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原来我是太子白月光 作者:瞬息   文案:   谢珠藏是个小结巴,因父母救驾双亡,自幼被定为二皇子妃。   尽管二皇子玄玉韫时常凶她,也不妨碍她养在宫中混吃等死。   没人对她有什么期待。   然而,太子亡皇后崩,玄玉韫摇身一变成了太子。可尊贵无比的太子妃,还是她这个小结巴。   人人都希望她从太子妃的位置上滚下来,好给其他闺秀让位。   他们说,她不配。   巧了,她也这么以为。   直到死,她才发现,她的夫君,非她不可。   *   重生后,小结巴披荆斩棘,只为能昂首挺胸地站在她的“韫哥哥”身边——只有变成更好的自己,方不辜负你的深爱。   顺便,再追问他一句:“你爱我,你怎么不说???”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珠藏,玄玉韫 ┃ 配角:预收文《冲喜后我母仪天下》,已完结《将门三姝》 ┃ 其它:爽文   一句话简介:情之所钟,妃你不可。   立意:不畏人言,自强不息。 ================= 第1章 前世·薄命女   谢珠藏醒来时,天已是黄昏。   她坐起来,听着外头的雨噼里啪啦地打在檐下的芭蕉叶上。永憙十二年的秋天,显得格外的凄冷。隔着一层窗纱,暗沉沉的天色笼罩下来,芭蕉叶的翠意也显出几分秋色寒凉。   宫女们坐在外间闲谈,声音和着秋雨声钻进她的耳朵。   “陛下又召见殿下了。还是为着让扈昭仪的侄女当良娣的事吧?皇上一直想着要给殿下纳一个气势家世都厉害的良娣,说是良娣,不还是奔着代掌东宫印来的?”   “那位的性子,回回都把娘娘气得喘不上气来,咱们娘娘可压不住。早知道,殿下还不如应了谢家再送位姑娘来呢。好歹是娘娘的娘家人,总是向着娘娘的。”   “娘娘五岁就没了爹娘,被送进宫来定了二皇子妃,到十七岁大婚,跟娘家见的面一双手就数的过来。见了面娘娘也不说话,谁来向着娘娘?唉,娘娘要是话说得顺就好了。”   “行了,这些话不要再说了。药熬好了吗?一会儿娘娘醒了,就该喝药了。”   “熬好了。娘娘那是心病。当初娘娘只是二皇子妃时,谁在乎娘娘口不口吃,过得多自在。唉。”   外头的说话声和雨声都稀稀落落的停了,可泪水滴落在被褥上的声音却将谢珠藏惊着了。那微若蚊呐的声音,好像她耳边一击重鼓。她慌忙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被褥——绣着百子千孙的艳红的被面上,有一摊晕开的水渍。   她伸手不停地擦着那摊水渍,可它却越擦越多,越擦越大。   “娘娘!您醒了怎么不摇铃呢?”宫女打帘进来,帘外的寒风让谢珠藏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她下意识地攥紧自己手中的被褥,遮住上头的水渍。   来的人是她信重的阿梨。   阿梨替她挂起床帐,轻声问道:“娘娘,您先吃点糕点垫垫肚子,婢子给您拿药来。”她顿了顿,又道:“陛下召殿下去,有朝中要紧的事,晚上怕是回不来跟您一块儿用晚膳了。”   谢珠藏沉默地点了点头。   阿梨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从床上下来,替她换上棉裙。去年做的衣裳,今年再穿在身上就显得空荡荡的。   阿梨看得心酸,忍不住别过头去,给她端来一份温热的糕点:“娘娘,您多少吃一点儿。便是不为着您,也为着腹中的小皇子呀,不然殿下又要不悦了。”   谢珠藏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腹部,另一只手慢慢地把糕点往自己的口中塞。   一个,又一个。   阿梨惊道:“娘娘,慢点吃,慢点吃!”她忙给谢珠藏递来清水,又轻轻地顺着谢珠藏的背:“娘娘,不急,咱们慢慢地吃,慢慢地养,这一胎一定不会像上一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梨一面说,一面替她端来了药。   谢珠藏静默地端起药碗,缓慢地喝完了极苦的药。一碗漆黑的药汁见了底,她也没让人拿蜜饯来。   阿梨心里头难过,扭过头去,脸上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容,才生硬地说着俏皮话:“姑娘,您喝完药,要不要绣会儿花?正好趁着殿下不在,没人不许您绣呢!”   阿梨不敢看谢珠藏,慌忙拿了小凳,垫着脚,把放在高处的绣品拿出来——这幅刺绣,谢珠藏从十三岁开始绣,整整绣了五年,也没有完成。   没完成也不要紧,她本想送给玄玉韫,可他一直也看不上。   好在,如今只差绣上整幅绣品的名字了。   谢珠藏捏着针,落在绣品的右上角。   绣线方走了几针,外头一个尖细的声音忽地斜刺进来,将树树秋声的凄静撕得粉碎——“陛下有诏,太子妃接旨!”   谢珠藏的手一抖,针扎破了手,鲜血滴落在方绣好的半个“春”字上。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扈氏玉娇,秀外慧中;谢氏尔雅,贞婉柔顺。为辅佑东宫,广诞皇嗣故,擢选为太子良娣——”   明黄的圣旨沉沉地压着谢珠藏的手,谢珠藏沉默地接旨。她将旨意供上桌案,又静默地坐回了绣架前。   传旨公公看了看她的绣品,喜气洋洋地对她道:“娘娘绣的是一家五口、其乐融融的《春日宴》呀。娘娘大喜啊!待良娣入了东宫,娘娘大可轻省庶务,好好养胎。来年良娣也添上几儿几女,东宫可就热闹了!”   谢珠藏绣字的手一顿,但没一会儿,她又继续沉默地绣了下去。   传旨公公也并不介意谢珠藏的默然,他将拂尘随手搭在肩上,提点阿梨等宫人:“后罩房久没人住了,可得收拾收拾。陛下钦点的太子良娣,可不能怠慢了……”   他的声音细碎,传不到谢珠藏的耳中。谢珠藏好似听不见外界的一切声响,她只全神贯注地绣着她的字。   第一个字绣完了,她拿起一旁的剪刀,想剪去线头。   那剪刀用明黄色的缎布包裹着刀把,这黄色像极了圣旨的颜色,外头夕阳暗红的余晖洒在刀把上,阴影明灭,裹挟着居高临下,也裹挟着冰冷无情。谢珠藏的手下意识地一抖——   她失手跌落剪刀,又慌忙去捡,剪刀的尖端竟猛地戳在她的绣品上!   只是“撕拉”一声轻响,可满室的嘈杂声骤然停歇。   “啊。”谢珠藏唇齿翕张,只吐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她怔愣地看着被一剪子划破的绣品——那一划,刚好将那个总角之年的小娘子与余下的人撕开。小娘子身旁的小郎君伸着手,可他们之间横亘着裂痕,他怎么也够不着。   谢珠藏呆呆地伸手去摸。   绣布是上好的妆花缎,触手冰凉如水。上头的小娘子是笑着的,可谢珠藏的手上还沾着血,血染在小娘子的脸上,将那笑容也染凉了。   谢珠藏泄了最后一口气,颓然地垂下手。   “娘娘,您快去劝劝殿下,他跪在养心殿前……娘娘!”宫人的声音惊恐而急促,慌乱的脚步和腹中的滑坠,都不再令谢珠藏动容。   谢珠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太累了。   她要休息了。   *   谢珠藏怔愣地俯身看着眼下的局面——她好像是死了,却又好像是没有死。   阿梨慌忙把地上的“她”抱到床上,室内杂乱无章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宫女们奔走奔来,惊声尖叫,脚步凌乱而又急促。   阿梨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跪在地上,哀声地唤着:“娘娘,娘娘……娘娘您醒一醒……”   谢珠藏哀怜地伸手想要去摸她的脸颊,告诉这个一直充当着自己的“口舌”的宫婢,她很好,多谢她。   可是,谢珠藏的手穿过了阿梨的头发。   谢珠藏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手,她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外头凌乱、急遽的脚步声:“阿藏!阿藏!”   谢珠藏一震。   她定定地看着夺门而入的人——太子玄玉韫手中揪着太医的衣领,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太医拉了进来。   谢珠藏有几分茫然,她死了,对玄玉韫又有什么不好呢?倒是他这么粗暴,把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吓得脸色青白,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有损他储君的威仪。   玄玉韫已没有什么威仪。他双目通红,如同一头笼中的困兽,他不停地在房中来回地走动,目光死死地盯着谢珠藏,即便腿磕到了桌角也无动于衷。   有人进出,带进了秋风。   玄玉韫一喜:“孤看到她眼皮动了,阿藏是不是要醒了?太医!阿藏是不是要醒了?”   太医颤抖着收回搭在“谢珠藏”身上的手。   谢珠藏错愕地看着双目紧闭的自己——“她”明明一动未动,只是秋风吹动了发梢。   太医也颤抖着收回搭在“她”手腕上的手,扭头狠狠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然后再也不肯抬起来:“殿……殿下……节……节哀……”   太医这一瞬,好像也变成了口吃的她。   东宫哭声乍起,太医的话如同溅入油锅的水,一瞬令整个死寂的东宫再一次活泛起来。   谢珠藏侧耳听着,总觉得这哭声里,许也不乏解脱吧。毕竟,像她这样不伦不类地占着东宫主母之位的太子妃,没了,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为什么,玄玉韫偏不信呢?   谢珠藏怔怔地看着玄玉韫疾步冲到她的床边,死死地抓着太医的手:“不可能!给孤再把脉!”   东宫哭声更响,连太医都哭了。玄玉韫骇然回头,厉声呵斥:“给孤闭嘴!阿藏没事,不许哭!不许哭!”   他声嘶力竭,可外头的哭声依旧源源不断地传来——太子妃崩逝的消息,如潮水一般,已经涌开了。   玄玉韫崩溃了:“滚!都给孤滚!”   人流慌乱地离开这间血腥气浓郁的房间,就连昏死过去的阿梨也被扶着带了出去。   谢珠藏也有些慌了,她从未见过如此崩溃的玄玉韫——他永远镇定、冷漠,而又强势。她少时听人唱《白石郎曲》,便觉得这世间只有玄玉韫才当得其中“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称赞。所以,旁人说她配不上玄玉韫,她也认了。   可谢珠藏走不开,她的魂魄只能停在那幅刺绣上。她只能看到玄玉韫爬到床上,抱着她的尸身。她身下的血侵染了他月白色的长衫,映出不祥而又悲哀的色泽。   “阿藏……阿藏……”他贴在她的耳侧,声音亲昵而又沙哑:“我不逼你说话了,你醒来,朝我笑一笑,好不好?我回绝了父皇,我不会纳妃,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你不要怕醒过来,好不好?”   “阿藏,你说过会陪我一辈子的,我还留着字据,你不能抵赖的。”玄玉韫抱着她,腾出手去慌乱地翻出一个小猫扑蝶的荷包——这荷包与他身份不相称,显得不伦不类的。   可谢珠藏却震住了,她这才意识到,那个一直不满她刺绣的玄玉韫,始终留着她送的荷包。   谢珠藏怔怔地看着他从荷包里拿出一张整齐折着的,泛黄的纸。那是在玄玉韫的胞兄,怀慜太子和他们的母亲昭敬皇后相继离世时,她鼓起勇气写给玄玉韫的字条——“你还有我呢。”   但玄玉韫从没回应过。   谢珠藏不知道,他竟然贴身放了八年。   玄玉韫一遍又一遍地把这句话念给谢珠藏听,念着念着,他眼中的泪就如窗外的凉雨,坠落在她青白的脸上。   “对不起对不起。”泪滴的声音惊得玄玉韫慌忙地轻拭她的脸颊,将她紧抱在怀里,又去亲吻她冰冷的沾满了泪水的脸颊。   他的动作那么轻柔,好像她是那一碰就会粉碎的碧瓯。   “我不该打扰你睡觉,你好不容易能睡一个好觉。”玄玉韫喃喃道:“阿藏,你好好睡,我陪你一起睡。”他拉起被子,盖在她的身上,让她安稳地靠在自己怀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玄玉韫将自己的头发和她的系在一起:“阿藏,你别怕。你不会醒来找不到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天色沉沉地暗下来。   他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韫……”谢珠藏突然无比的惊惶,她不想玄玉韫跟着她一起睡,她一点也不想。她努力地张口,努力地想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再唤一声“韫哥哥”。   她不会再以为自己是个累赘,不会再不敢相信自己也得到过爱,不会再以为自己从来不配得到爱。   她如今明白了,以天崩地裂、天旋地转的方式,明白了——   她一直,在被深爱着。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本只虐这一章!   等更的小伙伴还可以移步专栏,百万字完结古言《将门三姝》。   玄幻《图她一颗真心》还差最后一部分,保持周更(但愿QAQ)。   开文大吉。   谢谢光临!   【引-《白石郎曲》:宋代 郭茂倩《乐府诗集》】 第2章 不欲说   永憙七年,秋。   初秋时节,撇去夏日的燥热与蝉鸣,本该是秋高气爽、分外怡人。然而,此时毓庆宫里的宫人将头低埋,听着东殿里间或传来的模糊声音,竟是大气也不敢出——   “给朕跪下。”玄汉帝的声音隐含着怒气。   “儿臣没有……”玄玉韫跪在地上,腰背挺得笔直。   “还敢狡辩!?”玄汉帝失望地甩袖,打断玄玉韫的话:“宫人们虽背过身去,可耳朵不是聋的。你咄咄逼人的语调,人人都听在耳中。浮碧亭的路好走,阿藏又素来小心,若不是你气急推她一把,她能摔在地上,你又倒在她身上?”   “儿臣没有推她。”玄玉韫抿着唇,斩钉截铁地道。   玄汉帝冷笑一声:“那你同朕说说,你在逼阿藏作甚?”   玄玉韫低眉,不肯说话。   “朕替你说。”玄汉帝深吸一口气:“你又在逼阿藏开口说话,是不是?”   玄汉帝语重心长地道:“朕同你说过多少遍。你得记着,阿藏的爹娘为救先帝而亡,她是因此受惊而口不善言。义礼伦常,她都占理。谢氏诗书传家,弟子门生遍布天下,她不可欺。”   “儿臣没有欺负她。”玄玉韫倏地抬起头来,很是不服气。   玄汉帝疲惫地摇头:“你没欺负她,她会摔倒,现在还昏睡在西殿?韫儿,这话便是朕信,谢家会信?士林会信?你已经不是可以纵情潇洒的二皇子了。你现在是储君,是太子!”   玄玉韫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   “朕知道你不喜阿藏口不善言,那你也得等过了三年后的亲蚕大礼。届时,阿藏无法顺读祭文,难以掌宫事,朕才能顺理成章地替你另纳良娣,代掌东宫后宫。”玄汉帝叹了口气,伸手欲拍玄玉韫的肩。   “她能顺读祭文的。”玄玉韫的身体紧绷,说话时好像整个身体都在用力,从齿缝间蹦出个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儿臣一定会让她顺读祭文。”   玄汉帝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他大失所望地呵斥道:“朕同你说得那一番话,你竟是一句也没听懂不成!?若韬儿是你,他早知该如何做了!”   听到玄汉帝提及故去胞兄的小名,玄玉韫身形一晃,肩膀不由得垮了下去。可玄玉韫低着头,声音低沉,却只道:“儿臣明白。”竟是一步也不肯退。   玄汉帝怫然甩袖,怒道:“明白?你给朕跪着,好好反省!”   玄汉帝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有人传禀:“谢姑娘醒了!”   与此同时,清脆的摇铃声响起,与这摇铃声相伴的,是阿梨极爽利的声音:“臣女谢氏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谢珠藏走进东殿,径直跪在了玄玉韫身边。玄玉韫沉默地看她一眼,然后往旁边挪了点,把自己跪着的软垫移出来。   谢珠藏没有动,只以头触地,身体微颤地道:“陛下……臣臣臣女……”   她太久没说话了,开口说话时声音嘶哑又难听。玄玉韫错愕地看着她,又看看她身后跪着的阿梨。阿梨正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论理,谢珠藏都是会让阿梨替她开口的。今儿怎么回事?   玄玉韫抿着唇等谢珠藏说下去。   玄汉帝有些焦急,他笑着打断道:“阿藏,不用怕,有朕在。朕正罚韫儿呢。你才醒来怎么就过来了?快回去躺着吧。”   谢珠藏脸上浮现出了沮丧,她连连摇头,然后指了指玄玉韫的右臂:“救……救救救臣女……”她意识到自己难以说完整一句话,便去繁就简,直接道:“伤。”   玄玉韫一愣,下意识地侧过身去,避开谢珠藏落在右臂的视线,尔后声音冷硬道:“哪来的伤?你昏糊涂了?”   玄汉帝瞪玄玉韫一眼,震惊地补充完谢珠藏的话:“阿藏,你的意思是,韫儿没有推你,还为了救你,手臂受了伤?”   谢珠藏忙不迭地点头。?轻?吻?最?萌? 羽?恋?整?理?   “宣太医来!”玄汉帝一听说玄玉韫身上有伤,皱紧眉头站起身,走到玄玉韫身边,伸手去拽他的衣袖:“让朕看看,到底伤到哪儿了?”   玄汉帝的动作再轻,衣服扯到长约一指的伤口,谢珠藏仍旧跟着玄玉韫倒吸了一口冷气。玄玉韫听到她吸气的声音,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谢珠藏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口,看着看着,眼圈倒红了。   玄玉韫吓了一跳,低声道:“这点小伤。”   玄汉帝听到这句话,又气又心疼:“你这臭小子,这也叫小伤!?胡乱处理了伤口,里头有没有砂砾都不知道。若是晚上发了热,有你吃苦的时候!”   玄汉帝话音刚落,玄玉韫就眼睁睁地看着谢珠藏啪嗒啪嗒地掉下眼泪来。   玄玉韫身体一僵,下意识地侧过手臂,左手拉了拉自己的衣袖:“已经不疼了。”   “别捂着。”玄汉帝伸手制止了玄玉韫的动作:“一会儿上药的时候,你再说疼不疼吧。”   玄玉韫哪里敢喊疼,他就是在太医用盐水清洗伤口的时候龇了个牙,谢珠藏都又能无声地掉眼泪。吓得玄玉韫只好赶紧板着脸,愣是从始至终没敢从口中泄出一丝疼来。   玄汉帝的目光都集中在玄玉韫的身上,他没有留心谢珠藏。直到太医敷好药膏,再三保证已无大碍之后,玄汉帝才松了口气。   玄汉帝一松气,就又肃着脸对玄玉韫道:“既是意外,朕不予追究。下次若再让朕听见你欺负阿藏,饶是阿藏来求情也无用!”   玄汉帝说完才看向谢珠藏,他看到谢珠藏红彤彤的眼睛,也愣了一下。玄汉帝的声音放柔,温声道:“好孩子,这不是你的错。韫儿已无大碍,你不用太担心。”   谢珠藏颔首,低头轻声应道:“喏。”   玄汉帝又敲打了玄玉韫几句,才打算离开。他留他们在殿内不必送,又还有点不放心,出门前回头一看,只见玄玉韫和谢珠藏凑在一块儿坐着。   夕阳洒在他们身上,透着几分暖融和温情。   玄汉帝微愣,轻轻地叹了口气。   只是,玄汉帝脸上的怜惜不过维持到踏出毓庆宫门的那一瞬。   毓庆宫的台阶下颤颤巍巍地跪着东宫的宫人,以头触地,眼前只掠过赤舄上腾飞的五爪金龙,耳畔只听闻黄色衣袍擦过的风。   风里肃肃送来九霄云端的声音,冰冷而威严:“太子乃国之贰、君之储。妄议者,同乱国。”   众人惶然俯首,齐声应道:“喏。”   *   玄汉帝走后,玄玉韫稍稍松了口气。   玄玉韫看看一旁的谢珠藏,别扭地动了动自己的胳膊,然后板着脸对她道:“你不要以为帮孤说话,就能不开口说话。赶紧回西殿去好好休息,父皇训孤几句就会作罢,你巴巴地赶来有何用?若是又病了——诶诶诶,你哭什么呀?”   玄玉韫一时懵了,他慌忙地低头去看谢珠藏,嫌弃地拿汗巾子给她拭泪:“别哭了,丑死了。”他的动作笨拙又轻缓。   他的指腹沾了她脸上的泪珠,触在她的肌肤上,温热又带着湿意。   是鲜活的触感。   谢珠藏呆呆地抬头看着玄玉韫:“韫……”谢珠藏的声音含混不清,还带着浓浓的哭腔,可她依然努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唤道:“韫……哥……哥……”   “孤在呢,别乱动啊。”玄玉韫警告她,又苦恼地道:“你怎么有这么多眼泪……”   他话还没说完,谢珠藏就猛地扑进他的怀里。玄玉韫吓得往后一仰,双手僵硬地悬在谢珠藏腰际。   谢珠藏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抱着玄玉韫。她抱得那样紧,玄玉韫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你你你你……”   玄玉韫满面通红,手足无措。他迟疑了半晌,手才缓缓地环在她的腰间,还不敢碰她的腰,只敢在腰外环一圈。他心跳如鼓噪,忍不住怀疑谢珠藏是不是都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可这样的心悸,却在他脖颈间触及谢珠藏的泪水时猛地一滞——谢珠藏素来内向,笑不放语,哭不高声,何曾如今日这般失态。   “韫……哥哥……”谢珠藏反复地念着这三个字,从初始一个字一个字的缓慢,到说快时的结巴,再到后来越来越顺,她的哭声也随之越来越大。   谢珠藏嚎啕大哭。   她如何能不哭啊。   人间八苦遍尝,如今才知重回人世、失而复得的大喜,亦如大悲一样,令人溃不成军。   玄玉韫哪知怀中的十三岁少女,灵魂已又度过了孤独的五年。他神色一凛,双手握着谢珠藏的肩,声音严厉而又肃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谢珠藏哭得打嗝,说不出话来,只知道摇头。玄玉韫抚着她的背,等她缓过来。谢珠藏撑着玄玉韫的胸口,又小心地避开他的右臂:“梦。”她站稳当了,擦掉自己眼中的泪。   玄玉韫大松一口气,整个人松缓下来,低头斥责她:“你胆子也太小了,一个梦就把你吓成这样……”   玄玉韫还想接着数落,可谢珠藏离他太近了。玄玉韫看着她眸中盈盈的泪光,如一汪清泉,里头能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他一时哑然,撇过头去,语气也低缓下来:“梦里都是假的。”   谢珠藏又想哭了。   她方醒来时,也以为这是假的。可她看到房中绣架上,《春日宴》才刚绣出垂柳,才惊觉自己回到了五年前。   玄玉韫为逼她开口说话,让她受惊摔倒。他为了护她,跟她一起摔倒。玄玉韫手上划伤,却不肯说。以致夜半发了烧,两天才渐渐好起来。   她承蒙苍天垂怜,定要把前世的误会与苦难一一消解,酿成可与春共的醇酒。   玄玉韫看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忍不住拿了汗巾子遮住了她的脸。汗巾子下的谢珠藏懵懵地眨了眨眼睛,就听玄玉韫如释重负地道:“你不想在御花园开口,也行。孤还有个好地方,咱们去那儿练。”   想用哭来逃避练习?   门都没有! 第3章 有所期   尽管玄玉韫信誓旦旦,但他也不是时时都能盯着谢珠藏练习的。   玄汉国崇文,太子得五岁启蒙,十岁入文华殿进学。太子太傅讲史,十五个太子少傅分别教授四书、五经、六艺。待到十八及冠,于三公九卿部下流转任职。   玄玉韫十岁骤然成了太子,匆匆去文华殿进学,每日功课繁重。他好不容易才挑了个稍稍松缓些的日子,跟谢珠藏约在了申时放学后。   谢珠藏由阿梨陪着,在贞顺门前落轿,然后跟着玄玉韫的贴身宫侍入墨,顺着一条清寂而狭长的宫道往前走。一面走,谢珠藏一面打量这条陌生的宫道。   这条宫道不似骄阳常照的东长街,青石板上已见缝隙里长出的杂草,宫苑的门常落着沾染铜锈的锁,有的宫门连朱漆落了也未曾补。宫墙上趴附着小虫儿卧草,已枯黄了大片,显见是久未沾人气了。   “到了到了。”入墨看见不远处的牌匾,略有些迟疑地道:“殿下吩咐小的把姑娘带到这儿来,让姑娘先练着等一等,他一会儿放了学就来。”   “这是什么地方,这么冷清……”阿梨拢了拢自己的衣袖,顺着入墨的视线看向面前的牌匾,登时大惊失色:“荼蘼阁!?”   “啊?”谢珠藏茫然地看向阿梨。阿梨吓得连忙挽着谢珠藏的手,让她背对着那牌匾:“姑娘,这地方好,人少。没人……对,没人能听见我们说话。”很是斩钉截铁。   “啊。”谢珠藏回过神来。   荼蘼阁,不受宠的妃子多亡于此。通常,迁入荼蘼阁也是罪妃被没入永巷冷宫的前兆。   入墨自知理亏,低着头支支吾吾地道:“要不,姑娘读一读《声律启蒙》?您一篇没读完,殿下没准就到了。”   入墨话音刚落,一阵秋风起,穿过枝叶,发出萧索的呜咽声。又卷起摇摇欲坠的小虫儿卧草,扑在入墨的身上。入墨一惊,一下蹦了起来。   阿梨吓了一跳,连忙摇头摆手:“别了别了。咱们就三个人,别说话惊着了什么——”阿梨生怕吓着谢珠藏,话锋一转道:“奴婢是说,这儿清净久了,我们也得安静些。”   “不……碍事。”谢珠藏伸手截住秋风吹来的一片叶子,静静地看了它一会儿,又松开手,由它落在地上:“念……念书吧。”   阿梨嘴巴微张,惊愕地看着谢珠藏——这是谢珠藏第一次主动说要念书。入墨也惊着了,他结结巴巴地道:“真……真要念……念书啊?”   他们提过很多次这样的建议,可这是头一回,真正的获得了谢珠藏的首肯。   谢珠藏点点头,阿梨慌忙在自己背着的书箱里翻找《声律启蒙》,还没找到呢,就听一旁的谢珠藏轻声地道:“……云……对……雨……”   阿梨握着书的手一顿。   谢珠藏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慢。她的声音还是在发颤,每一个字和每一个字之间的停顿还是那么漫长。她时不时的会突然一噎,嘴唇颤抖,好像怎么也发不出这个字的音节来。   这时,阿梨和入墨都不由自主地提起心。直到谢珠藏深吸两口气后,又继续努力。这个发不出的音突然从她的喉咙里蹦出来,好像眼前枯黄的秋色,也一下子亮了起来。   那亦是落日余晖于天际的一跃。   这条宫道渐暗下来,可始终不见玄玉韫的踪影。   谢珠藏艰难地背完第一篇,轻轻地喘着气。阿梨悄悄地抹了一把泪,低着头,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铺在石阶上:“姑娘坐下来背吧,别站着太累了。”   入墨看了阿梨一眼,把她的斗篷捡起来,把自己的斗篷放了上去:“小的穿得厚,入夜风大。”他低着头道。   谢珠藏坐下来,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左右两侧。阿梨和入墨俱是一愣,慌忙摆手,口中道:“奴婢/奴才站着就好。”   阿梨生怕谢珠藏还要他们坐下来,连忙翻着《声律启蒙》:“姑娘读完了第一篇,要婢子给您念第二篇吗?”   谢珠藏坐下来,摇了摇头:“我会。”她简单地道。   但是,谢珠藏没有再念下去,她抬头看向宫道的尽头——天际残阳如血,银红色笼罩着这条寂寥的宫道。然后,夕阳一点点地沉下来,直至没入无边的夜色。   玄玉韫还没有来。   在这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夜里,虫鸣与猫叫,也逐渐清晰起来。   月色有时被黑压压的云遮蔽,树影幢幢,形同鬼魅。凹进去的宫门就如同张开血盆大口的兽,门上的朱漆摸上了暗色,像干涸的血。风里影里,那些索命的鬼魅之事变得格外的清晰,好像风拂过脖颈,都像是人冰冷的呼吸。   明明天气不冷,可谢珠藏无端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双手环抱着自己——前世,玄玉韫也约她来过荼蘼阁。可她等到入夜,玄玉韫也没来。她实在太怕了,哭着回了毓庆宫,噩梦连连大病一场。后来,她就再也没来过。   今生,她还是怕。   谢珠藏把自己的头埋在手臂里,脑子里一团浆糊,不敢去想,如果她能死而复生,这荼蘼阁里的那么多不甘的鬼魂,是不是也跟她一样,正在她的身边游荡?   就连胆大的阿梨也只盯着亮光处看,摩擦着自己的手臂,把自己的斗篷裹紧了点。   一片叶子飘落到谢珠藏身上,谢珠藏一声惊叫,慌忙地把叶子甩了出去,又好笑地盯着那片叶子,大松一口气。   入墨都忍不住道:“姑娘,要不咱们先回去吧?如今天色晚了,殿下……”他没忍心说下去。   阿梨轻声地接下去:“殿下不会来了。”   阿梨弯下腰,伸手去搀扶谢珠藏:“姑娘,咱们回去吧。软轿就在贞顺门的值守嬷嬷那儿,趁着月色明朗,咱们没有宫灯也能走出这条宫道。”   谢珠藏推开了阿梨的手。   她再一次摇了摇头。   “等。”谢珠藏牙齿打着颤,说出的话却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春,春春春对夏,秋秋秋对冬……”谢珠藏磕磕绊绊的声音再一次在荼蘼阁前响起。   这一次,她语速更快,结结巴巴、不管不顾地往下背:“……战士邀,邀功,必借干戈成,成勇武;逸民适志,须凭诗酒养,养疏慵……”   阿梨震惊地张大了嘴,和入墨面面相觑——当谢珠藏将一切抛之脑后,只想着借背书来驱散恐惧时,她竟背得越来越顺畅!   等谢珠藏把《二冬》背完,阿梨喜不自胜地道:“姑娘!您刚刚背得好顺!”   谢珠藏一愣:“是吗?”   阿梨和入墨都用力地点头,月光洒在他们脸上,显见那发自内心的喜悦。   谢珠藏试着把最后一句话再背一遍,努力地想更平顺些:“……战战战士邀,邀邀功……必,必……必借干,干干戈成,成勇武……”   她只背这半句话,便知阿梨和入墨的喜悦如梦幻泡影,已消散得了无踪迹。阿梨和入墨的脸色如这天色,一道沉郁下来。   “怎么会这样……”阿梨失望地喃喃道。   这样的失望,谢珠藏经历过太多次。她反倒没有那么失落,还伸手拍了拍阿梨的手背,安慰她:“没关系。”   与所爱隔生死相比,这样的失望已太过微小。   “继……继续吧。”谢珠藏平静地道。   “可是这儿没地方饮水,您一直这样背下去,万一口干了怎么办?”阿梨有些急:“姑娘,我们不要等了,先回去吧。槐嬷嬷虽然知道我们会晚些,但殿下没准一早回去了,槐嬷嬷还在念叨我们为什么还不见人影呢!”   槐嬷嬷是毓庆宫的掌事嬷嬷。   谢珠藏摇了摇头:“要等。”   阿梨快要急哭了:“姑娘,这早就过了殿下放学的时辰了。若是殿下会来,他早该来了!”   入墨也轻声劝道:“宫门快要落锁了,少傅们都该出宫了。”   “韫哥哥……他说过。”谢珠藏缓慢地说道:“他……会……”   “阿藏!阿藏!”   谢珠藏话还没说完,就有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着急忙慌地在这条宫道上猝然响起,像肃杀秋日里一支缀着春花的箭,劈空而来,格外突兀。   “……来的。”谢珠藏怔怔地说完自己要说的话,抬首去看。   她的韫哥哥,踏着满地的星光,向她飞奔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高考结束!!   *   【引-“云对雨”/“春对夏,秋对冬”/“战士邀功,必借干戈成勇武;逸民适志,须凭诗酒养疏慵。”-《声律启蒙》车万育】   * 第4章 傻娘子   玄玉韫看到谢珠藏呆呆地坐在石阶上抬头看着自己,抹了一把眼睛,气急败坏地道:“谢珠藏,你怎么这么傻呀!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知道自己回宫呢!”   他说着,又慌乱地招呼身后差点跑断气的人:“愣着干什么,快拿灯来啊!”   玄玉韫身后没有伺候他起居的宫婢侍从,只有一个还背着书箱的笔墨宫侍松烟。松烟跑得差点儿翻了白眼,递灯的手还是抖的。   “谢珠藏,你是不是吓傻了呀?”玄玉韫焦虑地提着灯仔细看谢珠藏的脸。她白玉一样的小脸上满是怔忡,眼角还有淡淡的水痕。   那水痕让玄玉韫脑子“轰”地一声,只觉得连心都揪了起来。他蹲在谢珠藏身前:“你上来,孤背你走。”   谢珠藏没有说话,却真的趴到了玄玉韫的背上。少年的背削瘦,还显得单薄。不像后来,宽厚稳重,有蓬勃的张力。   松烟张了张口,最后跟阿梨和入墨对视一眼,默默地走在了一旁,替两位主子照亮回宫的路。   谢珠藏趴在玄玉韫的背上,眼角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脖颈上,像一滴滚烫的沸水。   玄玉韫脚步一滞,过了会儿,他低下了头,才又开始往前走。   “阿藏,韩少傅留了堂……”   “我知道。”   玄玉韫脚步又是一顿,用追问掩饰自己的懊恼:“你等孤那么久,怎么不知道在天黑前回宫?”   “韫哥哥说过……”谢珠藏声音很轻,却有擂鼓的重量:“一定……会来的。”   “要是孤不来了呢?”   “一直,等呀。”谢珠藏软软地道。她又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大不了等到槐嬷嬷提灯来接她。   玄玉韫沉默地往前走了几步,忽地问道:“你就不怕吗?”   谢珠藏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想要掩饰过去,可她摇完头,愣了愣,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怕。”   她把玄玉韫抱得更紧些。   她是当真怕,怕这荼蘼阁的鬼魅,却更怕她真的等不到玄玉韫。   玄玉韫扭过头去,声音低哑道:“别怕。有孤在呢。”他顿了顿,低声道:“阿藏,孤不是为了吓你,才叫你来的。”   “这里人少,花还开得跟其他地方不一样。孤来看过了,其他地方太规整了,这儿开得乱糟糟但是很好玩。你不喜欢在御花园背书,没准会喜欢这里。”玄玉韫闷闷地解释道。   “我喜欢。”她的脸颊贴着玄玉韫的脸颊,像一只小猫儿。   “你都没有进去。”玄玉韫的脚步一下子又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地道:“阿藏,孤若是有事,下次会提前让松烟来跟你说一声的。孤以为……”他没说下去。   他也以为她不会等,却还是一离开文华殿,就急匆匆地赶来荼蘼阁。   “嗯!”谢珠藏毫不迟疑地应下,又向他邀功,逗他高兴:“我……背书了!”   “是吗!”玄玉韫果然高兴起来:“孤今天也总算从韩少傅那儿拿到了亲蚕大礼的祭文。孤求他提前写,他脸拉得有鞋拔子那么长。”玄玉韫撇撇嘴,忿忿不平。   谢珠藏愣住了。   亲蚕大礼,是在三年后。   玄玉韫为了她,求韩少傅提前三年写好了祭文。   前世,为什么她从来不知道?   玄玉韫不知她心中翻涌惊涛骇浪,他在贞顺门把她放下来,叮嘱她:“孤好不容易求来的祭文,你明天一早就赶紧誊一遍背下来。”   玄玉韫在灯火下板起脸,严肃地教育她:“一定要背下来,一定要读顺。不许跟父皇说你不想背,不许跟父皇说你读不顺,听到没?”   谢珠藏茫然地点头。亲蚕祭文确实本该由她读,可前世她读不下来,便由礼官代劳。   玄玉韫大松一口气:“你不是喜欢这儿吗?孤以后就陪你来这儿读亲蚕祭文!”   谢珠藏一僵。   她记得亲蚕祭文,辞藻繁缛,就没一句正常人会说的话。而她现在连五岁小孩读的《声律启蒙》都念不顺……   玄玉韫扶着她,明显感受到了她肢体的僵硬。玄玉韫脸一板,警告道:“谢珠藏,不许说不行。”   谢珠藏在软轿上正襟危坐,用力点头。   玄玉韫松了口气,他回想起先前玄汉帝对他说的话,眸色一暗,声音低沉:“对,你一定能做到。”   *   为了确保谢珠藏一定能做到,翌日,玄玉韫一放学,就从文华殿奔回毓庆宫,来接谢珠藏去荼蘼阁。   好在他们同住毓庆宫的第四进院,分别住在前东殿和前西殿,中间只隔着面阔两间的穿廊,往来倒也方便。   阿梨听到东殿的传话,匆匆收拾小书箱,忍不住嘟囔:“姑娘,这祭文这么难,您这才背了一日啊。”阿梨也识文断字,但她这一天才把祭文读顺,背了个开头呢。   “多……多练。”谢珠藏手中拿着自己誊写好的祭文,边看着祭文,边轻声道:“就好了。”   阿梨讶然地看向谢珠藏,喃喃道:“姑娘,您好像不大一样了。”   谢珠藏愣了一下:“啊?”   阿梨“啪”地合上书箱,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姑娘更好看了!”   阿梨才不是想说这个,她惊讶的分明是自家姑娘居然肯开口练说话了——谢珠藏了然,她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玄玉韫刚撩开门帘,就看到了谢珠藏脸上的笑容。他一愣,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放下门帘。   谢珠藏正对着门口,有些懵地唤道:“韫哥哥?”   “咳。”玄玉韫轻咳了一声,又撩起门帘走了进来。他眉头微蹙,语气严肃:“怎么这么慢?”   阿梨张大了嘴。她哪里慢了!   玄玉韫看到了阿梨眼中明晃晃的控诉,他手握成拳,又放在唇边清咳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去,看了谢珠藏一眼,淡漠地道:“准备好了就赶紧走。”玄玉韫说罢,转身就走了出去。   谢珠藏看着他的背影,迟疑了一会儿。她心有戚戚,却还是一咬牙,追了上去:“韫哥哥!”   玄玉韫一怔,仓促地停下了脚步。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转过身去,就听到谢珠藏低声怯怯地道:“等等我……”   玄玉韫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转过身去:“这也值得你巴巴地跑过来?”   他还以为谢珠藏有什么要紧话要说呢!   “急什么。”玄玉韫没好气地道:“你慢慢来,孤在外头等着你。”   飞速准备完毕,匆忙跑出来的阿梨:“……”   行吧。   天底下就只有她阿梨得急。   *   通往荼蘼阁的宫道,曾经显得漫漫,此时却在夕阳下显现出了几缕宁静。   秋风又把落下的小虫儿卧草的叶子吹到了谢珠藏的面前,她伸手抓住,将叶子高高举起,遮住远处夕阳的云霞,细看红叶上的纹路。   玄玉韫看了她一眼:“不怕了?”   谢珠藏朝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有……韫哥哥,在。”她话说得还是慢,断断续续的,唯有“韫哥哥”三个字,说出来倒是顺畅无比。   “啧。这会子记得孤在的好,一会儿你可别哭。”玄玉韫撇过脸去,示意松烟去开荼蘼阁的锁——像这样空置的宫殿,虽无人守在殿外,但都是落了大铜锁的。   松烟麻利地打开荼蘼阁的门,萧索的秋意扑面而来。   “啊。”谢珠藏轻呼一声。   宫中绝大部分的宫殿,皆是枝繁叶茂、花树齐整、四季如春。唯有这荼蘼阁,花圃里皆是枯黄和苍青掺杂的杂草。桂花树生在墙角,枝丫间隐约可见蛛网。桂花瓣簌簌地落下来,也无人收集。   玄玉韫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问道:“好看吗?”   谢珠藏哑然失声。饶是她再喜欢玄玉韫,面对眼前这寥落的景色,也说不出“好看”二字来。   谢珠藏老实地摇头:“不。”   玄玉韫唇边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可谢珠藏话锋一转,又笃定地道:“我喜欢。”   玄玉韫笑容一滞。   “韫哥哥在。”谢珠藏低眉垂眸,声音微颤——世间风景自有它原本的迤逦,可那些不甚美的,却也因为有你在,也堪称绝色。   然而,她双手攥紧自己的衣袖,有些焦虑地摩擦着。她不知道会得到玄玉韫什么样的回应,可她强迫自己站在原地,而不要落荒而逃。   过了一会儿——像是日月历经了一个轮回那么长,又或许只是须臾之间——玄玉韫忽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往前走:“这儿不好看。既然有孤在,总不能让你就看这么点破落景色。”   他的手干燥而削瘦,刚握上她手腕时是用力地一握,可肌肤相触的片刻之后,他又放松了些,只虚虚地握成一个圈。   谢珠藏一个趔趄,玄玉韫的步伐微顿,立刻就放缓了。他和着她的步调,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谢珠藏静静地数着步子,忽地就松了一口气。她快走几步,与他并肩而行,轻快而笃定道:“我就……就知道。”   “你就知道什么?”玄玉韫哼了一声,侧耳去听。   “韫哥哥……”谢珠藏很喜悦,从前那些她未曾留心的细节,如今她看得越来越清晰。   “嗯?”玄玉韫随口问道。   “……喜欢我!”谢珠藏高高兴兴地回道。   玄玉韫一个踉跄,差点撞到门柱上。 第5章 断肠花   “谢珠藏!”玄玉韫站稳脚跟,色厉内荏地道:“不要以为你这么说就能不背祭文!”   “我……我我会背的。”谢珠藏小声嘟囔。   玄玉韫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指了指不远处的花圃:“喏,那儿就好看了。”   谢珠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朱红色的墙根下,有一个秋阳未曾照到的角落。重重的苍绿里,藏着娇小窈窕的花蕾。露在阳光底下的花恹恹的,在阴影之中的,却分外妖娆。或粉或白地掺杂在一块儿,一丛浅淡一丛浓,瞧上去没有章法,却极有生气,当真是别致又好看。   宫里其他地方从不种这种花。   玄玉韫见她看愣了,不由得有几分得意:“如何?你没见过吧?”   谢珠藏抿了抿唇。   她见过。   前世,亲蚕大礼过后,玄汉帝让玄玉韫去行宫。玄玉韫临行前,就给她送了一盆这样的花。谢尔雅来宫中陪她小住,曾教过她——这花,叫秋海棠,别名“断肠花”。   谢珠藏以为,这是因为她没能读顺祭文,惹了玄玉韫不喜。   玄玉韫亦在她身边道:“这叫秋海棠。好看吧?”他左右挑了挑,伸手折了一枝粉白色的秋海棠。   谢珠藏不答,她心里有点难过,又有点气。她只伸手问阿梨要祭文:“祭文。”阿梨愣了一下,慌忙把祭文从小书箱里拿出来,递给谢珠藏。   玄玉韫半伸的手一僵,他微微启唇,却没有说话。他低眉敛目,将手背到身后去,然后“顺手”,扔了手中的秋海棠。   “嗯,你先对着读一遍。”玄玉韫冷静地道:“阿梨,松烟、入墨,你们几个都到外头去等着。”   玄玉韫吩咐完,看着认真读祭文的谢珠藏,声音放缓:“你……”   谢珠藏抬头看着他。玄玉韫咳了一声,沉声道:“这儿就你跟孤两人,你尽管读来。”   谢珠藏咬了一下唇,颤声开口——   “……宝宝宝晨、晨、辉嘉,散、散彩、没没没没霞……”   *   “……慰,慰此,哀哀哀忱。”   谢珠藏好不容易念完祭文的最后一句话,她长舒一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天色早就暗了。玄玉韫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拿着一个灯笼,正高举在她的身边,供她看清祭文上的字。   在灯火明灭之间,谢珠藏看到了玄玉韫蹙如山峰的眉头。她张了张口,最终也只低下头去:“韫哥哥,我……我……读,读完了。”   “嗯,孤知道。”玄玉韫应了一声,把灯笼放下来:“今天就到这儿吧。”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喜恶来。   谢珠藏的心情有些沮丧。按照她读祭文的时间,都够别人读十次了。   “韫哥哥,我……我……”她低声喃喃,细如蚊呐。自卑如暗夜里的黑浪,呼啸着要将她卷到深不可测的海底。可她又固执,不肯将这“我能做到吗?”的自卑说出口,好像只要说出来,她就会输给自己。   “你饿了?”玄玉韫见她呆呆的不动,自然地伸出手,牵住她的手腕:“那还呆站着作甚?走呀。槐嬷嬷温着御膳房的晚膳,明儿孤再来陪你练。”   谢珠藏没曾想他跟自己想得差了十万八千里,一时都没回过神来。玄玉韫却在低头看着她脚下的路:“小心点,地上有青苔,不要踩空了。”   “喔。”谢珠藏愣愣地应了一声,抬脚就踩到了一枝秋海棠。谢珠藏踌躇一阵,想了想,竟俯身将这枝秋海棠捡了起来。   “你不是不喜欢吗?”玄玉韫狐疑地看着她手上的秋海棠。毫无疑问,那就是他之前悄悄丢开的那枝。   谢珠藏拢进袖子里,乖巧地道:“又……喜欢了。”   她目光如秋水,映着星辉与灯火,还倒影着一个玄玉韫。玄玉韫撇过头去,轻哼了一声:“善变。”   他说罢,又严肃地强调:“别的变就变了,你说好要把祭文读顺这件事,可不能变。”   谢珠藏看着他,乖巧地点头。   *   等用过晚膳,玄玉韫去后殿的继德堂温书,谢珠藏则把那枝秋海棠插在了青釉八棱瓶里,然后端给槐嬷嬷看:“嬷嬷,看。”   槐嬷嬷手中拿着香匙,一面舀小勺玉华香放进香炉里,一面端详着那枝秋海棠。她讶然地道:“姑娘怎么折了枝秋海棠回来?”   谢珠藏稍松一口气。槐嬷嬷喜欢调香,连带着对花草树木也颇有研究,果然一眼就认出这是秋海棠了。   “好看。”谢珠藏往瓶子里添水,又问:“嬷嬷,它……有,有,有别称吗?”   原本被踩了一脚,显得蔫蔫的秋海棠,在添上水后,好像又挺拔了些。只是谢珠藏左看右看,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有呀。”槐嬷嬷盖上香炉盖,笑眯眯地问道:“是殿下送给姑娘的呀?”   “啊?”谢珠藏有些夷犹。前世,她自打知道秋海棠别名断肠花之后,都没敢让槐嬷嬷看见它——她太不想看到旁人眼中的同情了。可如今槐嬷嬷这语气,听起来也不像是觉得秋海棠叫“断肠花”啊……   槐嬷嬷老怀安慰:“这秋海棠啊,别名相思草。”   “啪——”   槐嬷嬷话音才落,就听一声闷响!   槐嬷嬷吓得“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就只见谢珠藏呆呆地悬着手,谢珠藏手边的青釉八棱瓶被带翻,咕噜噜地在桌上滚了几滚,瓶中的水浇湿了谢珠藏的衣襟,秋海棠也掉进了她怀里。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阿梨吓得从外头赶过来,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姑娘,婢子给您寻件换洗衣服来。”   谢珠藏却充耳不闻,她只紧紧地攥着自己手中的秋海棠,颤声问道:“那,断,断肠花呢?”   槐嬷嬷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哎哟我的好姑娘,相思方断肠呐……诶诶诶?姑娘,您去哪儿呢!?您五禽戏还没跳呢!”   “继德堂!”   谢珠藏已如一阵风,飞奔而去。   *   玄玉韫正在继德堂挑灯夜读,听人禀报谢珠藏来了,他还愣了一下。   玄玉韫亲自推开门,狐疑地看着眼前气喘吁吁的谢珠藏,问道:“这时候,你不是该在跳五禽戏吗?”   玄玉韫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道:“你可别想让孤陪你一起跳。”   谢珠藏在父母双亡那年大病一场,先昭敬皇后将她接入宫中,又担心养不住,便让她学了五禽戏。只是五禽戏实在是有些不太雅观,所以谢珠藏都只在饭后晚上才跳。   谢珠藏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秋海棠!”谢珠藏把手中的秋海棠递给玄玉韫。   玄玉韫一头雾水地低头看着这朵蔫巴巴、花瓣几乎凋零殆尽的秋海棠:“秋海棠怎么了?”   玄玉韫这一问,就好像平地一声惊雷,让谢珠藏陡然清醒过来——是啊,此时的玄玉韫,还从未送给过她秋海棠。他现在也许只是随手折花,甚或,都不一定知道,秋海棠的别称是“相思草”。   就如同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谢珠藏神色低落,又摇了摇头:“没什么。”   玄玉韫狐疑地打量她一眼,目光倏地犀利起来:“没什么?那你衣襟怎么还是湿的?”他握着她的手腕,强硬地把她拉进继德堂里来:“还站在门口?你嫌风太小吗!?”   玄玉韫反手一关门,快步从衣架上扯下大氅,披在了谢珠藏的身上。谢珠藏还没回过神来,她手中又被塞了杯温茶。   槐嬷嬷和阿梨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姑娘!”   谢珠藏眼看着玄玉韫脸色登时沉了下来,连忙指手画脚地解释道:“是我……是我想……想韫哥哥。”   她其实是想说“是我有事想来问韫哥哥,不怪她们”。但是她说话一急,很多音根本都发不出来。她只能囫囵把这句话抛出来,而全然顾不上听到这句话的玄玉韫一震。   但玄玉韫脸上的厉色舒缓,他嘟囔道:“一个时辰都不到。”又恶狠狠地警告谢珠藏:“不管你为什么来,你先去把衣服换了。”   谢珠藏有些懊恼自己的失态。她站起身,因为身量娇小,玄玉韫的大氅直往下滑。玄玉韫一手提起大氅,顺手替她拢紧了大氅。   谢珠藏定定地抬头看着玄玉韫。   玄玉韫没有看她,他替她拢大氅时,神色十分专注。少年如玉,剑眉星目。灯火照亮了他的眸子——他的眼中都是她,一丝一毫都没有旁人的余地。   她渐渐明白了,有很多事,她从前不敢问,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一个好答案,便只能由着自己的心纠结于可能的苦果。可是,既然韫哥哥爱她,她为什么不敢问呢?   她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又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谢珠藏忽地伸手,抱住了玄玉韫的腰。   玄玉韫登时就懵了:“你……你你怎么了?”   玄玉韫的怀抱温暖,谢珠藏把头埋在他怀里,能清晰地听到他加快的心跳。谢珠藏轻轻地,小心翼翼,而又如视死如归一般地问道:“韫哥哥,秋海棠,你……你知道……它的,别、别称吗?”   作者有话要说:  求个评论好让我知道我这篇写成了什么样QAQ   *   【引-本文所有涉及《亲蚕大礼祭文》/《祭文》的语句,改编自徐元文《含经堂别集》之《孝懿皇后祭文》。   直接搜我文里的原句可能是搜不到的…但是确实是改编作品_(:з」∠)_改编包括词句重组+增添新句。   因为会涉及不少有关《亲蚕大礼祭文》的句子,之后的文里如果有忘记引用的,就参照此条引用吧~】   * 第6章 勤为径   谢珠藏久没有听到玄玉韫的回答,就想从他怀里出来,看他的神色。谁曾想,谢珠藏才抬起头,就忽然又被按了下去。   谢珠藏埋在玄玉韫的胸口,一脸茫然——这是闹得哪一出??   只听玄玉韫凶巴巴地道:“作甚?不过就是个别称罢了,这算是什么大事?还值当你急匆匆地跑过来?不许来打扰孤了,孤课业还没做完呢。你赶紧回去,换好衣服,跳好五禽戏,早些就寝。”   玄玉韫快言快语地说了一大串话,在谢珠藏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就把她推出了门外。   谢珠藏呆呆地站在门口,只见继德堂的门在她面前“啪”地一声关上,她还没回过神来。   “哎哟我的好姑娘,咱们快回去吧。”槐嬷嬷连忙护着谢珠藏往西殿走,谢珠藏步调迟滞地走上穿廊,才忽地道:“韫哥哥,脸红了?”   槐嬷嬷吓得赶紧去捂谢珠藏的嘴巴,她手都伸出去了,才意识到她们已经离继德堂有一段路了。槐嬷嬷大松一口气,放下手,搓了搓:“姑娘可千万别说了。”她又提心吊胆地问道:“姑娘该不会是去问殿下,秋海棠有什么别称了吧?”   谢珠藏点点头。   槐嬷嬷一拍脑袋,懊恼道:“哎哟我的好姑娘!殿下前儿也来问老奴了!”   “啊!”谢珠藏轻呼一声。   “我的好姑娘,您可千万别同殿下说,老奴同您说过这事儿啊。”槐嬷嬷小心地跟她打着商量:“老奴瞧着啊,秋日里的桂花枝,雅致又芳香,不比秋海棠好多了?”   谢珠藏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秋海棠——这枝花早就在方才的闹腾里掉光了花瓣,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还有几片委屈巴巴的叶子。   谢珠藏笑了。   她将这枝秋海棠用力扔到花圃里,好像将从前那个不敢信爱的卑怯的自己,也一并奋力扔了出去。   然后,谢珠藏拍拍手,拢紧玄玉韫给的大氅,朝槐嬷嬷笑着点了点头:“嬷嬷说得对,桂花枝比秋海棠好多了。”   槐嬷嬷大喜过望:“嗨哟,果然是我的好姑娘!”   槐嬷嬷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冷不丁被阿梨拉住了衣袖。槐嬷嬷刚要埋怨几句,就听阿梨难以置信地道:“嬷嬷,嬷嬷,你听刚刚姑娘说话了吗!?”   “啊?”槐嬷嬷不满地道:“姑娘说的话,我自当……”   槐嬷嬷话没说完,如醍醐灌顶一般清醒过来——   “姑娘!!您不口吃了!!??”   *   那是不可能的。   翌日,就连槐嬷嬷都跟着去了荼蘼阁。谢珠藏在万众期待之下,依旧只能磕磕巴巴地念祭文:“……宝宝宝,宝晨,辉辉辉辉嘉……”   她才念了开头半句话,槐嬷嬷就大失所望地叹道:“怎么会这样?”   玄玉韫扫了槐嬷嬷一眼,沉声道:“那该当如何?”槐嬷嬷自知失言,轻拍了自己一嘴巴:“老奴净说浑话。我的好姑娘,这事儿急不得,您就慢慢来,老奴呢,就先回去盯着御膳房布晚膳。”   “嗯。”玄玉韫应了声,去看谢珠藏的脸色。谢珠藏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出懊恼和怯意,她瞧上去很平静,就连槐嬷嬷落荒而逃都没能影响她的心情。   玄玉韫压下意外的神色:“继续?接下来是‘散彩没霞,悼华蕤之忽陨,悲音仪之渐哑。’”   “……散彩,没没没霞,悼……悼华蕤之,忽忽忽陨……”谢珠藏跟着玄玉韫的声音,再一次断断续续地开口。   *   事实证明,谢珠藏一口气说完的那句话,就好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突然闪烁的萤光,也就只能闪那么一下罢了。玄玉韫陪着她练了好几次祭文,她始终跟第一次一样,还是说不顺。   槐嬷嬷都已经麻木了,她挑了个玄玉韫晚归的时候,一面给玄玉韫布膳,一面婉转地道:“殿下,您还是别逼着姑娘念祭文了。大家闺秀,就该同姑娘这样文文静静的。亲蚕大礼的祭文,不是还能由礼官读么?姑娘这日日练着,老奴听了实在是心疼得很。”   “不行。”玄玉韫断然否决:“这是阿藏让你来跟孤说的?她人呢?又在房中刺绣?”   槐嬷嬷叹了口气:“若是姑娘让老奴说的就好了。姑娘这会子怕是还在荼蘼阁练着呢!”   玄玉韫错愕地问道:“今日韩少傅留堂,孤让入墨回来同她说了一声呀。她怎么自己去了荼蘼阁?”   槐嬷嬷点头:“可不是么。老奴也劝了,姑娘只说,不日进,则日退。”   玄玉韫将碗筷一推,站了起来。   槐嬷嬷舀汤的勺子一顿,她吃惊地问道:“殿下要去哪儿呀?”   “荼蘼阁。”   玄玉韫声随人远,翩然而去。   *   玄玉韫在贞顺门落轿,贞顺门的值守嬷嬷向他行过礼,欲言又止地接过松烟递来的毓庆宫东殿的牌符。   实话说,这年头三天两头往荼蘼阁跑的人,真的不多见了。   玄玉韫自然不会顾及旁人的眼光。他行事光明磊落,玄汉帝必然知道。玄汉帝没管,那就是默许了。   玄玉韫直奔荼蘼阁而去,荼蘼阁大门敞开,站在门口,就能听见里头时断时续的声音,含糊不清地传来:“夙……协……珩……璜……之……则……”   玄玉韫的到来,让谢珠藏的声音戛然而止。谢珠藏意外又惊喜地从石凳上站起来,但她先吐出了几颗玉石,拿汗巾子包了,尔后才道:“韫哥哥!”   谢珠藏见玄玉韫看着自己的汗巾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汗巾子藏到身后,道:“太医……说说说说过的。”   太医确实说过,口含玉石练习,可以治疗口吃。可以前的谢珠藏,是绝不肯口含玉石练习的——毕竟,这些被人把玩的东西,饶是它们是玉石,贵女闺秀也定会觉得不干净。   玄玉韫沉默地朝她颔首,扫了眼谢珠藏和阿梨,见她们手上都没拿着祭文,略诧异地道:“背下来了?”   谢珠藏点头:“嗯!”   玄玉韫坐在了石凳上,看着站在亭中的谢珠藏:“那接着背吧,背完我们再回宫用膳。”   焦虑的阿梨张大了嘴:“但我们的……”阿梨想劝谢珠藏回去来着,毕竟这大半天,水已经喝完了。可谢珠藏却已欣然应下:“好!”   她从小盒中又拿出一块新的玉石,小心地擦了一遍,然后背着玄玉韫,含进了口中。等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看着玄玉韫,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   玄玉韫的心口一痛,他低下头去,手放在袖中紧握成拳,又缓缓松开。他强迫自己沉着地道:“背吧,孤听着。”   谢珠藏略一想,又接着背了起来:“夜……安……寝……居……之……劳……”   *   这日过后,玄玉韫无论有没有被韩少傅留堂,一出文华殿,必然直奔荼蘼阁。即便为此,他得日日挑灯夜读,偶尔还要通宵达旦。但是,不论刮风下雨,谢珠藏一定会坐在荼蘼阁后院的亭子里,将亲蚕大礼的祭文反反复复地诵读。   对玄玉韫来说,这样就够了。   尽管谢珠藏读祭文依然没什么长进,可玄玉韫脸上从未有厌烦之色。他们还有三年,只要持之以恒,三年总够了。   然而,玄汉帝却并不满意。   “少傅说你近来疲惫,上课偶有走神,为何?”玄汉帝手中翻看着玄玉韫的策论,随意地问道。   “儿臣……”玄玉韫沉吟一会儿,还没等他说出一个理由来,玄汉帝就把策论扔在了他的脚边,厉声道:“且不论这策论写得如何,上头的‘汩汩细流’的‘汩’与‘汨没’的‘汨’,你竟也分不清?”   玄玉韫“噗通”跪了下来:“儿臣知错。”   “知错?”玄汉帝冷笑了一声:“你求韩少傅提前写祭文、带着阿藏去荼蘼阁练祭文,朕还当你开了窍,知道怎么做去堵士林的口,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却没想到,你宁肯自己通宵达旦地补课业,还真要让阿藏把这篇祭文练出来不成?”   “是。”玄玉韫毫无迟疑:“她是儿臣的太子妃。”   玄汉帝垮下脸:“荒谬!难道念不出来,她就不是太子妃了?”   玄汉帝苦口婆心地劝道:“更何况,这一月来,阿藏可曾念顺过一句话?韫儿,阿藏贞静贤淑、享着无限尊荣便够了。你好端端的,逼她做甚?凡礼仪节杖、宫中庶务,以后自有良娣接手。”   “这不一样。”玄玉韫低着头,声音沉沉的,像风雨欲来的天色。   玄汉帝哑然,憋了半晌才气道:“你给朕把‘汩’和‘汨’抄百遍来!”   玄汉帝拂袖而去。   玄玉韫跪着,直到看不见玄汉帝的身影,他才捡起自己的策论——玄汉帝只用朱笔圈出那个错把“汩”写成“汨”的字,对于策论的内容,无丝毫评价。玄玉韫沉默地站起来,将这本策论放进了自己的怀中。   但是,玄玉韫才出文华殿的门,就看到了本该随侍在谢珠藏左右的入墨。玄玉韫眉头一蹙,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殿下,姑娘让奴才候着殿下,她今儿没去荼蘼阁,要歇几日,免得殿下白跑一趟。”入墨并不知道玄汉帝和玄玉韫的对话,毕恭毕敬地道。   “没去!?”玄玉韫的脸色倏地沉下来。他脑中原本密布的阴云,终于响起雷鸣滚滚,将他的心情撕裂:“连一个月都不到,她这就坚持不了!”   玄玉韫怒而甩袖:“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  【引-《祭文》注释同第5章 作话。】   * 第7章 郎如铁   玄玉韫一进毓庆宫,直奔西殿而去。他眼见谢珠藏刚从绣架上站起来,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谢珠藏!”   “你为什么不去荼蘼阁?你就连一个月都坚持不了吗!?”玄玉韫疾言厉色道:“孤陪你练了那么多天,你说不练就不练?你把孤置于何地!?”   “又蜷在宫里刺绣,你成日里绣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它们能帮你过了亲蚕礼这道坎吗!?它们能帮你获得父皇的认可吗!?”玄玉韫见谢珠藏呆而不语,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他每吐出一个字,怀里的策论就像会长出一根尖刺,直到将他的胸口刺得千疮百孔。   他愿意为了谢珠藏挡下玄汉帝的不满与警示,也愿意为了谢珠藏去求少傅提前三年写一篇祭文,也愿意为了谢珠藏通宵达旦。   可谢珠藏好像被吓到了,她呆呆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又或者,是她根本不知道他为何而生气。   玄玉韫拿起放在桌案上的剪刀,他面沉如水,一步一步走向绣架——绣布上的莺飞燕舞、春风剪柳已初具雏形。   就因为这刺绣,阿藏常年自闭于宫室内,既不肯宴饮,也不肯说话。   只要他落下这把剪刀……   可他的手在发颤——   这是阿藏喜欢的东西啊。   玄玉韫一闭眼,手倏地下落——   “殿下!殿下您别毁了姑娘的心血!姑娘她说不出话了——姑娘不是不想练,姑娘她说不出话了啊殿下!!”   阿梨终于赶了回来,扑跪在玄玉韫的脚边,放声大哭。   *   如晴天霹雳,玄玉韫愕然道:“你说什么!?”   阿梨一把鼻涕一把泪:“姑娘昨晚上嗓子就有些哑了,今儿一起床,发现完全说不出话了。婢子方才就是去请华太医来的。”阿梨哭道:“殿下啊,姑娘是练到嗓子哑,姑娘没有为着刺绣偷懒,您——诶诶诶,您没落剪子啊!?”   阿梨瞪大了眼睛,看着落在绣架旁边桌上的剪刀。她下意识地抹了把自己的眼泪,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点。等看清了那剪刀离绣架还有十万八千里,而那绣架还是好好的春日景色,阿梨讪讪地道:“婢子方才太心急了,请殿下责罚!”   她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   玄玉韫随手一挥,焦急地看着谢珠藏道:“你怎么不说呀?”然后又醒悟过来谢珠藏压根说不出话,更急了:“华太医呢!?”   跟着阿梨过来的华太医,默默地从角落里走了上来。   一直如雕塑一般杵着的谢珠藏,好像此时才重新活过来。她看了眼华太医,做了个“等等”的手势,先默默地伸手拉起了阿梨。然后她从桌上拿起了剪刀,走向绣架。   玄玉韫心下一惊,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拦,就见谢珠藏把剪刀放进针蒲篮里。玄玉韫尴尬地缩回了手,有些不知所措。   谢珠藏把针蒲篮收进柜子里,才把绣布从绣架上取下来,递给了阿梨。她指了指最上层的柜子,阿梨会意,站在小板凳上,把《春日宴》收进了最上头的柜子里。谢珠藏指了指下头落了锁的柜子,阿梨便给最上头的柜子,也加了把小铜锁。   谢珠藏伸手问阿梨要钥匙。阿梨愣了一下,很快去翻箱倒柜:“姑娘,婢子给您找根红绳来串着。”阿梨找着一根编绳,把小铜锁的钥匙从钥匙串里取出来,然后串进红绳里。   谢珠藏指了指自己的脖颈。阿梨呆滞了一下,毕竟谢珠藏常带的都是珍贵的璎珞,带这么个钥匙,实在有点儿怪。但阿梨是最乖巧的使女,从来不质疑谢珠藏的决定,她麻利地给谢珠藏戴上。   直到做完这一切,谢珠藏也没看一眼五味杂陈的玄玉韫,而是径直坐下来,自己撩起一点点袖子,在手腕上搭上一块丝帕。   华太医立刻就走上前来,安心地放下手中的医箱——这年头,能把自己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贵女,真的很少见了。   华太医给谢珠藏把完脉,说道:“姑娘这是练得太多了,上火而至失音不能言语。”   玄玉韫很是紧张:“她会好起来的吧?”   华太医点了点头:“殿下放心。不过,谢姑娘近来不要多说话。服诃子汤,和元气,降火润肺。将养一段时日,就会好起来。”   玄玉韫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华太医又温和地看着谢珠藏,道:“谢姑娘近来一直在含着石子练说话吧?这法子虽然有少许效果,但是您不能多用。您的唇舌都有破损处了,易生口疮。要辅以知柏地黄汤,忌生冷辛辣。”   玄玉韫紧抿着唇,神色复杂难辨。   谢珠藏朝阿梨指了指一旁的笔墨,阿梨会意,给她递了支炭笔来,谢珠藏便在竹纸上写道:“那您还有什么好法子推荐吗?”   华太医拈着自己得意的白胡子,捋啊捋,胡子都扯断了几根,他才迟疑着道:“法子……倒是有,只是,称不上好法子。”   谢珠藏眼前一亮。   华太医有点儿受不得谢珠藏这亮闪闪的眼睛,像他家的小孙女,华太医深深地叹了口气:“姑娘,这法子俗了些,原是平头百姓才稀罕用的。”   他仔细观察谢珠藏的脸色,见她只是兴奋地点头,华太医才缓缓地道:“先练《笑林广记》,再练绕口令。”   谢珠藏茫然地看着华太医,玄玉韫却勃然色变:“阿藏怎么能说这等粗鄙之语!”   《笑林广记》里记载的都是市井笑话,三教九流不一而足。在崇文的士林之间,这书本身都是个笑话。更不用说绕口令——士林崇尚文辞优美,而不是这种毫无意义的粗陋玩笑,它们连成书都不配!   华太医反应极快,立刻哈腰点头:“是下官的不是,殿下恕罪。”   谢珠藏抿着唇瞪了玄玉韫一眼,玄玉韫一噎,他把头扭到一边去,一肚子气却又不知往哪儿发。   谢珠藏便又写到:“这些法子有用么?”   华太医小心解释:“笑谈和绕口令,既能锻炼舌头,也有助于您松缓精神,比起含着玉石,更有效些。坊间已有治好的例子了。”   玄玉韫握紧了拳头。   谢珠藏立刻写道:“烦请华太医教我。”   她口不善言,本身就快要活成一个笑话——她一定要变成更好的自己,不论要穿过多少丛生的荆棘。   玄玉韫看到了谢珠藏写的话,他还看到谢珠藏又写了一遍。华太医目光游移到玄玉韫身上——   这法子的确太过粗鄙,先前谢珠藏自己都不肯练,华太医自然提都不敢提。可此时,谢珠藏肯了,玄玉韫却……   玄玉韫再一次扭过头去,既不看谢珠藏,也不看华太医。   玄玉韫保持了沉默。   华太医小心地斟酌着玄玉韫的心思,忐忑地道:“那……下官给您写两个?”   华太医说完,立刻揪着自己的胡子,紧张地看着玄玉韫。   玄玉韫置若罔闻,只顾着喝茶。   谢珠藏露出了笑容。   *   华太医奋笔疾书地写完,把写好的交给了阿梨,便要请辞离开。玄玉韫坐立难安,索性跟着华太医一起走出去。   华太医走在玄玉韫身后,也十分忐忑,生怕玄玉韫要单独揪住他问罪。   玄玉韫亲自送他到了毓庆宫的大门前星门,华太医眼瞅着玄玉韫有要把他送回太医署的趋势,连忙道:“殿下留步!”   玄玉韫回过神来,问道:“你说的法子,当真管用?”   华太医松了口气,只要是想着管不管用,而不是上来就骂他粗鄙就行,他恭声解释道:“殿下,姑娘口不善言乃是心病。心病需得心药医,急不得。”   玄玉韫眸色一暗。如果谢珠藏不是五岁那年目睹父母双亡,她也该是都城最伶俐的小娘子吧?   华太医继续道:“姑娘如今肯开口,是一件大好事。这笑谈和绕口令,如下官先前所说,一是能锻炼舌头,最主要的,还是能让姑娘放松说话。但是,人前和人后开口,又是不一样的。”   华太医对谢珠藏很同情,之前跟着阿梨目睹的一切还让他心有余悸,他好心地强调了一遍:“此事急不得的,得慢慢来。”   “三年。”玄玉韫哑声问道:“三年够了吗?”   华太医一愣,他也不知道这数字是哪儿来的,但是他迟滞一会儿,还是不敢把话说死了:“这得看谢姑娘的恢复情况,说不准的。”   玄玉韫好一会儿都没再说话,过了许久,他才淡淡地道:“有劳了。华太医慢走。”   华太医如释重负地朝玄玉韫行礼,临行前回望一眼——玄玉韫还站在前星门口,他身量抽长,挺拔却也削瘦,在簌簌的风声里,显出了几分孤寂。   华太医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   玄玉韫重新回到毓庆宫时,他站在东殿和西殿中间的穿廊上,隐约能听到西殿传来阿梨的笑语:“姑娘姑娘,这个好好笑!两个儿子一起吃饭,但是没菜吃,就问父亲用什么来下饭……诶姑娘,婢子先去把门关上!”   阿梨疾步走到门口,一眼就看到了来不及离开的玄玉韫。   “殿下?”阿梨愣愣地唤道:“您要进来吗?”   里头的谢珠藏听到了阿梨的声音,她站起身,与玄玉韫对视一眼。玄玉韫张了张口,可未说一句话,而是垂首,转过身去。   阿梨转头看向谢珠藏。谢珠藏沉默地做了个关门的姿势。   阿梨一滞,蹑手蹑脚地关上了西殿的门。   背身的玄玉韫仍旧听到了关门声,他浑身一颤,脊背绷得极紧。   阿梨趴在门框上,仍旧沉浸在“我居然把太子关在门外!”的震惊当中,半晌才轻言细语地对谢珠藏道:“姑娘,殿下好像还没走诶!”   谢珠藏奋笔疾书,几乎力透纸背——   “让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怪我!不!要!理!他!”   还不道歉!   哼!   至少一顿晚膳的时间,才不要理他!   作者有话要说:  【引-“两个儿子一起吃饭,但是没菜吃,就问父亲用什么来下饭……”出自《笑林广记》,我根据其中一个故事翻成了白话文,因为下文还会提到,所以暂时不放原文了。】   *   【《笑林广记》本身是很有趣且发人深省的书,文中说它和绕口令“粗鄙”只是写作需要!!并不代表我对它们的看法!】 第8章 她似蜜   然后,谢珠藏放下笔,就气鼓鼓地走到了门前。   阿梨诧异地看了谢珠藏一眼,默不作声地朝她摇了摇头:“好像还没走。”她没听到离开的脚步声。   谢珠藏在门口站了会儿,深吸了几口气,一把推开了房门。   *   谢珠藏本以为玄玉韫仍是背对着西殿的侧门,可一推门,却与玄玉韫四目相对。谢珠藏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啪”地把门合上。   玄玉韫看到谢珠藏时,本是眼前一亮,他匆匆往前走了两步。可谢珠藏这一合门,好似在他们之间拔地而起一条横亘的天堑,让他的双眸渐渐黯淡了下来。   玄玉韫如一尊石佛,杵在穿廊中央。往来的宫人都乖觉地避开了这条穿廊,往旁边绕道走。就连松烟和入墨都不敢离他太近,只敢远远地低头站着。   深秋转冬寒,风也渐入刀割,猖狂地拍在人的脸上,更是肆无忌惮地贯穿人的心口。   玄玉韫袖手垂眸,转身欲走。   身后的门,又悄悄地“吱呀”一声,像是开了。   玄玉韫身体紧绷,脚步一滞。   风声呼啸,他听不见有人怯生生来的脚步声。玄玉韫紧抿着唇,自嘲地一笑。他才想要继续往前走,就察觉到有人拉住了他的斗篷。   轻轻地,拉了两下。   玄玉韫浑身一僵,同手同脚地转过身去——   谢珠藏显然还是生气的,腮帮子有点鼓。可她好像又没有那么生气了,明亮的眼睛像暗夜唯一的月光,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玄玉韫抬手挡住谢珠藏的目光,自己用力地紧闭了一瞬眼睛。   谢珠藏有点儿懵,气呼呼地歪头,想要躲开玄玉韫的手。她才左顾右盼呢,就听玄玉韫低声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而干涩。   哇!你还问我为什么出来!你心里没点数吗!   谢珠藏说不出话,只瞪大了眼睛,生气地戳着玄玉韫的胸口,试图以动作表明自己的愤慨——如果不是因为她担心玄玉韫心里藏了什么事,她才不会追出来!   绝对不会!   然后,谢珠藏就戳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谢珠藏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玄玉韫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别闹。”他的警告声一点儿也没有力度,听上去好像还含着笑。   谢珠藏小小地翻了个白眼——她翻完之后,自己都惊了一下——原来,她也会有这样小儿心性的时候。   可玄玉韫喜欢她呀,哪怕他不肯说。   在喜欢的人面前,为什么不能孩子气一点呢?   谢珠藏给自己打了会儿气,然后指了指玄玉韫的怀里,又摊开手——她想要知道玄玉韫怀里藏的是什么。   玄玉韫往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眉头微蹙道:“只是一份策论。”   谢珠藏恍然大悟。   这明显就是策论写砸了,心里头憋屈啊。谢珠藏明白玄玉韫从逍遥自在的二皇子,一跃而成太子的感受。这样的尊荣,有时候,也并非他们所愿。更何况,已故的怀慜太子珠玉在前。   谢珠藏伸手捉住玄玉韫的手腕,然后把他的手掌打开,轻轻地在他的掌心写字。   玄玉韫低头看着谢珠藏的手,她不像之前清瘦,手指也养出了一点点肉来。指节玉白,指甲圆润泛着淡淡的粉色……   谢珠藏写完一句话,发现玄玉韫一点反应也没有。她气得在玄玉韫手掌上拍了一下。   玄玉韫愣了一瞬,紧接着就合上手掌,握住了谢珠藏想要抽走的手。谢珠藏吓了一跳,用力想要抽走,却发现自己不得其法。   嗷!   谢珠藏张口,努力地想发出抗议的音节。   玄玉韫低头看着她许是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唇边勾起了淡淡的弧度。   “行了,你别说话。再写一遍,孤好好看着便是。”他松开自己的手掌,另一只手握着谢珠藏的手腕,放在自己的掌心。   谢珠藏气得想滋儿哇乱叫。   她一点都不想写了,可玄玉韫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走。   “你——讨——厌!”   谢珠藏一个字一个字,恶狠狠地写到。   玄玉韫轻声跟着念完,哈哈大笑。   “阿梨,把阿藏的绣架搬到继德堂去。”玄玉韫朗声吩咐道,又低头看着一脸惊愕的谢珠藏,他伸手替她戴上兜帽,然后垂手握住她的手腕:“孤被父皇罚抄——”   这样丢脸的事,好像说给她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玄玉韫自然地继续说道:“你不是说孤讨厌么?那你就来陪孤一道。正好,孤的冬祀节礼,你也该准备起来吧?”   谢珠藏一手遮着自己的脸,生无可恋。   *   谢珠藏别别扭扭地坐在继德堂里,她的绣架就放在玄玉韫的书桌旁,彼此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对方在做什么。   前世,玄玉韫非常不喜她刺绣,谁能料到,今生她还有在继德堂刺绣的一天呢。   谢珠藏枯坐在绣架前,手上捏着针,脑子里一片空白。   玄玉韫也没有落笔,他眼角余光看着坐立难安的谢珠藏,心里也有些懊恼。   一声“对不起”说不出口,可他这么做,好像更让谢珠藏为难。玄玉韫皱着眉头,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放下笔,打算放谢珠藏走。可他放笔的一瞬,却见谢珠藏也落了针。   玄玉韫一愣,就见谢珠藏全神贯注,麻利地穿针引线、运针如飞。玄玉韫连忙拿起笔,静悄悄地看了会儿,纷繁杂乱的心思也渐渐地平静下来。   笔尖的墨滴下来,毁了桌上的这张纸。玄玉韫小心地将这张纸叠起来,不让折纸的声音打扰到谢珠藏,然后他把废纸弯腰放进一旁的纸篓里,铺开新纸,沉稳地落笔。   *   在谢珠藏养嗓子的期间,玄玉韫简直如有神助,他不仅抄完了大字,还查漏补缺,将之前的策论又进行的补充与修正。玄玉韫把抄好的大字交给玄汉帝时,还附上了新的策论。   玄汉帝翻了翻玄玉韫抄的大字,打开策论看了眼,又随手放在桌上。玄汉帝倚着椅背,居高临下地看着玄玉韫:“阿藏可能开口说话了?”   “她已经快养好了。”玄玉韫低声回道。   “那就好。”玄汉帝把折子交给一旁的太监高望,让高望递给玄玉韫:“既然养好了,那就能准了谢家这份折子。谢家想把阿藏的堂姐送进宫来看她。”   “谨听父皇之命。”玄玉韫知道谢家听说这件事,对谢珠藏肯定不放心,送女眷过来看她也正常。   玄汉帝见玄玉韫半点没有察觉谢家的深意,无奈地摇了摇头,挥了挥手:“你去吧。”他顿了顿,又道:“这件事,你去跟阿藏说。”   玄玉韫应下,恭敬地行礼离开。   等玄玉韫走了,玄汉帝重新拿起他的策论。玄汉帝逐字逐句地读完,慨然一笑,对身边的高望道:“我儿有成!”   玄汉帝说完,犹觉不够,伸手拿过朱笔。但他的朱笔只在玄玉韫的策论上落下一点,玄汉帝笔尖一顿,又倏地挪开朱笔,转而在一旁的宣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善”字。   然后,玄汉帝把策论递给高望:“送去文华殿,不要提及朕的品评。”   *   玄玉韫对玄汉帝瞧不上他的策论已经习以为常。但这一次,他竟意外的没有那么难受。   玄玉韫先回了东殿,问槐嬷嬷:“孤让你准备的绣线和布料,你准备好了吗?”   槐嬷嬷现在看到玄玉韫都有点头疼:“殿下,给您备好了。月白色的料子上缀五彩凤纹,品红色的料子上缀祥云银纹——保管是清丽而不失华贵,明艳而不失雅致。”   槐嬷嬷光是把这句话说完,都觉得自己又老了十岁。   玄玉韫很高兴,大手一挥:“松烟、入墨,接好嬷嬷的东西,我们去西殿。”   *   西殿里传来隐约的笑声,玄玉韫远远地听到这声响,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阿梨将玄玉韫和松烟、入墨迎进门,她脸上的笑还没散:“婢子在给姑娘念笑话呢!”   玄玉韫听到“笑话”二字,脸上窘迫的神色一闪而过。他自然知道这些笑话出自《笑林广记》,故而浑身都不自在。   可谢珠藏的笑意却灿烂得藏也藏不住,玄玉韫看到她的笑,也不由得松快下来。   谢珠藏在继德堂做好了荷包,也不再纠结于玄玉韫没有正式跟她道歉这件事了,她笑着朝玄玉韫挥了挥手中的纸:“韫哥哥!你想,听、听、听笑话嘛?”   玄玉韫轻咳了一声,淡淡地道:“随你。”   谢珠藏便乐呵呵地给他讲:“从、从前,有个人,用、用、用特别淡的酒,宴请客人。客人尝、尝了之后,极力称、称赞主人很、很会烹调。主人奇、奇怪了,我菜还没、没上桌呢,怎么就、就夸我了呢?结果,客人说,不必论、论其他,就这一道酒煮、煮白开水,就妙极了!   阿梨笑得打跌。   玄玉韫茫然地看着阿梨。   阿梨笑声渐哑,乖觉地低着头站在谢珠藏身边,不笑了。   谢珠藏瞪大了眼睛:“不好笑吗!?”   谢珠藏不服气:“那我换一个。”   “从前,有两个儿子一起吃、吃饭,但是没有菜。他们就、就问父亲,用什么下饭呀?父亲就、就说:‘古人望梅止渴,你们就、就看墙、墙壁上挂、挂着的腌鱼干,看一眼,吃一口,就、就下饭了。’两个儿子照做。忽然,小儿子叫道:‘哥哥多看、看了一眼!’”   谢珠藏还没说完,自个儿先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她说起笑话来,语速正常,还没有以前那么磕巴。阿梨双手紧紧地捂着嘴巴,绷不住也哈哈大笑:“他父亲就骂:‘嘿!咸死他!’”   主仆二人笑作一团。   玄玉韫沉默了半晌,试探地道:“哈哈哈?”   谢珠藏一噎,她收了笑,手中握着茶盏,怒目圆瞪:“哪里不、不好笑了!”   玄玉韫心说,哪里都不好笑啊。   但他自知不能这么说话,立刻正襟危坐道:“阿藏,孤有一个更令人高兴的消息——谢家递了帖子来,让你堂姐来看你,父皇已经准了。”   “啪!”   谢珠藏手上的茶盏脱手,掉在地上碎成了三瓣。   作者有话要说:  【引1-《笑林广记》:有以淡酒宴客者。客尝之,极赞府上烹调之美。主曰:“粗肴未曾上桌,何以见得?”答曰:“不必论其他,只这一味酒煮白滚汤,就妙极了。”】   【引2-《笑林广记》:二子同餐,问父用何物下饭,父曰:“古人望梅止渴,可将壁上挂的腌鱼,望一望吃一口,这就是下饭了。”二子依法行之。忽小者叫云:“阿哥多看了一眼。”父曰:“咸杀了他。”】 第9章 无所谓   谢珠藏的脸色沉下来,没有丝毫笑意。   阿梨吓了一跳,连忙来收拾碎瓷。   “伤到了吗!?”玄玉韫则立刻站起身,查看谢珠藏的手。谢珠藏把手缩回去,摇了摇头:“没事。”   玄玉韫呼吸一滞,疑惑地问道:“阿藏?”   谢珠藏挤出一丝笑容来:“什么……时候来?”   谢珠藏只有一个堂姐——谢尔雅,是她大伯母收养的旁支的女儿。谢家这一辈只有谢珠藏一个小娘子,谢珠藏以前一直以为大伯母是因为喜欢小娘子才收养的。后来她才知道,谢家本打算把谢尔雅嫁给怀慜太子。   只可惜,怀慜太子病逝于永憙四年。于是,谢家就想把谢尔雅嫁给玄玉韫。   谢尔雅前世打着来陪她的名义,却时不时地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让她越来越不敢肯定玄玉韫对她的喜欢。而谢尔雅在玄汉帝和玄玉韫面前,却是贞静娴雅,大方得体,玄汉帝时常称赞她。   玄玉韫明显地感受到了谢珠藏的低落与不悦,他一头雾水,慌张起来:“过两日吧。”   “嗯。”谢珠藏淡淡地回道。   她的声音冷冷清清,好像没有什么悲喜,却也没有生机。   玄玉韫一时心慌,亲自从松烟和入墨手中拿过布匹与绣线:“孤让槐嬷嬷挑了各色的彩线,还有几匹布料,你看——清丽而不失华贵,明艳而不失雅致。你不是喜欢刺绣么?”   玄玉韫把布料一一在谢珠藏面前摆开,同时谨慎地端详谢珠藏的脸色。   谢珠藏看着眼前五彩凤纹月白布料,祥云银纹品红布料,不由微微张大了嘴——月白多配梅兰竹菊,求雅致;品红多配龙凤呈祥,求华贵。哪儿有像玄玉韫说的,“清丽而不失华贵,明艳而不失雅致”?   谢珠藏想到槐嬷嬷可能皱起的一张老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她这一笑,好像拂去了明珠上的尘埃,那夺目的光芒,瞬间便耀眼起来。   玄玉韫松了口气,又很是得意:“如何?”   谢珠藏抬头看着玄玉韫——他目光磊磊,对于谢尔雅的到来毫无所感。谢珠藏想到前世她于临终时听到的话——玄玉韫还为她抗旨了,不是么?   前世的自己,胆怯卑弱,尚且能得此珍重。   既如此,今生的她,又何必要怕一个谢尔雅夺了玄玉韫的关注?   谢珠藏挺直胸脯,莞尔一笑,狡黠地道:“韫哥哥,这、这是,赔礼嘛?”   玄玉韫一噎,扭过头去,斩钉截铁地道:“当然不是!孤不过是随口对槐嬷嬷吩咐一声。你给孤做的年礼,总不能还跟你以前绣的小猫扑蝶的荷包一样幼稚吧?”   玄玉韫皱眉,以示自己十分嫌弃。   谢珠藏眨眨眼,伸手去拉玄玉韫的衣带。玄玉韫一惊,立刻跳了出去,捂住自己的腰带,警惕地问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要做甚?”   “小猫扑蝶的荷、荷包。”谢珠藏理直气壮地伸手:“还给我!”   玄玉韫下意识地捂住荷包藏在的地方,脱口而出道:“不可能!”他说完,才看到谢珠藏灼灼的目光,顿时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冷哼一声松开手:“那么丑的东西,孤怎么可能戴在身上?”   谢珠藏撇撇嘴:“我去问,问槐嬷嬷!”   玄玉韫二话没说就攥住了她的手腕,一脸严肃地对旁边的阿梨道:“小食糕点怎么还不来?栗子包呢?御膳房怎么还没做好?”   阿梨瞪大了眼睛——她家姑娘从来没说过今天午后要吃栗子包啊!   但是,阿梨屈于玄玉韫的淫威:“婢子这就去催。”   *   谢珠藏“被迫”饱餐了一顿栗子包,碍于玄玉韫的“封口费”,她也没再去问槐嬷嬷有关小猫扑蝶的荷包的事。玄玉韫在槐嬷嬷那儿旁敲侧击了一番,确信谢珠藏的确没来问过后,便也松了一口气。   只是,谢珠藏对谢尔雅的态度,让玄玉韫心中始终存着一番疑云。   所以,在谢尔雅入宫当日,玄玉韫准备好去文华殿的行装,吩咐入墨:“入墨,今日谢尔雅会来,你去西殿听令。要是谢尔雅欺负阿藏,你及时来禀孤。”   入墨有点懵。谢尔雅是谢珠藏的堂姐,能有什么不对付的?   玄玉韫瞧见入墨傻愣的模样,皱眉叹气:“要不是太傅莫名拔高了孤的功课,孤就自己留下来了。罢了,你见机行事吧。中午记得让槐嬷嬷催御膳房的小食,孤早吩咐过了。”   入墨恭敬地送走玄玉韫,二丈摸不着头脑地去了西殿。   阿梨推门看到入墨,十分惊讶:“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要跟着殿下去文华殿么?”   入墨诚实地道:“殿下怕谢大姑娘欺负谢姑娘。”   阿梨一噎,扭头看看沉默地坐在房中一动也不动的谢珠藏,悄声疑惑道:“难不成谢大姑娘真会欺负姑娘?”   阿梨和入墨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茫然和困惑。   等谢尔雅到了,这困惑就更大了。   谢尔雅穿着一袭秋香色的棉裙,裙裳绣着粉白的梅枝,瞧上去大方又雅致。更不用提她唇边带着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左瞧右瞧,都是个极好相处的小娘子。   “阿藏,你好些了么?”谢尔雅跟谢珠藏见过礼,立刻就关切地道:“祖父和爹娘都很挂念你,家中兄弟还时常问你什么时候归家去玩儿。”   谢珠藏静静地点了点头,半晌才挤出两个字:“多谢。”   “谢什么。”谢尔雅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今儿来,见你气色甚好,回去同家里一说,他们便也都安心了。”   谢尔雅又让宫女把礼盒带上来:“我大大小小的,带了四箱礼来。”谢尔雅说着,把礼单递给阿梨,然后又道:“旁的我劳烦槐嬷嬷入库了,只这一册花样子,是我前儿新得的。”   谢尔雅把一册书递给谢珠藏。谢珠藏接过来,翻了翻,小声惊叹:“啊,瀛国。”   谢尔雅笑道:“是了。我就说,还是阿藏最识货。这是我从平海郡来的行商那儿淘来的,瀛国传来的花样子。虽则瀛国的花样子扁平,比不得我们这儿栩栩如生的绣样。但图个新鲜嘛,我就想着你会喜欢。”   谢珠藏握着图谱的手略紧,又缓缓地松开:“多谢。”   谢尔雅笑嗔道:“你瞧,又说谢了。可别同我这般生分,叫我爹娘知晓了,非得说我不可。”   谢珠藏抬头看着谢尔雅,笑了笑:“不会,大伯父……大伯母,宠堂姐。”   谢珠藏为了避免自己说重复的字,语速十分平缓,词与词之间,偶尔也会有长时间的停顿。但比起曾经自闭一句话也不肯说的她,已经是一个飞跃的进步了。   谢尔雅攥紧了自己的裙子:“阿藏说话流利多了,若是全然治好了,那可真是件大喜事!”   阿梨一听就高兴起来,她很骄傲地道:“那当然!”阿梨还想再吹嘘一番谢珠藏的辛苦,谢珠藏就开口打断了阿梨的话:“还……没、没有。”   阿梨闻言,语气急转直下,沉重地道:“若是全然治好了,那当真是件大喜事。但是还没有全然治好呢。”   入墨目瞪口呆,最后决定在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   “啊……”谢尔雅松开攥着裙子的手,声音轻柔地道:“不碍事的阿藏。女子力求贞静贤淑,便是不开口说话,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你在宫里头有扶持的人便好。再说,万事还有家里人在呢。”   谢珠藏直视着谢尔雅,目光沉沉,不躲不避:“没事吗?”她轻声问道,语调里,像含着一缕讽刺。   谢尔雅笑了笑:“是呀,比起旁的事,这并无所谓。”   谢珠藏抿着唇,问道:“什么是……更、更重要的,旁、旁的事?大姐姐的……婚、婚事……吗?” 第10章 食之秘   在谢尔雅的记忆中,谢珠藏腼腆、文静、卑怯。哪怕谢珠藏坐在上首,她依然好似活在别人的阴影里。谢珠藏极少说话,如果不是有阿梨在,她好像随时都会被人遗忘。   不论谢尔雅从什么角度看谢珠藏,谢珠藏都绝不会问出一个如此尖锐的问题。谢珠藏不是这样的人。   谢尔雅震惊地看着谢珠藏:“阿藏说的哪里话。怎么会有比你的事更重要的事呢?”谢尔雅端起杯盏,抿了口茶,掩饰自己的惊骇。   谢尔雅意识到了自己的前后矛盾,很快镇定下来,温和地跟谢珠藏解释:“我方才的意思,只是说你不必为口不善言这件事过于忧心。只要有人善管宫事,又与你极亲近,也就稳妥了。”   谢尔雅顿了顿,又道:“这也是祖父和爹娘的意思。”   阿梨瞪圆了眼睛。她好像听懂了谢尔雅的话——谢尔雅的意思,是她想当太子良娣?但她好像又没听懂谢尔雅的话——她家姑娘只是上了皇室玉牒,还没跟太子大婚呢!谢家怎么会就开始想起良娣的事了!?   但是阿梨不敢瞎说。   而谢珠藏沉默了半晌,才淡淡地道:“哦。”   谢尔雅被这个“哦”字噎着了,她一时竟不知谢珠藏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她甚至都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鬼话。   然而,谢珠藏好像随手就将这个话题翻了过去,她扭头看向角落里的入墨:“小食呢?”   入墨没有阿梨那么敏锐,他听得一头雾水,此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对对对,殿下特意吩咐了御膳房做小食来,请谢大姑娘尝尝,奴才这就去问槐嬷嬷。”   谢尔雅听到入墨的话,唇角微勾,看向谢珠藏——谢珠藏依然很安静,哪怕是看到槐嬷嬷把一个精雕细琢的朱漆描金八宝食盒呈上来,谢珠藏的脸色仍然没什么变化。   “为了谢大姑娘来,殿下特意吩咐御膳房做了桂花糕。谢大姑娘,您也知道,这时节用桂花糕是最好的。”槐嬷嬷亲自打开食盒。   食盒正中心是一朵形如花的水晶桂花糕,瞧上去晶莹剔透的。外头淋着蜜,里头裹着细碎的桂花瓣。簇拥着这朵水晶桂花糕的,是五片如叶状的片糕,用蔬汁染成了绿色。片糕之上,点缀着小巧的菱形马蹄奶香桂花糕,上头皆点了蜜,团裹着桂花瓣。蜜香与桂花香融为一体,只是望着,就让人觉着舌尖尝到了甜意。   谢尔雅惊叹不已:“这样巧的心思!”谢尔雅沾了点蜜尝了尝:“这蜜好像还有草药味?”   槐嬷嬷颔首道:“谢大姑娘慧眼。这蜜是五倍子花蜜,是蜜蜂采集五倍子花酿出的秋蜜。五倍子乃是敛肺降火的中药,只产于南蛮五溪境内。”   “殿下当真是有心了。”谢尔雅低声赞道。   阿梨立刻接道:“主要是御膳房有心。”槐嬷嬷瞪了阿梨一眼,阿梨挺直腰背,无所畏惧。   谢尔雅一滞,她自然不屑于跟阿梨争辩,而是姿态优雅地尝了一口桂花糕。她细嚼慢咽完,称赞不已:“这桂花糕当真是好吃,软糯可口又不粘牙,桂花的芬芳和五倍子花蜜的药香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谢尔雅见谢珠藏不动筷,笑道:“阿藏,你不尝一尝么?”   “那可不行。”槐嬷嬷见谢珠藏向前倾身,好像有动筷的意思,立刻劝阻道:“我的好姑娘,这桂花糕是凉糕,您可不能吃。殿下吩咐御膳房给您另备了一份。”   入墨连忙把一个简简单单的红酸枝食盒呈上来。   谢尔雅垂眸抿了口茶,口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用这简简单单的红酸枝食盒装着,莫不是珍馐佳肴,才得掩了行迹,怕我垂涎?”   谢尔雅说这话时音调微微上扬,像是说俏皮话一般云淡风轻:“还有什么糕点,竟比这桂花糕还要精致?”   谢珠藏眨了眨眼睛,也好奇道:“是什么?”   入墨打开食盒的盖子,腾腾的热气便一股脑地冒了出来。这食盒是特制的,能将热气留在食盒内久而不散。这热气裹着栗子甘甜的清香,直往人脸上扑。   这食盒里放着三个黄色的小包子,恰好是一口一个的大小。   “就是栗子包啊。”谢尔雅脱口而出道。   “栗子包呀!”谢珠藏笑眯起了眼睛,立刻就伸筷子去夹。   谢珠藏的笑容很甜,谢尔雅顿时觉得眼前的桂花糕不香了,她笑道:“阿藏匀我一个尝尝?”   “我家姑娘平日里就要吃三个栗子包的。”阿梨不乐意。   谢尔雅扭紧了自己手中的帕子。   槐嬷嬷瞪了阿梨一眼:“就你话多。”   谢珠藏安慰地看了阿梨一眼,然后对谢尔雅道:“尝吧。”   谢尔雅便将一个栗子包夹入自己的碟中,轻轻地咬了一口——这栗子包一被咬开,里头热呼呼软绵绵的栗子仁磨成的馅儿就露了出来。“好烫!”谢尔雅一声惊呼,心却凉了下来。   阿梨犹在谢尔雅耳边道:“我家姑娘爱吃原汁原味的甜,所以这栗子包许也比别处寡淡些,单有栗子仁,不会添糖。”   “便是没融糖的栗子仁馅儿也足够甜了,定是千挑百选出来的甘栗,难怪只做得出这三个来。就连这包子皮都有栗子的苦香气。”谢尔雅轻声道:“寻常只想着香甜,这气味不像是蒸出来的栗子香……”   槐嬷嬷答道:“是用栗子壳煮过的水活的面。食盒熏过栗子香,蒸笼也先蒸过一笼栗子。”   “好厉害的心思。”谢尔雅放下筷子,慨叹道。   “姑娘喜欢吃栗子嘛。”阿梨不以为意地道:“这栗子包定然浑身上下都是栗子味。”   谢珠藏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忘给自己正名:“以往,才不麻烦。”   “我的好姑娘诶,您寻常吃的是御膳房备的,这是殿下亲自吩咐去做的,自然不一样。”槐嬷嬷笑着给她斟茶:“慢点儿吃,小心烫。”   谢尔雅拿筷子的手一顿,低眉垂眸、食不知味地把口中的栗子包吞了下去。   的确,桂花糕精美又贵重,可那只是摆给人看的面子。它合所有人的口味,但其实又谁的口味也不合。   哪像一盘热气腾腾的栗子包?它的热度、甜味、香气,以至于数量,都明晃晃地在昭告天下,这一份,是她谢珠藏独享的。   再精挑细选,哪儿就只能挑出做三小个栗子包的甘栗?   不过是玄玉韫,压根就没想着让别人来吃罢了。   谢尔雅放下筷子,拿帕子净了净手,看着谢珠藏道:“我吃着倒是半点不觉得寡淡,与我寻常吃的栗子包无什么分别。”只是这话才落,她便感受到了舌尖的刺痛。   谢珠藏闻言指了指桂花糕:“这稀罕,多吃点。”然后又轻轻敲了敲红酸枝食盒的提手:“不稀罕,我吃啦。”   谢珠藏提及喜欢的东西,眉眼皆是笑意,将先前的锋利都裹住了,露出了温软的一面来。   谢尔雅舔着舌尖上淡淡的血腥气,看着那道桂花糕道:“阿藏如今当真活泼多了,这是件极好的事儿。不如趁热打铁,来参加场宴饮如何?”   谢尔雅抬起头来,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来:“是扈姑娘主持的赏梅宴。扈姑娘你认识吗?镇南大将军的独女、扈昭仪的侄女,闺名玉娇。” 第11章 心魔祸   尽管谢珠藏极力控制,但在听到“扈玉娇”的名字时,她的脸依然不受控制地沉了下来。   前世,扈玉娇来宫中宴饮,把她气得小产——但因为没人知道她怀有身孕,扈玉娇素来一副无辜模样,扈昭仪又颇得圣宠,宫中都只怪她不小心。   阿梨一看谢珠藏的脸色沉下来,立刻就道:“姑娘嗓子才好,还得静养呢。”   槐嬷嬷却不认同:“华太医来把过脉,说姑娘已经大好了。”她劝谢珠藏道:“我的好姑娘,您也得出门去见见应天城的小娘子们。若是能交上一二说得上话的闺中密友,那就再好不过。还能请来宫中小住一会儿。”   谢珠藏始终抿着唇,没有说话。   谢尔雅见状,面带懊恼地道:“嗐,我也不过听说了这赏梅宴,扈姑娘的帖子都没发呢。原是我多嘴。”   谢尔雅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唇,然后让使女拿出一个绣到一半的炉罩来:“冬日里,我想着绣个炉罩给你用,只是绣这朱雀总有些不得其法。阿藏,劳烦你帮我看看?”   谢尔雅将炉罩递给谢珠藏,好像先前关于赏梅宴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   然而,谢珠藏看着自己桌上的赏梅帖,就知道这件事不过是个开始——谢尔雅在宫中小住了一日就回去了,没过几天,扈玉娇的帖子就呈到了谢珠藏的桌案上。   槐嬷嬷很高兴:“姑娘,这可是大好的事儿。扈昭仪素来仁善,老奴听说,这扈姑娘也跟姑姑是一般的性子,最是善解人意,您一准能跟她成为手帕交!”   谢珠藏攥着谢尔雅绣好的炉罩,手在微微地发颤。   阿梨悄悄地看了眼谢珠藏,撇撇嘴道:“姑娘近来听笑话都不笑了。”   槐嬷嬷瞪了阿梨一眼,低声道:“凤位难久悬,扈昭仪颇得圣宠。我的好姑娘,您得考虑以后。您跟她颇为宠爱的侄女交好,以后也好有个依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阿梨撇撇嘴,不服气:“姑娘才不要靠着她呢。”   槐嬷嬷怒目圆瞪,伸手去拧阿梨的手臂,声音也不由得扬高了:“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没得带坏了姑娘——”   槐嬷嬷话音未落,就听外头禀告玄玉韫来了。   “出了什么事?孤听见嬷嬷训阿梨呢。”玄玉韫惊讶地走进来。   槐嬷嬷的手在脸边扇了扇风:“嗐,只是为着姑娘去赏梅宴的事儿,拌了几句嘴。”   玄玉韫对她们之间的拌嘴并不介意,他拿起谢珠藏面前的帖子,随手翻了翻:“是扈昭仪侄女的赏梅宴?”   槐嬷嬷讶然地道:“殿下怎么知晓?”   玄玉韫从怀中拿出一份请帖来,放在谢珠藏帖子的旁边:“今日孤去见父皇,扈昭仪也在,特意跟孤提了一句。”   玄玉韫低眉敛目抿了口茶:“扈大将军镇压了苗郡辰溪附近山民的暴乱,父皇高兴。扈昭仪求父皇赏了体面,让她侄女在明秀山庄办赏梅宴。”   “明秀山庄啊……”谢珠藏低吟这个名字,慢慢地低下了头。   槐嬷嬷百味杂陈地道:“明秀山庄是陛下的庄子吧?老奴记着,是建在郊外的明秀山上,那可是个极好的去处。”   “是啊。春赏花、夏纳凉、秋收果、冬观雪。”玄玉韫嗤笑一声:“父皇将它送给了母后,母后生前最爱去那儿。”   房中一时无人敢说话,还是玄玉韫自己打破了沉默,他摩挲着手中杯盏的边缘,对谢珠藏道:“那儿的梅林确然不错,正好你近来练得也不错,出去见见人说说话也好。”   谢珠藏低着头,低声道:“我不想去。”   玄玉韫见她不说话,手一顿,皱起了眉头:“不想去?”他环视一圈,看到那绣架上又摆上了那幅《春日宴》,便冷哼一声:“你又想窝在宫里头埋头刺绣?”   谢珠藏抬头看了玄玉韫一眼,双手绞在一起,没有说话。   她就知道玄玉韫总惦记着她的《春日宴》!   玄玉韫气结,语气沉郁地道:“你现在说话平顺,不过是慢一点儿。而且都能在西殿练说话,不用特意去荼蘼阁了。不过是多出一道门,又有什么关系?更何况,来往的都是知书达理之人,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什么?   什么知书达理之人——人前居高临下的可怜同情,人后不屑鄙夷的冷嘲热讽,她听得还不够多吗?   谢珠藏缄默地绞紧了自己的手。   “谢珠藏。”玄玉韫连名带姓地叫她,显然是真的生气了:“亲蚕大礼,你身后是数十名朝中命妇,两旁是数十名宫内女官。你如果连一次赏梅宴都不敢去,你怎么可能敢站在亲蚕大礼的祭坛前?”   玄玉韫说的对。他说的都对。   可是——“你?你一个结巴,怎么母仪天下?”“要不是你爹娘救驾而亡,你怎么配当太子妃?”“你就是个累赘,谁喜欢你?”“太子哥哥那么好,你怎么配得上他?”……   莺声燕语如同利箭,声声刺入她的耳中。这些明明是前世之语,却形同鬼魅缠绕在她的耳畔。她身下的血,旁人眼底的责怪,仿佛又在这些话里一一浮现在她的眼前。谢珠藏大口大口地喘气,忍不住伸手捂着耳朵——   “谢珠藏?阿藏?阿藏!”   谢珠藏猛地回过神来,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看到焦虑的玄玉韫正猛地摇动着她的手腕。   玄玉韫见她怔怔地看过来,大松一口气,急道:“你怎么出了一身的冷汗!?入墨,快去请华太医来!”   谢珠藏看着自己的手,才发现自己手心黏腻,甚至还在微微颤抖。谢珠藏垂下眼帘,手握成拳:“我没事。”   玄玉韫自然不会相信她没事,他硬是摁着谢珠藏躺到床上。   华太医一给谢珠藏把完脉,玄玉韫立刻就把华太医叫出去:“华太医,阿藏这是怎么了?”   “谢姑娘这是受了惊吓,好在恢复得及时,免了邪风入体。”华太医揪了把自己的胡子:“下官给她开服惊吓小茶方,泡水喝两日便无事了。只需防着谢姑娘今夜梦中惊醒。这样,晚膳就用玉延安神粥吧,或许可以缓一缓心绪。”   “有劳。”玄玉韫送走华太医,远看着西殿,紧紧地抿着唇:“怎么会受惊呢……”   按理,谢珠藏以前从来不参与宴饮,没单独接触过扈玉娇等人。还有谢尔雅,谢珠藏跟她从无龃龉。谢珠藏到底是排斥她们,还是排斥宴饮?   玄玉韫心中疑窦更胜,他唤来入墨:“你再把谢大姑娘来时的情形,事无巨细、原原本本同孤说一遍。”   *   谢珠藏躺在床上,她起初还能听见玄玉韫跟华太医隐约的说话声,后来,外头便渐渐地静下来。   一如前世,西殿的的宫人怕惊着她,皆是蹑手蹑脚地伺候,连阿梨都不敢高声说话。   她好像又成了那易碎的碧瓯。   谢珠藏呆呆地躺着,看着眼前的床帐——此时的被褥和床帐,还都只绣着花开锦绣、富贵平安,晚霞的光洒进来,映着床帐上那朵富丽堂皇的牡丹花,磅礴又妖娆,当得起国色天香的赞誉。   便是日光沉下去,在郁郁的墨夜里,它借着一抹灯火,依然绽放得极自信又极具张力,哪像她。   谢珠藏把自己缩进被子里。   华太医医术精湛,可他偏这一点说错了——她不会惊醒,她压根就睡不着。   谢珠藏在被子里,将天地遮蔽,只抱着自己的双膝,又将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她像一个无助的婴孩想要蜷缩在母亲的怀抱,可母亲的怀抱已只是遥远记忆里的一场梦。   “殿下?”槐嬷嬷的声音隐隐绰绰地传来,将谢珠藏拉回现实:“天色已晚,您赶紧歇息去吧。这儿老奴看着呢,不碍事的。”   谢珠藏一僵,她想努力听清玄玉韫的声音,可也不知玄玉韫到底说没说话。她还没听清呢,先听到了“吱呀”一声。   西殿的门被推开了。   谢珠藏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内室的帘子被撩开,稍稍带进来些许晚风,裹挟着寒意。   “阿嚏!”谢珠藏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她懊恼地缩了缩脖子,就听到玄玉韫轻轻地叹了口气。   谢珠藏攥紧了自己的被子。   “你别把自己闷坏了。”玄玉韫没有去掀她的被子,只是站在房间里,远远地道:“赏梅宴不去了,孤明日就去跟父皇说。你好好睡吧。”   谢珠藏没有动。   “可这是殿下已经答应了陛下的事……殿下,老奴等明儿再劝劝姑娘吧。”槐嬷嬷低声劝玄玉韫:“姑娘睡一觉就会好,您别担心,且去好好歇息吧。”   “无妨,孤意已决。”玄玉韫缓言道:“今夜有劳嬷嬷。”   槐嬷嬷忙道:“殿下放心。”她扭头看了拱起的被窝一眼,唇边泄过一声叹息。   西殿的门“吱呀”又关上了。   谢珠藏这才从被子里钻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玄玉韫到底对她失望了。   谢珠藏从床上坐起来,借着月光,再一次看清了濡湿的被褥。   谢珠藏颤着手,去摸那牡丹花上被泪水打湿的一角,那凉意让她一哆嗦,立刻就缩了回来——   她想到临终那一天的自己。   她想到临终那一天的玄玉韫。   她的绝望和他的痛苦如山一样向谢珠藏压来,和那些讥讽、鄙夷、可怜的风言风语夹杂在一起,如山呼海啸。谢珠藏死死地攥着身上的被子,紧咬着牙关,浑身都在发颤。   “殿下,您真的得去睡了。”槐嬷嬷无可奈何的劝导声轻轻地飘来,却如递给了谢珠藏一柄劈山断海的利斧——   玄玉韫在等她!   谢珠藏的眸子亮起来,像暗夜里拨云见月,露出最皎洁的月光。她倏地掀开身上的被子,甚至来不及穿上绣鞋,就直奔门外去!   “韫哥哥!”   她一把推开房门,寒风扑面而来,可她站定在了风里。   “我要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阿藏正在努力成长!!   白狗狗躺平并配字“啊”.jpg 第12章 首出宫   谢珠藏的话,不亚于一声平地惊雷。槐嬷嬷瞪大了眼睛,其圆度,堪比一轮圆月。   玄玉韫却笑了。   他解下自己的斗篷,反手披在谢珠藏的身上,替她戴上兜帽拢好衣襟,漫不经心地道:“孤知道了。”   谢珠藏眨了眨眼,对他那么冷静有些许的茫然。她鼓足了勇气踏出的一步,好像早在玄玉韫的预料之中——她就像是,一步踏入了他织好的一张网。   这网里,就连寒凉如水的月色,也流泻了温柔的清辉。   “韫哥哥,你是不是故意的?”谢珠藏忽然清醒了过来。   玄玉韫抿着唇,板着脸道:“什么故意不故意的?你质问孤的话说得倒是顺畅。快点进去,夜里风大,你不冷,孤还冷呢。”   玄玉韫一边说,一边把谢珠藏往房中推。   谢珠藏忽地伸手握住了玄玉韫的手臂,玄玉韫挑挑眉,十分警惕。   谢珠藏松开手,却紧紧地抱了一下玄玉韫。这是用尽全力的一抱,只有谢珠藏刚醒那日可以比拟。可比起那一次,这一抱却如白驹过隙一般短暂。   玄玉韫还没回过神来,谢珠藏已经跳入房中,解下披风交到他的手中:“韫哥哥,好梦!”   她的声音轻快,像广寒宫里的玉兔跳起来,飞快地关上门,活泼可爱。   就算玄玉韫是故意的又如何?   他信她。   就如她信他一样。   这样就够了。   玄玉韫握着手中的披风,对着在他面前紧闭的门,笑意从唇边直达了眼底。   *   谢珠藏既然确定了要去,为免自己临阵脱逃,她一醒来就给扈玉娇写了回帖。只是,或是错字、或是墨迹不匀,她回帖写了三四遍才写成。待一写成,谢珠藏立刻就把回帖交给了阿梨送出去,自己则倚靠在椅背上,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槐嬷嬷从外头领了几个小宫女,抱了衣裳来,见状笑道:“不知道的,还当姑娘白日里也跳了一回五禽戏呢。”   槐嬷嬷拿出汗巾子,温和地给谢珠藏擦去额上微薄的一层汗:“冬日风寒,姑娘得小心着些。”   谢珠藏朝她笑了笑,看向小宫女手上的衣服。   槐嬷嬷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笑道:“殿下前儿送姑娘的布料还用不着,扈昭仪听说姑娘想去赏梅宴,命司制司做了三套衣裳来,您瞧瞧,您想要哪一件?”   小宫女捧了三件衣裳,一件月白,一件粉红,一件银红。   银红色张扬又耀眼,谢珠藏不由自主地走到银红色的衣裳面前,伸手轻轻地拂过衣料上金线勾勒的百鸟朝凤的图案,又像被金线烫了手一样缩回来:“月白色的。”   谢珠藏站在银红色的衣裳前,伸手却指向了另一端月白色的衣裳。   槐嬷嬷愣眼巴睁地呆了一瞬,才回过神来。她笑着展开月白色的棉裙:“这件是极雅致的,同姑娘素日里穿的衣裳颜色相近,老奴想着姑娘就会喜欢。”   这件月白色的棉裙上绣着神清骨秀的寒梅,的确是极素净淡雅。谢珠藏却失了兴趣,她随意地点了点头,坐回到窗下,翻开手中的《笑林广记》。   上回华太医给她写的那几个笑话,的确帮了她不少。如今,谢珠藏可以平顺地四个字、四个字地说话,偶尔也能顺溜地说出完整的句子来。玄玉韫便索性从《笑林广记》里斟酌筛选,给她编了一本适合她的薄些的册子,让她去练。   槐嬷嬷则拿出妆奁来给谢珠藏挑首饰:“姑娘,这支梅花镂空银簪刚好配这条棉裙,再配这一对白玉耳珰……”   槐嬷嬷一眼瞧见谢珠藏手上的《笑林广记》,就叹了口气:“我的好姑娘哟,这样粗鄙的书您还是少看些。待去了赏梅宴,可千万别说您平日里看的是这本书,外人面前,千万提都莫提。”   谢珠藏抿唇不语。   阿梨在这时走了进来,她一瞧见谢珠藏手上的《笑林广记》却是眼前一亮:“姑娘,您现在要讲笑话吗?”   槐嬷嬷愣眼巴睁地看着阿梨。   阿梨没听见槐嬷嬷先前的话,她只看到谢珠藏朝她笑着招了招手。阿梨兴高采烈地走到谢珠藏身边去:“姑娘,您今儿想讲哪个笑话?”   阿梨撩了撩衣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槐嬷嬷深感任重而道远地叹了口气。   *   鉴于谢珠藏日以继夜地在槐嬷嬷耳边讲笑话,槐嬷嬷起初紧绷的心情从担忧到了麻木,到赏梅宴那日,竟也能看着笑得合不拢嘴的谢珠藏和阿梨,露出舒心的笑容来。   “嬷嬷也觉得这笑话可乐!”阿梨大声指出槐嬷嬷的“失误”。   槐嬷嬷登时就拉下脸来:“殿下一会儿就要来接姑娘了,还不快些伺候姑娘换好衣裳!?你还缠着姑娘讲笑话,成何体统!”   阿梨麻利地拿起梳子,小心地给谢珠藏梳头:“姑娘得高高兴兴地去赏梅宴。”   谢珠藏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她的唇角勾起,的确是笑着的。   可谢珠藏的笑容,却随着车马驶离皇宫,一点点凝固了。   玄玉韫与她同去,本半阖着眼睛,听着谢珠藏磕磕绊绊地背祭文。可谁知听着听着,谢珠藏的声音忽地越来越磕巴,然后,戛然而止。   玄玉韫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着谢珠藏。   谢珠藏的腰背挺得很直,正呆呆地看着马车帘。玄玉韫狐疑地顺着谢珠藏的视线看去:“你光盯着个马车帘有什么好看的?”玄玉韫说罢,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眼。   马车从东华门驶出皇宫,正沿着白虎街往白虎门走。白虎街北面是三公九卿的官署,南面则是横贯应天城的栖渊河。栖渊河的南岸,是应天城的商户聚居之处。马车行在白虎街上,可以听见茶楼酒肆里热热闹闹的吆喝声。   谢珠藏是被这些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吸引的。   应天城里客商云集,皆来自天南地北。他们蹩脚的官话说得磕磕绊绊的,惹人发笑,可他们的声音依然朗阔,毫无顾忌地混杂在字正腔圆的官话里。   玄玉韫掀开马车帘的那一瞬,日光透过车帘照进来,谢珠藏抬手遮住阳光,却听玄玉韫道:“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看看?”   谢珠藏愣了一下。她小心地挪到窗口,往外看一眼,顿时大失所望:“没有人呀。”   “你我出行,应天府尹自是要肃清白虎街。”玄玉韫慵懒地靠在引枕上:“热闹的都在栖渊河南岸,得过了喜宴桥。”   谢珠藏讷讷地放下了车帘,低低地应了声:“这样啊。”她对应天城是什么样全无概念,玄玉韫提到喜宴桥,她也不知道在哪里。   “喜宴桥紧挨着白虎街,往南拐个弯就瞧见了。您走过喜宴桥,就到了集庆街。上元灯会的时候没有宵禁,大家都在集庆街西面的桃叶渡看灯会,可热闹了。”阿梨跪坐在谢珠藏脚边,闻言给谢珠藏比划。   谢珠藏认真地看着,眼睛发亮,好奇地问:“阿梨,你以前……住、住在哪儿呀?”   阿梨愣了一下,笑道:“婢子是谢府的家生子,承蒙二老爷和二夫人垂怜,家里在金裕里有一间小房子。婢子跟着姑娘入宫时,家里在集庆街上开一间小茶点铺子。”   阿梨的声音低了下去:“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她复又欢快起来:“没准现在开成大茶点铺子了呢!”   谢珠藏掰着指头算了算,阿梨随她五岁入宫,如今已是八年过去了。   “你没、没回去过吗?”谢珠藏并不很清楚宫里这些事,她此时才意识到,她不过是识字读书,擅长刺绣,但于庶务之上,不懂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阿梨笑容微敛:“没呢。宫里头有规矩,奴婢得入宫十年后,才有见家里人的资格。而且……”阿梨顿了顿:“也只能是家中父母过逝才行。”   “所以呀,不见最好了。”阿梨朝谢珠藏笑道,很平静:“宫中每月会把婢子的一半月例寄回家里,这样他们知道婢子也好。   谢珠藏微微张口:“那……宫、宫里的老、老人呢?”她想到了槐嬷嬷。   “生病的、年过四十的就会被放出去,像槐嬷嬷这样受主子青睐的,或是劳苦功高的,才可以留在宫里头养老。”阿梨解释道。   “要年过四、四十啊。”谢珠藏低喃道。   玄玉韫手中握着书卷,对谢珠藏道:“母后生前原想着改一改这宫规,许他们定期可与家人团聚。后来……”   玄玉韫说到这儿,翻页的手微顿,然后才面无表情地翻过一页。   不用他把“后来”说下去,她们都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怀慜太子病逝,昭敬皇后大受打击,于一年后怀慜太子的忌日溘然长逝。   谢珠藏忙岔开话题,对玄玉韫道:“韫哥哥,我们上、上元节,可以出来,看、看灯会嘛?这样,阿梨就可以,回、回家……看一眼了。”   阿梨眼前一亮。   玄玉韫放下书,似笑非笑地看着谢珠藏:“这会儿愿意出门了?怎么去个赏梅宴偏要人千请万请?”   “只想跟,韫哥哥……出门。”谢珠藏撇撇嘴。   玄玉韫一噎,抬高书卷,遮了自己的脸,漫不经心地道:“看你今儿过得如何。”   随着玄玉韫话音落,马车也停了下来。   谢珠藏坐直了腰背,深吸了一口气。她这口气还没吐出来,就听外头有人娇声唤道——   “太子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这篇评论冷得瑟瑟发抖……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在作话碎碎念!_(:з」∠)_   承接我写文的传统!偶尔上【今日推荐】!   PS:《笑林广记》那个笑话我其实觉得还挺好笑的,你们有人笑了吗…?   *   【今日推荐】   哇我好喜欢《如果国宝会说话》啊!第三季已经出啦!   等以后哪一次开文,一定要用我最喜欢的这句话当主题——“只是那时自信,那时自在,那时是以想胖就胖的自由为美。” 第13章 赴鸿门   这声音听起来娇俏又活泼,像春日里叽叽喳喳的黄莺。   可谢珠藏一听到这声音,就好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她将双手环抱在胸前,打了个小小的寒颤。   玄玉韫已跳下马车,他回身看了谢珠藏一眼,微微蹙眉又很快舒展。玄玉韫向谢珠藏伸出手:“孤扶你下来。”   谢珠藏勉强朝他笑了笑,紧握着他的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马车外,是乌泱泱的人群,齐声迎贺,那声“太子哥哥”的主人则站在所有人之前——她穿着银红色的斗篷,头上簪着坠梅花流苏的金步摇,瞧上去千姿百媚。   谢珠藏和扈玉娇视线相接的一瞬,谢珠藏下意识地用力握紧了玄玉韫的手。玄玉韫愕然地低头看着她,抿着唇,他再看着扈玉娇的神色便淡了下来:“扈姑娘。”   扈玉娇神色微变,但很快又娇笑着掩饰过去,将玄玉韫和谢珠藏往明秀山庄迎:“我们正在念着太子哥哥和阿藏呢。姑母赐了新鲜的野猪肉和鹿肉,男眷和女眷分别在疏影亭和玉骨亭摆宴。哥哥还说,就等太子哥哥来,这行酒令才有意思。”   扈玉娇又看着谢珠藏,她的视线顺着谢珠藏天青色的斗篷,落到谢珠藏和玄玉韫相接的手上。扈玉娇眸中的嫉妒和阴鸷一闪而过,她扭过头去,笑道:“阿藏头一回出来宴饮,可得敞开了好好玩。阿藏,你可有什么想玩的?”   众人都听说谢珠藏不爱说话,也有一部分人早知她是个结巴,闻言视线都落在了谢珠藏的身上,兴味地看着她,想知道谢珠藏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谢珠藏微低着头,手拢在袖子里,握成拳,缓慢地道:“客……随主便。”   扈玉娇掩唇而笑:“那怎么能行,我可得让太子哥哥放心把你交给我照顾的。你快说一个你想玩的,这样也好让我准备嘛。”   扈玉娇不依不饶地想要谢珠藏说个玩法。谢珠藏脸色微白,她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露怯。   一旁的谢尔雅看到谢珠藏的脸色,嘴唇翕张,可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却是玄玉韫轻哼一声:“你既然知道她头一回宴饮,怎么还问她要玩法?”玄玉韫一开口,扈玉娇就收了锋芒,笑道:“太子哥哥说得对。瞧我,太想着让阿藏跟我们一道玩了。”   扈玉娇又笑嗔地看着一旁的谢尔雅:“谢姐姐也真是,怎么也不提醒我一声,差点让我做了那咄咄逼人的恶人。”   扈玉娇是笑着的,人人都当她在开玩笑。扈玉娇也不待谢尔雅说话,又伸手去牵谢珠藏的手:“阿藏,走吧,随我去玉骨亭。”   玄玉韫看到扈玉娇的动作,自发地松开了谢珠藏的手。毕竟,谢珠藏跟他无法坐在同一个宴席上,总是要分开的。   谢珠藏浑身紧绷,她一看到扈玉娇靠近,立刻就低着头,伸手佯装顺了顺另一只手的袖子。扈玉娇的手落了空,她的脸色一暗,顺势指了指不远处的梅林:“瞧瞧,烤架席次都已经铺开了。”   扈玉娇又掩唇笑着对玄玉韫道:“太子哥哥放心去玩儿吧,阿藏有我们照顾呢。便是我照顾不周,还有谢姐姐在呢。”   扈玉娇瞧上去很是真诚。玄玉韫看了看扈玉娇,又看了眼谢尔雅——她们瞧上去都温婉和顺,不像是会欺负谢珠藏的。   于是,玄玉韫对扈玉娇点点头:“有劳。”然后才看着谢珠藏道:“好好玩。”他自然地替她拢紧斗篷,被一旁等着的少年郎欢呼簇拥着远去。   谢珠藏看着玄玉韫离去的背影,冬天的寒意随着他的远去一点点从她的脚心侵袭入心底。   扈玉娇走过她的身边,肩膀撞了她一下:“好好玩呀。”   扈玉娇走在最前面,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谢珠藏一眼。   *   女眷的宴席设在玉骨亭,以小几的形式分食。   众人的小几上摆着一双雕梅银筷、一个青花松竹梅纹盘,上摆一个青花松竹梅纹碗。扈玉娇坐的主位,却摆着一套胭脂红的碗盘。   小娘子们一一落座,便有人笑赞道:“这套胭脂红的碗盘,是昭仪娘娘赏的吧?咱们这些人里头,也就娇娇这一身红最娇艳,若是旁的人,还配不上这套胭脂红的碗盘。”   玄汉国,皇后为尊,其下是昭仪、婕妤、娙娥、傛华、美人。如今凤位空悬,扈昭仪自然就成了后宫的头一位。   众人自然纷纷应承。   阿梨提前做了功课,此时便对谢珠藏耳语道:“这是扈姑娘的表姐,赵二姑娘。”   扈玉娇听着满座的奉承,笑看了谢珠藏一眼。谁知谢珠藏在侧耳听阿梨说话,压根都没有看扈玉娇。扈玉娇脸色微沉,借喝茶掩饰过去,道:“阿藏这套衣裳,也很衬这套青花松竹梅碗盘呀。”   一套人人都有的青花松竹梅碗盘,偏要说谢珠藏的衣服与它相称,若是旁人听了,一准要与扈玉娇争锋相对。   然而,谢珠藏穿月白色的棉裙,本就是因为她不欲相争,此时也只道:“哦。”便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可谢珠藏这个“哦”字,听在扈玉娇耳中却分外刺耳。扈玉娇不觉得谢珠藏是不欲与她相争,而更觉得谢珠藏是不屑与她相争。   谢珠藏一个结巴,哪有她不屑别人的份?   不过就是凭着父辈的荣光罢了!   赵二姑娘打量了一番谢珠藏的衣裳,抿茶笑道:“谢姑娘穿的雅致。不过呀,这才下过一场小雪,谢姑娘这身衣裳,走进梅林里怕是就瞧不见人影了。”赵二姑娘又看着扈玉娇道:“白雪琉璃世界,还得看红衣似火,才是盛景嘛。”   这些宾客都是扈玉娇精挑细选的人,哪怕众人明知赵二姑娘是拿谢珠藏给扈玉娇搭梯子,却也纷纷帮着添木扶梯。唯有谢尔雅,眉头微蹙,以喝茶掩饰过去。   扈玉娇微微抬着下巴,笑道:“表姐说笑呢。我可得好好灌你一杯才成!”   赵二姑娘笑道:“若是娇娇拿娘娘赐下的梅子酒来,那我不待你来灌,自个儿就就着去喝了!”   众人哈哈大笑,扈玉娇连连把酒壶向后撤,她动作幅度大,不小心撞到了谢珠藏身上。酒壶里的梅子酒眼看就要洒出来,阿梨一早就准备着,眼疾手快,抽出汗巾子就扶住了酒壶。   扈玉娇下意识地抽手,竟没抽动。她抬头看向阿梨,目光中带了厉色。扈玉娇放下酒壶,对谢珠藏道:“瞧我,笨手笨脚的,差点儿就要洒到你裙子上了。好在你这宫女倒是机敏,也安了我的心。”   “谬赞。”谢珠藏谨慎地回道。   谢珠藏话说得那么短,显得她很云淡风轻似的。扈玉娇暗中咬牙,眼睛一转,道:“哪儿是谬赞呢。”   扈玉娇拿帕子掩唇,煞有其事地道:“我可提前跟阿藏说好,一会儿我们一道玩行酒令,你可不许让这宫女替你。免得我们被她比下去,可好没面子!”   她此时说来俏皮,众人皆笑,谁也不会信扈玉娇当真有这样的担忧。   谢尔雅却面色一紧,她飞快地看了谢珠藏一眼,道:“行酒令常玩,不如换换花样,还是投壶吧。”   扈玉娇哼了一声:“投壶难道就不常玩了吗?雪白梅红的好景色,当然得诗词来相称。”   扈玉娇不待她人说话,很快就说了规则:“不如做咏梅令,从我开始,阿藏次之。咱们咏前人的诗句,一句七言,得含一个‘梅’字。落在哪个位置,就由那个位置上的人饮酒。我可说好了,不许想太久,得图一个才思敏捷。”   众人齐声应和,谢尔雅蹙眉看向谢珠藏。谢珠藏微微挺直腰背,脸上有鲜明的犹豫之色。   扈玉娇不等谢珠藏开口,就先笑道:“阿藏,你难得出来跟我们一道玩,可别扫了兴致。”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扈玉娇重重地咬字,那种势在必得的表情再一次浮现在她的脸上。   赵二姑娘立刻帮腔道:“谢姑娘,谢家诗书传家,咏梅令对你来说总比投壶要容易些吧?”   “我家姑娘……”阿梨立刻开口说话,然而,她才说了四个字,就被扈玉娇打断:“我都说了,不许宫女帮腔了。怎么?阿藏瞧不上我们?”   有那些只知道谢珠藏不爱说话的,又或是明知谢珠藏幼时口吃的人,便也于此时帮腔,见谢珠藏不说话,看她的眼神也渐渐古怪起来。   “谢姑娘怎么是个这样的人?”“太子妃怎么是个这样的人?”这样的嘀咕声渐渐大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谢珠藏的身上,这些目光里,挑衅、嘲讽、狐疑、嫉妒、厌恶……亭外风雪声忽地烈起来,所有恶的目光,宛如暴雪凝固成了冰棱,砸在谢珠藏的身上。谢珠藏嘴唇发颤,只觉得自己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可这些目光、这些碎语逼着她走向悬崖,她知道,她不得不说出那个字——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怕这只是成长路上的坎。 第14章 生恶意   谢珠藏这一声好,让扈玉娇露出第一个舒畅的笑容来。扈玉娇立刻道:“梅烟笛中闻几弄。”   扈玉娇说罢,示意一旁的使女给谢珠藏的酒杯满上:“阿藏,我的梅字在首字。该你饮。”   谢珠藏闷头将杯中的梅子酒一饮而尽。   果香甜柔,可入口却浓烈烫喉。   谢珠藏喝罢,轻声道:“一枝……春、春、春……”她磕顿几声,也不知是谁“噗哧”笑了一声,引起了半遮半掩的笑声。   谢珠藏声音渐轻,竟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扈玉娇“失望”地道:“阿藏,你这都想不出来呀?罢了,你自罚一杯。谢大姑娘,你接吧。”   “姑娘!”阿梨急道。   扈玉娇冷声呵斥:“阿藏,你这宫女好没规矩。主子玩闹,哪有她开口的份儿,怕是宫规都忘了不成。”   谢珠藏一听扈玉娇话中有话,肃然地看向扈玉娇。扈玉娇与谢珠藏四目相触,微微扬起了下巴:“要不要我请姑母,帮你管教一二?”   谢珠藏缄默不语,她朝阿梨摇了摇头,自罚一杯。   谢尔雅神色复杂地看着谢珠藏,随口念了一句诗。这句诗的“梅”字,避开了谢珠藏的位置。   然而,其他的小娘子多少看出了些风向,能让谢珠藏喝的酒,都让她喝了。   等轮到赵二姑娘时,因为她坐在扈玉娇的左手边第一位,因此,她一句“青梅煮酒斗时新”,又把酒杯摆在了谢珠藏的面前。   此时,谢珠藏已是脸色薄红。   扈玉娇不等谢珠藏喝酒,径直道:“梅蕊新妆桂叶眉。”使女这时才刚刚给谢珠藏满上果酒,扈玉娇拿帕子掩唇笑道:“哎呀呀,我接的太快了,阿藏还没喝表姐那杯酒呢。”   赵二姑娘也笑:“谢姑娘不如一并喝了吧?”   谢珠藏沉默着连喝两杯。   扈玉娇见她喝完,忙道:“阿藏,这一轮下来,你方才第一句诗总记起来了吧?”   谢珠藏抬头看着扈玉娇。   扈玉娇笑看着谢珠藏,她的目光里是明目张胆的不屑和嘲讽——谢珠藏再受玄玉韫的重视又如何?   扈玉娇的心里,恶意如蔓草一样疯长:“要不然,我给你个提示?我们这些闺秀,虽不识得什么四书五经,但五岁用来启蒙的《声律启蒙》,总是背过的。这里头就有‘梅’字的诗。”   赵二姑娘轻笑道:“那不如我再提示得更明白些?‘雨长苔痕侵壁砌’的下一句?”   谢珠藏的双手放在小几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裙子。从席上之人那一声轻笑开始,前世那些嘲讽又如惊涛骇浪一般在她的脑海里翻涌。   谢珠藏极其、极其不想开口,她恨不能地上有一条缝,可以让她钻进去。又或者是这梅子酒,能让她一醉解千愁。   可是,她只是沉默着,只紧闭着牙关,竟连头也不肯低。   她知道,她只要一低头,玄玉韫激她、她于月夜奔出的努力,就会付诸东流。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就会一泻千里。   扈玉娇的笑容肆意而又鄙夷,谢珠藏直视着她的恶意,轻轻地,用尽全身力气,再一次开口:“笑坐……坐、坐……”   “嗐。”赵二姑娘夸张地大叹一口气:“《声律启蒙》的下一句,当是‘月移梅影上窗纱’呀!谢姑娘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呢?自罚自罚!”   众人一齐哄笑。   在这笑声里,谢珠藏声音颤抖,却勉力磕磕绊绊地继续道:“……雕、雕、雕鞍,歌、歌落……落梅……”   先前在毓庆宫已练得平顺的语句,再一次变得支离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   她以为她能缓慢地把话说明白了,以为她能不用在荼蘼阁避人耳目地练习了。她以为她有了长足的进步,曙光就在眼前了。   然而,当她站在这些满是恶意的人面前,她依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可是,哪怕这句话再稀烂,哪怕众人的嘲讽再鲜明,谢珠藏依然咬紧牙关,逐字逐句地说了出来。   她不服。   扈玉娇故意等她说完,拿帕子掩了嘴唇,故作惊讶道:“嗐,原来你就是话说得慢呀,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们可以等你呀!”   众人纷纷露出惊愕来,这惊愕里,几乎不加掩饰地掺杂着居高临下的同情,以及对自己说话流利的自得:“是呀,你早说呀!”众人接着扈玉娇的话,争先恐后地表示着自己的“善良”。   扈玉娇看着挺直着腰背的谢珠藏,把谢珠藏当跳梁小丑来戏耍,可怜她:“阿藏呀,你先前那句‘一枝春’,是想说什么呀?我不知你说话磕巴,这才误以为你背不出来。你且说来听听?”   谢珠藏的眸子一厉:“扈……玉娇……!”   “嗐,别生气嘛。”扈玉娇娇声打断谢珠藏说话。   阿梨一个箭步冲到谢珠藏身前,厉声道:“扈家真是好规矩,我家姑娘话音未落,哪有你说话的份!扈姑娘,你明知我家姑娘口不善言,你不要欺人太甚!”   阿梨凛然而立,完全将扈玉娇先前的威胁抛之脑后。   玉骨亭忽地一默。   阿梨这句话,如刀尖戳破了窗户纸,揭开了伪善的面具,露出里头早已乌黑的恶意来。   “你好大的胆子!”扈玉娇厉声呵斥:“当真不把本姑娘放在眼里不成!?”   见阿梨还没被吓得跪下,赵二姑娘冷冷地道:“娇娇,娘娘不是让严嬷嬷来伺候了么?不如索性让严嬷嬷把人送去永巷,好生管教。”   永巷处置犯错的宫婢,进去就得脱一层皮,能活着出来,不死也是半残。   阿梨咬紧牙关,梗着脖子道:“要处置奴婢,自有宫规宫法,扈姑娘和赵姑娘又不是宫中人,焉能做得了宫规宫法的主?”   阿梨这话不可谓不重,赵二姑娘倒是先被吓了一跳,一下子偃旗息鼓,只看着扈玉娇。   扈玉娇上有宠妃为姑母,家中父亲是朝中离不得的边关大将,早把自己当成了东宫的人,闻言冷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奴才。还真当本姑娘治不了你?来人!”   扈玉娇厉声呵斥完,众人皆噤声不敢说话。   谢珠藏却站了起来。   谢珠藏的手藏在袖子里,手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身子都在发抖。可她依然把阿梨拉到自己身后,站在了阿梨的身前,直视着扈玉娇。   “谁、敢?”   谢珠藏的声音低沉,前所未有的坚定。   *   阿梨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谢珠藏的背影——她自小被教着,要听谢珠藏的话,要当她的口舌,护着谢珠藏一辈子。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是谢珠藏站在她的身前。   其他人比阿梨还要吃惊。她们早笃定谢珠藏是绵软懦弱的性子,从她那身不欲争锋的月白色棉裙就能看出来。更何况,她才刚刚因为结巴被嘲笑过啊!她难道不应该恨不得把自己缩成米粒吗?   她凭什么不低头,她凭什么站起来,她凭什么不卑微怯弱如尘埃!?   扈玉娇微微收敛了自己脸上的错愕,她提着酒壶,站了起来,走近谢珠藏:“你以为你说句谁敢,我就当真拿你这宫女没办法?”   扈玉娇靠近谢珠藏,近乎耳语地道:“就算我现在,将这一整壶酒都倒在你脸上,她们也只敢说没看到——谢珠藏,你以为你是谁?”   谢珠藏没有退。   她声音发颤,却目不斜视,字字如刀:“你……又……以为……你是谁!”   扈玉娇的笑容一滞,脸上的阴鸷一览无遗:“我是谁?谢珠藏,你难不成还想拿太子妃的身份来压我?谢珠藏,你一个结巴,凭什么当太子妃……”   扈玉娇话音未落,远处忽地传来一声呼唤:“阿藏!”   扈玉娇面色一变。   几乎是谢珠藏下意识转头的刹那间,她忽地听到瓷瓶碎的脆响。谢珠藏还没回过神来,就听扈玉娇带着哭腔道:“阿藏!我都说你可以慢点说了,你便是再接不出来,也不该迁怒于我呀!”   谢珠藏猛地回头去看——   扈玉娇银红色的裙子上有大片紫褐色的酒渍。而酒壶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谢珠藏抿着唇看向扈玉娇。扈玉娇泫然欲泣,眸中有得色一闪而过——   玄玉韫,正跨步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2020/7/20 改文!   ——   我敬重所有不肯向恶意低头的人。   ——   【引1-“梅烟笛中闻几弄。”苏轼《渔家傲·临水纵横回晚鞚》】   【引2-“一枝春雪冻梅花”韦庄《浣溪沙》】   【引3-“青梅煮酒斗时新”晏殊《诉衷情·青梅煮酒斗时新》】   【引4-“梅蕊新妆桂叶眉”晏几道《鹧鸪天·梅蕊新妆桂叶眉》】   【引5-“雨长苔痕侵壁砌,月移梅影上窗纱。”车万育《声律启蒙》】   【引6-“笑坐雕鞍歌落梅”李白《襄阳歌》】 第15章 共进退   扈玉娇低眉,伸手想去拉谢珠藏。谢珠藏下意识地往后一避,扈玉娇立刻就哀声道:“阿藏,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伤着手。我不怪你,真的,我不怪你。”   “你颠倒黑白!”阿梨怒道。   赵二姑娘立刻道:“你是谢姑娘的使女,自然向着谢姑娘说话。”   谢尔雅站起来道:“方才可不是阿藏手中提着酒壶。”   赵二姑娘冷哼一声:“谢大姑娘,你现在倒肯来做这个好人了?”   赵二姑娘扬声问其他人:“你们最后可瞧见是谁拿着酒壶了?”   大部分的人只含糊说没看见,也有那一心攀附扈家的,斩钉截铁地说是谢珠藏撞到了酒壶。   赵二姑娘摊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谢尔雅:“瞧瞧。你跟谢姑娘同出一族,你养父母时常耳提面命让你让着谢姑娘吧?焉知不是你是非不分?”   谢尔雅哑然失声。   扈玉娇掩面拉了拉赵二姑娘的袖子,哀声道:“表姐,别说了,罢了,罢了。”   扈玉娇又看着谢珠藏,泪眼婆娑地道:“我知道,阿藏你不喜欢我。先前入明秀庄的时候,你就不想我牵你的手。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呢?”   谢珠藏紧咬着牙关,浑身发颤地地看着扈玉娇。可她数次想开口说话,却只觉寒风从口中灌入,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她太明白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为什么?”玄玉韫将这些话尽收耳中,他冷笑着踏上玉骨亭,扫了眼谢珠藏。   他抄起谢珠藏小几上的杯盏,看了看杯中澄澈的酒,又看了看扈玉娇裙子上的酒渍:“你说这酒是阿藏泼的?”   扈玉娇好像这时才意识到玄玉韫来了,她轻轻地惊呼一声,又勉强挤出笑容来:“是……但是太子哥哥不要怪阿藏,她也不是故意……”   “啊!!!”   扈玉娇话还没说完,先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声!   玉骨亭顿时一阵兵荒马乱!   赵二姑娘瞠目结舌,她瞪着玄玉韫,手颤颤地指着谢珠藏:“你……她……”   玄玉韫居然把杯子放进谢珠藏的手中,握着谢珠藏的手腕,把酒泼到了扈玉娇的脸上!   “我的眼睛——我的脸!!”扈玉娇尖声惊叫,将自己惯来装出来的模样抛之脑后,毫无一个贵女的风度。   扈玉娇胡乱地扯着汗巾子用力地擦自己的脸。她的力气太大,脸上的脂粉扑簌着往下掉,还留在脸上的胭脂和梅子酒混成了一团,一团红一团白,活像一个跳梁小丑。那精致的黛眉和花钿早被她毁得七零八落,比她被酒弄污的衣裙还要可笑。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太子不问青红皂白,竟直接就笃定了错在扈玉娇!?   他对谢珠藏的珍视,竟已到了如此地步吗!?   众人被这变故惊呆了,都呆若木鸡地看着玄玉韫。   “你也配问?”玄玉韫冷冷地道。   谢珠藏自己都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又抬头看着玄玉韫。   玄玉韫的侧脸如刀刻,棱角分明,气势轩然。他的目光里压抑着滔天的愤怒,那怒火几乎要从他的眼中窜出来。   玄玉韫察觉到谢珠藏在看他,他侧首看着谢珠藏,嗤笑一声:“你也是个傻的,这种两面三刀的小人,蠢笨如猪,有什么好多费口舌的?你是孤上了玉碟的太子妃,激你说话,她们也配?”   “你得这么做——”他说着,从她手中抽出杯盏,随手扔在赵二姑娘的脚边:“学会了吗?”   “啊!”瓷片碎裂,吓得赵二姑娘一声尖叫,往后仰倒,踢翻了跟前的小几。   那些原本站在一旁看热闹的贵女们,“噗通”一声,纷纷跪倒在地,两股战战,大气也不敢出。   谢珠藏呆愣地点点头。   玄玉韫握住了谢珠藏的手腕,冷静地道:“那就不算白来。走吧,回宫。”   谢珠藏深吸一口气,用力地点头。   *   然而,他们才踏出玉骨亭一步,严嬷嬷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殿下!扈姑娘无缘无故被泼了酒,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吗!?”   谢珠藏下意识地攥紧了玄玉韫的衣袖。?轻?吻?最? 萌?羽?恋?整?理?   严嬷嬷是宫中的老人了,深知玄汉国对声名的重视,哪怕是太子,也不可有仗势欺人的恶名。故而她有底气义正辞严地问道:“您是储君,就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毁了一个女子的闺名吗!?”   扈玉娇哭声更大,她看向谢珠藏的目光像淬了毒一样。   玄玉韫脚步未停,他只是扬手在空中做了个手势。   严嬷嬷见他毫不在意,心底冷笑一声,要在烈火之上再添一把柴火。   然而——   “就算我现在,将这一整壶酒都倒在你脸上,她们也只敢说没看到——谢珠藏,你以为你是谁?”   “谢珠藏,你一个结巴,你凭什么当太子妃……”   严嬷嬷还未开口,“扈玉娇”的声音却忽然在玉骨亭众人的耳边响起。这声调恶毒而又尖锐,清晰可闻。   玉骨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扈玉娇大骇:“是谁!?我方才没有说话!嬷嬷!我方才没有说话!?”可人人都匍匐在地,压根看不出谁有问题。   扈玉娇快要疯了!她疯狂地左右转动脑袋,试图从人群里分辨出声音的来源。   然而,这声音是来自房梁,还是来自梅林,甚或就来自这些闺秀中间!?大惊之下的她们,完全分辨不出。   严嬷嬷如寒冬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冰水,整个人登时就僵在了原地。   她忘了,玄玉韫是储君啊。   如果不是笃定出了事,他怎么会突然离席,从疏影亭赶到玉骨亭来?他这一招,不是为了让场上的人误会,他只是想警告她们——她们的一言一行,早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嬷嬷!嬷嬷!”严嬷嬷的沉默,让扈玉娇骇然大哭,亭中只能听见她歇斯底里的哭声,就连赵二姑娘也不敢靠近她。   她死死地盯着谢珠藏的背影——谢珠藏来时白衣胜雪,如今依然是干干净净的,妥帖又体面。哪像她扈玉娇,精挑细选的银红色的裙子,毁了个彻彻底底!   她苦心孤诣的好名声!就跟这条裙子一样,也毁了个彻彻底底!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谢珠藏她凭什么!   凭什么太子为她出头,就连步子也就着她的步调!   嫉妒要扈玉娇整个人都吞噬了,她拉着严嬷嬷的衣袖,几乎要把严嬷嬷的袖子扯下来。严嬷嬷回过神来,掩下心中的汹涌波涛,厉声道:“查!到底是谁恶意仿照姑娘说话,离间姑娘和谢姑娘!”   严嬷嬷又冷冰冰地环视了一圈玉骨亭:“今日之事,还望姑娘们都烂在肚子里。不然,已经惹恼了殿下和谢姑娘不说,还会惹恼陛下和昭仪娘娘。望姑娘们,三思。”   众人相互对视一眼,都慌忙站起来,着急忙慌地表了忠心,又急匆匆地各自找借口想要离开。   严嬷嬷将所有人都拦了下来。笑话,这要是把人都放回去,提早结束宴席,那跟昭告天下这赏梅宴出了问题有什么区别?   严嬷嬷稳定了人心,才把扈玉娇带入内室,亲自伺候她梳洗。严嬷嬷安慰道:“姑娘别慌,老奴这就上禀昭仪娘娘。这次不仅仅是您的体面,也是昭仪娘娘的体面。昭仪娘娘不会轻易将这件事放过去的。”   “太子是不是厌了我?太子是不是厌了我??”扈玉娇抓着严嬷嬷的手,焦躁地问道:“我是不是入不了东宫了?我怎么办啊嬷嬷我怎么办啊!”   严嬷嬷没有说话。   扈玉娇面色狰狞:“都怪谢珠藏那个小贱人!”   严嬷嬷面沉如水:“姑娘!这样的话您千万不要再说了!这些日子,您先在家称病歇息。宫中有昭仪娘娘在呢。”   严嬷嬷看着谢珠藏和玄玉韫离去的方向,低声冷笑:“昭仪娘娘那关,可没那么好过!”   作者有话要说:  别慌这不是狗血套路文!这是篇治愈文!!!   太子虽然傲娇,但是他绝对不傻的! 第16章 帝王怒   玄玉韫和谢珠藏才过了东华门,就被拦了下来。   玄汉帝召他们去养心殿。   玄玉韫和谢珠藏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果然,玄玉韫和谢珠藏才踏入养心殿,还没开口问安呢,一本奏章就扔了过来:“给朕跪下!”   那本奏章被扔在了玄玉韫的脚边,玄玉韫噗通一声跪在白石地板上,双手捡起了地上的奏章。他的膝盖磕到坚硬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重的闷响。谢珠藏跟着跪了下来。   “太子,你好大的威风!娇娇好好的一个赏梅宴,被你给折腾得不欢而散!”玄汉帝厉声呵斥道:“不过是小女儿家的口角,值得你这般落人脸面!?”   站在一旁的扈昭仪嘤嘤切切地哭道:“陛下快别这样说太子,快让太子起来吧,臣妾怎么担得起呢!”   “爱妃就是心太软。”玄汉帝叹了口气,亲自给扈昭仪擦眼泪:“你快回去歇着吧,不要为这件事忧心。朕定好好罚韫儿。”玄汉帝说罢,沉沉地看了玄玉韫一眼。   扈昭仪见好就收,她虚弱无力地靠在宫女身上,替玄玉韫求情:“太子也只是被人蒙蔽了……”她眼角余光扫过一同跪着的谢珠藏,藏下心中的狠戾:“陛下可千万不要罚太子呀!”   玄汉帝又叹了口气:“你呀,你呀。高望,快替朕送昭仪回去。”高望低声应下,扈昭仪这才弱风扶柳地向外走。   扈昭仪走过谢珠藏身边时,步伐微顿,若无其事地踩过谢珠藏铺在地上的月白色的裙摆,施施然走了出去。   高望走前,带上了养心殿的门。   养心殿的门一关,光线陡然暗沉下来。阳光照在玄汉帝的脸上,半明半暗。先前还怒发冲冠的玄汉帝,此时就好像陡然沉下来的深海,将一切汹涌波涛都掩盖在了海底。   “阿藏。”玄汉帝低声唤道。   谢珠藏慌忙叩首:“陛……陛下……”   玄汉帝的目光掠过她的裙摆,低声轻叹:“地上凉,你起来吧,此事本也不怪你。”   谢珠藏一愣,可她缓缓地低下头去,匍匐身子,五体投地地行大礼:“怪……怪我。”   谢珠藏的声音哽咽却又坚定:“求陛……陛下,不要责、责、责罚韫哥哥……”她只恨自己说话磕巴,不能伶牙俐齿地求得玄汉帝改变心意,而只能这样磕磕绊绊地求饶,听起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至极。   玄玉韫挺直腰背,伸手去拉她,哑声道:“怪你作甚?父皇早就……”他顿了顿,转而道:“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玄汉帝垂首看着谢珠藏和玄玉韫——因着玄玉韫的伸手和侧身,他们在明灭的光影中,就好像依靠在了一起,密不可分。   玄汉帝闭了闭眼,声音冷冽:“来人,把谢姑娘送回毓庆宫。”   谢珠藏瞪大了眼睛。   玄汉帝淡漠地看着玄玉韫——父子俩目光在空中稍触即分,玄玉韫先扭过头去。玄汉帝瞳仁微缩,冷声命令:“把太子送进奉先殿好好反省,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许进出。”   “御膳房亦然。”   *   毓庆宫西殿,槐嬷嬷和阿梨正焦心地等着,一见到谢珠藏,她们立刻迎了上去。   谢珠藏犹如霜打的茄子,槐嬷嬷心疼得不得了,一拍大腿气道:“都怪老奴!扈昭仪瞧上去仁善,家里头怎么会养出扈玉娇这样两面三刀的小娘子!叫老奴恨不得撕了她的嘴!”   槐嬷嬷显然已经听阿梨讲述了整个故事了。   谢珠藏疲惫地挥了挥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她对阿梨道:“拿……梅花玉……玉版笺来。”   槐嬷嬷惊讶地问道:“姑娘此时要梅花玉版笺来做什么?殿下呢?殿下可回来了?”   梅花玉版笺是昭敬皇后最喜欢的用纸,她去世后,剩下的梅花玉版笺就都留给了谢珠藏。只是谢珠藏珍视它们,一直好好地放着,不曾用过。   谢珠藏摇了摇头,松烟和入墨也赶了过来,闻言对槐嬷嬷急道:“殿下被关去奉先殿了!”   槐嬷嬷瞪大了眼睛。   奉先殿,供奉着历代先帝的画像。   仅仅因为玄玉韫落了扈玉娇的脸面,就要让玄玉韫去祖宗面前反省!?   槐嬷嬷脸色沉下来,咬牙切齿地道:“皇后娘娘在时,哪有这些魁魅魍魉嚣张的份。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在槐嬷嬷后悔莫及的声音里,谢珠藏沉稳地在纸上写下第一行字——   “陛下亲启。”   *   玄汉帝坐在养心殿批阅奏章,高望刚从扈昭仪的翊坤宫回来,玄汉帝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翻过一页:“如何?”   高望禀报道:“昭仪娘娘瞧见陛下赐下的珊瑚麒麟,很是高兴。”   玄汉帝头也没抬,用朱笔写下一个“阅”字,漫不经心地道:“麒麟送子,焉能不悦。”   扈昭仪颇得圣宠,唯一的失望,就是至今仍无子嗣。   高望没敢说话。   玄汉帝合上这份奏章,打开下一份,又问:“她的消息是从哪儿得来的?”   高望的腰弯得更低了:“奴才正在查。”   “好好查。”玄汉帝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得消息的速度,可不比朕晚多少。”   “喏。”高望恭敬地应声。   玄汉帝看着笔下的奏章,轻声念道:“镇南大将军数次大败山民,苗郡人人称颂,边境安宁仰之,实乃国之栋梁、中流砥柱是也。”   玄汉帝顿了顿,落笔批一个“朕心甚悦”。他批完,将笔搁在笔架上,目光落到一旁的高望身上:“谢家知道消息了吗?”   高望知道玄汉帝还在说赏梅宴的事,他斟酌了一会儿,谨慎地道:“谢大姑娘已经归家了。她于宴席之上,还替谢姑娘说了话。奴才要不要再给谢太傅递个信?”   “递。”玄汉帝并不指望谢尔雅,当即立断。他靠在雕龙刻凤的木椅上,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声音淡漠:“谢太傅连教韫儿,也大多藉由韩少傅。他沉寂得也够久了。”   玄汉帝缓缓地睁开眼,眸色清明,藏着凛凛寒冬的肃杀。   就在此时,外头忽地传来通禀声:“陛下,谢姑娘求见!”   玄汉帝微微直起身,诧异地看着门外。   谢珠藏怯弱,从来不敢独自前来拜见他。如今,难道是为了被关在奉先殿的玄玉韫,竟转了性子?   玄汉帝唇边勾起了兴味的笑意,尔后收敛,淡淡地道:“传。”   作者有话要说:  该阿藏发力了! 第17章 臣女心   谢珠藏手中捏着一气呵成的书信,忐忑地走进养心殿。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万岁。”谢珠藏跪在地上行礼,强迫自己口齿清晰地说话。   玄汉帝的声音遥遥地从上首传来:“阿藏,你几个时辰之前才刚从养心殿出去,又为着太子而来?”   玄汉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谢珠藏不敢造次,她把书信高高地举过头顶,磕磕绊绊地道:“臣女……口、口、口不善言,还……还望陛、陛、陛下,收、收、收了臣女的书、书信。”   谢珠藏如今已经意识到了,哪怕她在西殿练习的时候说得再顺溜,但在人前,在高度紧张的时候,她又会被打回原形。   可她一定要说。   这一次,该她,来护着他了。   玄汉帝耐心地听完了。   他垂眸看着谢珠藏手中的书信。   阳光洒在这封书信上,上头泥金所绘的冰梅纹闪烁着金粉般的光泽。   “呈上来。”玄汉帝平静地道。   高望连忙恭恭敬敬地把谢珠藏的书信捧到玄汉帝的桌案前。   谢珠藏稍松一口气,叩首行礼:“多、多谢陛下!”   玄汉帝接过谢珠藏的书信,放在桌案上,并不急着看:“朕接了你的信,回去吧。”   谢珠藏迟疑地站起身,到底还是应了下来。   高望将谢珠藏送出养心殿,很快又回到殿中。玄汉帝正拿起谢珠藏的信,听到高望回来,眉眼微抬:“她不肯回毓庆宫?”   “是。”高望谨慎地道:“姑娘像是想等陛下看完书信再回去。”   玄汉帝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谢珠藏的信。   谢珠藏的字是一手极好的簪花小楷,也是昭敬皇后亲手教的,已有昭敬皇后的风采,内敛、秀气、温柔而又安静。   谢珠藏的信里,半句没提扈玉娇的不是,只说因为自己口不善言,本该饮酒自罚。只是她不胜酒力,一时没回过神来。扈玉娇便提起酒壶,许是想给她斟酒,却不料酒洒了,于是才起了争执。   看罢这一段,玄汉帝眉头微蹙,半晌又舒展开,轻轻地喟叹一声。他早知真相,便更觉谢珠藏的懂事。   他继续往下读。   谢珠藏寥寥数笔带过玄玉韫替她出头的事,在信的最后一段,她直抒胸臆——   “殿下常言,妻者,齐也。赏梅宴之乱,实是他重我护我,知行合一。臣女珍视其心。”   “陛下罚之,亦为拳拳为父之心,方立其规矩,成其方圆,臣女慕之。”   “然,既自小为夫妻,错则同错,累则同累。荣辱与共,福祸相依。既知当罚,不求陛下恩典,只求陛下令臣女与殿下同受罚。”   玄汉帝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放在信的最后一段,逐字逐句地看罢,玄汉帝怔愣了许久,复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玄汉帝将信笺放到桌上,又从抽屉中小心地捧出一幅画像来。   他徐徐地展开画像,随着画像展开,玄汉帝的眼睛也渐渐地红了。   画像上,是一家五口,坐于莺飞燕舞的垂柳之下。他们面前摆着宴席,却十分随意。玄汉帝执着昭敬皇后的手,给她指衔泥筑巢的新燕。玄玉韬含着笑,低头看着玩闹的玄玉韫和谢珠藏。玄玉韫正伸手,要去拉谢珠藏的衣袖,带着她去扑蝴蝶。   那时,玄汉帝刚刚登基,昭敬皇后仍在,玄玉韬年方十二,玄玉韫只有七岁、谢珠藏方满六岁。   恰是一幅暖风和煦、鸟语花香的《春日宴》。   玄汉帝的手颤颤地落在昭敬皇后的脸上,又拂过玄玉韬的脸,最后,落在了玄玉韫身上。   他沉默地看着,半晌,垂下手,闭上了眼睛。   *   谢珠藏站在养心殿门外静静地等着。   阿梨心中焦虑不安,却丝毫不敢表现出来。往来的宫人频繁,也没人敢抬头看谢珠藏。   也不知过了多久,养心殿的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高望走了出来。   谢珠藏转过身去,期待地看着高望:“高……公公。”   高望笑起来,像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姑娘快回去吧,也到了要用晚膳的时辰了。”   谢珠藏没动。   高望接着道:“陛下说了,姑娘的字穆若清风,文辞达意,当赏。”   谢珠藏眸子一亮。   “就您自个儿,去哪儿都成。”高望温和地提醒道:“不过,有些地方乃祭祀香火,油水荤物一概不能入,您且留些心。”   “多、多谢!”谢珠藏郑重其事地道谢,高高兴兴地回了毓庆宫。   高望看着谢珠藏离去的背影,将拂尘往左手上一搭,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   阿梨还有点儿懵,等回了毓庆宫就忍不住追问道:“姑娘姑娘,陛下这是允了吗?”   谢珠藏用力点头,又催阿梨:“让御、御、御膳房送一笼馒头来。”奉先殿祭祀宗庙,不能带荤腥油水,带馒头就好了!   “诶!”阿梨回过神来,喜出望外地往外跑,却又在出门时屏住了脸上的笑意,呈现出凝重的神色来。   谢珠藏又命槐嬷嬷:“嬷嬷,找……找软垫来。”   槐嬷嬷一边着急忙慌地找软垫,一边紧张地问道:“姑娘找软垫作甚?怎么又要催着御膳房做馒头呢?”   槐嬷嬷心里有一个答案,可她不敢问。   谢珠藏扭过头来看着她,斩钉截铁地道:“韫哥哥,在等我。”   *   入夜的奉先殿内,只点燃了供奉在画像前的白烛。外头点燃的灯笼远不足以照亮奉先殿,那飘摇的灯火投射在墨笔勾勒的画像上,画像威严,没有丝毫的人气,只让人更觉幽静和凄冷。   玄玉韫跪在列祖列宗的画像之前,他的腰背挺得笔直。他就这样跪着,不知跪了几个时辰,也不肯低头。   他看得懂父皇眼神中另有的深意——他比不上胞兄玄玉韬,从前比不上,现在比不上,之后恐怕依然比不上。   若是兄长在,大概能以圆滑之态,将这件事处理得妥帖体面——让双方各退一步便罢了。   可玄玉韫不觉得自己有错。   哪怕再重来一次,他也依然会这么做。他知道士林会斥责他行事冲动,不知圆滑,可那又如何?阿藏没有错,凭什么要在妥帖体面里,牺牲她呢?   他懒得说哪些场面话,与其这么推搡来去,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来得痛快。更何况,如果他不为她出头,又还会有谁,能在那样的局面下,替她发声呢?   他已见过母亲因这所谓的“妥帖体面”郁郁而终,他绝不会让这样的命运,在阿藏身上重演。   只是……   烛花跳了一下,那轻微的“噼啪”声,将玄玉韫惊醒。他盯着遥遥的烛火,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这条路,真难走啊。   千钧重担好像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缭绕的香火吐出白雾,缓缓地将他笼罩。好像是无形的枷锁,要将他捆住,一点点勒进他的皮肉里。   忽然。   奉先殿的门被推了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的时候,真的忍不住感慨,有人爱,真的是很美好的事。   不论是爱人、友人还是亲人,甚至是陌生人,亦或是自己爱自己。   都很美好。 第18章 太子意   奉先殿的门一开,带来了寒风。寒风如刀,劈开了白雾,将它们赶到角落里去。   玄玉韫料想是玄汉帝派来的说客,连头也不曾回。   可下一刻,一个绣着小猫儿扑蝶的软垫,就放在了他的身边。   在玄玉韫满目震惊中,谢珠藏跪了下来。   玄玉韫怔愣而呆滞地看着她,看着她熟练地从食盒里拿出一笼热气腾腾的蒸馒头,又看着她拿汗巾子小心翼翼地包了一个大白馒头。因为太烫了,她还不小心脱了手。   玄玉韫吓得赶紧握住她的手腕:“烫!”然后,他接过汗巾子,把汗巾子又折了几折,才重新去包那白馒头。   玄玉韫把馒头包好了,递给谢珠藏。谢珠藏摇了摇头:“韫哥哥。”谢珠藏声音轻轻的,却不掩灵动和鲜活:“饿了吧?”   她还有点小得意,好像为自己能跪在这个鬼地方而极其高兴似的。   玄玉韫一顿,把馒头放回食盒里,扭头避开谢珠藏的视线:“你回去吧,孤不饿。”   他说完,就听到谢珠藏肚子里传来“咕咚”的声音。玄玉韫震惊地转过头去看着谢珠藏:“你不是吃完饭才来的吗!?”   谢珠藏双手捂着自己的肚子,脸上也飞了薄红,声若蚊呐:“我……我……我忘了。”   玄玉韫一滞,低着头重新拿起那个馒头,径直递给谢珠藏:“这你都能忘?谢珠藏,你是有多傻呀?”   谢珠藏没把玄玉韫的话放在心上,她眯着眼睛,满足地啃了一口大白馒头。   这糟心的一天过下来,竟只有现在,她才觉得是无比舒畅的。   谢珠藏啃完,又看着玄玉韫:“很好吃的。”   玄玉韫瞪她一眼:“白馒头有什么好吃的。”可他说着,也还是自己拿了一个,不由自主地跟着谢珠藏啃了一口。   当真是好吃的。玄玉韫一口一口地吃着,眼帘半阖。   今日那琼浆玉酿、炙烤野味,都不如他手中这个白馒头。   绵软,清甜,果腹。   远远不如。   *   玄玉韫沉默地啃完馒头,却见谢珠藏还跪在自己身边,他愕然地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我也要跪着。”谢珠藏心意已决,十分笃定。   玄玉韫差点被她给气笑了:“谢珠藏,你是不是嫌药不够苦,恨不得再多来两碗?”   “陛下,允了的。”谢珠藏安静地跪在蒲团上,把食盒好好地收拢。   玄玉韫深吸两口气:“你怎么就不知道求点别的?非把自己也搭进来。”   谢珠藏点了点面前的食盒,无辜地道:“求了的。”   玄玉韫一噎,顿时觉得吃进去的白馒头也不香了。他扭过头去,狠狠地道:“你晚上跪久了,可别喊累。”   玄玉韫话才说完,就好像是为了打他脸似的,高望着人给捆了两大床棉被来。   “姑娘身子骨弱,若是不想回宫,也不必跪着,这就去偏殿的小榻上歇息吧。”高望让人帮谢珠藏铺好被褥。   谢珠藏悄声问:“韫哥哥呢?”   “明儿卯时陛下才会派人来。”高望恭声笑道,又给谢珠藏留了个小竹篮,把她的食盒带走了。   奉先殿的门一关,谢珠藏立刻去看小竹篮。她从小竹篮里挑出两支活血化瘀膏来,高兴地道:“你也可以睡!”   玄玉韫看了眼活血化瘀膏,又移开视线,轻声嗤笑道:“父皇本来就对赏梅宴上发生的事,知道的一清二楚。允孤睡,有什么稀奇的。”   谢珠藏微愣,想了想,很快明白过来:“那学、学说话的,就、就是陛下的人?”   玄玉韫沉默了一会儿,道:“是也不是。我特意向父皇求了一批人,其中不乏善藏匿、善口技、耳聪目明的暗卫。他们在赏梅宴时听命于我。不过,本质来说他们并非隶属东宫,所以会向父皇报信。”   谢珠藏正想把玄玉韫拉起来给他上药,闻言惊讶地道:“韫哥哥……替我求的?”   玄玉韫跪的久了,本来就有点儿不太稳,乍一听谢珠藏的问话,他身形一晃,整个人往下一歪,差点儿摔趴在地上。   好在谢珠藏勉力撑住了玄玉韫:“小心。”她嘟囔道:“好沉的。”   玄玉韫瞪她一眼,借着她的力站了起来:“孤只不过是想知道,你以前跟扈玉娇和谢尔雅也没什么接触,怎么突然间对她们这么不喜。”   “孤本以为你只是不想去宴席。”玄玉韫坐到床上,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但想着你近来那么勤奋,也不应当会怕才对。孤听入墨说你见谢大姑娘时的场景,也十分别扭,所以孤特意留了个心眼。”   “果然。”玄玉韫冷笑了一声,冷厉地道:“当真是令孤刮目相看。”   谢珠藏沉默地低着头,打开装着活血化瘀膏的玉瓶,拿小勺舀了一勺,打算给玄玉韫上药。   “扈玉娇传到孤耳中的声名,皆说是镇南大将军养的好儿女,知书达理。孤以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玄玉韫语速更快,懊恼又生气。懊恼他先前不明所以地逼谢珠藏去参加赏梅宴,又生气他居然还信了外头的鬼话。   前世,众人也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扈玉娇知书达理、温柔娴静。   谢珠藏的沉默,让玄玉韫更是心焦又心慌,他小心地看着谢珠藏,又担心她哭,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玄玉韫憋了半天,才嗫嚅道:“你也别担心,我们不会在奉先殿待太久的。谢尔雅回去定会一五一十地告诉谢太傅,如果不出孤所料,谢太傅明日就会着人上折子。”   谢珠藏有了点反应,她有些困惑地问道:“什么折子?”   她的祖父虽然贵为太子太傅,但是素来深居简出,谢珠藏并不觉得他会为自己出头。可她前世从来没有参加过宴会,也从来没有在外头跟扈玉娇起过冲突,她无法预料这件事的发展。   玄玉韫心底松了一口气,耐心地跟她解释:“叱责镇南大将军治家不严,纵容其女辱没你。”   “只要有人递这封折子,扈玉娇在赏梅宴的恶行必然会被挖出一角来。”玄玉韫冷笑一声:“镇南大将军以儒将闻名,在士林之中颇负盛名。这一次,怕也维系不了无可指摘的美名。”   “啊。”谢珠藏忽然就明白了。   前世,她从来没有跟扈玉娇在人前起过冲突,镇南大将军的名声如美玉无瑕,从来没有被攻讦过。所以,有风声说扈玉娇要嫁给玄玉韫为良娣时,众人不仅交手称快,甚至还替扈玉娇遗憾,觉得她堪为太子妃。   而今生,因为她去了赏梅宴,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只要主动往前走,世事皆会翻倒。所以,她得更努力地向前走呀。   谢珠藏抿了抿唇,手用力一握,神色坚定:“祖父……”   “谢珠藏!”   谢珠藏还没来得及祈祷谢太傅的折子好好痛斥扈玉娇一顿,就先被玄玉韫吓了一跳。   “啊?”谢珠藏着急忙慌地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上本挖了一勺活血化瘀膏,她那一握,这勺活血化瘀膏全抖落到了玄玉韫的裤子上……   谢珠藏眨了眨眼睛。   谢珠藏不好意思地想要拿汗巾子把这勺活血化瘀膏擦掉,可她一伸手,就唬得玄玉韫往后撤了半步:“你想干吗?”玄玉韫警告地问道。   “诶。”谢珠藏收手,指了指玄玉韫裤子上那勺活血化瘀膏,难为情地道:“韫哥哥,对……对不起呀。”   玄玉韫又好气又好笑地从她手上接过药膏:“你难不成还想帮孤上药?”   谢珠藏愣了一下,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玄玉韫一噎,还没开口说话,脸先红了。   谢珠藏很是茫然,不知道他在脸红点什么。   玄玉韫看着她无辜而茫然的眼神,张了张口,半晌扭过头去,轻声呵斥道:“你去另外那间偏殿等着,孤自己上药就行。”   “啊?”谢珠藏不太明白,行动就有些迟滞。   玄玉韫有点崩溃,板着脸道:“还不快进去!”   谢珠藏迷迷糊糊地去了隔间。她帮玄玉韫涂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只是膝盖而已,又不是伤着别的地方了。她不明所以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膝盖,如醍醐灌顶,满脸通红地醒悟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我永远爱青梅竹马。   突然好想写年幼的皇帝和皇后互怼的故事。   一边相互气到吐血,气急了可能还会打架,但是一边又紧握着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然后长大了回头看,发现两个人的记忆是交织在一起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 第19章 暗交锋   冬天裤子穿得多且厚,是没法卷起裤脚到膝盖的!她要想涂药,得脱了玄玉韫的裤子才行!   难怪玄玉韫听说自己想给他上药,一下子就脸红了。   谢珠藏把自己埋进小榻上的被子里,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散发着热气,整个人好像要熟透了一般。   玄玉韫自己换好了药,叫了她两声,谢珠藏闷头应了,不想出去。   玄玉韫一听就知道谢珠藏明白过来了,他一下子就僵住了,觉得浑身都不太自在,只好僵硬地道:“孤睡了。”   玄玉韫只解了外袍和鞋袜,躺在小榻上盖着棉被,望着天花板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外面的月光从这头晃到了那头,隔壁的谢珠藏才低低地,小心翼翼地道:“那……那我也睡了。”   玄玉韫听到她的声音,提着的心好像一下子落回了胸腔。他抿唇而笑,安然地阖上了眼睛。   *   奉先殿外,寒风依然猎猎,月色寒凉,烛火飘摇。   有人踏着夜色而来,悄然地推开奉先殿的门,又极快地合上,生怕外头的风灌了进来,惊扰了里头安睡的人。   他先看了看火盆,火盆里的银碳充足,即便是偏殿,也暖意融融。空气中,只有香炷的气味萦绕着淡淡的活血化瘀膏的味道。   他轻轻地一挥手,便有个嬷嬷蹑手蹑脚地走进谢珠藏睡的偏殿,过了会儿,嬷嬷退出来,朝来人点了点头。   来人在玄玉韫的床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玄玉韫睡得很规矩,好好地盖着被子。   他转身离去。脚步是如此的轻,以至于经过的烛火,都没有为之而飘忽。   门轻轻地“吱呀”一声,开又关,将寒风挡在了门外。   玄玉韫静静地睁开了眼睛。他翻了个身,把头埋在了枕头里。   *   翌日,谢珠藏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人从梦中唤醒。她睁开眼睛一瞧,竟发现是阿梨。   谢珠藏惊讶地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谢珠藏记得,昨天高望说卯时玄汉帝才会派人来。在此之前,会有别的宫人先来把他们叫醒。只是,谢珠藏本以为来的会是奉先殿的宫人,却没想到阿梨来了。   阿梨喜忧参半,压低声音道:“姑娘,家里来人了!”   谢珠藏一愣:“谢家?”   阿梨用力点头:“谢大夫人一早递了折子入宫,陛下恩准,召您去翊坤宫见谢大夫人,让扈昭仪和赵婕妤作陪。婢子伺候您回毓庆宫换件衣裳,这就去翊坤宫。”   阿梨话音方落,玄玉韫睡着的隔间就传来敲门声。玄玉韫声音沙哑地道:“阿藏?”   “诶!”谢珠藏应了声,忙在阿梨的帮助下打理好了自己,这才走出去跟玄玉韫汇合。   玄玉韫的眼下有乌青,瞧上去并没有睡好。   玄玉韫看了看谢珠藏,见她气色尚好,稍松一口气,哑声道:“你先回去,谨言慎行,不必担心。”   “早食呢?”谢珠藏急急地问道。   “高望公公许婢子带过来了。”阿梨连忙指了指一旁小几上的食盒。   听阿梨这么说,谢珠藏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即使她走了,玄汉帝对玄玉韫的惩罚也已经松缓下来。   谢珠藏轻声道:“我等……韫哥哥,用晚膳。”   玄玉韫看她一眼,颔首应道:“好。”   谢珠藏听他应下,才转身走入风雪之中。   *   谢珠藏在毓庆宫换好见命妇的宫装,直奔翊坤宫而去。   谢珠藏才进翊坤宫正殿,还没来得及行礼,位于上首的扈昭仪就满怀高兴地道:“我们的贵客总算来了。”   扈昭仪亲自走下来,拉着谢珠藏的手,让她坐到谢大夫人身边。扈昭仪亲切地道:“在翊坤宫,你便如同在毓庆宫一般,只管怎么自在,怎么来。”   玄汉帝不在,翊坤宫里只有扈昭仪、赵婕妤和谢大夫人。谢珠藏抿唇环视一周,依旧起身行礼。   “礼不可废。”谢大夫人看了眼谢珠藏,慢慢地品了口茶:“是我谢家的好孩子。”   这话就有些暗指扈昭仪不知礼数的嫌疑了。扈昭仪眸色一暗,咬了咬牙。   赵婕妤温和地赞同:“谢家是书香门第,又有赖昭敬皇后亲自教导,阿藏自是极知礼的孩子。”   扈昭仪一挥帕,掩唇而笑:“瞧瞧,我就说赵妹妹一张巧嘴最惹人爱,合该由你的延祺宫来做东才是。”   扈昭仪语调轻快,可转身背对着谢珠藏和谢大夫人时,她的眸中是满目的阴鸷。   “扈姐姐说笑了。”赵婕妤微笑道:“扈姐姐得圣宠,尊高位,延祺宫哪比得上翊坤宫呢?”   谢大夫人放下茶盏,漫不经心地道:“赵婕妤还漏了一点,您可没有一个好侄女。”   谢大夫人把这个“好”字咬得极重,肃杀之气立现。   扈昭仪猛地抬头,横眉看向谢大夫人。但那刀光剑影之势只在一瞬间,扈昭仪立刻就无奈地笑着甩了一下手帕:“哪家小娘子能个个都像谢家的小娘子一样出色呢?”   扈昭仪又颇为遗憾地道:“要不是谢大姑娘,我家娇娇还不知道谢姑娘在宫里头待闷了,想出来走走。只可惜赏梅宴的时候,听说谢大姑娘没说几句话,不然,也好叫我们这些没见识的,见见风采。”   扈昭仪说这话时,意味深长地看着谢珠藏。   扈昭仪无非是在说,给谢珠藏下帖子,是谢尔雅提醒的缘故。谢尔雅在赏梅宴上没有极力护着谢珠藏,还想想说谢尔雅比谢珠藏更强些。   这样挑拨离间的话,谢珠藏都已经听厌了。谢珠藏哪能不知道她能得到赏梅宴的贴,少不了谢尔雅的推波助澜?   但是这一次,谢大夫人连谢尔雅都没带入宫中,谢珠藏就知道谢家的态度,至少对谢尔雅也算不上多满意。于是,她就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只做出一副认真听话的模样。   谢大夫人短促地笑了一声:“有时候啊,没声名反倒是好事儿。不用像我们阿藏,分明是最娴静不过的人,话也没说几句。可赏梅宴一结束,外头风言风语,都在说我们阿藏恃宠而骄、误导殿下。”   谢珠藏一惊,在衣袖中紧握了拳头。   扈昭仪哈哈一笑,在半空挥了两下帕子,道:“嗐,市井之言不足听。我们娇娇,那样温柔的性子,不也莫名传出了个目中无人、嫉妒成性的名声?”   扈昭仪顿了顿,似笑非笑地道:“连带着本宫的哥哥也被参了一本,说是教女无方。”   扈昭仪和谢大夫人的目光在空中一触即散。谢珠藏仿佛能看到她们眼神交汇时迸裂的火花。   赵婕妤笑着打圆场:“本是两个极好的小娘子,不要因为一点误会生了嫌隙。”   “是啊。”扈昭仪笑道:“她们以后相处的日子还久着呢,可别因为这点小事就闹了别扭。”   她对让扈玉娇成为太子良娣一事,势在必得。   “误会?”谢大夫人放下杯盏,冷笑一声:“扈昭仪的意思,难道是说殿下对阿藏的维护,只是因为他无知莽撞?” 第20章 夺体面   谢大夫人此话一出,翊坤宫霎时如死一般的安静。   谢珠藏惊愕地看着谢大夫人——她梳着简单的高椎髻,穿着靛蓝色的飞花布棉袄,搭一条乌金色四合如意云纹的马面裙,皆不是都城时兴的雅致花样,而是显得格外的庄重,甚至比她真实的年龄还要老气几分。   可这样老气的装束,令谢大夫人如同一尊石佛。即便是坐在翊坤宫的下首,面对着玄汉帝最宠爱的妃子,她依然镇定而又威严。   谢大夫人也有这个资本。   谢大夫人是应天四大姓中“程”姓的嫡长女,她的夫君是太学大学士,她的父亲,是如今的丞相。更不用说,谢珠藏的祖母早逝,父亲全赖谢大夫人长嫂如母地抚养长大。而后来,谢珠藏的父母救先帝而亡,奠定了今上的太子之位。   赵婕妤回过神来,立刻道:“殿下聪敏过人,是性情中人呀,怎么会是无知莽撞呢?”   谢大夫人慢慢地抿了口茶,颔首道:“是啊。殿下得陛下与文华殿诸位学士悉心指点,敏而好学、仁义孝悌,是有目共睹的。”   谢大夫人慢悠悠地说话时,扈昭仪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果然,谢大夫人“啪”地放下杯盏,就道:“此事上,殿下总是没错的。”   玄玉韫没错,那被他泼了一脸酒的扈玉娇,就必然是有错了。   扈昭仪一激灵,立刻道:“殿下此时还在奉先殿跪着呢。”   谢大夫人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殿下真性情,难免有年轻人的意气。若是其他的小郎君,只会得满堂喝彩。我谢家阖家感激殿下出手维护。但殿下是国之贰储,陛下深谋远虑,对殿下严加管束,是国之大幸。”   姜还是老的辣。   谢大夫人这话一出,谢珠藏立刻就明白——扈昭仪败了。   扈昭仪这话无非是想说玄玉韫被玄汉帝罚了,所以玄玉韫有错。可她没想过,有的错,玄汉帝能说,却不会允许旁人指摘。   扈昭仪也不是个蠢的,她顿时醒悟过来,差点气得仰倒,却硬生生地忍了下来,缓缓地道:“谢大夫人说得极是,是家里把娇娇养得娇憨了些。”   扈昭仪脸上露出了歉疚的笑意,看着谢珠藏道:“娇娇被人撞到,打翻了酒壶,因着阿藏离她最近,就误会了阿藏。她素来喜欢阿藏,又是娇憨的性子,还当阿藏不喜欢她呢,一时就别扭上了。”   扈昭仪说罢,露出了无奈又好笑的神色:“她知道错了,急得发了热。阿藏会原谅她的吧?”   扈昭仪知道谢大夫人难对付,直接将矛头转向了谢珠藏。   谢珠藏抿了抿唇,只道:“殿下,还在……奉先殿呢。”   她说话很慢,却口齿清晰,用扈昭仪的话,堵了回去。   扈昭仪一噎。   谢珠藏这话,可跟扈昭仪说这话时的意思截然不同——既然扈昭仪已经亲口说了是扈玉娇太过“娇憨”,那她先前跟玄汉帝告状,让玄玉韫跪在奉先殿的事,可就大为不妥了。   谢大夫人头一回露出了笑容:“阿藏跟殿下倒是齐心。只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谢大夫人镇定自若地看向扈昭仪。   扈昭仪宽袖下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扶手。   这就是让她亲自去陛下面前认下这个错了。   可扈昭仪也不是这么好糊弄的,她说出来的话,再和气不过:“是了,若是叫娇娇知道连累殿下受累,她定是寝食难安。我且去求求陛下,陛下看在我侍奉多年的份上,许会赐我一份体面。”   “什么体面?”   扈昭仪话音方落,玄汉帝就大步走了进来。   众人起身行礼,扈昭仪头一个迎上去,亲昵地挽着玄汉帝的手臂:“方才臣妾还在说呢,娇娇被家里养得娇憨了些,误以为阿藏撞倒了她的酒壶,这才委屈起来,却不曾想连累了太子殿下。殿下是真性情,本没什么错处,还望陛下开恩,让殿下早些回去歇着吧。”   “也罢,误会说开便是好事。”玄汉帝示意高望去奉先殿传他的口谕,他目光扫过谢珠藏,又问扈昭仪:“娇娇没来?”   扈昭仪心神一紧,立刻道:“娇娇还以为阿藏不喜欢跟她玩,心里头正难过呢,便病了。”   扈昭仪哪里敢等谢大夫人开口,她紧接着道:“不过如今知道是个误会了,臣妾会派人好好地去宽她的心。”   “这样吧。”扈昭仪心思活络,马上就想出了个好法子:“娇娇这时候病着,没法亲自入宫来跟阿藏解释。不如陛下恩准阿藏上元节出宫去瞧灯会吧?”   “臣妾让家里准备好画舫,正好能邀小娘子们一块儿聚一聚。如此,有什么误会也都能好好说开了。”扈昭仪笑盈盈地给玄汉帝捶肩捏背,显得极为亲近。   玄汉帝看向了谢大夫人:“谢大夫人,你意下如何?”   “臣妇只是担心阿藏,故而入宫拜见。见阿藏一切都好,臣妇也就放心了。旁的,臣妇谨听陛下所令。”谢大夫人看到玄汉帝轻轻地拍了拍扈昭仪落在他肩上的手,低眉垂眸恭恭敬敬地道。   玄汉帝便又看向谢珠藏。他看着谢珠藏的目光透着慈爱:“阿藏,想出去玩吗?”   扈昭仪悄悄地捏紧了自己的衣袖——玄汉帝这一句“想出去玩吗”,分明是把谢珠藏的喜乐置于解除误会之上。   谢珠藏乖巧地点头。她当然是一万个不愿意去,但谢珠藏也深知,扈昭仪在玄汉帝面前递了这个梯子,也由不得她不去。   玄汉帝抚掌而笑,看向扈昭仪:“朕让太子和阿藏一道去,你可得让扈家把人给朕护好了。”   扈昭仪心下一松,知道此事已经翻篇了。她忙亲自给玄汉帝斟茶:“臣妾陛下还不放心嘛。”   玄汉帝一笑,此时才意识到一旁还坐着赵婕妤,对她颔首道:“赵婕妤,你去送送谢大夫人。”   赵婕妤低眉垂眸,恭声应是。   *   谢珠藏把谢大夫人送到宫门,谢大夫人只拍了拍她的手,她旁的什么也没说,只道:“好孩子。”   谢珠藏怔怔地点了点头。她因着谢尔雅的缘故,对谢大夫人的感情十分复杂,也只是看着谢大夫人远去的背影,轻轻地吐了一口浊气。   赵婕妤一直没有出声,等到她们分别,也只是朝谢珠藏笑道:“谢姑娘放心。”   谢珠藏觉得她们说话总是别有深意,只是她跟赵婕妤并不太熟悉,便只朝赵婕妤颔首:“多……谢。”   赵婕妤笑了笑,这才跟她告别,起轿回了延祺宫。谢珠藏也径直回了毓庆宫。   槐嬷嬷见她回来,高兴又意外:“殿下还在东殿梳洗,一会儿就过来。阿梨,你正好带着莲雾,亲自去催一下御膳房,省得御膳房以为姑娘还会跟谢大夫人用午膳呢。”   “陛下,没留。”谢珠藏解释道,她回想起在翊坤宫时的场景,深感玄汉帝对扈昭仪的宠爱。以至于赵婕妤虽然跟扈昭仪同掌凤印,却被扈昭仪衬得跟个隐形人似的。   槐嬷嬷想到他们是去的翊坤宫,撇了撇嘴:“这也是娘娘不在了,才由得那起子不安分的出头。”   槐嬷嬷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她们都知道她在说谁。自打槐嬷嬷听说谢珠藏在赏梅宴上的遭遇后,原本对扈昭仪尚可的观感便一落千丈。以至于不论扈昭仪说什么做什么,落在这位老嬷嬷心里,那都得三思一二。   谢珠藏知道槐嬷嬷是跟在昭敬皇后身边的旧人了,闻言问道:“那,赵婕妤呢?”   “赵婕妤啊。”槐嬷嬷略想了想,叹了口气:“娘娘喜欢她安静本分,可她家世弱了些。”   槐嬷嬷一边寻了蜜渍果脯来给谢珠藏垫饥,一边道:“她父亲以前是苗郡的监御史,娘娘仙逝的那年,听说她父亲也过世了。后来,好像她哥哥又奔赴苗郡当了监御史。”   “苗郡?”谢珠藏觉得这个地名耳熟。监御史她是知道的,下属于御史台,由御史大夫委任,监督各郡的郡守或驻军,直报中央。   这时,外头有人通禀玄玉韫来了。 第21章 血燕窝   “韫哥哥!”谢珠藏高兴地站起来,笑眯着眼睛:“午膳,就、就可以,一起吃啦。”   玄玉韫看到谢珠藏神色安然,松了一口气:“怎么没留伯母一道用午膳?”他说罢,又嗤笑一声:“孤忘了,你们去的翊坤宫。”   皇帝去了翊坤宫,自然顾不上旁人。皇帝不赐恩,谢大夫人也难留在宫中用膳。   玄玉韫说罢,不再追问谢大夫人的事,转而问道:“你方才跟槐嬷嬷在说什么呢?”   “在说,苗郡。”谢珠藏正好想着要问玄玉韫,便不假思索地说道。   玄玉韫挑了块没有涂满蜂蜜的果脯:“镇南大将军镇守的苗郡?”   “啊。”谢珠藏发出了一声轻呼。她想起来了,扈昭仪的兄长、扈玉娇的父亲,正是镇守苗郡的镇南大将军。   “苗郡怎么了?”玄玉韫困惑地问道。谢珠藏连应天城都不甚熟悉,对于远在东南的苗郡,本也该陌生才对。   “方才,槐嬷嬷说。”谢珠藏也挑了块果脯,甜滋滋地细嚼慢咽着:“赵婕妤的……父、父兄……是苗郡……监、监御史。”   “确实是。父死子替,赵家也是父皇的心腹。”玄玉韫挑眉:“监御史跟大将军之间,可有些讲究。不过,你问这个作甚?”   玄玉韫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谢珠藏突然对赵婕妤感兴趣了。只是,谢珠藏还没来得及回答,阿梨就带着人从外头进来,一并带来了御膳房的膳食。   槐嬷嬷紧赶着布膳,在打开一盅汤时,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嚯,竟是一道血燕窝!”   血燕窝珍贵,即便是毓庆殿,想要吃也得提前不少时候跟御膳房打招呼。   阿梨明显已经经过这样的震惊了,她赶紧道:“婢子问过御茶膳房了,确实是给我们毓庆宫的午膳。”   谢珠藏困惑地道:“我没要呀?”   玄玉韫就更不可能了,他才刚刚从奉先殿出来,哪里会要血燕窝这样的吃食。玄玉韫和谢珠藏对视一眼,谢珠藏若有所思地问道:“御膳房,归谁管呀?”   槐嬷嬷狐疑道:“司膳司管着御茶膳房。尚食局管着司膳司。至于尚食局么……”槐嬷嬷恍然大悟地看着谢珠藏:“归赵婕妤管。”   “我明白了。”谢珠藏将今日的一切都连了起来。   明面上,赵婕妤不受宠爱,但是她并非不受信赖。扈昭仪和赵婕妤共掌凤印,分管六局二十四司。赵婕妤掌管的御膳房,是一个极重要的地方。更何况,赵婕妤的父亲是监御史,父死子替,足见玄汉帝对赵家的信任。   后宫与前朝密切相关,这一点,从今日谢大夫人有底气跟扈昭仪叫板就可窥一二。哪怕是受宠如扈昭仪,一样要怕御史的参奏、士林的风评。换言之,玄汉帝信任赵家,即便只是爱屋及乌,也会信任赵婕妤。   然而,就如玄玉韫所说“监御史和大将军之间,可有些讲究”。今日看来,扈昭仪和赵婕妤,恐怕也没有表面上那么相安无事。更何况,扈昭仪受宠却无子,赵婕妤还有个公主。   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道血燕窝,没准就是赵婕妤投石问路。   谢珠藏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玄玉韫亦沉默地看着谢珠藏,他目光中有显而易见的困惑。玄玉韫不知道谢珠藏今日在翊坤宫经历了什么,但是他却第一次没有急着为自己的困惑而发声。   谢珠藏主动去荼蘼阁练祭文、坦然接受《笑林广记》和绕口令、即便在宴席上受欺负也没有怨天尤人,反而很快就能在玄汉帝面前替他求情……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玄玉韫渐渐意识到,眼前的少女已不再是一个一碰就会碎的瓷娃娃。   谢珠藏正在努力地,以她自己的步调,往前走。   谢珠藏定定地看着这一盅血燕窝,伸手去握盅里的小勺,慢慢地开口道:“今年西殿的年、年礼……给赵婕妤的,添、添上一重。”   槐嬷嬷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复尔明白过来,马上就喜道:“姑娘,您库里还有一座珊瑚狮子,红红火火,最是喜庆。又或者是那柄铜镀金累丝嵌翠三镶如意,取吉祥如意的意思。”   “要不给小公主添礼?谢小郎君最喜欢六子联方,没准小公主也喜欢呢?要不玉九连环也是极好的……”槐嬷嬷显见的高兴,眼看着就要把谢珠藏私库里的好东西都说一遍了。   玄玉韫头疼地打断道:“不过一碗血燕窝,大可不必。”   阿梨一听,默默地从箱笼里找出赏梅宴那日谢珠藏穿着的月白色的裙子,然后把它呈给玄玉韫看。   阿梨这动作来的莫名其妙,玄玉韫一头雾水地看过去——   他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谢珠藏月白色的裙摆上,有一个鲜明的脚印。   玄玉韫面沉如水,指着那个沾灰的脚印问道:“扈昭仪?”   阿梨点了点头,可惜又委屈地道:“奴婢还没来得及拿去浆洗,也不知道这印子洗不洗的掉。”   她说罢,又默默地把这条月白色的裙子收好。但是,阿梨收起这条裙子时,心情十分畅快。   这件事就在昨日,她当然来不及拿去浆洗。她就等着在合适的时候,拿给玄玉韫看呢!要不是太奇怪,阿梨恨不能把这条裙子挂起来,让全后宫都知道这扈昭仪是个什么面甜心苦的恶心玩意儿!   谢珠藏见玄玉韫面色不善,连忙安慰道:“韫哥哥,我没事。”   谢珠藏声音清澈,又因为语速不快,听起来更是温软。   玄玉韫看她一眼,眼神又落在那碗血燕窝上,他的声音透出了几分冷意:“若是槐嬷嬷从你私库里挑不出更好的,只管在孤的私库里挑。”   一山不容二虎。   这个道理,他们都懂。   谢珠藏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不、不用。送我亲手……绣、绣的炉罩,就好。”   槐嬷嬷一拍大腿,十分肯定地道:“姑娘说得对!得当是又有心意,又不惹眼的东西才行。我的姑娘,心里头明镜似的!”   玄玉韫多看了谢珠藏几眼,从她的笑容里,捕捉到了几缕孩子气的高兴和得意。玄玉韫紧绷的心忽地松缓下来。   经历了这样的恶意,她还能有这样的好心境,真是再好不过。   他一推面前的勺子,朝谢珠藏伸手:“你都给赵婕妤绣炉罩了,孤的年礼呢?”   谢珠藏一惊,连忙舀了一勺血燕窝递到玄玉韫跟前,殷勤地道:“韫哥哥,好吃的。”   玄玉韫“啧”了一声,握着谢珠藏的手腕,将她手中的那勺血燕窝稳稳当当地送入她自己的口中。   玄玉韫漫不经心地道:“献殷勤可没用。孤要是不能在上元节收到年礼,孤就——”   “称病不出。”   玄玉韫满意地看着谢珠藏瞪大了眼睛,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手上把玩着茶盏,笃定地道:“那个时候,你难道还能出宫去赏灯吗?”   嚯。   谢珠藏眼前倏地就亮了:“韫哥哥!”她兴高采烈地道:“你……称病不出吧!”   玄玉韫差点把茶水喷出来。   “谢!珠!藏!”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为能威胁到阿藏的太子殿下:…… 第22章 佳人赠   称病不出是不可能称病不出的。   玄汉帝亲自应下的事,玄玉韫不可能当成儿戏来对待。只是,谢珠藏还真是把他的年礼抛之脑后,直到上元节当日,玄玉韫也没瞧见年礼的踪影。   玄玉韫黑着脸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待要去系腰间的荷包时,他登时就怒了:“这个荷包哪儿来的!?这么丑!孤常戴的荷包呢!?”   玄玉韫一把将桌上这个陌生的蓝缎圈金铺绒绣葫芦桃子的荷包扔了出去。   松烟一脸懵地看着那个荷包被扔在一旁的青花梅雀落地文瓶边上,他困惑地喃喃:“那是谢姑娘亲手绣的……”松烟还没回过神来。   “???”   玄玉韫震惊地睁圆了眼睛:“你怎么不早说——”   玄玉韫话还没说完,就听外头谢珠藏清脆地唤道:“韫哥哥!”   眼看着谢珠藏就要撩帘子走进来,玄玉韫妄想一个箭步窜到门口,然而,他只窜到了青花梅雀文瓶旁,谢珠藏就已经撩起帘子走了进来。   玄玉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单手撑在了青花梅雀文瓶的瓶口,不动声色地挪动着脚步,把地上的荷包挡在自己身后,然后面色如常地道:“你怎么来了?”   谢珠藏狐疑地看着玄玉韫:“我来找你……用早膳呀。”这不是早就说好的么?   谢珠藏觉得玄玉韫这姿势有些怪异,忍不住偏头,想看看他身后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玄玉韫跟着谢珠藏的视线挪动着身子,坚决不让谢珠藏有任何可乘之机。尔后,他轻咳了一声:“你出去等一会儿,孤……孤觉得这身衣裳不舒服,要再换一身。”   谢珠藏奇怪地看着他:“那你可以……不让、让我进来呀。”   “!”   玄玉韫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啊!他刚刚慌什么啊,他明明可以直接让谢珠藏在外面等啊。   玄玉韫面色不善地瞥了松烟一眼。都怪松烟没有提醒他!   松烟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谢珠藏则将手背在身后,两手交叉着摇了摇,好奇而又腼腆地道:“韫哥哥,别忘了……戴、戴新的荷包,给、给我看呀!”   玄玉韫很想质问她为什么送礼不说,然而,下一秒谢珠藏就很高兴地问道:“是不是……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惊吓还差不多!   然而,玄玉韫看着她灿烂若朝阳的笑容,却不由自主地避开她的目光,道:“行了,你的心意孤收到了,你先出门等着。”   玄玉韫顿了顿,道:“给你面子,孤会戴上新荷包的。”   *   谢珠藏一离开东殿,玄玉韫眼疾手快地捡起地上的荷包,心疼地拍了拍上头精心绣着的蓝缎圈金铺绒绣葫芦桃子。   松烟眼观鼻鼻观心地呈上旧的小猫扑蝶的荷包。玄玉韫冷哼一声:“下次机灵点。”   “还好没糟蹋了。”玄玉韫接过小猫扑蝶的荷包,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打开小猫扑蝶的荷包,小心地从里头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来。   看到这张纸,玄玉韫微微有些恍神。他已将纸上的话倒背如流,今时也没有打开,而是仔细地将它放到蓝缎圈金铺绒绣葫芦桃子的荷包里。   玄玉韫系好荷包的袋子,郑重地挂在腰间,轻轻拍了拍,然后从多宝格的最上头拿出一个檀香木雕花的贵重盒子来,珍而重之地把小猫扑蝶的荷包锁了进去。   松烟留心地看着玄玉韫的一系列动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谢姑娘送的东西和旁人送的东西,待遇差别那么大啊!   松烟想到那个被丢在青花梅雀文瓶旁的荷包,顿时也生出了劫后余生之感。   妈呀。   得亏没扔到瓶子里去被水污毁了!   *   玄玉韫穿戴齐整,阔步走出门去。   毓庆宫的白梅正是绽放时,缀在疏瘦的枝头,像是未化的雪。谢珠藏等在梅枝下,披着一件白底绿萼梅的斗篷,像那一晃神就会错失踪迹的神女,将欲隐入这梅林一般。   可她侧耳在听阿梨说话,也不知阿梨说到了什么,谢珠藏的脸上露出了明丽的笑容。这笑容,让这幅精美的琼山玉女图,忽地就活了过来,有了人间的烟火气。   玄玉韫站在石阶上,竟一时怔愣,没有开口唤人。   还是谢珠藏先意识到了玄玉韫出来了,她笑着迎上来:“韫哥哥!”声音清脆悦耳,像琉璃珠落在玉盘上。   玄玉韫别过脸去,清咳了一声。   谢珠藏没意识到他的异样,而是径直看向他的腰间:“果然很适、适合!”   玄玉韫披着一件鸦青色云纹剪绒大氅,里头穿着墨灰的棉袍,蓝缎的荷包在其中若隐若现。   玄玉韫下意识地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荷包,又咳一声,板着脸道:“还不早点去陪父皇用早膳?你难道不想在去赴宴之前,先去看看阿梨家的铺子?”   谢珠藏眼睛一亮,用力点头:“想!”   她伸手去拉玄玉韫的袖子:“韫哥哥!走呀!”   玄玉韫冷不防被她这么一拽,差点儿一个趔趄从石阶上摔下来。   玄玉韫刚要横眉冷对,就看见谢珠藏回头的一笑。   这笑容太过甜美,比冬日的暖阳还要耀眼,他只是一晃神,便把口中的“冷嘲热讽”咽了下去。   算了。   看在今儿是上元节的份上!   *   等马车又一次驶在白虎街上,天南海北的口音再一次钻入谢珠藏的耳中。谢珠藏依然欣羡不已,可她这一次,心中竟奇迹般地没了不安与怯意。   哪怕依然是要去赴扈玉娇的宴,哪怕依然要见到令她前世讨厌和畏惧的人,经过一次赏梅宴,谢珠藏竟觉得也没什么可怕的。   谢珠藏不再害怕,好奇心便冒了头。她向往地看着马车帘,玄玉韫看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撩开一点,让她看到外头的景色。   这一次与上回不同,谢珠藏和玄玉韫属于便装出行,也没让人肃清街道。所以,马车驶过喜宴桥,驶入集庆街,行人一下子便多了起来。   与宽阔大气的白虎街不同,集庆街更窄,却也更热闹。   “姑娘,那个是樊楼,是应天城最大的酒楼。”阿梨兴致勃勃地对谢珠藏说道:“过了樊楼再往前走一点儿,在集庆街和婵娟里交界的地方,就是婢子家的早食铺子。”   谢珠藏有些茫然。玄玉韫看她一眼,伸手沾了水,给她把方位画了出来。   “过了婵娟里。”玄玉韫继续往前画,娓娓道:“是天工坊和萃玉轩,卖时兴的衣裳和首饰。一会儿你要是乐意,可以去看看。”   谢珠藏眼前一亮:“可以吗?”   “这么高兴?”玄玉韫瞥她一眼:“衣裳首饰不够?”   谢珠藏摇了摇头:“我还……从来没有……出、出来逛过呢!”她对买衣裳首饰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但是能去逛街,她觉得非常高兴。   “啧。这就高兴了?应天城不过弹丸之地,天地大得很。”玄玉韫嫌弃地看了谢珠藏一眼,又沾了水,给她继续画。   “沿着集庆街走到底,向西走就是惊鸿桥。惊鸿桥跨过的那条河,是栖渊河的支流,叫稷丰江。玄汉四大河,其中两条与栖渊河交汇,只有一条自成水脉……”   玄玉韫以指绘江山,竟是对玄汉国的地理方位了如指掌。   他说到一半,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头也不抬地对阿梨道:“阿梨,你下去看看家里人,一炷香的时间回来。入墨,你跟阿梨一起去。”   阿梨看向谢珠藏,谢珠藏笑着向阿梨点点头。阿梨喜出望外,在马车里结结实实地给他们磕了个头,然后兴高采烈地跳下了马车。   谢珠藏则接着玄玉韫的话问道:“那是……哪、哪一条呀?流、流到了哪、哪里去呢?”   玄玉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马车外传来一声惊呼:“这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总是在阿藏面前差点掉链子的太子殿下今天持续“……”中。   *   “蓝缎圈金铺绒绣葫芦桃子”是我在中国丝绸博物馆看到的!我觉得还挺好看的哈哈哈 第23章 老鼠屎   谢珠藏一惊,下意识地扑到车门旁:“阿梨!”   玄玉韫皱着眉头拉住她的手臂,生怕她磕着头了:“别慌。车下有卫率。”   谢珠藏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戴上了准备好的帷帽。玄玉韫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先下了马车,然后伸手将她扶下来。   谢珠藏一下马车,就意识到阿梨为什么会发出惊呼了——眼前的早食铺子,店面很小,只容下两张桌子。可这两张桌子桌面坑坑洼洼的,桌腿还被砍了小半,拿一块污步垫着。店铺里自然也没有坐人。   墙上则满是污垢,靠着墙,还有几块木板,瞧上去像是被砸坏的桌椅。谢珠藏眉头紧锁,抬头看了眼店名。   这牌匾上写着“老郭家早食铺”,看起来也是千疮百孔。漆被磕掉不少,上头一个“郭”字最惨,被划了无数刀。要不是谢珠藏知道阿梨姓“郭”,她没准压根认不出这个字来。   “怎么会这样……”松烟都忍不住感到困惑。   谢珠藏的心却一点点地冷下来——她毫不怀疑,这恐怕是扈玉娇的报复。   阿梨匆匆从里头赶出来:“姑娘,没事,没事。”她显然是担心谢珠藏会忧心忡忡。阿梨说罢,又催着身后的人向谢珠藏和玄玉韫行礼:“大哥,大嫂,大石,大丫,快来见过姑娘和公子。”   在阿梨身后,跟着一对老实巴交的夫妻。这对夫妻身后,跟着两个壮实的孩子。妇人头上裹着白布,男子脖子上围着白布,他们皆把头低得低低的,一走过来就想跪下磕头。   玄玉韫眉头皱着挥了一下手:“不必多礼。”他看了眼忧虑的谢珠藏,扫了眼早食店,目光在那个“郭”字上略微停留了一会儿,道:“去樊楼说话吧。”   *   郭大郎夫妇把店铺留给大儿子和大女儿看管,跟着玄玉韫和谢珠藏去樊楼。好在樊楼离老郭煎饼铺不远,玄玉韫出行前早就在樊楼定了三楼的雅间。   一进“天”字号的雅间,郭大郎夫妇下意识地在自己的衣服上不停地擦着手。他们垫着脚走进房间,郭大郎更是拿汗巾子拼命擦着汗,只敢远远地站在角落里。   玄玉韫抿着唇,皱起了眉头。阿梨满脸通红,羞愧地看向谢珠藏。   谢珠藏的神色却很温柔:“阿梨。”她指了指桌上的茶杯:“倒茶吧。”   她很知道这样的胆怯和焦虑。哪怕他们好像是天上地下两重天的人,可在卑怯这一种感情上,却是相通的。   郭大嫂比郭大郎还是顶些事,她“哎哟”一声,局促地道:“这杯子太好了哩,草民用不得,用不得的。”   “那就,换。”谢珠藏不以为意地对阿梨道:“拿一楼……的杯子。”   她的声音轻缓,像是涓涓细流,悄然地滋润大地。   阿梨悄然地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红晕也渐渐褪了,说话做事又有了底气。她挺直了腰背,脆生生地应道:“诶!”又是那欢天喜地的模样。   掌柜的很快送来了一楼的陶杯,郭大郎和郭大嫂握在手里,都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前头那精致得不得了的瓷杯,实在是有些烫手。万一摔了坏了,把早食铺子卖了都赔不起。   “多谢贵人!”郭大嫂也有了说话的伶俐劲儿,眉开眼笑地道:“祝您二位富贵延年,万事如意!”   看到变化极其明显的郭大郎夫妇,玄玉韫若有所思地扭头看了谢珠藏一眼。她明明只做了很小的两件事,却好像极好地安抚了眼前这对夫妇的紧张和焦虑——这样的细心,是玄玉韫远所不能及的。   “赏。”谢珠藏如玉的脸上有微微的笑意,瞧上去温软又可亲,像春风提前吹来了樊楼,带来了润物无声的细雨。   阿梨高兴地拉着郭大郎夫妇跪下谢恩。   等他们站起来,明显自在不少,谢珠藏才问道:“店里,怎么回事?”   阿梨脸色一沉。   郭大嫂觉得谢珠藏可亲可敬,便把话说得跟拨拉算盘似的,利索得很:“年前来了一伙子泼皮无赖,买了俺们一笼包子,一炷香都没过呢,就过来砸俺们的店,硬说俺们把臭了的猪肉塞进包子里,叫他们吃了拉肚子哩!”   “幸亏谢大夫人一直派人在俺们这儿,他给俺们找来了医馆的大夫,还把猪肉铺的老李都叫来解释了。”郭大嫂气得不行:“大夫都说了,吃了东西,至少得三盏茶的时间才可能拉肚子!俺可是记得牢牢的哩!”   谢珠藏看了玄玉韫一眼,鲜明地看到了他眼中的厌恶。玄玉韫一定也回国了神来,这就是有人在恶意找茬。   郭大嫂越说越气:“可那起子泼皮无赖偏耍滑头,说自个儿没钱,赔不起店里头的东西。俺们规规矩矩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街坊邻居哪个不说声好哩?这起子小人一看就是有人雇来砸场子的,可去他娘的!”   “咳咳咳!”阿梨吓得重重地磕了三声。   谢珠藏瞪大了眼睛。   郭大嫂连忙拍了拍自己的嘴:“贵人恕罪,贵人恕罪!草民说秃噜嘴了哩!”   “报官了吗?”玄玉韫也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问道。   郭大嫂恭恭敬敬地点头:“报了哩。”她又撇撇嘴:“府衙就说是泼皮无赖想拿钱,摸不着背后的神仙哩。”   郭大嫂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贵人不知道,俺家大石悄悄跟过去瞧见过,有人给那些泼皮钱哩!就在招袖桥西面那个桥洞。大石跟着去了那个人的家里,邻居说在大户人家家里当差哩……”   郭大嫂还没说完,就听见有人在樊楼楼下扯着嗓子急吼吼地嚎:“阿娘——阿爹——”   郭大嫂的说话声戛然而止,郭大郎一惊:“是大丫哩!铺子里出事咾!”   *   谢珠藏和玄玉韫等人匆匆赶往老郭家早食铺。   铺子前已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地道:“老郭家向来老实,咋这么想不开哩?酱菜里居然还有老鼠屎,呔!”   “千灯节这么大的节庆,这要是被官老爷知道他家这时候出事儿,不得气疯了,做不成生意了哩!”   “放屁!”郭大嫂气疯了:“老娘清清白白做生意,大石,你出来,你明明白白给街坊邻居说,你往没往酱菜里放老鼠屎?”   “没有啊!”郭大石极其冤枉:“俺端出来的时候没瞅见老鼠屎啊!小妹你瞅见没?”   郭大丫疯狂摇头。   然而,郭大石话音才落,老郭家早食铺里就走出一位衣着得体的中年男子。他手上端着一小碟酱菜,不紧不慢地走到众人跟前,把老鼠屎指给他们看,冷笑道:“贼难道还会承认自己是贼?”   众人伸长了脖子去看,纷纷交头接耳道:“真的有老鼠屎!真的有老鼠屎!”   “这官人穿得蛮好啊,不像是泼皮无赖。一准是老郭家瞅着千灯节热闹,想赚黑心钱哩!”   郭大嫂扑棱一下就坐到地上,一边拍地一边干嚎:“赚你娘的黑心钱!老娘辛辛苦苦地拉扯一大家子啊——天没亮就来和面哩——老娘要赚黑心钱犯不着啊!俺们开了十几年的店啊!就是命犯小人哩!各个盯着俺们家的店!”   郭大嫂嗓门极大,哭得倒也真心实意,但那中年男子只皱皱眉头,轻描淡写的一句:“不占理才会这般哭闹。诸位可见过讲理的人如此的?”   “而且——”中年男子指了指这颗老鼠屎,道:“这老鼠屎上可还是湿的,鲜见是沾了酱汁。”   他斯斯文文的,让一旁围观的老百姓都自惭形秽,更是衬得郭大嫂就跟那无知泼妇似的。老百姓下意识地纷纷低头应和。   郭大嫂哭得更大声了,她泪眼婆娑地直瞅着阿梨。可她也不敢叫唤呀。郭大嫂是在谢家当过差的,她婆母耳提面命的头一件要紧的事,就是不可背主,不可牵连主家,不可污了主家的名声。   郭大嫂倒是没想起来玄玉韫是谁,她就知道是个天大的官。可甭管是谁,郭大嫂也不敢掰扯到他们身上。   这么一想,郭大嫂的声音在半空打了个转,更是伤心欲绝。   阿梨急得不行,眼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可是她不敢出声。她自打跟在谢珠藏身边开始,就只有一个身份——谢珠藏的使女。   谢珠藏用力地握住阿梨的手腕,颤声道:“放、放、放进酱汁里,总、总是会……会湿的。”她只恨自己一急就说不出话来:“报、报官。”   但谢珠藏也知道拖得越久,对郭家越不利。她着急地拉了拉玄玉韫的衣袖,恳切地低声道:“韫哥哥……”   阿梨家说到底,还是为她所累呀。   谢珠藏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和不经事。乍一面对这样的事,她除了报官,一时半会儿竟是大脑一片空白。谢珠藏咬咬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去想这件事的突破口在哪。   而玄玉韫则瞥眼看着她,轻叹一口气:“你呀。”   “人多的地方容易出事,你待在人群外,不要受了冲撞,跌跤被踩就不好了。”玄玉韫又严肃地警告谢珠藏。   谢珠藏眼前一亮,用力地点头,连忙退到后头去。   人群还在掰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闹成一团。   见谢珠藏退到了安全的地方,玄玉韫冷静地让入墨去报官,然后解下自己的印章,丢给松烟。   松烟会意,立刻朗声道:“官老爷查案,闲杂人等回避!” 第24章 智断案   人群一片哗然,他们都忙着看热闹,也不知道谁悄悄去报了官。一听说官老爷来了,立刻左顾右盼,看看有谁穿着官服。   那中年男子笃定地站着,笑着迎上来,见是个十五六岁大的少年,他笑容更大了,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傲气:“哪家的官老爷是这样年轻的后生?可别是偷了父亲的官印,跑出来作威作福的吧?”   众人一听,议论纷纷,也有胆大的嚷嚷道:“快点换个正经的官老爷来!一个毛头小子顶啥子事哩!”   “连官服都没穿哩,是真的官老爷吗?”   那中年男子一听来了底气,下巴微微扬高:“我见识不多,却也是与几位官老爷有过交情的……”   松烟不等他把话说完,直接把玄玉韫的私印怼到他的脸上。与其同时,太子卫率分两端列队,亮出了腰间别着的刀。   众人吓了一跳,噤声不语。   “官老爷!”中年男子一震,一个趔趄,手一抖,翻手就想把酱菜碟子倒了。   松烟反手攥紧了他的手腕,笑着露出了灿白的牙:“这位苦主,您要是想讨要个说法,可不能把证据毁了。不然,要是冤枉了好人,可就不美了。”   中年男子尝试着抽手,却发现自己压根就动不了,只能赔着笑,眼睁睁地看着一旁的卫率紧接过了他手中的酱菜碟子。   “搬桌子来。”玄玉韫看也不看这中年男子一眼,只悠悠地吩咐。   郭大娘两眼放光,从地上一溜烟爬起来,一抹鼻涕一抹泪,冲进铺子里就搬了张桌子来,还拿布细细地擦了。   “诸位。”玄玉韫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干脆利落地道:“这颗……”   玄玉韫看着碗里这颗黑灰色的东西,语气稍滞,有点嫌恶地抿了抿唇,才继续道:“这污物,落入酱菜碟子里,表面必然会沾上酱汁。”   众人还沉浸在太子卫率突然拔刀的惊骇之中,下意识地齐声应是。   “但是,这并无法决定它究竟是早就在这酱菜之中,还是——”玄玉韫冷冷地看了那心惊胆战的中年男子一眼:“有人后来故意放进来的。”   “就好像这面饼。”玄玉韫并不空讲,而是向旁观者讨要了一小片面饼:“现在就放进酱菜碟子,一样会沾酱汁。但是面饼里,却不会湿得那么快。”   然后他把面饼丢进酱菜碟子里,搅了搅,再夹出来,示意卫率抽刀劈开。   果然,外头沾着酱汁的面饼,里头还是干的。   “面饼吸水更快。若是早就放进了酱菜坛子,这面饼必然从里到外都是酱汁。”玄玉韫简单明了地给众人解释道:“这污物,也是这个道理。”   众人伸长了脖子,都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都说这主意好,要松烟立刻就剖开来看看。   玄玉韫看向汗巾子上头的老鼠屎,轻咳了一声:“所以,拿刀来,将这污物劈开便知。若里面是湿的,那就是在酱汁里久泡,则错在郭家。若是干的……”   “那就是这小娘养的狗东西害俺家!”郭大娘嚷得震天响。她自问问心无愧,自然是无所畏惧。只觉得老天爷都已站在自己这一边,虎虎生威地催着郭大郎去后厨拿刀。   那被卫率制住的中年男子,唇边却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他把头扭过去,不看着玄玉韫所在的方向。   谢珠藏跟激动的人群不同,她始终关注着那个中年男子的神态。一见他反常地扭过头去,她立刻就明白过来,连忙催促阿梨:“要……人证……老人来当。”   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太明白众口铄金的道理了。如果没有人证,玄玉韫很可能会被反咬一口,说他故弄玄虚,就是想护着老郭家早食铺。   阿梨心领神会,立刻嚷道:“还得有人证才行!不如就请街坊邻居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出来做个见证,也免得说官老爷出了差错。”   松烟已将老鼠屎夹了出来,拎刀的手一顿。   玄玉韫亦是一怔。他也熟悉阿梨的声音,而阿梨出声,必然是谢珠藏的示意。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向谢珠藏。   谢珠藏与玄玉韫的目光在空中相汇,她露出了一个明朗的笑容。谢珠藏还是穿着一件素白的斗篷,冬日还是这个积了细雪的冬日,可她整个人却陡然明丽起来,褪去了苍白和孱弱。   她是真的,有认真地在吸取教训,努力地向前走啊。   玄玉韫温声一笑,看向人群的目光也变得分外的和蔼:“劳烦诸位推举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前来做个见证。”   众人立刻就七嘴八舌地推选了三个人出来,皆说是街坊邻居看在眼里,有口皆碑的老好人。   “多谢。”玄玉韫温和地谢过,亲自请他们上前:“麻烦三位做个见证,看看这污物里头,到底是干的,还是湿的。”   松烟轻轻地一切。   刀落在那颗老鼠屎上的一瞬,就有人惊呼道:“妈呀这人咋的尿裤子了!”   众人纷纷往后退,捏着鼻子震惊地看着被卫率制住的中年男子。   “干的!”见证的人上去左瞧右瞧,还有人拈了拈那颗老鼠屎,立刻齐声宣布。   哪还用他们宣布,人群早就群情激奋地骂起来:“俺就说老郭家的一向都老实,咋可能做出这种事来!有娘生没娘养的恶心玩意儿,净害人!嘿唾!”   “穿得人模狗样的,就是个黑心肝哩!”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官爷年纪轻轻,好生厉害,一定是来微服私访的!”   郭大娘拉着郭大郎和儿女,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贵人大恩!贵人大恩哩!”   人群自发地给玄玉韫让出位置,玄玉韫挥了挥手:“事了就好。”然后,径直走向谢珠藏。   他才刚走出人群,应天府尹就带着官吏匆匆赶了过来:“上元节庆,何事如此喧哗——”他厉声呵斥的话在看到玄玉韫时戛然而止。   应天府尹瞪大了眼睛。   玄玉韫瞥他一眼,指了指身后抽搐的中年男子:“大人,人证物证俱在,有劳。”   他一拱手,绕开了应天府尹,走到谢珠藏身边去。   玄玉韫走得潇洒磊落,身后的老百姓七嘴八舌地跟应天府尹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间或还有一两句与有荣焉的夸耀:“青天大老爷,这是您手下哪个官爷呀?厉害的不得了哩!”   “有理有据,彬彬有礼,后生可畏啊!”做了见证的老人,摸了把胡子,文绉绉地道。   应天府尹吓了一大跳,连忙呵斥道:“切莫胡说,那贵人可不是本官手下的差吏。”   众人一听,更兴奋了,交头接耳道:“比府尹官还大哩!”   他们久居应天城,自然是知道应天城里多的是达官贵人。但管着他们的也就是应天府尹,其他三公九卿,大都是听说而没见过。听应天府尹这么一说,人群登时就传开了。   郭家虽然没什么见识,嘴巴倒是很严,压根没玄玉韫和谢珠藏是宫里头的人,郭大娘见人群那么热闹,虽然心里头得意,却揪着郭大郎的耳朵,把儿子和女儿都叫进去好好地叮嘱了一番。   他们是谢家的家生子,蒙受大恩,头一条要紧的事,就是得嘴巴牢。   应天府尹自然也不敢说出玄玉韫的身份,他厉声让官差跟留着看守中年男子的卫率交接,把人押送到衙门去。自己还是忍不住神色复杂地看着玄玉韫离去的背影。   赏梅宴的事,他耳聪目明,自然也听说了。   可如今看来,那些人口中“鲁莽冲动”的太子殿下,原来是个这样冷静聪慧的少年啊。   *   玄玉韫将众人的夸赞与困惑都抛之脑后,他起初脚步稳健,可越靠近谢珠藏,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就快了起来。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在期待着——   “韫哥哥!你好厉害!”谢珠藏眼睛里有光芒,她几步走到玄玉韫的面前,仰着头看着他,言辞凿凿,仿佛在说什么天大的事一样,极其诚恳地道:“韫哥哥……最厉害了!”   玄玉韫的心“咕咚”一下,在冬日泡进了温泉里,一下就荡漾起来。   他轻咳一声,面无表情地道:“尚可。”然后,他朝谢珠藏伸出手,要扶她上马车。   “才不是。”谢珠藏将手放在玄玉韫的手心,她借力坐上马车,扭头看着马车下的玄玉韫,十分严肃地道:“我的……韫哥哥,是世上,最、最、最厉害的人。”   玄玉韫上马车的脚步一顿,他低着头,轻轻嗤笑一声:“也就你这么傻。”   像是一声从唇齿间倾泻的叹息,倏忽就消失在风里。   谢珠藏不乐意了,撇撇嘴,朝坐在她面前的玄玉韫伸出手。   玄玉韫第一个反应是侧身捂住了自己腰间的蓝缎圈金铺绒绣葫芦桃子的荷包,他这么一动,倒是让谢珠藏愣了一下。   玄玉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腰间挂着的已经不是小猫扑蝶的荷包了。玄玉韫轻咳一声:“你伸手作甚?”   谢珠藏理直气壮地道:“韫哥哥都……说、说我傻了,那我一定……不、不能忘了要、要年礼。要不然,那、那就是真、真、真傻了!”   玄玉韫愣了愣,随手从小几上拿了一个茶杯放到谢珠藏的掌心。   谢珠藏瞪大了眼睛。   玄玉韫放松地靠在引枕上,听着马车骨碌碌地往前走,漫不经心地道:“说了那么长一句话,润润口。天工坊和萃玉轩,你想买什么,随意挑。这样的年礼,够了吗?”   谢珠藏忧郁地抿了口茶,放下杯盏,意兴阑珊地道:“行叭。”   玄玉韫一噎,挪了挪身子,抬眼看着她:“这还不够?”   他自己都怕钱没带够呢!   谢珠藏朝他眨了眨眼,期盼地道:“我想要……韫哥哥……亲、亲手做、做的!”   千金之宝,不如你亲自动手。   反正她又不差钱。   玄玉韫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那你就想想吧。”   谢珠藏:“……”   马车恰好停了下来,萃玉轩到了。   玄玉韫利落地跳下马车,转身撩开车帘,朝车里气鼓鼓的谢珠藏伸出手。   谢珠藏还有点“闹别扭”,玄玉韫严肃地吓唬她:“阿梨不过是你身边的使女,扈家都咽不下这口气。”   谢珠藏一懵,不知道玄玉韫突然说这个作甚。她懵起来的时候,眉睫忽闪,瞧上去倒是乖得很。   玄玉韫继续道:“郭家的事,没准扈家已经知道我们插手了。尽管扈家估计不会再铤而走险,找郭家的麻烦。但是,遇着你,给你使使绊子还是使得的。不必等画舫赏灯,就能在萃玉轩落你的脸面。”   玄玉韫说到这儿,忍了又忍,可眉眼间仍旧皆是笑意。   “所以,还不快到孤身边来?嗯?”   作者有话要说:  【案件灵感来源:陈寿《三国志》-孙亮辨奸】 第25章 上元劫   上元节的天不负众望, 很快就暗了下来。   谢珠藏从萃玉轩走出来时,天色已暗,满街的灯火便有了用武之地。   “好漂亮……”谢珠藏喃喃地左顾右盼, 顿时觉得手上挑中的金步摇, 都不若满街的灯火那样璀璨。   一入夜,马车就被驱离集庆街,只有如织的人流在灯市攒动。这些人流不会挡住灯辉, 谢珠藏抬眼便能瞧见两旁的灯市。   街道两旁, 不论是高楼还是小摊,皆挂起了形形色色的灯笼。宫灯奢华精美, 转鹭灯趣味盎然,便是那最普通的红灯笼,上头也有或恢弘或秀美的字迹, 祈求一年的富贵平安。   人间灯火耀耀,就连天上的星子, 也只能为之汗颜。   玄玉韫低头看着谢珠藏,看到她眸中明晃晃的向往和歆羡, 他低声道:“这就看傻了?还是见的太少了。改明儿孤再带你来, 可别像今日这样, 呆呆愣愣的。”   谢珠藏朝他撇撇嘴, 轻哼了一声:“下次, 我要、要韫哥哥, 赢灯笼!”   他们都知道,今日非得去扈家的画舫赏灯, 并无时间流连这市井的热闹。   灯火照亮了栖渊河和稷丰江上停着的画舫,扈家的画舫虽不是其中最豪富精美的,却独独停在桃叶渡口这个令人艳羡的位置。   谢珠藏和玄玉韫走到桃叶渡, 抬眼就能瞧见扈家画舫四角的风灯,上头泼墨写着一个“扈”字,甚是豪阔。   玄玉韫冷哼了一声,谢珠藏抿了抿唇,尚未说话,便听有人柔声迎道:“殿下,谢姑娘,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   这声音陌生,谢珠藏闻言诧异地打量了眼前这个中年妇人一眼。她梳着堕马髻,簪着点翠芙蓉掩髻,青丝松而不散。上穿绣着缠枝莲花纹的素白小袄,下着一条藕荷色妆花缎制成的马面裙,瞧上去如弱风扶柳。   偏是这样一个瞧上去似水温柔的人,跟她身旁的扈玉娇,竟有五分相似。   “扈夫人。”玄玉韫微微颔首,声音冷淡。   “娇娇,来给谢姑娘见礼。”扈夫人不以为意,轻轻拉了拉扈玉娇的袖子。扈玉娇眉头一皱,下意识地一撇手,将自己的袖子从扈夫人的手中抽了出来。   扈夫人手上一空,微微一愣,低下了头去。   扈玉娇倒是极快地换上了真诚的神色,她欠身向谢珠藏行礼,声音里几乎带上了哭腔:“阿藏,赏花宴是我不是。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跟我玩,一时心急,胡乱说了刺心的话,才造成了误会。”   “咳咳……”扈玉娇说着,咳了两声,又极哀伤小心地看了眼玄玉韫一眼,又匆匆地撇开视线,只留一个眼中泪水摇摇欲坠的脆弱侧影。   众人看着扈玉娇,纷纷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尤其是其中一个穿着鹅黄色团花纹棉裙的少女,更是忍不住快言快语地道:“扈姑娘真心实意,把误会解开了就好。谢姑娘出自书香门第,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这话听起来也不知道是帮哪一边,谢珠藏眉头微蹙,看向这个少女。那少女看着扈玉娇,瞧上去却是被扈玉娇打动了。   谢珠藏没在赏花宴上见过她,阿梨仔细端详了一番,对谢珠藏耳语道:“是廷尉左监的嫡幼女,周四姑娘。”   玄玉韫看都没看周四姑娘一眼,只面无表情地看着扈玉娇,冷笑一声:“扈姑娘不想道歉,不必勉强,看孤作甚?孤难道还能替你道歉不成?”   扈玉娇一僵。她原本为了装作病弱而厚涂了铅粉,此刻都掩饰不了她满脸尴尬的通红。   “我不是……太子哥哥……你不要误会我好不好?”扈玉娇声音哽咽,她低声求着谢珠藏:“阿藏,你是知道我的,是不是?你性子这般善良,一定会帮我向太子哥哥解释的,是不是?”   站在扈玉娇身后的赵二姑娘也忍不住道:“那赏梅宴本就是个误会,好好的小娘子,心肠自然都是软的,怎么会不帮你解释呢?娇娇别担心。”   跟着扈玉娇一道来的人,顿时也七嘴八舌地应和着。尤其是周四姑娘,许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她看着谢珠藏的眼神,活像是她不帮着扈玉娇就是她有罪一样。   “我也……想的。”谢珠藏十分诚恳地道:“可是……你也、也、也知道的……我不、不、不会说话。”谢珠藏顿了顿,轻叹了口气:“毕、毕、毕竟……”   这时,无人敢打断谢珠藏说话,都恭恭敬敬地弯腰低头,认真地等着。   “你才刚在……赏、赏、赏梅宴……嘲、嘲笑过……”谢珠藏看着扈玉娇,她说话还是不连贯,可这迟滞里,却再无半分怯意,她一字一句地反问道:“不、是、吗?”   谁也没想到谢珠藏会说出这样锋利的话来。她穿的是白底绿萼梅的披风,还是素白。可这一次,这一抹白却像是沉沉黑夜里唯一的亮色,再不容人轻视。   扈玉娇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掌,不让自己露出狰狞的神色来,她只低着头,发出了轻声的啜泣,好像谢珠藏是什么牛鬼蛇神,把她吓到了一样。   “这是在哭什么?”谢大夫人从扈夫人和扈玉娇身后走来,惊讶地看着扈玉娇:“扈姑娘,你以后也是要做当家主母的,人前动不动就掉泪,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扈玉娇一噎,她恨不得能把谢大夫人这张嘴撕了。   可谢大夫人是谁,她压根就不会把扈玉娇放在眼里,而是径直对扈夫人语重心长道:“扈夫人,孩子还小,你当多加管教。”   扈夫人早就乱了阵脚,此刻慌乱得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最后只怯怯地盯着地板,颤声道:“好……好的。”   谢大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慈爱地朝谢珠藏和玄玉韫招了招手:“好孩子,上画舫赏灯去吧,宴席已经张罗开了,就等你们来了。可别再站在这风口说话了,便是掉那金豆子,也嫌凉的慌。”   扈玉娇步伐一顿,身形一晃,气得鼻子都歪了。   谢家门生弟子遍布天下,但是本家向来沉寂。谢老太爷这个太子太傅,时常称病不出。谢大老爷只想着教书育人,谢大夫人更是极少宴饮,少开金口,唯一做得激进点的事,也只是想着把谢尔雅送进东宫。   现在这个谢大夫人,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到底是哪里刺激了这个沉默是金的谢家!?   扈玉娇牙都要咬崩了,却也深知自己必须得屏住了脾气。她小步走到谢珠藏身边,伸手去挽谢珠藏的手臂:“阿藏,你少出宫,我扶着你上船,小心跌跤。这回,你可别拒绝我了。”   扈玉娇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让等在船下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谢珠藏侧首看了扈玉娇一眼,笑了笑。   然后,谢珠藏平抬起手臂,掌心朝下——这是个等着宫婢服侍的手势。   扈玉娇的心里简直如天人交战,一方面她暗喜谢珠藏的高傲,因为这能替她赚得好声名,另一方面,她又恨毒了谢珠藏的蔑视。   这本该是她扈玉娇的权力!   扈玉娇强迫自己低下头,咽下眼中的恨意,微弯着腰,像一个宫女一样去扶谢珠藏的手臂。   等她声名再盛——一定要这个小贱人好看!   “这样,才对。”谢珠藏轻笑一声,垂手一抽,让扈玉娇扶了个空。同时,谢珠藏主动挽起扈玉娇的手臂,恰如一对和好如初的小娘子。   扈玉娇脸由白转绿,由绿转红,脸上堪能开染坊。   扈玉娇甚至都不敢抬头看等在船下的人的脸色——她们交头接耳的神态,她们若隐若现的细碎的声音,好像都在嘲讽她——她扈玉娇,就是一个被结巴耍得团团转的傻子!   扈玉娇几乎是被谢珠藏半拖半拽地上了船,直到上了船,扈玉娇才大松一口气,飞快地把手抽出来。   谢珠藏袖手而立,她把颤抖的手藏在袖子里,把微颤的脚步踩稳,把恶心的情绪压在心底,她看着扈玉娇,镇定地笑了笑。   赏梅宴是她的刀山火海,她闯过来了,便明白,扈玉娇也不过如此。   扈玉娇看到她的笑容,只觉得刺目,半点笑不出来。   扈夫人对扈玉娇的情绪很敏感,她想要去拉扈玉娇的手,却被扈玉娇避开。   扈大将军镇守南疆苗郡,扈夫人带着幼子幼女留在都城。但是,扈夫人羸弱,扈玉娇常年养在扈昭仪膝下,跟扈昭仪更亲近些。   扈玉娇径直走到了严嬷嬷跟前去,她没有说话,只攥紧了严嬷嬷的衣袖。   严嬷嬷轻轻地拍了拍扈玉娇的手,恭恭敬敬地对谢珠藏和玄玉韫行礼道:“画舫内设了席面,供公子和姑娘们取用糕点小食。还有好几坛‘半盏春’酒肆的冰雪酒,不醉人,尽可痛饮。”   扈玉娇的哥哥扈三,立刻就撩了袖子道:“冰雪酒有什么意思?马蹄和雪梨,那都是小娘子才喝的东西。殿下,我带了一瓮三白酒来,划拳喝酒,痛快点!”   扈三年纪跟玄玉韫相仿,倒是丝毫没有受赏梅宴之事的影响,一副无知无畏的模样。他问完玄玉韫,也不等玄玉韫回答,自顾自地呼朋唤友。   玄玉韫看向谢珠藏。谢珠藏有些迟疑,她下意识地远眺桃叶渡——桃叶渡上灯火璀璨,不像宫中那般奢华,而是透着一股子勃勃的生气。   紧挨着的樊楼笙鼓喧哗,百姓就着这笙歌手舞足蹈,孩子们吵吵嚷嚷地举着兔子灯,载歌载舞。当真是歌也千家,舞也千家,灯山月明十里华。   但谢珠藏又很快挪开视线,朝玄玉韫笑了笑。她想,她还是去厢房里吧,也免得玄玉韫为难。   然而,谢珠藏还没来得及说话,玄玉韫就忽地扭头对扈三道:“孤不去了。”   *   玄玉韫此话一出,众人皆一怔。   谢大夫人看了看玄玉韫,目光掠过谢珠藏,又回到玄玉韫身上:“殿下,您要是留在甲板上,这些人哪个敢进厢房去好生玩闹?到时候人都乌泱泱地挤在甲板上,阿藏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哪还能瞧见什么。”   谢大夫人笑道:“殿下呀,就好好去厢房杀杀这些待不住的小子的气焰。”她佯装嗔怒地瞪了这些小郎君们一眼,然后才继续道:“阿藏呢,就跟难得出门的小娘子们留在甲板上赏灯吧。文泱、文沫,你们留在阿藏身边。”   谢大夫人点了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使女,对玄玉韫道:“这两人打小儿在栖渊河里长大,最擅凫水。阿藏这儿,你不必担心。”   扈三只当没听懂谢大夫人话里有话,也嚷嚷道:“殿下放心,能上这画舫的,都精挑细选过了。您哪,就放心跟咱们玩吧!”   玄玉韫眉头紧蹙。   谢尔雅沉默地跟在谢大夫人身后,此时都忍不住看了看扈玉娇。扈玉娇的头低着,瞧上去恭顺娴静。   谢尔雅又看向谢珠藏。谢尔雅心知肚明,玄玉韫的迟疑无非是被赏梅宴弄怕了。谢尔雅的心里百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   谢珠藏上前一步,悄声对玄玉韫道:“韫哥哥……放、放心吧。我也、也有……卫、卫率呢。”   谢珠藏知道,如果连谢大夫人都让玄玉韫入厢房内宴饮,那么这种时候就不能让玄玉韫留下来。否则,参奏他“贪恋脂粉堆”的奏章明天就会摆在玄汉帝的案头。   玄玉韫深深地看了谢珠藏一眼。谢珠藏朝他莞尔一笑——这笑容里没有怯意与勉强,是笃定而又安宁的笑容。   玄玉韫拳头紧握又松开,小叹一口气:“也罢。”他又肃声命令入墨:“你留在阿藏身边。”   这就是同意了。   扈三当即一声欢呼,拥蹙着玄玉韫进厢房。   谢珠藏一路注视着他远去,直到他的身影将要没入厢房门内,玄玉韫忽地扭过头来。   谢珠藏的脸上本来没有笑意,在玄玉韫看过来时,她赶紧扯出一个笑容来。   玄玉韫呼吸微滞,眸色沉沉,却被兴奋的扈三带着小郎君们七嘴八舌地围着涌进了厢房。   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厢房门内。   *   玄玉韫等人一进厢房,甲板上顿时就空了下来。   谢珠藏环视一周,有些诧异地发现甲板上竟还有两个郎君没动。其中一个年纪小,瞧上去不过六七岁的模样,另一个则跟玄玉韫差不多大,穿着一身月白的袍子,十分素雅。   谢珠藏有些困惑,就听谢大夫人诧异地问那个与玄玉韫般大的郎君:“溶郎,你怎么不进厢房呀?”   “姨母。”那少年拱手,温文尔雅地道:“我陪着持星就好。”他说着,摸了摸小男孩的头。   谢珠藏顿时意识到了这两人是谁——大的那个,是程家嫡次子,程云溶。小的则是谢大夫人的幼子,谢持星。谢持星手中抱着一个六子联方,相当爱不释手。   谢大夫人摸了摸谢持星的头,慈爱地对程云溶道:“你呀,只管带着持星去厢房吧。我瞧着画舫上的厢房不少,挑一间清净的便是。”   这画舫的厢房只有一层,两侧有封闭式的厢房,中间留两人可通过的通道。厢房倒的确是不少。   只是,扈夫人明明才是画舫的家主,此时却只能跟在谢大夫人身后点头。   程云溶下意识地看了谢珠藏她们的方向,见留下来的的确都是些小娘子,他抿了抿唇,恭谨地应了下来:“我听姑母的。”   谢大夫人笑了,她心情瞧上去很好,弯下腰教谢持星:“持星,送你六子联方的阿姐就在这儿,你不是时时念着吗?快去谢过阿姐,好让她下回再送你最爱的玩具。”   谢大夫人指了指谢珠藏。   谢珠藏微愣。她前世跟谢家的关系属实不冷不热,对于要给谢家小辈送什么礼,更是没什么关注。她现在甚至都想不起来,什么时候送了六子联方给谢持星。   可谢持星却眼睛一亮,蹬蹬地跑到谢珠藏跟前,大声道:“谢谢阿姐!”   谢珠藏愣了愣:“不用……”   “阿姐最好了!”谢持星眼睛亮闪闪的:“阿姐每次送持星的礼物,持星都很喜欢!”   他笑眯着眼睛,左右晃动着身体,当真是很高兴。   谢珠藏忽地就觉得有些心酸。她从未过问过送给谢持星的礼物,却平白得了他的喜爱。谢珠藏微微弯腰,温柔地道:“喜欢……就好。”   谢持星便高兴地蹬蹬跑到程云溶身边去,程云溶远远地看了谢珠藏一眼,唇边带着温和的笑意。   “好孩子。”谢大夫人又摸了摸谢持星的头,然后一挥手,对扈夫人道:“咱们这些长辈也别在这儿跟小娘子们凑热闹了,且挑一间厢房去品冰雪酒吧。”   扈夫人迟疑地看向扈玉娇。谢大夫人顺着扈夫人的视线看过去,哂笑一声:“若是想回厢房的小娘子,自也是随意。”   谢大夫人只说这一句话,说罢,便朝谢珠藏颔首道:“阿藏,灯景好赏,遇事莫慌。”   谢珠藏还在细细琢磨谢大夫人这句话的意思,便见她潇洒而去,将甲板上留下的人又带走了一半。   谢大夫人这一走,很多小娘子也只觉得在谢珠藏、谢尔雅和扈玉娇身边待得浑身不自在,尽管不敢去厢房,但也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不过,今日画舫赏灯的人不少。尽管三三两两地散开,乍一看,小娘子们和使女们走在一块儿,云鬓衣香,仍旧是乌泱泱的一片。   扈玉娇的身边,大多是那些想要讨好扈家的小娘子,又或者是想看个热闹的,留下来见证这一场姐妹和好如初的戏码。   可偏偏扈玉娇这个角儿要罢演。她只低着头站在严嬷嬷身边,一声也不吭。   谢珠藏看扈玉娇这模样,知道保不齐严嬷嬷已经教过她了。   谢珠藏也浑不在意,扈玉娇蔫了就蔫了,只要不找她麻烦,怎么都好说。   事实上,谢珠藏也很明白,只要她上了这画舫,她和扈玉娇不要再起冲突,赏梅宴这事儿就算是揭过去了。哪怕谢珠藏心不甘情不愿,但她踏上这艘画舫的一刻,在外人看来,就已经预示着一种和解。   已成定局的事,谢珠藏并不过多苦恼。她高兴地走到甲板临桃叶渡的一侧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岸上的风光。   船行得慢,能清楚地看到一个硕大的月神灯立在桃叶渡上。这月神是个丰满端庄的女子,微微仰着头,朝着月亮的方向,托举着一个莲花样式的铜盆。   在月神灯周围的沙渚上围了一圈兔子灯,辅以那棵挂满了红绸的祈福树,活像是天上广寒宫,搬来了人间。   桃叶渡外头有官差把守,百姓们虽然进不去桃叶渡,却也高高兴兴地挤在外头,热热闹闹地地把孩子举在肩上。   官差守在外头围成一圈维持秩序,还有的官差则在桃叶渡上安置焰火——上元节,也必少不了火树银花。   谢珠藏好奇地喃喃:“什、什么……时、时候,放呀?”   她本期望阿梨回答她,却不曾想是谢尔雅低声道:“戌时一刻,本是宵禁开始的时辰。在今夜,就是焰火燃起的时候。”   “多谢。”谢珠藏轻声道了声谢,她向前走了几步,手握着甲板上的栏杆,探头探脑地,想要去找敲鼓的人在哪儿。   她从未见过,也实在是太喜欢这样热闹的场景了。   以至于扈玉娇低声来跟她此行,谢珠藏都没有马上反应过来。还是阿梨悄悄地拉了拉她的衣袖道:“姑娘。”   谢珠藏回过神来,看向扈玉娇,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在她们之间留出距离来。   扈玉娇如霜打了的茄子,低声道:“阿藏,我身子不适,就不陪你在甲板上赏灯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倒真是一幅有气无力的模样。赵二姑娘跟在扈玉娇的身后,眼神却一直往厢房里看。   谢珠藏有些警惕,她不知道扈玉娇会出什么幺蛾子。但是她也不好拦,便只颔首道:“好。”   只要扈玉娇不傻,就不会在这条船上主动去坏谢珠藏的名声。哪怕扈玉娇傻透了,严嬷嬷也不会让她一透到底。   等扈玉娇进了画舫,阿梨才压低声音对谢珠藏耳语道:“姑娘,婢子瞧见是厢房里来人,把她和赵二姑娘叫进去的。”   阿梨的声音方落,只听一声爆竹冲天响——戌时一刻已到。   岸上顿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欢呼声。   谢珠藏寻声而去,激动地趴在栏杆上,去看那天际如落雨的焰火。   然而!   也就在这一瞬,画舫猛地一晃,谢珠藏一个趔趄,立刻意识到有一双手伸到了自己的身后!   “船要沉了!!有人落水了!”   “姑娘!!”   船摇影晃,眼前的一切都倏地支离破碎。   *   玄玉韫听到了阿梨惊恐的呼唤,他心碎胆裂,脚下生风地撞门出来:“阿藏!?”   然而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从未经历过突如其来的撞船。一时惊慌失措,慌乱四奔,都在往厢房冲。   厢房入口却偏偏站着一个吓傻了的谢持星!   玄玉韫来不及去想,为什么跟程云溶在一起的谢持星会站在这儿,他箭步冲到谢持星身边,一把将他护住。   卫率紧紧地围拢在玄玉韫的身边,刀微出鞘,奋力将他们与人群隔开。   “殿下,人太乱了。”松烟急道。他们试着安抚民众,声音却穿不过慌乱的人群。人群只顾着往前挤,生怕自己挤慢了,就会厢房里的贵胄抛下。   “走!顺着人流走!”玄玉韫面沉如水,他握紧谢持星的手:“别怕。”   “阿姐……阿兄……”谢持星年岁太小,此时怀里还死死地攥着六子联方,惊恐不安地指着临向桃叶渡那侧甲板,他语气不稳,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人流一下子涌了上来,压根看不见甲板的情形。玄玉韫眉头紧锁,把谢持星的手攥得更紧,咬牙道:“我们现在只能顺着人流走——她不会有事的。”   玄玉韫厉声吩咐道:“己字辈拉手组成人墙,阻隔人群向厢房拥挤!”六个卫率立刻手拉着手,将人群挡在玄玉韫和人流之间。   玄玉韫护着谢持星闯到厢房的过道内,眼看着人流下意识地要冲撞卫率组成的人墙,玄玉韫立刻道:“用刀鞘堵住厢房过道!庚子、庚寅堵前道,庚辰、庚午堵后道!”   厢房过道狭长,要是人群真的挤进来,一旦有人摔倒,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玄玉韫方才冲出去的前道口,是人群最集中的地方。庚辰和庚午速度极快,后道口只挤进来了少许人。   然而,前道口的人极多,挤到厢房口的人猝然停下了脚步。然人人惊惶,后头的人听不见,不明所以地往里头挤。   眼见己字辈的卫率摇摇欲坠,玄玉韫立刻吩咐松烟:“喊——船体稳固,无须忧虑。如有擅闯者,杀无赦!”   “船体稳固,无须忧虑。殿下有令,如有擅闯者,杀无赦!”松烟扯开嗓子嚎道。   太子卫率跟着齐声喊。由于人流受阻,人们被迫停下了脚步。有聪明人回过神来,便也跟着大喊,这命令得以被接连传下去,暂时安抚了人群。   人流安稳下来,谢大夫人和扈夫人都焦急地从厢房出来,站在厢房的过道里,四处张望。扈夫人寻声而望,等看到玄玉韫和谢持星时,扈夫人大喜过望,提着裙子冲了过来:“殿下!”   玄玉韫把谢持星交给谢大夫人:“持星没事。”   玄玉韫说罢,转而立刻命令道:“庚申、庚戌,你们查验人群中有无伤者。己丑、己卯,你们协助他二人维持秩序,给伤者留出空间,不要随意搬动,等船靠岸,大夫上船验伤。己巳你带着侍从去厢房将被子搬出来,给伤者取暖。剩下的人,跟孤走!”   他说罢,欲拔腿就走。   谢持星显然是吓着了,他也顾不上跟玄玉韫熟不熟悉,只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袖,哀哀地哭泣。   玄玉韫拂下谢持星的手,摸了摸谢持星的头:“听话。阿兄去去就回。”   扈夫人大惊失色:“殿下!您要到哪里去?”她已顾不得上下尊卑,伸手想去抓玄玉韫的衣袖。   玄玉韫要是在扈家的画舫上出了事,扈家万死难辞其咎!   “阿藏未至。”玄玉韫拂袖转身,毫无迟疑地阔步向前:“拔刀,开路!”   太子卫率的刀只拔半,已在夜色下映着摇曳的风灯,寒光夺目。停下脚步的人群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仪态,恐于这威仪,纷纷低下头去,退到一旁,给他们让出位置来。   少年箭步如飞,鸦青色的大氅掠风而过,闯入这仍旧喧闹的夜色之中。   *   玄玉韫直奔谢珠藏本该在的甲板上,却见那儿空无一人。   玄玉韫心下一沉。   谢珠藏素来乖巧,绝不会无缘无故离开她本该在的地方。   焰火在他耳畔炸响,岸上的欢呼声不绝于耳,这条船上的意外丝毫没有传到岸上百姓的耳中。在这些欢呼声里,方才因为推挤而摔倒的人,正捂着腿在地上哭囔,哭声里的痛苦,犹如寒冬的海浪,拍打着玄玉韫的心。   他犹记得伴随着阿梨的尖叫声的,是一声惊呼“有人落水了!”玄玉韫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更是脚下生风,沿着船沿飞快地跑了起来:“阿藏!”   他的声音里,藏着他自己不敢细想的颤抖和恐惧。   “砰!”   又一束烟花在他身后腾空,玄玉韫猛地停下了脚步——   在他的面前,是保护谢珠藏的辛字辈和壬字辈卫率,他们八人面朝外,围成了一堵人墙。而在人墙内,簇拥着一些小娘子,都背对着玄玉韫。   谢珠藏身边的卫率本该有十二人,可如今在场的却只有八人。玄玉韫看不见谢珠藏月白色的斗篷,他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她们是不是在围着阿藏?落水的是不是阿藏?阿藏是不是……   玄玉韫厉声呼道:“阿藏!?”   他这一声呼喊,犹如一根凌空而来的利箭。人墙内的小娘子们顿时骚乱起来,纷纷扭过头来,又恭敬地侧开身子。   她们这一动,便露出了站在正中心的少女来。   谢珠藏穿着白底绿萼梅的斗篷,梳着垂鬟分肖髻,她转头看来时,软软的发丝正垂在她的胸口。   她身前人群纷乱,身后焰火灼灼,可偏她一人,立于喧嚣之中,却显出岁月静好的安宁。   她的裙摆却有些狼狈,正被周四姑娘颤颤巍巍地拽着。直到看到玄玉韫,周四姑娘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只是身子微微地晃动着,仍是忍不住往谢珠藏身边靠。   谢珠藏只看着玄玉韫,露出了清亮的笑意:“韫哥哥!”   焰火在她的身后腾空,又在墨色的夜空如星雨般潇潇洒洒地坠落。   玄玉韫嗓子眼的石头忽地落了地,他快步冲到谢珠藏面前,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一抱。   在这一刻,什么亲蚕大礼、赏花宴,玄玉韫都抛之了脑后。周遭的喧闹与嘈杂,难以入他的耳。繁乱的灯火与星辉,也不足以印在他的眼中。   他的眼里,只有眼前这个穿着月白色衣裙的,独一无二的谢珠藏。   “你没事就好。”   玄玉韫声音沉郁,说出口的话,宛若劫后余生的叹息。   但这一抱也极快,玄玉韫须臾间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肃穆地扫了眼谢珠藏身边的人,在谢珠藏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就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第26章 玲珑心   两艘画舫相撞时, 谢珠藏的半个身子都探到了栏杆外,好在被人紧紧地拉住了斗篷。   谢珠藏稳住身形,劫后余生地回头一看——谢尔雅正焦急地站在她的身后, 她的手里正紧紧地攥着谢珠藏的斗篷。   谢尔雅攥得是如此用力, 以至于她自己的斗篷滑落了都没注意。   谢尔雅与谢珠藏视线相触,又像着火了一般飞快地松开手,挪开视线。   谢珠藏一时怔愣, 还没来得及说话, 耳边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船要沉了!!有人落水了!”   “姑娘!!”   这两声尖叫同时在谢珠藏耳边炸响,阿梨着急忙慌地挤过来:“姑娘!咱们快进厢房呀!”   阿梨瞧见人群都往厢房里挤, 下意识地就想护着谢珠藏往厢房里去——毕竟玄玉韫也在那里,他犹如定海神针,让阿梨总觉得, 在殿下身边总是没事的。   谢尔雅也急着想跟着人流往厢房走,却被谢珠藏一把紧紧地拉住了手腕。   谢尔雅惊愕地回头。   “不!”谢珠藏高声道:“拉、拉……”她心急之时, 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知道指着那些跟着贴身使女抱头鼠窜的闺秀们。   “拉住她们?”阿梨惊骇地问道。   “对!”谢珠藏斩钉截铁地应下来:“快!”   阿梨不假思索, 立刻就带着谢大夫人留下来的文泱和文沫, 冲过去拉住就近的奔逃闺秀。一边拉, 阿梨还一边嚷道:“不要跑!不要跑!”   谢尔雅走不了, 她一脸震惊地看着谢珠藏:“为什么?大家都在往厢房赶呀!”   “人……人、人多!”谢珠藏说话太费劲, 只吐出这两个字来。   她牢牢地记得玄玉韫早先警告她的话——人多的地方容易出事, 要待在人群外,不要受了冲撞, 以免跌跤被踩。   谢珠藏警惕地攥着谢尔雅的手腕,小心地避开人流,顺着甲板的边缘走到另一面甲板上去。好在她们本来就是在人群的边缘, 压根就没人想往她们那个方向瞥一眼。   等避开人流之后,谢珠藏立刻对入墨道:“救、救、救……落、落、落水!”   入墨一个激灵,立刻道:“辛丑、辛卯、辛巳、辛未,跟我去找落水的人!”卫率领命,跟着入墨直奔呼救声而去。   谢尔雅神色复杂地看着谢珠藏。谢珠藏没有看她,而是短暂地舒了一口气。   阿梨紧赶慢赶的,也只拉住了几个跑得慢的小娘子,更多的早就闯进人群里,哭丧着往厢房里挤。   被阿梨等人拉住的人都恐惧的回头看着她,阿梨梗直脖子就道:“我家姑娘身边有卫率!”   那些姑娘们犹自在拼命地挣脱,不顾仪态地嚷道:“快松手!!你们怎么害人啊!”   有人挣脱了阿梨的手,不管不顾地往前冲。然而,她才将将冲到人群中,就只听人群里发出一声惨痛的呼声:“别挤了!别挤了!有人摔倒了——啊!!!”   这一下,被阿梨等人拽住的小娘子们,如惊弓之鸟“蹭”地跳起来,瞪大了眼睛,头也不回地往谢珠藏身边跑。阿梨一个踉跄,差点儿被带倒了。阿梨稳住身形,朝谢珠藏跑来。   谢珠藏却在此时,突然松开了谢尔雅的手,向前奔去。   “阿藏!”谢尔雅大惊。   阿梨和谢珠藏错身而过,阿梨还来不及惊愕,想都没想又扭头跟了上去。   谢珠藏一下子跑到了那个摔倒的小娘子身边——此时,人流早已越过这个摔倒的小娘子。她委顿在地,发髻杂乱,鹅黄色团花纹棉裙上满是脚印——正是周四姑娘。   周四姑娘一双眼睛迷迷瞪瞪地睁着,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   谢尔雅立刻反应过来:“文泱,文沫!快去救人,把人搬过来!”谢尔雅说罢,一咬牙,也跑了过去。   人群尽管已经越过这个摔倒的周四姑娘,乌压压的脚仍旧在她们眼前杂乱无章地左右晃动,待在原地必然是极不明智的选择。   谢珠藏朝谢尔雅用力地点头,她太急了,以至于嘴唇发抖,再说不出话来。   好在文泱、文沫合伙抬起周四姑娘,阿梨则用力地掐着她的人中,让她清醒地被抬到卫率的保护圈里。   谢珠藏大松一口气。   周四姑娘受了巨大的惊吓。身边的使女乱窜,她一个人被推搡在地,差一点儿就命丧黄泉,就连疼都麻木了,只知道下意识地呼痛。更是死死地攥着谢珠藏的衣袖,眼里都是惊恐和呆滞。   那些被阿梨拉下来的小娘子围拢过来,也不知道她们以往感情如何,而今却是相互依偎着,目光黏在谢珠藏的身上。   谢珠藏轻轻地拍了拍周四姑娘的手背,阿梨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周四姑娘的身上。   然后,谢珠藏看了看文泱和文沫,朝她们指了指入墨去的方向。她记得谢大夫人说过,文泱和文沫犹擅凫水。   文泱和文沫会意,立刻就赶了过去。   “阿藏!?”   熟悉的声音便是在此刻,于惊恐之中,推开一扇生门。   人群分左右散开,谢珠藏遥遥而望,忍不住露出了灿烂的笑意:“韫哥哥!”   应天城的鼓擂响最后的那十下,焰火簌簌而落,比星辉更加耀眼。岸上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庆贺新的一年,万物更新。   玄玉韫就在这星雨中,朝她飞奔而来,像化雨的春风,吹开寒冬的坚冰。   然后,紧紧地一抱。   恍若要将她溶入骨血,永不分离的力度。   *   玄玉韫的一抱太突然了,不仅是谢珠藏,他们身边所有人都没回过神来。还是阿梨,听到玄玉韫问“怎么回事?”的时候,磕磕绊绊地把之前谢珠藏做的事说了一遍。   玄玉韫的脸色由青转白,急急地喘了几口气,才轻斥她:“你胆子真是越发大了!”   谢珠藏也回过神来,她朝玄玉韫眨了眨眼睛,还没开口说话,就听入墨高兴地道:“人救上来了!”   与此同时,有人落地的一声闷响。除了受伤的小娘子和留下来照顾她的人,其余人连忙赶过去看。   谢尔雅呼吸一滞,难以置信地道:“程哥哥!?”   谢珠藏还没回过神来,谢尔雅已经越过她冲到了最前面,却又在躺在地上昏迷的人面前戛然止住了脚步。   文泱看了谢尔雅一眼,埋头按压程云溶的腹部,逼着他把腹水吐了出来。程云溶“噗噗”地吐了好几大口水,倒吸一口气,悠悠地醒了过来。迷迷糊糊间,他看到了眼前的人,低声嘶哑地道:“尔雅……?”   谢尔雅一默,悄无声息地退到了谢珠藏身后去。   谢珠藏扭头看了谢尔雅一眼。谢尔雅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谢珠藏对谢尔雅的感情不可谓不复杂,她不喜欢谢尔雅是真的,毕竟前世谢尔雅故意误导她,今生也想过借刀杀人。可今日,谢尔雅拉住她的斗篷,却又着实让谢珠藏意外。   谢珠藏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挪动了脚步,挡在了程云溶和谢尔雅中间。   玄玉韫压根没管谢尔雅的反应,他眉头一蹙,立刻道:“人流散开点,不要围堵在一块儿。”   众人此刻对玄玉韫是唯命是从,当即就散了开来。   程云溶似乎也看到了谢尔雅往后退,他仰着头,闭了闭眼,尔后对谢珠藏和玄玉韫露出了一个虚弱笑容:“多谢……”   玄玉韫皱着眉头:“你别说话,好好休息,等伯母带大夫来。”   玄玉韫对程云溶实在是生不出什么同情来。程云溶答应照顾谢持星,结果他落了水,却把惊恐的谢持星留在了厢房门口。   要不是玄玉韫听到了谢持星的惊呼,在失控的人群的推搡下,谢持星又能坚持多久?   玄玉韫此时冷静下来,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有蹊跷。   这时节水流不急,要造成刚刚的碰撞力度,压根不是两艘画舫“不小心”撞到所能导致的。更不用说这画舫一瞧就是扈家的,谁敢撞上来?   玄玉韫立刻吩咐道:“己未,己酉,你们二人沿着船沿去查查,到底是那艘船撞了上来。”   玄玉韫才吩咐完,谢大夫人和扈夫人就赶了过来。谢大夫人脚下生风地冲过来,简直不知道应该先看哪一个好。   玄玉韫马上安慰道:“都没事。”   谢大夫人来不及说话,大松了一口气:“好,好,好。”谢大夫人看着地上的程云溶,谢大夫人没有说话,程云溶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一向老练的谢大夫人,眸中竟然含了泪。   “没……没事吧?”扈夫人怯怯地问道。   “没事?”谢大夫人冷哼一声,扭过头来,直视着扈夫人和她背后的赵夫人、扈玉娇和赵二姑娘,疾言厉色地道:“只有你扈赵二家的人,才配说没事!”   谢大夫人声音尖锐,显然是气狠了。   围绕在谢珠藏身边的,惊恐不定的小娘子们,闻言都倏地看向了扈玉娇和赵二姑娘。   谢大夫人三言两语,已足以让她们怀疑起扈赵二家。   还坐在地上,正被大夫包扎伤口的周四姑娘,一边哭着喊痛,一边尖声道:“扈姑娘和赵二姑娘被叫回去,才发生了撞船!”   周四姑娘本来还替扈玉娇觉得委屈,毕竟她家也跟扈家交好。   然而,她现在满心都怀着对自己可能破相、可能不良于行,甚至差点丧命的恐惧,哪里还记得起家中的殷切叮嘱,只不管不顾地哭喊道:“要不是谢姑娘!我命都没了!”   扈玉娇神色一厉,阴鸷地看向谢珠藏。 第27章 幕后使   然而, 这一次,更多的人站在了谢珠藏的身后。   那些被阿梨叫住的小娘子们,心有余悸地看看地上躺着的周四姑娘。尽管她们更冷静, 在这时候, 却也半点不肯开口帮扈玉娇说话,而是缄默地,走到了谢珠藏的身后。   而谢珠藏, 只静静地看着扈玉娇。   她的目光平静而又笃定, 称得扈玉娇像个卑劣的,失道寡助的小丑。   扈玉娇差点气到仰倒:“严嬷嬷只是看我身子不适, 叫我进厢房去休息!表姐只是陪我去,我们哪里知道会撞船!”   “你自然是最清白无辜,什么都不知道。”谢大夫人冷笑一声, 看向站在阴影里的严嬷嬷。   严嬷嬷眉头紧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画舫停靠在桃叶渡, 己未和己酉也赶了回来,对玄玉韫摇了摇头:“属下查了一遍, 没看见周围有可疑的画舫。问过周围的人, 只说有来去隐秘的小舟, 但是不知道是否为撞船的小舟。”   己未顿了顿, 又道:“不止一艘。”   玄玉韫的眸色一沉。这明显就是难以追踪了。   谢大夫人哈哈笑道:“这就是扈家的心意?”她的笑声倏地冷下来, 声音冷硬:“我谢家, 心领了。”   “谢大夫人!”扈夫人急道:“我真的对此事一无所知啊!”   “你当然不知道。”谢大夫人居高临下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谢大夫人说罢,懒得再搭理扈夫人等人, 而是对玄玉韫和谢珠藏道:“今夜事多,好在殿下和阿藏都没事。早些回宫吧,免得小人作祟, 惹陛下忧心。”   谢大夫人说罢,走到程云溶躺着的担架前:“溶郎,你是如何落了水……罢了,你没事就好,不然叫姑姑怎么跟你爹娘交代!”   “姑母,我只是想出来看灯,不小心跌落进河里,没事。”程云溶勉强地安慰谢大夫人。   谢大夫人的眸中却含了泪。   谢大夫人素来是个极刚强之人,她陡然露出脆弱伤心的表情,让场上的众人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扈夫人急得说不出话来,扑簌簌地掉了眼泪。   严嬷嬷向前一步,道:“老奴会如实禀明陛下和昭仪,查清此次意外。谢大夫人尽可放心……”   严嬷嬷话没有说完,谢大夫人却扶着程云溶的担架,一言不发地从她的身侧走过。谢尔雅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玄玉韫和谢珠藏对视一眼,也携手跟着谢大夫人往船下走。   至始至终,无人搭理过严嬷嬷的话。   烟花散尽的夜,从沸腾的喧嚣声中坠落。无边的寂静,一点点重新蔓延上来。   众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   谢珠藏和玄玉韫满身疲惫地回到毓庆宫,倒头就睡。   翌日,他们才用完早膳没多久,就被玄汉帝召去了养心殿。   养心殿里,扈昭仪正跪在地上嘤嘤地哭:“臣妾……臣妾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呀!”   玄汉帝一脸无奈地道:“朕又没怪你,你好端端的,自己跪着作甚?”   扈昭仪一脸倔强,梨花带雨地哭道:“臣妾答应了陛下的,要好好护着殿下和谢姑娘。明明是再坚固不过的画舫,怎么偏偏出了这样的事。”   “外头风言风语,都说是我们扈家做的,就连臣妾听着就要信以为真了。可臣妾图什么呀?”扈昭仪哭得更大声了。   “便是臣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这事儿到底是发生在我们扈家的画舫上的呀!臣妾对不起陛下,臣妾无颜站起来。”   谢珠藏和玄玉韫停在养心殿门口,一时不知该不该走进去。   玄汉帝看到了他们二人,招了招手,又伸手去扶扈昭仪:“好了好了,哭得跟个小猫儿似的。韫儿和阿藏都到了,你还跪着,成什么样子。”   扈昭仪嘤嘤哭着,就着玄汉帝的手站起来,看着阿藏哭道:“多亏了阿藏,那样紧急的时候,还这般有先见之明、胸有成竹!要……要不是阿藏机敏,周四姑娘就保不下来了!”   一句“先见之明”,让谢珠藏和玄玉韫一起抬起头来。   玄玉韫立刻道:“父皇明鉴,儿臣和阿藏去集庆街上,正巧遇到有人恶意在阿梨家的铺子里生事。当时儿臣就叮嘱过阿藏,切莫往人多的地方去,免得摔倒被踩踏。”   扈昭仪一听玄玉韫这么说,马上就收敛了暗藏的锋芒,违心地夸道:“原来坊间夸的那智断案的小公子是殿下,难怪阿藏如此机敏,是有殿下的指点呀。”   “好了好了。”玄汉帝无奈地给扈昭仪递帕子:“别哭了,嗯?孩子们不都好好地站在我们面前么。只是程小郎君那儿……”   “臣妾已经命人送礼过去了,程小郎君也是个福大命大的。”扈昭仪娇柔地抹了抹泪。   “朕也命人去查过了,看来就是个意外。”玄汉帝对玄玉韫和谢珠藏叹了口气:“朕让你们来,也是知会你们一声。”   玄汉帝说着,示意高望把奏章交给玄玉韫。   玄玉韫翻开奏章,粗略地扫了一眼,就沉声道:“儿臣明白。”   他焉能不明白。   玄汉帝点了点头:“明白就好。好了,朕给你放两天假,这两日就不必去文华殿了,好好在毓庆宫休息吧。”   “臣妾那儿有一株百年的老人参,是陛下赏臣妾的,殿下和阿藏且带回去泡水泡汤喝吧。”扈昭仪紧接着道。   玄汉帝无奈地瞥了她一眼:“你呀你呀。罢了,你们就领了扈昭仪的好意,回去吧。”   玄玉韫和谢珠藏都没有多说,简单地应了下来,就退出了养心殿。   他们才从养心殿走出去,就看到三皇子手中提着食盒,迎面而来。   玄玉韫脚步一滞。   三皇子的生母身份低微,是趁着昭敬皇后怀孕,爬床的宫女,这导致三皇子在宫中一向跟个隐形人似的。这还是第一次,玄玉韫在养心殿外遇到三皇子。   “二哥。”三皇子木愣愣地向玄玉韫行礼。   玄玉韫眉头微蹙:“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父皇心情不好……”三皇子低着头,声音细如蚊呐。   玄玉韫唇边浮现出一抹冷笑,但这抹笑容转瞬即逝。玄玉韫忍了下来,面无表情地颔首道:“有心了。”   玄玉韫说罢,只觉得跟吞了苍蝇似的,带着谢珠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养心殿。   *   玄玉韫和谢珠藏一回毓庆宫,玄玉韫的脸色就彻底地沉了下来。   谢珠藏抿了抿唇,亲自给玄玉韫斟茶,然后在他的茶盏里,舀了两勺五倍子花蜜。   玄玉韫皱着眉头推开杯子:“你这蜜也加的太多了,也只有你才喜欢这样的蜜茶。孤不要。”   谢珠藏拿小勺搅了搅,舀了一勺,坚持要递到玄玉韫的唇边。   玄玉韫瞥她一眼,尝了一口,嫌弃地道:“太甜了。”   “甜……才不苦。”谢珠藏轻声道。   玄玉韫嗤笑一声,自己拿了小勺,舀了一勺递给谢珠藏:“张嘴。”   谢珠藏多乖呢,当即就张了嘴,饮了这一勺蜜茶。然后她也皱了皱眉头:“好像是……太、太甜了点……”   玄玉韫乐了,他把勺子丢进杯盏里,伸展了身体,整个人紧绷的不悦,好像也随之流泻而出。   谢珠藏这才笑了,她重新换过一杯茶,对玄玉韫道:“我要……开始练、练、练绕口令了。”她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一急,就、就说不出话。”   这几次,她已经深刻地意识到,仅仅在西殿练笑话,是远远不够的。如果她足够伶牙俐齿,方才在养心殿,就不会让扈昭仪还敢这么明着给玄汉帝上眼药。更不用说赏梅宴、上元节发生的事了。   玄玉韫抿了抿唇,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应下来。   然而,谢珠藏目光坚定地道:“我要……在……萱、萱椿亭练。”   玄玉韫一愣。萱椿亭是继德堂后小花园里的一座亭子,毓庆宫的宫女和宫侍来来往往,经常会路过那儿。   “你要在萱椿亭练绕口令?”玄玉韫又问了一遍,他有些难以置信。   谢珠藏点了点头,看着玄玉韫,掷地有声地道:“对。”   玄玉韫拧起眉,还没来得及说话,槐嬷嬷领着两队人走了进来:“姑娘,翊坤宫和延祺宫派人来了。”   槐嬷嬷那表情还挺稀奇,像是憋着得意却又要故作端庄严肃的模样。   翊坤宫的大宫女玛瑙抢先行礼笑道:“谢姑娘画舫上受了惊,昭仪娘娘特命婢子来给您送安神礼呢!”   “这是一柄翡翠灵芝式如意,婢子也不懂,只知道是整块儿翡翠雕成的。”玛瑙命小宫女恭敬地将托盘捧到谢珠藏的面前。   玛瑙说是不懂,但是只一句“整块翡翠雕成”就足以说明这柄如意的珍贵。更不用提它翠色鲜艳,碾琢精美。   玛瑙又让人将另一个托盘呈上来。   看到那柄翡翠灵芝式如意还没什么,等槐嬷嬷看到这托盘里的手镯时,忍不住道:“好香!”   这是木镶金手镯,内圈是金制,木面上则由小金珠镶嵌成“福”字纹。宫女将它呈上来时,香气四溢。   玛瑙得意地暗瞥了蒲柳一眼,朝槐嬷嬷颔首道:“嬷嬷慧眼,不愧是姑娘的身边人。这是一对伽南香木镶金手镯,都说能驱邪避祟。”   玛瑙说罢,又收敛了唇边的笑意,很是哀伤地道:“昭仪娘娘也说,这点儿微薄之礼,是万万不能补偿谢姑娘受惊的份的。”   “本是皆大欢喜的画舫赏灯,却被不知道哪儿窜来的小船搅了局。昭仪娘娘连着几日没有睡好,愁得青丝都断了几根。”玛瑙说着说着,已是泫然欲泣,叫人见者伤心听者落泪,就连槐嬷嬷都忍不住跟着叹了口气。   玄玉韫听罢,冷淡地道:“扈昭仪居于翊坤宫,深居简出,此事与她不相干。”   玛瑙一喜。   作者有话要说:  扈玉娇再蹦跶也没用,放心!   —— 第28章 渔翁利   尽管槐嬷嬷跟着玛瑙叹气, 但听到玄玉韫的话,她一惊,老脸一肃, 登时就想反驳。   开玩笑, 她跟着叹口气是叹口气,让她的好姑娘受委屈?做梦去吧!   然而,玄玉韫没给槐嬷嬷出手的机会。   他紧接着道:“坐在画舫上的人, 是扈夫人、扈姑娘和扈三公子。”   玄玉韫说罢, 端起杯盏,直视着玛瑙, 等她给一个解释。   玛瑙才刚刚腾升起的一点点喜悦之心,立刻就被玄玉韫的话浇得透心凉。   玄玉韫这话的意思再直白不过,扈昭仪他不追究, 毕竟是他的庶母,他拎得清。但是, 扈家其他人,是不是得给个解释?   玛瑙也不是毫无准备, 当即就跪在了地上, 哀声道:“望殿下和姑娘明察。扈家和撞船的事, 是半点不相干的。”   “嗨哟!”槐嬷嬷不乐意了, 她虽然没在场, 可把这谁在哪儿以及发生的时间顺序捋得清清楚楚的, 她生怕玄玉韫忘了,当即就提醒道道:“老奴也不清楚昨儿怎么了, 就知道那船可是等扈姑娘和赵二姑娘进厢房了,这才撞上来的。是不是啊,阿梨?”   阿梨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   玛瑙心中暗骂一声, 面上丝毫不敢显露,只解释道:“先前在画舫上,夫人们闲聊问起扈夫人,说扈姑娘是不是身子不太舒服。扈夫人这才着人去叫扈姑娘回来的。”   “那可真是巧了。”槐嬷嬷将那个“巧”字咬得重重的。   自打赏梅宴,槐嬷嬷就看翊坤宫不顺眼。更别提画舫赏灯一事,她只要想到谢珠藏居然在甲板上,而扈玉娇居然坐在画舫里,槐嬷嬷就恨不得回到那天把她俩掉个位置。   蒲柳笑着打圆场:“扈家画舫外头,本也该有人清场子,这不还是有不长眼的一个不小心撞上来。所以说,皆是无巧不成书。”   玛瑙眼角直抽抽,她很确定清蒲柳不是在打圆场,就是在埋汰扈家。但玛瑙不敢造次,玄玉韫的语气可不怎么好。   玛瑙只敢道:“扈姑娘心里头也难受得很。尽管谢姑娘没出事,可扈姑娘只一想到谢姑娘曾置身于危险之中,就心里头万分不安。扈姑娘打今儿起,就在家吃斋念佛,为谢姑娘祈福呢。”   谢珠藏心底一叹。   就冲扈玉娇这样能屈能伸,不怪前世她能藏那么久,半点马脚不露。但凡谢珠藏这一世往后缩一点,扈玉娇照样能把她制得死死的。   谢珠藏毫不怀疑,扈玉娇是真能拿得出一叠佛经来,叫世人人人称颂她一片赤子之心,重夺一片好声名的。   但是,这一世的谢珠藏,可由不得扈玉娇。   谢珠藏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不……不必。”   玛瑙心里暗暗地期待谢珠藏能说点刻薄话,越刻薄越好。   然而,谢珠藏只缓缓地道:“有、有、有错,才、才、才……领罚。”谢珠藏心里想着事,又是在外人面前,谢珠藏吐词就还是又慢又磕巴。   然而,她磕磕绊绊地说完,玛瑙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没背过去。   这不就是在说扈玉娇做错了,所以才自罚的吗!   阿梨乐了,斩钉截铁地道:“姑娘说得对极了。又不是先祖长辈,闺中密友什么的,要不是问心有愧,谁有事没事儿吃斋念佛给人祈福呢?”   阿梨比槐嬷嬷还蔫坏,她非得故意问一句:“玛瑙姑姑,您说是不是?”   玛瑙姑姑不想说话。   但是她不得不说。要是叫谢珠藏和阿梨这话传出去,憋在家里抄佛经的扈玉娇得气疯了。   玛瑙痛心疾首地道:“阿梨可切莫说这样诛心的话。我家姑娘素来是将谢姑娘当成密友的,怎么能说不是闺中密友呢?我家姑娘听人说受惊难安神,这才着急忙慌地吃斋念佛。我家姑娘当真是真心实意地盼着谢姑娘能安神睡个好觉。”   阿梨很想翻个白眼,但她忍住了,毕竟扈玉娇比她的地位可是高太多了。   玄玉韫没忍住,但他借着端杯子喝水,掩饰了过去。倒是眼角余光瞥到谢珠藏,发现谢珠藏一脸老神在在,很是多见不怪的模样。   玄玉韫心下一沉。   “多见”方能不怪。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谢珠藏究竟受了多少委屈?   玄玉韫袖中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   蒲柳看了眼玄玉韫的脸色,心领神会地接过玛瑙的话,轻叹道:“扈姑娘倒也不必如此。婕妤娘娘命婢子送来了安神枕和安神香,皆细细地让太医掌过眼,足以让谢姑娘安神了。”   蒲柳说着,让小宫女将安神枕和安神香都呈上来。她还特意道:“这安神香不浓,谢姑娘燃一些,不冲鼻。”   这安神枕是一整块檀木制成的,也没什么花里胡哨的雕纹,瞧上去很是家常素净。这安神香的香气并不浓郁,可只要轻轻一嗅,就觉得心里舒畅。   玛瑙不敢怼毓庆宫的人,对蒲柳可丝毫不客气。更别提蒲柳提那安神香,在玛瑙眼里那就是在指桑骂槐。玛瑙当即就叹道:“赵婕妤有心了,竟连安神礼都得让太医掌眼,莫不是怕担上什么责?”   蒲柳眉眼一挑。翊坤宫的人,可都是挑拨离间的好手。   蒲柳也不是吃素的,她笑容温和:“陛下珍视东宫,婕妤娘娘自然上心。又是安神礼这样重要的物什,自得小心些。要不,扈姑娘怎么会吃斋念佛呢?”   蒲柳最后一句话本是为了讽刺扈玉娇,可玛瑙是谁?她可是翊坤宫的人!   玛瑙脸不红心不燥地赞同道:“今儿听妹妹这句话,才知对极了。我家扈姑娘就是将谢姑娘的安康牢牢地放在心上,当成件极重要的事,这才吃斋念佛。”   玛瑙说罢,还不忘抬一句扈昭仪:“婢子可得回去同昭仪娘娘说一声。我家昭仪娘娘一片赤诚之心,只想着与东宫亲厚,也就没想着要太医再掌眼。婢子未尽提醒之责,却是婢子疏漏了。”   谢珠藏叹为观止。   谢珠藏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玛瑙……说、说、说得对。”   玄玉韫本来听得脸色铁青——要不是玄汉帝给他放了这两天的假,他压根就不知道,原来后宫这些人说起话来一套接着一套,一坑连着一坑。   但是!   谢珠藏你点什么头??   玄玉韫眉头紧锁,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珠藏。   西殿满室皆静,就连玛瑙一时半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等玛瑙醒悟过来,当即就叩首,“喜极而泣”地道:“谢姑娘明察!”   “诶诶……姑娘?”阿梨差点儿就没喘过气来。   谢珠藏挥了一下手,不紧不慢地接着道:“所……所以,扈、扈、扈昭仪,也一……一定……”   谢珠藏深吸了一口气。她心情紧张、面对外人时,说话还是难,看来练绕口令的事迫在眉睫了。   只是,当下她有更重要的事。   玛瑙一听这个“扈昭仪也一定”,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谢珠藏深吸一口气的时候,她差点儿就想求着谢珠藏赶紧说了。   要什么金银珠宝,扈昭仪有的是!   尽管提!   狮子大开口最好!   就怕你谢珠藏没要求。   谢珠藏架势都起开了,自然是有要求的,她不负玛瑙所望,继续磕巴地道:“……愿、愿意,让六局……教、教我,宫中庶务吧?”   ?   玛瑙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她现在感觉谢珠藏不是狮子大开口,她感觉谢珠藏是直接划拉了一个天窟窿。   开玩笑!   谢珠藏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扈昭仪也就是占了个庶妃长辈的名号,但要真论起品级来,在玄汉国的品级里,皇后之下,可是太子妃!   扈昭仪要是能乐意把到手的肉给谢珠藏,玛瑙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给谢珠藏当球踢!   别说玛瑙,就连玄玉韫都惊住了,他下意识地反问道:“你要学宫中庶务?你愿意跟六局打交道?”   容不得他不惊讶。   因为谢珠藏口不善言,而宫中庶务必然要跟后宫的六局二十四司打交道,所以尽管她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谁也没起过让谢珠藏学宫中庶务的心思。   她不必学,太子良娣会就行了。   众人都这么想。   就连玄玉韫,他尽管一点都不想纳这劳什子太子良娣,可他的心思还在督促谢珠藏练说话上呢,哪里知道谢珠藏突然连练宫中庶务的想法都有了!   谢珠藏笃定地点头。   她经了事,便更明白了些。   像扈夫人,光靠着镇南大将军的强势地位,又有什么用?扈夫人一遇事,就会手足无措。哪像谢大夫人,条理分明,半点不让。扈家的画舫赏灯,瞧上去,谢大夫人竟更像是做主的人。也比不上扈昭仪,知道怎么伏低做小,以退为进。   这些不是光会说话就够的,这是她们在处理人情庶务中,一点点练出来的手腕。   更不用说,上元节画舫撞船一事,背后必有主使。一计不成,焉知他们在宫中不会再落入下一个陷阱?   且瞧着玛瑙和蒲柳这话里有话,心思七拐八绕的模样就知道了!   她要是光埋头练说话,没准就会被人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也难怪玄汉帝前世非想着找强势的太子良娣,或许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她口不善言,更是因为她固步自封,从未想过要向前长进。   谢珠藏挺直腰背,端庄而肃穆——这一世,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这一刻,就连阿梨和槐嬷嬷也忍不住把背挺直了。   玄玉韫神色复杂地放下杯盏。   他看向玛瑙的眼神,如刀一般锐利:“怎么?不肯?”   不论谢珠藏要做什么,他会一直站在她的身边。   如她,一直站在他身边一样。 第29章 拖字诀   玛瑙嘴里发苦, 心里更苦。   她就算心知肚明扈昭仪不肯,她也不敢说啊。谢珠藏眼见就要及笄了,学宫中庶务那是合规矩的。可扈昭仪那么护食, 就算谢珠藏只是学一学, 扈昭仪的心思能拐到谢珠藏分权上去。   蒲柳“噗通”一下跪在了玛瑙脚边上。   玛瑙大松一口气。   六局由扈昭仪和赵婕妤分管,扈昭仪管着尚仪局、尚功局、尚寝局和尚服局。赵婕妤管着尚宫局和尚食局。   谢珠藏这话是冲着扈昭仪问的,但是赵婕妤一样脱不开, 这不, 蒲柳不也麻溜地跪下了吗?   然而,蒲柳一抬头, 眼中泪汪汪的,嘴皮子前所未有的利索:“婕妤娘娘就等着姑娘开口呢!”   ?   玛瑙还没回过神来,就只听见蒲柳在一边张嘴叭叭地道:“姑娘眼见就要及笄了, 若是先皇后还在,也早该让姑娘接手六局二十四司的庶务了。只是姑娘先前没提, 娘娘忧心姑娘劳心劳力,便也不敢多说。心里头却是日夜盼着姑娘能松缓身子, 好学一学六局庶务呢。”   蒲柳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话锋一转, 又道:“如今赵婕妤分管尚宫局和尚食局, 若是姑娘今儿有空, 婢子这就去回禀赵婕妤。让尚宫局和尚食局将女史找来, 先给姑娘过目各司的章程。”   谢珠藏笑了。   学习宫中庶务这件事,她势在必得。只是, 本还以为要磨蹭一段时候,但今日玛瑙和蒲柳一齐来送安神礼,她们二人暗里争锋, 让谢珠藏抓住了机会,立刻提了出来。   赵婕妤一旦应了,就由不得扈昭仪不应了。   玛瑙看见谢珠藏胸有成竹的笑容,不仅心里堵得慌,她头疼得都要炸了。这时也没了先前那番伶俐,只干巴巴地道:“这事儿婢子做不得主,得问过扈昭仪才是。”   玄玉韫冷哼了一声。倒是谢珠藏好整以暇地点头:“不……不急。”   阿梨利索地建议:“扈昭仪管着四局,自然忙些。姑娘若是得空,尚宫局和尚食局的庶务一准儿可以先熟悉起来。”   蒲柳二话没说,疯狂点头。   玛瑙现在生吃了阿梨和蒲柳的心都有了。   扈昭仪管的四局不肯动,赵婕妤管的两局却这么殷勤,两厢一对比,后宫诸人都是人精,心中能不嘀咕?玄汉帝再宠爱扈昭仪,心里难道不会生出嫌隙?这事儿往外头一传,士林非得把扈昭仪骂个狗血淋头不成。   风评一差,本来离后位只是临门一脚,转眼就能跌落悬崖。   所以,玛瑙只能憋屈地回了翊坤宫,将这件事含含糊糊地说给扈昭仪听。   扈昭仪一听,二话没说就把自己手上的杯子扔了出去,碎瓷片都震到了一旁小心摆着的珊瑚麒麟上,可见气得有多狠。   “拖。”   扈昭仪满目阴霾,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   “姑娘,尚宫局和尚食局都出了点事儿,赵婕妤忙不过来,女史也会晚几日来。”阿梨从外头打听了消息,马不停蹄地回来跟谢珠藏说。   谢珠藏正在房间里转悠,闻言眉头蹙着,朝阿梨挥了挥手。   阿梨觉着谢珠藏心事重重,顿时不敢吱声了。   玄玉韫也怕她心里难受,故意到西殿来看她。玄玉韫一看谢珠藏皱着眉头,心中一咯噔,佯装随意地道:“你《春日宴》绣到哪儿了?”   玄玉韫想着,六局二十四司不得空教她,他还可以让她去继德堂陪着他绣《春日宴》,她也不会难过了吧?   “到……陛下了。”谢珠藏随口道,她眼睛也没往绣架上瞥,而是落在桌上的红木座错金银螭纹夔身铜熏香炉上,神色很是严肃。   “这香炉怎么了?”玄玉韫跟着谢珠藏的视线,也看向那个铜熏香炉。他有些许的困惑,这铜熏香炉摆在西殿很久了,也没什么好看的啊?   谢珠藏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嗫嚅道:“我……我想……带、带去萱椿亭。”   谢珠藏说罢,又伸手点了点西殿她最常用的东西。文房四宝就不说了,就连桌上那青釉八棱瓶,她都想抱走。   玄玉韫一噎:“你是要把半个西殿都搬到萱椿亭去?”   谢珠藏眨了眨眼睛,那湿漉漉的眼睛好像在说“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她大概觉得有点儿理亏,所以没敢说出口。   玄玉韫有点受不了她的眼神,闭了闭眼,又想拿帕子放她脸上了。他手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板着脸道:“萱椿亭还在毓庆宫内,离西殿没几步路,你如此大张旗鼓作甚?”   玄玉韫不这么说倒也罢了,玄玉韫一这么嫌弃地说话,谢珠藏刹那就想到了他想要毁了自己的绣品的事,顿时就气势很足地道:“我……我、我喜欢!”   玄玉韫整个人一下子就呆住了,他怔愣地看着为了涨气势而小手叉腰的谢珠藏,看着看着,愣是把谢珠藏看得把手悻悻然地从腰上缩回了背后,不安地绞着。   说实话,她还是紧张的。   谢珠藏自从决定去萱椿亭练绕口令,有好几夜都没有睡一个安稳觉。   其一,她仍旧口不善言,尽管在熟识的人面前,她四个字地说话,近乎与常人无异。但是这些日子的经历已经毫不留情地告诉她,但凡人多,又或是遇到急事,她依旧难以开口;其二,萱椿亭人来人往,且都是宫女和宫侍;其三,绕口令是市井粗鄙之语,难登大雅之堂。   但这是谢珠藏下定决心要去做的事,她就没有想过临阵退缩。   只是,可以让“战场”变得舒服些嘛。谢珠藏左想右想,觉得待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里,更有利于她松快心情。所以才想着把西殿的东西挪到萱椿亭去嘛。   谢珠藏忍不住腾升起了一丁点的委屈。   玄玉韫垂眸笑了:“啧,看来还是学会了。”   他回想起了赏梅宴时的事,再一看谢珠藏这样有点儿委屈巴巴的小可怜模样,忍不住又斥道:“你把手缩到身后去作甚?快点儿,再给孤撑回腰上。”   原本一直默不作声的槐嬷嬷:……   “殿下!”槐嬷嬷费了很大的劲,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您可不兴教姑娘叉腰呀。”   实在是没见过教自己的夫人怎么在自己面前摆谱的。   谢珠藏抿唇悄悄地笑。   玄玉韫也回过神来,耳朵根有点红。他正襟危坐地瞥了谢珠藏一眼,见谢珠藏还笑呢,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谢珠藏朝他狡黠地眨眨眼,然后悄没声儿地把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   玄玉韫倏地抬头看向房梁,活像那房梁上藏了什么稀世珍宝。   槐嬷嬷则提起铜熏香炉的盖子,拨拉了两下香灰,很怀疑自己是不是香料用错了,给太子殿下熏坏了。   槐嬷嬷索性挑了新的香料来:“殿下,您还是劝劝姑娘,别叫她去萱椿亭练绕口令,这才是头一件正经大事呢。”   槐嬷嬷絮絮叨叨:“我的好姑娘哟,您怎的想不开要去萱椿亭练绕口令呢?绕口令那样粗鄙,哪里配得姑娘的金口来说?更何况,萱椿亭人来人往的,没得叫那些小的看了笑话。”   玄玉韫神色一凛:“谁敢!”   谢珠藏蔫坏的,听到玄玉韫这么说,立刻也挺直胸脯,气鼓鼓地把手插在腰上,强烈表示和玄玉韫同进退。   可玄玉韫看到她叉腰,却忍不住别开了脸。   槐嬷嬷简直没眼看:“姑娘诶!我的好姑娘,您快把手放下!小娘子家家的,得贞静,贞静!”   槐嬷嬷真是操碎了心。   玄玉韫一听,反而有点不乐意了:“嬷嬷,不过是叉腰罢了,何来不贞静一说?”相比谢珠藏沉默寡言让人欺负,他宁愿她像只小狐狸,朝他亮亮小爪子甩甩尾巴呢!   槐嬷嬷人还没回过神来,就听玄玉韫认认真真地问谢珠藏:“要不要把西殿的帘子也拆下来,挂到萱椿亭去?”   槐嬷嬷人傻了。   得。   她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还不如不回过神来呢。   *   当然,拆帘子这种事,未免过于声势浩大,自然是不妥当的。   谢珠藏虽然高兴玄玉韫对她的珍视,却也没有到这样不分好歹的地步。自然了,想要玄玉韫承认这份“珍视”,那是万万不能的。   只是,谢珠藏天刚蒙蒙亮,就领着人提着香炉抱着花瓶,趁着人还在熟睡中,俏没声地溜到萱椿亭。结果,竟然还在萱椿亭跟玄玉韫相遇了!   谢珠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玄玉韫在她惊讶的目光里,有点不自在地背着手看着天:“你怎么才来?”   谢珠藏一噎。她也忍不住看了看天——这天色才只能勉勉强强说刚破晓。   然后,谢珠藏又看向玄玉韫,嘟囔道:“我明明,跟韫哥哥,约、约的辰时,现在卯时还、还没到,差了……两个多时、时辰呢。韫哥哥才是,来那么早作、作甚?”   玄玉韫瞪她:“孤怕你偷懒。”   “才不会!”谢珠藏撇撇嘴。   要不是再早天都没亮,她就更早来了。   槐嬷嬷带着阿梨和另一个宫婢莲雾,麻利地把香炉、笔墨纸砚和花瓶都放到萱椿亭的石桌上,又在石凳上铺上软垫。   谢珠藏则把手里抱着的迎春花好好地放到青釉八棱瓶里,小心地摆弄了一番:“花好像有点蔫了呀……”   她一边小声嘟囔着,一边在桌上挑杯盏,瞧上去,还要挑个最好看的杯盏,然后去外头的枝叶上接点露水。   玄玉韫忍无可忍地伸手拦了下来:“谢珠藏!你还练不练了?” 第30章 他人笑   谢珠藏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 要站在人前练习,说来她还是有点儿慌,所以她才挑了个大部分宫中人还没开始走动的时候。可是等站在萱椿亭里, 她还是浑身都不自在, 总觉得不知道哪儿就藏着一个宫人,正等着听她的笑话。   这么一想,简直觉得这世上什么事儿都比开口练绕口令要好玩。   这可让槐嬷嬷高兴坏了, 她手都放在香炉提手上了, 就等着谢珠藏说不练了。   然而,谢珠藏转过身来, 放下了杯盏,斩钉截铁地道:“练。”   谢珠藏说完“练”,就气沉丹田地拿出华太医给她写的绕口令。她一目十行地看完, 拿着纸张的手抖了一下,眼神挪到了下一行。   玄玉韫等了半天, 也没见她开口说话,他握着书册的手一顿, 挑眉看着谢珠藏:“怎么?”   玄玉韫这几日虽然不用去文华殿, 但是功课可一样不少。只是, 她不开口念, 他也有些心不在焉。   谢珠藏看看玄玉韫, 又看看手上的绕口令, 她的嘴翕张了半天,磕磕绊绊地说了个“……哥、夸夸……”   “什么?”玄玉韫愣是没听明白, 他放下书册,困惑地朝谢珠藏伸出手。谢珠藏垂头丧气地把绕口令递给玄玉韫,给他指了指。   上头正写着“哥挎瓜筐过宽沟, 过沟筐漏瓜滚沟。隔沟挎筐瓜筐扣,瓜滚筐空哥怪沟。”   “这有何难?”玄玉韫嗤笑一声,自己默念了一遍。他一默,不动声色地把绕口令还给谢珠藏。   “要不……换一个?”玄玉韫试图帮一帮谢珠藏。   谢珠藏叹了口气,给玄玉韫指了指下一个,下下个。   看着那“石狮寺前有四十四个石狮子”以及“红鲤鱼绿鲤鱼与驴”,玄玉韫爱莫能助地看了谢珠藏一样,然后默不作声地拿起了自己的书册,假装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   谢珠藏:“……”   她“呲溜”地把写着绕口令的纸抽回去,气鼓鼓地念道:“……哥……挎……瓜……”简直就是一个字一顿,比她念祭文还费劲。   等她把这一句话念完,天光都已经透亮了。谢珠藏喝了几口水,有些心累。   天色既亮,从围房里出来的宫女和宫侍也就越来越多。   槐嬷嬷十分焦虑地看了眼从围房出来的宫女和宫侍,压低声音问道:“姑娘,您该饿了吧?老奴吩咐御膳房准备了栗子包,您要不回去吃栗子包吧?”   谢珠藏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她抖了抖手上的纸,苦恼地嘟哝了几句,然后对阿梨道:“你去请……华太医来。”   不像上一次说《笑林广记》的笑话,谢珠藏说着说着,顺理成章地就能顺畅地开口说话。这一次练绕口令,她却觉得无比迟滞,不得其法。   谢珠藏并不逞强,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好好练说话,她也不会讳疾忌医。   槐嬷嬷满心失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梨一溜烟请人去。她不发出声音地叹了口气,招呼一旁站着的另一个宫女:“莲雾,你去御膳房,把栗子包端过来。”   莲雾是二等宫女,最近入了槐嬷嬷的眼,也让她跟着阿梨在谢珠藏身边伺候。   槐嬷嬷又劝谢珠藏:“姑娘,您今儿起太早了,还是得用些小食,垫垫肚子才好。”   谢珠藏满脑子都在“哥挎瓜筐过宽沟”,闻言有些敷衍地点点头,口中念叨:“哥夸夸……瓜瓜……”   她小脸皱巴巴的,嘴皮子悄悄地上下翻动,很是苦恼。   玄玉韫默不作声地把书册抬高,挡住自己的脸,免得一个不幸,被谢珠藏抓过来给她念。   好在华太医很快就赶了过来。他一看到谢珠藏居然坐在萱椿亭,愣得差点儿都忘了行礼。   谢珠藏一看到华太医,眼睛唰地一亮,忙道:“华太医!绕……绕……”   她激动时,一时说不完一句话,只好挥了挥手中的纸。   阿梨在路上就跟华太医说过了此行的目的,华太医慨然地摸了把自己的胡须,朝谢珠藏和玄玉韫端庄地行礼。   谢珠藏亲自给华太医倒了杯茶,华太医连忙谢过,又看向玄玉韫:“殿下,练绕口令有些繁琐,怕是会扰了您读书。”   玄玉韫将书册放了下来,对华太医摇了摇头:“无妨。”他倒是并不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   谢珠藏也缓了缓激动的心情,解释道:“韫哥哥,午膳就……就会进去。华太医,不用……担、担心他。”   她当时也是心慌,所以才求了玄玉韫陪她一起来。   但是,现在有华太医在啦。谢珠藏觉得,玄玉韫在不在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玄玉韫瞥了她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地对华太医道:“太医只管当孤不存在。”   华太医松了口气,和蔼可亲地对谢珠藏道:“谢姑娘现在说话,比先前大有长进。绕口令比《笑林广记》要难上不少,您遇到瓶颈也是极正常的事,不必忧心。”   华太医说着,向谢珠藏借了纸笔,重新给她手中的绕口令分段:“姑娘先不要想着一口气把这句话说完,像这一句,您就分成‘哥/挎/瓜筐/过/宽沟’,这样就简单不少。”   谢珠藏轻轻念过一遍,一喜:“真的诶!”   华太医慈眉善目地点头:“还有每一个音的口型,您得注意……”   槐嬷嬷在一旁站着,看到谢珠藏跟着华太医,或张圆嘴,或扁着嘴,槐嬷嬷忍不住别过脸去,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   玄玉韫本以为自己心性稳固,完全不会受到外界的干扰。然而,谢珠藏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还是让他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谢珠藏从短词开始,也不知念了多少遍,然后把几个短词连成短句。这一连,又磕绊起来:“……瓜滚……筐、框空哥怪、怪、怪、怪……”   最后那个“沟”字,谢珠藏硬是发不出声来。玄玉韫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册,忍不住跟着她着急。   “……沟!”谢珠藏吐了一口浊气,终于安稳地把这个字吐露出来。   “哎哟我的好姑娘!”槐嬷嬷高兴得脱口而出。谁知她话音才落,萱椿亭众人就都齐齐地看向她。   槐嬷嬷略有些尴尬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姑娘歇歇,吃几个栗子包?”   玄玉韫也合上了书,对谢珠藏道:“有华太医在,孤也就放心了。你好好练,孤回继德堂去温习功课。”   谢珠藏此时早抛开了刚来萱椿亭的不自在,她拉了拉玄玉韫的衣袖,笑眯着眼睛对玄玉韫道:“好呀。韫哥哥,等、等我给你念、念一遍,完整的听。”   她眸中盛着春日的晨光。   “哥……挎瓜筐,过宽沟,过沟……筐漏,瓜滚沟。”她一口气说完了前半句,眼中的光更亮。她尝试着念得更快一点:“哥哥挎、挎、咣、筐、挎……”   一句“隔沟挎筐瓜筐扣”被她念得乱七八糟,谢珠藏还没来得及沮丧,就听到亭外传来一声笑。   “噗哧”的一声。   玄玉韫面沉如水,“啪”地放下书册,厉声喝问:“谁在笑!?”   亭外路过的宫婢和宫侍吓得“哗哗”跪了一地,萱椿亭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谁都能看出来,玄玉韫的怒火如同一根紧绷的弦,只要轻轻地一拨弄,这根弦就会断裂,山崩海啸,不外如是。   然而。   谢珠藏轻轻地拉了拉玄玉韫的衣袖,玄玉韫皱着眉头,紧抿着唇,扭过头看她。   谢珠藏递了一杯茶给玄玉韫,她轻声道:“没、没关系的。”   她的声音犹如天籁,将冷汗淋漓的众人从无边的压抑之中解救出来。   玄玉韫接过茶,恨铁不成钢地冷哼一声:“孤白教你了?性子还是这么软。这等大不敬的宫人,留他何用!”   宫人一哆嗦,把头埋得更低了,连华太医都揪着自己的胡子,大气也不敢出。   谢珠藏却笑了。她小心地夹了一个栗子包放在碟子里,然后把碟子捧到玄玉韫面前:“才不是。我记得……可牢了。”   “可是,这不、不一样呀。”谢珠藏安静地看了眼瑟瑟发抖的宫人。   “我,练绕口令,本来就、就容易……惹、惹人发笑的。”谢珠藏的声音很平静。   她太过于镇定了,与当日赴赏梅宴前,还吓得冒冷汗时,简直判若两人,惹得华太医都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玄玉韫眉眼皆是厉色:“谁说的!?”   谢珠藏笑眯着眼睛,软软地道:“世人心里……大、大多会笑,阿藏明白的。他们面上不、不笑,心底,还是会笑。我们罚、罚了一次,可罚不了……心里在笑的人。”   玄玉韫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谢珠藏目光灼灼,她唇边的笑意,是坦诚的笃定的笑意,没有丝毫的勉强。她甚至还开起了小玩笑,嘟囔地自嘲道:“要是别人……像我这么念,我没准……也会笑。有时候,就是很、很难忍呀。”   尽管谢珠藏刚到萱椿亭时,头一个反应还是慌张。但是,这宫人的笑,未必含着扈玉娇那样的嘲讽和嘲弄,谢珠藏心里很明白。   并非所有人都会像玄玉韫一样,像阿梨一样,看到她辛苦地练习,只会觉得心里难受。大多数的人,仅仅听到她念那不着调的绕口令,第一个反应,也只会觉得好笑。   尽管这笑声依旧如软刀割肉一样残忍,可这笑,却并非谢珠藏所完全不可理解的了。   谢珠藏不再浑身带刺,也不再会因为随便一句话一声笑,而敏感得痛苦。   玄玉韫定定地看着她。   她的目光如水,透着清泉一般的温柔和安宁。   这样的平静之下,不是懦弱,而是她逐渐沉淀的自信。   玄玉韫像着了迷一样,向她的眼睛伸出了手。谢珠藏眉睫忽闪,却不躲不避。   她很信赖他。   玄玉韫的手指只轻轻地触到了她的眉骨,然后又飞快地挪开。   玄玉韫轻咳一声,坐到了她的面前,冷声道:“既然阿藏为你们求情,孤就既往不咎。如有下次——”   他声音的冷凝让众人打了个寒颤,尔后又山呼而应。   劫后余生的喜悦如春风劈开坚冰,拂过枯地,留下正破土而出的盎然绿意。   *   玄玉韫放心地回了继德堂,谢珠藏则留在萱椿亭,继续跟着华太医练绕口令。   天色渐暗,谢珠藏小有所成,长舒一口气。她跟华太医约好三日后再练,亲自把华太医送到前星门,然后才打道回府。   回到西殿,谢珠藏才打算将亲蚕大礼的祭文念一遍,就听阿梨紧张地禀报道:“姑娘,宫令女官和尚仪来了!”   谢珠藏一惊,她抬头看阿梨的脸色,就知恐怕来者不善。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红鲤鱼绿鲤鱼与驴”这绕口令最难… 第31章 风波起   玄汉国的后宫, 宫婢地位最高的,就是宫令女官。宫令女官只听命于皇后,下辖六局二十四司。   然而, 自昭敬皇后去世后, 六局二十四司的权力被扈昭仪和赵婕妤分管。宫中虽然仍有宫令女官一职,但是宫令女官只负责教导、惩处、监察宫女,也享有将宫女没入永巷的职权。管辖六局二十四司的职责, 则变成了一个空壳。   谢珠藏惊愕地问道:“宫令女官, 她怎么会来?”   阿梨也很紧张,悄声地问道:“会不会是为着今儿白天的事?连尚仪都来了, 还带着司籍。”   尚仪局中的司籍司掌管经史教学,具体点,就是礼仪与规则。   谢珠藏面色一肃:“莲雾……去找槐、槐嬷嬷。”槐嬷嬷毕竟是宫中旧人, 跟宫令女官也更熟悉些。   谢珠藏顿了顿,看向了紧闭的房门:“请她们, 进来。”谢珠藏正襟危坐,声音沉郁。   *   宫令女官鬓发已白, 她穿着藏青色的衣裙, 每一根发丝都梳得一丝不苟, 比谢大夫人还要端庄沉稳。   宫令女官一向谢珠藏行完礼, 不等谢珠藏发问, 径直道:“老奴听闻今日有人对姑娘不敬。”   谢珠藏一怔, 斟酌着道:“有劳嬷嬷……惦念。不过,此事, 已经过、过去了。”   宫令女官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姑娘身份贵重,更当自重。区区贱婢,岂敢得姑娘包庇?按宫规论处, 当罚没永巷,永不得再近贵人身。”   阿梨打了个寒颤。   谢珠藏抿了抿唇,她直视着宫令女官的眼睛,脸色也沉了下来。她不避不退,声音斩钉截铁:“女官,想让我……朝、朝令夕改?”   宫令女官眉毛微挑,她退了一步,低头道:“老奴不敢。老奴只是忧心姑娘心软心善,难以辖下。”   宫令女官这话毫不留情面,谢珠藏脸上殊无笑意:“不劳多虑。”   宫令女官古井无波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她万万没想到谢珠藏会如此强硬。   “姑娘这话可就说岔了。”宫令女官迅速地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刻板地道:“老奴身为宫令女官,对此宫闱乱仪之事,有制止之责。”   宫令女官不等谢珠藏开口,就侧身把自己身后的人露出来:“听闻姑娘向扈昭仪和赵婕妤求教宫中庶务,老奴以为,欲速则不达,姑娘还是先学礼教宫规,再掌庶务吧。”   宫令女官看着谢珠藏,眸中似有淡淡的嘲讽:“姑娘,老奴此来,已得扈昭仪和赵婕妤的首肯。”   谢珠藏紧抿着唇。   山中无虎,倒叫猴子称霸王。   可这话,谢珠藏不可说。   宫令女官自然也绝不会顾及谢珠藏的想法,她紧接着说道:“老奴和尚仪均不似姑娘,有大把清闲的时辰。就让跟着老奴的熊嬷嬷,和司籍,来教姑娘吧。”   熊嬷嬷站了出来,她面色狠厉,瞧上去就让人心惊胆战,比宫令女官更胜一筹。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由着宫令女官出头的尚仪,此时脸上也堆满了笑容:“除了纸面上的宫规女训,亲蚕大礼就在两年后,谢姑娘更得好生准备,这可是为了您好。”   尚仪又亲亲热热地慨叹道:“昭仪娘娘还特意嘱咐老奴,姑娘今日心软,往后可不能这样了。像这学宫规的事,姑娘吃苦,西殿的宫婢宫侍自然也不能闲着。”   尚仪见谢珠藏沉下脸,连忙道:“昭仪娘娘自然不会越俎代庖来管毓庆宫的事儿,昭仪娘娘的意思是,您千金之躯,自是不能受罚。但学规矩,不罚不妥,就由您的宫人来受罚吧。宫令女官,您看,如此可好?”   宫令女官看了谢珠藏一眼,点了点头:“旧例如此,因循旧例。”   谢珠藏扫了一眼她们,心底冷笑一声,道:“嬷嬷们……有备而来,容不得我不、不听……”   谢珠藏很明白,宫令女官和尚仪不会瞎跑这一趟。就凭扈昭仪在玄汉帝心目中的地位,这样的小事,更何况是明面上为了毓庆宫好的事,玄汉帝不可能不同意。   谢珠藏若是闹起来,反而是落了下风,没准还会惹玄汉帝不快。   可她也不会善罢甘休。   “姑娘说的哪里话……”尚仪才要糊弄过去,就被谢珠藏挥手打断。   “我话音未落……”谢珠藏冷冷地道:“望尚仪,守规矩。”   尚仪一噎,眉眼中带了几分阴鸷,但她又很快低下头,做出恭敬的模样来。   谢珠藏才不管她心里有没有骂自己,她把话说开来:“学宫规,妥。但,学成后,即当、当令我学……宫中庶务。”   尚仪眸中闪过不屑的神色,就这?谢珠藏能不能学成不还是他们说了算,更何况,就算谢珠藏学成了,她们糊弄糊弄也就罢了。   尚仪脸上堆砌起笑容,才想说话。然而,谢珠藏朝阿梨招了招手,示意她拿笔墨纸砚来。   尚仪一愣,眼睁睁地看着谢珠藏奋笔疾书,她硬是不敢说话。   西殿满室静悄悄地等着谢珠藏写完。   在谢珠藏停笔的那一瞬,槐嬷嬷从外头走进来:“哟,今天是什么风把苏姐姐吹来了。”   宫令女官看到槐嬷嬷,脸上露出了一抹稍纵即逝的笑意:“槐娘。”   尚仪一惊,她是扈昭仪的人,把宫令女官这尊深居简出的大神请出来,本来就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来的。可她完全没想到,槐嬷嬷和宫令女官居然是旧识。   谢珠藏也很惊讶。她前世时,跟宫令女官几乎没打过交道。仅有的几次擦肩而过,宫令女官对她也不假辞色,不是很看得上她的模样。   “听闻谢姑娘在萱椿亭练市井的绕口令,还为此遭了宫人嗤笑。”宫令女官的笑容当真只维持了一瞬,她下一刻就极为尖锐地道:“槐娘,这可不像是毓庆宫该有的模样。”   槐嬷嬷一噎,她脸上又青又红,有不平之色。   谢珠藏面色不改,将手中的纸递了出去。   尚仪识字,很笃定地接过来,一惊:“这!?”   宫令女官皱着眉头,从尚仪手中将纸接了过去。   谢珠藏的字写得潦草,却足以让宫令女官看得清清楚楚:“您想让尚仪先把要教的宫规写在纸面上,并亲自演练礼仪,由您、扈昭仪、赵婕妤、老奴和……高望公公,五方确认,并共同落款?”   槐嬷嬷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珠藏。   宫令女官继续道:“惩罚亦然,教与罚,都需按照五方确认的条款来执行?”   尚仪一下就急了,这让她们怎么做手脚!   “最后通过与否,想由老奴、扈昭仪、赵婕妤、槐嬷嬷和……高望公公,着人来定?”宫令女官若有所思地继续念。   尚仪听到这儿,忍不住道:“那尚仪局的意见呢?”   宫令女官却抖了抖手上的纸,她完全没有想过要过问尚仪的意见,而是直接朝谢珠藏颔首道:“就按谢姑娘说得来。”   宫令女官神色肃穆,眸中不再见嘲讽,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包括最后一条。若您通过此次礼仪的训练,老奴会全力辅佐姑娘,学习六局二十四司的宫务。”   尚仪瞪大了眼睛:“等等……”这可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宫令女官可从来没说过,她想辅佐谢珠藏学习宫中庶务。   然而,宫令女官打断了尚仪的话:“姑娘意下如何?”   谢珠藏也很惊讶,她没有想到这件事进行得如此的顺利。她只是说让扈昭仪和赵婕妤教她,却没想过宫令女官会主动说要辅佐她学习。   她看向宫令女官那张古板的脸,心中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犹疑。但她仍站起来,尊重地朝宫令女官颔首道:“有劳。”   尚仪的脸色一黑,低头掩饰了自己眼中的阴戾。   宫令女官朝谢珠藏行礼,珍而重之地将纸张叠好放进自己的怀里:“叨扰谢姑娘了。”   槐嬷嬷立刻道:“苏姐姐,我送送你。”   宫令女官应下,她朝谢珠藏再行礼,然后跟着槐嬷嬷走了出去。   谢珠藏目送着她们离开,低声问一旁的阿梨:“宫令女官……是什么来历呀?”   阿梨连忙从自己的脑子里扒拉了会儿,有些不确定地道:“婢子只知道女官姓苏,好像是昭敬皇后的族中姊妹。可是具体的身世,婢子就不知道了。”   “苏家啊。”谢珠藏喃喃道。   昭敬皇后出自苏家。但自从怀慜太子和昭敬皇后相继离世后,苏家元气大伤,也沉寂下来。   如果宫令女官诚心诚意地辅佐她……   谢珠藏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   尚仪也在暗夜中握紧了拳头。她看着走在前头谈笑风生的槐嬷嬷和宫令女官,神色晦暗不明。   司籍向来对尚仪唯命是从,忍不住焦虑地低声问她:“尚仪,我们怎么办呀?”   她们二人匆匆而来,自然是扈昭仪所命。但是,今夜这结果,可不是扈昭仪想要的。尤其是宫令女官怀里的纸张,司籍毫不怀疑,尚仪恨不得把它扒拉来吞了。   尚仪低低地冷笑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掂了掂,放在司籍的手中。尚仪朝落在宫令女官身后的熊嬷嬷努了努嘴。   司籍讶然地看着尚仪:“她?”   尚仪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司籍抿了抿唇,找了个机会,把荷包递给了熊嬷嬷。   熊嬷嬷接过荷包,扭头看了尚仪一眼。   飘摇的灯火照在尚仪的脸上,她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可这笑容在灯火下,半明,半暗。   夜色沉沉,飘忽荡过的乌云,遮蔽了原本清亮的月色,连星辉也变得暗淡。   熊嬷嬷悄无声息地,将荷包拢进了袖中。 第32章 反刁难   天刚蒙蒙亮, 谢珠藏就被阿梨从被窝里叫醒:“姑娘,熊嬷嬷和司籍来了。”   谢珠藏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从床上爬起来:“这么早呀?”   “姑娘起得太晚了些。”熊嬷嬷严厉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谢珠藏一个激灵, 清醒过来。   司籍则好声好气地劝道:“谢姑娘毕竟不用晨昏定省呢。”宫中没有皇后,谢珠藏又还没跟玄玉韫大婚,自然不用每日晨昏定省。   “难道中宫无主, 姑娘就可懒怠不理了吗!?”熊嬷嬷半步不让, 等她被迎进内室,她行完大礼, 更是硬邦邦地对谢珠藏道:“谢姑娘,莫怪老奴苛刻。人无礼而不立,老奴也是为姑娘好。”   谢珠藏冷瞥了熊嬷嬷一眼, 声音冷冽:“懒怠?陛下……免、免了我,晨昏定、定省。原来, 在、在熊嬷嬷眼里,陛下有、有错?”   司籍立刻苦口婆心地道:“熊嬷嬷断不敢有这个意思。只是, 今日要学‘轻步缓行’, 恐怕要从早学到晚, 是要耗费大量时间的。老奴们身负教导姑姑之职, 才不得不劝姑娘早起。”   司籍用力强调了一遍“教导姑姑”这四个字。   现在, 熊嬷嬷和司籍是谢珠藏的教导姑姑, 严师出高徒,熊嬷嬷占理。为声名计, 谢珠藏都不能跟她起正面的冲突。   谢珠藏了然地朝司籍点了点头。   熊嬷嬷冷眼瞧着,突然呵斥道:“梳什么垂鬟分肖髻!一缕头发飘飘荡荡,成何体统!换成圆髻。”   正在给谢珠藏梳头的阿梨吓得手一抖, 梳子差点掉出手。谢珠藏眼疾手快地握稳了阿梨的手,安抚地对她道:“没事,梳、梳圆髻吧。”   熊嬷嬷满意地颔首:“谢姑娘还是明事理。圆髻方便姑娘头上顶着书册,学轻行缓步。”   阿梨给谢珠藏盘好圆髻,回头看了眼熊嬷嬷身边放着的书,脱口而出道:“这么厚!?”   熊嬷嬷扫了阿梨一眼:“先前女官可是同姑娘说好了的,尚仪也当着众人的面,演练了何为标准的宫礼。尚仪轻步缓行时,头上可就顶着这本书。姑娘自己定下的规矩,不会要自己破吧?”   谢珠藏没有说话,她指了指那本书。   阿梨去搬书——她一抱起这本书,就心下一沉。这本书很沉手,要是谢珠藏真的顶着这本书练一天,她的脖子非废了不可。   阿梨咬了咬牙,低声对谢珠藏道:“姑娘,这本书太沉了。比尚仪顶着的那本,要沉许多。”   司籍马上道:“谢姑娘若是觉着累,也不妨事的,且去同扈昭仪说一声。扈昭仪心疼姑娘,定会好好替姑娘解释。”   谢珠藏眸色微暗,手指轻轻地点着这本书的封面。   封面上写着《礼典》二字——这书可不是一般的宫规,而是司籍司里记载所有宫中礼仪的典籍,这恐怕是她们能找到的最沉最厚的书了。   要不是面上不好看,谢珠藏毫不怀疑,她们恨不能把书里头做成镂空,往里头塞石头。   只恨她还是考虑得太少,只在跟她们约法三章时,写只顶“一本书”,却没有详细地规定这本书的分量。   可这一世,她可不再是那个缩在角落里,怯怯不敢开口的谢珠藏了。   谢珠藏短促地笑了一声,回过头来,将书递给熊嬷嬷:“请嬷嬷,教我。”   司籍大喜,熊嬷嬷也立刻道:“谢姑娘将发髻拢紧,压平,然后站起来……”   谢珠藏没有动,她看着熊嬷嬷,脸上有恰到好处的笑意:“请嬷嬷,教我。”   司籍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在这一瞬,她忽然心领神会地明白了谢珠藏的意思。   “谢姑娘这是何意?”熊嬷嬷也明白了,可她依旧板着脸,严厉地问道。   “师者,以身作则。”谢珠藏看着熊嬷嬷,缓缓地道:“是不是?”   换而言之,她顶这本书一个时辰,熊嬷嬷就也得顶着这本书一个时辰。   司籍缩了缩脖子,待在角落里,不敢说话。开玩笑,这么厚的一本书,她们这样的老胳膊老腿,别说顶一个时辰了,就是顶半柱香,那也够呛啊。   而且她们还不像谢珠藏,今儿累了,马上就有女医来揉胳膊揉腿。她们还得去贵人跟前伺候,半点也不得闲的!   熊嬷嬷紧紧地抿着唇,盯着谢珠藏。   谢珠藏端坐在铜镜前,回看着熊嬷嬷。她目光如刀,脊背挺直,半寸不让。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若犯我,她一步,也不想让。   “请嬷嬷,教我?”谢珠藏声音冷冷,手指在书封的“礼”字上,重重地一点。   这一声,像擂鼓,让熊嬷嬷心中一跳。   熊嬷嬷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步,令她气势如洪水泄闸。熊嬷嬷低眉,掩饰自己面上的狰狞,微微弯腰,压下心中的不服:“喏。”   谢珠藏施施然站了起来,翻手压在《礼典》上,声音淡淡:“妥。”   *   “熊嬷嬷请、请喝茶。按您演、演示的,我肩膀的幅、幅度总是……不太对。许是身量相、相差太、太大的缘故。”   谢珠藏从熊嬷嬷手中接过《礼典》,转而看向了司籍。司籍在谢珠藏的目光下打了个寒颤。   司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她是真的已汗如雨下。就连熊嬷嬷,现在坐下来喝茶,手还有点抖,显然是顶得头晕了。   她可不像熊嬷嬷,熊嬷嬷身壮,她可真是有点挨不住了。   司籍看着那本《礼典》,恨不能给自己抽两个嘴巴子——让她自作聪明,挑了这么厚的一本书!   司籍讪笑着看着谢珠藏:“眼瞧着就到了午膳时候,谢姑娘还是歇一歇吧。这宫规礼仪,也讲究循序渐进。谢姑娘今儿也大有长进,今儿就练到这里,如何?”   司籍也是万万没想到,谢珠藏那细皮嫩肉的,怎么就这么能扛。明明早就累得直喘气,她也明里暗里劝了好几次,就等着谢珠藏挨不住放弃。   可谢珠藏居然一声苦累也不叫。只要熊嬷嬷走一遍给她看,谢珠藏必然标标准准地走一遍。   最可气的是,谢珠藏还精益求精。熊嬷嬷走一遍还不够,非说熊嬷嬷身量跟她差太多,要让司籍跟着也走一遍,这样她才好心里有数,脚下不慌。   谢珠藏是脚下不慌,司籍现在是两股战战,恨不得立时就软倒在地啊!   谢珠藏笑了笑:“这就……结束了?”   司籍心中警铃大作,忙不迭地点头:“姑娘,循序渐进,循序渐进。熊嬷嬷,我们明儿再来。”   熊嬷嬷话都不想说了。   如果说她们面对的是普通的宫婢或宫妃也就算了,熊嬷嬷才懒得给她们做样子。若是练不好,戒尺一打,也得服服帖帖。   可谢珠藏是谁啊,谢珠藏是先帝亲封的皇子妃,曾经被昭敬皇后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玄汉帝忧心她的身子,特意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哪怕谢珠藏以后就是个空架子,可这个架子,也由不得她们面上的欺辱。玄汉国讲究风评,熊嬷嬷和司籍只想着让谢珠藏主动低头,可从没想过,真要把这本《礼典》压在她的头上,让谢珠藏一病不起。   谢珠藏已经看明白了这一点。   她面上十分恭敬地把熊嬷嬷和司籍送出前星门,直到看不见她们的身影,阿梨才松了一口气:“姑娘真厉害!”   谢珠藏脸上的笑意很淡:“不,这才只、只是……刚开始。”   *   玄玉韫本也以为谢珠藏会饱经磋磨,可等他急匆匆地从文华殿赶回毓庆宫,就发现谢珠藏正悠然自得地在喝荼蘼粥。   谢珠藏看到他,还有点惊讶:“韫哥哥!你怎么……就回来啦?”   她看了眼屋中的刻漏,觉得玄玉韫本该还要一会儿才对。   玄玉韫手放在唇边咳了一声,眼睛不自在地看着她桌上的青釉八棱瓶:“孤今日学得不错,谢太傅准了孤提前下课。”   至于他是怎么求谢太傅的,谢珠藏就不必知道了。   玄玉韫不想谢珠藏多问,紧接着问道:“熊嬷嬷和司籍呢?孤看一大早的,就连槐嬷嬷都被支了出去,还以为你要学到孤放学,料想你今日不得轻松。”   玄玉韫说着,眉头拧紧。   阿梨就等着玄玉韫问,三下五除二就把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末了还有点委屈地道:“姑娘多好呢,还给她们请女医去了。”   玄玉韫越听,脸色越沉。他伸手拿过谢珠藏手边的《礼典》,掂了掂,然后把书“啪”地放在桌上,声音压抑着愤怒:“真是好大的胆子。”   阿梨再接再厉,悄声地道:“婢子帮姑娘按肩膀,姑娘的脖子肩膀都是僵的。婢子手生,只得寻了女医来。女医说要松皮肉只能按得重,婢子瞧着都疼。”   她是当真替谢珠藏觉得委屈,瞧瞧,槐嬷嬷被她们支出去,现在还没回来呢。   “疼吗?”玄玉韫听到阿梨的话,轻轻地问谢珠藏。   谢珠藏摇了摇头,可下一瞬,她抿了抿唇,又点了点头,轻轻地道:“疼的。”   玄玉韫心尖一颤。他好像忽地回到了那一日,谢珠藏在荼蘼阁时,趴在他的背上,对他说“怕。”   玄玉韫下意识地伸手,却又在离谢珠藏锁骨几寸的地方停下了手。他猛地缩回手,突然站了起来:“你等等孤,孤回一趟文华殿。”   谢珠藏愣了一下:“韫哥哥?”   谢珠藏追到门口,却发现玄玉韫如风而去,倏尔消失在高墙围廊之外。 第33章 严相逼   玄玉韫急匆匆地冲回文华殿, 先吩咐松烟:“把孤用的玉轮带上。”他自己则直奔偏殿:“太傅!”   谢太傅正在慢悠悠地收拾笔墨,突然听到玄玉韫唤他,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于是, 谢太傅头也没抬,反而优哉游哉地掏了掏耳朵。   玄玉韫只好径直坐到了谢太傅的面前:“太傅,学生有事请教您。”   谢太傅眨了眨眼, 捋了把自己的胡子, 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殿下怎么又回来了?”   玄玉韫抿了抿唇,神色严肃:“太傅, 学生想多学一点与南疆苗郡有关的事。尤其是——军务。”   谢太傅捋胡子的手一顿,他慢慢地把揪下来胡子放到纸篓里,又继续不紧不慢地收拾自己的笔墨。玄玉韫没说话, 起身替他整理书册,然后放进谢太傅身边的书箱里。   谢太傅在书箱里翻了翻, 拿出一本书放到玄玉韫的面前,朝玄玉韫颔首:“殿下有心了。虽然军务非臣所能解, 臣为太子师, 当为殿下答疑解惑,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本书名为《溪蛮丛笑》, 讲述围绕雄溪、樠溪、酉溪、潕溪和辰溪这南蛮五溪的风土物产。苗郡正是建于辰溪边上。   玄玉韫一看就明白了。风土人情、地理生民, 实则与军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唯有知道这些, 玄玉韫才能明白,山民为何会扰边, 镇南大将军到底有多重要——又是否,有可被替代的余地。   玄玉韫大松一口气,朝谢太傅拱手, 郑重地谢过:“多谢太傅。”   他把谢太傅亲自送出了宫门,然后才转身回了毓庆宫。   *   谢珠藏原本一头雾水,但她也没有枯等着。在玄玉韫去而复返的这段时间里,她已又将《礼典》看过几页。哪怕听到了玄玉韫撩开帘子,走进房间的声音,谢珠藏也没有抬头,只道:“韫哥哥来啦。”   玄玉韫见她神色安然专注,心底松了一口气,可嘴上却不肯饶人:“孤来,你竟然连头也不肯抬一抬了?也不问问孤去做什么?”   谢珠藏抬起头,手中翻过一页,乖巧地问道:“韫哥哥……去做什么啦?”   然而,谢珠藏不等玄玉韫回答,又学着玄玉韫的语气,自问自答地道:“你问这作、作甚?”   如果不是磕巴,她这语气学得还有模有样的。   玄玉韫一噎,瞪了她一眼。   谢珠藏狡黠地笑着,把身边的荼蘼粥推给他:“我问了,韫哥哥肯定不、不会说。”她讨好地搅了搅荼蘼粥,乖乖地看着玄玉韫:“温凉的,刚好。”   玄玉韫“啧”了一声,接过来,舀了一勺:“你倒是长进了。看在这碗荼蘼粥的份上,孤不跟你计较。”   玄玉韫说罢,看似很随意地把装着玉轮的匣子放到谢珠藏的桌上:“你可以用这玉轮滚肩。”   谢珠藏听闻,眨着眼睛看着玄玉韫:“韫哥哥,要帮我嘛?”   玄玉韫下意识地看向她的肩膀。尽管她的肩膀被衣襟遮住了,可他还是忍不住脸一红,挪开视线坐了下来:“想得美。孤要用荼蘼粥。”   谢珠藏失望地“哦”了一声,又继续低头看书。   玄玉韫撇撇嘴,一边细嚼慢咽,一边瞥眼看谢珠藏看的那一页,困惑地道:“你看这一段作甚?不是说只要学亲蚕大礼那一段吗?”   他的眸子微微一暗:“难道她们还要刁难你?”他的声音透出几分冷意:“孤……”   玄玉韫话还没说完,谢珠藏就伸出了一根手指,放到了他的唇边。她盈盈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的,韫哥哥,我……可以应付的。”   谢珠藏已经不再是赏梅宴时的她了。她深知,她有自己要闯的风雨,无需玄玉韫为她全程保驾护航。   玄玉韫微愣。她的手指莹白,许是刚刚在写字,又或许是翻了太久的书,他的鼻尖能嗅到她指尖的墨香。   只可惜她的指腹并没有触及他的嘴唇,还隔着一小段距离。玄玉韫不知为何,心底忽地腾升出一阵遗憾来。   玄玉韫轻咳一声,转过脸去,嫌弃地道:“不用就不用,捏了多久的书页,一股子灰尘气,快从孤跟前挪开。”   “喔。”谢珠藏困惑地缩回手,点在自己的鼻尖,小小地闻了一下。好像只有淡淡的墨香,没有什么“灰尘气”呀?   然而,谢珠藏还来不及反驳,玄玉韫就主动地帮她翻过一页,正色地对她说:“快,你该看书了。”   好像先前那个心疼她多看书的人,不是他一样。   *   跟玄玉韫比,槐嬷嬷的心疼可就“真心实意”多了。   槐嬷嬷一边调香,一边宽慰谢珠藏道:“我的好姑娘哟,老奴这回可把所有的活计都推了,一定陪在您跟前,可不会再让小人得逞了。”   槐嬷嬷嗅了嗅浅淡的香味,满意地点头:“老奴给您调了兰片淡香,醒神。不过啊,您还是得好好休息休息,医女给您按摩脖子和肩颈的指印都还没下去呢。”   槐嬷嬷厌恶地看了眼那本厚厚的《礼典》,心疼地看着谢珠藏道:“您这些日子,练礼仪、念祭文、跟着华太医练绕口令,还得继续绣《春日宴》,再加上这一本《礼典》,都快比殿下还要忙了。”   谢珠藏乐了:“韫哥哥……才是真、真的忙。”谢珠藏说着,脸上也流露出落寞的神色:“他都、都得……在文华殿,用晚膳了。”   槐嬷嬷一听,心疼得不得了:“我的好姑娘哟,不打紧不打紧。殿下每日放学后,还是回来跟您用点儿小食不是?”   谢珠藏笑眯眯地点头:“这倒是。”   韫哥哥才不会一天不见她一面呢。   谢珠藏高高兴兴地,又将目光落在眼前的《礼典》上:“所以……才更要好、好学呀。”   只有这样,她才能让玄玉韫安安心心地在文华殿进学,而不必悬心在她的事上。   槐嬷嬷看了眼《礼典》的厚度,慨然地道:“老奴总觉着这《礼典》厚得跟块砖头似的,尤其是那里头的字。嗐,乌泱泱的,老奴瞧着都眼睛疼。可眼瞧着,姑娘看得可快了,这才几天的功夫,就看到结尾了呀。”   谢珠藏抿唇笑了笑,翻到最后一页,逐字逐句安静地看完。   然而,就在谢珠藏看完全本,将要合上书的一瞬,阿梨忽地从外头急急地赶了进来:“姑娘,熊嬷嬷和司籍带了人来,捉了当日路过萱椿亭的宫人,令他们跪在西殿门口!”   谢珠藏脸色一沉,“啪”地合上了《礼典》。   *   谢珠藏推门而出,就看到石阶下跪着十数个宫女和宫侍。这些宫人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莲雾本是去迎熊嬷嬷和司籍的,此时有些手足无措地跟着她们,焦虑地站在跪着的宫人身边。   莲雾看到谢珠藏,面上一喜,登时就快步走到谢珠藏身边去:“姑娘。”莲雾张了口,却又咬了咬牙,没把委屈说出来。   谢珠藏朝她宽慰地点了点头,扫了眼熊嬷嬷和司籍,淡声问道:“她们,犯了何错?”   熊嬷嬷和司籍对视一眼,也有几分气短,默不作声地让开位置,露出身后的严嬷嬷来。   谢珠藏有些惊讶,她本以为熊嬷嬷和司籍会把尚仪搬出来,却没曾想,严嬷嬷会亲自前来。   严嬷嬷一踱步走出来,原本就跪在地上的宫人,就跪得更低了。他们的腰几乎都要贴到地上,身体还在发抖,显然是怕极了严嬷嬷。   槐嬷嬷恨铁不成钢地扫了眼跪着的宫人,又看向严嬷嬷,似笑非笑地道:“哎哟,什么风把严嬷嬷给吹来了?”   槐嬷嬷又看向熊嬷嬷和司籍:“莫不是姑娘给你们送去的女医,把人给按坏了?”   槐嬷嬷回来看到谢珠藏莹白的肌肤上都是红印子——尽管她明知这是被医女按摩弄出来的,但槐嬷嬷依然气得不行。   她在宫里待了这么久,要还不知道顶《礼典》练轻步缓行,乃是故意磋磨人,那她就是白活了。   槐嬷嬷不等二人回答,又“嗐”了一声,明嘲暗讽地道:“瞧瞧,老奴可是糊涂了。这还值当问吗?定然是舒服的,若是不好,你们还能在我们西殿,摆出这么大的阵势来?”   严嬷嬷像是没听懂槐嬷嬷口中的嘲讽,对槐嬷嬷和谢珠藏笑道:“老奴也听说了,熊嬷嬷和司籍还特意在昭仪娘娘面前说,谢姑娘最是心软心善,请来的医女是个顶个的好。”   槐嬷嬷一听严嬷嬷带笑的话,就连脊背也稍稍挺直了些,眸中的锋芒都更为锋利:“得了严嬷嬷一声好,老奴就放心了。免得若是哪儿按坏了,那我们西殿可担不起这声名。”   严嬷嬷仍旧是笑,一点儿不见赏梅宴时的咄咄逼人:“槐嬷嬷说的哪里话,这医女都是司药司指派的人。谢姑娘还特意让她们在太医署点了卯,皆是有据可查的,怎么会医术不精呢?”   严嬷嬷笑着看向谢珠藏。石阶有三层,谢珠藏站在石阶上,比站在石阶下的严嬷嬷高了小半个头。   谢珠藏的脸上没有笑意,她只静静地看着严嬷嬷:“既如此,嬷嬷……为何而来?”   “春寒料峭,嬷嬷此举,可是要无、无缘无故……熬坏我、我的宫人。”谢珠藏看了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婢,声音也带了寒意。   严嬷嬷神色复杂——要不是谢珠藏莫名其妙让这些医女去太医署挂名,现在熊嬷嬷和司籍总有一个能出点事儿。   谢珠藏真是长本事了。   严嬷嬷垂眸,笑了笑:“谢姑娘前儿轻步缓行学得好,不过累了些,今儿就学个轻松点的。”   谢珠藏不吃她这一套。她连在赏梅宴那么恶劣的情境下,都不肯按扈玉娇和赵二姑娘替她设好的路走,又更何况是在她的毓庆宫西殿!   谢珠藏淡淡地打断严嬷嬷的话:“嬷嬷,我在问、问你话。”   严嬷嬷一滞。   昔日谢珠藏只是玄玉韫的一道影子,卑微怯怯地依赖着玄玉韫过活。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道影子竟走到了太阳底下,手中,竟然还握着不输玄玉韫的尖刀?   “刀剑”相逼,严嬷嬷袖中攥紧了手,面上笑道:“瞧老奴的记性。前儿宫令女官也说了,礼教甚严,您习礼仪规矩,当有惩戒。但是,谢姑娘千金之躯,所以,由宫婢受罚。”   严嬷嬷说罢,不动声色地扫了站在谢珠藏身后的阿梨和莲雾一眼:“老奴也是为了姑娘好。宫令女官忧心姑娘辖下不严,向扈昭仪请了令,让老奴来教姑娘。”   严嬷嬷又低眉垂眸地笑:“扈昭仪还在圣上面前替姑娘美言了几句,皆说严师出高徒,姑娘天资聪颖又刻苦,定是能学得极好的。”   谢珠藏瞳仁微缩。   难以直接落她脸面,就将她捧高,好再把她从高处重重地摔下——扈昭仪为了逼她放弃学宫务,毁她的声名,真是煞费苦心。   槐嬷嬷亦心生警惕,她抿了抿唇:“学亲蚕大礼的规矩?”   严嬷嬷颔首:“是,却也不仅仅是。谢姑娘以前也是跟着昭敬皇后学过宫规的,该当把礼仪规矩背熟了吧?若是只学亲蚕大礼的规矩,未免太小材大用了些。”   槐嬷嬷眸色微冷:“那也不劳你严嬷嬷亲自跑一趟呀。司籍司专管经史教学,这《礼典》也是司籍司出的,难不成司籍还教不了吗?”   司籍一噎,但今儿可轮不到她说话。严嬷嬷将话头接过去:“那倒不是。主要是姑娘心软心善,怕不愿罚宫人。”   严嬷嬷转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西殿宫人:“奴婢奴才的生死,都得系在主子身上,更何况是在萱椿亭对您不敬的宫人。”   严嬷嬷伸手,从身后的小宫婢手上,拿过一根教鞭,她在手上掂了掂:“主子不会,自当奴才受罚。”   严嬷嬷凌空一甩鞭,就连槐嬷嬷都吓了个哆嗦,更何况是跪在地上,本就惊惧难安的宫人了。明明还是春日,他们却仿佛已身处酷暑之中,脸上流下来的汗水,在身下汇聚成了小水泉。   他们心知肚明,今日的死活,恐怕都系在谢珠藏一人身上。   可是,就凭这个以往怯弱卑微,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连话都不敢说的谢姑娘?   她怎么可能行!   众人把头低得更低,心里涌出无边的恐惧,甚至有人当场就哭出了声,哀声求道:“严嬷嬷饶命!”   槐嬷嬷气得踢了那人一脚。   严嬷嬷惊讶地看着槐嬷嬷:“这还没开始呢,槐嬷嬷怎么就训上了?这可不妥当。谢姑娘,您说,是不是这个理?”严嬷嬷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回过头去,面上恭恭敬敬地朝谢珠藏一拱手。   一直默不作声的谢珠藏,此时却忽地朝着严嬷嬷莞尔一笑。   这一笑,让严嬷嬷顿时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谢珠藏却只是转身推开房门,她坐到上首,先对阿梨吩咐道:“去,熬一大锅,益、益气汤,备给宫人。”   阿梨想都没想,立刻就应了下来。   谢珠藏压根没有回应严嬷嬷阴阳怪气的询问,她突兀的举动,让严嬷嬷先前聚拢的气势荡然无存。   谢珠藏这才朝严嬷嬷招了招手,然后随手点了点自己桌上的《礼典》,兴味地看向严嬷嬷:“嬷嬷,时间……可不等人。”   她还敢嫌自己慢!   严嬷嬷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可严嬷嬷转念一想,就这么几天的时间,谢珠藏能把《礼典》看完就不错了,还指望能背下来?   简直是痴人说梦!   严嬷嬷握紧了自己手中的鞭子,胸有成竹地踏进了西殿的门。 第34章 甘诚服   “姑娘首要学亲蚕礼, 《永和》之乐,是亲蚕礼专用,姑娘总该记得吧?”   严嬷嬷一踏入西殿的门, 直奔主题, 毫不迟疑地问道。   槐嬷嬷一惊,立刻反驳道:“严嬷嬷,礼乐自有司乐司掌管, 我家姑娘要知道乐词作甚?”   严嬷嬷不理槐嬷嬷, 抬眼看向谢珠藏,似笑非笑地道:“礼乐是礼仪的一环, 更何况,《礼典》中记载了《永和》之乐,谢姑娘口口声声说着想学, 不会没看吧?”   谢珠藏却看了眼自己的茶杯,淡淡地道:“没、没……”   司籍一喜, 迫不及待地和稀泥:“槐嬷嬷说的是,严嬷嬷这题, 谢姑娘来不及记下来, 那也很正常。严嬷嬷还是换一道容易点的问吧。”   “……水了。”谢珠藏不紧不慢地接着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   司籍一噎。她尴尬得恨不能捏住先前的自己的嘴——让你嘴快说话!   可谢珠藏这云淡风轻的态度, 甚至让严嬷嬷都不敢造次。她们只好等着莲雾快速地给谢珠藏斟满水, 谢珠藏抿了一口, 不假思索地道:“芳春, 开令序……”   谢珠藏说话还是不快,但是每一个字都非常的清晰。而且, 严嬷嬷能鲜明地察觉,谢珠藏说话的停顿越来越少。   绕口令极好地锻炼了她断句的能力,而日以继夜地在萱椿亭练习, 让谢珠藏不再惧怕于人前说话。哪怕是在严嬷嬷这些人面前,她也依然能做到顺畅地说三到四个字,停顿一下,再说完整句话。   “……黼黻,藻寰中……”   等听到谢珠藏毫不迟疑地说出最难的这一句乐词时,严嬷嬷心下一沉,知道这个问题决然难不倒谢珠藏。   门外跪着的宫人才要小松一口气,就听严嬷嬷一等谢珠藏说完,紧接着问道:“姑娘定然是把亲蚕礼背得滚瓜烂熟了,那也该记得《礼典》上所载的亲蚕礼这一章,还记载了《永和》之乐不在“十二和”雅乐之列。又敢问姑娘,这‘十二和’中的《肃和》,又是何乐词?”   槐嬷嬷简直要气笑了:“严嬷嬷,你先前问我家姑娘亲蚕礼上所奏的礼乐也就算了,多少还跟亲蚕礼沾点边。怎么着,现在连不沾边的礼乐,你也要问?”   槐嬷嬷虽没有对《礼典》滚瓜烂熟,却也深知,其他的礼仪尚有规律可循,但如“礼乐”、“祭文”一类,却是辞藻华丽而又繁复,是极难的。   谢珠藏才刚刚看完《礼典》而已啊!她哪来的时间去背!   这分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严嬷嬷一脸正气:“谢姑娘继承谢家文华,才思敏捷、勤奋刻苦,乃是有口皆碑的,就连陛下也交口称赞。《礼典》上的亲蚕礼这一章,既然记载了‘十二和’这一段话,姑娘想必看到了吧?”   “既然看到了,若是不去学一学什么叫‘十二和’,可当真配不上姑娘这敏而好学的才名啊。”严嬷嬷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讽刺。   “光凭你这一张嘴?老奴倒要看看,《礼典》到底记没记这句话!”槐嬷嬷气得想要去拿桌上的《礼典》。   司籍眼疾手快地抱走了礼典,苦口婆心地对槐嬷嬷道:“槐嬷嬷啊,老奴是将《礼典》读熟了的,确然有这句话。”   先前蔫嗒嗒的熊嬷嬷,又再次恢复了气势。她扫了槐嬷嬷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严嬷嬷考量谢姑娘,姑娘答不上来,老奴就代劳,去殿外执鞭了。”   严嬷嬷朝熊嬷嬷笑了笑,将鞭子递给了熊嬷嬷。   殿外跪着的宫人听得清里头说话,闻言纷纷打了个寒颤。早先还只有一个人跪地求饶,此时,更多的求饶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竟连成了一片。   他们压根都不信谢珠藏。   严嬷嬷满心得意,又转而看着谢珠藏道:“谢姑娘啊,您要是不想宫人受苦,老奴也可代姑娘,去跟扈昭仪求情。看在姑娘本就不善言辞的份上,扈昭仪定能维护姑娘一二。”   “毕竟,姑娘也不必非得亲自去亲蚕礼,不是还有礼官么?由礼官代劳,皆大欢喜,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司籍也劝道:“谢姑娘,宫外的人服侍您一场,也不容易。您这时犟着,也没什么意义呀。您听老奴一声劝,若是学不下来,还是跟扈昭仪说一声罢。”   熊嬷嬷已站到了殿外,闻言凌空一甩鞭,对跪着的宫人道:“还不快求求谢姑娘?我这一鞭下去,可没个轻重。”   熊嬷嬷这句话,如同千斤坠悬在众人的头上,有那墙头草,早就哭着求了起来:“求求谢姑娘!求求谢姑娘!”   一时间哭声震天,便是有那些不敢说话了,也早就颤颤巍巍,不知身在何处。   这些人里,唯有一个跪得笔直,听到熊嬷嬷的话,把腰背挺得更直了些。熊嬷嬷冷眼看着,稍微调转了身子,准备就拿这个刺儿头开刀。   谢珠藏冷眼看着台下的哄闹。   又是万声相逼啊。   这一次,不仅仅是嘲笑她口不善言,更是在嘲笑她卑怯懦弱,浅薄无知啊。   谢珠藏缓缓地站起来。   她的耳边嘈杂喧嚷,明明只有宫人的哀声求饶,可汇聚在她的耳边,竟好像又勾起了旧日的冷嘲热讽和贬低同情。   她拢在袖中的手,攥紧了自己的裙摆。可她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毅然决然地,甩开了自己的裙摆。   只是“哗啦”一声轻响,却将那千言万语的喧嚣声音,霎时肃清。   春阳暖照,万物新生。   谢珠藏迎着春阳,跨出了西殿的门。   熊嬷嬷见她步步逼来,头顶《礼典》的痛苦又浮上了心头。熊嬷嬷吓了一跳,只觉得脖子和头都僵住了。   熊嬷嬷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谢珠藏:“谢姑娘,这可是宫令女官和扈昭仪都允了的,您想作甚?”   谢珠藏站在石阶上,看着在众人中突兀地挺直着身子的宫女,淡声道:“我以为,你们会有……更好的算计。”   “却原来,也……不过如此。”谢珠藏声音轻缓,扫了眼跪在地上的宫人:“而你们,身为……西殿宫人,竟对外人……摇尾乞怜。”   谢珠藏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过是……《肃和》罢了。”   谢珠藏的声音很平静,可让严嬷嬷无端地听出了不屑一顾的倨傲来。   “明灵,光至德……”谢珠藏一面朗声道滢,一面转身,看向严嬷嬷,一字一句地背完:“……方期,远庆臻。”   司籍压根没想到谢珠藏能背得出来,她“哗啦啦”地把书翻得飞快。   等她翻到时,她心下一沉。   一字不差。   槐嬷嬷多精明的人,一眼就看出了司籍不对劲,她立刻大声喝问:“怎么样!姑娘背对了吗?”   司籍紧闭着嘴巴,求救似地看向严嬷嬷。   严嬷嬷的脸黑如锅底,她在脑中飞快地思索着《礼典》里更难的礼乐。然而,她还没有想出下一个刁难的问题,就见谢珠藏步步走向了熊嬷嬷。   “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谢珠藏走一步,便是一句四字短语,她说得太顺畅,让熊嬷嬷捏着鞭子的手都抖了起来。   不仅仅是熊嬷嬷,严嬷嬷更是越听,心越沉。而司籍飞快地将《礼典》翻到第一页,张大了嘴。   谢珠藏离熊嬷嬷两步之遥,停了下来,她看着熊嬷嬷,却是对着严嬷嬷说话:“严嬷嬷,不必……再想了。你要是想、想听,这本《礼典》,我……皆可背。”   严嬷嬷想用《礼典》来压她,若她是前世的谢珠藏,此时恐怕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吱声了吧。然后,她怯弱无能又自视甚高的名声,转眼就会传遍后宫。连带着西殿的这些宫人,恐怕也要心生怨怼。   可惜啊。她是已经活过一次的谢珠藏。   这本《礼典》,早在前世时,扈昭仪为显仁义,就丢给谢珠藏读过。美其名曰,也算是教她宫中庶务。谢珠藏兢兢业业地将这本《礼典》,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更不用说,她借这几天的功夫,将它又重温了一遍?   而今,严嬷嬷又怎么可能难得倒她?   严嬷嬷身子一颤。   这么短的时间,谢珠藏是怎么背下来的!?   然而,谢珠藏不会理会严嬷嬷的困惑,她直视着熊嬷嬷,神色笃定地伸出了手:“这根鞭子,该给我了。”   她不是在问,而是发出了毋庸置疑的命令。   熊嬷嬷两股战战,下意识地退一步,弯腰低头,恭敬地把鞭子呈给了谢珠藏。   谢珠藏握紧鞭子,转身对跪着的宫人道:“平身。”   这一瞬,那个一直挺直着腰背的宫女,才如劫后余生一般地伏低身子,大声地道:“多谢姑娘!姑娘万福!”   这一刻,所有跪着的宫人都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齐声应和:“多谢姑娘!姑娘万福!”   他们跪谢谢珠藏,心甘情愿。   这声音震耳欲聋,让槐嬷嬷都跟着激动起来:“来来来,姑娘早备了益气汤,排队来领一碗姑娘的赏!”   槐嬷嬷一把揭开装着益气汤的大缸的木盖。   益气汤的热气腾升而起,如春光乍破,将冬日的寒冷一扫而空。   严嬷嬷神色复杂地看着重新热闹起来的西殿,看着刚才还哭丧着脸的宫人们,一改颓然,喜气洋洋地排队去领益气汤。   没有人不称颂谢珠藏的才思敏捷和仁心仁义。   严嬷嬷又神色复杂地看向像霜打了茄子的熊嬷嬷,以及目瞪口呆至今还没回过神来的司籍,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个正朝她迎面走来的谢珠藏身上。   严嬷嬷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清醒地意识到。   谢珠藏,已不再是赏梅宴时的谢珠藏。   谢珠藏走到严嬷嬷身边,朝她笑着颔首:“严嬷嬷既……考、考教了我,也该我,来问嬷嬷了。”   谢珠藏说着,重新坐到了上首,居高临下地看着严嬷嬷。   槐嬷嬷大声喝道:“跪下答话!”   熊嬷嬷和司籍一个哆嗦,“噗通”一声就跪在了谢珠藏的脚边。偷鸡不成蚀把米,其形势的反转,竟在转瞬之间。   严嬷嬷一凛,可殿外宫人目光如刀,人人都恨毒了她,她不得不恭恭敬敬地跪在谢珠藏的跟前。   她回想起熊嬷嬷和司籍对她说的话——为师者,当以身作则。严嬷嬷自认对《礼典》无比熟悉,此时也不敢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谢珠藏的问话。   谢珠藏的唇边,露出了胸有定见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引1:《永和》;《肃和》《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第三部 》,王晓磊(著)】   【引2:“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礼记·曲礼上》】 第35章 意料外   谢珠藏显然对自己想要问什么胸有成竹, 她抿了口茶,问道:“《礼典》里说,亲蚕礼……之前, 需要有五、五日斋戒。后两日的……‘致斋’, 不能吃荤。这‘荤’,指的就是……肉食吗?”   严嬷嬷小松一口气,这题简单, 她当即就回道:“不是, 这里头的‘戒荤’,是不能吃葱、蒜这些气味刺激的食物, 倒并非是不吃肉食。”   谢珠藏若有所思地点头,又详细地追问了《礼典》中,有关亲蚕礼前中后期的礼仪。   谢珠藏问得很细, 但是严嬷嬷有问必答,答得还极快。严嬷嬷见谢珠藏微微凝眉, 心中不仅松了一口气,还腾升了几分窃喜。   谢珠藏未免也太小看她了。她既然敢来毓庆宫教谢珠藏《礼典》, 对“亲蚕礼”的礼仪早就是烂熟于心。更何况, 扈昭仪一心想着成为皇后。身为扈昭仪的得力下属, 严嬷嬷自然要将这正宫方能有资格参加的大礼, 了解得一清二楚。   谢珠藏又抿了一口茶, 她停顿的时间里, 像是在费神想刁难严嬷嬷:“亲蚕礼后,还有‘劳酒’。本、本该由皇、皇后娘娘……酬谢祭、祭祀的, 内外命妇。但我代、代替昭敬皇后……亲蚕,这礼仪,又该怎、怎么办呢?”   “这好说。”严嬷嬷见谢珠藏想了半天, 也不过问了一个这么简单的问题,唇边不由得挂上了淡淡的笑容:“由姑娘捧着昭敬皇后的灵位,按照亲蚕礼原本的仪式,完成劳酒即可。”   谢珠藏也笑了:“原来如此。多谢嬷嬷指、指教。”   严嬷嬷瞳孔一缩。   然而,谢珠藏并没有给她机会去证实心中的疑窦,而是摆出了一副送客的模样,让槐嬷嬷将严嬷嬷、熊嬷嬷和司籍都送出了西殿。   严嬷嬷一走出前星门,立刻就低声问身边的司籍:“谢姑娘问的问题,在《礼典》上记载了吗?”   司籍怀中抱着《礼典》,闻言连忙翻了起来。她不知道严嬷嬷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但是她翻到之后,朝严嬷嬷摇了摇头:“谢姑娘问得很细,这些都是《礼典》上没记载的,得是参加过亲蚕礼才能知道的事儿。”   司籍又谄媚地夸赞严嬷嬷:“严嬷嬷不愧是扈昭仪身边一等一的心腹,您对亲蚕礼了如指掌,谢姑娘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娘子,料她也挑不出刺来。”   然而,严嬷嬷听完司籍的话,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笑意。司籍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忐忑地问道:“严嬷嬷,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严嬷嬷冷笑一声,嫌恶地瞥了司籍一眼:“你也不想想,如果只是想要刁难我,谢姑娘为什么会选《礼典》上未曾记载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容?”   司籍一愣,难以置信地道:“您的意思是……”   严嬷嬷面沉如水:“她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要刁难我,她想的,一直就是从我这儿,套出亲蚕礼更多的细节。”   严嬷嬷的声音沉下来,掺杂了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我居然被一个小娘子摆了一道!”   司籍不敢说话。   原本走在她们身边的熊嬷嬷,此时抬头看了严嬷嬷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缓了缓步子,离她们二人更远一些。   *   谢珠藏心满意足地坐在西殿,将严嬷嬷讲述的亲蚕礼的细节一一记下来:“这样,我心里……就有数了。”   槐嬷嬷也直到此时,才醒悟过来谢珠藏的用意。她慨叹一声:“老奴不如姑娘太多了。老奴瞧她那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就来气,还满心想着姑娘得给她一个下马威呢。”   “得要实惠。”谢珠藏高兴地看了看自己记录下来的内容,她从严嬷嬷的反应,可以确信,严嬷嬷在回答这些问题时,满脑子都是想着不能被她问倒。换而言之,这些内容十之八九,是可信的。   如此一来,等她参加亲蚕礼的时候,至少在这些事上,不会为扈昭仪所骗。   谢珠藏放下笔,又看向门外,问道:“他们……喝过益、益气汤了吗?”   阿梨点了点头:“按姑娘的吩咐,每个人都领了一碗。婢子也着人一一查过了,没什么大碍。”   谢珠藏颔首道:“那就好。”她的目光冷了下来:“既然没事……那就,可以论、论赏罚了。”   槐嬷嬷一凛,立刻应道:“姑娘说的是。那些个软骨头,决计不能留在我们毓庆宫里头!”   槐嬷嬷说罢,雄赳赳气昂昂地去训人。这一次,也让她们看清了一些宫人的脾性。正好,也可以借此肃清人手。   谢珠藏则问阿梨道:“那些人中间,有、有一个……跪得笔、笔挺的。是谁呀?”   “是桃枝。”阿梨马上就明白谢珠藏在说谁。毕竟,当所有人怕得伏地而跪时,桃枝是当真十分突兀。而且,最后那声道谢,也是她头一个喊出来的。阿梨对她印象极好。   然而,阿梨话音刚落,她身边的莲雾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请姑娘恕罪!”莲雾咬了咬牙,低头道:“桃枝……就是那日,在萱椿亭犯错的宫婢。”   莲雾没敢详细说犯了什么错,但是谢珠藏登时就明白了——桃枝就是那日在萱椿亭笑出声的宫婢。   阿梨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是她!?”   谢珠藏倒是没有阿梨那么复杂而激烈的情绪,她微微偏头,看向莲雾,问的却是:“你同桃枝……是旧识?”   莲雾没想着隐瞒,恭恭敬敬地回道:“回姑娘的话。婢子和桃枝,还有司制司的彩衣,是同乡,在宫中一向交好。”   莲雾说罢,紧接着替桃枝谢罪:“姑娘,桃枝那日绝无对姑娘不敬的意思。是婢子家中兄长本也口不善言,也练过绕口令。桃枝那日听闻姑娘在念,想起了旧识往事,所以才……失了礼数。但是,桃枝绝非不敬。”   莲雾虽然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可她内心依旧十分忐忑。莲雾不知道,谢珠藏听了她这番话,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拿太子妃跟庶民做比较,连带着觉得她也是大不敬?   谢珠藏轻叹了一口气:“起来吧。”她并不以为意:“我都说啦,这事儿,过去了。”   她人的笑声,是谢珠藏曾经心底的一道天堑。   可跨过去了,谢珠藏就更能够分辨,什么是恶意,而什么,是不经意。   谢珠藏反而好奇地问道:“那你的哥、哥哥,现在好、好了吗?”?轻?吻?最 ?萌?羽?恋?整?理?   莲雾用力地点头,她迟疑了一瞬,又道:“不过,婢子家的哥哥练完绕口令,能断句说话了。但是最后说顺溜话,是唱曲儿彻底治好的,这曲儿,就是桃枝教的。”   槐嬷嬷才领着桃枝想来谢恩,恰好听见了莲雾这番话,槐嬷嬷顿时瞪大了眼睛。   只是,槐嬷嬷还没来得及说话,谢珠藏看见了桃枝,先问道:“莲雾说,是你……教会的她、她哥哥?”   桃枝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不敢瞒姑娘。奴婢以前在江上采莲,常常曲儿。”   “莲雾的兄长莲生哥,原本说话很慢,偶尔会有磕绊。有一日听了奴婢唱曲儿,莲生哥跟着唱了几句,也不知是不是和着音律节拍的缘故,莲生哥竟唱得一点儿都不磕绊。后来,莲生哥开始练曲儿,慢慢的,便是不唱曲儿,也能顺畅说话了。”   “啊。”谢珠藏惊喜地慨叹一声。   她这几日不仅仅是在应付熊嬷嬷和司籍的刁难,也没有落下练绕口令。   但是,她现在好像卡在了一个瓶颈上——她虽然不再惧怕在人前说话,但她在人前说话时,她依然只能四个字或是五个字一顿地说,而无法连贯地说出一句话来。   华太医也有些不得其法,只说让她好好地练,他要再去搜集搜集方子。想来,华太医大多接触的患者都是男子,所以才没想到还有唱曲儿这种方法。   槐嬷嬷一见谢珠藏的神色,十分纠结地道:“老奴这才几会儿没看着你们,怎么还怂恿姑娘唱曲儿了呢!”   槐嬷嬷苦口婆心地劝谢珠藏:“我的好姑娘哟,您可千万别想着学唱曲儿啊。练绕口令就罢了,听见的人都知道,您是为着练口吃。”   槐嬷嬷说完,自己心里头先默哀了一瞬,觉着自己的底线也是越来越往后退。但她一心为着谢珠藏着想,不得不说:“可是您若是学唱曲儿,不知道的,若是听见了,非得传您魅惑殿下不可啊!”   “什么魅惑孤?”   槐嬷嬷话音方落,玄玉韫困惑的声音就在她的身后响起。   槐嬷嬷身子一僵,众人齐声行礼。   玄玉韫阔步走了进来。他近来不仅在学史书,而且还抽空把《溪蛮丛笑》看完了。今日在谢太傅面前,玄玉韫对答如流。谢太傅甚是心悦,给他布置了几个问题,今日按时按点让玄玉韫下课了。   玄玉韫知道熊嬷嬷和司籍等人今日也会来西殿,因此一下课,就赶回了西殿。不过,他见谢珠藏神色安然,先松了一口气,又问了一遍:“什么魅惑孤?”   谢珠藏看着玄玉韫,眨了眨眼睛:“唱曲儿。”   玄玉韫一愣:“唱曲儿?”   他挤破脑袋也不会想到,他有朝一日还会从谢珠藏的口中听到这三个字。毕竟谢珠藏口不善言,唱曲儿这件事,离她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谢珠藏点点头,好奇地看着玄玉韫:“韫哥哥,这能魅、魅惑到你嘛?”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开始重点推进阿藏和殿下的感情线!   【引1-亲蚕礼参考《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第三部 》,王晓磊(著)】   —— 第36章 传喜讯   听罢谢珠藏的话, 玄玉韫一噎,一下子没能说话。   玄玉韫缓了缓,瞪了谢珠藏一眼:“你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他坐到谢珠藏身边, 低声叱道:“是不是学《礼典》太轻松了, 还由得你脑子里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谢珠藏笑眯着眼给玄玉韫斟茶,听着他的轻斥,一点儿都不带怕的, 甚至还托着下巴, 十分无辜地问道:“那……韫哥哥舍得,让、让宫令女官, 给我加难嘛?”   玄玉韫差点儿被茶呛到,他匆匆地“咕咚”喝下茶水,拧着眉, “严厉”地看着谢珠藏:“谢珠藏,你是不是又想偷懒了?”   谢珠藏撇撇嘴, 嘟囔道:“什么嘛!顾左右,而言他。”   每次玄玉韫要岔开话题, 就会质问她是不是要偷懒。这一招, 谢珠藏闭着眼睛都看明白了。   “咳咳咳——”玄玉韫这回是真的被呛到了, 他猛地咳嗽了几声, 气得瞪了谢珠藏好几眼, 然后扭头厉声对槐嬷嬷道:“晚膳呢?”   槐嬷嬷默不作声地看了眼玄玉韫微红的耳垂, 心底沉沉地叹了口气。   得。   她还是不断地给自己强调,千万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吧。要是谢珠藏真想唱曲儿, 大不了她就好好地管一管毓庆宫上下的嘴。反正是半点不能污了谢珠藏的名声。   槐嬷嬷这么一定心,马上就精神抖擞地道:“老奴这就去传晚膳。姑娘,这桃枝……”   谢珠藏微笑地看着桃枝:“先前的事, 我已说过,不予追究了。今日,你做的很好。”谢珠藏肯定地道:“赏。”   桃枝和莲雾均大喜谢恩。   然而,在玄玉韫眼中,她这一个“赏”字,于安抚的口吻中,竟无端地生出几缕笃定的气势来。玄玉韫缓了缓心神,神色复杂地看了谢珠藏一眼。   在他于文华殿,也难免记挂着她的时候,谢珠藏已经悄然地破土而出,迎风而长了呀。   这喜悦,亦如春风,悄然地拂过玄玉韫的眉梢。   他放下杯盏,笑容里有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宠溺:“你如今倒是气势足,看来之后宫令女官、扈昭仪、赵婕妤和高望的考教,对你来说也不在话下了?”   谢珠藏狡黠地看着他:“若是我过了,韫哥哥……要送我什么?”   玄玉韫挑眉:“啧,这就跟孤谈上条件了?”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杯盏:“那当然是……”   谢珠藏好奇而憧憬地看着他,她眸中含光。   玄玉韫勾勾唇,满眼的笑意——   “等你过了,再说。”   *   出乎谢珠藏的意料,她没等到最后的考教,倒是宫令女官竟亲自来了西殿。   谢珠藏看了看宫令女官的身后,她看到了前些日子跟着熊嬷嬷和司籍来的其他宫人,可偏偏没有看见熊嬷嬷和司籍。   “熊嬷嬷和司籍已不足以教导姑娘。”宫令女官也看到了谢珠藏的视线,她并不多加寒暄,直奔主题:“以后,就由老奴亲自来教姑娘。”   “至于严嬷嬷。”宫令女官的唇边勾起了一抹冷笑:“扈昭仪近来身子不适,召严嬷嬷回去侍奉。”   “那最后的考教?”谢珠藏心有所感,但仍旧想着再次确认一番。   “看姑娘的神色,想来也已经猜到了。”宫令女官的话中别有深意,她肯定了谢珠藏的猜测:“因为扈昭仪身子不适,对姑娘最后的考教,自然也就无从说起了。”   谢珠藏眸色一沉。   果然,扈昭仪一计不成,总有后招。扈昭仪这一拖,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然而,宫令女官却正色道:“但是,您今年就要及笄了,学习宫中庶务,自当是宜早不宜迟。”   谢珠藏讶然地看着宫令女官——宫令女官初来毓庆宫时,对谢珠藏不假辞色。谢珠藏没想到,宫令女官今日竟然能替她说话?   宫令女官看到她惊讶的神色,心竟然蓦地软了下来,连声音也轻缓不少:“所以,就当您已经过了考教。从今往后,老奴会全心全意辅佐您,学习料理宫中庶务。”   槐嬷嬷听闻,这才与有荣焉地笑道:“苏姐姐,怎么样?我的好姑娘,向来是一顶一的好。”槐嬷嬷眸中皆是得意的笑意。   宫令女官眼中也含了笑:“槐娘不愧是槐娘。”宫令女官又看着谢珠藏,叹了口气:“昭敬皇后对老奴有大恩,谢姑娘能立起来,想必昭敬皇后九泉之下,也能含笑。”   宫令女官说罢,对着谢珠藏郑重地行大礼。   谢珠藏匆匆站起身,亲自扶起宫令女官。   谢珠藏前两次对上熊嬷嬷、司籍和严嬷嬷,均令对手落荒而逃。扈昭仪未必没有想过打压她的后招,但是她先前的举动,却已经赢得了宫令女官的尊重。   这不是靠玄玉韫,而是靠她自己,亲手努力赢来的。   所以,宫令女官才肯开口,帮了她一把,最终奠定了这场对峙的胜者。但谢珠藏也深知,这不过是一个开始。扈昭仪对她的敌视,走到了这一步,恐怕绝无消解的可能。   谢珠藏紧紧地托着宫令女官的手臂,坚定地道:“有劳女官。”   *   谢珠藏亲自把宫令女官送出了前星门。   瞧上去坚定而又平静的谢珠藏,一转身就露出了灿烂的笑颜:“太好了!我要去……告诉,韫哥哥!”   谢珠藏风一样地跑回西殿。   她鲜少有如此活泼的时候,槐嬷嬷都看呆了——实在是难以将先前那个眉宇坚毅的太子妃,和眼前这个活泼可爱的少女联系起来。   过了好半晌,槐嬷嬷才紧赶慢赶地追上去,气喘吁吁地道:“姑娘,我的好姑娘哎,殿下还在文华殿呢!”   “我知道呀。”谢珠藏站在衣箱面前,一面回应槐嬷嬷的话,一面犯愁地看着自己衣箱里的衣服。   阿梨凑过去,好奇地问道:“姑娘要去接殿下吗?”   谢珠藏用力地点头:“再向他……讨松、松醪酒喝!”   阿梨喜滋滋地给她挑衣服:“姑娘,您就穿这一套。这条月华裙是谢家的年礼,据说是应天城最时兴的款式。”   阿梨将这件衣服展开来给谢珠藏看——上衫是桃红色织锦妆花缎衣,下裙是十幅裙幅的月华裙。月华裙的每一处褶裥各用一色,不过颜色浅淡素雅。随着阿梨的走动,余晖照在这条月华裙裳,颇显“风动如月华”的神姿。   阿梨同时也伸着脖子上下打量着,有些可惜地道:“这条月华裙当真是极好看的,就是这春衣是桃红色的,姑娘的衣裳里甚少有这个颜色。但是今儿姑娘不是高兴嘛!”   阿梨被谢珠藏先前活泼的身姿所打动,忍不住期待起来,谢珠藏穿上更为鲜亮的颜色,会是何等娇美。   莲雾也深表赞同,还替谢珠藏挑了一副桃花样点翠金掩髻,刚好配这件桃红色织锦妆花缎衣。   谢珠藏讶然地看着阿梨手上这条裙子。谢家的年礼单子自然会给她过目,但是谢珠藏之前也从未在意过。   槐嬷嬷瞥了眼这件桃红色织锦妆花缎衣,又伸手替谢珠藏挑了一件浅青碧色卷草纹绣暗花缎的襦裙:“姑娘若是不喜欢那亮眼的颜色,这条襦裙也不错。”   毕竟谢珠藏向来喜欢的都是素淡的衣裳,阿梨瞧见那条浅青碧色的襦裙,也有些悻悻然,想将手中桃红的上衫收起来。   然而,谢珠藏伸手,指向了阿梨手中桃红色织锦妆花缎的套裙:“要这个!”   这是谢珠藏,头一次选了鲜亮的颜色。   阿梨一喜:“好嘞!”   槐嬷嬷也有些惊喜,麻溜地把手上的裙子收起来:“姑娘这花一样的年纪,就该穿桃红柳绿这些鲜亮些的颜色。谢家送来的礼,向来都是极好的。谢大夫人是个妥帖人。”   谢珠藏听槐嬷嬷这么说,又想起画舫赏灯的时候,谢持星手中的六子联方,她不由得问道:“我们送谢、谢家的年礼,是如何安、安排的?上次的……六子联方,持星很喜、喜欢。”   槐嬷嬷笑道:“要不老奴怎么说谢大夫人是个妥帖人呢。”槐嬷嬷三下五除二,给谢珠藏挑了几幅首饰让她选,同时道:“在老奴准备年礼时,谢大夫人会嘱咐老奴,当下谢家几位公子最钟爱何物。”   谢珠藏一愣。以前她从来不关注也并不知道这些事,如今一听,才知道自己不会不知的,着实不少。   槐嬷嬷倒是感慨地道:“谢大夫人有心了。如此一来,姑娘尽管常年深居宫中,却也不会跟家里断了亲近。以后几位堂少爷长大了,那可都是姑娘您的依仗。”   这个道理,谢珠藏还是明白的。她回想起谢大夫人那不苟言笑的面庞,低着头,低低地道:“以后,谢家送来的年、年礼,要仔细地,同我说。”   槐嬷嬷爽快地应下来:“姑娘,送礼和收礼的事儿,以后老奴和宫令女官慢慢辅佐您,这里头学问可海了去了。”   谢珠藏有些意外:“嬷嬷以前……会说,这些事儿,我不用操、操心。”   槐嬷嬷笑了笑:“今儿跟以前可不一样。”她慨然而叹:“我的好姑娘,长大了。”   “不过这时候,您就别想这些了。”槐嬷嬷将手中的桃花样点翠金掩髻在谢珠藏的发髻上比划了一下,她的脸色柔和下来,欣慰地看着镜中的谢珠藏:“您现在呢,就仔细些挑挑首饰。”   “殿下看到您,一定会很高兴。”   *   从毓庆宫到文华殿,中间隔了一个箭亭。谢珠藏无法直接去文华殿,箭亭是她所能到的最远的地方。   眼见箭亭就在眼前,谢珠藏的脚步却越来越慢,惹得身后跟着的阿梨和莲雾,都只能一步一停。   谢珠藏踌躇不前,有些忧愁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摆:“是不是……皱了呀?”   阿梨瞅着那光滑如水的缎子,斩钉截铁地道:“没呢,滑的很。”   谢珠藏松了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桃红色……当真好看吗?”   换一个颜色的衣服,本不是件什么大事,远不如跟严嬷嬷等人对擂来得那样揪心。可谢珠藏此时,却陡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怯之感。   阿梨和莲雾自然忙不迭地点头。   可是,谢珠藏却迟疑地看向箭亭——箭亭周围遍植林木,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挡了视线,她一时无法看清箭亭里的模样。   “韫哥哥……会觉得好、好看吗?”谢珠藏不确定地看着自己的衣裳,声若蚊呐。   她低喃声方落,仿佛是为了应和她的话一样,箭亭忽地传来一声:“好!”   竟是满堂喝彩。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推荐】   《雾山五行》   哔哩哔哩已经更完啦!水墨画风国漫大作,打斗、人物都非常出彩。不过现在只有第一季共3集,接下来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 第37章 吃飞醋   突如其来的喝彩声让谢珠藏眼前一亮。她自然知道这不是为她喝彩的, 但这意味着玄玉韫正在箭亭练习射箭,她还从来没看过玄玉韫射箭呢!   “快点儿!”谢珠藏兴奋地朝阿梨和莲雾招招手,她轻提着裙摆, 完全把新裙子到底好不好看这件事抛之了脑后, 麻利地走到箭亭去。   谢珠藏走近箭亭,看见玄玉韫正在搭弓射箭,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悄然地躲到了树后。   玄玉韫穿着箭袖玄裳, 内衬是红色,偶尔从衣摆显露稍许, 露出少年鲜衣怒马的肆意与张扬。   可玄玉韫的整个人瞧上去却十分沉稳,他身体端正笔直,立如青松。他握弓的手干净削瘦, 肌肉微微鼓胀。他从容地架上箭支,平和地用力, 前推后走——   “咻——”   弓满而势成!   箭破风而出——“正中靶心!”   报靶者朗声喝彩。   谢珠藏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还躲在树后,激动得几乎要鼓起掌来:“韫哥哥, 好厉害!”   玄玉韫本对正中靶心这种事习以为常了, 他不以为意, 正想走回箭亭喝口水, 忽地听到谢珠藏的声音, 他一个趔趄, 差点儿一头磕到箭亭的柱子上。   玄玉韫稳住心神,厉声道:“是谁——”   他完全没想过谢珠藏会出毓庆宫, 第一个反应还以为有人假扮谢珠藏说话。然而,他的呵斥声在看到谢珠藏时戛然而止。   谢珠藏几乎是连蹦带跳地走到玄玉韫的面前来,她双手放在胸前, 眼睛亮闪闪地看着玄玉韫:“韫哥哥,好厉害。”   玄玉韫的身上有薄汗,他还有些没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谢珠藏。   晚霞与灯火摇曳在谢珠藏的眸中,她看清了玄玉韫额上的汗。谢珠藏下意识地解下汗巾子,踮起脚尖,想给玄玉韫擦汗。   她的帕子熏过淡淡的兰香,轻飘过他的鼻翼。玄玉韫蓦地握住了谢珠藏的手腕,哑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玄玉韫没有很用力,他虚虚地一握,就从谢珠藏手中接过了汗巾子,自己胡乱擦了一下。玄玉韫本来下意识地要把用过的汗巾子交给松烟,但他的手才伸出去,又紧握了一下这汗巾子,若无其事地将它叠好收了起来。   谢珠藏倒是没太在意一条汗巾子的去处,她笑盈盈地看着玄玉韫:“我来找、找韫哥哥,兑现承诺!”   玄玉韫一听这话,立刻就知道这只小狐狸在心里甩着狐狸尾巴,那尾巴尖尖偏还时不时地扫到他的心上。   玄玉韫立刻道:“你先等等,不论孤承诺了你什么,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玄玉韫话音刚落,就有人从他身后走了出来,朝谢珠藏行了个礼,温文尔雅地道:“阿藏,久未见,近来可好?”   是程云溶。   谢珠藏一直将视线落在玄玉韫身上,竟没看到程云溶。   尽管程家跟谢家有通家之好,谢珠藏也知道。因为谢大夫人抚养了谢珠藏父亲长大,所以程家小辈跟谢家小辈也惯来亲近,连带着程云溶对她也像对谢尔雅一样,是把她当做妹妹来看待了。   可谢珠藏的脸还是一下子就红了,她完全没想到程云溶会在这儿,就像做坏事陡然被外人发现了。难怪玄玉韫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一瞬,她对身上桃红色的上衫,和有十种颜色的月华裙的在意,再一次涌上心头。   谢珠藏肤白如玉,她脸上飞起薄红时,正如含苞欲放的桃花。晚霞光暖,落在她桃红色的织锦妆花缎上衫上,透出灵动的、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美。   玄玉韫这才注意到她身上桃红色的织锦妆花缎上衫,谢珠藏甚少穿亮色的衣裳,玄玉韫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在别人身上穿惯了,显得有几分俗气的桃红色,穿在谢珠藏身上,是这般的好看。   程云溶怔愣了一瞬,尔后真诚地夸道:“姨母常期望能看到阿藏穿亮色的衣裳,如今一看,当真是极衬阿藏。”   玄玉韫面上露出了得色,他轻咳一声,掩饰自己与荣有焉的骄傲。   “真的吗?”谢珠藏讶然地看着程云溶。她与程云溶并不熟悉,她遇到的小郎君太少了,还一直以为这世上所有的小郎君都像玄玉韫那样,什么欢欣心悦,都憋着不说。   程云溶颔首而笑,目光里满是坦坦荡荡的欣赏。   谢珠藏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程云溶,高兴得脸更红了些。   玄玉韫的脸色一下就黑了,他一个跨步走到谢珠藏和程云溶面前,“警告”谢珠藏道:“不过就是一件寻常的衣裳,有什么真的假的。你找孤有何事?阿溶要归家了。”   谢珠藏心中一刺,转而对程云溶的好感“蹭蹭蹭”地往上升。她下意识地歪着头,试图跟程云溶对话:“那程哥哥……射、射完箭再走吧?我还,没见过呢!”   她本能地好奇程云溶的箭术。   玄玉韫一僵:“天色已晚,射箭伤眼睛。”   程云溶温和地摇了摇头:“不碍事,天色未暗,灯火通明。更何况,阿藏难得一见呀。”   谢珠藏忙不迭地点头。   程云溶搭弓射箭,行云流水——   “正中靶心!”报靶的人高声唱道。   “好厉害!”谢珠藏脱口而出。   玄玉韫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程云溶回身,刚要谢过谢珠藏的夸赞,就瞥见了玄玉韫的脸色——早前半柱香,还跟他称兄道弟的玄玉韫,现在看着他像看仇人,那脸色臭的,活像是要来寻仇的。   谢珠藏还没意识到呢,正好奇地看着那个被抱过来的箭靶。   程云溶抿唇一笑:“阿藏,殿下的箭术犹在我之上。”   “是嘛?”谢珠藏唰地一下扭头就看向玄玉韫。   玄玉韫瞬间就微微昂着头,不跟谢珠藏对视。甚至还佯装漫不经心地点着自己手中的箭,声音冷淡地道:“尚可。”   “可都是……正中靶心呀,有什么不、不一样呢?”谢珠藏分不清这俩有什么好坏。   玄玉韫一听,这还了得,当即就撇开人群,预备拉弓射箭。   这一次,玄玉韫拉弓可不像先前那样云淡风轻,他的身体紧绷,像是预备使出极大的力气。程云溶一看,立刻悄声对身边的侍从道:“快收拾收拾,准备出宫。”   程云溶话音刚落,离弦之箭直射而出,程云溶赶在报靶的宫侍说话之前,就对玄玉韫和谢珠藏道:“殿下,阿藏,天色已晚,在下就先行告退了。”   玄玉韫脸色黑如锅底。   谢珠藏茫然地看着程云溶行色匆匆的背影,困惑地问道:“怎么……不等报靶呢?”   玄玉韫拔腿就走。   谢珠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莫名其妙地跟上去:“韫哥哥?”   她哪里知道,用力过猛,再加心思过乱,压根不可能射出比正中靶心更好的箭!   这最后的靶,是再也不会报的了。   *   “等、等、等等我呀!”   谢珠藏紧赶慢赶,想要追上玄玉韫的脚步,却发现自己受衣裙所累,压根就跑不快。她一个趔趄,要不是一手撑着树,差点儿就要摔跤了。   今日的玄玉韫,也不像以前,还会停下脚步来等她。他健步如飞,活像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一样。   阿梨连忙上来扶着谢珠藏,谢珠藏不等阿梨说话,先摇了摇头。她索性停下了脚步,看着玄玉韫的背影,微微地喘着气:“怎、怎、怎么……回、回事呀?”   阿梨和莲雾茫然地对视一眼,阿梨谨慎地道:“难道是最后那一箭,射得不好?”   “那……干嘛要对、对我生气呀。”谢珠藏撇了撇嘴,她低头看了眼掌心的擦伤,委屈地合上手,不高兴地扭头重新往箭亭走去:“我倒要看、看、看看……到底有多不、不好。”   她气鼓鼓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裙装,难过地甩了一下裙摆。什么她难得穿上的桃红色缎衫,什么应天城最时兴的月华裙,与她平日里穿的素净的衣裳,又有什么区别?   白瞎了她眼巴巴地跑过来!   *   谢珠藏回到箭亭,入墨还留在那儿收拾残局。他一看到谢珠藏,猛地窜到了箭靶面前,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对谢珠藏行礼:“谢姑娘,您怎么又回来了?”   入墨一面问,一面眼疾手快地把身后箭靶上的箭拔了,然后恭恭敬敬地问谢珠藏:“奴才拔完这最后一支箭,尽可听姑娘吩咐。姑娘要什么?尽管说来。”   “我要、要……”谢珠藏走路有些急,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眼睁睁地看着入墨把箭拔出来:“……”谢珠藏指着松烟手中的箭,手都有点儿抖。   她就知道,玄玉韫把入墨留在这儿,是半点也不会给她机会。   谢珠藏连话都懒得说完,一甩袖,转身就走。   阿梨气得嗔入墨:“你好歹跟了我们姑娘一场,怎么这么笨!”   入墨耷拉着脑袋,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哪里知道谢珠藏专门是来看箭靶的……   更何况,他也没法啊!要是他让谢珠藏发现玄玉韫的箭离靶心十万八千里,他能被太子殿下活剐了。   入墨苦着脸看着谢珠藏远去的背影,把箭丢给身边的小宫侍,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   玄玉韫脚下生风地走了大半段路,本耳尖地一直听着身后谢珠藏的脚步声,可这脚步声不知何时忽地就停了。玄玉韫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在看到毓庆宫的前星门时,他近乎在原地踏步了。   松烟一直跟在玄玉韫身后,他这冷不丁地停下来,松烟差点儿一头撞上去。松烟刚稳住身体,就听玄玉韫低声道:“你回头看看,阿藏怎么了?”   玄玉韫说完,又极快地道:“别让她发现了。”   松烟茫然地眨眨眼,也不知道玄玉韫这闹得哪一出。但他极快地回头看了眼:“殿下,咱们身后没人了呀。”   “没人了!?”玄玉韫震惊地停下了脚步,转身一看——果然,他身后只有郁郁葱葱的树木,哪里还能瞧见谢珠藏的身影。   玄玉韫心中一咯噔。谢珠藏怎么忽然不跟着他了呢?玄玉韫一下子就慌了神,想都没想,拔腿就往箭亭走:“她是不是扭伤了?快点,还磨蹭什么!”   松烟看着玄玉韫如风一般的背影,他张了张嘴,无奈地跟了上去。就跟那蓝缎圈金铺绒绣葫芦桃子的荷包一样,遇上谢姑娘的事儿啊,就不能指望太子殿下能冷静多久!   *   玄玉韫往回奔走,没过多久,就迎面遇上了从箭亭回转的谢珠藏。   玄玉韫几乎是刹那就微微扬着下巴,若无其事地放缓了步子。   谢珠藏走到了他的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傲娇.jpg   (通常傲娇都会开启小型追妻火葬场剧本)   【引1-射箭要领参考《学射录》】 第38章 我心悦   “孤想起来, 孤有东西落在箭亭了。”玄玉韫不等谢珠藏说话,先冷冰冰地道。   玄玉韫等着谢珠藏问,这样他就好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可谢珠藏只是微微行礼, 淡声道:“哦。”然后就头也不回地, 往毓庆宫走。   他们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风吹来她身上的淡香,倏忽又飘远。玄玉韫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握, 可他侧身一看, 谢珠藏却已经走了。   玄玉韫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可他犟着脾气,不肯低头。反而一甩袖, 脸色铁青地奔向箭亭。   玄玉韫坐在箭亭里,眼神忍不住瞥向谢珠藏离开的地方——他一盏茶都喝完了,她怎么还不来找他?   当时他差点儿毁了她的《春日宴》, 她不是也一会儿就推门而出了吗?今日,也不用等太久吧?   而且!今日他哪里做错了什么?分明就是她一直冲着程云溶笑!   那她是不是因为看到了自己最后的那一箭, 所以才不想理他了呢?   玄玉韫的手不停地捏着杯沿,心神不宁地问入墨:“阿藏看到箭靶了吗?”   入墨跟谢珠藏跟了一半, 路上遇到玄玉韫, 只好忐忑地又跟着玄玉韫回了箭亭。他听到玄玉韫的问话, 恨不得指天发誓:“奴才保证, 谢姑娘绝对没有看到箭靶!”   “那她……”玄玉韫下意识地想问, 她怎么还不来。可话到嘴边, 他又立刻咽了下去。   这种时候,绝对不能低头认输。   松烟小心谨慎地看了眼玄玉韫的脸色, 斟酌了一下,努力给自家主子制造一个台阶:“殿下,这天色已晚, 您要找的东西……呃,也找不到了。不如先回宫用晚膳?”   玄玉韫面色松动,他有些迟疑。   入墨也忙不迭地点头:“谢姑娘不是说要找您有事儿吗?”   入墨本是好意,他觉得以玄玉韫对谢珠藏的在意程度,一准能劝得玄玉韫早点回毓庆宫。   可没曾想,玄玉韫一听,反而面色一凛,一点儿都不想动了。甚至他的声音里都带了些许不满:“她寻我有事?她人呢?”   松烟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好,狠狠地瞪了入墨一眼。   入墨也着实无辜啊,他哪知道为什么谢珠藏去而复返,返而复去啊!   松烟和入墨一下子都不敢说话了,俩人站在玄玉韫的身后,大眼瞪小眼。   天色如同玄玉韫的脸色一般,一点点地沉下来。   宫灯里灯火渐亮,而箭亭往毓庆宫的宫道上,始终不见人影。   *   谢珠藏一路怏怏地回到毓庆宫。   槐嬷嬷正在嘱咐宫婢们扫洒呢,听到谢珠藏回来,就喜笑颜开地走了出来:“姑娘回来啦。”   然而,槐嬷嬷才走出门口,就为委屈得几乎要泫然欲泣的谢珠藏一惊:“姑娘这是怎么了!?”   槐嬷嬷严厉地看着阿梨和莲雾:“你们怎么伺候的!?”   谢珠藏摇了摇头:“不、不关她们的事。”她说着,将被擦破的右手掌递给槐嬷嬷看:“嬷嬷,疼。”   槐嬷嬷心都要碎了,哪里还想得起来要追问玄玉韫怎么没跟她一起来,又或是到底发生了什么。槐嬷嬷小心翼翼地扶着谢珠藏:“我的好姑娘诶,您还疼不疼?快进屋来,老奴给您上点药。”   槐嬷嬷清洗伤口的时候,谢珠藏也不喊疼,只是耷拉着脑袋,没什么精神。   槐嬷嬷见她掌心只是擦伤,心底稍稍松了口气,也有余力试探地问道:“殿下还没下课?”   槐嬷嬷哪里知道,她才说了“殿下”这两个字,谢珠藏眼圈就红了。槐嬷嬷吓了一大跳,连忙岔开话题:“御膳房今儿来人,说替姑娘留了一盅血燕窝,姑娘要不要现在喝一盅?”   谢珠藏抿着唇,摇了摇头:“我要……换衣服。”   她一点都不想再穿着身上这身衣裳了。   她都不知道怎么了,就莫名地惹了玄玉韫不快。   她太累了,只想埋头睡觉。   槐嬷嬷哪有不肯的:“换换换!姑娘想穿哪一件衣裳?先前老奴给您挑的那件浅青碧色卷草纹绣暗花缎的襦裙?”   谢珠藏坐在铜镜前,没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铜镜里,她衣裙的色泽显得有几分黯淡,可瞧上去,还是好看的。谢珠藏忍不住低头,捏着自己的衣摆,又站起身,抖擞自己的月华裙。   月色与灯火一齐洒在这条裙子上,真如月华流转,清莹若水。   玄玉韫不喜欢。   可她喜欢呀。   槐嬷嬷急急地把那件浅青碧色卷草纹绣暗花缎的襦裙找了出来,她刚放到谢珠藏跟前,却被谢珠藏往外一推。   槐嬷嬷愣了一下:“姑娘?”   谢珠藏走到等人高的铜镜前,慢慢地转了一圈,然后又快快地转了一圈。她才遽然停下脚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少女恹恹的,眉宇间萦绕着挥不去的失望。可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裙上,却又忍不住轻轻地摩挲着这鲜亮的衣料。   她看见了自己眸中的迟疑——她还要当挑衣裳,对银红色衣料爱不释手,最后却选了月白色衣裙的那个她吗?   谢珠藏低低地,对自己道:“可是,我喜欢呀。”   槐嬷嬷没听清,又问了一遍:“我的好姑娘,老奴耳背,您说什么?”   谢珠藏摇了摇头,她回首,朝槐嬷嬷莞尔一笑:“不换了。”   一句“我喜欢呀”,不是撒娇,不是赌气,是真正地从铜镜里,窥探到了那个藏在心底的自己。   玄玉韫对她的爱,她珍之重之。   可他的爱,并不是她生命的全部呀。   她可以不用为悦己者而容。   她可以,只为己,而容。   槐嬷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阿梨喜不自胜:“姑娘穿这身衣裳,是真的很好看呀!”   谢珠藏的神色再一次飞扬起来,她原地又转了个圈,高高兴兴地点头道:“我……也这、这么觉得!”   她的眸中有熠熠生辉的灯火,笑容也愈发灿烂:“今天高兴呀。”谢珠藏笑道:“我们……西殿开宴!”   槐嬷嬷心里头高兴又迟疑:“姑娘,您先前不是说要喝殿下埋的那一坛松醪酒吗?”槐嬷嬷拐弯抹角地想让谢珠藏记起来,还有玄玉韫这么个人。   谢珠藏一默,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们也有冰、冰雪酒嘛。”   槐嬷嬷不死心:“冰雪酒常见,松醪酒可不多见。姑娘今儿得了宫令女官,是大喜事儿。要不,老奴去问问殿下?”   谢珠藏想了想,点了点头:“那就去……问问吧。”   玄玉韫来去匆匆,瞧上去不太愿意见她。若是槐嬷嬷去问,他也不乐意,那就算啦。   槐嬷嬷一听,也只当是玄玉韫当真是忙,心思便都放到了给谢珠藏安排晚膳上:“姑娘想吃些什么?”   谢珠藏脱口而出道:“江鱼炙!”   “姑娘怎么想着要吃河鲜了?”槐嬷嬷一愣。因为玄玉韫不喜河鲜海鲜,所以谢珠藏的桌上鲜少出现这两类食物。槐嬷嬷还当谢珠藏也不喜欢呢。   谢珠藏低着头,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衣袖,然后才抬起头来,对槐嬷嬷笑道:“喜欢。”   她今日反复提及这两个字,每一次说起,都好像比上一次要更笃定些。   槐嬷嬷琢磨着玄玉韫忙起来也不会跟谢珠藏一起用膳,当即就应下来:“正好,今儿御膳房送了好几笼开河鱼来,最是肥美鲜嫩。配上春笋、鲜菇、香椿,围炉夜话,当是极好的。”   “老奴去问问殿下,还得御膳房招呼一声,你们几个好生陪着姑娘。”槐嬷嬷也要关心一下东殿的晚膳,叮嘱了阿梨几声,便亲自去御膳房。   等槐嬷嬷一走,阿梨就叽叽喳喳地道:“姑娘,咱们等槐嬷嬷还得等一会儿呢。不如来玩点什么吧?”   谢珠藏难得这样活泼外向,阿梨简直高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一高兴,脑子里的鬼点子就多了起来。   谢珠藏茫然地看着众人:“玩什么呀?”   阿梨一噎。她跟着谢珠藏良久,也快不知道还有什么游戏可完了。   莲雾笑着建议:“姑娘,婢子们幼时玩过一个游戏,俗名‘摸瞎胡’。找一块开阔地,挑一个人蒙着眼,站在中间唱小调,在唱曲儿的时间里,其余人散开来。等小调唱完了,中间的人再开始去摸人。被摸到的那个人自饮一杯酒,当下一个摸人的人。”   阿梨眼前一亮:“姑娘,这个热闹又好玩。”   “要唱、唱曲儿呀……”谢珠藏望而却步。   桃枝连忙道:“姑娘,是很简单的两句调子。”桃枝说罢,便唱道:“和风吹的梨花笑,如雪满枝梢。杏花村里,酒气飘摇,春兴更高。”   谢珠藏从未唱过曲儿,闻言跟着桃枝哼了两句,有些犯难。   莲雾是个周全人,一眼就看出了谢珠藏的为难,她笑道:“姑娘头一回玩,可以让桃枝在旁边唱曲儿。姑娘只管当中间的人,捉住哪一个,姑娘就罚哪一个。姑娘您看,这样可好?”   谢珠藏跃跃欲试:“好!”   得了谢珠藏这一声“好”,向来安静的毓庆宫西殿院子,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   阿梨寻了一块汗巾子,小心地蒙住谢珠藏的眼睛,然后将她领到人群中去。   桃枝欣然开嗓:“和风吹的梨花笑……”   阿梨起哄道:“快走快走,快离姑娘远着些!”   阿梨是谢珠藏身边第一得意人,她这一说话,原本还拘谨的宫女一下就乐了,甚至还有人敢笑着打趣:“婢子可不想走,婢子想让姑娘罚呢。”   阿梨嗔道:“小心姑娘罚你一个月月例!”   宫女们哄笑着散开,连桃枝的歌声里都带着几分雪消冰融的欢欣:“……春兴更高。”   “哎呀呀,可不能动啦。”阿梨高声道:“姑娘,婢子在这儿呢!”   阿梨话音才落,莲雾笑着起哄:“阿梨自个儿才是最想挨罚的呢!姑娘,您往左边来!”   “姑娘,别听莲雾的,您往右边来!”   一时间,满园热闹。   谢珠藏的眼睛被蒙上,伸手不见五指,可她也不觉得怕,更觉得新奇。她寻声而去,间或路过了谁,却没有抓到人,反而得到一串银铃般的娇笑声。   循着这笑声,谢珠藏的脚步更快,心也轻快起来。   然后,她就一头扎进跟前人的怀抱里。   那人显然是一愣,下意识地伸手虚放在她的腰际。谢珠藏才没想那么多,她心中大喜——这可是她头一回玩这个游戏,头一回抓到人呢!   谢珠藏伸手解开蒙眼布,高兴地道:“抓到啦!”   她定睛一瞧,一下子就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姐妹们都能像阿藏一样,快快乐乐地“为己而容”。   【引1-“和风吹的梨花笑,如雪满枝梢。杏花村里,酒气飘摇,春兴更高。”《马头调》《春景》】 第39章 他心焦   玄玉韫枯坐在箭亭里, 脑海中演练了成百上千遍,自己该怎么傲气又妥当地接受谢珠藏的道歉,好让她明白, 她心里眼里都只能有他一个人。   然而, 玄玉韫从日薄西山等到墨色沉沉,也没等来谢珠藏一片衣角的影子。等槐嬷嬷摸来找他的时候,玄玉韫一听说谢珠藏居然自己在西殿开了宴, 差点气炸了。   他冷着脸让槐嬷嬷去御膳房布膳, 自己在箭亭来回踱步了十数次,最终一甩袖, 直奔西殿而来。   他还没拐进西殿呢,就听见西殿传来的欢笑声。每一声笑,都让他的嘴唇更抿紧一分。松烟和入墨亦步亦趋地跟着玄玉韫, 大气也不敢出。   然而,那笑声却也让玄玉韫有几分迟疑——他太久没有听到西殿这样欢快明朗的笑声了。   玄玉韫紧绷着脸, 却悄然无声地走入了西殿。   他站在人群外沿,一眼就看到了蒙着眼睛的谢珠藏。她依旧穿着来见他时的桃红色织锦缎上衫, 下着一条月华裙。他看不见她的眼睛, 却能看到她弯弯的嘴唇, 和脸颊两旁露出的两个小梨涡。   玄玉韫满腔的不忿, 在这一刻, 好像烈火被当头淋了大雨, 一下子偃旗息鼓了。   如果能看到她的眼睛……   玄玉韫的心底才刚刚冒出这个念头,谢珠藏就踉跄着、摸索着直奔他而来, 然后扑到了他的怀里。   “抓到啦!”   谢珠藏声音轻快,如同滴落山石的清泉。   玄玉韫被她轻轻这一扑,几乎是三魂丢了六魄, 下意识地就将手环绕在她的身边,却又在接触那如水的绸缎时急急地停住——他一时竟也无从分辨,自己到底是想护着她不要摔跤,还是……   只是想抱一抱她?   她身上有淡淡的兰花香气,那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淡香。他本该是常闻到的,可此时这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让玄玉韫陡然有些失神。   她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也长高了。   他怔愣地看着谢珠藏解下蒙眼布——她清澈若秋水的眸子里看向他的那一瞬,好像他心中的那一汪清泉,也无风而起了波纹。   谢珠藏惊讶地眨了眨眼:“韫哥哥?”   这一声“韫哥哥”,让玄玉韫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压了压心底的悸动,板着脸冷哼了一声:“这时候才想起孤来?”   玄玉韫是真想揪着她,先质问一下她对程云溶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再质问一下,怎么就不知道回来找他,害得他在箭亭吹了大半天的冷风!   谢珠藏困惑地蹙眉,她精心穿的裙子被玄玉韫无视不说,还莫名其妙地被玄玉韫甩下,这时再听到玄玉韫语带质问,一时心中拱火。   谢珠藏往后退了几步,咬了咬唇,气鼓鼓地欠身行礼:“殿下来……所为何事?”   玄玉韫差点儿就气笑了。   得,连韫哥哥都不肯叫了。   气氛一时有些紧张,好在槐嬷嬷正朝她们走来,阿梨机灵,立刻道:“姑娘,槐嬷嬷回来了。殿下正好也在,要不咱们进屋摆宴?”   玄玉韫“哼”了一声,甩袖大跨步进屋。   谢珠藏有些不高兴地将手中的蒙眼布收起来,递给莲雾。莲雾安慰她:“姑娘,咱们下回得空在玩呀。婢子还有不少小游戏,只要姑娘愿意,都可供您一乐。”   谢珠藏这才又露出了笑脸,又悄声对阿梨道:“在冰雪酒里……放、放一勺蜜。”   她才不要让玄玉韫喝她的冰雪酒!   *   玄玉韫率先走进西殿膳房,可他等了半天,也不见谢珠藏坐进来。他忍不住探头去看,就见谢珠藏跟阿梨和莲雾交头接耳,竟然还笑了!   玄玉韫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这时候站在谢珠藏身边的阿梨和莲雾都格外的碍眼。于是,等阿梨和莲雾跟着谢珠藏走进房门时,双双得了玄玉韫的横眉冷对。   莲雾一惊,低着头,恨不能屏住呼吸,就此凭空消失在这个房间里。   阿梨的胆子却比莲雾大上不少,她心中眼里也只有谢珠藏。等谢珠藏一坐下,她就笑着对谢珠藏道:“婢子去给您拿冰雪酒。”   谢珠藏狡黠地点头。   阿梨端了冰雪酒上桌,给谢珠藏和玄玉韫各倒了一杯酒。   槐嬷嬷从外头走了进来,她身后的宫侍和宫女手中都捧着菜。槐嬷嬷一直在御膳房忙忙碌碌,此时虽然察觉到了谢珠藏和玄玉韫之间略显诡异的气氛,但心里头还是愉快占了上风。   “我的好姑娘,这里头是御膳房才片好的生鱼片,最是新鲜……”槐嬷嬷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装着生鱼片的冰盒:“殿下,老奴……”   “噗——这酒怎么这么甜?”   槐嬷嬷话还没说完,玄玉韫就惊愕地放下酒杯,连连喝了好几杯水。这冰雪酒再添上一勺蜜,甜得发腻。   玄玉韫的目光越过酒杯,掠过冰盒里的生鱼片,最后落在谢珠藏身上:“你们都退下。”   玄玉韫声音压抑,槐嬷嬷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她刚想劝解,却见玄玉韫满脸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退下!”   槐嬷嬷一惊,不敢耽搁,令宫人留下饭菜,带着人连忙退了出去。   几乎是在槐嬷嬷合门的那一瞬,玄玉韫终于憋不住,痛声问道:“谢珠藏,你就这么讨厌孤?”   他的眉宇间尽是说不出的难受,整个人如阴云密布。   她的饭桌上从来不会出现海鲜与河鲜,她自己分明也不爱吃,如果不是不喜欢他,不是为了气他,又何必要在桌上摆上一盘生鱼片来膈应他!   谢珠藏错愕地看着玄玉韫。他的指责无端而来,让谢珠藏心里像堵了一大块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她想开口说话,可第一个字的音此刻变得那么难发。   可她的一言不发,却让玄玉韫误以为被他说中了。   玄玉韫本以为自己会暴跳如雷,可是事实,在这一瞬,先前的怒火和现在的不甘……那种种五味杂陈的情绪,都陡然沉寂下来。仿若世界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变得灰败,黯淡无光。   “哪怕如此。”玄玉韫紧紧地咬着唇,手下意识地攥紧系在腰间的荷包,试图透过荷包,去摸到荷包里小心珍藏的纸条。玄玉韫的舌尖几乎能舔舐到鲜血的腥味:“你哪儿都别想去。”   “你只能待在孤身边。”他的声音如月下的孤狼,狠厉而又透着无边的孤寂。   “……不……”谢珠藏终于吐出了第一个字,可玄玉韫害怕听到她的答案,转身甩袖而去。   “不、不是这样……”谢珠藏看着玄玉韫的背影,才堪堪低喃出心底的话。她面对严嬷嬷等人相逼时,也没有今日这样——因这虚妄之灾,她的舌尖发苦,不听她的使唤。   槐嬷嬷眼睁睁地看着玄玉韫推门而出:“殿下——”   然而,还没等槐嬷嬷跟玄玉韫解释,说他爱吃的食材马上就会来,玄玉韫的身影转瞬就消失在了沉郁的夜色之中。   *   槐嬷嬷慌了神,急急地赶到屋子里去:“我的好姑娘哟,您跟殿下这是怎么了?”   谢珠藏怔愣失神地看着桌上的生鱼片——鱼肉白嫩细腻,一看就很好吃。   可她一口,都还没来得及吃。   为什么,玄玉韫就是不肯问一声呢?   今日是如此,当日怪她不肯去荼蘼阁练习是如此,催她去参加赏梅宴,亦是如此。   谢珠藏以袖掩面,无声地将自己的脸埋进了自己的膝盖里。   槐嬷嬷心中大恸。   然而,槐嬷嬷没有出声劝慰,她知道有些事,不是他人一两句劝就能好的。她看着谢珠藏和玄玉韫长大,玄玉韫是什么性子,她清楚得很。   自打怀慜太子和昭敬皇后相继离世,随着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玄玉韫也越来越沉默,只是缄默地自己扛着,不论苦累不论悲喜,皆不与人说。   但是,即便是这样的玄玉韫,也依然有软肋。   槐嬷嬷悄然退出了房门,压低声音对阿梨道:“给入墨递个话——就说,姑娘哭了。”   *   玄玉韫把自己关在了继德堂。   等周围万籁俱寂,他的理智又逐渐开始回笼。   谢珠藏跟程云溶是断然不可能相熟的,而且谢珠藏都见过他跪奉先殿的糗样,论理也不会因为他射箭不如程云溶就不喜欢他了。   冰雪酒里添蜜,谢珠藏也不是第一次做,上一回她还在茶里添了两勺蜜呢!至于那生鱼片,最近不是吃开河鱼的好季节吗?她偶尔想尝尝鲜,那不是也很正常吗!   而方才谢珠藏没有反驳,那肯定是因为她一时急一时气,所以才说不出话来。   玄玉韫只觉得替谢珠藏的所作所为找的每一个理由,都十分能够自圆其说。可他唯独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生气?   以往的时候,等他回身去找她,她不是都会甜甜地叫“韫哥哥”的吗?为什么这一次,她就这样跟他错身而过了呢?   一开始,谢珠藏来找他的时候,明明是那么高兴呀!   玄玉韫在继德堂走来走去,可他百思不得其解,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   是不是……他做错了?   这个念头一起,玄玉韫越想越焦躁,就在这种焦躁的情绪即将达到顶峰时,他忽地听到门口的入墨道:“奴才有事要向殿下禀报。”   守在门口的松烟立刻劝道:“殿下心里头正烦着呢,有什么事,还是明儿再说吧。”   “可是……”入墨迟疑着,声音略略拔高了点:“奴才听西殿的人说,谢姑娘哭得可厉害,连晚饭都没吃……”   入墨话音没落,玄玉韫就急得推门而出——   “她怎么哭了呢!” 第40章 明心意   谢珠藏为什么哭了这件事, 入墨压根就说不明白。瞧见入墨支支吾吾的,气得玄玉韫恨不得要踢他一脚。   然而,玄玉韫此时的心思丝毫不在惩罚入墨上, 他只要听到谢珠藏哭了, 心就不由自主地揪了起来。什么委屈怨怼统统放到了一边,玄玉韫想都没想,就直奔西殿而去。   西殿的灯亮着, 槐嬷嬷正安排人有条不紊地从室内撤菜。玄玉韫制止了众人的行礼, 一看到那些一口未动的菜肴,神色一凛, 脚步更快了。   可玄玉韫冲到西殿门口,却又生生止住了脚步。他深吸了两口气,低声问槐嬷嬷:“嬷嬷, 阿藏她……”   槐嬷嬷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姑娘连阿梨都不让近身伺候。”她说着, 指了指角落里焦虑地站着的阿梨。在阿梨身后,跟着莲雾和桃枝, 每个人都是一脸愁容。   玄玉韫抿紧了嘴唇。   槐嬷嬷愁眉苦脸地悄声道:“今儿, 宫令女官向姑娘表忠心, 姑娘高兴得不得了。特意换上了过年谢家送来的衣裳, 想着亲自去接您下课。走之前, 还高高兴兴地吩咐老奴, 准备好一桌宴席,说她会从您这儿讨来松醪酒喝。”   槐嬷嬷三言两语解释了今日谢珠藏的动静, 同时观察着玄玉韫的脸色。   玄玉韫错愕地道:“孤不知……”   他不知道,她原来是怀着如此激动的心情,奔他而来, 想要跟他分享这样的喜悦,给他一个惊喜。   而他又做了什么呢?   槐嬷嬷看到玄玉韫沉郁的脸色,继而忧心忡忡地道:“可老奴也不知道怎么了,姑娘回来的时候,瞧上去很是沮丧。她的右手手掌……还受了伤。”   “她受了伤!?”玄玉韫惊声道。他顿时回想起来,他从箭亭拔腿就走时,压根没有考虑过谢珠藏能不能跟上。   谢珠藏没准就是为了追他,所以才不小心受的伤,而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他都做了什么啊!   他先是为谢珠藏过于关注程云溶而不快,再是为自己箭术不佳迁怒于她,更是不顾她的身体,害她为了跟上他而受了伤!   好不容易她高兴了点,他却无端闯进西殿,大发了一通脾气!而她换上的新衣,高兴时想要告诉他的心意,他一概都没有理会!   愧疚如同滔天之浪,铺天盖地地向玄玉韫袭来。   “唉。”槐嬷嬷忧愁而无奈地叹了口气,劝道:“殿下,您要不还是回东殿去吧。姑娘她……过会儿兴许就好了。”   玄玉韫心中顿生恐慌。   如果,如果她永远也不会好了——像母后那样,一开始还会站在中宫门口,看着因扈昭仪而离去的父皇。可到了后来,母后再也不会等,屋中,也再也不会为父皇留灯了。   这一刹那,无边的恐惧如乌云压境一般,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口。玄玉韫慌乱地自言自语:“她不是要喝松醪酒吗?孤还有两坛松醪酒。”   玄玉韫仿佛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拔腿就往东殿跑。   “殿下!那不是您藏了好久,等着弱冠再喝的酒吗?”槐嬷嬷看了一眼谢珠藏的房间,故意大声地在玄玉韫身后追问。   玄玉韫足下生风,将槐嬷嬷的话倏尔就甩在了脑后。   槐嬷嬷正捶胸顿足,就听到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谢珠藏发髻还有些散乱,汲着木屐就匆匆地推门而出:“韫——”   她的呼喊声在看到槐嬷嬷时戛然而止。   槐嬷嬷连忙迎了上去:“姑娘,您醒了怎么不叫人进去伺候呢?”   谢珠藏困惑地左顾右盼:“我好像……听、听见你唤……韫哥哥了。”   她太累了,吃不下东西。可尽管精神和身体都很困顿,她却怎么也睡不着,便索性趴在桌上前思后想,权当小憩。   谢珠藏的心里一团乱麻,她缓过了最气的时候,约莫也知道玄玉韫看到桌上只有生鱼片生了气。他大概是误以为自己不想跟他用膳,所以才赌气地问她是不是讨厌他。   谢珠藏幽幽地叹了口气。   玄玉韫哪里知道,这世上她无论讨厌谁,也绝对不会讨厌他。从前不会,而今,更不会。   可问题是,先前在箭亭的时候,玄玉韫为什么拔腿就走,又为什么去而复返?   谢珠藏苦恼地撑着脑袋,还得小心地避开自己受伤的右手掌——玄玉韫让她最头疼的地方,也莫过于此。   玄玉韫不说,她又要如何才能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谢珠藏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忽地听到了槐嬷嬷高声的那一句“殿下!”言语间,还提到了松醪酒。   谢珠藏一听就知道玄玉韫来了。   尽管她仍旧不明白,玄玉韫明明怒而离去,又为什么会在短短的时间里,再次登门。但谢珠藏的身体,先于她的思绪给出了反应。   她来不及收拾妥当,直接站起来想夺门而出,甚至为此她的左小腿还磕到了桌子角。   然而,门外却只有槐嬷嬷,不见玄玉韫的身影。   槐嬷嬷低着头:“殿下以为姑娘哭了,急得想来看姑娘。到了门口,听老奴说姑娘本想问他讨要松醪酒,殿下就亲自回身去取了。”   谢珠藏讶然地张大了嘴。   松醪酒是昭敬皇后和玄汉帝在玄玉韫出生时,各埋下的两坛酒。   谢珠藏虽然口中说,想问玄玉韫要一坛松醪酒,但那正是因为她知道松醪酒对玄玉韫来说很重要,所以她才调皮说要去讨要。至于到底讨不讨得到,谢珠藏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然而,暗夜灯火照耀下的玄玉韫,却提着两坛绘着吉祥如意纹的松醪酒,快步而来。这两坛酒沉甸甸的,玄玉韫的脚步又沉又重,可他却未曾假手于人。   谢珠藏下意识地走向玄玉韫:“韫哥哥。”   可她忘了自己的小腿才磕到了桌角,她急着往前走,却一个趔趄,身体歪了一下。谢珠藏下意识地伸手去撑着梁柱,便露出了裹着绷带的手。   玄玉韫心口一痛:“阿藏!”他头一个反应,竟是要丢下这松醪酒,直奔谢珠藏而去。好在松烟和入墨机灵,两人一左一右,吓得赶紧接过了玄玉韫手中的松醪酒。   玄玉韫甩开累赘,奔向谢珠藏,想都没想就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又焦急地握着谢珠藏的右手手腕,不让她再次伤到自己:“你还伤到哪儿了?”   他这时哪里还想得起白天的事——谢珠藏右手手掌的绷带,实在太过刺目。   谢珠藏低头看着自己的左小腿,想伸手去揉。玄玉韫连忙制止了她,急切地道:“孤抱你,你不要碰到手。”   谢珠藏还没回过神来,玄玉韫竟将她拦腰抱起!   谢珠藏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尔后,又把自己的头埋到玄玉韫的的怀里,以在宫人面前掩饰自己通红的脸。   玄玉韫不惯用浓烈的麝香,他的身上只有淡淡的皂角香气。她此时才意识到,原来玄玉韫已在悄然地成长,而他如今的胸膛,比起荼蘼阁那一夜的肩背,要更为坚实和可靠。   只是,玄玉韫的心跳声清晰可闻。谢珠藏听着听着,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乱了起来。早先想好的事、想不明白的事,此时都变成了一团浆糊。   玄玉韫目不斜视地抱着谢珠藏走进了西殿。   槐嬷嬷见状,悄然地带着西殿的宫人隐没进了角落里。松烟和入墨对视一眼,将松醪酒放进门口,就无声无息地合上了门。   *   玄玉韫小心地把谢珠藏放到美人榻上,然后蹲下身去,想查看谢珠藏撞伤的小腿。   谢珠藏吓了一跳。她连忙把腿缩了回去:“不许看!”   玄玉韫满心惦记着谢珠藏受伤的事,哪里还想得起来,女孩子的玉足不能轻易观瞻。可是他一抬头看到谢珠藏通红的脸,如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玄玉韫的脸也不由得红了。   但是,玄玉韫依旧好声好气地道:“阿藏,你受伤了,要涂药。”   谢珠藏缩着脚,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只是……磕了一下。”她见玄玉韫蹙着眉头,只好估摸着指示玄玉韫:“好像是……拔步床右侧,第二个?可能是……第、第三个匣子,有……活血化瘀膏。”   玄玉韫松了一口气,他倒是也没觉得谢珠藏娇弱到不能自己涂药,便依言去找。   玄玉韫先打开第二个匣子——他才打开,啪的一下就把匣子门合了起来。   这一声碰响,把谢珠藏吓了一跳,她伸长脖子,困惑地问道:“怎么了?”   玄玉韫哑声道:“没事。”   可第二个匣子里的那个桃粉色的,露出鸳鸯戏水的一角的肚兜,却在玄玉韫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玄玉韫赶紧摇了摇头,深吸了几口气,手微微发颤,去打开第三个匣子。   好在第三个匣子里,正放着一支活血化瘀膏。   谢珠藏伸手问玄玉韫要活血化瘀膏。玄玉韫递给她,然后转过身去,不看她上药:“你要是不会,孤让阿梨进来帮你。”   谢珠藏想都没想就摇头道:“不要,我自己来。”   她现在这脸上的热气还没散呢!而且刚刚才被玄玉韫抱着进房门,她现在一点儿都不想看见宫人。   哪怕是阿梨也不行!   好在她的小腿只是有点淤青,瞧上去倒是没什么大碍。谢珠藏松了一口气,又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发髻和衣裳,才正襟危坐地道:“好了。”   玄玉韫听她这么说,才转过身来。   玄玉韫这一转身,就直直地撞上了谢珠藏的目光——谢珠藏的眸中有光,显见是期待玄玉韫说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太子殿下,也是在长大的!   —— 第41章 解心结   看到她期待的目光, 玄玉韫反而一噎,满心的话好像一下子就被堵到了嗓子眼。他扭过头去,硬邦邦地道:“你怎么不吃饭?”   谢珠藏没想到他一开口居然问的是这个, 她扁着嘴问道:“韫哥哥难道吃、吃过了?”   玄玉韫坐下来, 有点气。也不知道是在气自己,还是在气没有提醒他吃饭的松烟——反正不是在气谢珠藏就对了。   玄玉韫的目光扫过门口的两坛松醪酒,又匆匆将视线投向房梁:“孤不饿。”他半点不提站在门口充当门神的松醪酒。   可谢珠藏的视线却随着他的目光, 落在了那两坛松醪酒上——酒坛上还沾着没来得及完全清洗干净的黄泥, 瞧上去水雾蒙蒙的。   谢珠藏的心因此而一点点地软了下来。但心软可不代表着她不能调皮,她眨巴着眼睛, 狡黠地道:“那韫哥哥,提着松、松醪酒,来作甚?”   玄玉韫呼吸一滞。   但谢珠藏意不在让他难堪, 她自己就接了下来:“韫哥哥,是为了……同、同我庆祝嘛?”   这么好的台阶, 玄玉韫怎么可能不下。他立刻颔首:“对。”既下了台阶,玄玉韫便反客为主地问道:“你先前来箭亭找孤……”   玄玉韫提到箭亭, 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最后那一支射歪的箭。他轻咳了一声, 才继续道:“不就是想跟孤求一坛松醪酒吗?”   玄玉韫这才光明正大地看向那坛松醪酒:“孤允了。这两坛你想要就都拿去吧。”他的目光里, 多少还是流露出了不舍。可这不舍, 也不过是刹那之间。比起谢珠藏来说, 两坛酒不过是死物而已。   谢珠藏知道, 这就是玄玉韫表达歉意和内疚的方式了。   谢珠藏唇边有了淡淡的笑意,她从美人榻上站起来:“我不要。”玄玉韫一见她站起来, 吓得一个箭步冲过去扶她。   玄玉韫不管谢珠藏回答了什么,先低声斥道:“你腿受了伤,手也受了伤, 不好好坐在榻上,站起来作甚?”   他的手干燥而有力,谢珠藏怕他又要拦腰抱她,连忙反手挽着他的手,借力蹦跳着走到桌旁:“我想离、离韫哥哥,近一点。”   玄玉韫无话可说,只好又咳了一声:“你有什么事唤孤就是。”他话音才落,就听到了谢珠藏肚子咕咕的声音。   谢珠藏伸手捂着肚子,看着玄玉韫,委屈巴巴地道:“饿。”   谢珠藏明显看到玄玉韫松了一口气,玄玉韫把她安顿好,想要出门去叫槐嬷嬷布膳。谢珠藏连忙道:“不……”   玄玉韫拧着眉头转过身来,以为她不想吃饭,刚要说谢珠藏一顿,就听到谢珠藏道:“不、不要松醪酒。”   玄玉韫微愣。   “埋起来吧。”谢珠藏看着玄玉韫,眸中的灯火暖融,透着温柔。   玄玉韫抿了一下唇,他看穿了谢珠藏眸中的认真和坚持:“好。”他紧绷的脊背,缓缓地松下来。列松如翠的少年,透出几分夜色家中该有的慵懒。   他们明明还没开始将今日在箭亭的心结一一解开,可只是这几句对话,两人就都放下了心来。原本冷冰冰硬邦邦的心口,又重新温热地跳动起来。   谢珠藏的笑容里,便沾染了几分理直气壮:“但是!我还、还要……开河鱼!”   玄玉韫一个趔趄,差点儿把手中的松醪酒坛嗑在门柱上。   *   这么一折腾,围炉小烤自然是吃不成了。不过,御膳房巧手做了鱼羹,并几道玄玉韫爱吃的菜,端到了西殿的桌上。   玄玉韫也饿,可他看着谢珠藏津津有味地喝着那一道鱼羹,一时竟没有下筷。玄玉韫有几分难以置信地道:“你以前从来不吃河鲜和海鲜。”   他直到这道鱼羹端上来之前,都以为谢珠藏是故意想气他。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谢珠藏是真的爱吃。   谢珠藏用帕子沾了沾自己的嘴角:“是韫哥哥不、不爱吃。”   玄玉韫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他一直跟谢珠藏同用晚膳,桌上摆着的大多是他爱吃的菜。谢珠藏也从来没说过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于是,他便想当然了,以为他爱吃的,就是谢珠藏爱吃的。   可事实上,他从来没问过谢珠藏喜不喜欢。   玄玉韫将饭菜放入口中,原本他最爱吃的野猪肉,此时也味同嚼蜡。   谢珠藏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她亲手替他斟了一杯冰雪酒:“这一次……没、没有蜜了。”   她一步步地来解释今日发生的事。   玄玉韫接过冰雪酒,一饮而尽:“其实,添了一勺蜜,也没有那么难喝。”玄玉韫放下酒杯,看见谢珠藏眸中的惊讶,连忙亡羊补牢地道:“总之没有你先前添两勺五倍子花蜜的茶那么难喝!”   谢珠藏撇撇嘴:“五倍子花蜜……那么贵、贵重呢。我都舍、舍得,添两勺!”如今,玄玉韫消了气,谢珠藏也恢复了理智,相当的理不直气也壮。   玄玉韫瞪了她一眼,唇边却勾了笑意:“强词夺理。”   当他唇边染了笑,接下来的话便没有那么难说出口了。玄玉韫又抿了一口冰雪酒:“你今日穿的衣裳……”   谢珠藏讶然地看着玄玉韫。她福至心灵地意识到,玄玉韫并不是因为听到她哭了所以才匆匆赶来。原来,他真的有在认真地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   玄玉韫触到谢珠藏的目光,赶紧又喝了一杯冰雪酒,轻咳了一声:“是年礼?”   谢珠藏点了点头:“谢家的。”   “大伯母确实有眼光。”玄玉韫再喝一杯冰雪酒,含糊地道。   谢珠藏被他气笑了,她劈手去抢他手上的酒壶,气鼓鼓地道:“韫哥哥!你就是不、不肯说我穿、穿得好看!”   饶是玄玉韫的心事本就昭然若揭,可是当真被谢珠藏挑破,还是让玄玉韫登时就红了脸。他挪开握着酒杯的手,板着脸看着她:“孤还没问你,你跟那程云溶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嗐。   顾左右而言他,是玄玉韫的老计谋了。   谢珠藏乍一听到,还有点懵:“程哥哥?”这跟程云溶有什么关系?   玄玉韫一听谢珠藏叫“程哥哥”,心里就有点儿不舒坦,他抬手又饮了一杯冰雪酒,嘟哝道:“……你还叫他程哥哥。”   谢珠藏茫然地看着玄玉韫:“啊?难道他比、比我小吗?”谢珠藏二丈摸不着头脑:“可是他……的确,比我大啊。”   谢珠藏的外祖家虽为书香门第,却扎根于济源郡。她只有一个嫡亲的舅舅,可这嫡亲的舅舅与众不同,早年出海,不见踪影。所以,谢珠藏跟外祖家关系不亲近。   又因为谢大夫人抚养她父亲长大,所以谢珠藏称呼程家人,也是紧赶着亲近的叫法。   玄玉韫哪里是想要计较这个,可他见谢珠藏一脸茫然,也知道她一定没往心里去,只好叹了口气,闷头喝了口酒。   一壶冰雪酒很快就见了底,玄玉韫搬了一坛来,又将酒壶满上。   谢珠藏看看酒壶,再看看玄玉韫,福至心灵地小心问道:“那我以后不、不叫他程哥哥了?”   玄玉韫眼睛一亮,又侧首掩饰过去。   谢珠藏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哭笑不得地道:“那叫……表哥?”   玄玉韫一噎,他霎时就想到了一万个表兄妹之间的故事,他板着脸拒绝:“叫程公子不行吗?”可他说完,便也知道这样生疏的叫法恐怕会伤了谢大夫人的心。就连他为示亲近,都是跟着谢珠藏一起叫谢大夫人“伯母”的。   玄玉韫叹了口气,很纠结地道:“算了算了,你也见不了他几回。而且程云溶这年纪,很快也要娶妻成家了。等他娶妻成家,再入仕,便是孤恐怕也要等上几年才能见他了。”玄玉韫这么一说完,自己高兴了起来。   谢珠藏哑然失笑。程云溶就算不娶妻成家,自己也跟他完全没什么关系啊。   程云溶落水醒来时,第一个喊的名字,可是谢尔雅。   谢珠藏想到画舫赏灯的事,若有所思地抿了口冰雪酒。   玄玉韫见谢珠藏只笑却不说话,误以为她在回想今日箭亭比箭的事。   他最后那一箭可是糗大了。   玄玉韫神色一凛,咳了一声,然后道:“如此说来,在阿溶成亲前,孤还得记着再跟他比上一场。免得以后见面少,他入仕难练箭,到时候又说孤欺负他。”   谢珠藏眨眨眼,一眼就看穿了玄玉韫的言外之意:“韫哥哥……”   玄玉韫听她说了个开头,耳朵立刻就竖了起来。他悄悄地捏紧酒杯,不知道要不要趁着她惯来说话停顿的间隙,打断谢珠藏的话——毕竟,他实在是有些怕谢珠藏的回答。   若是谢珠藏笑话他,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不过,只是这脑海中迟疑的片刻,谢珠藏已经接了下来:“……比、比他厉害呀。”   玄玉韫松了一口气,也更有底气嘟囔:“你先前在箭亭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她明明问的是“这有什么区别?”   谢珠藏眨眨眼:“是吗?”然后她理直气壮地道:“我忘了!”   玄玉韫气她觉得程云溶和他不相上下,她还气玄玉韫不像程云溶会夸她衣裳好看呢。谁还不是娇生惯养的掌中珠,心中不能生点别扭了!   玄玉韫瞪了她一眼:“谢珠藏,你还记得点什么?”   谢珠藏挺直了腰背,一脸正气地道:“记得……韫哥哥跟我说,若是我过、过了扈昭仪等人的考、考教,就会……送我东西。我的好东西呢?”   谢珠藏伸开手,直直地看向玄玉韫。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预告《朱唇软》!   (在想他们俩的感情戏我是不是写的太细了…)   —— 第42章 朱唇软   玄玉韫看着她绑着绷带的手, 别扭地移开视线:“孤不是带了两坛松醪酒来吗?”   谢珠藏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那才不是……不是韫哥哥,为了庆祝带、带来的。”   玄玉韫一听,立刻就扭过头去想要反驳。可他一看到谢珠藏坐得笔直的, 还有点委屈的小模样, 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   这要是他反驳了,谢珠藏直接了当地说,这是他带来的赔礼, 可怎么办?   这种丢脸的事, 玄玉韫才不会做。他只好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谢珠藏就等他这句话呢,闻言高兴地把夹着的蜜汁野猪肉三下五除二塞进嘴里。   “你急什么?孤还会赖账不成?”玄玉韫有点怕她噎着。虽然他们两人间的小宴不必遵从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但是照谢珠藏这吃法,也未免过于囫囵了。   她的唇边沾上了蜜汁,她自己还没意识到, 只双眸亮晶晶地看着玄玉韫。   玄玉韫才意识到,原来见她期待的目光和见她哭别无二致, 都会让心尖发麻。他勉力挪开视线,寻了块帕子。   只可惜, 玄玉韫还没来得及提醒谢珠藏呢, 谢珠藏自己先沾了沾嘴角, 然后就站到了玄玉韫的面前来。   因为她站起来, 玄玉韫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她的脸颊上——她的脸颊上还有一点儿蜜汁, 她没顾得上擦掉。   玄玉韫拿了帕子, 索性想要亲自去给她擦脸上的蜜汁:“你别动,好端端的, 你怎么把蜜汁沾到脸上去的?笨。”   可最后那一个“笨”字,说来温和又轻柔,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儿力度。反倒是他的指尖轻触谢珠藏玉润的肌肤, 细腻软弹的触感,让玄玉韫的指腹忍不住悄悄地摩挲了两下。   谢珠藏觉得痒,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玄玉韫的手指:“痒。”   她攥住玄玉韫的手指,却没有意识到两人的距离如此近,而举动又是何等的亲密。她只挂念着狡黠地对玄玉韫道:“我想要……”   玄玉韫以往握的都是谢珠藏的手腕,这是第一次,被她软乎乎的手握紧了手指——好像只要她张开五指,就能与他十指相扣。   “十指相扣”这个景象,让玄玉韫的心忽的一颤,不受控制地鼓噪起来。   在这鼓噪声里,他几乎没有听见谢珠藏的话,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这一瞬,玄玉韫毫不怀疑,哪怕眼前的人想要天上的星月,他也愿意为她而摘。   谢珠藏松开手,为了方便说话,又往后退了一步。玄玉韫遗憾地看了眼自己被她握住的手指,回过神来,肃声又问了一遍:“你想要什么?”   谢珠藏有点儿忿忿不平。   她原本只是逗趣,被玄玉韫这么一打岔,她反而更斩钉截铁地想要这个礼了:“我想要韫哥哥,夸我穿这条裙子……好看!”   玄玉韫傻了眼。   谢珠藏将心中所想说出口,本觉得自己太过孩子气。可一看到玄玉韫这难得一见的、傻不愣登的表情,她不由得乐了。   她自当为己悦而容,可若能得心上人一句夸赞,又为什么不呢?   更何况,还能看到玄玉韫这么窘迫的一面。她锦衣玉食,哪里还缺什么吃穿用的,那些奇珍,也远不如这个要求,来得痛快。   玄玉韫下意识地拒绝:“这算什么要求……”   谢珠藏就知道他不肯说,谢珠藏只犹豫了一瞬,就狡黠地双手微微提着裙摆,在原地小小地转了一个圈:“不好看嘛?”   “你左腿还有伤呢。”玄玉韫急切地道。   谢珠藏嘟着嘴,松开手,放下裙摆,背过身去:“原来,不好看呀……”   她的声音透着落寞和委屈,玄玉韫脑子“轰”地一响,他一个箭步冲到谢珠藏的身前,握住了她的手腕,把自己的心里话脱口而出:“不是的,很好看,阿藏比衣裳更好看!”   唇红齿白,笑靥如花。她哪一分模样,不是出落在他的心尖上?   “我就知道!”谢珠藏一声欢呼,转身就抱住了玄玉韫。   玄玉韫还没来得及谴责她明明笑容灿烂、却偏要装作委屈的“恶劣”行径,就被谢珠藏抱了个满怀。   玄玉韫再一次将她按在了怀里,不许她抬头——唯有这样,她才不会看到他通红的脸。   “韫哥哥!”这一次可不比谢珠藏拿着海棠花的时候,谢珠藏这一回可是“有备而来”,明白得很。   她试图去推玄玉韫的胸,一时半会儿推不动,就委屈地道:“我手疼。”   玄玉韫当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明明知道她是装出来的委屈,明明知道就她那个力道,能疼到哪儿去?可他还是松开了手,低头道:“孤都说,让你小心着点。让孤看看。”   然而,不出他所料,他低头就看到了狡猾的小狐狸唇边无辜又慧黠的笑容。小狐狸的眼睛盈盈发亮,里头盛满了他自己的影子。   她身上是淡淡的兰花香,发丝软软地缠绕着他的指尖,让他忍不住想要再靠近一点,去嗅嗅这青丝,是不是也是兰花。   玉软花柔,粉面朱唇。   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得只要他一俯首,就能触及她娇若牡丹的唇。玄玉韫鬼使神差地低下了头,谢珠藏眉睫忽闪,忐忑地闭上了眼睛。   唇与唇相碰的那一瞬……   “殿下!”   玄玉韫一个激灵,跟谢珠藏“唰”地分开来。   玄玉韫轻咳了两声,严肃地看向房门:“何事?”   槐嬷嬷轻咳一声,有几分无奈地道:“您还需要添膳吗?若不然,天色已晚,您也该回东殿歇息了。”   槐嬷嬷自然时乐见谢珠藏和玄玉韫亲近的。只是,尽管谢珠藏已经是上了玉碟,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他们到底还没有大婚。该避的嫌一点儿也不能少。   玄玉韫在心底暗骂一声。   真是成也槐嬷嬷,败也槐嬷嬷。   “知道了。”玄玉韫板着脸,想要去看谢珠藏,却见谢珠藏扭过头去,不肯看他。   谢珠藏一听槐嬷嬷那九转十八弯的音调,就猜到了槐嬷嬷心中的顾虑和无奈。她的脸跟火烧似的,哪里还肯见玄玉韫。   玄玉韫留恋地看着谢珠藏。   槐嬷嬷只好在门外咳了一声:“殿下?”   “知道了知道了。”玄玉韫仓促地推门而出,倒把槐嬷嬷吓了一跳:“您吃完了?”   玄玉韫这才想起来还有吃饭这档事儿。但是他哪里还吃得下去,也不管自己其实还没吃饱,匆匆地甩下一个“嗯”字,就往东殿赶。   槐嬷嬷哭笑不得地看着玄玉韫还剩下的半碗饭,声音里透着十足的欣慰:“殿下这个夜,可难熬咯。”   谢珠藏早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臂膀里,展颜而笑。   *   玄玉韫因为觉着丢脸,生生饿了半宿。好不容易挨着睡着了,谢珠藏偏又来梦里捣乱。   “殿下。”   松烟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玄玉韫一个激灵,从说不出到底是折磨还是美梦中清醒过来。他一看到松烟,就垮下了脸:“怎么是你?”   一直肩负着叫玄玉韫起床的松烟,一下子懵了,不敢说话。   玄玉韫眉头紧锁,他被松烟唤醒时,才刚刚亲到谢珠藏。她的唇软软的,有点像弹性十足的花色馒头,又有点像水晶酱肘子……   玄玉韫的肚子咕嘟地叫了一声,玄玉韫清醒了点,皱着眉头掀开被子看了眼自己的裤子。   只这一眼,玄玉韫的脸上不由飞起了薄红,他唰地盖上被子,对松烟清咳了一声:“更衣。”   松烟松了口气,小心地问道:“殿下今儿早膳要吃什么?御膳房做了咬春饼、三丁蒸饺和百合酥,还有锦带羹。”   玄玉韫压根没听进松烟的话,径直问道:“西殿吃什么?”   松烟这时候机灵了,立刻道:“要不奴才去西殿跑一趟,就说殿下要去西殿跟谢姑娘同用早膳?”   玄玉韫面上一喜,但又极快地压下喜色,瞪了松烟一眼:“孤平日里只去西殿用晚膳,平白无故的,去西殿用早膳作甚?”   松烟虽然被斥责了,心下却一点儿都不慌。   闻弦音而知雅意,那正是他们这些贴身奴才必备的技能——太子殿下这不就是在明示——赶紧给他找个合适去的,去西殿用早膳的理由吗!   但是这理由着实难找,松烟绞尽脑汁采想出一个来:“谢姑娘昨日疲乏困顿,殿下跟谢姑娘一道去用早膳,也好知道谢姑娘今儿如何了。”   玄玉韫抿唇:“这理由……”   倒也不是不好,只是,会不会显得自己太在乎了点?天还蒙蒙亮呢,就上赶着去看她怎么样了。   但玄玉韫才想到这儿,谢珠藏含羞的脸就倏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玄玉韫心中一悸,赶紧喝了一口桌上的清水压压惊。   压了惊,玄玉韫就迟疑地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松烟心底悄悄地“啧”了一声。他现在明白了,自己只要给太子殿下递一个台阶,甭管这台阶是什么歪瓜裂枣,哪怕它歪到了天边上去,太子殿下都能把它给撸顺了。总之一定下得来,去得了西殿。   玄玉韫下定了决心,正气凛然地颔首:“孤是该去看看阿藏,免得她又使小性,不好好用膳。”   他话音才落,门外的入墨就低声禀道:“殿下,庚子传了消息来。”   庚子是玄玉韫放在宫外,替他查探消息的暗卫。庚子最近在查的,是郭家早食铺子被诬告一案,以及上元节画舫被撞一案。   玄玉韫即将踏出房门的腿一顿,他心底暗骂一声,可抬首却是肃然之势:“进屋回话。”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的重大突破!   —— 第43章 寻线索   入墨推门进来, 一眼就看见了松烟看他的古怪的眼神——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玄玉韫的手摩挲着腰间的玉带:“庚子传来的是哪个案子的消息?”   入墨对松烟的态度有点二丈摸不着头脑,但他听到玄玉韫的问话,尽职尽责地道:“是诬告郭家早食铺子一案。”   入墨话音才落, 松烟就正色地向玄玉韫建议:“殿下, 郭家早食铺子一案,与谢姑娘身边的大使女阿梨密切相关。您不如也让谢姑娘听一听?”   入墨讶然地看向松烟,却见玄玉韫当即就点头应下:“言之有理。走!”   *   谢珠藏正在给槐嬷嬷挑早膳想吃什么:“三丁蒸饺。还有……锦带羹。”谢珠藏好奇地看着单子上的“锦带羹”:“锦带羹, 是什么?”   以前, 谢珠藏的早膳午膳和晚膳,几乎都是吃老几样, 她从来不会主动去挑。但今时不同往日,槐嬷嬷越来越会主动询问谢珠藏想吃什么。   “这个婢子知道。”莲雾笑道:“婢子家住济源郡的稷丰江边上,常吃这菜。只是没那么好听的名字, 浑叫个‘湖菜’的俗名。不过,哥哥采来卖给镇上富贵人家, 也是跟着叫‘锦带菜’的。”   “湖菜本身没什么味道,但是又柔又脆, 吃起来口感圆融, 鲜美滑嫩。您哪, 若是跟鲈鱼一道吃, 更能吃出鲜美来。”莲雾说着说着, 眸中也流露出几分思乡之愁来。但她很快就低眉垂眸, 掩饰过去。   谢珠藏认真地听罢,颔首道:“那就……锦带羹了。”谢珠藏又对槐嬷嬷道:“问御膳房, 多要一碗,赏与济源郡的宫、宫婢。”   莲雾大喜,连带着桃枝一起跪下嗑首:“多谢姑娘!”   槐嬷嬷笑道:“既是姑娘赏恩, 莲雾,那你就亲自去御膳房跑一趟,好生端着锦带羹来。”   莲雾脆生而应,喜不自胜地往御膳房去。   阿梨凑趣:“姑娘,那婢子呢?”   槐嬷嬷笑着拍了一下阿梨的手臂:“你这小滑头,还问姑娘要赏呢?平日里就数你最招姑娘疼。姑娘,阿梨没点儿功劳前,您可不兴再赏她。老奴瞧了都要眼馋。”   众人皆笑。   阿梨连呼冤枉,一面给谢珠藏敲肩捏胳膊,一面道:“姑娘姑娘,婢子可跟桃枝悄摸地学了支曲子,就等着唱给您听,您说婢子还能得姑娘叫一声好么?”   谢珠藏好奇地侧首看看桃枝,又看看阿梨:“你且,唱来听听。”   槐嬷嬷笑嗔道:“你这小丫头片子,素来精怪。快快唱来听。要是姑娘不说好,老奴可要罚你去浇花扫叶!”   阿梨得意地整理了衣裳,咳着开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阿梨才唱第一句话,谢珠藏就一愣。   她想起她绣的《春日宴》。《春日宴》已经绣到了昭敬皇后,却卡在了绣怀慜太子上。谢珠藏手边没有怀慜太子的画像,也无从对照。她前世是照着玄玉韫幼时的画像,含糊地绣的怀慜太子。可今生,她却不想这样绣。   玄玉韫和怀慜太子,是不同的人。   阿梨对谢珠藏的神色极为敏感,她一见谢珠藏怔忡的模样,故意唱了个奇怪的调子。槐嬷嬷当即就道:“可被老奴抓着了!”   众人哄笑。桃枝乐不可支地道:“姑娘,婢子可没这么教过阿梨。”   谢珠藏也回过神来,笑着道:“我自然知道。”谢珠藏看向阿梨,笑嗔:“我原先想、想着,若是你学、学会了,我倒可向、向你学。今儿一瞧,还是桃枝……可靠些。”   谢珠藏若有所思地对桃枝道:“春日宴,是好曲。”   阿梨见状,露出了夸张的“难过”神情:“嚯,婢子这是一不小心丢了个在姑娘面前立大功的机会呀!姑娘,您……”   阿梨还想凑趣,便听闻殿外有人禀告:“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阿梨戛然而止,困惑地跟着众人跪迎玄玉韫,还不忘无声地看向槐嬷嬷,试图从槐嬷嬷的脸上分辨出宝贵的消息来。   然而,槐嬷嬷一脸高深莫测,唯有唇角,流泻出不易察觉的慈爱的笑容。   *   玄玉韫跨步走入西殿,见谢珠藏穿着一件家常的月白色缠枝莲花纹软烟罗襦裙,脑中电光火石般想到了她匣中那件月白色的抹胸。   玄玉韫脸色微红,清咳一声,严肃地道:“你们都出去。槐嬷嬷,孤有事跟阿藏说,你将孤的早膳挪到西殿来用。孤就跟阿藏用一样的早膳。”   谢珠藏诧异地看着玄玉韫,等人都走了,她才问道:“怎么了?”   她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急色,显然以为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   玄玉韫看向入墨,入墨便低下头去:“回姑娘,是庚子传来消息。”   谢珠藏一听“庚子”,就知道是玄玉韫私下查证的事,立刻道:“韫哥哥,那我……不该听呀。”   玄玉韫摇了摇头,他眉头微锁:“庚子去盯着的事,跟你也有关,你坐下来听。”   谢珠藏讶然地看着他:“同我……有关?”   玄玉韫点了点头,示意入墨接着说。   入墨领命:“庚子传了消息来,上元节污蔑郭家的那个中年男子,于狱中畏罪自尽了。”   谢珠藏愕然地道:“又不是什么伤人杀人的大罪,怎么会畏罪自尽呢?”   玄玉韫冷笑了一声,彻底从先前旖旎的情绪中脱身而出:“对有的人来说,名声可比人命更紧要。”玄玉韫说罢,紧接着问道:“孤记得这案子还没有开堂受审,是谁负责抓捕看守的?”   “是周左监。”入墨回到。   谢珠藏略一想:“周四姑娘的……父亲?”   玄玉韫并不熟悉周左监家有哪些个姑娘,但对于这个被谢珠藏救下来的“周四姑娘”,他还是有些印象的。   玄玉韫颔首道:“对。周左监亲近扈家,早先一直想跟扈家成为通家之好。周家想把家中女儿嫁给扈三,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谢珠藏凝眉道:“可是……画舫赏灯,周四姑娘……差点儿就、就出了事。周家跟扈家,还会同、同以前一样……交好吗?”   玄玉韫认可了她的困惑,摇了摇头:“未必。以扈玉娇这么记仇的性子,周四姑娘在画舫上当中落她的面子,扈玉娇断然不肯轻易饶过周四姑娘。只是,扈玉娇虽然跋扈,周四姑娘虽然受气,却未必能左右扈家和周家的想法。”   玄玉韫转而看向入墨,眸中有厉色:“让庚子派人盯着周左监。”   “即便周家仍想攀附扈家,但经过画舫赏灯一事,周左监恐怕难以一心一意为扈家卖命。哪怕周左监按照扈家的命令,杀了那个诬告者。但是,周左监这样经手大小狱讼的人,没准早就逼问出了诬告者的证词,放在手中,当做拿捏扈家的把柄。只是不知,这把柄到底放在了何处。”   玄玉韫说罢,看向谢珠藏,胸有成竹地安抚她:“你放心。”   谢珠藏信他,当即就点了点头:“我也……好好去问一问。”   玄玉韫讶然地看着谢珠藏:“你去问?问谁?问什么?”   他跟谢珠藏说这些事,一半是为了找个来跟她一块儿吃饭的借口,另一半,却只是为了安她的心,好让她知道,他满心惦记着她的事,不会让她白受委屈。   可玄玉韫万万没想到,谢珠藏居然也想助他一臂之力。   “问谢堂姐,看看周四姑娘是不是又、又跟扈玉娇,起了冲突。”谢珠藏想了会儿,笃定地道:“周四姑娘,敢在画舫直、直言,显然也不是吃、吃亏的主,想来,家中护得不错。”   “如若周四姑娘……在家中得宠,而扈玉娇又、又在上元节后,仍然对她百般刁难,那周左监未必不会因、因女儿的委屈,而心存不满。说不得,我们还能从周、周四姑娘入手,找到撬、撬动动周左监和扈、扈家关系的突破口。”   谢珠藏深思缓言,不论是她说话时越来越少的停顿,还是她言辞中透露出的敏锐,都让玄玉韫眼前一亮。   “好!”玄玉韫喜而抚掌:“你要什么助力,尽管跟孤提。入墨,你以后就留在阿藏身边,听候阿藏的差遣。”   谢珠藏一愣:“诶?”   玄玉韫却已神色坚定地道:“以后,阿藏就是你唯一的主子。孤有所令,若与阿藏不同,你听孤言,亦视为背主!”   入墨一哆嗦,结结实实地跪下去,给谢珠藏磕了三个头:“奴才但听姑娘吩咐!”   谢珠藏连忙道:“快起来。”她又看向玄玉韫。   在他的眸中,她看到了无边的激赏——哪怕她仅仅只是说了微不足道的一点想法而已,他却不仅听之信之,更是举其力,护她助她。   玄玉韫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她的欣喜和感动——几乎都要溢出来,明眼人都瞧得出——他不由得翘起了辫子,咳了一声,故作高冷地道:“孤帮了你这么多,你打算怎么报答孤?”   谢珠藏一听,就知道玄玉韫的老毛病又犯了。她眨了眨眼睛,斩钉截铁地道:“我给韫哥哥的锦、锦带羹里,也放一勺蜜!”   玄玉韫差点儿被口水呛到:“谢!珠!藏!”   谢珠藏无辜地看着他:“五倍子花蜜呢。”好贵的。   玄玉韫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看着入墨怒目圆瞪地道:“你还不快去催催,这都快到正午了,怎么早膳还没来?”   入墨也没敢说现在天也就刚刚脱离蒙蒙亮,他连滚带爬地走了出去。   然而,入墨还没离开一会儿,又连滚带爬地走了进来:“姑娘,早膳是来了,只是……”   入墨话音未落,一脸惨白的莲雾就“噗通”跪在了谢珠藏的脚边。   “求姑娘开恩。”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感觉我们阿藏说话越来越顺溜了!   —— 第44章 有所思   莲雾出门之前还是喜上眉梢的模样, 却没曾想去御膳房转一圈回来,竟然就面若菜色,深受打击。   谢珠藏惊愕地看着莲雾:“怎么了?”   莲雾素来稳重, 比阿梨还要谨慎沉稳几分, 所以也颇得槐嬷嬷看重。槐嬷嬷一心想提拔她,有意让她跟阿梨一样,当谢珠藏身边的大宫女。   槐嬷嬷担心莲雾失礼, 也皱着眉头跟了进来。她一面给谢珠藏和玄玉韫布膳, 一面道:“莲雾,你别着急忙慌的, 没得吓着了姑娘。”   以前,西殿的宫人若有什么事,大多求了槐嬷嬷或是各自想办法, 从来没有人会求到谢珠藏跟前来。如今,莲雾求到谢珠藏跟前, 槐嬷嬷虽然知道这有谢珠藏在宫人心中威信愈浓的缘故,却也还是有些忧心忡忡。   莲雾深吸了几口气, 好不容易缓住了心神:“婢子去御膳房催膳, 彩衣——就是婢子前儿同您说过的, 与婢子同乡的姐妹——好不容易寻到婢子, 说婢子的阿……阿爹……”   莲雾低下头去, 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病得极重, 时日无多了!”   莲雾砰砰砰地给谢珠藏磕了三个头:“求姑娘开恩,让婢子出去探望阿爹吧!”   莲雾这三个头嗑得极响, 等她抬起头来,她的额上一片通红,渗出了血迹——显然是十分用力。更不用说她的声音里强忍着巨大的悲意, 让人见者伤心听者落泪。   槐嬷嬷见了,都不忍地移开视线。   谢珠藏扫了眼槐嬷嬷的神色——就连槐嬷嬷这样浸淫宫中已久的老人,都流露出了不忍的神色,更不用说其他的宫人了。   谢珠藏轻轻地叹了口气:“入墨,你去探探,看消息……是真是假。”   谢珠藏知道宫里人自有宫里人打听消息的渠道,所以她并不意外彩衣能打探到消息。但是,这消息是真是假,却不是彩衣一句话所能决定的。   既然玄玉韫把入墨给了她,焉有不用的道理。   玄玉韫原本一直紧握着瓷勺,但实际则竖着耳朵听谢珠藏的动静。直到听到谢珠藏这句话,他才慢慢地舀了一勺锦带羹放入口中——他知道,谢珠藏并没有因为一时的心软就放松警惕。   这样,就很好。   入墨即刻领命。   谢珠藏才又对莲雾道:“人伦至亲,实难割舍。我记着,你也入宫……十年了?”   莲雾点头应是。槐嬷嬷于一旁忙不迭地道:“是,老奴记着呢。论宫规,莲雾是有出宫见家里人的资格的。只是这病重……”   槐嬷嬷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色。因为,严苛地来说,只有父母过逝之时,宫人才有出宫奔丧的资格。   谢珠藏叹了口气:“既知父母病重,为人子,焉能……熟视无睹?我可开恩,不碍事的。”   如果莲雾知道自己父亲病重,却压抑不报,这才会让谢珠藏胆寒。   谢珠藏安慰地看向莲雾:“起来吧。等入墨回禀,若属实,让槐嬷嬷……于你办妥。今儿,我赏你们这、这碗锦带羹,你跟桃枝,不用在我面前……伺候,好好休息吧。”   莲雾喜极而泣,又给谢珠藏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这才端着锦带羹,和桃枝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桃枝退出西殿,满脸凝重地攥紧了莲雾的衣袖。她嘴唇发颤,死死地盯着莲雾,像是想要开口,可又始终说不出话来。   而莲雾却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手中牢牢地端着锦带羹。   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手指将托盘掐出深深的指印来。   *   入墨为了办好谢珠藏交给他的第一件差事,可谓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不过一天的时间,他已将彩衣消息的来源与真伪查清楚了。   入墨一早就将司记司的记载抄了一份带给谢珠藏:“姑娘,司记司昨日收到的上表里,的确有‘济源郡定波镇藕实村何丰家,父病危,乞宫女莲雾归家。’莲雾是何丰的女儿。奴才问司记司抄了一份,还让司记盖上了大印。”   入墨呈上抄本,又道:“奴才也查过了莲雾家中的户籍,上头的确有他的父亲与兄长二人。”   谢珠藏略松一口气:“那彩衣的消息……哪儿来的?”   入墨对谢珠藏十分认真,俨然是把她当做玄玉韫来对待。因此,这个问题他也早有准备:“彩衣与尚食局手下的一个采买小宫侍……交好。”   入墨说到“交好”时,略微顿了顿,含糊过去,接着道:“这个小宫侍前些日子出宫去采买时,特意去了藕实村,想帮着彩衣看望一下家中人。彩衣跟莲雾家同住藕实村,这小宫侍因此听说了这个消息。这采买小宫侍知道彩衣和莲雾是同出一村的好友,所以拿这消息到彩衣跟前卖个人情。”   “这倒是说得通。”槐嬷嬷略想了想:“藕实村的莲藕是一绝,如今是暮春初夏,尚食局确实要在这个时候,派人去跟藕实村的采莲人打招呼,安排他们种莲藕。”   谢珠藏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对槐嬷嬷道:“那就……允她出宫吧。”   她自幼失怙,也更愿意成全别人的人伦亲情。更何况,既有文书,又有来源合理的消息,放莲雾出宫探亲亦合宫规,谢珠藏找不到要拒绝的理由。相反,她若是拒绝了,恐怕会伤了底下人的心。   槐嬷嬷欣然应下。   *   等槐嬷嬷替莲雾安排好了出宫的事宜,莲雾又结结实实地给谢珠藏磕了三个头。   谢珠藏哭笑不得地免了她的礼,阿梨连忙把她扶起来:“你额头好不容易才好一些,多亏了姑娘赏你的一支祛疤膏。可要是照你这么磕下去,姑娘赏你的那一支可不够。你可别是贪恋姑娘的祛疤膏吧?”   莲雾想要笑,可她笑不出来,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她的双眼通红,浮肿还没消下去,恐怕是夜半哭了许久。   谢珠藏见她可怜,叹了口气:“好生归家。”   莲雾用力地点了点头:“多谢姑娘!”   阿梨也跟着谢珠藏叹了口气:“你也别太难过,好歹姑娘开恩,能让你见上阿爹一面。”阿梨左顾右盼,却不见桃枝的身影:“原想着让桃枝来送你……”   莲雾两眼通红地低着头道:“桃枝妹妹身子不适,都怨婢子。有劳阿梨惦念了,不碍事的,婢子知道该怎么出宫,槐嬷嬷都教婢子了。”   谢珠藏看着莲雾,一时间好像看到了跪在昭敬皇后棺木前的玄玉韫和她自己。她轻声细语地安慰道:“那……让阿梨送你吧。”   莲雾又想给谢珠藏磕头,被阿梨一把拦了下来,扶着她跟谢珠藏辞行:“不用磕头,姑娘心里头明镜一样。你是个好的,记得姑娘的好就成。”   谢珠藏看着她们二人离去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   她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可能要跟亲人经历生离死别的人。从前昭敬皇后去世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玄玉韫,犹豫到了最后,也只是写了一张小字条塞给了玄玉韫。   她年幼失怙,看到为家人黯然神伤的人时,她的心里揪着痛,却又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毕竟,她连爹娘的模样,都快要想不起来了。   谢珠藏又重新坐回了绣墩上,展开绣着的《春日宴》:“嬷嬷,我爹娘……可还有画像?”   槐嬷嬷冷不丁听她这么一问,顿时就明白过来——谢珠藏这是触景生情、物伤其类,被莲雾勾起了心底的念想。   “有。”槐嬷嬷立刻去翻找谢珠藏的箱笼。过了一会儿,她从防腐防蛀的檀香木盒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张画轴递给谢珠藏。   “谢大夫人当年送姑娘入宫,小心地给姑娘陪送了好多谢二老爷和谢二夫人的物什。”槐嬷嬷看着谢珠藏的神色,斟酌着道:“这画像是其一,还有姑娘幼时戴着的平安锁、后来带着的平安玉、常玩的玉连环、启蒙的童书与画册……”   槐嬷嬷起了这个话头,便有滔滔不绝之势。   谢珠藏静静地听着,小心地展开画册——画册里一对璧人笑立于湖畔,女子的怀中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男子左手撑着伞,右手拿着一个拨浪鼓,满目的欣喜与慈爱。   “我怎么……不知道……”谢珠藏喃喃地问道,伸手想要去触碰画像上的人,却又堪堪停住手。   槐嬷嬷叹了口气:“姑娘幼时,见到这些东西便会哭。昭敬皇后怕姑娘哭坏了身子,只好将它们都好好地藏起来。”   后来,谢珠藏虽然长大,却沉默无声,也再不问起父母双亡前的事。直到今日。   一滴泪悄然地坠到画像上,谢珠藏吓了一跳,下意识慌乱地想要拭去画像上的泪痕,可却只见泪痕越来越大,几乎要透过纸面,沉到她的《春日宴》上。   谢珠藏的视线随之看向《春日宴》,她低声喃喃:“我……怎么没、没有想过,要绣上爹娘呢……”   一家五口的《春日宴》,却偏偏没有画像上这一对璧人的身影。她前世埋怨谢家对她不闻不问,可今生一看,却觉得事情的真相恐怕并非如此。   她以为自己缺失了无数的爱,可这些爱,却实则始终萦绕在她的身旁。   “我要绣上爹娘。”谢珠藏看向槐嬷嬷,神色坚定地道。   槐嬷嬷先是一愣,复尔欣慰得近乎老泪纵横:“我的好姑娘诶,您要是还要别的画像,老奴这就去跟谢大夫人求来。谢大夫人一定很高兴给您……”   槐嬷嬷话音未落,有人匆匆从外头奔来,不及禀告,直接摔跪在了西殿门口的台阶下:“姑娘,大事不好!阿梨和莲雾姑娘,被永巷令抓起来了!” 第45章 据理争   谢珠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惊愕地道:“永巷令!?”   在后宫,永巷令是宫女们闻之色变的女官。她下属于宫令女官,专门惩罚与关押严重违反宫规的宫女。   “走!”谢珠藏二话不说, 立刻拔腿就走。   槐嬷嬷跟在后头, 难以置信地道:“姑娘,永巷令一看就来者不善,老奴去吩咐入墨找殿下来。”   “不。”谢珠藏略一沉吟:“你带药, 再派、派人……找赵婕妤。”   不论此举是不是扈昭仪的手笔, 但起因皆是西殿的宫女。如果去找玄玉韫,反而落人话柄, 对谢珠藏和玄玉韫皆无好处。倒是赵婕妤,本就与扈昭仪分管后宫,于情于理, 请她来都无错处。   而且,谢珠藏已非吴下阿蒙, 再不需要玄玉韫才能壮胆。   谢珠藏坐上步撵,就听严嬷嬷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扈昭仪有请谢姑娘前往翊坤宫——罪婢已在翊坤宫受训, 姑娘还是快去为好。”   谢珠藏心下一沉。   果然是扈昭仪!   谢珠藏连眼角余光都没有施舍给严嬷嬷:“要快!”   恐怕她只慢一步, 阿梨和莲雾就会双双折在翊坤宫了!   *   谢珠藏才走到翊坤宫的宫门前, 就听到翊坤宫的庭院里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谢珠藏心中一凛, 厉声呵斥:“住手!”   谢珠藏从来语不高声, 她一声喝罢, 叫那行刑的嬷嬷手一抖,均看向监视行刑的永巷令。永巷令错愕地看向宫令女官的方向, 也不知是在等宫令女官的吩咐,还是在等扈昭仪的吩咐。   “哟,好大的脾气。”扈昭仪慵懒地坐在上首, 不咸不淡地开了口:“谢姑娘也不先问问,你的宫婢到底犯了什么错,竟一入本宫的翊坤宫,就忙着大呼小叫地叫住手?”   谢珠藏扫了一眼她眼前的景象——   莲雾的双臂被木棍架起,她身上虽没有血渍,可她的嘴角渗出血迹,下半身更是已经瘫软在地上,宛如一滩烂泥。莲雾的眼睛开开合合,口中发出无意义的痛呼,显然已经疼得快要失去意识——谢珠藏毫不怀疑,莲雾受的是死杖。   阿梨则被两个粗使嬷嬷押着,跪在莲雾的面前,被强迫眼睁睁地看着莲雾行刑。她的口中被塞了一块污布,看到谢珠藏来,她两眼发亮:“唔唔唔——”   然而,阿梨话不成声,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来。   还有一个宫婢则跪在阿梨的身边,匍匐在地,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而在这些人的身后,两侧都站着翊坤宫的宫女,皆低着头,看着这一场行刑,大气也不敢出。   宫令女官则神色复杂地站在台阶上,她的身侧,还站着神色晦暗难明的尚宫,和面有得色的尚仪。   尚宫和尚仪自然不会开口,却是宫令女官轻声道:“谢姑娘,您可知道,宫女无故不得出宫?若是出宫,必得是因家中父母病重或过逝奔丧?”   谢珠藏直视宫令女官,强硬地开口道:“莲雾出宫,是父亲病重,我允之,有何不妥?”   扈昭仪原本一直漫不经心地斜靠在美人榻上,怀里抱着一只猫,手中握着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给猫梳毛。   扈昭仪听谢珠藏一口气说完这一场句话,梳毛的手一顿,掀眼皮子看了谢珠藏一眼:“谢姑娘竟能说得一长句话了,了不得呀。”   扈昭仪声音娇娇,跟她那个好侄女扈玉娇,不分上下:“可惜了。这欺上瞒下的东西,哪儿有什么病重的父亲。她父亲早就疯了,今年初刚跑没影了。”   “宫中户籍……”谢珠藏还没说完,就被扈昭仪笑着打断了:“谢姑娘,你年纪小不经事,自然不知道,宫中的户籍消息,比户部的还要慢,自然是还没来得及更新。”   谢珠藏神色一凛:“那司记司所载?”她从怀中拿出盖着司记司印章的文书,上头写着“济源郡定波镇藕实村何丰家,父病危,乞宫女莲雾归家。”   谢珠藏拿着这份文书,走过严嬷嬷、宫令女官,又走到尚宫面前。尚宫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接,谢珠藏立刻侧身避过,淡声道:“毁了,就无对证了。”   尚宫一怔,她低眉敛目,后撤一步:“姑娘说的是。”   扈昭仪笑了:“司记,你说,这份文书是怎么来的呀?”   跪在阿梨身边瑟瑟发抖的宫女,正是司记司的司记:“回、回、回昭仪娘娘的话……是、是入墨……逼婢子盖的印!”   司记的声音几乎是破嗓而出,她说完,不但没有停下来,还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同样的这一句话:“婢子是被逼的,是被逼的……”   入墨“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神色惊骇地指天发誓:“奴才是问司记抄了一份,绝对没有逼司记盖印!司记司的记簿里,也肯定有这一段记载。请谢姑娘明察!”   谢珠藏看向尚宫:“敢问尚宫,记簿何在?”   司记司由尚宫局管辖,司记司的记簿,都是按编号盖合缝章。而且,每日由尚宫、司记与当日值日女史三人签字按押。论理,若是撕毁其中一页,很容易就会被发现。   尚宫避开了谢珠藏的视线,跪在了谢珠藏的面前:“皆是老奴办事不利,不小心丢了昨日的上表。”   扈昭仪挥了一下手中的帕子,不以为意地道:“尚宫不必多虑,不过是司记这不长眼的东西,不小心撞倒了火烛,与你又有什么干系?这记载毁了便毁了,只要知道真相是什么,不就行了?”   扈昭仪笑着横看向谢珠藏:“谢姑娘,你说,是不是?”扈昭仪一边说,一边抬起她染了凤仙花汁水鲜红的指甲,左右瞧了瞧:“所以啊,本宫才得把这些不懂规矩的宫女们好好地训一顿,免得更有那不长眼的,还当本宫是那好欺负的病猫。”   扈昭仪怀中的猫,适时地“喵”了一声。   这一声“喵”本是慵懒高傲,却无端令人胆寒。   记簿被毁,并没有太出乎谢珠藏的意料。谢珠藏沉着地抬眼看向扈昭仪,与她四目相对的一瞬,谢珠藏笑了笑:“扈昭仪一开口,谁敢……说不是呢?”   她声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可字字吐词清晰,毫无困顿迟疑之意。   扈昭仪微微挪动了自己的身子,掀眼皮子看向谢珠藏:“本宫听着,谢姑娘这意思,倒是在说本宫只手遮天了?”   谢珠藏嗤笑一声,干脆利落地道:“扈昭仪未、未主凤印呢,怎么叫,只手遮天呢?”   谢珠藏的声音很柔和,说话的语句也不长,可偏偏是这十数个字,却激得扈昭仪腾地一下坐直了。扈昭仪看着谢珠藏的目光,活像是能吃人。   扈昭仪的反应,早在谢珠藏的预料之中。谢珠藏不等扈昭仪开口,自顾地说下去:“记簿既毁,其罪存疑……”   “呵。这罪婢的父亲到底死没死,一查便知,又是存的哪门子疑?”扈昭仪看准了谢珠藏说话慢,压根不给她说完的机会。   然而,谢珠藏早就不是那个一被嘲讽,就要自闭的怯弱小娘子了。   谢珠藏压根没有打算理会扈昭仪的问话,她只不紧不慢地接着自己的话头,视为自己从未被打断过:“宫内人,本难知宫外事。莲雾之罪,可有诬陷者?不可知。”   扈昭仪冷笑一声:“谢姑娘是在说司记陷害这罪婢了?”   扈昭仪话音刚落,司记就膝行到谢珠藏的脚边,却被槐嬷嬷挡住了,她只好匍匐在地,哀声求道:“谢姑娘!婢子跟莲雾素无冤仇,以前从来都不认识啊!只是,婢子惮于东宫威势,不敢不从入墨的命令。”   “娘娘,那合该把入墨也押起来才是。”严嬷嬷听罢,立刻建议道。   扈昭仪挑眉,为难地看着谢珠藏:“可是谢姑娘护着自己的宫人,怕是不肯啊。宫令女官,你不是近来常去毓庆宫教谢姑娘宫中庶务么。这等事实清楚的事该当如何,你可教过谢姑娘了?”   谢珠藏挥了一下手:“不、不劳女官。”   她温声制止了宫令女官出声。   宫令女官要坐稳这个位置,必得持中守正。谢珠藏既不期望宫令女官帮自己,也不希望把宫令女官拉下水。   谢珠藏心里很明白,这一关,得她自己闯。   宫令女官愕然地看着谢珠藏,就听谢珠藏柔声道:“扈昭仪,分、分管六宫,不比女官……更厉害吗?”   众人哗然。   “谢姑娘能看明白这一点,当真是极好的,不枉费宫令女官教你的这些时日。”扈昭仪重新歪斜着身子,给宠猫梳毛,只当谢珠藏终于知道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然而,谢珠藏不以为意地道:“所以,我有惑,便只问您了。”她说话恭谨,听不出丝毫的不顺来:“在您眼中,各执一词,原来,就是……事实清楚吗?”   扈昭仪的手一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谢珠藏。   谢珠藏不躲不避,声音清朗,而又掷地有声:“这,宫令女官可未、未曾教我。她只教我,正宫之身,该当……明事理,辨清浊。事未定,则……不可因、因私欲,滥施刑,枉顾礼正。”   这一瞬,四周鸦雀无声。   宫令女官更是惊愕地看着谢珠藏——她其实并未对谢珠藏说过这样的话,可她却知道,这是《礼典》中所载,昭敬皇后的语录。   宫令女官当机立断,立刻对谢珠藏行大礼:“谢姑娘聪颖好学,这些话正是先皇后告诫后来者的箴言。姑娘铭记于心,实乃六宫之福。”   槐嬷嬷何等人,她马上也道:“姑娘明事理,辨清浊,不因私欲,滥施刑罚。实乃六宫之福!”   毓庆宫协从的宫人,都跟着槐嬷嬷,坚定地高呼“六宫之福!”   谢珠藏就站在她们的身前,身量娇小,却如铜墙铁壁,不可逾越。   扈昭仪惊愕地坐直了身子——谢珠藏这跟指着她的鼻子骂,又有什么区别!不,这不仅仅是在指着她的鼻子骂,更是在把她身为庶妃未为皇后的心事,把她的脸面,死死地往泥里踩!   “谢姑娘说得极是。”扈昭仪端正地坐好,眸色沉沉,山雨欲来:“本宫既已查明那罪婢莲雾,非因父丧出宫,那本宫更该狠下心来,不得因私欲心软,反倒助长东宫此等祸乱宫闱的歪风邪气。”   扈昭仪也不是吃素的,她一脸正气凛然地扫了眼站在四周大气也不敢出的宫人,目光最后落在挺直着腰杆的入墨身上,像是看着一个死人:“本宫原想着,入墨是太子的宫侍,也该看在太子的面子上从轻发落。可谢姑娘这话,倒是提醒了本宫。欺上瞒下,无由出宫,就是逃奴,就是连坐的死罪。”   “来人!把入墨罪奴押上前来!” 第46章 交锋厉   众人一个哆嗦, 先前因谢珠藏的言语而生出的激荡之情,很快又被对扈昭仪的畏惧给压了下去。   谢珠藏并不将众人的反复放在心上,她挡在了入墨的身前。   扈昭仪露出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冷笑:“谢姑娘, 你方才可还说, 要明事理。怎么,轮到要惩处入墨,就舍不得了?”   颠倒黑白的本事, 扈昭仪比起扈玉娇, 自然是更胜一筹。   槐嬷嬷和入墨等人,明明知道扈昭仪有意避开“各执一词”和“记簿被毁而无对证”的漏洞, 却只能咬牙切齿,而不能直接与她针锋相对。   谢珠藏了然地摇了摇头,她早就预料到扈昭仪是这样的小人, 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是为……扈昭仪好。”谢珠藏的语调里,竟带上了几分谆谆教诲之意:“一家之词, 何来对证?司记说……入墨逼、逼压,我还道……司记, 颠倒黑白。”   “事未明, 先对莲雾施、施杖刑。如今, 又想罚入墨。若他二人身死, 您的声名……”谢珠藏停顿不语, 留给周遭众人足够的咀嚼时间。   宫令女官百味杂陈地看着谢珠藏, 她深知,谢珠藏这两句话, 是真正地打中了扈昭仪的七寸。   扈昭仪多在乎她的声名呢。又要仁德,又要方正。哪怕以退为进、颠倒黑白的手段玩得肆意,还要别人称她堪能母仪天下。   从前, 从未有人敢跟扈昭仪叫板。   从未受到过如此挑衅的扈昭仪,当然恨不得要撕了谢珠藏的嘴。她就想不明白了,昔日里连道影子都不如的一个结巴,到底是哪来的能耐,敢站在她的翊坤宫跟她叫板!?   太子妃又如何,连太子都能换,太子妃,又如何!?   扈昭仪怒火中烧,手下就用了狠劲。她怀中的猫尖叫一声,反手挠了扈昭仪一爪子,“嗖”地就从她的怀里逃了出去。   “当真是只小畜生。”扈昭仪吃痛,抚着自己的手背,指桑骂槐。   谢珠藏只当没听见,面带忧色地道:“扈昭仪受伤,槐嬷嬷,我等不可再、再令昭仪烦忧。你且去把莲雾和阿梨……带过来,我们自己救。”   “老奴省得。”槐嬷嬷气势汹汹地带着人冲到押人的粗使嬷嬷面前,活像她们才是翊坤宫的主人。   “本宫自来知礼守正。”扈昭仪皱眉,似笑非笑地道:“本是一番好心,想着不要叫陛下知晓,免得怪罪谢姑娘御下不严。谢姑娘何能如此不领情?”   谢珠藏能戳扈昭仪的肺管子,扈昭仪也绝不会事罢干休:“谢姑娘今日使性子,救了罪婢事小。只是谢姑娘将为东宫太子妃,如此御下,焉能服众,又焉能让陛下信重!?”   扈昭仪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宫侍的禀告。   “陛下驾到,赵婕妤到!”   扈昭仪神色一凛,看向谢珠藏的眼神里,泄露几分杀意。   玄汉帝来,扈昭仪自然毫无所谓。记簿损毁,莲雾因父重病出宫无记载依据。而实情清清楚楚,就是莲雾兄长病重。论宫规,莲雾根本不得出宫!   玄汉帝来,不论是要论法理还是人情,自然都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然而,扈昭仪心中不快的是——赵婕妤居然也来了。   扈昭仪忍不住又冷冷地看向谢珠藏的背影——她现在明白了,谢珠藏刚刚一番言辞,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救下莲雾和阿梨铺路,更是为了拖延时间,等着赵婕妤来。   谢珠藏虽心思敏捷,与扈昭仪相交不落下风。然而,她到底口不善言。想到这儿,扈昭仪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好一个口不善言!   可谢珠藏今日几乎将每句话都拆成六句以内的短句,竟是口齿清晰,几乎不见停顿。若非扈昭仪早知谢珠藏口吃的毛病,几乎就要以为她是藏拙,实则最是牙尖嘴利!   扈昭仪此时收敛了小觑之心,一见玄汉帝来,生怕谢珠藏和赵婕妤开口,她先盈盈垂泪地抢先道:“陛下!您来得正好。妾一片苦心孤诣,却不想被阿藏误会,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扈昭仪说着,掩面而泣。   玄汉帝叹了口气,温声出言抚慰:“阿藏最是懂事乖顺,怎么会误会你的一片苦心呢?”   赵婕妤恭谨地站在一旁,适时地道:“若是误会,解开便是。陛下,谢姑娘还跪着呢。”   玄汉帝神色复杂地看向谢珠藏。   谢珠藏俯首而拜:“臣女……思及生、生养之恩,同感他人……丧亲之痛。却不想横生事端,叨扰陛下,是臣女有、有罪。”   谢珠藏此话一出,赵婕妤都没忍住小声叹了口气——谢珠藏可真会说话啊。先是树立纯孝之名,再是数语请罪,这一招以退为进,比扈昭仪用得还要顺畅。不枉费她费尽心思请来玄汉帝。   “快起来吧,地上凉。”果然,玄汉帝听闻,当即便慈爱地道:“来人,赐座。”   谢珠藏起先还只能站着,玄汉帝一来,便能跟扈昭仪平起平坐了。   扈昭仪哪怕暗地里把一口银牙咬碎了,此时也只能温柔柔地拿帕子点着眼角:“妾就知道,阿藏最是心软心善的。所以才会被宫里人骗。”   扈昭仪一脸“我为她好”的模样。   赵婕妤看向莲雾和阿梨,道:“陛下,妾也只听闻永巷令莫名抓了谢姑娘的宫婢,却不知道所出何事。只是,这宫婢瞧上去奄奄一息,还是先让女医诊治,也好在陛下跟前分辨是非。”   玄汉帝点了点头:“所言极是。”   槐嬷嬷赶紧跟一旁候着的女医将莲雾抬到偏殿去。只是可惜阿梨还被押着,说不得话。   扈昭仪攥紧了手中的帕子,露出了被猫抓伤的手背。   玄汉帝没有留神,他只扫了眼眼前战战兢兢的宫婢,皱着眉头质问:“永巷令,到底出了何事?”   玄汉帝声音沉郁,显然是含着几分不快。   永巷令“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回陛下,老奴收到察举,说毓庆宫宫人无由出宫。老奴一查,发现毓庆宫西殿宫女莲雾,以父亲病重为名奏请出宫。但事实上,莲雾家中病重的,乃其兄,不是其父。莲雾的父亲年初疯病发作,早已不知所踪。”   尚仪立刻道:“陛下,按宫规所载,宫女入宫年满十年,年未及四十岁,就只有父母亡故,方可出宫。莲雾无由出宫,视为逃奴,该当杖毙。”   宫令女官紧接着:“陛下,老奴亦曾核查。毓庆宫有司记司所载文书为凭证,其上盖有司记司大印。然而,老奴欲翻阅当日司记司所载的记簿,可司记司拿不出来,只称记簿无意被毁。”   尚宫跟着跪了下来:“皆是老奴御下不严。司记困倦,不小心将撞倒了火烛,将记簿烧毁。”   “那就是无从对证了?”赵婕妤问道:“那毓庆宫的文书凭证,盖印可是真的?”   宫令女官点头:“确实是司记司的盖印。”尚宫也没有反驳。   严嬷嬷马上补充道:“然而,司记说,这都是入墨逼她。”司记颤声不能语,只低着头拼命地点头。   “奴才绝没有逼迫司记,奴才也实在没有理由要在此事造假啊!”入墨磕头喊冤。   “陛下,入墨所言不无道理。”赵婕妤劝道:“入墨本是东殿宫人,向来老实本分。他跟莲雾平素没什么交往,没有理由要为莲雾撒此弥天大谎,反倒把自己折进去。”   玄汉帝点了点头:“来人,把司记带下去好好拷问。”   “这……”扈昭仪哀柔地拦道:“可千万别屈打成招,司记也有家中老小惦念呀。”   扈昭仪话音方落,司记就凄厉地道:“入墨害我!”   “拦她!”谢珠藏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喝道。   在司记飞身撞向石阶的那一瞬,离她最近的入墨几乎是飞扑过去——然而,入墨只堪堪抱住了司记的腿,司记的头依然撞到了石阶上。   鲜血顺着台阶,蜿蜒而流。   谢珠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啊呀!女医!快!女医!”扈昭仪惊声站起来,又露出了害怕血迹的怯意。   女医慌忙赶过去探司记的鼻息:“陛下,司记还活着。”   谢珠藏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扈昭仪拿帕子遮住了脸:“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扈昭仪看不见司籍额上的鲜血,依然在汩汩地往外淌,鲜明而又刺目。   “陛下,请您让入墨……去守着司记吧。”谢珠藏看着那条蜿蜒的血迹,深吸了几口气。   谁都可能想害死司记,唯独入墨不会。   因为司记若死,入墨是死无对证,情况对他会极为不利。   玄汉帝眉头紧锁,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留给司记,只冷声道:“妥。”   这样的场面,太多人已是见怪不怪了。   “那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了。便是司记身死,却也只能是死无对证。无凭无据的,怎好以此定罪呢?”赵婕妤定了定心神,叹了口气,看向玄汉帝:“更勿论阿梨了。这丫头不过是去送人,本是好心,怎么反倒落了个不是呢?”   “妹妹这话就不对了。”扈昭仪放开手中的帕子,岂能让赵婕妤占了上风:“宫中有规矩,若是人人都以好心为由办了坏事,岂不是乱了规矩礼法?莲雾有罪,阿梨焉知不是她的同伙?”   “司记司和毓庆宫各执一词,那就暂且不论,权当毓庆宫手中的凭证是真的罢了。”扈昭仪罕见地退了一步,然而,她看着谢珠藏,眸中却露出了势在必得:“但是,莲雾却是早就知道,病重的是她兄长,而非她父亲。”   谢珠藏眉头微蹙,心下一沉。   赵婕妤也惊愕地道:“莲雾居于深宫,怎么会知道外头的事?”   扈昭仪拍了拍手:“把彩衣带上来。” 第47章 泽六宫   谢珠藏一听到“彩衣”这个名字, 立刻便知道这才是扈昭仪藏着掖着的“大招”。   彩衣跪到玄汉帝的面前,身子还在发抖:“奴婢叩见陛下、昭仪娘娘、婕妤娘娘。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汉帝皱眉问扈昭仪:“这件事与这小宫婢有甚干系?”   扈昭仪回道:“陛下,这彩衣是司制司的绣娘, 与那罪婢莲雾乃是同村好友。莲雾家中有人病重的消息, 就是彩衣告诉她的。”   “这倒是奇了。”赵婕妤面上浮现出疑惑的神色:“彩衣与莲雾一样,同在宫中。论理,都接触不到外头的事。怎么司制司的绣娘, 消息比毓庆宫的宫女偏更灵通些?”   扈昭仪冷笑一声:“这就要问赵妹妹辖下的司膳司了。彩衣这小丫头虽然在宫中, 却与人为善,跟司膳司的采买宫侍有几分交情。这采买宫侍去了一趟她们的村子, 自然会把些新鲜事说给彩衣听。”   赵婕妤面色一凝。   扈昭仪真是把每一环都想好了,最终的过错七拐八绕,总是能落在别人身上——不是毓庆宫, 就是延祺宫。   扈昭仪得意地看了赵婕妤一眼,居高临下地循循诱道:“彩衣, 你快把跟那罪婢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与陛下知道。不必忧心, 本宫还能寻那采买宫侍来与你作证。”   彩衣一个激灵, 立刻跪趴了下来:“奴婢跟莲雾姐姐交好, 听人说莲雾姐姐家中有人病重, 就赶紧把这消息告诉了她。”   “那你说的, 是她家何人病重啊?”扈昭仪不紧不慢地问道。   彩衣不住地磕头:“是她阿兄。”   彩衣的“兄”字一声刚落, 扈昭仪就勃然变色,怒道:“所以本宫才说, 此等背主的罪婢,就该当即打死,以正宫风!”   “且慢。”谢珠藏在众人“尘埃落定”的眼神中站了起来:“你说辞……与司记司的记载不、不符, 口说无凭,如何信你?”   “严嬷嬷,你现在就去捉了那司膳司的采买宫侍来。”扈昭仪不再掩饰自己的厌恶,不耐烦地道:“这也不信那也不信,阿藏,你可不要因小失大啊。”   赵婕妤也觉得谢珠藏此局已经落败,连忙掉过头来劝道:“谢姑娘善待仆婢,固然是好,可此事若真是罪婢背主,也绝不可轻饶。”   玄汉帝看着谢珠藏,抿着唇,没有说话。   谢珠藏跪在了玄汉帝的面前,郑重其事地道:“臣女非为愚善……只是,人言可欺,此事未明。而陛下以仁善……治天下,奴婢位卑,可也是人命。”   轻视、污蔑、鄙夷……便是她这样的身份,也曾陷在低谷,历经这种种白眼。谢珠藏知道,今日她大可壮士断腕,舍了莲雾,在玄汉帝面前哀声苦求,以博同情。   然而,她同样也太知道弱者的卑怯与挣扎,如她还有重生之机,可绝大部分的弱者,都只能苟延残喘,渴寻生机。   玄汉帝眉峰微挑,讶然地看着谢珠藏。   宫令女官“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谢姑娘所言极是。此事只有人证,物证已毁,真假尚未可知。何况,人证皆有家眷,易受蛊惑威胁。恳求陛下,容老奴接手此事,详查司记、彩衣和入墨,以正视听!”   “奴婢位卑,可也是一条人命,望陛下垂怜!”这是宫令女官第一次表现出极其明显的倾向,她这句话是含着泪说出口的,如同重鼓,沉重地擂在人心。   就连赵婕妤也道:“陛下英明神武,望陛下垂怜。”   一条贱婢之命罢了,死了也就死了!   可这话扈昭仪只能死死地憋在心里,她几乎要把手中的帕子绞烂了!   扈昭仪强颜道:“陛下,阿藏说得极是。记簿被毁,入墨和司记各执一词,此事实在难以说明白,女官便是详查,怕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耽搁了女官料理其他的宫事。但是,罪婢莲雾就在翊坤宫,不多时就能转醒。与其女官容后再查,不如现在就去把罪婢捉来,跟彩衣对峙可好?”   玄汉帝令众人平身,对扈昭仪点了一下头:“妥。”   玄汉帝要莲雾醒,她便是此刻仍昏迷着,一样也能被弄醒来。果然,严嬷嬷立刻奔向一旁的偏殿,又迅速地回转:“陛下,娘娘,罪婢莲雾醒了!”   *   莲雾脸色惨白,连嘴唇也没有丝毫的血色。槐嬷嬷一脸焦心地把她小心地平放在地上,莲雾整个人依然在发抖,她努力地朝着谢珠藏的方向,想要抬起头,却只能颓然地委顿在地,颤声道:“姑、姑娘……”   “陛下在此。”严嬷嬷才不管莲雾现在是什么状况,她厉声道:“罪婢莲雾,还不快向陛下和二位娘娘说明,彩衣究竟告诉了你什么消息?”   赵婕妤温声道:“彩衣说,她告诉你病重的是你阿兄,可确有其事?”   扈昭仪不满地瞪了赵婕妤一眼。就莲雾这个状况,她不一定能意识到彩衣在此。赵婕妤这一问,不就是在给莲雾暗示吗?   “你可得慎言,别满口胡诌,连累了别人。”扈昭仪冷哼道。   莲雾嘴唇翕张,却一时没有说出话来。她的嘴唇干燥,上头都是裂开的皮。   谢珠藏于心不忍,叹了口气:“给她……喂口水吧。”   槐嬷嬷连忙拿了水润了润莲雾的嘴唇。   莲雾借着槐嬷嬷的手,强撑着跪了起来,头磕在地上,以做支撑:“多……多谢姑娘。”   背和臀部的剧痛让莲雾无法跪稳,她靠着槐嬷嬷的搀扶,颤抖着开口:“陛下,此事与姑娘无关,与彩衣、阿梨、入墨……都没有关系。彩衣跟婢子说的,确实是……阿、阿兄病重。”   莲雾话音一落,赵婕妤面色一垮,目光沉沉地叹了口气。   “果真是欺上瞒下,背主的玩意儿!”扈昭仪呵斥道。   莲雾一听到“背主”两个字,浑身一抖,激烈地摇头:“姑娘!婢子绝……绝无背主的意思!”   “婢子不、不知道彩衣的消息,是不是做得数……所以问过司记司……”莲雾连连吸了几口气,把剧痛压下去:“司记司记载的……是、是婢子的阿爹病重……”   赵婕妤一听,又挺直了腰背:“听你这意思,你是信了司记司的记载,而非彩衣的话了?”赵婕妤先问,尔后又对玄汉帝自答道:“陛下,这倒也是。宫中传言,到底没有司记司的记载做得了准。”   扈昭仪哪肯甘休:“赵妹妹这话说的可不对。你焉知这罪婢不是拿着司记司的记载做幌子,事实上却是信了彩衣的话呢?要知道,这罪婢的父亲在她出生的时候就疯了,她可未必对父亲心存敬爱。再说了,司记司的记簿毁了,司记又说绝无这样的记载,这又如何分说呢?”   “阿爹……阿爹是因为阿娘死了……才、才疯的……”莲雾已有些神志不清,挣扎着道:“阿兄……阿兄养我……”   她声声含泪,字字泣血。可却再说不完这一句话,又一次昏死了过去。   谢珠藏再一次跪在了玄汉帝的面前。   扈昭仪大惊小怪地道:“阿藏,你竟为着一个宫婢,三番五次地下跪?”   太子妃的威仪,本就该比一个贱婢的生死重要得多。   玄汉帝皱起了眉头,语带不满:“阿藏?”   谢珠藏摇了摇头:“陛下,如扈昭仪所言……”   扈昭仪一听,心里一咯噔,忍不住身体微微前倾,手则紧紧地抓住了扶手。   “莲雾父亲早疯,她能长大,全赖她、她的兄长。”谢珠藏目光坚定,哪怕玄汉帝、扈昭仪和赵婕妤等人都坐着,哪怕身后的宫人都站着,她跪下来,却也无丝毫的怯意。   “长兄,如父。”谢珠藏看了眼昏死的莲雾,叹息道:“兄长病重,她身在宫中,已不能侍奉左右。若身亡,更不能奔丧。陛下……”   谢珠藏沉沉地叩首:“生养大恩,即便不是亲、亲生父母,又……如何能舍?”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五岁失怙,若不是昭敬皇后亲自抚育,谢珠藏在宫中的日子,恐怕更为艰难。玄汉帝对她,也不会始终留有一丝垂怜。只可惜,昭敬皇后接她入宫时,已是缠绵病榻。即便昭敬皇后不是她的生母,可却胜似生母。   “子欲养……而亲不待。”谢珠藏想到那幅绘着爹娘的画像,想到她的《春日宴》,想到玄玉韫在昭敬皇后逝世时的痛哭,她的声音也有了悲意:“皇后娘娘在时……体恤宫人,曾、曾欲宽允宫人……出宫探亲,只是……”   只是凤驾早崩。   可谢珠藏嘴唇发颤,说不出这句话来。   玄汉帝“腾”地站了起来。   “臣女年幼失怙,全、全赖陛下和、和皇后娘娘,视为亲女而、而生。可这些宫人……一入深宫四十年,不死难、难见家人面。不顾念生、生养之恩的人……又何能,忠心事主?”   谢珠藏抬头看着玄汉帝,已是泪流满面:“陛下,其错……是在宫规啊!”   “愿陛下,全皇后娘娘仁心,宽允宫人……出宫探亲。”谢珠藏郑重其事,叩首三拜。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因父母之情而得以生,因昭敬皇后之情而得以养,因玄玉韫之情而得以长。她得高位者垂怜,尚在宫中难行寸步,更何况这些一入深宫四十年,至死不见家人面的宫人啊!   谢珠藏说罢,不论是玄汉帝身边伺候的提督太监高望,还是宫令女官,甚至是翊坤宫里的宫人——所有站着的宫人,都跪了下来。   谢珠藏的脊背挺得笔直,乌泱泱的宫人就跪在她的身后,仰望着她的背影。   “陛下英姿神彻,德化天下,方能教佳儿佳妇如是,是六宫之福、天下之福啊!”高望高呼万岁:“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齐声高呼万岁,声音鼎沸,人人皆有敬服的喜意。   他们如何能不服啊!   若说谢珠藏此前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宫人,可她现下之举,却是真正的福泽六宫,令所有人受益。   朱门重重锁深宫,谁不想得见家人面?   “好!”玄汉帝畅快地抚掌而笑,他亲自弯腰扶起谢珠藏:“阿藏无愧于梓潼一片慈心。”   “宫令女官,朕命你回溯皇后遗命,重订宫规。”玄汉帝肃声传令,尔后又慈爱地看向谢珠藏:“我们的阿藏,果真是大了。”   赵婕妤喜不自胜,她原本一直谨小慎微,可自往毓庆宫送那一碗血燕窝开始,她恍然觉得,架在她身上的枷锁竟在无形之中越来越松。   赵婕妤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失魂落魄的扈昭仪,收回眼神,笑道:“陛下所言极是,今年也恰是谢姑娘及笄之年,谢姑娘的及笄宴,该得是大宴。”   玄汉帝正是高兴时,一口应下:“该当。”   谢珠藏自站起身,便小声吩咐槐嬷嬷安置阿梨和莲雾,又派人去给入墨当援手。她闻言,先是一惊,她掩下五味杂陈,恭谨地谢过:“多谢陛下。”   前世,她的及笄宴不过是小型的家宴,美其名曰,亲近。   扈昭仪嚯地看向了赵婕妤,又难掩怨怼地看向谢珠藏。   这无疑是想让谢珠藏声名远播了!   办!   扈昭仪袖中的手紧攥成拳,唇边极快地闪过冰冷阴鸷的笑容。凭今日之事,就想让天下之人皆信服谢珠藏为当之无愧的太子妃?   现在离亲蚕礼还有两年,还早得很!   她倒要看看,谢珠藏到底是贤名远播,还是——   恶名远播! 第48章 福明主   扈昭仪极快地收拾了脸上的表情, 歉疚地笑道:“可不是么。今儿让阿藏受了惊,是妾身的不是。”   扈昭仪委委屈屈地给谢珠藏行礼道歉。   谢珠藏连忙侧身避过。   玄汉帝握住扈昭仪的手:“爱妃何出此言哪?你也是按宫规办事,不妨。”   玄汉帝握的正是扈昭仪被猫挠伤的手, 扈昭仪吃痛, 发出一声轻呼。玄汉帝这才意识到她手上有伤,怜香惜玉地道:“爱妃受了伤?太医呢?太医何在?”   听到玄汉帝这番话,赵婕妤和谢珠藏知道此事只能到此结束了, 便都乖觉地告退。   宫令女官看着谢珠藏离去的背影, 沉着地在翊坤宫善后。她命女医护着司记回宫中的女官官署,又跟入墨做了交接, 让他且放心回毓庆宫。   入墨给宫令女官拱手行礼,初始还脚步稳重,等越靠近毓庆宫的门, 他的脚步越快。   永巷令羡慕地看着入墨离去的背影,惊疑不定地问宫令女官:“女官, 那莲雾……?”   她们先前眼睁睁地看着槐嬷嬷把莲雾抬走了。宫令女官冷扫了眼永巷令:“没听陛下所言?你也真是老糊涂了!”   永巷令慌忙跪下来谢罪。宫令女官却已经袖手转身,跨步而去。   无需她多言, 这宫中的风向, 已经变了。   那个以前人人忽视, 连奴婢都敢轻视的谢珠藏。   已堪为, 东宫之主。   *   谢珠藏一回毓庆宫, 不及更衣, 先道:“槐嬷嬷,给阿梨熬、熬……安神汤, 让她休养一日,不必来我跟、跟前伺候。让女医全力救、救治莲雾,保她性命。入墨那儿, 你派人去接,务必将他好生……接回来。”   谢珠藏抿了口水:“把桃枝带来。”   论理,桃枝与莲雾交好,莲雾出宫,桃枝却突然病了,从今日之事来看,恐怕桃枝此人也有猫腻。   谢珠藏珍视人伦亲情,却也绝不会蠢到姑息背主之人。   谢珠藏思及桃枝在严嬷嬷相逼那日挺直的腰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但愿桃枝不要令她失望。   槐嬷嬷肃声而应,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   脸色惨白的桃枝被人搀着跪在了谢珠藏面前。谢珠藏轻一挥手,桃枝身后的门合上,殿内就余谢珠藏、桃枝与槐嬷嬷三人。   “莲雾是阿兄病、病重……你可知道?”谢珠藏神容温和。   桃枝猛地磕了三个头:“奴婢……猜到了。”   “好你个欺上瞒报的蠢东西!”槐嬷嬷气极了。但凡莲雾和桃枝,有人能对谢珠藏讲明白些,也不至于要她的好姑娘,受今日的惊扰!   莲雾受杖刑,能不能捡一条命回来尚不可知。槐嬷嬷也就暂且不跟莲雾计较了,可眼前的桃枝,槐嬷嬷是生了真切的恨。   谢珠藏安抚地看了槐嬷嬷一眼,问桃枝道:“什么叫‘猜到’?”   槐嬷嬷一心为她,谢珠藏自然知道。但谢珠藏心里也很明白,若她是莲雾,设身处地地想来,恐怕她也不敢说明白。   毕竟,谁能知道她谢珠藏,究竟是会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不同意莲雾出宫,还是能格外开恩,许她出宫呢?   世人都强逼奴才忠心耿耿,亦如强逼她能言善道、贤良淑德,哪怕遭人耻笑,也不可生怒不可嫉妒一样。可谁又问过,她们皆不过是凡夫俗子呢?   桃枝又磕了三个头:“姑娘在上,奴婢不敢欺瞒。那日,奴婢发觉莲雾心绪不宁,问过莲雾。莲雾同婢子说,家中有人病重,但是没有说病重的人是谁。婢子追问是不是她阿兄,莲雾只说以司记司的记簿为准。”   “婢子见入墨带了司记司的记簿来,上面写明白了是她阿爹病重,婢子就没有再开口。只是……”桃枝再磕头,痛心疾首地道:“不敢瞒姑娘,婢子明知莲雾只会因莲生哥病重才心绪不宁,却不敢多问……”   桃枝不仅与莲雾交好,亦跟莲雾的兄长交好。如果真是莲生病重,桃枝又焉能坐视不理?   槐嬷嬷哪里不明白这些小宫婢的心思,只是恨也不是,不恨也不是:“你以为掩上耳朵遮起眼睛,就可当无事发生了吗!?竟然还给自己下泻药,以为窝在房中,就能安生了吗!?”   槐嬷嬷话音方落,外头就有宫婢来报:“姑娘,莲雾醒了,想跟姑娘谢恩。”   谢珠藏微愣,复尔一叹:“传。”   莲雾依旧是那幅半生不死的模样,可比起在翊坤宫时,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莲雾被人搀扶着,却不肯跪进殿里,而只肯跪在台阶之下,结结实实地给谢珠藏磕了三个头。   莲雾直不起腰来,只以头触地,声音哀沉地道:“姑娘,桃枝不……不知此事。她卧病在床的泻药,是奴婢下的。”   “桃枝与奴婢……自小一起长大,曾有……同生死的戏言。奴婢今日……将死之身,万死不能报姑娘的……大恩大德。求姑娘留、留桃枝在毓庆宫伺候,不论是烧柴扫厕,但求能留在姑娘身边,由她替奴婢……在姑娘面前尽忠。”   “莲雾!”桃枝忍不住哀声唤莲雾的名字,她已然明白,莲雾这是在说临终之言。   莲雾勉力把头挪到桃枝的方向,她的唇边扯出一个笑容,可桃枝看不到。也好在桃枝看不到,若是桃枝瞧见了,恐怕只会笑她笑不如哭。   槐嬷嬷不忍心地挪开视线。   谢珠藏沉沉地叹了口气:“你们的顾、顾虑,我明白。可是,若尽同我言,我本可以……救你们啊。”   “桃枝有错,错不至驱离,贬为三、三等宫婢,罚俸一年。莲雾……”谢珠藏悲悯地看着莲雾,她也深知,莲雾恐怕命不久矣:“我会命人,送你衣、衣冠回乡,接济你阿兄。”   “姑娘大善!”莲雾几乎挤压了胸中最后一口气,势必让自己的声音响彻整个毓庆宫:“若得来生,愿为姑娘车马踏石。”   “信女莲雾,叩求八路神仙,愿姑娘福泽绵长,安享万年!”   *   莲雾临终时的话,振聋发聩,毓庆宫听闻的宫人,都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得明主而怜卑命,何其有幸!   东宫诸人,至此,皆奉谢珠藏为当之无愧的太子妃。   然而,谢珠藏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喜意。   玄玉韫回宫时,谢珠藏正双目无神地搅着一碗血燕窝,神色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玄玉韫轻声唤道:“阿藏?”   谢珠藏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韫哥哥。”   她的声音满是疲惫。   玄玉韫心中揪紧。他听说了今日白天的事,恨不能把扈昭仪戳出一个血窟窿来。为了压下心中的戾气,玄玉韫在毓庆宫外驻足了许久,才敢到西殿来。   玄玉韫不知道该怎么安抚谢珠藏,只扯着些谢珠藏可能感兴趣的话题道:“今日,还好赵婕妤机敏,知道把父皇请来。”   谢珠藏提不起精神来,只慢慢地搅着手边的血燕窝:“是她谨慎。与其与扈昭仪交、交锋,不如……请陛下来,主持公道。若是扈昭仪跋、跋扈,则陛下不喜。若是扈昭仪胜,赵婕妤……婉言两句,也有好声名。横竖,她也不会吃亏。”   玄玉韫见她说了那么多话,压下心中的高兴,轻声道:“父皇肯拔冗前去,也是赵婕妤的本事。”   确实,玄汉帝肯拨冗前来,是谢珠藏没有想到的。   “帝王之爱,扑朔迷离。”谢珠藏没什么精神,没有思量这句话能不能说,甚至都没有仔细思量这句话可能把玄玉韫囊括了进去。   玄玉韫正色道:“胡说。”   玄玉韫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孤对你的爱可一点儿都不含糊”,但是他及时把这句话咽了下去,瘪瘪嘴,休整旗鼓地道:“孤可不会纳别人给你气受,孤更不会让别人看你的热闹。”   玄玉韫这话,确实是一点儿错也没有。   扈昭仪明面上是备受宠爱,可这当真就是真相吗?   若是真相,前世玄汉帝为什么会同时赐谢尔雅和扈玉娇为太子良娣——这难道不是让她们二虎相争吗?今生,玄汉帝为何会因她用梅花玉版笺去求情而网开一面?又为何会让她和玄玉韫看到扈昭仪跪地替画舫撞船辩解?   玄玉韫连宫女对她的一声轻笑都忍不了,若是心爱之人,玄汉帝又怎么可能会让别人看到她下跪的狼狈模样!   可若是不爱,言语里的关切和维护,难道所有的情谊都是假的吗?   若是平时的谢珠藏,此时不会先想玄汉帝对扈昭仪真正的感情,而是早就出声调侃,喜笑颜颜,势必要循循善诱,让玄玉韫不得不吐露心里话。   可她今日,只是低声应道:“是啊。”   玄玉韫泄了气。   看到谢珠藏偃旗息鼓的模样,他方知自己的心也会跟着,如同被人攥紧了一样疼。外头夜色愈发的沉郁,就像谢珠藏的心情一样,只直直地往下坠,怎么也好不起来。   然而,窗户外忽有灯火闪烁,晃了谢珠藏的眼睛,让她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灯火照耀处。   是宫人在点灯。   玄玉韫亦眼前一亮,玄玉韫怕惊着谢珠藏,声音都放得极低:“孤带你去见一样东西。”   若是平常的谢珠藏,许是会好奇又兴奋,但她此时只是勉力露出一个笑容,略带困惑地问道:“是什么?”   玄玉韫伸手握住谢珠藏搅着血燕窝的手腕:“你随孤来。”   谢珠藏木愣愣地跟着玄玉韫走出祥旭门。   她刚刚跨出祥旭门,就缩回了脚,惊愕地问道:“这些……是什么? 第49章 报深恩   高高挂起的灯笼照亮了祥旭门两侧的青石板路——那儿摆着大小各异的竹编篮, 唯一有些共同之处的,是这些竹编篮里,堆了色泽各异的花。   宫中的花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摘的, 谢珠藏困惑地走到祥旭门两侧去, 弯腰低头,仔细端详:“这些……是怎么回事?”   玄玉韫清咳了一声,跟着谢珠藏浏览两旁的竹编篮:“孤回来时就瞧见了, 不过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   他回来的时候, 也就只有一两个篮子,所以他也没第一时间在谢珠藏面前提起。而现在, 祥旭门两侧几乎要堆不下这些竹编篮,只能好几个叠在一块儿。间或有一两枝花从叠起的竹编篮中冒出头来,倒是色泽鲜艳, 瞧上去娇艳欲滴。   谢珠藏伸手想要取一枝,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这么多花, 是韫哥哥,给、给、给我的?”   她有些不确定。   玄玉韫仰着头, 佯装四处看了看:“孤可没这个闲情逸致。这些可不是御花园的花, 是绢花。”   “绢花?”谢珠藏讶然地伸手, 挑了一枝瞧上去最娇艳的牡丹。她小心地捏了捏花瓣, 果然是绢缎的触感。   “哪来这么多绢花……”谢珠藏更困惑了。   灯火摇摇曳曳, 亮光从这头照到那头, 笼罩在这些形色各异的绢花上。谢珠藏定睛一瞧,才发现这些绢花有那精妙绝伦的, 却也有简单大方的。有的上头缠了豆子大小的珍珠,还有的缠着细细的银丝。   分明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姑娘万福金安。”早前轮班的值守嬷嬷匆匆赶过来,恭恭敬敬地把手里提着的一个小篮子献给谢珠藏。   谢珠藏接过来, 借灯火一瞧——里头皆是方方正正的帕子,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最上头的那一块,正用红线绣着一个“福”字。   “老奴值守的时候,正正好儿瞧见有人送篮子来,篮子里头是绢花,篮子的提手上,就系着帕子。老奴怕帕子飞咯,就给它拆下来,也理出了这么一篮子来。”值守嬷嬷跪下来给谢珠藏磕头。   “小宫女们面热,只放下篮子行了礼就跑,老奴逮不着几个问,却也知道,都是为着姑娘大恩大德。”值守嬷嬷与荣有焉地道。   “老奴僭越,报不得姑娘的宽仁,也添了朵绢花儿放了块绣着‘福’字的帕子。就是糙了些,比不得小娘子们的精细。”值守嬷嬷脸上的褶子堆在一块儿,笑成了一朵花儿:“老奴已经跟槐嬷嬷说了,槐嬷嬷一会儿就会亲自来将这些绢花篮子收拢,送到姑娘房里去。”   “处置得当,不错。”玄玉韫大感快慰:“赏。”   值守嬷嬷喜不自胜地谢恩。   玄玉韫本觉着这事儿能让谢珠藏高兴起来,但是,他扭头一看,却见谢珠藏的脸上有晶莹的泪痕。   玄玉韫唬了一跳,连忙握着谢珠藏的手腕,将她带到萱亭去。   “这不是应该高兴的事吗?好端端的,你哭什么呢?”玄玉韫小心地替谢珠藏拭泪。   “可是……”谢珠藏声音艰涩地吐出两个字来,便戛然而止。   可是,她早在首次出宫之时,就已经知道这宫规的严苛。却直到搭上了莲雾一条命,才改了这条宫规。   她只恨自己的卑怯懦弱,为什么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来坚强。为什么不能从一开始,她就有横刀跃马的勇气呢!   篮子沉甸甸地坠在她的手里,重如千斤。   宫人的感念,她受之,何其有愧!   “可是什么?”玄玉韫伸手,将她的脸轻轻地托起来,正色道:“可是你明白得太晚,以至于折上了一个莲雾吗?”   谢珠藏被他说中心思,茫然无措地看着玄玉韫。   玄玉韫神情专注地给她拭去眼角的泪:“谢珠藏,你可真是个傻的。”   “莲雾身死,是幕后凶手害她。你分明是幕后凶手最后想要加害的人,阿藏,你是受害者啊。你觉得莲雾无辜,可你是否想过,你又何其无辜!你不想着将幕后凶手绳之以法,难道还要自怨自艾吗?”   玄玉韫的声音透着几分刚强和冷硬。   谢珠藏浑身一震:“可是,如果我早、早一些……”   “怎么,你把自己当成个无所不能的神仙吗?”玄玉韫牙痒痒地捏了捏谢珠藏脸颊上的肉,这时的谢珠藏愣神又乖顺,不会有一点儿反抗。   玄玉韫一开口,忍不住非得损她一句,可损完她,他的声音便变得极轻,是罕见的温柔和不加掩饰的深情:“阿藏,你只是个还没有及笄的小娘子啊。”   谢珠藏难过地摇了摇头。   可她不是啊,她已经重活了一世,焉能还把自己当成无知年少的小娘子?   玄玉韫忍不住敲了一下她的头:“就算你早就及笄了,连母后终其一生都未能完成的事,你光是年长几岁又能如何?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你真当你若是早些时日说出口,就能做得成这件事?”   玄玉韫一口气说完这一大串话,顿了顿,语气变得轻缓:“阿藏,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所做的,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他的想象。   “是吗?”谢珠藏的眼里有了光,她仰着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玄玉韫。   这是玄玉韫,第一次主动地对她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玄玉韫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落下轻轻的一吻——是平和的,而又饱含深情的一吻。   “阿藏,你要给自己长大的时间。”   就像她会留给他长大的时间一样。   经过箭亭的事,玄玉韫又何尝不明白,他自己性子别扭,若换了他是谢珠藏,可能早被自己气得七窍生烟了。   但是谢珠藏,至始至终都在包容他的胡闹,宽允出他成熟的时间。   这一吻如蜻蜓点水,却让谢珠藏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她伸手紧紧地抱住了玄玉韫的腰:“韫哥哥,你说得对!”   谢珠藏的眸光灼灼,与屋中的烛火交相辉映,将月色的寒凉一扫而光:“我总是……被动挨打,从今往后……再不会了!”   暗中谋划这一切的人依然稳居高位,她自怨自艾,又有什么用!更重要的,是要一步一步,继续往前走,更主动地,往前走。   扈昭仪绝不会善罢甘休,及笄礼必生事端。   可谢珠藏也不会坐等祸事将来。   这一次,她才是主角。   *   谢珠藏睡了一个饱觉,一起来就招来槐嬷嬷问话:“收来的帕子和绢、绢花,在哪儿呢?”   槐嬷嬷一脸甜蜜地为难:“我的好姑娘,老奴昨儿已经去收拾了一波,没曾想,今儿一大清早的,还有人来送,两大口箱笼都装不下。东殿、西殿,就连那空着的后罩房,老奴都给花瓶安排上了,愣是没用完。还有那帕子,姑娘也用不上,老奴就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谢珠藏想了想:“剩下的绢花缠、缠成花树吧,放在我房中。把那盆珊、珊瑚盆景……收进库房。”   槐嬷嬷有点儿舍不得:“那珊瑚盆景怪好看的,精致又富贵呢。”可她一边说着,一边却已经撩起袖子,叫宫女缠绢花,叫宫侍来把珊瑚盆景挪走了。   她已不再觉着自己年长,指望着用经验劝一劝她的好姑娘了。   谢珠藏笑了笑,这珊瑚盆景是怪好看的,可就是太好看了,绢花缠成的花树摆在它的旁边,一眼瞧上去难免会落下风。   可谢珠藏不希望这样。   她很珍视宫人的心意。   “还有帕子……把它们绣、绣成一整幅,挂在我的床、床围上吧。”谢珠藏温声道。   槐嬷嬷当即就乐了,抚掌赞道:“我的好姑娘,您就是顶顶聪慧的人!”   槐嬷嬷立刻又吩咐了下去:“这事儿老奴得让阿梨这小丫头片子去做,她今儿就嚷着要来姑娘跟前伺候了,好不容易给她按住了。”   “让她休息一日。”谢珠藏笑了,她都能想象得出阿梨那憋气的模样:“之后,又要忙、忙及笄礼了。”   一提到及笄礼,谢珠藏的神色就凝重了起来。   如果不出她所料,扈昭仪必然会在她的及笄礼上作妖。   谢珠藏稳了稳心神:“去把宫令女官,请来。”   *   宫令女官一听谢珠藏想问及笄礼,也不含糊,详细地替她解释。   “及笄礼上,有三加。初加发笄和罗帕,并素色的襦裙。二加发簪和深衣。三加钗冠与礼群。前两加是小加,只有姑娘亲近之人才会参与。而三加则是大加,姑娘须穿礼群见诸位命妇。”   宫令女官顿了顿:“姑娘的及笄礼,正从三品及以上的淑人、夫人都会来。不过,最紧要的还是姑娘的正宾,靖如大长公主。”   宫令女官并不赘述繁文缛节,而是提点谢珠藏该当注意的点:“靖如大长公主好礼佛,最是讲究福运。”   谢珠藏眸色一深。   她立刻就听出了宫令女官的言外之意——若是及笄礼出了差错,她少不得就会被靖如大长公主当成是“无福”之人。而靖如大长公主是玄汉帝仅存的姑姑,在皇室之中,素有名望。   “姑娘要防着及笄礼出现差错,头一条,是要选亲近可信的有司与赞者。有司不难寻,槐嬷嬷和阿梨均可。姑娘若是不嫌弃,老奴也可当之。但是赞者,必得是姑娘的闺中好友或同族姊妹。”   宫令女官的声音肃然:“姑娘若自个儿挑不出赞者,昭仪娘娘恐怕会给姑娘亲自挑一个。”   宫令女官知道谢珠藏向来深居简出,身边也没什么三五好友,她对于赞者的人选极为忧心。   谢珠藏毫不怀疑,如果她自己挑不出一个好的人选来,扈昭仪就会把那个尚在家中“吃斋念佛”的扈玉娇,给推上前来。   到那时,这及笄礼会出什么幺蛾子,谢珠藏想都不敢想。   谢珠藏略一沉吟:“不妨,我可以回、回谢家一趟。” 第50章 家人面   谢家本就门生遍天下, 如今谢珠藏宽宥宫人,德行昭彰,还是承昭敬皇后的遗命, 士林恨不能把此事大书特书, 让玄汉帝在朝臣面前好好地涨了一大波脸面。   因而,谢珠藏借着乞巧节的机会,向玄汉帝请出宫, 玄汉帝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因为心情大好, 玄汉帝还允了玄玉韫一道回去,说让他顺便也跟谢家两兄弟切磋切磋。   谢珠藏和玄玉韫到时, 谢太傅、谢大老爷和谢大夫人亲自带着三个儿子并谢尔雅候在正门。   等行过礼,谢大夫人眸中含笑,对谢珠藏颔首道:“我们的阿藏, 当真是长大了。”   谢大夫人的话中,有不加掩饰的欣慰。谢二公子笑道:“阿娘, 这句话您这两月已经反复说了数十遍,儿子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若是您念一句, 阿藏便长一分, 她如今都能窜到天上去了。”   众人哄然一笑, 谢大夫人忍不住笑着瞪了谢二公子一眼:“你这泼皮, 就仗着你阿爷和阿爹今儿见着殿下和阿藏来, 心情甚好, 不然焉有你胡言乱语的份儿?好在陛下允殿下来同你们切磋学问,殿下才思敏捷, 你可得好好学着点。”   谢大夫人说罢,又慈爱地对谢珠藏道:“伯母给你备好了银钱和轿子,等用过了午膳, 你就跟尔雅去集庆街上逛一逛。天工坊新进了几匹云雾绡,裁做夏衣最合适。只记着要撑罗伞,免得晒坏了。”   谢珠藏高兴地应下,又朝玄玉韫狡黠地眨眨眼。玄玉韫轻哼一声,扭过头去。   他就知道,父皇以“切磋学问”为名准许他来谢家,就会是现在的局面——他恐怕是出不得谢家的。   谢二公子跟玄玉韫有同样的心思:“阿娘,殿下也难得来一趟,怎能就许妹妹们出门玩儿,却把我们这几个小子拘在家里头呢?”   谢大夫人瞪了谢二公子一眼,温声恭敬地对玄玉韫道:“家中已在樊楼订下席位,等晚膳时,请殿下用樊楼时兴的‘芙蕖宴’。”   “有劳伯母。”玄玉韫有礼道。   谢大夫人微微欠身:“不敢当殿下的谢。”   玄玉韫为示亲近,跟随谢珠藏称呼谢家人,但是谢大夫人却万不敢真把自己放在了“太子伯母”的位置上。   谢太傅此时悠悠地开了口:“离午膳还有些时候,阿藏,你想看看你小时候住的园子吗?”   谢珠藏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谢太傅。   近十年过去了,难道谢家还原封不动地保存着她的园子吗?   玄玉韫本来想直接替谢珠藏点头应下,但他点头之后,又立刻道:“孤随意,端看阿藏如何想。”   好险,差点儿又自作主张了。   玄玉韫虚抹了一把自己额上并不存在的汗。   谢大夫人心里还记着谢珠藏幼时见到父母的物什就会哭,她担心谢珠藏想拒绝又不好拒绝,便道:“家里荷花池的荷花也开了,凌波亭赏荷也是极好看的。阿藏也可先去赏荷。”   这荷花一赏,要花多少时间那都是谢珠藏说了算。   谢珠藏回过神来,朝谢太傅和谢大夫人行礼:“我想去看园子。”   谢大夫人一愣。   一直缄默不语的谢大老爷也忽地开口:“也好。园中正堂左数第三根柱子上一直刻着你小时候的身量,今日也可补上一道,全了父亲的挂念。”   谢太傅突然被儿子点出心思,一点儿也不害臊,他捻着胡须,慢悠悠地道:“阿藏比上回见是又长高了些,可惜了。”   可惜没有一年一刻,留下她长大的痕迹。   谢珠藏有些愣神,她本以为是跟五岁的自己对比,那她自然是长高了不少的。但她听谢太傅的意思,却好像是不久之前才见过她。   可祖父什么时候见过她?   还是玄玉韫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太傅有时会跟孤同行一段路,悄声看你两眼便走,不让唤你。”   谢珠藏一听,心中微微泛酸。   她跟着谢大夫人走到她儿时住的园子,更是心下一酸。   园中依旧有人守着,没有落锁。   从月门走进去,是一条青石板路。石缝里未生青苔,踩上去也不觉湿滑。青石板路的两旁,是簇簇蔷薇。迎风而溢清香,花团锦簇,清馥可人。   沿着青石板路往里走,一眼便能瞧见一个小池塘。小池塘正对着正厅,边上垂柳依依,是浓郁的暗绿。池塘里荷花亭亭玉立,却如落日般酣红。只是它外头围了一圈木栅栏,实在是有些煞风景。   “阿藏,你以前还闹着要摘莲蓬,非得往小池塘里放一艘小舟,你还记得吗?”谢大夫人指着那一圈木栅栏,笑道:“你阿爹原本是想往里头放小舟,奈何实在是塞不下。又怕你不留神自个儿去摘,只好围了一圈栅栏。”   谢珠藏喃喃道:“我不记得了……”   “你才那么点大,能记得点什么。”玄玉韫立刻道。   谢大夫人自知失言,怕是又勾起了谢珠藏的伤心。谢大夫人此时才恍然意识到,不知是因为历经的岁月已久,还是谢珠藏这几次处事让她刮目相看,谢大夫人心底里,竟不再觉得谢珠藏是幼时那个敏感又脆弱的小娘子,而她自己,竟好像也将亲人离世的苦痛,消散了大半。   不仅仅是谢珠藏,他们这里的所有人,除了谢太傅,都已经很久没有再踏足过这个园子了。   “那秋千呢?”谢太傅慢悠悠地问:“阿藏还想的起来吗?”   谢珠藏摇了摇头。温言软语的母亲,和蔼宠爱的父亲,好像都是远如云烟的一场梦。   谢二公子立刻道:“阿藏,这你可就伤了大哥的心了。那秋千还是小叔求祖父亲手打的,大哥惦记好久了,阿爹偏不许他讨要。”   谢二公子是个伶俐人,说话轻松快意,让人一下就将心头的阴霾去了大半,笑出声来。   谢大公子比阿藏大上五岁,如今已经成家,闻言无奈地道:“二弟,难道你没惦记过?”   谢二公子讪笑地抱起一旁的谢持星:“我不惦念,我可跟着持星享了福。”   谢持星是谢大夫人的老来子,自然是备受宠爱,谢太傅也亲手给他做了架秋千。   谢持星手里正爱不释手地抱着谢珠藏的礼物——一辆小鸠车,正眼巴巴地等着众人停下来,好让他去地上跑一跑。冷不丁地被谢二公子抱起来,他还有点儿懵,抬首就把鸠车磕到了谢二公子的下巴。   谢持星心疼地抱着鸠车:“我的鸠车要磕坏了!”   众人哈哈大笑。   谢大夫人看着谢珠藏的眼神,又更柔和几分:“阿藏每次送回来的礼,持星都很喜欢。”   区别在于,以往是谢大夫人提点槐嬷嬷准备,而这一次,是谢珠藏让槐嬷嬷主动去问的。   谢珠藏欣然一笑:“喜欢,就好。”   玄玉韫却对秋千有些蠢蠢欲动。幼时宫中自然也有秋千,但是玄汉帝允许他的其他弟弟妹妹们坐,却偏不许他和哥哥坐。哥哥年长些,玩心没那么大,他可是盯着那秋千,垂涎三尺了很久。   谢太傅看到了玄玉韫的眼神,毕竟是师生,玄玉韫如今还远没修炼到不动声色的地步。   谢太傅捋了把胡子:“一会儿啊,大孙、二孙、尔雅,你们领着殿下和阿藏在园子里好好逛一逛。至于秋千……”谢太傅卖了个关子,见玄玉韫脊背微微绷紧,谢太傅慈爱地一笑:“秋千也坐得,只是不可过高。”   玄玉韫眼前一亮。   “那我呢?那我呢?我也想跟哥哥姐姐一起玩儿!”谢持星因为谢珠藏的礼物、玄玉韫救过他的缘故,对他们有天然的亲近。此时一听祖父的话里只提到了大哥和二哥,偏偏把他漏下了,当即就扬起了鸠车,不满地抗议。   谢二公子及时地缩了一下头,嘟囔道:“持星啊,你悠着点,别又把鸠车磕到哥哥的头上了。到时候,哥哥的头磕破了事小,你鸠车要是磕坏了,你这一嗓子哭的,能把哥哥吓得三魂丢了六魄。”   众人都被谢二公子逗乐了。倒是谢尔雅,笑容有几分勉强。毕竟,谢珠藏五岁时的事,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而谢家三兄弟之间的情谊,她也实难融进去。   谢太傅含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啊你,带上持星吧,小辈们一道玩也好。不过……”谢太傅朝谢珠藏招了招手:“阿藏,你得让祖父刻上身量,再跟他们去玩不迟。”   谢珠藏欣然应允。   他们走到正厅,谢珠藏果然在第三根柱子的下方摸到了一条刻痕。   玄玉韫也弯腰去找,忍不住道:“好矮。”   谢珠藏瞪了他一眼,口中小声嘟囔:“韫哥哥那时候,也不、不高呀。”   大家都是五岁的豆芽儿,谁还能比得过谁不成。   玄玉韫瞥她一眼,扬声对谢太傅道:“太傅,不如替孤在阿藏身边,也刻一条吧。”   谢太傅自无不允。   谢太傅替他们刻完,颤颤地摸上替谢珠藏新刻的刻痕,又想要伸手去摸谢珠藏的头顶。可他的手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我们的阿藏,长大了啊。”   这一句话,没有谢大夫人话语中对谢珠藏为人处世的赞赏,而只是再单纯不过的,老一辈,对于儿孙长大的万千感慨。   谢珠藏看到,谢太傅的眸中似有泪光。   可不等她确认,谢太傅就朝玄玉韫行礼,然后转身踱步下台阶,施施然道:“你们几个好生玩,在这儿逛园子也成,去凌波亭泛舟也成。大郎,你跟我走。大郎媳妇,等午膳时候你再来叫他们。”   谢珠藏等人恭敬地目送谢太傅等人离去,等看到长辈们的影子消失在月门,谢二公子立刻就活络起来:“殿下,凌波亭泛舟?”   比起荡秋千,当然是凌波亭泛舟好玩。   玄玉韫有些迟疑地凑近谢珠藏耳语了几句,谢珠藏撇撇嘴,哼应了一声。她话音才落,玄玉韫就“痛心疾首”地道:“阿藏想荡秋千。”   谢珠藏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他分明说的是:“你看看,孤如今比你可高上一个头。”哪有半个字扯到了“荡秋千”上!   玄玉韫看着谢珠藏,唇边也有狡黠的笑意:“阿藏,你不想吗?”   谢珠藏哑然无声。   她还真想。   谢珠藏有些气,可只好点了点头。   谢二公子一听是谢珠藏想,当即就道:“那咱们就去荡秋千。祖父没过几月就会来查这秋千的绳索是否稳当,不用担心。”   谢二公子举着谢持星,欢声笑语地带着他们往秋千处走。   谢尔雅落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一家子亲密的背影,只觉得满心疲惫。   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第51章 心旌摇   谢尔雅虽然知道自己是一定要跟上去的, 可她的心情沉重,只觉得双腿像黏在了地上,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同样是年幼失怙, 她与谢珠藏相比, 就是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如有云泥之别。   毕竟, 谢珠藏跟谢家这三兄弟, 才是真正血缘亲近的家里人。哪怕他们不时常见面,可谢珠藏一来, 她便是众星捧月,当之无愧。   “堂姐。”谢珠藏的声音忽地在不远处响起。   谢尔雅一愣,抬头望去——谢珠藏站在众人中间, 含笑着向她走来。   谢珠藏的笑容,干净明快, 不是嘲讽不是嗤笑,只是单纯的心情好的笑容。   等谢珠藏走到谢尔雅身边时, 谢尔雅还有点怔愣。谢珠藏却主动地对她道:“哥哥们嫌荡、荡秋千是……女孩子的玩法, 我跟着哥哥们, 远不如……跟着堂姐好玩。堂姐可不能就、就在这小池塘边上……流连忘返。”   谢尔雅还没什么反应, 玄玉韫先瞪大了眼睛。   谢珠藏这话一说, 让他还怎么找借口坐到秋千上去!这丫头果然记仇, 自己方才不过就开了她一个小小的玩笑,她转身就要给他挖个坑。   谢尔雅神色间有几分诧异, 几分茫然。   她听说了宫里传来的消息。虽然一个人的风评故事都做得了假,但谢尔雅以为,改宫规、压扈昭仪, 像是谢珠藏会做的事。   谢尔雅还记得,画舫赏灯时,谢珠藏扑过去救周四姑娘时的场景。   但谢尔雅同样也知道,要在扈昭仪的严防密守下,将这样好的声名传出来,得费多大的本事。而这样一个有本事的谢珠藏,不可能看不出她在谢家的作用。   谢大夫人养着她,就是为了当太子良娣的——怀慜太子逝世,那就当玄玉韫的太子良娣。多简单的事。   可谢珠藏,为何还要对她笑脸相迎?难道谢珠藏真的浑不在意吗?   谢珠藏向谢尔雅微微欠身:“还没谢、谢过堂姐……画舫上救命之恩。”   若说谢珠藏喜欢谢尔雅,那是不可能的。可谢珠藏同样也记得,当日画舫撞船,她差点儿落水,是谢尔雅站在她身后,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披风。   虽然拉住她的那一下,只是谢尔雅的举手之劳。但电光火石之间的选择,可以窥见一个人真实的品性。   谢尔雅忽地听到谢珠藏这句话,神色有些怔忡:“我怎么可能让你落水呢?那是举手之劳、自然之理,不必谢。”   谢珠藏微微一笑:“若是换了别人,可就不、不可知了。”   那时人群混乱,谢尔雅只需要佯装向前摔倒,谢珠藏无疑就会落水。若是再引侍卫来救,那谢珠藏的声名,当日就会被毁得彻彻底底。   可谢尔雅没有。   谢珠藏仔细回想前世,谢尔雅嫉妒她,总是含糊不清地挑拨离间。可谢尔雅也的确没想过要害死她,甚至还三翻四次的,替她与扈玉娇交锋。也正是因此,前世的她才会信任谢尔雅。   谢尔雅如同谢家放在她身边的一柄双刃剑,刺伤了扈玉娇,却也割伤了她。   谢珠藏的及笄礼就在两月之后,论理,谢尔雅是唯一的赞者人选。因为谢珠藏没有什么众所周知的手帕交,若是不选谢尔雅,恐怕会落人口舌,引人议论说谢珠藏与谢家不和。   但是谢珠藏需要亲自确认,谢尔雅能不能当这个赞者。若是不能,她还不如请谢大夫人另为甄选合适的人选,大不了安个什么往来通信的手帕交,也不是不可以。   谢珠藏向谢尔雅伸出手,但她不习惯跟谢尔雅亲近,便只轻轻地拉了拉谢尔雅的衣袖:“大哥、二哥和持星,都发现你没、没跟上来。”   谢尔雅一愣,抬头看向谢家三兄弟。谢持星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便蹬蹬地跑过来,扯了扯谢尔雅的袖子:“阿姐阿姐,你怎么还不来呀?要去坐秋千了!”   谢持星虽虎头虎脑的,可是扯谢尔雅的袖子,也不用力,轻轻地拉一下就放了手。谢持星又蹬蹬地跑到谢二公子身边去,张开手想要谢二公子抱。   谢二公子吓得赶紧避开,连连朝谢尔雅招手:“尔雅你快点来!我可真是抱不动这个秤砣了,让他赶紧秋千上待着去。”   谢尔雅噗嗤一声笑了,她抬手悄然地抚去眼中的泪花,声音清朗地道:“欸,来了。”她应罢,回身看着谢珠藏:“多谢。”   谢尔雅很明白,他们都知道自己为什么停下来落在人后,可没人点破让她难堪。哪怕是玄玉韫,也只是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或许,她的处境,比之谢珠藏,也没有那么不堪。   *   然而,等谢珠藏坐上秋千时,谢尔雅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和谢珠藏的差距。   玄玉韫本来还想假装生一下谢珠藏气,谁叫她说“荡秋千是女孩子玩的”,男孩子怎么就不能玩荡秋千了!但是,等玄玉韫一看到谢珠藏坐上秋千,双手握着两边的粗麻绳,玄玉韫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不要荡太高。”玄玉韫厉声道。   阿梨本来喜滋滋地给谢珠藏推秋千呢,突然被玄玉韫这么一下,差点儿推了一下狠的。阿梨虚抹了一把汗,只好小心翼翼地用力。   谢二公子忍不住捂着嘴哈哈笑了起来——实在是谢珠藏荡得也太低了,她腿一伸直,都能直接搭到地面上。   谢珠藏脸上有了薄红:“要高一点!”   玄玉韫忍了忍,看到谢珠藏终于荡到了双腿伸直够不到地面的高度,立刻道:“可以了!”   阿梨也算身经百战,对玄玉韫就在耳畔的声音已习以为常。只是谢珠藏就有些不爽快了,她让阿梨停下秋千,一溜烟从秋千上滑下来:“韫哥哥,你来坐,我来推。”   玄玉韫惊讶地看着她:“你来推?”   就在不久之前,谢珠藏可还试图阻拦他坐秋千呢。   谢珠藏认真地点头:“对呀。”   她又哪里是真想阻拦玄玉韫呢,不过是想杀杀他的威风,谁让他光拿她作筏子了。   “坐嘛。”谢珠藏轻轻地推了一下玄玉韫,笑道。玄玉韫严肃地摇了摇头:“孤不坐。”   谢大公子和谢二公子都看着呢!   谢珠藏眨了眨眼,对谢大公子道:“大哥哥,劳烦你去问、问问,凌波亭的小舟……能乘了吗?”   这话自然不用谢大公子亲自去问,但谢大公子闻弦音而知雅意,当即便道:“好。二弟,持星困倦,你带着他去寻阿娘。尔雅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凌波亭布置得如何了。”   谢二公子和谢尔雅都是聪明人,只是谢持星有点儿懵:“我不……”他正兴奋着呢,一点儿都不困啊!   谢二公子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抱着谢持星就走:“走咯!”   玄玉韫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谢珠藏伸手握住了肩。   谢珠藏本来是想学那大刀阔斧的模样,把玄玉韫一把按到秋千上的。只是她忘了自己比玄玉韫矮上不少,她垫着脚是能伸手够到玄玉韫的肩膀,要施力按下去,却有些难。   乍一看,倒像是谢珠藏伸手环抱着玄玉韫一样。   阿梨多机敏的人呢,当即就一手拽着入墨,一手拽着松烟,硬是悄无声息地把宫人们都带着转过了身去。   谢珠藏没意识到,她还较着劲儿,打算再尝试一下呢。   玄玉韫先乐了。   他身子微微后仰,双手虚扶在谢珠藏的腰际,以防她不小心跌跤,嗤笑道:“阿藏,你是不是忘了刚刚才刻下的身量?”   谢珠藏扁着嘴,松开手,放在玄玉韫的胸前推了推。   玄玉韫见她模样委屈,只觉得好笑。他伸手握住谢珠藏推拒的手:“你把人都撵走了,一会儿把孤的衣裳弄乱了,到时候你怎么跟伯母解释?”   玄玉韫倒没多想,他不过调侃两句,脑子里想的也是担心失礼,又或是谢大夫人误以为他们起了争执。   可谢珠藏的脸却腾地一下红了。   玄玉韫到底在说点什么虎狼之词!   她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就唰地从玄玉韫怀里溜了出去,噌地坐到了秋千上,低着头:“你不坐,那我坐!”   玄玉韫还没来得及怔愣怀中一空,就见谢珠藏一副不愿搭理他的模样,陡生疑惑。   要是为着先前他故意说她想坐秋千的事,也不至于现在才发作呀?他方才难道还做了什么天怒人怨、没有自知之明的事?还是……谢珠藏当真是想看他坐秋千?   玄玉韫颇有些七窍开了六窍——一窍不通的困惑。他走到谢珠藏的面前,低头温声问她:“你怎么了?”   当真是困惑极了。   谢珠藏诧异地抬起了头——这是玄玉韫头一回没有“冷嘲热讽”地询问她,而是径直问她怎么了,言辞间,还带着点忐忑和不知所措。   然而,谢珠藏忘了自己脸上红晕未消。她这猛地一抬头,一张粉嫩嫩、脸颊绯红若云霞的小脸,一下就冲击了玄玉韫的视线。   玄玉韫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那夜垂身的一吻。   他伸手,摩挲着谢珠藏的脸颊——有一点点肉,软乎乎的,带着温热的气息。   谢珠藏有点儿懵,还不知道自己现在处于什么境况:“我……”   谢珠藏自然说不出口。比起玄玉韫,她可是已经经历过大婚的人!   谢珠藏低眉敛目,遮掩自己薄红的脸。她眉睫忽闪,沾染着骄阳,像涂着金粉的蝶翅,熠熠生辉。   玄玉韫的呼吸一滞,又无可避免地急促起来。他下意识地用手勾着谢珠藏的下巴,想要看她明澈的眼睛,也再望一望,那温软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推荐】   今天新发现一个看了会心情变得超级好的纪录片——《可爱的小崽子们》!   刚刚出生的小动物真的太太太可爱了! 第52章 掷千金   “殿下, 可以入席了!”   谢大夫人的声音忽地在身后响起,玄玉韫一个趔趄,一下把自己的下巴磕到了谢珠藏的头上。他心中才生的绮念, 顿时消失无隐无踪。   “好疼!”谢珠藏和玄玉韫一个揉着头, 一个揉着下巴,都疼得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谢珠藏幽怨地瞪了玄玉韫一眼,伸手扶了扶自己的发髻。玄玉韫轻咳一声, 低着头整理自己的衣襟。   等两人准备好了, 这才双双站起来,向谢大夫人致意。   谢大夫人唇边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对眼前的一切熟视无睹。直到谢珠藏走到她身边,谢大夫人唇边的笑意才更深了些:“阿藏,你癸水来了吗?”   谢大夫人轻声问她。   谢珠藏脸上好不容易消散的红晕, 一下子又漾了起来,她摇了摇头。   “那也快了。”谢大夫人欣慰地道, 却又很是遗憾:“要是能……”多留几岁,就好了。及笄过, 癸水至, 谢珠藏也就要出嫁了。不过, 谢大夫人将这后半句咽了下去。   玄玉韫本走在最前面, 听闻谢大夫人跟谢珠藏在耳语, 只是听不太清楚。   只是, 等他再一次看到谢珠藏通红的脸,玄玉韫的心里跟被羽毛挠过似的, 痒痒的。只是他怎么可能放下架子去问谢珠藏跟谢大夫人说了什么,只能板着脸,佯装一幅高冷模样。   至于有没有坐上秋千这件事, 早就被他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了!   *   等用过了午膳,玄玉韫心里就更别扭得慌了。   玄玉韫眼睁睁地看着谢大夫人送谢珠藏和谢尔雅上马车,谢珠藏这个小没良心的,不仅临行前一直跟谢持星在一块儿,等走上马车了,竟还是一次也没有回头。   玄玉韫抿着唇,觉得自己有点生气。   等谢持星放开谢珠藏,玄玉韫一把把他带到自己身边来,按着,不许乱动。   就在这时,马车帘被撩了起来,谢珠藏露出一张小脸,朝玄玉韫挥了挥手。   “咳。”玄玉韫轻咳一声,有些微的得意:“晚膳前,孤去接你。”   因为谢持星依依不舍,而特意撩开帘子跟谢持星挥手告别的谢珠藏:“……诶?”   但是她很快调整好了心情,点头高兴地道:“好呀!”   谢持星被玄玉韫按着肩膀,还有点不服气,扑腾地道:“阿姐是在给我挥手的,我还没来挥够呢!”然而,马车帘已经被放了下来。   谢二公子哈哈一笑,敲了一下谢持星的头:“想多了吧傻小子,你阿藏姐姐,那只能是给殿下挥手告别的。”   谢持星还小,嗷嗷地抱着头,很不服气。   玄玉韫听到谢二公子这么说,气顺了,说话就很和气:“就当她是在给你挥手吧。”   谢持星有点儿怕谢二公子再敲他一个爆栗,只好在心里嘟囔呐喊——   什么叫“就当”,那本来就是给我挥的手!他们约好了的!   他可真是太委屈了!   *   车马再一次驶至集庆街,谢珠藏的心情同上一次相比,不可同日而语。?轻?吻?最 ?萌?羽?恋?整?理?   谢珠藏悠然地靠在引枕上,听着外头热闹的人声,心中少了几分渴望的焦急,多了几分悠然与自在。   “我上次,逛过萃玉轩啦,这一次,去看看天、天工坊吧。伯母说,有新进的云、云雾绡。我还不知道……云雾绡是什么呢。”谢珠藏扶着阿梨的手走下马车,对谢尔雅道。   阿梨替谢珠藏撑开绘着碧叶红荷的罗伞,谢珠藏走到伞下,转过身来,朝谢尔雅莞尔一笑。   这一笑,让谢尔雅心中都忍不住为之一悸。   尽管还是同样的一张脸,可谢尔雅却觉得,每一次见谢珠藏,好像都不一样。   她入宫送炉罩时,谢珠藏脸上满是警惕,人也显得疏离,像寒冰;赏梅宴上,谢珠藏脸上是局促,面容也好像缩成了皱巴巴的布;画舫赏灯,谢珠藏脸上是坚定,可这坚定里又透着点不得已而为之的不安,她的脸便像是刺猬,遇到危险时才会竖起浑身的刺。   可那从前的相见,都不如今日——谢珠藏宛若罗伞上从淤泥之中冉冉而生的红莲,亭亭玉立地开合,悠闲地渡着河中波浪,出落得大方而又伶俐。   谢尔雅直至今日,才恍然意识到,谢珠藏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坯子,静女其姝,令人难以挪开视线。   天工坊的侍女也是极眼尖的人,一瞧见谢珠藏的衣裳和阿梨手中的罗伞,就笑盈盈地迎了上来:“小娘子们今儿可是为着云雾绡来的?”   “若是寻常料子,自当是我们天工坊好生给小娘子送到家里去。只是这云雾绡,远观若云雾袅袅,触之丝滑若水,是涠洲郡新产,难得一见的珍品,所以我们天工坊不往外送。”   侍女拿出一件样衣给谢珠藏摸,一张巧嘴夸得天花乱坠:“小娘子芙蓉如面柳如眉,我可从没见过跟小娘子一样标志的人,真真得云雾绡来相配。”   侍女瞧见了谢珠藏,转眼看见谢尔雅,立刻补了一句:“原也是小娘子身边,才能有这样好看的闺中密友。若是云雾绡制成一样的两条裙子,走出去一瞧,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谢尔雅还沉浸在对谢珠藏回眸一笑的震惊中,见侍女没有第一时间想起她,也并不在意。   反正,她原本月例就少,也不是头一次被侍女忽视了。若是恰巧遇上赵二姑娘和扈玉娇,她只会比此时更难看。   谢珠藏则打量了一番这云雾绡制成的襦裙,伸手摸了摸。这侍女倒是没说错,确实是丝滑若水。只是,她衣裳里也不缺这顺滑的料子。再加上这襦裙为了凸显云雾绡的仙气,是纯白色的,谢珠藏便失了兴趣。   不过,既然是时兴的衣料,用来送礼自然是极好的。   谢珠藏盘算了一下要送的人,谢家有谢大夫人、谢尔雅和谢大公子的媳妇。宫中送了赵婕妤,却不可不送扈昭仪,再加上她自己,统共得有六匹。   “要六匹。”谢珠藏果断地道。   谢尔雅一下子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错愕地看着谢珠藏。若是寻常布料,谢珠藏以匹论也就罢了,但这可是云雾绡!   侍女本来还在说:“……小娘子扯上一丈,就能做一条褶裙……”结果谢珠藏竟然以“匹”论!?一匹可是四丈,能做四条褶裙了!   侍女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赶紧道:“不敢瞒小娘子,这云雾绡是一百银子一匹。”   侍女也怕小娘子胡乱花钱,别信口开河,反倒被家中找上门来,连累她们天工坊。这样的事儿可也不少见。   侍女小心地看着谢珠藏的脸色,道:“云雾绡珍贵,堪比冬日进贡的大绒。”侍女在“进贡”两个字上,声音更重一点。   一匹大绒要一百二十两,能买四亩上好的田地,可见其贵。那普通的绸缎一匹才三两银子,当然,这侍女是不会说的。   “不论何人,都是这个价?”阿梨问道。她对谢珠藏今儿有多少银钱还是很有自信的,阿梨唯一想的,就是别让谢珠藏当了冤大头。   侍女以为谢珠藏要摆身份来降价,心中起了“果然如此”的念头,立刻正色点头道:“我们天工坊都是明码标价的,童叟无欺。靖如大长公主也在我们这儿买走了两匹云雾绡,也是这个价。”   所以,甭管是谁,摆身份都没用。她们天工坊开遍三国,也不是那等好欺负的商户。   侍女脸上不复有先前的喜色,眸中暗含了怀疑和打量。她没见过谢珠藏,对谢尔雅也没什么印象——这么说来,这两位不是她们天工坊的常客。也不知道眼前的两位小娘子,是不是那乡下人进城,打肿脸充胖子的。   谢尔雅对侍女眼神的变化,感触十分明显,登时就下意识地低了头。   那侍女着重地看了眼谢尔雅,心中顿生了疑窦,将手中的云雾绡制成的衣裳也收了回去:“这衣裳纯白,倒是不好在外头放久了,免得沾了灰。”   谢珠藏不以为意地道:“换一件就是。”   谢珠藏对钱财这方面,向来都比较钝。她父母早逝,丰厚的家产三分之二都充作了她的嫁妆,更不用说宫中流水一般的赏赐。   阿梨则看出来了侍女态度的变化,点头应和谢珠藏道:“姑娘说得是,也就图个新鲜。不然,姑娘的衣箱里添这一匹云雾绡,着实没什么稀奇。”   侍女心下一惊,刚换上赔笑的脸,就听阿梨朗声道:“这六匹云雾绡,我家姑娘都要了。”阿梨顿了顿,看着那侍女,似笑非笑道:“不过,要换个人来伺候。”   侍女一惊,怎么哈腰点头阿梨也不松口。谢珠藏多少看出了点端倪,笑着随阿梨去了。侍女没法,只好将常伺候达官贵人的纱娘子请了出来。   阿梨一见纱娘子,当即就掏银子准备付钱。   高门望族,大多是记账,鲜少有谢珠藏这样当即银货两讫的。纱娘子见她果断,喜不自胜地道:“小娘子好眼力,我们天工坊一共进了三十匹,如今统共就只剩下七匹云雾绡了,您可当真是赶了个巧儿。”   纱娘子将每一匹云雾绡都卷成轴装,用石榴红色的缎带系着。然后,纱娘子精心地把每一匹系好的云雾绡分别装进梨花木雕的盒子里。这盒子外雕着祥云纹,正中刻着“天工坊”三个大字,右下角是天工坊的印章。无一处不透着精贵雅致。   纱娘子一边命人帮着把盒子搬到马车上去,一边积极地对谢珠藏道:“姑娘,这一楼还有些料子,二楼备了茶水,展出我们天工坊绣成的样衣和小物,您要不要逛一逛?”   谢珠藏也就对云雾绡有点兴趣,对其他的布料兴致缺缺,便想往二楼去。   谢尔雅迟疑地道:“阿藏,我再在一楼逛一逛,一会儿在上去寻你。”   谢珠藏微微有些诧异。论理,谢尔雅如果秉持待客之道,得该陪她一起上去才是。谢尔雅在人前,也素来是个谨守本分的人,怎么今日,反而不跟着她上楼了?   谢珠藏看了谢尔雅一眼,望见了谢尔雅眸中的不自在。谢珠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堂姐自便。”   谢珠藏说罢,施施然走了上去。   谢尔雅看着谢珠藏上楼的背影,望着侍女殷勤地伺候,悄然地大松了一口气。   然而,谢尔雅这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就听赵二姑娘在外头娇声道:“本姑娘要两匹云雾绡,快点儿。” 第53章 千千结   赵二姑娘声音一亮, 天工坊一楼候着的小侍女就笑着迎了出去:“赵二姑娘里面请。”   赵二姑娘瞥了眼这小侍女:“常伺候本姑娘的人呢?伺候谁去了?”   小侍女下意识地先看向了谢尔雅,然后往上看了眼——常伺候赵二姑娘的人,正是天工坊里颇负盛名的纱娘子, 正在伺候谢珠藏呢。   赵二姑娘顺着小侍女的视线, 也看到了谢尔雅:“哟,谢大姑娘也在啊,稀客呀。”   谢尔雅缄默地朝赵二姑娘微微欠身。   赵二姑娘想刺她几句, 眼睛提溜一转, 对小侍女道:“你这呆头呆脑的,就是不如纱娘子机灵。还愣着作甚?把本姑娘要的两匹云雾绡包起来呀。”   赵二姑娘说罢, 不等其他人开口,就看向谢尔雅,讽刺地道:“可惜了, 若不是两匹云雾绡,就做得成八条褶裙, 分给我亲近姊妹,竟是半寸也剩不下。不然, 也好给谢大姑娘扯上一条, 穿出去见程哥哥, 岂不美哉?”   赵二姑娘说到“程哥哥”三个字, 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恨意。   谢尔雅眸色一厉:“赵二姑娘慎言。”   “呵。”赵二姑娘甩了一下帕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花朝节去踏青, 你不就跟程哥哥走得极近吗?”   赵二姑娘说着,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可别说什么‘表兄妹’之类的幌子。我们谢大姑娘、谢大姑娘地叫着,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正经的谢家姑娘了?没听我们叫谢姑娘,从来不在中间加个排序吗?谢珠藏才是正经的谢姑娘。”   谢尔雅神色一黯,抿着唇, 没有说话。   赵二姑娘哼了一声,不耐烦地对小侍女道:“本姑娘说了这好半天话,你怎么还没把两匹云雾绡呈上来?当真是木头木脑,没有一点儿用处!”   这样小娘子相争的场面,小侍女见的也不少。她陪笑着道:“赵二姑娘,真不是小的不给您呈上来,实在是天工坊已经没有两匹云雾绡了,只剩下了一匹。”   赵二姑娘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你胡说什么?我两个时辰前来问,可还有七匹!这应天城里,买得起云雾绡的就那么几家,我可早打听过了,她们都已经买好了。”   小侍女有些迟疑地看向谢尔雅,她有点儿拿不准到底应不应该透露是谁买了这六匹云雾绡。   赵二姑娘见小侍女看着谢尔雅,一时会错了意,冷笑一声:“你可别告诉我,是她买的。谢大姑娘她月例才多少银子,还能买得起一丈云雾绡?真是笑话——”   赵二姑娘话音方落,就有人朗声道:“是我买的。”   赵二姑娘看向楼梯,就见谢珠藏正站在楼梯上,不疾不徐地拾级而下。   谢珠藏身上穿着藕荷色的衣裳,瞧上去依然素雅,可却不再显得寡淡。是静谧之中,又带着点儿灵动。像她裙摆上栩栩如生的几尾鱼,随着她的走动,仿若活过来了一般,于衣裙上的碧叶粉绝间游走。   赵二姑娘霎时泄了气:“谢、谢姑娘啊。”   谢珠藏或许缺胆量、缺伶牙俐齿、缺朋友,可她唯独不会缺钱。谢二夫人当初的嫁妆,是十里红妆动都城。檀香木盒上的红色绸缎,几乎都要映红了应天城的天。   谢尔雅没有想到谢珠藏会下来,她皱着眉头看了赵二姑娘一眼,担忧地道:“阿藏,你怎么下来了?”   谢珠藏刚刚令士林交口称赞的名声,可不能在小事上跌跤。   “云雾绡。”谢珠藏朝谢尔雅了然地笑了笑,然后看着赵二姑娘,神容温和:“我听见,你要买两、两匹?”   赵二姑娘眼睛滴溜一转,哀声道:“是啊,我跟家中的姐妹说好了,这一次要买两匹云雾绡回去做褶裙,可谁知……竟只剩下一匹了。这我不是得厚此薄彼了么……这可如何是好!”   赵二姑娘说着,声音哀愁。她身边的使女适时地道:“能不能请谢姑娘抬爱,容我家姑娘一匹呢?”   赵二姑娘期待地看向谢珠藏,又迟疑地挪开视线:“谢姑娘喜欢,便是一人用上三四匹也无妨。”   求人还要摆出这样的姿态,暗示谢珠藏挥霍无度。   “赵二姑娘,货物买卖,本来就是先到先得。”谢尔雅拧眉道:“你何必表面示弱,实则步步紧逼?”   赵二姑娘神色一厉:“谢大姑娘倒是说起我来了?也不见当时佯装无意地来扈家喝茶,是怎么‘不经意’地让娇娇去请谢姑娘的?”   如果没有当初谢尔雅的暗示,扈玉娇就不会被激得去探谢珠藏的虚实,现在也不会被逼得待在家中“吃斋念佛”,她赵二姑娘,也不会连买两匹云雾绡都要看别人的脸色!   谢珠藏不耐烦听她们扯皮,她挥了一下手,神色自若地道:“如果我……不匀给你,剩下一匹云、云雾绡,你就,不买了吗?”   赵二姑娘掩面:“不敢厚此薄彼呀!”   “哦。”谢珠藏应了一声,朝一旁的纱娘子温和地点了点头:“既然……赵二姑娘不买,那剩下的……一匹云雾绡,我也要了。”   赵二姑娘一僵,惊愕地看向谢珠藏。   “明码标价,先到先得。”谢珠藏站起身,拂了拂自己的衣袖,礼貌地道:“而且,我问过你了。”   阿梨知道谢珠藏不想留在天工坊了,便站到屋檐外,替她撑起罗伞。   “谢姑娘当真一个人要用七匹云雾绡?”赵二姑娘不甘心地想追出去。   谢珠藏回头一望:“送人。难道,扈昭仪……还用不得一匹云、云雾绡?”   赵二姑娘吃瘪,一下子不敢说话了。   谢珠藏耳边清净了,便朝谢尔雅道:“一匹云雾绡,也就只能做、做得成一套衣裳,堂姐若是……要多两套,我再把我那匹,匀给你。萃玉轩的东西,嗯,没意思,去胭脂铺吧。”   一个“再”字,让谢尔雅愕然地看着谢珠藏。赵二姑娘买一匹都要小心算计,看一匹云雾绡能做几条褶裙,没想到谢珠藏一下子就要送她一匹,甚至还愿意把自己的那匹匀给她。   赵二姑娘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看着谢珠藏施施然离去的背影,几乎要把牙咬出窟窿来。   *   胭脂铺里倒是没什么人,谢珠藏随意地逛了一圈,她意不在胭脂,而在问谢尔雅:“她想……嫁给表哥?”   谢尔雅本来正伸手想要去拿一盒胭脂,乍一听谢珠藏的话,她手一滞,低声道:“是。”   程家如今适龄的小郎君,也只有程云溶一个人。   谢珠藏隔着一道货架,抬头看向谢尔雅。谢尔雅低着头,重新伸手去拿一盒上头绘着相思红豆的胭脂。   谢珠藏移开目光,随手拿了一盒胭脂在手中把玩:“那你……?”   然而,只听“哐当”一声,谢尔雅手中的胭脂盒掉在了地上。   胭脂铺的侍女闻声而来,才发出了“啊呀”一声,谢珠藏就朝侍女颔首道:“我们买了。”   侍女麻利地收拾了地上的胭脂盒:“小娘子真是体贴人。您放心,里头的胭脂是一点儿也没摔坏的。我给小娘子包好,您回去保准能用得上。”   因为谢珠藏早先就没有让胭脂铺的侍女来伺候,因此,侍女把摔在地上的胭脂包好,递给了阿梨,又退了回去。   谢尔雅的脸色惨白,她看着谢珠藏,神色躲闪中带着哀求。   谢珠藏心底里叹了口气,没有再问下去。   谢尔雅还不是那个前世笑脸相向,却实则话中有话的小娘子,她一时不慎流露出的情绪,让谢珠藏已经知道谢尔雅不敢说出口的答案。   谢尔雅的确喜欢程云溶。她和程云溶的关系,好到足够让赵二姑娘嫉妒。   可前世,谢尔雅却成了太子良娣。   谢珠藏手中虽拿着一盒胭脂,却十分心不在焉。   这一世,谢家会放弃送谢尔雅进宫的念头吗?   “阿藏,你挑好胭脂没?”谢珠藏正发着呆呢,忽地听到了玄玉韫的声音。   谢珠藏惊讶地看向门口,只见玄玉韫跨步而来,他身后跟着谢二公子和谢持星。谢持星正激动地想窜过来,却被谢二公子一把揪住了领子。   “韫哥哥!”谢珠藏喜道:“你们怎么……就来了呀?”   玄玉韫有几分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谈完了,自然就来了。太傅他们直接往樊楼去了,我看你的马车就停在胭脂铺外,顺道过来接你,免得你逛了半天,反而错过了樊楼的小食。”   玄玉韫说罢,扫了一圈货架,上头摆着各色的胭脂,有“白玉”、“朱颜”、“澄黄”,除了颜色,玄玉韫压根不知道这些有什么区别。   他也懒得挑,索性随手指了一圈,对侍女道:“各色拿一个,都包起来。”他自然地对谢珠藏道:“你也别挑来选去了,都买了,喜欢的或自己慢慢用或送人,不喜欢的赏给下人就行了。”   谢珠藏眨了眨眼睛,也不跟玄玉韫说自个儿有钱,只乖巧而欣喜地点头:“谢谢韫哥哥!”   玄玉韫有些不自在地把手握成拳放在唇边咳了一声:“咳,走吧,别耽误时间,咱们去樊楼。”   玄玉韫往前走一步,与谢珠藏错身,几乎是耳语道:“等樊楼用完晚膳,我带你去情……”玄玉韫顿了一下,含糊地道:“情人柳下赏灯。”   “诶!?”谢珠藏眼前一亮。   玄玉韫见她激动,也不由得含笑得意地道:“你之前千灯节出来,哪有好好地赏过灯。这一次,就你跟我,好好地看。” 第54章 系今生   对于玄玉韫的提议, 谢珠藏自然是欣喜若狂。哪怕到樊楼见到了谢大夫人,谢珠藏脸上的喜色都还没有收住。   谢大夫人见状,打趣道:“瞧瞧我们阿藏俏生生的模样, 不怪殿下心里挂念。”   谢珠藏一听这话, 就恍然大悟——谢大夫人这是在打趣玄玉韫为了她提前出门呢。   谢珠藏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   谢大少夫人也笑道:“阿藏羞什么呀,今儿是乞巧节,定了亲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们携手游湖也是使得的。情人柳长情留, 阿藏可别忘了去情人柳系上一条红线呀。”   她们这一席只有谢大夫人、谢大少夫人、谢珠藏和谢尔雅四人, 谢大夫人竟也一改平素不苟言笑的模样,赞许地点了点头, 提醒道:“晚膳后桃叶渡那儿有七娘会,你们俩得先向七娘乞巧,再各自去玩儿。”   “尔雅, 我已经嘱咐过二郎,让他带着你去各处走走。哦对, 溶郎那孩子也会来,到时候你们仨做个伴, 好好玩。”谢大夫人示意身边的使女把一个钱袋子交给谢尔雅的使女。   谢尔雅一听到“溶郎”这两个字, 身子微微紧绷, 下意识地看向了谢珠藏。   谢珠藏低头吃着小食, 面上丝毫不显。   谢尔雅心底松了一口气, 真心实意地对谢大夫人道:“多谢阿娘。”   *   应天城庆祝乞巧节, 最要紧的就是“七娘会”。官府会在桃叶渡摆上层层香案,每次进两人, 让未成婚的小娘子们将自己制成的乞巧物什摆到香案上,再拜三拜,向七娘祈求心灵手巧、姻缘美满。   谢珠藏与玄玉韫虽自幼订婚, 但因为还没有大婚,因此谢珠藏得以同谢尔雅一起跪到香案前的蒲团上拜七娘。   七娘的彩灯神似上元节的月神灯,但与月神灯不同的是,七娘身后是两棵枝条缠绕的垂柳树,树上是成双成对的喜鹊。七娘手中拿着针线,她的眼睛不是看着明月,而是温柔地注视着跪在她面前的小娘子们。   谢珠藏三拜而起,却见谢尔雅还跪在蒲团上。谢尔雅神容认真而严肃,她站起身,与七娘象对视的一瞬,不由得抿了抿唇。   谢珠藏忍不住好奇,谢尔雅到底祈求的是能顺利成为太子良娣,还是能与程云溶喜结连理?   “阿藏!”玄玉韫喜不胜收的声音打断了谢珠藏的思绪。   谢珠藏抬首望去,只见玄玉韫手中拿着一条红线,朝她跨步而来。等走到她面前,玄玉韫才像刚回过神来一般,将手中的红线藏到了身后。   谢二公子和程云溶就站在玄玉韫身后,程云溶走上前来,他刚要笑着跟谢珠藏问好,就被玄玉韫冰冷的视线盯得打了个寒颤。程云溶无奈地笑道:“你们好好玩。”   程云溶说罢,朝谢尔雅笑了笑。   谢尔雅咬了一下唇,走到了谢二公子身边,隔着一个谢二公子对程云溶道:“表哥。”   玄玉韫不耐烦浪费时间在程云溶等人身上,他高冷地朝程云溶点了点头,就招呼谢珠藏:“阿藏,走吧。”   谢珠藏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谢尔雅。   谢尔雅低着头,程云溶隔着谢二公子,像是努力想跟谢尔雅搭话,脸上有些许落寞。   “谢珠藏!”玄玉韫的声音蕴藏着一点点愤怒和很多的委屈。   谢珠藏连忙回过身来,亲昵地走到玄玉韫身边,脆生生地应道:“诶!”   她应得那么欢快明朗,让玄玉韫一下子心软了。他抬头看着月亮,佯装毫不在意地把红线递给了谢珠藏:“喏,我听说乞巧节有这么个习俗,虽然麻烦了点,但入乡随俗,也是正理。”   谢珠藏环顾四周,立刻就明白了——往情人柳走的成双成对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们,手腕间会系着一条红线。   玄玉韫还在犹疑,要不要暗示得再明显一点,他忽地就感觉到一条红线缠上了自己的左手手腕,这红线还有他掌心的温度,   玄玉韫绷直了身子,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自己的手腕。然而,他只能看到谢珠藏乌黑的发髻。   “好啦。”谢珠藏灵活地把红线系在玄玉韫的左手手腕上。玄玉韫赶紧撇过头去,假装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的手腕。   谢珠藏不甚在意地把右手伸到玄玉韫的面前:“韫哥哥?”   玄玉韫咳了一声,强调道:“我是看在要入乡随俗的份上,不然,这么麻烦,我才懒怠系上。”   他一面说着,一面却弯下腰,小心地将红线的一端系在谢珠藏的手腕上。   谢珠藏见他系好了,便扯了扯红线,想看看系得牢不牢。谁知,她这一扯,却把玄玉韫吓了一大跳。   玄玉韫连忙攥紧谢珠藏的手腕,冷汗都要出来了:“你小心点!别扯断了!”   红线断,则姻缘断。可这话,玄玉韫一点儿都不想说。   谢珠藏无辜地看着他。玄玉韫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左手,握住了谢珠藏的右手手腕。但是,谢珠藏的右手手腕上系着红线,玄玉韫总忍不住要去拨弄它,心里正担心自己把它给拨弄断了,就发觉谢珠藏的手有些不自在地想要往上抽动。   玄玉韫心中一紧,想也没想地攥紧了谢珠藏的手,警告道:“别乱动。”   这一攥,他的手就自然而然地往下滑,与她十指相扣。   指与指交缠的那一瞬,谢珠藏和玄玉韫心中皆微微战栗。谢珠藏试探着,弯曲自己的手指,轻触到了玄玉韫的手背。但相触的那一瞬,谢珠藏又有些怯怯地想要缩回去。   玄玉韫握紧了她的手,将她紧紧地扣在了自己的身边。   谢珠藏讶然地抬头看着玄玉韫,却只见他目不斜视地看着正前方:“得快点去情人柳,去晚了,松烟留的位置可就得被人占了。”   他瞧上去一本正经,可月色照在他的耳朵上,明晃晃地映出了绯红。   谢珠藏抿唇而笑。   红线若隐若现地垂在他们十指紧扣的手腕间,系着一世美满的姻缘。   *   情人柳是栽种在招袖桥下堤岸上的一株老柳树,在情人柳外,官府用栏杆将它围了起来。尽管行人难以接近情人柳,但他们都簇簇拥拥地把红线和同心锁挂在栏杆上。   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玄玉韫和谢珠藏站在人群外,压根看不见里头的松烟,只能面面相觑。   “公子!姑娘!”松烟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出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小的找到了一个人少的地方,让己丑和己卯占了个位置。”   松烟说罢,带着谢珠藏和玄玉韫七拐八绕地绕开热闹的地方,走到了招袖桥的桥洞下。   桥洞下的河边亦有围栏,是围着情人柳的围栏的延伸。只是,老百姓大多喜欢在情人柳下挤热闹,便不太往桥洞来。   招袖桥的桥洞下有些黑,偶有月光滑过,照亮另一侧影影绰绰的人。好在月色昏黄,看不清人影。轻声低语,也听不清人言。   玄玉韫觉得这地方属实与他所想的有些差异,他的脸有点黑。   谢珠藏安抚地笑道:“这儿清净,不是更、更好嘛?”谢珠藏抬起自己的右手,轻轻地扯了扯手腕上的红线:“要是只、只有我跟韫哥哥,就更好啦。”   玄玉韫见她不在意,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低下头一面解红线,一面叮嘱道:“你解下红线之后,不要松手啊。我们得一起系到围栏上去才算数。”   谢珠藏乖乖地点头,解下玄玉韫手腕间的红线,两人各捏着一头,将红线系到了围栏上。   围栏上的红线大多染上了岁月的痕迹,他们的这一条是最崭新的。风掠过湖面,吹皱湖水,也吹起了这条簇新的红线。   玄玉韫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生怕这条红线被吹走了。   谢珠藏却静静地盯着这条红线,伸出右手,小拇指勾起,眯着眼笑道:“韫哥哥,拉钩呀。”   玄玉韫愣了一下:“什么?”   谢珠藏笑着,正色道:“百年好合。”   玄玉韫下意识地想要说她两句,可调侃或是顾左右而言他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他伸出手,紧紧地勾着谢珠藏的小拇指:“嗯。”   在这一瞬,玄玉韫以往的犹疑与忐忑,都被抛之脑后——他看到谢珠藏的眸中,只有他一人。不论是灯火还是月色,不论是星辉还是水光,都只能给他作配。   玄玉韫低下头,吻上谢珠藏软软的唇。   初始温柔,小心试探,带着浅尝辄止的迟疑。可这迟疑不过片刻,他半分都没有离开谢珠藏的唇。尔后愈发的强烈,攻城掠地——   他和阿藏,与父皇和母后不一样。   他们,是要百年好合的。   *   然而。   并不是所有人在今夜,都能祈到百年好合。   “谢尔雅!你果然拉着程哥哥在这里!”赵二姑娘歇斯底里的声音在桥洞的另一端骤然响起,如平底一声惊雷,让谢珠藏慌忙推开了玄玉韫。   虽然知道对面看不见人脸,可谢珠藏依然觉得自己的脸散发着热气,想也已经是通红了。   玄玉韫下意识地握着谢珠藏的肩膀,将她挡在了自己的怀中。他眉宇凌厉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暗骂一声。   “是赵二姑娘。”谢珠藏细细分辨那个声音,迟疑地道。   她分明记得,谢尔雅、程云溶和谢二公子是一起走的,怎么听赵二姑娘的意思,竟觉得谢尔雅和程云溶是在幽会?   谢珠藏脸上红晕还没有褪去,神色却已凛然:“韫哥哥,去看看。” 第55章 谢家意   程云溶才跟谢尔雅单独说了两三句话, 就被赵二姑娘撞破。程云溶本来就极尴尬,不曾想赵二姑娘怒气冲冲地直接点破了谢尔雅的身份,程云溶当即就沉下了脸:“赵二姑娘, 在下跟尔雅是和家人结伴出行。倒是赵二姑娘, 没什么事,往这儿来作甚?   程云溶的话让赵二姑娘几乎肝肠寸断。明明他们才是同居长干里,两小无猜嫌啊。就因为谢家收养了谢尔雅, 一切都变了。   “程哥哥!谢尔雅根本不是你眼里那个温良恭顺的小娘子!”赵二姑娘近乎语无伦次地道:“她, 她嫉妒谢珠藏,肯定是想要进东宫的!”   “我不想——”谢尔雅脱口而出, 但她才说三个字,又急促地止住了话。   程云溶皱起了眉头:“赵二姑娘慎言。你当东宫是何处?想去就能去?”   “说得好。”玄玉韫走过来,严厉地扫了赵二姑娘一眼。   赵二姑娘吓得一哆嗦:“殿、殿下……”她可还记得玄玉韫扔到她脚边的碎瓷杯, 让她回去连着做了三天的噩梦。   “我们,是一起来的。不过分开一、一小会儿。”谢珠藏走到谢尔雅身边:“赵二姑娘, 你无端恼怒,难道是……介怀那匹云雾绡?”   赵二姑娘哑然失声。   “一匹云雾绡而已。”程云溶大失所望:“你赏梅宴时, 对阿藏不尊不敬, 我还以为你只是受人误导, 却原来, 这才是真正的你啊。”   赵二姑娘焦急地看着程云溶, 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是的, 程哥哥,你听我解释!”   她是嫉妒谢尔雅得了一整匹云雾绡, 但她更介怀的是,程云溶居然跟谢家同行。她小心地跟着他们,果然见到谢二公子独自出去, 而程云溶跟谢尔雅竟然在单独说话!   但是,赵二姑娘却不可能把这个过程公之于众——她怎么可能让程云溶知道,她是那等会尾随他们的小肚鸡肠的小娘子!   赵二姑娘恼得几乎要把手中的帕子撕了。   “我们是跟家里人一起出游的,不过分开一小会儿,却让赵二姑娘误会了。”谢尔雅见到赵二姑娘如此失态,神色复杂地开口道:“既然殿下和阿藏都回来了,那我们也不多留了。”   “赵二姑娘……”谢尔雅看着她,顿了顿,才叹了口气道:“你好生归家吧。”   谢尔雅说罢,朝谢珠藏和玄玉韫微微欠身:“多谢。”然后便朝樊楼走去。   程云溶急急地追了上去。   “程哥哥!”赵二姑娘下意识地跟着程云溶跑了两步,又急遽地停下来。   “啧。”玄玉韫轻哼了一声:“当日欺人太甚,可曾想过有今日?”他随口说完,就伸手戳了一下谢珠藏的眉心:“你还愣着干什么?早点回家,别让伯母等久了。”   今日之事,十之八九是逃不过谢大夫人的眼睛的。谢珠藏回过神来,挽着玄玉韫的手,“嗷”地应了一声。   赵二姑娘看着玄玉韫和谢珠藏亲昵的背影,眼睛里几乎能喷出火来。嫉妒和无力,同时从她的心底涌上来,如惊涛骇浪。   当日欺人太甚,可曾想过有今日?   玄玉韫的话像一把刀,直直地扎进她的心口。   赵二姑娘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   谢大夫人确然听闻了此事,但她如没事人一般妥善地安排了谢珠藏和玄玉韫的寝居——玄玉韫得玄汉帝的首肯,今夜可以留宿在谢家。   谢大夫人叮嘱了阿梨几句,就对谢尔雅道:“尔雅,你过来。解释解释今晚的事。”   谢大夫人面色冷凝,显然是知道了谢尔雅和程云溶遇到赵二姑娘的事。   谢尔雅浑身僵硬,深深地低着头,应了声。   一旁的谢珠藏立刻站了起来:“伯母,我也……有事相商。”   谢大夫人讶然地看着谢珠藏,谢尔雅也抬起头来,露出诧异的神色。   谢大夫人略想了想,原本已经起身,闻言又重新坐了下来:“尔雅,那你先回房去等等我。”   谢尔雅紧张地看了眼谢珠藏,才低着头走出了房间。   等房中只剩下她和谢大夫人两人。谢珠藏并不故弄玄虚,而是径直道:“伯母,我这次出宫,是为了请及笄礼的赞者。”   谢大夫人了然地点头:“若是从前,伯母会直接安排好尔雅当你的赞者。但是,这一两年来,你经历了这么多事,也不是从前那个娴静不爱说话的孩子了。所以,你想不想让她当赞者,由你自己来定。”   谢大夫人显然知道,扈玉娇突然请谢珠藏去赏梅宴,有谢尔雅的手笔,尽管算不得什么天大的过错,但如果谢珠藏因此厌了谢尔雅,也无可厚非。   听谢大夫人这么说,谢珠藏决意问明白一直横亘在她心口的困惑:“伯母,家里是想把堂姐……送进东宫吗?”   谢珠藏本想迂回曲折地问明白,可是左思右想,都不如直接了当来得好。这件事,就是橫在她和谢家中间的天堑,如果不跨过去,谢珠藏对谢家的心结永远也解不开。   谢大夫人惊讶地看着谢珠藏,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但谢大夫人立刻明白了过来:“先前确实是有这个打算。”   谢大夫人看着眼前已经长开的少女,回想起她这一两年间经历的事,渐渐把谢珠藏当成一个“明白人”,而不是需要小心呵护的碧瓯:“你经了事,伯母也不瞒你。你原先不爱说话,要我来说,是该当练的。但是你祖父和伯父都说,你自幼离家,不想开口便不开口,不愿理人便不理人。”   谢大夫人看了看谢珠藏的神色,见她是若有所思,而非不快,谢大夫人才接着说:“但身为太子妃,以后要主六宫。若是口不善言,则对内令行不畅,对外弱于命妇。陛下是断然不会想看到这样的局面的。”   “亲蚕礼就是一道分水岭,你若是能代昭敬皇后,行亲蚕大礼,那这强势的太子良娣自然不会出现。但是,若你不能……”谢大夫人眸色一沉。   “扈家声名盛,扈昭仪受宠,扈玉娇是她的侄女,也曾是人人称道,必然会入东宫。扈玉娇以前的名声极好,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家里怕你吃亏,才想把尔雅送进东宫当你的左膀右臂。”   也确实如谢大夫人所料,扈玉娇就是个口蜜腹剑之人。   “那现在呢?”谢珠藏问道。   如果可以,她一点儿都不想当一个贤良大度的太子妃。反正玄汉国史上,也有明帝虚置六宫,与昭懿皇后长相厮守。她和玄玉韫又为何不能如此?   “现在,不必了。”谢大夫人露出了舒心畅意的笑容:“扈玉娇画舫相邀道歉,结果大乱,差点酿成恶果。她苦心经营的好名声,就此毁于一旦。”   谢大夫人的眸中闪过锐利的锋芒:“阿藏,你不必忧心,扈玉娇是断入不了东宫了。”   谢珠藏顿时就明白了。在谢大夫人眼中,只要她立了起来,送谢尔雅入宫就是画蛇添足——谢家本意,其实并不想再送谢尔雅入宫,而只是因为担心她,在后宫无人扶持,会被人死死地压住一头。   谢珠藏心中大松一口气,回想起画舫撞船,便更自然而然地说出了心中疑窦:“画舫撞船,于扈家,弊大于利呀。”   正是因画舫撞船一事,周四姑娘跟扈玉娇相看两生厌,而扈玉娇原本做低伏小的姿态也被斥责为“虚伪”,只好闭门不出,好让世人淡忘此事。   “是啊。”谢大夫人静静地看着谢珠藏,笑了笑:“扈家,不太聪明。”   谢珠藏神色一凛,她敏锐地察觉出谢大夫人话中有话,可谢大夫人却轻巧地揭了过去:“只是,扈家没有大聪明,却爱使小伎俩,你的及笄礼在望,不可不防。”   “今夜,伯母会好好地跟尔雅聊一聊,阿藏,你尽可放心让她当你的赞者。”谢大夫人轻叹一口气:“她啊,本性不坏,也算纯孝,就是心思太重了。”   谢珠藏听话音,知道谢大夫人对今夜的事,大概也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她想了想,道:“画舫赏灯,堂姐护着我呢。”   谢大夫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道:“那今日云溶和尔雅在一起,你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说了些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   谢珠藏果断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谢大夫人回过神来,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谢珠藏的头:“我们的阿藏,真是个好孩子。”   谢珠藏笑了笑,向谢大夫人行了个大礼:“我从前懵懂,多谢伯母。”   谢大夫人笑容灿烂,满怀安慰:“好孩子。”   *   翌日,谢珠藏才用过早膳,正要收拾行装,预备回宫,谢尔雅就赶了过来。   谢珠藏还没来得及说话,谢尔雅就朝她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阿藏,我从前糊涂,多谢你替我在阿娘跟前说话。”   “我只是,照实说。”谢珠藏坦诚地道。若说她对谢尔雅毫无芥蒂,那绝无可能,毕竟她记得前世的事。   谢尔雅咬了咬嘴唇。她也明白,谢珠藏不可能同她交心。但是,她更明白,如果没有谢珠藏“照实说”,昨夜的谢大夫人就不可能那么温和地同她说话,她更不可能当得上谢珠藏及笄礼的赞者。   “阿藏,你的及笄礼,我会竭忠尽智,慎之又慎。我虽然人微言轻,但是如果你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说,我会不遗余力地来帮你。”谢尔雅肃然正色地道。   谢珠藏一顿:“还真有。”   谢尔雅眸中浮现出了喜色:“你说。”   谢珠藏回想跟玄玉韫的商议,娓娓问道:“周四姑娘和扈玉娇,如何了?” 第56章 暗流涌   谢尔雅一听就知道谢珠藏想问什么, 她立刻道:“自画舫赏灯之后,我也有留心周四姑娘的动静。”   “扈玉娇如今仍在家中吃斋念佛。”谢尔雅嗤笑一声:“不过花朝节的时候,她刚借着供佛经的名义, 邀小娘子们一同去昭觉寺。周四姑娘没去。上月, 扈夫人设宴,周夫人借口周四姑娘病了,也没去。”   “在扈夫人设宴的三天前, 我才在樊楼遇见周四姑娘, 她还笑着请我问你好,可没有一点儿病弱的模样。”谢尔雅道。   “周四姑娘, 颇为受宠?”谢珠藏问道。   谢尔雅点了点头:“周四姑娘是嫡幼女,上头有三个哥哥。据说周四姑娘出生时,周左监刚好升官, 所以家中都宠她。尤其是周夫人,周夫人生三子一女, 在家中说一不二。”   谢珠藏恍然。   周左监虽然现在仍站在扈家这一边,但是周夫人看来对扈家已有怨言, 就更不用提周四姑娘了。周夫人敢不去扈夫人的宴席, 可见在家中亦有底气。   这样一来, 妻女都不满扈家, 周左监真的能全心全意地辅佐扈家吗?而扈家, 难道不会也心存芥蒂吗?   存芥蒂才好, 只有他们相互防备,他们才会露出马脚。   谢珠藏朝谢尔雅颔首:“多谢堂姐, 还请堂姐,替我多多留心。”   “你放心。”谢尔雅没有细问,只是果断地应了下来。   *   谢珠藏回宫后, 将谢尔雅对她说的话给玄玉韫复述了一遍。   玄玉韫了然地点头:“你放心,孤也让庚子领着郭大郎夫妇,去查那个跟诬告者接触的人了。郭大石见过此人,又跟着他去了住所,顺藤摸瓜,应该不难。只是需要耗费些时日,毕竟扈家也没那么蠢。”   玄玉韫靠在引枕上,又若有所思地道:“不过,谢尔雅帮你这么上心,看来你赞者的人选八九不离十就是她了。阿藏,你可想好了?”   若说先前,玄玉韫还会为这些小娘子们与世无争的面目所蒙蔽,经过赏梅宴一事之后,玄玉韫是谁也不信。玄玉韫不信谢尔雅,但他相信谢珠藏和谢大夫人的判断。   谢珠藏点了点头。   玄玉韫便松了一口气:“那你的及笄礼,是不是也安排得差不多了?”   谢珠藏摇了摇头:“不。还有礼服。”   玄玉韫神色一凝。   司制司,属于尚功局,归扈昭仪管。   “她那样的人,在你跟前吃了那么大一个亏,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玄玉韫脸色沉郁:“正宾、赞者、有司,她做不了手脚,礼服却是由司制司全权负责。”   玄玉韫虽然没有明说“她”是谁,但他与谢珠藏皆心中了然。   谢珠藏略想了想,对阿梨道:“阿梨,你去把桃枝,叫来。”   *   跨过了立秋,宫中上下就都开始忙着准备谢珠藏的及笄礼。   “小娘子们的及笄礼,原该是母家的活计。只她特殊些,自幼长在宫中,还要烦扰娘娘来忧心她的及笄礼。”严嬷嬷打发了司制司的人,又将尚仪局送来的仪程小心地呈给扈昭仪。   扈昭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只在司制司送来的礼服上流连:“本宫都穿不了这正红色,绣不上这鸾凤纹。”   扈昭仪的声音里藏着几分冷意。严嬷嬷噤声不语,只深深地弯腰低首。   扈昭仪的指甲抚上这锦缎,指尖轻轻地一顿,指甲敲在锦缎上。她只需要轻轻一划,这件吉服就能毁于一旦。   “娘娘,这吉服还要送到毓庆宫去。”严嬷嬷提心吊胆地轻声提醒道。   扈昭仪冷冷地扫了严嬷嬷一眼,倏地收回手:“怎么,你还以为本宫会这么简单地毁了这吉服?”   严嬷嬷退了三步,跪下来:“老奴不敢。”   “呵。”扈昭仪冷笑了一声:“本宫还没那么蠢。倒是你,司制司你安排妥当了吗?本宫可是听说,司制司里,不少人都往毓庆宫悄摸送了绢花。”   扈昭仪厌恶地皱眉:“这些见风使舵、没眼力见的贱婢!要不是司制司没法一下子换下那么多人,本宫非得让她们知道,谁才是她们的主子!”   “娘娘消消气。”严嬷嬷膝行到扈昭仪脚边,恭敬地道:“娘娘安排的事,老奴早就吩咐下去了。司制司的人再怎么吃着碗里瞧着锅里,那也得听着娘娘的训。吉服是按着谢姑娘设计的样式做的,不过是添了一点儿小彩头。”   听到“小彩头”三个字,扈昭仪看了严嬷嬷一眼。严嬷嬷立刻道:“您放心,老奴会让彩衣将这吉服送到毓庆宫去,保管叫毓庆宫瞧不出一点儿问题来。您也知道,彩衣做事是极妥帖的。”   “可惜这是她及笄礼的吉服,而不是亲蚕大礼的,没那么紧要,临时换件吉服也是使得的。不然,但凭娘娘的心情,且叫这吉服临时毁了丢了,也不碍事。”严嬷嬷又道。   扈昭仪想象了一下谢珠藏及笄礼上的场景:“不好叫这吉服临时丢了,免得她临时换上一件,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反而叫人怀疑到本宫身上,砸了本宫的脸面。”   “所以啊。”扈昭仪端起茶盏:“得让她在穿上吉服,受靖如大长公主第三加的时候,再漏这个底。”   她说罢,慢慢地抿了口茶,脸上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意:“到那时候,本宫倒是要瞧瞧,靖如大长公主如何能说出谢珠藏有福的话来。”   *   西殿里,槐嬷嬷给谢珠藏挑了好几套头面,在桌案上一溜儿排开。槐嬷嬷在这条长桌前来回地踱步,还没想好要选哪一样。   阿梨笑道:“嬷嬷,吉服还没送到呢。您这就算挑出来了,也不知道相不相称呀。哪怕是咱们姑娘亲自设计的吉服,咱们又时时派人去盯着,可成衣还是不太一样的。”   “一看就是没经过教训的,这叫做有备无患。”槐嬷嬷瞪了阿梨一眼:“你这小丫头,可学着点儿。”   槐嬷嬷一面说,一面把这几套头面里没有鸾凤纹饰的摘出去。虽说也不是非得要鸾凤纹,但是槐嬷嬷就觉着,只有鸾凤纹才配得上她的好姑娘。   谢珠藏坐在屋中,正一边挑绣线,准备继续绣《春日宴》,一边在轻哼:“春日宴,再拜陈三愿……”她听槐嬷嬷和阿梨斗嘴,忍不住笑着回过头来:“阿梨,你选发髻,不也如此?”   槐嬷嬷来了劲儿:“我的好姑娘哟,心里明镜儿似的。可不就是这样吗!阿梨,桃枝可是跟着你沾了光,你前儿不是摆弄了好久她的头发?拆了梳,梳了拆,我瞧着都毛糙得慌。”   阿梨落败,跟槐嬷嬷讨饶:“嬷嬷嬷嬷,婢子这不是想绾出最好的发髻,才配得上您亲手挑的首饰吗?姑娘的及笄礼,这一辈子可就这一次呢!那当然是要细细打算。”   “那当然了,我的好姑娘,样样都得要最好的。”槐嬷嬷微微抬首,与荣有焉地道。   她话音方落,外头就有人通禀:“姑娘,司制司的彩衣给您呈吉服来了。”   谢珠藏抬起头来,将针扎在绣布上,一笑——   “终于来了。”   *   九月廿五,谢珠藏及笄。   及笄礼在斋宫举行,正从三品及以上的淑人、夫人中与谢家亲近者,依序入斋宫观礼。   “这天气阴沉沉的,不会是要下雨了吧?”扈昭仪抬头看了看天,忧心忡忡地道。   扈昭仪是跟赵婕妤一道,陪着靖如大长公主在去列席及笄礼的路上。她们跟命妇不同,命妇只能分列于斋宫外的庭院里。而靖如大长公主、扈昭仪和赵婕妤,却是在斋宫见证礼成。   秋日本该天高气爽,可今日的天气,却罕见地阴云密布,瞧着就好像风雨欲来。扈昭仪一见这天气,心中先露了笑。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然而,靖如大长公主笑眯眯地抬头看了眼天:“都说秋干物躁,得小心火烛。若真有雨下,润了润,那可是件大好事。可见阿藏这孩子,是个有福的。”   赵婕妤听扈昭仪的话,原本心中一紧,还想帮谢珠藏说几句好话。可谁知一向不偏帮的靖如大长公主,竟然明显地偏向了谢珠藏。听靖如大长公主这么一说,赵婕妤顿时就应道:“您老说的是。”   扈昭仪一噎,若无其事地道:“只忧心要下起了雨,命妇们倒是要遭罪。”   “这大好的日子,说什么罪不罪。”靖如大长公主“呸呸”了两声,又双手合十祈祷道:“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赵婕妤一听,没忍住抿唇笑了。   扈昭仪更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恶气。且不说她三十好几的人,被靖如大长公主说成是“童子”,光是靖如大长公主的态度,就让扈昭仪觉得格外的闹心。   她明明打听得很清楚,靖如大长公主是最在乎什么“神迹”、什么“福气”的人,怎么今儿停下来,都只偏帮着谢珠藏?   扈昭仪眸子一暗,就听斋宫响起了摇铃——这是表示,命妇已经列席完毕,只等及笄礼开始了。   一想到命妇,扈昭仪的心就安稳了下来。   今日不会有男眷在,谢珠藏拜父母,拜的也是牌位。玄汉帝和玄玉韫,都帮不了她。哪怕是谢大夫人,毕竟地位不如靖如大长公主,今日也没有说话的份。   哪怕谢珠藏不会在靖如大长公主这儿碰壁,但是还有命妇在——等吉服的“彩头”一出,“无福”的声名一传,悠悠众口,她谢珠藏,难道还都想堵住不成!?   她倒要看看,谢珠藏这一次,又能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高光时刻!   【引1-“春日宴……”冯延巳《长命女·春日宴》】 第57章 鸾凤鸣   “令月吉日, 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毓庆宫与斋宫仅一墙之隔, 文华殿今日给玄玉韫放了假, 玄玉韫就站在毓庆宫的庭院里,听着斋宫里靖如大长公主唱诵。   此为一加。   玄玉韫忧心忡忡地抬头看了眼天色:“太史令夜观星象,不是说今日不会有雨吗?”   然而, 如今的天色依然暗沉的, 也不知是哪儿飘来的阴云,竟渐渐地遮蔽了原本明朗的太阳。秋风一吹, 更显萧瑟。   “殿下别担心,姑娘吉人自有天相,断不会出差错的。”松烟小心地安慰道:“殿下吩咐奴才做的事, 奴才也都已经办妥了。姑娘的及笄礼,定然会万无一失。”   玄玉韫微微蹙眉:“事在人为。你带人将雨具备上。太史令所言在先, 斋宫未必会备好雨具。”玄玉韫再一次眸色沉沉地看向天际:“有备无患。”   松烟领命离开时,斋宫响起两声磬响:“吉月令辰, 乃申尔服。敬尔威仪, 淑慎尔德。眉寿万年, 永受胡福。”   这是顺利行至二加了。   不止是玄玉韫, 就连斋宫中的谢大夫人和赵婕妤, 也微微松了一口气。谢大夫人看起来是面带欣慰地看向谢珠藏, 可眼角的余光却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扈昭仪。   扈昭仪倒是一如她平素装出来的娴静温婉,面带微笑, 瞧上去就是最和蔼可亲不过的长辈。   谢珠藏穿上了深衣,靖如大长公主亲手替她簪上发簪。   磬钟敲响了三次。   槐嬷嬷捧出正红色的吉服,谢尔雅帮着靖如大长公主先拿起吉服抖落了两下。大袖长袍徐徐而展, 鸾皇曳一尾,引吭高歌。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姊妹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靖如大长公主替谢珠藏披上吉服,去除发簪,然后替她加钗冠。谢尔雅侯在一旁,小心地替谢珠藏摆正发冠,然后领谢珠藏去侧房整理衣襟。   等一切准备就绪,谢珠藏再回到靖如大长公主面前,拜谢靖如大长公主。   靖如大长公主笑着颔首:“且去吧,来宾都在等着呢。”   谢珠藏这三加皆是在房中,房内除了靖如大长公主,观礼的只有扈昭仪、赵婕妤、谢大夫人和谢大少夫人,而命妇门都站在斋宫外。   第三加后,谢珠藏要披着吉服,接受来宾的祝贺。   谢尔雅打开了斋宫的门。   秋风扑面而来,暗沉的天色如一张严密的罗网,将人笼罩其中。天幕压低,好似罗网收紧,要勒得人喘不过气来。   “天这么暗?”就连靖如大长公主都脱口而出。   扈昭仪笑道:“不妨事的,阿藏是有福之人,不会下雨的。”   谢大夫人抿着唇,冷瞥了扈昭仪一眼。   “人都说春雨贵如油,怎么秋雨就这般不受待见?下便下嘛,宫中也有地方躲雨,哪就跟有没有福气相关呢?”赵婕妤接道。   扈昭仪和赵婕妤对视,赵婕妤低下头,抿了口杯中的茶。   谢尔雅将身后众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有些担忧地看向谢珠藏。却见谢珠藏老神在在地微提着裙摆,胸有成竹地跨出了斋宫的门槛。   谢珠藏的左右侧后方,分别站着槐嬷嬷和谢尔雅。在槐嬷嬷和谢尔雅之后,则左右各站着四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宫婢。总共十个随扈,取十全十美之意。   在宫婢淡色襦裙的相称下,饶是天色阴沉,可谢珠藏身上的吉服,却更显得是耀眼夺目。她裙摆上的凤尾拖曳在地上,缓缓地滑过如凝脂一般的白玉石路。   “嘉!”   命妇位列白石路的两端,谢珠藏向她们颔首,她们则回以一声高赞。   听到斋宫外此起彼伏的“嘉”声,谢大夫人几乎都要怀疑扈昭仪转了性。她忍不住将视线从谢珠藏身上,挪到扈昭仪身上,暗看了她两眼。   扈昭仪脸上始终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她意识到谢大夫人在看她,还转过头来,朝谢大夫人颔首而笑:“阿藏及笄了,谢大夫人也大可放心了。这天色虽暗,但到底没下成雨,可见阿藏是个有福的。”   谢大夫人笑应了两声,心中却揪紧,看向谢珠藏的背影。   不,不对劲。   难道扈昭仪转了性子,圈套不是设在礼服,而是设在置醴和醮子?   然而,不论谢大夫人心中多么紧绷,眼瞧着谢珠藏已经走过了一半的命妇,只需再往前走上十步,就能结束及笄礼中最重要的第三加。   可就在此时——   “怎么回事!”   原本该称“嘉”的命妇也愕然地瞪大了眼睛,惊骇地听着这一声丝帛撕裂的声音,看着谢珠藏的裙摆竟从凤位处,断开了一条缝!   刹那之间,满场噤声。   她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可对视的眼睛里无一不在传达同一个想法——这是不祥之兆啊。   谢大夫人“腾”地一下从位子上站起来,差点儿带翻了桌上的茶盏。她强忍着滔天的怒火,对扈昭仪道:“这就是扈昭仪麾下的司制司做成的衣裳!?”   “这吉服延祺宫和毓庆宫都查过的,谢大夫人怪到本宫头上来作甚?”扈昭仪委屈地道:“本宫如何知晓,这好好的吉服,会说裂就裂?”   谢大夫人心中大恨。哪怕是查吉服,有谁会故意用力拉扯吉服来查验它针线是不是足够劳靠?   而且,谢珠藏离她们稍远,谢大夫人更分不清跟在谢珠藏身后的宫婢,是不是有人伸出脚,故意勾住了谢珠藏的裙摆。   赵婕妤哑然失声,因为她的确查过这吉服。就连靖如大长公主也沉声道:“先让谢姑娘回来吧。”   谢大夫人紧咬着唇,没有说话。   在她们面前,谢珠藏仍一无所知地往前走。先前慌乱的命妇们,也赶紧低着头,扯着嗓子喊一声“嘉!”至于到底“嘉”不“嘉”,就只有她们心里头才知道了。   “还是让阿藏走完吧。”扈昭仪劝道:“若是这时候终止,怕是说闲话的人更多。”   凤尾还没断呢,怎么好这时候就停止?   可怜谢珠藏这个小傻子,步履居然没有丝毫的迟滞。她怕是压根不知道,她越往前走,吉服裙摆的裂缝就越来越大、越来越长——一如扈昭仪脸上的笑容。   随着最后的一声“撕拉”,吉服的裙摆彻底地撕裂开来。   不对!   扈昭仪借喝茶掩饰笑容的手一顿,她霎时瞪大了眼睛。   “嚯!”临近的命妇满场哗然。   谢珠藏的裙摆,没有断!   随着谢珠藏一步一步向前走,那原本裂缝的地方,徐徐地垂到白玉石路上,展开新的画卷——缓缓展露在众人面前的,是衣摆上熊熊燃烧的火焰,火焰中,鸾凤腾飞,单凤尾竟变成了五色吉祥的五凤尾!   怎么会这样!   扈昭仪惊愕地瞪着这条裙摆——它本来应该齐尾而断,断尾音同“断位”,暗示谢珠藏不堪为太子妃。   可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吉服不仅没有齐尾而断,而且裙摆犹如折了两折的长画,起先展露在众人面前的,是首位相连的鸾凤,将中间那一段藏了起来。从尾部裂开之后,就将中间涅槃重生的盛景,亮在了众人的眼中。   “好!”靖如大长公主倏地起身,抚掌而笑。   谢珠藏恰走到最后一排命妇前,闻言,向靖如大长公主回首欠身,微微一笑。   谢珠藏转过身来,曳着这浴火重生的鸾凤,踏着这白玉石路,走回斋宫。   一步,拨云。   两步,见日。   三步,光耀。   四步,振羽。   五步,礼成而势定矣。   昏暗的天色被一扫而空,日光下照,洒在她五色的鸾凤尾上,点燃了裙摆上的火,也点亮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满场欢呼,只觉得今日所见堪为神迹。她们再一次重新打量眼前的少女——从前的传闻还在脑海里若隐若现,什么年幼失怙的可怜,什么口不善言的卑怯,什么德不配位、不堪为太子妃……在这一刻,都被抛之脑后。   少女丝毫不为场上的异动所影响,她的笑容始终如一的明朗,目不斜视,步履沉稳。这雍容炫目的鸾凤吉服,就是为她量身定做,再没有人能穿出这样的气势。   就连跟在她身边的槐嬷嬷和谢尔雅,都显得那么淡定沉着,与众不同。   在这一刻,场上所有人,甚至连扈昭仪,都脑海中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一个想法——谢珠藏,不愧为太子妃啊。   扈昭仪浮现出这个想法的那一瞬,脸色变得极其的难堪。   她还能不明白吗?   她,乃至整个翊坤宫,都被谢珠藏摆了一道。   旁人不会拉扯着去检查吉服,扈昭仪自然也不会——她太轻信自己对于司制司的掌控力了。   严嬷嬷倒是细细看过这吉服,但是这被藏起来的一折裙尾,当时是被缝着固定在了吉服的内衬上。从里看,很是平顺,瞧不出端倪。等吉服到了谢珠藏手里,谢珠藏凭借自己的手艺就能拆下那固定的缝线。哪怕有些微的针眼,但命妇们也无法细看,对整体无碍。   所以,扈昭仪怎么可能发现这吉服里暗藏的玄机呢?   谢大夫人爽然一笑:“扈昭仪下辖司制司,原来是弄了这么一个大惊喜在等着臣妾。臣妾方才差点儿生了误会。”   靖如大长公主闻言,深深地看了扈昭仪一眼。   扈昭仪勉力扯出笑容来。   与扈昭仪相比,谢珠藏的笑容不知要灿烂真诚多少倍。   谢珠藏的耳边是靖如大长公主在念祝词:“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她的心却已越过了宫墙,落回了毓庆宫。   一如她多日来的安排,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及笄礼成,韫哥哥也一定会很高兴吧。   那他,会送她什么及笄礼呢?   作者有话要说:  【引1:及笄礼的贺词出自《仪礼·士冠礼》,把“兄弟”改成了“姊妹”。】   —— 第58章 有成竹   及笄礼毕, 扈昭仪见完命妇,没了再跟靖如大长公主寒暄的精神,径直回了翊坤宫。   宫女小心地给她端上一杯温茶来。   “废物!”扈昭仪一摸茶杯, 直接将杯盏摔到了地上:“这么烫的茶也敢端上来!是想害死本宫吗!”   屋内伺候的人一哆嗦, 吓得慌忙跪了下去:“娘娘息怒!”   严嬷嬷在见到吉服展开时,心中就已经激起了惊涛骇浪,此时更是吓得“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碎瓷片瞬间刺破了她的膝盖。但严嬷嬷只能硬生生地忍着痛, 膝行到扈昭仪身边。   “娘娘,您得稳住了。司制司那儿, 从来没有留下与翊坤宫有关的东西。光是几个贱婢的话怎么可信?而且,谢姑娘及笄礼上又没出事,就算陛下来问, 娘娘也不用忧心。。”严嬷嬷急切地道。   从结果来看,司制司必然已不受扈昭仪控制。如今, 严嬷嬷反而庆幸及笄礼上没出什么事。这吉服本就是毓庆宫参与设计的,扈昭仪大可把自己摘出去。若是扈昭仪这时候摆脸色, 那才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扈昭仪恶狠狠地瞪了严嬷嬷一眼。她心里头拱火, 但也没有傻到分不清轻重缓急。严嬷嬷虽然办事不利, 但是对她倒的确是忠心耿耿。   严嬷嬷见扈昭仪情绪稳定了点, 连忙悄悄地摆了摆手, 让宫女重新换一杯茶来:“娘娘, 靖如大长公主还没有出宫,赵婕妤还陪着她和谢姑娘。她们是必然会去见陛下的, 您得赶在她们见到陛下之前,到陛下面前抢个先。”   扈昭仪接了严嬷嬷的茶,砰地把茶杯放下来, 恶声恶气地道:“那还不快准备!”   然而,扈昭仪话音才落,外头就有高望来传旨:“陛下有诏,谢姑娘的及笄礼,扈昭仪办得极好,赏石榴玉如意一柄,麒麟帐一面。”   扈昭仪面上一喜,连忙出门接旨。   “陛下还说,扈昭仪与赵婕妤分管六宫,扈昭仪管着尚功局颇为劳累。陛下体恤娘娘,将尚功局移由赵婕妤分管,替娘娘分忧。”   高望笑眯眯地将拂尘搭在自己的左手上:“这也是靖如大长公主建议的。靖如大长公主体恤娘娘,娘娘大喜呀。”   扈昭仪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赏她,却把尚功局的管事权移给了赵婕妤。这叫赏赐?这叫体恤?这难道不是在明晃晃地打她的脸吗?   扈昭仪低下头,声音缓缓,逐渐地恢复了往日的甜美,到最后,甚至带上了兴高采烈的喜意:“多谢陛下厚恩。”   扈昭仪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带着再和蔼不过的笑:“陛下现在可忙完了?昨儿陛下还跟本宫说头疼,高公公可要劝着陛下,好生歇息。本宫一会儿就带羹汤去服侍陛下。”   高望一言不发,只是笑眯眯地点点头。   扈昭仪笑着把高望送出翊坤宫,一转身,脸色就如日落西山般沉了下来:“严嬷嬷,你找个名头,去给三皇子送点儿礼。”   *   谢珠藏拜别玄汉帝等人,就高高兴兴地回了毓庆宫。   她满心以为玄玉韫会在东殿等着她,可她却只见松烟忙着指挥人运东西,却不见玄玉韫的身影。   谢珠藏换上了家常的衣裳,困惑地问松烟:“这是在……搬什么?”   “殿下先前看天色像是要下雨,命奴才准备了雨具。姑娘大福,今儿没落雨,奴才叫人把它们送回御用监呢。”松烟笑眯眯地道。   “麻烦啦。”谢珠藏的眉眼便沾了更多的笑意,尽管她前世就知道,今日是绝不会下雨的,不然她也不会那么心大,完全不准备雨具。但是,她依然很高兴被人惦念:“那韫哥哥呢?”   “殿下在继德堂温书呢。”松烟连忙道:“殿下吩咐了,姑娘回来了,想什么时候去找他都成,您尽请自便。”   松烟话音方落,谢珠藏就直奔继德堂而去。   “韫哥哥!”谢珠藏开心地敲门。   继德堂里头一阵兵荒马乱,谢珠藏正有些狐疑,玄玉韫就打开了门。他倚在门槛上,挡住了谢珠藏的视线。   “韫哥哥?”谢珠藏探头探脑,想知道玄玉韫在做什么。   玄玉韫支起手,将手握成拳放在唇边咳了一声,眼光看向旁边,声音努力冰冷地道:“怎么?”   谢珠藏早知道跟玄玉韫是不能迂回行事的,她歪着头看着玄玉韫道:“韫哥哥关注着我、我的及笄礼呢,我都知道。”   玄玉韫嘴角抽了抽,以为松烟把他在及笄礼时坐立难安的“糗样”都告诉了谢珠藏,恨不得现在就把那个臭小子提溜过来骂两声。   谢珠藏闭着眼睛都知道玄玉韫会揪着心,可现在没关系啦,现在,她已经好好地站在了玄玉韫的面前,可以理直气壮地向他伸手:“所以,韫哥哥肯定给我,准备了礼物!”   斩钉截铁,毋庸置疑。   玄玉韫立刻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反驳得也极其果断。谢珠藏的小脸都皱了起来,委屈巴巴地道:“真的没有嘛?”   玄玉韫麻利地扯了帕子拍在谢珠藏的脸上,遮住她的表情:“你在孤面前再装出这样一幅委屈的模样,没有就是没有。”   谢珠藏在帕子下做了个鬼脸,遗憾地伸手去拽帕子:“没有就没有嘛,为什么要……挡住我的脸呀。”   玄玉韫又咳了一声,他走出来,带上了继德堂的门,拉着谢珠藏坐到萱亭去。   谢珠藏虽然心里还是在犯嘀咕——她总觉得玄玉韫肯定准备了什么要送给她,但是玄玉韫既然现在不肯说,她也不勉强,而是愉快地让阿梨备上果盘,一面吃着果子,一面问道:“韫哥哥,你知道吗?我今天的及、及笄礼,靖如大长公主……都夸了呢!”   谢珠藏已经不再忐忑地问他,她穿的好不好看,做的够不够好。她脸上自然地流露出了小小的得意,像一只小狐狸,终于成功地悄摸戏耍到了人。   玄玉韫点了点头,目光中也流露出了笑意:“孤知道。”   他听到一墙之隔的惊叹与激赏声时,就知道谢珠藏胜了。刀尖之舞的这一关,她又赢了。   “靖如大长公主,还在陛下面前……夸了赵婕妤,让赵婕妤分、分管到了尚功局。”谢珠藏托着下巴,困惑地道:“靖如大长公主,一直在帮我?”   说来也怪。她跟靖如大长公主从来没有交情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靖如大长公主在帮她。毕竟,虽然谢珠藏和赵婕妤都明知扈昭仪有意要借着吉服惹是生非,但是她们都不能说。   而摆在玄汉帝面前的结果,是扈玉娇掌管的尚功局下属的司制司,做出了一件惊艳四座的吉服,给皇家大大地长了脸面。   谢珠藏当然只说这是她自己的设计,吉服制成后,送到了翊坤宫和延祺宫查验。   但是,靖如大长公主却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老身看扈昭仪,吉服裂开时不太惊讶,藏起来那一段露出来的时候,倒是挺惊讶的。”   玄汉帝的笑容有一瞬的崩裂,露出了头疼的疲怠。   只是这一句话,就省去了谢珠藏和赵婕妤的万千口舌,直接让玄汉帝把分管尚功局的权力交给了赵婕妤。谢珠藏明白,这就算是暗中对她及笄礼上的补偿了。   玄玉韫不以为意地抿了口茶:“靖如大长公主是孤的姑祖母,你是孤的太子妃。孤求她照顾你,她为何要拂了孤的意?”   谢珠藏讶然地看向玄玉韫:“韫哥哥,求了她?”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玄玉韫一下子回过神来,移开视线:“不过是去书问候,有什么好提的。”   “你放心,在你及笄礼的时辰里,入墨办妥了彩衣和采办宫侍的调令,制作吉服的宫女也拿到了出宫文书。”玄玉韫看着谢珠藏道:“你既然说以后由赵婕妤主管尚功局,赵婕妤也一定会力保这些人无碍。不然,也难以服众。”   谢珠藏胸有成竹地笑道:“我知道的,韫哥哥真厉害!”   玄玉韫一噎,瞥了她一眼:“人是你找的,事是你安排的,法子也是你想的,怎么反而说孤厉害?而且,如果不是你当初为莲雾求情,改了宫规,恐怕这一次的难关也没那么好过。”   司制司的宫婢也不是傻子。她们的确深受扈昭仪威胁,但是,难道让吉服在及笄礼上断裂,她们就能逃一死吗?没看那司记,人不人鬼不鬼不说,扈昭仪恨不能跟她撇的干干净净,哪里会放过她家里人!   横竖都是死,为什么不投靠谢珠藏?好歹谢珠藏不仅是太子妃,而且她能跪在皇帝面前,为一个“欺上瞒下”的莲雾求情,为她们这些卑微的宫婢求情,择她为主,生机不比选扈昭仪大太多了。   而彩衣,就是她们中间的一个突破口。彩衣为了保护她交好的小宫侍,莲雾却惨死在她的面前,而且至始至终,没有怪过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彩衣的心里本就深怀愧疚。   桃枝与彩衣自幼长大,桃枝就充当了打开这个突破口的最佳人选。   但是,谢珠藏理直气壮地朗声道:“因为我喜欢韫哥哥嘛。”   的确,从玄玉韫的角度来看,领头的都是谢珠藏。他所做的事,不过是替谢珠藏写了封信求靖如大长公主,另外,再紧盯着处理调令的人,让事情务必万无一失罢了。   但谢珠藏的心里,却深怀感激。但是说“谢谢”多没意思呢,要说喜欢,才能看到韫哥哥惊慌失措的一面呀!   玄玉韫果然呛了口水,猛地咳嗽了几声:“谢珠藏,你真的是,真的是——”   谢珠藏连忙给他顺背,无辜地看着他。   玄玉韫被她盯了半天,无奈地道:“罢了,你跟孤来。”   谢珠藏立刻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知道!我知道!是及笄礼的礼、礼物,对不对?”   玄玉韫一个踉跄,实属无奈地叹了口气:“对。” 第59章 倾心记   玄玉韫把谢珠藏带回了继德堂。   谢珠藏下意识地看向桌案, 玄玉韫立刻挡在了她的眼前,严肃地道:“你把眼睛捂上,孤让你睁开的时候再睁开。”   谢珠藏乖乖地把眼睛捂上了, 两个手指微微松开, 悄悄地露了条缝。她还什么都没看到呢,玄玉韫的手就覆上了她的手。   玄玉韫无奈地道:“孤就知道你会耍赖。”   谢珠藏理不直气也壮地“嗷。”了一声。   玄玉韫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去, 背对着桌案:“乖乖听话, 别乱动。”   他声音里满是无可奈何,却又含着笑。   他明明就乐在其中。   谢珠藏悄悄地垫着脚尖, 闭着眼,嘟嘟囔囔的,脑海里却全都是玄玉韫的模样——还是那被她的调皮, 弄得无可奈何而又无计可施的模样。他低垂的眉眼,抿起的唇, 微微上扬的嘴角——每一寸,都印在她的心尖上。   谢珠藏悄悄地红了脸。   她也乐在其中呀。   “好了。”玄玉韫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谢珠藏倏地睁开眼睛, 好奇地去看玄玉韫手中的两个一模一样的檀香木盒子:“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玄玉韫道。   谢珠藏迫不及待地打开, 见檀香木盒中, 装着两支差不多的白玉簪。   玄玉韫有些不自在地道:“这两支, 哪支更好看?”   谢珠藏仔细地端详了一番。两支玉簪都是羊脂玉, 都雕着鸾凤纹。   左边的玉簪是以“凤栖梧桐”为主题,以玉簪为“梧桐”, 以“鸾凤”为簪首,凤首高昂,凤目微张, 凤尾舒展,鸾凤的优雅与高贵一览无遗。   右边的玉簪看起来玉质比左边的玉簪更好,羊脂白浑然一体,不见丝毫的瑕疵。只是……它像是左边玉簪的仿照,颇有种鸡头充当凤尾的错觉。   然而,谢珠藏却一直拿着右边的玉簪,仔细地端详。在凤羽的尾端,她看到了一个“藏”字,细小,却又刻得很深。   谢珠藏慨然地放下右边的玉簪,指了指左边的玉簪道:“这支,更好看。”   玄玉韫的脸上霎时出现了落寞和失望的神色,但他低眉掩饰过去:“这是名家大作,当然好看。”他想把左边的那支玉簪递给谢珠藏。   但谢珠藏摇了摇头,伸手碰过了右边的盒子,抱着它,笑眯了眼睛:“我要这个!”   玄玉韫愣了一下:“诶?”   “这是……韫哥哥做的!”谢珠藏不加掩饰,指了指上头那个“藏”字,兴高采烈地道:“独一无二。”   她曾跟玄玉韫戏言,说想要他亲手制成的礼物。玄玉韫也没应过好还是不好,甚至连谢珠藏自己,都未曾放在心上。   却原来,他一直记得。   就像他贴身戴着的荷包,荷包里藏着的那张字条——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他都有珍而重之地,好好地记在心上。   玄玉韫犹在怔愣之中,谢珠藏已经将玉簪拿在手中,簪进了自己的发髻:“摆正了吗?”   玄玉韫连忙给她扶着她簪得有些歪扭的玉簪。   谢珠藏的发髻上,戴着的是玄汉国能见到的最精美的发簪,金玉生辉。云翠堆里,忽地多这一支不像样的白玉簪,显得格外的突兀。   玄玉韫微微蹙眉,想将白玉簪取下来。谢珠藏却早有所感,抢先一步扶着这白玉簪,护犊子地道:“不许拿下来。”   谢珠藏满屋子想找镜子,好不容易找到一面,她坐到铜镜面前,咯咯地笑了。   玄玉韫被她笑出了几分不自在:“咳,这簪子怪丑的,你戴着作甚?没得被人笑话。”   “才不要。”谢珠藏果断地摇头,她开始动手拆自己发髻上的珠翠:“不能与它相、相配的,都不要了。”   只是拆了两个,她扶着自己摇摇欲坠的发髻,苦恼地道:“韫哥哥,你得……叫阿梨来。”   她一时高兴,忘了拆珠翠,发髻是会散的……   玄玉韫哈哈大笑:“谢珠藏,你果然是个傻的。”   他也起了玩兴,倚着门摇头:“孤现在觉得你说得对。孤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孤就喜欢看她一枝独秀。阿藏,你拆拆,让孤看看。”   “韫哥哥!”谢珠藏气急。   玄玉韫唇边勾着笑,眉眼里也都是调侃的笑意:“阿藏,你先前说得好好的,不能与它相配的,都不要了。怎么,这才两句话的功夫,你就当耳旁风了?”   谢珠藏双手托着发髻,急得跺脚:“韫哥哥!”   等跺完脚,谢珠藏脑袋“轰”地一声,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你真的得叫阿梨!”   “不叫。”玄玉韫斩钉截铁,毫无转圜的余地。   “我来癸水了。”   玄玉韫:“……”   *   一脸懵的阿梨被玄玉韫如风似地拽进来,她人还没回过神来呢,先三下五除二地把谢珠藏的发髻收拾好了。   阿梨一眼就瞅见了谢珠藏发髻件突兀的白玉簪,阿梨想都没想就道:“姑娘怎么簪上了这么……”   “好看。”谢珠藏抢先道。   阿梨硬生生把一个“丑”字咽了下去,茫然地重复了谢珠藏的话:“……好看的玉簪?”   但是,阿梨重复完这句话之后,她终于回过神来,开始觉得一切都十分的诡异。但是聪明的阿梨闭口不谈,她只恭顺地问道:“姑娘叫婢子来,还有什么吩咐吗?”   谢珠藏脸上飞起了红霞,刚刚是一时情急,她也顾不上那么许多,这才把“癸水”两个字脱口而出了。可现在,她也回过神来,也没那么急了,就有点儿不想说了。   反倒是玄玉韫急了:“她来癸水了。”   阿梨一下子炸了,差点儿原地跳起来:“姑娘来癸水了?”这当然是好事儿了,虽然由玄玉韫说出来,总有些怪怪的。   玄玉韫对癸水一知半解,除了知道来了癸水就意味着长大了,可以成亲了有孩子了,就只知道癸水会流血。   是流血啊!   由于他俩还没有大婚,玄玉韫压根没有往“有孩子”这件事上想,他完全不能理解阿梨的激动和兴奋。   玄玉韫的脑袋有点懵,指尖都有点发颤:“阿梨来了,能替你做什么?孤让松烟去叫太医了,你别动好不好?要不要躺到床上去?哦对,你不能动,那等着,孤让他们把床搬过来。”   玄玉韫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谢珠藏好笑地摇了摇头,双手覆在小腹上:“我没事呀。”   她只是感觉到了来了癸水,是不是真的还不知道呢。再说了,她现在又不疼,用不着这么大动肝火的,更不用搬床了。   “那怎么会没事呢?”玄玉韫想都没想就反驳道,那可是流血啊!他甚至还埋怨阿梨:“平日里你素来忠心,怎么今日这么大的事,你反而一点都不上心?”   阿梨张了张口,硬是没忍住,茫然地“啊?”了一声。   谢珠藏笑出了声。   她这一声轻笑,让玄玉韫从焦急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他已经犯过很多次同样的错误了——他总是自以为是,未曾问明白谢珠藏真正的想法,就把自己以为对的、好的,加诸于谢珠藏的身上。   但是,这真的是谢珠藏需要的吗?   玄玉韫走到谢珠藏的身边,蹲下来,担忧地看着她:“真的没事吗?那你需要孤做点什么吗?”   谢珠藏的眉眼变得格外的温柔。这一句问,比先前他的焦急,更让她的心化成了一汪春水。   他是真的,也有努力在改变啊。   谢珠藏低下头,哪怕阿梨就在他们身边,她依然忍不住在他的额头上落下轻轻的一吻:“韫哥哥,我真的没事。”   *   鉴于那一吻,阿梨跟着谢珠藏回西殿时,脸都是通红的。   等槐嬷嬷确定谢珠藏是真的来了癸水,高兴得给西殿都发了赏,又是拿月事带,又是泡红糖水,又是拿暖炉,把谢珠藏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槐嬷嬷一通忙完,舒舒服服地扭头,就看到了脸红彤彤的阿梨。   槐嬷嬷困惑地问道:“阿梨,你这是怎么回事?姑娘来癸水,姑娘自个儿还没脸红呢,怎么把你羞得满脸通红了?”   阿梨期期艾艾,最后也只憋出了一句话:“姑娘跟殿下中间,真的容不下第二个人。”所以他俩独处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叫她进去伺候,她也很可怜的啊!   槐嬷嬷莫名其妙:“那是当然了。”   她伺候谢珠藏那么久,当然一心希望谢珠藏和玄玉韫能琴瑟和谐,白头到老。   但是一想到玄玉韫以后会纳太子良娣,槐嬷嬷就幽幽地叹了口气:“也不能这么说,你以后啊,劝着点姑娘,凡事得看淡,要多想着自己。”   这回轮到阿梨傻眼了:“哈?嬷嬷您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槐嬷嬷瞪了她一眼,伸手轻轻地揪了一下阿梨的耳朵:“你这丫头,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毓庆宫有没有第二个人,你以为端是姑娘和殿下就能做主的吗?”   阿梨心中咯噔一下,脸上的白代替了红,她低下头,喃喃道:“还有陛下。”   九五之君,不可违逆。   “这些日子就罢了,姑娘的及笄礼这么轰动,等过些日子,宴席的帖子恐怕能收到手软。其中难免也有想在姑娘跟前讨个好,好能顺利进东宫的,这时候,就端看陛下的意思了。”槐嬷嬷声音沉凝,说不出是悲还是喜。   夜深露重,灯火飘摇,显出了几分飘零。   槐嬷嬷站在檐下,看着飘忽不定的灯火,没再说话,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第60章 她为主   一如槐嬷嬷所料, 谢珠藏来着癸水呢,邀她参加各类赏花宴的帖子就层出不穷,没几日就堆满了她的桌案。   “程家的、周家的、赵家的、扈家的……”阿梨给谢珠藏一张张念, 有些苦恼地道:“还有一两位公主的帖子, 姑娘,您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去不了那么多宴席啊。”   而且阿梨也不觉得有多高兴。谢珠藏不声不吭时, 也没见这些人上赶着请她。直到她及笄礼一鸣惊人, 倒是都眼巴巴地来候着了。   谢珠藏刚练完亲蚕礼的祭词,正在看司制司送来的, 用云雾绡制成的秋衣,闻言一笑:“那就,我们办。”   阿梨眼前一亮:“姑娘说得对呀!了悟山上的枫叶红了, 您可以借昭觉寺的宝地,在尽染亭办赏枫宴。”阿梨说着, 又指了指云雾绡制成的秋衣:“这绣在云雾绡上的枫叶,还恰恰好应了景。”   这条齐胸襦裙不再是以往的月白这类的浅淡颜色, 而是枫叶红。裹胸上绣着对雁, 裙摆上用金线勾勒出枫叶, 倒的确是极应景的裙子。   槐嬷嬷在一旁忙着, 抽空看了眼阿梨手中的秋衣, 点了点头:“这件是极好的, 司制司的手艺变得更好了啊。”   如今,司制司归了赵婕妤管, 在槐嬷嬷眼中,那是哪儿哪儿都比以前要好上不少。   谢珠藏笑着颔首,目光又从秋衣转到了《春日宴》上。她的《春日宴》已经绣完了四位长辈, 如今,就只剩怀慜太子、玄玉韫与她了。   槐嬷嬷得了谢珠藏的首肯,提点阿梨道:“你把姑娘的帖子分发出去的时候,记着提醒一句,姑娘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首饰,免得有人跟姑娘冲撞了。”   阿梨心下有几分慨然。曾几何时,她们出去宴饮,都只想着低调再低调,哪曾想会有一日,也要吩咐别人免得冲撞。   阿梨爽快地应了。   槐嬷嬷便把桌案上的帖子收拢,看着扈家的帖子,迟疑地问谢珠藏:“姑娘,那您的赏枫宴,请扈姑娘吗?”   槐嬷嬷私心是一点儿也不想请扈玉娇的。但是,扈玉娇给谢珠藏送了帖子来,这意味着她终于结束了“吃斋礼佛”。这样一来,谢珠藏要举办赏枫宴,不请扈玉娇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谢珠藏浑不在意地道:“自然要请。几位公主和皇子,一并……请了吧。”   “省得他们……千方百计地打探,我到底是何人了。”谢珠藏挑好了绣线,笑着摇了摇头。   *   谢珠藏主办的赏枫宴,接到帖子的人没有一人错过。   倒是玄玉韫无法跟她一起去赏枫宴,他将谢珠藏送出毓庆宫时,拧眉叮嘱道:“这次赴宴的人不少,三弟大妹她们都会去。你可带足了人手,别像上次一样被人欺负了。”   谢珠藏笑着朝他招手:“韫哥哥放心。”   玄玉韫见她一脸笃定的模样,好像对他去不去并不太在意,他不由得轻咳了一声:“孤最近在学苗郡的政务,今日苗郡又递了折子来,不一定来得及去接你。”   谢珠藏颔首,乖巧地道:“没关系呀。”   玄玉韫一噎。他想看到谢珠藏甜甜地挽留他,而不是这样乖巧地等着出发……   “罢了。”玄玉韫哼了一声:“早去早回。”   谢珠藏一听“早去早回”这三个字就明白了。这可是她主持的宴会,玄玉韫让她“早去早回”,还能有什么别的心思?   “我会想韫哥哥的。”坐上马车前,谢珠藏狡黠地跟玄玉韫告别。   玄玉韫一愣,咳了一声:“不过一日,有什么好想的。你快点儿走吧,孤要去文华殿了。”   玄玉韫说着,头也不回地往文华殿的方向走。但走到一半,他的步履迟缓了下来,低声问一旁的松烟:“阿藏还在吗?”她是不是在等着他回头?   松烟战战兢兢地道:“谢姑娘好像、也许、大概是走了……”   玄玉韫:“……”   *   谢珠藏第一次宴请宾客,众人都以为玄玉韫一定会来。只是,等她们在尽染亭坐定,却左顾右盼也不见玄玉韫的身影。   扈玉娇没忍住问道:“太子……殿下,怎么没来?”   扈玉娇的音调,在“太子”之后打了个弯儿。扈玉娇这一次没有叫“太子哥哥”了,而是乖觉地叫了“殿下”。   见众人都转过头来看她,扈玉娇又弥补道:“我看三殿下都来了。”   “他有事。”谢珠藏随意地道。她这一次把几位公主殿下都请来了,三皇子哪怕再不受宠,也在受邀之列。   扈玉娇神色一厉,抿了一下唇:“我听说,三殿下也是极勤奋好学的,他都能得半日空闲呢。”   谢珠藏挑眉看着扈玉娇,一时不知道扈玉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单纯就是想讽刺玄玉韫不重视她的宴席?   谢珠藏只随口道:“国事紧要。”   扈玉娇一噎。她总不敢说三皇子忙的也是国事,她只好咬着唇道:“是啊,殿下毕竟是太子。殿下,最近在忙什么?”   “扈姑娘糊涂了不成?”周四姑娘嗤笑着接话道:“殿下在忙什么,岂是我们能过问的?”   周四姑娘果然是娇养长大的,周左监还没跟扈家撕破脸,她就已经急不可耐地要表达对扈玉娇的不喜了。   然而,扈玉娇竟生生地忍了下来,她朝周四姑娘笑着点了点头:“周四姑娘说的是。”她转向谢珠藏:“那谢姑娘素日里做些什么好玩的,我总是能问的吧?我听说,谢姑娘在宫里常唱曲儿,是极流利动人的。那这一回,可能玩儿飞花令了?”   扈玉娇一开始说话还很淡定,越说到后来,她语调中的紧绷之意愈发明显,就好像带着鲜明的不甘心。   谢珠藏眼皮都没掀,坦荡荡地道:“你们玩吧,还有投壶、联诗、击鼓传花,想玩什么,就玩什么。至于我——”她伸出手,指了指了悟山:“赏枫,也很好嘛。”   远处是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近处是谢珠藏柔软地垂坠的袖子。袖口金线勾勒的枫叶,如随风飘坠,与远山的枫叶遥相呼应。山中云雾缭绕,亦萦绕着她们所在的尽染亭。她的云雾绡裙随风轻摇,好似与山雾融为一体。   谢珠藏可不想再委屈自己,她跟她们,本来就玩不到一块儿去呀。   “你要去那儿看看吗?”谢尔雅也不太想跟扈玉娇她们一块儿玩,便问道。   赵二姑娘本来正嫉妒地盯着谢珠藏的云雾绡裙,她一听谢尔雅说话,就忍不住刺道:“谢大姑娘自个儿贪玩,可别叫上主人家一块儿。”   谢珠藏瞥了赵二姑娘一眼,对谢尔雅道:“我想呀,反正,也没多远的路。走吧,去跟伯母……说一声。还可以问问……哥哥和三殿下他们,要不要同去。”   谢珠藏话音方落,几位公主先齐声应下,周四姑娘更是道:“不愧是谢姑娘和公主殿下,宫里练出的眼界,就是跟我们这等俗人不一样。咱们难得出来一趟,能入枫林瞧瞧,自然是别有一番风味。”   赵二姑娘的脸色却变得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她哪能不知道谢珠藏这是站在谢尔雅这边呢。赵二姑娘忍不住看向扈玉娇,可她却只看到扈玉娇好像松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谢珠藏说话还是结巴——总之还是一幅不欲与谢珠藏相争的模样。   赵二姑娘暗地里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   然而,等谢珠藏带人要去谢大夫人处的宴席时,赵二姑娘还是默不作声地跟了过去——毕竟,程夫人也在那儿。   这一次的宴席,是谢珠藏和谢家做东。男眷一桌,女眷一桌。其中,女眷又分为长辈和小辈。谢大夫人领着长辈女眷,谢珠藏这一桌,则都是小辈了。   谢珠藏领着人浩浩汤汤地去见谢大夫人时,谢大夫人朝她招了招手:“大嫂正夸你呢,说这儿风景又好、吃食又好,就连这亭子里的帘子,都比我家的要雅致些。真真叫我恼也不是,喜也不是。”   谢珠藏笑道:“是程夫人垂爱。”谢尔雅也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阿娘该喜呀。”   “瞧瞧这伶俐相帮的,怪不得是要一直做姐妹的。”赵二姑娘的母亲赵夫人笑道。   谢尔雅面色微僵。赵夫人这话,难免不让人多想。她跟谢珠藏本来就是姐妹了,这句“一直做姐妹”,无非就是想暗指她要嫁入东宫了。   谢珠藏不以为意地笑道:“守望相助,便不是姐妹,也该当的。”   谢大夫人抚掌而笑:“我们家阿藏,真真是托了昭敬皇后娘娘的福,果真是极明事理的。这样,我就不必担心尔雅嫁入程家,会跟阿藏走远了。”   赵二姑娘整个人都僵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谢大夫人,却又匆匆地挪开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   谢尔雅,要嫁给程云溶!?   扈玉娇登时就看向了赵二姑娘,她神色复杂,同病相怜似地轻轻拉了拉赵二姑娘的衣袖。赵二姑娘一动不动,整个人就好像傻了一般。   谢珠藏却并不觉得太过惊讶。谢家想把谢尔雅送进宫中的打算,她能知道,那还是借前世之功,其他人也就只能影影绰绰地猜到,可谁也不敢说准。谢家又不会敲锣打鼓地向外说自己的计划,如今打消了这个念头,只说从来没有过,程家也不会不信。   更何况,程家没有适龄的小娘子,眼瞧着谢珠藏立了起来,自然要想方设法再跟谢家巩固些关系。程云溶又不是长子,不用担宗族,所以不必顾虑谢尔雅只是养女的事。如此一来,由程云溶与谢尔雅结亲,再好不过。   谢大夫人扫了赵二姑娘一眼,哂笑道:“说起来,赵夫人说到赵二姑娘,大嫂还说见得少。我说是个极标志的小娘子,却也是口说无凭。你们来的正好,快来给伯母们看看。”   谢珠藏闻言,看向赵二姑娘——赵二姑娘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程夫人微微皱眉,显然是对赵二姑娘观感不佳。赵夫人见势不好,脸色一沉,看着赵二姑娘的眼中烧了火,瞧着就是要发怒的前兆。还是扈夫人看众人脸色不对,连忙开口劝道:“娇娇,二娘瞧上去吹了风,你快带二娘去厢房歇息吧。”   扈夫人开了口,赵夫人尽管瞧不上扈夫人软糯的性子,这时候却也只能顺着说道:“二娘,快去休息,别在长辈面前失礼了。”   赵夫人的语调中,带上了几分鲜明的不耐烦。   扈玉娇连拉带拽地把赵二姑娘带走了。   谢大夫人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笑着抿了口茶,慈爱地看向谢珠藏:“阿藏,你们来,所为何事呀?”   谢珠藏略略解释了想去攀了悟山的想法。这宴席是她与谢家合办,除了一起吃一顿饭,其余时候各自找各自的玩乐,只要有谢家或她在,都不算失礼,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谢大夫人一口应下:“你们也别乌泱泱地都去,且留几个人陪陪我们这些个长辈。”   赵婕妤所出的大公主也接道:“小妹年纪尚幼,我跟几位妹妹,还馋这昭觉寺的斋饭呢,也就不往那处去了。”她随和得很。   周四姑娘自告奋勇地跟着谢珠藏和谢尔雅一道去,待走出了一段路,她忍不住回头瞅了眼扈玉娇和赵二姑娘的背影,对谢尔雅道:“哪怕你定了亲,可也得紧着点,赵二那可不是个安分的人。” 第61章 不安分   谢尔雅一听, 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看向谢珠藏:“男眷宴饮的地方,离厢房是不是也不远?”   谢尔雅可一点儿都不信赵二姑娘是个会善罢甘休的人, 万一趁着机会出点什么“英雄救美”的好戏, 就算谢尔雅跟程云溶定了亲,也要闹得满城风雨。   谢珠藏朝她笑了笑:“放心吧。”   周四姑娘立刻就应和地点头:“谢姑娘心里有大成算的呢,谢大姑娘不必担心。”   谢珠藏听罢, 有些好笑地看着周四姑娘。她跟周四姑娘属实算不上熟识, 但周四姑娘就好像自来熟一般,二话没说就凑了上来。但谢珠藏也并不反感, 她知道这是因为画舫赏灯,她救了周四姑娘的缘故。知恩图报,总不会让人讨厌。   谢尔雅心中挂念, 这满山映霞的景色,落在她眼里也失了色彩, 但她犹自强撑着面上不显。   谢珠藏看在眼里,也不点破, 只伸手从树上摘了两片枫叶, 放在谢尔雅面前晃了晃:“这枫叶红, 比之相、相思豆, 如何呀?”   谢尔雅一个激灵, 看了谢珠藏一眼。她瞧见谢珠藏脸上促狭的笑容,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周四姑娘惊讶地站在一旁,看看谢珠藏, 又看看谢尔雅,再看看谢珠藏,好像没想到闷声不语的谢珠藏, 居然也有这么促狭的一面。   谢珠藏哈哈一笑,转身把枫叶递给阿梨,然后朗声道:“程哥哥!”   谢尔雅是背对着她,听谢珠藏这么称呼,忍不住嗔道:“阿藏,你从哪儿学来这么促狭的……”   “阿藏。”谢尔雅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传来程云溶含笑的声音。谢尔雅登时就僵住了,一时竟没能转过身去。   “谢二公子,程公子,你们怎么来了?”周四姑娘麻利地转过身去,震惊地道:“难怪谢姑娘说大可放心。”   “什么大可放心?”程云溶朝周四姑娘端方地行礼,略有些困惑地问道。谢尔雅红着脸低着头,朝程云溶微微一福。   “宴席安稳,无人生事,大可放心。”谢珠藏笑着随口道。   谢二公子跟谢珠藏对视一眼,了然一笑:“那是自然,阿藏办的宴会嘛。要是不安稳,我们哥俩就算收到了阿藏相邀,也不敢离席出来赏枫呀。可惜大哥就要受累了。”   谢尔雅和周四姑娘都惊讶地看向谢珠藏——谢二公子的话,无疑是在说,是谢珠藏给他们递了话,让他们来这儿相见的。   “能者,多劳嘛。”谢珠藏笑着指了指不远处一小片枫林,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程哥哥,劳烦你帮、帮我……摘些枫叶来。要半红半绿的。”谢珠藏说罢,又对谢尔雅道:“我要好看的,劳烦堂姐,替我掌眼。”   程云溶和谢尔雅飞快地对视一眼,又都低下头去,闷声应了。   那小枫林虽然仍就在众人的实现中,但又影影绰绰地跟众人隔开距离,而且也不容易被听到,算得上是一个极好的既不失礼又能私语的好去处。   谢二公子憋着笑,惹得一旁的周四姑娘多看了他几眼。但周四姑娘还是更歆羡地看着谢尔雅和程云溶离去的背影,喃喃地对谢珠藏道:“谢大姑娘能有你这样的妹妹,真是再好不过了。”   谢珠藏讶然地看着周四姑娘,这还是同龄的小娘子,第一次这样夸她。周四姑娘腼腆地朝她笑了笑:“我只有哥哥,没有姐妹嘛。”   周四姑娘说完,自己还有点害羞,也不等谢珠藏说话,连忙道:“我去旁边看看。”然后就一溜烟跑了。   谢二公子看着周四姑娘“落荒而逃”的模样,觉得有点好笑。   谢珠藏侧首看着谢二公子,又看看周四姑娘的背影,慢吞吞地道:“伯母,在给二哥哥……相看二嫂了吗?”   谢二公子一愣,笑嗔了一句:“你这丫头。”   谢二公子回过神来,坐在谢珠藏的身边,随手吃着阿梨带来的芙蓉酥:“我急什么,阿娘现在的头等大事,是尔雅的婚事。”   谢二公子看向小枫林,程云溶和谢尔雅的身影虽有些距离,可影子却已重叠在一起,密不可分。谢二公子悠悠地叹了口气:“这可真是没想到。”   谢珠藏笑了笑。谢家人大概都默认,谢尔雅是要入宫的吧。可看起来,谢二公子明显更喜欢如今的结果,而非送谢尔雅入宫。   果然,谢二公子悄咪咪地促狭道:“阿藏,你是不知道。你还记得上元节的时候,阿溶落了水吗?”   谢珠藏点了点头,好奇地凑了过去。她那时就觉得奇怪,程云溶本来应该好好地跟谢持星待在厢房里,怎么会突然落了水。   谢二公子神神秘秘地道:“我后来问了持星,他说阿溶就说出去一趟,也没说去干嘛。阿藏,你猜他去干嘛了?”   谢珠藏略想了想:“看堂姐?”   谢二公子愕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谢珠藏一脸无奈地回看谢二公子,满脸都写着“这不是很明显吗?”   谢二公子大概也意识到了,他咳了一声,轻松地捏了一块芙蓉酥放进口中:“如今啊,可算是能说了。”   若是还像从前,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说出来的。就连程云溶,也只能这样悄悄地,在暗影下,远看谢尔雅的背影。   谢二公子吃完,将装着云片糕的小碟子往谢珠藏面前推了推:“阿藏,我们都要谢你。”他素来说话语带调侃,可这句话说来,却是十分的郑重其事。谢二公子又捏了一块芙蓉酥放入口中:“谢家有愧。”   愧对谢尔雅,也愧对谢珠藏。   谢珠藏笑了笑,语调轻快地道:“什么呀,我可不知道。”随手摘下一片枫叶,伸开手,让随风飘到山下去。   昨日之日不可留。就让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随风而逝吧。   谢二公子有些意外,他的目光看着那片飘飘然往下坠的枫叶,又觉得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你这丫头,真是……”   然而,谢二公子话还没说完呢,留在尽染亭里听吩咐的入墨,就急匆匆地奔过来:“姑娘,大事不好了!扈姑娘和赵姑娘,双双落水了!”   入墨的声音不轻,在一旁自得其乐的周四姑娘也张大了嘴赶了过来,好半晌才道:“嚯,还真出事了啊。”   *   在昭觉寺里,只有一处水源,就是厢房和男眷宴饮中间的半满池。   谢珠藏等人赶到时,谢大夫人、谢大少夫人和谢大公子正在主持人群疏散,将各处安置妥当。半满池边的人正在往外散开,有那好奇心重的,也选择站在远处观望厢房的动静。   谢大夫人一看到谢珠藏等人,先是松了一口气:“还好你们方才去了小枫林……”然而,谢大夫人话还没说完,扈夫人就从她身后的厢房闯了出来:“谢大夫人,谢大夫人!娇娇是被谢家使女救上来的,是吗?娇娇是被谢家使女救上来的!”   周四姑娘吓了一跳,往后跳了一下,跳到了谢二公子身后去:“这这,扈夫人这是怎么了?”   赵夫人死死地拉着谢夫人的手,不住地跟谢大夫人道歉:“谢大夫人,实在抱歉。我小姑心疼娇娇,一时心急了些。”   扈夫人不甘心,她甚至看向谢珠藏,急声道:“谢姑娘,你请娇娇来,你肯定有派人盯着她,是不是?你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不是?”   这质问来的无缘无故,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谢珠藏摇了摇头:“我不懂扈夫人在说、说什么?”   谢珠藏顿了顿,看了眼焦急又无措的赵夫人,重新看向扈夫人:“扈夫人的意思,难道是说……扈姑娘和赵二姑娘落水,不是意外?”   赵夫人唬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住扈夫人的嘴,怒斥道:“还不快把扈夫人扶进厢房!?”   扈夫人看向赵夫人,却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她终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厢房门“啪”地一声关上了,谢大夫人示意谢大少夫人进去看看情况。   周四姑娘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是怎么一回事?扈夫人向来都是细声细语的呀。”   周四姑娘说得没错。扈夫人性子怯懦,向来是语不高声,事事只听旁人吩咐。今日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扈夫人一改常态,竟情绪这么激烈?   而且,扈夫人为什么那么想让谢大夫人强调,是谢家的使女救了扈玉娇?   谢珠藏扫了眼人群。   绝大部分的人跟周四姑娘一样困惑,唯有大公主的脸色上不见丝毫慌乱,却有几分意味深长。其他几位公主都安静地跟在大公主身后,时不时地窃窃私语。尤其是小公主年纪尚小,大概还不会掩饰神色,甚至还露出了笑容。   大公主瞧见了小公主的笑容,轻声呵斥了几句,却也不见严厉的神色。显然只是觉得小公主不该流露笑容,却并不觉得她不可以笑。   谢珠藏意识到事情恐怕不一般,于是问道:“公主们可知道,是谁……救了扈姑娘和赵二姑娘?”   二公主想都没想就立刻道:“我们方才一直跟谢大夫人在一块儿,谢大夫人不知道,我们怎么会知道呢。”   大公主瞥了二公主一眼,二公主立刻噤声,站到了大公主身后去。大公主这才缓声对谢珠藏道:“期间,小妹倒是离过席。”大公主看向小公主,询问道:“小妹,你可看见是谁救了扈姑娘和赵二姑娘?” 第62章 救了谁   听到大公主这么问, 小公主眨巴眼睛看看大公主,又看看谢珠藏,有些迟疑。   “阿姐, 小妹还小。”二公主劝道:“她知道些什么呢?”   “她年纪虽小, 也有七岁了。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没看到什么吗?”大公主反驳道,又轻叹了一口气:“你啊, 就是太担心了。”   大公主说罢, 对小公主循循诱道:“小妹,你把你看到了什么, 如实跟姐姐们说。要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就悄声些说。”   “是三哥哥!”小公主立刻脱口而出道。   小公主哪里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就谢珠藏听起来, 她这四个字不仅是没压住声音,更像是豌豆好不容易从豆荚里蹦出来, 透出点憋不回去的兴奋。   或者说,幸灾乐祸。   众人皆听见了, 闻言都看向了小公主。二公主连忙拿个糕点堵了小公主的嘴:“小祖宗, 快吃糕点, 这些姐姐们回来了, 可就没你的份了。”   也不知道小公主是说尽兴了, 还是知道什么叫点到为止, 她当即就不说了,津津有味地开始啃糕点。   谢珠藏看向大公主, 大公主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谢珠藏于是扫了眼男眷,果然不见三皇子的踪影。   谢大夫人也听到了,她没法装作没事人, 只好叹了口气:“此事牵扯贵胄,两位姑娘亦是大家闺秀,不可妄言。公主们先回尽染亭去歇息吧,等大夫来替三皇子、扈姑娘和赵二姑娘把过脉,再问发生了什么事不迟。”   二公主求之不得,不等大公主开口呢,就抢先道:“就有劳谢大夫人了。”她实在是不想趟这一趟浑水。大公主扫她一眼,也只牵着小公主的手往尽染亭走,没有说话。   众人在尽染亭落座,周四姑娘坐到谢珠藏身边,忍不住看向谢尔雅:“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会出幺蛾子。得亏你们刚刚不在这儿。”   谢尔雅不由得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之色。不管落水是有意还是无意,多亏谢珠藏把程云溶叫到了小枫林,不然真说不好而今小公主口中的人到底是谁。   周四姑娘又怀着一颗八卦之心问道:“落水的不是有两个人吗?三殿下救了谁呀?”   大公主和二公主面面相觑,谢珠藏见状,将自己眼前的一碟斋糕推到了周四姑娘的面前:“场面乱,公主们……也并未看清吧。”   二公主当即就松了一口气,大公主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二公主一眼,然后才对谢珠藏点点头:“阿藏说得极是。我们在尽染亭陪着长辈们说话,事发突然,我们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上岸了,还真没有瞧见三哥哥救了谁。”   她们能把三皇子点出来,那是因为这是明摆着的事。但是,三皇子到底是救了扈玉娇,还是救了赵二姑娘,就不是她们愿意自作主张的了。   深宫里长大的孩子,谁还没点心眼,看不明白眼下的局面?   捧着糕点的小公主,闻言抬头看了眼大公主。但小公主没有说话,没一会儿又低下头去,继续吃糕点。   “扈姑娘也够倒霉。”周四姑娘大约是觉得自己从前被扈玉娇骗了,虽然大公主没有明说三皇子到底救了谁,但她还是忍不住转盯着扈玉娇冷嘲热讽:“我听说这半满池,是池如其名啊。这都得叫人救,可见是还得再吃一段时日的斋,念一段时日的佛才行。”   这句话,不就是在暗指池子水浅,淹不死人么。   照理说,能自己扑腾上岸,那最好是别叫人救。毕竟,救人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扈玉娇和赵二姑娘身份地位都不低,三皇子救了谁,恐怕谁就会是三皇子妃,好成全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话。   大公主差点儿被周四姑娘这番话逗乐了。她是赵婕妤的女儿,对扈昭仪的亲信天然就没什么好感。虽然她明哲保身,不会明指出来到底三皇子救了谁,但也不代表她就是对扈玉娇和赵二姑娘有好感。   大公主低头装作整理自己的衣襟,掩饰唇边勾起的弧度:“周四姑娘当真是个妙人。”   妙人周四姑娘乐道:“大公主这声夸我可不敢当。一会儿您再去厢房看看,一准安稳了下来,就知道三皇子到底救了谁了。”   *   谢大夫人还在昭觉寺的厢房外,她坐在半满池旁的月亏亭里,目光沉沉地看着扈玉娇和赵二姑娘在的厢房。   “伯母。”谢珠藏对谢大夫人行过礼,随着她的视线也看向了厢房:“还不能去厢、厢房问候吗?”   谢大夫人看了眼跟着谢珠藏来的大公主等人,叹了口气:“是。扈夫人一直在哭,刚刚好不容易才止住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许人去看。你们来了两回,也算是诚心。不过,还是不要往厢房跟前凑了,免得扈家和赵家烦忧。”   谢大夫人眉头微蹙,心里定然是不爽快的。毕竟这宴席是打着谢珠藏的名义,由谢家主办的。众人都知道谢珠藏不过是来点个卯,出了这样的事,难免旁人会对谢家有微词。   但谢大夫人面上丝毫不显,只是忧心忡忡地对几位公主致歉:“叨扰公主们了。”   “那三哥哥还好吗?”大公主跟二公主对视一眼,立刻问道。   谢大夫人了点了点头:“公主放心,三殿下无恙。”   “三哥哥没事就好。”大公主松了一口气,瞥了眼这半满池:“这池子虽然瞧上去没有那么深,没不过扈姑娘和赵姑娘的顶。但小娘子们突然落水,总是会受惊的。若是没有三哥哥,恐怕也难安生。”   “也是巧了。”谢尔雅轻声道:“按理,席上都有使女和侍从随侍左右。若不是使女恰好都不在扈姑娘和赵二姑娘身边,她们也不会落水。若不是侍从不在三殿下身边,也不会要冒着有损三殿下金躯的风险。”   “阿娘,得好好问问这些使女和侍从,可别是贪杯误事,坏了规矩。”谢尔雅说得一脸正气。   “无巧不成书嘛。”谢珠藏笑着,随手拿了一小把斋果,还顺手给了小公主几颗。   小公主抱着斋果,笑眯眯地看着谢珠藏:“谢谢姐姐。”   大公主摸了摸小公主的脑袋,对谢珠藏点了点头:“阿藏,也不用担心父皇问责,我们都在这儿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二公主,终于跟着点了点头。   大公主又对谢大夫人道:“有劳谢大夫人好好查查了,毕竟,这事儿也太巧了。”大公主顿了顿,又有些忧心地道:“这事儿涉及到三弟,论理是该直禀父皇的。不过父皇近来国事繁重,身体多有疲乏……”   大公主顿了顿,才道:“不论查得出查不出,都请谢大夫人选个好时机,如实跟父皇说吧。”   “多谢大公主、二公主和小公主。”谢大夫人郑重其事地道谢:“今日之事,我今日没来得及尽兴,改日我谢家做东,还望三位公主赏脸。”   “来呀,我一定来!”小公主立刻道。   大公主笑着又摸了摸小公主的脑袋:“我和二妹妹自然也是要来的。”   谢珠藏毫不意外大公主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毕竟,大公主几乎已经把自己的态度亮明白了——她最开始对谢大夫人说的话,明面上是在给扈玉娇和赵二姑娘开脱,实际上是在强调“这池子没有那么深,没不过扈姑娘和赵姑娘的顶”。   既然池水不深,那落水的原因,就值得好好地掂量了。   然而,谢珠藏这念头才冒出来,谢大少夫人就蹙着眉头,从厢房里走出来道:“落水的事,怕是说不明白了。”   谢大少夫人看到大公主等人都在,也并不避讳,朝她们行了礼,就对谢大夫人道:“母亲,扈姑娘本是想同我解释,但是扈夫人哭着不许扈姑娘说话。这一拉一扯,硬是没说成。”   “那赵二姑娘呢?”谢大夫人连忙问道。   谢大少夫人摇了摇头:“赵二姑娘把头埋进被子里,什么话也不说。我也不好硬问,免得小娘子接二连三地受了惊。赵夫人倒是冷静,但是她只说什么也不知道。依我看,这事儿啊,只能指望扈姑娘才说得明白了。”   “那三殿下,救了谁?”谢珠藏略一思索,问道。   谢大少夫人听到谢珠藏的问话,迟疑地看向了谢大夫人。   谢大夫人沉着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有说是扈姑娘的,也有说是赵二姑娘的。当时场面混乱,我急着把人打发走,免得叫小娘子们受了冒犯。”   谢大夫人说罢,又看向小公主:“殿下事发时,不是正好去那处玩了吗?您看到了吗?”   众人的视线都看向小公主。谢珠藏想到小公主那神神秘秘的模样,不由得微哂——小公主十有八九是知道真相的。   只是,小公主看看谢大夫人,又看看大公主,低头玩着手中的果子,一言不发。   大公主拦住了谢大夫人的问话:“小妹年纪小,跟扈姑娘和赵二姑娘都不熟悉,去那儿也只顾着玩儿,知道是三弟救了人,已经很好了,哪里会留心三弟救了谁呢?”   谢大夫人见好就收,朝大公主温和地点头:“您说的是。”谢大夫人又看了眼厢房:“三殿下救了谁,总会有人来说的。”   仿佛是为了应和她的话一般,厢房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赵夫人面带感激地走了出来,一走到谢大夫人的身边,就握住了谢大夫人的手。 第63章 真假相   “多亏您及时请来大夫。”赵夫人一开口, 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三殿下英武,却也只救得了娇娇一个人。我家二娘吓着了,得亏您请来的大夫送了安神汤来。”   扈玉娇!居然是扈玉娇!果然是扈玉娇!   谢珠藏抬头看着赵夫人, 心中顿时百味杂陈。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扈玉娇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嫁给玄玉韫。谢珠藏敏锐地察觉到了扈玉娇今日刚见她时态度的转变——扈玉娇不再叫“太子哥哥”了,改为尊称“太子殿下”。   但是,谢珠藏本只以为是扈玉娇知道了什么叫“忍”, 却没想到, 扈玉娇居然改了主意,不嫁给玄玉韫, 而要嫁给三皇子了。   如眼下这等含糊不清的局面,赵夫人不可能违逆扈昭仪的意思。换而言之,让扈玉娇为三皇子所救, 十有八九也是扈昭仪的意思。   可谢珠藏回想一番谢大夫人的话,又有些糊涂了。赵二姑娘、扈玉娇和扈夫人的反应, 都让她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   如果是三皇子救了扈玉娇,那扈夫人为什么一直想要谢大夫人强调, 是谢家使女救了扈玉娇, 难道只是因为她不想让扈玉娇嫁给三皇子?   但如果是三皇子救了扈玉娇, 那赵二姑娘缩在角落里干什么?这时候, 难道不正是她出来印证此事的好时机吗?   谢珠藏想到小公主先前神神秘秘的模样, 很快地将视线挪到小公主身上。   小公主的眼睛滴溜溜地从赵夫人身上挪到大公主身上, 最后看向谢珠藏。这小丫头古灵精怪的,看到谢珠藏在看她, 也只是悄悄地一笑,却并不说话。   小公主不肯说,赵夫人却仍在继续情真意切地表演:“这事儿也是这两个小娘子不好, 净顾着说姐妹的悄悄话,却没曾想在半满池边打了滑。多亏三皇子路过,要不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赵夫人话音未落,厢房里的扈夫人,就“砰”地一下关上了厢房的门。这重重的摔门声让众人一默,赵夫人脸上浮现出尴尬与愠怒相杂的古怪神色。   “这两位小娘子没事就好。”谢大夫人开口打破尴尬的局面:“只是……这事儿到底涉及到三皇子。三皇子是天家贵胄,不可轻忽。”   大公主点了点头:“此事我会禀明父皇。”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对赵夫人所说的话持什么样的态度。   赵夫人不敢松这一口气,连忙对大公主夸道:“多亏了有您在。您这样的威仪气度,三皇子不愧是您的弟弟……”   “我会据实告知,赵夫人不必忧心。”大公主不等赵夫人说完,就打断道。   小公主本在一旁吃斋果,闻言也忙不迭地点头:“嗯嗯,我们会如实跟父皇说的。”她看着赵夫人,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赵夫人不用担心。”   “谢姐姐,你说是吧?”小公主说完,看向谢珠藏,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众人没想到小公主会突然拉上谢珠藏,一时齐齐看向谢珠藏。   谢珠藏慢慢地抿了口茶:“我在小枫林,不知实情。端听……公主们的。”   不论小公主是示好还是暗藏玄机,谢珠藏都不想接。   扈玉娇这样目中无人的性子,居然愿意嫁给三皇子——谢珠藏几乎能毫不费力地嗅到这背后的巨大危机。   三皇子的母妃庞五官,是在昭敬皇后病重时爬床生下的三皇子。玄汉帝虽然没有对三皇子表现出不喜来,但是他母妃,却仅仅被封为“五官”。   玄汉国后宫,五官以下的嫔妾葬在司马门外,都是不值一提的嫔位。而庞五官,就是一脚踏在了这条分界线上。众人都心知肚明,这恐怕只是玄汉帝给三皇子留的一块遮羞布。   无论如何,三皇子也不可能是扈玉娇心目中的夫婿。   然而,玄汉帝子嗣不丰,现今还活着的,不过二子三女。扈家与玄玉韫已结下仇怨,他们恐怕“别无选择”。   这就不仅仅是言辞讥讽的敌意了。   谢大夫人和玄玉韫,他们或许都已经看出了扈玉娇对她的敌意。但是他们不会知道,扈玉娇不仅敢诬陷阿梨的家人,在前世,扈玉娇更害死她的孩子!   “不过,此事宜早不、不宜迟。”谢珠藏急着想要回宫,话锋便也凌厉起来:“未免陛下烦忧,我们……早些回宫吧。”   大公主也不想在宫外久待,她看着赵夫人有点儿膈应,当即就应道:“阿藏说的是。让宫里的太医再给三弟把把脉,也免得落下病根。”   赵夫人有几分迟疑。但谢珠藏和大公主去意已决,赵夫人只好咬了咬牙,对大公主道:“还望大公主替我们娇娇多多谢过三皇子。”   大公主挥了挥手,带人去接三皇子去了。   *   谢珠藏和大公主等人见到三皇子时,三皇子已经整理好了衣襟。他面色苍白,看起来有些孱弱。   “叨扰妹妹们了。”三皇子文质彬彬地朝大公主一拱手。   大公主神色复杂地看着三皇子,抿了抿唇,也只道:“走吧,回宫。”   二公主牵着小公主的手,紧跟在大公主的身后。   等她们即将要坐上回宫的马车,小公主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三皇子一眼——三皇子跟在她们身后,眉眼低垂,瞧上去是温顺安静。   小公主撇撇嘴:“哼,骗子最会装样子。”   谢珠藏走在小公主的另一边,眼见二公主的脸色都变了。二公主慌乱地看着谢珠藏,眸中几乎带着哀求。   谢珠藏只当没听见,一边扶着小公主上马车,一边道:“小心些。”   小公主不甘心地看了谢珠藏一眼,嘟着嘴,到底安分地坐上了马车。   *   等他们回到宫中时,恰好遇到玄玉韫的马车。   玄玉韫讶然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掀开谢珠藏的马车帘,紧张地打量了她一圈。等确定谢珠藏安然无恙之后,玄玉韫才皱眉道:“你们怎么就回来了?”   “扈姑娘和赵二姑娘落了水,赵夫人说,三哥哥救了扈姑娘。我们怕三哥哥着凉,所以就先回来了。”大公主三下五除二,跟玄玉韫说明了原委。   三皇子也挣扎着想从马车上下来。玄玉韫拧着眉,一个箭步冲到三皇子马车边,把三皇子按回了马车里:“深秋天寒,你还出来作甚?回宫去,召太医来把脉。”   玄玉韫又看向三位公主:“父皇刚批完折子,在翊坤宫呢。扈……扈姑娘是扈昭仪的亲侄女,这事儿让扈昭仪知道也好。”   三位公主都很听玄玉韫的话,当即就点了点头。   玄玉韫满意了,让谢珠藏坐上了他的马车,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是老天开了眼,居然让扈玉娇落了水?”   谢珠藏先是一愣,忍不住笑出了声来:“韫哥哥说什么呢。”   玄玉韫“啧”了一声,在谢珠藏面前毫不掩饰对扈玉娇的厌恶。反正马车内外都是他的人,他的马车走在最前面,离后面几辆还很远,压根就不怕人偷听。   “就不知道三弟这一次,到底是被别人算计了,还是上赶着由别人算计了。”玄玉韫低声道,眸中有几分冷意。   “三皇子救了扈姑娘,那他们会成、成婚吗……”谢珠藏迟疑地问道。   “看三弟的意思了。”玄玉韫靠在引枕上,听着马车咕噜噜的声音:“如果三弟应了,那就必然会成婚。若是三弟坚持只是顺手救了,这婚也未必能成。毕竟强扭的瓜不甜,扈家也不会那么傻。”   *   玄汉帝也是这么认为的。   “三郎怎么说?”玄汉帝听完大公主的回禀,淡淡地问道。他脸上很平静,看不出喜怒来。   扈昭仪笑道:“陛下,您真是的。三殿下难道还能在您跟前邀功不成?得亏三殿下在场,不然,不知道我们家娇娇要吃多大的苦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端端地去趟宴会,竟然还落了水。”   扈昭仪的音调百转千回,说道最后一句,还略带埋怨地看了谢珠藏一眼。   “是啊。”谢珠藏点头应和:“也不知道怎、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贴身使女,就都不见了。”谢珠藏随便她看,爱怎么看怎么看。反正只要扈昭仪不是傻子,就不会在玄汉帝面前埋怨谢家。   扈昭仪一噎,立刻很是赞许地点头:“谢姑娘说的是。所以说呀,得亏有三殿下在,救起了娇娇。三殿下仁心仁善,都是随了陛下。”   玄汉帝看了玄玉韫一眼。玄玉韫本是一幅置身事外的态度,只是玄汉帝看他,他也只好上前一步道:“父皇,三弟如今由太医把脉,不能亲自来父皇跟前说话。不过,儿臣让三弟留了一个宫侍,好转达三弟的意思。”   玄汉帝点点头:“传。”   *   三皇子的宫侍跪在了玄汉帝的面前:“回陛下,殿下说他心急救人,忘了男女之别,失了分寸。是他之过,他会负起责任来。只是现在顾忌怕带了寒气给陛下,不得亲自前来请罪,还望陛下赎罪。”   谢珠藏心中了然。   三皇子的意思,就是允了跟扈玉娇的婚事了。   扈昭仪立刻道:“三殿下当真是有担当之人。”她说着,以袖掩面,语带哭腔:“娇娇吃斋念佛那么久,如今求得一良人……不枉费妾身这么疼爱娇娇。”   “也罢。”玄汉帝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扈昭仪,神色爱怜地点了一下头。   玄汉帝这两个字一出,屋内所有人都知道,玄汉帝即将要一锤定音了。   然而,就在此时,小公主突然站了出来,娇声娇气地问那宫侍道:“三哥哥难道没说,他究竟救的是扈姐姐,还是赵二姐姐嘛?”   小公主问完,也不等那宫侍回答,直接看着玄汉帝道:“父皇,儿臣都看见了。”   翊坤宫的气氛倏地紧张了起来。 第64章 测帝心   扈昭仪神色一冷:“小公主问的哪里话。赵夫人不是说, 三殿下救的是娇娇吗?难道你看到的不是三殿下不成?”   大公主在禀告玄汉帝时,说的是跟禀告玄玉韫一样的话。换而言之,大公主说的是“赵夫人说, 三哥哥救了扈姑娘。”   玄汉帝唇边依然含着淡淡的笑意, 好像并不觉得小公主即将说出口的话,会有多惊世骇俗。玄汉帝朝小公主招了招手:“囡囡,到朕身边来。”   小公主笑眯眯地提着裙子, 站到玄汉帝身边, 去给他敲腿捏肩,很是乖巧懂事。   “你跟父皇说说, 你看到了什么?”玄汉帝温声细语地问道。   扈昭仪攥紧了袖子,面带厉色地扫了眼大公主,目光落在了谢珠藏身上。   谢珠藏坦然地迎着扈昭仪敌视的目光——这事儿她当真是没掺和, 谁知道小公主年纪小小,却能憋着一直等到了玄汉帝跟前才说呢。   小公主看了眼扈昭仪, 面上有些惧色。扈昭仪脸上早恢复了和蔼可亲的笑容。小公主又看了眼大公主和二公主,大公主脸色凝重, 二公主面带哀求地摇摇头。   小公主抿了一下唇:“我只对父皇说。”   玄汉帝点了一下她的鼻尖, 挥了一下手, 命众人退后:“那你附耳说给父皇听。”   小公主便把手放在唇边捂着, 附耳到玄汉帝耳边, 悄声耳语了几句。   扈昭仪的心都提了起来, 可她完全听不见小公主说了什么。扈昭仪只好装作漫不经心地道:“妾听说小公主的母妃艾充衣,跟庞五官素有过节, 好不容易才重修为好。小公主不会是要趁着母妃不在,悄声地说你三哥哥的坏话吧?”   听扈昭仪这番话,谢珠藏不由得心中慨叹。别看扈昭仪语带笑意, 如开玩笑一般,像是一点儿都没有当真。但实际上,扈昭仪是想传达一个信息“小公主可能受艾充衣支使,对三皇子不利。”   玄汉帝听完,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小公主又忍不住略带得意地看向扈昭仪,强调道:“父皇,儿臣说的都是真的!”   扈昭仪脸色一僵。   玄汉帝没有看扈昭仪,而是看着小公主,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啊你,就是心急了些。你年纪还小,要听话。这是父皇跟你之间的秘密。”   小公主失望地嘟了嘟嘴,最后还是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好吧,是儿臣跟父皇之间的秘密。”   玄汉帝揉了揉太阳穴,问跪着的宫侍:“三郎有说他救了谁吗?”   那宫侍哪敢妄言,只敢趴在地上,说不知。   “父皇,不如问过三弟,再做打算吧。”玄玉韫看了眼小公主,沉声建议道。   他尽管没去赏枫宴,但是哪能看不出其中的猫腻来。只是,他从玄汉帝的神色里,竟看不出丝毫的波动,也不知道小公主到底是虚晃一枪,还是当真跟玄汉帝说了什么极要紧的事。   玄汉帝摆了摆手,神色疲惫:“赵夫人都说了,三郎救的是娇娇。要是三郎救的人不是她,他早该跟你们几个反驳。既没有反驳,那便是认了。”   玄玉韫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就这样吧。”玄汉帝一锤定音。   扈昭仪喜笑颜开,立刻道:“陛下,您方才就说头疼,还是好好歇着吧。这之后的事儿,自有妾身看着呢。”她走到玄汉帝身边,把小公主的位置挤开了。   玄汉帝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小公主——小公主回到了大公主身边,攥着大公主的袖子,一直低着头,也不吭声,叫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   玄玉韫和谢珠藏等人携手退出翊坤宫,便要换上宫中的步撵,打算各自回宫。   小公主把谢珠藏拦了下来,轻声道:“谢姐姐,你不想知道我跟父皇说了什么嘛?”她仗着年纪小,一派天真无畏。   大公主和二公主都已经坐上了步撵,大公主只遥遥地看了她一眼,又缄默地转过头去。她听不见小公主想说什么,也不想知道。   倒是二公主有些急,从步撵上下来,想要把小公主重新拉回步撵上。小公主甩开二公主的袖子,推了她一把。二公主生了气,索性也坐上步撵不再管她。   小公主于是又看向玄玉韫,低声问道:“太子哥哥难道不想知道吗?”   玄玉韫瞥了小公主一眼:“不想。”   他只丢下两个字,就坐上了步撵。   小公主抿了一下唇,有些不服气。谢珠藏只觉得她可怜——小小年纪,已在算计着该如何左右逢源。小公主在扈昭仪和玄汉帝面前表现得近乎无可指摘,可到底也有些沉不住气。   谢珠藏语调温和地道:“这是……你跟陛下的秘密。君子重诺,好好守着吧。”   *   玄玉韫面无表情的脸,等到了毓庆宫,终于出现了裂缝。   “小妹才七岁啊。”玄玉韫咬着牙道:“这么小的年纪,心思怎么就这么重。”   他觉得心里憋着火,却不知道该往哪儿发:“她等着三弟的宫侍和扈昭仪轮番说完,眼见父皇要信,才开口质疑,还说自己是知情者。这明摆着就是想看三弟和扈昭仪的笑话。”   “这便罢了。她明明说好只跟父皇一人说,转头又无所顾忌地来问你我,到底要不要听这个秘密。无非就是想着,我们跟三弟是对手,是她有利可图的对象。”玄玉韫的手紧握成拳,狠狠地砸在了桌案上。   只可惜年纪小,才做好了一半,没做好另一半。   谢珠藏没有说话。这宫里太多人有好几副面孔,他们在玄玉韫面前是满面春风,可在谢珠藏面前,却露出过沾血的獠牙,无非是她弱小罢了。他们虽为同父,却不同母,其中龃龉多得很。小公主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冰山一角。   “非同母所生,才会有这么多汲汲营营。”玄玉韫声音沉郁,周身如密布着阴云,说出来的话却斩钉截铁:“以后,我们的孩子一定不要变成那样。”   谢珠藏怔住了,她还没来得及去分辨玄玉韫话中的意思,就听玄玉韫话锋一转:“不过,你当真不想知道她跟父皇说了点什么吗?”   谢珠藏愣了片刻,叹了口气,实诚地道:“我还是想的。”   但谢珠藏也深知,小公主这么做,对她自己才是最有利的。因为从结果来看,玄汉帝允了三皇子和扈玉娇的婚事,所以扈昭仪不能把小公主怎么样。可扈昭仪却始终得提着心,提防着小公主在玄汉帝心中扎下了一根刺。   玄玉韫跟她对视一眼,也沉沉地叹了口气,给自己斟了杯茶,然后默契地跟谢珠藏碰了一下杯。   “你说,三皇子救、救上来的,真的是扈玉娇吗?”谢珠藏喃喃地问道。   玄玉韫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只能是扈玉娇。”   *   “只能是娇娇。”   翊坤宫里,扈昭仪也在说同样的话。   “皇上才歇下没有一个时辰就走了。”严嬷嬷听了扈昭仪的话,依旧担忧地问道:“会不会是小公主说出了点什么,惹了陛下的不喜?”   扈昭仪摇了摇头:“不管小公主说了什么,只要赵夫人和赵二姑娘一口咬定是娇娇,三皇子又没有反对,那就只能是娇娇。更何况皇上金口玉言,既应下了,那就是应下了。”   “而且,皇上临走前还说要传口谕褒奖三皇子,不像是因此事而不喜。”扈昭仪回想了一番玄汉帝的神色,确定玄汉帝并没有因此而不喜。   “皇上说是觉着翊坤宫的香味太浓了,所以想去养心殿歇息。”扈昭仪的脸上浮现出了困惑的神色:“但是,本宫怎么闻不见什么浓郁的香气呢?”   “是啊。”严嬷嬷也很困惑地走到香炉前,把炉盖打开让扈昭仪看里面的香灰:“香炉里的香都是灭的呀。”   “难道是本宫衣服上的熏香?”扈昭仪抬起袖子,轻嗅了一下:“也不是呀。”她闻不到衣服上的香味,却不知是她身处其中闻惯了,还是的确是玄汉帝挑刺。   想到有玄汉帝挑刺这个可能性,扈昭仪神色微凛:“近来皇上那么忙,难道是哥哥那儿有变?但是哥哥递来的折子上,说的不是再一次大捷吗?”   如果不是借着这次大捷,扈昭仪也不会挑这个时辰把扈玉娇和三皇子凑成一对。   她先前借着让三皇子来送羹汤,试探过玄汉帝对三皇子的态度。她发现,玄汉帝虽然厌恶庞五官,从来不去看她,但是对三皇子却并没有什么不满。至少,玄汉帝对三皇子近来在学的功课,还能问出一二来。   如此一来,如果三皇子换个娘,玄汉帝未必不会对三皇子另眼相待。   严嬷嬷是知道扈昭仪的计划的,她也觉得这时机不错。毕竟,又是“大捷”,又是“英雄救美”,玄汉帝再一赐婚,自然是佳偶天成的一段美谈,对扈家百利而无一害。   “老奴在宫里头走动,养心殿里伺候的人,见着老奴也是毕恭毕敬的。还有些讨好的,也都说是皇上看了苗郡来的折子,龙心大悦。他们羡慕老奴在娘娘面前当差来还不及呢。”严嬷嬷道。   “苗郡来的折子……会不会是赵家的?”扈昭仪一想到可能是赵婕妤的哥哥上的折子,不由得暗骂一声:“同样是一个赵字,怎么就生出两家截然不同的人来。”   赵婕妤和赵夫人都姓“赵”,但是他们是毫无干系的两家人。赵婕妤的“赵”,久居苗郡。赵夫人的“赵”,则是扈玉娇的外祖家。   “娘娘放心,宫内有您,苗郡有老爷在,不论是哪个赵家,都翻不出花样来。”严嬷嬷立刻捧道。   扈昭仪瞪了严嬷嬷一眼:“本宫才刚刚丢了尚功局,哥哥一定也知道了这件事,这还叫没翻出花样来?”   严嬷嬷一滞,不敢说话。   扈昭仪眸色沉沉地看着屋中的珊瑚麒麟:“你给我盯着点,看看皇上有没有再去其他宫里歇息。皇上可未必真是因为香走的。”   玄汉帝到底为何突然匆匆离开翊坤宫,她一定要弄明白了。   *   谢珠藏也很快知道了这件事,她有些讶然地问阿梨:“这还是……头一回?”   阿梨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是呀,谁都以为皇上至少会在翊坤宫用过晚膳呢。谁也没想到皇上才过了一个时辰,就去养心殿了。”   谢珠藏却有些忧心忡忡:“这好像……不太对。”   谢珠藏并不觉得是玄汉帝生了扈昭仪的气。他在当下都没生,也不至于过了一个时辰才回过神来吧?   那玄汉帝为什么不在翊坤宫久待一会儿?   翊坤宫自然没传出消息来,只说玄汉帝忧心国事,所以回了养心殿。但是近来苗郡递了捷报的折子,宫中人都是知道的。   而且今年风调雨顺,也就只有与巫南国交界的苗郡和支叶郡不安宁,其中又属苗郡最严重。   苗郡是玄汉国最重要的产茶地和药产地。但山越流民经常会劫掠从苗郡运往应天城的茶商和药材商,在最猖獗的时候,一度让应天城医药短缺、无茶可供。   但是苗郡既安,玄汉帝又怎么会忧心国事,以至于连翊坤宫都待不下去?   谢珠藏心底一咯噔。   “姑娘,殿下托人来传信,今儿先不来西殿用晚膳了。”   谢珠藏正想等着玄玉韫来用晚膳,顺便跟他商量一下,就听入墨过来禀告道:“殿下说,郭家的事,周左监那儿和那个跟诬告者交接的人,都有眉目了。” 第65章 风云变   谢珠藏大喜:“有说……什么眉目吗?”   入墨摇了摇头:“殿下没说, 应该是庚子他们刚把消息带回来,殿下自己还不知道呢。他怕您等急了,就先让奴才回来跟您说一声。”   “对了, 陛下还给南三所下了口谕, 嘉赏三皇子,夸他见义勇为。不过具体是因何事,陛下口谕中也没有提及。”入墨又道:“陛下下了这道口谕之后, 就没听说再有其他动静了。”   “没有提及, 救了谁?”谢珠藏又确认了一遍。   入墨摇头肯定道:“没有。”   谢珠藏眉头微蹙:“那陛下……去看三皇子了吗?”   入墨想了想道:“姑娘不说,奴才还没想到。奴才跟南三所的宫侍交好, 也只听他们说陛下有口谕嘉奖,倒还真没听他们说陛下来过。”   “您也知道,若是陛下来过, 他们怎么也会跟奴才炫耀上一二。”入墨也有几分困惑:“按理说,陛下出了翊坤宫, 也会去看看三皇子才对呀?”   毕竟玄汉帝亲自下了口谕嘉赏了三皇子,而三皇子又是在深秋入水救人, 总有生病的风险。玄汉帝出了翊坤宫, 顺道也该去看望三皇子才对。   “现在也没去?”谢珠藏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入墨迟疑地道:“奴才跟松烟去南三所走那一圈问候的时候, 南三所正在传膳了。不过, 或许陛下用完晚膳会去?奴才要不要再去南三所看一看?”   如果当真是国事烦忧, 玄玉韫一定会听到消息。但是玄玉韫现在在处理的是庚子带回来的郭家早食铺子的事, 换而言之,玄汉帝那儿并没有要紧的国事。   如果没有要紧的国事, 那玄汉帝为什么不去看三皇子?   谢珠藏面色沉凝地摇了摇头:“不用,明日自见分晓。”   *   翌日,谢珠藏一觉醒来就先问槐嬷嬷:“嬷嬷, 宫中可有传闻说皇上去看望了三皇子?”   槐嬷嬷愣了一下:“老奴没听说呀。”   谢珠藏脸色微沉。   “皇上要是去看了三皇子,这事儿今日就该传遍了。毕竟这可是天大的脸面,要是不传开来,不好比锦衣夜行?老奴瞧着三皇子,可不是愿意锦衣夜行的。”槐嬷嬷一面说,一面给谢珠藏挑衣裳。   谢珠藏深以为然。   “姑娘,奴婢打听清楚了。”阿梨从外头走了进来,凑到谢珠藏耳边道:“好像说陛下闻着翊坤宫的香,觉着不舒服,所以才去了养心殿。”   “香?”谢珠藏讶然地看着阿梨。   阿梨点头道:“翊坤宫的人一大早就开始烧艾通风,好热闹。”   “这倒是奇了怪了。”槐嬷嬷挑好了衣裳,一面把妆奁抱出来,一面随口道:“各宫用的香基本都是那几样。尤其是像翊坤宫这样的皇上常去的宫殿。未免皇上不喜,他们用香几乎都是固定的。这香味,皇上应该是闻惯了的,怎么突然就闻不得了?”   “不知道。”阿梨困惑地道:“姑娘,您一会儿不是约了华太医来教您练祭词么?问问香的讲究,总归是没什么大碍的。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香料相冲了,我们毓庆宫也好避开。”   *   然而,约好了今日前来的华太医,却并没有到来,转而派了一个女医来陪着谢珠藏训练。   “华太医说,姑娘的祭文已经练得不错了。偶有的几个停顿点,一来是要多加练习,二来,您可以在这几个地方停顿的时间更长一些,这样可以避免您重复说同样的字。”女医拿出一张纸递给谢珠藏。   纸上是华太医的笔迹,标注着要停顿得久一些的地方。   谢珠藏接过纸,粗略地扫了一眼,问道:“华太医,怎么不亲自来?”   女医显然知道她会有此一问,恭敬地道:“华太医说,今日两位太医令召集太医丞、医监和医正辩方、商讨脉案。因为事发突然,是突击考核,所以没法来教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谢珠藏惊讶地道:“太医署,常有此事?”   女医想了想,有些愧疚地道:“婢子虽然没听说过,但是婢子归司药司管,身份低微,无法参与太医署的考核,恐怕是知道的太少了。”   谢珠藏心下微沉。她跟华太医练了那么久,这还是头一次,华太医因为太医署的考核而未能赴约。   但是,谢珠藏怕被女医看出端倪来,便顺势问道道:“你来,于我也很方便。我正好想问呢,我听说,翊坤宫在散、散香,用香是有、有什么忌讳吗?”   “啊这事儿婢子也听说了。”女医原本生怕谢珠藏嫌弃她医术低微,闻言松了一口气:“翊坤宫也来问司药司了。不过,据婢子所知,一般用香是没什么忌讳的。只是,病中、孕中,需得小心谨慎。这两类人,也会对香气格外敏感些。”   “病中也会?”谢珠藏一惊。   女医点了点头:“是啊,也有人天生就对香气敏感,又或是近来闻多了相冲的味道,再或是突然不喜欢了,都是有可能的。”   女医一见谢珠藏微惊的神色,生怕她误以为玄汉帝生病了,连忙补充了几句。   谢珠藏马上意识到了女医的顾虑,她松缓了神色,朝女医颔首而笑:“毓庆宫常用香,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放心了。”   女医也松了口气:“姑娘有什么担心的,尽管问太医和司药司便是。我们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谢珠藏收敛了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如常地应下。   *   谢珠藏一送走女医,立刻就问入墨:“韫哥哥什么时候回、回来?”   “今儿殿下没特别吩咐,估计晚膳前能回来。”入墨见谢珠藏问得急,不由得也有些紧张:“姑娘要奴才给殿下传什么话吗?”   谢珠藏摇了摇头:“罢了。”有些话,不能传。她不如等玄玉韫回来,再细细跟他说她的困惑。   “郭家一案,韫哥哥今日……留消息了吗?”谢珠藏转而问道。   入墨摇头道:“殿下今日一大早就带着松烟去了文华殿,没有给咱们西殿留消息。”   谢珠藏微惊。在最开始诬告者死于狱中时,玄玉韫都会记得让她一起听消息。没道理到了有大进展的时候,反而把她撇到了一边。   这大进展里,难道有什么她不能知道的事吗?   *   然而,直到晚膳时分,玄玉韫也没有回来。   谢珠藏再一想到白日里她从华太医失约和女医的话中所推测到的可能性,更是坐立难安。   “阿梨,装好晚膳,我们去接韫哥哥。”谢珠藏看着满桌的膳食,只觉毫无胃口。她索性让阿梨拿食盒装上一笼,带着人出前星门,直往前走,打算去箭亭等着。   好在玄玉韫从文华殿放学之后,直接穿过箭亭,就能到达毓庆宫,连弯都不用拐,倒也方便了谢珠藏等候。   然而,他们才走出前星门,就迎面遇上了从右边走过来的玄玉韫。   “韫哥哥!”谢珠藏眼前一亮,高兴地走到玄玉韫身边去:“我正想去接你呢。”   “阿藏。”玄玉韫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却不闻谢珠藏意料之中的喜悦与轻快。   谢珠藏愣了一下:“韫哥哥?”   如泼墨的夜里,灯火在秋风中摇曳,一晃一晃地照在玄玉韫的脸上——他的脸上,亦如他的语调,殊无喜色。   谢珠藏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谢姑娘不必忧心,只是殿下今夜有要事,需留宿文华殿。”玄玉韫的身后走出一个哈腰躬身的宫侍来,声音尖细。   “你是?”谢珠藏蹙着眉头,她不认识这个宫侍。   “奴才名唤高福,在司礼监当差。”高福恭敬地道。   司礼监,十二监之首,总管所有宦官事务。她认识司礼监的六个大太监,却没见过此人。但司礼监的人跟在玄玉韫身边,想也知道是出了大事。   谢珠藏紧抿着唇,几乎是从阿梨的手上夺过了食盒,塞到了玄玉韫的手上:“韫哥哥……”   她看着玄玉韫的眼睛,嘴唇微微发颤,可最终也只是道:“好好吃饭。”   玄玉韫愣了一下,神色显见地松缓柔和下来。他攥紧食盒,腾出一只手,温柔地摸了摸谢珠藏的头,轻声道:“你放心。”   “殿下,国事紧要,您该走了。”高福低声在一旁提醒道。他始终低着头,在黑暗中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玄玉韫神色一凛,面上的温柔褪得一干二净:“走。”   他不再回头,一个人走在最前面,只身没入无垠的黑暗中。月色若水,照在他玄色的大氅上,透出无边的清冷。   “姑娘?”阿梨心中忐忑不安,看着谢珠藏伫立在前星门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从景运门而来。”谢珠藏不知过了多久,忽地开口:“景运门,不是去文华殿,而是去……后宫,养心殿。”   这一次,谢珠藏的停顿并不是因为口吃,而是因为这几个地名背后所隐藏的巨大含义。   这让阿梨明明穿着厚厚的披风,可听闻谢珠藏的话,仍然无端地打了个寒颤。   谢珠藏的声音,如同一块冰雹,猛地砸落在地上,又碎裂成颗颗冰渣,每一颗打在人身上,都是裂骨的疼痛和刺骨的寒意——   玄汉帝,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疯狂磨剧情.jpg   —— 第66章 夜半惊   谢珠藏辗转难眠。   她拼命地回溯前世的记忆, 却搜刮不到丝毫有关玄汉帝出事的消息。玄汉帝到底怎么了?   “啪!”   不知屋外是什么被吹倒了,砸在地上迸发出碎裂的炸响。谢珠藏几乎是即刻直起了身子,撩开床帘。   那声音沉下去, 只能听见窗外秋风呼啸, 如裹挟着滔天巨浪,于深夜里翻滚。   “姑娘醒了?”阿梨因听见了声响,从小榻上起来查看谢珠藏的动静。她见谢珠藏直起身子坐在床上, 忧虑地道:“姑娘没睡吗?”   “屋外, 怎么了?”谢珠藏的声音喑哑沉闷。   “是檐角的风灯碎了。”阿梨轻声说着地走上前来:“已经在着人清理了,姑娘放心。”阿梨见谢珠藏的目光只看着窗外, 不由问道:“姑娘,离天亮还要好一会儿,您要不再睡一会儿?”   “不了。”谢珠藏低声道:“拿披风来。”   阿梨连忙替她披上披风, 手上拎着一盏小宫灯,给谢珠藏照路。   谢珠藏裹紧披风, 推开门。   月色静悄悄地笼罩着西殿的庭院,庭院里唯一的烛火是阿梨手上的提灯。宫人们不敢点灯扰了主子们安睡, 只能趁着月色, 无声无息地清扫风灯的碎片。秋风将树叶吹得唰唰作响, 除此之外, 这个夜晚显得无比的安静。   谢珠藏走到祥旭门前, 脚步微顿。通过门洞, 她已能看见前星门前持刀燃灯的太子卫率。   守着祥旭门的是宫侍,纷纷向谢珠藏行礼。阿梨一直屏气凝神, 此时也忍不住劝道:“姑娘,夜深了,您不好出毓庆宫啊。”   许是听到了阿梨的说话声, 前星门值守的卫士倏地转过头来,狐疑地看了谢珠藏等人一眼。   这卫士与身边的人交谈了一番,然后朝祥旭门略走了几步,站在祥旭门和前星门的中间,向谢珠藏行礼:“谢姑娘有何事?”   谢珠藏抿了抿唇:“我忧心殿下,你派人去文华殿,看看殿下可安好。”   这卫士拱手应下,立刻就派人去文华殿探视。   卫士的脚步声去得匆匆,回来的也匆匆。   “回姑娘,殿下入夜应召,去了养心殿,至今未归。”卫士肃声回禀。   至今未归!   谢珠藏下意识地把手握成了拳头,急急地问道:“你回来的一路,可见宫道亮灯火?”   卫士不假思索地道:“只见南三所亮了灯,宫道如常。”   三皇子住的南三所亮了灯。   谢珠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   然而,还没等她说出下一句话来,前星门前突然出现了一道穿着宽袍的影子。   “来者何人!”卫士立刻将这道影子拦了下来。阿梨一惊,连忙挡在了谢珠藏的身前。祥旭门值守的宫侍也乌泱泱地站成一排,挡住了祥旭门。   那道黑影跪了下来,声音尖细:“小的是司礼监的人,高望公公命小的来请谢姑娘入养心殿!”   *   谢珠藏直奔养心殿,但在养心门前,被扈昭仪拦了下来。   “谢姑娘,这夜半三更,风大天寒,你往养心殿来作甚?”扈昭仪说的冠冕堂皇,可她的音调明显带着火气。扈昭仪连昵称也不叫,更在“谢姑娘”这三个字上重重地咬字。   谢珠藏看了扈昭仪一眼——养心殿前,只有她和扈昭仪的仪仗。养心殿大门紧闭,两派持戟卫士目不斜视,好似对发生在眼前的争执看不见也听不见。   “臣女应召而来。”谢珠藏回道。   “你应召而来?”扈昭仪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翊坤宫跟养心殿就隔着一个永寿宫,本宫这才能知道养心殿夜半亮了灯,涌来了太医。本宫都进不得养心殿,你可不是嫔妃,怎么会应召而来?”   灯火在扈昭仪脸上摇曳,更透出几分阴森与不悦:“可别是听了什么动静,矫召而来。”   扈昭仪这指控,直是恨不能让谢珠藏下诏狱。可正是她的指控这么尖锐刻薄,谢珠藏才安下心来,知道扈昭仪这是恼羞成怒,而无精心算计。   召她来,恐怕当真是玄汉帝的意思。   谢珠藏的神容愈发镇定:“扈昭仪惦念陛下,见灯亮就能匆匆赶来。臣女不比扈昭仪,不敢揣测圣心。”   “你!”扈昭仪脸色更沉。   谢珠藏的意思,不就是在说她紧盯着养心殿的动静,刺探帝心吗!她想把刀贴在谢珠藏的脖颈上,却不曾想,竟然被这小妮子反手握住了尖刀,反手贴在她自己的喉管上了!   然而,不等扈昭仪再说下去,养心殿紧闭的大门忽地就被打开了,高望从房中走了出来。   “昭仪娘娘、谢姑娘万福金安。”高望朝她们行礼,灯笼映照的眼里,没什么外露的情绪。   高望还没直起身子,扈昭仪就语气和缓地道:“高公公可算开了门,不然,本宫还不知要拿阿藏如何是好。本宫方才还想劝阿藏,可别听风就是雨。夜深露重,要保重的,可不仅是自个儿的身体。”   高望在扈昭仪面前低着头,借着暗夜隐没了他的神色:“不敢瞒娘娘,是奴才命人去请谢姑娘来的。”   “咔嚓”一声脆响,是扈昭仪掰断了自己的护甲。   “本宫在这儿吹了那么久的风,满心焦虑,也不知陛下是不是圣体安康。你这奴才倒是乖觉,居然给毓庆宫递信。谢姑娘来养心殿,难道能贴身伺候陛下?高公公,你究竟是何居心!?”扈昭仪的话说得又急又快,显然是积蓄了不少不满。   高望深深地弯下腰来:“昭仪娘娘息怒,奴才是陛下的奴才,命是陛下的,心也是陛下的,哪里会有二心?”   扈昭仪冷冷地瞥了高望一眼:“照你这么说,把本宫挡在这养心殿外,也是陛下的意思?”   “娘娘容后责问吧。”谢珠藏开口为高望解围:“高公公,陛下可圣体安康?”   扈昭仪脸色一沉,正色怒斥道:“还不快让本宫进去!?”她素来以温柔和美示人,可今日她心急如焚地赶过来,竟然吃了闭门羹!   “回谢姑娘、昭仪娘娘的话。”高望依旧维持着折腰的姿势:“先前太医署在问诊,奴才也不敢叨扰,这才不敢让娘娘进去。现在太医署的人问完了,在辩方,奴才立时就来引娘娘进去。”   扈昭仪面色稍霁,只要知道不是玄汉帝吩咐叫她吃了闭门羹,她就心安了一半。扈昭仪“哼”了一声,也不管谢珠藏了,甩袖直奔养心殿而去。   高望依然没有动。谢珠藏便走上前去,低声安抚高望道:“牵累高公公了。昭仪娘娘也是没料到我也来了,所以才会生气。秋风寒凉,高公公腰不好,起身吧,多保重。”   入墨机灵地上扶着高望直起了腰。   高望依然低着头:“奴才做奴才本分的事。姑娘体恤,是奴才的福分。”高望说罢,顿了顿,伸手给谢珠藏向养心殿一引,声音也沉了几分:“原是不该夜半惊动姑娘的,只是……”   谢珠藏神色微凝,她跟着高望走进养心殿。一入殿,扈昭仪那刻意压低,却又难以压抑的声音直往耳中冲:“你们是怎么照顾陛下的!陛下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不能见本宫呢?”   扈昭仪没想到,自己进了养心殿,居然还是看不到玄汉帝。   谢珠藏停下了脚步。   透过重重的门和重重的幕帘,有人低声解释:“奴才们不敢瞒娘娘,只是,这确实是太医令的吩咐……”   然而,他显然来不及解释完,因为谢珠藏已迎面撞上了提着裙子,怒气冲冲地冲过来的扈昭仪。   扈昭仪一看到她,立刻就怨怼地道:“陛下不能见人,却召了她?”扈昭仪伸手指着谢珠藏,质问高望:“高公公,你要如何同本宫解释!?”   “娘娘息怒。”高望又深深地弯下了腰:“陛下召谢姑娘来,原也不是要见谢姑娘。陛下惦念着娘娘,知道娘娘会来,特意吩咐奴才给娘娘准备妥了偏殿的寝具。只是,太医署有吩咐,陛下多见一个人,就多受一份累。”   “太医署的人任务繁重,只得老奴来担这个罪。还请娘娘千万顾惜自个儿的身子骨,也免陛下病重惦记娘娘。”高望声音沉沉,透着十足的恳切。   谢珠藏微微抿唇。   如果玄汉帝不见她,那夜半召她来,所为何事?   扈昭仪心情也平静了下来:“罢了,本宫知道你素来忠心,起来说话吧。本宫也是一时心急,要知道,陛下不仅是你们的九五至尊,他更是本宫的夫君,是本宫的天,是本宫的命!”   扈昭仪说罢,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而看了缄默的谢珠藏一眼——扈昭仪也想到了谢珠藏心中的疑问:“既然你说陛下召阿藏来,不是想见她,那所为何事?”   “这……”高望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开口。   扈昭仪眸子中的精光一闪而过:“高公公,你领阿藏来,总不至于是叫她在偏殿枯坐吧?既然来了,本宫就跟你们一道去。养心殿也没个长辈在,她进出多有不便,本宫就舍了休憩的时候,陪阿藏一道,如何?”   高望仍是迟疑的模样,谢珠藏却忽地站了出来,朝扈昭仪福了福:“有劳扈昭仪了。”   扈昭仪有些意外地挑挑眉,她微微抬起下巴,对高望道:“阿藏都应了,高公公就引路吧。”   “喏。”高望微弯着腰,给扈昭仪和谢珠藏引路。   扈昭仪走在最前面,谢珠藏则稍稍落在后头。   高望走到了养心殿偏殿的门口,门外亦有卫士把手,面色森严。   “谢姑娘,请。”高望欠身,对谢珠藏道。   扈昭仪看了高望一眼,又看了眼谢珠藏,径直推门而入:“她能进得,本宫自然也能进得……”   扈昭仪的声音在推开门的那一瞬戛然而止,她的唇边勾起得意而又了然的笑容:“啊呀。”   作者有话要说:  是谁呢。   —— 第67章 我有你   偏殿跪着的人抬起头, 寻声望来。   谢珠藏与他四目相对的一瞬,紧绷的心竟忽地放了下来。   “韫哥哥。”谢珠藏向前一步,越过扈昭仪, 泰然地走进了偏殿, 跪在了玄玉韫的身边。   玄玉韫看着她,咬了一下唇,却没有说话。   扈昭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扭头问高望:“高公公, 这是怎么回事?这大半夜的,陛下忽然病得招了太医, 怎么太子反而跪在这儿?”   高望低着头:“老奴也不知晓。老奴只是按陛下的吩咐,请来谢姑娘,也好劝一劝殿下。”   喜色从扈昭仪的脸上一扫而过, 她抬起大袖,借机压下自己的幸灾乐祸:“高公公, 这大半夜的,阿藏要劝太子什么?莫不是陛下卧病在床, 都是太子气的不成!?”   扈昭仪说到后半句, 声音虽压低了, 却亮出了可怖的毒牙。   谢珠藏倏地望来, 面沉如水:“扈昭仪, 慎言。”   “太子之事, 乃国事。宫妃勿论国事,望您心中清明。”谢珠藏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从屋内传出来。   扈昭仪心中一咯噔。但她自觉拿捏住了玄玉韫和谢珠藏的一个把柄, 此时也不像在养心殿吃闭门羹时那么焦躁:“阿藏好伶俐的口齿,当真是心系殿下。万事不知呢,先急着替殿下说话, 还连口吃都忘了。”   “不比扈昭仪,陛下卧病,还要闯门。”谢珠藏人虽然跪着,但腰背挺得笔直,直接顶了回去。   扈昭仪这一番质问,几乎是明面上要跟她撕破脸——谢珠藏早不是当年怯弱的她。   “你!”扈昭仪气个半死,但是她心里也知道,她是不可能逼问出玄玉韫和玄汉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扈昭仪心里憋着气,直瞪瞪地看着谢珠藏,眼里能喷出火来。严嬷嬷见势不对,连忙低声道:“娘娘,您要不先回房去歇息?明儿一早,也好再问陛下安。”   扈昭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气咽下去,让它绞得心肝脾肺肾疼,也不敢吐露出来。   扈昭仪转身就走,临行前还得假惺惺地叮嘱高望:“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高公公且再给阿藏添个厚点的垫子吧。这睡梦正酣却得跪在这儿,心里头多少不好受。”   扈昭仪说完,连高望的回应都不想等,马不停蹄地走了。她生怕走慢一步,非得被谢珠藏气得在养心殿失态,这就太得不偿失了。反正,看今夜的态势,必是天家父子互生嫌隙。   玄汉帝还对玄玉韫有父子之情,这是自然,不然也不会把谢珠藏叫来。   但是,互生嫌隙以至于反目成仇的事,她听说的太多了。   谁又知道,会不会发生在玄汉帝和玄玉韫身上呢?   扈昭仪唇角勾了稍纵即逝的笑容,施施然地隐没在黑暗之中。   *   高望带上门,将被褥等物什准备好,放在偏殿的小榻上。   “有劳高公公。”谢珠藏低声道。   高望叹了两声:“姑娘客气了。火炭虽足,地上还是凉。您跟殿下说说话……”高望看了玄玉韫一眼:“好生劝劝殿下吧。”   高望说罢,对站在阴影里的高福招了招手:“小福子。跟我出来。”   高福跟着高望走了出去,又将仆婢悉数带走,将偏殿留给了谢珠藏和玄玉韫二人。   “你来干什么?”玄玉韫此时方才哑着声问道。   谢珠藏抿唇一笑:“韫哥哥还要问嘛?又不是第、第一次了。”她先前跟扈昭仪对峙时,将自己的口吃都抛之脑后,说话竟然没有丝毫的迟滞。但是,等到了玄玉韫跟前,她放松了些,就又变得更在乎了点,停顿便又跑了出来。   谢珠藏如今也并不在意了,她抱着高望留下的被褥,好好地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伸手去拉玄玉韫:“韫哥哥,高公公的意思,多半是陛、陛下的意思。你这么直接跪在地上,膝盖一准要废了。”   玄玉韫没有动,他看着地上的被褥,嗤笑一声:“孤顺着郭家早食铺子一案往下查,查出扈家曾暗中跟苗郡作乱的山越有联系,害死了原先的赵监御史——也就是赵婕妤的父亲。”   枕头“啪”地从谢珠藏手上滑落,坠到了地上。然而,屋内屋外鸦雀无声,只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韫哥哥!”   谢珠藏哑声指了指墙壁。   隔墙有耳。   玄玉韫顺着她的手指,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傻丫头,你没看高望临走之前把所有人都带走了,还特意让你跟我说说话吗?”   谢珠藏倚靠着玄玉韫坐着,把枕头抱在怀里,又双手抱着膝盖:“我来时也觉得困惑……”   她困惑,从高望的话里,玄汉帝明明知道扈昭仪会半夜来养心殿,那玄汉帝难道不知道扈昭仪如果遇上她,也一定会想要刨根问底吗?   如果玄汉帝猜到了,他为何要这么做?   然而,玄玉韫打断了谢珠藏的话,转而道:“困惑为什么孤半夜跪在这儿,又为什么半夜把你叫来吗?”   谢珠藏立刻把话咽了下去,只点了点头:“对。”   隔墙没有别人,却一定会有玄汉帝的人。   “因为我求父皇详查扈家。”玄玉韫咬了咬牙道:“但被父皇驳斥了。父皇……”   玄玉韫的表情出现了裂痕:“父皇大怒。”玄玉韫说完这四个字,好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阿藏,我有罪。”   玄玉韫看着地上的被褥,露出了苦笑:“我不配。”   他脸上的冰冷四分五裂,一半是深深的痛苦和自责,一半是深深的不解和不甘。   谢珠藏的心一下就揪紧了。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今日发生了什么——玄汉帝大病,且不论究竟是因何而起,但夜半紧急召见太医,是因为玄玉韫。   谢珠藏伸出手,环抱住玄玉韫。她把头埋在玄玉韫的肩上,感受着身下人颤抖的身体,哽咽着道:“韫哥哥……”   可她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扈家大害,玄玉韫请求详查扈家,何错之有啊!   可气病父君的声名,会如一条攀附的藤蔓,死死地缠绕着他,逼得他终生不宁,至死难安。扈昭仪就在养心殿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着从他们身上咬下一大块肥肉来。   难道就这样算了!?   “韫哥哥,你还有我呢。”谢珠藏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伸手握住玄玉韫的肩膀,神色郑重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还有我呢。”   玄玉韫愕然地看着谢珠藏——少女的脸,仿佛悠悠转转地回到了从前的岁月。那时,他跪在昭敬皇后的灵堂上一言不发,也是她怯生生地跪在他身边,只敢颤颤地递来一张字条。   谢珠藏此时的脸,好像与那个怯弱的少女重合,却又好像再也找不回从前零星半点影子。   “我还有你吗?”玄玉韫喃喃地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脸颊上。   谢珠藏用力地点头,她眼中泛着泪花,却掷地有声地道:“你还有我呢。从前有,现在有,以后永远都有。”   谢珠藏紧握着玄玉韫的手腕,马不停蹄地道:“高公公领我来这儿,又送来被褥——韫哥哥,你不只有我,陛下也忧心你。”   “韫哥哥,你放心,陛下是真龙天子,他还能腾出手来安顿我们,是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谢珠藏斩钉截铁地道。   她说得掷地有声,眸中的泪却早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玄玉韫默默地拭去她眼角的泪:“你怎么不怪我呢?”   又一次连累她,要夜半被惊醒,跪在这儿。   谢珠藏愣了一下,伸手抱着玄玉韫:“因为韫哥哥,也从来没有怪过我呀。”   她被千万人说不配,可他挡在了玄汉帝的面前,替她求来亲蚕礼的喘息之机。她被人嘲讽戏弄,是他宁愿跪在奉先殿,也要替她泼出那杯天翻地覆的酒。他国之贰储,却为哄她高兴开松醪酒,替她求靖如大长公主,替她系红线解难题。   他口中从不说爱,却笨拙而又真诚地,做尽了与爱有关的一切。   玄玉韫垂落的手,终于放在了谢珠藏身上,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用了如要将她溶入骨血的力度。   他附在谢珠藏的耳边,声音发颤,哽咽声是如此的清晰,几乎要淹没他说的话。可谢珠藏听见了,一个字不落地听在了耳中,装进了心里——   “阿藏,对不起。”   *   秋风山呼海啸,即便是养心殿也不能幸免。然而,在狂风嘶吼之中,跪在高望脚边的卫士却毫不受影响,从开始说到说完,卫士的脸上始终面无表情。   高望听罢,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对卫士挥了挥手,卫士便如一缕青烟,渺然与夜色融为一体。   “干爹,这些话要原原本本地跟皇上说吗?”高福恭敬地站在高望的面前,略有些困惑。   高望瞥了他一眼:“皇上命我们守在这儿,你以为呢?”   高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打了自己一个巴掌:“儿子该死。”然后他又膝行到高望面前,哀求道:“求干爹教儿子。”   “好好想想,皇上为什么把谢姑娘召来养心殿。”高望看向屋中的宫灯,外头风啸,这焰火虽然摇摆,却始终亮堂。他缓缓地道:“天家,也是有父子的。”   高福有些懵,高望扫了他一眼,只道:“你在殿下和谢姑娘跟前伺候,恭敬着点,记着自己几斤几两。”   高福立刻就知道,自己早些时候跟着玄玉韫去毓庆宫的事被高望知道了。高福又左右甩了自己两个耳刮子:“多谢干爹赐教!”   “你不是觉着在扈昭仪跟前伺候有大前程吗?”高望站起来,拂了拂袖子:“你去瞧瞧扈昭仪想不想打发人出去。要是她想,你就带着人出宫门。”   高望站到门前,像是附耳去听门外的风声:“我给你这个脸面。”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埋伏笔埋成习性了…   —— 第68章 殿前峙   高福将信将疑地从小门走出去, 往扈昭仪歇下的院子听吩咐。他才刚刚走到院门口,就卫士叫住了:“高福公公,严嬷嬷说娘娘用的青玉安神枕得拿过来。”   高福心里头打了个激灵, 下意识地看向高望所在的小隔间。他跟着高望, 完完整整地听完了谢珠藏和玄玉韫的对话,却始终不解其意。更让高福心惊的是,高望竟然猜到了扈昭仪会派人出去!   卫士顺着高福的视线看去, 只能看到影影幢幢的树, 他困惑地又问了一遍:“高福公公,您看, 准还是不准?”   卫士的这句话,无端地让高福心里生了寒意,他搓了搓手, 点头:“准,准了。”   没一会儿, 扈昭仪院子里一盏小灯就飘飘然地走了过来:“高福公公大安。”严嬷嬷领着一宫女,给高福塞了一小袋银子。   高福接了银子, 嘴角多了点笑意。他点了点头, 眼见着那宫女隐没在夜里, 只有一盏小灯忽上忽下地浮着。   *   在高福去扈昭仪院子的同时, 高望去玄汉帝在的后寝殿絮叨了几句, 没过多时, 便再一次回到了玄玉韫跪着的偏殿。   玄玉韫很累了,但他听到开门声, 依然警惕地看向门口。看到高望来了,玄玉韫伸手比了个噤声的姿势。玄玉韫的目光落在一侧的谢珠藏身上,流泻出几分如水的温柔。   谢珠藏已是困极了, 头时不时地向前倾,便是听到有人开门,也只能勉励的正着身子,却还一幅摇摇欲坠的模样,实在是难睁开眼睛。   高望垫着脚,悄然无声地进来。见玄玉韫和谢珠藏都直直地跪在地上,膝盖下都没有垫着被褥,高望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榻上的被褥搬到了地上,小心地铺好,临走之前,又替他们拨了拨香炉里的灰。   缕缕淡香鎏金浮雕花卉纹三足铜炉里袅袅升起,没一会儿,玄玉韫就觉得有些困顿。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最终却也只能和谢珠藏双双往后栽倒,酣睡在身后的被褥上。   夜愈发深了。   高望蹑手蹑脚地替他们盖好了被褥,又开窗透了一会儿风,直至屋中闻不见一点儿香味,那窗户才又“吱呀”一声合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高望站在偏殿的门口,右手将拂尘一甩,搭在左手上,徐徐往后寝殿走。   高福早赶了过来,见状连忙殷勤地伺候在高望的左后,却终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偏殿门口守着的卫士。夜幕之下,他看不清这些卫士的脸。   但是,这些卫士里,难道会没有玄玉韫的人吗?   高福不敢问,只亦步亦趋地跟在高望后头。   “你去围房歇一会儿。”高望抬头看了眼天色,淡声道:“离天亮也没几个时辰了。”   高福连忙道:“干爹不睡,儿子不敢歇息。”   “我要去皇上跟前伺候,歇得住。”高望只往前走,没有回头:“卯时前,你得去养心门候着。甭管是谁来,都拖着,等我出来领。”   *   “姑娘,姑娘?”   谢珠藏被迷迷糊糊地推醒时,正对上阿梨的眼睛。谢珠藏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什么时辰了?”   “卯时了。”阿梨轻声道。   “韫哥哥?”谢珠藏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卯时是上朝的时辰,今日玄汉帝不上朝,他生病的消息必然即刻就会席卷三公九卿的府邸。而玄玉韫身上的担子,可想而知的沉重。   “孤在。”玄玉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沉着而冷静。   谢珠藏扭过头去看玄玉韫。   玄玉韫正坐在一旁的桌案前,有一个陌生的卫士正站在他的桌前,挡住了玄玉韫的身影。但听到谢珠藏的声音,那卫士悄然地退到阴影里。而玄玉韫则扭头来看谢珠藏,手中还拿着笔。   谢珠藏倏地松了一口气,才留意到自己身下的被褥,稍愣。阿梨连忙扶着她站起来,坐在一旁的绣凳上,心疼地给她的膝盖抹上活血化瘀膏,小心地揉着。   “不要涂药了。”谢珠藏连忙缩回膝盖,想要放下裙子:“陛下闻不得这样的气味。”   “谢姑娘还是涂药吧。”高望从外头走进来,虽然面色沉重,但依然好声劝慰:“陛下如今还见不得人,便是您二位也只能远远地隔着帘子问安。今晨陛下醒来,还问过奴才您跟殿下的身体。”   高望又朝着玄玉韫深深地弯下腰:“殿下,今日陛下不能上朝,还得您去文华殿,代掌朝政。”   玄玉韫攥紧了手中的笔,看着高望的眼神有些冷:“高公公,你来了几回,孤便说了几回——孤要给父皇侍疾。”   高望一时没有答话,只是将腰弯得更深了。   玄玉韫眸中厉光一闪:“高公公?”   谢珠藏连忙跛着脚阻止玄玉韫的质问:“韫哥哥,我们先去陛下跟前吧。”   玄玉韫见她站起来,吓得连忙放下笔,走过来扶她:“等你整顿容仪,我们立刻去给父皇请安。”玄玉韫说罢,又看向高望:“高公公这一次,总不会再拦了吧?”   高望弯着腰,叫人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低低地应一声:“喏。”   *   等谢珠藏和玄玉韫到了玄汉帝跟前,他们立刻就明白了高望的迟疑从何而起——扈昭仪和三皇子已经在后寝殿里殷勤候着了。   玄玉韫目不斜视,只和谢珠藏跪在地上向殿内的玄汉帝请安:“父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帷幕重重叠叠,叫人看不清里头的情形。但不多时,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敲磬。   高望连忙对玄玉韫和谢珠藏道:“殿下,谢姑娘,陛下让您二位起身呢。”   扈昭仪手中拿着半个剥好的橘子,见他们起了身,也只站起来微微欠身:“太子起得可有些太迟了。”   玄玉韫置若未闻,也没有动,只叩首道:“恳请父皇,留儿臣在身侧侍疾。”   三皇子局促不安地站起来:“二哥。”   扈昭仪看了他们一眼,将剥好的橘子放到宫女手中的托盘上,情真意切地对着眼前的重重帘幕道:“陛下,臣妾给您剥的橘子,您好歹赏脸吃两瓣吧。”   宫女手中的托盘,在一重一重的帷幕后转到一个又一个的宫侍手中,直至消失在众人的眼里。   扈昭仪拿帕子净了净手,对玄玉韫道:“太子,侍疾的事儿有三皇子在呢。三皇子可是天还没亮就起了身,从寅时末等到了卯时初。这般的诚心,你难道还不放心吗?”   谢珠藏都不用细想,就知道扈昭仪定是给三皇子递了消息,只是不知道,三皇子究竟是什么时候得知的。   玄玉韫没有说话。   扈昭仪吃瘪,将帕子扔到托盘里,将矛头直指谢珠藏:“昨日陛下召谢姑娘来劝慰太子,谢姑娘就是这么劝慰的?”   谢珠藏与玄玉韫并排跪着,不卑不亢地道:“娘娘,您又忘了吗?陛下与太子之事,是家事亦是国事,当由陛下定论,岂是臣女能置喙的?”   扈昭仪脸上没忍住露出了狰狞的神色。她在袖子里狠狠地攥紧自己的衣服,好不容易忍下一口气来:“本宫倒是不知,谢姑娘如此深明大义。”   “不过秉着宫规而行,当不得娘娘夸赞。”当抛开什么口不善言的羞耻之心后,谢珠藏的话直能把扈昭气得七窍生烟。就连一旁木讷地站着的三皇子,都忍不住看了谢珠藏一眼。   就在此时,那重重帷幕被撩了开来。一把雕龙刻凤的椅子,不疾不徐地被抬到了众人的面前,又在两重帷幕后堪堪停下。然而,那把椅子却是空的。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面对着那把空椅子,齐声迎贺。   “陛下口谕,命太子殿下归返文华殿,由三公辅佐,听九卿奏本。三皇子纯孝仁善,留养心殿侍疾。”跟在玄汉帝身边的宫侍,尖细的嗓音响彻了文华殿。   高望上前一步,伸手去扶玄玉韫:“太子殿下,大臣们都等在文华殿,您得起身了。”   玄玉韫神色凝重地对着那把龙椅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尽管眼下这局面,确实是扈昭仪所期望的——留三皇子侍疾与玄汉帝亲近,而隔开玄汉帝与玄玉韫。   去文华殿理政,确实是太子该干的活计,扈昭仪没想着三皇子能越俎代庖。但,这可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差事。   但,扈昭仪又心有不甘,趁机再道:“陛下,民间都有冲喜一说。说是小辈婚事,能给长辈带来吉利。太子成婚不可仓促,您看,三皇子仁心仁德,他和娇娇的婚事一准儿能给您带来吉祥平安,让您龙体转安。”   三皇帝低下了头。扈昭仪却没看他,而是看向玄玉韫,胸有成竹地道:“您看,要不就趁着太子还在这儿,让太子领着赐婚的圣谕,交由太常寺去办?”   玄玉韫走出宫外的脚步一顿,但他只是站在原地。谢珠藏倒是将目光投向了那重重帷幕——她不知道玄汉帝如今身体状况到底如何,甚至都不知道这偌大的宫殿里,他究竟躺在那儿注视着这一切。   但谢珠藏知道,如果三皇子于此时跟扈玉娇成婚,一来会极大地促成三皇子纯孝的声名;二来无疑巩固了三皇子和扈家的联系;三来,这场婚事重要,恐怕会让刚代理政事的玄玉韫,先为此事操心。   然而,没过一会儿,宫闱深处又传来一声击磬。   谢珠藏的心一沉——玄汉帝这就是允了。   扈昭仪大喜,和三皇子立刻跪在了地上:“谢皇上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  先寅时-后卯时   —— 第69章 危病重   陛下病中给三皇子和扈玉娇赐婚的消息, 乘着秋风吹遍了宫中的每一个角落。   玄玉韫代理政事的头一件事,就是命太常寺妥善安置三皇子和扈玉娇的大婚六礼。因为跟玄汉帝的身体健康搭上了关系,这六礼就霎时变得格外重要。让玄玉韫不得不将其他事暂且退后, 先把三皇子的大婚提上日程。   “姑娘, 您心里头也别难受。这冲喜,虽然是打着为长辈好的名头,但到底仓促了些。”槐嬷嬷怕谢珠藏心里头难受, 一面替她布膳, 一面安慰道:“这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的事儿,姑娘还是慎重些好。”   谢珠藏手中握着筷子, 没有动筷,而是问道:“韫哥哥呢?”   槐嬷嬷愣了一下:“松烟盯着文华殿的一日三餐呢,姑娘不用担心。”   谢珠藏抿了抿唇:“那就好。韫哥哥用膳前, 还是……会去养心殿吗?”   槐嬷嬷叹了口气:“是。老奴听说,殿下这几次连养心门都没进去。如今, 这养心殿也就只有扈昭仪和三皇子守着。便是赵婕妤,扈昭仪也会在院子里打发她。”   谢珠藏握紧了手中的筷子:“我先去养心殿。”   *   谢珠藏没用午膳, 先提着一碗赤豆百合茯苓粥去养心殿。她倒是畅通无阻地进了养心殿, 只是在扈昭仪那儿就被拦了下来。   扈昭仪手中也舀着一碗玉延安神粥, 看到谢珠藏, 也只斜睨她一眼:“谢姑娘, 本宫不是说陛下这儿有本宫和三皇子么?你怎么又来了?”   “臣女来给陛下问安, 还带了一碗赤豆百合茯苓粥来。”谢珠藏将食盒交给了一旁的高福。   高福连忙哈腰点头地接了,但下一刻, 扈昭仪就把自己手中的粥递了过来:“哟,本宫手里这碗粥还没递上去呢,高福公公怎么这么不讲究?陛下龙体欠安, 哪儿能一口气喝得下两碗粥。”   这一瞬,高福额上立刻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须太医来定。”谢珠藏目不斜视,声音很平静。   扈昭仪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先前谢珠藏呛她的话——什么“宫妃勿论国事,望您心中清明。”那不就是指着她的鼻尖骂么!   “这是常识,还需要太医来定?赵婕妤,你不就是因为知道这个常识,所以才不送自个儿端来的粥吗?”扈昭仪咽下气焰,将话头抛给一旁缄默坐着的赵婕妤。   赵婕妤开口道:“都递上去吧,太医让喝哪一碗,便喝哪一碗。”   高福想都没想,连忙让人把两盅粥都递了上去。扈昭仪冷冷地瞪了赵婕妤一眼,赵婕妤却只坐在椅子上,低眉垂眸,恭顺又疲惫。   没过一会儿,一只盛满粥的碗穿过重重帷幕,又被递了回来——正是谢珠藏递去的赤豆百合茯苓粥。   “哟。”扈昭仪终于正视了这碗粥一眼:“这里头的赤豆,红得可真有些刺眼啊。谢姑娘,你说是不是?”   谢珠藏没有答话,只双手接过粥,在帷幕前跪下来:“臣女谢陛下赏,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也能算成赏赐?”扈昭仪冷笑一声:“谢姑娘可真是,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扈昭仪还想再讥讽谢珠藏几句,就听恭贺万岁的声音,从帷幕中如浪一样一声声传过来。那把雕龙刻凤的椅子,再一次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扈昭仪和赵婕妤都跪了下来,却因为谢珠藏先跪着,只能跪在谢珠藏的身后。扈昭仪暗恨地看着谢珠藏的背影,也只能低着头,跟着众人齐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咳咳……平身。”这一次,却是玄汉帝苍然又疲怠的声音。   “陛下!”扈昭仪几乎是倏地抬起头来,惊喜不已地道:“您大好了吗!?”   他们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帷幕,隐约可以看到玄汉帝削瘦的脸。高望在玄汉帝的示意下,命人微微地撩开帘幕。   谢珠藏依然低着头,她的目光看不见高坐龙椅的玄汉帝,却能看着玄汉帝身边人穿的鞋——都是靛青色的布鞋——这些都是宫侍所穿的鞋子。   那本该留在玄汉帝身边侍疾的三皇子呢?   “爱妃啊……”玄汉帝的声音缓缓地传来:“咳咳……后宫诸事,多……仰赖你啊……”   “陛下!”扈昭仪几乎是立刻就泪如雨下地道:“陛下,您保重龙体,臣妾才万事无忧呀。”   这时,一双绣着三爪蟒的棉鞋才闯入谢珠藏的视线——这是只有皇子才能穿的鞋。   谢珠藏心中一咯噔,几乎是立时就生出了一个念头——三皇子,并没有在玄汉帝身边贴身服侍。不然,他不可能来得那么晚。   “好,好,好。”玄汉帝欣慰地连说了三个好字:“养心殿有三郎,后宫有你……朕大可……”   “咳咳咳——”玄汉帝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陛下!”在玄汉帝咳嗽声止住的那一瞬间,扈昭仪就跟见了鬼一样惊声尖叫。人群顿时慌乱起来——玄汉帝拿帕子掩着嘴,唇边竟有血迹!这连声的剧烈咳嗽好像耗尽了玄汉帝的精气,他颓然地靠着椅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谢珠藏心中大骇。   “快!快把陛下抬回去!快召太医!”高望厉声吩咐道。   帷幕瞬间被放了下来,扈昭仪想往里冲,被人死死地拦了下来。   谢珠藏立刻跪在了地上,朝玄汉帝离开的方向用力地磕了三个头:“臣女留在这儿,也是给陛下添乱。臣女回宫去……吃斋念佛,只愿陛下龙体复健,万岁长寿。”   赵婕妤也跟着跪了下来,满脸泪痕地道:“妾也会去拜求诸路神佛,陛下有神仙保佑,一定不会有事的。”   扈昭仪好似茅塞顿开,哭着道:“陛下——陛下——苗郡有天师,妾这就去写信给哥哥,让他把天师请来!”   *   谢珠藏从养心殿的焦虑与混乱中脱身,随着步撵靠近毓庆宫,她心中的惊骇也一点一点地平复下来。   她起初还怀疑玄汉帝是装病。毕竟,她每次见扈昭仪,扈昭仪都在重重帷幕之后,没有近玄汉帝的身。   更何况,今日她得以于这混乱之中,窥见了重重帷幕背后发生的事——三皇子急匆匆地跟着龙椅往里走,却被脚步稳健的抬轿宫侍落在了后头。又有一个宫侍在三皇子身边耳语了几句,三皇子脚步略停,立刻跟着这宫侍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换言之,三皇子恐怕也没有近玄汉帝的身。   如果玄汉帝今日没有现身,那除了玄玉韫和玄汉帝的亲信,谁也未曾见过“病中”的玄汉帝。但是,今日玄汉帝在人前现身。他躯体的虚弱、唇边的咳血,一举推翻了谢珠藏之前的怀疑。   谢珠藏的心一下就被攥紧了——玄汉帝病弱,如果采纳扈昭仪的话,令镇南大将军护送天师入应天城——玄玉韫危矣!   “入墨!”谢珠藏还坐在步撵上,就立刻吩咐道:“你速去文华殿,请殿下晚膳时,务必回、回毓庆宫一趟!”   *   “阿藏,出什么事了?”玄玉韫风尘仆仆地赶来西殿,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   谢珠藏更来不及给他倒水,直接命人关了门就将今日发生的事娓娓道来。她一口气把玄汉帝的状况,以及三皇子可能没有近身随侍的猜测说完,忍不住喝了一口水。   谢珠藏喝罢,才紧接着道:“扈昭仪看到陛下病重,声称让镇南大将军带苗郡天师入宫。”   “天师!?”玄玉韫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的镇定出现了一丝巨大的裂缝:“阿兄临终前那些群魔乱舞的牛鬼蛇神!?”   玄玉韫这句话,让谢珠藏如历当头棒喝——怀慜太子逝世时,就请了苗郡的天师。人人都说是靠着天师,让怀慜太子多活了十日。那时她怯怯,终日躲在昭敬皇后的坤宁宫里,只记得那些冶艳的衣摆终日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谢珠藏并不知道天师究竟有没有用处,可听玄玉韫口中的意思,却是对此事极其排斥。但谢珠藏更担心的是:“陛下病重,镇南大将军……手握兵权,迎天师入应天城——韫哥哥,陛下会下旨吗?”   玄玉韫站着,没有直接接话,而是手中紧紧地攥着杯盏,道:“苗郡大捷、独女出嫁、奉迎天师——镇南大将军,有什么理由不来?”   “可扈玉娇与三皇子结亲,扈昭仪还妄想污蔑你。韫哥哥,你从郭家一案抽丝剥茧查到扈家身上,扈昭仪虽不知,可镇南大将军未必无知无觉。镇南大将军远在苗郡,尚能于应天城安插眼线。如果镇南大将军来……”   谢珠藏语气沉重,甚至说不完最后的一句话,就已因心惊而住了口。   仿佛是为了应和谢珠藏的话,松烟突然在外头禀告道:“殿下,高望公公好像带了圣旨来。”   谢珠藏和玄玉韫对视一眼,面色凝重,出门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南大将军镇安山越,是乃朕的肱股之臣。朕稍感小恙,思之甚笃。万望镇南大将军留驻人马,奉迎天师,回京述职。上承天赏,下睹女嫁,以慰朕心。”   高望收起圣旨,递到玄玉韫的手中:“殿下,就有劳您下达天听了。”   玄玉韫深深地看了高望一眼。然而,从这个老成的宫侍脸上,玄玉韫从来看不出不该有的神色。   玄玉韫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喏。”   谢珠藏和玄玉韫若无其事地送走了高望,等回到毓庆宫,玄玉韫将玉轴圣旨放在桌案上,静静地盯着它。   “韫哥哥?”谢珠藏轻声唤道。   玄玉韫好似被她这声轻唤从思绪中惊醒,他倏地站起来,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孤没事,你照顾好自己。”   玄玉韫说罢,扭头神色凝重地对松烟道:“松烟,跟孤来。”   作者有话要说:  韫哥哥:来松烟,我们搞事。 第70章 劲敌至   应天城的秋冬, 冷是寒风如刀刮脸的冷。苗郡的冬日,则如同针绵密地扎在骨头缝里,是阴恻恻的湿冷。   扈大将军裹着厚厚的貂毛大氅, 堆坐在太师椅上:“传旨来的公公安顿好了?”   “回大将军, 已经安顿好了。这一个月的路,他们十五天就赶了过来,一倒在床上就睡, 没到明儿晚上, 怕是醒不过来。”侍从恭敬地答道。   “啧。”扈大将军伸手,慢悠悠地将手靠近跟前的大暖炉, 左右翻转:“真是急啊。”   “大将军,圣旨上虽然说的是‘小恙’,可昭仪娘娘来的信里, 说的明明白白的。陛下可是面若菜色,还咳了血。”站在扈大将军左手边的谋士替扈大将军斟茶。   “赵三, 那照你这么看,这应天城, 是去得, 还是去不得?”扈大将军接过茶, 问道。   赵三正是赵二姑娘的父亲, 他立刻就点头道:“去得。”   站在赵三对面的谋士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跟赵三和扈大将军都不一样, 他只穿着一身棉布衣,当即就摇头:“大将军, 赵三这是太思妻女、太念富庶地。这应天城,您去不得。”   “哦?”扈大将军将手拢进袖中,看着老者。   “大将军只需声称山越不稳, 难以脱身。同时,派人急送天师入应天城。这样一来,既全君臣之义,大将军也不必只身犯险。”老者神色凝重地道。   赵三嗤笑一声:“老方,你这话说的有意思。陛下看重大将军,高官厚禄。前几年,那老赵监御史妄想给我们大将军穿了多少次小鞋,陛下不是一次没信吗?更不用说这小赵监御史了,不过是一个任人磋磨的面团。”   赵三朝扈大将军拱手:“大将军,如今陛下病重,朝野皆知您是陛下的心腹。容属下说句不好听的,您恐怕是板上钉钉的托孤之臣。若陛下殡天之时,您不在陛下身侧,新君上位可就不好说了。”   “你怎么知道陛下病重?”老方立刻质问道:“若是陛下装病,请君入瓮呢?”   扈大将军哈哈地笑着打断了老方的话:“老方,这你就不必担心了。”赵三听罢,也略带得意地瞥了老方一眼。   老方将手拢进了自己的棉布袖管,不吭声了。   赵三继续道:“若给扈姑娘赐婚、奉迎天师的主意都是陛下出的,那属下自然不会建议大将军回应天城。然而,扈姑娘嫁给三皇子,是大将军的主意。求得陛下赐婚,是昭仪娘娘的本事。”   “更不用说奉迎天师了。若非昭仪娘娘开口,宫中怕还没人想得到这一茬。”赵三道。   扈大将军面色稍霁。   老方还是忍不住道:“昭仪娘娘一介女流,若是当真心思缜密,扈姑娘也不至于要吃斋念佛那么久。扈姑娘本来,可是要嫁给太子的!”   扈大将军的眼光如刀,橫刮了老方一眼。   赵三的语气也沉了下来:“老方,你可别在大将军面前倚老卖老。”   赵三朝扈大将军拱拱手:“如今的太子殿下,不比怀慜太子,朝野之中,声望根本不如您,还不是得多多仰赖您?苗郡苦寒,大将军再不济,也得是坐卧应天城富庶地,位极人臣啊。”   “更何况,大将军,有您在,谁是太子还未可说呢。此次陛下病重,正是好时机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望大将军早做决断!”赵三这话不是头一回说,扈大将军一直没应。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扈昭仪的信和宫中传来的消息,一重重打碎了扈大将军的顾虑。让今日赵三的声音如沧溟海的鲛人,令人忍不住陡生绮妄。   扈大将军眸中有光,倏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绕着这铜炉走了一圈:“苗火不旺啊。”扈大将军低声喃喃了一句,将扈昭仪给他的信扔进火炉里:“要再添一把火才行。”   老方的脸色沉沉地暗下来。   赵三闻弦音而知雅意,当即就大喜:“恭喜大将军,贺喜大将军!”   这应天城,回定了!   *   赵三从将军府出来,趾高气昂地到苗郡最大的酒楼买醉。   赵三阔气地把腰间的荷包解下来丢在桌上,碎银子乒乒乓乓地散落了一桌。赵三浑不在意地靠在椅背上,双脚搭在桌案上:“叫你们掌柜的出来。前儿还跟爷哭数十年回不得应天城,今儿他好日子就要来了。”   穿着绫罗绸缎的掌柜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赵三面前:“赵爷阔气!要是没赵爷兵马护送,小的哪能见得家里老婆孩子!”   掌柜的一边哭诉,一边命人捧着沉沉的一盒银子端到赵三面前:“孝敬赵爷。”   银子的光芒远大过傍晚的云霞,更是聚拢了所有的目光。无人知晓,掌柜的先前伺候的客人,大摇大摆地从酒楼走出来,却在不远处的客栈角落里,悄然地换上了粗布短褐。   应天城来使下榻的客栈,到处都有扈大将军的人把守。然而,这人肩上挎着麻布,手中端着铜盆,朝着各路人马哈腰点头道:“官爷,小的照公公吩咐,来给公公洗脚。”   看守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意识到这的确是客栈里的店小二,便挥了挥手:“进去吧。”   这人连连赔笑,恭恭敬敬地叩响了来使下榻的客房。   门开了,这人弯腰走进房门,跪在了坐在正中的人的脚边:“小的来给松烟公公洗脚。”他将铜盆放下,将肩上的麻布叠好递给松烟:“公公捏捏这新布可软和,要不要换一块来?”   松烟接过麻布,将其下掩盖的信不动声色地拢进袖中。   “糙了点儿,懒怠换了,将就着用吧。”松烟语调懒散,目光炯炯:“毕竟,我可是等你好久了。”   *   扈大将军等人回应天城时,谢珠藏正在听宫令女官讲课。   “姑娘,太常寺如今在准备三皇子和扈姑娘的婚仪,等她们小定之时,您也是要去的。等您年满十六,跟殿下的大婚也就在眼前了。老奴今儿来,主要就是来给您讲这大婚六礼的。”宫令女官翻开书册。   “女官。”谢珠藏看了眼宫令女官手中的书册,心中却在盘算扈大将军回来的时间:“六礼我已经遍会了。”   宫令女官有些诧异地看着谢珠藏,却依言合上了书册:“谢姑娘向来不打诳语,那老奴也不必浪费谢姑娘的时间。”   “不,女官,我还有一事想请教。”谢珠藏的脸上露出了凝重:“奉迎天师之礼,女官知道吗?”   宫令女官神色一肃:“谢姑娘想问什么?”   “怀慜太子病重时,亦请了天师。”谢珠藏留神宫令女官的神色变化,缓慢地道:“那时我年纪太小。”   听她说到“怀慜太子”,宫令女官的神色鲜明地黯淡下来。这一次,宫令女官没有再立刻板起脸如古井无波,她的目光越过谢珠藏的肩膀,落到绣架上的《春日宴》。   那幅《春日宴》,已经绣好了怀慜太子。   此时是午日,阳光将屋子照得透亮。虽然眼看就要到冬祀,可落在怀慜太子身上的阳光,还显得那么暖意融融,好像如今这时日,一如这幅刺绣上是春日。他在刺绣中的笑容也显得那么真切,恍若尚在人世。   宫令女官收回视线,沉沉地叹了口气:“外屋中要摆铜炉烧旺,天师先把太平鼓在铜炉边上烤一烤,是‘去阴湿’。家里人也只能待在外间。”   “至于天师和弟子,都待在病人床榻前。天师手下有弟子七人,都穿着彩裙,腰间系着长铃。天师披袍,带五官帽,腰间系着九面铜镜,手持单鼓,站在七人中间。天师擂鼓,弟子摇铃,请各路神灵。最后让怀慜太子服实丹丸。”宫令女官的声音渐渐地平了,好像把自己的感情都撇了出去。   “大病之中,修养宜静。丹丸之事,乃大忌。”谢珠藏好半晌,才只轻轻地说了这一句话。   “怀慜太子病中,连舞七场,直至他崩逝那一日。”宫令女官好半晌才接话,这几个字就如从她的齿缝中蹦出来的一样,透着说不出的悲意。   “哪怕是合眼之时吗……”谢珠藏张了张嘴,说话的声音变得愈加轻了。   谢珠藏原本只是想追溯往昔的记忆,也好借以应对如今的局面。可听宫令女官这么一说,谢珠藏的心里全然不是滋味。   宫令女官这一次倒是极快地摇了摇头:“不,不是。”   谢珠藏完全没料到这个回答,讶然地抬头看着宫令女官。   “怀慜太子合眼的那一日,太子殿下一定要见兄长,硬生生从天师手中夺下了最后半柱香的时间。”宫令女官缓缓地吐了一口气:“怀慜太子合眼前,见的是他最疼爱的太子殿下。”   谢珠藏惊愕地问道:“陛下……昭敬皇后,难道允了韫哥哥吗?”   论理,玄玉韫强硬打断天师施法,一定会被严惩才对。但在谢珠藏的记忆里,只记得处处的哭和刺目的白,却并不记得玄玉韫因此而受罚。   “怀慜太子,是拉着殿下的手,含笑而终的。”宫令女官紧闭上了眼睛。   谢珠藏脑中轰然巨响。   难怪啊,难怪玄玉韫一听要奉迎天师,第一个反应就是“群魔乱舞的牛鬼蛇神”!如果玄玉韫没有夺来这半柱香的时间,怀慜太子临终前,就会如茫茫海中的一叶孤舟,吵闹喧嚣里,只有无边的孤寂和恐惧。   玄汉帝明明也意识到了不是吗!?   谢珠藏倏地站了起来。   “谢姑娘?”宫令女官惊讶地看着她。   然而,还没等谢珠藏解释,入墨就匆匆从外头赶了过来:“姑娘,扈大将军奉迎天师入城了!”   这一次,宫令女官也倏地站了起来。   “韫哥哥呢?”谢珠藏立刻问道。   “殿下出宫去迎。”入墨一顿,咬牙道:“带了两百金甲卫率!”   “金甲卫率!?”宫令女官惊骇地脱口而出道:“殿下难道要去捉人吗?”   入墨“噗通”地跪倒在地:“奴才不知!”   “阿梨。”谢珠藏在此时开了口:“将我朝觐所用的礼服,找出来。”   “谢姑娘!?”宫令女官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珠藏,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谢珠藏双手一撑,目光沉沉地看着窗外:“更衣。”   作者有话要说:  【引1:天师做法参照萨满舞。】 第71章 少年气   临近冬祀节, 本该是处处挂红绸喜气洋洋的时候。但是,应天城里行人如织,大家说话都悄没声的。偶尔遇见打声招呼, 也压低着声音, 就连露出笑容都小心翼翼。毕竟,应天城是首府,皇上病重一个月不上朝的消息, 早就在应天城传开了。   然而, 这一日天色乍亮,平静的街道突然就热闹了起来——朱雀门洞开, 一队约一百人的精兵骑着枣红色的骏马,从城门鱼贯而入。   为首者骑的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这马两鬓溜光水滑, 体态健壮儒雅,恰好与马背上系着修竹白袍的中年主人相得映彰——披着貂毛黑色大氅坐在铜炉旁的扈大将军, 摇身一变,成了今日面容温和的儒将。   太常寺的官员是步行来迎接的, 此时恭顺地走在扈大将军马的一边, 从侧面看, 倒像是提扈大将军牵马的。   “铃铃铃”“铃铃铃”   随着队伍逐个进入应天城, 被精兵簇拥包围的天师也出现在了众人的眼中。他盘腿坐在一个木台上, 头戴着五官帽, 腰间系着九面铜镜,身下的衣服是彩布条裁成的裙子。天师闭着眼睛, 口中念念有词。   “是天师啊?”屋檐下驻足的行人交头接耳,好奇地跟同伴叨叨:“扈大将军带苗郡的天师来了?”   “砰!”   肃杀的冬日,空气忽地为之一震!   是天师忽然擂响了他怀中的单鼓。   两旁围观的百姓也为之一震, 一时面面相觑。他们也不拜天师,不知道这一声鼓是什么意思。还是不知站在哪个角落里的人忽地跪了下来,大声嚷道:“天师保佑!”   这一声,就好像是堤坝决了口子,令百姓的声音如洪水般泄了出来:“天师保佑!”   太常寺卿神色复杂地看了一圈跪着的百姓,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扈大将军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不过这笑容稍纵即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清爽了:“陛下治下的应天城,果然是繁华富庶地。”   “大将军所言甚是。”骑马走在他旁边的赵三先虚抹了一把汗,远远地望了一眼突然出声的地方。   赵三不由得心中暗自庆幸好在自己聪明,领会了扈大将军的意思,提前安排了人候着。不然,就应天城老百姓这直楞的劲儿,还“天师保佑”呢,没准他们都走到下榻的属衙了,都没回过神来。   扈大将军返京的排场不可谓不大。   街边的百姓好些都开始交头接耳:“扈大将军好厉害的官威。瞧瞧那马,瞧瞧那甲胄,哎哟!好威风!”   “扈大将军来了就好了,天师福佑陛下,也好叫我们过个好年。”   “这不是有太子殿下吗?咋的就非得等扈大将军来了才能过个好年?”   前几句扈大将军听了心里满意,然而,“太子殿下”这四个字,如同咒语一般让他的耳朵尖尖地竖了起来。   “太子殿下才多大啊?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扈大将军年纪大,那是更镇得住点。”   这人是赵三安排的人,自然是想方设法地把好声名往扈大将军身上引。他周遭的百姓也没人见过玄玉韫,闻言相互看了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觉得这人说的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朝廷又不是没人了,那还有别的三公九卿呢。”这百姓里头,也有见识广的人,当即就不太服气地反驳道。   “那你说说,哪个三公九卿能打那么多的胜仗?”赵三安排的人也是说话的一把好手:“那些未免也太老了点,走路还得人搀着。而且,他们也请不来天师啊。”   先前反驳的人一下子哑了声。随着天师弟子一阵一阵的摇铃声,周围高谈阔论扈大将军英明的语调便更大声了。   扈大将军悄然地回神,正色问一旁的太常寺卿:“太常寺卿,陛下病情紧要,我安置事小,不知太子殿下是如何安排天师的?”   太常寺卿面有难色,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远处便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这马蹄声由远及近,犹如踏浪一般汹涌而来,却又如此整齐划一,让人顷刻就想到了千锤百炼的精锐之军。扈大将军一听,立刻心中凛然地挺直了腰背。他坐下的马也变得焦躁不安,尤其是赵三骑术稍差,此时需得勒紧缰绳,才能阻止马头掉转。   “哪来的人。”赵三攥紧缰绳,出声抱怨。   赵三话音方落,就见玄武街的尽头,一人披黑羽大氅,骑着通体漆黑的骏马直奔而来。这骏马浑身油亮,四蹄踏雪,嘶吼咆哮,如欲腾空入海。马背上的少年玉冠肃容,年纪不大,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风灌满他的大氅,如一只展翅的雄鹰。   又过须臾,耀眼的金色从少年的身后闪了出来——年轻的骑兵以四人一排,如黑浪一般涌出来。他们身上皆穿着金盔金甲,在日光之下,灼灼夺目。   “金甲卫!?”赵三惊呼。   扈大将军的马队都立住了,直望着那黑羽飞来,又在扈大将军的马头前将将勒马。   黑云踏雪的骏马仰头长啸,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竟微微地低了头!扈大将军的眼神立刻尖锐了起来,他勒紧缰绳,强迫坐骑与黑云踏雪马齐平。   太常寺的官员纷纷朝少年行大礼:“下官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一时之间,朱雀街满街哗然。百姓二话没说,纷纷跪了下来。   “太子殿下万福金安!”这惊讶、激动又好奇的迎贺声此起彼伏。扈大将军紧抿着唇,也下了马。   然而,天师并没有下轿。   扈大将军的人马一下马,就把他们抬在中间的天师露了出来。这天师眼眸紧闭,手中只一紧一慢地敲着鼓,丝毫没有下轿行礼的意思。   玄玉韫冷冷地望着天师,倏地抬起了自己的手:“落轿。”他一指抬着天师的轿子,他身后四名骑兵立刻分作左二人、右二人,踏马直奔轿子而去。   天师倒是冷静,可他的轿夫胆子却没那么大。有一个轿夫吓得一个趔趄,一下就跪倒在地。四人抬的轿子矮了一角,一下就歪了。饶是装得再镇定自若的天师,此时也一头栽了下去。   “天师!”赵三唬得惊声尖叫。   然而,那骑兵亦是好身手,一脚勾着马镫,侧身一捞,竟把那瘦弱的天师如提小鸡仔一般提了起来。另有两个骑兵飞快地下马,一左一右地站在了天师的身侧。这一次,惊魂未定的天师没法再闭眼,只能颤颤巍巍地被两个骑兵辖制着。   朱雀街死一般的寂静。   扈大将军匆匆地跑到天师的身侧,躬身想要奉迎天师。   骑兵冷峻地立在两侧,没有让开。   扈大将军痛心疾首地转身看着玄玉韫道:“太子殿下这是何意?臣迎天师入京,是为了替皇上祈福!不敬天师,恐苍天降祸啊!”他满脸的悲痛和难以置信。   玄玉韫居高临下地看着扈大将军,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松动:“原来在扈大将军眼中,承天景命的不是父皇,而是天师?”   扈大将军眼底浮起的些许喜色,顿时褪得一干二净。   玄玉韫翻身下马,黑羽迎风倏地一展,又顺服地垂在他的身侧。玄玉韫一撩大氅,面朝皇宫跪了下来:“跪圣安。”   天师因为被压着,立刻就跪了下来。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玄玉韫这才站起身来,镇定自若地看着扈大将军:“孤奉诏,请扈大将军入宫。”   “敢问殿下,天师如何?”扈大将军立刻问道。   “太常寺卿。”玄玉韫朝一旁的太常寺卿颔首:“依外宾之礼待他。”   太常寺卿看起来十分震惊,还是他的副手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摆,他才拱手道:“喏。”   扈大将军一看太常寺卿的脸色,立刻就意识到玄玉韫的命令恐怕跟玄汉帝是相违背的。   扈大将军当即就痛心疾首地道:“殿下啊,待天师怎可只依外宾之礼啊!”   说是外宾之礼,还不就是找个客舍把天师往里头一塞?!天师当街落了这么大一个面子,再被塞到客舍里,谁会相信天师是高高在上的得道之人?   应天城可不是苗郡,天师在应天城的百姓里可远远没有在苗郡那么吃香。   “扈大将军。”玄玉韫不愿跟扈大将军多做纠缠,利落地翻身上马:“在你心里,若是父皇比天师重要,那就速速跟孤入宫。”   扈大将军的目光此刻真正地锐利起来。他一开始以为玄玉韫是那等急躁、无谋的傻子,可他们不过说了三句话,扈大将军立刻就意识到,是自己小看了他。   玄玉韫跨于马上,目光沉沉地看着扈大将军,眸中毫无躲闪惧怕之意。两百金甲卫率伫立在他的身后,金光烁烁,如定海神针。   扈大将军收敛了脸上所有的逼问之色,恭敬地先朝天师行了礼,然后也翻身上马:“谨遵殿下之令。”   随着扈大将军这一声落定,太常寺卿忽地朗声道:“恭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这一声开了个头,朱雀街的百姓顿时也沸腾了,跟着扯着嗓子道:“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们自然都知道自己看了一场好戏,而这场戏里,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太子大胜!   赵三惊疑不定地看着扈大将军,他不知道玄玉韫这下马威是不是要对扈大将军不利?如果是这样,那他可得早点去准备他们后撤的路才行。只要离了应天城,奔回苗郡,天高皇帝远,他们就安全了。至于家眷,实在不行,换一批就换一批吧。   扈大将军安抚地朝赵三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玄玉韫如果恭敬地奉迎他,那才是真的有鬼了,毕竟玄玉韫先前跟扈家可不怎么对付。   更何况,此事也不急。   玄玉韫此举,不过是惧怕他借天师得利,想要给他一个下马威罢了。玄玉韫便是给成了这个下马威又如何?天师究竟该得什么待遇,原本就不是玄玉韫这个毛头小子说了算的。   扈大将军的目光投向那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显得高耸的宫墙。   在这宫墙之后,卧着这座皇城,真正的主人。   *   玄玉韫与扈大将军一前一后刚入养心殿,高福就急急地迎了上来,他面带喜色地行过礼,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怎么不见天师呢?”   扈大将军没说话,看了玄玉韫一眼,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玄玉韫神色冷峻:“进去容禀。”   高福哑然失声,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可能陡然起了变故。但他不敢多问,连忙将人迎了进去。   养心殿还是那个重重帷幕飘然的养心殿,但此时,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这三公,并太子太傅谢太傅,亦站在殿内。   此四人均看向玄玉韫和扈大将军,还没来得及见礼,殿内就隐隐传来扈昭仪对高望说话的声音:“等哥哥奉迎天师来,高公公赶紧安排上吧。”   养心殿内一默。他们都有眼睛,都瞧得见来的人里没有天师的影子。   “儿臣奉父皇之令,迎扈大将军入宫。”玄玉韫早解下了大氅,此时穿着一身劲骑装跪了下来。   高望从帷幕中走出来,恭敬地低着头问道:“陛下问,天师何在?快请天师来做法。”   扈大将军攥紧的手微松——这意味着,玄玉韫果然是违逆了玄汉帝的意思。   玄玉韫叩首,肃声回道:“儿臣,未迎天师。”   养心殿的沉默,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而,玄玉韫抬起头来,却是正色肃容,无畏无惧。   但是,回应这一无畏无惧的,是重重的帷幕里瓷器碎裂的声音!   “陛下!”伴随着扈昭仪的惊呼,宫侍尖声传诏:“陛下口谕,太子忧劳国事,心思不宁,着即刻入奉先殿跪省!”   殿内所有站着的大臣都跪了下来,谢太傅沉声道:“陛下,请您听一听殿下解释。”   “陛下说,今日他教导太子,乃是父子家事,不劳诸位大臣费心。”宫侍尖细的声音很快又响了起来:“扈大将军,劳您辛苦,再把天师迎进宫来。”   扈大将军犹豫再三:“这……”   扈大将军立刻就意识到,玄汉帝跟玄玉韫的矛盾果然是极深了,不然怎么会连玄玉韫的解释都不肯听。   只是,扈大将军还没来得及再欲拒还迎一番,在养心殿外伺候的高福就颤声跪在殿门外通禀:“陛下,谢姑娘着吉服大妆跪于殿门外请见!” 第72章 同心力   见, 还是不见?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了高望。   “容奴才回禀陛下。”高望转身走进重重的帷幕里。眼前他的背影就要消失在众人眼前,太尉忽地道:“我们在此议事,一介女子怎么能进来?”   年事已高的丞相颤巍巍地拱手:“陛下说了, 今日论家事。谢姑娘是上了玉牒的太子妃, 是陛下家里人,进得来。”   谢太傅不好出声,便索性三缄其口。御史大夫也没有说话, 只冷眼旁观着殿中的一切, 尤其将目光落到扈大将军和玄玉韫身上。   扈大将军听罢,立刻看向玄玉韫:“太子殿下也觉得让谢姑娘进来妥当?”   玄玉韫原本面容平静, 可听到高福通禀谢珠藏来了,他的眉头不由得拧了起来。然而,他依然镇定地回复扈大将军的话:“孤但听父皇吩咐。”   扈大将军叹声道:“孝顺无过殿下。”   他这话听来是夸, 可要知道,就在片刻之前, 玄汉帝才刚发怒要把玄玉韫遣到奉先殿去!   但是,哪怕听得扈大将军这样阴阳怪气的话, 高望却始终没有回头。他疾步走过重重的纱幔, 直到背影彻底消失在众人的面前。   *   谢珠藏静静地站在养心殿门前。   她穿上吉服之后, 就在毓庆宫等着, 直到入墨给她传回来了第二次消息——玄玉韫带着扈大将军回宫了, 队伍里没有天师。   一听到这个消息, 谢珠藏立刻就赶来了养心殿。   然而,自高福进去通禀, 养心殿的门一直紧闭着。   天渐渐下起了小雪,落到谢珠藏的发髻和肩头。阿梨连忙伸手遮在谢珠藏的头顶,低声道:“姑娘, 您别跪着了,去屋檐下躲一躲吧。”   谢珠藏摇了摇头,伸手接了几片雪花:“瑞雪兆丰年,是好事。”她握拢手掌,又定定地望着那高大的朱红色的门:“等着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谢珠藏只简简单单地说了两句话,阿梨等得有些焦急的心,竟渐渐地平静下来。   养心殿的门,果然“吱呀”一声开了。高福手中撑着伞,急匆匆地躬身递到了谢珠藏的头上:“谢姑娘,陛下召您进去呢。”   阿梨一喜,连忙搀扶着谢珠藏站了起来。   谢珠藏不及抚去肩上的雪,就问高福道:“请问高福公公,太子和诸位大臣……可还在养心殿中?”   高福低着头,只道:“扈昭仪在穿堂等着您。”?轻?吻?最?萌?羽?恋?整?理?   谢珠藏紧抿着唇,不再发问,而是随着高福绕开养心殿的正殿,从侧面走入了穿堂。   这穿堂的东西两面是墙壁,南北两面连接着后寝殿与正殿,却都用重重的帷幕隔开。穿堂自成一体,望不见后寝殿和正殿的模样,也听不见两端的声音。   扈昭仪坐在铜炉旁,一见谢珠藏,立刻焦急担忧地道:“阿藏,你这时候怎么穿着这一身朝觐的礼服来了?你还是赶紧去劝劝太子殿下吧。太子殿下也不知跟陛下怄的哪门子气。陛下的病情耽搁不得,总得请天师作法,才好叫人安心呀!”   高福给谢珠藏搬了个绣凳来,谢珠藏挥手推拒了,让阿梨将绣凳上的软垫放在了地上,然后她面朝后寝殿径直跪了下来:“臣女浅薄,不敢妄议是否应当奉迎天师。”   扈昭仪好似唬了一跳,一下就站了起来:“你你你……不敢妄议不议论便是了,好端端的,你跪着作甚呀?”   扈昭仪脸上的焦急、关切,仿若全是发自内心的一般,再真切不过。   然而,谢珠藏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声音清楚地道:“然,臣女叩请陛下,慎思韫哥哥的建议。”   扈昭仪眸中的嘲弄一闪而过,她捂着自己的胸口,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珠藏:“阿藏,你可别犯了糊涂。天师作法,自是保佑陛下长命百岁。太子殿下阻止天师作法,这……”   扈昭仪叹了口气:“陛下顾念父子之情,阿藏,你却也要明白为妻之道,可得好好地劝一劝太子殿下,便是国之贰储,也需得谨记孝道。”   扈昭仪在“孝道”上用力碾声,她的温言软语,每一个字都如淬毒的箭,透着置人于死地的冷光!   寒风不知从哪里漏进来,叫穿堂的众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谢珠藏挺直着脊背,没有抖动:“扈昭仪此话,臣女不明白。”谢珠藏在凛冽的寒风中,冷静地开口:“扈昭仪,韫哥哥哪有不孝之处?”   谢珠藏扭过头,冷冷地看着扈昭仪——这一瞬,扈昭仪心底的窃喜漏了底。   扈昭仪跺了跺脚:“若是太子早日奉迎天师,替陛下扫除痛楚,自然是毫无不孝之处。”   “若是韫哥哥奉迎天师,才是大不孝。”谢珠藏斩钉截铁地道。   穿堂的气息好像一瞬间凝固了,一直垂首站在角落里的高福,都忍不住惊愕地看向谢珠藏。更不用提就坐在谢珠藏身边的扈昭仪,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扈昭仪开了口,立刻指责道:“谢姑娘,你可是才说过,你不敢妄议是否应当奉迎天师!”   “是啊。”谢珠藏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可臣女方才所议的,是韫哥哥纯孝与否,这难道不是扈昭仪抛出来的问题吗?您无端指责臣女不知为妻之道,这便罢了。您居然还暗指韫哥哥不知为子之道。若是臣女闻而不动,才是当真失了夫妻一体的本心。”   “你说话怎么这么顺……”扈昭仪没顾上回应谢珠藏的话,先惊骇地喃喃道。她早在玄汉帝病重刚起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可直到谢珠藏此时顺畅无比地说出这一大段话来,扈昭仪才真正从心底透出寒气来。   “扈昭仪,臣女还当您一直顾念臣女,希望臣女早日口齿伶俐呢。”谢珠藏语带失望地回道。   扈昭仪心中一紧,梗直脖子道:“那是自然的。不过,阿藏可别误会了本宫的意思。本宫何曾说过太子不孝?而你方才所说,奉迎天师才是不孝,那更是无稽之谈!”   “因为扈昭仪不是韫哥哥,所以扈昭仪才觉得理当奉迎天师。”谢珠藏不再看着扈昭仪,重新面对着后寝殿的方向。   谢珠藏知道,后寝殿的玄汉帝一定在悉心听着她的话。而照高福那神态躲闪的模样来断,恐怕朝臣亦在她身后,静听着她的话。   她已了然自己在此事的角色。   谢珠藏沉沉地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古来方士、天师,如过江之鲫,都号称自己长生不老,可能见谁百年?便是青史之上,也至多只有骂名。臣女不才,尚能得知一二,更何况韫哥哥仰赖陛下、文华殿悉心教导?若韫哥哥仰赖天师,才是有违陛下苦心。”   “此为其一。”   扈昭仪一听到这四个字,吓得一下子揪紧了自己身下的坐蓐——这不就意味着谢珠藏还得说出个四五六来吗!   谢珠藏当然不为扈昭仪所动,她继续道:“再说,陛下承天景命,若论全天下得天地福佑者,难道天师还能大过陛下不成?若韫哥哥奉迎天师,这是敬天师胜过敬陛下,这才是大不孝。此其二。”   扈昭仪哆哆嗦嗦地拿起杯子,想要喝口水将自己的惊骇压下去。   谢珠藏说的这两句话,她竟然无一句可以反驳!   “其三……”谢珠藏顿了顿,她静静地望着后寝殿与穿堂中间那白色的帷幕:“宫中也不是第一次奉迎天师。”   “啪”,扈昭仪的杯子脱手,掉在地上碎成了两瓣,水花溅起,打湿了扈昭仪的衣裳。   “谢姑娘!”扈昭仪压根顾不上自己的衣服,登时厉声喝止:“你这是要剜陛下的心吗!?”   谢珠藏以头触地,深深地拜下去。她没有说话,只等着后寝殿深处的那声击磬。她知道,这声击磬一定会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沉闷的击磬声,终于响了起来。   扈昭仪哑然失色。   谢珠藏三叩首,她的声音依旧朗然清晰:“韫哥哥与兄弟,一向兄友弟恭。天师作法,带来的究竟是喜、是痛,天底下除了陛下,只有韫哥哥,比我们任何人都知道。”   谢珠藏慢慢地说着,眼中不由得噙了泪。她知道,这番话玄玉韫不可说,旁人不敢说,只有她,能替他将心声说出口。   “若深痛在心,却不思其痛,反而曲意逢迎,奉迎天师——如果韫哥哥是这样的人……韫哥哥怎么会是这样的人!”谢珠藏掷地有声地道。   “所谓孝,难道是眼见着前面的火坑,却也要逢迎父母,让他们坠入火坑而不顾吗?这算什么孝道!”谢珠藏的声音高了起来。   但她不再望着后寝殿,而是倏地扭头,将激烈的情绪对准僵在座位上的扈昭仪:“就连扈昭仪这样代掌凤印的宫妃、扈大将军这样声名远播的名将,都觉得奉迎天师是正道,韫哥哥难道不知道他拒绝天师作法,会受到多大的阻力吗?”   谢珠藏的声音又渐渐低缓:“可他还是这样做了。因为只有他这样做,才不会令他敬爱的父亲踏入这个火坑。哪怕是他以身扑灭之,又有何妨。”   “扈昭仪。”谢珠藏虽然仍旧跪在那儿,可她的声音竟好像幻化成了人影,声声向扈昭仪逼来:“您难道还觉得,韫哥哥是为不孝吗?”   明明是逼问,可她的声音却透着无限的悲意。那是为玄玉韫饱受误解而无法自辩的悲意——她是真正地,在感同身受玄玉韫心底的痛苦。   扈昭仪的肩一下垮了下来,她震惊地往后缩了缩,才意识到自己必须要用全新的目光,来打量眼前这个少女。   “可是……陛、陛下允了啊。”扈昭仪慌不择路地颤声问道。   一直竖着耳朵的高福一听扈昭仪这句话,立刻就重新低下了头——他知道,扈昭仪完了。   谢珠藏说了三条原因,却没有一条指责玄汉帝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而扈昭仪,却将矛头直指了玄汉帝!   也就在此时,扈大将军的声音立刻在养心殿正殿响了起来:“谢姑娘大义,臣如当头棒喝。臣有失察之责,臣有罪!”   毫无疑问,扈大将军敏锐地意识到了扈昭仪的失误,立刻做出了弥补。   这声音如波浪涌过穿堂,又涌向后寝殿。在这波浪中,那把雕龙刻凤的椅子,再一次缓缓地踱过重重的帷幕,若隐若现,即将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玄玉韫的声音,却倏地在此时响起——   “扈大将军,你的罪状,可不止这一项吧?” 第73章 灭国蠹   玄玉韫这句话, 令那抬正缓步朝穿堂而来的椅子骤然停下了前进的步伐。   扈昭仪看不见玄玉韫的身影,她又怨怼地看向了谢珠藏。谢珠藏亦倏地抬起了头,但又很快低下去, 只安静地跪着。   正殿里的诸位大臣, 却都惊骇地看向了玄玉韫。   扈大将军紧皱着眉头:“太子殿下此话何意?”   “永憙四年。阿兄病重,扈大将军荐天师入京。老赵监御史本欲随行上奏,却突然病重, 难以出行。而扈大将军也以边境未定为由, 驻守苗郡。”   扈大将军没想到玄玉韫竟然从永憙四年开始说起,顿时心中一咯噔:“太子殿下好记性。那时你年不过十岁, 难体会臣镇守边关和回京看望陛下的两难也就罢了,难道你现在还无法体会吗?”   玄玉韫没有接扈大将军的话,他只肃声继续道:“永憙五年。母后病逝, 天下大恸。老赵监御史亦于此期间与世长辞,他手中的奏本消失无踪。但因母后仙逝, 朝中的精力都放在此事上,便无人追究老赵监御史究竟是因何而亡。”   扈大将军一直和蔼的面色也渐渐地冷凝, 他压低声音道:“臣听明白了, 太子殿下是在指责臣害死了老赵监御史啊!”   “臣兢兢业业、斩杀山贼乱民无数, 便是在应天城的士林之间, 也是有口皆碑。殿下竟要因这子虚乌有的事, 给臣扣上杀头的罪名吗!?”扈大将军厉声道, 声音里皆是愤慨。   “是啊,扈大将军的声名之盛, 孤也有所耳闻。”玄玉韫不接他最后一句喝问,而是只就着前半段话点了点头。   “永憙七年,扈大将军大捷, 朝野振奋。除却按扈大将军奏章中新增的军费一百万两,父皇另赏扈大将军上等丝绸五万匹,中等丝绸十万匹,白银一万两。朝野之中,无人不应,只说赏的少了。”   “永憙九年,也就是今年。扈大将军时隔两年,再次大捷,奏章中再求新增军费一百万两。永憙七年前,苗郡原本的军费已是两百万两。两次新增之后,每年苗郡的军费为四百万两。”   玄玉韫扭过头去,看着丞相问道:“敢问丞相,曾曾祖父平定倭寇时,每年所用军费为多少两?”   丞相已经六十有余,此时听玄玉韫这么一问,他拈了拈胡子:“二百四十万两。”   扈大将军脸色一沉:“苗郡蛮夷之地,山越难以自给自足,惯来烧杀抢掠,其悍勇比起倭寇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何况,苗郡多山、多虫兽、多雾障,兵力损耗比起平定倭寇也不逞多让。而且,山越部族宗族意识极强,臣杀永憙七年杀辰溪一脉,就要防着雄溪一脉于永憙九年反扑。如此一来,增加军费有何不妥?”   “扈大将军有没有听说过一本名为《溪蛮丛笑》的书?”玄玉韫仿佛是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   “什么市井小书,臣不知。”扈大将军心中烦不胜烦,想都没想就甩出了一句话来。   谢太傅的眼神却倏地亮了。那日玄玉韫去而复返,向他求教苗郡军务。这本书,正是他在那时交给玄玉韫的。   “如果扈大将军看过这本书,恐怕就不会说出方才的话来。”玄玉韫冷冷地逐一回复道:“书中有载,苗郡虽然多山、多虫兽、多雾障,但百姓早知就地取药。药囊、熏药种种法子不一而足。”   “至于雄溪一脉为辰溪一脉报仇,更是无稽之谈!”玄玉韫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南蛮五溪,固守一条溪流,常因争夺可供耕种的土地而争强斗胜,根本就是世仇!孤览书尚能知晓,扈大将军难道会不知道吗?”   “父皇信重扈大将军,所求之事,无一不应。但敢问扈大将军,这些年这么高的军费,您花到哪儿去了?”玄玉韫的声音陡然沉下来,他回过头,鹰视狼顾地看着扈大将军:“南疆的仗,真的打了这么多年吗?”   养心殿死一般的寂静。只闻徐徐来的秋风,吹得帘幕沙沙作响。   “您说的这些妾身一概不懂,妾身只知道,陛下卧病在床,太子殿下不思侍疾,竟然要在此时发难肱股之臣吗!?”扈昭仪歇斯底里地打破了这沉默——她知道,玄玉韫的质问,扈大将军不好答。   “扈昭仪怎么会不懂呢?”谢珠藏的声音亦横插进来,她声音淡淡,浑不似扈昭仪那样声嘶力竭。谢珠藏四两拨千斤地道:“永憙八年,臣女和殿下赴扈家的画舫赏灯前,亲眼见到贴身侍婢家中早食铺被人诬赖。”   既然扈大将军和玄玉韫都揭开了他们仍在正殿的事实,谢珠藏便不再以“韫哥哥”的家人间称呼,而改称“殿下”。   谢珠藏扭头直视着扈昭仪,一字一句地道:“诬告者,正是受扈家大管事的指使。扈家大管事往来苗郡和应天城之间,干的可也不只这一件事。”   “不可能!”扈昭仪断然否认道:“那诬告者明明未经受审,就已死于狱中!”   “扈昭仪怎么会知道?”谢珠藏讶然地道:“臣女因着此事与贴身侍婢有关,所以才一直关注着。翊坤宫与此事毫无干系,扈昭仪怎么知道那诬告者明明未经受审,就已死于狱中?”   扈昭仪“腾”地一下站起来,怒目圆瞪地直指着谢珠藏:“你——你——”   谢珠藏在诓她!!   “扈昭仪以为阿藏在诓骗你?”玄玉韫因谢珠藏出声相帮而泛起的笑意一闪而过,重又换上了冷峻的神色:“周左监手中签字画押的口供,扈昭仪可想看一看?”   扈昭仪眼前一黑,“啪”地一下又跌坐了回去,只能一手撑着严嬷嬷,再说不出话来。   玄玉韫接过话,继续对扈大将军道:“扈大将军先前不是也质问孤,说孤所说的事,乃是子虚乌有吗?”   “除了周左监审诬告者的证词,孤这儿还有与《溪蛮丛笑》相互印证的百姓之言;有赵监御史所载从永憙六年至今的军费开支;更有证人证言,带着老赵监御史的奏本,直陈扈大将军指示扈家大管事暗害了老赵监御史。”   “扈大将军,你,想看吗?”玄玉韫声音冷冷。   扈大将军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又强自把心中的惊怒交加压下去:“仅凭殿下一张嘴,便要定臣下之罪吗?今朝广开言路,士林锐眼都看着呢!殿下就不怕史书工笔吗?!”   老赵监御史的奏本他亲眼烧的,军费开支他早就核验过,一条条都对的上账。哪怕赵监御史手中另有暗本账册,他死盯着监御史府呢,还能让他送出来不成!?至于那证人证言,一句屈打成招,还怕脏水破不到玄玉韫身上?   再说了,哪怕玄玉韫都有这些证据,只要今日玄玉韫不能将他下诏狱,他手上焉能没有几个大臣的把柄——比如这堂上的太尉——金蝉脱壳还不是易如反掌?   “扈大将军是料定孤手上无证了。”玄玉韫转过头去,面朝正位:“儿臣恳请父皇,宣苗郡来使程拂入殿。”   击磬声没有立刻响起。   扈大将军趁机嘲弄地道:“程拂是什么人物?臣任苗郡郡守兼镇南大将军,在苗郡理事十数年,竟从未听过。”   “扈大将军贵人多忘事,自然记不起老赵监御史身边小小的家仆。”玄玉韫并不焦急:“不过,赵都尉许是知道的。毕竟他还常去程拂的酒楼,不是吗?”   赵都尉正是赵三。   击磬声如平底惊雷,在扈大将军脑中炸响:“被老赵监御史鞭笞革职的程大掌柜!”   “传程拂入殿。”宫侍尖细的声音一声声传到宫外,没过多久,程拂手中捧着盒子,身后跟着四个金甲卫,恭顺地踏入了养心殿。   程拂手中捧着一个桐木盒,四个金甲卫则抬着一个四方的大檀木箱子。   “罪人程拂,带着老赵监御史的奏本,面呈皇上!”程拂跪了下来,将手中的桐木盒高高地举过自己的头顶:“老赵监御史感时日无多,将奏本的拓本交于臣。臣隐忍五年,终于得以面奏天颜!”   金甲卫也将檀木箱子放下,其中一人打开了这个檀木箱——里头正是整整齐齐的一垒账册。   冷汗唰地一下从扈大将军的额头上流淌下来——他返回应天城时,松烟因为仓促赶路病倒在了客栈,所以没法随队回应天城。扈大将军多疑,换了三个大夫,说法如出一辙,这才放下心来。   可扈大将军万万没想到,松烟竟是一个为了令他放松警惕的幌子!   御史大夫率先打开了程拂手中的奏本,他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啪”地一下合上奏本,撩起衣袍就跪了下来:“若如老赵监御史所书,实乃国之大蠹啊!臣恳请陛下明鉴详查!”   丞相一惊,缄默地接过奏本,又传阅给太尉和谢太傅。   阅毕,所有站着的朝臣都跪了下来:“望陛下明鉴详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还真当为恶者能富贵延年吗!?”在这众口齐声中,玄玉韫厉声道:“拿下!”   两个金甲卫迅速地制住了扈大将军的双手,扈大将军膝盖一软,如果不是有金甲卫的辖制,竟眼看着就要委顿在地!   他以为玄玉韫孱弱,以为玄汉帝病重更当视他为左膀右臂,而三公九卿看重他的声名,他辅政该当是众望所归。   可如今这局面,就连一直站在他这一边的太尉,都只能齐声应和。扈大将军如何能不明白——从他踏入应天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踏入了玄玉韫设好的死局!   不,不止是玄玉韫,这恐怕,也是玄汉帝替他设好的死局。   但是,如果这个死局从他踏入应天城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玄玉韫又何必要多此一举,把他带来养心殿?玄汉帝又何必要多此一举,还要在他面前表演斥责玄玉韫的戏码?   扈大将军如醍醐灌顶。他浑身一震,立刻嚷道:“臣自问清白,太子殿下所陈诸事,臣听从廷尉署详查发落。但是——”   扈大将军抬头,已是泪流满面:“但是太子殿下啊,您发落臣,又何必要选在今日呢?陛下病重,头一件要紧的事,难道不是祈求陛下安康吗?您就算杀了臣,夺臣的军权,又有何意义啊!?”   一直低眉垂眸,脸上毫无表情的高望,倏地抬起了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扈大将军。高望比任何人都要先体会到扈大将军话语中的诛心之意。   如果此事玄汉帝没有与玄玉韫相商,那玄玉韫此举,往大了说,不就是趁机夺权吗!?   天家父子,是何其脆弱的父子啊!   谢珠藏下意识地看向那重重的帘幕,还有那帘幕之后,若隐若现的龙椅——她也明白了扈大将军话里藏的那把尖刀,而这正是她最忧心忡忡的地方。   她今日之所以披吉服大妆而来,正是为了弥合玄汉帝和玄玉韫父子之间的隔阂。她必须要让玄汉帝清楚地知道,玄玉韫做的事、做出的选择,不是在夺权,而是在一心一意地为他着想。   哪怕玄玉韫的选择,与其他人背道而驰。   但是,拒天师一事可解,可玄玉韫紧抓这个时机,将扈大将军一举拿下——这件事,谢珠藏却无法解释。   这是必须要玄玉韫,自己来解的结。   玄玉韫也五体投地地叩首,声音镇定:“扈大将军,你手上哪有什么权呢?所有的权,都只在父皇一人手中。”   扈大将军一噎,登时也撕开伪善,冷笑道:“太子好口才,难道这样一句话,就能撇开你不顾念皇上,急着要将臣拉下水的本意了吗?太子殿下,若是怀慜太子在此,必会以皇上为先。”   玄玉韫眼神一厉,正色道:“父皇忧心家国,孤领父皇之命,就不会让父皇失望。国之蠹虫,处之而后快。哪怕因此受如扈大将军这等无端指责,孤虽百死其尤未悔。孤与阿兄行事手段不同,但其心,是一样的。”   玄玉韫又伸手撩起自己的袖管,对高望道:“高公公,孤曾寄言华太医,今日直陈国事后,太医署尽管在孤身上用古时的偏方。”   高望深深地看了玄玉韫一眼,对着玄玉韫跪了下去:“殿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玄玉韫沉声道:“古时偏方,以至亲之血肉为引,可救顽疾。华太医若遵照孤的旨意,该正侯在偏殿。高公公,请他来吧。”   “殿下!”众朝臣跪伏在地,齐齐唤了一声。   “孤意已决。”玄玉韫的声音很平静,却又如擂鼓一般掷地有声。   扈大将军震惊地看着玄玉韫的背影,此时此刻,就连他也说不出话来。他哪里能想到,眼前这个少年,竟怀揣着如此大的决心!   他们都知道,这时节,草药难医。当真从人身上生生地剜下一块血肉来,是死是活,恐怕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玄玉韫跨坐在骏马上睨视他的模样,再一次浮现在扈大将军的眼前——扈大将军刹那间好像苍老了十岁,颓然地低下了头。他终于知道他败了,败得彻彻底底。   可谢珠藏眼中的泪,却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但她死死地咬着牙,没有出声。   玄玉韫心中如有所感,他的目光移到穿堂,好像要透过那重重的白,窥探到他心上人的影子。然而,他又极快地挪开了视线,目不斜视地道:“高公公,宣孤旨意,召华太医上殿。”   玄玉韫话音刚落,那如水般的帘幕忽地动了起来。   “胡闹。”   一声无奈的低叱,随风穿过穿堂,落到了正殿。这两个字,如石子落入平静的湖面,顿时激起千层浪——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  【注:《溪蛮丛笑》前文提过,历史上也确有其书,朱辅著。文中内容为化用。】 第74章 父与子   那把龙椅再一次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但这一次, 没有遮遮掩掩的帷幕,也没有随侍两边遮挡视线的宫侍。   “陛——陛下!”扈昭仪委屈极了,她想扑到龙辇面前, 哭诉她的担惊受怕。想让玄汉帝像以往一样, 毫无保留地包容她,心疼她。   可扈昭仪才抬起头跟玄汉帝对视一眼,就惊恐地往后一仰——玄汉帝目光炯炯, 毫无重病之态!   扈昭仪就好像一只被人掐住脖子的鹌鹑, 大口大口地喘气,好不容易缓过气来, 立刻就哭着为扈大将军辩驳:“陛下!哥哥没有做过那些事,哥哥是冤枉的啊陛下!”   玄汉帝看着扈昭仪的眼神,渐渐地冷了下来, 里头藏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失望和冷漠。   “陛下圣体复康,大福。”谢珠藏心中大松了一口气。   “好孩子, 快起来吧。”玄汉帝和蔼可亲地看着谢珠藏,高福立刻把谢珠藏扶了起来。   “你先在这儿等等。”玄汉帝叮嘱道:“你那韫哥哥, 朕这好儿子……”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叹了口气。   但谢珠藏却彻底地放下心来, 毕竟, 玄汉帝的语气明显是亲近的语调, 毫无责怪之意。谢珠藏匆匆地看了眼跟在玄汉帝身后颓然无声的三皇子, 立刻朗声应了下来。   明黄的衣袍掠过扈昭仪的眼眸,扈昭仪猛地惊醒过来, 连滚带爬地跪倒地上,哀声道:“陛下!您为何要这样对臣妾啊陛下!”   高福哪还不知道扈昭仪已经沦为了人人可以痛打的落水狗,他为了在谢珠藏面前留个好印象, 当即就叫人捂了扈昭仪的嘴巴。   龙辇微顿,过了一会儿,又重新往正殿而去。   龙辇上的玄汉帝,却始终没有回头。   扈昭仪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抹明黄色消失在她的眼前,她终于忍不住委顿在地,眼泪无声地从她的眼角落下来。   可她却一点一点地裂开嘴,嘶声裂肺地大笑起来——十数年圣眷浓,十数年深恩重。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何其可悲,她何其可笑啊!   谢珠藏无声叹息,对高福道:“高福公公,好生送扈昭仪去偏殿吧。”   *   正殿地大臣们,早在玄汉帝来的这一路,就已经将此事琢磨清楚了。饶是还摸不准来龙去脉,却也已了然于胸一件事:扈大将军,必死无疑。   随着玄汉帝下龙辇,步伐稳健地走入正殿,养心殿两侧门大开,卫士鱼贯而入,接替了宫侍捆押着扈大将军。   “你太让朕失望了。”玄汉帝冷眼看着扈大将军,声音沉沉地道:“朕待你不薄,何故如此负朕!你以为太医署的人都跟你一样,是国之大蠹吗!?”   扈大将军深深地匍匐在地上,不再反驳:“臣罪无可恕,只求陛下宽恕舍妹。阿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玄汉帝没有接话,一挥手:“拖下去。”   卫士直接把扈大将军拖了下去。   “阿兄!阿兄!”扈昭仪歇斯底里的声音在穿堂响起,又被人迅速捂住了嘴。   扈大将军寻声看去,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来。他的发冠被粗鲁地撞掉,黑白掺杂的头发披散下来,看起来竟比场中年纪最大的丞相还要年迈几分。   入应天城时,扈大将军何其威风凛凛,可出这宫殿,转瞬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世事风云,不过转瞬而已。   这转瞬,让跪在地上的老臣都有些心底发寒。   太尉主管军事,扈大将军论理属于他的麾下。太尉当即就脱下官帽,深深地磕头请罪道:“臣有失察之罪,请陛下责罚。”   玄汉帝坐了下来,居高临下地扫了眼跪着的人,眼中的厌恶和隐忍一闪而过:“今日只了此国之蠹虫。你们这些人,孤心里清楚。要刨根问底,势必要挖藕带出泥来。临近冬祀,事还要人办,就只盯着扈赵二家就罢了。”   “太尉年事已高,回乡去歇着吧。丞相,令廷尉加急审理此案。御史大夫,你御史台的奏章,是不是也该筛一筛了?”   丞相和御史大夫松了一口气,均跪谢天恩。太尉将官帽留在了地上,一时连爬都爬不起来。还是丞相和御史大夫左右搀扶着,太尉才能颤颤巍巍地走出这养心殿。   谢太傅没有被提及,便也没有动。玄汉帝看看谢太傅又看了眼跪着的玄玉韫,叹声道:“谢太傅,教子之道,朕不如你啊。”   “陛下折了老臣的寿。殿下所为,皆为陛下、为家国,是仰赖效仿陛下,老臣焉敢居功?”谢太傅低头回道。   “他可不是效仿朕。朕尚得隐忍六年不得发。”玄汉帝看着玄玉韫,神色复杂,最终也只叹一声:“好些年了,朕稍想查验,士林就会说,朕是要用莫须有的罪名,动有功之臣了。”   “他扈家的声名,可真是好的无可指摘啊。”玄汉帝嘲弄地笑了一声,这笑声里,透着森然的冷意。   如果不是扈玉娇和谢珠藏在赏梅宴上起的冲突,这伪善的面具,恐怕还揭不开今日这一角。   “文人士子,多有偏颇。”谢太傅谨慎地道:“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一过,朝野只会高赞圣明无过陛下,纯孝仁善无过太子殿下,这才感天动地,天佑陛下,天佑我玄汉。”   “好!”玄汉帝终于得到谢太傅这句话。谢太傅是文人士子之首,他的话至关重要。今日之事,天下本知玄汉帝病重,他却以无恙之身现身。众说纷纭,难保不会有人指摘他阴谋设局,毁他身后史书万年名。   “有劳太傅。”玄汉帝微笑道,这才命人把谢太傅送了出去。   朝臣皆走,养心殿里便只剩下父子三人,陡然静了下来。   高望静悄悄地关上了正殿的门,将穿堂的的那些帷幕也关在了门后。养心殿忽地暗了下来,玄汉帝的脸在烛火中忽明忽暗。   “父皇,您还是瘦了啊。”玄玉韫先定定地开了口。   玄汉帝虽然不是面若菜色,也没有疯狂地咳嗽,可他的削瘦却是肉眼可见的。   “朕大病一场,生生给你气活过来了,能不瘦吗?”玄汉帝瞪他一眼:“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你,你倒好,扈家罪人来的第一天,就让朕不得不把他下了诏狱!朕好在是已经好了,否则,你难不成还真打算剜肉来!?”   “是。”玄玉韫想都没想,当即就应道:“儿臣原也不知道父皇已经好了。”   玄汉帝原本脸上的亲近之色竟微微收敛了些,他绷紧了身子,神色莫测地看着玄玉韫:“朕见你处事干脆利落,还当你跟朕父子连心,心意相通。却原来,你当真不知道朕已经好了?”   玄玉韫坦然而无畏地应道:“父皇有天护佑,一定会好起来的。儿臣干脆利落,不过是想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而且,便是父亲好了,为着父皇身子更上一层楼,儿臣身上的肉,剜就剜了。”   主动权,从来都在玄汉帝身上。如果当时玄汉帝不出声,玄玉韫已放下话,就只能剜下一块肉来。   玄汉帝紧绷的肩膀缓缓地松了下来,怒斥道:“净胡闹!你不信天师,怎么偏信了偏方这种莫须有的东西?你给朕好好地顾惜着身子。还跪着作甚,膝盖不嫌疼?赶紧起来。太医呢?”   玄玉韫在玄汉帝眼皮子底下给膝盖上了药,玄汉帝嘴上虽然说着嫌弃的话,可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父子之间的亲昵。玄汉帝更是赐了玄玉韫回毓庆宫的步撵,而此时,三皇子仍跪在地上。   玄玉韫走出养心殿,只觉得天地远阔而清朗,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韫哥哥!”不远处,谢珠藏朗声唤道。   玄玉韫倏地看过去——朝觐的吉服仍沉甸甸地穿在谢珠藏身上。他想都没想,立刻就疾步向谢珠藏走去。谢珠藏也朝他走过来。   他们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要奔起来。   风从他们的身侧吹过,明明还是这秋风,却再不像在养心殿中那般阴冷萧索,反而让人觉得是催熟了硕果的可人之风。   “阿藏。”他们终于相遇,玄玉韫沙哑地开了口。在养心殿里的镇定、冷静、自若,在谢珠藏面前都碎得无隐无踪。他将自己疲惫、困顿、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露在谢珠藏的面前。   谢珠藏定定地站在玄玉韫的跟前,借着宽袍,与他十指相扣。   玄玉韫的手素来干燥,此时却满是冷汗。   谢珠藏的心一下就揪紧了,她认真地看着玄玉韫,声音柔和却又坚定:“韫哥哥,我们回家。”   玄玉韫一愣:“回家?”他有些怔愣地将这两个字反复咀嚼,渐渐地握紧了谢珠藏的手,郑重地颔首:“走,我们回家。”   *   养心殿里,玄汉帝静静地看着玄玉韫和谢珠藏携手相遇的背影,脸上浮现出了怔忡的神色。过了会儿,他低声吩咐高望给谢珠藏也准备了一抬步撵。   直到玄玉韫和谢珠藏都消失在拐角处,玄汉帝才收回视线,转向三皇子。   三皇子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脸色惨白,一声也不敢吭。   “你跟扈玉娇的婚事,还做数吗?”玄汉帝如闲话家常一般问道。   三皇子大骇,几乎说不出话来。玄汉帝也不急,沉静地等着三皇子开口。   三皇子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紧绷着脸皮道:“扈大将军……不、不是,犯官下毒谋害父皇,儿臣怎敢和此等恶人的女儿成亲呢!”   “这不是你求来的吗?”玄汉帝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救的人,分明是赵二姑娘吧?”   三皇子手一软,差点整个人瘫软在地上。他勉力撑起自己的身体:“儿臣……儿臣愚钝!”   “愚钝?”玄汉帝加重了声音将这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冷笑道:“这天底下还能有比你更聪明的人吗?”   “眼见扈家和你二哥交恶,就打起攀附扈家的心思。朕夜半召集太医的那一日,阿藏一听消息披星戴月而来。可你呢?你早知消息,还要拖到第二日一早,不就是怕朕以为你打探朕的行踪吗?当真是朕的好儿子啊!”   玄汉帝说到这儿,神色显露出几许厌恶:“扈家费尽心思把你塞到朕的身边来侍疾,你竟全然没想过要到朕跟前伺候。你二哥跪请了几次,你又跪请了几次,你心中竟无丝毫感触吗?朕本还想着要如何瞒你,却没曾想,竟然连这点心思都不必费。”   “还有你亲手端来的那碗放着番木鳖和雷公藤的药——朕是当真没想到,你会蠢到这个地步,竟被人生生当成了一把刀。”玄汉帝脸色铁青地看着三皇子。   番木鳖和雷公藤本是杀虫除鼠的药物,毒性强,但银针验不出来。长期服食,到后期就会如玄汉帝一样,对五感过度敏感,所以玄汉帝那日才会受不了翊坤宫的香味,忽然离开。   不过,一如玄汉帝所说,太医署不是庸才。玄汉帝的症状明显,太医署对症下药,很快就解了急症。但玄汉帝依然是大病一场,所以他才能以病重的面目示人。   “儿臣……儿臣……真不知那碗药里,有这两种毒物啊!”三皇子满头大汗,浑身颤抖,竟好像随时要昏过去了一般。   玄汉帝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命啊。”   “今月,朕会密查此案,暂不发诏。你于今月奉旨完婚。祸不及出嫁女,明年亲蚕大礼时,你就带扈玉娇去封地,永世不要回应天城。”玄汉帝睁开眼,望着雕梁画栋,面色沉郁:“朕只有你们这两个儿子了。”   三皇子已是泪流满面:“儿臣叩谢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日之事,你就烂在肚子里。”玄汉帝疲怠地挥了挥手,让高望找人把三皇子带出去。   高望回转到养心殿时,玄汉帝正拿出了那幅《春日宴》的画,在仔细端详:“朕啊……”   玄汉帝才刚起了一个头,眼圈就红了,也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指腹轻轻地点着画像上的昭敬皇后,低声道:“韫儿啊,是个好弟弟,好儿子。他有个好妻子,也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玄汉帝说罢,缄默了好半晌,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卷起画像,对高望道:“高望啊,我们来说点高兴的事。”   “年关将至,韫儿眼见就要十六岁。你将各家适龄的小娘子的画像找来,朕如今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给他选选家世清白的良娣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家父子,很有种亦敌亦友的感觉。 第75章 一心人   冬祀除岁那一日, 一大早就下起了鹅毛大雪。   谢珠藏推门而出,就见白雪簌簌地落在朱墙琉璃瓦上,没一会儿就没过了琉璃瓦顶。日光透亮, 更照得银装素裹, 美不胜收。   “姑娘,赵婕妤派了步撵来,说几位公主都在延祺宫。姑娘若是没事, 就早些去, 还好跟公主们说会子话。中午宫中除夕宴,赵婕妤说怕是一时顾不上, 还望姑娘去帮把手。”槐嬷嬷将伞递给阿梨,阿梨撑了伞,替谢珠藏隔绝风雪。   谢珠藏披着朱红镶着一圈细绒毛的斗篷, 手中揣着朱雀纹的火炉,轻轻地哈了一口气, 笑着点头:“那就现在去吧。”   阿梨轻快地跟着谢珠藏:“是呢,姑娘早去也好早些回来。婢子看松烟去要了好多焰火, 一准是要在毓庆宫和箭亭中间的地儿放。”阿梨说完, 又急急地捂了自己的嘴:“啊呀, 婢子是不是不小心漏了殿下的底啊?”   谢珠藏莞尔一笑, 伸出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轻轻地“嘘”了一声:“我就当不知道。”   阿梨放下手, 高兴地点点头:“姑娘真好!桃枝她们还在萱椿亭那儿堆雪人呢,都等着姑娘回来添上鼻子眼睛, 说是‘画龙点睛’。”   谢珠藏哈哈一笑:“那我可得紧着点了。”   槐嬷嬷一听,又是摇头又是笑:“姑娘可别跟着阿梨这个小丫头胡来。雨天路滑,姑娘裹紧衣裳, 仔细脚下。”   谢珠藏应了声,这才不紧不慢地往延祺宫去。   *   谢珠藏才在延祺宫落轿,里头的大公主就闻声而来:“我们都等着你呢。”大公主亲昵地拉着谢珠藏的手臂,带着她往里头走:“母妃忙得不可开交,不然她得亲自来接你。”   “我们来接谢姐姐不好嘛!”小公主从大公主身后窜出来,笑眯着眼睛道。她跟上次见又不太一样,她脖颈间带着金项圈,发髻上簪着红璎珞,瞧上去都更明艳张扬。   “有劳两位公主。”谢珠藏立刻道。   大公主快走的脚步微顿,侧头笑侃谢珠藏一句:“阿藏,瞧瞧你,怎么这般见外。母妃可是日日说你的好,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大公主话音刚落,正殿里就传来赵婕妤的声音:“可是阿藏来了?”   原先赵婕妤也只客气疏离地叫“谢姑娘”,如今也唤上了“阿藏”。   “赵婕妤万福。”谢珠藏礼才行到一半,赵婕妤就从位置上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了自己的身边:“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在延祺宫你还这么客气作甚呢?”   谢珠藏也笑了笑:“礼不可废。”   赵婕妤轻叹了一口气,对坐下的大公主道:“你还怪我时常念起阿藏,你说这般知礼的小娘子,谁能不多疼爱几分?”   大公主笑应了,赵婕妤又慈爱地对谢珠藏道:“阿藏,你素来和气,不过以后新人进了毓庆宫,可也要把规矩立起来。可别你知礼,还叫旁人当你好欺负。”   谢珠藏端茶的手一顿。小公主已经天真地嚷道:“我又能跟新的姐姐玩儿了嘛!”   大公主点了点小公主的额头:“还有好一会儿呢,怎么也得过了这个年。不过,许是在亲蚕礼之前。”   大公主虽然是对小公主说的,却是看着谢珠藏:“阿藏,亲蚕礼你身上担子繁重,毓庆宫多一个人,也是多一个帮手。所以,也要精挑细选,得选靠得住的人才是。我知道一个小娘子……”   “大公主。”谢珠藏放下茶杯,打断了大公主的话:“这事儿还不急,还是先过好眼前的除夕吧。”   谢珠藏说罢,也不再看大公主,而是认真地看向赵婕妤:“赵婕妤,你说呢?”   赵婕妤连忙点头:“是极,是极。前几个月,宫里也是多事之秋。死的死、关的关,人手竟然有些不足。阿藏来了正好,给我搭把手。”   赵婕妤连忙把这件事岔过去。   但赵婕妤和大公主传达的消息,依然深深地扎在了谢珠藏的心里——哪怕谢尔雅嫁给了程云溶,扈玉娇嫁给了三皇子,可依然会有其他人,来填补太子良娣的空缺。   谢珠藏心神不宁地推却了步撵,徒步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午宴的散了场,宴席上载歌载舞、熙熙攘攘的热闹,就好像落在暖炉上的雪,倏忽就散了。这时的宫道,显得寂静又漫长。   “真是倒霉,我早上去毓庆宫送帖子,就被扔出来了。你瞧瞧,我这头上还老大一个包呢!这扈昭仪也真是的,她家男眷死绝了,女眷要不是扈夫人自首,也就只能剩个姑娘了。这都败成什么样了,怎么还这么横呢?”   小宫女抱怨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谢珠藏倏地停下了脚步。   “陛下念旧情,还叫住翊坤宫,妃位都没贬。你啊,算是运气好了。我听说宫令女官去的时候,扈昭仪在翊坤宫里把陛下送的珊瑚麒麟都砸了,抱着大块的碎片又哭又笑。听说砸出了好大一股奇怪的味道,可吓人了。”   “这都敢砸,怕不是疯了吧!?”小宫女当真是气狠了,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及。   谢珠藏重重地咳了一声。拐角后的小宫女们顷刻间偃旗息鼓,了无声息了。   谢珠藏在原地站了会儿,雪已经停了,宫里各处都覆盖着白白净净的细雪。夕阳却将这偌大的宫殿分了明暗,阳光没有照在她身上,将她拢在了阴影里。谢珠藏抬脚走入了阳光下,没有追究宫女的闲言碎语,径直回了毓庆宫。   一到毓庆宫,槐嬷嬷就高兴地迎了上来:“姑娘吃得可好?司制司赶在除夕夜前,把姑娘的《春日宴》裱好送过来了,姑娘可要看一看?”   谢珠藏缄默地点了点头,展开《春日宴》,将目光落在玄汉帝和昭敬皇后身上。这幅《春日宴》里,每一对人看起来都如此的般配。可在这《春日宴》后,谢珠藏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昭敬皇后那张蜡黄削瘦的脸。   槐嬷嬷见谢珠藏兴致缺缺,心下一惊,谨慎地问道:“姑娘这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阿梨看了看谢珠藏的脸色,低声道:“姑娘路上听见几个小宫婢说了几句翊坤宫的闲话。”   槐嬷嬷松了一口气,安慰道:“这大好的日子,姑娘管翊坤宫作甚。姑娘莫理旁人的闲话,那都是罪有应得的事儿。陛下体恤,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扈昭仪再这么折腾,迟早得搬去荼蘼阁。”   扈大将军爆出了三大案:贪墨军饷、暗杀监御史、收买山越以维持山越始终扰边的假象。但玄汉帝仁德,没有顺藤摸瓜赶尽杀绝,朝野之中无不大松一口气。   此外,玄汉帝重诺,让三皇子和扈玉娇完婚,甚至没有褫夺扈昭仪的妃位,更是让朝野高呼陛下仁德,令苗郡的军权交接也安稳得很,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工笔史书里,这都是一位德行天下的帝王。   谢珠藏轻轻地叹了口气:“珊瑚麒麟砸出来的气味,嬷嬷知道是什么吗?”   槐嬷嬷一噎。阿梨浑然不知,还很困惑地道:“说来也奇怪得很,陛下赐下的珊瑚麒麟底座不是檀香吗?那么好闻的香料,怎么砸开来会有刺鼻的怪味呢?”   槐嬷嬷瞪了阿梨一眼:“左右都是陛下赐下的,那都是她的福分。”   谢珠藏淡淡地问道:“是麝香吗?”   “哎哟我的好姑娘!”槐嬷嬷吓了一跳。   谢珠藏不再追问,一笑了之:“嬷嬷,我从赵婕妤那儿还听来了一个消息。陛下好像已经在跟她商议,纳太子良娣的事了。”   槐嬷嬷脸上原有的喜色这一次彻彻底底地消失得一干二净,她神色复杂地道:“姑娘……”   甭管规训里怎么教,世上女子谁不期望一生一世一双人呢?若说不期望,那都是假的。槐嬷嬷瞧着谢珠藏长大,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一生喜乐安康。可是啊,这重重深宫,锁的又哪里只是她们这些宫婢呢?   “姑娘!”“姑娘!”   槐嬷嬷还没来得及思索好该说和不该说的话,殿外宫婢们兴奋的声音便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槐嬷嬷刚想要出声呵斥,就听桃枝道:“姑娘!箭亭那儿开始放焰火了!”   谢珠藏愣了一下,站起身来,推门而出。   近处的天色已经沉了下来,不过天际还能见到一抹淡淡的余晖。但这一抹余晖在漫天的星火面前,显得便有些暗淡无光。   火树银花,比漫天的星子更加夺目。   “阿藏,喜欢吗?”玄玉韫就站在台阶后,带着笑望着她。   谢珠藏一时怔愣,没有动。   “啪——”又是一声响,焰火一飞冲天,又在最顶点倏地散开。星子纷纷如雨落,点亮了明净的朱墙白雪。好似让人突然意识到,在这沉郁的暗夜里,原来也藏了温情脉脉的美景。   他跟他们都不一样啊,这不是她早就知道的事吗?   谢珠藏脸上的笑与灵动,也好像被这焰火惊着,从沉睡中悠悠地醒过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飞扑到了玄玉韫的怀里朗声道:“喜欢!”   这两个字一出口,便将先前的犹疑、困顿都抛之脑后。谢珠藏垫着脚,用力地在玄玉韫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真正地高兴起来。   玄玉韫反而唬了一跳,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高兴,一时又是激动又有些难以置信:“你怎么……怎么这么……”他半晌也没说出完整的话来,只好又顾左右而言他:“你下次不能这么扑过来了,雪天地滑,你得小心着点。”   “知道啦知道啦。”谢珠藏挽着玄玉韫的手,笑盈盈地看着高处的焰火:“我喜欢韫哥哥送我的焰火嘛。”   “咳,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看得到。”玄玉韫将手放在唇边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挪开视线。   “那是她们沾了我的福,不是嘛?”谢珠藏摇着他的手,眼巴巴地看着玄玉韫。   他被她摇得没法,只好低头看着她。可一看到她的眼睛,玄玉韫立刻就知道自己只能落荒而逃。除了低声说“是”,他说不出第二个答案来。   谢珠藏这才满意了。她靠着玄玉韫的肩膀,头上玄玉韫送的凤栖梧桐玉簪时不时地晃着玄玉韫的眼睛。   “韫哥哥,你以后……会纳良娣吗?”谢珠藏喃喃地问道。   她在心中千回百转了许多法子,知道自己若是学着扈昭仪以退为进,或许更能激起玄玉韫的同情。可她就是一点儿都不想这么做。她压抑迂回太久了,只想对着自己最亲近的人,直白地袒露自己的心声。   她自小就跟玄玉韫一起长大,玄玉韫身边也从来没有除她以外的第二个人。她学不来那贤良大度,她一点儿都不希望玄玉韫纳妃。   玄玉韫正忍不住看看玉簪,又从玉簪处看着谢珠藏玉白的小脸,乍一听到谢珠藏的问题,他还没回过神来:“纳良娣是什么?”   玄玉韫说完就明白了过来,哭笑不得地道:“难怪孤刚回来的时候,你站在台阶上那么闷闷不乐,原来就为着这事儿啊?”   “这难道不是一件大事吗?今天赵婕妤都跟我说了,连大公主都跟着帮腔。韫哥哥都不知道我心里多难受。”谢珠藏歪着头,撇撇嘴,小声嘟囔。   “总算知道告状了?”玄玉韫笑着想把她的玉簪扶正,谁知手才碰到玉簪上呢,谢珠藏就警惕地捂着头护着发髻:“你是不是又要拔我的玉簪呀!”   “你满脑子都在想什么呢?这是孤送你的,怎么活像是孤不待见它似的。孤是想替你扶正玉簪!”玄玉韫瞪她一眼:“还有什么纳良娣的话,以后都不要再提了。父皇跟孤提过,孤早就驳了。”   “你那点难受的心思,也好好地收好了。”玄玉韫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的焰火,好像并不觉得自己在说一件令世人惊骇的事:“孤不会纳妃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谢珠藏一震。   是啊,前世之时,玄玉韫也是断然拒绝了玄汉帝逼他纳妾的旨意,甚至不惜跪在养心殿前抗旨,哪怕他明知这样会触怒玄汉帝。   “为什么呀……”谢珠藏喃喃地问道。   是前世的她在问,也是今生的她在问。   玄玉韫侧首看她一眼,又扭过头去看着焰火:“想知道?”   谢珠藏用力地点头。   “那就等孤生辰那日,给孤备好礼物,孤满意了,就告诉你。”玄玉韫的眸子里透出无尽的笑意,是狡黠而又漾着脉脉深情的笑。 第76章 春日宴   玄玉韫的生辰, 是在仲春。   阿梨抱了几枝杏花高高兴兴地推门进来,就见谢珠藏正在看装裱好的《春日宴》。   阿梨将杏花放进桌上的白釉五彩蝴蝶纹玉壶春瓶,又往上头淋了点露水, 然后才抱着玉壶春瓶, 好奇地问道:“姑娘打算把《春日宴》送给殿下吗?之前婢子从司宝司领了个长条的檀香木盒来,上头就雕着春景,正好能放姑娘的刺绣。”   谢珠藏瞥眼就看到阿梨手上抱着的玉壶春瓶, 她笑着伸手点了点杏花瓣:“这杏花可真娇呀。”   阿梨喜笑颜开:“萱椿亭旁边的杏花都开了, 亭子里也准备妥当了,姑娘一会儿去看看, 殿下一准喜欢。”阿梨将玉壶春瓶放下来:“姑娘,婢子给您去找那个檀木盒?”   谢珠藏点了点头:“也好,把《春日宴》装起来, 一会儿我去送给陛下。”   阿梨愣了一下,困惑地道:“姑娘, 您不是要送给殿下的吗?”   阿梨可是记得牢牢的,自打谢珠藏开始绣这幅《春日宴》, 谢珠藏的目的就是为了送给玄玉韫当生辰礼的。   谢珠藏将玉轴放在《春日宴》的边缘, 将它围绕着玉轴, 小心地卷了起来, 微微一笑:“不呀, 我要送给陛下。”   *   谢珠藏带着《春日宴》去养心殿, 高福弯腰点头出来迎:“谢姑娘,您来的不凑巧了, 陛下在里头正忙,恐怕是抽不出空来见您了。”   谢珠藏点了点头,让阿梨把装着《春日宴》刺绣的檀木盒递给高福:“里头是臣女刚刚绣好的《春日宴》, 有劳高福公公呈给陛下。”   高福弯着腰,双手接过檀木盒:“奴才明白了。”他顿了顿,又道:“陛下今儿太忙,恐怕午宴去不得毓庆宫,还请谢姑娘知会殿下一声。”   谢珠藏微微有些诧异,思及玄玉韫在除夕那日说的话,她抿了抿唇,应了声:“臣女明白了,还望陛下保重龙体。”说罢,才朝着养心殿盈盈一拜,转身回毓庆宫。   高福直等到再也看不见谢珠藏的背影,这才转身回去。   养心殿内,并无其他朝臣。殿里站了一排宫侍,宫侍手上都拿着一幅女子的画像。画像上除了容貌,右下角还写了名字、性格、喜好不一而足。高望则依次走过宫侍的面前,若是座上的玄汉帝没说话,他便将这画像换一张。   高福站在角落里,双手高举着檀木盒:“陛下,谢姑娘今儿是来给陛下献《春日宴》的,祝陛下龙体康健、万古长青。”   玄汉帝掀了眼皮,对高望挥了挥手,瞥了眼高福手上的檀木盒:“今儿是韫儿的生辰,她给朕送礼作甚。”   高望将拂尘搭在自己的左手上,温和地笑道:“谢姑娘兰心蕙质,又最是纯孝。许是刚绣好,就想给陛下看。殿下的生辰,她想来也备了礼。”   玄汉帝看了高望一眼:“你倒是知道她。”   高福心下一惊,这话就有些暗指高望替谢珠藏出头的意思了。高福赶紧将头低得更低了。   高望脸上依然松缓平和,他恭声道:“老奴愚钝,只是拾陛下牙慧。”   玄汉帝哈哈一笑,又叹声:“也是,确是朕夸她的话。”他对高福招招手:“把东西呈上来。”   高福连忙把檀木盒放到了玄汉帝的面前,高望小心地替玄汉帝打开了盒子。玄汉帝漫不经心地将卷轴从檀木盒里拿出来,高望便将檀木盒放到桌角去,给玄汉帝腾出桌子来将刺绣摆开。   玄汉帝徐徐展开《春日宴》。随着刺绣缓缓展开,玄汉帝脸上的漫不经意也一点点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怔忡和慨然。   这幅《春日宴》的刺绣,与他珍藏在书房中的《春日宴》画卷几乎如出一辙。有所不同的是,谢珠藏所绣的《春日宴》上,还添上了她的父母。   《春日宴》上,绣着栖渊河畔最寻常的亭子。亭子里的石桌上,摆着最寻常的瓜果。亭外杨柳依依,垂柳随风而荡。他站在左侧,执着昭敬皇后的手,给她指衔泥筑巢的新燕。谢二老爷站在亭子外,撑着一把罗伞,低头看着身侧的夫人。   怀慜太子站在稍远处,手中拿着诗书,身体却微微地侧倾,看着在自己身侧玩耍的玄玉韫和谢珠藏。玄玉韫手中拿着罗网,谢珠藏牵着玄玉韫的手,正抬头指着花丛中的蝴蝶。   玄汉帝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将自己手中《春日宴》的画拿了出来,也展开摆在了一旁:“她手中没有韬儿的画像,绣的倒是挺像的。”   “谢姑娘是个有心人。”高望站在玄汉帝的身后,不紧不慢地回道。   “他们兄弟相像,照着韫儿的来绣不就是了。”玄汉帝笑了声,手指轻轻地点着刺绣上的怀慜太子,慨然地道:“孤再遣画师给韬儿作画,不也只能参照长大的韫儿?”   “怀慜太子和太子殿下,到底是不一样的。”高望轻声道。   玄汉帝整个人好像一下子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道:“是啊。他们到底不一样。”   玄汉帝看向养心殿里一排排的仕女画像——这些都是他想替玄玉韫甄选的良家子。   “要是韬儿,早就应了选妃,哪会像韫儿这个臭小子。一说起选良娣,左一句要给朕侍疾,右一句学朕不贪酒色。”玄汉帝说着,眉头又皱了起来:“臭小子。”   他不带什么厌恶地嘟囔了一句,可这一句嘟囔完,他的眉头却又慢慢地松开,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高望,你知道这两幅《春日宴》哪儿最像,又哪儿最不像吗?”   “谢姑娘的刺绣上,多了谢二老爷夫妇,这是最大的不像。若说哪儿最像,便是都画的《春日宴》?”高望故意挑了那显眼的,勾着玄汉帝说话。   果然,玄汉帝笑叱了一声:“高望啊高望,你怎么这时候愚钝起来。”   “老奴愚钝,还请陛下赐教。”高望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刻就洗耳恭听。   “像,是春风和暖、琴瑟和谐、兄友弟恭。却都是昔人不再,盛景难追。”玄汉帝满心惆怅地说着,目光在两幅《春日宴》上挪移,最后,定格在了谢珠藏刺绣上的“谢珠藏”和“玄玉韫”身上。   玄汉帝慨然地叹了一口气:“不像的,只有韫儿和阿藏。”   高望凑过去看着,立刻就明白了玄汉帝的意思——在画上,谢珠藏和玄玉韫并没有手牵着手。谢珠藏在前,玄玉韫在后,他们中间只需轻轻一划,就能霍开一道大口子。但在刺绣上,他们确实手拉着手,密不可分的一对。   “陛下慧眼。”高望低着赞道。   “是吗?”玄汉帝反问了一句,但他显然并不期望得到回答,而是径直站起身来:“阿藏不是要给韫儿过生辰吗,咱们去毓庆宫看看。”   *   毓庆宫里,却一反常态的寂静无声。   “阿藏,你在捣什么鬼?”玄玉韫蒙着眼睛,被谢珠藏牵着手,亦步亦趋地往前走:“孤才从文华殿回来,还没喝上一口水呢,就被你蒙了眼睛。还有,这周围怎么这么安静,人都到哪儿去了?”   “当然是去该去的地方了。”谢珠藏声音里透着狡黠。   “啧。”玄玉韫哼了一声:“你这好像是庚子说的话。”月黑风高杀人夜,最适合说什么“送你去该去的地方”了。   谢珠藏撇撇嘴,悄悄地对玄玉韫吐了吐舌头。   玄玉韫又冷哼了一声:“你是不是在给孤做鬼脸?”   “我说没有你信吗?”谢珠藏嘟囔道:“韫哥哥最煞风景了!”   玄玉韫听她的小声抱怨,唇边却漾开了笑意。他轻咳一声,故意板着脸道:“今日可是孤的生辰。”   “知道啦知道啦,抬腿,跨台阶。”谢珠藏随口道,心思却都放在小心扶他上台阶上。   玄玉韫知道这是萱椿亭,倒是如履平地地走上了台阶,然后就被谢珠藏拉着手,坐了下来。   玄玉韫刚要说话,就意识到一双灵巧的手移到了他的脑后。谢珠藏好像是从后面覆上来的,淡淡的甜香一下子扑面而来,让玄玉韫瞬间就顿住了。   蒙眼布被解了下来。谢珠藏欢快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好看吗?”   玄玉韫缓缓地睁开眼睛——萱椿亭下的几株杏树下,铺着一块浅粉色的绒毯。绒毯上铺了浅浅的一层杏花瓣,好像是春日下了一场沾惹浓香的雪。   “怎么?就想借杏花春雨的盛景,糊弄孤的生辰?”玄玉韫唇边含着笑,调侃地转过身来。   这一转身,玄玉韫瞬时就愣住了。   眼前的谢珠藏,是他从未见过的娇艳——她穿着一袭云雾绡裁成的朱红色水袖长裙,如水一般的云雾绡贴合着她日渐长成的玲珑身段。她眉心贴着花钿,朱唇轻点口脂,展颜笑时,脸上小小的两个梨涡,融着天真烂漫与妩媚娇娆。   “你……”玄玉韫神色怔怔,喉结微动,低声喃喃。   谢珠藏狡黠地往玄玉韫跟前一凑,纤纤玉指在他鼻尖一点:“韫哥哥,看好啦。”   她如一阵风,从玄玉韫眼前拂过,只留下鼻尖一段淡香。眨眼间,她就跃入那块淡粉的绒毯,然后轻轻地拍了拍手。   院子里可见的,只有玄玉韫和她两个人。但是随着谢珠藏的拍手声,悦耳的琴瑟,忽地周遭的屋子里响了起来。   谢珠藏的身形,也跟着动了起来。   红衣映着辽阔的碧空,缤翻的杏花从枝头从绒毯上飘起来,在她的旋转翻飞中忽忽地摇曳。   谢珠藏的舞姿当然比不上宫里那些长袖善舞的宫妃,灵动里还藏了几分笨拙。可偏是这样的一支舞,却让玄玉韫心中半是欣喜半是酸涩,一时五味杂陈。   这三年间发生了如此之多的事,他是见证着以往文静乖怯的谢珠藏,渐渐地变得如此的坚韧而又自信。这变化,用翻天覆地来形容,恐怕也并不为过。   随着琴音落,谢珠藏漂亮地收尾。她也不等玄玉韫再欣赏一段时候,提着裙摆便兴冲冲地跑进萱椿亭来:“怎么样?很好看吧!”   她已经不是那个穿一身红裙,还会担心他觉得不好看的少女了。   “很好看。”玄玉韫伸出手,轻轻地抚去她脸颊的汗滴,真诚地又道:“是孤见过最好看的长袖舞。”   他也不是那个,在这样的小事上,还要吝啬夸奖的少年了。   谢珠藏微微昂首,略有些得意地道:“那是!我可是花了练五禽戏的时间,悄悄地练的这一支长袖舞呢!”   玄玉韫见她高兴,唇角更弯,将纷繁的心思放下,给她倒了一杯水,又促狭地道:“光是这一支长袖舞,可不够孤欣赏的。俗话说,载歌载舞。舞有了,歌何在?”   谢珠藏狡黠地朝他眨眨眼:“我就知道韫哥哥会这么说!”   玄玉韫好笑又好奇地问道:“那你?”   谢珠藏将桌上的两杯盏一个放在自己面前,一个放在玄玉韫面前。然后,她拎起一旁装着冰雪酒的酒壶,倒满了两杯酒,清了清嗓子:“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玄汉帝就是踏着这歌声走进了毓庆宫。   他是第一次听见谢珠藏唱歌,脚步不由一顿。高望知道玄汉帝只想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早就给毓庆宫在外守着的槐嬷嬷打了招呼,叫不让人通禀。   玄汉帝没有走到萱椿亭去,只站在拐角处,静静地听着谢珠藏干净的歌声。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谢珠藏举起酒杯,跟玄玉韫一碰。两人相视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空的酒杯,像是表了践行三愿的决心。   谢珠藏放下酒杯,两眼亮晶晶地看着玄玉韫:“韫哥哥,你现在能回答我除夕夜问你的问题了吧?”   玄玉韫就知道,这丫头真是记得牢牢的。他故作沉思状,还没来得及逗她,谢珠藏就拽着他的手臂,娇声道:“韫哥哥~”   玄玉韫这下知道了,原来不仅是谢珠藏的哭他招架不住,她撒娇,他一样招架不住。   “咳。”玄玉韫清咳了一声:“你问孤为什么不想纳良娣啊?”   拐角处的玄汉帝心神一凛。   下一瞬,他就听玄玉韫一本正经地道:“孤所求者,无非家平国宁。妻妾者众,图惹是非,哪有什么必要?”   谢珠藏失望地撇撇嘴:“只是这样?”   她的失望摆在了脸上。玄玉韫看着她,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这你也信?”   玄汉帝抿了抿唇,暗骂了一句“臭小子。”   但玄玉韫接下来的话,却让玄汉帝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引1-《长命女·春日宴》冯延已】 第77章 情所钟   “家平国宁, 听起来那么正儿八经的理由,我干嘛不信?”谢珠藏撇撇嘴,有点儿委屈地嘟囔道:“再说了, 韫哥哥说的哪句话我不信呢?”   玄玉韫哈哈一笑:“你还真是长进了。一牙尖嘴利起来, 就露出了小狐狸尾巴。”玄玉韫调笑地望着谢珠藏,眼里藏了化不开的温柔。   谢珠藏眼睛一亮,拽着玄玉韫的袖子, 好奇地问道:“那韫哥哥, 到底是为什么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好的事, 可不能反悔。”   玄玉韫笑了笑,给她的杯子满上冰雪酒:“因为‘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玄玉韫说罢, 将杯盏端到谢珠藏的面前,静静地看着她。他此时的神色不见玩笑, 严肃而又端正。   玄汉帝远远地听出了玄玉韫说此话时的认真与严肃,他这时才皱起了眉头——他全然不知玄玉韫将这句话重复一遍有什么意义。玄玉韫和谢珠藏都住在毓庆宫, 他们本来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有什么好期望“常相见”的?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常相见……”然而, 谢珠藏双手接过杯子, 轻轻地叹了口气。   玄玉韫肃穆的眼神渐渐地融化了:“孤就知道, 你明白的。”玄玉韫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很淡:“也是啊, 你自五岁入宫,就跟母后住在一块儿。你怎么会不知道坤宁宫什么时候亮灯,又什么时候熄灯呢?”   槐嬷嬷适时地呛了灰, 咳嗽了起来。虽然她只咳了一会儿,却足以让谢珠藏和玄玉韫双双看向了拐角处——那儿自然空无一人。   但是,谢珠藏沉默地看了一眼拐角——如果她所料不错,玄汉帝此时该来了毓庆宫,只是无人通禀——她今早去送那幅《春日宴》,本来就是打的这个目的。她只希望玄汉帝能看在他们两小无猜的份上,不要急着往他们身边塞人,给她多留出一点时间。   玄玉韫也顺着谢珠藏的目光看向了拐角,他了然地笑了笑,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自顾自地说下去:“从巳时到辰时到卯时,越来越早。”   “韫哥哥……”谢珠藏迟疑地开口,想要打断玄玉韫的话。昭敬皇后是玄汉帝心中的痛楚,他们都知道。她不知道玄玉韫若无其事地提及,究竟有没有领会到,玄汉帝来了。   却没想到,玄玉韫看了看她,然后伸手沾了沾茶杯里的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父”字。   他伸手拂去桌上的字,镇定自若地看着谢珠藏:“阿藏,你知道坤宁宫和养心殿之间有多远吗?”   谢珠藏哑然失声地看着玄玉韫,她已了然玄玉韫的意图。他想借此机会,在玄汉帝面前迂回地剖白心迹。   可她本以为,玄玉韫会不露声色地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比如那句“家平国宁”,其实说的就很好。可玄玉韫如今这话要说下去,或许该落得个“石破天惊”。   坤宁宫和养心殿之间有多远?不过一条宫道分东西,两道宫墙之隔罢了。   然而,“至近至远东西。”谢珠藏看着玄玉韫,缓缓地吐露出了这六个字。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玄玉韫没有说错,她太明白坤宁宫是如何一点点地改变了熄灯之时的。从殷切期望,到漠然以对,不过就是那么几个瞬间。这一段短短的宫道,令夫妻生而不得见,又隔了生死。   哪怕玄汉帝宠爱扈昭仪是想拿扈昭仪当幌子,可后宫三千佳丽,难道都是幌子吗?   “是啊。”玄玉韫知道谢珠藏明白了,他的目光越来越沉静,原本心中对于思及往事的百味杂陈,此时也都淡了:“世人都说那样很好,或许吧。”   “可我不想。”玄玉韫连敬称也不用,看着谢珠藏的眼睛,认真地道:“阿藏,我不想。我只想要一盏,无论我何时走、何时归、往何处去,都会替我点燃的灯火。”   “三千灯火耀耀,那都是假的。一朝虎落平阳,她们全都会灭,谁也不会纡尊降贵地燃着。全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不论我是什么身份、遇何等处境、受何等褒贬,都只视我为‘韫哥哥’。”   不是二皇子,不是太子,不是怀慜太子的弟弟。只是玄玉韫,只是他自己而已。   不论在什么时候,谢珠藏的心思从来没有变过。   而不论在什么时候,玄玉韫永远珍视这样的心思。如那张放在荷包里小心珍藏的荷包,贴身的放在最妥帖的地方,日日戴着。   泪水顺着谢珠藏的眼角,静静地流淌了下来。   玄玉韫温柔地替她拭去脸上的泪:“你还真是个傻的,这有什么好哭的。母后去世前,不是拉着你跟我的手说,要让我一辈子对你好吗?我今日说的话,你不早就该知道了吗?”   谢珠藏用力地摇头:“那不一样,不一样的。”   她手中的酒杯摇晃,杯中的酒都快要洒出来。玄玉韫点了点谢珠藏手中的这杯酒,替她压着:“哪儿不一样?”   “一辈子对我好,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谢珠藏紧握着那杯酒,坚定地看着玄玉韫:“韫哥哥,你从来没说过你心悦我。”   谢珠藏执拗地看着玄玉韫。玄玉韫的脸一下就红了。他眼神不由得游移到了萱椿亭外的杏树上,在思索怎么样才能更好地顾左右而言他。   可谢珠藏却一口抿了杯中酒,一抹嘴唇,就好像要借着这绝不醉人的冰雪酒壮胆似的。   她无比认真地看着玄玉韫,一字一句地道:“韫哥哥,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这句话,她早该问了。上辈子,就该问了。   “瓶子里的杏花好像有些蔫了……”玄玉韫想走,顺手去折一枝杏花什么的,却被谢珠藏紧紧地攥住了衣袖:“韫哥哥。”   玄玉韫叹了口气。   哭也没法,撒娇也没法,这么固执的时候,还是没法。   文华殿教了他这么多,怎么没教会他怎么拿心上人有办法呢?   谢珠藏才不会管他,她跟着玄玉韫的目光走,只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韫哥哥,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你真是……”玄玉韫大叹了一口气,伸手戳了戳谢珠藏的额头:“这天底下还能找出第二个让我这么无措的人吗?这样的傻问题,你还要问?”   谢珠藏才不肯低头:“那是喜欢吗?”   “不是喜欢。”玄玉韫无奈地道,眼中却藏了狡黠。可一看到谢珠藏眼底泛起的泪花,玄玉韫顷刻就忍不住了。   他慌忙地替她拭泪,连连道:“好好好,孤不逗你了。是喜欢,是喜欢。”   谢珠藏自己擦了眼泪,竟然反驳玄玉韫的话:“不是喜欢!”   玄玉韫愣了一下,却见眼前的少女,执拗地鼓着腮帮子,前所未有的认真:“是情之所钟。”   玄玉韫有那一瞬的怔忡,可他看着谢珠藏执拗的神色,一点点回过神来——她不是在期望他说这句话,她只是,在直白地表露自己对他的喜爱。   “是。”玄玉韫的心一点点地沉静下来,笑容也融进了暖意。   他低下头来,在谢珠藏的额头上落下轻轻的一吻。这一吻里,没有什么激烈的感情,而是如水一样,足以度过漫长岁月的情愫——   “我情之所钟,非你不可。”   *   玄汉帝静静地听完,又悄然无声地走了。他脸上如古井无波,叫人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来。   “停。”龙辇本来正稳当地行在通往养心殿的宫道上,玄汉帝却在走到与坤宁宫相望的宫道时,忽然喊了停。   可他并没有看向那已经落锁了很多年的坤宁宫,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身旁宫道上立着的一个石柱宫灯上——这宫灯是个女子提灯的石雕,一入夜,就会彻夜不休地燃着。她守着往来宫道的所有人,却又谁也没有守。   慢慢地,玄汉帝挪开视线,看向前方,看着那条寂寥的,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   “把养心殿的画像撤了吧,也不必再呈了。”玄汉帝轻轻地道:“走吧。”   “喏。”高望什么也没说,只低声应了,吩咐人先入养心殿将画像都撤走了。   玄汉帝走进养心殿,竟陡然觉得空空荡荡。他坐回主位,拿出了谢珠藏绣的《春日宴》。   玄汉帝的目光落在谢珠藏和玄玉韫相携的手上,百味杂陈地叹了口气。他的视线掠过怀慜太子、谢二老爷夫妇,最终落到昭敬皇后身上。云鬓衣香,美人如玉。   “韫儿和阿藏,倒是如这幅刺绣里一样好。”玄汉帝罕见地自言自语道,语气却过分熟稔,就好像早就这么说过千百万回:“再过两月,阿藏顺利地主持亲蚕礼,他们就能好好地完婚了。”   “如果……”玄汉帝的声音一顿,便再没有说下去。   斯人已逝,何来如果。   不过只是,多情总被无情恼,无情悔思多情好。   到头来,空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引1:“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春日宴》】   【引2:“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八至》 唐·李冶】 第78章 安千秋   原本大张旗鼓为太子选良娣的事, 不知为何,突然就冷了下来。宫中原本风传赵婕妤甄选太子良娣后,会登上后位的消息, 也好像在一夜间就销声匿迹了。   不过, 依然始终有人揣测,在亲蚕礼之前,没准玄汉帝会擢选赵婕妤为皇后, 然后换下谢珠藏。但是, 直到亲蚕礼斋戒前一日,那道万众瞩目的旨意也始终不见踪影。   倒是御膳房, 又送来了一道血燕窝。   “赵婕妤是个明白人。”槐嬷嬷一面拿着小拂尘扫去绢花树上的灰尘,一面对谢珠藏道:“后宫里有些人就是不安分。司制司礼服都是按姑娘您的身量裁出来的,偏她们到现在还不死心, 不过是打量着挑拨离间的心思罢了。”   “扈昭仪虽然现在也没有被褫夺位分,但听说人是疯了, 终日只抱着珊瑚麒麟。陛下已不往翊坤宫去了。赵婕妤自然成了后宫的第一人,她们有这样的想法, 也无可厚非。”谢珠藏不紧不慢地搅着眼前的血燕窝。   “赵婕妤对你倒是上心, 才用过晚膳, 又送来了血燕窝。”玄玉韫笑着从外头撩帘进来, 一眼就看到了谢珠藏眼前的血燕窝。   谢珠藏笑着放开勺子:“韫哥哥才是。我还以为你用了晚膳就去继德堂温书了呢, 这才多久一会儿的功夫, 你怎么又来啦?”   槐嬷嬷唇边含着笑,悄然无声地走了出去。   “孤有个好消息, 你要不要听?”玄玉韫走过来,就着谢珠藏的勺子尝了口血燕窝:“啧,像是长大了, 没往里头再放两勺五倍子花蜜。”   谢珠藏伸手要去抢勺子:“韫哥哥可别冤枉我,我从来都不往血燕窝里头放花蜜的。”   玄玉韫哈哈一笑,索性端着碗,舀了一勺递到谢珠藏唇边:“你不是紧张的时候都喜欢加两勺蜜么?怎么,明日就要去斋戒了,你不紧张吗?”   谢珠藏张口将血燕窝咽下去,点了点头:“紧张。”   玄玉韫看着她,摇了摇头:“孤瞧你可一点都不像紧张的模样。啧,这让孤便是想拿好消息安慰你,也不想说出来了。”   谢珠藏用看小孩儿闹别扭的眼神看着玄玉韫,无奈地舀了两勺五倍子花蜜到血燕窝里:“现在能看出我紧张了吗?”   玄玉韫哈哈一笑,伸手在谢珠藏的鼻梁上刮了一下:“莲雾的哥哥痊愈了。”   谢珠藏先是一愣,复尔大喜:“那真是太好了!”   “扈家倒后,苗郡往来都城的商道不再受到剥削把持,草药价低,莲生才能用得起苗郡送到都城来的草药。”玄玉韫的目光看向那棵不论春夏秋冬,都始终如一的绢花树。   “他痊愈后,从藕实村到应天城来樊楼卖荸荠,逢人便说你于他有大恩大德。御史前些日子还给父皇上了折子,对你主持亲蚕礼寄予厚望。”玄玉韫的目光看向挂在墙上的那“福”字手帕组成的画,笑了笑:“他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自然,御史的折子里是以褒奖谢珠藏为由,实际上是担心玄汉帝迟迟不立后,乃是因为钟爱扈昭仪的缘故。对于士林来说,与其妖妃当道,当然是一个仁善的太子妃来得更好。   谢珠藏此时才明白,为什么宫中的风传会渐渐地销声匿迹。   她轻叹了一口气:“可是莲雾……”   玄玉韫摇了摇头,伸手放在她的唇边,制止她说下去。他认真地道:“这世间万物,冥冥之中,皆是环环相扣。是非功过,只需时间,皆有定论。”   “阿藏,我从前说过,现在仍要再说一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玄玉韫不容置疑地道。他脊背微微绷紧,像是随时准备着反驳谢珠藏的反驳。   谢珠藏怔怔地看着他,噗哧一下笑了。她笑起来,如春风拂面,让人紧绷的心一下就松缓了下来。谢珠藏舀了一勺添了五倍子花蜜的血燕窝,放到玄玉韫的唇边:“韫哥哥,紧张的是你吧?”   玄玉韫抿了抿唇,抗拒地看着眼前的那勺血燕窝。   谢珠藏哈哈一笑,反手将血燕窝送进自己的口中,软和又镇定地道:“你放心,韫哥哥,你放心。”   春风不论世事,趁夜色而来,拂过她藏着坚韧的、如水温柔的眉眼,拂过玄玉韫眸中的欣赏和宠溺。它在玄玉韫替谢珠藏拢发的指尖稍作停留,又马不停蹄地奔向天地,将这温柔递给万物。   桑叶,便也悄然地被这春风催生了绿意——季春三月,五日斋戒后,太子妃谢珠藏捧昭敬皇后灵位,上祭嫘祖,下率命妇,采桑喂蚕、奖励农桑。   *   “有司谨具,请行事。”   随着尚宫一声号令,“咚咚咚”三声鼓柷之声响彻了皇宫东面的祭坛。   玄玉韫站在御花园的摘星楼上,一听见鼓柷之声,立刻向东面的祭坛远眺。只是,他偶尔能看到乌泱泱的人群,却难以在人群中分辨出谢珠藏的身影。   远处,又传来隐约的乐声——那是随着鼓柷之声敲响,太常寺乐工钟磬共鸣,笙箫齐奏,歌工、歌童同声哼唱的《永和》之乐。   玄玉韫跟着轻轻地打着节拍,等《永和》唱了三遍,他的眼前一亮——《永和》奏罢,就该谢珠藏登场了。   *   先蚕坛下,左侧以赵婕妤为首,依序站着宫中的妃嫔。右边则以靖如大长公主为首,依序站着皇室女眷。妃嫔其下,以宫令女官为首,站着六宫二十四司的女官。皇室女眷其下,站着所有正从五品及以上的命妇。   人人均手捧桑枝,着诰命大妆。   “明灵光至德,深功掩百神……”   随着《肃和》的奏乐,谢珠藏穿着鞠衣,手捧着昭敬皇后的灵位,缓缓地从人群的末端走来。   在谢珠藏身后,共有五排女官。每一排的女官人数与排序相同。第二排的女官两人,左边的人捧着篚匣,里头装着贡品绸币。右边的人则捧着嫘祖的牌位,上以金粉刻嫘祖尊号,外罩着纱幔。   谢珠藏一步一步地走过人群,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色如鞠尘的鞠衣上——这礼服不仅象征着桑叶始生,更象征着女子之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谢大夫人紧紧地抿着唇,心中既是激昂,也是酸楚。那个怯生生的,对谢家将她送入宫中怀着冷漠和委屈的小姑娘,是什么时候出落成了如今的模样呢?   曾经暗中嘲笑她、鄙夷她的命妇,如今都只能在她的面前低头。谢珠藏穿着这桑黄衣步步而来,身后跟着的女官,竟如她凤尾上的羽翼——今时的鸾凤,已然舒张尾翼,有大成了。   谢珠藏目不斜视地拾阶而上。   赵婕妤看着谢珠藏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当然有过妄想,或许她能在亲蚕礼之前登上后位,这样接受数百命妇朝拜的人,便是她了。   可赵婕妤看到谢珠藏才知道,这亲蚕大礼,的确非谢珠藏莫属——她竟恍然从谢珠藏的身上,看到了那个凤仪赫赫的昭敬皇后。   那是她们永远无法企望的高峰。   一步,再一步。   先蚕坛共有六级台阶,谢珠藏走到最高处,她身后的女官依序站在不同的台阶上。   乐工奏响了《雍和》。   谢珠藏将昭敬皇后的灵位,恭敬地奉至神位的左侧。然后,她跪了下来,身后数百的妃嫔命妇,也跟着跪了下来。   “宝晨辉嘉,散彩没霞,悼华蕤之忽陨,悲音仪之渐哑……”   她曾经背过无数次的《亲蚕大礼祭文》,如流水一般从她的口中极其顺滑地背了出来。   重回这一世时,玄玉韫为替她向玄汉帝求这几年时间而跪在地上的场景;荼蘼阁的萧索与玄玉韫向她奔来时手中拎着的宫灯;她练说话直至哑然失声,而让玄玉韫误会生气时的委屈;因为口吃而在赏梅宴上被扈玉娇嘲弄,却有玄玉韫对她多加维护;玄玉韫陪着她在萱椿亭练绕口令……   她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到现在,玄玉韫的身影始终都在。   “今桑坛布霭,有待亲蚕。丝织贤路,祈后垂临……”   谢珠藏的目光落到昭敬皇后的灵位上——如果昭敬皇后在世,她也该很欣慰吧。像她的爹娘一样,欣慰她的长大,欣慰她和玄玉韫青梅竹马,相互扶持,从未离心。   *   玄玉韫站在摘星楼上,听到那隐约的《雍和》乐声,也忍不住自言自语地低声道:“孤盯着她练了那么久,结果到了正日子孤反而看不到。若是孤也能在就好了……”   他的脑海中,一如谢珠藏一样,闪过了过去的这几年无数的片段。在他跪在玄汉帝前替谢珠藏求这几年时,他是如此的焦虑不安。   他唯一坚定的事,只不过是她一定能做到,她一定能站在他的身边,受万世景仰。   “殿下和谢姑娘大婚之时,也是个正日子,您不仅能见着,谢姑娘还就站在您身边呢。”松烟在一旁讨喜地道。   玄玉韫哈哈大笑,昂然颔首:“对。”   他们,是注定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   “雏凤衔云,萍涧登馨。礼章华翟,代率六宫。而允诸嗣之悲,以慰圣心之慜。”   谢珠藏念完第二段祭词时,一辆马车悄然无声地从角门驶出。扈玉娇和三皇子一个坐在最右边,一个坐在最左边,相互别过身子,一言不发。   扈玉娇的脸色蜡黄,死死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马车帘,像是要把这车帘盯出一个窟窿来。   “瞧瞧这大好的春光,前几日还下着雨呢,今儿就放晴了。那都是因为太子妃娘娘正在祭祀嫘祖娘娘。我跟你说太子妃娘娘是有大功德的人,嫘祖娘娘见了才赏这抹春光。”   马车驶过热闹的街市,街市外有人在夸张地跟身边的人夸耀。   “明明昨儿就放晴了。”有人反驳道。   扈玉娇竖起了脖子,用力地点了点头,无声地骂道:“谢珠藏,那就是个卑贱的结巴!她哪来的大功德!”   然而,那反驳的人却话锋一转:“不过,太子妃娘娘是有大功德的人。你前儿去樊楼听说了没?那个藕实村来卖马蹄的,都说是太子妃娘娘赏恩,派人救了他命,家里还给太子妃娘娘立着长生碑呢。”   “嘿!就冲着你也夸太子妃娘娘,这篮子我给你便宜半文钱,买两个就能便宜一文钱。桑叶眼瞅着能摘了,不整俩回去装桑叶?”   “半文钱?你打发叫花子呢?拉倒得了!”   马车外嬉笑怒骂,皆是市井鲜活的气息。   再没有人说谢珠藏半句不好。   扈玉娇梗着脖子,僵坐在那儿,直到听到守城门的官吏放行的声音,她终于忍不住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谢珠藏领数百嫔妃命妇,受着夸耀尊重。而她呢?她家破人亡,窝在这个破烂马车里,跟着这个几乎成了死仇的丈夫,去那苦闷的边疆。   那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无限尊荣,本该都是她的啊!都是她的啊!   三皇子厌恶地看了扈玉娇一眼,脸色沉得像暗夜。   有什么好哭的!还不都是自讨苦吃!   *   “长谢千秋,慰此哀忱。”   谢珠藏缓缓地吐露出祭词的最后一句话。   往事如烟,在她的眼中纷纷而散。   她眼中只有春光——春光照耀的未来,是无限光明的未来。   谢珠藏缓缓地站起身来,端而转身,面对众人,肃然朗声道——   “礼祭!”   其下乌泱泱的人,纷纷跪了下来。她们跪在谢珠藏的脚边,手中高捧着桑枝,齐声道——   “千秋长安!”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在犹豫,到底是以“大婚”为完结章,还是以“亲蚕礼”为完结章。担心你们看到【正文完】就悄悄地溜走了QAQ   下一章《今生·长命女》的的大婚,才是对应第一章 《前世·薄命女》。但是想了很久,最后决定还是以“亲蚕礼”为完结章。   因为阿藏和韫哥哥,他们从文章一开始的目标,都是为了这一场奠定阿藏地位的亲蚕礼。   我觉得正文在这里完结,是一个圆满的闭环。   是他们的圆满,也是我和你们的圆满。   *   我写这篇文,最想写的就是阿藏和韫哥哥这种青梅竹马、相伴相成的感情——“因为爱,我们会成长为更好的自己。”   这是贯穿我写这篇文始终的话,现在,也送给你们。   谢谢你们一直追这篇文,谢谢你们的订阅、收藏、评论、投雷和营养液。   我就当这是让我成长为更好作者的爱啦!   比心!   *   然后,大婚+婚后番外,依然会日更!   希望我们不要在这一章说再见呀QAQ   哪怕全文完,希望我们也不要说再见!   么么哒~!   ——   【引1:《亲蚕礼祭文》改编自徐元文《含经堂别集》。】   【引2:亲蚕礼礼仪,参考《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第三部 》,王晓磊(著);百度百科】   【改编的全文如下:   宝晨辉嘉,散彩没霞,悼华蕤之忽陨,悲音仪之渐哑。惟皇后德章彤管,瑞盈瑶筐。应地居贞,承天体顺。夙协珩璜之则,夜安寝居之劳,必敬必勤,克俭克仁,德冠椒房,莹玉无瑕。   今桑坛布霭,有待亲蚕。丝织贤路,祈后垂临。雏凤衔云,萍涧登馨。礼章华翟,代率六宫。而允诸嗣之悲,以慰圣心之慜。   呜呼!宝瑟空陈,兰桂凋残。母仪淑慎,音容安在?亲蚕大礼之时,追想清辉,缅怀灵爽,长谢千秋,慰此哀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