处可寻,许是要难产,”来的正是长亭殿的一个一等宫女,叫白玟。   一进门便跪在了地上,不要命似的磕头。   “袭绦呢?”蒋韶率先开口问道。   白玟骤然听闻一道男声,茫然的抬起头,一眼便瞧见坐在虞妗榻上的蒋韶,又看见虞妗那高高隆起的腹部,顿时满脸惊恐:“相……相爷……”   虞妗与蒋韶对视了一眼,如今宫中大乱,齐漪偏偏此时发动,自然没人顾得上她,也难怪白玟走投无路求来了桂宫,只是没想到蒋韶也在此处罢了。   绿釉抬手便甩了她一巴掌,斥道:“主子问你话呢,东张西望什么,小心你那双招子!”   白玟被打的歪倒在地,又利索的爬起身跪好,捂着脸不敢哭,抽噎着说道:“袭绦姑姑说去替娘娘请太医,这会儿还没回来,可娘娘已经不行了,奴婢没了法子,只能……只能来求太后娘娘……”   虞妗甩了个牌子给绿釉:“拿着哀家的牌子去请太医,倘若宫门拦着不给过,就报你家主子的名号。”   绿釉捡起地上的玉牌,有些难堪的咬了咬唇,细若蚊吟的应了一声,才走了出去。   见绿釉走,白玟也跟着爬了起来,被守在门口的陈放拦住了去路。   蒋韶挥了挥手,陈放拔出腰间的佩刀,白玟还来不及尖叫,便倒地不起,鲜血染红了门口的绒毯。   干脆利落的杀完人,陈放又将尸首拖了出去,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虞妗和蒋韶两人,他稍有动作便会惹得虞妗万分紧张。   结果不出半刻钟,绿釉又退了回来,随之而来的是高阳王秦震。   绿釉被一脚踹了进来,吐出一口鲜血。   外面的黑甲兵一拥而入,秦震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瞧见虞妗和蒋韶,挑眉大笑道:“都好几个时辰了,相爷还未说服太后娘娘?她既然都怀上了你的孩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太后娘娘还是莫要做无谓的挣扎了吧?”   虞妗看了蒋韶一眼,不知他是如何与秦震说的,竟让秦震误会他才是自己腹中孩子的父亲。   这也好,至少秦震不会拿她和孩子来威胁秦宴。   是以虞妗并未反驳,反倒大大方方的直视秦震:“高阳王,你深夜带兵闯入燕宫,如今又打伤哀家的婢女,擅闯哀家的寝殿,究竟是何居心?”   绿釉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快步走到虞妗身边,低声说:“娘娘,奴婢出不去,虞二将军带着虞家军要闯宫,和高阳王的人打了起来。”   秦震摊了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臣偶然得知一个惊天骇闻,我堂堂大燕的皇帝,竟然是后妃与侍卫私通所生,臣简直万般惶恐,未能与娘娘直言还望娘娘恕罪,不过臣已经带着证据证人与诸位老臣一道,和那血脉混淆之人对峙过了,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如今假皇帝已然羞愧无脸见人,自尽于未央宫,娘娘也不必惊慌。”   “你杀了秦寰!”虞妗怎么也没想到,前世平平安安长大,最后流放秦宴鸩杀自己的秦寰会这般就死了,简直不可置信。   秦震背着双手在殿中踱步:“娘娘这可是冤枉了本王,他这是身世被揭发,无颜面对百姓百官,拔剑自刎罢了。”   门外的刀兵碰撞声越来越近,秦震向殿外做了个手势:“只是太后娘娘的二哥,正打着勤王的旗帜要闯宫,本王觉得他本是好意,不过是被谎言蒙蔽了双眼罢了,是以还请太后娘娘随臣走一趟吧。”   “相信虞二将军见着太后娘娘,定然会顾及一二。”   话音刚落,便向身后的侍卫示意,让他们将虞妗押上来。   虞妗连连后退,绿釉忍着伤痛挡在她面前。   一直静默不语的蒋韶站起身道:“王爷还不知道吧,长亭殿的齐太后生产在即,方才娘娘跟前的宫女要出宫便是为了替她去请太医,宫中未曾准备产婆稳婆,恐会有生产之难。”   齐漪毕竟怀着秦震的孩子,蒋韶这番话本以为会激起他的舐犊之情,没想到秦震毫不在意的摆摆手:“不过是生个孩子罢了,本王不缺子嗣,若她好命生得下来便好,若生不下来,也不过是各有各的缘法。”   说着极具暧昧的眼神在虞妗身上流转:“况且那不过是本王一夜风流的产物,比起半老徐娘,臣还是觉得娘娘这般的容色更为动人。”   “放肆!”绿釉鼓起勇气怒斥了一声。   秦震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并不把这小小宫女放在眼里:“太后娘娘,外头战况愈发激烈,时间可不等人,娘娘还是随臣快些出去吧。”   等了半响却不得虞妗回应,秦震疑惑着偏头去看。   只见虞妗满头大汗的躬身捧着肚子,下身鲜血潺潺,一手抓着床沿才堪堪站稳。   这一夜几番惊慌,虞妗一个不慎竟然才七月便要早产了。   “绿釉……哀家……要生了……”   “娘娘!”听见虞妗虚弱不已的声音,绿釉转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她没伺候过生产,看着这般场景慌得手忙脚乱,搀着虞妗朝蒋韶和秦震哭喊:“快请太医啊,快去请太医!”   蒋韶难得的有些慌张,莫文轩出生时他还在考学,并未亲眼瞧见,回来时孩子已经满月了,他从不知晓妇人生产竟是这般模样。   下意识往虞妗的方向走了几步,却遭到她激烈反抗。   虞妗忍着剧痛,吃力的抬起袖箭对准蒋韶:“我说了……你离我远点!”   蒋韶几乎卑微的求她:“我不过去,但至少让我抱你上榻。”   虞妗死死抓着绿釉的手,借着她的力,一步一步往床榻挪去,咬牙切齿的说:“不需要!”   绿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虞妗安置在榻上,没忘记放下帷幔,转身去求蒋韶:“相爷,快去请太医吧,娘娘还未足月便早产,就是足月生产也是极其凶险的,万一娘娘熬不过去可怎么是好,相爷,奴婢求您了!”   “陈放!”   “小的在,”陈放从外头闪身进来。   蒋韶脸色黑如锅底:“去太医署请太医!”   陈放领命往外走,却被秦震的人拦了下来。   蒋韶转头看向秦震,眼神锐利几乎要化作实质:“王爷?”   秦震云淡风轻的说:“若虞雁北一时不停止闯宫,太后娘娘便一时不能请太医,就像本王方才说过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且看谁熬得住吧。”   他这话说出来,就连绿釉都能察觉到蒋韶的杀意,她甚至在想,若相爷手中有把刀,是不是会忍不住一刀捅上去。   “绿釉,”床榻间传来虞妗虚弱无力的声音。   绿釉抹干净泪,扑了过去:“娘娘……”   “准备热水……白布,和剪子……”虞妗记得大嫂白氏生产时用过的物件,按着记忆吩咐道。   绿釉现在就是一只无头苍蝇,虞妗说什么便做什么,殿中又唯有她一人,只有四处奔走着准备。   蒋韶和秦震被撵去了外殿,外头是震天的喊杀声,血腥气四处弥漫,连殿内也能闻得见,里头是虞妗断断续续的呼痛声。   相较于秦震胜券在握一身轻的模样,蒋韶便有些坐立不安,在椅子上坐了半响,便站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甚至风度尽失的试图往寝殿里偷窥。   看他这幅模样,秦震心中嗤笑连连,正要说几句话讽刺一二,殿门却又被大力推开,一个满身是血的侍卫闯了进来。   “王爷……摄政王秦宴杀了回来……”话刚说完便咽了气。   原来外头闯宫的除了虞雁北,还有从北地杀回来的秦宴,除了十万虞家军还有五万受尽战火和鲜血洗礼的延北军,秦震那点高阳士兵只能被动挨打,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这会儿已经杀了进来。   秦震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突如其来的延北军重重围困,身穿银白甲胄的秦宴从外面大步走进来,周身迸溅的鲜血宛如地狱回来的杀神。   与此同时,寝殿内的虞妗也不好了。   绿釉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让蒋韶腿脚发软,险些跪倒在地,哪里顾得上管秦宴还是秦震,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推开门便要进去,谁知迎面而来的是一只闪着绿光的箭矢。   蒋韶躲闪不及,正中胸膛,扶着门框倒下时,双眸里映照着虞妗毫无血色的脸。   虞妗昏迷过去之前,瞧见的是秦宴朝自己奔来的身影,一如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