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 作者:罗青梅   文案   忽然发现英明神武的老大原来是个貌美小娘子,该怎么办?   小弟们表示,当然是继续追随她啦~   重生成另一个人的女主,不为复仇而活,而是专心上进,一步步走上人生巅峰。   青春年少,一往无前。   亲情、友情、爱情,功名利禄,锦衣玉食,她全都要。   避雷:   1、前期是成长和心境变化,主亲情和女主的奋斗成长。   2、苏文。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种田文 甜文   主角:傅云英 ┃ 配角:妹控们+小弟们   作品简评:   忽然发现英明神武的老大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该怎么办?一众小弟们表示:当然是继续尊敬仰慕(爱慕)她啦!重生成另一个人的女主,不为复仇而活,而是专心上进,一步步走上人生巅峰。亲情、友情、爱情,功名利禄,锦衣玉食,她全都要。青春年少,一往无前。本文描写细腻,文风温柔,情节展开不慌不忙,着重女主的自我成长,市井日常跃然纸上,值得一阅。 第1章 素馅馒头   傅云英做了个梦。   她梦见隆冬时节,屋外搓绵扯絮,雪大如席,一家人围坐在堂屋里吃锅子。   当中一张花梨木八仙桌,炭火烧得滋滋响,汤水滚沸,黄铜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儿,锅底码白菜、萝卜,老家乡下送来的干菌菇和干笋片泡发饱涨,一股脑倒进锅里,上面铺一层鸡鸭肉、猪骨,然后是金银蛋饺、鱼糕、鹌鹑蛋、炸藕圆,点缀些酥软的皮菇卷,一层摞一层,凑一大锅大杂烩,汤汁浓白,滋味香甜,满得快要溢出来。   热气蒸腾中,魏老爷站起身,夹了一筷子肉片送到她碗里。   香气氤氲,爹爹、娘、哥哥、嫂子、妹妹、侄儿侄女们全都望着她笑,音容笑貌,一如往昔,一派岁月静好。   没有人说话,汤水明明沸腾得要溅出来了,却静悄悄的,堂屋静谧无声。   云英疑惑地皱起眉头:爹娘怎么又活过来了?   茫然过后,一阵狂喜涌向她的心头,她手心发热,激动得浑身发颤:原来她的家人没死,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   北风呜呜,眼角滚烫的湿意将云英唤回现实,她睁开双眼,在寂冷的黑夜中泪流满面。   时值寒冬腊月,北风凛冽,滴水成冰。   边塞乃苦寒之地,百里之内荒无人烟,离了甘州群牧千户所,一路往南,渐渐能看到村庄市镇,但仍旧是荒僻乡野地方,入住的驿站破旧,窗棱被风推搡得吱嘎作响。   她披衣起身,合上窗户。   韩氏搂着一只鼓囊囊的包袱呼呼大睡,翻身时感觉到一道人影立在床边,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先打开包袱看装路引文书和唯一几串铜钱的布兜是不是还在里头,然后才抬头看人,等看清站在床头的是女儿大丫,顿时松口气,打了个哈欠,手指直戳到她眉心上,小声数落她:“这么冷的天,快钻被窝里去,别冻坏了!”   粗糙的手顺势摸摸她的脸颊,一片冰凉,韩氏啊呀一声,扯她上炕,动作粗鲁,嘴里絮絮叨叨抱怨:“一副治病的药要好几千钱,娘身上只剩下几贯钱了,得留着当盘缠,你要是病了,娘没钱把与你请医士!”   说完她咒骂死去的丈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靠天天不应,靠地地不灵,要不是你叔叔有良心,咱们只能喝西北风了!”   在群牧千户所生活三年多,一直是韩氏照顾云英,她和这位大大咧咧的妇人说不上有多亲近,但她知道韩氏心地不坏,默默爬上床,裹紧被褥,合目假寐。   韩氏念叨了一阵过日子的艰辛,说得口干舌燥的,干脆摸黑爬起来喝口水,冻得直跳脚,看云英肩膀露在外面,眉头一皱,大手一把拍向她,把她整个人塞进被子底下,连小脸都盖住了,这才抱着包袱睡下。   云英闷得透不过气来,等了一会儿,听到炕床另一头传来韩氏打呼的声音,悄悄掀开被子一角,呼吸总算顺畅了。   她本是死了的。   云英是翰林院侍读魏选廉膝下唯一的嫡女,自幼娇宠,十四岁那年她嫁给一穷二白的崔南轩,虽然家徒四壁,但夫妻相濡以沫,感情融洽。五年后,崔南轩因为从龙之功平步青云,皇帝即位后,封赏功臣,破格擢升他为詹事府少詹事,掌翰林院,他简在帝心,春风得意。   魏选廉却因为同情蒙冤而死的定国公而惹怒皇帝,当堂受廷仗而死。   刚即位的皇帝年轻气盛,急于立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杖杀了魏选廉还不够,他恨不得杀了魏家满门。   魏家成年的男丁全部死在北镇抚司的狱中。女眷们发卖为奴,魏夫人阮氏出身书香世家,不堪受辱,带着女儿、儿媳、孙女服毒自尽。几个年幼的孙子、重孙惊吓过度,无人照顾,接连夭折。   一朝天子一朝臣。魏家四代同堂,阖家老少,几十口人,就这么没了。   云英是外嫁女,逃过一劫。她丈夫崔南轩年少有为,才华满腹,是内阁首辅沈介溪的弟子,又得今上重用,二十岁出头就位列小九卿,前程似锦,不出十年,必将位极人臣。   诰命加身的她却离开京师,最后死在冰天雪地中。   不知道崔南轩会怎么公布她的死因,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死于三年前的冬月十八那天,刚好是金銮殿那位年轻的皇帝登基满三个月的时候。   仿佛是一枕黄粱,醒来后她成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父亲傅老大是甘州群牧千户所一个养马的马夫,母亲韩氏则是被鞑靼人抢掠到草原上的良家女。   韩氏本是汉中府人,和家人逃荒时不幸遇到战乱,差点被鞑靼人欺辱,回乡是不可能了,她对着家乡的方向大哭一场后,决定嫁给傅老大。   夫妻俩在千户所伺弄马匹,日子倒也过得和乐。   傅老大对云英很好,看她整天闷闷不乐,瘦得厉害,偷偷用攒的盐巴和关外的牧民换乳饼、羊肉给她吃,想把她养胖点。   可惜世事无常,去年开春傅老大一病不起,韩氏成了寡妇,云英又没了父亲。   韩氏再次大哭一场,然后卷起袖子,抄起铁锹,继续去马厩清扫秽物。没了男人,日子还要过下去,眼泪换不来果腹的粮食,她没有太多时间伤心。   不久前,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找到群牧所,自称是傅家老仆,四老爷派他来找兄长傅老大的。   问清姓名籍贯,确认老仆不是哄人玩的,韩氏决定带女儿回湖广投奔家婆和小叔子。   她偷偷和云英说:“娘问过王叔了,他说傅家靠养蚕缫丝发大财啦,现在家里有几百亩地,二三十间砖瓦大房子,农忙不用下地干活,雇长工、短工就够了!你爹只留下你这么一个丫头,你叔叔怎么说也得把你几亩地,娘会种地,能养猪,织布也会一点,还是回去的好。”   王叔是傅家的老仆。   韩氏是逃荒出来的,心里还是惦记着回中原。湖广熟,天下足,黄州县和富庶的武昌府、汉阳府离得近,产稻产麻的地方,肯定穷不了。   何况傅老大一直惦念着故乡,如今家里人来寻,韩氏要送丈夫的灵柩回乡,好让他落叶归根。   也是因缘巧合,魏家祖上也是湖广人,云英上辈子是在家乡江陵府长大的,江陵府湖泊多,盛产鱼虾菱藕。   睡梦中的韩氏翻了个身,摊开手脚,右腿猛地一下砸到云英的肚子上,力道不轻。   沉浸在回忆中的云英痛得蹙眉,整个人都清醒了,无奈一笑,满腔的悲伤像齑粉一样,被风一吹,霎时烟消云散,她擦干眼角泪花,推开韩氏的大脚,蜷着身子,慢慢沉入梦乡。   魏家人都死了,云英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要不是每次生病时傅老大和韩氏哭爹告娘四处借钞给她治病,她兴许早就撒手人寰了。   最终,她还是活了下来。   既然要活,那就好好地活,才不枉重走一遭人世路。   不管怎么说,活着总是好的,每一天都是老天爷赐予她的馈赠,她比其他人幸运。   第二天,天没亮云英就起来了。   外面在落雪籽,窗纸透进些微亮光,北风呼啸,雪籽砸在瓦片上叮叮当当响。   云英搓搓手,在屋里跑上几圈,等身体慢慢舒展暖和起来,屏气凝神,练了一套简单的熊戏,这是傅老大教她的一种强身健体的拳法,她从四岁练到七岁,每天坚持,从来不偷懒。   韩氏爬起床,走到屏风后头去解手,回头看一眼大丫,忧愁地叹口气。   大丫这么瘦弱娇小,风一吹就要倒,更别说干农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得大。   傅家会不会嫌弃大丫是个女伢子?   她整天伺候群牧所的马,和马粪马溺打交道,没功夫照顾女儿,大丫长到七岁,不会上灶烧火,不懂针织女红,塞外多风沙,大丫倒是养得娇滴滴的,偏偏家里没钱钞,凑不出嫁妆,大丫这副娇小姐模样,以后怎么说亲事?   韩氏越想越觉得心烦,她六岁的时候就帮着家里炊米煮汤水,会舂米、蒸馍、擀面、炸果子,大丫都七岁多了!   她低头在绣裹肚上擦擦手,决定回到湖广以后就教大丫上灶,实在不行让大丫拜个师傅学针织,女伢子家,总得学点持家度日的本领,不然以后找不到好相公。   大丫是没爹的孩子,以后没人帮她撑腰,凡事只能靠她自己,不能娇惯她。   韩氏看看自己的大手大脚,同样是吃糠咽菜喝糊糊,怎么大丫就长成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了?   咚咚几声,有人拍门,门外传来王叔的声音,到中原地界了,他估摸着钱钞够用,昨天托人雇了辆驴车,该启程了。   出门在外,处处是凶险,王叔刚出了湖广盘缠就被贼人抢了,连铺盖也被人卷了去,只剩下藏在胳肢窝里的二两银子。他是个实在人,一路帮人打柴、驮货、帮工,也不要钱,只求一碗热汤面,夜里睡在别人家草垛里,就这么找到甘州,愣是没花一文钱。   那二两银子最后用来雇人给傅老大捡骨挪坟。   母女俩收拾好铺盖,找灶房的婆子讨了几碗热米汤。婆子可怜她们,没收她们的钱。   一人喝一大碗米汤,王叔抹抹嘴说:“都怪小的路上不当心,没看好行李。等到了开封府就好了,四老爷认识的人多,只要报上四老爷的名号,就能找到船送娘子和小娘子回黄州县,开封府的灌浆馒头好吃,到时候小娘子想吃多少,管够!”   云英太瘦了,王叔怀疑她是不是从来没吃饱过。   韩氏听了很高兴,破天荒数出两枚钱,买了两个素馅馒头给云英吃。   云英分一个地皮菜馅馒头给王叔,王叔推辞不要。韩氏只买了两个给女儿,她自己都没舍得吃,他当然不敢接。   韩氏脸上笑盈盈的,等王叔出去,揪云英的耳朵,“要你大方!你自己吃罢!”   云英拍开韩氏的手,韩氏是个急性子,下手没轻重,“娘,你别小气,爹没了,咱们母女俩回去投奔傅家,谁晓得他们家是什么情形?王叔是个好人,千里迢迢接我们回乡,我们对他好一点,回了傅家,能多个帮手。”   韩氏听了她的话,两手一拍,“一家子人,费那么多心思做什么?我们又不贪图他们家的东西,把我几亩地够养活你就行了。”   云英摇摇头,韩氏是个苦出身,不懂大家族里头的弯弯绕绕,一家子有两个兄弟,分家的时候就可能互生龃龉,尤其是像傅家这样骤然富起来的,只怕天天有穷亲戚上门打秋风,这时候她们母女回去投奔,又多了两个吃白饭的,肯定有人心里不高兴。   毕竟听王叔说,傅家全是靠四老爷一个人撑起来的,和傅老大没关系,而且傅老大当初之所以离开湖广,是因为吃酒的时候打伤了知县家的公子,为了避祸才逃走的。   傅老大对傅家的兴旺全无贡献,他是长子,惹了事丢下一家老小逃到外地,不孝不义,在傅家人面前,云英和韩氏没法挺直腰板呐!   而且云英好几次看到王叔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话想对韩氏说,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王叔可能隐瞒了什么事,而那件事显然对韩氏不利。   在回傅家之前,云英要弄清楚到底有什么麻烦等着她们。   韩氏直来直往,没什么心机,她没把王叔当奴仆看,对他很客气,但也没想到要拉拢他。对她来说,一家人应该互帮互助,船到桥头自然直,用不着想太多。   云英只能靠自己了,她不是真的七岁孩童,可以为韩氏分忧。   她吃完一个菜馅馒头,把另一个只咬一小口的馒头塞到韩氏手里,“娘,地皮菜太脆了,我不爱吃。我只吃皮,你帮我吃完吧。”   韩氏骂她,手指头狠戳她的脑袋,“你咋这么挑?一文钱一个的好东西,还嫌不好吃?”   骂归骂,她接了馒头,犹豫着要不要再数一枚钱出来,“吃饱了没?要不娘给你买个羊肉馅的?”   云英笑着摇头,去后院找水洗手。   韩氏三两下把馒头吃了,随便抹一下嘴巴,小声嘀咕:大丫身子不好,还是先让她好好养着吧!   女伢子家可怜,生来就要吃苦,吃得少,干的活多,出阁嫁人以后也不清净,要伺候相公一大家子,公婆小姑都得服侍好。韩氏小时候根本没吃过饱饭,倒是和傅老大成亲之后过得轻省些,偏偏傅老大是个短命鬼。   韩氏叹口气,她吃了那么多苦头,不忍心让女儿受同样的苦,她得多挣点钱,给女儿攒嫁妆,嫁妆多,女儿就能说个好人家。   她咂咂嘴,扭头看一眼蒸屉里雪白松软的馒头、烧饼,回味刚刚咽下肚的菜馅馒头,把怀里装钱的布兜捂得紧紧的。   难怪要一文钱一个,还真是好吃啊! 第2章 酱菜   驴车的掌鞭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者,穿青布棉袄,下着过膝长裤,戴六合小皮帽,双手揣在袖子里,笑起来很和气。   韩氏把铺盖行李抱上驴车,再把云英塞进铺盖里,裹粽子一样裹得严严实实的,拍拍她的脑袋,“坐好了,别乱动。”   云英也想好好坐着,但是道路崎岖,驴车实在太颠了,走不了多远她就滑了出来。韩氏一次次回头把她按回去,后来突发奇想,找掌鞭要了草绳子,准备把她和铺盖绑到一块儿,那样省心。   云英摇头拒绝,双手紧紧扒着铺盖不放,把她绑在行李上,也亏韩氏想得出来!   韩氏这人不拘小节、粗心大意,在群牧所的时候,一忙起来经常忘了还有云英这个女儿。有一次云英躺在树荫下的石凳上午睡乘凉,韩氏干活回来,一屁股往她脑袋上坐,幸好她躲得及时。   她能顺利长到七岁,着实不容易!   韩氏怎么扯云英都扯不动,不禁气笑了,一巴掌拍向她芦柴棒子似的胳膊,“力气倒是大!”   她心里暗暗琢磨,看来大丫还是适合上灶,颠勺的不就是得力气大么?   母女俩僵持着的时候,王叔和掌鞭的老者一递一声说话,先是讨论今年的天气和收成,然后说到家里的人口嚼用,慢慢的说到京师里的几桩大新闻。   云英一开始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霎时一怔。   崔南轩又升官了,他现在是礼部右侍郎。   “崔大人是个好官!”掌鞭的笑眯眯道,“自从万岁爷爷登基以来,沈阁老和崔大人做了好几件造福万民的大事!起先县里的差役领着书算和公正来村里丈量土地,里长都吓得尿裤子了!哪晓得官爷不是来收税的,不仅不收税,还免税呢!如今陕西、河南都不用交丁口税了,夏税、秋粮、徭役,全都折算成银两、绢布,从今年起,多生的人口,永不加赋!”   王叔哈哈笑,“老哥,我们黄州县前年就如此了!还有更早的,听说南边苏州府、湖州府的田赋、里甲均徭,还有杂泛什么的,全部统一征收,押送漕粮、修路、架桥、铺路的事,都由官府费钞雇劳役!”   掌鞭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甩了几个鞭花,咧嘴笑道:“这日子啊,是越过越有奔头,这不是快年底了么,家里没啥活,老汉我出来挣点钞,明年好再买几亩地。”   王叔平时不言不语的,锯嘴的葫芦一样,但说到庄稼粮食,立马像变了个人,左一句,右一句,和掌鞭聊得热火朝天。   云英抱紧铺盖,默默听他们交谈。   掌鞭把崔南轩夸了又夸。   裁汰冗官、改革税赋、重新丈量土地……   每一项改变都有利民生、有利国朝,这两年光是赋税收入就翻了一番。   王叔跟着附和,两人对崔南轩推崇备至,倒是把内阁首辅沈介溪给忘了。   群牧所周围是一大片牧场,远离城郭,云英这三年来从没踏出过群牧所一步,崔南轩这个名字,她已经很久没听人提起了。   崔家家道中落,崔南轩当年上京赶考时靠几双草鞋走到京师,深知民间疾苦。早在高中探花之前,他就准备好要上书皇帝,劝皇帝免除苛捐杂税,改革吏治。   那时还没放榜,他确定自己一定名列前茅,他少时就有神童之名,向来不惧任何考试。   曾有人评价他恃才傲物,轻浮自负。   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如果说扶持新君登基让他得以崭露头角,那么这几年他力排众议,不顾权贵们的威胁,下达这一桩桩明显会侵害地方缙绅利益的新策,震慑拖沓成风、尸位素餐的官员,使气象为之一新,真正让天下人认识到他为政的能力和手腕。   崔南轩是个狠决之人。   云英想起最后一次见父亲魏选廉时,顺天府迎来入冬的第一场雪,夜色深沉,雪落无声,魏府大门紧闭。她在巷子里等了半个多时辰,双腿冻得失去知觉,魏选廉这才肯出来见她。   先帝生前未立太子,遽然驾崩,朝堂震荡,内阁大臣和六部官员为了各自拥护的皇子斗得你死我活,京师风云变幻,才不过几天的工夫,什么都变了。   父亲两鬓斑白,像是老了十多岁。   云英泪如雨下,魏选廉却微微一笑,塞了只紫铜暖炉到她手心里,“英儿,为父是荣王的老师,皇上下令抄了荣王满门,接下来该轮到为父了,君要臣死,臣若不死为不忠,魏家躲不过……听爹的话,以后别来了,你是崔家妇。”他摸摸云英的头发,为她掸去鬓边的雪花,“崔南轩和皇上有半师之谊,皇上信任潜邸旧臣,以后他必会受到重用……别怪他,为父和他各为其主,他有他的难处。”   第二天,魏选廉便被御前侍卫活活打死。   他明知魏家岌岌可危,还笑着劝云英回崔家,叮嘱她莫要因为娘家和丈夫生分疏远。   云英是内宅妇人,不懂朝政之事,只能变卖首饰衣裳,托人上下打点关系。   可惜为时已晚,她母亲阮氏何等刚烈,锦衣卫奉驾帖上门,指挥使还没走到垂花门前,阮氏便带着魏家女眷自尽了。   娘家人的死讯和朝廷诰封的凤冠霞帔同时送到崔家,街坊邻居上门道贺讨果茶吃,云英竟出奇的镇定平静,甚至连眼泪也没流一滴。她让丫鬟招待左邻右舍,自己回到书房,想给崔南轩写一封信,枯坐半天,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墨汁顺着笔尖往下淌,早把毛边纸染黑了一大块。   最后她只带走那只暖手炉,那是魏选廉给她的。   魏选廉曾对她说,崔南轩胸怀天下,少时受些磨难不算什么,只要时机到了,他一定可以把握住机会,扶摇直上,从此天高海阔,任君翱翔。   “他日后一定是个真心为民的好官。”即使和女婿政见不合,魏选廉依旧欣赏崔南轩。   ……   王叔还在和掌鞭大声说笑,韩氏最爱热闹,忍不住扒开车帘,问道:“那崔大人今年真的才二十多岁?”   二十多岁,一般人还在为科举考试寒窗苦读,崔大人竟然已经当上礼部右侍郎了!   掌鞭笑答道:“千真万确!崔大人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爷。闻喜宴上先帝为进士老爷们簪花,看到席上的崔大人,吓了一跳,要不是崔大人已经娶亲,先帝想招他做驸马咧!”   韩氏听到最后一句,明白崔大人最后没娶到公主,大为惋惜。穷书生赴京赶考,一举成名天下知,功成名就,迎娶公主……这样的故事才更完美嘛!   一旁的云英缓缓闭上眼睛。   魏氏已死,崔南轩现在一日千里,炙手可热,再不是当初那个穿补丁摞补丁的旧袍子、踏草鞋、背一袋烧饼进京的穷书生,想嫁给他的侯门闺秀多如过江之鲫。   不过云英可以确定,崔南轩一定不会娶公主,他向往的并不是富贵风光,他有更大的野心,更高的追求,区区一个驸马之名,他不屑一顾。   魏选廉劝云英不要因为崔南轩见死不救而迁怒于他。父亲不明白,那时候她根本不在乎崔南轩的选择是什么,魏家得罪的是天子,这和崔南轩无关。   魏家和崔家是同乡,两家长辈曾定下一桩儿女亲事。后来崔家落魄了,崔老太太卖了祖宅,带着儿女们去外地投奔亲戚,两家自此断了联系。   云英十三岁那年,崔南轩忽然找上门向魏选廉提亲。   魏选廉看崔南轩一穷二白,又多年不曾来往,犹豫不决。   那时兵部尚书家也在和魏家议亲,尚书公子一气之下派兵围住崔南轩住的野寺,逼他交还崔魏两家的信物。   崔南轩断然拒绝。   云英从小受母亲阮氏教导长大,女红针织,样样出挑,一言一行都符合母亲的要求,从不越雷池一步。   阮氏要求她履行两家的约定嫁给崔南轩。   魏选廉把她叫到跟前,和她说崔南轩穷得连客栈都住不起,问她怕不怕。   她回说:“爹爹,女儿不怕吃苦。”   魏选廉长叹一声,回绝了兵部尚书。   第二年,云英嫁给崔南轩,陪嫁的只有两箱衣裳,几件简单的首饰。   崔南轩少年成才,难免孤傲,不愿落一个依靠妻族过活的名声,拒绝岳家资助。魏选廉担心小夫妻因为嫁妆的事生嫌隙,干脆什么都不让云英带走,全部封进库房里存起来。   等崔南轩高中探花的时候,魏家才把云英的嫁妆送进崔家。   那几年,云英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学会怎么烧火做饭,怎么铺床叠被,怎么用最少的钱钞买到最新鲜的菜蔬,怎么把苦涩的野菜草根腌制成爽口的酱菜……   她没有对不起崔南轩的地方。   离开崔家的时候,她心里没有一点留恋,一丝一毫都没有。   娘家人全部命丧黄泉,她心如死灰,没有力气去恨别人。   早就没有恨了,只剩下漠然。   出阁之前,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父母和兄长的话。嫁人以后,她的荣辱全部寄托在丈夫崔南轩身上。   娘家有难,她除了哭着求丈夫出手相助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她是魏家的小女儿,是崔南轩的妻子崔魏氏,唯独不是她自己……身如浮萍,随波逐流。   其实她不喜欢阮氏教她的那些规矩,她讨厌整天围着灶台忙活,她累了,不想继续折磨自己。   然后她死了,成了傅家大丫。   驴车行驶在曲折回环的山道之间,山风扯动车帘,几粒雪籽争先恐后飘进铺盖卷里。   韩氏心疼得不行,这几卷铺盖可是要一直用到开封府的!她张开手脚,整个人趴到铺盖上,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保护行李,免得雪水打湿铺盖。   云英摇头失笑,靠到韩氏身边,搂住她的腰,两个人挤在一块儿暖和些。 第3章 灌浆馒头   一路跋山涉水,紧赶慢赶,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半个月后,三人终于到了繁华热闹的开封府。   入城之后,王叔径直找到一家卖南货的铺子前,果然寻到四老爷的熟人,找他借了些宝钞银两,先带韩氏和云英母女去饭庄饱餐一顿。   第一次吃到灌浆馒头,韩氏震惊无比: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开封的灌浆馒头前朝就扬名各省,小巧精致,皮薄馅多,夹起来汤汁往下坠,像个小灯笼,放到蒸笼里,褶子铺开来,又成了一朵晶莹剔透的菊花。   韩氏狼吞虎咽。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普通老百姓不需要严格遵守三年孝期不能吃荤的规矩,过了七七就行。   吃灌浆馒头很有讲究,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先用筷子戳一个小口子,尝溢出来的汤汁,油香浓郁,肥美甘甜,然后把汤汁倒进小瓢羹里慢慢喝掉,最后再吃馒头,满嘴溢香。   云英吃得慢条斯理的,韩氏吃完一笼,一个劲催她,“快点吃,多吃几个!”   算起来,她们母女差不多大半年没吃上肉,韩氏曾笑言,群牧所的马都比她们吃得好。   王叔让韩氏和云英待在饭庄等他,他要去一趟埠头。埠头牙人包揽本地水运雇船之事,他过去托过路的客商回黄州县报信。那边紧靠着码头,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韩氏带着云英过去不方便。   趁王叔不在,云英向韩氏道:“娘,我有话和你说。”   她语气郑重。   韩氏却捂着肚子笑,觉得她板起脸说话的样子很好玩,“大丫,是不是没吃饱?”   在韩氏看来,养闺女就和养马差不多,只需要解决一个问题就行了:让闺女吃饱。   云英摇摇头,决定长话短说,“娘,爹十多年没回乡,傅家给他娶了个娘子,还抱养了个儿子养在他名下……差不多有九年了。”   这是她从王叔那里打听来的,王叔是个老实人,她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从他嘴里套出实话。   四老爷误信传言,以为傅老大死在外地,费钞帮他娶了个老婆,娶的正好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那家日子过得穷苦,侄女愿意为傅老大守寡,只要傅家帮着养活她老娘和兄弟就成。   算算日子,傅家迎娶侄女吴氏的时间在傅老大遇到韩氏之前。   也就是说,傅家可能不承认韩氏的身份,只把她当成傅老大的妾室看待,毕竟吴氏是傅家明媒正娶的媳妇,而且还为傅老大守了这么多年的寡。   韩氏是个暴脾气,听完云英的话立马炸了,一股邪火直往上冒,黧黑的脸涨得通红,掀了桌上的蒸笼,扬声道:“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就算没有三媒六娉,那也是正正经经拜堂成亲的,我不给别人当小老婆!”   云英没说话,等韩氏冷静下来,起身捡起蒸笼,给她倒了杯热茶。   还好冬日天冷,出门的人不多,饭庄里只有三三两两几桌食客,没人注意到她们。   只有跑堂的暗暗瞪了韩氏好几眼。   咕咚咕咚几大杯热茶下肚,韩氏心头的怒火慢慢平息,她冷哼一声,“等把你爹的后事办妥了,咱们自己过自己的。”   傅家娶亲的事,傅老大毫不知情,而且人已经不在了,韩氏倒不至于迁怒到他身上。   云英诧异于韩氏的平静,点点头。   韩氏干活麻利,力气大,人勤快。她长大了,能帮着干活。湖广处于长江中下游,湖泊众多,平原地带土地肥沃,比荒凉的甘州好多了,母女俩别的本事没有,养活自己绝对绰绰有余。   韩氏生了会闷气,想想傅老大已经死了,再多的怒火也烧不起来。她摸摸云英的脑袋,叹口气。   傅老大如果还活着,韩氏绝对不踏进傅家一步!可是现在男人已经死了,大丫是傅老大唯一的血脉,总不能让大丫跟着自己吃苦受累吧?   大丫毕竟姓傅啊!   韩氏一边喝茶一边叹气。   ※   王叔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行人。   打头的男人年纪三十岁左右,头戴绢布六合帽,穿一件花青色交领大袖标布道袍,白面阔口,相貌端正,进了饭庄,看到韩氏,倒头便拜。   砰砰几声,结结实实给韩氏磕了好几个头,额头都碰青了。   韩氏吓了一跳。   男人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让嫂嫂和侄女受苦了。”   王叔在一旁跟着抹眼泪,看韩氏发窘,小声提醒道:“娘子,这是家里的四老爷。”   原来这就是那位以一人之力撑起整个傅家的傅四老爷。   韩氏原本打定主意,等到了黄州县,一定要和傅家人好好掰扯掰扯。但真的见到傅四老爷了,她急得满头冒汗,支支吾吾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傅四老爷生得人高马大,衣着体面,和傅老大一丁点都不像,韩氏从来没和豪富人家的老爷打过交道。   韩氏手足无措,云英只得起身代为回礼,“侄女拜见四叔。”   傅四老爷抬眼看她,“这就是英姐?”他双眼通红,满脸悲痛,“果然和大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云英和傅老大一点都不像。   这么大的动静,早惊动了饭庄掌柜,随从机灵,找掌柜要了间雅间,搀扶傅四老爷起来,请韩氏和云英去雅间说话。   跑堂的看到傅四老爷穿着打扮不一般,殷勤伺候,送来热水巾帕,服侍傅四老爷梳洗。   韩氏取出傅老大的遗物。   傅四老爷抱着傅老大穿过的旧衣裳大哭一场,嗓子都哭哑了。   随从们怕傅四老爷哭坏了,纷纷上前劝解。   王叔是傅家的老仆,看着傅四老爷长大的,说话没那么多顾忌,“官人勿要伤心,如今寻到大老爷的妻儿了,安置娘子和小娘子要紧。”   傅四老爷垂泪道:“这有什么可说的,大哥走了,我这做弟弟的只恨不能以身替之!这些年托赖族中人扶持,家里好歹挣了些银两,日子颇过得去,一定好生奉养嫂嫂。”他缓了口气,拉着云英的手细细打量,看她骨瘦如柴,鼻子发酸,眼泪哗哗往下淌,“可怜英姐小小年纪没了爹,大房媛姐有什么,她也得有,月姐、桂姐都得靠后。”   随从们暗暗纳罕,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傅媛是族长傅老太爷的嫡女,傅月是四老爷自己的亲生女儿,傅桂是三老爷的女儿。英姐没了爹,四老爷可怜侄女,善待英姐,这没话说,但是比照着媛姐——这是不是太过了?   王叔也吃了一惊,他可怜韩氏母女,才会问四老爷的打算,但没想到四老爷会说出连月姐也要靠后的话来,月姐可是四老爷的掌上明珠呐!   不过想想傅老大和傅四老爷小时候感情很好,兄弟俩从来没红过脸,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王叔是无意间碰到傅四老爷的。   湖广的莲藕和菜薹驰名全国,武昌府宝通禅寺附近长的菜薹更是贡品,尤其是冬日落雪之后的菜薹滋味最为清甜,老百姓想吃也没处买,只供达官贵人享用。其他地方也能种菜薹,但味道就是没有武昌府的好。刚落过雪,傅四老爷押送一船新鲜的莲藕、菜薹到开封府送人,王叔去码头寻人的时候,认出傅家的船泊在那里,大喜过望。   傅四老爷听王叔说韩氏和云英在饭庄等候,立马亲自赶过来相认,也不去访友了,先接嫂子和侄女回家要紧。   互相厮见过,说了些傅老大还活着时的事情,痛哭一场,眼看天色不早,傅四老爷擦干眼泪,吩咐左右随从准备出发。   他脸上仍有泪痕,双眼哭得红肿,但丝毫不减威严。   他和韩氏说话的时候,随从们屏气凝神,一声也不吭。等他开口吩咐事情时,随从立刻上前听命,极为恭敬。   云英暗暗道,这个傅四老爷不简单,难怪他能重振傅家。   韩氏和云英跟着傅家人出了饭庄。   门口一顶轿子等着。   饭庄离码头不远,而且坐轿子的都是官太太们,韩氏一个地里刨食的村妇,哪敢上轿子啊?苦辞不受。   奈何傅四老爷非要坚持,韩氏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轿子。   头一回坐轿子,韩氏左看看,右瞧瞧,啧啧道:“晃来晃去的,也没那么舒服嘛!”   云英扯扯韩氏的衣袖,“娘,四叔没说起家里那个大娘子的事。”   韩氏到处摸来摸去,稀罕这个,稀罕那个,漫不经心道:“你四叔是个好人,他哭成那样,我不好意思问他——管他呢,到了黄州县再说。”   云英哭笑不得,韩氏没什么心眼,天生不是操心的命。   到了码头,王叔领着韩氏和云英上船。   不一会,船上多出两个婆子,傅四老爷担心母女俩没人照顾,派人去朋友家借了两个仆人过来。   婆子惯会伺候人,只需看一眼,就知道韩氏和云英的尺寸,一个准备香汤,一个去准备衣裳。衣裙现裁肯定来不及,只能去估衣铺挑干净的买几套,估衣铺的衣裳多半是富贵人家嫌过时了不要的,新衣裳也有。   韩氏沐浴过后,换了身翠蓝棉袄、杏黄绫裙,连路都不会走了,“这么好的衣裳,蹭一下就脏了,怎么舍得往身上穿!”   她翻出旧袄子套在新衣外面。   两个婆子脸色变了变,低着头不说话。   云英也换了身新衣裳,一件月白对襟茧绸袄,蒲桃青竖领夹衣,底下穿鹦哥绿褶裙,满地娇织绣纹,纹样精致,色彩鲜明,婆子甚至还给她准备了一套环佩七事,挂在她裙腰上,梳双螺髻,系银带,打扮得和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一般。   韩氏差点认不出女儿了。   婆子拿着两对丁香耳坠子放在云英耳边比了比,笑着道:“姐儿该穿耳洞了。”   韩氏听了,当即要动手。   婆子连忙拦着,“娘子莫急,这时节太冷了,来年三月穿耳洞也不迟。”   韩氏这才罢了。   待韩氏睡下,云英出了船舱,婆子问她:“姐儿是不是饿了?”   怎么所有人都觉得她吃不饱?她真的不饿。   云英指指甲板,道:“我去找四叔说话。”   韩氏想把她送回傅家,不然不会一听婆子说小姐们都穿耳洞,就立马撸袖子想动手给她穿两个。韩氏怕傅家的姐姐们瞧不起她。   她想找傅四老爷问清楚,傅家到底准备怎么解决傅老大“娶”了两个妻子的尴尬状况?   作者有话要说:   道袍:一种交领开衩的袍服,不是道士穿的,大家把它当成明朝时士庶男子的爆款服饰就成。   文中服饰大部分参考明朝   顺便给大家展示一下明朝某个时期男子的时髦衣着:粉红色的袍子,大红色的鞋子——看看古人的时尚。   ……   然后说到前世的事,英姐离开崔家,最主要的原因是认识到不管她怎么恪守三从四德,按照母亲的教导当一个贤妻良母,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爹是个好人,明明知道同情国公爷会连累女眷受苦,还是没有朝皇帝求饶。   她丈夫明白她有多痛苦,没有出手帮忙,因为帮忙的话会影响他的前途。   在这种情况下,女眷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死。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是真正让英姐毅然出走的原因——不是简单的丈夫好渣呀我好伤心啊我要离开你啥的(当然绝不会复合)。   至于英姐那三个月发生了什么事,最后怎么死的,后面会写到。   ……   这一世主要是按照英姐自己的意愿生活,不用考虑名声,不用担心嫁不出去什么的,只为她自己而活,特意写一个本土的、没有现代灵魂穿越的女主,想让女主没有负担地活一次。   然后这是言情小说,所以基调不会沉重,尽量往轻松方面写,依旧会放飞。   ……   解释一下女主的心理活动,后面的作话不会这么啰嗦…… 第4章 芝麻团   天黑了,船舱内亮起一星如豆的灯火。   随从垂着手,道:“老爷,大房那头闹起来了,陈老太太打了二少爷一巴掌。”   傅四老爷皱起眉头,冷笑一声,“胡闹!举人老爷也是说打就能打的!”   他思索片刻,吩咐道:“等船靠岸,你先回黄州县,告诉太太,我们家能保住这些田产,还不是因为二少爷考中举人了!别小看二少爷。让她想想办法劝陈老太太,事情闹大了不好看。举人老爷是知县老爷的座上宾,知县老爷都得对二少爷客客气气的,老太太未免太过了,训儿子也不必动手打人!”   随从答应一声,这时门外有人小声道:“老爷,五小姐过来了。”   傅家男孩和女孩是分开排行的,傅云英年纪小,按着年纪重新序齿,她排行第五。   傅四老爷立刻道:“快请进来。”   随从退了出去。   傅云英走进船舱,快过年了,来往于河渠的船只多不胜数,彻夜不息,从窗户看出去,时不时能看到灯火通明的夜航船。   傅四老爷看她换了身新衣裳,满意地点点头。   “四叔,我娘和我一道回傅家么?”傅云英开门见山,问道。   傅四老爷脸上浮起几丝尴尬之色,说起来,那吴氏是他做主为傅老大迎娶的。   “自然要一起回去。”他放轻声音说,“英姐,四叔会把你当亲女儿一样疼爱,以后你们不用吃苦了。”   傅云英直视着傅四老爷的眼睛,“四叔,我娘不给人当妾。”   傅四老爷怔了怔,盯着她看了半晌,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   傅云英神情坦然,等着他回话。   傅四老爷轻轻笑了一下,然后才郑重道:“四叔晓得了……你放心,不会委屈你娘。”   得到他的允诺,傅云英轻轻嗯一声,慢慢退出去,“四叔早些歇息。”   傅四老爷却没有马上睡,他静静坐了片刻。啪的一声,灯芯烧到头了,他低笑一声,拔下网巾里的簪子拨弄灯芯,“大哥一辈子老实,英姐倒是个犟脾气……”   蛮一点也好,没爹的孩子,刚强一些才不会被人欺负。   第二天大船在渡口靠岸,傅四老爷带着韩氏和傅云英下船,一行人改乘马车继续南下。等赶到下一个码头,再弃车坐船。   如此一路舟车劳顿,五天后,终于抵达黄州县。   船刚靠岸,栈桥上早有傅家仆从等候多时,天边阴沉沉的,看样子像是要落雪。   傅云英搀着韩氏下船,韩氏有点晕船,到了岸上后大舒一口气,不停跺脚,“总算踩着平地了!”   婆子、丫鬟迎上前,见韩氏像喝醉了一样手舞足蹈的,想笑不敢笑。   傅云英不动声色,目光逡巡一周,看到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直奔王叔走过去,两人凑在一处说话,样子很亲热,知道这位就是王婶子,记在心上。   等王婶子过来帮忙搬运行李,她笑着道:“哪敢劳烦婶子,这一路多亏王叔照应我们。”   她上辈子是魏家的嫡女,从小跟着母亲学仪态举止,规矩浸润在骨子里,虽然现在是个瘦小干瘪的小丫头,但架子一摆出来,气度不凡。   王婶子被她唬住了,搓搓手掌,笑成一朵花,佝偻着腰道:“小姐折煞我们了,那都是老头子该做的。”   接下来,王婶子留在韩氏和傅云英身边,热心帮她们介绍每一个丫鬟、婆子,细说傅家的姻亲关系。   傅家是黄州县本地一个大族,傅老大和傅四老爷这一房只是其中一支,如今傅家嫡支住在东大街最大的一座宅子里,家里管那一支叫大房。   傅四老爷带着老太太住在东大街另一头,家里是一座三进的宅院,小是小了点,但家里人口不多,只有傅老三和傅四老爷兄弟俩加一个老太太,倒也宽敞。   傅老三和三太太住一个院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傅桂。傅桂出生的时候刚好后院的桂花开了,就取了这么个名字。三老爷和三太太都是闷葫芦,不爱说话,四小姐傅桂却是个话篓子,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丫鬟们平时在院子里忙活时,远远的听到笑声,不用猜,一定是傅桂过来了。   傅四老爷和四太太有一儿一女,儿子叫傅云泰,女儿叫傅月。傅家现在是四太太当家,四太太为人很严厉。   自愿为傅老大守寡的吴氏单独住一个院子,她是寡妇,平日不怎么出门,嫁到傅家九年,从来没回过娘家。   吴氏带着过继到傅家的九少爷傅云启过活。   说到吴氏和九少爷傅云启,王婶子脸上讪讪的。   “二老爷呢?”傅云英问王婶子,王叔嘴笨,几乎不提傅家的事。   王婶子回说:“二老爷是族里另一房的。”   傅云英很快理清家里的人口关系:   三叔三婶,四姐姐傅桂。   四叔四婶,大姐姐傅月,十哥傅云泰。   祖母老太太。   另外加上吴氏和九哥傅云启。   傅家确实人口简单,只有傅四老爷养了两个屋里人,三老爷没有纳妾,家里没有庶出的少爷小姐。   至于嫡支大房那边,不知道隔了多少代,早已疏远,暂时不需要理会。   马车很快到了傅家门口。   王婶子抱傅云英下车,几朵冰凉的雪花落到她脸上,凉丝丝的。   又开始落雪了。   门口响起说笑声,丫鬟婆子众星捧月,簇拥着四太太卢氏迎出来。卢氏体格壮实,几乎和丈夫四老爷一样高,浓眉大眼,满脸带笑,望去十分慈祥可亲。   如果不是之前听王婶子无意间说漏嘴,知道卢氏曾命人把一个偷果子吃的丫头打残了一条腿,傅云英几乎以为对方真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寻常妇人。   三老爷和三太太站在角落里,一脸憨笑。   四老爷皱眉,“姐儿和哥儿们呢?”   卢氏笑着道:“今天炸果子吃,娘把他们叫过去吃芝麻团、糯米烧圆子,我刚才过去请,娘爱热闹,不肯放人呢。”   气氛有点怪。   三老爷和三太太笑眯眯的不说话,婆子们眼观鼻鼻观心,默不吭声。   傅家人人都知道,老太太不喜欢傅老大,每次听别人提起傅老大,她立刻变脸,指着窗户大骂,说当年老太爷就是被傅老大给气死的,她只当没这个不肖子。   傅四老爷低叹一口气,回头牵起傅云英的手,拉着她进门,“英姐,到家了。”   众人面面相觑。   傅四老爷身体很好,手心热乎乎的,傅云英任他拉着,一点都不怯场,顶着其他人打量的眼神迈进傅家大门。   卢氏搀着韩氏跟在后面,一口一句“大嫂”,亲热得很,三两句就把韩氏哄得眉开眼笑。   王婶子说卢氏是四老爷的贤内助,一点都不夸张,随从提前赶回傅家传话,卢氏明白丈夫的暗示,早命人把韩氏和傅云英住的房子收拾打扫出来了。   是一座单独隔开的小院子,坐北朝南,早上日头能晒进院子,午后可以晒厅堂,干净齐整。院子里种了一株皴皮枣树,树下砌了花池子,冬天花草都枯萎了,卢氏让人买了十几盆兰花、山茶和水仙,一溜摆开,粉白艳红交相辉映,不至于太单调。   北面三间屋子,最里头是卧房,中间是起居待客的正堂,这是韩氏住的。   傅四老爷是小叔,不好进韩氏的房间,绕过正堂,直接去厢房。   其实叔父也不该去侄女的院子,但他却坚持拉着傅云英,带她去看她住的地方。云英年纪小,不用忌讳。   原来四老爷这么看重五小姐……众人交头接耳一番,对韩氏的态度更恭敬了。   卢氏笑得愈发热情。   傅云英住的厢房也是三间,中间用多宝阁、屏风、梅兰竹菊槅扇隔断,里头桌凳案几俱全。锦阁后面是一架带栏杆的黑漆钿螺雕刻富贵长春拔步床,下设脚踏,上面挂着一副素罗幔帐,挨墙的地方两把柳木圈椅,屏风后面是雕花衣架和盆架,四五只大桐木箱柜码的高高的,方桌上设有炉瓶三事,旁边一架镜台,一套细瓷茶具。   韩氏从没见过这么雅致的闺房,看得眼睛都直了。   傅云英却觉得傅家的摆设家具不过尔尔,和京师普通人家的差不多,可能傅家富起来没几年,不大讲究这些,黄州县毕竟只是个偏僻州县。   卢氏让丫鬟和养娘过来拜见傅云英,嘱咐她们好生服侍五小姐,众人恭敬应了。   傅四老爷看了一圈,皱眉道:“太冷清了。”   卢氏压低声音说:“官人,侄女还有几个月出孝……”   “那也太冷清了。”傅四老爷说,“把后院收着的那架紫檀嵌绣件的屏风抬过来。”   卢氏脸色一变,他们这样的人家,拢共就只有三四样紫檀的大家具,老太太屋里摆了一架,他们屋里摆了一架,还有一架是她给儿子傅云泰留的。   犹豫只是一瞬间,她很快堆起笑容,一迭声叫人去抬屏风,看起来没有一点不情愿。   忙乱一番,傅四老爷去上房见老太太。   卢氏担心母子俩因为傅老大的事起争执,留下丫鬟养娘伺候韩氏和傅云英,也急急忙忙跟着去了正院。   打发走养娘,韩氏一拍大腿,狠狠攥住傅云英的肩膀,神情激动,“不走了!让我给他们家当帮工的都行!”   傅云英嘴角抽搐了两下,“娘,你不能动摇,你是好人家的女儿,不能给人当小老婆。如果傅家不给你一个说法,咱们抬脚就走。”   韩氏哎呦一声,戳她的额头,“傻闺女,你爹死得早,我要名分有什么用!名分又不能当饭吃!只要他们肯养活你,不认我也没什么!”   她原先以为傅家有几百亩地已经不错了,没想到傅家这么有钱!连丫鬟、婆子身上穿的青花布袄子都比她们母女原来的衣裳要好。   傅云英摇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韩氏听不懂,抓着云英直晃,“发财了,发财了,大丫,你发财了,你看床上那被子,是潞绸的!你得好好巴结你那个四叔,我看他很疼你。”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绕着卧房转了一圈又一圈,趴在地上看脚踏上的花纹,一边感叹一边道:“大丫,你得留下来!”   傅云英撑不住还是笑了,韩氏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妇人,她勤劳,能吃苦,要强,吝啬,粗鲁,市侩,俗气,不懂什么叫不为五斗米折腰……韩氏有很多缺点,但云英很喜欢她。   她不止一次看到群牧所附近的村户用女儿和卫所的军汉换粮食,一个八岁的丫头,只能换一担麦子。傅老大刚走的时候,有人劝韩氏把她卖了,再找个人改嫁,韩氏断然拒绝。   “娘,四叔不会赶你走的。”   韩氏抬起头,半信半疑,“真的?”   傅云英点点头,拉韩氏站起来,“他们真不认你,我和你一起走。”   韩氏恨铁不成钢,急得直跳脚,“你傻啊?傅家这么有钱,你得留下来!跟着娘你只能受穷!”   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和傅云英耳语:“他们真赶我走的话,你更得留下来,娘等你长大了再来孝顺我,你是我养大的,别忘了我啊!”   傅云英失笑,原来韩氏还是有点心眼的嘛,这话分明是哄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守孝这个,一般老百姓不会那么讲究,最严格的也只守二十几个月。文里傅老大去世快两年了。   当官的和读书人要严格些,如果不守孝会被弹劾。   古代有很多严格的规定,但是民间真正遵守的人不多。举个例子:古代人很早就规定表兄妹不能结婚,但是这个完全没人理会嘛……   还有一个,皇室规定老百姓不能穿什么纹样的衣服啊什么的,事实上老百姓就是爱穿,根本禁止不了,明朝这种现象尤其普遍。 第5章 羊肉大葱蒸饼   正院。   老太太大吴氏满面怒容,“清娘是我们家明媒正娶抬进门的,可怜她小小年纪,为你大哥守了这么多年,你说不要她就不要她,叫她以后怎么做人?”   傅四老爷苦笑着说:“娘,儿子没有说要赶清娘走……这事都怪儿子考虑不周,如今找到嫂嫂和侄女了,总不能让她们在外面吃苦……”   大吴氏脸色阴沉。她虽然不喜欢长子,但是韩氏寡妇失业的,带着一个七岁的丫头,也是可怜人,论情论理,傅家都不能抛下母女俩不管。不过添两双筷子罢了,傅家现在不愁养不起她们。   可小吴氏是她的娘家人,嫁到傅家九年,勤勤恳恳,本本分分的,她实在拉不下脸让小吴氏给韩氏腾位子。   槅扇外,四太太卢氏听到这里,略一沉吟,让丫鬟带大小姐傅月、四小姐傅桂、九少爷傅云启和十少爷傅云泰去抱厦玩,自己掀开布帘子走进里间,笑盈盈道:“娘,您先别气,且听官人怎么安排。”   大吴氏看到卢氏走进来,脸上的怒气减了几分。儿子和媳妇不一样,儿子犯错可以打,可以指着鼻子骂,媳妇不是从自己肚皮里钻出来的,得客气点,做错事只能慢慢教。   傅四老爷道:“清姐年纪不大,才二十岁出头,她要是愿意嫁人,我给她挑个好人家,嫁妆都是我出,以后我把她当亲妹妹,绝不会撒手不管。她不愿意嫁人也行,我们傅家养活她一辈子。”   大吴氏沉着脸不说话。   卢氏上前给大吴氏斟茶,“娘,您没瞧见大嫂和英姐……那叫可怜哟,瘦得一把子骨头……阿银刚才抓了把酥糖给她们吃,大嫂没吃过,稀罕得不行……”   大吴氏哼了一声,“老大要是个安分的,哪会有今天!”   傅四老爷叹了口气,“娘,大哥只留下英姐这么一个闺女。”   屋里烧了火盆,热气直往脸上扑,大吴氏摆摆手,“我不管你们的事,只有一点,不能委屈清娘和启哥,启哥是上了族谱的!”   不等傅四老爷说什么,卢氏抢着答道:“娘,您放心吧,还有我呢。”   夫妻俩从正院出来,傅四老爷问卢氏,“清娘愿意改嫁吗?你去探探她的意思。”   卢氏嗤笑,“不必问了,清娘不会改嫁的!不然娘怎么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小吴氏娘家太穷了,这些年全靠着傅家养活她的老娘和兄弟嫂子一大家子。她兄弟嫂子是懒货,就指望着这个妹妹养家,每天吃饱了揣着手出去闲逛,家里没米了就打发小吴氏的娘到傅家找小吴氏讨钱。吴家人每次两手空空上门,走的时候一定扛着、挑着、肩着,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拿,连小吴氏院子盛水用的瓷缸也要搬走。   吴家人不仅是小吴氏的亲戚,还是老太太大吴氏的亲戚,卢氏不好管,干脆随他们去,反正小吴氏自己心甘情愿出钱贴补娘家,轮不到她这个外人插嘴。   吴家是个什么情形,大吴氏心里最清楚。有这么一帮上不了台面的娘家人,小吴氏根本嫁不了好人家,傅四老爷愿意养活他们一家子,小吴氏感恩戴德,只要能留在傅家,她什么都肯答应。   老太太嫌弃娘家人不中用,又狠不下心不管娘家人,有了小吴氏这么个借口,她才好光明正大接济吴家其他人。老太太也不会让小吴氏走的。   夫妻俩商量了半天,傅四老爷说,“这时候也没法计较那么多了,清娘以后就是娘的干闺女,她的吃穿用度还是和以前一样,她什么时候想嫁人了,我还是风风光光送她出嫁。”   卢氏道:“老爷仁厚。”   傅四老爷摇摇头,“这事都怪我……”   卢氏一口剪断他的话,“当着娘的面我不好说什么,老爷别多想了,当年还不是娘说清娘可怜,老爷才挑中她的。不是我们家帮衬,清娘早被她兄弟卖到脏地方去了!这些年清娘吃穿不愁,一大家子跟着她吃白食,我一句难听的话没说过,我们家对得起她!”她顿了一下,“就是启哥难办,清娘以后不是他的娘,不能再养着他。依我看呢,正好启哥年纪也大了,不如把他挪到外院,让他专心念书。”   傅云启是过继的嗣子,比傅云英大一岁。   傅四老爷点点头。   傅家主事的人是傅四老爷,他下了决定之后,没人敢反驳。   消息很快传遍傅家的三进宅院。   养娘和丫鬟们满脸堆笑,改口称韩氏为“太太”。   韩氏站起来想够个东西,旁边立马有小丫鬟跑过来搀她。她刚坐下,养娘立刻把热茶沏好了。她想掀帘看看外边的天色,婆子们一拥而上,为她穿斗篷……韩氏浑身别扭,哪哪儿都不自在。   傅云英安慰她,“娘,别怕,等你习惯就好了。”   韩氏搓着手道:“我们是穷苦人家出来的,怎么受得了这个?还是把丫鬟退回去吧,能省不少工钱呢……”   傅云英按住韩氏的手,韩氏长年干重力活,双手满是开裂的口子,“娘,你只管受着,有我呢。”   韩氏不怕吃苦,她干活麻利,群牧所的男人都比不上她,但是傅家的一切却让她怕了,好像做梦一样,感觉不真实。   一桌席面送到房里,腊月底,案桌上全是大鱼大肉,灶上的婆子知道韩氏是北方人,特意为她蒸了一笼羊肉大葱蒸饼,煮了一小锅鸡丝面。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韩氏抓起筷子吃饭,再次震惊: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   吃过饭,卢氏领着母女俩去见老太太大吴氏。   大吴氏年纪大,格外怕冷,上房从早到晚烧火盆,暖烘烘的,傅云英在罗汉床前站了一会儿,热得直冒汗。   老太太在房里也穿着大毛皮袄,衣襟前一对福寿万年金扣子,富贵不断头纹棉裙,头戴黑地镶边万寿锦抹额,戴包头,葫芦耳坠子,腕上一对寸阔的镯子金光闪闪,满头银丝,面色红润。   她对韩氏和傅云英不冷不热的,送了云英一对佛手纹银发簪,让丫鬟带她去外边玩。   傅云英坐在外边碧纱橱和丫鬟翻花绳。翻了几个花样,韩氏出来了,老太太没说别的,只是嘱咐她好生善待傅云启。   傅云启还在小吴氏跟前养着。老太太发话了,大过年的搬来搬去不吉利,等明年再让傅云启挪到外院去住。   韩氏还是觉得不踏实,傅老大很少提起老家的事,她对傅家一无所知。   傅云英看她坐立不安,找养娘要了些布头、麻线,让韩氏给三太太和四太太卢氏做几双鞋子。   韩氏两手一拍,“咱们什么都没有,确实得做点东西送人。”   她挪到南窗下绣鞋面,一针一线绣得很认真。穿针走线中,她心里慢慢安定下来,没那么慌张了。   刚做好一半,卢氏跟前的丫鬟阿金找过来,“四老爷请五小姐去正院。”   韩氏问她:“请英姐去做什么?”   阿金回说:“四老爷要带五小姐去拜宗祠。”   拜宗祠是大事,韩氏是妇道人家,不懂拜宗祠的规矩,估摸着得庄重,给傅云英换了身燕尾青夹袄,藕荷色褶裙,头发束两个抓髻。   卢氏不愧是管家的人,早命婆子按着傅云英的尺寸裁了好几套衣裙,临时赶出来的袄裙,袖口衣摆有点大。   养娘蹲在地上帮傅云英整理裙角,有人掀开帘子走进来,“九少爷来了。”   婆子牵着一个皮肤白皙的小男孩进房。   韩氏呆了一呆,养娘提醒她得送表礼,她低头在袖子里找半天,狠狠心把藏的一串铜钱给翻了出来,“哥儿拿去买零嘴吃。”   傅云启不肯接,扭来扭去,直往婆子后面躲。   婆子笑得尴尬,“太太,启哥怕生。”   韩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嘿嘿笑了笑,把钱塞到婆子手心里。   “我不要她的东西!”傅云启忽然大喊一声,推开婆子,拔脚跑了。   婆子脸色发白。   韩氏向来大大咧咧,不会和一个小娃娃置气,摆摆手道:“外头怪冷的,你们快跟过去瞧瞧。”   婆子们告罪,赶紧出去追傅云启。   傅云英目送傅云启跑远,她这个便宜哥哥其实挺可怜的,当了几年富家少爷,嫡母和妹妹忽然从天而降,养大他的小吴氏成了傅家干女儿,他以后要管韩氏叫母亲,一时接受不了,情有可原。   外头大雪纷飞,养娘支起罗伞,护送傅云英去正院。   傅四老爷听下人说傅云启在韩氏房里耍性子,长叹一口气,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傅家祖上是种地的,没出过厉害人物,不是什么讲究人家,没什么规矩,但傅云启就这么撒腿跑了,还是太娇气了点。   王叔问傅四老爷,“官人,等不等九少爷?”   傅四老爷摇摇头,看着傅云英在婆子丫鬟的簇拥下从垂花门后面转出来,沉默一瞬,下了个决心,“不等启哥了。”   一路奔波,英姐小小年纪,从没叫过一声苦,这就很难得了。四老爷这几天一直在暗暗观察英姐,她不仅稳重懂事,还懂得许多连大人都不晓得的事情,完全不像是荒山野岭长大的丫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概就是这样了。   傅家这一房十年前还穷得叮当响,骤然富起来之后,日子好过了,几个哥儿、姐儿是蜜罐里泡大的,一团孩子气。四老爷自己小时候吃过苦头,不忍心狠管。结果启哥八九岁了还天天哭哭啼啼,到哪儿都黏着小吴氏。泰哥被卢氏惯坏了,不仅任性骄纵,还喜欢欺负兄弟姐妹。   傅四老爷牵起傅云英的手,大哥只留下这么一个血脉,他得好好教养英姐。   傅云英知道傅四老爷在审视自己,她不动声色,仍旧和往常一样说话行事,没有费心去伪装成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傅家虽然不是大户人家,但也不穷,她蛮可以安安心心当一个丰衣足食、万事不愁的富家小姐,但如果真那样做了,和上辈子有什么分别?   既然白捡一世,不能轻易浪费老天爷的馈赠,她没有时间天真烂漫。   傅家宗祠在大宅那头,现在的傅家族长是大房的三老太爷,他们那一房是傅家嫡支。   “大房的二少爷最出息。”傅四老爷指着矗立在东大街最深处一座黑瓦白墙的大宅院,对傅云英说,“十七岁就高中举人,几十年来就出了他这么一个!是我们傅家的!”   黄州县文风不盛,往往几十上百年才能出一个进士,考中秀才就能光宗耀祖,到处横着走,举人老爷那更是金凤凰。   二少爷傅云章就是傅家这个草窝里飞出的一只金凤凰,知县老爷胡子一大把,还得管二少爷叫“小友”。傅家之所以能在短短十年间重新兴旺起来,很大程度上借了二少爷的东风。   傅云英扬扬眉。   南直隶文风昌盛,考取功名的文人学子多如牛毛,苏州府的进士尤其多,用市井老百姓的话说,那是举人遍地走,秀才不如狗。京师比不上南直隶、浙江,借着地利的便宜,也是群英荟萃。云英以为举人很常见,没想到傅家出了一个举人,傅四老爷竟然会如此激动。   也难怪,十七岁的少年举人,确实不简单。   而且二少爷光靠功名带动一个大家族发达,其中肯定少不了四处周旋交际,有才华,还有手段,二少爷绝不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酸腐书生。   傅四老爷把傅二少爷夸了一通,拉着傅云英继续往前走,“你两个哥哥现今在族学里读书,族学是二少爷出资办起来的,启哥开始念什么《龙文鞭影》了,泰哥还在学《三字经》。四叔盼着他们能考中功名,举人考不上,至少得考个秀才回来。”   快九岁了才开始学《龙文鞭影》?《龙文鞭影》可是启蒙读物……   傅云英暗暗道,四叔,照这样下去,你的愿望很可能要落空啊!   作者有话要说:   《龙文鞭影》,原名《蒙养故事》,万历年间编纂,明末增订后改名《龙文鞭影》,因为是架空,就直接采用后一个书名。一般六岁学《龙文鞭影》。   …………   文中大地名是真实存在的,小地名是虚拟的。 第6章 桂花藕粉   祭拜过宗祠,族老把傅四老爷拉过去说话。   他指着傅云英问:“这就是老大家的闺女?”   傅四老爷点头道,“不错,这是云英,过完年就八岁了。”   族老皱眉,“云字是男孩的排行,她一个女孩,怎么能叫这个名字?”   傅家男孩都是双名,女孩是单名,云字辈的男孩按照“云”字来取名,女孩的名字没讲究。   傅四老爷摸了个荷包出来,塞进族老手里,“求叔公看在我大哥的份上通融一下,他就这么一个女孩子。”   族老掂掂荷包,笑眯眯道:“好说好说,我也是看着老大长大的,为他破个例也无妨。”   反正族谱上女儿只标注排行,不写闺名,不管叫傅云英还是叫傅英,基本没什么差别。   傅四老爷和族老客气几句,牵着傅云英回家。   路过族学的时候,里面依稀传出少年人读书的声音,嗓音醇厚清朗。   傅四老爷停下脚步,惊讶道:“先生早就回乡过年去了,谁在里头读书?”   族学是一座黑瓦白墙的二进院子,大门紧闭,院墙里伸出一簇繁茂的树枝,冬日里的桂花树仍旧郁郁葱葱,绿得理直气壮。   随从搓搓手,趴在墙头上往里看。   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身姿挺拔、眉清目秀的少年正站在窗前背书。   随从回头道:“好像是三老爷家的苏少爷。”   傅三老爷那一房是傅家最富裕的一支,三老爷是族长。二少爷傅云章就是这一支的,他是三老爷的嫡亲侄子。   苏少爷说的是表少爷苏桐,十年前苏家的青壮年被官府征召去南边挖水渠、运漕粮,碰上长江发大水,父子兄弟全都死在外边。三老爷仁义,把苏家妻儿老小接到家里养活。苏桐是在傅家长大的。   三老爷长子早逝,膝下只有一个闺女傅媛,把苏桐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   傅四老爷点点头,“明年二月就是县试,听说桐哥这次要下场,难怪他这么刻苦。”   苏桐也才十一岁而已,不比傅云启和傅云泰大多少,人家都要考县试、院试、府试了,家里两个大宝贝还在认字……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傅四老爷拉着傅云英走开,步子比刚才快了不少。   路上静悄悄的,雪花落在青石板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家家户户屋檐下垂着一溜尺来长的冰挂,折射出耀眼光芒。戴蓑帽、穿青布直裰的小厮拿着大扫把清扫各家门口的积雪,刷刷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欢快的感觉。   几个戴毡帽、穿厚袄子的小少爷围在一处,拿竹竿敲冰挂玩,动作小心翼翼的。老仆守在一边劝小少爷回房,小少爷不理他,直翻白眼。   傅四老爷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记得小时候,大哥最喜欢带着我们出去打冰挂,每到落雪的时候,我们扛着竹竿走遍十里八乡,看到冰挂就打,大哥名声响亮,其他村的不敢和他抢。”   那时候穷,别人家过年有鱼有肉,有炖的蹄子,有南方的鲜果,有炸的面果子,有热腾腾的猪肉馒头,他们兄弟只能把冰凉的冰挂当成点心吃。   现在他有钱了,家里山珍海味,水陆奇珍,应有尽有,大哥却不在了。   傅云英抬头看着傅四老爷,轻声说:“四叔,谢谢。”   她知道女孩的名字上不了族谱,仍然坚持要叫傅云英,傅四老爷什么都没问,当场一口答应下来。傅老大以前从来没有提起家乡的事,只在最后弥留之际念叨着亲人的名字。她一开始以为傅老大和家人关系不好,但这几天相处下来,傅四老爷对她可谓视如己出。   王叔没有骗她,傅四老爷和傅老大以前感情确实很好。   傅四老爷微微一笑,低头摸摸傅云英头顶的小抓髻,“四叔是你的亲叔叔,不用谢我。以后你想要什么,只管和四叔说。”   傅云英笑了笑。   其实她并不明白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不过那不要紧,至少她很清楚自己不想要什么。   回到傅家,内院一阵欢声笑语。   老太太喜欢热闹,把媳妇孙女们叫到正院里陪她说话解闷,说了一会儿又犯困,歪在里间罗汉床上打瞌睡。   卢氏、韩氏和三太太挪到外边暖阁里,边烤火边说些过日子的家常话。   韩氏说起在群牧所怎么养马、喂马,碰到鞑靼人打过来了怎么逃命。   三太太和卢氏是土生土长的黄州县人,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武昌府,觉得韩氏说的故事很新鲜,听得津津有味的。   火盆里的木炭烧得噼啪响,火盆架子周围摆了一圈福建福橘、山东白梨和本地的栗子,大小姐傅月、四小姐傅桂坐在小杌子上,等着丫头把烤熟的栗子剥给她们吃。   十少爷傅云泰像胶牙饧一样缠着母亲卢氏,卢氏摸摸他的脸,让丫鬟阿金冲一碗桂花藕粉给他甜嘴。   隔着一道回廊,傅三老爷坐在抱厦里编灯笼,细如毛发的竹丝在他的手指间跳来跳去。不一会儿,一只小巧玲珑的竹丝灯笼就编好了。   丫鬟把编好的灯笼送到暖阁,傅桂接到手里,让丫鬟去取红纸、浆糊来,她要黏灯笼。   傅云泰看到灯笼,眼前一亮,放下瓢羹和瓷碗,凑过去找傅桂讨灯笼。   傅桂舍不得,指着外边说:“你等等,让我爹再做一个好的给你。”   傅云泰哼一声,直接从她手里抢走灯笼,一把将她连小杌子一起推到地上,“家里的钱都是我爹挣的,你爹娘听我爹的,你也得听我的,不给也得给!”   周围的丫鬟、婆子面面相觑,连忙上前扶起傅桂,帮她拍干净衣裳。她和火盆坐得近,差一点就把头发烧着了。   傅桂又气又怕,雪白的鹅蛋脸顿时涨红一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丫鬟忙劝小声她,“泰哥说的是玩笑话,姐儿别往心里去。”她朝傅桂使个眼色,“桂姐,四太太在那边看着……”   卢氏听到这边的动静,扬声问:“泰哥是不是又淘气了?”   婆子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傅桂咬咬牙,再抬起头时,笑容满面,咯咯笑着说:“婶子,没事,我和泰哥闹着玩呢!”   卢氏嗯一声,扭头继续和韩氏说话。   大小姐傅月眉头轻蹙,拉起傅桂的手,塞了只烤得滚烫的福橘给她,柔声说:“四妹妹,你别和泰哥计较,他就是喜欢抢别人的东西。一会儿他玩腻了,我叫他把灯笼还给你。”   傅桂轻轻甩开傅月的手,小脸拉得老长,“大姐姐,一个灯笼而已,不必了,我没那么小气。”   傅月脸上讪讪的。   傅云英跟着傅四老爷进房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到暖阁里的气氛有些僵硬。   她习以为常。女眷们不能和男人一样出门抛头露面,整日待在内宅,除了围着丈夫儿女打转,无事可做,日子久了,免不了和其他女眷磕磕碰碰,枉口嚼舌生是非。内宅里的勾心斗角,她上辈子见识过不少。   傅四老爷拉着傅云英上前和傅月、傅桂厮见。   两个堂姐彼此虽然闹得不大愉快,对她倒是很热情,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   大姐姐傅月是傅四老爷和卢氏的女儿,她不像母亲卢氏强势,更不像父亲四老爷精明圆滑,秉性柔弱,不善言辞,说话怯怯的。   傅三老爷和三太太先前生了两个儿子,都不幸夭折了,只有女儿傅桂健康长大。傅桂从小被抱到老太太跟前养,现在还和老太太一起住。三老爷和三太太天聋地哑,沉默寡言,傅桂却嘴皮子利索,看得出是一个很要强的人。   傅云英听王婶子说过,家里的下人曾开玩笑说大小姐傅月和四小姐傅桂可能投错了胎,或者是不小心抱错了,怎么看不爱说话的傅月都更像伯伯三老爷的女儿,而傅桂和卢氏更像亲母女。   傅四老爷一个人养活全家,丈夫有本事,卢氏在妯娌面前十分有底气,自诩什么都比妯娌强,偏偏在儿女上略输一筹——老太太明显更喜欢活泼烂漫的傅桂,十少爷傅云泰性子跋扈,也不如九少爷傅云启讨长辈喜欢。   傅云英不准备掺和到两个姐姐的较劲中去,进里间给老太太问好,然后退出来,拉母亲韩氏回房。   韩氏完全没察觉到三太太和四太太之间的暗潮汹涌,依依不舍地和两个妯娌告别,回到房里,笑着和女儿说:“你两个婶子挺好相处的。”   傅云英笑笑说,“娘喜欢就好。”   韩氏随遇而安,不贪东西,也不喜欢攀比,和卢氏、三太太没有利益纠葛,自然可以处得好。   傅云英问:“怎么没看到九哥?”   小吴氏从不出门,加上不想和韩氏碰面,没看到她不奇怪,傅云启怎么也不在,难道下人还没找到他?   韩氏说:“四弟妹刚才找到他,送他回房去了。”   傅云启耍性子不吃饭,卢氏怕大过年闹起来不好看,打发他去小吴氏的院子,让小吴氏劝解他。   傅云英扬眉,看了一眼支起来的窗户,雪还在下,枣树的枝干上已经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她吩咐养娘,“请九少爷过来。”   傅云启是上了族谱的嗣子,以后要承继傅老大这一支,是她名义上的哥哥。   融入傅家的第一步,就先从“交好”哥哥开始罢。   作者有话要说:   冰挂:冬天雪下得很大的时候,房前垂下来的一根根冰凌,透明的,亮晶晶,“天然棒冰”。 第7章 八宝茶   黄州县多湖泊,秦汉时期这里烟波浩渺,属于云梦泽的一部分。后来慢慢被长江及其支流冲刷下来的泥沙所填平,平原上河汊纵横交错,湖荡星罗棋布,形成一片水乡泽国。   傅家合族住在县城最东边的一条巷子里,和县城的主城隔着一条河,过河的桥在几里外,东大街的人去县城采买菜蔬时一般坐船。   养娘张妈妈说,以前老太太带着傅家几兄弟住在山里,家里富裕了才搬到东大街来住。   傅云英恍然大悟。傅家的宅院从外边看有些年头了,院墙斑驳,照壁、屋瓦、窗栏却是新的,房里的家具也很新,想必宅子是四老爷从别人手上买的,院子内部重新修葺过。   张妈妈坐在小杌子上绣鞋面,火盆放在月牙桌底下,她挨着桌角坐,把脚放在火盆架上取暖,一面飞针走线,一面和韩氏闲话家常,“过河的桥是以前的知县修的,县里人管它叫知县桥。知县桥太远了,从东大街过去要绕远路,恁的不方便!举人老爷——就是大房的二少爷说等明年要单单给咱们傅家修一座桥,二少爷小的时候,家里没有族学,二少爷每天天没亮去老师家上学,夜里乌漆墨黑才回来。那时候大房的大老爷没了,二少爷是遗腹子,陈老太太靠织布把二少爷养大,二少爷没钱坐渡船,只能绕远路,每天来回十几好里路,可作孽了!家里的铺子在西大街,几位太太小姐去县城玩都是坐船,官人早上进城,也要等船来接。”   东大街在县城最东面,不属于县城主城,街巷一大半都是姓傅的人家,县里人平日没事从不到东大街来。傅家的店铺集中在西大街,西大街和渡口近,是黄州县最热闹繁华的地方。韩氏和傅云英在渡口弃舟登岸,再坐车回傅家。傅云英路上留心观察,明显感受到越往东,街巷两旁的店肆越少,人烟越稀落。   韩氏咬断线头,问:“怎么不搬到西大街去?”   张妈妈抬起头,房里还有两个丫鬟站在窗前熨衣裳,傅云英冒雪出去一趟,虽然打了伞,底下裙角还是湿了,得连夜烤干,明天还要穿的。她拈针在鬓角擦了两下,小声说,“官人和太太早就想搬走了,老太太不让搬。族人都在东大街,搬到西大街去,人生地不熟的,而且老太太喜欢抹牌,不好找牌搭子。”   韩氏笑着说:“这倒也是,和族人一起住,都是姓傅的,别人不敢欺负。”   傅云英却觉得张妈妈没有说实话。她记得王叔说过,以前家里穷苦时,族里的人不仅没帮衬傅老大、傅老三和四老爷,还经常欺负几兄弟,强行霸占家里仅剩的几亩地,所以傅老大才经常和别人打架,脾气越来越暴烈,最后惹下大祸,远走他乡。   老太太不肯搬家,应该不是舍不得族里的好亲戚,而是家里好不容易发财了,当然要在亲戚族人面前好好显摆显摆,出口恶气。   韩氏做好一双布鞋,给张妈妈看。   张妈妈笑得有些勉强,“太太手真巧,这鞋底做得扎实!”   傅云英把布鞋接到手里,韩氏做的布鞋是拿碎布头拼的,三太太和四太太不会穿这样的鞋子。没办法,韩氏力气大,干活麻利,但不会做精细活儿,富家太太们穿的高底绣鞋精致小巧,她见都没见过,自然做不出来。   她给张妈妈使了个眼色,“娘再多做几双,我留着送人。”   韩氏笑骂,“我做的,怎么成了你的了?”   “哐哐”几声,门外有人叩门,丫鬟芳岁过去应门。   张妈妈抬头往外看,“是四小姐房里的菖蒲。”   傅云英眉尖微蹙,她还以为傅云启到了。   菖蒲提着一盏灯笼进房,门一开,能听到院子里风声呼啸,“这是三老爷刚做好的,桂姐让奴拿来给五小姐玩。”   竹丝灯笼像一只葫芦的形状,轻巧玲珑,外头黏了红纸,里面是空的,留着过年的时候点灯。   傅云英接过灯笼,“难为四姐想着我,代我谢谢四姐。”   傅桂从小在老太太跟前养大,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小姑娘样貌出挑,心高气傲,样样比大姐傅月强,偏偏爹娘浑浑噩噩,全家靠四老爷养活。因此她格外不甘心,总想压傅月一头。   傅云英回傅家的第一天,四太太卢氏还没送她什么,傅桂头一个送灯笼给她。这是在向她示好,想拉拢她。   可惜小姑娘到底年纪小,急着拉帮结派,行事不周全,傅老大今年迁坟,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去拜年,房里不能点红灯笼。   芳岁送菖蒲出去,傅云英让张妈妈收起灯笼,问另一个丫鬟朱炎,“什么时候了?”   朱炎掀帘看看天色,“差不多酉时三刻。”   傅云英站起身,“不等了,我亲自去请九哥。”   韩氏拦着不让,“外边那么大的雪,天又这么黑,何必麻烦!等明天吧。”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娘什么都不求,只要我们母女俩能吃饱肚子就行。那个九少爷都这么大了,肯定和养大他的人更亲,我们对他再好,也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怪没趣儿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傅云英淡淡道:“他既然是爹的嗣子,就得担负起我们这一房的责任,母亲传唤他,他竟敢拿乔不来,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张妈妈和朱炎对望一眼,看五小姐不言不语的,原以为五小姐和大小姐月姐一样是个软和老实人,没想到五小姐是朵刺梗花,看着娇艳,其实带刺。   这样也好,这一房的大老爷没了,五小姐自己得立起来,才能不被人欺负。   芳岁打伞,朱炎提灯笼,张妈妈找了件旧袍子给傅云英披上,皮衣裳太贵重,卢氏只给了一件羔羊皮的,打湿了就坏了,她不敢拿出来。   韩氏忧心忡忡,“闹大了你四叔会不会不高兴?快过年了……”   “就是要闹大。”傅云英说完,一头扎进黑魆魆的雪幕中。   张妈妈搓搓手,赶紧跟上去。   一路没人敢吭声,值夜的婆子看见她们,也没拦着。在得知傅老大还活着时,家里的下人就猜傅老大肯定在外边娶妻生子了,现在四老爷把大太太和五小姐接回来,迟早要闹一场,他们等着看热闹。   走到抄手游廊的时候,迎面几点摇曳的灯火慢慢靠过来。   张妈妈认出来人,啊了一声,“英姐,那就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小吴氏。”   傅云英脚步一顿。   对面人越来越近,一个身量粗壮、年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正疾步往前走。妇人容貌平平,梳垂髻,戴包头,穿豆绿对襟梭布夹袄,蓝印花布裙子,腕上拢了一对扁形开口素面银手镯,手里抓着九少爷傅云启。   傅云启扭来扭去,想掉头回院子。妇人不许他回头,一边走一边小声数落他。   傅云启不肯听,扭得更厉害了。   小吴氏又急又气,发狠拍了傅云启两下。   傅云启委屈得不行,大声嚷嚷:“你才是我娘,我为什么要听别人的!”   小吴氏连忙捂傅云启的嘴巴,“我的小祖宗,这话你别再说了,以后大太太才是你娘!”   两人埋头走路,没看到傅云英一行。   张妈妈瞅一眼傅云英,咳了几下,扬声道:“大太太请九少爷,九少爷总不来。五小姐担心九少爷,亲自过来找九少爷。”   小吴氏吓了一跳,脚步迈得更快。   待人走近,借着灯笼微弱的光芒,傅云英往小吴氏脸上扫了几眼。   小吴氏眼圈发红,鼻子也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傅云启抬脚想跑开,张妈妈几步走过去,蒲扇大的手往他肩膀上一按,轻轻松松把人制住了。   傅云英笑着说:“九哥来了,小姑不用送了,待会儿我让张妈妈送他回去。”   老太太有一个女儿傅大姑,嫁到镇上去了,小吴氏比傅大姑小。   小吴氏神色尴尬,讪笑着走开。   傅云英道:“小姑等等。”   小吴氏瑟瑟发抖,立刻停下不走了。   傅云英吩咐芳岁,“这么晚了,小姑也没带个丫头跟着,摔着了可不好。你送小姑回去。”   小吴氏呆住了,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等她想起来要推辞的时候,傅云英已经走远了。   ※   傅云英带着傅云启回到院子里,命人请出傅老大的牌位,冷声道:“跪下。”   傅云启把脖子一梗,瓮声瓮气喊:“你比我小,凭什么让我跪!”   朱炎筛了杯滚烫的八宝茶送到正房,茶里加了红糖、桂圆、芝麻、核桃、红枣、葡萄干、枸杞和福橘,揭开盖子,连香气都甜丝丝的。   傅云英端起茶盅喝茶,外面太冷了,她冻得手脚冰凉。   韩氏在里间探头探脑,想出声劝女儿几句,想了想,仍旧坐回去继续纳鞋底。她只会干粗活,其他的什么都不懂,还是不要给女儿添乱了。九少爷又不是她生的,将来肯定不会管她,只有女儿会孝顺她。   傅云英一口接一口慢悠悠喝茶,屋里鸦雀无声,丫鬟、婆子守在外间,大气不敢出。   不知为什么,傅云启竟然觉得有点怕眼前这个比自己小的妹妹,本想掉头跑回去,双腿却像被冻住了。   足足一刻钟后,傅云英才放下茶盅,柔声道:“原来九哥也晓得自己比我年长?”   傅云启脸上滕地一下涨得通红。   “我听四叔说九哥开始读《龙文鞭影》了,既是读书识字的人,料想应该懂得孝悌之道。”傅云英看着傅云启,一字字道,“你是父亲的嗣子,你姓傅,傅家供你吃供你喝,现在父亲的牌位就在你面前,你跪,还是不跪?”   傅云启双手握拳,牙齿咬得咯咯响,啪嗒一下跪在地上,“跪就跪!”   抬出父亲的牌位来压他,有什么了不起!他就不信这个横空出世的妹妹敢让他跪一夜!   他将来可是要承继大房香火的人,五妹妹肯定不敢真的得罪他。 第8章 训兄   傅云英个子小,坐在柳木圈椅上,脚够不着地,露出裙角底下一双湖色地缎子葡萄纹云头绣鞋。鞋尖一对五色丝线衔珠雀,雀尾微微轻颤。   烛火摇曳,照亮她稚嫩的脸庞。   丫鬟们看她小小年纪竟然教训起九少爷来了,一开始觉得好玩,站在帘外抿嘴笑,很快没人敢笑了。   五小姐神情严肃,脸色阴沉,眸光像掺了碎冰,着实凌厉摄人。   傅云启浑身发颤,他都跪了老半天了,还不让他起来,这个五妹妹竟然来真的!   他对着傅老大的牌位磕了个头,一骨碌爬起来,“我要回去了!”   傅云英扫他一眼,“九哥,我劝你还是接着跪吧。”   傅云启从小在傅家养大,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他都向这个五妹妹服软下跪了,她还想怎么样!   他气得怒目圆瞪,“我看你年纪小才不和你计较,你别太欺负人了,我跪都跪过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傅云英眼帘微抬。   外间的丫鬟、婆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着头退到回廊外边。   傅云英站起身,唇角含笑,“九哥,这个家是四叔撑起来的,不是我爹。你是大房的嗣子没错,那又如何?谁养活你?谁供你吃喝?你以后怎么安身立命?”   傅云启僵了片刻,轻哼一声,叉着腰道:“你是女孩子,这种事用不着你来管。”   傅云英脸色微沉,直视着傅云启的眼睛,“我不管你的事,我管的是我爹的嗣子。”   她比傅云启矮,必须抬头仰视他,但傅云启却被她的目光逼得步步后退,“你什么意思?你是妹妹,你得听我的,哪有妹妹管着哥哥的?”   “这傅家,不止你一个少爷。”傅云英坐回圈椅上,一双小脚丫依旧悬空,“四叔以为我爹不在了,才把你抱到傅家养着,现在我回来了,我才是我爹的血脉,你觉得四叔和你亲,还是和我更亲?”   傅云启瞟傅云英一眼,轻蔑一笑,下巴高高扬起,“那又怎样?我才是上过族谱的嗣子,以后大房由我来继承,你是女伢子,长大了要嫁到别人家去,以后就不是傅家人了,傅家的事,你管不着!”   傅云英也笑了,“由你继承……你有什么可继承的?大房没有钱,没有地,没有宅子……四叔愿意养活你,你就有饭吃,四叔哪天不喜欢你了,打发你出去过活,没有丫鬟、婆子伺候你,你吃什么,喝什么,怎么孝敬小吴氏?”   傅云启脸色发白,想了半天,想不出话来反驳,一甩手,气呼呼道:“四叔很疼我,不会不管我的!”   “那是以前。”傅云英幽幽道,“以后就说不定了。你不孝敬嫡母,无视尊长,四叔还会和之前一样疼爱你吗?”   傅云启眼圈发红,拳头捏得紧紧的,“我、我……”   傅云英不容他辩解,一口剪断他的话,接着道:“以后你要是还敢对我娘不敬,我会一桩桩记下来,然后一五一十讲给四叔听,你怎么甩脸色给我娘看,我就让四叔怎么讨厌你,我说到做到!”   “你、你、你!”傅云启双眼瞪得像铜铃一样,他从来没见过像五妹妹这么恶毒的人!他硬邦邦道,“你怎么这么坏!我要去和四叔说,你喜欢背后说别人坏话!”   傅云英莞尔,一摊手,大大方方道:“没错,我就是这么坏。”   傅云启呆了一呆,愣了半天后,忽然嘴巴一咧,眼泪哗哗往下淌,“我才是大房的儿子,四叔疼的人是我,四叔不会相信你的,呜呜……”他越哭越伤心,干脆往地上一滚,仰躺在毡子上大哭,“你不是好人,你欺负我!”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悄悄翻个白眼,刚才不是还雄赳赳气昂昂,一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模样吗?怎么说哭就哭起来了?   她叹口气,“你起来说话。”   傅云启的哭声更大了,赖在地上滚来滚去,“我就不起来,看你把我怎么样!我要让家里人晓得,你有多坏!”   傅云英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盯着傅云启看了半天,站起身,走到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少爷身边,“我晓得,你这是替小吴氏不服,你觉得她受委屈了……”她话锋一转,“那我和我娘呢?我娘和我爹成亲的时候虽然没有大办,也是正正经经请了媒人立了婚书的,我娘和我爹同甘共苦多年,夫妻情深,她有什么不对,她就活该受委屈?”   傅云启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直接拿袖子擦眼泪,眼角通红,哭着道:“你们不让我认我娘!”   傅云英气极反笑,“养大你的到底是傅家,还是小吴氏……你还不明白?傅家说谁是你娘,谁才是你的母亲!”   傅云启哑口无言。他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晓得小吴氏是傅家买来的媳妇。傅四老爷觉得好端端的让一个年轻妇人守寡一辈子不厚道,本想买一个身体有残缺、嫁不出去的丫头当大太太。吴家人早就眼馋傅家的家财,得知这个消息后,主动把小吴氏送过来。老太太偏心娘家,逼着傅四老爷把人留下了。小吴氏这才成了他的娘。   “你非要认小吴氏当娘,我可以劝四叔成全你。”傅云英道。   傅云启擤擤鼻子,将信将疑,“你说真的?”   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哭音,瞧着怪可怜的。   傅云英点点头,“四叔说了,小吴氏想嫁人,他立刻帮她挑人家,她不想嫁,四叔养她一辈子。只要小吴氏愿意认你,你可以接着给她当儿子……”   傅云启眼睛闪闪发亮。   傅云英接着说,“不过大房的嗣子要换个人了,记在族谱上没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不能改!我和我娘可以再从族里过继一个男孩子,好好把他养大,养在跟前的更孝顺。你和小吴氏接着当母子,我多一个弟弟,皆大欢喜……”   院子里嘎吱一声,雪太大了,积雪压断枣树的树枝,雪团扑扑簌簌往下掉。   “我……你……”傅云启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白一阵,连话都不会说了。   五妹妹才七岁半,她怎么懂得这么多!   傅云英眉眼微弯,笑得甜美,“九哥,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傅云启嘴唇发抖,眨眨眼睛,眼泪夺眶而出,“你欺负人!”   傅云英挑挑眉,沉默半晌,由着傅云启嚎啕大哭。   等他哭得嗓子哑了,她才嘴角轻勾,柔声说,“九哥,不管怎么说,你既然记在我爹名下,就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她拍拍傅云启的脸,笑着道,“我们大房没什么可争的,我不会抢你的东西,你也抢不了我的,我不想和你吵架。只要你好好敬着我娘,我保证不说你的坏话。如果你还胡闹呢,我明天就把新弟弟抱进家里来。”   傅云启抹抹脸,鼻涕眼泪糊得到处都是。   傅云英等他缓过来,轻轻踢他一脚,“等你长大,自己能当家做主了,到时候你想怎么孝敬小吴氏,谁会管你?你出息了,四叔高兴,小吴氏高兴,家里人都高兴。你不听话,四叔不高兴,小吴氏也跟着可怜……至于我娘,用不着你操心,她是我娘,我养活她。”   她的声音越来越冷,“你别以为仗着是大房的儿子就能拿捏我。你不是想读书科举吗?读书人最重品行,你敢有什么不好的心思,我就去二少爷那里告发你,以后你别想读书做官!”   大房的二少爷是黄州县最年轻的举人,族学里的老师只是个老童生,学问有限。二少爷有时候会去族学代课,顺便抽查傅家子弟们的功课。整座黄州县的人都知道,傅家的小少爷们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二少爷。   传言不虚,傅云启光是听到二少爷这个称呼就不自觉哆嗦了两下。   好话坏话都让傅云英说尽了,他脑子里乱成一团,胡乱擦了下鼻涕,抽噎着道:“好,我认你娘,将来我要给小姑养老,你不能拦着我!”   他伸出脏乎乎的手,“我们来拉钩,谁敢反悔,谁是乌龟王八蛋!”   到底还是个孩子,简单威逼利诱一下就屈服了……傅云英不由失笑,“一言为定。”   听到傅云英的咳嗽声,丫鬟、婆子们陆陆续续回房。   张妈妈要送傅云启回院子,他擦干眼泪说,“还没向母亲辞别。”   说完,他走进里间给韩氏磕头,然后才出去。   丫鬟们目瞪口呆。   灶房送来热水,韩氏上前拎起铜壶,倒了满满一盆热水,给傅云英洗脚。丫鬟要帮忙,她笑着道:“我来吧,天不早了,你们回去歇着吧。”   芳岁和朱炎对望一眼,明白母女俩有体己话说,默默退出去。   “大丫,你真厉害!”韩氏把傅云英的脚丫子往放了药材的铜盆里摁,“还真把启哥给吓住了!”   热水太烫了,傅云英直吸气,想把脚缩回来。   韩氏紧紧攥着她的脚不放,“别嫌烫,郎中说了,你身子不好,得天天泡脚,不然以后长大要落病根的!乖,忍一忍就好了。”她的一双手被热水烫得通红,却像一点感觉也没有似的,蹲在地上,时不时给铜盆添热水,嘴里絮絮叨叨说,“生病了不好受,你以后就懂了。以前没条件,娘挣不来钱钞,咱们不讲究,现在你是有钱人家的姑娘,得好好调养。我看富人家的公子小姐都生得白白胖的,可招人喜欢了!黄州县的水土养人,不出几年,你肯定比他们漂亮……”   傅云英轻轻嗯一声,“娘,我晓得。”   她支开丫头、婆子,唯独留下韩氏。因为她知道,不管她说出多么惊人的话,韩氏只会心疼她早熟懂事,绝不会想到其他地方去。傅老大病逝后,韩氏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旁人劝韩氏把她卖了,韩氏坚决不答应,哪怕她时常生病,一副药就掏空韩氏的全部积蓄。   有时候她会和韩氏斗嘴,韩氏嘴上骂她主意大,但每一次都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愿意听她的。   所以她会护着韩氏,上辈子的亲人都死了,这一世她不想重蹈覆辙。   ※   傅四老爷的院子里,窗子支开一条缝隙,一点微弱的昏黄灯火随风摇曳。   丫鬟推门进房,狂风涌进来,啪嗒一声,窗下的油灯终于灭了。   阿金连忙把碧纱橱的铜烛台移到外面的八仙桌上,“老爷,五小姐把九少爷请到院子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张妈妈说好像听见九少爷哭了。九少爷之后乖乖给大太太行礼,改口管大太太叫母亲,可听话了!”   靠坐在床栏前缝补衣裳的四太太卢氏咦了一声,抬起头,“九少爷哭了?” 第9章 山楂糕   卢氏若有所思,问丫鬟:“听见英姐说什么了吗?”   阿金回说:“五小姐把人赶出来了,离得远,外面风又大,张妈妈听不清里头说了什么,就听见九少爷呜呜哇哇的哭声。”   卢氏嗤笑,“英姐瞧着不言不语的,我只当她和月姐一样是闷葫芦,没想到她还挺有本事。”   傅四老爷摇头晃脑,笑着说:“这你就不晓得了吧,英姐是我的侄女,她像我!”   卢氏笑骂,“我们在说英姐呢,你又往自己脸上贴金!只听说过外甥像舅,没听过侄女像叔叔。”她放下笸箩,试探着问,“官人,您不管管?英姐是妹妹,启哥是男伢子……”   “管什么?”傅四老爷脱下外面穿的道袍,飞快钻进暖被窝里,“我巴不得英姐刚强一点,她才是大哥的女儿。启哥太娇气,确实该让人管一管。”   卢氏笑了笑,出去吩咐丫鬟阿银,“把我匣子里那对鱼戏莲纹的金手镯拿出来,明天一早你拿去给英姐。”   “太太,拿那对圆的,还是扁的?”阿银问。   卢氏解下乌绫抹额,低头想了想,“就拿扁的吧。”   傅四老爷闻言,双眉挑得老高,枕着手臂问,“那不是你留着给月姐的么?”   卢氏脱鞋上床,捶捶酸痛的肩背,“英姐可怜见的,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瞧见了也心疼。月姐不缺这个。”她推推傅四老爷,“官人,月姐的事有眉目了?大房的三太太怎么说?”   傅四老爷皱眉道:“以后别提这事了,苏桐是大房养大的,二少爷说他这次下场一定能考中秀才,想和他结亲的人家太多了,连知县家的舅爷都打听苏桐定亲了没有,大房至今没松口,我看他们肯定想招苏桐做女婿。”   “大房想把媛姐许配给苏桐?”卢氏有些泄气,“媛姐是我们傅家最标致的女孩子,人又大方,月姐确实比不上人家。”   “哪有你这么说自己女儿的?”傅四老爷抬手放下床帐,“黄州县的好儿郎多的是,月姐还小,慢慢挑就是了,不急。”   卢氏白傅四老爷一眼,“你们男人懂什么!挑女婿得赶早,门当户对的小郎没那么好找。等你真急了,田里的好稻谷早就割过一茬,只能拣点没人要的稻穗。到时候你又得抱怨我这个当娘的没早做打算。”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傅四老爷,心里暗暗思忖:苏家孤儿寡母的,全家靠族长三老爷养活。听三老爷平时露出来的口风,没有把苏桐当上门女婿的意思,苏桐是有出息,可太穷了。媛姐相貌出众,大房的三太太心高气傲,一心想把媛姐嫁到官宦人家去,瞧不中苏桐。而傅家对苏家有恩,苏母早就说过媳妇要从傅家小娘子里挑,月姐年纪正合适,这桩婚事未必不能成。   次日一早傅云英起床练博戏,芳岁捧着一对寸阔的扁形金手镯拿给她看,“小姐,刚才四太太让人送来的。”   韩氏见了金手镯,眼睛都直了,翻箱倒柜找带锁扣的匣子,啧啧道:“这是好东西,我就看见卫所千户家的太太戴过,娘帮你收起来,留着给你当嫁妆,弄丢了娘得心疼死。”   傅云英拦住韩氏,“娘,别忙活了,一会儿要去祖母房里,给我戴上吧。”   她听王婶子说过,家里两个婶子人都不坏。三婶憨厚,不爱说话。四婶管家里的中馈,性子要强,最爱面子,喜欢听奉承话。四太太特意送来一对金镯子,她怎么说也得戴出去晃个几圈,好让四太太有机会显摆她的贤惠大度。   老太太年纪大了,睡眠少,天没亮就醒了,丫鬟婆子伺候她吃粥。四小姐傅桂和老太太一起吃早饭。   韩氏和傅云英到正院的时候,祖孙俩一边吃粥一边说私房话,有说有笑的。柳木月牙桌上一锅八宝粥,一盅米酒酿猪蹄,一大盘杂色香煎馒头,五样小菜:一碟白腐乳,一碟风干酱瓜,一碟切开的高邮腌蛋,蛋黄油汪汪的,一碟开胃的蜜汁腌萝卜,并一大盘香糟鸭掌。   “伯娘和英姐来了。”傅桂站起身,拉傅云英上桌。   傅四老爷出门办事起得早,两个小少爷读书上学时起得也早,傅家各房早上一顿一般各吃各的,免得等来等去耽误时辰。   傅云英才在房里吃过早饭,但老太太拿着筷子在旁边看着,她不好推辞,只能陪着坐下。韩氏头一回到婆母跟前立规矩,不能和婆婆同坐一桌,在一边站着帮忙递菜拿筷子。   丫鬟添了副碗筷,傅云英夹了一枚香煎馒头慢慢吃。   傅桂对傅云英很热情,不停给她夹菜,“英姐喜欢昨天的灯笼吗?”   傅云英含笑点点头,心想这傅家果然规矩宽松,吃饭的时候可以随便说话。   吃过饭,老太太挪到碧纱橱的罗汉床上歪着,傅桂和傅云英坐在脚踏上烤火。   傅桂让丫鬟把竹丝攒盒抱过来,打开装果子的那一槅,抓一把松子糖和山楂丁给傅云英吃,“这是四叔从苏州府带回来的,你尝尝。”   苏州府的松子糖、山楂糕在京师很受欢迎,傅云英很久没吃过了。她拈起一枚松子糖噙在齿间,依稀还是上辈子的味道。   傅桂一口一枚山楂丁,边吃边笑嘻嘻道:“苏州府的带骨鲍螺最好吃了,又香又甜,连知县家的姐姐都说带骨鲍螺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果子!可惜那个放久了会坏,我都吃完了。下次四叔再去苏州府,你也能吃着了。”   丫鬟通报说卢氏带着傅月、傅云启和傅云泰来了,傅四婶跟在后面,小吴氏还是不出门。   傅云启昨晚大哭一场,两眼肿得跟烂桃一样。   老太太眉头轻皱,“启哥怎么哭了?”   傅云启满脸委屈,斜睨傅云英一眼,吸吸鼻子,“奶奶,我……”   傅云英徐徐站起身。   傅云启瞪大眼睛,不说话了。   傅云英笑了笑,轻声说,“昨晚我和九哥说起爹以前的事,九哥一时伤感才哭了。”   老太太不喜欢傅老大,听了这话,没有多问。   傅云启轻哼,暗暗瞪傅云英一眼。   傅云英回瞪过去,指指缠着老太太撒娇的十少爷傅云泰,轻轻吐出两个字:“弟弟。”   傅云启脸色一白,不甘不愿地闭上嘴巴,含恨退到一边去和丫鬟玩。   老太太问起两个儿子傅三叔和傅四老爷。   傅三婶回说傅三叔吃过饭以后出门去了,大年下的家里事情多,他去铺子里帮忙点货。过年的时候皮货销得好,傅四老爷从开封府运回几箱皮货,还没入册。   老太太心不在焉听着,等三婶说完了,淡淡嗯一声。   卢氏紧接着上前,抿嘴一笑,说傅四老爷还没起来。   老太太连忙道:“别吵醒他,让他接着睡,难为他在外头东奔西跑的,快过年了也没个消停。”一迭声喊丫鬟,“你们老爷喜欢吃砂锅鱼冻,去灶房说一声,昨天煎的鱼搁在窗台子上,等老四起来给他送去,别忘了。”   虽说傅三叔不如傅四老爷能干,但是当着孩子的面,老太太如此区别对待,她的偏心,可见一斑。   傅桂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傅月知道傅桂昨天不高兴,巴巴地挨到她身边坐下,还没说上几句话,又被四妹妹甩了脸子。   这时,傅三婶忽然哎哟了一声,拉起傅云英的手看,“这镯子好看。”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到傅云英身上。雪白的腕子拢着一对扁形闭口镂刻莲纹金镯子,确实好看。   韩氏感激道:“她四婶给的。”   老太太除了从小养在身边的孙女傅桂,对其他孙子、孙女感情一般,不过到底也是她的孙辈,见媳妇对侄女好,她心里高兴,点点头,欣慰道:“我就猜是她,她最疼孩子。”   丫鬟、婆子跟着附和,一时之间,碧纱橱里一片奉承之声。   卢氏眉开眼笑,不无得意道:“这是媳妇该做的,说句实心话,我可是把英姐当自己的孩子看。”   傅云英腼腆一笑,余光看见傅三婶偷偷横了傅桂一眼,警告她别使性子。   傅三婶看着什么都不懂,原来并不简单。   老太太打发媳妇们回去忙自己的事,留下孙儿孙女陪她说话。   卢氏回房料理过年的事,韩氏和傅三婶跟着过去打下手。   巳时二刻傅四老爷起来梳洗,派丫鬟到正院传话,“四老爷吃过饭去河边逛集会,问少爷、小姐们想不想一起去。”   傅桂心里正别扭,不想去。她不去,傅月也说不去。   傅云启和傅云泰揎拳撸袖,和丫鬟玩撒棍。两个小家伙玩得热火朝天的,摆摆手,赶丫鬟走,“不去不去!”   唯独傅云英道:“劳烦姐姐和四叔说一声,我去。”   老太太眉头紧皱,扫傅云英一眼,目光很不赞同。   傅云英只当没看见。   傅四老爷戴好毡帽,穿一件芦花色松江飞花布道袍,牵起傅云英的手走出傅家大门,“英姐,以前逛没逛过集会?”   傅云英摇摇头。群牧所方圆十里没有人烟,哪来的集会。上辈子倒是逛过,不过那时候多半坐在轿子里,走马观花,只能看个热闹。   雪还没停,傅四老爷把一顶连线锦圆帽扣到傅云英头上,拉着她端详几眼,唇边含笑,扭头吩咐王叔,“该给英姐打几副项圈、银锁,回头路过银器铺的时候记得提醒我。”   王叔应喏。   “四叔,我不要银锁。”傅云英抬起头说。   傅四老爷弯下腰,双眉微微上挑,他平时不说话时很威严,但笑起来却很慈祥,“哦,那英姐想要什么?绒线、木偶、通草花、草虫花翠,集会上什么都有。”   傅云英说:“我想要纸笔文具。”   傅四老爷愣住了。 第10章 松花皮蛋   傅四老爷尽量放轻声音问傅云英,“英姐,为什么想读书?”   上辈子云英还小的时候,跟着哥哥弟弟们一起读书。   她和姐姐们学得很快,哥哥还在为背诵《三字经》苦恼时,她们已经能把《声律启蒙》倒背如流。   但是等她们会读书认字以后,母亲不许她们继续读书。   “女孩子又不能科举入仕,书读得再多也是枉然,能识文断字就行了。”   “女子无才便是德,书读多了不是好事,以后不用去学堂。”   “首辅家的夫人出阁前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嫁入沈家之前,沈家要她把几箱子书全烧了,这才把婚期定下来。读书有什么用?媒人上门,先看门第,再看家资,然后是品行、相貌,从没说问人家识不识字的。”   母亲这么说,爹这么说,其他人也这么说,云英和姐姐们于是专心跟着养娘学女红针织,再也没碰过书本。   ……   雪还在下。   傅四老爷神情郑重,等着傅云英回答。   她微微一笑,一字字道:“四叔,因为我喜欢。”   她喜欢读书,喜欢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喜欢书本上荡气回肠的历史典故,喜欢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每一个字。   内宅永远是那一亩三分地,嫂嫂姨娘们天天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勾心斗角——不是她们喜欢待在内院掐来掐去,而是因为她们没有别的选择。   她知道女子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用其他人的话说,女子去学堂读书完全是浪费年华和钱钞。上辈子她害怕了,想也不想就遵从父母的命令抛开书本,此后一心跟着母亲学怎么持家,嫁人之后忙于服侍相公,更没有心思想其他的事。   这一次她想任性一回。   既然这一世是捡来的,那么就要活得痛快,要么开开心心地活,要么开开心心地死。   傅四老爷沉默半晌,忽然笑了,“好。”他摸摸傅云英头顶的圆帽,轻叹一声,“大哥小的时候可聪明了,要不是家里穷,没钞供他读书,他肯定能考中秀才!”   叔侄俩说着说着,耳畔一片喧哗人声,到河边了。   黄州县的集会和傅云英想象中的不一样。   河岸人流如织,街巷两旁店铺林立,果子铺、灯草铺、笼屉铺、香油铺、绒线铺、鞋面铺、首饰铺、银器铺,应有尽有。茶馆、酒肆人来人往,店门前烧大灶,锅里架的蒸笼码得像小山包一样高,吆喝声中夹杂着伙计带笑的询问:“荤素果碟一样来一个?吃甜酒还是吃辣酒?”   北方的皮货、人参鹿茸、羊肉鹿肉,北直隶的苹婆果、密云枣子,山东的白梨,山西的天花菜,四川的松花皮蛋,江西的肉脯,福建的福橘饼、牛皮芝麻糖,广西桂林府的腐乳,金陵的山楂糖、腊鸭,杭州府的香茶饼、蜜橘,扬州府的各色折扇子,松江府的布匹绸缎……无所不有。   武昌府汉口镇是漕粮交兑口岸,衡、永、荆、岳和长沙府等地的漕粮全在汉口镇交兑。作为漕粮储存和转运口岸,汉口镇日益繁荣兴盛,名列天下四大名镇之一。   凡是南来北往的货物都在武昌府中转,黄州县和武昌府离得近,市集上出现天南海北的南货北货并不出奇。   让傅云英觉得好玩的是河里数不清的船只。   黄州县虽然是小地方,也有宵禁,巷子里的店肆每天早上辰时开门,夜里太阳落山便开始上门板打烊,一年到头,只有过年那两天不开张。   集会指的不是县里的店肆,而是从四面八方赶到县里买卖年货的村户和他们的乌篷船。   他们三五家合伙,或雇或买,村村都有十几条小船。每到集会时,男人划着各家的小船赶到县里售卖家中的土物,回去时顺便买些油盐酱醋、糖果子、针头线脑、锄头铁锹之类的家伙什回村。   河面上被无数条船只挤得满满当当,像一尾尾黑背鱼翻腾出水面,张着大嘴呼吸。   唯有大河最中间留出几尺宽供船只穿行,窄窄一线水波粼粼,雪花落在乌篷船上,一转眼就化了。   船舱中堆满各家的货物,有腌菜、腌鱼、酱菜、自家酿的米酒、山上猎得的野味、果干炒货,竹子编的篮子、粉箩、刷帚、碗碟,妇人们缝的网巾、鞋面、油靴、草心鞋……   县里的人沿着河岸挑选农户们的货物,看到中意的,走下石梯,站在临时用竹木搭起来的浮板上和农户讨价还价。   农户们操着方言和问价的顾客商量价钱,这家埋怨隔壁的船越界撞到他家的船,那边几个泼皮故意用船桨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另一家貌美妇人的衣裙,几家光顾着谈生意,忘了船在水上,哐当几声,四五条船碰到一起,你翻了菜篮,我倒了鱼桶,还有人不小心跌进冷水里,叫卖声、惊叫声、怒骂声、呵斥声、讨饶声……   人声嘈杂,沸反盈天。   傅云英不曾见过这样的情景,她上辈子幼时在江陵府待过,但江陵府主城里没有大河供附近州县的船只往来。   傅四老爷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河里的乌篷船看,嘴角轻勾,整天一脸严肃的女伢子终于露出点鲜活气了。他扭头吩咐随从去雇条船,拉着她走下石桥,“看到喜欢的咱们就停下来,得给你几个姐姐、哥哥买点好玩的东西带回去,不然他们肯定要闹脾气。”   傅云英跟着傅四老爷上了船。船舱干净整洁,没有什么异味,舱里设案几桌凳,桌上一只茶壶,一套粗瓷茶钟,一只竹木莲叶形状的四槅大攒盒,一槅云片糕,一槅炒瓜子,一槅熟栗子,一槅鲜荸荠。   小厮筛了两杯热茶,傅四老爷抓起一把熟栗子剥着吃。   蓝花布帘高高掀起,叔侄俩坐在船舱里吃茶吃点心,小船如一条银鱼,穿梭于热闹的水上集会之中,对面的船只和他们的船擦肩而过,扬起的水花涟漪相互追逐。   偶尔看到两边的小船里有想要买的东西,傅四老爷就叫船家停下来,站到船头和农户还价。   傅云英给自己买了些绒线、棕丝、绢布、丝绳和花绷子,给傅月和傅桂买的是一对通草双藤莲,两只竹雕的水鸭子,给傅云启和傅云泰兄弟的则是两张关公面具。   顺着蜿蜒的大河一直逛到最西边,河面上的船只越来越少,船停在石拱桥下,傅四老爷拉着傅云英下船,登上石梯,“到纸铺了。”   天气冷,店老板躲在里间烤火。听到傅四老爷和伙计说话的声音,连忙掀帘亲自出来相迎,寒暄一阵,笑眯眯道:“府上公子要买多少纸张?”   傅四老爷低头看傅云英。   店老板眼底闪过一抹诧异之色,倒也没多问,一看就晓得四老爷溺爱后辈,今天能做笔大生意喽!   傅云英没说话,绕着店里的货架转一圈。   伙计知道傅四老爷是大财主,没有因为傅云英年纪小而轻看她,跟在她身边,耐心向她介绍各种纸张的价格和适合的用途。   竹纸一百张八十文钱,净边纸一百张四百文,毛边纸一百张六百文,青纸、杏黄纸贵些,一百张得三两银子,至于更贵的高丽纸、宣纸,一般人家用不到,伙计没提。   傅云英要了几百张最便宜的竹纸。   接下来选笔,毛笔有兔毛、羊毛、狼尾、鼠须、马毛等等,笔杆材料由贱到贵分竹、木、牙、玉、瓷几种。   傅云英挑了一支竹管笔。   傅四老爷不懂纸张和毛笔的好坏,大手一挥,叫伙计把硬毫、软毫、兼毫笔各样按照大小全包了,纸张也另外多要了几百张。   傅云英想了想,没有推拒,反正情已经欠下了,以后她长大了,一定会好好报答四叔。   最后选墨,墨锭分好坏,好的墨质细、胶轻、色黑、声清。质细的墨没有杂质,胶轻的墨书写时顺畅,不易滞笔,色黑的墨锭颜色纯正,声清是说敲击墨锭时发出的声音很清脆,这样的墨锭质量上乘,没有杂质。   店老板一开始没把傅云英当回事,以为是傅家哪位小姐觉得纸笔文具好玩才吵着要长辈给她买,想趁机狠宰一把,取出几枚寻常的墨锭,吹得天花坠地,什么宫里御用的墨,添了多少多少香料,写出来的字多好看,一锭要几两银……   傅云英仰头看着店老板,似笑非笑。   店老板不禁讪讪,心里暗忖:我咋会怕一个女伢子?一边不服气,一边还是歇了宰客的心思,老老实实给傅四老爷推荐几块本地常见的墨锭。   买齐东西,店老板把叔侄俩一直送到店外石阶下,“大官人回去等着,东西下午就能送到您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声律启蒙》,清朝是编著,主要是训练韵律的启蒙读物。 第11章 蜜汁炖肘子   叔侄俩仍旧乘船回东大街。   集会仍然喧闹,船在窄窄的空隙中穿行,破开的水浪荡出一圈圈波纹。   到石桥下时,傅四老爷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对面一条乌篷船,“那是大房的船。”   两船越来越近,依稀能听见对面乌篷船里传出说话声。   傅四老爷眉头微皱,乌篷船摇晃得厉害,船上的人好像在争执什么。   “哐当”一声,像是案桌翻倒的声音。对面那条船停了下来,有人掀开布帘,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是个年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年人头戴乌绫六合帽,穿一件山东茧绸长袍,胡须花白,冷笑连连,回头朝船舱里的人道:“你如今读书中举,是体面人了,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管不了你,可你别忘了你母亲当年是怎么把你抚养长大的!”   船家不敢吱声。   傅四老爷本想和中年人寒暄几句,见状立马缩回船舱里,朝傅云英做了个鬼脸,吩咐船家,“走吧。”   桨声欸乃,小船飞快滑远。   两船擦肩而过时,乌篷船里的人说话了,“三叔,我不同意。”   嗓音低低的,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气势。   中年男人冷哼道:“回去见你娘,你敢当面把这话对你娘说吗?”   不知道船里的人回答了什么。   北风呼啸而过,掀起布帘一角,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船舱里,负手而立,凝望河面上飘落的雪花。   匆匆一瞥,傅云英来不及细看男子的相貌,只觉得眼前仿佛闪过一道雪亮的光芒。   刹那芳华,眉眼如画。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船里的人应该是个美男子。   她低头拢好滑出衣袖的金手镯,漫不经心地想,既有一把悦耳动听的好嗓子,确实得好相貌来配。   回到傅家,正院一片欢声笑语。   傅月和傅桂不知怎么就和好了,姐妹俩坐在罗汉床上翻花绳,丫鬟们围在一旁帮忙数花样。   两个少爷傅云启和傅云泰还在玩撒棍。傅云启输多赢少,一烦躁把外面穿的夹袍脱了,趴在罗汉床上,全神贯注盯着傅云泰手里的动作。   老太太拉着傅四老爷说话,细问他前段时日在外边的起居饮食。   傅云英让丫鬟把集会上买的小玩意拿进暖阁,分给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   东西一模一样,没什么好争的,傅月和傅桂拿了自己那份,笑着谢过她,拉她一起玩。   她没来得及拒绝,老太太的大丫鬟敷儿一把抱起她,放到罗汉床上坐着,还拍拍她的脑袋。   敷儿是乡下丫头,生得壮实,力气大。   傅云英接过丝带,随手翻了几个复杂的图案。   “这是什么花样?我怎么没见过?”傅桂立刻来了兴趣,抢过丝带缠到腕上,“英姐,快教我怎么翻!”   傅月柔声说:“桂姐,先等英姐翻完再教你吧,让她多玩会儿,马上就轮到你了。”   傅桂脸色一沉。   傅云英不吭声,这对堂姐妹还真是冤家,一会儿手拉手亲亲热热吃果子,好得像一个人,一会儿脸红脖子粗,你不理我、我不睬你。   她早忘了该怎么和十一二岁的小娘子相处,想了想,双手抓着床栏往下爬。   罗汉床底下没有设脚踏,她试了好几次,穿绣鞋的小脚丫才安全着地。   一旁的丫鬟们忍俊不禁,五小姐小心翼翼爬下罗汉床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傅云英想回自己的院子去,笔墨文具买了,傅四老爷也答应不会干涉她读书,但这并不表示她能和少爷们一样去学堂上学。   她必须先表现出自己的不一般,才能赢得更多机会。上辈子刚学会认字就彻底荒废学业,除了能看懂书信之外,书本上的知识她早忘光了。光阴不等人,她得抓紧时间温习功课,争取早日赶上傅云启他们的进度,然后超过他们。   老太太还攥着傅四老爷的手问东问西,院子里响起卢氏的说笑声。   丫鬟婆子簇拥卢氏进来,韩氏、傅三婶跟在一旁,该吃午饭了,卢氏过来请示老太太中午吃老鸭汤还是猪骨汤。   傅云英只得跟着众人一起吃饭。   傅三叔回来了,傅四老爷命人摆酒,兄弟俩在外边正堂边吃酒边商量正事。   老太太带着孙子、孙女在侧间另摆一桌,几个媳妇一人搬一把方凳子,紧挨在孩子们身后坐下,帮着夹菜。   饭吃到一半,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叔跑进正院,喘着气道:“官人,大房那边吵起来了,三老爷让各房的人过去说话。”   大房的三老爷是傅家现任族长。   族长吩咐,一定是大事。   傅四老爷和傅三叔对望一眼,放下酒杯。   王叔又道:“这次好像阵仗挺大的,说各房有几个兄弟,就得派几个人过去,人在外面的,可以叫儿子或者侄子代替,反正一个都不能少。那边催得急,请官人立刻动身。”   “这是要推选族老吗?”傅三叔一脸茫然。   宗族内部事务一般由族老们商议后决断,族老是族中德高望重之辈,一旦当选,不会卸任,除非那人做了什么糊涂事惹了众怒。等老一辈的仙逝之后,才会选新任族老。   一般过年的时候家中人口最齐全,族里的大事基本选在过年期间商讨。   傅四老爷双眉轻皱,回头看向侧间。   傅云启手里正抓着一只蜜汁炖肘子啃,满嘴油光,酱汁蹭得到处都是。   傅云英扯扯傅云启的衣袖,“九哥,四叔看你呢,快去梳洗。”   傅云启嘴里含着一块肘子肉,满头雾水,“什么?”   傅云英缓缓道:“王叔刚才说了,一个都不能少,爹不在了,得由你出面。”   卢氏很快反应过来,吩咐丫鬟取打水伺候傅云启洗脸。   傅云启差点被肘子肉噎着,艰难咽了口口水,“我不去!”   卢氏起身拉他起来,笑着安慰他:“启哥乖,没事,跟着你两个叔叔,不怕啊。”   傅云启哆嗦了两下,挣开卢氏,一头扎进老太太怀里,“奶奶,我吃得好好的……别让我去。”   老太太拍拍孙子的脸,扬声说:“老四啊,你们两个去就行了,启哥还小呢,大过年的,别把他吓着了。”   傅四老爷面露难色。   宗族里兄弟越多的人家底气越足,别人不敢轻易欺负,分到的族产也越多。如果哪一房断了香火,就会被收走祖宗留下的田亩山地。他之所以为傅老大过继子嗣,就是要保住傅老大名下的族产,哪怕寥寥无几,也不能让人占了去——谁知哪块山头可能是藏有宝贝的聚宝盆呢?   他为启哥争取到嗣子的身份,但是想要族里的人真正正视启哥,还得靠这孩子自己争气才行。   让启哥去族里旁听长辈们商议大事,是历练他的好机会。   可惜启哥太娇气了……强迫他去,他说不定会当着一屋子长辈哇哇大哭,那就丢脸了。   傅四老爷眉头越皱越紧,余光突然扫到端坐一旁的傅云英。   傅云启撒娇发痴,恨不能藏到老太太的袖子里去。英姐却气度沉着,不用他说,就知道他想带启哥去族里的祠堂。   傅四老爷果断朝侄女招招手,“英姐,你过来。”   女眷们愣住了。   韩氏霍然跳起来,“这……”   “娘,我和四叔出去一趟,没事。”傅云英款款而起,示意丫鬟跟上自己,在祖母、婶婶们若有所思的打量中离席而去。   等她走到近前了,傅四老爷牵起她的手,“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族里有些人家的男人常年在外跑船,一年到头不归家,家里的媳妇可以代男人出面,不过不能进祠堂。到时候你跟着其他房的婶婶待在隔壁厢房里,害怕的话让王叔带你回来。”   傅云英点点头,“四叔,我晓得了。”   傅老大走了,九哥傅云启立不起来,她代表大房出席。女子无事不能进祠堂,她得和其他女眷们一起待在厢房旁听。   傅四老爷没想要她从此代替傅云启的地位,让她去祠堂只是象征傅老大这一支还有子嗣而已,免得族里人生事。   她愿意当这个摆设,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不可能一蹴而就。今天就当是踏出第一步,慢慢竖立起威信,有利于以后说动傅四老爷准许她去学堂念书。   傅三叔凡事都听弟弟傅四老爷的,没有反对弟弟的决定。   院外大雪纷飞,小厮撑起罗伞,叔侄三人信步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碰到不少匆匆出门的傅家男丁,大家互相道过好,小声议论为什么急着召集族里的男人,有人猜测是选族老,还有人猜可能要分年礼。   傅云英紧紧跟在傅四老爷身边,她个子矮,又低着头不说话,很少有人注意到她。   快到祠堂时,巷子里钻出一个瘦小的人影,拦住傅四老爷,“四老爷,我们老太太请您借一步说话。”   傅四老爷认出来人,煞住脚步,“陈老太太找我?”   来人点点头。   傅四老爷沉吟片刻,对傅三叔道:“你先去祠堂,我待会儿再去。”   “欸,好。”傅三叔没有多问,跟着其他人一起走了。   傅四老爷弯腰和傅云英说,“这是大房的人,陈老太太是二少爷的娘。”   他们跟在小厮的身后,走进东大街最气派、最宽敞的宅院里。   已是隆冬时节,大房的院子里却一片苍翠,顺着抄手游廊往里走,庭院幽深,成片竹林随风摇曳,沙沙的声响像绵密的雨声。   小厮在一处挂满枯藤的月洞门前停了下来,“四老爷稍等,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傅四老爷笑着应了。   等了片刻,总不见人过来。   傅四老爷指指院墙后冒出的竹丛,小声说:“英姐,你看这竹林,全是从长沙府那边移植过来的,陈老太太是长沙府人。”   傅云英淡淡喔了一声,她对竹林没兴趣。   傅四老爷左顾右盼,想找个仆人去问话,目光转了一圈,突然激动地啊了一声,“二少爷!”   他脸上难掩兴奋,拉起傅云英的手,急急走下苔痕点点的石阶。   院子里静悄悄的,竹林罩下一片阴影,池里的水泛着一种冷冽的淡黑色。   等走近了,傅云英这才发现,原来有个人立在池边。   是个年轻的青年,眉目疏朗,瞳似点漆,书卷气极浓,穿一件素白圆领宽袖皂缘绢襕衫,立在大雪之中,因在内院,没戴儒巾,只以网巾束发。   他肩头落满雪花,显然已经在雪地里站了许久。   傅云英仰头打量青年,发现他面容温和,品貌高逸,一双眼睛却极深邃锐利,眸光灿灿,风华内敛。   傅四老爷有些手足无措,连呼吸都变轻了,压抑住兴奋,拉着傅云英快走几步,笑着和青年打招呼:“云章,出来赏雪?”   沉思中的青年恍然回过神,微微颔首,嗓音柔和,宛若春水流淌,“四叔。”   傅云英撩起眼帘,这把清而不亮的嗓子她很耳熟,是集会上那条乌篷船里和傅三老爷争吵的男子。   这就是天纵奇才的少年举人傅云章?靠功名撑起整个大房家业的二少爷? 第12章 烤红苕   二少爷傅云章之名,如雷贯耳。   还没回黄州县时,傅云英就从王叔和傅四老爷口中听说过这位二少爷。回到傅家后,二少爷的名字出现的次数更多更频繁。东大街所有傅家人都对这位二少爷推崇备至,他是黄州县远近闻名的大才子,连赶集的农户都知道傅家二少爷是县城里最年轻的举人老爷。   闻名不如见面,光是傅云章这一身鹤立鸡群、儒雅清峻的气度,对得起他在外的响亮名声。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官场上也是如此,读书人若是有一副好相貌,最后殿试时比别人更容易得到皇上的青睐。崔南轩当年高中探花,闻喜宴上先帝看他风度翩翩,惊为天人,立刻破格授予他官职,倒把老态龙钟的状元爷姚文达给冷落了,以至于后来姚文达和崔南轩的关系一直不怎么融洽。   傅云章如此年轻,风姿又如此出众,假若他能入京参加殿试,一定也能一举成名。   傅四老爷生平最崇敬读书人,傅云章虽然是他的后辈,他却很少直呼傅云章的名字,每次提起他要么是“举人老爷”,要么是“二少爷”。他满脸带笑,催促傅云英,“英姐,这是你二哥哥,快叫人。”   傅云英顿了一下,二哥哥实在叫不出口,只好含糊喊一声:“二哥。”   傅云章淡淡扫她一眼,眼眸微垂,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如三月间湖面微皱的涟漪。   傅云英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在笑,眉眼弯弯,回以一个礼貌客气的笑容。   她昨晚刚拿傅云章吓唬九哥傅云启,第二天就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二少爷,想想还挺好玩的。   傅云章单手握拳,轻轻咳了一声。   傅四老爷脸色马上变了,关切道:“大冷的天,可别冻着了,你身子不好,早点进屋去。”   傅云章微微一笑。   这时,消失半天的大房家仆找了过来,作揖道:“四老爷,老太太请您过去。”   说完,他又朝傅云章鞠了个躬,“二少爷,老太太让您一道进去。”   傅云章垂眸不言,脸色微沉。   家仆凑到傅四老爷身边附耳低语几句,傅四老爷脸色骤变,为难地扫傅云英一眼。   “四叔,我在外边抱厦里等您。”傅云英仰头扯扯傅四老爷的袖角,轻声道。   她模糊听到家仆说了“牌坊”两个字,族长傅三老爷召集族中男丁,极有可能是为了朝廷旌表节烈的事。   傅家宗族要为族里的节妇立贞节牌坊,陈老太太赶在族中大会之前找傅四老爷说话,多半是想拉拢傅四老爷。   陈老太太的丈夫病亡后,荆钗布裙,不饰脂粉,长年累月闭门不出,含辛茹苦将遗腹子傅云章拉扯长大,供他读书进举。如今傅云章出息了,是县里数一数二的举人老爷,说话比乡老、乡贤和县里的秀才们更有分量,族里为陈老太太求一座贞节牌坊是迟早的事。   身份地位、万贯钱钞,傅云章都有了,可惜他年纪太轻,不足以服众。陈老太太要给儿子找个好帮手,眼下傅四老爷俨然是族中永字辈里最精明能干的一位,极有可能接替族老的位子,陈老太太才会找到他。   迅速理清其中的关系,傅云英心中微哂,贞节牌坊这种东西,委实可笑,妇人愿不愿意改嫁,是自己的自由。如果她能代表大房发表意见,一定坚决反对。   “四叔,你先去祠堂。”傅云章轻轻拂掉肩头落雪,“我过去见母亲。”   如果没找到韩氏和傅云英,傅四老爷不反对族里请立贞节牌坊的事。但是现在小吴氏已经不是傅老大的未亡人了,贞节牌坊请来了也没小吴氏的份,他不怎么想掺和进去,踌躇道:“我就这么走了,大嫂子那边……”   家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傅云章轻扫他一眼,家仆立刻垂下头,默默退开。   傅云章虚手做了个请的姿态,“四叔,请。”   傅四老爷松口气,拉着傅云英离开。说实话,陈老太太性子执拗,和这位大嫂子打交道比跟那些油嘴滑舌的牙人谈生意还费劲,偏偏她是个积年的老寡妇,儿子又争气,轻易怠慢不得,二少爷此举正好帮他解围。   祠堂里闹嗡嗡的,时不时传出族长傅三老爷呵斥哪家浮浪子弟的声音。   傅四老爷站在外边听了一会儿,亲自把傅云英送到隔壁厢房里。   厢房里头烧了火盆,死了男人或是男人不在家的妯娌女眷们围着火盆议论纷纷,看到小云英,立刻一拥而上,拉着她问长问短。   族里的媳妇一大半是乡下人,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   傅云英按着辈分一个个招呼过去,都是她的长辈,和四叔同辈的叫“婶子”,和祖父同辈的叫“太”,再有辈分高的叫“太婆”。   女眷们可怜她小小年纪没了父亲,又看她年纪虽小,却气度从容,不慌不忙,心里愈加喜欢。   十八婶用火钳拨开炉灰,夹起一枚烤熟的红苕剥给她吃,“怪冷的,吃点热乎乎的东西。”   傅云英谢过十八婶。烤好的红苕又香又软又热又甜,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着,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上辈子第一次吃到红苕时的情景。   红苕是从西洋那边传进中原的,一开始只有卫所里的屯兵敢吃,后来因为这东西好养活,产量大,才逐渐传到京师。崔南轩曾经上书朝廷,建议由各地官府免费向农户提供种子,大力推广这种作物,可惜折子被驳回了。当时的首辅是浙江人张桢,沈介溪那时在内阁中资历最浅,张桢和沈介溪政见相对,张党和沈党水火不容,凡是沈党提出的奏议,不管对错,张党的大臣全部反对。   崔南轩的母亲和陈老太太一样,也是节妇。他考中探花后,为表彰崔母忠贞不二,官府准许崔家请修贞节牌坊的要求。崔氏宗族兴高采烈,划出两百亩上好的肥田作为族产,每月发放银米赡养族中的寡妇孤儿。这本是好事,但结果却酿成不幸,其后两年,当地陡然多出几十个为夫殉节的节妇,其中一半是被公婆或者族里人强逼的。   为了给宗族“争光”,正值妙龄、还未出阁的小娘子竟也在亲生父母的劝说下悬梁自尽——和她定亲的表兄一病死了,没过门也要为夫守节。   崔南轩后来有没有后悔仓促为母亲争取牌坊,傅云英不知道。他没有写信训斥家乡族人,节妇刚烈忠贞,有利于崔家提升名望。宗族是他的助力,对他来说,什么都没有前途重要,死几个远亲而已,他不会放在心上。   天底下的男人皆是如此,傅家出了一个傅云章,傅家就迫不及待为他造势了。   厢房中的女眷们围着苏娘子打听请立牌坊的事。苏娘子带着一双儿女投靠傅三老爷过活,她儿子苏桐才学出众,明年开春要下场。她寡妇失业的,时常陪傅三太太说话解闷,消息灵通。   苏娘子手里飞针走线,小声道:“八九不离十了,只要二少爷写篇文章交上去,事情就能成!”   女眷们两眼放光,一脸与有荣焉。   傅云英摇头轻叹,这些妇人显然被族老们忽悠过,以为族里有一座贞节牌坊是件很荣耀的事。   哪家宗族有贞节牌坊,确实有利于族中的小官人和小娘子嫁娶。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宦人家最重名声,说不定会看在牌坊的份上放下身段和傅家结亲,但是牌坊同时也是一副枷锁,牢牢禁锢族中妇人的言行举止。   女眷们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火朝天,院外响起一片奉承声,小僮仆掀开蓝底白花布帘,簇拥着一位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的老妇人走进厢房。   老妇人头戴黑地福寿万年抹额,穿蒲桃青漳绒滚边大袖氅衣,沉香色万福寿纹竖领夹袄,衣襟前一对蜂赶菊金扣子,发髻梳得光光的,簪一枝寿字形银制发钗,腕上一串佛珠,手里牵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进得厢房,扫视一圈,淡淡颔首。   女眷们愣了一瞬,不约而同跳起来,堆起满脸笑,“老太太来了,老太太过来坐。”   几个妇人抢着搬椅子,几个把火盆挪到老妇人身前,剩下的一拥而上,争着去搀扶老妇人。   傅云英坐在小杌子上,双手捧着烤红苕,继续吃她的。   十八婶也没上赶着去讨好老妇人,暗暗嘀咕:“大房的大嫂子从来不出门的,今天怎么亲自来了?”   傅云英吃完烤红苕,拿出绸手帕擦手。   这老妇人就是二少爷的母亲陈老太太?难怪傅家的媳妇们巴巴地跑过去奉承她。   陈老太太的出现让众人又惊又喜,苏娘子一边笑着巴结老太太,暗地里朝小丫头使眼色。   小丫头意会,出去找家仆打听大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很快,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祠堂:二少爷傅云章大逆不道,拒绝出席今天的宗族大会,他反对为自己的母亲陈老太太和其他寡妇修贞节牌坊!   厢房里的妇人们惊诧万分。   作者有话要说:   西洋:明朝时西洋大致上是指现在的东南亚。 第13章 洋糖   祠堂里乱成一团。   傅家各房全是无官无职的白身,举人二少爷人虽然年轻,却是傅家的主心骨。傅家靠着二少爷的功名发家,现在二少爷头一个反对修牌坊的事,其他族老不免慌乱。   陈老太太现身后,引起一片哗然。   族长三老爷努力安抚众人,“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云章怎么会不答应呢?我再去问问他,兴许是传话的人听错了。”   混乱中,傅四老爷找到候在外边回廊里的王叔,皱眉道:“看来今天陈老太太要大闹一场,说不定要僵持到天黑。你先送英姐回去,这里乱糟糟的,他们顾不上女眷那边。”他低啐一口,暗骂晦气,出门的时候他以为族里可能要分年货或者分地,特意把英姐带过来多占一个名额,没想到族老们算盘打得叮当响,出其不意召集众人,只是为了逼二少爷表态!   合族强烈要求之下,二少爷孤木难支,很难坚持他的决定。   傅四老爷觉得族老们完全是多此一举,二少爷读了那么多书,懂得的道理比他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族老多多了,既然二少爷不答应,那就别修什么牌坊了,反正官府又不会因为哪家多几个寡妇就少收税钱。   王叔走到隔壁厢房外面,男人们闹哄哄的,女眷们还算镇定,没有吵嚷。   仆人们从离得最近的傅三老爷家搬了一张黑漆大圈椅过来,放在廊檐底下的台阶上。   妇人们搀扶陈老太太坐定,怕老人家畏寒,七手八脚把一架大火盆挪到她跟前,殷勤伺候。   陈老太太面容冷肃,对身边一个穿桃红袄绿罗裙的小娘子道,“去告诉你哥哥,老婆子我就在这里坐着等他,他什么时候过来,我什么时候起身!”   小娘子答应一声,提着裙角跑远,丫鬟们立刻追上去。   厢房里除了傅云英是个女伢子以外,还有三个和她情况差不多的小娘子,都是父亲早逝,母亲守寡不愿出门,代表她们那一房来当个摆设的。她们是未出阁的大闺女,妇人们不许她们出去,嘱咐她们待在里间烤火。   贞节牌坊的意义,这三个小娘子似懂非懂,她们不关心牌坊最后能不能修成,专心烤火嗑瓜子。其中一个指着跑开的小娘子说:“那是大房的容姐,老太太从娘家抱来养大的,老太太可疼她了,比亲生闺女还疼。老太太每个月给她裁新衣,我娘说那个裁缝是从苏州府那边请来的,裁一套衣裙要好几贯钱!松江府的布,杭州府的纱,山西的潞绸,南直隶的宁绸,还有海上来的西洋布……不要钱钞似的,一匹匹往家里买。”   另外两个小娘子听了这话,不由得啧啧出声,满脸艳羡。   王叔趁其他人不注意,蹑手蹑脚走到门帘外边,“五小姐,官人让我来接您回去。”   傅云英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正觉得百无聊赖,只能低头数火盆里有多少块炭,数来数去,数得眼睛发直。   她和三个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的堂姐作别,出了厢房。   王叔撑起罗伞,丫鬟找过来,主仆几人悄悄离开祠堂。   “嘎吱嘎吱”,拐角的地方传来高筒毡靴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寒风裹着雪花拂过青砖院墙,一双苍白、指节修长的手分开低垂的枯萎藤蔓。   藤蔓后露出一张如画的脸孔,眉眼精致,斯文俊秀。   是二少爷傅云章,他踏进长廊,迎面走过来,身姿挺拔,仿若群山之巅傲然挺立的青松,任狂风肆虐,他淡然以对,脊背挺直。   刚才跑走的小娘子傅容带着丫鬟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抱怨:“二哥哥,娘辛辛苦苦把你抚养长大,你就是这么回报娘的?娘吃了那么多苦,要一座牌坊怎么了?又不要咱们出钱钞,你只要写一篇文章给知县舅舅,舅舅就能把事情办妥……”   傅云英环顾左右,狭路相逢,没有躲的地方,只好放慢步子,轻咳一声。   傅容猛然停下脚步,看到她,眉头紧锁,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冷哼一声,气冲冲往里走。   傅云章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目光漫不经心从傅云英身上扫过。   他气质温润,彬彬有礼,垂眸看人的时候,神情却显得有些冷淡凌厉,傅云英朝他略一颔首,平静招呼道:“二哥。”   傅云章怔了怔,匆匆嗯一声,径直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兄妹俩一前一后,转过拐角不见了。   傅云英走出几步,忽然一个转身,“回厢房。”   王叔和丫鬟站在原地呆了一瞬,赶紧拔腿跟上。   ※   傅云章出现以后,祠堂里的族老们吵得更厉害了。   一墙之隔的厢房里,傅云英能清晰听到族老正在痛骂傅云章“不忠不孝、忘恩负义”,还有骂得更粗俗的,说他狼心狗肺,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挑眉笑了笑。傅家能够壮大,靠的是傅云章一路考取功名庇荫族人,不知这些族老到底哪里来的底气,竟然敢将这位少年举人骂得狗血淋头。   妇人们劝说陈老太太的声音远远飘来,陈老太太脸色阴沉如水,坚决不肯起身。   傅云英恍然大悟,差点忘了傅云章的母亲,本朝以孝治国,族老们并不是没有靠山,他们的倚仗就是陈老太太。   真是难为二少爷,诸葛孔明舌战群儒,尚有鲁肃在一旁帮衬,他却是真的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宗族。亲生母亲和外人联合起来逼迫他,一座孝道的大山当头压下来,他再雄辩,也不得不对养大他的母亲妥协。   出乎傅云英的意料,不知傅云章说了几句什么,族老们的气势陡然变弱了,祠堂那头的喧嚷声越来越低。   女眷们发现异样,面面相觑。   院墙下静悄悄的,僮仆们大气不敢出,气氛为之一肃。   “怎么回事?”陈老太太觉出不对劲,扭头指指苏娘子,“桐哥他娘,你过去看看。”   态度很不客气。   苏娘子响亮地答应一声,冒雪走到长廊外,找仆役打听祠堂里现在是什么情形。   留额发的小厮小声道:“二少爷说,他不会上书求知县大人旌表节妇,谁敢背着他动手脚,他就把谁家的田亩划出去。族老们立马不吭声了,答应二少爷以后不提立牌坊的事。”   苏娘子是妇道人家,不懂傅家族里的田产是怎么划分的。但是她知道田亩记在二少爷名下,不仅可以逃避一定的税赋,还有其他好处,所以二少爷考中举人后,族里的人争着抢着献田献地,县里的人还主动把货栈、店铺送给二少爷,一个大钱都不要,只求给二少爷当奴仆……   她回到陈老太太身边,如实转述小厮的话。   陈老太太火冒三丈,手指紧攥圈椅扶手,怒目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傅容双眉紧皱,心疼道,“娘,二哥哥太固执了!真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什么!”   妇人们对望一眼,含笑解劝陈老太太,“二少爷恁的聪明,也许有别的打算,大嫂子别急。”   苏娘子的声音最大:“老太太,你们家二少爷可是文曲星降世,以后要做大官的!二少爷一定能给您挣一个诰命,您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等着享福吧!”   ……   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讨好奉承的话,陈老太太面色稍微和缓了一点。   不一会儿,小厮过来传话,今天不讨论牌坊的事。二少爷吩咐伴当准备了一大车好布匹、糍糕果酒、刚宰的猪肉和洋糖,家家能得半匹布、一筒酒、两盒糍糕、一刀带肥膘的猪肉,一包洋糖。族长请众位媳妇去祠堂门口领年礼,领完了各回各家。   族老们都服软了,女眷们还能如何?听说有东西分,众人两眼放光,一窝蜂冲向门口,生怕去迟了被别人抢先。   傅容气得顿足,“一个个跟没吃饱一样,看到肉就往上扑!”   陈老太太怒不可遏,颤颤巍巍站起来,拂袖而去。   傅云英看足了热闹,等祠堂的男人们散了,站在门外等傅三叔和傅四老爷出来。   大部分人去抢年礼了。   傅三叔想起老太太爱吃洋糖,家里的糖是从县里的果子铺秤的,没有洋糖细白甘甜,他和傅四老爷说了一声,和其他人一起去门口排队。   解决了牌坊的事,傅四老爷心情很好,踮起脚张望大门前排起来的长龙,“英姐,吃没吃过洋糖?从广州府运来的……等你三叔拿到年礼,四叔那份都给你。”   傅云英不由莞尔。   先前她就好奇,傅云章只是比别人会读书罢了,怎么能带动整个傅家蒸蒸日上呢?他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果然,他不是一个简单迂腐的书生。   打蛇打七寸,田地只是小事,他拿田地威胁族人,不过是个警告而已,族老们人老成精,明白他意志坚决,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可能拧成一根绳反对他。族老们一犹豫,其他人更不会和他唱反调。先用举人的身份吓退族老。然后笼络族人,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把事情压下来,至于他母亲,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也拗不过整个宗族。   他为什么反对为族里的寡妇请修贞节牌坊?他母亲是寡妇……按理说他应该和其他官员一样,一旦蟾宫折桂,立刻迫不及待为母亲请封才对。   回到傅家,老太太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细问他们族长叫他们去干什么。   傅三叔揣着一包洋糖,憨憨一笑,“娘,给您洋糖。”   老太太嫌弃地瞪他一眼,“老四,你过来,先说正事。”   傅三叔面露尴尬之色,笑容凝滞在嘴角。   作者有话要说:   ………………………………   洋糖:明朝时的洋糖指的是美洲的糖。因为质量好,成了标杆,后来国内生产的高质量的糖都叫洋糖。   ………………………………   上一章忘了说网巾,网巾是明朝士庶男子都要戴的,男人把头发束在网巾里,然后再在网巾外面戴儒巾或者帽子,现在好多做法失传了。   看韩国古装剧的时候,好像经常看到一堆大臣戴着网巾的场面,这在明朝不可能,因为网巾比较居家,出门或者见客人的时候要在网巾外面戴帽子或者各种巾,否则很失礼。 第14章 糍糕   冬天天黑得早,不到酉时天已经黑透。雪虐风饕,槅窗外时不时响起积雪压断枯枝的毕剥声。   韩氏坐在油灯前纳鞋底,絮絮叨叨和傅云英讲她今天打听来的八卦。   两个妯娌中,韩氏和傅三婶更能说到一块去。   傅三婶和韩氏一样能干力气活,会种地,能养猪。她至今还不习惯被丫头们伺候。当年傅家发家得太快,傅三婶脑子里还迷糊着。那天她光着腿在田里插秧,头顶一轮毒太阳,能把人晒出一层油来,汗珠子顺着脸颊哗哗往下掉。忽然好多人从村头跑过来,说傅四老爷在外边发财了。她带着一身泥巴点回家,看到家门口停着一辆好阔气的马车,还有好几头驴,驮着好多稀罕东西。   傅四老爷挣了大钱,直接买下村里最肥的一头整猪,现宰了做菜,炖的、炸的、煎的、炒的、汆的、煮的,香味整个村子都闻得到。菜太多了,桌子摆不下,一家人干脆围着大灶吃,一人一只大海碗,吃得抬不起头。   傅三婶头一次吃到那么多肉。   之后傅家搬到县里住,换了大宅子,买了丫头、厨娘、门房,家婆成了老太太,以前对他们这一房不冷不热的族里媳妇全都变了样,串门的时候争相奉承老太太,恨不能把傅月和傅桂夸成天上的仙女。   傅云英示意丫鬟们出去,压低声音问韩氏:“三叔会木工活,闲时做点竹篮、竹筛、篾帚出去卖,虽说发不了财,应该能挣点钱钞,三叔、三婶看起来都是勤快人,怎么没想到这个?”   傅老大没了以后,韩氏辛苦持家,有什么烦心事只能和傅云英商量。女儿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一样,她也不觉得奇怪,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老太太不让三叔出去揽活——说是不体面。”   老太太嫌木匠不赚钱,要求傅三叔去傅四老爷的铺子里帮忙。傅三叔不认字,不会算账,嘴巴笨,人老实,既当不了掌柜,也没法管账,连伙计他都干不来,只能帮着抬抬箱笼,干点粗活。   傅云英秀眉微挑,老太太既然反对傅三叔做木匠,应该也不会答应让媳妇织布卖钱,看来她得找傅四老爷帮忙。   她拿银签子拨弄油碗里的灯芯,“娘,我们不能光靠四叔养着。我想过了,织布要买织机,家里浅房浅屋的,您要是在房里织布,老太太那边肯定能听见机杼声……”   “我也犯愁呢!不能种地,没法养猪……我这把子力气没处使,只剩下织布这一个手艺了。”韩氏皱眉说,她不想和老太太起冲突,毕竟老太太是她的家婆。   寻常人家的妇人可以做针线挣点钱钞贴补家用,问题是黄州县家家户户的媳妇都会做针线活,韩氏只会绣几朵桃花、几片柳叶,精致的绣件她做不来,正经的店铺看不上她的绣活,货郎给的价格又太低。   傅云英取出集会上买的针线帛布,“娘,我买了棕丝、绢布、丝绳、铜丝,过年我们不用出去拜年,我在家教您编网巾,这个比织布简单。网巾人人都要戴,比荷包好卖。”   韩氏一口答应下来。母女俩说了些其他琐事,梳洗睡下。   过了大半天后,韩氏才后知后觉,翻了个身,疑惑道:“大丫,你什么时候学会编网巾的?”   傅云英打了个哈欠,“卫所千户家的太太教我的……”   千户家的太太很喜欢她,想把她买去当小丫头。韩氏舍不得把闺女送到别人家为奴为婢,没答应。   韩氏信以为真,喔一声,给女儿掖好被角,继续呼呼大睡。   傅云英却睡不着了。   编网巾是上辈子学会的,崔南轩刚出仕的时候在翰林院任职,官位不高,交际应酬却不少,光靠他那点俸禄根本不够嚼用。后来她想了个办法,和街坊家的大姐合伙一起买铜丝、锡丝编网巾,做好的网巾送到铺子里寄卖,好歹能挣点买菜蔬米粮的钱。她的网巾编得好,花样多,加上探花娘子的名头,京师里的人抢着买,不愁销路。   后来崔南轩得当时的次辅沈介溪赏识,一路升官,家里宽裕了许多,她就没编网巾卖了。   ※   此时,傅四老爷房里,油灯还亮着。   长条桌上放了一包洋糖,一盒撒了玫瑰丝的糍糕。   傅四老爷指指纸包,“给泰哥和月姐留一份,剩下的明天一早都给英姐送去。”他扭头问卢氏,“上次从苏州府带回来的松子糖、橄榄脯吃完了没有?”   卢氏坐在镜台前,解下头上戴的乌绫绣蜂花纹包头,嗔道:“哪用你操心这个,松子糖吃完了,我让人去县里现秤了几斤山楂糖、牛皮糖、云片糕、桂花饼,一样一大攒盒,不会委屈英姐。”   傅四老爷洗了脚,趿拉着睡鞋走到卢氏身后,帮她散开发髻,对着镜子里的妻子拱手作揖,“怪道黄州县人人都夸傅老四家的媳妇贤惠呢!为夫佩服,佩服!”   卢氏忍不住眉开眼笑,听到丫鬟们的窃笑声,立马板起脸,清了清嗓子,狠狠剜傅四老爷一眼,“官人,我和你说正事,这修牌坊的事不管能不能成,你怎么不把英姐送回来?她还是个小娃娃,这种事不该让她听见。”   傅四老爷慢慢踱回架子床前,钻进被窝里,贴着暖和的汤婆子,舒服得直叹气,“戏文上说项橐七岁就能给孔圣人当老师,英姐这伢子天生早慧,比不过圣人,至少比启哥和泰哥强。她不比月姐和桂姐,从小跟着爹娘吃苦,懂事得早,心里什么都清楚,我准备让她跟着启哥他们学读书写字。”   听丈夫埋汰儿子,卢氏心里有点不高兴,听到最后一句,震惊之下,那一点不满早丢到爪哇国去了,“读书写字?官人,英姐是女伢子!”   县里从没听说哪家费钞供小娘子读书的,知县家的千金都不识字,他们家又不是大户人家,何必讲究那个?   傅四老爷一挥手,不容辩驳,“事情就这么定了,赶明儿孙先生回来,我亲自和他说。”   卢氏素来事事以丈夫为先,见傅四老爷主意已定,没有多说什么,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   傅家最宽敞的正院,老太太大吴氏同样还没就寝。   傅桂亲自端水服侍大吴氏洗脸。老太太年纪大,皮肤干燥,每到冬天时常犯痒。她绞干帕子给大吴氏擦背,然后帮她搽一层止痒的清凉膏,十根指头沾满油腻腻的膏药。   大吴氏擦好药,叫丫鬟给傅桂洗手,捏捏她的脸,“我家桂姐最孝顺。”   傅桂甜甜一笑,她像三太太,细眉细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看起来很和气,格外讨人喜欢。   她擦干手,找出装针线的小竹笸箩,挪到暖阁的罗汉床上,低头拈针,“奶奶,您先睡,我给您缝的荷包还差几针。”   大吴氏皱眉道:“荷包什么时候做都不迟,桂姐乖,明天再做罢,别把眼睛熬坏了。”   “我不困。”傅桂戴上顶针戒指,笑着道,“奶奶,苏娘子这几天教我们纳纱绣,我绣的最好,比大房三老爷家的媛姐还要好。”   大吴氏躺在枕上,笑眯眯道:“好,等你把荷包缝好了,奶奶天天带着。”   灯光越来越暗,傅桂懒得拨灯芯,就着昏暗的晕光收针,咬断线头,拍拍荷包,推开杉木小方桌,走到外间梳洗。   丫鬟菖蒲劝她,“小姐,您何苦和月姐斗气……”   傅月前几天送老太太一个装槟榔、糖糕的槟榔荷包,老太太夸她手巧。傅桂当时没说什么,当晚吩咐丫鬟准备针线,要亲手给老太太做一个纳纱绣的荷包。   傅桂三四岁时菖蒲就伺候她,两人名为主仆,私底下和姐妹差不多,也只有菖蒲敢直言不讳地劝说傅桂。   “这不是斗气……”傅桂咬咬牙,“今天你瞧见奶奶怎么对我爹的……四叔在家里说一不二,我爹娘一点本事都没有,只有奶奶疼我,我孝顺奶奶,以后才能说个好人家。”   从中秋起四婶卢氏就开始张罗为傅月说亲的事,四叔手里有钱,想求娶月姐的人有不少,四婶看不上,想给月姐找一个读书人当夫婿。听说四婶很喜欢苏桐。   她只比姐姐小一岁,却从没有人问起她有没有定亲……傅桂越想越烦躁,狠狠盖上镜匣。   爹娘不中用,只能怪她运气不好。嫁人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她一定要找一个有本事的好相公,以后才能扬眉吐气。   ※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傅云英睡醒起来,窗前一片雪亮。屋外艳阳高照,折射的雪光透过窗纸漫进槅扇里,罩下一片流动的光影。   傅云启、傅云泰、傅桂和傅月领着各自的丫鬟,在老太太院子里堆雪狮子、打雪仗玩,一眼望去满院子的人,个个衣襟散乱,满头白雪,惊叫、笑闹声此起彼伏。   她推说怕冷,没参加堂兄和堂姐们的混战,从老太太院子出来,找到傅四老爷院子里。   傅四老爷刚起来,四仰八叉,躺在罗汉床上剥橘子吃,一只脚架在方桌上,翘得高高的。听到丫鬟通报说侄女来了,慌忙爬起来,拍拍袖子,正襟危坐。   傅云英跟在阿金后面走进房,向傅四老爷道好,谢过他送的果子,说了编网巾的事。   傅四老爷脸色立马变了,“英姐,你是不是受委屈了?还是谁说了什么难听话?别怕,告诉四叔,四叔为你做主!”   他不笑时神情严肃,有几分吓人。   房里的丫鬟、婆子垂下头,不敢吭声。   “家里人待我们很好。”傅云英摇摇头,走上前,挽袖给傅四老爷斟了杯热茶,“四叔,我娘闲不住,找点事做她心里自在,您放心,编网巾是个轻省活计,累不着她。”   傅四老爷盯着她看了半晌,确认家里没人为难她,叹口气,“也罢,四叔帮你兜着,不会让你和你娘为难。”   傅云英抿嘴一笑,“四叔,昨天族里的伯伯、叔公们吵得那么厉害,今天还要继续吵吗?”   傅四老爷拍拍床沿,示意她坐下,剥了个丫鬟烤热的橘子给她吃,“不吵了,等过完年再说。”   傅云英爬上罗汉床,细瘦的双腿老老实实搭在床沿边,严肃道:“四叔,我晓得牌坊是做什么的。”   傅四老爷剥橘子的动作一停,看她小胳膊小腿,坐在罗汉床边,脚够不着地,语气却比大人还认真,好笑道:“好,你说说,牌坊是干什么的?”   “哪家修了牌坊,以后别人就不敢把女儿嫁到他们家……”傅云英接过傅四老爷剥好的橘子,一瓣接一瓣吃完,断断续续说,“我在甘州见过牌坊。城里的李家修了牌坊之后,大家都抢着娶他们家的小姐。可是乡里的人家不肯和他们家的少爷结亲,说什么怕嫁过去受苦,后来李家只好娶外地媳妇……他家办喜事的时候,我娘去帮着烧火,回来时说新娘子哭了好久,新娘子的亲戚也哭了。”   李家少爷是个病痨鬼,拜堂的时候差点一口气厥过去,他兄弟架着他才把仪式办完。李家家风严,媳妇必须为亡夫守寡一辈子,新娘子看丈夫上气不接下气,随时可能一命呜呼,哭得撕心裂肺的。   李家几兄弟娶的全是外地媳妇。   听了她的话,傅四老爷眉头轻皱,暗暗思忖:如果傅家真的把牌坊修起来了……名声上是好听一点,可根本捞不着什么实惠,修牌坊的钱还得族里出……有一座牌坊压着,以后族老们可以光明正大管其他房婚姻嫁娶的事,谁家的小娘子们若是不幸死了男人,岂不是必须守寡?   生了孩子的妇人为夫守节,这是人家仁义,得好吃好喝供着人家。要是人家不愿意守着,也没什么好说的,寡妇不好当啊。   不行,这牌坊不能修!自己闺女、儿子嫁娶的事,轮不着族里的人插手!   傅四老爷下定决心,摸摸傅云英的脑袋,“英姐乖,四叔有事出去一趟,让阿金陪你玩。”   傅云英跳下罗汉床,恭恭敬敬送傅四老爷出门。   傅云章反对修牌坊的原因是什么,她猜不透,不过既然目的是一样的,那就不必深究。为傅云章找个帮手,搅乱修牌坊的事,真正受益的人,是傅家处于弱势的媳妇和小娘子们,这其中包括韩氏。而且四叔公开反对修牌坊,正好可以加深和这位少年举人的关系。   举人是能做官的,虽然当不上大官,但是对于傅家这样的小门小户来说,官府里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可以省却不少麻烦。   四叔是做买卖的人,傅云章是他的大靠山,可惜两家关系太疏远了。   孤立无援的时候,有个人愿意站在他一边,和他一起对抗宗族……傅云章一定会承四叔的情。   作者有话要说:   项橐:春秋时的一位神童,鲁国人。(传说) 第15章 汤圆   化雪的时候格外冷。   融化的雪水顺着瓦垄往下淌,旭日当空,晴空万里无云,屋檐前却垂下一道雨帘,滴滴答答,宛若玉珠跌落银盘。   书童莲壳弯腰拍干净靴鞋上的泥泞,进门唱了个肥喏,“少爷,这几天窄巷的四老爷挨家挨户劝说族里的相公们,联名反对修牌坊。还有更热闹的,昨天好几家婆娘找三老爷撒泼,说是如果族里要修牌坊,她们就立马回娘家去。”   傅云章收回凝望庭阶的目光,“哪房的四老爷?”   “就住窄巷子的那一家,十年前从乡下搬过来的。每年去南边跑船,运南货卖到北边开封府去的那一个四老爷。”莲壳笑嘻嘻答道。   傅云章点点头,轻轻嗯一声。   书房冷飕飕的,莲壳冷得直打颤,掀开蓝布帘子一看,火盆里的炭果然早就灭了。他赶紧抄起铁钳加炭,气哼哼道:“管添炭的丫头去哪儿躲懒了?这炭都烧成灰了,房里这么冷,少爷您身子弱,怎么受得住!”   傅云章拈起一枝笔,埋头写着什么,淡淡道:“我打发她们出去了。一会儿你去管家那儿再挑两个丫头。”   莲壳愣了一下,响亮地答应一声。   忙活半天,等书房重新暖和起来,他擦擦汗,直起腰长舒一口气。二少爷还在伏案写信,他不敢打扰少爷,默默退出去。   他走到院子里,问清洗灵璧石的婆子,“莲叶和莲花呢?”   两个婆子脸色古怪,小声说:“那两个丫头心眼多,不老实……二少爷刚才叫养娘把她们领回去了。”   莲壳差点跳起来,低啐一口,冷笑道:“少爷心慈,要是我在,直接回了老太太,看她们怎么作妖!”   婆子赶紧捂他的嘴巴,劝道:“我的儿,消消气,就当是你积德罢!这事老太太不晓得,要是真让老太太晓得了,她们一家都没活路!上次那个莲叶,不过是露了点形迹,老太太发狠,活活把人打死了,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嫩得像朵花,说没就没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少爷把事情压下来了,你可别到处说嘴去!小心二少爷生气,把你也卖了。”   “行了,我晓得,又不是头一回。”莲壳做了个鬼脸,“这一次我亲自给二少爷挑丫头,专找老实的挑!”   二少爷是傅家的金凤凰,听管家说二少爷的书房里空出两个缺来,府里的丫鬟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谁知挑人的莲壳恁的刁钻,不要好看的,也不要机灵的,更不要那温柔小意的,最后竟然挑了两个专管刨坑种竹子的粗使丫头!   丫鬟们在前院稍间前堵住莲壳,非要找他要个说法。   莲壳两手揣在袖子里,皮笑肉不笑,“要说法也容易,我去回了老太太,你们看如何?”   丫鬟们面面相觑,立刻作鸟兽散。   老太太一心盼着二少爷高中,对二少爷管束特别严格。二少爷从三岁开蒙,天不亮起来读书,夜里熬到半夜,书房的灯还亮着。一年三百六十日,二少爷每天得站在老太爷的牌位前背一篇文章,连除夕大年夜都不例外。   县里的小官人十三四岁开始央媒婆说亲,相看人家,十五六成家娶媳妇,十八九抱娃。二少爷如今快十八了,还没娶亲——老太太怕二少爷分心,早就放话说二少爷不会早娶,等他考中进士后,好在北直隶寻一个当地娘子结亲。   县里的人心里发酸,背地里说老太太异想天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傅家人却觉得理所当然,乡下丫头哪配得上二少爷?二少爷人品出众,就该娶天子脚下的千金小姐当媳妇。   担心丫头带坏二少爷,老太太不许二少爷身边的丫头涂脂抹粉,谁敢勾引二少爷,乱棍打死,谁说情都没有用。   丫鬟们心里再活络,当着老太太的面,没人敢往二少爷跟前凑。   打发走丫鬟们,莲壳领着两个忐忑不安的丫头去书房给二少爷请安。   两个丫头一脸茫然,等走到二少爷的院子里,才敢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们竟然能贴身伺候二少爷!   两人对望一眼,大气不敢出,压抑着激动,跪下给二少爷磕头。   傅云章坐在书桌前翻阅誊抄的程文,头也不抬。   莲壳给两个丫头使眼色,“好了,你们先出去,养娘待会儿带你们去领衣裳和工钱,好好跟着养娘学规矩。”   两个丫头点点头,恭敬退出去。   “少爷,您渴不渴?饿不饿?我给您冲一碗藕粉?昨天灶房刚炸了麻花、猪耳朵、风饺,又酥又脆,您要甜口的还是咸口的?”莲壳等了半天,没听见二少爷吩咐,弯腰拨拨炭火,整理好博古架,壮着胆子上前,一迭声问,“还是给您下碗面?您想吃鸡丝的还是鱼片的?”   傅云章双眉略皱,撩起眼帘扫他一眼,指指一旁棋桌上的文具匣和砚台,“给四叔送去。”   莲壳答应一声,“好嘞!”然后接着问,“龙须面?八宝饭?”   傅云章眉头皱得愈紧。   莲壳冷汗涔涔,心虚得厉害。可二少爷这几天没好好吃东西,早起到现在就喝了碗莲子粥,要是饿出毛病来,老太太能把他活剥了。他清清喉咙,硬着头皮追问,“酒酿汤圆也有的……”   书房里一片寂然,偶尔响起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傅云章轻声道,“出去。”   莲壳暗暗叹息。   ※   傅四老爷外出访友回来,牵着毛驴走进西院牲口棚,王叔接过竹丝鞭子,“官人,大房的二少爷方才打发人送来几样东西,搁在东院那边。”   “二少爷送来的?”傅四老爷立刻眉开眼笑,来不及换下脏污的油靴,径直往东院稍间的方向走去。稍间里烧了火盆,他平时算账、对账,请铺子里的掌柜们吃酒、商量事情,一般都是在这边,房里随时有两个小厮守着。   傅四老爷脱下外边穿的道袍,坐在火盆前烤火,小厮把傅云章差人送来的礼物抬到火盆前他看。   东西盛在黑漆大托盘里,一套嵌棕竹丝多宝文具匣,几块江西龙尾砚,几块墨锭,几枝湖笔。   傅四老爷搓搓手,吩咐小厮:“给启哥、泰哥和英姐送去,一人一份,告诉他们,是二少爷送的!好生爱护,别糟蹋好东西。”   小厮为难道:“官人,这文具匣怎么分?”   砚台、湖笔好说,一样几份,平分就行了。唯有文具匣只有一套,这个最精致,最大的书匣可以折叠开合,一共有三层,每一层带抽屉,还有十几只大小不一的提盒,可以用来装纸笔银泥砚台,镇纸、笔架、水盂、笔洗、铜炉、蜡斗、烛台……凡是读书人要用的东西,应有尽有。   傅四老爷大手一挥,“启哥和泰哥有文具匣,这一套给英姐。”   他暗暗道,二少爷忽然送礼给他,肯定是因为修牌坊的事。说来还是英姐提醒他,他才打定主意出面反对族长,文具匣给英姐最合适不过。   东西从稍间送出去,家里人口少,宅院小,不一会儿全家都听说了。   老太太大吴氏把傅四老爷叫到跟前,“二少爷可是举人老爷!他送来的东西,得让启哥和泰哥好好供着,就是他们用不着,沾沾才气也好。何况人家二少爷细心,送的都是学堂里能用的,更该给启哥和泰哥留着。你倒好,把文具匣给一个女伢子!英姐又不能读书进举!”她歇口气,接着说,“一个女伢子,给她首饰头面不就行了?老四,你派人去把文具匣要回来。”   傅四老爷想了想,随口胡诌,“娘,这您就不晓得了,那东西本来就是二少爷给英姐的。前几天我带英姐去祠堂,路上碰见二少爷,二少爷蛮喜欢英姐的。”   大吴氏将信将疑,二少爷在她眼里那就是下凡的文曲星,如果是二少爷指名给英姐的东西,那倒不好逼英姐让出来……   傅四老爷再接再厉,“文具匣这东西启哥和泰哥不晓得有多少,不差这一套。而且这东西只有一套,给启哥,泰哥怎么办?给泰哥,又委屈了启哥,给英姐正好,免得兄弟俩为了点身外之物起争执。”   大吴氏听了这话,才道:“那算了。”她话锋一转,“老四,我晓得你心疼英姐没了爹,事事都想着她。可你也不能太偏心,月姐、桂姐就不是傅家的女孩了,月姐才是你的女儿。”   傅四老爷收起玩笑之色,脸色微沉,淡笑一声,“又是哪个多嘴嚼舌的在您跟前嚼蛆了?”   房里陡然安静下来,丫鬟屏息凝神,悄悄退开几步。   大吴氏脸上一僵,平时她养尊处优,几个媳妇和家里的仆人对她言听计从,她能当面呵斥老三没本事,嫌媳妇们不够孝顺,但老四可是她后半辈子的指望。四儿子在外面摸爬滚打,风里来雨里去,三教九流的人都认得,好的时候他愿意和家里人嬉皮笑脸,偶尔还和小时候一样撒撒娇。发起脾气时,他一句话不说,光是往门口一站,外边的掌柜、伙计吓得屁滚尿流。   儿子不高兴,她心里也害怕。   傅四老爷沉默一瞬,笑了笑,“娘,月姐这孩子老实,她是我闺女,我给她攒嫁妆,将来给她挑个殷实人家,委屈不了她。桂姐有三哥和嫂子给她做主,我不好插手管,我就一句话,她的嫁妆也是我出,不会比月姐差。至于英姐,大哥就留下她这么一个闺女,她和大嫂孤儿寡母的,在外头吃了那么多苦,又才刚回家没几天,头一次跟着家里人一起过年,我偏心她几分又怎么了?”   大吴氏皱眉道:“那你也该有个谱,毕竟是你嫂子和你侄女,别叫人说咱们家的闲话。”   傅四老爷冷笑,“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爱说什么。我傅老四如果怕这个,当年也不敢跟着县里的人跑船。”   大吴氏无言以对,“你现在也是当父亲的人了,在外面威风八面的,娘管不了你……我也是为你着想,你不怕别人说闲话,你媳妇也不怕?你大嫂呢?就是英姐,也不一定乐意,女伢子家就该在家跟着长辈学怎么操持家务,烧火做饭,读书写字是男人们的事。”   傅四老爷双眼微眯,原来母亲的目的不是讨文具匣,而是为了这个。他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端起茶盅喝一口茶,“您晓得了?”   大吴氏跺跺脚,颤声道:“你要送英姐读书?简直是胡闹!你出去看看,县里哪家闲着没事送女伢子上学?”   作者有话要说:   程文:古代科举考试之后,录用考中者的文章为范本刊印,公开给各地士子抄录,也可以买,主考官员也得写范文给士子们当示范。简单来说就是高分范本八股文。 第16章 金银蛋饺   大吴氏气得心口疼。   丫鬟敷儿连忙几步冲上前,斟了杯八宝茶给大吴氏喝下。   “那是他们没见过世面。”傅四老爷挺直脊背,等大吴氏平静下来,缓缓道,“黄州县巴掌大一块地方,能有多少人?娘,我常去南直隶,南京、苏州府、杭州府那一带的官宦人家,小娘子从小跟着家里的长辈读书,个个能写会画,听说写出来的字比秀才们的还好。人家是大家闺秀,我们肯定比不过,学学人家的派头也不错,读点书而已,怎么就成胡闹了?”   大吴氏知道儿子主意已定,心中不满,反问他:“既这么说……你怎么不让月姐和桂姐也跟着两个哥哥一起读书?”   傅四老爷叹口气,苦笑道:“月姐性子软弱,我不会让她远嫁,免得她在外边受委屈。送她去读书,不等别人指指点点,她能先把自己吓出毛病来。桂姐那孩子主意大,不管嫁到什么人家都不会被人辖制住。桂姐会一手好绣活,缝补剪裁的事她最拿手,我听秀娘说这几天她开始跟着灶房的婆子学造汤水、蒸馒头,您自己私底下问问她,她舍得每天挤出一两个时辰读书吗?”   “英姐那孩子不一样,我看得出来,她扛得住压力。”傅四老爷站起身,笑了笑,接着说,“您不用担心,英姐像我,黄州县这地方太小,容不下她,您不用怕她败坏傅家的名声。”   傅家的女孩不认字,读书上学这条路,从来没有人走过,等在前头的必然是重重艰难险阻,傅四老爷怎么敢轻易让月姐和桂姐去冒险?   英姐不同,她是个没爹的孩子,她娘豪爽马虎,不大管她的事,她比两个姐姐自由,她能吃苦,愿意为念书放弃其他东西,这一点月姐和桂姐做不到。   女孩读书不能考科举,没法当官,读再多的书,终究还是要嫁人,要伺候丈夫一大家子……英姐明白这一点,还是愿意读书,不管将来遇到什么困难,好也罢,坏也罢,她不后悔。   傅四老爷其实也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会不会害了英姐。他是英姐的长辈,大哥不在了,英姐就是他的女儿。侄女年纪小,身为长辈,他有责任小心看顾她,帮助她,引导她一点点长大。   他的纵容,很可能影响孩子一辈子。   不过既然英姐自己喜欢,他便不再犹豫。反正有他这个叔叔在,英姐没有后顾之忧,权当读书和针线活一样,随她喜欢。   他都打算好了,傅家的闺女不愁嫁不出去,将来大不了给英姐招一个上门女婿。   大吴氏低头捋捋腕上一对玉镯子,“孙先生怎么说?”   傅家族学的老童生学问有限,而且每天要带二三十个傅家子弟,忙不过来。傅四老爷专门给儿子和侄子请了位先生领着他们温书。先生姓孙,平时住在傅家西院,上午出门闲逛,下午教导傅云启和傅云泰,逢年过节回家探望家中老母亲。往常过了年,最晚初八,孙先生就会返回黄州县。   傅四老爷笑道:“这就更不劳您操心了,我派人去孙先生家问过了,多加一份束脩,他欢喜得很。他以前在荆州府主簿家坐馆,学生就是主簿家的几位小娘子。”   除了大吴氏,傅家没人敢反驳傅四老爷的决定,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过年前事务繁多,各处交账的,置办年货的,请吃年酒的,趁着腊月宰猪杀鹅邀亲友相会的……傅四老爷、大吴氏和卢氏忙得晕头转向,脚不沾地。   傅云启和傅云泰不用上学,两个小官人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兄弟俩闲不住,今天约着去邻家打冰挂,明天穿上皮靴跑到城外渡口看大船,不到天黑不着家。   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面待客,也不用出门拜年,正好方便她抽出时间教会韩氏编网巾。   她对自己要求严格,每天早上卯时起床,先练完一套博戏,吃过早饭后铺纸磨墨,开始描红练字。中午去大吴氏房里陪老太太用饭,傅月和傅桂拉着她一起做绣活。她用打籽绣的针法绣了几个富贵长春荷包,大吴氏、傅三婶、四婶卢氏、傅月、傅桂人人有份,连小吴氏也有。   大吴氏看她的绣工不比傅桂的差,暗道可惜,明里暗里劝她谨守本分,不要误入歧途。   她只当听不懂大吴氏的暗示。   下午她接着描红,直到大吴氏院子里的丫头过来传饭时才休息。夜里她和韩氏一起编网巾,到戌时三更停笔就寝。   傅四老爷用心良苦,想找个机会让傅云启和傅云英多亲近亲近,正好孙先生还没回来,他让傅云启教傅云英描红。   傅云启心里老大不乐意。过年的时候长辈们顾不上他们,不用读书,不用背诵那些绕口的文章,他每天和堂兄弟们一起到处游荡,都快玩疯了,哪有闲情教妹妹写字?   傅云启不想教,傅云英还不想学呢!   她直接告诉傅云启,他想什么时候出去玩就可以什么时候出去玩,她会帮他瞒着傅四老爷。   傅云启没想到妹妹这么好说话,又惊又喜,转头就领着书童从角门钻出去了。   初八那天孙先生果然辞别家人返回黄州县。他知道这次多了个开蒙的女学生,已经提前预备了书本。原本他打算先从最简单的教起,两三载后,五小姐能识得一两千字,就不错了。毕竟是位娇小姐,读书只是个消遣,不必太认真。   然而等看过傅四老爷拿给他的功课后,他马上改了主意。   他再三追问傅四老爷,“五小姐此前果真未曾启蒙?”   八岁小伢子写的字,字迹稚嫩,寻常人看了可能会笑话是哪家小娃娃的拙作。但孙先生却敏锐地发现歪歪扭扭的笔画背后,分明已经有一两分风骨。   傅四老爷勉强认得几个字,但其他的就不懂了。他只知道侄女天天呆在房里用功,比她的两个哥哥刻苦多了,听孙先生如此问,料想侄女的功课肯定写得很好,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骄傲,答道:“她以前在北边的时候,跟着一位长辈囫囵学了点皮毛,略微认得些字,从腊月起启哥教她写字描红,让先生见笑了。以后还请先生好好教她。”   孙先生暗暗诧异,暂且压下疑惑,把傅云启和傅云泰叫到房里,考校他们的学问。   傅四老爷费钞请他给两个小少爷当老师,他的主要任务是把两位小少爷教导成才,五小姐只是顺带的。   一盏茶的工夫后,书房传出孙先生怒不可遏的咆哮声。   这天晚上,傅云英和韩氏去正院陪大吴氏吃饭,走过回廊的时候,听到里屋一阵啼哭声。   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都被孙先生打肿了,兄弟俩哭天抹泪,大吴氏、傅三婶、卢氏和傅月、傅桂这些人围在一旁柔声劝慰。丫头们打水给两位少爷擦洗,不小心碰到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两人痛得脸色发白,哎呦哎呦直叫唤。   大吴氏心疼道:“大过年的把两个哥儿打成这样,先生未免太狠心了!”   卢氏笑道,“娘,还不是他们俩不成器!尽晓得贪玩!我看先生这还是打轻了!”   她嘴里这么说,眉头却紧皱着。打开一只小蚌盒,拔下鬓边簪的银制挖耳簪子,挑起一小块药膏,哈几口热气呵化药膏,亲自给儿子和侄子抹药。   药膏凉凉的,刚搽的时候不觉得什么,过一会儿,红肿的掌心一阵阵麻痒刺痛,傅云启和傅云泰叫唤得更大声了。   “不许哭!”傅四老爷负手踱进里间,脸色阴沉,“一家人就盼着你们有出息,你们倒好,天天跟着一群浮浪子弟鬼混,玩得连魂都丢在外面了。还好意思哭?谁再掉眼泪,我再打他一顿!”   傅云启和傅云泰吓得一噎,哭声立马止住了。   “好了好了,谁家孩子不贪玩?月半还没过呢!”大吴氏把两个孙子拉到罗汉床上,一手搂一个,笑着低哄,“不哭了,正月里哭不吉利。今晚有金银蛋饺吃,你们不是最爱吃这个吗?一会儿多吃点。”   两位少爷偷偷看一眼坐在大圈椅上的傅四老爷,吸吸鼻子,好不委屈。   吃过晚饭,韩氏拉着傅云英回房,刚出了正院,就迫不及待问她:“大丫,孙先生以后不会也打你的手心吧?”   傅云英笑道:“娘,孙先生打九哥和十哥,是因为他对他们寄予厚望。我是女孩,孙先生不会对我太严厉。”   韩氏松口气,“要是孙先生打你,你就别念书了,啊!女伢子的手要是打坏了,你以后怎么做绣活?”   寒风瑟瑟,傅云英拢紧衣领,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   读书的机会得来不易,既然要读,就得好好读,她不会给孙先生打她的理由。   作者有话要说:   ……………………………………   学堂方面教授书本的顺序,参考《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   ……………………………………   鉴于作者是个学渣,写得不严谨,文里后面出现的制艺八股和科举方面的内容会参考历史上真正的考试原题,作话里会标明参考了明朝哪一年的乡试、会试题目。   有些年的考试题目挺奇葩的,心疼当年的考生。 第17章 上课   过完年后,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   春意渐浓,杨柳风吹化积雪,吹软虬曲的枯藤树梢,皴皮老树不知不觉间冒出尖尖嫩芽。   按着傅四老爷的吩咐,仆人在书房内添了一架杜梨木雕刻山水人物大屏风,屏风两旁挂幔帐,后设桌椅,旁边开一道小门,这是傅云英平时上课的地方。   孙先生在屏风外面检查傅云启和傅云泰功课的时候,她端坐在帐幔里头专心描红。   她没有因为先生让她从头学起而抱怨什么,虽然她早已认得几千字,但读过的书不多,靠上辈子的浅显学识或许能蒙骗先生一时,但到底不过是占了以前学过一年的便宜。一切从头开始,她得沉下心来认真投入进去,读书不可能一蹴而就,想要学有所成,最终脱颖而出,首先必须打牢基础。她不能因为自己比两个贪玩的堂哥强一点就沾沾自喜。   屏风外面,孙先生训斥两个学生一顿,罚两人抄书。   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好得差不多了,没借口推托,兄弟俩撇撇嘴,悄悄朝孙先生的背影翻白眼。   孙先生忽然转头。   霎时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傅云泰反应快,扭过脸去假装在翻阅桌案旁的一本《小学集解》,不敢和先生对视。   傅云启来不及收回脸上的憎恶表情,眨眨眼睛,试图蒙混过去,被眉头紧皱的孙先生扯出书房,提溜着耳朵揪到院子里罚站。   外面并不怎么冷,但是人来人往的,回廊里丫头、婆子时不时从他面前经过,虽然她们尽量不露出异样神色,但还是能从她们眼底看到促狭和讥笑,傅云启羞得耳垂红透,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躲起来。   尤其听到孙先生表扬五妹妹的声音从糊了一层丁香色窗纱的槅窗里飘出来,他更是无地自容,满脸惭色。   帐幔高卷,丫头把傅云英写好的功课送出去。孙先生接过,仔细看了一遍,面露赞许之色。同时惋惜,若是五小姐是位少爷,他何必发愁不能替四老爷完成望子成龙的心愿?   他走回书桌前,翻出两本手抄的书册,一本是《性理字训》,一本是《千字文》。   “从纲领开始,先读大段,然后大段分小段,小段分细段,每天通读三百遍。从明天开始,一日记诵一小段,隔一日背诵给我听。”   把两本书交给丫头,孙先生踱步至屏风前,捋一捋胡须,朗声道。   傅云英翻开书册,一目十行,《千字文》她以前背过,略读个几遍应该能重新记诵,倒是《性理字训》她没学过。   她合上书本:“学生谨记。”   孙先生教傅云启和傅云泰也是这个法子,先从背书开始,不用明白字句的意义,从头到尾背下来,背得滚瓜烂熟,不论先生从中间哪一段起头,他们必须能立刻接上下一句。如此背个几个月,先生才开始细讲段落的涵义。   本朝规定,八股文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八股文的题目全部取自其中。想要飞黄腾达,就得考科举。科举考试最重要的就是写好八股文,而想写好八股文,必须熟读四书五经。本朝规定阐释题旨只能依据程朱理学派学者的传注,写八股文,只看程颐、朱熹的解经之法,每一个字,每一句言论,牢牢遵守程朱理学的规范。   黄州县文风不盛,一般人家的子弟参加科举考试,能考中秀才就心满意足,考中举人那是祖上烧高香的功德,全家都能跟着鸡犬升天。考中举人之后,大部分人选择凑钱疏通关系觅个肥差,很少有人继续苦读,把精力投入到会试中去。   一来,江南的考生个个学富五车,届届包揽进士一大半名额,剩下的由北直隶和各地省府的学子瓜分,边缘偏僻州县的学子不管是学识还是眼界都比不过他们。每届会试,全国各地的学子齐聚京师,群英荟萃,个个出口成章,才高八斗,乃人中龙凤。跟人家比,小地方出去的举人连张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和他们竞争。二来,考进士花销太大,之后应酬来往更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寻常人家实在负担不起,也只有富庶的江南学子能够随心所欲地挥金如土。   去京师参加会试的偏僻州县学子,要么是自负才学,觉得自己八成榜上有名,不甘心就此放弃。要么就是家境富裕,不愁钱钞,想借机出去见见世面。   也就是说,考中秀才,读书的目的达到了。考上举人,完全是意外之喜。像傅云章那样年纪轻轻中举的,黄州县只有他一个,县里没有先生敢教他,也教不了他。   这种情况下,先生教授的课程基本围绕着童子试和乡试,除四书五经之外的书不教。学生们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读其他书上面,每个人的案头只有四书五经。反正只要把这些书记得熟烂,县试、府试、院试肯定能顺利通过。   《小学集解》、《幼学琼林》这之类的只是最基本的启蒙读物,课堂上主要先学《孝经》、《大学》、《中庸》,然后是《论语》、《孟子》,至于其他杂书,课堂上先生不管,学生平时可以自己阅读,有不懂的地方请教师长。熟读四书后,再开始接触《诗经》、《尚书》、《周易》、《礼记》、《左传》。   老庄之学是邪门歪道,先生不仅不教,也不许学生读,等他们把基础打坚实了,才准许他们涉猎。   族学里的老先生和孙先生的教法都是如此。不同的是族学的老先生喜欢抠字眼,字字句句都按着注解讲,不许学生有一点自己的见解。孙先生毕竟是参加过乡试的人,比老先生略开明些,不过因为他是傅四老爷请来的老师,学生如果学不好,是他的失职,因此他比族学的老先生更为严厉。   傅云英不用考科举,孙先生对她的要求和傅云启、傅云泰的不一样。   但到底哪里不一样,傅云英也说不上来。说先生不严厉吧,她哪天如果稍微马虎了一点,他立刻能从她的字迹中看出来,当天一定会多留一份功课惩罚她。说先生严厉吧,他又对她偶尔曲解古人注释的事视而不见,仿佛对她听之任之的样子。   还有一件让傅云英哭笑不得的事:在征求傅四老爷的同意后,孙先生一边让她熟读启蒙读物,同时跳过《女则》、《女训》,改而教她《九章算术》。   原来傅四老爷想要傅云英学会记账,将来好帮他料理铺子上的事。听说《九章算术》是教算法的,他强烈要求孙先生把这本书加入课程之中。   背诵是傅云英的强项,《声律启蒙》七八千字,《训蒙骈句》六千余字,她每天背诵一段,读了半个月后,基本能倒背如流。《九章算术》其实也不难,她背过《九九乘法歌诀》,学起来还算顺利,但是孙先生明明知道账房们学的算术法和学堂里研习《九章算术》完全不是一回事,为什么还听从傅四老爷的意见?   《九章算术》第一章 讲的是方田,首先从一道算术问题开始:“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   广是指田亩的宽度,从是指田亩的长度,广从相乘,得到积步数,积步数除以二百四十,就是亩数。   十五、十六相乘,积步数正好是二百四十,所以这一题的答案是一亩。   孙先生讲解完第一题,问傅云英:“听懂了吗?”   傅云英点点头。   “好,合上书册。”   孙先生道。   傅云英按他说的做了。   “今有田广二里,从三里,问为田几何?”   这一道还是《九章算术》里的原题,傅云英没有迟疑,飞快答道:“二十二顷五十亩。”   五尺为步,三百步为一里,二里就是六百步,三里是九百步,六百、九百相乘,再除以二百四十,得到二千二百五十亩,一百亩即为一顷,答案是二十二顷五十亩。   孙先生沉默片刻,扫一眼屏风外面的傅云启和傅云泰,两人竖起书本假装在背书,其实脑袋一点一点,正在打瞌睡。他摇摇头,问傅云英:“五小姐是背会的,还是自己算出来的?”   语气和平时的淡然严肃不一样,有种傅云英看不懂的庄严郑重。   她如实道:“不瞒先生,我是背会的,方田这一章的题目我已经全部熟记于心。”   孙先生难得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可有想过推算之法?”   傅云英低头想了想,立即反应过来,起身道:“学生受教。”   “你坐下。”   孙先生颔首示意她归坐,低叹一声。   其实他让傅云英学《九章算术》,本是存了为难之意,叫她知难而退。   古人云:“有教无类”,不管身份多么卑贱的人,只要他存了好学之心,就应当好好教导。先人曾对这句话做了无数注解,不论贫富、不论智愚、不论贵贱,甚至不论善恶,唯独没有人说过里面还包含有不分男女这个意思。   孙先生不是没有教导过女学生,她们中的很多人冰雪聪明,领悟力和天赋丝毫不输男子。但唯独从傅云英身上,他看到勃勃的野心和旺盛的生命力,她学习的劲头可以说是一种古怪的执拗和坚持,恍若夏日原野之上疯狂蔓生的野草,看似毫无章法,平平无奇,实则气势恢宏,一往无前。   而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前路渺茫,她就像一星如豆烛火,在风雨飘摇中执着前进。   如果傅云英只是把学识当成锦上添花的美德,那倒罢了,孙先生愿意倾囊相授,偏偏她不是。   这个世道对女子极为苛刻,有些女子不适合读书,读的书越多,她们越清醒,伴随清醒的,将是一生的痛苦愤懑。   到底是自己的学生,孙先生不忍看傅云英走上不归路,他想把她拉回正途——另辟蹊径需要承担太多世俗成见和流言蜚语,符合大部分人期望的坦途才是她该走的路。   他失败了。傅云英就像一头老黄牛,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她闻鸡起舞,朝乾夕惕,那种摒除一切杂念的专注力,每每让孙先生这个屡屡参加乡试的过来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动人心魄。   短短几个月,她就赶上傅云启和傅云泰的进度。   孙先生想到这里,猛然一个转身,走到外间,抄起戒尺,对着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桌案狠抽几下。   哐当两声尖锐的脆响,睡眼朦胧的兄弟俩不清楚状况,还以为闹地龙了,大叫一声,甩开挡脸的书册,吓得跳将起来。   书本纸张飞得到处都是,柳木凳子翻倒在地,又是一连串钝响。   孙先生面色阴沉如水。   作者有话要说:   ……………………   关于《孟子》,因为朱元璋看到其中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之类不利于老朱家统治的言论,非常生气,下令把孟子的牌位移出孔庙,让人把《孟子》里面涉及民重君轻的相关言论全部删掉。   当时的学校教的是删节版的《孟子》,而且科举考试一般不会从《孟子》里出题。   文里就不特别说这个了。   …………………………   进士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难考,古代每一届会试,进士大概两三百人,这可是全国选拔出的。学霸多如狗的江南一骑绝尘,没人赶得上,这个咱不说,在中西部的县市,一般考到举人就心满意足,能谋个小官做。这样的州县一代人中通常出两三个进士很不错了。 第18章 买书   这天傅四老爷拎着一只竹丝攒盒回家的时候,王叔告诉他,傅云启和傅云泰又挨打了。   大吴氏和卢氏心疼得不得了,抱怨说孙先生最近脾气越来越坏。   傅四老爷哈哈大笑,“该打!让他们长点记性!”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傅云启和傅云泰哭得眼睛红肿,吃晚饭的时候抽抽搭搭的。   饭桌上有一道荷叶糯米粉蒸肉,嫩白里透出一点油汪汪的嫣红,粉糯香浓,傅云泰爱吃这个,不等丫鬟伺候,抄起筷子夹了一大块肉片,不小心碰到伤口,“嘶”的一声,疼得脸都白了。   卢氏忙夺走他手里的筷子,“你可消停些罢,让阿金喂你吃饭。”   她话音刚落,阿金欸一声,半蹲在傅云泰身后,拈起瓢羹,作势要喂他。   傅云泰往傅云启的方向望去,傅云启手上包了层纱布,眼泪汪汪,断断续续抽噎着,但他没有叫丫鬟伺候,眉头虽然皱得紧紧的,却忍着疼自己夹菜。   大吴氏和傅四老爷时不时扫他一眼,目光中带着赞许。   傅云泰冷哼一声,推开阿金,“我自己吃!”   傅云启心里苦。   自从五妹妹和他们一起跟着孙先生读书以后,孙先生横看他们不顺眼,竖看他们还是不顺眼,这几个月他们挨骂的次数比以前一年的还多。   他偷偷瞪一眼傅云英,鼻尖发酸,五妹妹就是他的克星!她回来就是给他添不痛快的!   傅云英察觉到傅云启的注视,眼帘微抬,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忽然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吧嗒一声,筷子从指间跌落,傅云启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扭过头去和旁边的丫头说话。   傅云英莞尔。   饭后,傅四老爷让婆子把他带回来的攒盒取出来,打开槅屉,“今天去知县家吃酒,知县大人送了一盒滴酥鲍螺,他家的丫头是苏州府人,手恁的精巧,会汤水,还会拣这个。你们姐妹几个拿去分了罢。”   说完,脸色一沉,扭过脸去对傅云启和傅云泰道,“你们就没有了。”   兄弟俩又羞又窘,推说明天要早起去学堂上学,怕睡晚了误了时辰,逃之夭夭。   傅月是大姐,接过攒盒,里头拢共有十八枚鲍螺。她先平均分成三份,然后从自己那份里分出三枚给傅云英,“英姐没吃过这个,我的给你一半。”   傅桂立即道:“我的都给英姐吧,我不吃。”   傅云英挑挑眉,连这个都要争么?她谢过两位姐姐,只拿了自己那份,“我不爱吃甜,姐姐们留着自己吃吧。”   傅月性子柔顺老实,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闻言噢一声,果真把自己那三枚收回去。   傅桂拉着傅云英的手,笑意盈盈:“我以前说过要是再有滴酥鲍螺的话都留给你吃,说话要算数,别和我客气。现在天气不热,可以搁好几天,你拿去慢慢吃,让伯娘也尝尝。”   不等傅云英再推辞,她直接示意丫鬟菖蒲把鲍螺塞到芳岁手里。   一旁的卢氏恨铁不成钢,气得牙痒痒。有时候连她也怀疑傅月和傅桂是不是抱错了,她和相公都不是蠢人,怎么傅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她满腹心事,夜里问傅四老爷,“桐哥儿那事到底说准了没有?”   傅四老爷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嗐一声,道:“你别想着桐哥了,就算三老爷看不中桐哥,咱们月姐也捞不着。今天我听知县老爷说,苏娘子推了知县家舅爷的提亲,知县娘子不服气,找苏娘子说理,苏娘子只好和她说了实话——陈老太太想把傅容说给桐哥。月姐的事我另有打算,桐哥学问好,不一定适合月姐。”   一个傅媛就够让卢氏头疼了,又来一个傅容,她气恼道:“傅容是老太太抱过来养大的闺女,其实不算我们傅家的女孩子……”   傅四老爷嗤笑,“只要她姓傅,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区别?你别忘了,她哥哥可是二少爷呐!”   傅媛是族长三老爷的女儿,生得标致,家里有钞,对苏桐有恩。傅容是二少爷傅云章的妹妹,有个才华出众的举人哥哥,陈老太太又疼她,嫁妆丰厚。   不管是傅媛还是傅容,傅月都比不过。   卢氏翻来覆去睡不着,烦躁道:“算了算了,就当桐哥和月姐没缘分罢!”   暮春初夏时节,桃李盛放,院子里的枣树蓄满生机,黑漆漆的枝干间慢慢罩下一片粉嫩的新绿。   朝阳刺破浓雾,青石板地上泛着粼粼金光,巷子里鸡鸣狗吠。卖豆腐的老汉推着独轮车慢腾腾驶过,车轮轱辘轱辘轧过坑洼不平的地面,悠远的铃声叫起沉睡的人们,各家各户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声。老仆趿拉着鞋子打开后门,站在石阶上和老汉讨价还价。   孩子们的哭声,妇人的责骂声,刺啦啦菜蔬翻入油锅的声音……如往常一样热闹喧哗,男人们在街口寒暄问好,一边吃着热腾腾的馒头、盐煎面,油条大饼,一边议论县里的几桩新闻,相约去河边等渡船。妇人们端着木盆去河边浣衣,一路说说笑笑。偶尔有哪家小媳妇放肆地大笑几声,引得其他妇人追着她打骂。笑闹声回荡在巷子里,久久盘旋。   傅云英伴随着清脆的鸟叫声起床,站在房廊下漱口洗脸。雾气还没散,清晨的时候凉意逼人,牙粉里掺了清凉的薄荷,她冷得直打哆嗦。   丫头芳岁捧着晒干划开的葫芦水瓢站在一边服侍,她起来得早,还没来得及梳头发,打个哈欠,眼角溢出泪花,不解道:“月姐和桂姐都还没起呢,小姐你怎么天天都起这么早?”   傅云英洗完脸,对着铜镜抹一层润面的珍珠粉,笑而不语。   她不敢松懈,人一旦放低对自己的要求,以后势必会找出更多借口为自己开脱。她没有二少爷那样的天赋,只能靠勤能补拙、笨鸟先飞来弥补不足。   等傅云启和傅云泰披头散发,一人抓着一只酸腌菜鲜肉馒头急匆匆出门的时候,她已经站在枣树下读了半个时辰的《孔子家语》。   吃过早饭,韩氏坐在窗下编网巾。傅云英回到书房练字,她和卢氏打过招呼后,把厢房打通改建成书房,丫鬟们知道她和少爷们一样念书认字,最忌吵闹,平日走过房檐下时蹑手蹑脚的,生怕吵着她。   她刚抄完一段书,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傅四老爷掀开布帘走进书房,带笑道:“英姐,在用功啊?”   傅云英放下笔起身相迎,挽袖斟了杯茶送到傅四老爷手上,“四叔来了。”   “这个月卖网巾的钱,你算算,记在账本上。”   傅四老爷坐在月牙桌前,喝口茶,指指他带来的一块粗布褡裢,吩咐道。   傅云英答应一声,走到屏风后面,垫起脚打开箱笼中间一层榆木柜子的抽屉,取出账本。丫鬟帮她准备好笔墨和算盘,倒出褡裢里的几串大钱,摆在书桌上。她数清赚了多少钱,然后抽出一张竹纸打草稿,把这一个月买麻线、绢布的支出和每一笔入账一笔一笔记下来。   网巾士庶男子都戴,卖是好卖的,但价格不高,贵人们的网巾用金、玉、宝石做圈子,用上好的丝帛做边,那样的网巾一顶十两银子也卖得,寻常百姓戴的网巾没那么讲究,一顶只要几分银子。   利润少,但是比做荷包划算,傅四老爷出面交给巾帽店寄卖,那边给的价格公道,韩氏靠这个每个月能攒个两三钱。如果继续做下去,一年之后她说不定可以赚二两银子。   傅云英记好账,手指拨弄算珠,仔细重算三遍后,重新找一张干净的纸誊抄下来,交给傅四老爷过目。从她上学开始,傅四老爷见缝插针,见面就撺掇她学算账。技多不压身,加上傅四老爷对她和韩氏颇为照顾,她没有犹豫,答应下来。傅四老爷让她先拿韩氏卖网巾的生意练手。   傅四老爷认得的字不多,账目还是看得懂的,仔细看完后,欣慰地点点头,道:“去换衣裳,今天日头暖和,你婶子带你们姐妹几个去银器铺打首饰。”   傅月到说亲的年纪了,本地规矩,定亲之前家婆要亲自上门相看儿媳,卢氏早就说过要给女儿打几套好头面首饰。   傅云英回房和韩氏说一声,打散头发,重新梳髻,双髻缠绒绳,斜戴一朵茉莉通草花,换了件海棠色满地娇织绣纹琵琶袖春罗薄夹袄,底下系湖色印花棉褶裙。海棠红色若盛开的海棠花,是一种非常妩媚娇艳的颜色,芳岁觉得自家小姐平时太素净,特意找出这件鲜亮的衣裳给她穿,结果发现明丽鲜妍衬托之下,英姐仿佛更清冷了。   衣食无忧,每天坚持锻炼,几个月娇养下来,傅云英长高了不少,衣袖、裙子不用再收起来,袖口甚至有点紧。芳岁怕她冷,劝她加了件湖绿色折枝花卉比甲。   到了大吴氏院子里,卢氏、傅月和傅桂也都打扮好过来相辞。   银器铺不远,其实可以直接走过去,但卢氏是内宅妇人,出门不像傅四老爷那样随便。王叔套好车在外头等着,她们坐车绕了一段远路过桥,卢氏掀开车帘,指着河上的渡船问王婶子,“不是说要修桥吗?怎么没动静?”   王婶子拍一下大腿道:“您不晓得,大房陈老太太天天在家闹腾,二少爷不好和老太太犟嘴,前不久坐船去武昌府会友,修桥的事就耽搁下来了。”   “还是为修牌坊的事?”卢氏问道。   “可不就是嘛!修不成牌坊,老太太把气都撒在二少爷身上。二少爷为这事挨了几回打,脸都打破相了,族学里的老先生看老太太闹得太不像样,把二少爷劝走啦。”   傅月、傅桂和傅云英坐在一旁,默默听两人八卦大房的事。傅桂忽然扯扯傅云英的衣袖,“英姐,你见过二少爷吗?”   傅云英想起那个在雪中静立的孤高身影,天地间只剩下漫天的白和寂冷的黑,傅云章独立其中,像一株灿然开放的红梅,浓烈而冷艳。   “见过。”她点点头。   傅桂又问:“那二少爷的妹妹容姐呢?”她压低声音和傅云英耳语,“你觉得是她标致,还是月姐更标致?”   傅云英微微蹙眉,眼神在傅桂脸上停留几息,移开目光。   傅桂眼珠骨碌碌转一圈,轻笑道:“我觉得月姐比容姐好看。”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傅四老爷提前和银器铺打过招呼,马车停在银器铺前,掌柜亲自出门迎卢氏进店。今天的主角是傅月,店里的伙计忙上忙下,围着卢氏和傅月奉承,把卢氏哄得眉开眼笑。   首饰脂粉之类的东西对小娘子们永远有无穷的吸引力,傅月和傅桂鲜少出门,看什么都喜欢,光是样式单调的各种银镯子,反复挑了几十副,都没挑到中意的。   傅云英在旁边陪了一会儿,趁卢氏高兴的时候,上前道:“婶婶,隔壁就是书肆,我想起先生交待我买几本书,过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   如果提出要求的是皮小子傅云启或者傅云泰,卢氏绝对不答应,但傅云英她绝对放心,这个侄女像个小大人一样,从来不淘气,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钱交给王婶子,让王婶子陪她一起去书肆,笑着道:“买了书就回来,别走远了。钱在你王婶子身上,想买什么就买。”又叮嘱王婶子道,“叫你男人跟着,钱不够了打发人过来取。”   丫鬟芳岁、王婶子和王叔跟着傅云英踏进隔壁书肆。   里头静悄悄的,空气里满溢着一种说不清是好闻还是难闻的墨臭味。书肆门面两间,一间摆满各种架子,架子上累累的书册,一间是雅间,里边七八张条桌,十几条凳子,几个头顶儒巾、穿长袍的男人坐在条桌前抄写什么。那是县里的书生,有的买不起书本,只能每天费一两个钱租老板的地方和书本誊抄一份书自己用,有的靠替老板抄书赚点钞贴补家用。   王婶子啊了一声,指着其中一个少年道:“那不是苏少爷吗?”   傅云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个穿月白袍子的少年,五官清秀,坐姿端正。外面日光晴好,书肆里却冷飕飕的,他穿得单薄,不知是冷的,还是保持抄写的姿势太久,突出的指节仿佛泛着淡淡的青色。   她转身去书架找自己想买的书。店里的货架太高,她垫脚也够不着,先看完能够得着的,然后让王婶子把她抱起来继续找。   书肆卖得最好的是各种和童子试、乡试相关的书目,再就是行卷、行书,其次佛经,话本小说也有,不过不多,黄州县的话本都是武昌府那边淘汰的旧书。   店老板跟着傅云英一起找,最后擦把汗道:“小店没有小娘子家中哥哥想要的书,你们只能去武昌府买。”   傅云英有些失望,随手拿起一本书,示意王婶子付账,道:“劳烦您了。”   这时,身后响起一道清朗柔亮的声音,玉石铮铮,“要找什么书?”   作者有话要说:   《孔子家语》:记载孔子生平和思想的书,历史上普遍认为这本书是伪书,也有人持反对意见,不管怎么说,这本书还是流传甚广。   行卷:举人的范文。 第19章 激动的四叔   “二少爷!”   看到来人,王叔和王婶子连声调都变了,搓搓手,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调向他问好。   傅云章朝二人微微颔首。他刚从渡口过来,头戴笠帽,穿一件圆领暗纹大袖宁绸青袍,腰系丝绦,脚踏皂靴,虽风尘仆仆,但眸光清亮,气度不凡。   店老板立刻堆起一脸笑,激动得语无伦次:“二爷莅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傅云章客气地笑笑,目光仍然停留在傅云英脸上。   众人跟着他的目光望过来,连大街上的行人也挤进来围观举人老爷,傅云英只好道:“二哥,我想找一本商浚的《水陆路程》,壮游子的也成。”   时下江南商贸发达,南方的盐商富得流油,苏州、扬州一带的城镇,小小一座市镇,就住着几十户巨富之家。朝中许多大臣赞同“农商互利”之说,商人的地位大大提高,很多科举失意的文人一再落第,愤懑之下干脆弃儒从商。   这些儒商识文断字,懂世情民生,出于惠及他人的理念或者青史留名的目的,以自己的经验和见闻编纂书目,刊印了一批专门性的商业用书。书中分别记述国内水陆路程、商业条规、各地物价、商品生产、流通、市场、经营方法,尤其关于南北水陆交通和沿途的驿站码头介绍得尤为详细。   傅四老爷出门在外的时候,每到一座陌生的市镇,通常选择雇佣当地人当向导。这些向导有的憨厚老实,有的狡诈阴险,饶是傅四老爷在外奔走多年,有时候也会阴沟里翻船,被人带到陷阱里骗走财物。   傅云英想给他买一本《水陆路程》,他不认字,她可以读给他听。下一次他要去哪里做生意之前,找到书中的记载,不仅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旅途波折,俭省些费用,按着书中的提示多带些当地短缺的货物南下还能多赚些钱钞,同时提防各种蒙骗外地客商的小骗局。   一举多得。   上学的开销不低,不提给孙先生的束脩,光是买笔买纸的费用普通人家就难以承担。钱是福四叔出的,如果没有他,傅云英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接触到书本。傅云启和傅云泰以后可以用科举考试中取得的功名回报福四叔的付出,她无法参加考试,那就另辟蹊径,从其他方面向傅家人证明她读书不是浪费钱钞。   傅云章听了她的话,嗯一声,问:“给四叔买的?”   不愧是少年举人,反应真快,傅云英点点头。   “我书房里有这本书,回头打发人去我那里取。”   傅云章说完,又问,“一个人出来的?”   王叔嘿然道:“五小姐跟着太太出来的,太太在隔壁银器铺看首饰。”   傅云章没说什么,向店老板点头致意,抬脚走了。   围观的人慢慢散去。   里间抄书的书生们议论纷纷。一个方脸大耳青年撞撞苏桐的胳膊,“诶,你看傅家二少爷,真是气派!你不是他们家的人嘛,能不能帮愚兄引见一下?”   突如其来的动作导致写好的字被墨水沾污,苏桐的眉头微微蹙起。   青年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帮你重抄一张?”   苏桐抬起头,俊秀的面孔浮起一丝笑容,温和道:“无妨,是我自己不当心。”他揉揉酸痛的手腕,“我和二少爷不熟,你也晓得的,我寄人篱下……”   青年心中有愧,拍拍他的肩膀,“是我莽撞了,你有你的难处。听说你这次要下场,功课要紧,我还是不打搅你用功了。”   苏桐微微一笑。   傅云英回到银器铺,卢氏非要给她打一副银项圈,又捋她的衣袖,露出她腕上那对金镯子,给店里的伙计看,道,“这对镯子我放了好几年,颜色暗了,你们给炸一炸,再压扁一点。”   傅云英再三推辞,卢氏拉着她不放,硬逼她挑了一副寿桃纹的银项圈。   伙计们自然又是一通奉承巴结,夸卢氏慷慨大度疼侄女,夸傅四老爷能干精明,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   卢氏双眼微眯,笑得矜持。   傅云英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冷哼了一声,余光看过去,傅桂正低头掩上她的袖子。   不用问,刚才卢氏肯定也刻意把傅桂手上戴的镯子给伙计看,并且特意点明是她送的。   卢氏为人严厉,有点喜欢斤斤计较,但面上从不表现出来,真大方的时候出手阔绰,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就是太喜欢炫耀了。   傅桂心思重,性情敏感。小姑娘正是要强的年纪,卢氏关顾着显摆自己和傅四老爷的善心,完全不顾及她的自尊,每每家中来客,总爱把傅三叔和傅三婶靠傅四老爷养活的事挂在嘴边。有几次来访的人是傅桂的闺中密友,卢氏照旧当着她们的面历数傅四老爷为傅三叔花了多少银子,傅桂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气得脸色铁青,差点当场哭出来,卢氏竟一点也没察觉。   再加上傅云泰这么个刁蛮霸道的小少爷时不时跳出来奚落傅桂,施与的恩情里掺杂进屈辱和负担,傅桂感激傅四老爷,厌恶卢氏和傅云泰,可卢氏平时待她还真不坏,她的吃穿用度,和傅月一样,她要是真的恨卢氏,未免太忘恩负义……   傅云英冷眼旁观,长久下来,傅桂可能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对卢氏,以至于她和傅月的关系时好时坏,一时冷一时热的。   傅四老爷时常出远门,家里是卢氏管家,丫头、婆子们天天捧着,婆母不管事,卢氏难免自矜,最受不了别人指出她的错处。   傅云英垂眸拢好衣袖,这事还得让傅月开口才行,卢氏易怒,也只有自己的女儿劝她,她才能心平气和地听进去一两句。   回到傅家,王叔立刻去东院稍间和傅四老爷说了买书时碰到二少爷的事。   “二少爷说让五小姐打发人去他那里找那本叫什么五六的书。”   “什么书,五六?”   傅四老爷一头雾水,不过这不耽误他露出一脸笑容,“二少爷的书可不能含糊,哪能让人代拿呢!我这就带英姐过去一趟,顺便谢谢二少爷。”   王叔忙道:“官人,二少爷刚从武昌府回来,衣裳都没换呢!这会儿想必刚到家。”   “刚到家?那倒是巧了……”   傅四老爷压抑住激动和狂喜,滋溜溜原地转了个圈,“对,二少爷刚回来,咱们不好上门叨扰,明天去。”他一迭声唤小厮,“告诉英姐,明天我带她去拜见二少爷。”   小厮跑到垂花门外传话给婆子,不停催促,“官人等着回话呢,别忘了!”   婆子应声,进院子把傅四老爷的话转述给傅云英听。   傅云英一时有些无语。   小时候家里穷苦,没法读书上学,这是傅四老爷心头一大憾事,因而他格外看重读书人,对二少爷傅云章有一种盲目狂热的崇拜。拿本书而已,差遣个随从就行了,他非要亲自去,就好像离傅云章近一点能吸几口仙气延年益寿似的。   “回去告诉四叔,我晓得了,明天吃过早饭在正院等他。”   韩氏听说傅云英要去大房拜访傅云章,脸色立刻变了,停下编网巾的动作,“见不见陈老太太?”   傅云英道:“只是见二哥,找他借本书。”   韩氏吁口气,箍紧指头上戴的顶针戒指,说:“那个老太太不好相与,你要是见着她一定得客客气气的,一句话都不要多说,晓得不?”   难得看没心没肺的韩氏这么怕一个人,傅云英爬到罗汉床上,喝口茶,笑问:“娘见过陈老太太?”   韩氏啧啧道:“正月看戏的时候远远看到一眼,那个气派,比千户家的太太还讲究!娘不是吓唬你,连你四叔也怕陈老太太。”她眼睛骨碌碌一转,看看左右没有外人,接着说,“我听你三婶说,傅老太爷病死的时候,族里的人商量着过继一个儿子到老太爷名下,好占他们家的家产,陈老太太挺着大肚子冲到祠堂里大哭大闹,要一头撞死,把族长的脸抓得血淋淋的,族里的人不敢真逼死她,她才能把宅子保住,不过乡下的田啊、庄子啊、船啊什么的还是被别人分走了。直到二少爷考秀才的时候考了个第一名,才把那些东西收回来。”   傅云英怔了怔,思绪不由飘远。   宗族欺辱孤儿寡母的事屡见不鲜。当年崔家落败之后,崔南轩的母亲之所以带着儿女远走他乡,也是被族人欺凌所致。魏家祖籍江陵府,乡下还有几户远亲,刚回到黄州县时,她暗地里打听过家乡的魏氏族人。没了魏选廉,魏家老宅的族人失去靠山,整天担惊受怕,后来连家业也不要,全都逃往外地去了。   她出神了片刻,帮韩氏整理铜线,道:“族里的人欺负老太太,老太太可怜。”   “确实可怜,没了男人,什么指望都没了,亲戚帮不上忙,还跑来争家产……”韩氏说到这里,翻了个大白眼,她最恨欺负寡妇的人。她想起在甘州的往事,生了会闷气,撇撇嘴,压低声音接着道,“陈老太太可不是好欺负的,二少爷中举之后,她和知县老爷认了干亲,知县娘子得管她叫大姐。县里没人敢得罪老太太,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当年得罪她的那些人后来全被抓到边远地方服役,屯种、煎盐、打铁、修路,干的全是苦活。前年那个什么崔大人免了老百姓的劳役,不用干苦工了,家里派人去接,一个都没活下来!”   傅云英闭一闭眼睛,想起魏家的惨状,瑟缩了一下。   韩氏以为她害怕,放开笸箩搂搂她,“别怕,你记得离陈老太太远一点就行了。她要是欺负你,你别忍着,娘去找她说理!”   傅云英沉默许久,轻声问:“二少爷都不管的么?”   陈老太太想要出口气,这没什么,可她的手段太激烈了。傅云章要读书进举,就不能有污点,这种事一旦被人检举,他一辈子的前途就完了,哪怕他真的是文曲星降世,也没法做官。   “二少爷那时候去长沙府了,不在县里。”韩氏道,“再说了,抓人的是官府,二少爷他在也拦不住。哎,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斗不过官老爷的。所以你四叔才盼着启哥和泰哥读书上进,只有当了官,才能挺直腰杆!”   她摸摸傅云英的脑袋,“可惜大丫你不是男娃,你要是个男孩子,娘攒钱供你读书,你也能和戏文里的状元那样,给娘挣一个诰命回来。”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次日一早,傅云英仍旧卯时起床,芳岁打水服侍她洗脸。   傅四老爷房里的阿金站在院门外边垫脚往里张望,看傅云英梳洗好了,连忙转身回去叫傅四老爷起来——四老爷喜欢睡懒觉,惦记着今天要去见傅云章,特意提醒丫鬟记得催他起身。   傅云英不慌不忙,读半个时辰的书,和韩氏一起吃早饭,然后去正院大吴氏的院子问安。   傅四老爷早在房廊外边等着了,看她请过安出来,立马上前牵起她的手,拎拐棍一样拉着她一路疾走,“快走快走,二少爷还没出门。”   傅云英暗暗失笑,气定神闲。傅四老爷则神色紧张,时不时低头抚平衣袍的皱褶。   这让跟在叔侄俩身后的王叔产生一种错觉:怎么觉得五小姐才是长辈?而四老爷,怎么看怎么像头一次被长辈带着去见婆家姑嫂的小娘子…… 第20章 借书   到了大房的宅院门前,仆人进去传话,不一会儿,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厮迎了出来,满脸带笑:“四老爷,五小姐,这边请。”   进大门,过正院,向南三间大厅是正堂,傅云章的外书房在西边。从角门进去,过抄手游廊,一路上静悄悄的,甚少看到丫鬟婆子的身影,白墙黑瓦,曲径幽深,斑斑翠竹,浓荫蔽日。   正是梅子肥嫩,蝶乱蜂忙的初夏时节,傅云英住的院子虽然只栽了一棵皴皮枣树,也是花光烂漫,芳草盈阶,大房的宅子里却鲜少看到花木的影子,除了一片片随风沙沙作响的幽篁,便只有一块块形态各异的山石。   “那几块是灵璧石,墙角的是太湖石。”   傅四老爷拉紧傅云英的手,看她面带疑惑,指着院子里的石头小声道,“二少爷喜欢石头,这些石头是从南边运来的,南直隶的、浙江的都有。”   太湖石和灵璧石都属于天下四大名石,傅云英当然认得,她奇怪的是大房的花园实在太素净单调了。   这时,耳畔传来一阵叮咚琴声,她侧耳细听,微风起伏,琴声似有若无。往前走了几步,绕过芭蕉丛掩映下的月洞门,一泓波光粼粼的空蒙水色逼入眼帘,池水折射出一道道金光,小池周围没有栽种花草,唯有漆黑的灵璧石伫立其中。一道回廊枕池而建,内有平屋五间,庭阶布满青苔,黑漆曲栏环绕,无匾无联。   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山水画,甚是冷清寥落。   小厮在一座凌空架起来的竹桥前停下来,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恕小的失礼,二少爷在书房里头。”   傅四老爷含笑谢过他,拉着傅云英踏上竹桥,走进回廊。   书房南窗面向池子,几扇槅扇全被取下来了,屋子里十分明亮。柔和的日光透过竹林漫进回廊里,罩下一块块朦胧的斑影,二少爷傅云章背对着门口,坐在琴桌前抚琴。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依然可以窥见他为常人所望尘莫及的出众风姿。   傅四老爷生怕扰着他,深吸一口气后,屏住呼吸。   “铮”的一声,琴声停了下来,傅云章起身迎出来:“四叔来了。”态度自然,没有故作客气,目光在傅云英脸上停留几息,“你随我来。”   傅云英抬头看傅四老爷,傅四老爷笑眯眯推她,“二少爷叫你,快去呀!”   傅云章领着傅云英进了书房。   这会儿光线正充足,可以清晰看见空气里有细微的金色粉尘浮动。窗前花几上一只甜白釉细颈瓶,瓷色甜润洁白,如洋糖色泽,价值不菲,瓶中供的却是一捧平平无奇的山野花。香几上一对岁寒三友灯式铜香炉,扭得细如须发的铜丝中逸出袅袅青烟。四面都是樟木书架,书架上累累的藏书,不知是因为太多了放不下,还是时常有人翻动的原因,很多书册胡乱码放成一堆,有些打开倒扣在书架上,显得很凌乱。   这和傅云章给人的印象不同。傅云英还以为他的书房和他一样,清清静静,有条有理,每一本书,每一张纸都崭新洁净,散发出淡淡墨香。   香还是香的,但完全和整洁沾不上边。   傅云章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书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指指墙角的书架,手指修长,“我这里有程春宇的《士商类要》,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壮游子的《水陆路程》,还有李晋德的《新刻客商一览醒迷天下水陆路程》,你先挑一本,看完之后再来换另外一本。”   这是打算每一本都借给她,但是每次只准她借一本?   傅云英不明白傅云章为什么不干脆一次性把书都借给她,可能这些书是他费了很多功夫从其他地方捣腾来的,怕她年纪小不珍惜把书损毁了?   她点点头,走到书架前,仰望高高的书架,踮起脚试了试,只能够到最下面一层。   最下面一层是手抄的程文墨卷,她要找的书显然在上面。   她回头看向门口,傅云章不知何时出去了,正站在房廊前和傅四老爷说话,侧脸沐浴在透过竹帘筛进廊里的阳光里,更显眉目深刻,丰神俊朗。   书房这边没有丫头、小厮伺候,傅云英想了想,挽起袖子,把花几前的方凳子抬到书架前,然后爬到凳子上去。   她踩在凳子上,手指快速划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很快找到《一统路程图记》。这本书详细记载了一百四十多条路线,各省道路的起点、终点、转道、 分合、行程、里途、水马驿站全部记录其中,书上的路程图和各地货物行情基本上根据作者黄汴自己二十多年的亲身经历编纂而成。傅四老爷马上就要去南直隶贩货,她可以先从这一本《一统路程图记》开始,这样能赶在四叔出发前为他画一张沿途重要的水马驿站图。   她跳下方凳,把凳子抬回原处,抽出袖子里的丝帕,擦干净凳子和书架,确保自己没有弄乱傅云章的书房,走到门前,“二哥,我挑好了。”   傅云章低头看着她,“挑了哪一本?”   傅云英道:“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我听孙先生说这本书写得很详细。”   傅云章点点头,眸光低垂:“你若来问我,我也会让你先挑这本。”   傅四老爷听不懂他们在说哪本书,但是敏锐地察觉到傅云章好像对自家侄女很和气,目光闪了闪,插话进来道:“云章,孙先生说英姐的字写得好,比启哥和泰哥的都要好,家里没人懂这个……你是举人,懂得的肯定比孙先生的多,哪天你有空,我把英姐写的字拿来,你帮着看看?”   他顿了顿,长叹一口气,“可惜你伯父死得早,要是他晓得英姐这么有出息,做梦都能笑醒。”   傅云章眼帘微抬,温和道:“不瞒四叔,我的字写得不如孙兄,既是他夸过的,想必不错。”他垂目看着傅云英,“正巧我今天闲着无事,英姐,你先默一篇‘上大人,孔乙己’。”   傅四老爷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迭声催促侄女,“英姐,快去快去,二少爷这是要指点你写字!”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无奸不商,四叔果然是个合格的商人。难怪他死皮赖脸非要跟过来,原来道谢是假,找机会接近傅云章才是真,看他这招打蛇随棍上用得多熟练!   她把《一统路程图记》递给奸计得逞而眉开眼笑的傅四老爷手里,退回书房。傅云章霁月清风,又是高高在上的举人,自然不会帮她铺纸磨墨,至于傅四老爷,光顾着对着傅云章傻笑了,更不会想到这里。她向傅云章道,“二哥,借你的笔一用。”   傅云章一愣,嘴角轻扯,“倒是我忘了。”他走到书桌前,拈起一枝竹管笔,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英姐,过来。”   傅云英应声走过去。傅云章的书桌对她来说太高了,她垫脚把桌上的纸和砚台、笔架拿下来,铺在凳子上放好,镇纸压在一边,徐徐吐出一口气,酝酿片刻后,悬腕提笔。   傅云章让她写的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   一共只有二十四个字。这二十四个字笔画简单,每个幼童最开始习字时基本从这一句学起。   上辈子傅云英开始习字时,每天描红都是这句话,描到后来,她闭着眼睛也能把这二十四个字一笔不错地写在一张纸上。魏选廉看她不耐烦,笑着敲她的额头,告诉她这二十四个字虽然简单,但蕴含了汉字的基本笔法,反复练习这些字,方能打好基础,熟练掌握汉字的结构,运笔的时候才能一气呵成,有筋有骨。   每一个字她写得一丝不苟,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运笔的流畅。   她没想着要隐藏自己,既然特立独行,那就注定与众不同,何必藏藏掖掖,多此一举。   傅云章站在她身后看她握笔的姿势和每一个笔画的落笔,一开始看她提笔时,他面带微笑,等她写完“孔乙己”几个字后,他眉头微微蹙起,神色越来越严肃。   她的字清秀婉丽,到底年纪小,腕力不足,还稍显稚嫩。但她写字时的姿态却锋芒毕露,那种潇洒自如、舍我其谁的自信和从容,竟让他跃跃欲试,也想挥毫泼墨,和她好好比试一番。   傅云章嘴角轻抿,目光慢慢挪到傅云英脸上。   她神情专注,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写字的时候,嘴角始终噙着一丝笑。   他出神片刻,不知为什么,也跟着笑了。   一旁的傅四老爷看不懂傅云英的字写得到底是好是坏,紧张得大气不敢出,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读书的女孩子可能会招致别人异样的眼光,但是举人老爷亲自教出来的女学生就不一样了,而且这个女学生还是举人老爷的堂妹!如果二少爷肯收英姐当学生……或者只是指点英姐几句,有这个名分在,英姐以后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如此一来,傅四老爷才敢真正放手让英姐继续跟着孙先生读书。   他悄悄握紧拳头,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一定得把二少爷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几本书都是明朝中晚期到末期出版的商书,专门介绍各地路程,物价,商业活动,有的还会讲经商之道、商业道德,传授经商的经验。简单来说就是商人们的行商指南书。 第21章 拜师   傅云英最终没能从傅云章那里借走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   傅云章要求她每天到他的书房抄半个时辰的书,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借她下一本书。   傅四老爷喜滋滋替傅云英答应下来,眼珠一转,试探着道,“这么说,云章你就是英姐的老师了,人家师傅教学徒手艺都有拜师仪式……”   说到一半,他故意压低声音,露出迟疑忐忑之色。   傅云章善解人意,没让他为难,道:“无妨,英姐,你去斟一盏茶。”   傅云英一愣,她还没开口呢,怎么就拜师了?而且傅云章不是说他的字写得不好吗?那他还误人子弟?   傅四老爷看她发愣,使劲推她,“这孩子一定是欢喜傻了,英姐,茶壶在外面月牙桌上,快去。”   傅云英暗叹一口气,走到外间,月牙桌上一套梅兰竹菊细瓷茶钟。她垫脚够到茶壶,倒了杯热茶,走到傅云章身边,高高举起茶盘,“二哥,吃茶。”   傅云章垂目看她,一言不发。   她手举茶盘,面色平静,站得笔直。   傅四老爷屏息凝神,一颗心提了起来。   书房里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傅云英一动不动,稳如庭外静静矗立在日光下的灵璧石。   傅四老爷擦了好几回汗,傅云章这才慢条斯理地把整只茶盘接过去,搁在条桌上,端起茶钟,浅啜一口,“明日巳时正过来,可能做到?”   傅云英点点头。   傅四老爷心花怒放,眉飞色舞,回到家里,茶也不吃,帽子也不摘,先径直去大吴氏的正院显摆,“娘,二少爷答应收英姐当学生了!”   一片寂静,屋子里的女眷们呆若木鸡。好半天后,还是卢氏最先反应过来,“果真?”   “这岂能有假?”   傅四老爷摘下六合帽,对着自己扇风,“从明天开始,英姐上午去二少爷那里上课,下午还是孙先生教她。”   大吴氏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盯着傅云英看了许久,皱纹舒展,笑眯眯道:“英姐,你过来,到奶奶这儿来。”   傅云英走到大吴氏跟前,挨着大吴氏吃果子的傅桂和傅月让开地方,拉她上罗汉床。   大吴氏捧起她的脸,头一次仔细地打量她,亲热地摩挲几下,“二少爷是我们傅家的贵人,难得他喜欢你,你要好好听话,不能惹二少爷生气。回头泰哥和启哥有什么问题想要请教二少爷,你帮他们说说好话,要论写文章的本事,这黄州县还是二少爷的功名最高,学问最好。以后泰哥和启哥出息了,你们姐妹几个才能挺直腰杆。”   “娘说得对,也是我们英姐有福气,竟和二少爷投缘……”卢氏拉起傅云英的手,笑道,“英姐好像长高了,得重新裁几件新裙子,这袖子紧巴巴的。”   大吴氏道:“你看着办,大房的容姐有什么,英姐也不能少了,免得人家看轻我们。”   屋子里的丫头、婆子见大吴氏和卢氏高兴,在一旁跟着起哄,裁衣裳、打首饰、装点书房……讨论着讨论着,忽然说起傅容和苏桐的亲事。   “庚帖已经换了。”   傅四老爷喝口茶,缓缓道,“不过容姐和苏桐年纪不大,这事暂时只有咱们家里人晓得。前几天傅三老爷带着苏桐去县礼房报名,找了五个秀才为他作保。这是他头一次下场考试,若能顺利通过四场县考,就能继续参加府试,府试也通过的话,最后的院试基本没什么问题。陈老太太说等苏桐考取功名,就对外宣布亲事。”   虽然知道以傅月的条件,难以和傅媛或者傅容竞争,但卢氏心底还是存了一点希望。苏桐是傅三老爷养大的,和傅媛青梅竹马,人人都看得出来傅媛喜欢苏桐,但最后他们俩的亲事不是还是告吹了么?卢氏盼着陈老太太和傅媛的娘一样嫌弃苏桐贫苦,没想到这一次事情定得这么快,刚传出风声,两家已经把婚期都定了。   她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又怕让下人看出来落人话柄,遂强笑着道:“这可是一桩好姻缘!”   到底还是不甘心的,干巴巴赞了一句后,她从傅月的攒盒里抓起一把瓜子,借口回房办事,告退回去。赶走房里的丫头,一个人躺在窗下嗑瓜子,一颗接一颗咬得嘎吱响,把满腔失望和愤恨都撒在瓜子皮上。   拜傅云章当老师以后,家里再没有人敢当面非议傅云英读书上学的事。婆子、丫头们一开始背地里拿这事当笑话议论,好巧不巧被傅四老爷撞着几次。傅四老爷大发雷霆,罚工钱的罚工钱,发卖的发卖,一时之间下人们噤若寒蝉,干脆连五小姐几个字也不提了。   傅云英耳根清净了不少。   傅云章果然是傅家的金凤凰,虽然他甚少在族中女眷长辈们面前奉承,但女眷们个个把他视作傅家的宝贝疙瘩,几乎为他马首是瞻。   傅云英成了傅云章的学生,当夜大吴氏、卢氏、傅三婶就纷纷给她送来各种礼物。大吴氏这次很大方,银簪子、银镯子之类小娘子最喜欢的首饰送了一整套,卢氏送的是江南那边时兴的衣料,傅三婶囊中羞涩,送了几样她自己亲手做的针线。   连整日闭门不出、完全没有存在感的小吴氏也做了几双鞋子送她。   韩氏清点各房的礼物,一一收好,惊喜道:“原来拜个老师就能让你奶奶消气,我这些天白担心了。”   傅云英坐在油灯前背书,听了母亲的话,笑而不语。   女眷们忽然改变态度,不是因为她,而是为了示好傅云章,又或者是想讨好傅四老爷。说到底,这个世道,一切标准都是男人定下来的,女人必须依照他们定下的准则行事。   愤恨无济于事,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不可能打破规则。那么就努力适应规则,利用规则,直到有一天,能彻底摆脱规则。   甚至于,凌驾于规则之上。   翌日傅云英准时起来。窗外鸟鸣啾啾,天已经亮了,晨光熹微,天边泛白,草叶上露水未干,芳岁拎着水壶从灶房一路走到院子里,裙角湿了一大片。   她洗漱吃饭,吃的是五味肉粥,一盘油盐炒茼蒿叶子,一盘虾仁炒苋菜,一碗亮汪汪的油蒸茄子,一小碟桂花腐乳。   还有一碗现蒸的汽水肉。这是傅四老爷特意交代的,她每天早上必须喝小一盅汽水肉。汽水肉现蒸现吃,质嫩柔滑,营养丰富,最适合老人和幼儿吃,大吴氏就常吃这个。   她挨过饿,吃饭不需要别人劝哄,和韩氏对坐着吃完肉粥和汽水肉,走到院子里漫步消食,然后默诵早起读过的那一段书,等韩氏收拾好,母女俩一起去正院。   大吴氏年纪大,觉少,歪在榻上和丫鬟说话,里间床帐是掩着的,傅桂还没起。看到傅云英,大吴氏来了点精神,一迭声问丫鬟敷儿,“什么光景了?”   敷儿答道:“还早呢,辰时刚过。”   大吴氏催促傅云英,“早点回去准备好,别误了时辰,二少爷事情多,肯抽出半个时辰教导你,是你的福分。你机灵点,别使小性子。”   傅云英听祖母絮絮叨叨交待了一大堆,淡淡应一声,告辞出来。路过梢间的时候,迎面刚好碰到指挥丫头洒扫庭院的卢氏,又被拉着叮嘱了一大堆,直到傅四老爷在里屋喊卢氏过去帮他找一件春罗衣裳,她才脱身。   丫鬟芳岁和朱炎跟着她一起去大房,亏得她现在年纪小,行动不必忌讳什么,如果她再大几岁,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每天带着丫头出门。虽然这一条街住的全是傅家本家亲戚,但小娘子到十三岁左右就不便出门走动。   她收拾好文具匣,随即想到这文具匣是傅云章送的,带过去好像有点太刻意的感觉,而且只带纸笔,用不着把文具匣都搬去。想了想,打发芳岁去找傅云启借他的招文袋一用。   傅云启端着粥碗哼哼唧唧不肯借,“读书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借人呢?”   芳岁回房原话学给傅云英听。   傅云英嘴角轻扯。   韩氏怕她发脾气,忙道:“算了,先拿竹丝攒盒顶一顶。招文袋不就是一个装纸笔的袋子吗?娘今天给你做一个,你明天就能用上新的。”   傅云英没说什么,拾掇好随身要带的东西,出了院子,那头却有人来接。   是昨天见过的小厮莲壳,袖手站在照壁后面等她,天生一张讨喜的笑脸,“五小姐早。”   傅云英向他道好,眼神淡扫,芳岁会意,从攒盒里抓了一大把云片糕、牛皮糖塞到莲壳手里。   莲壳谢了又谢。   傅云章身边的人取名很随便,莲壳、莲叶、莲花,寓意“连中三元”,兆头是好的,但是这名字未免太俗气,尤其和他本人的气质一对比,更显粗陋。   这是傅云章身上的矛盾之处,他给人的感觉本应该是一个云淡风轻、超然物外的雅士,黄州县人口中的傅二相公正是如此,温文尔雅,天资聪颖。   但真正接触到傅云章以后,傅云英发现他似乎和传说中的不一样。   比如他的书房……实在太乱了。   昨天还可能是意外,今天明知道她要来抄书,傅云章还是没有收拾书房,书架上仍然凌乱不堪,书本纸扎册子画轴胡乱堆叠在一起,墙角横七竖八躺着一大叠散开的绢帛,颜料洒了一地,简直触目惊心。   傅云英对着眼前杂乱的书桌发了会儿呆,再扭头看几眼坐在房廊檐下凝望院中山石、一派儒雅气度的傅云章,嘴角轻轻抽动了几下……果然,人不可貌相。   她没让芳岁和朱炎进书房,以免这两个小丫头见到崇拜的二少爷真面目后大失所望。其实她完全是多虑,丫头们看到二少爷的书房一团乱,心疼还来不及,绝对不会因此就对二少爷失望。   “二哥,这卷画轴放在哪儿合适?”   她放下装文具的攒盒,卷起袖子,小心翼翼逡巡一周,指指书桌上堆成小山包的画轴,问道。其他翻开的书本她不敢碰,怕弄乱了傅云章做的标记,唯有画轴可以搬动。   傅云章回过神,看她探出半边身子认真询问他,表情严肃,嘴角轻抿时颊边似乎有个若隐若现的笑涡,太过正经,反而有种小丫头装大人的感觉,更显可爱。   他笑了笑,起身进屋,宽袖随意扫过书桌,哗啦啦把所有书轴书册粗暴地推到一边,“等莲壳进来收拾,你开始抄书吧。”   傅云英叹为观止,难怪傅云章的书房这么乱,原来他就是这么整理书桌的……   她朝傅云章作揖,然后找到《一统路程图记》,取出自己常用的笔,铺好纸,开始抄写。   傅云章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忽然问:“文具都是四叔买的?”   语气不像是单纯的询问,有种淡淡的惆怅。   她愣了片刻,很快明白过来,“四叔对我很好。”   傅云章是遗腹子,从出生起就没了父亲,陈老太太靠织布把他拉扯大,还供他读书,孤儿寡母,肯定吃了很多苦头。穷人家的孩子读书上学,光是每天要用的纸笔文具这一项花费,就是一大难题。他当年读书时,肯定曾经为买文具四处受过不少委屈,说不定陈老太太不得不带着他一家家去求亲戚们施舍,才能凑够买文具的钱。   她也没了父亲,傅云章看到她,就会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难道……他之所以顺水推舟当她的老师,就是因为这个?   她回答得干脆,明显发自内心,没有一点勉强。傅云章收起怅然之色,道:“那就好。” 第22章 惊闻   时值五月,院墙内外爬满蜻蜓花藤,隔得老远就能闻到丝丝甜香。   天亮得越来越早,还没到巳时,日头已经变得毒辣。傅云英一路穿花拂柳,芳岁跟在一旁为她撑伞,光线被绸伞滤过,丝丝缕缕地浮动着。   昨晚漫天繁星,今天必定是个大晴天,丫头们在院子里晾晒衣物。傅月和傅桂在树下踢毽子,小丫鬟们手提花篮,俯身摘取花池子里的指甲花,捣成花泥,和上明矾,待会儿给两个小娘子染指甲。   傅桂满头是汗,接过丫头递到手边的酸梅汤咕咚咕咚一气喝完,招手叫傅云英,“英姐,和我们一起玩吧。我给你描指甲。”   傅云英婉拒她的邀请,进正堂辞别大吴氏,出来的时候听到傅月和丫头坐在栏杆前小声嘀咕:“英姐整天读书,都不和我们一起玩,她以后也要和桐哥一样去考秀才吗?”   她话音刚落,傅桂站在廊下嗤笑,“英姐是女孩子,哪能考试?”   傅月趴在栏杆上,一脸疑惑:“那英姐为什么和启哥、泰哥一起上学?”   “谁晓得?大伯娘不管她,奶奶管不了,四叔又什么都纵着她,连二少爷……”   傅桂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清了。   芳岁脚步微微一顿,偷偷看傅云英一眼。   “无事,走吧。”   傅云英步下石阶,走进明亮炽热的日光中,脊背挺得笔直。   莲壳和往常一样,早在外头等着了。芳岁照例抓了把方块酥糖和松子糖给他,这一个多月天天如此,他知道傅四老爷疼爱五小姐,五小姐不缺这个,便也不推辞,接过揣进怀里,笑嘻嘻道:“五小姐,今儿个知县老爷一大早过来了,二少爷不得空,让您先自便。二少爷说书还是要抄,他要检查的。”   傅云英点点头。   傅云章的字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写得一般,不过教导她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每天要求她抄书,然后从旁指点一二,看似漫不经心,毫无章法,却让她受益匪浅。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傅云章分明懂得运笔之法,也是勤学刻苦之人,从不懈怠,即使已经考中举人,依然坚持天天温习功课,这样的人怎么写不出一手好字?   实在是奇了。   快到端午了,丫头、婆子抱着一捆捆菖蒲、艾草、香茅经过。本地风俗,每到端阳时,窗户门口廊檐都要插上香草避毒虫,过完节也不管它,让它自然吹干,等到过年打扫房屋时才取下。端午又叫女儿节,傅桂和傅月上个月就盼着女儿节了,从初一到初五,家家户户的小娘子盛装打扮,穿新衣,戴艾叶,簪榴花,系五毒灵符、五彩丝线,出嫁的女儿要回娘家“躲端午”。到端午那天,饮雄黄酒、吃过黍粽、绿豆糕、咸鸭蛋后,全家老小齐聚江边看赛龙舟,至夜方归。   这几天傅月和傅桂用花露调的香花水洗脸,每天染一次指甲,拿桂花露搽头发,搽得每一根发丝油亮黑润,都是在为女儿节做准备。端午当天傅家的小娘子们齐聚一堂,谁也不想被比下去。   傅四老爷为此特意托人从苏州府购置了几套头面首饰,听人说江南闺秀常常嚼食茶饼,能令口齿留香,也随大流秤了几斤,傅月、傅桂和傅云英一人一份。   另外还买了几把洒金川扇,家中女眷一人一把。四川的扇子制作精美,从唐朝时就是官府取用的贡品,本朝依然如此。每到五月,成都府大慈街前会定期举行扇市,蜀人都将扇子运到成都府贩卖。各地客商前去大批购入,运回京师、江南等地,货离乡土,立地涨价,一把扇子的价格可能涨十几倍甚至几十倍,饶是如此,达官贵人仍然争先购买,唯恐抢不到。   婆子一间一间打扫房屋,笤帚擦过地砖,沙沙声响时断时续。傅云英踏进傅云章的书房时,闻到一股浓烈的雄黄味,端午在房屋角落洒上浸过雄黄的酒水,可以驱虫。灶房、粮仓和阴湿的地方尤其要多洒。   傅云章的书房枕池而筑,潮湿幽寒,自然不能例外。   她让莲壳燃起香炉,支起四面窗户,从随身带的荷包里取出几块松香、金银香扔进烛台式香炉里,盖上盖子,一缕缕香烟袅娜盘旋,空气没那么难闻了。   等雄黄味淡去,她坐在小杌子上,开始伏案抄书。她个子矮,傅云章让丫头把花几腾出来给她当书桌,免得她每次要爬到罗汉床上去用功。   书房里静谧无声,外头却很热闹,莲花和莲叶领着婆子擦洗灵璧石,虽然她们尽量压低声音说话,仍然能听到窸窸窣窣说悄悄话的声音,偶尔水桶翻倒,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和婆子蕴着怒意的叱骂。傅云章性子古怪,书房乱成一团糟,却要求下人每天擦洗院子里的山石。   抄完最后一个字,她徐徐吐出一口气,放下竹管笔,吹干纸上的墨迹,压上镇纸,等傅云章回来点评。   抬头时,忽然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一个脚踏蒲鞋,穿一件葛布直裰的少年,衣着虽俭素,却眉清目秀,一双眸子格外有神,不似寻常小官人。   傅云英站起身,眉头微微蹙起。她抄书的时候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门口来人了,这人到底看了多久?   少年盯着她抄完的纸看了许久,愣愣出神,半晌后恍然醒悟过来,揖礼致歉,“刚才怕打搅五妹,就没有出声扰你。”   傅云英看到他露在袖子外面苍白泛青的手腕,想起来了,这少年正是前不久和傅容定亲的苏家桐哥,她在书肆里见过他。   苏桐自小在傅家长大,苏娘子和他的姐姐苏妙姐跟傅家女眷极为熟稔,傅家云字辈的小官人平时和他以兄弟相称。   傅云英记得苏桐的排行好像也是五,淡淡喊一声,“五表哥,二哥在正堂见客,不在书房。”   苏桐单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扬扬手里一沓写满字迹的纸张,含笑道:“我晓得,管家让我在这里等着。”   傅云英听傅四老爷提起过,苏桐已经顺利通过二月的县试和四月的府试,取得童生的身份,接下来是最后一场院试。今年比往年冷,四月天突然下了几场大雨,苏桐参加府试的时候很是吃了点苦头,从考场出来之后生了场大病。   “五表哥进来坐。”她把自己的文具收起来,走到房廊外,找到躲在廊柱背后打瞌睡的莲壳,“三房的表少爷来了,去筛碗热茶来。”   三房的表少爷桐哥是将来的姑爷,怠慢不得,莲壳擦干嘴角的口水,立马跳起来,“我这就去,这就去。”   他沏了杯热茶送到房里,“小的一时盹着了,让表少爷久等。”   苏桐温和道:“无妨,我也才刚到。”   傅云英在傅云章这里待久了,知道他的习惯,不去碰他那胡乱堆在一起的书,从书架上挑了本带有批注的《四书章句集注》坐在廊檐下看,芳岁跑过来说,“二少爷过来了,孔四相公也在。”   孔四相公是位秀才,是傅云章少时的同窗,家境一般,在知县家坐馆授徒,赚几个钞养活一家。他常来傅云章这里蹭书看,傅云英见过他几次。   脚步声由远及近,傅云章和孔秀才踏上竹桥,两人神色郑重,低声交谈,傅云章眉头紧锁,似是愁闷不舒。   “二哥,苏家五表哥来了。”   傅云英合上书册迎上前,朝孔秀才颔首,“孔四哥。”   孔秀才本来满腹心事,但看到她小小一个女伢子,做出这一副大人模样,忍不住笑了,故意向她拱手作揖,“英姐。”   傅云英回以一个万福,客气道:“孔四哥有礼了。”   孔秀才哈哈大笑。   苏桐听到说话声,也迎了出来。   彼此见礼,傅云章问苏桐:“写好了?”   苏桐恭敬道:“写好了,另有同案九人的功课,一并带了来,劳烦二哥拨冗指点。”   傅云章看他一眼,缓缓道:“我今日有事,就不耽搁你了。你后天再过来。考试要紧,也不能太过着急,先养好身体再说。我看你还在咳嗽,这几天别熬灯费火,早些休息,正好陪你母亲过节。”   苏桐应声离去。   傅云英没走,跟着傅云章和孔秀才一起走进书房。   “姚学台和礼部侍郎崔大人是同榜,当年崔大人考中探花,姚学台位居鼎甲之首,料想必定是学富五车之人,怎么观风题却是照搬前人的?”   孔秀才一边走,一边道。   傅云章苦笑道:“姚学台性情向来如此,让人捉摸不透。你有所不知,姚学台初到湖广时,陈知县曾托旧友将我的几篇拙作送至他案前……”   孔秀才连忙追问:“如何?”   “姚学台只给了一句评语:一无是处,不忍卒读。”   孔秀才噗嗤一声笑了。不忍卒读说的是文章写得太过悲戚,所以不忍读,姚学台拿这几个字点评傅云章的文章,实在太刁钻了。   傅云章摇摇头,叹息一声。他少年中举,风头无两,虽不敢说自己学识渊博,但他写的文章在黄州县至少是数一数二的,武昌府的几位举人也一致认为他的制艺八股写得好,可姚学台却用“不忍卒读”来挖苦他,着实让他备受打击。   傅云英听他二人讨论姚学台平时喜欢什么样的文章,细眉微挑。   她认得姚文达。当年姚文达是头名状元,风头却完全被崔南轩盖过去了,他因此怀恨在心,处处和崔南轩作对。那时候她甚为忧心,怕姚文达对崔南轩不利,想尽办法和姚夫人结交,想请姚夫人代为说和,让两人化干戈为玉帛。崔南轩知道以后,要她不必多此一举。   “姚文达此人,性情磊落,不会加害于我。”   后来事实证明崔南轩看人的眼光果然不错。姚文达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整天盯着崔南轩的错处不放,今天说他朝服穿错了,明天讥讽他对沈介溪阿谀奉承,但大多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从没有在政事上为难他。   四年前姚文达在翰林院任侍读一职,什么时候成提督学政了?   她默默出神,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心里猛地一跳。   那边孔秀才接着道,“或许是为了庆贺霍将军生还,学台才会出这道题。几年前鞑靼人南下犯边,霍将军英姿勃发,率领三千霍家军前往迎战,出奇制胜,打下甘州大捷,鞑靼人狼狈逃窜。学台听到捷报后,当场为霍将军写了篇文章,称其为当世冠军侯。”   傅云章颔首,“我看过那篇贺文,还抄了一份,只能从这里入手了。”   他走到书桌前,东翻翻,西翻翻,试图从一堆凌乱的纸堆里找到那篇文章。   孔秀才和他从小同窗上学,深知他的本性,笑笑不说话。   傅云英扯扯孔秀才的衣袖,尽量用一种平常的口气问他,“明……霍将军还活着?”   孔秀才一愣,笑道:“你也听说过霍将军?”随即想到傅云英小时候在甘州长大,她母亲说不定就是霍将军救下来的,没有把她当孩童敷衍,认真道,“四年前霍将军领兵抗倭,带着几千将士出海寻找倭寇的老巢,途中碰到海浪,船覆人亡,都以为霍将军也不幸死了,还好老天庇佑,上个月霍将军从浙江登岸,浙江巡抚立即上报朝廷,消息已经传遍了。”   说到最后,他激动握拳:“沿海倭寇猖獗,北边鞑靼、瓦剌、亦力把里、女真虎视眈眈,南有土司叛乱,只恨我等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否则也能和霍将军那样驰骋沙场,荡除敌寇!”   傅云英垂目不语,沉默良久后,闭一闭眼睛,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霍明锦竟然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观风题:学官出的题目,当地生员都要做,类似于科举模拟题。如果能得学官看中,前途无量。 第23章 长更   本朝太祖于乱世中起事,率兵东征西讨,征战二十余年,终于换来国朝稳固,天下太平。   建国之初,太祖封赏功臣,其中八人为公爵,丹书铁券,世袭罔替,三十人为侯爵,余者亦有高官厚禄,封妻荫子。他们从此成功跻身权贵,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子孙后代亦能继续享受先人庇荫,再不复追随太祖时的草莽之流。   百余年后,这几十位为国朝抛头颅、洒热血,立下汗马功劳,功绩足可以彪炳史册的功臣们早已化成一抔黄土。他们的子孙后代死的死,逃的逃,入狱的入狱,苟延残喘,下场凄凉。   早在开国三十年间,三十八位功臣就陆陆续续因为各种原因惨死刀下,其中只有二人得以善终。   其中一人是自愿率领族中子弟世代镇守云南的卫国公董茂才,另外一人就是霍明锦的高祖父霍亮。   建国之初,霍亮获封安国公后,急流勇退,表示要把前朝余孽彻底赶出草原,否则誓不回家乡,然后带着几个儿子跑到塞外去吃沙子。那时朝中大臣忙着互相联姻、求娶公主、交好后族,大家私底下笑话霍亮傻,好不容易打下江山,享乐的日子终于来了,他倒好,一辈子是个吃苦的命,自己走了就算了,把儿子、孙子也都带走,还怎么和皇族拉近关系?   几十年后,大家终于明白,霍亮才是他们之中最聪明的那个。   卫国公一家远在云南,和京师隔着几千里之遥,天高皇帝远,俨然是云南当地的土皇帝,和朝廷保持着表面上的和谐,得以延续至今。但也彻底被中原士族摒除在外,将他们视作不通礼仪的蛮人。董家只能和当地部族互为姻亲。   而在京师,三十几位功臣尽数湮灭于风云诡谲的朝堂动荡中,唯有安国公府历经五代仍然屹立不倒,并且始终手握军权,历任安国公深受皇族信任,简在帝心。   霍明锦是安国公的嫡次子,少年骁勇,十二岁起就跟着父兄征战沙场。十五岁时他斩首敌寇一百余人,回京师参加武会试,一举夺魁,先帝大喜,授他锦衣副千户。是年十月,他父亲和几位堂兄误入陷阱,惨死在鞑靼人马蹄下,五万大军群龙无首,兵败如山倒,霍明锦一骑冲入阵前,横刀立马,指挥剩下的部将退至城内,监守城池长达两个多月,直到援军赶到。之后几个月,他带着几百家将深入草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设下同样的埋伏,手刃仇家,为父兄报仇雪恨。   他花了几年时间荡平草原,犹如一把利剑,刺入敌人的咽喉之处,所向披靡,每战皆胜。鞑靼和瓦剌闻风丧胆,为避其锋芒,不得不舍弃水草丰美的亦集乃海子,狼狈逃向漠北。   姚文达文里曾借用“一剑霜寒十四州”这句诗来描绘他。   少年英武,谁敢争锋!   云英的母亲阮氏和安国公老夫人是族亲,起先老夫人还在的时候,两家曾经来往过。她记得小的时候霍明锦曾陪着祖母到魏家吃酒,那时她和表姐妹们一起躲在屏风后面偷看。听说霍二公子武艺高强,大家都觉得很好奇,因为京师多纨绔,即使去卫所历练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混个资历,很少有权贵之后年纪轻轻上战场打仗。   安国公老夫人把她叫到跟前,让她管霍明锦叫表兄。她偷偷打量霍明锦,等他的目光扫过来时,赶忙低下头。   霍明锦和传说中的不一样,表姐们说他身长八尺,一双眼睛比铜铃还大,脸上还有几道碗口大的疤。然而她看到的分明只是一个沉默谦逊的少年。   后来老夫人去世,霍明锦的父亲堂兄接连惨死,他大哥霍明恒继任安国公,霍家和魏家渐渐生疏了。   本来以魏家的门第,能和安国公府扯上关系,完全是高攀。老夫人和阮氏沾亲带故,才会对魏家另眼相看,没了这层联系,关系自然就淡了。   霍明锦的死是荣王和当今圣上决裂的开端。   草原暂时平静下来,南方倭寇肆虐,当地守军不战而降,望风而逃。倭寇从浙江登岸,一路烧杀抢掠,长入南直隶,区区几百人,差点攻入南京。   先帝大怒,命霍明锦点齐兵马南下除倭,拉着他的手亲自将他送出城门。三个月后,先帝病逝。   这时浙江传来消息,霍明锦死在海上。   荣王和霍明锦是总角之交,虽然霍明锦并未表露出在荣王和当今圣上之间有什么偏向,但为了压制荣王,霍明锦非死不可。   魏选廉就是在那时候意识到今上对亲近荣王的大臣恨之入骨,警告云英莫要再和娘家来往。   云英是妇人,不懂朝政纷争,从父亲口中得知霍明锦死得不明不白时,她心中只觉可笑,霍家世世代代驻守边境,战功赫赫,几代安国公大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少有死于富贵之中的霍家子弟。   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皇权之争,果然无情。   ※   京师。   五月榴花盛放,街道两旁榴花似火,日暮西垂,花朵更添几分妩媚婀娜,艳色逼人。   漫天云霞笼罩,晚归的人流中,一人肩披霞光,骑着一匹通体赤红如火的高头大马,缓缓行到城门前。   他身穿浅青素服,年纪约莫二十多岁,剑眉星目,金冠束发,双眸幽黑,五官深刻。   城门口人来人往,他忽然勒紧缰绳,抬头仰望阔别已久的故乡,眉峰微微上挑。   守城的戍卫上前盘查,唤他下马,见他不为所动,正要叱骂,忽然一怔,认出马上之人,面露激动之色,纷纷下拜道:“霍将军!”   这一声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进城的老百姓停下脚步,驻足观望。霍将军威名远扬,勇武之名传遍大江南北。四年前大军出征之时,他们曾随先帝为大军送行,眼前之人眉宇轩昂,威势凛然,确实和霍将军有些像,但这人眉宇之间暮气沉沉,霍将军乃少年英雄,英姿勃发,神采过人,怎么会身怀戾气?   兴许刚好是一个姓霍的武将。   好奇的人群逐渐散去。   兵士们却不敢怠慢,飞快打发人进城报信,派出十几人小心照应,簇拥着马上之人入城。   月前皇上下旨,见到霍将军,马上通报五军都督府,不得有误。   天色将晚,最后一丝霞光缓缓融入昏黑天色之中。霍明锦薄唇轻抿,手挽缰绳,纵马驰过闹市。   行人纷纷避让,叫骂抱怨声此起彼伏。   没人敢拦他。   安国公府,得知二爷即将归府,像是滚沸的油锅里溅进水滴,外院内宅沸反盈天,一片人仰马翻。   外院灯火通明,火把静静燃烧。   门人跪在正院前,瑟瑟发抖,“国公爷,二爷回来了……”   堂前一人锦衣华服,负手而立。   门人壮着胆子建议:“国公爷,不如暂且去夫人家避一避……”   锦衣男子似笑非笑,淡淡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要来便来。”   他话音刚落,一名脸上泪痕未干,穿云锦氅衣的妇人在丫鬟们的搀扶下走进正院,哭哭啼啼道:“相公,这不是赌气的时候,还是先避避风头吧!”   国公夫人来了,一众门人的头埋得越低。   霍明恒静立廊前,沉默不语。   妇人苦苦相劝,门人们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霍明恒仍然不为所动。   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大门似乎被人撞开了,喧哗四起,家仆们惊慌失措,连滚带爬跑进正院,喉咙像是被什么捏紧了,声音发颤:“二爷回来了!”   妇人吓得脸色煞白,不顾丫鬟、婆子们诧异的目光,上前一把扣住丈夫的手,咬牙压低声音道:“明恒,你想死在霍明锦手上吗?!你忘了浙江巡抚是怎么死的?霍明锦养好伤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抄了浙江巡抚的家,让人把他剁成肉酱!”   霍明恒心中发虚,额头沁出细汗,负气道:“让他来杀我好了!”   妇人不容他赌气,拉起他抬脚就走,“霍明锦疯了,我们不能留下来陪他发疯!”她想到浙江巡抚的下场就手脚发软,二叔果然是上过战场的人,如此草菅人命,狠辣绝情,他们夫妇和浙江巡抚联手算计了他,他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门人见霍明恒动摇,爬起跟上,护送夫妇二人从夹道退到后院,“国公爷,大门肯定被人堵住了,小的送国公爷从角门出去,那边有人接应。”   霍明恒脸色阴沉。   他本来不想逃的,逃走意味着他怕了二弟,可一旦心生惧意,踏出第一步开始,一切坚持都没了意义,与其等二弟找上门来,不如先远远躲开,他是辅佐皇上登基的功臣,皇上不会不管他。   一行人匆匆穿过回廊,奔向角门。   门人手持火把在前引路,拨开蓊郁的花藤,打开角门,探出身子环视一圈,没看到兵士把守,暗松一口气,“国公爷,这边请。”   霍明恒回头看一眼内院的方向,脚步迟疑了一下,犹豫片刻后,按着门人的指引,踏出角门。   “哐当”,等一行人依次钻出角门后,忽然炸起一声巨响,角门从里面关上了。   霍明恒心惊肉跳,脑子里嗡嗡一片响,猛地刹住脚步。   角门之外是一条幽静的小巷子,暑气蒸腾,石头在烈日下晒了一天,踩上去热得发烫,家仆每天按时洒水,青石板上湿漉漉的。   “大哥,你这是要抛家弃子,望风而逃?”   幽暗中响起那道霍明恒熟悉的低沉嗓音,一人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缓缓踱到摇曳的火光下,朦胧的晕光映出他俊朗深刻的面孔。他沉默几息,轻声道,“若有敌军来犯,你也是如此行事?”   霍明恒咬牙道:“二弟。”   霍明锦撩起眼帘,目光冷冽,语气平淡,“大哥。”   气氛肃杀。   沉默中,安国公夫人一把推开霍明恒,推搡着他往前走,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指向霍明锦,大声尖叫:“来人,把他拿下!拿下!”   护卫们回过神,抽出弯刀,上前将霍明锦团团围住。   霍明锦轻蔑一笑,拔出腰间佩剑。   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他已击败护卫,杀到霍明恒身前,剑尖直指后者的咽喉。   剑刃雪亮,折射出凛凛寒芒。   妇人不敢出声,捂住嘴巴,满脸惊恐。   门人们汗如雨下。   妇人按耐不住,呜咽一声,双膝跪地,膝行至霍明锦脚下,叩首苦求,叮叮当当,簪环首饰落了一地,泪水冲刷而下,脂粉脏污脸颊,“二叔,你要杀要剐,朝我来吧!明恒可是你的同胞亲哥哥!”   霍明锦还剑入鞘,看也不看妇人一眼,一脚踹向霍明恒膝窝。   霍明恒吃痛,跪倒在地。   霍明锦大手一张,扯住他的衣领,提着他往回走。   护卫们面面相觑,想要上前拦阻,但自知不是二爷的对手,而且国公爷就在二爷手上,他们投鼠忌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僵持中,里面的人打开角门,霍明锦一言不发,拖着霍明恒走进去。   霍明恒身长七尺,被弟弟提在手上拖行,狼狈不堪,几次想要挣脱掣肘,霍明锦提起剑鞘狠狠敲向他的手臂,听得几声脆响,霍明恒惊叫出声,双手软软地垂在地上。   霍明锦把他的手打断了。   妇人泪如雨下,脚下一个踏空,跌了一跤,刚好脚下是甬道,顿时摔得鼻青脸肿。丫鬟们七手八脚架起她,她顾不得自己的伤势,惊惶道:“快去请老夫人!”   霍明锦提着霍明恒来到霍家祠堂。   祠堂内日夜有人看守,内室燃有数百枝儿臂粗的灯烛,烛火照耀,房内恍如白昼。   “啪嗒”几声,霍明锦为霍明恒接好断骨,将满脸冷汗、低声呻吟的男人扔在香案前。   他手指堂前列位霍家儿郎的牌位,一字字道:“霍家世代簪缨,满门英烈,不结党营私,不送霍家女入宫,祖辈几代征战疆场,为江山社稷出生入死,方能延续至今。霍家儿郎,从小习武,十几岁便随长辈父兄领兵作战,未及弱冠之年战死沙场者共有三十三人,大伯一家更是绝嗣。”   他垂目看着霍明恒,眸光冰冷,“如今,霍家百年基业,尽数毁于你手。”   霍明恒躺在地上,双目血红,大笑数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只知道领兵打仗,根本不懂朝堂之事!我辅佐皇上得登大位,才换来霍家的蒸蒸日上,如果换做是你继任国公之位,霍家早就和定国公、魏家那样身死族灭!我才是合格的嫡长子,你只是个舞刀弄枪的莽夫!”   霍明锦沉默一瞬,“所以你联合外人,暗中设下陷阱,想要置我于死地?”   烛火摇曳,霍明恒的脸庞一时明,一时暗,神色复杂,“你和荣王是旧相识,不除掉你,皇上怎么能安心?”   屋子里静了片刻。   霍明锦紧紧握拳,自嘲似的一笑,“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手足之情,一母同胞,自幼相伴长大……都说血浓于水,在野心和私欲面前,亲兄弟还不如外人的几句蛊惑之语。   “蠢货。”他松开手,望着跃动的烛火,唇边一抹讽笑,“你以为你投靠沈介溪,霍家就能从此长盛不衰?霍家的荣辱从来和哪个皇子登上大位没有丝毫干系,荣王当不当得成皇帝,我照样能领兵。你心术不正,玩弄权术,陷害亲兄弟,插手朝政之事……霍家现在能荣宠一时,等沈介溪倒台,你焉能独善其身?”   “祖辈几代积累的功劳,这么多年的隐忍,被你葬送得干干净净。”   霍明恒横眉冷竖,怒容满面,反驳道:“你才是蠢货!你知道京师的人是怎么说我们霍家的吗?一门武夫!”   “武夫又如何?”   霍明锦再度抽出长剑,烛火照耀在剑刃上,折射出几道灼人光华,“没有武夫保疆守土,哪来的盛世太平?”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霍明恒瞪大眼睛,盯着他手里的长剑,牙关咬得咯咯响,“你杀了浙江巡抚,现在要杀我么?”   “大哥。”霍明锦轻声道,眸中泛起幽黑冷冽的阴霾之色,“你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浙江巡抚故意切断补给,将我困在一座孤岛之上,我在孤岛上待了三年……整整三年,我和几千将士苦苦支撑,最后只剩下我了。他们本是为除倭随我南下,最后没死在战场上,而是被自己人围困而死,他们有病死的,有饿死的,甚至有渴死的……”他话锋一转,“大哥,你知道亲眼看着自己的部下一个接一个死去是什么感觉吗?”   他俯身靠近霍明恒,声音低低的,宛如呓语,“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他痛斥霍明恒时,霍明恒心中并无惧怕之意,但此刻听他一字一字说出这八个字,竟吓得面色焦黄,汗水湿透重重衣衫,抖如筛糠。   霍明锦突然笑了一下,“大哥,我从十八重地狱归来,那几千兵士,不会白死的。”   “明锦!放开你手里的剑!”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霍明恒的妻子搀扶着满头银发的霍老夫人步入祠堂。   霍明锦不语,手中长剑仍然抵在霍明恒的咽喉上。   霍老夫人气喘吁吁,缓几口气,沉痛道:“明锦,你糊涂了!明恒是你的亲哥哥,是安国公,他也是奉命行事而已,你杀了他也于事无补。”   霍明锦抬起头,直视霍老夫人,“母亲。”   霍老夫人眼中闪动着泪光,“明锦,我知道你委屈……可你也要体谅明恒的难处,皇上忌讳你和荣王的交情,他若是不听从皇上,我们霍家一家老小都得给荣王陪葬,定国公就是因为藏匿荣王家眷而获罪,满门抄斩,朝中有人为定国公说了几句话,也被活活打死了,你那时远在浙江,明恒除了听命从事以外,还能怎么样?”   她抬手抹泪,接着道,“你们骨肉相残,已经对不起祖宗了,难道非要闹到你死我活才肯罢休吗?!”   霍明锦移开目光,剑尖慢慢划过霍明恒的胸膛,“我未曾应承荣王什么,也没搭理沈介溪的试探,霍家本可以置身事外,从大哥答应和浙江巡抚联手害我性命之时,霍家才踏入局中。”   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滋味原来如此难受。父亲走得太早,大哥心胸狭隘,他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用稚嫩的肩膀扛起整个霍家,整合父兄仓促离世后险些分崩离析的霍家军,大哥却嫉恨他夺走霍家家主声威,被人稍加挑拨就欲加害与他,把整个霍家拖进泥潭之中。   十几岁的他鲜衣怒马,提刀阵前,踌躇满志。现在的他九死一生,心境已经不复少年时的意气风发,要怎么把霍家拉回正途?   他并非铜筋铁骨,也有疲累衰弱之时。   “明锦,听娘的话,好好向皇上认个错,皇上爱惜人才,说不定还会让你带兵打仗……”霍老夫人走近几步,声音柔和慈爱,一如往昔,“娘是为你好。”   霍明锦怆然苦笑,“娘,我们霍家男儿人人使枪,我却惯常用剑,你知道为什么吗?”   霍老夫人怔愣片刻,不懂为什么儿子会忽然问这个。   霍明锦扫一眼被妇人半抱着坐起来的霍明恒,“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不慎就可能命丧敌手。长剑用来防身不错,但并不适合近身搏杀,我却一直用剑。”他举起手中的宝剑,猛地劈向霍明恒,“因为大哥从小身子弱,不适合练枪,所以我也不用枪。”   挥剑的动作带起一阵凛冽剑意,妇人扯开喉咙尖叫。   剑尖不偏不倚,擦着霍明恒的脸颊砍下,一声钝响,鲜血四溢,溅了妇人一脸。   鲜血糊了一脸,有些甚至还飞溅到嘴里,被她吞咽下去,妇人一阵恶心,腹内翻腾,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霍明恒痛得死去活来,嗓子眼里蹦出一声声惨叫:霍明锦竟然狠心如斯,一剑砍掉他的左手小指!   霍老夫人瞠目结舌,一脸不可置信,老迈之躯几步奔到大儿子身边,泪如雨下,“明锦,你果真疯了!”   霍明锦脸色平静,挑开大哥的断指,“霍明恒,从小到大,我从未觊觎过国公之位。今天你对着祖宗的牌位扪心自问,你和浙江巡抚里应外合陷害我,是因为迫于沈介溪之势?还是出于私心?”   霍明恒捂着断了一指的左手,额前青筋暴起,嘶吼道:“没错,我就是想让你死!沈介溪来找我的时候,不用他开口,我就答应和他合作,我才是嫡长子,为什么偏偏你什么都比我强!”   “明恒!”霍老夫人垂泪道,“明锦是你的亲弟弟啊!你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就害他性命?”   听到霍明恒吐露嫉妒之语,霍明锦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他抛开长剑,掀袍跪地,朝霍家祖先们叩首。   最后,他对着霍老夫人下拜,“母亲,儿走了。”   他起身离开。   霍老夫人怔怔道:“明锦——你要去哪儿?这是你的家啊。”   霍明锦回过头。   霍老夫人仰望着他,忐忑中带着些许期待之色,“明锦……难道就真如你所说,霍家真的要败了?”   霍明锦不语。   霍老夫人定定神,柔声道:“明恒怎么说也是你的亲哥哥,你们兄弟联手,或许还有解救之法?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她嫁入霍家几十年,不能眼睁睁看着霍家和其他世家那样没落!   霍明锦深深看霍老夫人一眼,“母亲,大哥和浙江巡抚预备暗害我的时候,您是知情的?”   霍老夫人垂下眼帘,避而不答。   霍明锦嘴角微微一扯,掉头离去。   直到他踏出霍家大门,躲在暗处的随从们才敢奔入祠堂,为霍明恒诊治。   走出很远以后,霍明锦回头遥望安国公府。   他生于此,长于此,多少次他拜别母亲,跟随父兄驾马离去。凯旋时,母亲带着女眷们在门口翘首盼望,他面上镇定如常,无悲无喜,心里其实还是高兴的。这是他的家宅,雕梁画栋,庭院深深,风光显耀了许多年。如今沐浴在月夜中的宅邸依然轩昂壮丽,但隐隐却渐渐现出几分垂暮之色。霍家祖辈几代含辛茹苦,在皇权争斗的夹缝中谋得一条坦途,如今也要走到头了。   多少代的心血,湮灭不过刹那间。   他不由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孤身潜入敌营,一把火烧了鞑靼人的粮草。火光冲天,漫山遍野都是燃烧的火龙,鞑靼人丢盔弃甲,狼狈而逃。他站在对面山头上,眺望父兄追击敌军,心头热血滚沸,四肢百骸流淌着滔天怒意,喊杀声响彻云霄。   难道真如父亲所说,霍家人杀孽太多,最终也躲不过家族覆灭的命运?   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踏上战场时,他本以为自己将来一定死在沙场之上,没想到风华正茂时,差点死在同胞哥哥的暗算之中。   天下之大,何处是他的归处?   微风拂动,五六个身影像鬼魅一样于暗夜中钻出,从不同方向飞奔至他身边,拱手道:“二爷。”   霍明锦收回凝望故宅的目光。   为首的一人立定抱拳道:“二爷,属下打听过了,崔夫人魏氏……几年前死了。”   霍明锦面无表情,出了片刻神后,喃喃道:“死了?”   随从答道:“是病死的,魏大人死后,魏家家破人亡,崔夫人伤心过度,几个月后也跟着去了。”   霍明锦双眉紧锁,沉默不语,走出很远后,高大的身形猛然一晃,差点倒地。   “二爷!”随从疾步跟上,扶住他的肩膀。   霍明锦推开随从,挣扎着继续往前走。随从亦步亦趋跟在一旁,轻声唤他,语带关切。他恍若未闻,踉跄着拔步前行,半晌后,脚步微顿,闷哼一声,喉咙腾起甜腥之意。   随即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随从目龇欲裂,手按在腰间佩刀上:“二爷,您受伤了!”   霍明锦擦去嘴角血迹,拦住想要返回安国公府找霍明恒算账的随从,淡淡道:“葬在哪儿?”   随从怔住,听他又问了一句,“魏氏葬在何处?”   “在湖广江陵府崔氏祖坟。”随从明白过来他在问什么,连忙道,“据说崔大人和崔夫人感情很好,崔夫人病逝后,崔大人伤痛不已,亲自送其夫人的灵柩回乡。”   夏夜的风清爽宜人,风吹衣袍猎猎,恍如多年前的夏日。霍明锦闭一闭眼睛,翻身上马,挽起缰绳。   “去江陵府。”   夜色深沉,月光如水潺潺漫下。   随从们立即拔脚跟上,一行人的身影渐渐融于月色之中。   ※   湖广,黄州县。   临近端午,陆陆续续有人上门找傅云章求字。   本地人迷信,觉得举人老爷一身正气,写出来的字也自带辟邪的效果,端阳当天把他写的字挂在堂屋里,可以驱邪。   傅云章为此忙活了好几天。   他写字的时候,傅云英就不抄书了,站在书桌旁,全神贯注盯着他,揣摩他下笔的动作。   她发现傅云章认真写出来的字非常有气势,初看清隽端正,细看潇洒不羁。和他平时写的字有些不同。   傅云章写好给陈知县的字,看傅云英一眼,唇边带着笑意,“英姐,我的书房缺一块匾,你觉得取什么名字合适?”   傅云英一手托腮,挨在书桌边看他刚刚写好的字,随口反问:“二哥可有喜欢的?”   “正是没有喜欢的,才让你取名。”   傅云章拍拍她的脑袋,故意弄乱她头顶的发髻,“你拜我为师,还没送过拜师礼,就给我的书房写几个字吧。”   傅云英抬手整理发辫,面露疑惑之色。   和傅云章相处的时间越长,她反而越看不清他。   江上乌篷船惊鸿一瞥,以为他是一个翩翩美公子。祠堂听他舌战宗族族老,认识到他外圆内方,是个有所坚持之人,不像寻常迂腐书生。   他风姿出众,举手投足无不文雅端庄,她一直以为他应该像魏选廉一样,俊秀儒雅,性情温文。   在外人面前他确实如此,清冷出尘,气质高华。   然而私底下两人独处时,傅云章似乎像是变了一个人。他懒散,不拘小节,看过的书随手丢在一边,用过的笔随处乱放,会说一些市井趣事逗她发笑,对某些圣人之言不屑一顾。   他的儒雅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绝不是伪装,但毛手毛脚,经常打翻砚台的他也是真实的,鲜活的,不掺一丝假。   傅云英想不通他为什么差别如此大,干脆不去想,认真考虑了一会儿,说:“近水知鱼性,近山知鸟音。二哥你喜欢听雨水敲打灵璧石的声音,不如就叫琳琅山房?”   傅云章怔了怔,“你怎么晓得我喜欢听雨声?”   “上个月落了几场雨,我在书房里抄书,听到外面雨声琅琅,池水流淌,甚为悦耳。”   傅云英指指卸下屉子的窗户,院子里什么都没种,只有一泓碧绿池水和墨黑灵璧石,看着实在单调,可落雨时却别有意趣,意境悠远,“很好听。”   傅云章面上浮现出几丝笑意,重复几遍“琳琅山房”这几个字,颔首道:“好,就叫这个。”   他扬声叫莲壳进来,吩咐他准备绢纸,让傅云英写字。   “我的字写得还不到火候,二哥你真的要把我的字镌了当匾?”傅云英看他不像是开玩笑,问道。   傅云章含笑道:“无妨。”他顿了一下,“我也给你写几个字,你挂着可以辟邪。”   傅云英忍不住翘起嘴角笑了一下。   她写好字,去侧间洗手。回到书房时看到傅云章趴在书案上,伸长胳膊够窗下高几上的攒盒,宽大的青袍袖子扫过书桌,哗啦啦几声,纸张撒得到处都是。   他回首护住桌沿摇摇欲坠的笔架,手肘扫到另一边的书匣,一声巨响,镇纸跌落在地,好险没有摔裂。   傅云英习以为常,蹲下帮忙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整理书桌,把攒盒挪到傅云章抬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二哥,我给你筛杯茶?”   傅云章点点头,一派云淡风轻。丝毫不觉得自己刚才出丑了。   傅云英筛了杯桂花茶给他,怕他失手打翻茶杯,只筛了一半茶水。   傅云章端起茶钟喝茶,面前一摞纸张,是苏桐带来的功课。他喝完茶,把纸张一一摊开,提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批注和修改意见,指出其中的错误。眉头偶尔微微蹙起,偶尔舒展开。   傅云英站在一边整理书案,时不时扫几眼摊在桌面上的文章,脱口道:“这十个人,只有苏桐能考中秀才,其他九人,侥幸能考中的最多不过两个人。”   傅云章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怎么说?”   傅云英指指其中几篇文章,回答说:“二哥你出的题目是‘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这道题是往年会试的旧题,破题不难,可这几个人不知所云,离题万里,八股制艺,首先要学会破题,要真正领会题目的含义,才能尊题、如题、肖题,他们功夫不到家。至于剩下几个,连格式都错了,考场之上写出的文章只会更差。”   她最后点点苏桐交上来的功课,“苏桐的字写得很工整,文章明达通畅,说不定能考一个甲等。”   傅云章一开始没怎么在意她的话,后来脸色渐渐变了,笑容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惊异之色。   “英姐,孙先生什么时候开始教你制艺八股了?”五妹妹是女子,孙先生虽然教她读书,但断然不会教她八股制艺。   傅云英面无表情,平静道:“孙先生没教我,不过九哥开始学了,我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的。”   事实上她不用偷听,孙先生训斥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时候声如洪钟,她只要竖起耳朵仔细听就能听得一清二楚。关于八股制艺的内容,一半是她自学的,一小半是旁听的,还有一小半来自上辈子,她的几位哥哥曾因为八股文写得太过松散而头疼不已,她去找哥哥们玩的时候,常听他们讨论京师流传最广的时文。沈介溪的八股文写得很好,她那时候觉得好玩,跟着哥哥们一起背诵过。   傅云章没有逼问她,淡笑着说:“你真想学,我可以教你,以后不许如此失礼。”   傅云英愣了许久,点点头。   还以为傅云章会不停追问她,没想到他竟然一点都不在意。   傅云章摸摸她的发顶,又重复一遍,“英姐,想学什么,就和二哥说,记住了吗?”   她抿紧唇,轻轻嗯一声。   “来,你把这十篇文章按照优劣排一下顺序。”傅云章停下笔,招手要她靠到近前。   傅云英没有犹豫,上前把十篇文章重新浏览一遍,斟酌一番后,调换顺序,苏桐的在第一。   傅云章微微失神,脸上难掩震惊。   和他的点评结果一模一样。   他沉默片刻后,果断道:“不用以后了,从明天开始我教你制艺八股。”   作者有话要说:  同案:就是一起考中童生的人。   历史上很多考中童生的人屡次参加院试都考不过,一辈子都是童生,就是考不中秀才,心里苦啊。   ……………………………………   “天下有道,则……”这道文题原句出自《论语》,曾几次出现在会试题目中。 第24章 端午(修改)   快马加鞭,从京师到湖广,不过两天。   船舱外一轮明月,罩下万道清辉,月光越明澈,越衬得江水黑沉沉的,黑不见底。   男人坐在灯前擦拭一把弯刀。刀刃削铁如泥,他却随手用指腹抹过锋利的刀口,浑不在意刀锋摄人的寒芒。   笃笃几声,随从叩开舱门,“二爷,到江陵府了。”   夜航船靠岸,渡口早有人等候多时,火把熊熊燃烧,身穿青袍官服的知府战战兢兢迎上前:“霍将军,下官……”   霍明锦没理睬他,径自大踏步走到随从牵来的马驹前,翻身上马,清喝一声,驾马离去。   知府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忽然两手一拍,哈哈大笑。   周围几十个官衙小吏面面相觑,大人这是被吓疯了?还是被气疯了?   主簿硬着头皮去搀知府的胳膊,“大人,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知府止住笑声,甩开主簿和随从的手,长吁一口气,道:“都散了!都散了!回去吧。”   听说霍将军即将南下,他吓得一宿一宿睡不着,浙江巡抚那可是首辅沈介溪的远亲,霍将军说杀就杀,杀了还不算完,把人给剁成肉酱喂狗了。做了这么多年的官,知府从没听说有哪个武官敢在文官面前这么横。   霍将军敢,人家不仅敢,还大咧咧收集浙江巡抚的罪状,告到当今圣上跟前去,圣上还不怪罪霍将军,说他杀得好!   这下子满朝文武都傻眼了,连手握大权的阁老大人都选择暂时观望。   霍将军快到江陵府时,知府求爷爷告奶奶,差点收拾细软带着一家老小挂印逃亡。   想想都后怕呀!知府擦把汗,还好霍将军不是冲着他来的。   崔家祖坟不难找。崔家以前是本地望族,知道的人多,崔南轩现在又炙手可热,随便找个山民打听,都知道崔家祖坟在南山山腰上,背靠青山,正对江水,风水很好。   虽然是夏季,山间的道路却打理得干干净净,齐整宽阔,没有肆意生长的杂草野蔓,显然时常有人上山打理。   很快到了半山腰上。   随从指着其中一块明显是最近刚立起来的石碑道:“二爷,这就是了。”   按湖广的规矩,亡人去世三年后才能立碑。   霍明锦站在石碑前看了一会儿,夜风寒凉,火把的光微弱得近乎没有,他的脸庞似乎要和清冷的月色融为一体,眸中幽黑,沉声道:“挖开。”   随从们应喏,抄起早就准备好的铁锹、锄头等物,一拥而上。   “住手!”一声暴喝,十几个身穿劲装的男子从松林里窜出来,将霍明锦一行人围在当中,手中弯弓拉得紧绷,箭尖直指霍明锦。   为首的方脸汉子几步跃到霍明锦身前,一抱拳,“霍将军,挖坟这种事太伤阴骘了,您就不怕地底下的人来找您索魂?”   霍明锦嘴角一扯,“你是崔南轩的人?”   方脸汉子没说话。   霍明锦示意随从继续,似漫不经心道:“你们拦不住我,退下吧。”   方脸汉子握紧双拳,忽然大吼一声,一拳朝霍明锦挥了过去。   霍明锦轻而易举挡住他的攻势,四两拨千斤般,卸掉方脸汉子的胳膊。   他的随从扑了过来,接过方脸汉子,一拳头下去,咯咯脆响,汉子发出惨叫,随从甩开汉子,搓搓手掌,“何必二爷亲自动手理会这厮!”   嗖嗖数声,羽箭风驰电掣,从不同方向朝着两人激射而来,俱被随从用双刀挡开。   沉默的厮杀还在继续,山中风声呜呜呼啸,像厉鬼号泣。   霍明锦背对着石碑负手而立,山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二爷!”挖开坟头的几个随从跳进里头摸索了半天,爬上地面,“果然只是个衣冠冢!”   霍明锦缓缓闭上眼睛,片刻后,复又睁开,眸子里亮得灼人。   他走到被捆缚了双手的方脸汉子跟前,轻声道:“告诉崔南轩,想骗过世人,就做得像样一点。”   方脸汉子呸了一声,“原本没人怀疑的,霍将军您这么一闹,才坏了事!”   “他在防着谁?”霍明锦问。   方脸汉子自知失言,扭过脸去不说话。   霍明锦嘴角浮起一个讥讽的笑容,“原来如此,他也在防着沈介溪。”   沈介溪辅佐今上登基,一举从内阁中资历最浅的阁臣跃居首辅之位,崔南轩是他最信任的学生之一。魏选廉被杖毙之时,崔南轩就站在台阶上和沈介溪谈笑风生,他亲眼看着对他爱护有加的岳父受廷仗而死,无动于衷,甚至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都以为沈介溪和崔南轩亲如父子,崔南轩为了支持老师,宁愿舍弃岳家,其实不过如此,他们也在互相防备。   大抵聪明人都是如此,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利益相关的同盟。   方脸汉子怒目道:“我什么都没说!都是你胡乱猜测!”   霍明锦得到想知道的东西,没有犹豫,立刻掉头离去。   ※   端午吃五黄:黄鱼,黄鳝,黄瓜,咸蛋黄,雄黄酒。   五月新鲜黄瓜上市,清脆爽口,此时的黄鱼和黄鳝肉质最为鲜美细嫩,这三样是时令菜。端午前后,清明时节腌制的第一批青皮鸭蛋刚好可以食用,蛋白雪腻,蛋黄透红流油,配绿豆粥最好,饮雄黄酒则是为了驱邪解毒。   天气闷热,桃李烂熟,熟透的杏子、枇杷果挂在枝头,红彤彤,黄澄澄,累累垂垂,枝头压得低低的。   傅云英按时早起,吃了酒酿粥、炸黄鳝,被芳岁盯着喝了雄黄酒,走到院子里,站在枣树下读书。   刚背到“缘泰山之阿,舞於松柏之下”,傅桂和傅月蹑手蹑脚走到她背后,猛地扑到她肩上,笑嘻嘻道:“五妹妹,别背书了,今天四叔带我们去看赛龙舟!”   傅月抽走傅云英手里的《昭明文选》递给一边的丫头,“每天看这个,你都不闷吗?”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傅桂托起她的下巴看了看,“今天族里的婶婶、太婆们都要去江边看竞渡,你得打扮打扮。来,我和月姐帮你梳头。”   丫头把黑漆钿螺梳妆箱搬到房廊前。傅桂按着傅云英坐下,打散她的头发,犀角梳蘸取桂花头油,先一点一点帮她梳通发丝,傅月倚着栏杆在一旁递东拿西打下手。   傅云英靠着栏杆,凝望藏在枝叶间的枣花,任她们摆弄。十几岁的小娘子正是喜欢玩闹的时候,她年纪最小,反而最沉静,傅月和傅桂总想邀她一起玩,今天总算逮着机会,不会轻易放她离开的。   端午没人上学,族学里放假,孙先生也告假回乡探望母亲去了。傅三婶、小吴氏被娘家人接回去躲端午,卢氏要操持家务,没有回娘家。下午傅四老爷和卢氏会领着她们去江边看龙舟比赛,连大吴氏和韩氏也去。到时候全县城的人和周围十里八乡的百姓都会赶到江边观看比赛,为舟中健儿呐喊助威。知县大人还会亲自请县里年纪大的老人一起到竹楼上吃酒,那里临着河边,视野开阔,能看完整个比赛的全程。   傅桂手巧,很快帮傅云英梳了个可爱的小抓髻,缠绒绳,戴通草花,最后把几朵茉莉花塞到发髻底下抿好,这样发丝能保持一天的清香,而看不到花朵的痕迹。   傅月看着眼馋,打开粉盒,想给傅云英搽脸,被傅桂一巴掌拍开,“英姐还小呢,不用搽粉。”   她讪讪一笑,放下粉盒。   傅桂又改了主意,“今天是过节呢!”   她这么说,然后抓起胭脂盒,用簪子挑起一星儿透亮的脂膏抹在傅云英唇上,笑着哄她:“英姐真好看!”   傅云英面无表情。   傅月终于如愿以偿,卖力给傅云英搽粉。还好她用的是桃花粉,卖脂粉的货郎吹嘘说桃花粉是用阳春三月最好的桃花炮制的,其实都是在骗人,桃花粉基本上是豆粉,取料天然,不会伤害肌肤。   傅桂和傅月忙前忙后,忙得满头是汗,丫头们跟着起哄,时不时爆出一阵哄笑。唯有傅云英始终不言不语,权当自己是瓷娃娃,被两个姐姐拉过来扭过去捣腾。   中午吃饭的时候,傅四老爷看到装扮一新的傅云英,忍不住手痒,揪揪她的小抓髻,“英姐好像那个什么观音像跟前的小金童。”   卢氏笑了,“要像也是像玉女。”   大家都跟着笑。   傅云英小口吃米酒酿,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偶尔皱一皱眉头——酒酿没做好,太酸了。   她不知道,她越这么清冷古板、一本正经,长辈们越想逗她。   “英姐,四叔给你买一对草虫簪子戴,喜不喜欢?”   吃过饭,傅四老爷让丫头把他买给家中几位小娘子的首饰拿出来,从攒盒里挑出一枝蝴蝶银簪对着傅云英晃几晃,含笑问。   傅云英撩起眼帘,起身道:“多谢四叔。”恭恭敬敬接过草虫簪子。   傅四老爷和卢氏交换了一个“你看吧”的眼神,摸摸鼻尖。他百折不挠,试图逗傅云英笑,虽然屡战屡败,依然毫不气馁,下一次还是接着逗她。   侄女就像一只冷漠的小猫,听话当然是听话的,但是太安静了,从不黏着长辈,一个人趴在那儿可以待一天。他想把她拎起来抖几下,让她精神一点,最好像小奶狗一样到处撒欢。   那才是小娘子应该有的样子嘛!   天气热,喝了几杯解暑的竹叶凉茶,姐妹几人坐在抱厦里乘凉。   几个婆子扛着竹竿,提着竹篓,抱着毡子、板凳,到院子里摘枇杷、杏子、李子,打毛桃。竹竿敲在树枝上,啪啪几声,桃叶纷飞,毛桃应声掉落,滚得到处都是。   芳岁、菖蒲把洗净的枇杷、毛桃、李子送到抱厦给几位小姐吃。   傅月不许傅桂和傅云英吃太多李子,嘴里念叨:“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   傅桂直翻白眼,偏偏只挑李子吃,一口一个,咬得咔嚓咔嚓响。   傅月拿她没办法,委屈地盯着她看。   朱炎捧着几张红纸从外面进来,走进抱厦,道:“五小姐,这是大房二少爷送来的。”   听说是傅云章送来的,大家都挤过来看。傅云英放下枇杷,洗净手,接过红纸,原来是傅云章答应给她写的字。   写的是“丹映山馆”四个字,大概傅云章知道她院子里有棵枣树,所以取了“丹映”二字。   她让朱炎把东西拿回房去,傅桂推推她的胳膊,“英姐,你打算送什么给二少爷还礼?”   还礼早就送了,琳琅山房几个字现在就镌在书房门联上。不过举人老爷的字肯定比她的字值钱多了……   傅云英想了想,刚好婆子抬着一篓枇杷和杏子走过,这是要送到各房分给她们几个小娘子、小少爷吃的。她叫住芳岁,“我的那份就不留着了,送去大房给二少爷。”   芳岁笑笑说:“四老爷叮嘱过,特意留了一份给二少爷的。”   傅桂插话进来道:“那是四叔送的,这一份是英姐送的,不一样。”   芳岁看着傅云英,等她示下。   傅云英道:“既然四叔送了,那就算了。”   傅桂扬眉,凑到傅云英身边,附耳小声说:“你傻呀!二少爷可是举人老爷,以后能当官的,你讨好了他,黄州县就没人敢欺负你啦,晓得么?”   傅云英想象傅云章穿朝服、戴大帽的样子,不知怎么忽然想到崔南轩蟾宫折桂后打马游街的情景,出了会儿神,道:“不碍事,送多了他也吃不完,我回头送点别的。”   傅桂点点头,不放心地叮嘱她:“你别忘了啊!”说完她叹口气,觉得自己的姐妹都不怎么省心,月姐软弱,英姐古怪,真是太让人操心了。   等日头没那么毒了,傅四老爷命人套车,准备出发去河边看比赛。   姐妹几个都戴一套草虫首饰,穿一身新衣裳,作富贵小姐打扮。傅云英穿一件松花色四合如意纹镶领氅衣,蒲桃青满池娇香云纱竖领夹衣,腰佩环佩七事,下面系一条洒线绣蜀葵荷花流水纹百褶裙,脚上穿的鸭蛋青如意纹云头高底鞋。她最近窜个子特别快,已经快和傅桂一样高,穿高底鞋显得愈加纤瘦。   马车刚绕过长街,她们就听到隆隆的鼓声和尖锐的铜锣声。卢氏掀开车帘往外看,河岸两旁人山人海,熙熙攘攘,一眼望过去全是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   男人们穿长袍,戴六合帽,系五毒香囊,见面彼此拱手唱喏。女人们梳垂髻,戴金银五毒钗簪,发鬓旁簪几朵艳红榴花,佩五色赤灵钗符,打扮得粉光脂艳,手勾着手说说笑笑。孩童们散着长发,穿寓意长寿健康的水田衣,臂颤朱彩索,衣兜里装满各种咸甜果子、蜜饯,追逐打闹,嬉戏欢笑。   卢氏指着比肩接踵的人群叮嘱道:“一会儿你们别到处乱跑,都紧跟着我。外面有拍花子的,让人哄了去,哭死也没人找得到你!”   傅桂和傅月正眼巴巴盯着外面几个围着货郎买陀螺的小娘子们看,一脸歆羡,听了这话,脸色立马变了,忙不迭点头。   刚到地方,卢氏叫丫头把傅云启和傅云泰带过来,“他们比猴子还精,官人肯定管不过来。都过来跟着我,我倒要看看,在我眼皮子底下,谁敢胡闹!”   最后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的,因为马车还没停稳,和傅四老爷同乘一车的傅云启和傅云泰已经迫不及待地掀帘跳下地,迈开腿跑远了。   “都给我回来!”卢氏气得脸色铁青。   傅云启和傅云泰被婆子抓了回来,兄弟俩灰溜溜蹭到卢氏身边,卢氏一手抓一个,攥得紧紧的。   河边修有竹楼,大多是酒肆饭庄,平时卖饭蔬酒水给过路船上的行商水手,到过节的时候打烊关店,租给县城里的富户。每到节庆时戏班子会在河边戏台子上唱花鼓戏,过年和中秋的时候最热闹,戏班子连唱三晚,附近州县的老百姓都会划船过来看戏。富裕的人费钞租下一间竹楼,家中女眷可以坐在竹楼里边吃果子边看戏,不用去外头挤。   一家人登上竹楼二楼。几面门板都卸下来了,天气晴朗,方桌椅凳就摆在外面,早有丫头过来服侍,茶水、果子、小食样样具备。   卢氏和韩氏搀扶大吴氏坐下,傅云启和傅云泰趁机溜了。   龙舟赛还没开始,两岸观赛的百姓已经扯开喉咙对吼。一般比赛的队伍是从不同乡镇选拔出来的,龙舟由本地富户凑份子出钱,划船的人则是各村最身强力壮的青壮年。有人大声吹嘘自己支持的队伍个个都是大力士,一定能夺魁,其他人不乐意了,七嘴八舌提出反对意见,吵成一团。   到最后,河边的百姓开始对唱山歌。本地风俗,唱山歌是为了表达爱慕之意,而此时这些争得面红耳赤的人唱的山歌都是骂人的话,什么粗俗骂什么,什么难听骂什么,你骂我爹是土狗,我骂你祖宗是乌龟,谁也不肯服输。   因为是过节,大家都跟着笑,没人在意山歌里的那些粗俗字眼,只有少数妇人捂着自家闺女的耳朵,生怕她们听懂那些山歌的意思。   韩氏没看过龙舟赛,看什么都新鲜。   河边有一块空地,戏班子的人正在舞狮子、斗彩龙、采莲船、踩高跷,还有人打扮成渔公、渔婆、蚌壳精、虾兵蟹将,一人摇着一把破扇子,锣鼓敲得震天响,踩高跷、采莲船和扮成神仙鬼怪的人跟着节奏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围观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锣声越来越近,采莲船和蚌壳精走到傅家人所在的竹楼门前,拱手作揖。   “他们这是做什么?”韩氏问傅云英。   傅云英道:“这是在讨赏。”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大吴氏对卢氏道:“给几个大钱,再撒点落花生、糖瓜子就够了。”   卢氏答应下来,转过身却叫丫头们多给点赏钱,“外面都是乡里乡亲的,别让人笑话我们官人小气。”   丫头们笑着应了,四太太向来爱面子。   傅桂拉着傅云英一起坐,剥落花生给她吃,问她二少爷平时和什么人往来,县里还有谁和他一样学问好,而且还没成亲。   傅云英心想,小姑娘果然还是小姑娘,这也问得太明显了。   倒也没什么,对女子来说,婚姻关乎一辈子的幸福,傅三叔和傅三婶认识的人不多,傅桂为自己打算,天经地义,她又没妨着谁。   她也是女子,懂得小姑娘为嫁人之事愁闷的那种忐忑不安。   男人娶妻不贤,还能休妻,能纳妾,女人遇人不淑,大多下场凄凉。   傅云英想了想,没有胡乱搪塞傅桂,认真道:“我没注意,下回我问问二哥。”   傅桂脸上掠过一抹薄红,小声说:“要是二少爷问你,千万别说是我问的啊,就说是我娘问你的。”   傅云英点点头。   傅月看她们俩坐在一起说悄悄话,抓了把鲜菱角凑过来。姐妹几个说了会儿闲话,踩高跷的人渐渐散去。   婆子带了炭炉来,蹲在楼下煮今年新熟的蚕豆,香味飘出很远。煮熟的蚕豆拌点粗盐,什么都不用加,一人一碗捧着吃,个个吃得香甜。傅云英爱吃这个,不知不觉吃了一大碗。   正对着河面的竹楼前传出几声锣响,知县大人出现在竹楼高台前,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龙舟赛要开始了。   这时,一人跟在王叔身后爬上竹楼,走到傅四老爷跟前,做了个揖,笑嘻嘻道:“二少爷听说五小姐在这里,叫小的来请五小姐过去。”   傅四老爷正捧着一枚烤红苕啃得欢,闻言轻咳两声,放下红苕,拍拍衣襟,摆出一副正经姿态,含笑问:“二少爷在哪座竹楼里?”   莲壳指指知县大人站着的高台,靠近几步,小声说:“知县大人请了贵客,请二少爷去作陪。二少爷说一定要让五小姐见见那位贵客。”   傅四老爷目光一闪,原本没打算让英姐去傅云章那儿的,一家人待得好好的,还是不要去打扰别人了,免得英姐害怕,不过既然是贵客,那还是不要推辞了。他朝傅云英招手,“英姐,你跟着莲壳过去,别怕,我让你王叔跟着,二少爷在那边等你。”   傅云英一头雾水,昨天傅云章说今天不用上课的时候,没提到这一茬呀?   她辞别大吴氏和卢氏、韩氏,带上两个丫头、养娘和王叔,跟着莲壳一起走下竹楼。 第25章 贵人   烈日当头,院墙底下几丛芭蕉被晒得发蔫。毒辣的日光滤过肥厚的叶片,罩下如水波一般的潺潺光影。   头顶儒巾,穿一身八成新墨蓝锦袍的魏家大少爷拂开低垂至月洞门前的芭蕉叶,领着一名剑眉星目、身姿挺拔的少年往里走,偶尔驻足,向他介绍院子里的景致,含笑闲话道:“今年雨水稀少,实在太热了,迎风亭修在水边,那边凉快。”   少年着一袭鸦青色彩绣麒麟纻丝交领曳撒,腰系鸾带,脚踏罗靴,脊背挺得笔直,跟在魏大少爷身后,沉默不语。   魏大少爷拿不准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不由得冷汗涔涔。安国公府和其他功臣贵戚不一样,皇亲国戚再如何耀武扬威,也不过一两代尊荣,而安国公府却是从开国之初一直绵延至本朝的勋贵世家,太祖皇帝亲赐的丹书铁券如今还供在安国公府里。这样显赫的出身,不是他们魏家能开罪得起的。虽说母亲和安国公老夫人沾亲带故,他们勉强也能称得上是亲戚,但以前从未来往过,这两年才走动得勤,人家肯认这门亲,实在出乎父亲魏大人的意料。安国公老夫人近来时常上门,连带着霍二少爷登门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每回都是他出面招待对方,这么多次了,他从没见这位传说中十二岁就上战场的霍二少爷笑过。   明明他年长霍明锦,但不知怎的,他没来由就怵这个远房表弟。   仆人刚浇过水,他心里想着事,不妨一脚踩进花丛水洼里,衣袍下摆瞬时溅湿了一大块。他脸上涨得通红,尴尬道:“表弟在这里稍坐,我去去就来。”   霍明锦道:“表兄自便。”   魏大少爷匆匆离去。   霍明锦抬脚踏上水痕未干的石阶,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衣裙划过枝叶的声音。他自小习武,耳聪目明,反应敏锐,眼帘半抬。   嘴角不自觉上扬。   桂花树枝叶繁茂,树上的人大概觉得自己藏得很好,却不知一串累丝嵌宝禁步透过细密的叶缝垂了下来,珠串丝绦随风摇曳,擦动叶片沙沙响。   他回首示意跟在不远处的仆从们退出去,慢慢走到桂树底下。   盛装打扮的小娘子藏在树枝上,紧紧抱着树干,眼睛瞪得溜圆,正紧张地左顾右盼,眼神和他的对上,不由一怔。   他几乎能听到她砰砰的心跳声,眼看着她双颊红透,赤红如火,像院角开得如火如荼的榴花,窘迫得要哭出来了,手足无措地嗫嚅一声:“明锦哥哥,你来啦。”   “下来。”他靠近几步,张开双臂。   她咬咬唇,不敢说什么,高底云头绣鞋试探着往下踩在低处的枝干上,一点一点往下挪。   大概是过于心虚的缘故,她脚底打滑,一个趔趄,差点头朝下栽下来,树枝猛烈摇晃。   霍明锦伸长胳膊,手指轻轻按在她冰凉的手腕上,“别怕,我接着你。”   “我不怕。”她说,慢慢稳住身形,借着他的搀扶跳下桂树,跺跺脚,后怕地吁了口气,整理好衣裙和禁步,抬头朝他笑了笑,带了点讨好的意味,“明锦哥哥,别告诉我娘你看见我爬树了,好不好?”   霍明锦垂眸看她,她小脸红扑扑的,热得出了汗,不知在树上待了多久,“躲在树上做什么?”   她环顾一圈,见周围没人,懊丧地叹口气,哼一声说:“我和哥哥吵架了,他们笑话我,我不想和他们说话。”她顿了一下,加重语气强调,“我真的很生气。”   “所以你就躲起来?”霍明锦抬手摘下几片缠在她发间的叶子,想了想,取出绸帕,拭去她额角的汗珠。   “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坐在树上玩,有时候还在树上午睡呢。”她嘿嘿一笑,挺直小胸脯,方便他帮她擦脸,等他收回手,像模像样回一个乖巧的万福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甜丝丝的,“多谢明锦哥哥搭救。”   霍明锦很少笑,但对着她不知不觉就嘴角上扬,用一种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温柔语调道:“外面热,早点回房去。”   她响亮地“嗯”一声,点点头,“明锦哥哥,我回去了。”   他看着她走远。   魏大少爷很快折返回来,领他逛了园子,吃过茶,天色渐渐昏暗,他去魏夫人阮氏的院子接祖母。听到槅窗里阮氏断断续续道:“老夫人喜欢英姐……是她的福气……说来是英姐没这个缘分,她以前在江陵府老宅养大,她父亲给她订了一门亲事,说的是同乡崔家的小官人……等崔小官人考取功名,差不多就好预备给他们俩办喜事……”   房子里静了一静,安国公老夫人一直不说话。   阮氏越来越忐忑,到最后声音都发抖了,“官人说虽然崔家现在落魄了,我们也不能言而无信……”   霍明锦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酷暑天气,彩漆栏杆上的神仙人物图案像是要被烤化了,他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吱嘎几声,紧闭的房门应声而开,阮氏和婆子们簇拥着安国公老夫人走出来。   他沉默着上前扶住祖母。   魏选廉和阮氏诚惶诚恐,小心翼翼送他们出府,等他们离去后,夫妻俩对望一眼,悄悄松口气。   马车驶离魏府所在的小巷,安国公老夫人拍拍霍明锦的手,慈爱道:“明锦,我们霍家家风端正,不是那等欺男霸女的轻狂人家,英姐既然已经订了亲,这事还是算了。奶奶再给你挑一个好的。”   霍明锦不语。   安国公老夫人被他气笑了,手指点点他的额头,嗔道:“和你爹一样犟!”她叹口气,接着道,“我早就打听过了,那崔家好几年没和魏家来往了,英姐她娘这是故意拿崔家当借口。我起先还看不上魏家的门第,要不是你喜欢英姐,我也不会舍下我这张老脸三天两头往魏家跑,没想到人家倒是真心实意地嫌弃我们,不想和我们结亲。魏选廉果然是个清要官,我孙子出身高贵,人品又如此出众,他竟然不动心。”   她顿了一顿,皱眉道:“以势压人、夺人亲事这种事传出去不好听,你爹手握兵权,多少人盯着他看呢!被那帮整天上跳下窜的言官抓住把柄,闹得不好说不定连官位都保不住。再说了,你还小,觉得英姐这个小表妹好玩,一时喜欢了想娶回家里守着,等再大几岁,说不定你就不喜欢她了。魏家拢共只有英姐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我看他们舍不得把英姐嫁到勋贵家受累,就算没有崔家这门亲,他们也不会点头的。你别惦记她了,何苦为了一门不相匹配的婚事不自在。”   “我不会让她受累的。”霍明锦硬邦邦道。   安国公老夫人怔了怔,笑得前仰后合,“你果真喜欢魏家那个小姑娘?”难道向来只知道舞刀弄枪的孙子真的开窍了?那么多标致大方的表姐妹他不喜欢,怎么偏偏就看中英姐了呢?   霍明锦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安国公老夫人忍笑道:“也罢,事情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奶奶有办法让魏家点头。”   霍明锦不知道祖母想了个什么办法,当时不知道,以后……更没有机会知道。   安国公老夫人年事已高,一场小小的风寒感冒,家里人以为不是什么大事,照例请太医来为老夫人写药方子,太医请过脉案后,却摇头叹息。   半个月后老夫人去世。他为祖母守孝,还没过头七,鞑靼人犯边的消息传来,他披上甲衣跟随父兄远赴西北,这一去就是几年。   那几年发生了太多事。   起先他们胜多败少,后来不知不觉被鞑靼人引进陷阱里,父亲和堂兄们误中圈套而死,主将身亡,数万大军顷刻间乱成散沙,兵败如山倒。死的人越来越多,他那时只有十几岁,临危受命,独撑危局,扛起帅旗的那一刻,一瞬间苍老成熟。顾不上收殓惨死的父兄们,他当机立断,一人一骑冲到阵前,率领大军退回城内。   鞑靼人兵临城下,日夜激将辱骂,讥笑他们是缩头乌龟。将士们群情激奋,他喝令众人,不许任何人轻举妄动。   到后来,鞑靼人把他父亲和堂兄们的尸首带到城墙下,当着他的面凌虐。   兵士们嚎啕大哭,喊着父亲和堂兄们的名字,要求他带兵迎战。几个副将声声血泪,大骂他胆小如鼠,贪生怕死,不配为霍家男儿。   他不为所动,站在城墙上俯视鞑靼人,眼睁睁看着父亲和几位堂兄的尸首被鞑靼人纵马踏成肉泥。   等援军赶到,已经是几个月后了。   等他报了杀父杀兄之仇返回京师的时候,老夫人的丫头告诉他,魏家小娘子要嫁人了。   那一刹那,恍如隔世。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魏家会婉拒霍家的求亲,钟鸣鼎食又如何,她是魏选廉的掌上明珠,自小娇养长大,应该嫁给一个温文尔雅的相公,过岁月静好的平淡生活,而不是和霍家的媳妇们一样,随时预备着为夫守寡。   那年端午,他被旧友拉到定国公府吃酒,无意间见到阔别已久的她。她哥哥娶了定国公家的庶孙女,她陪嫂子回娘家省亲。   她长大了,眉眼依稀还是以前的模样,但不像小时候那样爱笑了。明眸皓齿,头发乌黑,举止温柔贤淑。   他叫出她的小名,她抬眼看他,又弯又细的双眉微微拧起,终于认出他来,客气而生疏,唤他“明锦哥”。   自从安国公老夫人去世,他跟随父兄出征,霍家和魏家就断了交情。   幼时她笑着叫他“明锦哥哥”,拉着他的手带他去看她亲手种下的紫茉莉,他走的时候她送他到垂花门前,学着大人的样子和他告别,“下回来玩啊!”   如今她快及笄了,以前的种种,应该早就忘了。   ……   ……   “二爷。”船舱外忽然响起随从的呼唤,“二爷,到了。”   霍明锦睁开眼睛,剑眉轩昂入鬓,连日旅途劳顿,轮廓分明的脸蓄满胡茬。   他踏上舷梯,登上甲板,渡口人流如织,人声鼎沸。   ※   竹楼里很热闹,欢声笑语不绝。妇人们锦衣华服,珠翠金银满头,男人们衣着体面,戴儒巾,系丝绦,穿着打扮一看就和平民不同。   丫头、婆子环伺左右,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   芳岁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手心潮出汗,小声问莲壳,“二少爷说的贵人是谁?”   莲壳指指被众人簇拥在最当中争相奉承巴结的一名男子,“就是他。”   傅云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人太多了,看不清那人的相貌,隐隐约约只能看到袍服一角。   刚好挡在男人身前的侍女离开,露出一抹雪白银光,原来众星捧月坐在最当中的是一位年纪六十多岁的老人,穿一件银红松江细布道袍,鹤发童颜,身材矮小,和人说话的时候笑眯眯的。   “那是赵大官人,都管他叫赵师爷。”莲壳小声说,“他们家可厉害了,出了好多好多举人,进士也有几个,他们家的闺女更了不得,是首辅沈大人的发妻。”   傅云英脚步一顿,竟然是阁老夫人赵氏的娘家人。   崔南轩是沈介溪的学生,她常随他一起去沈府赴宴,这位阁老夫人未出阁时据说是位大才女,不过闺阁文字从未流传出来,所以大家只当是别人为了讨好沈介溪瞎编的溢美之词。毕竟赵氏从未表现出她曾读过书的样子。   她却知道赵氏确实才华满腹,她陪赵氏看戏的时候,听她随口指出唱词不顺口的地方,稍加修改,唱词立刻变得抑扬顿挫,朗朗上口。   赵家是沈家的姻亲……   她想掉头回去。   “怎么,怕了?”一道带笑的清朗嗓音在她背后响起,傅云章缓步登上竹楼,垂眸看她,声音柔和了点,“别怕,老师人很和气,待会儿你写几个字给他看。”   傅云英抿抿唇,想了想,点点头。她能猜到傅云章的打算,知县、主簿等人都在讨好赵师爷,说明此人的身份绝不只是师爷这么简单。如果赵师爷当众夸奖她,那么至少在黄州县,以后没人会对她指指点点。   不管是荣王的亲眷、定国公一家,还是魏家,说到底都是皇权争斗的牺牲品,魏家的倾覆和赵家人没有关系。她用不着如此害怕。   傅云英定定神,跟着傅云章一起走进布置得富丽堂皇的雅间。   傅云章风采出众,甫一现身,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看了过来。   人群里传出各家小娘子刻意压低的哄笑声。羞涩的小姑娘们躲在屏风后面偷看傅云章,还有几个胆子大的小娘子借故站起身,假装和长辈说话,其实注意力全放在傅云章身上。   傅云章对这种万众瞩目的状况习以为常,目不斜视,面容温和而冷淡,迤迤然走到白发老者跟前,“老师,这是我族中的一位妹妹。”   傅云英应声朝赵师爷揖礼。   赵师爷撩起眼帘细细打量傅云英几眼,含笑道,“你既然特意带她来见我,想必一定有过人之处。”   傅云章道:“这是自然。”   莲壳把准备好的笔墨文具送上前,赵师爷指指面前的条案,“写几个字我看看。”   屋里的人面露诧异之色,看傅云英的眼神立马变了。   傅云英暗暗腹诽,赵师爷和傅云章这出双簧唱得太假了,赵师爷一看到她,什么都不问就让她写字,这不是摆明了他已经听说过她了么?   傅云章站在她身旁,看她站着不动,以为她紧张,垂目安慰她:“英姐,没事,就和平常一样。”   她莞尔,走到条案前,深吸一口气,拈笔饱蘸浓墨。   赵师爷原本大咧咧坐着看她写字,等她写完最后一个字停笔,他眉毛微挑,眼底闪过一抹喜色,霍然站起身,几步奔上前,捧着墨迹还未干的青纸啧啧道:“果然是个好苗子,你没诓我。”   傅云章嘴角微微上挑,瞥一眼傅云英,面带赞许。傅云英也抬头看他,一脸“原来二哥你也会骗人”之意。   想来他“少年举人、傅家二郎”儒雅俊美、博学多才的名声之所以流传甚广,背后一定有傅家人推波助澜。   两人相视一笑。   “丫头!”赵师爷不甘心被冷落,凑到傅云英身边,弯腰和她平视,“我收你做学生好不好?”   满室哗然,有人压抑不住激动,惊呼出声。从不同角落同时传来茶杯打翻在地的声音。   连傅云章也怔了片刻。   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或惊诧的注视中,傅云英淡淡一笑,婉拒赵师爷,“我已经拜二哥为师,您是二哥的老师,我若是拜您为师,岂不是乱了辈分?”   赵师爷吹胡子瞪眼睛,“你和你二哥是同辈,怎么会差辈分呢?”   傅云英从容道:“二哥是我二哥,也是我老师,既拜了师,行过拜师礼,就得按着学生老师的辈分来算。”   赵师爷脸上难掩失望,盯着她看了片刻,摇摇手,“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   这一刻,傅云英仿佛能听见雅间内的众人在心底偷偷咒骂她的声音——看他们一个个面色古怪,不必猜,一定都在骂她不识时务。   傅云章沉默一瞬,和赵师爷寒暄几句,牵起傅云英的手,带她离开。   “为什么不肯拜师?”走下竹梯的时候,他问她,“你可知道老师是什么人?”   傅云英想起来了。这位赵师爷很可能是赵氏的蒙师,她听其他官太太八卦过,赵氏的字是跟着族里的一位长辈学的,那位长辈一辈子没能考中进士,但是才学渊博,很受赵家人尊敬。   难怪陈知县在赵师爷面前低声下气,阁老夫人的蒙师,不管是沈家、赵家的地位,还是赵师爷本人的声望,都足以让黄州县本地的大小官吏鼓足劲儿阿谀。   如果她能成为赵师爷的学生,以后姻亲嫁娶,只要媒人说她和阁老夫人赵氏师出同门,求亲的人马就能踏平傅家的门槛。   傅云章是为她好,但是她不想和赵家人扯上关系。   “二哥,你当我的老师就很好。”   她跳下最后一层台阶,一挥手,豪气干云,“将来我闯出名声了,你这个老师也会跟着名扬四海的。”   傅云章知道她这是在说玩笑话,摇头失笑,揉揉她的发顶,让老师帮忙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以后傅家的人不会因为她跟着他习字而对她恶语相向,拜不拜师只是其次,随她喜欢罢。   “别回去了,我包了间雅间,就在一楼,不仅能看到比赛全程,还可以看陈知县给获胜的队伍发赏钱,你去我那里看比赛。我娘不在……”他顿了很久,才接着道,“可以把你的哥哥、姐姐们一起叫来,人多热闹。”   傅云泰和傅云启早不知道跑到哪里野去了,而且兄弟俩根本坐不住,傅云英道,“不麻烦的话,我把月姐和桂姐叫过来?”   傅云章嗯一声,吩咐莲壳,“去请她们。”   他神色落寞,眉宇间隐隐郁色,不像刚才那么轻松自在,傅云英扯扯他的袖子,“二哥,赵师爷那样的人都很清高,他肯帮忙,是不是你答应了他什么?”   “嗯?”傅云章一时没回过神来。   傅云英只好重复一遍。   傅云章笑了笑,“没什么,老师只是要我陪他下一场棋。”   赵师爷喜欢下棋,偏偏他的棋下得奇臭无比,性子又蛮横,常常悔棋,赵家人最怕和他下棋了。   傅云章的棋下得一般,但他总能让每一个和他下棋的人找到下棋的乐趣。棋艺高超的,他可以和别人不分胜负,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斗。棋艺不好的,他也不会把对方杀得片甲不留,总能给对方留几分余地,又让人看不出故意放水的痕迹。   赵师爷太喜欢和傅云章下棋了,每次和他下棋,赵师爷都有一种自己是绝顶高手的错觉。   “没别的了?”傅云英追问。   傅云章鼻尖微微皱了一下,这让他显得年轻了许多,其实他也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郎而已,“没别的,我的五妹妹。”   傅云英放下心,点点头。   傅云章低头看着她,小姑娘双唇紧抿,表情严肃认真。他扬扬眉,心里觉得有点好笑,都说他少年老成,他怎么觉得年幼的英姐比他更老成?   ※   京师。   皇上喜欢铺张奢侈,早在三月间就命钟鼓司排演歌舞,端午当天要举行盛大的庆典,与民同乐。   礼部上上下下为此忙了一个多月,搭建起来的戏台绵亘十里,要动用数万宫人完成整个祝祷仪式。谁知天公不作美,端午这天,突然晴空霹雳,淅淅沥沥落起雨来。   盼望了一个多月的庆典泡汤,皇上在宫里大发脾气,礼部官员挨了一顿骂,回到左顺门值班房内,唉声叹气。   雨越下越大,雨声哗哗,穿圆领青袍的青年官员推开门,随从立刻撑起伞为他遮挡风雨。   有人和青年拱手打招呼:“崔大人,这就回去了?午朝不当班?”   青年淡淡一笑。   回到崔府,管家惴惴迎上前,把一张名帖递给他,“老爷,这个人硬闯了进来,现在就在您书房里等着,他凶神恶煞的,武艺又高强,护卫们实在拦不住……”   崔南轩扫一眼名帖,面色如常,清俊的面孔上不见一丝愠怒之色,淡淡道:“无事。”   他打发走下人,解下斗篷,走进书房。   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站在窗前,负手而立,凝望屋檐下垂挂的雨幕。仅仅只是一个背影,气势有如千军万马。   “霍将军。”崔南轩开口道。   男人转过身,扫他一眼,眼神像刀锋一样擦过他的脸,开门见山,“她是死是活?”   崔南轩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刚从外面回来,袍角湿了半边,在桌角留下一道水痕,“霍将军日行千里,不眠不休,往返京师、湖广,是为了在下的亡妻?”   霍明锦面无表情,深邃的眉目因为疲倦现出几分冷漠,“你觉得呢?”   蓝底白花瓷杯口萦绕着乳白热气,崔南轩手指轻叩桌面,默然不语。   “嘭”的一声,霍明锦取出一张腰牌,掷到他面前,“崔侍郎,我是个武人,喜欢直来直往,不必在我面前玩弄心计,我只问你一句话,她是死是活?”   崔南轩不语。   “我不像你们文人那么有耐心。”霍明锦笑了笑,眼底却冰冷,“一炷香后,如果你还不开口,只能请崔侍郎往北镇抚司走一趟。”   北镇抚司可自行督查办理案件,而且只向皇上一人效命,权威颇重,朝中官员光是听到北镇抚司之名就能吓得半死。   崔南轩一笑,平静道:“霍将军什么时候管起督查昭狱来了?”   霍明锦也笑了,“这不重要。”他扭头看着窗外沐浴在雨中的丁香树,似是在计算时间。   紫气东来,崔府好几座院子种的都是丁香树,只有她住的地方种的是几十年树龄的桂花树。   崔南轩眸光微垂,片刻后,轻声道,“不知道。”   像是对霍明锦说的,也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轰隆一声,惊雷闪过,刚好盖住他说话的声音。   但霍明锦还是听到这句话了。他握紧双拳,嘴唇微微颤抖,似笑非笑,“不知道?”   崔南轩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京师的,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他通通不知道。   他有种直觉,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可他连她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都无从知晓。   她如此干脆,连死都要和他撇清干系。   “她走之前,故意放出流言,说先皇后临终之前,给了定国公什么东西。老师否认了这个说法,可皇上却坚信不疑……”崔南轩轻声说,“暂时没人知道这个流言是她散播出去的,一旦老师发觉,她必死无疑。我给她建一座衣冠冢,抹除了她最后的行踪,世人都以为她死了。”   先皇后未曾留下子嗣,皇上和荣王都不是嫡子。皇上登基以后,以国丈定国公收留荣王家眷为由抄了定国公满门。   她离开之后,京师里忽然传出一道谣言:先帝临终前留有一道遗诏,上面写着由荣王继承大统,而那道遗诏被先皇后交给国丈定国公保管,首辅沈介溪带人抓捕定国公的时候,把遗诏拿走了。   这完全是谣言,道遗诏并不存在,锦衣卫抓捕定国公时,沈介溪也根本不在场。   她知道新君登基不久,敏感多疑,故意放出这个流言。皇上果然不问细节,对沈介溪起了疑心,数次找他讨要先帝遗诏,沈介溪辩白说自己什么都没拿,皇上将信将疑。   崔南轩知道流言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帮她扫干净尾巴,沈介溪没有怀疑到她身上。   她只是个深宅妇人,有个嫂子是定国公家的庶孙女,仅仅靠着这层关系,她居然真的成功报复沈介溪和皇上……虽然只是小小的挑拨离间,但往往君臣之间的矛盾,都是从互相猜疑开始的。   他以为风头过去,等她气消了,她可能会回来,派出去的人甚至漂洋过海找到爪哇国,始终找不到她的踪迹。   人死如灯灭,尚有几缕青烟环绕盘旋。她却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不留一丝痕迹。   ※   听完崔南轩的话,霍明锦闭一闭眼睛,缓缓步出书房。   希望太渺茫了,她一个弱女子,家破人亡,孤苦无依,亲人都死了,她怎么可能独活?   在孤岛的时候,他曾庆幸当年没有仗着家族之势威逼她,不然她肯定会被他连累。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什么圣人之言,什么君子之礼,全都是狗屁,只有抓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实的。   经过崔南轩身边时,他沉声道,“你为她修衣冠冢,其实只是为了洗清你自己的怀疑,是不是?”   如果沈介溪查到谣言是她捏造的,难保不会因此疏远崔南轩。只有她死了,他才是安全的。   崔南轩笑了笑,俊秀的脸似浸润了几分湿漉漉的水气,双眸黑白分明,坦然承认:“霍将军大难不死,学会洞察人心了。”   霍明锦微微一笑,神情漠然,“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死了的人不会白死。崔南轩,你迟早要还欠她的债。”   说完,他转身离开。   她看似柔顺乖巧,骨子里却执拗,认准了一样东西,就坚持到底。   那一次她的哥哥贬低她,她发誓如果哥哥不道歉,就不和哥哥说话。别人都当她闹小孩子脾气,没人往心里去。   后来听阮氏和祖母拉家常时说,她果真几个月不理睬哥哥,直到她的哥哥真心实意向她认错。   她心里有所坚持,不触碰那个底线的时候,她温柔似水,比谁都好说话。   一旦真把她惹急了,她决绝得近乎无情。   萤虫之火,不可能同日月争辉。魏选廉的死无可挽回,她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内宅妇人,不可能扳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沈介溪,更不可能接近皇帝身边,为家人报仇。   她应该掩埋仇恨,明哲保身,继续当她的崔夫人。   可她偏不。她毅然出走,临走前还故意给沈介溪挖了个坑,让皇帝疑神疑鬼,一辈子寝食难安,让这对君臣生出嫌隙,再难恢复以往的信任关系。   接下来的事,让他来做。   他本该和部下一同死去,侥幸不死,定要让害他之人血债血偿。 第26章 打群架   竞渡开始了,五只狭长的龙舟如利箭一般,飞快撞断江面上低悬的彩绦,张开船桨组成的翅膀,翱翔于江面之上。   江边吹吹打打,锣鼓喧天。   妇人孩童,士子文人,州县百姓,像飞卷腾挪的海浪,层层叠叠,扑向河岸。   呐喊助威声响彻云际,震耳欲聋。坐在竹楼里观看比赛的人能清晰感受到涌动的巨大声浪。   傅桂忍不住站了起来,趴在窗沿边,指着其中一条朱漆彩绘的龙舟道:“快看,那是三房的五哥哥!”   傅云英顺着她鲜红的指尖看过去,一条龙舟破开水浪,风驰电掣,直朝她们所在的竹楼扑了过来。船上的青年儿郎都光着膀子,穿白色大口裤,腰束大红巾子,肌肉贲张,像涂了一层油。他们跟随鼓声做出整齐划一的动作,飞溅的乳白水花在烈日照耀下折射出一道道彩色霞光。   她是第一次观看龙舟赛,傅月在一旁低声为她讲解:“我们傅家和甘泉镇的郑家一条船,县里一条船,周家和李家一条船,杨家、齐家、郭家一条船,还有一条船是其他乡的。”   五条龙舟每年参加竞渡比赛,舟中的儿郎俱是从各乡大姓家族遴选的健儿,个个身强体壮,力大如牛。   傅桂凑到傅云英身边,一手托腮,笑着道:“我们家好多年没赢了,今年族里特地把五哥哥他们叫回来,五哥哥他们常年跑船,力气大,一定能得第一!”   傅云英挑挑眉,抬起眼帘瞥一眼站在窗前的傅云章,他身姿挺拔,高挑清瘦,不知道族里有没有人想过拉他去参加龙舟比赛,黄州县的人这么迷信,怎么没想过把他塞进去震慑其他乡邻?   小抓髻忽然被轻轻揪了一下,她捂住发鬓。傅云章低头看着她,嘴角微微勾起,“好玩吗?”   她心虚地移开目光,不敢说自己正在想象他站在龙舟上挥舞着双槌鼓励族中儿郎的样子——那太滑稽了,他更适合月夜泛舟湖上,一壶茶,一炉香,一盘残棋,他沐浴在清冷月色中,风吹衣袍猎猎。   耳畔传来傅桂咯咯的笑声:“快看,我们家的龙舟要赢了!”   傅家和郑家的龙舟一马当先,远远将其他四条龙舟甩在身后。鼓点密集如雨,江边的百姓卖力地扯开喉咙嘶吼,楼上的陈知县请赵师爷起身,预备奖赏夺魁者。   傅桂一脸笑容,拍着手欢呼:“要抢到彩旗了!”   彩旗悬挂在竹楼前挑出的一支长竿子上,谁第一个扯下彩旗,就代表哪条龙舟赢得比赛。   叫喊声,鼓劲声,欢笑声,还有其他乡民不满的嘀咕声汇集在一处,震得人耳膜嗡嗡一片响。   傅桂都准备好跳起来庆祝了,喊叫声突然一滞,江面处骤然响起一声巨大的声响。   一片哗然。   两条龙舟撞在一处。其中一条龙舟翘起的龙首朝着即将获胜的傅家龙舟撞过来,顿时人仰马翻,傅家的龙舟直接被撞翻了,舟中子弟纷纷落入水中。   其他三条龙舟上敲鼓的人愣了片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继续捶鼓。   县里的龙舟飞快擦过傅家翻倒的龙舟,抢得彩旗。   原本即将获胜的傅家龙舟突然被撞翻,岸上的百姓半天回不过神,直到陈知县出现在竹楼外,小吏们高声唱出最后夺魁的是县里的龙舟,两岸观者才后知后觉地为胜利者欢呼。   当然,更多的人脸红脖子粗,正在大声咒骂撞翻傅家龙舟的周家和李家,各种粗俗污秽的字眼从他们嘴中蹦出来,竹楼里的妇人连忙捂住自家闺女的耳朵。   傅桂气得揎拳撸袖,恨不能跳下去把周家人和李家人按进江底,“周家人太卑鄙了!肯定是周家人!”   傅云章眉峰微蹙,嘱咐傅云英和傅月、傅桂,“你们待在这儿,别到处走动。”说罢他抬脚上楼,匆匆离去。   竹楼上,陈知县神色尴尬,赵师爷此次来黄州县访友,他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人请到江边观看龙舟比赛,没想到竟然会出这样的岔子。   赵师爷倒是觉得好玩,捋捋胡子,笑嘻嘻道:“早听人说贵县民风活泼淳朴,果然如此啊!”   陈知县还能说什么?只好撑着笑脸陪笑道:“让赵师爷见笑了。”   小吏们划着船救起落水的人。傅家和郑家的人眼看胜利在望,突然遭周家、李家暗算,和彩旗失之交臂,不肯放过周家、李家人,游到他们的龙舟前,合力把他们的龙舟也推翻了。   “扑通扑通”,落水的人越来越多,汉子们在水里扭打扑腾,小吏们想把人扯开,人都在水里,怎么扯得动?岸上观看比赛的几家人群情激奋,也剥了衣裳,甩掉鞋子,跳进江里,帮自家儿郎打架。   一场混战,岸上的人根本分不清哪家占了上风,一眼望去,全是翻涌的水花,几十上百的男人在水中厮打,叫骂声把岸上的锣鼓声都盖过去了。   更让傅云英目瞪口呆的是,江边的妇人们为了自家男人、兄弟,也加入骂战之中,最后吵着吵着竟然也打了起来,你扯我的头发,我撕你的耳坠,尖叫辱骂声比男人们的还响亮。   她展眼四望,江里、岸边、竹楼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打架的打架,围观的围观,助威的助威,还有几个老妇人专门跟在妇人们身后捡她们掉落在地的金银首饰,“各司其职”,好不热闹。   老实说……这是她头一次看到这么多人一起打群架……实在壮观得很。   风中传来赵师爷的大笑声:“今天真是令某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呐!”   陈知县脸都气绿了。   傅月最爱操心,倚在窗前垫脚不住张望,担忧道:“我爹不会也在里面吧?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傅云英道:“四叔要护着奶奶她们,不像五哥他们那样冲动。”   她话音刚落,一个披头散发的婆子挤进竹楼里,嘴里骂骂咧咧往外吐脏字,见了几位小姐,忙止住骂,“四老爷怕小姐们担心,让我过来说一声,请小姐们紧跟着二少爷,先不要回去,等人群散了再回家。”说完这话,她慢慢退出去。估摸着几位小姐看不到她了,她立刻弯腰抄起鞋子,冲进几个正打得难解难分的老妇人中间,“不要脸的东西!今天让你们看看我们傅家人的厉害!”   听到婆子叫骂声的傅云英:……   她怀疑傅四老爷很可能把仆人们全派出去揍人了。   傅桂趴在窗前,指着在水里扑腾的周家人小声咒骂,看她那跃跃欲试的架势,似乎很想下楼去和周家人一比高下。   傅月则忧心忡忡,绕着屏风走来走去,一脸忧色。   一场龙舟竞渡比赛,最后以打群架收场。   等赵师爷在赵家家仆的护送下退场,陈知县跺跺脚,拂袖离去。   小吏们实在没法劝阻本地人口最多的几大姓氏的家人打架,又不能把人抓进县衙里去——人太多了,抓不过来,只好划着船来来回回救起被其他人丢进水里的老百姓。   傅云章很快回来接傅云英、傅月、傅桂几人离开,他在傅家的地位举足轻重,大部分傅家人都听他的劝,看到他一脸不悦,不必他发话,便各自散了。其他几大姓的族人打得正酣,一时没法抽身。   刚出了竹楼,一个穿胭脂色刺绣杜鹃花对襟袄子、白地绣花马面裙,身材纤瘦的小娘子迎面扑了过来,满脸泪痕,“二哥哥!”   傅云章脚步一顿。   傅云英眼看着那小娘子泪流满面,浑身瑟瑟,好像是害怕极了,却眼神奇准,左不扑,右不扑,偏偏往傅云章怀里扑,细眉微挑,一个错步挡到傅云章身前,接住那小娘子,淡淡道:“姐姐当心。”   傅云章愕然,看了她一眼,眼底浮起一丝笑意。   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娘子没想到半路突然杀出一个面色冷淡的小妹妹,愣了片刻,这人是谁?怎么从二哥哥的雅间出来?傅容今天没来看龙舟赛啊?   傅桂从傅云英背后绕出来,拉小娘子的手,“苏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苏小娘醒过神,低头拭泪,我见犹怜,“到处都是人,我和苏桐走散了。”   傅桂朝傅云英眨眨眼睛,笑向苏小娘道:“外边太乱了,你和我们一道走吧。”不由分说,上前挽住苏小娘的胳膊,把她拉开,扶她上马车。   傅云英拍拍手,“二哥,不用谢。”   傅云章摇头失笑,拍拍她的脑袋,“好了,回去吧。”   ※   傅四老爷刚把大吴氏、卢氏和韩氏送回家,正想返回江边接傅月她们,看到傅云章亲自送她们回家,谢了又谢。   傅云章和傅四老爷客气几句,看着傅云英几人进了家门,告辞回去。   傅云英提醒傅四老爷,“四叔记得打发人送苏姐姐回家。”   傅四老爷满口应承,苏小娘望着傅云章匆匆离去的背影,面露失望之色。   回到内院,傅桂噗嗤一声笑了,抓起傅云英的手,“英姐,你刚才反应真快。”   傅云英平静道:“比不上姐姐。”   傅桂嗤笑一声,抬起下巴,“二少爷是我们傅家云字辈最出息的兄弟,他以后要考进士,娶贵人家的千金小姐,苏妙姐怎么配得上他!”   一旁的傅月微微蹙眉,“桂姐,别这么说人家,苏姐姐怪可怜的……”   傅桂翻了个大白眼,拉着傅云英走开,继续和她八卦,“苏妙姐痴心妄想,苏桐和傅容订亲了,她背地里和丫头说两家关系这么好,应该亲上加亲,这样一来,他们姐弟俩,苏桐娶傅家的小姐,她嫁傅家的少爷……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也不想想,二少爷连知县老爷家的小姐都看不上,怎么会娶她!”   苏娘子的大女儿苏大姐是傅三老爷的大儿媳,后来傅三老爷的儿子不幸病死了,苏大姐在傅家守寡。那时苏老爷病死在外地,留下苏娘子和一双儿女,孤儿寡母,受人欺凌。傅三老爷仗义,把苏娘子和苏妙姐、苏桐接到傅家养活,让他们和苏大姐团聚,苏大姐病死之后,傅三老爷也没赶苏娘子几人走。苏娘子对傅家感激涕零,多次当着众人的面说她的儿子只娶傅家的小姐,女儿也要嫁到傅家。   如今苏桐和傅容订亲,苏妙姐却没有定下人家,三房的五少爷曾想向苏娘子提亲,听说苏妙姐属意傅云章,没好意思开口。   傅云英在京师生活多年,每到会试放榜之后,城中总会兴起一阵办喜事的热潮。等热潮过去,那些新晋进士家乡的糟糠妻找上门来,闹得满城风雨,这种为了攀权附贵而抛弃发妻的事屡见不鲜。   傅云章年纪轻轻,姿容出众,如果进京赶考,一旦榜上有名,那些专门等着榜下捉婿的京师人家一定会为争抢他而挤破头。不论是从家境上说,还是考虑到人脉关系,娶京师人家的女儿比娶黄州县本地女子为妻对傅云章助益更大,陈老太太不让他早早成亲的做法很明智。   傅桂还在抱怨苏妙姐没有自知之明,“我跟着苏娘子学绣活,苏娘子人很好的,从来不骂我们,苏桐也好,和和气气的。你别看苏妙姐柔柔弱弱的,其实一肚子心眼,她老和傅容凑在一起欺负我们。英姐,下回见了苏妙姐,你得警醒点,别被她骗了,你是二少爷的学生,苏妙姐说不定会像巴结傅容那样巴结你。”   她白一眼不远处的傅月,压低声音说:“月姐就以为苏妙姐是好人,胳膊肘往外拐,次次帮苏妙姐说话。”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傅桂大多数时候活泼开朗,在傅月面前却特别冷淡,总爱挑傅月的错处,傅月性情柔顺,与世无争,自然会更加喜欢苏妙姐那样温柔可亲的小娘子。   姐妹几个在甬道前分别,傅云英回到丹映山馆,韩氏拉着她上上下下摩挲,看她有没有磕碰到,最后哈哈大笑:“他们的龙舟赛原来可以打架的!哎,要不是你奶奶在,我也想跳下去和那几个泼妇打一架!”   在甘州的时候,韩氏可是撒泼打架的好手,谁敢欺负她,她立马抄起铁锹把对方揍得满头包。   母女俩吃了杯茶压惊,对坐在窗下编网巾。傅云英把这几个月的入账一点点说给韩氏听,韩氏喜不自胜,干活更麻利了。   不一会儿,听到大吴氏房里的丫头敷儿在外面喊:“五小姐,老太太请您过去说话。”   韩氏支起窗子问敷儿,“什么事?”   敷儿答道:“不晓得,老太太找五小姐说几句话。”   傅云英放下绒绳,拍拍衣襟,整理好衣裙,安抚韩氏,“没事,奶奶可能怕我今天吓着了。”   她跟着敷儿到了正房,卢氏、傅桂、傅月都在房里,大吴氏脸色不大好看,一见了她劈头就问:“赵师爷想让你拜她为师,你没答应?”   傅云英平静地嗯一声,“是的。”   卢氏脸色一变,傅桂的脸色也有点古怪,大吴氏猛拍大腿,“没出息的东西!你晓得赵师爷是什么人吗?阁老夫人的老师!我们这样的人家,连他们赵家的门都进不去!你倒好,当着县里人的面落赵师爷的面子!”   她手指傅云英,疾言厉色:“我让人去准备攒盒节礼,你提着去给人家赵师爷赔礼!”   傅云英想了想,正面顶撞大吴氏的话,事情越闹越大,反而不好……但是她早就成了大吴氏眼中离经叛道的孙女,何必再做妥协?反正不管她怎么做,大吴氏都不会改变对她的看法。傅月和傅桂一开始也看不惯她的种种出格举动,但小姑娘年纪小,更多的是疑惑不解,没有任何敌意。大吴氏则完全是厌恶了。   她委婉道:“奶奶说的是,是我莽撞了,等四叔回来,孙女就去四叔跟前请罪。”   傅云启和傅云泰还没归家,傅四老爷出去找人去了。   大吴氏没听出傅云英的话外之音,以为她服软,轻哼一声:“你爹死得早,你四叔、婶子看你可怜,舍不得管教你,把你惯得无法无天的,我看老四太纵着你了!”   傅月吓得一抖。傅桂咬紧唇,看一眼傅云英,神色焦急。   卢氏怕傅云英难堪,堆起一脸笑,正想说话,傅云英微微一笑,“奶奶说的是,四叔确实很疼我。”   面色如常,不见一丝尴尬之色。   卢氏一愣。   大吴氏也愣住了,张了张嘴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闹哄哄的。   卢氏皱眉走出去,“怎么回事?”   王叔抹把汗,“太太,不好了,苏少爷受伤了!”   傅家只有一位苏少爷,那就是苏桐。不过苏桐受伤,关他们什么事?要着急也是苏娘子和大房的傅容着急吧?   卢氏快步走出去,只见几个家仆抬着一张春凳走进正堂。春凳上的少年面如金纸,满头是汗,傅云泰和傅云启紧紧抓着他的手,跟在一旁抽泣,兄弟俩失魂落魄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王叔叹口气,说明事情原委:傅云泰和傅云启偷偷溜出去玩,刚好碰上周家人,两伙人剑拔弩张,吵了一架,被旁边的人劝住了。本来彼此相安无事,后来周家的龙舟撞翻傅家的龙舟,傅云启和周家的少爷又碰上了,这下子新仇旧恨浮现心头,少不得动手动脚。   傅云启和傅云泰是背着卢氏跑出去的,只带了两个小厮,比不上周家少爷人多势众,被周家人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苏桐路过,为了救傅云启和傅云泰,被周家人打破脑袋,鲜血直流,胳膊也断了。   周家人没认出苏桐来,等苏家家仆大哭着说苏桐马上就要参加院试,这才知道闯下大祸了,顿时作鸟兽散。   卢氏气得牙根痒痒,要是被打伤的人是傅云启或者傅云泰,那倒没什么,少年小官人,一时意气冲动,难免惹是生非,但是苏桐可是要考秀才的人啊!   他刚刚通过县试和府试,二少爷说他一定能考中秀才的!   这让他们怎么向苏娘子和陈老太太交待!   卢氏心乱如麻,“快去请郎中,请跌打师傅,请药酒师傅,只要是能治伤的,全都请过来!”   又叫人赶紧去找傅四老爷,催他快回家。   郎中赶到傅家,气都没喘匀,就被王叔提溜到正堂给苏桐看伤。他剪开苏桐身上穿的长衫,看了看伤势,道:“最少得修养一个月。”   卢氏面色阴沉如水。   傅云泰和傅云启哭出声来,反倒是苏桐面色平静,安慰他们,“无事,只是小伤。院试下场再考就是了。”   他越通情达理,卢氏心里越不好受,一面嘱咐人把苏桐抬到房里好生诊治,一面派人去请苏娘子过来。   正院里,老太太大吴氏听敷儿说了苏桐受伤的事,也变了脸色,忧愁道:“这可怎么是好?人家可是要考秀才的……”   哐当一声,茶钟倾倒在地。傅月手忙脚乱,站起身抖落溅到裙子上的茶叶,脸色通红。   傅桂看了她一眼,眉头轻皱。   这么一打岔,大吴氏没心情继续训斥傅云英,摆摆手让她回房。   傅云英告退出去,走到回廊外边,后面一个人几步追过来,拍她的肩膀,“英姐,你别生气,奶奶是为你好。”   傅桂气喘吁吁,手里抓了一大把松子糖和糖耳朵,往她掌心里塞。她喜欢用好吃的好玩的拉拢别人,对丫头如此,对傅云英也如此。   傅云英笑了笑,轻轻推开傅桂,“四姐留着自己吃罢。”   傅桂迟疑了一下,“英姐……你应该拜赵师爷当老师的,你还小,不晓得他有多厉害,拜了他当老师,家里人都会对你更好的!”   她简直恨铁不成钢。傅月是四叔的女儿,嫁妆丰厚,却性子懦弱,肯定不能嫁到大户人家去。如果她和傅月一样有个能干精明的爹,别说是知县家,就是知府老爷家她也嫁得进去!五妹妹呢,二哥给她当老师不算,赵师爷也想当她的老师,她竟然不识好歹,说不肯就是不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傅桂嫉妒得直冒酸水,如果她能拜赵师爷当老师,她根本不用愁嫁不了好人家!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傅桂不无心酸地想着,努力把心里翻腾的妒意压下去,语重心长道:“英姐,下回再有这样的好事,你先问问四叔或者四婶再作打算,别随便得罪人,晓得么?”   傅云英没说什么,点点头。傅桂倒也没有恶意,她就点头哄哄姐姐罢。 第27章 善后   事情闹大了。   傅四老爷回到家里,大发雷霆。   傅云启和傅云泰缩在大吴氏身后瑟瑟发抖,眼睛哭得红肿。傅四老爷一个眼神扫过去,兄弟俩紧紧抱住大吴氏的胳膊,哇哇大哭。   大吴氏拍拍两个孙子,道:“老四啊,先别顾着教训孩子,苏少爷那边,咱们怎么向人家交代?”   傅四老爷命人把郎中请来,询问苏桐的伤势。听郎中说苏桐一个月内不能动弹,险些捏碎手里的茶杯。   傅云启和傅云泰抖得更厉害了。   傅四老爷冷哼一声,盯着儿子和侄儿看了片刻,目光阴森森的,一甩袖子,先压住怒气去看苏桐。   儿子受伤,苏娘子顾不得忌讳,带着女儿苏妙姐找了过来,母女俩坐在苏桐床边抹眼泪。   傅四老爷满面羞惭,给母子几人作揖,还没开口,苏桐先道:“四叔不必介怀,这事和九少爷、十少爷没干系,说到底是我自己不当心。我比他们年长,不该这么莽撞。”   他脸色苍白,眉宇之间带了几分阴郁,显然正为不能参加院试而黯然神伤,却没有迁怒于别人,反而强打精神为傅云启和傅云泰求情,这份心性,实在叫人动容。   傅四老爷叹口气,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能以后好好补偿苏桐,“桐哥,都怪我平时纵着那两个孽障,平白连累了你,四叔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你先好好养伤。”   家里正乱着,仆人进来通报说大房的二少爷来了。   傅四老爷连忙亲自出去迎,心里沉甸甸的,陈老太太曾说等苏桐考中秀才就宣布他和傅容订亲的事,如果因为这次意外导致亲事出什么变故……那他们家就真的成罪人了。   仆人们簇拥着傅云章进来,他身上穿的还是白天在江边看比赛时的那件圆领袍,束丝绦,蹬青靴,脸色平静。王叔跟在他身后,结结巴巴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傅四老爷见他脸上并无怒气,心里稍稍一松,唉声叹气,羞愧道:“云章,你看这事……”   种田的人盼着风调雨顺,做生意的人盼着客如云来,对读书人来说,自然盼着能在考场上下笔如有神,考试是他们出人头地的唯一途径,不能参加考试,就算学了一肚子文章也没用。苏桐为了考试准备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通过县试、府试,最后却在院试之前伤了写字的右手,功亏一篑,再考要等三年呐!   傅云章脚步一顿,道:“桐哥读书刻苦,底子扎实,下次再考必能考中,这一次就当是一场磨砺。”他话锋一转,问王叔,“查清打人的是周家哪房的少爷了?”   王叔一愣,摇摇头。   傅四老爷一拍脑袋,“光顾着这边,倒把这茬给忘了,我去问那两个孽障!”   周家的人打伤苏桐,竟然不派人来问一声,想就这么蒙混过去?没门!苏桐在童生中排名第一,板上钉钉的秀才公,不能白白挨打!   傅云章眉峰微皱,跟在领路的婆子身后,进房看视苏桐。   苏娘子看到他,呆了一呆,擦干眼泪站了起来,手足无措,“二少爷,您怎么来了……”   一旁的苏妙姐泪如雨下,“二哥哥……”   苏桐瞥一眼姐姐,神色有些不耐,“娘,姐姐,你们先出去,我和二少爷要说正事。”   苏娘子是个没主心骨的人,凡事都听儿子、女儿的,加上看到傅云章就不自觉的敬畏,不敢打搅两人谈话,答应一声,拉着一脸不情愿的苏妙姐出去。   “二哥……”苏桐坐起身,面色黯然,“我让你失望了。”   傅云章瞥一眼他包扎起来的右臂,淡淡道:“谈不上失望不失望。你日后要科举入仕,一路要面临的困难层出不穷,院试对你来说,只是取得一个入场资格而已。等你出了黄州县,遇到其他州县的学子,就会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而且你年纪小,考官未必会准你通过。”   苏桐眼眸低垂,恭敬道:“二哥说的是。”   傅云章接着道:“只有通过乡试,你才算真正脱胎换骨。我看过你的文章,八股文写得通顺畅达,格式严谨,策论上略差了些,书、算、律差强人意,这一次你参加院试必然能通过,但乡试十有八九会落第。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沉下心预备乡试,过几年再考,一次通过院试、乡试的把握更大,也更有利于你打出名声,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苏桐点头应是,“谢二哥教导。”   傅云章沉默半晌,垂目道:“苏桐,你是读书人,应该知道写字的手有多重要……这一次真的是意外?”   这一句问得突然,苏桐心里猛地一跳,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以前常听人夸二少爷如何如何厉害,心里总有些不服气。他也能在十五岁之前考中秀才,未必就比二少爷差。   然而此时傅云章平平淡淡的一个疑问,竟让他不寒而栗,汗水湿透衣衫。二少爷能以一人之力撑起整个傅家,果然不只是会考试那么简单。天下读书人何其多,能在短短十年间顺利通过县试、府试、院试、乡试,并且每一次考试都轻松夺取头名,同时重振家族的,能有几个?   苏桐定定神,苦笑道:“二哥,当时太乱了,周家的人不肯停手……”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打断他的话。暮色渐浓,璀璨霞光透过窗纱漫进房里,在傅云章俊秀的脸孔上笼了一层金光。他垂眸看着苏桐,一字字问道:“你不想娶容姐?”   苏桐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紧紧握拳,片刻后,忽然笑了一下,“二哥,实不相瞒,其实我……”他顿了一下,颓然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其实我已经心有所属。可是我们家欠傅家太多了,我怕三老爷不高兴……”   傅云章双眉略皱,“你仰慕的是哪家小娘子?若你果真喜欢她,何必隐瞒?三老爷为何不高兴?”   苏桐抬眉,认真道:“二哥,我不想害了她的名声……这事和她没有关系。”   房里静了下来。   “你不喜欢容姐,那当初就不要点头。你想报恩,方法多的是,用不着委曲求全。我们傅家的小娘子也不至于非你不可。”安静片刻后,傅云章低叹一声,揉揉眉心,面露疲惫之色,“既然你另有意中人,亲事还是算了。好在你和容姐的亲事只有家里人知道,以后就当没这回事。”   苏桐愕然抬头,一脸不可置信。   傅云章深深看他一眼,沉声道:“苏桐,你有天分,有才华,肯吃苦,数九寒天还坚持天天早起读书,总有一天能鹰击长空,尽情施展抱负。别把你的心机用到女子身上,她们比不得我们男人,没有重来的机会。”   他语气平常,没有一个难听的字眼,但是这几句话却像刀子一样狠狠刮过苏桐的脸,他怔了半晌,眼圈泛红,声音带了一丝哽咽,“二哥,对不起。”   傅云章没有说什么,拂袖离去。   苏桐靠回枕上,望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   ※   正房里已经点起油灯。   房门大敞,蕴着花草香气的晚风透过槅扇吹进内室,火光微微发颤。   傅月、傅桂、傅云英和韩氏陪坐在老太太大吴氏两侧,卢氏站在敞开的正门前转来转去,一脸忧色。   窗外“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其中夹杂着惨烈的哭泣和求饶声。   傅四老爷动用家法惩罚傅云启和傅云泰,大吴氏和卢氏哭着求情也没用。   卢氏又气又怒又急,气傅云泰不听话惹出大祸,怒周家人卑鄙无耻,撞翻傅家的船不算,竟然还打她的宝贝儿子,急的是这回傅四老爷真的动了大气,家婆出面也不管用,要是把泰哥打坏了可怎么是好?   傅云英低头看着青花白底细瓷茶杯里的八宝茶,细眉轻蹙……棍棒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一声一声传入她的耳朵里,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低叹一口气,站起身,在大吴氏、傅桂和卢氏诧异的注视中,走到院子里。   傅云启和傅云泰被仆人按在条凳上,剥了裤子挨打。堂前一张柳木大圈椅,傅四老爷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脸色铁青。仆人们围在一旁,端茶的端茶,扇风的扇风,捶腿的捶腿。他仰靠着椅背,一言不发。偶尔爆出一声清喝:“继续打!”   傅云启和傅云泰惨叫连连,天已经黑了,暗夜中白花花的几团特别显眼。   傅云英移开视线,走到傅四老爷身边,轻声道:“四叔。”   盛怒中的傅四老爷吓了一跳,脸上的怒色一时收不起来,皱眉道:“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说罢,训斥院子里的仆人,“都傻站着干什么?送五小姐回房。”   跟在傅云英身后的养娘脸色煞白,赶紧扯扯傅云英的衣袖,小声劝她:“官人真的生气了……五小姐,我们快回去吧。”   傅云英推开养娘的手,上前几步,缓缓道:“四叔,苏少爷就在隔壁,您要教训九哥和十哥,也不用急着今天发落他们,咱们家浅房浅屋的,苏少爷听见九哥和十哥挨打,心里肯定不好受。”   她话音刚落,卢氏房里的阿金蹑手蹑脚走进院子,“官人,苏少爷听见这边响动,问是谁在哭,听说两位哥儿在挨打,坚持要过来。伺候汤药的人劝了又劝,才把苏少爷劝住了。”   傅四老爷坐直身子,眉头紧皱。   正房里的卢氏听到外边说话的声音,眼珠一转,也走了出来,“官人,您打启哥和泰哥,是为了让他们长教训,他们俩确实该打!可苏少爷还在房里躺着养伤,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故意做给他看的,他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你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家嘛!”   傅四老爷一肚子邪火,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听了这话,沉吟几息,“也罢,还有几棍先记在账上,以后慢慢打!”   卢氏松口气,生怕傅四老爷反悔,扯开喉咙一迭声喊丫头婆子过来把两位少爷抬进房里好生照顾。   仆人们七手八脚架着两位面色发黄、满头冷汗的少爷进房,院子里一下子空了下来。   傅四老爷环顾一周。下人们都跟进正房去了,大吴氏和卢氏呵斥丫头,围着两个少爷嘘寒问暖,催促养娘多点几盏油灯,乱成一团。   只有傅云英留在他身边,黑暗中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唯有那双眼睛乌黑发亮,夜色中依然清澈如水。   他长叹一口气,抬手摸摸侄女的发顶,放轻声音道:“好了,四叔不生气了,英姐乖,回房去。”   傅云英上前一步,搀傅四老爷起身,“四叔,这事其实也怪不得九哥和十哥,周家人下手太没有轻重了。”   少年郎正是活泼冲动的年纪,口角纷争是常有的事,周家人眼看获胜无望,故意撞翻傅家的龙舟,两家人斗得跟乌眼鸡一样,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言不合打起来再正常不过。   谁能想到最后会牵连到苏桐呢?   傅四老爷拉着她步上台阶,叹道:“理是这个理,可这事毕竟是你两个哥哥惹出来的,要是害得苏桐没了功名又没了亲事……”   他的话说到一半,王叔从回廊拐弯的地方钻了出来,“官人,周家的人来了,二少爷请您过去。”   傅四老爷冷哼一声,“他们家架子大,我派人去请,竟然一个个躲起来假装不在家。怎么二少爷一出面,一个个又都在了,还来得这么快?”   他嘀咕几句,急匆匆走了。   傅云英躲在月洞门背后,拂开低垂的凌霄花藤蔓,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   外院站了不少人,有穿长袍的,穿布衣的,还有打赤膊、光着一双大脚丫的。傅家家仆手持火把,将这些人围在院子当中,不许他们随意走动。周家人脸色难看,站在一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人破口大骂:“二少爷这是什么意思?仗着是举人就可以无法无天吗?”   一声冷笑,黑压压一群人从外边走了进来,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头的人一袭天青色杭罗交领大袖袍,眉目端正,俊秀挺拔,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二十多个傅家族人,气势如虹,环视一圈,道:“家下人请众位叔伯来寒舍一叙,叔伯们不愿动身,小侄只好得罪了。”   他含笑一拱手,“长话短说,今天请众位叔伯来,有两件事:一是周家人撞翻傅家的龙舟,二是周家几个小少爷打伤苏桐,他手骨受伤,没法参加院试。把这两件事解决了,小侄自会派人护送叔伯们归家。情急之下出此下策,也属无奈,若有得罪之处,小侄日后自当向众位叔伯赔礼。”   说到此处,他停顿片刻,似笑非笑,“按国朝律例,打伤赴考学生,耽误其科考……可是重罪,按律要戍边五年。”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怒气冲冲的周家人听了他的话,立马慌了神:打伤苏桐的周家儿郎才十五六岁,要是真的被判了刑,一辈子就完了!   知县老爷是傅家二少爷的干舅舅,官府肯定会向着傅家……   “二少爷。”混乱中,一个年级四十岁左右的周家男人越众而出,抱拳道,“您是举人老爷,宰相肚里能撑船,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给几个孩子一条生路。”   傅云章神情平静,没有因为周家人服软而露出得意之态,客气道:“小儿口角而已,不至于如此,只是不能让苏桐白白挨打。”   周家人理亏在先,又好巧不巧打了个即将赴考的童子试案首,如丧考妣,只能乖乖听话。   傅云英恍然大悟,这些周家人是被傅云章派去的人强行“请”过来的,难怪好几个人披头散发,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大口裤。   他三言两语震慑住周家人,接下来应该就是两家谈条件扯皮了。   这样的傅云章让她觉得有点陌生,他虽然礼数周到,言语客气,没有威逼之举,但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高位者的盛气凌人。   大概这才是那个让傅家族人敬畏推崇的二少爷吧。   她转身回房。   院子里,正和傅四老爷低声交谈的傅云章忽然抬头,望着角落里通向内院的月洞门,看了许久。   凌霄花爬满院墙,丝丝缕缕的藤蔓垂挂而下,在夜风中轻轻晃动。   ※   次日清晨,周家人陆陆续续返回家中。   傅云章亲自送周家人离开。   周家大少爷讥讽道:“何德何能,劳驾举人老爷送我。”   不论周家人怎么挖苦,傅云章始终面色不变,一直把周家大少几人送到渡口船上,等渡船转过拐角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渡船上,周家人大声咒骂傅家人仗势欺人。   周家大少爷放下布帘,收回凝望渡口的目光,自嘲一笑,“二少爷这个人不简单,这回明明是我们吃亏了,可我竟然一点都不讨厌他。”   船舱一片寂静,周家人沉默下来。半晌后,角落里的一人冷哼道:“我们家三少爷也是个读书种子,将来读书进举,一定比他们傅家二少爷更强!”   大家都笑了,抖擞精神,哈哈笑道:“没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该轮到我们扬眉吐气了。”   傅云章回到家中,跨过门槛的时候,脚步趔趄了一下。   下人大惊失色,顾不上规矩,一拥而上扶住他,“二少爷!”   “没事。”傅云章站稳,捏捏眉心,往琳琅山房的方向走。   下人追上来,“二少爷,老太太昨天说,等您回来,让你立刻去佛堂见她。”   傅云章皱眉,长舒一口气,掉头去佛堂。   陈老太太信佛,住的正院一共有五间大屋,三明两暗,其中整整三间打通改建成佛堂供佛。一大早老太太就在佛堂里念经,半开的南窗飘出一股股袅袅青烟。   “二哥哥。”傅云章踏进回廊,一人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撅着嘴巴问,“苏桐是不是考不成秀才了?”   傅云章皱眉,轻声道:“容姐,你应该先问他伤得重不重。”   “这都什么时候了,二哥哥你能不能别挑我的错?”傅容哼一声,跺跺脚,“苏桐没法考试……那我们的亲事怎么办?”   “这事要看母亲的意思。”傅云章轻扫袍袖,绕过傅容往前走。   傅容咬咬唇,二哥哥这话倒不是敷衍她,她的婚事确实是母亲说了算,苏桐这门亲事就是母亲帮她争取的。她嘱咐旁边的丫头,“我这会儿乏了,先回房去。你在这里守着,要是母亲找我,立刻回去通报。”   丫头点头应下。   佛堂里很香,天天十几种香料日日蒸熏,别说是帐幔衾枕,连砖地细缝里的尘土也吸饱了香气,成了一粒粒香屑。   陈老太太坐在蒲团上,闭目念诵佛经,手里转动着一串漆黑油亮的佛珠,听到脚步声,没有睁眼,“苏桐的伤能不能治好?”   傅云章掀袍跪坐于陈老太太身后的草席上,眼眸低垂,缓缓道:“不会耽误以后写字读书,不过没法参加今年的院试。周家人答应赔偿苏家二十两银子,一百亩山地。四叔很愧疚,坚持要由他来供苏桐以后读书的花费,我替苏桐拒绝了。”   陈老太太眉心紧皱,“好端端的,怎么就碰到这种事?我看他命相不吉利,未必是容姐的良配。以前看他挺聪明伶俐的,生得又体面,没想到这么不中用,别人打架,他凑上去做什么?自作自受。”   傅云章沉默半晌,母亲并不关心他怎么处理苏桐受伤的事,“娘,您若是不喜欢苏桐,那这门亲事……”   “当初说好了,他考中秀才就订亲,现在是他自己不争气。”陈老太太道。   母亲的反应在傅云章的意料之中,她先前相中苏桐,不是因为苏桐人品如何出色,而是听人说苏桐极有可能成为黄州县继他之后最年轻的秀才,才对苏桐格外关注。她只看得到功名,其他的什么都不在乎。   傅云章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他没有考中秀才,母亲会怎么对他?   别人家的孩子还在泥巴堆里打滚时,他就开始捏着竹管笔开始学写字。从记事起,他的记忆里没有玩伴,没有嬉戏,只有一本本破旧的书册和陪他熬过漫漫长夜的油灯。   他不是真的文曲星降世,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也有顽皮的时候,也有疲累的时候。可他不能松懈,不能偷懒,因为母亲为了供他读书,从早忙到晚,他们家的机杼声天不亮就响起,直到三更半夜才会停下来。   母亲为了他呕心沥血,他无以为报,只能伏案苦读。   多少次他读书读到半夜,抬起头望着窗缝外浓稠的夜色,心里一片荒芜。   这就是他的一生了,如此单调,如此乏味。   苏桐和他太像了,同样少年丧父,家道中落,和寡母相依为命,需要靠读书科举来重振家业。   但他们俩又根本不像,苏桐目标清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傅云章并不看好苏桐和傅容的亲事,苏桐太功利,他迟早会出人头地平步青云,他看不上傅容。   亲事就此作废也好。   他一时感触,怔怔出了会儿神。陈老太太也不管他,接着诵读经文。   天光大亮,光线穿过重重幔帐,在石砖地上投下一道道亮斑。远处传来模糊的鸡鸣狗吠声,妇人站在院门前呼唤调皮的孩子归家吃饭。   傅云章站起身,默默退出佛堂。   琳琅山房依旧还是往日的样子,一池碧水波光粼粼,数座古朴无华的灵璧石矗立其间,雪白院墙上云层涌动,金光普照。   他站在台阶下仰望“琳琅山房”几个字,字迹婉丽,是朝中最为流行的台阁体,但结体飘逸,和时下那种横平竖直的台阁体略有不同。   昨晚可能吓着她了,小丫头以后不会再来了。   他抬脚走进书房,推开门,蓦的一怔。   梳双髻,穿绿地满池娇织绣纹绉纱衫子,印花缠枝细褶裙的小娘子背对着他坐在花几前的小杌子上,手里捧了一本书。她坐得笔直端正,姿势乖巧,鬓边一枝小巧玲珑的金绞丝灯笼簪子似乎融进漫进屋内的日光里,一动不动,折射出耀眼光华。   听到脚步声,她侧过身子,从下而上抬眼看他,脸上是那种他熟悉的平静神情,“二哥,你迟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台阁体:既是一种文体,也是一种字体。 第28章 粽子枇杷   傅云章轻轻嗯了一声,缓步踱到书桌前,一派云淡风轻。   宽大的袍袖扫过桌沿,瑞兽乌木镇纸、黄铜山形笔架、洗涮毛笔的水盂应声落地,“哐当哐当”发出一连串巨大的刺耳响声。   他僵了一下,眉头轻皱,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茫然之态,仿佛眼前的一片狼藉不是他造成的。   傅云英摇摇头,放下书册,站起身给他斟了杯珠兰花茶,一一捡起掉落在地的镇纸笔架放回书桌上,摆放整齐。怪不得傅云章书房的文具很少是瓷的,大概是摔的次数太多,经不起他折腾,最后全换上乌木、黄铜的了。   傅云章端起茶杯浅啜几口,茶水清甜,正好不冷不热。视线落到花几上,挑挑眉,“在读《易传》?”   “《近思录》格物穷理分卷中说,凡看文字,先须晓其文义,然后可求其意。未有文义不晓而见意者也。学者要自得。《六经》浩渺,乍来难尽晓。且见得路径后,各自立得一个门庭,归而求之可矣。凡解文字,但易其心,自见理。理只是人理,甚分明,如一条平坦底道路。”   傅云英拿来笤帚和竹丝簸箕,一边清扫地上的水渍,一边缓缓背出《近思录》中的原文,道,“孙先生说,《易经》讲的是阴阳、消息、盈虚、变化之道,和其他几经的学法不同,要先立一个门庭,就得通读王弼、胡瑗、王安石三家的注解,才能通晓其义。”   “找到路径了?”傅云章手指轻叩桌沿,含笑问。   傅云英没有逞强,老实答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二哥,我读了一个多月,还是不识庐山真面目,而且越读越糊涂,连上山的路都记不起来了。”   《易经》是讲变化的书,万事万物蕴含无穷变化。寒暑变更,春夏秋冬四时变化,日月交替,白昼长夜轮番转换。世间万物都可以用变化来解释,人的得失吉凶,也是无穷变化中的一种。不同的人从书中得到不同的领悟,大到仰观天文,俯察地理,悟出安邦定国的良策,小到占卜当日吉凶。总之,找出变化背后的法则,加以顺应利用,可以让好的更好,同时尽量避免变化的害处。   道理是简单的,但是傅云英却被难住了,连阳爻和阴爻代表的意义都体会不出来。   “不必气馁,我那时和你差不多。”   看她面露苦恼之色,傅云章陡然觉得心中松快不少,单手握拳,掩唇笑了笑,把茶杯放回黑漆莲花形茶盘里。走到书架前,翻出几本纸页泛黄的旧书:“邵伯温认为,读《易》当先观王弼、胡瑗、王安石三家,本朝更注重伊川先生的《周易程氏传》和朱熹的《周易本义》。前人解读《易经》的书中,王弼的《易注》从老子的角度来解释《易经》,胡瑷的《周易口义》、王安石的《易传》和伊川先生的《周易程氏传》属于义理学派,伊川先生的《周易程氏传》纯粹用儒家的角度来解释《易经》,流传最广,这一本比前面几本易懂。朱熹集儒学之大成,他的《周易本义》探求《周易》的本义。”   傅云英竖起耳朵认真听他讲解,挽袖提笔,把他说的几本书按照顺序一一记下来。   傅云章一笑,手中的旧书轻拍她的脑袋:“这是我之前用过的书,上面有我的批注。你主要读《周易本义》,其次《周易程氏传》,读懂这两本后,再旁及各家,到时候你就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了。”   “谢二哥指教。”傅云英接过书,翻开匆匆扫了几眼,一看就知道是傅云章的书,书页有明显的折痕,边边角角翻卷成一团,怎么抹都抹不平。   他的书本这么乱……怎么身上的衣裳从来都笔挺整齐,甚至连皱褶都没有?   她心里悄悄腹诽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事,喊莲壳进房,“那幅画装裱好了?”   躲在廊柱背后打盹的莲壳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几步跑进书房,唱了个肥喏,啧啧道:“五小姐,装裱好了,店家用四川鹅溪绢裱的,那可是贡品!花了一两二钱六分银子,伙计绞银锭的时候,心疼死小的了……”   坐在一旁绣荷包的芳岁抬手给他一记爆栗,啐道:“又没花你的钱,我们小姐自己费钞,你心疼什么?”   莲壳摸摸被敲的地方,嘿然道:“我这是替五小姐心疼。”   傅云英也心疼,以前是翰林家的小姐,不知柴米油盐贵,后来出嫁后才明白世道艰难,一文钱恨不能掰成两瓣花。现在她当然是不缺钱的,供她吃喝花用的是傅四老爷,她每月有八两银子月例,这八两银子不包括胭脂水粉、纸笔文具之类的支出,单单给她作零花用。黄州县家境富裕的四口之家一年的花费也不过十几两而已,她每个月有八两,傅四老爷隔三岔五的还随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两块小银锭让她攒着玩儿。大半年下来,她的钿螺钱箱子已经装满了。   韩氏长到二十多岁,从来没有见过银子长什么样,如今她能娴熟地分辨出银子的含量高低和好坏,不用戥子秤,掂几下就知道大概是几钱几分的。   不过这些始终是傅四老爷的钱,傅云英心里记着账目,总不能一辈子靠傅四老爷养活。   这种情况下,花一两二钱六分银子装裱一幅画,清冷如她,也有点肉痛。   没办法,谁让莲壳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傅云章喜欢画呢。   拜师礼不可能真的随随便便用几个字打发,那天傅桂刚好提醒了她,她给傅云章画了一幅《端阳即景图》,枇杷、桃子吃完就没了,画的枇杷可以保存很久。她上辈子跟着父亲魏选廉学过画,后来母亲阮氏怕她沉迷其中移了性情,不许她再碰画笔。多年不画,很多基本的笔法都忘得差不多了,不过画一幅即景图还难不倒她。   大丫头莲花和莲叶取来挑竿,站到外面光线充足的廊檐前,把装裱好的画徐徐展开来。   莲壳自觉差事办得极好,叉腰站在画卷旁,一脸得意,“看看这手艺,看看这绢帛,我跑了好几家,最后才找到这家裱画铺。”   芳岁继续啐他:“那也是我们小姐画的好!”   他们几个在一旁叽叽咕咕说话,傅云章心中好奇,频频望向他们,傅云英平时读书很专注,很少走神,更不会抛开书本和丫头们嬉闹,今天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她真的读《易经》读到心力交瘁,只能和丫头们玩耍来散闷解愁?   “二哥。”一声呼唤惊醒沉思的傅云章,嗓音冷冷的,像深藏幽谷的山泉,空灵澄净,语调却柔和,傅云英扯扯他的衣袖,“我画了一幅画,给你装点屋子。”   傅云章一愣,起身走到长廊里,“你会画画?”   “孙先生教了一点。”傅云英随口胡诌道。   科举考试主要看八股文写得好不好,另外也考策论、古赋、诏告、章表,以及骑、射、书、算、律。其中还有试帖诗,试帖诗必须严格遵照格式和韵脚,讲究对仗、用典。孙先生要求傅云启和傅云泰熟背《训蒙骈句》、《声律启蒙》、《笠翁对韵》,督促二人背诵韵脚和历朝历代的名家名作,就是针对试帖诗的训练。   文人讲究画中有诗,诗中有画,以画赋诗,以诗作画。绘画集书法、画画、文赋、篆刻为一体,为了培养对诗赋的感悟力,讲究的人家会让族中子弟从小学画。孙先生要傅云启和傅云泰从古琴和绘画中挑一样,兄弟俩偷懒,觉得绘画简单,随便涂抹几笔就好了,不约而同选择学画。   傅云英没得选,她不擅长音律,孙先生弹了几首古曲给她听,看她没有任何动容后,建议她学画。   其实孙先生才开始教她调墨,等她能领会焦墨,浓墨,重墨,淡墨,清墨之间深浅和光泽的不同后才教她运笔技巧。   上午日晒庭院,光线正好,池水波光潋滟。莲壳高举挑竿,走到傅云章身前,“少爷,您看,这画上的枇杷就像真的一样!”   既是端阳即景图,自然要画应景的东西。画上一只浅口豆青花口瓷盘,盘中累累的枇杷果子,几个枇杷散落在一旁,角落一串胖鼓鼓的箬叶粽子。   颜料画具价格昂贵,即使花的是傅四老爷的钱,孙先生也不舍得大肆购置,傅家的画具很少,颜料只有藤黄、曙红、胭脂、花青、赭石几种,大小排笔倒是买了十几支,质地绵韧的宣纸也准备了好几沓。   傅云英用淡曙红画出枇杷果,再用藤黄和少许花青调出的浅绿色点画粽子,浓墨勾画草绳。   整幅画只有寥寥几笔,一盘熟透的黄枇杷,几只绑草绳的粽子,仅此而已。   傅云章却觉得这幅画颇有意趣,仿佛能闻到扑面的果粽芳香。   他揭下画卷,走回书房内室,把画挂在北边墙壁上,端详一阵,觉得光线太暗,又摘下来,挂到正对书桌的粉墙上,忙活半天后,忽然道:“倒是忘了,今年我还没吃粽子。”   “二哥你真的没吃粽子?”   傅云英挑眉,鸭蛋、炒五毒、绿豆糕可以不吃,雄黄酒、菖蒲酒也可以不喝,端阳不吃粽子,怎么算过节?而且粽子寓意高中,读书人这天肯定要吃几个粽子讨好兆头的。傅云启和傅云泰就是在全家人的注视下连吃了一串糯米粽,直到吃到那个包了北直隶密云大枣的粽子才停下筷子。   傅云章脸上浮起几丝笑,“不知怎么就忘了。”   角落里的莲壳眼珠一转,出声道:“少爷,这几天灶上大锅里一直热着粽子,板栗、红枣、柿干、银杏、赤豆馅的都有,随时预备待客用的,不如您现在吃点?”   傅云章点点头,“英姐,你留下来,陪我吃粽子。”   傅云英嗯一声,出去洗手。一个人吃粽子怪可怜的,陪他应个景儿。   灶房的婆子很快把粽子送了过来。二少爷忽然说想吃粽子,她们当然不会傻到真的只送几个粽子,揭开竹丝攒盒,一槅热腾腾的粽子,一槅碧莹莹的豆糕、五福饼,一槅松暄油润的油蜜蒸饼、千层蒸饼,这些是时令果子。第二层则是细巧菜蔬,一盘蚕豆瓣炒苋菜,一盘鸡油炒嫩韭,一盘笋片拌鸡丝,一碗芙蓉雪豆腐,一大罐野鸡菌菇燕窝汤,粥饭齐备。还有一槅鲜荔枝、鲜菱角,一槅甜杏子、熟枇杷。   粽子除了五种甜味馅料的,另有两串没有味道的白粽,攒盒当中有一碗雪白细密的洋糖,是用来滚白粽子吃的。   一转眼,外间月牙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   莲壳帮着布菜,嘿嘿笑道:“五小姐不如顺便在这吃午饭得了。”   傅云章扫他一眼。   莲壳抖了一下,脸上讪讪,不敢多嘴了。   外间两面的槅扇都取下来了,坐在月牙桌前正好对着院子里波光明净的池水,水光反射,显得格外明亮。   傅云英坐在束腰鼓凳子上,脊背挺直也只能够到面前离得最近的两只盘子。丫头芳岁弯腰帮她剥粽子,箬叶粽皮特别黏,手指沾到扯不下来,她十指纤纤,剥得小心翼翼的。   傅云章没让人伺候,袖子挽得高高的,端起那只装洋糖的瓷碗,找丫头另要了一只空碗,倒出一半洋糖,递到傅云英手肘边,“喜欢吃白粽么?”   他的手腕很瘦。   “喜欢。”傅云英接过糖碗捧在手心里,让芳岁把剥好的粽子放进去。她拿起筷子,摁着白粽在碗里打滚,直到粽子沾满洋糖,夹起来轻咬一口,绵软温热的粽子和冰凉甜美的洋糖在唇齿间融化成一团,慢慢落进胃里,很甜。   魏家每年过端阳吃白粽,一家人亲亲热热挤在八仙桌前,桌子正当中一只大海碗,碗里盛洋糖。   哥哥们使坏,故意同时把自己剥好的粽子塞到碗里滚糖,粽子堆得高高的,啪嗒啪嗒往外掉,没抢到粽子的不依,伸筷子去抢,十几根筷子噼里啪啦打来打去,差点把海碗撞翻。过节的时候魏选廉和阮氏总是格外宽容,没有因为儿子们打闹呵斥他们。   她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鲤鱼戏莲瓷碗,一家人沾糖不分碗……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了。   不对,魏氏也死了,她是傅云英。   眼前闪过一道虚影,一双印花竹筷突然伸到她的糖碗上方,把一枚黄澄澄的黍米粽子放进去,傅云章左手揉揉她的脑袋,道:“试试这个味道的。”   那天韩氏、四叔和卢氏也夹粽子给她了,傅桂和傅月看她喜欢吃白粽,以为她没吃过好的,热情向她推荐板栗和赤豆馅的甜粽。   傅云英莞尔,把装粽子的瓷碗推到傅云章面前,“二哥,你自己吃吧。”   作者有话要说:   …………   《近思录》:北宋理学家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等人的语录,南宋时期编纂。   邵伯温:《邵氏闻见录》的作者。   王弼、胡瑗、王安石、伊川先生(程颐):历史上的天才学神们。   《易传》、《周易程氏传》、《周易口义》、《周易本义》都是古代人解读《易经》的书。   …………   试帖诗:明朝科举除了明初几场,其他的都不考诗赋。清朝考。文里设定要考。 第29章 建议   朱红宫墙,明黄琉璃瓦,瓦蓝苍穹下九脊殿高高耸立,庄严肃穆,气势雄伟。   刚落过雨,角落处,一枝滚动着晶亮水珠的绯红花枝挑了出来,威严的金色和红色中一抹艳丽的深红,目之所及,一片恢弘的金碧辉煌,这份艳也成了沉寂的冷艳。   宫门由羽林卫把守,年轻的军士们着华服,系绣带,配金刀,人高马大,气宇轩昂。   这里是大臣们每天进出皇城的宫门,文武百官在此下马下轿步行。   从宫门进去,左侧门廊东边尽头处便是东阁,内阁大臣平时在此办公,票拟批答,参与机务。   沿着中心御道,两侧建有连檐通脊的千步廊,东接长安左门,西接长安右门,东西朝房各一百一十间,又折而北向各三十四间。千步廊之外环绕一座朱红宫墙,东边宫墙外边是礼部、吏部、户部、工部、宗人府、钦天监等六部官署,西边宫墙外边为五军都督府、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之类的武职衙门。   太监手执拂尘,迎着刚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往里走。   路过前殿的时候,男人停了下来,抬头仰望藻井,当中一头巨龙口衔宝珠,盘卧在他的正上方,犹如尊者隐于云端俯瞰人世,眼神悲戚而威严。   照进廊芜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孔上打了一层薄光,他站在一片淡淡的金光中,更衬得身姿矫健,眉目英挺。   “是霍将军!”   吏部、兵部每月在千步廊东边廊芜掣签选官。掣签时,负责分派官员的人按照此次官职所辖地区和参选人员的籍贯,准备好南、北、中三个竹筒,筒中是写了各个地方州县名称的签子。参选的官吏按照顺序上前抽签,抽到哪枝签子,就去签子上面写的地方州、县任正副官职。   廊芜里很热闹,参加此次选官的官员们认出霍明锦,忍不住低呼出声。   文官、武官彼此看不顺眼,霍明锦杀死浙江巡抚的手段太狠辣,又接替死得不明不白的卢聪担任锦衣卫指挥使,掌北镇抚司,在京的文官们看到他就双腿哆嗦。   霍明锦失踪三年多,都以为他已经葬身鱼腹,没想到他命大,竟然能活着回来。更让朝中官员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回来之后,皇上对他信任有加,直接把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交由他掌管,锦衣卫负责侦缉刑事,专理皇帝钦定的案件,拥有自己的诏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不必经过刑部,职权颇重。   上至宰相藩王、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贩夫走卒,都处于他们的严密监视之下,谁敢违逆,下场凄惨。   霍明锦当初到底是怎么遇险的,朝中文武心知肚明,下手的是安国公和浙江巡抚,背后推波助澜的人是首辅沈介溪,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就是皇上!   大臣们不知道该称赞皇上心胸宽广,还是佩服霍明锦揣摩人心的本事,多疑如皇上,能和他冰释前嫌,给予重任,这可比打仗要难多了。   霍明锦淡淡看一眼千步廊东边的廊芜,目光锐利,似电光扫过。   官员们连忙低头,避开他的视线。   他不语,手指按在腰间弯刀刀柄上,踱进位于正殿西面的便殿。   早朝仪式过后,皇帝一般在偏殿内接见有要事奏议的大臣,其他大臣上交奏本后,回六部衙署处理公务。午后再到东阁前接收批复的奏折。   因为皇帝每月只逢三、六、九日上朝,其他时间六部事务全部交由内阁大臣处理,午朝成了一种象征,皇帝的权力受到内阁大臣的掣肘,时常发生皇帝下发的敕书被内阁扣下不发甚至直接驳回的情况。   便殿内铺墁金砖,空气里有股浓烈的香味。皇帝在西梢间暖阁看折子,太监进去通报,宫人打起纱帘,霍明锦听到里头传出一声怒斥:“欺人太甚!他将置朕于何地?!”   过了一会儿,太监请他进殿。   他缓步走进去,面色如常,目不斜视。   皇帝撩起眼帘瞥他一眼,继续训斥跪在地上的礼部官员,“皇后无子,愧为一国之母,朕为什么不能废了她?”   皇上想废后,另立他宠爱的于贵妃为后,内阁以“皇后贤德,并无过错”为由,将废后诏书驳回了。   礼部官员趴在地上,不敢吱声。   皇帝揉揉眉心,面露疲态,吐出一个字:“滚。”   两个年轻官员爬起身退了出去。   “明锦,你过来。”皇帝抛开奏折,朝霍明锦摇摇手,示意他靠近。   周围侍立的羽林卫和太监对望一眼,面面相觑。   “都退下!”皇帝冷声道。   羽林卫们恭敬退开。   霍明锦的手仍然按在刀柄上,上前几步,“皇上。”   “国公府的事解决了?”皇帝仿佛没察觉他的紧绷,含笑问,“接下来该为朕办差了吧?”   霍明锦垂眸,半晌后,抱拳道:“皇上吩咐。”   “朕知道你光明磊落,干不来那种阴私之事。让你接任指挥使,委屈你了。”皇帝叹口气,道,“明锦,朕看着你长大,朕相信你的为人。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朕现在是天下之主,万千百姓的生计尽皆寄于朕一身,朕只问你一句话,你能抛开仇恨,真心辅佐朕吗?”   霍明锦沉默不语,刀刻的脸庞冷如冰雪,没有一丝表情,目中寒光闪动。   皇帝等了许久,苦笑道:“朕确实不择手段,有负先帝教导……不过明锦,经过这么多的事,你应该明白,朝堂不是战场,朕如果没有几分手段,现在又怎么可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他话锋一转,“你先回去,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朕有件要紧事托付给你去办。”   霍明锦一拱手,转身退出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皇帝眉头紧锁,向后仰靠在椅背上,脸色阴沉。   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藏在屏风后面的刀斧手走了出来,手中淬毒的弯刀、利箭反射出阴冷光芒。   领头的人跪在书案前,“皇上,可要杀了霍指挥使?”   皇帝道:“不必,他迟早能为朕所用。对付这样的人,不能硬来,金银财宝、豪宅美姬,或者威逼利诱,全都没用,只有用君子之礼待他,他才会动摇。”   “皇上为什么这么看重霍指挥使?”领头之人命刚才埋伏在殿内的刀斧手们退出去,小心翼翼问,“霍指挥使杀了浙江巡抚,砍下安国公一根指头,抄了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的家……如此胆大妄为,朝中大臣这些天议论纷纷,已有数位言官想要弹劾他。”   皇帝一笑,笑容讥讽,“鞑靼人打到京师脚下,霍明锦才十二三岁就领兵冲锋陷阵,那时没见这些言官吭声,这时候倒是一个个不怕死了。”   他之所以想要收服霍明锦,原因很简单,霍明锦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出现的时机刚刚好。   前任指挥使卢聪是皇帝乳娘的儿子,深受皇帝的信任。皇帝怀疑过很多人,但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幼陪伴自己长大的奶兄弟。前不久他无意间得知,卢聪被沈介溪收买,暗中帮着沈介溪排除异己,冤杀地方官。   皇帝当机立断,立刻派人杀了卢聪。   不管派谁接管锦衣卫,都可能倒向沈介溪,只有霍明锦和沈介溪之间横亘着血海深仇,说一句不死不休也不为过,霍明锦绝不会和沈介溪沆瀣一气。   至于忠心不忠心……皇帝并不关心,等到除了沈介溪,霍明锦的死期也到了。   其实他并不认为霍明锦有叛逆之心,他是真正的霍家人,彻底臣服于皇权,可以为江山死而后已。   即使霍明锦心里明白当初除掉霍家军的命令是他下的,也不会生出反心。   皇帝有这个自信。   千步廊外,刚刚掣完签子的官员们陆续散去。   一名穿圆领官袍的年轻男子绕过廊芜,靠近一个肩宽高大的身影,面上一副战战兢兢之色,嘴里却从容道:“将军,拿到签子了,我分到湖广武昌府任同知。”   男人目光平视远方,道:“注意沈家和赵家的动静。”   年轻男子嗯一声,“将军,您要当心,皇上想利用您牵制沈阁老。”   男人取下腰间佩刀,手指划过刀鞘,道:“无事,各取所需。”   皇帝以为故意示弱就能骗他肝脑涂地,却忘了他是习武之人,每次他进殿的时候,皇帝从不要求他解下佩刀,可屏风和纱帐后面却埋伏了刀斧手。   他不是以前的霍家少爷,这几次故意沉默拒绝,皇帝应该对他放下戒心了。他还刀入鞘,“小心行事,不要轻举妄动。”   年轻男子低低应一声,飞快走远。混进人群中,长舒一口气,和同僚们道:“刚才撞到霍指挥使,吓了个半死。”   同僚们哈哈笑,“谁让你走路不看路的,自己找死!下次看到他,记得跑快点。”   年轻男子挠挠后脑勺,嘿嘿一笑。   ※   溽暑时节,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暑天没什么胃口,傅云英晨起读书,灶房送来清粥小菜、煨面筋和腌的嫩姜,知道她这些天苦夏,粥里加了开胃的腌梅子,她摇摇头,只喝了一小碗稠米浆。   枣花落尽,仔细看可以看到叶片下一颗颗细如米粒大小的枣子。鸟鸣阵阵,夏天的麻雀肥滚滚的,一团团胖乎乎的小团子在枝叶间蹦来蹦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点都不怕人。   丫头芳岁端着一只青花缠枝莲纹瓷缸走进院子,抿嘴朝傅云英一笑,揭开瓷缸上罩的竹丝筛子,瓷缸里逸出一股淡淡的酒香。   “小姐,醪糟发好了。”   傅云英合上书册,走到廊檐下,接过白瓷瓢羹,舀起一勺乳白的甜浆,酸甜香醇,暑气顿消。   几只麻雀扑腾着翅膀钻出树丛,飞扑下来,芳岁连忙盖上竹丝筛子,笑骂:“这些麻雀崽儿也晓得吃好的!”   傅云英微微一笑,“煮两碗,一碗打一个鸡蛋就够了。”   吃了两碗荷包鸡蛋醪糟,她心里觉得好受了点。   韩氏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抿醪糟,替她牙酸,“大丫,不酸的吗?”   “娘,你尝一口。”   傅云英把瓷碗往前一推,“甜甜的,一点都不酸,吃这个解暑。”   韩氏摇头,笑着揪揪她的丫髻,“你吃东西的口味怎么一点都不像你爹……”   养娘走进来,打断母女俩的对话,“太太,小姐,九少爷那边闹起来了。”   傅云英蹙眉,“闹什么?”   养娘道:“九少爷病了,四太太正叫人去请郎中。”她顿了一下,“太太,您快过去看看吧,一会儿老太太也要去九少爷的院子。”   韩氏放下手里做了一半的绢布书袋,拍拍衣襟,扯傅云英起来,“走,我们去看看启哥。”   前几天回乡下岳家躲端午省亲的傅三叔和傅三婶回来了,小吴氏那边却没有动静,听说小吴氏的娘病了,她留在娘家照顾她娘,暂时不会回东大街。傅云泰和傅云启挨了一顿打,到底年纪小,皮糙肉厚,恢复得快,傅云泰没几天就又活蹦乱跳了,傅云启也好得差不多,但是他羞于见人,躲在房里养伤,连族学也不去,只跟着孙先生读书。小吴氏不在,韩氏偶尔会过去看看他,送点吃的用的。可惜两人鸡同鸭讲,怎么都说不到一起去。   傅云英懒洋洋的不想动身,她怕热,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娘你去吧,我待会儿还要去二哥那边,怕误了时辰。”   韩氏很少管她,母女俩凡事有商有量。见她不想去,韩氏也不勉强,俯身帮她理好腰上系的环佩七事,“日头这么毒,就不能歇几天?我看泰哥和启哥读书也没你这么卖力。”   “二哥那儿凉快。”傅云英起身整理竹疏布招文袋,把刚才读的几本书一本本塞进去,交给芳岁背着,和韩氏一起走出院子。   母女俩在长廊前分开,傅云英出了内院,走到夹墙底下的时候,听见芭蕉丛底下有人低吟:“南州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眠开北牖。日午独觉无馀声,山童隔竹敲茶臼。”   养娘压低声音说:“是苏家表少爷。”   傅四老爷坚持要苏桐留在家里养伤,一应花费都由他来出,苏桐几次想走,都被傅四老爷和卢氏拦下来了。周家赔偿苏家二十两银子和一百亩地,苏桐推辞不要,最后由傅三老爷做主,记到苏娘子名下,族里的人没有异议。   傅家眼馋的不是没有,周家那边也不服气,但傅云章把那天参加龙舟竞渡比赛的郑家、李家、杨家、齐家、郭家全都说动了,几家联合起来找周家讨说法,周家不止要赔钱给苏桐,还要赔偿其他几家大姓。周家势单力孤,只能认栽。傅云章拿到周家凑齐的赔偿后,却分文不取,全部给郑家、李家几家瓜分。   现在周家最恨的人不是逼他们掏钱的傅云章,而是落井下石的郑家、李家那些人。郑家几家喜从天降,忽然发了一笔横财,对傅云章赞不绝口。   从头到尾,傅云章忙前忙后为苏桐出头,自己什么都不要,好像什么都没得到,但其实他已经不知不觉间把族长傅三老爷架空了。   上一次因为贞节牌坊的事,傅云章和傅三老爷闹得很僵,事后他对傅三老爷依旧尊敬有加。谁能想到他反应这么快,竟然能利用苏桐的事打压傅三老爷。   一夜之间,傅家已经变了天。   傅四老爷私下里告诉傅云英,如今傅家的生意都是傅云章说了算。   不知道周家人和苏桐看到傅家的改变,心里是什么滋味。闹出事的是他们,最后得益的却是傅云章。傅三老爷可是苏桐的恩人。   芳岁撑起罗伞,罩下一点荫凉。   傅云英接过湘竹伞柄,绕过花池子,脚步突然一顿。   蔷薇花架爬满花藤,葳蕤蓊郁,花朵丰腴肥嫩,大姐傅月站在低垂的藤蔓底下,正垫脚努力去够枝上怒放的花苞,脸上羞红一片,赛过盛放的蔷薇花,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摘花?”傅云英轻声问。   傅月挤出一丝笑,但眉头紧皱,看起来更像是要哭了一样,吞吞吐吐道:“这里、这里的花开得好……”   “天气这么热,姐姐早点回去。”傅云英扭头吩咐养娘,“送月姐回房。”   养娘答应一声,走到傅月背后,帮她摘了一捧花。傅月小心翼翼瞥傅云英一眼,双手绞着衣袖,一咬唇,匆匆跑开。   傅云英在蔷薇花架底下站了一会儿,夹墙另一头少年读书的声音越过花丛传过来,声音清越。   苏桐和傅容取消婚约的事还没有公布,她是从傅云章那里听来的。两家人把庚帖还回去了,苏桐刚受伤傅家就退婚,传出去不好听,可能被人戳脊梁骨,苏娘子答应陈老太太,等过年的时候再把消息慢慢透出去。   她摇摇头。   ※   一头毛驴停在傅家大房门前,牵驴的小童几步踏上台阶,递上一张名帖。   仆从不识字,但看到名帖是烫金的,不敢怠慢,赶紧报与管家晓得。   管家认出名帖上的名号,激动之下打翻茶杯,“快去请二少爷!”   一派人仰马翻,仆从急匆匆跑进外书房,“二少爷,赵师爷来了!”   傅云章站在书案前写字,笔下游龙走凤,闻言没有吭声,脸色平静。   仆从不敢再出声,站在一旁等着。   写完最后一个字,傅云章停笔,走到外间洗手,动作慢条斯理的,不慌不忙。   等他迎出来时,赵师爷早就自己进来了,看到他一撇嘴,“你架子倒是大,老师来了也不出来迎接!”   傅云章淡笑道:“昨天刚拜读老师的《记端午见闻》,学生感触良多,辗转一夜,未能安眠,精神不济,这才来迟了,望老师勿要怪罪。”   赵师爷脸色一僵,咳嗽几声,嘿嘿一笑,“这个嘛,这个嘛……”   这个了半天,他一挥手,“不说这个了,你先陪我下几场棋。”   跨过竹桥,走到廊檐前,看到“琳琅山房”几个字,他捋一捋胡须哈哈笑,“谁起的?不像你的字迹……等等!”他凑近几步端详半天,忍不住泛酸,“你那个妹妹写的?你倒是真喜欢她,我堂堂州学学官给你写的字不要,挂一个小娃娃的字……”   傅云章面无表情道:“老师,你想收这个小娃娃当学生,被她拒绝了。”   赵师爷一噎,甩甩袖子往里走,“不和你说了,早晚被你气死。”   傅家今天的气氛有点古怪。傅云英跟在莲壳身后踏进院子的时候,看到仆从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悄悄话,丫头、婆子捧着茶盘、果盘出出进进,川流不息。   傅云章不喜欢太多人伺候,书房很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莲壳领着她往里走,说:“赵师爷来了。”   傅云英恍然大悟,十分佩服赵师爷的勇气——他竟然还敢来黄州县。   端阳那日,赵师爷受陈知县的邀请观看龙舟竞渡,不由大发诗兴。回到江陵府后,他仿照古人的骈文写了一篇《记端午见闻》,词藻华美,雄健凌厉,详细记录他当天的所见所闻,尤其重点描绘了几大宗族群殴打架的场景,文字生动诙谐,读来犹如历历在目,如在眼前。   据说陈知县看完赵师爷的大作后,直接气厥过去了。   赵师爷声名远播,他的文章流传出来,湖广各个州县的文人才子争相传抄。如陈知县所愿,黄州县这回算是彻底扬名了,其他州县的学子们讥笑黄州县人粗俗鄙陋,民风野蛮。提到黄州县几个字,立刻能背出赵师爷的文章。   现在黄州县本地的文人对赵师爷恨之入骨,叫嚣着如果他敢踏进县城一步,抄家伙把他痛揍一顿——就像他那篇见闻里写的那样,用拳脚说话。   结果人家大摇大摆来了,没事人一样坐在长廊里和傅云章对弈,看到傅云英,还抬手和她打招呼,“丫头过来,那天太仓促了,今天再给你一个机会,想不想拜我为师?”   傅云英没有犹豫,果断道:“我有老师了。”   赵师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面带不屑,抄起棋桌上调香的银签子,对着傅云章脑袋敲一下,“都怪你,把我的学生抢走了。”   傅云章眉头轻皱。   傅云英回到书房里间,傅云章有客人在,她就自己坐着翻书看。他的批注写得非常详细,几乎每一个他疑惑的地方旁边都做了标记,然后写下他自己的领悟和看法,偶尔也有“不可尽信书”、“一派胡言”、“可笑至极”之类豪放潇洒的评语,依稀能窥见他少年时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样子。   她读书的时候很认真,小小年纪竟能沉得住气,坐在花几前一坐就是半个时辰。丫头时不时进去添茶送水,她头都不抬。   赵师爷若有所思,忽然问:“那幅枇杷粽子画是你画的?”   傅云章没说话,漫不经心落下一子。   赵师爷自顾自接着道,“那就是你妹妹画的了……奇怪,她的字和她的画完全不同。她的台阁体有古风,有筋有骨,婉丽雍容,不像时下流行的台阁体,只知道追求圆润规范,失了风骨。”他顿了一下,“可她的画鲜妍生动,笔法天然,简洁明快,完全看不出受哪一派的影响。既不像唐敬儒的,也不像宫里那帮画师的。”   本朝画坛大致有两个派别。一派是以唐敬儒为首的文人画家,他们满腹诗才,既能吟诗作对,也能泼墨作画,往往诗书画印融为一体。唐敬儒是当下大名鼎鼎的大家,他的画一幅价值百金,先帝和今上都对他赞赏有加,京师达官贵人都以收藏他的仕女图为雅事。另一派就是宫廷画师和民间画匠,他们通常以画画为生,为王侯士族作画,虽然画技精巧,但不为文人所认同,只能算是不入流的匠人,地位卑微。   “老师觉得如何?”傅云章抬头,视线越过半卷的竹帘,落到傅云英身上,她坐姿端正,表情严肃,颊边似乎有个若隐若现的笑涡。   小孩子应该都爱笑才对,她却很少露出欢笑神色,笑也只是浅笑,只有双唇轻抿时才会露出笑涡。   “情深不寿,慧极早夭。这丫头心思太重,不是好事。云章,你比我更明白该怎么办。”赵师爷眼珠转来转去,偷偷摸摸移走几颗棋子,“你不擅长画画,也不懂画,要么给她找个好老师……要么,什么都不教她。”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黄州县没有好的画师。”傅云章道。   赵师爷怔了怔,抬起眼帘看他,沉默片刻后,郑重道:“倒是难得看你这么宠着谁……也罢,你既然打定主意让她学,那就得保证她能学到最好的。武昌府知府范维屏是我的外甥,他的寡母赵善姐你可听说过?”   傅云章皱眉想了一会儿,“略有耳闻。”   范维屏是山东人,没想到他的寡母竟然出自江陵府赵家。他在武昌府求学时,听人说过范大人的母亲和首辅沈介溪的夫人赵氏沾亲带故,原来她俩是族中姊妹。难怪范维屏能调到湖广出任知府。   “赵善姐是我的远房堂妹,她自小擅画。当年她待字闺中时,家中穷困,出不起嫁妆,出阁前她闭门不出,花一个月画得一箱工笔花鸟画,换得黄金百余两,风风光光出嫁。”赵师爷缓缓道,“赵善姐是闺阁派,你妹妹若能拜赵善姐为师,她以后的妆奁就不必你费心了!”   傅云章嗯一声,把这事记在心上。   范母赵氏是范知府的母亲,住在繁华的武昌府,不可能到黄州县来。如果要英姐拜师,岂不是得把她送到武昌府去?小小年纪离家求学,对她来会不会太辛苦?   他心里想着事,丝毫不耽误落子的速度。赵师爷抓耳挠腮,想破脑袋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干脆再度胡搅蛮缠使出悔棋这一招。   傅云章端起茶杯吃茶,随他耍赖,反正他耍赖也赢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千步廊、六部官署的具体分布这一句引用了原文。   学官:教官,府、州、县管秀才的儒学教官。   文章和后面写到画坛两个派别的内容属于私设。真实历史上明清时期的画坛基本被文人画垄断。开一句玩笑就是:那时候的人觉得文人画才有逼格。 第30章 姐妹   过了巳时,傅四老爷派人来接傅云英回家。   她整理好招文袋,走到廊下辞别傅云章。   炽热的阳光洒在水面上,闪碎的金光随着水波晃荡,赵师爷正和傅云章讨论姚学台出的观风题。   赵师爷帮傅云章出主意,“我听人说这姚学台是得罪沈阁老才被赶出翰林院的,他性情刚直,不畏强权,喜欢简练犀利、见解正统的文章,你的文风偏于清丽了,下一次少用自己的言论,多用典故。”   傅云章道:“学生受教。”   傅云英悄悄翻了个白眼,赵师爷这分明是在误人子弟。姚文达确实不畏强权,但他喜欢的并非雅正平淡的文章,虽然他本人擅长的是结构严谨规范的八股文,可他最为推崇的恰恰是和他本人文风相反的灵巧多变、结构松散,不受格式拘束,酣畅淋漓的八股文,他认为殿试上的文章必须有纵横浩荡之气,方不负天子门生之名。   这是姚夫人告诉她的,姚文达常常把崔南轩骂得狗血淋头,私底下却偷偷收集崔南轩的文章,夜深人静时一边骂一边看,看完还要写感想。   赵师爷还在接着劝傅云章模仿姚文达的文风,她想了想,告辞回去,没有出声纠正赵师爷。在韩氏、傅四老爷和傅云章面前她可以没有顾忌,当着其他人的面还是得收敛一些,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回到丹映山馆,她热出一身汗,发髻里面潮乎乎的,像藏了一团热气在里面。大吴氏院子里的丫头敷儿过来叫她去吃饭,她实在不想动。   韩氏搓搓手,不由分说拉她起身,推着她往前走,“今天灶房蒸了玉米面馍馍,吃姜汁酸笋豆芽过水面,你天天喝汤水,又瘦回去了,好歹吃点干的。馍馍多好吃!全是细面蒸的,还加了洋糖。”   天气热,午饭摆在外面廊檐底下,三人合抱的大槐树撑开巨大的树冠,盖住大半个院子,罩下一片幽凉的浓荫。   饭桌上唯独少了傅云启,大吴氏让韩氏吃过饭接着去照顾他,小吴氏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韩氏恭敬应了。   傅云泰扭来扭去,伸长胳膊夹菜,卢氏对着他的脑袋狠拍了一下,夹了一碗肥腻的夹沙肉推到他面前,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对大吴氏道:“娘,桐哥下午要搬回去了。”   大吴氏噢了一声,“不是说好等他养好伤再走的吗?”   卢氏眼风淡扫,瞥一眼傅月和傅云英,笑眯眯道:“桐哥虽说不考试了,怎么说也是童子试的案首,常有同案的人找他请教,强留他住着妨碍他读书呢。”   大吴氏点点头道:“也是,反正两家离得不远,看他们家缺什么,你多备一点让丫头送去。我看还是柴米菜蔬这些东西实惠,多送些吃的穿的用得着的,猪肉、果子什么的都秤上几斤。孤儿寡母的,也是可怜。”   坐在她旁边的傅月身形一僵,啪的一声,手中的竹筷跌落在地。丫头连忙蹲下、身捡起筷子,很快有人送上一双干净的筷子,她心不在焉,接过筷子的时候没看准,又是啪啦两声,筷子又掉了。   这一下子连向来粗心大意的傅三婶和韩氏都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傅月不敢抬头,脸上烧得滚烫,耳根红透。   傅桂双眼微眯,盯着她看了半天。   傅云英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喝粥,卢氏的反应比她想象的要快多了,不知道告密的是谁。   傅月是姐妹几个中最安静柔顺的,没想到她竟然会做出这种越矩之事。小娘子爱慕年轻俊朗的小官人,这没什么,只要不背地里私相授受,长辈们说不定乐见其成。可她不该喜欢苏桐。陈老太太和苏娘子达成默契,没有公布取消订婚的事,傅月明知苏桐尚有婚约在身还试图接近他……这就不仅仅是小娘子春心萌动的小事了。   吃了饭,大吴氏挪到抱厦里乘凉,傅三婶、韩氏和卢氏陪她打牌,傅月、傅桂和傅云英坐在一旁铺了簟席的榻上做针线。   抹了几圈,傅四老爷房里的丫头过来找卢氏。   卢氏站起身,让大丫头替她打。   大吴氏挥挥手,“你去忙你的。”   卢氏慢慢退出去,经过软榻边的时候,视线落到傅云英身上,笑意盈盈,“英姐,你跟我过来,你四叔有个账目要你帮他理一理。”   傅云英没有意外,放下绣线和绷子,跟着卢氏出去。   “苏家少爷上午忽然过来找你四叔,非要走,你四叔苦留不住……”卢氏打发走丫头,领着傅云英走到凉亭里,压低声音道,“英姐,你晓得苏少爷为什么急着搬回去吗?”   傅云英诧异了一瞬,原来是苏桐主动提出要搬走的,莫非他也察觉到傅月对他的情意了?   “五表哥的事,四婶为什么来问我?”   卢氏双手紧攥丝帕,指尖发白,“英姐,你虽然年纪小,但经过的事多,从甘州一路走到湖广,比你两个姐姐有见识……你老实告诉我,上午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大姐姐站在花架底下摘花。”傅云英面色不改,轻声道,“院子里太热了,我看大姐姐脸上晒得红红的,让张妈妈送她回房。”   卢氏双眉紧皱,神色严厉,盯着她看了片刻,目光里带了几分森冷,“英姐,其他人问起来,你怎么回?”   傅云英反问:“其他人为什么要问?大姐姐只是摘几朵花插瓶而已。”   卢氏脸色不大好看,勉强挤出一丝笑,“对,她只是摘几朵花……”   她挥挥手,穿过凉亭前的夹道,径自走了。丫头婆子连忙跟上去。   傅云英独自在凉亭里坐了一会儿才回大吴氏的院子,刚进门就被傅桂的丫头菖蒲拦了下来,“五小姐,我们小姐请您去厢房。”   厢房是傅桂的寝房。她快到说亲的年纪了,从大吴氏房里的暖阁搬了出来,夜里还是陪大吴氏一起睡,衣箱用具之类的东西堆放在厢房里。和她交好的族中姐妹上门探访时,她都在厢房这里待客。   厢房外面一个人都没有,槅窗全是支起来的,里面的人可以随时看到外边的情形,菖蒲守在回廊底下,不许任何人接近厢房。   傅云英走进厢房时,听到傅月压抑的低泣声,傅桂站在拔步床前,厉声数落她:“你喜欢谁不好,为什么要喜欢苏桐?他已经订亲了!如果他没有订亲,这是门好亲事,随你喜欢他,你送荷包、送帕子,送网巾给他也使得!我绝不拦着你!还会帮着你。可他和容姐订亲了,你还上赶着凑上去,你把自己当什么人了?”   傅月趴在床上,捂脸哽咽,“我,我也不想……”   “做都做了,还说你不想?”傅桂冷笑,“哭,你接着哭,哭有什么用?”   傅月的哭声停了一下,泪水打湿薄被,“我不会连累你和英姐的,我、我出家做尼姑去!”   傅桂一愣,气得直跺脚,“谁问你这个了!你这性子去做尼姑,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傅月扯过薄被盖住自己的脑袋,哭得更凶了。   傅桂又气又急,围着拔步床打转,想把她整个人翻过来,“别哭了!你看着我说话!”   傅云英心里闷闷的,被姐妹俩争吵的声音吵得脑仁疼,走到榆木四方桌前,给自己倒了杯金银花茶,喝了几口,略觉畅快了点。   傅月哭得双眼红肿,一个字不肯说。   傅桂揎拳撸袖,踩到脚踏上,硬是把抱着薄被不肯放的傅月扳过来,“月姐,你有没有送什么信物给苏桐?”   傅月这几天太过反常,傅桂心思敏感,早就有所察觉。刚才饭桌上卢氏看傅月的眼神太奇怪了,等卢氏一走,她立刻把傅月拉到厢房来逼问。傅月心里正七上八下的,被她恐吓几句,一股脑把自己仰慕苏桐的事全说了。   傅桂快被气死了,傅月长得不丑,嫁妆丰厚,性情柔顺,肯定能说一个好人家,偏偏要自己作死!   傅云英走到床边,柔声道:“月姐,苏家表少爷今天下午要搬回去……你是不是对他说了什么?还是送了他什么?”   傅月抬起头,泪水涟涟,“我……我没送信物,就是上午让丫头给他送了一碗甜汤……”   “四婶知道甜汤的事吗?”傅云英挨着床沿坐下,接着问。   傅月梨花带泪,哭得哽咽难言,“不,不知道……我怕她生气。”   这么说,卢氏只知道傅月故意靠近苏桐住的院子,刚好苏桐突然坚决要搬走,她才会起疑心。至于送甜汤的事,苏桐没有告诉别人。   “没事,只是一碗甜汤,四婶要是知道了,就说是我送的。”傅云英轻拍傅月,拿绸帕一点一点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月姐,你真的喜欢苏家表少爷?还是听四叔和四婶说想和苏家结亲,才喜欢他的?”   傅月一怔。   以前其实她没有特别注意苏桐,她不怎么出门,只隔着人群远远看过苏桐几眼,知道对方是个俊秀斯文的小官人,家里有个寡母,一个姐姐。后来无意间得知爹娘想把她说给苏桐,她才开始留意他,然后就放不下了。一个人坐着的时候,脑子里总会浮现出苏桐的身影,他这会儿在做什么?他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他会不会经过家门口?   原本只有三分喜欢,听说他和大房傅容订亲,她不敢告诉别人,自己躲起来偷偷伤心。谁曾想他竟为了救泰哥和启哥受伤,耽误考试,成了自己的恩人,每天听到爹娘提起他的伤势,那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慢慢在心底扎根,酿出一颗酸涩的果实,越想忽视掉,根须却长得越牢固,再也拔不掉了。   “月姐,今天的事传出去也没什么,你用不着绞头发做尼姑。”   看傅月发怔,傅云英心里有数,放轻声音道,“不过以后你不能再这么做……再过几个月,说不定你就不喜欢他了。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等苏家表少爷搬走,你不能去三老爷家看他,我和桂姐会监督你的。我们赌半年。”   年底陈老太太会当众宣布苏桐和傅容取消婚约的消息,那时如果傅月还是非苏桐不可,这事必须告诉傅四老爷,由傅四老爷来定夺。这期间不能让傅月和苏桐见面。   傅月紧咬樱唇,肩膀抖个不住,倒回床上低声啜泣。   虽然她还在哭,但明显情绪稳定下来了。   傅桂慢慢冷静下来,发生这种事,当务之急是想办法遮掩过去,不能把傅月逼急了,以免她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她抖开薄被盖在傅月身上,“你别怕,我不会把这事告诉别人。”   傅月羞惭不已,眼泪顺着眼角哗哗往下淌。   傅云英低叹一口气,到底是孩子,一时冲动送了一碗甜汤出去,结果把自己吓着了。   哭声越来越低,饭桌上傅月受了一场惊吓,又被傅桂抓来喝问一通,道出自己的心事,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傅桂放下绣蝈蝈蚊帐,拉着傅云英走到外间,拍拍她的手,认真道:“英姐,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和月姐。”   五妹妹对她和傅月不冷不热的,不和她们一起玩,也不和她们一起做针线,她上午去大房跟着二少爷读书,下午和启哥、泰哥一起上课,夜里在房里编网巾,没事时帮四叔记账……她很忙,忙得傅桂和傅月根本抓不到她的人。   如果不是四婶卢氏看傅云英那一眼别有深意,明显她知道傅月反常的原因,傅桂不会叫丫头请她过来。   她觉得傅云英不会帮傅月,五妹妹那么冷漠生疏,怎么会关心傅月呢?   可五妹妹几句话就把傅月安抚好了……   傅云英微微一笑。   她不和傅月、傅桂亲近,不是因为她不喜欢这两个小娘子,她们单纯,稚嫩,有自己的小心机,她们如此年少,不知世事险恶,会为一个俊俏小官人而欢喜或是犯愁……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的,翰林家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不知愁滋味,盼着能嫁一个温柔体贴的好夫婿。   她上辈子经历过绝望,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样糊里糊涂嫁人,糊里糊涂相夫教子,糊里糊涂过完上天额外恩赐的一生。这一世她注定要走和傅桂、傅月不一样的路,虽然孤独,虽然前路渺茫,可她走得充实而满足。   月姐、桂姐和她不一样……能过得轻松一点总是好的,她们会过得很好。   她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送网巾:青年男女之间送网巾,一般是代表那个意思,开开小车的那种。 第31章 心事   苏桐当天下午果然搬回去了。   临走前他向大吴氏请辞。傅桂硬把傅月拉上,按在屏风后面的小杌子上坐好,附耳过去:“坐在这儿,不许出声!什么事都没有!”   傅月攥着绸帕瑟瑟发抖,心乱如麻,听她吩咐,不敢吱声,点头如捣蒜。   大吴氏、卢氏、傅四老爷和苏桐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话。傅四老爷极力挽留,苏桐再三推却。   等家仆送苏桐出去,傅月长长吐出一口气,软倒在坐在她身边的傅云英身上。   她脸色苍白,手心里都是潮湿的汗水。   傅云英没说话,扶她起来,和傅桂一起送她回房。   “桂姐,英姐,千万别告诉我娘……”   苏桐一走,傅月心口像是缺了一大块,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害怕,抓着傅桂和傅云英的手一遍遍苦求,“别告诉我娘……”   卢氏爱面子,喜欢听人奉承,爱在族中妯娌面前争荣夸耀,傅月是她的长女,性子偏于怯懦,在亲戚们面前不大讨好,比不上傅桂讨长辈喜欢。卢氏心中难免不悦,对傅月管束严厉,恨不能耳提面命,每次家中来客,总要先把她叫到跟前细细嘱咐,怎么和客人打交道,怎么和平辈姐妹谈笑,怎么和长辈们撒娇,连她落座、喝茶、走路的动作都要管,不能快不能慢,一言一行皆要端庄持重。   卢氏愈如此,傅月愈发放不开。   母亲一变脸,傅月能当场吓哭。   傅桂眉头紧蹙,既然有胆子接近苏桐,就该想好事败之后怎么收场,犯错之后再怕有什么用?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如果换做是她,早去找卢氏坦白了。   “你放心,我不会和四婶说的。”她说完,悄悄瞥一眼傅云英。   傅云英淡淡道:“其实说了也没什么,那碗甜汤我已经代姐姐揽下了……姐姐不用害怕。”   傅月默默垂泪,她觉得自己就像三姑六婆们碎嘴时提起的那些失德妇人,一朝行差踏错,以后再无脸面承欢父母膝下。   傅桂最不耐烦看到她哭,一跺脚,瓮声瓮气道:“你歇着吧,别多想。”   言罢,拉着傅云英出去。   卢氏疑心傅月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私底下找人旁敲侧击暗中查问,并没打听到什么,傅云英已经把各处都打点过了。   傅月辗转反侧,唯恐事情败露,傅桂时刻不离她左右,帮她壮胆。卢氏几次想把傅月叫到跟前盘问,傅桂和傅云英在一旁代为遮掩打岔,卢氏怕自己穷追猛打引起傅三婶、韩氏和大吴氏的注意,不想节外生枝,查了几天,终于放下心中疑窦。   这事竟就这般蒙混过去了。   但傅月仍旧闷闷不乐,愁闷难解。   傅云英理解她为何如此畏惧。男子年少时有几件香艳韵事,甚或眠花宿柳、公然狎妓,并不会损毁他的名声,别人说不定还会夸一句风流,但闺阁女子一旦传出恶意的流言蜚语,婚姻就难了。   眼看傅月每天躲在房里不出门,思忖一番后,她决定把这事透露给傅四老爷知道。   这天她找到傅桂,告知她自己的决定。   傅桂脸色大变,拉她走到厢房里,惊诧道:“英姐,你怎么言而无信!”   声音里带了几分质问。   傅云英道:“桂姐,你听我说。”   她看一眼窗外,院子里晴光正好,花红柳绿,粉蝶翩跹,小娘子正值青春年少,如枝头如火如荼的花朵,应该无忧无虑尽情嬉戏,而不是为了一时的忘情而战战兢兢夜不能寐,“我常听人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原本我打算等半年之后再告诉四叔,但是月姐天天以泪洗面,不说她自己的身体受不受得住,四叔和四婶迟早会发现端倪,与其到时候被四婶看出来,不如早点告诉四叔实情,好让月姐解了心病。”   傅桂虽然年纪比傅月小,心智却比傅月成熟,知道傅云英说得中肯,面露踟躇之色,忐忑道:“四叔知道这事……会不会怪月姐?”   大房的媛姐是傅三老爷和三夫人的掌上明珠,自幼娇宠,吃穿用度和官宦人家的小姐一样。傅媛和苏桐青梅竹马,傅家人都以为傅家和苏家要结亲。孰料傅三老爷和三夫人那么疼闺女,在得知媛姐心系苏桐时,一改平时慈父慈母之态,大发雷霆,怒斥媛姐女大不中留,狠心把她送到外祖家去,一年多了也不说派人去接女儿归家。   万一傅四老爷一生气,也把傅月送走,她们岂不是害了傅月?   “四叔不会怪月姐的……”傅云英唇边浮起一丝笑,“我有把握。”   上辈子她的一位远房表姐待字闺中时,和在家中借住的一位穷书生互生情愫,暗中将自己的妆奁送出去变卖,拿换来的银两资助那书生。后来书生科举落第,回乡探母,一去不归。府中的婆子无意间拾到表姐写给书生的信,以此为把柄要挟表姐,表姐受她胁迫,将私房银子和贵重首饰全部交出,求她代为隐瞒。婆子犹不满足,数次催逼,表姐愧疚畏惧之下,竟至于一病不起,药石罔效。   要不是舅舅、舅母察觉不对问出实情,果断处置婆子,表姐可能就那样带着恐惧和羞愧悔恨香消玉殒。   后来表姐病愈,舅舅将她大骂一顿,表姐悔不当初,痛哭流涕,表示愿意落发出家,舅舅却流泪道:“我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送你出家?”   表姐泣不成声。   魏选廉得知此事后,告诉云英,若有什么委屈烦难,不要自己担惊受怕,一定要告诉爹娘,不管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事,爹娘不会弃她不顾。   傅月确实动心了,但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就害怕畏缩,苏桐也没有承她的情。以傅四老爷的性子,说不定根本不把这事放在心上。退后一万步说,就算傅月真的做了什么不被世人所容的丑事,傅四老爷绝不会像傅三老爷那样绝情。   “英姐,四叔疼你,你去和四叔说,如果四叔生气了,你帮帮月姐。”   傅桂咬着指甲发了半天呆,最后一挥手,诚恳道。   傅三叔和傅三婶都是老实庄稼人,傅桂嫌弃父母没见识,有事宁愿和丫头菖蒲商量,也不找父母求助。傅月精神恍惚,再这么下去确实不是事,但和四叔一五一十道出女儿家的心事,在她看来,还是不妥。   不过眼下也只能这么办,她自小在大吴氏身边养大,奶奶的脾气她知道,傅月的事不能让奶奶晓得。   傅云英拉开门出去,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问:“四姐姐,你很喜欢大姐姐,是不是?”   傅桂总喜欢挑傅月的不是,动不动和傅月闹脾气耍性子,横挑鼻子竖挑眼,三五不时讽刺几句,但出了这种事,原本应该幸灾乐祸的她却为傅月跑前跑后。   听了傅云英的话,傅桂一怔,脸上飞快掠过一缕薄红,不自在地轻咳两声,“不懂你在说什么。”   温暖的阳光透过竹帘照进长廊,如水一般缓缓流淌下来,晒得人晕晕乎乎的。   傅云英嘴角微翘,心道:年轻真好啊。   ※   傅四老爷刚从外面收账回来,在房里看账本。婆子说五小姐过来了,他整了整衣裳,让丫头去切西瓜,准备酸甜剔透的凉粉。   傅云英前脚踏进门槛,傅四老爷捧着装凉粉的瓷碗和瓢羹逗她,“英姐,热不热?来,吃碗凉粉解暑。”   凉粉晶莹如雪,滑嫩爽口,是消暑佳品。   傅云英摇摇头,眼神示意婆子、小厮们出去。等房里只剩下她和傅四老爷,她走到罗汉床边,慢慢道出傅月的事。   傅四老爷果然如她猜到的那样,浑不在意,挥挥手道:“不就是多看了人家几眼嘛!没事,苏桐搬走了,叫月姐别沉心,我不生气。”   少年男女互生爱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苏桐年少俊秀,黄州县爱慕他的小娘子多不胜数,小姑娘哪分得清喜欢和好奇?过几天慢慢就淡了。他年轻的时候跟着族里的堂兄弟扒墙头偷看员外老爷家的千金小姐,心里发誓非人家小姐不娶,结果不到半个月就把人家小姐忘得一干二净。   傅云英叹口气。   傅四老爷时常出远门,儿女由卢氏教养,倒也不能说傅四老爷对一双儿女漠不关心,但他不懂女儿家七弯八拐的满腹心事,素来只会用一招讨好傅月——给钱。   闺女不高兴了,给钱。好久没见到闺女了,给钱。闺女长大了,给钱。闺女好孝顺,给钱。闺女最近好像瘦了,给钱。   对儿子傅云泰呢,那就是钱钞加棍棒,听话就多给点零花,不听话脱了裤子狠狠打。   “四叔,月姐这几天怕得不行,您亲口和她说,她就不怕了。”傅云英道。   傅四老爷撩起袍子,起身趿鞋,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好,我去看看她。”   到了傅月房里,院子里静悄悄的,麻雀躲在树丛间吱吱叫。   傅桂已经把丫头们支开了,告诉傅月傅四老爷马上要过来。   傅月双手发颤,躲进蚊帐里大哭:“英姐答应过我不会说出去的,呜呜……”   傅桂扯开蚊帐,皱眉道:“别哭了!你天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算英姐不说出去,我也会说出去的!”   她心中暗暗想,怪不得四叔和四婶时常说傅月不能远嫁,只能嫁给本地人,以傅月的脾性,确实不能嫁得太远。如果自己能和傅月换过来那该多好,她一定跟着卢氏好好学怎么管家,日后嫁个书香门第或者官宦人家,让全家人跟着自己一起享福。可惜她爹不争气……   走到长廊底下的时候,傅四老爷听到里头的哭泣声,眉头一皱,脚步加快。起初他没当一回事,等看到形容憔悴的傅月,心里一惊,坐在床沿边问:“怎么瘦了这么多?”   柔和的语气让傅月哭得更伤心,泪如雨下道:“爹……我,我对不住你……”   她肩膀一抖一抖的,趴伏在床上给傅四老爷磕头。   傅桂和傅云英对望一眼,退到外边守着不让人靠近。   屋里,傅四老爷劝慰之下,傅月终于止了哭声,低着头含愧问:“爹,您、您不生我的气?”   “你都怕成这样了,爹怎么生气?”傅四老爷嗤笑,粗糙的手指抹去傅月腮边的泪水,“好了,事情过去了,以后你要是看上谁家小官人,不要害羞,只管和爹说,若是两家门当户对,那小官人人品也端正,爹立刻登门帮你把事情定下来!”他顿了一下,笑了笑,“你要是不好意思开口,和英姐说也是一样的,让她告诉我。”   傅月呆了一呆,眼睛里还含着泪水,心里却一下子亮堂了,她提心吊胆,心惊胆战,觉得自己犯下大错,这辈子都要带着这个污点活下去……可是爹却一点都不在意,轻描淡写把事情含混过去……还说以后会顺着她的心意帮她挑夫婿……   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恐惧,一瞬间化为乌有。   “爹……”她鼻尖发酸,泪水纷纷掉落,扑进傅四老爷怀里大哭。   “傻丫头。”傅四老爷低叹一声,拍拍她的脑袋,“这事都怪爹,爹和娘以为是为你好,没有问过你的意思,之后也没看出来你喜欢苏桐。月姐,你是我的女儿,容姐只是亲戚,别说你只是犯了点小错,哪怕你真的想把苏桐抢过来,爹心里肯定还是偏心你的。”   说到这里,他刮刮傅月的鼻尖,正色道,“不过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我们不能做,害了人家还伤亲戚情分,不管苏桐和傅容的亲事能不能成,你以后不能再想着他。”   傅月此刻只有欢喜和劫后余生般的轻松,对苏桐的那点萌动早就烟消云散,点头道:“爹,我晓得,我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就犯了糊涂……”   “别怕了,爹真的不怪你。”傅四老爷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月姐,爹时常不在家,不晓得和你们怎么亲近,你有心事爹也不知道。爹心里疼你,和疼泰哥是一样的,以后有什么事不要闷在心里。”   傅月凄然抽噎,委屈和恐惧随着汹涌的泪水倾泻出来,忍不住道出盘踞心中已久的委屈:“爹,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你喜欢英姐……我比不上英姐,比不上桂姐,娘说我不中用,说亲的人家看不上我……”   傅四老爷一愣,叹了口气,女儿这些话在心里藏了多久?怪他粗心,只晓得挣钱,没想到这些。   “英姐从小没了爹,胆子大,她凡事都要靠自己,所以爹把她当成男伢子教养。你是爹头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闺女,爹没有养过闺女,不知道怎么教你。你胆子小,爹就把你留在身边,能时常照看你。你不用和别人比,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喜欢你?”他轻拍傅月的背,冷哼一声道,“那些轻狂人家说的话都是放屁!他们看不上我们家,我还看不上他们呢!爹给你攒嫁妆,总能给你找到好人家,再不济,爹给你找一个上门女婿,就在爹眼皮子底下,看谁敢欺负你!”   积压傅月心头多年的自卑和委屈,因为傅四老爷简简单单几句话便如齑粉一般随风而散。她破涕为笑,抓着傅四老爷的衣襟,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往下淌,唇边却扬起欢快明亮的笑容。   有爹这几句话,她什么都不怕了。   ※   心病一去,傅月精神大振。晚上吃饭的时候,连吃三碗绿豆粥,吃完一小碟笋肉馒头。   卢氏目瞪口呆。   是夜临睡前,卢氏在枕上翻来覆去,推推傅四老爷的胳膊:“月姐这几天神神道道的……”   傅四老爷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慢悠悠道:“月姐还是个孩子,兴许是和桂姐闹别扭了。”   傅月和傅桂就是一对冤家,好的时候密不可分,一块蟹壳黄烧饼一人吃一口,吵起架来你不理我我不睬你,把对方当空气。家里人早就见怪不怪。   卢氏还是疑惑,“桂姐也怪怪的。”   啪嗒一声,傅四老爷扣下大蒲扇,挠挠头皮,“你别瞎想了,月姐的事我心里有数。你别把孩子管得太紧,她还小呢,让她松快几年,等出了阁,天天操持家务,孝顺公婆,哪能像在娘家这么清闲?”   “好了,知道你心疼闺女,我难道是后娘不成?月姐是从我肚皮里爬出来的,我都是为她好。”   卢氏不满地哼一声,翻身合目睡去。   ※   次日一早,傅云英起来洗漱,吃了一碗荷包鸡蛋醪糟,听到房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傅月捧着一只螺钿匣子跑进房,小脸红扑扑的,“英姐,给你。”   韩氏一大早去照顾傅云启了,房里只有傅云英和丫头芳岁。   傅云英给芳岁使了个眼色。芳岁上前接过匣子打开,啊了一声,差点失手打翻匣子。   一匣子金银首饰,宝钗、发钗、挖耳簪子、珠花、灯笼簪、葫芦丁香、金事件、玉手镯,应有尽有。   “爹给我买的,英姐,你挑几样吧,桂姐也有。”   经过苏桐的事,傅月觉得好像和两个妹妹都亲近了不少,凑到傅云英身边朝她撒娇,“别和我客气,你不挑的话,我就自作主张帮你选。”   傅云英扶额,不用猜,一定是傅四老爷故技重施,用撒钱这一招来安抚女儿。   傅月一脸赤诚,眼巴巴地望着她,她想了想,不和姐姐客气,随手挑了几枝葡萄纹的银簪子和一副累丝手镯,“多谢姐姐。”   “是我谢你才对。”傅月脸颊微热,小声道。   傅云英一笑。   傅月在丹映山馆逗留了一会儿,回房收拾绷子绣架,到大吴氏院子里做针线。   傅桂昨晚收了她的礼物,和她正亲热,问她今天怎么来迟了。   傅月道:“我刚才去英姐的院子让她挑几样首饰,她待会儿要去二少爷那儿,我怕去晚了找不到她。”   傅桂啧啧几声,低头飞针走线,啐道:“你果真是糊涂了。”   傅月一头雾水,“我怎么了?”   “大伯去得早,英姐可怜见的,你以为她为什么这么听话懂事?还不是怕四叔、四婶嫌弃她是累赘。你总在她面前炫耀有个好爹,英姐心里肯定不好受。”傅桂冷哼一声,瞥傅月一眼,慢悠悠道。   傅月张大嘴巴,手里的绣针差点戳到手指头,急道:“我不是成心的,我没有想到……”   “行了,你就是榆木脑袋,英姐知道你的为人,你下次注意点就好。”傅桂一脸嫌弃,说完,顿了顿,又抬手打傅月,“坐到窗子底下,别躲在角落里,小心把眼睛熬坏了!”   傅月噢一声,挪了个位子,坐到窗户底下,光线果然充足,用不着眯起眼睛看绷子。   ※   傅云英准备好招文袋,和往常一样出门。养娘、芳岁紧紧跟在她身后,为她撑伞。   走到大照壁前,被一个脸色焦黄的丫头拦下了。   丫头跪在地上道:“求五小姐去看看九少爷吧!”   傅云英眉头轻皱。   傅云启的病一直没好,一开始郎中以为是出痘,吓得大吴氏一迭声催促卢氏赶紧把几个孩子挪出去。后来郎中看傅云启没有发痒、发热的症状,改口说可能是风疹,不会传染身边的人,大吴氏虚惊一场,大骂郎中是骗钱的庸医。   风疹不能出去吹风,也不能在毒日头底下暴晒,傅云启一直待在房里养病,韩氏每天过去照应他。   “我不是郎中,九哥为什么要我过去?”   傅云英脚步没停,接着往前走。风疹而已,不是什么大毛病,傅云启那边又有人照顾,她吩咐养娘代自己过去探望几次,礼数尽到了便没继续留意那边了。傅云启和她相见两厌,用不着装兄妹情深。   丫头爬起来,亦步亦趋跟着她,“五小姐,九少爷是您的哥哥,他病了,您都没去看一眼……”   傅云英抬头看看天色,“我要去上课,迟到会被二哥罚的,等我中午回来,再去瞧瞧九哥。”   丫头松口气,“奴这就去告诉九少爷。”转身飞快跑远。   ※   琳琅山房今天罕见的热闹,里屋一片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躲在草丛里的灰羽飞鸟扑簌而起,展翅飞向碧蓝晴空。   莲壳请傅云英到侧间里稍坐片刻,道:“今天诸位相公都过来了,像下帖子一样齐。”   “来了哪些人?”   “今年的童生都来了,孔秀才也来了,还有几位相公。”   傅云英坐在窗下展开书本看,听到隔壁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群情激昂,原来是为了赵师爷那篇端午见闻的事,县里的文人想请傅云章写一篇驳斥赵师爷的文章。赵师爷名声响亮,黄州县没人能和他抗衡,也就傅云章出面众人才会服气。   傅云章婉拒,孔秀才等人不肯,你一言我一语,拿大道理劝说他,他笑着和众人周旋。   声音里带着笑意,但傅云英听得出来,他大概是不耐烦了。   他向来温文,即使心中不高兴,别人也看不出来。   暑天烦闷,她脑袋昏昏沉沉的,呆坐了半晌,心中不大痛快。   喊莲壳进来磨墨铺纸,翻出赵师爷的那篇文章,仿照他的格式和语体,一句一句反驳。骈文追求辞藻华丽和对仗工整,多用典故,堆砌辞藻,真正有意义的句子很少,一个意思反反复复用不同的典故和雅致的说辞来描绘,为的就是让句子听起来铿锵有气势。自己写一篇骈文不容易,但是完全仿照一篇写好的骈文再写一篇差不多的,并不算难。   可能是醪糟吃多了,醉意一点点浮上来,她双颊发热,脚步虚浮,写好江陵府见闻后,身形晃了几下。   身后传来吱嘎声,有人推开房门,从外面走进来。   “在写什么?”一道柔和清亮的嗓音响起,傅云章走到她身边,视线落到墨迹未干的竹纸上,脸上忍不住浮出一丝笑,看到一半,浓眉微微上扬,“你写的?”   傅云英点点头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写黄州县人粗俗,我就写江陵府人野蛮横暴。”   江陵府靠近水泽,四周河流环绕,是往来商船通向武昌府的必经之路。财帛动人心,水泽周围州县的百姓眼馋货船上的货物,干脆铤而走险,干起没本买卖。这些盗贼油滑狡诈,往往驾驶小船流窜于沿河芦苇丛中,来去无踪。因为他们中大部分是都是当地人,官兵奉命缉拿,他们往河岸边的乡村里一躲,全村包庇,即使知道哪些人可疑,官兵也束手无策。   贼寇肆虐是困扰江陵府知府的一大难题,傅云英的文章写的是贼寇联手哄抢过路行商货物,家家户户、老少男女帮忙分赃的情景。   全文没有一个字讽刺江陵府人,字字属实,毫无夸张,但形容惟妙惟肖,杀伤力比赵师爷那篇文章强多了。   毕竟黄州县人只是打架,没有十里八乡全去做强盗。   傅云章一目十行看完傅云英写的江陵府见闻,眉头微动,文章当然写得好,但字里行间的这份挥洒自如,和她平时的沉静自持差别太大了。   他垂眸看着她,视线在她脸上停留许久,小娘子年纪小,肤色净白如细瓷,透出一点点嫣红,“你吃酒了?”   傅云英怔了怔,反应比平时慢了些,摸摸自己的脸,“没吃酒……我早起吃了醪糟。”   傅云章弯腰,抬手放到她额前探了探,双眉紧皱,“都醉得发热了,你吃了多少?”   他扬声叫丫头们进来,“去灶房煮一锅醒酒酸汤。”   丫头应声去了。芳岁和养娘上前扶傅云英坐下。   傅云章问她们傅云英早上吃了什么。   养娘一一答了,奇怪道:“天天都吃这个的,怎么今天就醉了?”   芳岁在一旁气鼓鼓地说:“肯定是灶房的婆子偷懒,醪糟没发好!”   傅云章眉头皱得愈紧,眼皮跳了一下,手指抬起傅云英的下巴。   她目色迷蒙,眸子湿漉漉的,双颊微醺如暮秋时节的漫天晚霞,额前隐隐浮起汗光。   “去请郎中。”   他冷声道。抱起傅云英,送到里间铺簟席的榻上。   傅云英一动不动,乖乖任他抱着,半天后,才慢慢问:“二哥,怎么了?”   仰面看他,眸似点漆,神色如常,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所以才没有人发现不对劲么?   连他也是今天才发觉。明明每天上午都能见到,却没有留心。   傅云章黝黑的双眸望着她,少顷,叹口气,摸摸她的丫髻,“无事,今天二哥送你回去。”   他走到待客的客室里,朝围坐在棋桌前的众人拱手,“舍妹染恙,恕我失陪。”   孔秀才和他认识最久,常常赖在傅府蹭吃蹭喝蹭书看,见他面色微沉不像是扯谎躲避,当即起身道:“病者要紧,这里有我呢!”   傅云章出了客室,吩咐养娘小心抱起傅云英,自己走在最前面,从夹道出府,往窄巷傅四老爷这边走来。 第32章 说定   明明热得昏昏沉沉的,挨着人便感觉到一股陌生的热气萦绕在身边,但婆子的怀抱并不让傅云英讨厌,她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回了丹映山馆,躺在拔步床里。银丝纱蚊帐拢在月牙形金钩上,窗户槅扇全开着,屏风也移开了,风从外边吹进房,熏屋子的香包底下缀着的流苏轻轻晃动,能看到院子里的枣树细小的叶片在日光下反射出粼粼亮光。   窗外窸窸窣窣响,有人站在房廊底下说话,声音都压得低低的,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   虽然看不见人,但两人的嗓音傅云英很熟悉,是傅四老爷和傅云章。   她想坐起来,刚动弹了一下,眼前发黑,脑袋一阵发昏,重新摔回枕头上。   夏天她睡的是空心的刻花竹枕,砰的一声响,惊动守在外间的芳岁。   脚步声忙乱,不一会儿韩氏和芳岁一前一后奔进里间。   芳岁筛了杯温白开,问傅云英嘴巴渴不渴。   她嗓子又干又痒,轻轻嗯一声。   韩氏扶她坐起来,接过茶杯,喂她喝几口水,“想不想吃什么?”   傅云英看一眼窗外,日头打在枣树树冠最顶端,已经是未时光景了。她怎么睡了这么久?   廊下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傅四老爷和傅云章踏进里间。   傅四老爷神色焦急,眸底隐有忧色。   进房之后他细细端详傅云英的脸色,自责道:“都怪我粗心大意,天天一桌吃饭,都没看出来你病了。”   听了他的话,韩氏红了脸,她是大丫的母亲,不止和大丫一桌吃饭,还住一个院子呢,大丫病了好些天,她竟然一点没察觉,还以为女儿只是苦夏而已。   傅云英喝了水,仿佛清醒了点,意识还迷茫,“我病了?”   一只手掌探到她额前,略停一停,飞快掠过。掌心干燥,不冷不暖,温凉适中。傅云章挨着床沿坐下,嗯了一声,侧头给傅四老爷使了个眼色。   傅四老爷点点头,示意韩氏和丫头们跟着他一起出去。   芳岁最后一个退出,转身把槅扇关上了。   “郎中说你病了有好几天……这几天是不是不舒服,为什么不说,嗯?”   傅云章脸色还好,双眉微微皱着,薄唇轻抿,目光和平时一样淡淡的,不自觉透出一股清冷意味,沉声问。   他生气了。   傅云英看得出来,他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没拜师之前傅云章在她眼里有种高不可攀、清高冷冽的气质,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只可远观。认识之后发觉他私底下懒散而不拘小节,其实很好亲近。和她说话时态度认真,语调温柔,从不会把她当成不懂事的孩童敷衍。   “我不晓得。”   她顿了顿,如实道:“二哥,我不晓得自己病了,我只是觉得胃口不好,人懒懒的,有点发热。”   傅云章目光沉静,视线在她脸上停留许久。   她没有撒谎。她只是……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   一般的孩子,如果不舒服了,不高兴了,受委屈了,怎么也要嚷嚷几声好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不会。她默默做着自己的事情,碰到难题自己解决,除非实在超出她的能力之外,她不会轻易开口找别人求助。   长辈们对她很放心,久而久之几乎把她当成稳重懂事的大人看待,忘了她还只是个孩子。   所以没人发觉她生病了。直到她烧得晕晕乎乎,站都站不稳了,他才觉出不对味。   这让傅云章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   他们俩都是没爹的孩子,相处的时日越长,他发现自己和这个有相似身世的五妹妹其他方面相像的地方越来越多。   这恰恰是他不想看到的。他过得不快乐,她不必如此。   她应该和容姐那样无忧无虑、自自在在,虽然容姐有时候真的很招人厌烦,但他还是希望傅家的小娘子们都能开开心心的。   傅云章脸上露出淡淡笑容,抬手轻捏傅云英的脸颊,“云英,告诉二哥,为什么不高兴?”   傅云英一怔。不是因为他故意促狭的动作,而是他郑重的语气,他没叫她的小名。   “我没有不高兴,真的。”   她靠着床栏,微微一笑,笑涡若隐若现。   “娘和四叔对我很好,月姐、桂姐也很好,我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没人欺负我,我很高兴。”   她已经很幸运了。前世种种固然不能忘怀,但执着于仇恨不能改变什么,上辈子临死之前,她业已释然。   这一世她是傅云英。   不过她没法把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孩子,毕竟她还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心智成熟,身体却还是一个幼小的孩童,难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状况——她以为自己是个大人,忘了自己现在还不满十岁。   傅云章看着她,忽然道:“我刚才告诉四叔,以后最好不许你读书。”   “女子读书不易。咏絮才高谢家女,自是花中第一流,晋有谢道韫,宋有李易安。一个是世家之女,嫁了门当户对的王家,王谢门阀贵族,不屑和皇家联姻,出身显赫,衣食无忧。一个是宰相的外孙女,丈夫赵明诚的长辈同样出了一位宰相,家境优渥。若没有名门家世可依仗,高才如谢道韫、李易安,未必能留下诗作,千载流芳。”   傅云英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平静,凝了秋水的眸子望着傅云章,等着他说下去。   “除非你听我的。”   傅云章笑了一下,嘴角微翘,含笑道。   “二哥想要我做什么?”傅云英没有犹豫,直接问。   傅云章摸摸她垂在衣襟前的发辫,一字字道:“不舒服了要说出来,不高兴了要说出来,高兴开心也要说出来,想问什么问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不要有丝毫隐瞒。做你自己就好。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和想法,你已经和他们不一样了,那就继续不一样下去。”   最后,他垂眸看向她,目色深沉,“如果再有下一次,以后你就不必去我那里上课了。”   没有料到他的要求是这些,傅云英诧异了半晌,等了半天,没听到他嘱咐其他,确定他不是在说玩笑话,敛了笑容,正色道:“二哥,我晓得了。”   傅云章一笑,拍拍她的脑袋,“好了,郎中说你要修养两天,好好养病。别想上课的事,过几天等你病愈,二哥带你去一趟武昌府。”   “武昌府?”   好端端的,去武昌府做什么?傅云英愣了一下。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走了。”   傅云章故意卖关子,也不解释,起身出去。   走到门口时,身后响起傅云英的说话声,“二哥,就算有下一次,我还是能去你那里上课的,是不是?”   他脚步微顿,摇头失笑,转过身,手指对着她的方向一点,故意板起脸,装出生气的样子。   傅云英扬扬眉,“二哥,是你自己说的,要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能隐瞒。”   “是,我的五妹妹。”   傅云章道,笑着走了。   ※   傅云英病倒,韩氏愧疚又心疼,从早到晚陪在房里,端茶递水的事不让丫头插手,样样亲力亲为。   如此过了两天,几剂药吃下去,傅云英基本痊愈,头不晕了,也不发热了,想起傅云启也还病着,道:“娘,我好得差不多了,你去九哥那边照看他吧。”   小吴氏仍然没有返家。大吴氏和卢氏觉得这是个让韩氏和傅云启亲近起来的好机会,故意躲开,傅云启的事都交给韩氏料理。   韩氏摇摇头,看一眼房里没有外人,弯下腰,附耳过去道:“你傻呀,你才是我闺女,娘哪能丢开你不管跑去照料别人?而且启哥只是脸上长疹子,不痛不痒的,不需要别人照顾。好几个丫头天天围着他打转呢。”说到这她嗤笑一声,哈哈笑,“启哥比你娇气多了,这么些天不出门,偶尔丫头搀着他到房廊底下走一走,脸上非得罩一层纱挡风。”   说了一会儿闲话,芳岁走进来道:“月姐和桂姐来了。”   傅云英把她叫到跟前,让她张开手掌。   “没事,我都好了,就头一天有一点点疼。”   芳岁摊开手掌给她看几眼,收回手,笑着说。   傅云英生病好几天竟然没人发现,身边的人照顾不周。傅四老爷找孙先生借来戒尺,养娘和房里的丫头都受了罚。管家娘子一个挨一个打手心,大丫头芳岁和养娘张嫂子多罚了半个月的月钱。   傅四老爷觉得傅云英身边的人不够细心,罚了人不算,另添了两个丫头,两个婆子。   芳岁,朱炎,秋实,北陆,春夏秋冬凑齐了。   几个丫头睡一间房,所以屋子暂时够用。不过傅月、傅桂那边也添了丫头服侍,傅云启和傅云泰当然不能落下,内院一下子多了七八个人,陡然显得拥挤起来。   傅四老爷念叨着想把隔壁的宅子买下来,或者搬到西大街去,大吴氏想也不想,坚决反对搬家。   搬家不大可能,不过家里确实快住不下了。等傅云启和傅云泰娶亲,总不能让兄弟妯娌住一块。可惜隔壁也是傅家人,不愿意卖宅子。   傅月和傅桂踏进门槛。身后的丫头一人抱着一只黑漆大攒盒,放到起居内室的柳木圆桌上,揭开来看,琳琅满目各样咸甜果子,云片糕、五福饼、福橘饼、松花饼、冰糖麻饼、桃门枣、翠玉豆糕,栗子、杏仁、榛子、鲜菱角,一大盒齁甜的龙须酥糖。   傅云英请两个姐姐坐下,推韩氏出去,大吴氏和卢氏在那边看着,不能太冷落傅云启。   韩氏笑着和两个侄女打了个招呼,带上针线笸箩,往傅云启院子的方向去了。   芳岁和朱炎斟酸梅汤给众人饮。夏天大家都没什么胃口,不敢吃太多茶。   傅桂坐在鼓凳上剥花生,剥开外壳,细细吹去粉红花生衣,攒够一盘花生米,往傅云英跟前推,她养在大吴氏膝下,习惯做这些伺候长辈的小事,“英姐,你病好了以后是不是要去武昌府?”   傅云英拈起花生米吃,道:“老后日启程。”   她已经康复,傅四老爷和傅云章吩咐下人准备船只,说好老后日清晨出发。傅四老爷是过去谈生意的,傅云章托人从南边挖了几位缫丝手艺高超的工匠,人已经到武昌府了,拢共四个人,傅云章分出一个给傅四老爷。傅四老爷喜出望外,说起缫丝,还是江南匠人熟练。   “我也想去武昌府玩。”傅桂一脸向往之色,“上次去的时候我还小,娘抱着我不准我下地,就在江边转了一圈,什么都没看到。”   她摇摇傅月的胳膊,“你想不想去?”   专心吃果子的傅月啊了一声,茫然道:“随便,去不去都成。”   傅云英想了想,笑了一下:“四姐姐真想去,可以去问问四叔和四婶。我和四叔不同路,到武昌府下船后就分开走。”   不知道傅云章到底要带她去哪儿,神神秘秘的,口风很紧。傅四老爷肯定知道,傅云章先征求他的同意再和她说的,不过他不肯说。   傅桂听明白了,二少爷和英姐去的地方和四叔去的地方不一样。   “月姐,你去问问四叔。”她夺下傅月手里的云片糕,“武昌府的脂粉铺子和银器铺比县里的大多了,卖什么的都有,知县娘子搽的桂粉就是在武昌府买的。”   傅月正跟着婆子学梳妆打扮,闻言有些意动,“行,一会儿我去求我爹,带我们一起去武昌府。”   傅桂嘻嘻笑,“要是四叔不肯,你就撒撒娇,别不好意思。”   傅月抿嘴一笑。   ※   夜里韩氏回房时,唉声叹气。   “怎么了?”傅云英拿起小银剪子剪灯花,问她。   “启哥脸上的疹子快消了,不知怎么胳膊和身上又开始冒疹子了,真作孽。”韩氏洗了手,爬到罗汉床上,和傅云英对坐在油灯两侧,疑惑道,“他那个娘怎么还不回来?”   被傅云英恐吓过一次后,傅云启对韩氏态度恭敬,没有失礼的地方,至少表面上如此。韩氏大大咧咧的,没想过讨好傅云启,认为小吴氏才是他娘。她有大丫,不想抢别人的儿子。   从端午归家省亲,小吴氏就没再回来过,大吴氏、傅四老爷和卢氏也没说派人去吴家接她……   傅云英目光一闪,抬手掠掠发鬓,继续低头穿丝绳。   次日早起,听到窗外隐隐约约传来轻柔的沙沙声,趿鞋走到窗边,支起窗子往外看,原来外面在落雨。   雨滴打在枣树上,顺着鲜绿的叶片往下淌。   她刚生过病,养娘找出一件镶胭脂色窄边藕色底刺绣小荷蜻蜓立领比甲提醒她添衣。   雨越下越大,砸在屋瓦上噼噼啪啪响,院子里很快爬满浑浊的水流,房廊里头也被打湿了。   从大吴氏院子里回来,养娘去灶房煮了一罐姜茶,硬逼着傅云英喝下去。   姜茶又辣又冲,傅云英喝完之后漱了几遍口,嘴巴还是有姜丝的味道。   她坐在窗下读书,想起琳琅山房的灵璧石,这种雨天正适合煮茶品茗,坐在回廊里静听雨打山石。   看了几段文章,有人在门外叩响门框,“五小姐……九少爷不肯吃药……”   丫头支支吾吾的,生怕傅云英不动身,双膝跪地,声音里带了一丝恳求,“求您过去看看。”   韩氏这会儿在大吴氏那边陪着打牌。   傅云英放下书本,走到置衣架前换了双不怕水的蒲鞋,芳岁撑伞等在外面。   丫头呆了一呆,眼前一亮,爬起身赶回去报信。   傅云英冒雨穿过庭院,拐过长廊,傅云启院子里的丫头全迎了出来,簇拥着她进去。   房里门窗紧闭,空气有些憋闷。   傅云启躺在枕上,面色苍白,床边小几上的托盘里几样细巧果菜正丝丝缕缕冒着热气,显然是刚送来的。   丫头小声告诉傅云英,傅云启饭也不吃,药也不喝。   “我娘过来的时候他也是这样?”   傅云英问婆子。   婆子小声答道:“太太在的时候,少爷肯吃药,不过饭蔬进的不多。”   傅云英嘴角微翘。   傅云启根本没什么大病,故意摆出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无非是为了小吴氏迟迟不归的事闹脾气。韩氏五大三粗的,哪懂得他的心事?到了这边,直接端起药碗喂他吃,他就像秀才遇到兵,纵是七窍玲珑心,也拿韩氏没辙,只能乖乖吃药。   她眼神示意婆子们出去,站在床边,隔着臂长的距离,拿抓痒痒的木锤子挠挠傅云启的胳膊,“九哥叫我过来做什么?”   傅云启纹丝不动。   傅云英丢开痒痒挠,“你不开口,那我回去了。”   她转身就走。   “你偏心!”身后一声饱含委屈的暴喝,闭目装睡的傅云启啪的一下弹起来,“我晓得,你喜欢大房的二哥,你和他好,你不喜欢我……”   他抽抽搭搭,满腹委屈,“我才是你哥哥,你不喜欢我,喜欢别人的哥哥……我病了这么多天,月姐和桂姐都来看我,只有你,你一次没来!一次都没有!”   一次两个字是咬牙说出来的。   傅云英嘴角抽搐了两下,慢慢转过身,“打住,别哭了。”   傅云启擤擤鼻子,倔强道:“我就哭!我就哭!我是你哥哥,你应该喜欢我!你偏心,你不喜欢我,我就哭给你看!”   他说哭就哭,眼泪渗出眼角,声音发颤。   傅云英面无表情,盯着他看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人有病。   而且病得不轻,很可能病糊涂了。 第33章 兄妹   对待疯子和病人,需要耐心。   傅云英冷淡道:“九哥,你不喜欢我,我不喜欢你,我们相安无事,对彼此都好。”   傅云启挣扎着坐起来,“你先不喜欢我,我才不喜欢你的,如果你对我好,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傅云英一笑。   傅云启怎么可能喜欢她。不过是因为傅家人都宠着他让着他,韩氏对他也客气,只有她这个妹妹不耐烦和他多说话,他觉得不甘心,才会说出这种话。娇生惯养的少年郎,自视甚高,觉得家中的姐妹们都应该围着他打转。   越得不到的,越想抓到手。她要是和其他人一样捧着他让着他,他多半对她的忍让不屑一顾。   她还记得,她和韩氏刚回黄州县的时候,傅云启可是很讨厌她们母女的。   “九哥,你好好养病,等我得闲了再来看你。”她慢慢走出去,打开房门。   丫头见她这么快出来,吃了一惊,彼此对望一眼,噗通跪倒在地。   傅云英扫她们几眼,这几个丫头倒是忠心,硬要她留下来。   “可有派人去请小吴氏?”她问。   傅云启发疯,只有小吴氏回来能治好他。   丫头脸色微变,小声道:“五小姐……小吴氏不会回来了……老太太说,她要嫁到外地去。”   傅云英愣了一下。   丫头迟疑了片刻,解释道:“吴家给小吴氏找了一门好亲事,小吴氏的嫁妆是咱们四老爷出的。吴家人说怕小吴氏心里不自在,特意托亲戚找的一家外地富户,家里有几百亩水田,不愁吃穿,人也厚道,生得也体面。四太太亲自去看过。”   小吴氏原本不肯嫁人,后来不知为什么忽然在她娘家人的劝说之下改了主意。傅四老爷和卢氏当然不会强留小吴氏,问过她的意思,确认她自己愿意出嫁后,备了丰厚的嫁妆给她傍身。吴家人求到大吴氏跟前,想让小吴氏从娘家出嫁,傅四老爷也答应了。   这事一直瞒着傅云启,小吴氏临走之前一个字没说。家里只有大吴氏和傅四老爷夫妇知道。   但傅云启还是隐隐发觉了。   傅云英双眉微蹙,总算明白傅云启为什么会故意拖延病情。   最为依赖的小吴氏抛下他嫁人去了,他在害怕,怕被傅家人抛弃。   她叹口气,折回床榻边。   “九哥,你是大房的嗣子,只要你好好孝顺长辈,四叔他们以前怎么疼爱你,以后还是照样疼爱你。”   傅云启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手指发白,喃喃问:“妹妹,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难道九哥就喜欢我了?”傅云英微笑反问,慢慢道,“九哥,我试过和你好好相处,你不愿理睬我。我这人脾气不好,九哥你怎么待我,我就怎么对你。”   她几次找傅云启求助,他哪一次帮忙了?找他借一个招文袋都推三阻四的。   傅云启倒回床上,双颊通红,嘴巴一瘪,眼里流下两行清泪,“是你先不喜欢我的!你整天和二哥一起玩,你不理我,我挨打了,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快病死了,你也不来……”他越说越伤心,手指痉挛,“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讨厌倒也说不上,傅云英只是不在意他而已。   她只关心对自己好的人。   门外窸窸窣窣响,丫头们跟进房,看到傅云启哭得伤心,也跟着掉眼泪,“五小姐,您是不是还怨少爷不肯把招文袋借给您?其实少爷想借的,他那天等了好久,还特意让我们把招文袋拿出来洗干净熨干,等着您来拿……”   “你再多求一求我,我就会答应借给你的,送你也可以……”床上的傅云启抹抹眼睛,“我想当一个好哥哥,你为什么不求我?我只是想逗你玩……”   刚听说多了一个妹妹而且这个妹妹是傅老大的亲生女儿的时候,他心里一个咯噔,第一个感觉就是憎恶,然后是恐惧。他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嗣子,因为傅老大没了,他才被抱到傅家养大,如果妹妹仗着她的身份欺负他,抢走他的身份、他的丫头、四叔四婶对他的宠爱,那他该怎么办?   越害怕,他越要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他决定给妹妹一个下马威,让她明白他这个哥哥才是家里的老大,她得听他的。   如果妹妹像月姐一样温柔的话,他可以当一个好哥哥。   结果没等他收服妹妹,妹妹先发威把他吓哭了。   之后妹妹跟着他和泰哥一起读书,孙先生十分喜爱她,常常夸赞她聪敏好学,还踏实刻苦,比他们两个少爷强。   傅云启嘴上嫌弃妹妹,和傅云泰一起说她读书没用迟早要嫁人,其实心里早就服气了。   族学里的同窗家中也有妹妹,但只有他的妹妹最厉害!   可妹妹不喜欢他,不关心他,虽然每次看到他都客客气气喊九哥,但他看得出来,她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   小吴氏走了,明明说好会一直待在傅家给他当娘亲的,结果说走就走,没有人真的疼他。   傅云启泪湿枕头,“我真的是逗你玩的,你为什么不求求我?”   傅云英半天不说话。   她求过人,而且求的是最亲近的人,她甚至想过也许自己跪下来崔南轩说不定会心软,事实上她真的跪了,腊月天的砖地冷得刺骨,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她不记得自己跪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养娘和丫头抱她回房,告诉她说他的书房始终紧闭着……那种滋味不好受。   她不会再随随便便求人了,哪怕是闹着玩的。   养娘推开房门,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子进来,隔得老远便能闻到刺鼻的气味。   “吃药吧。”傅云英沉默一瞬,站起身,示意丫头上前伺候。   床上的傅云启脸色灰败,嘴唇翕张,“没人喜欢我,没人疼我……”   傅云英皱眉,转身出去。   丫头们扑到病榻前,泪流满面。五小姐果然心狠,少爷都这么苦苦哀求了,她竟然不愿意多留一会儿!   雨还在下,溅起的水雾打湿衣衫,院子里雾茫茫一片。   傅云英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凝望瓢泼大雨中的庭院。   养娘端着空碗出来,走到她身后,“九少爷用过汤药了。”   她嗯一声,回到里间。   丫头们围在床榻边劝傅云启吃饭。   他不肯起身,面向里躺着,被子拉得高高的盖住半边脸,只露出鼻子透气。   “九哥,起来吃饭。”   傅云英道。   傅云启以为她已经走了,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不可置信地翻开薄被,翻身坐起来,哭得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明明比她年长,却得由她来哄……不知道傅四老爷当初怎么就挑中了一个娇气的大哭包……   “九哥,你想和我好好相处,那就对我客气一点。”傅云英一字字道,“我刚才说了,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你想要一个体贴的关心你的好妹妹,那就先做一个有担当的好哥哥。”   傅云启怔了怔,嗫嚅道:“我怎么没担当了……”   傅云英仰头看他,眼神幽幽的。   傅云启心里发虚,嘿嘿讪笑。   “先把饭吃了,一个有担当的哥哥不会拿这种事赌气。”   傅云英指指丫头捧在手里的盛满精细饭蔬的瓷碗,道。   “吃就吃!”傅云启一抹脸,鼻涕眼泪糊得满手都是,大咧咧去接丫头递来的碗筷,“那你以后得抽空和我一起玩。”   真会顺杆爬。   像六月的天,刚刚还雷电交加雨势滂沱,一会儿就云收雨霁,天光放晴了。   有点像傅云英上辈子认识的一个人。   明明害怕极了,却硬要绷着脸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下一刻看到树丛里钻出一只野狗,尖叫着扑到她身边,吓得抱着她瑟瑟发抖。   她出了会儿神,那边傅云启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妄想得寸进尺:“五妹妹,我才是你哥哥,二哥只是隔房的堂哥,你应该更喜欢我才对,你说是不是?”   傅云英瞥他一眼。   他脸上的疹子还没有完全好,眼圈肿得烂桃一样,偏偏还硬撑着想撩闲。   贱兮兮的。   又有点可怜。   算了,先把人哄好了。如果他以后真的能和韩氏和睦相处,傅四老爷肯定很欣慰。   “吃你的饭。”   傅云英道,这回真的转身走了。   丫头们长吁一口气。   傅云启眼里闪着泪花,舀起一勺泡了肥浓肉汁的热米饭塞进嘴里,对着傅云英的背影不放心地道:“说好了啊,我做有担当的好哥哥,你得当好妹妹。妹妹,晚上你得来看我!”   嘴里塞满饭菜,说话的声音含含糊糊的,透着一股阴谋得逞的欢快劲儿。   傅云英没回头,养娘和芳岁撑伞迎上前,她拢好衣袖,踏进雨幕中。   心中暗暗道,就凭傅云启今天这么一哭二闹三耍赖,等他真的学着有担当起来,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第34章 出行   两天后,照计划启程。   傅月按着傅桂教她的法子找傅四老爷撒娇。   长女向来不言不语的,难得主动开口求自己,傅四老爷自然不会扫她的兴,大手一挥,不止傅月、傅桂跟着一起去武昌府,因为闯了祸而被罚的傅云启和傅云泰也获准随行。   两个皮小子欣喜若狂,听到消息后立刻催促丫头收拾行李包裹。   傅云启就像吃了灵丹妙药一样,即刻痊愈。   大吴氏和卢氏猜出他故意装病,没有戳破,只吩咐养娘记得多带些止痒祛毒的药膏。   出发那日天气晴朗,吃过饭,辞别家人,傅四老爷领着儿女和侄女们一起上船。   傅云章早就到了,坐在船舱内伏案翻阅墨卷,听到说笑声,登上甲板和傅四老爷寒暄。   彼此见礼,问过安好。傅云章示意仆从出发。   傅家一条大船,三条中船,四条小船,顺风架帆,八条船一同开出大江,往北行去。   正值季夏,大江两岸大片芦苇荡绵延,船行数十里不绝。远处青山起伏,绚烂金光下黛色深浅浓淡,犹如一幅巨大的水墨画,万丈晴空只是其中一小块留白。   山明水秀,湖光醉人。   傅月和傅桂到底年纪小,第一次在没有卢氏的陪伴下远行,激动万分,看什么都觉得好玩有趣,跟在傅四老爷身后问东问西。   傅四老爷捋须微笑,耐心向儿女们介绍一路所见所闻,指着岸边背靠群山、面临绿水的幽静山谷,告诉她们这些州县村庄和山丘野寺的名字由来。偶尔讲几个不俗不雅的俏皮故事,傅月、傅桂和傅云启、傅云泰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一阵哄笑。   傅云英刚刚病愈,傅四老爷怕她受不了旅途辛苦,不许她在外面待太久,催她回去休息。   她嗯一声,转身回船舱。从甘州回湖广的路上走了几个月,风餐露宿,舟车劳顿,不管是乘车还是坐船对她来说都不算新鲜。   芳岁和朱炎头一次坐大船,频频回头眺望岸边景致,恋恋不舍,不过看她走了,还是毫不犹豫地跟着她步下船舱。   路过傅云章的船舱时,傅云英停下脚步,叩响门扉:“二哥?”   里头响起窸窸窣窣走动的声音,莲壳拉开门,笑嘻嘻请她们主仆几个进去。   “怎么下来了?”   傅云章手执竹管笔,在墨卷边上留下注解,头也不抬,含笑问。   “四叔说我刚好,不能在日头底下晒太久。”   傅云英走到书桌边,扒着桌沿踮起脚看墨卷上的字,末尾标注了名字籍贯,原来傅云章在看提督学政姚文达当年考中状元的文章。   题目是“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这一句语出《大学》,全句是:《诗》云:“於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   八股文的题目必须从四书五经中摘取。   相应的,学子们制艺八股时,阐释题目只能依据朱熹或其他理学派学者的传注,不能自己随意发挥。而且得模拟圣人的口气下笔,用第一人称。   八股文要严格遵照格式,首先是冒子,即破题,承题,起讲。   开篇是破题,用两三句话揭示题旨,把题目的意义破开。   然后是承题,在三句话之内将破出的题目意义加以引申说明和补充。   原题,阐明题目意义。   接着是起讲,深入阐发对题目的理解,生出自己的建立在前人注疏之上的新的角度,拟下大致的纲要。   接下来是论述观点的正文。正文由两两对偶的四个段落组成,这四个段落分别称为提比、中比、后比、后二小比。每一比分为出股和对股,整齐对偶,起承转合,像对对子一样,平仄和词性都要对偶,一共有八股,这是八股文得名的由来。   最后是小结。总结概括上文,重申或引申全篇主旨。   八股文每一部分单独为段落,结构清晰明了:   破题。解题义,说明主题,三四句。   承题。引申补充题义,承上启下,三四句。   原题。点明圣人写此题文的原因,五六句。   起讲。以圣人口气起讲,说明意义所在,七八句。   提比出股。六句左右。   提比对股。和前一段形成排偶对仗。   中比出股。全文议论中心,七八句左右,最多可有二十多句。   中比对股。和前一段排偶对仗。   后比出股。中比长,则后比短。中比短,则后比长。总结全题。   后比对股。和前一段形成排偶对仗。   后二小比出股。回应中比,补充后比,五句左右,八句之内。   后二小比对股。和前一段形成排偶对仗。   小结。   “君子贤其贤”这一句全句的意思解释就是:周文王真让人不能忘怀,君子尊敬并任用有德才的贤人,并且关怀所有周边的人,老百姓都能各得其乐,各享其利,这就是周文王让人永世不忘的原因。   《四书集注》中有对这句话的注解:此言前王所以新民者,止于至善,能使天下后世,无一物不得其所,所以既没世而人思慕之,愈久而不忘也。   姚文达的墨卷,就用了注疏中的“即后世思慕之心,知前王新民之德。此子曾字言文武新民之止于至善也”来破题,一语道破原题题旨,确定以“至善”为核心来抒发理解。   简明扼要,破题精准。   八股中引用大量经书原句和《四书集注》里的话,排列铺成,论证观点,最后以“愈久而不能忘也”呼应破题,总结全文。   总的来说,姚文达的八股文虽然大量采用原句,但是完全没有生搬硬造故意拼凑的感觉,古朴淡雅,文字简练,多引用经语注疏,熟练将前人经籍融会贯通,   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   当时他的文章得到几位主考官的一致推崇,后来殿试问策,他对答如流,成功摘取魁首之名。   可惜他年老貌丑,被探花崔南轩抢去风头,此后仕途也不大顺。   ※   “你觉得这篇时文写得如何?”   傅云章余光看见傅云英站在自己身侧,目光落在墨卷上,眉头轻蹙,似在认真思考,忽然问道。   “状元爷的文章,自然是好的。”   傅云英随口答道。   “我听孔四哥说过,姚学台是状元爷。”   她反应过来,面色不改,补充一句。   傅云章挑眉,没有多问。   “二哥,这次去武昌府,你是不是要去拜访姚学台?”   “嗯。”   傅云章颔首,片刻后,一笑,“我以前见过姚学台。”   傅云英眼帘微抬,仔细打量傅云章几眼,心中了然。   难怪姚文达几次三番为难讥讽他,原来如此。姚文达生平最恨之人,当属崔南轩无疑。傅云章年轻俊秀,小小年纪考中举人,姚文达老态龙钟,走路几乎要拄拐,看到他不及弱冠之年便名声远扬,气度优雅从容,说的也是湖广官话,难免会触动心事,想到崔南轩。   不是傅云章的文章写得不好,而是平白受池鱼之殃。   她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二哥,孔四哥说姚学台和礼部侍郎崔大人势如水火,你当着姚学台的面和崔大人撇清干系,姚学台说不定就不针对你了。”   说出崔大人几个字时,她没有停顿,那几个字就像露水滚过草叶,飞快从她舌尖吐出,无比顺畅。   傅云章抬手揉揉她的发髻,“孔四都教你什么了?”   孔秀才很有自知之明,以他的才学,多参加几次乡试,说不定哪一次运气好能考个名次,但也仅止于此罢了。他家中不大富裕,无力供奉他走其他门路,索性绝了当官的念头,专心研究官场交际之事。   傅云英猜测他的目标很可能是成为傅云章将来的门客。   进士选官有严格的户籍限制,不能担任家乡地方的官职,只能去外地赴任。强龙不压地头蛇,地方官赴任时,多半会带上自己信任的幕僚门客,这些人中同乡和上官的关系更紧密,无疑更受上官倚重。   孔秀才常常帮傅云章打理交际往来的事,忙前忙后,任劳任怨,打听消息、上下联络,交好学官、教授,基本上已经是傅云章的门客之一了。   他知道自己做不成官,干脆放浪形骸,从不拿异样眼光看待傅云英的种种异常之处。   有几次他到琳琅山房借书,莲壳他们不识字,不知道他要借的书在哪儿,找寻半天没有头绪。傅云英帮傅云章整理过书房,随手一指就能指出正确的方位。   孔秀才觉得好玩,抽背她四书中的内容,发现她都能背诵出来,惊诧不已,此后不再用哄孩子的口气和她说话。   她从孔秀才那儿听来一大堆官场八卦故事。   什么沈阁老的亲戚胡作非为,地方官员为了巴结沈阁老代为包庇,被言官参了一本,结果沈阁老的亲戚没事,那个言官被罢免了。   什么姚学台心胸狭窄,爱记仇。几十年前他们乡里的一位乡老得罪他,他考中状元以后,回乡祭祖,当地知县老爷、乡里的族老们、姚家子孙后辈几百人眼巴巴守在官道前,烈日下晒得头晕眼花,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状元爷。找人一打听,喝!状元爷为了出气,硬是让小卒改道,非要到那位已经作古二十多年的乡老坟前敲锣打鼓大摇大摆转几圈,好教乡老知道,他姚文达考中状元了!   ……   诸如此类的,傅云英听得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不管是谁教的,管用就行。”   看傅云章停下笔,傅云英走到窗边斟了杯胡桃茶送到他手上,慢慢道。其实只要傅云章在姚文达面前骂崔南轩几句,事情就解决了。不过以傅云章的品性,做不出背后诋毁别人的事。   尤其他还挺欣赏崔南轩的。她收拾书房的时候看到一本崔南轩的文集。   “姚学台此人虽然不坏,但是过于偏执。他怎么看我,是他的事,不必强求。”   傅云章喝口茶,唇边浮起一抹笑,“随他去。”   傅云英猜到他会这么回答,他这人看似温和,其实内藏机锋。   她眼珠一转,问:“二哥,姚学台是南直隶人,他是不是姚广孝的后人?”   姚广孝,年少出家为僧,法名道衍,成祖赐名广孝,辅佐成祖以“靖难”为名夺得皇位,深得成祖信任。有《逃虚子集》传世。   “姚广孝?”傅云章一愣,耐心和她解释:“姚广孝是南直隶苏州府人,姚学台的家乡虽然也在南直隶,但和苏州府相距几百里,不是同族。”   傅云英噢一声,“可是我听孔四哥说,姚学台常常以姚广孝族人自居。”   “姚家是郡望,所以姚学台才会这么说,不一定非要是苏州府姚家同支。比如姓王的人说自己乃太原王氏,是为了表明姓氏,不一定非要是太原人。”傅云章放下茶杯,道。   傅云英默默听他说完,漫不经心道:“姚学台崇拜姚广孝,二哥你为什么不试试姚广孝的文风?”   不要再研究姚文达的墨卷了,他本人喜欢激情充沛的文章。   “怎么想到这个了?”   傅云章早已经习惯她口中时不时蹦出惊人之语,没因为她转换话题太快而反应不过来,顺着她的话道,“姚广孝通阴阳之术,胸中有雄豪之气,文风亦霸道,旁人只能模仿他的句式,学不来风骨。”   这倒也是,傅云章自有他遣词用句的习惯,姚文达的文章他可以模仿,但姚广孝和他文风相差太大,突然去模仿,不一定能讨好姚文达,要是学了个四不像,那就不美了。   傅云英怔怔想了半晌,眼前豁然开朗,走捷径固然可以投机取巧,但是不能因此钻进牛角尖里去。   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二哥,我明白了。”她轻声道。   傅云章并不问她明白了什么,含笑点点头,笑容温和。   她学习的速度比他预想中的要快多了,如同埋下一颗种子,眼看它发芽生根冒出柔嫩的叶片。现在的她需要更多阳光,同时也要经受雨水摧打,风霜磨砺,根须才能扎得更深。   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得住。   ※   甲板上其乐融融,不多时,王婶子上前,请众人去船舱吃饭。   傅云启和傅云泰玩兴正浓,找厨娘讨来几只青鱼和烧得透红的炭炉,要在船上烤鱼吃。傅桂、傅月围在一边看他们往呲好打过鳞的鱼身上抹盐粒子。   傅四老爷惯孩子,也不管。走下舷梯找到傅云章,邀他吃酒。   一进门,看到傅云章坐在书桌旁用功,傅云英坐在窗下的小杌子上,手里也捧了一本书在看,一大一小都很专注。   丫头、小厮们席地而坐,做针线的做针线,编草帽的编草帽,各司其职,没人说话,房里静悄悄的。   他摸摸鼻尖,又退了出来。   回到甲板,再看把袍角塞到裤腰里,趴在炉子旁鼓着嘴巴对里头吹气的傅云启和傅云泰,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傅四老爷终于明白为什么自从傅云英上学以后,孙先生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   以前没有对比,不觉得什么,傅云章太优秀了,不敢比,而且毕竟年长几岁。   可英姐比两个哥哥都小呐!   英姐早慧,不能拿她和两个皮小子比……那苏桐呢?苏桐和启哥、泰哥差不多大……   傅四老爷吹胡子瞪眼,自己生了会儿闷气。   那边傅云启和傅云泰被炭火燎着了,吓得哇哇大叫,叫声回荡在江面上,盘旋缭绕,久久不散。   傅四老爷哼一声,转身回舱。   眼不见为净。   这晚他们的船泊在一处渡口。江上风平浪静,夜里也可以航行,天亮前就能到达武昌府,不过因为有几个孩子在,又是出门玩,不必赶时间,傅四老爷便决定歇一夜再走。   渡口不止他们几条船,好几家的大船并泊在一处。   船停好后,傅四老爷和傅云章跟同行几条船的主人打招呼,互通姓名,彼此见礼。   大人交际应酬,疯玩了一天的几个孩子吃过饭便安置就寝。   傅桂、傅月和傅云英睡一间房,养娘、丫头严阵以待,分几班守在船舱前,彻夜不休息。   傅月好奇,“船上都是咱们家的人,别人进不来,养娘她们怎么一晚上不睡?”   傅桂吃吃笑,掀开薄被坐起来,小声说:“我听灶房的柳婆子讲过一个故事……”   她将那个故事娓娓道来:以前黄州县有个郑家小娘子,随父母远行,夜里宿在船上。渡口并泊的船上有位沈家公子,隔着江上雾茫茫的水气看到郑家小娘子,爱慕她的美貌姿容,趁着两船靠在一起,爬到郑家船上……   听到这里,傅月满面羞红,捂着脸道:“好了好了,我要睡了!”   傅桂撇撇嘴,“怕什么?这故事人人都晓得,后来郑家小娘子和沈家公子成亲了。”   躺在最外边的傅云英一时无语,傅桂大概不明白沈家公子爬到郑家船上之后发生了什么。   月华如水,洒下万道清辉。   枕着若有若无的潺潺水声入睡,连梦也是轻而软的。   翌日清晨傅云英起床时,头重脚轻,穿鞋的时候差点栽下床。   养娘抱着她坐稳,帮她穿好绣鞋,给她梳头。   渡口很热闹,说话声,走动声,孩子欢笑尖叫声,丫头开窗往江面泼水的声音汇聚成一片起伏的水浪。   傅云英去甲板透气,碰到蹲在角落里剥菱角吃的莲壳。   莲壳告诉她傅云章还没起身。   “昨晚碰到贵人了!”他咬开一只菱角,笑眯眯道,“隔壁那条船是新上任的武昌府同知李大人雇的,他很赏识我们少爷,硬要拉着少爷来一个什么秉烛长谈,少爷过了四更才回来。”   武昌府同知?   “李大人是南方人?”   莲壳摇摇头,“不,是北方人,好像是北直隶的,他说的是北边的官话。在京城当过官!”   如果是北方人,应该从陆路南下,怎么会坐船北上?   莲壳把剥好的菱角米往傅云英跟前一递,“五小姐,吃菱角。”   傅云英摇摇头。   莲壳缩回手,一口一个,转眼就把一捧白胖的菱角米吃光,含含糊糊道:“李大人要去江陵府,他要给魏家人迁坟。”   傅云英心口猛地一跳。   “什么魏家人?”沉默几息后,她压下心头震惊,问道。   “江陵府的魏家,以前出过很多举人的。”莲壳挠挠脑袋,想了半天,“后来他们家去京城了,没几年都死了。李大人说他受人所托,送京城魏家人的灵柩回乡安葬。”   魏家人葬在京师郊外的一处坟场里,傅云英每次祭拜家人,只能对着北方遥拜。没有朝廷允许,一般人不能靠近那个坟场,更别提为亲人迁坟。   “李大人叫什么?”   她不记得魏家有个姓李的亲戚。   莲壳道:“叫李寒石,生得白白净净的。”   傅云英仔细回想,李寒石这个名字是她头一回听说。   不是李寒石,莲壳说他是受人所托,谁托他帮魏家迁坟?   这个人能够说动皇帝,地位应该不一般。   难道是他?   不对,他远在天涯海角,不可能出现在京师。   傅云英轻轻握拳,这人愿意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安葬魏家人,一定和父亲交情匪浅。   又或者……有人故意这么做,想引诱她现身。   江面上的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气,拂在脸上身上,冷飕飕的。   她打了个寒噤,慢慢冷静下来。   坟迁过来了,总有前去祭拜的机会,不必急于一时,得先打听清楚李寒石背后的人是谁。   如果是居心叵测的人,江陵府不能去。如果是魏家昔日交好的故交,算是欠人家一份情。   她打定主意,回到房里继续看书。   翻了几页,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   傅四老爷站在甲板上和什么人大声说话,渡口人声嘈杂,两边人说话都得拔高嗓音才能听得见。   不一会儿响起傅云章清凉柔和的声音,他和隔壁船上的什么人辞行,两人约定月余后再在武昌府小聚。   那个说话豪爽的人应该就是李寒石了。   傅云英侧耳细听,再次确认她不认得这个人。   傅家的船离开渡口,接着往北而行。   吃过饭,傅云英去找傅云章请教问题,却见他舱门紧闭。   守在门外的莲壳摇摇头说,“昨晚吃了太多酒,少爷头疼,刚才起来和李大人辞别,又睡下了。”   傅云章似乎不大能吃酒,每次参加文会诗会回来一定会醉倒。   暑热天醉倒可不好受,又在船上。   “我这里有金银花露,是我让灶房婆子自己蒸的,比药铺的干净,船上有冰,你调一碗冰镇花露给二哥吃。”   傅云英让芳岁把装金银花露的葫芦拿来给莲壳。   莲壳接过葫芦,谢了又谢,“五小姐真周到,二少爷最喜欢吃这个,家里也做,不过今年的金银花没晒好,都烂了。”   “就是给二哥预备的,家里还有许多,他要是喜欢,回头让丫头全送过去。”   莲壳笑着应了。   ※   下午,江面上的船只越来越多,速度越来越慢,远远能听到鼎沸人声。   武昌府到了。   傅家的船慢慢驶入渡口。   武昌府位于长江与汉水交汇处,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起初作为军事重镇而始筑城。其建制始于西汉,原名鄂县,三国时东吴孙权为了从刘备手中夺回荆州,迁都于此,取“以武治国而昌”之意,更名为武昌。唐朝诗人李白曾在此写下“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所以武昌府又名江城。元朝时武昌成为湖广行省的省治,此后均为历代州府治所。   武昌府毗连汉阳县、汉口镇。山南水北为阳,汉阳的名字由此得来。成化年间汉水改道从龟山以北汇入长江,到嘉靖年间,汉水新河道北岸形成一座新的市镇——汉口镇。汉口镇以其优异的地理条件,迅速赶超汉阳和武昌,成为一座新兴商埠。   十里帆樯依市立,万家灯火彻夜明。   别说很少出远门的傅月、傅桂,连自认为见多识广的傅云启和傅云泰两个皮猴子都被武昌府的繁忙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作者有话要说:   姚广孝:法名道衍,曾出家当僧人,辅佐燕王朱棣,学神。为了掩盖朱棣篡位的事实,监修史书的时候篡改了很多历史。   文中姚文达的破题之法参考的是永乐二年一位进士的试卷。   “君子贤其贤”这一句有不同的解读,文里的解释只是其中一种。   八股文的格式参考相关资料。   不同时期八股文格式是有变化的,比如明初八股文格式松散,后来格式要求越来越严格,每一部分写几句话都有严格规定。万历年之后的八股文没有“原题”这一部分。   文里采用的要求比明初的严格,比明中期的稍微宽松一点。 第35章 高人   渡口早有傅家仆从车马轿子前来迎接。   傅云章曾在武昌府求学,几年前他在贡院街附近买了所二进小宅子,因他不常来,其中一半租赁给相熟的学子租住。   贡院街和考试的贡院离得近而得名,寸土寸金,乡间三十几间平房的大宅院只要一百两银子,在这里要八百多两。贡院街的房屋都是如此,一半自己住,一半出租给赶考的学子。   房租不便宜,每月一两银子,不包括柴米菜蔬的花费,这些赁屋居住的学子一般出手阔绰,不吝惜这几个钱。大部分学生选择借住在寺庙道观里,寺庙的租钱少不说,知客僧也殷勤周到。   傅四老爷常来武昌府,自然也有落脚的地方,不过不在贡院街。   “晓得大朝街不?咱们的宅子就在大朝街。”   傅四老爷捋捋美须,笑着说,脸上不无得意。   傅云启和傅云泰眼前一亮,差点蹦起来,“是不是可以看到王城?”   本朝开国之初,太祖吸取前朝灭于“主弱臣强”的教训,将自己的儿子、侄子们分封至各地为王,藩王们可以主持地方军务,希望以此巩固皇权,防止权臣篡权,抵御外敌入侵。   分封藩王本是为拱卫皇权,但是藩王势力过大,却反过来对皇权造成了威胁。   后来身为藩王的成祖抢了自己侄子的皇位,采取豢养藩王的策略,逐步削弱各地藩王的势力。此后,各地藩王不能参与朝务,不能干涉地方内政,不得结交大臣。   藩王没了实权,虽侯服玉食,穷奢极侈,但终身不能踏出封地一步。   弘旿十四年,太祖第六子朱桢就藩于武昌。楚王府位于蛇山南麓,坐北朝南,朱甍绣瓦,雕梁画栋,东西宽约二里,南北约四里,几乎占了主城的一半。   寺庙道观、省府衙署均环绕楚王府而建。   武昌、汉口、汉阳、江夏等地的官吏表面上和楚王府为从属关系,实则受命于朝廷。人人都知道武昌的官员赴任时都担负监视楚王一宗的重责,但这并不表示楚王活得战战兢兢,事实上楚王仍然是武昌府说一不二的土皇帝,本地望族基本都是世代伺候楚王一宗的高级官吏之后。   大朝街就在楚王府对面,可以看到楚王府高大的城墙和塔楼。   楚王府垒石为城,宫门朱漆,雕栏玉砌,金碧辉煌,威严豪壮,犹如宫殿,本地人没见过京师的紫禁城是什么模样,料想应该和王府差不多,于是私底下管王府叫“王城。”   大朝街就在楚王府对面。   “不止能看到王城,明天带你们去广阜屯,说不定能看到屯兵出操练兵。”   傅四老爷说完,看到侄子和儿子激动得语无伦次,拍拍两人的肩膀,叮嘱道:“这里是府城,和县里不一样。别到处跑,紧跟着我。王城戒备森严,被王府的卫兵抓去可不是好玩的!”   傅云启和傅云泰纵然年纪小,但天生对皇权的敬畏比老师和长辈的耳提面命要有用多了,加上府城人头熙攘的热闹场面带来的震慑,两人不敢调皮,乖乖点头,“晓得了。”   老实得不得了。   那头傅云章下了船,直接坐进马车里抱着楠竹刻花枕头打盹,脸色略有些苍白,似是还未酒醒。   傅云英想了想,没有叫醒他,和傅四老爷打了个招呼,往贡院街这边行来。   傅四老爷嘱咐她几句,让王叔、王婶子几人跟着她,径直带着傅月、傅桂和傅云启他们去大朝街。   江城主城内河流蜿蜒,隔一二里路便有闸口、渡口、石桥,居民大多沿江而居,繁华昌荣。百姓们往来出行,大多乘船,坐船不仅比走山路便宜,还能节省花费。   坐船省时,但需要时不时登岸换乘马车轿子,太折腾了,傅云英看傅云章精神不济,眼圈青黑,干脆不叫他,让莲壳绕远路去贡院街。   城内几条主要街道横平竖直,平坦宽阔,都由条形青砖铺就。为了便于排水,中间略微隆起,两边砌有石栏杆,行人不许街道中走,只能尽量靠道路左右两边行路,车马轿子走在最中间。   马掌落在路面上的哒哒声中,间或响起独轮车的车轮飞快轧过地面的嘈杂声响。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南北商人云集于斯,天南海北的货物源源不断从渡口停泊的船只上卸下,经由大小商贩转运,销往各地。   杭粉画脂官皂、川广杂货、福广海味蜜饯、西洋稀罕货、南北直隶奇珍,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王叔常常跟着傅四老爷外出跑生意,隔着车帘,一板一眼向傅云英介绍武昌府。   本地造船、冶金、铸造和瓷器都很发达。瓷窑主要集中在梁子湖和斧头湖一带,最著名的瓷器是影青瓷,明澈丽洁,温润如玉,驰名各省,甚至远销西洋。城内的店铺售卖的主要是外地货物,南货北货都有。油坊、染坊、酒坊在城西,牛行、猪行、羊行、骡马行、鸡鸭行太腌臜,全部在城外。   主城依水而建,大大小小的湖泊犹如星罗棋布,镶嵌其中,和数座隆起的青山一道,将主城分割成一块块平坦的市镇,山中浓荫蔽日,松柏樟树最多,梅、竹、桐、柏、桃、李夹杂其中。   艳阳三月时满山桃李盛开,衬着澄澈湖水,璀璨绮丽。盛夏时山里浓阴幽凉,翠柏森森,幽泉甘甜清冽,达官贵人建有山庄别墅,常在山中避暑。   傅云英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人烟阜盛、繁荣喧闹之景,让她不由得想起北地京师。   店铺前熙熙攘攘,有说北京官话的,有操苏白口音的,有说福建方言、两广方言的。   当然,最常听到的是各种湖广本地方言和武昌府官话。   傅云英会说湖广官话和北方官话,苏白口音只能连蒙带猜,福建方言和两广方言完全听不懂。   不过这并不妨碍商贩们操着不同的方言买卖货物,那些左右逢源、能熟练用不同方言和其他人交流的自然就是中间商牙人了。   坐在马车外面的芳岁和朱炎眼睛都不够用了,看了这个觉得稀奇,看了那个觉得稀罕,武昌府妇人们梳的发式、穿的衣裳式样也新鲜,她们从未见过。   到了贡院街,莲壳下车叩门。   门房迎出来,满面带笑,“饭蔬都预备好了,官人辛苦。”   见了傅云英,照着以前看到傅容时一样行礼,“五小姐。”   “先送二哥回房歇息。”   傅云英眉头轻蹙,傅云章昨晚到底喝了多少酒?走路都要莲壳搀扶。   门房连忙道:“房里备有香汤。”   忙乱一场,各自安置。   傅云英洗漱毕,换了身干爽衣裳,坐在窗下读书。   忽然听到院墙背后传来一阵欢快的说笑声,紫薇花丛里的鸟雀扑闪着翅膀,刺啦刺啦飞出花丛。   芳岁出去打听,不一会儿折返回来道:“住在这里的几位相公听说二少爷来了,约齐过来拜望。”   傅云章不缺钱钞,之所以把宅子租出去,其实是为了接济几位囊中羞涩的同窗,他不仅租金收得极低,还让仆从照顾几位相公的饮食起居。那几位相公感激他的帮扶,每次他来,都立刻过来看望。   认识越久,傅云英对傅云章了解更深,他看似不在意人情往来,其实笼络人心的事对他来说驾轻就熟。   孔秀才对他死心塌地,这里的相公们同样如此,他人不在武昌府,但武昌府但凡有风吹草动,这些人一定会主动替他留心。   他只是个举人,可却能一次次顺利把自己的文章送到提督学政姚文达的案头上。   傅云英出了会儿神,丫头端着竹丝攒盒走进院子,轻柔的脚步声将她唤醒,“五小姐,少爷说让您先用饭,吃过饭他带您去长春观。”   长春观?   她一怔,继而失笑。   这是想带她去算命,还是驱邪?   她让芳岁准备蒲鞋和绸伞。吃过饭,又换了一身袄裙。山中虽然幽凉,但暑天爬山还是免不了辛苦,穿透风纱的袄子凉爽。   傅云章打发走几位相公,过来找她。他脸色仍然有些憔悴,但精神好了许多,清俊的面孔上浮着一丝温和的笑,穿一件月白暗纹宽袖圆领道袍,系丝绦,戴儒巾,手中一柄洒金川折扇。   “搽了药膏不曾?”   他看傅云英穿戴整齐,戴了防风的纱帽,脚上穿的是轻便的蒲鞋,点点头,转身问王婶子。   王婶子答道:“搽过了。”   山中浓荫蔽日,蚊虫奇多,白天也到处是蚊子,进山不搽防虫的药膏,绝对会咬得满身红疹子。   “拿着,山里蚁虫多。”   傅云章从宽袖里摸出一柄细竹折扇递给傅云英。   “谢二哥。”   傅云英打开折扇看,扇面是空白的。   “喜欢什么自己画,题几个字也行。”   傅云章轻摇折扇,含笑道。   傅云英点点头,目光落到他手里的折扇上,上面画了几竿墨竹,劲挺隽秀,但行笔偏于柔和。她问:“二哥你自己画的?”   傅云章挑眉,翻开扇面看了片刻,似叹非叹,“闲来无事画着玩的。”   赵师爷说过,傅云章不擅长画画,他的字写得也一般。   但是他认真起来分明可以写出好字……他不是游戏人间之人,如果肯下苦功夫,未必不能练出一笔好字。   是什么让他止步不前?   傅云英不想害傅云章难过,轻笑一声道:“一把扇子不够我画。”   “知道找二哥讨东西了?”傅云章回过神,扬眉微笑,手中扇柄轻敲她的脑袋,“等你画好再说。”   傅云英笑了笑,笑涡转瞬即逝。   兄妹两人没有乘车,一人骑一只毛驴,仆从丫头婆子紧跟其后,离了贡院街,往蛇山的方向行去。   武昌府有一名楼黄鹤楼,黄鹤楼建在黄鹄矶头上。据说此地曾有一座酒楼,有仙人在此地吹笛,朵朵白云悠然飘来,酒楼墙壁上所绘的彩鹤化为仙鹤,翩翩起舞,仙人跨上仙鹤,腾云驾雾而去。后人为了纪念仙人,兴建高楼,起名黄鹤楼。   仙人之说只是谣传,黄鹤楼起初是为瞭望守驻而建造的高台,地势险要,后来因为来往达官贵人、客商旅人常在此地设宴送别友人,这里逐渐成为一处观赏胜地。   长春观和黄鹤楼相去不远,一个在半山腰,一个在山顶。   毛驴停在长春观前,观中道士显然认得傅云章,寒暄几句,直接领着他们进去。   道观背靠青山,依山势而建,前殿后庑,斗拱飞檐,俱是砖木结构。殿宇层层递进,一共分三路。   中路为五进,灵官殿、二神殿、太清殿、古神坛、古先农坛,两坛之间为“地步天机”和“会仙桥”。   右路为十方堂、经堂、大客堂、功德祠、大士阁和藏经阁。   左路为斋堂、寮堂、邱祖殿、方丈堂、世谱堂、纯阳祠。   傅云章牵着傅云英往里走,时不时和道士谈笑,似乎对道观内的布局极为熟悉。   难道二哥当过道士?   傅云英抬头四顾,院子里立有高低几十根木桩,几个戴网巾、穿布袍的小道士踩在木桩上练拳。   一旁的空地上,二十名道士列队摆出整齐的队形练剑,嗖嗖几声,道士们齐齐出剑,剑影晃动,矫若游龙,颇有气势。   他们穿过长长的过道,停在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前。   院子里空空落落,只种了一株古树,树皮黝黑,光秃秃的,看不出是什么树。   傅云章敲响门扉。   “进来。”   里头响起一道苍老的嗓音。   傅云章低头,垂目看着傅云英,慢慢松开手,推她进去,“二哥就在这里等你,里面的道长是二哥认识的人,别怕。”   傅云英点点头,嗯了一声,一个人踏进院子。   竹帘半卷,日光筛进回廊,笼在一个盘腿坐在庭前的老者身上。   老者头戴网巾,身穿粗麻道袍,不似一般道士清冷,反而慈眉善目,笑眯眯的,有点像庙里的大和尚。   “道长有礼。”   傅云英缓步走到长廊底下,行了个俗家礼。   老者抬手,示意她坐到自己对面的蒲团上。   傅云英踏上石阶,依言坐下。   “伸手。”   老者道。   她伸出手。   老者手指按在她腕上,沉吟半晌,微笑道:“无事,你可以出去了。”   这就好了?   傅云英有些茫然,不过没有多问,起身回礼,慢慢退出院子。   烈日炎炎,蝉鸣阵阵,风从外面吹进院子,老者端坐庭前,注视着她从容离开的背影,点了点头。   傅云章在院门外等傅云英,看她这么早出来,似乎很诧异。   “云章,你进来。”   他还没得及问什么,老者出声唤他的名字。   “去那边长廊底下坐着等我,我马上就出来。”   傅云章指指长廊的方向道,那里罩在浓阴下,幽凉僻静。   傅云英嗯了一声,看着傅云章走进去。   ※   “如何?”   傅云章几步踏上回廊,掀袍坐下,问道。   老者收起笑容,轻哼一声,扭过脸不看他,“我看她比你强。”   傅云章笑了笑,不语。   老者等了半天,见他不说话,忍不住转过脸来道:“算了,不和你打哑谜了。她以前像是生过一场大病,九死一生,不过现在脉象平稳,气血健旺,只要好好调养,不说长命百岁,活个几十年没什么问题。”   “她确实生过重病。”傅云章喃喃道,眸光微沉,若有所思。   “我说她比你强,不单单指这个。”老者目光闪了闪,道,“她的眼神很干净,不是那种涉世未深的干净,而是心中有数,依然坦然直接的干净,虽然早慧,但并非心事深沉、一味执拗的人,你不用担心她会走你的老路,人家比你放得下……”   多日来的忧虑顷刻间烟消云散,傅云章掀唇微笑,“那就好。”   微风拂过,送来一缕缕沁人心脾的芬芳,山中花木繁多,道士们并不怎么精心照顾,随他们自然生长,院墙上爬满蓊郁的花藤。   “你真的不考虑拜入我门下?”老者突然凑到傅云章身边,推推他的胳膊,和刚才在傅云英面前那副慈和模样判若两人,眼珠子转来转去,竟有些贼眉鼠眼的奸猾相,“我可以教你延年益寿之法。”   傅云章瞥老者一眼,摇摇头,起身拜别,“您那些神乎其神的灵丹妙药,小子无福消受,留着进献给楚王吧。”   老者撇撇嘴,看他潇洒离开,哼哼唧唧不服气,“早晚有你向我低头的时候!”   ※   过堂风呼呼吹过,长廊里很凉快。   傅云英背倚栏杆,一手托腮,凝望对面的小道士练剑。   清风吹动柏树枝叶,沙沙响声恍如落雨。   窸窸窣窣的细响中,一种极细极轻,轻柔而缓慢的声音拂过她的耳际。   她不禁悚然,霍然站起身。   这声音她熟悉无比。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是在这种声音中惊醒。   那是箭弩齐张,弓弦拉满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长春观的内部构造参考了真实资料,左路、右路、中路三句引用原文。   武昌府真实存在,但是这篇文是架空,文中会根据需要添设虚拟的内容,偶尔会夸张,不一定能和现实中的对得上号哈~ 第36章 泥人   傅云英起身的动作惊醒莲壳和芳岁。   两人坐在台阶上看小道士踩在梅花桩上练拳,正看得津津有味,余光看见她神色有异,围了过来,面带关切:“小姐?”   “刚出了汗,吹了风头疼。”   傅云英迅速镇定下来,勉强笑了一下,掉头往回走。   芳岁和莲壳不疑有他,紧紧跟在她身后。   “外边日头毒,山里却有点冷呢。”   随行的仆从们在道观斋堂后面休息,芳岁想起出行的随身行礼在外面,由王婶子看守,想去拿一件披袄来。   傅云英制止她,“不必麻烦,我们马上就走了。”   不知道长春观里藏了什么人,反正这里不能多待。   长廊另一头,傅云章迎面走了过来,眉宇之间的沉郁之气一扫而空,连因为醉酒而憔悴的气色也好了很多,轻摇折扇,含笑问:“长春观的斋饭是武昌府一绝,午饭就在这里用罢?”   “二哥,我有点不舒服。”傅云英做了个头晕的动作,手指按着眉心,轻声道,“我想回去了。”   傅云章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眼神示意芳岁搀扶她,“好,先回去。”   他去找相熟的知客辞别,知客并未挽留,亲自送他们出了道观。   道观外有揽客的轿夫马夫,傅云章坚持换乘马车回去,送傅云英上了马车,看她脸色苍白,皱眉道:“今天太热了。才刚下船,不该立刻带你来的。”   她刚病愈没几天,又是北方长大的,可能不习惯坐船。他却硬是让她在暑热天出门。   声音里带着自责。   傅云英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笑了笑,垂下眼帘。   ※   长春观。   烈日炎炎,暑气蒸腾,吵得人心烦意乱的蝉鸣声中,马车踏过碎石路的哒哒声渐渐远去。   一名头戴盔帽,身穿紫花布圆领对襟甲衣,腰挎绣春刀的男子快速穿过沐浴在炽热日光下的庭院,走进竹帘密垂的长廊,在藏经阁前停了下来,抱拳道:“大人,查清楚刚才张先生见的人是何身份了。”   房门半敞,看不清屋子里的情形,光线筛过斑驳竹帘,罩下一条一条暗影,从男子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双皂皮靴和天青妆花过肩云鹤孔雀绉纱袍的一角折射出的璀璨流光。   戴盔帽的男子不敢抬头,接着道:“那人是黄州县的一位举人,姓傅,以前曾在观里借住过几年,同行的小娘子是他的堂妹。傅相公请张先生为那个小娘子诊脉,之后两人说了几句话,没有用斋饭,匆匆离去了。”   屋里传出一道声音:“大人,可要将那个姓傅的留下来?”   片刻后,响起一道低沉的嗓音,“不必,随他们去。”   男子应喏,等了一会儿,见指挥使没有别的吩咐,躬身退下。   一道亮光映在窗纱上,屋子里的男人坐在方桌前擦拭佩刀,雪亮的刀刃依稀映出他深刻俊朗的五官。   “也许那个傅相公察觉出了什么,会不会坏我们的事?”   一名头戴儒巾,穿芦花色圆领袍的年轻男子坐在不远处窗下的圈椅上,眉头轻皱。   沉吟半晌后,他起身长揖:“大人,属下还是觉得不妥,不如由属下亲自带人去把那个傅相公拦下来。”   这男子名叫乔恒山,是锦衣卫安插在楚王府的一名小吏,在武昌府待了不到两年。他本以为要在楚王府受一辈子的窝囊气,没想到运气好,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秘密南下捉拿定国公一案的余孽,恰好就查到了武昌府,需要他这个熟悉武昌府地形的人充当助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如果能得到霍大人的赏识,他说不定能立即调回京师去。   武昌府虽好,但说到底,想要出人头地,还是得待在天子脚下才行。   他难掩激动之情,总想找个机会在霍大人面前露露脸,可这些天只能躲在长春观里守株待兔,虽然每天能和霍大人见上面,但是动动嘴皮子哪能展现他的全部本领?他必须要亮出真本事,才能让霍大人刮目相看。   男人一哂,还刀入鞘,站起身,冷声道:“那就立刻动手。”   他大踏步走了出去。   院子里骤然响起整齐的脚步声,竹帘背后霎时涌出几十名手执绣春刀,身着甲衣的卫士。   这些人埋伏多时,几乎和竹帘罩下的阴影融为一体,乔恒山甚至差点忘了他们的存在,但他们的反应却依旧灵敏,倏忽齐齐奔出长廊,跟在霍明锦身后,径自往太清殿的方向冲去。   乔恒山呆了一呆,咬咬牙跟上。   他可以把武昌府的长史、典宝、护卫等人哄得服服帖帖的,对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却束手无策。   也许这位指挥使刚刚上任不久,和自己一样急于立功,无心听他那些阿谀奉承的话。   他如此想道。   ※   张道长被突然的弓弩齐发声吓了一跳。   没有喊杀,没有尖叫,只有一声一声羽箭擦过空气的锐利鸣响,带着一股慑人的凛冽气势,仿佛近在咫尺。   “怎么回事?”   他刚送走傅云章,打算回房打个盹,这种炎热天气最适合睡个凉快的午觉,长春观是楚王的地盘,他还是蒙陛下赐号的先生,谁敢在观里放箭?   “人都到哪儿去了?”   张道长不及穿戴好,一手捂着脑袋上摇摇欲坠的网巾,一手提着腰带,冲出住房,左顾右盼。   院子里空无一人。   他暗道不好,踩着石栏杆趴到院墙上,窥视隔壁院子。   这一看差点要了他半条老命,他只来得及看到一群身穿甲衣的健壮士兵在一个腰背挺拔的男人的带领下冲进大殿,不及细看,咻咻几声响,三支羽箭风驰电掣,箭簇将将从他左脸脸颊贴着擦过去,烦闷的暑热天里,箭风却冷而凉。   他啊了一声,头朝后栽倒在花丛里,滚了一身泥土。   几个小道士冲了过来,扶他站直,七手八脚帮他拍脏污的道袍,“监院,是锦衣卫的人,他们说观里的住客里藏了一个犯人,正带兵捉拿。方丈说此事不能惊动您,自有他出面照应。”   好好的一身新道袍就这么糟蹋了,张道长抖抖衣襟,拍拍网巾,抖落一大把黑土,心里连骂晦气,脸上却绷得紧紧的,挥挥手,平静道:“既是锦衣卫办案,你们不得阻拦。”   说罢,转身回自己的院子。   小道士们面面相觑:您都摔成这样了,还有必要逞强吗?   没人敢惹怒监院,彼此对望一眼,无奈一笑,各自散去。   ※   回到贡院街,傅云章让下人去请郎中。   郎中很快到了,看过傅云英的脉案,问了几句寒暖,说她大概是热着了有点中暑,连药方也没开,只让她多吃些新鲜蔬果,饮食清淡些便好。   傅云章这才放了心,等天色暗下来,外边热气都散尽了,送傅云英回大朝街傅四老爷的宅子。   傅四老爷带着傅云启和傅云泰出去玩了,还没归家。   傅月和傅桂刚从专门卖脂粉首饰的花楼街回来,一见傅云英就拉着不放,把她们白天买的脂粉分给她。   “看这个,叫香圆肥皂,这个可是稀罕东西,一枚要一两二钱!”   傅桂打开一只蓝地白花瓷盒,拈起一枚黑不溜秋的圆球,给傅云英闻。   “这个能洗脸、沐浴,还能洗头。”   傅月在一旁道,“掌柜说是杭州府那边传过来的,南直隶的小娘子们都用这个。”   “四叔说了,咱们一人一枚。”   傅桂把瓷盒往傅云英手里塞。   傅云英接过瓷盒,递给一边的芳岁,进屋坐下,端起月牙桌上的茶杯,一口气喝完半杯茶。   傅月和傅桂初到武昌府,逛了半天,正是最兴奋的时候,没有发现她的异常。手拉手跟进房,滔滔不绝和她讲述今天的见闻,让丫头把买到的新鲜玩意一个一个取出来给她看,让她猜它们的用途。   她定定神,耐心和两个姐姐玩了一会儿。   哪怕她每一次都能准确说出她们买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傅月和傅桂依然乐此不疲,又要她猜价钱。   暗中埋伏的人和藏在暗处的□□触动她的心事,她心里有点乱,本想回房休息,但陪着两个姐姐说了半天小孩子之间的玩笑话,不知不觉间竟然慢慢冷静下来,那种压迫窒息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   “这个给你。”   一个黑乎乎的泥人递到她面前,傅桂捂嘴吃吃笑,“我觉得这个像你!”   傅云英接过泥人细看,泥人有些粗糙,不过指长,从泥人脑袋上顶的两团丫髻勉强能看出是个女娃娃,五官是刻出来的,眉毛细细的,眼睛弯弯,嘴角翘起,是个微笑的模样。   “你看是不是很像?”傅桂抬起她的下巴,托着她的手让她把泥人放在脸颊边对照,“我说像你,月姐说不像。”   傅月嘟囔一声,“英姐比泥人白,比泥人好看。”   傅桂白她一眼,“泥人哪有白的?”   姐妹俩小声争执。   傅云英垂下手,低头看着手里的泥人,嘴角和泥人一样,翘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争执声停了下来。   傅桂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大门被撞得哐哐响。   门房前去应门,听得他和门外的人叽叽喳喳说了几句话,哆嗦了几下,转身飞奔进正堂,扑在傅月脚下,“大姐,官人出事了!” 第37章 冤枉   门口的骚乱惊动武昌府这边的管事。   他匆匆赶到前院,和报信的人打听清楚发生了什么,走进正堂,轻轻一脚踢向跪在地上的门房,低斥:“别吓着大姐。”   一边示意下人把吓破胆的门房拉出去,一边简单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傅四老爷和傅云启、傅云泰路上遇到争道的纨绔子弟,两边人起了口角,对方似乎有些来头,把傅四老爷几人扣下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花点钱钞罢了,不过是一点小争执。”管事给一旁的婆子使眼色,“天色不早,姐儿们先回房去,一会儿官人就能回来。”   傅月没经过事,闻听下人说傅四老爷被抓走了,眼圈立刻泛红。婆子上前搀扶,她下意识抓住傅桂的手,“桂姐,怎么办?”   “没事,铺子里的掌柜肯定能找到熟人帮忙。”傅桂也害怕,不过她比傅月镇定,皱眉问管事,“是不是要派人回黄州县报信?”   傅云英看了眼门外黑魆魆的天色,道:“城门快下钥了,不晓得来不来得及。先派人去告诉二哥要紧。”   管事猛地拍一下脑袋,“竟把这个忘了!快去贡院街找二少爷。”   下人连声答应,打着灯笼出去。   傅云英叫住他们,叮嘱道:“先去药铺抓几副药,若是碰到宵禁,就和巡查的兵丁说家里有人中暑了。”   言罢,扭头叫丫鬟芳岁回房取药方子给几人带上。   宵禁的话老百姓不能随意外出,卫兵看到大半夜还出门溜达的人,二话不说直接抓捕送进大牢,只有急病去药铺抓药的人可以获得例外放行。   下人们应喏,接过药方子,大踏步出去。   傅月心乱如麻,丫鬟劝她回房洗漱休息,她摇摇头,抓着傅桂的手不放。   各处点起灯烛,房檐前挂起几只硕大的红灯笼。   傅四老爷没回来,下人们不敢安置,守在外边走廊里等消息。   人影幢幢,风声呜呜。   窗外萤虫点点,淡黄的光芒明明灭灭。白日的暑气慢慢散去,夜色中沁出几丝幽凉。   下人们担忧惊惧的窃窃私语飘进房里,傅月更怕了。   傅桂嫌弃地瞪她好几眼,又不好骂她,只好安慰她道:“二少爷认识的人多,在县里的时候,连知县老爷都听他的。他在武昌府读书的时候结交了不少人,你别担心。”   傅云英想起傅月和傅桂都没吃饭,让芳岁冲了几碗藕粉送到正堂,“月姐,你先吃点东西。四叔这些年南来北往,什么没见过?以前咱们家的船去南边贩货,四叔还带着王叔他们打过江匪呢。”   不止山里有打家劫舍的匪徒,水里也有为非作歹的强盗,他们行踪诡秘,专门找来往江上的商船下手,杀人越货,手段狠辣。傅四老爷出门在外,自然少不了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他常常吹嘘自己曾识破江匪的诡计,保住船上的所有财宝货物,还真的帮助官府抓住过一伙江匪。   通常傅四老爷宣扬自己的英勇事迹的地点是傅家正院的饭桌,每次他从外地回来,都要和儿女侄儿们讲述路上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家里人半信半疑,也没谁费心去找下人求证真假,权当是在听故事。   傅月想起父亲讲过的故事,每一个最后都以化险为夷为结尾,心里觉得好过了点,父亲连江匪都不怕,何况只是平常的口角纷争呢?   等她平静下来,姐妹几个一人吃了碗藕粉。   傅云英吩咐主事婆子看紧下人,严守门户,以防谁趁乱生事。家里只有三个小娘子,年纪最长的傅月六神无主,肯定没法震慑下人。   婆子恭敬应了。   半个时辰后,大门再度被人叩响。   管事前去应门,吱嘎声过后,夜风吹来熟悉的说话声。   “二哥来了。”   傅云英拍拍傅月的手。   傅月立刻站了起来,几步跑到门槛边,手里紧紧攥着绸手巾。   几点摇曳的灯光靠近,傅云章在傅家仆人的簇拥中走进正堂,月色下他脸色略显苍白,黝黑的双眸匆匆扫一眼几个妹妹,淡淡道:“没事,四叔明天一早就能回来,你们别熬着了,先去安置。”   傅月看到他,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回归原位,眼巴巴仰望着他,他说一句她就点点头。刚才丫头婆子们劝她回房,她坚决不答应,这会儿他刚开口,她立马叫丫头去准备就寝。大房的二哥哥说了没事,那肯定没事。   比在卢氏跟前还听话。   傅桂翻了个白眼,拉拉傅月的手,向傅云章致谢:“二哥哥,这么晚了,劳你费心。”   傅云章微微颔首,眼神示意管事跟他出去,两人站在长廊里低声说话。   婆子送傅月和傅桂回房。傅云章一出现,急得团团转的下人们也找到主心骨了,说话办事都利落了很多。   傅云英目送傅月和傅桂回房,继续坐在正堂里吃茶。   等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工夫,头顶飘来傅云章说话的声音,“怎么不回房?”   “四叔得罪了谁?”傅云英抬头问他。   傅云章垂目看着她。   她坐在圈椅上,眼帘微抬,和他目光相接。灯火昏黄,笼在她稚嫩的脸庞上。她年纪小,眸子却幽深,像浸了闪烁的星光进去,仿佛是一双见证过许多风雨岁月的眼眸。   傅云章眉头轻蹙,似乎有些无奈,不过苦恼也只是一刹那而已,他没有丝毫隐瞒,直接道:“钟家,他们家是楚王府的典宝。”   典宝算得上是正八品官员,掌管王府的印信。钟家祖上是楚王府第一代典宝,后来子孙出府自立门户,靠着王府的关系渐渐成了豪富一方的巨贾。现在的楚王府典宝仍然是钟家的人,据常常出入楚王府的菜户说,楚王的宠姬也姓钟。   说起来只能算傅四老爷倒霉。他这人做事圆滑,奉行和气生财,从不会无故和人起争执,偏偏好巧不巧碰到钟家大公子吃醉酒撒酒疯,纵马撞死傅家的毛驴,还伤了傅家的几个仆人。   傅四老爷知道对方不好惹,本想息事宁人,可路边看热闹的几个书生忽然跳出来指着钟家大公子的鼻子大骂他厚颜无耻、草菅人命。   大公子恼羞成怒,干脆让差役把几个书生和傅四老爷全抓了。   ……   傅云章说到最后,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我和钟家人有些交情,明天等钟大郎酒醒,请几个相熟的人置一桌酒菜,这事也就过去了。”   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碰到,但每一次还是让他觉得可笑,然而他只能用这种办法救出傅四老爷。   如果他和那几个书生一样为四叔打抱不平,最后不仅帮不了四叔,反而会和钟家结仇。   门外漫天萤虫,似繁星坠入凡尘。夜风吹动树叶沙沙响,灯笼在凉爽的南风中飘摇。   钟家大公子何其蛮横,撞死了傅家的驴,撞伤了傅家仆人,不仅不道歉赔偿,还因为迁怒把傅四老爷给强行扣下,连年少无辜的傅云启和傅云泰都一并掳走。官府的衙役本应该主持公道,可他们问都不问一声,为了讨好钟家大公子,睁眼说瞎话,诬赖傅家的驴惊了钟家的马,硬是把罪名扣到苦主傅四老爷身上。   傅云英闭一闭眼睛,她不喜欢这种只能坐在家中等待消息的感觉。   虽然傅四老爷没有生命危险,事情并没有到生死存亡的那个地步,但是这种无力绝望的感觉她太熟悉了。   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可她现在只能如此。   二哥能帮她一次,下一次呢,第三次,第四次呢?   和上辈子一样,家人出事,永远只能苦苦哀求别人帮忙。   求别人施以援手并不可耻,谁没有求人的时候?但事事求人,未免太被动,太软弱。   二哥是傅家的顶梁柱……想和他一样成为家人的依靠,她必须拥有和他一样的身份地位。   傅云英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庭院里于黑夜中发出淡黄晕光的萤虫,一字字道:“二哥,我想通了,我应该拜赵师爷为师。”   赵家是沈介溪的姻亲没错,但赵家并不是她的仇人。在无力抗争之前,她应该抓住所有机会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而且,离沈介溪近一点,未必是坏事。   傅云章怔了怔,意识到傅云英在说什么后,定定地望着她,片刻后,他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笑,手指微曲,俯身轻敲她的额头。   “老师会很高兴的。”   他轻声说。   “二哥,你高兴吗?不要哄我。”   傅云英仰头看着他,语气很认真。   傅家的人对她很好,这世上每一份关怀都值得被认真对待。她感激每一个对她好的人。   小家伙眼神真挚,目色清亮,口吻比诗会上那些讨论经籍注疏的学子还严肃,傅云章却有些想笑。   “高兴。”   他揉乱她梳得整齐的额发,轻笑道。   当初带她去见赵师爷,就是想诱骗老师收下她这个学生。老师曾教授过沈阁老的发妻赵氏,虽然放浪形骸,其实心如赤子,不会因为她是女子而看轻她。   他不知道自己能看着她走多远,老师可以给她提供更多庇护。   直到有一天,她羽翼丰满,摆脱种种束缚,真正主掌她自己的生活。   ※   这一晚傅家上上下下都没睡好。   宵禁不便外出,傅云章这夜宿在大朝街这边宅院的客房里。   翌日天还没亮,他匆匆梳洗,换上一件八成新的月白色云纱袍出门。他昨晚托相熟的人下帖子请钟家人吃酒,宴席就摆在黄鹄矶的黄鹤楼里。   管事和铺子里的掌柜按着他的吩咐准备好银两和几大抬盒礼物,布匹绸缎,精细果点,新鲜时蔬,摞得满满当当的,着人送到钟家去。   不一会儿下人回来,“钟家接了二少爷的帖子,收了银子。”   管事和掌柜们松口气。   吃午饭前,听得门外仆人们惊喜的叫声传来,坐在正堂里等消息的傅月、傅桂和傅云英迎出五谷丰登大照壁,傅四老爷和傅云启、傅云泰果然回来了。   在牢里待了一夜,傅四老爷像是没事人一样,依然红光满面,傅云启和傅云泰却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头耷脑。   兄弟俩眼圈青黑,说话有气无力的,被仆人们架着送回房。   傅云英听到傅云启惶恐的惊叫声:“虱子,里面有虱子!我要把头发全剪了!”   傅桂和傅月本想安慰他几句,听到这一句,脸色大变,下意识后退好几步。   “爹,没受罪吧?”傅月搀扶傅四老爷进房,说话带了点哭音。   傅四老爷哈哈大笑,“没事没事。”   他低头闻闻自己的味道,眉头一皱,让仆人去准备香汤,回房梳洗。   等他换了身衣裳出来,花厅里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饭蔬,傅云启和傅云泰没出来,傅四老爷吩咐下人把饭菜送到他们房里去。自己带着女儿和两个侄女吃饭。   他言笑如常,胃口很好,吃了两碗肉汤泡饭,频频给傅月、傅云英和傅桂夹菜,席间还说了几个笑话。   傅月和傅桂不禁被他逗笑了。   吃过饭,傅四老爷叫来管事,“快入秋了,该给月姐她们裁几套新衣裳。”   管事忙道:“花楼街的裁缝最好,其中一家是苏州府人开的,他们晓得南直隶时兴什么样式。听说知府家的千金也是请他们家做衣裳。”   傅四老爷大手一挥,道:“那就请他们家的。”   下午,裁缝上门给傅月、傅桂和傅云英量体裁衣。   裁缝常在内院行走,惯和妇人闺秀打交道,三言两语就把心头惴惴的傅月和傅桂哄得眉开眼笑。   两姐妹听裁缝讲楚王府和武昌府几大世家之间的八卦,听得兴致勃勃的,听到激动处,一个劲儿追问,早把昨晚的事忘到爪哇国去了。   在平民百姓们眼中,王府就和皇宫差不多,里头的秘闻对她们有莫大的吸引力。王爷和王妃每天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这样无聊琐碎的事她们都能听上三天三夜。   傅云英不得不佩服傅四老爷,不愧是走南闯北的人,平白无故受了场不白之冤,在牢里担惊受怕一夜,回家头一件事不是痛骂钟家大公子,而是花心思安抚傅月和傅桂。   量过尺寸,她回到房里,洗净手,让芳岁铺纸磨墨。   赵师爷提过武昌府知府的母亲赵善姐。深闺妇人一般只有姓氏,名字不为外人所知,但赵师爷却直呼赵善姐的名字,不是他不尊重赵善姐,而是赵善姐以画技扬名,坚持用自己的名字示人,不冠夫姓。   傅云英坐在窗前,凝望庭外肥绿的芭蕉丛,提笔蘸墨。   她不能懈怠。 第38章 化解   黄鹤楼主楼有三层,重檐翘角,巍峨雄浑。内设雅室,周围绕以彩绘游廊、八角凉亭。   整座楼体屹立于黄鹄矶之巅,背倚蛇山,下临江流,鸟瞰城郭,和长江对面的晴川阁遥遥相对。它几乎是整座江城的象征,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们路过此地,一定会登楼抒怀,在此题诗作画、大摆筵席,如此才算是不虚此行。   站在黄鹤楼前廊遥望对面一座座绵延起伏的翠微青山和在滚滚波涛中若隐若现的船只,烟波浩渺,江水浩瀚,面对不见天际的滚滚大江,人是如此渺小,飘摇的船只就像一片片随波逐流的落叶,随时可能倾覆江底,但身处高楼,又仿佛将城池踩在脚下,只要伸伸手就可以手摘星辰,主掌一切,似乎可以体会到文人骚客们为何喜欢在此处指点江山,抒发感慨。   冷清如傅云章,登顶远眺时,也能感觉到胸腔中自然而然腾起一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慷慨激昂。   “少爷,高处不胜寒,这里风大,还是早些还席吧。”   山风吹过,扯动游廊轻纱哗啦啦响,莲壳打了个哆嗦,轻声道。   伴当颤抖的声音将傅云章从茫然中唤回现实,他微微一笑,沉默不语。   澎湃的豪情只是一刹那的错觉,他生来注定和雄心壮志扯不上关系。   那太耗费精力了,难以想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为了一个理念和整个世道抗争。蚍蜉撼树,听起来何其震撼,何其振奋人心。然而真正肯为之付出所有的,寥寥无几。   他从不会把自己置于九死一生的艰难境地。虽然他也不容于世,也曾多次试图改变傅氏宗族,但他很注意分寸,向来只在自己能力可以达到的范围内小小的任性放肆,绝不会拿鸡蛋去碰石头。   黄州县的傅云章声名远播,仅凭他一个人就能影响整个州县,在县里没有掣肘,他能毫无顾忌地显露自己的锋芒。   武昌府的傅云章不会那么激进冲动,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上到楚王府养尊处优的权贵,下至渡口码头靠搬卸货物讨生活的苦力,他都能交到朋友。   那么多人赞美翠竹宁折不弯,事实上竹子只是比松柏柔韧、知变通而已。狂风过处,竹浪随风翻涌,只有弯下脊背,才能适应环境,不至于被大风硬生生折断。   那些宁折不弯的,早就被摧折或者连根拔起了。   “高处不胜寒可不是这么用的。”   一声带着醉意的轻笑,一名相貌堂堂,头戴蝉翼罗方巾,身着丁香色大袖云锦道袍的男子掀开薄纱,摇摇摆摆晃出雅室,靠到沉思的傅云章身上,一张嘴,酒气冲天,“贤弟高才,你的书童却不怎么机灵。贤弟如此人品,实在可惜。”   傅云章收回凝望对面山水的目光,不动声色退后一步,躲开男子,微笑道:“家仆不识字,让钟兄见笑了。”   突然失了倚靠,钟大郎一个趔趄撞到栏杆上,愣了几息,哈哈大笑,举起手中酒杯,“贤弟可是怕吃醉了回去不好交代?”   他眨眨眼睛,拍拍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贤弟还未娶亲?”   傅云章笑了一下,抬脚走回雅室。   他曾在江城书院就读,年少时曾因为少年意气吃过几次苦头,现在他仍然不喜欢钟大郎这样仗着家世轻贱百姓性命的世家子弟,但他知道该怎么和这些锦绣公子打交道,太过讨好,落于下乘,太过清高,又容易得罪人。   不能太端着,也不能太容易被煽动,要不卑不亢保持自己的品格。   前来赴宴时帮忙说和的朋友告诉他钟大郎虽然骄纵跋扈,但是个性情中人,对朋友十分义气。   傅云章谢过朋友,觥筹交错间,很快看出钟大郎的本性,三言两语就让对方把他视作同道中人,只差没将他因为知己了。   朋友难掩激动之情,刚才悄悄暗示他,钟大郎和楚王世子关系匪浅。   楚王只有一子,爱如珍宝,如果能结识楚王世子,就算会试落第,也不至于找不到谋生之所。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傅四老爷无意得罪钟大郎,平白受了场无妄之灾,结果却让他结识了一位新朋友。   “贤弟!”   钟大郎追上傅云章,勾住他的肩膀,打了个酒嗝,“这一次是我醉酒误事,让世叔受委屈了。要是早知道是贤弟的长辈,我哪会纵容悍仆伤人?这一次就当做是不打不相识好了。我已经吩咐人准备礼物,我这人五大三粗的,怕吓坏世叔,就不亲自上门了,贤弟返家之时,代我向世叔赔礼道歉。”   “钟兄客气。”傅云章脚步一顿,抬眸看着醉醺醺的钟大郎,郑重一揖。   席间众人早都喝得七倒八歪,正搂着美姬调笑,见他二人进来,立刻让侍女倒酒。   钟大郎指一指酒桌,再度哈哈大笑,转头看着傅云章,浓眉一扬,“只是一场误会而已,贤弟无须挂心。不过你先得答应我一件事,良辰美景,佳肴美人,你别找借口了,须得正经吃几杯酒,不醉不归!”   旁边的人见状,起哄道:“没错,吃醉了我们抬你回去。”   “我实在不惯饮酒。”傅云章掀唇微笑,扶着钟大郎回到席位上,“不过不能辜负钟兄美意,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他端起桌上斟得满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一个甩袖的动作,和平时温文尔雅的做派判若两人,似漫不经心,却又带着浑然天成的潇洒豪迈。   “好!”   众人愣了一愣,齐齐出声赞道,满座喝彩。   ※   刚送走裁缝,仆人忽然过来通报说钟家的人成群结队等在门外,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管家怕惹出或端,骗他们说傅四老爷不在家,没敢开门。   钟家的人倒也客气,竟然老老实实站在外边等。   他们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巷子里其他人家都关门闭户,躲到内院去了。没人敢在外边走动,从巷子外边回来的人看到钟家人摆出这么大的阵势,连家也不回来,掉头就跑。   管家搬来梯子,趴在墙头守了小半个时辰,钟家人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来了多少人?”傅四老爷问。   仆人擦把汗,小心翼翼道:“起码有二十多个汉子,个个人高马大的……”   傅四老爷吓了一跳,手中的茶杯翻倒在地,飞溅的茶水溅湿道袍袍角。   得罪谁都好,就是不能得罪当官的。尤其像钟家那样和王府来往甚密的官宦世家最难缠。   胳膊拧不过大腿,平头老百姓和当官的作对,没有丝毫胜算。   “别吓着月姐她们。”   丫鬟另沏了一杯茶,傅四老爷徐徐喝几口茶,勉强镇定下来,放下茶杯,站起身,抖抖衣襟,“我出去看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跨出正堂门槛,迎面却见莲壳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家仆。   “二少爷呢?”   傅四老爷皱起眉头,该不会是钟大郎把人扣下了吧?想到这他不由皱紧眉头,傅云章可是傅家的金凤凰,不能因为他的事把云章给搭进去。   莲壳嘿嘿一笑,打了个千,“少爷和钟家大公子在黄鹤楼吃酒,山里风大,少爷让我回来取一件披袄过去。”   傅四老爷怔了片刻,脸色渐渐和缓,道:“吃酒之后最不能受凉的,你快去拿。”   莲壳应喏,带着家仆往里走。不一会儿果然抱着一个梭布皮包袱出来。   傅四老爷站在门廊里等他,见他出来,叮嘱道:“好生伺候,别让二少爷吃太多酒。”   莲壳欸了一声应下,道:“少爷说今晚可能不回来了,请四老爷莫要记挂。”   傅四老爷点点头,看着莲壳几人出去。忽然一拍手,哈哈笑出声。   官人刚才还苦大仇深,一脸忐忑,怎么一转眼高兴得直搓手,莫不是吓傻了?   管事一头雾水,“官人,这是怎么了?”   “我还当钟家大公子不好惹,没想到二少爷一出马,人家就和我们化干戈为玉帛了。”傅四老爷捋须微笑,“我若是猜得不错,外边那些人肯定是钟家大公子派来送礼的,叫下人别一惊一乍了,直接开门请进来。”   傅云章的宅子在贡院街,真要取披袄,应该是去贡院街拿,而不是特地绕远路跑到大朝街这边来取。他昨晚在这里留宿只是意外,不可能把厚衣裳也带过来。之所以特意让莲壳走这一趟,是想告诉他钟家大郎的事已经解决了,让他放心。   钟大公子虽然才学不高,但是交游广阔,而且和楚王世子算得上亲戚,能结交他,傅家在武昌府岂不是多了一个靠山?   傅四老爷眉开眼笑,吩咐王叔,“让人告诉月姐她们,免得她们担惊受怕。”   王叔应下,回房和王婶子说了钟家上门送礼的事。   王婶子高兴得直念佛,立刻丢下手头忙的差事,进内院转述给傅月、傅桂几人听。   傅云启和傅云泰是听到消息后反应最大的。两人一个是嗣子,一个是独苗,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娇生惯养,连油皮都没擦破过一块,突然碰到一个更无法无天的钟家大公子,二话不说把他们扔进牢里关了一夜,不说吓破胆子,也差不离了。   钟大郎成了比傅四老爷更让他们畏惧的人。二哥和钟大郎成了朋友,他们以后再不会被钟大郎随便欺负了,兄弟俩都松了口气。   虽然他们嘴上不肯承认。   傅云英大概是唯一一个不觉得意外的人。   莫欺少年穷。地方士绅一般不会得罪读书人,尤其是取得功名的读书人,谁知道哪个不起眼的书生突然一举成名天下知呢?   钟大郎毕竟是官宦之后,醉酒之下伤了傅家的仆人,酒醒之后听说傅云章是少年举人,说不定有几分后悔,这时候中间人代为说和,置办酒席请他吃酒,傅家又送了丰厚的礼物,面子里子都给足了,他如果还抓着傅家不放,实在愚蠢至极。 第39章 图志   傅云章这晚果然没有归家。回家报信的仆人说他们一行人从黄鹤楼下来,又去了其他地方吃酒。   这个其他地方仆人没有明说,傅云英猜得到。   文人们聚会的场所无非是那么几种,风景名胜,寺庙道观,再就是烟花之地。   钟家送来的礼物比傅家送给钟家的还要丰厚两分,傅四老爷有些意外,吃晚饭的时候和管事商量要不要再备一份厚礼送到钟家去。   傅云英和傅月、傅桂坐在屏风后面吃饭,听到这里,筷子在一碗油盐炒藕芽上方停顿了一下。   吃过饭,傅月和傅桂回房就寝。   傅云英在房廊前和姐妹俩辞别,走过长廊的时候,看到傅四老爷书房的灯还亮着,想了想,拐了个弯往书房走去。   天气热,槅扇取下来通风,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间,傅四老爷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低头看摊开的账本。   小方桌上摆得满满的,账册摞了好几层。   夏夜蚊虫多,仆人蹲在墙角烧烟草薰蚊子,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刺鼻而又馥郁的香气。   傅四老爷抬头拿算盘的时候看到几个人踏上回廊,眯起眼细看,发现是侄女和丫鬟,含笑道:“怎么过来了?”   傅云英跨进书房,缓步走到罗汉床前,“四叔,我们家还给钟家送礼吗?”   “都准备好了,明天送去。”   傅四老爷给一旁的仆人使眼色,示意他们把隔间的鼓凳搬过来给傅云英坐。   “四叔,钟家大公子那样的人好面子,他送礼给我们,我们再送回去,他未必高兴,闹个不好还会得罪人。”   傅云英缓缓道,屈身坐在鼓凳上,脚尖刚好着地,不用悬着。   钟大郎这样的人她上辈子见过很多,他们结交身份不如自己的朋友时,不看才学,只看眼缘,太讲究礼数反而会让他们厌烦。   傅四老爷眉头轻皱,沉吟片刻,放下账本,“嗯,我也是这么想,不过什么都不送,那又太老实了……”   “不如就送些枇杷、莲蓬。我听月姐和桂姐说,武昌府卖的莲蓬不新鲜,咱们送这个,比送绫罗绸缎好,怎么说都是黄州县的土产,礼轻情意重。”   傅云英认真道。   傅四老爷摇头失笑,虽然早已习惯和侄女像平辈一样商量家里的事情,但看着她坐在鼓凳上努力仰头看自己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想笑,“也行。”   扭头吩咐仆人,“明天一早你去铺子里和掌柜说,让他去渡口等着,看到黄州县来的船,别管是谁家的,有好的土产,全都买了,让他仔细挑,我要送人的。”   仆人答应下来。   傅四老爷转过脸来,笑道,“二少爷能结识钟家大公子,咱们这趟没白来!我昨天带着启哥和泰哥去了趟卓刀泉寺,抽了支好签,原来应在这里!”   传说三国时期,关羽曾在武昌驻扎兵马,路遇一白虎精拦路,于是关羽勇斗虎妖,伏虎除害,并以刀卓地,地下喷出一泉,后人遂称他驻扎的地方为伏虎山,此泉为卓刀泉。另外还有关公曾经清洗爱驹之地,取名洗马长街,还有传说关公拴马的拴马石。   后人敬爱关公,专门建寺供奉他的宝刀,是为卓刀泉寺。   寺庙是为纪念关公而建的,和归元寺、宝通禅寺比起来,很有些不伦不类,但世人敬重关公,所以卓刀泉寺也香火鼎盛、游人如织。   傅四老爷去没去过卓刀泉寺,傅云英不知道,但那支签肯定是假的。   这次傅云章来武昌府是为了她,傅四老爷和傅月、傅桂她们是过来玩的,缫丝工匠的事只是个借口而已。如果傅家真的得罪了钟家人,她肯定会因此自责。   傅四老爷怕家里人因为钟家的事怪到她身上,才故意轻描淡写此事。   她也是刚才想到的,傅四老爷回家的时候那么镇定从容,绝不是因为他不怕钟家人,而是不想让她愧疚。   “四叔抽的签,怎么会应到二哥身上?”傅云英笑问。   傅四老爷看她能和自己开玩笑,抚掌轻笑,朝她眨眨眼睛,“你二哥结识贵公子,我能跟着沾光啊,说到底还是我得了便宜。”   天色渐渐暗下来,长廊外临着水和花池子,蚊虫声响如雷,王叔带着人上门板,房里愈发昏暗。   仆人进房点亮灯烛,昏黄的灯光照亮罗汉床前一小块地方。   “对了,上次你给我画的图……”   傅四老爷忽然想起一事,左翻翻,又找找,没找到那本图志,下了罗汉床,端着油灯奔到窗前的书桌上胡乱翻了一通,终于找到傅云英给他画的图志,回到外间,拍拍图志,“上次在外面翻开它,好几个人看到,非要找我讨呢!”   他手里拿的是傅云英为他画的图志。   她在傅云章那儿抄完《一统路程图记》、《客商一览醒迷天下水陆路程》后就开始着手为傅四老爷画图志,时间仓促,她没有详细描绘所有水路驿站,只根据傅四老爷出行会经过的地方画出大概,表明里距行程和沿途的驿站客店,标明每一处市镇急需哪几种货物和对应的价钱,提醒哪些地方要注意盗贼之类的。傅四老爷认识的字不多,很多地方她没有用文字描绘,而是画了些简单易懂的符号代替。   比如布匹就用长条形表示,茶叶是一片叶子,折扇是一个圆形下面加一条竖线。   这份图志仅此一份,傅四老爷很喜欢,管它叫引导图。   “我再画几幅就是了。”傅云英道。有前人的图当底子,加上傅家那些水手们的口述,她只需要加一些修改,或者把图上原有的地方重新详细描绘一遍,不需要亲自去过那些地方就能画出来。   傅四老爷挺起胸脯,含笑道,“那怎么行?不能给别人做白工。县里的童生帮人写信念信,嘴巴张几下也是要钱钞的。我和他们说,想要图志也容易,一份十两银子。”   傅云英一笑。十两银子够她一年的花费了,四叔还真是敢开口。   “你觉得怎么样?”傅四老爷搓搓手,“英姐,是不是只要书上有的,你都能画出来?他们不识字,那几本你说的什么五记六记的他们看不懂,他们就喜欢这个。”   他用手指点点图志,语气骄傲,“谁让他们没有我们英姐这么聪明懂事的侄女呢!没办法,只能来求我了。”   面对他的夸奖,傅云英面无表情,“要是照着这一份画,不出半个月我能画完。如果他们想要不一样的,还得看他们想要什么地方的图志,我才能去书里找。”   给傅四老爷的图志是她问过王叔他们之后画出来的,家里的仆人知道傅四老爷每次南下的路途,她才能根据实际需要很快画完。如果要把书上记载的路线全部详细复刻一份,一年都画不完。   傅四老爷噎了一下,挠挠脑袋,他不懂画图纸的事,还以为只要翻开书本,照着书描几笔就画好了呢!   “他们的要求各有不同。”他面露尴尬之色,听英姐的意思,画图不是随便画几条线那么简单,“都怪四叔嘴快,没事,我留了个心眼,没答应他们。”   傅云英还在想十两银子的事,她希望能早日长大,早日回报身边人的恩情,早日摆脱束缚,画图比编网巾挣钱要快多了。   “四叔,你应下也没什么。”她话锋一转,“不过价钱要提高一点,十两银子只是一模一样的图,如果他们出二十两,我可以根据每个人的需要画一份只有他看得懂的图志。”   绘制图志的时候,为防傅四老爷的图志被外人看到从而窥破傅家的商业机密,她在图上画的特殊标记只要傅四老爷看得懂。别人只能看得出路线,看不出其他东西。   相信傅四老爷的同行们明白带有特殊意义的符号对他们有多重要。图画好后,就和她这个绘图人没关系了,他们能自己修改标记。   傅四老爷嘴巴微微张开,愣了好久,还以为侄女和读书人一样觉得谈钱太腌臜了,不愿理会这事,没想到她想得更多。   “好!”   他难以抑制激动兴奋,一巴掌猛地拍向小方桌,震得摞起来的账册啪嗒啪嗒往下掉。   ※   傅四老爷做事雷厉风行,前一晚他和傅云英提起绘图的事,第二天就让人去铺子里大肆采购,笔墨纸砚,胶、矾,各种工具,各色颜料,杂七杂八买了一大堆,着人送到傅云英房里。   她晨起读书,看到地下堆得乱七八糟的攒盒,摇摇头,让芳岁和朱炎把东西先分门别类收起来。   画图还早着呢,傅四老爷的朋友还没有提要求,而且书都在傅云章的书房里,就算现在她想画也画不出来。   想到傅云章,她放下书,走到支起的窗前,问丫鬟,“二少爷昨晚几时回的?”   丫鬟回道:“二少爷还没回来呢。”   傅云英眉头轻蹙。   吃过早饭后,和傅四老爷相熟的人陆陆续续上门,问起钟家大公子撞伤傅家仆人的事。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有的人刚听到消息立刻赶过来安慰傅四老爷,帮他想办法。更多的人则是在观望过后听说钟家给傅家送礼,过来打听消息,想借机和钟家搭上关系。   傅四老爷应酬了一上午,脸都笑僵了。有心躲出去,傅云启和傅云泰不敢出门,傅云章又还没回来,只得待在家里等消息。   一直到日暮西山时分,门外响起马车车轮轧过石板路的声音,钟大郎亲自把傅云章送回来了。   仆人认出钟大郎,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冲进院子里通报。   傅四老爷正坐在蔷薇花架下乘凉吃西瓜,闻言大吃一惊,连忙回房换了件最体面的道袍,戴上六合帽,带着畏畏缩缩的傅云启和傅云泰迎出去。   钟家在武昌府说一不二,钟大郎的名声委实不怎么好听。   得知欺辱傅四老爷和两个弟弟的钟大郎上门来,傅月、傅桂也不吃西瓜了,揪着帕子跟到垂花门前,躲在蓊郁的花丛后面往外张望。   傅云英叫来婆子,“准备醒酒酸汤和容易消化的汤羹。”   婆子问:“早上煮的菌菇野鸡汤还剩了半吊子,使得吗?”   “鸡汤太腻了,煮一锅鳝丝汤,两碗就够了,用小钵煮。”   婆子应下,去灶房忙活。   傅云英站在树荫下出了会儿神,照顾酒醉归家的人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官场上应酬极多,不论是魏选廉还是崔南轩,从外边赴酒局回来,多半是没吃饱的,酒桌上不乏刀光剑影,说的每个字都要斟酌再斟酌才能吐出口,纵然满眼皆是美味佳肴,谁能吃得下?   傅云章还没当官,但他也会和崔南轩一样,走上同样的道路。   看得越多,她愈发认识到家世一般、没有背景的人想平步青云有多艰难,渐渐能明白崔南轩当初的选择。   当然,只是理解而已。让她寒心的并不是他的袖手旁观。   “二哥哥回来了!”   傅桂的声音在傅云英耳畔响起。   抄手游廊那头脚步声杂乱。走在最前面的是傅四老爷和一个穿织金锦袍、眼圈微红的男子,仆人簇拥在两人后面,莲壳搀扶着傅云章走在最中间。   傅云章似乎吃醉了,脚步虚浮,俊秀的脸布满红晕。钟大郎时不时回头和他说话,他只点点头,笑而不语。   傅云启、傅云泰显然还很惧怕钟大郎,神色惊恐,遥遥缀在最后面,恨不能扒到王叔身上。   “好了,我就送到这了,云章,下次我们接着喝!”   钟大郎蒲扇似的大手拍拍傅云章的肩膀,踉踉跄跄往外走。   傅四老爷哪敢就这么让他走,一边示意仆人们赶紧过来扶,一边挽留,“大热天,难为大公子亲自送云章回来,吃杯茶再走不迟。”   钟大郎左摇右摆,站都站不稳了,却不让仆人扶他,摆摆手,笑道:“不吃茶了,下次再来!”   傅四老爷拿不住他的脾气,没有执意留他,小心翼翼送他出去。   仆人拥着他们二人出去,院内众人还能听见钟大郎爽朗的笑声。这时,傅云章揉揉眉心,忽然往前栽了一下,差点倒地。   莲壳小声惊叫,旁边的仆人连忙几步冲上前,七手八脚架住傅云章。   “快送二哥哥回房。”傅桂急忙道。   傅月一脸心疼,“钟家人真坏,让二哥哥吃这么多酒。”   傅云英想起傅云章在渡口巧遇李寒石那晚,也是吃多了酒醉倒,他似乎很容易吃醉。   忙乱间,仆人们准备香汤,服侍傅云章洗漱。   等傅四老爷送走钟大郎回来,傅云章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靠在床栏前喝鱼汤。   “云章,没事吧?”傅四老爷仔细端详他的脸色,“钟家大公子有没有为难你?”   傅云章摇摇头,淡淡道:“无事,钟大郎不难相处。”   他无意多说钟大郎的事,“四叔,准备几样时鲜礼物,明天我带英姐去见一个人。”   “不是见过了吗?”傅四老爷一愣,他以为傅云章这次来武昌府就是为了带英姐拜见长春观的道人。   傅云章脸上浮出一丝笑,没说话,接着喝鱼汤。 第40章 故人   傅云英没有想到,这辈子头一个见到的旧相识,竟然会是姚文达。   站在一间深处陋巷的宅院面前,听到门扉后传来那道熟悉无比的痛骂世风、讽刺士林的大嗓门,她怔了片刻,嘴角不自觉轻翘。   上一世作为崔南轩的妻子,她憎恶处处和丈夫为难的姚文达,觉得他小肚鸡肠,落于下乘。   此刻她只是黄州县一个普普通通的傅家小娘子,角度不同,姚文达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就像故乡土物,在家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离家千里后才知其珍贵,倍觉怀念。在异地他乡辗转多年,偶尔听到一句乡音便能激动得鼻尖发酸、热泪盈眶。这个时候忽然碰到一个认识的故人,哪怕那个人自己曾十分厌恶,也会觉得对方亲切可爱。   姚文达依旧还是那个不擅理家、清贫度日的姚大人,他住的宅子在渡口附近,临着吊脚楼、窝棚街,用钟家大郎的话说,这条巷子住的都是下等人。   这里房租便宜。   姚家只有一个丫鬟,两个老仆。一个老仆在书房伺候,一个老仆管姚文达出门的事,丫鬟打扫房屋,浆洗衣裳,缝补上灶,什么活都会干。   今天丫鬟烧饭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个盹,把一锅饭烧得乌漆墨黑。最上面一层饭焦黄,勉强算是熟了,中间夹生,底下的锅巴则几乎成了黑炭,得用锅铲使劲铲才能铲出点黑漆漆的齑粉。   丫鬟跪在廊前反省,姚文达火冒三丈,叉腰站在书房里,隔着紧闭的槅窗痛骂丫鬟。   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莲壳上前几步准备叩门,傅云章叫住他,“等等。”   傅云英在一旁道:“去巷口买几笼馒头、炊饼,要滚热的面汤,若是有油条,多买些。”   傅云章垂目看她。   她指指傅家家仆手中的大提盒,淡淡道:“出门的时候,我看婆子装提盒,除了几条鲜鱼,都是些鲜藕、莲蓬、菱角、西瓜之类的时蔬,下酒菜只有腊鸭、花生米、酱菜和酿黄瓜。姚先生是南方人,不过他在北方待了很多年,年纪又大了,口味会变的。我以前在北方的时候,那边的老人牙齿不好,不喜欢吃凉的卤菜,喜欢吃点热烘烘的面食。”   “你就这么肯定姚先生会留我们吃饭?”傅云章挑眉,笑问。   傅云英没说话,悄悄白他一眼。   姚文达脾气古怪,软硬不吃,敢当面指着首辅沈介溪的鼻子骂他是权臣。她此前从未和姚文达打过交道,以傅云章的细心体贴,一定早已经笃定姚文达不会给他们难堪,才会特地带她来姚家走这一趟。   而且他连下酒菜都预备好了,又何必多此一问?   傅云章手指微微勾起,手背轻敲傅云英的脑袋,笑而不语。   一开始只是因为身世相似而留意到她,后来查到傅四老爷反对立牌坊的事和她有关,他对这个隔房的妹妹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形单影只久了,突然有一个能理解自己的人,即使她只是个孩子,也依然让孤立无援的他受到鼓舞。   让她可以和族中男孩们一样读书,既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同处境,伸手拉她一把,也是弥补自己以前的遗憾:他不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明白那种身不由己的痛苦。她是女子,不仅要面对旁人的阻挠和讽刺,还要为叵测的将来忧虑,可她却能义无反顾地抛下种种顾虑,坚持自己的想法并为之努力,比少时的他强多了。   不妨给她一个机会,看她能走多远。   相识愈久,逐渐发现她身上有太多与众不同的地方。她很坦然,没有费心遮掩收敛自己的异常之处。   女子的身份既束缚她,也给她一种不沾世俗、超然物外的自信和洒脱。   她既含蓄又直接,不想泯然众人,何不锋芒毕露。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她举止沉静,古板严肃,没有表现出一丝意气风发、桀骜不驯的少年之态。   却不知在别人看来,她仿佛一轮初升的朝阳,生机勃勃,云霞喷涌,她随时将破云而出,罩下铺天盖地的万丈光芒。   傅云章看着傅云英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飞快成长,感慨良多。   有为人师者的欣慰,有羡慕,有赞赏,还有让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促狭心思——他以为自己心沉如水,这种活泼鲜活的情绪早离自己远去了。   事实上,有个特立独行、总能赶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听懂自己说的话并且迅速做出回应,不吵不闹,听话懂事,偏偏又总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妹妹,他很难克制住逗一逗她的想法。   他没有兄弟姐妹。傅容是母亲从娘家抱过来养大的,母亲的打算他心知肚明,傅容是她娘家侄女,有一个血缘亲近、方便拿捏的媳妇,她才能继续掌控内帷。他和以前一样,默许母亲的任何决定。如果不是傅容的生父、生母坚决反对两家联姻,傅容不会改姓成为他的妹妹。   从母亲口中得知傅容成了他妹妹的那一刻,他暗暗松了口气。   母亲守寡多年,身边有一个能陪她说说话的小女儿,傅云章乐见其成。傅容年纪小,又是娇宠长大的,并不知道长辈们的谋算。他曾试图把傅容当成亲生妹妹看待,只要是她提的要求,他都会答应。   他以为妹妹都是像傅容那样的。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发现,傅容的言行举止,为人处世,说话时傲慢的语气,走路的样子,找他讨要东西时那种理直气壮的颐指气使,和他的母亲简直如出一辙。   母亲多了一个女儿,他依然还是没有兄弟姐妹。   兄弟姐妹,应该和启哥、泰哥,月姐、桂姐那样,平时吵吵闹闹,抢这个争那个,一起闯祸,一起受罚,害怕的时候一起没志气地大哭。   县里人都夸他早慧,其实他只是在母亲的揠苗助长之下提早认清现实而已。早在十岁那年,他就明白自己肩负着什么,不会像四五岁懵懂时那样羡慕同窗们父母双全,有一大家子兄弟姐妹。   他必须竭尽全力,早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为母亲撑腰,少年不知愁滋味,尚有光阴可以虚度,他却只能一日日埋首书海,连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傅云章有点明白当哥哥是什么感觉了。   ※   他们站在姚家门前等了一盏茶的工夫。   蒲鞋踩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哒哒响,莲壳捧着竹丝攒盒回来,“五小姐,东西买齐了。”   傅云英翻开攒盒盖子扫几眼,点点头。   姚文达、浙江人周钰和崔南轩是同榜三鼎甲,起初三人都在翰林院待过,免不了互相交际应酬。姚夫人还在世时,她和姚夫人、周夫人交情不错,每逢佳节,一定会互赠节礼。姚文达和崔南轩僵持期间,她和姚夫人虽然不再来往,但从没有撕破脸,偶尔在其他同僚宴席上看到对方,还会微笑致意。   姚文达读了一辈子的书,最后蟾宫折桂,打马游街,固然是一鸣惊人,扬眉吐气,姚夫人却因为操劳过度而疾病缠身,没过两年好日子就病逝了。   傅云英最后一次看到姚夫人的时候,她头戴珠冠,身着礼服,坐在离门最近的位子上和席间命妇们谈笑,说的都是姚文达的事。   那时姚夫人面色红润,完全看不出是久病之人。   印象太过深刻,所以傅云英记得姚文达爱吃什么。   她怔怔出神,左边袖子突然被人轻轻扯了几下,傅云章低头看她,含笑问:“在想什么?”   不等她回答,他示意她跟上,似乎刚才只是随口那么一问,并不需要她给出答案,“好了,姚先生刚刚骂完丫鬟,多大的气也撒完了,我们进去。”   骨瘦如柴的姚家老仆打开咯吱咯吱作响的院门,看到傅云章和傅云英,或者说是看到傅家家仆提着、担着的一担担抬盒,眼露精光,立刻堆起一脸笑,“傅相公来了!大人这几天常常念叨傅相公,傅相公再不来,大人就要亲自上门请了。”   傅云章微笑着和老仆寒暄几句,命人把准备好的下酒菜、刚买的热食摆上。   老仆正为家中唯一一口大锅烧糊了而发愁,傅相公上门探望大人,还带来这么多吃的喝的用的,真是瞌睡遇枕头!他高兴得直念佛,也不计较傅家家仆越殂代疱,一面叫丫鬟赶紧洗脸过来服侍,一面去书房通禀,“大人,傅相公来了。”   一声轻哼,书房的们被猛地拉开,一名头发花白,身着半旧青灰色道袍,一脸褶子叠褶子的老者负手走了出来,环视一圈,矜持道:“云章来了?”   傅云章拉着傅云英上前,“多日不见,先生的气色好了许多。”   “我好着呢,再活个十年不成问题。”姚文达摆摆手,目光落到梳双螺髻,穿湖蓝纱袄子,红地刺绣满池娇杭纱褶裙的傅云英身上。   傅云英按傅云章之前教过的朝姚文达行礼,眼帘微抬,不动声色打量他。   他几乎没怎么变。   京师的人都说姚文达越老越精神,闻喜宴上士子们看他垂垂老矣,背地里打赌看新科状元能活几年,大多人猜他还没在翰林院熬够资历就得撒手人寰。可他硬是活了一年又一年,比他年轻的先帝和许多大臣陆续死去,他依然满头白发,三五不时生一场病,每一次郎中都让姚家人准备后事。他做了这么多年的药罐子,一副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老迈之态,偏偏就是不死。   别看他干瘪枯瘦,骂人的时候跟吸了一口仙气似的,雄赳赳,气昂昂,比谁的嗓门都大,连武将都吼不过他。   “这是你妹妹?和你不像,比你生得灵秀多了。”   姚文达坐到摆满冷热果菜的方桌前,冷冷道。   傅云章淡淡一笑。   傅云英眉头轻蹙,傅云章和姚文达的关系和她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姚文达不是很讨厌傅云章的吗?   “学生带着妹妹来武昌府游玩,想起先生病愈,顺道过来探望先生。”傅云章用闲话家常的语气慢慢道。   姚文达不和他客气,已经端起碗开始喝肉汤了,“过来坐,难道还要我请?”   傅云章依言坐下,挽起袖子,递了双筷子给傅云英。   傅云英接过筷子,低头吃菜。   饭桌上静悄悄的,没人开口说话。   姚文达连吃了一笼菜馅馒头,喝完两碗肉汤,突然怔愣几息,对着空碗微微叹息,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怅惘之色。   见他停下筷子,傅云章和傅云英也停筷,莲壳奉上几盏热茶。   “各地举子三十六人,没想到最后只有你坚持下来了。”   姚文达喝了半盏茶后,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也是我运气好,摸对先生脾气的缘故。”傅云章淡笑道。   姚文达摇摇头,勉强笑了一下,笑容苦涩,“你们能从乡试中脱颖而出,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然则能赴京参加会试的举子,哪一个不是满腹诗书?我故意为难你们,只是一时兴起,原以为只有几个歪瓜裂枣扛不住,结果只剩下你,实在让我失望。”   听了他的话,傅云章神色不变,脸上笑容不减一分,轻摇折扇,笑笑不说话。 第41章 道理   一顿饭的工夫,姚文达把傅云章贬得一无是处。   傅云章脾气好,含笑听他数落自己,还时不时顺着他的话应两声。   姚文达频频皱眉,眉心都能夹死蚊子了。   傅云英默默吃茶,一言不发。   “你随我去书房。”   骂了半天,姚文达沉默片刻,起身往书房的方向走,头也不回地道。   他几次故意讥刺傅云章,若是一般少年成才的举子,哪怕再如何谦虚恭谨,也该恼羞成怒了,这人却始终温和沉静,云淡风轻。   要么是他天性温文大度,心胸宽阔,是个真君子。   要么就是他城府极深,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   不论哪一种,此子将来不可限量。   姚文达甩袖离去,很有些负气的意味,可跟随他多年的老仆深知他的脾性,若不是他真心喜爱的后辈,绝不可能获准踏进他的书房一步。   大人终于找到一个看得顺眼的举子了!而且这举子家中富裕,不缺钱钞,既会做文章,又知人情世故,时常孝敬大人。以后不用担心大人把俸禄花光,没钱买米买柴。   老仆眉飞色舞,笑嘻嘻道:“傅相公,这边请。”   傅云章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笑容,给傅云英使了个眼色,让她在院子里等着,跟随姚文达而去。   姚文达的书房干净整洁,陈设简单,没有玩器瓶花之类的雅物,房中只有两面书架、一张榆木书桌,一把榆木圈椅,仅此而已。他喜静,读书的时候听到一丁点响声就开口骂人,仆人平常走动尽量避开书房,宁愿绕一个大弯去灶房取用东西,也不会从窗外走。   书桌上摞了些纸张书册,按照类别堆叠得整整齐齐。书本、纸扎如此,其他镇纸、砚台、盛水的粗瓷水盂也按照大小摆放,连笔架上的每一枝笔也是严格按着大小粗细排列的。   傅云章看到自己的文章单独放在书桌最右侧。   “你看看其他人的文章。”姚文达仰靠在房中唯一一把圈椅上,指指左边一摞纸张。   傅云章拱手应是,上前几步,一目十行,飞快看完第一篇,然后拿起第二个人写的。一刻钟后,他看完所有文章,道:“质朴简重,行文通畅,学生不如他们。”   姚文达翻了个白眼,讥笑道:“别装傻了,你能坚持到最后,岂会不知他们错在哪里?”   傅云章微微垂首,作洗耳恭听状,“请先生明示。”   姚文达扫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很想给他一拳头,看他还能不能保持这副假模假样的谦虚恭敬。偏偏这个人是唯一通过他考验的举子,硕果仅存的后起之秀,湖广的学子会试能不能出一两个进士,能不能替自己这个提督学政扬名,希望全在他身上,要是把人打坏了或者吓跑了,到时候翰林院那些昔日同僚还不得笑掉大牙?   “算了,懒得和你啰嗦。下次会试,你是否下场?”他按耐住打人的冲动,问道。   傅云章道:“京师群贤荟萃,会试时天下英才汇聚,学生自是要去的,见见世面也好。”   “这一次的主考官很有可能是沈首辅,说来你们算得上是同乡。”提起沈介溪,姚文达轻蔑一笑,接着道,“沈首辅此人惯会装模作样,为了避嫌,这一次湖广的学子很难考中前十。如果主考官不是沈首辅,反而对你们有利,那些考官会想方设法讨好沈首辅,比如让湖广学子多占几个名额。还有一种可能,皇上近来多次夸赞礼部侍郎崔南轩,他虽然年轻,却是皇上亲手提拔起来的,兴许皇上打算选他主持考试,他也是湖广人。”   也就是说,不管是沈介溪担任主考官,还是崔南轩主考,都对湖广籍贯的学子不利。   傅云章沉吟半晌,“先生想劝我放弃这次会试?”   “沈首辅一手遮天,大权在握,看似风光得意,其实危机四伏。”姚文达说到这里,眼睛微微一眯,继而捋须微笑,皱纹舒展,“新任指挥使霍明锦和他势如水火,刚上任就动了沈首辅的心腹,皇上不闻不问,默许霍明锦抄沈首辅的老底,可见沈首辅已经失了圣心。就算霍明锦最后输了,沈首辅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随口道出朝堂机密之事,似乎完全不惧傅云章告发自己,缓缓道,“沈首辅嚣张不了几年。你和沈首辅是同乡,一旦考中进士,别人自会将你视作他的人,如果沈首辅真的是主考官,那你更没得选,除了效忠他之外无路可走。你还年轻,若是因为沈首辅而前途尽毁,岂不可惜?这一次会试不考也罢。”   傅云章蹙眉沉思片刻,轻笑道:“先生对学生推心置腹,学生不胜感激。不怕先生笑话,学生并无一展宏图的野望,只盼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此生无憾。”   姚文达面露诧异之色,撩起眼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确认他不是故作姿态,声音略微拔高了些,“你不想当官?”   十年寒窗,焚膏继晷,苦读经籍,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加官进爵吗?   “学生惭愧,虽然略读了些书,却不知经济民生,之所以钻研学问,全是为了一己之私,难以担任一方父母官之职。只盼能会试得中,以慰家慈。”   他话音刚落,姚文达面色大变,滕地一下站起来,手臂抬起,指着傅云章,额角青筋暴起,愤愤道:“你!”   傅云章垂下了眼睛,退后一步,“学生无意隐瞒先生,这才如实道出心中所想,请先生见谅。”   房里沉默了下来,气氛压抑。   傅云章默然不语。   “好!”   僵持几息后,姚文达忽然笑出声,“你既然无意功名利禄,不管哪一次赴考都是一样的。”   傅云章唇角轻翘。   应对姚学台这样厌恶世故、光明磊落之人,果然还是要靠坦诚。   ※   日头渐渐西移,姚家老仆搬了张带靠背的竹椅放在树荫里,请傅云英坐下吃茶。   姚家的茶不是茶叶泡的,揭开盖子,瓷碗里浮动着跳跃的光斑。   老仆在一旁道:“傅小姐尝尝我们家的茶,用炒熟的麦子煮的,虽然粗了些,味道可香了。”   姚家仆人说话的语气和姚夫人很像。姚夫人不识字,丈夫整天弹劾这个,弹劾那个,到处得罪人,她却性情爽朗,很好相处,不论什么时候见到她,她总是笑脸迎人。   姚夫人喜欢麦子茶。   傅云英望着碗中清冽的茶水发了会儿呆,听得吱嘎几声,书房的门应声而开,傅云章缓步走了出来。   “二哥。”   她起身迎上前,目光在傅云章脸上停了一停。   他面带微笑,抬手摸了下她的头发。   老仆很快奉了碗麦子茶过来,“傅相公吃茶。”   傅云章谢过老仆,一边吃茶,一边细细问老仆姚文达平时的饮食起居。   老仆一一答了,暗示傅云章姚文达过得很清苦。   傅云章放轻声音道:“我仰慕先生才学人品,只盼不能为先生分忧,先生放达,岂能为俗事忧心?日后府上若有不便之处,愿为先生尽绵薄之力。”   老仆搓搓手,嘿嘿傻笑。   莲壳适时凑上前,拉着老仆到一旁说话。   不知莲壳说了什么,老仆一个劲儿点头,道谢不迭。   吃过茶,傅云章告辞回去,姚文达没有出来送他,老仆进去通禀,书房传出一声清喝,“滚!”   老仆灰溜溜走出来,尴尬道:“傅相公……”   “无事,不打扰先生了。”   傅云章向书房的方向致意,拉着傅云英出了姚家院门。   走出很远一段路后,傅云英道:“二哥,我明白了。”   她曾建议傅云章模仿别人的文风来讨好姚文达,他坚持自己的行文习惯,从刚才姚文达对他的态度来看,他的坚持得到回报了。傅云章带她来姚家,应该是为了之前的事。他担心她急功好利误入歧途。   “投机取巧省时省事,不过如果碰上姚学台这样的人,投机取巧只会适得其反。”   傅云章垂目,手指在她额前轻轻弹了两下,一字字道。   傅云英点点头。   “不过也不能太老实。”傅云章又道,“因为学台是姚大人,我才没有改变文风。如果学台是其他清要官,按着他的喜好写出和自己平时的风格不一样的文章才是正确的做法,固守文风永远没法脱颖而出。总的来说,得学会临机应变。”   “可我不能参加任何一场考试。”傅云英沉默了片刻,轻声问,“二哥为什么教我这些?”   傅家的毛驴停在巷口拐角的地方,看守的仆人躲在阴凉的地方背靠着石墙打盹,看到几人出来,忙戴上草帽迎上前。   傅云章停下脚步,抱傅云英坐上毛驴,微微俯身,和她平视。   四目相接,对视了几瞬,他面露笑容,季夏的日光在他俊秀的脸孔上笼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如画的眉眼比平时深刻,有如刀镌斧刻。   “殊途同归,道理都是一样的,终有一天,你会用到这些。”   他柔声道。 第42章 偷拿   回到大朝街,门房迎几人进门,道:“钟家方才又送了好些东西来,吃的用的,还有两头毛驴,两匹骡子。”   转过大照壁,堂前地上凌乱堆了些没来得及收拾的箩筐竹篮,里头装着时鲜蔬果瓜菜,几坛果酒,还有两扇猪肉。   管事站在廊前支使下人收拾抬盒,脸上洋溢着笑容。傅家虽然损失了一头毛驴,受了点气,却得了实惠,算起来不亏。而且钟家大公子对二少爷这么看重,以后傅四老爷在武昌府行走,谁敢随意欺辱他?   “二少爷,黄州县那边来人了,是一位姓孔的相公,说是找您的。孔相公像是有什么急事,贡院街那边的人说您在这儿,他就找过来了。官人正陪孔相公吃茶。”   管事几步奔下台阶,一边帮着拿东递西,一边道。   傅云章嗯了声,去前院正堂找傅四老爷和孔秀才说话。   天气热,傅云英出了身汗,虽然戴了眼纱,也晒得脸颊红扑扑的,径自回内院梳洗。   傅月和傅桂结伴过来找她,和她说裁衣裳的事。   她重新梳通头发,挽了个单螺髻,换了件落花流水纹立领杭纱袄,底下穿葱黄纱裤,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端起芳岁从灶房拿来的酸梅汤喝几口,和两个姐姐闲话家常。   廊前竹帘半卷,日光透过缝隙漏在纱窗前,罩下一片朦胧晕黄,房里光线黯淡。   芳岁和朱炎把几面槅窗都支起来,凉风习习,暑热快烧尽了。   正说得热闹处,长廊深处响起一串脚步声,丫头一溜烟跑进房,气喘吁吁,“五小姐,官人请您即刻去正堂。”   说到“即刻”两个字时,她特地加重了音调。   傅桂和傅月对望一眼,起身道:“英姐,四叔找你有事,你去吧。我们回房去了。”   傅云英让芳岁送堂姐们出去,想着既然孔秀才在,不好直接穿着纱袄纱裤见客,只得再换一身半旧家常衣裳,往正堂的方向走来。   正堂里静悄悄的,屋里屋外都没有仆人侍立,傅四老爷把闲杂人等都支开了,房里只有孔秀才和傅云章。   看到傅云英进门,傅四老爷示意跟着她的芳岁和朱炎退出去,等两个丫鬟走远了,才轻声道:“英姐,家里出了点事。”   傅云英没说话,视线落到一旁的孔秀才身上,朝他道了个万福。   孔秀才起身回礼,脸上的表情有点不大自然,“云章,英姐,这事说起来,都是我疏忽之过。”   他慢慢道出事情原委:傅云章离开黄州县时,托孔秀才帮他整理书房的几本时文册子。孔秀才常常留宿傅府,爽快应下这事,白天他抄录时文,夜里看书看累了,就在傅云章书房院子的客房歇下。那晚他睡得迟,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去书房的时候竟然碰到傅容从里面出来,袖子里好像还藏了什么东西,心里暗道不好,拦下傅容试探。   傅容取出一支笔,说她只是到书房借笔来的,没有动傅云章的书本。   孔秀才只是客人,傅容是傅家小姐,而且男女有别,他不好多问,只能眼睁睁看着傅容离去。   傅云英听到这里,猜出大概,直接问:“她拿了什么?”   孔秀才迟疑了一会儿,下意识扭头去看傅云章。   傅云章面色冷淡,没说话,只微微颔首。   “我仔细检查了几遍,她确实没有碰云章的东西……”孔秀才脸色难看,艰涩道。   “没碰二哥的书……所以,她拿走我写的文章?”傅云英面色不变,问了一句,不等孔秀才回答,接着道,“所有的?”   孔秀才点点头,“连你画的那幅端午即景图她也拿走了。”   傅四老爷眉头紧皱,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余光扫过傅云章,见他没有吭声的意思,想了想,把骂人的话吞回嗓子眼。   傅云英沉默一瞬,嘴角轻勾,“傅家来了什么人?”   傅容没读过书,不会无缘无故偷走她的文章。除非其他人撺掇,或者是傅家来了重要的客人,傅容无意间泄露她跟着傅云章读书的事,客人觉得新鲜好玩,撺掇傅容偷拿她的字画出去给他们当消遣。   孔秀才怔了怔,继续扭头看傅云章。   傅云章一言不发,脸色比刚才和缓了些,唇边一抹浅笑,似乎打定主意由傅云英自己处理此事。   看来云章果真把英姐当成学生来栽培……孔秀才收回目光,定定神,知道以后自己不能再把英姐当成小娃娃逗弄,如实道:“知县娘子上门拜访老太太,随行有一位姓赵的小姐,据说是赵师爷的侄孙女,身份贵重,知县娘子是长辈,却对她毕恭毕敬的。”   傅云英恍然大悟。   事情不难猜,赵师爷喜欢显摆,回到赵家以后随口提起她,可能还夸了几句,引得那位赵小姐不服气,拜访傅家的时候,顺口提起她的名字。傅容想讨好赵小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为了哄赵小姐高兴,偷拿她的字画出去给赵小姐看。   傅四老爷忍不住冷哼一声,气呼呼道:“我虽然不读书,却知道闺阁文字是不能随随便便往外传的,容姐心太大了,怎么能把英姐写的文章偷偷拿出去给外人看!”   赵家是大户人家,小姐们不会单独出远门,赵家小姐肯定是陪着长辈父兄到黄州县来的。如果赵小姐把英姐的字画拿给她的兄弟们看,   虽说不至于妨害英姐的名声,出不了什么大事,但想想傅四老爷心里就不舒服。   “四叔,不妨事。”   傅云英回想了一遍自己写的东西,除了模仿时文、古文的格式写的骈文,剩下的无非是一些平时读书的心得体会,并没有见不得人的内容,淡淡道:“我在字画上都留有署名。”   傅四老爷脸色一变,“那更了不得!这一下他们岂不是都晓得你的名字了?”   傅云英笑了一下,抬眸和傅云章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   黄州县。   向来看不起黄州县,一口一个“穷乡僻壤、粗俗村气”的赵家太太忽然主动登门,知县娘子受宠若惊,备下丰盛佳肴款待。   诚惶诚恐和赵家太太应酬一番后,知县娘子看出对方的来意并不是自己,眼珠一转,提议去傅家赏花。   傅家没有花园,但傅家有一位人品出众的翩翩少年郎。   赵家太太笑容满面,顺水推舟应承下来。   陈老太太听知县娘子说赵家太太一行人出自江陵府赵家,族里出了许多举人,不敢怠慢,老天拔地,亲自迎到垂花门外。   赵家太太极为随和,进了内院,忙上前搀陈老太太,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知县娘子眼底闪过一抹精光,暗暗道:赵家那样的人家,从来不稀罕和黄州县人结交,赵家太太尤其高傲,说一句狗眼看人低也不为过。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甭管心里怎么想,她面上笑盈盈的,小尖脸几乎笑成一朵花。   双方寒暄敷衍一通,陈老太太和赵家太太都觉得对方态度很好,勉强可以说得上话。   吃过茶,叙过家常,花厅里支了几张方桌,桌上山珍海味齐备,女眷们炊金馔玉,谈天说地,其乐融融。   饭桌上,长辈们你来我往,互相试探。散席后,又挪到幽篁深处修建的一座凉亭中继续。   小娘子们不耐烦听长辈们絮絮叨叨,坐不住,手拉手去池子边钓鱼、斗花草。   傅容是大房唯一的女孩子,出面招待几位赵家小姐。   陪陈老太太在垂花门前迎接客人时,她笑得矜持有礼,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交际应酬。   和赵家小姐们见过面后,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傅云章是她的哥哥,县里的小娘子们平时都得捧着她,她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是县里最讲究的小娘子,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和赵家小姐的做派一比较,她立马低到尘埃里,成了俗气的土泥巴。   赵家小姐穿的衣裳,戴的首饰,明明和她差不多,甚至料子还及不上她,但赵家小姐举手投足间那种自然而然、浑然天成的娴静文雅,却是她怎么学都学不来的。   她灰心丧气,再没了以前在族中姐妹们面前耀武扬威的那股得意劲儿。赵家小姐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也要成为像赵家小姐那样的千金小姐!   于是,当赵家年纪最小的九小姐赵叔琬暗示她想要看看傅云英的字画时,她不假思索,立马答应下来。   傅家人都听二哥哥的,二哥哥听母亲的,而母亲听她的。傅云英只是一个没爹的可怜虫,依附叔叔过活,别说赵叔琬只是让她拿傅云英的字画,她就是做主把傅云英的东西全送给赵叔琬,傅云英也得乖乖答应。   她不认字,但知道傅云章和傅云英的笔迹不同,支走丫头,很快找出傅云英的字画,一股脑全裹进袖子里带出书房,拿到池子边。   丫鬟们在树阴底下围坐成一圈斗花草,时不时爆出一阵欢快的哄笑声。   赵家大姐、二姐、三姐和九小姐倚着石栏杆低声说笑,面前的钓竿纹丝不动。丫头们侍立左右,为几位小姐撑伞、打扇、煮凉茶。   其中一位穿胭脂色窄边雪青绣杜鹃花对襟褙子,束丝绦,佩环佩七事,系白底绣花马面裙,身量苗条,面容清秀的少女忽然指着自己的钓竿,惊喜道:“动了!动了!”   其他人都围上去,丫鬟扯动钓竿,扑哧一笑,“琬姐别心急。”   赵家小姐们齐声欢笑,刮赵叔琬的鼻尖,“今天都多少回了,次次听你嚷嚷,哪一回真钓着鱼了?”   赵叔琬撇撇嘴,骂丫头:“我明明看到钓竿动了,你仔细些,别把鱼放跑了!”   丫鬟们不敢辩驳,点头应是。   傅容瞅准机会,上前几步,扬扬手上厚厚一沓纸,“几位姐姐,都在这了。”   赵叔琬眉头轻皱,一把抢过她手中的文章,逐字逐句仔细翻看。她自幼跟着长辈读书,自诩才学过人,族中姐妹们都比不上她。长辈们常说族里的小娘子中,只有她最像京师的阁老夫人赵氏。   她明知长辈们偏心自己,仍然不免因此自鸣得意。谁知她拜师时,隔房的太爷——也就是姑姑赵氏的老师赵师爷却拒绝收她当学生!   赵师爷放浪形骸,很少管族里的事,族里的人也管不着他。牛不喝水强按头,赵师爷这头牛的脖子没人敢按。   赵叔琬本就存了一肚子气,因着赵师爷是长辈,她不能怎么样。可赵师爷来了一趟黄州县以后,竟然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姓小娘子赞不绝口,而且想当人家的老师,却被对方果断拒绝了。   幼时被赵师爷嫌弃的失落再度浮上心头,最终酿成强烈的嫉妒愤恨,听说婶婶要来黄州县,赵叔琬撒娇发痴,硬是缠着婶婶要一起来。   她倒要看看那个傅家小娘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赵家小姐们围到赵叔琬身后,和她一起看那一页页写满字、还没装订的册子。   赵家大姐笑着道:“这些都是你们家那个五妹妹写的?难得,她好像比琬姐还小?”   赵家二姐扫一眼赵叔琬,见她脸色发青,忙给赵家大姐使眼色。   赵叔琬心气高,爱刻薄人,见不得别人比她强。赵家小姐们深知她的脾性。   堂妹握着稿纸的手微微颤抖,手背青筋暴起,手指用力到发白,赵家大姐自然看得出堂妹这是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她轻哼一声,不想惯着堂妹的脾气,难道因为赵叔琬年纪小,家里的姐姐们就非得全让着她?   她火上浇油:“琬姐,你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今天也算遇到对手了!”   赵叔琬咬咬唇,霍然站起身,“谁输输赢还不一定,我带回去给大哥看,让他评定。”   赵家大姐蹙眉,顿了顿,没有说什么。   赵家二姐叹口气,后退两步,凝望皱起细微涟漪的水面,她还是专心钓鱼吧。 第43章 返程   凉亭里,赵家太太和陈老太太说说笑笑,不过几盏茶的工夫,很快摸清陈老太太的脾性。   傅云章虽好,他这个寡母却是个麻烦。她膝下几个女儿个个娇生惯养,从没受过气,脸皮嫩心气高,恐怕和性情悭吝的陈老太太处不来。   赵家太太思忖片刻,端起茶杯吃茶,眼角不动声色打量陈老太太的脸色。老太太虽然一直在笑,极力想做出一副慈和模样,但笑容十分不自然,和知县娘子说话的语气硬邦邦的。   周围侍立的丫鬟神色紧张,老太太一个眼神丢过去,丫鬟不敢吱声,可见老太太平日积威颇重。   赵家太太暗叹一口气,要不是官人坚持要和傅家结亲,她不会特意走这一趟,也不知京师里的大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傅家这种小门小户,哪配得上赵家的闺女?哪怕那傅云章才高八斗,也不过是个乡绅家供出来的举人罢了,赵家是江陵府郡望,书香传世,找这么一个女婿,太委屈赵家小娘子了。   听说傅云章生得俊雅灵秀,如果他能考中进士,倒能勉强配得上赵家的门第。但是谁能笃定他一定就能榜上有名呢?几千个考生,最后能赴殿试的也不过一二百而已,赵家家学渊源,也没能出几个进士。阁老夫人的老师赵师爷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这桩婚事不能操之过急,还是等等再说。   赵家太太下定决心,不管官人怎么说,她不会随随便便把自己的闺女嫁到傅家吃苦头。她心里有了主意,说话间便不似刚刚那么热络了,知县娘子绞尽脑汁迎合讨好,她微笑以对,不怎么搭理,偶尔才纡尊降贵般回应一两句。   知县娘子察觉到她态度的转变,但不清楚原因是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奉承她。   话不投机半句多,赵家太太不打算在黄州县留宿,急着去渡口坐船,低头看了眼透过细密竹叶漏进亭子里的斑驳光线,笑着提出告辞。   陈老太太和知县娘子苦苦挽留,奈何赵家太太执意要走。陈老太太一头雾水,频频看向知县娘子,知县娘子回以一个茫然的眼神,赵家太太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她实在猜不出赵家太太背后的用意。   只得起身相送,看着赵家太太和几位赵家小姐乘坐的马车转过街角,什么都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赵家马车出了东大街,赵家太太轻轻吁了口气,余光注意到赵叔琬面色僵硬,含笑问:“琬姐这是怎么了?”   赵家二姐迟疑了一下,挨到母亲身边,附耳小声说了几句话。   赵家太太脸色微变,皱眉道:“琬姐,你带走傅家小娘子的东西,怎么也不和婶婶说一声?”   听女儿话里的意思,那个叫英姐的小娘子并不在黄州县,没经过主人的允许带走她的文章,实在太莽撞了。   赵叔琬撇撇嘴,瓮声瓮气道:“是傅容拿给我的,她说她可以替傅云英做主,他们傅家的小娘子都听她的。而且她问过傅家的老太太,老太太点头了。婶婶,不告而取是为偷,这个道理我还是晓得的。”   听她说这事经过陈老太太的允许,赵家太太松了口气,面色和缓,听到最后一句,眉头又皱了起来,捏捏赵叔琬的鼻尖,嗔道:“你这孩子,婶婶没别的意思,只是怕你太争强好胜!”   赵叔琬秀眉微蹙,冷哼道:“婶婶,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们家的女孩哪点不好了,为什么三爷爷就是不肯拿正眼看我们?反而偏心一个外人?他也就见了那个傅云英一两次,就心心念念非要收人家做学生,我爹娘求了他那么多次……”   赵家太太沉默下来,目光扫一圈车厢,几个女儿坐在一旁没有说话,不过看她们不服气的表情,显然都赞同赵叔琬的话。   “这事说来话长,你三爷爷这么些年一直不肯再给族里的女孩开蒙,其实是有缘故的。”赵家太太靠着车壁,鬓边一枝双股镀金菊花纹发钗随着马车颠簸微微晃动,垂珠轻轻摩挲发丝,“你们的堂姑——京师里的那一位……”   她没明说那位赵家女的排行和名字,接着道,“当年她出嫁的时候,听说沈家的婆母不喜欢女子读书,便把闺中所作的诗词字画一把火全烧了。嫁入沈家之后,专心相夫教子,十几年都不再碰书本。还和她婆母说了些读书误人,后悔跟着三爷爷读书这样的话。三爷爷一辈子都是小孩脾气,一气之下,当众说以后不会教赵家的女孩读书,免得落人埋怨。”   听了她的话,赵家小姐们面露诧异之色,一时都沉默了下来,连气鼓鼓的赵叔琬也不说话了。她们明白京师里的那位姑姑说的是谁,赵家只有一位女儿在京师,那就是阁老夫人赵氏。   赵叔琬捏紧手里的绸帕,从小长辈们都说她像京师里的堂姑,她引以为豪,堂姑幼时以才学闻名江陵府,嫁人以后深居简出,她以为那是因为堂姑忙于沈府中馈之事,才冷落了书本。没想到堂姑如此决绝,为了示好婆母,不仅烧了自己的诗词,还和她的启蒙老师三爷爷反目。   我不管。她垂下头,咬紧唇,无声自言自语,三爷爷夸傅云英,却从不夸奖她,她一定要和对方比一个高下。   ※   在武昌府盘桓了几天,到处都逛过了,渡口的热闹见识过了,天南海北的吃食也尝过了。   这天裁缝把裁好的衣裙送到大朝街,傅四老爷告诉傅月、傅桂和傅云英,两天后启程回黄州县。   黄州县比不上武昌府热闹繁华,县里拢共只有那么几条大街,不到一个时辰就能逛遍县城主城,铺子里售卖的物件远不如武昌府的品种丰富。   但是想到要回家,傅月几人还是激动不已,连傅云启和傅云泰都忍不住欢呼雀跃。   临走之前,傅云章又带着傅云英去了一次长春观。   不巧监院道长不在观内,知客说道长去楚王府为楚王世子诊脉去了。   楚王世子是楚王的老来子,自幼体弱多病。楚王年老,不可能再有生育,膝下只有世子一个儿子。如果这一个宝贝儿子不幸夭折,按着规矩,楚王这一系要除国回京居住,以后由其他皇室子弟来此地就藩。因此不止楚王宝贝儿子,整个楚王府都把世子当成菩萨一样供着。世子长于妇人之手,八岁之前几乎没下过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难免身娇体弱,时常染病。   傅云章谢过知客,领着傅云英去拜见观内另一位老道,请老道为傅云英看脉。   道长们常常伺候武昌府的权贵,别的不会,炼丹和望闻问切是他们的拿手绝活。   傅云章不厌其烦,一次次和老道确认她没有患病,傅云英百思不得其解,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然而傅云章的关心并不是作假,他好像真的只是担心她和上次那样病倒。   她不得不一次次保证,“二哥,如果我生病了……不,如果我不舒服,一定会马上告诉丫头的。上一次真的只是疏忽而已。”   傅云章嘴角微勾,抬眸凝望长廊前笼下的幽暗树影,怔怔出了会儿神。   啪嗒一声,梅花桩上的小道士不慎摔倒在泥地上,摔了个狗啃泥。院子里的道士们指着他笑骂,哈哈笑成一团,他们虽然自小修道,但年纪不大,除了打扮衣着,和外面那些少年郎没什么不同。   傅云章笑了笑,拉起傅云英的手,牵着她走出道观。   ※   回去仍然是坐船。   出发的时候和傅云章交好的书生们赶到渡口送他,几人正站在一家酒肆前依依惜别,十几个头束网巾、身着短袍的家丁冲着他们直奔过来,放下七八只盛满果酒、土产的大抬盒。然后让出一条道路,一名身着墨色直裰,腰束丝绦,手持洒金折扇的富家公子走了出来,含笑和傅云章拱手。   渡口人来人往,周围的人认出来人是钟大郎,发出一阵阵抽气声。   钟大郎丝毫不理会窃窃私语的人群,笑着和傅云章约定下次文会上再聚。   傅云章淡淡应下邀约。   傅四老爷安顿好南边来的缫丝工匠,先带着傅月几人上了船,听家仆说钟大郎来了,忙下船过去寒暄。   傅月、傅桂站在甲板上,借着地利之便好奇地往下张望。   傅云启和傅云泰在一旁哼哼唧唧抱怨钟大郎。   “钟家大公子生得挺体面的,没想到却是那样的人。”傅月小声说。   傅桂一手搭在额前,对着人群的方向道:“大户人家的公子哥都是这样的。他不是给咱们家赔礼了吗?我觉得他不坏。”   傅云启和傅云泰对望一眼,同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等傅四老爷和傅云章登船,岸上还传来钟大郎说话的声音。   富家公子蛮横不讲理,打死人命也不觉得什么。但他们真想和谁结交时,示好的手段层出不穷,而且绝不会有威逼之态,让人挑不出一丝错不说,还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受宠若惊,如果不应下对方的盛情,就好像天理难容很对不住他似的。   比如傅四老爷就对钟大郎刮目相看。夜里傅家的船停靠渡口,叔侄兄弟姐妹几人围坐一起吃饭的时候,他频频提起钟大郎的名字,说他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是个性情中人,值得结交。   吃过饭,傅云英回到船舱,芳岁打来热水服侍她梳洗。   夜色浓稠,无月无星,江上凉风阵阵,关上门窗依然有风从缝隙涌进房里,吹得烛火不停晃动。   傅云英坐在灯下看书,烛火晃得太厉害,不一会儿她觉得眼睛泛酸,揉揉眼眶,起身预备就寝。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紊乱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不少人同时上下跑动,到处都是沸腾的嘈杂人语。 第44章 自救   傅云英擎着灯走到里间,掀开罗帐,叫醒熟睡的傅月和傅桂。   不一会儿傅四老爷亲自找了过来,披头散发,衣襟大敞,手里提了只竹丝灯笼,趿拉着蒲鞋叩开舱门,让姐妹几人随他一起下船去渡口住一晚。   半夜被叫起,渡口几条船都灯火通明,处处回荡着催促嘶吼声,船上气氛紧张,傅月和傅桂有些害怕,匆匆收拾了随身的物件,紧跟着傅四老爷走出船舱。傅云启和傅云泰哈欠连天,跟在王叔身后和几人在舢板处汇合。那边傅云章也过来了,附耳和傅四老爷小声交谈几句,神情并不见慌张,几人一齐下了船。   渡口有数座吊脚楼,专门做南来北往商旅的生意,供茶供饭,也提供住宿。傅四老爷嫌弃客店腌臜,加上天不亮就要开船回黄州县,夜里从不下船,现在却不得不在吊脚楼的客房将就一晚。   吊脚楼大堂乱糟糟的,被官兵赶下船的商旅们一窝蜂冲进竹楼。人太多,几家吊脚楼住不下,老板和商旅们商量,客房让给女眷们休息,男人们在大堂打地铺。   商旅们常常在外行走的,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何况天气凉爽,并不计较打地铺,先把女眷们安顿好了,回到大堂讨论刚才的事。   店里的小伙计披衣起身,煮茶招待惊魂未定的女眷们。   热水送到门前,芳岁开门接过大铜壶,听到外面有个声音道:“听说水马驿的船被贼人盗走了,官府正在追捕贼人。这才把我们全赶下船。”   一人质疑道:“水马驿的船谁敢偷?”   大堂响起吃吃笑声,“江上的盗匪连押送漕粮的官船都敢劫,还有什么不敢偷的?这里偏僻,水马驿的船夫全在花楼里吃酒,春宵一刻值千金,三五日不回去,水马驿只有几个老天拔地的老者守着,不偷他们偷谁?”   朱炎抓了把赏钱给伙计,给几位小娘子沏茶。傅月和傅桂吃了茶睡下,到底年纪小,虽然心里七上八下的,挨着枕头,很快又睡熟了。   傅云英洗漱后爬上床,刚躺好,听到哐啷一声响,随即传来夹杂着恐惧的惊呼声,外面大堂的门被人踹开了。   她睁开眼睛,侧头看傅月和傅桂睡得正香,没有出声,拢好散下来的长发,拨开蚊帐下床。   芳岁和朱炎在床边打地铺睡,两人累了一天,睡得死沉,微微打鼾。   她轻手轻脚走到门边,透过窗纸往外看。   外面点了灯,依稀能看清楼下光景,槅扇正对着大堂一角,商旅们蹲坐在角落里左顾右盼,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能看出他们非常不安。   几个穿甲衣、戴斗笠的高大男人站在他们身后,手里的弯刀刀刃折射出一道道冰冷的噬人光芒。   火把熊熊燃烧,大堂挤满人,但没人说话,跃动的火光照亮商旅们焦黄的脸。   傅云英犹豫要不要叫醒傅月她们,这时,忽然有人轻笑一声,道:“我等奉命缉拿盗贼,尔等不必惊慌。”   随着他的声音,脚步声骤起,更多的人涌进大堂。   这些人手执弯刀,个个人高马大,戴黑色大帽,穿窄袖襕袍,外罩青布对襟长身甲,腰间系结带。   虽然隔得远,但傅云英分明听到大堂不同方向同时响起压抑的抽气声。   那些并不是普通官兵,而是北镇抚司中负责差遣干办差事的锦衣卫。锦衣卫大名,有止小儿夜啼之效,尤其今上登基以后为平衡朝堂,给予锦衣卫极大的信任,北镇抚司的职权远远超过太监,不论平头百姓,还是朝中的达官贵人,无不对锦衣卫退避三舍,不敢掖其锋芒。   老百姓们没见过锦衣卫办案,但锦衣卫的衣裳行头妇孺皆知。   吊脚楼老板战战兢兢跪倒在乔恒山面前,乔恒山问一句,他答十句,生怕惹恼官老爷,连累全家。   楼下要查,楼上自然也得查。   傅云英叫起芳岁和朱炎,推醒傅月和傅桂,让她们穿好衣裳,免得锦衣卫踹门进来吓坏几个小姑娘。   锦衣卫办事利落,脚步声很快冲着楼上来了,接着,离楼梯最近的几间屋子传出一阵阵惊叫声。   傅云英点亮烛火,带着傅月和傅桂坐在方桌前。   一个瑟瑟发抖的老婆子推开门,看她们安安静静等着,愣了一下,让到一边,“官爷,可以进来了。”   傅月和傅桂抓着彼此的手,把头埋得低低的,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几双皂靴踏进门槛,在房里转了一圈又出去了,始终不敢抬头。   楼下大堂,傅四老爷心急如焚,偏偏锦衣卫在一旁看守,不能擅动,急得汗如雨下。眼看着锦衣卫冲进几个小娘子的房间,里头却没有声响传出,不一会儿锦衣卫出,婆子关好房门,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碍事,英姐在里头。”一旁的傅云章道。   傅四老爷擦把汗,胡乱点点头。   ※※   一晚上两次被惊醒,傅月和傅桂这一次无论如何再睡不着了。   芳岁紧靠着门,耳朵贴在窗纸上,细听外边的动静。   外面吵闹不休,锦衣卫几乎把几座吊脚楼翻了个底朝天。半个时辰后,什么都没找到的乔恒山跺跺脚,小声咒骂几句,带着锦衣卫们匆匆离去。数十人踩着竹梯奔向城镇的方向,吱嘎吱嘎的响声过后,一切归于沉寂。   等锦衣卫们离开,仍旧没人敢吱声。   众人屏气敛声许久,竹楼外只有呜呜风声和清风扯动布幌子的刺啦声传来。   商旅们松口气,互望一眼,纷纷上楼,找到自家亲眷,立刻收拾行李,预备离开。   “这里不能多待,他们去县城了,我们快走,快走!”   正是夜最深的时候,没有星光月光,渡口沉浸在幽暗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江面也黑魆魆的。锦衣卫刚刚搜查过船只,所有灯火都被撤走了,只能靠暗夜中波浪舔舐楼船的哗啦声响辨明方向。   傅四老爷不想担惊受怕,和傅云章商量过后,决定立刻就走。锦衣卫查案没什么可怕的,但锦衣卫不问青红皂白,动辄牵连无辜百姓的事屡见不鲜。一件平平无奇的小案子,他们任意发挥,想抓谁就抓谁,一顶阴谋不轨的大帽子扣下来,首辅的亲戚也得乖乖认栽,甚至波及半个朝堂。至于平民,一旦官司上身,钱财散尽、家破人亡是迟早的事。   刚才那位乔大人没抓着盗贼,显见着不甘心,万一恼羞成怒,回头拿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出气,他们岂不是成了待宰的鱼肉?   商旅们平生最怕的就是官老爷。于是片刻后,刚刚人满为患的竹楼转瞬间便空荡荡了。   ※※   傅云章先上船,带着莲壳清点人数,检查船上的贵重物品。   傅四老爷送傅云英几人回舱。   傅云启频频回头,给傅云英使眼色,看她不理会自己,提高灯笼放在下巴处,故意做鬼脸吓她,“说不定船上藏有强盗,你不害怕吗?”   傅云英没说话。傅桂挡在她身前,狠狠瞪傅云启一眼,“乌鸦嘴!没事吓英姐做什么?”   傅云启吐吐舌头,转头过去和傅云泰一起窃笑,兄弟俩高声讨论刚才看到的锦衣卫,对十几岁的少年郎来说,器宇轩昂的兵士是他们见过的最威风最气派的人。   突然,渡口传来喧哗声。   傅四老爷回头张望,脸色微变,眉头皱得紧紧的,“怎么又回来了?”   远处遽然亮起数十支火把,如腾飞的火龙一般,风驰电掣,直往渡口的方向扑来。船上的人似乎能感受到火把炙人的热气。   火光之后,是整齐划一的脚步钝响。   傅云章从甲板另一头走过来,轻声道:“他们是故意的。”   锦衣卫找不到逃走的盗贼,又或者他们只找到一两个,想引出其他人,所以故意虚张声势一番,然后放商旅们回船,做出要即刻赶去武昌府的假象,其实埋伏在山林之后,等着盗贼露出马脚。   傅四老爷急得跺脚,低声骂了几句粗话。锦衣卫查案就查案,能不能不要故弄玄虚,把他们这些无辜百姓吓得一惊一乍的?   “还不如在吊脚楼等到天亮……”   他的话还没说完,异变突生,水手中的一人突然无声暴起,纵身几个动作,直冲向傅月。   事情发生得太快,就在眨眼之间,周围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傅月站在婆子旁边,正细听傅四老爷和傅云章交谈,忽然感觉到一阵风迎面扑了过来,随即是一道铺天盖地罩下来的暗影,气息阴森可怖,她本能感觉到害怕,想抬脚躲开,双腿却像铁水浇铸一样一动不动,一声尖叫刚从喉咙里发出,胳膊被人大力撞了一下,一阵天旋地转,扑通一声,她摔倒在脏污的甲板上。   她头晕眼花,心跳如鼓,想爬起来,四五个人扑到她身前,七手八脚把她抬起来,送到一边。她惊惶未定,泪水汹涌而下,不停挣扎。   “月姐,是我,别怕。”傅桂按住她的手,声音微微发抖。   她躲开了?傅月的心跳慢慢稳定下来,抱紧傅桂和赶过来搀扶她的婆子,回头一看,眼泪流得更凶了。   傅家家仆手执随手捡起的棍棒,将一个水手紧紧围在中间,两边人正对峙着。傅家家仆不敢动,因为水手青筋突出的大掌正紧紧攥着一个人的喉咙。傅云英被水手掐着脖子,双颧渐渐发青,神情却很平静,仿佛那几根随时能扭断她脖子的手指只是一团轻飘飘的棉花。   刚才英姐冲上来撞开她,她才能逃开的。   傅月哇的一声哭出来。   “别出声!”傅桂捂住她的嘴,拉着她后退。   傅四老爷脸色铁青,认出眼前这个莫名其妙伤人的水手并非傅家雇工。刚才太乱了,竟然没人发现。   “刚刚混上船的。”傅云章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先把人稳住。”   “这位英雄好汉……”傅四老爷的目光落在傅云英脸上,鼻尖沁出汗珠,咬咬牙,道,“您想要什么,只管开口,我们一定照办!还请手下留情,官爷们此刻就在渡口,只要我们喊一声,您的处境……”   水手森然冷笑,并不想和傅四老爷多话,一边后退,一边道:“谁敢出声,我动动手指就能掐死她。”   他加大手上的力道,傅云英喘不过气来,手指深深陷进水手的胳膊里,用力到发白。   但她始终眉头轻蹙,一声不吭。   傅桂说的对,傅云启确实是乌鸦嘴。现在她知道锦衣卫为什么去而复返了,渡口早就布置好陷阱,他们这些停靠的船只和船上的旅客,全都是锦衣卫的诱饵,包括吊脚楼的那番搜查,不过是一场戏而已。   傅四老爷心急火燎,牙齿在舌面上咬下一块皮,疼得龇牙咧嘴,顾不上痛,继续和水手周旋。   水手抬头看着渡口的方向,眼底闪过一抹厉色,慢慢退到船头处,没地方可退了,身后便是汹涌奔流的江水。   傅云章心里一惊,这人不想逃命,他到底想怎样?   傅云英双脚离地,脖子被人钳住,只能仰头看到漆黑夜空一角,看不到水手的神情,也看不清对面傅四老爷和傅云章正努力和水手谈条件。因为呼吸不畅,她几次差点窒息,勉力强撑着不晕过去,掐住她的那双手像是从冰窖里伸出来的,凉意透骨。   她飞快思考,傅四老爷和傅云章愿意为她包庇这个凶徒,甚至护送他离开湖广也不要紧,可这人不急着提要求,也不怕锦衣卫发现这边的动静上来抓人,手心干燥,没有汗水,紧锢住她的手臂如钢筋铁骨,丝毫没有颤抖的迹象。   他说话似乎是北方口音。   莫非他想拿自己做要挟,逼迫锦衣卫放走他?还是锦衣卫抓他的事另有内情?   不管怎么样,锦衣卫和她不沾亲不带故,可不会为了一个小姑娘手软。   她才刚过上好日子,还没有达成自己的目标,没有回报这一世的亲人,没有看到皇帝和沈介溪最后的下场,怎么能死在这种无名小卒手上?   而且死得莫名其妙。   傅云英深吸一口气,松开手指不再挣扎,放松身体,缓缓合上眼睛。   正应付傅云章的水手察觉到她没有呼吸了,心头凛然,低头查看,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放轻了。   就是现在!   傅云英凭借本能灵活地从水手怀里挣脱出去,身后是反应过来的水手扑过来的手臂,指尖已经碰到她的头发了,身前是黑沉的江面,傅四老爷和傅云章想赶过来救她,但离得太远,水手已经够到她的肩膀,马上就要重新抓住她了。   她没有片刻犹豫,翻过船舷,纵身一跃。   湖广长大的女伢子,四五岁起就跟着哥哥姐姐们去湖里玩,盛暑天更是每天伴着日暮和霞光去江边游水,泡在江里长大,几乎个个都会凫水。黄州县隔几里便有条河,山路没有水路畅达,走亲戚大多要坐船,傅四老爷担心她从北方来不会凫水,特意让傅月和傅桂教她,她只好又学了一次。   水手愣住了,手上还抓着从傅云英身上扯下来的一块碎布。傅家家仆呆了一呆,然后爆出愤怒的吼声,齐齐冲上前,把他按在甲板上。   娇小的身影消失在船舷边,傅云章愣了几息,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几步冲到船舷边,下意识想脱外袍,莲壳按住他的手,“少爷,您不要命了?”   他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莲壳又道:“您放心,五小姐会水。”   傅四老爷一叠声支使船上的水手,接连扑通扑通几声,会水的伙计仆人全下去救人了。   这时,才传来锦衣卫上船的声音。 第45章 获救   傅云英低估了深夜江水有多凉。   虽然暑热还未褪尽,但快入秋了,波涛起伏的江面尚留有微温,水下却寒凉刺骨。   她在水里打了个哆嗦,怕那水手也跟着跳下来,在水中潜了半会子,确定没有危险,才浮出水面换气。凉风吹拂,冷得她直打颤,肩膀手臂上立刻炸起细细的鸡皮疙瘩。   她环顾一圈,发现自己离傅家的船有一段距离,可能是刚才下潜的时候游远了。   不远处几声“扑通”“扑通”的入水声,江上太黑,水浪翻涌,辨不清周围情景,只能看到高耸江面的船只和远处的渡口。船上人声嘈杂,有人在扬声叫她的名字,带着哭腔。   傅家人来救她了。   她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冷,呼吸困难,抬手摸了摸脖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肿了,疼得厉害,指尖刚碰到便觉一阵痛入骨髓的刺痛,眼前一阵眩晕,手脚发软,连忙打起精神往回游。   风浪声太大,渡口又乱成一团,她对着傅家的船喊了几声,只发出微弱嘶哑的气音,方才被水手制住时嗓子已经坏了。   她只能节省力气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游,费力游了一会儿,左腿抽搐了两下,一阵痉挛袭来。   恍惚间连吃了几口冷水,水花浇在脸上,危险临近的感觉反倒让她更清醒了一点,她再次确认方向,继续往前游。渡口的其他声音都淡去了,头顶的苍穹黑如泼墨,江水也泛着深沉色泽,她仿佛被困在咫尺方寸之地间,怎么游都游不到傅家的大船旁。   就在她精疲力竭之时,破开水浪的潺潺声由远及近,有人发现她,朝她游了过来。   夜色幽暗,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辨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道分明陌生,又仿佛有些熟悉的声音透过冰冷的江水传来,“抓住。”   她神志模糊,伸长双臂攀住游过来的人,冰凉的手指尖碰到硬实的肌肉,温暖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往前凑,直到贴上对方的胸膛。   来人停顿了一下,揽紧她,臂膀轻轻绕过她的肩,带着她往回游。   游到一条小船前,船上提着灯的人看到二人,连忙撇下手里防风的灯笼,俯身拉男人上船,惊喜道:“大人,您找到人了!”   男人放下怀里不停打哆嗦的小姑娘,退后几步,让其他人为她取暖。   提灯的人为男人披上干爽衣裳,啧啧几声,“听说湖广的女子泼辣凶悍,我还不信,没想到传言是真的。我看着她跳下去的,那小子都吓傻眼了!”他笑了笑,朝站在船头的男人拱手,“大人,怎么处置潘远兴?”   船上的水手是傅家雇工,看到傅云英被救起,他们卖力摇动船桨,小船如离弦的箭飞快往渡口驰去。   渡口的火光映在男人脸上,就像拨云见月,夜色中缓缓显出轮廓分明的俊朗脸孔,眸光黑沉,五官深刻,两道剑眉轩昂入鬓,颊边留有短胡茬,微微一层浅青。   他好似没有听见随从问的话,出了会儿神,凝望夜幕下的渡口,默然不语。   随从猛然醒悟,暗悔失言,闭上嘴巴不吱声了。   ※※   夜风吹得旗帜幌子飒飒响,灯火昏暗。   傅云英感觉到小船停泊在渡口前,鼎沸人声和晕黄的灯光一起涌了过来,她恍惚听见傅四老爷说话的声音。   有人抱起她,干燥的手指轻抚她的发鬓,摸到潮湿冰冷的江水,飞快收了回去,吩咐身后的家仆快去准备热水汤药。   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双幽黑的眸子,嘶哑着道:“二哥。”   声若蚊呐,几不可闻。   傅云章双眉略皱,眼瞳明如清澈山涧,泛着泠泠寒意,唇边却扯起一丝微笑,柔声道:“好了,没事了。”   他匆匆和船上的男人颔首致意,“蒙大人援手相救,不胜感激,舍妹体弱,恐她受凉,须得即刻去请郎中医治,来日必当当面道谢。”   男人接过渡口属下递到手边的布巾擦拭湿透的头发,听属下一一禀报事情,偶尔出声下达指令。   灯笼高悬,他站在灯下,光线倾洒而下,半张脸孔融入阴影之中,只能看到线条流畅而紧绷的下颌,看不清神情,闻言淡淡道:“顺手而已,请便。”   他望着江面的方向,但傅云章却仿佛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简单几个字,隐隐透出一股慑人威严。   一个持弯刀的随从走到男人身后低语几句,男人脸上没有半丝表情,转身离开,锦衣卫们紧随其后,簇拥着他往停泊在渡口的另一条船行去。   傅云章垂下眼皮,立刻带着傅云英去寻郎中。   傅四老爷还想留下来打听一下男人的身份,也好备厚礼相赠。但看男人排场极大,锦衣卫们显然以他为尊,刚才在吊脚楼担任指挥的乔恒山唯唯诺诺跟在他身边,比羊羔还老实,可见此人虽然只着普通卫士的袍服,其实地位尊贵,而且光看他英武不凡的相貌和沉稳举止就知他身份不一般,听口音是北直隶人。不敢上赶着套交情,找了个随从模样的人谢了又谢,费尽口舌才得知刚才那个救起傅云英的男人姓霍。   按说水手之所以混入傅家的船,完全是锦衣卫故意引诱为之,但那霍大人到底还是亲自下水救人了,傅四老爷作为一个平头老百姓,不敢深想锦衣卫到底在谋划什么,再三谢过霍大人的随从,命人从船上库中挑选几样礼物送上。那随从坚辞不肯收,银子更不愿意要。傅四老爷做足感激模样,看随从快要不耐烦了,才告辞回船。   隔壁一条船上恰好有个郎中,刚看过傅云英的伤势,说她脖子上的淤青最为严重,伤到喉咙,半个月内不能高声说话。他开了张药方,想起夜已深了,渡口离城镇远,道:“我那儿有几味药,先给小姐煎几碗吃着。明天再抓药也使得。”   傅云章送他出去,迎面看到傅四老爷走过来,郎中把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傅四老爷心下稍安,叮嘱丫鬟好生伺候,送走郎中,心有余悸,嘀咕道:“这下能走了吧?”   话音才落,听得舷梯被人踩得哐哐响,两名腰佩弯刀、穿罩甲的锦衣卫直奔上船,劈头就问:“刚才那位落水的小娘子呢?”   傅云章示意傅四老爷先别接话,上前一步,道:“舍妹刚吃过药,已经睡下了。”   锦衣卫道:“叫醒她,大人有话问她。”   傅云章皱了皱眉。   ※※   傅云英在水里泡了小半个时辰,冷得簌簌发抖。恍惚中被人送回舱房,丫鬟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服侍她脱衣洗漱,迷迷糊糊中被人抱着灌下一碗滚烫刺鼻的药汤,温热的巾帕让她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声。轻而软的被子盖下来,暖流一点点回到空虚的四肢百骸中,她钻进温暖的被窝里,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有人轻摇她的胳膊,婆子在她耳边低语,“五小姐,那些官爷把那个恶人又带回来了。”   眼睫轻轻颤动,傅云章睁开眼睛,婆子和丫鬟立在床头,房里点了灯,蚊帐低垂,床前和门口之间的地上放了一张湘竹大屏风。   刚才傅桂在她床边哭了好久,她嗓音嘶哑没法出声安慰傅月,只能给傅桂使眼色让她帮忙。终于清静下来睡了一会儿,感觉刚睡着就被叫醒了,神色有些茫然。   婆子小心翼翼扶她坐起来,用被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尤其是肩膀的地方按了又按,掀开一边蚊帐,朝门外咳嗽两声。   吱嘎一声,傅四老爷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力士。力士垂下眼皮,走进舱门,将一个双手被捆缚在身后的男人推到屏风前,瓮声瓮气道:“呶,你看,我们大人岂会骗你?”   男人正是刚才弄伤傅云英脖子的盗贼,名叫潘远兴,他抬头细细看傅云英几眼,脸色颓唐,“小娘子,对不住,我没想伤你。”   傅云英嘴角微微一扯,笑容讥诮,不管男人有什么苦衷,方才那双掐住她脖子的手可不是她的幻想。她窒息好几次,现在还不能开口说话,如果她没及时自救,等锦衣卫赶到,她的生死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力士提起男人的衣领,推搡他出去,口中道:“行了,人你亲眼看到了,我们大人说话算话,答应你救人,就一定会救人。你给我老实点。”   等他们一走,傅四老爷赶紧关上舱门,破天荒念几句佛,小声嘟囔:“什么怪事都让我碰上了!”   他走到床前,安慰傅云英几句,看她睡下,嘱咐丫鬟好生伺候。   ※※   潘远兴踉跄着下了船。   渡口闹哄哄的,锦衣卫们来回奔忙,押送落网的人从不同船只走下来。   他们东躲西藏四年多,好几次和朝廷爪牙擦肩而过,数次九死一生,侥幸脱险,本以为这一次也能安然无恙,没想到几个月的缜密计划,不仅没能蒙骗锦衣卫,反而被对方一网打尽。   李寒石带着仆从家仆数十人,一路宴请宾客,结交名士,大摇大摆南下,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他真正的目的是转移其他人的注意力,霍明锦才是真正身负皇命之人。   好在世孙趁乱逃走了,他们故意拖延,就是为了给世孙争取更多时间,只要世孙安全,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   潘远兴嘴角微微勾起,不自觉挺直脊背。   船下有人等着他。   锦衣卫们侍立左右,中间一个裹披风的男人伫立在风口处,夜风吹拂,衣袍猎猎,摇曳的火光衬出他高大的身影,肩背宽阔,面庞冷硬。   “霍将军。”潘远兴冷哼一声,讥讽道,“阔别已久,没想到再见之时,我竟然是将军的阶下之囚。”   霍明锦抬眸扫他一眼,“朝中已无霍将军。”   潘远兴唉哟一声,“忘了恭喜霍将军高升!看我这记性,我还记得当年为将军送行,将军虽是舞象之年,却能号令千军,风华正茂,英姿勃发,风采冠绝京师。我当时心生向往,只盼有朝一日也能追随将军……一晃几年,您怎么成了皇帝的走狗,助纣为孽起来了?”他逼近霍明锦,咬牙切齿,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一口气道,“将军,我无意牵连无辜,你愿意救下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娘子,良心未泯,真的甘愿充当皇帝的走狗?你的部下死得冤枉,你竟然甘心为皇帝卖命,将军忘了那些为你舍生忘死的将士?定国公一家惨死,只留下世孙一条命脉,他才十岁!将军加官进爵的法子多的是,为何不放世孙一条生路?他的兄长是您的同窗好友,惨死刀下前殷殷叮嘱世孙去投奔您,您当真铁石心肠,见死不救?”   ……   身后一道腿风扫来,力士恐潘远兴伤人,上前几步狠狠踹向他的膝窝,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霍明锦纹丝不动,俯视着他,沉默一瞬,一字字问:“徐延宗在哪儿?”   潘远兴抬眼看他,目光鄙夷,“无可奉告,霍将军,看在以前的情分上,给我一个痛快吧。”   霍明锦神色不变,眸光幽深,片刻后,冷声道:“好。”   潘远兴咧嘴一笑。   ※※   水浪拍打木船,哗哗声如潺潺的水波,一时轻,一时重,盘旋回荡,时有时无。   傅云英感觉到床前人影晃动,慢慢睁开眼睛。   芳岁斟了杯茶送到床头,搀扶她坐起,喂她喝下半盏茶润润肿痛的喉咙,然后取来煎好的药汁子服侍她喝下。   她并不需要人哄,一口气吃完药,漱过口,勉强吃了点容易克化的鹅油玫瑰馅蒸饼。   芳岁告诉她快到黄州县了,昨晚锦衣卫在渡口抓了不少人,除了他们家的船,其他几条船也有人被带走,傅四老爷怕夜长梦多,得到锦衣卫的准许后,立刻启程,半个时辰后就能到家。   傅云英唔了声,下床在舱房里走了几步,饱睡了几个时辰,除了喉咙仍然隐隐作疼以外,她身上并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小姐,昨晚给您脱下湿衣裳的时候看到这个……”芳岁走到屏风后面,在衣箱里翻找了一会儿,擎着一枚小巧的青绿鱼佩走出来,“朱炎看到的,昨晚事多,她忘了说……”   傅云英接过鱼佩细看,绿料雕琢精细,玲珑剔透,不算特别贵重,但也绝非凡品,不是她随身戴的物件。 第46章 回家   很快到了黄州县。   傅三叔和傅三婶夫妇俩在渡口翘首以盼,看到傅四老爷下船,笑着迎上前。   问过寒暖,傅三婶道:“老太太昨天问起好几次,灶上熬了一大吊子线粉鸡汤,快回家歇歇。”说完话,看傅云启和傅云泰兄弟俩出奇的老实,傅月和傅桂也蔫蔫的没什么精神,心下疑惑,没有多问,领着婆子往下搬行李包袱。   傅云英收拾好随身带的东西,出了舱房,迎面看见傅云章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穿蓝布袄裙的婆子。   他看到她,微微一怔,目光飞快审视她一番,“这就好了?”他习惯早起,船靠岸后,想着小娘子身子娇弱,又在病中,交代莲壳在那边整理衣箱,特意过来照看,没想到她已经准备好下船,完全不需要别人帮忙。   傅云英说不出话,点点头。   昨晚几条船上的人都吓得不轻,傅四老爷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今早船工们早起忙活时战战兢兢的,她这个死里逃生的人却面无表情,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不知该夸她懂事,还是为她近乎憨直的胆大发愁。傅云章轻叹一声,不由失笑,侧首示意身后的婆子离去,牵起傅云英的手,“走吧。”   马车离了渡口,慢慢驰入街巷之中。   傅月、傅桂几人从小在黄州县长大,以为其他地方也和家乡是一个模样,在武昌府待了一段时日,才知什么是繁华热闹。以前她们觉得黄州县西大街是天底下最好玩的地方,柴米油盐,生活所需,玩器家具,活禽牲畜,卖什么铺子都有,还有天南海北的稀奇古怪玩意儿。然而见识过汉口镇的繁忙景象后,再看车窗外只容两辆马车并行的长街,和武昌府宽阔整洁的大街小巷一比,那些窗前挂着幌子、曾让她们流连忘返的铺子仿佛黯然失色,再不能令她们雀跃欢呼了。   当然她们这会儿也没有心思去兴奋激动。经过昨晚那一场惊吓,心大如傅云泰和傅云启都陡然变得乖顺安静起来,更别提多愁善感的傅月了,一早上她哭了好几回,傅桂怎么劝都没用,快被她烦死了。   “四叔说了,这件事不能让奶奶晓得。你把眼睛哭肿了,奶奶肯定要问,你这么笨,肯定瞒不了人,你让英姐怎么办?”   傅月拿帕子按按眼角,抹去泪珠,看着背靠车壁沉思的傅云英,颤声道:“英姐……”   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又下来了。   傅桂直翻白眼。   傅云英按住傅月的手,朝她摇摇头。   她并没有无私到甘愿为不相干的人慷慨赴死,之所以救下傅月,一来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容不得她考虑。傅月是傅四老爷的女儿,年级又小,在她眼里还只是个孩子。傅云章透过她看到年幼的自己,她看着傅月和傅桂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所以那一下推开傅月的动作更多的是出于保护后辈的本能。二来她心智上并非孩童,每天坚持锻炼,加上继承了傅老大的一把子大力气,逃脱的希望比慌乱的傅月大得多。三来,她上辈子最后几个月在追兵的围追堵截下从京师一直逃到祁连山下,逃命经验丰富。   傅四老爷显然把她那一刻的果断冷静看成大义凛然,深受触动,简直恨不能让人刻一张英勇救姐的匾额挂到她房门前。   她没有多作解释,请傅四老爷不要把事情宣扬出去。   傅四老爷满口答应,同时愈发感动,甚至老泪纵横,当场便哽咽着许诺了许多东西给她。   傅云英没有推辞,坦然接受,四叔果然大方,金银黄白之物可比口头上的感激实惠多了。   转眼到了东大街窄巷前,傅云章和傅四老爷客气几句,在巷口分别。傅四老爷想起一事,取出傅云英一早给他的鱼佩,道:“锦衣卫来去无踪,咱们这等人也没门路寻他们。这块鱼佩雕工精细,可能是家传之物,我想托人送到京师去,再慢慢寻访那位霍大人。”   傅云章浓眉微挑,沉吟片刻,道:“四叔若是信得过我,不如把鱼佩交给我。我不日就要启程北上,钟大郎和其他几位举子和我同行,他们有亲眷在京中居住,可能听说过那位霍大人。”   “你要参加这一次会试?”傅四老爷马上忘了寻访鱼佩主人的事,喜笑颜开,絮絮叨叨起来,“这可是咱们家的大喜事,出门在外诸事不便,一定要多带些傍身的东西,你体格不健壮,恐怕受不了北方严寒,怎么不等明年开春再走?”   傅云章淡笑道:“不碍事,早点走不至于耽误考试,路上顺便游览古迹,结交文友,到京师后也好有个照应。”   巷口不是谈正事的地方,傅家院门打开,大吴氏、卢氏和韩氏在仆从的簇拥中迎了出来,小厮们搬运板车上的货物,人来人往,笑语喧哗,傅四老爷拉着傅云章匆匆叮嘱几句,约好闲时再详谈,才放他离开。   这一边傅月在傅云英和傅桂的安抚下终于不哭了,姐妹几个下车,向长辈见礼。   卢氏看到傅月眼圈发红,以为她刚刚归家才会如此,没有往心里去,摸摸她的头发,笑向韩氏和傅三婶道:“怎么觉得她们几个好像长高了点。”   说说笑笑一阵,相携回屋,堂屋摆了一张黑漆雕花榆木八仙桌,鸡鸭鱼肉、精细果菜摆了满满一大桌,盛桂花藕片、酱板鸭、松花蛋、孔明菜、炒花生米的凉盘实在放不下,干脆码着放,摞了好几层。   今天阖家团圆,一大家子不必分开,同桌吃饭。   饭桌上傅四老爷说傅云英在武昌府的时候着凉伤了嗓子,要好好将养,半个月内不能高声说话。卢氏和傅三婶大吃一惊,嘘寒问暖一阵,叮嘱丫鬟去灶房煮冰糖雪梨羹给她润嗓子。   往常总喜欢挑三拣四的傅云泰和傅云启一个劲儿埋头扒饭,大吴氏心疼坏了,一心给两个孙子夹菜吃,埋怨说武昌府不如家里好,孙子都饿瘦了。   卢氏环顾左右,眼神从女儿和两个侄女身上扫过,最后落到儿子身上,眉头轻蹙。她固然溺爱儿子,其实也晓得儿子无法无天,启哥是娇气不明理,那泰哥完全是任性骄纵,也就家里人肯忍让他,怎么去了一趟武昌府,回来之后儿子就跟转了性子一样?   她暂且不动声色,招呼众人吃饭。   散席后傅四老爷送大吴氏回房,细说这些天路上的事。傅月、傅桂推说累了,回屋换衣裳。卢氏眼珠一转,先去前院料理事务,傅四老爷带回来的东西要一样样分类登账,她忙了一个多时辰才理清头绪。回到院子里,坐在廊下打盹的婆子听到脚步声,惊醒过来,擦擦口水,朝她直摇手,傅四老爷旅途劳顿,从大吴氏那边回来之后就睡下了,还没起。   卢氏想了想,“请大姐过来,我有话问她。”   ※※   傅云英回到丹映山馆,发现枣树上红英缤纷,枣子熟透了,散发出一种甜腻微腐的香气,引得鸟雀时不时飞来啄食。   韩氏节俭,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全都舍不得浪费,抄起竖在门边的一根长竹竿轰赶偷食的鸟雀,竹竿上头系了红布条,晃动间刺啦响。她吓走一群又圆又肥的麻雀,回头朝傅云英笑道:“今年是头一年,前几天丫头要摘枣子,我不许她们摘,想着等你回来一起打枣子吃。”   傅云英笑了笑,做了个手势。   韩氏想起她现在不能说话,皱眉道:“是不是夜里贪凉踢被子了?嗓子疼不疼?”走到女儿身前,手指轻点她的前额,“生病难受吧?以后当心点。对了,我记得有个偏方,专门治喉咙痛的……”   她叫来丫鬟,回屋从箱子里摸出几个大钱,让她们去西大街买些茅草回来。   好在这时灶房把炖好的冰糖雪梨羹送了过来,傅云英眼神示意韩氏不用忙活了。茅草汤什么的,她真的喝不下。以前在甘州没钱抓药,韩氏到处打听偏方,然后自己去山里挖草药煮给她喝,亏得她能辨识一般常见的药草,看到不认识的药偷偷倒掉,不然早就吃出毛病了。   ※※   傅云章在准备北上赴试的事,傅云英又病了,从武昌府回家之后,她按着郎中的嘱咐,每天待在家中和傅云启兄弟俩一起上学,不再踏足琳琅山房。傅云章忙里偷闲,偶尔会派莲壳过来收走她的功课,批改过后再让莲壳送过来。   莲壳说傅云章每天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从知县老爷到地方乡绅都抢着为他践行,送金送银送宅院送田地送仆人,还有送小妾娈童的。   族中乡老破口大骂送花娘给傅云章的富商,但转天自己也从家中挑了一个面庞妩媚的丫鬟送到傅家大宅。其他人有样学样,一时之间,傅家大院莺歌燕舞,挤满各家送来服侍二少爷起居的“丫头”。   傅云章婉言谢绝众人的好意,丫头们全部送还各家。那些丫头跟死了老娘一样哭天抹泪,硬是不肯走,一窝蜂冲到傅云章跟前,拉住他不放,把他的衣裳扯得松松垮垮,儒巾、网巾也扯散了。女人发起疯来可不管他是举人还是白身。   莲壳不屑道:“路上风餐露宿,带什么丫头呀!我们少爷有时候高兴起来说不定就在哪座荒山野庙对付一宿,带一个娇滴滴的丫头,是她伺候少爷,还是少爷伺候她!”   傅云英忍俊不禁,不是为莲壳讥讽丫头的话,而是想着向来从容不迫、做什么好像都游刃有余的傅云章被一群娇美丫头堵在垂花门前的景象就忍不住想笑。   不觉间半个多月过去,她渐渐能开口说话。   期间傅四老爷一次次往她院子里送吃的穿的,卢氏也送了不少头面首饰给她,以前卢氏对她好大半是为了博一个慈爱名声和讨傅四老爷高兴,现在卢氏看她的目光完全是真心实意的喜爱。   卢氏再如何嫌弃傅月愚笨,到底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从女儿口中得知那晚的惊险,岂能不心疼?侄女危急关头能够挺身而出给女儿挡灾,她要是还把侄女当外人,不必傅四老爷开口骂她,她自己也要羞煞。   大吴氏诸事不管,什么都顺着傅四老爷,家中主事的儿子、儿媳全站在傅云英这边,她不好再明着唱反调,虽然背地里仍然嘀咕,但至少不会当面说傅云英的不是。   这些都在傅云英的意料之中。让她意外的是,连十哥傅云泰都开始对她又敬又怕。   傅云泰是傅四老爷膝下唯一的儿子,大吴氏、卢氏把他当成眼珠子一样珍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冷不得热不得,比养女孩还精细。傅云泰平时很喜欢欺负傅月和傅桂,傅月脾气好,总让着他,傅桂底气不足,不敢和他争辩,就连傅云启也尽量避免和傅云泰起冲突。   傅云英和傅云泰来往不多,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惧怕自己。这天外面淅淅沥沥落起雨来,她坐在窗前为傅四老爷的友人绘制图志,让丫鬟把傅云启叫来,向他打听其中缘由。   傅云启那晚吓唬她时随口说了一句船上有强盗,过后一语成谶,傅家人嘴上没说,私底下悄悄议论,桂姐说启哥是乌鸦嘴,还真是说对了!   下人们之间的私语传到傅云启耳朵里,他好不委屈,想来想去,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无辜,自愿每天到丹映山馆照顾傅云英,帮她拿东递西打下手,态度良好,做小伏低,全身上下连头发丝都透出一股乖顺劲儿。   傅云英正好需要一个会读书写字的助手帮忙,丫鬟里没有认字的,傅云启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姿态放得极低,既不吵也不闹,就是太啰嗦了点,勉强还算得用,便没赶他走,每天支使他干这干那,他倒是说到做到,每一件差事都认真完成,没有敷衍了事。   “泰哥当然怕你了!”   傅云启刚刚趴在长廊地上画草图,听丫头说傅云英找她,洗净手,趿拉着蒲鞋啪嗒啪嗒跑进房,听傅云英为傅云泰态度大变的事疑惑,悄悄翻了个白眼,小声说,“泰哥平生就拿三种人没办法,不要脸的,不要命的和钟大郎那样的,你占了头两样,他哪能不怕你呀!”   他话音刚落,偷偷撩起眼皮看傅云英的脸色,见她没有发怒,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五妹妹怎么不生气?不骂他,瞪他一眼也好啊!他挠挠后脑勺,慢慢道出傅云泰转变的原因。   在傅云泰看来,傅云英作为一个闺阁小娘子,不怕大吴氏和其他人的讥笑讽刺,不怕长辈们异样的眼光,是为不要脸;船上临危不惧,是为不要命。这样的人不能轻易招惹,而且孙先生还常常夸赞她,从武昌府回来之后他暗暗决定,以后要对这个古里古怪的五妹妹敬而远之。   听了傅云启的话,傅云英扬眉淡笑,原来不要脸和不要命也有震慑人的效果。   ※※   两天后,莲壳给傅云英送书的时候,告诉她傅云章的行囊准备得差不多了,过完中秋就走。   傅云英留莲壳吃茶,起身去隔间洗手,她这些天忙着画图志,书房乱糟糟的,地上书桌上矮几上到处是摊开的图册。   辛苦是值得的,大半个月下来她就挣了一百多两银子,足够韩氏好吃好喝过个一二十年。韩氏又惊又喜,收好银子,直说不用愁她的嫁妆了。她不置可否,此时此刻,婚姻于她而言不是人生的全部,她不会因为崔南轩就心如死灰,从此视天下男子全是负心人,但叫她再和上辈子那样遵照长辈的意愿出嫁,可能性微乎其微。   韩氏只是个普通的妇人,操心她的吃穿,操心她将来的归宿,她现在还小,不用这么早打击母亲的热情。等她再长几岁,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主,韩氏自然会明白她的打算。   莲壳坐在小杌子上吃五仁月饼,左手摊开放在胸前接掉落的芝麻花生米。芳岁看他吃得香甜,抓起满满一大把糖卷果、甜馅月饼、香茶桂花饼塞到他衣兜里,他抬头嘿嘿一笑。   傅云英回到书房,翻出给傅云章画的一本薄薄的册子交给莲壳让他带回去。   傅云章见多识广,她没有给他画出详细的线路,只大概标注方向、地名,各地有哪些需要登门拜访的名门望族和谱系姻亲关系,到哪一处坐船方便,到哪一处乘车雇行脚。借口不好找,她干脆不找,今时今日,她用不着在傅云章面前遮掩什么。   孙先生不知她比傅云启他们多活十几年,夸她“遍览群书,天生早慧”,她厚着脸皮应承下来,既然有早慧的名声,那就毫无保留,让周围的人继续仰望她罢。优秀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反而没有人怀疑她。   莲壳抹干净嘴巴,接过册子,拍一下脑袋,“差点忘了,五小姐,少爷说赵师爷明天或者后天,最晚大后天一定会来黄州县,让您好好准备。”   傅云英点头嗯了一声。   “还有容姐的事……”莲壳的音量忽然低了下去,“少爷让您别急,他会给您一个交代的。”   傅云章从武昌府回来之后责问傅容,罚她禁足,让她当面向傅云英道歉。傅容嫌丢脸,大闹了一场,惊动陈老太太,陈老太太不分青红皂白,把傅云章数落了一通,骂他胳膊肘往外拐。   这些天傅云章不让傅云英去大宅,其实是为了避免她和陈老太太见面,陈老太太几次提起她的名字,次次都铁青着脸,口气不大好。他忙着应酬,怕陈老太太趁他不在的时候找她出气。   傅云英一笑,“没事,二哥诸事繁忙,别为我为难。”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傅容如果得知她的任意妄为正好帮了自己,不知道会怎么想。 第47章 起哄   傅家大宅。   赵师爷赶在中秋节前一天登门拜访,傅家管家受宠若惊,一面吩咐人去知县老爷府上寻前去赴宴的傅云章,一面派人往内院传话。   陈老太太寡居多年,很少见外客,照例打发身边得用的婆子出来敷衍。赵师爷似乎有急事找傅云章,不耐烦和婆子应酬,略客气几句,撂下茶杯,直接去书房等傅云章回来。   家仆寻到知县老爷家中,院子里摆了几桌丰盛席面,知县老爷今天放下公务,招待本县文人名士,众人击鼓传花联诗作对,共贺佳节。输了的人正被其他人扯着膀子按在桌前罚酒,气氛热闹。   傅云章年纪小,却是在座诸人中名声最响亮的,大大方方坐在知县老爷左手边,擎着酒杯含笑看孔秀才他们笑闹。同桌几人笑着和他攀交情,言语间多有试探之语。他拿捏好分寸,漫不经心应付几句,既不会惹恼他们,也没露出任何破绽。几人见他连在吃酒时也能保持警惕,说话滴水不漏,倒不好抓着他不放,笑了笑,转而说起县里的新鲜事。   “上回那老赵相公好没意思,知县老爷好心好意请他来县里观看龙舟赛,他却写了一篇乌七八糟的骈文大肆讽刺侮辱乡民,着实可恨!好在我们黄州县也是能人辈出,前不久我看到学堂的学生们争相传抄一篇《江陵府奇闻志》,好奇之下借来一阅,字字珠玑,酣畅淋漓,句句都在驳斥老赵相公,真是大快人心!”   吃得半醉的知县老爷听到几个秀才的私语,捋须哈哈大笑。赵师爷那篇文章流传出来以后,害得他颜面尽失,还被同僚当面讥讽,心里别提多憋屈了。自此知县老爷视赵师爷为仇敌,他已年过五旬,这辈子不可能再往上升迁,管他赵师爷背后有多大的靠山,他不受那个气!   也因为知县老爷从不掩饰对赵师爷的怨怼,以前县里人只喊赵师爷的尊称,现在大家背地里管他叫老赵相公,还有促狭的,叫他老赵头。   席上的书生们虽说没有七窍玲珑心,但常和知县老爷来往,自然把知县老爷的心思摸得透透的,见他来了兴致,纷纷止了话头,转而说起《江陵府奇闻志》的事,明明知道那只是一篇仿作,仍然不吝赞赏之词。   知县老爷没有亲眼看到赵师爷吃瘪是什么模样,但只要有人和赵师爷作对他就高兴,听秀才们你一言我一语贬低赵师爷,喜得眉开眼笑,两手一拍,“这篇文章乃丹映公子所作,我却不知,丹映公子是在座哪位的名号,怎么从未听说过?”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头不迭。交情好的直接抓住旁边人的手臂,笑着追问:“是不是你?别隐瞒了!”   一时之间,逼问的,否认的,看热闹的,起哄的,击鼓的仆人早就停下动作,众人吵闹了一场,最后仍然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知县老爷摇摇头,笑道:“我却不信能写出这篇文章的人会是默默无名之辈。”   黄州县拢共只有这么大,知县老爷爱惜人才,借着身为一方父母官之便,治下才学好的学子几乎都受过他的恩惠。县里民风淳朴,他公事清闲时喜欢四处走访,结交各地学子,十里八乡但凡是天资聪颖的后生,他几乎都认识,就算没见过,也听身边人提起过名字,不可能突然从地底冒出一个他从未听过的丹映公子来。   众人互望一眼,又笑又叹,道:“不敢瞒着太爷,确实不是我等所作。”   知县老爷看出众人所说不是玩笑话,咦了一声,面露讶异之色,“这倒是奇了。”   这时,席间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众人循着声音望过去,目光齐齐投诸刚才笑出声的傅云章身上。   傅云章嘴角微微勾起,掷下酒杯,扫众人一眼,最后看着知县老爷:“让舅父见笑了,其实奇闻志这本册子只是闲暇时的玩笑之作。”   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默然不语。   知县老爷会错意,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难不成是你写的?”   “不。”傅云章摇摇头,笑向众人道,“丹映公子是我的一位后辈,她为了应付我布置的功课写下几篇江陵府见闻,后来府中下人一时疏忽,不知怎么把她的功课带出府,不巧让好事者看到抄了几份供人借阅,这才闹得沸沸扬扬的,我已经责罚过她了。”   听了他的解释,众人齐声哄笑,“原来是你们傅家小相公捣的鬼!”   知县老爷笑得双颧赤红,故作气恼状:“少年人意气风发,就该如此行事!你责罚他做什么?我要心疼的。”   傅云章知道众人误以为他说的后辈是族中的某位堂弟,笑笑不说话,现在不是把英姐推向刀口浪尖的时候,先把名声打出去,站稳脚跟,以后她才能按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如果一开始就暴露英姐的女子身份,那知县老爷和席间的书生们绝对不会笑得这么开怀,他们会用最尖刻的话语讥讽英姐,再要么,就是假惺惺地叹息两声,从此不再提起英姐的名字。   ※※   傅家家仆在廊下等了半天,终于瞅准机会上前,附耳在傅云章耳边低语几句。   得知老师来了,傅云章挑挑眉,微微一笑,不急着走,道:“好生招待便是。”   回头继续和知县老爷请来的其他书生谈论学问。   这边赵师爷急得团团转,耐心灌下几杯桂花酒后,霍然起身,一甩袍袖,气冲冲往外走,“去看看英姐去,她住哪儿来着?”   管家紧跟在一旁,小心翼翼道:“五小姐前些时候伤风感冒,待在家中将养,好些天没出门了。”   小丫头生病了?这个时候贸然上门好像不妥。   赵师爷脚步一顿,哼一声,转头往回走,“臭小子竟然敢晾着我,我偏要等他回来!你们几个去整几盘下酒菜。”   他随手点点门外侍立的傅家家仆。   家仆们抬头四顾,一脸茫然,管家朝他们使眼色,催促道:“还不快去!”   等傅云章辞别知县老爷,领着书童、小厮回到书房的时候,赵师爷已经就着卤藕片和腊鸭肉吃了半壶酒,双颊赤红,衣袖撸得高高的,嘴里咿咿呀呀哼着小曲,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老师怎么来了。”傅云章把手里的一只锦缎匣子交给莲壳,慢慢走到条桌前。丫头上前奉茶,他摆摆手,丫头躬身退下。   赵师爷冷哼一声,咽下一块红如胭脂的鸭肉,含含糊糊道:“别和我打马虎眼,那个丹映公子是怎么回事?是英姐?还是你?”   傅云章站在赵师爷面前,抬手为赵师爷斟酒,眉眼低垂,道:“英姐的字迹,老师难道认不出来?”   筷子磕在青地白花瓷盘上,铿然一声响,赵师爷愣了片刻,推开碗箸,抬头直视傅云章,苍老的脸孔表情凝重,目光锐利,“这是你的打算,还是英姐自己的?”   傅云章没有躲闪,迎着赵师爷审视的目光,反问:“老师觉得呢?”   赵师爷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片刻后,嗤笑道:“也罢,你自己心里有数。”   他从小自负学问,结果却屡屡落第,考了一辈子都没考中进士。后来族里托门路帮他在京师寻了个肥差,他干了没几年,受不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想办法外放到地方为官。京师汇聚天底下最杰出、最优秀、最有天分的仁人志士,随便从千步廊拎出来一个芝麻小官,都是名震一方的天之骄子。置身其中,他热血沸腾,与有荣焉,觉得自己能追随那些英才干出一番留名青史的大事业。然而他们当中很少有人能坚持当初的理想,太多的人为了名利而无所不用其极,抛妻弃子只是寻常,更有甚者,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心肝早就黑透了。   首辅沈介溪年轻时,何等公正无私,眼里掺不了沙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弹劾在民间颇有声望的郑阁老。白云苍狗,一转眼沈介溪也成了阁老,他独断专行,大权在握,任人唯亲,为排除异己大肆冤杀清要官,纵容族人为非作歹、欺男霸女,压榨盐商、茶商,沈家早已富可敌国,他仍然不满足,近来甚至插手后宫之事,仅仅只当一个权臣,已然填不饱他的胃口。   赵师爷还记得当年第一次看到沈阁老时的情景。他和沈阁老是亲戚,但因对方常年在京师,此前并未正式见过,那日他和赴考的学子夹道等在时任侍郎的沈介溪下朝必经之路上翘首以盼,只为沈大人乘坐的轿子经过。突然落起大雨,路上的行人们连声咒骂,纷纷寻地方避雨,学子们却一动不动,仍然痴痴望着皇城的方向,目光满含崇敬孺慕。   沈大人路过巷子,看到学子们,竟然掀帘走出轿子,含笑和学子们寒暄,劝他们早些归去,专心温书备考,来日以才学报效朝廷。   当时整条巷子都沸腾了,雨滴打在学子们脸上,不是凉的,而是火热的。他们激动万分,发誓要以沈大人为榜样,即使前路荆棘遍布,也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那时谁能想到温言勉励他们的沈大人有朝一日竟然成了他们最鄙夷的人?   但愿傅云章是例外。   赵师爷想起今天来的目的,掩下心中惆怅,哼哼道:“不提那本册子了,琬姐莽撞,她爹罚她禁足半年,稍后肯定会让他家琪哥过来当面向英姐致歉。至于册子怎么流传出去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多半是赵家几个臭小子故意捣乱宣扬出去的……”   说到这里,赵师爷下意识轻咳两声,含糊过去。   赵叔琬带走的并不是册子,只是一沓厚厚的写满功课的纸张。赵家几个少爷平时对赵师爷颇有怨言,奈何碍于他是长辈,不敢公然抱怨。那日赵叔琬带着文章回去找大哥赵琪帮忙品评,刚好赵琪的几个堂兄弟都在,少爷们只当是小娘子们争风吃醋,答应下来,等翻到驳斥赵师爷的那篇文章时,赵琪眼前一亮,不仅逐字逐句把所有文章照抄下来,还装订成册,借给堂兄弟们传看。   不只知县老爷盼着赵师爷栽跟头,赵家少爷们也想看三爷爷大吃瘪!读书人注重名声,更注重前途,想要在官场上有所建树,先要考取功名,赵师爷是个不大不小的文官,又背靠赵家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只要脑子稍微清明一点的,都不会贸然和他对上,所以即使黄州县人义愤填膺,但真正跳出来和赵师爷作对的没有几个。   终于有个丹映公子出招了,赵琪他们高兴坏了,看热闹的都不嫌事大,他们巴不得丹映公子和赵师爷吵得越凶越好。   一来二去的,知道的人越来越多,等赵师爷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丹映公子的大名已经和他的名字绑在一起,市井闲人提起他就会顺口提起丹映公子,他向来放浪形骸,不在乎坊间传言,但是英姐毕竟是闺阁女子,闹大了可能会妨害她的名声,所以他没有出面澄清。   自己的后辈挖坑埋汰自己,饶是赵师爷不怎么讲究,也觉脸上无光,不想和傅云章细说其中情由,岔开话题,瓮声问:“我听侄媳妇说,你前一阵子带英姐去武昌府拜见姚学台?”   傅云章没有追问赵家怎么处置赵叔琬,点点头。   赵师爷气得顿足,“我可是你老师!虽然我没教过你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你竟然看不起我,跑去找那个倔老头?他能教英姐什么?”   老小孩,小小孩。   傅云章早就等着赵师爷上门来质问自己了,眼底一抹笑意转瞬即过,淡淡道:“我要北上赴考,英姐无人照应,姚学台才学八斗,又是一方学政,有他照拂,我才能放心应考。”   “哎呀!”赵师爷一拍大腿,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子,起身往傅云章面前一扑,“我哪里不如老姚了?他病病歪歪的,三天两头躺倒在床,说不定哪天就翘脚走了。我比他可靠多了!我来照应英姐,保管把她教得出类拔萃,比我那个没良心的侄女还要好十倍,等你回来的时候,她比你还厉害……”   傅云章眉头轻皱,往旁边躲了一下,眼神示意家仆上前搀扶醉醺醺的赵师爷,送他去客房休息。   他送到廊外,目送赵师爷背影远去,转身回书房。   虽然赵师爷方才的话是酒醉之人的胡言乱语,不过他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先把这边定下来,再抽空料理傅容那边的事。   “午后让英姐过来一趟。”   他叫来莲壳,吩咐道。   莲壳应喏。 第48章 惩罚   中秋家里事务繁多,各处掌柜和账房、乡下管租子的佃户约齐上门交账。傅云英白天忙着图志的事,夜里为傅四老爷重新核算、誊抄账本,忙得晕头转向。好在她不用像傅月和傅桂那样为准备中秋灯会上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而头疼,加上有傅云启这个打下手的分担走一部分细致活儿,虽然忙,却事事井井有条,还能抽出空温习功课。   中午她陪傅四老爷整理旧账本,叔侄俩说起中秋灯会的事,届时县里请戏班子在阁楼唱戏,锣鼓要敲一晚上,彻夜不休,天明才散,十里八乡的乡民都会划着船来看。这一晚县里的小娘子、年轻媳妇们可以在长辈的带领下盛装打扮外出游玩,碰见生得俊俏体面的小官人,不必害羞,大大方方让家人上前问清名姓家世,过后找亲戚打听其人品家世,若是门当户对,便可请媒婆前去做媒,凑成一对好姻缘。当然,男方也能趁便相看小娘子,看到喜欢的,探问清楚是哪家闺秀,第二天就可以主动上门求亲。   傅月是长女,卢氏正为她的婚事张罗,傅桂也大了,得装扮起来,为了让女儿和侄女在这一次的中秋灯会上艳压群芳,压过傅家其他房的女伢子,卢氏硬着头皮无视大吴氏谴责疼惜的目光,在饭桌上和傅四老爷商量从账上取出一百两银子给姐妹俩裁衣裳、打首饰,并且自作主张截下一批供铺子售卖的苏州府、杭州府、松江府上好的绫罗绸缎,香云纱、杭纱、春罗、宁绸、细绢全都有,熟罗也有好几匹。   傅四老爷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叮嘱卢氏别忘了傅云英,韩氏连忙推辞,卢氏笑道:“官人放心,我心里有数,月姐有的,桂姐和英姐也得有。”   傅云英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吃得好,睡得好,每天忙里忙外,不比傅月她们幽居内院,运动量大,个头窜得极快,以前和傅桂差不多,现在已经快赶上傅云启了。傅云启为此惊慌了好久——哥哥竟然比妹妹矮,族里的堂兄弟们还不得笑掉大牙?   听傅四老爷提起灯会,傅云英伏案抄写账目,道:“四叔,我不用裁新衣了,穿不了两次就穿不下,裁多了浪费。”   傅月和傅桂的衣裳好做,尺寸基本上固定了,裁好的衣裳以后逢年过节还可以拿出来穿一穿。她的袄裙穿不了几个月,收起的裙角一放再放,过一段时间又得裁新的,越是贵重的衣料越经不起折腾,沾点汤汤水水就污了不能再穿,哪经得起一改再改。   傅四老爷想了想,从头到脚打量傅云英几眼,看她坐在罗汉床上低头运笔,嘴角微抿,神情认真,俨然已经是个大人模样,不由微微一叹,小孩子就是长得快,几乎一天一个样,几天不见就像长大了一岁,笑道:“不裁新衣也行,不过衣料子你得收着,让你娘慢慢帮你裁衣裳,喜欢什么裁什么。”   傅云英轻轻嗯一声。   傅四老爷支走旁边侍立的丫鬟,坐到傅云英对面,给她斟了杯茶,小声道:“英姐啊,四叔托付你一件事。”   傅云英放下笔,撩起眼皮扫傅四老爷一眼,微笑道:“四叔担心月姐?”   傅四老爷搓搓手掌,月姐性子柔婉,有什么事喜欢藏在心里,他一个大男人,有些话不方便直接和女儿谈,只能迂回婉转请侄女帮忙,“你们姐妹间感情好,月姐有什么心事不会瞒着你。明天灯会上你和月姐、桂姐一起去西大街玩,要是月姐看到喜欢的小官人不敢说,你帮着留一下心,别太老实,只要是月姐多看几眼、看得上的,都回来告诉四叔。只挑一个哪里够?万一人家品性不好,或是已经有亲事了呢?最好挑个十七八九个,咱们慢慢选。”   对女子来说婚姻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傅云英也希望傅月能嫁得如意郎君,点头应下此事,“四叔,我记下了。”   这时,丫鬟在门外通禀说莲壳过来寻五小姐,二少爷请她过去。   傅四老爷立刻一骨碌趴到方几上,抢过账本,催促傅云英起身回房换衣,“二少爷就要走了,等他回来,要是中了进士,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咱们。英姐,好好和二少爷说话啊。叮嘱他多带些防寒保暖的衣裳,北方是真冷,冬天的雪有几尺厚呢!”   言下之意,暗示她小心讨好傅云章,最好能想办法让傅云章一直念着她这个隔房的妹妹,考中进士后依然待她这么亲近。   最近一个月,黄州县但凡是认识傅云章的人全都想方设法找机会登门为他践行,嘴皮子一张一合,掏心窝子的话一大车一大车往外蹦,说来说去,其实只有两句话:二少爷,我一直记挂着你,你以后发达了别忘了我啊!   傅四老爷也是这个意思。   傅云英无语了片刻,低头看自己穿的是一件金茶褐绣富贵牡丹茧绸对襟袄,葱根绿印花缠枝莲褶裙,一摊手,道:“不必换衣了,又不是出门见客。”   傅四老爷笑了笑,让丫头婆子好生跟着她,直把她送到院门前,看她走远了方转身回去。   ※※   依旧走的是夹道。   傅云英来过傅家大宅很多次,却从未正式拜见过陈老太太,按理来说十分失礼。不过陈老太太脾气古怪,傅云章从未提起,傅四老爷也暗中叮嘱她见到陈老太太能避则避,她便没问傅云章为什么不带自己给老太太请安。   琳琅山房里伺候的丫鬟又换人了。傅云英往里走的时候,两旁山石后忽然窜出几个人影,认出是她,丫鬟们拍拍胸口松口气,堆起满脸笑容,“英姐儿来了。”   莲壳问她们:“少爷呢?”   丫鬟们对望一眼,神色惊惶,其中一个胆子最大的清清嗓子,压低声音说:“少爷刚才让管家把容姐叫过来,罚容姐跪下……容姐哪受过这个气?闹着要去找老太太评理,少爷……”她吸一口气,仿佛心有余悸,接着道,“少爷竟然发脾气了!”   傅云章向来斯斯文文的,虽然在家中时冷清淡泊,不爱和人玩笑,但还从未当着下人的面发怒。   傅容是老太太的掌上明珠,虽是抱养的,却极受老太太疼爱,比傅家其他房正经出身的小姐们还尊贵。她仗着母亲宠爱,曾多次顶撞傅云章,傅云章侍母甚孝,又是个男子,不大在意内帷之事,能忍让的尽量忍让,只要母亲喜欢,他听之任之,随傅容胡闹。   久而久之,傅家下仆习惯傅容在府里说一不二。今天傅云章忽然破天荒惩罚傅容,丫鬟们全都惊呆了,怔愣半天后才反应过来跪在书房正堂前的小娘子果真是傅容没错。   和丫鬟们白日做梦一样的呆愣不同,莲壳听说傅云章罚傅容下跪,喜得一蹦三尺高,“早该有今天了!少爷脾气好才让着她,她倒好,真以为我们少爷是泥捏的人,可以让她随便拿捏!”   傅云英微微蹙眉,难道傅云章把她叫来只是为了让她围观傅容受罚……这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   书房正堂,傅容跪在蒲团上,泪水涟涟,泣道:“二哥哥,你不讲道理!”   傅云章站在隔间书架前收拾书本,闻言头也不回,只留给她一个沉默的背影。   “我不跪了!我去找娘来为我主持公道!”傅容一抹眼泪,提着裙角站起身,冷哼道,“你凭什么让我跪?”   旁边负责看守的丫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为难,指指条桌上正袅袅喷出一股香烟的莲花香炉,小声道:“容姐,少爷说让您跪半个时辰,香还没灭,您得接着跪。”   傅容咬咬牙,依照她以往的脾气,别说是罚跪,傅云章语气稍微重一点,她早就飞奔去母亲房里哭诉了,可傅云章刚才不怒自威的样子实在把她吓坏了。   ※※   “容姐,傅家的铺子上的生意,田地庄子的进项出入,包括这所宅院,全部是我挣来的。我是傅家大房的嗣子,你的兄长。你以后的亲事,你将来的嫁妆,只在我一念之间,我让你嫁得风光,你自可高嫁,我不认你,黄州县哪家大户敢娶你进门?只要我想,可以让你出阁后一辈子回不了娘家。”   傅云章说这些话时和平常一样语气淡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如既往的温和而疏远,但他说的话却让傅容心惊肉跳,冷汗涔涔。   “二哥哥,你既然威胁我?”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抬出陈老太太,“你不怕我去找娘告状?娘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我的婚事你做不了主!”   傅云章嘴角轻扯,笑容讥诮,望着门口的方向,目光冷如腊月寒冰,“我十几岁中举,不及弱冠,从族里收回全部祖产,你觉得我真的拿你没辙?”   他慢条斯理道,“你仔细回想,从小到大,生意往来,铺子里的买卖,包括你的亲事,最后是由谁说了算。”   房门大开,风从外面吹拂进来,傅容面色紫涨,心头燥热,身子却冷得瑟瑟发抖,一阵阵凉意从脚底窜起,手心沁出细汗。   母亲对她百依百顺,二哥哥对母亲言听计从,她站在最顶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细究起来,除了吃穿家用这些小事,二哥哥真的打定主意要做什么时,谁都拦不住。族老们都听二哥哥,何况母亲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内宅妇人?   “母亲寂寞,我身为人子,不能常伴母亲左右,心中难安。后来陈家把你送了过来,有个女儿陪伴母亲,陪她说说话,打发时光,替我尽孝,我乐见其成。”   傅云章微微一笑,温和道:“母亲久居内宅,从不外出。你能胡作非为的地方,也就大宅这几所院子了。出了傅家,我要你生你便生,我要你生不如死,你就得好好受着。”   直到此时,傅容才意识到自己的哥哥是短短几年间重振傅家家业的二少爷,是族老们倚重信任的主心骨,是母亲作威作福的依仗和底气。   她脸色一时青,一时白,汗水湿透衣衫,手脚发软,嘤咛一声,跌坐在地上。   “即使我离开黄州县,这里也有我留下的人看守。你最好安分守己,好好孝顺母亲,我是你的兄长,能照拂你一二,绝不会撒手不管。如果你冥顽不灵,趁我不在闹出事端……”傅云章俯视软倒在脚下的傅容,慢慢道,“我言尽于此,你自己掂量。”   ※※   从头到尾,傅云章语气轻柔,傅容却胆战心惊,单单只是回想方才的情景就忍不住浑身发颤。   她擤擤鼻子,无声抽噎,重新跪回蒲团上。   窗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丫头们说说笑笑,簇拥着什么人往里走。   二哥哥爱静,谁敢在书房高声谈笑?   傅容心中既委屈害怕又彷徨无助,一种莫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急需什么东西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扭头看向门口,一双小巧精致的绣鞋踏进门槛,目光再往上,浅绿裙,月白丝绦,黄绸袄,乌黑油亮的双螺髻,修眉俊眼,肌肤白腻,已经能觑出是个美人胚子了。   看到来人,傅云章突然的狠厉带来的恐惧霎时不翼而飞,满心眼里只剩下愤恨,傅容盯着傅云英,双眼赤红,眼里似能喷出火来。   都是她害的!   丫头们察觉到傅容神色不善,眼神里甚至透出一丝阴狠,心下大惊,不敢和她对视,纷纷低下头,快步走开。   傅云英面色如常,迎着傅容频频扫向自己的眼刀子,径自走进里间。   “二哥。”她走到书架前,轻声道。   傅云章恍然回神,脸色缓和了些,垂目看她一眼,嘴角微翘。   他笑得苦涩。   父亲死后,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他是遗腹子,嗷嗷待哺,不能为母亲分担什么。一个年轻貌美而且丈夫留下万贯家财的寡妇,日子过得有多艰难,可想而知。等他三四岁时,为了保住母子俩的性命,母亲已经身无分文,靠邻里街坊的接济度日。他们饥一顿饱一顿,终日喝粥,偶尔母亲不得不厚着脸皮上门挨家挨户乞讨。而那些霸占他们家产的族人却顿顿大鱼大肉。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个个漫长的深夜,总有人在他们门外走动,发出猥琐森然的笑声。母亲一边哭一边摸索出藏在枕头底下的剪刀,靠坐在床前,哆嗦着手守一整夜,直到天亮才敢囫囵睡下。   为了保护母亲、夺回家产,他日以继夜刻苦读书,呕心沥血,焚膏继晷,耗费自己的全部精力,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帮母亲扬眉吐气。   捷报送到家门前的那一日,他曾对自己发誓,不管自己最后能爬得多高,绝不会和那些曾逼迫母亲的族人那样用威逼的法子去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内阁女子,她们被束缚在小小的宅院之中,承受了太多,柔弱孤苦,饱受欺凌,稍稍行差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   他是大男人,应该为家人撑起一片天,让她们可以无忧无虑,自在度日。   就在刚才,他却以家主的身份威胁傅容,虽然是傅容有错在先,但他仍然鄙视这样的自己。   原则一旦打破,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内里早已波涛汹涌。   就像姚文达再三叮嘱过他的,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底线,哪怕那个底线太过苛刻,因为一旦稍有松懈,随之而来的就是无数次自我宽容,直到慢慢麻木,终有一天,迟早会丢掉全部坚持。   ※※   他怔怔出了会神,直到听见衣袖扫过书架的窸窸窣窣声,才恍然回神。   傅云英见他沉默不语,等了一会儿,默默帮他整理书册,这项差事她干得极为熟练,很快分门别类把他要带走的书一摞摞放好,顺手把他刚才弄乱的书堆也收拾整齐了。   “你看,我发脾气的时候也很凶的。”   他环顾一圈,干脆退出书架间的窄道,走到书桌前,微笑着道。   傅云英卷起衣袖,嗯一声,继续忙活。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傅容给吓哭了,确实凶。   他等了片刻,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忍不住道:“傅容一定会迁怒于你,害怕么?”   傅云英把一摞堆得高高的古籍送到书桌前,拍拍手,仰头扫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不怕。”傅云章不知道,她凶起来的时候才是真的凶。   说完,转身接着打扫。   傅云章鼻尖微微皱了一下,摇头失笑。 第49章 离别   傅云章特意把傅云英叫过来,当然不只是让她帮忙收拾书房而已。   他示意门口侍立的丫鬟把傅容叫进书房。   傅云英忙活完,洗净手,坐在南窗下一张圈椅上吃茶,听到磨磨蹭蹭进房的傅容暗暗磨牙的声音,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不言。   “二哥哥。”傅容绞着衣袖,慢腾腾挪进书房,眼角偷偷打量傅云章的神情,见他脸色和缓,估摸着他可能消气了,声量略微拔高了一点,“我可以回去了?”   傅云章瞥她一眼,转向傅云英,宽大的绉纱道袍衣袖扫过桌角,“向英姐道歉。”   傅云英纹丝不动。   傅容先呆了一呆,然后才反应过来,心口发凉,一张芙蓉面先由白转红,然后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眸子瞪得溜圆,眼珠几乎要掉出眼眶了。   “二哥哥,你……”   傅云章一口剪断她可能脱口而出的怨望之语,重复一遍:“道歉。”   砰地一声,脑袋里炸起一片嗡嗡响,傅容只觉脑袋里一阵眩晕,刚刚又跪了许久,双腿早就麻了,气愤之下抖如筛糠,几欲栽倒。   “我不!我拿的不是英姐的文章,我听丫头们说了,赵家拿去的册子是什么丹映公子写的,和英姐没干系!”她尖着嗓子道。   傅容不知道,她拿给赵叔琬的那叠稿纸除了字迹以外,没有任何和傅云英有关的标记,只留有丹映公子的署名,虽然不明显,但细看可以在其中一篇札记里看到作者自白。这本在傅云英的计划之内,傅容和赵叔琬私底下的举动,不过是阴差阳错让丹映公子这个名字提前为人所知而已。早在武昌府时,傅云章散播消息出去,让赵家人以为赵叔琬带走的并不是傅家小娘子的功课,而是一位小少爷的。赵琪等人深信不疑,一来他们不会随便怀疑傅云章说的话,二来他们根本不相信一个八九岁的小娘子能够在短短一年之内就写出辞藻华丽、对仗工整的骈文。   为此赵叔琬暴跳如雷,在家中和姐妹们抱怨说傅容不仅坏还蠢,信誓旦旦说会帮她拿到东西,结果竟然从未得到长辈们的许可,还把东西拿错了!   傅云章微微蹙眉,“容姐,你无意间拿错了东西,不代表你就能蒙混过去。不告而取,谓之窃,拿堂妹的闺阁文字讨好外人,目光短浅,自私自利。你虽然没上过学堂,也是正正经经跟着先生背过先贤故事的,年纪越长,本应更加懂事明理,你却反而连礼义廉耻都忘了么?”   一字字,一句句,就像滴水成冰的冬日里忽然一大盆雪水兜头教过来,傅容横眉怒目,牙关咬得咯咯响,又是羞恼又是委屈又是惧怕,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当着傅云英的面这么对她,此番羞辱,她永世不忘!   “道歉。”   傅云章再一次提醒她,语气仍然温和,但目光却越来越冰冷。   傅容咬咬牙,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拳,极力掩下心中怨怼,眼帘低垂,飞快扫傅云英一眼,瓮声道:“英姐,对不住。”   一个在南窗下,一个站在门口,中间隔了数尺远,傅云英却仿佛能清晰地听到傅容胸膛内满腔怒火熊熊燃烧。她嘴角轻翘,朝傅容微微颔首。   傅容愣了一下,眼圈发红,以袖掩面,呜咽着跑出去。   “等等。”傅云章出声叫住她,目光越过庭院耸立的灵璧石,抬手指一下远处半敞的院门,一字字道,“记住了,我的书房不是你随随便便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以后不许再踏进山房一步。”   傅容驻足,直接用衣袖抹去眼角泪珠,冷笑几声,仓皇离开。   ※※   这回算是和傅容彻底结仇了,她离去前的那道眼神阴恻恻的,恨不能把自己和傅云章大卸八块,剜肉挖骨。傅云英面无表情,暗暗想,二哥果然样样精通,连得罪人的本事也如此出类拔萃。   “二哥,你不希望我和容姐和睦相处么?”她放下空了的茶杯,问道。   傅云章显然是故意的,以他的心思之深沉,完全用不着这么粗暴地羞辱傅容。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如果连容姐你都应付不来,等你真正以丹映公子的身份示人,要怎么和外面的男人打交道?”   傅云英抬眸,神情严肃。   “是和身边的人妥协,还是站到高处把其他人踏在脚下,你自己选。”傅云章一笑,负手踱步至窗前,凝望日光下波光粼粼的碧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英姐,永远不要掉以轻心。”   玉不琢不成器,傅云章这是在磨砺自己?   傅云英出了片刻神,微笑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二哥,你不必为我忧心,我没有担负什么,比二哥当年轻松多了。”   傅云章怔了怔,眼帘微垂,回眸看她。   她一摊手,做了个满不在乎的表情,笑着道:“或许这就是身为女子的唯一好处了,四叔和我娘对我没有什么要求,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想做的。”   傅云章从记事起就不得不扛起重振家业的重任,十几岁的少年,终日伏案苦读,终于考取功名,又要为夺回祖产周旋奔波,也许这就是他身上种种矛盾之处的由来:他明明天性散漫,不拘小节,本应该是个知足常乐之人,不该这么沉稳厚重,清高冷淡,举手投足常常流露出超脱人世的疏离感,没有人间烟火气。   “是我想岔了。”听了她的话,傅云章沉默一瞬,叹息道,“你做得很好。”   事情哪有她说的这么简单。就连傅四老爷和韩氏,如果不是她能一直坚持下来并且不断证明自己的过人之处,他们可能早就出手阻止她了。不过她不会在乎,她目标清晰,磕磕绊绊摸索着往前走,谁都不能打扰她一点点变得强大。   赵师爷的醉话不能当真,有一句话却说对了,等他从京师回来,英姐的名声兴许比当年他少年举人的名头还要响亮。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他无声微笑,转身朝傅云英做了个跟上自己的手势,“老师这会儿应该醒酒了,你随我来。”   ※※   赵师爷大醉一场,醒来之后什么都忘了,唯独记得傅云章答应把傅云英交给他照顾。   “你不能耍赖!”他揪着傅云章的衣襟,恶狠狠道,“我虽然醉了,脑子没糊涂!”   傅云章退后两步,躲开张牙舞爪的赵师爷,“我只是英姐的堂兄,并非她的嫡亲长辈,怎么能擅自把她交托给您?”   赵师爷脸色骤变,呆愣片刻,气呼呼道:“你又哄我玩!”   “老师,稍安勿躁。”傅云章从容道,“四叔向来仰慕您的为人,您若主动登门收英姐为徒,四叔必定欣喜若狂,岂有拒绝之理?”   赵师爷闻言一僵,咳嗽几声,捋须道:“要我过去上赶着收学生,有失我一方名士的格调。”   也不知道是谁一次两次暗示英姐拜他为师,那时候怎么不讲究格调了?   傅云章脸色不变,慢慢道:“既然如此,那学生只能求姚学台帮忙了。上次四叔在武昌府见过姚学台后,对姚学台赞不绝口……”   他的话还没说完,赵师爷急得直跺脚,挥挥手,狠狠瞪他一眼,哼哼唧唧道:“算了算了,你这个臭小子,明明知道我喜欢英姐,还故意吊我胃口!带我去见你那个四叔吧!”   等两人离去,莲壳飞快跑进房,走到地上一架湘竹镶嵌玻璃山水画大屏风后面,垂手道:“五小姐,少爷让小的带您从抄近道回去。”   傅云英嗯一声,站起身,叫上丫头婆子,从直接通往外院的夹道那条路出了傅家大宅。   傅云章真可谓煞费苦心,得知她改了主意时,并没有立即给赵师爷去信,而是迂回婉转,逼迫赵师爷主动前来收徒。赵师爷放荡一生,是个脾气怪异、说风就是雨的老小孩,多让他费些周折,他以后对她这个学生会越上心。   她只是隔房的堂妹,傅云章不必对她这么关怀,事事费心,面面俱到。   “五小姐,到了。”   仆妇的声音唤醒沉思中的傅云英,她定定神,抬脚步入灶房单独开的一道小门。   ※※   傅四老爷几乎要喜极而泣。   黄州县的人恨透赵师爷了,但如果哪天赵师爷说要收学生,黄州县的官宦人家和富户绝对会为争抢这个机会打破头!   然而赵师爷却独独瞧上了英姐,虽然他先后被英姐拒绝了两次,却一点都不恼,如今竟然纡尊降贵,亲自登门,再次主动提起收学生的事!   对傅四老爷来说,如果傅云章是文曲星下凡,那赵师爷就是文曲星他师父再世。而且赵师爷出自名门世家,是当朝沈阁老发妻的启蒙老师,他不需要教英姐什么,只要口头承认英姐是他的学生,他还用为英姐的特立独行发愁么?   不出一年,傅家门槛就得被求亲的媒人踩低一大截。   傅四老爷欢喜傻了,忘了感谢傅云章,一叠声催促下人,“快去叫英姐过来,置办酒席,要最好的酒,最好的菜,不能怠慢赵大官人!”   傅云英这时候已经回到丹映山馆换好衣裳了,听见下人来请,迆迆然来到正堂,朝端坐堂前板着脸孔装深沉的赵师爷款款下拜。   几个月不见,她长高了好些,年纪虽小,面容也还稚嫩,怎么看都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但身上那种明显迥于寻常孩童的独特气质实在惹眼,往傅家堂屋一站,随随便便一个动作,立刻显出她的不同,规矩举止自然而然,又处处透着不同,简直鹤立鸡群。   随着她一日日长大,犹如春风轻柔拂去珠玉表面上蒙的一层灰尘,渐渐露出耀眼光华。   这丫头不像傅家这样的人家能养出来的闺女。   赵师爷立马绷不住了,招手示意傅云英上前,喜滋滋道:“过来,丫头,以后你得叫我老师了,哈哈!”   ※※   傅家人仰马翻,忙成一团。   灶房几口大灶全烧起来,婆子们磨刀霍霍,杀鸡宰鹅,卢氏、傅三婶和韩氏一人看两口锅,山珍海味,八珍玉食,能想到的全炖上,傅四老爷大手一挥,让婆子先把家里为中秋节备下的几道大菜送到摆起席面的花厅去,卢氏犹豫了一下,点头让婆子去搬蒸笼。   后来连从来不搭理傅云英的大吴氏都惊动了,拄着拐棍亲自出来奉承赵师爷,借机把傅云启和傅云泰提溜到饭桌上给赵师爷斟酒。   家里乱糟糟的,傅云英这个主角之一却撇下忙乱的众人,穿过长廊,出了垂花门,一直找到照壁前,叫住那道高挑清瘦的背影,“二哥,你要走了?”   傅云章推说家中有事,辞别傅四老爷,趁乱悄然离开,原以为一时半会没人注意到。   他脚步微顿,脸上浮起几丝笑容,徐徐转身,“老师看似放荡不羁,爱争风,心眼小,其实心胸宽广,从不记仇。他在京师为官的时候主张女子也应该和男子一样上学读书,遭同僚耻笑,仕途夭折。他厌恶官场,虽然有个闲职在身,其实公务全是赵家人打理,他平生所愿就是多教授几个杰出的女弟子,让昔日嘲笑他的同僚刮目相看。你不用刻意讨好老师,只需安心读书,老师自会护你周全。”   这几句话听来只是寻常的叮嘱,可每一个字却像闷雷轰轰炸响,带着万钧之势,铺天盖地而来,叫傅云英一时说不出话来。   傅云章第一次带她拜见赵师爷时,就想到了这么多,可那时他什么都没说。   她鼻尖微酸,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端午龙舟竞渡,我想也不想就拒绝赵师爷,让二哥的苦心白费,那时二哥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   傅云章挑眉,她反应还真快。   他轻笑出声,手指微曲,敲敲她的前额,“老师是好心,可他会不知不觉把自己的期望投诸自己的学生身上。他曾对阁老夫人赵氏寄予厚望,后来赵氏和他决裂,他愤恨至今。英姐,你刚才说过,你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担负别人的意愿……这就是我期望的自由,你拒绝老师,亦或答应拜师,都是你自己选的,只有你自己想明白了,你以后才能继续保持这份清醒。”   他心中怅然,默默道,而我不行。   傅云英来回咀嚼傅云章说的话,似有所觉,半晌后,她抬起头,问道:“二哥,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傅云章面露笑容,认真皱眉思考片刻,摊手道:“我还没想好,以后再告诉你。”   傅云英忍不住白他一眼,这敷衍的语气实在太假了。   “好了,不用送我了,明天我就坐船去武昌府,和朋友一起北上。”傅云章笑了一会儿,拍拍傅云英的脑袋,“我不喜欢送行,明早天不亮直接走。不许荒废学业,记得给我写信,遇到什么难事去找孔四。”   离别之际,可两人却没有什么伤感离愁。   他们知道各自的目标是什么,他为母亲的期望奔赴考场,她为自己的独立默默积蓄力量。   有时候,并肩而行的同伴并不需要咫尺相对,天各一方,也能齐头并进。   傅云英没有和其他人那样说一些祝福傅云章高中的吉祥话,只朝他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 第50章 第 50 章   傅家家仆半夜叩响门扉,惊起一阵狗吠,孔秀才披衣起身,一手执灯,一手放在灯前护着颤颤巍巍的灯火,迎了出来,却见门外黑压压一群人,十数个短打衣着的仆从簇拥着傅云章站在门阶前,一大群人,却只点了两只灯笼,暗处传来马嘶和车轮轱辘轧响坑洼地面的声响,隐隐可以看清街角拐弯处两辆马车的轮廓。   昏黄的灯光映出傅云章清秀端正的脸孔,他身着一件宝蓝色黑缘大袖道袍,头戴儒巾,腰系丝绦,脚踏高筒毡靴,迎风而立,听到开门的吱嘎声,撩起眼帘扫他一眼,微微颔首致意。身后书童背上背了只大书箱,一副即将远行的样子。   孔秀才哭笑不得,扯紧敞开的领口,哆嗦着道:“据说你会出席此次中秋灯会,县里的娇美小娘子们为此把铺子里时兴的头面首饰、稀罕的布料都买光了,你倒好,一声不吭,就这么走了?”   傅云章淡淡道:“我这一去,少则两年,多则三年才能回来,家里的事劳你多费心。”   秋风萧瑟,又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候,孔秀才刚从热被窝中钻出来,冷得瑟瑟发抖,退后一步请傅云章进屋详谈,笑着道:“什么费心不费心的,你信得过我,我高兴还来不及。等你哪一天发达了,我也好厚着脸皮找你讨报酬。届时你可别不认账,我跟定你了!”   傅云章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进屋了,眼光往两边轻轻一扫,书童和其他仆人躬身退后,直到街角处才停下。   他慢慢道:“账上的事我已经交给妥帖的人照管,铺子、田地、庄子分别由不同的人料理,后天他们会带着今年的账本过来见你。都是老实人,我走了以后,他们可能会吃亏,你不必苛责他们,守住东西就好。”   他说一句,孔秀才应一声。   一一交代完毕,傅云章轻声道:“我母亲和我妹妹烦你照应。我昨天训斥过傅容,她是个窝里横,依她的性子,至少半年内不敢惹是生非。若她再胡闹,不用和她讲情面,罚她禁闭,直到我回来。在那之前,不管谁上门求亲,尽力拖延,没有我的准许,傅容不能订亲。”   孔秀才点头道:“你放心,我晓得轻重。”   傅容是傅云章的妹妹,如果有人趁傅云章不在的时候哄骗陈老太太和傅容应下亲事,给傅云章找一门不靠谱的姻亲,哪怕傅云章考中状元了,也只能忍气认下妹夫。最好的办法是等傅云章回来后再为傅容选婿。   “还有我母亲……”傅云章停顿了许久,道,“我娘近年来喜怒不定,性情不似以往平和……”   陈老太太和傅云章母子之间忽好忽坏、忽亲忽远的关系一直是傅云章最大的心病,孔秀才和他认识多年,自然知道一二,听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心里轻叹一声。   还记得小的时候,他们每天一起去学堂念书。傅云章住得远,每天要坐船来回,坐一次渡船一文钱,长年累月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陈老太太为了供养傅云章上学,天天早起织布,忙到半夜才能歇下。那时傅云章曾说,等他出人头地了,一定要好好孝顺母亲,让母亲过上老封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丫头奴仆成群拥簇的富贵日子。   经年过去,傅云章实现了他的誓言,可陈老太太却忽然和他疏远了,母子俩同坐一张桌子吃饭时相对无言,见面就要起争执。   傅云章以为母亲怪他考中举人以后忙于重振家业荒废了学问才会发怒,身为局外人的孔秀才却知道根由不在这里。   陈老太太吃了半辈子的苦,一朝扬眉吐气,不仅生活上迎来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并连性情也变了。傅云章虽然待人冷淡,其实天性温良,和中年以后脾气古怪、暴躁刻薄的母亲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母子俩不可能再和以前相依为命时那样互为倚靠。   曾几何时,陈老太太也曾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妇人,孔秀才少年时曾多次留宿傅家,虽然那时吃的是粗茶淡饭,但陈老太太待他很和气。现在的陈老太太天天板着一张脸,不用开口说话,光是那张迅速苍老的脸就透露出几分刻薄相。   “我认识你这么多年,老太太看着我长大,舍不得难为我,你尽管放心。”孔秀才打断傅云章的话,嘿然道,“我读书的本事不及你,哄人却比你强多了,只怕等你回来的时候,老太太视我如亲子,到时候你可别吃醋。”   傅云章一笑,沉吟片刻,其他事情之前已经叮嘱过了,孔秀才和他认识多年,用不着一再重复。   “还有英姐。”他最后道,“她幼年丧父,性子内敛沉静,不大合群,实在过于孤僻了,我让她有烦难之事时来找你……”   说到这里,他抬手揉揉眉心,笑着摇头,“假若她果真碰到麻烦,八成不会来找你求助。”   孔秀才抚掌轻笑,险些打翻油灯,“她不来,我主动过去求她让我帮忙,不就行了?我脸皮厚,她赶我我也不走。”   傅云章轻轻嗯一声。   说了些其他琐碎杂事,夜透轻寒,天边渐渐浮起朦胧亮光。   两人相视一笑,拱手拜别。   孔秀才抱紧双臂,目送傅云章一行人远去。   马车驶过的声音再次惊动不知谁家豢养的忠犬,狗吠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响亮,巷子里的鸡、鸭、鹅全都被叫醒了,雄鸡打鸣、鸭子呱呱、大鹅嘎嘎,早起的妇人站在院子里咒骂丈夫,婴孩啼哭,嘈杂的声音汇集在一处,终于催出一轮滚圆的红日。   朝霞喷薄,璀璨霞光迸射而出,光辉照亮半边天空。沉睡了一夜的小城沐浴在蓬勃朝阳下,翘起的屋檐闪闪发光。   孔秀才呆立良久,喃喃道:不错,是个好兆头。   ※※   等傅家人知道二少爷傅云章天不亮悄悄离开黄州县时,已经是中午了。   傅云英能猜出县里其他人的反应,无非是震惊失望,而其中最为黯然神伤的,当属那些特地为他裁衣、打首饰,盛装打扮的小娘子们。   “陈姐姐哭得好伤心。”   吃过午饭,傅桂手里抓着满满一大把瓜子,找到丹映山馆和傅云英说话,一边呸呸吐瓜子皮,一边八卦道。   陈知县的女儿爱慕傅云章已久,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意。陈小姐倒也没打算强求,不过傅云章一直不订亲,她心里难免存一分侥幸,盼着哪天守得云开见月明,能等到傅云章开窍的那一天。傅云章常常去武昌府参加各种文会、诗会,在家的日子不多,前几次中秋灯会他是在武昌府过的,今年他在黄州县待的时日最长,眼看马上就到中秋灯会了,陈小姐和其他闺阁小姐们一样以为他会留在家中过节,欣喜若狂。小姐们暗中较劲,都想让傅云章眼前一亮,最好再来个一见倾心。中秋当日,小姐们一大早傅粉抹胭脂熏香搽口脂,打扮得百媚千娇,还没和其他人比个高低呢,就从家人或者丫鬟口中得知傅云章已经走了!   陈小姐当场大哭,把费了一个多时辰才捣腾好的妆容哭花了。   这些事是梳头娘子刚才告诉卢氏的,梳头娘子不仅会梳复杂别致的发髻,也能帮妇人们妆扮,常在内院行走,熟知本地七大姑八大姨们最为热衷的八卦。   傅云英站在书桌前画一张完成了一半的画稿,笑笑不说话。   赵师爷果然是孩子心性,傅四老爷准备了厚礼相赠,他如数退还,非要找她讨拜师礼。她想了想,不想浪费时间和赵师爷兜圈子,直接问他想要什么。赵师爷眉开眼笑,说他喜欢赵善姐的一幅中秋夜月图,但没好意思找赵善姐讨,要她临摹一幅孝敬他。   傅云英悄悄翻白眼,没有原图,她怎么临摹?   好在赵师爷这一次收徒有备而来,直接把赵善姐临摹的原图带过来了——赵善姐的中秋夜月图是一幅模仿之作,和原图比起来,赵师爷更喜欢赵善姐临摹的那幅。   “她画的荷叶姿态舒展,叶片很大,可又很轻盈。”赵师爷再三强调自己最欣赏赵善姐那幅画上的半池荷叶,其他的自然还是原画更好,“你照着这个画,荷叶那里把叶片画开一点。”   说得简单,随随便便掏出一幅画让她临摹,而且还要一边临摹一边想象她从未见过的赵善姐的画,然后加以改动,这不是强人所难,而是异想天开。   傅云英一开始本想让赵师爷换个要求,不过细想想后又改了主意,把那张原图丢到一边,直接画荷叶荷花。   赵师爷最喜欢赵善姐笔下的荷叶,那她就照着他喜欢的感觉画荷叶好了,等到赵师爷满意,再把整幅中秋夜月图临摹下来。   她昨晚先画出荷叶的基本形状,待墨色半干,加上叶脉、叶梗,今早等墨色完全干透了,加花青略略罩染。然后动手画另一幅,为节省工夫,每一幅她只画一片荷叶。   赵师爷是个急性子,言语间暗示想带她去武昌府拜见赵善姐,“琴棋书画,你得选一样,读书不能光读书本,还有许多高雅的学问是书本上学不来的。”   傅云英和傅四老爷说了这事。   傅四老爷又惊又喜,当场表示亲自带她去武昌府,如果可以,住下也使得,他会派几房忠厚家人在武昌府照顾她,或者韩氏也搬去,“你不用担心你奶奶那边,四叔为你做主。”   好吧,赵师爷说风就是雨,傅四老爷不遑多让,刚飘来一朵黑云,大雨就哗啦啦倾洒而下。   傅云英以前听人说过,像赵善姐那样声名远扬的画家收徒和一般老师收学生不一样,画坛师徒之间的关系有点江湖气。   文坛有不同的学派,画坛也有,当今画坛以文人画一家独大,要想成为名画家,首先必须是个熟读诸子百家的饱学之士,否则不管画得多好,基本得不到主流的认同。   简单来说,世人认为有才学的人笔下的画才有格调,有灵魂,有情趣,有神韵,有深远的意义。而那些专门以画画为生的匠人所画的画和装饰房屋的摆设玩器一样,只是不入流的玩意而已。   比如京师那些专门为皇族绘画的宫廷画师,虽然技艺高超,但始终不被文人们认同,他们自己也自惭形秽,在文人面前抬不起头。   赵善姐是赵家嫡女,虽然家道中落,但家学渊源,属于文人画派别。傅云英如果拜她为师,自然等于投入文人画一边。   傅云英暂时不想去武昌府。   傅桂看她一边忙活还要一边分神听自己啰嗦,有些羞赧,吃完瓜子,喉咙干渴,拍拍手,走到外边倒了两杯茶,托着葫芦形茶盘回到窗前,一杯递到书桌旁,“英姐,吃茶。”   傅云英嗯一声,却没有动。   直到茶水彻底凉了,傅云英也没吃上茶,卢氏派小丫头过来请两人去正院,长辈们梳好头了,轮到梳头娘子为她们姐妹三人梳发髻。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关于文人画和匠人画的派别属于本文私设,真实历史上不同朝代有不同特点,比文里复杂得多。 第51章 阴影(捉虫)   还没走进卢氏平日起居坐卧的房间,傅云英就闻到一股甜腻的刨花水香味儿。   家里几个长辈平时只梳矮髻,以巾帕包发,不大用刨花水,今天过节,特意请梳头娘子上门梳头发,这才讲究起来。   厢房里间,韩氏脸红红的,坐在椅子上对着敞开的后窗揽镜自照,摸摸这,摸摸那,浑身别扭,伸手想把鬓边一对白玉万字双兔鎏金银簪子给摘下。   卢氏劈手打开她的手,笑盈盈道:“这是应节的东西,家里人人都要戴的。”   韩氏往傅三婶头上瞟几眼,见她果然也戴了一对月兔簪子,搓搓手道:“我毛毛躁躁的,外边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清,要是不小心碰掉了,我得心疼死。”   “有丫头们看着呢,用不着嫂子你操心。”卢氏笑道。   韩氏嘿嘿一笑,心里暗暗想,夜里出去逛的时候一定要当心,这满头金啊银啊的都得看牢了,不能让别人占了便宜去。   妯娌几人说笑几句,看到傅月、傅桂和傅云英姐妹几人进门,招手让几人去窗下镜台前就坐,笑眯眯道:“今晚去逛灯会,让婉姑给你们梳个时兴的发髻。”   傅月俏脸绯红一片,含羞带怯走到镜台前,低头绞着衣角。   梳头娘子婉姑打量她几眼,扶她坐下,啧啧道:“小姐花容月貌,瞧瞧这面皮,多娇嫩!”   一边不住口地奉承卢氏,一边打散傅月的辫子,重新帮她梳通长发。   卢氏嘴角微翘,笑而不语。   傅桂噗嗤一声笑了,趴到傅云英肩膀上和她咬耳朵:“她以为是包饺子吗?还面皮,我还饺皮呢。”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婉姑卖力讨好卢氏和傅月,傅桂浑身不得劲儿,非要说几句酸话才舒服。但如果婉姑说傅月的不是,那头一个跳脚的也会是傅桂。   傅月的丫鬟把她的首饰匣子搬了过来,一套套簪环拿出来放在她鬓边比对给婉姑看。婉姑比较了一会儿,选出几样,问过卢氏的意见,最后给傅月挑了一套葫芦形的松鼠葡萄穿珠花的对钗,配草虫短银簪,耳边一对光泽细润的玉兔耳坠子,腕上笼累丝银镯子,腰间系丝绦,戴环佩七事。   婉姑装扮好傅月,接下来轮到傅桂。   房里的丫头婆子一半帮婉姑打下手,一半围着打扮得粉光脂艳、颜色比平时柔媚几分的傅月不住夸赞,傅云英趁机走到卢氏跟前,踮起脚,和卢氏耳语几句。   卢氏看她走近,微笑侧耳听她说话,少倾,面露惊讶之色,怔了怔,垂目看她几眼,迟疑了半天,皱眉道:“也好,既然你四叔应允了……”   得到卢氏的允许,傅云英扯起嘴角笑了笑,转身和韩氏、傅三婶打了声招呼,带着养娘、丫头回房换衣。   …………   傅月和傅桂准备停当,对望几眼,笑着打趣对方几句,抬头四顾,没见到傅云英的身影,走到外边走廊上,也没找到人。   “英姐是不是害羞了?”傅桂拍拍手,笑道,“别躲着了,有什么难为情的?”   她话音刚落,余光瞥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官人从长廊深处走了过来,眉头轻皱,心下疑惑:大过节的家家团圆,谁会选在这时候来家里做客?莫非是傅云启和傅云泰交好的同窗?   来客身量不高,看样子年纪比傅云泰还小,却气度不凡,清秀俊逸,皮肤白皙,穿一件宝蓝色暗纹宁绸长衫,手执洒金川扇儿,足蹬乌墨缎靴,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勃勃英气,不知是谁家的翩翩少年郎。   这小官人生得实在好看,一下子把县里的少爷公子们全比下去了。傅桂仗着对方年纪不大,明目张胆盯着他看了又看。   少年察觉到她窥视的目光,含笑一拱手,朝她微笑致意。   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却让傅桂顿时心跳如鼓。她心里一个咯噔,飞快收回目光,侧身藏进廊柱后头,忍不住啐道:哪来的登徒子,竟然如此轻薄!   等等,那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的,双眸幽黑,鼻梁挺直,有些面善,好像在哪儿见过……   发烫的双颊霎时恢复正常,傅桂猛然一个转身,少年已经走到她面前不远处,她看着少年,目瞪口呆,嘴巴越张越大,半天合不上。   “英姐!”   少年嘴角微微翘起,合上折扇,向她作揖道:“桂姐,小生有礼了。”   向来伶牙俐齿的傅桂没来由一阵羞恼,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一跺脚,转身跑回房。腰间环佩七事叮叮响。   傅云英愣了片刻。她年纪小,穿男装还处于雌雄莫辩的阶段,刚才在房里换上这套韩氏为她裁的新衣裳,梳男童发髻,再模仿傅云章平时的样子走路、说话,养娘和丫头们笑得前仰后合,都说她看起来就像好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官人。她觉得养娘是哄她玩的,没带丫鬟,独自出了丹映山馆,一路走到正院来,想看一下府里下人们的反应。   院子里洒扫的婆子果然没有认出她来,以为她是傅云启和傅云泰的客人。连事先知情的傅四老爷第一眼看到她也没注意到,皱眉问她是谁家娃娃,怎么跑进傅家内院了。   她表明身份,傅四老爷呆了一呆,走到近前抓着她的肩膀看了又看,捧腹大笑:“英姐,你比你两个哥哥俊多了!”   笑完,非要拉着她去和傅云启他们比一比,看谁更体面俊秀。   傅云英好容易劝玩兴大发的傅四老爷消停下来,过来找傅月和傅桂,看傅桂的反应,头几眼应该没认出她。直到她刻意走近了,傅桂才觉出不对劲。   至于傅月,她正两手搭在额前四处张望,在到处找傅云英,压根没发现男装打扮的少年就是自己的妹妹。回眸间目光直直和傅云英对上,怔愣几息,退后半步,问旁边的丫头:“是哪房的小官人?”   这是把傅云英当成族里的堂弟了。   丫头们一开始和傅月一样认为傅云英是傅家的小少爷,听她和傅桂开玩笑后方恍然大悟,这会儿见傅月问起,抿嘴笑:“这位小官人月姐常见的,月姐再看看。”   傅月满腹狐疑,带着疑惑的目光落到傅云英脸上。   半晌后,她啊了一声,登时浮起满脸笑容,“英姐!”   又是惊讶又是好笑,上前几步,拉着傅云英左看看右看看,摸摸她白净严肃的小脸,“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少爷呢!”   傅云英笑笑,望着傅桂跑远的方向,眉头轻蹙,傅桂既然已经认出她来了,为什么要跑开?   …………   卢氏和傅三婶看到男装打扮的傅云英,又是一阵笑闹惊叹。韩氏今早见过傅云英试穿绸衫,已经开了一回眼界,但看到斯文俊秀的傅云英跟在傅月身后进门,还是忍不住擦擦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傅四老爷叮嘱家中女眷不要声张此事。家里人虽然不知道叔侄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仍然含笑应下。卢氏让婆子出去警告内院的下人,谁敢多嘴,立时发卖,仆妇、丫头们忙恭敬应了。   长辈们怜爱疼惜,多有宽容,傅云英却在这时做了一个决定。   她得去武昌府。待在黄州县,傅家其他房的亲戚固然没怎么见过她,不记得她的相貌,但人多口杂,她以男装示人只是权宜之计,早晚会露馅。不如索性早点离开,武昌府认识她的人不多,她可以直接以另一个身份出现在其他人面前。她并不怕被人发现自己是女子,而是为傅月和傅桂考虑,同在一间屋檐下生活,她的举动或多或少会影响到两个姐姐的名声,在她还没有强大到确保能庇护亲人之前,适当保持距离对她们都好。   她不想给姐姐们的亲事带来不好的影响。   …………   一家人出发去江边竹楼看戏时,傅云启和傅云泰认出跟在傅四老爷身边的小官人是五妹妹,差点惊掉下巴。   傅云英没和傅月、傅桂同车,在傅云启兄弟俩目光灼灼,带着无形压迫力的注视中,大大方方由王叔抱上毛驴,调整好姿势,侧首朝兄弟俩一笑,轻摇折扇。   傅云启头皮发麻。以前他就有点怵五妹妹,现在五妹妹换了男装,举手投足和大房的二哥傅云章有几分相像,他更怕她了。   二哥人品出众,族里的少年郎们从小被长辈们揪着耳朵耳提面命,要他们好好跟着二哥学。他们起先不服气,扯着嗓子和长辈对喊,后来他们发觉自己拍马都赶不上二哥的十分之一,只能老老实实当鹌鹑。不管多刺头的傅家子弟,看到二哥,先得打个哆嗦,然后赶紧想办法能躲多远躲多远,避猫鼠也没他们反应快。   傅云泰没看出傅云英和傅云章的相像之处,但本能让他打了个颤,声音发抖,“九哥,我觉得心口有点不舒服。”   “我也是。”傅云启捂脸长叹一声,“我以为等英姐长大一点,我们就能松口气了,至少在外边能松口气,孙先生不会一直教她……”   傅云英不仅刻苦勤勉,还进步飞快,有她在一旁对比,兄弟俩几乎每天挨打挨骂。孙先生恨铁不成钢,兄弟俩也急啊!好在傅云英是妹妹,妹妹的书读得再好,只有他们家里人和孙先生晓得。等傅云章长大几岁,一定会忙于备嫁之事,到那时他们俩就能脱离苦海啦!   可现在……五妹妹竟然穿起了男装!她这人一肚子心眼,绝不是一时兴起才穿男装的。可以想见,以后他们很可能在傅家内院以外的课堂上看到五妹妹的身影……五妹妹就是他们的克星,无处不在,像二哥那样把他们远远甩在后头,他们在后面苦苦追赶,而长辈们拿着大棒铁锤紧跟在他们身后,一边骂他们不争气,一边催促他们赶紧追上去……   兄弟俩对视片刻,一种不详的感觉浮上他们心头,久久不散,而且越来越强烈。   …………   傅月和傅桂担心傅云英被人冲撞,一晚上频频回头看她,后来不知不觉被灯会上热闹的景象夺去注意力,才放下这事。等她们猛地想起妹妹、焦急张望时,傅云英正泰然自若地和陈知县夫妇交谈。   陈知县和知县娘子到傅家的竹楼来给陈老太太送礼,顺路和傅四老爷打个招呼。知县娘子看到傅四老爷身边立着一个粉妆玉琢、沉静斯文的小官人,心里喜欢,问他叫什么名字。她平素只和大房、族长四老爷来往,没见过傅云英。   傅四老爷脸不红,心不跳,哈哈笑道:“他是泰哥和启哥的弟弟云哥,排行十一。”   傅云英无语了一会儿,云字是傅家这一辈的排行,直接说她叫云哥,那她的名字岂不是傅云云?   那头知县娘子和陈知县显然没发现这一点,笑呵呵让伺候的丫头送上见面礼。   傅四老爷推辞了一番,厚着脸皮收下,让傅云英给陈知县见礼。   傅云英依言照做。   陈知县忽然咦了一声,捋须端详傅云英,目带疑惑。   傅四老爷脸上一僵,心都提了起来。   却听陈知县笑道:“倒有些像云章的品格。”   傅云章并未取字,长辈和远近朋友一般直呼他的名字。   听了陈知县的话,傅四老爷揪着的心重归原位,嘿然道:“太爷好眼力,云哥跟着他二哥读了几天书,他二哥也这么说。”   陈知县闻言,眼珠一转,目光愈加慈爱,把傅云英夸了又夸。   …………   接下来傅云英还见了傅家其他房的长辈们。   天色昏暗,灯火发黄,她比刚从甘州回来时长高了许多,即使是早前曾见过她的堂叔堂伯们,也没发现她的异常,大多数人猜测她应该是傅四老爷从外边捡回来的孩子。   傅三叔和傅三婶只有傅桂一女,傅三婶早年吃了太多苦,郎中说她伤及根本,以后不能生养了。大吴氏明面上没说什么,背着人却暗示傅四老爷想办法给傅三叔纳妾,不用摆酒,只挑个能生养的屋里人就够了,不能叫三房断了香烟。傅三叔得知大吴氏的打算后,头一回壮起胆子和大吴氏吵了一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傅云启是傅家抱来养大的,以后会继承傅老大这一支。于是,“云哥”被族里的人想当然看成傅四老爷给傅三叔找来的嗣子。   当然,也有人暗地里怀疑云哥是不是傅四老爷养在外面的庶子。   不管族里的人怎么胡乱猜测傅云英的身份,从始至终,没有人质疑她的性别。   她松口气,这大半年的苦功没有白费。   …………   她和傅云章相处日久,并不只是跟着他学读书写字而已,他的一言一行她都牢牢记在脑海中。她毕竟是女子,学不来傅四老爷的粗豪气,傅云章温文尔雅,是最适合的模仿对象。而且傅云章很愿意教她怎么以男子身份和其他人打交道,因为这会给她带来更多机会。   至于压力和风险,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傅云章人前冷淡疏离,私底下爱逗她。曾一本正经叮嘱她:“英姐,好好看,好好学,日后二哥要是哪天有难,说不定你可以效仿花木兰,来一个代兄从军。”   傅云英直接把他的话顶回去:“二哥,你并非军籍,不会被强征入伍的。”   傅云章轻笑出声,手指点点她的额头。   …………   今晚她趁着中秋灯会试探一下效果,傅云章说的没错,男子身份确实更加便利。   回去得让韩氏多裁几套衣裳。 第52章 灯会   中秋灯会远不及正月元宵的灯节热闹喜庆,但天气较正月温暖舒适,月色也更清丽动人,县里家家户户倾巢出动,男女老少、黄发垂髫结伴出行。江边竹楼悬挂数千盏红灯,流光溢彩,鲜明绚丽,蔚为壮观。   闪耀的彩灯倒映在黑沉沉的水中,犹如漫天繁星坠下,船在水中漂浮,水波荡漾,皱起的涟漪折射出璀璨星光。凭栏俯视粼粼江浪,就像畅行浩瀚银河,目之所及之处,一片辉煌星海。   年长的女眷们仍在竹楼观戏,年轻的少男少女听见远处街市传来的喧闹声响,早就坐不住了,耐心等到戏台上一折戏唱完,呼朋引伴,相携下了竹楼,汇入主街的汹涌人流之中。   傅云英陪在傅月和傅桂身边,看看街边铺子兜售的各种造型奇异的花灯、新奇玩具,尝尝小贩卖力吆喝的小食果子,逛逛彩帛绒线店,在脂粉铺子流连半柱香的工夫……这么一路走走停停,遇到不少熟人,彼此寒暄片刻,各自分开。偶尔有面生的少年公子望着傅月或者傅桂发怔,傅四老爷立刻示意长随去打听对方的名姓家世,记在心上。   也有胆子大的少年公子认出傅四老爷,直接拦下他们一行,请身边人代为引见。   傅四老爷给傅云英使了个眼色,客客气气和主动自报家门的少年郎们攀谈,既不会显得太热络,也没有冷淡到伤及对方的自尊心,矜持而和气。   傅云英小声问傅月,傅月含羞不说话,看样子其中似乎并没有她中意的小官人。   当着养娘丫头的面她不好追问,扭头再看傅桂,傅桂朝她撇撇嘴道:“英姐,别管我,我如果看到顺眼的,早和你说了!你问月姐吧,她非要别人问了再问才肯开口,生生急死你。”   傅月脸颊发烫,小声辩解:“隔得太远……我也不晓得他们是美是丑,人品如何……”   傅桂哼一声,道:“管他呢!只要是合眼缘的,我全要打听清楚了,免得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一个不成,我选十个,总得有个像样的吧?”   傅云英笑了笑,轻声道:“今晚只是出来玩,不一定就非要把亲事定下来。月姐,四叔说了,你就当是闹着玩的,喜欢哪个点点头,四叔打听清楚人品家世,确定那人是个体面正经人才会考虑以后的事。”   傅月低头绞帕子,半晌后,轻轻嗯一声,点点头。   …………   逛到戌时三刻,傅四老爷拍拍手,笑向傅月几人道:“不早了,再逛一会儿就回去,家里供了瓜果糖饼,你们几个还要拜月的,祭拜完分月饼吃。”   本地规矩,中秋当晚,小娘子于吉时拜月祈求青春美貌常驻,完成仪式后全家一起分食祭月的团圆月饼,许下对来年的祝愿。拜月仪式由家中女眷操持,小少爷和大官人们只管吃酒看戏就行。   傅家祭月的瓜果是石榴、西瓜、葡萄和莲蓬,供花是桂花、玉簪、秋海棠。团圆月饼也叫油酥糖饼,中秋这晚先供给月宫里的仙人食用,然后家人一起分吃,剩下一半收到阴凉干燥的地方储存好,可以一直放到年末再吃,完成“团团圆圆”的意头。   傅云启和傅云泰爱吃团圆饼,一早就央求大吴氏今年做饼子的时候多放些果脯、瓜条、花生仁、玫瑰丝,外面买的团圆饼好看归好看,馅料太干,没有自家做的香酥可口。大吴氏一叠声应下,团圆饼做好了,先得供月,到夜里祭月之后才能吃。   傅月和傅桂走了一晚上,也觉乏了。傅四老爷让长随买了几包糖果子、笋鸡脯和惠泉酒预备带回去孝敬大吴氏,正打算打道回府,王叔走过来道:“启哥和泰哥在那边和人猜灯谜,还不想走。”   傅四老爷无情嘲笑自己的儿子和侄子,“就他们两个?”   王叔举起一盏莲花形状的灯笼,道:“这是启哥赢的。”   傅四老爷挑挑眉,把油纸包递给一边跟着的长随拿着,“过去看看。”   …………   一家挂满各式花灯的临街小铺店门前,傅云启和傅云泰兄弟俩正急得抓耳挠腮。   …………   黄州县读书人少,不比京师繁华昌盛,也不似南方文风浓厚,中秋灯会除了看戏以外,还有走月亮、舞火龙灯、点灯塔之类的庆祝方式,京师常见的猜灯谜在这里不多见。   书斋的店家自诩是个识文断字的童生,经营的又是风雅买卖,特地命店伙计以绢纸书写藏头隐语的谜题,悬于灯上,供人猜射,猜中者可以随意从店中挑选一盏从四川购来的花灯带走。店家很体贴,大部分谜面是普通老百姓耳熟能详的历史典故或是诙谐的谚语,没读过书也能猜中几个。   彩头只是几盏花灯,不算什么特别值钱的物件,但热爱围观是县里人的天性,正经猜灯谜的只有几个读书人,看热闹的人却里三层外三层,围得越来越多,把小巷子挤得水泄不通。街市上的行人看到书斋附近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奇之下也涌过来,到最后竟然聚齐数百特意穿上簇新衣裳过节的百姓。   店家大吃一惊,忙命伙计提高彩头,趁机宣传书斋即将推出的几部新书。   渐渐的,书斋前正举办猜灯谜比赛的消息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流传开来,十几个结伴赏月吟诗的书生慕名而来——一半纯粹只是想当个消遣,另一半自然是为了那五两银子的彩头。   县里的读书人都来了,傅家子弟不甘寂寞,也跑来凑热闹。傅云启和傅云泰猜出几个浅显的灯谜,正洋洋得意,忽然看到和傅家有仇的周家子弟也在猜灯谜而且还比他们猜中的要多,前仇旧恨浮上心头,狠狠道:“赢不了彩头,也不能输给周家人!”   傅家子弟登时团结起来,誓要压一压周家人的气焰。   傅家人不待见周家人,周家人上次在傅云章手底下吃了个闷亏,又何尝看傅家人顺眼了?   两厢隔着灼灼燃烧的花灯互相给对方甩眼刀子,脾气最暴躁的几个已经揎拳掳袖,随时准备施展自己的拳脚功夫。   傅家这边一致推选苏桐为代表,他因为受伤生生错过考试,是大苦主,他们愿意听从他的指令。糊里糊涂被众人推到人前的苏桐有苦说不出,要是早知道会碰到周家人而且还和对方僵持,他绝对不会跟着几位好奇的同窗跑过来看灯谜!   另一边周家子弟隐隐以周大郎为首。   周大郎年纪十四五岁,正是最争强好胜的时候,皮笑肉不笑,扫苏桐一眼:“常听人说苏家小官人聪颖好学,今日正好见识一下。”   苏桐心中虽极为厌烦这种为小儿意气争斗之事,但周围黑压压的人群看着,不能示弱,拱拱手,不卑不亢道:“不敢当,周兄年长于我,少时也有勤勉之名,愚弟久仰,请周兄指教。”   自从上次端午竞渡被苏桐救下,傅云启、傅云泰兄弟俩和他走得很近,见他接下周大郎的话,热血沸腾,挤到他身边,为他呐喊助威。   店家见县里的读书郎几乎都过来了,喜得眉开眼笑,转身回铺子,爬上二楼,把提前制好的灯谜全都取出来供傅家、周家子弟比试。   除了傅家、周家子弟,还有其他文人一同猜灯谜。店家提供纸笔,每挂上一盏灯笼,各人将猜出的谜底写在纸上交给伙计,店家一一看过后,宣布哪些人成功射中答案。围观的人群可以随时加入其中,猜中最多者和猜中最难者都能拿彩头,不讲输赢,皆大欢喜。   当然,周家和傅家人之间的比赛店家不管,随他们自己斗气。   首先是最简单的灯谜:   南阳诸葛亮,坐在将军帐,排成八卦阵,要捉飞来将。   这一道题很简单,谜底是蜘蛛。   众人挥笔写下答案,几乎都答对了。   接下来是一句古诗:举头望明月。打一药名。   傅云启和傅云泰低语,苏桐眉头轻皱,思考片刻后,写下当归二字。   店家宣布答案,果然是当归。   傅云启松口气,拍拍苏桐的肩膀:“桐哥,这一回一定要狠狠打周家人的脸!”   苏桐苦笑,他并不擅长猜灯谜。   谜格多达几十上百种,有的直接按着谜面的字面意思猜,有的要引申推演,有的谐音,有的拆分字形,有的把谜底的结构、部首、读音重新解读,才能扣合谜面。还有更复杂的,要把每一个字拆分为两字或者三字,然后将谜底中的每一个字分读一次后,再读一次。或先读本字,再读分读,或以字化为三、四字重读。句底两字成六或七或八个字,才能切合谜面,极为复杂深奥。有时候即使熟知几十个谜格的格式,也往往无法在短时间内猜出谜底。   虽然没有战胜周大郎的把握,他也要硬着头皮撑下去,不能未战而降。傅云章刚刚离开黄州县,正是他表现自己才能的绝佳时机,即使最后输了,他也要输得漂亮,方能收服一众傅家子弟。   …………   傅云启和苏桐站得最近,渐渐发现他似乎应对得有些吃力,心中焦急。拉着傅家子弟一起出主意,但他们的学问比不上苏桐,苏桐都猜不出的灯谜,他们更猜不出了,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傅四老爷一行人赶到的时候,被书斋前人山人海、比肩接踵的盛况惊呆了。   傅桂踮脚往里张望,小声啧啧道:“原来好人家的少爷们全都躲到这里来了,难怪刚才没看到几个中意的。”   傅云启急得原地踏步,余光扫见人群中的四叔和王叔几人,愣了一下,目光随之落到旁边以男装打扮示人的傅云英身上,眼前一亮,拨开挡在面前的傅家堂兄弟们,挤到她面前,不由分说,拉起她就往苏桐身边钻,“好妹妹,你过来帮帮桐哥,如果我们赢了,四叔会很高兴的!”   傅四老爷眼珠一转,捋须想了想,没有阻止傅云英跟着傅云启离开。   苏桐还在为一道谜题犯难,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时,并没抬头看人。   傅云英很快弄清楚状况,挥开傅云启的手,道:“我为什么要帮桐哥?”   人声嘈杂,她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旁边的傅家子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看到傅云启拉着一个眼生的富家小少爷过来,嗤笑道:“这是你弟弟?还没断奶吧?能顶什么用?”   一人粗声粗气道:“快把你弟弟牵回去,别打扰桐哥。”   说着话,直接大踏步走过来动手推傅云英。   傅云英没有防备,冷不防被人大力一撞,趔趄几下才将将站稳。   听到有人拿傅云英开玩笑,还上手推她,傅云启心中恼怒,一个错步上前挡在妹妹身前,把她护在身后,下意识想反驳,忽然想起四叔交代过不能暴露她的身份,脸上慢慢腾起一片绯红,瓮声道:“一边去!我弟弟比你们强多了!”   周围人哈哈大笑。   傅云英沉默不语,冷冷扫视众人一圈。   她的目光像刺骨寒风一样刮在傅家子弟脸上,众人一时凛然,张狂的笑容慢慢凝结在脸上。   傅云启和傅云泰对望一眼,原来不止他们怕英姐,真是太好了!   苏桐低头思考谜题,等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身边竟然安静下来了,成天上蹿下跳、唯恐天下不乱的傅家子弟们此刻乖顺如绵羊。   他挑挑眉,顺着众人的视线望过去。   斯文俊秀的少年淡淡瞥众人一眼,举手朝店家示意,动作慢条斯理而又极为文雅。众人不知他的身份,被他的气度所慑,下意识退后一步,给他让出道路。他面无表情,拔步走上前,接过纸笔,刷刷写下几个字,交还伙计手上。   伙计双手举着裁剪成条状的纸片奉给店家。   店家展开纸片略扫一眼,一怔,脸上浮起惊讶之色,笑向众人道:“这位小官人先写出谜底了。”   苏桐双眼微微眯起。   周家人也愣住了。   其他书生忍不住抬头四顾,这小娃娃是从哪里跳出来的?   傅云启先是一呆,然后脑海里突兀响起一句感叹:果然如此!   他摇摇头,恍然回神,扯扯傅云英的衣袖,小声央求道:“英姐,你怎么自己猜呀?你是傅家人,应该和我们一起答题。”   傅云英嘴角一扯,瞥他一眼,冷淡道:“他们推我,我不高兴,不想和他们平分彩头。如果我出面赢了周家人,四叔会更高兴。”   傅云启唉哟一声,“他们都答过好几题了,你才刚来,临时加入比赛太吃亏,你绝对比不过他们的。”   傅云英微微一笑,不说话了。   伙计高唱一声,店家看过众人交上的纸片,摇摇头,朝人群拱手,笑道:“时间已过,只有这位小官人猜中谜底,谜底是四个字:一日千里。这盏灯就归这位小官人了。”   众人神色各异。店家刚才那道题出得刁钻,只有“早晨”二字,谜格为合璧格。他们搜肠刮肚,还没想起合璧格的具体格式,这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只看了一眼花灯,根本没有加以思考,一挥而就写下答案,可见一定是随便瞎蒙的,可他竟然还真蒙对了!   这说明要么少年运气好,要么就是他把所有谜格背得滚瓜烂熟,根本不需要一个个套用格式,顺手拈来,自然能飞快解出谜题。   书生们心情复杂,围观的人群不懂什么是谜格,什么是拆分,什么是堆金、破镜、集锦、合璧,见傅云英一人猜中谜题,轰然叫好。   一片赞声中,傅四老爷和傅桂的声音最为响亮。   傅云英回首朝傅四老爷和傅月、傅桂点头,傅桂更激动了,兴奋地朝她摇手。   这时,店家又挂出一盏花灯,上面贴了一条写有古诗的绢纸:举杯邀明月。谜底二字。   这一题显然是店家为了抚慰因为没答出上一题而面色僵硬的一众书生们,答案显而易见。   伙计还没数够九十九下,众人都把写了答案的纸片交上去。   店家公布答案:赏光。   接下来,店家陆陆续续挂出金钟格、回文格、簪花格、垂柳格、丹心格各种格式的谜面,有的易,有的难。   简单的谜面中,既有“乡村四月闲人少。射二节气名”这种极为常见的和节气有关的通俗谜面,也有“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实新来转一官。门状送还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之类涉及到古人故事的风雅谜面。复杂的谜面则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如果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没有人点醒,可能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谜底。   就像攀登山峰一样,时陡时缓,不会容易得让旁观的人觉得无聊,也不会让答题的书生们太难堪。   傅云英一边从容答题,一边留意周围人的反应,暗暗想,这书斋店家倒是个人才,知道怎么适时挑起人群的兴趣。   人越来越多了。   众人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最为出众的苏桐和周大郎大多数情况下能很快答出谜底,有时候也会被难住。她却始终游刃有余,每一盏花灯刚挂上,她只需扫几眼,马上就能写出正确谜底。   这种表现很快引起店家的注意。傅云英中途参加比赛,店家看她年纪虽小,但举止不凡,一身清新隽永的书卷气,穿的衣裳也体面,料想是谁家富贵家儿郎,没有训斥她捣乱,点头许她加入比赛。想着多一个人热闹些也好,如果她答不出,自会含愧离去,却不想这少年竟然聪颖异常,每一题都答得又快又准,全是正确谜底!   为了打出名声,店家可是把他这些年收集来的谜题全拿出来了,这少年到底是何方人士,怎么反应这么快?   虽然少年猜对的总数偏少,但光凭他的过人表现,魁首非他莫属。   人群里,一名面色苍白的锦衣少年饶有兴味地观看众人比赛猜灯谜,视线越过人头攒动的围观百姓,落到傅云英身上。   “看着他,等比赛结束,带他来见我。”   黑暗中,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高壮男子一抱拳,沉声应喏。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的谜题,引用自《历代灯谜赏析》一书。其实都挺简单的,一看就知道答案,只是就跟脑筋急转弯一样,转不过弯来的话要想很久很久。 第53章 破题   当伙计敲响比赛结束的铜锣时,书斋门前汹涌的人潮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周家大郎面色发青,握紧双拳,身后的周家子弟亦一个个满脸不甘之色,本以为可以和苏桐比一个高下,没想到突然冒出一个搅局的,单凭一己之力就把周家子弟和傅家子弟全比下去了。   虽然他出现的时机尴尬,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今晚当之无愧的赢家。   店家亲自将五两银子送到傅云英跟前,苏桐和周大郎表现出色,也得了彩头。   今晚的风头全被傅云英抢走了,苏桐有些失望,脸上的笑容却未减一分,将赢得的彩头分与诸位同窗,笑向傅云英道:“恭喜。”   傅云英垂目回礼,“承让。”   两人目光相接,对视片刻,心照不宣。   …………   傅云英瞒得过那些没见过她或是见过但并未留意过她的傅家子弟,但苏桐何等聪慧,又曾多次和她打交道,知道她是傅云章亲自教出来的,对她印象深刻,细看她几眼,听她说话,略一思量便能察觉出不对劲,再加上傅四老爷和傅月、傅桂都在一旁,傅云启紧紧护在她身边,不用问,这少年的身份呼之欲出。   苏桐年幼失怙,寄人篱下,傅云章对他多有照顾,虽然碍于苏妙姐,傅云章面上待他淡淡的,私底下却一直很关心他的学业,他若有懈怠之处,傅云章总能第一个发现。怕他借住傅家不好意思朝傅三老爷张口,大房常常送来一些笔墨纸砚之类的文具。他不姓傅,可傅云章再三叮嘱族学的老师务必尽心尽力教他。他耍弄心机推掉和傅容的亲事,傅云章失望归失望,过后仍然和以前一样行事,并没有因为他不想娶傅容而授意傅家人给他使绊子。   傅云章当年能以一己之力将之前欺辱过他们母子的族长一脉全部赶出黄州县,绝非心地单纯的痴愚之人。苏桐明知他使的是怀柔手段收服人心,还是不可避免被他的风度为人所折服。   后来傅四老爷把流落在外的侄女接回家中教养,苏桐当时就猜傅云章一定会暗中照拂那个五妹妹,傅云章少时孤苦,看到和自己有相似遭遇的后辈,总是能帮则帮。果然如他预料的那样,傅云章似乎对傅云英另眼相看,公然为她撑腰不说,竟然还将她引见给赵师爷。   但之后傅云章对傅云英的种种出格的爱护举动,连自以为熟知他性情的苏桐也看不懂了。傅云章人前温文尔雅,其实冷淡疏离,看似对谁都好,认真细究起来,他和每一个人保持着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距离。他可以大方释放自己的善意,好到让身边的人感激涕零,也能随时抽身而去,毫无留恋。他最为珍视之人是他的母亲陈老太太,其他人在他眼中不过只是过客而已,没有例外。苏桐有种直觉,如果哪天自己触犯傅云章的底线,傅云章处置他时绝不会留丝毫情面。   傅云英却成了那个例外,傅云章俨然把她视作亲妹妹,推心置腹,呵护备至。惹得傅容大怒,频频说傅云英的不是。   她只是个乡野丫头,何德何能,竟能在短短一年内被傅云章真正接纳……   苏桐很好奇,傅云章北上应考,起码要两三年才能归家,这期间,傅云英失去庇护,要怎么在傅家立足?她只是个小娘子,终究还是得听长辈的,等傅云章回来的时候,她说不定已经定下亲事,即将出阁嫁人。她的好日子该到头了。   …………   然而此刻看着傅云英落落大方应对身边傅家子弟的探问,苏桐明白,自己预见的状况不会成真。   傅云英知道苏桐在想什么,不过她并不在意,苏桐是个聪明人,而且向来低调,不关己事不张口,暂时不会当众点破她的身份。   至于以后,她自会想到应对之法。   …………   周大郎铁青着脸劈手夺过伙计递来的彩头,挥开挡在身前的傅家子弟,几步冲到傅云英面前。   “你想怎样?!”傅家子弟群情激奋,推搡着挤到周大郎身前,“怎么,比不过我们家云哥,就想动拳头么?原来周家大郎只有这么点气量。”   刚才傅家子弟心痒难耐,缠着傅云启追问傅云英是他什么人。傅云启见没法蒙混过关,只好按着傅四老爷之前嘱咐过的,告诉他们说傅云英是自己的弟弟。傅家子弟乐不可支,既然真是傅家人,那也是他们的弟弟。谁敢欺负他们的宝贝弟弟,先过他们这一关!   周大郎冷笑几声,目光直直射向人群当中的傅云英,眼神带着警告威吓意味。   傅云英面无表情回望他几眼,转身走了。五两银子已经拿到手,被瞪几眼又不会少几斤肉,随他去瞪好了。   周大郎气得咬牙。   …………   “四叔,给您。”   傅云英挤出摩肩擦踵的人群,双手平举,将五两银子交于笑得合不拢嘴的傅四老爷。   傅四老爷咳嗽几声,挺直腰杆,在周围围观的老百姓羡慕、好奇、嫉妒的注视中,慢腾腾地抬起右手,慢腾腾地拍拍傅云英的肩膀,慢腾腾接过五两银子,再慢腾腾环视一圈,将众人的艳羡尽收眼底,过足了瘾,方喜滋滋道:“不错。”   傅云英一笑。   这时,一名穿长袍皂靴仆从模样的男子分开人群,靠近几人,做了个请的姿势,沉声道:“傅家小官人,我家公子有请。”   男子态度傲慢,而且没有自报家门,傅四老爷眉头一皱,顺着男子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七八个和男子差不多打扮的随从站在角落处,当中簇拥着一名身材魁梧、肤色白皙的锦衣少年。少年目光闪动,含笑看着傅云英,似是等着他们过去。   这几个随从衣着体面,不比黄州县富户人家穿得差,走路悄然无声,眼神凌厉,可能是练家子。锦衣少年虽年轻,随从们的态度却没有一丝敷衍,极为恭敬殷勤,如此大的排场,可见少年非富即贵。   傅四老爷心思转得飞快,少年不是黄州县人,可能是武昌府那边过来游玩的大户人家公子,不想贸然得罪对方,但又恼怒于他倨傲失礼,不大想过去,他们虽然是平民百姓,也不能任贵人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遂道:“天色已晚,家中老母备下酒宴,等着一家团圆,我们即刻就要家去,请贵府公子见谅。”   言罢,眼神示意王叔先带傅月、傅桂和靠拢过来的傅云启、傅云泰离开,拉起傅云英的手紧随其后,眨眼间走了个精光。   …………   角落里,锦衣少年轻摇折扇,眼看着傅家人如躲避瘟神一般跑了个干干净净,眼睛瞪得溜圆,疑惑道:“他们怎么走了?”   回来复命的长随绷着脸道:“傅相公说他急着家去和老母聚饮赏月。”   啪的一声,锦衣少年合上折扇,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良辰美景佳节,耽误他们团圆,委实不美。”他沉吟几息,眼珠骨碌碌一转,“既然如此,那我和他们一起去傅家不就好了?正好见识一下市井人家是怎么过节的。”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折扇轻敲掌心,抬脚便走。   长随们互望一眼,知道这位主子向来是这么个脾性,识趣地闭嘴跟上去。   …………   傅四老爷走出很远后,回头张望,发现刚才那名锦衣少年竟然光明正大带着十数个人高马大、横眉怒目的长随紧跟在后面,目瞪口呆。   鬼鬼祟祟、心怀不轨的歹人见多了,忽然看到如此理直气壮尾随良家百姓的富家公子,见多识广如傅四老爷也诧异了好久。   “四叔,不妨见一见那位公子。”傅云英扯扯傅四老爷的衣袖,小声说,“先让王叔送月姐、桂姐回去,打听清楚他的身份,再做计较。”   傅四老爷迟疑了一下,傅云英给王叔使了个眼色,王叔会意,领着养娘、丫鬟护送傅月姐妹俩先走。   傅云启和傅云泰一头雾水,看到傅月走了,下意识跟过去。只剩下傅四老爷和傅云英留在巷口等锦衣公子,身边七八个家仆默契围成一个圈子,把叔侄俩护在最当中。   “诶,你!”   锦衣少年看到傅云英停住不走,加快脚步,几下子撵到他们跟前,带着一脸欢快好奇的笑容问:“你怎么猜出那些灯谜的?”   傅四老爷愣了一下,微微侧首,在少年那几个穿长袍的家奴看不到的角度翻了个大白眼:为了几个灯谜,至于紧追着他们不放吗?既然知道他们姓傅,明天带着礼物上门请教,他们难道还会把他打出门去不成?害得他以为对方想恃强凌弱,强行把英姐掳走呢!   傅云英面色不改,她猜到少年想见自己的目的应该就在那些灯谜上。   她沉默不语,撩起眼帘看一眼傅四老爷。   傅四老爷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轻咳一声,代她答道:“学问之事,哪是一两句能说得清的,小相公是谁家儿郎?真想求教,明日再来吧。”   锦衣少年眨眨眼睛,不让傅云英走,“不行,你这会儿就得告诉我,你是怎么解谜面的?”   “早晨如何射中一日千里四字?”   “昭君出塞那一题的谜底是什么?我没听清……”   …………   少年一口气问出七八个问题,缓了一下,又接着问。   傅云英一言不发,等锦衣少年喘气的空隙,淡淡道:“请恕无可奉告。”   少年一呆,表情木木的。   他身后的方脸大汉勃然大怒,一手按在腰间,听得咔嚓几声,长随居然抽出一把雪亮弯刀来!   傅四老爷悚然一惊,几步抢上前挡在傅云英前面,怒斥:“你待如何!”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巡逻的衙役就在一旁观望,对方如果敢暴起伤人,众目睽睽之下,看他们怎么收场。   气氛僵硬。   傅家家仆两腿颤颤,面色焦黄。   却见那少年皱眉回头瞪身后的方脸大汉。大汉摸摸后脑勺,解开弯刀,继续低头在腰间摸索,片刻后,解下一只毛青布缝制的大口袋,往身前空地上一掷:“这是十两银子,比你得的彩头还多,我们公子诚心向小相公请教,小相公莫要推搪。”   傅四老爷嘴角抽搐了两下。   眼瞅大汉想动手伤人,他连撒腿逃命的姿势都想好了,结果却是虚惊一场,凶神恶煞的大汉拿着把寒光凛凛的弯刀比划来比划去,最后拿出来的不是匕首或者长鞭,而是掏出银子来收买人!   他一连惊呆两次,胆子略微壮了点,转身牵起傅云英的手,冷笑一声,拔腿想走。   “等等!”锦衣少年喊住他们,试探着道,“二十两?”   二十两不是小数目。   傅四老爷一脸视金钱如粪土的冷傲清高,继续往前走。   身后传来少年的挽留,“三十两!”   傅四老爷犹豫了片刻。   “五十两!”锦衣少年继续增加筹码。   傅四老爷脚步微顿,瞥一眼傅云英。   傅云英微微颔首。   傅四老爷飞快转过身,走到锦衣少年面前,“好,成交!”   …………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讫。   锦衣少年的奴仆取出五块十两的银锭奉上,傅云英当场一一解答少年的问题。   “昭君出塞的谜底是王不留行。”   “早晨为合璧格,合璧典出《汉书》,日月为合璧,谜底四字要两两相合为一字扣合谜面,一日为旦,千里为重,是为一日千里,暗合早晨二字。”   “乡村四月闲人少。射夏至,芒种二节气。”   “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实新来转一官。门状送还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以古人说宋事,隐仲长统、司马迁、谢安石、温彦博四人。”   “夜间有,白日没;梦里有,醒来没;死时有,活时没;多则有两个,少则没一个。谜底是初昏为夕的‘夕’。”   ……   锦衣少年双眼闪闪发亮,听傅云英耐心解开每一道谜面,点头如捣蒜,时不时唔一声,发出“原来如此,终于知道答案由来”的感叹声。   感觉太舒爽了。   第一时间得到所有谜面的详细解法,他心满意足,长舒一口气,问道:“我从长辈处得到一个谜面‘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肤。走入绣帏寻不见,任他风雨满江湖’,隐四个人名,却不知改作何解?”   傅云英顿了一下,眼帘微抬,瞥少年一眼。   少年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脸真挚求解释的无辜表情,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如果不是少年的表情太憨,傅云英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看出自己是小娘子,故意出言调戏。   傅四老爷没读过书,但“佳人”、“胸前”、“雪肤”这几个词还是听得懂的,闻言脸色大变,眉头紧皱。   傅云英摇头示意无妨,想了想,道:“这是古人之作,我家中长辈喜欢钻研谜格,曾收录古今谜面编著为册,供亲友闲暇取乐。你刚才说的谜面也在其中,我曾听长辈说,谜底便是诗奴贾岛,李太白,新城罗隐,逍遥子潘阆四人。”   少年没想到傅云英果然听说过这道谜面,惊喜万分,记下答案,追问:“不知令长辈是哪位?”   “他已经仙逝了。”傅云英脸色微沉。   少年啊了一声,连忙拱手赔罪。   傅云英神色黯然,沉默一瞬,忽然笑了笑,道:“你这么喜欢灯谜,我那位长辈如果在世,一定和你相谈甚欢。那本册子已经遗失了,不过我能早已熟记在心,能从头到尾默写出来。不知公子高姓大名,等我默出灯谜集,可以送一本给你。”   正为惹傅云英伤心而懊悔不已的少年听了这话,犹如喜从天降,又惊又喜,一叠声道:“多谢多谢!我正想求你把那本册子借给我看呢!”   他激动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嘿然道:“我不是本地人,我家在武昌府,明天我就回去了。你要找我,可以去渡口找一家姓杨的牙人,他是我家以前的老仆。”说到这,他忸怩了一下,“我姓杨,叫杨平衷。”   傅云英嗯一声,客客气气和他作别。   杨平衷感激她将要以长辈的心血相送,吩咐仆从送上银钱百两作为酬谢,傅云英坚辞不受,道:“方才那五十两足够了,公子是有缘之人,我若收下这银子,长辈九泉之下晓得,必要怪罪于我。”   言罢,果断转身离去。   杨平衷有些意犹未尽,一脸依依不舍之态,目送傅云英一行人离开。   等她的背影融入灯火阑珊处变成模糊的暗影,杨平衷感叹道:“常听人说黄州县民风淳朴,果然如此。这傅家小相公不仅天资聪颖,还是个性情中人,我喜欢!”   长随们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   傅四老爷揣着五十两银子回到家中,犹如脚踏浮云,头重脚轻,茫然道:“英姐,你说的长辈是谁?是不是二少爷的哪位老师?”   傅云英轻声答道:“四叔,那是我哄杨平衷的,灯谜册子是我自己编着玩的。”   她没有撒谎,只不过那册子是上辈子闲极无聊时编来供元宵灯节时用的,所以找不到现成的册子给杨平衷。   傅四老爷一愣,勾起手指轻敲傅云英的额头,“傻闺女,哪有这么哄人的,不吉利。”   傅云英也愣了一下,为傅四老爷温和的语气。   她鼻尖发酸,微微一笑:“没事。”   “既是你自己耗时耗力编的册子,为什么白送给杨平衷?”   傅四老爷不傻,傅云英知道杨平衷家境富裕,而且极有可能是超出寻常的富裕,所以刚刚坑了杨平衷一把,顺利拿到五十两银子,为什么不趁热打铁把那一百两也收下?武昌府的豪门巨贾中确实有好几家姓杨的,他们家富甲一方,家中金银堆成山,腰缠万贯,肥马轻裘,一百两银子于市井百姓来说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但在杨家人看来,不过是逛一趟花楼的打赏而已。不要白不要。   月华如水,月光漫进通往内院的抱厦,被明绿色窗纱细细筛过,罩下一片潺潺流动的斑驳光影。   傅云英接过丫鬟递到手边的竹丝葫芦灯笼,漫不经心道:“五十两银子真的足够了。”   杨平衷可能是真傻,他的家仆却不好糊弄,坑他一次小小报复一下他下人的失礼怠慢解气,再继续坑下去得不偿失。   傅四老爷低头,目光在傅云英脸上转了几转,面露欣慰之色。   英姐不缺钱钞花,但可能是幼时吃过苦的缘故,她不愿太过依赖他这个叔叔的抚养,回来还没几天就想办法自己挣钱。   他欣慰心疼之余,亦有些担忧,怕她小小年纪钻进钱眼里,失了秉性。   还好英姐懂事,守得住分寸。   傅四老爷捋须微笑。   …………   中秋过后,卢氏并没清闲下来。   陆陆续续有人上门相看傅月和傅桂,不止卢氏不得闲,大吴氏、傅三婶也忙得团团转,连从来不管事的韩氏也被抓去帮着料理杂务。   这日,忽然有人登门,自称是武昌府钟家府上,要来傅家求亲。   卢氏听见下人禀报,惊多于喜,连忙着人去铺子里请傅四老爷回来,她是妇道人家,做不了主。 第54章 写信(捉虫)   枣树的叶子渐渐落尽了,只剩盘曲如虬龙的枯瘦枝干,映着瓦蓝的晴空,灰白的院墙,乌黑的瓦檐,宛如一幅静静铺展开的画卷。   傅云英看完孔秀才亲自送来的信,凭窗眺望庭院景致,忽然听见几声水鸭嘎嘎叫。   芳岁和朱炎不知从哪里捉来几只鸭子放进院角新挖出来的池子里,绿水浮白鸭,冷清的院子顿时热闹不少。   “官人说这边太幽静了。”芳岁推门进房,给傅云英筛了杯热茶,笑嘻嘻道,“养几只鸭子给小姐解闷。”   傅云英淡淡嗯一声。   不是院子太安静了,而是她这个主人孤僻冷淡,镇日不出门,傅四老爷担心她寂寞,三天两头想办法哄她出去玩,时不时往丹映山馆塞些讨人喜欢的小玩意儿逗她。会学人说话的鸟,乖巧柔顺能给人作揖的小猫小狗,憨态可掬的灰毛兔子……她养不了半个月,全都送人了,傅四老爷不折不挠,又给她送了几只水鸭来。   傅四老爷想得很周到,她实在忙,没有多余精力去陪小猫小狗玩,鸭子和猫狗不一样,只需要把它养在院子里就好了,完全不用管它,等养大了,还能下鸭蛋,好做咸腌蛋吃!   芳岁把这话转述给傅云英听,她摇头失笑。慢慢喝完一盏桂花茶,听院子里的丫头们围着池子哄笑,心念一动,命芳岁取来纸笔,铺开一张毛边纸,拈笔蘸取浓墨,随意勾勒几笔,笔肚蘸些许淡墨,以侧锋淡墨描出背部和胸腹,然后再用重墨勾画鸭喙、脚掌,一只绒毛整齐、张开短翅欢快扑腾的鸭子渐渐浮现在淡黄色毛边纸上。   “小姐画得真好。”芳岁在一旁笑着赞道。   傅云英微微一笑:“为什么觉得好?”   芳岁面露疑惑之色,想了想,答道:“因为小姐画得又快又像啊!就像活生生的鸭子在纸上嘎嘎叫一样。”   傅云英垂目看着书桌上一沓泛黄的毛边纸,若有所思。   她每天画一张画,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鱼,躲在草丛里的虫蚁,庭前院后栽种的梅兰竹菊……她看到什么就画什么,下笔随意,不管结构布局,不讲层次形态,眼前看到的是什么笔下就画什么。   文人的画笔笔寓情,不论山水还是百花,或清高傲物,或高雅坚贞,或潇洒豪放,或消极避世,都有傲骨品格。士人画,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线条典雅,讲究抒情内蕴,不重形式。   傅云英恰恰相反,她并没有效仿大家把自己的书法融入绘画之中,她下笔时没有多加思考,自然不能寓情于图。   如果赵师爷看到傅云英现在的画,一定要批评她太过散漫,走入歪门邪道了。   她沉思片刻,令丫头铺纸磨墨,坐在光线明亮的南窗下给傅云章写回信。   傅云章刚离了武昌府往北去,他虽常常离家,但从没有离开湖广境内,头一次去距家有千里之遥的北直隶,紧张忐忑之余,还有些压抑不住的雀跃。   很难把云淡风轻的傅云章和激动雀跃这种情绪联想在一块,但从他写的信看来,确实如此。他信上随意写了些路上的见闻,和朋友们游览名胜的趣事,夜宿驿站的窘迫,字里行间未加雕琢,满溢着一种轻快活泼的鲜活语气。   太不像傅云章了,又分明是他的笔迹和遣词习惯。   傅云英隐隐有种感觉,离陈老太太越远,傅云章似乎越放松自然。   其实他也只是个不到弱冠之年的年轻人……   傅云英怔怔出了会神,墨水顺着笔尖淌下,把雪白的纸张脏污。她重换一张干净的青纸,写下题头:“仲文吾兄……”   傅云章临行前,赵师爷为他取字仲文。   “……吾兄,见字如晤,一别数日,今得手书,妹心稍宽。家中诸事安好,万勿悬心挂念。秋高气爽,兄携友乘兴闲游,妹心向往之。然渐入隆冬,北地严寒,兄离家在外,伏惟珍重……”   她嘱咐他多备些御寒衣物,提醒他常备冻疮膏,告诉他赵师爷又挂印辞官了,江城书院的山长和他是旧相识,仰慕他的才学,邀他去江城书院担任讲学,赵师爷应下了。她不久后就会随赵师爷一起去武昌府,韩氏和她一起搬去大朝街。   傅云启和傅云泰也要去。傅云章一走,族学里的少爷公子们就如脱了笼头的野马,整日东游西逛,斗鸡走狗,一连好几天看不见人影。孙先生甚为忧虑,建议傅四老爷送两位少爷去江城书院读书,书院管理严格,藏书丰富,师长皆是本地名声清明的士人,傅云启和傅云泰哪怕到最后学不出什么名堂,出去见见世面也好。傅四老爷想也不想就同意下来,他早就想把不成器的儿子和侄子送到外地去历练一番,奈何大吴氏、卢氏舍不得他们吃苦,计划一再耽搁。眼看两个皮小子越长越大却没什么长进,傅四老爷又动了心思,刚好傅云英将随赵师爷去武昌府,他索性把两个臭小子一并扔到武昌府去,人多还有个照应。   傅四老爷心里门儿清,有傅云英在,傅云启和傅云泰吃不了什么苦头。别看英姐对两个哥哥冷淡疏远,她这人护短得很,如果有人欺负启哥和泰哥,英姐头一个给两个哥哥出气。当然也不能全部指望英姐,傅四老爷叮嘱过她,如果启哥和泰哥自己调皮捣蛋惹祸上身,不用管他们,让他们自己应对,兄弟俩长这么大还一团孩子气,该叫他们俩见识一下什么叫世道险恶。   …………   傅云英写完自己的事,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写一点陈老太太的近况。   …………   傅容等不到年底,把自己已经和苏桐解除婚约的事情说了出去,县里人惊疑不定。有人去找苏娘子求证,苏娘子诚惶诚恐,一个劲儿说傅家对他们母子几人恩重如山,等于间接承认了此事。中秋过后,从豪门富户到乡绅人家竞争上门求娶傅容,品性容貌都是其次,只要是傅云章的妹子,他们愿意娶!   陈老太太前些天一心选婿,挑的眼睛都要花了。   孔秀才没想到傅容嘴巴这么快,退亲不管对苏桐还是她来说都并非光彩之事,老老实实等个一年半载再慢慢把事情透露出去,对谁都好。她嘴皮子这么一张一合,退亲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苏桐那边不知要面对多少风言风语,她自己难道就能置身事外了?现在没人指指点点,还不是因为她是傅云章的妹妹!   孔秀才气得心口疼,傅容却沾沾自喜,因为陈知县知道不可能将傅云章招为自家东床快婿,改变策略,再次上门求亲,陈家子弟那么多,随傅容选。   傅容还在禁足之中,出不了门。看守她的仆从只许她在内院行走,果真如傅云章所说,在内院之中她行动自由,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做什么做什么,哪怕她上房揭瓦,没人管她,但只要她踏出内院一步,立马有人出面阻止她。她找陈老太太告状,陈老太太勃然大怒,让人把欺负她的仆从带上来惩治,她洋洋得意,亲自去内院指认,结果却发现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健妇全都不见了!她翻遍整座傅家宅院,什么都没找见。找其他下人打听,下人们纷纷摇头,说根本没有那几个人。   “出了傅家,我要你生你便生,我要你生不如死,你就得好好受着。”   傅容突然想起傅云章那日说过的话和他冷冰冰的眼神,打了个激灵,吓出一身冷汗,差点就地瘫倒。当晚她刚睡下,那几个壮妇如鬼魅一般闯进她的房间,任她怎么呼喊,外面的下人都像死了一样,没人应声。   “二少爷说了,只要小姐安分守己,没人为难您。”   言下之意,如果她再找陈老太太诉苦,还有更厉害的手段等着她。   壮妇们软硬不吃,哪怕傅容食米不进,一连三日不吃不喝,饿得奄奄一息,也不放她出门。她想绝食,壮妇们自有办法在她削弱之时强喂她吃饭。她装病惊动陈老太太,上门的郎中却直言不讳说她身体很好,比傅家养的骡子还壮健。她去见陈老太太时,总有眼生的仆妇在一旁守着,她刚开口暗示母亲傅云章欺负她便有人打岔。她想不如干脆豁出去吐出全部实情,然而傅云章已经走了,母亲再生气也不能把傅云章怎么样。她却很可能立刻被壮妇们强行送回乡下陈家去,乡下那么荒凉冷清,她怎么待得下去!   傅容无计可施,回到房里,撒泼打滚,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最后趁人不备收买前来送饭送水的丫头,让她帮忙把退亲的事情宣扬出去。   她真的怕了傅云章,什么斯文儒雅,分明是个表里不一的阴毒小人!   母亲对她很好,可母亲身边全是傅云章安排的人,帮不了她,她只能把希望放在嫁人上面了。她出不了傅家内宅,可以让母亲把求亲的人请到家中见面,她就不信自己真的事事只能听从傅云章。   孔秀才放出话去,傅云章专心备考,无暇顾及傅容,等他从北直隶回来再为傅容择婿。县里的人逐渐冷静下来,他们本就是冲着傅云章才去傅家求亲,如果结亲不成反而惹恼傅云章,适得其反,得不偿失。   先前蜂拥而至的乡绅们慢慢不再登门了,挑花眼的傅容只能仓促选定人选,求陈老太太为她做主。   然而之前巴不得马上迎娶傅容过门的陈知县得到陈老太太几次三番暗示可以即刻订亲之后,却婉言推搪,说孩子们还小,可以等傅云章回来再定。   陈老太太恼羞变怒,强忍着才没和陈知县翻脸。   傅容这下子如丧考妣,躲在屋里哭了一场,对傅云章的惧怕又深了几分,同时,对傅云英的嫉恨也越来越强烈。   …………   孔秀才为傅容闹出来的事情忙里忙外,常常和傅云英抱怨。   她虽不再去大宅,但大宅发生的事情她一清二楚。   犹如闹剧一样的琐碎事情如果全部写在信上,实在扫兴。而且傅云章一定不想看这些,尤其是不想从她的回信上看到任何有关大宅那边的事。   傅云章细心周到,无微不至,为她排忧解难,看她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从她身上汲取失却的童年乐趣,仿佛只要她得到自己想要的,他也能感受到那种一往无前的自由和酣畅。   如果她的回信里出现陈老太太和傅容的名字,等于直接打碎傅云章的幻想。   傅云英心念几转,停笔等墨迹干透。   大宅的事孔秀才会事无巨细告诉二哥的,她无需多事。   信写好后,傅云英让王叔送到孔秀才那里去,然后回房整理行李。武昌府和黄州县离得不远,四时气候差不多,她只需要带贴身常用的东西就够了,衣裳不用带太多,反正她以后要改穿男装,用不上。   刚打开钿螺大衣箱,丫头在外边叩门,“五小姐,官人请您过去。”   …………   堂屋里,傅四老爷表情复杂,示意傅三叔陪钟家人吃茶,自己找了个借口避到后院,吩咐下人去叫傅云英。   那头傅云英刚出了长廊,看到傅四老爷站在蔷薇花架下不停打转,上前几步,一声四叔还没叫出口,傅四老爷余光扫到她,飞快抢上前,急急忙忙吐出几句话:“英姐,钟家人上门求亲,他们家想求娶你。”   傅四老爷说得太急,怕傅云英没听清,又重复了两遍。   傅云英愕然,怔了半天才听明白他说了什么。   “怎么会是我?”   她上头有两个姐姐,年纪又小,一般人不会这么冒失,真有结亲的意思暗暗打探一下口风以后再明说便是,不会一个招呼不打就上门求亲。   “事情突然,我本想推了的,可钟家说求亲的是钟大郎的亲弟弟……”   傅四老爷面有忧色。   世人都讲究门当户对,但如果谁家能攀上高枝,谁不眼馋?钟家那样的人家能看得上傅家的姑娘,而且还是人品相貌都不错的长房嫡出幼子,不管在谁看来,是傅家人的福气,他们应该感激涕零,赶紧应下亲事。傅家如果不给个正正经经的说法就拒绝,等于结结实实打钟家的脸,外人要问了,钟家是本地望族大户,你们家小娘子连钟家人都看不上,难道想嫁帝王将相不成?   所以傅四老爷也为难了。   傅云英却没有犯难,惊诧过后,从容道:“我晓得了。”   傅四老爷哽了一下。 第55章 云哥   “四叔,我刚看完二哥的信。前不久武昌府知府范维屏于黄鹤楼举行诗会,二哥拔得头筹,钟家大公子当天也在场。”   傅云英示意丫头回房去取傅云章的信,缓缓道。   傅四老爷忙拦住丫头,他认得字不多,信拿来了也看不懂,英姐不会扯谎骗他,看不看没什么要紧。   “两家门第相差太大,像钟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主动登门求亲,必然是有缘故的,要么是他们家认准你的人品,不计较你的出身,要么是他们家小官人有什么不便与外人道的难处。听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傅四老爷感叹一声,苦笑道,“钟大郎前次对你二哥极为激赏,我料到钟家可能为他们家哪房的庶子求娶傅容,没想到他们家会把主意打到你头上。”   傅云英沉吟片刻,心中一动,道:“大约是因为二哥给我写信了。”   …………   傅云英猜的不错,钟家之所以上门求亲,确实是因为傅云章的一封信。   钟家祖上曾是王府官吏,太祖父随楚王就藩武昌,籍贯并非湖广,和本地世世代代的传统豪姓望族不一样,钟家靠祖孙几辈为王府效忠来延续家族显耀。仗着楚王的庇荫,钟家在武昌府作威作福、无人敢欺。风光当然是风光的,但楚王老迈,楚王世子体弱多病,随时可能夭折。如果楚王这一支除国,朝廷可能改封其他皇子就藩,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任王爷自有他自己信任的班底心腹,到那时,钟家失去靠山,要如何在武昌府立足?   钟家未雨绸缪,宁愿疏远另外几家同样从王府分出来过活的世交,也要和武昌府的世家联姻借以巩固他们家的名望。从钟大郎的父亲开始,他们家男丁迎娶的发妻无一不是世代居于湖广的望族之后。   傅家只是小门小户,本不在钟家考虑之列。然而钟大郎并不这么想,他虽然浪荡不羁,喜眠花宿柳,内里并不是一团草包,他出手阔绰,交游广阔,五湖四海都有他的朋友,多年来他陆陆续续结识名人异士,可不单单是为了好玩。   自那次在酒宴上见到代傅四老爷说情的傅云章,钟大郎眼前一亮,觉得对方非池中之物,就如锥子放在囊中,早晚有一日必能脱颖而出。   钟大郎不敢说自己是伯乐,可他相信自己的直觉,那时他就想把傅云章招入钟家为婿,钟家将全力供他读书进举和日后的仕途,奈何傅云章外圆内方,四两拨千斤,不等他把话说出口就委婉回绝。   傅云章这样的人,不能贸然以势欺压,不然即使能逼迫傅云章迎娶钟家女,等他日后飞黄腾达,谁知他会不会因为怀恨在心而下手除去岳家?   傅家不缺钱,傅云章北上应试并不是单独出行,他不仅资助十几位囊中羞涩的同乡一起赴京赶考,一并连同乡们的亲眷家人也都照顾到了。钟大郎那些笼络人心的手段在他面前完全没有施展的机会。   钟大郎思量过后,不愿就此放弃,心道:钟家女既嫁不了傅云章,那就娶傅家女好了!   派人去打听,下人却回说傅云章是家中独子,并无姐妹,底下只有一个抱养的表妹,平素和他这个兄长不怎么和睦。而且业已定亲。   傅云章的堂妹倒是有许多,但钟大郎看不上。   中秋诗会上钟大郎再次遇到傅云章,说笑间他略探了探傅云章的口风,毫无意外再次得到一个令他失望的回答。   没有因为傅云章的冷淡而羞恼发怒,钟大郎继续温言和对方谈天说地。筵席散后,他送不胜酒力的傅云章回下榻的客店休息,偶然听到傅家仆从们的对话,得知傅云章百忙之中抽空教授一个隔房的堂妹开蒙读书,惊诧不已。   之后他命人留意傅云章和黄州县那边的往来,发现傅云章除了给他的寡母和一名孔姓同窗写信以外,还特意单独写了一封信给那个五堂妹。信是由孔秀才转交而不是直接送到傅云英那儿的,这一点更说明傅云章待这个堂妹极为重视,细枝末节都想到了。   等下人告诉钟大郎傅云英虽然年幼丧父但极受叔父疼爱,而且嫁妆丰厚……钟大郎两手一拍,正是瞌睡遇枕头!小弟是家中幼子,长辈溺爱,兄姐怜惜,养得比女孩子还娇滴滴,日后长大成人,势必软弱,给他找一个门第相当的娘子,只怕他降服不住,要受岳家的气,给他寻一个门第差的呢,又太委屈他,而且他分不了太多家产,夫妻两个都落魄,祖母必定不答应。   这傅云英虽说是市井出身,但能得傅云章另眼相看,想必人品不差,家世差了些,才能恭顺勤谨,不敢拿捏小弟,还能带一笔好钱嫁进门,傅云章若能平步青云,小弟得他照拂,说不定也能博个功名傍身……   钟大郎心痒难耐,命人找来几个和傅四老爷常有生意往来的人打听傅家这一房的情形。   那几个商人对傅云英赞不绝口,说他们虽没见着本人,但屡次听傅四老爷无意间提起傅云英,显见着十分喜爱倚重。傅家小娘子灵巧聪慧、蕙质兰心,从她手中购得的图志描得极为准确又简单易懂。   末了,商人们开玩笑说要不是傅云英年纪还小且上面有两个姐姐尚未定亲,他们早就争相前去说亲了。   钟大郎挑挑眉,送走商人,即刻准备替小弟求亲之事。   …………   因为事先得过钟大郎的嘱咐,出面说亲的钟家妇人态度和蔼,不敢太摆谱儿。   卢氏受宠若惊,但她素来什么都听傅四老爷的,所以没有因为钟家门第高就兴奋得忘乎所以,暂时还能把持住。   当然,等傅四老爷以“傅云英身患不足之症,将前去武昌府随张道长修行”为由推掉钟家的亲事,卢氏的风平浪静再也装不下去了,心中一个咯噔,手中的青地白花茶盏晃了几晃,丫头刚奉上的茶水溅出几滴在指尖上,烫得她险些叫出声。   再没料到傅家竟然拒绝得如此干脆,钟家妇人先是目瞪口呆,片刻后,慢慢回神,哭笑不得,见过说自家女孩不好配不上男方的,也见过女方破口大骂男方两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但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拒亲,还没有哪家长辈像傅家这样舍得把女孩送到道观去!   傅四老爷一脸坦然,命人奉上刚才傅云英交给他的张道长的亲笔信,请钟家妇人过目,道:“说起来,长春观监院张道长和贵府素有往来。”   妇人目光微闪。   张道长是楚王的座上宾,曾得先帝亲口赐予道长尊名,听说他神通广大,能以望闻问切辨人寿命长短。楚王世子自幼多病,多亏张道长的丹药才能一次次化险为夷。钟家负责为楚王搜罗各地珍贵药材供张道长炼丹用,确实和张道长熟识。   她以为傅家随便找个借口拒亲,哪想到傅四老爷说的道长是长春观的张道长!傅家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会打着张道长的名号来哄骗钟家。容易拆穿不说,张道长岂是好得罪的?   这傅家能够和张道长攀上交情,张道长还要收傅云英为徒……不管小娘子的不足之症是真是假,钟家的小算盘打不响。   事涉鬼神之事,敬而远之为好。楚王都不会轻易得罪张道长,何况钟家。   妇人心思电转,堆起一脸笑,连道可惜,关心了一下傅云英的病症,东扯西拉闲话一阵,留下礼物,告辞离去。   …………   “这事不能让老太太晓得。”   送走钟家妇人,卢氏久久平复不下来。   求亲的是钟家!武昌府的钟家!还是长房嫡子!   英姐到底是哪方大罗金仙托生的女孩儿,怎么主意这么大……官人也不管管她,虽说她没了爹可怜,那也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闹啊……多么好的亲事,如果他们家求娶的是月姐,她想也不想就应了。   老太太要是知道官人推了钟家的亲事,还不得暴跳如雷……   卢氏晕头转向,一时埋怨官人回绝得太彻底,一时羡慕韩氏得了个好闺女,一时又隐隐为傅云英的任性而焦躁,最后一跺脚,暗骂几声,回房生闷气。   光顾着生气,忘了问傅四老爷什么时候和张道长搭上关系。   …………   其实她问了傅四老爷也答不上来,因为他根本没见过张道长。傅云英取出信的时候,他足足呆愣一刻钟才反应过来。   老百姓们口中的张道长仙风道骨,通阴阳之术,能和鬼神交通。知情人却晓得这位张道长玩世不恭,看到清秀少年少女就怂恿别人跟着他修道,好几次被人当成不着调的拐子当街追打。武昌府的世家子弟求着拜他为师,黄金白银送上门,他不屑一顾,大街上偶然看到一个合眼缘的后生,他追着对方跑三条街,苦苦纠缠,撒泼耍赖,非逼着后生学烧炼金丹之术。   傅四老爷曾和人笑言,大概奇人身上总有奇事,张道长那样的人古怪一点才正常。   就在方才,傅云英告诉傅四老爷,那个传说中被张道长苦苦纠缠的后生就是傅云章。   “二哥去武昌府求学期间,断断续续在长春观住过两三年。”   傅四老爷嘴巴张得老大,傅云章常去长春观,他略有耳闻,也知道他和道长有交情,不过没人知道那道长是张道长。   难怪傅云章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出世之感,他竟然差点当道士去了!   “张道长的信是我自己求来的。”   等傅四老爷脸色和缓,傅云英慢慢道出原委。   她既然要跟着赵师爷去江城书院,那必然得先安顿好傅家五小姐这个身份,最好找一个合理的借口让傅家五小姐消失在众人面前,想来想去,她决定找张道长帮忙。   张道长提出一个条件,她每个月必须抽出一天工夫去道观学习他的独家炼丹之术。   傅云英答应下来。所谓的炼丹术并没有长生不老之效,更像一种特殊的制药之法,她对此道一窍不通,就当陪张道长玩过家家,反正她没保证自己一定能学出名堂。   “英姐,这事你二哥知道吗?”   傅四老爷惊诧莫名,目光在傅云英脸上停了一停,半晌后,轻声问。   傅云英如实道:“我问过二哥的意见。”   也就是说,关于女扮男装上学堂的事,全是英姐自己策划的,傅云章只是在得知她的决定后帮她完善计划而已。早在几个月前她就开始准备了……不,还在更早,她第一次开口说想要买纸笔的时候,已经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傅家五小姐有不足之症,消息传出去,谁还会上门求亲?她早知道会有人冲着傅云章的名头前来求亲,张道长的信是她什么时候拿到的?该不会早在武昌府的时候她就打算好了吧……她不仅要回绝钟家,这分明是准备吓退所有求亲的人家,她谁都不想嫁……   “四叔?”   傅云英轻轻唤了一声。   傅四老爷恍然回神,垂目仔细审视傅云英。   傅云英微微垂眸,任他打量,目光清澈坦然。   傅四老爷想起多年前大哥离家前那道负气而去的背影,默默叹息,嘴角轻勾,抬手摸摸傅云英的发鬓。   大哥只有这么一个闺女,她想怎样就怎样罢。   非凡人,成就非凡事。   英姐乖僻敏感,钟家规矩森严,她嫁过去多半要吃苦头。日后和她并肩之人,未必多英俊,多富有,或多聪明,但一定是个能理解,尊重,包容,信任她的男子。   …………   钟家妇人走了以后,傅四老爷坐在条桌前喝茶,下人将钟家送的礼物分门别类归置好,他一一看过,命人下去准备回礼。   傅云英走进正堂,道:“四叔,奶奶问起钟家人为什么上门拜访,您尽可照实说。”   傅四老爷面露为难之色,皱眉道:“英姐,你也知道,你奶奶她……”   他顿了顿,扫一眼左右,下人们会意,躬身退出去。   待下人们走远,傅云英道:“没事,反正我要走了。奶奶迟早会知道这事,与其她日后从别人口中听说拒亲的事,不如今天告诉她。”   她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随时可以动身。   大吴氏还不知道傅云启和傅云泰也要去武昌府,和两个孙子即将远行相比,傅四老爷委婉拒绝钟家亲事这个消息于她而言可能算不得什么。她真要发脾气,傅云英也不过听她啰嗦埋怨几句罢了。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不痛不痒。   …………   大吴氏这一天很不好过。   仆妇惴惴不安,隔了臂长的距离,告诉她钟家怎么上门求亲,傅四老爷怎么回绝提亲……   听到一半,大吴氏大发雷霆,拐棍往地上重重一敲,咔嚓几声碎响,青砖地上竟炸出几条裂纹。   还不待大吴氏缓过气来张口叫骂,仆妇又说出傅云启和傅云泰即将离家的事。   大吴氏瞠目结舌,眼中流下两行清泪,扔了拐棍,一边拍大腿,一边以一种类似唱戏的调子拖长声音哭道:“儿——子——大——了,不——听——老——娘——的——话——了——”   卢氏、傅三婶和韩氏进去围着劝慰,大吴氏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边哭边骂,唱念做打,像足了外边当街滚在地上撒泼的市井悍妇,媳妇们想笑不敢笑,只能顺着她的话劝她。   后来傅三爷和傅四老爷也去正院解劝大吴氏。孙辈中傅桂最得大吴氏喜爱,她在外边长廊里站了一会儿,听见大吴氏指着韩氏得鼻子骂她养了个孽障,眉头微皱,想了想,转身回房。   一直闹到晚上正院才安静下来,傅四老爷答应大吴氏让傅云启和傅云泰多留一段时日,等过了年再走。   心愿达成,大吴氏没心思过问傅云英,两手抓着孙子不放,生怕傅四老爷趁她不注意偷偷把孙子送去武昌府。   老娘以死相逼,傅四老爷无可奈何,只能妥协。   …………   于是几日后,傅云英坐船离开黄州县时,身边只有韩氏,丫鬟养娘和护送她的王叔等人陪伴。   傅四老爷原本打算好送她去武昌府,等她安顿好再回来,不料家中铺子上忽然出了点状况,需要他亲自出面料理,他一时半会走不开。   傅云英坚持照原计划启程,“王叔是家里的老人了,他办事踏实,四叔无需担忧。且武昌府那边老师业已打点好。”   赵师爷前日来信,他已经在武昌府赁好宅子,书院那边一切安排就绪,傅云英将以他学生的名义入学。   傅四老爷站在渡口,目送傅云英乘坐的小船破开朦胧晨雾,驶向远方。   有些人生来不一般,你知道她注定会展翅高飞,翱翔琼宇,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有一天彻底飞出你视线所及之处。   骄傲,欣慰,还有惆怅。   雏鸟长成,终有离巢的一天。但月姐,桂姐,启哥,泰哥还在学着煽动翅膀,年纪最小的英姐已经沐浴着风雨振翅独行,只留下年轻稚嫩但坚韧的剪影。   傅四老爷暗叹一口气,他还来不及四处显摆就得面对侄女不需要自己庇护的怅惘了。   …………   傅家有几条阔气的大船,不过上次船上的意外让傅四老爷后怕至今,想及大船上的水手、雇工鱼龙混杂,很容易被人钻空子,这一次傅云英出行,傅四老爷没挑大船,专门空出一条中等船,船上的船工俱是傅家自己人。   中等船没有大船舒适,舱房狭小,一遇风浪就上下颠簸,傅云英有些晕船,吃过饭走上甲板吹风,等天色暗下来才回舱房休息。   天公作美,一路上都是艳阳高照的晴朗天气,水声潺潺,岸边绵延十几里的橘林挂满红彤彤的橘果,宛如嵌在碧水蓝天之间的一条锦帛。   金乌西坠,月兔东升。这天他们的船仍然停靠在上次宿过的渡口。   韩氏没经过上次的事,四仰八叉呼呼大睡,发出响亮鼾声。   王叔等人却如临大敌,还没到渡口前他便派人先划小舢板到渡口打探消息,确定这里安全才准船工停靠。入夜后他带着几个警醒的船工来回巡逻,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即刻让人点起火把警示。   这么闹了一夜,天将拂晓,王叔松口气,示意船工收锚开船。   就在此时,却听“扑通扑通”数道落水声次第响起,隔壁船上一片哗然。   王叔脸色一沉。   傅云英昨天晕船,夜里睡得不安稳,韩氏的鼾声近在咫尺,更加睡不着。次日早上早早起来梳洗,落水声响起时,她正站在窗前,因看了半个时辰的书,眼睛有些酸疼,起身凭栏眺望浩瀚无边、波涛汹涌的壮美大江。   惊叫声穿透浓稠的雾气传到她耳朵里,她微微挑眉,心道:这个渡口可能不大吉利。   “云哥,有人落水了。”   舱房外响起王叔的声音。   傅云英离开黄州县后就改了男装打扮,下人们也跟着改了称呼。她选了两个书童,挑的便是王叔的儿子,年纪比她小,才八九岁。再大点过不了两年就要换人,她嫌麻烦,干脆往小里挑,左右书童不需要做力气活,安分乖巧就可以。   舱房的窗户正对着落水声传来的水面,傅云英目光四下里搜寻,一束明亮晨光刺破重重水雾,恰好方便她看清水里的情景。   水里挣扎的人是一个年纪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她怀里抱了一个看不出年岁的孩子,几个壮汉跟着跳下水往妇人身边游,呈现围拢之势,妇人神色惊慌,奋力把自己的孩子往外推。   傅云英眉头轻皱,迟疑了片刻,转身出了舱房,对王叔道:“你们也下去帮忙救人。”顿了一下,叮嘱一句,“把其他船的人也叫起来,若是情况不对,先观望一下。”   王叔应喏,先惊起其他船的人,才叫几个会水的船工过去帮忙。   其他船上的商旅也纷纷派出自家下人下水施救,都是出门在外的旅人,能帮把手的话绝不会袖手旁观。   下水的人越来越多,妇人似是看到希望,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躲开追上来的壮汉,抱着孩子往远离隔壁那条船的地方游,一边游一边尖叫呼救。   众人觉察出不对劲,一半人停下动作,在一旁犹豫观望。   壮汉们气急败坏,追上妇人,一个巴掌打过去,妇人脸上浮起几道指痕,她怀中的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妇人极力挣扎:“他们是拐子!”   这下子围观的人不犹豫了,一边咒骂,一边靠拢过去。   水里乱成一团,争吵声、叫骂声、哭叫声、求救声,听不清到底在吵什么,白花花的水浪四处飞溅。   …………   日光倾洒而下,清风吹拂,雾气渐渐散去。   王叔换了身衣裳,走到舱房告知傅云英妇人的身份,“是个回乡投奔亲族的小妇人,路上被假冒船家的拐子拐去卖了,她趁人不注意,教会她六岁大的女儿咬断绳子跳船逃命,好险让咱们救了,不然母女俩不知会被卖到什么地方。”   “那条船呢?”傅云英问。   王叔怔了怔,明白过来,搓搓手掌道:“船已经走了。”   那几个壮汉见妇人被其他人救走,暗骂晦气,转了个方向游回大船,船已经驶离渡口,其他人光顾着安慰妇人,又不是官府衙役,无权扣住大船不让走,壮汉们早已逃之夭夭。   船上或许还有许多和妇人一样被拐子拐骗的女子。   傅云英轻声道:“派个腿脚快的人去临近的地方找管事的禀明情况。”   有没有用她不知道,但对船上孤苦无援的女子们来说,多一分希望总是好的。   王叔答应一声,出去安排。   也是事有凑巧,刚好武昌府同知李寒石从江陵府办差北返,昨夜就在岸边酒肆歇脚,半梦半醒间听到渡口吵嚷,派人过来查问,遇到报信的傅家人,拦住问话,傅家人捡着紧要的事说了。   随从赶紧报于李寒石晓得,李寒石大吃一惊,急忙起身披衣,“赶紧备船追上去,勿要将那几个拐子拿下!”   官府的人办事效率之快,非寻常商旅可比。等傅云英吃完早饭的时候,听到吧嗒吧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王叔的声音里洋溢着激动之请,“云哥,李大人的属下追上那条船了!”   壮汉们发现有快船追了上来,果断跳船往岸边游。官府的人即刻追赶,但两岸皆是幽幽山谷,壮汉们往密林里一钻,就如鱼入大海,根本找不到人。好在壮汉虽然没抓到,但船上十几个专门负责交接被拐女子的主事模样的人来不及逃,全部落网。船上一共有几十名被拐骗的良家女子,官府稍后会安排人手送她们返家,或通知亲属来接。   向来沉默不多言的王叔兴高采烈说完官府追捕拐子的事,忽然一拍脑袋,道:“对了,云哥,李大人他想见你。”   李寒石曾和傅云章在渡口大醉一场,对这个少年举人印象不错,听属下回禀说救起妇人的船是傅家的,爱屋及乌,想当面褒奖傅云英。   王叔为难道:“云哥,还是不见了吧。”   英姐是女娃娃,却以男装示人,李大人是官老爷,万一察觉出英姐的真实身份,一气之下把英姐抓去游街示众,可怎么是好?   王叔忧心忡忡。   傅云英不知道王叔已经做好事情败露马上护送她逃回黄州县的打算,起身理理衣袍,抚平衣袖皱褶,问他:“李大人在哪儿?”   李寒石受人所托送魏家人灵柩返乡,她怕这是个陷阱,始终没有去江陵府祭拜,只暗暗着人打听。李寒石雇人修缮魏家祖坟,料理入殓之事,然后返回武昌府,似乎并无任何反常之处。   但傅云英还是没去江陵府,倘若父母亲人地下有灵,当盼望她能平安和乐度过一生,她怀念亲人,去不去江陵府只是个形式。   江陵府不必去,可李寒石此人有必要见一见,也好探一下他的虚实,看他到底是好意还是暗藏歹心。 第56章 双陆   李寒石在渡口处见到傅云英,呆了一呆,暗暗地纳罕,心道这傅家小官人怎么一个比一个生得韶秀?眼前此子年岁尚小,但落落大方,雍容闲雅,举止间已有几分出尘风仪,唇红齿白,目若悬珠,待其长成,气度必不在其兄傅云章之下。   一番交谈下来,他竟猜不出傅云英的真实年纪。勉励嘉奖她几句,闻听她此行是为北上武昌府,含笑邀她同行,可互为照应。   渡口距武昌府很近了,途中无须靠岸,照应是假,其实李寒石只是闲极无聊,想找个伴打双陆。   傅云英故作推辞,李寒石一再相请,她故意作出思考状,略迟疑了一下,答应下来。   李寒石就任武昌府同知以来极为高调,他性情随和,平易近人,短短数月间顺利打入湖广大儒名士的交际圈子。傅云英在外人看来只是一介黄毛小儿,犯不着他折节以待,他却浑然不觉,以傅云章的友人自居,张口就要傅云英唤他李兄。   傅云英自然不会顺嘴这么叫,含糊称他“李大人”。   李寒石摇头失笑,末了还是笑着应了。   傅云英回船告知韩氏和王叔说要乘坐李寒石的船去武昌府。   韩氏和王叔吓了一大跳,怕路上出纰漏,坚持要跟在她身边,她没多做解释,留下其他人,带着王叔和书童一道下船,在李家仆从的指引下往李家停泊船只的方向走去。韩氏是妇人,不方便随行去见外男,只得留下。   路上却被人拦了下来。   一个面红耳赤在渡口观望许久的妇人上前几步,朝她行礼,郑重道:“傅小相公,方才多蒙你出手搭救。”   她手里牵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母亲躬身谢恩时,小女孩也跟着作揖。   这是刚才跳水自救的被拐妇人和她的女儿。傅家仆从救起她们后,找来干净衣裳给她们换上,看小女孩饿得头晕目眩,立即送上热饭热汤,韩氏看她们母女俩可怜,触景伤情,亲自过去照顾她们,温言抚慰,又按着傅云英之前叮嘱过的赠了些许银钱才送她们下船。妇人感激涕零,定要当面向傅云英道谢才肯离开。   傅云英脚步一顿,眼帘微抬,目光在妇人脸上转了几转。   一别经年,妇人眉眼如初,只是瞧着精神不济,比以前憔悴了许多。   她出神了片刻,余光扫到紧紧扯着母亲衣角不放的小女孩。   琴姐都这么大了。   她不是没设想过再见到故人时的场景,但就和那次拜访姚文达一样,当故人再度出现在眼前时,她心中只有淡淡波澜起伏,并没有激起惊涛骇浪。   她淡淡道:“举手之劳而已。”   妇人感激不尽,拉着女儿再次朝她拜谢,见她神色冷淡,怕耽误她的事,谢了又谢后,让出道路,目送她走远。   傅云英上了李家的船,李寒石处理完公务,派随从邀她去舱房叙话,笑眯眯问:“会不会打双陆?”   她环视一圈,舱房里设了椅榻,榻上正中一张缠枝花卉底狮子绣球纹双陆棋盘,李寒石手执骰子,眼巴巴盯着她看,一幅心痒难耐的迫切神情。   傅云英无语了一会儿,暗暗道,上次二哥陪李寒石吃酒,两人一直聊到半夜才散,傅四老爷只当他们二人相谈甚欢李寒石舍不得放人才会如此,现在想来,二哥应该不会是被迫陪李寒石打了一夜的双陆棋吧?   双陆棋她会打。闺中女眷镇日守在内院咫尺、巴掌一小块地方度日,长年累月不出门,总得找点事情消磨时光。上辈子她常常和嫂子们打双陆,女孩子们平时贞静贤淑,笑不露齿,行不露足,规矩一点不错,打起双陆一个个揎拳掳袖、吆五喝六的,那模样和外边坊里的赌徒没什么差别。长辈们见到虽不喜,也不会多加苛责,训斥两句也就罢了。嫁人以后要伺候丈夫、主持中馈,当家主母不能和未出阁时一样任性妄为,就没玩过了。   傅云英收敛心绪,垂目道:“会一点。”   李寒石闻言大喜,催她入座,玩笑道:“你二哥文章写得好,于双陆棋却不怎么通。”   傅云英一笑,低头卷起袖子,“请大人先行。”   …………   半个时辰后,衣襟大敞,方巾歪斜,因为激动几次失手打翻下人递到手边的茶盏而弄脏衣袍却无暇去隔间换衣的李寒石搓搓手掌,撒下骰子,眼睛紧紧盯着滴溜溜打转的骰子看,口中啧啧称赞傅云英,“小友原来是个中高手。”   傅云英悄悄翻个白眼,瞧瞧这一方父母官,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只因为她双陆打得好,就一口一个“小友”称呼她,他到底是怎么通过选拔外放到湖广为官的?   船早已驶离渡口往北而行,不觉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傅云英揉揉酸疼的手腕,想找个借口回舱房休息。李寒石正玩得高兴,两眼放光,鼻尖通红,不愿就这么放她走,一遍遍求她再来一盘。她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结果一直到日正中天,下人一次次前来催李寒石用饭,他才让人撤走棋盘,邀傅云英同食。   下人备了一桌丰盛酒菜送到舱房,虾仁蟹丸,桂花莲藕夹,鱼片豆腐羹,鲜板栗炖野鸡,清蒸珍珠丸子,香芋八宝扣鸭,俱是本地时令精致果菜。   傅云英谢过李寒石盛情,两人挪到屏风前用饭。   李寒石频频给傅云英夹菜,目光慈爱,说出来的话却完全没有长辈的样子,“小友啊,用完饭食,咱们接着打几盘?”   活脱脱一个沉迷双陆不可自拔的赌徒。   论年纪,李寒石是年纪长十多岁的长辈,论尊卑,李寒石是高高在上的武昌府同知,傅云英还能如何?权当陪长辈解闷,点头应下。   就这么一路投掷骰子,眼见着窗前天光一点点暗下来,倦鸟归巢,远岫如烟,金灿灿的暮色透过如意形窗格漫进舱房,长随掀帘上前,拱手道:“大人,到武昌府了。”   李寒石如梦初醒,惊讶道:“这么快?”抬头看外边天色,才发现果然到渡口了,隐隐能听到临江最繁华的一条长街模糊的嘈杂声响。不一会儿,传来搬卸货物的苦力们嘹亮整齐的号子声,声音穿透力极强,苍凉豪迈。   傅云英趁机辞行。   李寒石极力挽留她。   她坚辞要走:“小子年少不知事,不敢再搅扰大人。”   李寒石哈哈大笑,脸上没有一丝羞愧之色,朗声道:“此番不能尽兴,小友哪日若得闲,我们再比试比试?”   这个邀请不过是场面上漫不经心的戏言口角,傅云英没有当真,加之一下午陪伴已经探听到想知道的东西,更不会放在心上,客气几句,告辞离去。   …………   李寒石是从吏部出来的,参加每月掣签分到湖广担任同知一职。听他说话行事,他分明是沈介溪一派的门生。   傅云英看到他案头放了一部沈介溪的《太肃文集》,太肃是沈介溪少年时自取的号。几本书册纸张泛黄,看上去很有些年头,显然李寒石不仅仅是随身带着装个样子,而是时时翻看,页脚磨得发白。   沈介溪不可能抱着善意授意门生安葬魏选廉,单单只是政见不合也就罢了,当年魏家之所以倒得那么快完全没有翻身之地,并不是因为当今皇帝震怒之下无人敢出手帮扶,而是沈介溪和魏选廉曾有旧怨,挟私报复,朝中大臣那时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生怕被沈介溪连带着迁怒上,这才一致保持沉默。   这些是傅云英这几年陆陆续续打听到的。昔日沈介溪和魏选廉同在翰林院时,曾偶然起了点争执,具体是什么口角已经没人记得了,只知道是一些蒜皮鸡毛的小事。谁能想到位极人臣的沈阁老气性竟如此之大,这么多年了还耿耿于怀,趁皇帝大怒之际推波助澜斩草除根,直接要了魏家满门的性命?   江陵府果然是陷阱。   可沈介溪并不知道遗诏的谣言是从她这里传出去的,不至于非抓着她不放,而且崔南轩早就对外公布她的死讯,以崔南轩的谨慎,定然可以让沈介溪深信不疑,不可能留下任何破绽。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唯有崔南轩知道她离开京师以后消失无踪,李寒石既是沈介溪的门生,必然和崔南轩相熟,莫非他是崔南轩的人?   傅云英想来想去,只有这一种可能。   若果真是崔南轩托李寒石帮忙将魏家人的灵柩迁回家乡,事情才说得通。崔南轩当年对岳家见死不救,是为明哲保身,认真论起来,错不在他身上,他的做法无可指摘,换做其他人也会如此。但理智是一回事,真的对岳家不闻不问,哪怕岳父在眼前咽气仍然言笑如常,未免过于铁石心肠。同朝为官的同僚难免将他视作冷情冷性的无情之人。试问谁敢和这样寡情冷酷的人交心甚至互为臂膀?   崔南轩想笼络人心,必须先改变别人对他的看法,出手为岳家操办后事有助于赢取士人的支持。   又或许,在她死后,崔南轩忽然良心发现,想弥补她一二。   傅云英唇角微翘,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   王叔不懂怎么打双陆,不过看李寒石亲切挽留傅云英,悄悄松口气,没露馅就好。   武昌府这边的傅家仆从是另外安排的,以前没见过傅云英,只知道家中有位小少爷要来,管事一大早亲自过来等着接人,看到李寒石和傅云英一前一后踏上江边长长的石梯登上岸,怔了一怔,再料不到竟有这样的意外之喜,连忙敢上前嘘寒问暖,卖力奉承。   李寒石离了双陆棋盘还是很有几分官威的,含笑和傅家人闲话几句,嘱咐他们好生照料傅云英,又回头逼傅云英答应日后定要再陪他打双陆,这才在随从和差役的簇拥中大摇大摆坐进一旁等候多时的官轿,一行人逶迤而去。   …………   傅云英和掌柜寒暄毕,等韩氏下船,直接往贡院街行来。   江城书院坐落在风景秀丽的山谷之中,离黄鹤楼和长春观极近,和大朝街就远了,她自己掏钱另外赁了所二进的宅院,就和傅云章的宅子紧邻。   韩氏晕船,来不及细看宅院的房屋布置,一进院就径自去内院厢房,躺下便睡。   管事原先没把傅云英当回事,倒也不是瞧不起她,而是觉得照顾一个县城来的小少爷的差事很好敷衍,但见到人后才知自己想岔了,刚才又见李寒石和傅云英竟然以平辈相交,又惊又喜,言语更加恭敬,小心翼翼道:“少爷,饭蔬香汤都备好了,您是先沐浴,还是先用饭?”   “饭菜撤了,先预备浴房。”   渡口人流如织,傅云英昨晚宿在船上不便洗漱,上船、下船又折腾了一番,身上有股淡淡的异味,想先洗个澡。   香汤一桶桶送进浴房,傅云英打发人出去,只留下几个贴身大丫头伺候。   芳岁和朱炎跟着她一起来武昌府,她平时出门带书童和王叔几人照应,回到家里还是要丫鬟服侍,不过她以后不会带她们出门。好端端的就这么被书童抢走出门的机会,两个丫头心中未免委屈。   傅云英沐浴毕,换上散发出淡香味的干净新衣,道:“你们在家中陪着我娘学编网巾,粗活用不着你们,学一门手艺傍身,以后总能派上用场。”   芳岁和朱炎同时愣了一下,咬咬唇,明白这些天恍恍惚惚让小姐都担忧了,脸上顿时腾起一股烧热,躬身道:“多谢小姐想着我们。”   话说出口,却见傅云英眉头轻蹙。   芳岁挠挠脑袋,连忙改口,“多谢少爷。”   …………   韩氏睡了一觉,生龙活虎,让丫头领着她里里外外把宅院逛了一大圈,回房笑嘻嘻道:“府城到底和小地方不同,我站在院子里,能听见外边货郎叫卖的声音,真热闹。”   深宅大院才能彻底隔绝市井。   傅云英安顿好韩氏,回房安排行李箱笼,后来也不知多晚才囫囵睡下。   次日还未睁眼,却听窗外传来一阵吵嚷,接着“吱嘎”一声,芳岁推门进房,“少爷,启哥来了!”   傅云英以为自己听错了,披衣起身,侧耳细听片刻,果然听见屋外傅云启说话的声音。下床趿拉着睡鞋走到槅扇边,倚着槅扇往外看。   院子里,哭丧着脸的傅云启一边顺着碎石铺就的甬道往里走,一边抹泪,形容狼狈,可怜兮兮。丫头们围在一边温言软语安慰他。   “怎么回事?”   傅云英随意挽了个简单的男式发髻,推门走到长廊前,一面低头整理衣襟,一面问。   傅云启看到她,抽抽鼻子,委委屈屈地大喊一声:“我昨天就到了!”   原来傅云英那天前脚刚离开黄州县,赵家的人后脚便带着丰厚的礼物登门。赵琪是为丹映公子而来,赵叔琬则是要当面和傅云英赔不是。   傅四老爷出面接待赵家人,赵琪礼数周到,真心道歉,冤家宜解不宜结,他代傅云英敷衍过去了。   但那赵叔琬却不好打发。好在张道长名声在外,傅四老爷抬出张道长来,赵琪和赵叔琬不疑有他,连道可惜,吃了几杯茶后告辞走了。   傅四老爷送走赵家人,眼珠一转,吩咐下人打点行李,把赵家送来的礼物送到武昌府傅云英这里。东西收拾好了,他一拍大腿,“就让启哥和泰哥送过去得了。”   兄弟俩面面相觑,傅四老爷怕大吴氏反应过来,一叠声催促二人赶紧动身。   不料下人嘴快,大吴氏听到消息,拄着拐棍追了出来,傅云泰又被大吴氏哭着抓回去了。傅云启腿脚快,已经出了东大街,傅四老爷想着能走一个是一个,先把启哥送出去,以后傅云泰想走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于是不许傅云启转身回家,硬逼着他和铺子里押送货物的伙计一起走陆路去武昌府。   天气晴好的时候,陆路其实比水路还快,就是路上要爬山涉水,极为不便,一般人出行不会选择陆路。   傅云启出发比傅云英晚,却比她先到武昌府,孤零零在大朝街那边等了大半天,一早听说傅云英也到了,立刻赶过来和她厮见。   “英姐,我和你一起住吧,大朝街那边就只有我,怪没趣儿的。”   傅云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自己走陆路经历了多少艰辛,吸吸鼻子道。   傅云泰来不了,傅云启一个人住大朝街确实不妥。   傅云英点点头。   傅云启立马转悲为喜,欢呼一声,大踏步走到长廊下,仰头看她,“英姐,赵家少爷也要去江城书院,他还说要和你切磋,你得当心。”   傅云英一笑,“晓得了。” 第57章 江城书院   三日后,赵师爷找上门来,带傅云英前去江城书院拜见书院山长姜伯春。   江城书院原来是座不起眼的小佛寺藏书之所,第一代楚王就藩武昌时,为响应当时太、祖皇帝培育人才的号召,从僧人处购下藏书楼,广植花木,筑亭台楼阁,建学舍百八十间,效仿白鹿洞书院,制定教规,延请大儒担任教师、管干,聚集藏书,招收生徒,划拨田产,将之改建为书院。   起初江城书院和全国各地的其他书院一样,曾辉煌一时。后来因士风糜烂,书院频频传出龌龊之事,有识之士上告朝廷请求查办,朝廷以耗费财力,影响官学教育,打击邪学为由,禁止书院学子批评时政,更曾几度大肆焚毁全国书院,曾兴盛一时的书院自由讲学从此一蹶不振。   现如今,那些重讲学、问难、论辩的讲会式书院已不复存在。各大书院心有余悸,不敢再轻易针砭时政,亦不敢质疑正统理学学派,改而精研儒经,不提倡广泛涉猎、率性读书,重授课、考试,学生的全部精力投诸《四书》、《五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教师们答疑解惑,言必称孔孟,奉程朱理学为圣贤的金科玉律,不敢妄生议论。   也就是说,书院沦为科举的附庸,实质上就是专为科举考试开设的考课式书院。   养士在学校,取士在科考。   学校广收生徒只为培养学生参加科举考试,学生们学习的目的只有一个——考科举,当大官。   书院不断向朝廷输送人才,学生们读死书,死读书,背八股,写八股,直到科举登第,金榜题名。   如是周而复始。   赵师爷站在山门之前,仰望大门正上方悬挂的由太、祖皇帝亲赐的“江城书院”御匾,感叹道,“当年各大书院百花齐放,名儒学士云游各地讲学,学风浓厚,学生们可以各抒己见,谈论时事,争鸣辩论,令人心潮澎湃,神往不已,我至今还记得翊阳先生于岳麓书院讲学期间的盛况……”   沈介溪入阁后为推行新政下令拆毁全国书院,四大书院首当其冲,最后虽然勉强保住书院,但山长教授全被逐出,改由学官担任教职。学术最为繁荣之地,成了一潭死水。   赵师爷摇摇头,最后道:“可惜了。”   书院曾是独立于官学的私学,颇有遗世而独立、傲然物外的道家之风,从书院教授到求学生徒,无不重视清谈,蔑弃典文,以至于空谈阔论,轻视技艺实干,虽然满腹学问,却无所用之,这不符合太、祖皇帝鼓励兴办学院的初衷,他要的是脚踏实地的人才,而非钻研名理的学痴。   先帝即位后,担忧糜烂士风影响到广大学子继而动摇朝廷根基,连下几道谕旨打压地方书院,规定学校开支全部由各地州学划拨,书院山长只能由朝廷选派,官府对书院的控制越来越严密。   朝廷是为江山社稷计,但却忽视了理学一家独大带来的弊端,过于推崇清谈的确会导致士子们沉湎享乐,浮于表面,败坏士风,可八股的单一性同样会消磨士子的精神志气,造成士子死背程文,食古不化,学风空疏而不实的局面。   早就有高瞻远瞩的有识之士认识到这一隐忧并试图做出改变,然而即使才高八斗,多智近妖,算无遗策的诸葛孔明再世,也想不出应对之法。   只有经过科举取录的人才能授官,能不能考得上,主要看八股文写得好不好。这个道理浅显直接,妇孺皆知。天下学子受功名利禄驱使,为了出人头地一头扎进程朱理学的藩篱之中,大趋势无人可挡。   赵师爷告诉傅云英,姜山长就是其中一位担忧八股取士走进死胡同,希望将书院从沉迷科举中剥离出来的有识之士。   “上一任山长只让教授教学生四书五经,钻研古籍,姜伯春就任后,秉承古风,学生入学需习君子六艺,另除礼、乐、射、御、书、数外,还设有医学。”   傅云英扬扬眉,礼、乐、书、数这些就算了,孙先生教过她,但赵师爷之前可没说过她入学以后还要学射和御。   她目光平静,赵师爷却被她看得心虚,眨眨眼睛,嘿然道,“我可以帮你说情,姜山长通情达理,看你生得瘦弱,或许会免除你这两门功课。”   “不必了。”   傅云英摇摇头道。   射是射术,御是驾驶之术。古时读书是贵族的特权,所谓君子,一定出身高贵,不止学富五车,还需通武艺,如此方能辅佐君王治理国家,那时天下并未一统,战事频发,君子随时可能奔赴战场,如果不懂射箭、御车之术,怎么带领名下部曲将士冲锋陷阵?   沧海桑田,时移世易,君子的概念发生了变化,六艺中的射、御、数也渐渐被士大夫们所摒弃。   江城书院教授六艺应该只是个噱头,主要还是以辅导科举应试为主,不可能真的让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撇下书本去研究驾驭马车的技术。   …………   两人在书院大门前站了一会儿,身后的仆从书童在一旁等待,很快有身穿绢布襕衫、头戴儒巾,管事模样的人迎了出来,得知赵师爷身份,面露笑容,“久仰先生盛名,先生屈尊江城书院,学生们不胜欣喜,翘首以盼数月,总算把您盼来了。”   赵师爷向来随意,哈哈大笑,和管事寒暄几句,领着傅云英往里走。   书院坐落于林麓幽深的山谷之中,面朝浩瀚大江,背倚如黛青山,春来桃杏竞放,绿柳扶风,盛夏菡萏喷芳,香浮碧水,秋高桂子伴霜菊,馥郁十里,寒冬瑞雪覆松,红梅凌寒,一年四时山明水秀,风光旖旎。书院大致分为教学区,藏书区,祭祀区和供学生游玩休憩的后山山谷。   进大门,过二门,再往里是书院举行重大活动的讲堂,共有六间,两边过道分别通向教授、管事办公之所和学生日常起居住宿的斋舍。北斋是山长、主讲、副讲住的地方,南斋则是学生斋舍。   讲堂之后建有藏书的尊经阁,江城书院规模自然比不上四大书院,但藏书也算丰富,共有七千余卷书册。   “我主要是冲着江城书院的藏书来的。”   赵师爷趁管事和看守尊经阁的学生说话,悄悄朝傅云英挤挤眼睛,小声道。   书院的藏书主要有四个来源:朝廷赐书、本地名儒学者私人捐赠、书院出资购买和书院自行刻印。   姜伯春出任江城书院山长时,不仅携家带口前来武昌府,顺便把姜家流传几代的藏书全部捐献给书院,其中有好几本赵师爷眼馋多年却无缘一观的孤本。听说姜家藏书现今全都搬到书院藏经阁里保存,赵师爷才会那么爽快地应承姜伯春的聘请。   傅云英莞尔,她和赵师爷的目的差不多。   她不考科举,书院最吸引她的,除了与世隔绝的读书环境和绝佳的读书氛围,另一个就是浩如烟海的丰富藏书。书院藏书号称对外开放,自由借阅,其实有严格限制,只有本院教授、本院生徒和本地籍贯的举人可以借阅藏经阁的藏书。   …………   书院规矩,每月一、三、六、八由山长本人亲自授课。今天正好是初六,山长姜伯春在东斋课堂向童生们授讲《孔子家语》。   北斋是师长住的地方,南斋是学生斋舍,东斋是学生们平时上课的课堂,西边的祭祀之所自成院落,供奉孔子圣象及先贤。   朗朗读书声透过槅扇传到几人耳边,管事引着赵师爷和傅云英穿过长长的回廊,往南斋的方向走来,含笑低声道:“书院每年招录童生一百名,三十名为正课生,七十名为附课生。”   正课生,顾名思义,就是通过书院的遴选考试正式入学的学生。而附课生是那些在入院考试中发挥不理想、名次稍微低于正课生的学生,和家境背景不一般,被各方官宦老爷强行塞进书院,书院不好拒收的富家子弟。正课生和附课生分别住宿,平时一样上课考试,正课生如果屡次旷课,成绩不能保持前列,亦有可能降级为附课生。同理,附课生中表现优异者也能升级为正课生。   全国书院招生秉承“有教无类”的圣人之言,不设门槛,入学无户籍限制,只要有志于学业的,不分贫富,不论地域,均可入学。如果真这样,那学子们早就一窝蜂涌向天下四大学院了,谁还甘心留在文风不盛的家乡求学?书院对外宣称不设门槛,事实上不仅有门槛,这门槛还挺高,首先必须通过考试,然后教授们还要一一见过,确认学生尊师重道,礼仪过关,人品值得信重,家世上没有什么污点,才予以录取。   一般来说,默默无闻的书院大多更偏向招收本地学子,只有名声响亮如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可以挑肥拣瘦,甚至直接提出只有举人可以入学的要求。   江城书院虽然建院多年,但至今还未出过名扬四海的大儒,不敢拿大,对学生没有特殊要求,通过考试、家世清白者便能在此进学。   书院的生徒分为两拨,一拨是才刚刚开蒙的童生,年岁大多在十三岁以下。一拨是专心准备科举考试的年纪较长的学生,这类学生年纪从十七八到二三十的都有。这两种学生都分正课生和附课生。   “老师,入院考试是什么时候?”   傅云英问赵师爷。   赵师爷嘿嘿一声,得意洋洋,“我应姜山长之邀担任主讲,哪能不讨点好处?你不用考试了,可以直接入学。”   傅云英眉头轻蹙,“何必让老师欠下一份人情,既然书院也招收蒙生,考试应该不难,我提早做些准备,未必不能通过。”   赵师爷怔了怔,继而微笑:“倒也不是人情,书院的主讲都可推荐一名子侄入学,一年后若考试不合格,还是会被中途赶出去。我那几个族侄门路多着呢,用不着我,你是我学生,名额正好给你,空着多浪费!”   傅云英余光注意到前面领路的人脚步似乎放慢了些,笑了笑,声音略微拔高了些,道:“我却不愿劳老师费心,入院考试有何难?愿意一试,如若不能通过,到那时再厚着脸皮请老师帮忙就是了。”   赵师爷会意,扭头和她做了个鬼脸,轻咳两声,道:“也罢,再过半个月就是入院考试,等你的考试结果出来了再说。”   两人不再克制声音说话,管事模样的学生分明听得清清楚楚,却始终面色如常,目光平视前方,眼角风扫都不扫师徒二人一下,到南斋前,指指其中一处空置的院落,笑着道:“这就是新入学的学生即将入住的斋舍。”   眼神在傅云英脸上停留一瞬,朝她温和一笑,招手喊来一名洒扫的粗使下仆。   他拱手朝赵师爷赔罪,让下仆领着赵师爷去北斋他的新住所。   书院规矩多,学生不能出入北斋,管事模样的年轻人是姜伯春选拔的学长,也称堂长,平时负责监管稽查学生,他自己也是一名学生,只能送到这里。   赵师爷拍拍堂长的肩膀,道:“我这大外甥就托付给你了。”   跟着下仆离去。   …………   傅云英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怎么成赵师爷的大外甥了?   学长目送赵师爷穿过回廊,扭头自报家门,他姓陈名葵,今年二十二岁,已经是个秀才了,年少有为,文质彬彬,细眉细眼,说话笑眯眯的,见之就是个脾气很好的人,热情向傅云英介绍书院各处的景致。   南斋斋舍黑瓦白墙,共有房舍百余间,西侧通往后山山谷,住的是附课生,东侧和东斋课堂离得近,住的是正课生。房舍院落有些年头了,但很整洁,院中古木参天,浓荫蔽日。奇花瑞草,修竹乔松。楼阁相望,亭台相接。   陈葵指尖点一点刚才说的斋舍,笑着说:“今年入学的蒙生有福了,我记得我刚入学的时候,四人合住一间院子,新上任的同知李大人捐资扩建斋舍,另起了几所舍院,今年蒙生两人合住,更为清静。”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摆出谦虚好学姿态,专心听陈葵讲解。   她不怕陈葵知道她有赵师爷照应,这并不丢脸,反正她不在意其他学生的看法。陈葵能从几百余名学生中脱颖而出担任学长,才学必定不差,而且一定善于变通,能同时处理好和师长、同窗们的关系,这样的学生大多世故聪明。她适时表现出自己的特殊之处,陈葵势必对她印象深刻,以后不说会多照顾她,至少不敢随意欺压她。   …………   赵师爷带傅云英来江城书院本是想带她拜见姜伯春,但听她说想和其他学生一样参加入院考试,当即改了主意。   从北斋出来,他谢过陈葵照应,示意傅云英跟上自己,“老姜见过了,既然你不见他,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我们这就回去准备考试。”   陈葵才刚踏出几步,听到“老姜”两个字,脸色一僵,心中有了一个很不好的预感。   新来的主讲老师……好像不太正经啊……   他出了会神,发现自己竟然顺着赵师爷的话不知不觉把举止沉稳、严肃古板的山长和老姜、嫩姜联想到一起,连忙摇摇头试图把“生姜”两个字从脑袋里赶出去。   片刻后,仍然满脑子生姜老姜的他咬咬牙,飞快走开。   …………   傅云英跟随赵师爷出了江城书院,仆从们牵着两匹毛驴迎上前,书院和长春观很近,同样的有一段上坡路,骑驴方便。   王叔抱起傅云英送到驴背上,刚扬起鞭子,却听旁边响起一声带着惊喜雀跃的惊呼,一名肤色白皙的锦衣少年从一顶轿子里钻出来,快步奔至他们面前,“你也是江城书院的学生?”   作者有话要说:   像教授、助教、博士、学长、讲师等之类的词汇古代很早就有了,只是意义和现在常用的不一样。   比如文里的学长,不是年级高于自己的学生,而是学生中选拔出监管其他学生、为其他学生答疑解惑的职位,由才学最为出众的学生担任。   文中书院的设置小部分参考历史,但不完全符合史实,有私人改动。 第58章 备考   傅云英淡淡扫锦衣少年两眼,想起灯会那夜的五十两银子。   灯谜册子她还没默写完,渡口杨家倒是几次派人上门问,不过他们不敢催促,每次上门都备了丰厚礼物好声好气询问进度,态度甚至于有些卑躬屈膝。傅四老爷啧啧称奇,回回撞上杨家仆从都要被奉承阿谀一通,心里过意不去,回家委婉劝傅云英说:“那小官人出身富贵,难得不以势压人,英姐呐,人家以诚待你,你先放下手头的事把那些灯谜给人家抄出来送去,好教人家放心,五十两银子呢!”   灯谜只是文人们闲时取乐的游戏,很少有人认真钻研,属于偏门左道。因其选题繁杂,取材广博,宇宙间一名一物无所不包,每一字每一句暗藏机关陷阱,如果不知奥妙,即使学问渊博之人也可能被简单的谜题难倒。傅云英收集过古往今来的灯谜,灯会上才能应答如流,连苏桐都跟不上她的速度。   重新默写出来不难,难的是把灯谜按照年代和作者分门别类收录,她为此查阅了许多古籍,傅云章的藏书快被她翻烂了。   目前她才完成一小半。   …………   杨平衷却压根不提灯谜册子的事,一脸兴奋,手中折扇刺啦啦响,笑着道:“我今年入院读书,正愁人生地不熟,可巧就碰见你了。对了,你住南斋哪座院子?”   傅云英看他一副很想和自己攀谈的期待神情,眉头轻皱,下地与他见礼,道:“我随老师前来拜见长辈,不曾入院读书。”   那头赵师爷见她被人拦下,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望,并不靠近,也不吭声催她走,嘴角翘得高高的。   她暗暗白赵师爷一眼,赵师爷和傅云章一样,都觉得她太孤僻,喜欢她多和年纪相当的人交往,也不管别人是男是女。   杨平衷似乎没有意识到傅云英的冷淡,上前两步,情不自禁想抓她的手,“相请不如偶遇,你是不是头一回来武昌府?不如由我做东带你四处逛逛,去黄鹤楼凭栏远眺怎么样?我这就让人预备酒菜……”   他招招手,不远处躬身等候的仆从立刻小跑过来,听他吩咐,满口答应。   傅云英不动声色避开杨平衷,嘴角一扯,她才多大,准备酒菜做什么?   “多谢杨兄盛情,我若能顺利入院上学,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她朝赵师爷的方向看了好几眼,双眼微微眯起。   赵师爷打了个哆嗦,不好意思继续逗她,接过老仆递到手边的鞭子,轻轻磕一下座下毛驴,嘿嘿笑道:“云哥,走了!”   傅云英朝杨平衷一笑,告辞离去。   杨平衷眼底闪过一抹失望,又不敢强留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仆从们眼观鼻鼻观心,宛如泥胎木偶,规规矩矩守在一旁。   半晌后,杨平衷收起沮丧之色,摇摇折扇,含笑道:“我和傅小相公还真是有缘分,再料不到他也来武昌府了……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   他喃喃低语几句,瞟一眼身后仆从,声音低沉,“去查查傅小相公住哪儿,把他挪到我院子里。”   仆从躬身道:“少爷,钟相公怕您和别人合住不习惯,早知会了书院斋长,您自个儿单独住一个院子……”   杨平衷眉头一皱,转身,手中折扇往仆从脑袋上一敲,砰的一声响,“让你去办就去办,我要和谁住就和谁住!”   仆从不敢回嘴,连忙改口道:“少爷,傅小相公还没入学……这,他能不能考得上先不说,现在斋长也不知道他住哪儿……”   杨平衷满不在乎地轻哼一声,“我要他考得上,他就得考得上。”   仆从会意,哪敢多话,连声应道:“小的晓得了。”   …………   回到贡院街,这边的管事听到外边掌鞭的说话声,急急迎出来道:“少爷,您回来了!才刚赵家的人登门,太太正着急呢!”   赵琪和赵叔琬来了武昌府,打听到傅云英的住址,一路寻了过来。傅云英和赵师爷出门去了,韩氏只能硬着头皮摆出当家太太的款儿请兄妹二人吃茶,傅云启在一旁作陪。   韩氏大字不识一个,习惯和傅三婶那样的妯娌相处,和喜欢讲究排场的卢氏待在一块都浑身别扭,更别提出面接待斯斯文文的赵家少爷和赵家小姐。才半个时辰过去,她头发就愁白了几根。   听到下人来报说赵师爷和少爷回来了,她喜笑颜开,差点当着赵琪和赵叔琬的面蹦起来,喜滋滋道:“告诉少爷一声,赵家少爷和赵家小姐等着呢!”   赵琪微笑不语。   赵叔琬却撇了撇嘴,暗暗道,韩氏粗鄙,傅云启一团孩子气,小门小户的人,果然不通礼数。   她端起青花红彩茶盏喝口茶,听见院外门口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仆人们压低声音的说话声,撩起眼皮,漫不经心瞥几眼。   目光徐徐环视一圈,最后落到打头走进来的三爷爷身旁的少年身上,她喝茶的动作蓦然停了下来,怔了一怔。   少年随赵师爷走进正堂,和赵琪见礼。   他身形单薄,面目清秀,一双眸子又清又亮,眉宇间书卷气极浓,穿一袭墨青色春罗圆领袍,身姿笔挺,举止有度,虽然年纪尚小,但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优雅气度,让人不敢轻视。   赵叔琬脸上微热,贝齿轻咬樱唇。他就是傅云英的兄长丹映公子?果然年纪不大……自己阴差阳错不问自取拿了他的文章,他是不是很生气……   她心神恍惚,没听见赵琪叫了她好几声,仍端着茶盏出神。   赵琪面带歉意,朝傅云英笑了笑,“小妹年纪小,家中长辈难免溺爱,失礼之处,还望傅小相公莫要见怪。我代她给小相公赔罪。”   说罢,扭头横赵叔琬一眼,“琬姐,过来给傅小相公赔礼。”   傅云英垂目道:“不要紧,令妹年长于我,不敢受礼。”   赵琪愣了一下,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傅云英几眼,看他生得高挑,气度又沉稳,还以为他比赵叔琬大,原来他竟然比赵叔琬还小!   这句“不敢受礼”,分明讽刺赵叔琬年纪比他大却任性失礼,趁他不在家中偷拿他的文章,虽然东西是傅容拿出来的,赵叔琬也不知情,但还是太莽撞骄纵了。再往深里想,傅云是不是也顺便讽刺了他?文章是赵叔琬拿的,但故意把那篇回击赵师爷的文章宣扬出去的是他们赵家子弟。   赵琪脸上僵住,本以为他们主动认错,傅云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之子肯定顺水推舟撇过此事,而且赵师爷都收下他和他妹妹当学生了,他竟然还拿腔作调,当着赵师爷的面对自己不客气?   一声清脆的茶盏和木盘相撞的声音打破正堂岑寂,赵叔琬双颊羞红,手忙脚乱放好茶盘,轻咳一声,起身朝傅云英行礼道歉。   赵琪嘴上说着赔罪的话,眼神却漫不经心,故而傅云英对他不客气,等赵叔琬再开口,她收敛脾气,淡淡回了一礼。   赵叔琬迟疑了一下,道:“不知令妹可否出面一见?不能当面朝她致歉,我心里难安。”   经过多方安排,傅家五小姐和傅云这两个身份已经彻底分离开,傅家五小姐在长春观附近修行,傅云拜赵师爷为师,入江城书院进学。连傅家仆从和铺子里的伙计也以为傅四老爷又抱了养子回来。   傅云英道:“舍妹身体不适,张道长说她最好不要见外姓之人,请恕不能相见。”   赵叔琬愧疚道:“请务必转告令妹,我是无心的,万幸没有铸成大错,请她原宥。”   傅云英笑了笑,不说话。   寒暄几句,赵师爷领着一双后辈离去。韩氏留赵师爷吃饭,他摆摆手,“记着这顿,下回再吃!”   临行前,赵琪直视傅云英,微笑道:“半月后江城书院入院考试,盼能再见识小相公锦绣文章。”   傅云英还以一个笑脸,道:“自当尽力而为。”   …………   送走赵家兄妹,韩氏长长吐出一口闷气,两手一拍,笑道:“我看赵家小姐挺娴静的,不像是那种不经允许随便拿别人东西的人。”   傅云启翻了个白眼,道:“拿都拿了,像不像都是她拿的!”   傅云英让书童把路上经过街市时买的苏州府松子糖、山楂糕和福建的牛皮糖拿上来给韩氏,瞟傅云启一眼,勾唇轻笑。   京师权贵多,纨绔也多。但纨绔也是世家公子,随随便便拎出一个游手好闲、惹是生非,被长辈咬牙切齿追着打的纨绔子弟,看着吊儿郎当,甚至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可到正经宴席上或是拜见亲眷长辈们时,他们礼数一点不会错。从小学规矩长大,岂会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赵叔琬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自小耳濡目染,规矩礼仪浸润到骨子里,平时出席世家之间的宴会郊游必然不会出错。   她之所以在傅家任意妄为,只不过是因为她看不起傅家,不把傅家当回事罢了。就像那些纨绔子弟,面对身份更高的王公贵族或是世交长辈,他们是天底下最恭顺懂事的后辈,在无力反抗的老百姓面前,他们立刻换一身皮,成了骄横跋扈的膏粱子弟。   赵师爷迫不及待把师徒名分定下来了,并警告赵家子弟谁敢欺负他的学生就等于打他的脸,赵叔琬心中再不甘,也得改变对傅家的态度。所以韩氏见到的赵叔琬知文达礼,温柔可亲。   看到傅云英向自己投来带笑的仿佛是赞许的眼神,傅云启精神一振,从头发丝到脚底板,没有哪一处不舒坦,盯着韩氏拆开的油纸包,情不自禁撒娇道:“好久没吃着牛皮糖了。”   韩氏啊一声,抓起一把牛皮糖往他手里塞,“启哥喜欢这个?都给你!”   傅云启搔搔脑袋,眼睛望着傅云英,眼巴巴的。   傅云英沉默一瞬,她只记得买韩氏喜欢吃的果子,忘了给傅云启买。   “江城书院的入院考试,你准备得如何了?”   她岔开话题,问道。   傅云启眨眨眼睛,茫然反问:“准备什么?”   “江城书院每年只招收三十名正课生,七十名附课生。你要进书院读书,先得通过考试。”   傅云启咧嘴一笑,哈哈道:“英姐,你不用担心我,四叔早就打点好了!”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   难怪傅四老爷从没提过考试的事,原来他根本没指望傅云启和傅云泰能考进书院,提前托人费钞买了两个名额,傅云启将以附课生的身份入院学习。每届附课生中有一半是通过这种方式入学的,书院不收束脩,也不收膳食住宿费用,还每月给学生发放膏火、花红,靠州学拖拖拉拉划拨钱粮根本支撑不了几年,维持书院、祭祀文庙、教师薪俸、补助学生的开支一大半靠学田的佃租,剩下的来自于本地富户乡绅们的捐助。   早知道傅四老爷掏了一笔大钱,还不如让赵师爷帮忙,然后把那笔花费拿来孝敬赵师爷。便宜的是自己人。   傅云启不知道傅云英心里在想什么,见她沉默不语,眼珠一转,自以为善解人意想明白她的难处了,放轻声音道:“英姐,你别怕,泰哥不是被奶奶抓回去来不了吗?正好他的机会可以让给你,这下你也能进书院啦!”   傅云英白他一眼,要不要这么理直气壮?   “半月后就是考试,我要专心备考,你也一样。从明天开始,我什么时候起来,你也得立刻起身梳洗,我没休息,你不准偷懒。”   傅云启张大嘴巴,呆呆地望着傅云英。   …………   读书一般先读《论语》、《孟子》,再《大学》、《中庸》,过了四书关,再接着攻克《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   背完四书开始学做文章,八股最先从“破题”的那两三句学着写起,一遍遍不厌其烦练习破题,然后一步步加上后面的承题、原题、小讲,正文的两两对偶,直到能够完整写出一篇七八百字的八股文章。   长辈问家中子弟学问如何,直接问八股文学到哪里了,如果答说能破题了,那说明四书关已经过了,如果答说能写整篇的八股文,等于过了秀才启蒙阶段,在黄州县这种小地方,基本上可以直接应考。   傅云启刚刚开始学破题和前面的小讲,还没练习写整篇八股文。   傅云英嫌他进度慢,领着他把四书快速温习两遍,抽背他其中的内容,发现他虽然反应慢了一拍,但老老实实把文章全背下来了,基础还算牢固。   她从赵师爷那里打听来江城书院历届考试的内容,考试面向全部学子,果然不难,只要熟读四书,肯定能通过。   傅云启壮着胆子和她讲条件:“英姐,既然考试不难,那我以后是不是不用那么辛苦……”   早知道英姐读书刻苦,没想到她每天都能坚持按着严苛的作息计划一丝不苟用功!早上卯时起,夜里亥时才歇下,不管刮风下雨,天晴天阴,没有哪一天例外!   傅云启先前还抱怨孙先生太严厉,跟着傅云英备考,在她眼皮子底下熬了几天以后,他觉得孙先生简直可以算得上宽容和厚了!   天没亮让丫头揪着他的耳朵扯他出被窝,要他在萧瑟的秋日清晨站在笼罩在浓雾里的院子里大声读书,读完了才准他吃饭。饭后立刻赶他去书房,盯着他温习功课,他敢走神,她一声不吭,抬起削成棍状的毛竹就抽。午饭前后终于能喘口气了,他却不敢到处撒欢,下午她要检查他昨天的功课,他如果答不上来,她倒也不责罚他,但那道冷漠的眼神往他身上扫过时,他顿时无地自容,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傅云启开始羡慕起留在家中的傅云泰,英姐比孙先生难对付多了!孙先生打他们,一点皮肉之苦,他们皮糙肉厚的不在乎。英姐那种凉凉的冷漠的,没有不屑失望,但也绝谈不上善意的眼神比打在手上的戒尺杀伤力强了足足十倍,被她那么扫几眼,他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好像一下子低到尘埃里,想匍匐在她脚下求饶。   “九哥,”傅云英刚写完一篇文章,吹干纸上墨迹放到一边,声音轻柔,“四叔帮你定好附课生的名额了,你确实不用这么辛苦。可附课生到底不如正课生有底气,如果你能排进前三十名,成为正课生,四叔和奶奶他们一定很欣慰,族学里的堂哥们也要羡慕你。”   她比平时略为温柔的语调成功抚平傅云启心中的不满,他撒开手里的书,畅想了一下自己凭实力考进江城书院的消息传到黄州县后傅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脸上浮起一丝贱兮兮的笑容,“我真能考进前三十名?”   “啪”的一声,傅云英眼帘微抬,抄起长毛竹轻轻拍他空着的手,“你好好用功的话,说不定能试一试。”   …………   倏忽半个月过去,傅云启在傅云英的督促之下温习完全部功课,梳理其中脉络,猛然惊觉以前死记硬背的庞杂知识渐渐有了清晰的结构层次,好像如梦初醒,豁然开朗,遽然从浑浑噩噩中找到一个前进的方向,虽然前面等着的依然是更多让他理解不了的新知识,但至少他不像之前那么晕头转向了。   他感叹道:“英姐,你学得这么快,就是因为每天都坚持总结旧的知识么?”   不,我学得这么快是因为我有上辈子的基础。   傅云英轻描淡写道:“是二哥教的好。”   傅云启悄悄翻个白眼,哼了一声,不言语了。   …………   临考前一晚,忽然有人登门。   自称杨家仆从的人给傅云英送来几沓写满字迹的青纸,道:“我们家少爷有些疑惑的地方,想请教一下傅少爷。”   作者有话要说:   膏火:通俗点说,就是书院发给学生的生活费,学生吃住都不要钱,书院还送钱给你花。一般来说,正课生的膏火比附课生的要多。   花红:这个有点类似奖学金,表现优异,考课排在前列的学生可以拿花红奖赏。 第59章 道歉   自书院大门前偶然遇上,杨平衷知道傅云英在贡院街赁了间宅子,已登门拜访过。若不是傅云英忙于备考无暇招待他,他巴不得天天过来蹭饭吃。   “少爷本来打算自己来的,不巧出门的时候叫大官人给捉回打球场去了……”   仆从一面领着挑了一担担抬盒的下人往院子里走,一面解释道。   杨大官人年轻的时候喜欢踢蹴鞠,奈何现在年纪大了玩不了。他老人家老当益壮,不甘心待在家中逗猫遛狗养八哥,最近退而求其次,迷上打捶丸。捶丸不必像蹴鞠那样满场奔跑,运动量不大,能养其血脉,放松精神,富户家的太太夫人们也能玩。   杨家建有专供捶丸的打球场,闲时杨大官人常常逼着无所事事的儿子陪他打捶丸。杨平衷烦不胜烦,看到球杖就头疼。   傅云英扫几眼青纸上的内容,眉头轻蹙。撩起眼帘扫一眼杨家家仆。   家仆满脸堆笑。   傅云英问道:“这真是你们少爷让你送来的?”   家仆脸色微变,目光闪烁两下,“确实是少爷让小的拿给傅少爷的。”   “劳烦你拿回去给杨少爷,还有院子里的东西也一并带回去。”   傅云英放下那一沓纸,起身示意管事的送客,抬脚走了。   杨家家仆一头雾水,见他隐隐有动怒之兆,不敢多话,悻悻然接过管事递回来的纸张,一行人垂头丧气回到杨家。   管家看他们兴高采烈出去,灰头土脸回来,忍不住上前询问。   杨家家仆说了送礼的事,一肚子委屈,冷哼道:“那傅小相公瞧着年纪小,脾气倒是不小。”   管家听他说完来龙去脉,冷笑一声,“自作聪明!该!少爷说了让你直接把考题送过去吗?”   家仆点点头道:“是少爷交代我送过去的。”   管家嘴角抽动了一下,停顿半天,咬牙低声骂:“少爷没交过朋友……你也不懂人情世故?你这脑壳就是一团浆糊!哪有像你这样直接送考题的?你不会找个识文断字的重新抄一份再送出去?这上面还有书院的标记!读书人最讲究什么你不晓得?就这么大咧咧直接把考题送给傅小相公,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你捣的鬼!客客气气请你出来你还觉得委屈?傅家没打你一顿,算是人家涵养好了!”   家仆垂下头,嘀咕了一句,“少爷这不是怕傅小相公考不上嘛!”   “考不考得上哪用得着少爷自己操心!我打听过了,傅小相公是赵老三的学生,板上钉钉的正课生,就算他考不上,还有钟相公那边看着呢!咸吃萝卜淡操心,收收你的心思,别整天想东想西着三不着两的!成天撺掇少爷胡闹!”   管家骂归骂,语气却并不严厉。   家仆嘿嘿一笑,垂手讨饶,“我这也是怕少爷失望才没考虑周全,再有下次,我一定先问过您的意思,求爷爷饶了我这回。”   管家气笑了,吹胡子瞪眼睛,抬手拍家仆的脑袋,“少爷想不到的地方,你得提前想到!他动一动眉毛呢,你就得知道他想要什么,不要等少爷自己说出口。这傅小相公是小地方出来的,寒门学子都把脸面看得重,你得罪了人家,下次见到人记得好好赔罪。”   家仆拍着胸脯保证道:“我明白,我这就去傅家请罪,告诉傅小相公考题是我自己自作主张送的,和少爷一点关系都没有!”   管家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摇摇头,“不了,装神弄鬼的没意思,这事还是让少爷自己出面罢。”   …………   杨平衷趁老爹和周围陪打捶丸的美貌侍女调笑,甩了球杖,蹑手蹑脚逃出打球场,听管家说了伴当送考题被赶回来的事,眉头一皱,“他为什么不要?以前钟家的几个小相公拿到考题的时候很高兴呀!”   管家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钟家根本不愁进不了书院,他们高兴还不是为了哄您这个小祖宗,“少爷,傅小相公生气了,您看是打发吉祥过去道歉,还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杨平衷擦擦满头汗水,欢快道:“我去我去!我自己去!我还没和人道过歉呢!”   管家再也忍不住了,背过身去翻个白眼,转过脸时仍旧一脸恭敬谦卑,“小的这就去叫人套车。”   …………   傅云英看了一上午的时文,正吃饭,管事的过来通报说杨家人拉着几大车礼物朝这边来了。   傅云启这几天表现很好,赖着和傅云英一起同桌吃饭,闻言笑嘻嘻道:“又来了?前几天他们家送来的那个油煎肉丝真好吃。”   傅云英扫傅云启一眼,“那是黄鼠肉。”   “什么?!”傅云启大惊,啪嗒一声,手里的筷子跌落在地。   愣了半晌后,他捂住喉咙,做了个恶心想吐的动作,“我竟然吃了鼠肉!”   傅云英冷眼看他耍宝,放下碗筷,漱口吃茶,等她迎到前面正堂的时候,杨平衷在管事的带领下大步流星往里走,看到她,脚步迈得更快,“应解,你不高兴吗?”   他一脸无辜,表情真挚,明明身材魁梧,足足比傅云英高两个头,但说话时小心翼翼的,完全没有压迫感,反而让傅云英有种自己才是压迫他的那一个的错觉。   傅云启习惯叫她英姐,被杨平衷无意间听了去,好奇追问,她回答说自己的长辈信佛,因喜欢《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的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所以给她取小名应解。   “杨兄,我确实不高兴。”她道,“我晓得你是好心,不过下不为例。”   她不反感走捷径,这世上并无绝对公平可言,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可以适度利用身边的优势。她一路走来不也借助了傅四老爷、傅云章、赵师爷他们的帮助吗?如果她循规蹈矩的话,就不会女扮男装跑来武昌府求学。   但走捷径也得遵守底线。   考得上,她入院读书。考不上,她和傅云启一样捐助一笔钱钞去做附课生,然后努力学习,争取早日升级当正课生。   结果是一样的。用不着杨平衷多此一举。   杨平衷搔搔脑袋,“我晓得了,你别生气,我给你赔不是。”   他拱手像模像样朝傅云英作揖,还没弯下腰,傅云英拦住他,“不必,只是个玩笑而已。”   她哪敢受他的礼。   不管他是闲着无聊拿自己这种小门小户出来的老百姓当消遣,还是真的懵懂天真、单纯到不知世事,他能放下身段和她以同窗之名来往,她不能。   见他仿佛不甚在意考题之事,杨平衷笑了笑,“你不生气就好。”   原来道歉这么简单啊!应解真是善解人意,这么快就就原谅他的莽撞了。他和老爹吵架的时候,十天半个月不理会老爹是常有的事,又一次硬是三个月没看老爹一眼,老爹都给气哭了。   杨平衷笑逐颜开,心想,下次再惹老爹生气,先服软给老爹赔个不是罢!   …………   秋意渐浓,残阳渐渐坠入远处如烟的峰峦之中,漫山遍野都抹了一层胭脂,山岚愈加鲜艳绚烂。沿着深藏在苍翠山林中的羊肠小道而下,江城书院高耸的屋脊阁楼掩映在翠竹绿松之中,长廊曲折迂回,庭院深深,清幽寂静。   北斋一间三面邻水的八角亭内,朱栏画槛,庭阶植满菊花,夕阳映照下霜英灿烂,艳色逼人。亭中设屏风桌椅,桌上陈设几味案酒,四色鲜果,两个小厮打扮的仆从捧壶打扇,还有一名年长的仆从蹲在地上烧炉子烫酒。   酒香浓烈,混着淡淡的菊香,引人欲醉,山长姜伯春看完斋长抄录的今年报名的名单,饮一杯酒,长叹一声道:“一大半都是才刚刚学破题的蒙生,书院果真沦落至此,成了应对科举考试的考课之所?”   旁边一名头戴马尾儒巾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朗声大笑,“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世上之人读书,无非是为了功名富贵,此乃人之常情。谁能如山长这般忧国忧民呢?”   姜伯春苦笑道:“我知世情如此,只是感慨罢了。”   他连饮几杯酒,道:“不说这个了,明天李同知、姚学台、范知府都要出席入院考试,赵主讲那人放荡不羁,怕是和范知府几人话不投机,由你出面罢。”   他对面的男人名叫吴同鹤,是名举人,在书院担任副讲一职,闻言眉头一皱,“我听人说姚学台入秋以来身子不大爽利,一直病着。”   姜伯春惊讶道:“果真?我一向忙着书院的事,没顾上这一头,姚学台身子骨向来不好,按理说他不来也没什么,不过若是我们不请,以他的脾气怕是要大闹一场。”   吴同鹤轻笑道:“既然山长不知,料想没什么大事。姚学台和范知府、李同知互看不顺眼,明天有的热闹了。”   “热闹也罢,冷清也罢,随他们去,只愿能从明天应考的蒙生中多挑几个可造之材……”   姜伯春摇摇手,拿起一旁北斋几位主讲送过来的考题看,眉头紧皱,咦了一声,“怎么添了一道题?”   入院考试通常比县试、府试、院试简单。也分帖经、杂文、策论三场,分别考记诵、辞章和政见时务,入院考试侧重考帖经,五经中只需要通三经,《论语》和《孝经》为必选,其他可以自由选择,只需要默写出自己能熟记的指定段落即可。   今年考题的格式却和往年不同,最末尾多了一道八股文题,题目是:德不孤必有邻。   “胡闹!蒙生中一多半刚过四书关,怎么能做整篇八股文?”   吴同鹤忙道:“山长有所不知,这道题是特意添上的。”   他起身靠近姜伯春,附耳轻轻说了几句话。   姜伯春睁大眼睛,苍老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之色。怔愣半晌后,因为微醺而略显浑浊的双眼蓦然变得清明几分,神情激动,哆嗦着双唇道:“好!好!” 第60章 再见   清晨,拂晓天明时刚落了一场微雨,云销雨霁,晴空碧蓝如洗。一枝沐浴着晨光怒放的芙蓉挑出雪白院墙,艳如流霞。秋风掠过,吹落枝头绿叶间几滴晶莹雨露,洒在树下正忙着铺设案桌,预备入院考试的年长学子身上。   学长陈葵领着几位同窗把名单张贴于榜前,跨上高耸的台阶,摆手示意门前焦急等待的众人安静下来,拔高嗓音道:“请列位领取自己的考引,凭考引入场找到自己的号棚,辰时开考,最迟午时交卷。”   考棚前人头攒动,几百名身着簇新衣裳的少年学子将陈葵围得水泄不通。张榜的一堵青石照壁被挡得严严实实的,前面的人小声念着青纸上的字给身边的人听,后面的人踮脚张望。   几名个子矮的学子听不清陈葵说了什么,抱怨个不停,试图挤进去,钻来钻去,还是被人推出来了,气得低声咒骂。   人群之后,傅云启伸长脖子看榜上贴的考试须知,扭头和傅云英咬耳朵,啧啧道:“还挺像模像样的。”   他曾送族中几位堂兄去考县试,当时贡院前的情景和江城书院考试的场景差不多。不过县试要比入院考试正规严谨,卯时一刻开始入场,学生们大多天不亮就赶到贡院前等候检查。官府会派屯兵所的军士驻守在贡院前,严格检查每一位考生随身带的考篮和他们身上穿的衣物,有几年查得特别严,考生甚至要当场脱衣裳。   江城书院没有这么多讲究,十几个十五六岁、穿月白道袍的少年坐在条桌前,挨个翻一翻学子们的考篮就让他们进考棚,并不会检查他们身上。   傅云英注意到他们对学子的态度很和气,偶尔被某位学子的家人抓着问东问西实在不耐烦时也面带微笑,言语温和。   这些少年是书院的生员,已经能做整篇八股文,基本可以参加县试、府试、院试,或许其中有几个已经是秀才了。和他们相对的是那些年纪小的文童,也就是蒙生,入院从四书五经启蒙学起。今天入院考试生员们前来维持秩序,文童们年纪小爱热闹,也抢着揽差事,执灯为学子们引路,带领他们找到自己考试的号棚。   “这是书院近几年兴起来的,以前有考生次次月中课考夺魁,去考秀才却怎么都考不过,先生问过才知他走到贡院门口就紧张,坐在号棚里一个字都写不出来。”陈葵拨开人群,越众而出,走到傅云启和傅云英面前,含笑向他们解释,“后来书院的课考效仿场屋科考,凭考引入场,考棚独立,进场后无事不得擅出,直到交卷才能离开考棚。多练几次,胆子壮了,真到考试的时候好歹比别人熟练些。”   赵师爷今天和山长姜伯春等人一起主持文庙祭祀礼,他托陈葵帮忙照应傅云英。   陈葵忙完自己的事,找到傅云启和傅云英两人的考引,递给二人,“拿好了,凭这个才能入场,交卷出来的时候考引要交还给门口的几位学兄。”   他个子高,一眼看到榜上张贴的图中显示的号棚大致的方位,指着左手边的方向,“你们去排左边那条队。”   两人答应下来,谢过他,转身排到一条一直蜿蜒至石阶下的长龙最后。   书童小厮提着考篮紧跟着二人。   王大郎怕傅云英腹中饥饿,往考篮里塞了一大攒盒咸口的梅菜猪肉馅蟹壳黄烧饼和甜口的藕粉桂花糕,还嫌不够,看书院门口巷子里摆了十几个摊子,有卖菜馅馒头的,有卖蒸饼的,有卖馄饨的,有卖炸油条的,有卖桂花卤藕和腊鸭的,吸吸鼻子,问傅云英,“少爷,要不买只八宝鸭子?那个扛饿。”   傅云英没说话,傅云启手中的折扇直接往王大郎脸上拍,笑骂:“谁考试的时候吃八宝鸭子?吃得两手油星,怎么拿笔?”   王大郎搔搔头,又问:“考棚里没有热水,天气冷,少爷身子虚不能吃凉的,想吃茶了怎么办?”   他年纪小,还一团孩子气,不知道怎么给少爷当书童,只记得听爹娘的嘱咐,千万不能让少爷饿肚子,不能让少爷冷着、动着,谁要是欺负少爷,他得第一个冲到前面替少爷挡着。   傅云启张张嘴巴,瞪他一眼,“你快闭嘴吧!尽听见你在这啰嗦,我耳朵都要长茧子了。”他没有可能考不中的压力,一身轻松,双手抱胸,好奇地四处张望,“杨少爷怎么没来?”   他哼一声,“他那么喜欢缠着你,不是应该一大早就跑过来等你一起来书院吗?”   他阴阳怪气的语调成功引起傅云英的注意力,她轻声道,“杨少爷不需要考试。”   今年附课生的名额不固定。前来应考的几百学子中,三十名为正课生,取排在第三十一到八十位的为附课生,那些塞钱、走门路的直接归为附课生一类,因为两者可能有重合,最后每届学子的总人数并不一定是整一百,往往会超出。然后每次月中课考慢慢淘汰。   杨平衷不可能成为被无情淘汰的学生,干脆连入院考试也不来。   “喝!”傅云启挺起胸脯,目露鄙夷之色,“原来是个靠捐钱挣名额的。”   傅云英白他一眼,这话说的,他自己也是好吧!   …………   队伍前行得很慢,终于轮到傅云英了,她走到条桌前,等生员们检查她的考篮。   正好另一条队伍的人也排到了,提着考篮走到她旁边等候检查。   她余光扫身边的人一眼,觉得对方眼熟,侧头淡扫几眼,发现果然是熟人。   苏桐察觉到她的目光,薄唇微掀,朝她笑了一下,“云哥。”   傅云英颔首道,“五表兄。”   苏桐不会揭穿她,砍断骨头连着筋,他和傅家的关系太复杂了,一不小心可能两败俱伤。而且他不想贸然得罪傅云章或者傅四老爷,还有脾气古怪的老小孩赵师爷。   更重要的是,苏桐需要钱,他不能一直靠傅三老爷的接济过下去,他需要尽早摆脱傅家,在那之前,他谨小慎微,不关己事不张口,绝不插手其他人的事。   两人心照不宣,同时移开视线。   这时,条桌最左边正检查考篮的生员忽然皱了下眉头。   考篮的主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看到生员动作停顿,他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额前青筋浮起,冷声道:“怎么?你们不是说笔墨砚台可以自备么!”   他说话口音有点重,似乎不习惯说湖广官话。   生员面露迟疑之色,不让少年进去,站起身走到陈葵身边,小声和陈葵商量什么。   周围应考的学子们大多年纪小,正是好奇心旺盛、喜欢调皮捣蛋的年岁,见状嗡的一声,凑到一处窃窃私语。   “他是不是想作弊?”   “看,被抓到了吧!该!好好的大道不走,学这种钻营手段,看他以后还怎么读书进举!”   少年的脸越来越红,扫视一圈,眼神冰冷。   生员还在和陈葵讨论什么,排队等候的学子觉得少年这下子肯定是作弊无误了,故意抬高声音讽刺讥笑他。   少年面色紫涨,双拳捏得格格响。   傅云英站的位子和陈葵离得最近,大致能听清两人在说什么,生员之所以拦下少年,并不是因为他的考篮里夹带了不该带的东西,而是他两手空空,就带了纸笔墨砚,那支笔都快秃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支撑到完成课考。吃的喝的净手的和保暖的东西更是一样都没有。再看他身上,穿得倒是体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脚上一双鞋却是磨损得敞口的破旧草鞋。   少年是长沙府人,从籍贯姓氏来看不该这么清贫,生员怕他是冒名顶替的,找陈葵确认他的身份。   正闹得不可开交处,一名身着锦袍、相貌堂堂的少年走到长沙府少年身边,拱手朝周围的人致意,浓眉斜挑,“只是入院考试而已,后面主讲先生们还要一个个当面见过,是真有学问还是靠旁门左道应考,先生们一问便知。都是读书人,谁会想那些龌龊心思?”   他看似替长沙府少年解围,其实是故意在讥讽少年。   周大郎话音刚落,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有几个脾气急的直接冲着少年指点,说他有辱斯文,赶紧收拾东西离去才是正经,免得被更多的人认出来。   少年眼中隐隐浮现几点泪光,神色狰狞。   傅云英眉头轻皱,给不远处的陈葵使了个眼色,“陈学长,好了么?”   陈葵和生员讨论少年到底是本人还是冒名顶替,没注意到条桌和排队的人群这边的动静,听傅云英发问,止住话头,走过来道:“一桩小事而已,你们进去吧。”   少年的口音这么独特,冒名顶替的可能性不大。   见生员放行,少年怒气反而更胜了,“啪”的一声撒气似的提起自己带的考篮,朝刚才指指点点的众人狠狠啐一口,吐了口唾沫,扬长而去。   众人连忙躲闪,一边后退,一边气得语无伦次,“这真是……这真是……”   傅云英嘴角微微一翘,少年竟然敢当众朝周家大郎吐唾沫,傅云启和傅云泰会很喜欢他的。   周家和傅家可是世仇,不是什么血海深仇,但就是互看不顺眼,看到就要掐。   …………   进了院子,找到自己考引上对应的考棚,傅云英放下考篮,眼帘微抬间,发现那操着生涩口音的少年正好和自己正对面,中间只隔着一条甬道。   她翻出考篮里王大郎为她准备的几套备用文具,取出一套交给沿着甬道来回巡查的书院小文童,请他送到对面去。   小文童神情严肃,仿佛书院的考棚果真是场屋一般,仔细检查过文具才拿过去给少年,“呶,对面傅小相公借给你使的。”   少年皱眉道,“我不认得他!”   小文童扫一眼他空落落的考篮,道:“你拿着吧,我们书院不提供文具的,免得你写到一半再找别人借。”   少年不说话。   小文童直接把文具放在方桌角落上,转身走了。   …………   辰时,陈葵敲响代表考试开始的钟声,考棚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毛笔书写和纸张摩擦的窸窸窣窣声。   傅云英翻开试题,先快速浏览一遍。   帖经占了一大部分,有的是随便给出四书中某本书的前一句,要求补出剩下的段落。有的是摘取文章中间的部分,要求默写前后内容。有的古怪刁钻,只给一点点提示,要求补充完整。   总的来说只要能将四书背得滚瓜烂熟基本没什么问题。   杂文、策论、试帖诗也考,但比县试的要简单,只需用浅显的语言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就可以。   判、诏、诰、奏状、章表就更简单了,完全的照着套用格式。   至于最后几道关于天文、地理、算术、农业方面的问题是书院主讲拟的题目,考生可以选择其中一题回答,也可以全答,一题不答也没什么。相当于是额外的自选考题。   傅云英的目光落到最后一道题上,愣了一下。   德不孤必有邻。   这竟然是一道八股文题。   书院的小文童们才刚刚学五经,不会制艺。更别提他们这些前来应考的学子了,大多数不能写出完整的八股文。   …………   自选题考生可以答可以不答,书院用一道不影响最后判评的制艺来考验他们也就罢了,怎么偏偏选了这一句?   …………   八股文考题一定从四书五经中选取。四书五经中,四书加在一起大概五万余字,五经篇幅略长,《周易》二万四千多字,《尚书》二万五千多,但科举应试中考生可挑选其中一经即可。   试想一下,这区区几本书,筛除掉那些不能出现在考场上的内容,剩下的能出多少考题?   全国各地三年两考的童子试、三年一届的乡试和京师会试,粗略一算,出题量大约需要五千道左右,国朝历经两百年,拢共需要多少道题?   容量有限的四书五经可供出题选择的经文早就被各地的学官们翻来倒去一遍遍反复地出,甚至于连乡试都会出现和以前重复的考题。   有人从中窥见漏洞,善于投机取巧的富户们费钞请名儒代为拟题、猜题,再让族中子弟熟背,入场考试,往往能命中八成,如此不需苦读也能轻轻松松考取功名。   这样的做法叫做剿袭时文,随着高中者越来越多,天下士人纷纷效仿,愈演愈烈,朝廷屡禁不止。   科举考试的录取名额何其珍贵,一个投机钻营的人靠背诵时文得中,就意味着有一个刻苦勤学的士子不幸落榜。   为了保证科举考试的公平、公正,主考官绞尽脑汁从四书五经挖掘不重复的新考题,甚至不惜生搬硬凑,随便挑出两句根本没有任何联系的句子作为考题,以应对坊间的猜题之风。   每个应考士子从熟读四书五经后便开始练习制艺文章,也猜题,然后不断训练。相同的题目从不同角度破题可以写出几十甚至上百篇八股文。   如此这般,从有考试以来,考官和学子们斗智斗勇。   考官那边搜索枯肠拟考题,学子们八仙过海猜题蒙题。   “德不孤,必有邻”出自《论语》,坊间售卖的猜题中,针对这一句的时文很少见。   因为这一题是会试真题。   按照近年考过,十年之内不可能再考的规律,江南、北直隶的乡试和近几年的会试绝不会出现这道题。   …………   傅云英对这一句印象深刻……这是同安二十年的会试原题。   会试结束后,朝廷将主考官和考中士子的文章刊印公布,她特意收集了几份。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她怔怔出了回神。   …………   秋风吹动庭院里的树叶沙沙响,小文童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唤醒傅云英。   她定定神,想好破题的重点,拈笔书写。   八股取士遴选的是朝廷官吏,他们需要阐述自己关于治国之道、社会伦理的见解,从而展露其才华抱负。她在学习制艺时,免不了把自己当成修家治国平天下的男子,从男子的角度去审题,校题,破题,紧扣圣人语气,联系当下时事阐发观点,微言大义,自圆其说。   论来论去,不过是忠君爱国,敬天,忠君,孝亲而已。   知道界限在哪儿,才能在完成格式要求的同时适度加以散发,形成自己的风格。   她很快拟好草稿,从头到尾仔细检查几遍,开始誊抄。   …………   书院搭建的号棚位于庭院深处,风从四面八方往里灌入,冷得考生们直打哆嗦。   傅云英怕冷,确定自己答完所有试题,起身交卷。   小文童看他年纪不大,抿嘴一笑,当他年少轻狂,含笑送他出考棚。   …………   考棚外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的脑袋,各家亲友仆人两手揣在袖子里,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垫着脚不住往里张望,看到有人走出去就赶紧迎上前,发现不是自己等的人,甩甩袖子,退回原位继续等。   傅云英跨出门槛时,人群仿佛停滞了片刻,然后哄然响起一片不带恶意的笑声。   “这么小……”   “生得倒是挺灵醒的……”   “可能答不出来怕丢脸,干脆先走……”   …………   带笑的议论声飘进傅云英耳朵里,她面色不变,走到条桌前交还考引。   收考引的生员看一眼上面标的名字,看了她好几眼,直到她走远以后还频频扭头打量她。   傅云启还没出来。   王大郎提着热水热茶急急迎到傅云英面前,茶杯都快凑到她鼻子底下了,“少爷,我刚烧开的!”   巷子里的馄饨摊子还没撤走,有些人掏几个钱要碗馄饨,坐在桌旁一边等人一边喝汤。王大郎的热茶是托卖馄饨的帮忙烧的。   “八宝鸭,我刚买的,少爷现在可以吃。”   他抬起盛八宝鸭的攒盒。   傅云英摇摇头,喝口茶。   …………   等傅云启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到巳时了。   “我觉得我答得不错,那些内容我刚温习过,全会背!”   他眉飞色舞,把考篮往身后小厮怀里一塞,一边挥舞着拳头,一边道。   “最后一道八股文你也写了?”傅云英问。   他脸上一僵,嘿然道:“这题先生教过,我按着先生说的破题之法默写了一遍,不晓得对不对。”   两人一边走,一边讨论书院的考题。   门口闪出一道人影。学长陈葵匆匆走了过来,目光四下里搜寻,看到兄弟二人,加快脚步,“赵主讲请你们二位过去。”   …………   赵师爷今天主持文庙祭祀,特意穿了身大襟道袍,戴生纱浩然巾,站在照壁前朝傅云英招手,“姚学台病了,今天没来,我代山长前去拜望。听仲文说你见过姚学台?”   傅云英点点头。   见是见过的,不过姚文达应该不记得她,虽然那天他夸了她几句。现在想想他当时只是为了气傅云章罢了。   “好,你和我一起去。陈葵他们也去。”   姚文达的脾气太暴烈了,从山长姜伯春到书院的主讲、副讲,每一个都曾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几位先生私下里一合计,姚学台平时就和炮仗一样一点就着,病中肯定更难讨好,还是不去姚家讨骂了,派出几个年轻的生员带着礼物上门探病,爱惜人才的姚学台应该不至于连十几岁的少年小官人也照骂不误吧?   冷不防一旁的赵师爷突然跳出来表示自己和姚学台素有交情,愿意领着学生去姚家探望病人,山长明知他也是个吊儿郎当的,本想拒绝,转念一想,或许可以趁这个机会让两位老翁修补关系,于是应承下来。   一行人在门口汇合,乘骡车前往姚家。   生员中打头的自然是学长陈葵。   刚刚交卷出来的赵琪也在。   陈葵得知傅云英认识姚学台,目光闪烁了一下,回头和身后几个平日交好的生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赵琪暂时和陈葵他们说不上话,走到傅云英身边,一笑,放轻声音和她拉家常,“我素来仰慕姚学台为人,求三爷爷带我前去拜望。”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几人中,唯有傅云启一脸茫然。去姚家的路上,他紧紧靠在傅云英身边,防止其他生员尤其是赵琪靠近她,直到骡车停在姚家所在的小巷子里,他才知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陈葵叩响门扉。   姚家老仆前来应门,先看一眼最后面小厮手上抱着、肩上扛着的礼物,然后才认人,“赵大官人来了。”   语气淡淡的。   姚文达和赵师爷之间不怎么和睦,经常写文章隔空互骂。   …………   老仆领着几人往里走,“老爷正在见客,请诸位相公稍坐片刻。”   姚家地方小,浅房浅屋。姚文达住的房间房门大敞,房中陈设简单,没有设屏风,站在门口,屋里的情形一览无余。几人路过回廊时,看到病人姚文达半躺半靠倚着床栏,面朝外,蓬头垢面,雪白的头发掩了半张脸,看上去神色萎靡。   他对面的人面朝里,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坐在一张圈椅上和他叙话。虽然是坐着的姿势,脊背也挺得笔直,坐姿端正,给人一种沉静威严的感觉。   声音虽然模糊,但听起来似乎是个年轻人。   旁边还有一个略显富态的中年男人垂手站在一边,似乎以年轻人为尊。   姚文达精神不济,说话的嗓门却大,说着说着忽然神情激动,张开双手往前扑,枯瘦的手指差点戳中年轻人的眼睛。   中年男人忙扶住他。   姚文达躺回枕上,喉咙里发出呵喝笑声。   老仆站在门口看了片刻,叹口气,带着赵师爷他们进正堂吃茶。   “三爷爷!大哥哥!”   房里一对正对坐着说悄悄话的少男少女腾地站起身,“你们怎么来了?”   是赵叔琬和她的另一位堂兄。   “谁带你们来的?”赵师爷问。   赵叔琬看到江城书院的生员们进来,一点也没露出慌张羞赧之态,大大方方回道:“才刚我们在堂姑姑家做客,表兄带我们来的。表兄听到姚大人和什么人说话,不许我们过去,让我们坐在这里等。”   她说的堂姑姑正是赵师爷曾几次提及的赵善姐,表兄则是武昌府知府范维屏。   “我说刚才怎么觉得房里的人眼熟。”赵师爷吃口茶,招呼陈葵等人坐下。   屋里有位打扮富贵的小娘子,陈葵等人头也不敢抬,更不敢坐,连连推辞,找了个借口逃出正堂,躲到回廊里,纷纷长出一口气。   赵琪没出去,指一指赵叔琬,“你呀!也不晓得回避一下。”   赵叔琬哼一声:“有什么好回避的?明明是我先来的,凭什么你们男人来了我就得躲?”   堂兄妹俩斗了一会嘴皮子,赵叔琬的目光落到坐在赵师爷下首默默吃茶的傅云英身上,“还不晓得傅家少爷怎么称呼?”   赵琪嘴巴微微张开,目瞪口呆。   不等傅云英回答,傅云启抢着道:“我弟弟是你三爷爷的学生,你觉得该怎么称呼?不如就叫五叔吧。”   傅云英瞥傅云启一眼,他立刻偃旗息鼓不说话了。   赵叔琬狠狠瞪向傅云启,怪他多嘴。   正低头吃茶的赵师爷却噗嗤一声笑了,茶水顺着胡子往下淌,“哈哈,五叔!”   …………   不一会儿,老仆过来给几人添茶送果子。   “怠慢诸位了,请诸位见谅。”   大家知道姚文达清廉,四壁萧条,一贫如洗,家中只有两个仆人伺候,如今姚文达病着,有不周到之处也属正常,忙起身回礼。   隔壁房里,姚文达嘶吼癫狂的声音断断续续透过薄薄的墙壁传到几人耳中。   陈葵等人有些尴尬,站在回廊里压低声音说话。   赵师爷神情自若,哪怕听到一墙之隔的姚文达咳得喘不过气来,他连眉毛也不动一下,自顾自吃茶。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老仆过来请几人去隔壁。   赵师爷让傅云英他们留下来,先独自去见姚文达。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老仆请他们也过去。   傅云英放下茶杯,等赵琪、赵叔琬和陈葵几人出了回廊,才跟上去。   傅云启摸不清状况,紧跟在她身边。   走了没几步,走在最前面的陈葵看到一个年轻人从石桥对面走过来,愣了一下,突然不走了。   …………   “怎么了?”   傅云启踮起脚伸长脖子往前看,呼吸一窒。   走在最后的傅云英皱皱眉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蓦地一怔。   树影斑驳,一个穿石青道袍的青年,站在石桥之上,俯视池中游鱼,风雅俊秀,长身玉立,眉宇之间沉静如渊海,秋日浸润了木樨浓香的清风筛过浓密的树冠,轻拂他宽大的衣袍袖角。   他一动不动,袖袂翻飞,神色清冷淡然,不悲不喜。   像是遽然被抛到风口浪尖处,傅云英陡然怔住,手脚发凉,冷意入骨。   光影流动,秋风吹动庭中古树枝叶沙沙响。   这一刻所有的知觉无比清晰,她甚至能听到身体内血液流淌的声音。   风吹过,院内阴阴森森的冷。   她忽然站着不走,走在前面的赵琪有意无意扭头扫她一眼。   傅云英心口突突地跳动,垂下眼眸,眼睫交错,掩住眼底的惊诧。   她几乎是木然地继续往前走。   最前面的几个年轻学子议论纷纷,猜测青年的身份。   他就是刚才在病榻前和姚文达说话的年轻人。   有说他是姚文达的后辈,也有说他可能是学生。但看气度似乎不像,学生没有这样沉稳厚重的气度和不怒自威的威压。   傅云英认得他。   一晃几年不见,他一点都没变。   她前世的丈夫。   老百姓们交口称赞歌颂的崔侍郎。   她闭一闭眼睛,再睁开时,双眸没有一丝波澜。   身前传来赵叔琬吸气的声音,她望着独立斑驳树影中的崔南轩,痴痴道:“此情此景,堪可入画。这人是谁,好生俊俏!”   赵琪嗤笑一声,看一眼左右,压低声音警告她:“那可是崔探花,助皇上登基的大功臣,心狠手辣,铁面无情,连皇亲国戚也弹劾不误,我们的姑父沈阁老最喜欢的学生。你放尊重点,不然就是你爹也保不住你!”   赵叔琬的目光像是黏在崔南轩身上一样扯不开,“他生得好,我夸他几句怎么了?难道还要睁眼说瞎话说他丑不成?”   赵琪嗐一声,不搭理她。   这时,姚家老仆躬身道:“这位是我们家老爷在京师的朋友,姓崔,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郎,特地过来看望老爷。”   一语激起千层浪,学子们登时惊呼出声。   崔侍郎之名随着新政的推行传遍大江南北,他们中的很多人不止听说过崔探花之名,还模仿过崔探花的文章,敬慕已久,没想到今天竟然能见到本人!   学子们摩拳擦掌,你推推我,我搡搡你,想过去给崔南轩见礼,又怕吵着他惹他不喜。   也有心思转得快的人低声询问:“崔大人不是在京师当差么?怎么到武昌府来了?”   刚刚还一片寂静的庭院,因为蠢蠢欲动的年轻学子们兴奋的叽叽喳喳声,顿时少了几分秋日萧瑟。   唯有石桥上的男人周身依旧幽静,仿佛连流逝的时光也爱慕他的容颜,为他停驻。   听到学子们的说话吵嚷,他抬起眼帘,浓睫下一双眸子灿若星辰,仿若皎洁月华潺潺流动,目光清迥。   众人被他的气势所慑,都愣住了。   傅云英下意识错开他的目光。   魏选廉素来喜爱崔南轩的人品风度,曾借用山涛赞美嵇康的句子形容他,说他“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丰神俊逸,遗世独立。   先帝初见他时惊为天人,夸他惊才绝艳,破例于闻喜宴上当场授官。   他并未做出什么惊人举动,只需要往那里一站,当年同榜登科的新晋进士全部黯然失色。   傅云英曾一度觉得傅云章很像崔南轩,不止冷清风骨像,年少早慧像,家世背景、少年时的遭遇也相似。   后来她发觉两人其实一点都不像。傅云章看似冷淡,实则温情脉脉,相处久了便能感受他的温柔和煦。而崔南轩温文尔雅,说话慢条斯理,面对处处为难针对他的姚文达也始终保持温和优雅,其实冷情冷性,淡漠疏冷,真正的铁石心肠,纵使一刀刀把心剖开给他看,他亦不为所动。   还记得成亲的那一晚,新房冷清清的,崔家家道中落,他上京时并没带多少银两,婚宴办得简单,前来贺喜的左邻右户散去后,喜娘说了几句吉祥话,扣上房门,只剩下夫妻二人独对,红烛烧得滋滋作响。   她心跳如鼓,手心里潮湿一片,悄悄抬起眼帘瞥身旁的他一眼。   一片喜气洋洋的红彤彤中,他身着青绿色婚服,眉目如画,刚吃过酒,双颊微染醺色。   他真好看啊!这么好看的人,应该会是个好夫婿罢?   她胡思乱想,心跳得更厉害。   他亦垂眸看她,目光淡淡的,神情平静,一点不像一个娶得娇妻的新郎官,唇角仿佛是微微勾起的,又好像没有。他双唇丰润,不笑的时候嘴角也有一点微微上翘的感觉。   直到如今,傅云英也不确定他当时到底是不是在笑。   只记得他清亮的眼眸,烛火映照之下仿佛有盈盈水光闪动。   她低下头。   作者有话要说:    会试是全国统一的,所以出现重复考题的可能性不大。   童子试和乡试就不同了,全国那么多地方,几年考一次,出题的范围就那么大,还要划掉一部分不适宜出现在考场的内容,学生又可以自由选择一经答题。一经出来出去也就几百道题目。   古代就这样靠猜题和背诵剿袭时文而高中的人还真有不少。   甚至明朝万历年还有人靠背时文考中进士了,从头到尾默写一个字都没改。   …………   考官们也发愁啊,有些考官随便从书里挑出没有关系的句子凑成考题,逼得考生们脑洞大开,不仅硬是要找到两者之间的关系还得写一篇慷慨激昂的文章来分析,比现代高考阅读猜作者在想什么要难多了。 第61章 废后(捉虫)   陈葵等人踟蹰不敢上前之际,范知府走了过来,靠近崔南轩身侧,附耳低语几句。   崔南轩眉头轻蹙,淡淡扫一脸期待敬慕的陈葵几人一眼,转身步下石桥。几个长随打扮的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簇拥着他离去。   他们一行人直接出了姚家大门不见了,生员们还站在原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发怔。   微风轻拂,树影婆娑,刚才的优雅风流仿佛只是他们刹那间的幻觉。   傅云英目不斜视,抬脚从窃窃私语的赵琪和赵叔琬身边走过。   傅云启眨眨眼睛,下意识跟着迈腿,亦步亦趋紧跟着她。   最前面的陈葵恍然回神,回头和众位生员相视一笑。   “虽未能说得上话,能一堵崔侍郎风采,也是我们三生有幸啊。”   …………   姚文达和赵师爷正在吵架。   靠着松软大引枕而坐的姚文达气喘如牛,面色发白,指着赵师爷含含糊糊说着什么,不必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客气好话。   赵师爷坐在病榻前吃茶,头也不抬,一句句顶回去,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姚文达气得倒仰。   走到门口的陈葵等人面面相觑,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他们好像是来探病的吧?赵师爷怎么和病人吵起来了……   众人心中暗暗发苦,这要是把姚学台气出个好歹来,姚家人应该不会找他们赔命吧?   “来了,进来!”   理直气壮激怒病人的赵师爷听到生员们的嘀咕声,扭头朝陈葵招手。   陈葵收起脸上的不赞同之色,走了进去。   生员们嘘寒问暖,态度恭敬。   后辈在场,姚文达神色略缓和了一些,和陈葵说了几句话,不知怎么又不耐烦了,摇手哄他们出去。   陈葵素知姚文达的脾性,倒也镇定,“万望学台好生保养。”   一行人又退了出来。   赵琪拿我行我素的赵叔琬没办法,把她拉到一边,劝她回去:“我们一群半大后生在这儿,你一个女孩子凑什么热闹?仔细堂姑姑骂你!姑母为人严厉,你好好跟着姑母学画,别当还是在家里,人人都让着你。”   赵叔琬皱眉说:“表兄看到崔侍郎之后就把我和八哥给忘了,我怎么回去?原本说好一起去裱画铺买鹅溪绢的,堂姑姑的画要装裱,表兄说要亲自帮堂姑姑选花样,他不在,我和八哥不好做主。”   “下次去不就行了?”听了她的话,赵琪暗暗松口气,他还以为赵叔琬是为了接近傅云才故意留下来的,“你和八弟先回范府,崔侍郎是京官,表兄身为地方官,自然要听他差遣,难道表兄还能为了你和八弟撇下他不成?”   赵叔琬撅起嘴巴,有意无意瞥一眼傅云英,似乎不想就走,赵八郎扯扯她的衣袖连声催促,她一跺脚,气冲冲离去。   “哟!”傅云启怪模怪样叫一声,凑到傅云英身边,“赵家小姐好大的脾气!英姐,你以后小心点,她老瞪你。”   傅云英没理他,撇下众人,找到姚家老仆,“请的是哪位郎中为姚翁看脉?”   老仆回道:“劳小相公挂心,托令兄的福,昨日张道长亲自过来给我们老爷诊脉,留下张方子,今天药抓回来,老爷吃了两剂药,精神比前几日瞧着要好。”   姚文达时常卧病,傅云章临行前托仆人照应姚家,一应柴米油盐生活所需代为采买,姚文达从不收治下分文,但心中认定他是自己的学生,便没和他客气。傅云英受傅云章嘱咐,搬来武昌府后,人虽未来,也三五不时着家仆过来看视。姚家老仆知道她是傅云章的弟弟,对她很是感激。   “那位崔大人……”傅云英话锋一转,漫不经心问,“是几时来的?”   老仆脸色变了变,探头左顾右盼,压低声音说:“老爷刚刚嘱咐过我,让我和小相公说一声,京中出了大变故,小相公记得去信提醒二少爷,进京以后,千万莫要前去拜望沈阁老!”   他顿了一下,弯腰说:“刚刚那位崔大人就是罢官了的,他可是侍郎老爷,官帽说摘就摘。这官老爷啊,不是那么好做的。”   傅云英神色不变,点头应下。   同安二十年的前三甲,状元姚文达被排挤出翰林院,挂了个提督学政之名,却处处受沈家掣肘,无法插手湖广学政之事。榜眼的仕途更为坎坷,早已不知身在何方。   当年的同榜进士云散四处,有的默默无闻,有的已经离世,有的闲云野鹤,有的连遭打击一蹶不振。   现在平步青云,大有成为沈介溪左膀右臂势头的探花郎崔南轩也折戟沉沙,罢官归乡。   官场局势瞬息万变,犹如航行海中,前一刻还是风平浪静,一帆风顺,转瞬间惊天骇浪,船毁人亡。   …………   从姚家出来,赵师爷径自带着傅云启和傅云英去贡院街,生员们要返回江城书院,赵琪急着往范府去打听崔南轩南下的原因。   大家拱手作别,各自散了。   “有把握得第一吗?”   回到家中,丫头们奉上温茶,赵师爷撩起道袍衣角,端坐于正堂前,劈头就问。   傅云启瞠目结舌,惊出一身冷汗,意识到赵师爷不是在问自己,偷偷瞟一眼傅云英。   幸好不是在问他。   傅云英接过茶盏送到赵师爷面前,道:“老师不是教我要戒骄戒躁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不若别人多矣。”   赵师爷捋须微笑,吃口茶,“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若考赋诗或是古文,你确实不及赵琪、苏桐他们。考帖经,做八股文,却都是你的长项了。加上这半个月我不辞劳苦的指点教导,你一定位列前十。”   入院考试比童子试简单,靠的无非是死记硬背的功力和对格式的套用,真正考文采的地方不多。   所以像赵琪、苏桐这样才华出众的学子很难在入院考试中出头,因为大家都答得差不多,纯粹比记忆力和底子扎不扎实而已。   大才子考帖经,一身才气无处使。   傅云英基础打得牢,擅于模仿,文思不如苏桐、赵琪,对文题的把握力和阐述论证逻辑却比他二人要强。而且她少年早熟,眼界比同辈学子更为开阔。   赵师爷信心十足,觉得她很有可能拔得头筹。因为她不仅准备充分,正好年纪比苏桐和赵琪小,又生得灵秀,这可是一大优势。   科举考试中有一条众所周知的潜在规则:考官一般会对年纪小、风姿出众的考生格外宽容优待。   比如金銮殿上那位万岁爷爷就毫不掩饰自己对相貌过人的官员明显的偏爱,喜欢招揽年轻贡生,也不管官员是否有真才实干,合眼缘的就拎到身边当差。先帝在位时也是如此,身边一众文臣个个俊雅斯文,崔南轩就是他破格提拔的。   属国使者来朝进贡,见到当朝几位内阁阁臣,为他们的风采所慑,呆若木鸡,辛辛苦苦学会的官话忘了个精光,回国后特意上表表达倾慕之情。士子们引以为风雅之事。   别看阁老们一个个老沉持重,私底下也会在意自己和其他同僚孰美孰丑。   江南富贾之家为此专门挑选眉目清秀的娈童养大,供其科举,以待其高中后回报养育之恩。南方士子极为重视容貌风度,士子傅粉描眉,蔚然成风。至于不惜花费重金添置华贵衣料装饰自己,打肿脸充胖子也要买几个清秀书童随身伺候,更不必提。   科举考试是士子们生活的重心,这种重视外貌、追求风度的风气自然而然也影响到学校书院。   年纪最小却气度沉稳的傅云英无疑占了很大的优势。   还有一点,傅云英的字写得好,有大家神韵。   这也是能获得山长、主讲偏爱的一大亮点。   “却不是我妄自菲薄,学问之事,向来难以论定。”傅云英平静道。   考都考了,最后结果看山长如何评判。   赵师爷一哂,撇撇嘴角,手指轻点傅云英前额,抱怨道:“和你二哥一样没趣儿。”   他的学生,就应该自信满满,潇洒不羁,最好头一个走出考场,当众鄙视其他学子,其他人恨得牙痒痒,也拿她没办法,还得赔笑脸找她讨教,这才好玩嘛!   傅云英笑而不语,她知道赵师爷在想什么。   考试的时候她确实如那天对赵琪所说的“尽力而为”,她不怕锋芒毕露惹来其他人的妒恨猜忌,少年人,当有少年意气。   虽然她心态上并非少年,但镇日置身于一群英姿勃发、朝气蓬勃的少年学子当中,免不了被他们感染。   不过也要注意分寸,自信从容和自大自满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她记得陈葵说过,入院考试的前十名有特权,可以自己选择入住的斋舍和同住的舍友。她不敢肯定自己一定能排前三,但前十她还是有信心的。   傅云英瞥傅云启一眼。   但愿九哥能考进前三十名成为正课生,她这么辛苦督促他温习功课为的就是这个,和其他人住委实不方便,和自己的哥哥住最妥当。   傅云启捕捉到她的视线,挠挠头,嘿嘿一笑。   傅云英想起一事,打发他出去:“九哥,你去书房把今天考试写的文章默写出来。”   傅云启愣了一下,“英姐,今天也要逐字逐句讲解八股文?”   傅云英要求他每天练笔,写出来的文章不管通不通,结构一定要完整。夜里她看过文章,逐句逐段找出错误和不足之处讲给他听,让他回房修改。等修改得令她满意了,再接着做下一篇。   前些天为了应付入院考试,他每天早起晚睡,严格遵守她定下的时刻表,现在考试已经结束了,难道还要继续?   他都打算好了明天去苏桐租住的地方找他,然后一起到处逛一逛……英姐到底是什么托生的,比他们聪明就罢了,还这么刻苦!   仿佛能听懂他在腹诽什么,傅云英唇角微掀,眸中浮起几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九哥,写不写?”   傅云启条件反射,当即点头如捣蒜,“我写,我写!”   英姐的眼神太有威慑力了,他不敢不从。   …………   赵师爷含笑看着兄妹俩说话,目送傅云启出去,看向屏退下人之后还把窗户也关上的傅云英,“想问什么?”   傅云英轻声问:“老师,京师那边近来出了什么大事?”   赵师爷扬扬眉,放下茶盏,“要说大事嘛,无非是皇城里的新闻。皇后上书自请废后,移居观中修道,皇上允了,想趁机册封他宠爱的贵妃为后,大臣们一致反对。还有一件,礼部侍郎崔南轩因为触怒皇上被罢官了,今天你们在姚老家中见到的那个俊俏官人就是他。”   皇上还是皇子时就和正妃感情不睦,更为喜爱府中一名孙氏妾侍。孙氏为他生下长子,皇后却多年无所出,皇上登基时便想直接立孙氏为后,被大臣们以皇后是先帝亲封的皇子妃为由拦下来了。这几年皇上为了废后之事和朝臣们多次发生冲突,大臣们很有原则,皇上可以滥杀兄弟子侄,但皇后不能废!   皇后为人刚正,不是轻易妥协之人,皇上冷落她,她甘之若素,照旧能把吴贵妃压得死死的,突然自己请求退位让贤,满朝震惊。阁臣们措手不及,正约齐一起去左顺门哭谏,宫里传出消息,皇后已经脱下礼仪制服,换上一身道装,迁宫另住。   生米煮成熟饭,朝臣们无可奈何。   据说崔南轩就是因为不愿为皇上起草封后诏书而被罢官的。   听到这里,傅云英嘴角上扬,笑容淡漠。   果然如此,以崔南轩的手段,即使罢官,他也要讨回一点什么。即便如丧家之犬一样被赶出京师,他也不忘为自己造势,单凭反对立孙氏为后而丢官,他在士林中的声望必定又上一层台阶。   赵师爷感叹几声,叮嘱傅云英:“英姐啊,这几年京师不大太平,你二哥还在路上,也不晓得他如何了。你写封信给他,告诉他今天在姚老那儿看到崔南轩了。”他停顿了一下,“其实我觉得仲文不必急于应考,他自己也无意仕途,可惜他母亲望子成龙。京中情形不明,霍明锦和沈阁老斗得你死我活的,他这么早踏入仕途,未必是好事,搞个不好就可能卷入阁老和锦衣卫之间的争斗中去……”   傅云英神色微变。   她抬起眼帘,用平淡的语气发问,“我听二哥说,沈阁老是个权臣,非清流忠臣,也绝非大恶奸臣。这位霍明锦大人,又怎么说?”   赵师爷虽是沈介溪妻子的堂叔和启蒙老师,但却从不和沈家来往,而且十分看不惯沈介溪为了独揽朝纲不惜将反对他的阁臣诬陷致死。   赵师爷笑了笑,并不诧异于她的问题,这些天他有意无意培养她对官场之事的认知,也是为将来做准备,她不能做官,但有必要知道朝廷大致情形,以免无意间得罪哪方的亲眷族人,士林之人和官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有人能真正置身事外。关起门来死读书是为了科举应试,如果考中功名以后还和以前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那不必做官了,趁早回家带学生吧!   “霍明锦本是个少年将军,霍家家祖是开国功臣之一,一门忠烈,簪缨世家,可惜他在海上失踪几年,回来后性情大变,竟甘为爪牙……”他叹息一声,摇摇头,接着道,“这次皇后被逼自请上书废后,就是他的手笔。”   按例,皇后的家人获封侯爵之位。本朝皇族后妃大多是平民出身,皇后娘家人穷了三四代,陡然富贵,得意忘形之下难免干了些蠢事。霍明锦身为指挥使,掌巡查缉捕,抓住皇后家人的把柄威胁皇后,皇后为了保住家人才不得不主动让出后位。   简单说完废后之事的来龙去脉,赵师爷不无遗憾道:“追捕定国公后人,迫皇后让贤,和后妃联手……昔日那个战功赫赫,十二岁起便随父兄出征的少年将军,也成了一个媚上权臣。”   他言语之间颇多感慨,显然极为痛惜。   傅云英不置一词。   …………   夜色浓稠,数不清的萤虫在院子里飞舞,发出温柔朦胧的淡黄色光芒,犹如坠入凡间的点点繁星。   花木扶疏,夜幕中看不清花红柳绿,只能依稀辨别出墙角美人蕉丛静默的暗影。   傅云英刚洗了头,散着乌漆头发,穿了件长夹袄,凭窗读书。   芳岁袖子高卷,在一旁研墨。   “少爷,好了。”   少倾,芳岁轻轻唤了一声。   傅云英放下手里的手抄本《东莱博议》,眼神示意芳岁出去。   她写信的时候不喜欢旁边有人看着,虽然她知道芳岁不认字。   写了些近况,告知傅云章她将入院读书,提了一句姚文达的病情,提醒他注意京师的风向……   最后写到一个霍字,笔尖停顿下来。   她蹙眉沉思,怔怔出神。   那枚青绿鱼佩交给傅云章了,本是打算托他帮忙送还给霍明锦的。   那夜天色昏暗,她神思恍惚,没有认出救她上岸的男人是谁,只记得对方身形高大,足足比船上的随从们高出一大截。   后来回到黄州县,慢慢打听锦衣卫中姓霍的高官。霍明锦昔年多次率军出征,骁勇之名无人不知,连卢氏这样的闺中妇人也知道他的事。傅四老爷没费多少功夫就打听出现任锦衣卫使是以前的霍将军。   稍加联想,傅云英确认救起她的人是霍明锦。   仔细回想,她上辈子自成亲以后似乎就没见过这位关系疏远的表兄了,不过大概是幼时初见印象太过深刻的缘故,她还能清晰忆起他的长相。   她始终记得那个沉默寡言,腰背挺直,老老实实站在祖母身后耐心听长辈们寒暄的锦衣少年。   表姐们说他脸上有疤,杀人如麻,一双手掌比面盆还大,眼睛一瞪能把人吓哭。   她那天躲在屏风后面好奇打量他,心中暗暗道,表姐们分明骗人,霍家表兄剑眉星目,一表人才,看起来一点也不凶恶。   霍明锦耳聪目明,感觉敏锐,似有所觉,忽然瞥一眼屏风的方向,眼瞳深邃。   目光就这么撞到一处。   傅云英怔愣片刻,怕被母亲责怪,连忙缩回屏风后。   不一会儿,丫头走过来请她出去,老夫人想见她。   魏家虽然是诗书传家,但和霍家这样钟鸣鼎食的世家比起来,也不过寻常而已。两家七拐八弯勉强算得上是亲戚,但傅云英可不敢真的张口认亲,和其他人一样称呼老夫人的尊称。   老夫人却很和气,拉着她的手不住摩挲,柔声和她拉家常,扭头看霍明锦一眼,含笑道:“过来见见你表妹。”   两人以表兄妹之礼厮见。   傅云英没敢抬头,注意到他走近了,好像一大团黑影罩过来,连忙垂下眼帘,喊他表哥。   霍明锦轻轻嗯一声。   声音温和,没有一般少年人的粗哑,音质清朗。   也不知是为什么,之后两家常有来往。   霍明锦登门的次数多了,魏家几位少爷渐渐和他熟稔。   傅云英那时年纪小,未经世事,天真烂漫。有一次表兄妹们在庭院里击捶丸,她抽中签子和霍明锦分为一组,为他执旗,见他手中鹰嘴球杖击中小球顺利滚入窝中,激动之下,一时忘情,顺口和平时称呼其他表兄时一样喊他“明锦哥哥”。   脱口而出后,她意识到两家关系疏远,对方是侯府公子,故作亲昵有攀附之嫌,忙改口。   站在庭中的霍明锦却停下球杖,遥遥看她一眼,低低应了一声。   仿佛并不讨厌这个称呼。   见他态度平易近人,正为失礼而尴尬脸红的傅云英松口气,挥动手中锦旗,仰脸朝他笑了一下。   霍明锦嘴角微微轻扯。   记得那天最后点算各组筹数,是霍明锦赢了。   他一人独得最大筹数,哥哥们输得心服口服。   按照筹数分割彩头,获胜的霍明锦却未收下,一件不留全部给傅云英。   她谢过霍明锦,回头把哥哥们输的玩器宝贝原样送回去。   表姐们真是大错特错。   霍家表兄是大家公子,教养很好,温柔谦逊,完全不像一个上过战场,杀人如切瓜砍菜的冷血之人。   …………   魏霍两家很是亲密了一段时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之后的几年,于霍明锦来说,可谓惨痛。   他亲眼看着父兄的尸身被敌人纵马踏成肉泥,血气方刚的少年郎,阵前目睹父兄惨死,又遭此等侮辱,何人能受?   他承受住了,拒守城池数月,直到援军赶到,才出城收敛父兄尸骨。   此后,他以稚龄扛起魏氏基业,深入草原,直到为父兄报仇雪恨才奉诏回京。   祖母病逝,父兄惨死,即使霍明锦因为屡立战功几次得到先帝褒奖,获封大将军,也无法挽回逝去的亲人。   几年后再见到他,傅云英几乎认不出他了。   那时正是溽暑时节,他站在假山上和定国公世子说话,长身玉立,神情冷漠,一身深青云纹袍服,青素带,皂皮靴,举手投足早已不是往昔那个寡言随和的少年郎。   傅云英记忆中戴纱帽,袍角卷起塞入腰带中,春罗大袖扎得高高的,露出一截素色深衣衣袖,单手握着球杖,于庭前击球的俊朗少年,彻底湮没于过往岁月中,再不复见。   她曾经为难,再见到霍家表兄的时候,和他说什么合适呢?   说小时候一起玩的事,怕勾起他的伤心处,说别的,又不合时宜。   彼此都长大了,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一处嬉闹。他也不一定还记得小时候的事。   最后她只叫了他一声明锦哥。   …………   想到这里,傅云英停笔,静坐于摇曳的灯火前,轻轻笑了一下。   当时娇生惯养的魏家千金,正为出阁嫁人之事忐忑不安,不知世事艰辛。   彼时的她哪里懂得,人都是会变的。   霍明锦遭逢大变改了性情,几年之后,她同样如此。   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到熟练生火造饭煮汤羹的崔家媳。   从娴静温柔的崔夫人,到心冷如刀毅然离开丈夫的魏氏。   再到如今孤僻冷淡的傅云英。   不过几年光阴而已。   …………   定国公府偶遇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霍明锦。   再后来就没见过了。   他出征南下抗倭,军队启程那天,京师老少妇孺箪食壶浆前去欢送。   她原本也要去的,不巧崔南轩偶感风寒,请假在家养病。她担忧他醒来无人照顾,坐在床前缝补他的一件常服。   …………   再见时,他救下她,她却没认出故人。   傅云英迟疑了一下。   书桌前光线昏暗,她找来银剪子剪了灯花,桌前霎时亮堂几分。   她定定神,重新提笔。   “鱼佩由兄代为保管,若……”   若有机会的话,由她当面交还给霍明锦。   赵师爷不齿霍明锦沦为皇帝监视百官、恐吓朝臣的爪牙,她亦为他可惜。   更多的却是同情。   霍明锦有什么选择呢?   皇帝不信任他,不可能再给他一兵一卒。他是霍家子弟,从会记事起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保疆卫国,霍家世世代代饮马大漠,马革裹尸以还。霍家军一遭覆灭,等于斩断他的手脚。   他并不是漫无目的讨好皇帝,从海上归来后,与家人决裂,杀浙江巡抚,接任锦衣卫指挥使,公然和沈介溪作对……   沈介溪和皇后的兄弟交好,皇后之所以在无宠之下还能屹立不倒,离不开沈介溪背后的支持。   霍明锦逼皇后让贤,一来示好皇帝,二来施恩孙贵妃,最重要的,应该是为了拔除沈介溪安插在后宫中的耳目。   一桩桩,一件件,说明他和沈介溪之间有血海深仇。   傅云英听傅云章和孔秀才私底下讨论过,他们猜测霍明锦海上遇难之事可能牵涉甚大。   他还亲自出面追捕定国公府逃出来的徐延宗……   就是因为霍明锦追杀徐延宗,傅云英一度想不通他到底想做什么。   因此不久前打听出恩人就是他后,也没想过把鱼佩要回来。   …………   现在有了废后之事,她大概能确认两点:霍明锦想抓徐延宗,他和沈介溪不死不休。   她是这世上知道徐延宗还活着的人之一。   为了保护徐延宗,不泄露他的藏身之所,她复生为傅云英以来,从未想过去找他。即使她确信徐延宗当时就在弱水流域附近。   也许她得亲自和霍明锦见一面,才能确认他的目的是什么,看看他到底变了多少。   可霍明锦远在京师,她在武昌府,而且对方是高高在上的锦衣卫指挥使,她只是一介布衣,什么时候才能寻到机会呢?   她飞快思考,手上书写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滞,很快写好信。   不管怎样,先阻止傅云章交还那块鱼佩。   留下东西,以后才好找由头见霍明锦。   作者有话要说:   捶丸在宋元时挺盛行的,明朝富贾士宦人家也常玩,是富贵人家女眷的闺中趣事之一。游戏规则有一点点复杂,文里会稍加改动,写得比历史上的简单一点。   大家看不懂的话,可以按照高尔夫球去想象那个情景(虽然其实不一样)。 第62章 公布   翌日,傅云英吩咐王叔将信送出去。   天气越来越冷,据说北方严寒的地方已经开始落雪了,除了信以外,她还托北上的商旅带几件厚衣和防冻的药膏给傅云章。   赵师爷正式搬入书院居住,她帮着打点行李,安排家具陈设。   北斋主讲教授们住宿的地方一个个单独成院,因有些主讲带家眷入住,院子和院子之间以长廊和庭院分开,沿路有洒扫的仆妇看守,这也是学生不能进入北斋的原因之一,怕冲撞了主讲家中的女眷。   傅云英目前还未入学,赵师爷钻空子,要她以自己后辈的身份为他打理搬迁的事。书院另一位主讲温雪石前来迎接赵师爷,见状目瞪口呆,想拦又发现并未违反书院规定,气得牙痒痒。   温雪石主讲八大古文,为人严厉,最恨院中生员仗着出身无视书院教规。   “他还不是书院学生,出入北斋算不得逾矩,这也就罢了。”   温雪石看一眼站在长廊对面吩咐仆从搬运箱笼的傅云英,压低声音说,“评卷结果还未公布,姚翁带傅小相公出入书院,就不怕引来旁人非议?”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故意为之,好让其他主讲评卷时照顾他的学生。   赵师爷从鼻子里哼一声,满不在乎道:“前人还道举贤不避亲,举亲不避嫌呢!这又不是科举考试,何来那么多讲究?我的大外甥文才如何,我心里有数,犯不着忌讳这个。她见我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照顾我饮食起居,是她的孝心。难不成就因为顾忌别人的指点,我这个老头子就活该没人孝顺?”   温雪石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赵家富贵,赵师爷虽然未能考中进士,浪荡大半生,但颇受族中人敬重,钱财还是有的,不然眼前这些跟随他的仆从又是哪里来的?   身上穿着一丈几百钱的杭州细绢制成的华贵衣衫,脚下踏开封府刻丝云头锦鞋,手中执一柄十两银的洒金川扇,他竟然好意思说自己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因为要供养一大家子而时常囊中羞涩的温雪石快要出离愤怒了。   任凭温雪石在一旁东拉西扯暗示自己的不满,赵师爷跟没事人一样歪坐在院中凉亭吃酒。   亭边几株桂树,桂花开得正好,馥郁芬芳,沁人心脾。微风轻拂,米粒大小的金黄色花朵随风簌簌洒落,密如雨珠,站在桂树下,沐浴着淡金花雨,不止暗香盈袖,连飞扬的头发丝都仿佛沾染了几分浓香。   傅云英从树下走过,手中一只剔红仕女图漆攒盒,里面盛放六槅细巧时鲜,杭州府经霜的蜜橘,鲜荸荠,北直隶的蘋婆果,山东的秋白梨,应天府的枣,本地的黄柿。   她派人去请其他主讲,先生们陆陆续续应邀前来。   赵师爷只顾吃酒,傅云英也不扰他,命仆从在桂树下铺设红毡,备茶点果子,陈放攒盒,每席置一副盏筷、温酒壶。   安排停当,众人站在凉亭内,倚栏展目一望。   风吹花落,阶前花木扶疏,池边垂柳如烟,不远处花丛繁蔚,桂树下果菜齐备,一色的剔红牡丹攒盒,如盛放的花朵般向外排开,攒盒光滑圆润,果菜精致鲜艳,几名老仆蹲坐在池边扇风炉煮茶煮米,此景此景,赏心悦目,甚为美妙。   先生们都是风雅之人,喜她安排得当,出声赞叹。   赵师爷脸上不由露出得意之色,头一个步下凉亭,挑了个喜欢的地方席地而坐,拈起竹雕荷叶酒杯,招呼其他先生同坐。   傅云英早打听过了,武昌府并不时兴吃螃蟹,因此没有特意准备螃蟹宴,席中酒菜俱是清淡之物,唯有最后一道煮得烂熟的胭脂腊鸭是按赵师爷的口味添置的。   宴散,宾主尽欢。   温雪石从小厮口中得知傅云英还准备了果菜和甜糕送往各位先生家中以飨女眷,哼了一声,没有继续嘀咕。   赵师爷倚醉装疯,傅云英代他送客。   副讲吴同鹤离去前盯着她看了许久,微笑道:“果然如他所说,是个斯文俊秀的男伢子,难怪……”   明显意有所指。   傅云英不懂他笑容背后的深意,回房问衣襟半敞、躺在罗汉床上剥栗子吃的赵师爷,“老师,考试结果由山长评判,吴副讲应该没看过考卷,他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入院考试后,姜伯春闭关批阅试卷,在此期间谁都不见。等他评完所有考卷,主讲副讲们再进行二次阅卷。山长由朝廷选派,在书院中是绝对的权威,一般情况下,主讲副讲们的评卷结果和山长的相差无几,偶有意见不统一的,由全体教授一人一票判定最终名次。   吴同鹤没见过她,也没看过她的考卷,难怪两个字,到底指的是什么?   赵师爷咔嚓一声咬开一枚板栗,摊手道:“我也不晓得。”   他一边吃栗子,一边嘿然道,“或许因为你是我大外甥,他仰慕我的才学,才这么说……”   傅云英不接这个话茬,斟了杯热茶放在罗汉床边,交代仆从小心伺候,转身出去了。   …………   回到贡院街,管事的道:“少爷,杨少爷上午来了一趟,您不在家,他前脚刚走。”   杨平衷很关心傅云英的考试结果,这天趁着老爹沉醉温柔乡,在健仆随从的簇拥下过来找他玩。得知他出门去了,耐心等了小半个时辰。   傅云启出面招待来客,他素来看杨平衷不顺眼,又惦记着文章还没写完怕傅云英回来责怪,哪肯费心周旋?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   杨平衷嫌他无趣,略吃了两杯茶就告辞走了。   “晓得了。”   傅云英道。   换了衣裳,先去书房检查傅云启的功课。   傅云启神色惴惴,站在书桌旁紧张地绞着双手。   傅云英一目十行,看完文章,纤长手指点点泛黄纸页,“破题破得浅了,后比二股切题没切准。九哥,我给你的《东莱博议》看了多少?”   傅云启道:“才读了两篇……”   “做策论,当读《东莱博议》和《古文观止》。《东莱博议》流传不广,这一本是我手抄的,家中只有一本,九哥仔细研读,必有所得。”   傅云启老实应了,迟疑了一下,问:“英姐,为什么要读《东莱博议》?《古文观止》为科举考试编著而成,人人都要读的,这个我懂。《东莱博议》却没怎么听过……”   魏选廉是翰林,魏家子侄中虽没有学富五车之人,但寒窗苦读几年,肯定能顺利通过童子试。崔南轩成亲时还未中探花,傅云英上辈子伴他读书,看着他一步步高中……   耳濡目染,她熟悉士子们每日攻读的书目,因为有时候要抽背哥哥们其中的内容,有些书她偷偷通读过。母亲阮氏看到她拿书本便横眉瞪眼,唯有她帮助哥哥们温习功课时才不会数落她。   “八大家古文你能学多少?”傅云英坐下,拈笔在傅云启的文章上写下批注,道,“八大家起点太高了,《八大家文钞》你学不来,不如先读《东莱博议》,这本更好上手。”   傅云启喔一声,傅云英的意思他懂了,《东莱博议》比八大家文章好懂好模仿,那他就学这个!英姐手抄的书,只有他能拿到!   “我晓得了,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傅云英轻轻嗯一声,埋头书写。   槅扇是敞开的,风从庭院吹进书房,香气浮动。桌前细颈瓷瓶里供了一捧鲜花,山茶、松枝、水仙高低错落,伴一小束竹枝,清雅庄重。   两人一时无话。   傅云英低头翻开一本《东坡志林》。   读了几页书,听到旁边窸窸窣窣响,不知傅云启在做什么,一会儿跑到外面走廊去,一会儿吧嗒吧嗒跑回来。   她没有理会。   “英姐,你看,我给你做的。”   傅云启忙活了大半天,气喘吁吁,擦着冷汗奔到书桌前,举起一只篾条柳枝编的花篮给她看,花篮里铺满桂花,花香浓郁。   “给你熏屋子。”   傅云英点点头,目光从傅云启伤痕累累的手指扫过去,淡淡道:“多谢你。我要读书,九哥自便罢。”   傅云启见她不为所动,一脸失望,放下花篮,故意东蹭蹭西碰碰不断发出嘈杂声。   傅云英头也不抬。   …………   夜里在正堂侧间厅堂吃饭。   秋天是进补的好时节,灶上煮了一大吊子枸杞淮山鸡汤,鸡是乡下的阉过的公鸡,傅四老爷叫铺子里的伙计送货时顺道送过来的。灶上婆子心疼两位少爷读书辛苦,每天变着法整治汤菜,吊子在火塘里小火烧了一夜,鸡汤什么调料都不加,滋味清甜。   韩氏给傅云启和傅云英一人盛一碗鸡汤,督促他们喝完汤把鸡肉也吃了。   傅云英吃完饭,送韩氏回房就寝,她白天要么读书,要么出去办事,韩氏也只有这时候才有机会和她好好说几句话。   “英姐,你对启哥也太冷淡了。我看他越来越懂事,你别老冷着他,他是你哥哥呢。”   韩氏一边摇着蒲扇赶蚊子,一边道。   “娘,我晓得。”   傅云英没有多作解释。   …………   次日一早,傅云英伴着清脆鸟鸣醒来,披衣起身,支起窗子。院子里雾气浓重,连台阶下的花丛都看不清。   芳岁准备好牙刷和牙粉送到她面前,她站在长廊前的桂花树下漱口。   桂树树枝忽然一阵剧烈颤动,桂花一粒粒飘下来,落雨似的,沾了她满头满脸。   “哈哈!”   傅云启哇哇大叫,从桂树后面蹦将出来,“英姐,四叔来了!”   傅四老爷一早就到了,舍不得惊醒傅云英,却径自进房把侄子傅云启从被窝里提溜出来。叔侄俩在外面逛了一圈,吃了武昌府本地的早点,带了几笼灌浆馒头、油条、山笋肉馅烧梅和红豆卤豆腐花回来给傅云英过早。   看在红豆卤豆腐花的面子上,傅云英没有说什么,回房穿衣,收拾妥了,出来见傅四老爷。   “怎么瘦了这么多?”   傅四老爷看到傅云英,大惊失色,拉着她左看看右看看,皱眉道。   傅云英笑了笑,伸手把一旁的傅云启拉到跟前,“四叔,我这是长高了。”   她比比自己和傅云启,女孩子身体发育得早,她又吃得很好,营养充足,已经明显高过傅云启了。   傅四老爷摸摸下巴,笑了,“还真是。”   这下子轮到傅云启大惊失色了,以前他就担心英姐的个子超过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他身为兄长,竟然比自己的妹妹还矮!   受此打击,接下来一整天他精神不济,像打了霜的茄子一样垂头丧气。   直到傅四老爷绘声绘色讲述傅云泰在家如何天天挨骂,如何被孙先生骂得狗血淋头,他这才转悲为喜,为傅云泰的不幸而幸灾乐祸。   …………   傅云英特意空出下午陪傅四老爷理账。   “我家英姐不在,我找不到人帮忙,着实头疼!只能全收拾了带过来。”   傅四老爷在书房踱步,一边四处打量,一边打趣道。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左手边摆算筹,右手边是算盘和草纸,手指翻飞,拨动算珠噼里啪啦响。   “对了,忘了和你说。”傅四老爷脸上浮起几丝笑容,“月姐的亲事选定了,定的是黄州县本地人家,姓黄。”   中秋灯会上傅月和傅桂盛装出行,姐妹俩眉清目秀,家境富裕,之后前来提亲的人家络绎不绝。傅四老爷和卢氏挑挑拣拣,最后相中了黄家。黄家虽清贫了点,但黄小官人是家中独子,脾性温和,黄老汉夫妇为人也公道,傅月嫁过去不用和妯娌勾心斗角,也不会因为性子绵软被婆家拿捏。   傅云英亦记挂着傅月和傅桂的亲事,听傅四老爷说完,含笑问:“什么时候相看?”   本地规矩,定亲时男方主母上门相看未来的媳妇,那天小娘子一定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迎接家婆,婆媳互送礼物,互相夸赞吹捧一番,算是正式定下亲事。   “还没定,黄小官人的一位族叔去世了,有孝在身,等过了冬月相看。”   傅四老爷说完,又道,“桂姐也快了,我给她挑了几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远房亲戚。”   女孩子娇生惯养长大,一旦嫁做人妇,成了某某氏,凡事就得听从丈夫,娘家人不能插手多管。那不疼惜女儿的自然不觉得如何,只当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像傅家这样人口少、爱惜女儿的人家就难受了,唯恐女儿在夫家受委屈,定亲前千挑万选,费尽心思只为了女儿能嫁个好人家,将来少吃些苦头。   傅云英记得大吴氏生有三子一女,她有个姑姑,可傅家人很少提起大姑,四时节气也不见大姑回娘家和亲人团聚。   后来韩氏告诉她,大姑嫁的人家规矩多,除非逢着丧葬大事,媳妇们十好几年不回娘家是常有的事。大吴氏想念女儿,曾让傅四老爷去亲家接女儿回家,那边却不愿放人,大姑自己也不愿回来。大吴氏一怒之下,老天拔地,走了几十里山路找上门,和大姑吵了一架,母女俩从此离心,干脆不来往了。   卢氏当家以后,时常背着大吴氏给大姑子送些吃的穿的过去,那边却一次都没回礼。   因怕韩氏无意间说漏嘴惹大吴氏不痛快,卢氏和傅三婶叮嘱她千万不要当众提起大姑子,只当家里没这个人。   家中出了像大姑子那样只认夫家不认娘家的亲戚,傅四老爷和卢氏不敢让傅月远嫁到外地,倒不是担心她不孝顺,而是怕两地隔得远,她要是被夫家辖制住,没人帮她撑腰。   可怜天下父母心。   叔侄俩一边闲话家常,一边讨论铺子上的账目。直到天色渐渐昏暗,华灯初上,长廊里次第挂起灯笼,才将将理出大概的数目。   次日起来接着忙,傅云启也被抓来打下手。在傅四老爷的强烈要求之下,家中几位少爷都学过算盘。   …………   不眠不休忙了几天,这天终于理清全部账本,傅四老爷高兴道:“走,四叔带你们去黄鹤楼吃酒。”   于黄鹤楼上凭栏远眺,烟波浩渺,景致壮阔。本地商旅文人都喜欢在此为友送行,宴请宾客,以为风雅之事。   “四叔,你还不如买几只腊鸭慰劳我们。”傅云启揉揉因为长时间打算盘而又酸又痛的手臂,不停叫苦,“我腰酸背痛,没力气爬山。”   傅四老爷白他一眼,点点他的脑袋,“你这身骨头也太娇了,赶明儿你跟着英姐一起练拳,你们书院不是要学骑射吗?你赶紧练起来,免得被同窗笑话。”   傅云启躺在罗汉床上不肯起来,哼哼道:“四叔,我真的累坏了,你让我缓缓。”   傅四老爷说风就是雨,也不等傅云启了,吆喝几声,带着管事出去。   两个时辰后,傅四老爷肩披霞光,牵着两匹膘肥体健的壮马回贡院街,“看,我出城给你俩买的!还好去得早,马市刚开张,抢了两匹好马,卖马的说是甘州那边的良马。”   马匹价高,不适合山路远行,喂养麻烦,一般人家供养不起,出行多骑骡或者驴。也只有那些追求热闹排场的富家公子喜欢成群结队纵马出行。   少年郎锦衣华服,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鲜衣怒马,多风光!   夕阳西下,书房光线昏暗,傅云英挪到外边回廊里靠着栏杆看书,被兴奋不已的傅云启拉到院子里看马,哭笑不得。   其实她挺喜欢毛驴的。   有了马,就得有专门伺候照顾马的马童、马夫。   韩氏以前在甘州群牧千户所里干的就是养马的活,得知傅四老爷给傅云启他们买了两匹马,自告奋勇,“有我呢!保管把两头大家伙养得肥肥壮壮的。”   王大郎毛遂自荐,“少爷,我会养马,以后您出门,我给您牵马。”   最后还是傅四老爷一锤定音,养马的活交给后院的老仆,老仆有不懂的可以找韩氏求教,至于韩氏说的什么由她亲自照料两匹马,他一概当做没听见。   傅云启虽然娇滴滴的碰不得磕不得,擦破了一点油皮就要嚎两嗓子,可少年人没有不喜欢马的,第二天便兴冲冲爬起来,缠着傅四老爷教他骑马。   傅四老爷时常出门在外,自然会骑马。   傅云英也被傅云启闹起来跟着一块学。   傅云启自以为在骑马这一项上一定能胜过傅云英,这天终于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纵马走了几步,坐在马背上俯视傅云英,得意洋洋道:“英姐,你别怕,等哥哥先学会了,再教你。”   傅云英一哂,踩着王大郎搬来的竹凳跨上马背,挽鞭轻吁一声,策马绕着傅云启转了个大圈,动作潇洒流畅,一气呵成。   旁边小心翼翼陪着的几位随从不禁齐声叫好。   “九哥,我已经学会了。不必劳烦你。”   傅云英瞟一眼紧握缰绳、战战兢兢不敢动的傅云启,淡笑道。   座下的马被傅云英逼得连连后退,傅云启生怕摔下去出丑,胆战心惊,不敢吱声,哭丧着脸点点头。   英姐怎么什么都会!他再也不要小看她了!   …………   转眼就到了江城书院公布考生名次的日子。   书院门前熙熙攘攘,挤满前些天应考的考生和他们各自的家人,附近闲着无聊的山民也跑来看热闹。   照壁前人山人海,比肩接踵,挤得风雨不透。   傅四老爷打发两个伙计在门前等张榜,带着傅云启和傅云英坐在茶摊前等消息。   他要了一壶茶,道:“桐哥今天来不了,一会儿记下他的名次,回去的时候顺路告诉他。”   …………   苏桐坚持要到武昌府来求学,苏娘子和苏妙姐百思不得其解,听人说书院会给优秀的学子发放膏火和花红,才肯随他一起来。   傅四老爷刚到武昌府,第二天就找到苏桐,让他搬到大朝街去住,傅家在那边的宅子是空着的。   苏桐坚辞不肯,傅四老爷送他银两,他一分不要。   府城物价比黄州县高,他们母子几人赁屋居住,什么都要费钞买,喝碗水也得给钱。傅四老爷劝他收下,他笑着婉拒,说自己在书肆找了份抄书的活计,可以养家糊口。   傅四老爷怕伤了苏桐的脸面,没有强求。回到贡院街,却连连叹气。   苏桐这是要彻底和傅家划清界限。   “媛姐不是快出嫁了吗?大家都说她的亲事找得好,谁晓得她心里竟然还想着桐哥!前不久媛姐偷偷回黄州县,想和桐哥一起私奔……还好桐哥不糊涂……现在大房那边的人骂他狼心狗肺,说他不知回报傅家恩情,反而私底下勾引媛姐,想趁机抢夺傅家的家财……桐哥一气之下才走的。”   傅四老爷说完大房那边的变故,警告傅云启,“以后当着桐哥的面,不要提起家里的事,晓不晓得?”   正伸长脖子听八卦的傅云启连忙收起玩笑之色,点头答应。   傅云英听到这里,倒是挺佩服傅媛的。   奔者为妾,人皆贱之。这可不是口头上说说而已,按照律法,良家女子私奔,夫家或娘家告到官府,官府追捕女子,按律可以直接将其发卖。   苏桐若果然和傅媛私奔,官府有权把傅媛抓回去发卖为奴。苏桐也可能被傅三老爷扣一个拐骗良家女子的罪名。傅媛爱慕苏桐,苏桐却不愿为她冒这个险。   傅媛勇气可嘉,但她受父母养育长大,离开傅家不可能养活自己,事前也未得到苏桐的回应,而且已经定亲了,如此不管不顾,不只傅家人不理解她的做法,苏桐大概也怪她连累自己。   她蠢,冲动,不顾后果,自讨苦吃……可如果傅三老爷当初给了她选择的机会,没有逼迫她嫁人的话,她未必会铤而走险。   …………   张榜依照科举考试的惯例,考生名次从后往前分批公布。   苏桐今天不来,借口是要去书肆抄书,真正的原因应该是想避开其他人。傅媛的事情压下来了,但武昌府和黄州县离得并不是很远,难保别人没听到风声。   比如和他有隙的周大郎很可能已经知道他脱离傅家,正盘算着趁他落单时给他一个教训。   周围闹哄哄的,傅云英收敛心思,低头看着茶碗里的茶梗,默默背诵今天早上刚读的一篇游记。   书院门口,陈葵揣着红纸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年轻生员。   哗啦一阵鸡飞狗跳,考生们全部涌了过去。   早上寒冷,有人趁机在照壁前支起摊子卖烤玉芦,熟透的玉芦散发出一阵阵勾人的甜香。能供养家中子弟入书院进学的人家大多家境不错,等久了正好腹中饥饿,掏几个钱买一只玉芦抱着啃,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掏钱出来。   开始张贴红榜,越来越多的人往照壁前挤,卖烤玉芦的大声吆喝。   旁人嫌他的叫卖声盖住里头的人念红榜的声音,站在摊前和他理论。不知怎么一言不合扭打起来,打翻摊子,滚烫的木炭滚得到处都是,烧开的沸水四溅,周围的人尖声惊叫,慌忙后退。   傅四老爷是个热心肠,见闹得不像样,给王叔使了个眼色。   王叔会意,走过去调解。   书院那边的生员也被惊动了,上前问询情况。   卖玉芦的男人滚在地上撒泼,非要掀翻摊子的人赔偿。   掀摊子的人见事不妙,却早就混入人群不见了。   正不可开解,却听人群里传出一声清喝,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抓着一个咬牙切齿的中年男子的肩膀挤出人群,“呶,就是他!”   傅云启一手搭在额前看热闹,推推傅云英的胳膊,“你看,那个人!”   傅云英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个打抱不平的少年赫然是考试当天被生员拦下的长沙府考生,浓眉大眼,一脸凶悍相。   今天他也是一身体面衣裳,穿的却是草鞋,对着生员叽里呱啦,不过没吐唾沫。   …………   书院的仆人很快将一地狼藉洒扫干净。   玉芦摊子的动静没有影响到考生们,他们望着照壁上粘的红纸,焦急寻找自己的名字。   找到的当即面露笑容,高声欢呼。   没找到的神色颓唐,还得强忍着不露出失望之色,以免被旁人嘲笑。   眼看第七十名到四十一名都公布了,伙计却没找到傅云启或者傅云这两个名字,心中忐忑,不停擦汗。   接着是四十名到三十一名,仍旧没有两位少爷的大名。   伙计额前冒汗,后悔不该讨这个差事,原以为可以得赏钱,没想到两个少爷都没考进附课生,别说赏钱了,大官人不打他就好了!   他苦着脸找到王叔,“这可怎么回官人?”   王叔瞪他一眼,“附课生里肯定有少爷的名字!”   钱都出了,怎么可能连附课生都泡汤?按书院往年的做法,一般会把没有参加考试的附课生名字放在最后面,参加考试的全部按名次排列,不管什么身份。杨家少爷缺考,可他出身富贵,所以名字就排在附课生最末。少爷正正经经赴考,就算考了个倒数第一,也不该榜上无名啊?   伙计撅着嘴巴道:“我真的没找到啊……”   王叔不认字,推搡着伙计往里挤,“肯定是你看走眼了,你再重新找找。”   伙计从头到尾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每一个名字都确认再确认,声音都在发抖,“真的没有……”   这时,陈葵接过同窗交给他的红纸,张贴三十名到二十一名的名单。   伙计一眼瞥到上面一个熟悉的名字,愣了一下,一股喜意从脚底窜到头顶,登时乐开花,“少爷竟然是正课生!”   都以为傅云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只学会几个字,谁曾想少爷这么争气!   伙计顾不得其他,小跑回茶摊前,笑盈盈道:“少爷考中了二十八名!”   傅四老爷喜出望外,看一眼傅云启,笑道:“好孩子,给你四叔争光了!”   傅云启不敢置信,从条凳上跳了起来,动作太大打翻桌上的茶盏,袍角被溅湿了一大片,手上也泼了滚烫的茶水,他顾不上烫红的手背,抓着伙计再三确认,“我,正课生?”   伙计点头如捣蒜,“是的,少爷,我看得真真的!”   大家都笑了。   茶摊周围的人拱手恭贺傅四老爷,考上江城书院的正课生,基本代表着一两年后一定能考中秀才。   傅四老爷笑着和众人客气几句,眉飞色舞,眼睛亮晶晶的。   傅云启惊喜过后,呆呆地发愣,回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傅云英看。   目光炽热。   傅云英扫他一眼,“恭喜九哥。”   “英姐。”傅云启强行握住她的双手,使劲摇了几下,“以后我都听你的!”   傅云英一笑。   “我说真的。”   傅云启见她不信,有点委屈,松开她的手,心里加了一句。   “云哥是第几?”   傅四老爷缓过劲来,想起那边还在继续张榜,问伙计。   伙计来回跑了好几次,告知他们前十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几个,周大郎排第七,那个长沙府少年名叫袁三,排第五。   公布到第五的时候,袁三站在照壁前,叉腰仰天大笑,然后手指周大郎,低声咒骂了几句,挑衅意味十足。   周大郎气得脸色铁青。   这一下,大家都记住袁三了。   傅四老爷被逗笑了,虽然他年长,不该和小孩子置气,但只要听到周家人吃瘪,他不由自主想笑。   名次陆续公布,人群渐渐散去。   仍有考生留下不走,想看头几名到底是何方人物。   只剩下前四没有公布,傅云英眉头轻轻蹙起。   傅云启凑到她身边,小声道:“英姐,你一定在前几名,怕什么!”   傅云英没说话。   她有信心能排进前十,但前四的话……   照壁前一片恭贺之声传来,伙计回到茶摊前,低着头说:“武昌府钟家少爷第四,赵家少爷是第三。”   只剩下第一和第二了。   伙计刚才还敢笑嘻嘻说话,这会儿不敢嬉皮笑脸,回话的时候揣着小心。   傅四老爷神色如常,“晓得了,再去看。”   扭头轻拍傅云英,安抚她道,“不怕,还有赵师爷呢。”   傅云英嗯一声。   或许她的文章写得太锋芒毕露了,失了含蓄,山长不喜。   但她知道自己绝不可能落榜。   最后的第一名和第二名迟迟不公布,考生们等得不耐烦,抓着陈葵打听里头的情形。   陈葵应付众人的追问,满头是汗,“名次已定,大家稍等片刻,马上就送出来。”   他话音刚落,一名生员从门里走了出来,手里却只拿了一张红纸。   陈葵忙接过来看,扫到纸上的名字,面露讶异之色。周围的人立刻如潮水一般朝他涌过去,他忙收起红纸,含笑走到照壁前。   站在照壁最前面的人念出红纸上面的字,“这是怎么回事?”   一片哗然。   考生们交头接耳,大声议论。   嗡嗡的嘈杂声一直传到茶摊这边,傅四老爷心头焦急,站起身,双手握拳,“去瞧瞧。”   伙计答应一声,正要走,傅云英忽然道,“等等。”   她站了起来,唇边噙着一丝笑容,“也该到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古文观止》:清朝时编的教材。   《东莱博议》:南宋学者吕祖谦评论春秋时代一些人和事而写的一系列文章。 第63章 打击   江城书院,过二门,进讲堂,左边的过道通向三间明间,是主讲们平日办公之所。   已近巳时三刻,大门外的喧嚷声越过芙蓉花树传入雪白院墙内,娇艳花瓣淌下未干的晨露。树下执扫把洒扫落花的小童听见屋里传出主讲们的争执声,搓搓手,驻足侧耳细听。被走过长廊的管事看见骂了一句,忙赔笑着讨饶。   刷刷的扫地声再度响起。   一束光线筛过细密窗纱漫进明间,笼在窗下案桌上的两张考卷上,弥封的一角已经翻开,淡金色阳光映出两个笔迹清秀婉丽的名字:傅云,苏桐。   房里众人虽各持己见,气氛却很平和。   赵师爷坐在朝南的一张桌案后,眉飞色舞,一边剥花生,一边笑道:“你们别问我,我当然更喜欢傅云的文章,不然我干嘛上赶着给他当老师?我也不怕你们说我偏心,我就选他!”   山长姜伯春笑着摇摇头,看向其他人。   傅云和苏桐的考卷中帖经以及其他诏告策表、天文地理部分答得一样好,没有一丝错漏之处。但就如科举应试不会一届出现两个状元一样,江城书院的考试从来没有并列第一之说。   姜伯春只能从两人自选题的八股文来分孰优孰劣。他虽是科举出身,八股文却做得并不是很好,当年全因为恰好猜中题目才侥幸得中,名次也排在最末尾,仕途上没什么建树。年老之际,朝廷选派他担任山长一职,他激动难安,亦生出几分雄心,想竭尽全力为国朝栽培更多有真才实干、于国于民抱有仁爱之心的人才。   先看完苏桐的八股文,姜伯春眼前一亮,技巧上还差了点,但字里行间可见功底,是个好苗子,本以为拔得头筹的人选已经出来了,但再看过傅云的文章后,他忍不住嘴角上翘,轻笑出声,气势凌厉,格式严谨,也是一篇佳作。   姜伯春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到底判谁为第一,只好将主讲、副讲们召集一堂,由众人评判。   结果不巧,今年礼聘赵师爷为主讲,教授人数刚好凑成了十二之数,大家辩驳来辩驳去,一半人选苏桐,一半人选傅云,还是争不出结果。   其实如果赵师爷识趣,为避嫌自动退出评判之列,倒是好办。   但赵师爷是什么人?岂肯为避嫌就把第一名拱手让给苏桐?   他不仅不退出,还非要堂堂正正选自己的大外甥。   两方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僵持不下。   姜伯春不是意志坚定之人,神情为难。   老成持重的主讲梁修己喝口茶,缓缓道:“我尤其爱傅云的一笔字,端妍润丽,虽是台阁体,但未失欧、赵风骨,有大家风范。虽说笔法还是欠缺了点,结体还要再练练,不过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能写出这么好的字,难得啊!”   书法家沈度的楷书婉丽飘逸,雍容矩度,深受明成祖喜爱,夸他是“我朝王羲之”。当时朝廷很多金版玉册、重要制诰、典籍文书都出自他的手笔,台阁重臣们也以此字体起草昭告,因此这种书体也称为“台阁体”。为迎合帝王喜好,也因为八股科举要求,读书人纷纷效仿,台阁体流行一时。   以至于到后来,科举考试必须以台阁体书写,不会写标准方正的台阁体等于无法进入翰林院,而且字形大小、粗细统一都有一定得要求,不能自我发挥。   过度要求字体的标准规范,导致书体全无个性,造成其千人一面、了无生机的局面,喜爱书法的文人大为痛惜,极为抗拒台阁体的演变,但大势所趋,无可奈何。   人人皆习台阁体,并不表示这种书体轻易就能写得好。   梁修己笃好书法,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幼时师从名师,一手楷书写得挺劲雅正,给人以神采奕奕之感。   众位主讲见他开口夸赞傅云的字,自然不会出言和他唱反调,纷纷点头附和。   “他的字确实写得好。”温雪石起身,走到梁修己身边,帮他续了杯茶。   梁修己抬手做了个表示客气的手势。   温雪石微笑道,“可论文章,他观点强势,语多奇警,虽然能自圆其说,还是失了庄重之调。苏桐的文章文字晓畅典雅,紧扣题旨,语句朴实无华,对偶齐整,元气内蕴,略有古风,若细加雕琢,必成大器。”   众人齐齐点头。   “虽这么说,我还是喜欢傅云的破题,挥洒自如,字字铿将,我都被他说服了。”   一名副讲笑呵呵道。   大家互望一眼,都笑了。   “傅云年纪比苏桐小。”   赵师爷见缝插针,嘀咕一句。   众人停下争执,笑得更加欢快。   他们身为师者,喜欢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少年学子,即使他的观点隐隐有离经叛道之嫌,同时也欣赏沉稳含蓄,低调和厚的学子。   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江山代有才人出,年轻后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师者之幸啊!   不管是傅云的锋芒,还是苏桐的文雅,主讲们一样的爱怜赞赏,之所以非要分一个高下,不过是为了保证结果能服众罢了。   外边的考生还在等着张榜呢!   姜伯春左右为难。   众人知他一心为书院着想,全无私心,劝他道:“山长不是说要摒弃迂腐之风,让沉迷科举应试而忽视真正学问的学子们认真求道解惑么?不如就从这一次评判开始做出改变,科举没有两个状元,为什么书院就不能有两个第一了?”   姜伯春怔忪片刻,双唇颤动,拍一下案桌,长身而起,“好!”   …………   傅四老爷认得的字不多,但“傅云”两个字还是能辨认出来的。   红榜上傅云和苏桐的名字挤在一块,列于第一名之下。   他不敢置信,挤到人群最前面,伸手摸了摸红纸,被旁边看守的生员客客气气拦住了。   周遭嗡嗡嗡嗡一片嘈杂,傅四老爷站在原地发愣。   片刻后,他忽然两手一拍,笑嘻嘻道:“第一呢!”   傅云英也有些惊讶。   她原以为自己可能是第三或者第二,没想到竟然和苏桐并列第一。   王叔等人回过神来,偷偷拿眼看她,嘴唇翕动,却没出声。   傅云启也罕见地没有大叫大嚷,仰头看着刚贴上的红纸,怔怔地出神。   照壁前的学子议论纷纷。   有震惊的,有不解的,有好奇的,当然也有不满书院做法而大声质问的。   陈葵不搭理学子们,贴完红榜,领着生员们陆续离去。   苏桐没有来,全场学子的议论声越来越小,不约而同看向傅云英。   都是少年人,自然不服气,就算面上没露出什么,但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们此刻的不甘。   当然也有真心佩服傅云英想趁机和他说几句话套套近乎的,但看他站在那里,罗衣绣袍,面如美玉,一时竟觉得有些踌躇不敢上前。   傅云英淡淡扫视一圈,微微颔首致意。   这群意气风发的年轻少年郎,以后将是她的同窗。   众人怔住,都觉得他看的好像是自己,连角落里的人也这么认为。   人群骚动起来,众人情不自禁朝他还礼。   学长陈葵站在大门外,遥遥看着照壁前的动静,点点头,到底是头名,气度与众不同。   傅四老爷挺直腰杆,沐浴在四面八方投过来的或嫉妒或好奇的视线中,捋须微笑。   傅云启和傅四老爷一样,腰板挺得直直的,听到旁人低语,眼眉舒展,一道与有荣焉的眼风扫过去:“云哥是我弟弟!”   他生得清秀,又是妇人娇养长大的,不知不觉学了一身娇气做派,这道眼神不像炫耀,反而有点抛媚眼的意思。   旁人被他看得一愣,摇摇头走开。   …………   “恭喜。”   一人走到傅云英面前,拱手道。   傅云英转过身,回以一礼,“赵兄同喜。”   赵琪深深望她一眼,目光幽深,含笑道:“听说你小字应解?你是三爷爷的学生,我痴长你几岁,以后便唤你应解,如何?”   他语气真诚,热情而又不失分寸。一双凤眼微微上挑,仿佛情意无限,任谁都不会怀疑他的真心。   这才是赵琪平日和其他士子交往时的态度。以往他对傅家这种穷乡僻壤的土乡绅抱有偏见,加上少年人争强好胜之下生出的那么一点阴暗心思,和傅云来往时难免带了点纡尊降贵的调调,想先声夺人,靠显赫家世将对方的气势压下。   然而傅云似乎完全不在乎他的态度。他客气以待,傅云冷冷的,他笑里藏刀,傅云还是冷冷的。   从第一次见面到今天张榜,赵家子弟给了傅云很多次机会。   若能得赵家子弟照应,谁不欣喜若狂?   傅云分明能看懂他们的招揽之意,却始终无动于衷。   一般寒门学子身上与身俱来和后天形成的那种自卑、自傲、敏感、谨小慎微,傅云一样没有。   他兀自做他的丹映公子,不掩锋芒,不失本心,不管其他人的看法。   如此冷淡,如此坚决。   赵琪此刻方才明白,傅云不可能被他收服。   可惜了,虽然天资聪颖,却是个眼界狭窄之人。   苏桐就比他聪明多了,赵家子弟言语间稍稍露出善意,苏桐便感恩戴德,是个善于变通的聪明人。   …………   “赵兄真是客气,那我们该如何称呼赵兄呢?”   一道刻意拉长的声音打断赵琪和傅云英的对话。   傅云启插到两人中间,堆起一脸笑,问道。   赵琪面色不改,“唤我玉郎便是。”   傅云启脸色古怪。   赵琪尴尬了一瞬,解释道:“这是三爷爷为我取的。”   赵师爷其人行事随便,给侄孙取字也随便。既然叫赵琪,那就取字玉郎好了。   傅云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忙掩饰道:“哎呀!我考进正课生了好高兴!”   赵琪自诩翩翩佳公子,平生所恨之事就是当初不该求赵师爷为自己取字,脸上神情不变,耳根却微微透出一点红,客气几句,含笑告辞而去。   “原来赵家少爷也知道害羞,我还以为他脸皮比城墙厚。”   傅云启还记得赵琪当初登门道歉时那种高高在上的纨绔子弟作风,撇撇嘴,轻推傅云英往外走,“四叔高兴坏了,打发人去黄鹤楼包下一间雅室。”   傅云英扫他一眼,见他一脸欢欣,问:“你不是不想爬山么?”   “啊?”傅云启茫然了一下,嘿嘿一笑,搔搔脑袋,“人逢喜事精神爽,别说爬山了,现在让我跳进大江里游一圈都使得!”   …………   江城书院。   按规矩,新生入学院那天,所有考生的考卷都要张贴于榜上供学子们观阅。在此之前,考卷一律交由山长姜伯春保管。   梁修己喜欢傅云的字,找姜伯春讨要他的考卷,想再看一遍。   姜伯春笑道:“梁翁稍等,吴副讲才刚拿走傅云的考卷。”   梁修己于是又来找吴同鹤。   吴同鹤正坐在书案前抄写什么。   梁修己走到他的书桌前,目光落到镇纸压着的摊开的纸页上,有点讶异。   吴同鹤抄写的分明是傅云、苏桐、赵琪、钟天禄、袁三等人以“德不孤,必有邻”为题的八股文章。   “抄写这些做什么?”   吴同鹤抬起头来,笑答道:“自然是给出题人看的。”   梁修己目光闪烁了两下,捋须沉思,半晌后,忍不住发问:“莫非这位大人要前来书院讲学?”   声音里带了一丝期冀和压抑的激动。   吴同鹤笑而不语。   …………   是夜,无星无月,夜色暗沉。   吴同鹤走过长长的回廊,靠近最里头一间书房。房里点着灯笼,昏黄的灯火透过窗纱,笼下一地慵懒的浅黄光晕。   头戴草帽,身着夹袄的随从拦下吴同鹤,“夜已深了。”   吴同鹤拿出一叠纸,道:“不敢打扰大人休息,烦请代为转交。”   随从没有接,进房去通报了一声。   不一会儿,房门吱嘎一声大开,随从在里面道:“请进。”   吴同鹤轻咳两声,紧张地整了整衣冠,确认没有失礼之处,才低着头走近书房。   书房布置得很简单,书架书桌案几椅榻,没有陈设玩器古董,只供了一只细颈瓶,瓶里一捧应季鲜花。   一星如豆灯火摇曳,暗夜中花朵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桌旁一人正伏案书写,灯光打在那张俊逸清秀的脸孔上。   灯下看人,愈显他眉目如画,气质出尘。   “我已罢官归乡,以后不必尊称大人。”   男人没有抬头,淡淡道。   吴同鹤不敢多话,老老实实答应一声,奉上手抄的各份试卷,“这是新生中排名前五的学子所作,我一一看过,还算能入眼。”   崔南轩嗯一声,停笔,接过考卷,“谁排第一?”   “傅云和苏桐并列第一,赵琪第三,钟天禄第四,袁三第五……”   “并列第一?书院建立以来,还从未有过。倒是奇了。”   崔南轩慢慢翻看考卷,动作不疾不徐,显得有点漫不经心。   他不说话,吴同鹤亦不敢随便张口,站在书桌前默默等待。   不知是不是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内容,崔南轩挑了挑眉,手指点一点纸上一排字。   “这个傅云,就是二姐说的傅家小相公?”   “正是。”   吴同鹤低着头道,“那日救起二姐和琴姐的傅小相公就是傅云没错,我事后找人打听过,傅云送他妹妹前去长春观求医,停泊在渡口时看到二姐和琴姐落水,立刻派家仆救起母女,还以金银衣帛相赠,事后也不要二姐的酬谢。这后生人品端正,文采过人,难得还是个古道热肠之人,实在难得……”   崔南轩听他滔滔不绝,不置一词,待他说完,问:“见过?”   吴同鹤笑了笑,“见过几次,生得俊秀,眉宇间透着股英气,就是年纪尚小,不知以后如何。”   烛花突然发出一声爆响,灯火颤动了两下,继续燃烧。   崔南轩沉默一阵,撇下纸张,“赵琪和钟天禄就不必理会了。”   赵琪是赵家人,钟天禄姓钟,料想也出身富贵,都不合适。   吴同鹤会意,应了一声。   他转身要走,迟疑了一下,壮着胆子发问:“您……果真会来书院讲学?”   “罢官归乡,还能如何?”   崔南轩说,手指轻拂桌案,示意他出去。   吴同鹤没敢接着细问,拱手退出书房。   出了回廊,迎面只见几团光芒慢慢靠近过来。   衣裙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丫头提着灯笼,中间簇拥着一名眉眼俏丽的年轻妇人。一行人走到吴同鹤面前,妇人迫不及待问他:“我听丫头说,傅家小相公考进书院了?”   吴同鹤笑道:“不止考进了,还考了个第一呢。”   含笑说了傅云和苏桐并列第一的事。   妇人听完,面露喜色,“我那日在渡口见到他,就觉得他气度不似常人,果然不错。”   吴同鹤笑笑不说话,傅云是二姐的救命恩人,她当然是越想越觉得傅云好。   崔二姐激动了一会儿,突然皱了皱眉,“上次还没好好谢过他,现在入院考试结果出来了,用不着忌讳什么了吧?”   崔家人南下途中,崔二姐和崔南轩起了些争执,一气之下带着女儿吴琴不辞而别。母女俩从未单独出过远门,崔二姐虽然已经嫁为人妇,但因有兄长护着,丈夫是兄长的幕僚,对她言听计从,因此为人母多年心性仍旧单纯,刚走不远就被拐子给骗走了。万幸她留了个心眼,让女儿吴琴假装哑巴骗过拐子,拐子没把吴琴一个女娃娃当回事,母女俩这才能找到机会跳船逃生。那日在渡口多得傅云相助,崔二姐心中一直记挂着恩人,被崔南轩手下的人找到接回武昌府后,寻思着前去当面道谢,顺便送还银两。   吴同鹤是她丈夫的族弟,亦是她的表弟,告诉她他身为江城书院的副讲,需要避嫌,而且崔南轩很有可能前去书院讲学,如果别人知道傅云是崔南轩妹妹的救命恩人,可能会疑心她的考试结果。   吴同鹤点点头,“考试结果业已公布,表姐但去无妨,再过几日傅云就要搬去书院住了。”   崔二姐喜道:“我这就叫人打点礼物,等从知府家接回琴姐就过去。”   表姐弟又说了些其他闲话方散。   …………   考试名次公布后,考生们还需面见诸位教授,回答教授们的提问。   据说往年有考中的考生因为答不出问题而被劝退或降级到附课生的。   傅云启大为紧张,他觉得自己能考中,一是傅云英教得好,抓得严,二是自己运气佳,走了狗屎运。等到教授们面前就原形毕露了,一定会被赶出书院!   “怕什么。”傅云英看他吓得连饭都吃不下,挑挑眉,“先生们只是想考校你的学问,又不是非要难住你,四书你背得滚瓜烂熟,应付抽背绝无问题,不用太紧张。”   傅云启哭丧着脸道:“刚考完,我好像全都忘光了!”   他读书向来有点漫不经心,东读一点,西读一点,孙先生要检查什么,他就赶紧温习什么,没有章法。这些天多亏傅云英帮他理清思绪,他脑子里才渐渐有了个大致的轮廓。但入院考试考完之后,他陡然放松下来,今早仔细回想,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无事,这种状况我也经历过。”傅云英不慌不忙,“这几天我列一份纲要给你,你照着纲要温习,先生问你问题的时候,能答多少答多少,答不出来也不要慌张,状元也会出错,何况你。”   傅云启心头的忐忑不安被她平静得近乎麻木的态度慢慢抚平,大松口气后,觉得饿了,开始努力扒饭。   家中仆人知道两位少爷考中书院的正课生,又惊又喜,得知书院教授还要亲自考校学问,心又提起来了。因着傅四老爷的吩咐,接下来几天下人们走路蹑手蹑脚的,生怕惊扰到二人。   到赴书院拜见教授那天,傅云启一大早不必丫头催促便起来读书,抓着傅云英归纳总结的纲要反复背,吃饭的时候亦在默默念诵,出门的时候还在念念有声。   神神道道,如履薄冰。   书院前很热闹,其他学子也都到了。见到他二人,上前致意。   傅云启紧紧挨着傅云英,一一招呼过去。   苏桐来得不早不晚,刚好是最不容易引人注意的时间,也不过来和傅云启、傅云英寒暄,自己找了个角落站着。   赵琪看到他,很快带着其他人迎过去,几人站在一处闲话,旁边的人偶尔附和一两句。   傅云启不解道:“桐哥怎么不理我们?媛姐的事和我们没关系啊?”   苏桐救过傅云启和傅云泰,为此手臂受伤无法参加考试,傅云启心里一直记着这份恩情。   “他要和整个傅家断绝往来,你我都姓傅。”   傅云英淡淡答道。   她有一种直觉,傅媛的事……未必和傅四老爷讲述的那样简单,苏桐这人深藏不漏,搬来武昌府后,他身上那股隐隐的郁气立刻不翼而飞……就好像……和傅家脱离关系是他一直所期盼的一样。   苏桐也许是个隐患,傅云章现在能压制住他,让他不敢生出其他心思,但她不能想当然把希望寄托在二哥对苏桐的威慑上。   傅云英默默想着心事。   辰时中,几名小文童出来迎接他们,神色恹恹的,似有些不耐烦。学子们找他们打听各位主讲的喜好脾性,他们爱答不理的,态度冷淡。   学子们都是半大少年,心中愤愤。   小文童中的一个觉察到众人的不满,忙道歉,“还请见谅怠慢之处,今天崔探花前来讲学,我们几个因为受罚不能前去旁听,心里难受,实在笑不出来。”   众人顿时激动万分。   崔南轩罢官的事已经传开了,早有传言说这位同安二十年的探花郎并未回江陵府老宅,而是带着家人在武昌府赁了间宅子住。他们正愁没有机缘一堵崔探花风采,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崔探花竟然来了江城书院!   “我们也能去旁听吗?”   娇小玲珑、穿一身春绸袍的钟天禄立刻发问。   小文童摊手,摇摇头,“崔探花讲学,哪是想看就能看的?讲堂周围有杂役看守,我们进不去。”他撅起嘴巴嘟囔一句,“要是能混进去,我们早就在里头听课了。”   众人面露失望之色。   却听赵琪笑道,“崔探花既然长住武昌府,以后必定还会来讲学。”   对喔,讲学不可能只讲一堂课吧?他们是书院的学生,还怕没机会见到崔探花吗?   众人恍然大悟,收起懊丧之态,纷纷笑出声,有几个激动的甚至当场蹦起来欢呼。   这其中,唯有三个人始终反应平静,似乎对大名鼎鼎的探花郎崔南轩并不感兴趣。   一个是袁三,他正像个头一次进城的乡下娃娃一样伸长脖子四处观望,打量书院坐落于青山绿水间的亭台楼阁,摸摸栏杆,拍拍廊柱,啧啧称奇:“这书院比我们县太爷家还阔气!”   周围的人假装没听见他说的话。   一个是周大郎,他两只眼睛一边用来瞪苏桐,一边用来瞪傅云启和傅云英,精力不够用,压根没听清到小文童说了什么。   还有一个,自然是傅云英。   她只是诧异了一瞬,旋即想明白崔南轩在做什么。   仕途上受了挫折,他不愿就此沉沦,一面讲学以宣扬名声,一面施恩于年轻学子扩充人脉。以他的本事,湖广本地士子哪个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等他起复之时,说不定比以前的礼部侍郎更为风光。   …………   小文童把众人带到教授们的办公之所前。   张榜的时候按照名次从后往前公布,今天却是反着来的,傅云英和苏桐头一个被叫到名字。   “傅云,苏桐,你们过来。”   傅云英和苏桐越众而出,在身后众人带了那么一点幸灾乐祸的注视中,走进院子。   …………   老实说,饶是傅云英早有准备,但一走进正堂,看到十个面容清矍,目光锐利,或年轻,或年老的教授围坐一圈打量自己,心头还是打了几个颤。   旁边的苏桐也吓了一跳。   这架势,就好像官府升堂审案一样。   还好赵师爷也在其中,而且还歪坐在圈椅上偷偷朝傅云英眨眼睛。   她惊诧了片刻,慢慢缓过神。   正堂供先贤圣像,傅云英和苏桐先规规矩矩朝圣像作揖,然后朝十位教授揖礼。   教授们含笑望着他们,待他们礼毕,开始发问。   问的都是些四书五经的原句,有单独问傅云英的,单独问苏桐的,也有同时要求他们俩一起回答的。   两人聚精会神,应答如流。   见他二人从容不迫,基本将经籍背得八九不离十,遇到为难的问题时并不会一味逞强,而是谦虚说出自己的看法,教授们点点头,对望一眼后,道:“望你二人入院后莫要骄傲自满,须得秉持谦逊刻苦之风,做好表率。”   轻描淡写几句,打发他们回去。   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出了院子,其他人立马呼啦一声围上来,七嘴八舌问:“怎么样,先生的问题难不难?”   “先生到底问了什么?原话是什么?”   “是不是要不要背经籍?要问策?要当场破题?”   ………   傅云英淡淡瞥一眼前来拉她袖子的钟天禄。   钟天禄脸上一红,放开她的袖子,退到一边。   众人被她看得头皮发麻,纷纷后退,跑去堵苏桐。   苏桐脾气好,只能耐心一遍遍重复刚才被问到的问题。   其他人不信,“怎么会就问这么几道题?你们俩可是第一啊!”   没人敢靠近傅云英,傅云启心中得意,笑开了花,凑到她身边,小声问,“英姐,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先生问你什么了?”   “苏桐没骗人。”   傅云英道,“先生只随便抽背了一些内容,问了些时事,就放我们出来了。”   真正考逻辑和对经文理解的问题,一个都没问。   傅云启对傅云英深信不疑,听了她的话,咦了一声,眼前一亮:“太好了!先生果然不会为难我们!”   他没有高兴太久,因为第三名赵琪和第四名钟天禄是阴沉着脸出来的。   赵琪还好,长舒一口气,苦笑道:“先生问了几个问题,我委实答不出来,被臭骂了一顿。”   钟天禄性情敏感,不等别人问,自己先眼圈一红,捂着脸跑开了。   众人面面相觑。   傅云英和苏桐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其他学子认定他俩刚才要么是故作轻松,要么才学过人能够应付教授,却偏偏骗他们说题目不难!   周大郎看他们俩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   轮到袁三出来,他大摇大摆往门槛一坐,“哎呀,我直接说不会,还没学,先生就放我出来了。”   众人不理他,以他这个粗蛮性子,教授们讽刺挖苦他,他可能也听不懂。   接下来,学子们一个个进去,一个个红着眼圈出来。   胆子小面皮薄的更是哭得梨花带雨,嘤嘤嘤嘤着小跑出来,嘤嘤嘤嘤着小跑出去,又被文童追了回来,继续坐在角落里嘤嘤嘤嘤。   最后轮到傅云启他们几个了,他咬咬牙,大义凛然,“不就是被骂几句吗?我习惯了!”   显然孙先生不止学问不如书院里的教授,连骂人的本事也略逊一筹,傅云启笑着进去,走出来的时候,双腿直打颤,眼前直发晕,一面哆哆嗦嗦往前走,一面擦眼泪,“我对不起四叔!对不起奶奶!对不起天地祖宗!”   傅云英嘴角抽搐了两下,环顾一圈,除了她、苏桐、赵琪和袁三,其他人全都如丧考妣,恨不能以头抢地。   这书院到底是教书育人的……还是骂人的……   学子们无精打采,小文童却很高兴,告诉众人说:“先生们说你们很好,都是可造之材。”   言下之意,没有人被劝退,也没有人被降级为附课生。   提心吊胆,以为绝对会被赶走的众人同时松口气,然后不约而同朝着正堂的方向翻白眼。   …………   入学的日子定下来了。   书院讲学采取全院制,就是说从文童到生员,课程基本上是一样的。新生随时可以入学,除了大课以外,教授还会根据每个人的才学布置额外功课。   小文童说书院的学子确实要学骑射,每个月除了三场分别考课以外,还会定期举行射礼、蹴鞠比赛和捶丸比赛。   听说书院每个月有三场考试,而且每次考试都要按照排名赏罚,学子们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等文童说有射礼、蹴鞠比赛和捶丸比赛,一个个立刻转哀为乐,揎拳掳袖。他们常年读书,大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比不上族中其他子弟身体壮健,亲戚们在家中玩蹴鞠,他们总会沦为被取笑嘲弄的对象。   但在书院就不同了!一眼望去,大家都差不多,半斤八两,这下子他们终于可以公平较量一回了!   傅云英正蹙眉沉思,发觉众人有意无意瞟自己几眼,眼帘一抬。   学子们连忙齐刷刷收回目光,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赏花的赏花。   傅云启啧啧几声,小声说:“英姐,你要小心,他们比不过你,这是打算在球场上报复回来!”   傅云英唇角微翘,挑挑眉。   好,她等着。   …………   在武昌府逗留了一段时日,货物都清点完了,铺子里的掌柜婉言催促傅四老爷回黄州县。   傅四老爷赖着不走,对傅云英和傅云启说:“我从没上过学堂,你们俩都考进书院了,四叔我沾个光,瞧瞧书院是个什么模样再走。”   傅云英是头名,可以优先选择自己住的斋舍。   傅四老爷精明,怕去迟了好地方被其他生员霸占,一叠声吩咐仆人收拾箱笼铺盖,巴不得立刻搬进书院。   一连两天,家中仆人们被支使得团团转。   这天收拾了行李,套上车马,傅四老爷特意骑马走在最前面,满面红光,喜气盈腮,一路大摇大摆往江城书院迤逦行来。   路上甭管遇到熟稔的还是不熟的商人,傅四老爷热情和对方打招呼,拐着弯把话题引到书院上,然后似有意似无意透露自己是傅云的叔叔,接着在对方的歆羡和恭维中假模假样谦虚两句。   “令侄个个一表人才,羡煞我也。”   “哪里哪里,比不上令郎。”   “我那个孽子!一天到晚东游西逛,文不成武不就,哪比得上云哥啊!入院考试头名,这可不就是板上钉钉的秀才举人嘛!连我家老太婆都知道云哥,说他给县里争光了。”   “他还小,也就是运气好,这才考了第一。下一次就不定了,哈哈……”   “哟,这么小就考头名,等长大了还了得?!”   “谁晓得他?我从来不管他,都是他自己上进。”   “傅老四,这就是你藏奸了!乡里乡亲的,你们家出了个举人二少爷,现在又有个云哥,老实说,你们家是不是有什么独门秘方?”   “滚一边儿去!你以为读书是做菜啊?还独门秘方!”   “你是得意了,侄子这么出息,谁敢给你脸色看?”   …………   傅云英骑马跟在傅四老爷身旁,眼观鼻鼻观心,冷眼看着傅四老爷一路发癫。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故意卡文啊,按照“一张红纸”和学生的反应,我以为大家都知道结果是并列第一呀,哈哈。   …………   关于明朝的台阁体,起初不这么叫,写这个字体的都是大名鼎鼎的台阁重臣,所以也叫台阁体。到清朝的时候,演变成“馆阁体”,强调规范,统一,标准,用我们的话说,那就跟印刷出来的一样,清晰好认。真好看啊,当然也失去风格了。 第64章 心机   队伍中间,傅云启骑着毛驴,愁眉苦脸。   他骑术不好,傅四老爷不敢放他骑马出行,只能老老实实骑驴。出门的时候他非要跟在傅云英旁边,但一个骑驴,一个骑马,不说其他,光气势就大不一样,他酸溜溜瞥一眼傅云英,见她不搭理自己,只好含恨退到队伍中间。   到了书院,傅四老爷不显摆了,隔着老远就嘱咐下人待会儿进去别东张西望,要规规矩矩,免得惹人耻笑。傅四老爷没读过书,敬重读书人的同时,把书院、学堂、文庙这些地方看得和王府宫殿一样高贵,生怕自己这一身铜臭污了学院清净地。   傅云英第一个下马,先去搀扶傅四老爷。   看到伸到跟前的胳膊,傅四老爷愣了一下。   “四叔。”傅云英轻轻喊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傅四老爷看她一眼,咧嘴一笑,就着她的搀扶下马。   不亲人的小猫慢慢长大,能独当一面了,逗她笑、逗她哭,或逗她发脾气越来越难,不过这样也很好。   她少年早熟,心里惦记的事太多了,等她真正放下心事的那一天,应该能和启哥、月姐、桂姐他们一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如果英姐是个男伢子……   傅四老爷心里感叹了一句,目光往上,看着书院大门前悬挂的牌匾,眼底一抹淡淡的惆怅一闪即过。   后面傅云启爬下毛驴,一边整理衣襟,一边追上两人,笑着说:“我要和英姐住一个院子。”   傅四老爷看一眼青石条铺就的通道左右同样在奴仆簇拥中搬运箱笼铺盖的其他学子,道:“那是自然,你们兄弟俩要互相照应。”   前来迎接傅云英的小文童却无情浇灭傅云启的希望,告诉他一个消息:“傅云的斋舍已经安排好了,在甲堂最里面,和苏桐同住。”   北斋是教授住的地方。学生们住南斋,南斋按照大致的区域分为甲、乙、丙、丁四堂,每一堂设堂长,堂长由学子们推选出来的生员担任。四位堂长服从学长陈葵的差遣,而陈葵是山长和教授们指令的,在堂长们的帮助下监督一众学子的纪律、学业以及平日的言行各个方面,算得上是半个助教。   傅云英和苏桐并列第一,教授们觉得把他们安排到一起住有助于他二人的学业,将来若他们二人科举高中,传出少年时同住同食的旧事,也是一段佳话,何乐而不为呢?   听了小文童的话,傅云启眼皮直跳,强烈反对:“不行!我弟弟年纪小,夜里怕黑,我是他哥哥,我要和他住一个院子!”   “虽是一个院子,其实一个住北边,一个住南边,中间隔着天井,不过是来往方便些罢了,住间壁院子也差不多。”   小文童安抚傅云启,见他不服气,使出杀手锏,慢悠悠道:“甲堂住的都是历年头名和历次考课排行前十的生员……”   甲、乙、丙、丁四堂是按照方位随便取的名字。   原先学生们随意挑选斋舍居住,教授一般不会干预,但后来随着学子们彼此之间频起争执,正课生和附课生水火不容,甲乙丙丁和它们的字义一样有了高低之分,正课生中的佼佼者入住甲堂,稍次的选了乙堂,排名最末的附课生们不愿在甲堂、乙堂吃旁人白眼,一气之下搬进丙堂和丁堂。   自此以后,四堂之间泾渭分明,互不往来,每逢月中课考、蹴鞠比赛、捶丸比赛,四堂明争暗斗,互相较劲,谁也不愿输给其他三堂。   教授曾试图改变四堂彼此对立的局面,可强行让正课生和附课生住在一起,学生间剑拔弩张的僵持局面不仅没有丝毫缓和的趋势,反而冲突越来越多,只能放手不管,任其自然。   甲堂多为考试排名前十的生员,每次考课都能轻易取胜,让乙、丙、丁堂不甘心的是,他们连蹴鞠比赛、捶丸比赛也往往独占鳌头,打得乙、丙、丁三堂没脾气。   百余年来,从书院走出去的学子中,能在科举考试中斩获名次的大多是甲堂生员。这些生员功成名就后重游故地,自然而然更关注甲堂学子。   不管是为争口气,还是想住进环境更幽静、读书氛围更浓厚的甲堂,亦或是为讨好官员、为将来出仕铺路,书院学子们挤破头也想住进甲堂。   除了那些被父母硬逼着进书院求学、对学业满不在乎的纨绔子弟,剩下的学子听到丙、丁二字就瑟瑟发抖,他们宁愿住乙堂最差的房子,也不要被分到丙、丁堂尤其是丁堂去!   傅云启在正课生中排名最末尾,只能搬进乙堂居住,而甲堂学子已经为傅云英和苏桐空出一间幽静的院子,等着他们搬进去。   傅四老爷听小文童讲述完甲乙丙丁四堂的区别,拍拍侄子的肩膀,“谁让你不争气!”   傅云启嘴巴一撅,躲到一边自己生闷气。   “和桐哥住也没什么。”傅云英说,“我们可以闻鸡起舞,互相督促。”   她有点不放心苏桐,两人住到一起,苏桐就在眼皮子底下,反而有利于她。   傅四老爷没想那么多,笑呵呵道:“桐哥是族里读书最刻苦的,你们俩早就认识,住一起挺好的。”   傅四老爷喜爱读书人,对苏桐有种盲目的偏爱,即使出了傅月的事,他依旧觉得苏桐是个品行端正的翩翩佳公子。加上傅云章离开黄州县前的交代……   反正至少比和其他不认识的外姓少年住一起要妥帖。   傅云英本人不反对,任凭傅云启怎么抱怨,傅家仆从直接将铺盖行李送进甲堂。   苏桐已经到了,听到这边说话吵嚷声,过来和傅四老爷见礼。   这时候他倒是愿意搭理他们了。傅云英不动声色,仍然和以前一样叫他表哥。   傅四老爷含笑看着他们,嘱咐他们互相照顾,遇到什么难事一定要告诉家里长辈,不要自己瞒着,平时和同窗们相处别争一时长短……   诸如此类的话说了许多,傅云英、傅云启和苏桐老实应下。   收拾完房间,仆从陆续退出去。   小文童领着傅云启去乙堂,傅四老爷打发仆从跟着他过去,自己留了下来,叫住傅云英,“英姐,你过来。”   书童去厢房整理书匣,苏桐知道叔侄俩有话要说,识趣告辞,房里只剩下傅四老爷和傅云英二人。   “你在武昌府这些天,怎么从不去铺子里领钱钞?掌柜的说他亲自给你送来,你也不要。”   傅四老爷面色凝重。   自傅云英搬到武昌府以后,就不再从账上支取一分一文,赁屋子、置办家具、采买奴仆的钱钞俱是她自己的私房。她进书院以后需要应酬花费,傅四老爷怕她钱钞不够用,想着黄州县和武昌府离得不近,真的需要钱送过来也要一天来回折腾,怕耽误她的事,特意放了几百两银子在掌柜那里,由傅云英随意支取,不需要问他,账目记清楚就行。   可这回他查账后发现,傅云英竟分文未花。   问掌柜,掌柜说少爷没来过铺子,他以为少爷面皮薄不好意思,自己找了个由头送了十两银子到贡院街,少爷没要,他只好又带回来。   傅四老爷知道她不喜欢开口求人,怕她心事太重,委屈自己。他离得远,照应不到这边。   “四叔,我的钱够使唤。”傅云英想了想,笑着说,“倒也不是我刻意省俭,实在是需要用银子的地方不多。书院每个月有一两二分银的膏火钱。对了,这次考试得头名,书院还发了奖励花红呢!我正想着要给您……”   她扬声叫候在槅扇外面的书童王大郎,让他把前些天陈葵交给她的花红取来。   书院很大方,她和苏桐一人二两银子。   王大郎捧着一只粗布褡裢进来,褡裢里头放了两串钱,沉甸甸的。   傅四老爷喜不自胜,虽然二两银子和两串钱差不多,但看到一褡裢装得满满当当的大钱和一枚小小的银子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尤其当这钱是书院发下来的奖励时,那一枚枚暗哑铜钱显得更难得了,甚至比金灿灿的金子还可爱几分。   “怎么给我?应该让你娘收着!”   他嘴里这么说,手却抓起一把钱不住摩挲。   傅云英笑了一下,“四叔,这是孝敬您的。”   她不愿如前世那般浑浑噩噩、随波逐流,想要尽早自立,但这并不表示她不珍惜傅四老爷为她做的一切,她感激傅四老爷的慈爱和傅云章的无微不至,不过她不能因为亲人的温柔便停下脚步。   有时候,温柔是这世上最伤人的工具,因为那会让你沉溺其中,直至彻底放下防备。   她心中有心结,需要自己站起来,拥有保护自己的实力,才有余力去回报他人的温柔呵护。   “四叔,我晓得您心疼我……”她垂下眼帘,眼睫微颤,轻声说,“您放心,我没有逞强。”   她不拒绝帮助,当她真正需要的时候。   傅四老爷叹口气,手指点点她的额头,故意做出凶恶表情,“你比你爹还倔!”   前任知县早就离开黄州县,傅老大不必在外躲藏十多年,但他却一去不回,宁愿在人迹罕至的荒漠里养马,也不肯回乡。只因为不想连累家人。   傅四老爷曾一次次设想,假如能早点找到甘州,也许大哥不会病逝……英姐也不会养成这种孤僻性子。   听傅四老爷提起傅老大,傅云英沉默下来。   她记得傅老大直到临终前也没提起家乡的亲人,要不是王叔找到母女二人,她和韩氏甚至不知道傅老大还有亲人在世。   傅老大为什么宁死不肯回乡?   傅四老爷见她出神,自悔不该提起病逝的大哥,岔开话道:“四叔晓得你懂事,不过那些钱本来就是给你和启哥用的,放在那儿又生不出利钱来,该用的时候你随便用,别替四叔省钱。四叔有的是钱,哈哈!”   傅云英忍不住笑了,颊边笑涡若隐若现。   看到她笑,傅四老爷愈加开怀,拎起褡裢,起身道:“好了,四叔今天该回去了,过些时候再来看你们。受委屈了别忍着,找赵师爷帮你撑腰,赵师爷要是靠不住,去铺子里找掌柜。四叔过来给你出气!谁也别想欺负我们家英姐!”   这些话他说了不止三四遍,每回都要强调再强调,傅云英没有露出一丝不耐烦,垂目一一应了。   她这时候越乖巧,傅四老爷越觉得不舍,又交代了些事情,去傅云启那边瞧了一遍,见事事安排停当,带着家仆离开书院。   傅云英和傅云启送他出去,看他骑上壮马行远了,仍在原地目送。   …………   原则上来说,甲、乙、丙、丁四堂学子可以相互串门,留宿也行。   不过甲堂管理严格,堂长杜嘉贞严令学子们和其他三堂的学子来往,丙、丁学子敢踏进甲堂斋舍一步,倒不至于会挨打,但一定会被骂得体无完肤。   傅云启是乙堂学子,和甲堂关系还算和睦,硬赖在傅云英这不走,既没有人欢迎他,也没有人嘲讽他,毕竟人家是兄弟俩,总不能因为才学上有高低就要求人家兄弟断绝往来吧?   “听说杜嘉贞有个表弟在丁堂,他平时眼角风都不扫他表弟一眼,回到杜家才肯和表弟说话。”   傅云启躺在南窗下设的罗汉床上,双腿搭在围栏上翘得高高的,啧啧道。   “英姐,你不会和那个杜嘉贞一样瞧不起我吧?”   听不到傅云英的回应,他换了个话题,“那个杨少爷怎么没来缠着你?好几天没见着他了。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大少爷,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   傅云英手里拿了本书,照着傅云启脸上拍下去,“别耍贫嘴了,今天的文章写好了?”   刚搬来书院,还没四处逛一圈呢,谁静得下心写文章?傅云启一阵心虚,眼神躲闪,搔搔头,“我这就去写。”   他出了北屋,走过天井,路过苏桐住的南屋,伸长脖子往敞开一条细缝的门缝里看。   苏桐坐在窗前,左手捧了本书,右手执笔,一边看书一边写批注。   赵琪刚刚过来邀他去山谷游玩,一大帮少年官人说说笑笑,兴致勃勃。奴仆抬着攒盒、毡子在旁边等候,热闹极了。   苏桐婉拒不去。他没带仆人伺候,在赵琪那帮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中挽起袖子,自己收拾了屋子,铺好铺盖。赵琪知他不爱欢宴玩乐,没有强求。   怪不得他俩能得头名……   傅云启脸上发烫,定定神,回房找出笔墨文具,铺纸拈笔,埋头书写。   …………   夜色浓稠,凉风吹拂。庭院几株木芙蓉沐浴在带着露水气息的夜风中,慢慢舒展开枝条,枝上几朵半合的花朵摇摇欲坠。   王大郎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打瞌睡。   傅云英读书读得入神,等放下书本才发现天已黑透。叫醒老老实实守了一下午的王大郎,让他回屋里睡,这么冷的天,夜里坐在风口睡觉,明天肯定要病倒。   王大郎揉揉眼睛,“少爷,您还没消夜呢!”   听他这么说,傅云英愣了一下,腹中果然腾起一阵火烧的感觉。   午饭吃得简单,晚饭忘了吃,都饿过劲了。   这时候学生住的斋舍最外面一道大门锁上了,供学生们早午饭和消夜的斋堂也关闭了。   好在斋舍的学生人人都备有煮茶的小炉子,夜里读书肚饿了,可以自己煮些容易克化的小食果腹。以前曾有学生烧炉子不慎引起走水,烧了半边房子,书院把学生们的炉子全收缴了去,不到几个月还是送还回来,秋冬寒冷,学生不烧炉子根本熬不过漫漫冬夜。   “我给少爷调碗藕粉吃?还是煮面疙瘩?”   “煮面疙瘩吧,别搁猪油。”   面疙瘩煮好了,送到房里,一大海碗,加了肉脯、鸡蛋和酱菜,看起来卖相不怎么好看,不过淋了层卤汁,吃起来爽滑微酸,很开胃。   “要不要给苏少爷送一碗?”   王大郎问傅云英。   苏桐下午也没去斋堂领消夜,他房里的灯还亮着。   “送。”傅云英道。   苏桐并未表露出敌意,一切只是她的猜测。   王大郎提着灯笼出去,不一会儿笑着回来,“苏少爷说让我代他谢少爷。”   一夜无话。   次日天还没亮,几声沉重的钟鼓声唤醒沉睡的年轻学子们。   傅云英习惯早起,这时候刚刚梳洗毕,换上一件八成新的衣衫,步出斋舍。   苏桐迎面走了过来,也是一身新衣,新鞋,收拾得一丝不苟,温言道:“今天山长主讲,得去大讲堂。”   两人并不是最先走出斋舍的,通向讲堂的长廊里已经站了几个年长生员,其中一个青年生得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穿圆领宽袖襕衫,面容严肃。   “你们两个,叫什么?”他看到傅云英和苏桐,斜眼问。   苏桐上前一步,“晚辈苏桐,他是傅云。”   青年穿襕衫,已经是个秀才了,按规矩,士子们以功名论辈分,所以苏桐自称晚辈。   傅云英不由瞥一眼苏桐,他原本也能考上秀才的,错失考试机会后,他反应着实平静,现在要在其他秀才面前自称晚辈,也不见他有什么黯然之色。   这份隐忍……和崔南轩太像了。   青年便是甲堂堂主杜嘉贞,他哼一声,道:“少年英才,最忌浮躁,你们今天起晚了,排到最后面去等着!罚你们站一刻钟。”   他手指的方向在长廊最尽头处。   在新入院的学生中,苏桐和傅云英已经是最早到达长廊的,还有很多学生一边穿衣裳一边叽里呱啦叫着往这边赶,杜嘉贞没有惩罚他们,却单单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二人,明显是针对。   苏桐没有分辩,示意傅云英和他一起过去。   傅云英站着不动。   苏桐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见傅云英不动,有人低声议论,“那是谁?”   旁边的人答:“傅云,这一届第一考进来的。”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傅云英仍然纹丝不动,杜嘉贞脸色沉了下来,“我乃甲堂堂长,掌监督之责,你这是视书院教规于无物?”   这一声质问问出来,威胁意味不言而明。   书院不仅教授知识,更重视培育学生品德,按照教规,学长、堂长可约束监督学子言行,学子若不从教导,轻者扣除膏火钱,降级附课生,重者可能被赶出书院。   有人忍不住嘲弄道:“以为入院考试考第一就能在书院横着走?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看热闹的人将台阶堵得水泄不通。   傅云英仿佛没听见人群里此起彼伏的讥笑,沉吟片刻,拱手道:“杜堂长,不知我和苏学兄触犯了哪条学规,还请明示。”   周围静了下来。   正站在一处说闲话的学子们目瞪口呆,视线如潮水般汇集到敢于顶撞杜嘉贞的傅云英身上。   苏桐飞快扫傅云英一眼,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把他拉下水,够果断的。   杜嘉贞双眼微眯,不怒反笑,“你这是在质问我?”   傅云英神色不变,缓缓道:“晚辈刚入学,对书院的学规还不大熟悉。记得陈学长说书院不分冬夏,卯时头钟鼓,卯时半二钟鼓,待三钟鼓后方开课,朗读一个时辰的经文后,于巳时正吃早饭,饭后主讲们授课。一天下来共有早饭前,早饭后,午饭后三堂课,若无故旷课或迟到,扣膏火钱两百文。这才刚敲过头钟鼓,我和苏学兄并未迟到,为何堂长要罚我们?”   她说完,环视一圈,微微一笑,指指远处披头散发、正满头大汗往这边疾跑的学子,“若杜堂长要处罚我和苏学兄,他们是不是也要受罚?”   周围被她手指指中的学子脸色大变,纷纷后退。   你是第一,你敢顶撞杜堂长,我们不敢啊!别带上我们!   杜嘉贞次次考课都在书院排前三,又刚中了秀才,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年轻人爱面子,被傅云英当众反驳,怒不可遏,但他故意惩罚二人确实没有理由,不过随意而之,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罢了。   历年都是如此,从没人当众和堂长顶嘴,这小子竟然敢让自己难堪?   气氛僵持住了。   眼看杜嘉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傅云英忽然笑了笑,“莫非今天山长主讲,点卯的规矩和平时不同?”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她想说什么。   还是被其他人拉过来解围的学长陈葵反应快,插到二人中间,笑着道:“山长讲学和平时一样点卯,不过院中学子为示敬重,会特意早到一刻钟。你们刚入学,不晓得这个也是情理之中。”看一眼面色不善的杜嘉贞,给他使了个眼色,“杜兄素来仰慕山长才学,每逢山长讲学日都起得最早。”   傅云英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忙拱手赔不是,“原来如此,是晚辈等莽撞了。杜堂长赏罚分明,晚辈敬服。”   反驳自己的是他,主动给台阶让步的也是他,杜嘉贞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现在你晓得我为什么罚你了?”   “晚辈明白了。初入学院,不懂规矩,经此一遭,以后必定记得牢牢的,不会再犯。”   傅云英诚恳道,语气挑不出一丝毛病。   陈葵打圆场道:“也怪我没提醒你们。好了,都散了,别误了时辰。”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傅云英抬脚往长廊尽头走去。   她得罚站一刻钟。   人群中,赵琪、袁三、钟天禄等人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   长廊发生的事很快传遍整座书院。   上午祭拜文庙,听主讲和教授讲了一通读书的大道理,接下来开始正式上课。   傅云启凭借自己灵活矫捷的身姿,挤开十几个想霸占傅云英后座的少年,一屁、股下去,像钉子一样钉在傅云英身后,唇角微掀,挥手赶其他人,“这是我弟弟,都走开,都走开。”   其他人没抢到位子,悻悻然散去。   “诶,英姐,你干嘛得罪杜堂长?”   傅云启赶走其他人,跪坐在凳子上,上身往前倾,小声问。   傅云英头也不抬,翻阅一本刚刚拿到手的时文册子,“我住甲堂,以后一定会和他起冲突,得罪不得罪都是一样的。”   傅云启没听明白,“啊?”   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咳嗽。   屋子里立时乱成一团,打瞌睡的学生赶紧掐自己的大腿、胳膊,保持清醒,凑在一处说悄悄话的学生立马回到各自的位子上,随便抓起一本书大声诵读,桌椅磕碰声,衣袍摩擦声,叫骂声,提醒声,条凳底部擦过青砖地发出的刺耳声……   颇有鸡飞狗跳的感觉。   等教授梁修己踏进课堂时,学生们一个个精神抖擞,读书的读书,沉思的沉思,写文章的写文章,每个人都全神贯注,专心致志。   梁修己满意地点点头,夹着教簿走到书案前。   …………   书院的教授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大儒,几天下来,虽然教授们讲的内容傅云英早已学过,但她仍然受益匪浅。   不过书院的有些做法实在拖拉,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句话确实不错,但书院果真按照这句话要求学生们每天通读四书五经中的一部分,然后一遍又一遍重复朗读,直到自己领悟到意思,期间不准问教授,读不懂就再接着读,读到明白为止。   有些领悟快的学生自然能很快读懂文章的含义,那些反应迟钝的就难了,还有自己瞎琢磨越琢磨离文章本义越来越远的。   傅云英仔细对比了一下,决定按照自己的习惯温习功课,遇到不懂的问题主动找教授求教。   教授们喜爱她踏实刻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热情为她答疑解惑。   她和教授们持不同意见时,也不隐瞒,如实说出。   教授们起初惊异了一段时间,一般学生不敢轻易质疑注疏上的内容,要么怕老师责怪,要么怕同窗笑话,再要么就害羞不敢和老师搭话,她却有什么说什么,直接坦诚,对知识如饥似渴。   这样的学生,就像一块璞玉,还是块勤奋好学、尊师重道的美玉,哪个老师不喜欢?   在教授们毫无保留的传授中,傅云英飞快进步着。   …………   入院一段时日后,傅云英从赵师爷口中得知那天为什么十位教授并没有为难她和苏桐。   “为了应付科举考试,一般学子只专心攻读一经,他们都想教你和苏桐,怕问得太多,你们俩被其他教授抢走。”   赵师爷哈哈笑,“谁晓得你们俩这么有志气,他们用不着抢。”   傅云英不用为科举分神,每一门课都认真学习。   一般学子寒窗苦读,能考中举人就心满意足了。苏桐、赵琪、钟天禄几人并不满足于此,所以没有投机取巧一头扎进《四书大全》、《性理大全》这样的教材里出不来,而是老老实实研读四书五经原文,和她一样认真做学问。   教授们很是欣慰。   却不知傅云英私底下教傅云启时选择了走捷径。   …………   这天,傅云启赖在傅云英房里写文章,傅云英站在书桌旁看他如何破题,起讲,偶尔低声指点几句。   傅云启满腹疑惑,问出心中疑问:“英姐,你教我的法子怎么和先生们的不一样?”   “因材施教懂不懂?”傅云英垂目看着纸上的文章,轻描淡写说了一句,问他,“你读书是为了科举应试,还是当个大学者?”   傅云启想也不想,抬起头,看着她白净的侧脸答道:“当然是考科举!”   “那就行了。你照着先生们的法子钻研学问,越学越糊涂,学个两三年也考不中秀才。先按着我的法子学个大半年,以后去参加考试,如果顺利通过,接着学,通不过,我给你赔罪,你再按着先生的法子学,如何?”   傅云英说完,听到旁边一声吸气的声音,抬起眼帘。   傅云启张大嘴巴,眼底浮起一丝委屈之色,丢开毛笔,趴在书桌前仰望着她,蓄起两泡泪水,“我早就说了都听你的……你不信我,是不是?”   傅云英沉默一瞬,白他一眼,一本书轻轻砸过去。   “那你就认真点。”   被她一个白眼瞪过来,傅云启全身舒爽,立刻收起眼泪,嘿嘿笑了一声,接过书,走到一边去翻看。   “对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抛下书,再次凑到书桌边,“我发觉新入院的学子中差不多有一小半事事都跟你学,你读什么书他们也读,你休息他们也休息,你去藏经阁借书,他们马上去登记抢下一个借书的机会,这是怎么回事?”   …………   赵琪从参加入院考试开始就显露出想当这一届学子领头人的意图,他姓赵,家中富贵,人脉广,为人热情公道,很快收揽人心,隐隐成为众人之首。   一开始,大家确实都把他当成话事人,有事都会下意识听他的号令。   但从傅云英那天公然顶撞杜嘉贞以后,情况开始发生变化。   傅云英成了众人口中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后生。   年长的生员把她当成笑话看,年纪小的、入学不久的、一直被正课生瞧不起的附课生则不同,他们开始不知不觉重视她的意见。   在她表示会空出自己每天晚饭前的休息时间和同窗们讨教学问后,越来越多的学子试探着和她说话,她不计较对方提出的问题是难是易,一个个耐心解答。   坚持大半个月,她成了众人口中“面冷心热,爽朗大方,公正无私”的傅家小兄弟。   “别看傅云冷淡,其实他是个乐善好施的真君子!看我穿得单薄,他把备用的铺盖借给我使。”   “对,傅云就是不喜欢开玩笑,其实很好相处的。”   “他博学,眼界宽广,从不藏着掖着,知道什么答什么,比堂长大方多了!上次我鼓起勇气找堂长讨教,他爱答不理不说,还讽刺我这么大年纪才开始读《昭明文选》。”   “该!谁让你去找堂长的?堂长他们只晓得讨好教授,才不会帮我们解惑。”   “傅云的学识不比堂长差,上次课堂上他答出先生的提问,堂长他们还没听明白先生到底问了什么……”   众人说到这里,哈哈大笑。   再遇到需要全体表决的大事时,新入院的学生开始下意识征求傅云英的意见。她的看法如果和赵琪的相左,大家开始犹豫,不会和起初那样赵琪说什么就听什么。   …………   等傅云启察觉到傅云英越来越受众人注目时,他着急上火也来不及了。   他双手托腮,看着傅云英,道:“我在乙堂住,现在乙堂好多学生知道你,都商量着以后有不懂的问题直接来找你求教。现在你说的话和赵琪一样好使,真是奇了!”   听完他的话,傅云英神情如常,完全不觉得意外,徐徐展开一幅画了一半的画卷,道:“他们之所以听我的,因为我入院考试得了第一,顶撞杜嘉贞时,问出了他们想问不敢问的话,做出了他们想做不敢做的事,这些天上课,我次次都能答出先生问的问题……”   首先是绝对实力的压制,赢得众人的敬畏心。   然后是和杜嘉贞的争执,看似意气冲动,但刚入院的学生最吃这一套,当时她可以和杜嘉贞继续吵下去,但那没有意义,先出头顶撞,再自愿受罚,平息争吵,既达到目的,又无形间争取学生们感同身受的不平愤懑。   最后是平日里的相处,拉拢更多人。   苏桐不愿得罪人,面面俱到,失了机锋,太软和了,是个老好人,大家愿意和他结交,但不会听从他。   赵琪笼络人心,长袖善舞,可到底是要科举应试的人,不可能做到真正没有一点私心。   他们要考科举,她考不了,那就先抓人心罢。   她和杜嘉贞不可能和平共处,因为她既然住进甲堂,那就要当甲堂的堂长。 第65章 藏书   藏经阁位于书院深处,竹木掩映中露出一角翘起的飞檐,阁有四层,周围回廊相接,泉水淙淙,古木森森。   阁前抱厦内,正办翻开登记册,手指一列列划过去,朝傅云英摇摇头,“这本书还未归还。”   “按理说借阅期限已过,怎么还未归还?”   傅云英眉头轻蹙,入院头一天她就想借这本书了,来了几次,每次正办都说书借出去了还未归还,一直等到今天,竟然还是借不到。   正办合上登记册,不耐烦道:“谁晓得?反正不在藏经阁,你回去等着罢!”   傅云英皱眉道:“正办可否告知借书人是谁?”   正办冷哼一声,“你真想看书,去书肆买不就成了?买不起,就老实等着,问那么多干嘛?”   一旁陪傅云英来借书的傅云启听了这话,立马变了脸色,怒道:“谁买不起书了?”   正办嘴角一勾,皮笑肉不笑,“我可没指名道姓,你们自己心里有数。藏经阁又不是你们家的书房,想要什么书都来找我啰嗦,我去找谁评理?”   “藏经阁是书院藏书之所,院中学子不找你借阅书目,难不成去找山长?”傅云启双拳捏成拳头,示威似的对着正办晃动了几下,“我们按着规定来借书,你说话客气点!”   正办眼皮耷拉,往后仰靠在圈椅上,手中的登记册朝桌面重重一摔,发出巨大的碰撞声,“反正没有你们要借的书,你们想赖多久赖多久!”   傅云启怒火更炽,还想说什么,傅云英拦住他,“无事,下次再来。”   两人出了抱厦,周围认识他们的学子纷纷涌过来,“傅云,你想借什么书?”   傅云英道:“借一本《江城书院集》。”   每年书院教授会从历次考试中挑选出二十四篇优秀文章集结成册,一方面是对优秀学子的奖励,一方面供院中其他学子观摩学习。   “哎呀,这本《江城书院集》只有咱们书院有。”一个学子大声说,“书院本来刊印了几十本,结果借来借去,到最后能借到的只剩下六七本,藏经阁的正办、副办根本不管事!”   另一个学子附和道:“可不是嘛!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藏经阁也不管管,借出去的书总是找不回来。我们想借,书永远借不到!”   “正办他们才懒得管这些,他们是做学问的人!”一人讥讽道。   管干是藏经阁的管理者,配有正办和副办两名助手,他们平时负责管理藏经阁的藏书。书院书籍的购买、分类编目、登记、借阅、清理、修补等工作全由几人合力完成。他们不仅对藏经阁藏书的来源、收购日期、卷册数都予以登记,还要抄录书籍,对藏书进行详细的分类编目,撰写相关文章。这项工作只有具备一定学识的人才能胜任,因此管干、正办和副办都是秀才出身。   藏经阁的藏书对本院生员开放,凡是院中学子,只需在管干处登记,就能借阅阁中书目。   书籍珍贵,一部经书外面书肆要卖四五两银子。书院的藏书免费供众人借阅,数量虽多,但借阅频繁,难免有损毁。为保护藏书,保证大部分学子能读到自己想读的藏书,藏经阁从借阅的手续、期限、册数,借阅的范围,到毁损图书的惩罚等等都立有十分明确的规定。按照规定,生员从阁中借走书目时,必须填写登记册,记下自己借书的日期、数量和姓名以及大致的还书期限。到还书时,正办或副办检查书籍无误,记明某月某日某人归还某书。   每到年末,藏经阁会统一催书。遗失书籍或严重损毁书籍的需要照原价三倍赔偿或从其他地方购置书籍补上。   书院的规定清晰明了,但偌大的藏经阁只有管干、正办和副办三人认字,其他杂役大字不识一个,只会干一些清扫、搬运的苦力活,难免照应不过来。整理藏书不仅要识文断字,还得对藏书分属的书目、年代一清二楚,这项工作琐碎繁冗,管干、正办、副办三人忙于自己撰写文章,常常疏忽本职工作。   借出去的书没人催,登记潦草,找不到借阅记录,书籍目录长期没人整理,湖广各地文人乡绅捐献的书目堆积在库房里……新书学生们借不到,旧书早就不知遗失在何处,藏经阁的书籍随意摆放在书匣里,没有明确索引,学生自己去找什么都找不到……   藏书阁的管理一团乱,教授们略有耳闻,但整理起来实在太耗费人力,起码要几个月才能理出个大概的眉目……   事情积压再积压,造成如今藏经阁管干也不知道阁中到底有哪些藏书,外借的又有多少藏书,藏书就在阁中但谁也不知道放在哪个犄角旮旯的混乱局面。   …………   学子们议论纷纷。   他们中的很多人借不到想借的书,只能托人去外边书肆买,但一来书籍太贵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担得起买书的花费,二来书肆更喜欢卖科举应试相关的参考书目、时文和供市井闲人消遣的小说,教材之类的书籍好买,那些珍贵的只在私底下流通的书目实在难寻。   回到甲堂,傅云英命王大郎铺纸研墨。   她没有犹豫,立刻提笔给山长姜伯春写了封信,阐述书院管理细则。   来书院就是为了看书的,结果藏书阁正办和副办却敷衍了事,再拖下去什么她时候才能借到想看的书?   既然正办、副办不愿抽时间整理藏书,那就发动书院学子来承办这项差事好了,正好可以让学子们熟悉书籍借阅的流程,给他们提个醒,免得学子们借到书以后随便往书架上一摆就忘在脑后,导致其他学子想借书研究却借不到。   而且唐代书院创建之初的主要职能便是藏书,藏书的管理、保护、流通,书籍的收集、编纂、整理在知识的传播和积淀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虽说书院发展到现在,成了养士育人之所,但不应该因此忽视藏经阁的职能。   藏书,藏的不是书,而是前人的智慧和厚重的历史,值得被认真对待。   …………   木芙蓉又名拒霜花,时已深秋,其他花木渐渐凋零,木芙蓉仍迎着严寒不知疲倦地开出一朵朵或粉或红或白的娇艳花朵。   管干走过回廊,看着枝头怒放的芙蓉花,忍不住诗兴大发,随口吟了几句诗。   “好雅兴。”   屋里的山长姜伯春听到窗外的吟诵声,笑着迎了出来。   管干亦笑道:“偶有所感,让山长见笑了。”   两人寒暄几句,相携进了里屋。   吃过茶,姜伯春指指书桌上一封摊开的信笺,叹口气,道:“我听院中学子抱怨藏经阁的藏书管理混乱,可有此事?”   山长受朝廷管辖,藏经阁的管干、正办、副办同样也是。   管干身为下属,见姜伯春直言不讳指出自己的失职,忙起身一揖到底,“不瞒山长,我就任管干以来,确实发现藏经阁多有不妥之处,只奈何有心无力,才能有限,拖延至今,未能解决难题。”   姜伯春摆摆手,示意无事,“我知你刚到任不久,这也怪不到你身上。书院向来不大重视藏经阁,说起来,其实是我的失职。”   管干松口气,山长此人宽厚温和,虽缺少主见,难以如他自己所追求的那样成功改变书院学风,但对院中教授、管干极为尊重,不是好高骛远、沽名钓誉的虚伪之人。所以他才敢直接承认自己的疏忽,揽下责任。   “这是院中一位学子写的,你看看。”   姜伯春拈起信笺,递到管干面前。   管干接过细看,眉头轻皱,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严肃。   姜伯春坐着吃茶,没有出声打扰他。   半晌后,管干抬起眼帘,仿佛要开口。   姜伯春看着他,等他评价。   管干却一言不发,从头开始看信上列出的建议和细则,来回咀嚼几遍后,方缓缓道:“言之有理,条理清晰,不知是哪位生员所撰?”   “傅云。”   听到这个回答,管干眉峰微挑,难掩脸上诧异之色,“就是这一届学生中的头名?”   姜伯春含笑点点头。   “难得……我看他列出的细则很全面,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而且明确具体,可以直接照着实行,按着规矩办事,谁也挑不出毛病来。若果然能成,职责分明,流程清晰,不出半年,必能一改藏经阁混乱之风。”管干赞了几句,忍不住问,“莫非他家中长辈管理过藏书?”   姜伯春摇摇头,“这却没听说过,大抵是赵翁或是他堂兄教他的。”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却不是爱他提出的建议条理分明,而是喜他敢于提出自己的看法,关心书院建设同样是追求学问。”   “山长说的是,晚辈受教。”   管干垂眸,干巴巴应了一句,眼底闪过一抹略显尴尬的愧疚。   他虽是藏经阁的管理者,其实心里并不在意藏书借阅之事,入住书院以来一心一意撰写文集,其他琐碎事情全部交给正办和副办去料理。对文人来说,不管藏经阁收集多少藏书,名声落不到他头上,只有写出自己的专著才能扬名立万,为书院招揽更多学生。   然而藏经阁的本职是收藏典籍,藏经阁内乌烟瘴气,他身为管干,写再多的书,名声再响亮,如何有颜面去面对给予他重任的山长和那群刻苦向学的书院学子?   还不如索性辞了这差事,专心写书算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人家尚且知道敷衍,他却连敷衍都做不到,委实羞愧。   管干带着傅云的信含愧离去,“不等了,趁着天气晴朗,就如傅云所说,赶在冬日前晒书吧!”   姜伯春目送他走远,捋须微笑。   管干这人沉迷学问,为人迂直,不是心胸狭窄之人,所以他直接拿出傅云的信给管干看,提醒管干不要忘了管干除了撰书以外,还需承担管理书籍的职责。   若是个心高气傲、挟私报复的人,他自然会委婉行事,不会直接说出傅云的名字。   …………   刚刚散学,学子们三三两两约齐去斋堂领消夜,斋堂供肉馅馒头、炊饼、汤面、粥饭,每人一碗热气腾腾的鱼片汤。   有的学子三五成群,高谈阔论、谈天说地,有的学子独自一人,一边吃饭一边看书。   散学的钟鼓声响后,各家书童便提着攒盒在斋堂门前等着给自家少爷送点心果子。   王大郎也在其中,遥遥看到傅云英在众人的簇拥中走过来,他上前相迎,“少爷,天气冷,太太叫人送羊肉汤来。”   韩氏生怕傅云启和傅云英在书院吃得不好,三五不时打发王叔往书院送吃的,其他学子家中长辈送的都是精致菜肴、稀罕山珍,韩氏实惠,每次都送肉汤,猪骨汤,野鸡汤,老鸭汤。眼看天气越来越冷,今天她打发人送羊肉汤。   今天赵师爷主讲,讲了《论语》中“管仲之器小哉”这一部分,孔子认为管仲不简朴,不知礼。管仲辅助齐桓公成就霸业,功莫大焉,孔子仍然不认可他的言行。   学生们对其中一句“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中的“三归”迷惑不解,不明白三归到底说的是什么。   朱熹在《论语集注》中给出得解释是“三归:台名”。   学生们对这个解释不大认同,问赵师爷,赵师爷给出了几个解释,让他们自己讨论。   有人认为是三个地名,三处豪宅,表示管仲有三个住处,有人认为是娶三姓女子,有人认为指的是管仲在家中筑台三层。还有人认为三归说的是管仲可以从国家赋税中抽取一定钱财,这是君王对他的赏赐。   朱熹显然偏向第一种解释。   又有学生对“器小”不解。   杜嘉贞、赵琪认为“器小”说的是管仲胸襟狭窄,说的是性情和心胸。陈葵、钟天禄不以为然,觉得“器小”的“器”指的是君子的品德。   众人问苏桐,苏桐谁也不得罪,道两种说法都有可取之处。   众人争论一番,又来问傅云英。   傅云英一边往斋堂的方向走,一边答道:“《论语集注》中说,器小,言其不知圣贤大学之道,故局量褊浅、规模卑狭,不能正身修德以致主于王道。管仲虽然有极高的才能功绩,但所作所为不符合周礼,道德上算不得贤德君子,所以孔子说他器小。故而器即品德,这样才吻合‘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这一句中的‘知礼’二字。”   陈葵和钟天禄点头附和,赵琪皱眉,低声和旁人讨论,杜嘉贞却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周围几个人面面相觑,追了过去。劝他不要计较前些时候的事,他双唇紧抿,恍若未闻。   傅云英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道:“探讨学问而已,不一定非要争个高低。”   傅云启嗤笑一声,拉着她挤出人群,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催促王大郎盛羊肉汤,“别理他们,汤都要冷了!”   整整一大吊子羊肉汤,装在刻花竹丝提炉里一路提过来,提炉内置一格专门装火炭的槅子,能保温,揭开盖子,汤仍然是滚烫的。   两人肯定吃不完一吊子肉汤,分了些给同窗,众人知道他兄弟俩大方,倒也不推辞,一人一大碗肉骨汤,美滋滋捧着喝。   袁三更是不客气,吃完一碗又过来讨,傅云英面不改色,亲手帮他盛。   没想到他吸溜几口又吃完了,这回不等他开口,傅云英直接把盛汤的提炉往他跟前轻轻一推。   袁三看了他好几眼,风卷残云吃完羊肉汤,也不说声谢谢,抹抹嘴走了。   “这人太不客气了。”   傅云启端着瓷碗小口小口抿,眉头皱得紧紧的,道,“上次考试的时候你借给他文具,他一句感激道谢的话都没说,就和不认识我们一样。长沙府那边的人都是这样的做派么?”   “书院的几位教授还有学长陈葵也是长沙府人,你别一竿子打翻整条船。老师那次以端午竞渡之事取笑所有黄州县人,你服气吗?”   傅云启嘿嘿一笑,“我错了。”   吃完消夜,从斋堂出来,傅云英听到身侧一堆人凑在一起悄悄说话的声音,扭头看了一眼。   那些人连忙停下叽叽喳喳,靠前几步,踏进回廊,“云哥,吃完了?”   傅云英每天晚饭前和同窗探讨学问,后来过来找她的人越来越多,遂改成晚饭后、戌时前。这些人怕别人捷足先登,她吃饭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边守着等她吃完。   她点点头。   众人笑了笑,跟在她身后往乙堂走来。   傅云英住甲堂最里面的一间院子,甲堂管理严格,乙、丙、丁三堂学子不敢随便闯入。为方便其他三堂的学生,她把探讨学问的地方改在傅云启的斋舍内,乙堂堂长大大咧咧,不怎么管事,乙堂出入无须查问身份,较为宽松。   她走在最中间,身边跟着傅云启,其他人退后半步,呈半包围的架势将她围在最当中。   一行人渐行渐远。   斋堂门口,陈葵目送傅云英离去,侧身对一旁脸色阴沉的杜嘉贞说,“杜兄,你我同年入院求学。你也晓得,书院规矩,学长的人选由山长和教授们决定,从来不以资历或是年纪论先后……傅云年纪虽小,但才学上进步飞快,而且于制艺上天赋极高,假以时日,或许能和你我一争长短。那日你故意为难他和苏桐,未免太过急躁,与其耿耿于怀,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这意思其实已经说得很明显了。   陈葵前些时接到家中来信,父亲患病,他身为人子,放心不下,可能回乡侍奉父亲左右。到那时,学长一职空缺,四个堂长中,杜嘉贞和他交情最好,才学最拔尖,只要教授们点头,接任学长的人极有可能是他。   学长和堂长比起来,当然是学长更为风光。   前提是杜嘉贞在处理和傅云的争执上能够表现出他的大度来,教授们喜欢公正厚道、心胸宽广的学长,而不是一个空有才学、不懂如何与同窗打交道的冲动少年。   傅云那天也算不上顶撞,只是对他的处罚有疑义而已,换做陈葵,一定会耐心告诉傅云书院的学规规定,根本不会出现争执。   说起来还是杜嘉贞自己想在新生面前树立威望,拿人作筏子时不小心碰了壁,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傅云顶回来了。既然要当众立威,就应该事先筹划好,而不是随便找个人撒气。   这种鸡皮蒜毛小事,一笑置之也就罢了。   傅云事后没说过一句杜嘉贞的不是,看到年长于他的生员,恭恭敬敬,客气有礼。   反观杜嘉贞,揪着那天的小冲突不放,失了风度。   陈葵话中有话,但杜嘉贞此刻脑海里翻来覆去重现那天和傅云之间的口角,满心愤恨,哪里听得出陈葵的话外之音?   …………   被一个学子追着问了好几个问题,眼看外边天已经黑透,傅云英辞别傅云启,赶在落锁前回到甲堂。   长廊挂了几只灯笼,罩下暗淡光芒,风吹过庭院,树枝摇动,发出窸窸窣窣摩擦声。   静夜里听来,有点阴森。   四面斋舍关门闭户,天气冷,学子们躲在房中靠着炉子温习功课,没有人大晚上还在外边闲逛。   但今晚未免太安静了,平时总有晚归的学生敲门喊醒住一个院子的人放他进去,时不时便响起一阵急切的砸门声。偶尔还有几个学生效仿前人秉烛夜游,冒着寒风对月抒怀。这会儿四周却冷冷清清,只有呜呜风声。   傅云英加快脚步,走到长廊最里面,试着推门,门纹丝不动。   院门从里面锁上了。   不管她什么时候回来,王大郎一定会为她留门,等她进门以后才上门栓。今天怎么从里面锁上了?   傅云英迟疑了片刻,眼角余光看到两旁阴影处似乎藏有几个鬼鬼祟祟的少年,没有犹豫,立刻转身。   她一路疾走,找到陈葵住的斋舍,叩门。   陈葵是学长,时常有人来找他打听事情,里面的人很快答应一声,打开门,看到傅云英,躬身请她进去,“傅少爷。”   傅云英面色如常,“学长在做什么?”   书童答道:“少爷在书房看书。”   两人一壁厢说话,一壁厢往里走,里边陈葵听到说话声,探头往外看,认出来客是傅云英,略显诧异,“怎么这时候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学长,不知苏桐在何处?”   傅云英含笑问。   苏桐学习刻苦,不可能早睡,敲门没人应,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苏桐故意装作没听到,要么苏桐也不在斋舍里。   “他家中有事,刚才告假回去了。”陈葵答,放下手里的书本,站起身,打趣道,“莫非你果真怕黑?苏桐不在,你怕了?”   傅云启为了搬到甲堂住,央求赵师爷帮忙,理由是“云哥怕黑,夜里不敢一个人睡”。但教授不能插手南斋之事,赵师爷爱莫能助。傅云启失望之极。   “云哥怕黑”这事传开了,大家一来体谅傅云英年纪小,二来怕惹恼她,没人敢当着她的面嘲笑。   陈葵和她熟稔,知道她胆子大,提起这话是开玩笑的意思。   傅云英便一笑,道:“斋舍从里头锁上了,既然苏桐不在,那一定是我的书童调皮,故意捣鬼吓唬我。”   她笑着说了刚才敲门没人来应门的事。   陈葵听她说完,目光闪烁了一下,沉吟片刻,示意书童去拿灯笼,道:“我送你回去,这几天咳嗽,刚才吃了一大碗梨汤,正好消消食。”   两人并肩出了斋舍,穿过回廊,走到最里面的院子前。   书童上前叩门,“吱嘎”一声,院门应声开了一条缝隙。   陈葵脸色微沉。   傅云英沉默一瞬,笑道:“可能是我弄错了,刚才门好像还是从里面锁上的。”   陈葵也笑了,“今天苏桐不在,不如叫你哥哥过来陪你。”   他是学长,有各个斋堂的钥匙,很快打发人去乙堂把傅云启叫过来。   傅云启正在窗下读书,听报信的书童说苏桐回家去了云哥害怕,学长破例让他留宿甲堂,立马抛开书本,抱着枕头铺盖一颠一颠小跑过来,“云哥不怕,我来了,我来了!”   不知跑去哪里的王大郎也被陈葵的书童带了过来,“他被人锁在斋堂后院里,杂役都回去了。”   王大郎去斋堂找杂役借地方洗刷提炉,洗完了准备回来,却发现院门被锁上了,杂役们也不见踪影,他扯开嗓子吼了大半天,没人来应门,只能找个草窝睡下,等天亮杂役来开门。书童找到他时,他正抱着洗干净的提炉打瞌睡。   陈葵不语,脸色越来越难看。   傅云英没说什么,谢过他,目送他走远,关上院门。   傅云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径自去里屋铺床叠被,“英姐,我睡你隔壁好不好?就隔一道槅扇,我们夜里可以说话。”   傅云英先带着王大郎把北屋各个角落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没发现什么古怪的地方,才回房梳洗。   门是从里面锁上的,她以为肯定有人藏在院子里,现在看来可能对方会攀墙,锁好门之后从院墙爬出去了。也可能对方还躲在苏桐的南屋,她没有苏桐房间的钥匙,没法进去确认。   锁好门栓,熄灯睡下,一夜无话。   …………   翌日起来,窗前一片雪亮,院子里鸟鸣啾啾,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傅云启昨晚知道了锁门的事,一口咬定肯定是杜嘉贞捣的鬼:“我听乙堂的人说他们那些公子哥最喜欢欺负人,比如故意弄脏别人的功课,害他被先生责骂,逮着别人落单的时候揍一顿,或者把别人关在外面让他吹一夜的冷风,还有往别人床上泼水害他睡不成觉……反正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一定是杜嘉贞使的坏!”   其实书院的学子和傅家族学的学子没什么分别,少年人一言不合扭打起来再正常不过了。   傅云启和傅云泰以前也没少作弄人,一听傅云英说王大郎被人故意锁在斋堂,就道:“一定是他们干的!我们以前暗算桐哥也是先把人支开,在后院堵着他,一人一拳头,让他分不清是谁打的,没法找先生告状……”   他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以前欺负苏桐的事说出来了,笑容凝结在嘴角,脸色僵硬。   “你们欺负过苏桐?”傅云英眉头微微蹙起。   傅云启搔搔脑袋,尴尬道:“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桐哥不是咱们家的人,先生和二哥老夸他,其他人不服气。我没打他!我发誓!我只是听四哥、五哥他们的话,在旁边帮着望风……”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埋下头绞着双手,低声喃喃,“那时候我不懂事嘛……后来我给桐哥道歉,他原谅我了。”   不必傅云启细说,傅云英猜得出当时发生了什么。   一个一无所有投奔亲戚的少年,寄人篱下,风头太过盖过所有傅家子弟,傅家少爷们看他不顺眼,冷言冷语甚至于动手打他……   难怪苏桐始终对傅家人若即若离,既感激二哥,又总想着取代二哥。   也难怪端午那天苏桐救了傅云启和傅云泰之后,兄弟俩会那么感激他。   昨晚他是凑巧被家人叫走了,还是听到风声故意避开的?   他是不是对同样身为傅家人的自己抱有敌意?   钟鼓声咚咚响起,傅云英恍然回神,撂下昨晚的事,低头系好腰间丝绦,出了房门,“先不说了,别误了早读。”   …………   东斋课堂,学生们陆陆续续到齐,在各自堂长的带领下,踏入庭院。   傅云启频频抬头,审视目光频频射向走在最前面的杜嘉贞。   学生们按照甲、乙、丙、丁四堂的队列站好,视线投向正房前连接台阶的高耸的月台。   教授们走到高台处,环视一圈,摆摆手,示意学生们安静。   学生们停下打闹,说笑声慢慢静下来。   忽然嗡的一声,前面的学生骚动起来,议论纷纷。   高台上,其他教授分列左右,当中一人两鬓斑白,迎风而立,正是山长姜伯春。他戴儒巾,穿一身墨色大襟宽袖道袍,目光扫过台下的学生们,面容丰润,嘴角带笑。   今天并非山长主讲之日,姜伯春平时很少现身早读,今天怎么来了?其他教授也一个不落,全在高台上……   傅云英的个子和同龄人比起来绝对是高挑的,但书院的学子大多比她年长,她站在末尾,抬头只能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宽阔肩背和脑袋。   嗡嗡嗡嗡的哄闹声仍在继续,和她站得最近的钟天禄、袁三等人忍不住踮起脚四处张望,“谁来了?”   赵琪和早上刚刚从家赶回书院的苏桐对望一眼,找前面的生员打听。   议论声此起彼伏。   傅云英正侧耳细听前面的人猜测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哗啦啦几声,人群突然从中间开始往两边分开。   就像划开水浪一样,分开的潮水涌到她面前,突兀地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回过头来,无数道锐利的视线汇集到她身上。   她抬起头,最前方的高台处,山长姜伯春正对着她微笑。白发在晨光下折射出一道道淡淡的银光。   “傅云,今天由你领读书院教条。”   书院规矩,学生每天早读前先对着东斋刻有教条的大石碑大声朗读教条,然后方开始一天的学习。通常领读的人是学长陈葵或者四堂堂长。   众人听了山长的话,惊疑不定,抓着身边的人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此刻,所有人心中只有一个疑问:“为什么是傅云?”   天高云淡,朝霞璀璨。   傅云英定定神,沐浴在灿烂霞光中,迎着书院全体学子或惊讶或疑惑或好奇的目光注视,慢慢走向高台。   她走得很从容,很快踏上台阶。   姜伯春拍拍她的肩膀,让出位子,让她站到最中间。   赵师爷、梁修己、吴同鹤等教授和藏经阁的管干含笑望着她,目光慈爱。   台下是几百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学生,台上是饱读诗书的教授学者,傅云英立于高台之前,面对学生们的瞩目,朗声背诵书院教条: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   “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   ……   “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   她背一句,学生们跟着读一句。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吐字清晰,清亮悦耳,宛如深藏山谷的幽涧冲刷过山石,空灵澄净。   因其从容平静,更显得教条中的每一个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学生们仰望着她,一句句大声跟读。   无数道声音汇集在一处,融合成巨大的声浪,涌向四面八方,那一句句修身修己的人生格言就这么一点一点融入他们的肺腑,又从他们的肺腑中嘶吼而出,盘旋于书院上空,久久回荡。   人群里,傅云启遥遥仰望着高台上的傅云英,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感受到胸腔里有种东西正慢慢苏醒,沸腾,燃烧。   钟天禄、袁三,赵琪、苏桐,陈葵、杜嘉贞,这些天慢慢和傅云启熟悉起来的其他学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高台上,傅云英肩披霞光,目光平静。   …………   清朗而又浑厚,朝气蓬勃的朗读声越过院墙,越过回廊,越过亭台楼阁,传向远方。   一道高大身影驻足长廊深处,浓眉轩昂入鬓,五官深刻,剑眉星目,淡淡扫一眼台上锦缎束发、英气勃勃的少年郎,问身后的人,“谁家少年?”   知府范维屏小心翼翼回道:“此子名叫傅云,听说是书院这一届的头名,乃黄州县人。他堂兄傅云章是黄州县举人,此次上京赶考,大约能高中。”   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属官咦了一声,道:“大人,上次在渡口,您救下的那个小娘子好像就是这一家的……”   男人没说话,收回视线,转身大步离去。   其他人不敢多话,连忙屏息追上去,亦步亦趋紧跟着。   作者有话要说:   …………   文中的书院学规即《朱子教条》,是朱熹为白鹿洞制定的学规。后来成为全国书院的学规并流传至朝鲜日本。   然后古代的书不是像我们现在常看到的竖起来排列的,古代一般是摊开叠起来放进书匣的,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找书的情景。 第66章 杀鸡   早读后,学长陈葵找到傅云英,告诉她管干有事寻她,要她去藏经阁一趟。   “傅云,管干在藏经阁等你。”   傅云英想起那封信,取下自己的书袋交给身后的傅云启,“九哥,你先去斋堂吃饭,我一会儿就来。”   “你一个人?”   傅云启还记得昨晚的事,望一眼左右,压低声音说,“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英姐这么小,他不放心。万一杜嘉贞趁她落单的时候欺负她怎么办?虽然他胆子小,但多个人起码声势壮一些,还可以帮英姐挡拳头。   “大白天的,谁能把我怎么样?”   傅云英不和他多废话,转身便走。   傅云启追了几步,眼睁睁看着她走远。手上提着抱着一大摞书,压得肩膀手臂酸痛,只好按她说的先去斋堂。   东斋前院,几个身材明显比旁人高壮的学生看到傅云英撇下傅云启,一个人往位于山谷的藏经阁去了,相视一笑,拔腿跟上去。   …………   学生们都去斋堂用饭了,通往藏经阁的长廊空荡荡的,庭院深处的竹林里隐隐约约传出刷刷的扫地声。   傅云英走着走着,忽然脚步一顿,低头抚平宽袖的皱褶。   余光扫到身后几个因为来不及躲闪而撞到一起的熟悉身影,她嘴角微翘,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绕过凉亭,走近月洞门,甬道两边栽种了许多低矮的橘树,肥厚油绿叶片间挂满红彤彤的橘子,像灯会上撑开的硕大伞盖吊着一盏盏小灯笼。   穿过橘林,眼前豁然开朗,一条清澈小溪蜿蜒而过,竹木掩映中一座雕梁画栋的四层阁楼渐渐展现在她眼前。   一个穿襕衫的青年男人站在台阶前,支使正办、副办和藏经阁的杂役把一张张长方桌、矮春凳搬到阁前的大广场上。   众人忙碌着,藏经阁几面槅扇全被取下来了,四面大敞,杂役们进进出出,广场很快摆满方桌春凳,小角落的地面上也铺了一层毡子,彼此之间只留下一条条窄窄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缝隙。   傅云英拾级而上,拱手朝管干致意。   管干正和正办说话,看到她,细细打量几眼,微笑道:“你就是傅云?”   刚才早读前明明见过,这会儿又来问她。傅云英扫一眼唯唯诺诺、眼神躲闪,额前隐隐冒出汗珠的正办,道:“正是晚辈。不知管干因何事唤我?”   “你写给山长的条规我看过了,很好。”管干道,“不过要所有学生前来晒书,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真让那帮臭小子全过来了,谁管得住他们?晒书可不仅仅只是把书搬出来摊开晾一晾那么简单,这晒有讲究,收也有讲究,没有章法的话,一天下来也晒不了几本书。”   藏经阁的藏书和世家私人藏书不同,重在收集和实用,所以并不追求版本,只要于书院有用就行,因此不如私人藏书稀罕。但即使如此,也不表示书院的藏书就不珍贵了。学生们毛手毛脚,没做过管理图书的事,管干怕让毫无经验的他们过来晒书导致最后乱上加乱。   现在藏经阁的书至少还有个大致的分类,等学生们一窝蜂涌进去把书搬出来再搬回去,只怕连基本的编目都会被打乱。   傅云英思忖片刻,答道:“晒书之事晚辈有一个建议,学长以及四堂堂长领头,按照书籍的四部分类,一堂负责一类,甲堂学生负责甲部经部,乙堂学生负责乙部史部,丙堂学生负责丙部子部,丁堂学生负责丁部集部。四部再往下分,经部有易、书、诗、礼、春秋、孝经、五经总义、四书、乐、小学十类,史部有正史、古史、杂史、霸史、起居注、旧事、职官、仪注、刑法、杂传、地理、谱系、簿录十三类,子部有儒家、道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家、兵家、天文、历数、五行、医方一十四类,集部有楚辞、别集、总集、诗文评、词曲五类,每堂学生们根据斋舍分为不同小组,每组十人,负责一小类。如此管理清晰,各司其职,事有专管,层次分明,不至于造成混乱,也不容易遗失东西。又因书院收藏的这四部中,经部、史部典籍最多,子部、集部最少,甲堂、乙堂的学生忙不过来,可将书院的杂役零散分至两堂不同小组中,杂役不认字,只需帮学生们传递书本就行。这样人手差不多能凑齐。”   她一口气说完,微微一笑,看到一旁的管干和正办都满脸惊异之色,四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自己发怔,眼眸微垂,看着脚下的莲花纹青砖地,仿佛有些腼腆,“管干和正办、副办管理藏书阁多年,是真正的内行,晚辈只是外行看热闹,见识浅薄,想法粗陋,让管干见笑了。若晚辈的法子有可行之处,愿为藏书阁尽一份心力,若实在不堪,还请管干一笑置之。”   她说的东西并不复杂,稍微有学识的学子都懂。不是她故意卖弄,而是她看得出管干故意拿简单的事情来问她,分明有考验她的意图,所以她才长篇大论。   管干回过神,盯着她看了许久,点点头,忽然笑了,打趣道:“莫非你家中有长辈也曾当过书院管干不曾?”   傅家没有人当过管干,不过魏选廉和魏家几位少爷都曾短暂在馆阁任职。馆阁是朝廷藏书之所,看似只是个不起眼的藏书之地,实则是储备高级官员的地方,以前入馆阁是官员升迁的重要途径。魏家的藏书就是严格按照馆阁条规整理的。   认真说起来,傅云英真正整理图书的经验不多,上辈子帮哥哥们和崔南轩整理藏书,再就是这一世一次次不厌其烦打理傅云章那间和他本人外表极其不相称的书房。   经验少不要紧,反正书院的书不需要她亲自动手整理。她要做的就是先把办法提出来,具体实施步骤一步步完善,藏经阁这么大,库房堆积的新书那么多,先解决当务之急,再将新书登记入册,这么多人一起动手,总比管干和正办、副办领着一群不识字的杂役跟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要强。   …………   商量好流程,管干去北斋找山长姜伯春说明情况,末了,大咧咧道:“山长,我要找您借点东西。”   姜伯春问:“借什么?”   “借书院的学生!让他们脱了宽袍大袖衫,跟着我这个管干当几天搬书匠!”   姜伯春会意,看一眼窗外瓦蓝的晴空,捋须淡笑,“可。”   这样风轻云淡的好天气,学子们一起整理藏经阁的图书,说说笑笑,忙忙碌碌,既能让他们认识到藏书借阅的繁琐,学会珍惜藏书,还能在劳作中增进彼此之间的情谊。   “还有,藏经阁需要一名学生帮正办、副办分担书目编纂和登记造册的事,我看傅云对藏书管理知之甚详,不如就选他?”   见姜伯春犹豫,管干连忙加了一句,“不会耽误他的功课。”   傅云是新一届学子中教授们最喜欢的小官人,他哪敢把人家强扣在藏经阁料理杂务,实在是确实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罢,若傅云自己愿意,这事随你安排。”   …………   从藏经阁出来,傅云英飞快穿过橘林,径自往斋堂的方向走。   快到月洞门时,她似乎察觉到不对劲,迟疑了一下,抬起头,脚步陡然放慢。   眼前忽然一黑,七八个学生从橘林里钻了出来,手中抓了一只面口袋,往她头上盖下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几乎就在眨眼之间。   七八个人,十几只手从不同方向扯她的胳膊,按她的肩膀,捂她的嘴巴。   一人难敌四手,何况她面对的是一群准备已久、遽然暴起、人高马大、年纪大她好几岁的生员。   面口袋就要罩住她了。   她却没有露出慌乱之色,右手抓住离自己最近的生员,左手直接朝他脸上那双写满得意猖狂的眼睛招呼过去。   这是韩氏以前教她的,打架的时候明显悬殊太大时,专挑别人的弱点下手,不必心软,谁先动手谁活该。   韩氏没了丈夫,背后无人撑腰,敢抄起铁锹和卫所的男人厮打,靠的就是一股不怕死的泼辣劲。   傅云英既不像傅老大,也不像韩氏,韩氏曾笑言,她全身上下可能也就力气大这点随了傅老大。   她每天早上坚持练拳,不敢说自己身手利落,至少对付一个外强中干的酒囊饭袋还是绰绰有余的。当初在渡口被贼人劫持,她便是趁着贼人不备时突然大力挣脱,贼人以为她不过是个娇弱小娘子,根本没有防备她,让她找到一线生机。   和冷静凶悍的贼人相比,书生那点手段根本不值一提。   “啊!”没想到她被按住手脚时还能反抗,生员猝不及防之下,被她戳中双眼。   一声轻柔的,但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擦声过后,被她戳中双眼的生员蓦地发出一声凄厉惨叫,松开紧紧攥着她衣袖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踉跄着往后退,脚后跟碰到台阶,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惨痛哭嚎,“我瞎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瞎了!”   其他几个人僵住了。   他们还是半大少年,虽然常常合起伙来祸害其他学子,但顶多把别人提溜到角落里揍几顿,抢走别人的膏火钱,以欺辱别人为乐,还真不敢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眼睛受伤的学子仍在地上滚来滚去,儒巾早就不知滚到哪里去了,衣袍脏污一片,披头散发,嚎啕大哭,涌出的眼泪流经伤口,又是一阵刺痛,叫得愈发凄惨。   “谕如!”   他叫得实在太悲惨,绝对不是假装,傅云竟然下手这么阴毒,真的把他的眼睛戳瞎了!   生员们冷汗涔涔,又是惧又是怒,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哪里还顾得上傅云英,丢下面口袋,扑到地上惨叫的学子身边,“谕如,支持住,我们这就去请郎中!”   周谕如捂着双眼惨嚎,根本听不进旁人的劝慰,手指间溢出两道鲜红的血液。   黏稠的液体飞溅到脸上、身上,像毒蛇爬过皮肤,阴森可怖,生员们吓了一跳,甩开周谕如,手脚并用着爬开。   傅云英站在台阶前,听着周大郎一声更比一声尖利绝望的哭喊,眼帘微抬,扫一眼周围惊慌失措、浑身瑟瑟的生员们,淡淡一笑。   生员们惊惶万状,躲开她的眼神,不敢和她对视。   真是个疯子!他们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他却弄瞎周大郎的眼睛,他就不怕被抓去蹲大牢吗!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以后还怎么参加科举考试?   众人胆战心惊,无比后悔惹了这么一个不要命的煞神,看他年纪小,以为他好对付,哪想到阴沟里翻船,闹出人命了!   傅云英环顾一圈,轻启朱唇,“众位学兄,好玩吗?”   没人应声,只有周谕如的惨叫声回荡在橘林上空。   众人双手握拳,额前青筋暴起,牙关咬得咯咯响:一点都不好玩!   “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生员中的一人面色惨白,眼圈发红,“枉你还是入院考试的头名!心思竟然如此歹毒!你、你等着给周大郎赔命罢!”   他缓过劲来,压下心头惊恐,大踏步朝傅云英冲过来,大手一张,恍如鹰爪一样,猛地朝她抓过来。   “哈哈!”   “好玩好玩,我觉得好玩!”   “我也觉得好玩!”   寂静中,传出几声窃笑,橘林深处和月洞门后头跃出几个身影,七八个人钻出藏身的地方,叉腰往傅云英周围一站,将她护得严严实实的,抬起下巴,大笑道:“我们就是笑了,你想怎样?”   生员还没靠近傅云英,就被跳出来的袁三一把攥住手腕,咯咯几声关节响,剧痛袭来,他脸上五官皱在一起,神情痛苦,闷哼几声,栽倒在地。   “有本事一对一,专门干这种隐私之事,还有脸指责别人?哼,小人行径,和你们同窗读书,我羞死了!”   袁三一脚踢开躺在地上呻、吟的生员,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来,谁不服,和我打一架!”   傅云启和其他几个学子哄然大笑。   忽然跳出一群不相干的人指着自己大骂,生员们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傅云的圈套!他早就知道他们跟着他!打发走傅云启只是做戏骗他们上当而已!   “傅云,周大郎的眼睛盲了,你要怎么赔他?”生员阴恻恻道,“没错,我们不对在先,可你下手就毁了周大郎的眼睛,你毒辣狠毒,简直不是人!”   傅云英恍若未闻,抬起手,指尖点一点周大郎的方向,“抬他去东斋广场。”   东斋广场就是晨读前她领着学生背诵书院院规的地方。   袁三和傅云启飞快答应一声,搓搓手,抓起周大郎。   “你们要做什么?!”生员们胆寒,“放下他!”   袁三翻个白眼,冷哼一声,轻轻松松抓起和他差不多高的周大郎,往肩膀上一摔,扛猪肉似的,“走咯!”   一伙人簇拥着毫发无伤的傅云英,扬长而去。   …………   “先生!先生!傅云把周大郎的眼睛弄盲了!”   生员们跟着追到东斋,连滚带爬跑进课堂,扑到正对着教簿喃喃自语的副讲吴同鹤脚下,大哭道,“傅云那厮阴险狠毒,只因一时口角,竟然生生毁了周大郎的双目!可怜周大郎寒窗多年,终于入院读书,却遭了这样的辣手,后半辈子都毁了……”   生员们一路哭着奔过来求救,路上的学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紧紧跟在他们后面,这会儿终于听清楚他们在哭嚎什么,面面相觑。   一片哗然。   吴同鹤大惊,“果真?周大郎在何处?请了郎中不曾?傅云呢?”   生员还不及回答,一个学子冲进课堂,收不住动作,撞翻门口几张桌椅后,才将将站稳,上气不接下气,道:“先生,您快出来看看!”   …………   广场月台前,“嘭”的一声,袁三将周大郎摔在地上。   周大郎瘫软成一团,显然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刚吃过早饭返回东斋的学生们哗啦一下围了过来,月台前密不透风。   一片吵嚷声中,生员们推开几个看热闹的学子,拉着吴同鹤上前,泣道:“先生,你看看他们是怎么对周大郎的!”   看到周大郎脸颊上的血迹,吴同鹤愕然,心道不好,几步冲到周大郎身边,蹲下,痛惜道:“傅云,果真是你下的手?同窗之间以和睦为贵,你怎能伤人?”   周围的学子先是一阵寂静,然后就像一锅沸腾的开水一样嗡嗡炸出轰鸣。   学子们目瞪口呆,一脸不可置信,视线转向站在周大郎旁边的傅云英。   各种各样的目光,鄙夷的,蔑视的,惊疑不定的,畏惧的,痛恨的,幸灾乐祸的……   “告官府!一定要告官府!”   “让他给周大郎赔命!”   “太狠毒了……”   ……   咒骂声此起彼伏。   傅云英不语,抬起头,扫一眼众人。   目光清澈而无畏。   面对她坦然的目光,在生员们的鼓动下不停叫嚣着立即扭送她去官府的学子们没来由一阵心虚。   喊声慢慢停了下来。   人群里,一个曾找傅云英探讨过问题的学子小声说,“傅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一定是周大郎他们陷害的……”   他的声音在发抖,但旁人还是听清他说什么了。   “对,傅云不会害人的!”   附和人越来越多,很快盖过刚才那一片整齐的叫骂声。   生员们挑事不成,睚眦目裂。   一双双眼睛望着自己,有的是愧疚,有的是怀疑,有的是同情,当然也有置身事外的冷漠。   这情形其实比想象中的好多了,不必她开口就有人为她说话,说明她的好心没白费。   傅云英慢慢收回视线,低头俯视脚下的周大郎,一字字道:“修身之要: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处事之要: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这是江城书院的院规,也是天下所有书院的院规,周谕如,你身为书院学子,可有将学规熟记在心?晨读前,你对着刻有院规的石碑背诵出这几句话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她话音落下,无人敢吱声。   众人屏息凝神,广场上鸦雀无声,连呼吸声也仿佛消失了。   “拿来。”   傅云英突然道。   “在这!”   傅云启响亮地应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葫芦水壶。   傅云英接过水壶,扒开塞子,对着周大郎的脸倒出一注清透水线。   水珠倾泻而下,周大郎哇哇大叫起来。   吴同鹤到底是师长,心思转得快,震惊过后,摇头失笑,伸手拉开周大郎捂在脸上的手。   随着葫芦里的水一点点浇在周大郎脸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转瞬变淡,黏稠的胶状物一块块冲散,露出一双瞪如铜铃、血红血红的眼睛。   “我、我没瞎?”周大郎呆了一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继而狂喜,“我没瞎!”   生员们再料不到会出现这样的转变,张大嘴巴,久久回不过神。   傅云英垂目道:“只是一枚熏眼睛的丸药罢了,不会伤到你一丝一毫。我年纪小,你们八个人一下子冲过来,我打不过你们,心里害怕,只能用这种法子拖延时间,等别人来救我。”   周大郎器量狭窄,入院不久,喜欢用拳头说话的名声已经传开了,他又年长于傅云英,加上傅云英俊秀无双,气度出众,而且一直是个无私帮助同窗、品德高尚的好学友,光听她说话众人就不由自主信了她,不必周大郎再开口狡辩,大家基本上能把事情的大概猜得八九不离十。   袁三早就忍耐不住了,刚才生员们挑拨其他学子叫嚣着把傅云捉去送官,他气得差点蹦起来,这会儿头一个笑出声:“哈哈,你们这是咎由自取!想欺负我们老大,先回去长长脑子!一脑壳浆糊!”   傅云启眉头皱了一下,“老大”这个称呼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多想,跟着袁三一起冷笑,“云哥是书院这一届新生最小的,你们这多人欺负他一个,恬不知耻!”   “对,不要脸!”   ……   叫骂声汇集成一道声浪,如潮水般涌向广场中心。   被众人指着鼻子骂得周大郎此刻心有余悸,根本管不了其他,摸着完好的双目喃喃:“我没瞎,没瞎……”   刚才帮他的几个学子被同窗们骂得面红耳赤,趁别人不注意,正打算偷偷溜走,却被身边人扣下了。   “别走啊,刚才不是说要告官府吗?”   几人又羞又气,张口结舌。   “今天我有防备,所以你们没能抓住我。”   傅云英抬头,一个一个指出人群里刚才和周大郎一伙的另外几人,“你们仗着自己年长几岁,欺辱弱小,为非作歹,就不羞耻吗?你们有没有想过,或许哪一次你们失手,可能真的不小心毁掉同窗中哪个人的双目,害他一辈子生活在痛苦黑暗中?牙齿还有咬着唇舌的时候,何况同窗之间?偶有口角纷争,本属常事,能开解的,大家笑笑便过去了。不能开解的,也有其他法子解决。何至于毒打同窗?”   几人避开她的眼神,恨不能把脑袋缩进脖子里去。   傅云英接着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之前,先要学会做人,你们连修身都做不到,将来如何齐家治国,如何为官,如何辅佐君王治理一方?”   一人咬咬牙,反驳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难道你就做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了?”   谁敢自夸说自己是君子?一旦这么说了,以后必定遭同窗耻笑,因为只要有一点点瑕疵,就会被旁人口诛笔伐。   傅云英瞥反驳的人一眼,轻笑一声,“我虽然不是君子,但自问不曾有害人之心,做人坦坦荡荡,行得正坐得直,我能不能成为君子,没人晓得,但我和在场诸人……”她环视左右,说,“我们都可以确信,君子绝不是你们这样的。”   周围的人静了一静。   然后同时爆出一声附和:“对!” 第67章 催书   山长姜伯春很快从副讲吴同鹤口中得知学生们之间起了争执。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世人都道寒窗苦,我却觉得读书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读书能有多难?再笨的脑壳也有开窍的一天,读不成大儒,总能知晓些道理……世事人情,治理一方,在官场上和同僚应酬交际,可比读书难多了……”   放下写了一半的文章,姜伯春叹息几句,小心翼翼摘下用乌绫绑缚在双目前的叆叇,“把傅云叫过来,我有话问他。”   吴同鹤迟疑了一下,“山长,我问过那几名学生了,确实是他们有错在先,他们早就想打傅云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昨晚他们还偷偷溜进傅云的斋舍,还好他警醒,把人吓跑了。其实这也不是头一回,周谕如他们三番五次以武力逼迫学生听从他们,如果不加以惩罚,只怕他们以后会越来越大胆,迟早酿成祸患,这样的人不能轻纵,合该给他们一个教训。”   他说完,偷偷瞥一眼山长,嘀咕道,“傅云是受害的一方,您不惩罚周谕如,却要处罚傅云,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我心里有数。”姜伯春平静道。   吴同鹤叹口气,转到外边回廊上,对等在栏杆前的傅云英道,“傅云,山长要见你,进去吧。”   傅云英收回凝望枝头缀满树冠的娇艳花朵,应了一声,举步往里走。   “山长仁厚,你进去以后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山长不会为难你的。”吴同鹤拦了她一下,小声叮嘱道,“要是山长生气了,你千万别和山长较劲,山长爱惜人才,见不得学生们争执扭打。他训斥你也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的缘故,你年纪小,以后就能明白山长的苦心。”   “多谢副讲。”   傅云英谢过他,转身进了左边厢房。   屋外是晴空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几面窗户支起来,光线如水般撒进里屋,窗前光线明亮。   姜伯春坐在一张雕花柳木大圈椅上,背对着窗户,肩上笼一层淡淡金光,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抿在绢布儒巾里,背着光,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没那么明显,“傅云,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语气冷淡而威严,和平时总挂着一脸笑的山长判若两人。   一进门就被质问,傅云英没有露出慌张或是委屈不忿之色,拱手行礼,垂目道:“学生明白,不过学生仍旧要这样做。”   姜伯春皱眉,“为什么?”   “山长,学生入院书读书锋芒太盛,势必遭人嫉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为长久计,学生应当和苏桐那样玉韫珠藏,不露圭角,如此方是君子为人处世之道。睚眦必报,不仅树大招风,还流于轻浮……”傅云英嘴角一勾,淡笑道,“然,古人有云: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书院并非勾心斗角的地方,学生们应当在此各抒已见,畅所欲言,学问才能更进一步,若学生需要做一个事事隐忍的‘隐士’,那这书院,和其他地方又有什么不同?”   听了这话,姜伯春低头沉思,书院和官场终究是不同的,学生们正值风华正茂,人人皆有少年时,谁少年的时候愿意被繁文缛节束缚住,不得施展天性?   在书院也要时刻防备他人的谋害,因而不得不低调行事,这就如同天下无道则隐,无道的书院才要求学生束缚自己的本性,向小人低头。   有道的书院,学子们齐头并进,最优秀的学子不会被其他人嫉妒甚至陷害,落后的学子亦不会害怕落人耻笑。   傅云的意思很直白:江城书院想做有道的书院,还是无道的书院?   如果要做无道的书院,那么他自然会和苏桐一样韬光养晦。但他认为江城书院应该是有道的书院,所以他不怕锋芒毕露。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青春年少,为何不能肆意飞扬?   “此其一。”   傅云英接着道。   姜伯春被逗笑了,皱纹密布的脸上盈满笑意,“喔?这还只是其一,你还有什么理由?”   “学生懒散,不想一而再再而三为周谕如那样的小人劳神,他们看我年纪小好欺负,这一次动手没占到便宜,难保以后不会再生恶意。学生将事情闹大,当着书院所有学生的面羞辱他们,害他们在书院再没有立足之地……如此,他们才能明白学生并不是好惹的,其他暗中对学生抱有敌意的人也能从中受到警示,以后不敢轻易欺辱学生。”   傅云英一句句说完,道:“这其二嘛,就是想一劳永逸,以绝后患。学生无伤人之心,但也绝不至于对心怀不轨的人心慈手软。”   “至于第三,经过此事,以后书院的学生们再起口角纷争,想必不会轻易拳脚相加。”   她道出自己心里所想,抬起眼帘,目光坦然,等着姜伯春评判。   姜伯春捋须沉吟,眉头越皱越紧,一盏茶的工夫后,长叹一声,道:“按照书院院规,我必须罚你,你这般作弄周谕如,有失风度。”   傅云英垂下眼皮,道:“学生明白。”   姜伯春看她一眼,说:“就罚你每日抽一个时辰去藏经阁帮管干整理藏书,直到年末。”   “多谢山长。”傅云英郑重作揖,作势要退出去。   姜伯春想了想,犹豫片刻,叫住她,“嗯?我不处罚周谕如,却将你叫过来责骂,还惩罚你,你谢我什么?”   傅云英淡笑道:“山长惩罚我,全是为我着想,学生手段过激,其他人未必个个服气。山长故意罚我,却放过周谕如几人,同窗们必定为学生打抱不平,学生表面上虽然受到处罚,实则却是受到山长的维护。山长用心良苦,学生怎能不谢?”   山长哭笑不得,目送他恭恭敬敬退出去,心中最后一丝对他年纪幼小行事却太过暴躁刚烈的不满和忧虑顷刻间荡然无存,对别人的善意心存感激,这样的后生,怎么可能变成心思歹毒之人?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赵师爷为人放荡不羁,他的学生亦暴烈果敢,敢作敢当,还真是一对天生的师徒。   …………   “老大,怎么样?”   傅云英刚回到南斋,倚着长廊栏杆窃窃私语的傅云启、袁三、陈葵等人立马站起身,朝她围过来,“山长怎么说?”   袁三冲在最前面,笑眯眯问:“老大,山长是不是要把周谕如他们赶出去?”   这个“老大”的称呼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傅云英飞快扫袁三一眼,这厮古里古怪,穿得体体面面,但随口骂人吐唾沫,完全不懂怎么和别人打交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养出来的读书人?   几百个文质彬彬的年轻学子中,他独树一帜,别领风骚。   袁三见她不回答,急得跺脚,“山长是不是偏袒周谕如?”   周围等消息的学子忍不住低声咒骂,他们自傅云英被吴同鹤带走后就一直站在院子里等着,这会儿再也忍耐不住了,揎拳掳袖,直往北斋的方向冲,嘴中喝道:“不公平!我们去找山长讨个说法!”   眼见众人马上就要冲出回廊了,傅云英眼神示意袁三和傅云启拦住他们,温声道:“多谢诸君为我抱不平,此事我也有错,山长处罚我每日去藏经阁整理藏书,登记藏书目录,这项差事轻省得很,我倒是求之不得呢!正好有一事要托付诸君。”   众人忙道:“云哥,你只管说,只要是我们能做的,一定不会推辞!”   “是不是要揍周谕如他们几个?算我一个!”   “还有我,还有我,谁欺负云哥,谁就是和我们甲堂过不去!”   …………   众人说什么的都有,傅云英淡淡一笑,目光投向长廊另一头正努力劝说众人稍安勿躁却无人理会的陈葵,道:“这事学长比我更清楚,大家听学长分派便是。”   陈葵愣了一下。   众人不约而同扭头去看他,“学长,有什么事要我们去办?”   陈葵眼睛望着傅云英,沉默了几息,忽然一笑,向众人道:“藏经阁靠近山谷,阁内潮湿,许多藏书被虫蛀了,有的还发霉,管干想趁着天气晴朗将藏书搬到广场上晾晒,藏经阁人手不够,需要我们帮忙。”   他话音刚落,立即有人应声道:“这是我们该做的,但听学长吩咐!”   陈葵看一眼傅云英,见他隐在众人之后,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目光一闪,缓缓将甲、乙、丙、丁各堂学生分作四组,按照经、史、子、集的分类,每一堂负责一部书籍的详细规划说了出来。   末了,道:“此事经过山长允许,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可以开始。”   学子们正是年轻好动的年纪,彼此喜欢暗暗较劲,如果只让他们去搬书,他们可能一窝蜂涌进藏经阁搬完所有书籍,然后鸟兽散,哪管其他?   但每一堂学生负责一部,甲堂时经部,乙堂是史部,丙堂是子部,丁堂是集部,有了明确的分工,哪一堂最后完成差事的话,岂不是会被其他三堂笑话到明年?   不行,坚决不能输给其他三堂!   这一刻,四堂学生无比的默契。不等陈葵一声令下,他们赶紧找到各自的堂主,紧跟在堂主身后,撒腿就往藏经阁的方向跑。   “快,谁落在最后,下次蹴鞠比赛不抽签了,由落后的人上场当球队球头!”   这个威胁比山长的训斥还管用,埋头飞奔的学生们同时抖了抖,迈开腿争先恐后往前挤,转眼就跑了个七七八八。   袁三目瞪口呆,推推旁边人的胳膊,“欸,当球头不是很威风吗?为什么大家怕成这样?”   蹴鞠比赛有各种花样,既有单人表演、双人表演、三人表演,也有两队全场对抗,蹴鞠踢中对方球门次数多者得胜。球头是两支球队的领头人,即队长,在比赛中担任指挥全队、发动进攻的职责。能当球头的人一定身手敏捷,反应快,有大局观,意志坚定,能服众而且球技出类拔萃。   旁边的人回过神,脸上的神情饱含痛苦,他刚才出神了,忘了跑,自然落在最后,“等你看过我们书院的蹴鞠比赛,就明白了。”   …………   “英姐,藏经阁的事明明是你提出来的建议,为什么要把功劳让给陈葵?”看着众人跟在陈葵身后离去,傅云启满脸不甘,“是不是山长让你这么做的?”   傅云英摇摇头,“九哥,得罪人的事做多了,总得给自己结点善缘,书院终归只是书院,又不是金山银海,犯不着什么都霸着不放。”   服众要恩威并施,双管齐下,光靠吓唬人只能赢得表面上的顺从。大家都是学生,没有利益之争,一点点面子上的风光,不值得太在意,让出去一点,以后得到的回报只多不少。   傅云启若有所悟地点头唔一声,抓着她的肩膀轻轻摇晃两下,“你刚才没受委屈吧?”   “没有。”   傅云英轻描淡写道。   “老大,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袁三没有跟着其他人离开,见傅云英站在原地不动,转身走到她身边,搔搔脑袋,笑得阴险,“是不是趁着其他人去藏经阁了,我们把周谕如抓过来揍一顿?”   “诶,你!”   一双手推开袁三,傅云启转过身,张开双臂挡在傅云英面前,老母鸡护仔似的,皱眉斥道:“谁是你老大啊?满口江湖气,我们家云哥是读书人,你别一口一个老大的!”   袁三从鼻子里哼一声,伸出两根指头,轻轻松松推开娇花傅云启,铁杵一样杵在傅云英跟前,“你们这种公子哥我见多了,你那次借文具给我用,后来我恩将仇报,不仅不还你的文具,还对你恶声恶气的,你也不生气,有什么好吃的肉汤都分给我,我的文具用完了,去找你讨,你二话不说让书童给我送一整套的……”   他回忆完这段时间的事,砸吧砸吧嘴,哼哼唧唧道:“我知道你耍的是什么手段,书上的公子哥们想收服谁的时候就用这一招‘礼贤下士’,刘备三顾茅庐,曹操光脚迎接许攸,燕昭延郭槐,遂筑黄金台,你这么忍气吞声,不就是看上我人品出众,想收服我吗?”   他撩起眼皮,上上下下打量傅云英几眼,带着点纡尊降贵的傲慢强调说:“看在你有几分本事,下手干脆,而且这么诚心诚意欣赏我的份上,你以后就是我老大了!”   听完他的话,傅云英难得被噎了一下,无语了一阵。   她知道袁三的种种粗鲁之举是故意为之的,一直让着他,并不是如他所说的想收服他,而是因为他行事没有顾忌,让她印象深刻,而且他和周大郎不对付。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周家和傅家是世仇,她早就猜到周大郎会给自己使绊子。昨晚她发觉周大郎动手了,立刻找到同窗中对她最为信服的几个新生,请他们出手相助,他们想也不想就应下。一开始她没打算找袁三帮忙,其他人说他一身是胆,硬把他拉过来的。   她迟迟不说话,袁三脸色微沉,捏紧拳头,昂着下巴道:“是不是觉得受宠若惊?我告诉你,我这人通情达理,向来有恩报恩,绝不欠别人一分一毫!说了认你当老大,就不会反悔!”   他嘴上说着硬气的话,眼底浮动的羞窘别扭却明明白白道出他此刻心中的不安。   傅云英想了想,道:“大家同在书院读书,也是缘分,本就该互相照顾。”   袁兄,我没看上你,你自作多情了。   袁三没听出她的话外之音,挥挥手,“好了,你用不着不好意思,我领你的情!以后谁欺负老大,就是欺负我!”   少年人的骄傲就如同流光溢彩的琉璃一样,光芒万丈,同时极为脆弱。稍有不慎就可能四分五裂,化为齑粉,被风一吹,烟消云散,什么都不剩下。   傅云英怔怔出神。   沉默中,傅云启忽然蹦到两人中间,手指着袁三,“我看明明是你看上我们家的肉汤了!”   袁三咽了口口水,舌头舔舔嘴唇,“我都认云哥当老大了,老大家的肉汤也是我的肉汤,老大吃肉我喝汤,天经地义!”   傅云英回过神,瞥一眼袁三,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顾虑可能完全没必要。   袁三可能只是想蹭饭吃才厚着脸皮给她当喽啰。   …………   几人落后几步,赶到藏经阁的时候,众人正在管干、正办、副办和陈葵的带领下一摞摞往外搬书,忙得热火朝天。   拍书、纸张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   因为一堂专职一事,每一堂又细分为小组,小组底下还往下细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差事是什么,人虽多,事情繁杂,但大家各司其职,忙中不乱。   广场上人声鼎沸,学生们一面抱着书来回奔忙于方桌春凳间,一面大声读书书目所属的分类,由专门负责登记的学生一项项书写在一面木牌上,一切按照先前的安排进行,不慌不忙,有条不紊。   傅云英和袁三属于甲堂,被杜嘉贞指派去藏经阁第二层整理经籍。傅云启是乙堂学生,还没来得及抗议就被几个熟人拉去搭木架子晾书。   藏经楼四周柏木森森,浓荫蔽日,因着地势的原因,虽是大白天,第二层却光线暗沉,黑魆魆的。   踏上吱嘎作响的楼梯,登上二楼,还没来得及适应眼前的黯淡,傅云英听到书架后几个丁部附课生小声埋怨:“凭什么我们就得负责集部?这些书科举考试用不着,从来没人看的。”   “对,就因为我们是附课生,什么都排在最末尾,他们就不把我们当回事,欺负我们。”   …………   袁三跟在傅云英身后,也听到几个学子的嘀咕了,冷哼一声,“经部的藏书比集部多,我倒愿意和丁部的换一换。”   附课生们说话的声音陡然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几个面红耳赤的学子从书架后钻了出来,低着头从他们身边飞快跑过去。   “经、史、子、集,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甲、乙、丙、丁,也不一定有高下的区别。这一次甲堂负责甲部,乙堂负责乙部,丙堂负责丙部,丁堂负责丁部,不过是为了顺口,这样四堂的学生容易分得清,不会导致忙中出错。”   傅云英侧过身让出地方,方便附课生下楼,“东南西北,前后左右,甲乙丙丁,都是代称而已。”   附课生们怔了一怔,抬头看她。   傅云英已经领着袁三往堆放经部书籍的角落走去。   “他是谁?”   一人问道。   “他是傅云啊!刚才把周大郎吓得屁滚尿流的,你竟然不认识他?”   旁边的人答。   “原来是他,这样的人都是甲堂的,轮不着我们丁堂。”   …………   常言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学生们忙了一整天,从刚开始的群情振奋、热火朝天,到饭前的懒懒散散、敷衍了事,再到傍晚时的精疲力尽,哀嚎阵阵,也才不过两个时辰。   陈葵给众人加油鼓劲:“乙堂已经完成一大半了!”   一语惊醒其他三堂,乙堂这个千年老二一直躲在甲堂背后,不显山不露水,低调得没有存在感,关键时刻突然发力,不仅要把丙堂和丁堂甩在身后,还想把甲堂给拉下马!   真是阴险啊!   甲、丙、丁三堂同仇敌忾,学生们就像吃了灵丹妙药一般,精神暴涨,卖力忙活,说什么都不能让乙堂赢!   前来看望学生们的山长姜伯春和其他教授见状,眉开眼笑,学生们如此郑重对待晒书之事,可见他们十分重视书本上记载的知识。   管干陪在一旁,笑得僵硬。   这帮臭小子,一个个都是娇滴滴的公子哥,干了一天的活,就骂骂咧咧了一整天,晒书而已,又不是要他们扛起锄头去田里锄草!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霞光给漫山遍野染了一层朦胧的胭脂色。   众人暂时放下手上忙活的事,将曝晒了一整天的书搬回藏经阁。   这晚,斋堂平时无人问津的汤水被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学生们抢了个精光。   真的饿极了,谁也顾不上斯文,一人捧一只大海碗,就着肉馅馒头,一口汤羹一口馒头。连平时胃口最小、最刁的学生也放开肚皮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几百个学生风卷残云,如蝗虫过境,将斋堂供的饭食吃了个干干净净。   斋堂的杂役目瞪口呆。   这帮小相公们……咋饿成这样了?   众人吃饱喝足,看身边的人一身狼狈,指着对方哈哈大笑,对方反唇相讥:“看看你自己,比我好多少?”   先笑的人低头看看自己,可不是,自己也满身汗水,衣襟袖子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张脸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儒巾下的网巾也汗湿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后,摇头失笑。   …………   如此忙活了几天,晒书之事终于大功告成。   教授们本来对学生动手整理藏书之事略有微词,但他们发现学生们嘴上虽然喊累,可眼睛里却闪烁着亮晶晶的笑意。   书院的气氛却为之一新,课堂上主动发言的人越来越多,平时胆小羞涩的学生终于鼓起勇气当众发表自己的看法,几个曾有口角彼此不相往来的学生和好如初,勾肩搭背好得跟亲兄弟一样。甲堂、乙堂、丙堂、丁堂四堂的学生比以前更团结。   第一个完成任务的乙堂学生改变最为明显,竟然敢于和甲堂叫板!虽然很快被甲堂学生给反击回去了。   吴同鹤笑言:“早知晒书有这样的效果,应该让他们一个月晒一次!”   温雪石嗤笑,“年轻人嘛,说风就是雨,过几天就偃旗息鼓了。”   然而这股蓬勃朝气并没有随着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而慢慢消失,反而更强烈了,四堂之间气氛僵持,剑拔弩张——他们即将迎来全院考课。   考课分为生员考课和文童考课,排名前三的生员奖赏花红两贯钱,第五到第十奖一贯五百钱,第十一到二十奖赏一贯钱。文童的奖赏和生员类似,只是数额上略少。   临近考试,学生们开始沉下心备考。   别人都忙着应对考课,傅云英却为藏经阁奔忙。   藏经阁晒书的事是管干主持的,学长陈葵和四堂堂长管理各堂学生,看似和傅云英无关,但管干经常把她叫到身边,之后还让她参与撰写《江城书院书籍总目录》。   要撰写目录,她自然得出面指挥众人整理书籍,一来二往的,学生们渐渐习惯听她指挥。   正办嫌管理借阅之事繁琐无趣,被指派去钻研书目,他求之不得,收拾了东西搬到藏经阁后面一座僻静的院子住,一心一意写文章。   傅云英接替他负责学生借阅的事。   她先把之前的登记册重新整理一遍,找到有借阅书籍记录但没有归还记录的学生催书。   学生的书她直接一个个找到本人催,教授和本地举人们借书不还,她先一人写一份单子送过去,提醒他们还书,五日后没有回音的,打发书院的差役上门讨要。   生员们成天被她冷着脸追着催书,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下意识先低头赔礼。外边的举人也在她隔几天一份单子的压力下不得不掏钱把三倍赔偿给补上,现在不止江城书院的人知道傅云这个名字,武昌府的文人们也听说他了。   几个被催书的举子在诗会上提起他,笑道:“此子的字倒是写得不错,我前些时日出远门了,家中有十几本从藏经阁借的书未按时归还,他锲而不舍往我家送单子,一连送了八天,第一天客客气气,到最后一天,我刚好回家,拿到单子一看,上面却没有写字,只画了一幅画,我百思不得其解,问了许多人,后来还是家中仆人告诉我,傅云画的是‘当归’,哈哈,实在有趣!”   …………   经过催书一事,傅云英算是和书院所有学生都打了个照面。她手上有所有学生的借阅名单,学生专攻哪一经,喜欢钻研哪一家学派,平时有什么古怪的兴趣爱好,她比山长和教授还清楚。   她一边催讨外借的藏书,一边将库房堆积的新书登记造册。藏经阁门前多出一块牌子,上面每天标示藏经阁又新添了多少书目,哪些书目还有多少本可以借阅,哪些书目被其他人借走,暂时不能提供借阅…………一项项写得分明,学生们只需要站在牌子底下,按着书籍分类看过去,就能知道自己想借的书是不是在藏经阁中。   再有人逾期不还书,傅云英直接将那人的名姓和所借书目写在纸上往照壁上一贴,提醒其尽早还书。   …………   每天在藏经阁为学生登记借阅记录,不用到处结交生员,她只需拿着纸笔往抱厦里一坐,月余下来,书院的学子全都认识她了。   沈介溪年轻时曾任国子监司业,官职不高,但就是凭借在国子监期间积累的人脉,等他进入内阁时,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内外,为他挤走其他几位阁臣打下坚实基础。   傅云英手拿借阅登记册,忍不住想,不知道名单上的这些名字有哪些能出现在将来的杏榜上。   …………   考试越来越近,来找傅云英求教的学子越来越多。   她每天要抽出时间去藏经阁整理书目册,又要帮傅云启和硬是赖着不走的袁三辅导功课,还得准备考试的事,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满满的,忙得连给傅云章写信的时间都没有。   乙堂,傅云启的斋舍。   “云哥,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我自己读得时候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半知不解的,你给我一讲,就好像太阳出来雾气散了一样,我一下子想通了!”   一面大敞的厢房里,一名学子站起身,神情激动,抓住傅云英的手,笑着道。   “啪”的一声,一旁翘腿坐在大圈椅上看书的傅云启探出半个身子,拍开学子的手,“好了,下一个,下一个,云哥还要吃饭呢,别耽误时间。”   学子嘿嘿一笑,转身出去。   不一会儿,另一个学子夹着几本书走了进来。   傅云英坐在书桌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听学子说完疑惑,眉头轻蹙,“这个我也不懂,不敢妄言。”   学子有些失望,朝她拱手致意,起身离去。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下一个学子推门而入。   门外长廊,袁三半坐在栏杆前,听到里面的学子问完问题出来了,立马扯开嗓子对着长廊里等候的学子吼一声,“好了,下一个!”   被叫到的人连忙低头整整衣襟,推门进去。   …………   这样的情景每天重复着,渐渐成了乙堂一景。 第68章 旁听   入冬的时候,傅云英终于不用每天画荷叶了。   赵师爷让她临摹的那幅画,她早就画好而且画了一幅又一幅,但赵师爷始终不满意,说她的画少了点气韵。   到底少了什么呢,他又不说清楚,反正就是不够好。   傅云英很有耐心,赵师爷不满意,她就一直画下去,每天饭后临摹一张荷叶图,画到最后,闭着眼睛也能画出荷叶舒展的姿态。   其实赵师爷很满意她画的荷叶,只是想借机磨砺她的性子,见她每天坚持画一样的东西,几个月下来竟毫无怨言,也不嫌枯燥乏味,让她画什么她就画什么,不由得啧啧称奇。   一开始考验她是真,觉得她太无趣作弄她也是真,慢慢的他不得不收起玩笑的心思,态度越来越郑重,到最后,竟有点肃然起敬了。   她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画出来的画,享受的是一笔笔勾勒的乐趣。她从不画人物,有时画几根长廊阶前探头的野草,有时画一只胖滚滚的小鸟,有时画雾气散后凝结了水珠的蛛网。寥寥几笔,画出她身边不起眼的小东西,格调不高,没有深远意境可言,但真实可爱,意趣盎然。   赵师爷将其中几幅画拿给赵善姐品评。   赵善姐看过画后,问:“这就是你想让我收入门下的学生?”   “对,你觉得她可有天分?”   赵善姐默然不语,凝视画中几朵顺着篱笆攀援绽放的勤娘子,眉头紧锁。   用笔简单,朴实自然。画花就是花,画叶就是叶,简洁柔和,活灵活现。   这样的画,在文人看来,绝对是上不了台面的,文人只爱追捧那些笔下含情,画中展现画者风骨的画。   赵善姐以前也常画这样的小景图,未出阁时,和姐妹打赌,一天画一幅,或画花草,或画禽鸟,后来为了筹措嫁妆,她把自己的画都卖了。   “我知道你最近新收了两个学生,一个是琬姐,一个是崔南轩的外甥女,我看过她们的画了,不及云哥的。她们的画好看,但是没有筋骨。”   赵师爷说话向来不客气,直言不讳道出赵叔琬和吴琴的短处。   赵善姐眼眸低垂,冷淡地笑了一下,“她们是女子,学画画不过是为了锦上添花,能画出一手好画足够了,要筋骨何用?”   女子的画画得再好,终究得不到文人们的认同。   这是赵善姐花了几十年时间悟出来的。   她擅长画画,并以此为生,靠卖画将儿子抚养长大、供他科举。然而不管男人们怎么夸她的画好,到最后,他们还是觉得她一个女子画出来的画没有风骨,只能当做玩意,算不得真正的画,无法和画坛大家相提并论。   想起往事,赵善姐出了会儿神,顿了一下,“我现在只收女伢子当学生,傅云的画确实不错,不过我不会为他破例。三叔另请高明罢。”   赵师爷皱了皱眉,傅云英这个身份几年之内应该都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为了拜赵善姐为师影响傅云英的计划得不偿失,而且他当初之所以劝傅云章让傅云英拜师,只是担心傅云英和傅云章一样郁积于心损伤身体,并不是非要她拜得名师当个大画家。   “我晓得了。你说她画得不错,那说明她确实画得好。这就够啦!”   赵师爷上前收起画,告辞离去。   赵善姐拦住他,“三叔,我很喜欢这幅勤娘子……”   赵师爷眼前一亮,卷起画,嘿然道:“你想要?可以,拿你的荷叶图和我换。”   他眼馋赵善姐的荷叶图很久了,撒泼耍赖,苦苦求告,以长辈的身份威逼,什么法子都试过了,赵善姐就是不搭理他。   赵善姐犹豫了片刻,点点头,示意身后侍立的丫鬟去书房取画。   丫鬟把装画的雕漆盒子取来,赵师爷被族侄女异乎寻常的爽快吓到了,挠挠脑袋,“你真舍得?你的画一幅值好几千钱,傅云还是个孩子……”   赵善姐将雕漆盒子塞进赵师爷怀里,抽走傅云的画,面无表情道:“我喜欢这幅画的自然意趣,至于画值不值钱,有什么要紧?我从来不管画者身份高低,名声大不大,只看画合不合我的心意。”   赵师爷得偿所愿,捧着雕漆盒子,笑得见牙不见眼,点头附和:“对,你说的都对。”   …………   回到江城书院,赵师爷立马去找傅云英,“英姐,再给为师画几幅花草图!”   儿子范维屏仕途平顺,赵善姐晚年不需要操持家业,平时以收集画卷为乐。赵师爷尝到甜头,还想再从族侄女那里诓几幅好画出来。   到了甲堂,却不见傅云英的人影。   同住一个院子的苏桐听到赵师爷的声音,走到门前迎接,“先生,云哥去长春观了。”   赵师爷脚步一顿,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甩甩袖子,冷哼一声,“那个不着调的老道!又来抢我的学生!”   傅云章当年差点被张道长忽悠去学什么修真之道,现在英姐也被张道长盯住了!   赵师爷越想越气,骂骂咧咧走远。   苏桐恭恭敬敬目送赵师爷,正待转身回房,一个穿襕衫的少年从回廊另一头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苏桐,傅云和长春观的张道长也认识?”   来人是甲堂堂长杜嘉贞。   苏桐嗯一声,答道:“张道长说云哥和他有缘,要他每个月去观中一趟,他有个妹妹,如今正跟着张道长修道。”   杜嘉贞皱了皱眉,“他那天拿出来吓周谕如的丸药,莫非是张道长给他的?”   苏桐神色不变,没说话。   杜嘉贞看他一眼,嘴角轻扯,“苏桐,听说你为书肆抄书赚取钱钞,抄书能赚几个钱?费时费力,浪费了你的好才学。”   苏桐不语。   杜嘉贞笑了笑,“我有个差事荐于你,不知……”   不等他说完,苏桐一口剪断他的话,“多谢杜兄美意,我家中人口少,寡母长姐又素来节俭,嚼用不多,抄书虽然赚得不多,但足够敷衍家中所需,而且抄书还能顺便温习功课。我这人不善交际,其他差事我干不来,还是抄书适合我。”   杜嘉贞收起笑容,“苏桐,我看你和傅云虽然以表兄弟相称,实则关系疏远。傅家人将你们一家扫地出门,你还处处维护傅云,可他好像不怎么领情啊!他整天和袁三、钟天禄那些人称兄道弟,有什么好事先想着他们,却从来没关心过你……”   “杜兄,云哥叫我一声表哥,这就够了。”苏桐淡淡道。   杜嘉贞双眼微眯。   “杜兄。”苏桐的脸色一点一点冷下来,缓缓道,“那晚我人虽不在书院,但书院发生了什么,瞒不住我。周大郎没有甲堂的钥匙,怎么顺利把其他堂的帮手带进甲堂?又是怎么支开其他人偷偷溜进我的斋舍,从里面反锁院门?他们只是想让傅云受皮肉之苦,有的人却躲在背后挑拨他人,妄想不费吹灰之力便渔翁得利,世上没有这么轻省的事。”   他瞥一眼强做镇定的杜嘉贞,一字字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嘉贞面色阴沉。   苏桐道:“杜兄认为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杜嘉贞看着他,眸中寒光闪烁。   苏桐面无表情回望。   半晌后,杜嘉贞从齿缝里吐出一句冷冷的“好,好一个苏桐!”,转身拂袖而去。   庭间种植的花木渐渐凋零,露出枝干原本的青绿色,枝丫伸向碧蓝天空,浮云朵朵,几排大雁排成整齐的队列飞过,仿佛能听见扇动翅膀的声音。   苏桐驻足庭阶前,视线越过枯萎的美人蕉花丛,落到北屋的窗格间。   廊下挂了两只大灯笼,每晚天一黑王大郎就把灯笼点起来,夜夜烧蜡烛,一个月下来得好几百钱。她分明不怕黑,但因为傅云启随口胡诌,她刚好需要一个理由谢绝热情的同窗不断提出的秉烛夜谈、抵足而眠的邀约,顺水推舟说自己怕黑而且认床,待在自己住的北屋才能睡得着,每晚早早关门,既不出去拜访其他人,也不接待访客。   她到底想做什么?当真要一辈子当男人?成天和一帮半大少年混在一起,同吃同住,同进同出,以后谁敢娶她?   他默默想着心事,忽然听到一阵鬼鬼祟祟的脚步声靠近,余光扫过去,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赵兄。”   “桐哥,刚才你和杜嘉贞起争执了?他的脸色是真好看,都能拧出水了。”   赵琪拍拍苏桐,“杜嘉贞那人别的都好,就是心眼小。堂里很多学生不服他,可每次考试都是他排前三。”   苏桐淡然道:“他想对云哥不利,又不想被人抓到把柄,挑唆周谕如不成,就来撺掇我。”   “撺掇你?”赵琪扬了扬眉。   苏桐不说话。   赵琪停顿了片刻,含笑道,“说真的,你和傅家闹翻了,犯不着为傅云得罪杜嘉贞。杜嘉贞毕竟是秀才。”   见苏桐皱了皱眉,仍旧不开口,他接着道,“傅云年纪比你我小,可他入院以来风头最盛,现在书院的人都只知道他傅云的名字,早把你这个并列头名忘到爪哇国去了。苏桐,傅云行事太张狂了,迟早要吃苦头,你和他非亲非故,傅家还把你们母子几人赶出黄州县,你没和傅云、傅云启闹翻已经仁至义尽,何必为傅云操心?”   赵琪满腹牢骚,入院读书之前,他筹划利用书院广积人脉,然而没等他闯出什么名堂,傅云先声夺人,把新生的注意力全夺走了。现在书院学子尤其是附课生成天跟在傅云屁、股后头跑,谁还记得他是赵家大公子?   为了什么?   苏桐掀唇微笑,为了傅云英一直以来虽然防备着他但也一直善待他吗?为了傅云英和自己相似的身世?还是为了讨好远在天边的二哥?   他自己也不清楚。   如果……如果傅云英不姓傅,那该有多好……   他眼底倏忽掠过一丝阴冷之色,薄唇轻抿。   英姐,这一次考课,我绝不会和你并列。   …………   长春观。   小道士们日复一日在梅花桩上练拳,时日久了,踩在高高低低的木桩之间腾挪闪跳,如履平地,动作优雅从容。   傅云英站在回廊里旁观了一会儿,道:“张道长,我还是跟您学炼丹罢。”   她每天练拳,不怕吃苦,但每个月只有一天工夫来道观,一个月踩一天梅花桩,练到什么时候才能练出师?   还不如炼丹。   张道长哈哈大笑,“我告诉你,炼丹可是我的拿手绝活,别人我还不教呢!”   他说着话,眼神示意徒弟们搬来炼丹的丹炉,先带着傅云英熟悉器具。   “晓得为什么庙里的和尚多,道士少吗?”张道长一面一一揭开大捧盒里几十枚带盖子的瓦罐,让傅云英嗅闻里面药材的味道,一面絮絮叨叨,“一半是大和尚嘴巴子利索会诓人,一半就是那些和尚太穷了!想当道士,没钱不成,光我们穿的道袍,戴的帽子,还有丹炉和炼丹的材料,一般人家供奉不起!所以历朝历代修道的人比不过念经的和尚多。”   道家高深,需要具备一定财力才能入门,光是这两条,修道的人就永远比不过钻研佛道的。   “张道长,我对于炼丹真的一窍不通。”傅云英老老实实道。   张道长大手一挥,“没事,我告诉你一个窍门,炼丹嘛,就和煮面疙瘩一样,一股脑往锅里甩,水少了加水,水多了再丢几个面疙瘩进去,搅一搅,加点盐,加点醋,就好啦……”   傅云英不说话,心中暗暗腹诽,真这么炼丹,那长春观早就被炸为一片平地了。   张道长卸下仙风道骨、洞察世事的皮子,和喜欢唠叨、吹牛的傅四老爷没什么区别。她拿出在长辈面前的恭顺乖巧,认真听张道长胡言乱语一通,虽然心中不认同,但始终跪坐在蒲团上,坐姿端正,表情认真。   “你比你二哥强,你二哥坐一刻钟就不耐烦……”   张道长演示了一遍炼丹的流程,看傅云英依旧乖乖坐在角落里看着自己,既没有走神打瞌睡,也没有露出狂躁焦急之色,满意地点点头。   “二哥或许是看张道长炼丹,心生羡慕,想自己动手学习,才会让您觉得他不耐烦。”   傅云英微微一笑,道。   张道长哼了一声。   这时,一名小道童拿着把亮闪闪的长剑冲进堂屋,大声道:“师父,姚家人来了,他说姚大人瞧着不好,请您快过去。”   姚文达时常生病,十天里有七天躺在床上下不来床。   听说他病危,傅云英忍不住要站起来。   张道长却不慌不忙,低头整理丹炉,慢悠悠道:“晓得了,我这就过去。”   …………   姚文达病病歪歪,瘦得都脱相了,好几次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但他老人家可能太不招阎王爷待见了,几次眼看就要咽气,不知怎么又缓过来了。   姚家老仆三天两头一边大哭官人不好了一边奔出门去请郎中,周围的邻居街坊天天盯着姚家的动静,随时预备上门帮着治丧,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后院腊梅花开满枝头,姚文达还硬朗着。   去姚家的路上,张道长告诉傅云英,姚文达这人命硬,寿数还有几年。   姚文达这些天能下床了,自觉身体已经痊愈,昨晚在书房看了半夜书,老仆怎么劝都不听,今早就头晕眼花起不来,连熬了一夜煮得米粒开花的粥都吃不下。   张道长帮他开了副药方,“以后别劳累,年纪大了,该好生保养。”   老仆唯唯诺诺应下。   傅云英留下几锭银子,老仆千恩万谢,推辞不要,“府上天天送柴送米,不敢再让少爷破费。”   “您拿着罢。二哥信上嘱咐我替他孝顺姚翁,您不要,二哥回来会骂我的。”   老仆迟疑了一下,收下银子,听到房里姚文达似乎在扯着嗓子叫人,屏息细听,“傅少爷,老爷想见您。”   …………   姚文达年纪大了,格外怕冷,房里烧了火盆,火盆放在脚踏上,周围用木条架了个架子,防止火星子迸到床上烧着被褥。   床前暖烘烘的,傅云英挨着床沿坐下,半边脸烘得发烫。   “你二哥到哪儿了?”姚文达躺在枕上问她,脸色蜡黄,精神萎靡。   “二哥到顺天府了。”   “这么快……到了也好,北边响马多,在路上耽搁久了,风餐露宿,还不太平,不如在皇城底下多见见世面……”   两人说了些傅云章的近况,姚文达今天脾气柔和了许多,东拉西扯,不放傅云英走。   张道长回道观去了,傅云英待会儿直接回书院,看外边天色,估摸着离天黑还早,加上姚文达病恹恹的,只能耐心陪他拉家常。   老仆添了几回茶,再进门的时候,身后跟了个人,“老爷,崔官人来了。”   傅云英眼皮一跳,没有回头,身体僵硬了片刻。   崔南轩走到病榻前,目光淡淡扫她一眼,落到姚文达身上。   “你来了。”   姚文达不愿意躺着和崔南轩说话,强撑着要坐起来。   傅云英忙扶他起身,找了只大引枕放在他身后让他靠着。   等姚文达坐好,她拱拱手准备退出去。   “云哥,你别走。”姚文达叫住她,指指博古架,“你去后面坐着,一会儿我还有话嘱咐你。”   崔南轩自进房以后就站在火盆另一头,双眸微垂,燃烧的淡红火光笼在他身上,衬得他面如美玉。   他一言不发,似乎没注意到傅云英。   傅云英不敢多看他,按着姚文达说的,走到博古架后,找了张凳子坐了。   房间只用博古架隔断,虽然隔得不近,但病床旁的两人说什么,她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她想了想,还是坐着不动。既然姚文达和崔南轩都不在意,她不如暂且听他们要说什么。   姚文达咳嗽几声,抬眼看着崔南轩:“我听李寒石说,你是因为拒绝娶沈介溪的女儿才被排挤出来的。”   崔南轩款款落座,没有否认。   博古架后,傅云英蹙起眉头。   沈介溪想找崔南轩为婿?   沈介溪的女儿都比崔南轩大,年纪上不适合啊……沈家嫡女都出阁了……那就只剩下庶女,沈介溪和赵氏感情很好,府中姬妾不多,不过庶子、庶女却生了一大堆,赵氏贤惠大度,将庶子庶女当成自己的孩子养育。   如果沈家想让崔南轩娶的是庶女,那年纪才能对得上,沈家几乎每年都有侍妾为沈介溪添丁,庶女从十三四岁到二十岁,总有一个匹配崔南轩。   “你为什么宁愿丢官也不娶沈介溪的女儿?”姚文达看着崔南轩的眼睛,沉声问,“可是为了魏氏?”   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傅云英垂下眼帘,望着自己脚上一双锦靴发怔。   “为什么这么问?”   崔南轩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   姚文达声音发颤,“我家老婆子还在世的时候,和魏氏走得很近,她很喜欢你娘子,那时候京师的官太太看不上老婆子,魏氏也是世家小姐,却一点都不计较老婆子的出身,她们很说得来,你娘子还教老婆子怎么和京师的官太太打交道……”   “老婆子走之前,拉着我的手,劝我好好和你相处,不要总针对你,她说‘我走了,以后谁照顾你?谁伺候你?我照顾了你一辈子,不放心啊!你听我的话,好好和崔大人赔礼道歉,他家娘子是个好人’……”   崔南轩低头看着火盆里烧得哔啵作响的木炭,沉默不语。   “崔南轩,我读了一辈子的书,也糊涂了一辈子。我是个男人,可家中里里外外的事都是老婆子打理的,我只管读书,什么都不操心,地里的活老婆子干,一天两顿饭老婆子做,衣裳老婆子浆洗,我爹娘是老婆子伺候养老送终……她怕我被同窗笑话,好几年不换新衣,省钱给我买布裁衣裳,我去省府考试,她每天给员外老爷家帮工,攒了几个钱,立马走几十里路送到省府给我买书本……我这一身臭毛病,都是老婆子惯出来的……”   “我考上状元了,家里有钱了,谁也不能让我受气了,乡里的人争着抢着巴结我,那个欺负过老婆子的乡老死了,我硬是要绕到他坟头去敲锣打鼓,我给老婆子出气,给她买最漂亮的首饰,最好看的衣裳,我们一天吃三顿饱饭,顿顿不重样……”   姚文达的声音越来越高,眼睛闪闪发亮,仿佛又回到刚考中状元时的那段时光。   妻子六十多岁了,满头银发,看到他身披红绸骑马游街,高兴得像十五六岁的小娘子一样,追在他们身后,不停擦眼泪。   “相公,你第一次到我们家来求亲的时候,我就晓得你和别人不一样,以后一定有出息!”   他终于出息了,可老婆子却因为年轻时吃了太多苦,油尽灯枯,熬不住了。   考上状元又如何?   老婆子走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关心他吃得香不香,穿得暖不暖,夜里没人听他发牢骚……她走了,他做官再风光,有什么意义?   姚文达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咕哝声,“我欠老婆子的太多了,我总想着,迟早有一天,我会扬眉吐气,让她跟着我享福……可是这一天来得太晚了。”   他扭过脸,擦干眼角的泪花,目光落在崔南轩脸上,“你娶魏氏的时候,家徒四壁,一贫如洗,魏家遵守婚约将女儿下嫁于你,此后魏选廉对你极为赏识,魏氏秀外慧中,操持家业……崔南轩,你扪心自问,魏家出事的时候,你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房里安静下来。   傅云英仍然低垂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鞋子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崔南轩才答了一句,“我没有料到魏家女眷的事。”   声音淡淡的,没有情绪起伏。   获罪的女眷下场凄惨,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任人蹂躏。沦落风尘四个字说起来简单,背后的辛酸,谁能体会?青楼妓子尚能赎身,获罪女眷却万劫不复,永无出头之日。魏家女眷宁死不愿受辱,在阮氏的带领下服毒自尽。   当时负责抓捕的人没有想到魏家女眷这般刚烈,先忙着搜刮金银财宝,等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   消息传到宫里,皇帝大发雷霆,不许差人为魏家人收敛尸首。   那时崔南轩就在千步廊等候传唤。   落了一夜的雪,朱红宫墙矗立在一片冰雪琉璃之中,红得耀眼。   他站在空荡荡的廊道里,望着庭间光秃秃的枝干上覆盖的一层积雪,闭一闭眼睛,仿佛能听见寒风从心口呜呜刮过的声音。   魏家人都死了。   他神情麻木,心里隐隐有种钝痛的感觉,不是为魏家人的噩耗,他铁石心肠,并没有因为魏家的悲惨而有所触动,魏选廉得罪沈介溪,现在沈介溪报复他,强食弱肉,天经地义。   心口隐隐绞痛,是因为他明白,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北风呼啸而过,刮在脸上,像尖刀一下下刺入皮肤。   他伫立在风口处,遥望东阁的方向,衣袂翻飞,心道,那不要紧,她是他的妻子,她是崔家妇,不论魏家发生了什么,她必须待在他身边。   他会飞黄腾达,位极人臣,她也将成为人人争相奉承的阁老夫人,到那时,她会理解他的。   炭火迸出一声欢快的脆响,崔南轩回过神,听到姚文达颤声问他:“魏氏死的时候,是不是还恨着你?”   他俯身捡起铁钳,拨弄火盆里的炭火。   恨不恨他,他不知道,他甚至连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崔南轩,我这辈子欠老婆子太多,你也欠了魏氏……我们不是好丈夫……”姚文达喘了口气,歇了片刻,“我想过了,老婆子走得早,下辈子她投身成男人,我呢,就投胎做个女儿家,给她当娘子,我好好补偿她。”   “你呢?你要怎么补偿魏氏?”   崔南轩抬起眼帘,“姚兄,我不信鬼神。”   人已经不在了,何来补偿一说?   姚文达忽然笑了一下,“你果然还是这么坦荡。”   他软弱了一辈子,自私了一辈子,让妻子辛劳一生,现在妻子已经死了,他的愧疚改变不了什么。   崔南轩比他更无情,他觉得人死如灯灭,连愧疚都懒得给。   姚文达躺回引枕上,“如果你娘子还在人世呢?”   崔南轩不语。   目光却有刹那的凝滞,炭火映照中的脸孔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侧脸镀了一层摇曳火光,线条柔和。 第69章 指教   隔断背后,傅云英心头一凛,心跳骤然加快。   两道冰冷的目光掠过来,视线越过柳木博古架,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让她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的威压。   她慢慢抬起头,和崔南轩对视。   崔南轩望着她,双眸幽黑,神情淡然。   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傅云英压下心中因为姚文达刚才那句话而掀起的惊涛骇浪,站起身,朝崔南轩和姚文达颔首致意,退出房间。   她大约猜到姚文达要说什么了,接下来的谈话涉及隐秘之事,两人都不希望她在场。   在崔南轩和姚文达沉默的注视中,她面色如常,一步一步走出去,转身合上房门。   直到两扇门扇之间只剩下一道缝隙,崔南轩仍然看着她,隔了几丈远,面容都模糊了,唯有黑白分明的眸子亮得惊人。   一如那些寒冷寂静的冬夜,他在书房温书,她给他送去消夜,他接过托盘,让她先睡。她提着灯笼回房,转身后发现他坐在书桌前目送她,朦胧灯光打在他脸上,更比平时俊俏十分,犹如画中人。看到她回头,他嘴角扯了扯,仿佛在笑,可惜隔得太远,她看不清。   她扣上房门。   一并将久远的回忆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掩上的房门隔绝了视线,崔南轩收回目光,望着傅云英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你害怕了?”姚文达咳嗽几声,讽刺道,“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对岳家袖手旁观,多一个人知道,少一个知道,有什么差别?”   崔南轩面色平静,“姚兄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愿娶沈介溪的女儿,他就趁霍明锦发难时把你赶出京师……崔南轩,沈介溪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他真正倚重之人皆是和沈家沾亲带故的故旧姻亲,你一日不娶沈氏女,沈介溪就一日不会重用你。你果真甘心就这么沉沦一世?”   姚文达说完,不等崔南轩回答,自己否决道:“你这人志向高远,在沈介溪麾下隐忍近十年,所谋不可能只是区区侍郎而已。我知道,你早晚会逮到机会官复原职。沈介溪和霍明锦斗法,京师人人自危,你被罢官,看起来是遭了鱼池之殃,其实你是故意的,你是沈介溪一手提拔起来的,如果沈介溪输了,你势必会受到牵连,而且之前你推行新政,得罪了太多缙绅,早就有人想弹劾你了,所以你借机躲开这次大动荡,和沈介溪闹翻,等沈介溪和霍明锦分出胜负,你才会入局。”   “以你的手段,真不想娶沈家女,有的是借口,怎么会灰溜溜被人赶出来?现在沈党以为你是因为思念魏氏得罪沈介溪,其他人以为你反对废后触怒皇上,想得深远的或许看出你遭到各地缙绅的反扑陷害……你连罢官也要给自己脸上贴金,不知有多少人为你抱不平。这都是你事先谋划好的。”   崔南轩不置一词,只淡淡笑了一下。   姚文达接着说:“霍明锦已经把沈介溪的左膀右臂斩断了一个,京师传出消息,前不久杨阁老获罪入狱,死在锦衣卫手上,现在内阁空出一个位子,首辅没人敢动,其他几位阁老想争一争次辅的名头,皇上让六部举荐人才入阁参与机务,呼声最高的是翰林院学士……翰林院学士和我有半师之谊……”   崔南轩脸上神色微微变了变,垂下眼眸。   以前内阁几位阁臣要么是沈介溪的人,要么畏惧沈介溪,诸事不管,一心和稀泥,要么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朝政由沈介溪牢牢把持。现在霍明锦除掉对沈介溪忠心耿耿的杨阁老,谁接替杨阁老成为新的阁臣,很可能改变内阁一人独大的局势。   翰林院学士姓王,素来与沈介溪不和。皇上登基那年,沈介溪命翰林院著书,翰林院上上下下花了三年时间才将书写完,然而等献书时,沈介溪绝口不提翰林院的功劳,说书是由他自己编写的。翰林院学士王大人发现沈介溪厚着脸皮只署他一个人的名字,当场气得破口大骂,被沈介溪找了个由头罚了半年的俸禄,翰林院敢怒不敢言。   姚文达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他神情郑重,一字字问:“崔南轩,魏氏如果还活着,你会怎么做?”   两人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里,不必再点明。   崔南轩低头看着炭火。   …………   他觉得霍明锦很蠢,完全就是一个莽夫,从海上归来,杀浙江巡抚,和侯府断绝关系,接任锦衣卫指挥使,追杀徐延宗,帮皇帝废后,直接和一手遮天的首辅沈介溪打擂台……   有勇无谋。   现在他杀了杨阁老,斩掉沈介溪的臂膀,大臣们蠢蠢欲动,准备趁他和沈介溪斗得你死我活之时,趁机扶持新的势力。   霍明锦为了报仇不顾一切,最后却得不到任何好处,等沈介溪倒台的那一天,皇上卸磨杀驴,他也风光不了多久。   真是个不顾后果的莽夫啊,孤军奋战,明知前路风霜刀剑严相逼,还是毅然迎难而上,根本没给自己留任何后路……   可这个莽夫,却又心细如发。   皇上赏给他的金银财宝,他分文不要,全部拿去充当恤银分发给阵亡将士的家人。他找准时机,趁皇上龙颜大悦时为魏家求来恩典,曝尸荒野的魏氏一族得以入土为安,他一直在暗中搜寻云英……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还活着,送她返乡,若不在人世了,也要找到她的尸骨,让她可以和家人团聚,不能让她孤零零一人流落在外。   …………   朝中大臣嘲讽霍明锦不知死活,可如果没有霍明锦出头牵制住沈介溪,他们早就被沈党赶出朝堂了,哪还有闲情躲在一边看热闹。   崔南轩知道自己是个冷漠无情之人,但此刻,他心里也不由一哂,原来自己可以卑鄙到这个程度。   姚文达这是在拉拢他,翰林院王大人显然想把次辅的位子抢到手。   翰林院需要他的帮助。   王大人大概笃定他一定会答应,因为人人都知道他有野心,而且他的妻子魏氏一家间接死在沈介溪的谋害之下。   不论是从道义感情上,还是为名声着想,他答应和王大人合作,对他来说,百益无一害。   如果云英在世,这是他获取原谅的最好方式,以为她报仇的名义扳倒沈介溪,以后谁还会骂他自私自利不顾岳家死活?   最重要的是,他不甘于一直听从沈介溪,姚文达看出他有脱离沈党之心,他和王大人一派利益一致,是最好的同盟。   霍明锦不惧沈介溪,直接拉开阵势和沈党争斗。   他们这些大臣本应该助他一臂之力,却因为爱惜羽毛而置身之外,在背地里隔岸观火,准备等两败俱伤之际坐收渔翁之利。   其他文臣和魏家非亲非故,选择作壁上观也没什么,他是魏家的女婿,云英的丈夫,也冷眼旁观,直到姚文达以情动人,劝说他和王大人合作,他才起了试一试的念头……   卑劣如此,阴险如此。   …………   “姚兄,王大人果真有把握一定能入阁?”崔南轩抬起头,淡然道,“等他入阁以后,我再给你答案。”   他不会因为姚文达的几句话就贸然下注。   听了他思考过后给出的回答,姚文达没有露出失望之色,反而笑了笑,笑容苍老,“我是过来人……崔南轩,你比你自己以为的更在意魏氏,你只能和我们合作,否则你一辈子良心难安。”   “良心?”   崔南轩也笑了一下,站起身,长袖拂过火盆,差点烧着,“从踏入官场那一天起,我早没了良心。”   带着良心在官场上挣扎,太苦了,苦得他寸步难行。   他现在只有狠心和野心。   …………   崔南轩缓步走下台阶。   随从迎了过来,拱手道:“大人,小的一直在这里守着。傅云出来以后直接去了灶房,没有躲在暗处探听。”   崔南轩点点头。   …………   等崔南轩在随从们的簇拥下离开,傅云英从灶房走了出来,端着茶盘走到病榻前。   姚文达躺在枕上喘气,刚才说了太多话,额前鬓边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接过茶杯,吃了几口茶,慢慢缓过劲儿,瞥一眼傅云英,“你晓不晓得我为什么请崔大人过来?”   傅云英垂目答:“大人……是为了我二哥?”   她刚才在灶房帮老仆煮茶,老仆告诉她姚文达时常打发人去请崔南轩过来说话。崔南轩赋闲在家,除了每隔十日去江城书院讲学,剩下的时间闭门读书,不见外人。姚家仆人一再恳求,他才偶尔过来露露面。   姚文达横看崔南轩不顺眼,竖看还是不顺眼,病中一而再再而三请仇人上门,肯定不只是怀念往事那么简单。   她每次上门拜访,姚文达都会拉着她问傅云章的事。   傅云章寄回来的书信上,也一再嘱咐她务必替他照应好姚文达。   想来想去,傅云英觉得姚文达留下她的目的肯定是因为傅云章,那么他找崔南轩诉说往事,应该也是为了同一个目的。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姚文达诧异了一瞬,打量她几眼,面露赞许,忽然皱眉,说起另一个话题,“我觉得你有些面善。”   傅云英面不改色,“大人见过我的妹妹,我和我妹妹虽不是一母生的,但旁人都说我们眉眼很像。”   姚文达回忆了一下,低声喃喃,“难怪,我确实见过你妹妹,仲文带她来过这里……”   傅云英笑了笑。   “你可会射覆?”姚文达问她。   她点点头。   “那你们兄弟俩私下里有没有什么约定的暗号标记?”   傅云英迟疑了一下,道:“没有什么特殊的暗号,不过我可以在信中暗示二哥,除了他没有人看得懂我到底写了什么。”   她和傅云章玩过射覆,当时在场的只有丫头,她们不识字,不知道他们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可以拿那天的射覆游戏暗示傅云章信上的内容有特殊意义。   “很好。”姚文达脸上露出笑容,“你给你二哥写封信,告诉他南边的雀鸟要往北边飞了。”   南边的雀鸟,说的是崔南轩。   崔南轩罢官归乡不过数月,这么快就要返回京师?   傅云英怔了一怔,随即一阵心惊肉跳。   二哥还未参加会试……就已经卷进朝堂争斗中了……难道他获得姚文达赏识的时候就开始帮姚文达了?   他这次提前北上赴考……真的是被陈老太太逼迫的吗?   “云哥,我和你二哥也有书信往来,他多次在信上提起你,你年纪虽小,却很懂事,这事不要对外人说起。”   见傅云英沉默,姚文达以为她没听明白,苦笑着说,“我写信告知你二哥此事,不如你给你二哥写信稳妥,明白吗?”   傅云英点了点头。   如果傅云章这次北上身负重要任务,那来往书信很可能都不安全。在外人眼里她只是个半大少年,没有人会把她的信当回事。   姚文达又叮嘱了一句:“现在就写,等我看过后,尽快送出去。”   傅云英走到博古架后,找到笔墨文具,定定神,提笔写下一封信。   信写好,她吹干纸上墨迹,送到床前给姚文达看。   “我不是让你写南边的雀鸟吗?你怎么没写?”   看完信,姚文达皱眉问。   傅云英道:“大人让我给二哥留下暗号,既然是暗号,自然只有我和二哥看得懂。”   姚文达挑挑眉,捂着胸口咳嗽几声,脸上泛起几丝不自然的红,“好,这样也好。回去后把信寄出去。”   傅云英答应下来。   …………   出了姚家院子,傅云英吩咐等在外边的王叔和王大郎,“让铺子里的掌柜给黄州县那边捎句话,我要见孔秀才。”   王叔应喏。   傅云英脸色阴沉,按了按藏在怀中的书信。   她必须先弄清楚傅云章北上的目的是什么,才敢将信送出去,万一姚文达是骗她的,她的一封信很可能将毫不知情的傅云章置于风口浪尖处。   虽然她心里隐隐有种感觉,姚文达没有骗她,这人向来没什么心机,不然不至于仕途屡屡受挫。而且姚文达说了很多只有她和傅云章知道的事情。   二哥不是不想当官么?   她茫然了片刻,忽然听到旁边飘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傅少爷是不是要回书院?我们大人刚好顺路,天色已晚,不如一道同行。”   崔南轩的随从中,石头跟了他最久。上辈子她每次回娘家省亲小住,都是石头接送。   “不敢打扰崔大人。”   傅云英回过神,眼眸低垂,淡淡道。   石头咧嘴一笑,“傅少爷少年英姿,武昌府谁不晓得?大人早就想找个机会和少爷一叙。”   语气是客客气气的,但傅云英明白,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格。   她抬起头。   巷口拐弯的地方停着一辆马车,车帘半卷,崔南轩端坐其中,手里拿了本书在看,姿势随意,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感觉。   周围随从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不知他等了多久。   傅云英回头,示意王叔和王大郎跟上。   石头引着她往前走,“我们大人最欣赏傅少爷这样的后生了,傅少爷不必紧张。”   傅云英怎么可能不紧张,毕竟是在一起生活几年的人,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能从她的言行习惯中认出她来,应该只剩下崔南轩了。   不过她记得崔南轩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以他的性子,就算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应该不会怀疑她的身份。   她面上平静淡然,心里却转过无数个念头,短短一段距离,仿佛比书院大门前那道高耸的长长的阶梯还要难走。   石头掀开车帘,“大人,傅少爷来了。”   崔南轩没抬头,盯着手中的书,轻轻嗯一声。   石头给傅云英使了个眼色,“请。”   镶边锦靴踩在凳子上,双腿有些发软,傅云英眼皮低垂,浓睫掩住双眸,弯腰坐进车厢。   车把式扬鞭,马车颤动了几下,车轮轱辘轧过坑洼不平的青石板长街。   傅云英盘腿坐着,尽量不去看和自己只有一臂之距的崔南轩。   他靠着车壁看书,神情专注,眼角风扫都不扫她一眼。   马车晃动颠簸,两人一个安安静静看书,一个坐着想心事。   半晌后,崔南轩突然皱了皱眉。   这情形仿佛有些似曾相识。   陪她回魏家,他低头看书,她坐在一边,掰着手指头默念要送给哥哥嫂子们的礼物,怕打扰到他,她几乎不出声,一个人也能高高兴兴,嘴角一直翘着。   他出了会神,合上书本。   就在傅云英以为崔南轩会一直沉默到马车抵达书院时,车厢里响起他温和的声线,“可看过公安三袁的文章?”   公安三袁说的是袁宏道、袁中道、袁宗道三兄弟,三人是湖广公安县人,主张文章应该直抒胸臆,不事雕琢,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兄弟三人是公安学派的领袖人物,反对把持文坛的复古学派,和主张复古,认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的文人尖锐对立。   傅云英看过袁宏道的文章,不过她没说,低着头答:“还未曾读。”   “我看过你的文章,善于模拟,字字铿锵,气势虽足,但少了些率真自然。”   一本书递到傅云英面前。   “这是玉蟠先生的《白苏斋集》,拿去仔细研读。”   傅云英想了想,拒绝的话太刻意了,只得接过书,“谢先生指点。”   崔南轩在江城书院讲学期间,书院的学生以“先生”称呼他。他平易近人,风度翩翩,很受学生们欢迎,连教授们也为他的风采和才学所折服,以学生之礼奉承。陈葵、苏桐、袁三他们都曾被他当堂点名提问。她一直找机会避开讲学,没和他碰过面。   早晚会遇上,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反正两人之间再无瓜葛。书可以交给山长,由山长代还。   这时候她不得不为自己当初改写台阁体而感到庆幸。她不只善于模仿文风,也会模仿哥哥们的笔迹,连崔南轩的笔迹她也会。这一世第一次提笔写字的时候,其实在甘州,买不起笔,她随手折一根草根在沙地书写,那时候她哪里想过有一天会再见到崔南轩,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开始改写最常见的台阁体。   崔南轩认得她的笔迹,如果她还是用上辈子最常用的字体写文章,很可能就露馅了。   她一阵后怕,慢慢冷静下来,手脚不像一开始那么僵硬。   那边崔南轩又拿了本书翻开看,也没再说什么了。   马车继续在大街小巷之间穿行。   单调的车轮转动摩擦声中,突然响起一声突兀的鞭响,车把式连声吁叹,马车陡然停了下来。   傅云英坐着想心事,猝不及防之下,差点往前栽倒,想到旁边是崔南轩,她连忙伸出手臂稳住身形,硬生生和同样没坐稳的崔南轩拉开距离。   “大人。”   石头奔到马车前,掀开车帘,拱手小声道:“是锦衣卫。”   崔南轩抛下书,眉头紧皱。 第70章 搬家   崔南轩举袖挡住傅云英的视线,手指拨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拦住马车的确实是锦衣卫,不过品级不高,一色的对襟罩甲,戴万字巾,束革带,着皂皮靴,配长刀。一二十人站在马车前,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领头的男人一身窄袖青衣,背对着马车负手而立,身影立于苍茫的暮色之中,高挑瘦削。   崔南轩怔了几息,很快恢复平静,轻声对神色紧张的石头道:“送他回书院。”   他跃下马车,迎了上去。   石头应喏,不等傅云英反应过来,抓着她的手臂扯她下了马车。   跟在最后面的王叔和王大郎慌忙奔过来,带着傅云英离开。   官老爷的事,他们这些老百姓看不懂,也不敢懂。总之离得远远的最安全。   傅云英被人送上马背,不及问什么,石头已经一鞭子抽向马背,催马疾走。   …………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青衣男人回过头,相貌英俊,面色冷凝。   他淡淡扫一眼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骑马走远的锦衣少年,停顿了片刻,目光重新回到崔南轩脸上,“皇上有旨,抓到徐延宗,不必送回京师,就地处斩。人我已经找到了,你来监刑。”   随着他话音落下,旁边一名锦衣卫双手托着一封诏书送到崔南轩面前。   崔南轩眉头皱得越紧,“霍大人,我已经罢官归乡,不问朝政,现在只是一介白身而已,为什么由我监刑?”   霍明锦瞥他一眼,“你心知肚明。”   崔南轩是由沈介溪提拔的没错,但真正破格授予他官职的人是先帝,此后他曾兼任侍讲,和当时身为皇子的当今圣上来往密切,皇上对他的信任更甚于沈介溪。   他的罢官,一方面是为脱离沈党,一方面躲开反对新政的缙绅们的迫害,还有一个原因,连姚文达也没猜出来,他其实身负皇上密令,负责监视江陵府沈家族人,同时暗查霍明锦追杀徐延宗的过程中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几个月下来,他已经掌握沈家族人鱼肉乡里、横行霸道的罪证,但却没找到霍明锦的把柄。   霍明锦行事暴烈,我行我素,就如同在战场上打仗一样,下手狠辣无情,得罪了他,他直接明火执仗打上门。   凶暴名声在外,除了手段过激了一点,反而找不出他的任何错处。   这人着实难缠,不讲城府,不管心机,一味凶悍,任何手段在他面前没有用武之地,因为他根本不吃这一套。   大臣们拿他没辙。   崔南轩同样如此。   霍明锦大难不死,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雪恨,他什么都不怕。而和一个不怕死的人对着干,不仅没有任何胜算可言,还很有可能被已经被仇恨烧红眼、失却正常人七情六欲的他拖入深渊。   他没有弱点,没有软肋,不管不顾,摧枯拉朽一般一个个拔掉沈介溪的得力干将。这一场突如其来,烧得朝中大臣肝胆俱裂的复仇大火,不知要烧到何时。   否认没有什么意义,崔南轩接过诏书,翻开扫几眼,确实是皇上亲笔。   定国公虽然死了,但忠于徐氏一族的仁人志士就如同陌上青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皇上怕押送徐延宗回京的路上再出什么变故,要求抓到人后立刻处斩,他不关心徐延宗当年是怎么逃脱的,只要徐延宗的项上人头。   “人在哪儿?”崔南轩合上诏书,问。   霍明锦已经转身大踏步走开。   “就在你府上。”   …………   崔家的随从护送着傅云英主仆几人离开,因怕节外生枝,石头手中长鞭接连猛拍马背,马嘶声中,一行人转瞬间便走出好几里。   傅云英攥紧缰绳,频频回头,转过街角,什么都看不见了。   街旁鳞次栉比的竹楼宅院沐浴在淡淡霞光中,落日坠入起伏线条柔和的群山之间,天色昏暗下来。   看她神情不安,石头在一旁道:“傅少爷无须担忧,那些差人是我们大人在京师认识的同僚。”   傅云英垂眸不语。她不是在为崔南轩的安危担忧。   刚才石头不由分说送她离开,她来不及弄清楚状况,但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她确定自己看到的人是锦衣卫没错。   哥哥们就是被奉驾帖上门的锦衣卫带走的,她认得锦衣卫的衣裳。   她并不恨锦衣卫,拿人的是他们,但真正下逮捕命令的是皇帝。   武昌府和京师相距千里之遥,锦衣卫外出公干,必定干系重大,而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是霍明锦,他奉命追杀徐延宗,已经来过湖广一趟。   傅云章回信说鱼佩还未归还给霍明锦,京师的人告诉他霍指挥使行踪诡秘,时常奉旨外出,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哪儿。他想还也得费一番工夫打听霍明锦到底住在哪儿。   锦衣卫在这里,身为指挥使的霍明锦会不会也来了武昌府?刚才那些锦衣卫说不定就是他的属下?   傅云英心里飞快盘算着,如果不是崔家随从紧紧跟在一边不准她回头,她真想立刻拨转马头回去。   但是她不能,无论那些锦衣卫是不是霍明锦的人,崔南轩在场,她什么都不能问,什么都不能说。崔南轩心思缜密,在他面前试探霍明锦的人,不仅什么都问不出来,还可能引来崔南轩的怀疑。   况且,她目前还不能确定霍明锦到底是敌是友。   可如果徐延宗被抓住了呢?   救还是不救?   救,她手无寸铁,孤立无援,只是个比别人多十几年记忆的女伢子,拿什么救?   不救,眼睁睁看着宗哥落入朝廷爪牙之手?   徐延宗是定国公的血脉。傅云英的哥哥娶了定国公家的庶孙女,她和嫂子年纪差不多,颇为投契,经常陪嫂子回娘家省亲,徐延宗是她嫂子的弟弟,性情腼腆,喜欢缠着她,让她教他打捶丸。   她闭一闭眼睛,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无论如何,在做不到自保之前,她不会贸然暴露自己的身份。   …………   石头一直将傅云英送到书院门口,看她走进大门,才带着其他几人离开。   快到斋舍落钥的时辰了,傅云英一面想着心事,一面抬脚往南斋走。   南斋前闹哄哄的,学生们围在斋舍前议论纷纷,热烈讨论着什么。   其中袁三和傅云启的嗓门最大。   忽然有人一眼看到傅云英,大叫道:“云哥回来了!”   嗡的一下,一群人如潮水一般涌到傅云英跟前,义愤填膺:“云哥,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去找山长!”   “对,我们陪你一起去!”   傅云英分神想徐延宗的事,心不在焉,“嗯?”   学生们急得语无伦次,一个个脸色涨得通红,“云哥,杨平衷把你的斋舍挪到丁堂去了!”   嗯?!   听到杨平衷的名字,傅云英回过神,脑海里骤然起了一个念头,但转瞬即逝,“丁堂?”   傅云启最为激动,尖声道:“那个纨绔!不知怎么又跑来书院了!一来就叫人把你的行李箱笼搬到丁堂去,非要和你住一个院子!无耻!不要脸!”   他连声咒骂,周围的人附和,“对!不要脸!我们云哥在甲堂住得好好的,他凭什么要云哥搬走?”   “这事山长知道吗?”傅云英暂时放下锦衣卫的事,环顾一圈。   学生们同时点头,袁三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书院的教授都威武不能屈呢!”   众人沉默下来。   下午他们在斋堂用饭的时候,外边突然一片嘈杂,几十个穿直裰的家仆抬着、背着、抱着各式各样雕漆、镶宝的名贵家具往书院这边走过来,进进出出忙个不停。一个时辰后他们才搬完箱笼。然后山长和教授过来了,簇拥着一位穿锦衣绣袍、装束华贵的少年径自去了丁堂。   那少年自然就是杨平衷,他在丁堂逛了一圈,得知傅云住了甲堂,老大不高兴,立刻命令仆从把傅云的行李搬到丁堂去。   山长等人连忙劝阻,杨平衷不听。   甲堂学生当然不会坐视傅云就这么被抢走,挡在门前不让杨家仆从进来。丁堂那边却很高兴,傅云如果住进丁堂,岂不是就成了丁堂的人?他们揎拳掳袖,帮着杨家仆从冲进甲堂,乙、丙亮堂的学生跟着浑水摸鱼。   山长和教授们坚决不同意,后来不知来了个什么贵人,把他们请到讲堂那边吃茶,贵人走了以后,山长让陈葵宣布傅云从今天开始搬进丁堂。   “这么说山长同意了。”   傅云英听完学生们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饱含愤怒的讲述,道。   “赵师爷也点头了。”傅云启一脸幽怨,“他说你学问好,不管住哪儿都一样。”   “老大,我帮你把箱笼搬出来!”   袁三撸起袖子,露出肌肉紧实的手臂,挥舞着拳头道,“我不怕杨家!”   傅云英扫他一眼,“我先去见山长和先生们。”   袁三噢一声,似乎有些失望没能大展拳脚,继续捏拳头,“好,我在这儿等着。”   …………   陈葵将傅云英带到东斋。   已经散学了,几间厢房大门紧闭。山长和赵师爷坐在庭院的八角亭下吃茶,两个仆从蹲在角落里扇风炉煮芋头,水开了,水花翻腾,咕嘟咕嘟冒着泡。仆从揭开盖子,用筷子插一插芋头,看看熟透了没有。   “云哥啊,这事你别怪山长。”   赵师爷看到傅云英,抬起手,遥遥和她打招呼,等她走进凉亭,直接道,“杨家少爷人不坏,当初本来把你和他安排在一个院子住。后来他没来,山长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才来书院的,新鲜劲儿没了以后就忘了这事,这才让你和苏桐住了一间院子。现在他搬进来了,只能遵守诺言委屈你也搬一次。你放心,杨家少爷教养很好。”   当着山长的面,赵师爷不好说其他的事,傅云英也没多问,点了点头。   山长面色尴尬,打发走陈葵,长叹一口气,“云哥,我也不瞒你,这些年州学的银子总是拨不下来,书院入不敷出,靠田地出息勉强支撑。杨家不仅捐助了几千本书籍,还赠书院千亩良田作为学田……”   他顿了一下,起身朝傅云英作揖,正色道,“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若杨家少爷打扰到你读书,你无须忍耐,我立刻知会杨家让你搬回甲堂。杨家人承诺他们家少爷绝不会影响你进学。”   傅云英站着不动,坦然受了山长的礼,沉默了一会儿,方慢慢道:“学生身为书院的学子,愿为山长解忧,搬个地方住就能为书院换千亩学田,倒也值得。”   山长张口结舌,面色焦黄,尴尬得手脚没地方放。   赵师爷咳嗽几声,打哈哈道:“好了,云哥,我有几句话交代你,来,我送你去丁堂。”   他带着傅云英出了东斋,含笑道:“英姐,杨家少爷身份高贵,书院得罪不起,山长为人厚道,倒是想硬抗下来,被其他教授劝了又劝,才不得不服软。他心里很自责,要不是我开解他,他这会儿肯定躲在房里抹眼泪。”   作为书院山长,姜伯春无法和抗衡杨家,只能妥协,一来在学生们面前失了教书人的风骨,二来没能护住学生傅云,心里又是愧疚又是难堪又是悲凉,差点当着杨家人的面辞去山长一职。赵师爷劝了他很久,才好了些。   傅云英听赵师爷详细说完来龙去脉,叹口气,“我晓得了,以后见到山长,绝不会再提起此事。”   “其实搬去丁堂并不是坏事。”赵师爷对着傅云英眨了眨眼睛,“杨少爷我见过了,一团孩子气,就是个娇养长大的富家少爷,欣赏你的才学,闹着要和你同住,过不了多久也就淡下来了。他那人虽然骄纵了一点,却没有跋扈性子,你能应对得来。”   他望一眼左右,压低声音说,“结交杨少爷对你来说绝没有坏处,你明白么?”   傅云英点了点头。   “在书院期间,你得真正把自己当成一个男子。”   赵师爷摸摸她的脑袋。   “杨少爷就是第一关,老师帮不了什么,你自己拿捏好分寸。事成,你接下来的路会平顺很多,事败的话,你得做回傅云英。”   傅云英平静道:“好。”   …………   她独自回到南斋。   袁三立刻挥舞着光、裸的胳膊迎上前,“老大,动手吗?”   傅云英摇了摇头,目光落到傅云启脸上,“启哥,回去搬箱笼。”   山长担心杨平衷打扰她学习,答应破例让傅云启和她同住。   “啊?”   傅云启一头雾水。   “搬到丁堂去陪我住,舍得吗?”   傅云启呆了一呆,片刻后欣喜若狂,一蹦三尺高,“好好好!我搬,我这就搬!”   虽然甲乙堂的学生都瞧不上丁堂,但是能和英姐住一块儿,管他是哪个堂,住走廊都成啊!   周围的学生愤愤不平。   傅云英谢过他们,因为还惦记着在路口碰到锦衣卫的事,没有心思多说什么,转身往乙堂走来。   学生们体谅她突然被发配到丁堂,担心她受委屈,硬是要送她。   她心神不属,见学生们坚持,干脆随他们。   一行人浩浩荡荡,拉出和人打群架的阵势到了丁堂。   杨家仆从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杨平衷刚刚在书院逛了一圈,精疲力尽,摊开手脚躺在罗汉床上阖目养神,伴当吉祥蹲坐在脚踏上剥葡萄。   学生们踏进院子,只见眼前一片金光闪闪,屋檐下挂起几十只各色戳纱、玻璃、羊角灯笼,长廊前悬纱罗帐,屋里的家具都是名贵的木材,摆设玩器描金嵌宝,一屋子珠光宝气,华光闪烁,而杨少爷本人穿一身闪色织金孔雀改机袍,踏绣金边的缎鞋,腰束丝绦,配玉佩、全身上下,连鬓边几根因为躺着而翘起的头发丝都流露出一种风流富贵的气度,明晃晃告诉众人:我很富贵,我很有钱。   学生们不傻,有钱人不稀罕,但有钱到像杨平衷这样读个书非要把斋舍布置得富丽堂皇还带着几个仆人贴身伺候的有钱人,他们没见过。   众人的气势顿时萎靡下来。   假寐的杨平衷听见外边窸窸窣窣的响动和众人压低嗓子说话的声音,睁开眼睛,脸上露出笑容,“唷!好热闹!”   他坐起身,下了罗汉床,走到回廊,看到人群中傅云英,笑得更欢了,“云哥,你回来了!”   傅云英朝他致意,回头和众人道,“我和杨少爷有过几面之缘。”   “原来你们认识!”   袁三嗤了一声,低头理袖子。   众人安慰傅云英几句,嘱咐她如果受委屈一定要叫他们过来帮忙,慢慢散去。   …………   杨平衷端了只镶嵌金银丝蕃莲纹海棠形大攒盒,吧嗒吧嗒跑到傅云英房里,请她吃葡萄。   “我老爹前一阵子病了,不许我出门,不然我早就来书院了!书院好玩吗?先生是不是很凶?”   傅云英领着王大郎整理箱笼,偶尔回应一两句。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几声大笑,傅云启搬了过来,袁三、钟天禄几个帮他搬铺盖行李。   “老大,真的不要紧?”   袁三瞟几眼围着傅云英打转的杨平衷,做了个手势,“我帮你揍他一顿?”   傅云英摇摇头。   袁三脸上再度露出失望之色。   夜色浓稠,寒风呼啸,要落钥了,袁三、钟天禄和其他帮忙的人不舍离去。   丁堂堂主汪晋带着几个学生风风火火赶回斋舍,刚好和袁三迎面碰上,听到袁三他们一边走一边抱怨丁堂把傅云抢走了,他嘿嘿一笑,对身边的人道:“真是天上掉馅饼,再料不到有这样的好事!以后傅云是我们丁堂的人,多风光,哈哈哈!”   旁边的人戳戳他的胳膊,“堂主,傅云那么厉害,书院的人都说他可能是下一任甲堂堂长,现在他来了丁堂,你不怕吗?”   另一个点头如捣蒜,“对啊,堂长,你肯定比不过傅云,怎么办啊?”   啪啪两声,汪晋左右开弓,一人拍一巴掌,骂道:“抢不过就抢不过,他当堂长,我给他打下手!咱们丁堂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正课生,别想歪心思,得把人家好好巴结住了……”   他嘴角上扬,双手握拳,对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摇晃两下,阴恻恻道,“不能让他逃出咱们的手掌心!”   旁边的人互望一眼,“是!”   …………   收拾好铺盖行李,预备热水洗漱,等安顿好的时候,已经是夜里戌时三刻了。   杨平衷住的是光照充足的北屋,傅云英住南屋。南屋是一个独立的院子,和北屋以回廊相接,中间一座种满花草的庭院。南屋堂屋做书房,两边厢房她住一间,傅云启住一间。   有傅云启在身边帮忙打掩护,傅云英才好放心做其他事,所以刚才她趁着山长愧疚时提出和哥哥一起住,山长理亏心虚,想也不想就应了。   终于和傅云英搬到一块住了,傅云启心情激动,沐浴过后,抱着书本跑到厢房找傅云英,要她检查他的功课。   傅云英抽背他书上的内容,看他昂首挺胸,大声背诵完,望着摇曳的灯火,问:“从乙堂搬过来,真的舍得吗?”   “舍得舍得,你住哪儿我就住哪儿。”   傅云启拍拍胸脯,嘿然道。   傅云英嘴角微微上翘。   兄妹俩说了一会儿读书的事,王大郎过来催促两人熄灯就寝。   傅云启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泪眼汪汪,“英姐,你今天出去了一天,早点睡,我走啦。”   “嗯。”   傅云英目送他出去。   “夜里害怕了叫我,我就在隔壁。杨平衷要是过来吵你,我帮你出气!”   傅云启走出了很远,又回转身,扒在门边叮嘱。   傅云英笑了笑,“晓得了。”   书童提着灯笼过来接傅云启,不一会儿,隔壁传来门扉扣上的声音。   灯火昏暗,夜色深沉。   傅云英抛开手中书本,背靠着圈椅发怔。   她并非孤家寡人,韩氏,四叔,月姐,桂姐,启哥,还有二哥……   徐延宗的事涉及到锦衣卫,她必须郑重。   正自沉思,房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几个人站在廊下说话,依稀还有搬动桌椅的摩擦声响。   傅云英蹙眉,擎着烛台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隙。   风从外面灌进来,呼啦一声,烛火被吹灭了。   廊檐下,穿锦袍的杨少爷指手画脚,支使仆从们把一盏盏玻璃灯笼挂到房檐底下。   傅云英想了想,打开门,“杨兄。”   杨平衷回过头,看到她,挠挠脑袋,“吵醒你了?”   傅云英没说话,视线落到那一盏盏灯笼上面。   “听说你怕黑。”杨平衷解释道,“你在甲堂住了这么些天,头一天在乙堂睡,是不是不习惯?别怕,我让人在院子里全挂上灯笼,一直烧到早上,你不会做噩梦的!”   随着他话音落下,仆从们次第点起灯笼,刚刚黑黢黢的南屋,一下子灯火辉煌,恍如白昼。连庭院角落里衰败的花草都照得一清二楚。   傅云英怔了怔。   杨平衷道:“我晓得突然让你搬过来委屈你了,我给你赔不是,你别生气,好不好?”   他一边说话,一边给旁边的人使眼色。   吉祥会意,捧着一只托盘上前,掀开上面盖的一层红布,露出里面一排整齐的银锭。   杨少爷记得第一次见面时用五十两银子换来全部灯谜的答案,他不差钱,而傅云喜欢钱,那就用钱哄傅云高兴好了!   傅云英想着霍明锦和徐延宗的事,有些心神不定,所以对搬到丁堂的事并不在意。   她望着眼前熠熠生光的银锭,眸光低垂,无语了很久。 第71章 考课   朔风呼啸,滴水成冰,江边半人高的草丛被风拉扯着左右摇摆,天地间一片苍茫。   傅云英听到草丛深处压抑而紧张的喘息声。   一名裹披风的女子和一个五六岁的男童躲在一处低洼的草地里,穿罅而过的寒风割过他们的脸颊,衣裳单薄,手脚早已经没了知觉,唯有心头尚存一点热气。   男童在无声哭泣,眼泪凝结在眼角,未及落下,已经冻成一团。   喊杀声越来越近,男童瑟瑟发抖,紧紧抱住女子,一头扎进她怀里,攥着衣袖的手指用力到发白,仿佛这样就安全了,嘴中却说:“英姐,他们来抓我了,我逃不掉的,你快走……”   女子抬起头,月光落在她清秀苍白的脸孔上。   “不怕,宗哥,你会没事的。”   她摘下斗笠,解开斗篷,将男童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嘴角微翘,淡淡一笑。   男童怔怔地看着她,手指抓住她的衣袖,“不——”   …………   砰砰几声巨响,梦被打乱了。   眼前的景象静止了一瞬,呼呼的风声戛然而止,男童的面庞迅速隐去,只剩下一团白茫茫,像每天早晨笼罩整座书院的浓稠白雾。   傅云英睁开双眼,茫然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   窗前罩下一大片朦胧的彩色晕光,杨平衷命人挂在廊檐下的玻璃灯、羊角灯做工精致,能透出不同颜色的光线,有点像元宵节时傅四老爷买给他们玩的走马灯。灯笼轻轻摇晃,一只羊角灯离窗户太近了,底下缀的吉祥如意流苏时不时撞在木格子上,发出的响声把熟睡中的她惊醒了。   不知是走廊光线太亮了,还是白天遇到崔南轩和锦衣卫,傅云英又梦见了上辈子的事。   她披衣起身,走到桌前倒了杯茶,冰冷的泛着微苦酸涩味道的茶水滑入喉咙,凉得她打了个哆嗦,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   徐延宗还活着的事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   霍明锦真的要替皇帝卖命,亲手杀了徐延宗吗?   她记得世子还活着时,和霍明锦情同兄弟。好几次她陪嫂子去定国公府赴宴,听到府中丫头说世子在花厅陪侯府二爷吃酒,其他客人他懒得招待,世子夫人只好让几位小少爷出面。   定国公一脉差不多死绝了,霍明锦果真狠得下心对昔日好友的家人赶尽杀绝?亲自带人追杀和坐视不管任朝廷追捕的性质可不一样。   也许他有苦衷,为取得皇帝的信任才不得不奉命追捕徐延宗,但为了报仇而杀死无辜的人,代价太大了——他得舍弃自己的良知。   霍明锦那样的人,通经史,晓天文,精兵法,为将能披坚执锐,征战一方,他忠于朝廷时,是国朝之福,但若他抛弃良知,后果不堪设想……   傅云英坐在桌前想心事,风从角落的罅隙吹进屋子里,遍体生凉,坐了一会儿便手脚冰冷。   外间王大郎听到房里有动静,摸黑爬起来,隔着紧闭的槅扇问:“少爷,您起了?要不要热水?”   “不用,你接着睡。”   她应了一句,拢紧衣襟,回到床上躺好。   …………   次日一早,她伴着傅云启的读书声醒来,忽然想起,今天是新生第一次正式考课。   通常每月三考,分经、论、策不同内容,今年因为逢着大比之年,有的副讲要去应考,书院推迟考试,将三场考课全都放在月末,上午考一场,下午考两场,一天考完。   傅云英和平时一样,先站在院子里练了一套拳,慢慢静下心来,然后回房温习功课。   事情越是棘手的时候,越要冷静。   北屋静悄悄的,没有动静。直到钟声响了两遍,杨平衷还是没现身。   “大少爷,哼!”   傅云启对着北屋的方向哼哼唧唧了几句,拉着傅云英去讲堂,“考试在大讲堂考,先生说对着圣人先贤,看谁看作弊!”   讲堂只有山长讲学、举行祭祀活动或者有重大事情要宣布时才开放,崔南轩每次讲学课堂就设在大讲堂内。平时学生们上课的地方是东斋。讲堂设有祭坛,气氛庄重,山长把考场安排在讲堂,警告意味不言而明。   平时的考课比入院考试宽松多了,不用检查考篮,学生们只需按着顺序进去找各自的位子便可。   傅云英和傅云启排到等候的队伍之后。   学生们神色紧张,有的人念念有声,抓紧时间背诵经文,有的人小声和旁边的人低声讨论某个问题,认为这个问题待会儿很可能会考到,有的人抓这本书一目十行,临时抱佛脚,还有的人干脆对着讲堂的方向作揖,求圣人保佑他顺利通过考课。   前面的队伍很长,傅云启等得不耐烦,从袖子里掏出傅云英给他的那本《东莱博议》,随意翻开一篇,小声念诵。   傅云英低头检查文具。   袁三和钟天禄从甲堂的方向一路狂奔至讲堂,看到他们,硬挤过来,对着傅云英使劲眨眼睛,“云哥,待会儿考试,你得当心!”   傅云英抬起头,环视一周,甲堂的人目光躲闪,不敢上前和她说话,乙堂、丙堂的人站在一旁瞧热闹,至于剩下那些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脸傻乎乎憨态的人——不必问,一定是丁堂的。   才不过一夜,大家的态度已经开始变了。   她收回视线,“怎么?”   钟天禄搓搓手,看一眼左右,小声说:“按顺序,你得和丁堂的人一起考试,你是第一名考进来的,他们肯定会偷看你的卷子,你提防着点啊,要是别人扯你的袖子,你别慌,告诉监考先生!”   傅云英笑了一下,“无事。”   经、论、策,考经时一定要考帖经,这个还能靠瞄同窗的卷子来作弊,考论和策的时候,哪怕把同窗的卷子重抄一遍也没用,讨不了好处不说,还会被先生判罚成“雷同考卷”。   “苏桐昨晚熬了一宿。”   袁三悄悄道,虽然尽量压低声音了,但周围的人依旧能听清他说的话,“老大,这一次你太倒霉了,临考前被那个杨家少爷这么一搅合,谁还有心情考试啊?”   “就是!”傅云启附和了一句。   两人嘀嘀咕咕说杨平衷的不是,傅云英没说话,视线漫无目的的逡巡一周,刚好和人群里苏桐的目光撞上。   苏桐似乎望了她很久,对上她的目光,嘴角轻扯,朝她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只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嘲讽。   这是一个代表挑战的笑容。   傅云英嘴角微微勾起,回以一笑。目光没有停留,飞快掠过苏桐,落到另一个人身上。   陈葵、杜嘉贞等人站在人群最前方谈笑风生,他们是秀才,有功名在身,根本不惧任何考试。   莫名其妙搬到丁堂,取代杜嘉贞的计划就这么泡汤了。但这不表示傅云英要半途而废,之前的种种举动并非无用功,不管是甲堂生,还是丁堂生,她都要打败杜嘉贞。   至于苏桐,早在她代替傅云章批改他的文章时,他便不是她的对手了。   很快轮到他们几人入场,果然如钟天禄所说,她和傅云启被分到最西边的角落,那里是丁堂学生的位子。   傅云英顺着负责监考的副讲吴同鹤手指的方向走到一张条桌前,还没落座,旁边几个丁堂学生按捺不住窃喜之情,拍手哈哈大笑。   “傅云坐我旁边!”   “傅云坐我前边!”   他们仰天大笑,旁边的丁堂学生又羡又妒,不屑一哂,哼道:“你们老实点,要是把傅云吓走了,堂主揍死你们!”   几人恍若未闻,凑到傅云英身边,“傅云,待会儿考试的时候,就靠你照应兄弟们了!”   不远处的傅云启看他们围着傅云英巴结,抄起桌上的一本书扔过来,“去去去,别打扰我们家云哥!”   几人既不羞愧也不恼火,抱着头躲开砸到跟前的书,继续讨好傅云英。   直到吴同鹤敲响代表考试开始的铜钟,他们才消停下来,回到各自的位子上。   傅云英考试的时候很专注。   她基础打得牢,没遇到任何答不出的难题。   等她答完一半试题,停笔休息的时候,听到周围窸窸窣窣一片响动,余光一扫,前后左右的丁堂学生都伸长脖子往她的方向看,试图看清她答了什么。   她的字体工整婉丽,虽然小,但离得近的人偶尔能认出一两排字。   这不,她身边的学生趁吴同鹤不注意的时候猛地往前一个弯腰捡笔的动作,眼睛却死死盯着她答题的卷子,动作太用力,眼珠都要瞪出来了,片刻后,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如获至宝,坐回位子上,埋头奋笔疾书。   傅云英摇摇头,没有理会周围人各种奇奇怪怪的动作,接着答题。   考了一整天,到下午散学的时候,学生们就像被抽走精气神,一个个歪歪倒倒,脸色蜡黄,见人先嚎一嗓子,然后一起痛骂出题的山长心思太难猜了。   赵师爷今天没课,刚从赵善姐家回到书院,背着手溜达到讲堂前,找到刚从里面出来的傅云英,“你觉得如何?能有把握考前十么?”   傅云英点了点头。   书院考课范围有限,只针对入学以来学的内容,她基础打得牢,学过的内容能倒背如流,自信自己不会出错,而且考课没有她不擅长的赋诗和古文,她觉得自己能进前十。   赵师爷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抬脚走了。   …………   傅云英要去藏经阁帮管干抄写藏书目录,出了讲堂,别过众人,径自往东边拐。   过了长廊,几个仆从立在台阶底下窃窃私语,中间簇拥着一位身材魁梧的少年,少年坐在栏杆上,百无聊赖,手里摇着一把洒金川扇,旁边几个仆从正搜肠刮肚说笑话给他听。   看到傅云英出来,因为实在想不出什么新鲜笑话而急得满头大汗的吉祥顿时眼前一亮,“傅少爷来了!”   仆从们不约而同松口气,呼啦啦退开。   杨平衷站起身,笑嘻嘻迎到傅云英跟前,“应解,考完了?”   这不是废话么,不考完她怎么出来?   傅云英点点头,没有停留,接着往前走。   杨平衷立马跟上。   …………   昨晚那一托盘银子,傅云英一开始没有收。   “杨兄,搬斋舍倒是其次,但是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擅自让家仆闯进我的屋子,搬走我的行李,实在过分,这不是赔不是就能随便敷衍过去的小事,请恕我心胸狭窄,委实做不到大度容人……”她面无表情,心平气和道,“而且,如果我的行李里有很重要、很特别、不能随便碰触的东西,你拿什么赔我?”   杨平衷呆了一呆,望一眼摞起来的银锭,怯怯道,“我的家仆打坏你的东西了?”   他跺跺脚,回头骂仆从不中用,转过身指指银锭,“是什么东西?这些银子不够赔,还差多少?我让他们回去拿……”   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倒仿佛是傅云英在欺压他。   对着一个明明又高又壮,但却一脸纯良无辜,明显涉世未深的富家少爷,傅云英有种一拳打到棉花的感觉,她明白,冷淡的态度吓不走对方。   杨平衷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等着她回答。   她沉默了片刻,皱眉道:“杨兄,我不喜欢别人不经允许进我的屋子,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很不喜欢。”   杨平衷眨眨眼睛,恍然大悟,拱拱手,弯腰唱了个肥喏,态度真诚,“我晓得了!这次是我错了,我记下来,以后绝不会再犯,我保证。”   他继续锲而不舍地把托盘往屋里送,“应解,这一次没人提醒我,我真心给你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傅云英没说话,等杨平衷再三赌咒发誓以后绝不会随随便便动她屋里的东西,方把银子收下了。   突然被强行送到丁堂来住,打乱她之前的布置,害得她不得不准备新的计策,找杨平衷要一点补偿天经地义。   反正他们家金山银山数不清。   …………   杨平衷打蛇随棍上,得到傅云英的原谅后,立刻央求她推荐几本书给他看。   “市井上的小说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三国》、《西游记》、《水浒传》这些书好看是好看,但是书坊一版再版,一年到头只晓得卖旧书,光听戏都听得耳朵长茧子,你平时都看什么书?”   傅云英心里一动,“杨兄喜欢看小说?”   杨平衷点点头,“别的我看不来。”   …………   书坊卖古书,卖时文,卖历书,卖小说。这卖得最好的,无疑是通俗小说。历书由官府刊印,民间书坊不能随意盗印,违者抄没家产,古书卖不动,时文卖得好,但论暴利,绝对是卖通俗小说。尤其在富庶的江南一带,经济发达,文风昌盛,富商大贾云集,老百姓们生活富裕,舍得费钞买一两本通俗小说回家消遣。一本小说流行开来,人人争相购买,书坊几次加印,仍然供不应求。   书坊印书成本低廉,利润却颇丰,每年都有一批新的书商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在北直隶、浙江、福建等地渐渐出现因为刻书行业而集聚起来的村落,并渐渐发展成市镇。   傅四老爷今年就在做刻书的生意。托傅云英那几本地图册子的福,他结识了一位书商,那位书商用自家书坊刻印傅云英绘制的册子,后来给了二百两银子作为酬劳。傅四老爷留了个心眼,私下里打听一番,听说书商赚得更多以后,回家和卢氏说起,卢氏道:“既然刻书的生意好做,官人为什么不试试?”   卢氏是妇道人家,傅四老爷每年几个月外出跑船,风里来雨里去,风餐露宿,一走好几个月没有音信,她着实放心不下,想着刻书这事听起来简单,而且风雅,用不着跑来跑去进货出货,一时触动心事,劝傅四老爷趁着身子还硬朗,不如改做刻书的买卖。   傅四老爷有些心动,家中两个男伢子都不是做生意的料,胆子还小,让他们做买卖,没几年一点家业就得败光。开书坊不需要太多本金,两个男伢子刚好会识文断字,如果刻书的话,以后把铺子传给他们,他们好上手,不至于一窍不通。就算赔了,还可以把书坊改建成纸坊,照样能赚钱。   考虑了半个月后,傅四老爷和傅云英说了这事,她答应帮傅四老爷臻选刻印的书稿。   买书的人多,但写书的人不多,文人墨客喜欢刊印诗集、文集,对通俗小说不屑一顾。书商们捧着黄金白银求读书人写小说,客气的委婉拒绝,那脾气烈的,一盆冷水浇到书商脸上,将书商骂得狗血淋头还不解气。   只有落魄文人才会放下身段为书商写书稿,爱惜名声的绝不会涉足通俗小说的圈子。实在缺钱,不得不卖书稿,那也得匿名,绝不暴露身份。   像《西游记》、《水浒传》这几本在市井广为流传,全国各地书坊隔三差五就再版的通俗小说,虽然卖得红红火火,但作者地位不高。   更让人无奈的是,因为盗版太猖獗了,作者虽然写出了畅销全国并且流行几十年的大作,却拿不到多少酬劳。   于是愿意放下书本为书商写书稿的读书人更少了。   傅四老爷是正经商人,当然不会学其他书商私自盗印书籍,他想正正经经找几个读书人求书稿,要价多高都不要紧,只要书稿好。   …………   傅云英受傅四老爷所托为他寻书,前一阵她利用在藏经阁帮忙登记书籍的机会筛选了一批书目,可惜藏金阁的书大多是经文古书,小说只有寥寥几本。   旧书是不指望了,现在她准备撺掇书院里的学生写书稿。   通俗小说中,像《西游记》、《水浒传》这样或构思瑰丽、或荡气回肠的好书自然是佼佼者,这几本书横空出世,一经刊印,立刻风靡大江南北。但其实大部分的通俗小说质量并不高。只要文采过得去,故事曲折动人,不管作者是什么身份,书还是卖的出去的。   江城书院的学生傅云英全都认识,不只认识,连他们每个人的出身背景和学业情况她也了如指掌。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她很看好袁三和苏桐。两人底子都很扎实,袁三文风豪爽,如张满的弓,蓄势待发,苏桐凝练从容,似巍峨青山,身在山中,方不知陡峭。而且两人都家境窘迫,需要自己挣钱养活家人。   苏桐深不可测,对傅家抱有敌意,虽然是个好的选择,但傅云英思量过后,果断放弃他。   他一心科举,未必肯为傅家写书稿。   袁三也立志做官,可他这人放浪形骸,必然不会在意世人的目光,傅云英打算找个机会探探他的口风。   …………   这会儿听杨平衷提起他喜欢看小说,傅云英想了想,问他:“杨兄来书院时带了多少小说?”   她想多收集一些不同类型的小说作参考。   “带了一大箱子!”杨平衷答道,张开手臂做了个比划的姿势,“你是不是也喜欢看小说?回头我让人把箱子抬到你房里去,你随便挑,我都看过了,你不用急着还。”   这人虽然不着调,却无疑是个很大方的人,和启哥一样,偶尔娇气任性,心地不坏。   傅云英垂目道:“先谢谢你了。”   头一次看她似乎有所触动,杨平衷立即眉开眼笑,喜滋滋道:“不客气,我们是朋友!”   说到朋友两个字,他刻意加重语气,神情认真。   傅云英沉默一瞬,点点头。   两人一时无话,并肩往藏经阁走去。   “好多橘子!”   过了月洞门,杨平衷忽然叫了一声,走下甬道,钻进橘林里。   他的仆从连忙跟过去。   傅云英愣了一下,看杨平衷领着仆从热火朝天摘橘子,有些哭笑不得,“杨兄,这些橘子味酸,书院的学生从不吃它。”   那头杨平衷已经摘了十几个橘子,用衣兜兜着,跑回长廊里,抓起一个,“真的酸?你吃过?”   傅云英摇摇头。   杨平衷笑道:“既然没吃过,你怎么晓得它是酸的?说不定大家都被王戎识李的典故给吓住了。”   王戎识李说的是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王戎小时候的故事。王戎自幼聪颖,七岁的时候,有一天和朋友们一块玩耍,看见路边有株李树,结了很多李子,果实累累,枝条都被压弯了。朋友们争先恐后地跑去摘李子,只有王戎没有动。大人问他为什么不去摘李子,王戎回答说:“这棵李子树长在路旁,却有这么多李子,这李子一定是苦的。”   大家一尝摘下来的李子,发现果然是苦的。   王戎在乱世之中审时度势,明哲保身,最后得以高龄善终,世人很佩服他的敏锐和睿智。   杨平衷不信邪,动手剥起橘子,“没有人吃过,怎么晓得它酸不酸?大家都不敢试,最后这些橘子只能烂在枝头。我尝尝,要是真酸,以后不吃它了。如果是甜的……”   他拖长语调,对着傅云英挤挤眼睛,“咱们偷偷把橘子都摘了。”   傅云英笑了一下,看他剥好橘子,塞了两瓣进嘴里。   片刻后,杨平衷哇地大叫一声,吐出橘瓣,一张脸如院角盛开的菊花般紧紧皱成一团,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好酸!”   仆从们大惊失色,七手八脚上前,他们随身带了水壶,倒水的倒水,找水杯的找水杯,翻巾帕的翻巾帕,还有找荷包翻果子点心的。   杨平衷酸得倒牙,苦着脸喝了一壶水漱口,呸呸几声,“真的好酸,应解,你以后不用尝了。”   傅云英不语,心中暗暗腹诽:我本来就没打算尝,这种橘子树结的果子一看就晓得是酸的。   …………   傅云英挑了几本不枯燥的游记给杨平衷,杨平衷投桃报李,回到斋舍,立马打发人把装小说的箱子搬到南屋,任她选。   她蹲在黑漆钿螺书箱前翻书,吉祥在一旁小心伺候,脸色有些尴尬,汗珠从额角滚落,似乎满怀心事。   傅云英翻开最上面几本,想往下翻的时候,吉祥脸色大变,眼神惊恐。   难不成杨平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傅云英皱了皱眉,沉吟片刻,发现书箱里有本写闺阁的小说,动作停了一下。   好吧,她明白吉祥为什么这么紧张了。   不用确认,书箱最底下的书肯定是一些写得很香艳直白的小说,世家公子十二三岁起就懂得人事,杨平衷这个年纪正是喜欢背着长辈偷看艳情小说的时候。   她没往下翻,挑了几本写志怪故事的小说,道:“就这些了,多谢你们少爷。”   吉祥拍拍胸口,长出一口气。   …………   考课刚刚结束,教授们忙着批阅试卷。   傅云英赶在落钥前找到东斋北边的院子,将苏桐借给她的《白苏斋集》交给赵师爷。   “请老师帮我交还给崔先生。”   赵师爷接过书,随手翻开看了几眼,面色微变,指着书页边沿写得密密麻麻的字道:“这可是崔大人留下的笔记心得,他肯将书借给你,一定很赏识你,你为什么不当面还给他,顺便让他考校你的学问?他可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郎。我比不得他。”   傅云英不想和崔南轩牵扯太深,淡笑道:“这本书我已经有一本了,是二哥给我的,我更喜欢他的观点。”   傅云章写下的心得体会和崔南轩的其实差不多,她看傅云章的就够了。   赵师爷年轻时屡次科举名落孙山,对功名之事看得很淡,听她这么说,没有多问,“好,我替你收着,崔大人明日的讲学来不了,等下个月他来书院时我替你还给他。”   傅云英垂下眼眸,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锋芒,“崔大人向来守时,每次讲学都会早到半个时辰为学生们答疑,为什么明天来不了?”   赵师爷眉头一皱,撇撇嘴,“明天锦衣卫的什么霍大人要处斩逃犯,崔大人监刑,知府、同知也要在场。明天是善姐的生辰,我那知府大外甥本来都告假回家了,准备给他娘祝寿,那个霍大人派了个随从撂下一句话,大外甥吓了一跳,屁颠屁颠走了……”   傅云英心跳骤然加快了一瞬,脸上却不动声色。   她没有立刻走,和赵师爷说了几句闲话,才告辞回丁堂。   霍明锦果然在武昌府。   而且他要处斩的逃犯很可能是徐延宗。   她闭一闭眼睛,肩披霞光,一步一步走回斋舍。   作者有话要说:    王戎识李那几句是照着典故直接翻译过来哒~ 第72章 祝寿(捉虫)   天将拂晓,寒风扑面,长街小巷笼在一片朦胧的薄雾之中,隐隐可以听见雾气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   路上的行人脚步从容,往平日吃惯了的茶肆、食肆走去。点心铺子前挤得密不透风,七八层蒸笼架在大灶上,热水咕嘟咕嘟冒泡。伙计掀开一层蒸笼,白胖的馒头、蒸饼散发出熟悉的香味,周围的人立刻摸出钱涌上去,一片密密麻麻的脑袋。旁边支了几张桌子,戴老人巾的老者坐在桌前,气定神闲吃米酒蛋花、糯米烧梅。街旁的店铺还没到开张的时候,门只开了半边,掌柜和伙计一边打哈欠,一边慢条斯理下门板,几个孩童背着书袋匆匆跑过,手里抓着热气腾腾的菜馅馒头。   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马车穿行于大街小巷中,恼人的晨雾渐渐消散,马车拐进长街,停在范府门前。   范家仆人认得车把式,忙上前相迎,“老太爷今儿真早。”   伸手准备搀扶赵师爷。   一双白净秀气的手分开蓝花布帘,帘后缓缓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孔,双眸幽黑,肤色白皙,眉宇间满蕴书卷气。   好俊的后生!   范家仆人怔了怔,心里暗暗赞了一句。   少年年纪尚小,没戴巾,只以锦缎束发,穿鹦哥绿云纹地杏林春燕纹石青缘边圆领宋锦袍,系丝绦,踏皂靴,含笑朝仆人颔首致意,下了马车,转身扶赵师爷下来。   “这是我的学生。”   赵师爷颠了一路,颠得胸闷,总算到范府了,低头理理衣襟,道。   范家仆人飞快打量傅云英几眼,啧啧道:“原来是傅少爷,闻名不如见面,果然一表人才、仪态翩翩!”   范家老太太赵善姐出自江陵府赵氏,赵家几位少爷在武昌府求学期间,常常过来拜望姑母,他们经常提起傅云这个名字。   丹映公子和赵师爷互打嘴仗,惊动江陵府和黄州县两地文人,最后发现两人竟然是一对师徒,而且这对师徒每个月都会挑一个文题,以互相批驳的方式各写一篇文章,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毫不留情地将对方的观点贬得一无是处,文人们争相传阅他们的文章。然而大部分人只知道丹映公子是黄州县人,却不知丹映公子到底姓谁名谁,只有和赵家亲近的人家晓得这位大名鼎鼎的丹映公子是一位年未弱冠的少年郎,姓傅名云,是傅家四老爷收养的嗣子。   仆人不识字,没看过丹映公子的文章,但家中几位表少爷对傅云特别在意,特意打发一个书童天天去书肆打听是否有丹映公子的文章传出。少爷们这般重视,想必这位丹映公子必定文采过人,他又是赵师爷的学生。   等见到真人,范家仆人更不会怀疑丹映公子的本事了,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傅少爷生得这么漂亮,举手投足气度优雅,一望而知是个灵醒聪敏的男伢子,难怪表少爷们总惦记着想压他一头。   傅云英淡淡一笑,搀着赵师爷走进赵府大门。   昨天刚考了试,今天学生放假,杨平衷做东,邀请她去黄鹤楼吃酒,她婉言拒绝,跟着赵师爷来范家为赵善姐贺寿。傅云启、袁三听说她要来知府家做客,非要一起跟过来,她一个冷眼扫过去,两人不敢吱声了。   为了威慑世人,皇帝下令公开处斩徐延宗,行刑的地方就在和范府只隔了一条巷子的漕粮街街口。漕粮街是一条主街,处在闹市之中,漕粮从这里出入武昌府,因此老百姓们管它叫漕粮街。   范维屏、李寒石、崔南轩,武昌府一应大小官员,还有霍明锦今天都会聚集于漕粮街街口,监斩徐延宗。   傅云英找不到接近锦衣卫的机会,崔南轩在场,不管以哪种方式和霍明锦搭话都会引来怀疑,思量再三,她决定先陪赵师爷来范家,然后再见机行事。   赵善姐今天生日,穿了件蓝地麻姑献寿纹竖领广袖杭罗披风,襟前佩玉蝴蝶子母扣,交领袄,马面裙,绾实心髻,乌绫包头,戴亮罗缀金万代长春抹额,坐在堂前,和媳妇们谈笑。孙子孙女、侄儿侄女们围在一旁奉承讨好。   花厅里摆了几桌宴席,精致菜肴、果酒琼浆琳琅满目,席上都是自家人和府中有头有脸的老仆,赵善姐不爱应酬,没有宴请宾客。   仆人通报说赵师爷带着傅少爷来给老太太过生日,赵善姐愣了一下,“三叔来了?”   起身要迎,媳妇们忙拉住,“娘今天是寿星,让您孙子出去迎三爷爷。”   大家都笑了。   正和丫头们玩耍的范小少爷被人拉出花厅,老大不乐意。   范家小姐、赵家小姐和另外几个过来凑趣的亲戚家表小姐吃吃笑成一团,拉着他叮嘱:“你仔细瞧瞧傅少爷,看他是不是真和赵表哥说的那样好看。”   人群中,梳双髻、戴金绞丝葫芦耳坠子、装扮得富丽娇艳的赵叔琬听了姐妹们的话,翻了个白眼。   范小少爷噘着嘴出了垂花门,老老实实给赵师爷行礼,目光漫不经心往旁边一扫,落到傅云英脸上,一怔。   了不得,生得这么标致,家中这些表姐们怕是要不消停了。   三人寒暄几句,踏进处处花枝招展的小花厅。   原本嘈杂热闹的花厅顿时安静了下来。   赵师爷常来范府,人人都认得他,没人理会他。大家的视线都望向傅云英,见他一身锦衣绣袍,俊秀无双,一时竟无人说话。   小姐们脸上骤起嫣红,打开折扇,挡住发烫的脸,躲在扇面背后窃窃私语。太太们含笑点头,丫头、婆子们交头接耳。   赵善姐看一眼孙女们,摇了摇头,招手让傅云英走到她跟前去。   傅云英举步上前,施礼,“晚辈祝夫人南山同寿,王母长生。”   “唔。”   丫头捧来叆叇,赵善姐戴上,细细看傅云英几眼,“比琪哥生得好。”   赵琪也在席上,闻言摇头失笑。   旁边的人推推他的胳膊,促狭道:“琪哥,这下倒好,不止文章,你连相貌也输给人家了!”   “谁和他比相貌了?”   赵琪低语了一句,打开表弟的手。   花厅里,赵善姐放下叆叇,眼神示意屏风另一头的女孩子们,“你们过来见见云哥,序一序年齿。”   范家小姐们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害羞不敢过来。赵叔琬望一眼左右,站起身,越众而出,挨着赵善姐撒娇,“姑母,我们见过了,云哥比我小。”   看她动了,范家小姐和其他表小姐这才鼓起勇气跟上,和傅云英一一厮见,彼此序过年齿,倒有一多半都比傅云英年长。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了一阵,范家少爷和赵家几位少爷也在赵琪的带领下过来和傅云英说话,书院里常常见面,这会儿便没怎么虚客气。   互道过好,赵琪拉傅云英入席,“别和她们这些太太、小姐一起玩,你生得这么讨人喜欢,她们一定会不停打趣你,过来我们坐一桌。”   傅云英应下,送上为赵善姐准备的寿礼,跟着赵琪走到屏风外面。   花厅里的小姐们望着她的背影,不约而同发出失望的叹气声。   赵琪拉傅云英坐在自己身边,为她引见范家和另外两家表少爷,她一一见过,记下每个人的名字。   今天知府范维屏不得空,由范家长孙打头为赵善姐祝寿,说过几轮祝寿词,赵善姐便叫开宴。   宴席散后,撤去残羹冷炙,媳妇请了几位唱弹词的女先生给赵善姐解闷,女眷们素日最爱听评弹,一边叫人准备铺毡子抹牌,一边问女先生今天要讲什么故事。女先生说了几个名字,赵善姐都不满意。   屏风外边,刚听见琵琶响,赵琪就变了脸色,“谁爱听那个?咱们去外边玩。”   一个表少爷道:“怪冷的,去哪儿玩?不如我们去垂钓?”   另一个道:“院子里的梅花开了,我们去联诗作对,以梅花为诗,如何?”   他话音刚落,十几个少年人同时撇嘴,“要去你去!”   争吵了一番,范小少爷搓搓手,笑眯眯道:“今天漕粮街那边可热闹了!要处斩一个逃犯,不如我们去漕粮街?”   半大少年正是喜欢调皮捣蛋的时候,听了他的话,蠢蠢欲动。有不想去的,怕被人耻笑胆小,也说要去。   “云哥,你去吗?”   赵琪回头问傅云英。   傅云英点点头。   她当然去,如果范小少爷没提起漕粮街,她也会想办法提起这个话题鼓动他们去。   …………   事情比傅云英想象的要顺利,他们不仅顺利出了范府,还直接登上漕粮街街口酒肆第二层正对着街口方向的包厢。   酒肆由官兵把守,兵士认得范小少爷,晓得他是知府家的公子,只盘问了几句,就让他们进了酒肆。   “我爹就在楼上,咱们小声点,让我爹抓着,我准得遭殃!”   范小少爷叮嘱表兄弟们。   表兄弟们咧嘴大笑,笑到一半,被范小少爷抓着胳膊踹了几脚,忙闭嘴,点头应下。   酒肆伙计送来精致果菜,傅云英给了他几个钱,问他:“今天酒肆的客人怎么这么多?”   她刚刚打听了一下,霍明锦、崔南轩他们在四楼,酒肆虽然处处布置了兵士,但并不禁止老百姓靠近,三楼、二楼、一楼人满为患,处处喧哗。   比过节还热闹。   伙计点点头,答道:“咱们武昌府好久没处斩过什么恶人了,今天知府大人亲自监刑,到处张贴告示,街坊们全都拖家带口过来看热闹,一大早巷口就挤得水泄不通,连树上、屋顶都爬满人。不止我们酒肆,间壁几家茶肆也满了。”   傅云英眉头轻蹙。   公开处斩徐延宗是为了震慑老百姓,所以临时法场设在街口,但以锦衣卫的作风,不该这么随意放老百姓出入酒肆啊……   难道这是一个陷阱?   她压下心头疑惑,靠在窗前,环视一圈。   楼下果然如伙计人群挤满围观的百姓,还没到午时三刻,百姓们望着空荡荡的高台大声喧哗,闹哄哄的,一眼望过去,皆是比肩接踵的人流。   法场最外围站着几十名着对襟布甲、扎头巾的军士,军士们面容冷肃,严阵以待。十几个穿罩甲、佩弯刀的锦衣卫零散站在法场不同角落,看似漫不经心,那一双双冷漠的眼眸却像老鹰一样锐利,扫过人群哪个方向,哪个角落便会陡然安静下来,没人敢和他们对视。   赵琪几人等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吩咐下人取来双陆棋盘,揎拳掳袖,耍起骰子。   傅云英陪赵琪玩了几把,借口要去解手,撇下他们,出了包厢。   霍明锦在四楼,崔南轩也在四楼。   而她还不知道那个即将被处斩的少年到底是不是徐延宗本人。   她定定神,找伙计要了一筒桂花酒,仍然回到包厢,坐在窗前自斟自饮。   不一会儿,外面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楼梯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几十双皂靴同时踏在楼梯竹板上,气势慑人。   赵琪他们立马丢开骰子,挤到门口往外看。   傅云英也靠了过去。   外边的闲人都被赶走了,头扎布巾、手执弯刀的锦衣卫们簇拥着一个人上楼,那人穿彩织云肩通袖膝襕云罗曳撒,背影高大瘦削,腰背挺得笔直,显得人愈发清瘦,手里提了把薄剑。   虽然没看到正面,但仍然能感受到凌厉气势。   吱嘎吱嘎,随着男人拾级而上,楼梯发出细微的响声,仿佛不堪重负。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一声,目送男人的身影上了三楼。   脚步声持续了一会儿,到四楼才停下。   …………   听到脚步声靠近,四楼包厢里知府范维屏、同知李寒石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员慌忙站起来,迎到门外。   崔南轩也站了起来,不过没离开包厢,而是走到窗前,居高临下,俯视楼下的法场。   外面一片奉承讨好声,霍明锦踏进包厢,目光和崔南轩的撞上。   “见过人了?”他淡淡问。   崔南轩点了点头。   锦衣卫带他看过被关押起来的徐延宗,从定国公一家满门抄斩已经过去五六年,徐延宗长大了许多,不好辨认,但他以前见过徐延宗,记得他的眉眼,他仔细看了好几遍,少年的年纪、身量、相貌、口音都对得上。应该是徐延宗无疑。   锦衣卫抬来一张大圈椅放在窗前,霍明锦一掀袍角,手中长剑拍在桌上,坐于窗前,道:“准备行刑。”   范维屏应喏,吩咐左右,“把人带出来。”   …………   楼下又是一阵躁动。   锦衣卫推着一名蓬头散发的少年走进法场,人群里嗡的一声,先静了一静,然后响起一片吸气声,接着是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   二楼窗前,赵琪摇了摇头,叹了一声,低语:“看上去比我们还小……”   范家几个少爷默然不语,没有说话。   一旁的傅云英嘴角轻抿,双手慢慢捏紧。   从甘州一别,到如今复生为傅云英,她有好些年没见过徐延宗了。一开始锦衣卫推他出来时,看到那个身量高挑的少年,她还以为霍明锦抓错了人,但等锦衣卫揪着少年的头发逼他跪下,让围观的老百姓可以看清他的脸时,她知道,那个人就是徐延宗。   徐延宗生得像她嫂子,大眼睛,小圆脸,笑起来的时候带着几分天真活泼气,哭起来时格外惹人怜惜。   她往后退几步,趁赵家几个少爷不察,出了房间。   王大郎站在外边等着,傅云英道:“我有点不舒服。”   “这种地方一点都不好玩!”王大郎急了,低头在随身带的书袋里翻找一遍,“少爷,我带了仁丹,您吃一丸缓缓?”   傅云英推开仁丹,“我刚刚吃了几杯酒,有些醉了,你去找伙计讨碗醒酒汤来。”   王大郎答应一声,搀着傅云英坐到角落里,转身往酒肆后院跑去。   等他走远,傅云英立刻站起来。   …………   楼下,一名讨饭的叫花子把一封信交到兵士手上,“劳烦拿给崔大人。”   兵士嗤了一声,打发叫花子走。   叫花子道:“这封信很重要,是一位道长交给我的,耽误了崔大人的事,你可别怪旁人!”   兵士皱了皱眉,将信递给身后一个伙计,“送到四楼去,给崔大人的。”   伙计把信送到四楼,被锦衣卫拦下来了,他忙将信奉上。   一名主簿听到外边说话声,走出来看,听伙计说明原委,视线扫一眼信封,见字迹挺秀,不似寻常人的笔迹,咦了一声,怕是机密大事,忙接过信,回房送到崔南轩手边。   “大人,您的信。”   崔南轩皱了皱眉,接过信,漫不经心扫一眼,神色未变。   手指却骤然捏紧信纸。   这是他的笔迹,而这封信并不是他写的。   他素来谨慎,平时书写公文用一种笔迹,私下里书信往来却用另一种笔迹,他的书房看守得很严,谁能模仿他的字迹?   崔南轩定了定神,霍明锦就在一旁坐着,当着他的面藏信的话太过刻意。   他不动声色,拆开信,一目十行,飞快看完。   这回他没能克制住脸上的表情,目光闪了闪。   信上说知道他亡妻的尸身葬在何处,要他立刻前去宝通禅寺。   不管信上说的是真是假,崔南轩下意识冒出一个念头,这事不能让霍明锦知道。   霍明锦的心思,他很早就发觉了,早在霍明锦南下抗倭之前。   魏氏是崔家妇,她死了,也得葬在崔家祖坟。   …………   楼梯上方传来噔噔几声,不一会儿,石头领着三个人跑下楼,跨上马,往宝通禅寺的方向飞驰而去。   傅云英趴在窗前,看着石头几人的马跑远,叹了口气。   崔南轩果然没有中计。   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妻子于他来说无足轻重,哪里比得上眼前的大事要紧。   她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能支开崔南轩的随从也好。   崔南轩那人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博古通今,洞察人心,但因为不屑于人情世故,对家务俗事几乎一窍不通,较真,执拗,常常让人哭笑不得。   崔家和魏家有婚约在前,所以他到了京师以后,不管旁人的闲言碎语,理直气壮找到魏家要求迎娶她,完全不因为自己一贫如洗而底气不足。一穷二白的落魄书生娶了翰林家的千金,京师的人指指点点,嘲讽讥笑,说什么的都有,他恍若未闻,大大方方穿着打补丁的鞋子拜访魏选廉。   她死了,以他的性子,一定会将她葬入崔家祖坟,哪怕两人已经决裂。   傅云英知道,若崔南轩发现她还活着,势必要抓她回去,他不在乎她在想什么,是他的妻子,就得待在他身边。   如果被抓回去,他不会再给她逃出来的机会。   她只能用尸身来试探他,上辈子她死在甘州,没有人找得到尸骨。   结果和她预想的一样。   崔南轩想找到尸骨,但他更在意自己的仕途。   宝通禅寺那边打点好了,石头他们找不到送信的人,他们只会找到让崔南轩坐立不安的东西。   王大郎端着一碗醒酒汤回来找傅云英,她接过碗啜饮几口,心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既然躲不过,那就主动迎难而上。   她努力自立,等脱离傅家以后,迟早还是会对上沈介溪的,既然如此,那么今天便不能置身事外。   让崔南轩怀疑也不要紧,为了救徐延宗,只能冒险一试,而且她了解他,有无数个办法把他的怀疑引到另一个方向去。   和落到崔南轩手里比起来,她宁愿先惊动霍明锦。   他们俩都和沈介溪有仇,她可以利用这一点打动霍明锦。   能给沈介溪添点堵,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还可以多一个帮手。   …………   快到正午三刻了。   此时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一般处斩犯人都选在午时三刻。   傅云英望一眼楼下跪在高台上的徐延宗,转身往楼上走。   她一步一步踏上咯吱作响的竹梯,忽然听见上方传来一句轻笑,“怎么是你?”   傅云英抬起头。   李寒石立在三楼和四楼之间,带着几个随从往下走,看到她,含笑道:“跟着过来瞧热闹的?这种地方可不好玩。”   傅云英笑了笑,拱手揖礼,“李大人。”   没想到李寒石会突然出来。   没有时间拖拉了,她直接道,“听说锦衣卫霍大人在此处,他曾对小子有恩,还请李大人代为引见。”   李寒石愣了一下,眉头轻皱,“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先下去。”   不等傅云英再说什么,他示意身后的随从拉开傅云英。   “不瞒李大人,小子有要事求见霍大人,请李大人通融一二。”傅云英正色道,踮脚在李寒石耳边低语几句,“小子刚才听见人群里有人用北方方言交谈,似乎是今天处斩犯人的同党。”   理由好编,到底听到什么由她说了算,先混进四楼再说。   李寒石神色骤变,知道傅云这人少年早熟,而且是湖广本地人,绝不会轻易拿这种事开玩笑,而且二爷吩咐过今天但凡有任何异常,不得惊动其他人,直接交给他处理。   沉吟了片刻,李寒石吩咐左右,“送他去四楼。”   四楼包厢里里外外守卫森严,角落里时不时闪过一道冰冷刀光。   锦衣卫个个人高马大,傅云英还没到他们肩膀,跟着进了包厢,飞快扫视一圈。   屋子里坐满穿青袍的官员,众人凝神望着楼下正在磨刀的刽子手,没有人注意到她。   只有崔南轩皱眉看了她两眼,旋即移开视线。   她屏息定神,一步步走到最当中的圈椅旁。 第73章 做戏   霍明锦大马金刀坐于窗前,搭在扶手上的右手骨节分明,腕上绑了鹿皮臂鞲,手指微曲,按在长剑剑柄上,似乎随时准备和人交手。他面色平静,眼眸低垂,凝望楼下拥挤的人群,下巴颊边一层淡青胡茬。   锦衣卫弯腰凑到他身后,附耳说了一句话。   傅云英站在圈椅后面,还没整理好思绪,就见霍明锦听完属下的禀报后,蓦地转过脸。   冷厉的目光像刀尖一样飞快刮过她的脸,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她怔了片刻,对上霍明锦冰冷的视线,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离得这么近,能看到他眉宇间带了几分倦色,眼神阴鸷而空洞,仿佛隐于云端俯瞰尘世的神祗,高贵冷漠,没有任何感情。   “带他去间壁。”   霍明锦起身,淡淡道。   傅云英松了口气,能避开崔南轩当然最好。   她跟着锦衣卫转了个身,刚走出两步,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温和嗓音,“云哥,过来。”   是崔南轩。   傅云英眉尖微蹙。   这时候开口叫她,崔南轩一定是故意的。   霍明锦刚起身,听到崔南轩叫住傅云英,语气还十分亲近,眉头皱了一下,扫一眼神色为难的傅云英,“走。”   完全不将崔南轩的突然插话放在眼里。   房间里的官员们面面相觑。   知府范维屏眼珠转了转,不知道该不该出面打圆场。   傅云英垂下眼眸,拱手向崔南轩致意,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包厢。   崔南轩正襟危坐,目送傅云英跟着霍明锦走出去,倒也不生气,回头间,撞上范维屏探询的目光,坦然回望,“此子是江城书院的学生。”   范维屏收回视线,崔南轩于江城书院讲学的事还是他牵的头,遂点头道:“原来是大人的学生。”   心里暗暗腹诽,傅云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这么对自己的老师,以后崔大人断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果然不愧是舅爷爷的学生,脾气这么烈。   如果范维屏能读懂傅云英的心思,他就该明白,她根本不稀罕崔南轩的好脸色。   真的认下崔南轩这个老师,那么在世人眼中傅云这个人定然会被自动划拨到沈党一派,不管崔南轩和沈介溪现在是不是起了隔阂,他们利益一致,属于同一个利益团体。   她宁愿和崔南轩交恶。   可惜她没法改变傅云章的想法。   傅云章表面上温和,实则决断分明,从他平时的口风和他信上写的和沈党清流人物相谈甚欢的内容来看,他不仅喜欢崔南轩的文章,和崔南轩政见相合,还因为同是湖广出身的缘故,和沈党一派更为亲近。   虽然他无意涉足官场,而且帮姚文达传递消息,看似哪边都不偏向,但如果真要他选,他应该会选沈党。   …………   楼下人声鼎沸,嘈杂中仍能清晰听到刽子手磨刀的声音,一下一下,刺耳尖利,十分渗人。   间壁包厢是空的,傅云英低着头,迈进门槛。   里屋一阵窸窸窣窣,听到开门声,随从们钻出藏身的角落,迎上前,“二爷,没有什么异常。”   原来这四五个头戴毡帽、穿圆领中袖罩甲、作随从装扮的男人一直躲在角落处,监视酒肆周围的动静。   傅云英不由庆幸,幸好刚才那封信是叫花子送的。   霍明锦唔了一声,示意随从关上门,“把你听到的复述一遍。”   这话显然是对傅云英说的。   她抬起手,右手手指按住左手袖子,“霍将军……”   房里瞬时静了一静,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周围的随从横眉怒目,双手握拳,指骨捏得咯咯作响,怒视着她,嘶声道:“小子!”   她怔了怔,不明白随从们的怒火从何而来,好端端的,怎么就变脸了?   难道是为了“将军”两个字?   属下们动怒,霍明锦却平静如常,脸上没什么表情,摆了摆手。   随从们立刻低头退下。   一个毡帽帽檐压得极低的男人捧着一只竹丝托盘走上前,“大人。”   霍明锦端起青花红彩细瓷杯,掀开杯盖,动作漫不经心,眼睛望着傅云英,等她开口。   “霍大人……”傅云英忖度着改了个称呼,见周围随从安静下来了,心头疑惑,手指摸到藏在袖子里的一封信。   她抬起眼帘,目光不经意落到一双手上,眉头下意识皱了一下,心头泛起一种古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慢慢移开视线,她压下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没有多想,接着道:“小子……”   话还未说完,脑海中遽然闪过一道雪白电光,霎时一片洞明。   她又是一怔,浑身一个激灵。   未出口的话硬生生吞回嗓子里。   霍明锦仍望着她。   傅云英低下头,放开昨晚连夜写好的那封信,垂目道:“小子也不知有没有听错,恍惚听见两个北方口音的人说了些很奇怪的话。”   她随意捏造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无非是一些为定国公一家惨死感到愤愤不平的怨望之语,其中还涉及到沈介溪。   霍明锦听完,不动声色,眼底一抹不易觉察的失望一闪即过,犹如电光朝露。   他扫一眼左右,一名随从走出来,给傅云英使了个眼色,拉她到一旁细细盘问。   她这两夜颠来倒去想过无数遍该怎么应对,字字句句反反复复推敲,自忖没有什么破绽,脸上故意露出惧怕紧张之色,在随从的再三逼问之下,先是从容应答,然后磕磕绊绊起来,仿佛被锦衣卫吓住了,但从头到尾都笃定自己确实听到有人讨论要想办法救徐延宗。   随从问了半天,觉得她没有撒谎,哪有人吃饱了没事干拿这种事骗锦衣卫,而且眼前这个少年谈吐不凡,衣冠整齐,一看就知是个诗书满腹的富贵少爷,不会轻易扯谎骗人玩。   “这是赏你的。”随从回到霍明锦身边复命,说了几句话后,折返回傅云英身边,掏出一枚银锭给她。   傅云英道:“但愿能帮得上大人们。”   推辞了几句,不敢往霍明锦那边看,转身出去了。   她感觉身后有几道目光一直看着自己的背影,放慢脚步,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往外走,直到耳畔传来“咔哒”一声,门轻轻扣上,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   少年出去了。   霍明锦枯坐了半晌,手中的茶已经凉透。   旁边戴毡帽的男子佝偻着腰,低声说:“里里外外都查过了,除了几个书生聚在一处痛骂沈阁老和皇上,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傅云我没见过,他年纪这么小,又是土生土长的湖广人,一口湖广话说得很地道,不可能是知情人。”   另一人走过来,拱手道:“二爷,傅云说的没错,围观的老百姓中确实有一群北方商人,来武昌府贩货的,他们也确实同情定国公,不过也就是口头上说说,吹吹牛皮而已,不敢闹事。”   也就是说,傅云小题大做了。   但真正小题大做的人,其实是他。徐延宗亲口告诉他,她死了,就死在那年冬天。   明知不可能,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抱着期望,然后一次次被现实打破希望,伤口溃烂再愈合,愈合再溃烂,永远没有结疤的那一天。   霍明锦闭一闭眼睛,茶钟扣回桌上,发出一声钝响。   “不过有一事,小的不知该不该说……”戴毡帽的男子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   霍明锦皱眉,“说。”   毡帽男子挠挠脑袋,“傅云是黄州县人没错,他有个妹妹却是从甘州接回来的,现在跟着张道长修道。”   “哪一年接回来的?”   毡帽男子忙将傅家接回傅老大的妻女一事细细说了,“这傅家只有傅云泰是亲生,其他几个少爷都是抱养的。上回在渡口……”   他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上回小的差点害死的小姑娘,就是傅云的妹妹,傅家的五小姐,也就是二爷替小的救起来的那个小姑娘。”   霍明锦神情冷淡。   他抬头望一眼窗外的天色,徐徐起身。   “行刑。”   …………   砍头并不好玩,刽子手一刀下去,炸出一蓬鲜血,“咕噜咕噜”,人头跌落高台,滚了好远,直到碰到锦衣卫的皂靴才停下来。   刽子手身经百战,动作利落干净,徐延宗甚至没发出一声惨叫就身首异地,一命呜呼。   围观的人群静了静,妇人们捂着眼睛不敢看,男人们也咽了口口水,这才敢大着胆子吆喝出声。   “真砍了!”   “砍了!砍了!呦,真厉害,说一刀就一刀,比杀猪的手劲大多了!”   兵士抓住人头散乱的头发,提起人头送回高台上,待会儿要送到城门口悬挂起来,示众十日。   酒肆里,赵琪等人掩上窗户,感叹了几句,吩咐伙计烫酒上菜,给年纪最小的几个小少爷压惊。   小少爷们不肯承认自己被吓住了,但焦黄的面色却明明白白道出他们心里的恐惧慌张。年长的几个少爷哈哈大笑,一屋子人追打笑闹,闹成一团。   砍头那一瞬的凝重压抑只持续了几息,人群散去,差役打扫街口,血迹很快被清扫干净,漕粮街重新恢复往日的平静祥和。   傅云英回到包厢,手指按在眉心上。   “云哥,你刚才去哪儿了?”   赵琪递了杯茶给她。   她接过茶杯啜饮一口,“吃了壶酒,有点上头,刚才听别人说了几句大逆不道的话,一时意气,跑到楼上向几位大人告状去了……也不晓得有没有闯祸……”   听起来实在不像傅云能做出来的事,赵琪愣了一下,面露讶异之色,目光落在他脸上。   傅云英刚刚故意灌了一壶桂花酒在腹中,双颊微染嫣红,眸子湿润,和平时的冷静不一样,水汪汪的,有点楚楚可怜的感觉。眉心发红,像点了一枚殷红朱砂。   赵琪呆了一呆。   傅云这人向来冷淡如冰雪,何曾在人前露出这种弱不胜衣的情状?   众人都知道他才学好,手不释卷,博闻强识,平时看他,只注意到他气度从容,英气勃勃,看似性情温文,实则是个不肯吃亏的暴烈性子,不服他的人很多,周大郎并不是唯一一个敢出头的,但每一个试图欺负他的人都被他当场狠狠回击,他入院还不到半年便已经成为新入学的一批学生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甚至动摇甲堂堂长杜嘉贞的地位,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用湖广方言来形容,他蛮横得很。   这会儿仔细看他,才发现他不只是生得标致而已,眉清目秀,因为年纪小,还没长开,有些宜男宜女的感觉。等到长大,必定是个英姿勃发的风流人物,若是个女子,那就是个美娇娘……   赵琪干咳了两声,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张口结舌:“你、你果然醉了……”   而且醉得不轻,简直像换了个人好不好?   仿佛被什么东西烫着了似的,赵琪躲开几步,示意伙计搀扶傅云去隔间榻上休息。   傅云英走到隔间躺下,王大郎进来服侍她,给她脱鞋,端了热水来伺候她洗漱。   她抱着一只竹节梅花纹大引枕,面向里,缓缓合上眼帘。   那双熟悉的手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渡口遇险那次,她果断跳下船逃生,事后虽然有惊无险,但傅四老爷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多次派人打听那个叫潘远兴的贼人最后被关到哪儿去了。   傅四老爷常年来往于水上,人脉广,还真让他打听到潘远兴的下场——他死在锦衣卫手里,霍指挥使亲手杀的。   人死了,傅四老爷心里那点怨怒自然而然烟消云散。   傅云英也早就忘了潘远兴这个名字。   直到刚才,在包厢里,她看到那个给霍明锦奉茶的随从,才想起潘远兴这个人。   他戴了毡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相貌,似乎伪装过,看着不大像,但那双手,傅云英却记得一清二楚。   她当时差点被潘远兴掐死,怎么可能忘记那双让她喘不过气的手?   那随从手上的伤疤,手指关节处的刀痕,掌心怪异的线条……全都和潘远兴的一模一样。   而且声音也一样,虽然随从说话的时候故意变了调子,但她听得出来差别。   霍明锦故意当众“杀死”潘远兴,其实把人救了下来,留在身边使唤。   傅云英听傅四老爷说过,潘远兴以前是定国公府的护兵,定国公出事的时候,他在外地,侥幸逃过一劫。锦衣卫在渡口设下陷阱追捕潘远兴,是为了将保护徐延宗的人一网打尽。   她想起徐延宗曾经说起,他们家的下属分散各地,只要他们逃出甘州,肯定会有人来接应他,想来那个接应他的人就是潘远兴。   大水冲了龙王庙,潘远兴竟挟持了她,最后落到霍明锦手里。   霍明锦没杀他。   不仅没杀,还留在身边。   看来,霍明锦已经完全掌控锦衣卫,至少北镇抚司的人全听他的指派,不然他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包庇潘远兴。   公开处斩徐延宗,就和“杀死”潘远兴一样,只是用来掩人耳目,骗过崔南轩、沈介溪,骗过深宫里的皇帝,从而保护徐延宗的一场戏。   所以今天公开处斩出现太多古怪之处,完全不像锦衣卫的办事风格。   霍明锦明显在等什么人,他把潘远兴带在身边,可能是想以徐延宗为诱饵集齐定国公的部下,好收为己用。   他利用徐延宗也好,真心怜惜好友的亲人保护徐延宗也好……   不论如何,那一刻,傅云英恍然大悟,法场上的少年,不是真正的徐延宗。   宗哥现在很安全。   沉默谦逊的明锦哥哥,果然还没有泯灭良知。那个会微笑着帮她保守秘密、小心翼翼扶她下树的少年,一如往昔。   他只是被仇恨烧红了眼,行事偏激了一点而已。   这让傅云英觉得轻松了很多,好似压在肩上的重担陡然间变轻了。   她心中一片明朗,本是合目假寐,因为放下心事、加上前两天心神不宁的缘故,实在疲倦,又刚吃了酒,不知不觉真的睡着了。   …………   咚咚几声,包厢的门被叩响。   小厮前去应门。   门打开,穿青袍的男人淡扫一眼房内,问:“傅云呢?”   听到男人说话的声音,哗啦一片响动,正揎拳掳袖、踩在凳子上吆五喝六的赵琪等人呆了一下,脸上顿时烧得发烫,忙整理好散乱的衣襟,规规矩矩站好。   “傅云吃醉了,刚睡下。”   赵琪答了一句,看一眼竹丝落地大屏风背后的香榻,“先生,要不要唤起他?”   崔南轩没说话,举步往隔间走去。   赵琪想了想,忙跟上。傅云刚才跑到楼上在几位贵人面前胡言乱语,可能惹怒先生了,这会儿又醉得不省人事,先生必定不喜,他得帮傅云说几句好话才行。人是他带出来玩的,他就得事事打点好。   香榻前罗帐低垂,微风从罅隙吹进来,轻拂罗帐,影影绰绰的,依稀能看到床上一人侧卧酣睡,身上盖了条落花流水纹薄毯,毯子慢慢往下滑,一角落在脚踏上,堆叠出皱褶。   崔南轩双眉略皱,走到香榻前,手指掀开罗帐。   榻上少年侧身躺着,合目安睡,脸颊红扑扑的,像染了一层胭脂,怀里抱了只大迎枕,和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同,熟睡的姿势透着股我见犹怜的乖巧劲儿。   这熟睡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   崔南轩垂眸看着傅云,半晌没说话。   赵琪蹑手蹑脚跟着进了隔间,见崔南轩久久不说话,不知怎么的,心里觉得有点别扭,尤其视线落到傅云脸上,看他睡得双颊生晕,更加觉得古怪了。   “先生,学生不知傅云不善饮,刚才强拉着他灌了几杯,他才会在先生面前失礼,请先生见谅。”   崔南轩沉默不语,忽然俯身捡起薄毯一角,盖回傅云英身上。   隔着毯子,右手在她肩上停留了片刻。   赵琪张大嘴巴,崔先生知不知道他帮傅云盖好毯子的动作看起来好像……有点温柔?   正因为温柔,所以才怪怪的,气氛古怪,他胳膊上都炸起鸡皮疙瘩了……   崔南轩似乎也怔了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眉心轻皱,双手慢慢收回袖子里。   他转身走出几步,对着大屏风上镶嵌的刺绣山水图出了会儿神。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石头领着两个属下奔入房内,走到崔南轩身边,附耳道:“大人,宝通禅寺那边什么都没有,小的找到那个叫花子了,信是从沈家出来的。”   崔南轩双眼微微一眯,眼底一道精光一闪而过。   沈介溪果然一直防着他,也只有沈家人才能将他的字迹模仿得这么像,像到能够以假乱真。   沈家是不是发现他最近的动作了,所以用这封信来警告他?   还是姚文达拉拢他的事被沈党发觉了?   他记得沈介溪刚入阁的时候,就是靠一封伪造的书信陷害首辅张桢的得意门生,借机踹走次辅,取而代之。   一时之间,七八种猜测从崔南轩脑海里一一闪现,他皱着眉,带着石头几人离开包厢。   至于傅云,他早忘在脑后。   一个吃醉酒跑到锦衣卫面前胡闹的少年郎,用不着大惊小怪。   …………   漕粮街街尾,一所二进宅院内。   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武昌府知府范维屏带着一群官府吏员、兵士迈出门槛,走下石阶。   范维屏对送客的文吏道:“下官告辞,若大人还有差遣,但请吩咐。”   文吏扫他一眼,淡淡应一声,目送他出了巷子。   宅院里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几个锦衣卫背脊挺直,手搭在弯刀上,沿着长廊来回巡视。   厢房忽然响起说话的声音,堂屋通往抱厦方向的门应声而开。   一名身材颀长的少年走出房间,轻袍皂靴,又瘦又黑,因为肤色实在太黑了,一双大眼睛显得格外清亮,像一汪幽泉里嵌了一对黑珍珠。   院子里值守的潘远兴看到他,忙迎过去,“少爷。”看一眼左右,压低声音道,“从今以后,您不用亡命天涯了。”   少年嗯了一声,左顾右盼,“二哥呢?”   “二爷在间壁处理公文。”   少年皱眉道:“我看未必,崔南轩那些人已经上当了,二哥还要处理什么公文?”   “这小的就不晓得了,二爷的事,小的不敢多问。”   少年叹口气,小声道:“我想去江陵府祭拜魏家长辈们……”   “不可!”不等少年把话说完,潘远兴连忙打断,“少爷,虽然‘徐延宗’死了,可谁知江陵府那边有没有陷阱?二爷为了救下您担了多少风险,您又不是不知道,何苦为了一点小事坏了二爷的大计……”   少年脸色一沉,面露不悦之色,道:“我知道轻重,所以不曾对二哥提起。”   按照承诺,霍明锦保下他,他把暗中忠于定国公府的人手全部交给他指挥。他这个唯一的定国公后人也必须听霍明锦的吩咐,不能任意妄为。   潘远兴忙拱手告罪,“小的逾矩了。”   少年笑了笑,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何来逾矩之说,徐延宗已经死了。”   他沉默了一瞬,转身离开。   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权,牺牲了多少人,他才能保住性命,连英姐也死了……   迟早有一天,他要手刃沈介溪,亲手为家人和英姐报仇。 第74章 山间   傅云英翻了个身,身上盖的薄毯滑落在地,半梦半醒间,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屏风外赵琪他们还在斗酒,输了的人必须作一首应景的诗,作得不好的得吃满满三大杯山西酒。   刚好赵琪输了,表少爷们强压着他灌了两杯下去,他不服气,双手直扑腾,不小心碰到桌沿的攒盒,哗啦啦一阵脆响,碗碟杯盏摔了一地。   表少爷们哈哈大笑,赵琪摸了摸鼻尖,“别闹了,傅云还在睡呢!”   话音刚落,一双手拨开罗帐,傅云英走了出来,衣冠整齐,脸上的嫣红渐渐淡去,面色平静,道:“我该走了,下午还要去长春观一趟。”   看他和平时一样冷淡,站在那儿就像一竿刚褪去笋皮的嫩竹,清秀俊逸,和刚才熟睡时的乖巧恬淡判若两人,赵琪心里那点古怪感顿时烟消云散,笑道:“我记得你前些时才刚去过?”   傅云英道:“难得有假,今天过去探望妹妹。老夫人那边,请赵兄代为照应。”   傅云有个妹妹身子不好,跟着张道长修道,书院里的学生人人都晓得,赵琪答应下来,“你去吧,若三爷爷问起,我帮你应着。”   言罢,让伙计装了一攒盒精致果子,饴糖、松花饼、金华酥饼之类的,“你妹妹能吃这些吧?”   傅云英谢过他,出了酒肆,王大郎牵着马在楼下等她。   落雨了,天地间垂下万丈雨帘。   她接过斗笠戴在头上,肩上披蓑衣,催马径自往长春观行去。   主仆两人穿过闹市,拐进人烟稀少的山道,雨声轻柔,嘚嘚的马蹄声回荡在山间。   行到拐弯处,她抬起头,凝望沐浴在缠绵雨丝中的青山。   雨下得不大,山谷间氤氲着一团湿漉漉的雾气,仿佛九天之上漂浮而下的云朵,将山巅笼罩其中,山岚被雨水和雾气浸润得油光水滑,碧绿幽深的密林中偶尔探出一角朱漆飞檐。远处一道泛着粼粼波光的银色水线奔涌而过,那是烟波浩渺的长江,隔得太远,听不到响遏行云的浪涛声,翻腾的浪花和灰色天际融为一体,看不到尽头。   山中忽然响起清脆的马蹄声。马跑得很快,光听声音,眼前便浮现出马掌踏过泥泞,泥水四溅的情景。   傅云英扯紧缰绳,示意王大郎退到路边等候,以免和对方撞上。   山道崎岖,不比府城大街宽阔平坦。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人一骑撕开雨幕,眨眼间已驰到傅云英跟前。   她漫不经心瞥一眼冒雨在山道中疾驰的男子,霎时一怔。   男人未着蓑衣,纱帽和曳撒已经被雨丝淋得透湿,脸色苍白,雨水顺着鼻梁往下滚落,双唇没有一丝血色。   看起来有些狼狈。   霍明锦什么时候上山的?   她目送霍明锦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之中,低头想着心事。   突然听到一声尖利的马嘶,马蹄阵阵,霍明锦又折返回来了。   他也认出她了。   傅云英思忖片刻,先拱手行礼,“霍大人。”   霍明锦催马上前几步,雨水浇在他五官深刻的脸孔上,“你妹妹闺名叫云英?”   他生得高大,两人都坐在马上,他也是居高临下的。   但这一刻身边没有锦衣卫簇拥,没有崔南轩和武昌府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他并不像酒肆时那样气势凌厉,虽然脸上面无表情,可傅云英却觉得眼前的霍明锦态度温和。   不是高高在上、冷酷暴戾的锦衣卫指挥使,此刻的霍明锦,只是霍明锦而已。   她怔了怔,答:“是。”   霍明锦望着她,神情淡然,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雨势遽然变大,山风卷过,豆大的雨滴砸在帽檐上,明明隔了几层竹篾,仿佛还是能感受到雨滴砸下来的泼辣力道。   傅云英不动声色,斟酌着反问:“霍大人,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妥吗?”   她没有想到会这么快遇到以前认识的人,不过即使想到了,她也不会改名字,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比如“月姐”,大江南北不知有多少人家给自家小娘子起这个闺名。光是黄州县,她知道的叫月姐的小娘子就有十好几个。   霍明锦没说话,盯着她看了半晌,才轻声说:“没什么。”   雨下得越来越大,他身上的几层衣衫全都湿透了,现出起伏紧绷的肌肉线条,遍地金细褶子不停往下淌水,汇成一道晶亮的小瀑布。   “雨这么大……”   傅云英看一眼重重雨幕,扭头给王大郎使了个眼色。   王大郎会意,翻开马鞍旁盖了一层毡布防雨的布口袋,掏出一件蓑衣和一顶斗笠。滚下马,托着蓑衣送到霍明锦面前。   “大人不嫌弃的话,可以挡挡雨。”   霍明锦扫一眼蓑衣,“你知道今天会落雨?”   上午还是大晴天,不然也不会选在今天公开处斩。   傅云英笑了笑,道:“刚才在漕粮街买的。”   货栈老板十分精明,看到外边变了天色,立刻摆出雨具叫卖。斗笠一顶五十文,蓑衣一件三十文,王大郎怕东西不经用,特意多买了两套留着备用。少爷体格不健壮,要是淋了雨一定会生病的。   霍明锦抓过斗笠戴上,披好蓑衣,手指按在斗笠帽檐压了压,目光望向远方,道:“刚吃过酒,还是不要吹风的好。”   言罢,不等傅云英说什么,拨转马头,向着下山的山道疾驰而去。   雨势太大,不过几息间,一人一骑的身影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渐渐融于青翠缥缈的山光水影之中。   傅云英怔愣片刻,抬手摸了摸脸,睡了一觉,醉态应该没那么明显了吧?   随即想到在酒肆时离得那么近,她能看清霍明锦眼睛里的红血丝,那么对方自然也能闻到她身上的酒气。   山上确实冷,落雨之后更是一下子冷到骨子里。   她转头往山上行去。   长春观不远处建有几处斋院,供外客借宿。“傅云英”就住在这里。   既然要把身份分开,傅云英自然得把这出戏圆好,她托人从育婴堂抱了个女孩子接到斋院养着,给她赁了间独门独户的小院子,请了个洗衣做饭的老婆子照顾她。以前的她是闺阁女子,只见过族中几位长辈,知道她的人多,但记得她相貌的人少,育婴堂的女孩子是傅四老爷挑的,眉眼和她有几分像。   女孩子就叫五姐,因为痴傻被亲生父母抛弃,以前吃不饱穿不暖,成天被育婴堂的其他孩子欺负,住到山上以后不仅不愁吃穿,还有人伺候,高兴得不得了,就是每天要跟着小道士学认字,让她特别发愁。   傅云英打算好了,等她不需要隐藏身份的时候,让五姐自己决定去留。   她进了长春观,找到在暖阁里酣睡的张道长,听他说了一堆炼丹的事,终于瞅到机会,问:“最近是不是有人来看过五姐?”   张道长最近在研制新方子,只可惜身边没人欣赏支持,有点失望,哼唧了一阵,道:“老有人来,不过五姐那个样子,他们打听不到什么。”   五姐是个傻子,所以傅云英才挑了她,对外就说“傅云英”病了一场,脑子烧糊涂了,不管谁来,都没法从五姐口中问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刚刚我在山下遇到霍指挥使。”傅云英道,“他也是来看五姐的?”   张道长四仰八叉躺在罗汉床上,拔下网巾里的一支木簪子挠挠头发,惬意地长舒一口气,答道:“好像是的,我还以为他是冲着我来的!哪想到他去了斋院,不言不语的,在雨里站了半天,又一声不吭走了。他倒是潇洒,把我那帮徒子徒孙吓了个半死……”   从傅云英进入书院以后,先后有几波人来山上确认傅家五小姐是不是跟着张道长修道,这和她预料的一样。   但她没有料到霍明锦会来。   刚才霍明锦问起云英这个名字,显然他是因为发现傅家五小姐和上辈子的她同名才来山上探个究竟的。   不是她爱多想,她记得霍明锦认识的人当中,应该只有自己叫这个名字。   从老夫人病逝以后,霍家和魏家就疏远了。她以为霍明锦早忘了儿时一起玩耍的事,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她,而且会因为听到一个相同的名字冒雨前来确认。   她靠坐在铺了层绒毯的脚踏上,怔怔出了会儿神。   霍明锦是个好人,不会加害于她,徐延宗也不会。   也许她用不着防备他们。   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而且不防备并不代表要把秘密和盘托出,这世上最值得信任的人,永远只有她自己。   …………   回到书院,还没到落钥的时候,但因为落雨的缘故,天已经黑透了。   风雨太大,长廊里没法点灯笼,四周黑黝黝的,雨势磅礴,宅院、树木、水池、假山,天地万物都浸泡在雨水中,没有一点亮光。   今天放假,书院本地学生大多回家去了,等明天早上才回来,斋舍里很安静。   王大郎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一眼傅云英,生怕她摔着。   到了地方,他推开房门。   随着轻轻咔哒一声,四面八方忽然浮起无数道亮光,脚步声从不同方向涌向主仆二人,伴随着压抑的闷笑声。   “傅云回来啦!”   一人欢呼了一句,剩下的人跟着高声喊:“回来啦!”   喊声过后,响起如雷掌声。   傅云英眉头轻皱,环顾一周。   丁堂学生不知从哪些角落里钻了出来,瞬间将空落落的长廊挤满,每个人手里都提了一盏灯笼,昏黄的光线照出一张张年轻的脸孔。   傅云启也在其中,他挤开其他人,冲到傅云英面前,“云哥,刚才张榜了,你考了第一,整个书院的第一!”   赞叹声此起彼伏,丁堂学生一个个喜气盈赛,与有荣焉。   袁三揎拳掳袖,上前就想把傅云英抱起来。   傅云启忙插到两人中间,拦着不让,“别动手动脚的!”   袁三擦擦鼻子,啧了一声。   王大郎噘着嘴推开七手八脚往傅云英身上扑的众人,跺跺脚,大声抱怨:“我们少爷刚从外边回来,衣裳都湿了,还没换呢!”   众人脸上讪讪,让开道路,“云哥可别冻坏了,快回去换衣裳!”   “我们给你抬热水去!”   “我也去,我也去……”   一瞬间跑了个精光。   傅云英摇摇头,抬脚迈进院子。   杨平衷是少数几个没跑开的人,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两眼闪闪发光,“应解,你真厉害!”   一旁的傅云启哼了一声,和袁三异口同声道:“那当然。”   傅云英走回南屋,转过身,猛地扣上门,门缝差点夹着三人的鼻子。   “都别进来,有什么话明天说。”   她一字字道。   “欸——”杨平衷面露失望之色,“考了第一,不是应该好好热闹一下吗?”   傅云启和袁三也这么想,不过两人不想附和杨平衷,冷冷瞪他一眼,抬脚走了。   …………   不一会儿,丁堂学生果真担着一桶桶热水过来,王大郎拦住他们不让进房,三言两语打发走他们,自己哼哧哼哧把热水一桶接一桶送进里屋。   傅云英脱下半湿的衣裳,浸在金银花香汤里泡了一刻钟,换上干爽新衣,正想睡下,有人在外边叩门。   “英姐,你的信。”   是傅云启的声音。   她散着头发走到门边,拉开门,接过傅云启手里的信。   “英姐,你怎么考到第一的?陈葵他们可是秀才啊!你怎么比他们还厉害?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先生把你的文章贴在照壁上,上面写了好几个‘传阅’,现在书院的学生都在传看你的卷子。”   傅云启死皮赖脸,无视她警告的目光,一脚踏进房里,嘿然道。   “一笔一笔写出来,就第一了。”   傅云英轻描淡写道,推傅云启出去,砰的一声,再次扣上房门,连门栓也放下来。   傅云启在外面推了几下,推不开,只好去厢房睡觉。   …………   傅云英剪了灯花,擎着烛台走到窗前,拆开信。   一枚小巧玲珑的鱼佩掉了出来。   她愣了一下,先看傅云章的信。   傅云章信上说,既然她想找机会当面归还恩人的东西,那不如把鱼佩送回来由她自己保管。他不拘小节,糊涂散漫,怕把鱼佩弄丢了。   傅云英看到这里,抓起鱼佩细细瞧几眼。   鱼佩晶莹剔透,宛若一泓绿水。   还真是巧,霍明锦现在就在武昌府。   她把鱼佩放到文具匣的一个小屉子里,接着往下看信。   快到会试了,傅云章准备应考,这几个月没怎么出门,每天闭门读书。他在京师赁了所宅子,租金昂贵,不过地段好,闹中取静。院子里种了梅树,落雪时节花开满枝,香气清芬。仆人们说那是好兆头,他这次必定能高中。   信上没说其他事,只说了些他平时的饮食起居,嘱咐她好生读书,但不能因为读书废寝忘食,平时多和同辈人来往,若有难事去找孔秀才帮忙,不要自己逞强。   最后附了一张书单,是他推荐给她看的书。   傅云英看完信,又来回重新看几次,果然发现信里藏了暗号。   姚文达说的是真的。   她叹口气。   …………   次日一早,傅云英把写好的回信送出去,告诉王大郎不必惊动孔秀才。   也许连孔秀才都不清楚傅云章在做什么。   晨读过后,学生们陆陆续续返回书院,张榜的照壁前挤满学生,昨天落了场大雨,红榜被雨水打湿了,陈葵又抄了一份贴上,散发出淡淡的墨臭味。   这股墨臭学生们闻惯了,不觉得嫌弃,大家你推我我推你纷纷往前挤。   看清榜上的名次,学生们张口结舌,擦擦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傅云英从斋堂领了早饭出来,路过照壁,四周忽然静了下来,所有人屏息凝神,怔怔地望着她。   她扫他们一眼,没说话,径直往东斋走去。   等她走远,嗡地一声,照壁前又变得闹哄哄的,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了不得,怎么又是傅云?”   “入院考试第一就算了,这一次可是全院考课呀……”   “学长和堂长竟然都考不过他……”   “会不会他偷看过试题?”   “偷看个鬼!试题是山长出的!”   ……   傅云英将议论声抛在身后,走进课堂,翻了本书,小声诵读。   一道目光扫过来。   她回望过去,苏桐坐在她不远的地方,一手执书,一手轻敲桌面,眼睛望着她,神色复杂。   苏桐这次也考了第一,经、论、策,经他排第一,论、策的第一都是傅云英,最后排序,傅云英第一,他第二,陈葵第三。   杜嘉贞被挤出前三了。   前二十里只有苏桐和傅云英是新生。   文童那边不算,生员和文童本就是分开考的。   苏桐站了起来,走到傅云英身边,缓缓坐下,手指按住傅云英的书。   “英姐。”   他小声道。   课堂里零零落落坐了七八个学生,看他俩坐在一块说话,忍不住偷偷打量他们。   傅云英抽回自己的书,垂目问:“桐哥,你要告发我?”   苏桐嘴角微微勾起,俯身靠近她,“你觉得呢?”   “因为我考了第一?”   傅云英撩起眼帘,歪着头看他一眼。   苏桐沉默一瞬,仿佛被她防备的眼神刺伤了,苦笑一下,退回座位,“对不住,以后不会了。”   他轻叹一口气,低头看书。   傅云英不会相信,他没想过告发她。因为告发她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不仅没有好处,还可能影响他日后的前途。   他吃了这么多苦,就是为了挣一个好前途,别说傅云英只是女扮男装,哪怕她是朝廷要犯,他也贸然不会告发她,风险太大了,损人不利己。   没什么比他的前途更重要。   刚才故意叫她英姐,只是闹着玩吓一吓她罢了。   她当真了,而他发现自己连假装恐吓都做不出来。   …………   傅云英谨慎地盯着苏桐看了半晌。   她有办法让苏桐彻底打消威胁她的意图,但东西拿出来,代表两人彻底决裂,现在还犯不着如此。   “哟,第一坐一起了?”   几个丁堂学生勾肩搭背走进来,情不自禁往傅云英身边凑,余光扫到苏桐,打趣道。   苏桐抬起头,笑了一下。   更多学生走进课堂。甲堂和傅云英熟悉的学生相携走过来向她贺喜,杜嘉贞这次考试排在傅云之后,他们不会和以前一样对杜嘉贞言听计从。   乙、丙两堂是墙头草,自然不会和傅云英这个风头人物为难,也围过来和她搭话。   至于丁堂,更不用说了,他们恨不能把傅云英顶在肩膀上出去炫耀一番。   从来没有丁堂学生靠进前二十,这一次第一竟然是他们堂的学生!   虽然这个学生是因为杨平衷杨大少爷才倒霉搬进丁堂的,但是进了丁堂,就是他们丁堂的人,甲乙丙三堂眼红也没用!   人越来越多,傅云英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好在袁三和傅云启来了,加上钟天禄和杨平衷,两个人高马大,两个身姿灵活,硬是把包围圈给冲散了。   钟声响起,大家各归各座,傅云英身边总算安静下来。   课堂上,吴同鹤拿出傅云英的卷子,含笑道:“傅云的文章词锋犀利,结构严谨,不论是哪一股都紧扣题旨,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你们互相传阅,多向他学习。”   卷子发下来,学生们一个一个传看。有人看的时间久了点,后面的人忍不住拉他的袖子,催促他快点。   拢共只有一份卷子,哪里够众人传看的?   到散学的时候,便有不少没看够的人直接找到傅云英,要她帮忙讲解题目。   她道:“一个人也是讲,两个人也是讲,不如就趁明天午间时在斋舍探讨,大家都可以过来听。”   学生们忙应下。   第二天午间傅云英从斋堂回到南屋,小院子里闹哄哄的,学生们已经等她多时了。   杨平衷刚才和她一起在斋堂吃饭,看到院子里挤满人,觉得好玩,搓搓手,也跟进南屋。   傅云启、袁三早就习惯眼前的场景,熟门熟路,很快安排好众人的位子。   开讲。   “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这一句出自《论语》,《四书集注》中的注解是,民富,则君不至独贫;民贫,则君不能独富。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止公之厚敛,为人上者,所宜深念也……”   她声音清朗,一句一句慢慢道来,学生们认真听她讲解,时不时扭头和周围的人讨论两句。   偶尔有谁问了一两个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众人哄然大笑。   傅云英却没笑,每一个问题都认真回答。   气氛融洽。   南屋外,山长姜伯春手握栏杆,摇头失笑,“我对傅云寄予厚望,本以为她是个不爱守规矩的,应当狂放不羁、不屑科举,没想到她却是对制艺了解最透彻的一个。”   吴同鹤含笑道:“能写好八股文,日后才能金榜题名,这样也好。”   姜伯春淡淡嗯一声。   “山长,如果傅云三次考课都位列第一的话,您看是不是该按着规矩让他……”   吴同鹤的话还未说完,旁边另一位副讲嗤的一声笑了,“你就这么笃定他每次都能第一?我看未必,年纪小,容易浮躁,这一次只是刚好考的都是他擅长的内容。”   “还没考,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吴同鹤笑回道。   两人彼此抬杠,说笑了几句。   姜伯春收起惆怅之色,道:“傅云虽然失了厚敛,锋芒太盛,但为人不卑不亢,对同窗赤诚以待,而且懂得怎么把复杂的东西用简单的法子讲给其他人听,如果他果然能接连三次位列前茅,给他一个机会又如何?”   吴同鹤和另一位副讲相视一笑。 第75章 践行   快到午休时间了,学生们陆续散去。   王大郎进房打扫房间,钟天禄从坐的地方爬起来,也帮着打下手。   傅云英微微蹙眉,拦住他,道:“天禄,回去休息,免得下午上课时瞌睡。”   钟天禄脸上闪过一抹羞红,“我、我……”   “回去,瞌睡的话先生一定会罚你。”   “那我走了,下次你有什么活儿跟我说,我帮你做。”   钟天禄忸怩了一会儿,才走了。   “他是什么毛病?”   傅云启走过来,手里抓了一只秋白梨,啃一口,满嘴汁水,说话含含糊糊的。   王大郎看一眼左右,见其他人都走了,只有两位少爷在,悄声说:“每个小官人都给少爷送礼,只有钟少爷没送……”   傅云英帮学生们讲解问题,大家感激她无私帮助,不拘什么谢礼,笔墨纸砚,玩器,用具,吃的喝的,有什么送什么,从不空手来。   只有钟天禄好几次都是空着手来的,见别人尤其是杨平衷随手一掏就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物件,他无地自容,总想帮傅云英做点事,给她扫扫地,整理屋子什么的。   傅云启听王大郎说完,咦了一声,“他不是钟家人吗?平时穿得也挺好啊,而且这次他考得不错,拿了几百钱的花红,不至于囊中羞涩啊,杨平衷那么阔气,怎么钟天禄这么可怜……”   依附楚王的几大世家占着武昌府附近最肥美的田地,一个个家财万贯,富甲一方,钟家和杨家就是其中两姓。   王大郎说出自己的猜测:“兴许钟少爷是庶出的,没人理会。”   一般人家嫡出和庶出虽然身份不同,但差不多一样教养长大,只是分家产的时候少拿点,但若是主家婆苛刻,那就不同了。   傅云启摸摸下巴,点点头,“有可能。”   两人叽叽咕咕说八卦,傅云英没有多听,回房找出几双新鞋,让傅云启给袁三送去,“他讨了很多次,你拿给他。”   袁三自从认了傅云英当老大以后,频频向她暗示自己身无分文,斋堂的饭吃不饱,夜里常常饿醒。她让王大郎给他送去扛饿的炒米、咸麻花、肉酥饼当消夜,他欢欢喜喜收了。最近天气越来越冷,他那双草鞋扛不住了,脚趾冻得发青,不说自己吃不饱了,改说自己天天夜里被冻醒。   傅云英的鞋子尺码小,袁三穿不下,她托人回家让韩氏做几双新鞋。韩氏听说是帮她的同窗做的,很高兴,立马放下手头的事,很快做了三双不一样的。   韩氏做的鞋子不好看,但是很扎实,给袁三穿正好。   “干嘛对他那么好……你都没给我做过鞋子……”   傅云启接过鞋子,小声嘀咕,一脸委屈。   傅云英扫他一眼,抬起手,对着他晃几下,“看我的手,这是做鞋子的手吗?”   十指纤长,经常握笔,指腹结有薄茧。   傅云启忙摇头,“英姐的手是写字的手!”   “娘做的,你喜欢,让娘给你做几双。”   听说鞋子不是傅云英亲手做的,傅云启立马转嗔为喜,嘿嘿道,“不用劳烦母亲了,丫头们做的就很好。”   韩氏做的鞋子实在……不怎么体面,平时家常穿不要紧,要他穿出去,还是算了吧,他比袁三讲究。   袁三说话直来直去,谁的面子都不给,但认了傅云英当老大以后,从来不会反驳她的话,她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也不管符不符合道义。   如果他落到奸人手里,绝对会助纣为孽,既然他真心把自己当靠山,那傅云英愿意照拂他一二。   傅云启太娇气了,有时候还得她挡在前头,像袁三那样的帮手,多多益善。   袁三拿到新鞋子,立刻换上,噔噔噔噔冲进丁堂,“老大,要揍谁,你说吧!”   傅云启跟在后面,气喘吁吁,扶着腰长出一口气,嘴里小声骂骂咧咧。   袁三斜睨他一眼,哼一声,面带不屑。   傅云启唉哟了一声,指着他的鼻子骂:“你敢看不起我?”   袁三道:“不敢不敢,我只是觉得你这人娇滴滴的,又生得这么唇红齿白,貌若好女,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小娘子呢!学那戏上唱的什么祝英台,女扮男装来书院读书……”   傅云启心口怦怦直跳,以为袁三看出什么了,但听他语气分明是在调侃自己而不是暗指傅云英,当下气得咬牙切齿,一蹦三尺高:“你才是小娘子!把鞋子还我!”   “鞋子是老大给我的,又不是你的,凭什么给你?难不成这鞋子是你做的?”   “云哥的就是我的!我是他哥哥!”   “哟,你也晓得你是哥哥啊……”   ……   傅云英坐在窗前看书,听到两人一前一后闯进书房,接着打起嘴仗,头也不抬,轻声道:“大郎,送客。”   话音刚落,王大郎像只猴子一样,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轰两人走,“别打扰我们少爷读书。”   袁三啧了一声,两指扯住傅云启的衣领,拽他出去。   傅云启挣扎了几下,挣不脱,只能踉跄着连连倒退。   总算消停了。   …………   按照奖励规则,这次考课,傅云英拢共拿到六贯钱的花红。   她托人将一半花红送去贡院街给韩氏保管,另一半让铺子里的伙计送回黄州县交给傅四老爷。   伙计从黄州县回来复命,笑呵呵道:“大官人笑得合不拢嘴,特意置办了酒席,请亲戚们吃酒。把书院奖的几贯钱盛在大笸箩里抬到堂前给亲戚们看,大家都争着摸,说要沾沾喜气,以后家里也出个读书人。”   傅云英哭笑不得,这又不是科举考试,不过只要傅四老爷高兴,随他去罢。   她转而问起傅月和傅桂的亲事。   伙计答道:“月姐的亲事定了,前不久刚刚上门相看,桂姐的也差不离了,是铺子里一个掌柜的儿子,浓眉大眼,生得可体面了,人也老实!”   送走伙计,傅云英沉默了片刻。   傅桂向来心气高,想嫁高门大户,但傅四老爷毕竟不是她的父亲,上傅家求亲的人家一多半是冲着傅月去的,肯娶她的官宦人家要么家风不正,要么少爷三妻四妾是个浪荡子,傅家又不缺钱使,不可能为了攀附权贵就把她往火坑里送。   她注定只能嫁门当户对的乡绅人家。   现在事情定下来了,不晓得傅桂有没有和傅月闹别扭。   傅云英决定找个空闲回黄州县一趟,看看傅月和傅桂,顺便和傅四老爷商量刻书的事。她已经挑好一个故事让袁三去写了。   入冬以后天气越来越冷,庭院里的芙蓉花也落尽了。浆洗的衣裳晾在廊下,第二天便冻得硬邦邦的,太阳出来以后冰慢慢融化,衣裳往下淌水,到了夜里又再度冻上,周而复始,一件衣裳晒四五天都晒不干。   书院晨读的时间也推后了一刻钟,学长陈葵宣布消息的时候,学生们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冬天的,能晚起一会儿是一会儿。   傅云英仍然按着平时的作息起床读书,往往杨平衷还在呼呼大睡时,她已经拿了本书站在走廊里轻声诵读,等丁堂的学生们陆陆续续起来,她早吃完早饭去东斋用功了。   她天天如此,从没有迟到过一天,更别提缺课。   苏桐也是如此。   天将拂晓,万籁俱寂,当所有人还在暖衾中酣眠时,两人夹着书,迎着刺骨寒风走出各自的斋舍,常常在东斋前的甬道前碰上。   他们很少打招呼,一人挑一个角落坐下看书。   其他人伴着钟鼓声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东斋时,两人早已温习完昨天的功课,开始读其他书。   他俩入院时间不久,却在考课和平时课上对答中屡次将以杜嘉贞为首的年长生员驳得哑口无言,书院很多学生表面上不敢露出不满,其实心里非常不服气,但见识到两人的刻苦之后,那些怨愤之语越来越少。   “如果我们也能和傅云、苏桐那样……不,只要能做到他们的一半,哪会一次次被其他人落下?”   ……   渐渐的,江城书院刮起一阵刻苦勤学的风气,每天跟着傅云英早起的学生越来越多,丁堂堂长干脆把钥匙交给她保管,免得她早出晚归还要等开门。   …………   腊梅花开的时候,傅云英听赵师爷说,霍明锦料理完公干差事,即将返回京师,范维屏将率领武昌府官员于黄鹤楼设宴为他践行。   “霍大人是个武人,前些时候不晓得怎么忽然关心起地方官学了,问了很多书院的事,明天山长也去。”   朝廷官员听到锦衣卫之名便直打哆嗦,姜伯春虽然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也怵极了锦衣卫,但范维屏轻飘飘一句话撂下来,他不去也得硬着头皮去。   傅云英想了想,道:“我有样东西要交还给霍大人,不知山长方不方便帮我转交。”   她说了渡口的事。   听完她的话,赵师爷皱了皱眉道:“英姐,这就是你失礼了,既然是救命之恩,哪能由别人转交?你应该当面交还给霍大人才对。”   傅云英笑着说:“霍大人是锦衣卫指挥使,哪是我说见就能见的。”   上次在酒肆莽撞了一回,山道上遇到完全是偶然,可惜第一次不是提起渡口之事的好时机,第二次她没有拿到鱼佩,又事出突然,心中惦记着山上的五姐,忘了提,以后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前些天拿到鱼佩的时候,她不是没试过,费钞打点锦衣卫,托人送还鱼佩,结果那边不仅把钱换回来了,连鱼佩也原样退回,带话的人说:霍大人谁都不见。   山长要去赴宴,肯定可以见到霍明锦本人,鱼佩应该不会再被退回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见不着?”赵师爷一挥手,“我帮你想办法。”   见他主意已定,傅云英迟疑了一下,她不想节外生枝,只好迂回道:“那不如趁着明天霍大人赴宴,我去那边等着,亲手交还鱼佩。”   赵师爷咦了一声,“你不怕?我最不喜欢那种场合,一堆人奉承来奉承去,没一个好人!”   说完话,他意识到顺带着把姜伯春和范维屏也骂进去了,改口道,“没几个好人!”   “我哪有资格赴宴……”傅云英听赵师爷发了一顿牢骚,说,“只是顺路过去,到了地方,我自己找机会面见霍大人。不然不晓得要拖到什么时候。”   见得到就当面道谢,见不到再托山长帮忙。   赵师爷笑道:“用不着为难,也不用问山长了,我让范维屏带你过去,他是知府,比山长面子大。”   …………   书院和黄鹤楼离得很近。   第二天早上傅云英仍和往常一样起来读书,看外边天色渐渐亮起来了,收拾好东西,换了身八成新的燕尾青宁绸交领袍,锦缎束发,踏靴鞋,带着王大郎出了书院。   看守大门的杂役找她讨假条,看假条上有山长姜伯春签的允字,方放她出门。   天气冷,这次她没骑马,让王大郎雇了两头驴。   主仆两个在路口等了半个时辰,才听到远处遥遥传来车马声。   范知府出行,气势非同一般,光宝盖马车就要好几辆,几十个奴仆前呼后拥,声势浩大。   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车队行到路口,范维屏掀开车帘一角,看到等在路边的傅云英,含笑道:“怪冷的,去车上坐罢!”说完放下车帘,马车轱辘轱辘往前驶去。   傅云英不好拒绝,把毛驴交给王大郎看着,在范家仆人的带领下上了后面一辆马车。   马车上的人正躺在软毡上打瞌睡,听到说话的声音,撩开眼帘,目光落到傅云英脸上,吓了一跳,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忙爬起身,摆出一个正襟危坐的姿势。   “赵兄。”   傅云英上了马车,拱手和赵琪见礼。   赵琪淡淡唔一声,回礼,道:“昨晚我宿在表兄家,今天跟着去见见世面。”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半晌后,赵琪打破岑寂,“欸,云哥,你知不知道书院最近流传的传闻?”   傅云英摇摇头,“不知赵兄问的是什么?”   赵琪皱了皱眉,盯着她看了许久,似乎觉得匪夷所思,失望道:“你还真不知道啊……”   上山的路不好走,马车颠簸得厉害,两人颠得左摇右摆,没心思东拉西扯,都不说话了。   很快到了黄鹤楼,范知府邀傅云英一块赴宴,她忙婉言推辞。   赵琪在一旁说:“表兄,云哥还小,又不善饮,席上的客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何苦让他进去受罪?”   范知府哈哈大笑,拍拍赵琪的肩膀,“好罢,知道你关心同窗。”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目送两人在仆从簇拥中踏进黄鹤楼。   她找到跟在队伍最后的王大郎,拿到银子,寻了一个打下手的杂役问话。   杂役接到银角子,放在牙齿间咬了两下,方喜滋滋道:“那位霍大人已经到了,就在二楼包厢里。”   一般客人应该晚到才对,越晚到身份越尊贵,霍明锦行事异于常人,明明身份高于武昌府所有官员,反而是最早到的一个。范维屏进了大堂才知道霍明锦早就到了,吓得一个激灵,一撩袍子,奔上楼讨好奉承去了。   酒宴已经开始。   傅云英侧耳细听,果然听到楼上隐隐约约传出丝竹音乐声,身着彩衣、作古时仕女装扮的舞姬随着乐曲翩翩起舞,飞扬的轻纱间偶尔闪过一角倩影。   她蹙眉不语,赵师爷说得简单,但以她现在的身份,想当面见到霍明锦并非易事。   王大郎乖觉,又掏了一枚银角子给杂役,请他帮忙转交鱼佩。   不必交给霍明锦本人,只要他身边的属下拿到东西就成。   杂役拿了银角子,拍着胸脯保证会办好差事。   傅云英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楼里的乐声忽然停了下来,接着响起众人劝酒的喧哗声。   杂役灰溜溜折返回来,把鱼佩还给王大郎,挠挠头道:“公子勿怪,那些官老爷说什么都不肯收鱼佩,还把我骂了一顿。”   “无事,劳烦你了。”   傅云英皱了皱眉,果然还是不行。她转过身,正想去找范家仆人,请他们把鱼佩送到姜伯春手上,却听身后一道懒洋洋的声线响起,“傅云是哪个?”   周围侍立的仆从围了过来,簇拥着说话的少年走下台阶。   傅云英怔了怔,慢慢转过来。   少年站在轻纱飞舞的长廊上,大眼睛,浓眉轩昂入鬓,皮肤黑得发亮,居高临下,打量傅云英两眼,“就是你?”   傅云英沉默了一瞬,向他颔首致意。   “你过来,我二哥要见你。”少年漫不经心扫傅云英几眼,转身拾级而上,态度傲慢。   杂役凑到傅云英身边,小声说:“这位是阮少爷,是霍大人认的义弟,公子小心伺候,可别惹恼他。京师的贵人咱们得罪不起!”   傅云英愣了半天,谢过杂役,跟在阮君泽身后拾级而上。   一开始她根本没认出来,只觉得有点莫名的熟悉,听杂役说少年姓阮,她才认出对方是谁。   …………   前世。   胖乎乎的少年双手托腮,蹲在河岸边,眉头轻皱,望着垒石头准备炊米的女子,发愁道:“英姐,如果我逃出去了,以后隐姓埋名,你找不到我怎么办?”   他很认真地思索了半晌,忽然两眼放光,拍拍手,拉着女子的衣袖,笑着说:“我晓得了!以后我就叫阮君泽,跟着你母亲姓,这样你就能找到我了。”   …………   他变了许多,不止相貌气质,连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样子也变了,整个人脱胎换骨,完全不像一个人。   连傅云英这个看着他长大,曾和他相依为命的人和他面对面站在一起,都认不出他来。   难怪霍明锦敢把他带在身边。   他小小年纪,族人全部惨死,从北边一直逃到南边,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她死了,他躲在甘州继续逃亡,直到被霍明锦找到,还没到长大成人,却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也不知他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   傅云英默默想着心事,冷不防前面阮君泽突然停下不走了,她没抬头,等看到前面一双镶边锦靴的时候,来不及收住脚步,直直撞到他身上。   阮君泽眉头紧锁,不满地啧了一声,退开两步,甩了甩袖子。   仿佛很嫌弃的样子。   傅云英一哂,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怅然。   他是定国公府的小公子,娇生惯养,养尊处优,只要事情有一点不如意,就胡乱发脾气,嫂子常常被他气得倒仰,打他吧,自己舍不得,骂他吧,他左耳进右耳出,我行我素照样跋扈,嫂子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后来亡命天涯,他身上那些坏脾气全都没了,懂得乖乖跟在她身后躲过乡间甲长的盘查,走几天几夜的山路,鞋子磨破了,脚底长满血泡,他偷偷抹眼泪,咬牙继续走,找到一点能吃的果子,自己舍不得吃完,藏在袖子里留给她。   那时的他实在太可怜了。   现在的阮君泽一身锦衣华服,气派尊贵,恍惚又变成那个天天颐指气使的国公府小公子。   傅云英没有笑,但阮君泽却捕捉到她眼底一闪即逝的笑意,眉头紧皱。   “你笑什么?”   傅云英没说话。   阮君泽上前两步,俯视傅云英,刚要开口,那边潘远兴走了过来,道:“二爷请傅少爷进去。”   …………   宴席上高朋满座,气氛热烈。   霍明锦端坐于席前,手里捏了只酒杯,却并未吃酒。旁边侍立的美姬犹豫再三,畏于他的气势,终究不敢贸然上前添酒。   歌舞助兴,席上众人却心神不定,霍大人太难伺候了,喜欢还是不喜欢都是一张冷脸,摸不清上官的心思,他们连讨好的话都得斟酌再斟酌才敢吐出口,一顿饭吃得战战兢兢的。   这时,一名锦衣卫快步走到霍明锦身边,附耳道:“二爷,又有人把那块鱼佩送过来。您交代过,除非傅少爷本人来,否则不能收下鱼佩,小的按您的吩咐,没收下。不过傅少爷确实来了,只是没进来。”   霍明锦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扫一眼微风轻拂中飞扬的轻纱间露出的一角碧蓝晴天,“他在哪儿?”   “傅少爷人就在底下,差役把鱼佩拿下去给他了。”   霍明锦没说话,右手抬起。   旁边的知府范维屏忙给身边伺候的下人使眼色,下人转头对着乐班摇了摇头。   乐曲声戛然而止,席上安静下来。   官员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干笑几声,接着吃酒。   霍明锦推开酒杯,站起身,径自出去了。   官员们忙放下酒盏杯箸,跟着站起来,噗通几声,几个小吏动作太大,把椅子带倒了。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范维屏也一头雾水,找到一个属下打听。   那人道:“二爷有要事要办,大人无须紧张。”   众人齐齐松口气。 第76章 学长   傅云英被带进正对着长江的阁楼里,凌空的栏杆外就是起伏的翠微青山,隔着山谷,浩渺江水自西向东奔流汹涌,眼前一片辽阔琼宇,蔚为壮观。天气晴朗,江上船只来来往往,舟楫如林。   翘起的飞檐仿佛展翅欲飞,朱漆立柱上题了很多对子,她忽然想起傅云章常来黄鹤楼,不晓得他有没有被同窗怂恿着题诗。   锦衣卫出去了,门是敞开的,半天没见人过来,也没人告诉她要等多久。   她等了一会儿,漫不经心看墙壁上贴的字,结果竟然真的找到傅云章的名字。   那次黄鹤楼上赛诗会,他拔得头筹,自然要留下墨宝。虽然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字,但他的字迹,她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她走到刷了一层金粉的墙下,细细看上面的诗句。   山上风大,扯动栏杆前的轻纱猎猎作响。   忽然响起一道温和的嗓音,“喜欢这首诗?”   声音离得这么近,人已经到背后了。   傅云英吓了一跳,转过身,高大的黑影罩下来,将她挡在墙壁和立柱之间,她抬起头才能看到对方的脸。   英挺俊朗,颊边微微一层浅青胡茬,眉宇间略带倦色,双眸幽黑,看不出情绪。   是霍明锦。   不愧是武人,走路悄无声息的,她算是警觉的了,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霍大人。”   她退后一步,拱手道。   霍明锦没看她,目光落在墙上,“傅云章……也姓傅……他是你什么人?”   傅云英怔了怔,答道:“他是晚辈的堂兄。”   霍明锦唔了一声,“姜山长说你的文章写得很好,他教的?”   姜伯春和他提起过自己?   傅云英垂目道:“是。”   霍明锦没接着问了,伸出手,“鱼佩呢?”   傅云英又怔了一下,既然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还这么直接找自己讨鱼佩,那为什么之前试了那么多次鱼佩都送不到他手上?难道是他的属下在从中作梗?   她按下疑惑,取出鱼佩,郑重揖礼后,双手平举,“承蒙霍大人搭救舍妹,家母和晚辈不胜感激。”   霍明锦垂眸,拿走鱼佩,手指擦过她的掌心,指腹粗糙,冷冰冰的。   “既是救命之恩,你准备怎么还?”   傅云英收回手,抬头望着霍明锦,发现他神色如常,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思忖着答:“请大人明示。”   霍明锦低头看她,她比同龄人高,举止风度像个稳重的青年,如果不是事先打听过,可能没人会相信她的真实年纪。   不过再早熟,在他面前,她终究只是个孩子,面容稚嫩,仰起头才能和他说话。   这么小,他单手一握就能把她抓起来。   “湖广的桂花酒很好。”他沉默了很久,轻声说。   傅云英呆了一呆,明白过来,忙道:“晚辈家中有间酒坊,桂花酒是用乡间一年一开的百年老桂树开的桂花酿造的,馥郁芬芳,还算能入口,常卖到北方去,若大人不嫌弃,还请笑纳。”   随即想起霍明锦马上就要离开武昌府,迟疑了一下,“只是不知如何送到大人府上……”   连小小的鱼佩都送不出去,何况一坛坛酒。   霍明锦似看出她的为难,说:“我要去开封府,送到开封府天清寺,我会在那儿落脚。”   她应了一声,心里觉得有点古怪。   霍明锦的态度太温和了,甚至可以说善解人意,和傅四老爷他们打听来的那个狠辣偏执、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指挥使一点都不像……   难道是因为上次在山道上借了他一套雨具,他感激自己,才会如此?   不过细细回想,她印象中的霍明锦一直是这样的,话不多,但很可靠,比哥哥们踏实多了。她听说了很多他在战场上如何杀人如麻的可怖传说,等见到本人时,才知他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冷酷暴戾,明明是个举止有礼的翩翩少年郎,身上完全没有一般公侯子弟的浮躁骄纵。   只是太沉默寡言了一点,女眷们围在一起说笑话,拿他打趣,他面无表情,弄得女眷们讪讪的,有点下不来台。   他要报仇,要对付沈党,要震慑锦衣卫,自然得拿出暴烈威严的一面,私底下还是和以前一样。   不然阮君泽不会被他照顾得这么好。   “呼啦”一阵巨响,轻纱被山风高高扬起,舒展成一张巨大的幕布,挡住外边的光线,房里顿时暗了下来,笼下一层淡淡的嫣红色。   两人站在角落里,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粒,一个怔怔出神,一个垂眸不语,脸庞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风从牡丹形窗格涌进来,吹得傅云英遍体生寒。她回过神,微微打了个颤。   霍明锦看她一眼,转身大步走出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早些回去。”   锦衣卫送傅云英下楼,一直将她送到山下,看她和王大郎主仆两个拐进通往书院的大道,才回去复命。   傅云英怀疑霍明锦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但他什么都不问,直接打发她出来,又不像有所察觉的样子。毕竟是故人,如果他有所怀疑,应该抓住她彻查才对。   霍明锦也不信鬼神,霍家人出去打仗,老夫人到处求神拜佛,还捐出大笔私房钱重塑金身,供长明灯。他很不赞同,因为这事还和老夫人起过争执,气得老夫人骂他是孽障。   她想来想去,觉得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可能霍明锦对其他人也这样,她心里藏有秘密,才会觉得心虚。   其实他真看出不对劲也没什么,没有人会想到死而复生上面去。她在傅四老爷和傅云章面前就没有收敛过,两人都认为她幼年丧父才格外早熟,没有深想。   翰林院有个叫汪石的,是南直隶出了名的神童,五六岁就出口成章,九岁中秀才,十三岁中举,十七岁官拜侍读学士,她还差得远呢。   …………   装饰富丽堂皇的包厢里,曲终人散,宴席结束。   范维屏领着下属们恭恭敬敬送霍明锦下山。   马蹄声如闷雷,从山上飘向山脚。   眼瞅着锦衣卫簇拥着沉默寡言的男人离开,范维屏长须一口气,抹了把汗。   虽然刚才不算宾主尽欢,但霍大人似乎也没什么不满,而且办完差事还席时竟然还赏脸和席上的人扯了几句闲话,可见这差事办得很好,霍大人回京后应该不会弹劾他。   数十名锦衣卫全都骑马出城,马鸣咻咻,声势浩大。   城门口列队等候的商旅平民听到远远传来马嘶声,慌忙避让,还是被扬起的尘土扑了个灰头土脸。   大江东流,两岸峰峦叠翠,南方天气湿暖,虽是冬季,山上依旧郁郁葱葱。   行到一半,霍明锦猛然勒住马,骏马吃痛,嘶吼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山道旁边就是高耸的悬崖,底下是汹涌的江流,众人生怕他被摔下马背,不禁惊呼出声。   霍明锦不动声色,拍了拍马脖子,黑马瞬时安静下来。   “阮君泽呢?”他轻声问。   潘远兴心里咯噔了一下,忙回头去找,不一会儿,连滚带爬跑回来:“二爷,少爷不见了!”   霍明锦抬头看一眼天色,大江对岸,武昌城沐浴在冬日和煦日光下,群山环抱,秀丽清幽。   是个好地方。   “回去找,他去了渡口。”   潘远兴抱拳应喏,爬上马背,转身做了个手势,队列中立刻分出十几人,跟着他往来时的路驰去。   半个时辰后,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过来,潘远兴领着属下折返回来,后面跟了两匹空鞍马。   阮君泽被人五花大绑丢到马背上,一路骂骂咧咧。潘远兴扛他下马,把他丢到霍明锦面前。刚好脸着地,嘴里啃了一嘴的泥巴,呸呸几声,吐出污泥,继续叫骂。   霍明锦手执缰绳,俯视着他。   潘远兴给旁边的人使眼色,锦衣卫纷纷下马,牵马退后百步。   直到周围只余波涛拍打岸边山石的声音,霍明锦才慢慢开口:“要去江陵府?”   阮君泽趴在地上,试图挺起脖子,道:“我只是想给魏家人上炷香而已……霍大哥,魏家人对我有恩……”   “我知道。”霍明锦眼眸低垂,“魏家人对你有恩……所以你要拿他们当借口来骗我?”   阮君泽一愣,双眼微微一眯。   山风拂过,吹动霍明锦身上衣袍猎猎。   “你要去沈家。”他看着阮君泽,面无表情道,“故意装成任性骄纵的公子哥瞒过我,然后去找沈家人报仇,对不对?”   阮君泽避开他的眼神,没说话。   “英姐救了你……你就这么回报她?拿她当幌子?”   霍明锦手中的鞭子划过阮君泽的脸,像一个个巴掌甩在他脸上。   他眼圈微红,嘶吼道:“那要怎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临死前多杀几个沈家人,我不亏!躲了这么多年,为了保住我,死了那么多人……我受够了……”   霍明锦看着他,眼神冰冷。   “沈氏族人和你有什么仇?你杀了沈介溪留在家乡的儿女,就能为你的家人报仇?”他平静得近乎冷漠,“滥杀无辜,你和沈介溪,和那个下令追杀你的人有什么分别?”   阮君泽无言以对,沉默良久,嘴角一扯,“那你呢?霍大哥?”   霍明锦收起鞭子,拔出腰间佩剑,割断阮君泽身上的绳索,“我是我,你是你。”   他已经陷进仇恨的深渊里爬不出来了,犯不着再搭进去一个。   霍明锦回头看一眼武昌城的方向,轻声说,“你还是孩子。”   阮君泽挣脱松开的绳索,爬起身,揉揉胳膊,“我不小了。经历过那么多事……霍大哥,我没法置身事外。”   霍明锦拨转马头,“那就老实听话,我需要的是帮手,不是拖累。”   阮君泽咬咬牙,翻身爬上马,跟了上去。   远处潘远兴看他们两人好像和解了,忙招呼其他人从山林里出来,一行人穿行于狭窄的山道间,马蹄声渐渐远了。   …………   傅云英回到书院,上午刚散学,学生们一边交谈一边往斋堂的方向走。   她从不缺课,今天头一次告假,想把时间补回来,回斋舍匆匆吃了些点心,回东斋继续用功。   看了会儿书,旁边一声轻响,一本手札递到她面前,“今天梁先生讲了几道截搭题,是往届会试真题。”   她抬起头,苏桐手指点点手札,“我做了笔记。”   傅云英没说话。   苏桐面不改色,望着她,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英姐,我不曾得罪你,也没有为难你……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傅云英的防备从何而来,她从没有说过他一句不是,没有露出过厌恶鄙夷之态,但她恰恰也是那个最防备他的。他不敢说自己风度翩翩能迷倒一众闺秀,但他可以确定傅家的小娘子有一半都暗暗倾慕他,另一半也对他抱有好感,毕竟她们足不出户,能见到的外男不多。   唯有傅云英是例外。   苏桐语气平淡,但话从他口中说出,隐隐有种控诉的感觉在里头。   傅云英沉默不语。   她以为这种事苏桐自己心知肚明,他显然对傅家抱有敌意,或许他不会做什么有违道义的事,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无论他能不能出人头地,他不会回报傅家的养育之恩。苏桐有心机,这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她从来不觉得有心机就代表那个人居心不良。让她时刻保持警惕的原因是:苏桐和崔南轩很像。绝不能把他们当朋友,这样的人只适合在利益一致时做短暂的盟友,不能以真心相待。   傅媛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和苏桐自幼青梅竹马,如果不是苏桐一直不拒绝也不接受,若即若离,态度反复,傅媛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为他忤逆自己的父母?   和他们为敌倒是不用担心什么,他们绝情起来坦坦荡荡,毫不遮掩。   明知苏桐没有恶意,傅云英也觉得他想利用自己。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和苏桐保持距离,两不相欠,井水不犯河水。   她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苏桐忽然笑了一下,在她身边坐下,手指抚摸手札,“我娘回了一趟黄州县……英姐,是不是因为媛姐的事,所以你在怕我?大可不必。我对二哥发过誓,不会做任何不利于你的事。我知道你看出来了……那没什么,我这人恩怨分明,不关二哥的事,也不关你的事……”   他脸上在笑,但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目光幽深。   这一刻的苏桐,才是真正的苏桐。   傅云英回望他,放出全部锋芒的少年,眼中涌动着森冷之意。   他们倒是两清了,他知道她是女儿身,她手里有他的把柄。谁都不会越雷池一步。   正因为此,苏桐干脆放下伪装,在她面前毫无顾忌地展现真正的他,而不是众人口中内敛斯文的桐哥。   傅云英有些头疼,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还是那个虚伪的苏桐更好相处。   至少那时的苏桐做事很有分寸。   苏桐留下手札,起身走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很佩服你,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是啊,他们可以当朋友……然后将来有一天互相给对方捅刀子。   傅云英摇了摇头。   她有那么多的事要做,不想把自己的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和苏桐勾心斗角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无所畏惧。   …………   这天傅云英坐在窗前读书,赵师爷过来找她,告诉她崔南轩不来书院讲学了,那本书他没找到机会还。   “据说京师突然来了一道诏令,把崔大人调到南直隶去当差。事情突然,我听山长说崔大人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就坐船走了。”   听起来,崔南轩似乎是被人强行赶出湖广的。   傅云英没往心里去,崔南轩不在武昌府最好。那本书还给崔府管家就可以,崔家总不至于和锦衣卫一样管得那么严吧?   她让铺子里的掌柜给傅四老爷带口信,她要十坛桂花酒。   结果掌柜的直接带了一船酒回武昌府,“大官人说十坛太少,让我把酒坊存的酒全都带过来。送人体面!”   傅云英无语了一会儿,道:“用不了那么多,只要今年新酿的桂花酒,要那株百年丹桂的桂花酿的。十坛够了。”   又不是只送一次,以后每年送一回,足够霍明锦喝半辈子。   掌柜奇道:“这当季新酒通常是自己喝的,甜丝丝的,酒味不重,送人不大好罢?”   “就这个,我心里有数。”   霍明锦不善饮。   有一次半醉的魏家少爷们强拉着他灌了几杯下去,他的脸登时就红了,大家没见过他脸红的样子,觉得好玩,逼着他多饮几杯。   后来傅云英路过院子,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假山瀑布底下发怔,瞧着怪可怜的,怕他着凉,走过去推醒他。   噗通一声,他就这么直挺挺倒在石台上。   她吓了一跳,忙叫下人过来搀他去厢房醒酒。   事后阮氏把儿子们一通训斥,大家才晓得霍明锦这个侯府二少爷竟不是贪杯之人——几代国公爷都是远近闻名的酒葫芦,号称千杯不醉,喝酒从不上脸。   再后来,霍明锦上门做客,阮氏不许管事上烧酒。   桂花酒打点好了,掌柜问傅云英要不要送些其他土产,只送酒太简薄。   她道:“其他的不必费心,送去那边未必肯收。银两可以备一些,预备打点的花费。”   阎王好见小鬼难搪,霍明锦只要酒,她还是不要自作主张了,麻烦的是他的属下会不会把酒退回来。   酒送去开封府,十天后,伙计回到武昌府,到傅云英跟前回话,“那些官爷好说话得很,客客气气收了酒,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小的塞了几回银子,他们都退回来了。”   傅云英让王大郎抓果子给伙计吃,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打发走伙计,她翻出一沓毛边纸,看窗外几枝淡黄色腊梅开得从容,蘸浓墨,随手在纸上画下一枝主干。   正想添细枝,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钟天禄跑进南屋,“云哥,袁三和启哥打起来了!”   傅云英皱了皱眉,放下笔,拿镇纸压好画了一半的梅枝,起身迎出来,“怎么打起来的?”   钟天禄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好久,方道:“说是为了一件衣裳。”   袁三身无长物,唯有一件长袍是好料子,他从夏穿到冬,宝贝得很。昨天他用淘米水将长袍浆洗得笔挺簇新,趁着天气好放在屋檐下晾晒。刚才傅云启给他送羊肉馒头,看到长袍挂在那儿,走过去摸了摸,被袁三探出头吼了几句。袁三不让他摸,他偏要摸,结果摸出事了,装羊肉馒头的提炉里有炭火,他不小心碰翻提炉,木炭飞溅出来,把长袍烧出个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洞。袁三气得眼睛都红了。   听钟天禄说完前因后果,傅云英的脚步放慢了一点。   看来是傅云启咎由自取,让他长点记性也好。袁三那人粗中有细,大概只是吓唬吓唬傅云启,不会真的下手打他。   她走到甲堂长廊前,却被人拦下了,几个学生瞄她一眼,为难道:“云哥,不是我们不放你进去,堂长刚刚吩咐过……”   杜嘉贞又来了?   傅云英懒得和看守门禁的学生纠缠,朝里面几个正探头探脑往这边观望的甲堂学生道:“劳烦你们把袁三和傅云启叫出来。”   那几个学生正愁不知该怎么和他搭话,听了这话,点头如捣蒜,“你等着!我这就去!”   守门的学生对望一眼,脸上讪讪。   傅云英只等了一会儿,袁三和傅云启就出来了,一个挺着脖子冷哼,一个缩着脖子唉哟直叫,两人中间隔了几丈远,互不搭理。   “老大,你让我停手,我就停手。不过他必须给我赔礼!”袁三出了甲堂,一字字道。   傅云英唔一声,看向傅云启,他脸上涨得通红,衣衫凌乱,发鬓松散,除此之外,身上看不出一点刚刚被揍了几下的痕迹,走起路来雄赳赳的,一看就知没受伤,“九哥,你给袁三赔不是了么?”   傅云启忸怩了两下,满腹委屈,“一件衣裳罢了,我赔他五件都成,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嘛……”   他不说还好,这话一出来,袁三更怒了,双手握拳,牙关咬得咯咯响,要不是傅云英在场,估计他能把傅云启按在地上狂揍一顿。   “是你有错在先。”傅云英皱眉道,“道歉。”   傅云启望一眼傅云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傅云英不为所动。   傅云启嘴巴一瘪,差点哭出声,含恨给袁三赔不是。   袁三脸色缓和了点,摆摆手,道:“算了,你别哭啊,我刚才就轻轻地拍你几下,你要是哭了,我找谁说理去?”   傅云启一抹眼睛,瞪他一眼,“你才哭了!”   说完话,转身跑远。   风中传来他满含怨愤的抽泣声。   傅云英摇摇头,示意王大郎去把袁三那件衣裳取来给她看。   衣裳取来了,衣襟袍角果然烫坏了一大片,最大的一个洞有拳头那么大。   “能补得和以前一样吗?”袁三问。   傅云英道:“补是能补的,不过补好的衣裳肯定不好看。”   “不要紧,能穿就行。”袁三挠挠脑袋,道。   “好,我家中绣娘针法好,衣裳交给我,我让绣娘试着补。”   这事只能请绣娘帮忙,韩氏做不了这个细致活儿。傅云英把衣裳交给王大郎,转头看着袁三,“你身量和九哥差不了多少,我让他的书童拿几件新袍子给你。”   这一回袁三没有推辞,“好啊!多拿几件,他穿过的也成,我不嫌弃!”   傅云英想了想,问:“九哥不是成心的,他刚才说要赔你衣裳,你为什么不要?”   不仅不要,还扭打起来了。   “他是他,你是你。”   袁三说完,低头拍拍自己的胳膊,他生得并不健壮,不过力气很大。   傅云英没有继续问下去。   下午上课,向来喜欢黏着她的傅云启破天荒找了个离她很远的位子。   她没说什么,散学后,朝傅云启勾了勾手指,“九哥,过来。”   傅云启不理会她,收拾好书本文具,拔腿就要走。   刚迈出两步,呼啦一阵响动,丁堂学生一拥而上,架起傅云启,送到傅云英跟前,拍拍他的脑袋,“唉哟,兄弟俩闹什么别扭!”   傅云英朝周围的学生点头致意,学生们嘿嘿傻笑,勾肩搭背着走了。   课堂里只剩下傅云英、傅云启和通常总是等斋堂那边的人都快走光了才去领消夜的苏桐。   傅云英扫一眼苏桐,轻声问傅云启:“生气了?”   傅云启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看她。   她蹙眉道:“袁三入学考试那天穿的就是那身衣裳,他的文具破破烂烂的,大冬天还穿一双破草鞋,那件衣裳如果拿去典当,也许能换点钱,可他没舍得,可见这衣裳对他来说很重要,可能是他娘亲手给他做的……你把衣裳烧成那样,袁三能不生气吗?”   傅云启还是不吭声。   “我听钟天禄说,袁三一开始没动手,是你自己火上浇油,怪袁三小题大做,还说那件衣裳不值钱,送你你也不要……如果有人这么说你娘给你做的物件,你会怎么样?”   傅云启一直贴身带着小吴氏给他绣的荷包,样式早就不新鲜了,可他一直没舍得换。   他背过身,瓮声瓮气说了一句:“我没为这个生气……”   傅云英点点头,“这么说,你是为了我没偏心你才不高兴的?”   傅云启豁然转过身,幽怨地瞥她好几眼,垂下眼帘。   她被他这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气笑了,“我当着袁三的面偏袒你,你就能高兴了?”   傅云启竟然点了点头,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   傅云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抓起一本书敲敲他的脑袋,“好了,再有下次,我也不会偏心你。”   傅云启得学会自己处理这种纠纷,而不是靠她帮他周旋。   听了她的话,傅云启一脸失望。   不过不一会儿他又自己想通了,凑回傅云英身边,道:“不行,你不偏心我,也不能偏心别人。”   旁边传来一声笑声,苏桐一手托腮,看着傅云启和傅云英兄妹二人,眼底浮起促狭笑意。   傅云英小声道:“你看,连苏桐都笑话你了……”   说完话,不等傅云启回答,拂袖而去,神情冷漠。   傅云启这回急了,忙拔腿跟上,在一旁赔小心。   刚才还要和自己划清界限,这会儿又老实了。   傅云英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真不该阻止袁三打傅云启。   …………   很快迎来了第二次考课。   结果公布,傅云英仍然是第一,苏桐第二,陈葵第三。   这回袁三和钟天禄都挤进前三十了,傅云启勉强掉在前五十的尾巴上。   平日和傅云英走得近的丁堂学生发现他们所有人的名次都前进了几十名,无不欣喜若狂,堂长头一次拿到奖励进步学生的花红,一文不留,打发书童打了几壶酒偷偷带进斋舍,聚众豪饮。   吴副讲过来找傅云英的时候,看到一屋子醉醺醺的学生,气得面色铁青。   堂长乐极生悲,被罚了一个月的膏火钱。   学生们同情他,凑了些钱回请他,偷运进几坛宣州豆酒,又喝倒了一大片。   这回不幸被山长姜伯春撞见,全堂的学生跟着遭殃,被罚打扫整个斋舍,包括甲、乙、丙三堂的斋舍也得他们亲自去扫。   只有傅云英和杨平衷两人例外,丁堂学生哪舍得让傅云英给其他三堂的学生扫地,死活拉着她不许她碰扫把,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她坐在台阶上,让她给其他人发号施令。   至于杨平衷,压根没人敢罚他。不过他很愿意和丁堂学生同甘共苦,特意换了身中袖布袍,拎了只大扫把欢欢喜喜跟在众人屁、股身后,东扫一下,西扫一下,和其他怨天怨地的学生不同,他扫得津津有味,明显乐在其中。   打扫到甲堂的时候,丁堂学生摩拳擦掌,相视一笑。   以前因为杜嘉贞的禁令,丁堂学生想混进甲堂很难。现在他们奉师长之名打扫甲堂,看哪个敢拦他们!   丁堂学生像在鸡笼了关了一夜终于等到开鸡笼那一刻的群鸡一样,挥舞着扫把、簸箕、笤帚、袱子、空木桶,咯咯冷笑,涌进甲堂。   甲堂学生躲避不及,和故意使坏的丁堂学生撞在一起。   一时之间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众人怕傅云英被冲撞到,让她走在最后。   她踏进甲堂时,眼前一片混乱,已经有四五个人一言不合厮打起来。   “堂长呢?”她问身边的人。   这么乱,得有人出来维持秩序。   身边的人指指人群,“在那儿!”   傅云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好吧,打得最凶的人就是丁堂堂长,他正骑在杜嘉贞身上装疯卖傻。   她叹口气,扫其他人一眼,“别闹了,北斋和甲堂离得最近。”   要是惊动了山长,这一次的惩罚可不会只是打扫斋舍这么轻松。   众人笑着应喏,放开甲堂的学生,各自忙活起来。   几个学生抬了张圈椅过来,让傅云英坐在廊前月台上晒太阳,“别累着你,这点活,我们三两下就做完了!”   傅云英当然不会真的坐着看其他人挨罚,找傅云启讨了把扫把,站在树下扫落叶。   一双靴子踩过枯黄的落叶,走到她面前,“云哥。”   她抬起头,“学长。”   陈葵微微一笑,接过她手里的扫把,“我很快就不是学长了……我决定回乡侍奉家父。”   傅云英愣了一下,“令尊的病如何了?”   陈葵笑着道:“好了很多,我还没谢你,要不是你和张道长的交情,我们家哪请得动圣上亲封的道长……张道长医术高明,我爹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他说了很多感激的话。   “学长,既然令尊快痊愈了,为什么你还要回乡?”   陈葵顿了一下,脸上腾地红了。   傅云英会意,淡笑道:“恭喜学长,得娶佳妇。”   陈葵虽然年长,也不好意思了一会儿,岔开话题,问她:“你知道接任学长的人选是谁吗?”   傅云英看一眼左右,笑了笑,“学长既然来问我,难不成人选是我?”   被杨平衷打乱竞争甲堂堂长的机会,她没有气馁,继续按计划收揽人心,丁堂堂长早就表示愿意将堂长之位拱手相让,她没有接受,既然当不上堂长,那就直接朝着学长努力好了。   不过她没想过自己有机会代替陈葵,她的目标是下下任堂长,毕竟她年纪还小,入院读书的时间短了点,不足以服众。   “确实是你。”   陈葵很喜欢傅云的坦荡,和他说话永远不用顾忌这顾忌那。   傅云英挑挑眉,“谁推选的,不会是我老师吧?”   只有赵师爷会力排众议推选她。   陈葵哈哈大笑,拍拍傅云英的肩膀,“老实说,我可以推荐一个人选,我推荐的人是李顺。”   他看一眼傅云英,见他言笑如常,心口一松,接着说,“李顺和我同年入院读书,他为人很厚道。”   原本他想推荐杜嘉贞,但杜嘉贞在才学上被傅云英了一头,为人越来越浮躁,他便改选了李顺。   傅云英含笑道:“我和李顺打过交道,他确实如学长所说,为人公正,有学长之风。”   陈葵被她夸得脸红,笑了笑,道:“推荐你的人有好几个,赵主讲没有掺和这事,吴副讲、梁主讲,还有管干,都选你接任学长。若是山长同意,就算定下来了。你做好准备,这些天别和其他人起争执。”   傅云英谢过他,两人又说了些陈葵回乡的事方散。   …………   第二天,陈葵当众宣布他即将返乡的消息。   众人大为不舍,出钱凑份子为他践行,地点就选在离书院不远的黄鹤楼。   践行宴那天,陈葵先去请教授们,教授们知趣,并没有同行,勉励他几句,给众人一下午的假期,知道他们一定会吃酒,与其一个个醉醺醺回书院应卯,还不如索性让他们疯玩半天。   学生们兴高采烈,牵了一头驴来,让陈葵坐着,其他人步行,跟接新娘子似的,就这么把陈葵拥上山。   出发的时候闹了点不愉快。   众人为了尽兴,都不带书童伺候,杨平衷身后却跟了四个下人,大家老大不自在。   杨平衷赶下人们回去,赶了几次,下人不敢跟着,又不敢走远,只好遥遥缀在他们后头。   几个学生笑话杨平衷,说他生得高大魁梧,却像个缺奶吃的娃娃。   杨平衷虽然单纯,但绝不是受气的主儿,立刻反唇相讥。   吵来吵去,不知怎么的,就把傅云英给带进去了,她明明走在最前面和陈葵说话,和这事不相干,但杨平衷一口一个云哥,她就这么被划拨到杨平衷的阵营里。   一帮年轻气盛的学生吃酒,不必歌舞助兴,也得玩得热火朝天,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除了马上就要回乡的陈葵,就属傅云英风头最盛,学生们感激她平时的帮助,排队给她敬酒。   她推却不过,不知不觉大半壶酒喝下肚,眼看还有更多的人朝自己走来,找了个借口退席,避开众人,走到一楼栏杆外边醒酒。   冷风拂面,她略微清醒了一点,头也更疼了。   伸手揉揉眉心,突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待转身,眼前一黑。 第77章 黑手   “是这个吗?”   “看着不像啊,我记得那个公子哥儿长得挺魁梧的,这个男伢子细皮嫩肉的,好像瘦了点……”   “那你把他抓过来干什么?!”   “不是你给我使眼色让我抓的吗……”   “蠢货,我那是在问你人在哪儿!”   ……   傅云英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双手被捆缚在背后,眼睛也被蒙起来了,周围一股难闻的腥臊气。   她试着动了几下,感觉双腿也被捆起来了。   谁这么无法无天,敢光天化日劫走她?   沈家的人,崔南轩,杜嘉贞……   一个个可能从她脑海里闪过。   外面传来粗鄙的骂声,她连忙躺好,闭上眼睛,细听对方在说什么。   对方说的是湖广土话,武昌府的人可能听不懂,但她在黄州县生活了一段时日,大概能听懂七七八八。   贼人绑错人了,他们本来打算绑一个出手阔绰、随手拿一块金饼施舍给路边乞丐的富家公子哥,跟着到了黄鹤楼,终于瞅到机会,不小心错把她绑来了。   傅云英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   那个公子哥,不必说,一定是杨平衷。他花钱如流水,对谁都大方,看到路边乞儿可怜,大把大把银子撒出去,也不管那些乞儿敢不敢接。   这年头,很多老百姓活了大半辈子才能摸到银子,他跟散财童子似的随手往外撒宝钞银两,早就被人盯上了。   他身份不一般,但是知道的人不多,财帛动人心,想到白花花的银子,金灿灿的金饼,贼人愿意铤而走险,连刀山火海都敢去,何况只是绑一个傻乎乎的大少爷。   却叫傅云英受了池鱼之殃。   现在不是在船上,她只有一个人,而那些贼人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帮手,面对一群穷凶极恶的歹徒,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想逃出去难如登天。   她飞快思索着对策,听到吱嘎一声,温热的光线洒在她身上。   有人朝她走了过来。   她一动不动,尽量控制自己的呼吸。   来人捏着她的下巴打量她几眼,骂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去,咔哒一声,门又合上了。   “妈的!真的抓错人了!都回去,我听老九说过,那个公子哥家里银子堆成山,是家中独子,抓了他,咱们才能发财。”   响起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一人粗声粗气道:“这次我亲自去,一群不中用的废物,抓个人也能抓错。”   说话声慢慢远去。   房间里,傅云英松了口气。   抓错了人,这帮歹徒绝不会好心到放她离开,说不定恼羞成怒之下直接杀了她灭口,现在他们去抓杨平衷了,那事情还有转机。杨平衷身份贵重,如果他也落到这帮歹徒手里,杨家人一定会派人来救他们。   事情还真如她所愿,半个时辰后,门外一阵喧哗,有人撞开门,铜环撞在门上哒哒响,接着是重物拖地的声音,一个人被扔到她身上,压得她差点闷哼出声。   太重了。   她纹丝不动,等门再度被关上,依然不吭声,直到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确认所有人都离开了,她才侧过身把身上的人撞下去。   那人唉哟了一声,费力仰起头,看到她,大惊失色,“云哥!”   她翻了个白眼。   外面的人听见声音,啪嗒一声推开门。   杨平衷吓了一跳,迎着刺耳的光线,朝对方道:“你们识相点,就早点放了我和我兄弟……”   一句话还未说完,嘴里被塞了一团东西,呜呜了几声,说不出话了。   贼人拍拍杨平衷的脸,“老实点,不然先拿你这个漂亮小兄弟开刀!”   他亮出一把匕首,匕首对着一旁昏睡的傅云英指了指。   闭着眼睛的傅云英只能在心里翻白眼,杨平衷肯定会安然无恙,但她就不一定了。   见贼人想要拿匕首划傅云英的脸,杨平衷脸色骤变,连忙摇头。   贼人咧嘴一笑,匕首轻点杨平衷的鼻尖,“这就对了。”   门砰的一声响,贼人出去了。   傅云英慢慢坐起身。   旁边的人呼吸猛然急促起来,杨平衷看着她突然坐起来,目瞪口呆,好在他的嘴巴被堵住了,才没叫出声。   傅云英朝着呼吸声传来的方向摇摇头,“先别出声。”   她说话的声音暗哑平静,六神无主的杨平衷一时怔住,莫名觉得安心,试着靠近她。他也被绑起来了,只能像春蚕吃桑叶时一样一点点往前蠕动。   傅云英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没说话,她正全神贯注,试着解开手上的绳索。   多亏上辈子的经历,她对怎么逃脱束缚这种事很有经验。   杨平衷看着她的动作,眉头皱得老高。尤其当看到她直接用力挣脱绳索,导致手腕磨得伤痕累累,蹭出好大一片伤口时,更是连连吸气,想阻止她,但手脚被捆着,没法伸手。   傅云英顾不上手腕的痛楚,眉头紧皱,心一横,使劲一挣。   双手一阵钻心的疼,痛得她冷汗涔涔,差点忘了呼吸。   她抬起手,扯下眼睛上蒙的黑布。飞快扫视一圈。   房间昏暗干燥,空气里粉尘浮动,这是一间堆放柴火的土房,刚才闻到的腥臊味是从柴堆里散发出来的。   她一面用目光搜寻可以用得到的东西,一面解开腿上的绳索,然后再换成活结套回去。   杨平衷睁大眼睛,看稀奇似的盯着她看,他的手绑在前面。   她揪住他的衣襟,轻声说:“不要大声说话,我先帮你把绳子解开,再套一个好解开的,免得被他们发觉。记住,千万别叫出声。”   杨平衷这大嗓门一吼,她不用想办法逃走了,直接和贼人硬碰硬算了。   “呜呜呜。”   杨平衷眨眨眼睛,对着她拼命点头。   她一手扯开他嘴里的东西,一手搭在他下巴上,防止他发出尖叫。   勒住舌头的东西没了,杨平衷长舒一口气。   傅云英解开他身上的束缚,原样套回去,“你是怎么被抓来的?”   杨平衷用气音小声道:“我去解手,忽然跳出几个人来……”   他像说书似的,仔仔细细描绘四五个人抓他的场景,傅云英懒得听,直接打断他,“你的随从呢?”   能不能逃出去,就看杨家人来得及不及时。   杨平衷忍不住骂了一句,低声说:“刚才和那几个甲堂的人吵架,我把他们赶走了。”   说完,见傅云英愁眉不解,他忙加了一句,“不过你放心,我的随从很厉害,很快就会找过来的。”   他费力往傅云英身边挪,目光落到她手上,眼里溢满疼惜。   傅云英正盘算着怎么逃出去,手腕忽然被冰凉的手指碰到,疼得发颤,情不自禁嘶了一声。   杨平衷手足无措,小声道:“很疼吧?我帮你包起来?”   他轻轻抓着她皮开肉绽的手腕,小心翼翼拂去枯草灰尘,尽量不碰到鲜血淋漓的伤口。   傅云英漫不经心扫他一眼,看到他眼底不加掩饰的心疼,沉默了一瞬,道:“没事,包起来会露馅的。”   她若无其事,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直接把手腕套回绳索里,粗绳蹭动伤口,染了一层血。   杨平衷倒吸几口凉气,光是看着她的动作就替她觉得疼,一张脸紧紧皱成一团,愧疚道:“对不住,害你受苦了。”   傅云英扬扬眉,他倒是不傻,知道自己被绑的原因。   “你戴的是什么簪子?”她问。   一般像杨平衷这样的富贵公子戴网巾纱帽时里面都会别簪子。   杨平衷低下头,把脑袋伸到她面前,给她看自己的发鬓,“我戴了两支簪子,银镀金的,拿这个能收买外面的人吗?”   这家伙不愧经常拿银子收买人。   傅云英嘴角轻扯,“……留着防身。”   杨平衷把簪子取下来,拿在手里比了比,把更锋利的那一支给傅云英。   她眼眸低垂,将簪子藏进袖子里。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两人忙套好绳索,不说话了。   杨平衷挪到傅云英跟前,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挡住她,两眼瞪如铜铃,盯着门口看。   一个黑黑瘦瘦、年纪约莫二十岁上下的男人推开门,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扯开他嘴里的东西,喂他喝下一碗水。   杨平衷趁机扫一眼屋外,院子里有七八个穿粗布短褐袍的大汉,个个人高马大,胳膊有他大腿粗。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眼前是一伙亡命之徒,他眼珠转了转,没敢挣扎。男人动作粗鲁,他呛了好几口,一边咳嗽,一边压低声音断断续续道:“这位好汉……你们想……想要……多少银子?”   男人撇撇嘴,“买你这条小命,你说值多少银子?”   杨平衷笑道:“还得加上我兄弟。”他看一眼身后的傅云英,小声说,“你放心,我们家不缺钱钞,只要你们讲江湖规矩,咱们该怎么来怎么来。”   “哟,是个见过世面的。”男人摸了摸下巴。   杨平衷没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贪婪,凑近了些,“一万两,你看怎么样?”   男人差点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湖广比不得富庶的南直隶、浙江等地,武昌府一般的巨贾富商,家财也不过数万两而已,这傻小子一开口就是一万两,果然是个败家子!   这要是自己的儿子,男人得打断他的腿。   “这由不得你来说,给老子老实待着!”   男人冷笑了几声,端着空碗出去了,这次没有堵住杨平衷的嘴巴。   待门外安静下来,傅云英小声问:“你想收买他?”   杨平衷点点头,意识到傅云英重新蒙上黑布看不见,道:“我看他肯定动心了,二桃杀三士,来一个我收买一个,就不信他们乱不起来!”   傅云英没说话,暗暗道,果然是富贵出身,从小耳濡目染,即使本性单纯,该懂的东西一点都不少。   接下来,又陆续进来三个人逼问杨平衷杨家管账房的是谁,杨家库房钥匙在哪儿。   他装出吓破胆的模样,老实告诉贼人杨家藏银子的地方,回答的时候不小心透露自己知道杨老爷在城外一座废弃的小庄子里埋了五箱金饼。   傅云英懒得阻止他了,既然逃不出去,杨家的人又迟迟不来,不如放手让杨平衷诱惑贼人。   天色慢慢昏暗下来,窗外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叫,不时传来大喝声和争吵,贼人们似乎在为怎么处置杨平衷激烈争执。   杨平衷和傅云英屏气凝神,侧耳细听外边的对话,门忽然被撞开,两个喝的醉醺醺的大汉冲进柴房,踉跄了几步,俯身抓起傅云英往外拖。   “你们想干什么?”   杨平衷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压到傅云英身上,阻止他们的动作。   大汉轻轻踢杨平衷一脚,张开嘴,喷出一股难闻酒臭味,“让开。”   杨平衷不让,“你们敢动他一根头发,别想拿到银子!”   大汉怒极,脚下加了几分力道,“臭小子,信不信爷踹死你,照样能搬空你们家的库房!”   杨平衷毫不退让,怒目道:“你们敢伤人,我保管你们有命拿钱,没命花钱!谁敢动他,我定将你们碎尸万段!”   他一直畏畏缩缩、唯唯诺诺的,突然间放起狠话,像是变了个人,眉宇间有种与身俱来和后天养尊处优才养得出来的颐指气使,让人心头不由生出凛然之感,不敢和他对视。   大汉竟被他的气势所慑,没来由觉得心虚,不禁后退了两步。   另一个大汉放声大笑,“老六,你这身肉是白长了吧?被人吼两句你就软了?”   大汉恼羞成怒,下手不再留情,捏起拳头砸向杨平衷。   拳头狠狠砸到皮肉上,发出渗人的钝响声。   杨平衷咬紧牙关,没叫出声。   刚刚出言讥笑大汉的人忙拦住暴怒的大汉,“好了好了,别把人打坏了,这可是咱们的小金佛。”   大汉啐了一口,唾沫吐到杨平衷脸上。   两人扬长而去。   “哐当”一声,门从外边锁上了。   傅云英轻轻推开杨平衷,坐起身,揭开罩在脸上的黑布。   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屋里光线暗沉,院子里燃了火把,火光映在窗户上,时明时暗。那两个大汉打算关他们一晚上,不给他们吃喝,今晚不会再有人进来了。   杨平衷滚在地上,肩背佝偻,蜷成一团,苍白的脸时不时抽搐几下,神情痛苦。   她解下绳索,把杨平衷翻过来,让他仰躺着,轻声问:“伤到哪儿了?”   杨平衷嘶嘶直吸气,“没,没事,就肚子上挨了几下,我皮厚,不疼。”   说完,咧嘴笑了一下,脸上青青紫紫,笑起来红肿的眼睛像一对烂桃子,委实吓人。   傅云英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脏污,手指碰到他的发鬓,潮乎乎的,他疼得出了一身冷汗,连头发都湿了。   她听见大汉一拳拳砸下来,拳风扫过她的脸,这不是书院的学生平时闹着玩的嬉闹厮打,大汉是真正的下手狠辣,如果他砸的是其他东西,只怕早就砸烂了,杨平衷怎么可能不疼。   他可是个娇生惯养,雨天从头到脚裹一身防雨的鲛绡袍,晴天打伞遮阳,冬天被冷风吹一下就嚷嚷脸疼让仆人给他执扇挡风的贵公子。   傅云英解开他的衣襟,道:“别忍着,疼的话就叫出来,我看看你的伤口。”   杨平衷摇摇头,“真不疼……啊!”   傅云英扯开他里面穿的袄子,手指轻轻碰了一下肚子上的伤口,他惨叫一声,眼泪哗哗往下淌。   他一面流泪,一面拧着脖子道:“我没哭啊……我这是怕痒……”   傅云英嗯一声,没拆穿他,低头仔细查看伤处,还好大汉下手留有分寸,没有伤及要害。   她给他掩好衣襟,“为什么拦着?”   杨平衷躺在地上,双眼早就肿成馒头一样,只剩一条缝,看不出他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只能从睫毛交错的动作看出他在眨眼睛。   他吞吞吐吐道:“你是我兄弟,兄弟有难,我哪能不管……”   云哥生得唇红齿白的,眉目清秀,皮色白皙,落到贼人手里,那不是羊入虎口嘛!他哪能坐视不管!   不过云哥还小,他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的猜测,免得把云哥带坏了。他是富家公子,身边想讨好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十一二岁时就什么花样都见过了,云哥不一样,多乖多正经啊!他可以笃定,云哥从来不看禁书。他好几次当着云哥的面掏出一本坊间赫赫有名的《玉娇野史》、《飞燕传》啊什么的,云哥看到封皮上的书名,面不改色,肯定以为他看的是正经书!   傅云英眼眸微垂,摇曳的火光透过窗纸漏进室内,罩在她雪白的脸孔上,愈显得眉清目秀,宜男宜女。   杨平衷疼得龇牙咧嘴,一边呻吟,一边暗自庆幸,还好把云哥给救下了。   傅云英沉默良久。   如果刚才换做杨平衷被拉出去,她不会挺身而出。   莫名其妙被掳来这里是因为这个一掷千金的贵公子,但也是这个贵公子挡在她身前为她挨拳头……   他的长辈一定很疼爱他,才能在白玉为堂金作马中养出这么一个赤诚忠厚的少年郎。   静默中,门外突然传来铜锁被打开的声音。   傅云英忙打理好杨平衷,戴好黑布,小心翼翼躺回去。   吱嘎一声,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皮肤干瘪的瘦小男人蹑手蹑脚走进柴房,转身关上门,走到杨平衷身边,“欸,小子,你说的那个埋箱子的庄子是不是在乌龟山?”   乌龟山是武昌府城外一座山峰,因为山体形似龟壳,得名乌龟山。   鱼儿上钩了。   这一刻傅云英和杨平衷看不到彼此,看两人都明白接下来要怎么互相配合。   杨平衷道:“对,就在乌龟山山脚下,一个没人晓得的山坳里,埋箱子的地方就只有我爹和我晓得,连我家管家都不知道。”   瘦小男人两眼放光,搓搓手,阴恻恻问:“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的?”   杨平衷想了想,说:“我爹藏银子的地方多的是,我先告诉你一个,你挖到银子,就知道真假了。”   他说了一个地点,就在城里一处较荒僻的地方。   瘦小男人想了一会儿,冷哼一声,“敢诓老子,老子立马切了你蘸饼吃!”   说完话,迫不及待起身出去吩咐同伙去挖银子。   待人走了,杨平衷小声说:“云哥,你别怕,我们家每一个藏银子的地方都有人把守,马上就有人来救我们了!”   傅云英低低唔了一声,心里却觉得可能性不大。   天已经黑了,杨家的人竟然还没找过来,要么这帮贼人神通广大本事通天,要么就是哪里出了什么状况……   半个时辰后,瘦小男人回到柴房,喜滋滋道:“你小子倒是老实,说,乌龟山的银子埋在哪儿?”   显然,瘦小男人的同伴刚刚在杨平衷说的地方挖到银子了。   仆从没有紧跟着挖宝的人寻过来,杨平衷有些失望,含含糊糊说出乌龟山藏银的地点。   瘦小男人现在对他深信不疑,人在自己手上,谅他不敢耍花招,得到答案,立刻叫上几个平日交好的同乡,背着其他人,一头扎进浓稠黑夜中。   挖财宝这种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万一分钱不均被其他人坑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找谁说理去?   “这次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的。”杨平衷轻声说。   又忐忑不安等了一个时辰,门被轻轻拨开,进来的人脚步放得极轻,“小子,你家宝贝埋在哪儿?”   这是另一伙人。   杨平衷眼珠一转,故意做出不耐烦的样子,道:“怎么又来问?你都问了四五遍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来人愣了一下,眼睛微眯,“妈的!我就知道有人想吃独食!”   冲到杨平衷面前,拎起他:“说,藏银子的地方在哪儿?”   杨平衷瑟瑟发抖,泪如雨下,抽噎着说:“乌龟山……山坳有座破庙,就在破庙中间那棵大枣树底下……”   来人想到其他人可能抢先一步独占财宝便气不打一处来,听到这里,撂下人,转身就跑。   …………   杨平衷说的每一句话,傅云英听得清清楚楚,他就这么哭哭啼啼,一连骗倒了几波人。   她决定收回刚才的感叹,忠厚什么的……只是她的错觉。   一拨又一拨贼人偷偷溜出去寻找财宝,杨家布置在各处的人手却始终没有动静。   又一个大汉被杨平衷忽悠去挖宝,等门关上,傅云英问:“乌龟山真的有银子?”   杨平衷呜咽了一声,道:“当然是真的,我还知道其他地方,每一个都埋了银子。”   杨老爷还真是用心良苦,知道儿子不靠谱,教儿子用这种办法拖延时间。   傅云英撕开黑布和绳索,翻身坐起来,“不能再等了,我们得趁他们回来之前逃出去。”   杨平衷啊了一声,提出反对:“我爹告诉我,遇到这种事不能轻举妄动,如果没人来救我,我就一个接一个把其他藏宝的地方告诉他们,我们家宝贝多,他们挖上三天三夜也挖不完。在他们挖完之前,一定就有人来救我了!”   傅云英轻手轻脚走到门边,透过窗纸往外看。   院子里黑魆魆的,一个人都没有。   她刚才一直在心里默算对方的人数,一共有五拨人前后脚离开,后来遥遥传来一阵叫骂厮打声,应该是贼人起内讧了,剩下看守的几个都是小喽啰,年纪不大,走路脚步虚浮,一看就知道不会功夫,是专门负责跑腿打探消息的。   “趁现在人少,找个机会逃出去……逃不了躲起来也行,我觉得不大对劲。你刚才说的地方和黄鹤楼不远,那几个人半个时辰就能挖出银子来回一趟,说明这儿和黄鹤楼很近,说不定我们还在山上。他们是外地人,不会说湖广官话,肯定不熟悉山里的小路,我们得试一试。”   傅云英回到杨平衷身边,扯下绳索,扶他坐起身,“能不能站起来?”   杨平衷唉哟两声,捂着肚子站起来,试着走动几下,忍痛道:“没事,我不要紧。”   傅云英从柴堆里找了根最粗的湿木棍塞到他手心里,道:“等会儿人过来,我躲在门后,你不要出声,如果我没制住他,你起来帮忙,别手软,他们不是好人。”   杨平衷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   主屋燃了一盆篝火,竹子是空心的,燃烧时噼里啪啦,发出一阵阵爆响声。   四个半大小伙子蹲在火盆前取暖。   一人啐了一口,小声道:“他们都去挖宝了,让我们留在这儿看人,真够黑的。”   啪的一声,年纪最大的少年一巴掌把抱怨的少年打翻过去,冷声道:“多吃饭,少说话。”   被打的少年咳了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其他两个人面面相觑。   “你有本事打我,怎么在老六他们面前就成龟孙子了?”被打的少年爬起身,脸上浮起讥讽的笑容,“龟孙子也没你这么孝敬!我看他们挖到宝贝,未必会分给你,说不定现在早就远走高飞了,剩下我们几个当替死鬼!”   火盆前的几个少年听了这话,脸色变了变。   被打少年抹干净嘴边血丝,环顾一周,“你们忘了书生了?他就是被老六他们送进大狱的!”   少年们对望一眼,心思浮动。   一时没人说话,众人各自思量,偷偷和其他人交换眼神。   这时,柴房传来一阵虚弱的叫唤声。   少年们生怕别人趁自己不在时定下什么计划,谁也不想动。   被打少年心头烦躁,踢一脚旁边一个瘦骨嶙峋的小个子,“过去看看,别让那个公子哥死了,咱们还指望着他发财。”   小个子怕他们丢下自己,不想去,但年纪最小打不过其他人,暗骂一声,随手抄起铁钳,往柴房走去。   …………   脚步声越来越近。   傅云英躲在门边,屏住呼吸。   门缓缓推开,小个子往里看一眼,杨平衷躺在地上,疼得打滚,他的那个同窗躺在阴影处,一动不动,还没醒。   “叫什么叫?又疼不死人。”   小个子皱眉抱怨了一声,踏进柴房。   蓦地一阵白光掠过,小个子大惊,还没来得及出声呼救,嘴巴被严严实实堵住,锋利的簪尾刺进他喉咙里,又生生停了下来。   他吓得魂飞魄散,身下传来一阵湿乎乎的潮意——死亡的感觉太过绝望,他吓失禁了。然而这却让他几乎欣喜若狂,他能感觉到尿液从大腿淌下的烧热感,身后的人没杀他!   “听清楚,我只说一遍。”   随着这道清冷的声调响起,簪子又往里刺了一分。   小个子手脚发软,一动不敢动。   傅云英示意杨平衷爬起来盯着外边的动静,挟持着小个子往里走,一字字问:“这是哪儿?你们有几个人?出去的路有几条?周围还有没有同伙?”   问完话,她拔出簪子,笔直刺进小个子的手臂里,动作平稳。   簪尾一点一点刺进血肉里,小个子剧烈挣扎,嘴巴堵起来了,疼得浑身发抖,顷刻间便汗湿衣衫,脸色煞白。   傅云英握着簪首轻轻搅了两下。   小个子痛不欲生,额前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一旁的杨平衷瞠目结舌,忍不住哆嗦了两下。   云哥……还真下得了手啊……   傅云英面不改色,抽出簪子,在小个子的衣襟前擦干净血污,放回小个子的脖子上,“老实回答我的话,你要是敢出声惊动其他人,这根簪子就直接插进去,看看是你的同伴手脚快,还是我的动作快。”   小个子泪如泉涌,费力点了点头。   傅云英扯开他嘴里的布团,同时簪子往里刺进了一分。   小个子两股战战,“这、这里是蛇山后山的一座野庙……他们都去挖宝了,除了我只有三个人……后面有出去的路,没有其他同伙了……”   傅云英皱眉听他详细说完其他几个人的特征和弱点,一个手刀直接将人劈晕,放到刚才杨平衷躺的地方。   怕人中途醒过来,她把他五花大绑,嘴巴也用布条塞住。旁边摞一堆柴火,脱下外袍盖好,伪装成一个躺倒的人。   旁观她利利索索解决掉小喽啰的杨平衷张大嘴巴,一脸不可置信,盯着她来来回回打量,小声道:“云哥,难怪你平时喜欢看游侠小说……”   傅云英白了他一眼,这种时候他竟然还能走神想七想八。   还有,她看游侠小说是为了总结素材给袁三构思。   她抄起小喽啰掉落在地上的铁钳,“再叫过来一个,他们不是本地人,这会儿只剩下几个和你差不多大的,不是我们的对手,这里和长春观不远,我熟悉山里的路,只要出了院子,他们抓不住我们。”   杨平衷兴奋起来,搓搓手,“好!”   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对方骂骂咧咧了几句,两个少年往柴房走过来。   这和计划的不一样。   杨平衷心惊肉跳,感觉心脏要从喉咙眼里跳出来了,“怎么办?”   傅云英注视着昏暗的院落,道:“来两个也好,正好一起解决。”   她把铁钳交给杨平衷,轻声说:“杨兄,他们不敢伤你,如果我们逃不出去,顶多就是被打一顿。如果打赢了,我们马上就能回家……”   杨平衷愣了一下,豁然开朗,对啊,只剩下几个小喽啰,打得赢的话他们就能逃出去,打不过继续被关着,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放手一搏呢?   他定定神,顿时浑身热血沸腾,忘了身上的伤口,握紧铁钳,道:“我晓得了!”   “我对付那个高个子,你什么都不用管,直接抽另外一个的脸,抽狠点,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停。”   “好!”   杨平衷答应一声,意识到现在不能大声说话,忙闭上嘴巴,做了个鬼脸。   这次来的两个人比小个子谨慎,先推开门观望了一下,看到两个人躺在地上,这才抬脚迈进门槛。   躲在门后的傅云英悄无声息靠过去,哐当一声,手中儿臂粗的湿木棍直接朝着高个子的后脑勺猛敲过去。   高个子被打得发懵,踉跄了几步,没有倒下,傅云英丝毫没有犹豫,木棍如雨点一样往高个子身上砸。   与此同时,杨平衷朝着铁钳,劈头盖脸往矮个子身上招呼。   砰地一声,高个子终于倒地。   傅云英手里的木棍换了个方向,甩向和杨平衷扭打在一起的矮个子。   两个人对付一个人,傅云英又是个天赋异禀的大力士,而且下手精准,狠辣果断,矮个子扑腾了几下,也倒下了。   正屋篝火旁,最后一个少年发现柴房的动静,狞笑一声,抄起一把菜刀,冲了过来。   亮闪闪的寒芒闪过,傅云英心里咯噔一下,扯住因为放倒两个人而激动得手舞足蹈的杨平衷,“他有刀,别过去。”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墙角找了两把破破烂烂的凳子,“用这个挡着,千万别让他近身。”   拿刀的少年眨眼间已经冲进柴房,傅云英一手翻过木凳挡在身前,一手持长棍,和少年周旋。   这时候,她突然有点后悔当初没有跟着张道长的那些徒弟学练剑,虽然看起来好像是花花架子,但是会一点总比什么都不懂要好。   好在还有杨平衷帮忙,他个子大,手脚长,而且胆子壮,时不时突然往前踏出两步,逼得持刀少年连连后退。   两人同心协力,慢慢将少年逼退到墙角。   也是他们运气好,少年手里虽然有刀,但心气浮躁,后退的时候没有看到躺在地上的同伴,竟然被绊了一下,差点滑倒。   傅云英立刻甩开凳子,“架住他!”   杨平衷对她言听计从,想也不想,丢开铁钳,抱起凳子往前疾冲,把还没稳住身形的少年架进墙和凳子之间。   少年不停挥舞着手中的刀,杨平衷脑袋一歪,往旁边躲了一下,一道冰冷的疾风扫了过来,一条木棍对着少年的眼睛直直敲了上去。   杨平衷不忍看,但这时候不是心软的时候。   凄厉的惨叫从少年喉咙了钻出来,傅云英面无表情,又加了几棍,少年奄奄一息,软倒在地。   傅云英丢下木棍,叮嘱杨平衷:“别松开手。”   杨平衷惊魂未定,点头如捣蒜。   傅云英找来绳索,挨个在几个少年身上狠狠补几棍,把人绑起来,拍拍手,吐出一口浊气,“好了,我们走。”   她捡起菜刀、铁钳和木棍,抬脚步出柴房。   杨平衷环视一圈,满屋狼藉,几个手脚被绑起的少年躺在地上,脑袋软软搭在胸前,不知是死是活。   他回想刚才傅云英面无表情抄着棍子打人的情景,忍不住哆嗦了两下。   上次没经过云哥的允许动他的箱笼,还以为他生气了,原来那根本不算生气。   他轻抚胸口,一阵后怕,忽然拍一下脑袋,喜笑颜开:这才是云哥发脾气的样子,那岂不是说明云哥平时看似冷淡,其实面冷心热,对我很热情?   哎呀,以前真是错怪云哥了。 第78章 逃出   野庙外,夜色浓重,月朗星稀,四野寂静无声,安静得有些吓人。   杨平衷抖了抖肩膀,挨到傅云英身边,亦步亦趋跟着她。   “这边。”   傅云英环视一圈,抬头看看天空,按星星的指引分辨方向,很快确定野庙就在蛇山背面,果然和她猜测的一样,和黄鹤楼很近。   自然也离书院近。   贼人说话的口音像是长沙府那一带的人,应该是流窜到武昌府的凶徒,所以不知道杨平衷身份贵重碰不得。   两人踏进草丛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杨平衷突然“咦”了一声,拉住傅云英,“云哥。”   他支起耳朵细听风里传来的声音,脸上浮起笑容,“来了来了!我家卫……救我们的人来了!”   远处遥遥传来凌乱的马蹄声。   杨平衷呼出一口气,抬脚就走,“总算来了。”   傅云英眉尖微蹙,扯住杨平衷,“等等。万一是挖宝的人回来了呢?”   杨平衷哑口无言,抹了把汗。   两人躲在蓊郁的树丛后面往外看。   远处火光摇曳,一对人马由远及近,风卷残云一般,向野庙袭来。   最前面的人穿黑衣,戴大帽,手上挽了张大弓,弓弦张满,来势汹汹。   看到在火光映照下折射出一道道银光的长枪,傅云英脸色发白。   杨平衷的脸也白了,霎时间面无血色,毛骨悚然,双唇哆嗦,用耳语般的声音轻声吐出几个字:“他们是来杀我的。”   声音压得低低的,每一个字音都在颤抖。   傅云英听得出来,他这是真怕了。   因为有无数藏宝的地方当护身符,他和贼人应对的时候,始终游刃有余,与其说是周旋,不如说他把这次被劫当成一个冒险游戏。   看到黑衣人,他才真正意识到危险临近,傅云英能感觉到他的惊骇。   马蹄声中夹杂着犬吠,对方竟然带了猎犬。   “走。”   夜风寒凉刺骨,傅云英回过神,果断拉着杨平衷转身躲进幽深密林中。   身后响起几声惨叫,黑衣人将野庙里的几个少年全杀了。   傅云英没有回头,拉着心惊胆寒的杨平衷一路狂奔,带倒刺的荆棘划过脸庞和脖子,划出无数条细小伤口。   狗叫声冲着他们的方向追过来了,山上没法骑马,一般黑衣人朝他们围拢过来,另一半骑着马从大道上山,预备来一个前后夹击。   傅云英一边疾走,一边飞快盘算。   不远处好像有一座深潭,如果躲进水里,应该能躲过猎犬的追踪……   她全神贯注,冷不防被人甩开,脚步一顿,稳住身形。   “云哥,你往那边走。”杨平衷推开她,捂着肚子,气若游丝,“我们分开走,不然都走不了。”   这时候他没心思开玩笑了,说话的语气带了一丝悲凉的感觉,和平时傻里傻气、大把撒钱的杨大少爷判若两人。   傅云英皱了皱眉,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拉住他,架着他往前走,“伤口疼?”   杨平衷挣扎了两下,奈何力气没她大,苦笑一声,说:“那些人白天的时候喂我喝了水,我的脚好像没法动了。”   他示意傅云英看他的手,十指僵直,“水里肯定加了什么麻痹手脚的药……我跑不了,你把我藏起来,你熟悉这里的路,先去书院找人来救我……”   “你刚才说了,那些人是来杀你的,他们不会给你逃走的机会。”傅云英抓住杨平衷的胳膊,防止他摔下去,咬牙拖着他走,“你想死吗?”   杨平衷红肿的双眼里挤出两行清泪,“他们和我的护卫一样厉害,我跑不了的,云哥,你这么聪明,别傻了,放下我……”   傅云英恍若未闻,停下脚步。   啪的一声,一巴掌甩在杨平衷脸上。   杨平衷猝不及防,被打得一个趔趄,后退几步坐倒在地上,抬起头,怔怔地盯着她看。   身后追兵将至,狗吠声和吆喝声此起彼伏。   黑衣人越来越近了。   傅云英背对着黑黝黝的密林,俯视着失魂落魄的杨平衷,一字字道:“闭嘴,别磨磨唧唧让我分心。”   淡淡的星光洒在她白净的脸庞上,一路跑过来,脸颊上刮出许多道血口子,血珠凝结,红得耀目。   死说起来简单,但真的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活着多么好啊!即使上辈子的亲人都不在人世了,即使要背负那么多痛苦的回忆,傅云英仍然想活着,而且要活得好好的。   她弯腰拉起杨平衷,他全身发软,已经没法动了。   “跟紧我。”   傅云英扯下夹袍,拧成一团麻花状,绑在杨平衷身上,另一端绑在自己腰间。   杨平衷这回不耍贱了,也不开玩笑了,双唇紧抿,盯着她看了片刻,低低地应一声,整个人靠在她身上,依靠她的力量往前蹒跚而行。   身后,黑衣人的猎犬破开草丛,如利箭一样,紧紧尾随着他们。   四面八方都是喊声,敌人仿佛无处不在,火光像郊野鬼火,散落在各个角落,阴森冰冷。   傅云英没时间害怕,冷静辨认方向。   听到潺潺的水声,她暗暗松口气。扶着杨平衷走到断崖处,道:“低下头,抱住脑袋,我们滚下去。”   杨平衷手脚发软,愣了一下,连忙照做。   两人蜷缩身体,护住头脸,往地上一躺,翻个身。   风声呼啦啦拂过耳际,一阵天旋地转,他们顺着陡坡翻滚而下,身下枯枝落叶嘎吱响。   断崖并不高,底下是一段缓坡,傅云英在一处枯萎的茅草丛前停了下来,起身揉揉手臂,找到躺在高处的杨平衷,他药性发作,已经完全不能动了。   他生得魁梧,还好傅云英力气大,才能拖得动他。   崖下波光粼粼,竹木掩映中,嵌着一座碧绿幽泉。泉水西面连着一条溪涧,溪水会流经江城书院的山谷。管干喜欢垂钓,傅云英在藏经阁整理藏书目录期间,时常去溪边找他。前不久她刚为管干画了一幅画,画的就是这条小溪。   山中寒冷,泉水更是凉得刺骨,清冷月光下依稀能看到水面雾气浮动,云遮雾绕。   傅云英拖着杨平衷,一脚踏入深泉中,胳膊上立刻炸起一片鸡皮疙瘩,冷得牙根发颤。   她深吸一口气,拉着杨平衷潜入冰凉的泉水中。   实在太冷了,刚游到一半,她感觉到双腿一阵痉挛,连吃了好几口冷冰冰的泉水。   身后带了个拖累,她不敢逞强,振奋精神,游到对岸,攀住岸边一块大石头,低声喘息。   岸上的竹林里,忽然出现一点朦胧火光。枯枝被踩断,发出咯咯响,杂乱的脚步声往河边来了。   她屏住呼吸,把杨平衷藏在一处乱石堆后。   火光由远及近,持火把的汉子头戴芦草方笠,穿粗布短衣,绑腿裤,脚上茅草鞋,一脚踩进水里,水花四溅。摇曳的火光映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孔,虽是朴素的粗布衣裳,但不掩来人与众不同的沉稳利落,宽肩长腿,夜色下也能感觉到对方必然劲瘦而结实。   他在明处,傅云英看到他背上担了一担柴火,捆绳间系了两只灰猫野兔,心下疑惑,难道这是个樵夫?   三更半夜,樵夫怎么在山里行走?   不等她细想,樵夫举着火把往水面上一照,轻声开口:“杨少爷?”   傅云英没吭声。   对方继续在水边搜寻,又道:“某是领了赏钱过来寻您的,杨老爷说,您右边屁、股上长了一颗铜钱孔那么大的黑痣。苗人在找您,您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傅云英:“……”   等樵夫走远了,她悄悄游到杨平衷身边,眼神询问他刚才樵夫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杨平衷趴在石头上,面如土色,对着她点了点头,小声说:“是我阿爹的人……”   “你叫他回来,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就出声叫我。”   傅云英说完,藏到阴影处躲好。   杨平衷听到水声平静下来,方扯开嗓子喊樵夫回来。   樵夫已经走远了,听到他的声音,立刻将手中火把按进水中熄灭,淌水跑了过来。   “杨少爷。”   他踩进水里,拉起杨平衷。   “我爹呢?”   “大官人在路上,怕来不及,先打发我们上山寻您。”   杨平衷满腹委屈,“我差点就没命了!你们为什么现在才来?我爹是不是又跑到哪座花楼吃酒去了?他儿子九死一生,他竟然还流连温柔乡!”   樵夫低垂着头,一声不吭,任他埋怨。   确认了樵夫的身份,杨平衷放下心来,扭过头道:“云哥,可以出来了。”   傅云英回头,望着江边狗吠声音传来的方向,咬咬牙,大步上岸,“你们拢共来了多少人?河对岸起码有二十人在追我们。”   樵夫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垂目道:“傅少爷无须担忧,某一人足矣,他们有五十人也不碍事。”   他从背后柴火里抽出一卷包起来的干净衣裳,让傅云英和杨平衷披上,然后两手一张,一手抓一个,跟拎小鸡似的,抓起两人,挟稳了,抬脚便走。   一边挟一个半大少年,健步如飞,就这么疾奔了二里路,他脸不红气不喘,还分神安抚傅云英和杨平衷:“就快到了。”   这樵夫是个高手,难怪杨老爷会挑中他来山上寻人。   樵夫显然也很熟悉山里的道路,很快便绕出山林,拐到一条虽然狭窄偏僻但铺设青石板、平坦整洁的小路上。   又往前行了三四里路,远远听到人声马嘶,火把熊熊燃烧,一片光耀,恍如白昼。几百名身着对襟罩甲、手执腰刀的杨府护卫正排成整齐的队伍往山上推进,犄角旮旯,树丛山坳,每一寸地方都不放过,一旦发现可疑的人,立刻就地抓捕。   杨平衷看到护卫们身上闪闪发光的金属丁,长出一口气,咬牙切齿道:“等他们找到山上,我早就一命呜呼了!”   护卫们听到说话声,举着灯笼往樵夫身上照,暴喝道:“来者何人?”   “你爷爷!”   杨平衷劫后余生,感觉手脚好像又有力气了,扯开嗓子,怒吼了一声。   “爷!”   护卫们听到他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回答,喜极而泣,泪水顿时淌了满脸,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爷!”   主子发了话,如果少爷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这些人都得给少爷偿命!   护卫们原先没当回事,不就是几个想讹点钱的匪徒嘛!小事一桩。   然而事情却越来越不对劲,先是把守在各处据点的护兵全都莫名其妙被人打晕了锁在房里,然后他们发现有人暗中阻止他们找到少爷的踪迹,等他们终于确定少爷在山上的时候,那些神出鬼没的苗人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早就往山上去了!   主子差点死在苗人手上,和苗人仇深似海,少爷落在苗人手里,哪还有活路?   护卫们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抖擞精神追到山上,一部分去截杀苗人,一部分赶紧从后山翻过来,想赶在苗人之前先找到少爷。   眼看脑袋就要搬家了,少爷忽然神仙下凡似的从天而降,护卫们泪如雨下,恨不能把少爷抢过来狠狠亲几口!   这么个大宝贝,可不能再弄丢了。   杨平衷对着护卫们翻了个大白眼,目光逡巡一周,没找到老爹的身影,眉头一皱,冷声道:“我身上湿透了,速去准备热汤沐浴。”   护卫们应喏,七手八脚架起他,送到一辆铺了厚厚漳绒毯子、装饰华贵的马车上。   “等等,先看看云哥……”杨平衷回头找傅云英,“他手腕上都是血,又在水里泡了半天,快给他包扎伤口。”   傅云英这会儿头重脚轻,晕晕乎乎的,到了安全的地方,紧绷的那根弦一松,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了一样,从骨头缝里泛起一丝丝冷意,她双手环抱,哆嗦着扣紧斗篷,现在她只想找个暖和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傅少爷?”   头顶一道关切的声音,樵夫看她站都站不稳了,扶住她的胳膊,眉头轻皱,“您得赶紧把湿透的衣裳换下来。”   杨平衷全身虚弱无力,吩咐身边的护卫把自己送到傅云英身边,刚好听见这句,忙道:“来,云哥,去马车上,我让我的丫鬟给你换。”   马车上什么都有,热茶热羹热香汤,还有美婢伺候。   傅云英虽然头痛欲裂,但神志还清醒,摇摇头,“不了,我自己来。”   这小子竟然敢回绝少爷的好意?   护卫们变了脸色。   杨平衷却神色如常,仿佛是习惯了,一个眼刀子瞪向护卫:“还不去准备?”   护卫啊了一声,慌忙照办,几息间便找来另一辆马车,也铺了绒毯,设衾被,里头还有暖炉,热烘烘的。   杨平衷看傅云英脸色苍白,虚汗涔涔而下,心疼道:“云哥,你先和我一起泡会儿香汤,泉水那么凉,骨头都动成冰了。”   见她不吭声,他顿了一下,想起她这人不习惯和人太亲近,改口说,“我让人把香汤送到你那儿去,你自己泡?”   “先回书院再说。”   傅云英道,转身上了马车,放下车帘。   杨平衷看着她的背影,“喔”了一声,转头嘱咐旁边的人,“快去叫郎中过来,先给云哥看伤。”   平时说一不二、娇蛮任性的少爷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傅少爷身后,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即使被傅少爷甩了冷脸,依旧百折不挠地凑上去……这,少爷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是刚刚死里逃生,吓傻了?   护卫们面面相觑了一阵,点头应喏。   傅云英背对着车帘,脱下湿透的衫袄,飞快换上护卫们送来的崭新衣袍,系好丝绦。   护卫护送他们下山,剩下的人继续往山上去捉拿那伙苗人。   马车轻轻晃动,她掀开车帘一角,发现车辕上空空如也,刚才救出她和杨平衷的樵夫守在马车旁边,不许任何人靠近马车一步。   …………   他们并没有立刻返回书院,马车在护卫们的簇拥中驶进一座幽静冷清的山庄。   梳双环鬟的婢女、戴袱子的仆妇早就在垂花门前等着了,杨平衷被直接送去内院,因为他的强烈要求,管家将傅云英安置在他院子的厢房内。   郎中看过傅云英的伤口,给她包扎好手腕,脸上一道道划破的伤口也涂了药,又让婢女灌她喝下一大碗苦涩汤药,叮嘱道:“伤口不能再碰水了,有点发热,这些天好生保养,勿要劳神。”   傅云英谢过他,目送他出去。   郎中刚才为她诊脉的时候,眼神闪烁了几下,她看得分明。   她没有慌乱,以对方的身份,她的隐瞒没有任何意义。 第79章 坦白   满室烛火摇曳。   窗前案桌上一只豆绿色鱼藻纹莲瓣形细瓷缸,缸里供了水仙花。瓷缸颜色温润清透,宛如一泓碧水荡漾,水仙花沐浴在昏黄灯火中静静绽放,绿叶白花淡黄蕊,散发出淡淡清香。   书童吉祥跪在床前抹眼泪,低泣道:“爷,以后您就是把我的腿打断,我也得紧跟着您!您去哪儿,我去哪儿,上刀山下油锅,我陪您,您去解手,我就在门边守着……”   “得了得了,别哭了,这事爷担着,不碍你的事。”   病床上,杨平衷挥挥手,一脸不耐烦,问:“我阿爹呢?”   他刚吃了药,手脚能活动了,想去看看云哥,但他身子向来虚弱,泡了冷水,又受了惊吓,脑袋和胳膊、腿上磕出一片片青青紫紫的伤痕,和傅云英一样有点发热,管家生怕他再吹了冷风烧起来,跪在地上苦求他留在房里养病。他觉得怪没意思的,没有坚持。   吉祥道:“王爷知道您脱险,带人去山上追那伙苗人去了。”   杨平衷面色微沉。   老头子年轻时惹的风流债,得罪了深山里的苗人寨子,那老寨主虽然死了,但他儿子年富力强,很不好对付,而且老寨主留下一群忠心耿耿的死士,几次闯进武昌府想要刺杀他,他幼年差点死在苗人手上,心有余悸至今。虽然张道长神医妙手救了他,但他身中奇毒,不能见光,不能吹风,每天只能待在重重帘幕围得密不透风的内室,就这么在杨家养了好几年,终于痊愈,盼来出门见世面的机会。   万万没想到这一次阴沟里翻船,落进贼窝,竟又被苗人钻了空子。还好云哥救了他,不然他这次必死无疑。   也不知道那伙苗人到底是从哪座坟爬出来的,来无影去无踪,连王府护卫都找不到他们的藏身地。   “先不说这个了。”   杨平衷暗骂老爹不中用,垂下眼帘,长叹一口气,望着纱帐掩映中昏黄的烛火,喃喃道,“我该怎么和云哥坦白呢?”   吉祥怔了怔,一时没敢吱声。   这还是世子爷头一次想要对其他人坦白他的真实身份。   世子爷一直以杨家大少爷的身份和别人来往,王爷是个老顽童,不仅纵着世子爷,要求杨家全力配合,自己也以杨老爷自居,常常带着世子爷去市井街头玩耍,一点不摆王爷的架子。王爷虽是高高在上的楚王,但终身不能离开武昌府,否则会被冠上叛乱之名。大概是一辈子囚在武昌府的缘故,王爷硬是给憋坏了,时不时心血来潮扮成身份卑微的贩夫走卒,闹着要体验一下老百姓过的生活。王爷教过书,卖过板糖,捏过泥人,在大江里撑过渡船,有一次甚至混进花楼去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王爷老不正经,世子爷不遑多让,每天顶着杨家少爷的名头随手撒钱,被人当成大傻子看待。杨家少爷们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败坏杨家的名声,心里泪流满面,脸上却得嘻嘻笑,还得在一旁拍手叫好。   一晃几年了,世子爷当杨家少爷当得不亦乐乎的,怎么就想起要坦白了?   杨平衷一手托腮,拈描金漆盘里洗净后剥得干干净净的葡萄吃,一边大嚼,一边道:“云哥生死关头都没丢下我,这才是真兄弟啊!可我却对他隐瞒身份,云哥品性那么端正,要是有一天发现我一直在骗他,一定会和我割袍断义。”   看来世子爷是真为难了,吉祥眼珠一转,道:“爷,您可是王府的世子,傅少爷能和您交上朋友,那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您只管告诉他,小的保证傅少爷不敢和您绝交!”   杨平衷嗤笑一声,抓起一枚葡萄往吉祥脸上扔,“你懂什么!云哥是真君子,这样的人哪会在意我是不是什么世子爷?重点是我对他有所隐瞒,骗了他,他真把我当朋友,我不该瞒着他的……”   这种原则上的错误,不论花几百两还是几千两、几万两银子都不能换来云哥的谅解。就算云哥迫于王府压力原谅他了,以后还会和以前一样真心待他吗?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一开始隐瞒了身份去接近云哥,不过是觉得他好玩,想和他交朋友,没有想那么多。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他从没对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如果是其他人,或许会欣然原谅他,但云哥不同,他不止想要云哥的宽宥,还希望云哥和以前一样把他当成朋友。   他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可这太强人所难了,云哥那人,其实脾气还挺大的……   杨平衷挠挠脑袋,愁眉苦脸,叹口气,继续吃葡萄。   …………   在杨平衷急得快把头皮挠破的时候,他老爹楚王却优哉游哉,坐在傅云英的房里吃酒。   两名雪肤花貌的美姬侍立左右,为他斟酒。他头戴东坡巾,穿淡青蓝色缘边交领宽袖常服,凉鞋净袜,一副燕居士人装扮,手里擎着琉璃酒杯,美滋滋地啜一口葡萄酒,道:“小官人要不要也来一杯?藩国进贡的葡萄酒。”   傅云英靠坐在床栏前,摇了摇头。   她刚醒来没一会儿,察觉到房里有人,抬头看去,却是一位五官端正、面色红润的中年男人,虽已年老,衣着也普通,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贵重佩饰,但相貌堂堂,气度雍容,举止优雅,贵气天成,年轻时必定是个名噪一时的风流人物。   这必定就是杨平衷的父亲,楚王朱珩。   傅云英略觉诧异,她一直以为楚王是个头发花白、老态龙钟的老者,从坊间流传的传闻来看,楚王应该步入老迈之年了,可眼前这位楚王看上去竟然如此年轻,眼神深邃,又带了点玩世不恭的调调,和杨平衷平时说的那个“爱管东管西的老头子”一点都不像。   楚王嘴角微翘,挥手示意美姬出去。   美姬垂头退出房间,咔哒一声,合上房门。风从罅隙里吹进来,烛火晃动了几下,窗前一瓶梅兰竹供花,微风拂过,清香味溢满厢房。   “为什么不来一杯?我这里的酒可是天底下最好的酒。”楚王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琥珀色酒液皱起涟漪,光华璀璨。   傅云英眼眸低垂:“民女不敢冒犯王爷。”   “唔?”   楚王挑挑眉,眼帘微抬,扫她一眼,含笑道:“我记得你明明是位俊俏小官人,名叫傅云。”   傅云英也笑了一下,楚王是什么身份?虽然没有兵权,但在武昌府,他就是土皇帝,他肯定已经知道她是女儿身了,她何必在他面前弄虚作假。   强权之下,她只能迂回应对。   楚王一口饮尽杯中酒,道:“你很不错。”   没有假装无辜,也没有试图欺骗他。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装疯卖傻,直接明了地叫破他的身份,说明她一直知道宝儿是王府世子。   这世上哪来的莫名其妙的兄弟情义,楚王更愿意宝儿结识一个聪明本分、识时务的朋友,而不是一个刚极必折的傻小子。   宝儿已经够傻了,用不着再认识一个比他更傻的。   “我给你两个选择。”   楚王放下酒杯,手指摩挲杯沿,一字字道,“嫁给我儿子。”   傅云英眼眸微垂,望着烛火投映在地面的影子,一言不发。   “藩王、郡王的婚事由朝廷说了算,正妃必定从选秀而来,你身份太低了,做不了正妃,我可以给你侧妃的位子。从此一辈子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宝儿老实,真心喜欢你,将来或许会贪新鲜撇下你,但绝不会对你不管不问。”   楚王微笑着说完,目光落到傅云英脸上,笑容温和,仿佛和后辈闲话家常。   傅云英垂目道:“敢问王爷,另一个选择是什么?”   楚王挑眉问:“不多考虑一会儿吗?”   “民女蒲柳之姿,性情顽劣,自知匹配不上世子爷,不敢肖想世子妃之位。”傅云英抬起头,回望楚王,坦然道。   楚王沉默了一瞬,说:“另一个选择,做宝儿的朋友,永远不能背叛他。”   傅云英脸色微微一沉。   楚王拍拍手,哈哈大笑,“你放心,本王通情达理,你既然女扮男装,必定有所图谋,不愿为其他事分心,本王要你做宝儿的朋友,不是逼你讨好宝儿,你只要认他这个朋友就行。作为交换,本王可以为你保守秘密,将来你捅破天大祸临头的时候,来找本王,本王别的本事没有,起码可以保住你的小命。”   傅云英斟酌着问:“王爷说让民女给世子爷当朋友,这个朋友,要如何当?”   她特意停顿片刻,接着道,“民女不会一辈子以男装示人,到那时,世子爷会如何,王爷又会如何?”   楚王皱了皱眉,收起笑容,他是天家骨血,自小养尊处优,不笑的时候,无形间放出威压,房里气氛为之一肃。   傅云英垂下眼帘,坐得笔直端正,等着他回答。   半晌后,楚王突然拍一下大腿,朗声大笑,“算了,不逗你玩了,这个朋友嘛,就是宝儿找你玩的时候,你多点耐心,别对他太冷淡了。至于你想做男伢子还是女伢子,随你的便,本王不强求,如果哪天宝儿发现你是女儿身,想……”他知道傅云英听得懂,故意拖长音调,“你可以来找本王。”   傅云英点点头,像楚王这样身居高位的人不一定一诺千金,但绝对爱面子,说出口的话多半会做到。   楚王啧啧几句,最后问:“对了,你养过猫没有?”   傅云英愣了一下,摇摇头。   “狗呢?”   傅云英继续摇头。   楚王啧了一声,一挥手,豪气干云,“没养过总看到别人养过吧?你就把宝儿当成阿猫阿狗,对他客气点,他不高兴了你哄哄他,其他的用不着你操心。你要是能做到,本王立刻奉上千两白银,你这辈子读书的花费本王包了!”   听完他的话,傅云英无语了很久。   难怪杨平衷锦绣堆里长大,却时不时流露出几分吊儿郎当的市井气……原来是从楚王这里学的,把自己的儿子当成猫狗养……他真的疼爱自己唯一的儿子吗?   傅云英收敛心绪,直视楚王,道:“我选第二个。”   她不再自称民女,眼神清亮坚定。   楚王微微一笑,凤眼斜挑,打量她许久,轻声说:“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站起身,一手执酒壶,一手拿酒杯,踉踉跄跄走出去,走到门口时,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眉头紧皱,苦着脸道:“这次是本王疏忽,让宝儿受惊了,劳烦傅小官人在宝儿跟前替我美言几句,让他不要生本王的气,事后必有重酬。”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这对父子真是让她大开眼界,回道:“我尽力。”   “对了……忘了问你……”楚王朝傅云英挤挤眼睛,眼角皱纹堆叠,溢满岁月风霜痕迹,“你是什么时候看出宝儿身份的?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有什么好问的?杨平衷那么高调,整座书院的学生都知道他身份不一般好么!他们只是没有细究而已。   傅云英垂眸答:“世子爷是天潢贵胄,与众不同,穿的衣裳倒是特意拣常见的穿,但像扇套、荷包这样的小物件却用的是贡物,而且世子爷大方,常常以精致小食馈赠,所送之物都是平常老百姓闻所未闻的东西……”   杨平衷曾送给她几筐黄鼠,宣府、大同的黄鼠,秋高时最为肥美,历年是地方官进献的贡物之一。他一送就是一箩筐。   傅云启只觉得黄鼠肉好吃,她却在那时候就明白杨平衷身份贵重。   杨平衷身上有种淡淡的奇特的药香味,和她在长春观张道长炼丹时闻到的香味一模一样,众所周知,张道长时常炼丹供楚王父子服用。   山长姜伯春虽然软弱没主见,但也有文人风骨,不至于会畏惧区区杨家,也只有抬出楚王来,他才会退让。   后来她打听到楚王世子名叫朱和昶,和,昶,正好对应平、衷二字。   所有的迹象都表明,杨平衷就是楚王府世子朱和昶。   听傅云英说完她起疑的全过程,楚王点了点头,摸摸下巴,“本王记住了,多谢你提点,下次本王出去玩,一定得先把衣裳里里外外都换了!”   傅云英:……   原来楚王问这个问题是为了他自己。   …………   朱和昶纠结了一晚上,也没纠结出一个办法来。   第二天,他不顾管家们的阻拦,说什么也要去找傅云英。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要坦白,就得趁早,不然越往后拖,以后解释起来越麻烦,云哥的怒气也会越高……   “云哥!”   他披头散发,一把推开厢房房门,冲到里间床榻前,低垂着头,不敢看傅云英的表情,闭着眼睛一口气道:“我骗了你!其实我不是杨家大少爷,我姓朱,是楚王府世子朱和昶,楚王是我爹,我家住王府!”   说完心里的秘密,他心跳如鼓,眼睛偷偷张开一条缝隙,偷看傅云英的反应。   衾被整齐,床帐拢在溜进半月形挂钩上,床上空空如也,没有人。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正主却不在,朱和昶噎了一下,顿时泄气,回头瞪向跟进来的奴仆,“傅少爷人呢?”   奴仆小心翼翼答道:“爷,傅少爷刚刚起来,吃了药,这会儿坐在长廊里读书,那边能晒到日头,暖和。”   朱和昶一怔,云哥还真是刻苦,昨晚经历了那样的事,他早起第一件事还是读书。   算了,不管了,如果云哥知道真相要和他绝交,那他就学傅云启那样天天跟在云哥后头撒娇,就不信云哥不心软。   云哥吃软不吃硬,这一点连袁三都知道。最近连钟天禄都学会在云哥面前装可怜了。   朱和昶哼了一声,那些人不厚道,当着云哥的面老老实实的,又听话又正派又踏实,其实背地里都是狐狸,心眼比天上的星子还要多!   只有他从来不骗云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等等,光是隐瞒身份这一点,他好像就输给其他人了……   朱和昶越想越觉得傅云英原谅他的希望不大,心里七上八下的,深一脚浅一脚走到长廊里,远远看到那个坐在栏杆边低头看书的身影,吸吸鼻子,装着胆子上前几步,“云哥,我……”   听到脚步声,傅云英抬起头,脸上的伤口还没好,一条条血口子并没有损伤她的出众相貌,反而添了几分和平时不一样的明艳。   朱和昶没注意到这一点,光顾着心疼自己的好兄弟了,想起昨夜的惊心动魄,说话愈发磕磕巴巴,“云哥,我、我、我……”   “我”了半天,准备好的话一句都吐不出来。   傅云英合上书,“世子爷,你想说什么?”   “我,我想说……”朱和昶低着头,双手绞着衣袖,吞吞吐吐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张口。   傅云英挑了挑眉,再次提醒他,“世子爷,您想说什么?”   “我……”朱和昶双手握拳,再次鼓起勇气,“我……”   他突然瞪大眼睛。   “我已经知道了。”傅云英淡淡道,“你是世子爷。”   朱和昶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张口结舌了一会儿,双膝一软,坐到傅云英旁边,拉起她的手,郑重问:“你能原谅我吗?”   他目光清澈,问得很真诚。   傅云英收回手,“你隐瞒身份,是为了哄我玩吗?”   朱和昶脸色登时变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当然不是!老爹说如果我想出去玩,必须得隐瞒身份,不然他不放我出府,我这才没告诉你真相……”   傅云英嗯了声,“你还有其他事瞒着我么?”   “没有没有,就这个!”   傅云英淡淡一笑,“世子爷既然不是有心耍弄我,那就不必说什么原谅不原谅了,我没有生气。”   朱和昶呆了一呆,“你竟然不生气?”   这和戏台上演的不一样啊。   “你并非存心的,那就没什么。”傅云英说,嘴角轻轻一扯,“能认识世子爷,是我的荣幸。多了你这么个朋友,我很高兴,真的。”   她同样身怀秘密,只要不妨害其他人,朱和昶愿意当一辈子杨平衷也没什么,她不会戳破。   经过昨晚的死里逃生,他选择把真实身份和盘托出,她其实有几分佩服他。   他真把她当朋友,而她绝不会说出自己的秘密。   但愿以后朱和昶知道真相时不会太惊讶。   至于现在嘛,多一个大靠山,而且这靠山是个虽然不着调但是真挚热诚的朋友,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生气?   当然,希望朱和昶以后能靠谱一点,这种被追杀的戏码,以后最好不要再出现。 第80章 出走   在山庄住了两天,傅云英提出告辞。   朱和昶和楚王闹别扭,听说她要走,立刻让吉祥收拾行李,要和她一起回书院。   楚王倒也没拦着,“宝儿啊,这次是爹的错,爹挑几个功夫好的护卫贴身保护你,以后不管去哪儿都得带上他们。”   他挑挑眉,看一眼不远处站在长廊台阶底下等候朱和昶的傅云英,压低声音说,“就算去逛花楼,也得把人带上了,你爹我办事的时候也有人在门外守着。”   朱和昶翻了个白眼,做了个嫌恶的表情,冷哼一声,“阿爹,那伙苗人你抓到了么?”   楚王笑了笑,“死了。”   苗人藏在深山里,他没法动他们,但他们竟敢闯入武昌府追杀宝儿,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朱和昶点了点头,又问,“绑走我和云哥的强盗呢?”   “也死了,一个不剩。”   朱和昶唔一声,那伙强盗并没有伤及他的性命,理应送往官府判处流刑,但在他看来,没有罪不至死这种说法,敢冒犯他,就得做好领受王府雷霆之怒的准备。   他身份高贵,见过许多高门大户里的隐私,并不是完全不通世情,小时候又大病一场,受尽折磨,有些看淡生死,长这么大,他只对自己喜欢的人格外宽容。其余人的死活,他并不关心。   楚王摸摸儿子的头,满脸堆笑,“宝儿啊,不生爹的气了?”   朱和昶咧咧嘴,一把拍开楚王的手,没好气地瞪自家老爹一眼,“阿爹,你老实点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要不是老爹闲不住,整天沾花惹草,连苗寨的圣女都敢招惹,得罪了一群不怕死的苗人,他小时候怎么会吃那么多苦头?到现在他看到苗人就忍不住手脚发颤,全是老爹害的!   楚王悻悻收回手,神情落寞,“爹都这么大年纪了,你得对我好一点,子欲养亲不在你懂不懂?这一次你不原谅我,说不定下一次就没机会了!你想当不孝子吗?”   朱和昶嘴角抽搐了两下,眉头皱得老高,每一次吵架,老爹都用这几句话来挤兑他,莫名其妙一顶不孝的大帽子盖下来,也不怕把他砸死。   “别自己咒自己了,我看您老人家精神旺健,每晚召两个美姬侍寝,还能活个四五十年的!活成个老人瑞!”   他啧了一声,抬脚大步离开。   走到长廊尽头,他回头一看,发现楚王还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目送自己,怪可怜的。   朱和昶撇撇嘴,“阿爹,这次看在云哥的面子上,我原谅你了。”   楚王立马一改颓丧之气,笑得见牙不见眼,使劲朝他挥手,高声道:“宝儿,记得得空回来看看你爹……爹盼着你啊……”   听了他的话,朱和昶大惊失色,连忙加快脚步,挡在傅云英面前,丢开扇子,抬手捂她的耳朵。   傅云英挥开他的手,“世子,不必遮掩了,我知道你小名叫宝儿。”   言罢,嘴角微翘,笑了笑,转身走了。   楚王正妃早逝,府中姬妾虽多,膝下却只有朱和昶这么一根独苗苗。他不信任后院的姬妾,将儿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既当爹又当妈,衣食起居,事事操心,不管是从血脉亲缘上来说,还是为了保住楚王府这一脉,朱和昶都是楚王的心肝宝贝,那真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朱和昶长到如今,魁梧高大,楚王仍然一口一个“宝儿”的叫他。   朱和昶呆了一呆,望着傅云英的背影,苍白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狠狠一跺脚,拔步追上去。   “云哥,你听错了……”他满面羞红,“我真不叫宝儿!”   …………   回书院的路上,朱和昶背靠着车壁,时不时掀起眼帘偷偷看傅云英一眼,一脸幽怨。   傅云英被他看得发毛,道:“世子无须在意,我不会告诉别人你的小名是什么。”   见朱和昶貌似松了口气,她笑了笑,“宝儿这个小名很好,你爹很疼爱你。”   真把儿子当宝贝,才会一直以乳名唤他,不管他是小胳膊小腿的幼童还是健壮伟岸的大男人,在楚王眼里,他始终是宝儿。   朱和昶轻哼一声,不想多谈老爹给自己起的这个乳名,岔开话道,“云哥,别这么见外,你以后直接叫我平衷吧,平衷是我的字。”   他的字是张道长为他取的,他从记事起就开始吃药,长年累月饱受病痛折磨,一年到头有七八个月只能躺在床上。张道长怜惜他,给他取字平衷,希望他这辈子能平安顺遂。   傅云英应承下来,这会儿可以管他叫世子,到了书院自然得改称呼。   …………   书院还未散学,马车径自驶入斋舍,在丁堂门前停了下来。   仆从们忙碌一通,零零碎碎往里搬运箱笼,吃的用的玩的,数不清的各色物件,搬了一刻钟才搬完。   王大郎见到傅云英回来,眼圈立时红了,迎上前嘘寒问暖,“少爷,您受苦了。”   马车一路颠簸,傅云英浑身酸疼,接过王大郎沏的茶喝一口,“我的事没告诉四叔吧?”   王大郎摇摇头,“还没来得及传信回去。”   傅云英和杨家少爷接连失踪,学生们惊慌失措,一面派人回书院报信,一面寻各自认识的人帮忙搜寻。书院的教授、傅云启、袁三、钟天禄领着学生们分头出去找,赵师爷直接请动知府范维屏,那边派了衙役、差人过来帮忙。后来杨家的护卫赶到,直接把事情接了过去,书院教授们怕给他们添乱,安抚学生,让他们回书院等消息。   学生们一夜辗转反侧,不敢睡下,学长陈葵最为自责,特意推迟归乡,留下来帮忙找人。   第二天早上,杨家仆从送来傅云英获救的消息,学生们如释重负,正缠着杨家仆从打听庄子在哪儿,想去探望她,山长姜伯春大手一挥,要求学生们去东斋上课。   这时候谁还有心情读书?   学生们怨声载道,姜伯春不为所动,“傅云和杨平衷在杨家别院养伤,没有大碍。我听杨家人说傅云病中也手不释卷,你们却拿他当借口偷懒,抬头看看石碑上镌刻的教条,还有谁不想上课的?”   学生们羞愧不已,哑口无言。   “启哥天天缠着杨家人,想去探望少爷,杨家人不肯带启哥过去……”   王大郎事无巨细,将这几天书院发生的事一桩桩如实告诉傅云英。   因为杨家的人忽然出手,山长交代学生们不得将此事宣扬出去,赵师爷也嘱咐傅云启先不要惊动傅四老爷,因此两人被绑走的事只有书院的学生晓得,外面的人还没听见风声。   末了,王大郎挠挠脑袋,小声说,“不晓得为什么,袁少爷不见了。”   傅云英喝茶的动作一滞,放下茶盏,“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不见的,山长亲自去斋舍找袁少爷,之后袁少爷就不见了。”   他们刚刚获救,袁三就没了踪影……   这事不简单。   那伙强盗说话的口音像长沙府那边的,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袁三也是长沙府人。   傅云英沉吟片刻,换了身衣裳,先去拜访山长和诸位教授。   教授们平时虽然喜爱她,但很少当面表露关心之意,这一回她死里逃生,教授们难免情不自禁,拉着她的手唏嘘不已,叮嘱了许多话。   梁主讲老成持重,平时从不嬉皮笑脸,也忍不住抓着她的手问长问短。   她一一应了,郑重谢过教授们的关爱。   赵师爷避开众人,摸摸傅云英的脑袋,看她脸上、脖子上全是细小的伤痕,手腕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好孩子,吃了不少苦吧?”   “让老师担心了。”傅云英眼眸低垂,轻描淡写道,“这些只是擦伤,不碍事。”   听到她的回答,赵师爷没有意外,她是真正吃过苦的人,所以从不叫苦,“你是不是想问你那个同窗袁三的事?”   傅云英点点头,“老师,他去哪儿了?”   “不晓得,大概离开武昌府了。”   赵师爷道。   王府护卫抓到强盗后,严加审问。盗首交待,他们是长沙府人,误打误撞来到武昌府,遇到一个昔日认识的熟人,于是计上心来。   那个熟人,就是袁三。   袁三自小流落街头,挨家挨户讨饭吃,后来和其他乞儿一起被强盗抓去山上养大。强盗们训练他们,驱使他们行骗,袁三虽然生得不健壮,但手脚灵活,胆子大,而且因为年纪小,没人防备,屡屡能得手,盗首很器重他。后来盗首辗转听人说县太爷家的后花园埋了一箱子财宝,打发袁三混进县太爷家,想来个里应外合,盗走县太爷的财宝。   不想袁三在县太爷家待了几个月后,说什么都不肯帮盗首哄骗县太爷。   “县太爷是个好人,给我吃给我喝,还教我读书,我不能忘恩负义!”   原来县太爷是个苦出身,爱惜人才,偶然间发现袁三竟然认字,怜他年纪小父母双亡,让他跟着自己的儿子读书,见他聪明伶俐,更动了收养他的念头。   县太爷对袁三越好,他心里愈加不自在,得知县太爷准备认他当干儿子,他干脆卷了包袱离开县城,找盗首求情。   盗首大怒,逼他回去。   袁三抵死不从,哪怕被其他强盗打得头破血流也坚决不肯出卖县太爷。   盗首恼羞成怒,伙同其他人趁夜摸进县太爷家,不仅盗走那一箱子财宝,还嫁祸给袁三以示惩罚。   几年过去,抢来的财宝花光了,藏身的老窝也被剿了,强盗们无处容身,东躲西藏,坐船过了洞庭湖,来到武昌府。他们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地头蛇是哪座山头,一时不敢闹事。这天盗首领着几个小喽啰在街上闲逛,看到一群衣着体面、朝气蓬勃的年轻书生说说笑笑走过,漫不经心扫一眼,突然觉得其中一个书生有点眼熟。   那书生就是袁三。   当年县太爷家中财宝失盗,衙役抓不到盗首,想把罪名安到袁三身上,拿他顶缸敷衍差事,被县太爷拦下来了。他救下袁三,让他改名换姓继续读书,对外就说强盗里那个叫“书生”的已经伏法,好让袁三能摆脱强盗的桎梏,安心上学。   盗首认出袁三,大喜过望,立刻叫上人手跟在袁三身后,打算拿袁三以前的事要挟他,逼他为自己卖命。   这么一跟踪,出手阔绰的朱和昶闯入盗首的视线,见识到朱和昶挥金如土、完全不把钱当钱的爽快利落,盗首心痒难耐,决定先把这个傻大憨绑了换赎金。   …………   听到这里,傅云英皱了皱眉。   强盗伏诛,袁三的来历也暴露了,他是被赶出书院的?   她道:“老师,袁三爱恨分明,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当年既然不肯帮强盗偷县太爷的财宝,现在也不会为了自保而出卖我。”   那伙强盗临时起意,本想抓走朱和昶,误把她抓走了,袁三根本不知情。   赵师爷叹口气,“他确实没有帮强盗,那些强盗看到杨大少爷之后,根本顾不上他,杨家护卫确认过了,这事和他无关……不过书院的人现在都知道袁三以前是山贼养大的,即使他什么都没做,这书院他是待不下去了。”   没有人出面赶袁三走,他是自己离开的。山长和教授们正为他的去留伤脑筋,堂长杜嘉贞找过来,说他已经走了。   人言可畏,知道袁三的过去后,学生们对他指指点点,以前和他交好的几个学生马上翻脸,假装不认识他,和他同住一个院子的学生找堂长要求换斋舍,要求被驳回以后,跑去买了几把大铜锁,把自己的箱笼、柜子全锁上了。   确实没有人赶袁三走,但每个人躲避的举动,指责的眼神,背后的窃窃私语,和开口赶人没什么差别。   …………   从赵师爷处回来,傅云英先去找朱和昶。   “我想找你讨个人情。”   朱和昶躺在罗汉床上,一手托腮,一手搭在腿上,是一个美人侧卧的妖娆姿势,吉祥跪坐在脚踏上剥核桃给他吃,闻言坐起身,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咱们俩还需要讨人情吗?你想要什么,只管开口,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辞。做不到的,我让老爹想办法。”   他说完,抓了把吉祥刚才剥好的核桃仁塞到傅云英手心里。   傅云英没坐下,抓着把核桃仁问他:“那我就不客气了,袁三的事,你知道了?”   朱和昶往嘴里丢了枚核桃,“我听说了,这事和他无关。你放心,我晓得他是你的朋友,不会追究他的,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他想起那晚几个最后留守在野庙的少年,啧啧道,“如果袁三和他们是一伙的,咱们肯定打不过他。”   这人总能把谈话的重点歪到其他事情上去。   傅云英谢过他,抬脚就要走。   朱和昶忍不住起身跟上她,“云哥,你去哪儿?你的伤还没好……”   傅云英回头,“我去把袁三带回来。”   既然袁三口口声声叫她老大,她这个当老大的,哪能丢下自己的兄弟不管。   …………   有朱和昶帮忙,傅云英什么都不需要操心,王府护卫很快替她打听到袁三的踪迹。   “他在渡口,看样子要坐船回长沙府。”   傅云英立刻赶到渡口。   渡口人流如织,比肩接踵。高大的楼船、商船像一堵堵城墙一般,遮天蔽日。船上风帆猎猎作响,码头内外人声鼎沸。   号子声,搬卸货物的苦力悠长的咏唱声,怒吼声,此起彼伏的水浪声,水手扯开嗓子叫人的浑厚喊声,汇合成一片嘈杂,渐渐融于波光粼粼的江水中,正值正午时分,天高云淡,日头撒下大片灿烂光辉,远处翠微青山、江上来往的船只、浩渺水面镀上一层金色,刺得人眼睛生疼。   通往码头的台阶前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刺鼻的,有点像鱼腥味的恶臭。   朱和昶皱眉掩鼻,抓了三个人在身边给他打扇。还嫌不够,让吉祥翻出香袋里的香丸,往袖子里塞。   “你别下去了,船上人多。”   傅云英让他在台阶前等着,自己带着王大郎踏上两根并排放在一块的木板,登上船。   渡船并不大,乘客人只能蜷缩在椅子上,船舱里坐满了人,挤成一团,根本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角落里,一个少年直接大咧咧蹲坐在潮湿的木板上,怀里抱了枚粗布包袱,面朝外,望着江面发怔。   神情漠然。   傅云英走到他面前,伸手拍了拍他,“要去哪儿?”   沉思中忽然被惊扰,袁三双眉紧皱,开口就要骂人,抬起头,目光落到傅云英脸上,愣了一下,一个“滚”字在嗓子眼里滚了几滚,又咽回去了。 第81章 新学长   “我要回长沙府。”   袁三垂下眼帘,低声说。   渡口气味腌臜,船舱的味道更难闻,汗水味、脚臭味、腌菜腌肉的腐臭味,有人带了两担咸鱼上船,风从江面上吹过来,满船舱都是腥味。   傅云英看着袁三,“你果真要回长沙府?袁三,别骗我。”   如果他真能回长沙府,当初何必越过洞庭湖来武昌府求学?岳麓书院是千年学府,位列天下四大书院之一,名声仅在白鹿洞书院之下,以他的资质,应当可以去岳麓书院读书,可他却舍近求远,踏着一双破草鞋走到武昌府。   袁三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眼圈微微泛红。   “走,跟我下船。”   傅云英给站在一旁屏住呼吸的王大郎使了个眼色。   王大郎会意,一把抓过袁三怀里的包袱,掉头就跑。   “你!”   袁三吓了一跳,想要夺回包袱,王大郎早就跑远了。   傅云英转过身,示意他下船,“走吧。”   袁三垂下眼皮,没敢抬眼看她,目光落到她的手腕上,看到纱布微微透出淡红血色,仿佛被刺痛似的,眼神躲闪,整个人都瑟缩了两下。   傅云英想起入院考试那天头一回见到他,生员怀疑他冒名顶替,在门前拦住他,学生们七嘴八舌讥笑他,他冷冷地扫视一圈,握紧拳头,既倔强坚强,也敏感脆弱。   她抬起头,下巴朝渡口方向一点,加重语气,“我是老大,我说的话,你听还是不听?”   袁三嗫嚅了一会儿,心一横,抬起头,噔噔噔噔跑下船。   朱和昶嫌码头人太多了,站在岸边高台上,一手搭在额前,遥遥看到袁三跟着傅云英下船往台阶这边走过来,忙打发人下去接。   傅云英逆着人流拾级而上,袁三怕那些肌肉壮实、来去匆匆的水手撞到她,挡在她面前。   “老大。”他低低叫了一声,“我没有勾结老六他们,真的,我早就和他们划清界限了。”   ……   袁三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从会说话的时候就是乞儿了,没人给他吃,没人给他穿,他跟着其他乞丐走街串巷讨吃的,夜里就睡在破庙里。冬天太冷了,常常有人在睡梦中死去,他们怕活活冻死,不敢睡着,谁睡着了立刻会被其他人打醒。有一天,忽然来了几个人,说要养活他们,把他们带到山上,给他们吃糙米饭,他们欣喜若狂,以为自己有家了。他还跟着山里一个会写字的老先生学认字。   然而好日子只有短短那么几天,很快有人逼他们下山“干买卖”,谁不听话或者当天失手,就没饭吃,只有用偷来的钱孝敬盗首,才能吃上饱饭。   为了吃饱肚子,强盗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不懂礼义廉耻,只想活下去。   教他认字的老先生曾对着他叹息,“作孽哟,你脑壳灵醒,很有读书的天分,可惜了啊。”   他不觉得可惜,认字有什么用?强盗不需要认字,身手好、胆子壮、不怕死、讲义气就够了。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没法逃脱强盗的控制,以后也会当一个强盗,直到遇上县太爷袁大人。   袁大人对他很好,看他可怜,不许他做苦力活,让他给少爷当书童,教他读书,还要认他做义子。   袁三没有爹娘,袁大人就是他爹!   可他却辜负了袁大人的期望,他打伤袁家少爷,太太恨他入骨,他没脸再继续待在长沙府,靠两条腿跋山涉水走到武昌府,想努力读书,等到功成名就的那天,衣锦还乡,让袁大人为他高兴……   这里没人有知道他的过去,他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还巴结上一个大方爽快的新老大,一切都很好……   偏偏老六他们找来了。   从杨家仆从口中得知抓走傅云和杨少爷的人是从长沙府来的那一刻,袁三如坠冰窖。   噩梦成真,一日是骗子,一生都是骗子,他这样的人哪有资格在书院读书?县太爷收养他,也改变不了他身份低贱的事实。   他早就完了。   ……   台阶上湿漉漉的,傅云英不小心踩到湿滑的水草,一下没站稳,身子晃了两下。   袁三脸色一变,忙扶住她的腰。   傅云英借着他的搀扶站稳,看他一眼,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轻拍了两下,“我晓得,你和他们不一样。”   袁三神情不变,双手却隐隐发颤。   傅云英拉着他,继续往上走,“你不该走,就这么走了,以后书院的人想起你,就会想到那群强盗,你永远没法重新开始。”   袁三眼中浮起几点泪光,低着头,瓮声道:“我做过骗子……我这辈子也没法重新开始。”   他刻苦读书,努力试着重新做人,但过去那段在贼窝里长大的经历如影随形,时不时跳出来阻挡他前进的脚步,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他过去曾助纣为孽,他辛辛苦苦经营的一切瞬间化为乌有。他曾妄想靠读书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他这一生注定没法出人头地。   读书进举,于他而言,犹如镜中月、水中花,好像唾手可得,其实全都是枉费心机。   傅云英嘴角一挑,“谁说的?那伙强盗已经死了,杨家人答应我抹除一切痕迹,死无对证,你有名有姓,有正经出身,会识文断字,能写文章,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莲花生于腐臭淤泥之中,却出淤泥而不染,能开出香远益清的花朵,让古往今来的文人心醉不已,赞颂千年,你是要学莲花扎根淤泥,破水而出,让世人为你惊叹,还是就此沉沦,一辈子在淤泥里打滚?”   江边北风呼啸,卷起几丈高的浪花,雷霆万钧,惊涛拍岸,恍如咆哮怒吼。   傅云英说的话,却比那能顷刻间能拍碎整艘楼船的波涛更有铺天盖地而来的磅礴气势,一字一字在袁三心头回响,振聋发聩,如雷贯耳。   他定定神,反复咀嚼她的话,凑到她身边,“老大,我当然想让别人刮目相看……可是书院的学生都知道了……”   傅云英撩起眼帘,“他们有证据么?”   袁三呆了一呆。   “你不用管其他人的闲言碎语或是异样的眼光。”   一步一步走到高台上,傅云英转过身,面向滚滚东流的长江,极目远眺。   日光和煦,碧空如洗,江上张满风帆,远处青山连绵起伏,黛色慢慢向天际舒展,长江奔腾不息,狂澜万丈。   几度东风吹世换,千年往事随潮去。   大江滚滚东流,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她站在高处,俯视繁华渡口,风吹衣袂猎猎,清秀的脸庞笼了一层薄薄的金光,“他们越轻贱你,越看不起你,越说你做不到,你越要挺直脊梁,你得更努力,更坚定,你要比他们更出色,更优秀,你得把他们死死踩在脚底下,让他们去愤怒、嫉妒、不甘,你只管一步一步往上走,不要为其他琐碎事情分心,你改变不了其他人的想法,改变不了你的过去,但你能改变以后的生活,你的未来,掌握在你自己手上。”   她轻笑一声,伸手对着辽阔的长江做了个握拳的姿势,“你要因为别人的指指点点就此放弃,还是坚持下去,为自己的荣华拼搏?”   浪涛翻滚,波涛汹涌。   袁三缓缓抬起头,两眼闪闪发亮,捏紧双拳,一字字道:“我要改变自己的将来!”   ……   江城书院,办公房内。   主讲、副讲们为袁三的去留争执不休。   最后大家只能请山长姜伯春做决定。   姜伯春沉吟许久,站起身,对着供奉孔子像的香案一揖到底,“圣人有言,有教无类。在那之前,只有贵族子弟有资格读书,也只有贵族子弟能入朝为当官,圣人打破藩篱,开设私学,只要是有心向学的人,都可以入学读书。隋唐开设科举招揽人才,自此寒门学子亦能凭借才学加官进爵。书院本是为收集、整理、校勘藏书而设,宋初,天下历经多年战乱,百废俱兴,朝廷忙于收复河山,忽视文治,为培育人才,地方名儒、学者、仁人志士纷纷慷慨解囊,聚集藏书,兴建书院,私学得以兴盛。”   他转过身,环视一圈,目光一一和教授们的相接,接着道,“诸君,我们身为书院教授,毕生所求,便是为国朝培育更多于国于民有益的人才。乱以尚武平天下,治以修文化人心,文治武功,皆不能轻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教学生读圣人道理,让他们知道好坏,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若人人生来就是圣人,没有一点错处,还用得着读书吗?袁三幼年遭遇不幸,后来得袁县令搭救,自此改头换面,一心向学,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要不要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我们今天的决定,将影响袁三的一生。”   他并未说出自己的决定,仿佛只是随意感叹了一番。   但每个人都听懂他的话外之意了。   赵师爷左看看,右看看,翘着腿道:“袁三是袁家义子,身份清白,什么骗子、乞丐,都是咱们道听途说。他虽然举止上略粗鲁了点,但进入书院以来,尊师重道,勤勉好学,不曾旷课,不曾欺负同窗,每次考试名次都在往前走,书院教规分明,我们怎么能因为几句流言就赶他走?”   众人面面相觑,对啊,袁三的来历并没有真正坐实,即使他们知道事情八九不离十,不然袁三不会自己跑了,但现在一切只是谣传。   姜伯春瞥一眼赵师爷,皱了皱眉。   教授们交头接耳几句,梁修己道:“袁三并未违反书院教规,不如暂且允许他在书院就读,等事情查清楚了,再行处置。”   姜伯春叹口气,面露失望之色,挥挥手,“就这么办吧。”   等其他人陆续离去,姜伯春叫住赵师爷,“不管袁三过去是不是曾经为虎作伥,我愿意给他一个机会,赵翁为什么打断我的话?”   赵师爷提出的反驳意见将重点放在袁三的过去并未证实这一点上,看似为袁三开脱,其实完全浪费了姜伯春刚才那一番感慨。   “山长,我和你意见一致。”赵师爷捋须微笑,面带慨叹之色,缓缓道,“不过这事还是遮掩过去的好,袁三是个好苗子,能让他少受些磨难,便少一些罢,人才可遇而不可求。”   书院可以为袁三破例,可这样就等于将袁三置于风口浪尖上,少年人敏感冲动,未必能承受得住那么大的压力。给袁三太多特殊对待,很可能适得其反,辜负书院的良苦用心。到那时,人人会指着袁三骂,狗改不了吃屎,他果然没法学好。   山长是好心,但物极必反,这种事最好私下里轻轻揭过去,尽量轻描淡写地处理,免得其他学生对袁三生出憎恶之心。   姜伯春并不迂腐,思忖片刻,点了点头,“也罢。”   ……   袁三留了下来,不过换了个住处。   他强烈要求也和傅云英住一起,就和傅云启住间壁。   山长正愁怎么压下书院的谣言,听袁三当面说完傅云英鼓励他的话后,立马答应下来。   一来,跟着傅云,袁三一定能早日回归正途。二来,傅云年纪不大,但在学生中极有威望,有他做表率,相信书院的其他学生很快也能重新接受袁三。这第三嘛,经过傅云被掳的事,山长心中有愧,觉得把他安排和世子住一个院子太危险了,袁三住进去或许能保护傅云。   傅云启散学归来,径自去北屋找杨家仆人打听消息,刚踏进院子,一眼看到傅云英站在腊梅树下和袁三说话,顿时眉开眼笑,大步朝她扑过来,“云哥!你回来了!”   发现傅云英脸上有伤口,他大惊失色,抓着她左看右看,嘴里嘶嘶吸气,一叠声问:“疼不疼?那些人打你了?还有哪里受伤了?”   傅云英等傅云启问完,摇摇头,“九哥,我没事。”   她看一眼袁三,“以后袁三也住这儿,你间壁那间房子空出来,给他住。”   傅云启张大嘴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袁三挠挠脑袋,“你别想赶我出去,我东西都搬进来啦!”   他的东西,也就是一个小小的包袱,王大郎抢走包袱跑下船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包袱皮散开来,里面只有一套东拼西凑的文具,几双靴子,两件袍子。   文具是傅云英给他的,靴子也是,两件袍子,一件是县太爷送他后来被傅云启烫坏了的,傅家绣娘补好以后送了过来,另一件是傅云英给他的漳绒夹袍。   出乎袁三的意料,傅云启并没有坚决反对他搬进来,只小声嘟囔了几句,继续围着傅云英打转,可怜兮兮,拍着胸脯道:“云哥,吓死我了,我这几天吃不下睡不好,一闭眼就做噩梦。”   傅云英拍拍他的脑袋,“以后不会了。”   楚王将那个樵夫派到她身边,说是为了报答她,挑个身手好的给她当护卫,她没有推辞。   护卫是假,监视才是真。朱和昶和她走得这么近,楚王爱子心切,必定放心不下,所以才安排一个手下盯着她,以防她做出对朱和昶不利的事。   樵夫名叫乔嘉,打过仗,身手敏捷,虽然他是为了监视自己而来,但有他在身边,并不完全是坏事。   至少傅云英以后不用担心莫名其妙被人抓走。   ……   傅云英和朱和昶平安归来,陈葵放下心事,收拾行囊,告别同窗,坐船返乡。   陈葵离开,谁来接任他担任下一任学长,成了学生们最关心的事。   呼声最高的是李顺和杜嘉贞,也有人提议让傅云英当学长,大家没当回事,因为她年纪太小了,资历不够。   这天姜伯春当众宣布,将于次日晨读前公布学长人选。   学生们心痒难耐,到处打听教授们到底选了谁,有人背着教授开设赌局,让学生们押宝。   傅云启和袁三都押了傅云英,朱和昶觉得好玩,也参与进来,押了一锭银子。   虽然陈葵暗示过傅云英教授们希望由她担任学长一职,但凡事都有变数,她不动声色,面对杜嘉贞的挑衅试探,一概微笑以对。   翌日天色阴沉,铅云密布,北风刮过长廊,发出类似哀鸣的呜呜凄厉响声。   傅云英起来梳洗,朱和昶住她间壁,杨家仆从事事周到,每天早上准时给她送来热水,傅云启和袁三也跟着沾光,不用去灶房抢热水。   光线暗沉,她点灯看了会儿书,听到钟声响起,起身去东斋。   打开门,才发现袁三和傅云启也起来了,两人背对背坐在院子里看书,暗暗较劲。   袁三回到书院以后,日子着实不好过,教授们对他一如往昔,但学生们里总有那么几个看他不顺眼的,看到他就出言讥笑,指桑骂槐,肆意讽刺。   他权当听不懂对方的挖苦,一心一意跟着傅云英读书。   姜伯春颇为欣慰,之前他担心袁三性情暴烈,和人起冲突,几次旁观他无视其他人的讥讽之语专心用功后,放下心来,傅云是他的良师益友,想必袁三以后一定前途无量。   袁三和傅云启本来就不大对付,住到一起后更是频起摩擦,傅云英没有插手管他们的事,随他们磨合。   三人收拾了书本,去东斋前集合。朱和昶那厮从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书院纯粹就是闹着玩的,大家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平时尤其是冒着寒风早起时尽量不提起他,免得把自己怄死。   等学生们都到齐了,山长走到东斋前的月台上,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学生们停下窃窃私语,抬起头,望着山长,等他宣布人选。   姜伯春目光逡巡一周,最后看着人群中的傅云英,吐出一个名字:“李顺。”   众人静了一静,然后人群里响起善意的笑声,李顺身边的人推搡他,催他去台上。   李顺脸上微红,在众人的注视中踏上月台。   掌声如雷。   袁三骂了一声,“为什么不是云哥?我觉得老大比他强。”   傅云启瞪他一眼,觉得他抢了自己的话。   傅云英面色如常,小声说:“好了,别说这些,李顺学兄很得学生们的爱戴,为人公正敦朴,众望所归。”   结果和陈葵暗示的不一样,她有些意外,失望当然是有一点的,但不至于像不远处的杜嘉贞那样失魂落魄。   袁三嘿嘿一笑,道:“我晓得,这种话我只在私底下说,我滑头着呢,不会给老大惹麻烦。”   傅云英笑了笑。   傅云启抢着道:“我也是,云哥,在我心里,你是最厉害的!”   三人小声说笑,忽然觉得气氛有些诡异。   周围没人说话了,台上的姜伯春和其他教授也一言不发,整个场院霎时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傅云英能听见学生们压抑的呼吸,一片枯叶随风飘落,掉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细微的摩擦声响。   所有人都看着她,一个个瞠目结舌,面色古怪,仿佛发生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杜嘉贞的表情最为怪异,嘴角抽搐,眼皮都快翻过来了。   她抬起头。   月台上,姜伯春望着她,目光慈爱,微笑着重复一遍他刚才说的话:“傅云品学兼优,尤其擅长制艺,对八股文颇有心得,经教授们一致推选,从今天起,由傅云担任书院的制艺助教。”   诡异的安静,连鼓噪的风声也察觉到气氛古怪,突然安静下来。   “好!”   袁三头一个反应过来,拍手叫好。   学生们如梦初醒,片刻后,响起如潮的掌声,几欲响彻云霄。   不可置信,嫉妒,怀疑,憎恶,仇视,与有荣焉,善意……一道道目光汇集成一片汪洋,海浪翻涌,铺天盖地,带着凌厉气势,朝傅云英卷了过来。   她定定神,沐浴在众人各有思量的注视中,一步一步走到人群最前面。   学生们自动分开道路,目送她走到月台之上。   她站在高处,环顾一圈,含笑道:“蒙老师们厚爱信重,学生一定竭尽所能,不辜负老师们的信任。”   这一刻,所有学生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怎么感觉……有点不妙啊?   作者有话要说:   助教这个词最早设置于西晋,是学官名。后来州学里也设助教一职。 第82章 制艺手册   这天傍晚,忽然淅淅沥沥落起盐粒大小的雪籽,砸在瓦楞屋檐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到了晚上,天边搓绵扯絮,雪籽变成鹅毛大的雪花,纷纷扬扬倾洒而下。   次日清早,雪仍未停,庭间树干上、青砖地、院墙、水池、山石上覆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腊梅花凌雪盛开,清香满院。   风摇树动,枝头雪花簌簌飘落,似梨花残尽,满地银砌。   傅云英穿夹袄、交领道袍,外面罩了件御寒的蒲涛青对襟丝绒鹤氅,步出丁堂。   她如今兼任助教,可以出入北斋,仆妇给她开门,搓搓冻得发僵的双手,将她带到山长姜伯春的住所前。   天还没亮,姜伯春还在睡。姜师母领着丫头在灶房里烫鸡、拔鸡毛,预备炖阴米红枣鸡汤吃,听说她来了,洗干净手迎出来,细细打量她好几眼,笑眯眯问:“好俊的后生,可说了人家没有?定的谁家小娘子?”   傅云英愣了一下。   姜师母只是随口一问,见她发愣,抿嘴一笑,进房拿了本册子出来,“官人昨晚说你今天一早一定要来拿这个,呶,拿去,少年人贪觉,这么冷,难为你起得来。”   傅云英接过册子,拜谢姜师母。   她拿着册子回东斋,点了根蜡烛,坐在窗前读书。   一刻钟后,叫起的钟鼓声响起,学生们抱着文具书本披头散发冲进东斋,看到她,面面相觑。   她朝他们微微一笑。   几个学生吓得一个机灵,慌忙找到各自的位子,翻开书,大声诵读。   ……   傅云英只是制艺助教,经、策、论的主讲老师才是负责教授知识的人,她不想喧宾夺主,没有像对傅云启那样严格要求学生们,但她每天早上第一个到东斋,天天如此,从不晚到,潜移默化,润物无声,渐渐的,早起的学生越来越多。   她按着名册将学生们分成几组,由他们自己选出组长,她平时有什么要求直接告诉组长,再由组长告知自己的组员,层层往下,力求每个人都能迅速跟上进度。   大部分人老老实实按照她的建议训练八股文写作,但也有人强烈反对由她出任助教,更有甚者,在斋堂用饭时大骂山长和赵师爷荒唐糊涂,竟叫一个小儿给他们当老师。   正是散学吃饭最热闹的时候,斋堂人来人往,听见学生们讽刺傅云英,他们互望一眼,在一旁观望。   不服气的人多着呢。   袁三和傅云启是傅云英的忠实拥护者,当场反唇相讥,和那几个年长的学生吵了起来。   钟天禄胆小谨慎,生怕两边人打起来,撇下碗筷,找到在东斋抄写文章的傅云英,“云哥,你快去看看,袁三他们要动手了!”   傅云英眉头一皱,起身收拾书本。   一旁的苏桐轻笑一声,“其实你何必多事,这些人能不能写好八股文,与你何干?与其浪费自己的时间,不如辞了助教。”   钟天禄低头嗫嚅,没敢应声。   傅云英瞥一眼苏桐,示意钟天禄去外边等,小声说:“表兄来日登科中举,金榜有名,前途无量,我和表兄不一样,得走点弯路。”   苏桐道:“既知是弯路,为什么还要走?”   傅云英笑了笑,反问他:“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苏桐沉默不语,目送她转身走远。   ……   斋堂闹哄哄的。   袁三、傅云启被人围在当中,和另一伙人争吵,两边吵得脸红脖子粗,其他学生饭也不吃了,都站在后面看热闹。   听到高兴处,纷纷敲敲手中的碗,给双方加油鼓劲。   傅云英踏进斋堂,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冷不防一只粗瓷碗直直朝她脸上飞了过来。   斋堂的瓷碗按实惠的买,样子不好看,就是扛摔,砸到脸上绝对头破血流。   旁边的人惊呼出声,傅云英眼角余光扫到扑面而来的瓷碗,来不及躲闪,抬手要挡,一双手忽然从斜刺里钻出来,稳稳当当接住瓷碗,倒扣在桌面上,扫视一圈,眼神冰冷。   丢碗的人吓得面如土色,忙钻进人群想蒙混过去。   乔嘉上前几步,周围的人赶紧让开,他大手一张,揪住一个学生的衣领,拽回傅云英面前。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一时失手……”   丢碗的学生面色紫涨,辩解道。   傅云英冷冷看他一眼,“袁三,按住他。”   袁三看到傅云英差点被瓷碗砸中,怒火中烧,撸起衣袖就要和对方动手,听见她叫自己,忙跑过来,二话不说,抓着那学生按在桌旁。   学生吓得语无伦次,使劲挣扎:“你们想干什么?以多欺少!仗势欺人!公报私仇!”   周围的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是该上前劝架,还是先去找山长过来。   傅云英一言不发,拿起刚才那只粗瓷碗,走到丢碗学生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右手高高抬起,对着他的脸,猛地往下一砸!   “傅云,停手!”   学生们心里一个咯噔,眼看要闹出人命,忙大叫出声,上前阻止。   胆子小的捂着眼睛不敢看。   “咔嚓”一声,瓷碗砸在桌沿上,应声碎裂成几瓣。   瓷碗就在自己旁边碎裂,如果傅云英砸下来时没收手,自己的脑袋准得开花,丢碗学生魂飞魄散,顾不得羞耻,眼泪汹涌而出。   周围的人已经扑上前,见状一愣。   傅云英下手的力道控制得很准,瓷碗虽然碎了,但没有炸开,她挥开碎片,拍拍丢碗学生的脸,“冯承,对不住,我只是一时失手。”   学生们对望一眼,摇摇头,哄堂大笑。   冯承脸上火辣辣的,双腿发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趁袁三捂着肚子大笑,挣开束缚,一溜烟跑远。   傅云英懒得再理会他,接过乔嘉递到手边的帕子,擦干净手,走到和袁三、傅云启争吵的人面前。   旁边的人纷纷往后退,让出地方。   几个丁堂学生大声吆喝,搬来一张大圈椅,往地上一放,“来,云哥,坐。”   傅云英轻甩宽袖,大马金刀的坐于圈椅上,旁边递来一盏热茶,支持她的学生都站在她这一侧,帮着递东拿西,众星拱月似的,围着她献殷勤。   对面的人面色铁青,“傅云,你比我们小,凭什么当我们的助教?”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傅云英轻启朱唇,缓缓背出韩愈的《师说》,眉峰微挑。   “不管高低尊卑,无论年长年幼,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孔子曾以郯子、苌弘、师襄、老聃为师。只要别人掌握我不懂的知识,能对我有所启发,就足够当我的老师。不是人人都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必耻于向别人求教问题。”   傅云英停顿了一下,环视一圈,道:“我平时遇到不解的问题,也会向别人请教,在场诸君都是我的老师。”   旁边几个和她对视的学生面露激动之色,挠挠脑袋,嘿嘿一笑。   那几个为难傅云启的学生眯了眯眼睛,冷哼一声,“你拿圣人自比,是不是太狂妄了点?”   傅云英微微一笑,“写八股文,便是要入口气代圣贤立言,学圣人说话,从而体悟圣人心思,学会做人的道理,不拿圣贤自比,如何写得好八股文?”   她望着对方,含笑道:“圣人贤德博学,尚且虚心求教,你们却拘泥于身份年纪,想必学问品德一定比古往今来的圣贤更出众。”   人群里响起刻意拔高的哄笑声。   几人面色一沉。   傅云英接着道:“从我第一天兼任助教开始,凡是要求大家作的文章,我必定先写一篇供众人传阅,从不推诿。我懂的问题,大家来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不明白的文题,会向诸位主讲求教,绝不会不懂装懂。助教之责,本就是协助主讲、副讲辅导同窗们的功课,监督同窗刻苦勤学,引导书院学风,我有哪个地方做得不足,你们尽可以提出来,或是去找山长建议更改人选,不必在这里指桑骂槐。”   “对!傅云这么好的助教,你们还挑三拣四,有本事你们来做啊!”   “傅云每天以身作则,起得比所有人都早,睡得比谁有人都晚,不仅要忙自己的功课,还辅导我们的学业,任劳任怨,从不叫苦,你们倒还埋怨上了!”   “有本事以后遇到难题不要问傅云啊,昨天我还看到你们在看傅云总结的那篇《八股结体写法》……”   ……   周围的议论声都在为傅云英说话,几个讽刺姜伯春偏心的学生张了张嘴,想反驳几句,却无言以对。   当中一人眼珠一转,愤然站起身,怒目道:“山长曾说,书院育人,是为了培育品德,教导学问,而不是只为科举考试,可山长却让傅云担任制艺助教,为了制艺八股,忽略经籍学问,丢了西瓜捡芝麻,本末倒置!”   学生们呆了一下,都笑了。   “不考科举,书院要怎么办下去?”   “傅云八股文写得好,才让她当制艺助教的,术业有专攻嘛,你不想考科举,我们想啊!”   杂七杂八的反对声,但没人说到点子上。   傅云英挥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学生们忙闭上嘴巴,等她开口。   “山长的良苦用心,你到现在也没看明白。”傅云英道,“山长并不反对科举,他只是反对仅仅为了科举。”   山长本人便是科举出身,怎么会轻视科举?科举考试固定在四书五经之中,固然限制思维,导致许多学子读死书、死读书,但它是目前最公平、最公正、最有效的选拔官吏制度,打破贵族世袭体系,让天下百姓无论贫富贵贱都能通过读书改变自身命运。   学生们都沉默了。   傅云英站起身,笑了笑,朝对方拱手,“虽然我每次考课皆名列前茅,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敢妄自尊大,不过辅导你们几个的八股文,还是绰绰有余的。”   说完,抬脚便走。   ……   后来,斋堂争吵的事传到姜伯春耳朵里,他惩罚几个学生抄写《师说》,一人抄五十遍。   托他们的福,傅云英在书院的威望又上了一个台阶。没人再嘀咕她不配为助教了。   ……   雪后天气晴朗,但积雪却多日不化。   韩氏打发下人送口信到书院,问傅云英什么时候回去过年。贡院街那边东西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启程。   她最近忙着编纂一本专门讲制艺的书,需要参考大量书籍,估摸着没时间回黄州县,让铺子里的掌柜带口信回去征求傅四老爷的意见。   傅四老爷得知傅云英成了书院助教,觉得她现在应该就和孙先生一样是个夫子了,生怕扰了她的事业,对掌柜说:“告诉少爷,回不来就不回了,免得赶来赶去过不好年,家里都好着呢,用不着惦记,等暖和了我去那边看她。”   让掌柜装了满满一船的年货送到武昌府。   傅云英不回去,傅云启也不想回去,韩氏什么都听女儿的,于是三人加上蹭饭吃的袁三留在武昌府过年。   书院过年有一个半月的假期,学生们基本都是湖广本地人,临近过年时,陆陆续续收拾行囊,几个同乡凑钱雇骡车一起回家。   主讲们大多也归乡和家人团聚,剩下的要么是拖儿带女受不了旅途波折,要么是孤身一人毫无牵挂,干脆留在武昌府过年,顺便为科举考试做准备。副讲中有好几位屡次乡试落第,到现在仍然不放弃,一旦考中举人,就有了做官的资格,虽然考不上进士一辈子也当不了大官,但并不是人人都盯着会试那几百个名额,能当个芝麻小官光耀门楣,大部分读书人就心满意足了。   即使有赵师爷和书院其他教授从旁指导,傅云英一个人仍然忙不过来,需要助手,袁三、傅云启、钟天禄自然都愿意出力,除此之外,她还找赵琪、杜嘉贞帮忙。   那天书院学生在东斋前列队等候山长训话,她顶着众人异样的眼光走到杜嘉贞面前,请他协助自己。   周围叽叽喳喳的学生顿时安静下来,彼此交换眼神,等他们俩闹翻。   杜嘉贞面色古怪,带着点防备和讥讽,冷冷道:“为什么要我帮你?”   傅云英微笑着说:“我要为院中学生编写指导时文写作的册子,但我一个人能力有限。你是书院最出色的学生之一,有你相助,我才能更快、更好地完成这项任务。”   杜嘉贞嘴唇轻抿,没说话。   ……   编写册子这个差事听起来繁琐,但每个人都求之不得,按书院历来的规矩,编好书册后,经教授们修改,将副本送交朝廷相看,获得许可,书院便可自行刊印,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能留下自己的名字。   从前只有藏经阁的管干有资格编书,傅云英在藏经阁帮忙期间,跟随管干学了很多编纂书目的知识。   她自入院以来,每写一篇八股文,还要写心得体会,学生们向她请教问题,她每一个都记录下来,将大家的探讨和见解也全部写在纸上。通过分析每个学子写八股文时遇到的困惑和难题,她积累了大量素材。   素材总结好,翻遍藏经阁的藏书后,她决定编写一本辅导八股文写作的《制艺手册》,内容用不着艰深,只求通俗易懂,因为这份手册面向天下所有学子,主要是启蒙所用。   这可是一项大工程,傅云英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等先完成了《破题》这个章节后,才把这事透露给赵师爷和姜伯春知道,然后将草稿送交两位长辈点评。   时下关于八股文写作的书不是没有,但大多数是教学子们投机取巧的猜题文章,或者是艰涩的长篇大论,还没有人用简单的语言系统地分析四书五经、朱熹集注和八股文写作。   如果之前有人说书院的学生要编一本制艺手册,姜伯春和赵师爷可能要笑掉大牙,但傅云英却直接把草稿给他们两看,两人目瞪口呆,牙齿是没掉,下巴合不上了。   这本启蒙读物一旦刊印,很可能和《声律启蒙》、《训蒙骈句》、《唐诗》一样,传遍大江南北,傅云之名,虽不能名震九州,也必将名噪一时。   姜伯春收起轻视之心,对傅云英的态度越发郑重。他和书院教授愿意全力配合傅云英编纂书目,还帮她出了很多主意。   赵师爷有些心惊肉跳,从跟随孙先生读书,到进入江城书院,进入藏经阁,再到无私帮助同窗学子,担任助教……傅云英的每一步似乎都在为这本册子打基础,又好像只是水到渠成,并不是她刻意为之。   若她是个男子,能像其他人一样参加科举考试,不知道她能走得多远……   他问傅云英:“等手册写成,署傅云这个名字,你心里觉得委屈么?”   她回道:“老师,有个现成的名字,为什么不用呢?”   赵师爷眼前一亮,“丹映公子?”   丹映公子神龙见首不见尾,每个月和自己的老师在纸上争辩,名声已经传遍湖广,但本人从不参加任何文会、诗会,湖广文人都在猜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何以如此淡泊名利。   对啊,丹映公子这个名字比傅云更有影响力!   ……   这事没有瞒着书院的人,现在除了赵家人,其他人也知道傅云就是丹映公子了。   大家只短短惊诧了一天,第二天就乐呵呵四处显摆,“丹映公子晓得不?我同窗。”   杜嘉贞得知此事后,把自己关在房里,郁卒了好几天。   他常常当众拿出丹映公子的文章和同窗们讨论,还说过若能得见本人,欣喜若狂……   哪里晓得本人天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夺去所有人的注意力,夺走他的风光,夺走师长们的喜爱,他很得牙痒痒的傅云,竟然就是丹映公子!   ……   傅云过来找他,杜嘉贞很意外。   编书的事从小的来说能造福那些家境普通、没有师长引导、摸不着八股文窍门的学子,从大的来说,如果她的手册编得好,不止能惠及一方,甚至可以流芳百世。   内阁费时几年为皇帝编书,首辅沈介溪将功劳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天下文人尽皆愤愤不平,但那几本书署名写了沈介溪,已经无法更改,后世的人只记得沈介溪的大名。   这种能无形给作者带来人脉关系和政治资本的好事,傅云竟然会找上自己?   杜嘉贞直觉傅云是想羞辱他。   毕竟他从来没给傅云好脸色看,一直和他针锋相对,当初还想过利用周大郎、苏桐欺负他。   杜嘉贞沉默了很久。   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看。   傅云英面色不改,问道:“杜兄,教授们和我都觉得你是最佳的人选,你觉得呢?”   杜嘉贞依旧不说话。   她笑了笑,“还是杜兄觉得有比你更好的人选?”   听了这话,旁边的人眼珠一转,似乎跃跃欲试。   杜嘉贞咬咬牙,“好,我应承你!”   这一刻,他明白,自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第83章 高中   为了协助傅云英,杜嘉贞过年也没有回家。   经过山长允许,傅云英拿到藏经阁的钥匙,整个冬天她基本泡在藏经阁里,后来干脆搬到藏经阁一楼供杂役休息的厢房住。   朱和昶热情邀请她去王府过年,想带她看花灯会。   她婉言谢绝。   朱和昶大为失望,不过知道她在忙正经事,没敢耍赖,回到王府后,特意打发人将王府藏书送到书院供她查阅。   傅云启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傅云英为什么要招揽杜嘉贞?   赵琪这个好说,他是赵师爷的侄孙,长袖善舞,从不真正得罪谁,自从傅云英担任助教以后,他死了收服她的心思,改为交好她,主动帮她出谋划策、排忧解难,将她引入自己的交际圈子,活脱脱成了她的得力助手。   他本事通天,客气周到,举止有度,始终留着几分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至于让傅云英厌烦,也不至于太疏远。   傅云英思量过后,听之任之,不怎么管赵琪。   “赵琪好歹没有害过人,杜嘉贞就不一样了,是个黑心肝,那次他撺掇周大郎偷袭你,你忘了?”   这天几人在藏经阁里摘抄文章,傅云启背着杜嘉贞把傅云英拉到一边,抱怨道。   傅云英摇摇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不在乎杜嘉贞是否仇视自己,编写手册之事对她来说很重要,她需要最优秀的助手。杜嘉贞确实曾经想给她一个教训,但并没有心狠手辣到想谋害她的性命,后来几桩事情都和他无关。他确实如陈葵所说,才学过人,就是心眼小了点。   不可能人人都喜欢她,欣赏她,只要杜嘉贞能帮她完成编书之事,她可以不计较之前的纠纷。   反正也只是少年人之间的一时意气而已。   ……   傅云英一心一意埋头著书,身边人不敢打扰她,王大郎每天准时把盛饭食的提盒送到藏经阁,火腿煨冬笋、萝卜羊肉汤、经雪的菜薹、炖大肉、猪肉白菜饺子、春野菜、黍面枣糕、荠菜团子……   倏忽间已是春暖花开时节,绿柳如丝,薜荔绕壁,寒冰消融,暖烘花发,山谷里的桃花、李花、玉兰花次第绽放,一丛丛艳粉、雪白点缀在青山绿水间,绿草如茵,翠色交流,粉的更粉,红的愈红。   这天王大郎按时送来吃的,揭开提盒,里头拢共八样精致果菜,其中一道是清炒茼蒿菜芽,盛在雪白瓷盘里,绿油油的,极为鲜嫩。   已经到吃茼蒿芽的时节了。   傅云英忽然想起远在京师的傅云章。   不知道他会试发挥得如何。   怕打扰到他备考,她已经几个月没给他写信了。   吃过饭,她命王大郎铺纸磨墨,提笔给傅云章写信,信上一句不提会试的事,只问他饮食起居和北方的天气如何。然后详细写自己最近在忙什么,认识了哪些新朋友,姚文达过年的时候又病了,书院教授们前去探望,被臭骂了一顿,过了中秋傅月就要出阁嫁人,傅四老爷特意从南方拉来一整套苏式黄花梨家具,箱笼、靠椅、圆凳、 高柜、书桌、扶手椅、博古架、小插屏、炕几……还有一张描金钿螺拔步床,傅家其他房的亲戚全给吓着了,知道傅四老爷这些年没少赚钱,但没想到竟然这么有钱!整座黄州县的人都跑到傅家看热闹,夸傅四老爷疼女儿,舍得给嫁妆……   零零碎碎的日常琐事写了足足十张信纸,她歇口气,吹干纸上墨迹,又拿起一张青纸。   如果傅云章会试得中,人逢喜事精神爽,肯定很愿意接到家中来信。如果他不幸落第,失魂落魄,家书可以抚慰他,让他抖擞精神,记起黄州县的家人,不至于就此消沉。   她写完信的时候,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   杜嘉贞、赵琪、袁三、傅云启几人在外面大堂按着她给的目录翻找书籍,藏经阁里静悄悄的,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闪着金色光芒的粉尘。   她把平时画的几幅小景图一并放入信中,让王大郎送出去。   ……   这日,武昌府大大小小的书肆门口都挂上一张新的告示牌,上书:新作《楚地英雄列传》,一两二分银,赠丹映公子《制艺手册》。   《楚地英雄列传》讲的是一群游侠走南闯北、劫富济贫的故事,文采说不上如何,胜在故事离奇,曲折动人,荡气回肠,更奇的是,这本书每隔几页都有插图,插图线条简单,描绘简洁,几笔勾勒出书中最精彩的故事情节,就算看不懂书中典故,还可以照着书猜故事。   认字的人看字,不认字的人看画,全家人都能读得懂。   市面上最流行的几本通俗小说一版再版,刻了又刻,大家早就耳熟能详,坊间对新的小说如饥似渴,这本《楚地英雄列传》字里行间有雄豪气,文笔上略差,胜在通俗易懂,一经推出,不出三天便售罄了。   傅四老爷来信告诉傅云英,他决定再加印,不然那些盗版商人私自翻印的版本马上就会抢占市场。   书卖得贵,但成本极低,袁三作为文字作者只拿了几百两银子,刻板子的刻工拿得更少,才五十两。傅云英给书画了图,还附赠《制艺手册》,但从头到尾分文不取。   反正最后的利润有她一半,她这是在给自己干活。   袁三拿到银子,喜滋滋一个挨一个拿起来咬一口,拿出一部分托人送回长沙府给袁县令,剩下的请傅云英帮他保管,“老大,你帮我收着吧,我没挣过这么多钱,攒不住。”   傅云英帮他把银子存进钱庄,“书卖得很好,你赶快再写几个故事,好推新书,盗版书屡禁不止,我们只能想办法不断出新书。”   袁三应下,挠挠脑袋,“老大,为什么《制艺手册》不拿出去卖呢?”   “对啊!”一旁的傅云启立刻插话进来,“你费了那么多心力……”   傅云英一笑,“卖时文永远卖不过通俗小说,我编这本册子的时候就没有打算拿它挣钱,现在是赠送,再过不久,我会把底稿无偿送给各地书商,准许他们自行刻印。”   “那你岂不是一文钱都赚不到?”傅云启更糊涂了。   “赚不到钱,却能赚到名声。”   傅云英看一眼门口的方向,小声说,“袁三,你记住,《楚地英雄列传》的作者是湖先生。”   袁三咧嘴一笑,点点头,拍着胸脯道:“老大,你放心,我晓得轻重。”   一旁的傅云启压低声音嘀咕一句:“我不会说出去的。”   士人看不起通俗小说作家,袁三以后要参加科举考试,必须匿名写书。《制艺手册》不是通俗小说,讲的是写八股文的技巧,是启蒙入门读物,不会给傅云英带来负面影响,所以她直接用丹映公子这个名号署名。   袁三忽然问:“老大,为什么要让我写,故事是你告诉我的,你也可以写小说啊?”   傅云英轻描淡写道,“我笔力不如你。”   写通俗小说费时费力,而且写得再好,终归越不过《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小说作者不受文人待见,只有落魄文人能舍下身段用真名写小说刻印。   别人是家徒四壁,袁三连家都没有,他需要钱,肯为赚钱担风险,而且文笔故事都过关,让他写小说最合适。   书肆是傅家的,书坊也是傅家的,她虽然不写书,但卖书赚来的钱比袁三这个作者要多多了。而且她不擅长此道,写了有什么用?   不如专心编写辅导启蒙读物,让丹映公子的大名响彻大江南北。   到那时,普天之下的士子,不管看不看得上她的文章,案头上都得摆放几本她讲解写作技巧的册子。   ……   乍暖还寒时节,黄鹂晛睆,紫燕呢喃,朱红宫墙内外花木掩映,绿柳垂丝。   花红柳绿,满园芳菲。   皇上和孙贵妃终于如愿以偿废了皇后,虽然现在不是重新立后的好时机,但明眼人都知道独得盛宠的孙贵妃就是皇后的不二人选,孙贵妃一高兴,宫里的娘娘们都得跟着堆起笑脸,宫人们换上簇新春装为主子们助兴,连内侍也在纱帽旁簪起红花。   长街两旁遍植杏树,春暖花开,杏花堆满枝头,微风拂过,落英缤纷。   来往的宫女发鬓、脸上、身上落满花瓣,花开如锦,香气盈袖。   身着纻丝彩织云肩飞鱼服的男人自长街走过,衣袍飞扬,花瓣洋洋洒洒,似落雨一般,擦着他刀刻般的脸颊飘落。   几名穿圆领青袍的缇骑跟在他身后,一行人脚步匆匆,往千步廊的方向走来。   一名穿贴里的内侍挡住男人的去路,躬身道:“霍大人,孙娘娘有请。”   霍明锦置若罔闻,依然大踏步往前走。   内侍脸色一变,跺跺脚,含恨而去。   缇骑中的一人加快脚步,落后霍明锦半个步子,小声说:“大人,孙娘娘现在是后宫头一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您不妨先听听孙娘娘想说什么,再做决定。”   霍明锦道:“后宫之事,不可牵扯太深。以后不管孙贵妃开口要什么,你们无须理会。”   缇骑拱手应喏。   又到了千步廊官员掣签的时候,号房前人头攒动,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早有内侍在门前等候,“大人,万岁爷爷等候多时了。”   霍明锦唔了声,随内侍前去内殿。   缇骑们在宫门外等了半个时辰,听到门内传来内侍那独特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笑声,忙挺直脊背。   霍明锦走了出来,脸色如常,和刚才进去时一样没什么表情。   “大人,皇上有什么吩咐?”   霍明锦道:“湖广荆襄一带流民暴起,已达百万之巨,皇上想命我总督湖广荆襄军务,前往镇压流民。”   缇骑们互望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喜色。   总督军务,岂不是说以后二爷能重新领兵?   却听霍明锦道:“我已经推了任命,此事以后不要再提。”   缇骑们面面相觑。   霍明锦嘴角一扯,“皇上无意让我领兵,主动提出让我总督军务,只是为了试探罢了。”   缇骑们暗叹一口气,“属下明白。”   出了宫门,缇骑们翻身上马,簇拥着霍明锦穿过大街。   刚走出不远,前方忽然涌出一群人,把巷口挤得水泄不通。人人脚步匆忙,面色焦急,你推我挤,生怕落后一步。   霍明锦勒马停下,眉头轻皱。   缇骑催马往前走几步,道:“二爷,今天会试放榜,他们都是去看榜的。”   会试于杏花盛放时节发榜,因此也叫杏榜。   霍明锦双眸微垂,扫一眼拥挤的人群,吩咐左右:“有个叫傅云章的,籍贯湖广,你们去看看他考中了没有。”   缇骑应喏,两人滚下马,飞快钻进比肩接踵的人群之中。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缇骑方飞奔回来,挤得满头大汗,拱手笑道:“二爷,傅云章考中第九名贡士,捷报已经往他住处送过去了。”   果然是少年才子,会试考了第九名,殿试面圣,不出意外的话,肯定能考中二甲进士。他又生得眉目端正,风姿出众,如果殿试对答出色,皇上说不定会把他提进一甲。   傅家出了一个进士,对黄州县那种小地方的百姓来说,傅云章无异于文曲星再世。   名师出高徒,难怪。   缇骑试探着问:“二爷,可要打发人过去贺喜?”   听二爷的意思,似乎认识那位新晋贡士。听说对方考中了,二爷脸上的神色明显缓和了一点,这说明二爷是希望对方榜上有名的。   霍明锦摇摇头。   傅云章是湖广人,和沈党一派来往甚密,李寒石说过,此子和崔南轩政见相合,很难拉拢。   还真有点棘手。 第84章 喜讯   春雨如酥,润泽万物,庭前芳草盈阶,李花堆雪,粉桃似霞。   枝干远看光秃秃的,走近了便能瞧见已经发出细细的嫩芽,鸟鸣啾啾,春光满地。   傅云英着天水碧圆领箭袖春罗袍,锦缎束发,脚踏锦靴,自树下走过,微风轻拂,大团大团花瓣随风洒落,沾了她满头。   春日,春花,春衣,少年英姿韶秀,容颜如玉,好似画中人。   长廊另一头隐隐传来女子的窃笑声。   傅云英自袖中取出折扇,拂去肩头花瓣,目不斜视,径自走进赵师爷的书房。   待她步进书房,五六个穿新衣,簪通草花,打扮得明媚娇艳的小娘子从藏身的廊柱后走了出来,望着她的背影,失望道:“傅少爷真是冷淡,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一个圆圆脸的范家小姐抓着赵叔琬问,“琬姐,你和傅少爷说过话,他一直都这么不爱搭理人么?”   赵叔琬翻了个白眼,“他这人可小气了!我得罪了他妹妹,他到现在都不睬我。”   圆脸小姐吃吃笑,“原来他很爱护妹妹。”   书房开了一扇月洞窗,正面对着园子,小姐们的说笑声传入屋里,赵师爷哈哈笑,打趣傅云英,“你若真是男子,不晓得有多少小娘子哭着喊着要嫁你。”   傅云英笑了笑,挽起袖子为赵师爷研磨。柔和的研磨声中,淡淡的墨香弥漫开来。   赵师爷接过她的书稿翻看,“手册加印了三次,外面都卖疯了,你还是只送不卖吗?”   “印书成本低,板子刻好了重复印就是,费不了几个钱。”傅云英停顿了一下,轻轻推开砚台,“湖广本地的只送不卖,南直隶、北直隶、浙江、福建那边的书商前来求稿子,他们给了定金,以后外地的手册由他们负责售卖,价格他们定。”   有一个对比,才能叫湖广本地文人明白丹映公子只送不卖这个举动有多仁义。她既是湖广人,名声就得扎根于湖广。为将来留一条后路。   赵师爷点点头,“你做得很好。最近春暖花开,山上的桃花、茶花、玉兰都开了,范维屏要在郊野举办文会、诗会,城里叫得上名的士子都会去,他们请你赴宴,你去还是不去?”   想得到文会的邀请不难,但特意点名请傅云英的事范维屏本人,她现在是武昌府风头最盛的后起之秀,许多人想当面见见她。   傅云英想了想,道:“老师替我回绝了吧。”   赵师爷一笑,“我也是这个意思。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稳得住,不能叫眼前的一时风光迷花了眼。你得意的时候,人人愿意锦上添花,每个人都捧着你,等你落魄时,才知什么是人情冷暖。”   他说完,抬头看一眼窗外沐浴在微雨中的粉艳花枝,忽然话锋一转,问:“你二哥回信了没有?”   傅云英摇摇头,“就算托商旅送信,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多月,上次收到二哥的信还是过年的时候。”   “也该到了。”   赵师爷喃喃了一句。   说了些闲话,赵师爷合上书稿,“先放我这儿,三天后给你,我记得我收藏了一套房书,忘了放在哪儿,等我回头找出来给你当参考。”   “劳烦老师了。”   师徒俩又讨论了几句学问上的事,赵师爷让傅云英留下吃饭,她推辞道:“还要去杨家一趟。”   ……   朱和昶生得人高马大的,其实底子虚,春天乍暖还寒,他不幸感了风寒,卧病在床。楚王立刻派人把他接到杨家养病。昨天吉祥回书院请傅云英找几本通俗小说给朱和昶带去,说他整天待在房里闷闷不乐,楚王急得上跳下窜,主子不高兴,杨家和楚王府的仆人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吉祥被他老爹打发过来请傅云英过去探望病中的朱和昶,他从小养在内院里,只有她这么一个朋友。   说起来,朱和昶其实是因为她病的。她实在忙,每天夜里过了三更才睡。朱和昶见她天天废寝忘食,焚膏继晷,自告奋勇要帮她整理稿子。她想着朱和昶大概没正经做过什么事,觉得整理稿子新鲜好玩,就随他去,没阻止。哪想朱和昶态度比傅云启还认真,逐字逐句抄写稿子,把所有学生的文章按照文题详细归类,夜里非要吉祥催促三四回才梳洗就寝。他向来娇生惯养,晚睡了几夜,白天经冷风一吹,就这么病倒了。   ……   傅云英从范府出来,乔嘉和王大郎在外边等她,牵着马迎上前。   她蹬鞍上马,视线扫过巷口,眼珠一转,“大郎,去铺子秤几斤果子。”   大郎答应一声,掏出荷包,“少爷,买甜的还是咸的?”   “多买点方块酥糖,那个开胃。再买点松子糖,山楂糕,要买苏州府的。”   大郎一一应下,转身跑向巷口,不一会儿揣着纸包回来。   主仆几个穿过街市,很快就到了杨家门前。   朱和昶小时候就是在王府中的毒,所以很少住王府,通常住外宅,府门外挂着杨家的牌匾。   管家听门子说傅云英来了,亲自迎了出来。   傅云英塞了个大纸包给他,“给你们少爷的。”   吉祥说朱和昶病中无聊,她托人买了好几本南方流行的通俗小说给他解闷,武昌府市面上暂时没有卖的,他肯定没看过。不过既然是探病,只送几本书不太合适,她买了几样点心,都是傅云启平时生病的时候喜欢吃的。   管家咦了一声,朱和昶是王府世子,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没有?下人孝敬他,一般专挑稀罕的从来没人见过的玩意,傅少爷倒也老实,竟然拿这一大包街边铺子买来的果子送世子!   他腹诽归腹诽,还是命人将果子送去灶房给婆子验看。   杨宅挂着杨家的名头,里头却是比照着公侯等级建造的,雕梁画栋,枋柱金漆,中堂七间九架,很有气派。   管家领着傅云英绕了又绕,走了足足一刻钟,才到了地方。   朱和昶病着,郎中不许他见风,门窗紧闭,房里罗帐低垂,密不透风,虽是白天,却得点灯。   傅云英踏进里屋,皱了皱眉。   里屋响起朱和昶惊喜的声音:“云哥来了?快让他进来。”   听起来有些虚弱。   几名彩衣侍女掀起落花流水纹罗帐,傅云英抬起头,目光落在靠坐于床栏前的朱和昶脸上,怔了一怔。   朱和昶脸色苍白,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唇微微发青,一副重病的模样。   这哪里是患了风寒!分明是得了大病!   “云哥,你靠过来点,我听不见你说话。”朱和昶含笑看着她,朝她挥了挥手。   她心头震动,低下头,往前走几步。   侍女立刻搬来鼓凳给她坐。   她弯腰正要坐下,朱和昶拍了拍床榻边,问:“你能坐我旁边吗?”   不等傅云英回答,侍女们对望一眼,飞快抽走鼓凳,顺便把房里其他能坐的凳子全搬走了。   朱和昶看一眼侍女们,面带赞许之色,虽然精神不济,却还有闲情和侍女们调笑,眼风温柔,如春风拂过,缱绻缠绵。   侍女们脸上羞红,低下头,抿嘴偷笑。   好吧,看他这一身风流劲儿,可能并没有病得很重。傅云英坐到床沿边,仔细端详他的脸色。   朱和昶笑了笑,轻声说:“没事,我时常这样,一病倒就三五日不能出门。”   张道长的药治好了他,但没法彻底改变他的体质。   傅云英拿出给他挑的书,“这些是我亲自选的,你看完了让吉祥再去书院找我。”   朱和昶很高兴,接了书,嘴里却道:“你那么忙,别太为我费心,我看什么都是一样的。”   问过寒暖,管家亲自将傅云英带来的果子呈上前,“爷,这是傅少爷给您买的。”   山楂糖晶莹剔透,色泽嫣红,盛在甜白釉葵口盘子里,瞧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朱和昶立刻让侍女打水给他洗手。   见他想吃东西,管家眉开眼笑,一叠声支使房中侍女们。   傅云英在一旁道:“这个酸酸甜甜的,吃多了也不好,可以配着酥酪吃。”   问管家,“问过郎中了?世子能不能吃这些东西?”   管家笑答道:“问过了,郎中让爷多用些饭食,可爷没胃口,早起就喝了几口稀饭。”   侍女很快送了碗酥酪进来,朱和昶洗了手,拿起银匙,看没人伺候傅云英,皱眉问:“怎么没有云哥的?”   管家拍一下脑袋,俯身赔罪,“瞧小的这记性……”   又是一通忙乱,侍女俯视傅云英洗手,一碗酥酪送到她面前。   她并不饿,还是拿起匙子吃,病中的人胃口不好,有人在一旁陪着能多吃点。   朱和昶吃了酥酪和山楂糖,有些意犹未尽,管家趁机吩咐灶房把燕窝汤送过来,他足足喝了两碗。   管家怕他不消化,没敢让他多吃。   朱和昶吃饱喝足,想下地走走。   傅云英看他不要侍女伺候,只得站起身搀扶他起床。   侍女把衣裳送了过来。   他看一眼房里密密匝匝围着的帘子,苦笑道:“不必穿了,反正不能出去。”   周围几个侍女脸色一变,眼神像刀子一样刺向送衣裳的侍女。   那侍女手脚发麻,顷刻间汗湿重重衣衫,又怕又羞,含愧退出去。   朱和昶病中说话细声细气的,言语温和,和平时那个总是喜气洋洋的傻小子判若两人。   傅云英正怔怔想着心事,忽然听到朱和昶感叹了一句,“云哥,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可怜?”   她扶着朱和昶往隔壁雅间走,他浑身无力,大半个人压在她身上,这么高的个子,却没什么分量。   “倒不是可怜,生病的人身上难受,心里也不好过,所以才对你好一点。”   她说,最后又补了一句,“你可是世子,谁说你可怜?”   他要是可怜,那其他人不必活了。   朱和昶哈哈笑了几声,刚喝了燕窝汤,嘴唇仍然发乌,“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我虽然从小就生病,没法出门看外边的景色,可我爹是王爷,我是世子,王府里除了我爹就是我最大,谁都不敢欺负我,从小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一辈子锦衣玉食,吃穿不愁,我有花不完的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忽然发了一通感慨,然后撇撇嘴,低下头,凑到傅云英耳边,做贼似的,小声说:“不过这话不能当着我爹的面说,他整天伤春悲秋,说他很可怜。他嫌王府太憋闷了,总想到外面去瞧瞧,其实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傅云英没说话。   王不见王,各地藩王只能在自己属地范围内活动,楚王终身不能离开武昌府,最远只能在周围方圆百里之内的郊外逛一逛。对大多数人来说,宗室亲王的富贵荣华足矣让他们心甘情愿守在一个地方过日子。但楚王不是那样的人,他向往更广阔的的天地,可惜他自出生起就注定一生不得自由。   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朱和昶倒是很想得开,他身为世子,拥有别人做梦都求不来的华衣美食和可供他以及他的子孙纵情挥霍的财富,他心满意足,即使他曾好几年幽居一室,几次死里逃生。   “我病了,这么多人照顾我,我一点都不难受,就是总躺着,心里不大痛快。”   朱和昶感叹完,开始耍赖,“云哥,不如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叫王府的幕僚们帮你写书,然后署名写你,他们比书院的教授还厉害。”   即使知道他在开玩笑,傅云英还是直截了当地拒绝。   朱和昶嘿嘿笑。   两人在棋桌旁坐下,傅云英陪朱和昶打双陆,玩了一个多时辰,基本是傅云英和房里伺候的婢女玩,朱和昶靠在大迎枕上看热闹,给她加油鼓劲,用自己的世子身份威逼婢女故意放水。   玩着玩着,婢女们说笑的声音越来越低,傅云英抬起头,发现朱和昶抱着一只手鼓睡着了。   他睡得很熟,发出低低的鼾声,脸色好像比刚才好了些。   傅云英给其他人使眼色,婢女们会意,收拾走棋盘,搬来被褥和枕头。   她告辞出来,正要走,守在门边的管家忙走上前,“傅少爷,王爷想见您。”   ……   如果不是府中婢女、侍者环伺左右,傅云英根本认不出那个在桃树底下扛着锄头挥汗如雨的花农是楚王本人。   他头戴青布包头,穿窄袖短褐衣,窄腿裤,光脚穿草鞋,佝偻着腰,不知道在树底下挖什么,周围的侍者眼观鼻鼻观心,沉默肃立,一声咳嗽不闻。   管家领着傅云英走进院子,垂手站在花圃外边等着。   楚王一个人忙活了半天,站起身,捶捶腰,用肩上搭的巾帕擦汗,余光扫到傅云英,笑了笑,丢开锄头,大踏步走过来,“宝儿怎么样了?”   “世子睡下了。”管家笑着答话,“刚才世子用了两碗燕窝羹,傅少爷陪世子玩了一会儿。”   楚王点点头,挥手让旁边的人把一张写满名字的红纸拿给傅云英,“本王记得你有位堂兄参加了此次会试,这是贡士名单,你看看。”   傅云英愣了一下,接过红纸,飞快扫一眼,找到傅云章的名字,脸上浮起笑容,颊边漾出浅浅的笑涡。   二哥果然榜上有名。   “多谢王爷。”   民间书信往来不方便,等贺喜的家书送回湖广,已经是炎炎夏季,楚王神通广大,消息比她灵通多了。   楚王挥挥手,“这对本王来说不过是顺手的事,你是宝儿的朋友,只要宝儿高兴就行。”   言下之意,暗示她必须哄朱和昶开心,这是他们之间的交易。   这对蒙在鼓里的朱和昶并不公平,他只是想要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不过想想朱和昶曾经试图拿钱买她这个好兄弟,父子俩其实做的是一样的事情。   傅云英觉得,如果哪一天朱和昶发现楚王私底下要求她忠于他,不仅不会勃然大怒,说不定还会感谢楚王。   ……   她带着贡士名单回到书院,先给孔秀才写信,喜报还没传回来,楚王大概是湖广第一个知道傅云章考中贡士的人。   各处都要提前打点好,要预备酒席,要给傅云章平时交好的人家报喜……   信写到一半,她握笔的动作忽然停下来,迟疑了一下。   要不要现在就告诉陈老太太?   二哥成了贡士,而且还名列前茅,进士肯定是板上钉钉的,按理应该把这个喜讯告知二哥的母亲……可她总觉得不大妥当。   思忖片刻后,她让孔秀才自己斟酌着办,所有事情可以提前备好,但先不要把喜讯透漏给其他人知道,免得惹出祸端。   ……   信送出去后的第三天,傅四老爷来了武昌府。   他没去铺子,下船之后径直赶往江城书院。   学生在上课,今天刚好轮到傅云英讲解一道截搭题,她站在讲堂前,明明个子比许多学生要矮得多,但气势十足,说话的声音并不响亮,不过吐字清晰,语速不快不慢,每个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傅四老爷站在外边长廊往里看,见她把一群桀骜不驯的半大少年管得服服帖帖的,心里爱得不行。   直到散学时,傅云英才发现傅四老爷在外面,“四叔,您几时来的?”   “我刚到。”傅四老爷笑眯眯道,伸手想摸她的脑袋,想起她现在身份不同了,成了教书的夫子,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逗她,收回手,轻咳一声,“书稿给南边来的书商了,几乎是白送的,他们走的时候一个个嘴巴都快咧开了。”   傅家要价低,书商们都乐坏了。还有人背地里笑话傅四老爷是傻大憨,出钱白费力,一文钱赚不着。   傅云英嘴角微翘,这时候让书商们占便宜,以后自然要从他们身上讨回来,等丹映公子的手册流传到各省各个州县,打响名声,她以后再刻新书,就不必自己费力去找书商帮忙售卖。   叔侄俩一边往外面走,一边说书坊的事,袁三和傅云启听不懂,跟在后面拌嘴。   “你给月姐的添妆礼,她收到了,很喜欢,要我谢你。”傅四老爷道。   傅云英道:“月姐喜欢就好。”   傅四老爷看她一眼,她穿圆领袍,束丝绦,手中一柄折扇,几本书册,走路的姿态从容娴雅,越来越像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君。   曾几何时,她那么瘦小,捧着一碗鸡丝面挨在韩氏身边一小口一小口抿,惹人怜爱。   现在她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他叹息一声,不再提傅月和傅桂的事,笑着说:“我这次要去北边看看行情,想着要不要顺便去一趟北直隶,我还没去过京城,你二哥差不多该考完了,我正好去看看他,看能不能碰上。”   傅云英笑了一下,拉拉傅四老爷的袖子,等他弯腰,附耳道:“四叔,二哥考中贡士了。”   傅四老爷呆了一呆,接着,眼底闪过一抹狂喜,整个人激动得直发颤。   傅云英忙道:“四叔,这事先不要声张,等朝廷的喜报送到傅家再说。”   傅四老爷唔唔点头如捣蒜,因为高兴,忍不住淌下两行清泪。   ……   傅四老爷当晚就走了,他打点好铺子里的事,带着平日最倚重的几个伙计走陆路北上。   他带了满满五大箱子的《制艺手册》,“我家英姐编的书,我得多带几本,到时候我一路走一路送。”   傅云英哭笑不得。   傅四老爷不顾她阻拦,看着下人把箱子抬到骡车上去,道:“你不晓得,现在县里的私塾和族学都用这本书教家里的后生写文章,人人都羡慕我,说我们家祖坟风水好,子弟一个比一个有出息。”   他给傅云英使了个眼色,小声说:“等他们晓得你二哥考中贡士,咱们家得把祖坟修一修,最好建墙围起来,县里人准得打祖坟那片山的主意!”   ……   桃花落尽的时候,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起来。   这天早上落了场急雨,雨后满地残红,泥水漫到甬道上,待云销雨霁,庭间一片泥泞。   学长李顺找到在藏经阁前张贴新书通知的傅云英,“傅云,山长要你去正堂。”   “正堂?”   正堂平时都是关着的,只有遇上重大事情才开启。   傅云英先回东斋换了身衣裳,匆匆赶到正堂。   正堂却没开,只开了第一重院门,姜伯春站在大牌匾下,遥遥朝她微笑。   仿佛预感到什么,她突然紧张起来,心跳如鼓,一步一步走到台阶下。   “傅云。”姜伯春微笑着道,“不久前我和众位教授约定,如果你次次考试都能拔得头筹,就把去国子监的名额给你……”   傅云英心跳加快了一瞬,没说话。   按例,地方每隔三、五年可以选拔一名年轻有为的人才送往京城入国子监学习,听起来只是换一个地方读书,但天下人都明白其中的不同,去国子监的人不必上学,他们只是走一个形式,为入仕打基础。   人人都晓得想当官必须考科举,想当大官必须考进士,所以天下文人寒窗苦读,读到头发花白也要挣一个功名在身,没有功名就没法做官,没法出人头地。   但凡事总有例外。   比如某位大臣,从来没考过进士,他只考中秀才,先从芝麻小官做起,一点一点熬资历,后来因为政绩突出,慢慢被提拔上来,几十年后朝廷任命他为主考官,让他写一篇八股文,算是象征性给他一个功名。   这种例外一两百年来只有那么寥寥几个。   通常来说,举人会试落第后谋个官做,慢慢熬资历,熬到白头也只不过是个知县。   国子监是另一个例外,它是未得科举而想要入仕做官的人最好的选择,它几乎就是为权贵功勋子弟而设的,一般老百姓想入国子监读书,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还不如去考科举实在点。   地方举荐人才听起来很公平,其实早就作废了。   江城书院这些年并未举荐人才去京城,为什么姜伯春会忽然提起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国子监在不同时期作用是不同的,比如明初做官其实有三个途径:考科举,举荐,国子监。   文中的设定和明清任何一个时期的都不同,简单来说,就是进入国子监的话,等于不用考科举就可以做官。 第85章 噩耗   春雷阵阵,一夜骤雨。   翌日早起,庭院里落了一地的残花败叶,青石板上湿漉漉的,枝头叶片被春雨洗过,肥厚鲜润,绿得流油。   学生们在袍衫外加了一件罩衣,拿着扫把、簸箕,清扫石阶前的泥泞,说笑声起此彼伏。   王大郎穿过院子,踏上石阶,擦干净麻鞋上的污泥,推开门,拐进书房,“少爷,您的信。”   伏案书写的傅云英抬起头,接过信。   是傅云章写来的。   她笑了笑,搁下笔,展信细看。   信上却并没有提起会试的事,只说了些他在京城附近游玩的经历,说北方的雪下得非常大,比南方的大多了,他以前读诗,不懂“燕山雪花大如席”这句,现在总算明白了,大雪簌簌下坠时的情景和南方的轻舞飘扬完全不一样。又说他结识了许多赴京赶考的举子,大家一起畅游京城,吃了很多以前从未吃过的新鲜吃食。都说南甜北咸东辣西酸,果然如此,一群人常常为一道菜的口味争执不休。认识的人多了,免不了碰到口角纷争。不知是不是因为湖广人常腌腊鱼腊肉,外地人嘲笑湖广人为“干鱼”,他曾被其他人骂作“咸鱼”,河南人的外号是“偷驴贼”,浙江人富裕,会过日子,被叫做“盐豆”,笑其吝啬小气。   说了许多日常琐碎,然后就是问她的近况,最后一如既往叮嘱她遇到难事一定要告诉他,莫要自己逞强。   从头到尾,完全没说和会试相关的事情。   这封信很可能是傅云章在会试之前写给她的。   傅云英反复读了几遍,没有找到其他特别的地方,确定了这一点。   大概是怕她担心考试结果,他特意抽出时间,百忙之中给她写信,不说他临考之前的紧张忐忑,只说平时的吃喝玩乐,连笔迹也有些漫不经心的懒散,仿佛他去京城真的就是为了到处逛一逛,考试一点都不重要。   她合上信,望着窗外已经抽出绿芽的树枝,出了会儿神。   傅云章刚刚考中贡士,马上就要殿试面圣,殿试结果关系到他将来的仕途能走多远,虽然他以前说过不想做官,但从他后来和姚文达的书信来往来看,他改主意了。那么殿试对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去国子监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其他地方再好,终究比不得京城,那里是权力的中心,唯有在京城扎稳脚跟,才能有更大作为。   同样的,风险也大。   她姓傅,和傅云章是连在一起的,在别人看来他们是堂兄弟,如果她在国子监期间暴露身份,一定会连累到他。   当闲云野鹤的丹映公子和去国子监不同,前者就算身份被揭穿,影响不到朝政,去了京城,万事都能和前朝扯上关系,没有人能逃脱那张大网。   春风吹进房里,风里满蕴泥土的潮湿腥气。   傅云启和袁三为了谁干的活儿更能帮助她小声拌嘴,雨后太阳出来了,日光漫进长廊,罩下斑驳光影。   竹帘微微晃动,影子如流水一般潺潺流动,她嘴角微翘,做了个决定。   ……   姜伯春很诧异。   去国子监不仅代表不必科举就能入仕,还能结交到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权戚子弟,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积累人脉、扩充交际圈子,傅云竟然不动心,拒绝了这个奖励。   “你可晓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姜伯春眉头紧皱,看着她,正色道,“你既然擅于制艺,应该是想入仕的。”   去京城的办法有很多……但现在去国子监太冒险,她的轻率将会导致无法预知的严重后果,真要去,也该是她自己去,而不是由书院推举。   傅云英垂目道:“学生辜负了老师的厚爱。”   姜伯春沉默半晌,脸上浮起一丝笑,摇摇手,“不至于如此,你很有志气。”   有人想走捷径,也有人不愿投机取巧,要靠自己的实力一步一步完成目标。国子监出来的学生,如果没考过科举就做官,通常会被其他科举出身的官员看不起。当然能从国子监直接踏入官场的都是世家之后,升官速度就像春笋一样,蹭蹭往上窜,根本不在乎低级官员的白眼。   傅云英挑挑眉,知道姜伯春误会了。她没有解释什么,笑笑不说话。   “刚好国子监司业在咱们书院读过书,朝廷决定重新恢复贡举制度,今年湖广和南边分到几个名额,只要十五岁以下的学生……傅云,如果你拒绝,那书院就推荐苏桐入国子监读书。”   苏桐?   傅云英迟疑了一下,道:“那学生得备一份礼恭喜表兄。”   见她反应平静,并无怨恨之态,姜伯春满意地点点头,又叹口气,“明天我会告诉苏桐这个消息,在那之前,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可以来找我。”   傅云英抬起头,微笑道:“学生连送表兄什么都想好了。”   从姜伯春的住处出来,她回到东斋,没回自己住的丁堂南屋,径直往甲堂走来。   《制艺手册》已经一版再版,除了作者傅云的署名,每一版上面还详细列出所有助手的名字,其中包括书院的教授,学生,这其中自然也有杜嘉贞。   和傅云英来往越来越多,杜嘉贞对她的成见慢慢消融,整个人都平和了很多。现在其他三堂的学生可以自由出入甲堂,没人阻拦。   傅云英直接走进甲堂,来来往往的学生看到她,吓得抱头鼠窜。   原因无他,下午就是一场平时考课,她是考官。前几次的考课她出的题非常刁钻,刁钻到学生们看到考题就泪流满面,这会儿学生们看到她,心发慌、脚发软,下意识就躲开。   她乐得清静,一路畅通无阻,找到在房里温习功课的苏桐。   苏桐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她,挑了挑眉,眼神询问她的来意。   她没有迂回,直接道:“苏桐,我们来做一个交易。”   苏桐愣住了。   片刻后,听傅云英说完国子监名额的事,他脸色变了变,垂下眼帘,飞快思考,“为什么把机会让给我?”   不等傅云英回答,他想通其中关节,皱起眉,态度一下子变得强势起来,“你怕了?所以才拱手让出名额。”   傅云英站在他面前,嘴角一扯,笑道:“不管我怕不怕,只要我开口,你就得不到这个名额,而我拿到名额以后去不去,你管不着。期限只有几个月,而且只要十五岁以下的学生,错过这次机会,下一次的人选会给年纪比你小的人。”   她顿了一下,轻声说,“苏桐,你要明白,主动权在我手里。让还是不让,只在我一念之间。让了,你从此平步青云,不让,对我没什么损失。”   苏桐脸色微沉。   傅云英道:“我只问你一遍,你考虑好。一炷香后,我就去找山长,不会再问你第二次。”   苏桐双眼微微一眯。他知道,傅云英做得出来这样的事。   他没有考虑很久,几乎只是眨了眨眼睛,就做出选择。   荣华富贵对他来说诱惑太大了,为了躲避和傅家的亲事,他已经错过一次考试,导致傅三老爷开始怀疑他……他现在没法保护自己和家人,迫切需要往上爬……   他下定决心,脸上渐渐露出一丝讥讽的笑,也不知是在笑谁。   “你想要什么?”他问傅云英。   傅云英平静道:“我只想要一个安心。”   苏桐会意,翻出纸张,提笔写了封信,最后按下指印,盖了印章。   “英姐。”他把信交给傅云英,看她收好信转身要离开,叫住她。   傅云英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苏桐走到她面前,望着她明亮有神的剪水双眸,眉目如画,肤色白皙,年纪渐长,五官慢慢长开,愈发俏丽,虽是男儿打扮,但单从外表看,其实能窥见几分不同,可她的一言一行,举手投足都那么优雅从容,丝毫不露怯,以至于从来没有人怀疑她容貌过于秀美,大家只感叹她生得标致,男生女相,本就是不凡的象征。   “谢谢你……我是真心的。”   她可以假意接受名额,然后故意拖延,这样谁都去不了京城……但她没有,虽然用要挟的方式拿走他的亲笔信,但他还是感激她。   至少她手下留情,给了他一个交易的机会。   “五表兄……”傅云英眼帘微抬,“我祝你前程似锦,大展宏图。”   苏桐笑了一下,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极轻极浅的弧度,紧皱的双眉头一次彻底舒展开,“你也是。”   ……   很快,书院的学生都听说了苏桐即将去国子监读书的事。   袁三为傅云英抱不平,“为什么不是老大去?”   病愈归来的朱和昶也道:“对啊,应该云哥去才对呀!”   唯有知情的傅云启缄默不言。   傅云英皱眉,“不说这个了,明天出去买些鹅溪绢裱画,大郎不懂这个,上次让他去铺子里买,结果他买了一丈裁衣裳的细绢。”   朱和昶忙道:“我让吉祥去买,他肯定懂这个。”   “不用了,我自己去选。”傅云英把刚画好的一幅春景图放到一边去晾,快到傅四老爷的寿辰了,这是她给他准备的寿礼。   院子里挤满了过来帮她整理书院刊印书册的学生,闻言纷纷凑过来,“云哥,我们一起去!”   “我也去,我也去,我帮你搬东西。”   傅云英扫一眼院子,二三十个半大小伙子跟着她一起出门逛铺子……那情景,怎么想怎么像纨绔公子哥领着一帮不学无术的小弟四处惹是生非。   ……   翌日刚散学,她趁其他人还没察觉,领着王大郎和乔嘉急匆匆出了书院。   袁三不愧是贼窝里训练出来的,眼疾手快,悄无声息跟到她身后,等她走了很长一段山路后,才猛地从路边窜出来,“老大,我和你一起去,我嘴巴利索,可以帮你讲价!”   傅云英瞥他一眼,默许他跟着。   他那哪是嘴皮利索,分明是拳头大,人凶狠,卖家不敢和他高声讲话。   买了鹅溪绢和其他裱画的东西,顺道给袁三、傅云启和朱和昶、钟天禄几个人买了些吃的玩的用的,傅云英抬头看一眼碧蓝的天空,“得回去了。”   袁三和王大郎一人抱一大捧盒子跟在她两边,乔嘉两手空空走在最后。   路过一处巷口,前方两条长长的队伍堵住他们的去路。   铺子前人头攒动,石阶和巷子里全站满了人,一片密密麻麻的脑袋。   袁三好奇,问排队的人:“你们买什么?怎么这么多人?”   那人答道:“丹映公子出新书了,我们等着买书呢!这是最后一次加印了,上一次我来晚了没抢到,这一次早点来,就不信这一次还买不着!”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以前是送,我只当是没人看的玩意,现在可好了,想买没处买去!偏偏他不卖,就送,想要只能等布告出来,排队等着领,我间壁那家有两本,我求他让一本给我,他倒好,说什么都不肯!”   一人小声说:“其实其他书坊有偷偷刻印的,也不贵,可惜是第一本,没有新刻印的内容多……”   另外几个人朝他翻白眼,啐他一口:“丹映公子回馈乡里,他的书不要钱,那些黑心奸商打着他的名义卖盗版,你不去官府举报就算了,还有脸在这里提那些奸商?别污了我的耳朵!”   ……   袁三听众人说得热闹,嘿嘿一笑,朝傅云英做了个鬼脸。   傅云英摇头失笑,“走吧,前面是傅家的铺子,从那边拐过去还近一些。”   几人越过巷口,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街边有家布铺,挂了幌子,店里人来人往,生意不错,伙计正卖力向几个中年妇人推荐新到的一批新布。   傅云英没进去,带着袁三他们拐进铺子旁边一条窄窄的小巷里。   刚好两个伙计扛了几匹沔阳青布从侧门走出来,看到傅云英,脸色一白,哆嗦了两下,肩上成捆的青布滚下来,洒落一地。   铺子里的掌柜听到声音,叉着腰怒骂:“不长眼的东西!这点活都干不来!还不快把布捡起来!”   两个伙计双腿发颤,偷偷看傅云英一眼,手脚无措,站着不动。   掌柜骂得更凶,随手抄起一根粗木棍冲出来要打伙计,目光落到傅云英身上,愣了一下,大惊失色。   “哐当”一声,掌柜手里的木棍砸在地上。   “少……少爷……”   傅云英不动声色,含笑问:“郑掌柜呢?”   那掌柜悄悄擦汗,答道:“郑、郑掌柜他老娘不好了,他回家伺候他娘去,小的就过来帮他照看铺子。”   傅云英心一沉。   郑掌柜明明跟着傅四老爷贩货去了,眼前这个掌柜是家里一个跑腿的伙计。她替傅四老爷管账,认识所有铺子的掌柜和账房,包括铺子里的雇工。傅四老爷离开前,他们俩一起商量着定下留守铺子的人选,由四个大掌柜分管各处,绝不是眼前这个伙计。   她看一眼那两个汗如雨下的伙计,笑着说:“怪我忽然走进来,吓着他们了,只是一桩小事,你们俩把布抬回库房去。”   伙计仍然不敢动。   掌柜忙道:“少爷吩咐,你们还不去?脑壳进水了?”   两个伙计唯唯诺诺,收拾好青布,抬脚回铺子。   傅云英叮嘱掌柜:“别骂他们,更不要打人,我们家从不打伙计。”   掌柜脸色一僵,丢开木棍,嘿嘿道:“小的没想打他们……就是吓吓他们。”   傅云英唔一声,没说什么,抬脚走了。   ……   回到江城书院,她立刻打发乔嘉去贡院街,“我娘住那儿,劳烦你把她接出来,送到范府。”   赵师爷住范府,她现在只能请赵师爷帮忙。   乔嘉却不肯走,“傅少爷,我只保护你的安危,其他人的死活,与我无干。”   说的话不客气,态度却很恭敬,就是语气硬邦邦的。   傅云英皱了皱眉,“我在书院里很安全。”   乔嘉不为所动,道:“主子将你托付给我,你若有什么差池,我万死难辞其咎。”   见他跟扎进泥土的树桩一样杵在屋里一动不动,傅云英只好去找朱和昶。   朱和昶马上派他的仆从去贡院街接人。   派出去的人还没回来复命,学长李顺过来寻傅云英和傅云启,“傅家的人过来接你们,说是尊祖母病了……”   傅云启和大吴氏感情深厚,闻言立刻焦躁起来,催促书童去收拾行李。   不一会儿,副讲吴同鹤和傅家人并肩走了进来,吴同鹤代表山长姜伯春给傅云英和傅云启批示假条,“既是你们的祖母生病了,你们不必急着赶回来,好生尽孝。”   他语气沉重,显然傅家人刚刚告诉他大吴氏的病情很严重。   来接傅云英和傅云启的人一个是卢氏平时最倚重的管事,一个是大吴氏的娘家侄子——傅云启认得他,管他叫舅舅,他是小吴氏的表兄。   事出突然,傅云英和傅云启来不及一一和同窗告别,匆匆收拾行李,出了山门,登上马车。   吴大舅一声吆喝,马车轱辘轱辘往山下飞驰。   大吴氏似乎真的快不行了,吴大舅一路催促车把式,声音里透着一股藏不住的焦急。   出了城,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马车忽然没有预兆地停了下来,傅云启和傅云英靠坐在车厢里,猝不及防之下,差点摔出车帘滚下马车。   吴大舅下马,和管事交换了一个眼神,小声说:“好了,就在这里了,免得夜长梦多。”   管事点点头,给手下使眼色。   手下心领神会,掏出准备好的绳索,往马车围过来。   傅云启摔了个头晕眼花,一把掀开帘子,怒道:“怎么回……”   还没骂出声,见到周围人狞笑着把自己和傅云英围住,吓得一激灵,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   在他身后,傅云英掀开车帘,望一眼左右,“你们想做什么?”   吴大舅咧嘴哈哈笑,露出一口黄牙,“你们两个都是抱养的,跟着享了这么几年福,也算是有造化。”沉下脸,冷哼一声,“绑了扔到大江里去。”   手下人高声答应,齐齐朝傅云启和傅云英扑过来。   傅云启一头雾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挡在傅云英面前,“云哥,我缠住他们,你快走……”   傅云英却没动,扫他一眼,拉住想要和吴大舅拼命的他,轻声道,“不妨事。”   她话音刚落,十几个身穿窄袖袍的王府护卫突然从草丛里钻出来,围住吴大舅和管事。   护卫们个个是高手,而吴大舅和管事带来的不过是一群只会逞凶的恶霸,双方缠斗在一处,很快分出胜负。   吴大舅和管事见势不妙,掉头就跑,被护卫提溜着衣领扔到傅云英面前。   她道:“先打一顿再说。”   护卫应喏,拳头捏得咯咯响,一顿乱揍。   吴大舅被打落三颗牙齿,满嘴是血,惨叫连连。   傅云英坐在傅云启给她搬来的一张凳子上,默数了三十下,抬起手。   护卫忙停下来。   吴大舅和管事鼻青脸肿,抱着肚子蜷缩成一团,低声呻吟。   傅云英看着远处山谷外汹涌澎湃的长江,道:“我问什么,你们答什么,谁答得慢了,绑了扔到大江里去。”   吴大舅和管事呼吸一窒,肿起的眼睛环顾一圈。   那些恶霸早就被制服了,周围全是王府的护卫。听到傅云英的话,护卫们捡起地上的绳索和麻袋,作势要绑他们。   两人哀嚎起来,“我们说,我们什么都说!”   “谁派你们来的?傅家的铺子为什么都换了掌柜?”   吴大舅扯开嗓子喊:“是你们家的!你们傅家的人,和我们没关系!”   傅云英和傅云启对望一眼,继续问:“说清楚,派你们来的人到底是谁?”   护卫一脚踩在吴大舅胳膊的伤处上,吴大舅惨叫一声,痛得直抽搐,“是我姑姑,你们的奶奶!还有你婶婶!”   傅云英皱了皱眉。   傅云启脸色一白,“你们胡说什么!奶奶和婶婶怎么会派你们来害我和云哥!”   吴大舅浑身发颤,哭着道:“北边传来消息,四老爷死了,让强盗给抹了脖子,只有几个伙计逃了回来,姑姑和嫂子要把家产留给泰哥,你们俩是抱养的,姑姑说不能让你们俩白白分走泰哥的钱,所以派我过来……”   山风暖而轻,带着浓郁的花草香气,叽叽喳喳的鸟鸣声此起彼伏。   傅云英没有说话,手脚一阵阵发凉。 第86章 对峙   一双手伸过来,托在傅云英胳膊底下,搀扶她站稳。   春衫轻薄,衣衫底下肌肉紧实,硬邦邦的触感让她愣了好一会儿。   片刻后,她意识到自己想爬上马背,可浑身虚软,试了几次竟都没成功,骏马有些不耐烦,发出烦躁的嘶鸣声。   见她终于回神,乔嘉飞快收回手,垂目道:“得罪了,公子。”   他打横抱起傅云英,将她送到马背上。   她闭一闭眼睛,再睁开时,眼中迷茫之色尽数褪去,接过乔嘉递来的马鞭,环顾一圈。   越是事情紧急的时候,越不能慌张。   她定定神,手中马鞭指一指吴大舅和管事,“把这两个人绑了,送去黄州县。我和乔嘉先走,回东大街探探情况。”   “我和你一起走!”   傅云启大吼了一声,越众而出,扯住骏马缰绳,拦下傅云英。   她垂眸看他一眼,“能骑马么?”   不知道家里是什么光景,她必须尽快赶回去,没有时间拖延。   傅云启咬咬牙,拧着脖子道:“能!”   傅云英沉默不语,他又道:“英姐,我得回去,家里出了事,我得回去!带上我吧,兴许我能帮上忙。”   “上马。”傅云英道。   傅云启忙应一声,早有王府护卫牵了一匹温顺的黑马过来,他忍住恐惧,在护卫的帮助下翻身上马。   傅云英叮嘱乔嘉:“你和他共乘一骑,带着他骑,他没骑过。”   乔嘉应喏,紧接着上马,挽住缰绳。   三人两骑扬鞭,催促坐骑跑起来。   走陆路其实比水路更快,只是不甚方便。   三人一路无话,快马加鞭,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就到了黄州县。   下马的时候,傅云启脸色煞白,也不知是一路疾驰吓的,还是累的。   三人先去布铺换了身装束,将马寄存在客店里,打扮成进城的乡下小伙模样,绕到东大街。   以往冷清的东大街今天很热闹,人来人往,车马川流不息。巷子里敲锣打鼓,哀乐阵阵。来往的人胳膊上、头上都系了一条白孝布,人人面色哀戚,神情肃穆。时不时有穿粗布孝服的仆人推着手推车从里面出来,车板上堆满纸扎、一捆捆香、蜡烛和纸钱。   妇人的嚎哭声越过院墙传出来,让人不觉恻然。   傅家正在办丧事。   傅云启眼圈通红,脚步踉跄了几下,“四叔真的没了……”   他们走到窄巷门前,眼前一片缟素,过年的时候傅四老爷亲自挂上去的红灯笼都取下了,换成白纱竹丝灯。正门大敞,里头设灵堂,灵前跪了一地披麻戴孝的妇人,几个妇人趴在冰凉的地面上,边哭边捶地,痛苦万分,旁边的人陪着掉眼泪。   有人拦住傅云英他们,“几位是?”   傅云启擦擦眼泪,低下头。   乔嘉挡住兄妹二人,上前道:“我们曾受过府上四老爷的恩惠,听说傅四老爷走了,来给他上炷香。”   那人叹了口气,“四老爷是个好人呐!”   叹息几句,剪下几条孝布,给乔嘉几人绑在胳膊上。   他们戴好孝布,混进来吊丧的人群里,走进正堂。   灵前哭声震天,几名身穿法衣的道士围着灵柩做法事,又有和尚坐在蒲团上念经敲木鱼,锣鼓齐鸣,听不清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傅云英抬起头,看向灵堂,上面供奉了傅四老爷的牌位。   ……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傅四老爷时,韩氏和她并没有奢望得到什么优待,想着既然傅老大的家人寻过来了,能有个亲人相互扶持总比孤儿寡母孤苦无依要强,若是傅四老爷不喜欢她们,她们就搬出去另住,只要能让傅老大落叶归根,她们没其他要求。   后来傅四老爷找过来了,走进客店,看到母女俩,这个衣着体面的大男人立刻跪倒在地,结结实实给韩氏磕了几个响头,泪水潸然而下。   “让嫂嫂和侄女受苦了。”   他泣不成声,几乎在见到傅云英的那一刻就将她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答应她的所有要求,毫无原则地宠着她,以至于府里的人甚至觉得傅四老爷对她比对傅月还要好,简直是百依百顺。   因为傅四老爷明显的偏向,她能没有顾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她离经叛道,任意妄为,他也只是微微一笑,摸摸她的头,“没事,有四叔呢!”   傅四老爷如此溺爱,傅云英曾经怀疑傅老大当年是不是替弟弟扛下祸事,因而不得不逃亡外地,傅四老爷心中愧疚,才会对她和韩氏这么好。   不然没法解释傅四老爷为何将她视如己出,纵着她一切不容于世的举动。   慢慢的,她发现自己的猜测可能性很小。她不知道傅老大这些年从不提起家乡的原因是什么……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当年那个人绝不是傅四老爷打伤的。   傅四老爷就是这么一个人,宽厚大度,喜欢揽事情,把自己看成家里的顶梁柱,希望家里每个人都能在他的庇护下吃好穿好,一辈子不用发愁。   他小的时候吃过苦,所以发达以后加倍对她们几个侄儿侄女好,不想看到他们吃苦受累。他走南闯北,努力挣钱,就是为了让一家人跟着他享福。   每次从外地回来,他一定会给家里每个人带礼物,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一抬盒一抬盒往家里抬。   傅云启和傅云泰扯着他的衣袖撒娇,找他讨好吃的好玩的,他抓起一把精致果点,哐啷啷往几个孩子面前一撒,“都来拿吧,给你们买的。”   哥俩欢呼雀跃,一人兜一衣兜吃的,埋头翻箱笼,大吴氏领着卢氏、傅三婶和傅月她们看那些稀罕的料子首饰,他在一边含笑看着,笑呵呵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慰和满足。   ……   正月的一天,一家人团团围坐着吃饭,桌上鸡鸭鱼肉摆得满满当当,他夹起一只大鸡腿,忆苦思甜:“小时候苦哇,总是吃不饱,野菜根米糠蒸的面饼,我吃着可香了!现在吃细面糖糕我都嫌腻,哪里还吃得下那玩意儿?!咽一口能把嗓子划出个窟窿。”   他在饭桌上永远只有那么几句话,要么吹嘘自己和水贼斗智斗勇,一拳头能揍晕一个大汉,要么回忆小时候吃糠咽菜的辛酸,要么夸奖傅云英。   听他再一次说起以前的事,傅云泰和傅云启扭头朝桌上其他人做鬼脸,大吴氏、卢氏、傅三婶、傅桂笑成一团,傅月也抿嘴笑了。   傅四老爷哼一声,望着儿子和侄子,笑骂:“臭小子。”   说着话,筷子拐了个弯,鸡腿塞到傅云英碗里,拍拍她的脑袋,“英姐最小,多吃点,吃胖点!”他喜欢小娘子富态点,瞧着喜庆,“富家太太都生得白白胖胖的,多好看啊!你太瘦了。”   看她把满满一碗冒尖的饭吃完,他才准她下桌。   ……   凄厉的哭灵声唤醒沉思中的傅云英,她抬起眼帘,看向跪在灵堂前烧纸的几个少年。   跪在最当中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傅云泰跪在他旁边,神情茫然,周围几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妇人是族里的媳妇。   她没看到大吴氏和卢氏,傅三婶倒是在里面,不过唯唯诺诺的,两眼无神,只知道流眼泪。   吴大舅说他奉大吴氏和卢氏的命令前去武昌府暗杀她和傅云启,她一句都不信。   大吴氏和卢氏虽然各有各的私心,但婆媳俩都是本分老实的普通老百姓,有自己的小心思,但绝对不会也不敢害人性命。   卢氏爱炫耀是真,疼侄女侄子也是真,从不会克扣他们的吃穿用度。   大吴氏厌恶傅云英的叛逆,但吃饭的时候看她身上穿得单薄,还是忍不住提醒她添衣。大吴氏见不得家里的孩子生病。   如果吴大舅说傅四老爷死了,大吴氏和卢氏为了多抢占一点家产,把她和傅云启瞒在鼓里,想等分家以后再告诉他们这个噩耗,她或许会相信,但吴大舅说大吴氏要害死她和傅云启,她当时就笃定吴大舅在撒谎。   铺子里的伙计和掌柜看到她,为什么会吓成那样?   他们一定隐瞒了什么。   傅云英扫一眼左右,给傅云启使了个眼色。   傅云启点了点头,擦干净脸上抹的灰迹,钻出人群,冲到灵堂前,大哭:“四叔,侄儿来晚了!”   他直接扑到灵前,跪在地上嚎哭。   灵堂里的人吓了一跳,哭丧的妇人愣住了,哭声停了下来。   有人认出傅云启,面露诧异之色:“这不是启哥吗?”   “老三他们不是说启哥要读书,没法回来吗?”   “哎,我就说启哥孝顺,肯定会回来的,他四叔对他那么好,他不回来哪说得过去!”   吊丧的人议论纷纷,哭灵的妇人面面相觑,被几个少年挤在当中的泰哥忽然推开旁边的人,冲到傅云启面前:“启哥!他们抢我们家的东西!”   这一声刚喊出,周围的人目瞪口呆,面色古怪。   立刻有人捂住傅云泰的嘴巴,拖着他进了侧间,傅云启也被两个堂兄抓住手脚摁在地上,他不停挣扎踢打,踢翻火盆,燃烧的纸钱飞溅出来,飘得到处都是。   傅三婶哭了起来,爬到傅云启身边,“你们当着我家死去的叔叔灵前打孩子,一个个都是没良心的东西!”   傅家族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是该接着哭下去,还是上前帮忙。   趁着灵前闹成一团,傅云英带着乔嘉走进长廊,绕过花厅,贴着墙根往内院走。   这里是她的家,她熟悉每一块角落,一路避让开把守在路口的傅家人,很快进了正院。   大吴氏的院子里传出嘤嘤泣泣的哭声,院门前有几个壮实仆妇坐在地上打牌。   乔嘉道:“公子,我可以引开她们。”   傅云英冷笑一声,“不必,直接打晕就好了。”   乔嘉应喏,直接走过去,妇人们丢开叶子牌,起身拦他,他伸出手,几个眨眼间就把妇人们全制服了。   傅云英迈步跨过门槛往里走,推开传出哭声的那间西屋房门。   哐当一声,屋里的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床上躲。   她掀开罗帐。   屋子里的人认出她,呆了一呆,然后放声大哭,“英姐!”   傅月和傅桂爬下床,扑到她面前,抱着她掉眼泪。   她没说话,拍拍姐妹俩的肩膀。   两人披头散发,面色苍白,只穿了里衣、绸褂子和阔腿裤,脚上竟没穿鞋袜,虽然天气和暖,但屋里却阴凉,姐妹俩光着脚踩在地上,冻得手脚冰凉,身上没有一点热乎气。   傅云英眉头紧皱,掩下怒气,安抚二人几句,问她们:“奶奶和婶婶呢?”   傅月还在抽噎,傅桂先缓过来,抹掉眼泪,拉着傅云英走到床前,指指床上的人,哭着说:“四叔没了,奶奶和婶婶没日没夜地哭,族里的人突然跑过来,说给四叔找了三个嗣子,要给四叔办丧事,摔盆……”   她眼睛发红,咬牙切齿道:“他们这是想抢咱们家的家产!我们家有泰哥,有启哥,不需要族里再塞几个嗣子过来,婶婶不答应,他们就把婶婶打伤了!”   床上并排躺着两个妇人,大吴氏睁着眼睛,目光空茫,一句话不说,神情呆滞。卢氏闭着眼睛在睡,身上看不出受伤的痕迹,但脸色有些泛青,唇色发白,平时总是面色红润、精神旺健的四太太,此刻躺在床上,气息衰微,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快瘦脱相了。   这种败落凄凉的情景何等熟悉。   魏家……傅家……遭逢大难,内宅妇人们的抗争何其无力。   傅云英鼻尖发酸,眼泪夺眶而出。   一家之主没了,妇人再如何刚强,若没有人帮着撑腰,便只能任人宰割。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道理没有用,国法家规也没有用,在宗族面前,失去依仗的妇人就是砧板上的肉。   她拂去腮边泪珠,回头看一眼窗外的天色,目光落到傅月和傅桂的脚上。   姐妹俩站在一起瑟瑟发抖,神情仓惶。   “你们的衣裳和鞋子呢?”   傅月战战兢兢,哽咽难言。   傅桂擦擦眼睛,“他们把我们的东西都抢走了,每天看着我们,只给我们送点吃的喝的,我想跑出去找亲戚,他们就把我和月姐的衣裳鞋子全收走了。”   傅云英面色阴沉。   乔嘉听她们姐妹几个叙话,走出去转了一圈,不一会儿抱了一堆衣物和鞋袜进来。   傅月站着没动,傅桂先反应过来,扯扯她的袖子,两人在衣物里翻找出自己能穿的,穿好衣裳,回到床边,“英姐,我们该怎么办?”   问出这一句,傅桂意识到傅四老爷死了,泪流满面,“奶奶病了,婶婶受伤了,我爹和我娘想去衙门告状,结果衙门的人不管我们,把他们赶回来了,他们把泰哥拉出去,不知道泰哥怎么样了……”   傅月扑在床沿边痛哭起来。   傅桂看她一眼,咬了咬唇,接着说:“和月姐定亲的那一家来退亲了……族里的人说月姐和家里的仆人私通……”   傅月的哭声停了一下,想起那天的惊心动魄,哭得更伤心,浑身都在发抖。   傅桂叹口气,由着她哭,小声道:“月姐是被他们害的,她胆子小,怎么可能干出那种事?他们收买月姐的丫头,陷害月姐,拿月姐的贴身东西威胁婶婶,如果我们把事情闹大,就把月姐沉塘。”   听傅桂说完来龙去脉,傅云英反而平静下来,唇边浮起一丝笑,笑容森冷。   “英姐……”傅月抬起头,眼睛哭得红肿,呜咽着道,“不用管我,再这样下去一家人都会被他们逼死,把事情闹大吧,不能让他们得逞!”   傅桂眼睛烧得通红,握拳咬牙。   傅云英站起身,柔声说:“别怕。”   傅月和傅桂擦干眼泪,仰头看着她,虽然姐妹俩依旧胆战心惊,但看到她后,不像之前那么六神无主了。   英姐会保护她们的。   傅云英眼神示意乔嘉出去,等他离开,拉起傅月的手,“月姐,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傅月泪如雨下,摇摇头,“没有……可是丫头指认我和仆人私通,我的名声已经坏了……英姐,你别管我……”   傅云英摸摸她的脸,拿帕子给她拭泪,“只要你没事就好。”   傅月怔了怔,抱住她,失声痛哭。   床上,昏睡中的卢氏被哭声惊醒,睁开眼睛,双手抬起来,对着空气挥舞,“出、出去,不许欺、欺负我闺女……”   大吴氏也清醒过来,喉咙里发出嗬嗬响。   “娘,英姐回来了!”   傅月忙擦掉眼泪,握住奶奶和母亲的手,“英姐来了!”   大吴氏还糊涂着,卢氏眼神渐渐清明,随即面色大变,推傅月和傅桂:“走,你们快走!”   傅云英挨着床沿坐下,叫了一声,“四婶。”   卢氏望着她,嘴巴张开,想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张口,便是哭音。   傅云英握住她颤抖的手,一字字道:“四婶,你放心,有我在。”   卢氏泪如泉涌。   ……   傅云英安抚好大吴氏和卢氏,走到外边来,问守在门口的乔嘉:“你有把握带她们平安离开黄州县吗?”   乔嘉估算了一下,道:“怕是有些难,我看灵堂那边和外边守着人都是对方的帮手,人太多了。要是只带着公子,几百个人也拦不住我,但是加上几位太太和小姐就有些麻烦。”   傅云英唔一声,思量片刻,“如果我能引开他们一个时辰呢?”   乔嘉嘴角一扯,抱拳道:“半个时辰就足够了。”   ……   傅云英找出一面铜锣,提在手里。   灵堂的喧闹已经平息了,傅云泰、傅三婶和傅云启都被带到侧间严加看管。   外边吊丧的人议论纷纷,但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他们再抱不平,也不好和傅家整个宗族对抗。   傅云英提着铜锣,踏进灵堂,一边走,一边敲锣。   锣声惊动正堂祭拜的人,因为刚才傅云启闹出来的一场动静,做法的道士、和尚都走了,灵堂里只有妇人们卖力的嚎丧声,她一下一下敲击铜锣,震得院子里的人心头发怵。   所有人都朝她看了过来。   她环视一圈,冷声道:“我四叔的遗骨还未找到,你们就急着发丧,是何居心?”   周围的人瞠目结舌,茫然四顾。   灵堂前几个披麻戴孝的妇人对看一眼,跳了起来,齐齐往傅云英身上扑。   她面不改色,举起铜锣,直接朝妇人脸上砸去。   妇人惨叫一声,捂着脸倒在地上,指缝里溢出血丝。   “杀人啦!杀人啦!”   其他几个妇人倒吸一口凉气,刹住脚步,纷纷后退。   傅云英提着带血的铜锣往前走,“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敢往前一步,血溅当场!”   她走到哪儿,妇人们慌忙提起裙角往旁边躲。   那几个被族人们硬塞到傅四老爷名下的少年迟疑了一下,站起身,“你就是我爹养在外面的云哥?族谱上可没有你的名字。”   傅云英道:“你们能不声不响给我四叔添三个乖儿子,自然也能把我和启哥的名字划去。废话少说,带我去见傅三老爷。”   少年们脸色一沉。   傅云英举起手上的铜锣,给他们看上面的血迹,“对我客气点,大不了我们来一个鱼死网破,我保不住四叔的家产,也不能让你们占便宜。”   少年看一眼正堂外边观望的人群,咬牙道:“好。”   ……   隔间里,傅三老爷和族里其他几位族老坐在大圈椅上,正低声讨论什么。   傅云英跟着少年踏进房,余光私下里一扫,房里的人显然都以傅三老爷为中心。   傅云启、傅云泰、傅三婶和傅三叔被绑了手脚丢在角落里,周围几个膀大腰圆的妇人看守。   傅云英心里叹了口气。   她本以为可以靠不要命的架势逼傅家族老和她谈条件,她可以逐一驳倒族老们,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逼迫他们承认傅云泰和傅云启的嗣子身份,保住傅四老爷的家产,救下傅月,但是看到房里的情景,她明白,根本不需要谈判。   因为族人们没给她谈判的选择,他们早就撕破伪善的伪装,露出豺狼真面目,等着瓜分傅四老爷的家产。   他们对一家人的死活漠不关心。   去找知县没有用,这种宗法家族内部事务,连知县都不能插手。   崔南轩,傅云章……他们当初都曾面临这样的困境,人人都知道他们被欺负了,人人都知道族人凶狠贪婪,但孤儿寡母,就是得忍气吞声,否则连性命都保不住。   整个宗族的人都与他们为敌,他们无路可走。   傅云英笑了笑,忘掉刚才准备好的长篇大论,直接道:“三老爷,你身为族长,在我四叔的灵堂前欺辱孤儿寡母,意图霸占家产,竟不知羞么?”   傅三老爷皱了皱眉,低斥道:“胡闹!”摆摆手,示意旁边的人将族谱拿出来。   一名族老捧着族谱走到傅云英面前,痛心疾首,“你四叔英年早逝,我们不能看着他就这样断了香火,给他挑了三个嗣子孝顺他,帮他奉养寡母和寡妻,泰哥太小了,一团孩子气,就凭他,怎么保得住你们家的家业?谁家不疼儿子?你以为那几家舍得把自己养大的儿子送给别人家当孝子?我们一片心为你四叔着想,你是从哪块石头缝里跳出来的,来捣什么乱?”   剩下的族老冷笑连连,一人一句,讥讽挖苦傅云英。   傅云英看也不看族谱一眼,不管族老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多么震撼人心,她不为所动,径自走到傅三老爷跟前。   傅三老爷手里端了杯茶,看她一眼,长叹一口气,轻声说:“孩子,这是最好的办法。”   他指一指正堂的方向,“你看到那些来吊唁的人了吗?你知不知道那里面有多少人在打老四家业的主意?老四给月姐置办嫁妆,花钱如流水,金的银的堆满整座院子,那些家具从渡口搬到东大街,一路晃花了多少人的眼睛?他给月姐准备的嫁妆惊动整座县城,现在连乡下人都晓得老四留了一大笔家产……吴家的人,卢家的人都过来了,如果不是我们几个族老坐镇,你奶奶和你婶婶早就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我老实告诉你,要不是我们拦着,吴家和卢家人早把你们家库房搬空了!”   傅云英沉默一瞬。   没有想到,傅家人这么快就撕破脸,起因竟然在傅月的嫁妆上。   傅四老爷死了,他们怕傅月的夫家趁机抢夺傅家的家产,所以干脆先下手为强,让傅月嫁不了人。   说来说去,都是恃强凌弱,以宗族势力欺负孤儿寡母。   傅三老爷放下茶杯,“族里的人心思太多了,听我的,认下你那几个哥哥,有他们在,你们才能保住家产。到底都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傅字,你要想清楚,只有傅家人才不会害你们的性命。”   傅云英环视一圈。   族老们坐在圈椅上继续讨论怎么分割四老爷留下的山地和铺子,没有人在意她的质问。   他们是族老,有权处置族中事务,因为轻视她,所以连样子都懒得装。   她一笑,轻声说:“三老爷,你就肯定我四叔真的死了?尸骨还没找到,你们就急着下葬,如果我四叔死里逃生,回来了呢?”   傅三老爷叹息一声,“伙计亲眼看见强盗一斧头把人砍成两半了……”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吵嚷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妇人连滚带爬冲进侧间,“鬼,鬼来了!”   大白天的,听了这话,众人心头发颤,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第87章 走人   族老们都站了起来,厉声问妇人:“谁来了?”   妇人瘫软在地,指着外面,尖叫不止:“四老爷!四老爷活过来了!人就在渡口!高掌柜说他看到四老爷下船了!”   族老们呆若木鸡,张口结舌:“不,不可能!”   他们互望一眼,直冒冷汗,强打精神道:“人死如灯灭,伙计亲眼看到的,老四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妇人面如土色,“老十二也看到了,他亲眼看到的!”   老十二是其中一位族老的嫡长子,他绝不会扯谎骗自己人。   屋里静了一静,众人目瞪口僵,心惊肉跳,一时没人说话。   傅云英笑了笑,看一眼惊慌失色的族老们,抬脚踏出隔间。   一名族老反应过来,想拉她,被她推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龇牙咧嘴。   外面人声嘈杂,吵成一片。   高掌柜站在庭院最当中,大声告诉前来吊唁的人他刚才在渡口看到傅四老爷了,人马上就能回来。   旁边几个老成持重的乡老附和他的话,说:“确实是老四没错,他的衣裳行李都被强盗抢走了,双腿打断了,先要去郎中家接骨,还要去县衙,你们还不把孝布摘了?真晦气!”   族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闹不清眼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傅云英走到堂屋前。   高掌柜忙上前几步,朝她拱手,“少爷。”   傅云英目光逡巡一周,人群中的许多人对上她清冷的眼神,又是愧疚又是羞耻,脸上烧热,忙扭开头,不敢和她对视。   她记下在场的每一个人,指一指灵堂,道:“拆。”   高掌柜答应一声,吆喝了几个伙计,正要强拆灵堂,哭丧的妇人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哭嚎:“作孽哟!天打雷劈的东西!你是哪根葱?竟然闯到我们家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连死人你都不放过!毁人灵堂,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下辈子投胎只能做畜生!”   她们挡在灵堂前,哭喊叫骂,伙计们又气又急,偏偏不好和妇人动手。   傅云英眉头轻蹙,“我四叔还活得好好的,轮不着你们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来装孝子贤孙。眼泪先省着,日后有你们哭的时候。”   她面色一冷,喝了一声:“扯了她们的孝服,丢出去。”   高掌柜大声应喏,带着伙计上前,将几个膀大腰圆的妇人强摁在地上,扯了她们身上的麻衣孝布,赶出正屋。   那些敲锣打鼓、烧纸钱、点油灯的族人们也被扯下麻衣,哄了出去。   傅云英站在正堂前,神色冷漠。   讲道理没有用,唯有豁开脸面动拳头才能震慑那些贪婪阴险的小人。   高掌柜领着伙计们打砸一通,把灵堂拆了个七七八八,傅三老爷在族老们的簇拥中走了出来,脸色铁青,“傅云,你从未上过我傅家族谱,哪里来的胆插手我们家的事!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他一声令下,七八个年轻后生一拥而上,朝傅云英扑过来。   她面不改色,嘴角扬起一丝讽笑,“族谱是什么东西?花上几个钱就能添个名字减个名字。”   说话间,几个孔武有力的后生冲到她面前,抬手要抓她。   一个相貌平平、高挑清瘦的男人忽然从角落里窜出来,两手一张,往前轻轻推了几下,右腿横扫,后生们发出几声惨叫,几息间便扑倒一片。   乔嘉拍拍手,环顾一圈,眼神并不凶狠,可那种平静的漠然反而让人毛骨悚然,冷汗涔涔。   这是个杀过人的高手,杀人对他来说,就像宰鸡一样轻而易举。   众人胆战心惊,几个不想惹事的对望一眼,交换了几个眼神,抬脚偷偷离开。   “堂叔们怎么就走了?”傅云英盯着那几个背影,唇边含笑,“四叔就要回来了,怎么不等四叔回来了吃杯酒再走?侄儿还没来得及感谢堂叔们的盛情照顾。”   随着她话音落下,几个穿短打绑腿裤的汉子涌进院内,挡住族老们的去路。   这几个汉子正是平时傅四老爷最为信任的心腹,除了傅四老爷的话,谁都指使不动他们。   众人看到他们,又见傅云英从容不迫,下手绝情,面对整个宗族丝毫不露怯,可见身后必有倚仗,傅老四竟然真的回来了!   “这都是误会。”有人怕了,眼珠一转,抢着道,“我先去接老四,看到他本人回来,我才能放心!”   “对,我们要见老四!”   人群鼓噪起来。   傅云英瞥他们一眼,抬抬手,“请便。”   汉子会意,让开道路。   院门大敞着,族老们有些意动,但几个主事的人还没发话,没人敢先走。   傅云英轻笑一声,不再看族老们的丑态,“滚出去。”   人群稀稀拉拉走动起来,第一个人出去以后,剩下的人生怕撞上回来的傅四老爷,连忙跟上去。   “太公,怎么办?”   众人围在一个鹤发鸡皮的老人面前,异口同声找他讨主意。   老人双眼微眯,“你们去渡口看看傅老四伤得怎么样了,剩下的给我留在这儿!”   脸已经撕破了,就没有办法回头,老四命大,能活着回来,但那三个嗣子已经记到他名下了,他不认也得认!老四赚了那么多钱,不吐出点东西出来给族人,他们就把傅月拉出去沉塘,不信老四不服软!   众人商量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一部分去渡口找人,一部分硬赖着不走,另一部分人分头去找帮手。   傅云英没有理会那些留下来的族老,和乔嘉一起走进隔间,把绑起来的傅三叔、傅三婶、傅云泰和傅云启唤醒,解开束缚,送他们从后门出去。   傅云启刚才昏迷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高声说傅四老爷回来了,刚挣脱绳索,便抓住傅云英的肩膀,面带期冀:“英姐,四叔回来了?四叔没死?”   旁边的傅云泰和傅三叔夫妇闻言,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齐齐回头看她。   暖风拂过,庭间花枝晃动,送出一缕缕微甜清香。玉兰花沐浴在艳阳下,雪白清丽,生机勃勃。   春色旖旎,傅家院子却一片狼藉,外面的人各怀心思,随时等着张开血盆大口,霸占傅四老爷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   好一派春和日丽,却抵不过人心丑恶。   傅云英叹了口气,轻声说:“是我骗他们的。”   去布铺前,她先去找了孔秀才。   孔秀才看到她,大吃一惊,他给她写了信,但一直没收到回音,还以为她和傅云启果真如傅家族人所说忙于考试暂时回不来。   傅云英请他帮忙,他答应下来,渡口的那位“傅四老爷”,是他找了个和傅四老爷身形样貌相似的乡下人乔装打扮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和族老们那样丧尽天良,高掌柜和其他伙计很不满族老欺负孤儿寡母,但碍于身份,没法帮卢氏她们争家产,傅云英找到他们,他们立刻揎拳掳袖,表示愿意和她一起对抗傅家族老,即使事后被辞退也没关系。   这世上,好人还是有的。   听到她的回答,傅云启眼中的光渐渐暗沉下来。   他没说什么,转身拉住傅云泰的手,兄弟俩一言不发,泪流满面。   傅云英没敢多耽搁,送他们几个上了马车,“你们先去和婶婶、桂姐她们汇合,马上离开这里去武昌府,那边会有人接应。”   傅三叔和傅三婶不肯走,“英姐,你可是个女伢子,怎么斗得过族老?他们得把你生吞活剥了!我们留下来陪你。”   “三叔,三婶,你们先走,我才能安心做其他事。”傅云英催促车把式。   夫妻俩迟疑了一下。   一旁的傅云启搀扶两人登上马车,“三叔,没事,英姐心里有数,我们先走,到了武昌府,没人敢欺负我们。”   他说话依旧还是那副娇娇气气的腔调,但又好像和以前大为不同。   孩子们都长大了。   夫妻俩咬咬牙,爬上车厢。   傅云启最后一个上去,走之前,忽然转身抱住傅云英。   四叔不在了,以后他就是家里的男人,他要照顾长辈,保护姐妹们,让英姐没有后顾之忧。   他不能再和以前那样任性娇气了。   “英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奶奶和婶婶她们。”他抱了很久,才松开她,望着她的眼睛,“我知道,我留下来只会给你添乱……你要小心,我等着你回来。”   傅云英没有推开他,唔一声,目送马车走远。   车轮轧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咯吱咯吱响。   她站在巷口,遥望马车钻进大街川流不息的人流中。   身后,乔嘉抱拳,“公子,几大掌柜都到齐了,乡下负责收租子的人也都到了,他们这两天过来吊丧,正好都在附近。”   傅云英点了点头。   ……   武昌府。   苏桐收拾好行装,回家和苏娘子、苏妙姐说了去国子监的事,母女俩欣喜若狂,抱着他痛哭一场。   “我们家桐哥终于熬出头了!”   等母女俩平静下来,苏桐道:“京城是天子脚下,不比武昌府,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要花钱,光是米价就比这里贵两百钱,赁屋子更贵,家里攒的银子先不要动,带不走的东西拿去典当了,好歹换点钱傍身。”   他说一句,苏娘子应一句。   苏妙姐咬着嘴唇发怔,看母子俩为盘缠发愁,鼓起勇气问:“为什么不找傅家借一点?”   她这话刚说出来,苏桐立刻变了脸色,眼神甚至有点阴鸷。   儿子越大,苏娘子越怕他,见状忙拉着苏妙姐出去,“最近山里的花开得好,我看外面好多人卖花,咱们也摘些花来城里卖,说不定能赚点。”   接下来几天,三人收拾行李,能带走的尽量带走,免得路上还得花钱买,剩下实在搬不动的送到铺子里请人估价。   和苏桐交好的同窗过来帮他打点东西,众人凑了份盘缠给他,赵琪打趣他道:“你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提携我们。”   苏桐笑了笑,没有拒绝,收下同窗们的馈赠。   临走前,他回书院拜别师长,山长姜伯春拉着他嘱咐了许多话,其他主讲也叮嘱他日后不能懈怠,各有礼物相赠。   他仍然没有买书童伺候,自己抱着大包小包出了书院,想了想,转身往丁堂走。   丁堂学生看到他,面露诧异之色,他是甲堂学生,平时好像很好相处,跟每个人都能说得上话,其实从不踏足其他三堂,只和赵琪那伙人来往。   “你是来找云哥的?”   朱和昶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周围四五个仆从帮他打扇,剥枇杷,煮香茶。   他看到苏桐,翘着两只大长腿道:“云哥他奶奶患病,他和启哥都回黄州县去了,刚走没一会儿。”   苏桐皱了皱眉。   回到家里,他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大吴氏身体很好,苏娘子前段时日偷偷回了一趟黄州县,那时候大吴氏还带着傅月和傅桂去山里摘山里泡吃,怎么忽然就病得起不来了?   同窗们前来为他送行,赵琪行色匆匆,有些心不在焉。   他问:“出了什么事?”   赵琪看一眼左右,把他拉到一边,叹口气,道:“你是傅家养大的,告诉你也无妨,傅四老爷遇上土匪,死在外地。傅家那些人不老实,云哥那边不晓得怎么样了。还好杨家大少爷神通广大,刚才接到消息,他马上带人赶过去,明天早上应该能赶到黄州县。”   苏桐没说话。   傅云章远在京师,傅四老爷死了……这时候傅云英忽然被人接回去,结果可想而知。   昔日的家乡,此刻就是龙潭虎穴。   失了庇护,傅云英要怎么和宗族角力?   她再勇敢,书读得再多,到底只是一个女孩子。宗族想要对付一个女子,根本不需要什么手段,只要随便给她指一个人家把她嫁过去,她这辈子就完了。   他闭一闭眼睛,神色挣扎。   担心又如何?   他现在只是一个白身,即使回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可能得罪傅三老爷……那这些年来的隐忍,全都白费了。   傅云英和他没有关系,她一直防备他,不管他怎么释放善意,她始终不愿放下对他的成见,她和书院里的学生打成一片,她连杜嘉贞都可以原谅,并且尽释前嫌成为好友,可她就是不肯给他一个机会。   他回首看着黄州县的方向,袖子里的双手轻轻握拳。   杨平衷已经过去了,那个大少爷身份贵重,连钟家公子都得捧着他,有他在,英姐不会出事的。   ……   黄州县,傅家,窄巷子。   族老们还留在院子里守着,那帮人虎视眈眈,只等确定傅四老爷的伤情,再次卷土重来。   傅云英没管他们,大马金刀地坐在账房正屋一张大圈椅上,手里捧了杯茶。   傅家掌柜们这会儿全到了,屏气凝神,站在屋子里,等她发话。   她慢慢啜口茶。   掌柜们抬起眼帘,偷偷看她一眼。   站在最外面的几个人忍不住小声议论,“四老爷真的回来了?”   “这账上该怎么交代啊?都让族里的人接管了,我们插不进手……”   忽然听到一声咳嗽,高掌柜回头瞪了一眼。   掌柜们忙闭上嘴巴,大气不敢出。   傅云英放下茶杯,直接把案桌上一大叠账本扫到掌柜们脚下,“我们家买铺子的钱,是我四叔一个人走南闯北挣来的,多劳各位叔伯照应,这些年好赖能赚几个养家糊口的钱,和族里没有一点关系。叔伯们平日口口声声说得好听,怎么才几天,铺子里的掌柜、账房全换了人?”   掌柜们脸色大变,忙道:“少爷,真不是我们自作主张……四老爷不在了,族里派人过来,我们也没办法啊……”   傅云英低头掸掸袖子,“照你们这么说,这铺子是族里的,不是我们家的?你们也没有对不起我四叔,只是受人所迫?”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当然知道铺子是傅四老爷名下的,但傅四老爷身死他乡的消息传过来,傅家几个孤儿寡母,肯定守不住偌大家业,到最后还不是便宜傅家宗族!胳膊拧不过大腿,几个奶娃娃,怎么和宗族作对?他们这些给人当差的,还不是谁拳头大就听谁的话,万事做不了主。   傅云英抬眼看一眼窗外,天快黑了,她得抓紧时间。   她接着道:“账本、名册、印章全在我手上,你们这几天动了哪些东西,都给我老老实实吐出来。”   屋子里的人抬起头,一片哗然。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名掌柜当场跳了起来,怒道,“你们宗族里的事,和我们有什么相干?你斗不过你那些族老,想来拿我们顶罪?没门!”   掌柜呸了一声,“毛都没长齐的东西!我们是看在四老爷的面子上才过来答应一声,等四老爷来了,我们自会交代清楚!让四老爷亲自评判!看看我们是忠心还是奸猾!”   其他人纷纷应声,“对,四老爷人呢?你不会是诓我们的吧?我们要当面见四老爷!”   傅云英淡淡一笑,“何须劳烦四叔老人家亲自来,你们几个,我还是收拾得了的。”   她抬起眼帘,慢悠悠道,“按照朝廷律法,侵吞主家财产三十两银子以上者,判流刑。”   众人呼吸一窒,色厉内荏:“信口雌黄!”   傅云英抬起手,乔嘉领着几个汉子走进屋里,揪出队伍里的两个掌柜,几棍子下去,叉到地上死死按住。   两个掌柜被打得发懵,狼哭鬼嚎,“青天白日栽赃陷害,还有没有王法?”   “你想要王法?”傅云英站起身,走到掌柜面前,踢了踢散落一地的账本,“你这几天趁着我家没人做主,伙同族里的人取走三千二百一十三两三分二钱银子,置了个外室养在柳条巷子,那外室名叫于如翠,今年十七岁,你答应她要给她打一套头面首饰……”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趴在地上的掌柜脸色变了又变,汗如雨下。   “还要我接着说下去么?”   掌柜梗着脖子不说话,另一个掌柜也脸色发青,没敢应声。   “我人虽不在黄州县,铺子上的账都从我手上过的,每次四叔去武昌府,都会把账本交给我核算。”傅云英扫一眼神色各异的掌柜们,“你们在哪个地方动了手脚,我全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四叔告诫我,用不着那么仔细,得过且过,有钱大家一起赚,不能叫叔伯们白白辛苦一场。”   掌柜们垂下眼帘,有的面带愧色,有的神情不安。   “四叔仁义,我这人却不一样,我爱记仇。你们手底下不干净的账,我一笔一笔全都记了下来,没想到还真能派上用场。”   傅云英一笑,拍拍手,“衙门门口四面开,有理无钱别进来。打官司是个无底洞,不管是有理无理,只要官司缠身,准得倾家荡产,所以一般人轻易不会去告状。”   听到这里,掌柜们神色一松。   傅云英却话锋一转,“我不怕!我们家已经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别说我四叔就要回来了,衙门里有他认识的人,就是我四叔真的不在了,我一路告到北直隶去,也要剐下你们身上一层皮!”   众人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七上八下,手指微微发颤。   傅云英平静道:“叔伯们才是真正诓骗我的人,族里的人怎么可能在几天之内接管我四叔的全部家业?你们这些天趁乱偷拿了多少,我已经查清楚了,是衙门见,还是继续安生过日子,你们自己选。”   众人咬牙暗恨。   傅云英看一眼被按在地上的两个掌柜,又道:“至于你们两位,贪心不足,和族里的人里应外合,想趁机霸占我们家的铺子,我已经请人拟好状纸送去衙门,你们且等着衙门传唤便是。”   说完话,示意汉子松手。   汉子果然松开手。   两个掌柜从地上爬起来,不信邪,狠狠瞪傅云英两眼,目光阴森,冷笑道:“走着瞧!”   傅云英道:“好走不送。”   两个掌柜先后离去。   剩下的人心头忐忑,一时觉得少爷一个小毛孩不可能去官府告他们,一时又怀疑少爷说的是真的。   没人敢说话,屋子里鸦雀无声。   突然砰的一声响,高掌柜跪倒在地,膝行至傅云英面前,扯住她的衣袖,“少爷,我老实交代,我这些天拿了多少,保证会全部送还回去,求少爷高抬贵手,饶了我这次。”   众人大惊。   傅云英沉默了下来。   高掌柜给她磕头,“少爷,四老爷没了,我也是一时六神无主,被族里的人恐吓了几句,才会生出那样的念头,现在四老爷回来了,我才晓得自己有多糊涂。”   他狠狠抽自己几巴掌,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傅云英叹口气,起身扶起高掌柜,“你是我们家的老人了,四叔信得过你,才把铺子交给你打理,我晓得你的难处,你是被族里的人逼迫的,这事以后不要再提。”   高掌柜泪如雨下,“多谢少爷。”   高掌柜此人跟着傅四老爷多年,平时很有威望,剩下的人见他都豁出脸面主动认罪了,而且少爷果然遵守承诺不会追究,咬咬牙,心一横,抱拳道:“少爷,您大人大量,我们这些年尽忠职守,确实没有对不住府上的地方,这回也是不敢和宗族对着干,才会假意答应和他们合作……”   傅云英笑了一声。   掌柜们一愣,齐齐看着她。   她收起笑容,道:“就这样吧,你们交出钥匙,这些有问题的账本……”她看一眼脚底那些摊开的账册,“你们自己拿回去。”   掌柜们暗暗松口气,交出钥匙,捡走账本,作鸟兽散。   只有三个掌柜留了下来,他们老实本分,并没有做太多手脚。   高掌柜也没走,他擦干眼泪,拍拍另外三个人的肩膀,道:“好了,吓住他们了,现在我们赶紧把契书整理出来。”   傅云英其实只掌握了两个掌柜的罪证,所以能够明确说出他侵吞的银两数目,其他账本,是吓唬他们的。   明天那些掌柜就能反应过来,不过那时候早已改天换地,争取到一晚上,够她用了。   三个掌柜面有难色,道:“老高,就算拿到契书和钥匙,等他们发现那个四老爷是假的,族里的人还是会过来霸占铺子的,我们这是拿鸡蛋碰石头,斗不过他们……”   傅云英摇摇手,说:“有契书和钥匙就够了。”   这些铺子留下来没有用,傅四老爷不在了,他们守着铺子,就犹如小儿持金过闹市,太招眼,宗族利欲熏心,撕破脸也会不择手段来抢夺家产。   她望一眼沉浸在暮色中的庭院,轻声道:“都卖了。”   哪怕折价卖掉,也不能让宗族的人得逞。   留下一座空壳子,让他们去眼馋罢。   ……   马车离开东大街,刚拐出石桥时,忽然被人拦了下来。   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傅云泰吓得瑟瑟发抖。   傅三婶把他抱在怀里,“泰哥,别出声。”   傅云启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脸色一沉,守在石桥的人竟然是吴家的亲戚。   傅云泰刚刚告诉他,吴家的人和宗族里的人勾结,以傅四老爷舅舅的身份堂而皇之住进傅家,砸开库房,把里头都搬空了。   赶车的人掏出陈知县的腰牌,在吴家人面前晃了晃,“找死呢?我们家县太爷的马车,你也敢拦?”   吴家人忙让开道路,赔笑道:“得罪了,得罪了,您请。”   马车继续往前走。   一路平安无事,终于到了渡口处,赶车的人道:“老太太和太太只能坐船,少爷说让你们坐船走。”   傅三婶心有余悸,不停回头张望,“他们不会追过来吧?”   车把式道:“太太不用担心,这是陈家的船,别人进不来。他们追过来也无事。”   傅三婶和傅三叔吁了口气。   车把式送几人上船。   傅云启去舱房看望大吴氏、卢氏和傅月、傅桂,陪大吴氏说了会儿话,安置好叔婶和傅云泰。   一家人终于逃了出来,抱头痛哭。   船家问傅云启要不要马上动身。   他犹豫了片刻,“先等等。”   英姐还没出来,她引开其他人的注意力让他们找机会逃走,她一个人留下来,要怎么脱身?   他站在甲板上,眺望远处的东大街。   岸边忽然传来一声带着疑惑的呼喊,“启哥?”   傅云启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一愣。   开口叫住他的是一个衣着体面、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妇人,戴抹额、箍包头,簪观音送子银对簪,打扮得素净雅致。   他没说话。   妇人认出他,神情激动,提起裙子朝他走过来,“启哥!我是你娘啊!”   傅云启闭上眼睛,转过身。   片刻后,他擦干眼泪,叮嘱船家,“我下去见一个人,你在这里看着,如果情况不对,马上开船,不用管我。”   他是男孩子,宗族的人抓到他,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船家点头应下。   傅云启下了船,小吴氏快步迈至他面前,抬手摸他的脸,又笑又哭,“你长大了。”   他眼圈微红,“娘。”   “欸!”小吴氏响亮地应一声,拉住他的手,“好孩子,跟娘回去,家里现在有钱了,你是娘的儿子,娘养活你。”   傅云启站着没动,脸上的表情冷了下来,“娘,家里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小吴氏愣了一下,眼神躲闪。   “吴家的钱,是舅舅们趁着四叔死了从傅家抢出来的,对不对?”   小吴氏强笑着道:“你还小,不懂这些,你舅舅这是在帮你奶奶多拿点家产,不然就都便宜外人了!我们家是你奶奶的娘家,本来就应该多拿一点,你奶奶不会计较这些的。”   傅云启呵呵低笑,推开小吴氏的手,“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骗我。”   小吴氏眼圈也红了,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掉,“启哥,我没办法,这些事都是族里的人拿主意,我能怎么办?好孩子,你不是傅家的亲生骨肉,他们不会对你好的,娘把你养大,只有娘才是真心对你好,现在傅家落魄了,族里的人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你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娘不忍心看你受苦,你回来跟着娘过吧……”   她声泪俱下,紧紧拉着傅云启不放。   傅云启再次推开她的手,“你说错了,我不是你养大的。”   小吴氏愣住了。   “娘,我是傅家的嗣子,我吃的穿的用的,全是四叔供养。娘,你在傅家的时候,四叔和婶婶们对你那么好,你是傅家买来的,还拿钱填补娘家,婶婶从来没说过一句刻薄话,后来你要嫁人,四叔给你出嫁妆,光是压箱子的钱,就够你一辈子吃穿不愁……”   “那天你说要回娘家过节,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我跪下来求你,我抱着你的腿不让你走,我求你不要丢下我,我求你,我给你磕头,我说,娘,不要丢下我,我会孝敬你一辈子!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那时候还病着,你丢下我,就这么回娘家去了。”   “你走了,我怕得不行,我怕韩氏欺负我,我怕四叔不要我,我怕他们把我赶出去,我什么都不会,被赶走了只能去讨饭吃,学堂里的人都笑话我,我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我让丫头去吴家找你,你只顾着你娘家人,不想管我……后来我去缠着英姐,要她对我好,不然我就一直缠着她,我故意不吃饭,逼英姐过来,英姐那时候不耐烦……可她对我真的很好……”   傅云启说一句,小吴氏就抖一下。   听到最后,她满面羞红,泣不成声。   “我知道你要嫁人,我不会拦着你出嫁,我只是想要你记得我,时不时回来看看我,你没有,出嫁以后,你就把我忘了。”傅云启抬手抹掉眼泪,“我不是傅家的亲生骨肉,可我知道他们真心对我好,我是傅家老大的儿子,英姐的哥哥,我不是你的儿子。”   “娘,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以后,韩氏就是我娘。”   他掀袍,跪下给小吴氏磕了一个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开。   小吴氏哭得两眼红肿,踉跄着追赶他,“启哥,娘疼你,启哥,你回来……”   一声一声凄婉的呼唤,听得人柔肠寸断。   傅云启置若罔闻,踏上陈家的船,“出发。”   小吴氏看到他离开,一定会告诉吴家其他人,他们得赶紧离开。   ……   傅家。   天已经黑透,族老们在屋子里等消息,满室灯火摇曳,仆人们送来热汤热茶,众人一边吃茶,一边议论该怎么和傅老四解释这些天发生的事。   太公道:“没事,反正傅月的把柄在我们手里,他只能听我们的。”   其他人点点头,放下心来。   这时,房门忽然被大力撞开,一个男人直冲进来,狠拍一下案桌,破口大骂:“妈的,那个傅老四是假的!那小子诓我们!”   众人大惊,纷纷站了起来,“假的?”   “对!那小子装得还挺像,把我们都骗倒了!傅老四明明死得透透的,渡船上下来的是个庄稼汉!”   众人恼羞成怒,牙齿咬得咯咯响。   太公脸色阴沉,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抓住那小子,敢毁我傅家灵堂,死不足惜!”   众人大声叫嚣,簇拥着太公,去抓傅云。   隔间突然传出几声大叫,几个仆人惊慌失措跑出来,“那几个绑起来的人不是老四家的!”   一片哗然,众人打着灯笼拐进侧间,提灯往前一照,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仆人把他们翻过来,灯光映出几张昏睡的面孔,这哪里是傅云启、傅云泰和傅三叔夫妇,分明是他们自己的人!   “你们快去守着街口,我们去账房堵人,不能让傅云跑喽!”   一群人抄家伙的抄家伙,扛门栓的扛门栓,齐刷刷冲进账房。   账房里点了灯,窗纸透出淡黄色光芒,众人冷笑,这一次绝不会再被骗了!   门被撞开,然而里面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油灯兀自烧得欢快,发出滋滋轻响。   众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气急败坏。   又有人从长廊另一头跑过来,一边跑,一边高喊:“傅月也是假的!妈的,人早就跑了,里头关了几个丫头!”   太公面色铁青,手中拐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咔嚓一声,青石板竟硬生生被砸出一条细缝。   ……   夜色浓稠,无星无月,山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夜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远处隐隐传来蛙鸣,天气热起来了。   山道前,傅云英蹬鞍上马,乔嘉和另外几个伙计紧随其后。   高掌柜暂且留下不走,帮忙处理剩下的事,等交接完所有账册就走。   这段时日没有跟着傅家族人同流合污欺负卢氏等人的伙计,傅云英叫高掌柜全部记在名册上,留下一笔钱,让他们坐船去武昌府,她会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地。   高掌柜大喜,差点跪下给她磕头。   这几天很多看不惯宗族行事的伙计、长工被赶走了,没了营生,又被旁边人耻笑不会做人,他们正在发愁,少爷肯收留他们,给他们饭吃,他们没有跟错人!   傅云英已经和县里的大户交换契书,黄州县周围的铺子庄田,她全部都卖了。   买家也是本地大族,枝繁叶茂,不怕傅家族人上门扯皮,虽然趁机压了些价钱,但没有压得太狠。   莫欺少年穷,傅云英沉稳果断,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她又是名声在外的丹映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对方估摸着她早晚会回来报复,留了个心眼,交下她这个小友,开玩笑说将来说不定还有要她帮忙的时候。   她一口应下,欺负过她的,她都记得,帮过她的,她也不会忘记。   武昌府、南直隶、开封府那边的铺子仍然在她名下,新开的书坊一直由她打理,族人连账本都摸不着。   傅四老爷没了,家里的生意还要继续做下去,舍弃黄州县这个荒僻小县城的铺子,几乎没什么损失。傅四老爷生前就打算以后专心经营书坊生意,她会替他手把手教会傅云泰怎么管理书坊。   孔秀才过来送她,看她要赶夜路回武昌府,欲言又止。   “英姐,对不起,我……”   傅云英挥挥手,扯紧缰绳,俯视着他,“孔四哥,话不用说得太明白,说出口,我们的情分就真的尽了……”   她明白孔秀才一开始为什么会袖手旁观,宗族内部事务,连官府出面都不管用,不然陈知县也不会装聋作哑。   傅云章远在京师,他是傅家人……如果这件事闹大,被有心人趁虚而入,傅云章很可能受到牵连。   也正因为此,傅云英利落处理好账务上的事,没给其他人搅混水的机会。   孔秀才一心为傅云章打算,他怕影响到傅云章,想等傅云章回来之后再出手。   他没想到傅云英竟然这么快就猜出他的想法,脸色有些发白。   不管怎么说,是他自私了一回。   傅云英收回目光,望着前方黑魆魆的山道,“等二哥回来,告诉他我一切都好,无须为我担心。”   孔秀才轻咳两声,道:“夜晚行路不安全,不如等天亮了再走。”   “不了。”傅云英摇摇头,送走卢氏她们,保住傅四老爷留下的家产,她一刻也不想多待,“我四叔那人爱漂亮,南直隶时兴什么新样式,他立马照着样子裁新衣裳穿……他死在外乡,我要去把他带回来。”   傅四老爷爱讲究,怎么能让他暴尸荒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要亲自把四叔找回来。   她轻斥一声,催马疾走。 第88章 上山   天将拂晓,山色空濛,道旁村落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嘹亮鸡鸣声,辛勤的农人早已起身炊米造饭,犬吠声声,炊烟袅袅。   乔嘉扯紧缰绳前行几步,“前方有一处庄子,歇歇脚再走。”   傅云英唔一声,走了一夜,马疲人倦,确实得停下休息。   几人几骑慢慢驰下大道,拐进田边阡陌小路。   村子旁有座小池塘,几个妇人蹲在大青石上浆洗衣裳,手中木棒捶得啪啪响。   乔嘉瞥见妇人们正在清洗的东西,忽然停了下来,“等等,村里来了其他人。”   他示意伙计们留下保护傅云英,独自一人走进村子里。   片刻后,他走了出来,神色平静,“杨大少爷也在这里。”   傅云英愣了一下。   那头朱和昶还在酣睡,吉祥进屋推醒他,告诉他傅少爷来了。他立马翻身起来,来不及梳洗打扮,披头散发、光脚趿拉着睡鞋冲了出来,踏过泥泞的小路,一径跑到在村前池塘边喂马的傅云英面前,抓着她左看看右看看。   “云哥,你没事吧?”   傅云英拍开他乱摸的手,继续喂坐骑吃豆饼,这匹马是傅四老爷给她买的,跑了一夜,马儿累得够呛,“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这个问题,朱和昶顿时变了脸色,肩膀一垮,颓然道:“我想去帮你,可只能走到这里。”   他是王府世子,未经过允许,不得离开武昌府百里。上次他去黄州县逛花灯会是偷偷溜出去的,这一次没有事先打点好,刚出城没一会儿就被拦下来了。他只好在村子里留宿,预备等天亮再派人回城去找楚王帮忙。   听朱和昶说完夜里的遭遇,傅云英抬头看他一眼,他头发散乱,身上只穿了件轻薄纱衣,春寒料峭,又在山中,日头没出来前特别冷,他都冻得开始打哆嗦了。   她轻声道:“多谢你,那边的事都解决了。”   朱和昶再次抓起她的手,轻轻握住,“我都听说了,你四叔的事……云哥,节哀顺变,你别太难过了。”   他拍拍自己挺起的胸脯,“你还有我呢!谁欺负你,我给你出气,我爹可是王爷,他们都得听我爹的!”   傅云英嘴角扯了一下,心不在焉。   朱和昶皱了皱眉,怕她不高兴,没敢说其他的,小心翼翼问:“你这是去哪儿?”   “回城。”傅云英接过乔嘉递过来的木刷子,亲自给坐骑刷毛,“我要去铜山。”   铜山就是傅四老爷遇害的地方。   朱和昶已经从府里的护卫口中得知发生了什么,闻言踌躇了一会儿,不敢拦她,道:“我让我的护卫跟着你去,那边都是强盗窝,你得小心点。”   铜山不是楚王的地盘,不然他早就让王府的人过去帮忙收敛傅四老爷的尸首。   傅云英嗯了一声,“谢谢。”   朱和昶看着她,有点手足无措,她这人素来清冷,虽然从没有开怀大笑过,但也很少露出愁闷之态,见她面色沉郁,他心里也跟着不好受起来,小声说:“不用谢我,我只恨不能帮你……”   正说着话,村头传来喧闹声,又有人往这边来了。   乔嘉目力过人,站在青石上展目一望,挑挑眉,“公子,是书院的人。”   “啊?”   朱和昶一脸茫然。   不一会儿,一群风尘仆仆的少年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袁三打头,钟天禄、赵家子弟、杜嘉贞、丁堂堂长……   平时和傅云英交好的同窗全都来了,人人衣衫凌乱,一脸倦色,有的手里拄了根木棍当拐棍,有的背了一大包东西,有的腿上绑了粗布条,显然都走了一夜山路。他们各自的书童、仆从紧跟其后,也都没精打采,疲倦至极。   让傅云英诧异的是,本该启程北上的苏桐竟然也赫然在列。   对上她略微惊诧的眼神,苏桐脸上一僵,好像有些不自在,下巴轻轻往旁边一点,漫不经心移开视线。   “老大,你说吧,要揍谁,我这就去宰了那王八!”   袁三撸起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阴恻恻道。   其他学生也精神抖擞,揎拳掳袖,“敢欺负我们云哥,找死呢!”   “我们一起上,揍他个半死不活先!”   ……   众人一拥而上,围到傅云英身边,义愤填膺。   她怔了怔。   袁三走了一夜路,又累又渴,甩了背上的包袱,冲到池塘边舀水润嗓子,喝饱了,又冲回她面前,“老大,我们这么多人给你撑腰,就不信斗不过那些黑心肠!”   赵琪自诩斯文,先抹干净脸,整理好散乱的衣襟袖子,正一正头上的巾帽,方刺啦一声打开一柄洒金折扇,慢条斯理道:“我们家虽不是黄州县人,但好歹认识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云哥,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叫小厮回赵家取名帖,名帖拿过来,看谁敢动你一根头发!”   丁堂堂长跺跺脚,“管他呢,我们一人一双拳头,还怕打不过他们?先打一顿再讲道理,比说什么都管用!”   众人七嘴八舌,吵成一片。   唯有苏桐眼眸低垂,一言不发。   傅云英看着眼前一张张年轻稚嫩的面孔,听他们挥舞着拳头说着豪气冲天的意气话,沉默了一瞬。   半晌后,她轻轻嗯一声。   也许很多年以后,她还会记得,曾有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为了帮她这个同窗撑腰而赶一夜的山路,一个个风霜满面,狼狈不堪。   有些好笑,也有些让人心里发酸。   她不曾付出多少真心,有些事情只是手段而已,收获的却是他们最诚挚的友情。   ……   村庄妇人准备好热腾腾的早饭,请众人入村休息。   众人饥肠辘辘,闻到诱人的菜饭香味,饿得肚子咕咕叫。   吉祥领着众人往里走。   他们犹豫了一下,不肯走,齐齐望着傅云英。   傅云英说:“家里的事解决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还要麻烦你们,半个时辰后出发,你们先去吃点东西。”   众人这才肯走。   一群半大小伙子,先说了些昨晚路上的事,然后小声骂杨平衷是个小人,竟然头一个动身,也不带上他们,真是太狡猾了!   傅云是大家的,不是杨平衷一个人的!平时在书院老霸着人不放就算了,这种时候还见缝插针,什么事都抢在前面,气煞人也!   他们也想帮傅云啊!   昨晚还彼此鼓励、相互扶持着跋山涉水,转眼间,一帮人为谁是傅云最得力的帮手而暗暗较劲,吵得脸红脖子粗。   苏桐摇了摇头,不和一群半大少年一般见识,吃了碗香甜的红薯稀饭,走出茅草屋。   看到傅云英出现在返程路上,他便明白,她肯定已经处理好黄州县那边的事情。   他有点哭笑不得,早知如此,不该推迟行程的。   明明知道她不会有危险,还是打乱计划走了这一趟……一点都不像他的为人。   人都会有软弱的时候,他只是个凡人,也会出错。   但他没有想到,让他犯错的会是傅家人。   ……   伙计们也都吃饭去了,傅云英站在池塘边和乔嘉说话,旁边几个杨家仆从垂手侍立,听她吩咐着什么。   苏桐在旁边等了一会儿,等杨家仆从离去,走上前。   乔嘉后退了几步,给他们留出说话的空间。   太阳出来了,光线刺破浓雾,罩在绵延起伏的青山之间,山谷中抹了一层金色光芒。   天与地之间,一片灿烂光华。   苏桐抬起头,迎着初升的朝阳,轻声问:“后悔把名额让给我了吗?”   个人的力量如此渺小,只有出人头地,掌握权势,才能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权力是这世上最稳固的靠山,拥有它,就能把其他人踩在脚下。   他很小的时候认识到这一点,所以苦学不辍,不敢有丝毫懈怠。别人家的小孩子在外面嬉笑玩耍的时候,他坐在闷热的房间里读书写字。冬天手脚冰凉,屋里冷如冰窖,寒意无时不刻往骨头缝里钻,握笔的手生了冻疮,又痒又痛,他一笔一笔抄写文章。   一年到头,天天如此。   傅云英迟早会明白,她不能游离在外,唯有进入权力中心,才可以为所欲为。   没法适应规则,那就去做规则的主人,自己制定规则,做执棋者。   傅云英揉了揉眉心,“怎么,你要把名额还给我?”   苏桐一笑,摇摇头,“那可不行,我没你那么大度。给了我,就是我的。你想拿回去,晚了。”   傅云英扭头看他一眼,“苏桐,你为什么回来?”   苏桐收起笑容,脸色微沉。   他沉默不语。   傅云英没有坚持要他回答。   “我一直不明白,你想脱离傅家,办法有的是,为什么要利用傅媛?为什么非要傅三老爷亲自赶你出来?为什么你总是对傅家抱有敌意……”   她抬手给乔嘉做了个手势,“现在我明白了。”   乔嘉会意,走开了一会儿。   旭日火红,阳光笼在身上暖洋洋的,苏桐的面色却越来越冷,“你明白什么了?”   傅云英双眸微垂,说:“我明白什么不重要……我想告诉你,我一直以来防备着你……并不是因为你这个人。”   苏桐和崔南轩太像了……他们都是一样的温和而凉薄,一样的隐忍和坚韧,所以她从不曾信任苏桐。   但是走出闺阁,以男子的身份和人交际,接触到的世事越多,认识的人越多,她越来越能理解崔南轩和苏桐对权力的那份渴望执着。   谁不想功成名就,取得一番惊天动地、让世人瞩目的丰功伟绩?   追名逐利几乎是他们的本能。   她努力,刻苦,但那仍然远远不够,和他们相比,她少了那份可以为之不顾一切的蓬勃野心。   没有野心,何来的动力?   只有身居高位,才能把握主动,否则不管做再多努力,永远只能处于被动的位置。   既然已经跨出内帷了,不如再走远一点。   她抬起手,低头望着指腹间磨出的老茧。   这是一双纤长而娇弱的手,指如葱根,手心柔嫩,但这双手的主人不能软弱。   乔嘉回来了,手里拿了两封信和火折子。   苏桐还在为傅云英说的那句话愣神,低声道:“不是因为我……那是为了谁?”   “一个不相干的人。”   傅云英轻描淡写道,接过乔嘉吹燃的火折子,放在信封底下,点燃苏桐亲笔写下的凭证和她从傅媛那里骗来的一封信。   这些是她用来拿捏苏桐的东西。   她看着火焰迅速吞噬纸张,一字字道:“今天我当着你的面烧了它们,以后你不用怕我用这些东西威胁你。”   火光暴涨,然后一点点熄灭,艳阳春光下,两封信一点一点化为齑粉。   苏桐垂目,嘴唇蠕动了两下,神色震动。   火堆燃尽,他抬起眼帘,望着傅云英。   她站在一片金光中,面容似也融进耀眼的华光中,朝他拱手,“苏桐,我们京城见。”   言罢,转身离去。   半晌后,苏桐还留在原地发怔。   清风拂过,齑粉随风而散。燃烧后的黑灰扑到他脸上,将他惊醒。   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喃喃了一句。   我等着你。   ……   一行人回到武昌府。   傅云英只带上乔嘉和王府的护卫去铜山,其他人仍然回书院。   赵琪等人老大不服气,不过到底都是知道轻重的人,怕给她添乱,没有强求。   “启哥他们中午应该就能到,接到人后,都送去贡院街宅子,老太太和两位小姐都病着,提前请郎中过来。高掌柜那些人随后也会来,派人在渡口守着,务必每个人都要接到,一个都不能少。”   傅云英一句一句吩咐管家。   管家红着眼圈答应下来,小声问:“少爷,如果族里的人追过来了呢?”   “这里不是他们的地盘,来一个抓一个。铺子那边派人过去接管,一直以来所有契书印章都是四叔管着,族里的人根本插不进手,他们什么都不懂,趁四叔不在强行霸占,不过是欺负婶婶她们是妇道人家没法管罢了。现在我把事情闹出来了,他们一没有凭证二站不住理,自己心里有数,只敢在县城逞威风。”   宗族不知道傅四老爷到底在做什么生意,也不知道傅四老爷名下有多少家产,以为把房子占住了,再把卢氏几个人控制住,就成功夺走傅四老爷的家产。倒也不是他们蠢,而是宗族瓜分族中内部家财是很常见的事,别人想管管不了,所以不需要太费心思,人死了,什么都是他们说了算。   她细细叮嘱,吉祥领着王府护卫过来,手一挥,道:“傅少爷无须担心,我们爷送你几个人使唤,他们往门口一站,看谁敢上门撒野!”   傅云英谢过他,让管家把韩氏接回来,翻身上马,出城直奔铜山。   出了城门口,刚行出半里路,她忽然勒住马,手中马鞭指一指路旁草丛,“出来。”   窸窸窣窣响了几声,袁三从草丛里蹦将出来,挠挠脑袋,嬉皮笑脸,“老大,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去铜山要从北城门走,袁三瞧着没什么心眼,其实鬼点子多,回到武昌府后立刻撇下其他人往北城门来,专门在这里候着傅云英。   傅云英催马往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眼眸低垂,轻声问:“袁三,如果我要做的事很危险,你跟着我,也许会受到牵连,有一天甚至可能掉脑袋,你还要跟着我么?”   袁三想也不想,挺直胸膛,“跟!”   傅云英嘴角轻轻一扯,“我可不管你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既答应了我,就得做到,以后你若敢有异心……”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袁三等不及,替她把话说下去,“我知道江湖规矩,要是我不厚道,随老大处置!”   言罢,挠挠头皮,试探着问,“老大,我是跑过来的,没有马……我和你共骑一匹?”   傅云英扫他一眼。   他仰望着她,搓搓手,一脸期待。   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蒲扇大的手,拎起袁三的衣领把人抓到自己马背上。   袁三怒目瞪向对方,乔嘉面无表情。   继续往前行。   他们在武昌城换了坐骑,因此一路没有休息,一天后,抵达铜山脚下。   护卫先去打探消息,回来时说:“这里荒凉,但却是往来商旅去开封府的必经之路,经常有强盗出没。前几天出事后,官府曾派人过来收敛尸首,不过只是潦草敷衍而已。”   傅云英先去当地县衙找捕快打听。   捕快一问三不知,看到护卫掏出的腰牌后立刻换了态度,道:“那伙强盗在山上横行了十多年,他们神出鬼没的,平时往大山里一躲,官府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哪里,想抓也抓不到人呐!而且他们这种占山为王的强盗一般都和山下的村落勾结,那些村人不仅不帮着揭发强盗,看到官兵还给强盗示警,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线,我们这边刚出了县城,他们就躲起来了。”   捕快说的都是实情。强盗们懂得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从来不为难山下老百姓,每次劫得钱财,还拿出一部分送给老百姓度日。老百姓们有的愚昧,觉得强盗们是劫富济贫的好汉,主动包庇他们,甚至将家中女儿送到山上给强盗当老婆。有的纯粹是贪财,靠给强盗通风报信赚钱。   傅四老爷他们准备充分,南来北往一路都会打点到,通常都能有惊无险,这一次遇上强盗被杀得只剩几个伙计逃出去,队伍里肯定出了内应。   一般内应都是当地雇佣的村民,他们混在商队里,看出商队运送的货物很值钱,偷偷引来强盗,里应外合,商队腹背受敌,才会无力反击。   傅云英忍者不适,先跟着捕快去查看他们捡回来的尸首,一一看过,她找到几个认识的伙计,但其中并没有傅四老爷。   捕快听她说要找的人是傅四老爷,啧啧道:“实不相瞒,活下来的人都说傅大官人没了……”他顿了一下,“被斧头砍的……我们去的时候已经不剩什么了……”   荒郊野外,满地尸首,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山上是有狼的。   残破不全的尸首,官府不会管。   傅云英眼前发黑,定定神,往外走,“上山。”   “等等!”捕快拦下她,“这位小少爷,山上现在去不得。”   袁三瞪大眼睛,“为什么去不得?”   捕快道:“今早上边来人了……”他竖起手指朝上指了指,说,“那可是京城来的大官!一个比一个威风!他们说什么要办案,把那片山头封起来了,你们最好不要过去,打扰大官查案,吃不了兜着走!”   傅云英没说话。   什么大官,查案查到强盗头上了?   王府护卫的队长上前一步,道,“傅少爷,有小的呢。”   他随身带了楚王给的令牌,除非是朝廷大员,一般人总得卖他几分面子。   再耽搁下去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傅云英道:“先过去再说。”   乔嘉和袁三忙跟上她,王府护卫紧随其后。   山上松竹成片,风过处,竹浪翻涌,松涛起伏,一层层翠绿中夹杂着一树树雪白梨花李花和粉艳杏桃,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空气里却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和腐烂的恶臭。   快到地方了,乔嘉催马挡在傅云英面前,“公子,您还是别过去了。”   傅云英道:“那是我四叔。”   乔嘉只得退开。   远远看到倒在地上的残破车架和横七竖八躺倒的尸首,众人扯紧缰绳,下马。   刚想上前,旁边阴影处走出几个人来,头扎万字巾,穿对襟长罩甲,腰佩绣春刀,拦下众人,“锦衣卫在此,何人放肆?”   傅云英皱了皱眉,原以为是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的人,怎么会是锦衣卫?   她见过锦衣卫,那时候他们也是差不多的装束,但大多手执长柄刀或者佩剑,没有佩绣春刀的。   王府护卫想要上前,傅云英拉住他,“等等。”   楚王面子再大,也不敢招惹锦衣卫。他身份敏感,没有必要,还是先别把他抬出来。   她取出刚刚找县衙捕快讨来的文书,让护卫拿去交给锦衣卫,说明原因,请他们放行。他们收敛完尸身就走。   护卫应喏,拿着文书上前几步,和其中一位锦衣卫道:“我们家大官人死在强盗手上,未能安葬,家中少爷前来寻觅尸身,好送回家乡让大官人入土为安,劳烦大人通融。”   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出乎他们的意料,那锦衣卫只扫一眼傅云英等人,便让开道路。   傅云英来不及多想,领着护卫走到山谷中,一个挨一个确认尸首的身份。   那些锦衣卫遥遥站在高处,没有管他们。   尸骸遍地,满目疮痍,天气热起来,苍蝇虫子围着腐烂的尸首飞舞。   傅云英不忍多看其他人的惨状,努力辨认那些散落在各处的人中有没有认识的。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犹豫的,带着点同情的呼喊:“傅少爷……在这边……”   她浑身僵直,发了会儿愣,眼圈登时酸热,却没有落泪,仰头把眼泪忍回去,站起身,走到出声喊她的王府护卫身边。   护卫们怕她伤心,已经把尸首拼凑起来了。   所有人都凑了过来,垂手站在一边。   高粱红云纹地刺绣锦绸,镶边锦缎靴子,都是南边苏杭一带的料子,确实是傅四老爷平时的穿着打扮。   傅云英跪倒在尸首前,仍然没有哭,双手颤抖着把凌乱的衣袍整理好,抓起那双伤痕累累的手。   “四叔,以后我就是家里的顶梁柱。”   ……   他们用带来的棺材装好尸首,走出山谷。   锦衣卫目送他们走远。   傅云英爬上马背的时候,双手还在发颤。   她闭一闭眼睛,轻夹马腹,骏马小跑了起来。   春风扑面,风里不知揉进什么细碎的花蕊,钻进她眼睛里,刺得她双眼又疼又痒。   她停下马,松开缰绳。   哗啦一声,风忽然变大,扬起一阵沙尘。   几张泛黄的纸被风吹到半空中,刺啦啦响。   她望着那些飞得到处都是的纸张,出了会儿神。   乔嘉等人都不敢催她,等了一会儿,她突然道:“袁三,把那些纸拿给我看。”   从找到傅四老爷的尸首后,袁三就一直密切注视着她,生怕她伤心难过摔下马,此刻听她吩咐,立马应声,跳下马背,随手抓一把到处乱飞的纸,送到傅云英跟前。   她接过纸张,一张一张翻看。   片刻后,她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泪光闪烁,嘴角浮起几丝笑,笑涡深刻。   她立刻翻身下马,甩开马鞭,奔回刚刚收敛的尸首前,抓起唯一可以辨认得出特征的手看了又看。   傅四老爷喜欢摸她的头,那双手又大又厚实,掌心纹路平实,是有福之相。   这双手擦干净后,露出来的却是断掌纹。   眼前这具残破不缺的尸身不是傅四老爷的。   四叔还活着!   护卫们面面相觑,疑心她是不是受了刺激在发疯,纷纷下马,朝她围了过来。   她抬起头,“这不是我四叔。”   说完,泪水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   周围的人目瞪口呆。   她很快拂去眼角泪花,站起身,“把所有纸张收起来。”   袁三头一个反应过来,欣喜若狂,忍不住笑出声,大声答应,“欸!”   乔嘉和王府护卫也跟着醒过神,忙上前帮忙。   众人把各自捡到的纸张全都拿到傅云英面前,她接过一张张看,整理出重复的部分。   袁三在一旁问:“老大,这不是……这不是你编写的《制艺手册》吗?”   她点了点头。   傅四老爷走之前说他带了一大箱子的《制艺手册》,要一路送人,见人就发一本。她当时哭笑不得。   没想到这些书竟然能救命。   乔嘉双眼微眯,沉吟片刻,“公子,这些纸上有四老爷留下的记号?”   傅云英道:“我给四叔画过图志,他认得的字不多,我只好教他用特殊的符号表示不同的方位,这上面的标记是我教他的,只有我和四叔看得懂。”   她快速看完所有纸张,“他没有死,被强盗掳去山里了。”   大家松了口气,顿时一改颓丧沉重,全都喜笑颜开,呵呵笑出声。   王府护卫道:“少爷,既然四老爷还在山上,您无需担忧,我们几个保证能将四老爷救出来。”   袁三摸着下巴,眼珠转来转去,说:“我知道强盗喜欢躲在哪儿,我和你们一起去。”   傅云英点点头,道:“我也去,这些纸上的讯息太少,不知道四叔撒了多少纸出来,先收集所有的书。”   众人应喏。   王府护卫咦了一声,皱眉说:“那些锦衣卫是个麻烦,咱们不可能绕过他们上山……”   傅云英想了想,道:“先去问问在山上的是哪位千户大人。”   锦衣卫里她只认得霍明锦,但是霍明锦不可能突然从京师跑到铜山来,来的人肯定是他的手下,或许是千户,也有可能是百户,不知道她能不能凭借和霍明锦的几面之缘从对方那里讨来一个人情。   他们折返回去,那几个锦衣卫眉头紧皱,厉声喝止他们:“怎么又回来了?”   王府护卫上前说明情况,锦衣卫似有些不耐烦,挥手道:“休得纠缠,速速离去。”   护卫也烦躁起来,掏出令牌,“还请给个方便。”   那锦衣卫却是个软硬不吃的,一开始态度还客气,看到令牌后,反而沉下脸,“放肆!”   一声怒吼,周围几个锦衣卫围了过来,二话不说,拔出绣春刀。   雪亮光芒闪过。   傅云英一愣,上前几步,按住护卫也要回身拔刀的手。   怎么话还没说就要打起来了?   傅四老爷还等着她去解救,这些锦衣卫真是麻烦。   她朝锦衣卫拱手,“斗胆问一句,大人们上山可是为了捉拿山上的盗贼?”   锦衣卫撩起眼帘扫她一眼,爱答不理的,没说话。   她不想耽误时间,只得问:“那请问霍明锦霍大人是不是在山上?”   听她一口叫出指挥使的名字,对方脸色微微一变,迟疑了一下,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个锦衣卫也聪明,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傅云英垂下眼帘,正思忖要不要搬出送酒的交情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塔响山间枯枝败叶的声音。   马蹄声很整齐,气势汹汹,声如闷雷,来的人很多。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二十几个身披盔甲的锦衣卫纵马直扑过来。   当中簇拥着一人一骑,男人高大俊朗,头戴毡帽,穿大红交领直身袍,腰系鸾带,是平时燕居文士打扮,腰上却悬弓袋、箭囊,手里提了把弯刀,风驰电掣,顷刻间已经飞驰到山坡前。   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到傅云英跟前,腰间弓袋撞在鱼佩上,叮叮响,幽黑双眸看着她,“找我?”   傅云英呆了一呆,隔得那么远……他怎么知道她找他?   难不成他是顺风耳? 第89章 得救   霍明锦来了,锦衣卫自然不会再拦人,收了绣春刀,默默退开。   这时,一名身姿矫健的力士从山上一路狂奔下来,放慢步子走到霍明锦身侧,抱拳行礼。神色焦急,似是有要事禀报。   霍明锦摆摆手,视线仍然停留在傅云英身上。   傅云英一怔,连忙后退几步,确定听不见他们说话才停下来。   霍明锦皱了皱眉,看她一眼,有些疑惑她忽然躲开的动作,明白过来后,嘴角轻轻一扯。   要笑不笑的样子,仿佛不是很高兴,又有些无奈。   力士趁机上前一步,小声汇报着什么。   他唇角轻抿,不动声色。   傅云英转身找王府护卫要那几沓纸,却见护卫脸色苍白,腿肚子直打哆嗦。   “傅少爷……”他扯扯傅云英的衣袖,有气无力地道,“爷吩咐过,看到这位,我们得绕道走。”   霍明锦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收拾皇亲国戚从不手软,以前东西厂太监耀武扬威,锦衣卫被压得抬不起头,得管太监叫爷爷,他接任指挥使以后,东西厂成了摆设,这还是从未有过的景象,一时之间宫里的太监都老实起来了。   也正因为此,即使他下手狠辣,做事没有章法,朝中仍然有许多看不惯太监行事的大臣主动投靠他,为他出谋划策。   楚王那人放荡不羁,肯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锦衣卫查他。这里是铜山,毕竟不是他的地界。   傅云英会意,给护卫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   护卫低眉顺眼,领着属下退到角落里,头埋得低低的,尽量不引起霍明锦的注意。   越不想来什么偏偏来什么,霍明锦听完力士禀报,似有意无意,眼帘微抬,盯着王府护卫看了很久。   护卫冷汗涔涔,手心潮湿。有个不正经的主子,他们这些属下看到锦衣卫、大理寺、刑部或是都察院、宗人府的人就心虚,主子太能折腾了,连深山老林里与世隔绝的苗人都恨他入骨,没人能猜出他到底做了多少荒唐事。   傅云英轻轻咳了一声,试探着上前,“霍大人?”   霍明锦收回视线,垂眸看她,低头别好弯刀,朝她伸出手。   她把手里皱巴巴的纸递给他,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眉头紧锁,颊边胡茬青色更深了一层,一身鲜亮的大红直身袍,愈显得脸色疲惫,肩背却依然挺得笔直,是个从不松懈的严谨性子,不知是从哪里赶过来的,衣袖上有几道明显的刮痕,皂靴扑满尘土,看不出原本颜色,静静听她说完经过,道:“在这里等着。”   她双眉轻蹙,正要说话。   霍明锦温和地抬了抬手,说:“既然人在山上,暂时不会有大碍,等天黑再上去,免得打草惊蛇。”   他这是在解释。   傅云英松了口气。   霍明锦抬脚走开,周围的锦衣卫忙跟上,簇拥着他往力士刚刚搭起来的几座帐篷走去。   他走了一会儿,脚步突然顿了一下,回头看着傅云英。   其他人也停了下来。   傅云英正和袁三商量晚上怎么行动,察觉到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无数道视线,有点茫然。   袁三无知无觉,右手搭在她肩膀上,挨着她附耳小声说:“老大,我刚刚看了一下附近的地形,从后山可以爬上去,等天黑我上去看看……”   傅云英示意他先不要说话,看一眼左右,对上一道略带压迫的目光。   霍明锦面无表情,目光在袁三脸上慢慢转了一遭,再看她时,那抹隐隐约约的锐利不见了,淡淡道:“跟着我。”   袁三变了脸色,警惕道:“老大,那个大人……”   “不妨事。”傅云英安抚他,“是认识的人。”   霍明锦比她想象中的要温和多了,这才是她上辈子认识的明锦哥哥,而不是人人谈之色变的霍指挥使。   他让她跟着,她便依言跟上去,四叔生死未卜,霍明锦没有明说,但从他的表现来看他愿意帮忙救人,她确实得跟着他。   锦衣卫让开道路,看她走到霍明锦跟前,彼此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神。   看她走过来了,霍明锦点点头,这才转身进了帐篷。   傅云英落后几步跟上,她乖觉得很,始终和他离得不近不远,既不会太近冒犯到他,也不至于太远听不到他传唤。   帐篷里打扫得很干净,简单陈设桌椅矮榻,一名穿青色盘领衫的文士正伏案在榻上的图纸上书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起身让到一边,躬身行礼,笑眯眯道:“二爷,只是一窝毛贼而已,用不着您亲自出山……”   霍明锦摆手示意他闭嘴,径自走到矮榻前,掀袍坐下,解下腰间弯刀,扣在一边矮几上。   文士笑着上前,想要回话,看到紧跟着走进来的傅云英,愣了一下,看了她好几眼。   一开始以为她是新招揽的谋士小吏,但看着眉眼干净隽秀,不像是混官场的,而且年纪未免太小了。   帐篷里光线昏暗,傅云英眼观鼻鼻观心,往角落里一站,不动了。   霍明锦没抬头,指了指案桌上摊开的图纸,“过来。”   文士忙凑过去。   霍明锦眉头轻皱。   文士反应过来,扭头给傅云英使眼色。   傅云英迟疑了一下,走到矮榻前。   霍明锦生得高大,坐在榻上也能和她平视,指指对面,“坐。”   文士张大嘴巴,看傅云英的眼神更加诡异。   傅云英倒没觉得什么,因为没见过霍明锦私下里是什么样子,想他可能对其他人也如此,老老实实上榻跪坐到他对面,低头看图纸。   图纸画的正是铜山的地貌和路线,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绘制得很详细。   锦衣卫办事果然准备充分。   她回想傅四老爷留在纸上的标记,指一指图纸上其中一座山头,“这里有一座山洞,是他们藏身地之一。”   霍明锦接过文士递来的炭笔,在她指尖点过的地方画了个圈。   “这里有条河,河水很深,但有一块河面底下藏了一座石桥,平时看不出来,干旱的时候石桥才会露出水面,得有人守着这里,不然他们会从石桥逃走。”   霍明锦嗯一声,在纸上划了一条粗线。   “还有这儿,四叔特地在这儿画了个标记,不过我没看明白……”   霍明锦在那个有疑问的地方标了个黑框。   帐篷外有人求见,锦衣卫掀开帘子,拿了一沓纸送进来,“二爷,刚刚找到的。”   霍明锦接过纸,眉头轻皱,一张张抚平,纸很脏,不一会儿他双手便沾满污迹,他丝毫不在意,把整理好的纸递给傅云英看。   傅云英忙着埋头整理不同纸张上的标记,纸张很混乱,要一张张比对着才能拼凑出一个大概,有时候拼着拼着发现错了,就得全部从头再来。   她全神贯注,头也不抬,扯过递到眼前的纸,继续比对。   这心无旁骛、理所当然的态度,对别人来说没什么,但当着霍明锦的面,就有点得罪人了。   一旁的文士悄悄为她捏把汗。   霍明锦却没生气,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二爷竟然在笑!   二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随和了?   文士瞪大眼睛,如堕五里雾中,偷偷拿眼看傅云英,越看越觉得眼前的少年眉清目秀,姿容出众。   他眼珠一转,心里有一个不太好的猜想。   帐篷里静悄悄的,炭笔划过皮纸的声音窸窸窣窣响。   足足大半个时辰后,傅云英才拼了个七七八八,吐了口气,这才意识到霍明锦一直在旁边等着,忙抬起头,一怔。   霍明锦眼眉低垂,手里拿了一支炭笔,按着她刚刚的喃喃自语在图纸上勾勾画画,态度很认真。   外边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帐篷里更暗,文士点燃一盏油灯送到案桌前,摇曳的暖黄灯光笼在他脸上,映出一张风霜满面的脸孔,胡子拉碴,难掩疲态。   一道寒光闪过,她循着闪烁的银光看过去,发现他鬓边竟有几根白发,因着他五官俊朗,那几根银丝显得更加突兀刺目。   他还没到而立之年。   傅云英想起他少年时锦衣绣袍、英姿勃发的模样,一时恍惚。   有人卷起帘子,送来两杯热茶,山风吹进帐篷,烛火摇晃得更厉害。   霍明锦放下炭笔,移开灯盏,免得灯油飞溅到傅云英手上烫着她,看她发怔,以为她在担心傅四老爷,温和道:“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差了点东西……先吃杯热茶暖暖。”   亲自端起茶杯递向她。   送茶的人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差点打翻手里的托盘。   霍明锦却神色如常,端着茶盏,等傅云英伸手接。   送茶的人咽了口口水,低下头,躬身退出去。   傅云英把他仿佛见到鬼一样惊诧的神情尽收眼底,接过霍明锦递来的茶盏捧在手里,冰凉的手暖和了过来。   刚刚忙活半天,现在才发觉手都冻僵了,手背有点发青。   正好文士和锦衣卫都出去了,帐篷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独对。她握着温暖的茶盏,想了想,轻声问:“霍大人……您,您以前是不是见过我?”   问出这一句后,她补充一句,“在武昌府之前。”   霍明锦低头轻抚茶杯,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帐篷外很安静,四野静谧无声,唯有呜呜风声时不时打破沉静。   傅云英看着霍明锦。   烛火晃动,他一动不动,静默不言。   半晌后,他慢慢抬起头,唇角一挑,脸上带了一丝笑意,“为什么这么问?”   这一招反客为主,倒叫傅云英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难道说因为他对她太客气了,所以她满腹狐疑,觉得他看出什么来了?   这么问,好像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但不问的话,太古怪了。   他出身高贵,又是手揽大权的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论地位两人之间就犹如云泥之别,他完全用不着对她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这么温和。   而且她问出这句话本身就是对他的触犯。按常理,他应该直接否认。   可他没有。   她审视的目光落到他鬓边的白发上,一咬牙,厚着脸皮说:“因为霍大人您待晚辈太好了,晚辈感激不尽。”   不知为什么,这句仿佛讨好一样的话从她口里说出来,霍明锦莫名想笑。   他很久没笑过了。   如果她知道他在京师时是个怎么样的人,有多么心狠手辣,冷酷无情,还敢这么直接试探他么?   他喝了口茶,挪开视线,“没见过。”   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波动。   如果霍明锦是因为觉得她像故人而优待她,用不着否认……想得更大胆一点,他认出她了……那更不应该是这样的态度。   傅云英百思不得其解,暂且掩下这事,起身揖礼,脸上微红,道:“晚辈自己胡思乱想,大人勿怪。   霍明锦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胡乱猜测而动怒,忽然抬起手,“你没有多想……”   傅云英心跳陡然加快,慢慢抬起头。   他本来想隔空摸她的头发,因为她这个抬头的动作,指尖擦过她的发丝,顺着她的发鬓划到脸上,刚刚拿着茶杯,指腹是温热的。   两人都怔了一下。   片刻后,霍明锦飞快收回手,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说:“我很喜欢你。”   傅云英呆了一下,意识到霍明锦说了什么以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   见她发懵,霍明锦眸中笑意闪动,表情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整个人似乎年轻了几岁,慢慢道:“你很好,我很欣赏你。”   原来是这个意思……   傅云英哆嗦了一下,差点以为霍明锦是个喜欢娈童的断袖……   她很想白他一眼,不过想想对方的身份,忍住了。   帐篷外,听到里面隐约传出二爷的笑声,离得最近的几个锦衣卫面面相觑。   原来二爷也是会笑的。   夜色浓稠,外面燃起火把,文士掀帘走进帐篷,萧瑟夜风随之吹进来,“二爷,人抓到了。”   霍明锦颔首嗯了一声。   傅云英察言观色,悄悄退出帐篷。   霍明锦没说话,看着她走出去,吩咐文士:“别惊动其他人。”   文士应喏。   天已经黑透了。   傅云英刚踏出帐篷,在帐篷周围徘徊了大半天的袁三立刻冲上前,抓着她左看看右看看,“老大,怎么进去这么久?”   念叨了一通,道:“我们按你说的,把那些没人管的尸首都就地掩埋了,立了石碑。”   傅云英点点头,从温暖的帐篷走出来,冷得瑟瑟发抖。   山里的夜晚特别冷,铜山在北边,比湖广要冷多了。   王府护卫和乔嘉围了过来,问她待会儿该怎么营救傅四老爷。   她道:“锦衣卫在办差,我们跟在后面就好,免得给他们添麻烦。”   不知道霍明锦来铜山是为了什么,看他风尘仆仆,连换出行服的时间都没有就赶了过来,肯定是大事。   王府护卫也道:“对,要是坏了锦衣卫的事,反倒不美。”   乔嘉双手抱臂,没说话。他对锦衣卫很防备,来到铜山后几乎没开口。   篝火熊熊燃烧,护卫们刚刚去林子里猎了几只兔子,拔毛剥皮架在火堆上烤,油脂滋滋响,闻着喷香,但吃到嘴里又干又柴,没有什么味道,有点难以入口。   这个时候没法讲究,众人一人撕一把兔肉抓在手里啃。   袁三把最嫩的一块肉让给傅云英吃,她摇了摇头,刚刚在帐篷吃了甜面茶,这会儿不饿。   月上中天,不远处的山林里传来凄厉的嚎声。   袁三啧啧道:“这么多人狼还敢过来……”   傅云英按住他的手,摇摇头。   那不是狼的叫声。   她坐在火堆前,一遍遍回想铜山的地形,在脑海里预演待会儿怎么带着乔嘉去找傅四老爷,沉思中,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片喧哗声。   帐篷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乱子。   杂乱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她正想回头,火堆另一边闭目休息的乔嘉霍然睁开双眼,直接从火堆上方朝她扑过来,抱起她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一阵天旋地转后,乔嘉护着她的脖子,扶她坐起来。   她拍干净身上粘的泥灰草叶,往刚才自己坐着的地方看去,登时出了身冷汗。   一个披头散发、面容狰狞的汉子站在那儿,手里拿了把镰刀,正和锦衣卫对峙。他看似疯疯癫癫的,出手却很冷静,以一敌五,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要不是乔嘉反应快,她可能已经死在那把镰刀底下了。   她后怕不已。   身后又是一阵响动,哗啦一声,霍明锦掀开帘子,沉着脸走了出来。   几个锦衣卫跟在他身边,小声解释着什么。   他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如水,眼睛因怒火烧得通红,走到还在后怕的傅云英身边,解下斗篷,俯身盖到她肩上。   “带她去帐篷。”   他道。   旁边的人连忙七手八脚扶起傅云英,强行将她送进帐篷里,袁三和乔嘉紧紧跟在一边。   霍明锦目送她走远,接过一柄属下递到手边的腰刀,手指在刀刃上抹了一下。   雪亮的刀刃映出一双阴鸷的眸子。   文士连滚带爬跑到他身边,满头是汗,“二爷,都是小的疏忽……叫人跑了出来……”   霍明锦看也不看他一眼,表情木然,“回去领罚。”   他气势如虹,一步一步朝那执镰刀的男人走了过去,周围的锦衣卫忙让开位子,看他手起刀落,不过几个眨眼间,便将刚才和五个人交手还游刃有余的男人逼得连连后退。   月光很淡,他举起手中腰刀,朝男人砍了下去,动作简单直接,看不出什么招式,却带着万钧之势。   “噗”的缓慢而沉闷的一声钝响,男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冰冷的刀刃吻过他的脖颈,鲜血从伤口处喷了出来,溅了不远处的锦衣卫满头满脸。   男人倒在草地上,手脚抽搐了几下,没了气息。   四周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连树林里嗡嗡的虫鸣也停了下来。   霍明锦扔开还兀自往下淌血的腰刀,望着死去的男人,神情漠然。   片刻后,他掉头往回走。   文士鼓起勇气凑上前,“二爷,怎么处置剩下的?”   霍明锦脚步不停,双目通红,道:“一个都不留。”   文士愣了一下。   霍明锦接着道:“问出进山的密道,我亲自带人攻上去,你们留意傅四,尽快找到他。记住,只要是和盗贼有勾结的,全部当场格杀。”   文士抖了一抖,低下头,“是。”   拿镰刀的男人是藏在山下村落里的山匪,平时和农人一样下地干活,实则是山匪的眼线。锦衣卫抵达铜山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十里八乡和山匪有勾连的地痞全抓了起来,逼问进山的密道和暗号。加上那个叫傅云的少年画出的路线,他们今晚就能将整座山的山匪一窝端了。   他们只有两天时间,没有闲心和山匪玩你追我藏的把戏,要么不动手,一旦动手,绝不错放一个。   但是二爷气成这样,要亲自上山……实在让文士措手不及。   只是几个山匪而已啊。   二爷在盛怒之中,气息慑人,他不敢多话,下去分派人手,哪些人负责攻山门,哪些人找傅四,哪些人追击,哪些人埋伏,一一安排完毕,蓄势待发。   霍明锦走回帐篷前,闭一闭眼睛,调整好气息,低头看一眼袖子,确定没有留下血迹,掀开帘子。   傅云英刚刚从帐篷缝隙间窥见他一刀杀了那个男人,离得远,没看真切,此刻看他大踏步走进帐篷,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袁三刚才亲眼看见霍明锦一刀结果了男人,虽然知道他杀的肯定是坏人,但心里仍然有些发毛,下意识挡到傅云英面前。   霍明锦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到傅云英脸上,道:“在这等着。”   又是这几个字。   这一回她却没想反驳,她很担心傅四老爷的安危,但这种场合她派不上用场,去了只是添乱,还是不要给他添麻烦了。   她点了点头。   霍明锦转身出去,其他锦衣卫忙跟上,争着打帘子。   “霍大人……”   傅云英上前一步,轻轻叫了一声。   霍明锦已经走出帐篷了,听到她的声音,脚步一顿,不过没有回头。   她拢紧身上的斗篷,道:“谢谢。”   霍明锦微微侧首,眼角余光扫过那个倒伏在草丛里的尸首,没说什么,抬脚走了。   傅云英留在帐篷里,除了王府护卫、乔嘉和袁三以外,霍明锦还留下一队锦衣卫保护她。   他们在山下等消息,如坐针毡,觉得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   直到后半夜,山上才传来骚乱声。   他们忙奔出帐篷,不知谁放了把火,引燃树木,山上火光冲天,映得半边天空都是红彤彤的。   哔哔啵啵的燃烧声如响雷一般炸响,其间夹杂震天的喊杀声。   即使离得远,山下的人仍然能感觉到冰冷的死亡气息。   树林里一阵马蹄踏碎枯木的响动由远及近,几道黑影忽然靠近他们,乔嘉警觉,喝了一声:“什么人?”   来人下马,踉跄着走到火把能照到的地方,微弱的火光映出他们的身形,是霍明锦的随从,三人狼狈不堪,浑身是血,抬着一个男人往回走。   没等他们走近,傅云英似有所觉,心跳如鼓,眼圈一红,飞跑过去。   “四叔!”   三人抬着傅四老爷回到帐篷里,把人放在柔软的矮榻上,道:“傅少爷无须担心,四老爷没有受伤,只是呛入烟尘,暂时晕过去了。”   傅云英挨到矮榻前,挽起袖子,绞帕子给傅四老爷擦脸。   他穿了身粗布短褐,窄腿裤,面色苍白,眼睛紧闭着,看上去气色还好,就是瘦了点。   人救回来了,她握着傅四老爷又大又厚的手,紧绷的心终于放回原位。   傅四老爷一直昏睡不醒,乔嘉给他把脉,说:“不碍事,睡一觉就好。”   傅云英给傅四老爷盖好被子,扭头问那三个默默坐在角落里给自己包扎伤口的锦衣卫事情的经过。   锦衣卫愣了一下,道:“四老爷和其他人一样被抓去挖藏宝的矿洞,我们先混进去把他救出来,之后放一把火,二爷再领着人冲进去杀……”   他一句话没说完,旁边的人猛地抬起手狠狠拍他一巴掌,他唉哟一声,疼得龇牙咧嘴。   打他的人瞪他一眼,把他的话接着说下去:“我们救人,二爷冲进去抓人,其他人在后山石桥那儿等着把他们一网打尽。”   傅云英不动声色,谢过他们。   三人咧嘴笑了一下,继续低头包扎。   傅云英回到矮榻边。   霍明锦是去杀人的,而不是来抓人的。   傅四老爷安然无恙,袁三和王府护卫都松了口气,一连奔波,提心吊胆了这么几天,人人筋疲力竭,很快背靠着背睡着了。   帐篷里鼾声如雷。   傅云英没有睡,一手托腮,坐在矮榻旁想心事。   天边慢慢浮起鱼肚白,淡淡的亮光照进帐篷里,一夜喊杀声过后,山中寂静无声,不闻鸟鸣。   帐篷外遥遥传来马蹄声,她小心翼翼从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大睡的护卫中间走过去,掀开帘子,走出帐篷。   山上的火早就熄灭了,浓烟阵阵,昨天青翠秀美的山峰此刻只剩一片焦黑。   山林中跃出一匹通体墨黑的神驹,马上之人一身大红交领袍,手中提刀,杀的人太多,刀刃已经好几处卷起,鲜血一滴一滴顺着往下淌。   他跨坐马上,神色冰冷,目光阴沉,宛如修罗。   傅云英往前走了几步。   霍明锦看到她,怔了怔,手中腰刀滑落下来,叮的一声,掉落在地。   她抬脚走了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腰刀。   霍明锦垂眸望着她。   她直起身,忍着刺鼻的血腥味,双手捧着刀递回给他。   霍明锦没有接。   她轻声说:“我四叔救回来了,谢谢您。”   霍明锦眼皮低垂,抬起手,接过腰刀,握紧,手腕不易觉察地抖了两下。   “哐”的一声,他还刀入鞘,翻身下马。   傅云英伸手想帮他牵马,他扯住缰绳,看一眼她发青的眼圈,道:“守了一夜,回去休息。”   不等她说什么,牵着马走远了。 第90章 驿站   前世。   李花还未落尽,李树已悄悄发出鲜嫩新叶,枝头白绿辉映,清冷细碎的雪白花朵仿佛也沁出一点点浅绿。   迎春花爬满粉墙,桂树挂上浅褐色嫩叶,墙下几株山茶开得鲜润,绿叶中蹦出一朵朵待放的花苞。   庭间一株老杏树花开满枝头,若云兴霞蔚,树底下支了两架秋千,微风拂过,花朵纷纷扬扬飘洒下来,恍如落雨,越是暮春时候,春光越浓越明媚。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筋骨分明、手指修长的手拂开泼辣生长、将月洞门掩得严严实实的花枝。   露水飞溅,花枝掩映中,缓缓露出一张剑眉星目的面孔。   霍明锦目光往院子里一扫,看到花雨下闷闷不乐的小姑娘,嘴角微微上翘,走进院子里。   小云英坐在秋千架上,湖色满地娇织绣纹琵琶袖宁绸袄,鹅黄底纹暗金缠枝莲花马面襴裙,腰佩环佩七事,头梳双髻,珠翠满头,耳边一对金玉葫芦丁香,腕上笼绿翡翠镯子,是出门的打扮,神色却郁郁,手拢秋千绳,懒洋洋地荡着,身边没人伺候。   他抬脚走过去,锦靴踏过厚厚一层花瓣,发出轻微的碎响。   发呆中的小云英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他,怔了怔,松开秋千,站起身,朝他行礼,“明锦哥哥来了。”   霍明锦唔了一声,“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今天是花朝节,老夫人和阮氏约好一起出城去郊外看花游春,傍晚归来顺路去庙里供花。刚才两家的轿子在巷口碰头,老夫人没看到小云英,特意问起,阮氏有点尴尬,说小云英身子不适去不了。   老夫人立刻挑起帘子给骑马跟在一旁的霍明锦使眼色,让他留下。   他便直接过来了。   听见他问,小云英叹了口气,坐回秋千上,一副很愁闷的模样,眉头轻蹙,问他:“明锦哥哥,你家里有几个姐妹?”   霍明锦道:“我没有姐妹,有一个哥哥,三个堂哥。”   小云英抬头看他一眼,见他弯腰和自己说话,怕他累着,拍拍旁边空着的秋千,“哥哥坐。”   霍明锦从记事起就没荡过秋千……不过看她仰头眼巴巴盯着自己看,只得依言俯身坐了,人高马大,腿太长,得曲起来才能坐得舒服。   她扭头看他换了好几个姿势才坐稳,忽然笑了一下,伸长自己的腿和他的比较,说:“哥哥,你好高,我坐着够不着地呢!”   说着话,细绸裙裾下一双小脚丫在空中轻轻晃荡了几下,绣鞋尖上一对彩绣蝴蝶轻轻颤动,流光溢彩。   他不由得也笑了,“你还小,以后会长高的。”   她又叹了口气,慢悠悠荡着秋千,惆怅道:“长大了不好玩。”   “你哥哥又欺负你了?”   她摇了摇头,摊开手掌接不停往下飘落的杏花花瓣,“大哥偷偷教我读书,我娘生气了。”   顿了一下,吹走掌心的花瓣,“别人家的女孩子也都不读书吗?”   霍明锦认真地想了想,“也有读书的。”   “你们家的女孩子能上学吗?”   问出这一句,她后知后觉,“我忘了,哥哥没有姐妹。”   霍明锦问:“你想上学?”   她点了点头,委屈道:“我也不晓得上学有什么用……可我学得很好,为什么单单不许我读书呢?”   他向来笨口拙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她用力荡一下秋千,感慨了一句:“我要是能和哥哥们一起上学就好了,我会学得很认真的。”   两人一时无言。   杏花扬扬洒洒,落了两人满头满肩。   小云英荡了会儿秋千,仿佛自己想通了,站起身,拉霍明锦起来,“我们去追哥哥他们,他们说不定还没出城。”   霍明锦坐着不动。   她拽着他的胳膊拉了好几下,拉不动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霍明锦看着她,轻声说:“你今天不高兴。”   她愣了一下,笑了笑,眼眉弯弯,“约好一起去供花的,我和娘闹别扭,还要哥哥回头来找我,实在太失礼了。现在去还来得及。”   霍明锦不语。   她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个圈,给他看自己身上穿的新袄新裙,“我连衣裳都换好了,不去多浪费。”   霍明锦还是不说话。   她收起笑容,攥着他的胳膊老实道:“哥哥,我今天使性子,娘赶着出门,没空理会我,等她夜里回来,肯定要骂我。哥哥你带我去,我娘看在你的面子上,就不好意思说我什么了。”   说完,脸上露出央求之色。   霍明锦没敢多看她,垂目道:“没事,不想去就留下来……”停顿了一下,说,“其实我不喜欢游春。”   “你也不想去?”   她笑了起来,松开手,坐回秋千上,“那好,我们都不去。等我娘回来,就说哥哥来我家玩,我留下招待你。”   霍明锦嗯一声。   “中午蒸荠菜面团子吃,哥哥吃过没有?”   她立刻拿出小主人姿态,扭头问他。   霍明锦唇角上翘,笑着摇摇头。   小云英啧啧了几声,为他错过美味而可惜,“那我让婶子多蒸点,你尝尝,很好吃的。”   春日杏花雨,连拂面的清风也带了一股淡淡的甜香。   两人坐在秋千上,含笑说着家常话,慢悠悠地轻晃,秋千架碰着花枝,花朵扑簌扑簌往下洒。   春光旖旎,少年岁月,恍如一场梦境。   ……   “老大?老大?云哥?”   耳边传来袁三清亮的呼唤声,有人用力推搡她,拍她的肩膀。   片刻后,傅云英被推醒了。   她睁开双眼,环顾一圈,发现自己伏在桌前睡着了。   这里是铜山下的一家客店,前面吃酒,后面住宿。他们从山上下来,要了几间上等大屋,傅四老爷一间,她留在一旁服侍,乔嘉、袁三打了个地铺陪着。   她一夜未睡,坐在桌前的时候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袁三递了杯茶给她,“老大,你是不是饿了?一直在说梦话,想吃荠菜团子?”   傅云英刚睡醒,意识还朦胧,接过茶杯喝几口茶,连日奔波不觉得,这会儿囫囵一觉醒来,顿时觉得浑身酸痛,肩膀手臂尤其疼得钻心。   她梦见荠菜团子了?   许久没吃过,忽然想起来,还真有点想念。傅家不吃荠菜,只用荠菜根的汤煮鸡蛋吃。   袁三指指自己的铺盖卷,“老大,你躺下睡一会儿吧,坐着睡不舒服。”   傅云英摇摇头,回头看傅四老爷还在昏睡,站起身,走到外边走廊上。   乔嘉跟了出来,“霍大人他们宿在一楼,马上就走。”   霍明锦似乎很忙,山上的事交给本地县衙的人处理,他即刻就要带领部属回京城。   不知道他自己的事办好了没有……   傅云英揉了揉眉心,神色疲倦。   她手脚发麻,扶着栏杆慢慢走了一会儿。   楼下静悄悄的,锦衣卫出出进进,虽然行色匆匆,但没有一个人说话,脚步声也放得很轻。   伙计送来热饭热菜,经过楼下的时候,捧托盘的双手直打哆嗦。   傅云英回房吃了碗玉兰鸡丝龙须面,听到客店院子传来响动,忙放下筷子,走到窗边,支起窗子。   马鸣咴咴,庭院里人头攒动,锦衣卫拉着十几匹壮马依次从马厩那边走了出来。   不一会儿,一楼大门敞开,锦衣卫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霍明锦出来,他换了身大红织金圆领窄袖武官常服,腰系革带,悬牙牌,皂皮靴,蹬鞍上马,抬头扫一眼客店。   隔着山间茫茫的一层薄雾,目光刚好和二楼的傅云英对上。   没等傅云英反应过来,他嘴角微微上扬,手扯缰绳,磕一下马腹,骏马撒开四蹄,飞奔出去。   一人一骑,渐渐驰远。   剩下的人亦夹一夹马腹,策马追上去。   转眼间,庭院空空荡荡,只余远去的马蹄声在客店上空回旋。   霍明锦刚刚好像对她笑了一下?   傅云英望着楼下飞扬的尘土,想起他鬓边那几根白发,怔怔出了会儿神。   他和家人决裂了,没有妻子,没有儿女,没有姐妹,什么都不剩了。   去年第一次在武昌府见到他时,他眼神冷漠,神情不悲不喜,没有一丝烟火气。   可他却对她这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这么温和……   她欠他两命了。   哪是几坛桂花酒就能还清的。   这时,背后传来几声咳嗽。   傅云英转过身,扑到床榻前,“四叔。”   傅四老爷早上其实醒了一回,看她睡得正熟,不忍心叫醒她,听到她呼唤的声音,睁开双眼,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着要坐起来。   她扶着傅四老爷靠坐在床栏上,端了杯茶给他润嗓子。   傅四老爷喉咙又干又痒,咕咚咕咚一口气连喝三杯茶,长出一口气:“妈呀,吓死我了!”   这感叹的语气,中气十足。   傅云英忍不住笑了,叫袁三去灶房把她让伙计熬的羹汤送过来。   傅四老爷饿得饥肠辘辘,就着白炊饼把一大锅肉汤喝了个精光,抹抹嘴,道:“可算吃着饱饭了。”   吃饱喝足,又开始吹牛,吹嘘他看到盗贼时如何机智,赶紧换了衣裳躲进推车的伙计里,这才逃过一劫,被抓到山上时贴身带了好几本准备送人的书,灵机一动,扯下书页画上标记,撒得到处都是,同行的人没有认字的,认字的也看不出标记,竟就让他这么把消息送了出来。   他不敢死,死了一大家子要怎么办?老娘糊涂,娘子虽然精明,但到底只是内宅妇人,瞧着刚强,其实没了他就没了主心骨,启哥、泰哥都还小,月姐、桂姐还没出阁……英姐懂事,可她一个女伢子,怎么守得住偌大的家业?   傅四老爷怕死,怕得不得了。   每次去外地贩货,他会提前安排几个和自己体格差不多的伙计跟车,一有风吹草动就赶紧躲起来,货物是其次,只要性命保住了,钱以后还能挣。   他不止一次碰到劫财的强盗,和他在饭桌上给家中女眷讲的故事不同,他不敢和那些亡命之徒搏命,他跳过水,躲进货箱里,甚至曾经跪下给强盗磕头求饶……他做过很多不光彩的事来保命,他还有一家人要养活,不能就这么死了。   这一次也是,他痛哭流涕,求强盗不要杀他,他可以帮他们干活,强盗哈哈大笑,围着他对他撒尿,让他趴在地上学狗叫。   他都忍下来了。   其他几个挺着脖子不肯照做的客商都成了刀下亡魂。   他不怕丢脸,不怕吃苦,家里人还等着他回去。   不管在外头有多狼狈,回到家时,他一定体体面面、风风光光,那些吹牛的故事都是假的,遇到的危险却是真的。   吹嘘半天后,他摸摸傅云英的头发,叹道:“我就晓得我家英姐和我心有灵犀……”   挖藏宝矿洞的人早晚会被强盗杀人灭口,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每天一睁眼就想着怎么逃出去,但强盗看守得太严了,而且山下到处是他们的眼线,即使逃出贼窝,也可能被山下村子里的人抓回去埋了。   就在他绝望之际,几名高手忽然从天而降,直奔他被关押起来的地方,救出他后立刻一把火烧了贼窝。   所有的惊心动魄只在他脑海里转了一遭,他拍拍自己的胸脯,眼角上挑,含笑问:“你四叔我聪明吧?”   傅云英不由得失笑,知道他怕吓着她,故意避开惊险的事不提,没有拆穿他,“对,多亏四叔您机敏,才能化险为夷。”   傅四老爷笑了笑,忽然咦了一声,“昨天上山的人身手利落,下手狠绝,不像是县衙的捕快……”   傅云英嗯了声,道:“昨晚上山的是锦衣卫……救您出来的是霍大人。”   傅四老爷呆了一下,瞪大眼睛,“霍大人?那位锦衣卫指挥使,霍明锦霍大人?”   傅云英点了点头。   “他怎么会救我?”傅四老爷一脸不可置信,“人家可是堂堂指挥使啊!”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他挥挥手,“说来也是巧,他救过你,这一次又救了我,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可惜咱们报答不了他什么。”   霍大人身份贵重,他们这种平头老百姓的感激对他来说轻如鸿毛,说不定人家根本不记得他们。   傅云英想了想,没有提自己请霍明锦帮忙的事,岔开话道:“四叔,我把奶奶他们接到武昌府了。”   傅四老爷双眉一皱,脸上笑容变淡,叹口气,“宗族的人欺负你们了?”   傅云英说了宗族的人隐瞒消息想趁机霸占家业的事。   傅四老爷并没有露出意外神色,阴沉着脸听她说完事情经过,双拳慢慢握紧,听到最后,冷笑一声,“是我高看他们了,还以为他们好歹会留一点情面。”   他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忍着怒气,拉起傅云英的手,“好孩子,苦了你了。”   她才多大?临危不乱镇住宗族,保住一家人,还把铺子也收回手中了,听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一切只是按部就班一样,他却知道她要面临多大的风险,她面对的是一群吃人的豺狼,一旦露出破绽,那些人会活活生吃了她!   她扛下来了,还带着人来铜山救他……没有英姐的话,他们全家都活不下来。   傅四老爷有些哽咽起来。   傅云英笑着摇摇头,“事情都过去了……四叔没事就好。”   傅四老爷眼中泪光闪动,一半是心疼的,一半是气的,眼中几道阴狠之色转瞬即逝,柔声说:“我早就想要搬家的,只是故土难离,你奶奶和婶子又抛不下一大家亲戚,这次正好,没牵没挂,走了个干干净净。”   “只是可惜了月姐和桂姐的亲事……”   既然搬走了,就不能再回去,傅月和傅桂的亲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傅四老爷收起惆怅,道:“姻缘天注定,兴许她们的缘分不在黄州县。”   接下来,叔侄俩讨论乡下田地铺子的事。   傅四老爷听傅云英详细说了处理铺子的过程,问她:“郑家、齐家、王家、李家早就眼馋咱们家的铺子和那几百亩水田,几次提出过想买,我一直没松口,这一次你怎么没卖给这四家,却挑了周家?”   周家一直和傅家有仇。   傅云英道:“郑家、齐家、王家和李家有的向来和傅家交好,不敢买,有的趁机压价,想趁火打劫,我挑了周家,一来他们家一直想压其他几家一头,迫切需要西大街的门面;二来他们家不怕傅家,收了田地以后能好好经营下去,不至于被宗族的人纠缠;三来他们家想看宗族吃瘪,就等着我和宗族闹翻,我提的要求他们都应下了,比其他几家可靠。”   自那次在书院想打她反被羞辱一顿后,周大郎后来又被她找着机会收拾了几回,彻底偃旗息鼓,不敢和她对着干了。他曾告诉周家人,“傅云那小子非池中物,你们以后看到他记得绕道走。”   周家人和傅家祖祖辈辈都有仇怨,到如今不管两家人怎么努力都没法重修旧好,干脆就这么一直互相敌视下去。   周家乐得看他们傅家里头乱起来,傅云英赶回黄州县后,一直密切注意傅家动静的周家人打听到消息,当场高兴得哈哈大笑,“有好戏看了!”   二话不说,带着一群年轻后生找上门。   姻亲吴家、卢家和其他亲戚都袖手旁观,一直和傅家有仇的周家却是头一个赶来主动给傅云英撑腰的。   事情就是这么讽刺。   傅四老爷叹息了几声,“你做得很好,我之前教你的应对法子虽然瞧着稳妥,其实不一定管用。以前我没和你提起,怕伤了家里人的脸面,今天头一次告诉你……”   他停顿了片刻,问:“知道桐哥为什么住我们家吗?”   傅云英摇了摇头。   傅四老爷冷着脸道:“当年苏家大官人出事的时候,留下几座大宅子,好几间铺子,他们家是做茶叶生意的,说一句日进斗金也不为过……苏大官人一走,宗族就把家业给瓜分了。傅老三是他们家的姻亲,苏家人求他主持公道,他买下苏家的水田,你晓得一亩多少钱?只要三百钱!”   傅云英觉得有些齿寒。   水田七八两银子一亩,最次的也不会便宜到只要三百钱。傅三老爷这是乘人之危。   “这事他做得不地道,可是他说这样是为了把钱省下来留给桐哥母子,免得让苏家人占了便宜,大家都说他想得周到,后来他把苏桐母子几人接过来养活,也确实对桐哥好,我还以为之前的事是我误会了他……”傅四老爷冷哼了几声,“原来我没有想多。”   傅四老爷越想越觉得生气,“这是云章不在家……要是云章在,他们敢这么放肆?”   傅云英扭头看一眼半开的窗子,窗外天高云淡,春天快过去了。   会试之后是保和殿复试,复试评出一二三等,最后是御前殿试,殿试分三甲。   不知道傅云章殿试考得怎么样,再过几天,北边的捷报应该就到了。   ……   黄州县。   一顶轿子停在巷口,小厮莲壳上前揭开轿帘,帘启处,一张眉目如画却憔悴不堪的脸。   傅云章单手握拳,掩唇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浮起几丝不自然的嫣红。   莲壳忙扶他下轿,“少爷,先去请郎中……”   傅云章摇摇手,下了轿子,慢慢走到门前。   门前挂的白灯笼和糊的白对联早就取下了,一并连匾额也换了,现在这一家挂着周家的门牌。   周围住的都是傅家子弟,周家住到这儿等于羊入狼窝,但周家人就是要把宅子买下来,他们自己不住,每天大摇大摆跑过来晃几下,故意气傅家人,光是看到周围傅家人青青白白、郁卒愤恨的脸色,他们买宅子的钱就没白费!   傅云章刚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里头跳出个周家人,叉着腰指着他喊:“现在这里是周家的房子……”   正想讽刺几句,认出他是大名鼎鼎的二少爷,吓得脸色一白,砰地一声关上门。   傅云章脸色微沉,咳了一声,问旁边小心翼翼靠拢过来的傅家人,“四叔家的女眷去哪儿了?”   他平时对族人冷淡归冷淡,态度还是客气的,这么冷冰冰发问,族人汗如雨下,埋下头,嗫嚅道:“说是去武昌府了,连夜走的。”   一路马不停蹄赶回来……还是晚了一步。   万幸英姐沉着应对,没让他们得手,可如果她疏忽了呢?   她胆子再大,终究只有一个人,一个女孩子,行差踏错,一生便毁了……宗族有的是办法逼死不服从的女子。   世间险恶,总能超出人的认知。   傅云章闭一闭眼睛,平静了一会儿,压下心头翻腾的怒意,转身往回走。   贡士的捷报刚刚送达县里,人人喜气盈赛,走路都比往常轻快,傅家人已经在预备庆祝的流水席,管事脚步匆匆,笑呵呵忙里忙外。   所有人都堆起一脸笑,笑着奉承讨好他。族老们见到他,虽然辈分比他高,却主动站起身向他致意。   他一概不理,阴沉着脸回到大宅。   “傅容呢?”   丫鬟被他不同以往的冷冽气势吓得抖了抖,颤声道:“容姐院子里的茶花开得好,今天在院子里摆宴请小姐们赏花。”   院子里支了一桌席面,七八个年轻小姐们刚吃了精致果点,正摘花玩,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傅容挑了一朵最红的别在鬓边,揽镜自照,其他几个小姐围着她笑,夸她好看,像仙女似的。   她嗔道:“你们尽晓得打趣我。”   脚步声骤起,管事推开院门,十几个仆妇紧跟着鱼贯而入,把小院围了起来。   小姐们吓了一大跳,面面相觑。   傅容冷声问:“你们在做什么?”   管事笑嘻嘻朝几位小姐躬身行礼,道:“今儿个不巧,二少爷刚刚回来了,宴席就到这里,小的送小姐们回去。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听说考了贡士第九名的傅云章回来了,小姐们面上掠过一缕薄红,拖拖拉拉不想走。   管事办事利落,不搭理小姐们的旁敲侧击,几个眼神下去,仆妇们恭恭敬敬送小姐们离开。   转眼间院子里只剩下傅容一人,她直觉傅云章来者不善,想起他北上前警告自己时的情景,打了个激灵,道:“我要去我娘那儿。”   婆子拦住她,皮笑肉不笑,“小姐,二少爷等着见你。”   傅容几乎要尖叫起来:“我要见我娘!”   “啪”的一声,婆子抬手抽了她一巴掌。   她捂着脸后退两步,眼睛瞪如铜铃,脑袋里一阵阵眩晕,这个婆子竟然敢打她?!   院门外响起细微的脚步声,仆从们拥着傅云章走了进来。   他依然还是那么高高在上,虽然风尘仆仆,面色苍白,可病中依然不掩出众风姿,平时波澜不惊的表象不见了,冷冷俯视着她,气势凌人。   傅容对他的畏惧一日比一日深,浑身发颤,哭着质问:“凭什么打我!”   傅云章面无表情,看一眼左右。   仆妇们垂下头,默默退出去,关上院门。   院子里只留下莲壳和管事。   傅容抖得更厉害了。   傅云章看着她,幽黑双眸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原以为你只是任性、骄横,没想到你竟然还恶毒……傅月的丫头是你收买的?你把傅月骗到下人住的倒座房去做什么?”   傅容神情慌张,后退一步,“不干我的事,是叔公他们让我做的!”   傅云章恍若未闻,接着道:“卢氏的丫头上门求助,你让人关上大门不许人进来,隐瞒消息,瞒着我母亲……傅容,你好得很。”   最后几个字,一个一个字音从他齿间吐出来,语气平静,其中的怒意却如惊涛骇浪。   傅容倒抽一口凉气,瘫软在地。   管事上前几步,正想抓傅容起来,院外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院门应声而开,“你想怎么样?”   丫鬟们搀扶着陈氏走了进来。   陈氏满面怒容,拄着拐棍,颤颤巍巍走到傅容面前。   傅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保住陈氏的腿,“娘!二哥要害我!”   陈氏变了脸色,勃然大怒,“你敢动她,先把你娘也害了!”   仆从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退后几步,大气不敢出一声。   傅云章忍了忍,“她心思恶毒,傅家留不了她。”   傅容泪流满面,拼命摇头,鬓边簪的山茶花早就摔落,“娘,不要赶我走!”   陈氏冷笑几声,“她是我女儿,我看谁敢动她!”   她手中拐棍往方砖地上重重一敲,“就为了傅老四的事?我告诉你,她们来求情的事我知道,就算容姐不瞒着,我也不会出手帮她们的!”   傅云章沉下脸,一字字道:“娘,你也是经过这种事的。”   陈氏站在傅容前面,神色冷漠,“你和外边的人亲近,却对自己的妹妹不闻不问。我告诉你,她们家的事我全部知情,连你也不要插手管!”   傅云章沉默了一瞬,眼眸低垂,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一点一点将怒气和失望尽数咀嚼干净。   多少年了……一直是他一个人,这会儿又何必惊诧。   他气极反笑,缓缓走到陈氏跟前,“娘……你不帮她们……我帮……”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小声说了几句话。   傅容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唯有陈氏听清楚了,她脸色骤变,瞪大眼睛,目瞪口呆地盯着傅云章。   “你!你……”她双眼发红,因为愤怒,整个人颤颤发抖,“你疯了!”   傅容听懂这一句,心惊肉跳。   ……   顺德府,城外,驿站。   国子监司业周仁给刚刚调回京师的崔南轩倒了杯茶,客气道:“一路奔波,崔侍郎可还吃得消?”   崔南轩接过茶,道了声谢,“多劳想着,前半程走的是水路,倒还舒适。”   周仁哈哈笑,两人一边吃酒,一边说些阔别后京师发生的事。   崔南轩态度不远不近,有些冷淡。   周仁不计较他的疏远,主动和他攀谈,还提出和他一起回京。   崔南轩此人能屈能伸,得罪沈介溪以后先是被罢官,然后莫名其妙被打发回金陵任闲差,金陵那地方就是养老的,朝中大臣都以为他此生不可能再冒头了。没想到崔南轩抓住机会掌握金陵镇守太监贪污的罪证,告了太监一状,顺带着把金陵的大小官员全给收拾了一顿,一时之间金陵风气大改。皇上看过奏报以后,想起他前几年改革吏治时那股一往无前的冲劲,又下旨将他调回京师。   孙贵妃和孙贵妃的哥哥知道消息以后,当着皇上的面抱怨崔南轩无法无天,对金陵的勋贵之后不尊重。   皇上笑了笑,说:“他那人就是性子直,他是不是又得罪你了?朕代他给你赔不是。”   吓得孙贵妃的哥哥连忙跪地请罪。   现在朝中人都看明白了,皇上没打算真的冷落崔南轩。   王大人入阁的事只差临门一脚了,崔南轩还是不肯表态,周仁是王大人的门生,很想将崔南轩拉入自己这一方的阵营。   两人坐在内堂说话,忽然听到驿站外面响起一片喧哗声。   驿站的属官和杂役连滚带爬跑了出去,一阵咴咴马嘶,人声嘈杂。   属官们又跑了回来,神色仓皇,跑得太快,好几个人接连跌了几跤,上楼翻找了一通,又噔噔噔噔跑下楼,慌里慌张奔出去。   周仁笑了笑,“这是怎么了?”   叫住一个属官问询。   属官拼命擦汗,给周仁作揖,“大人稍等,锦衣卫在外边等着,小的要将驿站的三十匹马全部放出来……”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跑没影了。   周仁做了个鬼脸,原来是锦衣卫,怪不得吓成这样。   他也不敢和锦衣卫打照面,“崔大人,我们要不要避一下?”   崔南轩神色微动,摇摇头。   周仁便也不动,属官们跑进跑出,却没人去准备接风酒宴,他忍不住出声开玩笑,“无酒无菜,也不怕怠慢了那些爷爷们?”   属官回道:“霍指挥使急着走,不进来,换了马立刻就走。”   霍明锦本人在外面?   周仁吃了一惊,压低声音说:“怎么这么急?吃顿饭的工夫都没有?不知道这次他又抄了谁家。”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驿站外的动静慢慢消停下来。   属官们汗水淋漓,回到内堂,瘫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霍明锦连停下吃杯茶的时间都没有,他们没敢耽搁,将驿站最好的马全部送上,生怕耽误锦衣卫的差事。   闹得不好就可能被降职查问,还好这一次锦衣卫来去匆匆,换了马之后立刻就走,干脆得很。   周仁喝了杯酒,道:“看样子,霍明锦是从河南回来的。”   坐在对面的崔南轩垂下眼帘,修长手指在桌上划拉几下,“山东登州府、莱州府一带盐工起事,霍明锦奉命彻查盐运之事,怎么从河南回京?”   一个在东,一个在南,就算绕路走也不可能绕到河南去。   周仁诧异道:“崔大人不在京师,对京师的动静倒是了如指掌。”   崔南轩不语。   周仁笑了一下,接着道:“谁猜得出霍明锦在想什么?”   他望一眼左右,往崔南轩身边凑近了点,小声说:“崔大人前一阵儿不在京师,或许没发现,霍明锦变了许多。”   人人都知道霍明锦只是皇上用来对付沈介溪的一把刀,等到沈介溪倒台的那一天,霍明锦的死期也到了。   霍明锦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横冲直撞,我行我素,做事完全不讲究后果,一时之间满朝文武都被他那股杀气镇住了,没人敢和他正面对上。   “这是王大人告诉我们的,以前的霍明锦,是一把刚出鞘的刀,见血封喉,渴饮人血,横空出世,很有可能将朝堂搅得一团乱……可是他忽然变了。”   周仁双眼微眯,“怎么说呢,那把刀忽然还鞘了,王大人说,杀人的刀不可怕,因为他直接,没有什么手段。这把刀还鞘的时候,才是他真正可怕的地方。他学会审时度势了,开始给自己找帮手,翰林院有人暗暗倒向他了,中立派也有很多同情他的人,以前他锋芒毕露,现在他不动声色,杀人于无形,上回在宫宴上看到沈介溪,他竟然什么表现都没有……”   崔南轩扬了扬眉,“他找了个高人相助,还是从哪里请了谋士出山?”   周仁嗐了一声,“没人知道……大概是他从湖广回京师以后。对了,崔大人那时候也在湖广,说不定霍明锦的高人就是在湖广找的。”   崔南轩不语,仔细回想,霍明锦在湖广只干了一件事,杀徐延宗。   懂得给自己留后路,说明霍明锦开始惜命。   真是匪夷所思,一心只想和沈介溪以命换命的霍明锦,竟然也有惜命的一天。   崔南轩慢慢饮尽杯中残酒。 第91章 错过   回到武昌府时,贡院街繁盛的玉兰花已经开败,碗口大的花朵随风萎落,掷地有声。   离开前,坐在书房窗前看庭院的花树,犹如堆了满枝头的积雪。归来时,满院新叶绿得鲜润,大街小巷的行人已经换上轻薄纱衣了。   傅四老爷安然无恙,大吴氏和卢氏喜极而泣,哭得死去活来。   一家人又哭又笑,又笑又哭。   末了,傅四老爷擦干眼泪,拍拍哽咽的傅月和傅云泰,摸摸低头擦泪的傅云启,对卢氏说:“我看武昌府的小娘子就是比咱们黄州县的讲究,天气热起来,该给月姐、桂姐和英姐裁新衣了,首饰也得重打,这边时兴葫芦、蝴蝶样式的,再给启哥和泰哥买几把川扇,几双陈桥鞋。”   卢氏破涕为笑,“你就晓得惦记这个!”   大家都笑了。   在家住了几日,傅云英和傅云启仍然回书院读书。   卢氏看傅云启自从去书院以后变得沉稳了不少,每天在家天不亮起起来读书,整个人的气质风貌都变得不一样了,有些意动,和傅四老爷商量:“反正现在一大家子都在武昌府,不如把泰哥也送去学堂,让他和哥哥、妹妹一起上学,也好教他早点晓得道理,将来好顶门立户。”   傅四老爷摇摇头,长叹一声,说:“泰哥不是读书的料,强求不得,以后让他跟着我吧,好歹学点本事,免得以后出了什么事他一窍不通,他是男孩子,惯不得。”   儿子这么小就不能上学,卢氏有些心酸,但想起前不久宗族欺压母子几人时的惨状,也知道这样安排是最好的。以前家里人口少,她和婆婆惯着孩子,把孩子惯得比女孩子还娇气。出事的时候泰哥什么都不懂,还以为族老们是好人,差点在卖铺子的契书上画了押,要不是英姐回来得及时,一家子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官人也不可能得救,一家人早就被逼死了,哪能像今天这样一家团圆!   卢氏狠下心,道:“我都听官人的。”   夫妻俩商量好,怕大吴氏舍不得,卢氏先去探大吴氏的口风,话还没出口,大吴氏先道:“泰哥也不小了,该让他跟着他爹出去闯闯,老把他拘在家里不好。”   卢氏忙道:“官人也这么想,就怕娘不高兴。”   趁便把傅四老爷的打算说了。   大吴氏病了一场,虽然因为儿子回来不药而愈,但精神还是没有以前那么旺健了,躺在罗汉床上,腿上搭了条薄毯子,苦笑道:“这个时候了,我不能再给老四拖后腿。”   想起那几天被宗族的人关在房里的日子,她眼中滚下两行清泪。   卢氏和在一旁陪着说话的傅三婶、韩氏见状都站了起来,“官人回来了,家里的东西也都保住了,一家人平安无事,母亲别太伤心了。”   大吴氏扯出一张帕子擦泪,看一眼韩氏,问:“英姐呢?”   韩氏平时不怎么和大吴氏说话,听见她主动问傅云英,愣了一下,答说:“一大早就出去了。”   大吴氏出了会儿神,脸上露出后悔之色,“英姐是个好孩子……以前是我糊涂了,这么好的孩子,我、我……”   她哭了起来。   韩氏手足无措,卢氏朝她摇摇头,挨到罗汉床边,给大吴氏擦眼泪,“娘,英姐是您的孙女,您有个好孙女,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反而哭了?英姐要是晓得您为了这个哭,得怎么想?”   傅三婶也在一旁附和:“对,娘,您应该高兴。”   劝了好半天,大吴氏才转悲为喜,叮嘱卢氏:“英姐也大了,我寻思着该给她打几副项圈、镯子,不晓得她喜欢什么样式的,她老不在家,等她回来了,你记得问问她,别给忘了。她心眼实,从不找我要什么。”   卢氏一一应下,“娘,您放心,官人早就想到了,他就爱操心这个!”   心里却道:英姐要什么镯子项圈啊?她早就开始攒私房了,现在韩氏和傅云启都是她养活,她还常常买东西孝敬傅四老爷,家里这些东西,她从来没惦记过。   夜里傅四老爷从书坊回来,卢氏和他说起这事,“以前娘总说英姐不听话,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她当着月姐和桂姐的面挑英姐的不是,英姐都忍了,现在我看娘是真的悔不当初,你看要不要把英姐叫回来,让她和娘好好吃顿饭?不然娘总是闷闷不乐的,老人家心里不畅快,吃得就不香,饭吃得不好,身体怎么能好?”   傅四老爷皱了皱眉,脱下外边穿的大衣裳,道:“这事你还是别管了。英姐那孩子我知道,你对她好,她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都记着。你对她不好,她心里也明白……娘以前那样对英姐,英姐心里早就疏远她了,不管娘怎么弥补,英姐不可能和月姐、桂姐一样跟她亲近起来……”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英姐的性子有点孤拐。”   听他这宠溺的语气,仿佛性子孤拐是一桩美事。   卢氏白了他一眼,给他筛茶,“你让我不管,那我就不管了。”   其实她是真的不想管,大吴氏当初指着英姐的鼻子骂她是孽障,现在知道后悔了,想好好疼一疼英姐,为时已晚,英姐根本不需要。   英姐不是小猫小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大吴氏试图修补和傅云英的祖孙关系,为了这个,连傅云泰、傅桂都顾不上了。   傅云泰天天跟着傅四老爷学着处理铺子上的事,忙得脚不沾地,并没有感觉到受冷落。傅桂整天待在家里,感觉最为强烈。   她有点失落。   这天傅云英回家和傅四老爷商量书坊刊印新书的事,傅桂坐在外边长廊上等着,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停了,站起身。   她想劝英姐原谅大吴氏,不管怎么说,大吴氏毕竟是她们的祖母。   不一会儿,傅云英走了出来。   她忙迎上前,正想开口说什么,铺子里的掌柜也走了出来,跟在傅云英身后,亦步亦趋紧跟着她,小心翼翼和她说话。   傅桂怔了怔,看傅云英一句一句吩咐掌柜,掌柜恭恭敬敬答应,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她站在长廊里发呆,傅云英交代完事情,回头间看到她,眼神示意掌柜们退下去。   掌柜们立刻噤声退出去。   傅桂咬了咬唇,提起裙角飞快走到傅云英跟前,“英姐……”   她迟疑了一下,眼皮低垂,声如呢喃:“我……我也想和泰哥一样学管账,这样至少能帮上一点忙……”   说到最后,她眼圈都红了,“你……你看成吗?”   她没敢抬头,怕傅云英一口拒绝她。   一双手落在傅桂的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带着安抚和鼓励的意味,她听到傅云英笑了一下,“为什么不行?”   傅桂心跳得厉害,抬起头,神情忐忑,既期待,又害怕。   傅云英唇角微翘,“以后你要和泰哥一样早起。”   傅桂呼吸一窒,慢慢瞪大眼睛。   片刻后,她眼眶湿润,含泪点点头:“我不会输给泰哥的!”   ……   袁三天天到傅家蹭饭吃。   以前他喜欢缠着傅云英,最近他没空在傅云英面前晃悠了,改而和傅四老爷打得火热。   原因无他,傅四老爷那一张嘴实在太能吹了,去过一趟金陵府,在他嘴里就跟进宫和皇帝一桌吃过饭似的。袁三喜欢听他吹牛,然后把傅四老爷编造的那些故事写成小说,还别说,越是吹得假的故事越好卖,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可能的际遇恰恰很符合市井百姓的想象。比如他们都觉得有钱人家的马桶是用金子打的,丫鬟每天用最柔软的绸布刷马桶,太太小姐们一顿饭吃一大桌鸡鸭鱼肉山珍海味,酱菜、咸菜这种东西富贵人家从来没吃过……   袁三仗着小说是匿名写的,也不管什么文笔逻辑了,老百姓喜欢看什么他写什么。   托他的福,傅四老爷忙着扩建书坊,很快重新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这时,黄州县那边传来消息,傅云章回来了。   傅四老爷欣喜若狂,立刻就要坐船回去,又打听傅云章殿试考的是第几甲。   上门的人正是孔秀才,他笑了笑,说:“四老爷不必急,云章下午就到武昌府。”   傅四老爷留他吃饭,孔秀才苦辞不受。   出了贡院街,孔秀才回头看一眼傅家的黑油大门,长叹一口气。   得知傅家族人隐瞒傅四老爷身亡的消息,想趁机霸占家业时,他第一反应是通知傅云英,但信刚写好时,他又改了主意,把信给烧了。   傅三老爷这一支和傅云英血缘关系疏远,只能算得上是同姓宗族,但和傅云章却是隔房的叔侄。宗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事情闹大了,有心人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败坏傅云章的名声。   傅云英脾气大,万一她不管不顾,将事情弄得人尽皆知,那该如何是好?   一切得等傅云章回来之后再做打算,他在京师预备最后一场殿试,殿试结果将影响他仕途的起点高低,马虎不得,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孔秀才思量再三后,选择袖手旁观。   结果傅云英还是知道了。不过她也顾忌着傅云章,知道分寸,没有闹一个天翻地覆,而是直截了当地收拢家产带着家人离开黄州县。   这么一来,只要她不去官府状告宗族,外人就没法拿这事诋毁傅云章。   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闹出来大家都讨不着好。   结果对谁都好,傅四老爷竟然没有死,又回来了……   看上去皆大欢喜,实则不然。   傅云英彻底和宗族划清界限了,傅云章……   孔秀才转身,按了按怀中一封信,苦笑了一下。   这封信是傅云章写的,是一封荐书。傅云章将他推荐给在京中结识的一位士子,那士子今年考中进士,谋了个知县的位子,即将赴任,需要懂文书的小吏帮他处理公文。   傅云章推荐了孔秀才。   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吏,但对孔秀才这种没有出身、没有背景、没有打点银两的穷秀才来说,已经很好了。   他终于如愿以偿,踏入官场。   代价是失去一位朋友。   早知道傅云章那么看重傅云英……他当初不该置之不理的。   孔秀才摇摇头,大踏步走远。   错误已经犯下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他得把目光放长远一些,他得一步一步积累资历才有资格想其他的事。   ……   家里的事情解决了,又迎来书院考课的日子。   书院的学生一边安慰傅云英,一边焚膏继晷温习功课,大家背地里偷偷较劲:傅云这回缺了这么多天的课,苏桐又走了,这第一应该得换个人了吧?虽然有点趁人之危的感觉……但是谁不想拿第一啊?   山长和教授们也暗示傅云英不必把这一次考课放在心上,她不想考试也可以。   她谢过山长的好意,和往常一样参加考课。   张贴成绩的那一天,轮到她去藏经阁当值。她吃过饭,拿了几本书,坐在藏经阁前,给前来借书和还书的学生办理登记借阅。   夕阳西下,山谷和江流都染了一层胭脂,天边云霞璀璨,天际烧得一片通红。   赵琪过来还书,看到她,脸拉得老长,扑在书案前,简直想给她跪下:“傅云,为什么你又是第一!”   成绩公布,大家都在猜这一回谁能把握机会夺魁,结果红榜贴出来,第一还是傅云!   甲堂的学生大失所望,丁堂的学生兴高采烈。   傅云英挑挑眉,没说话,翻开登记册,找到赵琪借阅时记下的那一条,写上“已还”两个字,把书放回书架上。   赵琪还在那头念叨:“第一就算了,次次第一,次次第一也罢,这一次你也是第一……”   他拱手给傅云英作揖:“怪不得袁三要叫你老大,我彻底心服口服了。”   顿了一下,抬头朝她使了个眼色,“老实说,你是不是有什么窍门?”   周围还书或者借书的人听到这一句,立马竖起耳朵,等傅云英回答。   傅云英笑了笑,“承让了。”   赵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说笑间,学长李顺找了过来,先恭喜傅云英拿了第一,又道:“傅云,有人找你。”   傅云英抬起头,“谁?”   李顺挠挠后脑勺,嘿然道:“我忘了问。”   傅云英起身收拾书本,把钥匙交给书案旁边的助手,按着李顺的话往明堂走。   学生们要么在斋舍休息,要么在东斋用功,明堂静悄悄的,廊道里空无一人。   一个穿青莲色湖罗直身的男人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逆着光,负手而立,背影清瘦,如遗世独立。   光看背影傅云英就一眼认出他,脸上浮起几丝笑,“二哥!”   她把手里的书交给跟在身后的乔嘉,步下长廊。   听到她的声音,傅云章转过身。   他瘦了些,依然还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不过神情有些阴沉,眉宇之间带了几分沉郁之色。   难道他殿试发挥不理想?   傅云英走到他跟前,抬头看他。   傅云章对上她担忧的目光,仿佛在克制什么,闭一闭眼睛,忽然一把拽起她的手。   猝不及防,傅云英怔了怔,他拽的力气很大,捏得她手腕生疼。   他一向温和,何曾像现在这样发怒?   傅云英一时忘了挣扎。   乔嘉立刻上前,冷着脸警告道:“二少爷。”   傅云章仍然没有松手,眼眸低垂,目光像深潭里的静水,泛着泠泠寒光,让人看不透。   傅云英眼神示意乔嘉离开。   乔嘉皱了皱眉,抬脚退到长廊里,仍然遥遥看着兄妹俩。   眼角余光扫到他走远,傅云英抬起头,望着傅云章,声音压低了些,“二哥?”   傅云章唇角紧抿。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二哥,我做错什么了,你为什么生气?”   傅云章笑了笑,脸色却是冷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夕阳坠下山头,天边霞光越来越浓烈,大半个天空都染成了朦胧的淡红色。他逆光站着,脸色愈发显得沉重。   傅云英仰头看着他,眉头轻蹙,“二哥……你在京城,离得太远了。”   别说写信告诉他来不及,就是来得及她也不会写,他在考试,那可是将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殿试,紧要关头,哪能让他为她的事分心。   傅云章接着问:“你认识赵家的人,李同知,你救过崔家的人,你还和王府的人有来往……你为什么不找他们求助?只找了陈知县?”   不等傅云英回答,他笑了一声,道:“因为陈知县是我的人,他知根知底,不会借机挑事拿捏我,是不是?”   傅云英挪开视线,没说话。   “最好的办法是把事情闹大,那样才能保住你们几人的性命……你没有,你自己对付宗族,然后一走了之,你其实爱记仇,宗族的人这样欺负傅月她们,以你的性子,找到四叔以后,早该报复了,你却什么都没做……是因为我,对不对?”   傅云章靠近一步,逼她和自己对视,“我和宗族的关系太复杂了,不能让别人来插手,所以你宁愿自己冒险?”   一墙之隔的院子传来隐隐约约几声蝉鸣。   傅云英终于知道傅云章为什么对自己动怒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二哥,我不知道你到底向着谁……是姚文达还是崔南轩,你是新晋进士,得慎重选择自己的阵营,这个时候发生这样的事,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里等着抓你的把柄,所以我没有贸然找哪一方求助……其实也用不着找那些人,有陈知县照应,家里的事我能解决,我没有冒险,输了也就是几家铺子的事,等你回来,自然会帮我的。”   傅云章脸上的神色没有一丝缓和,一字字问:“你真的信任我?”   傅云英一愣。   傅云章俯身靠近她,“云英……”   他叫她的名字,“你是不是觉得我会为了前程包庇宗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才这么干脆,不和宗族多纠缠?”   傅云英张了张嘴,眼帘低垂。   在傅云章北上之前,她确实曾想过,如果他见识到什么是大权在握,什么是谈笑间就能定人生死,什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会不会变得和崔南轩一样?   后来她没有继续思索这个问题了,因为她发现追逐权力并没有什么错,错的只是那些不择手段的人。   “不。”她抬起眼帘,“二哥,我没有这么想过。我只是想等你回来再料理剩下的事,这样更稳妥。”   傅云章看着她,沉默不语。   她望着他,“真的,二哥,我没有那样想过你。”   过了很久,傅云章才松开手,神色略微缓和。   傅云英揉揉被他抓得通红的手腕,想要抱怨一两句,却见他趔趄了两下,身子有些打晃。   她忙扶住他。   他握拳掩唇,咳嗽了几声,借着她的搀扶站稳,嘴角一扯:“好妹妹,别生气,我生病了。”自嘲一笑,“生病的人脾气不好。”   变脸太快,傅云英一时反应不过来,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她扶他坐在长廊栏杆旁,看他额前密密麻麻沁了一层细汗,眉头紧皱,找了张帕子给他拭汗,“是不是路上累着了?”   傅云章咳嗽个不停,握住她给他擦汗的手,“我说了你不要生气……我想过了,还是得由我亲口告诉你。”   他神色郑重。   傅云英心里咯噔了一下。   “接到消息我就回来了。”傅云章眼皮低垂,望着脚下青石条铺就的地面,淡淡道,“我走的时候……刚刚从保和殿复试出来。”   傅云章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双手发颤。   “你——”饶是她做好心理准备,还是震惊得语无伦次,她不知不觉站了起来,“你疯了!”   傅云章一笑,抬起眼看她,仍然拉着她的右手不放,“你怎么也是这一句?”   傅云英根本冷静不下来,他却云淡风轻,仿佛一点都不在意。   “你怎么能……”傅云英定定神,“你是骗我的?二哥……这种事不是闹着玩的!”   他竟然错过殿试了!就为了尽快赶回黄州县,他抛下殿试面圣,直接走人……这代表他这次即使会试拿到第九名,也只是一个贡士而已!   三年一次会试,考中者只有两三百,全国那么多读书人,寒窗苦读,不舍昼夜,就是为了最后能蟾宫折桂,每一届只有两百多人能考中贡士,各省名额有限,他能拿第九名,以后必定前途无量,可他竟然就这么走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傅云章笑了笑,淡然道,“你看,你不用为我考虑那么多……没有用,我不是进士。”   母亲心心念念想要他考中进士光耀门楣,族人们巴望着靠他扬名立万,他背负了很多人的期望,这一次,他任性地临阵逃脱。   不是进士,母亲几乎要气疯了。   他身为人子,却没有觉得愧疚,一丝都没有。   “这不可能……”傅云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拉傅云章的手,“还来不来得及?我去找楚王帮忙,让他送你回京城……”   那可是殿试!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殿试!   傅云章按住她的手,“殿试结果已经出来了……没事,我还有机会。”   天气开始闷热起来了,霞光慢慢收拢,光线暗淡下来。   傅云英喘不过气,“你不能……不可以……你……”   她不知道自己是生气居多还是难过居多,眼眶又热又辣,“我很好,我能应付,我不会出事……我……”   傅云章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神色温和,柔声道:“好了,我现在晓得你没事,能放心了。”   忍了半天,泪水最终还是夺眶而出,傅云英不想哭,抬手抹掉泪珠,“你为什么要回来?!”   质问的语气,凶巴巴的,语调却发颤。   傅云章一笑,“其实我上头还有过一个哥哥……我爹出事的时候,我哥哥还在,后来他就那么去了,郎中说他是吃坏了肚子又着凉才走的。找不到一点可疑的地方,那时候我爹又不在了,没人为我哥哥做主……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到底是谁下的手,直到现在我也没查出来。”   宗族里曾经欺负过他们母子的那批人早就死得差不多了,然而狗改不了吃屎,惩治了一批,还会有新的一批冒头,平时一个个看着都人模人样的,傅四老爷一出事,他们就露出狐狸尾巴了。   一个人不怀好意的时候没什么,一群人都贪婪时,什么丑陋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傅云章见过很多这样的事,为了霸占别人的家产,逼得一家母女几口全部上吊自尽,还污蔑母女说她们失了贞洁才会寻死。地方上的人都知道母女是被冤枉的,连官府的人也知情,可因为没人替母女撑腰,竟然没有人追究宗族,换了几任县官,冤案还是冤案。   谁能保证傅云英一定能安然无恙?   能早一点回来还是早一点回来罢……   要是出了什么事,即使他考中进士帮她报仇,也为时已晚。   傅云章摸摸傅云英的脸,“五妹妹这么乖,帮我整理书房,写信逗我笑,万一你也出事了,谁赔我一个一模一样的你?”   他的手冰凉。   傅云英握住他的手,手指修长,右手指节却粗糙,这是一只长年握笔的手。   这只手本应该在殿试上奋笔疾书的。   “说好不生气的。”傅云章左手拧拧她的鼻尖,“说话要算话。”   殿试已经错过了……   她能怎么办?打傅云章一顿?   傅云英缓缓抬起头,出了一身汗,里衣黏黏的贴在皮肤上,凉而湿,很不舒服。   “我不生气。”她轻声说。 第92章 承诺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春去夏来,京师桃李落尽,蔷薇、榴花竞相盛放,小荷初绽,水波潋滟,巨大的树冠笼下幽凉浓阴。   而在距离京师不远的鹤台山上,仍是一片寒冬景象,山巅处白雪皑皑,缥缈入云,雪线之下,绿竹翠柏,万松盘绕,绿浪层层叠叠,一直绵延至山脚。   大理寺右寺丞赵弼顺着长长的石阶拾级而上,山上寒冷,裹挟着冰雪气息的山风吹得他瑟瑟发抖。   他裹紧身上的潞绸氅衣,十分后悔出行前没有多加一件斗篷,暖耳也忘了带。   风声呼啸,淡云欲雪。   远远看到十几个戴万字巾、身着对襟罩甲的锦衣卫走了下来,赵弼松了口气,忙整理衣襟,垂手等在路边。   脚步声由远及近,锦衣卫们簇拥着霍明锦慢慢走下来。   赵弼忍不住偷偷看霍明锦一眼,见他穿的交领曳撒袍角湿了一大块,两袖沾了些松针,似是从山巅上下来的,心内疑惑。皇上迷信方士、尊崇道教,于鹤台山顶修筑道观,以求长生之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师王公贵族喜欢造访长生观以迎合皇上,孙贵妃更直接,时常将大皇子送到观里为皇上祈福,一住就是半个月。但霍大人似乎并不好此道,怎么也学其他大臣一样跑到长生观去问道?   害得他一路爬上来,腿肚子直打战。   赵弼没往深里想,等霍明锦走到面前,拱手道:“二爷,盐贩头子抓到了。”   霍明锦唔了一声。   赵弼接着说:“据他交代,这一次盐工暴动,是因为山东一带关口的官员盘剥太严重,盐商们为了赚钱,只能压榨盐工,一个月内就死了几百个盐工,他们活不下去了,铤而走险,在一个叫蒋大的盐贩带领下冲破关口,打死了十七人,登州、莱州一带的盐商不满官员索贿,想趁机浑水摸鱼,干脆响应他,共有八艘运盐船冲破关口,直接扬帆出海。”   听他说完,霍明锦淡淡地道:“人现在关在哪儿?”   赵弼道:“在刑部,初审由刑部和都察院审理,复审才会移交大理寺。不过这事可能牵涉到不少人,盐贩头子活不了几天。”   霍明锦眉峰微蹙,“当地官员是谁的人?”   赵弼小声说:“哪方的人都有……”他指指头上碧蓝的天空,“宗室、太监,还有沈阁老的门生。”   按本朝盐法,盐商运销食盐,须先向盐运司交纳盐课,领取盐引,然后到指定的产盐区向灶户买盐,再贩往指定的行盐区销售。为了取得盐引,须向边境运粮,理论上说是如此,但事实上远没有那么简单,在领取盐引前,还得出示引窝,想要认窝,必须向官府交纳巨额银两。   盐商垄断全国盐价,低买高卖,牟取暴利,拿到盐引的商人,等于坐拥金山宝库。然而实际上最后得益的还是朝廷,朝廷正是通过盐引之法从盐商手中赚取大额税收。   由于贩盐的利润实在太高,人人趋之若鹜,朝廷禁止权势之家、公、侯、伯及四品以上文武官员本人及家人、奴仆从事盐商业务。   但利益跟前,什么律法都不管用。权贵宗室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从掌管盐引的官员处索要到盐引,然后从中赚取巨额利润。   盐商们应付各方势力,负担一日比一日重,于是便变本加厉地从老百姓身上榨取回报。   这一次山东盐工起事,表面上看起来是盐商和盐工之间的问题,实则是当地官员太过贪婪所致。   而插手当地盐运事务的人全是京中权贵,一部分是宗室贵戚,一部分是太监,一部分是监管官员,不论哪一方都是得罪不起的。   所以盐贩头子必死无疑。   霍明锦问:“如果移交到大理寺,你能咬出多少人?”   赵弼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冷汗涔涔,低头道:“二爷,大理寺和都察院主事的人一个是沈阁老的侄子,一个是沈阁老的学生,这事胜算不大。左、右两寺分管各省,山东归左寺,我们右寺的人不便过问。”   沈介溪任人唯亲,到处都安插了人手,一有风吹草动,沈党立刻联合起来清除异己,弹劾沈介溪的折子根本送不到御前。   朝中人人自危,遇到和沈党有关的案子,能不管就不管,以免惹火烧身。   霍明锦面色不变,“不一定,詹事府的人可能要插手。”   “詹事府?”   赵弼愣了片刻,明白过来,“您在上头见了大皇子?”   说是大皇子,其实也就是太子,皇后无所出,皇上的几个儿子中只有大皇子平安长大,他母亲孙贵妃又得宠,册封太子是迟早的事。只因皇上一直为立后的事和大臣们较劲,才迟迟没有旨意下来。皇上的意思很明显,立孙氏为后,他就定下太子,但大臣们就是拧着脖子不同意,宁愿太子之位空虚,也不能让孙氏登上后位。   僵持了几年,两边都不愿主动让步。不过朝臣们私底下早就将大皇子视为皇位继承人,平时教导他的老师都是朝廷肱骨大臣。   詹事府官员基本由朝廷大员兼任,这是为了防止东宫自成体系威胁皇权,同时让太子和大臣培养信任,便于将来权力顺利交接。   沈首辅就兼任了詹事一职。   和朝中沈首辅一人独大不一样,詹事府内部分为几派,其中少詹事素来瞧不惯沈党。   赵弼理顺关系,感慨一声,“大皇子才十三岁啊……”   霍明锦唇角一扯。   他在道观见到朱和昭时,也吃了一惊。朱和昭像他的母亲,生得小巧,平时宫宴上站在皇上身侧,恍惚还是孩童模样,孙贵妃一派和沈党斗来斗去,从没有人把目光投诸大皇子身上,因为他才十三岁,一直默默无闻,大臣们为他讲经,他尊师重道,刻苦勤学,然后也只尽于此了,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刚才朱和昭却主动和他攀谈,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隐约透露对沈党的不满,知道他和沈介溪不和,委婉地试探他,哪里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单纯皇子。   霍明锦吩咐赵弼:“先把人保下来,看詹事府那边会怎么做。”   赵弼应喏。   坐山观虎斗,连十三岁的大皇子也忍不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还有多少人会卷进来。   赵弼默默感慨,想起一事,迟疑了一下,鼓起勇气试探着问:“二爷,您前几天突然抛下山东的事去河南……不知是为了什么?”   霍明锦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赵弼汗出如浆,低下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他们刚从海中孤岛逃回来时,二爷并不懂朝中的尔虞我诈,赵弼几乎是看着二爷一点一点收起锋芒学会和沈介溪周旋。二爷无牵无挂,办事利落,下手从不手软,他们这些跟随他的人向来按照他的指令行事。   但是最近二爷有些反常,反常到赵弼开始担心起来。   不眠不休赶往河南,然后快马加鞭回到京师,虽然没有耽误大事,可若是其中哪一个关节出了差错……   二爷如今愈发让人看不透,并不像意气用事的人,他去河南到底是为了什么?   霍明锦倒没有因为他的大胆发怒,只淡然道:“我有分寸。”   赵弼叹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道:“二爷,崔南轩回京了,现在是官复原职,不过皇上有提拔他的意思。上次您找了个由头将他遣去金陵,他以为是沈阁老下的手。您看,要不要再添把火?”   霍明锦摇了摇头,“不必。”   只要崔南轩不在武昌府就够了。   一路无话。   下了山,山下留守的随从早准备了热茶送上。   赵弼冷得发抖,接过茶杯正要喝,霍明锦忽然问了一句,“这一届进士,湖广有个叫傅云章的,分去哪儿了?”   “傅云章?”   赵弼端着茶杯回想了一下,啧了一声,摇摇头,“可惜了,他是第九名贡士,复试也考了一等,就是殿试的时候唱名竟没人来。”   霍明锦眉头轻轻一皱。   赵弼接着说:“这种事以前也有,有的贡士殿试前忽然生病了,或是家中长辈去世……傅云章文采出众,又是湖广人,而且生得眉清目秀的,一看就知是探花候选人,有那些促狭的,打听到他的家世,时时盯着他家里,想借机扰乱他的心智,那些人手段太多了,防不胜防。听说傅云章家中哪位长辈不在了,他刚从保和殿出来就急匆匆南下回乡,其他贡士知道他走了,都悄悄松了口气。”   没办法,不管是皇上、殿试主考,还是朝中大臣,都偏爱年轻俊秀的后生,傅云章参加殿试的话,必定抢走所有人的风头。大家背地里都盼着他殿试表现平庸,人家倒好,直接错过殿试,好几个贡士都要乐疯了,尤其是有资格竞争探花郎的那几位。   霍明锦怔了一怔。   傅四老爷只是傅云章的远亲,他完全不必为傅四老爷错过殿试。   他急着赶回去的原因显而易见。   倒是个好哥哥。   他们的感情应该很好,她常常给他写信。   霍明锦沉吟片刻,道:“找个人把他的名字记下,替他挂名。”   赵弼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愣了愣,忙躬身应喏。   傅云章走得太匆忙,等于直接放弃殿试,二爷让他给傅云章挂名,意思是帮傅云章保留贡士资格,这样他还有补考殿试的机会。   他想了想,追上霍明锦,“二爷,傅云章是湖广人,和沈党走得近,也和崔南轩有过来往,从他平时的言行来看,他看不惯锦衣卫……”说到这里声音一低,然后拔高,“您帮他,他未必领情,他不是我们的人。”   霍明锦蹬鞍上马,袍袖上沾的松针落了下来,“照办就是。”   他语气平淡,但不容置疑。   赵弼今天已经大胆了一回,不敢再劝,默默退开。   ……   长春观。   张道长又多了几个徒孙。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扎网巾,穿道袍、麻鞋,踩在梅花桩上练剑,笨手笨脚的,时不时从木桩上跌下来。其他师兄弟围上去笑话他,他忽然哇的一声哭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往外跑,要去找大师兄告状。   傅云英坐在长廊里观望许久,觉得自己还是不适合练剑。   这种真功夫少说也要练个四五年才能学点皮毛,她除了力气大一点,完全没有学武的天赋。   她问身后的乔嘉:“你练了多少年?”   乔嘉回答道:“从五岁开始,一直到现在。”   傅云英想起那夜在铜山霍明锦砍下去的那一刀,招式不漂亮,但气势万钧。   她认识的人中只有他会武功,侯府的少爷都是从小练武的,只有他的哥哥例外,他哥哥身体不好,所以他父亲对他这个小儿子就更为严格。他每天最少练一个时辰的剑法,日复一日,风雨不辍。   有一次她忍不住好奇,问他平时喜欢做什么。他想了半天,最后说习武。   她那时挺同情他的,习武多累啊,怎么能当爱好呢?   “我教你打捶丸吧,我的哥哥们都喜欢这个。”   他笑了一下,轻轻拍一拍她的丫髻,“好。”   果真找丫头讨来球杖,煞有介事让她给自己当捶丸老师。   后来她才知道他的捶丸打得很好,哥哥们都比不过他。每次和他分在一组,她总能赢很多彩头。   正怔怔出神,一个小道童端着托盘从屋里走了过来,“云哥,你可以进去了。”   傅云英站起身,走进里屋。   仆从搬走屏风,侧间的槅扇都取下了,张道长站在窗前的面盆架前洗手,莲壳手里抓了几包不知道是什么的药,准备去灶间熬煮。   床榻上,傅云章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刚才张道长在给他施针。   他出了一身汗。   傅云英走到床边,绞干帕子给他擦身。   张道长踱过来,朝她一摊手,掌心朝上,摆出一个讨钱的姿势:“诊金拿来。”   傅云英道:“这次走得急,忘了带。”   傅云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后来站都站不起来了,她这是直接从江城书院赶过来的。   张道长嬉皮笑脸,“没钱啊?那好办,我刚刚炼了一炉丹药,是强身健体的,你拿几颗去,我这丹药一颗价值千金,楚王找我我都舍不得给,白给你几颗,怎么样,我对你好吧?”   傅云英白他一眼,张道长这是想拿她试药?   “不要就算了。”张道长的丹药送不出去,失望地撇撇嘴,见她神色担忧,笑了笑,“你哥哥没事,我的丹药是真的,我这一手妙手回春的本事也是真的,不信你问问杨平衷!”   听了最后一句,跪坐在床榻前的傅云英愣了一下。   张道长吹嘘了一阵,出去了。   傅云英继续给傅云章擦身。   擦到双手时,他醒了过来,睁开双眼,望一眼槅扇外,听到窗外传来小道士咻咻练剑的声音,苦笑道:“怎么带我来了这里?”   “你病了,病人得听话。”   傅云英头也不抬道,一根一根拂开他微蜷的手指,擦干指间潮湿的汗水。   傅云章笑了一下,撑着坐起来,靠在床栏上,“这几天累着了,不碍事,躺几天也就好了。”   他真是狡猾,一回来就先声夺人质问她,然后又这么一病……现在傅云英根本没有心思为他错过殿试的事生气。   她筛了杯茶,端着茶杯送到他唇边,喂他喝了两口温开水,“二哥,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傅云章眼皮低垂,轻声说:“就是累的。”   傅云英问:“真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真的。”   傅云英望着他的眼睛,“二哥,我记得你说过,张道长喜欢合眼缘的徒弟……他想让你跟着他学道,他给朱和昶当过师父,他还非要收我当徒弟……”   傅云章含笑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她接着道,“坊间都说张道长喜欢生得漂亮的少年人,我也这么以为,后来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朱和昶年幼时身中奇毒,九死一生。她幼年时曾大病一场,原来的大丫就是这么死的。   那么,傅云章又是为什么被张道长看上的呢?   原因不难猜。他年少时也病过,而且病得不轻。   傅云章脸上的笑容慢慢凝结,抬手在傅云英脸上轻轻捏了两下,“好吧,不瞒你,我觉得我可能要修养个大半年。”   他笑了笑,靠回枕上,“英姐,你经常考第一,你怕书院的考课吗?”   “不怕,反正总是要考的。”   听了她的回答,傅云章又是一笑,神色怅惘,“我怕。”   傅云英一愣。   他接着说:“我很怕考试……每一场都怕,从我第一次考第一开始,母亲,其他人,所有人的态度都变了,我考第一,他们才重视我,不敢欺负我,所以我每一次都得考第一,我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诗词歌赋,四书五经,我都要学……县试、府试、院试,每一场我都是第一,其他人觉得我很轻松,其实每一次考试前我都很紧张,紧张得坐立不安……如果我考了第二该怎么办?其他人看来,第一和第二没什么差别,对我不一样……有一次在武昌府的文会上,我没得第一,没有人笑话我,可是我回去就病了……我连做梦都梦到那个场景,拿到考卷的时候,我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次次考试落榜,宗族的人又把宅子抢走了,同窗讥笑我,我根本不是什么少年神童,我只是徒有虚名,母亲哭着说我不中用……”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你问过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其实我也不明白,但是我知道自己最怕什么,我怕考试……很怕。”   “我的老师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以我的才学,功名不过信手拈来而已,怎么会怕考试?可我就是怕啊……怕得考完一场乡试,就病了几个月,这一次从会试考场出来,也是如此。”   说完这一切,他闭上眼睛,呼吸平稳下来,仿佛睡着了。   窗外时不时响起小道童们无忧无虑的笑闹声,偶尔一道明亮刺眼的剑光闪过,天高云淡,和风送暖,枝头的梅子渐肥。   傅云英一时无言,握住傅云章的手。   傅云章慢慢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她脸上,轻轻回握了一下她那双温暖柔软的、紧握着他的双手,忽然笑了一下,“好妹妹,不要告诉别人。”   他想逗她笑。   她却笑不出来。   陈老太太只关心他的考试结果,他以前生病的时候,谁照顾他?   最大的可能是他自己忍着,因为傅家人只知道他如何优秀,如何出众,如何游刃有余,如何从孤苦伶仃的寒门学子鲤鱼跳龙门成为举人,没有人在意他之前吃了多少苦头,也没有人知道他生病的事。   还在母亲的身体里孕育时,他就不得不背负起重振家业的希望……   他这一生,都是为别人活的。   他怕考试……可是最后他还是会去考的,他对付宗族时手段决绝干脆,不讲情面,其实他生来心肠柔软,不忍心让陈老太太失望。   所以他加倍对她好,事无巨细为她筹划安排,不止一次告诉她:“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她垂目望着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楚王要我参加院试。”   傅云章一惊,神色立刻变得郑重起来。   “我答应了。”傅云英抬起眼帘,“我还小,院试之前的考试检查没那么严格,等我再长大几岁就没法掩饰了……二哥,我不怕考试,你等着我,我们一起去京城。”   傅云章看着她,有些感慨,慢慢的,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好。” 第93章 解决   黄州县,渡口繁华一如往昔。   渡船靠岸,莲壳和王大郎先下船,然后回头扶傅云英。   她摇摇头,下了船,沿着湿漉漉的石阶拾级而上。   石阶两旁挤得满满当当的,挑着担子前来售卖鱼虾蔬果的乡民大声吆喝招揽生意,鱼腥味太浓了,上下船的旅客纷纷皱眉掩鼻。   傅云英眉清目秀,穿宝蓝色底灵芝连云纹香云纱交领直身,腰系玉绦,脚着皮靴,在船上就有如鹤立鸡群,一路上同船商旅都在背地里打听她姓谁名谁。刚走上江岸,来来往往的行人已经有一大半认出她来,纷纷上前和她寒暄。   傅家的事情解决了,傅云章虽然错过殿试,那也是可以做官的贡士,她丹映公子的名声传回县里,现在人人都在骂傅家宗族丢了西瓜捡芝麻,贪心不足得罪族里最有出息的两个后生,只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傅云英没怎么搭理那些人,径自往傅家大宅的方向走。   县里的人并不觉得她冷淡,反而愈加奉承她。   东大街冷清了不少,傅云英一脚踏进巷子时,街旁的傅家族人呆了一呆,然后吓得慌忙往回跑,连滚带爬赶回家,叫所有人回房,关上院门,合上窗户,一并连门栓也插上。   虽然两边傅家院落砰砰砰砰一片响,但没人敢说话,嘈杂声响下是一种诡异紧张的平静。   傅云英挑挑眉,至于怕成这样么?   她还什么都没做呢。   大宅大门紧闭,陈老太太很少出门,也很少请人上门做客。   管家亲自出来迎傅云英,告诉她傅容被傅云章送回乡下陈家去了,老太太为此大发雷霆,当着下人的面打了傅云章,但这一次傅云章没有妥协。   说到最后,他叹口气,“二少爷刚回来就和老太太吵架,走的时候连饭都没吃呢……”   千里迢迢回来,闹了个鸡飞狗跳,族里的流水席算是白费心了,因为傅云章要彻底和宗族的人划清界限,分出来单过。   族里的人呆若木鸡,这下子终于知道急了,他们先是大骂傅云章攀了高枝就忘了乡里乡亲,然后跪下痛哭挽留,最后连妇人们都顾不得避讳,拉着傅云章的手求他三思。   傅云章站在祠堂前,回望跪倒一片痛哭流涕的妇人孩子,轻轻叹了口气。   听到这里,傅云英微微蹙眉。   傅云章的软肋就是失去庇护的妇人和孩子,族里的人深知他的脾性,知道他狠不下心肠,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利用他的名声为自己牟利。   她道:“我来取二哥平时看的书和没来得及带走的行李,以后他长住武昌府。”   管家应喏,带着她去了书房,傅云章不在的时候,琳琅山房通常都锁起来,只有她能自由出入。   她领着莲壳和王大郎收拾箱笼,凡是重要的书册全部带走,傅云章平时喜欢的玩器摆设也都带上,最后她看一眼庭院池子里的灵璧石,吩咐管家,“今天我急着走,只带一些箱笼,这些灵璧石你随后雇几个妥帖的人送去武昌府。”   听雨中雨水敲打在灵璧石上发出的声音是傅云章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每逢落雨时节,坐在书房里,可听窗外雨声琳琅,她才给他的书房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管家张大嘴巴。傅少爷回来不是为了替二少爷收拾贴身东西,而是帮二少爷搬家吧?怎么连院子里的石头都要带走?   傅云英在府里转了一圈,打点好事情,让王大郎取了银子给管家,让他做主分给下人。   管家不敢收。   她道:“你拿着吧,这是我给的。二哥不常回来,以后家里就劳你照应。”   管家这才接了银子。   忙完搬家的事,傅云英问起陈老太太。   管家说:“老太太还是那样……”   陈老太太天天在院子里骂傅云章不孝顺,要求把傅容接回来。家下人只敢干巴巴应着,不敢真的派人去接。   傅云英唔一声,道:“我还未拜望过老太太,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管家吓得一个激灵,忙拦着:“少爷,老太太最近心里不大痛快,又才和二少爷吵了一架,您这会儿过去……”   “不过是骂我几句罢了,不痛不痒,没什么。”   傅云英主意已定,从袖中取出一把绘四季景的折扇,轻轻摇了几下,平静道。   管家面露为难之色,因知道傅云章是为她赶回来的,料想她在自家少爷心里分量不低,到底不敢阻拦,引着她到了正院。   陈老太太院子里供了菩萨,她正坐在蒲团上对着菩萨念经,丫头、婆子等在外面,里屋每天都烧香,檀木家具浸润了一股馥郁浓厚的香气,空气里的粉尘也是香的。   丫头通报说傅云少爷来了,老太太陡然睁开双眼,扯断手中的佛珠,叮叮当当,圆滚滚的珠子落了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就是为了这么个外人!”她咬牙切齿,颤巍巍要站起来,旁边的丫头忙搀扶她,架着她往外走。   侍立的丫头掀开重重罗帐,一人站在堂屋门口前,负手而立,夏日灿烂明媚的光线笼在她身上,眉目清秀,神情淡然,一身清隽书卷气。   屋里的丫头都红了脸,悄悄拿眼打量这位隔房的少爷。   陈老太太一怔。   傅云英抬起眼帘,朝她行礼,道:“太太,二哥病了。”   陈老太太冷哼一声,“倒是难为你来告诉我,我虽是他娘,却连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语气讥讽,像拿利器划过平滑的地面,声声刺耳尖利。   傅云英没有和她多客气,直接道:“太太,我知道您不喜欢我。”   陈老太太双眼一眯。   傅云英接着道:“其实我也不喜欢您。”   房里的丫头面面相觑,连忙低下头要出去。   “等等。”傅云英抬手制止丫头们,“都给我站着。”   丫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头大如斗,不知道该听谁的,一眼瞥到管家就站在廊外,只得老老实实留下来。   陈老太太看一眼左右,脸色一沉。   “你是什么人,竟敢支使起我的丫头?”   傅云英一笑,道:“太太,您看看您周围……”   陈老太太莫名其妙地环顾一圈。   傅云英继续道:“您再看看府里,看看整座大宅……这一切都是二哥为您挣来的,太太,您可要想清楚,如果没了二哥,就凭您和陈家的几位舅舅,能保得住现在的荣华富贵吗?”   陈老太太脸色铁青,“这是我们母子之间的事,轮得着你来多嘴?他是从我肚皮里爬出来的,他就得孝顺我!他敢对我不敬,外边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就算他为官做宰了,在我跟前,照样还是得听话!这是他做人的本分!”   傅云英面色不变,嘴角一扯,“二哥自然孝敬您……可我不。”   她脸色冷了下来。   陈老太太总被人捧着,作威作福惯了,其实色厉内荏,只敢对着傅云章哭闹,被她冷冷扫一眼,竟觉得心惊肉跳,恼羞成怒道:“哪里来的孽障,也敢在我家撒野?”   她怒极,扬声叫管家的名字,“来人,把这小畜生给我叉出去!”   管家没答应,下人们屏息凝神,没人说话。   陈老太太张了张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身边的丫头。   丫头们扶着她,给她顺气,端茶给她喝,但就是不敢靠近傅云英一步。   陈老太太面色紫涨,气息粗重。   傅云英一摊手,“太太,您看,二哥不在,您就只能干瞪眼。宗族怎么欺负我的婶婶,也会怎么欺负您。同样的,我也可以和宗族那样一手遮天,只要我想。”   陈老太太站都站不稳,踉跄着后退几步,被丫头们搀到罗汉床上坐了,气得浑身打颤。   傅云英倒了杯茶,送到她手边,“您好好将养,以后得空再来看您。”   每一句都话里有话,这个少年后生,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堂而皇之威胁自己!   这可是傅家!   陈老太太面色震怒,说不出是惊恐居多还是愤怒居多,望着她不说话。   傅云英笑了笑,退出正院。   管家送她出府,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出了东大街,莲壳忍不住道:“少爷……您何苦这样,太太毕竟是二少爷的亲娘。”   疏不间亲,不管傅云章和陈老太太之间有多大的矛盾,母子血浓于水,傅云章又孝顺,早晚还是会和好的。傅云英这么直接对陈老太太不敬,当着下人的面威胁她,以后如果傅云章知道了,必定会和她生出嫌隙。如果陈老太太再添油加醋哭诉一番,说不定傅云章要和她翻脸。   “不妨事。”傅云英摇了摇头,轻声道。   傅云章不会怪她的。   他从来没怪过任何人。   而陈老太太听她说他病了,仍然无动于衷,只知道强调她母亲的身份,从头至尾都没关心他一句。   ……   一行人离开东大街,往县衙的方向走来。   陈知县听说傅云英来找,立刻丢下手头的公务,迎了出来。   “打扰舅舅了。”傅云英跟着傅云章叫陈知县舅舅,“这次来是为了分宗的事。”   傅云章狠不下心,那就由她来替他斩断宗族拖累。   陈知县面色古怪,咦了一声,“云哥,这……分宗的事,已经办妥了呀!”   傅云英愣了片刻,上次急着去铜山找傅四老爷,她并没有办分宗的事,傅云章也没办成,怎么已经办妥了?   谁办的?   陈知县见她是真的不知情,吩咐手下人去找文书,道:“就在昨天,武昌府的李同知过来亲自主持分宗,傅家宗族连个屁都不敢放!以后你们这一房和仲文都能另立家庙,族谱也分开了,祭祀、墓葬都各不相干。”   底下人把文书和记录的册子拿了过来,傅云英接过,一目十行,粗粗扫了一遍。   确实已经分宗了,而且傅云章这一房竟然直接和傅四老爷成了兄弟,两家关系近了,和宗族则疏远了。家产、田地那一项,大宅的全部归在傅云章名下,宗族的人没占到便宜。   难道因为李寒石是沈党一派的人,想拉拢傅云章,所以替他解决后顾之忧?   傅云英眉头轻蹙。   陈知县又道:“族老们那边……你可能还不晓得,襄阳那一带流民暴乱越来越严重,官府派兵镇压,傅家族老他们被选中劳军……”   劳军?   傅云英眉头皱得愈紧。   劳军分很多种,有一种听起来风光但人人闻之色变,那就是为军队准备一切粮草物资,被选中的人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族老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傅家的人怎么会被挑中劳军?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难怪她刚才经过东大街时,发现族里冷清了很多,没看到之前趾高气扬欺压卢氏的那些族老,族人看到她后立刻脸色大变,吓得屁滚尿流。   原来如此。   她问陈知县:“人也是李同知选的?”   陈知县点了点头。   傅云英心头疑惑,沈党真的看上傅云章了?   那也不至于把族老们全部给收拾了,他们并没有得罪傅云章。   他们得罪的是她。   是赵师爷帮的忙?还是朱和昶?   傅云英想了很多种可能,似乎哪一种都说得通。   ……   回到武昌府贡院街,傅云英先去隔壁傅云章的宅子帮他收拾屋子,黄州县带来的摆设器物一一摆出来安置好,都是他用惯的东西。   午后莲壳去长春观接傅云章,怕他骑不得马,特意雇了轿子。   一个时辰后,傅云章在莲壳的搀扶中走进院子,踏进正屋,一眼便看到傅云英纤瘦的侧影。   她站在窗前摆弄供花,手里一只豆绿色花鸟昆虫细颈瓷瓶,黄梨木桌上一只掐丝珐琅葡萄纹三足香炉,炉里还未燃香饼,旁边放了一大捧菖蒲、石榴、蜀葵和竹枝。她从里头挑出一枝菖蒲插进瓷瓶里,左右看看,用一小捧蜀葵搭配,拈花的手指纤长白皙,姿势随意而优雅。   没有人教过她供花,但她仿佛极为熟稔,每一个动作都自然而然,很好看。   她穿的是男装,锦缎束发,长身而立,做供花这样的事,并没有流露出女儿家娇媚态,就是纯粹的优雅好看。   十岁开始她就完全没穿过女装了,以至于以前见过五小姐的人现在见了她也认不出她来。   都以为她真的是傅少爷。   傅云章回想她以前梳双髻,穿交领袄、对襟比甲、马面裙,坐在小杌子上读书时的模样,恍惚了片刻。   傅云英很认真,过了一会儿才听到脚步声,回头微笑,“二哥回来了。”   因为这一句温柔的招呼和她清丽脸庞上漾起的浅笑,那一瓶供花霎时变得高雅珍贵起来,她指尖拂过的地方,花朵格外娇艳。   傅云章走到她面前,却没看花,含笑在两人之间比了比,说:“好像又长高了好些。”   傅云英笑了笑,眼帘微抬,扫他一眼,“现在才发现?”   傅云章不禁失笑,鼻端闻到一股浓烈的花香,是她身上的味道,“茉莉开了?”   傅云英点点头,从袖子里拈出一簇用丝绦系起来的茉莉花。   他摊开掌心去接。   “上船的时候买的,县里到处都是挑着篮子卖花的人,还有卖栀子、芍药、凤仙花的……”   她慢慢道,绝口不提傅家的事,只说一路上看到的风景。   夏初百花盛放,草木蓊郁,坐在船头,一路两岸繁花似锦,绿树成荫,就像在画中穿行。   他静静听着,因为一簇从黄州县带回来的茉莉花,关于家乡的记忆也变得温暖起来,那些久远的辛酸的过去,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说了会儿家常话,莲壳把熬好的药送了过来,傅云英看着傅云章吃药。   药很苦,傅云章却没有露出什么难受的表情,一口接一口喝完,和平时吃饭喝汤一样。   傅云英从攒盒里挑了块方块酥糖给他含在嘴里去苦味,指一指对面墙上一幅画,“二哥,你看我这幅画画得怎么样?”   傅云章顺着她指尖望过去,粉墙上挂了一幅未完成的画,画上画了一截折枝墨梅,构图挺秀清雅,但枝上却光秃秃的,只有墨痕,没有梅花花朵。   “送我的?”   傅云英点点头。   傅云章问:“怎么没画完?”   “你帮我画完吧。”傅云英拿了枝笔给傅云章。   “像消寒图那样?”傅云章接了笔,手指摩挲玉质笔管,“我试试。”   赵师爷曾说她心中戾气太重,所以要她学画,她确实爱画,虽然画的都是平平无奇的东西,花花草草,枝头的小鸟,草里的昆虫,她热爱这个世界,画出来的画也是鲜活的。   看了就让人觉得心情愉快,仿佛那一份鲜活实实在在,触手可及。   “二哥,山长听说你回来了,想请你去书院讲学。”傅云英筛了两杯茶,一杯给傅云章,道,“我帮你拒绝了。”   傅云章挑挑眉,“怎么问都不问我一声?”   “其实你不喜欢看书,是不是?而且你病着,不宜劳神。”傅云英喝了口茶,说,“所以我直接替你婉拒了,下次你见到山长可别说漏嘴。”   她在山长眼里是个诚实正直的好学生,说谎话一定会脸红的那种。   傅云章忍不住笑了,他平时对什么都是淡淡的,连笑容也淡,这会儿却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牙齿,双眼弯成一道月牙。   就像昙花绽放,刹那间芳华无限。   “好,都听你的,不去书院讲学。”   如果山长过来找他,他可能会答应下来,她也在书院里,正好可以照应她。   不过她替他做了决定,那就不去吧。   一直都是他在帮别人拿主意,现在他待在家里诸事不管,全听她分派,感觉还不赖。   事实上是感觉很好。   ……   安顿好傅云章,傅云英打听到李寒石的住处,打点门房,求见李寒石。   之前她已经问过朱和昶了,朱和昶不知道分宗的事。   他揎拳掳袖,想替她出气:“要我说,直接把傅家人抓进牢里不就好了?”   王府里处置下人就是直接鞭子伺候,严重的发卖。   傅云英忙拦住跃跃欲试的他,免得他真的动用王府关系抓走傅家人。   她又去找赵师爷和赵琪,两人也不知情。   显然分宗的事是李寒石独自下的手,和知府范维屏无关。   萍水相逢,他出手惩治傅家宗族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二天李家下人就找了过来,“大人请少爷过府一叙。”   傅云英带着乔嘉前去赴约。   李寒石刚从府衙回来,官服未脱,就来花厅见傅云英,“久等了。”   态度很客气,甚至隐隐有点微妙的恭敬。   傅云英站起身,“大人肯抽空见晚辈,是晚辈的荣幸。”   李寒石忙道:“哪里哪里,其实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   他转身对身边的属下吩咐了几句,属下掉头出去,不一会儿捧着一只锦缎匣子进来。   李寒石接过匣子,往傅云英手边轻轻一推,示意她拿着。   傅云英在他的注视中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只颜色清透的鱼佩,小巧玲珑,栩栩如生。   这枚鱼佩她很熟悉,正是她送还给霍明锦的那一枚。   她怔了怔。   李寒石在一旁道:“二爷说这枚鱼佩和公子有缘,不如就放在公子这里。”   傅云英不由错愕。   李寒石表面是沈党,其实是霍明锦的人!他是霍明锦安插在湖广的眼线。   沈介溪树大根深,门生遍布朝堂,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喜欢任人唯亲,包庇族人。沈氏一族鱼肉乡里,老百姓怨声载道,范维屏为此焦头烂额,想管管不了,不管沈氏那边又闹得太不像样。   李寒石就是来收集罪证,为以后扳倒沈介溪做准备的。   霍明锦竟然直接把李寒石的身份告诉她……没有一点遮掩,他就不怕她转头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这可是事涉他整个计划的机密。   花厅里安静下来。   李寒石随口道出机密,表情却风淡云轻,“二爷让我转告公子,你想做什么,尽可去做,有他在,你无需担心任何事。哪怕你捅破天了,有二爷给你兜着。傅家宗族不过是一帮无知小人,收拾他们也就是一两句话的事。”   傅云英沉默不语。   李寒石接着道:“你也不用怕傅云章被沈党的人拉拢,不管他站在哪一边,二爷不会为难他。”   “霍大人……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傅云英迟疑了一下,直接问。   无缘无故的,为什么对她这么关照?   这句话其实李寒石也想问,莫名其妙的,二爷怎么会对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少年另眼相看?事事为他打算,甚至不在乎他和沈党的人亲近?   他可是傅云章的堂弟,以后多半会投向沈党或是崔南轩。   二爷竟然也有一意孤行的时候……   要不是以前从未有过二爷喜欢娇美少年的传闻……李寒石真的怀疑自家主子是不是看上傅云了。   谁让这小子长得这么标致,而且气质出众。   “二爷说,你不会说出去的。”李寒石按下心里的古怪想法,道。   傅云英当然不会说出去,别说她欠霍明锦的人情,就冲着他的仇人是沈介溪,她就不会出卖他。   她曾怀疑他是不是认出她了,因为她不怎么防备他,在崔南轩面前她时刻警惕,但和霍明锦在一起时不会刻意去掩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大大方方,态度自然。   时时刻刻脑子里都要绷根弦的话,太累了,还不如大方一点。   可霍明锦直接否认了。   如果认出她了,他用不着否认,他们又没有利益冲突。她也不怕被他认出来。   再仔细想一想,他们只是小时候认识,之后阔别多年,她又完全变了个人,谁能想到她是以前的魏氏?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说出来没人会相信。何况他从来厌恶这些鬼神之说。   既然没有认出她,却又这么留意她……难道真如他那天在帐篷里说的那样,只是出于欣赏她?   她有什么好欣赏的?   傅云英思忖片刻,明白过来,垂目道:“霍大人于晚辈有救命之恩,晚辈感激不尽,日后若有差遣之处,但听吩咐。”   主动追逐权势的话,一定会和现在手揽大权的沈介溪对上。在沈党和霍明锦之间,她当然选霍明锦。   李寒石笑了笑。   二爷只吩咐他保护傅云,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他直觉二爷对傅云这么好,应该不是出于利用的目的。   不过现在也只有这么一个合理的解释。   傅云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等等……二爷没有妻室,也没有儿女,京师的人时兴认干儿子……   傅云年纪正好合适……   对啊,一定是这样,二爷想认傅云当义子,不然为什么要送信物?   李寒石眼珠一转,自以为想明白了,对傅云英的态度愈加热情,“二爷说了,这块鱼佩请公子务必贴身带着,这可是二爷家祖上传下来的。”   他叮嘱了这么一句。   傅云英一头雾水,拿着鱼佩出了李府。   鱼佩还是那枚鱼佩,之前的丝绦换了,多了枚平安如意云芝瑞草花样的络子。   云芝瑞草寓意长寿。   她闻到一丝清苦的气息,恍惚像是松针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恶搞小剧场:   二哥最喜欢做的事,其实就是在家里优哉游哉当咸鱼。   二哥:不想读书不想操心不想考试,我只想当个米虫。   英姐:好吧,你当米虫,我养你。 第94章 考试   夏日炎炎,溽暑蒸人。   端午前,傅云启回贡院街小住了几日,带了符袋、艾虎、粽子、五毒香囊给傅云英。   “月姐和桂姐很想你,英姐,你真不回去了?”   傅云英洗净手,坐在窗前剥粽子吃,两手托着水煮之后颜色更加翠绿的箬竹叶,闻言摇摇头。   大吴氏、卢氏和韩氏她们用不着知道太多,知道多了难免提心吊胆。就让她们以为英姐这个人真的修道去了吧。   傅云启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长廊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朱和昶手里拿着长春观送来的天师像,笑着闯进书房,身后吉祥捧着一只剔红折枝牡丹纹大托盘,里头一盘荔枝,玲珑剔透,枝叶还是新鲜的,仿佛刚从枝头摘下。   “端午竞渡可热闹了,你怎么不去?”他径自走到傅云英对面,示意吉祥把荔枝放下,把他手里的天师像贴到门上去。   傅云英谢过他的荔枝,请他吃粽子。   “你有什么忌口的?”   “我什么都能吃一点。”朱和昶搓搓手,随便指一指其中一个草绳扎起来的粽子,“不要告诉我是什么馅的,自己吃出来才好玩!”   吉祥贴好天师像,过来帮他剥粽子。   他洗净手,夹起一枚粽子吃了几口,表情很惊讶,“这个我没吃过,怎么是咸的?”   “那是火腿粽子,用的南边的火腿肉。”   傅云启道,他现在沉稳了很多,不会和以前那样跟朱和昶斗嘴。   朱和昶皱皱眉,“不喜欢这个……”   放下只咬几口的粽子,指指另一个,让吉祥给他剥,“我再尝尝……”   这一个是桂花酱馅的,他也不喜欢,扔到一边,继续尝试下一个。   他吃几口丢一个,不一会儿就把一大提粽子全尝了个遍,最后表示他最喜欢蜜饯的。   傅云启有点嫌弃他,给英姐带的粽子全被他吃了,偏偏又没吃完,只尝了一半,剩下的全糟蹋了,“既然你喜欢蜜饯的,直说要吃蜜饯的不就好了,何必一个个尝呢?”   朱和昶自小娇宠,不觉得自己浪费食物有什么不对,理直气壮道:“不全部尝一遍,我怎么知道我喜不喜欢其他的?”   半蹲半坐在一边伺候他的吉祥忙点头附和。   傅云英想起朱和昶那天好奇尝书院橘林里的橘子时的情景,他倒是一点都没变。   等写完书稿的袁三赶到这边来蹭吃的时,粽子已经不剩几个了。   袁三饿得两眼放光,揪着朱和昶的衣领找他讨粽子,看架势如果现在不拿出点吃的给他,他很可能想尝一尝朱和昶是酸的还是甜的。   傅云英把朱和昶带来的荔枝推给他,“吃这个,这个贵,。”   一听到“贵”字,袁三立马放开朱和昶,抱起托盘啃荔枝吃。   他吃得很狂放,壳都不剥,直接用牙齿咬开。   吉祥目瞪口呆,护着朱和昶后退几步,眼神警惕,这穷小子也太不讲究了吧!和深山老林里的野人一样!   傅云启也吓了一跳,挡在傅云英面前,“袁三几天没吃饭了?”   傅云英轻轻推开他,“去灶房领一份汤饭,他忙起来的时候一两天不进水米,这是饿极了。”   袁三对赚钱这件事的热衷程度已经超越了读书,毕竟拿到手里的真金白银比书本上的知识要实在多了,他的游侠故事出了一本又一本,但书坊仍旧缺稿子,年末他要准备院试,打算在入冬前多写一点,免得到时候书坊出不了新书。   朱和昶的仆从把汤饭领了来,袁三唏哩呼噜几口吃完,朱和昶看他吃得香,也闹着要尝一尝书院的伙食,吉祥不敢让他吃,又拦不住,只得一叠声吩咐其他人去准备。   傅云启和袁三为朱和昶在书院获得的种种特殊待遇而愤愤不平,小声嘀咕。   三个人厮打笑闹,从房间这一头打到另一头,时不时撞到书架上,砰砰响。   傅云英没管他们,自己找了本书坐在书案前看。   不一会儿,学长李顺领着莲壳找了过来,“傅家的马车在外边等着。”   傅云英起身收拾书本,换了套出门的衣裳,海青色生罗交领直身,里边竖领袄,脚上玄色靴鞋。   莲壳提醒道:“少爷,出去要骑马,二少爷说您记得带福巾,山上风大,吹着头仔细着凉。”   王大郎便回房去取了福巾给傅云英。   她戴好福巾,低头看看直身两边是开衩的,正是为方便骑马裁的衣裳,用不着换了,一径出了书院大门。   乔嘉仍然和往常一样紧跟着她。   傅云英上马时,目光扫过乔嘉,他相貌平平无奇,是那种混进人群里绝对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老实平凡,她问过楚王,连楚王也不知道他的来历。   楚王就是这么不靠谱,自己的手下从哪儿来的以前是做什么的都不清楚,就敢把人往她身边放。   还逼她和朱和昶一起去考院试,如果不是她早有此意才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她早晚会被楚王的各种奇思妙想折磨疯。   有时候,身份尊贵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傅云章在山上等她。   天气炎热,本地文人在山上一座避暑山庄里聚会饮酒,吟诗作赋。他应邀前往,等酒酣耳热之际,才叫莲壳过来请她。   傅云章养病期间也没有闲着,刚好傅四老爷的书坊缺稿子,他把北上途中写的游记见闻拿了出来,重新整理删改过后,交由书坊刊印售卖。   原以为这种游记买的人不多,但他没有匿名,游记副本交由官府看样时,新书消息还没有张榜公布,官府里崇拜他学问的人就把消息传扬得众人皆知,士子们纷纷前往书坊预定,于是书还没正式刊印就先确定了加印数目。   这就是名声和功名的好处,一般士子卖小说只是为了糊口,和市井小说扯上关系后注定得不到士林的认同。但傅云章已经是湖广闻名的士子了,所以他卖游记不仅没有被人耻笑,反而被宣扬成一桩清新脱俗的大雅之事。   追捧的人越来越多,后来有人效仿前人结社,定期组织士子们游览各地山川,寻胜探幽,社员们只需缴纳二两银子就能入社,本地人就给他们起了个诨名叫“二两社”。二两社每社都会推选出一位社长主持宴会,备好宴席,请其他社员前去赴会,大家各自带上爱吃的细巧果点,或是一壶酒、几样小菜,不拘形式,总之不许空手过去,到了地方,铺上红毡,人人席地而坐,且歌且饮,随性赋诗,好不痛快。   傅云章既有功名在身,人又随和,出手阔绰,在二两社内极受推崇。   二两社每一社都有诗文传出,集结成诗册后,傅四老爷的书坊代为刻印,虽然数量不多,但流传很广。   后来名声甚至传到南直隶去了,那边最时兴结社。   傅云英留心观察过,二两社的社员成员复杂,看似什么人都可以进,其实真正占据话语权的那几个大多是官宦之后。   他们年轻,热情,野心勃勃,出身非富即贵。   傅云章虽然不是结社发起人,但众人显然为他马首是瞻。   傅云英叹口气,二哥还是那个二哥,事事都要掌握在手中……   病中的软弱只是他难得的一次任性。   盛夏,山中草木葳蕤,遍地芳菲,凉风送爽,绿荫匝地。山道旁建有一座八角凉亭,亭边一条碎石路甬道通向竹林,竹林掩映处,一条小溪蜿蜒而过,碧水潺潺,天晴如洗。三十几个戴儒巾、着鲜亮衣裳的年轻士子围坐在凉亭外的树荫下,人人一张红毡,面前一几,一案,一壶酒,一双竹筷,说说笑笑,斯文风雅。   被众人簇拥在当中的男子,头戴浩然巾,穿一袭玉色皂缘交领素罗深衣,俊眉修眼,谈吐风雅,正是傅云章。他不是此次避暑集会的社长,但众人仍然以他为首。   大家正限韵对诗,彼此打趣,傅云章目光扫过石梯处,微微一笑,起身站了起来,往凉亭走。   众人好奇是谁到了,竟然要他亲自相迎,纷纷放下手里的酒杯或者碗箸,翘首以盼。   凉亭另一侧,傅云英正拾级而上,听到树下的说话声停了下来,面不改色,迎着无数道或好奇打量或谨慎审视的目光,步子从容不迫。   众人见她年纪虽小,衣着也朴素,没和南方士人那样涂脂抹粉,但气度非常好,暗暗心惊。   此子只露一个面,其他人瞬间被映得有如草木,他还没开口,就把在场诸人都比下去了。   傅云章走下凉亭,背对着众人,对傅云英眨了眨眼睛,“诗做得差不多了,知道你怕这个,特意叫你晚点来。”   傅云英朝他拱手,做出感激不尽的样子,“多谢二哥体谅。”   两人相视一笑。   众人见傅云章突然离席,亲自领了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后生过来,愣了片刻。   不知道谁悄悄低语了一句,“我猜那个少年一定是傅云章的堂弟,江城书院那个学生,这个月他还写帖子催我还书来着,那笔字写得真好……”   众人恍然大悟,都笑着站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丹映公子!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当真是一表人才!”   “传说丹映公子俊秀无双,我还只当是戏言,没想到本人生得这么灵秀!”   大家夸了又夸,有和傅云章关系好的,取笑他道:“仲文,雏凤清于老凤声,你这弟弟长大以后说不定就把你的风头盖过去了!”   傅云章含笑看一眼傅云英,亦笑着道:“借你吉言。”   寒暄一阵,将她一一引见给在场的所有士子。   他平时虽平易近人,不过还从未如此卖力关照哪一位后辈,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对傅云英的态度愈发和蔼。   傅云章带众人还席,让傅云英坐在自己身侧,一旁伺候的小童给她添了酒杯碗筷。   还没等傅云英坐好,有几个年纪较长的士子开始考校她的学问。   她先看一眼傅云章。   傅云章手里擎了一只竹丝酒杯,嘴角上翘,笑而不语。   傅云英挪开视线,回望问她问题的士子,从容应答。   一开始问的都是书本上的问题,她对答如流。   后来问题越来越刁钻,她倒也没有和对方针锋相对,只说自己的见解。   众人见她不卑不亢,言语温和,虽一直被质问,始终态度平静,没有寻常少年人的浮躁之气,暗暗点头。   有人问傅云章,“你这弟弟今年可下场?”   傅云章饮了一口热酒,道:“打算让他试试。”   那人笑道:“试试?你又说笑了,我看你们家是想包揽案首吧?”   傅云章望着专心和众人对答的傅云英,笑了笑。   一场宴会,宾主尽欢。   宴散,众人在山下作别,傅云章站在山道前,目送其他人离开,最后一个走。   等最后几个喝得半醉的士子被各自的仆人搀扶着离去,傅云英扯扯傅云章的衣袖。   “嗯?”   傅云章低头看她,以为她要问宴会上的事。   傅云英却踮起脚,抬起胳膊,右手搭在他额前,皱眉道:“怎么又吃酒了?”   她记得他每次吃酒过后都会生病。   傅云章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弯下腰方便她的动作。   她长高了还是够不到他额头的,他低头,看到她头上的福巾,绑得严严实实的,一丝鬓角都没露出来。   过了一会儿,傅云英收回手,“还好没发热……山上凉,早些回吧。”   说完吩咐一边的莲壳,“回去以后煮一碗米酒糟给二哥吃,记得趁热热的时候吃下去。”   莲壳应下了。   一起骑马下山。   傅云英说起书院里的事,前几天学生们为观风题头疼,大家枕戈达旦,一个比一个睡得晚。她反而比以前清闲了。   傅云章含笑听她用平淡的语调讲述袁三、傅云启和朱和昶、赵琪闹出来的笑话,眼看暮色四合,蚊虫密如繁星,嗡嗡嗡嗡响个不停。   天色慢慢昏暗下来,霞光沉入苍翠群山之间,远处炊烟四起,倦鸟归巢,一轮弯月渐渐从云层背后浮出。   傅云章坚持送傅云英回书院。   傅云英下了马,走进书院大门,不一会儿,身后才响起马蹄声。   几天后,赵琪忽然来找傅云英辞行。   京师出了大变动,在筹谋一两年后,翰林院王大人终于如愿以偿进入内阁,一石激起千层浪,沈党和中立派的官员随之都有调动,最后范维屏幸运地捡了个漏,即将升任户部右侍郎。   赵家这几年和姻亲沈家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和范维屏倒是走得很近,赵家子弟要随范维屏一起北上。   傅云英送了赵琪几张字画,和其他同窗一起为他践行。   随着范维屏离任,姚文达这个在武昌府窝了几年的学政也挪了个位子。王阁老推荐他去国子监主事,皇上准奏。   他走的时候,依然是两个老仆,几只破箱子。   傅云章和傅云英去路口送他,怕他不高兴,偷偷把银两盘缠给老仆收着。   姚文达走之前,叮嘱傅云章:“不要松懈,以你的资质现在去做官,比不过那些进士,太可惜了,下次补试殿试后,老师会帮你打点好的。”   又问起他娶妻的事,“你也老大不小了,听老师的话,老实找个娘子成家。这娘子啊,还是得找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出身倒是其次……你也用不着拿姻亲来给自己谋出路。”   傅云章淡淡道:“学生心里有数。”   一旁的傅云英抬头看他一眼。   赵家前不久又试探着提起联姻的事,他还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知道他将来到底会娶谁家的小姐。   或许真如大家猜测的那样,他只会娶京城高门显贵家的姑娘。   一晃眼,书院里的丹桂都开了,不知不觉间,处处都是馥郁花香。   有楚王的帮助,傅云英顺利通过院试之前的两场考试,而且每一次都是第一名。   同窗们彻底服气。   朱和昶也像模像样参加考试,身份都是现成的,托他的福,傅云英轻轻松松过了审查那一关,傅四老爷用不着提心吊胆怕她身份泄露。   最后一场院试,傅云章亲自送傅云英去贡院。   贡院前人头攒动。   和朱和昶碰头后,傅云英坐进号房,深吸一口气,提笔答题。   她的心很静,静得没有参加院试的感觉,就好像这只是一场普通的书院考课。   答完所有题目,她从头到尾检查了几遍,没有急着走。   书院考课她考完检查过就交卷,但县试府试院试不能这么做,多少双眼睛盯着,她敢次次提前交卷的话,不出三天,骄傲自大的名声就传出去了。   考完后,傅云英睡了一天一夜。   刚从贡院出来她就觉得头重脚轻,费力挤出拥挤的人群,眼前一阵阵发黑,还没走到前来接她的傅云章跟前便晕了过去。   傅云章一惊,几步抢上前,抱起她,送到马车里,先放下车帘,然后抱她在怀里,解开她头上的福巾,打散她的长发。   如瀑布一样,一头乌浓发丝倾洒开来,里头已经汗湿了。   云鬓累累,雪肤花貌。   平时再冷淡,也藏不住内里温柔的心肠。   她如果单纯做一个小娘子,不知是什么样的情景。   傅云章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拂去她鬓边的汗珠。   有人轻叩马车,乔嘉在外面问:“公子怎么样了?”   傅云章回过神,记得他是楚王的人,道:“不碍事,这是累着了。”   马车直接回到贡院街,傅云章叫车把式绕去后门,让莲壳取了件薄如蝉翼的轻绡披风过来,将傅云英从头到脚笼得严严实实的,这才打横抱起她进了内院。   乔嘉在后面跟着。   间壁卢氏刚好领着傅月和傅桂在后门挑货郎担上的草虫、绒花,远远看到傅云章抱了个人回家,面面相觑。   傅月和傅桂没有多想,卢氏眼珠一转,没吭声。夜里却和傅四老爷说起这事,“我看二少爷脸色不大好看,不一会儿就请了郎中去给内院的人瞧病,我寻思着他抱进去的是不是他的房里人?官人,二少爷还没娶妻,这不大好吧。”   卢氏猜测那人应该不是傅家的丫头,而是外边来的,不然怎么从外面抱进内院?   这外面的女子大多是从风尘场所出来的,傅云章那样的人物,和来路不明的人搅合在一起,不大合适。   傅四老爷刚刚和账房商量事情,说得口干舌燥,正大口喝水,听了卢氏的猜测,一口茶喷了出来,呛得不停咳嗽。   他知道傅云章抱进内院的是谁,肯定是英姐,她今天考院试。启哥也是今天考,王叔接他出来的时候,他当场就软倒了,是被人抬着回府的。现在人还躺在房里呼呼大睡呢!   这事做得很隐秘,家里的女眷不知情,傅四老爷随便编几个理由就把她们骗过去了,免得她们跟着担惊受怕。   为了这个,傅云英几乎不回家。大吴氏听说孙女真的修道去了,还哭了几场。   “我去间壁看看。”   傅四老爷放下茶杯,披了件衣裳,踱到傅云章这边来。   傅云英还在睡,郎中给她诊脉也是说劳累过度,睡醒之后将养几天就好了,用不着吃药。   傅四老爷先去房里看傅云英,屋子里灯火摇曳,床帐半卷,她躺在枕上安睡,脸色有点苍白,秀眉微微蹙着。   这个时候,傅四老爷再次感慨,如果英姐真的是个男伢子就好了,那就用不着忌讳这个忌讳那个,她已经大半年没出现在女眷们跟前。每次回贡院街都是住在傅云章这边。   吱嘎一声,傅云章推开门走进屋子。   傅四老爷给傅云英掖了掖被子,放下床帐,迎上前,“怎么样了?”   傅云章看一眼沉睡的傅云英,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领着傅四老爷出了厢房。   “就是累着了。”走到外边长廊里,他轻声说。   傅四老爷松口气,感慨着道:“多亏有你在一边照应,我想帮忙都帮不上。英姐不让我插手。”   傅云章望着沐浴在浓稠夜色中的庭院,轻声说:“您用不着担心,我会看着她的。”   第二天傍晚傅云英才醒。   睁眼看到熟悉的银条纱床帐,她慢慢回想起考试的事,挣扎着坐起身。   一双手掀开床帐,扶着她的背帮她靠坐,柔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揉了揉眼睛。   傅云章坐在床边看着她,一旁的地上有本书翻过来倒扣在毡子上,显然他一直待在房里,刚才坐在那里看书。   她动了动,道:“倒没有不舒服……就是饿了。”   傅云章笑了一下,先倒了杯茶给她,然后出去叫人送吃的来。   他是从来没照顾过人的,倒的是一杯冷茶,还是一杯晾了一夜的陈茶。   傅云英摇摇头,没有嫌弃,喝了两口。   不一会儿莲壳把饭菜送进来,她就着几碟小菜吃了一碗鳝丝面,这个季节的鳝鱼肉最嫩,汤汁非常鲜美,她把面汤也喝完了。   傅云章笑她:“这是真饿了。”   叫莲壳再去盛一碗给她。   这时,管家找了过来,在外面道:“爷,外边有人送了张帖子。”   傅云章示意屋里服侍的人不要打扰傅云英,走出厢房,接了帖子,拿在手里扫一眼。   是同知李寒石。   按理说李寒石应该升官的,但是他却没有使银子打点。   傅云章漫不经心道:“款待送帖子的人。”   管家垂手答:“爷……这帖子是李大人自己拿来的,李大人亲自来了。”   傅云章皱了皱眉。 第95章 案首   李寒石是来看望傅云英的。   他并不知道她病倒了,听傅云章说起,吓了一跳。得知她只是太过劳累才昏睡过去,松口气,笑着说:“我记得当年我从贡院出来,也睡了两天。”   精神始终紧绷着,一刻都不敢放松,考完那一刻,整个人就虚脱了,手脚都是绵软的,灌了几大碗甜滋滋的温水进肚,才恢复一点力气。   他是个喜欢附庸风雅的人,除了几样精致细点和时令果蔬,另外送傅云英一担青纸,一只卧鹿铜镇纸,一匣紫毫小号笔,一副镂空太湖石笔架,一方老坑荷花端砚台。   这些也就罢了,他还带来石青、石绿、朱砂几色颜料,这几样颜料价值昂贵,一般人作画鲜少用这几样颜色。   最后他小心翼翼摸出一只锦匣,双手平举着往傅云英跟前一递,“这是顺天府那边送过来的,本来应该在你考院试之前送过来,路上耽搁了些时候,才刚送到。”   这么说,东西是霍明锦送的。而且早就送了,不过现在才送达武昌府。   傅云英怔了怔,接过锦匣,里头锦缎为衬,装了一只泥塑彩绘骑麒麟的兔儿爷。   兔儿爷雪白面孔,头戴金盔,身披金甲胄,威风凛凛,栩栩如生。   顺天府有请兔儿爷的习俗,不过一般都在中秋祭月时节。傅云英记得上辈子每到拜月时,哥哥们都会买兔儿爷送她。   她房里博古架上摆了十几只造型各异的兔儿爷,有捣药的,骑仙鹤的,骑孔雀的,还有骑老虎的。每一只她都很喜欢,没舍得收起来,一直摆在那儿,直到出嫁的时候才命丫头收进箱笼里去。后来她把嫁妆全部送回魏家,兔儿爷也一并送了回去。等崔南轩高中,魏家再把嫁妆送到崔家时,那些兔儿爷早就在颠簸中摔成碎片。她心疼了很久。崔南轩知道这事,又买了一模一样的送她。   李寒石笑道:“麒麟吐书,二爷这是希望你学业有成。”   传说孔子降生的当天晚上,有麒麟降临到孔府阙里人家,并吐玉书。麒麟兔儿爷,寓意博学。   傅云英让王大郎收起兔儿爷。   李寒石看她眉宇间略有疲倦之色,含笑道:“早就想来看看你,怕影响你考试,今儿才过来,还是扰了你,你且宽心养病,过几日考试名次出来,我打发人过来告诉你。”   傅云英忙谢他。   他摆摆手,“二爷待我恩重如山,你是二爷的人,以后不必和我客气。”   她只是表示愿意站在霍明锦这一边,什么时候成霍明锦的人了?   傅云英哭笑不得,目送李寒石出去。   外面长廊响起傅云章和李寒石说话的声音,两人一边走一边讨论上次文会的事,声音慢慢远去。   不一会儿,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傅云章送走李寒石回来了。   他推开房门,眼神示意房里伺候的人出去。   王大郎迟疑了一下,看着傅云英。   傅云英朝他点了点头。   王大郎低着头走出去。   等所有人都退下了,傅云章关上房门,踱到床边。   傅云英抬头看着他。   他神色淡淡的,先俯身摘了她头上的福巾,替她拢好长发,拿了一枚塞绿豆壳的靠枕放在她背后让她靠着。   刚才李寒石过来,她虽在病中,也不得不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免得失礼。   他帮她摘了头巾,她顿时松快不少,往靠枕上一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徐徐吐出一口气。   傅云章坐在床沿边,低头整理被角,忽然问:“云英,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傅云英愣了一下。   当然有,而且很多。她有很多不能对其他人倾吐的秘密。   她并不觉得需要坦白什么,因为这些事匪夷所思,而且都是过去的事了……这是她一个人的事。   “李同知那人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我和他来往过,他心机颇深。”   傅云章抬起头,双眸盯着傅云英,“他对你说什么了?”   傅云英想了想,绝不能说出李寒石是霍明锦的人这件事,不然就是害了霍明锦,那要怎么解释李寒石特意来看望她?还给她送厚礼?   李寒石是在武昌府熬资历的同知,只要朝中有空缺,立刻就能升迁,而她只是个未获功名的少年。   “他对我没有恶意,之前我陪他打双陆,他玩得很尽兴。”傅云英斟酌着道,“大概是脾气相投,李同知想施恩于我,才会对我这么关照。二哥,你也晓得的,李同知喜欢结交湖广的后起之秀。”   傅云章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不是因为她回答得天衣无缝,而是他看得出来,她不想谈这件事。   “二哥。”傅云英沉默了一会儿,问傅云章,“我记得你说过当朝沈首辅不是忠臣,也不是奸臣……姚大人和沈首辅不和,如果有一天姚大人、沈首辅相争,你会站在哪一边?”   她神情郑重,问得很认真。   傅云章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回答说:“朝中的事,没有对错可言。沈首辅这些年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不过朝堂上的事,哪是几句话能说清的。内阁大臣个个都深不可测,没有单纯的好和坏,一个好人不可能凭着好心一步步爬到高位……朝中事不能光看表面。如果沈首辅哪天要下手除掉老师,我当然站在老师那一边,如果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那我更愿意劝老师忍让。”   他的想法和崔南轩的一样。   那霍明锦的事就更不能告诉他了。   傅云英眼眸低垂,平静道:“这些道理我明白……二哥,我想告诉你,我在甘州的时候受过欺负,我很记仇,不喜欢沈首辅那帮人,和政见无关,就是不喜欢。但是我不会因为你偏向哪一边迁怒到你身上。不过以后我要是说了什么讽刺沈党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不瞒你,如果哪一天沈首辅倒霉了,我一定拍手称快。”   她直觉傅云章以后可能成为沈党一派的人……虽然他帮姚文达传递消息,但他在政治上的见解和观点明显更偏向崔南轩。   他不像是会轻易改变政见的人。   傅云章挑了挑眉,“你才多大,怎么就想到这里了?”   看她不像是开玩笑,沉吟片刻,继而扬眉微笑,“对我这么宽容?我追随你讨厌的人,你也不生我的气?”   傅云英唇角微微一翘。   她恨沈介溪挟私报复魏家,但那只是两家私仇。真要说起来,下令打死魏选廉的人是皇帝,她的仇人是金銮殿的万岁爷。魏选廉是中立派,没有偏帮争夺皇位的哪一方,但仗义执言触怒新帝,经由沈介溪一番运作,成了新帝杀鸡儆猴的牺牲品。   朝堂上的事历来都是如此,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占上风,谁就能耀武扬威。   都是踏着累累的尸骨往上高升的,双手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如果傅云章真的加入沈党一派,她失望归失望,不至于因为自己上辈子的私仇逼迫傅云章改变政见,那是两码事。   傅云章和魏家、沈家的纠葛没有关系,用不着为她前世的仇恨承担任何压力。   何况政见这种事不是说变就能变的,他心中自有他的坚持。   她一字字道:“二哥是二哥,其他人是其他人。”   傅云章望着她,沉默一瞬,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手指摸摸她的脸颊。   “好妹妹。”   他微笑着说。   ……   翌日,朱和昶、袁三和傅云启结伴来看傅云英。   朱和昶出手毫不含糊,探病的架势摆得很大,光是一担担抬盒就把傅云章宅子里最大的一间院子堆满了,更多的仆从还在陆陆续续从巷口往里头搬东西,吃的用的就算了,他竟然还送了两匹马。   他拍拍傅云英,道:“我看你平时吃得也不少,怎么就是不长肉?比我身体还虚,我给你带了好些补身子的东西,人参鹿茸灵芝什么的,我家多的是,你天天吃,不要舍不得!”   袁三白他一眼,挡开他的手,“虚不受补懂不懂?照你说的那样胡吃海塞,老大没病也得吃出毛病来!”   朱和昶道:“那还是听郎中的罢。”转头看着傅云英,“我从贡院出来好好的,你怎么就累倒了?”   傅云英、袁三和傅云启三人同时对着朱和昶翻白眼。   他们是正正经经考试,劳心劳力,身心俱疲,他呢?就是去玩的,能一样吗?   午后傅云章从外面回来,先过来看傅云英,留朱和昶几人吃饭,正彼此客气,门外一阵喧嚷,十七八个年轻后生在管家的带领下走进院子,傅云英病倒的消息传到学院,山长特意批示学长李顺带着学生们过来探望她。   院子里挤满了人,个个都是意气风发、斯斯文文的少年郎,家里的仆人手忙脚乱,倒茶的丫头羞得满面通红。   趁众人都在,傅云章和傅云英隔着一屋子交谈的学生,飞快交换了一个眼色。   傅云章收回目光,转身对管家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娇嫩的呼唤声。   “哥哥!”   一个头梳双髻,戴葫芦簪子,穿淡绿交领袄、鹅黄马面裙的小娘子步进厢房,看到一屋子陌生少年,眨了眨眼睛,眼神纯澈。   但是未免太纯澈了,显得有些古怪。   众人面面相觑。   小娘子歪着头,好奇地打量众人。   丫头们从后面追过来,躬身赔礼:“少爷……”   病榻上的傅云英摇了摇手,柔声道:“五姐,过来。”   五姐听见她叫,欢快地答应一声,小跑到床边,“哥哥,你怎么还没起床?”   众人对望一眼,明白过来。   “这是我妹妹,小时候在甘州生了场大病,接到家里养了几年,还跟着先生读书,本来快好了,谁知又犯了旧疾,现在跟着长春观的张道长修道。”   傅云英拉着五姐的手,向众人解释。   众人有点尴尬,不知该出声安慰她还是假装不知道五姐是个傻子……   唯有朱和昶一人没察觉到屋里诡异的气氛,拍手道:“这就是你妹妹?你们真有缘,你妹妹眉眼和你确实有几分像。”   看几眼五姐,再看几眼傅云英,啧啧低声说:“你要是和你妹妹一样打扮,比女孩子还漂亮!”   傅云启拉下脸,一巴掌拍开朱和昶。   朱和昶踉跄了一下,刚好倒在坐在脚踏上吃椒盐金饼的袁三身上,袁三头也不抬,也一巴掌把他拍开。   其他人听了朱和昶的话,忍不住偷偷拿眼瞄五姐,再看一眼傅云英,然后在脑海里想象助教梳双髻、穿袄裙,做娇羞模样的情景……   嗯,确实会很好看,但是有点别扭。   越想越觉得浑身不对劲。   “哥哥忙,没空陪你玩,你先回房去,让丫头们陪你踢毽子。”   傅云英没理会众人明显不怀好意的促狭打量,吩咐一边的丫头,“送小姐回房。”   丫头应喏,哄着五姐出去。   傅云英垂下眼帘,给床边的傅云启使了个眼色。   他点点头,跟在五姐身后出去,确保她顺利回房。   “英姐”和“傅云”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以后就算傅云英无意间以女装示人也不要紧,可以用五姐当掩饰。   就说他们看到的人是五姐。   ……   黄州县,陈家村。   绿阴冉冉,花藤爬满篱笆,村中最宽敞最体面的一座三进院子里,传出嘤嘤泣泣的哭声。   陈老爷和陈太太站在门边,听着里头闺女啼哭,愁眉苦脸。   “怎么就把人送回来了?容姐是他们家养大的,从来没受过气,就这么回来,村子里的人说什么的都有……真是苦了我们容姐……”   陈太太满面愁容,哀叹着道。   陈老爷跺跺脚,冷哼道:“闲言闲语不算什么……我咽不下这口气!当初说好了把容姐当亲闺女养,现在无缘无故把人送回来,以后容姐怎么嫁人?总不能把她嫁给庄稼汉吧?”   傅容的吃穿用度比大户人家的小姐还要讲究几分,嫁到官宦人家都是委屈了她,有个贡士哥哥,她想嫁知府家的公子也行。可傅云章突然把人送回陈家,明眼人一看便知傅容肯定得罪他被他厌弃了,这让傅容怎么说亲事?   陈太太叹口气,“要我说,这也是大姐惯的。家里就只有二少爷一个公子,从来不和容姐抢什么,什么都紧着她,她还是不听话。我有时候去那边看她,听丫头说她当面和二少爷犟嘴,仗着大姐疼她就无法无天的,我早就知道她会闯下大祸的,可不就应了今天!”   陈老爷冷冷道:“傅家的家业本来就该大姐得,大姐疼容姐,愿意养着容姐,二少爷凭什么把人送回来?大姐是他娘,他不孝顺大姐,我要找他讨个说法去!了不起拼了我这条老命!别以为我们陈家就没人了!”   陈氏并不是陈老爷的亲姐姐,只是隔房的堂姐。   见陈老爷吹胡子瞪眼睛,抄起门栓真的要去找傅云章对质,陈太太吓了一跳,忙拦住他,抢下门栓,“官人,二少爷可是贡士啊!你一个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就老老实实消消停停过日子罢,别听容姐诉两句委屈就要死要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容姐这孩子……”   她叹息一声,没接着往下说。   傅容是她生的,后来送去傅家养大,傅家那样富贵,又有二少爷那么一个出色的哥哥,女儿以后一定吃穿不愁,而且能嫁个好人家。陈太太固然舍不得送女儿走,但陈氏提出来的时候,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还欢喜得跪下给陈氏磕头。   后来她去傅家看望女儿,女儿果然如陈氏所说,穿的是绫罗绸缎,戴金银珠翠,连身边丫头也比村子里的富户太太打扮得更精致。   傅云章很照顾陈家,陈老爷和陈太太早就不用下地干活了,也当起老太爷和老封君,一群丫头仆人伺候着,快活悠哉。   陈太太怕自己常去傅家看望傅容陈氏会不高兴,前几年渐渐不和陈氏走动,不过逢年过节还是会送些地里的瓜果蔬菜过去。傅家礼数很周到,每次都会提前送节礼到村子里,又大方又体贴周到,十里八乡都羡慕陈家出了这么个既有出息又肯顾念亲戚的外孙。   这两年傅容渐渐大了,开始说亲事。婚姻是女孩子一辈子的大事,陈太太惦念女儿,忍不住上门打听。见到丫头们簇拥着傅容出来相见,竟不敢和她相认。   女儿长大了,早把她这个亲娘忘得一干二净,看到她时态度冷淡,把她当穷亲戚打发。   陈太太心里难受,不过想想女儿现在是傅家的小姐,有个举人哥哥,也就释然了。   直到有一次,陈太太无意间看见傅容领着丫头欺负傅家其他房的一个小姑娘,周围的人全都一副理所当然、见怪不怪的模样,说明傅容不是头一次这么做了。   陈太太心里咯噔一下。   女儿被养坏了,她早就忘了本,欺负族妹时那种尖酸刻薄的嘴脸,连她这个亲生母亲看见了都憎恶!   傅容可以看不起亲爹亲娘,可以骄纵任性,万万不能恶毒啊!   陈老爷没有陈太太那么多感慨,愤愤道:“我不管!他傅云章就是当了宰相那也是大姐养大的!”   他话音刚落,屋子里响起碗筷摔落在地的声音,然后是傅容的哭声:“我不活了!我死了算了!”   丫头们一片叫,屋子里乱成一团。   陈太太眼中流下泪来,哭着道:“这孩子,怎么就想不开了?”   陈老爷虎着脸不说话,额前青筋暴跳。   半晌后,他握紧双拳,挥舞着拳头道:“不能就这么算了!容姐还要嫁人的!我去找傅云章,他要是不把容姐接回去,我就把当年的事……”   陈太太脸色骤变,捂住陈老爷的嘴巴,厉喝一声:“陈老六!”   陈老爷意气上头不管不顾,被向来温柔顺从的娘子这么一吼,冷静下来,顷刻间汗如雨下。   陈太太也急得满头大汗,看看周围没人注意到,拉着陈老爷躲到院子里的美人蕉丛背后,“官人,你疯了,二少爷对大姐那么孝顺,对咱们家这么好,你说出去,不止大姐要受罪,咱们家也完了!”   陈老爷抹抹汗,心虚道:“我就是一时嘴快。”   女儿不懂事,丈夫也分不清轻重,陈太太心头焦躁,“这事你千万别和容姐说,她要是知道了,肯定要闹个天翻地覆,到时候官人就扛着锄头去种地吧!”   陈老爷僵着脸不说话。   ……   在床上躺了几天,傅云英很快就能下地走动。   这天日头晴好,她和傅云章坐在院子里看书。兄妹两人分别坐在长廊栏杆的东西两头,一人看《洛阳伽蓝记》,一人看《东阳夜怪录》。   花木盈阶,蝴蝶蹁跹,日头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傅云英先看完了,刚抬起头,傅云章放下手里的《洛阳伽蓝记》,放到栏杆上,往她的方向一推。   她忙接住书,笑了笑,把自己手里的《东阳夜怪录》如法往他那边推过去。   两人开始交换着看。   这时,门外传来嘈杂的吵嚷声,管家小跑着进来,满脸堆笑,“爷,李家的人上门报喜,少爷考了案首。”   闻言,院子里侍立的丫头都笑了,有几个激动的甚至跳了起来。   傅云章合上手里的书,道:“这个月都加一个月的月钱。”   丫头们笑得更欢。   倒是没人敢上前奉承,都知道两位少爷是读书人,性子高洁,不喜欢下人一窝蜂讨好。   傅云章吩咐丫头们下去准备席面,斜倚栏杆,朝傅云英扬了扬眉,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在外人面前举止有礼,私底下就这么懒洋洋的,总喜欢支使她。   傅云英合上书,依言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   傅云章道:“三天后带你去拜见新知府和新学政。知府那人没什么,和李同知一样,来武昌府就是熬资历的,也就勉励你们几句。学台可能会考校学问,新学台是浙江人,喜欢听弹词,这两天你背几篇弹词的原稿,到时候只要和他评价弹词就够了,其他的话不用多说,说了他也不会在意。”   傅云英点头应下。   不一会儿家仆过来说傅云启也考中秀才了,而且是一等。   傅四老爷欣喜若狂,家里终于出了一个读书人!   傅家那边正热火朝天准备大办流水席,大吴氏要领着女眷们去寺庙里烧香还愿。   傅云英可以感受到傅家人的欢欣,隔着雪白院墙,能听见那边一片欢快的笑声。   傅四老爷告诉大吴氏,傅云这个身份是她借用的,现在已经还回去了,大吴氏她们以为真的有傅云这个人,她男装只是假冒真的傅云而已。   外面的人以为她是傅云章的弟弟,大吴氏和卢氏她们以为傅云真有其人。女眷们足不出户,这样她们就用不着担惊受怕了。   ……   虽然傅云英不想大肆庆祝,但是同窗们结伴上门恭喜她,还是热闹了两天。   明天一早要去拜见知府和学政,她闻闻身上的味道,觉得好像沾了点酒气,吩咐丫头准备香汤沐浴。   袁三也考中一等了,她帮他做东宴请同窗,一帮半大小子闹起来没玩没了,足足喝完五坛酒。   她也喝了几杯。   沐浴完,她换上干净素纱里衣,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劲。   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摸索了半天后,她反应过来,霍明锦给她的那块鱼佩不见了。   她回忆沐浴之前好像也没有看到鱼佩,眉头微蹙。   叫来王大郎一问,王大郎挠挠脑袋,想了半天,突然一拍手:“好像是二少爷拿走了,那天少爷从贡院回来,是二少爷抱您进房的。”   傅云英诧异了片刻,打发走王大郎,挽起半干的长发,披了件素罗斗篷,提着竹丝灯笼去书房找傅云章。   书房的灯还亮着。   走廊里只挂了一只灯笼,夜风吹得灯笼直打晃,灯火明明灭灭。   傅云章坐在书案前给人写信,摇曳的灯火映在他脸上,灯下看人,少了几分清冷,比平时柔和许多。   傅云英穿过黑魆魆的长廊,刚要抬手叩门,听见里面傅云章温和道:“外头冷,进来。”   她推门走进去。   傅云章没有抬头,手上游龙走凤,问她:“怎么过来了?”   傅云英把灯笼挂在一边,走到书案前,拿起剪子帮他剪灯花。   书房里顿时亮堂几分。   他嘴角翘了翘。   傅云英挽起袖子,站在书案边给他研磨,轻声问:“二哥,我身上有一块鱼形玉佩,你帮我收起来了?”   房里静了一静。   凉风扯动廊檐下的灯笼,刺啦刺啦响。   傅云章写字的动作停了下来。 第96章 钟声   “我记得你说过,这枚鱼佩已经还给霍指挥使了。”   傅云章停顿了片刻,手中的紫毫笔搁在桌角铜笔山上,拉开书案角落里的小屉子,拈起一枚宝蓝色刺绣佩袋,缓缓道。   佩袋是傅云英的,水浪纹边刺绣鲤鱼戏莲,摇曳的灯火下绣线闪烁着淡淡的光泽。   “怎么又回到你手上了?”   傅云英低头研磨,墨锭漆黑,愈显得手指纤长雪白,眉眼低垂,浓睫卷翘,罩下淡淡的暗影,“后来他又给我了。”   她告诉他铜山发生的事,隐去李寒石的名字,只说鱼佩是霍明锦的手下送回来的。   傅四老爷得救的过程傅云章知道个大概,之前以为霍明锦只是偶然路过,所以没有细问,但看到鱼佩后,他发觉事情比他想象中的要复杂。   “他知道你是女扮男装?”   傅云英皱眉想了想,“应该不知道。”   知道的话,就用不着招揽她了。霍明锦应该不会闲着没事拉拢一个女子。   傅云章沉默了一会儿。   他见过霍明锦,在京城的时候。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大名人人皆知,朝中大臣都很忌惮他,心里有鬼的更是看到他就绕道走,几乎到了闻风丧胆的地步。有一次他和好友们在京城郊外踏青,偶然看到霍明锦骑着马经过,几十骑骏马风驰电掣,卷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好友们说了很多霍明锦的事,他怎么一步步逼死吏部尚书唐大人,怎么逼得性情刚硬的皇后主动退位让贤,怎么在北镇抚司一手遮天,让烜赫一时的东西厂抬不起头,至于他之前杀浙江巡抚的残忍手段,早已是妇孺皆知了。   战场上归来的煞神,比不得朝中大臣一肚子心眼,但他无所畏惧,只凭直接粗暴的手段,也能威震朝堂。   返程时,他们再次遇到锦衣卫。他们个个手持绣春刀,眼神凶狠,浑身浴血,像是从幽冥地府里钻出来的,显然刚刚经过一场血腥杀戮。最前面一人正是霍明锦,他倒是一身干净曳撒,身上并没有血迹,骑在马背上亦身姿笔挺,淡淡扫一眼不远处耸立在暮色中的城门,眼神空洞而麻木。   淡金色的霞光勾勒出他开阔分明的面部轮廓,剑眉星目,双眸幽黑,从骨子里透出来英武俊朗。   他快三十岁了,正好是一个男人沉淀往昔岁月,开始展现成熟风采的年纪。   霍明锦是个武将,连内敛也是锋利的。   这位高高在上的锦衣卫指挥使,是可止小儿夜啼的狠绝之人,不会无缘无故费心照拂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少年。   他把家传鱼佩送给云英,肯定有所图谋。   “我在京城时,听说了很多霍指挥使的事……他砍断自己兄长的手指,和生母断绝母子关系,性情暴烈,可见一斑。据说他年少时,战场上见人杀人,见将杀将,鸷狠狼戾。你还小,不宜和他来往。他现在炙手可热,和沈首辅分庭抗礼,你要是得罪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傅云章口中道,却拉开傅云英研磨的手,把装鱼佩的佩袋塞回她掌心里。   既然找来了,自然得还给她。   傅云英握紧佩袋,“二哥,霍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   傅云章坐着,她站着,他抬眼能看到她乌黑浓密的浓睫间滤出的目光,平静坦然。   他双眉略皱,“云英,霍指挥使和李寒石不一样,李寒石示好于你,对你来说是好事……霍指挥使和你有交情,却是坏事,他锋芒毕露,树敌太多。”   把佩袋收进袖子里,傅云英笑了笑,道:“我不在意这些,顺其自然便是。”   于公于私,她都会站在霍明锦这一边。   傅云章嗯了一声,问:“你不讨厌霍指挥使,对不对?”   傅云英想了一会儿,答说:“当然不。”   顿了一下,接着道,“二哥……霍大人少年时为国朝冲锋陷阵,守护边疆太平,无愧于他侯府公子之名,于国于民,他是英雄。至于那些杀人如麻的传说……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只在一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打仗的事,从来只有胜与败,在战场上谈仁慈,太难为那些将士了……生死关头,何来心狠手辣之说?”   烛火映在她脸上,新浴出来,鬓发松散,肌肤皎洁,即使被当做男子看待,也是个俊秀无双、时不时让同窗恍惚的妙人。   她却没有发现这一点。   传闻京师官员都喜欢豢养娇美少年取乐,几大胡同每天迎来送往,宾客如云,霍明锦快到而立之年还未娶妻,身边也没有人服侍,如果他也有龙阳之好,看云英颜色好才对她另眼相看,该如何是好?   霍明锦真想对她做什么的话,他们根本无法抵抗,到那时,连楚王也没法救她。   男人一旦真的动了欲念,岂是轻易肯收手的。   傅云章微不可察地叹口气。   她还小,书读得再多,肯定不懂这些男人的事,他也不想吓着她,所以并未说出自己的顾虑。   “二哥,你怕霍大人对我不利?”   傅云英看他面色沉郁,久久不说话,直接问出心中猜测。   傅云章苦笑,抬手揉揉她半干的长发,“前几天我才对你说过……朝中的事不像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很多事没有对错之分。霍指挥使的为人,我不是很清楚。如你所说,他曾是少年英雄,虽然这几年实在杀了不少人,不过那些人也不无辜。他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不过像他那样的高位者,向来不把人命放在心上,以后见到他,你一定要注意分寸,如果他想威逼你做什么事,不要自己一个人硬碰硬,一定要告诉我。”   其实让她彻底和霍明锦断绝来往是最好的办法,离得这么远,过个几年霍明锦的心思可能就淡了,但是他知道这个法子行不通。   而且他也不想逼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好在老师在京城,王大人成功入阁分权,如果霍明锦真来硬的,他拼尽全力,就算没办法和霍明锦抗衡,至少能保住她。   傅云英点点头。   傅云章拉起她的手,重复一遍,看着她的眼睛,“真记住了?有为难的事,不许瞒着我。”   她想起很久以前生病那一次,他也是这么要求她的。那时候他以为她忍着不适坚持上课才会病倒的。   不高兴了不舒服了就要说出来,不能有丝毫隐瞒,否则他就不给她当老师了。   “二哥,我真的记住了。”她微笑着说。   傅云章也笑了笑,指指墨锭。   她会意,挽起袖子,继续帮他研墨。   傅云章重新铺开一张雪白信纸,拈起笔,写了几排字后,忽然问:“我拿走鱼佩,不生气?”   傅云英想了想,摇摇头。   傅云章失笑了片刻,写完信,抬眼看她默默研墨的侧脸。   秀发乌黑,眉目清而冷,是那种万籁俱寂,月光泼地如水,人在月下穿行的清冷,幽美柔和。因为手里的动作,有几丝长发披散下来,贴在娇嫩面颊上,这让她多了几分和平时不同的娇憨稚气。   连傅四老爷都觉得他对她太好了……   却不知对他来说,得到的远远比付出的更多。   夜风吹动庭院的花草,树枝摇动,沙沙响。   静夜中,不远处忽然响起突兀的钟声。   响声很大,仿佛近在耳畔。   低头研墨的傅云英惊了一下,手指不小心蹭到黏稠的墨汁。   傅云章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笔,拿起用来裹画的锦帕,逐根擦干净她的手指,柔声说:“没事,可能是哪里走水了。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看看。”   他站起身,提着灯笼出去。   房里的傅云英听到他在外面碰到赶过来的管家,两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管家语气焦急。   傅云章立刻折返回书房,“我送你回房。”   傅云英拿起自己带来的竹丝灯笼,“二哥,出什么事了?”   傅云章面色平静,淡淡道:“不是什么大事……宫里的皇后没了。”   他送她回房,看她合上房门,回到自己的书房,把刚刚写好的信撕毁,重新铺纸磨墨,另写了一封。   ……   身体壮健的废后突然死了。   而且死在孙贵妃的寝殿。   蜻蜓低飞,阴云密布。   天色阴沉,车马喧嚣的紫禁城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好似山雨欲来。   王阁老站在高大的朱红殿门前,望着肃穆巍峨的宫城,轻轻叹了口气。   刚入阁不久,先是山东盐运出事,牵扯出大批宗室和权贵,轻不得重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刑部、大理寺正把这桩案子当成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谁都不想沾手。现在废后又死得突然,一件比一件棘手,还真是叫他措手不及。   锦衣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把寝殿围得水泄不通,不许任何人进入,擅闯者当即立斩。皇上和孙贵妃待在里面,对所有朝臣避而不见,递进去的折子犹如石沉大海。   皇后逝世的消息已经昭告天下,这几天民间老百姓议论纷纷,满城风雨,皇上却始终躲在寝殿不出来。   王阁老袖手站在石阶上,抬头看一眼宫殿翘起的飞檐,摇了摇头。   皇后虽然被废,但在民间极有名望,很受朝臣推崇,又是先帝册封的正妃,莫名其妙死在孙贵妃的寝殿,皇上竟然问都不问一句,就如此包庇孙贵妃,未免太糊涂。   少倾,另外几位阁老也都陆续到了,连年纪最长一直在家养病的薛阁老也在随从的搀扶中气喘吁吁爬上月台,唯有首辅沈介溪还未现身。   朝中最有权势、可以驳回圣旨的几位大臣聚在一处,彼此拱手寒暄。   薛阁老喘匀了气,问其他几人:“皇后是怎么死的?”   王阁老如今是内阁中资历最浅的,见其他几人沉默不语,斟酌着答:“据说是脑壳受了重击,流血过多而死。”   薛阁老皱了皱眉,他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皇后是被人推倒在书案尖锐的一角上,头破血流,当场身亡。   堂堂皇后,竟然死于非命,真是荒唐!   薛阁老望一眼左右,斩钉截铁道:“孙娘娘出身低微,不配为一国之后!等皇后丧事毕,老夫便上书皇上选秀纳妃,另立贤良为后。”   其他几位阁老对望一眼,拱手应和,皇后必定死于孙贵妃之手,不管皇上怎么偏心,他们绝不会让孙贵妃登上后位。   几人低声商讨,听得远处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十数个锦衣卫簇拥着指挥使霍明锦拾级而上。   远远看到众位阁老,霍明锦只略略点头致意,直接和他们擦肩而过,径自走向寝殿。   他站在石阶前,等着身后缇骑向里面的人通报,风吹衣袂猎猎,沉默而冷静。   嘎吱嘎吱,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里头的人躬身请他进去。   他抬脚迈进及膝高的门槛。   阁老们沉默了一会儿,想起这几年霍明锦和沈介溪之间的明争暗斗。一开始谁都没看好霍明锦,和沈介溪比起来,他就是一个毛头小子,而且是一个从来没有做过官,只知道领兵打仗的毛头小子。但就是这个毛头小子利用皇上和沈介溪之间的矛盾,次次都能从沈介溪身上拽下一点肉皮,不至于伤筋动骨,可时日久了,树大根深如沈介溪也应付得吃力起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沈介溪老了,越来越听不进学生门客的意见,一意孤行,刚愎自用,放任亲眷为非作歹。而霍明锦年轻,强壮,精力充沛,不怕吃苦,并且一直在不断进步,他们眼看着霍明锦一步步控制内廷,手揽大权,等意识到危险时,他已经坚不可摧。   皇上利用霍明锦压制沈介溪,想让两人来一个鱼死网破,他只需在一旁看戏……殊不知可能是养虎为患呐!   几位阁老摇头叹息。   这时,远远传来人声,犹如众星捧月一般,当朝首辅沈介溪一步一步踏上石阶,身后跟了十几个文臣,众人亦步亦趋跟着他,一边走一边低声向他请示着什么。他气定神闲,偶尔回应一两句。   沈介溪身量不高,是个不胖不瘦的中等个子,头戴梁冠,穿赤罗交领纻丝袍,腰束玉革带,白袜黑履,走上月台,扫王阁老几人一眼,颔首致意,面容冷肃,抿嘴时不怒自威。   他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虽然年老,眉目仍旧俊雅,问薛阁老:“皇上还是不肯见我们?”   薛阁老点点头。   旁边梁阁老道:“霍明锦刚刚进去了。”   众人面色变了变。   皇上不肯见几位阁老,却允许霍明锦出入寝殿,难不成皇上真的信任霍明锦到了这个地步?   大臣们议论纷纷,沈介溪却一派淡然,道:“后位空虚,选秀之事耽误不得,虽然在先皇后丧事中举办选秀有些不合时宜,不过眼下也只能如此。”   众人点头赞同。   沈介溪环视一周,一锤定音:“那便这么定了。今年选秀……不止在北直隶。”   众人愣了一下,交换了个眼神。   本朝规矩,凡天子、亲王的后、妃、宫嫔,须慎选民间良家女择之,皇室后妃大多是平民出身,勋贵之女不得入宫为妃。   以往选秀通常就近在北直隶选,沈首辅这一次要求扩大范围……那个范围不用猜,一定包括湖广。   皇后被废,沈首辅急于再扶持一个能够在后宫影响皇上的后妃。   众人心中暗暗摇头,沈首辅老了,竟然忘了多年的本分,妄图插手皇上的后宫之事,莫非他是老糊涂了不成?   虽然众人都知道这次的选秀不妥当,但沈介溪积威颇深,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唱反调。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沈介溪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示意身边随从去请司里监秉笔太监。   ……   寝殿内,霍明锦穿过空荡荡的长廊,走进最里面一间正殿。   殿内陈设奢华,水晶帘,鲛绡帐,金砖铺地,古玩珍品琳琅满目,珠光宝气,极尽奢侈。   然而此刻居住在这座宫殿的主人却惶惶不安,胆战心惊。   听到宫人通报说霍明锦来了,孙贵妃披头散发,飞跑着迎出来,见到他,顿时泪如雨下,“霍大人,皇上把自己关在房里,已经一天没进水米了,该如何是好?”   霍明锦屏退左右,扫一眼书案旁边金砖地上还没来得及清扫干净的血迹,道:“为什么还不认罪?”   孙贵妃一怔。   霍明锦皱眉说:“皇后是你的宫人推倒在书案上才会身亡的,起因是皇后气势汹汹赶来你的寝殿质问你,你二人起了口角,你的宫人护主心切失手推倒皇后。”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家常话。   孙贵妃却听得冷汗涔涔,双膝发软,瘫软在一张大圈椅上,哭道:“皇后不是我杀的!”   霍明锦不语。   他刚刚带着缇骑审问过寝殿的宫女,他们听到内殿传出争执声,因争吵的人是皇上、孙贵妃和废后,没人敢贸然进来查看,后来他们听到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忙赶到内殿一看,只见皇后摔倒在地上,脑袋底下一大滩血,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了。而孙贵妃跪倒在一旁,吓得魂不附体,宫人要拉她起来,她捂着自己的脸大叫,直把嗓子叫哑了才清醒。   霍明锦知道,人不是孙贵妃杀的,孙贵妃这人虽然爱慕虚荣,喜欢争风吃醋,动不动就使性子挑拨皇上和朝臣们的关系,但绝没有亲手杀人的胆子。   皇后是皇上杀的。   他面无表情,看一眼紧闭的内室槅扇,轻声道:“人不是你的宫人杀的,也不是你杀的,难道是皇后自己碰倒在书案上的?”   孙贵妃眼前一亮,“对,是她自己跌倒的……”   霍明锦一哂。   孙贵妃眼中燃起的希望迅速湮灭,她听懂霍明锦的暗示了。   皇上和皇后争吵的时候,一怒之下掐着皇后的脖子按在书案上撞了两下,皇后当场气绝……皇后死的时候她就在房里,这都是她亲眼所见,皇上当着她的面杀了人,她竟然还妄想求霍明锦帮她遮掩过去……   她应该主动揽下责任,拖延了几天,皇上说不定正准备朝她这个知情人下手!   孙贵妃抖如筛糠,出了一身冷汗,滑倒在地上,泪流满面,“我认罪,皇后是我的宫人失手误杀。”   霍明锦道:“人选已经定好了,你宫中的女官罗瑶。”   孙贵妃还在发抖,“罗瑶?不行,她是我的心腹……你再选一个……”   霍明锦已经转身走远了。   罗瑶和司里监太监来往密切,一直秘密向宫外传递消息,是沈介溪的人。他已经查她很久了,正好借这个机会把人除掉。   寝殿侧殿角落耳房里,所有宫女和太监全被关在此处。   锦衣卫严密看守他们,几日不给水米,宫人们奄奄一息。   缇骑们效率很快,一个时辰之后就根据宫女们的口供整理出一份完美无缺的证词。   霍明锦接过证词,从头到尾细看一遍,走到内殿最里面紧闭的槅扇前,道:“皇上,孙贵妃宫中女官误杀皇后,证据确凿。”   吱嘎一声,槅扇开了一条缝,太监用力抽走他手里的供词。   足足半个时辰后,里头才响起皇上有气无力的声音,“明锦,进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太监打开槅扇。   霍明锦低头走了进去。   房里光线昏暗,四面罗帐都放下来了,空气憋闷。   隔着重重帷幕,皇上面朝里坐在罗汉床上,背影模糊,沉声问:“事情查清楚了?”   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霍明锦淡淡道:“微臣刚从河间府赶回来,孙娘娘就主动认罪,已经审问过宫人,确实是孙娘娘宫中女官所为。”   皇上沉默了很久,应了一声,道:“明锦,朕看着你长大……你知道的,朕一直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   霍明锦面色不改,“微臣感激皇上的赏识。”   皇上唔了一声,“这事就交给你和司里监去办吧……厚葬废后,以皇后之礼下葬。”   这一次声音里透出几丝疲倦。   即使是皇上,也有惊慌失措的时候,虽然他心狠手辣,但从未亲手伤人……何况他杀的还是自己的结发妻子。   少年夫妻,没有恩爱缱绻,也曾相濡以沫。   霍明锦答应一声,出了寝殿。   缇骑们在殿外候着,见殿门里漏出赤红衣袍的一角,忙挺直腰板。   霍明锦吩咐随从,“马上把皇后殿里的宫人送出去,不要让司里监的人发觉。”   缇骑们应喏。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随从霍大手里拿了张纸条,小跑到霍明锦身边,“二爷,湖广那边送来的。”   霍明锦接过纸条扫了几眼,表情瞬间定住了。   二爷一直不说话,霍大心里七上八下的。偷偷抬眼看霍明锦,这一看,大惊失色。   霍明锦似乎发了会儿愣,然后把纸条收进袖子里,嘴角一扯。   刚刚还严肃得让人不敢直视的二爷,竟然笑了? 第97章 选秀   废后的丧事办得很隆重,其获罪的家人恢复之前的爵位,朝廷归还府邸,赐给金银。   在如何处置孙贵妃上,皇上和内阁大臣默契地做了个交换,大皇子正式册封为太子,与此同时,朝廷颁布选秀敕令。   北直隶、南直隶是选惯了的,倒没什么,湖广人却大惊失色,如丧考妣。   从平民之女一跃成为帝王后妃,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人人歆羡。但老百姓们心中自有计量,那能够从几千秀女中脱颖而出的,数来数去也不过七八人而已,大多数秀女没有那个福分,与其骨肉分离,踏上前途未卜的选秀之旅,不如为女儿找一门好亲事,这样一家团圆,彼此好照应。   还有那疼女儿的,舍不得送女儿去宫里受气,宁愿女儿低嫁,也不奢望被选婚太监挑中。   于是选秀的旨意还没送达湖广,武昌府已经掀起一轮婚嫁狂潮。   定亲了的,立马吹锣打鼓办喜事,喜字一贴,拜堂磕头,送入洞房,礼成。   没定亲的,赶紧从门当户对的人家相看女婿,只要年纪相当,品性端正,两家立刻交换庚帖,三书六礼,全部在短短几天内办完。   更有甚者,直接吩咐家仆在大街上拦人,看到相貌出众的年轻后生就上前询问对方是否婚娶,如没有,二话不说,抓进府里摁着脖子和自家小姐拜堂成亲。   武昌府的媒婆忙疯了。   赵师爷提醒傅云英,傅家两个小娘子最好赶紧找人家办喜事,阁老夫人赵氏特意写信给家乡亲人,暗示他们迅速送家中小娘子出嫁。沈介溪这一次一定会从湖广挑走几名秀女,其中一名自然必是沈氏女无疑,为作掩饰,另外几名秀女也当是湖广人,而且身份肯定略低于沈氏女。   傅云英把这事告诉傅四老爷,傅四老爷心急如焚,之前在黄州县定好的亲事因为变故泡汤了,他们在武昌府人生地不熟,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挑到合心合意的好人家?   卢氏势急心慌,想着不如干脆像巷子里的其他人家那样,先找个能凑合的把亲事办了,其他的事等选秀过了再说。   傅四老爷坚决不答应,女儿家如果遇人不淑,一辈子就毁了,姻亲之事哪能随随便便?   相熟的人家知道傅家有三位小娘子,其中“英姐”烧坏脑子成了个傻丫头,肯定不会入选,当务之急是把月姐和桂姐的亲事定下来。家中有和月姐、桂姐年纪相当而且还没有婚配的子侄的熟人便写信向傅四老爷推荐自家亲戚,傅四老爷这时候也不肯随便讲究,一个一个派下人去打听对方人品。   有相貌体面但喜欢眠花宿柳的,有身体不好病恹恹的,有家中人口太多公婆性情严厉的……   一个个打听下来,傅四老爷一个都不满意。好不容易有一个相中的,刚想托人上门谈婚事,对方已经被其他人家抢先定下了。   因着选秀的事,所有人家都急着嫁女儿,男方不愁找不到媳妇,于是有那等轻狂人家便趾高气扬起来,找到傅四老爷,直言愿意娶傅月或者傅桂,前提是傅家陪嫁的嫁妆要超过五千两,而且嫁过去以后铺子、庄田得交给公婆帮忙打理。   这种想趁火打劫的人家还不止一两家,先后有四五个人打探傅四老爷的口风,表示只要傅家嫁妆给得足,他们家少爷立刻上门求亲。   傅四老爷勃然大怒,“月姐和桂姐就算不嫁人,也不能嫁进这种人家!乘人之危,不是什么好东西!”   傅云英在书院里认识的同窗大多出身富贵,人品也可靠,她留意了几个人选,还没问对方家中是否定亲,人已经走了——整个湖广都在办喜事,他们被家里人叫回去娶媳妇了。   也有人上门打听傅云启和傅云泰是不是还没娶亲,傅四老爷忙着傅月和傅桂的事,大吴氏和卢氏则应酬前来给兄弟俩说媒的亲戚。   几天过后,傅云泰的亲事定下来了,对方急着送女儿出阁,不计较亲事办得匆忙,只要傅家答应过两年再圆房就行。   贡院街每天炮竹声声,锣鼓齐鸣,一天之内起码有两家同时办喜事。   娶进门的李家小姐名叫李素姐,才十二岁,一团孩子气。他哥哥把她背进傅家大门后,哭了一场,她却笑嘻嘻的,见到新郎官打扮的傅云泰,大大方方拉他的手,傅云泰羞得面红耳赤,观礼的亲戚们都笑了。   素姐跟着大吴氏一起住,傅家答应李家,等她过了十四岁再让她和傅云泰同房。   大吴氏也给傅云启挑了一个小娘子,他不肯娶亲:“娶进来我不喜欢,不是白白耽搁人家么?”   傅四老爷见他实在抗拒,帮他推了亲事,“启哥现在是有功名的人了,亲事不能马虎,他以后说不定能和他二哥一样考中举人,到那时再给他说亲也不晚。”   这段傅云章没有出门,整天待在府里读书写文章。   别人家嫁女忙,他没有女儿要嫁,却比那些火烧火燎满世界找女婿的人家还要忙。   每天有人求到他门前,声泪俱下请求他娶自家女儿、姐妹,做不了正房,给他当妾侍也可以,再不济倒茶端水的丫头都行啊,只要他能把人给收了。   接连不断有人上门说媒,他不胜其扰,干脆闭门谢客。   结果那些人另辟蹊径,天天眼巴巴等在傅家门前,看到他出门,就上前哭诉自家难处,两眼泪汪汪,求他娶妻纳妾。说到最后,哭哭啼啼给他跪下。   这种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走。   傅云章万般无奈,只得找个借口说自己出门游历去了,从此待在内院,足不出户。   他倒也不是真的闲着,帮傅云英给傅月和傅桂找女婿,一个挨一个写信给同窗,问他们是否婚配。   同窗们又气又笑,孩子都满地跑了,才想起来给他们做媒?   傅云章已经二十多岁了,他自小聪颖,入学后本来就比同窗年纪小,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同窗早就成亲生子了。   连孔秀才也找了个媳妇,上个月曾写信给他报喜。贺礼还是傅云英和他一起挑的。   收到同窗回信,得知他们都已经是做父亲的人了,傅云章难得诧异了片刻。   一旁正挽袖帮他整理书房的傅云英不由得摇头失笑,他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事事想得周到,就是在生活琐事上好像总是慢一拍。   明明前几天吃饭的时候他还叮嘱莲壳别忘了每个月给同窗送柴米肉布,却不记得同窗添了一对儿女。   大概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所以反应迟钝。   陈老太太耳提面命,要求他一心刻苦读书,不要分心去想其他。   他便真的一心一意读书,哪怕不喜欢。   七情六欲,人间烟火,他始终游离在外。   就像崔南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却不会和街坊邻居打交道,不知道怎么把白米煮成热腾腾的米饭,鲜有的几次下厨,不是锅底焦糊米粒却夹生,就是把米饭煮成一锅稀粥。   ……   傅云英认识的同窗中,最后只有袁三和钟天禄没有定亲。   袁三回长沙府去了,袁县令有几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儿,符合选秀的标准,他想回去看看情况,如果袁县令不嫌弃他,他愿意给袁家当女婿,这样他就能回报袁县令当年的恩情。   傅云英送他坐船离开,转头就拎起一起来给袁三送行的钟天禄,准备让傅月和傅桂当面见见他。   前不久大家才知道,钟天禄并非他们猜测中的钟家庶子,而是其中一门远支正经的嫡出少爷,只不过家里早就落魄了,连仆人都纷纷出逃,只剩下他和老爹相依为命,他读书的费用是他老爹在码头帮人扛货挣来的。   认识傅云英后,他帮她整理书目、稿子,每个月能赚三两银子,加上书院的花红、膏火钱,他老爹用不着再去码头给人当苦力。   他很感激傅云英,巴不得和傅家结亲。   钟天禄生得唇红齿白,相貌不差,又是个秀才,而且性子老实,从不去烟花柳巷,长辈们那边肯定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就看傅月和傅桂能不能看得上他。虽然他家徒四壁,穷了点,但傅家富裕,不计较这个。   人是傅云启带回去的。   傅云英在宅子里等消息,等了半天,总不见傅云启过来。   正觉得纳闷,王大郎一溜小跑冲进正堂,摘下帽子,焦急道:“少爷,不好了,钟家少爷被别人家抢走了!”   傅云英:“……”   傅云启领着钟天禄进了巷子,两人并肩往傅家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钟天禄看见路边一个小娘子上台阶时腰上系的荷包掉下来了,他老实,没有多想,上前捡起荷包,正准备还给那小娘子,呼啦一声,路边一间大宅子紧闭的大门忽然敞开,哗啦啦一下子冲出二三十个衣着鲜亮的男男女女,奔下台阶,扛起钟天禄就往里头跑。   等傅云启反应过来的时候,钟天禄已经被那些神情激动的男男女女扯了衣裳,套上一件绿色喜服,拖进正堂。里头张灯结彩,燃了一双儿臂粗的喜烛,一对打扮体面的夫妇坐在正堂前,含笑看着钟天禄。钟天禄还在云里雾里,就被人塞了一只大红绣球在手里,强摁着脑袋和刚才那个掉荷包的小娘子拜堂成亲了!   傅云启带着仆从打上门,骂声震天,要把钟天禄抢回来,那家人守在大门前,抵死不开门。   等傅家家仆拆了他家大门,冲进正堂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听王大郎说完事情经过,傅云英哭笑不得。   抢新郎官这种事她以前只是耳闻,没想到今天她给姐姐挑的夫婿人选竟然被人抢走了!   那家人姓范,范老爷很有心眼,抢了人以后,立刻准备厚礼去钟家老爹跟前说明原委。   钟老爹也是个老实的,见范家人说得可怜,以往名声又好,而且不嫌弃自家贫苦,倒也是个不错的姻亲,说:“既然拜堂成亲了,那这个媳妇当然得认。”   傅四老爷听说以后,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可钟老爹都发话了,又能怎么样?   钟天禄糊里糊涂娶了范家女,哭着找傅云英求助。   “老大,我真的想娶你们傅家的姑娘啊……”   人毕竟是自己带到贡院街的,不能不管他,傅云英直接找到范家,和范老爷对质。   刚迈过范家门槛,范家一家老小互相搀扶着走到照壁前,给傅云英磕头。   她挑了挑眉,难怪傅云章被逼得只能躲在家里不出门。老老少少跪在跟前痛哭流涕,根本没法和他们讲道理,他们能用眼泪淹死你。   旁观的人可不管到底谁占理,他们只知道看热闹,范家是女方,在他们眼里,这种事是钟天禄占了便宜,而且已经拜堂了,他不认也得认下。   大不了,可以再娶一个嘛!   傅云英抬了抬手。   王大郎、王叔和其他傅家仆从一窝蜂冲进范家,有样学样,也跪倒在范家人面前,扯开嗓子大声啼哭。   范家人哭,他们也哭,而且哭得更可怜,更惨烈。有几个妇人一边哭一边躺在地上打滚,口中惨嚎。   “光天化日的,抢人啦!”   范家人面面相觑。   范老爷擦干眼泪,嬉皮笑脸,“傅相公,这亲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钟相公和我家闺女连合卺酒都喝过了,他要是不认账,我家闺女以后怎么做人?”   随着他话音落下,范小姐哭得梨花带雨。   傅云英不为所动,道:“人是你们硬抢回来的,亲事不能算数,你们以为强抢民女可以告官府,强抢民男就告不得么?”   又不是钟天禄硬逼着范小姐和他拜堂的,范小姐的名声就算坏了,也是范家自己造的孽,关钟天禄什么事?   范老爷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走到傅云英跟前,压低声音说:“这事确实是我们家不对,可是我们也是没办法啊……傅相公,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家得了个好女婿,钟相公找了户殷实岳家,皆大欢喜。你们家月姐和桂姐的婚事,我们范家可以帮忙,保管给大官人找两个又体面又老实的好女婿,以后我们两家就是亲戚!”   傅云英瞥范老爷一眼,不和他多废话,直接道:“这事闹得越大,对府上几位小姐越不利,钟天禄我要带回去。”   一旁哭天抹泪的范夫人忽然抬起头,叫了一句:“他不认账,我就去官府告他始乱终弃!让官府夺了他的功名!”   傅云英一笑,“婶子尽可去衙门告状,我傅云奉陪到底。”   范老爷面色紫胀,回身一巴掌轻轻拍开范夫人,给傅云英赔罪:“妇人胡言乱语,傅相公千万别往心里去。她也是心疼女儿……”   说着话,又大哭起来,一半是想让傅云英心软,一半是真心为女儿的婚事着急,哭到后来,涕泪齐下,搂着女儿垂泪。   这时,钟天禄心有不忍,扯扯傅云英的袖子,“老大……”   傅云英回头看他一眼,“你心软了?”   钟天禄低着头不说话。   她问他,“你真的想娶范家小姐?”   钟天禄想了想,偷偷看一眼哭倒在范老爷怀里的范小姐,面露为难之色。   傅云英把他的犹豫看在眼里,叹了口气。   钟天禄别的都好,就是有点优柔寡断,今天和范家小姐扯上关系,那么不管他最后娶不娶范家女,他都不是傅月和傅桂的良人。   他已经对范家小姐动心了。   “你真想娶范家小姐,也得走三书六礼,不能这么不明不白被人强拉着拜堂,娶妻是一辈子的大事,马虎不得。”   傅云英缓缓道。   钟天禄忙摇头,“老大,我们说好……”   不等他说完,傅云英一口剪断他的话,“只是相看而已,什么都没定下来,一切看你自己的心意。”   钟天禄嘴角轻抿,忸怩了半天,想抬脚走,却又忍不住回头看范小姐。   范小姐也抬头看他,两只眼睛哭得红肿。   傅云英笑了笑,心中五味杂陈,缘分的事真是说不清。   她带着傅家仆从离开范家。   范老爷和范夫人给她作揖,送她出门,一叠声给她赔不是。   钟天禄亦步亦趋跟在傅云英身后,泫然欲泣。   “没事,我们傅家的姑娘又不是非你不嫁,她们未必喜欢你。”傅云英看他可怜兮兮的,道,“你回去准备亲事吧。”   范老爷不是个坏人,他出此下策,也是出于爱女心切,刚才他推开范夫人时并未使力,看似发脾气,其实是怕她得罪她,挺身而出,把夫人护在身后。虽然这事听起来可笑,不过对钟天禄来说,范家还算一户不错的选择。   钟天禄眼圈微红,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向一旁的傅云启投去求助的目光。   傅云启冷哼一声,双手抱臂,“你真是不争气!云哥不该上门救你的!”   钟天禄眼圈更红了。   ……   离选婚太监南下的日子越来越近,武昌城中,但凡是没有攀附之心的人家都在一个月内火速送女儿出嫁。   傅四老爷没有挑到合心的人选,又不想委屈女儿,决定把傅月和傅桂送到乡下去躲避选秀。   五姐倒是不用送走,官府上门验看的人看她言语幼稚,直接将她剔除出选秀名单。   出了选秀的事,连向来闲云野鹤、诸事不管的赵师爷也不得不赶回江陵府,和族里的人一起商讨应对之策。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皇上已经开始忌惮沈首辅,沈家人还不知收敛,迟早大祸临头。这一次沈家女入宫,不是什么好兆头。我们赵家和沈家是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将来沈首辅若是有个不好,赵家也不知能不能躲过去……选秀的事,赵家绝不能牵扯其中。”   走之前,他告诉傅云英,“送沈家女入宫才是这一次选秀的真正目的,其他人都是陪衬。”   这一点朝中大臣都心知肚明。   新皇后的人选就是沈家女。   是月中旬,选婚太监乘坐的官船抵达武昌府。   城中掀起另一个热潮,有老实本分不奢望做皇亲国戚的人,也有想攀龙附凤让女儿为家族博富贵的人家,而且后者明显人数更多。   选婚太监还没下船,等着排队给他送礼的人家从码头那一头一直排到城中最繁华的大街,光是负责接待选婚太监的官吏,短短半个月内就收了数万两好处。   傅云英这天在家和傅云章对诗。   她已经拜见过新知府和新学政。果然如傅云章所说,新知府碌碌无为,不关心武昌府的文风,一心等着升迁。新学政好风雅,满口都是弹词。可当她说出弹词的作者大多是闺阁女子时,新学政皱了皱眉,岔开话题,似乎不愿多谈。   写诗是她的弱项,新学政出的观风题里有几道赋诗相关的题目,她完成得差强人意。   傅云章知道她不擅于此道,这种事又没法速成,干脆自己拟题目给她做,让她每天记诵,熟背于心,到时候秋闱考试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背书就是她最擅长的事了,她一天背三十篇,晚上傅云章抽背她前面所有背过的内容,记不住的再从头背起。   书房面南一方的槅扇全取下了,傅云章坐在书案前,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执一卷手抄诗册,姿势懒散。她站在他对面,背对着庭院,小声背诵昨天记下的诗句。他随便念出上句,她必须马上对出下句,对不出来的,他在那一排诗句旁做一个标记。   这种时候他通常很严格,虽然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温和得近乎透出点慈祥了。   刚好傅云英有一句答不出来时,廊外吧嗒吧嗒响,朱和昶忽然跑了过来,一进门,就搂傅云英的肩膀,和她嘀咕,“了不得,这一次不止选婚太监来了,连崔大人也来了!老爹告诉我,我得娶媳妇了!”   傅云章眉头轻皱,抛开书册,“世子,云哥在用功。”   傅云英没有瞒他,他知道朱和昶的身份。   傅云章能和身份低贱的人当朋友,也能和权贵来往,而且应对自如,朱和昶虽然身份尊贵,但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就有点拘谨。听他说傅云英在用功,脸上讪讪,退后两步,“那我过会儿再进来?”   “不必。”傅云章找了一枚铜书签塞进书册里,站起身,“今天就到这里。”   他吩咐莲壳去筛茶。   朱和昶搓搓手,大咧咧往隔间罗汉床上一躺,和傅云英讲心事:“云哥,这一次选秀不止给皇上选皇后,也给我们这些宗室选正妃,不晓得分给我的正妃是哪里人,生得标致不标致。”   傅云英洗净手,端起莲壳送来的茶,先拿一杯给傅云章,然后递一杯到朱和昶手上,“既然是选秀出来的,个个千里挑一,必定是貌美又温柔和顺的良家女子。”   朱和昶喝口茶,“管他呢!反正老爹说了,要是不喜欢,还可以纳侧妃,我告诉你,要说哪里的女子最动人,肯定是江南那边,那杨柳腰……”   他的话说到一半,啪的一声,傅云章不小心碰到书案,几本书跌落在圈椅旁边。   傅云英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放回书案上。   这么一打岔,朱和昶忘了江南的美人,说起选婚太监的事,“那位崔大人,最近刚升官,他刚好是湖广人,皇上派他监督选秀。老爹准备收买他,让他给我挑一个脾气柔顺的正妃。”   崔南轩可不是那么好收买的。   从前他刚入仕的时候,老家人主动带着田产家业投靠他,愿意给他为奴为仆,只求庇护。一箱箱银两抬到崔家,他眼睛眨不都眨一下就当场拒绝,落了个不近人情的名声。   魏选廉很欣赏他这一点。   金色的阳光滤过湘妃竹帘,漫进书房,傅云英坐在靠窗的圈椅上,出了会儿神。   感觉到似乎有人看着自己,她抬起头,目光和傅云章的对上。   他看着她,若有所思。 第98章 选中   傅云英看他眼神似有深意,没有回避,朝他笑了笑,“二哥?”   傅云章放下手里的粉彩茶杯,扫一眼歪在罗汉床上滔滔不绝的朱和昶,像是有话要和她说。   她想了想,让王大郎去自己院子把挑竿取来挂画,对朱和昶道:“快到你生日了,我画了幅画送你。大郎,把画拿过来。”   王大郎应了一声,躬身出去。   朱和昶喜出望外,当即长腿一翘,跳了起来,迫不及待要去看画,一溜烟跟着王大郎跨出门槛,“我看看,我看看,你画的什么?是不是画的小像?前几日打捶丸的时候你一直在看我,哈哈,我就晓得我打捶丸的样子风采过人!”   等他走远了,傅云章道:“前几日收到老师的信,崔大人要来武昌府,他要我出面接待。崔大人现在是正三品的吏部右侍郎,掌管官吏铨选,位列六部之首。”   傅云英怔了怔。   从礼部侍郎到吏部侍郎,朝中几派相争,最后成功入阁的王阁老并不是大赢家,反而崔南轩不声不响重回权势中心。   既得了好处,又没有引起太多注意。他离入阁只差一步了。   难怪沈介溪开始打压他,政见相合并不表示彼此之间没有矛盾。   傅云章接着说:“他后天过来,那天你去楚王府玩吧,夜里我叫莲壳去接你。”   这口气,怎么听怎么像打发孩子。   傅云英笑了笑,“为什么要我回避?”   傅云章看着她,道:“你不喜欢他。”   她讨厌沈介溪,这一点他现在知道了。她不喜欢崔南轩,却是他早就清楚明了的。以前她在他的书房看到崔南轩的文集时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漠,他现在仍然记忆犹新。仿佛在那一刻,她忽然衰老了很多岁,眸子里有一种不属于她的沉重和苍凉。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当着她的面看崔南轩的书。   “倒也用不着刻意回避。”傅云英沉吟了半晌,手指轻拂茶杯,“二哥你和崔大人在前院谈事情,我躲在内院不出来就好了。”   她又不是没见过崔南轩。   傅云章摇摇头,“他曾在江城书院讲学,算是你的老师,我招待他,于情于理你都得出来拜见,躲着不出来,未免太失礼。”   把茶杯放回桌案上,傅云英垂下眼帘,应了一声,“好,我那日一早就出去。”   朱和昶当天就把傅云英刚画好的画带走了。她画的不是人像,而是富贵长春图,花枝挺拔秀丽,花朵千娇百媚,笔意简逸,简繁有致,整幅图典雅端丽,蕴藉清雅,又生气蓬勃,欣欣向荣。   傅云英从不画人物。赵善姐虽然不肯收她当学生,但看过她的画后,很欣赏她笔下景物的鲜活气,破例通过赵师爷的口指导她运笔和调墨技法。画画是她的消遣,她反正是怎么开心就怎么画,后来她的插画随着袁三的小说流传开来,反而因为和文人画不同的工细写实、富有情趣风格而独树一帜。   本地文人大为可惜,傅云章的朋友几次写信给她,叮嘱她画画和写字一样,须得融入文人审美,否则终将沦为工匠一流。   她回信感谢文人们的关心,照旧我行我素。   武昌府的士绅争相重金求购她亲笔画的画,她闲来会按照买方的要求画一些亭台楼阁或者四时景色,就是从不画人像。   朱和昶把画拿回王府。   楚王见了,摸着下巴道:“还挺好看的。”   朱和昶喜滋滋道:“这是云哥特意给我画的,现在他的画可值钱啦,我得好好收着。”   他特意强调这幅画的独一无二,然后一叠声吩咐仆从,“挂到我寝房去,仔细点,要是磕碰了一点,都打发到外院去伺候。”   仆从们小心翼翼捧着画出去。   楚王悄悄翻一个白眼,再值钱也贵不过金子去,楚王府什么宝贝没有?他为了给儿子过生日,搜罗了那么多奇珍异宝,儿子看一眼就丢到一边去了,却把傅云英画的一幅画当成稀罕宝贝,恨不能建一座庙给供起来,真是不公平!   有了兄弟就忘了爹!   隔了一日,楚王府派人来贡院街接傅云英。   傅云章一直将她送到照壁前。   因朱和昶之前说过要打捶丸,她今天穿了件荼白色窄袖杭罗打球服,锦缎束发,意气风发,在阶前蹬鞍上马,出了巷子。   乔嘉仍旧尽忠职守,紧紧跟着她。   刚走到大街上,远远看到身着甲衣的护卫们簇拥着一顶轿子行来,前面有几个小吏提着铜锣开道,命行人避让。   路上的老百姓听到锣声,纷纷退到路边,等着轿子过去。   三品大员出行,排场还真是不小。   傅云英没料到崔南轩会来得这么早,示意仆从避到角落里,等官轿过了再走。   刚扯紧缰绳拨转马头,长街中间,一双手掀开轿帘一角,里头的人对护卫吩咐了几句什么。那护卫拱手应喏,一径走到傅云英面前,“傅相公,我家大人请你过去说几句话。”   崔南轩的眼睛真够毒的。   傅云英无奈,翻身下马,跟着护卫走到轿子前,朝崔南轩行礼。   轿帘只掀起半边,只能看见崔南轩线条柔和的侧脸,依然还是面若冠玉,年轻俊朗,从他脸上看不出曾一度沉沦的痕迹。   他侧头扫一眼傅云英,见她身穿打球服,交领窄袖衣,勾勒出细腰长腿,端的是英姿飒爽,皱了皱眉,问:“出门去?”   傅云英不想多说什么,道:“是。”   崔南轩抬起眼帘,“你考了案首,苏桐在国子监也是头名,乡试过后你们必定能在京师齐聚,湖广的试题难度比不得南边,好生准备场屋考试,莫要懈怠。”   这一句听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仿佛只是担忧她玩物丧志才叮嘱几句,其实大有深意。   难道他是明年会试的主考官?   傅云英不动声色,低眉顺眼,应道:“多谢大人教诲。”   崔南轩唔了一声。   看他似乎没有别的话要说,护卫们催促轿夫可以走了。   傅云英站在原地,等几十人浩浩荡荡走远了,方抬起头。   轿子到了贡院街,护卫先进巷子驱散闲杂人等,两边人家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搬了梯子爬到墙头围观。   崔南轩走出轿子时,巷子里一片整齐的吸气声音。   这位大人生得可真俊啊!   傅云章在门前等候,见崔南轩下轿,迎上前。   街坊邻居又一片赞叹的啧啧声。   崔南轩面无表情,目光在傅云章脸上停留了片刻,“你像是清减了。”   傅云章淡淡道:“劳大人惦记,可能是前些时苦夏的缘故。”   一个三品大员出言关心他,他并未露出受宠若惊或感激涕零之状,是个沉得住气的。   崔南轩进了正堂,下人奉茶,叙过寒暖,说了几句客气话,他道:“上次你虽然错过殿试,不过王阁老对你印象深刻,明年北上赴考补试,准备得如何了?”   傅云章垂目道:“自当竭尽全力。”   崔南轩颔首,端起茶杯吃茶,缓缓道:“其实上次你错过殿试,未必是坏事。山东盐运一事牵涉甚大,锦衣卫也插手了,现在京中人人自危,等选秀事毕,霍明锦必定要继续彻查此事,朝廷禁止官员以盐引牟取暴利,这一次不仅山东那边,大批宗室都会受到牵连,刑部、大理寺已经压不下这事,恐怕连沈首辅也得丢车保帅。届时朝中会有很多空缺,你补试殿试,正好遇此良机,用不着外放到地方去做知县。”   外放出去熬资历不是坏事,但是以傅云章的资质,着实浪费,还是当天子近臣更容易有所作为。   傅云章眼帘低垂,默默听崔南轩细说朝中局势,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喜。   崔南轩看似漫不经心,一边吃茶,一边交代,其实余光一直在仔细观察傅云章脸上的反应。   他既不热络讨好,也不故作清高,不卑不亢,心中自有主张。   崔南轩不由得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王阁老和姚文达都看好他,他刚好也是湖广人……   沈介溪老了,沈家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后起之秀,他是沈党的主心骨,一旦他失势,沈党必将分崩离析。   此消彼长,到那时,朝中一定会崛起新的党派。   独木难支,想要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崔南轩需要更多的帮手,更多的同盟,越多越好。如果可以,他希望在沈介溪失去圣心后将混乱的沈党重新整合,为他所用。   傅云章是个好苗子,历练几年,说不定可以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他看人很准,傅云章现在还年轻稚嫩,其实不缺手段,不过毕竟长于妇人之手,没见过大风大浪,太过柔和了一点,等见识到官场的腥风血雨,他就该明白,想要出人头地,不能有妇人之仁。   ……   楚王府,朱和昶命仆从撤掉盆景,将庭院改造成打球场,以天然起伏的山石甬道作为阻隔,建了五个球窝,每一窝插彩旗,婢女站在长条桌后数筹码,以筹码高低判胜负。   傅云英手执球杖,击出一球。   小球轱辘轱辘滚进球窝中,球窝旁的伴当举手示意得筹。   朱和昶大声叫好,场中陪打的伴当们忙跟着拍手。   “云哥,你家中的姐妹都安置好了?”朱和昶朝傅云英挤挤眼睛,“我认得的富家公子多,要不要我帮你推荐几个人选?”   傅云英站在一边休息,回道:“不必,都送回乡下去了,等选秀过去再接回来。”   朱和昶认识的大多是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一个个十三四岁起就往勾栏地方行走,傅四老爷既高攀不起,也不想高攀,免得女儿嫁过去受委屈。   见她一口拒绝,朱和昶有点可惜。   他还想和云哥做亲戚呢!   ……   山村,坡上几株橘树,果实累累,枝头挂满红彤彤的橘子,山下种梨树、杏树、桃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一条水深只到膝盖处的小溪蜿蜒而过,流水淙淙。   傅桂拨开芦苇丛,走到小溪边,提起裙角,低头一看,绣鞋沾了湿泥,已经污了一大片。   她懊恼地啧了一声,扯了一把枯萎的干草团成团,蹲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用草团小心翼翼擦去绣鞋上的泥土。   “桂姐!桂姐!”   岸边传来焦急的呼唤声,一声比一声急切。   傅桂头也不抬,不耐烦道:“我在溪边。”   那呼唤的声音停了下来,傅月穿过一条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走到溪边,刚好是对岸的位置,如释重负道:“原来你在这儿,可叫我好找。”   傅桂洗干净绣鞋,站起身,隔着小溪白她一眼,“你找我做什么?我又不会跑,你放心,我晓得的,选秀那种事怎么着也不会轮到我,咱们这里从来没出过娘娘,连个藩王妃也没有,我有自知之明,不会趁你不注意偷偷跑去城里。”   傅月脸上闪过一抹薄红,“我、我没疑心你,我就是怕你不认识路,跑远了找不回来。”   傅桂擦干手,道:“好了,回去吧,我就是出来看看景,村子里也没个人说话,怪闷的。”   傅月松口气,“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低头看看小溪,怕弄脏鞋子和衣裙,转身往来路走,那边有条小路可以绕过去,“你等等我,我这就过来。”   傅桂站在溪边等她,等了半天,没见傅月过来,忍不住扬声喊:“月姐?”   没人答应。   她心里猛地一跳,提起裙角,顾不得溪水冰凉,直接踩进溪中,磕磕绊绊登上对岸,穿过一人高的芦苇丛,走到大路边。   大路是乡下土路,泥泞不堪。此刻,正有一辆马车因为车轮陷进泥里而停在路当中,车把式和仆从打扮的人正费力把马车推到另一处略为干爽的地面上。几个随从模样的人围着当中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在路边休息。   那中年男人白白净净的,体态肥胖,笑盈盈的,正和傅月说话。   傅月胆子小,远远看到家里的丫头和婆子顺着田埂找过来了,没敢理会男人,往婆子那边跑去。   傅桂吓了一跳,狠狠瞪了那中年男人一眼,拔步追上傅月。   中年男人摇头失笑,转身问身后的随从,“你看那个小娘子,是不是有点孙娘娘年轻时的品格?”   随从谨慎地答道:“郑爷爷觉得像,那肯定是像的。”   郑丙微微一笑。   ……   夜里,莲壳果然来楚王府接傅云英回去。   “崔大人走了。他忙得很,吃饭的时候知府大人那边就找过来了。好多人在外面等,崔大人一个都不理,让他们在廊下等着,那些人官爷们只能干巴巴坐在那儿等,崔大人倒是和没事人一样,和少爷谈了好久学问上的事才走。”   快到宵禁时候了,外边黑黢黢的,晚归的行人匆匆返家,深宅大院次第点起灯笼,罩下一团团摇动的暗影。   傅云英没有多问,骑马过了大街,正低头想心事,路边忽然冲出几个人,拦住她的马。   乔嘉反应快速,抽出佩刀,催马急走几步,挡在傅云英跟前。   那几个拦马的人竟也不惧,垂着手道:“傅相公,小的是赵家人,三太爷有事交代您。”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   乔嘉一言不发,下马,接过信,递给傅云英。   天色昏暗,傅云英看那几个拦马的人确实是赵家下人没错,接过信,借着火把的光芒细看,上面确实是赵师爷的字迹,有些诧异,“老师回武昌府了?”   拦马的人答:“昨儿个回来的,现下就住在巷尾赵家别院。”   那倒是和贡院街不远,只隔了几步路。赵师爷确实说过赵家会在武昌府另外赁间新宅子。   傅云英下了马,示意对方带路。   王府护卫见她差不多到了地方,怕过了宵禁没法赶回去,和她拱手作别。   那几个赵家下人领着傅云英进了一条小巷,忽地从角落里冲出一个梳丫髻的丫头,指着她,大声道:“他们是骗你的,你赶紧走吧!”   众人一愣。   赵家下人先反应过来,一人飞扑上前拉走丫头,捂住她的嘴巴不许她吭声,另外几个马上分开来,把傅云英和乔嘉围在当中,挡住出去的路。   天色愈发幽暗,府门前的几盏灯笼放出淡黄色光芒,照出丫头的脸,她义愤填膺,拼命挣扎,下人们想赶她走,又不敢伤她,竟然叫她挣脱开来。   丫头一边跑,一边大叫:“快走快走!”   下人们欲哭无泪,追在后面拉她扯她,顾忌着她是个姑娘家,没敢使力,一帮人乱成一团。   傅云英挑挑眉。   乔嘉上前一步,“公子?”   她摇摇头,以乔嘉的身手,有他在,没人能伤她,何况这里和傅家宅子只有一墙之隔,“没事,我猜是为了选秀的事。”   和范家一样,赵家也想给自家闺女抢一个新郎官。   她看了会儿热闹。   吱嘎一声,大门开启,一个满头珠翠、衣着华贵的小娘子冲了出来,身后乌拉拉跟了一大群丫鬟、婆子。   小娘子穿了双精致的高底鞋,跑得却比那些妇人快多了,提着裙角一路飞奔,跑到台阶下时,看到傅云英,脚步猛然顿下来,气得直跺脚,转身指着门前几个下人大骂:“谁让你们出去抢人了?我就是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犯不着用这种手段嫁人!”   下人们唯唯诺诺,不敢分辩。   赵叔琬豁然转回身,剜傅云英一眼,“傅云,你说,你想不想娶我?”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跟过来的婆子们跑了半天,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到这一句,那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大小姐啊,怎么能当着下人的面问出这种话!名声还要不要了?   看热闹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傅云英挪开视线,看着刚刚引她过来的赵家下人,“老师在何处?”   赵家下人心虚,不敢和她对视,道:“三太爷还在江陵府……”   “别问三爷爷了,是我爹娘用三爷爷的信把你骗来的,他们想要你娶我。”赵叔琬一抬手,打断两人的对话,直视着傅云英,一字字道,“选婚太监明天就过来,我还没定下人家……傅云,我问你,你娶不娶我?”   傅云英拱手,垂目道:“既然老师不在,那我就不叨扰府上了。”   转身带着乔嘉离开。   赵家的人眼睁睁看着她走,叹口气,“小姐,傅相公人品出众,又是个秀才,马上就要考乡试,丹映公子大名,湖广无人不知,要不是杨家人从中作梗,上门求亲的人早把他们家门槛踏破了,好不容易把人骗过来,您怎么这么冒失……”   赵叔琬望着傅云英果断离去的背影,眼圈渐渐红了,冷哼一声,道:“我欺负过他妹妹,他那人爱记仇,到现在还记着呢!你们把他骗到府里也没用,不管我爹说得天花地坠还是跪下来求他,他不会心软的。”   “那怎么办?城门已关,小姐出不了城,明天选婚太监就上门了!”   婆子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赵叔琬沉默不语。   她年纪最小,自幼家中姐姐们哥哥们都让着她,父母疼她如珠如宝,选秀的旨意一下来,赵家人立刻为她相看人家,倒不是赵家淡泊名利,而是深知她性子骄纵,入了宫绝对讨不了好。与其看她在宫里受罪,不如嫁个当地人家,亲戚们也好时时关照她。她却不肯随便嫁了,父母帮她挑中的人选她一个都瞧不中,后来有人建议和傅家结亲,她愣了半天,竟然不想拒绝。   傅云对她一直很冷淡,他都和赵琪化干戈为玉帛了,却始终不大理会她的示好。每次傅云到知府家去看望赵师爷,她都会厚着脸皮过去找他说话,他爱答不理的,和她说话时眼皮一直垂着,规规矩矩,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知怎么的,傅云越是冷淡,她越是想逼傅云和自己说话。她给长春观的英姐送礼赔不是,认认真真研究傅云的画和自己的画有什么不同,这样下一次他登门的时候她好找由头和他搭话……她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想和一个人和好。   可傅云就是不理她。   赵叔琬委屈得不得了,可当听到爹娘说派人去傅家求亲了时,那点委屈一下子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窃喜。   她竟然还挺想嫁给傅云的,看他还会不会整天拉着脸!   求亲的人回来说傅家不敢应承这门亲事,傅云只是养子,他的亲事傅家人做不了主,杨家发话了,傅云是宗室相中的女婿,以后可能娶湖广的宗室女。   因为这个,武昌府的人虽然心痒痒,却不敢上门打听傅云到底娶亲了没有。   赵老爷和赵夫人大失所望。   赵叔琬心里也空落落的。   今晚,赵老爷和赵夫人把之前相中的女婿人选全部请到家中,让赵叔琬自己挑一个顺眼的,再不能让她任性了,明天选婚太监登门,想嫁都没得嫁!   赵叔琬闷闷不乐,她的养娘知道她对傅云格外关注,悄悄告诉赵夫人,赵夫人疼女心切,想着既然傅云还没定下亲事,那不如把人骗过来,到时候苦苦哀求一番,不信他不心软。   得知母亲的打算后,赵叔琬羞愤难当。   傅云一定会瞧不起她的。他本来就不喜欢她,真把人骗上门了,那他一辈子都会觉得她是个任性跋扈的娇小姐……   赵叔琬让丫头守在门前,其他少爷上门,用不着理会,但是如果看到傅云过来了,一定要把人拦住!   至少让她在他面前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傅云走远了,身影消失在她视线尽头之处。   早知道傅云脾气这么大,当初真不应该欺负他的妹妹……如果她没有得罪他妹妹,他会不会答应娶她?   赵叔琬抬手抹泪,转身往回走。   婆子丫头们不敢吭声,见她哭了,忙围过来,送她回内院。   ……   回到宅子里,傅云英叹了口气。   傅云章坐在窗前灯下读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她表情复杂,扬扬眉,“怎么了?”   傅云英说了赵叔琬的事。   傅云章忍不住笑了,道:“不妨事,赵家小姐不会被选中的。”   傅云英眼珠一转,“崔大人告诉你的?”   崔南轩监督此次选秀,肯定可以左右选秀的人选。   “我猜的,沈家既然要送秀女入宫,那赵家女必定不会入选。江陵府只会出一个秀女,赵家人用不着急着嫁女儿。”傅云章慢慢道,翻了一页书,问她,“吃过了?灶上还热着藕汤,是湖里的野藕。”   她吃过了才回来的,王府菜肴精美,不过还是道:“二哥陪我用消夜罢。”   转头吩咐下人去灶房盛汤。   傅云章放开手里的书,听她这么说,后知后觉,腹中确实饥饿,不禁问:“怎么知道我也饿了?”   “二哥陪崔大人吃饭,肯定吃不饱。”   傅云英道。   还好崔南轩不爱吃酒,不然他又得像陪李寒石吃饭那次一样牛饮。   灶房婆子送了汤菜过来,两人坐在侧厅吃了顿消夜,然后去园子赏月,顺便消食。月色如银,兄妹二人对了几句诗,傅云英对不上来,被傅云章轻轻拍了几下脑袋。   回房梳洗,各自歇下。   傅云英白天陪朱和昶打捶丸,精疲力尽,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房门被人推开的声音。   她马上清醒过来,披了件氅衣在肩上,掀开床帐。   乔嘉快步走进房,却没进里间,走到槅扇外就停下了,拱手道:“公子,您的姐姐被选婚太监相中了。”   傅云英心里咯噔了一下,光着脚便下了地,匆匆挽起头发,出了里间,“消息属实?”   乔嘉低着头,望着地面,答:“不敢哄骗公子,傅月已经被选婚太监送到船上,不日就将北上。”   “谁告诉你的?”傅云英眉头紧皱。   “选婚太监郑丙身边有小的认识的人。”乔嘉说,“他只告诉小的,楚王也不知道此事。”   郑丙是宫中的老人,从小伺候皇上,深知皇上的喜好,宫中人都说他是笑面虎,瞧着和气,肚子里不知藏了多少坏水。   傅月不是在乡下么?怎么会被郑丙瞧上?是无意碰见,还是郑丙故意挑的……   傅云英飞快思索,掩好氅衣衣襟,道:“去间壁把我四叔请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乔嘉应喏。   她自己擎着灯台,出了院子,去找傅云章。   都到半夜了,傅云章竟然还没睡,仍坐在窗前读书,伏案的影子罩在槅扇上,万籁俱寂。   莲壳坐在地上打瞌睡,傅云英没叫醒他,推门进去,风吹进卧房,烛火剧烈颤动。   “二哥。”傅云英走进去,没问他深夜怎么还不就寝,道,“月姐被郑丙挑走了。”   傅云章眉头轻皱,放下手里的书。   不一会儿,傅四老爷过来了,听乔嘉说了傅月被挑走的事,他急得满头大汗,“这可怎么是好?月姐那个性子……就是嫁到一般富贵人家我都怕她吃苦,这要是进了宫,她胆子那么小,还不是只能任人作践?”   人是选婚太监亲自挑走的,而且没有遴选直接送上船,这说明傅月到达京师以后肯定会入宫。   傅四老爷都快急哭了。   傅月比不得傅桂,她天生性子绵软,平时说话细声细气的,要不是卢氏和傅桂在一旁看着,连家里的下人都敢拿捏她。这么软弱的一个人到了宫里,肯定不是其他人的对手。   傅云章神色冷静,想了想,道:“人已经选走了,为今之计,只有请崔大人帮忙。”   傅云英给傅四老爷倒茶,听到这一句,手里的茶壶颤了颤。   她不动声色,筛了两杯热茶,送到傅四老爷和傅云章跟前,垂目问:“二哥,你要去求崔大人?”   傅云章点点头。   傅四老爷一脸担忧,“崔大人铁面无情,是堂堂吏部侍郎,皇亲国戚犯到他手里,他照样收拾。我们和他无亲无故的,贸然去求他,他肯帮忙吗?”   傅云章看一眼外边漆黑的天色,道:“我且试试。”   “等天亮了,我去楚王府走一趟。”傅云英摇摇头,反对道,“二哥,先看楚王怎么说。”   崔南轩那样的人,事事精心算计,傅云章去求他,欠下人情,以后他一定会以情逼迫傅云章为他卖命。   她不想看到傅云章为她欠崔南轩的。   傅云章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嗯一声,“也好。”   第99章 出发   天还没亮,傅云英就骑马赶到楚王府。   朱和昶听她说明来意,也替她着急。   于是通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楚王被不孝子朱和昶硬生生从暖被窝里扯了出来,推到外边正堂,往圈椅上一摁,“爹,你快想想办法!”   傅云英上前,说了傅月的事。   楚王披头散发,满腹委屈,表示他爱莫能助。   “若是被其他人挑中了还好,郑丙是选婚太监,他挑走的人直接往京师送,我也没法把人要回来。”   朱和昶脸色一变,鄙视自己的父亲,“你不是楚王吗?这点小事都办不了?”   楚王苦笑着道:“选秀之事不一样。”   选秀本就是控制宗室的一种手段,不管是楚王,还是朱和昶,都没法选择自己的妻子,京师那边选了谁,他们就得娶谁。   朱和昶想了想,问:“那请旨让傅月嫁给我不就得了?”   说完,他回头看傅云英一眼,“你放心,我晓得你怕你家姐姐受委屈,娶了她之后我就偷偷把人送回去。”   楚王摇摇头,“没有这样的先例,除了受宠爱的皇子,其他藩王无权请旨选妃。皇上当年也是如此,他喜爱孙氏,还不是只能娶选秀出身的先皇后当正妃?你别想一出是一出,闹个不好,傅月性命都难保。”   说到底,藩王的身份太敏感了,他们有许多特权,享之不尽的财富,但是在婚娶之事上,他们必须听从宫里的旨意。如果宫里知道楚王想为朱和昶求娶傅月,不仅不会成全他们,说不定直接把人扣下。   难道真的只能去求崔南轩?   傅云英眉头紧皱。   楚王打发走朱和昶,对她道:“本王承诺过将来可以保你一命。不过傅月这件事楚王府真的不宜插手,这次选秀是内阁大臣和皇上互相妥协的结果,牵涉各方势力,本王贸然出手,只会弄巧成拙。你明白吗?”   她拱手道:“晚辈明白。”   出了楚王府,她抬头望一眼王府宫墙上空碧蓝的天空,天已经亮了,远远飘来热闹的嘈杂人声,卖豆腐的老者挑着担子走过里巷,号子声悠长。   傅四老爷在外面等她,见她脸色不好看,大失所望,叹口气,道:“兴许这就是命。”   “先回去再说。”傅云英轻声道。   叔侄二人回了贡院街,傅云章也刚从外面回来,他刚刚托相熟的人找到郑丙下榻的山间别院,送了一份厚礼。   郑丙知道他是傅月的堂兄,而且是贡士,对他很客气,笑呵呵道:“不妨事,这个傅家姑娘是个有造化的,你们回去等好消息罢!”   他这么说,代表傅月落选的机会渺茫,她已经是入选秀女之一。   如果被挑走女儿的是其他人家,只怕早就阖家欢庆了,但傅四老爷却一脸愁容。   “月姐那孩子出了门就不敢大声说话,进了宫就是任人揉搓的命……早知道她会被选中,当初还不如把她嫁给铺子里的掌柜,我只有她这么一个闺女,她只要平平安安我就安心了……”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傅云章吩咐莲壳准备礼物,要去驿站拜访崔南轩。城中权贵豪族争相延请崔南轩,他全部推辞不受,坚持住在城外的驿站里。   “等等。”看他要出门,傅云英拦住他,“二哥,我还有法子。”   傅云章怔了怔,眉头轻皱,“你要去找李同知帮忙?”   傅云英摇了摇头,她确实想去找李寒石,不过找李寒石求助其实就是找霍明锦,但是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李寒石是霍明锦的人,所以只能否认。   “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暂且一试。”   总之,去求崔南轩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傅云章把自己的前途送到崔南轩手上。   她不说法子是什么,傅云章看出她的为难,沉默了一瞬,道:“尽力而为。”   别把自己搭进去。   她点点头,“我晓得。”   傅四老爷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也看出两人面色沉重,插言道:“英姐,这种事我们平头老百姓只能乖乖受着,月姐进宫倒也不一定是坏事,说不定宫里的娘娘们看她性情柔顺,愿意对她好。你千万别为了救月姐为难你自己!”   他拉住傅云英的手,使劲摇两下,“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四叔一样心疼!月姐这事还没定下来,说不定到了京城那些人又看不上她了。”   选秀不是十天半月就能选好的,一般从第一道遴选到最后结果出来,前后要一年之久。   傅云英朝他一笑,“没事,四叔,我心里有数。”   她回房换了身细布圆领袍,正要出门,管家进来通报:“李同知李大人来了。”   傅云章和傅四老爷都愣了一下。   “快请进来。”傅四老爷忙站起来,道。   傅云英也怔了一怔,不露声色,起身迎出去。   长廊外,李寒石在仆从的带领下快步走进正院,看到她便问:“你们傅家有个叫傅月的,被郑丙挑走了?”   她点了点头。   李寒石看一眼左右,眼神示意其他人退下去,“我有话和你说。”   傅云英引着他往偏厅的方向走去,“大人这边请。”   两人进了偏厅,闲杂人等都退下了,李寒石道:“其实这也不是坏事,我听那些太监说傅月是因为生得像孙娘娘才被挑中的,郑丙伺候皇上多年,知道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傅月进宫,早晚能得圣宠。”   傅云英不语。   李寒石看她一眼,“我看你们家的人都不大高兴,你们不希望傅月入宫?”   这可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大好事,别人求都求不来,谁家女孩子被挑中入宫为妃,整个宗族的人都欣喜若狂,他们傅家倒好,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了,却一个个愁容满面,如丧考妣,不知道的,还以为傅月是被土匪抢走了。   傅云英淡淡道:“家姐性情柔弱,不通世故,又长于乡里,不懂宫里的规矩,长辈担心她会触怒贵人。”   李寒石低头思索了片刻。   得知傅月让郑丙相中了,他很是惊喜,傅云是二爷的人,傅月是傅云的姐姐,那不就表示傅月也是二爷的眼线?沈介溪送沈氏女入宫,傅家这边刚好就出了一个秀女,还真是瞌睡送枕头,来得就是巧啊!   可他上门时,却发现不管是傅四老爷还是傅云章和傅云,都神情凝重,心事沉沉。   他眼珠一转,立马把恭喜的话吞了回去。   还好他反应快,这傅家人竟然真的不想送女儿入宫。   傅云英看出李寒石的诧异,不想多做解释,问他:“李大人,上次您说起霍大人……不知有什么办法可以和霍大人联系?”   京师离武昌府太远了,她又不是官府的人,等书信送到京师,事情可能已经定下来,救出傅月的希望更渺茫,只能从李寒石这里想办法,他联络霍明锦的方式肯定比她的要快一点。   假如霍明锦不理会她,她也好及早想其他办法。   李寒石迟疑了一下,面露为难之色,问:“难道你想找二爷帮忙?”   二爷公务繁忙,为彻查山东盐运的事不眠不休。有了证据,御史、给事中准备联名上疏弹劾文渊阁大学士、内阁大臣陈阳,他正是首辅沈介溪的学生。此次山东盐运之事就犹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北镇抚司顺藤摸瓜一路抓了七八十人,连山东那边的藩王都不得不大义灭亲交出鱼肉乡里的族亲,最后沈党一派看实在顶不住了,只能由陈阳出来顶缸。也是陈阳倒霉,他的妻舅、族人们和宗室王公联手倒卖盐引,压榨盐商,证据确凿,就算御史不弹劾他,他也得主动辞官。   这种紧要关头,二爷哪有闲情管秀女入宫这种小事?   “事关家姐安危,晚辈只能试一试。”傅云英道。   李寒石觉得傅云完全是白费力气,不想答应,不过二爷交代过不管这小子提出什么要求他都得应承下来……他犹豫了一会儿,只得应下,“你写一封信,我可以代你转交给二爷。”   傅云英谢过他,铺纸磨墨,写好信,交给他,“有劳大人。”   李寒石一笑,把信塞进袖子里,提醒她道:“傅云,你可想好了,二爷很可能不想插手这事,你这封信送出去,就不怕惹恼二爷?”   她拱手道:“晚辈明白。”   霍明锦赏识她,不代表她就可以仗着他的欣赏随便提要求,她求他出手,有得寸进尺之嫌。   但是现在也只能仗着他之前的优待任性一次。   李寒石带着信走了。   傅云英告诉傅四老爷,“李大人是来恭喜您的,他只是一个同知,帮不上什么忙。”   傅四老爷叹口气,道:“你也别着急上火,人各有命。”   “二哥呢?”傅云英出了正堂,没看见傅云章,眉头蹙起,“他是不是去驿站了?”   “云章没出门……他回房去给姚大人写信,看看姚大人他们能不能想想办法。”傅四老爷回答说。   傅云英安慰傅四老爷几句,拐过长廊,走到傅云章的书房门前,轻叩房门。   里头响起傅云章的声音,“进来。”   她推门走进去。   傅云章伏案写信,可能因为信的内容严肃,他姿势紧绷,不像平时在书房时那样懒散。   傅云英筛了杯茶送到他手边,“二哥,我想求霍大人帮忙。”   傅云章写字的动作一顿,纸上落下一大团墨水。   他没喝茶,脸上的表情慢慢冷了下来。   傅云英掰开他紧握兼毫笔的手指,抽走笔和信纸,扯扯他的衣袖,“二哥,我也不知道霍大人肯不肯答应,他不是坏人……如果他有任何不合理的要求,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你放心,我想救月姐,可如果实在救不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傅云章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眉头仍然皱着,转头看漏窗外横斜的海棠花枝,慢慢道,“我不是为你找霍明锦求助生气……”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傅云英把茶杯往他手边推近了一点,笑着说,“不过你要是瞒着我去找崔大人,我真的会生气。我不像二哥你这么善解人意。”   他和傅月都是她的亲人,她不想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受制于人。   傅云章拿她没办法,端起茶杯喝口茶。他有很多办法引导其他人不知不觉做出让步,可到她面前,那些委婉心机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这时,回廊里响起一阵脚步声,莲壳走进书房,道:“爷,黄州县那边来人了。”   傅云章神色微冷。   看莲壳神色不对,傅云英给傅云章添了杯茶,出去了。   傅云章目送她出去,“出了什么事?”   莲壳低着头答:“太太支取了三千两银子……账房怎么拦都拦不住。账房派了他的小儿子过来,人就在外边等着。”   三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一个知县一个月的俸禄也才十几两。   傅云章揉了揉眉心,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把人带进来。”   ……   大雨滂沱,庄严肃穆的紫禁城矗立在万丈雨帘之下,洗去金碧辉煌和恢弘气势,比平时多了几分柔和静谧。   北镇抚司,审案室。   斑驳的泥土墙上挂满五花八门的刑具,雨水顺着屋瓦缝隙流进室内,墙上漫下一股股黑黄色浊流,潮湿阴冷。   被五花大绑在刑架上的男人低垂着头,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他身上只穿了一件中单,伤痕累累,胸前几道横贯的刀伤,深可见骨。   执鞭的力士抬起手,一鞭接一鞭抽向男人,男人疼得发抖,扯动手脚镣铐哐哐响,呼痛声却喊不出来,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响。   他的舌头被割去了。   审案室外,被人摁在窗前目睹完整场刑罚的户部使脸色惨白,毛骨悚然。   廊下摆了一张大圈椅,指挥使霍明锦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凝望雨幕中的山石,锦衣卫环伺左右,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声。   审案室里的男人被活活打死了,刑罚结束。   力士松开手,砰的一声,户部使瘫软在地。   霍明锦望着廊前垂挂的雨帘,淡然道:“锦衣卫查案,缉捕、刑讯、问罪,无须经过刑部和大理寺,招还是不招,你自己定夺。”   户部使回想方才那男人的惨状,抖如筛糠,泣道:“霍大人,既然纸包不住火了,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说了是死,不说还是死,我愿意指认陈阁老,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霍明锦没看他,道:“你的家人已经送去安全的地方。”   想及往日的风光和如今的落魄,户部使泪如雨下,但事到临头懊悔也无用,他确实利欲熏心,帮着宗室压榨盐商,逼死数条人命,如今报应来了,只要能保住家人,他死而无憾。   他手脚并用,爬到霍明锦脚边,给他磕头,“先谢过大人了。”   霍明锦收回凝望雨幕的视线,对旁边的缇骑道:“带他去写供词。”   缇骑应喏,拉起户部使离开。   幕僚乔恒山冒雨穿过庭院,走到廊前,拱手道:“二爷,武昌府那边来信。”   乔恒山本是武昌府王府的小吏,曾帮助霍明锦抓捕定国公余孽,后来回京做了霍明锦的幕僚,武昌府那边的事一直是他盯着。   他取出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霍明锦站起身,接过纸条,展开看一眼,表情有刹那的凝滞,挥挥手。   周围缇骑会意,躬身退开。   只有赵弼留了下来,他今天过来等户部使的供词,好回去和御史们通气,让御史们赶紧上疏弹劾陈阳。   纸条上的字不是李寒石写的,乔恒山认得李寒石的笔迹,见霍明锦望着纸条,先是怔了怔,然后忽然笑了一下,不由一头雾水。   二爷从来不笑。   不知道这信是谁写的,竟然能引二爷发笑。   霍明锦收好纸条,问赵弼:“选婚太监什么时候回京城?”   赵弼愣了一下,答说:“差不多一个月后,沈家女已经确定入选,听说宫里连宫室都打扫好了。”   霍明锦吩咐道:“等选婚太监回来,派人告诉孙贵妃,秀女中有一个叫傅月的,籍贯是湖广黄州县,和她年轻时有七八分相似,人是郑丙亲自挑中的。”   乔恒山和赵弼对望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茫然和不解。   二爷怎么忽然关心起选秀的事?   乔恒山心思飞转,试探着问:“二爷,这个叫傅月的,也是黄州县人……莫非是傅云的姐妹?”   他负责整理武昌府那边传过来的情报,知道二爷命李寒石全力照拂一个叫傅云的少年。那少年天资聪颖,已经考中秀才,还将参加乡试。虽说比不得薛阁老当年十二岁就考中举人的惊世之举,但以他的年纪,也算是很不简单了。   霍明锦唔了一声。   乔恒山更纳闷了,“二爷,郑丙被沈介溪收买,这次选秀挑中都是沈家相中的人家,傅月误打误撞中选,正好为我们所用,为何要将此事透露给孙贵妃?”   皇上绝不会宠爱沈家女,郑丙特意挑一个孙贵妃相貌相似的秀女,必定是想将她送到沈家女身边,为沈家女邀宠。而孙贵妃在宫中得意了这么多年,肯定不想看到一个和她年轻时相像的秀女进宫夺走她的宠爱。   总而言之,傅月是一枚好棋子。而且这枚棋子还是沈介溪自己的人选中送进宫的。   天赐良机,为什么二爷不加以利用呢?   乔恒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在官场上,二爷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虽然他手段悍戾凶残,失了谦和之道,但很难得的是从不狂妄自大,很愿意听从幕僚们的意见,但是只要和武昌府那个叫傅云的扯上关系,二爷便一意孤行,听不进其他人的谏言……不,不是听不进,而是根本不听。   霍明锦嘴角一扯,负手而立,面对着飘进长廊淅淅沥沥的雨丝,淡淡道:“这是我的私事。”   语气平淡,却似有万钧之重。   二爷的私事?   乔恒山张大嘴巴,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忙拱手道:“属下失言。”   “无妨,这事就交给你去办,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把傅月的名字从名单上划去。”   霍明锦并未动怒,吩咐了一句。   乔恒山应喏。   ……   选婚太监最后一共从湖广挑走五十名秀女。   官船离开武昌府的那一天,有的秀女家人望着大船驶向天际,抱头痛哭,更多的人擦干不舍的眼泪,四处求神拜佛,祈求自家闺女能被选上。   因秀女还需要经过几道筛选,县里人不知道傅月到底算不算选中了,没有上门恭贺,不过街坊邻居都开始有意无意讨好大吴氏和卢氏,夸傅家的女孩样貌好,品性好,样样出挑。   不管最后有没有入宫,能被选婚太监选上,那说明傅月姿容品格必定不错,皇家相中的媳妇,能不好吗?   于是开始有人试探着打听傅桂和五姐的亲事,五姐是傻子也不要紧,他们不计较!   傅四老爷烦不胜烦,又不能当着外人的面露出忧愁之态,以免被人告发一个大不敬之罪,一家人强颜欢笑,连年都没好生过,只盼着傅月能赶紧落选。   就在一家人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傅云英收到霍明锦的回信。   信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送到府上的。   这天傅云英刚从外面回来,踏上石阶的时候,那人拦住她,道:“公子,二爷说了,等官船回京师,傅月绝对是头一批筛选下来的,到时候官府会派人送她返乡。公子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安排家人去京师接傅月。”   傅云英松了口气,没来得及道谢,那人已经转身混进人群中,找不到身影了。   来无影,去无踪。   傅云英回房拆开信看,发现竟然是霍明锦的亲笔信,他是武官,一笔字却写得偏挺秀清隽,典雅含蓄。毕竟是侯府嫡出的公子,少时是跟着名儒启蒙的。   信上并没有提及傅月一句,只叮嘱她安心准备乡试,其他的事无需操心。   合上信,傅云英沉吟许久。   她让王大郎去间壁告诉傅四老爷这个消息。   傅四老爷喜极而泣,大吴氏和卢氏高兴得直念佛,傅桂更是当场大哭起来。   如果不是她贪玩,傅月就不会出去找她,不出门,就不会碰到选婚太监,傅桂这些天自责不已,瘦得下巴都尖了。   夜里傅云章回来,傅云英和他说了霍明锦答应帮忙的事,“他没有要求我做什么,只是很关心我的考试结果。”   傅云章笑了笑,道:“或许是我多心了。”   心里却觉得有些不安。   姚文达写信告诉他,朝中又出了变故,这一次山东盐运牵连出不少朝廷大员,大学士陈阳肯定是保不住官位了,就看皇上会不会看在他劳苦功高的情面上给他留一个体面。沈介溪勃然大怒,可锦衣卫越过三司法抓人,他亦无可奈何,而且沈党内部明显出了内应,不然霍明锦不可能找到确凿证据。   霍明锦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一定要搅一个天翻地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帮傅云英呢?哪怕是因为欣赏,也不该一而再再而三施以援手还不提任何要求。   除非,他这是放长线钓大鱼。   云英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对她好,她都会记得。   这一点傅云章深有体会。   他抬头望一眼院墙上方瓦蓝的天空,想起参加保和殿复试时看到的巍峨高大的宫墙,台阶高耸入云,雕栏玉砌,富丽堂皇,人站在其中,渺小似尘埃。   唯有踏足紫禁城,才能问鼎权力巅峰。   一眨眼快三年了。   这一次殿试,他必须全力以赴。   ……   袁三赶在乡试前回到武昌府。   这时候傅四老爷已经带着人往京师去了。他放心不下傅月,想亲自去接女儿。刚好赵师爷也要去京师,赵叔琬并未入选秀女,赵老爷和赵太太准备送她去京师投奔赵善姐,等来年会试,正好榜下捉婿。   既然同路,几家商量过后,干脆一起动身,路上好有个照应。   傅云启和傅云泰陪傅四老爷一起去顺天府。   傅四老爷原先不肯带傅云启去,因为这样他就错过乡试了。   傅云启道:“四叔,我的学问比不得英姐,要不是她每天督促我读书,我未必能考上秀才,我知道自己的斤两,这一次乡试我多半考不中。不如跟着您出去见见世面,游历一番,增长见闻,以后写文章下笔才有可说的东西。”   傅四老爷犹豫不决,问傅云英该怎么办。   她想了想,道:“既然启哥想出去闯一闯,那肯定是拦不住的,就让他和四叔一道去罢,有您看着,家里人也好安心。”   自从上次出了宗族欺压的事,傅云启陡然间长大了不少。这两年他专心准备县试、府试、院试,不必傅云英监督,每天自己早早爬起床读书,除了吃饭睡觉,其他的时间手不释卷,连门也不怎么出。   泰哥也变了很多,从前娇气任性的小少爷,现在知道每天出门前先去长辈面前说几句话,懂得傅四老爷和卢氏操持家业的艰辛,也知道心疼傅月和傅桂了。   他们都长大了。   傅四老爷一边觉得欣慰,一边又觉得惆怅。以前英姐懂事得早他就感慨了很久,现在孩子们一个接一个长大成人,慢慢个头要超过他了,他还总忍不住把他们当成小孩子看待。   ……   送走傅四老爷后,傅云章和傅云英闭门读书,专心预备乡试。   兄妹二人作伴苦读,丝毫不觉外面光阴流逝。   袁三回来那天,傅云英没去码头接人,只打发王大郎过去。   午后,她歪坐在抱厦里的凉榻上读书,听得乒乒乓乓一阵响动,一个蓬头垢面的高个子青年冲进庭院,看到抱厦小几上摆的瓜果糕点,两眼放光,扑进抱厦,抓起一把桂花云片糕就往嘴里塞。   等他狼吞虎咽吃完一整盘点心,王大郎和其他下人才追进来,上气不接下气,拍着胸脯道:“少、少爷,袁少爷回来了!”   傅云英放下书,下地,倒了杯温茶递给胡吃海塞的袁三,“你这是饿了多久?”   袁三嘿嘿一笑,拨开脸前的乱发,道:“我上了船之后就没吃东西,钱花完啦!”   傅云英眼神示意下人们出去,把凉榻边上的攒盒揭开来,里头琳琅满目,盛满各色果子和小食,连胭脂脆皮鸭都有。   她读书的时候时常废寝忘食,傅云章也是这样,后来还是乔嘉看不下去了,提醒了几次。她便吩咐灶房的婆子每天一早就准备好一天可以吃的咸甜冷菜放在攒盒里,饿的时候吃一点,正好到夏天了,其他热的菜饭吃不下。   她挑了一碗浇桂花蜜的杏仁豆腐放在袁三面前,“慢点吃,都是你的。”   袁三咧嘴大笑,“还是老大对我好!”   他抓起瓢羹舀杏仁豆腐吃,吃着吃着,动作慢下来,突然潸然泪下。   傅云英从未看他哭过,那次在渡口拦下他,他也只是红了眼眶。   袁三低头继续吃,眼泪一颗一颗砸进碗里。   傅云英没说话。   片刻后,袁三吃完一大碗杏仁豆腐,连碗底也刮得干干净净,用袖子抹去眼泪,轻声说:“在长沙府,我永远是强盗。太太宁愿把小姐嫁给一个吃喝嫖赌的破落户,也看不上我。”   傅云英给他添了杯茶。   袁三没喝茶,一把拉住她执壶的手,望着她道:“老大,你对我真好。”   哪怕他考中秀才有功名在身了,瞧不起他的人还是瞧不起他。而他一无所成的时候,老大就愿意照拂他,虽然是他自己厚着脸皮缠着老大不放的,但如果不是老大先送了那一套文具,他其实也不好意思赖着老大。   那时候他举目无亲,鼓起勇气强行认下老大,然后天天蹭饭吃,老大没有嫌弃过他。   知道他的过去,而且被那帮强盗抓住困了一夜,老大依旧对他如初。   袁三吸吸鼻子,“老大,袁家的恩情我报完了,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傅云英笑了笑,收回手,拿起一边的书敲敲他的脑袋,“书本上的东西你还记得多少?就要考乡试了,赶紧收心准备起来。”   袁三立刻忘了长沙府的那些伤心事,搓搓手道,“遵命!”   然而第二天袁三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傅云英准备抽背他四书中的内容,左找右找找不到人。   一直到吃午饭的时候,袁三才回来,两手握拳,手指捏得咯咯响。   “我把钟天禄给揍了一顿,忘恩负义的东西!就是老大你家的小姐看不上他,他也不该娶范家的姑娘!”他冷哼着道,“我把他揍得哭爹喊娘的,范家小姐倒是自知理亏,没敢拦着我。”   傅云英嘴角一翘,范氏哪里是不敢拦,肯定是被他吓住了,他瞧着清瘦,不仔细看文质彬彬的,揍人的时候却心黑手毒,尽下狠手。   ……   离考试越近,贡院街的气氛越紧张。这条街和贡院离得近,住户大多是租住本地人的宅子预备乡试,十家有九家住着秀才。不管白天还是夜里,里巷静悄悄的,有些人家把自家养的狗和鸡鸭都送走了,怕打扰家中秀才备考。   因为傅月的事楚王府没帮上忙,朱和昶羞愧万分,想派人到傅家照顾傅云英,又怕打扰他,只能时不时找乔嘉打听傅云英每天的饮食起居,问她还缺什么,他马上吩咐随从去置办。   临考前一天,傅云英住进楚王府,这样楚王才好提前派人帮她掩饰身份。   第二天她去贡院街考试,傅云章在街前等她,嘱咐她许多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教她答题的技巧,最后却揉揉她的头发,道:“别给自己压力,答完就出来。”   上次三天是分开考的,她就晕了过去,这一次连考三天,也不知她的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   傅云英打开考篮给他看,“二哥,没事,这一次什么都带上了,我听你的,考完就出来。”   她已经开始发育了,以后越来越不好隐瞒,殿试在京师,楚王插不进手,她只准备考到乡试,成了举人,她就有做官的资格。   傅云章还要补考殿试,而她去京师,是直接奔着选官去的。   钱,她有,功名,她也有,名声,她从九岁起就名扬湖广,现在启蒙的文童人人案头一套《制艺手册》,丹映公子之名,谁人不知?人脉,她亦不缺。   她头也不回,踏进人头攒动的贡院。   傅云章目送她的背影远去,直到她转过大门绕进廊道不见了,仍驻足凝望。   ……   三天后,天还没亮,傅云章就来接傅云英。   明知不会出什么差错,他这几天还是寝食难安,夜里整宿整宿睡不着,只得披衣起来看书,一直熬到天亮。   莲壳忍不住道:“少爷考试,爷也跟着提心吊胆,倒比那些考试的人还累。”   傅云章摇头失笑,想着依傅云英的性子,出来看到他脸色不好肯定要数落他,到了贡院后,在马车里打了个盹。   还别说,到了地方,他倒是睡得挺香的。   傅云英这次准备得很充分,答完题后,仔细检查几遍,出了号棚。   乔嘉、王大郎、莲壳和楚王府的人都迎了上来,楚王府的人在朱和昶千叮咛万嘱咐之下,连抬人的春凳都备上了,看到她出了贡院就抱着枕头、春凳一窝蜂往前冲,把其他等待考生的人挤得骂声连天。   傅云英脚步虚浮,不过这一次没有晕倒。   乔嘉搀扶着她往回走,到了停在街角的马车前,掀开车帘一看,傅云章伏在矮几上,巾帽散落在一旁,露出里面的乌绫网巾,鬓发乌黑,睡得很熟。手里还拿了一本《东莱博议》。   睡梦中的他眉眼平和,脸上甚至带了几分恬淡稚气。   莲壳正要叫醒傅云章,傅云英拦住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让二哥睡一会儿。”   她嘱咐王大郎留下来等袁三,轻手轻脚上了马车,小心翼翼抽走傅云章手里的书,扶着他躺在榻上,让他靠着软枕睡得舒服些。   他仿佛是真的累了,一直没醒。   马车回到宅子门前,直接绕到后门,搭了门板,径自驶进去。   傅云英让莲壳在马车外边等着傅云章醒过来,自己回房,躺倒就睡。   她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外面哗啦呼啦正落雨,透过槅扇看出去,院子里的美人蕉花丛被大雨浇得抬不起头。   乔嘉守在门外,听到她咳嗽的声音,立刻叫人去灶房端热饭热菜过来。   她喝了碗汤,外面咚咚咚咚,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袁三和朱和昶一前一后跑进房,“老大,你醒啦!”   袁三底子好,只睡了一下午就醒了,刚考完试,他没事做,只能和过来探望傅云英的朱和昶大眼瞪小眼。   傅云英抬起眼帘和两人打招呼,问乔嘉,“我二哥呢?”   乔嘉道:“傅公子去黄鹤楼了。”   学政不能主持乡试,这一届乡试的主考官和副考官是京师的翰林学士,因为姚文达和王阁老的缘故,主副考官都想见一见傅云章,今天知府在黄鹤楼宴请翰林学士,傅云章过去作陪。   晚上傅云章回来,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他先回房沐浴,换了身新衣,然后过来找傅云英和袁三。   两人正在讨论考试的题目,今年的策论题目很难,天文地理无所不包,既要知经济,又得通水文、懂农事。   八股文却不难。   去年朝中经历一次大动荡,大学士陈阁老因山东盐运之事上疏请辞,皇上不允,赐死宅中,陈家树倒猢狲散。之后陆陆续续有七八十人获罪,薛阁老年事已高,不愿夹在霍明锦和沈介溪之间,上疏告老还乡,皇上苦留不住,只得放人。内阁还是以沈介溪为首,他不甘示弱,接连驳回皇上的几道敕旨,皇上是沈介溪扶持登上皇位的,对沈介溪又怕又忌惮,虽然暴怒,但并未再对沈党下手。   经过一场让人措手不及的腥风血雨,这种两方僵持的时候,各地乡试的题目大多和朝政无关,考官们唯恐出题不慎被扣一个“含沙射影”的罪名,出题时尽量往礼仪、人伦方面靠。   比如傅云英他们考的题目,就出自《中庸》:父为大夫,子为士:丧以大夫、祭以士。父为士、子为大夫:丧以士,祭以大夫。期之丧,达乎大夫;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   讨论的是祭祀礼仪的事。   傅云章听傅云英和袁三各自说了自己是怎么破题的,点头道:“破得巧。”   袁三扬扬眉,一脸得意。   ……   转眼到了放榜的日子,因秋闱放榜大多正值丹桂飘香时节,又叫桂榜。   放榜前一夜,傅云英突然梦到前世。   外面在落雪,鹅毛大的雪花扑扑簌簌,不一会儿就积了厚厚一层。   她站在书房外面的走廊里,凉意入骨,冻得直打哆嗦。   一个人从书房里走出来,头戴梁冠,绯红官袍,里面白纱中单,佩绶,金革带,红佩袋,挂牙牌,黑缎云头鞋,衣冠整齐,面容沉静。   “表哥……”她迎上去,成亲以后她一直叫他表哥。   崔南轩看她一眼,看她冷得鼻尖通红,皱了皱眉,示意身后的随从送她回房,“回去。”   她迟疑了一下,尽量用最温柔的语气,试探着道:“表哥,我……”   “这里是崔家,以后不要再提起魏家的事。”崔南轩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朝堂之事,妇人不要多嘴。”   廊下立刻有人打起伞,簇拥着他出去。   她望着他的背影,眼圈慢慢红了,喃喃道:“我知道你的难处,没想过逼你为我爹求情……”   她只是想问问他,可不可以托人送几件厚衣裳给狱里的哥哥们,天寒地冻,哥哥们被抓走的时候只穿了件夹衣,别看他们生得胖,其实一个比一个怕冷。   可她又怕自己托人帮忙会影响他的前程,所以先来征求他的意见。   他却连一个开口的机会都不给她。   铺天盖地的大雪,她站在长廊里,看着崔南轩走远,风刮在脸上,冷得刺骨,她觉得连身上的血都是冷的。   天地间,只剩下那个耀眼却冷漠的背影。   一片冰冷荒芜中,忽然传来嘈杂声响,有人轻轻推开房门,走进房中。   傅云英意识到自己在做梦,霍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她撑着坐起来,扣好衣襟,脚放在脚踏上,慢慢穿上锦靴。   一双纤长而带有薄茧的手拨开外间的水晶帘,傅云章步入屋内,隔着只开了一扇的槅扇和素罗帐,含笑问她:“醒了?”   罗帐低垂,人影是模糊的,声音也模糊。   傅云英掩唇打了个哈欠,掀开罗帐,挂在铜勾上,一边拢头发,一边问:“二哥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窗前昏暗,天还没亮呢!   傅云章微微一笑,看她三两下用锦缎束好头发,筛了杯茶递到她手上,道:“收拾行囊,我们去京城。” 第100章 回京   巷子里锣鼓喧天,喊声不绝。   贡院街住的秀才多,考中举人的也多,官差快马来回奔忙,将捷报送抵各家。   一大早,各家便打发家下人去张榜处看桂榜,家中人翘首以盼,盼着能得一个好消息。   几家欢喜几家愁,远远看到报喜的官差往自己宅子驰来,阖家都忍不住激动起来,人群鼓噪,左邻右巷不管认不认识的,混进报喜队伍中,上门恭贺讨喜酒吃。   喜气洋洋,笑语喧哗。   那望穿秋水、左等右等等不到捷报的,只能掩门叹息。   一边是门可罗雀,一边是人头攒动,车如流水马如龙。   傅家宅子前,自然是后一种热闹景象,人群比肩接踵,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看热闹的街坊。   报喜的队伍鸣锣敲鼓,绕城一周,才到了巷子里,后面跟了一大堆喜气盈腮的人流,他们这一天基本什么都不干,就跟着报子挨家挨户恭贺举子,蹭蹭喜气,顺便也蹭吃蹭喝蹭喜钱。   款待过送捷报的报子,管家笑得见牙不见眼,吩咐左右将早就准备好的红包抬出来,散给将大门挤得水泄不通的街坊们。   预备席面,招待官差,抄录礼单,管家扯着嗓子一一吩咐下去,仆从们高声应答,到最后,一个个声嘶力竭,嗓子都哑了。   男女老少们争先恐后往里涌,想见识一下捷报的模样。   数百人的笑声汇集在一处,直冲云霄。   内院里,傅云英压根不关心外面的喧闹,洗漱毕,吃了早饭,回房收拾箱笼,还抽空给傅四老爷写了封信。   庭间有两株丹桂树,金秋时节,桂花香气浓郁,风过处,淡金色米粒大小的花朵一簇簇往下洒落,地上铺了一层金色绒毯。   写好信,她起身打开房门。   整个院子忽然安静下来,连虫鸣鸟叫声都静止了一瞬。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回廊里的丫鬟、婆子和仆役们立刻停下手里忙活的事,跪下给她磕头,笑嘻嘻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傅云英愣了片刻。   秀才称相公,举人为老爷,她以后也是老爷了。   王大郎穿过庭院,飞奔至傅云英面前,也是一脸笑,拱手道:“老爷,贺喜的人太多了,您怎么也得出去会一会。”   江城书院的学子来了一大半,李同知来了,新知府也派了自己的儿子过来贺喜,来客比肩接踵,院子都站不下了。   傅云英咳了一声,“还是叫我少爷吧。”   王大郎笑得谄媚:“那可不行,您现在是举人老爷了。”   傅云英摇头失笑。   出了内院,直奔正堂而去。   一路上的仆役看到她,纳头便拜。在普通老百姓眼中,举人就是官老爷,身份贵重,不能得罪。   她一开始还叫起,很快就麻木了,叮嘱王大郎记得给大家发赏钱。   捷报就张贴在正堂最显眼的地方,上书:“捷报黄州县老爷傅讳云,高中湖广乡试第三名经魁,京报连登黄甲。”   几个仆人守在捷报两边,在众人的注目中挺起胸膛,一脸与有荣焉。   报喜的和随喜的人太多,回廊里都摆了席面,本来只有三十多桌酒席,后来陆陆续续还有人上门贺喜,灶房那边实在忙不过来,城里的酒楼主动上门送酒送菜,美酒佳肴,源源不断,用大托盘盛着,送到巷子里。   傅云章正和李同知等人说笑,看到傅云英出来,领着她挨桌给相熟的人敬酒。   她年纪虽小,但在江城书院担任助教,学生们拿她当老师看待,又看她中了举人,且平时不爱玩笑,不敢灌她酒,只说些恭贺之语。   年长的宾客喜她少年英气,也没有逼她吃酒,大多都是拉着她说几句勉励的话。   只有那些平时和她来往不多的人急着攀交情,费尽心思和她套近乎,非拉着她痛饮几杯。傅云章三言两语便将那些人打发了。   这么一番敬酒下来,她只略吃了几杯甜酒。   满院花团锦簇,高朋满座,济济一堂,她面色平静,只唇边一抹淡笑,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李同知暗暗点头。   傅云英敷衍了一圈,问王大郎:“怎么不见袁三?他考中第几名?”   王大郎道:“袁少爷也考中了,考中的是第四十名,他把捷报收起来了,说是不认识这里的人,不想声张。”   这一届乡试江城书院只有她和袁三考中了,杜嘉贞、陈葵、李顺等人都不幸落榜,不过他们还年轻,没把这次失败当回事。   袁三自己回房高兴去了,他嫌麻烦,不耐烦和别人客套,不许身边人声张,这会儿正躲在房里吃肉喝酒。书院的人知道他籍贯非武昌府,以为他要回乡庆祝,便没急着寻他。   傅云英哭笑不得。   宴席正热闹,院墙外一阵噼里啪啦的鸣炮声响,震耳欲聋,朱和昶骑着高头大马,前来给傅云英贺喜。他那人向来是不知道收敛的,竟带了上百个家下人过来凑热闹,鼓乐喧天,排场比前去解元家报喜的队伍还隆重。   这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来迎亲的。   傅云英出面招待他,道:“知道你高兴,也不该带这么多人来。”   头名解元也没这么高调的。   朱和昶塞了一只锦缎包起来的黑漆钿螺匣子到她手里,喜滋滋道:“我也考了乡试,连名次都没有。你考上了,我觉得就和自己考上了一样高兴!”   傅云英掀开匣子,眼前一片珠光宝气浮动,周围靠得近的几个人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她忙扣上盖子,朱和昶送礼专挑贵的送,金子银子不算什么,他这次送的是价值连城的珠玉,随便拿一样出去能换几千两银子。   “你别推辞,对我来说这些东西不算什么。”朱和昶按住她的手,眉开眼笑。   傅云英笑着摇了摇头,把匣子收起,领他入席,知道他喜欢热闹,特意让他和丁堂学子坐一桌。   一直闹到夜半时分,宴席才散。   傅云英送走李同知等人,去厢房找袁三。   袁三蹲在捷报前,抿一口酒,摸一下捷报,吃一块肉,再摸一下捷报,两只手沾了墨迹和金粉,脏乎乎的,他一点没发觉,就用脏手往嘴里塞肉吃。   “老子是举人了!”   他醉醺醺的,听到开门声,抬起头,打了个酒嗝,咧嘴一笑,喊了一句。   傅云英让仆人进来服侍他梳洗。说到读书的天分,袁三绝对是江城书院的学生中最拔尖的一个,他平时不是最出风头的,但只要是重大考试,他绝对不会落第,袁县令当年慧眼识人救下他,当真是有远见。   前两天,武昌府但凡是知道傅云英名字的全都上门道喜,巷子里车马络绎不绝。   城里扎彩棚、设席面,鸣礼炮,知府亲自出席,宴请新出炉的举人,作陪的都是本地名儒士绅。   傅云英和袁三前去赴宴,拜望过师长们后,少不得和同席的同年们周旋一番。   大家试探着问起会试的事,她笑道:“才疏学浅,还需苦读几年。”   不远处的学政听了这话,点点头,道:“你年纪还小,是得再磨砺几年。”   这意思,傅云英虽然会随兄长北上,但不会参加会试。   众人可惜了几句,其实心里都在暗暗庆幸,这么一个天资聪颖又年少俊秀的对手在身边,他们愁啊!现在傅云说不考了,那湖广就能多出一个名额来,说不定那个名额就便宜自己了。   举子们暗暗高兴,生怕傅云英改主意,转而说起其他新闻。   袁三初生牛犊不怕虎,悄悄对傅云英道:“我反正要跟着老大你去京城,正好去考一考,考不上见见世面也好啊!”   同桌的解元闻言一笑,颇为不屑。   袁三也不恼,“一次考不中,还有第二次第三次,考到四十岁也不算晚嘛!”   解元脸色骤变。他今年刚好四十岁,袁三以牙还牙,这是在嘲笑他。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傅云英岔开话道:“听说会试主考官是吏部侍郎崔大人。”   在场的举人们连忙竖起耳朵,她却止住话头不说了。   其他人等了半天,见她真的没有接着往下说的意思,心痒难耐,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解元尤其激动,他是湖广解元,很有把握能在会试崭露头角,自然关心主考官的人选到底是谁。   姚文达写信告诉傅云章,主副考官的人选还没最终定下来,但崔南轩必定是考官之一。他叮嘱傅云章仔细揣摩崔南轩的喜好,补试的贡士通常不大讨好,会被同年排挤,他不用考虑和同年的交情,务必考一个亮眼的名次。   傅云章怕傅云英不高兴,没和她说。   她还是知道了,心里没什么波澜,凭着自己对崔南轩的了解,拟了不少题目给傅云章,帮他备考。   熟悉的人当考官,还是有好处的。   从第三天开始,那离得远的外县人也带着贺礼前来贡院街恭贺,更有人直接扛着牌匾一路吹锣打鼓寻到巷子里。   黄州县那边的人听说傅云英考了经魁,大骂宗族的人,有那气不过的,直接找上门痛骂。县里好不容易出了一个贡士,两个举人,全被逼走了,以后断然不会照拂乡里,这不是把金菩萨往外赶吗?   宗族里的人也追悔莫及,虽然那些害过大吴氏、卢氏的亲族都落了一个倾家荡产的下场,和其他人不相干,但他们当时没有主动庇护四老爷的女眷,举人老爷肯定也迁怒到他们身上了。现在早就分了宗,想沾光也沾不上,还可能被举人老爷收拾,只能眼睁睁看着举人老爷一步步飞黄腾达。   都怪族长和族老财迷心窍,欺负别人家孤儿寡母,如果不是族老们,他们傅家出了三个有出息的后生,一跃成为世家大族还不是一眨眼的事?   宗族的人不甘心,找到武昌府,给管家送上厚礼,打听傅云英会不会回乡摆酒席。   如果回乡,宗族的人正好借此机会向她赔罪,趁着大喜,举人老爷必定不会拂他们的脸面,牙齿还有磕着舌头的时候呢,血浓于水,以后还是一家人。   管家不敢收宗族的礼,问傅云章要不要回黄州县办流水席。   他淡淡一笑,神情冷漠,“以后这种事不要来问我。”   管家忙赔罪,出去打发走宗族的人。   宗族的人悔得肠子都青了,相顾无言,灰溜溜离了武昌府。   秋风吹尽桂花之时,傅云章将行程定了下来,他们先坐船去扬州,然后沿北运河直抵京城。   等傅四老爷接傅月回来,他们就启程。   这天坐在院子里赏月,月华如水,淡淡的雾气笼罩,人坐在池边凉亭里,看着池水上方水汽蒸腾,就像置身云端。   傅云英手里剥着螃蟹,望着沉浸在清冷月色中的庭院,道,“古人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现在是秋天了,不晓得扬州的秋天是什么样的。”   傅云章放下茶杯,笑了笑,“到时候带你去游瘦西湖,扬州的园林很值得一看。扬州富裕,民风开放,每到春时,城中男女出城游玩,船只把出城的河流挤得满满当当。”   那样热闹的情景,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心情愉快。   朱和昶却大煞风景,提起扬州的另外一个特色:“二哥见过真正的扬州瘦马吗?”   他跟着傅云英称呼傅云章为二哥。   ……   傅云英即将北上京师,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不可能再回湖广,甚至一辈子不回来也有可能。   朱和昶光顾着为她考中举人高兴,得知她这一走不会回来了,心如刀割,在王府里迎风洒泪,哭了一场。   楚王苦笑,道:“宝儿,我们这辈子都不能离开武昌府,你现在晓得爹心里有多苦了吧?”   朱和昶点点头,抱着楚王流眼泪,“爹,我以后再也不笑话你总想跑出去了。”   楚王心里酸酸的,儿子不懂他的愁闷,他很不高兴,可现在儿子明白他的感受了,他还是不高兴。   如果可以,他希望儿子一辈子快快乐乐的。   朱和昶却比楚王想象中的要坚强多了,郁闷了几天后,他擦干眼泪,反过来安慰楚王:“虽然以后见不到云哥了,可我们能写信啊!我不能耽误他的前程!等他当了大官,还可以回来看我。”   当藩王衣食无忧,想要什么有什么,虽然代价是不得离开武昌府,可他还是愿意当藩王世子。   楚王被儿子气笑了,没出息的东西!   因为舍不得傅云英离开,朱和昶这几天干脆搬到傅家来住。   ……   听朱和昶大大咧咧问起扬州瘦马,傅云章眉头皱了皱眉,扫一眼傅云英。   她知道什么是扬州瘦马。京师的官员南下赴任,几乎都会在外边养外室,南边的官员到北京当差,也会在北京买一个北直隶出身的女子操持家务。妇人出行不便,又要照顾家中翁婆,而且体质不好很容易在路途中生病,不便随夫出远差,有些官员干脆到一个地方就买一个当地人专门调养长大的女子为妾,走的时候再转手卖掉或者送人。更不提还有上司、同僚或者下属赠送的美姬。   上辈子,崔南轩曾短暂离京一段时间,她那时候表面上不在意,其实怕他和其他人一样在外面拈花惹草。   阮氏暗示过她,告诉她身为女子不能嫉妒,真到了那一天要大度,因为不大度也没法子,还不如自己想开点。   她想起小时候,哥哥们都笑话她,说她看着听话,其实脾气挺大,以后嫁了人得收敛点。   出嫁从夫,长大之后她就不能任性了。   现在想想,前世那段生活仿佛离她很遥远,遥远到像是别人的记忆。   这一世,虽然也有波折坎坷,但她一直走在前进的道路上,过得很快乐。   朱和昶还在朝傅云章挤眼睛,两眼一眯,嘿嘿笑,“扬州瘦马,名不虚传,走起路来哪儿哪儿都软,那脸蛋,那小腰,那小手,那小……”   傅云英回过神,踢他一脚,“小世子,吃你的螃蟹罢!”   “喔。”朱和昶以为她害羞,不好意思谈风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低头吃螃蟹。   傅云英把剥好的蟹膏蟹肉递到傅云章面前。   吃螃蟹是精细活儿,他连走路都可能绊倒,自然不会吃螃蟹,拿着小锤子敲半天,敲出一堆碎壳。傅云英会拆蟹,不过不能多吃,一晚上都在帮他剥蟹。   他接过碟子,面色有点沉重。   吃完螃蟹,吉祥搀扶朱和昶回房。   傅云章送傅云英回院子,目光在她鬓发上停留了片刻。她还没到戴冠的年纪,平时不喜欢扎网巾,在家都是用锦缎束发,长发又浓又密,乌黑柔亮。   “二哥,没事的,以后这种事少不了。”   傅云英见他欲言又止,出声道。   男人私底下喜欢谈什么?除了正事,自然只剩下女人了。很多看似正经的人其实荤素不忌,张口就是黄腔。   傅云章怕她心里不舒服,毕竟她是女子,听男人们用那种不尊重的腔调谈论女子,肯定会介意。   “其实没什么,我在书院的时候,那帮小子什么都敢说。”她笑着道。   傅云章一叹,有种自己好不容易看着长大的乖妹妹被别人带坏了的感觉。   ……   四天后,傅四老爷一行人回到武昌府。   霍明锦办事果然周到,傅月刚到京师不久就落选,理由是上京途中染病。她倒是没受到什么惊吓,选婚太监对她们这些入选的秀女很客气,她们食精美的菜肴,穿绫罗绸缎,还有太监每天教她们宫里的规矩,告诉她们怎么向贵人们行礼,对大部分秀女来说,被选上以后过的日子比在家里好多了,所以她们很愿意入宫。   傅月好吃好喝将养着,人接回武昌府,卢氏发现她竟然胖了一圈,而且人也变得大方了些,和其他秀女一起学了几个月的规矩,整个人的气派都不一样了,不由百感交集,又笑又哭。   因她是皇家选上的秀女,家里又出了两个名震湖广的堂兄弟,嫁妆又丰厚,人刚回来,城里的人家便争相前来求亲。   卢氏和傅四老爷商量,赶紧把事情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再生枝节。   傅四老爷也是这个意思,傅桂的亲事也一道办了,短时间内不会再选秀女,但防不住宫里的贵人们哪天再心血来潮,他们吓怕了。   现在湖广门当户对的富家儿郎几乎由他们随便挑选,每天有人上门送帖子,女眷们几乎挑花了眼。   傅云启没有回来,他留在京城等傅云英和傅云章。   傅四老爷道:“京城读书人多,买书的人也多。这回在京里买了家书坊,让他照应着,等你们过去的时候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又叮嘱傅云英:“英姐,这次多亏了人家霍指挥使,你走的时候记得带点土产,到了京城,好好拜谢人家。”   傅四老爷这次北上预备了厚礼,可他不知道霍明锦住哪儿,托人将礼物送到他属下那儿去,被人退回来了。   傅云英应下,示意房里侍立的仆人们出去,道:“四叔,我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您放心,我知道分寸。不过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您也不用怕,楚王会照应你们。”   这么几年下来,她结交的人脉遍布湖广,等她教过的学生科举入仕,还会更热闹,不必她费心打点,傅四老爷一家绝对无人敢欺,以后她可以无所顾虑。   傅四老爷叹口气,摸摸她的脑袋,他向来最崇拜读书人,对傅云英和傅云章有一种盲目的信任,“你别惦记着家里,我晓得,你和云章都是做大事的人。”   “我娘……”傅云英顿了一下,“就劳您照顾了。”   她不准备带韩氏去京师,韩氏喜欢热闹家常的生活,跟着她要担惊受怕,不如留在武昌府,这里有楚王,有傅家人。   “一家人不说客气话,你在外头好生顾着自己,四叔来年去京城看你。”   叔侄俩一直谈到半夜,才各自歇下。   ……   走的时候,他们并未知会其他人,于凌晨天还未亮时,悄悄出了巷子,至渡口登上大船。   江波浩渺,雾气茫茫,虽看不清周围情景,但渡口依然繁忙,吆喝声和浪花拍岸时此起彼伏。   傅云英披了件斗篷,站在船头,遥望山巅耸立在晨雾中的黄鹤楼。   太阳慢慢出来了,山谷罩下一片灿烂的金黄,雾气一点点散去,随着江浪拍打船舷的潺潺水声,秀丽江城渐渐淡去,直至融入苍灰天际中。   这些年寒窗苦读的日日夜夜一一从脑海里闪过。   她微微一笑,转身看着滚滚东流的长江,日光下,水波粼粼。   目之所及,一片耀眼的璀璨光辉。   一别多年,她要回去了。   ……   抵达扬州的时候,扬州的桂花竟然还开得很好。   南方富庶,妇人养蚕织布也能供养一家,因此比内陆乡村风气开放,市井妇人可以大大方方出门闲游。和湖广相比,扬州不止市井繁华,路上行人的风貌也大不一样。   傅云章带着傅云英和袁三游湖时,常常遇到一群闺阁妇人结伴出游。有时候碰到家中长辈带着未出阁的小娘子出门看景,那些妇人看他们三人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且都是有功名的人,主动派家人上前询问是否婚配,被拒绝了也不失落,嬉笑着离去。   袁三少见多怪,啧啧感慨。   他们在扬州逗留了几日,沿着运河北上。   因为傅云章不用考会试,他们不急着去京师,一路一边走一边玩。   傅云英跟着傅云章游览了各地风景名胜,只要船靠岸,他们就下船游访当地坊市,在船上时就将游历见闻的书稿整理出来寄回湖广,由书坊刊印售卖。以前绘制的图志是根据前人的书画的线路,不能出版,现在正好趁着北上,她和傅云章一起记下沿途的路线和驿站以及风土人情,一共写了四十篇,装订成册,一并交由官府看样,等官府下达许可,就能刻板书。   到通州府时,船还未进港口,傅云章让傅云英穿上斗篷,还拿了只紫铜暖炉给她,“落雪了。”   彤云密布,大雪纷飞,岸边早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岸上的人都穿着厚厚的冬装,戴毡帽,双手揣在袖子里,行色匆匆。   袁三从未看过北方的雪,兴奋不已,下了船,在岸边跑了起来,啪嗒一声俯趴在雪地里,在积雪上留下一个大字形印子,“北方的雪真大啊!”   雪里夹杂着雪籽,密密麻麻的,和南方那种轻柔不一样。   他火气壮,不怕冷,尽情在雪地里撒欢。   傅云英没敢冒雪下船。以前在甘州时她身体不好,到温暖湿润的湖广将养了几年后,这几年都没怎么生病,结果快到通州时竟然病倒了。   傅云章为此忧心忡忡,加快行程,想早点赶到京师请名医为她诊治。他是生过病的人,见不得她也生病。   张道长说过,她以前生过一场大病,料想以后不会再犯旧疾,不过事有万一。   傅云英有点措手不及,她还以为自己这些年坚持锻炼,已经变得身强体壮了。她一巴掌能把一只装满咸鸭蛋的大坛子推倒,傅四老爷的力气都没她的大。   不知是彻底放下心事的缘故,亦或是一路游历让她眼界开阔,总之她虽然病着,但心情畅快,从未有过的放松,还有心思和傅云章开玩笑,“张道长说要送我几丸丹药,我没收,早知道应该带着的,他说那几丸药能治百病。”   傅云章双眉轻皱,抬手在她头顶上轻轻敲了一记,没说话。   因为临时改变行程,傅云启那边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下船的时候没人来接。   一行人先找了家客店避雪。   客店里烧了火盆,里面挤挤攘攘,都是刚下船的旅客,大家操着各自的乡音攀谈,天南海北的人都有。   人太多,雅间已经满了,傅云章让傅云英在大堂角落里坐着休息,抓了顶大毡帽扣在她头上,看她昏昏欲睡,嘱咐袁三好生照料,带着莲壳去雇车马轿子。   ……   下了船,霍明锦沿着石阶拾级而上,风雪漫天,他接过随从递来的斗篷披在肩上,低着头步入大雪中。   锦靴踏过新雪覆旧雪的积雪,吱嘎响。   身后乔恒山亦步亦趋跟着他,小声道:“二爷,沈家女入宫的事有变故,宫里传出消息,沈首辅并不是想让沈家女当皇后,而是冲着太子去的。继后的人选已经出来了,只是一个出身平平的千户之女。沈家女为太子妃,另外两名秀女为妃,十名秀女为藩王妃。”   人人都以为沈家女入宫是为了当继后,没想到沈介溪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往皇帝身边塞女人,沈家人看上的是太子妃的名头。   霍明锦嘴角轻轻一扯。   沈家也急了,知道沈介溪一死,沈家那几个作恶多端的公子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另辟蹊径,试图讨好太子。   这不是等于告诉皇上他们沈家不仅要把持朝堂,还想控制皇朝继承人吗?   当然,也可以说是沈介溪主动示弱,想和皇上缓和关系。   “不必理会。”他吩咐了一句。   乔恒山应喏。   更多等候的人迎上前,随从把马牵了过来。   霍明锦蹬鞍上马,扯紧缰绳,漫不经心扫一眼码头的方向,忽然停了下来。   乔恒山忙问:“二爷有什么吩咐?”   霍明锦凝望着雪中一行往客店走去的旅客,一言不发,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乔恒山知道他的脾气,没敢吱声打扰他,眼神示意周围想要问什么的随从都退下去。   几十人就这么垂手站在大雪中等候,北风刮在脸上生疼。   直等到肩头落满积雪,手脚冻得麻木,乔恒山终于听到霍明锦说了一句话,“长高了。”   乔恒山听得一头雾水。   ……   傅云英在船上吃了止咳嗽的药,药性上来,神思倦怠,靠着墙打瞌睡。   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争吵声。   两家下船的旅客为一个火盆吵了起来,一言不合扭打在一处,碰翻正燃着的火盆,烧得正旺的火炭滚落一地。   顿时一片哀叫声,周围的人纷纷起身躲闪,那来不及躲开的,被烫得嘶嘶吸气。   袁三反应快,抓起挡雪的披风罩住傅云英,挡下几块飞溅过来的通红的木炭,好险没叫她被烫着。   他抛开被烧坏的披风,拉傅云英起来,“老大,没烫着吧?”   傅云英摇摇头,头上的毡帽掉了下来,露出病中苍白的面孔。   打架的人还在鼓噪,周围的人却都不禁将视线落到傅云英身上。   眉清目秀,气度出众,站在客店大堂内,犹如鹤立鸡群一般,不必开口,就夺走众人的目光。   人们小声议论:   “生得真标致,是南方人吧?”   “我看着他下船的,确实是南边来的,南边水土果然养人。”   嘈杂声中,角落里,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穿月白色熟罗氅衣的世家公子望着傅云英,嘴角噙着笑,吩咐身边的人,“把那个俊秀小相公给我带过来。”   旁人应喏,走到傅云英身边,二话不说,伸手就要抓她。   袁三和傅家仆从立刻推开对方。   对方来头不小,浑不在意,穿直裰的家仆眼皮低垂,威胁道:“我家公子乃兵部尚书的嫡孙,看上你们家小官人,想和他交个朋友。”   傅云英扬了扬眉。   兵部尚书,是熟人。   上辈子兵部尚书家的公子曾想要求娶她,后来因为崔南轩刚好赶到京师,亲事没谈成,尚书公子曾想以武力迫使崔南轩交出信物,崔南轩没答应。   兵部尚书周大人很会做人,换了皇帝,朝廷动荡,他还是稳坐兵部尚书一职。   她记得周大人膝下有两个嫡出的孙子,对方说是周大人的嫡孙,从年纪上看,应该是周家的长孙周天禄。   王大郎拦在傅云英跟前,挺起胸脯,道:“我家公子是湖广乡试经魁。”   周家下人面露诧异之色,仔细打量傅云英几眼,犹豫着想要退下。   少爷惹了祸,差点被老太爷活活打死,老太太心疼孙子,连夜送他出京城。在外边躲了这么几个月,今天刚回京城,少爷又故病重犯,可这次看上的却是一个举人,会试在即,得罪举人好像不大好吧?   看出下人们的迟疑,周天禄气得跺脚,拉开伴当,自己跳到傅云英面前,指着她道:“你,叫什么?”   见少爷动怒,周家下仆不敢犹豫,哗啦一下全部涌上前,把傅云英几人堵在角落里。   兵部尚书的孙子是京师出了名的纨绔公子,无法无天,打死人命也不过是被家里长辈打几棍子罢了。大堂内的旅客们生怕牵连到自己身上得罪这位跋扈公子,忙卷起毡子狼狈跑出去,宁愿在雪地里挨冻也不要和周天禄同处一室。   客店的掌柜和伙计更不敢拦,悄悄从侧门溜出去。   那两个打架的人早就利落收拾行李撒腿狂奔。   大堂里只剩下周家下人和傅云英一行。   她是不怕周天禄的,目光逡巡一周,正要张口说话,“哐当”一声,周家下人悄悄关上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脚步声骤起,数个戴小帽、穿暗纹程子衣的护卫直奔进客店,为首的人扫一眼大堂,冲着傅云英走过来。   他们腰间佩刀,穿皂靴,脚步沉稳,气势慑人,一看便是练家子。   周天禄呆了一呆,难道祖父想大义灭亲,派人来抓拿他了?   那些人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朝傅云英道:“可是傅公子?”   他掏出一张牙牌,“锦衣卫。”   傅云英怔了怔。   周天禄抖了一下。 第101章 太子   锦衣卫直接听命于皇帝,掌管刑狱,有巡查、稽捕之权,上到阁老重臣,皇亲国戚,下到贩夫走卒,他们可以不经过三司逮捕任何人,并且整个审讯都是不公开的,令朝中大臣谈虎色变,闻风丧胆。   连祖父见到比自己小三十岁的霍明锦都得小心翼翼斟酌着说话,大少爷周天禄吊儿郎当,更不敢和锦衣卫对上,不过当着小相公的面,万万不能丢脸,于是拧着脖子不肯挪窝。   就这么灰溜溜离开,他周家大少爷的脸面往哪儿搁?以后再见到小相公,还怎么逞威风?   他不动弹,周家下人吓得两腿战战,顾不得尊卑规矩,抱手臂的抱手臂,拽大腿的拽大腿,把他给抬出去了。   千户李昌冷冷扫一眼周天禄,回过头,脸上扯了一丝笑,抱拳道:“傅公子可是要去京师?正好和我们同路,不如一道走。”   傅云英愣了片刻。   李昌又道:“傅公子不记得我,我却认得公子,在铜山时我跟着二爷见过公子,才刚下船的时候手下人认出公子,我便寻过来了。二爷时常提起你。”   傅云英还真不记得李昌,铜山那一晚她光顾着担心傅四老爷了,没怎么留意霍明锦身边的人,他们都不苟言笑,凶神恶煞的,穿一样的罩甲,一眼瞧过去全都一个样。   李昌似乎急着要走,等她回答的时候,频频往外看。   傅云英不想耽搁他的事,道:“家兄雇车马轿子去了,不知何时回来。不敢耽误大人公务。”   李昌一笑,态度很客气,“不碍事,我叫人去找令兄。”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脚步声,傅云章和莲壳回来了。   看到一群气势汹汹的锦衣卫守在客店门外,傅云章眉头一皱,加快步子。   傅云英怕他着急,先迎了上去,“二哥,这位是李千户。”轻轻按一下他的手臂,小声说,“李千户是霍指挥使的人,他见我下船,邀我们一起回京师。”   傅云章不动声色,和李昌厮见。   彼此见礼,寒暄了几句,李昌热情道:“车马都备好了,傅公子用不着另外雇人,雪天路难行,那些车把式趁机索要高价,你们初来乍到,诸事不便,不如和我们一起走。”   他这么热心,再断然拒绝可能得罪他。而且天气冷,码头那些车把式吃酒防寒,一个个醉醺醺的,连话都说不明白,上了路说不定能把马车翻到沟里去,傅云章急着去城里寻名医,想了想,答应下来。   马车赶到客店门前,那赶车的人也是锦衣卫,动作沉稳利索。   傅云章扶着傅云英上了马车,袁三和乔嘉跟在后面,李昌邀傅云章和自己同车,想和他谈一谈一路的见闻,他推却不过,只得过去。   马车晃荡了两下,轱辘轱辘滚过,留下清晰的车辙印,轧得车轮下的积雪吱吱响。   傅云英还病着,头晕脑胀。傅云章让她躺着睡一会儿,其他的事不用管,李昌那边有他去敷衍。马车晃来晃去,她不想睡也觉得迷糊起来,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   半梦半醒间,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面乔嘉和袁三在说话,好像是路边的大树横倒在路中央挡住去路,他们要过去清理道路。   一股冷风打着旋儿钻进车厢里,车帘忽然被人掀开,陌生的气息涌进车厢。   傅云英睁开眼睛,对上一道深邃的视线。   她吓了一跳。   霍明锦拂去肩头落雪,矮身坐进车厢,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目光里掺杂了太多东西,深沉如暗夜,明明脸上神情温和,但因着那灼灼的眼神,仍然透出一股侵略性的压迫。   傅云英一下子就清醒了,坐起身,要给他行礼,“霍大人……”   霍明锦扶住她,轻轻握一下她的肩膀,马上又放开了,看她脸色苍白,皱眉问,“生病了?”   难怪会提早回京师,按原本的行程,他们应该要五天后才到。   马车突然晃了几下,又开始行驶起来。   没人发现霍明锦上来了?   傅云英思忖着,稳住身形,答说:“有些水土不服。”   她咳嗽了几声。   霍明锦掀开车帘,对外面的人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护卫送来热茶。   他掀开茶盖看了一眼,把茶杯递到傅云英手边。   她谢了一句,接过茶杯,冰冷的手指让滚热的茶杯一烫,马上变得暖和,然后隐隐有点发痒。   外面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这茶水是从哪里弄来的。   她喝几口茶,胡乱想着心事。   见她做什么好像都比平时要迟钝一些,竟就这样在自己面前发起呆来,霍明锦沉默了一会儿,怕她烫着,拿走她手里的茶杯,轻声问:“你不准备考会试?”   她点了点头。   霍明锦唔一声,“朝中正好缺人……不过外放出去做知县未必好,来我身边,如何?”   说话间的热气近在咫尺,几乎就在鬓边,傅云英怔了怔。   她垂下眼帘,静静思考。   现在朝中局势倒是分明,要么保持中立被其他人排挤,要么投靠沈党,要么和崔南轩那样在夹缝里壮大自己,再要么投向王阁老。霍明锦算是横空出世的一股新势力,根基并不稳,没有皇帝的支持,很可能落一个一败涂地。   可他要对付的人是沈介溪,而且曾救过她和傅四老爷,这就够了。   霍明锦没有催促她,视线落在她线条柔和的侧脸上,等着她回答。   片刻后,她答道:“霍大人于晚辈有救命之恩,自当效力。”   霍明锦唇角微翘,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抬手要扶她躺下,目光直视着她,声音依旧温和,“你既病了,先安心养病。打点的事无须你操心,在家等结果便是。”   他大马金刀坐在一边,她哪敢失礼,忙推辞不敢。   “不必和我见外,我刚从天津卫回来,回城后还要进宫,也需要休息。”   他说着话,掩唇打了个哈欠,难掩倦色,果真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起来。   傅云英不敢睡,坐得笔直端正。   车窗外风声呼啸,她坐着发了会儿呆。   霍明锦似乎真的累极了,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呼吸悠长平稳。   车厢狭窄,他生得高大,长腿微微蜷着。北风时不时扬起车帘一角,漏进来几点淡淡雪光,他轮廓分明的脸时暗时明,在明时剑眉醒目,在暗时线条仍旧分明,眉头轻皱,睡得很沉。   马车轧过一段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颠簸得厉害,傅云英摇得头晕目眩,他也没醒。   这是真累了。   傅云英紧绷的脊背慢慢放松下来,往后靠在车壁上,眼皮低垂,本来只是想打个盹,药性上来,不知不觉也倚着凭几睡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马车驶过山道,车帘被风高高扬起,凛冽寒风扑进车厢内,睡梦中的傅云英不禁往旁边躲了一下。   车厢内,应该在熟睡中的霍明锦突然睁开双眼,抬手合上车帘,眼神清亮犀利,没有一丝睡意朦胧之态。   他垂目望着入睡也努力保持坐姿的傅云英,轻轻感叹了一声,双手小心翼翼绕过凭几,扶着她的肩膀,让她挨着枕头躺下。   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她不自觉嘤咛一声,似是要醒的样子。   他飞快收回手。   她却没醒。   他怔了怔,俯身为她拢紧快要从肩头滑落的潞绸斗篷,笑了笑,带了些自嘲的意味。   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她早晚会发现端倪的。   可现在她回来了,人就放在身边,他要如何才能忍得住?   她永远不会知道,在山道上遇见她的那一刻,他心里转了多少个念头。   瓢泼的大雨浇在身上,四肢百骸里奔腾的血液滚烫而灼热,狂喜几乎要抑制不住,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拨转马头,对着茫茫雨幕,微微笑了一下。   半生蹉跎,亲人当面惨死,所信仰的正义和信念顷刻间崩塌,万里山河,没有他的归处。   最终,上天终究给他留了一条生路。   因为太过恐惧,怕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怕他太得意了命运又把给予他的希望收回去,从始至终,他连她的名字都不敢提。   甚至连欣喜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觉醒来,全都是自己的梦。   从斩断兄长手指的那一刻起,他没打算给自己留后路,大肆报复仇人,手上沾满血腥,以前不屑做的事情,他全都做了,他早已不是过去的侯府二爷,他冷漠无情,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只剩下报仇二字。   没想到他竟然能克制住。   从小身边的人都说他戾气重,这一生仅有的一点温柔和不忍全都给了她。   她还是个孩子,稚气未脱,而他年长她十几岁……   他有很多顾虑,患得患失。   但这一次他不会顾忌了,让她起疑罢,反正他不会给她拒绝的机会。   他耐心等了这么多年,是时候了。   ……   等傅云英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进了北京城。   车厢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车窗外传来热闹的市井杂乱人声,霍明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她揉揉眉心,出了会儿神。   外面的喧闹声渐渐远去,马车驶入一条里弄,在一间三进宅院前停了下来。   她听到傅云章和人说话的声音,门房开门应答,宅院里头的人迎出来,一道熟悉的声线响起:“二哥,你们来了!”   是傅云启。   车帘被人掀开,傅云章巾帽上落了几片雪,朝傅云英伸出手,“到家了,过来。”   她就着他的搀扶下车。   傅云章给她戴上兜帽挡雪,道:“进城以后李千户和我们分开走了,你先回房睡一会儿,我叫莲壳拿帖子去请大夫。”   看来没人知道霍明锦中途上了马车然后又下去了。   傅云英嗯了一声。   那头傅云启和袁三阔别已久,俗话说远香近臭,他乡遇故旧,再见都觉得对方好像一下子变得顺眼了,拍拍对方的肩膀,大声说笑。   目光落到傅云英身上,看她神思不属,傅云启一惊,快步走过来搀她,“怎么病了?”   先不提接风洗尘的话,送她回房。   傅云章让莲壳取出名帖,正要去请大夫,管家进来通报:“柳条巷的许太医来了。”   柳条巷的许太医原来是太医院的院判,因年纪大了,上书致仕,他医术高明,皇上舍不得放他归家,许了他的请求,但不许他归乡,仍让他在京居住。免得宫里有其他太医瞧不准的疑难杂症,要找他时找不到人。   “许太医是李千户请来的。”管家道。   傅云章嗯了一声,亲自迎出去。   许太医保养得宜,虽头发花白,但精神灼烁,和傅云章谈笑几句,进房给傅云英诊脉。   隔着床帐,他看不清里头情形,诊过脉案后,挪到隔间写了张方子,笑着对傅云章道:“不碍事,这是水土不服的缘故。”   傅云章知道不是什么大毛病,但仍然免不了忧心,听许太医说无事,方长长舒了口气。   灶房那边预备了席面,他留许太医吃饭,问了些平时如何保养的事。   许太医一一答了。   送走许太医,傅云启赖在房里不走,坐在床边和傅云英说话,叽里呱啦说了许多他和傅四老爷北上途中看到的稀奇事。   傅云章过来送药,把他赶走了,“让英姐吃了药睡下,有什么话等她好了再说。”   傅云启挠挠脑袋,讪讪一笑。   傅云英乖乖吃药,然后才吃饭,冬天菜蔬少,她小口喝着萝卜汤,道:“二哥,你安心预备考试罢,我这是小毛病,躺两天就好了。”   傅云章看着她小口抿汤,“就别操心我了,这几天我要拜访姚老师和以前认识的师长,你留在家里养病。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游访房山古刹。”   第二天,傅云章果然带着礼物去看望姚文达,然后拜望王阁老和其他几位翰林院大臣。   姚文达很看重他,也不管别人会不会说闲话,亲自领着他往各处同僚家去赴宴,介绍他给其他人认识。   他的几位同年有的在翰林院熬资历,有的分到六部任职,一晃眼又是一届殿试在即,听说他上京补考,趁着休沐来找他叙旧,纷纷朝他吐苦水。   在京中应酬太多了,俸禄根本不够用,有的同年无力奉养家眷,只能把家人送回家乡去。   有些无意仕途的清要官干脆请旨去南京做官,那边远离京城,应酬少,日子比在京师过得逍遥多了。   但他们才刚入仕不久,都还有抱负有野心,不甘心就这么躲到南京去,只能硬熬着。   傅云章是不缺钱的,闻言立刻慷慨解囊,几位同年和他相交已久,没有多推辞,笑言:“你来了,我们终于能下一回馆子啦!”   一连忙了半个月,他才有工夫读几本书。   年底人人都忙,他们是外乡人,反而清闲下来。外面风雪连天,出门不便,他们整天窝在家中,围炉读书,联诗对句,好不惬意。   袁三疯起来的时候很野,认真的时候也是真认真,每天闭门读书,饿了打开房门喊一嗓子,让人送饭进去。   傅云启也被傅云英拘着在家温书。   新皇后和太子妃的册封典礼过后,离年越来越近。   这天,傅云章被朋友拉出去赏雪。傅云英和傅云启、袁三在正厅抱厦里烤鹿肉吃,忽然有几个太监上门,说是太子有请,要傅云英立刻去东宫一趟。   一家人都措手不及,打点选官的事还没有消息,傅云英现在的身份是举人,无官无职,太子从哪里听说她的?   而且太子新婚燕尔,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召见她?   莫非是霍明锦的安排?   乔嘉道:“小的跟着公子一起去。”   傅云英回房换了件圆领青袍,戴黑纱帽,系蓝丝绦,底下皂靴,跟着太监出了门。   一辆马车停在外面,傅云英上车的时候,赶车的人小声道:“傅公子无须紧张,二爷照看着呢。”   还真是霍明锦?他不是要她去北镇抚司吗?怎么又和太子扯上关系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上了马车。   大明门前设坊市,百货云集,商贸繁荣。皇城周围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市场主要集中在西部,那边为此特意修建了廊房。中城也设场贸易,每月有固定的开市日期,所卖大多是珠宝药材之类的珍奇,供内城皇亲贵族购物。   领对牌,验明身份,太监被告知太子去了西苑,于是他们又转去太液池。   宫闱深深,殿宇巍峨,红墙绿瓦,金碧辉煌,琉璃瓦在冬日阴冷的日光下折射着如水波一般的粼粼光芒。   马车停在一座五彩琉璃照壁前,太监让傅云英下车等候,他进去通报。   照壁上雕刻有腾云驾雾的金龙,淡淡的光线照耀下,巨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能破墙而出,鳞爪鲜明,透出冷冷的俯视众生的霸道威严。   这里是权势的巅峰。   傅云英不由得握紧双拳,屏气凝神。   等了半天,一名肤色白皙的小太监从照壁后面转了出来,打量她几眼,道:“跟过来吧。”   小太监领着她走过长长的回廊,然后到了一座园子里,宫婢们在廊下扫雪,扫把刷过地面,刷刷响。这种严寒天气,园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空气里暗香浮动。   最后到了一座建在高处的八角亭子前,傅云英一直低着头,看不清亭子里的情形,但隐隐听到人声笑语和男人们高谈阔论的声音,猜测太子应该是在此处设宴请人赏梅。她刚过来的时候,看到太监领着宫婢往树上挂彩灯。   说笑声还在继续,她低头站着,望着脚底厚厚的积雪,纹丝不动。   过了片刻,又有两个年轻男子被太监领了进来,站在她身边,余光扫她几眼,彼此都一脸茫然。   傅云英暗暗吃了一惊,因为其中一个男子凑巧就是那天在码头遇到的兵部尚书之孙周天禄。   周天禄也认出她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两人大眼对大眼中,只听一道清亮的声音含笑道:“白日赏梅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还是夜里赏梅更有情调。”   周围一片附和之声。   “殿下说的极是,月色下梅花更有出尘之意。”   “月下赏梅,方不辜负梅花君子之称。”   热闹了一阵,刚才那道声音又响起,“不知霍指挥使觉得如何?”   亭子里安静下来,酒杯碗箸磕碰的声音也一并消失了,似乎所有人都在等霍明锦回答。   看来霍明锦也在亭子里,傅云英松了口气,心里觉得踏实了点。   八角亭里,迎着席上所有官员的注目,霍明锦捏紧手中酒杯,视线落到亭子外面,淡淡道:“微臣是个武夫,不懂梅花好在哪里。”   太子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目光在傅云英身上停留片刻,淡笑,“那今天霍指挥使不如留下和孤一道赏梅。”   霍明锦微微颔首。   在场的官员都悄悄舒口气,彼此对望一眼,争相给霍明锦敬酒。   少倾,有人请傅云英、周天禄和另外一个青年入席。   他们踏上石阶,走进八角亭。   亭子里坐满了人,栏杆上挂满绸彩花,地上摆了几十盆造型各异的兰花,凛冬季节,花朵开得俏丽幽艳,将宴席装饰得花团锦簇,桌案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太子坐主席,而他左手边坐着的赫然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霍明锦。   小太监直接把傅云英领导霍明锦的席位旁。   “殿下,此子便是傅云。”   太子非常年轻,穿宝蓝色常服,嘴角带笑,平易近人,看样子就像一个普通的白面书生,含笑看着傅云英,问:“听说《制艺手册》是你主持编写的?”   傅云英先朝太子行礼,太子拦着道:“你和孤年纪差不多大,孤见着你便喜欢,不必如此。”   瞬间有无数道视线朝傅云英看了过来,她面不改色,还是一丝不苟给太子行礼。   等她行礼毕,霍明锦代她回了一句:“她年纪虽小,倒是沉得住气,那几本书确实是她编写的。”   太子含笑细细打量傅云英几眼,道:“那便让他在詹事府领一个闲职,孤读书寂寞,想找几个年纪差不多的侍读一起讨论学问。”   傅云英听懂这一句的话外之音,心跳骤然加快了不少。   霍明锦看她一眼,温和道:“谢殿下赏识。”   傅云英会意,朝太子谢恩。   太子摆摆手,让她入席,又把周天禄叫到跟前,问他平时读什么书。   席中一位老者马上站了起来,道:“他哪里知道读书,整天无所事事,到如今连四书都背不全!”   太子哈哈笑了几声,“我听人说周尚书的孙子最会打双陆,蹴鞠、捶丸、围棋,无一不精,闲时让孤见识见识你的本领。”   周天禄这会儿乖巧无比,谦虚道:“小子哪里谈得上会!不过是哄外面的人罢了。”   席间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气氛很融洽。   傅云英抬起眼帘,悄悄扫一眼左右,席上的朝臣们穿的都是家常服侍,没有着官服,有的人甚至穿着打补丁的衣裳,看来今天的赏梅是一场私宴。   小太监在霍明锦身侧添了一席,傅云英不敢真的坐下,站到霍明锦身侧,眼观鼻鼻观心,听太子一个接一个拉拢霍明锦、周尚书和另外一个大员。   不知站了多久,天渐渐黑了下来,外边太监道:“殿下,可以赏梅了。”   太子站起身,众人忙跟上,移步去梅园赏梅。   霍明锦也站了起来,回头看一眼傅云英,小声说:“跟着我。”   她点点头,亦步亦趋跟着他。   众人出了亭子,沿着宫婢清扫出来的甬道走进梅园。眼前几座低矮山坡绵延起伏,其中种了上百株梅树,夜色下,千朵万朵梅花怒放,美得凛冽,枝条上挂了成百上千盏彩灯,傍晚的时候开始落雪,这会儿雪下得更大了,天色暗下来后立刻仿佛成了深夜,四周黑魆魆的,梅枝上的彩灯放出星星点点灿烂光芒,流光闪耀,宛若无数颗涌动的星辰。灯光映照之下,梅花仍然不失冰肌玉骨的清冷。   众人连声赞叹,当场赋起诗来。   太子先吟了一首,大家纷纷喝彩,夸太子的诗写得好。   傅云英不由捏把汗,她素来不喜作诗。   正低头琢磨,霍明锦回头看她,道:“随便敷衍几句就罢了。”   她一笑,“大人将我推荐给太子殿下,这么多人看着,怎能给大人丢脸。”   虽然她不擅长写诗,但这种场合还是能唬唬人的。   继续苦思冥想。   霍明锦看着她,目光落在她认真思考时紧抿的唇角上,喉头滚动了几下。   不一会儿太子果然想起傅云英,问她可有所得,她念出自己的诗句。   她的诗不算太差,至少比太子的好,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狠夸了一通。   太子摘下腰间佩带的玉佩,道:“没有什么赏你的,这是孤十岁那年父皇奖励给孤的,你拿着罢。”   他可是堂堂太子,现在宫里只有他一个长成的皇子,不管谁当皇后,他都是皇位继承人,傅云英不敢推辞,恭恭敬敬接了。   等轮到周天禄时,他绞尽脑汁什么都说不出来,连以前背过的写梅花的诗也忘了。   太子笑了笑,没有为难他,罚他去折几枝梅枝给众位大臣带回家插瓶。   这个惩罚既雅致,又应景,因为孙子在同僚们面前丢脸而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周尚书紧绷的脸色马上缓和下来。   天气寒冷,大家在梅林里转了一会儿,很快有人劝太子回去,“殿下,雪天严寒,当心吹着了。”   那开口劝太子的太监是孙贵妃身边的近人,看着太子长大的。   太子没有尽兴,可知道太监是母妃派到身边来的,不想当着大臣的面拂他的面子,皱眉道:“也罢,时辰不早,也该散了。”   众人恭送太子离去。   待太子走了,周天禄捧着一大簇梅花,笑呵呵和傅云搭话,“喂,原来你叫傅云?”   傅云英扫他一眼。   周天禄刚才给众人摘花,在梅林里跑了好几圈,冻得鼻尖通红,笑嘻嘻道,“码头上的事都是误会,以后我也要去东宫伺候太子,你我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用不着这么斤斤计较吧?”   这人外强中干,不足为惧,既然以后同在詹事府当差,不宜和他闹得太僵。   傅云英淡淡一笑,接了他递过来的梅枝。   周天禄眉飞色舞,两眼闪闪发亮,满园的灯火都不及他这一双桃花眼妩媚,“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以后叫你云哥罢,你是不是刚来京城不久?我从小在京城长大,得闲我领你四处逛逛。”   傅云英不置可否,回以一个客气的笑容。   周天禄看她站在梅树下,抱着一捧梅枝,眉目如画,风仪出尘,心里痒得厉害,刚朝她靠近了一点,看到旁边一道黑影罩下来,余光一扫,原来是锦衣卫指挥使霍明锦走过来了。   他刚刚送太子走,戴大帽,穿交领氅衣,大踏步走过来,眉头皱着,神色似有不耐。   周天禄看到他就两腿打哆嗦,“云哥,下次再约啊!”   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霍明锦看着周天禄狼狈跑开的背影,“他可有为难你?”   傅云英道:“没有,只是和我寒暄罢了。”   霍明锦点点头,示意她跟上自己,“我送你出宫。”   他走得很慢,似乎在思考什么。   傅云英跟着他走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他并不是在想心事,而是故意走得慢迁就她的步子,怕她跟不上。   她加快步子跟上他,他却走得更慢了,视线落在她怀里的梅枝上。   “大人喜欢?”她试探着举起梅枝,这等于是太子赏的梅花。   霍明锦嘴角扯了下,接过梅枝,往身后随从怀里一扔。   天虽然黑透了,其实时辰还早。两人出了西苑,霍明锦的随从们立刻牵着马迎上前,看到傅云英,愣了一下。   李昌头一个反应过来,找了辆马车过来。   傅云英跟着霍明锦坐进马车里,想起刚到京城的时候也和他共乘一辆马车,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她后来睡得很熟,一点都没感觉到。   可能是上辈子小时候认识他的缘故,在他身边她一般不会太拘束。   马车出了紫禁城,霍明锦忽然道:“詹事府侍读只是兼任,日后我会安排你进六部,刑、吏、户、兵、工、礼,你可有自己中意的?”   傅云英意会,太子并不是真的赏识她,而是偶然从哪里知道她是霍明锦的人,才费心给她安一个詹事府侍读的名头,以示拉拢之意。她真正要做的事不是陪太子读书。   “既然要效力大人,但听大人吩咐。”   她想了想,道。   马车前方挂了灯笼,灯光透过帘子,车厢里光线朦胧,显得有些旖旎,霍明锦不太敢看近在咫尺的她,说:“我会把你安排进沈介溪的人手底下任职。”   傅云英错愕,沉吟半晌,“大人需要我做内应?”   别小看六部中品级低微的小吏,他们掌管文书,书写公文,虽然因为功名的缘故多年不得升迁,但下达命令的是上官,真正具体执行的却是他们那些不起眼的小吏。   霍明锦皱了皱眉,“不,你不需要冒险。沈党的人一直想往北镇抚司安插人手,计划顺利的话,他们可能会选中你。”   傅云英张大眼睛。   那就是双面内应?表面上她是霍明锦赏识的人,被沈党收买,安插到霍明锦身边帮忙传递消息,其实她还是霍明锦的人。   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霍明锦表情瞬间凝固了一下,有些无奈,低头一笑,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好好当差。沈党的人找过去,用不着太提防,我身边早就有沈介溪的人,他抓不到我的把柄。送你去沈党门下,只是障眼法。”   她用不着管朝中的争斗,只需要按她自己的意愿处事便可。沈党门下出身,又得他另眼相看,还有太子的面子在,身份越复杂,反而越安全,因为谁都不会把矛头对向她。   霍明锦解释了一遍,傅云英听懂了一大半,还有些不解。   这么费心安排,她是安全了,但最后她能帮上他什么呢?   到地方了,霍明锦掀开车帘,目送她下马车,“你暂时不需要为我冒险,日后会有仰仗你的时候。”   他这么说,傅云英便没有多问。   下车后,看着门前高挂的红灯笼,她忽然想起一事,转过身,一怔。   马车并没有立刻走,霍明锦一手轻轻扣在车门边沿,撑着车帘不让落下,望着她的背影,见她转身,也露出诧异之色。   “怎么?”   沉默了一会儿,他先开口问。   她回过神,道:“这次北上,四叔特意让我准备了家乡土产等物,却不知该如何送达大人府上……”   霍明锦笑了一下,“好,明天我让人过来取。”   说完,他放下车帘。   李昌等人一扯缰绳,催马转身,簇拥着马车走远了。   傅云英目送一行人走远。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一把大伞罩到她头顶上,然后一只暖炉塞进她手心里。   她忽然进宫,傅云章回来之后坐立不安,连晚饭也没吃,一直等到现在,听见门外有马车的声音,马上迎了出来,脚步蹒跚,踏过厚厚的积雪,过来接她。   她握紧暖炉,仰头看傅云章,“二哥,我今天见到太子了。”   傅云章眉头一蹙,不过听她详细说了宫中见闻以后,拧起的眉又松开了,“这不是坏事,宫中只有太子一位皇子,有个东宫虚职在身,别人会高看你一眼。”   回到家中,傅云启和袁三听说傅云英回来了,披衣出来迎她。   乔嘉已经先她一步回来。   宫里的宴席看着精致,但饭菜都冰凉,没什么好吃的,她觉得腹中饥饿,让王大郎去灶房吩咐婆子煮碗面。   傅云章也没吃饭,道:“灶上留了饭菜。”   热饭热汤送到正厅,几人坐下一起吃饭。她和傅云章、袁三吃,傅云启在一边陪着喝碗汤。   东宫的人办事效率快,第二天就把司里监太监批红的旨意和文书、牙牌等物送到傅家。另有太子赏赐的衣料、吃食、文具若干。   官府不会下发官服,所有官员的官服都是自己请人裁的。   小太监让傅云英在家好生温习功课,等过了年去东宫应卯。   周尚书回家以后,立刻派人打听和周天禄一起被太子召见的年轻后生。让家下人备了份厚礼,送到巷子里。   傅云英收下礼物,同样备了回礼送往周家。   至于另外一个侍读,名叫袁文,为人清高,梅花宴当天看都不看傅云英和周天禄一眼。他是真正因为才学名满京师才被詹事府的人挑中陪太子读书,看不上明显有靠山的傅云英和周天禄。   众人夸奖太子的诗作时,袁文一言不发。等众人夸奖傅云英时,他直翻白眼。最后轮到周天禄作诗,他丝毫不掩饰脸上的鄙视。   这位袁公子,是个很耿直的人。   傅云英吩咐王大郎打听到袁文家住在哪儿,备了份薄礼送过去。   袁家很快回了礼,是一本诗集。   袁文讽刺她的诗作得不好。   她摇头失笑。 第102章 才子   赏梅宴第二天,锦衣卫果真上门来取傅四老爷为霍明锦准备的谢礼。   李昌没有避讳,告诉傅云英霍明锦并不住内城,他的宅子远在城外,平时公务繁忙时就在宫中值房歇宿,清闲时才回郊外别宅。   他很少有清闲的时候,因此大多数日子就在值房住。   “二爷还未成家,只能这么凑合着。”   不知道霍明锦的喜好,傅四老爷各样土产都备了一大箱子,因他以前提过喜欢湖广的桂花酒,因此特意嘱咐傅云英多带了几坛家中一直没舍得喝的陈酿。   霍明锦那晚亲自送傅云英返家,其后李昌又常常来巷子里传话,不出几天,京师的人都知道傅云英得了指挥使的青眼。   还有甚者,说霍明锦想认傅云英当义子。不然为什么煞费苦心把他送到太子身边去?   虽说没有品级,但等太子日后登基,还怕傅云升不了官吗?   皇上即位时,身边陪他长大的侍从、舍人等全都加官进爵,即使没有进士功名在身,最后也破例做了二品大员。   这话传到姚文达耳朵里,他吓了一大跳,拄着拐棍,颤颤巍巍找到东坊高坡铺,问傅云章:“你弟弟怎么会和锦衣卫搅合在一起?”   姚文达又病了,不过精神气很足,说话嗓门比雷响。   傅云章先请他坐下,家仆进去奉茶。   吃过茶,傅云章方缓缓道:“霍指挥使救过抚养她长大的叔叔。”   姚文达皱眉说:“现在沈首辅和霍指挥使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你死我活不分胜负,你马上就要入仕,不宜掺和进去。救命之恩固然要报,也无需来往这么密切,现在京里的人都在谈这个事,早晚会把你扯进去。你还没授官就被当成霍指挥使的人,不是好事。”   傅云章微微一笑,浑不在意,“她是她,我是我。老师,她想做什么,我向来不拦着,她也不会因为感激霍指挥使就来劝我投到霍指挥使帐下。”   见他说得轻描淡写,姚文达沉吟了半晌,“你就不怕将来你们兄弟二人政见相对,兄弟阋墙?”   傅云章望着茶杯里慢慢舒展开的茶叶,嘴角微翘,“您无须担心这个。”   过了一会儿,又道:“老师,我可以把身家性命托付给她。”   姚文达是过来人,不大信他的话,为了各自的前途,父子都能举刀相向,何况傅云章和他弟弟只是血缘疏远的堂兄弟。他们现在还年轻,以为仗着感情好,以后即使各自为主也能一直这么兄友弟恭,等他们经历几场风雨,自然会有裂痕。   不过傅云章本身并没有特别偏向哪一方,政见观点上他有自己的坚持,为人处世又更像是中立派,所以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说不定这对兄弟真的能同时处理好家事和公事。   “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说难听的话离间你们兄弟了。傅云那孩子我瞧着挺喜欢的,没想到他不声不响,竟然能和霍指挥使攀上交情。我还从未见过霍指挥使照拂过哪个后生,都以为他是个疯子……”姚文达说话从来没有顾忌,“这疯子现在像个正常人了,朝中大臣惊掉下巴,沈党那边早就注意到傅云了,你记得提醒他当心沈党的人。”   “谢老师替他着想。”傅云章道。   然而沈党的人还在暗中观察,并不急着胁迫傅云英,先出手的是崔南轩。   快到除夕了,傅云章放下书本,带着傅云英、傅云启和袁三去逛棋盘街、城隍庙市。城中商贸繁荣,天南海北的客商云集于此,珠宝玉器,日常用物,古董书画,无所不包,到了每月固定集会的日子,集市规模更是宏大,往往比肩接踵,人山人海,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马车根本没法掉头。   袁三攒的钱全给袁家了,最近又专心温书没有写小说,囊中羞涩,看到什么都想买,但舍不得买。   傅云英给他五百两银子当零花,道:“提前给你压岁钱。”   他盯着铺子里卖的果子直流口水,馋得眼睛都红了。他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对吃的很执着。   一旁的傅云启笑得直不起腰。   袁三倒也不忸怩,大大方方接了碎银子和银票,给傅云英作揖,然后得意地朝傅云启眨眨眼睛,“老大心疼我,给我压岁钱,你笑什么?”   说着话,欢欢喜喜奔向那家苏州人开的铺子,指着收拾得干净整洁的装果子的木架,豪气冲天:“一样来半斤!”   他脸皮这么厚,傅云启觉得没意思,不耻笑他了,转而找傅云英诉委屈,“有我的份么?”   傅云英一笑,“九哥,我还没找你讨呢。”   傅云启挠挠脑袋,走开了一会儿,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几串冰糖葫芦,往她手里一塞,“来,云哥乖,这就是哥哥给你的压岁钱。”   傅云英白了他一眼,刚好傅云章在铺子里买了几张字画过来找他们,她分给他一串糖葫芦。   傅云章头戴防风的大帽,穿一件漳绒斗篷,长身玉立,面若冠玉,拿着一串糖葫芦,有些哭笑不得。   “城隍庙的糖葫芦比其他地方的好吃。”傅云英让他先尝一口。   傅云章从未吃过糖葫芦,把字画交给身边莲壳拿着,摇头失笑,咬下一颗山楂果,酸酸甜甜的。   袁三买完果子回来了,手里抱着,臂上挂着,嘴里还叼了一只大纸包,王大郎忙迎上去帮他拿。   “老大,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我看到有卖松子糖、椒盐饼、金华酥饼和桂花糕的,多买了点。”   这几样都是傅云英平时爱吃的,袁三捧着一堆点心给她挑。   她挑了几枚金华酥饼,给傅云章拿的是方块酥糖,他爱吃这个。至于傅云启,他已经抢了一大包板糖和松子糖在手里。   傅云章左手一大包糖果,右手一串冰糖葫芦,竟觉得有些无措。   这种场景他从未经历过。   难怪小的时候同窗们都喜欢过年。他想起小时候,还没到腊月,同窗们就兴高采烈盼着过年,而对他来说,过年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平日更冷清,因为别人家阖家团圆会刺激到母亲,而且要账的通常选在年底上门讨账,所以他们母子从不过年,整个正月大门紧闭,外边的热闹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傅云英顺着拥挤的人潮往前逛,一路走走看看,给傅云章他们一人买了几双鹿皮靴,还买了牛皮、杭细绢、三梭布,新的茶钟和果罩,几只供花的美人瓶,纸张墨砚之类的文具。想起家中书房的灯台摔坏了,特意买了几盏扛摔的铁丝灯。   家下人紧跟在后面搬东西,不一会儿褡裢都装满了。   京城坊市繁华,店铺摊子五花八门,卖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几人逛了一大圈,看到有人高声叫卖湖广土产的,想起家乡,忍不住凑过去看。   那边卖的东西并不出奇,无非是咸鱼腊肉。   奇的是买东西的人,他头戴福巾,穿一身皂色缘边玉色深衣,腰束大带,云头鞋,俊秀儒雅,气度极好,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许多打扮富丽的小娘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摊前挑挑拣拣,实则频频偷看他。   竟是崔南轩。   傅云英怔了怔,那边崔南轩身边的人已经认出她,朝她微微一笑。   她心头凛然,因为站在崔南轩的青年正是那日在西苑见过的太子殿下。   周围的人群里不知藏了多少皇宫护卫。   傅云英心里忖度太子微服出行,大约是出来玩的,肯定不想惊动其他人,抬脚正要退下,太子却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过去。   她扯扯傅云章的衣袖,“二哥,你们在这等着。”   傅云章没见过太子,只认出崔南轩,见她神色有异,嗯了一声。   她走到太子跟前,眼角余光扫一眼左右,果然看到人群里有几个汉子一直紧盯着摊子,她只略微靠近几步,就觉得有无数道视线落到她身上,如芒刺在背。   太子和崔南轩有说有笑,等她走近,含笑道:“我听崔侍郎说,你也是湖广人?而且还曾是崔侍郎的学生?”   她没看崔南轩,点头应了一声,“崔大人曾在江城书院讲学。”   太子眼底闪过一抹异色,笑了笑,“倒是巧了,难怪你学问好,崔侍郎方才说了很多你在书院求学的事。”   傅云英心里咯噔了一下,暂且不露声色。   不咸不淡说了几句话,太子问起她湖广的风土人情。   她说了些湖广各处的风景名胜,见太子兴致缺缺的样子,眼珠一转,改而提起湖广过年的习俗,“和北方不一样,湖广人除夕守岁不吃饺子,初一早上才煮饺子吃。”   太子每天上学读书,每个月还有九天必须正襟危坐听大臣讲经,入耳的都是治国的大道理,大概很少听人说民间风俗,听得津津有味,偶尔找崔南轩求证,“果真如此么?”   崔南轩看一眼傅云英,道:“地方风俗,各有不一,大致是不错的。”   说笑了一会儿,太子放傅云英离开,“你是和家人一起出来闲逛的罢?倒是扰了你。”   太子是孙贵妃的儿子,母妃受宠,皇上很疼爱他,宫中只有他一个皇子健康长大。他自幼尊师重道,性子偏于柔和。   傅云英觉得他有点像朱和昶,不过朱和昶那是真傻,太子的平易近人却总是隔了一层,不管他怎么试图表现自己的温文亲和,还是掩不住骨子里透出来的居高临下。   她目送太子和崔南轩离开。   崔南轩故意向太子提起和她的师徒名分,而且刚才闲话时屡屡表现出对她的激赏,是想让太子怀疑她蛇鼠两端人品败坏,还是挑拨她和霍明锦的关系?   她皱眉思忖着。   见崔南轩一行人走了,傅云章立即上前,小声问她:“刚才那个和你说话的人是太子?”   傅云英点点头。   ……   姚文达是个老鳏夫,过年的时候家中只有两个老仆陪着,傅云章邀他到傅家一起过年。   他拒绝了,道:“宫里有宴会,我过去凑凑热闹。”   结果他老天拔地的,在进宫的路上摔了一跤,当场爬不起来,被宫里的太监送回家中,宫里的皇上听说了,怜他老病,赏赐了不少东西。   老仆还挺高兴的,这样大官人既用不着每天出去应酬,还得了一大堆御赐的值钱药材,这一跤摔得值!   正月初三那天,傅云英和傅云章去姚家探望姚文达。   姚文达留他们吃饭,老仆端着一大碗熬得烂乎的炖肘子兴冲冲走进房,笑着道:“这还是宫里赏的肘子,两位少爷多吃点。”   宫里赏的菜不一定好吃,重要的是体面。   可对着一碗不知道隔了多少天的剩菜,傅云章和傅云英实在不敢下筷。   老仆还在一边热情招呼他们吃,傅云英想了想,把肘子推到姚文达跟前,“这肉炖得烂,姚翁牙齿不好,多用些。”   傅云章低头笑了一下。   老仆感动得两眼泪汪汪,万岁爷爷赏的东西,那得多稀罕啊!少爷们舍不得吃,全让给大官人,真是孝顺知礼的好学生!   刚吃完饭,陆陆续续有人上门给姚文达拜年,那些人大多是翰林院出身,属王阁老一派,和傅云章相熟。   不过看到傅云英也在,他们似乎有些忌讳,说话明显意有所指。   傅云英便起身告辞,傅云章也要走,她笑了笑,“二哥,你留下吧,我顺便去润古斋取裱好的画。”   现在正是他扩展人脉的好时机,他走了岂不可惜?   傅云章看一眼门外,雪后初晴,天空蓝得清透,“早点回去。”   她嗯了一声,带着乔嘉出了门。   润古斋在城西,雪天不好骑马,姚宅和傅家离得近,她今天是步行出来的。   巷子里时不时传出炮竹鸣响,来往行人个个笑容洋溢,小孩子们尤其活泼,成群结队欢笑着跑过。路上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人,见面都会朝对方笑一下,互祝新年好。   润古斋过年也不打烊,傅云英的画是去年送来裱的,伙计看了她的签子,把裱好的画取出来给她,笑道:“昨天有位大人过来买绢,恰好看到这幅画,很喜欢。”   见傅云英面色如常,伙计索性说出那位大人的名姓,“那位可是大名鼎鼎的才子,在翰林院当了个什么官,反正很有名气的。”   傅云英但笑不语,让乔嘉拿着画,付过钱,出了润古斋。   也是巧,路过一家茶楼的时候,竟然又看到熟人。   茶楼门口站了许多人,穿程子衣的护卫分站两侧,将进茶楼的路堵了起来,不许其他人进出,几顶官轿遥遥过来,从他们身边经过,停在茶楼门前,那包下茶楼的人忙笑嘻嘻迎上前。   从前面几个轿子里出来的都是穿青袍的官员,他们下了轿子,并不上楼,而是全部等在一边。   最后一顶轿子轿帘掀开,里面的人走了出来,绯红袍,金梁冠,金革带,威仪赫赫,又不失读书人的风雅。   是崔南轩。   其他官员忙迎上去,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他上楼。   一直等这帮聚会的官员全部进了茶楼,护卫才收起仪仗,许老百姓从茶楼门口走过。   楼上,一众官员互相见礼,顺着楼梯往上走,到了二楼,大理寺少倾正和崔南轩说笑,看到他忽然看向楼下的人群,止住话头,道:“方才轿子过来的时候,我看到崔大人掀帘往那边人堆里看了好几眼,可是看到什么熟人了?”   崔南轩收回视线,“许是沈少卿看错了,我并未留意。”   “噢?”沈少卿扬了扬眉,“我却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已经派人去请了,他也是湖广人,崔大人或许认识。”   崔南轩不语。   楼下,堵住的道路终于通了,傅云英和乔嘉往回走,刚走出几步,几个带佩刀的护卫拦在她跟前,拱手道:“我家大人乃大理寺少卿,请傅公子移步说几句话。”   他指了指茶楼二楼。   傅云英皱了皱眉,她记得大理寺少卿好像是沈介溪的亲戚。   崔南轩在楼上,沈少卿也在楼上,而崔南轩和沈介溪近几年交恶,是众所周知的事。   傅云英一边飞快思考,一边跟着护卫走进茶楼。   这么多人在,她是东宫太子指名要留在身边的侍读,沈少卿不敢把她怎么样,顶多口头奚落两句。   顺着楼梯拾级而上,踏入二楼,今天宴请的人很多,二楼的槅扇全取下了,几间雅间全部打通,一共有六桌席面。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全是乌纱官帽,各种颜色的官服。   崔南轩坐了主席,他旁边坐着一位年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长须,白面,一脸和气,正是大理寺少卿。   这些官员一眼望去全都像好人。   傅云英心里这么腹诽了一句,被护卫领到沈少卿面前。   沈少卿正和崔南轩说话,抬起眼帘扫她一眼,道:“我昨日听太子殿下提起你,你是赵家老三的学生?”   赵师爷是沈首辅发妻的叔叔,沈少卿是沈首辅的族侄,辈分低于赵师爷,却直呼赵师爷赵老三,旁边的人一脸平静,因为赵家没有人在朝中担任要职,且家世一直不如沈家。赵氏当年是高嫁。   傅云英略有些不快,目光落到一旁的崔南轩身上,故意做出讶异之色,先朝他行礼,道:“不知老师也在这里。”   既然崔南轩故意在太子面前提起江城书院的事,让太子疑心她,那她就打蛇随棍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席上众人错愕,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   崔南轩淡淡扫傅云英一眼。   身为湖广学子,不仅不主动投效他,平时总避着他,还跑去和霍明锦那个武夫搅合在一起,这个时候知道叫他老师了。   他倒是机灵,知道这时候一句老师出口,自己必须护着他。不然传出大理寺少卿当着吏部侍郎的面欺负侍郎的学生这种流言,他以后还怎么收揽人手?   所有人都在偷偷看他,崔南轩放下手里的酒杯。   否认肯定是不可能的,他前些天刚刚在太子面前说自己曾是傅云的老师。   反正他没打算和沈介溪讲和,怀疑便怀疑罢。   他很快做了决断,问傅云英:“过了初八就要去东宫听差,这些天认真温习功课,不可荒废学问。”   傅云英垂目道:“是,学生不敢松懈。”   崔南轩接着吩咐:“袁文才学很好,日后和他同在东宫,多向他学习。”   傅云英答应一声。   沈少卿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他把傅云叫上来,就是想看看崔南轩对这个湖广学子是什么态度。他摆明了看不起傅云,崔南轩却言语温和,明显有维护之意。   崔南轩没让他失望,这位吏部侍郎,果然如其他人所说的一样,冷情冷性,铁石心肠。叔叔沈首辅当年一手提拔他,重用他,他现在高升了,翅膀硬了,不想和沈党绑在一起,打算自立门户。   大员们的勾心斗角暂时和傅云英没关系,她只是沈少卿用来试探崔南轩态度的。   扯了几句闲话,沈少卿心头焦躁,摆摆手,示意她离开。   ……   傅云英在京师的名声更响亮了,这一次她成了众人口中左右逢源的投机者。   霍明锦是她的恩公,崔南轩是她老师,傅云章是她哥哥,她即将入东宫学习……除了沈党,朝中其他几派势力的中心人物她全都能扯上关系。   经过茶楼的事,沈少卿亲口说出她是赵师爷的学生,于是众人都知道她和阁老夫人赵氏算得上是同门弟子。   这一下连沈党的人看她的眼光都复杂起来。   朝臣必须有自己的立场,而且绝不能轻易动摇,否则里外不讨好。   傅云英终于清静了。   不管哪方的人,都觉得她身份太复杂,不可靠,拉拢过来也没用。   没人给她压力,也没人欺负她,因为她身后牵扯太多,谁都不想多事。   风平浪静中,迎来她去东宫的日子。   李昌亲自来接她。   霍明锦公务繁忙,年前去山西平阳府,到现在还没回来。   马车刚驶出大街,周家的人找了过来,周天禄邀请傅云英和他共乘。   傅云英谢过他的好意,婉言拒绝。   周天禄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人人都知道他有一个癖好——喜欢年轻俊秀的少年。   被她拒绝,周天禄也不恼,笑呵呵先行一步。   宫城南部的殿宇大多屹立于高台之上,楼台高耸,广场空旷,威武壮观,越往北,宫殿越密集。太子东宫坐落于宫城东边。   傅云英、周天禄和袁文前后脚到了地方,小太监先让他们坐在抱厦里等。   太子在上课,几位阁老都给他当过老师。詹事府詹事、院事、副詹事、詹事丞、太子宾客,全都由朝中大臣遥领。   殿内静悄悄的,太监们屏息凝神,守在廊庑前,一声咳嗽不闻。   周天禄闲不住,枯坐半晌,找小太监搭话。两人说说笑笑,还挺热闹的。   袁文直翻白眼。   之前东宫太监给傅云英几本书,要她认真研读,她今天把书带过来了,就坐在窗下看。   袁文嫌周天禄太吵,见她随身带了几本书,想找她讨一本看,又不好意思张口。他前些天还嘲笑过她。   傅云英看他好几次欲言又止,红着脸喃喃几句,却没出声,挑了挑眉。   就让这位袁大才子自己纠结吧,反正难受的不是她。   一个时辰后,小太监示意他们进殿。   还没到灯节,年不算过完,殿里廊下挂了许多戳纱宫灯,什么图样的都有,下面吊着长长的丝绦坠子。风吹过,飒飒响。   袁文打头,周天禄居中,傅云英走在最后。进殿先朝坐于书案前的太子请安。   太子面前堆了一案的书册,抬起头,神色有些疲倦,让他们各自归座。   他们的座位离太子的书案很近,比太子的略低。   傅云英整理好桌上凌乱堆放的书,小太监拿了纸笔过来,要她先抄一篇文章。   太子想看看他们的字写得如何。   傅云英聚精会神,提笔写字。小太监看她写完,把吹干墨迹的纸收上去。   看过三人的字,太子道:“我的字写得不好。”   太子的字确实写得不好,他长到这么大,不管在哪方面都是平平。其实这并没什么,身为皇子,他用不着追求学问。但身边的老师全是进士出身的天才,皇上的要求又严格,太子怎么努力都做不到让人眼前一亮,屡屡为自己的平庸颓丧。   周天禄和傅云英还没说话,袁文先点点头,开始认真给太子提意见。   周围的小太监脸色都变了。   太子被袁文传授了几句窍门,心情愈加沉闷,摆摆手,去隔间休息。   太监们忙进去伺候。   周天禄啧啧了几声,对袁文道:“太子的字写得很好了,你下回机灵点,别连累我和傅云。”   袁文瞪他一眼。   太子被太监们吹捧了几句,心情好了点,要带傅云英他们几个去校场玩。   校场设箭靶,有人在里面练习骑射。   听到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傅云英皱了皱眉,脸色有点发白。   周天禄注意到她不想靠近箭靶,哈哈大笑。   第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陪太子练字看书,说说话,然后便散了。   太子很喜欢周天禄,一来周天禄一双桃花眼生得妩媚,说话带笑,什么都捧着他,二来周天禄那样的富贵公子,别的不会,就会玩。他教会太子几种新花样,太子玩得很投入。   只有一个皇子长成,代表着太子从小在众人的瞩目中长大,皇上对他寄予厚望,偏偏他资质平庸,很少有放松的时候。   袁文很不满太子明显的偏爱,觉得周天禄可能会带坏太子。   这天几人一起出宫,袁文警告周天禄莫要整天将宫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拿来哄太子高兴,太子是一国储君,不能玩物丧志。   周天禄眼皮一翻,哼了一声,“怎么,你嫉妒太子殿下喜欢我?我教教你吧,只要你以后少劝太子几句,太子也会喜欢你的。”   袁文为之气结。   傅云英没掺和到两人的争吵中去,春闱在即,之后就是殿试,傅云章开始闭门读书,她白天来东宫应卯,夜里为傅云章和袁三准备考试的事,忙得画画的时间都没有。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宫里的梅花开了又谢,宫人脱下厚厚的冬衣,换上轻薄春衫。   这天她照例到东宫应卯,发现太子穿了身打球服,手里拿了根球杖,笑道:“天朗气清,不如去打捶丸。”   周天禄立马响应。   袁文眉头紧皱。   傅云英无所谓。太子这人不坏,不过毕竟还年轻,表面上温和,其实不怎么喜欢身边的人风头盖过他,他们陪太子读书,用不着展露才学,只要时不时夸一夸太子,哄太子高兴就好了。   打球场就设在庭院里。   太子执球杖,傅云英、周天禄、袁文和几个小太监陪打。   最后自然是太子赢得多。   中场休息,太监进来通报,说翰林院修撰汪玫来了。   听到汪玫这个名字,周天禄噗嗤一声笑了,一旁的袁文狠狠瞪了他一眼。   汪玫此人名震京师,是南直隶的神童,之前十三岁中举的汪阁老就是他的叔叔。汪家家学渊源,一门三叔侄,个个都是肱骨之才。这汪玫呢,不愧为汪家子弟,自从能说话起,也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天赋。他九岁中秀才时,大家都说他就是下一个汪阁老。   然而汪玫可能是名字取得不好,亦或是触了什么霉头,总之命途坎坷。他准备考乡试的时候,外祖父病逝了。按理他用不着为外祖父守制,但他自小在外祖父膝下长大,外祖父是他的启蒙老师,他年纪又还小,因此那一届乡试就没考。等几年后汪玫再去考乡试时,他祖父去世了,这一回他得按规矩守孝。又过了几年,汪玫信心十足,前脚都踏进考场了,家里人拦下他,说他祖母病危了。这么折腾下来,三年又三年,汪玫从名扬天下的少年神童长成青年,娶妻生子,儿女绕膝,还没考中举人。以前才学不如他的人都升任四品官了,他还是个秀才。又到了一年乡试的时候,汪家人如临大敌,汪玫的父母连门都不出了,每天待在家中好吃好喝养着,生怕自己有个不好连累儿子前途。还好这一年汪家人没有生病的,可临到考试的时候,竟然刮起飓风!河水倒灌入城,整个贡院都被淹了,汪玫不信邪,坐在及腰的深水里坚持考完试,出了考场,当即大病一场。   都以为这一回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变故了,考官找上门,劝汪玫想开点,他的试卷被洪水冲走,考试只能作废。   汪玫几欲呕血。   前几年汪玫终于一鼓作气顺利通过乡试、会试、复试和殿试,而且高中一甲榜眼,都以为他否极泰来了,汪母不幸病逝。   汪玫只得回家为母守孝。   等他守孝归来,大臣们怜惜他,不忍他再蹉跎,马上将他送进翰林院,据说他用不着熬资历,只是走个过场。   汪玫生得白白胖胖,幸得骨架小,所以不显痴肥,穿一身圆领官袍,戴纱帽,走进庭院,看到太子在打捶丸,目光落到傅云英身上,朝她招了招手。   笑眯眯的,看起来就像寺庙里的弥勒佛。他倒霉了那么多年,还能笑口常开,是个豁达之人。   傅云英朝他走过去,“汪大人有什么吩咐?”   汪玫笑着道:“我前几日去太子洗马那儿找一本书,看到阁中的藏书打理得井井有条,听太子洗马说,这些天都是你担任他的助手。”   太子洗马,是詹事府的文职,掌经史子集、制典、图书刊辑之事,立正本、副本、贮本以备进览。太子要看的书都要经过太子洗马的手。   傅云英常常去藏书阁为太子寻书,她曾管理书院的藏经阁,看到东宫藏书堆放虽然整齐,但不符合太子平时的看书习惯,便试着将太子最近读的书整理出来。太子洗马看到以后,让她帮了几次忙,见她干活麻利,而且吃苦耐劳,之后忙不过来时就让她帮忙给太子送书。   “翰林院抓不到人,正好看到你,我求太子把你借过来给我当助手,怎么样?”汪玫笑问。   傅云英诧异了片刻。   不等她说什么,汪玫径自去找太子。   太子见他来了,停下比赛,和他谈笑。傅云英看到太子朝她看了过来,忙垂目。   不一会儿,汪玫朝她走过来,“好了,太子答允了。”   果然,太子把傅云英叫过去,笑着说:“汪玫幼时是南直隶的神童,他找孤要你过去,孤答应了,你过去帮他几天忙。”   傅云英应喏。   回去和傅云章说起这事,傅云章笑了,道:“汪玫为人豪爽,名声一向很好,而且确实有真才实学。不过做事时脾气太急,常常把小吏们骂哭,老师说他最近因为编书的事和同僚起了点争执,一气之下要独自一人编书,你过去帮他,大约就是做一些抄书找书的力气活,现在没人愿意搭理他。”   他叮嘱她,“做好准备,不管汪玫怎么骂你,别往心里去。实在受不了,我让老师帮忙。”   傅云英想了想,跟着汪玫编书并不是坏事,她就是做这个的,再枯燥的活计她也能坚持下来,不怕吃苦受累,至于汪玫爱骂人,随他骂去好了,她左耳进右耳出。   ……   第二天,她在宫门前等汪玫。   周天禄很同情她的遭遇,对着她连连摇头,“可怜哟……”   袁文却很嫉妒傅云英,他很崇拜汪玫的才学,可惜因为不好意思当面对汪玫表露仰慕之意,至今还没和汪玫搭上话。   汪玫的马车准时到达宫门前,看到傅云英在一边等着,汪玫道:“我都是这个点来,以后你只需要准时到就行。”   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   傅云英跟着他进宫城。   入三阙宫门之后,一条御道贯穿广场南北,左右各有东西向廊房一百余间,向东、西又分别左右折,有向南廊房三十余间,便是千步廊了。千步廊两侧分别是各部衙门办公之地,文官在东千步廊之后,武官在西千步廊之后。   千步廊气派森严,翰林院位于东墙之后。   阁老重臣必定出自翰林院,这一点天下皆知。   不过翰林院里着实冷清,一路走进去,空无一人。   进士进入翰林院以后,用不着每天去点卯,因为日后他们只要通过考试就能升迁,因此很多进士长期请病假,更有甚者干脆就不去。   汪玫把傅云英带到自己值班的地方,把她介绍给其他助手杂役,然后指指墙角一堆破损的书,道:“整理出名目。”   傅云英答应一声,开始整理。   不知道是因为她年纪小,还是顾忌着她是东宫的人,又或者怕第一天就把她吓走,汪玫这一天对她很和气。   午时众人休息吃饭,千步廊的官员都是跟着鸿胪寺吃大锅饭,饭菜的滋味……一言难尽。   到下午,傅云英接着整理那堆破损的书。都是她熟练的活儿,她做得很顺手。   如此一连给汪玫当了五天的苦力,她手脚麻利,踏踏实实,没有表现出一点不耐烦。   第六天,汪玫不让她整理图书了,让她搬书。   这是杂役干的活儿。   傅云英没有多问,搬就搬,她力气大。   如此又过了五天,汪玫又整幺蛾子,让她抄书。   她二话不说,埋头就抄。跟着傅云章读书的头几个月,她天天抄书。   再反反复复磨炼她一个月后,汪玫终于道出找太子讨她当助手的真正用意,“你的画画得很好,我要编的书里需要插入几幅画,可其他人画的画总达不到我的要求,那些宫廷画师又不屑干这个,我想让你试试,你愿不愿意?”   原来润古斋的伙计说的那位汪大人,就是汪玫。   傅云英想了想,问:“晚辈当然愿意,不过有一事想问汪大人。”   见她一口答应,汪玫眉开眼笑,更加像大佛了,“你问便是。”   “大人的书编好后,晚辈可否有幸署名?”傅云英说,“只是图画的部分。”   汪玫皱眉想了想,道:“这倒也没什么,不过只会在有图画的地方留下署名,不怎么显眼。”   “那便够了。”   傅云英一笑。   太子听说汪玫和傅云英相处得很融洽,很高兴,嘱咐她,“汪玫有什么要求,务必要全力以赴。”   她恭敬应了。 第103章 仇恨   傅云英正式开始帮汪玫画插画后,这位传说中的南直隶大才子终于露出他的真面目。   他实在太挑剔了。大到整幅画的运笔,小到完全看不出的线条,全都要符合他的要求,即使他的要求听起来完全没有什么意义,一幅画稿重画了几十甚至上百遍,他还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要求傅云英重画。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宫廷画师都和汪玫划清界限,唯恐避之不及。   别看他提要求时笑眯眯的,要多慈祥有多慈祥,折磨身边的助手时他也是那张笑脸。   很多时候他最后选中的画稿和一开始的几本一模一样,一点改动都没有,但他就是要反反复复看过全部画稿后才肯定下合格的。   助手们被他的反复无常折腾得快要崩溃,每天都有人请辞。   除了汪玫自己的学生外,傅云英是唯一一个一直坚持下来的人。   多亏当初赵师爷为了磨炼她,天天要她画荷叶,她画几个月也没有焦躁。现在汪玫只是一遍遍让她按照要求重画而已,她只当是画新图,每天交了画稿,听汪玫把画稿骂得一无是处,然后按照他的要求重画,如此周而复始。   到后来,汪玫的学生们一致决定每次的画稿都由她主笔,因为主笔也是主要挨骂的那一个。   这样的好事,她欣然应允。面无表情画好画稿,面无表情拿去给汪玫观阅,然后面无表情被笑眯眯的汪玫打回来重画,接着面无表情回值房准备新的画纸。   还别说,她一直这么面无表情,古井无波,任劳任怨地辛苦作画,汪玫竟然不好意思继续骂她了。   又一个月下来,大家发现汪玫对她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挑剔苛刻到慢慢的和风细雨,默许由她主笔,再到最后,竟然能心平气和地和她讨论,不会像对待其他学生那样拿到画稿就先骂一个狗血淋头。   其他人不由啧啧称奇,傅云果然人不可貌相,竟然能承受住老师的摧残。   汪玫骂学生们不争气:“光会挨骂有什么用?还得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哪里有不足,傅云每天都在进步,我才对他刮目相看,你们天天都跟在我身边,光记得我是怎么骂你们的了,其他的一点都没学会!”   学生们羞惭不已,但是一想到进步的代价是天天被老师指着鼻子骂,而且是各种能把人骂得恨不能立刻寻死的讽刺、挖苦,认真权衡一番,算了,这种荣幸还是让给傅云吧。   汪玫奉皇上之命编书,皇上很关心书的进度,常常召他过去回话。他提起傅云英,赞赏有加。   皇上得知傅云英是太子东宫的人,点点头,当着文武大臣的面颁下赏赐若干。   太子很高兴,这天把傅云英叫到跟前,赏她一套自己平时用的文具。   她终于有了正式的品级,虽然只是最末等的校书一职,但大小也是个官。   为了和崇拜的人更近一步,袁文终于舍得放下架子,主动和傅云英攀谈,问她汪玫有没有传授她作诗的技巧,平时都教她什么。   也有嫉妒汪玫受皇上重用的人说酸话,“汪玫那人性情暴躁,傅校书跟着他,最先学会的一定是怎么骂人。”   周围的人哄然大笑。   说这话的人是吏部的一个从七品小官,汪玫前半生倒霉,但顺利通过殿试后,明眼人都知道他以后必定能快速升迁,难免招来一些嫉恨。   这时候他们正从千步廊出来,周围都是下衙准备归家的六部官员。   傅云英环顾一圈,朗声回答袁文的话,道:“汪大人名扬天下,我能从他身上学到一点皮毛,便受益无穷了。他平时确实严格,但若能画出让他满意的画作,他也从不吝夸奖。而且他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如此,写一篇文章,往往要反复修改几十遍,为了一个字,来来回回推敲好几天,如此方能写出字字珠玑的锦绣文章。金陵神童,非浪得虚名。且汪大人性情直率,从不会背后伤人。以身作则,乃为良师。”   听了这话,正凑在一处笑话汪玫的人不由讪讪,都沉默了。   刚才说酸话的人脸拉得老长,拂袖而去。   袁文很仰慕汪玫,见她为汪玫说话,顿时觉得她比平时顺眼了不少,不过想起自己无缘受汪玫教导,又忍不住有些失落,叹一声,道:“可惜我不擅长丹青。”   如果能给汪玫当助手,他做梦都能笑醒,哪怕汪玫天天骂他,他也甘之如饴呀!   傅云英瞥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以袁文的承受能力,他最好还是不要和汪玫离得太近,要是哪天他真的如愿以偿,成了汪玫的助手,汪玫轻飘飘几句批评的话说出口,袁文当场就得羞愤欲死。   一旁的周天禄很不屑地嗤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打击袁文,“袁兄,就算你会画画,汪大人也不会挑中你的。”   袁文气结。   不远处,一辆马车从三人身边经过,慢慢驶过长街。   车厢里,车帘落下,挡住长街的景象。王阁老微微一笑,捋须道:“你的这个助手倒是不错。”   坐在他对面的人一张笑嘻嘻的和善脸孔,白白胖胖,手里拿了把折扇慢慢摇着,正是翰林院修撰汪玫。他嘴角翘起,笑道:“可惜他是霍明锦的人。”   王阁老叹了一句,道:“霍明锦的人又如何?我只看他的品性。姚文达提起过他,你也知道姚文达那个人,眼光一向高。”   车厢中的另一人,王阁老的学生插言道:“他是傅云章的弟弟,傅云章为人宽和,他却不掩锋芒,现在我们正缺这样的人,若是他们两兄弟都能为我们所用,那就好了。”   王阁老笑了笑,另起话题,对汪玫道:“皇上有意让你去刑部。”   刑部和大理寺都由沈介溪把持,有时候官员弹劾沈介溪,折子根本送不出内阁,御状还没告,就被沈介溪的人抓住把柄或者随便安一个罪名下狱害死。皇上怒极,但为了朝堂稳固,不能大动干戈,只能先一步步安插他的人手进去。   霍明锦在明处,王阁老在暗处,等霍明锦和沈介溪分出胜负,王阁老将为皇上一举铲除两个心腹大患。   汪玫不想和其他进士那样慢慢熬资历,虽然那样是最平稳的,他蹉跎多年,想和族中那位让汪家一举成为世家大族的汪阁老一样破格升迁,那就必须得冒险,成功的话他将平步青云,失败的话可能一败涂地,再无起复之日。   他毅然选择冒险,富贵险中求,天生我材必有用,他自小就是人人瞩目的天才,必将成就一番不俗的壮举。不能青史留名,也得烜赫一时。   汪玫朝王阁老点点头。   皇上命他为太子编书,就是在为提拔他铺路。等书编成,他必定受到嘉奖,届时授官名正言顺。   ……   春暖花开时节,会试如期举行。   袁三从考场出来,脸发白,腿发软,身上一股刺鼻的气味,倒在前来接他的傅云英脚下。   傅云启和王大郎合力将他抬到马车上。   他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老大,我想吃扣肉。”   肥肥腻腻的大块烧肉是他的心头好。   傅云英失笑,先让他吃了碗清淡的肉丝粥。   他三两下吃完,把碗底刮得干干净净,道:“这一次我肯定考不中,我得写点故事攒钱。我想过了,就写一个落第举人行侠仗义的故事!”   傅云启平时爱和他抬杠,这一次没有笑话他,难得贴心了一回,和他说书坊新书的事。   “现在游侠故事卖不动了,你还是写神话故事吧,像《西游记》那样的。”   袁三翻了个白眼,“那还不如写书生和富家小姐……”   他挑了挑眉,笑得很暧昧。   傅云启听懂他的话外之音,强烈反对:“不行,我们家的书坊不卖艳情小说!”   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   虽然袁三笃定自己考不上进士,放榜那天,傅云英还是悄悄让人去看榜。   下午下人回来禀报,没有袁三的名字。   她嗯了一声,袁三还年轻,考不上才正常。   下人又道:“公子,小的看榜上有一位叫苏桐的进士老爷,籍贯是湖广人,好像是我们家的亲戚。”   傅云英愣了片刻,微微一笑,点头道:“确实是亲戚,去准备贺礼吧。”   来到京师以后,苏娘子和苏妙姐曾来过高坡铺,苏桐随他的老师出门游历,人不在京师,傅云英很久没见过他了。   两天后,有人拿着苏桐的帖子在外边叩门。   傅云章这天在家,正和傅云英坐在廊前海棠花树旁下棋,闻言,命请进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戴大帽,穿青色交领青布直身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朝二人拱手致意。   好半晌后,傅云英才认出苏桐来。   几年不见,他长高了许多,眉眼五官还是那个样子,但是整个人的气质和以前截然不同,明明还是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却又像是变了一个人。   离了黄州县,离了傅家,那股总缠绵在他眉宇之间的郁气烟消云散。   以前的他是个俊秀斯文的少年,现在差不多和傅云章一样高挑,举止沉稳,是个顶门立户的男人了。   傅云章也怔了一会儿,起身笑道:“桐哥长高了许多,竟认不出来了。”   苏桐一笑,脸有些红,这让他瞬间又变回那个寄居傅家让人捉摸不透的少年,摸摸鼻尖,道:“大概是来了北方多吃米面的缘故。”   下人进来奉茶,傅云英让出位子,让苏桐和傅云章对弈,自己找了张小鼓凳,陪坐一旁。   苏桐进入国子监以后表现优异,之后凭国子监优等生的身份直接去考会试,他读书很刻苦,来京师以后,除了去国子监应卯,每天安心在家中读书,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国子监祭酒很赏识他,去年回乡时特意带上他,谆谆教导,他此次会试考了一百二十三名。   他和傅云章一样都是贡士了。   傅云章以前就很看好苏桐,得知他高中,自然欣慰。   说了些别后各自的经历,傅云启和袁三从下人口中知道苏桐登门,也过来了,大家说起以前在江城书院求学的事,说说笑笑,很热闹。   吃过饭,傅云章把苏桐叫进书房,告诉他保和殿复试要注意什么,这一届他们将一起参加殿试,说来大家都有些感慨。   午后,苏桐告辞回去。   傅云英亲自送他出去。   天气乍暖还寒,海棠花开得稀稀落落,台阶上红白花瓣错落,铺了浅浅一层。   傅云英示意仆从们都下去,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递给苏桐,“这是媛姐给你的,一直放在我这里,我想还是亲手交给你比较好。”   那是去年的事了。也不知道傅媛到底从哪里打听到他们即将上京,有一天家下人通报,说傅媛一个人找过来了,大家都吃了一惊。因为傅媛一个未出阁的而且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娘子,竟然能一个人从黄州县找到武昌府。   傅云英见到傅媛的时候,她神情局促,努力让自己显得大方一点,但一张嘴,说话却是低声下气的:“云少爷,求您了。”   傅媛是傅家这一代小娘子生得最漂亮标致的,傅云英还没到黄州县时,就常常听傅家下人提起这位小姐,说她生来就好看,父母又疼宠,以后必定能嫁到大户人家去。   这样一位自小被家人捧在掌心里呵护的小姐,却衣衫褴褛,忍着羞耻求傅云英帮她一个忙。   她给苏桐写了一封信……傅家的小娘子都不上学,傅媛却能写几个字,只因为苏桐是个读书人,她便偷偷学着认字。   苏桐看到信上熟悉的笔迹,脸色变了变。   春风拂面,落英随风飘落,掷地有声。   傅云英缓缓道:“媛姐嫁人了。她爹落魄了,她生得貌美,县里的泼皮趁机上门闹事,她娘怕她受苦,做主将她嫁给乡下一户殷实人家,我听婶婶说,她丈夫老实忠厚,对她很好。她一直是县里闻名的美人,她丈夫很早就喜欢她,能娶到她很高兴。”   苏桐沉默了许久,看着枝头娇艳欲滴的海棠花,嘴角一扯,“嫁人了?也好……”   语气平静,傅云英听不出他到底对傅媛有没有一丝喜欢。   “我知道傅媛是个好姑娘,不过我绝不会娶她。”   苏桐闭了闭眼睛,“这事藏在我心底很多年……我谁都没说过……连我娘和我姐姐也一点都不知情。你知道,我姐姐是傅家的媳妇,因为这一层关系,傅三老爷才会照拂我们母子几人……我姐姐……”   他仿佛在极力隐忍什么,眼圈瞬时便红了起来。   傅云英按住他的手,她大概猜到了一些,只是没有去证实过,“我明白了,你不用说出口。”   苏桐浑身发抖,过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不……我要告诉你……我亲眼看着他们逼死我的姐姐……因为傅三老爷的儿子死了,我姐姐成了寡妇,她年轻,长得漂亮,还能再嫁,有人上门求亲,傅三老爷不答应,他要我姐姐一辈子给他儿子守寡,可我姐姐还没有二十岁,她还那么年轻!”   苏桐眼中流下泪水。   这是傅云英头一次看他哭。   那一晚雷声轰鸣,雨势磅礴,苏桐怕惊雷,找到姐姐房里,躲在姐姐床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半夜里,他忽然被一阵哭叫声惊醒。   傅三老爷和族里其他人闯进他姐姐的房里,逼着他姐姐上吊,只因为他姐姐想改嫁。   “我想爬出去,我要救姐姐……姐姐被他们拖走的时候,看到我了。”苏桐擦了擦眼泪,眼神冷漠,“她脖子里套了根绳子,她拼命对着我摇头,我知道,如果我被他们发现,我们一家都得死……我没有出去,姐姐对我笑了一下,然后被她们活活勒死。可笑他们后来还想给我姐姐请一座贞节牌坊,因为她是殉夫而死……多少贞节牌坊,就是这么来的。要不是二哥坚决反对,说不定他们真的能把牌坊盖起来。”   他这一生都没法忘记那个深沉的雨夜,屋外雷声阵阵,雨水敲打在台阶上哗哗响。他的姐姐一边挣扎,一边努力用眼神安抚他,警告他不要出去,她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哭着醒过来,第二天却得掩下仇恨,恭恭敬敬朝傅三老爷行礼。他恨傅三老爷的虚伪,却不得不在人前装出感激模样。他真的恨啊,恨不能生吞其肉,将傅三老爷挫骨扬灰……可他太小了,什么都做不了。   他什么都没苏娘子说,苏娘子和苏妙姐如果知道真相,早晚会露馅。他一个人每晚一遍遍在仇恨中鞭策自己,他要努力读书,等他出人头地了,就能亲手为姐姐报仇。他心中有一道伤口,从未愈合,每天鲜血淋漓,提醒他姐姐死得不明不白。   傅云英沉默了很久。   难以想象,苏桐小小年纪,要如何隐忍,才能一日复一日和仇人朝夕相处。   那太苦了。   苦得她不忍去想。   苏桐说完当年的事,低头,接过傅云英手里的信,没拆信,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冷下来,直接将信纸撕得粉碎。   清风拂过,将碎纸片吹得到处都是,落花夹杂着碎片,扑了他一脸。   他抬手挥开被风吹得到处都是的碎纸,轻声道:“英姐……我以前曾想利用傅媛对我的爱慕报复傅家……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傅云英望着一地碎纸,想了想,摇摇头。   每个人对待仇恨的态度不一样,亲眼看着亲姐姐惨死,那样的仇恨,苏桐做出什么来她都不会惊讶。   她想起阮君泽,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却有了狠厉的神情,他告诉她,他要杀光沈家每一个人,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   冤冤相报何时了,但真的事到临头,又有几个人真的能忘记仇恨,和仇人一笑泯恩仇?   傅云英觉得自己大概是做不到的。   她不会像阮君泽那样决绝到想杀光仇家每一个人,但如果有一天沈家真的倒霉了,她心里大概还是快慰居多。   他们是普通人,不是大彻大悟的圣贤。   苏桐看着她,嘴角扬起,“我差一点就那样做了……可是我总会想起二哥,他对我很好,很照顾我,他警告我,心机不能用在傅家小娘子身上……”   傅媛和他姐姐的死没有关系,他不该拿傅媛泄恨。   但也仅限于此了,看到傅媛,他就会想起丑恶虚伪的傅三老爷,然后回忆起姐姐临死前笑着流泪的脸。   所以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傅媛,一点点都没有。   哪怕傅媛是黄州县最漂亮的小娘子。   “我告诉你这些,是想告诉你……”苏桐口气一变,声音略微拔高了点,“我已经放下以前的事了,逝者已逝,你不用为我难过。不过仇还是要报的,傅老三还有他的帮手我全都记下了,待我考完殿试,我会亲自找到他们,亲手为我姐姐报仇雪恨,以慰我姐姐在天之灵。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他现在变得强大起来了,可以为姐姐报仇,保护家人。他以后再也不用怕傅三老爷了。   傅云英心中百味杂陈,抬头看房檐下的海棠花枝。   “我没告诉二哥这事,但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苏桐看她一眼,挪开视线,“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次你四叔出事,我和赵琪他们一起回黄州县帮你,路上在村子里遇到你,你把两封信都烧了……那一刻,我就想把事情说出来。”   他笑了笑,“我知道你的秘密,现在你知道我的,这样才公平。”   见他拿这事开玩笑,傅云英知道,他真的放下前事了。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走之前,苏桐笑道:“你和二哥分宗出来,我大概是最高兴的。”   他顿了顿,低声喃喃说:“谢谢你,英姐……你不知道,你烧毁那两封信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仇恨一直折磨着他,他从来没有松懈的时候,他痛苦而麻木,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如果没有遇到她,他永生永世都无法解脱。   直到他决定把傅云英当做朋友的那一瞬间,缠绕在他心头的阴云忽然飘散开来。   他终于不再一次次梦见那个冰冷的雨夜了。   傅云英目送他离去。   在所有人都一无所知的时候,苏桐一个人默默在仇恨中痛苦挣扎,犹如在刀尖上行走,徘徊,犹豫,然后慢慢蜕变,最终涅槃重生。   现在的他,真的长大了。   ……   殿试当天,苏桐特意绕路到高坡铺,等傅云章一起去保和殿。   傅云英要去汪玫那里应卯,没能为二人送行。   她坐在窗下一笔一画描线,汪玫看她好几眼,见她全神贯注,侧头和身边的学生说:“今天殿试,傅云的哥哥就在殿中,他还能这么专注,你们都给我学着点!”   学生们欲哭无泪,他们好想去看热闹,等伞盖仪仗出来,就能知道今年的状元郎花落谁家,可汪玫却把他们拘在这里不放人。   长安左门外临时搭建的龙篷就是张贴黄榜的地方,学生们偷偷使唤杂役,让他们去看看今年一甲前三分别是哪里的人。   杂役去了半天,回来时兴高采烈的,一进门便给傅云英道喜:“傅相公中了一甲,是第三名探花,皇上亲自点的!”   汪玫的学生大多才学出众,并不觉得进士有什么稀罕,但一甲前三可就不简单了,尤其傅云章还是补试的身份,按理来说是绝不能进一甲的。   杂役还在兴奋地说从其他人那里打听来的殿试上发生的事:“皇上看到傅相公,当场就点了探花,大臣们不答应,说不合规矩,皇上生气了,后来崔大人和王大人都夸傅相公的文章写得好,这事才定下来。”   傅云英放下画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殿试上的惊心动魄,大臣和皇上的角力,不同党派之间的你来我往,一定把新科进士们吓坏了,不过此刻从杂役口中说出来,也不过一两句话的事。   再过一会儿,傅云章应该簪花披红,在鼓乐护送中骑马游街。他生得那般俊朗,年轻俊秀,策马徐徐穿过众人,不知会有多轰动。   宫门外面的大街上一定万人空巷,鼓乐所过之处则人山人海,热闹空前。   她正出神,啪的一声巨响,汪玫忽然从她身后经过,把一本厚厚的书册丢到她面前,“连你也浮躁了!继续给我画!”   傅云英摇头失笑。   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傅家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挂,一派喜气,门前一地鞭炮燃放过的纸屑。前来恭贺的人还没完全散去,门里欢声笑语不绝。   门房听到叩门声,前来应门,脸上挂了一脸笑,“少爷,二少爷是探花郎!”   傅云英微微一笑,把装画笔颜料的书包递给迎过来的下人,“二哥呢?”   “在前头吃酒呢。”   她想了想,没去前厅,直接回内院梳洗,从净房出来的时候,看到长廊底下站了一个人。   乌纱帽,旁边簪花,绯红圆领袍,素银带,站在几枝横斜的海棠花枝下,长身玉立,气度优雅,刚吃了酒,脸颊微微有些薄红,唇边一抹淡笑,淡黄灯光笼在那张浅笑的脸上,愈显温柔缱绻。   “二哥!”她笑着迎上去,看他穿着一身红袍,嘴角轻扬。   傅云章接过守在门前的王大郎手里抱着的斗篷,披到她肩上,抬手揉揉她的鬓发,“怎么不恭喜我?”   “今天恭喜你的人那么多,你没听厌么?”傅云英笑了笑,打趣他道。   傅云章扬扬眉,“顺耳好听的话,当然多多益善。”   说笑了一会儿,告诉她,“我这是运气好,今年南方那边的考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不大会说官话,一口乡音,皇上和他们说话时一句都没听懂。皇上力排众议点我为探花,许是要压一压南方的势头。”   南方有南方的官话,北方有北方的官话,天南海北的进士凑到一处,自然而然就形成以地域划分的团体。北方士子瞧不起南方士子,南方士子也看不上北方士子。双方经常隔空互骂,各种讥讽嘲笑。   湖广总体来说并不属于南方,自成一派,又或者说没有派别,因为虽然沈首辅是湖广人,可湖广人并不是都愿意听从他的话。他重用的主要是他的亲族、学生和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   皇上是故意的?   傅云英皱眉沉思。   额头突然被轻轻敲了几下,傅云章手指微微曲起,拍拍她,“别多想,这是好事,你该替我高兴。”   她仰起头朝他微笑,颊边皱起笑涡,“你考中探花,我当然高兴了!”   傅云章唇角微翘。   他喜欢看她高兴的样子。   殿试第二天便是恩荣宴,礼部设宴宴请新科进士。   宴上赐官的旨意下来,傅云章为翰林院修撰,和汪玫一样的品阶。   姚文达要傅云章立刻请病假,“翰林院你用不着去了,其他人也不会去的。王阁老和我说了,过几个月想提拔你去刑部见习。”   大家都觉得很诧异……傅云章这样的人品,把他扔到刑部去,好像有点不大合适。   王阁老看准了人,不合适也得合适。   律议之类的傅云章不大通,只得赶紧趁着翰林院清闲狠补相关的书。   苏桐殿试发挥得平常,国子监祭酒帮他打点,将他外放出去任知县,地方很不错,属于南直隶,和湖广离的很近。   走的那天他来找傅云英辞行,直接道:“我比不得二哥宅心仁厚,下手不会留情。你可有什么要嘱咐我的?我先申明一点,我不会伤及无辜。”   他那是杀姐之仇,傅云英还能说什么?   “你刚刚上任,一切当心,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别枉费这么多年苦读。”   苏桐一笑,“你放心,我向来谨慎。”   如果不谨慎,这些年他怎么能在傅三老爷的监视中一步步壮大起来呢?   ……   月末的时候,汪玫编写好的书送达御前,皇上龙颜大悦。   傅云章告诉傅云英,汪玫也即将去刑部任职,不过不是从底层做起,而是直接担任正五品的刑部郎中。   “他以后还会升迁得更快。”   这一点朝中人心知肚明,没办法,谁让人家当年太倒霉。   杏花落尽时节,庭院里的绣球、芙蓉次第绽放,有些地方连榴花都开始冒花骨朵了。   这天,太子随皇上去郊外行猎,百官随行,太子点名要周天禄跟随,傅云英和袁文两人得以在家休沐。   藤萝花开得正好,她想起以前吃过的藤萝花饼,让袁三和傅云启帮她摘花。   摘了一大篓,大家坐在廊前挑挑拣拣,门外响起一阵喧嚷。   王大郎直奔进院,笑道:“少爷,四老爷来了!”   四叔来京城了?   傅云英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拍拍衣袍上的落花,迎了出来。   走过长廊,听到那边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由加快脚步,“四叔……”   对面的人看到她脸上灿烂的笑容,怔了怔,脚步没收住,差点撞到她身上。   还好她及时在离他一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难掩诧异之色,忙行礼,干巴巴地招呼一声,“霍大人。”   来人一身利落的交领窄袖戎衣,眉宇轩昂,身姿高大,竟是阔别多日的霍明锦。   霍明锦收回想扶住她的手,目光还在她脸上打转。   “云哥!都长这么高了!”   一声熟悉的嗓音,傅四老爷从霍明锦身后转了出来,拉着傅云英细细打量几眼,欣慰又感慨,忽然想起霍明锦还在一边看着,忙朝他赔礼,“怠慢霍大人了,好久没见着云哥,一时忘情……”   霍明锦笑了笑,看着傅云英,道:“无事。”   他也很久没见着她了。   傅四老爷一脸很感动的神情,引着霍明锦往里走,“霍大人里面请,难得来一趟,吃杯茶再走。”   那副感恩戴德的模样,热情得近乎谄媚,就这么把傅云英撂在一边,往里头走了。   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傅云英一头雾水,霍明锦不是外出公干去了吗,怎么会和傅四老爷一起回京?   她往里走,吩咐下人奉茶奉果点,好生招待霍明锦身后的随从们。   一帮人风尘仆仆,看起来是刚进城就过来了。   下人应喏。   傅四老爷把霍明锦请进正堂坐下。   傅云启和袁三都过来厮见。   霍明锦沉默寡言,气势凌人,身边两个缇骑手提弯刀紧紧跟着他,两人见了这架势,都有些拘谨,站在一边不说话。   傅家的下人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直打哆嗦。   傅四老爷频频给傅云英使眼色,要她给霍明锦斟茶。他太急于讨好霍明锦了,以至于傅云启脸色尴尬。   傅云英接过丫头送来的茶,送到霍明锦手边。   霍明锦接了茶,她看到他手腕上窄袖底下露出一截厚厚的纱布。   她没有多看。   “今天怎么没去东宫?”霍明锦喝了口茶,问她。   她答道:“太子殿下今天随皇上行猎去了。”   霍明锦唔了一声。   傅云英觉得他仿佛有话想和自己说,朝傅四老爷看过去。   傅四老爷会意,“云哥啊,你陪着霍大人说说话,我去灶房看看饭菜准备得如何了。”   站起身,拉着傅云启和袁三出去了。   他们刚走,霍明锦的缇骑们也默默退了出去,守在不用方向的路口处,以防有人偷听。   看其他人都走远了,傅云英立刻把霍明锦手里端着的茶杯接下来,放到一边的檀木桌上,“大人,您受伤了?”   霍明锦点了点头,道:“我现在不能回内城值房。”   连宫里都不安全,他这趟出去做了什么?   傅云英掩下疑惑,“晚辈能为大人做什么?”   霍明锦动了动,似乎扯着伤口了,皱了皱眉,说:“我是跟着你四叔回京的,外面的人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刚刚进了院子,我才让随从脱下伪装。”   傅云英明白过来,他这是要掩人耳目,隐瞒自己回京的消息,“大人可先在这里住下,有什么吩咐的,您尽管说便是。”   想了想,又道:“晚辈家中的下人虽然老实,但难保不会走漏风声,大人最好让您的随从守着门户,以免坏了您的事。”   霍明锦嗯了一声,抬了抬手。   立刻有个缇骑奔进正堂。   他吩咐了几句,缇骑应喏,出去了。   霍明锦看一眼傅云英,见她唇角轻抿,神色紧张,道:“过了今晚就好了,不会连累到你的家人。”   傅云英回过神,笑了一下,“大人误会了,我……”   她指指霍明锦的手臂,他抬手的时候露出更多纱布,里面隐隐有血迹溢出,“您的伤要不要紧?”   霍明锦怔了一下,听她问起,仿佛忽然变得娇气了,伤口果真隐隐作痛起来。 第104章 杀良   窗前一架紫藤萝,开得清雅而温柔,虬枝盘旋,花朵密密匝匝,犹如瀑布一般,笼下淡淡的光影。   霍明锦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衣裳脱了,精赤着上身,筋肉虬结的后背上裹了厚厚的纱布。   郎中正为他包扎伤口,解开手臂上的纱布,里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傅云英站在一边帮着打下手,心想他一定很疼。   整个换药的过程中他面色平静,一言不发,但出了一身密密的汗珠,汗水附在肌肤上,顺着起伏的肌肉纹理凝结。薄薄一层亮光。   换好药,郎中告退出去。   霍明锦似乎累极,往后仰靠在床栏上,轻轻舒了口气。   他还光着身子。   傅云英迟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叫丫头进来伺候他。   她现在是男装打扮,用不着忌讳什么,夏季炎热时,江城书院的学生常常结伴去江边凫水,她看多了他们不穿衣服的模样,一点都不在意。   反正算是她占便宜。   “霍大人,可要传婢女进来服侍?还是叫您的随从进来?”   她轻声问。   霍明锦睁开双眸,看她一眼。   她站在窗下,逆着光,一身雪青色交领暗纹春罗直身,锦缎束发,肤色白皙如最精美的细瓷,她倒是从不怕穿鲜亮惹人注目的颜色,好看得大大方方,态度坦然,因此反倒没人怀疑她的真正身份,只是惊叹她生得韶秀,像玉人一般。   他道:“你过来。”   傅云英答应一声,走到罗汉床边,拿起一旁他刚刚换下的戎衣,帮他穿上,动作小心翼翼的,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口。   霍明锦坐直身子,方便她的动作。抬眸间,能看到她快要挨到自己肩上的侧脸,肤若凝脂,眼睫又厚又密,微微垂着。   离得这样近,能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   他想起刚刚踏进内院时看到她那张带笑的脸……原来她笑起来的时候颊边有浅浅的笑涡,暮春初夏,满院繁盛春光,也不及那笑靥甜美。   傅云英低着头,手指绕过衣襟,帮他系上衣带,做完这一切,忽然觉得房里很安静。   静得诡异。   霍明锦刻意压抑的呼吸近在咫尺,她能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她微微蹙眉,没抬头,收回手指,退到一边,“您先休息,晚辈不打扰您了。”   却听霍明锦道:“我有些口渴。”   声音暗哑,说完,咳嗽了两声,牵动伤口,眉头又是一皱。   傅云英忙答应一声,端来茶盅,双手托着,喂他喝水。   他就着她的服侍喝完半盏茶。   这时,有人在外面叩门。   “二爷,药送来了。”   霍明锦哑着嗓子道:“进来。”   缇骑推门进来,手里托了只青地白花瓷碗,汤药滚烫,冒着热气。他笨手笨脚的,一边走,碗里的汤药一边往外洒,等他走到床边时,一碗药只剩下半碗。   他直接把药碗往傅云英手里一塞。   看来霍明锦身边的随从都是没照顾过人的,傅云英接过药碗,拿起匙子喂霍明锦吃药。   其实这么一碗药,让他自己拿着碗几口喝下去就好了,傅云启和袁三生病的时候就是这么吃药的,用不着一匙子一匙子地喂,不过他不是傅云启或者袁三,她没敢吭声。   吃完了药,随从把饭菜送了进来。   傅四老爷生怕招待不周,让送进来的都是鸡鸭鱼肉之类的大菜,还有一叠藤萝花饼,是刚刚做好的。刚才袁三和傅云启就在院子里摘花。   霍明锦的视线落到荷瓣型瓷碟里盛的藤萝花饼上,脸色微变。   傅云英察言观色,以为他不喜欢吃这个,刚要把碟子拿出去,霍明锦忽然按住她的手。   他仿佛在克制什么,双眸望着藤萝花饼,像是要从几只花饼里寻找什么,“甜的,还是咸的?”   原来他想问口味。   傅云英含笑道:“都有,您喜欢甜口的还是咸口的?”   霍明锦仍然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把她拉近了一点,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道:“你猜?”   傅云英记得他的口味,他喜欢甜的,一般人都爱甜的藤萝花饼。   不过这有什么好猜的?数来数去,也就只有两种口味。   “您喜欢吃甜的?”她试探着道,“藤萝花饼通常都是甜的。”   霍明锦唇角微翘,松开紧握着她的手,“咸的也不错,今天尝尝咸的。”   她哦了一声,拿起一双长竹筷,把咸的那两枚夹到他的碗里。   藤萝花饼当然是甜的,只有她口味古怪,有一年缠着嫂子给她做咸的口味,最好再加点肉糜,咬一口,咸香肥浓,那滋味才好呢!   只有她能吃得下咸口花饼,大家都笑她刁钻,不过往后府里做藤萝花饼的时候,嫂子都会记得特意给她做几枚咸口的。   今天她提出想吃花饼,灶房婆子自然就着她喜欢的口味做,咸甜的都有。   霍明锦面不改色地吃完两枚咸口的藤萝花饼,然后灌了三杯茶下肚。   味道真的很奇怪……难为她竟然喜欢这种口味。   吃过饭,霍明锦半靠着床栏闭目养神。他身上带着伤,快马加鞭赶回京师,一路上几乎没有合眼。   傅云英想出去见傅四老爷,看他好像睡着了,蹑手蹑脚退到门边,抬起头,霍明锦一动不动,日头偏西,窗前罩下一片朦胧的淡黄,他刀刻般的脸沐浴在柔和的光线中,四周鸦雀无声,静得好像一场梦。   少年时的他和现在的他渐渐重合在一处。   傅云英想了想,没出去。找了本书,坐在外间太师椅上翻看。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她也觉得困倦,一手托腮,直接靠着椅背打盹。   将就睡了一会儿,恍惚听到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她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   霍明锦连睡梦中也很警醒,比她醒得更早,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飞快扫一眼内室,眼神犀利敏锐。   目光落到她身上时,愣了片刻。   门外的脚步声停了下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接着是一道恭敬的声音:“二爷,证词拿来了。”   傅云英立刻就要出去,霍明锦叫住她,“你留下。”然后对外面的人道,“拿进来。”   门吱嘎一声开了,缇骑手捧一沓纸张走进房。   傅云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眼光私下里搜寻,发现味道是从那一沓纸散发出来的,那沓纸已经被浓稠的血污了一大半。   缇骑将纸交给霍明锦。   霍明锦挥挥手,让缇骑退到一边,眼神示意傅云英过去。   她忙走上前。   “这份证词不能用了,你今晚把证词全部看完,然后重新写一份。”霍明锦指了指那一沓纸,道。   她应喏,拿起纸细看,越看越觉得心惊,额前慢慢沁出汗来。   这份证词说的是辽东总兵李柏良放纵部下杀良冒功的事。   朝廷为了鼓舞士气,立下赏格,斩首一级可获赏银五两,将校军官也以获得首级多寡来决定升迁。寻常将士的军饷一个月才几钱银子,这还是明面上的,实际上到手的更少,因此五两银子对普通兵士来说足足顶得上大半年的军饷,功名利禄在前,沙场上的将士们自然会愈加勇猛。朝廷此举,本是为了奖励奋勇杀敌的将士,但总有人妄图浑水摸鱼。   杀良冒功就是其中一种投机取巧的法子。战场上太危险,敌人神出鬼没,很难找到他们的踪迹,有些军官急于立下战功,竟狠心将屠刀对准无辜老百姓,拿良民的脑袋作为战利品,向朝廷请封。杀良冒功屡禁不止,因为风险小,可以借机发一笔小财,而且有了战功,升迁得更快。   辽东总兵李柏良喜欢虚报军功,杀敌几十,他的战报上敢写杀敌几千。因他作战勇敢,胜多败少,辽东那边离不开他坐镇,朝廷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朝廷的纵容并不能喂饱贪婪的李柏良,为了谋取更多军功,他率兵抢劫边境荒僻的村庄,然后将整个村子的人杀人灭口,首级割下,作为领功的凭证。   证词上所写,短短几句,便道出边境老百姓的悲惨生活,几如人间地狱,让人触目惊心,不忍卒读。   试想每天像圈养的牲畜一样被官兵骑着壮马驱逐追赶,随时可能被一刀砍了脑袋,这哪里是人间太平治下!   血债累累。   傅云英手腕发颤。   霍明锦看着她,等她看完,问:“怕吗?”   她定定神,捏紧沾满血迹的纸,摇了摇头。   将士本应该保家卫国,守护边疆安宁。李柏良身为辽东总兵,竟然公然带领部下抢劫边境老百姓,滥杀无辜,以充军功,甚至连老弱病残和妇人都不放过,直接用妇人和孩子的首级冒充敌寇,丧尽天良。   霍明锦道:“那好,抄完证词后,你再根据这些证词写一篇弹劾李柏良的上疏,明天我会把它送到御前。”   他说完,让随从去取笔墨纸张。   觑着随从出去了,傅云英平复下心情,小声道:“大人,晚辈可以模仿笔迹,抄写证词,是照着抄一份不一样的,还是连笔迹也要模仿?”   霍明锦顿了顿,嘴角扯起一丝淡淡的笑容,“这样更好,笔迹尽量一致。”   傅云英应喏,随从把笔墨文具送了进来,她走到隔间,吸口气,坐下便开始抄写。   她抄的很认真,抄完后来来回回检查几遍,确认没有破绽,然后从另一沓纸里抽出几张青纸,酝酿片刻,开始写弹劾李柏良的上疏。   等她写好的时候,外边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际云层涌动,放出万丈璀璨霞光。   她把拟好的上疏拿给霍明锦看。   霍明锦接过去细看,神色有些感叹,没有说多说什么,道:“天黑了,你先回房去歇着。”   傅云英猜他大概是有重要的事要办,自己不方便在场,朝他揖礼,退了出来。   她刚出来,等在廊下的随从们立刻抬脚迈进去。   门敞开了,两边回廊密密麻麻的藤萝花串,昏暗的天色下淡紫色呈现出一种飘忽不定的幽美,像流动的云霞,她自长廊走过,背影慢慢融尽一片朦胧光华中。   霍明锦目送她背影远去,握紧她刚刚写好的证词和上疏,吩咐左右,“明天由御史出面弹劾辽东总兵,今晚宵禁后,将李柏良和沈介溪这几年来往的密信全部送到蒋御史案头。”   周围的人抱拳应喏。   ……   是夜,傅云章从京郊归来,给傅云英他们一人带回一只灰毛野兔。   他松开缰绳,翻身下马,在外面跑了一天,依然衣衫整齐,进门时笑着说:“我不擅长骑射,大半天都待在帐篷里,这些还是其他人送的。”   傅云英一笑,让下人去收拾他带回来的东西,小声道:“二哥,霍大人在家里,他暂时不能暴露行踪,要在我们家借住一晚上。”   又说,“四叔进京来了!他带了好多春笋和腌菜,已经拿去剥壳下锅煮,明天可以吃腌菜炒竹笋。”   听了前半句话,傅云章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来不及多问,听她提起傅四老爷,唇角一勾,拍拍她的发顶,“就这么喜欢吃笋?”   先去和傅四老爷厮见。   傅四老爷知道傅云章考中探花郎,以前就盲目地崇拜信任他,现在更是把他当成佛爷似的,听到他和傅云英说话的声音,大踏步迎了出来,看他一身圆领袍,渐渐有了几分官家威严,搓搓手,拉着他上上下下打量,要扶他坐到主位上。   傅云章失笑,轻轻收回胳膊,请傅四老爷先坐。   傅四老爷嘿嘿傻笑,在他的一再坚持下小心翼翼虚坐,等他也坐下了,才把剩下半边屁、股也放到椅面上。   叙了些别后离情,傅云启和袁三也过来凑热闹。   傅四老爷旅途波折,今天刚到,说了一会儿话,打了好几个哈欠。   傅云章便道:“天色不早了,四叔先去安置,明天休沐,再和四叔详谈。”   傅四老爷抹去眼角泪花,站起身,又打了个哈欠,“好,我也不扰你们了,明天再找你们说话。”   各自散了。   傅云章给傅云英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上自己。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正堂,往内院走。   廊下挂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晃动,灯光也跟着摇摇晃晃,时明时暗。   “霍大人怎么会过来?”傅云章问。   傅云英回答说:“他是和四叔一起进京的。我听四叔说,路上他们碰到流民暴乱,还好遇到霍大人一行才有惊无险,四叔说他很感激霍大人,厚着脸皮邀请霍大人一起同行,霍大人答应了。”   这是傅四老爷的原话,他当时鼓起勇气打听霍明锦是不是也要回京去,原也没想过能和锦衣卫一起走,只是想着远远跟在他们后面应该安全些,没想到霍明锦直接说刚好顺路,可以一起回京城。傅四老爷喜出望外。   “对了,二哥,这事不能告诉其他人。”   傅云英叮嘱一句,没提霍明锦受伤和辽东总兵的事。   傅云章唔了一声,轻声问:“霍大人住在哪儿?”   “客房那边。”傅云英指了指厢房的方向,“那个小套院伺候的人全挪了出来,给霍大人和他的随从住。”   傅四老爷本想把正院让出来给霍明锦歇宿,霍明锦再三推辞,直接带着人去了客房。   傅云章点点头,客房和傅云英住的地方隔了几座院子,他、袁三和傅云启住的地方刚好在中间。   不过他还是不放心。   送傅云英回房后,他嘱咐管家,“今晚多留几个人值夜,少爷那边添四个人轮守,有一点风吹草动,立刻来回我。”   管家躬身应喏。   ……   御史蒋延家中。   灯火摇曳,一室暗淡光芒。   蒋延看完手中的一本书,摘下叆叇,揉揉眉心,端起一旁早已冷掉的茶钟,喝了几口茶。   眼角余光扫过桌角,他愣了一下,随即毛骨悚然,“嘭”的一声,手中茶钟应声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茶水飞溅。   守在外面的小厮忙推门进房,“老爷,出什么事了?”   蒋延跳了起来,指着桌角那个粗布包袱,“这是谁拿进来的?”   小厮走近细看几眼,挠挠脑袋,“老爷,小的没见过这个,不是小的拿进来的。”   见蒋延脸色铁青,小厮试探着又道,“小的去问问其他人?”   “不必了。”蒋延摇摇手,他今天告病没跟着去西苑行猎,一直在书房里看书,外边有他的小厮书童看守,竟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惧把这包东西送到他面前,对方必定是绝顶高手。   对方如果想杀他,也这么轻而易举么?   他心念电转,不由得一阵后怕,后脖子腾起一阵阴森凉意。   仿佛有种自己被躲在暗处的毒蛇盯准了的感觉。   半晌后,他才冷静下来,拿起包袱,掂了几下,轻飘飘的,拆开一看,是几封信。   看纸张发暗的程度,这些信件大部分有些年头了,也有最近的。   他挥挥手,让小厮出去。拿起一封信,拆开来,凑到灯前细看。   片刻后,他双手开始发抖。   这些信,竟然是当朝首辅沈介溪写给辽东总兵李柏良的亲笔信!   有些信是八九年前写的,那时候李柏良还没当上辽东总兵。其中也有李柏良写给沈介溪的回信,他每次升官后都会写信感谢沈介溪的提拔。   这些信件除了暴露两个人私底下交情非常好以外,还有一个让蒋御史心惊肉跳的发现:沈介溪这么多年一直知道李柏良杀良冒功!   烛火忽然晃动了两下。   蒋御史放下信,重重衣衫已经被汗水浸湿。 第105章 任命   第二天,傅云章休假,傅云英却得去东宫应卯。   她起得很早,先去客房那边看霍明锦。   下人告诉她,昨天来的官爷已经离开了。   吃早饭的时候,傅四老爷笑嘻嘻道:“霍大人很喜欢吃我们家的藤萝花饼,一早特意把剩下都要走了。哪天有空,咱们再做一些送到他府上去。”   傅云英抬头看一眼门外开得如火如荼的藤萝,“花期就在这几天,再想吃没有了。”   她问下人霍明锦要走的是咸口的还是甜口的。   下人回说:“甜口的。”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   既然喜欢吃甜的,昨天为什么非要尝那两枚咸的藤萝花饼?   当时光看他脸上那种费解又疑惑的表情,她就知道他吃得很辛苦,明明不喜欢吃,还镇定自若地吃完……不愧是霍明锦,教养真好。   昨天煮的笋,今天早上桌上果然多了一道腌菜火腿炒笋,傅云英就着这道菜吃了两碗粥。   傅四老爷坐在她对面,笑眯眯看着她。   她被傅四老爷那种溢满慈爱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四叔,怎么了?”   傅四老爷挥手让传菜的下人出去,把椅子挪了挪,和她凑得更近一点,“英姐啊,我觉得霍大人想认你当干儿子!”   傅云英吃饭的动作一顿,差点被一片脆嫩的春笋呛着。   她哭笑不得,“您怎么就想到这儿了?”   见她不信,傅四老爷也不恼,嘿嘿一笑,摸摸下巴,“这可不是我瞎说的,我看霍大人很喜欢你。人家霍大人出身高贵,是霍家子孙,立下赫赫战功,现在又位高权重,他要是真的给你当义父,你以后就用不着担惊受怕啦!四叔教你几招,你以后见了霍大人,不要太拘谨,贵人喜欢既孝顺听话又贴心的后辈,你平时多关心一下霍大人,比如时不时送点吃的用的,天气冷了,送几双袜子,天气热了,送几把扇子……”   他絮絮叨叨嘱咐了一大堆话,傅云英耐心听他唠叨,等他歇口气的时候,道:“四叔,我都记下了。”   记下是一回事,真的去做是另一回事。   饭后她乘车出门,周天禄和袁文在宫门前等她,现在她用不着去汪玫那儿挨骂了,汪玫已经升任刑部员外郎。   太子昨天打猎,累了一天,今天读书时便有些懒懒的。给他上课的是内阁大学士,他不敢露出疲态,强撑着熬到大学士离开,立即瘫在椅子上。   周天禄凑上去帮太子捏肩膀。   袁文直翻白眼。   傅云英坐在一旁看太子的文章,手里拿了一支湖笔,时不时在哪一句旁边添上几个字,或划掉一两句。等太子按照她的修改重写一篇后,她还要继续帮太子润色,其实她直接替太子写一篇更省事,但太子拉不下那个脸,所以她只能用这种迂回方法。   接下来应该是春坊大学士过来为太子讲经,春坊大学士为人古板,每次都坚持早到一刻钟,从来没有迟到过。   今天却是个例外,钟声已经响过几遍,怎么都不见春坊大学士的身影。   太子让小太监出去迎一迎春坊大学士,“别是路上跌跤了,你们过去看看。”   小太监们应喏出去。   不一会儿,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小太监急急跑回正殿,跪在书案前,神色仓皇,“殿下,刘御史上了一道密疏,弹劾辽东总兵李柏良杀良冒功、草菅人命,万岁爷爷勃然大怒,已命人去请几位内阁大臣前来议事。春坊大学士今天来不成了。”   太子皱眉,挥手让周天禄出去,端起茶钟喝了口茶后,脸上惊愕之色慢慢退去。   傅云英和袁文对望一眼,放下纸笔,也跟着周天禄一起走出正殿。   他们在殿外长廊里站着候命,看到小太监进进出出,来回传递太子的命令,詹事府真正管事的职事官全都过来了,正殿里闹哄哄,不知在吵些什么。   周天禄挖挖耳朵,靠在朱红廊柱上,朝傅云英吹气,“云哥,最近天气好,外边山上的花都开了,等下次休沐,我们一起去郊游,如何?我家有几匹战场上缴获的神驹,就是传说中的千里马,能日行八百里!”   傅云英侧耳细听内殿的动静,直接拒绝他道:“我近日不得闲。”   周天禄一脸失望。   少倾,小太监走出来,对他们三人道:“今天就到这里罢,太子殿下还有事要忙。”   三人便告退出宫。   回到家中,院子里很热闹,傅云章穿家常衣裳,戴网巾,没着巾帽,和傅四老爷坐在院子里喝茶说话,袁三和傅云启打赤膊,哼哧哼哧,正卖力推石磨。   见傅云英回来得这么早,傅云章先站了起来。   她走过去,和他说了东宫的事。   傅云章眉头轻蹙,看她热得双颊红透,侧头让丫头斟茶给她喝,“这些年确实有很多辽东总兵滥杀无辜的传闻,去年他连打了几次败仗,这一次皇上可能真的要动他。”   两人低声说着话,那头袁三放开挂在脖子上的粗绳,吧嗒吧嗒跑到傅云英跟前,“老大,你喜欢吃凉野菜饼?我和启哥磨面,下午就能蒸上!你就等着吧!”   傅云英嘴巴微张,看一眼石磨底下接的木盆,里头已经有半盆细面,道:“那也用不着你们亲自磨面……”   她喜欢吃的那种饼子只有春末夏初的时候才能做,要摘野菜,磨面,蒸,煮,揉面,再煎,工序很复杂。   袁三抹把汗,“我不累。”   傅云章扬扬眉,直接拉走傅云英,“别理会他们,他们今天闲着没事打起来了,我罚他们俩一起磨面,什么时候磨完,什么时候可以吃饭。”   原来磨面是为了这个,并不是特意为她磨的。   傅云英失笑,不再搭理试图博她同情的袁三。   家里风平浪静,外面却早已掀起轩然大波。紫禁城内,又起动荡。   到晚上的时候,傅云章的随从回家禀报他打听到的消息:“皇上这一次是真的动了真怒,下旨立即将李总兵关押,钦差大臣已经往辽东去了,锦衣卫把李总兵京里的宅子围了起来,说是找李总兵这些年贪污军饷的罪证。有几个大臣帮李总兵求情,皇上一句都不听,当场罢了他们的官。这一下满朝文武都不敢说话了。”   缓口气,接着说:“罪证是霍指挥使找到的。据说霍指挥使去年说去了山西,其实是悄悄往辽东去了。霍指挥使扮成平民,收集李总兵杀害平民的证据,被李总兵的人发现了,差点全军覆没,幸好霍指挥使武艺高强,救下一个村子的人,还把证人都带了回来,人证物证都有。霍指挥使派人把村子里活下来的孩子带到殿前和其他大臣对质,帮李总兵说话的大臣哑口无言,皇上更生气了,还说要把李总兵的部下也都抓起来。现在朝中和李总兵有交情的大臣都急着撇清关系。”   傅云章打发随从出去,沉吟片刻,让人把傅云英叫来,和她说了这事,最后道:“据说霍明锦向皇上呈送一道密疏,现在朝中的人都在讨论那道密疏是谁写的……字字铿锵,句句有力,皇上看了之后气得当场摔了御用的墨锭……那道奏疏,是不是你写的?”   她点了点头。   傅云章神色复杂。   霍明锦没有对外公布密疏是她写的,应该是为了维护她。   既给她立功的机会,又帮她挡住压力,将来李总兵的人东山再起,绝不会报复到她身上。   从她最近的表现来看,霍明锦和她相处时,绝对没有得寸进尺之举。   这样细心安排,又迟迟没有逾矩……难道霍明锦真的是个断袖?   这种事傅云章不是没见过,知交好友中就有只爱须眉不爱红粉的。   如果是真的,那更不好办了。   ……   乾清宫。   高耸的汉白玉石台基上,殿宇巍峨,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丹楹刻桷,玉楼金殿。   霍明锦跟在太监身后,走进西边暖阁。   皇上刚动过怒,殿里的太监们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声。   气氛沉重。   整座大殿地面铺设金砖,殿中布置奢华,走到哪儿,目之所及之处,都是一片闪动的耀眼流光。   皇上坐在书案前写着什么,沉着脸,脸上怒意未消。   霍明锦走了进去,皂靴踏过金砖地,走路的声音很轻,气势却很强大。   皇上没开口,看他在一旁默默站着,脊背挺得笔直,长身玉立,面无表情,不由想起他小的时候,先皇曾夸他肝胆过人,笑言:“明锦乃吾大将军也”。   他是最完美的将领,簪缨世族出身,忠心耿耿,沉着冷静,战场上勇猛果断,用兵灵活,小小年纪就很得部下的爱戴,最重要的,是他始终恪守君臣之道,忠于皇位上的强者。   皇上叹口气,揉揉眉心,“明锦,辽东总兵这件事你做得很好。不过现在辽东那边情势紧张,必须尽快选一个合适的人过去收拾烂摊子,你觉得谁能胜任总兵之位?”   霍明锦思考了很久,一字字道:“微臣纵观朝堂,唯有徐鼎一人能代替李柏良。”   皇上愣了一下,难掩脸上惊诧之色。   霍明锦沉默不语。   许久后,皇上微微一叹,“明锦,你可知道,徐鼎是沈阁老的侄女婿,他二人向来投契,可谓亲如父子。”   霍明锦面不改色,抱拳道:“江山社稷为重,辽东总兵的人选轻忽不得,微臣只选最合适的人。”   皇上看着他,不说话。   霍明锦亦不开口。   良久后,皇上方笑了笑,“难道你没想过朕属意的人是你吗?不然为何将此事交给你去办?”   殿内燃了数百枝烛火,满室烛火晃动。   霍明锦沉默了一瞬,道:“微臣无意领兵。”   皇上叹口气,道,“也罢,朕再考虑考虑,你先退下。”   他看着霍明锦离开的背影,吩咐旁边的小太监,“让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过来见朕。”   ……   几日后,皇上颁下旨意,由徐鼎接任辽东总兵。   大臣们反应不一,有的为皇上雷厉风行而感到后怕,有的因为徐鼎是沈介溪的亲戚而暗暗不满,当然,沈党一派自然是得意居多,李柏良这些年尽打败仗,没什么利用价值,早就该挪个窝了,皇上收拾他是迟早的事,徐鼎和沈首辅关系更密切,由徐鼎代替李柏良,他们乐见其成。   然而沈党的人还没来得及庆祝,忽然传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蒋御史告发沈首辅多年来包庇李柏良,还动用关系为李柏良掩盖罪证。   一石激起千层浪。   才刚刚平静下来的局面又打破了。   皇上怒不可遏,这一次他的怒气真的是非同小可,看完蒋御史呈交的沈首辅和李柏良来往的书信,头晕目眩,踉跄了两下,当场晕了过去!   醒来后,皇上对匆匆赶来的孙贵妃道:“此次李柏良杀良冒功事发,沈介溪没有谏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孙贵妃是深宫后妃,并不怎么懂前朝的事,哭着道:“皇上息怒,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皇上病了,太子前去侍疾。   傅云英又闲了下来。   翌日,霍明锦派李昌上门,给她送来一堆刑律的书,如《魏律》、《晋律》、《北魏律》、《北周律》、《唐律疏议》等。   “难道霍大人想让我去刑部?”   她问李昌。   李昌嘿嘿一笑。   因为汪玫在刑部,傅云章也在刑部,霍明锦觉得她去刑部有人照应,所以就想把她塞进刑部?   傅云英没有多想,既然书是霍明锦的人送来的,她看便是。   ……   皇上一连好几天下不了床。   饶是沈介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朝堂上能呼风唤雨,把皇上给气晕了,还能如何?   只能进宫请罪。   并且坚决不承认蒋御史那些信是他写的,“蒋御史伪造信件陷害老臣,皇上不可听信谗言。”   他建议皇上将妖言惑众、陷害忠良的蒋御史贬出京师。   其他大臣附议,也都说蒋御史拿出来的信不能当真。   接下来,弹劾蒋御史、揭发蒋御史的折子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皇上的案头都快堆满了。   一众大臣呼吁皇上尽快处置蒋御史,以免更多的小人妄图用谗言攻讦劳苦功高的内阁大臣们。   皇上压下折子,不予理睬。   端午节前,以沈介溪为首的内阁大臣三人,加上户部尚书、吏部尚书、都察院御史等人上疏辞官,向皇上施加压力。   月中,皇上妥协,将蒋御史贬出京师。   ……   上一次山东盐运之事虽然牵涉甚广,但到底只是耳闻而已,这一次朝堂上的风云震荡真正让傅云英明白了什么是权力倾轧。   作为中间派,傅云章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他已经进入刑部见习,开始接触公务。   见他竟然真的偏向中立,不肯真正为自己所用,姚文达气得大骂他狡猾。   这天,皇上病愈,宫中大宴。   皇上率领百官在太液池旁赏花吃酒,姚文达看到跟随太子前来的傅云英,拉着她痛骂傅云章:“你哥哥真是厉害,把我们耍得团团转!我还以为把那小子拉拢过来了,原来他自己心里有数呢!现在他在刑部风生水起,劲头很足嘛!”   傅云英找宫婢要了醒酒的茶,递给姚文达,笑道:“姚大人,我二哥秉公直断,胸有丘壑,您当初栽培他,不就是欣赏他外柔内刚,看似柔和,其实内藏锋芒么?如果您只是想培养自己的人手,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姚文达骂得正高兴,听了这话,咦了一声,深深看她几眼,“好小子,你倒是机灵。”   傅云章那样的人,即使不能和他并肩,你也不会与他为敌。   傅云英淡淡一笑。   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字,“傅校书。”   她回头,发现来人是李昌。   李昌做了个手势,“二爷找您。”   她和姚文达作别,跟着李昌走到荷花池旁。   荷花开得灿烂,红的白的粉的,一朵朵亭亭玉立,碧绿莲叶层层叠叠,一直漫到天际处,花朵从伞盖下钻出来,身姿愈显挺拔秀丽。   霍明锦站在竹桥上,一身彩织云肩通袖襕飞鱼服,乌纱帽,束鸾带,望着远处红花绿影的眼神漠然得近乎麻木。   满院子张灯结彩,王公贵族、文武大臣俱在席中欢饮,他远远站在一边,格格不入。   傅云英突然想起傅四老爷那天说过的话,要她时不时拿出孝敬他的法子去接近霍明锦,毕竟是救命恩人。   她再次哭笑不得,推说霍明锦不喜欢别人曲意逢迎。   听到脚步声,霍明锦收回凝望对岸的眼神,扭头看到她,嘴角不自觉便扯起一丝笑。   这一次他成功除去李柏良,虽然接任李柏良的徐鼎也是沈介溪的人,但他既然推荐徐鼎,肯定有他的打算。沈介溪赶走蒋御史,看似让皇上屈服,实则得罪了全体言官,等沈介溪失势的时候,言官们绝对会群起而攻之。   傅云英不知道霍明锦除了潜去辽东寻找罪证以外还做了什么,她直觉整件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以前的他,根本不懂这些的。   她慢慢走向他。   霍明锦低头,将一份任命书递到她面前,“大理寺司直,比校书郎高一阶,正七品。”   傅云英睁大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大理寺司直:北齐始置,到南宋朝时罢。之后的朝代没有这个官名。   司直这个职位不同朝代品阶和具体职责都不同,文中设定的更偏向北宋一点点,后面会说明。 第106章 初案   初设大理寺的原因是地方官权力过大,可自行勾决死刑犯人,造成不少的冤假错案,便以大理寺为复审机关,掌决正刑狱。案件初审以刑部、都察院为主,复审,大理寺为主,凡刑部、都察院、五军断事官所推问狱讼,皆移案牍,引囚徒,由大理寺决断。置卿、左右少卿、左右寺丞各一员,有功曹、五官、主簿、录事等员,其属有司务厅司务二员,左右二寺各寺正一员、寺副二员、左评事四员、右评事八员。   其中,大理寺司直掌奉命出使到地方复审疑难案件,初步审核交由大理寺的公文,如果本寺有疑难案件悬而未决,也可参与评议。   总之,是个很不起眼的小官,但权力也是有的。   “大理寺右寺丞赵弼是我的人,他很快就会升任大理寺少卿,有犹豫不决的事,可以去找他。”霍明锦看她收了任命书,缓缓道。   说完,又加了一句,“用不着去御前谢恩。”   傅云英心里暗松口气,目光落到他手上,五彩云纹宽袖里戴了皮质臂鞲,似乎没有缠纱布了。   “您的伤好了?”   霍明锦眼帘低垂,顺着她的视线,右手微微蜷了一下,“差不多了……背上的伤还没好全。”   傅云英听周天禄说起过,霍明锦被李柏良的人困在一座山坳里足足三天之久,最后以一人之力杀出重围,接应他的部下赶到的时候,倒伏的尸体把进山的路都堵起来了。   正犹豫着说什么,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竹桥另一头有人走了过来。   霍明锦没说话,但傅云英能感觉到他整个人紧绷了一瞬,他好像不喜欢来人。   她抬起头,对上一双幽黑的眸子。   来人一袭绯红官袍,金革带,青印绶,脸上神情平静淡然,身后四五个文官簇拥着他,和他低声谈笑。   傅云英收回视线,下意识退后一步,背后温热的感觉立刻透过薄薄的衣衫漫开来,像碰到一堵坚硬温暖的墙。她发现自己这一步恰好退到霍明锦怀里了,他高大,这一下倒像是他整个人把她包围了起来,忙要走开,霍明锦抬手,按住她的肩膀。   “别动。”   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说话间吞吐的热气在脖颈每一寸肌肤游走,一阵阵发麻。   她果真没动。   思绪纷飞,不由想起小的时候,她以为他不会打捶丸,自告奋勇要教他。把球杖塞进他的手心里,帮他调整姿势,慢慢推动他的胳膊,“表哥,你别动,我先教你怎么击球,很简单的,你一会儿就能学会了。”   他笑而不语。   她的手小而软,手指头圆胖如春笋,他的拳头几乎是她的两个大。战场上的少年将军,被她支使得团团转,不见一丝不耐烦。   那天她总算过足了好为人师的瘾,每一球都能准确无误地击进球窝。   丫头婆子们都在一边凑趣,夸她教得好。   她倒是记得谦虚,夸他,“不是我教得好,是表哥聪明,学得真快。”   后来知道他会打捶丸,她懊恼了一阵,觉得自己是关公门前耍大刀,丢脸丢大了。   霍明锦特意朝她赔礼,买了一匣子苏州绒花给她道歉。   她倒也没生气,知道他是迁就自己才没说实情,戴了绒花给他看。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一世,傅云英觉得霍明锦脾性温和,是个虽然沉默寡言其实周到体贴的大哥哥。   但现在接触多了,尤其是和他身边的人来往渐多,她发现他其实并不是一直这样好说话。他不说话的时候,随从们噤若寒蝉,枯站半个时辰也不敢吭声。   难道还真让傅四老爷猜中了,霍明锦孤家寡人,想认她当义子?所以对她格外宽容优待?   如果真是那样,其实还真有点别扭,她心里还是把他当同辈人看待的。   当然,他要是开口了,她不会拒绝。   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   那边崔南轩一行人远远看到他们,面面相觑。   “大人,霍指挥使最近风头正盛,还是不要和他正面冲突。”   有人建议道。   崔南轩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在傅云英身上打了个转,从他的角度看,霍明锦微微低着头,和她耳语着什么,姿势很亲密,高大壮健的身子几乎覆在她背上。她并未挣扎或露出惊恐之状,看上去似乎习惯霍明锦的亲近了。   原来如此。   他嘴角一扯,露出一个略带讥讽的笑容,并未避开,直接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身后几个文官只得硬着头皮跟上,不过路过霍明锦身边时,没敢抬头,几乎是捂着脸跑开。   等他们走远,霍明锦慢慢收回手,“崔侍郎是湖广人,曾当过你的老师?”   疑问的语气。   用不着看崔南轩那张脸,傅云英松口气,斟酌着道:“崔侍郎虽是晚辈的老师,也只是在书院中见过几次罢了,私下里并未来往过。”   总之,他们不熟。   霍明锦唔了一声,唇边浮起淡淡的笑,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现在也是大理寺司直了,以后见着我用不着那么拘谨。以后我叫你云哥,如何?”   老实说,在他面前,傅云英压根就没拘谨过,因为根本就不防备他。   她笑了笑,答应一声。   ……   宴后归家,任命的旨意已经送到家中。   傅四老爷很高兴,买了炮竹回家庆祝,备下宴席,欢欢喜喜带着丫头婆子挨家挨户给街坊邻居送粽子。   不知者无畏,傅四老爷这么大大咧咧的,傅云英心里那点担忧也放下了。   有时候她想,傅四老爷并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他之所以从不担心她身份暴露,一来可能是楚王向他保证了什么,更多的,应该是故意为之,好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几天后,傅云章的任命也下来了,刑部山西司主事,主要管山西那边的案件。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太常寺挨在一处,傅云章和傅云英可以每天一起乘车去办公。   一门出了两个官老爷,傅四老爷更是要欣喜若狂,请裁缝做官服,往各处交好的人家送喜信,预备封赏和打点,忙得脚不沾地。   乔嘉仍然跟着傅云英,他是北方人,来京城以后却比在武昌府要沉默多了。傅云英常常忘了他的存在。   去大理寺的前一天,太子身边最信任的太监特意把傅云英叫到跟前,“你性子沉稳,去了大理寺以后也要如此,多听大理寺长官的教诲,虽说你功名不如其他人,皇上却记下你的名字了,切勿焦躁。先前有位户部尚书,就是从举人一步一步熬资历,后来得先皇重用,最后做到了二品大员,朝廷让他担任会试主考,御赐进士及第的称号,别人有的,他后来都得到了。太子殿下对你寄予厚望,你是从东宫出去的,要记得自己的本分。若是你给东宫抹黑,咱家绝不会轻饶你!”   傅云英笑了笑,垂手应了。   接着太子召见她,绝口不提大理寺的事,只温和勉励她几句,赏赐她珍宝若干。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第二天一大早,她起身,梳洗毕,换上官服,戴纱帽,揽镜自照一番,还别说,穿上官服之后,气度真的变了很多。   身边的人看她的眼光也愈发敬畏,以前家中下人还敢抬头和她说话,现在看到她就下拜,回话的时候脑袋低垂,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傅云章在门外等她,看她背着手走出来,忍不住勾唇微笑。   她朝他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走路,她从小就开始模仿他平日的言行,虽说没有十分像,也有五六分神似了。姚文达他们平日常说他俩虽然不是亲兄弟,却比亲兄弟还像血脉同胞。   两人上了马车,一人拿一本厚厚的典籍翻开看,偶尔说一两句话。   “大理卿也是沈首辅的人,虽说常常袒护沈党,为人倒也不坏。沈少卿马上就要调动。”傅云章找相熟的人打听大理寺里头的情形,然后告诉傅云英。   她翻开一页书,笑道:“二哥,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司直,见不着大理卿。”又道,“见着了也用不着怕他,我是太子殿下身边出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无人敢为难我。”   宫里只有一位皇子,太子的地位稳固如山,哪怕是沈介溪也不会无缘无故和太子作对,太子妃可是沈家女。   马车停了下来,两人一前一后下车,约好下衙一起回去。   早有人等在大理寺的朱红大门前,戴双翅吏巾,青色盘领衫,系黑色丝绦,皂靴,一见了傅云英,便笑眯眯道:“早闻丹映公子俊秀出众,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过人。”   不等傅云英谦虚几句,忽然问:“大人可婚配了?”   傅云英噎了一下。   对方哈哈大笑,表明身份,“我姓陆,赵大人命我在这里迎你。”   傅云英听傅云章提起过,大理寺里只有一个人姓陆,担任主簿一职,掌本寺的印章、抄目、文书、簿籍及案件档案。主簿这个职位的品级曾多次变动,按理说应当和她的司直是同级,但两者地位其实差别明显。   “原来是陆主簿,失敬。”她抱拳和陆主簿见礼。   “不敢当,以后还要仰仗你。”陆主簿和汪玫有点像,慈眉善目,领着她往里走,“赵大人说先让你跟着我熟悉寺中文件出纳,其实这不是你的职责范围之内,不过寺中审核的案件轮不着底下人插手,你来了也不过是闲着,还不如学着整理卷宗,这活计别人都不爱干,你可别嫌枯燥。”   她道:“不敢,我初来乍到,本就该如此。”   一进一进往里走,陆主簿告诉她哪里是刑房,哪里是审问犯人的地方,哪里是大理卿和大理寺少卿、大理正等人办公所在,最后指一指长廊角落一间面南的号房,“那就是你值班的地方。”   那一处号房很幽静,窗外几只大石缸,缸里养了袅娜的碗莲,莲花开得旺盛,挤挤挨挨,把水面都遮住了。   “赵大人今天不在,去刑部了,改天再带你去拜见他。”   陆主簿领着傅云英逛了一圈,熟悉每个地方,和寺里的人一一厮见,当然都是品级略低于她或者和她平级的官员,上头的人公务繁忙,无事他们不会过去打扰。   傅云英和众人周旋一番,众人都夸她相貌不俗。   官场上风气如此,谁的诗写得好,别人顶多夸几句,但要是哪个生得俊秀风流,那同僚们都会不吝夸赞,而且很多人会直接写诗表达欣赏之意,要多肉麻有多肉麻。比如沈首辅年轻时,同僚们离京赴任,到了地方,都要给他写诗。   写来写去只有一个意思:沈大人啊,这里的人都没有你长得好看。   归根究底,论文采,谁也不肯服谁,文无第一嘛,稍有不慎就可能得罪哪位心胸狭窄的高官,或者被人冠以一个谄媚之名。但长相这种事没有什么可争辩的,好看就是好看,夸相貌是最稳妥的。连皇上都喜欢挑长得顺眼、风度出众而且官话说得好的大臣留京任职,他们这也是人之常情。   顶着一个东宫属官的名头,基本没有人和傅云英过不去。   谢过陆主簿,她回到自己的号房,里头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没有品级的典吏还在里面擦地,见她进来,吓了一跳,站起身朝她一拜,“傅大人。”   “有劳你了。”她卷起袖子,自己动手收拾号房。   典吏张大嘴巴,想拦不敢拦。他名叫石正,专门干一些拿东递西的杂活,相当于是傅云英的助手。   不一会儿,陆主簿命人把需要抄录的案件档案送到傅云英的号房里,要她抄写。   石正忙准备好笔墨文具,还给她筛了杯凉茶。   她坐在窗前,先翻看之前的案卷,确定下格式、用词,才开始抄。抄完一份后,亲自拿去找陆主簿,确认没有任何差错,回来继续埋头抄录。   院子里很安静,毕竟是衙门重地,又都是有身份的属官,大家说话都轻声细语的。   傅云英伏案抄写,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了,忽然觉得窗前似乎罩下一道黑影,放下笔,抬头看过去。   一个圆脸青年负手站在长廊里,盯着她看,不知看了多久。   她心念一动,起身走出号房。   青年神色复杂,看着她的眼神既有欣赏,又有防备,还有一点终于恍然大悟的了然,“你就是傅云?我是赵弼。”   原来他就是刚刚升任大理寺少卿的赵弼,霍明锦的心腹之一。   傅云英朝他行礼。   赵弼摆摆手,深深地看她好几眼,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喟叹。   难怪二爷屡屡为此子破例,还煞费苦心将他安排进大理寺,要求自己务必小心照应他,生得这么唇红齿白,清秀俊逸,举手投足又风仪出尘,容色朗朗,一派光风霁月,自己见了都觉得眼前一亮,二爷喜欢他,也在情理之中。   二爷这些年形单影只,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他看得上眼的人……管他是男是女,只要二爷中意就成。   赵弼这么想着,努力压下心里那点别扭,缓缓道:“三法司和地方司掌刑狱案件。三法司为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地方司则包括各行省设置的提刑按察使,府县两级的知府、知县等。刑部审定各种律法,复核各地送部的刑名案件,会同九卿审理‘监候’的死刑,直接审理京畿地区的待罪以上案件。大理寺掌邦国折狱行刑,对刑部的判决进行审查,如果有‘情词不明或失出入者’,有权驳回刑部要求再议。都察院是监察机关,兼理刑名,设十三道监察御史,每年轮换出京至各省巡查,称为‘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虽然官阶不高,但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力。”   总之,地方案件,先由地方司断决,凡是死罪中应处斩、绞的重大案件,在京的由三法司会审,在外省的由三法司会同复核。重大案件皇帝一般会诏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共同审理,也就是三司会审。若三司会审也审不出结果,最终由皇帝本人给予裁决。   刑部职掌天下刑名,都察院职掌稽查纠察,大理寺职掌复核驳正。任何刑名案件,未经大理寺的审核复查,刑部和都察院,均不得具狱发遣。   用一句话解释,就是大理寺的主管复核,刑部主管审判,都察院主管督察。   一口气说完这些,不等傅云英回应什么,赵弼接着道:“凡是交办到大理寺的案件,先由评事、司直详断,然后交与大理正看详当否,有无问难改正处,批书结尾,签字、盖印、写明日期,再交给大理寺丞、大理寺少卿覆议。你品级虽低,身上的担子不轻,须得谨慎行事。”   傅云英垂目道:“下官谨记大人教诲。”   赵弼唔了一声,心中的别扭感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不敢多看傅云英,转身走了。   傅云英回号房,继续抄案件记录。   到下衙的时候,赵弼听陆主簿说傅云这一天都在抄卷宗,是个沉得住气的人,点头不语。   从大理寺出来,傅云英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傅云章。   他脸色沉重,她叫了他两声,他才反应过来。   车厢里备了茶点,傅云英斟了碗桂花熟水给他,“二哥,是不是刑部有人为难你了?”   傅云章摇摇头,接过茶碗轻抿一口,“今天接到一个案子,山西那边的,有点棘手,和兵部尚书周大人有关。你认得周天禄,他平时为人如何?”   他是山西司主事。   傅云英怔了怔,道:“周天禄玩世不恭,游手好闲,为人还算讲义气,他什么都会一点,太子很喜欢他。”   傅云章道:“他被抓了。”   傅云英错愕,周天禄背靠大树好乘凉,听说和人争斗打死人也和没事人一样,在外边躲几个月回京继续逍遥,他竟然也会入狱?   回家的路上,傅云章简略说了案子的事。   山西太原府妇人胡氏,从江湖郎中手中购得一包药粉,掺入汤面中喂病重的丈夫高鸣吃下,毒、死高鸣,还一把火烧了房屋,把高家一家五口人全烧死了。   按律法,妻妾杀夫,斩立决。高鸣是当地一个秀才,开了私塾教授蒙童,平时乐善好施,常常无偿帮街坊邻居写信读信,很得当地人的爱戴。胡氏不仅杀死自己的丈夫,还杀死丈夫的家人,罪大恶极,在当地引起轩然大波。   初审判了立斩,但胡氏丈夫的族人不服。携家带口进京告御状,因有位高御史也是山西太原府人,还和高鸣是同宗,高家人便求到他家中。   这高御史刚好和周尚书不和已久,为了在族人面前彰显自己的地位,顺便恶心一下老对头,立马上疏弹劾周尚书勾结山西那边的知府,包庇孙子。   傅云英忍不住问:“这事和周天禄有什么关系?”   山西的胡氏杀死高家人,周天禄远在京师,这事应该和他无关吧?而且杀人偿命,胡氏判了处斩,高家人应该拍手称快才是,为什么还要跑到京城来告御状?   傅云章轻声道:“周天禄曾去山西探亲,在太原府住过一个月,期间和胡氏有染。据胡氏指认,是周天禄教唆她谋害亲夫,还答应事成之后就娶她进门做妾。”   傅云英明白过来。   妻子杀死丈夫,照例要判斩立决,如果妻子是因为和人通、奸因而心生恶念杀死丈夫,一般判得更重,要受凌迟之刑。而那个奸夫,也应当按同伙罪一并处斩。   在高鸣此案中,周天禄是奸夫,不管胡氏到底是不是受他怂恿下手杀人,从人情来说,他难辞其咎,从律法上来说,他就是同伙。   山西那边哪敢跑到京师来抓周天禄啊,选择把这事敷衍过去。高家人不甘心,认为奸夫周天禄也该受到惩治,一路告到京师。   刑部的人不大想管这个案子,因为这事实在蹊跷,很可能是有人想对付周尚书,但找不到他的错处,就从他这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孙子身上下手。刑部如果处理不当,很容易得罪人。   但高御史在一旁虎视眈眈,如果刑部敢包庇,他立马把刑部也告了,于是刑部只能接了案子。   回到家中,傅云章连饭也顾不上吃,回房看山西那边送过来的证词,想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到不对劲的地方。   很明显,这件事背后肯定有人推动,后面不知道牵涉了多少人,所以每一个细节都要再三推敲。   这一晚他书房的灯一直没熄。   ……   傅云英新官上任,接下来几天仍然还是帮陆主簿抄写文件,整理卷宗,慢慢熟悉流程。   傅云章则为高鸣的案子忙得团团转,山西当地的官员、周尚书、高御史、太子东宫,各方和他们各自的拥护都在朝刑部施加压力,刑部尚书急于找个顶缸的人,以亲嫌回避原则为借口,将此事交予傅云章审理。   大家都为傅云章捏把汗,稍有不慎,官位可能不保,这烫手的山芋,他是不接也得接。   他却很镇定,按照流程一丝不苟复核案子。   ……   这天傅云英照例去大理寺当差,一个小太监忽然斜刺里钻出来,拦住她,“傅司直。”   她脚步一顿,认出对方是东宫的人。   小太监压低声音说:“周天禄的案子悬而未决,太子殿下很关心他的安危,命你协助刑部的人,将此事查一个水落石出,务必还周天禄清白。”   傅云英不动声色。   太子不需要真相,所谓还周天禄一个清白,其实是必须保证周天禄无罪释放。周天禄是东宫的人,而且这半年多以来京师的人都知道太子很喜欢他,如果他被定罪,太子颜面何在?   她做出为难表情,没说话。   小太监倒也不需要她回答什么,说完话便走了。   傅云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扫一眼左右,看到暗处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察觉到她的目光,那几个人大吃一惊,忙拔腿走开。   她走进大理寺,陆主簿也刚到,看她一眼,朝她走过来,道:“山西胡氏杀夫的案子牵扯太大,高御史弹劾刑部包庇周天禄,现在这案子移交大理寺。赵少卿提审周天禄,你和我一道去刑部取供词案卷。”   倒是巧,太子刚刚叮嘱她便宜行事,帮周天禄脱罪,这头大理寺就接手了这个案子。   其实这案子很简单,并没有牵扯什么人,只是周天禄身份敏感,引来各方关注,才不好处理。高御史和周尚书一直在朝堂上互相指责,山西那边的官员也上疏自辩,三方各有相熟的人帮忙撑腰,吵来吵去,吵不出结果,皇上烦不胜烦,干脆把案子移交给大理寺。   傅云英想起那天曾在茶楼上见过沈介溪的族侄,那时他是大理寺少卿,现在赵弼升任少卿,沈介溪的族侄去了浙江,不知里头又经过怎样的惊心动魄。   赵弼本人不出面。陆主簿和傅云英去了刑部,那边早就把所有需要的卷宗供词全部准备好了,等他们领走相关文书,刑部的人额手称庆,终于把这个得罪人的差事送出去了!可喜可贺!   因傅云英认识周天禄,她问陆主簿:“我可要回避?”   陆主簿一笑,“不碍事,你们并非同年同科,用不着回避。”顿了一下,接着道,“我正有事托付你去办,大理寺正提审周天禄,问来问去什么都问不出来,你既然认识他,过去和他套套交情。”   周天禄坚决不承认和胡氏有染。但是他在山西时确实常常去高家吃酒,有时候留下小住,和高家人同吃同住,相当亲密,高家族人曾目睹他出现在胡氏房中,衣衫不整,看样子就是刚刚才和人欢、爱过。而且他们从高家找到几封周天禄的亲笔信,是他写给胡氏的情信。   证据确凿,周天禄还是否认。   大理寺的人觉得他可能隐瞒了什么事。   傅云英答应下来。   周天禄是周尚书的嫡孙,享有一定的特殊待遇,关押在狱中也有人每天好酒好菜伺候,一段时日不见,他神色萎靡,但脸上气色还好。   傅云英打发走狱卒和其他人,给他斟了杯酒,直接道:“周尚书虽然贵为尚书,有时候也得服软,你的案子涉及的人太多了,光是山西一派牵扯其中的官员就有二十三人,你以为你祖父这一次真的能保下你?”   周天禄坐在角落里,抬起眼帘,瞟她一眼,接过她递到眼前的酒,美滋滋地喝一口,“你担心我?用不着!我祖父虽然时常责罚我,也不至于坐视我被人陷害致死,何况我什么都没做过,绝不会判斩刑。”   傅云英看着他,压低声音,“如果东宫插手呢?”   周天禄愣了一下。   他们在太子身边待了大半年,都深知太子的为人。太子像他的父亲,努力想做一个温文尔雅、和善大度的储君,但又多疑敏感,反复无常。他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恨不能把所有荣宠到加诸其身,但是当那个人让他失望时,他立马翻脸,喜欢时越纵容,厌恶时就越苛刻,苛刻到恨不能抹除那个人的存在。   太子最恨他宠爱的人害他在群臣面前丢脸,如果周天禄和胡氏通、奸的罪名成立,以太子的性子,即使周天禄不会被判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周天禄听明白傅云英的暗示,沉默了下来。   傅云英环视一圈,道:“案子拖得越久,变数越大,你为什么不坦白?高家搜出来的情信,是你写给高秀才的,对不对?”   周天禄没说话,神情震动,抬眼看她许久,自嘲一笑。   他这是承认了。   傅云英在东宫期间,周天禄每天锲而不舍撩拨她,今天送一匣湖笔明天送一块美玉。东宫的宫婢美貌娇媚,其中有两个明显对他有意,常常借奉茶的机会朝他献殷勤,他却不加理会,看都不看半眼。   他平时常常出入南风馆,喜好清秀娈童,身边服侍的小厮一个比一个标致。教坊新捧出一个艳名远播的小倌,他绝对是头一个去撒钱捧场的。   周天禄是个断袖,他不会和胡氏通、奸。   “我有办法证明你和胡氏没有奸情。”傅云英道。   周天禄长叹一口气,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但是那样就会暴露我和高鸣之间的来往……还是算了吧……”   傅云英皱了皱眉。   仿佛被她这个严肃的皱眉给逗乐了,周天禄捧腹大笑,笑到最后,一脸落寞,喃喃道:“高鸣一家人都死了……是我害了他,他那人爱面子,死不承认自己爱慕我,是我逼他的……现在他人死了,我欠他太多,不想再害他颜面尽失。”   高鸣是个教书匠,很得学生们的尊敬,他活着时,曾苦苦哀求周天禄不要把两人之间的风流韵事说出去。他读书读傻了,把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   傅云英蹙眉,说:“胡氏指认你是她的奸夫……”   若周天禄不说出实情,那外人都以为高鸣是被自己的妻子伙同奸夫杀死,这和他有龙阳之好比起来,没什么两样,都不是什么风光的事。   周天禄躺倒在草堆上,双手交叉做枕头,翘着腿,道:“这不一样,我了解高鸣。”   他笑了笑,“三司会审,顶多判我一个通、奸之罪,不会要了我的性命。我们周家门路多,再过几年,我照样能继续逍遥。”   傅云英沉默了一瞬,周天禄此人倒是个多情种子,宁愿被冤枉,也不想对不起高鸣。   “怎么,是不是很感动?”周天禄躺在阴冷潮湿的草堆里对她眨眼睛,桃花眼一眨一眨的,风流缱绻,“云哥,我对你是认真的,自从遇到你,我就没出去鬼混过了!高鸣是以前的风流债,我现在喜欢的是你。”   傅云英面无表情,俯视着吊儿郎当的周天禄,片刻后,她唇角微微一翘,“高鸣是有妇之夫,说到底,这事确实和你有干系,你不算太冤枉。”   周天禄脸色变了变,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翻过身,不搭理她了。   ……   陆主簿在外面等傅云英,看她出来,迎上前,“怎么样?周天禄说了什么?”   傅云英答道:“周天禄不曾和胡氏通、奸,他确实是被诬陷的,不过没有证据。”   她知道真相,但周天禄死不承认的话,说了也没用。   陆主簿眉头轻皱,和她交谈几句,去大理寺少卿那儿复命。   夜里回到家中,傅云章把傅云英叫进书房。   天气炎热,书房白天开窗通风,夜里蚊虫飞虫多了起来,莲壳在长廊角落里烧艾草饼子熏虫。屋里有股淡淡的香料燃烧过后的香味。窗外几丛美人蕉,阔大的叶片上附了水珠,月光笼下来,水珠滚动,偶尔闪过一道亮光。   “你在大理寺看了许多案卷,觉得如何?”傅云章递了碗冰雪荔枝膏水到她手上,问。   傅云英接过荔枝膏水,喝了两口,想了想,道:“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傅云章微笑,手里拿了把团扇轻轻摇着,“你要记住,不管是大理寺还是刑部,其实主要职责并不是破案。”   很多案件非常简单,前因后果一眼就能明了,哪些案子证据确凿,哪些案子有冤屈,很容易查得出来。   破案,难的不是找凶手,而是处理好案件牵扯各方的关系。   比如高鸣这个案子,重点不在寻找真凶,也不在周天禄到底有没有教唆胡氏杀人,而是山西地方官员、兵部尚书、高御史、太子东宫各方势力在其中的利益纠葛。   换句话说,哪怕知情人知道周天禄是冤枉的,但是为了扳倒周尚书,他们就是要坚持给周天禄定罪。   “前不久浙江那边出了个冤案,刑部明明知道案情有疑点,还是维持原判,只因为当初判刑的人是沈首辅的得意门生,如今已经高居要职,如果翻案,牵动各方,可能引起朝廷动荡……”傅云章感叹一声。   听到这里,傅云英心里一动。   次日,东宫太监又来找她,传达太子的命令,这一次语气更强烈。   她道:“倒有一个法子可以救周天禄,不过此事我不便插手。”   小太监立马变了脸色,收起颐指气使之态,问她:“什么法子?”   她靠近小太监,附耳说了几句,最后道:“这事最好由周家人出面。”   小太监点点头,告辞去了。   又过了两日,就在大理寺和都察院为周天禄的通、奸罪到底属不属实扯皮时,周尚书在上朝时告发高御史收受山西高家族人的贿赂。   高御史立刻自辩,但周尚书早有准备,拿出这两天收集到的高御史收受贿赂的证据,将高御史驳斥得哑口无言。   当一方理亏的情况下,情势立刻扭转。   朝中大臣都开始同情周尚书。   山西一派的官员和太子东宫的人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立马落井下石。   最后皇上认定高御史胡搅蛮缠挟私报复周尚书,周天禄的案子也马上有了结果,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教唆胡氏杀夫,一切都是胡氏一个人所为,所谓通、奸之说也不可信,仍然维持原判。   皇上知道这事扯来扯去没什么意思,也没有惩治高御史,只罚他几个月的俸禄,命他自己思过。   周天禄无罪释放,太子很满意,周尚书也很高兴。   可怜胡氏和高家一家人,都只不过是别人手里用来陷害周天禄的棋子。   周天禄从狱里放出来的那一天,问傅云英,“对大理寺和刑部失望吗?”   她摇了摇头,回首望着朱红宫墙上方碧蓝澄净的天空。   这只是开始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各自的职责参考了相关文献,有小部分不符合真实历史。 第107章 怀疑   周天禄逃过一劫,周家人很感激傅云英的提点,下帖子请她前去周家赏花。   周家有座荷花池,那莲种据说是千年古莲子发出来的,是京师一绝,翰林院的人每年盛夏都会去周家赏花赋诗,其中有几首诗流传很广,南北直隶的人都听说过。   “其实都是骗人的噱头,那一池莲花不过是借了万寿寺的莲种罢了,也没有多好看。”   赏花宴那天,周天禄亲自出来迎前来赴宴的傅云英和傅云章,路过荷花池的时候,指一指满池随风轻摇的菡萏,笑着道。   傅云英漫不经心往池子里扫了几眼,周家的荷花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岸边的假山堆叠非常独特,从远处看,刚好和粉白荷花交相辉映,穿插错落,疏浓点缀,很有山水画的意境。   宴席就摆在临着荷花池的水榭里,四面槅扇全部取下,荷花荷叶长势泼辣,花朵都挤进水榭里了,坐在最外边的人抬手就能摘几朵荷花。坐在水榭中吃酒,眼中看到的是接天莲叶无穷碧,闻着风中送来的荷花淡淡的清香,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就是吃粗茶淡饭也显得高雅,更别提周家的菜肴既精美又合了时节,都是应景之物,在座的人吃了几杯酒,诗兴大发,纷纷联诗,水榭中气氛活跃。   他们来得晚,前厅已经坐满了人,高朋满座,济济一堂,十分热闹。   傅云章刚露面,就被同年拉过去,说他来迟了,要罚他作诗。   他笑了笑,没有推辞,先吃了杯茶,片刻功夫,已经酝酿了一半,却不肯立刻吟出,余光看到傅云英趁众人注意力在他身上时悄悄挑了个角落坐下,才一句一句念出。   众人一边听,一边命赞。   不远处,傅云英暗暗松口气,还好有二哥在前头顶着,不然这会儿被拉着不放的就是她了。   她坐下后,旁边的人过来同她攀谈,免不了要吃几杯酒,她客气了几句,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善饮,让旁边梳高髻、执琉璃鹤首壶、做古时仕女打扮的丫鬟给她换上清茶。   同桌的人对望一眼,知道这位大理寺司直不喜欢嬉皮笑脸,硬逼着他吃酒他真敢当面落你的面子,没有强求。   这可是霍指挥使的人,又是从东宫出来的。   听说他在大理寺埋头整理案卷期间,不声不响将去年积压的数十个有疑点的案件全部打回刑部,惊动整个三司。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哪管谁对谁错,事情出来,先维护各自的下属再说,为此吵得面红脖子粗,差点在左顺门前打起来。后来还是阁老发话,命刑部和大理寺会同核查案件,两边人看吵来吵去最后苦差事还是落到自己头上,只能和解。   经此一事,傅云这个名字算是出了回风头。   尤其是刑部的人恨他恨得牙痒痒,想给他一个教训。可傅云作为司直,初步审核卷宗时非常仔细,他打回刑部的案子确实是证据不足或者证词中有前后矛盾的地方,不予通过的理由很充分。   刑部的人理亏,只能自认倒霉,碰到这么一个较真的主,这主背后还有人撑腰,除了认栽以外,别无他法。   傅云英察觉到其他人对自己的态度,不得罪,也不特意交好,客客气气,生怕被她惦记上,有点敬而远之的感觉。   她很满意这种现状,保持距离就够了,用不着亲亲热热,反正大家都是面子情。表面上一个个称兄道弟比谁都亲,真出事的时候,不落井下石就是很厚道了。   傅云章那几桌时不时传出一阵哄笑声。   这种宴席,翰林院出来的那几位一向都是焦点,他们吟诗作赋,卖弄才学,彼此唱和,其他人甭管听不听得懂,跟着点头吹捧就行了,谁让这帮人是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呢!   傅云英不苟言笑,没人硬拉着她附庸风雅,她吃了几筷子的荷香烧猪头肉,觉得周家的菜还挺好吃的。   不觉多夹了几块,旁边香风细细,一道温柔和婉的声线响起,“这道菜配着卷饼吃更有风味。”   她一怔,抬头看一眼,一名穿桃红色刺绣双鱼戏水纹褙子的美貌女子站在他身侧,里头交领袄,底下系马面裙,鬓边珠翠簪环,眉如远山,鼻腻琼脂,五官算不得多好看,但袅娜柔媚,弱不胜衣,微微一个笑容,似春雨中微微打颤的娇艳花朵,我见犹怜。   显然,这是个欢场女子。   傅云英皱了皱眉。   女子微微抬起手,一双手如柔荑般细嫩娇柔。雪白纤巧的指尖托起一张蝉翼般的薄饼,依次加上青绿色的细葱、淡褐色的酱,再夹几块肥瘦相间的猪头肉,卷好,呈到傅云英手边。   她没接,望一眼左右,发现同桌的人都眼巴巴望着她身边的女子,一脸痴状,有几个平时和她打过交道的人朝她挤挤眼睛,神色暧昧。   周家的宴会竟然还请了歌伎。   傅云英知道在外应酬早晚会碰到这种场景,但心里还是不大舒服。   她不接递到面前的碟子,那女子倒也不尴尬,嫣然一笑,道:“奴家不知大人的口味,莽撞了,大人勿怪。”   几句话说出来,在座的各位骨头都酥了。   有人怜香惜玉,忍不住嘲弄傅云英,“傅司直年轻,哪里见过这个。”   暗指傅云英没见识过风月,不解风情。   大家都笑了。   他们笑他们的,傅云英不予理会,等他们笑完了,朝刚才说话的那个人道:“吴大人这么说,那就是经验丰富了,想必吴大人一定常在此间行走,我自愧弗如。”   她这哪里是羞愧,分明是讽刺吴大人。   吴大人脸色一僵。   那歌伎名叫苏玉,是京师最近艳名最炽的歌伎,不知多少朝廷大员都是她的入幕之宾。她今天来周家为席上各位大人助兴,周天禄特意交代过她务必小心伺候好傅司直,她这才主动献殷勤,不然她哪里会理会一个品级才七品的毛头小子!见这位年轻俊秀的司直竟不搭自己的茬,如此大煞风景,面上笑意盈盈,其实心里早恼了,找了个借口,抬脚走开,和旁边几个翰林说笑起来。她虽不认字,但翰林们也不在乎这个,光看她笑,就忘乎所以了,哪还管学问上的事。   耳边传来几声窃笑,在座的男人们低声讨论苏玉。有的人曾和她一度春宵,告诉旁边的人,“此女妙不可言,摸上去,没有哪一处不是滑溜溜的。”   周围的人心领神会,笑得猥琐。   “那把小腰掐起来,啧啧……”   傅云英没什么胃口了,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席。   那边傅云章遥遥看她一眼,叹了口气,也站了起来,含笑和旁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水榭,沿着九曲石桥登上岸。   傅云章随手摘了一朵探进石桥栏杆里头的荷花,递给傅云英,想起荷梗上有凸起的小刺,有点扎手,又收了回去,把梗撇折了,只剩下花苞给她,轻声说:“京中官员私宴,时兴请教坊歌伎前来助兴,那些女子是记录在档的贱籍,终身不能离开京城一步。”   傅云英接过荷花,捧在掌心里。   她听说过,教坊里的女子有很多是良家出身,因为父兄获罪受连累或是被父母兄弟卖进教坊,练习吹拉弹唱,双陆棋子,专门应酬达官贵人和各地官员。她们和民间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妓不一样,女妓还可以赎身从良,教坊的女子一旦入了贱籍,终身都不能离开教坊。除非哪天走大运获得哪位权贵的赦免。   曾有一位世家公子很喜欢一位教坊女子,想求娶为妾,最终因为那女子是贱籍,没能如愿。   魏家女眷……差一点就落到这个下场,所以阮氏宁愿带着媳妇孙女们和自己一起自尽,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她们被官兵带走。   傅云英喉头哽住了,闭一闭眼睛,强忍心中苦涩。   一双手在她发顶轻轻拍了几下,掌心干燥。   傅云章慢慢道:“周天禄那人向来离经叛道,没想到他今天直接把那些人带进来了,我们坐一会儿就回去。”   傅云英收敛思绪,伏在栏杆前,手一松,看那朵荷花慢慢坠落在水面上,荡开层层涟漪。   她抬起头,脸上表情平静,“没事,二哥,用不着迁就我。我只是头一次碰到,有点不适应,你还席罢。”   那帮翰林还在等着他呢。   傅云章垂眸看着她,手指拍拍她的脸颊,唇边浮起一抹轻笑,“我也不喜欢这个,也不是全为你。在这里等着。”   他转身去水榭和众人辞行。   傅云英坐在岸边石栏杆上,倚着栏杆发怔。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周天禄从甬道另一边走过来,看到她独自坐在岸边,快步跑到她跟前:“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傅云英抬眼看他,很想对他翻白眼。   周天禄一扫袖子,趴到栏杆上,和她面对面,盯着她上下打量几眼,促狭道:“该不会是吓出来的吧?我说……你是不是和我一样?”   他意有所指。   傅云英这回没忍住,白他一眼,站了起来,理理衣襟袖子。   不必问,苏玉一定是周天禄刻意安排来试探她的。   见她生气了,周天禄忙给她作揖,“好了好了,我就是说笑而已。您洁身自好,前程似锦,将来必有一番作为,我这种一事无成的纨绔哪敢和您比啊……”说了一大车的恭维话,话锋一转,“我是特意过来找你的,我祖父想见你。”   兵部尚书想见自己?   看周天禄不像是开玩笑,傅云英思索了片刻,“周尚书为什么想见我?”   “你别怕。”周天禄啪嗒一声打开一把洒金川扇,慢慢摇着,笑嘻嘻道,“我知道我祖父想做什么,他想求你帮个忙。”   傅云英一笑,“周尚书贵为兵部尚书,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司直。”   “你别不信,这事啊,也只能求你。”周天禄朝傅云英靠近了一点,小声说,“是为了我小叔的事。”   周天禄的小叔……不就是上辈子曾去魏家求亲的那位周公子吗?   傅云英眼皮跳了两下。   周天禄接着道:“我小叔啊,当年比我还狂妄,我虽然喜欢拈花惹草,但从来不惹比我祖父官位高的人家。我小叔不一样,他天不怕地不怕,看上谁就非要弄到手。后来不知怎么的得罪了安国公府的二爷……就是现在的霍指挥使,被霍二爷给收拾了一顿,送回老家养着。几年前大家都以为霍二爷死了,我祖母心疼儿子,偷偷把小叔接了回来,哪想到人家霍二爷又回来了!这下不得了,我祖父吓得赶紧把我小叔给偷偷摸摸送回老家去,就这么又过了几年。”   说到这里,周天禄长叹一口气,“我祖母现在病了,想儿子,可霍二爷那边当年放话不许我小叔回来的。我猜我祖父肯定是想求你帮忙说情。”   没想到霍明锦和兵部尚书家的公子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傅云英问周天禄:“这和我有什么干系?”   周天禄咦了一声,“你别装糊涂啊,现在京师谁不知道霍二爷对你另眼相看?这些年我们家想了多少法子都没能打动霍二爷……”顿了顿,鬼鬼祟祟,看一眼左右,才敢接着说下去,“都说他那个人薄情寡义……心狠手辣……”   见傅云英皱眉,他忙拔高嗓子道:“这不是我说的啊……你别把我捅出去,我知道,你和二爷关系好。”   她沉默不语。   周天禄继续道:“这么多年,霍二爷也就对你不一样。我祖父这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不成也得试试,我祖母这次真的病得凶险……”   傅云英沉吟片刻,问:“二爷为什么不许你小叔回京?”   周天禄皱着眉想了很久,摊手做无辜状,“我也不晓得,没人敢提。反正我小叔肯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然我祖父不会心虚成这样。”   周尚书想包庇儿子,轻而易举,可他却畏惧于霍明锦,说明霍明锦是占理的,而且他手上肯定还握着拿捏周公子的把柄,以至于周家一听说他回来了立马就把周公子送回老家。   周天禄说完,挑挑眉,肩膀轻轻撞傅云英的胳膊,“你会帮忙吗?”   傅云英想也不想,道:“你都说了这事是你小叔不对,我当然不会让霍二爷为难。”   霍明锦对她很好,是傅家的救命恩人,又有上辈子的交情在,她自然偏向霍明锦,周家和她没亲没故的,她何必为了周家多事。   “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答应的。”周天禄收起折扇,摇摇头,“不过我祖父不信,非要试一试。你用不着答应下来,只敷衍他几句就好了。怎么说你都救了我一次,我也不会让你为难。”   两人说着话,水榭里,同年们听说傅云章要走,笑骂他扫了众人的兴致,强拉着他灌了几杯酒才放他出来。   他站在风口处,负手而立,等身上的酒气被荷花池吹过来的清风吹淡了,才往岸边走。   傅云英在栏杆边等他,“二哥,周尚书邀我过去一叙。”   他双眉略皱。   一旁的周天禄连忙陪笑道:“您放心,我祖父就是有事相求,才想请云哥过去说说话,绝不会为难他!”   “我和你一道过去。”傅云章道。   说完,看周天禄一眼。   周天禄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如果不让傅云章一起去祖父的院子,那傅云也绝不会过去,立刻点头如捣蒜,“您请您请。”   周家的园子很大,长廊曲曲折折,一路见到的仆人都行色匆匆,手里端着大托盘,往水榭那边走。   半盏茶的工夫后,他们走到一座三进院子前,周天禄在前面领路,进了最里面一进,护卫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在家休沐的周尚书走了出来,竟然亲自出来迎接傅云章和傅云英。   两人倒也不怯,上前和周尚书见礼。   周尚书祖籍是南方人,小个子,细眉眼,蓄了短须,唔了一声,让下人奉茶。   周天禄退出去了。   “今天请你来,实是有事央求。”周尚书开门见山,刚吃了一口茶,便直接道出自己的目的。   傅云章眼神示意傅云英不要开口,含笑道:“舍弟年幼,才疏学浅,不知有哪里能帮得上周大人?”   周尚书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苦笑道:“你们用不着这么防备……只为家事而已。”   他简略说了霍明锦和小儿子之间的事,基本和周天禄刚刚跟傅云英说的话差不多,最后道:“实不相瞒,犬子确实合该让人教训一顿!只老夫向来不管内院琐碎事情,犬子让拙荆给惯坏了,等老夫想管他的时候,已经管不住。霍指挥使当年手下留情,留了他一条性命,我们周家感激不尽。如今时过境迁,还望霍指挥使看在两家素日交情的份上,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他母亲如今患病,整日盼着见小儿子一面……”   说到最后,周尚书连连叹息,“周家的人几次求上门,霍指挥使不予理会。老夫无可奈何,只能厚着脸皮来求傅司直,说起来,天禄也是你救下的。”   傅云英不得不佩服周尚书,他知道以势压人不仅没有效果,还可能让她反感,竟然舍得放下身段苦苦哀求,以情动人,她再不答应的话,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周尚书可是堂堂兵部尚书。   她心念电转,傅云章却很镇定,淡淡一笑,道:“原来如此……只舍弟和霍指挥使虽有往来,也不过是霍指挥使看他年纪小,偶尔照拂一下罢了。也不知能不能说动霍指挥使。”   周尚书有些失望,脸色微沉。   傅云英听懂傅云章的暗示,这时便起身朝周尚书作揖,含愧道:“小子尽力而为,只是人微言轻,未必能成。”   原以为他们一口拒绝了,没想到还有转圜,周尚书喜出望外,一叠声道:“不管怎么样,周家记得你的恩情。”   从周家出来,坐进等候在巷子里的马车,傅云章对傅云英说:“敷衍过去就罢了。我看周尚书请了不少人说和,都没什么用。这是别人的家事,贸然掺和进去,不妥当。”   霍明锦性情有些偏执,能和亲生母亲、同胞兄弟决裂的人,不是谁都能说得动的。   傅云英点点头,“周天禄会帮我把这事圆过去的。”   周天禄知道她不想答应这事,刚才在池边已经和她说好,会帮她应付周尚书,她只要假装答应下来就行,他那人哪儿哪儿都不好,就是重义气,所以虽然整天游手好闲,还是结交了不少真朋友。   翌日,傅云英到了大理寺。   刑部把覆审卷宗送了过来,她先看过一遍,找出有疑问的,放在一边,这是第一道初审。接下来还要由评事、大理正决断,最后由大理寺少卿拿主意。   她看得很仔细,将供词前后仔细推敲,发觉其中一桩案子有些不对劲。   告状的是顺天府一位妇人张氏,告发族人欺压她,毒、害她的丈夫,抢夺她丈夫的家产。可最后这告状的竟然成了被告,还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说她丈夫是被她亲手毒、死的。   又是一桩杀夫案。   按律法,张氏当判斩立决。   但傅云英把所有人的供词比对之后,发现其中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如果张氏的丈夫真是她杀的,她应该在第一时间掩藏罪行,可她没有,反而把丈夫族人告上公堂,领着衙门的人把已经下葬的尸体挖出来验尸,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这么明显的漏洞,刑部、都察院竟然都通过了原审。   傅云英皱眉,把这一份卷宗单独放在一边。   中午吃过饭,下午她接着整理卷宗。期间大理寺评事和大理正过来找她,几人一起参详刑部移交过来的案子,签字,盖印,留下日期,交到大理寺少卿那里,等候覆议。   赵弼刚从刑部回来,打发走其他人,单独留下她说话。   说完公事,他问:“你昨天去周家赴宴,周家人是不是求到你跟前了?”   周家到处找人帮忙说情,这事京里的人都听到一点风声。   傅云英点了点头。   赵弼冷笑一声,手里龙飞凤舞写着批语,漫不经心对她说:“二爷向来不待见周家人,你别拿这事烦二爷。”   说完,觉得语气好像太强硬了,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阵恐慌,忙放柔语气,加了一句,“二爷最近很忙。”   傅云英不语,她也没打算求霍明锦原谅周公子,只想着哪天和他提一句,免得在周尚书跟前穿帮了。   见赵弼没有其他事情吩咐,她转身出去,走到门口时,又退了回来,“赵大人……不知当年周公子是怎么得罪二爷的?”   “嗯?”赵弼头也不抬,道:“二爷的事,我们底下人哪敢过问。”   傅云英想了想,又问:“那……您知不知道大概是哪年的事?”   赵弼有点不耐烦,回想了一下,说:“得有十好几年了吧,好像是同安十八年的事……记不大清了,也可能是十九年……”   傅云英不动声色,告退出来。   午后阳光依然炽热,廊前一缸缸莲花迎风绽放,花瓣染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摇曳多姿,婀娜动人。   同安十八年,或者说同安十九年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是她刚嫁给崔南轩的头两年。 第108章 试探   傍晚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雷声轰隆,翻涌的云层间雪白电光闪烁。   乔嘉撑伞,扶着傅云英上马车。但雨势太大,像谁在银河畔挖了个大口子,雨水哗啦呼啦往下泼,她还是淋湿了半边,官袍衣襟一片水渍,巾帽也湿了,顺着鬓角往下淌水珠。   傅云章拿了车厢里备着的干燥布巾给她擦脸,回到家里,让婆子煮姜汤给她喝,“切成姜丝,不要煮姜块。”   姜块煮的她嫌太辣太冲,喝不下,姜丝煮的却能喝几口,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看她回房坐在圈椅上乖乖把一整碗姜汤喝完,他站在圈椅背后,手里拿巾帕,帮她一点一点绞干湿发,皱眉说:“大郎长大了,不能近身伺候你,可你身边也不能没人。”   傅云英一口气喝完辛辣的姜汤,放下碗,接过巾帕自己擦头发,道:“没事,我自己有手有脚,用不着人伺候,我小的时候还给千户家的太太当过小丫头。”   千户家的太太很喜欢她,一直想买下她,韩氏舍不得,不然她可能成了千户家的丫鬟。   她语气听起来轻松,似乎完全没把这当回事。   傅云章便不多说什么。   近身伺候的人难找,要完全忠于她,而且不会生出别的心思,还得谨慎机灵,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合适的人选。   丫头在外面叩门,把饭菜送了过来。他们俩有时候回来得晚,傅云启和袁三等到天黑不见人回来,已经吃过了。   等傅云英避去内室换新的网巾和巾帽,傅云章才让丫头进来摆饭。   前几天傅四老爷料理完账上的事,回武昌府去了,走的时候还叮嘱傅云英好生奉承霍明锦,有个大靠山,他在湖广也好安心。   都以为霍明锦想认她当义子,但是他从没有表露出这方面的意思,认义子而已,吃杯茶的工夫名分就定下来了,只要他开口,她没有回绝的余地,用不着拖延到今日……会不会是傅四老爷想岔了?   傅云英换了身衣裳出来吃饭,心里琢磨着事情,吃饭时吃得心不在焉的,手里的筷子在碗中一条红糟香油鲫鱼的鱼肚上划来划去,鱼肚都划开了,就是不见她夹菜。   傅云章皱眉,她平时进退得宜,虽然从没有人教过她,规矩教养却比县里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娘子还要好,举手投足落落大方,还不曾在人前如此失礼。   他放下碗筷,轻轻按住她的右手,“云英,怎么了?”   “唔?”傅云英抬头看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快把面前一碗鲫鱼戳烂了,自己笑了起来,笑容很浅,掩饰道,“想着案子,一时出神。”   傅云章松开手,夹了块蜜汁腌萝卜送到她碗里,“好好吃饭,不要想其他的事。再大的事,比不上吃饭重要。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对策。”   说着话,又盛了碗她喜欢的鱼片豆腐汤放到她面前。   他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仿佛看淡人生,看着没什么棱角,但偏偏又是个很有坚持的人。   傅云英嗯了声,专心吃饭。   饭后她照例坐在窗下读书,翻了几页《伽蓝记》,她让下人去请袁三。   雨还在下,雨帘隔开长廊和庭院,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幽暗的回廊和淅淅沥沥的雨声。而她坐在书房里,静听雨水敲打在瓦楞上的声音,心里很平静,又有点淡淡的波澜。   袁三一会儿就过来了,他火力壮,不耐烦打伞,披了件蓑衣就冲了过来,怕带了湿气进房,先在门外边脱下蓑衣,抹一把脸,才踏进房中,“老大,你找我?”   傅云英打发走下人,看乔嘉立在长廊尽头,料想听不到自己和袁三说话,还是不放心,眼神示意袁三离自己近一点。   袁三一身湿漉漉的水汽,怕靠近她冷着她了,抖抖衣袖,才走到她跟前。   “我有事托付你去办。”傅云英小声说,“这事不要和任何人说起。”   袁三双眼一眯,嘿嘿笑,马上摩拳擦掌起来,“老大,说吧,要揍谁?你放心,我揍人不会被其他人发现身份。”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他还是心心念念想当打手。   傅云英摇摇头,压低嗓音,“明天你就动身,去一趟江西赣州府,去户部尚书周大人的家乡,他们家在当地很有名望,不难找。周大人的小儿子在老家住着,你想办法接近他,查明他当初为什么会被送回去。”   听她说得郑重,袁三连连应声,最后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声道:“老大,这事交给我吧!打听事情,我在行!”   这是傅云英头一次正经嘱托他去办一件差事,他很兴奋,顾不上外面的大雨,回房收拾行李,立刻就要走。   “文书路引还没办好,先等两天。”傅云英道,顺便交代他一些其他事情,“这事或许和锦衣卫霍指挥使有关,事关重大,别告诉其他人。”   袁三笑眯眯道:“我晓得!”   两日后,袁三出发了,对外说他去福建游历,那边的书坊刻书非常发达,几乎能和苏杭一带比肩,他过去取取经。   接连几场大雨过后,天气慢慢变得凉爽起来。院子里的柿子树挂满青色果子,果实累累,只是颜色还不显眼,藏在绿叶间,不仔细看,还以为今年没挂果。   傅云英在大理寺号房前的几缸莲花被雨水淋残了,花朵不见踪影,连莲叶也蔫头耷脑。   石正怕她责怪,一大早给她赔罪,“大人,您看再新换一缸如何?把水换了,种上睡莲,比先前的还好看。”   她一笑,“用不着换,把污水换了,莲叶留下,只有叶子也好看。”   荷叶绿莹莹的,平时看卷宗看累了,抬眼看到一缸生机勃勃的绿,眼睛清亮,心里也舒服。   她忙了一会儿,照例去见评事和大理寺正,到了地方,却发现赵弼也在。   赵弼是大理寺少卿,平时用不着处理初审复核的事,他出现的话说明出了什么大案,大理寺正他们没法决断,必须由他出面。   傅云英进去的时候,看到主簿、评事、推丞都在,一屋子的人,正七嘴八舌讨论着什么,桌上胡乱一堆卷宗摊开着,赵弼坐在最当中,眉头紧皱,脸色铁青。   他是圆脸,虽然很认真地往外散发威严,但长相太老实了,严肃起来也没有什么气势。   傅云英把手里的卷宗放到长条桌一角上,陆主簿看到她,正要和她说话,赵弼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说话声才慢慢停下来。   赵弼随手抓起桌上一叠卷宗,往傅云英跟前一掷,震起一蓬灰尘,离得近的几个评事呛得直咳嗽。他道:“你来大理寺也有几个月了,这个案子交由你负责。”   周围的人没说话,看他们的表情,赵弼给她的案子只是一桩不起眼的案件,没有值得关注的必要。   傅云英应喏,拿了卷宗退出侧厅。   回到自己的号房,她翻开卷宗细看,发现这桩案子正是前些时她觉得有疑点、因而特意批示交给大理寺丞覆议的那桩杀夫案。   还真是巧。   司直需要奉命出使地方覆审疑难案件,但司直真正去地方磨炼的机会并不多,因为在京案件要么是鸡毛蒜皮的事,用不着司直去关心,而真有大案子,轮不着司直多嘴。   傅云英从陆主簿那里领来文书和提审凭证,带齐东西,出了京城。寺里给她配备了两名助手,其中一个是石正,两名杂役。   赶车的是杂役,她把乔嘉也带上了。   出了京城她最大,石正和另外三人一路上都在绞尽脑汁逢迎讨好她。她随便说句话他们就满口夸起来,恨不能把她夸成刚直不阿的包青天。   她冷着一张脸不怎么理会,只说公事,他们悄悄松口气,看出她不是那种非要下属围着自己献殷勤的人,慢慢也安静下来。   到了良乡,县太爷知道他们一行人来了,亲自来接。   傅云英终于明白为什么其他评事看到她接下这个差事时是那种表情,犯人张氏已经在狱中畏罪自尽,这个案子差不多可以结案了。   白跑一趟,其他几人都有些懊恼。   傅云英却问:“张氏是什么时候自尽的?”   县太爷回想了一下,“有半个月了。”   这个案子拖拉了几个月,从张氏状告族人到最后案件送交刑部审核,前后有九个月之久。张氏一开始是起诉的一方,后来成了罪人被收押入监,受不了牢狱之苦,加上自知杀夫罪必判斩立决,再煎熬下去也是受罪,趁人不备,用腰带上吊自尽。   傅云英提出要验尸。   县太爷一脸莫名其妙,道:“这尸首都拉出去掩埋了……傅司直,张氏确实是自尽无误,仵作有详细的验尸记录……”   傅云英面色不改,“我还有一事不解……需要再验一遍,烦您通融。”   县太爷虽然一直待在良乡,但对京城的事也算有所了解,这位傅司直光是一个东宫出身,就足够威慑他了,他眼珠转了一转,命人去请仵作。   反正验尸也查不出什么。   仵作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一把长须,瘦得如皮包骨一般,身后跟着为他背箱笼工具的小徒弟,进了正厅,便朝傅云英拱手。   几人先乘车去掩埋张氏尸首的地方。   那地方就是一座乱葬岗,荒芜偏僻,马车进不去,到了半路上,他们下车,改骑毛驴。   仵作的小徒弟找到那处坟地,指指几块长满青苔的碎石头,道:“就是这儿了,我记得这堆长毛的石头。”   几个专门请来挖尸的杂役立马抄起锄头铁锹,开始刨坑。   坑埋得很浅,不一会儿就露出布料痕迹。天气炎热,又下过几场暴雨,尸体早就腐烂了,一股恶臭。   连仵作也露出不适的表情,强忍着再次验尸。   傅云英走到他身边。   仵作不知她为什么还要验尸,斟酌着道:“大人,小的看过了,张氏确实是自缢而死。”   傅云英唔了一声,轻声问:“其他的呢?张氏的身体可还有其他损害?”   仵作惊愕不已,顷刻间汗如雨下。   傅云英垂目看他,眼神平静,却不怒自威,道:“我乃大理寺司直,你看出什么,照实说,若有隐瞒,你知道后果。”   仵作冷汗涔涔,片刻后,颤声答道:“大人,这种事……也是没法避免的。”   他等了半天,没听见傅云英的回答,心中七上八下的。   却听年轻的司直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挥挥手让他退下。   仵作松了口气,带着小徒弟退到一边。   傅云英示意杂役为张氏收敛尸骨,要将她带回良乡县城。   杂役们目瞪口呆,不敢多问,一一照办。   石正站在一边,怕傅云英熏着,卖力给她打扇,此时便道:“大人,女子入狱,向来躲不开这种事……您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傅云英脸色微沉。   张氏在狱中遭受侮辱,才会自缢。这种事在衙门中屡见不鲜,长官甚至默许狱卒欺辱入狱的女子,所以女子一旦和官司扯上关系,基本上名声就完了。   傅云章和她说过,他刚到刑部的时候,发现这种事,曾多次训斥底下的杂吏。后来他升任主事,遇到主犯是女子,通常会提醒其家人先打点狱卒,以免女子在狱中受折磨。   见她不说话,石正又问:“您准备怎么处置张氏的尸首?”   傅云英看着荒野间疯狂生长的野草,生机盎然底下,却是累累枯骨,道:“她是冤枉的,人虽死了,也不能让她蒙受冤屈。”   “您怎么确定张氏是冤枉的?”   石正呆了一呆,问。   傅云英走向等在山道旁的乔嘉,“张氏的供词前后矛盾,漏洞百出。”   她回到县衙,命人将张氏之前状告的宗族亲眷等人带到大堂审问。   县太爷以为她和以前那几个复核官员一样好糊弄,办完事拿到文书就能走人,没想到她竟然要重审这个案子,神色不好看起来,也不怕得罪她了,“傅司直,此案已经结案,张氏也死了,刑部、都察院都复核过案子,您何必还揪着不放?”   傅云英擦干净手,道:“此案疑点重重,我奉命出使地方,查明此案原委,不容一丝疏忽。”   县太爷眯了眯眼睛,原来是个愣头青!冷笑一声,道:“刑部侍郎亲自过审的案子,您真的要重审?”   刑部侍郎,似乎是沈党的人。   党派之争,不分是非,不问对错,党同伐异,铲除异己,几乎是出于本能。傅云英真的惹到刑部侍郎头上,那么沈党的人不管这个案子到底有没有问题,必定会一致将矛头指向她,他们才不管刑部侍郎到底有没有做错。   石正见县太爷要翻脸,忙扯扯傅云英的衣袖,小声劝她:“大人,这张氏死都死了,而且身后并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亲族也都疏远,您何必为了一个死人得罪刑部侍郎?这个案子都察院和刑部都通过了……”   是啊,为了一个死人,何必呢?   傅云英应该顺水推舟,就当张氏是畏罪自尽,回大理寺写一篇漂漂亮亮的结案书,如此皆大欢喜,谁都不得罪。   但她能安心吗?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这是一个男人顶天立地,女人失去庇佑就只能任人鱼肉的时代。   没有权力的时候,她希望能够强大起来,为此可以利用身边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当她开始一步步往权力中心靠拢时,她希望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用不着惊世骇俗,惹世人瞩目,非要到青史留名那样的程度……只要对得起良心就行。   她不理会县太爷的暗示,冷声道:“我奉命重审此案,谁敢阻挠,便以妨害公务罪拿下。”   见她敬酒不吃吃罚酒,县太爷反倒笑了,笑眯眯道:“既然傅司直执意如此,莫怪我事先没提醒……您请便。”   在良乡这个大理寺司直敢横着走,等到了京城,她还不是得装孙子?刑部侍郎定的案子,看谁敢翻案!就先让这个毛头小子抖威风罢,日后有他的苦头吃!   县太爷气冲冲走了。   傅云英冷笑一声,知道没有县太爷帮助,自己肯定没法提审案件相关人物,对几名随从道:“我已记下卷宗上全部涉案人等的名姓籍贯和供词,你们随我一一走访,我必要将此事查一个水落石出。等回了京师,此事我一人承担。”   石正和另外三人面面相觑,想了想,抱拳道:“但听大人吩咐。”   他们怕刑部侍郎,但这种事怕是没有用的,不如先跟着傅司直查案,到时候再想办法把自己摘出去,反正前面有傅司直顶着。   接下来几天,傅云英找到张氏丈夫的族人,一个一个单独讯问。   这桩案子得从张氏丈夫身亡开始说起。她丈夫姓韩,生前开了几家绸缎铺子,是本地一名富户,家财万贯。因他刚从娘胎里出来时有八斤,大家都叫他韩八斤。夫妻俩成婚多年,只养大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长到十八岁时,一病去了,夫妻俩哭得死去活来。去年韩八斤外出贩货,夜里酒醉跌入河中,被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半条命。张氏衣不解带照顾韩八斤,半个月后,韩八斤还是病死了。   女儿死了,如今相依为命的丈夫也没了,张氏痛不欲生,几度晕厥,连床都下不来。没几天,韩八斤的亲族就代她料理完丧事,顺便接管了韩八斤的铺子。   又过了几天,张氏忽然托娘家叔叔状告韩式族人,说她的丈夫韩八斤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族人害死的,目的是为了侵占韩八斤留下的家产。   韩氏族人不服,和代表张氏上堂的张老汉对质。   这对质着,对质着,最后竟然成了张氏害死亲夫,还意图嫁祸给婆家族人。县令也不细究内里情由,直接判张氏斩立决。   一番调查下来,石正也看出来了,张氏确实是被冤枉的,她这是被自己娘家人和婆家人给联手坑害了。   按规矩,妇人不能上堂,如果要状告其他人,通常会找自己的父兄、丈夫或者是亲族代表自己去衙门诉讼,那规矩森严的地方,妇人连画押的资格都没有。张氏状告韩氏族人时,托自己的叔叔张老汉代表自己作为告状的一方,但张老汉很快就被韩氏族人收买了,反过来和韩式族人一起设计陷害张氏,骗张氏在认罪书上画押。   可怜张氏每天在家等消息,被自己的亲叔叔瞒在鼓里,糊里糊涂从受害人成了杀人凶手,就这么葬送了一条性命。   ……   良乡一家客店里,一星如豆灯火在夜色中摇曳。   就着淡黄色的灯光,傅云英坐在窗下书案前,写完新的供词和案件记录。最后签上名字和日期,她放下笔,掩卷叹息。   她问过傅云章为什么妇人不能上堂,他告诉她,原因有很多。比如妇人一般怯弱,不敢去衙门重地抛头露面;或者是不懂律法条文,不知怎么和衙门的人打交道,只能请家中男人为自己做主;再要么就是怕名声不好;更多的是本能害怕,衙门那样的地方,女人怎么能去呢?万一得罪了县太爷,被当场剥裤子打屁、股,还不如一头撞死自在!谁家闺女真敢去衙门告状,会招来邻里街坊的指指点点,他们家的女孩都不好说亲事。   而且一旦官司缠身,不管自己是苦主还是被告的一方,都可能被皂隶勒索,落一个倾家荡产。富户们都不敢打官司,何况平头老百姓。   再者,女人状告亲族,如果不是谋杀、逆反这样的重罪,县衙一般不会受理。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女人不会选择和其他人对簿公堂。   张氏为了给丈夫报仇,被叔叔和婆家人陷害,含冤入狱,之后在狱中遭受侮辱,绝望之下,自缢而死。   真相很明显,明察暗访,把所有人的供词前后一比对,脉络就清晰了。   张家大官人是本地一大恶霸,这件事是他主使的,县里的人明知有蹊跷,没人敢管闲事。张大官人手眼通天,认识许多京官,他发妻是司礼监太监干儿子的小女儿,他女儿是刑部侍郎最宠爱的小妾,仗着姻亲的权势,张大官人在县里横行霸道,无人敢管。   这不是张大官人第一次害死人命。   傅云英想起傅云章对她说过,不管是刑部还是大理寺,查案最怕的不是案件本身有多复杂,而是案件背后的利益纠葛。   风从罅隙吹入房内,灯火微微颤动,似乎随时将要熄灭。   傅云英挺直脊背,重新铺纸,继续低头书写。   张大官人非常猖狂,听说傅云英在查张氏的案子,不仅不收敛,还放话出来:“让他查,我是刑部侍郎的小舅子,宫里还有孙爷爷照应,他能把我怎么样?”   这话传到石正耳朵里,他又告诉傅云英。   他想提醒这位司直大人,张大官人背后有靠山。   傅云英一哂,整理好收集到的证据,“回京城。”   张大官人显然一点都不怕她,并未派人前来威胁她,也不屑给她送礼收买她。   离开良乡的那天,傅云英特意赶去驿站,和驿站的人一起回京师。她是朝廷命官,张大官人肯定不敢把她怎么样,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明着不好下手,可以暗着来,北直隶一带常常闹马贼,张家人可以收买马贼暗中劫道。   走到半途,淅淅沥沥落起雨。层峦尽染霜色,天气慢慢变凉,在山中行路,北风裹挟着豆大的雨滴砸在脸上身上,更冷了几分。   夜里他们在驿站歇宿。   驿丞备下热汤和精美菜肴款待众人,傅云英吃过饭,回房换下湿透的衣衫,正擦拭湿发,哐当一声,底下的门被踹开了。   马嘶狗吠,数匹快马如利箭一般,撕破寂静漆黑的雨夜,飞驰至驿站前。   院子里吵成一团,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傅云英用锦缎束起半干的长发,站在窗户后面,挑开一条缝隙往楼下看。   楼下驿丞、马夫、徒夫来回奔忙,将冒雨行夜路的官爷们迎进正厅。   来人气势汹汹,一色壮汉,皆戴毡笠,穿青色窄袖直身,腰佩绣春刀,悬锦衣卫牙牌,背负长弓。   为首一人茜红色交领窄袖襕袍,金镶玉绦带,鹿皮长靴,手里提了把长刀,淌着飞溅的雨水走进驿站,四下里扫一眼,一双淡漠的眸子。   隔着昏暗的夜色和朦胧水汽,看不清相貌,但那高大的身形,前呼后拥的架势,恍若踏着尸山血海归来的骇人煞气,赫然是锦衣卫指挥使霍明锦无疑。   楼下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大气不敢出一声。   傅云英垂眸,躲在阴影中,静静望着楼下。   霍明锦一群人走进大堂,原先坐在大堂里烤火的人全都退下了,将燃烧的火盆让给他们取暖。随从们连忙搬来一张大圈椅,请霍明锦坐下,驿丞亲自捧茶伺候,整个过程中,他没开口,其他人也不敢吭声。   驿站外大雨瓢泼。   少倾,几个随从押着一个双手被捆缚的人走进大堂,那人穿一身青色圆领袍,头发散乱,看样子像是个文官。随从一脚踹向他的膝窝,他吧嗒一声跪到在地,吐了口唾沫,开始高声咒骂霍明锦。   他骂得难听,缇骑们目眦欲裂,双手紧紧握拳。   霍明锦站起身,放下长刀,接过随从递到手边的长鞭,抬起手。   湿透的长衫勾勒出起伏的肌理线条,这双手曾执剑指挥千军万马,只是一个抬手的动作,满堂噤声。   他没使全力,但那点力道也够文官受的了。   鞭影似蛇般扭动,狠狠几鞭子下去,文官顿时皮开肉绽,喉咙中发出惨叫,疼得在地上不停打滚。   这时的他,让傅云英觉得很陌生。她有点明白为什么上辈子表姐妹们都怕他。   霍明锦脸上面无表情,抽出几鞭后,忽然皱眉,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的暗红色火光,直直和傅云英的对上。   傅云英一愣,心跳骤然加快,战场上的武将五感敏锐,她站在窗户后,竟然还是被他发觉了。   随即想起自己房里亮着灯,其他房间的人肯定都把灯吹灭了,她忘了灭灯,霍明锦一抬眼就会发现自己在窥视。   她没有躲开,干脆支起窗子,朝他颔首致意。   隐在黑暗中的身影一点一点清晰起来,眉目清秀,皓齿朱唇,大堂内灯光昏暗,愈衬得那双眼睛明亮有神,剪水双瞳,坦然对上他审视的视线。   她怎么会在这里?   霍明锦瞳孔猛地一缩,双眉轻皱,甩下手里的长鞭,直接大踏步朝楼上走。   屋里,乔嘉在外边叩门,“公子?”   傅云英想了想,开门让乔嘉进屋,“霍大人来了,劳你去灶房讨一壶热茶。”   乔嘉没有多问,应喏,下楼去了。   她把火盆挪到外间,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脚步声,正疑惑,回头一看,怔了怔。   霍明锦早就上来了,他武艺高强,走路悄无声息的,就这么站在门边静静地凝视她。毡帽摘下了,衣袍上点点水渍,轮廓分明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比平时更凌厉。   “霍大人。”她轻轻喊了一声,往火盆里加了几块炭。   霍明锦抬脚踏进屋子,靴鞋沾满泥泞,在门口留下几道脚印,他踌躇了一下,似乎怕弄脏房间。   傅云英不由笑了,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天寒地冻,您进来烤烤火。”   霍明锦盯着她看,走进房,在火盆旁坐下。   乔嘉把茶送过来了。   傅云英斟了杯热茶送到霍明锦手边,“您先吃杯茶暖暖。”   霍明锦接过去,茶盖轻轻撇开浮沫,他虽然是武将,但从小也是诗书熏陶,教养很好。   傅云英眼神示意乔嘉出去等,拿起一旁的铁钳,慢慢拨弄火盆里的木炭,已经烧到芯子了,红彤彤的,噼里啪啦响。   “赵少卿命我去良乡审核一桩案子,刚刚返回,没想到在这遇上您。”   霍明锦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个人是军中的奸细。”   锦衣卫不止掌缉捕,也负责收集情报,抓捕奸细。   他说的是刚才挨打的那个文官。   傅云英喔了一声,涉及到军队的事,不便多问。   炭火烧得旺,她能看到霍明锦湿透的窄袖袍下摆蒸腾的水汽。   “霍大人。”她给他续了杯茶,“周尚书前些时候托我帮他的小儿子说情,周天禄的叔叔曾得罪过您?”   霍明锦吃茶的动作微微凝滞了一瞬,“他们逼你来给姓周的求情?”   他说姓周的几个字时,语气森冷漠然。   傅云英摇摇头,“他们倒也没有逼迫我……我随口敷衍过去了。”   霍明锦脸色冷了下来,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不过和她说话时,语气又变温和了,“这事我不会松口,他们找了很多人,你用不着为难。”   为难的不是她,而是他啊。   傅云英心里微微一叹,“霍大人……周尚书毕竟是兵部尚书,现在您手里有周家的把柄,他们不敢接周公子回京,假如周夫人去世前真的见不到小儿子,含恨而去的话,周家人怀恨于心,日后怕不好收场。”   周尚书能历经几朝屹立不倒,绝不能小觑。   霍明锦一笑,嘴角轻扬,“你担心周家报复我?”   语调上扬,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呢喃,在唇齿里绕了又绕,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因为这一句近乎低语的问句,冰冷的雨夜仿佛突然变得柔和起来。   傅云英垂下眼帘,“若您有把握的话,自然不必理会周家。我确实担心周家报复您,才会多嘴和您说这些。”说到这里,她抬起眼帘,接着道,“您是傅家的救命恩人,晚辈当然向着您。”   霍明锦握着茶杯,没说话。氤氲的雾气袅袅上升,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的目光落在她线条优美的侧脸上,没有戴网巾,头发用蓝色锦缎松松挽着,乌浓的发丝,凝脂般的肌肤,当真是云鬓花貌,色若春花。   接着是那一双娇软的唇,夜色中颜色很淡,但却又那么润泽,无声吸引他的注意。   这样的美貌,其实在别的地方也能看得到,但因为知道是她,才更有诱惑力,几乎让他克制不住。   “霍大人。”她轻启朱唇,缓缓开口,“家父早逝,晚辈很小的时候便没了父亲,家母将晚辈拉扯长大,后来回到家乡,得叔父兄长爱护,又幸得您几次照拂,晚辈心中着实感激,晚辈很敬慕您的为人,斗胆想求您一件事,不知您可愿意?”   听到前面几句的时候,霍明锦眼中光芒黯淡了片刻,看着她的目光满是怜惜,听到后面几句,明白她的暗示,他脸色骤变。   这和刚才的漠然不一样,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冷漠和隐忍。   他蓦地一笑,侧头看她,眸子幽深,似乎能洞察她的心思。   “我不会答应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傅云英收回视线,手心里汗津津的。他果然不想认她当义子。   霍明锦望着她,衣袍是冰凉的,底下的每一寸肌肤却火热,视线紧紧黏在她微微抿着的双唇上,忽然凑近了些,额头几乎就要碰着她的。   “现在不知道不要紧,你会明白的。”   傅云英心跳如鼓。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一世,她见过的他,总是温和有礼、周到体贴,不曾这样强势,目光深邃如海。 第109章 受伤   有人在外边叩门,似乎很急,连敲了好几下。   霍明锦没动,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傅云英看,眼神鹰隼般锐利。   傅云英有点不敢看他,垂眸,看着脚下毕剥燃烧的炭火。   故意用认干亲试探他之前,她有很多种猜测,但每一种都匪夷所思……这根本不可能!   他竟然有这种心思……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一次见的时候在渡口,月黑风高,他救起她之后看都没看她半眼,她没看清他,他也没看清她。而且他以为他救起的人是五姐。   第二次在武昌府的茶楼,那时他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现,接下来是长春观山下的山道上,她送他一套挡雨的雨具。   她皱了皱眉,想起那时他说了一句话:刚吃过酒,还是不要吹风的好。   当时她有些微醺,不觉得突兀,因为印象中的他一直如此,是个举止有礼、教养很好的侯府公子。   但后来她发现,霍明锦从未对其他人如此温和。   她曾以为自己是自作多情,但现在不得不重新审视之前他为她做过的一切……他那样的人,高高在上,独来独往,怎么会无缘无故关心一个寒门出身的少年?   难道就因为那时关心他,送他一套雨具的缘故?   暖融融的炭火气烘得傅云英脸颊发烫,思考变得迟钝混乱。   霍明锦却又不逼她了,站起身,抬手想摸她的鬓发,手指快要挨到的时候,停了下来。   她心神紧绷,没抬头,眼角余光看到鬓边那只手慢慢收回去了。   “夜深了,早点睡。”   霍明锦转身出去,高大的背影,脚步沉着从容。   门轻轻关上,傅云英听到外面的人立刻凑上前,小声向他禀报事情:“二爷,东宫那边……”   声音压得很低,窗外雨声琳琅,剩下的听不见了。   傅云英一夜辗转难眠。   楼下时不时有响动传来,霍明锦的人一夜未睡,不知在忙些什么。   以前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心思,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但是现在既然知道了,不可能继续装糊涂。   他真的是断袖……亦或他知道她是女儿身?   哪一种都不好应付。   若是前者,她还能想办法打消他的心思,就像对付周天禄那样。如果是后者,牵扯到她的秘密,就难办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她心里其实一直将他当做信赖的哥哥看待,所以在他面前没有什么顾忌……   挨到半夜,她仍未合眼,躺在枕上翻来覆去。   她应该害怕的,想想前因后果,现在最正确的做法就是赶紧离开,可是她心里却没有一丝惧怕或是忐忑。   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就说出前世的事,看在上辈子认识的份上,霍明锦也许会放过她?或者说被这种离奇的事情吓走,他厌恶神鬼之说,她又是嫁过人的。   还有阮君泽……听说他在天津卫跟着高人学武,也许到时候可以派上用场。   一直到凌晨,她才勉强睡了两个时辰。   天亮的时候乔嘉给她送来热腾腾的早饭,道:“霍指挥使等着您,和您一道回京师。”   她端起碗吃饭,脸上没什么表情,哦了一声。   不管怎么样,先吃饱饭再说。   大不了坦白。   楼下备了马车,石正和杂役们战战兢兢上了最后一辆,和锦衣卫同行虽然安全,但是这些官爷们一个个横眉怒目的,不好打交道,还不如分开走。   傅云英被领到当中一辆马车前。   带刀缇骑掀开车帘,请她上去,“二爷等候多时了。”   周围都是身着劲装、腰佩绣春刀的缇骑,虎视眈眈的,傅云英相信,她要是不上去,他们立刻就会张开蒲扇大的手,抓起她的衣领把她塞上车。   她眼神示意乔嘉不必和锦衣卫起冲突,让他骑马跟着,深吸一口气,上了马车,眼帘低垂,视线落到一双云纹地镶边锦靴上。   霍明锦没说话,车厢里静悄悄的。   她低着头,在角落里盘腿坐好。   车轮滚动,轱辘轱辘轧过坑洼不平的地面,时不时陷进小坑中,浑浊的积水溅起,水珠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霍明锦还是没吭声。   傅云英觉得有点怪异,微微抬起眼帘,偷偷看霍明锦一眼。   这一看,不由怔住了。   他没戴网巾,没着巾帽,双手抱臂,靠着车壁,眼睛闭着,竟然睡着了。眼圈周围一圈隐隐发黑,一脸倦色。马车颠簸,他偶尔随着车厢的动静摇晃两下,显然累极,一直没醒。刀刻般的脸庞,下巴淡淡一层胡茬。   锦衣卫办事利落,应该早就收拾好准备走了……他坐在车厢里等她起来梳洗吃饭才出发,等着等着睡着了?   他总是忙,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出京公干,昨晚他说不定一夜都没睡。   却还是坚持等她睡醒。   傅云英双眉微微簇起,视线落到他鬓边那几根显眼的银丝上。   他前半生坎坷波折,如今三十岁了,虽然大权在握,但一直没有娶妻,形单影只。   她想起上辈子小的时候,春暖花开,柳丝儿又轻又软,他站在秋千架底下,微笑着帮她推秋千的样子。   哥哥们爱吓唬她,推秋千时故意用力,秋千荡得高高的,差点要翻过来。她抱着秋千绳,吓得直叫唤,哥哥们笑她胆子小,之后她再也不肯和哥哥们一起荡秋千了。霍明锦却很体贴,知道她害怕,轻轻推秋千绳,力度刚刚好,既不会吓着她,又能让她晃晃悠悠玩得高兴。   后来看霍明锦累了,她投桃报李,也要他坐上秋千,她推他,咬牙推了好几下,推不动,最后只好道:“明锦哥哥,你累不累?我请你吃好吃的吧。”   霍明锦闷笑几声,由着她拽他的胳膊拉他起来。   当然还是拉不动,他自己站了起来。   那天他们吃了很多好吃的点心果子,鲜乳酪拌初春新熟的樱桃,鲜甜肥浓,唇齿留香。   大抵那段记忆太美好了,岁月静好,亲人们都在,她无忧无虑,用不着为嫁人的事烦心,相夫教子和她离得还很远。这么多年过去,在霍明锦身边,她依旧莫名有种安心的感觉,觉得他不会害自己。   也许那只是错觉。   她不可能时时刻刻绷成一张拉满的弓,也有倦怠疲惫的时候。   傅云英出了会儿神,取出张氏一案的卷宗,低头看了起来。回到京城以后,她还有事要做。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她把所有供词来回仔细检查几遍,抬眼间,察觉到一道直勾勾的视线。   霍明锦醒了,长腿舒展,往后仰靠着,大马金刀,盯着她看。   傅云英合上卷宗,直直对上他的眼神。   “霍大人,您是不是有龙阳之好?”   她这么直接,霍明锦噎了一下,脸上的沉着镇定瞬间崩溃了。   还是这么坦率,也不怕他恼羞成怒,当场要了她。周围都是他的人,如果他执意要,她没办法抵抗。   他咳嗽了几声,揉揉眉心,苦笑了一下。   早该猜到的,以她的性子,如果起了疑心,那就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她不会接受的,他不该这么早暴露心思……但是很多事不是他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不过他得忍耐,因为他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两人都不说话。   就这么大眼对小眼看了一会儿,霍明锦嘴角轻轻一抿,无声一笑。   早晚也是要告诉她的。   “我没有龙阳之好……”   他轻声说,眼睛看着她,忽然皱了皱眉,伸手按住她藏在袖子里的手,动作快如闪电。   傅云英措手不及,脸色微变。   霍明锦攥着她的手腕,把她蜷着的掌心翻过来,一根一根掰开修长的手指,抽走她手里紧握的一把小袖剑。   剑柄握在掌心里,剑刃藏在里衣袖中,柔嫩的手心和手腕压出一道明显的痕迹。   “为什么带在身上?你怕我强迫你?”   他愣了片刻,脸色陡然沉下来,呼吸变得粗重。   被他抓了个现行,傅云英慌乱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垂下眼帘,道:“不是针对您,我在良乡得罪了人,之后一直藏了袖剑在身上,以防万一……只是自保的手段罢了。”   见霍明锦阴沉着脸不语,她声音低下去,轻声说:“您是我四叔的救命恩人,我没有那样想过您。”   这把小袖剑从进东宫任侍读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带在身上,不是用来防备霍明锦的。   攥着她的手慢慢收紧,霍明锦闭一闭眼睛,狂放的气势一下子全都收敛了起来,松开手,“你别怕……有我在。”   这几个字他说得非常温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每一个字音仿佛有千钧之重。   傅云英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低着头,把袖剑放回她手里,整理好他刚才弄乱的衣袖,动作小心翼翼的,像对待价值连城的珍宝,“你是女子,自然得时刻小心。”   傅云英愕然,心几乎停跳。   他知道她是女儿身!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帮她入仕?   以他的身份,对她动了心思,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她,何必这么煞费苦心?   一时之间,她心乱如麻。   霍明锦逼近她,粗糙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声音低沉:“你应该明白了,我爱慕你已久。”   虽然早就料到了,但听他亲口承认,傅云英还是怔愣了片刻,心里百味杂陈,久久无法平静。   车厢里安静下来。   近在咫尺,呼吸缠绕在一起,方寸之间全是他身上陌生的气息,她能清晰看到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   他眼神深邃,极力克制。   她瑟缩了一下。   霍明锦立即放开她。   过了一会儿,她喃喃问,“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不重要。”他轻描淡写道,单手解开自己的衣襟,衣领松开,能看到麦色的精壮胸膛。   傅云英身形一僵。   察觉到她的警惕,霍明锦摇头苦笑,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递给她,“这把匕首削铁如泥,连直刀都能砍断,比你的袖剑强,拿着。”   她怔了怔,没有伸手接。   霍明锦把匕首放在她身边,漫不经心问:“你得罪了谁?怕成这样?”   他这是在故意转移话题。   傅云英知道他的用意,他看出她想拒绝,不给她把话说出口的机会。   故意拿龙阳之好那个问题问他,逼他把心意说出口,虽然可能触怒他,但总比一直云里雾里要好,她不想自己胡乱猜来猜去。   所以经过昨晚的试探,她今天直接问出口了。   弄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她才能从被动转为主动,不至于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   但真的清楚他的心意,她又觉得茫然。   两世为人,她没有处理过这种状况……嫁人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辈子嫁给崔南轩之前,她甚至见都没见过他,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霍大人……”她狠下心肠,艰难开口,“您是傅家的救命恩人,我很感激您,可是……”   霍明锦抬起眼帘,直视着她,眼圈微微泛红。   战场上不畏生死、让塞外游牧闻风丧胆的男人,竟然因为她的几句话红了眼眶。   也许他是真心的……   傅云英喉头哽住,咬了咬唇。正因为尊敬霍明锦,相信他的为人,才更要和他说清楚。她接着道:“我……”   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极细极尖的呼啸,山道两旁跃出十几匹壮马,马上之人弯弓搭箭,箭尖直指当中一辆马车。   数十支利箭破空而至,如一张倒扣的蛛网,撕破空气,劈头盖脸,朝马车罩了下来。   突生变故,车队骚动起来。锦衣卫们立刻拔出绣春刀,和埋伏在四面八方的杀手缠斗在一处。   刀光闪烁,霍明锦身边的锦衣卫都是绝顶高手,面对不断从密林中涌出、明显比己方要多十几倍的敌人,没有慌乱,沉着应对,手中绣春刀果断朝对方要害挥过去。   马车陡然停下来,傅云英全部心神都放在怎么委婉地拒绝霍明锦上,猝不及防,晃了两下,往前栽倒。   一双壮实有力的胳膊接住她,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待在这里,别出去。”   她挨着他温热的胸膛,抬头看到他线条刚硬的下颌。   听到外面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他整个人气势变了,神色漠然,把她护在身后,掀开车帘,吩咐左右,“保护好她。”   左右缇骑拔刀应喏。   霍明锦拿起车厢里的弯刀,翻身上马,直接冲进厮杀的人群,一刀挥出,杀手中的一个头目发出一声惨嚎,摔落马背。   策马踏过头目的尸体,血珠从他手中弯刀洒落,他扫视一圈,面无表情,杀意骇人。   周围的杀手畏惧于他的气势,不觉生出一股怯意。   狭路相逢,谁先胆怯,谁就输了。   锦衣卫很快占据优势。   傅云英待在马车里,没有贸然探出头查看外边的情景。   怕流矢窜进车厢伤了她,几名缇骑守在马车外,寸步不离,二爷交代过要保护傅相公,绝不能出一点纰漏!   她听见外面先是一片兵器相击声,刀光剑影,弓弩齐张,箭矢嗖嗖划破空气。   厮杀沉默而残酷。   然后似乎哪一方占上风了,哭嚎声、惨叫声、求饶声响起,马匹嘶鸣,每一声倒地钝响代表一条性命流逝。   一刻钟后,厮杀声停了下来,山风呜呜响,安静得可怕。   缇骑在外面道:“傅公子,您不用怕,没事了。”   傅云英松口气,挑开帘子。   山道上到处是倒伏的尸体,大多是身着短褐的偷袭者,一地滚落的兵器,暗色鲜血沿着刀尖滚进尘土中,几匹马被伤了下肢,没法行走,倒在地上哀鸣。   锦衣卫们点过人数,开始清理道路,搬走尸体。   一匹马慢慢朝马车踱过来,霍明锦一手挽缰绳,一手提刀,身上锦袍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凌乱。   隔着一地狼藉,他遥遥看一眼傅云英,旋即移开目光。   “二爷,小心!”   一声暴喝,周围的人反应过来,朝霍明锦扑了过去。   然而已经晚了,一支暗箭悄无声息,正中他的肩膀。   几名缇骑怒不可遏,提着刀冲入暗箭射出的方向,不一会儿,几声惨嚎,偷袭的弓箭手被砍得血肉模糊。   剩下的人奔上前,七手八脚扶受伤的霍明锦下马,将他送回马车上。   立刻有懂医术的随从赶来,示意傅云英按住霍明锦,他要取下那支暗箭。   傅云英双手发颤,霍明锦已经昏迷过去,脸色惨白如纸。   他总是强大而沉稳的,像巍峨的青山,远看不觉得什么,等他轰然倒下,才觉出他那种沉默的力量。   她按住他的肩头,血从伤口喷了出来,昏睡中的他浑身抽搐了两下。   随从取下箭,看了看箭头,怒道:“淬过毒的!赶紧回京城!”   他拔出一把匕首,果断剜掉伤口周围一圈皮肉。   刀尖在伤口内搅动的声音让人牙齿发酸。   傅云英不忍多看,别开眼神,只能紧紧按住霍明锦,掌心底下的身体一直在发抖。   马车在山道间飞驰。   随从洒了些随身携带的伤药,小心翼翼包扎好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一座庄院前停了下来。   早有缇骑快马加鞭过来传话,中门大开,门槛铺了木板,马车直接一路冲进内院,几位文士模样的郎中背着药箱在门前等候。   随从抬来春凳,将霍明锦送进里屋。   郎中们全部涌进去,门关上了。   傅云英站在门外长廊里,一阵乏力,靠着廊柱才没倒下。   旁边几个随从忧心忡忡,李昌赶过来了,红着眼圈训斥在庭院里伸头伸脑等郎中出来的缇骑:“二爷怎么会受伤?你们都是废物吗?”   缇骑们蔫头耷脑,任他骂。   傅云英倚着廊柱,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十指血污,袖子上全是血迹,都是霍明锦的血。   那次去辽东暗访,他被李柏良的人追杀,因为要保护手无寸铁的村民才会被堵在山谷里,血战几夜,负伤归来。   除了那一次,他很少受伤。   他可以躲开那支暗箭的……之所以没躲开,是因为他刚刚看了她一眼,确定她是安全的,想起她方才那番拒绝的话,分心了。   她看到他转头时,神情恍惚了一下。   傅云英有点后悔,早知今天会遇到埋伏,不应该选在这时候戳破他。   感情的事和读书不一样,感情太复杂了,让人患得患失,读书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认真读,刻苦读,总能学一点墨水在肚里。   霍明锦年长她十几岁……那不代表他就无坚不摧了,他也会受伤,也会痛苦。   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乔嘉找了过来,看到她满手的血,立刻找人打来一盆热水。   她木然洗手。   随从们端着一盆盆热水去里间,然后又端着一盆盆血水出来。   傅云英脸色有点发白。   经过山道上的厮杀,石正和杂役们吓得魂飞魄散,到了地方,不敢留下,强烈要求继续往京城去。他们找到她,催她赶紧动身。   “此地是锦衣卫的地盘,不宜久留,不知他们这次得罪了谁,万一那帮人又来了,咱们什么都不会,岂不是都要陪着送死?”   杂役们一刻都不想多待。   傅云英先去找李昌,“我的助手想先回京城,这时候他们走了,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李昌面色沉重,摆摆手,“没事,我们知道下手的人是谁,不用隐瞒二爷受伤的事,傅公子可以随他们一起离开。”   最后一句话带了点负气的意思,二爷都受伤了,这位傅公子问都不问一声,只顾自己的安危,亏二爷对他那么好!   傅云英没有多说什么,出了院子,让石正他们先走,“我留下来,你们带着文书回去。”   石正迟疑了一下,想劝她几句,见她脸上表情平静,知道劝了也没用,叹口气,转身和其他几人一起走了。   她目送几人离开,回到内院。   见她去而复返,李昌有些诧异,点点头,还算有点良心。 第110章 归京   又落雨了,窗前挂起一道透明的雨帘。   窗户没关严实,风从罅隙往屋里钻,细小潮湿的雨丝也跟着涌进房,水汽里有泥土腥味。   傅云英起身,合上窗。   罗帐高卷,里屋床上,霍明锦仍然昏睡着。   她回到床边,拿起刚才看了一半的卷宗接着看下去,时不时瞥霍明锦几眼。   他睡着时脸上的神情很平静,摇曳的灯光笼在轮廓开阔分明的脸庞上,鼻梁高挺,双眉略皱。   有骁勇善战的名声又如何,他毕竟是凡人,也会受伤,也会觉得疼。   有人在门外叩门,传来李昌和人低语的声音,吱嘎一声,房门应声而开,郎中端着药进来,要给霍明锦换药。   傅云英收起自己的书,洗了手,轻轻唤醒霍明锦:“霍大人?”   唤了几声,他睫毛颤动,慢慢睁开眼睛,那一瞬似寒芒乍现,眼神凶猛锐利,放在锦被外面的手如鹰爪一般,抓住她的手腕,紧紧扣住。   一开始傅云英看到他醒来时的反应也吓了一跳,但两天下来已经习惯了,没挣扎,仍然温和道:“霍大人,该换药了。”   霍明锦目光冰冷,盯着她看了很久,像是突然认出来似的,有点不可置信,眼神从空洞转为深邃。   “这是在哪儿?”   片刻后,他后知后觉,收起防备之色,问了一声,声音沙哑。   “二爷,您醒了!这是咱们在京郊的院子。”   霍明锦这两天反复发热,醒来的时候人也是糊涂的,这还是他受伤之后第一次真的恢复清醒,郎中难掩激动之情,眼圈微微红了,笑着回道。   他涣散的目光渐渐重新变得有神,眉头轻皱,双唇苍白,想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紧紧扣着傅云英的手。   怔了一怔,忙松开。   自己的力气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她手腕上有几道清晰的指痕,而且很久都没消,不是一两次抓握后留下的……   是他抓的?   霍明锦眉头皱得越紧。   傅云英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微微肿起来的手腕,放下衣袖,遮住指痕,扶他坐起来。   郎中手脚麻利,小心翼翼为霍明锦换药,外面看守药炉子的小童把煎好的药送进来。   霍明锦精赤着上身,坐在床头,身上密密一层汗珠,左手接过药碗,仰脖,咕咚几下,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一口气喝完。   傅云英在一旁给郎中打下手,心想,看来这一次他真的挺疼,上次受伤留宿傅家,还矫情地让她一匙匙喂他,这一次自己一口就把药喝完了。   想想也是,剜肉刮皮,能不痛么!   郎中和药童出去了,不一会儿,缇骑们知道他清醒了,进房探视回话。   傅云英避到外间,看李昌等人进进出出,霍明锦靠坐在床头,一句一句吩咐着什么,手下人毕恭毕敬站在地下,听他指派。   他在军中很有威望,这几年不再带兵打仗,军队的人仍然记得他早年的威名,战场的人不管朝中的尔虞我诈,他们只臣服于强者。   李昌他们应该是他以前的旧部下。   外间和里屋只隔了一道隔断的博古架,里面说的话她大概能听个七七八八。   霍明锦没有避着她,说话的声音和平时一样,问李昌:“人呢?”   李昌回道:“二爷,人被劫走了……老十和老九他们想把人抓回来,误中他们的陷阱,差点废了一条胳膊,还是让他们把奸细劫走了。”   屋里气氛沉重。   她听到霍明锦沉默了片刻,然后陡然换了语气,冷然道:“谁让他们追过去的?!”   一片腰刀碰到革带的窸窸窣窣声,似乎是所有人都跪下了。   “二爷,您亲自出马才把人抓到,属下们无能,让人逃走了,老九他们也是想将功赎罪……”   霍明锦似乎不为所动,冷冷道:“我说过,他们有备而来,情势不利于我们的时候,不可冒险,以自保为紧。人逃走了,还能抓回来。”   没人吭声,屋里静悄悄的。   过了很久,霍明锦问:“还有谁受伤了?”   声音似乎刻意放轻了些,但语气仍然威严。   属下们忙禀报,回说没有人受重伤,只有老九和老十虚惊一场,胳膊划伤了。   他嗯了一声,转而问起其他的事情。   傅云英站在窗前,双手背在背后,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怔怔出神。   霍明锦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以为她是自己的部下,抓着她的手,问他还有多少人活了下来。   她看到他眼里冰冷的泪光。   没有仇恨,没有绝望,没有愤怒,只有麻木。   最浓稠的黑夜,也不及那一瞬他眼底的痛苦深沉。   她想起以前听人提起过,霍明锦带着几千人出海,最后却只有寥寥几十人和他一起踏回故乡的土地。   这之后,他很重视自己的部下,轻易不会让身边的人冒险。有危险的差事,都是自己亲自带人去处理。   所以真心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   屋里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李昌走到傅云英身边,“傅公子,二爷请你进去。”   态度比以前还要客气,这两天她衣不解带守在床边照顾霍明锦,夜里不论被吵醒多少次也没有不耐烦。药童没有她警醒,她总能第一个发现霍明锦烧得厉害,及时提醒郎中。李昌对她大为改观,心道:不愧是二爷看上的人,果然讲义气!可惜是个男人,要是个女子,那就更好了。   傅云英不知道李昌心里在盘算什么,收回凝望雨幕的视线,嗯了一声,走进里屋。   其他人都退出去了,霍明锦抬起眼帘,看她一眼,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她迟疑了一下,走过去。   还没坐下,霍明锦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   她一惊,挣了挣,没挣动,他受伤了力气也比她大。   “别动。”他沉声道,掀开她的衣袖,看到那几道肿起的指痕。   病中烧得糊里糊涂的,这两天的记忆混乱模糊,他刚才问过李昌了,她一直陪在他身边,那么毋庸置疑,这些指痕一定是他高烧时抓的。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知道是她,怎么舍得让她受伤。   他手上微微使力,拉着她在床边坐下,“怎么不让郎中看看?”   傅云英并不觉得手腕有多疼,只是一点小伤罢了,养几天红肿就能消,她整日和一帮男子混在一起,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早就习惯了。   看她一脸不在意,霍明锦皱了皱眉,扬声叫郎中进来。   郎中以为他不舒服,屁滚尿流冲进里屋,一抬头,却见霍明锦握着傅云英的手,愣了一下。   “你看看,可要紧?”   霍明锦没抬头,问了一句,声音低沉暗哑。   郎中忙凑近了看,白皙的手腕上红肿了一大片,浮着几块青紫,因着那肌肤太白净细腻了,因此伤处看着更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傅公子倒是挺能忍的,没听他嚷过一声疼。   “如何?”   霍明锦又问了一句,看他脸上郑重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傅云英伤得比他还严重。   郎中忙仔细检查,回答说:“二爷,傅公子没伤着骨头,涂些消肿止痛的药膏便可。”   霍明锦唔了一声,“拿药来。”   “欸!”郎中响亮地答应一声,出去了一会儿,又折返把药膏送过来。   霍明锦接了药膏,先送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郎中在旁边等了半天,准备为受伤的傅公子涂药,却见二爷一直拿着钵子不松手,眼珠一转,难道二爷这是要亲自帮傅公子上药?   二爷自己可是挖了一块肉,没见他怎么在意,反倒为傅公子手上那么一点不起眼的小伤心疼……   郎中张大嘴巴,想起最近的流言,打了个激灵,默默退出房间,顺便把门给合上了。   “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吧。”   看出霍明锦真打算给自己涂药,傅云英眼皮跳了两下,道。   他低着头,声音沙哑,“是我弄伤你的,我来。”   傅云英垂下眼帘。   药膏在他手上,他死抓着不放,她能怎么样?和他抢吧,又怕扯动他的伤口,而且也抢不过他。   他指尖挖下一块黄豆大小的淡绿色药膏,抹在她手腕上,动作十分轻柔,和他刚才不容拒绝的气势判若两人。   冰凉的药膏刚碰到红肿的伤处,傅云英忍不住嘶了一声,右手抽搐了两下。   还真有点疼。   霍明锦眉心紧皱,动作放得更轻,“你当真把自己当成男子了?”   傅云英摇了摇头,“倒也没有……只是这种小伤,真的不碍事。”   如果伤在脸上或者脖子上,她还是在意的,她虽然穿男装,也很爱惜自己的容颜,每天都要涂润面的兰脂。   谁不喜欢自己漂漂亮亮的呢?   花容月貌,神采飞扬,照镜子的时候,自己看着也高兴。   伤在其他地方就没什么了,小伤口而已,养着养着就好了,连疤都不会留。   听她的口气,平常应该经常碰伤哪里或者破个口子。   霍明锦皱眉不语。   药膏的味道不难闻,有股淡淡的清香味,像暑夏时喝的降火凉草茶。   房里很安静,窗外的雨声稀稀落落,时大时小。   雨滴落在叶片上,沙沙的响声让傅云英想起上辈子小时候家中蚕娘养蚕,蚕房架子上一只只笸箩堆叠,每一只笸箩上养了几十只蚕,夜里蚕吃桑叶,也是一片沙沙声,蚕娘得来回巡视,一次次更换桑叶,别看蚕那么小那么不起眼,却很能吃,有时候一晚上能吃光几十筐桑叶。   药涂好了,霍明锦给傅云英理好袖子,“饿不饿?我让他们送饭进来。”   说罢,不待她拒绝,扬声叫人。   门立刻被推开了,李昌亲自将灶上热着的汤羹饭菜送进屋中。   不得不说李昌办事很周到,饭菜清淡精美,俱是傅云英平时喜欢吃的菜,备了两副碗筷。   “我烧了两天,真饿了。”   霍明锦拿起筷子,道。   傅云英目光落到他肩膀的伤口上,说:“那您吃吧,我刚才用了点心,吃不下。”   霍明锦眼神微微一黯,唇角勾了勾,等了一会儿,开始吃饭。   他教养很好,受伤的那一边手虽然动作笨拙,姿态也是文雅的。   傅云英拿起自己的书看。   正看得认真,突然听他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嫌我年纪太大了?”   她呆了一呆,抬起头。   霍明锦端着饭碗,眼皮垂着。   他英武俊朗,位高权重,又正值盛年,爱慕他的女子不知凡几,在边塞地区,老百姓至今还念念不忘他当年的恩情。他出征时,城中百姓倾巢出动,男女老幼,箪食壶浆,为他送行。他骑在马上,一身戎装,虽年少,却极有威望,受部下敬仰,英勇威猛,器宇不凡。   “这和您的年纪无关……”她想了想,干巴巴回一句。   从经历上来说,他们其实是同辈人。   而且他知道她是女儿身,光是这一点,他可以提许多要求,他甚至用不着威胁她,因为以他的地位,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可他偏偏不提她是女子的事,还处处帮她掩饰。   他当真还是她少年时认识的那个明锦哥哥,她想。   但是这样隐秘而包容的深情……她觉得难以置信。   霍明锦唇角轻轻一勾,“既然如此,那以后用不着次次用敬语称呼我。”   她垂眸不语。   霍明锦并不急着逼迫她答应什么,吃完饭,话锋一转,问:“你在良乡得罪了谁?”   仿佛是故意给她台阶下。   她这会儿也不想和他谈感情上的事,顺着他的话,说起张氏一案。   “和刑部侍郎有关?”   听她说张大官人为霸占韩八斤的绸缎铺子伙同韩八斤的族人毒死韩八斤,还嫁祸给张氏,而张大官人是刑部侍郎的小舅子,霍明锦挑了挑眉。   “我这几天明着收集供词,其实在找张豹贿赂良乡县令、刑部侍郎和司礼监太监的证据。”傅云英道。   霍明锦看着她,“就算有证据,也不一定能翻案。你还是要为张氏昭雪?”   毕竟张氏已经死了,她死之前自己在认罪书上画了押,如今死无对证。   傅云英点了点头,“既然知道她是冤屈的,总要试一试。”   她眼眉低垂,说话语气一如平常闲话。   霍明锦却明白这背后她需要承担多大的风险,也知道她进入大理寺之后,看完那些积压的卷宗,一定会觉得彷徨。   这是一个年轻官员进入仕途之后的必经之路,她必须经受洗礼,在一次次的怀疑之中,确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从而慢慢强大坚定起来。   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锦衣卫也掌缉捕。”他沉吟片刻,轻声道,“我为皇上收集情报,秘密抓捕过很多人。我杀了很多贪官……也害过没有罪的人。北镇抚司里,每个人都曾为达到目的做一些不光彩的事,没有人清白无辜。”   傅云英抬起眼帘,看着他。   霍明锦道:“是非对错,公正公义,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书上教我们的道理太虚了,真按圣人们的教诲来做,活不了几天……”   说到这里,他一笑,笑容讥讽。   “那霍大人觉得应该怎么做?”   傅云英忍不住问。   霍明锦看着她,一字字道:“朝堂之上,没有黑白分明。我只信自己,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其他的事,和我无干。”   这话听起来有些“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味道。   他不管其他人的看法,坚持他的道路。几年前,他刚入朝堂时,都骂他沦落为鹰犬,说他是个不知变通的莽夫。   现在,他俨然成为朝中一股新势力,虽然根基不稳,但谁也没法撼动他。   他心中自有他的坚持,所以不惧世人眼光,不怕良心折磨,目标清晰,意志坚定。   不知道他追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虽然只是短短几句话,但傅云英却觉得自己对霍明锦又有了新的认识。   他不止武艺高强,内心也强大。   “刑部侍郎不足为虑,他蹦跶不了几天。”   见她久久沉默,以为她还在为张氏的案子烦心,霍明锦突然道。   他说得很笃定,仿佛刑部侍郎是砧板上的一块肉。   傅云英心里一动,霍明锦刚把大理寺少卿给弄走了,不会又要对刑部下手吧?   他还真是精力旺盛,一环套一环,没有停歇的时候,沈介溪那样运筹帷幄的人,都快被他整崩溃了。   得罪一个认死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是很可怕的。   “霍大人,您……”   她的话刚出口,霍明锦脸色微微变了,她假装没看见,接着问,“您知道我是女儿身……回到京城,我还能为张氏翻案么?”   霍明锦一笑,明明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但心里却又隐隐有种莫名的欢喜,大概是被她知道心意了,看她绞尽脑汁想和自己划清界限,觉得好玩又无奈。   面对她,连无奈也是欢喜的。   她用不着做什么,只要还好端端坐在自己眼前,就足够他心平气和了。   他道:“你知道赵弼和李寒石是我的人,你看,你手上也有我的把柄。”   傅云英怔了怔。   他这么说,有点无赖。他可以决定她的生死,而赵弼和李寒石是不是他的人,不会动摇他的根基,这样的把柄,根本不足为惧。   “你用不着怕我。”霍明锦幽黑的双眸直视着她,再次握住她的手,说的是安抚她的话,动作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硬,眼神从平静转为深邃,一直小心收敛的威严强势刹那间扑面而来,“不放心的话,我还可以告诉你其他秘密,但是你要明白,我不会放手。”   他的手宽大而厚实,紧紧握着她的手。   这一次傅云英没有试图挣扎,他可是武将。   ……   霍明锦身体壮健,肩上的伤对他来说似乎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醒来之后,只休息一天,立刻催促属下回京城。   傅云英自然随行,在这几天里,她抽空整理出一份新的供词。石正他们先回京城,那些文书肯定早就被刑部侍郎的人抢走毁了,她留了一手,每一份相关契书和证明都备了两份。   马车刚进城门不久,有人拦下他们,皇上要霍明锦立刻进宫面圣。   李昌皱眉,想找个借口推脱,拦他们的人提醒道:“万岁爷爷在演武厅,要问奸细被劫走的事,沈阁老、王阁老、崔大人、都督、总兵都在,霍指挥使最好赶紧过去。”   不由分说,连傅云英也被一同带到演武厅去了,杀手现身时她在场,是人证之一。   霍明锦掀开车帘,望一眼马车外,小声吩咐紧跟在马车旁的李昌几句,回头对她说:“你用不着面圣,会有人把你带过去问话。不用为我隐瞒什么,照实说。”   她松口气。   到了演武厅,傅云英先下马车,然后转身搀扶霍明锦。   霍明锦这次算是办砸了差事,不知道皇上会不会追究他的责任。沈介溪也在演武厅内,一定会借机为难他。   不过他面色平静,并没有一丝慌乱,仿佛早有准备。   走的时候,还叮嘱她,“问完话,直接回大理寺去。手上的伤还没好全,记得擦药。”   这个时候,他还记得她手腕上的伤。   傅云英心里滋味难明,点了点头,目送他走进演武厅。   肩部受伤终究还是有影响的,他走路依旧平稳,但步子明显比以前迟缓。   小太监过来找她,“傅司直,这边请。”   她跟着小太监走进院子角落临时扎起来的帐篷里,李昌等人刚从里面出来,他们被一个个叫进去问话,问当天奸细被劫走的情景。   傅云英走进去,听到一道平静无波的熟悉声线响起,“傅云,你怎么会和霍明锦同行?”   她嘴角轻轻抽了两下,抬起眼帘。   一人端坐于前,一袭绯红官袍,面如冠玉,气势并不凌厉,不过毕竟是离进入内阁只差一步的朝廷大员,说话间不怒自威,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是崔南轩。   她来不及诧异,余光扫到崔南轩身后两个人,愣住了。   一个圆圆脸,胖乎乎的,笑起来慈眉善目。一个俊秀挺拔,面容温和,看着她的目光略带忧色。   竟是汪玫和傅云章。   两人手里执笔,面前铺了青纸,显然是要记录她回答的每一句话。   她垂下眼帘,把那天在客栈偶然遇到霍明锦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崔南轩面无表情,听完,又问:“当天奸细被劫走,你可认出对方是什么人?”   她摇摇头,道:“对方并无什么显眼的特征,至于他们的兵器刀法……下官不懂这些,看不出什么端倪。”   崔南轩接着问,“霍明锦是怎么受伤的?”   她答道:“霍指挥使乃是被暗箭所伤。”   崔南轩不给她喘气的时间,又问霍明锦的伤势重不重。   她一一答了。   得知她每天不分日夜,始终都和霍明锦共处一室,崔南轩看她一眼,皱了皱眉,唇角一扯,带了点嘲讽的意味。   傅云英眼观鼻鼻观心。   一直埋头书写的傅云章抬起头,看着她,道:“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他目光温和,即使崔南轩和汪玫在场,他也没掩饰自己的关心维护之意。   傅云英回他一个“我没事”的眼神,转身走出帐篷。   帐篷里,汪玫看一眼脸色微沉的崔南轩,笑着和傅云章道:“仲文,你这个弟弟是个可造之材,可他总和霍明锦搅合在一起,长久下去,对他的仕途不利,你怎么不提点他一两句?”   傅云章微微一笑,手里继续写记录,道:“云哥性情爱憎分明,有恩必报,霍指挥使曾对他有恩。”   “原来如此。”汪玫点点头,仍旧还是笑眯眯的一张菩萨脸。   崔南轩望着从帐篷顶漏进来的一束光线,眼睛眯了眯,忽然问:“霍明锦对傅云有什么恩情?”   这还是崔南轩第一次问起和调查奸细的事无关的问题。   英姐不喜欢他。   傅云章斟酌了片刻,渡口的事说出来好像不大妥,便不提五姐,道:“霍指挥使救过她叔叔。”   崔南轩没说话,神情淡然。 第111章 下狱   傅云英回大理寺应卯,点卯的陆主簿告诉她,她不在京城的这些天,出了件大事。   城西的火、药库失火爆炸,死伤惨重,连西直门的城墙都炸塌了一大块。   民间老百姓不知里头火、药库里头的情形,以为是闹地龙了,当天城中打乱,人都往出城的几条大道挤,街市人仰马翻,因为踩、踏死伤了不少人。   都指挥同知亲自领兵才将骚乱平息下来,连羽林禁军都出动了。   宫内也不太平,爆炸发生时,皇上正和孙贵妃在御花园赏花吃酒。宫女、太监们听到如雷的轰鸣声,抱头鼠窜,吓破胆子的,直接跪在地上哭爹喊娘,惊动圣驾,皇上也吓了一跳,还以为哪个吃了熊心豹胆的闯宫行刺,带着孙贵妃在阴湿狭窄的假山石洞里躲了半天,最后得知只是一场爆炸,大发雷霆,处置了几十个妖言惑众的宫人。   还有不怕死的御史上疏,说火、药库爆炸乃亡国之兆,认为皇上无故废后有违祖制,这是上天对他的警示。   皇上勃然大怒,当场命人将那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御史拖到御道前杖打一百,把人活活打死了。   首辅沈介溪趁机以彻查火、药库失火为由,大肆抓捕曾上疏弹劾他的官员,并且直接将矛头对准霍明锦,认为火、药库失火的事和他有关。   听到这里,傅云英心中一紧,“火、药库由军器监管辖,和霍指挥使有什么关系?”   陆主簿看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说:“你有所不知,霍指挥使曾在北边戍守多年,虽然现在不领兵了,但军器监的少监是他昔日的部下,这回锦衣卫负责抓捕军中奸细,据说爆炸的事和那奸细有关,可霍指挥使让奸细跑了,沈阁老一向和霍指挥使不对付,出了这种事,皇上龙颜大怒,他当然要趁机把霍指挥使拉下来。”   傅云英眉头紧皱。   难怪他们进京以后发现街道上的行人明显比平时稀少,宫中气氛古怪,霍明锦刚到京城就被带到皇上面前回话,崔南轩贵为吏部侍郎,竟然亲自调查霍明锦遇刺事件,一个挨一个审问当天在场的人……   火、药库爆炸,京城人心惶惶,各种稀奇古怪的传说闹得沸沸扬扬。老百姓喜欢人云亦云,这种天灾人祸最后往往会被传成是不祥的预兆,皇上得位不正,本身最忌讳这种事,这一次一定会找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来顶缸,以抚慰人心。   就像以前突发异常天象,有些皇帝会选择杀几个大臣平息流言一样。   这一次,那个人就是霍明锦。   可火、药库爆炸,根本和他无关啊!至于奸细被人劫走……   如果不是在驿站遇到自己,霍明锦不会特意等到天亮才出发,那么奸细未必会被劫走,他也不会因为分心中箭……   傅云英回到自己的号房,窗前一缸肥厚碧绿的莲叶,日光下叶片绿得反光,像涂了层蜡,缝隙间潺潺水波流动。   她想起霍明锦走进演武厅前和她说话时温和的语气,他很镇定,难道这一切他都预料到了?他有脱身的办法?   还是他怕她愧疚,才故作平静?   她揉揉眉心,喝了口茶,慢慢平复心情。   不一会儿,石正过来找她,告诉她之前带回来的文书、供词不小心全烧毁了。   她面色冷下来。   石正抹了把眼睛,支支吾吾道:“大人,文书交给余评事后,余评事便不许小的去查阅供词,昨天余评事的号房走水,里头的文书都烧了,小的去看过,张氏一案的供词只剩下几张验尸记录……”   傅云英摆摆手,“也罢,你下去吧。”   石正叹口气,嘴唇嗫嚅了几下,欲言又止,出去了。   傅云英若无其事,先去找余评事讨要供词,余评事拱手作揖,给他赔不是,旁边的人打圆场,道:“傅司直,张氏人都死了,这案子是刑部和都察院都通过的,你查来查去,刑部那边不认,也没什么用。”   她沉默不语,像是被说服了,气冲冲出了号房。   余评事等人看她走远,摇头失笑。   这小子,还是太年轻了。   傅云英从走廊出来,却没往自己的号房走,径直去里院找大理寺少卿赵弼。   赵弼这边的人得过吩咐,从不拦她,看她来了,寒暄几句,道:“少卿在里头,你进去吧。”   她走进当中一间前厅,赵弼已经听到外面说话的声音,放下笔,沉声问:“何事?”   傅云英走上前,将自己暗中多备的那一份藏在袖子里的供词拿出来,说了张氏冤死的事。   赵弼接过供词和她写的详细查案记录,唔了一声,道:“大理寺不通过审核复查,刑部和都察院无权结案,你找到的这些证据可以为张氏翻案,我这就把案子打回刑部。”   傅云英缓缓吐出一口气,赵弼此人说不上有多清白,有时候也会因为背后的利益关系和刑部、都察院的人妥协,对某些案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他经手的案子,一定会查一个水落石出,断案正直,有理有据。有他这几句话,张氏一定能昭雪。   “张氏已经死了……韩八斤和她并没有留下后人……”赵弼放下供词,抬头看她,“你何必还为她奔走?要知道,你已经得罪刑部了,尤其是刑部侍郎,恨你很得牙痒痒,你这次还往上撞,就不怕仕途尽毁于此?”   这个问题身边的人问过很多次了,傅云英每次都答,既然看到了,不能就这么坐视不管。   她拱手,慢慢道:“女子状告他人,本身就有诸多不便,张氏鼓起勇气状告韩氏族人,却因为‘女子本人不得上堂’这个规矩而被叔叔出卖,最后落得凄惨而死。如果不还张氏一个清白,以后其他女子有了冤屈,谁还敢去衙门诉讼?女子本身就处于弱势,如果连一丝希望都看不到,那些欺压女子的歹人会更加猖狂。这样的事到处都是……下官管不了那么多,但管了这一桩,就得管到底。”   张氏死了,还有无数个和张氏一样处境的女子,她帮张氏伸冤,于张氏来说,死后能够沉冤得雪,于其他女子来说,是对她们的一种鼓励,让她们在绝望中看到一点光明,能够鼓起勇气保护自己,而不是麻木地任人欺凌。   后者只是傅云英心底的奢望,也许张氏这桩案子根本没有人关注,她为张氏翻案一点水花都搅不起来,但她愿意为此冒险。   多一分希望,总是好的。   她从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女子。   听了她的话,赵弼沉默了片刻,深深看她几眼,笑了笑,道:“大理寺的人都说你不近女色,是个清心寡欲之人。我看你分明怜香惜玉,很怜爱女子。”   傅云英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见赵弼埋头翻开其他卷宗看,她小声道:“霍大人刚回来就被叫去演武厅,吏部侍郎崔大人问了我一些问题。”   赵弼脸色微微一变,对她摇摇头,说:“奸细逃走的事我知道,这事二爷心里有数,你无须操心,千万别为了二爷自己自作主张,反而会坏事。”   看来霍明锦的镇定不是装出来的,这一切他都预料到了。不然赵弼不可能还有闲情在这里慢慢看卷宗。   傅云英紧绷着的心一松,告退出去。   屋里,等她走后,赵弼立刻推开案前堆成小山包的文牍,叫来自己的心腹,沉声吩咐:“沈阁老想借火、药库爆炸的事陷害二爷,五军都督府名下在京卫全都有调动,他们想对二爷不利,你们仔细盯着刑部和都察院。”   心腹躬身应喏。   赵弼往后仰靠在大圈椅上,神情沉重。   ……   赵弼驳回张氏的案子,让刑部覆审。   有傅云英搜集的证据,张大官人伙同韩氏族人和张氏的叔叔陷害张氏的整个过程清晰明了。   但刑部就是不愿重审,张氏都死了,审谁去?   大理寺一次次卡着覆审不通过,刑部侍郎恼羞成怒,冲进大理寺,和赵弼大吵一架。   两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刑部侍郎把赵弼的书案都踹烂了一块,木屑飞得到处都是,杂役清扫半天才打扫干净。   赵弼不为所动,刑部一次次发回案子,他一次次驳回。   刑部侍郎为人器量狭小,隐私手段多,大理寺的人提醒傅云英每天出行注意安全,不要去人少的地方,发现有人跟踪自己,立刻赶去人多的地方求救。   傅家人如临大敌,乔嘉和傅云启每天接送傅云英往来大理寺。   她自己倒是不觉得害怕,毕竟是朝廷命官,大理寺内部又还算团结,知道她得罪刑部的人,有和刑部打交道的差事,都主动帮她揽下来。她怕因为自己连累傅云章,他在刑部任主事。   面对她的担忧,傅云章不以为意,道:“刑部侍郎虽然品级高于我,也不能一手遮天,我已经在刑部站稳脚跟,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他做事总喜欢谋定而后动,很多平时不经意的举动都是在为之后的仕途铺路。姚文达虽然失望于他的保持中立,但仍然处处护着他,毕竟是他的学生,官场上,师生、同乡、同窗都是天然同盟,一损俱损。他在刑部游刃有余,很有点长袖善舞的意思。   傅云英放下心来。   傅云章轻轻拍她的发顶,“别担心我。虽然做人太迂直容易得罪人,讨不了好,可你现在还年轻,迂直一些也没什么,先打出名声,圆滑是以后的事。不过你要记住一点,你的迂直是对其他人的,在大理寺,还是要小心应对同僚,不能得罪你身边的人。”   确实,迂直是没法在官场走下去的,但现在傅云英恰恰就是要保持这一份“傻气”。   能进大理寺为官的,个个都是饱读诗书、出类拔萃的英才,谁年轻时没有“匡扶正义、惩恶扬善”的雄心壮志呢?   虽然大多数人慢慢被现实磨平棱角,选择圆滑处世,但看到傅云英坚持为张氏伸冤,他们嘴上说他傻,心里其实隐隐有些佩服。   想当年,鲜衣怒马,青春年少,他们也曾这般初生牛犊不怕虎,想凭借自己一双手,扫尽一切魑魅魍魉,让世间再无冤屈……时隔多年,回想年轻时的理想和抱负,众人无不感慨。   因此,他们很愿意尽己之力帮傅云英一把,她虽然傻里傻气,但平时很好相处,办事谨慎又麻利,不会为难部下,有事主动揽责任,最重要的是出手还大方,经常请同僚们开小灶,这么贴心的伙伴,去哪里找!   傅云英慢慢在大理寺积累人脉。   大理寺和刑部之间的拉锯战,并没有引来太多关注。   傅云英回京第三天,火、药库爆炸一案就查出结果。军器监少监玩忽职守,被撤职查办,这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没有什么可惊讶的,但皇上紧接着的一道道谕旨,震动满朝文武。   皇上当着内阁大臣的面斥责霍明锦办事不利,并拿出几分朝臣弹劾他的折子,要他自辩,朝臣揭发霍明锦私藏武器、意图不轨,并指出火、药库失火的事是少监自编自演,他怕和霍明锦勾结的丑事败露,才故意烧毁库房以掩饰其罪行。   人证物证俱在,霍明锦无话可说。   皇上大怒,下令将霍明锦关押在刑部,锦衣卫暂时由他本人指挥。   朝堂再起动荡,人心浮躁,朝局大动。   傅云英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赵弼要她不必担心,可他却整天心事沉沉,之后更是彻底消失了,好几天没有露面。   她去找陆主簿打听。   陆主簿也摸不着头脑,道:“赵少卿好像是出外差了,据说是大案子。”   什么大案子,需要赵弼亲自去查?   现在朝中人都忙着落井下石,弹劾霍明锦的折子像雪片一样堆满御前书案。地方官也不甘落后,纷纷上疏历数霍明锦在地方公、干期间的罪状,什么欺压良民,踩踏庄稼,收受贿赂,勒索地方官……   一直到满山枫叶红透,重阳佳节时,霍明锦还关在刑部大牢里。   这时,又有人上疏,弹劾霍明锦“奉母无状,残害嫡兄”,他曾不顾安国公老夫人的苦苦哀求,斩断兄长霍明恒的一根手指。这件事众人皆知,那时候皇上需要重用霍明锦,没人敢说什么,现在霍明锦成了阶下囚,所有瞧他不顺眼的大臣搜肠刮肚也要给他安一个罪名,这种明明白白的事,更是要拿来利用,好让霍明锦没有翻身之地。   狼狈逃去南京的安国公被人接回京城,自霍明锦回京,他携家带口仓皇逃走,在南京城躲了这么些年,对霍明锦恨之入骨,不仅丝毫不掩饰安国公府家宅不宁,还趁机状告霍明锦对生母和长嫂不敬,当堂叱骂霍明锦的罪行,说到最后,痛哭流涕,几度因为激动晕厥。   大家都很同情安国公。   一时之间,谁不说痛骂霍明锦几句,都不好意思和其他同僚寒暄。   事情越来越严重,天下臣民的目光都投向霍明锦,每天都有新的证据呈递到御前。而风光一时的锦衣卫失去主心骨,成了一盘散沙。   沈党趁此机会,疯狂报复霍明锦平时倚重的心腹,和他走得近的文官人人自危,纷纷上疏痛骂霍明锦,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皇上没有明确表态,不过从他接连下旨将同情霍明锦的官员贬谪出京来看,他也怀疑霍明锦狼子野心,想要谋反。   不管怎么说,火、药库爆炸的事没人提了,也没有言官指桑骂槐暗示那是不祥之兆,皇上成功达到一开始的目的。   ……   入冬前,张氏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刑部和都察院忙着给霍明锦定罪,覆审张氏一案,终于还她一个清白。   傅云英托人将张氏和她的丈夫合葬,为她料理后事。   石正主动请缨。   她没说什么,把差事交给石正去办。   上次文书供词被焚毁,石正也是迫于无奈,他连正式品级都没有,评事把供词要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水至清则无鱼,傅云英自己也有软弱妥协的时候,刚者易折,上善若水,她得向傅云章学习,做人办事,不能一味刚直。   解决了张氏的案子,她眉头仍然紧锁。   她已经很久没看到李昌了。   赵弼也一直没有出现。   霍明锦说他心里有数……这种状况,也在他意料之中吗?   傅云英忧心忡忡,他被押进大牢的时候,身上还带了伤。   皇上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他,也许这一次,皇上是想借沈介溪的手除掉他?   毕竟他在军中威望太高了,又正当壮年。   ……   院子里的芙蓉花开了,一朵朵粉嫩花苞抖落露珠,迎着晨风次第绽放,繁花似锦。花冠硕大如伞盖,笼下的绿荫罩满大半个庭院。可惜并无香味。   北方冬季寒冷,一家子都是南方来的,傅云章特意嘱咐灶房婆子多炖些羊肉汤给一家人进补。   傅云启娇气,嫌羊肉腥膻,吃饭的时候自己捧着碗躲到隔间吃。   傅云章失笑,盛了碗羊肉汤放到傅云英面前,“能喝吗?”   她点了点头,喝了几口汤,示意旁边伺候的丫头都出去,小声问:“二哥,霍大人在里头……有没有受罪?”   傅云章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面色如常,夹一筷子花菇鸭掌到她的碟子里,道:“皇上下旨,让刑部尚书主审此案,吏部侍郎崔大人和礼部尚书担任副审,你知道的,刑部尚书是沈阁老的人。”   傅云英垂下眼帘,面色微微一沉,沈介溪恨不能将霍明锦扒皮抽骨,落到刑部尚书手里,霍明锦这些天的境遇,可想而知。   而且还有崔南轩,他似乎和霍明锦不和,从无往来。   “你担心他?”傅云章问。   其实不需要问出口,她这些天虽然没有明着帮霍明锦,但私底下一直在打听火、药库爆炸的事,张氏的案子解决了,也没见她露出欢颜,她是真的为霍明锦的安危担忧。   傅云英点了点头。   傅云章唇角轻轻抿了一下,望一眼紧闭的窗户,“云英……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霍明锦?”   语气有些严厉,和他平时的温和散漫截然不同。   傅云英怔了怔,想起那天霍明锦微红的眼眶,出了半天神,摇摇头:“二哥,我只是不想看到他出事。”   傅云章沉默不语,把她的脸掰过来对着自己,幽黑眸子似要看进她心里去。   她想了想,小声说:“二哥,霍大人知道我是女儿身。”   傅云章瞳孔微微一缩。   “什么时候的事?”   “他一直都知道。”   羊肉汤还是热的,丝丝缕缕的乳白热气围着瓷碗缭绕盘旋。   傅云章这一次沉默得更久,过一会儿,拿起筷子塞到傅云英手里,“先喝汤。”   她喔一声,把自己碗里的饭菜吃完。   傅云章没吃饭了,自己走到一边的四方桌前,倒了杯已经冷掉的茶,慢慢喝下去。   凉茶入喉,有助于他保持清醒。   霍明锦早就知道……却没有以此为威胁,还主动提携照拂她……现在他出事了,整个北镇抚司乱成一锅粥,可英姐却完全不受影响,没有人因为她和他的交情为难奚落她……   傅云章握着彩绘一年景茶杯,手指慢慢摩挲杯沿,目光落在傅云英身上。   她坐姿端正,一口接一口吃饭,网巾下是黑鸦鸦的长发,眉清目秀,瑶鼻樱唇,年纪越长,越出落得清丽。一样的官袍,穿在她身上,就是比别人的要好看。大理寺司直的美貌之名早就传开了,千步廊的人说她“面若好女”,因着这个名声,没有人怀疑她的身份。每天有人守在她进出大理寺的路上,想一睹她的容颜,然后和别人吹嘘夸耀。   他双眉略皱,不知在想什么。   傅云英吃完饭,漱口吃茶,让下人进来收拾碗筷,挪到书房里,接着道:“二哥,我只是问问霍大人的情况,你放心,我知道轻重,你用不着因为我和霍大人的交情为难。”   几杯凉茶下肚,傅云章这会儿整个人都是冷的,连脸色也冷,听她说完话后,却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的发鬓。   ……   霍明锦武艺高强,关押他的地方层层守卫,看管很严。进出都必须检查腰牌,没有凭证,擅入者格杀勿论。   傅云章走进地牢。   暗处一片窸窸窣窣响,据说刑部的人怕有人劫狱,在角落里布置了弓弩手,谁敢闯进来,立马万箭齐发,当场就能把霍明锦扎成刺猬。   傅云章低着头,听前面汪玫和守卫低声说话,守卫检查过腰牌,放他们进去。   牢里光线昏暗,没有点灯。   霍明锦坐在角落阴影里,看不清模样,虽是坐着,而且现在是阶下囚,可他仍然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气势,深沉如渊,脊背挺得笔直。   这样一个人,任谁见了,都不由得生出敬畏之心。   汪玫照例问霍明锦是否和军器监少监勾结,他一言不发,不认罪,也不辩白。   辩白没有用,沈党有备而来,证据确凿,全是不利于他的罪证。而且他辩白了,供词也不一定能送到御前。   傅云章在一旁记录两人的对话,基本上是汪玫在不停发问。   不一会儿,守卫送来饭菜,托盘里两只粗瓷碟子,菜色倒是不错,有鱼有肉,还有这时节难得一见的精致绿蔬。   汪玫一直在问话,嗓子干哑,笑眯眯给傅云章使了个眼神,预备出去。   什么都问不出来,浪费他的精力。   傅云章迟疑了一下,和汪玫一起往外走。   地牢阴暗潮湿,霍明锦坐在黑暗中,身影似乎和阴影融为一体,眼神却清亮而坚定,如一头蛰伏的雄狮。   等他暴起时,不知又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傅云章不赞同霍明锦的处事方式,觉得他太过暴戾,杀戮过多,而且手段狠辣……可这样的人,却能事事为英姐打算,即使自己身陷囹圄,也将她护得周全,没有对任何人吐露她的秘密。   而且没有他的戾气,没有他当年率兵对敌寇穷追不舍,一直将那群穷凶极恶的敌寇赶到荒漠以北,又何来边疆十年太平?   傅云章踏上潮湿的石阶,脚步微微一顿。   他还能看着英姐几年?她还那么年轻……   地牢里的空气很难闻,不知混杂了多少种让人浑身不适的味道,汪玫掩鼻,回头和傅云章说话,却见他霍然一个转身,往地牢跑去。   他目瞪口呆。   锦靴踏过一地坑坑洼洼,傅云章快步跑回地牢里,送菜的守卫已经走了,霍明锦低着头,手里拿了一只碗,一双筷子。   他大踏步上前,拱手,小声道:“霍大人,如果我是你,不会动今天的饭食。”   霍明锦抬起眼帘,扫他一眼。   傅云章接着道:“我曾跟着道长修道,于毒、物上略有研究。”   今天的饭菜有问题,他闻得出来。   说完这句话,他捡起地上一张无用的纸,对身后跟过来的汪玫扬了扬,“忘了这个。”   汪玫一笑,“你总是这么仔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   地牢里,霍明锦扬扬眉,把碗筷撂在一边。   傅云章和汪玫出了地牢,回议事厅向刑部尚书汇报刚才在牢里问出了什么。   刚说了没几句,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守卫满脸是汗,来不及等人通报,冲进议事厅,喊道:“霍大人中、毒了!”   厅堂里的人众人愀然变色,面面相觑。   傅云章不动声色,只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   藏在袖子里的手却紧紧握拳……他刚刚提醒过霍明锦,霍明锦还是吃下有、毒的饭菜……   刑部尚书嘴角微微一翘,慢条斯理地站起身,道:“那就去请太医来为他诊治吧。”   众人心领神会,这太医几时来,来了之后能不能治好霍明锦,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大家各有打算,各自忙活起来,乱成一团。   傅云章和汪玫刚刚去过地牢,被大家拉着打听里头的情形。   汪玫还是一张笑脸,“我也不知道呐!刚才还好好的。”   众人唏嘘,明白这一次沈首辅是真的打算将霍明锦置于死地。   傅云章应付同僚们的问题,回头看一眼粉墙外露出的一角碧蓝天空。   虽是明净晴空,他却嗅到山雨欲来的味道。   ……   关在刑部大牢里的霍明锦中、毒了,第二天早上太医才诊断出结果,他发现中、毒以后及时自己催吐,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是武功尽废。   对于一个曾在战场上拼杀的武将来说,他算是废了。   民间百姓得知这个噩耗,大为痛惜,每天赶去城西堵刑部的门,要求他们立刻释放霍将军。   谁都不喜欢锦衣卫,现在霍明锦不是锦衣卫了,大家想起他早年保国卫疆、浴血奋战的英勇,想求皇上留他一命,接着让他领兵守卫边疆,但已经晚了。   傅云英很快得知这个消息,大理寺和刑部离得不远。   她去找赵弼和李昌,两人仍然不知所踪,大理寺的人也不知道赵弼到底去了哪里。   赵弼曾警告她不要自作主张,以免坏事。   她记下这句话,一直按兵不动……可现在霍明锦的处境实在太危险了。   这到底是不是他的计划之一?   皇上先前靠他削弱了沈党,这一次也许是真的利用沈党报复的机会除掉他,君心难测。   傅云英考虑了很久。   崔南轩算得上是主审之一……真到了生死关头,她可以利用这一点。   她不能看着霍明锦就这么死在沈介溪手上。   ……   情势一面倒,那些曾得罪沈首辅的言官终于看不下去了,要是沈首辅再卷土重来,哪还有他们的活路?   言官们指责刑部看管不力,认为霍明锦中、毒的事是刑部尚书指使的,要求将霍明锦移交给都察院。   都察院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上上下下空前团结,表示他们很忙,真的很忙,而且都察院的人手远不如刑部,霍明锦放在他们那里,更容易出事啊!   最后皮球踢来踢去,皇上决定,霍明锦仍然关押于刑部,但中、毒的事必须彻查。   这桩差事最后落到大理寺头上。   傅云英立即去求陆主簿帮忙。   陆主簿皱眉道:“这个案子谁接都讨不着好……你还是不要惹祸上身了。”   她一笑,说:“我只是一介司直,左右不了调查结果,查案的人是大理寺丞,我只能帮着记录供词……”   陆主簿啧啧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蹚这趟浑水?你帮不了霍大人。”   傅云英垂目,回答说:“帮不了忙,至少可以借机和霍大人说几句话,看看能不能让他在里面过得舒心点。”   见她执意坚持,陆主簿叹口气,点点头。 第112章 保证   霍明锦中毒的事不用细查,事发当天夜里,那送饭菜的守卫就在家中畏罪自尽。   据说他曾有个弟弟在山东地方为官,因牵涉到盐运案被砍了脑袋,因而深恨霍明锦,曾当众说过若有机会,要亲手为弟弟报仇雪恨。   大理寺丞和大理寺评事知道这事背后还有其他势力,继续查下去不仅查不到什么结果,还会引火烧身,商量过后,预备就此结案。   党派之间的争斗没有对错可言,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卷入其中,死无葬身之地,他们不想沦为牺牲品。   傅云英负责记录供词,大理寺丞审问刑部狱卒时,她坐在一旁书写,执笔的动作平稳从容,一笔一划记下整个审问的过程。   “这事还得当面问霍大人……”   评事打发走狱卒,小声对大理寺丞说。   大理寺丞迟疑了一下,目光落到一旁低头整理供词的傅云英身上。   “傅云,听说你和霍大人素有交情,问话的事你去办吧。”   评事眼神闪烁了两下。   朝局动荡,每天都有人被贬黜出京,沈党的疯狂报复之下,无人再敢为霍明锦求情。历任锦衣卫指挥使,没有一个得善终的,大家都明白,霍明锦活不了几天了。   傅云英收拾好笔墨文具,站了起来。   大理寺丞和评事对望一眼,压低声音说:“你不用怕,去吧。”   傅云英应喏,拿起记录用的纸笔,跟着狱卒往地牢深处走去。   在她身后,评事小声问大理寺丞:“大人为什么让傅云单独审问霍明锦?”   大理寺丞一笑,“我曾学过面相之术,你信不信?”   评事呆了一呆,这种紧张的时候,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大理寺丞拿起傅云英刚刚记录的供词看,“傅云此子,男生女相,来日前途不可限量。霍明锦曾对他有恩,让他们单独见一见,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霍明锦这回是彻底栽了,给他一个交代后事的机会,傅云一定会感激我们的通融。这份人情,将来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原来如此。”   听了大理寺丞的话,评事点点头,现在案子已经结了,不管霍明锦对傅云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结果,这份人情送出去,不会影响他们,对傅云来说,就不一样了。   地牢越往里越黑,狱卒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   走到最里面,傅云英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里头是两锭雪花纹银,往狱卒手里一塞。   狱卒掂了掂分量,立即眉开眼笑,守在外面,笑嘻嘻道:“傅司直,您想说多久都行,小的给您守着。若有人来,小的一定会大声提醒您。”   “有劳了。”   傅云英接过他手里的灯笼,走进牢房。   里头阴冷而湿闷,灯笼放出的一点暖黄光线像是被黑暗吞没了,只能照亮她皂靴前的方寸之地。   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扫她一眼,虽是从下往上,却带着迫人气势,仿佛居高临下俯视她。   傅云英回望过去。   霍明锦一愣,眼神凝滞住了。   “你怎么来了?”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咳嗽两声,轻声问,声音暗哑。   “大理寺奉命调查您中毒的事。”   傅云英走近了些,灯光照亮他半边脸庞,线条刚硬,胡子拉碴,倒是不显憔悴。征战多年,什么苦头都吃过了,刑部地牢于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您的伤还要不要紧?”她问。   霍明锦抬起眼帘,直视着她,黑眸幽深,唇边有淡淡的笑意,“不碍事……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看过我了,早些回去。”   傅云英不语,放下灯笼,一掀长袍,坐到他对面。   霍明锦看着她。   “既然如此,那便长话短说。”傅云英正色道,声音压得很低,“霍大人,您有把握可以自己脱险吗?”   到底是在地牢里关了许多天,多日不见天日,霍明锦脸色有些苍白,掩唇咳嗽一声,道:“我有把握,你不必担心。”   傅云英眉尖微蹙。   历任锦衣卫指挥使,得势时大权在握,说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但不管之前有多风光,一旦遭到皇帝厌弃,那身首异处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火、药库爆炸的事和霍明锦无关,这一点朝臣们心知肚明,皇上也知道,可他还是放任沈介溪栽赃陷害。就像先帝在位时,内阁首辅方大人也曾大权独揽,皇上年轻时要尊称他为老师。后来皇上亲政,慢慢收拢权力,方大人年老,只因为放任族人侵占良田而遭到皇上训斥,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帮他说话,趁机鼓噪诋毁,将他赶出内阁。   皇上想收拾你的时候,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随便找个由头就能让臣子毫无还手之力。   所以霍明锦是不是清白的,一点都不重要,皇上并不在意。   现在为他洗刷冤屈都是白费力气,还不如找一个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替他说情,设法保住他的性命。   可此时此刻,谁敢冒着得罪沈介溪的风险出手帮他呢?   “霍大人,不瞒您说,我有办法可以救您出去。”傅云英垂目道。   霍明锦眉头皱起,“什么法子?”   她定定神,道:“吏部侍郎崔大人……我有办法让他为您求情。”   崔南轩立场飘忽不定,谁和他利益一致,他就站在谁那一方。她了解他,只要说出自己的身份,再加以利用,一定能够说动崔南轩出手。当然,她也得为之付出代价。   灯火昏暗,她眼眸低垂,没看到黑暗中霍明锦呼吸一窒,脸色骤变,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控制不住了,额前青筋浮起,表情甚至有片刻的狰狞。   他沉默了很久,闭一闭眼睛,将心底刹那间掀起的惊涛尽数压下去。复又睁开时,眸子仿佛揉进无边无际的夜色,幽深似海。   “什么办法?”   他凝视着她,神情是冷的,眼神却火烧般灼热,轻声问。   傅云英笑了一下,“这个您不需要知道,总之,我可以保证能够说服崔大人。”   霍明锦瞳孔微微一缩,袖中双手握紧,捏得咯咯响。   “您救过我,所以,您如果没有把握自己脱险,我就会去找崔大人……”傅云英忽然往前,几乎凑到霍明锦怀里,纤长手指放在他的衣襟上,假装要看他的伤口,小声说,“但是我怕自己自作主张会破坏您的计划,您得老实告诉我,您到底能不能逃出去。沈首辅不会放过您,您只有这一个机会,不能再拖下去。您千万不要逞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活下去,以后还有重来的机会。”   霍明锦垂眸,望着她说完话后紧抿的嘴角,她神情郑重,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她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让他有多震怒,可她只是想救他而已,哪怕她明知去找崔南轩会是什么后果……   她仰头望着自己,清澈眼瞳内全是他,此刻她心里一定很紧张他,想的都是怎么救他出去,不然不会找机会混进刑部地牢里来。   这样的场景,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不过每一次都是他强迫她靠近自己,好几次在梦里把她欺负哭了,醒来后还觉得后悔。   不管梦了多少次,还是比不上真的。她仅仅只是关心,就比梦里那种销魂蚀骨的欢愉更让他心潮澎湃。   霍明锦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这样就够了。   傅云英久久听不到他回答,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到头顶一声无奈而仿佛又带了几丝笑意的叹息声,接着,一双温热的手掌落在她肩膀上,微微用力,将她揽入怀中,坚实有力的臂膀环住她,紧紧扣住。   傅云英愣住了,心跳猛地加快,忘了挣扎,手指还贴在他胸前,透过几层薄薄的衣料,指腹能感受到他胸膛的壮实和坚硬,他的手还环在她的肩上。   “您……”   她轻轻挣了一下。   霍明锦低头看她,下巴上的胡茬擦过她光洁的额头,他指指外面,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傅云英心念电转,身体放松下来,任他抱着。   霍明锦一手牢牢抱着她,另一只手抓住她因为防备而蜷缩起来的双手,逐根掰开她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摊开放在她掌心里,声音轻而柔,似温柔耳语,“我没有中毒。”   傅云英愕然。   她的手指搭在他的腕上,脉搏平稳有力,抱着她的这具身体十分强壮,她挨着他的胸膛,能感觉到肌肉底下暗暗积蓄的巨大力量。   他武艺还在,没有中毒,那么……这一切果然都是他的安排。   包括入狱的事,沈党的报复,其他人的落井下石,全在他的计划之中。   傅云英很快明白过来。   仿佛有什么温而软的东西轻轻从她额前拂过,霍明锦拥着她,气息洒满她耳畔,“我没有逞强,用不着为我冒险,我很安全,记住了吗?”   男人低沉的说话声近在咫尺,一阵酥麻,傅云英不动声色,轻轻推开他,坐起身,“那我便放心了。”   光线暗沉,她神情镇静,语气有些冷淡。   但霍明锦五感敏锐,仍然能看到她双颊染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色。   再美的云霞,也抵不过这一刻她晕红的脸颊。   霍明锦紧盯着她微微抿起的双唇,回想刚才抱着她时手底下那酥软而温凉的触感,下腹忽然烧了起来。   他心情很好,目光灼灼,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要不了几天我就能出去……真的。”   傅云英移开视线,点点头。   霍明锦伸手,握住她的手,笑容变淡,一字字道:“不要去找崔南轩,你发誓。”   既然他没有危险,那么她当然不会去找崔南轩。   傅云英看他一眼,没有发誓,只说:“您是安全的,那我自然不会去冒险。”   霍明锦唇角微翘,“我保证。”   她还好好地活着,他怎么会轻易将自己置于险地。   ……   从刑部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交接完文书,傅云英和大理寺丞、评事拱手作别。   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刑部地牢里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两个狱卒打扮的人走进地牢,跪在潮湿的地上:“二爷,您有什么吩咐?”   霍明锦闭着眼睛,沉声道:“不等了,让他们尽快动手。”   再耽搁下去,她说不定真的会去找崔南轩。   狱卒抱拳应喏,见他没有其他吩咐,默默退下。   地牢里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他一个人,霍明锦仍然正襟危坐,脊背挺直,多年的习惯,改是改不了的。   他摩挲着一枚小小的绿地灵芝连云刺绣仙鹤纹香囊,这是刚才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从她腰上摘下来的,里头塞了香料,清甜的金银香,味道很淡。   这和她身上的香味很像,幽冷,恬淡,若有若无,似清冷月夜下迎着风雪独自绽放的梅花,清丽而凛冽,是一种冷香,仔细闻什么都闻不到。   但她走后很久,他周身还萦绕在那股淡淡的幽香里,引人躁动。   他把香囊放到鼻端底下轻嗅。   ……   北风呼啸,扯动树叶哗啦啦响,柿子树的叶子落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干。今年的柿子还没吃完,提前摘下来的青柿子放在米缸里闷着,有几个还没烂熟。   傅云章知道傅云英去过刑部地牢,晚上吃完饭,将她叫进自己的书房。   “你和霍大人说了些什么?”   书房里灯火微微颤动,傅云英拿银剪子剪了灯花,道:“我问霍大人可不以可以为他做什么。”   “他怎么说?”   傅云英摇摇头,“霍大人拒绝了。”   傅云章深深看她几眼,“这事没有那么简单……你别轻举妄动,要做什么,先和我商量。”   她想了想,轻轻嗯了一声。   也许是知道霍明锦没有危险的缘故,这一晚她睡得很安稳。   次日一早起来,披衣走到门边,拉开房门,庭间一片狼藉,枯枝败叶散落一地,柿子树的枝干也被刮断了几根。   下人正拿着大扫把清扫。   “昨晚落雪籽了。”王大郎搓搓手,给她提来梳洗的热水,道,“公子今天走路当心些,地上滑溜。我刚才去灶房,跌了好几跤。”   雪籽落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远看还以为是打的霜,近看才知是米粒大小的雪籽。   吃早饭的时候,天色越来越阴沉,到快出发时,稀稀落落飘下几点雪花。   傅云章吩咐莲壳去取伞,低头看傅云英官袍里面只穿了一件竖领袄,一截雪白脖颈仿佛比落雪还要白,让她回去添衣。   他皱眉的时候说话气势很足,下人们这时候都不敢吱声。   傅云英只得回房加衣,然后顺路去傅云章的院子,想着也给他拿一件大衣裳,他身子很虚。   他的房间她向来是想进就能进的,找到挂在湘竹屏风上的氅衣,抱在怀里,转身要走,目光落到窗下桌案上,眉头轻轻一皱。   桌案上有封拆开的信,看上去普普通通,但她认得信封上的笔迹。   崔南轩会几种笔迹,平时处理公务是常见的台阁体,信封上的这一种笔迹他很少用到,代表里头是他的私人信件。   二哥和崔南轩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傅云英没动那封信,拿着衣裳出去了。   雪越来越大,傅云章已经坐进马车。   她掀帘进去,抖开衣裳,让他披上。   傅云章微微一笑,披上氅衣,把自己的暖耳取下来,给她戴上,端详了一下,含笑道:“像兔子。”   傅云英忍不住偷偷白他一眼。   他失笑,又道:“像月宫里的兔仙。”   还是兔子。   傅云英摘了暖耳,扣到傅云章脑袋上,也学着他的样子端详他一会儿,笑着说:“那二哥就像西苑里养的麒麟兽。”   郑和下西洋时,从大海另一边带回几只国朝从没人见过的神兽,脖颈极高极长,身高五丈,麋身马蹄,肉角黦黦,据说就是传说中的麒麟。麒麟运回京城时,老百姓争相前去围观,万人空巷,热闹空前。   他说她像兔子,那她就把他比作长颈麒麟。   傅云章含笑说:“凡夫俗子,哪敢和神兽相比。”   傅云英嘴角微翘,掀开车帘看外边的情景。   天际搓绵扯絮,雪花纷纷扬扬,街道上很快陆陆续续累起一团团白色,这场雪不知道会下多久。   傅云章看着她,眼神温柔。   彩衣娱妹,她可算是笑了。   ……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接下来一直没有放晴,处处白雪皑皑,紫禁城已成了一片冰雪琉璃世界。   霍明锦的案子快要出结果了,皇上肯定不想一直拖到过年,沈介溪更巴不得立刻就把人拖出刑部斩了,不然后患无穷。   沈党的动作越来越大。   大理寺上上下下都很忙,忙得没时间关注两个党派之间的争斗。他们要赶在年底将去年积压的案子全部审理清楚,这个时候连小小的杂役都忙得脚不沾地。   傅云英抱着一摞卷宗走过庭院,心里想着刑部那边那么冷,不知道霍明锦能不能在过年前出来,一个不当心,脚下一滑,摔了一跤。   雪一直不化,慢慢凝结成冰,冰上又覆一层新雪,很容易打滑。   她拍拍手,蹲在雪地上,先把卷宗全部捡起来,免得被雪水打湿,然后才慢慢站起身。   旁边长廊里响起压低的吃吃笑声,大理寺丞走到她面前,笑着问:“没摔着吧?”   她低头收好卷宗,拍干净衣袖上的残雪,“不碍事。”   大理寺丞点点头,道:“吏部崔侍郎今天过来找几分卷宗,得我亲自去库房拿,你先把人迎到正堂去,那边烧了火盆,比其他地方暖和。”   傅云英一怔,眼角余光往长廊方向一扫,看到一角绯红衣袍,还有几个穿直身的护卫跟在他身后,簇拥着他。   刚刚在雪地里摔倒的情景,全被他们看到了。   傅云英嘴角扯了扯。   大理寺丞交代几句,往库房那边走去。   长廊那头响起脚步声,护卫撑起罗伞,围着崔南轩走过来。雪天路滑,他倒是走得很稳,看都不看脚下,径直穿过庭院,往正堂去。   傅云英跟在一边,这一次走得很小心,没有再摔了。   大堂里果然燃了火盆,里面的杂役看到崔南轩穿一身红,知道是个大官,忙不迭奉茶捧果,伺候得很周到。   其实不需要她过来相陪,傅云英想,不过大理寺丞还没来,她就不能走。   崔南轩喝了几口茶,扫傅云英一眼。   看他站在一边,低垂着头,不由想起他刚刚摔倒之后爬起来的样子,安安静静的,哼都没哼一声。   虽然是个男子,却挺像她的。   那时她手里端着的是一盅山药鸡汤。他每晚读书读到半夜,她买了只鸡给他补身子,她是娇小姐,哪里炖过鸡汤,只知道要注意火候,守着炉子扇了一个多时辰的火。巴巴地捧着汤盅送到书房,积雪很厚,不小心摔了一下,嘭的一声响。   他在窗前写文章,看她摔倒了,立刻放下笔出去扶她。   她自己起来了,拍拍手,蹲在地上把汤盅扶起来,仰头笑着说:“还好我反应快,只泼出去一点点,你快趁热喝。”   他没说话,扶她站起来,捧起她被滚烫的油汤烫肿的手指头,轻轻吹气,把汤盅撂在一边,说:“我不爱喝鸡汤,太腻,以后别炖了。”   她喔了一声,有些失望。   裙角上的雪慢慢化了,往下淌水珠。   那盅鸡汤到底好不好喝,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蹲在雪地里对他笑,衣裙上沾满雪。   炭火燃烧的毕剥声唤醒沉思中的崔南轩,他皱起眉。   霍明锦处处帮着傅云……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一个替身,还是一个男人。   他微微一哂。   大理寺丞冒着雪,把崔南轩要的卷宗送了过来。   崔南轩翻开看几眼,确认无误,让身后护卫拿着。   看他要走的样子,傅云英暗暗松口气。   崔南轩走到她身边,脚步忽然停下来,看她一眼,脸上表情淡然,“你随我来。”   傅云英眉头轻皱,看向大理寺丞。   大理寺丞也一脸茫然。   崔南轩道:“这些卷宗看完之后要还给大理寺,你跟我来,我就不另外派人送了。”   他摆明了非要傅云跟着,大理寺丞摸不着头脑,想着这或许是好事,毕竟崔侍郎现在如日中天,多少人想巴结他巴结不上,傅云倒好,靠山倒了一个,这又来了一个崔侍郎,他们两可是同乡啊!而且以前崔侍郎被贬黜的时候,还给傅云当过老师。   大理寺丞笑眯眯道:“傅云,你跟着崔大人过去。”   傅云英低着头,答应一声。   ……   刑部和大理寺紧挨着,她跟在崔南轩身后,进了刑部。   崔南轩命人将卷宗按照类别摊开,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护卫们应喏,躬身退出去。   傅云英也要走,崔南轩叫住她,“你留下。”   她站在和门口最近的一扇窗下,风从罅隙往里吹,吹得她一身寒意。   崔南轩坐下,宽大的衣袖拂过书案一角,低头翻看卷宗,窗外明亮雪光照进屋里,笼在他脸上,俊秀的眉眼像是画笔画出来的,缓缓道:“我观你在大理寺期间,明察是非,尽职尽责,不是谄媚之人……你乃堂堂朝廷命官,为什么甘于委身霍明锦,以色侍人?”   傅云英哆嗦了两下,张口就给她扣罪名,还真是崔南轩的风格。   “大人误会了。”她冷冷道。   崔南轩抬起头。   傅云英站在窗前,逆着光,肌肤细白如瓷,身姿挺拔高挑。   他想起那天看到霍明锦和傅云站在一起说话,霍明锦凝视的眼神骗不了人,他对傅云绝不止是对后辈的欣赏,还有明明白白的欲、望。以霍明锦的手段,既然起了欲、念,岂会放过傅云?   “那就是霍明锦逼迫你的?”   傅云英很想抄起书桌底下的火盆直接扣到崔南轩头上,她现在很冷,不想和他废话,“崔大人,霍大人和下官之间的事,是下官的私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崔南轩似乎轻笑了一声,脸上神情仍然不悲不喜。   这小子,不知好歹,竟然真的和霍明锦搅合到一起去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霍明锦身陷囹圄,你想不想救他?”   傅云英嘴角轻抿,望着崔南轩绯红色的官袍。   她当然想救霍明锦,甚至想过如果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找崔南轩说明自己的身份。不过她找霍明锦确认过了,他有他的谋划,暂且不需要她冒险。   见她沉默不语,崔南轩又道:“我可以保下霍明锦一命。”   傅云英皱了皱眉,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南轩想让她求他?   她笑了笑,收回视线,望向门外随风洒落的雪花。   上辈子,他不许她求他,现在,又来暗示她求他。   也是这样的雪天。   她不说话了。   崔南轩也不再开口,手指翻开案卷,慢慢翻看。   四周静寂无声。   突然,外面夹道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雪地里出现几个穿程子衣的护卫,个个身姿矫健,利箭一般穿过风雪,冲进屋里,走到崔南轩身后,小声说了几句话。   崔南轩脸色骤变。   他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震惊了许久,才慢慢找回神智,神情凛然。   傅云英心跳如鼓,不知是不是霍明锦那边出了什么事。   崔南轩好像把她忘了,丢下笔和看了一半的卷宗,伞也顾不上拿,带着护卫急匆匆出去。   出了什么事?   傅云英理好卷宗,走出院子,刑部的人可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然和平常一样忙着手头上的事。   她不动声色,回大理寺交接文书,然后回号房。   很快的,那个让崔南轩恍惚了很久的消息可能公开了,整个大理寺都骚动起来,傅云英坐在号房里,能听到四面八方杂乱的脚步声和恐惧的窃窃私语。   石正穿过长廊,飞奔到她的号房前,脸色煞白,冲进屋,小声道:“大人,不得了,太子没了!”   饶是早有准备,傅云英还是收不住惊骇,双手微微颤抖。   太子死了。   皇上膝下……只有太子一个长成的皇子。 第113章 加柴   漫天的雪花,茫茫一片,雄伟巍峨的紫禁城笼在风雪之中,肃穆沉静。   傅云英拢紧身上的氅衣,乔嘉在一旁为她撑伞,雪太大,风里夹着雪粒子,吹在脸上,刀刮一样冷。   大雪中,几个人影渐渐朝她走近。   姚文达和汪玫走在最前面,一边走一边小声讨论什么,神情严肃,身后簇拥的文官们也都沉着脸,目光茫然而空洞。   傅云章走在中间,看到等在路边的傅云英,眉头轻皱,和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快步走到她面前,取下暖耳给她戴上。   “等了多久?”傅云章问,依然觉得她戴自己的暖耳像只毛茸茸的兔子,不过现在不是拿这个开玩笑的时候,“冷不冷?”   傅云英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冷,给他看她手心里攥着的一只紫铜小手炉,“二哥,东宫出了什么事?”   她手心白腻,透着微红的熏色,一直拿着手炉,手指头都是暖和的。   “出事的时候太子不在东宫……”   傅云章压低声音说,等她把手收回袖子里去,接过乔嘉手里的伞,一大半倾斜罩在她头上,两人并肩往南走,身后留下几道平行的脚印。   鞭声阵阵,有马车冒着风雪迎面朝他们飞驰过来,大道两旁的官员们纷纷往后退,以免被飞溅的雪花弄脏衣袍。大部分低级官吏此刻都在往外走,逆行的是内阁大臣和六部尚书、侍郎等人,太子身死的消息已经散播开来,朝堂震荡,不管是休沐在家还是因年老不必上朝的大员们,都被召进宫中密谈。   太子是皇位继承人,没有太子,储君之位虚空,国无宁日。   如果皇上还有其他儿子,那倒好说,再选一个就是了,可皇上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其他皇子都在四五岁之前便夭折了。这些年皇上也纳了不少嫔妃,可不知是怎么回事,妃嫔们不论受不受宠,始终没有再生育,连最得圣宠的孙贵妃也一直没有喜信传出。   没有太子,人心惶惶,一日不选出新储君,朝堂就没法安定下来,虽说皇上还不是很老,也许还会有子嗣……但大臣们等不起,万一皇上和先帝一样驾崩得突然,到那时,群龙无首,连一个可以继承皇位的皇子都没有,还不天下大乱?   司礼监太监方才已经往各处宣读谕旨,太子离世,皇上大恸,孙贵妃直接哭晕了过去,东宫一干人等都被扣下,直接由锦衣卫负责审讯。   进了北镇抚司,即使是清白的,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傅云英虽然在东宫挂了个虚职,但本人一直待在大理寺,侥幸逃过一劫,锦衣卫直接将她从抓捕名单上划去了。   她觉得这可能是因为霍明锦提前交代过,所以她现在才能安然无恙。周天禄自从那次入狱之后,遭到太子厌弃,太子嫌他名声不好听,直接免了他侍读一职,可这次锦衣卫还是冲进周家把周天禄给抓了。   锦衣卫可不管证据充不充分,凡是和东宫有关联的人,一个都不放过。   傅云英眼眸低垂,仔细回忆最近发生的事,脸颊忽然一阵冰冷凉意,下意识往旁边躲了一下。   旁边两声淡淡的笑,傅云章对着她摇摇手,手里一只小雪球,刚刚看她走神,他故意抓了把雪冰她的脸,“别担心了……”   他顿了顿,“出了这样的事,哪一派都不敢轻举妄动。”   傅云英心念电转,霍明锦说他有把握从刑部出来……这一切是他安排的?   他派人杀了太子?   她心头凛然,不敢对傅云章说出这个猜测。   霍明锦曾说,他如今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   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道,为之可以不顾世人眼光,一往无前。这个道可能是正义公理,可能是功名利禄,可能是荣华富贵,可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可能是佛家善恶终有报的信念,也可能仅仅只是吃饱穿暖的小小心愿。   那么,霍明锦心里的道,又是什么?   兄妹俩都有些心事沉沉,回到家中。   傅云启也在家,京城出了大事,城门全封了,运河那边运货的船进不了城,家里的伙计、下人全被赶回家中。刚才京卫沿街宣读告示,朝廷下令,这几天京中追查盗贼,老百姓都得老实待在家中,无事不得出门。   京师的百姓毕竟是天子脚下长大的,虽然没真正经历过大风大浪,但对朝堂动荡非常敏感。傅家下人不必傅云章吩咐,采买了够一家人吃几个月的果蔬米粮和柴炭,还偷偷备下了防身用的棍棒等物。   即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巷子里的气氛也变得紧张凝重,家家户户关门闭户,雪中的里巷民坊,冷清寂静。   吃过饭,傅云章支开其他人,和傅云英坐在书房里烤火。   屋外北方呼啸,屋里暖融融的,火盆上架了铜丝网,用来烤茶饼,等烤出淡淡的花香时,就可以煮热茶喝。   傅云章手里拿着铁钳,慢慢拨弄炭火,道:“太子死在教坊里。”   傅云英愕然不语。   堂堂储君,竟然死在教坊那样的地方……傅云章没有明说,但她猜得出太子的死因是什么。   勾栏之地,自然是风流的死法。   她皱眉问:“怎么会如此?谁敢带太子去那种地方?”   傅云章夹起一块烤好的茶饼,他做不来精细活儿,傅云英怕他烫着,自觉拿青花蕉叶瓷罐去接,挽袖泡了两杯茶,晶莹的水柱落入茶盅里,溢出淡淡的茶香。   “是东宫的小太监。”傅云章端起茶盅,看她一眼,其实不想和她说这样的腌臜事,怕污了她的耳朵,不过她也曾是东宫的属官,必须和她说清楚了,“太子成婚以后,免不了纵情,小太监为了讨好他,哄他吃助兴的药。詹事府的人曾为此提醒孙贵妃,孙贵妃没当回事……宫中皇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太子年轻,不知节制,在教坊里又被里头的人喂下了其他药物,两者可能相冲,又或者是纵欲过度……”   有些事他故意隐去了,太子死的时候光着身子,房里有四名女妓。   教坊司以前隶属礼部,掌管训练乐妓乐工,为宫廷宴饮编排曲目。到先帝时,不再招揽民间艺人,直接命教坊乐工们常住紫禁城西侧一所偏殿内,专供皇室消遣。   自此,民间老百姓口中的“教坊”,就成了青楼烟花之地的代称。   太子就是死在这种地方。   傅云英喝口茶,慢慢冷静下来。   这样的死法……其实往深里想一想,也不算太离奇。本朝皇子大多数从十岁起就被宫中的太监、宫女引诱着开了荤,整个少年时期一直不加节制,到成婚后往往需要用药物才能成事,越滥用药物,身体越不好,身体越虚弱,行房事时越离不开药物。如此恶性循环,皇子们大多寿数不长,先帝算是活得比较长的皇帝了,在他之前,几任皇帝都只活到三十多岁便驾鹤西去。   太子早熟,是宫中唯一一位皇子,太监宫女们为了奉承他无所不用其极……   表面上看来是如此,但事实绝没有这么简单,一定有人背后推波助澜。   “这事不好查……皇上直接命锦衣卫接手,说明他不放心刑部和大理寺。”傅云章望着紧闭的窗扇,轻声说,“太子身亡,看似只是意外,和前朝没关系,实则息息相关。”   不管太子的死因是什么,紫禁城又要变天了。   傅云英垂下眼帘。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辗转难眠。   次日天光放晴,雪终于停了。   明亮的雪光映在窗前,如水一般潺潺流动,下人在院子里扫雪,扫把刮过青石板,刷刷的响声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仿佛一切都像漫进罗帐里的日光一样,温暖平和。   实际上却不是,太子一死,整个朝堂又要经历一次大换血。   傅云英和平常一样起身梳洗,穿戴好,吃了一碗热腾腾的葱油拌面和几枚酥脆的炸果子。   傅云章胃口不好,只喝了碗山药粥。   二人收拾好,仍旧往紫禁城行去。   到大理寺门口的时候,前头传来议论和争吵的喧哗声,远远可以看见刑部前人头攒动,两边大街上挤满了人。   傅云章先下车,转身扶傅云英下来。   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站在路边人群后面看热闹。   只见刑部大门前熙熙攘攘,数十个身穿罩甲的锦衣卫鱼贯而出,手中长刀在艳阳下反射出凛凛寒光,长靴踩过积雪,咯吱咯吱响。   少倾,锦衣千户、副千户簇拥着一人从里面缓步踱出,那人身影高大,肩披璀璨霞光,慢慢从阴影处走出来,刀刻般的脸庞,双眸幽黑,负手站在石阶前,风吹衣袂猎猎,眉宇间气势如渊。   他环视一圈,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怒。目光落到人群最后面的傅云英身上时,停留片刻。   明明隔得非常远,但傅云英感觉到他应该在看自己,朝着他的方向微微颔首。   霍明锦嘴角似乎轻轻翘了一下。   没人敢说话,四周鸦雀无声。   马蹄踏响声由远及近,打破岑寂,几匹快马踏琼碎玉,飞奔至刑部门前,马上之人不等马停下,便滚鞍下马,跪在霍明锦脚下,“二爷,皇上宣您进宫见驾。”   霍明锦不语,走下长阶,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轻叱一声,骏马撒开四蹄,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出去。   缇骑们也跟着纷纷跨上马背,数十人风卷残云一般,迎着略有些刺眼的阳光,往内宫的方向去了。   如雷的马蹄声回荡在长街上空,盘旋环绕。   直到马蹄声听不见了,众人才恍然回神,交头接耳起来。   “霍指挥使出来了,这朝堂上又要闹翻天!”   “不愧是战场上活下来的人,真是命大,眼看活不成了,这又给放出来了。”   有人心有余悸,小声庆幸:“还好我们只是不起眼的芝麻小官,霍指挥使要报复也不会报复到我们头上……”   听着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傅云章和傅云英对望一眼。   “霍大人应该没事了。”   傅云章说,神情有些感慨,旦夕祸福,说的大概就是霍明锦了。   傅云英唔一声。   心里却知道,这事还没完。   两人作别,傅云英往大理寺走,照例是陆主簿负责点卯,看到她,下巴往里头轻轻一点,“赵少卿回来了。”   太子死了,所有在外公干的重要官员全被紧急召回京城,赵弼是昨晚连夜赶回来的,城门守卫森严,他拿出大理寺的牙牌也进不了城,一直等到天亮,进城之后没回家,径自赶到大理寺处理公文。   傅云英在他的房外等了一会儿,看他忙得连抬头的工夫都没有,想了想,先回自己的号房。   太子莫名其妙死了,大理寺众人惶惶不安,听说这案子锦衣卫接了,大家松口气,看看左右同僚,都是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   好险,这么棘手的案子,差一点就落到他们头上了!   太子的事一日不查出一个结果,紫禁城内随时可能掀起狂风暴雨,众人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各回自己的号房。   非常时刻,一定得小心谨慎,闭紧自己的嘴巴。   昨晚北镇抚司已经有十几个宫人熬不住酷刑,今早尸首被拖去城外乱葬岗的时候,刚好被他们撞见,几个身体虚的,当场捂着嘴巴跑到墙角底下,把早上吃的东西全吐干净了。   六部官员都知道太子死了,可太子死得不光彩,因此还没有正式发丧,高官们急得团团转,没空管底下的小喽啰,皇上又因为伤心过度病倒在床,内阁大臣们为太子的丧葬事宜争吵不休。   底下的官员们看不懂权势内部的暗潮汹涌,不知道是该假装不知道太子已死的事继续办差,还是面朝东宫的方向痛哭流涕,最后一合计,还是老老实实当差吧。   没办法,皇上敏感多疑,这时候谁敢哭,万一皇上觉得官员们在咒他死,一个贬黜旨意下来,谁兜得住?   这哭不行,不哭也不行,等皇上和孙贵妃缓过劲儿来,知道官员们没有为太子痛哭,又要疑心他们盼着太子死,到时候还是得遭殃。   于是,大家都面无表情,见面就低头,叹口气,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再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一整天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度过。   夜里回到家中,管家拿出一封信给傅云英看。   是袁三托人送进来的,他去了一趟江西赣州府,顺利找到在周家田庄修养的周公子。前不久京里出了事,霍明锦被扣押了,周公子听说以后,欣喜若狂,闹着要进京。周家人却不松口,劝他不要贸然上京,周公子不听劝,悄悄拿了盘缠和路引,雇了条船。船都走出几个时辰了,还是被发现他私自离开连忙一路往北追的周家人给抓回去了。   袁三信上说,他已经打听到周公子当年被送回老家的原因,他假扮成外出游历的贵公子,和周公子成了好朋友,周公子喝醉酒以后嘴上不把门,什么都告诉他了。不过信上不方便说这事,他正在赶回京师的路上,大雪天,行路不方便,他预计要到年后回京城。   傅云英把袁三的信来来回回看几遍,确认没有看漏的地方,将信纸丢进火盆里,涨起一团火焰。   按理说霍明锦失势时,周家不必忌惮他,正应该趁机将周公子接回京师才对,可周家人没有派人去江西接人不说,还阻止周公子回京。   莫非周尚书早就预料到霍明锦这一次会很快官复原职,所以不许儿子回京?   她直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当初周天禄忽然被诬告入狱,看起来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报复,实则有人妄图借此陷害周天禄,他当时是太子最为喜欢的侍读。   那时她就觉得不对劲……难道周天禄的入狱,也和太子死的事有关?   早就有人想对太子下手了,又或者说,早在很久之前,太子身边就有想害他性命的人。   周天禄只是因为得到太子的偏爱,挡了其他人的路,才招致牢狱之灾。   这一切,又和霍明锦有什么关系?   傅云英猜不出其中的关联,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难怪兵部尚书周大人能够屹立几朝而不倒,他果然练达敏锐,他恐怕早就看出东宫不太平,所以趁着周天禄惹上官司,将人领会周府养着,不许他再去东宫走动。   至于不让小儿子回京,也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霍明锦一天没真正倒下,他不会贸然得罪霍明锦。   隔天,礼部侍郎因为触怒皇上,被罚在大雪天中跪了一个多时辰。   千步廊外的广场空阔宏壮,大朝会的时候,文武百官要跪在其中听太监宣读圣旨。礼部侍郎跪的地方就在御道前,即使是大晴天,也是北风狂啸,戍守在这里的羽林军也冻得面色苍白,礼部侍郎将七十岁的人了,哪禁得住在寒风中跪,一个多时辰下来,被太监抬走的时候,只剩下半条命。   据说,礼部侍郎是因为在为太子办理丧事时出了点小差错而惹恼皇上的。   接下来几天,官员们要去东宫为太子举哀,每天日头曝晒,雪慢慢化了,山间青松露出枝头原本颜色,京城却仍然是一片银装素裹,官员们都要为太子守丧。   就在这个时候,东宫传出一个让众人惊掉下巴的消息。   太子妃沈氏怀孕了。   而且据太子妃身边的宫女说,太子妃早就知道自己有孕在身,托沈首辅帮忙请圣手神医诊过脉,神医说太子妃这一胎是个男孩。   太子死在教坊时,太子妃刚从庙里还愿回宫,手里还拿了一张纸,纸上写的是刚从庙里抄的签文。   太子妃抽中一支上上签。   峰回路转。   太子没了,太子妃肚子里却可能揣了个太孙。   听到这个消息时,众人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一个个龇牙咧嘴,表情古怪。   ……   御书房里,锦衣卫副千户将一份密折送到书案前。   皇帝阴沉着脸打开密折,越往下看,脸色越难看。   密折上详细记录了首辅沈介溪和别人私底下的往来,他几时起床,几时出门,几时就寝,连几时去茅房,去了几次都标注了准确的时刻。   那名给太子妃诊脉的神医是沈介溪本人亲自接到府中的高人,毋庸置疑,沈介溪早就知道太子妃怀孕了。   至于太子被身边的人引诱着去那种地方,还有东宫那些禁药是从哪里来的……虽然和沈介溪无关,但全都和他昔日倚重的一个门生脱不开关系。   沈介溪的族人在湖广鱼肉乡里,他的侄子竟然连知府的女儿都敢明抢,知府为女伸冤,折子还没递到京师,就被沈党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送进大牢,没几天就死去了。   沈氏族人侵占田地,沈介溪的哥哥名下竟然有几百万田亩!每到他的寿日,朝廷官员争相为他贺寿,送去的寿礼沈家摆不下,东西放臭了,只能散给乞丐吃……   皇帝双手发颤,拍案而起。   这些天因为伤心儿子逝世,他茶饭不思,眼底一层病态的黑青,刚站起身,眼前一阵阵眩晕,往后踉跄几下。   “万岁爷!”   周围的太监吓了一跳,呼吸都忘了,一拥而上,架住皇帝。   皇帝的手还在发抖,推开太监们,怒道:“滚!”   太监们忙跪下,却不敢走,皇上这几天总犯头晕,有一次他们没反应过来,皇上差点就滚下脚踏了,幸好当时年轻的锦衣卫副千户在场,眼疾手快扶住皇上,不然,皇上有什么好歹,他们这群太监都得掉脑袋!   见皇帝动怒,锦衣卫副千户上前两步,拱手道:“皇上,微臣还查到一桩很蹊跷的事……”   他面色犹豫迟疑。   皇帝摆摆手,示意太监们出去。   这一回太监们不敢再留下,佝偻着腰退出御书房。   “你查到什么了?”皇帝坐回龙椅上,问。   副千户小声道:“沈家前几年为争田地的事打死村民,被蒋御史参了一本。微臣这一次暗访江陵府,发现那一块田地还是落到沈家手中,可他们并没有兴建别墅山庄,或是开垦种地,而是把那一片田地圈了起来,不许其他人靠近,看起来非常可疑。微臣便去详查一番……发现果然有蹊跷,那块田地有山有水,群山环抱,流水环绕,据说,当地人曾看到惊雷过后,有巨龙从山谷中腾挪而出,直冲天际,所以,当地人管那几座山叫青龙山。”   山有龙气,当旺子孙。   沈家特意把一块有龙气的田地抢到手,目的呼之欲出。   皇帝听到最后,面色紫涨,眼底闪过一抹阴狠。   沈介溪当了一辈子的权臣,或许没有这样的野心,可沈家其他人,他的门生,党羽,未必会这么想。   太子就是被沈家人害死的!一定是。   他们想当霍光,还是想当王莽?亦或是来一个黄袍加身,让江山彻底改名换姓?   皇帝咬牙,他枉为人父,虽是一国之君,却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   更可恨的是,现在太子没了,朝臣不体谅他痛失爱子,还频频暗示他,等太子妃生产,立马把太孙的名分定下来,否则人心不稳……   他刚刚没了一个儿子!   孤家寡人,就是如此,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真心效忠于他,他当年杀了自己的兄弟才抢到皇位,大臣们都在心底笑话他呐!   他们越如此,他越要好好活着,只要他一天不死,他就是皇帝,所有人都得跪在他脚下,听他差遣!   皇帝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面色阴沉如水。   “霍明锦不能死,得留着他。”   副千户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宛如泥胎木偶。   这时,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太监颤颤巍巍跪在门口,朝里面叩头,“万岁爷,郭嫔娘娘没了!”   皇帝脸上面无表情,冷漠道:“葬了便是。”   太监们面面相觑,郭嫔是此次选秀新入宫的妃嫔,年轻貌美,很得皇上喜爱,活生生一个人忽然没了,皇上怎么问都不问一声?   太子死了……孙贵妃整日以泪洗面,就因为看到郭嫔微微笑了一下,竟让身边的宫女将郭嫔的脸撕烂了,郭嫔受不了这个屈辱,愤而自尽,他们怕牵连到自己身上,才赶过来报信,却不想皇上也反应古怪。   太监们不敢再问,抹去鼻尖沁出来的细汗,去找司礼监太监想办法。   秉笔太监叹口气,望着洒满金色日光的庭院,道:“万岁爷爷和孙娘娘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这事难办啊!”   夫妻俩中年丧子,承受不住打击,孙贵妃已经疯疯癫癫了,皇上也越来越阴沉,喜怒不定,阴沉疯狂,两天之内因为想起太子,赐死了数名宫女,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生死难测,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然度过这次危机。   ……   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传出以后,朝中形势更加诡异。   这一胎若是女孩,也就罢了,如果是男孩,那必将是皇太孙的不二人选。   皇太孙这么小,等皇上年老,必定要由辅政大臣代理朝政,那辅政大臣的人选,当然只能从太子妃的娘家人中选。   沈家再度被人推至风口浪尖上。   然而,皇帝在得知喜讯后,却并没有封赏太子妃,反而派人把之前因为弹劾沈介溪而被贬黜出京的蒋御史接回紫禁城。   蒋御史当初弹劾沈介溪,引发沈党上疏辞官,后来皇帝在沈介溪的压力下,把蒋御史逐出京城,言官们因此和沈介溪结怨。   不过没人注意皇上召回蒋御史,大家的目光都放在太子妃身上。   太子妃早就有孕,却一直秘而不宣,如今太子身死,众人都在等结果。   反而没人关注太子的死因了。   因为太子已经成了死人,不管他生前地位有多高,人死了,一切随着他的下葬烟消云散,他不能给活着的人带来风光荣耀,谁还肯费心去怀念他?   何况他的死因又那么尴尬,谁敢当众提起太子,立马会被锦衣卫揪去北镇抚司严刑拷打,威压之下,大家都绝口不提太子的丧事。   傅云英曾在东宫当过差,大理寺的人现在看到她都表情怪异,尽量避着她。   周天禄和袁文被放出来了,两人吃了不少苦头,周天禄那样娇滴滴的公子哥,瘦得只剩皮包骨,袁文倒是还好,只是愧疚于没有及时劝阻太子沉迷助兴药物,因此意志消沉。   “我早就知道太子殿下在吃那些药……”   傅云英去周家探望周天禄的时候,他遣走下人,小声对她说:“我劝过太子,助兴药物伤身,太子不听,之后詹事府的人就频频为难我,然后出了胡氏和高家的事,那时候我就想不通到底是谁想害我,现在想想,害高家的人很可能是东宫的太监和沈家的人。”   有些事看起来很复杂,其实很简单。有些事看起来简单,背后往往错综复杂。   太子身死,锦衣卫查来查去也查不出所以然,一切都表明,太子就是纵欲过度加上滥用药物而死。   可因为得益的是沈家,所以大家都开始怀疑沈首辅了。   尤其是几度和沈首辅结怨的言官们,坚信太子就是被沈家人暗中撺掇去那种地方找乐子的,因为太子妃的兄弟曾陪着太子眠花卧柳。   其实这事肯定不是沈首辅做的,他真想动心思,等皇上驾崩的时候再动手岂不更好?现在太子妃怀的到底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   言官们冷笑,太子身死是沈家密谋所为,只不过服药这种事没法精确把控,所以才出了这么个意外,太子在太子妃还没生产前就死了。   还有太子妃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男是女根本不重要,沈家说是男孩,那就一定是男孩。   众人无不唇齿生寒。   周天禄和大家的想法差不多,“云哥,幸好你那时帮了我,不然我真的定了罪,我祖父也不一定能护住我,刑部是他们的地盘。”   他再三感谢傅云英。   傅云英一笑,关心他几句,出了周府。   一辆马车停在周府门前,今天太阳很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赶车的锦衣卫靠坐在车前打盹,显然等候多时。   看到傅云英出来,斜刺里走出一个人影。   李昌唇边含笑,客气道:“傅相公,二爷等着见您。”   霍明锦出来以后,并未插手太子暴亡的事。现在皇上最为信任的是锦衣卫副千户,前年皇上钦点的武状元。   傅云英知道,那副千户是霍明锦的人。   她想起姚文达曾说过,霍明锦锋芒毕露的时候,其实不难应付,当他收敛锋芒时,才最可怕。   这一次太子的死只是开始。   她嗯了一声,上了马车。   马车径自出了城,城外的道路泥泞难行,马车上下颠簸,她实在受不了,找李昌要了匹马,改骑马。   进山,过河,穿过狭窄的山路,一行人在一座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前停了下来。   傅云英下马,跟在李昌身后,走进院子。   院子里砌了青砖,设桌椅矮榻,霍明锦坐在桌前吃酒,背对着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周围缇骑拱卫。   背影看起来有些孤独。   “二爷,傅相公来了。”   李昌通禀一声,给缇骑们使了个眼色,众人躬身退下。   霍明锦转身,他穿了身玄色窄袖暗纹锦袍,衬得人比平时更显威严,看着傅云英,“天气冷,过来吃杯热茶。”   太阳很好,但山里冷清,一路骑马过来,确实冷。   傅云英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他斟了杯茶递给她,看她鬓边有些散乱,“骑马来的?”   “雪还没化尽,路上不好走。”   傅云英说,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是她平日喜欢的清茶。   她飞快扫霍明锦一眼。   他嘴角微翘,“不喜欢?”   她摇摇头,放下茶杯,“霍大人……太子的事,和您有关吗?”   霍明锦摩挲着手里的酒杯,冬日明艳的光线笼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确实和我有关。”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淡淡道。   傅云英望着篱笆架上缠绕在一起的枯藤,沉默下来。   霍明锦看着她,轻描淡写道,“太子不是我杀的……不过我知道有人想杀太子。”   其实沈家的人并没有杀太子的念头,他们只是想控制太子床上的事,让太子尽量只和太子妃生孩子,真正想杀太子的人是先前被废的皇后留下的旧人,先皇后的心腹想杀死太子报复孙贵妃和皇上。   沈家的人不知道先皇后的人做了什么,先皇后的人不知道沈家的人做了什么,沈家的人偷偷在太子房事上动手脚,先皇后的人则偷偷把禁药运送进宫,加上那些想靠这种手段上位的太监和宫女,三帮人都在太子身边安插了人手,这么一来二去的,太子早就没了半条命。   霍明锦知道,太子早晚会被那些人害死,他冷眼旁观,适当的时侯,还帮忙加一把柴火。   他还知道,太子妃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不会平安降生。   他倒是真的说到做到,这样的秘密也敢如实对她和盘托出。   而且语气淡然,仿佛是在闲话家常。   坐在庭院里,太阳晒在脸上身上,从头到脚都暖暖的,这时候人会不知不觉就会放松下来,放下所有防备。   傅云英握紧茶杯,忍不住问他:“您就不怕我去告发您?”   霍明锦笑了一下,“我说过,可以告诉你我的秘密……现在你有我的把柄,我们扯平了。”他说完,忽然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不容她放开,态度强势,“所以,你不用再害怕了。” 第114章 回来   霍明锦的手,宽厚而温暖,掌心干燥,指腹薄茧粗砺,能整个把她的手包覆起来。   为了让她安心,他竟然将如此大逆不道的秘密如实告诉她,没有一丝隐瞒。   傅云英没有挣开,任他握着。   其实她并不害怕,即使被他发现自己是女儿身。   仔细回想,铜山上遇到他时,便是如此了……在她面前时,他是最温和最没有防备的。   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她垂眸不语,霍明锦久久凝视着她,眼底渐渐浮起笑意。   “你和楚王世子情同兄弟?”他拉着她的手,轻声问。   傅云英一怔,然后瞳孔猛然一缩,脸色变了。   霍明锦知道她明白了,面色仍旧温和,缓缓说:“朱和昶是独子,年纪小,是地方藩王嫡子,楚王不领兵,无权无势,从血缘关系和身份上来说,朱和昶很合适,不过他的父亲还在世,这就麻烦了。长沙府的潭王世子也是合适的人选,但是他家中兄弟太多……”   傅云英心念电转,霍明锦既然这么说了,一定早就做了万全准备……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保不住。   皇帝不会再有子嗣的,他年轻的时候也和太子一样,早早就开始服用助兴药物,人到中年,身体早就垮了,所以皇子们也大多身体孱弱,小小年纪就夭折。太子死得这么突然,也和这个有关。这么多年宫中妃嫔没有怀孕的,以后更不可能再怀上子嗣。   那由谁来继承皇位,坐拥这大好河山呢?   必须是皇室血脉。   所以只能从藩王里选。   霍明锦平静地道:“真到了那个时候,朝中大臣人心浮动,很多事情可能连我也不能控制,想确保朱和昶能够顺利进京,必须提前做好准备。你先和楚王商量,若他有意,我可以保证朱和昶的安全。”   傅云英收敛混乱的思绪,一言不发。   霍明锦看着她,并不催促,等她自己做决定。   冬日的阳光,炽烈和煦,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脸颊微微发烫,掩在网巾里的鬓发也被晒得发热。   傅云英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带着蓬勃的力量。   扶持一位新君登基的从龙之功,可比几十年寒窗苦读要强多了,泼天的富贵权势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在大理寺待的时日越长,她越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大臣前仆后继,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为自己支持的皇子出谋划策。大多数人当然是冲着功名利禄去的,也有人不在意荣华,而是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君王利益一致,他们才能够尽情施展自己的抱负才华。   她想了很多,定定神,慢慢道:“朱和昶没有太大的野心,他更愿意当一个无忧无虑的世子。”   朱和昶娇生惯养,耽于享乐,爱华服,好美食,喜欢漂亮的小娘子,楚王为终生不能离开武昌府而郁积于心,他却满不在乎,只要能一直坐在金山银山堆里混吃等死,每天有奴仆殷勤伺候,他愿意在武昌府待一辈子。   霍明锦嘴角一扯,浑不在意,“情势不由人,朱和昶没有太多选择,潭王世子器量狭小,如果他坐上那个位子,不会放过曾和他竞争的人。”   他并不是危言耸听,历来新君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巩固自己的皇位。   九五之尊,天下之主,没有人能抵抗这样的诱惑,即使朱和昶不动心,楚王府其他人也不心动吗?   朱和昶单纯,耳根子软,很容易被身边人说动。   何况,还有一个大半辈子不老实,做梦都在想着有朝一日能离开武昌府的楚王。   即使朱和昶无意于争位,楚王派系也会蠢蠢欲动,而且一定会自作主张为他奔走,不管他有没有野心,都会被其他人当做是对手。   就像当年,荣王和皇帝相争,朝中许多大臣并未拥护哪一方,还是被扣了一个谋反的罪名扔进大牢等死。   傅云英没有犹豫很久,很快下定决心,“我得先问楚王是什么打算。”   霍明锦嗯了一声。   傅云英抬眼看他,他仍然拉着她的手不放,双眉浓密,鼻骨挺直,淡金色光线勾勒出他线条分明的侧脸。   楚王绝不是一个甘于当藩王的人,年轻的时候做了不少荒唐事,这事霍明锦可以自己和楚王联系,有他相助,楚王必定对他感恩戴德。   他告诉她,让她知会楚王……   若朱和昶真的能从藩王世子一举晋升为储君,这个功劳将有一大半记在她头上。   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她坐着出了会儿神。   ……   回到家中,傅云英立刻铺纸磨墨,给楚王写了封信,告诉他京城的局势。   楚王是聪明人,她用不着说得太明白。不过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她还是用的暗语,信被人中途劫走也不要紧。   信一共写了四封,她分别在不同时间把信交给乔嘉和傅云启,让他们立刻动身回武昌府,把信送到李寒石手上。   乔嘉不肯走,道:“公子勿怪,送信不是我的职责。”   这人是个死脑筋。   傅云英没有逼迫他,另外找了个妥帖的人。   傅云启当天就出发了,知道事情紧急,他骑快马回去,这几年跟着傅四老爷走南闯北,他的马术已经很娴熟,不再是那个只能骑驴出门的娇少爷。   信送出去后,她和往常一样每天去大理寺应卯办差。   太子身亡,丧事办得很隆重,但身后事再如何风光,也不过是供老百姓嗟叹一阵而已。   朝中大臣人心浮躁,皇上越来越易怒暴躁,每天都要发落几个官员,六部官员每天战战兢兢,唯恐被皇上迁怒。   这个时候,首辅沈介溪忽然上了一道折子,上疏辞官。   皇上驳回他的折子,不见他,也不许他离开京城一步。   消息传到傅云英耳中时,她正在批示刑部刚送来的卷宗。   沈家也要乱了。   ……   雪后初霁,天光放晴。   沈府外书房内,温暖如春,金丝楠木地板上铺了一层绒毯,脚踩上去,悄无声息。   首辅沈介溪双手背在背后,来回踱步。   门外侍立的幕僚等候了许久,额上沁出一层细汗,没人敢出声打扰阁老大人。   沈介溪神情严肃,望一眼窗外那株他当年入阁时手植的丁香树,想起当时的意气风发,长叹一口气。   他毕竟是独揽朝纲的内阁重臣,得知家人瞒着他在太子身边安插了人手,而这间接导致太子暴亡,他就敏感地认识到,沈家的噩运来了。   谁是背后黑手不重要,沈家不干净,太子的死确实和沈家有关。   他风光这么些年,虽然只是臣子,却能牢牢掌控内阁,可以封驳皇上的折子,皇上忌惮他,但就是拿他没办法。   霍明锦忽然横空出世,此子心狠手辣,遇佛杀佛,遇神弑神,几年之内频频把刀尖对向他,狠狠撕下他几块肉,让他伤筋动骨,但他还能支撑下去。   可这一回,沈介溪知道自己也束手无策了。   他再大胆,也没想过要改朝换代做王莽。   国朝绵延百年,老百姓居家乐业,生活富足,这江山是朱家的,不说现在国富民安,天下太平,就是马上天下大乱,人心还是向着皇室的,再来一个草莽揭竿而起,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唯有朱家人能坐稳江山。   他把持内阁,权势滔天,满朝文武在他面前都得乖乖听话,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非要当一个谋朝篡位的贼子,不仅身后遗臭万年,子孙后代也必将堕入贱籍,永无翻身之地。   他这些年日子过得太顺了,得意忘形,任人唯亲,不分是非对错,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有时候也会动点不该动的念头,觉得自己和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差不离了。   但冷静下来时,他知道沈家再如何风光显耀,终究还是会被其他新势力取代。   皇上敏感多疑,心胸狭窄,又刻薄寡恩,而且没有什么才能,才给了他收揽人心、把持内阁的机会,换一个皇帝,岂会容忍得了他?   江上代有才人出。   所以他才会默许儿子和幕僚安排沈氏女入宫为太子妃,他老了,不可能一直护着沈氏一族。   但他的儿子们太冲动太急躁了,他们在他的庇护中长大,只知道沈家如日中天,不懂皇权的至高无上,一个比一个暴躁,眼高手低,不自量力。   若是他们真的有力挽狂澜的能力,也就罢了,偏偏都志大才疏,以为掌控五军都督府和京卫,就能为所欲为。   好高骛远,得陇望蜀……   沈家要怎么做,才能走出困局?   沈介溪眉头紧皱。   书房外曲折的游廊里,沈大公子和沈二公子也在来回踱步。   “父亲怎么会突然上疏辞官?”   沈大公子语气焦躁。   沈二公子道:“大哥,锦衣卫还在查太子的死因……我们的人手处理干净了,可就怕还有什么地方没想到的。”   一旁的幕僚俯身,小声说:“大人,就算锦衣卫找不到我们的把柄,皇上也会怀疑到沈家。锦衣卫抓人,何须证据?”   太子死得太突然了,沈家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太子妃有孕的事他们一直隐瞒得很好,可不知怎么的,忽然间就传得沸沸扬扬,连大街上的乞丐都知道太子妃肚子里揣了个太孙。   这一切不在沈家的计划之内,锦衣卫已经登门好几次了,皇上最近对他们的父亲非常冷淡。   幕僚叹口气,接着道:“为今之计,只能等太子妃产下太孙,再做打算。太孙年幼,皇上总得为太孙的将来打算。”   太孙肯定会被册封为储君。皇上年老,等他百年之时,太孙说不定还是个奶娃娃,皇上只要还有一点大局观,就必须留下沈家,唯有血脉相关的沈家会真心辅佐太孙。   沈大公子目光一闪,袖子一甩,问:“太子妃还有几个月生产?”   幕僚道:“太医说是还有三、四个月。”   沈大公子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阴恻恻道:“等不了那么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听懂他的暗示,沈二公子惊出一身冷汗,腿肚子直打哆嗦。   幕僚却面色如常,表情镇定。   沈大公子瞥弟弟一眼,“这事不能让父亲知道。”   沈二公子胆战心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唯有点头应喏。   ……   西暖阁内。   锦衣卫副千户匆匆走进里间,对着端坐在窗前软榻的皇帝一拱手,小声道:“皇上,有人想往太子妃那边传递东西,微臣将东西拦下了。”   皇帝抬起头,神情有几分狰狞,“什么东西?”   副千户垂目答:“是一些药材,微臣请太医辨别过,太医说都是些普通的药材,不过并非保胎……而是催产用的。”   哗啦啦一片响,皇帝一掌拍在小炕桌上,力气之大,竟将炕桌炸出几条细小的裂缝,桌上的茶碗陈设等物落到地上,碎裂的裂片溅得到处都是。   守在暖阁外的太监们面面相觑,想进去收拾,又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脑袋搬家。   虽然他们听不起副千户和皇上说了什么,但皇上震怒的声音还是透过槛窗传了出来。这几天皇上暴躁易怒,动不动就赐死近身伺候的人,他们每天睁开眼就担惊受怕,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今天,皇上正在气头上,谁敢进去?   可不进去吧,皇上还是会发怒。   太监们心惊肉跳,汗如雨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里头传出从容的脚步声,副千户走了出来,黑瘦的脸庞,神情淡然,望一眼左右,皱起眉:“还不进去?”   两个被他点到的小太监如丧考妣,硬着头皮往里走。   菩萨保佑,让他们多活几天吧!   ……   因为太子暴亡的缘故,整个紫禁城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礼部尚书不行了,礼部侍郎临危受命,几乎愁白头发。   出了郭嫔娘娘的事,宫里的太监宫女都不敢笑了,尤其不敢当着痛失爱子的皇上和孙贵妃笑。新年的一切庆祝活动都不能办,宫里宫外,这个年都过得冷清,唯有懵懂不知事的顽童还能高高兴兴提着灯笼去集市闲逛。   傅四老爷托人写信给傅云英,告诉她傅月和傅桂都出嫁了。巧的是,姐妹俩嫁了一对堂兄弟,虽然两家不同住,但平时来往密切,从姐妹变成妯娌,傅月和傅桂关系更近了。家里人也松口气,有傅桂在一旁照应,谁敢欺负傅月,她头一个不答应。   那家人傅云英也认识,两个女婿都姓杨,杨家世代忠于楚王府,是当地望族。   杨家家风还算清正,傅月和傅桂都是高嫁,但有傅云章和傅云英这两个在京为官的堂兄做靠山,杨家人对姐妹俩很看重,不敢拿捏二人。   朱和昶也给傅云英写了封信,他反正闲着没事做,下笔如有神,一封信足足写了二十多页。信上说了他平时吃了什么好吃的,玩了什么好玩的,楚王又怎么得罪他了,然后又买了奇珍异宝哄他,零零碎碎都是些家常琐事,最后和她开玩笑,说他们现在算亲戚了。还说他要是有堂姐妹,一定要她做他们家的女婿。   又问她什么时候回湖广,他挺想她的。江城书院的学生们现在人人一本《制艺手册》,他看到书就想起她,盼着她回去。   当然,随信还有几张一千两的银票。京师和湖广离得远,送金银珠宝不方便,他直接送钱。   朱和昶寄出这封信的时候,傅云启应该还没到武昌府。   傅云英合上信,没有立即给他写回信,京师形势瞬息万变,也许再过不久他们就能见面。   今年过年便只有傅云章和傅云英两人守夜。   不管时局如何,越到年底,衙门越忙,各种积压的事情都要一一料理清楚。两人忙得脚跟碰后脑勺,天不亮起身,夜里回到家中还要继续忙,家中庶务全都交给管家打理。好在今年大家谨言慎行,不敢张灯结彩办喜事,也不敢私下里聚饮,所以应酬往来比以前少。   年三十那天,下人备了丰盛的团圆饭,不敢在外面大吃大喝,过年的时候关起门来,还是要好好闹闹年的。一年辛辛苦苦,连个年都不能好生过,来年谁还提得起劲儿?   午后又落起雪来,傅云章和傅云英换了新衣裳,案前供瓜果香花,让下人打开槅扇,一边吃饭,一边赏雪。   庭间假山枯藤,雪落无声,如泼墨写意画。   有点像现在京城的局势,暗流汹涌,各方都在积蓄力量,平衡很快被打破,随时可能变天。   越是这种紧张的时候,傅云英心里反而越平静。   两人都不想出门,吃过饭,封赏下人,挪到暖和的里间,坐在罗汉床上玩状元筹、双陆棋、升官图。   细颈瓷瓶里供腊梅、南天竹、松枝、水仙花,不用燃香饼,满室清芬。   今年的年过得很安静,不像往年,爆竹声从早到晚此起彼伏,没有停歇的时候。   傅云章学什么都快,状元筹也玩得精妙。   傅云英输了好几把,忽然笑了一下,“二哥是探花郎,我只是举人,玩状元筹哪比得过二哥你。”   傅云章手里攥了一把象牙签子,闻言挑挑眉,拿象牙签子刮她的脸,“你这么说,哥哥也不会让你的。”   傅云英难得放松,有点不信邪,又玩了几把,还是输。   后来还是傅云章主动道:“算了,不玩这个了,让人把升官图拿来。”   玩了会儿升官图,傅家大门忽然被人砸得砰砰响。   傅云章皱了皱眉。   管家忙过去应门,刚拉开大门,一个满身是雪的高个子青年直往里冲,“都吃过饭了?”   仆人们呆了一呆,要拦着那青年。   傅云英起身走到长廊底下,示意仆人们退下去。   袁三回来了。   他满头满脸都是雪,身上穿的衣袍不知道多少天没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人又晒黑了许多,管家一时没认出他来。   过年的时候灶房始终留了热灶,丫鬟把饭菜送进暖阁里,袁三坐下,抄起筷子便吃。   等他吃得直打嗝,傅云英才叫他去洗漱。   他一身馊味,实在难闻。   袁三挠挠脑袋,嘿嘿笑了两声,下去梳洗。   傅云章知道傅云英要单独和袁三说话,拿了一本书去对面厢房,指指黑漆小炕桌上的升官图,吩咐丫鬟,“别弄乱了,一会儿接着下。”   丫鬟应下。   袁三沐浴的速度比他吃饭的速度还快,不一会儿就换了身干净衣服过来见傅云英,连头发也打散洗了,他大大咧咧的,就那么披头散发坐在火盆前,一边烤湿头发,一边说这次南下路上的经历。   他早就回北直隶了,路上因为大雪耽搁了行程,在通州待了几天,本来要到年后才能回京城,他等不及,自己雇了一头驴回来了。几天啃干粮,回到家中,闻到饭菜香味,饿得眼睛都放光。   说完这些,他才说起正事,“老大,那个周公子……”   他看看左右,把自己的椅子拉到傅云英身边,一屁股坐下,和她紧挨着,小声说:“是个太监!”   傅云英眉心跳了两下。   袁三接着道:“老大你不是要我打听他为什么被送回江西吗?我趁他喝醉的时候问他了,他说他是被霍指挥使给废的,霍指挥使还想杀他,周尚书苦苦哀求,霍指挥使才留他一条性命,还要周家发誓保证把周公子送回老家,不许再踏进京城一步。周家答应了。”   炭火烧得噼里啪啦响,暖气一烘,花香味更浓郁了。   傅云英怔了片刻,拿起铁钳拨弄火盆里的木炭,低声问:“周公子怎么会得罪霍指挥使?”   袁三伸手够一旁束腰凳子上攒盒里的金华酥饼吃,吃得到处都是饼渣子,含含糊糊道:“说是为了一个女的……周公子年轻的时候看上一个女的,要娶人家,人家不愿意。后来那女的嫁人了,周公子还打人家的主意。有一天他趁着那个娘子一个人出门,在巷子里埋伏人手……让霍指挥使给碰上了,霍指挥使就把他给废了。”   傅云英垂眸,拿了张干净帕子给袁三,让他擦手。   袁三没注意到她的手有些发颤,接了帕子,抹一把嘴巴,“老大,周公子不敢说那个女的是谁,我怎么问他都不松口,我只好回来了。我猜,那个娘子肯定是霍指挥使认识的人,不然他为什么为了人家把周公子给废了?”   “废得好!堂堂大男人,干这种下流事!猪狗不如的东西,要是让他得手,那娘子也活不成了。”他骂了几句,压低声音,嘿嘿笑,“周公子说霍指挥使也喜欢那个已经嫁人的娘子,还威胁他再敢动心思,下一次就一刀把他砍成两半。不知道那个娘子是谁,霍指挥使没成亲,是不是为了那个娘子?”   袁三喜欢八卦。   “哐当”一声,傅云英手里的铁钳落进火盆里,燃烧的炭火飞溅出来,滚落一地。   袁三吓了一跳,忙拉着傅云英站起来,怕她被炭火烫到,蹲在地上帮她拍掉袍角上溅到的木炭。   他反应很快,不过傅云英锦袍底下还是烫出好几个大洞,一股布料丝线烧焦的味道,还好冬天衣服穿得厚,没烫着脚。   “老大,你没事吧?”   看傅云英脸色有些古怪,一直不说话,袁三急了,要脱她的鞋子,“是不是里头烫着了?”   “没有,我走神了。”   傅云英拉袁三站起来,走到一边,扬声叫丫鬟进来收拾地上的狼藉。   门一开,屋外冷风吹进来,袁三打了个哈欠。   傅云英道:“你先回房休息,吃饭的时候再叫你,夜里还要守夜。”   袁三点点头,伸了个懒腰,“还是家里舒服。”   说着话,回房睡觉去了。丫鬟刚才已经帮他铺床叠被,被窝里放了汤婆子,烘得发烫。   看袁三回房了,傅云章手里捏着书,趿拉着鞋子回了暖阁。   目光落在傅云英脸上,看到她眼底那种震惊而茫然的无措,他慢慢收起笑容,知道这盘升官图不必玩了。   她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   “出什么事了?”   听到他的声音,傅云英回过神,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丫鬟都出去了,她轻声问:“二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傅云章一愣,看她几眼,挪开视线,望着案前淡雅的供花,目光从刚才的慵懒转为复杂深沉,“为什么这么问?”   傅云英没说话,站着发了会儿怔。   她想起在武昌府时,下着瓢泼大雨,在山道上遇见霍明锦,他忽然拨转马头,问她:“你妹妹闺名叫云英?”   当时以为他不过是随口一问,也许他有点好奇,但后来没见他查下去,说明他没有往深里想。   他真的起疑了?   袁三不知道周公子想欺辱的那个女子是谁,傅云英知道。   那时候崔南轩正在准备殿试,他每天忙,她还没醒的时候他已经起来读书,她睡着的时候他还在灯下写文章。端午的时候,按规矩,她要回娘家躲端午。他早忘了这事,她便自己回去,走的时候,她提醒他记得三天之后去魏家接自己。   崔南轩点了点头。   她以为崔南轩记住了,在魏家住了几天,却总不见他来接。   阮氏和嫂子们旁敲侧击,问她是不是和崔南轩吵架了。   她不想让娘家人担心,那时候年纪又小,心里觉得委屈,带了点负气的意思,自己收拾了包袱,雇了辆车回崔家。   快到家的时候,驴车被人堵在一条小巷子里,外面的人叫嚣着要明抢,车把式抖如筛糠,丢下她跑了。   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知道自己跑不了,心想若是歹人真的意图不轨,那她就一头撞死。   翰林家的千金,崔家的媳妇,她的名声关乎两家,不能让歹人得逞。   她拔下簪子,握在手心里,明明害怕得浑身发颤,却出奇的冷静。   就在她心一横要自毁容貌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叫骂打斗声。   不一会儿,打斗声停了下来,歹人狼狈逃去。   脚步声朝她靠近,驴车又慢慢晃荡起来。   她心跳如鼓,不知道是凶是吉。   外面的人道:“娘子不必害怕,歹人已经被我赶走了。”   声音暗沉,刻意压得很低,她听不出来对方的年纪。   她感谢恩人,其实心里还防备着,伸手要掀帘,想看看外面的情形,要是对方人少,或许她能找机会求救。   又怕对方想趁机要挟自己,试探着请他不要把事情说出去。   帘子被压下了,外面的人把驴车赶到大街上,没有说什么便悄然离去。   她等了一会儿,再掀开车帘时,外面是汹涌的人流。   大街上自然是安全的,她惊魂未定,不敢再往巷子里走,一气跑回家里,扑倒在床上,眼泪淌了满脸。   崔南轩坐在窗前伏案看文章,他太专注了,早把接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看到她回来后径自回房,以为她累了在休息,没有进房。   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着窗外如繁星般的萤火,沉默了很久。   嫁人的时候她还小,一团孩子气,不懂什么是男女之情,崔南轩是她的丈夫,生得又好看,她听母亲的话,好生侍奉丈夫,心想,这就是夫妻了。   丈夫应该是她的依靠,不管他是白身平民还是朝廷命官,夫妻两人一起相濡以沫,共同扶持。   然而崔南轩不喜欢她,她慢慢发觉了,他更喜欢自己的前途,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娶她?   她没和崔南轩说路上遇险的事,只告诉自己的几个哥哥,哥哥们勃然大怒,派人去查当天的事,却什么都查不到。   他们当时也怀疑到周家了,可过不久周公子悄然离京,据说是回老家娶媳妇去了,几年之内不会再回来。   这件事是她的噩梦,她一点都不想记起,在她的刻意遗忘下,她几乎不记得这事了。   直到周尚书请她为自己的小儿子求情,她回大理寺问赵弼,赵弼说差不多是同安十九年的事。   那一刻,傅云英忽然记起上辈子遇险的事,正是同安十九年。   她心里隐隐有种直觉,或许这事和自己有关。   所以她让袁三去江西赣州府查清楚。   霍明锦救了她……还帮她把事情压下来,不许周公子再踏进京城一步……   从良乡回京师的路上,他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说爱慕她已久……   这个已久,到底有多久? 第115章 守岁   天边铅云堆积,巷子里静谧无声,站在窗前,能听见庭院里雪落沙沙响。   傅云英立在门边,望着假山上薄薄一层积雪,踟蹰了片刻。   “要出去?”   傅云章走到她身后,轻声问。   她想了想,点点头。   傅云章唔一声,没问什么,仰头看一眼阴沉沉的天空,如画的眉眼,雪光中愈显精致,“雪一时半会儿不会停,先添件衣裳。”   虽然不知道大过年的少爷为什么要出门,王大郎还是立刻奔回房,取了暖耳、斗篷、手炉过来。   傅云章接过斗篷,给傅云英披上,修长的手指系好绸带,在她脸颊上轻轻拍了两下,“最近不太平,多带几个人。”   她有些心不在焉,点头应下了。   乔嘉和另外两个护卫跟在她身后,簇拥着她走进漫天大雪中。   傅云章双手背在背后,站在台阶前,目送她走远。   莲壳走了过来,手揣在袖子里,一脸茫然:“爷,您交代的冬笋汤煨好了,用南边带来的老吊子熬了一整夜呢!少爷怎么出去了?他不和您一起守岁吗?”   笋是发物,傅云章并不爱吃,是专给傅云英备下的。   “放着罢。”他回首看着桌上摊开的升官图,叹了口气,唇边浮起淡淡的笑,语气却怅然,“在书房架一炉火,今晚我在书房睡。”   莲壳答应一声,明白少爷今夜又要看一晚上的书。   冬日天黑得早,天色越来越昏暗,傅云英冒雪骑马出城,城门口排了几支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都是等着进城团圆的人群。   大家都在往里走,只有她这个时候出城。   天色不早了,不一会儿就要关城门,如果出去了,今晚肯定只能在外面留宿。   她迟疑了一下,迎着风雪继续往南行。   霍明锦在城外的住处她去过一次,李昌很谨慎,带着她过去的时候特意绕了好几圈,但她以前常画图志,路上会下意识不断在脑海里辨别方向,还是记下大致的方位和路线了。   走了没几里路,路边密林里忽然蹿出几个人,拦住她们。   傅云英摘下霍明锦要她随身带着的那块鱼佩,“我有事求见霍大人。”   拦下她的人认得她,看到鱼佩,脸色微变,没敢接,拱手道:“山里恐有大虫,小的护送公子过去。”   她收起鱼佩,一行人继续往山里走。   到了地方,远远看到那座篱笆围起来的院子,她又犹豫起来。   她喜欢一切事情井井有条,就像书房架上那一摞摞垒起来的整齐书册一样,什么时候想看哪本书,照着银签子一层层往上找,条理清晰,清清楚楚。   在大理寺,她也是这么处理积压卷宗的。先将所有案子分门别类整理好,然后一个个去审理批示,遇到难办的案子,从地方初审的记录开始,从头到尾查,直到查清来龙去脉。没有什么技巧,就这么一桩桩复核,几个月下来,她把积压的案子全处理好了。   同僚们为之侧目,连赵弼也对她刮目相看,京城局势风云诡谲,也只有她还能静得下心处理公务。   编写书册繁冗琐碎,非常考验毅力和耐心,傅云英从九岁起就开始整理收集资料,这么多年下来,再枯燥的差事,她也能踏踏实实办好。   那些卷宗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任务,每一件案子背后都牵扯了一条条人命,她不会随便敷衍。   但感情上的事和她以往遇到的难题不同,理清头绪、整理出脉络,不代表就能处理好它。   尤其那个人是霍明锦,她更得慎重对待。   长靴踩过雪地咯吱咯吱响,随从前去通报。   来都来了,这时候后悔,回去也进不了城。傅云英翻身下马,拢紧斗篷。   走到院子里,看到雪中一地杂乱的脚印,她意识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房里点了灯,影影绰绰人影来回走动,不远处的马厩传来热闹的马嘶声。霍明锦正在接见他的部下,他们可能在商量什么要事,房里站了很多人,却没有说话声传出,院子周围都是戍守的锦衣卫,角落里时不时闪过一道寒芒,带刀护卫藏在阴影处。   气氛沉重。   她叫住随从,道:“霍大人在忙,你先带我去其他地方坐着等罢。”   随从犹豫了一下,将她领到厢房里,给她倒了杯茶,“公子稍等。”   厢房没有生火盆,冷飕飕的,她拍干净斗篷上的雪,坐在圈椅上发呆。   上辈子没察觉,只觉得他是一个体贴温和的好哥哥,出身门第高出魏家许多,却平易近人,会耐心陪她玩耍,听她说她的烦恼。   后来他去打仗了,短短几年,他接连失去祖母、父亲和堂兄,战场上九死一生。   再见时,两人已经疏远,她又将嫁为人妇,甚至没有安慰他一句。   每次她陪嫂子回定国公府,他刚好也在,是巧合,还是他故意的?   雪花一片片往下飘落,似撒了满天的鹅毛。   正房里,众人窃窃私语。   霍明锦坐在火盆前,火光映亮他五官深刻的脸,眸子漆黑,目光淡漠,平静道:“京卫军备废弛,不足为惧。辽东战事吃紧,徐鼎刚刚抽调走一批人,剩下的都是新兵,届时你们带着几百人守住北边宫门足矣。”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垂手听他吩咐。   等他说完,李昌和另外一个汉子站在地下,恭敬应喏。   他扫一眼另外几人,接着道:“沈家不会坐以待毙,继续盯着他们。”   一人上前半步,小声说:“二爷,萧竹送了封密信出来,他怂恿沈大公子买通司礼监的几个太监,沈大公子已经被他说动了。”   锦衣卫强势,东西厂太监便只能忍气吞声。眼看东西厂形同虚设,那帮太监不甘就此落魄,早就按捺不住想闹出点动静。   霍明锦唔了声,“密切注意诸地藩王,尤其是晋王和潭王。”   晋王有军权,潭王富可敌国,都不可小觑。   众人沉声应是。   说了些其他事情,差使一一分派下去,众人陆陆续续告退。   李昌走之前,收起肃穆之色,笑嘻嘻朝和幕僚说话的霍明锦作揖,道:“二爷,兄弟们前几天去林子里猎了些野物,今天年三十,大家要去庄里吃酒,兄弟们托我来请您,您能否赏脸?”   霍明锦抬起眼帘,看一眼窗外簌簌飘落的雪花,“警醒点,谁吃醉了误事,自己去领罚。”   说完,继续和两个幕僚交谈。   李昌嘿嘿笑,响亮地答应一声,二爷虽然不苟言笑,其实向来对部下宽容,因此他才敢当面说吃酒的事。   可惜二爷不肯赏脸,那帮小子必然失望,二爷这些年都是一个人过年,也不知他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想什么,热热闹闹的不好么?   李昌心里嘀咕着,出了正房,看到等在外面的部下,“你不是守在山道那边吗?怎么回来了?”   部下低着头答:“傅公子来了,求见二爷,小的等着进去通报。”   李昌张大嘴巴,两手一拍,“人在哪儿?”   “就在厢房里坐着。”   李昌眼珠一转,傅云倒是乖巧,这么冷的天巴巴的过来陪二爷过年,不枉二爷对他那么好!   他急忙转身回去,进了正房,瞅着霍明锦和幕僚说完话,忙抱拳道:“二爷,傅公子在厢房等着求见。”   听了这话,霍明锦一愣,立即站了起来,“什么时候来的?”   李昌道:“这……不晓得,来了有一会儿吧。我去把他叫过来?”   话还没说完,霍明锦已经大踏步走出去了,袍袖里鼓满了风,飒飒响。   剩下李昌和两个幕僚面面相觑,大眼对小眼地呆了半晌,幕僚问:“这位傅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我听赵弼提起过他,似乎还挺欣赏。”   从没见过二爷如此急切,竟主动出去迎接那个傅公子。   李昌干笑了几下,这可不好说。   厢房很冷,傅云英坐了一会儿,手脚都冻麻木了,干脆站起来在房里走动。   霍明锦的住处和他的人一样,干净利落,除了桌椅几案之类的器具,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陈设朴素简单。刚才她进来的时候路过一进院子,那边好像设了练武场,庭中设有兵器架,大雪中几只草靶子孤零零立在场院里。   她走到雕花镶嵌翠竹落地大屏风前,仔细端详翠竹上雕刻的耕织图。   吱嘎一声,房门应声开了,风卷着雪花往里扑,一个高大的身影踱进厢房,影子罩在屏风上,连带着把她整个人笼在其中。   有点像拥抱。   真能抱抱她就好了,抱得紧紧的,让她在自己怀里露出和平时不一样的表情。   从找到她以后,从没见她像以前那样笑。   霍明锦看着她高挑的背影,目光灼灼,眼里涌动着能将人灼伤的汹涌情绪,慢慢走到她背后,“怎么过来了?”   背后忽然传来低沉暗哑的说话声,沉思中的傅云英吓了一跳,忙转身,侧过头,发现他就在自己身后。   霍明锦弯腰俯身,她转过来时,戴的暖耳刚好擦过他的下巴,毛茸茸的触感,被碰到的地方陡然腾起一股热意,立刻窜满全身,一团火渐渐烧起来。   她仰头看着他,肌肤似新雪,双唇嫣红,因为来不及反应,乌黑发亮的眸子眨了两下,浓睫微颤。   他有些情不自禁,想把她捧到跟前好好亲一会儿,感受肌肤是不是和看上去的一样细滑,喉结动了一下。   隔得这么近,傅云英能清晰听见他吞咽的声音,脸上烧起来,眼帘低垂,往后退了一步。   霍明锦一笑,拉起她的手,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指,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扫一眼阴冷的厢房,拉着她出去。   李昌和刚才的部下跟了过来,远远看到二爷阴沉着脸往正房去,平时拿刀的大手拉着人家傅公子的小手紧紧不放,对望一眼,躲开了。   不仅躲开,还给其他人使眼色,除了暗处的护卫,其他锦衣卫都知趣地退到走廊里。   傅云英被霍明锦拉着进了正房,里头烧了火盆,锦帐低垂,温暖如春。   霍明锦拉着她坐在火盆前,搓她的手,“冷吗?”   她在南方长大,受不了北方严寒。   房里的幕僚还没走,等着霍明锦回来继续向他请示,等来等去,好不容易把二爷盼回来了,结果二爷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知道低头和那个传说中“貌若好女”的傅公子说话。   声音温和,和平时对待部下的宽和不一样,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柔和珍视。   哎,英雄难过美人关,只要美人够美,管他是男是女,都能把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两个幕僚摇头失笑,悄悄退出去,把门带上。   两手被霍明锦宽厚的大手握在掌心里焐着,怎么挣都挣不开。   傅云英觉得自己要起鸡皮疙瘩了。   他是不是故意的?   自从捅破窗户纸以后,他没有顾忌,越来越强势。   那一开始认出她的时候,他为什么什么反应都没有呢?   傅四老爷在铜山遇险,她带着人去铜山,锦衣卫已经赶到了……绝不是巧合,他是为她去的。   在她还不知道傅四老爷出事的时候,他已经南下赶往铜山。   李寒石是她的人,她身边一有风吹草动,他都会知道。   那几年,他一直都在默默关注她?   火盆就在面前,他紧靠在自己身边,锦袍底下劲瘦而强壮的身体似乎比炭火还要热,他身上有一种陌生的说不出来的味道,淡淡的,像山里的青松,微苦而涩。   傅云英都要热冒汗了。   要问的话堵在嗓子眼,怎么都说不出来。   她不在意被他认出的事……但也没有做好和故人畅聊上辈子那些沉痛过往的准备。   霍明锦先开口了,“天黑了,留下来陪我吃饺子罢。”   傅云英望向窗户的方向,门窗紧闭,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不过窗前暗沉沉的,只有火盆周围能看清地面青砖上的纹路,这么晚,自然进不了城。   “我一个人过年。”霍明锦又说了一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顺着他的话小声道:“以前我都是初一早上吃饺子。”   几声低笑,霍明锦还握着她已经暖起来的手,半跪在她面前,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今年陪我,为我破一次例,嗯?”   询问的语气,最后几个字又轻又柔,近似呢喃,让人没法拒绝。   见她只是沉默,没有直接开口拒绝,霍明锦嘴角扬起,眼底浮起几丝笑。   他松开她的手,起身出去。   傅云英听到他站在走廊里吩咐李昌他们去准备晚饭,要南方的菜蔬。   李昌有些为难,这时候去哪里捣腾南方过年的菜?不过二爷吩咐,他就是去人家抢也得抢几盘南方菜回来!   ……   湖广,武昌府。   腊月初落了几场雪,到月底,接连的大日头早就把雪晒化了。只有城外青山还披着一层雪被子,山巅白雪皑皑,山腰苍松翠竹如绿浪,山脚下泥土湿润,河边仍有青青草色。   楚王府坐落在城中风景最秀丽的山谷畔,园子里还有未化尽的雪,溪中流水潺潺,清澈透明,能看到河底堆叠的乱石。   这天日头正好,朱和昶躺在庭间晒太阳,头枕里头晒了香花瓣的软枕,长腿高高翘起,优哉游哉。   侍女跪在一边剥葡萄,葱根般的手指托着晶莹的葡萄粒,往他嘴边送。   他一口咬住葡萄,顺便吻一下那纤长的手指。   侍女脸颊通红。   这时,吉祥手里拿着一封信,穿过长廊,一路飞跑进庭院,“爷,傅公子来信啦!”   朱和昶滕地一下跳起来,推开围在矮榻边的几个侍女,“快拿来,快拿来!”   等吉祥跑到跟前,他一把抢过信封,拆开来,抽出信纸细看。   一边看,一边抓葡萄吃,右手手指汁水淋漓。   “哎,云哥走了几年了?我怎么觉得好久好久没看到他了,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看我?”   朱和昶看完信,高兴了一会儿,又有些失落。江城书院的学生都没有云哥讲义气,不会猜灯谜,更没有云哥好看。   吉祥跪在地上,拿帕子为他擦拭弄脏的手指,口中道:“爷,傅公子现在是官老爷啦,不能说回来就回来的。小的听人说他断案分明,经他复核的几百件案子,没有一个冤枉了人,老百姓都夸他是青天老爷呢!”   朱和昶挺起胸脯,一脸与有荣焉,“我们家云哥最厉害了!”   可惜他看不到云哥穿官服的样子,一定很威风!   离得不远的内书房里,楚王也在看信。   他也是闲着没事做,不能出去逍遥,只得专心守着宝贝儿子在家预备过年的事。按他的吩咐,傅云英和朱和昶的书信往来都得经过府中文吏的仔细检查,才能送到朱和昶手里。他手里有一封手抄的副本。   傅云英的信很普通,就是一些在京师的琐碎见闻。   但楚王很快发现其中的古怪之处,手指轻叩金丝楠木架子,对旁边的长史道:“把世子书房里的那本灯谜手册拿来。”   傅云英这些年一直不断以丹映公子的名字刊印书册,大多是和八股制艺有关的辅导书籍,或是天文地理农学之类的专业书目,总之,预备科举考试的学生,案头肯定有她撰写的书。唯有那本灯谜手册是她手写的,只给了朱和昶一个人。   长史很快把手册拿过来,楚王对着信上的提示,找到灯谜手册对应的字,最后得出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消息。   他立刻把信焚毁了,“等世子看完信,把他手里那封信烧了。”   长史应喏。   楚王又道:“算了,不烧,免得宝儿起疑。”   长史有些惊讶,傅云的这封信,到底有什么古怪?王爷怎么会反应这么大?   楚王来回踱步,眼底暗流涌动,“双辉,王府账上拢共有多少银两?”   长史诧异了一下,垂首答:“王爷,眼下能动用的活钱大约有八十万两左右。”   当然,这些和楚王府真正的财富比起来,只是小数目。   “本王问的是全部。”楚王眯了眯眼睛,嘴角微勾,浓眉高高挑起,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长史眼皮直跳,王爷不会又想一出来一出吧?当年他偷偷带着人想离开湖广,被巡按御史给抓到了,王府花了十万两银子上下打点才把事情压下来,不然上头一个意图不轨的帽子往下一扣,楚王早就换人了。   这一回王爷又想干啥?   长史心里叫苦。   楚王不知道自家长史已经在谋划怎么善后,对着明亮的日光,粲然一笑,宝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你爹我就是赔上性命,也得把你送到那个位子上去。   富贵险中求,这一次不主动,等潭王世子进京,宝儿生死难料,不如索性豁出去,都是皇室血脉,凭什么他们永远只能蜗居一方?   “你亲自去杨家、钟家,让他们带着账本来见本王。”他沉声吩咐。   长史应是。   ……   京城,郊外。   雪还在下,屋瓦早就被盖住了,房檐前挂了几只红灯笼,像夜色中一朵朵盛开的花朵。   饺子煮好了,送到正房。   霍明锦没让人进来,在门口接下竹丝大提盒,放到侧间屏风后面的月牙桌上,揭开保温的盖子。   一大盘滚圆的饺子,几碗蘸酱,一碟酱羊肉,一大碗水晶蹄髈,糯米八宝鸭,苏州的烧鹅,糟猪蹄尾,全是脂多肉嫩的大菜,色泽浓郁,浓香扑鼻。   打开第二格,腊鸭焖藕,竹筒排骨,粉蒸肉、藕,豆油皮菇卷,桂花茭白夹……全是湖广人常吃的菜。   还有傅云英喜欢的冬笋烧肉和珍珠豆腐丸子。   厨下的人大概知道傅云英是南方人,特意备了两大碗红彤彤的米饭,米粒饱满圆润,胭脂一样的颜色。   她挽起袖子,帮着放碗筷,看到提盒里还放了一壶酒,顺手拿出来,放到霍明锦那边。   霍明锦看她一眼,把酒壶放回去。   她在这儿,他哪敢吃酒。   明明没有什么的,但他刚才那个眼神看过来,傅云英心里猛地一跳。   习惯了穿男装,常和同僚们来往,很多规矩她都忘了,还好霍明锦肯忍让。   他待她太好了,她不知不觉就忘了避讳,其实这是很不应该的。   不管对他还是对她自己来说,都不合适。   她出了会儿神,把酒壶放得远远的。   霍明锦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失笑了片刻,请她坐下,“你爱吃什么馅的?”   又加了一句,“都是肉馅,一样是萝卜猪肉,一样是葱花羊肉。都不吃的话,可以让他们重做。”   厨子都是男人,过年当然要做肉馅饺子,素馅的只有立春的时候吃。   她没什么忌口,挑了葱花羊肉的。   选了之后才想起来,这两种口味都是她爱吃的。   她心头微颤。   霍明锦把盘子挪到她面前。   房里点了灯,灯火摇曳,傅云英看着他的侧脸,他三十多岁了,以前的少年风发渐渐沉淀下来,锋芒内敛,沉稳如山。   那种初见时在他身上看到的冷漠戾气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她也理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屋外飘着鹅毛大雪,她竟然和霍明锦坐在一起吃饺子守岁。   下午得知霍明锦十几年的隐秘爱慕,她震惊而混乱。   现在慢慢冷静下来,梳理之前的点点滴滴,他本来就没有刻意隐瞒,这才能解释他为什么初见自己就对自己格外特殊。   她只是习惯了上辈子和他相处时的状态,才看不出他的心思。   可惜这种事没法从书本里得到答案,二哥也没有经历过,不能给她建议……不知道二哥和袁三他们在做什么,会不会担心她。   她胡乱想着心事。   反正他什么都知道,没什么可怕的。   霍明锦吃得很慢,知道人在身边,心底的所有焦躁和不安都被抚平了,像是全身浸泡在暖洋洋的泉水里,通体舒泰。   这种欢喜是平静的,也是最深刻的。   房里很安静,万籁俱寂中,飘雪落在屋顶、树梢的声音格外清晰。   “怎么今天过来找我?”   霍明锦看她吃完一碗饺子就不吃了,盛了碗汤放在她面前,问道。   傅云英抬眼看他,他坐得端正笔直,眼底有淡淡的笑意。昏暗的灯火下,双眸闪闪发亮。   如果她没来的话,他就是一个人过年,一个人吃饺子,一个人守岁。   她想起上辈子小的时候,霍明锦在树下张开双臂接她的样子,也是这么笑着,那时的他年少,英姿勃发。   霍家忽然和魏家交好,又忽然变得生疏。   那时她不明白原因,以为是因为侯府老夫人去世的缘故,现在她明白了。   求亲被拒绝,霍家当然要和魏家疏远,之后他随父出征,生死难料,更不可能表露什么,她那时候还小。   她垂眸,掩下心里丝丝缕缕的悸动,道:“我整理了一份名单,上面的人都会支持朱和昶,但是我必须先探探他们的口风。”   多年和湖广文人来往,她有她的人脉。   听她说起正事,霍明锦面色不变,“现在还不是时候,得等半个月。”   她唔一声,低头喝汤。   霍明锦看着她,知道她一定暗暗松了口气。   她刚刚过来的时候神情恍惚,欲言又止,此刻说到正事,她才真正放松下来。   可她还是愿意留下来陪他守岁的。   他微微一笑。 第116章 交心   门外响起鬼鬼祟祟的脚步声。   霍明锦眉头轻皱,搁下筷子,起身出去,拉开门。   李昌佝偻着腰候在外面,没敢往里看,嬉皮笑脸道:“二爷,给您送点野味来。”   霍明锦没说话。   李昌手里捧了只攒盒,笑容有些猥琐,眨眨眼睛,小声说:“二爷,都是您用得着的,给您助兴,鹿肉,鹿血,鹿鞭……”   霍明锦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合上门。   门缝里飘出一个冷淡的字眼:“滚。”   门外,李昌挠挠脑袋,一脸悻悻然,抱着攒盒离开,兄弟们这也是好意啊!要不是他私心为二爷着想,这些宝贝早就被抢光啦!   傅云英听不清霍明锦和李昌说了什么,看他一会儿就回来了,想必不是什么大事。   霍明锦不吃了,问她:“你以前守岁都做什么?”   她垂目道:“和二哥、九哥他们下棋,玩状元筹,守到子时,烤芋头、栗子吃。”   如果是在黄州县,那就热闹了,大吴氏、卢氏、韩氏围着火炉唠嗑,月姐、桂姐、泰哥和启哥一边吃果子一边打闹,缠着大吴氏讨花钱,傅四老爷坐在桌边吃酒,丫头婆子陪着守岁,她喜欢看别人热闹,自己却是闹不起来的,通常和傅四老爷坐一起商量账上的事。这几年和傅云章一起过年,就安静多了,围炉夜话,烤茶饼,一壶茶,一副棋,几本书,等到夜半,听远处山寺响起钟声,喜庆的炮声接连响起来,过年总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有一年过年没回黄州县,待在江城书院守岁,她一个人坐在窗前整理堆成山的书册,房里点了灯,灯光是淡淡的暖黄色。小炭炉上座了一壶热甜汤,浓稠的汤羹咕嘟咕嘟直冒泡。子时的时候,朱和昶怕她寂寞,派人给她送来热酒果菜,还勒令王府的下人留在书院陪她。   如果是女子,不可能有这样的自由,说不定除了嫁人之外,这辈子都不会离开黄州县。因为以男装示人,她才能逃离束缚,上学读书,开阔眼界,和不同人来往交际,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游历,不必担心名声或是其他负累。   说完这些,她抬起眼帘,直视霍明锦,“霍大人,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将来或许还会换上女装,但我绝不会守在内宅,整日闭门不出,只知道相夫教子。”   并不是她看不起相夫教子的内宅妇人,这世上女子千千万万,每个女子都有可敬佩之处,但她上辈子习惯听从父母之命,这一世不想再重蹈覆辙。   霍明锦回望着她,双眉略皱,半晌,方慢慢道:“你以为我要你守在内宅?”   傅云英不语。   他或许不会这么想,但女子一旦嫁人,很多事就身不由己了。   霍明锦笑了一下,拉她起来,“陪我去一个地方。”   他提起灯笼,等她披上斗篷,带她走出别院。   雪还在下,不过小了许多,积雪将冬日夜色淘洗干净,屋外有种亮堂堂的感觉,一地白雪,衬得苍穹漆黑如墨。   霍明锦走在前面,雪地难行,他一只手提灯笼,另一只手牢牢攥着傅云英,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怕她跟不上。   她没挣开,低着头,新雪松软,一脚下去踩实了,留下浅浅的脚印。   两人一言不发,就这么并肩在雪中慢慢前行。   暗处的缇骑默默跟在他们身后,乔嘉也在其中。   不知走了多久,灯笼里一星如豆火光扑闪了几下,灭了。   把熄灭的灯笼交给身后的缇骑,霍明锦回头看傅云英,她表情平静,夜色中一双眸子又清又亮。   “到了。”   他指一指山腰一座四合院,轻声道。   那四合院黑瓦白墙,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清一个大致的轮廓,门是关着的。   缇骑上前叩门,过了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过来应门,看到霍明锦,“二爷,您来了。”   听他的语气,似乎一直在等着霍明锦。   霍明锦嗯了一声,拉着傅云英进去。   正堂里点了灯,灯火透过槛窗,长廊前的栏杆染了一层朦胧的淡黄。   “在外面守着。”霍明锦道。   缇骑们应喏,躬身后退,刚才那过来开门的老者也退出去了。   傅云英跟着霍明锦走进正堂,里面空空荡荡,连把可坐的椅凳都没有,堂前供了一盏硕大的长明灯,样式古朴,是石刻的。   有些地方的风俗,过年除夕必须点一盏长明灯,一旦燃上,不能中途吹熄,得等它自己烧完,油尽灯灭。   霍明锦从角落里搬出两个蒲团,示意傅云英坐下。   她盘腿坐在蒲团上,拢紧斗篷。   霍明锦出去了一会儿,让人送来火盆,一把底部烧得漆黑的茶壶,两只青花粗瓷碗,一篓芋头,并一些栗子、核桃、榛松之类的干果,堆在火盆前。   他关上门,坐到傅云英身侧,紧挨着她,丢了几个芋头埋进炉灰里,“这里简陋,只能委屈你陪我这么守岁。”   说着话,倒了碗热茶给她。   她接过茶碗,握在掌心里暖手。茶汤是淡褐色的,不知是不是掺了蜜橘红枣,有一丝淡淡的香甜。   他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霍明锦手里拿了把匕首,在栗子上划十字,然后把栗子丢进火盆里烤。这样烤很容易烤焦,但他眼疾手快,动作很灵活,不怕烫似的,徒手从炭火中抓起快烤好的栗子,丢到一旁备着的莲瓣碗里,“以往我一个人在这里守岁,总是枯坐到天亮。”   他抬头望着案前静静燃烧的长明灯,“那是为我以前的部下供的。”   傅云英放下茶碗,拿起莲瓣碗里的栗子,一颗颗剥开,栗子刚从火盆里拿出来,有点烫,她剥得很慢。   她听人说过,他的部下死在海上,尸首运不回来,只能埋在海岛上。朝廷认为人都死了,不必为他们再浪费人力财力物力,不愿料理这事,他自己托人出海将部下们的骨灰迁回中原安葬,找到每个人当年入伍的军籍记录,确保每个士兵都能落叶归根。   沙场上他是冷面无情的少年将军,下了战场,他关爱部下,所以当年他十几岁扛起统领霍家军的重任时,无人不心悦臣服。   可惜霍家军的精锐已经全军覆没了。   霍明锦转过头,目光落在傅云英脸上,直勾勾地盯着她,“我从记事起就在战场上长大,见过太多生死,昨天大家还坐在一起吃酒喝肉,第二天可能就生死两隔……你觉得我还会在乎那些繁文缛节吗?”   他顿了一下,握住她的手,把她指间还没剥完的栗子撇到一边,低头,滚热的吻落在她纤长的指尖上。   这个吻并没有多少情、欲的味道,却让她浑身一震,十指连心,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吻仿佛落进她心底。   这种酥麻感很陌生,有点像在长江渡口眺望岸边拍岸惊涛,巨浪滔天,震耳欲聋,像是要把巨大的楼船也卷进去,胆子再大的人,也不由得油然生起一种敬畏之心。   傅云英心口猛地一跳,几乎有种要战栗的感觉。   霍明锦知道她想躲,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吻了几下,低笑了一声,抬起头,“是甜的。”   她刚刚剥栗子,手指蹭了些熟透的栗子肉,其实是不甜的,但他却觉得比蜜还甜。   傅云英不知道该说什么,被他吻过的地方还又酥又麻。   霍明锦接着道:“我以前就说过,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我不会把你束缚在内院里。只要你像现在这样,愿意陪着我就够了。”   他没有逼她表态,说完这句话,松开手,翻出刚才埋的芋头,丢到地上摁了几下,“熟透了,想不想吃?”   傅云英看他一眼,垂下眼帘。   确实,如果他只是想要一个听话乖巧的妻子,认出她的时候直接把她抢到身边就够了,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霍明锦嘴角微微勾起,低头剥香芋。   她穿男装,没有涂脂抹粉,仍是清丽而又明艳的,火光映照中,只微微一个眼帘低垂的动作,竟有种说不出的千娇百媚。   当然这都是因为他心怀鬼胎的缘故,她要是知道现在他心里在想什么,一定早就吓跑了。   逼得太紧,以她的脾气,只会拒绝得越决绝。她吃过苦,爱笑天真的娇小姐变成理智冷清的大理寺司直,能为他踌躇为难,已经很难得了。   两人没再提起之前的话题,淡淡说一些过年的习俗规矩,不知不觉吃完一篓干果。   山里很安静,窗户开了一条缝隙通风,炭火燃烧的声音和屋外的落雪声夹杂在一起,咝咝啦啦,缓慢而从容。   傅云英眼皮沉重,打起瞌睡。脑袋一点一点,落入一个温暖而略有些硬实的所在,她有些迷糊,恍惚中以为回到家中,摸索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合眼睡去。   霍明锦小心翼翼调整坐姿,让她可以更舒服地睡在自己膝上。抖开自己的云狐斗篷盖住她,轻轻拢紧,手落在她鬓发边,松开网巾环扣,戴着网巾睡,明早起来头会疼的。   她睡着时没有那么深刻的防备疏冷感,浓睫罩下淡淡的阴影,火光中,双颊生晕,像抹了胭脂。   一双唇润泽而饱满,似艳阳三月枝头怒放的花朵,娇艳欲滴。   他不禁俯身,想一亲芳泽。   就快要尝到滋味了,听她呼吸绵长而平稳,他停了下来,目光在朱唇上流连了片刻,吻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他看着她的睡颜,目不转睛。   炭火烧了一整夜。   翌日早上,傅云英伴着清脆的鸟鸣声醒来,先发了一会儿怔,坐起身子,砰地一声,碰到谁的下巴。   霍明锦被她的动作碰醒了,捂着下巴闷哼了一声。   门前地上一片雪亮,光从外面漏进窗格子里,落下的影子也是方格的形状。   天亮了。   她竟然错过子时了。   子时所有钟楼和寺庙都要敲钟,钟声此起彼伏,能传遍整个都城,她睡眠向来浅,怎么没醒?   傅云英意识回笼,低头看身上盖的斗篷。   “过年了。”   低沉的声线在耳畔响起,带着隐隐的笑意,霍明锦揉了揉红了一片的下巴,刀刻般的脸,神情温和,低头从袖子里拿了个红包出来,“四季如意,长命百岁。”   傅云英刚醒,反应还有点迟钝,醒过神来,不由失笑。   霍明锦给她红包?   她可没有准备回礼。   仿佛能看懂她在想什么,霍明锦把红包塞到她手里,温和道:“你陪我守岁,就是给我拜年了。”   最好以后年年都陪着他。   案前的长明灯还在熊熊燃烧。   傅云英收了红包,看一眼笼在窗外的斑驳树影,“我得回去了。”   霍明锦嗯一声,扶她站起来,“我让李昌送你回城。”   ……   李昌看到傅云英长腿一抬,利落地跨上马背,目瞪口呆。   二爷正当壮年,身强体壮,龙精虎猛,按理来说这傅小公子今早应该爬不起床才对,结果人家神清气爽、英气勃勃,不仅跟没事人一样,还能骑马走山路,说明昨晚二爷没折腾他。   李昌叹息一声,有些后悔,早知道昨晚就该偷偷把那些大补之物加在饭菜里。   ……   回到家中,管家出来迎傅云英,笑着道:“昨晚守了一夜,都睡下了,还没起。”   傅云章昨晚看了一夜的书,书房的灯一直没熄。   袁三睡醒起来,一个人闲着无聊,又不敢去打扰傅云章,干脆和仆人们一起玩牌,玩到天亮才回房睡。   两人这会儿还在睡,今年不用串门拜年,用不着早起。   傅云英先回房洗漱,换了身宝蓝色锦袍,霍明锦送的红包掉了出来,她拾起来放到一边,想了想,打开看了一下。   还好不是银票,只是一串压岁花钱,用红绳绑着。   压岁钱镇岁、除邪,寓意平平安安。   这串压岁花钱做工精致,肯定不是霍明锦临时找来的,就算她没去郊外别院找他,他也会给她红包。   傅云英手指摩挲花钱上的牡丹纹,想起落在指尖上的热吻,出了会儿神,把压岁钱放到自己枕头底下。   她吃了碗饺子,让仆人把书案抬到院子的蔷薇花架底下,坐在庭前日头底下写字。   官场规矩,过年要往各处送名帖、送字画,今年不拜年,那名帖更不能少。傅云章忙不过来,她揽下这个差事,之前写的不够用,还得再写几张。   她要趁这个机会探清到底有多少人会站在朱和昶这边。   王阁老和姚文达多半会支持朱和昶,他们主张内阁事务由阁臣们商议决定,皇上应该适当放权给内阁。朱和昶软弱,容易被朝臣辖制,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不是那种刻薄寡恩,动不动就杀一批朝臣立威的人,党派之争贻害无穷,朝廷现在需要一个能缓和矛盾的君王,而不是一上位就火上浇油的暴君。   治大国,如烹小鲜。   其他几位阁臣是沈介溪的同党,只要沈介溪一倒,他们为了自保,必会主动投效,用不着多费心。   至于崔南轩……   他没有太清晰的立场,可能隔岸观火,静观其变。   军户制度下,各地卫所全是一帮乌合之众,打倭寇的时候常常不战而逃。霍明锦没有明说,但她察言观色,知道他手里有兵。光是他在军中的威望,足够震慑城中守军。京卫算不上威胁。   她只是个小官,又曾是太子身边的近人,越是如此,越方便她为朱和昶暗中联络人手。   傅云英一边写字,一边整理思绪。   全神贯注中,一道身影慢慢靠近她。   “工部右侍郎喜欢雅正含蓄,给他的字要写得收敛一点。”   清朗柔和的声线,一只手覆在她执笔的右手上,带着她在纸上划下一竖一横。   傅云英没动,等这个福字写好,放下笔,把纸放到一边晾着。回头看傅云章,他穿一身茶色圆领袍,素色中单,只戴了网巾,眼圈淡淡一层青色。   “二哥,你昨晚几时睡的?”   傅云章一笑,“不记得了,倒不是为了等你,看了本书,忘了时辰。”   “我出城去了,城门一关,只能在城外歇宿。忘了和二哥说一声,下次不会了。”   他这么说,傅云英还是觉得他可能等了一整夜,倒了杯热茶给他,认真道。   傅云章接过茶杯,轻轻拍她的发顶,看她面色红润,仿佛解决了心事之后的如释重负,喝口茶,茶盖轻撇茶沫,“是不是去见霍明锦了?”   她点了点头,重新铺纸,拈笔,继续书写。   雪后天光放晴,院墙上方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澄澈的湛蓝,蔷薇花架上爬满虬曲的枝干,仆人已经把积雪掸干净了。   傅云章咳嗽了一声,放下茶杯,“霍大人其实也难得……不过他要是为难你,你想说又不好开口的话,我去帮你回绝。”   她身份特别,在这种事上,始终处于弱势。   傅云英摇了摇头,“他没有为难我。”   她曾直接当面问他是不是有龙阳之好,这样的试探是冒了很大风险的,而他的反应也不过是一笑而已。   “如果不讨厌他的话,不妨试一试。”   傅云章按住傅云英写字的手,接过笔,换了张帖子,写下自己的署名。   ……   虽然霍明锦年纪大了点,比他还年长……可英姐少时早熟,和她一般年纪的人未必能懂她心里在想什么。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年长一点知道疼人,没有这个年纪,霍明锦也做不到像现在这样手握权势。他那样的人,愿意为英姐退让到这个地步,可见用情至深。   最重要的是,英姐虽然以男子身份示人,江城书院里爱慕她的人还是大有人在,从没见她对谁心软过,像对待周天禄一样,不假辞色,很不客气,让那些少年郎黯然神伤。   这些年,也就面对霍明锦的时候,她的态度和平时不一样。   傅云章不懂她为什么对霍明锦特别,他看得出来,她很信任霍明锦,和霍明锦在一起时,好像彼此很熟稔似的。   他偶然撞见过她和霍明锦相处时的情景,她神情放松,很自在,霍明锦低着头听她说话,眼神专注。   都是男人,他看得懂霍明锦的心思。   有花开时堪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这么好,值得被人温柔珍视。   ……   听了傅云章的话,傅云英有些诧异,他以前很反对她和霍明锦走得近,今天居然劝她试着接受霍明锦。   “二哥你呢?”她挽起袖子,站在一边磨墨,“姚大人帮你说亲,挑了那么多好人家的小娘子,你没有一个相中的么?”   傅云章挑挑眉,写好一张拜帖,单独放到一边,笑着看她一眼,“好了,我不说你了,又扯到我身上。今年去老师家拜年,你和我一道去。”   傅云英点头应下。   然而没等他们去姚家拜年,姚文达自己上门来了。   一进傅家门,他立刻扣住傅云章的手,“你得小心,沈家看上你了!”   傅云英皱起眉,“先生从哪里听来的?”   姚文达喘了几口气,“我听王阁老说的,沈家赶着嫁女,这些天沈家的人都在打听京中还未成家或是没了老婆的年轻清要官。”   他指一指傅云章,“你小子是湖广人,生得又这么像模像样的……”说到这一句他翻了个白眼,接着道,“沈家可不就相中你了!”   “太子刚办完丧事,沈家怎么能嫁娶?”   傅云章没有慌乱,问了一句。   姚文达叉着腰,说:“先把亲事定下,都是当官的人,谁敢悔亲?”   平民百姓悔亲是常有的事,或嫌对方家道中落,或哪一方突生疾病,或两家结仇。体面的官宦世家可不敢说悔亲就悔亲,轻则被人讥讽嫌贫爱富,重则被同僚怀疑排挤,于官途和子女姻亲之事都有影响。   沈家是世人瞩目的望族,谁和沈家女儿定亲之后再悔婚,会被世人耻笑的。   “二哥不答应,他们还能强迫我们和他们家定亲不成?我们不娶他们家姑娘!给我们做妾也不要。”   一旁的袁三嘀咕了几句。   姚文达瞪他一眼,这小子哪里钻出来的?   “不妨事,我有应对之法。”傅云章平静道。   “还有你!”   见傅云章神情淡然,姚文达知道他肯定有办法推掉这个亲事,别看他平时笑得比谁都好看,其实一肚子坏水。他喘口气,指头往傅云英脸上一点,差点要戳进她眼睛里去,“你虽然不是进士,大小也是个官,名声又好听,刚好也是湖广的,沈家有好几个没出嫁的庶孙女,你也得防着点。”   傅云英哭笑不得,沈家门第高,他们家的女儿不愁嫁,怎么突然就跟嫁不出去了一样非要从他们家挑女婿?   而且谁不知道她和霍明锦走得近,沈家再怎么急,也不会相中她吧?   姚文达也说不出所以然,压低声音说:“可能是沈阁老觉得自己不行了,急着安排后事。”   沈介溪现在进退两难,朝臣们都在等,看是皇上先朝他发难,还是他先施展手段压制皇上。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沈介溪骑虎难下。   送走姚文达,傅云章沉吟片刻,对傅云英道:“两种可能。一,沈阁老故意用这种办法掩人耳目,让世人以为他怕了。二,沈家要有大动作。”   这事应该不是沈介溪授意的,他当了一辈子的权臣,老年风光无限,舍不下面子服软。   因为一旦他服软,对他的报复将会越狠。   袁三出去打听,晚上回到家中,说:“这事好像是真的,听说阁老夫人病了,觉得自己熬不过今年,才急着给孙女们定亲。沈大公子不同意,拗不过阁老夫人,只能让人放出风声。”   傅云章和傅云英对望一眼。   难怪会把主意打到他们二人头上,阁老夫人赵氏是赵师爷的侄女和学生,算是他们俩的同门。赵氏是内宅妇,又年老,挑孙女婿的时候自然不会管朝堂上的纷争。   又或者,这也是一种迂回之法,嫁给沈党之外的人,才能保证孙女们的平安。   赵师爷那年和赵叔琬一家人一起上京,之后为了赵叔琬的亲事,他们又辗转去了山东。   傅云英常和赵师爷写信。他居无定所,行踪莫测,一会儿在南,一会儿在北。过年的时候给她写信,找她讨几张画,信上说他在浙江游历。   他从没提起昔日的学生赵氏。   “我的事好办,你得小心。”傅云章叮嘱傅云英,“如果沈家的人请内阁大臣说亲,你有什么法子推掉亲事?”   她唇角微翘,笑着道:“二哥,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第二天,她刚到大理寺,评事们就纷纷打趣她,“最近看你红光满面的,果然要有喜事登门。”   在他们看来,沈家一时半会落败不了,因为太子妃肚子里还有个太孙。和沈家的孙女结亲,以后一定能平步青云。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不一会儿,赵弼身边的小吏过来找她,“少卿找你。”   她以为赵弼要问卷宗的事,收拾好文书,抱着匣子过去。   到了他办公的地方,还没进房,听见里头传出说话声。   其中一道声线低沉冰冷,有些熟悉。   快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反应过来,在里面说话的是霍明锦。   原来他平时说话是这样的口气,带了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第117章 春耕   傅云英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霍明锦和赵弼在谈公事,听二人说话的语气,像是很生疏似的,这里毕竟是大理寺,要防备隔墙有耳。   片刻后,赵弼的随从请傅云英进去。   她往里走,发现屋里只有赵弼一个人,霍明锦可能从侧门出去了。   赵弼坐在书案前,头也不抬,道:“锦衣卫要查以往所有和沈党有关的卷宗,那些卷宗是按各司存放的,得一个个找,这个你擅长,也只有你耐得住性子,你去办。”   她应喏。   赵弼想起一事,书写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听说你们家要和沈家结亲?”   这种八卦向来流传最快,连赵弼都听说了。   傅云英淡淡道:“不知大人从何处听来的传闻?下官倒是不知道这事。”   赵弼眼珠转了转,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沈家现在还没露出落败之相,要是傅云真的动心了,二爷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仅捞不着人,还得眼睁睁看他娶沈家的孙女,真是怄也要怄个半死。   他不娶,他那个堂兄娶也不行,二爷不能和沈家人做亲戚!   心思转了几转,赵弼忽然热情起来,道:“你那个在刑部任主事的二堂兄还未娶亲?他都快三十了吧?我倒是有几门好亲事,就看你二堂兄愿不愿意。”   为什么大家都热衷于做媒?   傅云英婉拒道:“劳少卿大人记挂,我二哥早年曾跟随张道长修道,张道长说他命理特殊,不宜早娶,得过了三十岁才行。”   张道长曾在宫中供奉,京师的达官贵人都认为他是得道高人,他说的话没人敢当众质疑。   果然,赵弼听她都把张道长抬出来了,只得打消立刻把傅云章给定下来的念头。   见他没其他吩咐,傅云英退了出来。去大理寺正那里讨来钥匙,去库房找卷宗。   石正和另外两个人帮她打下手,堆放卷宗的地方阴冷干燥,光线昏暗,空气里一股淡淡的腐败味道。   她找到卷宗,标上标记,递给身后的石正。   这么一列列找下去,房里很安静,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响恍如春夜细雨。   “今天就这些,明天……”   她转身,把手上刚翻出来的卷宗压到石正怀里那一摞堆得高高书卷上,一愣。   石正哪有这么高,手臂也没有这么壮实,也不会在手腕上套皮质臂鞲。   她抬起头,看到微带浅青胡茬的下巴,然后是笔挺的鼻梁,幽黑的双眸,剑眉星目,轮廓分明。   竟是霍明锦。   原来他刚才没走。   “你……”   她飞快扫一眼左右,没看到石正他们的身影,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站在她面前,像一堵墙一样,光线都被他遮住了。   霍明锦嘴角微翘,晃了晃怀里一大摞卷宗,“过来取这个。”   这样的小事,哪里至于要他霍二爷亲自来办。   也不知他在屋里待了多久,她刚才专心翻找卷宗,根本没注意到身边的人换了一个。   傅云英垂目道:“这只是山东司的卷宗,全部找齐得半个月。”   霍明锦嗯了一声,看着她,说:“我得走了,明天李昌过来取其他的。”   嘴里说着要走的话,却站着一动不动。   傅云英疑惑地抬眼看他。   这一个抬眼的动作,和上辈子坐在秋千上抬眼看他时一模一样。   霍明锦一笑,这才转身大踏步出去。背影逆着光,当真是高大。   傅云英目送他出去,觉得他刚才似乎心情很好。   一直到下午放衙回家的路上,马车出了宫门,她才猛然醒悟,自己不知不觉称呼他为你,而不是以前的敬称您。   也就一个称呼而已,而且还是惊讶之下脱口而出的……   马车刚拐到大街上,忽然晃荡了两下,停了下来。   傅云章皱眉,掀开车帘往外看。   乔嘉在外面道:“公子,是沈家的人。”   沈家管家等在路边,送上拜帖,请傅云章过府一叙,帖子是阁老夫人赵氏的。   傅云英要起来,傅云章按住她的手,淡然道:“无事,总要走一遭,我去沈家一趟,回家等我。”   他下了马车。   那边沈家的人倒也客气,请他上另一辆马车,又拱手请傅云英一道去。   傅云章道:“舍弟就不必了。”   沈家仆从没有强求,护送马车远去。   傅云英回到家中,让袁三和家中护卫去沈家外边等着,赵氏在宫门前请走傅云章,料想不会为难他,不过她还是不放心。   她没吃晚饭,坐在正堂一边看书一边等,天色昏暗,王大郎进屋点起蜡烛。   这时,门外传来车马响动,傅云英抛下书,迎了出去。   莲壳他们簇拥着傅云章往里走,他神色如常,一身宽大的圆领官袍,身姿仿佛比以前瘦削了些,看她迎出来,微笑道:“没事了,以后沈家不会想和我们家结亲的。”   进了正堂,看到桌旁倒扣的书和一盏残茶,转头问她:“还没消夜?”   见她摇头,立刻吩咐莲壳去灶房传饭。   袁三跟在后面踱进正堂,拍拍肚子,“正好饿了!”   傅云英筛了两杯茶递给二人,问起阁老夫人赵氏。   傅云章神色平淡,“也没什么,不过是当面见见我,知道我无意娶妻,便罢了。”   阁老夫人亲自下帖子请,可不是那么好推拒的,而且赵氏是个温婉贤淑的妇人,名声极好,这样的贵夫人当面恳求,以情动人,傅云章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傅云英觉得他肯定隐瞒了自己什么,但他不想说,她便也不问。   吃过饭,各自歇下。   傅云英靠坐在床栏前看了会儿案卷,方解衣睡下。   刚沉入梦乡,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   王大郎在门外道:“少爷,九少爷回来了!”   傅云启南下湖广,回武昌府帮忙传递消息,他回来,一定带了楚王的口信。   傅云英立刻披衣起身,光脚趿拉着鞋迎出去。   傅云启风尘仆仆,唇边有毛茸茸的胡茬,穿直身,戴笠帽,刚下马,连鞋子也来不及换,直奔进傅云英的院子,看到她,脚步加快,附耳道:“楚王薨了。”   夜色凉如水,长廊里挂了十几盏灯笼,灯光暗黄。   傅云英先是惊愕,然后慢慢冷静下来。   要想说动朝臣支持朱和昶,楚王确实非死不可。他那么精明,肯定已经安排好所有丧葬事宜。这本来就在他们的计划之内,楚王那么惜命,不会真的寻短见。   她领着傅云启走进这自己的房间,细细问他在武昌府见了哪些人,分别说了什么。   傅云启一样一样仔细回忆,在哪儿落脚的,和哪些人见过面,一五一十告诉她,最后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这是楚王亲手交给我的,说只能给你看。”   傅云英把烛台挪到外间,拆开信细看。   上面是一份名单,记录楚王府分派各处的人手和联络方式。   楚王把他的心腹交给她了。   她越看越心惊肉跳,嘴角不由抽搐了两下。   楚王当真大胆,竟然私底下养了一批卫士,难怪他怕霍明锦怕得要死,霍明锦要是抓到他的把柄,整个楚王府都得陪他遭殃。   她几乎能过目不忘,记下纸上的内容,将信凑到烛台前烧了。   楚王在信中告诉她,武昌府当地的世家中,只有杨家和钟家能够信任,另外几家其实是朝廷派到地方监视藩王的,而之前的武昌府知府范维屏居然也是他的人。   范维屏从武昌府升任户部右侍郎后,不怎么和傅云章、傅云英往来,他们还以为范维屏升官之后翻脸不认人,现在看来,是他们错怪范维屏了。   他回京以后尽量低调,应该是奉了楚王的命令,如此他才能为楚王办事。   “李寒石帮忙料理楚王的丧事,那边的事都是他主持。”   傅云启口干舌燥,不嫌茶壶里的凉茶冷,连灌了好几杯后,道。   “世子呢?”   朱和昶没经过大事,不知道会不会露出破绽。   傅云启摇摇头,“我见过楚王和李寒石就返程了,没见过他。”   楚王把朱和昶管得很严,护卫层层把守,一般人想见朱和昶,得经过重重关卡。傅云启嫌麻烦,又不想被朱和昶缠着问话,没和他碰面。   “你一路奔波,辛苦了,先去睡。”   沉吟了片刻,傅云英抬头看窗外黑黢黢的庭院,傅云启是赶在关城门前回来的,这会儿差不多宵禁了,消息递不出去,一切只能等天亮再说。   傅云启打了个哈欠,回房躺倒便睡。   次日一早,武昌府知府报丧的折子便送到御前。   死了一个地方藩王,并没有激起什么波澜,朝中局势紧张,动乱一触即发,这时候大家无心去关注一直默默无闻的楚王。   正月过完,皇上仍然幽居内宫,不愿接见群臣,有什么敕令只命宫中太监传达。   大朝会那天,皇上虽然短暂露面,也不过是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匆匆返回乾清宫。   三天后,督察院都御史张文博上疏弹劾沈首辅和八位沈党骨干,说他们怙宠擅权,营私舞弊,败坏朝纲,拉帮结派,放认族人鱼肉乡里,霸占良田,且有通倭嫌疑。   曾被沈党排挤出京师的蒋御史也随之上疏,历数沈首辅专恣自断、残害忠良、蒙蔽圣听、阻隔言路的几大罪状。   一时之间,朝野震惊。   言官对沈党不满,这一点众人皆知。众人惊讶的不是张文博和蒋御史的突然发难,而是这其中代表的圣意。   张文博是圣上一手提拔起来的,蒋御史当年被沈党迫害,颠沛流离,也是圣上将其召回京师的。   那些弹劾沈首辅的折子,必定出自皇上的授意。   这代表皇上要开始整治沈首辅了。   沈介溪倒也干脆,立刻上疏辞官,内阁大臣中除了王阁老以外的其他几位阁臣也一起上疏,六部官员中有近一大半上疏反对言官,为沈介溪求情。   皇上勃然大怒,但他根本掌控不了自己的臣子,只能先搁置张文博和蒋御史的折子,驳回沈介溪辞官的请求,还赏他金银财宝若干。   这一次交锋,似乎是沈介溪占了上风。   但傅云英仔细观察了一下上疏为沈党说话的六部官员们后,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连霍明锦的心腹都公开支持沈介溪,这可太诡异了。   霍明锦是故意的,他刻意加深皇上和沈党之间的矛盾,逼沈党狗急跳墙。   王阁老因为没有和沈首辅共进退而遭到其他阁臣打压排挤,日子变得难过起来。   汪玫作为王阁老提拔起来的后起之秀,当然不能坐视不管,立即上疏弹劾沈党骨干陷害同僚。   沈党不甘示弱,当堂和他辩驳。   其他势力趁机搅混水,京师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卷入其中,几乎乱成一锅粥。   月底时,户部和刑部官员一言不合,竟然在御道前当街扭打起来。旁边的人不仅不劝架,也纷纷揎拳掳袖,前去助拳。   最后变成几大党派互喂对方拳脚,直到霍明锦带着锦衣卫赶去阻止,抓了两个领头的人,套了枷锁在宫门前示众,其他人才作鸟兽散。   傅云英早就听说过朝中大臣有时候会在御道前打架,甚至上朝时打起来也有的,以前曾有一位太监引发众怒,被文官们活活打死在宫里。她有一次为赵弼送文书,曾亲眼目睹两个文官滚在地上厮打,周围一圈人帮着劝和。最后两个鼻青脸肿的文官爬起来,撂下一通狠话,各自散了。   但六部官员大混战这样的热闹景象,她还从未见过。   不只是她没见过,朝中大臣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混乱,太子一死,朝中人心浮动,皇上又喜怒无常,大家都像炸药桶,一点就着。   傅云章那天也在场,他上马车的时候,衣衫散乱,帽子也歪了。   傅云英打量他好几眼,“二哥,你也和沈党的人打架了?”   他素来云淡风轻,不在乎别人是否理解他,不会因为观点和人不同跟人打起来。   傅云章摇头失笑,整理衣襟,“池鱼之灾。”   他和汪玫一边走一边说话,不知道御道那边打起来了。等听到吵嚷声时,打架的人群直接朝他们涌了过来。汪玫体胖,跑不快,他要照顾汪玫,混乱中被人扯了几下衣裳,还好他生得高挑,一直护着脸,没被人趁机抽巴掌。   汪玫就可怜了,他为了王阁老和沈党的人据理力争,挨了好几巴掌,半边脸都肿了。   回到家,傅云章让人给汪府送去一瓶消肿止疼的药膏。   朝中情势风云变幻,波云诡谲,大理寺的气氛也变得沉重起来。   傅云英趁机暗中联络楚王的人手,当然,她没有透露其他消息,只吩咐他们去办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事。   先把人用熟了,以后接应朱和昶的时候,这些人才会听她的指派。   她嘱咐袁三和傅云启这些天不要出门,尤其不要去靠近内城的街市。   两人点头应下,傅云启专心温书,为乡试做准备。袁三则忙于将他上次去江西的经历写成小说,他缺钱。   柳树冒出尖尖绿芽的时候,朝中局势愈加紧张。傅云英忽然接到一道任命,将她调去良乡县公干。   上次张氏的案子是她一力促成覆审的。后来良乡县令因为受贿被剥夺官身,现在良乡已经换了个县令。那横行霸道的张大官人也被流放了,良乡人很感激她帮他们除去一个大恶霸,曾专程给她送些瓜果蔬菜之类的土物,她的名字在良乡算得上是妇孺皆知。   任命有点古怪,要她去良乡主持春耕。   傅云英满头雾水。   赵弼派了几个人手跟着她一起去良乡,告诉她,这是常有的事。   “我以前还去河南赈过灾,你在良乡名声很好,一开始是要派陆主簿过去的,当地老百姓指名要你傅大人。”   赵弼笑着说,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这种差事可遇而不可求,你什么都不用做,春耕仪式上烧柱香祭天就行。等你回来,有了功劳,我才好提拔你。”   原来是为了这个。   这大概就是上头有人的好处了,所以大家都喜欢拉帮结派。   傅云英当天就被赶回家收拾行李,傅云启和袁三闹着要跟她一起去,京城最近不太平,他们想出门走一走。   她答应下来,一路上顺便可以指点两人的功课,傅云启荒废了一阵时日,八股文写得不如以前的结构严谨。   傅云章提醒她多带些防蚁虫的药,“春天虫蚁出动,乡下地方潮湿,毒虫多,你过去以后肯定要去田地看看,仔细些。”   她应下,带齐东西,一行人分坐两辆马车,出了城门。   到了良乡,新县令非常热情,竟然出城迎接,大概早就摸透了傅云英的脾气,没有准备丰盛宴席请歌伎作陪,只备了几桌平时宴客的席面,为他们接风洗尘。   傅云英问起春耕的事。   县令笑着道:“这是每年的规矩,为了求个好兆头,傅大人大驾光临,县里人必定欣喜若狂。”   客套一番,傅云英回下榻的驿站休息。   第二天,县令带着她去乡下看农人开垦田地。   老百姓们早就知道她要来,换了最体面的衣裳,扛着锄头站在路边等她。   远远看她骑着一匹骏马从山道那边驰来,众人欢呼雀跃,一拥而上。   老百姓们太热情了,怕坐骑受惊,傅云英只得下马步行,袁三和傅云启紧紧跟着她。   这时节桃花、杏花、李花已经陆陆续续开了,有人撇下花枝,往傅云英身上扔,一边扔一边欢呼。   傅云英脸上面无表情,觉得自己来良乡不是为了主持春耕,而是供老百姓围观的。   袁三哈哈笑,扭头和她说:“老百姓就喜欢作风清廉的好官,老大,他们这是喜欢敬仰你!”   等到了田垄上,傅云英身后缀了一长串的尾巴,地里一个人都没有,农人们都欢欢喜喜跟在她身边,谈论她的相貌和她不畏威胁智斗张大官人的事。还有人追着她问是否娶亲,家里缺不缺丫头伺候。   袁三凑过去,和人群中几个明显识字的人高谈阔论,把傅云英夸得和书上写的人物一般。   最后县令只能勒令几个农人去地里刨坑应景,这天就这么过去了。   回到驿站,袁三摩拳擦掌,回房奋笔疾书。他准备为老大扬名,把老大的事迹写进书里,怎么夸张怎么写,老百姓才不管逻辑,他们只喜欢听故事。   接下来傅云英还得时不时去田间地头视察各地的水利,劝课农桑。赵弼说过这个差事只需要走一个过场就好,她不想白跑一趟,根据自己之前看过的农书,查阅良乡历年的收成记录,和农官探讨本地耕织业。   她注意到良乡人没有种土豆、红薯的,问起原因。   农官告诉她原因:“倒也听说过这两种作物,据说是从海外传过来的,收成还可以,就是味道不怎么样,老百姓不爱吃它,不如玉蜀黍。”   土豆、红薯一开始只在卫所屯田的地方小范围种植,味道确实比不上大家吃惯的米面,但经过菜户不断改良后,越来越多的人愿意种它们。   傅云英建议农官在本地推广红薯。   农官为难道:“其实只要能填饱肚子,种啥都行,但是一来我们没有种子,二来每年交税,这些东西没用处。”   老百姓什么都不求,只求一个温饱,真要他们种,只要产量大,他们还是愿意种的。   傅云英想了想,道:“种子的事我回京以后想办法,你先找菜户学会怎么侍弄这些庄稼,等种子到了,再教县里的人种,一开始不必种太多,看收成再说。”   农官应喏。心里有些诧异,以前来主持春耕的京官都只是过来虚应差事,过了春耕就走,这位傅大人竟然真的关心起本地的农事。   也许他只是口头上说得好听罢了,回京以后肯定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不管农官怎么想,傅云英回到驿站以后,立刻铺纸,预备向朝廷请示往良乡下发种子。   翌日是正日子,县里举行春耕祭天仪式,傅云英担任主祭。   县城北边一大块原野上搭起高耸的简陋祭台,案前供三牲瓜果,彩旗招展,迎风猎猎。   傅云英站在祭台前,朗读自己写好的一篇祭文。   台下的老百姓虽然听不懂,还是虔诚聆听,关乎一年收成的事,马虎不得。每个人都屏气凝神,盼着神佛能听到他们的祷告,保佑今年风调雨顺,能收获更多粮食。   傅云英一人独站在高台上,声音清朗,长身玉立,衣袂迎风翻飞,容色清丽,恍如仙人。   台下老百姓看她的眼神愈发敬畏。   仪式过后,袁三和傅云启立刻护送傅云英离开。   不走不行,老百姓们如潮水一般往祭台前涌,等着抢下她身上佩戴的佩饰或是帽子、汗巾什么的拿回家去供起来,求个吉利,她再不走,很可能被扯掉衣裳。   她下了祭台,听到身后喧哗声,回头看一眼,老百姓们正奋力往祭台上爬,一个个争先恐后,唯恐被别人抢了先。   县衙的人也不管,因为大家认为这能给一年带来丰收,祭台上除了祭天用的东西,剩下的老百姓可以随便拿。   前面的路被堵起来了,一伙打扮体面乡绅模样的人朝傅云英拱手作揖,也想找她讨一个吉利。   傅云启上前两步,想驱散他们。   乡绅们苦苦哀求。   “这真是……”   傅云英哭笑不得,摘下腰间挂的香囊、丝绦之类的佩饰,给袁三,“拿去给他们罢。”   袁三嘿嘿笑,拿了东西拿去给那些老百姓。   手快抢到佩饰的几个人心花怒放,连忙把东西仔细收起来。   周围的人无不歆羡妒忌。   傅云英走出很远后,还能听见身后的喧闹声。   她摇摇头,远远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路边,周围护卫簇拥,不知是谁的车驾。每逢春耕仪式,地方缙绅、世家子弟都会前来观看。   往前走了几步,她忽然眉头一皱,低头摸索。   “老大,在找什么?”袁三看她神情有异,问道。   傅云英找遍全身,眉头皱起,“找一块鱼形玉佩,我常带着的那一枚。”   她记得自己早起出门的时候带在身上的,刚才摘佩饰给人,独独留下鱼佩,这会儿却不见了。   袁三、傅云启和周围的人帮她一起找,找遍了也没找到。   傅云启一拍脑袋,“该不会是刚才太乱了,被人趁机拿走了吧?”   县衙的人面面相觑,神色尴尬,春耕仪式出这种事,实在不好看。传出去,良乡县的名声可不好听。   傅云英给傅云启使了个眼色,道:“也许是忘在驿站了。”   不管是掉了也好,还是被人趁乱扯走了,都不能声张,老百姓很重视春耕仪式,认为仪式出了差错,今年就会闹天灾。   傅云启会意,掩饰道:“那回去再找罢。”   傅云英回望祭台,叹口气。怎么说也是霍明锦送她的鱼佩,就这么丢了……   回去赔他一块新的?   她低头沉思,没注意到周围的人忽然都屏住呼吸,沉默下来。   县衙的人全退下了。   一双锦靴踏过初春刚刚钻出地面的柔嫩青草,走到傅云英跟前。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   霍明锦垂眸看着她,刀削似的俊朗面孔,轻声问:“怎么不走了?”   他刚才坐在马车里,看她迎着众人仰望在台上朗诵祭文,声音清越,宛如珠落玉盘,发如鸦羽,面若凝脂,一身锦衣绣袍,气度从容,飘飘欲仙,当真是天人之姿。   她认真办事的时候很专注,有种冷静的执拗劲儿。   傅云英呆了一呆,“你怎么来了良乡?”   刚到良乡的时候她就反应过来,这个主持春耕的差事一定是霍明锦安排的,京师随时可能乱起来,他故意把她支开,好让她躲开朝中动荡。   她有些无奈,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良乡,不可能丢下差事跑回去,干脆静下心来处理楚王交代她办的事,还给傅云章写了封信,提醒他注意安全。   现在京中局势还不明朗,霍明锦应该待在京师主持大局才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就不怕沈介溪趁他不在的时候有大动作?   霍明锦轻描淡写道:“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过来接你。”   他怕乱起来的时候顾及不到她,想办法将她派到良乡来,这样他才能安心。   但她走后,他马上就后悔了。   人不在眼前,怎么能安心?   就像上辈子……在战场上亲眼目睹父亲和堂兄惨死,尸首还被敌人踏成肉泥,尸骨无存,几年后回到京师,得知她即将嫁给崔南轩,他觉得也许这样才是最合适的。崔南轩天资聪颖,前途无量,又生得俊秀,性情温和,而且是魏家早就定下的亲事,最重要的是崔南轩不会哪一天突然死于非命,怎么看都是一段美满姻缘。   海岛上濒临死亡之际,他还庆幸,幸好他没有冲动之下强迫她嫁给自己,不然身为自己妻子的她肯定也遇害了。   九死一生,回到中原,却得知她还是死了。   他珍之重之,想捧在手心里疼爱呵护,却不得不与之错过的人,过得并不幸福。   世上没有后悔药,人没了,就是没了。   幸而老天垂帘,他又找到她了。   他不怕风险,不惧皇权……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的安危。   她并不软弱,可以自保,不需要他时时刻刻守在一边……可他还是无法安睡。   如果上辈子的事再来一次,他真的、真的承受不住。   纵使他一身钢筋铁骨,也有他的软肋。   想来想去,还不如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只要他还活着,这一次绝对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所以他还是过来了,接她回京城。   不管外面如何云谲风诡,他得看着她。 第118章 蜡头   良乡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傅云英本来也是打算今天举行完春耕仪式就走的。   霍明锦看她迟疑,“怎么了?你在驿站的东西我已经派人收拾好了。”   他还真是准备充分。   傅云英转身回望祭台的方向,“霍大人,你让李寒石给我的那块鱼佩不见了,我想叫人暗地里去找回来。”   如果落到老百姓手里,不用费心寻访,找个人一打听就能找到。如果不是,那肯定是掉在祭台下面了。   霍明锦看一眼她空荡荡的腰间,刚才离得远,看到她被人群堵在祭台下出不来,他就料到这个了,以前他也跟着父亲主持过春耕祭祀,“没事,留几个人慢慢找。你先随我回京,那鱼佩其实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回去我再给你找一块一样的。”   那不是他的家传之物吗?这么不在意?   傅云英摇摇头,戴了那么久的东西,总得找回来,“等等吧,看能不能找到。”   顿了一下,抬眼看他,郑重道:“都是我疏忽大意的缘故,如果今天找不到,我就留下来。你先回京城?”   怕鱼佩被人趁乱摸走,她才特意摘下来拿在手里,没想到这样反而丢了。   京城局势瞬息万变,可别为了她再生什么变故。   她很坚持。   霍明锦嘴角扯了一下,抬起手。   不远处他的随从立刻小跑过来,脚步声很轻,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近前,低头抱拳:“二爷有何吩咐?”   他低语了几句,随从们应喏,随即散开。   “这事不好声张……”傅云英说。   霍明锦嗯一声,“我知道,他们几个办事谨慎,你放心。”   他倒不是夸口,也就半盏茶的工夫,那几个随从便托着鱼佩回来,“在草地里找到的,落到水洼里了,不仔细看看不见。”   傅云英松了口气。   霍明锦接了鱼佩,弯腰要给她挂上。   周围的人脸色都变了。   袁三和傅云启更是张大嘴巴,一脸如遭雷劈的表情。   傅云英伸手搭在霍明锦手腕上,“不劳烦你了,我自己来吧。”   她接过鱼佩,收进袖子里。   先去和县令辞别,县令知道霍明锦的身份,两腿战战,不敢抬头。   之后她和霍明锦上了同一辆马车,袁三要跟上来,傅云英让他去后面一辆,“我和霍指挥使有话要说。”   袁三欲言又止,扫一眼旁边人高马大、腰间佩刀的霍明锦,眉头皱得老高,“老大,有事你就叫我。”   他特意示威似的挥了挥自己的拳头。   傅云英点点头,看他和傅云启一起上了后面的马车。   刚收回视线,霍明锦对着她抬起手,动作自然而然。   她现在的身份是男子,他竟然一点都不避讳,真的不怕落一个断袖的名声?   他站着等她,垂眸看人,目光温和。   傅云英心里微微一叹,搭着他的手臂上了马车,发现车厢里堆的几个整齐箱笼是自己的行李。   等她坐定,霍明锦跟着上来,马车晃动了几下,慢慢离了良乡县。   沉默了一会儿,霍明锦忽然问:“你果真一直随身带着?”   傅云英愣了片刻,意识到他问的是鱼佩,轻声答:“你那时候特意交代过要贴身随带。”   救命恩人也就提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她当时既然承诺下来,自然要说到做到。这几年她不管去哪儿,都随身带着鱼佩,夜里睡觉时就放在枕头底下。   霍明锦一笑,低头拉她的手,粗糙指腹轻轻摩挲她细嫩的指尖,“我喜欢你紧张我的样子。”   鱼佩只是身外之物,哪有人重要。   看到她一定要找到自己的鱼佩才肯走,他浑身舒畅。   那种酥麻的感觉又来了。   傅云英收回手,她刚才紧张的不是霍明锦,是他送的鱼佩吧?   想了想,她拿出袖子里的鱼佩,放在掌心里,“这种东西贴身带容易遗落,这是霍大人你的家传之物,实在贵重,我……”   霍明锦脸上的笑容慢慢冷下来。   知道他误会了,以为她要把鱼佩还回去,傅云英接着说:“我想把它好好收起来,放在妥帖的地方,免得下次再丢了。霍大人,你觉得如何?”   短短几句话,让霍明锦有种峰回路转的感觉。   “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丢了不要紧,我再送其他的。”他平静道。   看他的样子,是真的不在意。   傅云英把鱼佩包起来放好,他并不在乎她是不是随身带鱼佩,只要她收下就行,那当初为什么特意命李寒石叮嘱她时时刻刻都得带着?   怕有什么被她忽略掉的东西,她直接问:“这鱼佩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霍明锦笑了笑,眼底笑意浮动,“只是我的私人物件而已,它的特别之处就在于……”   他停顿下来,直视着傅云英的眼睛。   马车轧过一块突兀的土疙瘩,突然猛烈晃了几下。   傅云英忙双手往下撑稳住身形,霍明锦伸手扶她,大手紧握她的胳膊,说话的热气就在她耳畔,“在于你愿意收下它。”   他握着她许久,才松开手。   原来明锦哥哥不正经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傅云英嘴角轻抿,不看他了,拿起自己箱笼里的一本良乡县县志翻开看。   霍明锦也不吵她,就那么含笑盯着她看。   车厢里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沙沙声响。   傅云英不管霍明锦,认真看了几页书,再抬眼时,发现他靠着车壁睡着了。舒展的眉宇间带了几分疲倦之色,眼圈淡淡一圈青黑。   她犹豫了一下,拿了个靠枕放在他背后,让他能睡得舒服些。   这一晚他们没有停下歇宿,摸黑赶路。第二天下午回了京城。   大街小巷人烟稀落,气氛肃杀。   他们刚进城,就不断有锦衣卫快马奔来禀报事情。   霍明锦听他们一一汇报完毕,沉声下令。   众人应喏,刚离去,下面一波人又来了。   傅云英直接回大理寺交差,袁三和傅云启回高坡铺傅宅。   霍明锦派两个人跟着她,“他们自小跟着我,绝对忠心。如果事情有变,按他们说的做。”   她点头应下,她没有三头六臂,在宫变面前,终究势单力薄。目前她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为朱和昶进京做好接应准备。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得确保自己是黄雀,才不会浪费这个大好时机。   大理寺的人见她提早回来,有些诧异。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大人物自然不会离开京城,小喽啰就不一样了,这时候有路子的小吏都在想办法往外跑,她得了外差,怎么不在外面多躲几天,怎么还提前回京了?   面对各种试探,她回答说,“良乡那边的事情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我答应老百姓帮他们求粮种,急着回来办这事。”   又问同僚是该请示工部还是找户部。   陆主簿告诉她:“粮食粮种的事工部、户部都管,找谁都行,就看哪边好说话。”   之前在汪玫身边担任助手期间,傅云英认识不少工部的人,帮他们绘制过舆图。她主持刊印水利、农事方面的书册时,经常找工部给事中等人请教。   当了官不代表就不做学问了,吏部、刑部、礼部、户部、工部的官员平常私下里有结社的风气,七八个年纪相当、谈得来的年轻官员常常相约游从吟咏,诗歌唱和,品评各自的文章。   可别小看这种私下里的来往,这也是扩充人脉的一大捷径。   姚文达当年也是这种文社的成员之一,他屡次得罪沈介溪,社员都会设法为他奔走说情,所以他老人家脾气这么大,得罪了那么多沈党,蹉跎多年以后,还能升迁。   刑部差事不多,大家闲着没事干,三五不时就聚一聚。傅云章才名远播,常被同年推荐去参加各种不同的诗会,从而认识更多文豪大家。傅云英沾他的光,偶尔也能在诗会上露露脸,她不写诗,只做文章,诗社的人也不强求,各有所长,探讨学问,才是文社结社的初衷。   而且她生得好看,招她入社,能给文社添点风雅气,让其他文社那些歪瓜裂枣自惭形秽,何乐而不为?   那些举世闻名、家喻户晓的名儒诗人大多不耐烦做细致活儿,或是身居高位忙于庶务,没法专心学问,自己也不记得写了多少文章。傅云英入社后,接下整理出版的活儿,任劳任怨,不求回报,以表达自己的敬仰之情。   名儒们心里很受用,被一个年轻的后辈崇拜,而且是一个生得如此俊秀的后生,谁心里不沾沾自喜?   人家可说了,“先生如此锦绣文章,字字珠玑,鞭辟入里,读来振聋发聩,怎能埋没?”   于是现在文社中出书、出诗集、文集的事都是傅云英经手办理,虽是枯燥的苦差事,她却受益良多。   结识一个学派的长者,等于和他的学生、家族都结下善缘。   比如她刚把为良乡县请示下发种子的文书送到工部,工部主事就痛快通过她的请求,她认识工部主事的老师。   她为粮种的事忙前忙后,第二天粮种便发往良乡了。   陆主簿笑话她:“有收成了功劳也不在你身上,何必费这么多心思?”   她笑而不语。   对她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对当地老百姓来说就不一样了。在其位,谋其政,她当一天的官,就努力多做几件实事,如此方不辜负辛辛苦苦从一介乡野丫头爬到这个位子上。   主持完春耕仪式,傅云英果然获得升迁,仍然在赵弼名下,任右寺副。   她拿到任命文书的那天,沈介溪再度上疏辞官。   这一次也不知他是真心想辞官,还是试探皇帝的底线。   皇上仍然驳回他致仕的请求。   群臣明白了,皇上不会轻易放过沈介溪。准许他致仕,至少是给他留一个体面,坚决不放人,说明皇上要将沈介溪置于死地。   沈党进退维谷,沈家大公子和二公子频频和辽东总兵徐鼎交通往来。   宫中传出消息,太子妃临盆在即,快要生了。   乾清宫的太监说,等皇太孙出生后,皇上会把皇太孙交给孙贵妃教养。   沈党自然反对,若太孙在孙贵妃膝下长大,必然和太子妃关系疏远,届时好处岂不都成了孙家的?   孙家只是徒有侯爵之名,并无实权,沈党依然不放心。   言官和沈党势如水火,乐于见沈党吃瘪,纷纷上疏附议皇上的决定,认为皇太孙应该由孙贵妃抚养。   京中锦衣卫、羽林军、禁卫军、金吾卫、虎贲都有调动,只有最精锐的十万团营仍然风雨不动安如山。   嗅觉敏感的大臣感觉到可能将有大变故,求见皇帝,都被太监挡在乾清宫外。   王阁老再次求见皇上无果,站在汉白玉阶前,回首望着春日艳阳下折射出一道道夺目光芒的明黄琉璃瓦,长叹一口气。   他老了,这把老骨头经不起太多动荡,但他还得撑下去,替年轻一辈多挡些风雨。   台阶下,姚文达、汪玫等人见他无功而返,皱眉道:“沈家最近动静不小,皇上真的不管么?”   王阁老摇摇头,百姓生活富庶,外敌暂且退守荒漠,江山仍然是稳的,这些年内阁总揽朝政,导致皇权旁落,皇帝上不上朝都不会影响到前朝……   “罢了,且看到时候如何收场。你们须得当心,不管是哪一方的人来说动拉拢你们,不得应允。”   众人对望一眼,点头应下。   这天,傅云英应工部主事之请去工部一趟,路过巍峨的千步廊,一个缇骑迎面走过来,在和她错身而过的时候,小声说:“傅公子,若无意外,太子妃后天就要发动,沈家会在那时有动作,您万事小心,届时一定要待在大理寺内,不要随便走动。除非二爷亲自过去,谁露面您都不能相信。”   官署不是想进就能进的,不管是乔嘉,还是霍明锦派到傅云英身边的人,都不能时时刻刻紧跟着她。   缇骑说完,飞快退开。   傅云英不动声色,接着往里走。   工部主事和其他给事中、令史、通事等人围着一张图纸低声讨论着什么。   傅云英走进去,主事笑眯眯朝她招手,“上次在运河上吃酒,听你说在寻摸什么水车的图纸,你看这些能用吗?”   通事将图纸捧给傅云英看。   她先谢过工部主事为自己的事挂心,拿起图纸细看,笑着道:“何止能用,比我之前看过的那些好多了。”   工部主事含笑说:“西城匠户交上来的,他们是祖传的手艺,自然比别人强。”   匠户专指从事营造﹑纺织﹑军器﹑工艺品等各种手工业的人,他们不能随意脱籍,父亲死了,儿子顶上,子孙世世代代都必须为官府服役。大多数匠户不仅要承担指定的工役,还要经受重重盘剥,生活穷苦,三餐不继。   他们手艺高妙,勤勤恳恳,但所有手工成品都归上层工头所有,纵有一身本事,却不能挣钱养活自己。   傅云英拿了图纸,再次谢过工部主事。   工部主事摆摆手:“你指点我弟弟的制艺,那臭小子按你说的破题,现在终于开窍了,我还没谢你呢!”   又问:“你二哥的事情解决了?”   傅云英心里一动,压低声音,“什么事?”   工部主事咦了一声,“你不知道?”   见她果真不知情,笑了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之前他回绝沈家的亲事,有人为难他……听说好像解决了,我正想找你打听呢,原来你也不知道。”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傅云章遇到什么难事了?回去得好好问他,看她能不能帮上忙。   两人撇开这事,说笑了一会儿,傅云英告辞出来。   她想找工部借几个工匠,读书人的学识再如何渊博,论起农事、工事的经验,还是得找工匠农人。   最近递交到大理寺等待覆审的案件不多,她正好清闲。   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走出长廊,隐隐可以听到台阶前一片喧嚷声。   又到了铨选的时候,官员们正在排队掣签。抽到好签的要强忍笑意,免得被其他人挤兑。抽到不好的则一脸黯然。   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中,忽然响起尖锐的破空之声。   傅云英脚步陡然一顿,正好停在一间号房门口,里面的人正要出来,看到她,瞳孔微微一缩。   怕什么,来什么,嗖嗖几声,几支羽箭向着傅云英苍白的脸颊飞了过来。   走廊外面的人忍不住惊喝出声:“快躲开!”   她手脚发麻,下意识往后退。   身后响起一道冷淡的声线:“知道害怕了?”   号房里步出一个高挑清瘦的绯红身影,挡在傅云英面前,护着她往后退,宽大的袖子举起来,阻住羽箭来势。   砰砰几声,软绵绵的羽箭掉落在地。   周围的人惊慌失措,面如土色,七手八脚拥上前,查看崔南轩的伤势:“崔大人!”   崔南轩脸色阴沉如水,放开傅云英,袍袖轻扫,“何人敢在千步廊内放肆?!”   长廊外传来几声大笑,穿飞鱼服的年轻副千户踱进长廊内,看一眼手中长弓和落在地上的几支箭,“刚才看到树上几只鸟叽叽喳喳一直叫个不停,实在烦人,想打打牙祭,惊扰崔大人了。”   崔南轩淡淡道:“阮千户还是小心些,真伤了人,御史不会善罢甘休。”   副千户咧嘴一笑,转身走了。   六部等着掣签的官员望着副千户,义愤填膺,大声抱怨。   副千户嘴角勾起,满不在乎,大踏步离开。   傅云英回过神来,看清副千户那张漆黑的脸,皱了皱眉。   阮君泽最近风头正盛,他是皇上钦点的武状元,之前霍明锦入狱,他快速崛起,最近一直随侍御前,很得皇上信任,很是跋扈。前几天在宫里殴打太监,皇上得知后,不仅不怪罪,还夸他英勇。   显然,他这副玩世不恭的嚣张模样是装出来的。   好端端的,他为什么暗算她?   偏偏帮她挡箭的是崔南轩。   傅云英闭了闭眼睛,懒得管阮君泽,先去看崔南轩伤得如何。在所有人看来,崔南轩是为了救她受伤的,但愿他伤得不重,不然她岂不是欠他一份人情?   崔南轩扫她一眼,“吓成那样?”   语气讥讽。   说着话,命周围的文官把箭矢捡起来。众人捡起羽箭,轻轻一掰就断了,原来箭头是蜡做的,箭杆也是一折就断。   虽是如此,崔南轩右手还是擦出几道红痕。   傅云英猛然反应过来,阮君泽并不是针对她,他想伤的就是崔南轩,刚好她走过号房,不幸被连累到了。   想通这一点,她退后几步。   正想走,崔南轩叫住她:“你随我来。”   旁边的小太监立即找来伤药,往傅云英手心里一塞。   她不接,道:“我笨手笨脚,还是你来吧。”   小太监喔了一声,崔南轩却拿走伤药,示意傅云英跟上自己,“过来。”   傅云英只得跟进号房。   看热闹的人都陆陆续续离开了。   随从打来清水放在一边,崔南轩挽起袖子,露出红肿的手腕,支开其他人,看着傅云英,“过来帮我擦药。”   她还是不动,道:“大人,下官做不来这样的事。”   崔南轩唇边浮起一丝嘲讽的笑,“霍明锦入狱期间,你曾前去探望,他伤得那么重,你也敢为他换药,现在只是让你擦点药膏而已,怎么不敢了?”   他和刑部的人往来密切。   傅云英心思电转,垂目道:“此一时彼一时,霍大人身陷囹圄,大人您身边有人服侍,还是让他们来吧。”   崔南轩脸色冷下来,沉默不语。   僵持了很久,他打开药瓶,自己擦药,“刚才觉得屈辱吗?”   傅云英没说话。   崔南轩擦好药膏,放下袖子,在铜盆里洗净手,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你一天和霍明锦纠缠不休,所有人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我只是让你擦药,其他人可不会这么客气,作弄、羞辱,甚至强迫,你身为读书人,真的软弱至此,非要迎合另一个男人?读书不易,科举更不易,寒窗十年,别毁了自己的前途。”   傅云英嘴角翘起,“何来迎合一说?大人多心了。”   崔南轩拧眉。   傅云英淡淡道:“大人好生修养,下官告退。”   崔南轩目送傅云出去。   日光漫进长廊,号房外光线明亮,他逆光走远,高挑的背影慢慢融入艳丽的春光中。   手腕上的红肿并不疼,这点皮肉伤于崔南轩来说算不得什么。   但他却觉得有些头疼……   刚才何必救傅云?他明知那几支箭只是阮君泽这些天用来逗弄文官的小把戏。   看到傅云站在门口,下意识就冲上去了……   这不是第一次,他以前以为那是因为自己爱惜人才,不想看到一个寒门出身的学子蹉跎年华,才会屡屡失态。   可他向来铁石心肠,绝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崔南轩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自嘲似的一笑。   他曾讽刺霍明锦把傅云当成她的替身……其实真正如此的人,也许是他自己。   一阵迟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面前罩下一道黑影。   “今天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姚文达在他对面坐下,瞥一眼他掩在袖子底下的手腕,“我第一次看你当众发脾气。”   崔南轩是安静而温和的,连刀子也掩藏在温柔的和风下,含蓄内敛,不曾当众动怒。   他不说话,姚文达也不恼,自己站起来给自己斟茶,喝几口,长长舒一口气,“你是不是觉得傅云像一个故人?”   姚文达见过魏氏,不愧是翰林家教养出来的闺女,当真是温婉大方,秀外慧中,而且能够放得下身段陪崔南轩吃苦。他以前没发觉傅云和魏氏有相像的地方,毕竟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内宅女子。   直到傅云进京以后,姚文达几次撞见崔南轩训斥他的场景,忽然心里一动。崔南轩清冷到六亲不认,他似乎格外关注傅云。   之后姚文达认真观察傅云,发现他和魏氏有种说不出来的像,不是外貌、性格或者其他,事实上两人性格差别很大,而是举手投足透出来的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感觉。   就像去年春天的一场诗会上,刑部和工部的两个主事各执己见,吵得不可开交,场面有些尴尬。   傅云穿一身鹦哥色云纹地窄袖春衫,坐在槐树下吃茶,抬头看枝头花朵垂挂如瀑,笑着和旁边的傅云章说:“二哥,回去让厨娘做槐花饼吃,很好吃的。”   大家都笑了,连吵得脸红鼻子粗的两个主事也噗嗤一下吵不下去,握手言和。   这让姚文达想起刚考上状元的时候,和崔南轩相见两厌,闹得很不愉快。魏氏想办法缓和他们的关系,说话的语气也是这样,让人不由自主就消了火气。   姚文达的暗示很明显。   崔南轩却没什么反应,漠然道:“想说什么?”   姚文达哈哈大笑,眼神却有些悲怆,“我早对你说过,你迟早会后悔的。”   不至于后悔到痛不欲生,但想起来的时候,心里会一抽一抽的疼。   然而于事无补,死了就是死了。老婆子死了,他接着风风光光当高官。魏氏死了,崔南轩照样平步青云。   “还记得当初在武昌府你承诺过什么吗?”姚文达斟了杯茶,推到崔南轩面前,“现在是你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茶水在杯中晃荡,咕嘟咕嘟响。   崔南轩垂眸,手指微曲,轻叩茶杯,“什么时候?”   姚文达环视一圈,压低声音,“京城将有异变,霍明锦肯定要借此机会除掉沈阁老,届时沈党大乱……你知道你该做什么。”   崔南轩不语,半晌后,点了点头。   姚文达轻吁一口气。   崔南轩这人有一个好处,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狠绝,既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不会蛇鼠两端。   ……   阮君泽回到自己的住处,甩了弓箭,掀开茶壶盖子,直接端起整个茶壶往嘴里倒凉茶。   潘远兴从外面跑进来,神色慌张,“你把傅云给伤了?”   “傅云是谁?”   阮君泽抹了下嘴巴,问。   潘远兴急得团团转,“我的小爷呀!傅云是二爷的人,你伤谁不好,为什么朝傅云放冷箭?”   他说得很急,阮君泽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说了什么,一挥手,道:“我伤的分明是崔南轩,当时旁边好像是有个人……算他倒霉,我本来是冲着崔南轩去的,他忽然杵在路当中,箭放出去又收不回来!最后不是还是伤了崔南轩么!没伤及无辜。”   潘远兴哭丧着脸,“小爷,不管傅云有没有伤着,你也不该朝他放箭。我听李昌说,他和二爷……”   他眨了眨眼睛。   阮君泽一脸莫名其妙,“他和二爷怎么了?”   潘远兴一跺脚,走到阮君泽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阮君泽瞪大眼睛,脸色一时青一时白,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半晌后,他才反应过来,语无伦次道:“那……这……我也不知道二哥喜欢这样的啊!”   霍明锦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刚才却险些伤了救命恩人的意中人……   阮君泽擦把汗,“算了,我亲自去给二哥赔礼,这事是我莽撞了。”   霍明锦在号房和幕僚商议事情,外面层层把守,气氛严肃。   阮君泽在外面等了很久,听到里面响起脚步声,李昌拉开门,让他进去。   霍明锦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前太师椅上,低头擦拭佩刀,眉眼沉静。   周围侍立的缇骑屏息凝神,不敢少动。   京师人心浮动,二爷却一直平静淡然,仿佛这些风波并不是他掀起来的,他只是一个看客。   阮君泽上前,说了上午的事,“您交代过的,这些天试探王阁老和翰林院的态度,我都照办了。”   霍明锦唔一声。   阮君泽咽了口口水,接着道:“今天在千步廊那边,我想作弄崔南轩,不巧傅云从那里路过,差点伤了他……”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霍明锦脸色变了。   “不过还好崔南轩帮他挡了一下,那些箭头没伤着他!”阮君泽冷汗涔涔,飞快道。   房里安静下来。   缇骑们也感觉到事情不对,面面相觑。   霍明锦放下佩刀,走到阮君泽面前,脸色阴沉,一字字问:“你拿弓箭对着她?”   阮君泽自知理亏,不敢说话。   霍明锦抬起手,神色淡漠而冰冷,“啪”的一声,一巴掌直接将阮君泽打翻在地。   缇骑们张大嘴巴。二爷即使暴怒,也不会打人,部下犯了错,他都是按规矩让他们自己去领罚。他很少出手,因为一出手,激怒他的人转眼就会身首异处。   这还是二爷头一次当着部下的面打自己人。   那一巴掌力道太大,阮君泽满口铁腥味,一张嘴,满口都是血,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音。   霍明锦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出去。 第119章 肉麻   下衙了,傅云英和傅云章出了宫门。   慢慢拐出长街,里巷的路凹凸不平不大好走,车轮时不时轧过坑洼,马车轻轻晃荡,傅云英靠在车壁上,揉了揉眉心。   傅云章合上刚翻开几页的书,看她一眼,“是不是累着了?”   她脸色不大好,平时清亮有神的眼眸这会儿灰蒙蒙的。   傅云英摇了摇头,有气无力。   傅云章眉头皱了起来,放下书,抬手在她额前探了探,有些发热。   一到夏天她就爱发热,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也许得给张道长写封信。   外面车把式长吁一声,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车窗旁响起乔嘉低语的声音:“公子,锦衣卫把咱们拦下来了。”   傅云章扶傅云英坐稳,掀开车帘。   路上空荡荡的,没有行人,对面十几匹马,马上之人皆穿对襟罩甲,戴万字巾,腰悬锦衣卫牙牌。   十几骑簇拥着当中一辆黑漆平顶马车。   听到由远及近的车轮声,车帘从里面掀开,一人跃下马车,径自朝傅云英他们走过来,大红纻丝彩织云肩五彩云纹飞鱼服,束鸾带,一身锋芒毕露的威猛之势。   隔得远,傅云英也能看清他阴沉的脸色。   她想,阮君泽是霍明锦的人,千步廊发生的事肯定传到他耳朵里了。   别人不清楚,霍明锦却知道崔南轩是她上辈子的丈夫。   他连她女扮男装混迹官场都不在意,肯定不会计较这个……可感情上的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豁达大度。   “二哥,你先回去,我稍后回。”   她要下马车。   傅云章按住她,眉头皱得越紧。霍明锦浑身戾气,他怎么敢让她一个人下去见那个光凭一双手就能打死一只老虎的男人?   何况她还不舒服。   “没事,霍大人只是有事要和我谈。”   傅云英一笑,轻声道。   傅云章俊秀的脸紧绷起来,仍不松手。   两人僵持着,霍明锦已经走到马车前,眼睛一眨不眨直直望着傅云英,眼神刀锋一般明锐。   傅云章挡在她面前,“霍大人摆出这样的阵仗,是要劫路么?”   霍明锦视线仍然停留在傅云英脸上,一言不发。   马蹄声响起,周围的锦衣卫慢慢靠拢过来,寂静的小巷子空间并不大,不一会儿傅家的马车就被围起来了。   车把式手上汗津津的,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霍明锦朝傅云英伸出手,像是完全没听到傅云章的话,“过来。”   语气倒是还算温和。   傅云英看一眼面色冰冷的傅云章,想了想,说:“这里离高坡铺不远,霍大人不如过府一叙。”   霍明锦不语,双拳紧握,似乎在极力克制什么。   傅云章右手按在傅云英胳膊上,不许她下去。   气氛紧张。   要不是对傅家绝对忠心,车把式早就撒腿逃命了。   傅云英可不想看到他们俩当街吵起来,声音一低,道:“我有些头疼,想先回家。”   对峙中的两个男人立刻变了脸色。   霍明锦挥挥手,拦路的锦衣卫立马勒紧缰绳,后退几步,让出道路。   “我随后就到。”他双眉略皱,轻声说。   傅云英点了点头。   车帘放下了,阻隔两人对望的视线。   车把式悄悄抹把汗,扬鞭甩了一下,马车重新轱辘轱辘往前行。   见傅云章神色凝重,傅云英解释道:“二哥,今天在千步廊出了点事,所以霍大人才会急着要见我,他没有恶意。”   她把阮君泽拿蜡箭恐吓官员的事说了。   傅云章眉头蹙起,“刚才怎么不说?”   “回去再说是一样的,我没有受伤。”   这么说,霍明锦是担心她,而不是想逼迫她做什么?   傅云章心里的不安慢慢散去,可想到霍明锦刚才那种让人齿颊生寒的气势,还是觉得有点不大舒服。   哪怕知道霍明锦不会伤害她,终究还是不放心。   他想起这些时日姚文达喋喋不休的游说,眼神渐渐暗下来。   回了高坡铺,傅云章立即让管家去请郎中。   傅云英拦下管家,道:“不碍事,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傅云章让她坐下,给她把脉。他久病成医,略懂一些医术。   不一会儿,他给她卷好袖子,“想吃什么?”   她脉象平稳,没什么大碍。郎中来了也是嘱咐她不要劳累,多休养,然后饿两天肚子,确实不必请。   花厅外庭院里种了蔷薇,暮春初夏,正是花开得最浓烈的时候,满架花光浓艳。   花正繁,春将老。   傅云英笑着说:“玉笋蕨菜,再不吃,就吃不着了。”   傅云章笑了笑,让人去备茶。   等了片刻,门外才传来响动声。管家出去迎,片刻后飞奔回来道:“霍指挥使来了,还带了一位太医。”   傅云章抬起眼帘,刚才霍明锦一直跟在后面,却耽搁到现在才上门,原来是绕道请太医去了。   如此细心,也算难得。   太医都请来了,傅云英只得回卧房,让对方隔着帘子为她看脉。   几重纱帘外面窸窸窣窣一片响,她看不清外面,隐隐约约听到霍明锦和太医低声交谈了一会儿。   等房间重新安静下来,傅云章掀起纱帘笼在半月形挂钩上,递了杯茶给她。   “太医说你思虑太过。”   她起身坐起来,喝口茶,“忙过这一段就好了。”   和真正忙的人相比,她算是清闲的。而且她喜欢忙忙碌碌的感觉,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每一滴汗水都没有浪费。   吱嘎轻响,槅扇被推开,一双锦靴踏了进来,霍明锦站在帘外,高大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一道阴影。   傅云英放下茶杯,“二哥,我和霍大人单独谈谈。”   傅云章唔了一声,起身出去,和霍明锦错身而过的时候,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很快错开。   里间,傅云英探头往外看,没听到他们两人说话。   她低头穿鞋预备出去,霍明锦已经进来了,轻轻按住她,“就这么坐着罢。”   不等她说什么,他双手用力,直接把她打横抱了起来,送回床上。   傅云英无语了一会儿,推霍明锦起来,他却抱得更紧,几乎将她压倒在锦被上,隔了两层薄薄的衣料,壮健的身体覆在她上方,彼此的呼吸缠绕在一起,他的喘息声粗重。   敏感地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她不动了。   他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没有全压在她身上,幽黑双眸望着她,黑得看不到底。   她尽量调整自己的呼吸,“你怎么了?”   霍明锦看她许久,低头,摘下她头上的网巾,滚烫的唇擦过她的脸颊,脸埋进她散乱浓密的黑发里,双手插到她头发底下托住她的脖颈,紧紧抱住她,“对不起,不要生我的气。”   他并不是故意要让傅云章不快,虽然傅云章不是她的嫡亲哥哥,只是远房堂兄,却是她最重视的亲人。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需要抱着她,感受到她仍然好好地活着,才能安心。   这下子他整个压下来了,强健高大的身体,哪一处都是滚烫的,肌肉纹理透过衣裳贴在身上,傅云英热得喘不过气。   他可真重。   她轻轻挣了几下,霍明锦抓住她的手,抱她坐起来,一只手攥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依然紧搂着她不放,唇就在她耳垂边流连,“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声音暗哑低沉。   说一会儿就是一会儿,傅云英心里默数了十几下,道:“好了。”   这公事公办的语气,带了点冷漠,但又有种别扭的天真,饶是霍明锦此刻心里百转千回,也不由得失笑。   所有沉痛都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平和喜悦。   他慢慢放开她。   傅云英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刚要说话,霍明锦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忽然低头,唇飞快碰到她的。   她瞪大眼睛。   “你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我爱慕你,自然渴求你,想要你。”   霍明锦含着她的唇,低语,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又退开了。视线在她红润的唇上徘徊,想起刚才压着她时身下的细腻绵软,下腹又烧了起来,可惜现在只能浅尝辄止。   无意间扫过他那一块明显起来的形状,傅云英有些心惊,垂下眼帘,身体隐隐发颤。   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男人身体里积蓄克制的欲、望。   什么事情都能理出个清晰的脉络,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徐徐推进……唯有感情不能,这种不可控的感觉让她觉得有些茫然。   不过迷茫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那天既然冒雪去城外找他,其实心里已经做出决定了。   那就不该退缩。   她已经拒绝过他几次了,给他希望又再掐灭他的念头,两世加起来,他已经等了十几年……   而且他还救过她和四叔的命。   她应该对他好一点的。   霍明锦以为她还在生气,不敢再得寸进尺,捧起她的手,掰开葱根般的手指,轻抚掌心几道淡淡的指甲印,“这是怎么来的?”   傅云英一怔,看向自己的手心,有几道淡红色掐痕。   蹙眉想了想,应该是在千步廊的时候因为恐惧自己掐的。   掌心突然传来濡湿温暖的触感。   她浑身一僵,颤了颤。   霍明锦紧攥着她的手,吻她手心那几道红印,吻很轻,温柔而缠绵,但那种几乎要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吻个遍的急切压迫感席卷她的全身。   感觉到她在战栗,霍明锦再次拥住她,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胸膛上,让她感受自己急促的心跳。   “你的手还是冰凉的……你怕弓箭,是不是?”   早在铜山的时候他就发觉了,她对箭矢破空而至的声音格外敏感。还有那次从良乡驿站出来返回京师的路上,她在马车里,也能第一个感觉到暗箭放出的声音,那一刻她那种努力强作镇定的惊惶,他至今还记得。   他顺着甘州的线索查下去……她前世就是这么死的,甚至于尸骨无存。   她救了阮君泽,臭小子却差点用她最怕的东西伤着她。   他那一巴掌还是轻的,如果换成拳头,阮君泽会被他打废一条胳膊。   霍明锦托起傅云英的下巴,“别怕,有我在。以后没有人能伤到你。”   傅云英愣了一下,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她自然是怕弓箭的……因为上辈子的魏氏,就死在乱箭之下。哪怕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一世不会再横死箭下,听到那种锐利的划破空气的声音,她还是不由得头皮发麻,手脚冰凉。江城书院有骑射课程,她以藏书阁事多为由,只参加捶丸、蹴鞠比赛,从不去靶场,听到箭矢飞过的嗖嗖声,她夜里就会梦见上辈子临死前的那种绝望。   她眼帘微抬,看着霍明锦。   霍明锦也看着她。   他刚才那么怒气冲冲,一脸凶神恶煞,难道不全是因为介意崔南轩救了她?   这么着急赶过来,只是怕她害怕而已?   竟然连她怕这个都知道……   他可是霍明锦啊,以前的少年英雄,现在的霍二爷,战场上勇猛果断的霍将军,竟然患得患失到这个地步。   后天沈家就要起事了,他准备了这么些年,呕心沥血,费尽心思,这种关键时候,不应该为了这样的小事分心。   当真就这么喜欢她吗?   她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深情。   傅云英心里百感交集,酸的苦的甜的辣的掺杂在一起,什么滋味都有一点,想起那日他浮动着泪光的眸子,垂下眼帘,“我没有生气。”   霍明锦笑了一下,“那就好。”   如此唐突冒犯她,还好她不生气。   他冷静下来,放开她。她头上的网巾被他解下了,长发披散在肩头,如一把细滑的绸缎。   这时候才意识到他刚才对她做了什么,傅云英觉得有些尴尬,抬手要拢头发。   霍明锦想起什么,按住她的手,从怀里摸出一段青色素锦,大手小心翼翼拢起她的墨发,挽好,用素锦束严实,“鱼佩容易丢……这根锦带你可以天天戴着。”   时下不论男女,只要不是孩童,都得挽发,男人在网巾、帽子里用青、红二色头须束发,女子的花样就多了,可以在头须上点缀珍珠缠在发髻上,又好看又实用。   送这样私密带着狎昵意味的东西,又亲手帮她束发,刚刚还把她压倒在床上,实在太旖旎暧昧了。   习惯了以男装示人,每次和霍明锦私底下相处,傅云英都会时不时起一身鸡皮疙瘩。   偏偏又不好说他什么。   她忽然想起来,上辈子的时候,霍明锦也送过她礼物,绒花,泥人,风筝,七巧板,外面铺子里的精致果子……   他还送过她扎头发的头须,就是珍珠的,淡淡的红色丝绢,珍珠圆润饱满。那时候她小,送这些倒是不必忌讳,不过因为珍珠价值不菲,她虽然喜欢,还是拒绝了,母亲教过她不能随便收贵重礼物。   这么多年,他送礼的喜好还是没变。   她自顾自走神。   霍明锦看她没有明显的抗拒,脸色缓和下来,“等沈家的事了……我就把阮君泽扔回卫所去。”   她回过神,摇摇头,“小事罢了,他也不想伤我。”   他肯定教训过阮君泽了。   霍明锦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提起阮君泽,她脸色如常,没有一丝波动。   当初她愿意冒着危险去救阮君泽,却又好像不在乎阮君泽,从来不搭理他。这次差点被他伤到,也没有和阮君泽相认的打算。   或许她真的不想再提以前的事。   “阮千户伤了崔侍郎……恐怕不妥……”傅云英沉默了一会儿,道。   霍明锦愣住了,“他伤了谁?”   傅云英也愣了一愣,抬眼看他,“阮千户射伤的是崔侍郎……你不知道?”   霍明锦脸色沉下来。   他确实不知道,听到阮君泽说他拿弓箭对准她的那一刻,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哪还有心思去想其他。   “还好崔南轩帮他挡了一下……”   阮君泽似乎说过这句话。   他双拳捏紧。   傅云英有些错愕:霍明锦竟然不知道救下她的是崔南轩。   看来是她误会他了,她还以为他的怒气有一半来自于此。   “我当时动不了,是崔侍郎帮我挡了一下,手肘擦破了点皮。”她尽量轻描淡写道。   霍明锦阴沉着脸,瞳孔微缩。   “无事,我会处理好。”他眼神闪烁了两下,恢复淡然神色,岔开话题,“我今晚留下来。”   傅云英眼皮一跳,下意识往旁边躲。   霍明锦嘴角扯了扯,含笑道:“我不会做什么。”   他顿了一下,低语,“只是想和你一起吃顿饭。”   傅云英站起身,走出几步,脚底又冰又凉,低头一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没穿鞋就被霍明锦抱上床了,这会儿脚直接踩在地板上,能不凉么?   只得转身。   霍明锦坐在床头,把她的窘迫尽收眼底,唇边隐隐含笑,拿起她的长靴,走到她面前,半跪下去,示意她抬脚,“来。”   目光落在他鬓边那几根显眼的银丝上,刚冒起来的一点点火气就这么被抚平了,傅云英没说话,穿上靴鞋,看他站起来,淡淡问:“会不会耽误正事?”   霍明锦摇摇头,“我心里有数。”   正事、私事,于他而言,没有分别。他的前半生过得太累了,沉重的胆子压在肩头,一刻不能放松。   现在他想通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傅云英让灶房厨娘今晚多做几道北方菜。   他们都是南方来的,厨娘也是南方人,平时做菜尽量按着南方的口味来,霍明锦肯定吃不惯。   到了饭点,袁三和傅云启说说笑笑走进饭厅,看到霍明锦,嘴巴张得老大。   一顿饭吃得别别扭扭的。   饭后,傅云启把傅云英拉到一边:“这……英姐,上次在良乡的时候我就想问你了……你和霍指挥使,是怎么回事?”   虽说是救命恩人,但霍明锦看英姐的目光显然不是那种长辈看后辈的感觉。   傅云英望着墙边密密麻麻的凌霄花藤,天将黑了,云间迸射出几缕黯淡霞光,蜻蜓低飞,蚊子已经嗡嗡叫了。   她轻声道:“你只要知道霍大人是自己人就够了。”   傅云启嘴巴再次张大,一脸震惊。   “这怎么能行!”他强烈反对,“他有龙阳之好!他喜欢男的!”   傅云英淡淡扫他一眼。   傅云启哆嗦了一下,立刻老实了,小声嘀咕:“我这是担心你吃亏。”   突然后知后觉,拍一下自己的脑袋,“他知道你是女儿身?”   傅云英点点头。   “我还以为霍指挥使真的是断袖,他怎么发现的?好吧,他不是断袖也不行,四叔会吓坏的……”   傅云启啰嗦了一阵,见傅云英不搭理自己,说起别的事,“忘了告诉你……我回武昌府的时候,见到傅容了。”   “她怎么会在武昌府?”   傅云章派人守在黄州县,就是怕她闹出事端。   傅云启道:“好像是她骗二哥的同窗把她捎带到武昌府的,那天我偶然碰到她,她非缠着我不放,说要见二哥,我当然不答应了。她撒泼打滚,我说不过她,只好躲了。后来她又找上门,让我帮她带一句口信给二哥。”   难道傅云章最近为难的事和傅容有关?   傅云英皱眉,“什么口信?”   傅云启回想了一下,“她让我告诉二哥,说她知道一个大秘密,如果二哥不见他,会后悔一辈子的。”   说到这里,他皱了皱鼻子,“这样的狠话我本来不想告诉二哥的,免得他生气,后来我想了想,还是和二哥说了,万一傅容又闹出什么丑事就不好了。”   “二哥怎么说?”   傅云英回头看一眼饭厅的方向,傅云章和霍明锦在下棋,两人吃饭的时候客客气气的,完全没有白天的剑拔弩张,但每句话又好像话里有话。她听不懂两人话里的机锋,干脆随他们互相试探去。   “二哥听了之后没什么反应。我想来想去,还是得跟你说一声。”傅云启压低声音,“我觉得傅容这一次不是骗人的。”   傅云英点点头,“我晓得了。”   她可以写信让同窗帮忙,把傅容送回黄州县去。   傅云启说完话刚走没一会儿,袁三也过来了。   他眼神躲闪,神色尴尬,挠挠后脑勺,“老大……你和霍指挥使……流言是真的?”   傅云英撩起眼皮,“你想说什么?”   袁三欲言又止,抬头看她,又低头看地,再次抬头看她,如此反复了好几回,一跺脚,转身跑了。   这个反应比傅云英预料中的要好多了。   她回到房里,霍明锦和傅云章的棋局还没分出胜负,两人似乎也不在意结果,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快宵禁了,霍大人,别误了时辰。”   傅云英出声提醒。   霍明锦掌京中缉捕之事,宵禁也能自由出入,不过他没说,起身告辞。   傅云英送他出去,只送出几步,霍明锦转身看她,“不必送了,我留下几个人守着,你白天头疼,早点睡。”   说完话,大踏步离开。他的属下们忙簇拥着跟上。   傅云英目送他走远。   回转身,对上傅云章凝望的视线,天完全黑了,他一双眸子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二哥。”她叫了一声。   傅云章不语,走近几步,拉起她的手。   她一脸疑问。   傅云章拉着她慢慢往里走,长廊里次第挂起灯笼,昏黄的灯光笼在墙角花藤上,仍看不清花影,不过能嗅到淡淡的花香。   “我以前问过你,是不是喜欢霍指挥使,你说他只是你的救命恩人。现在呢,你是怎么看霍指挥使的?还是不喜欢他?”   夜风吹过来,傅云章的声音轻而淡,没有什么特别的语气,只是淡淡的询问。   傅云英低头想了想,抬手掠了掠发鬓,“二哥,这种事我一时半会也不明白……我还有点混乱。”   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不过我知道,现在我对他,肯定不仅仅只是感激之情。”   若是只有感激,她只会拒绝得越干脆,就像在良乡驿站时那样。   鱼佩她没还回去,她陪他守岁,在他那里待了一整夜……虽然在外人看来她是男子,但她心里知道自己已经为他破格了很多次。   何况下午还由着他抱了那么久,若她还是闺阁女子,势必要嫁他的。   她只是习惯了条理分明,没有做好再次敞开心扉的准备。   那会让她分心。   她每天都严格按照计划作息,不喜欢计划外的事情。   夜色凉如水,她双唇轻抿,思考的表情很认真,月光在那张秀净的脸上镀了一层冷冷的光。   傅云章叹了一声,微微一笑,低头看着掌心的手,他只是哥哥,以后的路,霍明锦会陪她走下去,“这样也好,只要你喜欢,不妨给他一个机会。” 第120章 生乱   这晚,傅云英还是梦见前世了。   不过不再是噩梦。   滴水成冰的寒冬时节,她在甘州一处泥泞的河边行走,凄厉的风声中夹杂着柔和的汩汩水声,风吹在脸上,冷得刺骨。   她却不觉得难受,只是那样漫无目的地走,双手拨开一人高的茅草丛,前方豁然开朗。   黑夜如潮水一般缓缓退去,一望无际的草原,风停了下来,地平线上缓缓浮出温和的光亮,日头还未出,但天快亮了。   她沐浴在清寒的晨风中,眼前一片温暖的璀璨光辉。   翌日一大早,吃饭的时候,傅云英让管家把家中备着做打球场的院子改建成射箭厅。   打球场、射箭厅可以共用一个院子,只需要做一些改动。管家应下,问她是不是要请骑射师傅。   傅云英道:“不必,府里有现成的师傅。”   乔嘉和护卫们都会骑射,她只是学基本的技巧,没打算练成神射手,有人在一边指导姿势就行。   傅云章看她一眼,“怎么想起学射箭?”   她一笑,挖一勺桂花卤子浇在碗里的豆花上,“技多不压身。”   与其一直恐惧下去,不如主动去面对。宫中每年都会举行各种大大小小的射礼,文武官员都要参加,她现在品阶不够,以后升官了,必然也要参加。   “二哥。”她用筷子把半块流油的高邮腌蛋挖到碟子上,推到傅云章面前,“我听工部主事说翰林院有人为难你?”   翰林院平时有各种大小诗会,过节要写诗,宴饮聚会要写诗,闲着没事干也要写诗,但这些都不会影响到最后的考核,哪怕请半年的长假,只要考核通过,就能派官。以傅云章的才学,通过考核轻而易举,但有人故意在名额上设了道关卡,不想让他顺利通过遴选。   傅云章把她挖好的腌蛋黄倒进碗里,手里拿着小瓢羹,缓缓搅动荼蘼粥,淡淡道:“不妨事,已经解决了。”   不想多谈的样子。   傅云英沉默下来,递了一枚杂色鹅肉馒头给他。   他接了馒头,笑了笑,“真的没事。”   正说着话,哐当一声响,两人吓了一跳,看向门口。   被门槛绊倒、刚刚摔了个大马趴的袁三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袖子,挠挠脑袋,眼神躲闪,神情尴尬。   傅云英扫他一眼,目光在他那两个显眼的大黑眼圈上停留了片刻。   “坐吧。”   袁三答应一声,挨着她坐下,自己盛了碗粥慢慢吃。   傅云章和傅云启吃完,先出去了。傅云英眼神示意房里的丫鬟都出去。   等房里只剩下她和袁三了,她问:“昨晚一夜没睡?”   袁三突然变得木讷起来,不敢看她,垂着脑袋支支吾吾道:“还,还好。”   傅云英嘴角翘起,“你在想什么?”   袁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听她在耳边说话,浑身不自在,不知不觉出了一身细汗。   半晌后,他心一横,鼓起勇气问:“老大……你以前对我那么好,不会是喜欢过我吧?”   如果老大喜欢他,而他不知情,那岂不是辜负了老大的一片心?   房里安静下来。   好险傅云英刚刚吃完一碗豆花,不然听了袁三这句话,一定会呛个半死。   她无语了很久。   袁三小心翼翼偷看她几眼,见她一脸莫名其妙,明明应该松口气的,不知怎么反而有点失落,哈哈大笑几声,“老大,我和你开玩笑呢!”   从武昌府到京师,慕丹映公子之名给老大写诗、写赋的文人不知有多少。文人间喜欢这种风流雅事,老大从来都是冷淡以对,不是那种喜欢到处留情的浪子。   傅云英白他一眼,“这样的玩笑话不好玩。”   他忙赔不是:“我晓得错了。”   傅云英摇摇头,不理会他了。   她心里明白,袁三不是真的自作多情到这个地步,而是故意用这种玩笑话化解昨晚的别扭。   “明天我派人送九哥南下去考乡试,你会试准备得如何了?”   说起正经事,袁三立马正常了,点点头,“老大,你放心,我这回怎么说也得混个名次。”   傅云英点点头,“书坊的事你别管了,专心温书,我前几天找姚大人讨来一套房稿集,都是近年来的士子所作,还没出版过,你好好研读。”   袁三嗯一声,“我晓得。”   ……   昨天千步廊发生的事传得很快,一转眼六部年轻官员都听说了。   傅云英刚进大理寺,陆主簿捧着点名册,仔细端详她一阵,啧啧道:“还好没破相!你这副好相貌可是我们大理寺的招牌。”   她哭笑不得。   一路往号房走,路过的人都要拉着她关心几句,大骂阮君泽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最后一致表示阮君泽肯定是嫉妒她的年轻俊秀。   她素来不苟言笑,大家怕她恼了,开玩笑也仅限于此。   傅云可是个不好惹的主儿,人家前些时日硬生生查阅所有前朝典籍,一个字一个字抠字眼,把刑部一个按照“旧例”判罚的案子给驳回了,光是这份韧劲儿,就不能小瞧她。   尤其这种局势诡谲的时候,大家更为谨慎小心,总之谁都不得罪。   傅云英和同僚们敷衍几句,回到自己号房。   石正搬来今天要审核的卷宗,放在书案上,砰的一声响,溅起一蓬灰尘。   按照她的吩咐,卷宗是分过类的,她拿起一份细看,刚看了个题头,门外传来一阵骚乱。   似乎是冲着她这个方向来的。   她放下卷宗,起身往外看。   长廊外,穿一袭飞鱼服的年轻副千户阮君泽正黑着脸往里走,步子迈得又急又大,衣袍猎猎作响。   大理寺的评事、主簿们跟在他身后,想拦着他,又不敢拦,这位可是能以一当百的武状元。   但这里毕竟是大理寺,要是他们放任阮君泽在大理寺撒野,刑部、督察院的人还不得笑掉大牙?以后大理寺官员还怎么在官场上混啊?直接卷铺盖回家种田得了!   想想刑部的人到时候会怎么嘲笑大理寺的人窝囊,大家顿时不觉得怕了,一鼓作气,挡在阮君泽面前,不许他往里走。   “副千户这是想在大理寺撒野么?”   阮君泽浓眉皱起,有点不耐烦,大手一挥,想把人推开。   “阮千户。”   一道清冷而悦耳的声线响起。   阮君泽脚步一顿,抬起头,视线越过众人,落在傅云英身上。   她走出号房,慢慢走上前。   周围的人忙让开,纷纷退到她背后,“傅云,你别怕这小子,我们给你撑腰!”   “对,你别怕,这里是咱们的地盘。”   一片威胁叫嚷声,看架势,他们也想效仿那天的六部大混战,来一场群殴。   老实说,就他们一个个细胳膊细腿的,打起架来,可能还不如她,至少她下手狠。   傅云英摇摇头,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对阮君泽道:“副千户若是来为昨日的莽撞赔礼道歉的,我这里备下清茶一杯,若不然,还请回吧。”   众人齐刷刷看向阮君泽。   阮君泽嘴角一挑,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出口的话却让众人目瞪口呆:“没错,我今天来,是向你道歉的。”   仿佛没看见大理寺的人脸上的古怪神色,他弯腰作揖,接着道:“昨天是我轻狂了,望你别往心里去。”   傅云英当然不会往心里去,在官场上,冤家宜解不宜结,昨天两人还针锋相对,一转眼可能就会因为共同的利益结成同盟。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她做不到宰相肚里能撑船,但知道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平常的口角纷争,只要不影响大局,不必放在心上。   她说到做到,请阮君泽去自己号房吃茶。   阮君泽应下来,跟着她进房,接过石正斟的茶,喝一口,撂下茶杯,看一眼在门外探头探脑的人,大声道:“好了,我是真心来向你赔礼道歉的,我欠你一份人情,以后要是谁敢给你脸色看,你只管来找我。”   他是个急性子,说完话,起身告辞。   待他走远,评事们挤进号房,“了不得,这个副千户嚣张跋扈得很,竟然也肯服软。”   傅云英微笑道:“刚才多谢诸位为我说话。”   大家哈哈笑,“别和我们客气,你要是被欺负了,我们脸上也无光啊!”   终于有借口和她搭话,大家有些兴奋,硬赖着和她扯了不少闲话才走。   ……   到用膳的时候,众人正约齐往外走,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钟声。   钟声本应该是沉重而渺远的,此时的钟声却短促而嘹亮,莫名让人觉得恐慌。   响声还未停下,几个杂役飞奔进来,面色惊惶,声音直抖:“南庑走水了!”   众人面面相觑,抓住两腿直打哆嗦的杂役,追问:“哪个南庑?”   杂役软倒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乾清宫南庑!”   众人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无不骇然。   现在是白天,众人涌出大理寺,走到高处,望向宫城的方向,只见一股黑色浓烟腾空而起,缭绕在宫城正上方,那里就是皇上接见群臣和日常起居之所——乾清宫。   隔得这么远,他们也能听到那种巨大的噼里啪啦燃烧声。   偶尔还传出几声爆炸的声响,似乎是整个乾清宫都烧起来了,黑烟越来越浓,渐渐遮天蔽日,几乎将北边的天空都盖住了。   此刻,南城的人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北边灰蒙蒙的一片暗沉。   不知情的可能还要疑惑,好好的艳阳天,怎么突然就变成阴天了。   刑部的人也出来了,大家互望一眼,心惊肉跳。   火势这么大,又是在短时间内烧起来的,恐怕难以扑灭。   这大白天的走水,是宫里伺候的宫人不当心,还是……宫里出了什么异变?   众人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片骚乱。   有人叫:“救火班已经赶去救火了。”   有人觉得他们应该立刻赶去宫里帮忙救火,其他人则反对:“宫中此刻肯定乱成一团,我们贸然过去,不是更乱么!”   乾清宫属于宫城内廷,并非外朝,大臣无诏不得擅入。现在他们赶过去,也进不了内廷啊!   京中人口稠密,房屋又大多是木质结构,极易走水,锦衣卫、京卫、金吾卫各自抽调出几十人组成救火班,每天负责巡逻京师皇城,一旦有火情,立时敲钟示警,前往扑灭,以免火势蔓延。宫中从早到晚都有救火班巡逻。   众人各持己见,吵得面红脖子粗。   一拨人性子急,在刑部尚书的带领下往宫城的方向走去,剩下的人选择先留在官署等消息。   在钟声响起的时候,傅云英心跳陡然加快。   霍明锦一直盯着沈家,沈家大公子在幕僚的怂恿下,预备孤注一掷,于明天起事,东宫那边已经布置下天罗地网,皇上想在明天沈党聚齐时给他们来一个瓮中捉鳖,将沈党一网打尽,今天乾清宫怎么会走水?   事情有变!   沈家肯定猜到他们已经走漏消息,又或者他们实在等不下去了,所以提前行动。   她不动声色,扫一眼左右,发现身边突然多了几个人。   正是霍明锦留给她的护卫,不知他们是怎么混进官署的。   “傅相公莫怕,二爷已经进宫了,尚不知宫中是什么情形,您最好待在大理寺。”一名护卫道。   她定定神,“劳烦你去刑部找到我二哥……确保他的安全,他是刑部山西司主事。”   护卫抱拳应喏,留下两个人紧跟着她,混进人群里不见了。   她和陆主簿等人回大理寺,大理寺卿今天不在,身为少卿的赵弼带着两个助手匆匆出去,叮嘱其他人:“你们待在衙署内,不要随便走动。”   大家心头惴惴,还没商量出一个所以然来,刀兵响动声骤起。   刚才跑出去的几个官员屁股尿流跑回大理寺内,“外面全是兵!我们根本出不去!”   众人心惊胆战。   ……   宫中火势这样大,半个京城的人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滚滚浓烟。   沈府内花园一座被家丁层层把守的暖阁里,阁老夫人坐在窗前,抬头看一眼突然暗下来的天空,缓缓闭上眼睛,摩挲手中一串佛珠,默念祝祷之语。   房里响起几声咳嗽。   “贞淑……”床榻上,沈介溪挣扎着坐起来,满脸病容,鬓发雪白,因为病痛折磨和最近一年的郁郁不得志,短短几个月,苍老了十几岁,“那几个孽子呢?”   沈介溪多次以老病为由上疏致仕,倒也不全是为了向皇帝施压,他确实病了,这些天府中内外事务全是由两个儿子处理。前天他发现儿子们背着他联系辽东总兵徐鼎,并且已经买通兵马司、京卫、羽林军,勃然大怒,还不及叱骂两个儿子,便气倒在床,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赵氏放下佛珠,倒了杯茶,走到床边,喂丈夫喝下,脸上皱纹舒展,“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必瞒你,他们带兵进宫去了。”   “孽障!他们这是去送死!”   沈介溪额前青筋暴跳,面容狰狞,手中茶杯摔落在地。   一地残茶,上好的茶叶,宫中御用的也不及沈府的精致,以后怕是喝不到这样的好茶了。   赵氏叹息一声。   沈介溪站了起来,眼前一片晕眩,踉跄几下,勉强站稳,“我这就去把他们叫回来!”   太孙还未长成,他们没有胜算,最好的办法是隐忍退让,待皇上百年,太孙年幼,沈家照样能崛起!何必孤注一掷,急于一时!   刚走出几步,手脚发软,栽倒在地。   “官人,放手吧。”赵氏搀扶沈介溪站起来,扶他回床边坐下。   这个曾权倾朝野、指点江山的男人,终究是老了,如今白发苍苍,孱弱无力,连卧房都走不出去。   赵氏的冷静和淡漠让沈介溪愈加烦躁,“这是谋反啊!一旦事败,沈家死无葬身之地!十万火急的时候,你这妇人懂得什么!”   “官人,你拦不住他们的。”   被丈夫厉声指着鼻子训斥,赵氏神色仍是淡然,眼帘抬起,“何况,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沈介溪一愣。   赵氏淡淡道:“官人,当年您为扶持皇上登基,不惜先下手为强,以至于先帝临死前连遗旨都没留下,都说先帝走得仓促,其实只是你们没预料到那枚药丸药性那么烈罢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儿子们这也是跟你学的。”   沈介溪脸色骤变,目光似鹰隼一般盯住自己的老妻。   这是他头一次用这种眼神看自己的妻子。他十几岁便娶了妻子,她是赵家嫡女,温柔贤淑,持家有道,这些年为他操持家务,打理内院,含辛茹苦,贤名远播,让他能够心无旁骛地处理前朝政事,没有后顾之忧。   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娶了一个好妻子,又贤惠又大方,主动为他纳妾,抚养庶出儿女,从不会拈酸吃醋,苛待妾室。   他的妻子,一个温婉贤惠的内宅妇,竟然知道当年的隐秘!   赵氏看也不看自己的丈夫,接着道:“您这些年愈发刚愎自用,幕僚但凡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就远远打发走,从内阁到地方,所有人都得对您言听计从才能得到升迁,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光得意,只怕是早就忘了那年入阁时曾说过的话吧?您那时还感慨前首辅不知收敛,被先帝砍了脑袋,觉得自己肯定比前首辅冷静,轮到您把持朝政时,您怎么就不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呢?”   沈介溪脸色越来越冷。   他的妻子,一直唯唯诺诺,以他为天,竟然敢当面和他说这样的话!   赵氏笑了笑,“官人,您权势滔天,那时候宫中举行宫宴,连皇上都得老实等你入席才动筷子,您被富贵权势迷花了眼睛,哪里想得到其他……太子的死,和先帝的死因何其相像,皇上触动心事,怎么还可能留下沈家?如果那时候您愿意退一步,或许还有转机,可您却再次用辞官逼迫皇上……沈家迟早都会落得万劫不复,早一点,晚一点,没什么分别。”   很多事其实是可以避免的,可身在局中,不是每个人都能清醒认识到自己的真正身份。   沈介溪眼前发黑,又开始晕眩,赵氏扶他躺回床上,“您躺好了,外面都是儿子们留下的心腹,我们谁都出不去,事已至此,您不如留口气,看看他们能不能成事。若成了呢,您还能继续风光,若不成……”   赵氏笑了笑,“若不成,也不过是一死罢了。”   这样诡异而冷淡的妻子,让沈介溪不由沉默下来,彻骨的寒意爬满全身。   他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内阁首辅,总揽大权,得意半生,即使最后落一个惨淡收场,也不要紧,因为他已经风光了那么多年,不枉多年苦读。   然而枕边人却骗了他几十年!   在内宅中隐忍几十年,知道他的所有秘密,却忍到今天才说出口……妻子的心性,绝不在他之下!   “您是不是觉得妾身疯了?”   赵氏用帕子沾了点茶水,帮沈介溪湿润干燥的嘴唇,“其实这才是我啊……官人,我从小聪明伶俐,跟着叔叔读书认字,族里的男孩子们没有一个比得上我,叔叔说我若是男子,说不定能为官做宰。我不服输,为什么女子就不行?我努力读书,不管是老师还是长辈,都说我比男儿强。”   她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可是不管我有多聪明、悟性有多高,十四岁那年,长辈还是把我带到沈家人面前,随你们家的婆娘挑挑拣拣。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我和其他姐妹们一起,穿上最好的衣裳,打扮得千娇百媚,坐在海棠花树底下说笑。你们家的婆子走过来,拉起我们的手一个个摸过去,看我们相貌怎么样,身材如何,好不好生养,还要看看牙齿长得好不好,人人都夸我们人比花娇,我却觉得自己就像牲口,猪栏里等着宰杀的猪。”   “我的字写得多好啊……可那有什么用,你们家挑中我了,我就得丢开书本,学着怎么当一个贤妻良母。我那时候才明白,家中长辈用心教养我,让我学诗书辞赋,教我做人的道理,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满足他们的攀附之心,用我换取家族利益。”   赵氏垂眸,看着躺在枕上神情复杂的沈介溪,“官人,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碰书本了。我和叔叔决裂,不许妹妹们读书,读了有什么用?还不如安安分分做一个贤惠的妻子。免得像我一样,多年的希望破灭,不甘心,又不敢反抗,也没法反抗,只能乖乖嫁人……这么多年,我看着你一步步高升,到最后得意忘形,埋下祸根,我不是没劝过你,可你听得进去吗?你只会说我是内宅妇人,不懂朝堂之事……我确实不懂做官的道理,可我知道你正一步步往悬崖边走,我想拉你回来,你骂我无知短见。那几个年轻貌美的小妾嘴甜,知道哄着你,你常去她们那儿,顺耳的话听多了,哪里听得进逆耳忠言。”   窗外扬起大风,吹动庭院树枝哗啦响,宫城方向的浓烟飘过来,伴随着烟雾的是无数还在燃烧的火星子。   这一场大火,不知要烧到何时。   赵氏起身,合上窗户。   那年她年少天真,冲动易怒,和赵师爷大吵一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痛哭一场,亲手把自己的书本焚毁了。   赵师爷至今都不懂她为什么厌恶书本,只有她自己知道,正因为喜欢,正因为认清现实,她才碰都不敢碰一下。   她不满足于只当一个闺阁才女,既然没法走出内宅,那还不如从此和书本划清界限。   “官人,你我同床共枕几十年,做了一辈子的夫妻,托你的福,我身为阁老夫人,也算是荣宠一生……人人都羡慕我,我也没什么不知足的。儿子忤逆,也不是我的错,我用心教导他们,终究比不上权势诱惑大,他们是你的儿子,没有你的才华,野心却比你大多了,我这个母亲,仁至义尽。”   她转过身,坐回床边,替沈介溪掖被子。   “若事败,妾身愿意同相公共赴黄泉,咱们也算是有个伴。”   沈介溪望着陪伴自己几十年的老妻,喉头滚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无言。   ……   太监们都在救火,水桶、木梯、沙子源源不断送进乾清宫,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惊叫声,怒吼声。   犹如修罗地狱。   秉笔太监的御赐莽服被烧了一大块,气得直骂娘,抓住身边的小太监:“爷爷呢?”   小太监哭着道:“万岁爷爷避去西苑了。”   这时,几名佩刀锦衣卫飞跑至太监身边:“东宫有异动,沈家的人趁太子妃发动,挟持孙贵妃,万岁爷爷也被围起来了!”   秉笔太监魂飞魄散,汗出如浆,这场大火烧得蹊跷,果然是沈党故意纵火!   “太子妃怎么会发动?不是说还有一个月吗?”   锦衣卫低声道:“其实太子妃半个月前已经平安生产,生下太孙。沈家买通宫人,故意隐瞒消息,就是为了今天。”   秉笔太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完了,这和皇上掌握的情报完全不一样。   “快去传霍指挥使,他战无不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定能救出万岁爷,快去!”   众人应喏。   ……   紫禁城规划严整,前前后后耗时十几年方建成完工。   前朝后寝,王者居中。   外朝三大殿,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舒朗雄伟,装饰华丽。三座大殿沿中轴线排列,屹立在汉白玉台阶上,明黄琉璃瓦,青白石底座,彩画金碧辉煌,殿内铺墁金砖,两旁殿宇簇拥,左右对称,殿前设有广场,可同时容纳上万人朝拜庆贺。   气魄宏伟,壮丽辉煌。   这里是权势的巅峰,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功成名就,便是有一天能够出入紫禁城,匍匐在帝王脚下,为其鞠躬尽瘁,施展抱负才华。   霍明锦一身戎装,戴大帽,手提长刀,站在广场前,环顾一周。   旌旗猎猎,远处巍峨高耸的宫殿静静矗立在日光下,金光闪耀,扑面而来一股无形的威压。   不管是谁,到了它脚下,都得卸下一身傲骨,俯首陈臣,一如蝼蚁在神佛前虔诚参拜。   他却没有跪下去,从奉天殿径自往里走,一路畅通无阻。   身后黑压压一群身着罩甲、手执长缨枪的兵士,沉默地紧跟着他的步伐,如一群暗夜潜行的野兽,就像以前在战场上一样,明知前方是数倍于他们的敌人,明知可能有去无回,仍然毫不犹豫地跟随他们的将军冲上去迎战。   乾清宫南庑被熊熊大火包围了,火光冲天,烈焰上空,是铺天盖地的黑烟。   霍明锦目光平静,仿佛闲庭漫步一般,带着潮水一般的兵士,涌进庄严肃穆的宫城内。   太子妃早已平安生产,沈家隐而不报,假装在为皇上的震怒忐忑不安,实则暗中布置人手,准备了一场宫变。   他早已得知消息,只是不知道沈大公子会提前一天动手。   “二爷,咱们早有准备,他们提前一天也不过如此,大理寺、刑部和千步廊那边都派了人手看着。”李昌急匆匆从穿廊跑出,跑到他身后,上气不接下气,“皇上被羽林军围在西苑,东宫那边已经全是沈党的人,水泼不进,针插不入。”   东宫又与他何干呢?   霍明锦冷淡道:“守住各处宫门,除了沈敬德的人手,其余人都不准放进来。你亲自去大理寺。”   李昌抱拳应是。   霍明锦很快就赶到西苑。   一国之君,如丧家犬一般,先是因为乾清宫的大火吓得魂不附体,又被羽林军一路追杀,带着几个随身太监躲进太液池旁的宝华殿内,等着他前去救援。皇帝知道沈家人将会有大动作,但没想到羽林军和金吾卫、京卫都会反,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是钓鱼的人,却不知自己也只是鱼饵罢了。   皇帝大概不会知道,羽林军之所以会跟着沈敬德造、反,原因很简单,他喜怒无常,曾因为一件小事虐杀羽林军统领,而那位统领很受部下敬爱。   霍明锦带着人马赶到,摆出阵势。   沈敬德的周密安排他一清二楚,早就在暗处布置好人手,只等羽林军自投罗网。   宝华殿前人头攒动,却不是如往常那般举行庆典,而是密密麻麻的羽林军正往里冲刺。地上到处是倒伏的尸体,殿前侍卫已经死得所剩无几。皇帝和小太监躲在梢间内,瑟瑟发抖。   看到霍明锦看到,里面的太监欣喜若狂,“万岁爷,霍指挥使赶来了!”   皇帝脸色铁青,咬牙对天发誓,“朕必要将沈家人碎尸万段!”   殿外,随着霍明锦一个抬手的动作,庭院内的假山上,忽然架起一排排弓弩。嗖嗖数声,羽箭激射而出。   这些羽箭是特制的,划破空气,往羽林军背后飞窜过去。   羽林军一心想攻进宝华殿,没料到后面又杀出一支队伍,惊慌了一阵,迅速调整阵型,想要反击。   然而霍明锦早有准备,几轮飞箭过后,身后死士执枪往前推进,埋伏在暗处的兵士手舞长刀,从两边扑出,轻易就撕开了羽林军的阵营。   战场上历经百战的死士,悍不畏死,岂会输给宫中这一批散沙似的羽林军。   羽林军肝胆俱裂,溃不成军。   血红的眼睛,凌乱散落的肢体,发狂的喊杀声……恍惚又将霍明锦带回昔日的战场上。   但这并不是战场,只是一场场阴谋诡计。   甚至这一仗也在他的计划之内。   他拔出腰间佩刀。   周围的人立刻让开道路,看着他的目光充满敬畏。   霍明锦慢慢上前,刀尖向下,刀刃反射道道雪亮光芒,看着浓浓黑烟下仍旧高大雄伟的宫殿,一字字道:“该收网了。”   沈介溪是生是死,沈党乱不乱,他根本懒得管。   从始至终,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奉天殿上,穿黄袍的帝王。 第121章 驾崩   宝华殿外夹道两旁种了许多海棠,粉白花瓣堆满枝头,满树霞云,微风拂过,花朵纷纷扬扬撒下,台阶前红英凌乱。   霍明锦一步一步往里走,长靴踏过花瓣,鲜血从刀刃滚落,身后一道长长的血痕。   羽林军落败了,皇帝身边最忠心的太监也死得七七八八。   他带来的兵士将整座宫殿包围起来,里面的人插翅难飞。   皇帝被押入内殿看守起来时,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许久后,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睚眦目裂,惊恐万状:“你这贼子!”   他是一国之君,霍明锦是霍家之后,此子竟然违逆祖训,胆敢犯上作乱!   周围的兵士面无表情,全然没有对君王的敬畏恐惧,拎小鸡仔似的将皇帝扔进内殿。   皇帝怒目圆睁,想要站起来,兵士一脚踹向他的膝窝,他惨嚎几声,额头顿时爬满细汗。   堂堂君王,此刻就如阶下囚一般,任人鱼肉。   霍明锦上前几步,弯下腰,和皇帝平时,忽然抬起手中长刀。   皇帝脸色惨白,眼眶都要开裂了一样,下意识往后躲。   霍明锦却没有伤他,右手扯起皇帝身上穿的常服一角,擦拭自己长刀上的血迹。   筋骨分明的手,骨节突出,动作慢条斯理,仿佛他手中的龙袍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粗布。   皇帝努力想维持自己作为君王的尊严,但生死关头,仍是不由自主感到恐惧,自心底冒起一丝丝透骨寒意。   他咬牙道:“乱臣贼子!霍家百年忠义名声,全毁在你的手上。”   霍明锦嘴角一扯,唇边一抹讥讽的冷笑,抬起眼帘,沉声道:“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皇上,我霍家军忠心耿耿,为君王出生入死,马革裹尸……你要除掉我,尽可冲着我来,不该拉他们陪葬。”   男儿要当死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   他生于霍家,长于霍家,还是个懵懂的孩子时,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他在父兄长辈的教导下长大,为国尽忠、荡除敌寇的信念融于他的每一寸骨血之中,那曾是他毕生的信仰和坚持。   因为心怀扫平狼烟、保天下太平的宏愿,无论战场上的形势有多危急,他都无所畏惧。   他知道自己在沙场中的拼杀是值得的,所有的血腥由他们这些军人来扛。他对敌人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但凡敢犯我边境、劫掠我朝百姓者,杀无赦,哪怕要带着队伍在荒漠里辗转几个月,也绝不放过一个。   只要国朝太平,老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他挥出去的刀便不会犹豫。   杀的人太多,冷血如沙场战士,也会生出彷徨疑惑。比如他的父亲,每一次战后都会叹息霍家杀孽太多,郁郁寡欢。   霍明锦从没有那样的情绪。   少年时就随军出征,第一次杀人,热血从刀下迸射而出,那一刻,他心冷如刀,镇定从容。   因为他心中有他的信仰。   直到那一天,同时被血脉至亲、效忠的皇室、出生入死的军中战友欺骗背叛,然后眼睁睁看着跟随自己的部下一个接一个死去……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活活饿死、渴死、因为病痛疼死……   所有信念坚持顷刻间崩塌。   他前半生坚持的所有东西,都成了笑话。   宝华殿内,鸦雀无声,穿黑衣的兵士仿佛死去的鬼魂一般,默默守在各个角落处。   霍明锦还在擦拭他手中那把长刀。   殿外还是一片嘈杂声,卫士们来回走动,清理刚才那一场大战之后的狼藉和尸首。   即使尊贵如君王,生死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就和那些羽林军一样,前一刻还势如破竹马上就要攻进内殿,现在,全都成了刀下亡魂。烂泥一般被胜利者拖行。   皇帝忍不住发起抖来,手脚冰凉,一种濒临死亡的恐惧彻底击溃他的神智:“霍明锦,你想谋朝篡位,留万世骂名?!”   听了这话,霍明锦一笑,“谋朝篡位?”   他唇角勾起,慢慢抹干净刀上血痕,站起身,还刀入鞘。   “这天下太平已久,海晏河清,国富民丰,不管朝堂如何动荡,百姓仍然能安心度日,民心是向着朱家的,只有皇室血脉能一统人心。无故起战事,只会给各方藩王一个趁机自立为王的借口,到最后,各方势力割据混战,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受苦的只会是无辜的老百姓。”   前朝战乱频起,老百姓饱受颠沛流离之苦,饿殍遍野,十室九空。太、祖于草莽中发迹,率起义军一统天下,结束乱世,与民修养生息,到如今,承平百年,皇室恩德广布,乃人心所向,没有人能撼动其地位。   听他这么说,句句仍然念着大义,皇帝眼神闪烁了两下。   霍明锦却话锋一转,“皇上,江山是老百姓的,不是你的。”   这天底下又不是只有皇帝一个人姓朱,只要坐在皇位上的人是皇室血脉,天下就乱不起来。   至于皇帝手中有无实权,老百姓没那么在乎。   皇帝眼里都能迸出血丝来,怒目道:“可笑至极!你口口声声惦记老百姓,却如此大逆不道,悍然发动宫变,还欲弑君,你置苍生于何地?”   “苍生?”   霍明锦脸色冷凝,漠然道,“我只是一介凡人,顾不了苍生。”   那是神的职责。   他是一个普通人,担不起苍生,也担不起天下,现在的他,不怕身后遗臭万年。仁义道德,伦理纲常,上下尊卑……所有学过的东西,一切都是虚妄,他全都不在乎了,他只信自己。   就像多年前他毫不犹豫挥刀斩断敌人咽喉时一样,他心里没有一丝愧疚或是犹疑。   战场上部下们不由自主跟随他仰望他,不是出于崇拜他高强的武艺,而是被他身上这种沉稳如山、强大而淡漠的冰冷决绝所折服。   他站在空荡荡的内殿前,高大的身影映在从窗外漫进来的花影中,势如沉渊。   皇帝竟然被他身上刀锋一般冷冽而又慑人的锋芒给震得说不出话来,喃喃了几句,强忍恐惧,冷笑道:“你手里没兵,趁朕不备犯上作乱,迟早要落一个死无葬身之地!朝中大臣,岂会容你?”正欲痛骂,忽然想起那些跟随霍明锦的军士,个个身姿矫健,出手狠辣,显然身经百战,不由毛骨悚然,“你哪里来的兵?”   霍明锦不再看皇帝一眼,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他走出内殿,对殿外候着的幕僚道:“去取准备好的诏书,开宫门,放内阁大臣进宫。”   幕僚躬身应喏。   不一会儿,内殿响起几声令人齿颊生寒的惨叫。   殿外诸人眼观鼻,鼻观心,宛如泥胎木偶,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宝华殿这边的骚乱平息下来。   霍明锦赶往东宫。   墙头弓、弩密布,着甲衣的团营精兵如汹涌的潮水一般,铺天盖地,朝东宫扑过去。   乾清宫的大火还在烧。   朱红宫门外,精兵和里头的军士对峙。   “二爷,沈敬德以孙娘娘、太子妃和太孙为人质,属下不敢往里冲。”领兵的将官小声道。   霍明锦站在宫门前,负手而立,扫一圈左右,“无妨,你率领一百人从正门进去,有人从侧门接应。”   将官松口气,振臂高呼,“杀!”   兵士们齐声狂吼,手中红缨、枪高举,密密麻麻,摆出整齐而威猛的阵型,强攻宫门。   东宫的宫殿远远不如外朝三大殿宽阔雄壮,地方狭窄,两方在重重殿宇庭院内展开厮杀,大型兵器都用不上,唯有近身搏杀。   霍明锦早有准备,而沈敬德身边的心腹是他的人,沈家的每一步安排他都一清二楚。   兵部的人,团营指挥使,各地总兵……但凡是响应沈家的,已经于今天早上被锦衣卫拿住。   悬殊如此之大,羽林军们自然是兵败如山倒。   沈敬德被生擒后,几欲癫狂,嘶吼道:“不可能,区区锦衣卫,怎么可能!”   他早就预备下人手防着霍明锦,为什么对方还是轻而易举就攻进来了?!霍明锦没有一兵一卒啊!   霍明锦一哂。   沈家的人防着他,皇上也防着他,都以为他手下只有锦衣卫,把他当成一枚棋子,却不知他当年从海上归来时就暗中留了一手。   早在几年前,他就一直在暗中招募兵士。   各地卫所的军官贪得无厌,喜欢吃空饷,卫所一千士兵,上报朝廷时却敢说手底下有一万兵马,他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养了一支军队。   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军队的扩充有明确的诏令,甚至引他们一路北上进京,也是经过皇帝允许的,皇帝以为他调动的是一支平定流民的杂牌军。   至于钱财军饷从何而来,皇帝大概永远不会知道,那座海中孤岛,其实是一座藏宝秘库所在。   没有钱,他哪能收买追杀他的人,重回中原呢。   他散尽家财安葬部下,从不置办田地宅院,也不讲究吃穿用度。   皇帝敏感多疑,心胸狭窄,但当他自以为掌控谁时,又会盲目地给予信任。这些年,皇帝以为他既没钱,也没人,只能老实效忠自己。   不过都是让皇帝消除戒心的伪装罢了。   ……   乾清宫的大火还未扑灭,紫禁城的动乱已经彻底结束。   一切发生得太快,不管是沈家的人、宫里的羽林军、金吾卫、殿前侍卫、十二团营、五军都督府,还是宫中的太监宫女,都仿佛像做了一场噩梦,毫无预兆就坠入风声鹤唳之中,等回过神时,梦已经醒了。   内阁大臣、六部大员匆匆进宫,看到的没有冲突,没有僵持,宫人们抱着所有可以扑灭火苗的东西往乾清宫的方向跑去,一切井井有条,乱中有序。   “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都为保护皇上而死,沈敬德兄弟已经死在霍指挥使手上,霍指挥使前去乾清宫救火了,孙娘娘、太子妃和太孙安然无恙……”   小太监一一禀报。   王阁老双眉拧得像麻花一般,急急道:“皇上呢?龙体可有恙?”   周围的大臣们沉默地跟在王阁老身边,一行人飞快往宝华殿走去,老迈的大臣此刻也健步如飞。   小太监低着头答:“南庑走水的时候,皇上不慎吸入浓烟,又被羽林军挟持,受了惊吓……好在霍指挥使来得及时,没让贼子得逞,现在太医正为皇上诊治。”   王阁老面色阴沉,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太过古怪,不同大臣手中掌握的情报全都出奇的一致,那就是皇上预备收拾沈家,谁敢妄动,会被皇上当成沈介溪的同党处置。   所以这些天六部官员出奇的老实,没敢在朝堂上闹出什么大动静。   现在想来,他们所有人都被骗了!   沈家竟然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想效仿乱臣贼子来一个挟天子以令天下……   王阁老心如乱麻。   到了宝华殿,只见地上还有没来得及清扫的血迹,空气里一股浓稠的血腥味。   众人皱眉,忍着不适进了内殿。   几名太医垂头丧气,正聚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看到众位大臣来了,抬起脸,脸色惨白。   众人心里一惊。   太医院的院判起身,跟着王阁老走到一边,抱拳道:“老先生,皇上被浓烟伤了喉咙,口不能言,肺腑五脏也伤到根本,我们正在想办法……”   王阁老汗如雨下,沉吟半晌后,小声道:“事关社稷,你无需隐瞒,到底如何?”   院判俯身一揖到底。   王阁老脸色凝重。   皇上时日无多,太孙年幼,又刚刚发生一场突如其来的动乱,他们还没有理清头绪……难道要扶持太孙登基?   可太孙才刚刚落草啊!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尖叫。   众人心头发颤。几个年老的,已经快要支持不住。   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让他们措手不及。   几个小太监惊慌失措,冲进宝华殿,跪倒在王阁老面前,“孙娘娘得知乾清宫大火是太子妃身边宫人故意为之,勃然大怒,掌掴太子妃,和太子妃起了争执……不慎伤及太孙,太孙……”   “太孙怎么了?”   王阁老胆战心惊。   小太监泪流满面,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太孙没了!”   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   一日之间,沈家起事,皇上重伤,太孙夭折……   这天下,是要乱了吗?   内殿,皇帝的贴身太监跪在床边,将太孙夭折消息告诉皇帝。   皇帝瞪大眼睛,神情疯狂,喉头颤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手脚僵直,连手指头也没法动。   “皇上,您节哀啊!”   太监面无表情地喊一声。   皇帝不可置信地瞪着太监。   太监找来纸笔,“皇上,您是不是自知时日无多,要留下传位诏书?”   他语气恭敬,手上的动作却粗鲁。   这时,槅扇外响起脚步声。   太监立刻收起轻慢之色。   王阁老进了内殿,看到皇帝落到如此惨状,涕泪齐下,拜倒床前,“皇上,老臣等救驾来迟,求皇上恕罪!”   其他大臣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文臣通常是不跪皇帝的,见了面也不过是拱手作揖而已。但他们身为朝廷大员,醉心于党派之争,竟然对沈家的动静一无所知,还在暗中联络各方势力,预备等沈家倒台好瓜分空出来的职位,谁曾想京中已经乱成这样了!   今天这一场宫变,他们难辞其咎!   皇帝张大嘴巴,面容狰狞。   太监伸手抹泪,哭着对王阁老道:“万岁爷爷刚才还能说几句话,知道太孙没了,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王阁老亦泪如泉涌,不管皇帝对宫人有多苛刻,对臣子有多凉薄,他始终是帝王。   众人痛哭流涕,床榻上,皇帝一双眼睛都要裂开了!   终于,皇帝两眼一翻,气绝身亡。   宝华殿内,一片哭声。   ……   大理寺外,兵士层层把守。   “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大理寺官员反闩上大门,躲在朱漆大门后,窥视外边情势。   他们都被看守起来了,刚才督察院有几个胆壮的试图冲出去求救,被兵士几下砍了脑袋,那头颅带着一堆血糊糊的东西,滚了一地。   三法司的人都不敢出去了。   中、东、西、南、北五城兵马指挥中有一半是沈家门生。   胆子小的咽了口口水,抖如筛糠:“沈家……不会反了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脸色发白,其中和沈家利益相关的几人立刻变了脸色。   他们手无寸铁,逃是肯定逃不出去的,只能坐着等消息。   要么沈家事败,他们安然无恙。   要么沈家事成,其实他们还是能安然无恙。   毕竟沈家就算反了,这差事还是得有人去办不是?   几个刚正不阿、脾气暴躁的评事商量着要舍身取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剩下的人在一旁劝,“还不知里头情形,稍安勿躁。”   傅云英没有和众人一起扎堆,霍明锦的几个属下将她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她躲好。   李昌亲自带人赶过来,潜入大理寺,守在她屋外。   知道局势在霍明锦掌控之中,傅云英心里很平静,坐在窗前,凝望窗外灰暗的天空,心里一遍遍回想从武昌府到京师会经过的水马驿站,她已经吩咐楚王的人手赶往必经之路上准备接应,以免路途中出什么意外。   宫变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最重要的是怎么善后。她日后要辅佐朱和昶,所以现在绝不能冒头。   巨大的燃烧声音越来越小,仿佛云销雨霁,沉暗的天空一点点露出原本的湛蓝颜色,那让人喘不过气的浓烟渐渐散了。   李昌推门进屋,语气带着明显的雀跃:“宫中骚乱业已平息。”   靠近几步,小声说:“宫中传出消息,皇上驾崩,太孙夭折,皇上留下一份遗诏,命内阁择藩王嫡系血脉继承皇位。”   傅云英心口猛地一跳。   她知道霍明锦苦心孤诣,准备了许多周密的计划……但她没想到,皇帝竟然就这么死了……   好半天后,她的心跳才慢慢平缓下来,官袍下的衣衫已经汗湿了。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惊讶的。   至于那道遗诏,倒是不用发愁,经过之前的安排,最后内阁选定的人一定是朱和昶。   李昌偷偷看傅云英几眼,为她的冷静镇定而感到惊讶。   除了一开始眼皮跳了两下,这小子听到皇帝驾崩,也能不动声色,当真是沉得住气。   “内阁大臣现在瞧着是王阁老为首,其实不然,各处都安排妥当,二爷马上过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大理寺外突然响起厮杀声。   众人屏息凝神,一颗心都快要蹦出嗓子眼了。   等喊杀声停下来,评事扒在门缝后面往外看,激动得直掉眼泪,“是都督同知郑大人!”   郑茂以嫉恶如仇闻名,统领京兵精锐,绝不可能背叛皇上。   兵马司的人已经被郑茂带着人团团围住,众人忍不住爬到墙头、树梢上,为郑茂和他手下的兵士喝彩。   也不知是自知不敌,还是看到所有被看守起来的官员都支持郑茂因而心生胆怯,兵马司的人很快缴械投降。   众人赶紧清点人数,为刚才不幸丧命于兵马司刀下的同僚收敛尸首。   刑部侍郎汪玫望着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感慨不已。   死的人中,有一个是沈介溪的学生。   督察院一直在沈介溪的严密控制之下,他的学生都无条件听从他的号令,帮他打压异己,包庇沈党官员,沆瀣一气,硬是把之前几个弹劾沈首辅的御史给活活逼死了。   可今天,得知沈家起事作乱,沈介溪的学生中,还是有人愿意站出来斥责沈党狼子野心、倒行逆施,死而无悔。   这样也好,皇上彻查沈党时,他的家人能够逃过一劫,不会受到牵连。   听到外面的动静,傅云英起身出屋,想去刑部看傅云章。刚才那个随从回来说傅云章和刑部其他人待在一起,很安全,她忍住没去找他。   李昌拦下她,道:“您答应过二爷,除非他亲自来,不离开大理寺一步。”   傅云英抬头看天色,风骤起,浓烟被吹散,宫中的火势应该扑灭了。   “那劳烦你请我二哥过来一趟……”她道。   傅云章知道她担心,应该早就找过来了才对。   李昌吩咐旁边的人去找傅云章。   那人去了片刻,回来时,眼神有些躲闪,“傅主事说他忙,先不过来了。”   傅云英脸色微沉。 第122章 混乱   熊熊大火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刺鼻的味道。   傅云英听着外面跟随都督同知郑茂的甲士打扫长街的杂乱声音,淡淡问一句,“我二哥果真在刑部?”   李昌的部下脸色一僵。   “你刚才没找到我二哥,是不是?”她追问。   不管傅云章在忙什么,一定会过来的,除非他现在不在刑部。   部下不敢再隐瞒,抱拳道:“傅主事确实不在刑部……他去了吏部,小的已经派人去千步廊那边找傅主事了。”   骚乱一开始傅云章就不在刑部,部下怕傅云英着急不肯老实待在大理寺,选择隐瞒这个消息。   傅云英怔了片刻。   旁边的李昌眼神飞快闪烁了两下,面色古怪。   从部下说傅云章来不了开始,傅云英一直不动声色地暗暗打量他,迅速捕捉到他眼底一刹那的慌乱。   想到一个可能,她手脚发凉,心头悚然。   “我亲自去吏部找他!”   她抬脚就走。   李昌忙挡在她面前,“千步廊那边还是沈家的人守着,你去不得!”   郑茂和三法司这边离得近,先解决这边的麻烦,千步廊那里还乱着。   傅云英直视着李昌的眼睛,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低语:“二爷是不是在吏部安排了人手?”   李昌神色慌张,不敢和她对视。   他越心虚,傅云英越不敢耽搁,手心里全是汗水,用尽全力推开他,径自往外走。   “傅公子,请回。”   李昌的人全围了过来,将她堵在走廊里。   她忍住惊骇,冷静道:“现在你们已经掌控局势,外面不会再有什么危险,若当真有危险……”她顿了一下,看着李昌,“你可以立刻杀了我,这样没人能拿我要挟二爷。”   霍明锦将她调往良乡,又反悔把她带回京师。她一句责怪的话都没说,因为她明白霍明锦的顾虑,他是为她的安危着想,这种紧要关头,若是有人抓住她威胁霍明锦,肯定会破坏他的计划。所以一乱起来,她就老实待在大理寺,而不是想办法去和傅云章汇合。   但现在不一样,如果傅云章有什么三长两短……   她闭一闭眼睛,不敢去想那种可能。   李昌额前沁出汗来,低着头小声说:“小的可不敢伤你。”   二爷心尖尖上的人,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刻还心心念念着要把人守好,要是在他手里出了什么意外,不必二爷罚他,其他兄弟一人一口唾沫就得把他淹死!   傅云英沉声道:“你明白吏部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形,我知道事情轻重缓急,绝不是在同你胡搅蛮缠。既然你不敢伤我,那就多带几个人保护我,确定没有人能伤着我,我现在必须去吏部!”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碰都不敢碰一下,这小子要是真的豁出去,还真是个麻烦……想到动乱开始趁其他人不注意秘密潜入吏部的那几个人,李昌越发心虚起来,一跺脚,示意部下去召集所有人手,“护送傅公子去吏部。”   与此同时,紫禁城内,内阁大臣们擦干眼泪,退出宝华殿,商量为皇帝治丧的事。   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已死,必须马上扶持新君即位,才能稳定朝政,避免更大的动乱。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处理好善后事宜,控制住京城的局势,迎接藩王进京。   不止皇帝的丧葬事情要立刻着手办,还有夭折的皇太孙……众人一想到这里,便心情沉重。   但内阁大臣毕竟是经历过无数风雨的朝廷大员,哭过一场后,很快恢复冷静。   正一样一样分派差事,忽然想起来,这内阁大臣、礼部尚书、工部尚书等人虽然都在场,可六部其他官员全都在官署内,还生死不知呢!   各位大佬光顾着进宫护驾,把属下们给忘在脑后了。   羽林军重回内阁大臣们手中,王阁老已经派他们前去沈家围剿沈家余孽,顺便收集沈首辅和各处兵马联络的密信之类的罪证,这时候身边无人可用,想了想,着小太监去请霍指挥使:“官署那头不知是什么情形,请霍指挥使派人前去解救。”   小太监奔出去,过了一会儿折返回来,道:“乾清宫大火已经扑灭,霍指挥使亲自出宫去千步廊。”   王阁老点点头。   宫里发生的事肯定和霍明锦有关,这一点众人心知肚明,但他是侯府之后,向来忠心不二,不像沈家连谋反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而且此时皇上已然生死,作乱的是沈家……不宜再出乱子,一切都得等新君即位再说。   谁让人家拳头硬,他们这帮人贸然和霍明锦对上,一点胜算都没有。   并且,王阁老敏锐地察觉到,内阁中,除了他和沈介溪的人以外,其他人虽然没有表态,实则应该属霍明锦一派。   而他虽然年长,并无多少实权。   朝堂上原先那些被沈党打压的大臣,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彻底倒向霍明锦。   紫禁城早就换天了,只是他们一直没有察觉而已。   有些事,难得糊涂。   小不忍则乱大谋,沈家不就是沉不住气,狗急跳墙,做出如此倒行逆施之事,才招致今天的灭门之祸吗?   沈敬德兄弟都死了,沈家其他人必然也活不过今天……谋反是要满门抄斩的。   王阁老眼珠转来转去,心中飞快思考,和刚才跪在宝华殿里痛哭流涕的样子判若两人。   沈首辅一倒,内阁至少能空出三个位子来,他争一争,或许能将首辅之位揽入怀中,但这还不够,他还需要几个帮手,才能真正控制内阁。   内阁想要有所作为,必须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皇上看不惯内阁掌控权柄,一直想要削弱内阁,现在皇上驾崩,这新君的人选,最好得挑一个对内阁没有太大敌意的藩王之子。   晋王肯定不行,人家手里有兵,真选了他,他二话不说,立马就会逼迫内阁大臣回家养老,把自己用惯的人手安插进朝堂各个重要位子……   潭王也不行,潭王素有精明悍勇之名,据说非常吝啬,自己富可敌国,王妃回一趟娘家,要用金子铺路,长沙府闹灾,当地官员求潭王开仓放粮,他却断然拒绝,宁可把粮食烂在仓房里,也不肯救济百姓……   一国之君,用不着像书中圣人那样做一个完美的君子,但一定要有悲悯之心,否则将又是一个喜怒无常的暴君,如何爱护天下百姓?   而且这些藩王祖上都子孙兴旺,一大堆兄弟姐妹,也是个麻烦。   看来看去,唯有楚王之子年纪不大,性情天真软弱,正在武昌府为父守丧,家中人口简单,只有他一个,没有兄弟子侄的负累,是最合适的人选。   扶持他登基,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   不能再乱了。   他们现在不得不马上确定人选,稳定人心。   就像当年,皇上在沈介溪的支持下悍然发动宫变,在没有传位诏书的情况下登基,群臣明知不妥,不还是接受了吗?   只要朝政稳下来,还能继续当官,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对大多数官员来说,谁当皇帝都是一样的。   反正不管怎么变,都是朱家的江山。   ……   霍明锦并不打算亲自去千步廊,只随意拨了一百人去那边解救被沈家追随者围困起来的百官。   这个计划准备了许多年,每一个步骤,每一种突发的情况都在他脑海里推演了无数遍,他冷静而从容,吩咐部下迅速清理所有可能对自己不利的痕迹,凡是有可疑人物,全部格杀勿论。   皇帝的贴身太监在宣读完诏书之后就自尽了,没人怀疑他和皇帝的贴身太监互相勾连。   对现在的他来说,收买人心轻而易举,钱,情,权,色,总有一样能打动人。   他站在乾清宫前高耸的长阶前,扫视一圈。   壮阔的广场,巍峨的殿宇,鎏金香炉前出丹陛,甬路尽头处,便是乾清门。   一名穿程子衣的部下贴着西边宫墙疾奔过来,抱拳道:“二爷……李千户传回消息说,傅公子去吏部了!”   霍明锦淡漠的目光瞬时凝住了,脸色刹那间变得非常冷,冷到部下打了个哆嗦,不敢看他。   “她去吏部了?”   他的语气很奇怪,是一种极力压制着什么之下的平淡。   “是。”部下垂着头,小心翼翼道,“李千户拦着不让,傅公子坚持要去,李千户只能护送他去吏部。”   霍明锦面色冷凝。   身后乾清宫南庑还在不断冒出浓烟,太监侍卫来回奔忙。皇帝和太孙都没了,所有人反而冷静下来,和平时一样,身上担着什么差事就忙什么,救火的救火,打扫的打扫,抬东西的抬东西,一切井井有条。   霍明锦双手慢慢握拳,手背青筋浮动。   ……   赶到吏部的时候,里面果然还乱着。   三法司那边有霍明锦事先的安排,并没有闹出太大乱子,连那几个死在兵士刀下的官员都很可能是特意安排的,千步廊这头却是真的经历一场腥风血雨。   反抗的官员都被抓起来了,沈家余党还在追杀他们名单上记录的官员。   还好霍明锦的人“及时赶到”,将那些人从余党刀下救了下来。   余党见事败,愈加疯狂,干脆见人就杀,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傅云英和李昌赶到的时候,心有余悸的六部官员正站在一处瑟瑟发抖,周围是保护他们严肃武、装的甲士。   众人交头接耳,探听到底发生了什么,官署里还时不时传出打斗喊杀声。   工部主事看到傅云英,大声叫她,“你怎么来了?大理寺那边状况如何?”   傅云英皱眉道:“大理寺那边一切都好……”指一指官署,“里头是什么情形?”   工部主事心有余悸,拍拍胸脯,啧啧道:“还好我机灵,趁乱逃了出来。阁老们派人过来收拾残局,他们把余党逼进东边夹墙里了。”   “你看到我二哥了吗?”   傅云英目光四下里扫来扫去,寻找傅云章的身影。   “仲文?我没瞧见他,他在千步廊么?我怎么不知道?”工部主事一脸诧异。   傅云英没有多说,别过他,围着所有劫后余生的官员转一大圈,没找到傅云章。   她咬咬牙,直接往喊杀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李昌这回真的不敢再让她往里走了,忍不住拉她的袖子,“傅公子,里面可不是小打小闹,那边是真正的沈党余党,而且还是一群自知没有活路只想多杀几个人的困兽,你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不好和二爷交代。”   傅云英看他一眼,“让你为难了……”   李昌松口气。   傅云英接着道:“我必须进去。”   李昌还没吐出口的那口气又给吞回去了,哭丧着脸,“就不能等等吗?”   傅云英淡淡一笑,“我等不起……”   她压低声音,问:“还有谁在里面?阮君泽?还是潘远兴?”   李昌脸色骤变。   傅云英收起笑容,看着他,“二爷想杀崔南轩……是不是?”   趁着今天这个机会杀死崔南轩,再合适不过了,沈党和崔南轩关系错综复杂,一时好,一时坏,今天借沈党的手除掉崔南轩,既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还能给沈党再添一点骂名,时机完美。   崔南轩在民间名声很好。   李昌青黑的脸色转为煞白,阮君泽确实在东边夹墙里,他身负密令,要在混乱中暗杀崔南轩。   这件事只有他们几个心腹知道,其他人都不知情。阮君泽混在沈党余党中,一面假装和锦衣卫拼杀,一面趁乱找到崔南轩,然后下手除掉他。   事关机、密,傅云是怎么猜到的?   傅云英拂开李昌拉扯自己袖子的手,“来不及多说,你们不能杀他……我会和二爷解释清楚,怕我出事的话,就随我进去。”   这小子瞧着瘦巴巴的,力气倒是大,而且真是执拗,怎么劝都不听,二爷咋就喜欢这样的呢?   李昌拳头握得咯咯响,真想一把将傅云扛了就走,又不敢冒犯他,只得继续跟着。   刀剑无眼,大理寺那边风平浪静,千步廊这头可是真正死了不少人的,他不敢由着傅云乱跑啊!   他们穿过重重衙署,直奔东夹墙。   越往里,喊杀声越来越清晰。   还有官员被困在最里面,余党奋死搏杀,锦衣卫围在最外面,一步步往里推进。   已经僵冷的尸首随处可见。   时不时还有几个落单的余党忽然从角落里冲出来,挥舞着长枪攻击他们。   锦衣卫抽出绣春刀,立刻摆出阵势,将傅云英紧紧围在最当中。   这么一路砍杀进去,他们很快看到负责围剿余党的锦衣卫,他们衣衫凌乱,浑身浴血,此刻都围在一间值班房外面,里三层外三层,手里拿着各自的武器,四面墙上寒光闪烁,那是埋伏在各处的弓、弩手,数不清的箭尖齐齐对准值班房。   傅云英听到值班房里的余党大吼:“再敢上前一步,我们就砍了他们的脑袋!”   李昌叫住一个锦衣卫询问情况。   那人答:“这些人不愿就死,挟持吏部、礼部的侍郎、主事,躲进值班房里了。”   他说吏部侍郎崔南轩好像也在里面,因为他生得玉树临风,风度出众,即使隔得很远,一看到那穿绯红官袍的身影,他们就能认出来,锦衣卫们对他印象深刻。   傅云英焦躁起来,道:“让他们停手!”   李昌看她一眼,“傅公子,说什么都没用,他们只听二爷的命令。”   傅云英瞳孔微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四面八方的羽箭飞射而出,如蝗雨一般,撕破浑浊的空气,向值班房扑过去。   嗖嗖数声,顿时响起无数惨叫。   锦衣卫得到进攻的指示,握紧手中绣春刀,冲进值班房。   还是来不及!   傅云英眼眶腾地一热,双手发颤,顾不上其他,往房中冲去。   李昌目瞪口呆,使出全力都拉不住她,眼睁睁看她跑进去了。   混乱中,傅云英看到那个高挑清瘦的身影,一身宽大的绯红官袍,倒在地上,肩头似中了一箭。   锦衣卫忙着斩杀余党,并没有人去管地上受伤的人。   一道凛冽的寒芒闪过,她眼角余光看过去,瞥见一张熟悉的眼睛。   那人躲在暗处,手中箭矢正对着地上的男人。   周围还有几个埋伏的人,无一例外都在张弓。   “宗哥,住手!”   她几乎嘶吼着,扑倒在地上的男人身上。   几声清戾鸣响,羽箭将至。   “傅云!”   “公子!”   周围的人惊呼出声。   时间仿佛停驻在这一刻,傅云英再度发起抖来,为即将到来的那种熟悉的箭尖钻进血肉的痛楚。   过了很久,也仿佛仅仅只是几息,她并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锐痛。   恐惧如潮水一般缓缓退去,周围的喊杀声依旧清晰。   她回过神,发现自己身上很重。   一个男人倒在她肩上,替她挡下那几支从不同方向飞来的箭矢,他紧闭牙关,还是忍不住发出痛苦的闷哼声。   “这次是真的箭。”   男人嘴角一扯,垂眸看着她,俊秀的脸因为疼痛微微有些扭曲,神智似乎要涣散了,目光却灼灼,几乎能烧起来。   傅云英没说话。   周围的人都呆住了。   这时,门外响起整齐的脚步声,从傅云英的角度,她看到一双锦靴踏了进来,笔直的腿,劲瘦的腰,壮实的胸膛,目光再往上,慢慢看到来人的脸。   五官深刻,剑眉星目,两道浓眉皱得紧紧的,眼里似浸染了无尽的黑夜,比冬日最冷寂最漫长的夜色还要深沉。   霍明锦快马加鞭,赶到千步廊,刚踏进房内,便看到这样的情形。   崔南轩挡在傅云英面前,背上、肩上中了几箭,箭尾还在颤动。   傅云英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像是吓着了。   暗杀崔南轩的计划是阮君泽提议的,他一直想杀了崔南轩,霍明锦听之任之,虽然没有为他安排人手,但也没有反对。   崔南轩死了也好。   然而,傅云英赶过来了……她是来救崔南轩的?   不必猜,光看眼前的情形便是如此,她竟然为了救崔南轩冒这样大的风险。   霍明锦闭一闭眼睛,将心底咆哮汹涌的愤怒尽数压下去。   不要紧,他们毕竟夫妻一场,以后不会如此了。   他面无表情,上前几步。   一人在他之前飞窜出来,阮君泽双目瞪得溜圆,冲上前,推开崔南轩,去扯傅云英的手,“你刚才喊了什么!”   还想再问,头顶传来一道毫无感情、淡漠冷冽的声线:“滚。”   阮君泽一怔,抬起头,看到霍明锦冰冷的脸。   “滚!”   霍明锦眼睛望着傅云英,重复了一句。   阮君泽不动,一旁的李昌被他们几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吓住了,示意其他人上前,将阮君泽和中箭的崔南轩全部拉开。   所有人都退出去了。   暗处的弓、弩也全部撤下。   霍明锦弯腰,要抱傅云英起来,“有没有伤到哪里?”   语气仍是温和的,仿佛这一切的厮杀都只是假象。   傅云英回过神,用力挣开他,焦急道:“快去请太医!”   都到这个时候了,她还在担心崔南轩?   那个人已经被李昌他们拉出去了。   她不能再想着他,不能,一刻都不能!   霍明锦眼神暗沉,握住傅云英的手腕,握得很紧。   他看着她的目光冷淡而又热烈,疯狂而又克制,藏着无尽的银河星海,像是要把她吃了。   傅云英双眉紧皱,回望着霍明锦,终究还是因为那情深似海的眼神而心肠一软,苦笑道:“你看看他是谁。”   她爬起来,轻轻将地上那个穿绯红官袍的男人翻过来,抱在怀中。   一张眉目如画的脸,面目惨白,双眼紧闭,显然已晕厥多时。   霍明锦瞳孔猛地一缩。   傅云英双手还在发抖,不敢动傅云章,怕伤到他的肺腑,“阮君泽想杀谁,我不管,我要救的人,是我二哥。”   她眼圈渐渐红了。   知道傅云章不在刑部的时候,她就有种预感,他一定在崔南轩那儿。果然,傅云章去了吏部,而且是被崔南轩叫走的。   崔南轩此人,直觉很准,他一定早就预见到要生变,预备了后路。傅云章和他走得很近,相貌、体形、气质和他想象,很可能被他利用。   而傅云章这个人,看起来懒散,不理俗事,其实很尊重崔南轩这种为国为民的高官,如果真到了危急时刻,说不定自愿为崔南轩掩护。   崔南轩一定早就料到了,他接近傅云章,绝不仅仅只是出于爱才之心。   阮君泽杀不杀崔南轩,傅云英管不了那么多,但一想到死在阮君泽手上的人很有可能是傅云章,她必须赶来阻止。   乱起来的时候,谁知道阮君泽能不能认出穿红袍的人是假冒的?   退后一步说,即使知道杀错了人,于阮君泽而言,不过是失手,再找到躲在暗处的崔南轩一刀砍了就是。   可对傅云英来说,她冒不起这个险!   傅云章双唇青紫,傅云英搂着他,“快救我二哥。”   霍明锦立刻反应过来,扬声叫李昌的名字。   李昌答应一声,奔进屋子,嘴巴张得老大。   这地上躺着的,怎么是傅云章?他怎么穿着崔南轩的官服?   难怪傅云非要赶过来……原来她要救自己的哥哥。   霍明锦沉声道:“请太医,所有的太医,全都押过来!”   李昌不敢耽搁,飞快应喏,跑出去叫人。   霍明锦心头发颤,手搭在傅云章腕上,探他的脉搏。   如果傅云章有什么不测……以她的脾气……   霍明锦不想接着想下去,冷静下来,查看傅云章身上的伤口。   这事是他纵容的,下手的不是他,但他默许了,就得由他担下来。   太医很快赶到,为傅云章拔箭,处理伤口,止血,喂他吃下丸药。   “还好伤的不是要害部位……不过傅主事体质太弱,还是有点凶险。”太医告诉霍明锦,“这几天得时刻守着他,要是发热,就不好办了。”   傅云英道:“我守着二哥。”   霍明锦低声说:“我和你一起。”   声音轻轻的。   傅云英抬头看他,摇摇头,“前朝离不了你……你得小心,不能让人钻了空子。”   现在时局还没有彻底稳定下来,谁先抢占先机,谁就能压制其他人。他花了几年时间才走到今天,如果留下来,让其他人摘了果子,岂不是白白为他人作嫁衣裳?   对他来说,退后一步,其他人不会就此感谢他的大度,反而会群起而攻之。   他不能退。   霍明锦望着她,“那不重要。”   傅云英揉揉眉心,拉起霍明锦的手,他的手宽大厚实,掌心有些粗糙。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去忙你的事吧,我照顾二哥,等他醒过来,我们再谈。”   到时候,所有事情解决了,她要开诚布公和他谈一谈。   他到底在怕什么?   她尽量放柔语气。   霍明锦深深看她几眼。   她小声提醒他:“楚王还未进京……不要掉以轻心。”   沉默了很久之后,霍明锦点点头,转身出去。   她现在很平静,然而她平静,他心里越忐忑。   傅云英目送他走远,回到床榻边,绞干帕子,擦拭傅云章额前的冷汗。   霍明锦出了临时安置傅云章的号房,李昌和阮君泽立刻迎上前。   李昌问:“二爷,崔南轩怎么处置?”   崔南轩中了几箭,太医刚刚看过他的伤势,他虽然瘦,身体却很好,将养一段时间就能好。   霍明锦眼神有些空洞,麻木道:“不管他。”   崔南轩是死是活,现在都不重要了。   李昌领命而去。   阮君泽双眼血红,等只剩下他和霍明锦时,一字字问:“为什么傅云会喊我宗哥?”   他看着霍明锦的眼睛,“还有,崔南轩躲得好好的,为什么冲出来替她挡箭?”   而且还不是第一次了。   霍明锦往前走,淡漠道:“我告诉她的。”   她不愿暴露,那他就帮她掩饰。   阮君泽眉头皱得老高,还有点晕乎,一时之间,连没有能亲手杀死崔南轩的遗憾都忘了。 第123章 说开   京中发生这样的变故,瞒是肯定瞒不住人的,虽然湖广离京城太远,但经过一天一夜的安排过后,沈氏余党全部伏诛,所有军权分别掌握在兵部尚书、徐鼎和霍明锦手中,羽林的控制权则回到内阁手上,闹不起来,所以用不着秘不发丧。   又不是诸王夺权的时代。   徐鼎虽然和沈党来往密切,但并未参与此次宫变,事发时,他按兵不动,并多次上密折提醒皇帝,可惜折子被人压下了,并未送达御前。得知皇帝驾崩,他立刻主动交出兵权,回京请罪。霍明锦提醒王阁老,这个时候边境不太平,必须有大将坐镇,王阁老等人连发十道诏书,命徐鼎回辽东驻守,这才拦住他。   孙贵妃害死皇太孙,但偏偏又是先帝遗孀,内阁大臣们有些焦头烂额。接连痛失爱子、丈夫和孙子的孙贵妃猛然醒悟过来,哭倒在先帝灵前,寸步不离先帝,大臣们只得先不管她。   朝廷宣布皇帝驾崩的消息,并派出官员前往武昌府迎现在的楚王朱和昶进京。   强调朱和昶继位的名正言顺,才能压服各地藩王,防止动乱。   从国朝初始至今,藩王们一直被严密监视着,还从来没有哪位藩王真的闹翻天过,通常还没蹦跶起来就被在位的皇帝收拾得服服帖帖。所以虽然藩王们蠢蠢欲动,但一来没兵,二来没钱,三来没名头,四来没人脉,而且还来不及反应诏书就下达各处了,所以大家只能暗地里羡慕嫉妒朱和昶那傻小子走狗屎运,不敢真的表现出什么不忿之类的情绪,还得小心翼翼上疏表示对先帝哀悼。   这时候,朝中大臣个个都忙得脚跟碰后脑勺,忙着撇清自己和沈党干系,同时对沈党的人痛下杀手,最好把自己的眼中钉顺便给除掉,然后赶紧把自己的人手安插到各个空出来的位子上。   王阁老发现,霍明锦对朝政的影响力远比他之前以为的还要大,所有反对他的人刚好都遭了秧,而那些保持中立的大臣分明早就投靠他了,现在内阁大臣根本拿他没有办法——内阁本来就不团结,各自为政。   沈党的骨干中,竟然有两个是霍明锦的人……难怪异变开始时,他能迅速做出反应。   沈家的人锒铛入狱,沈介溪和其发妻赵氏当天便死在家中,据说夫妻俩是同时服食毒、药而死。   崔南轩意外受伤,他的幕僚们手忙脚乱,沈党中和他交好的人找不到他的人,群龙无首,只得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正好给其他人机会,现在不痛打落水狗,还待何时?   一时之间,沈党官员成了过街老鼠,哪怕他们不知道沈家谋划,也全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罪名入狱。   先帝的丧事办得很隆重,可惜除了孙贵妃,没人真心为先帝神伤,动乱过后的京师,迎来新兴势力的狂欢。   大家都知道新君年轻软弱、不知世事,所以大臣们并不慌张,尤其是平安躲过此次动乱的几位大员,已经准备好如何调、教新君,教导新君尊重内阁的职权。   霍明锦派人将傅云章送回家中安置,傅云英一道回了家。   傅云启和袁三都被她派人送出京师,夜里她和太医一起守着傅云章,白天则处理正事。   现在朱和昶已经是皇帝了,只是还没有正式举行大典,就算大臣们见了他之后反悔,也不能把他赶回去,因为天下人已经认定他就是新君,如果再出变故,藩王们一定会不老实的。   她不再偷偷摸摸,直接将各处人手召集至府中,一部分派去接应朱和昶,一部分去往不同人府上试探游说,一部分盯着各地藩王的动静。   两天后,太医告诉她,傅云章的箭伤没有大碍了,不过……   这时候傅云章已经醒了,莲壳跪在脚踏上喂他吃药。   太医把傅云英拉到外面,说:“你兄长幼时读书太过刻苦,损伤根本,后来可能运气好碰到高人,压制住病情,可惜底子已经掏空了,不晓得以后会如何。”   不愧是霍明锦的人,没有委婉,说得很直接。   傅云英心里有数,张道长就是那个高人,他曾想劝傅云章随他修道,但那时候傅云章还没有考中举人,怎么舍得放下学业。   难怪他一直不愿意娶妻,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不想耽误好人家的女子,寡妇难做,这一点他最有感触。   所以不管是当初的陈家,还是后来的赵家、沈家,在被他一次次拒婚后,都没有恼羞成怒,反而佩服他的为人。   窗前供一尊鎏金富贵长春纹如意耳花觚,觚里插荷花、竹枝、菖蒲和蜀葵,是丫头早上刚剪的鲜花,水灵灵的。   她看着花朵上滚动的露珠,问:“可还有法子医治?”   太医摇摇头,“就像油尽灯枯一样……一个人的精气神都耗尽了……”   他言尽于此,出去写方子。   傅云英站着发了会儿怔,走到窗前,捧起鎏金花觚,走进里间。   莲壳挑起帘子让她进去。   傅云章半靠着床栏上,衣襟松散,脸色还好,只双唇颜色苍白,看她进来,眉头微簇,“我听人说……你去吏部了?”   一开始乱起来的时候他身在吏部,正和崔南轩商量湖广漕粮的事,想起她之前的警告,立刻带着所有人躲到安全的地方。但那帮人像是认准了非要杀崔南轩不可,一直紧追不放,后来他穿上崔南轩的衣裳,替他引开人,之后中了一箭,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莲壳说是霍明锦的人送他和傅云英回来的,傅云英似乎和霍明锦争执过,李昌他们这些天一个个面色阴沉,一声不吭,气氛古怪。   崔南轩还是受伤了,现在在家养伤,据说还没醒。   傅云章眼神示意莲壳出去守着,“云英,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为了救我和霍指挥使吵架了?”   傅云英笑了笑,把花觚挪到床边高几上,修整了一下花型。   他喜欢供花,用不着多名贵的花,只要是院子里长的,哪怕是一把野花。   “这花好不看?”   傅云章虽然心事重重,还是顺着她的话瞥几眼花,道:“自然好看。”   她擅长供花,一年四季都能将屋子装点得雅致,简简单单的野花野草到她手里也能摆出好看的姿态。   姚文达为此夸她安贫乐道,是个雅人。   他却觉得她并不是附庸风雅,也不是刻板,而是发自内心喜欢生活,珍惜每一天,所以每一天都过得认真。   “你们吵架了?”他又问一句,眸子里写满担忧。   “没有吵架……”傅云英拿起一旁的刺绣团扇,帮傅云章打扇,“只是现在事多,我不想让他分心,等事情处理完,我会好好和他说清楚。”   这么说,他们还是起争执了。   傅云章心中一紧,坐起身,按住傅云英扇扇子的手,“我去和他说。”   她摇摇头,“二哥,你先好好养伤。”   傅云章轻轻叹了口气,“事出突然,救崔南轩的时候,我没有多想……你不该来的。”   傅云英已经打听清楚了,帮傅云章解决翰林院麻烦的人就是崔南轩。还有之前江西缺粮,巡抚曾找湖广借粮,知府想都没想,答应下来,命黄州县送粮,傅云章知道此事后,立刻想办法打点。   借粮只是小事,但这种借粮最后往往演变成征漕粮,到最后,黄州县所有老百姓很可能要背上服役之苦,家破人亡只是轻的,子孙后代都得跟着受罪。   崔南轩是湖广人,知道此事后,把征粮的事妥善解决了。   傅云章觉得自己活不长,不如救下崔南轩,不管他私德如何,在公事上,他没有犯过错。   即使人人都知道他为的是自己的前程,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二哥,如果你知道我有危险,你会怎么做?”   傅云英继续为傅云章打扇,问。   傅云章看她一眼,有些无奈,他自然要去救她,可她不喜欢崔南轩,他却为崔南轩冒险,“这不一样……”   “一样的。”傅云英一口剪断他的话,道,“只要你好好的,你帮的是谁,我一点都不在意。”   房里安静下来。   傅云章久久无言,半晌后,抬起手,手指碰碰她的脸,幽黑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我晓得了。”   不一会儿,门被叩响,丫头把刚熬好的药过来了。   傅云英看着傅云章吃过药,等他睡下,出了院子。   乔嘉守在外面,看她出来,颔首致意。   她唔一声,示意乔嘉跟上自己。   两人走过长廊,穿过月洞门的时候,她忽然道:“乔嘉……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乔嘉脚步一顿,抬起眼。   这个平平无奇、从来喜行不露于色,单调乏味得近乎没有情绪的男人,第一次露出眸中可以称得上为惊讶的表情。   “我已经摸清楚王派到各地的人手,所有人的来历、姓名、特征我一清二楚,这几个月我频繁调动他们,打压他们,以此震慑人心,现在他们虽然仍然桀骜不驯,倒是还算听话,没有人阳奉阴违……”   乔嘉听懂傅云英的暗示,退后一步,抱拳道:“小的对公子绝没有恶意,公子无须警告小的。”   傅云英看他一眼,“我查过你的背景,你不是真正的乔嘉……连楚王也被你瞒过去了……”   她话锋一转,“你是霍明锦的人?”   乔嘉瞪大眼睛,呆了片刻,低下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二爷的伴当,三四岁起就跟在二爷身边,自小在侯府长大,随二爷出生入死十几年。”   傅云英早就有怀疑了,此刻听他说出,并不觉得意外。   难怪霍明锦会放心派乔嘉保护自己,乔嘉是他最信任的心腹,李昌、赵弼那些人是他军中的部下或者后来收服的人手,只有乔嘉是他从小的玩伴。   “为什么李昌他们不认得你?”   自从回京以后,乔嘉低调了很多,傅云英经常忘记他的存在,但她可以肯定他和李昌并不相识。   乔嘉低着头答:“我很少出现在人前,当年二爷出征的时候并未带上我,后来二爷死在海上的消息传来,我想着就算二爷死了,也不能让二爷尸骨无存,带上所有积蓄去海上,雇佣当地渔民,前去寻找那座孤岛……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找了几年,终于找到二爷了。二爷那时候就计划着复仇,派我回湖广监视沈家,为了方便行事,我混进楚王府,和楚王的人成了朋友,所以李昌他们不认得我。”   傅云英低叹一声,“他是什么时候派你到我身边的?”   乔嘉犹豫了片刻,慢慢道:“那年在武昌府处斩那个用死囚冒充的徐延宗,第二天,二爷就召见我,要我想办法随身保护你,又不引起你的怀疑。其实你刚被盗贼抓走的时候,我看到了,不过我知道你没有生命危险,没有出手,直到楚王世子也被抓,才现身。”   两人以为死期将至,在密林中逃命的时候,乔嘉一直紧跟在他们身边。直到时机成熟,才假装从对面林子窜出来,救起他们。   傅云英心头震动。   那么早……就在她和霍明锦正式相见的第二天,他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他竟然只用了一天时间就确认了她的身份。   乔嘉抬眼看她,想了想,道:“公子……二爷让我跟着你,不是派我监视你,而是保护你,他从没有要求我向他汇报什么,只叮嘱我时刻保护你的安全,你有什么危险的时候,我才会告知他。”   所以傅四老爷一出事,霍明锦立刻就知道了,先派河南的锦衣卫前去打探消息,找到人在哪里,然后不眠不休赶去铜山,亲自把人救出来。   当然,还有一点乔嘉没有说,傅云英是二爷的心上人,所以他得把人看住了,不能给其他人可趁之机。还好傅云英一直是男装示人,那些喜欢她的都是断袖,她不会和断袖在一起。他不仅保护她,也帮着善后,防止她被人认出女儿身。   上辈子的过往和这一世遇到霍明锦的种种在傅云英脑海里一遍遍回放……   她叹口气,“我想见他,劳烦你,请他来一趟高坡铺。”   乔嘉拱手,转身出去。   霍明锦很快就到了,从乔嘉出去,到他直奔进傅宅,也就一盏茶的工夫。   傅云英站在凌霄花藤底下发呆,还在想待会儿怎么和他开口,听到一阵犹豫迟疑的脚步声,抬起眼帘,撞上一道深邃得像是能把她的全部心神都给吸进去的视线,吓了一跳。   她呆了一呆,随即反应过来,霍明锦这两天肯定一直守在傅宅外面,所以她刚提出想见他,他立刻就赶过来了。   霍明锦凝望着她,等她先开口。穿一身半旧衣袍,也是英武不凡。   她走上前,看他眉宇间俱是疲色,问:“事情都打理好了?”   霍明锦看着她向自己走近,淡淡道:“各处都交给妥帖的人看着。”   除了崔南轩还活着这一点,其他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清要官想趁沈党被连根拔起时前来抢夺胜利果实,这两天不断给他挖坑,他杀了几个人,王阁老立刻老实了。   傅云英笑了一下,走到他面前,几乎要靠进他怀里去,仰起秀净的脸,看着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愁眉不展……明锦哥哥?”   她话音落下,霍明锦整个人僵住了。 第124章 剖白   霍明锦的反应很奇怪。   最初的错愕过后,他总是平静幽深的眸子里竟透出点恐惧来。   离得近,傅云英感觉到他一瞬间似乎僵硬了。   然后他忽然伸手,把她整个紧紧抱住,双手像铁钳一样牢牢箍在她腰上,似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肉里。   他不说话,身体微微颤抖,低头胡乱亲她,连嘴唇也在抖。   冰凉的吻像雨点一样落在脸上、额头上、唇上,紧贴在身上的身体厚实壮健,像一堵墙,这堵墙此刻也是冰凉的。   这还是在外面,凌霄花藤在风中轻轻摇动,叶片摩挲沙沙响,虽然知道他的人肯定守在附近,其他人进不来,那也是在外面。   傅云英推他,他仿佛失了神智,那么高大,这一次却轻而易举就被推开了。   她微微喘气,抬头看他。   他失魂落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多少汹涌的情绪、疯狂的念头,尽数敛在那一双疲倦的眼睛里。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对方。   于她来说,是两世。   而他,却是足足等了十几年。   他这些天必然是忙的,脸色有些苍白,双目隐隐发红,时时刻刻都挺得笔直的脊背有些佝偻,难掩倦色。   傅云英叹口气,拉起他的手,踏上台阶,走进回廊,随便拉开一间次间的门,走了进去。   门还没合上,霍明锦从背后抱住她。   他高大魁梧,这一抱,像一座山压下来。   她没有挣开,在他怀里转了个身,面对面看着他。   “明锦哥哥,你在怕什么?”   霍明锦垂眸看她,刚刚僵硬的身体一点点恢复,那颗因为惊惶而几乎停跳的心重新跳动起来,扑通扑通,像是要跃出胸腔。   他没法思考,只是收紧双臂,紧紧地、牢牢地抱住她,贴着她,隔着几层衣衫的阻隔,感觉她皮肤的温度,确定她的存在。   傅云英能感受他的恐惧,但是她不明白他在怕什么。   霍明锦这样的人,不惧生死,尸山血海里蹚出一条血路的人,怎么会害怕呢?   害怕这种情绪,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   她试探着抬手摸他的下巴,胡茬有些扎手,他的脸也是冰凉的。   她又问了一遍。   柔嫩的指尖碰到霍明锦的脸,他的脸瞬时变得滚烫起来,体温升高,气息变得火热而危险,带着汹涌的不可抑制的侵略欲、望。   “不许离开我。”   他抱紧她,一字一字地道。   低头撬开她的唇,手放在她脖子上,迫使她仰着头,滚热的舌钻进她口中,追逐着她的。   这样强烈而急迫,陌生的感觉扑面而来,傅云英身体先是一僵。   然后慢慢软下来。   很久之后,察觉到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霍明锦才稍稍放开她。   捧着她的脸,继续吻她的面颊、鼻尖、眼睛,恨不能多生一张嘴。   目光落在她水光润泽、被自己吻得有些肿起来的双唇上,又接着吻她。   这一回吻得温柔多了,含着她的唇不放。   傅云英纵容着他,脑中空白了一阵,直到后背挨到什么冰凉光滑的细纱织物,才猛地回过神来。   霍明锦不知什么时候抱起她压在房间那张铺细纱的钿螺罗汉床上吻,虽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是两人紧紧缠在一块儿,衣衫都乱了,腰带也松开掉在地上。   他覆在她身上吻她,身上每一块地方都是烫的,嫌衣衫阻隔了触感,想和她融为一体。   想得要疯了!   傅云英趁着他缠吻的间隙叫他,“明锦哥哥。”   越这样叫,他越控制不住。   想剥开她的衣裳,想一把撕开所有束缚,想她和梦里那样躺在他臂弯里对他笑。   一双手抬了起来,放在他因为欲、望而烧得通红的眼睛上,指腹轻抚他的眉心,声音轻而软,一如记忆中天真烂漫时,“明锦哥哥。”   他那么好,没有拒绝过她的任何要求。   霍明锦闭上眼睛,清醒过来,抓住那双手,湿热而缠绵的吻落在她光洁的皓腕上。   “不许走。”   他的气息还是粗重的,沉声说。   傅云英终于能坐起来了,轻声道,“我不走。”   京师可是天子脚下,权势的巅峰,朱和昶马上就要进京了,她当然不会走。   霍明锦握着她的手不放,似是要通过肌肤的接触确认她还在身边,抬起眼帘,眸子黑亮。   “真的不会走?”   傅云英狐疑地看他。   “为什么觉得我要走?”   因为被他认出来了,就要逃走吗?   她从来没这样想过。   如果是以前,被崔南轩认出来,她肯定要想办法躲避,现在崔南轩也没法动她了,她不会走的。   她辛辛苦苦走到今天,不会半途而废。   霍明锦看着她,薄唇紧抿,用力将她搂进怀中。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   下山历劫的狐仙幻化成民间女子,和一个穷苦书生成为夫妻。狐仙和书生非常恩爱,但是每晚云雨过后却不肯和书生共枕。书生半夜醒来,发现妻子不见了,心中疑惑。夜里故意不睡,偷偷跟踪妻子,想看妻子到底去哪里了。妻子发现后,大怒,告知书生实情,她乃狐仙,不能被凡人窥见真身,一旦有人看见她的真身,她就不能继续待在凡间了。狐仙警告书生,她一走,几百年都不能再下凡。书生满口答应,但后来还是忍不住好奇,这晚还是偷偷跟着妻子出了房门,看到妻子幻化成狐狸模样,爬到庭中一株桂树上修炼。   就在书生看清狐狸皮毛颜色的那一刻,空中忽然降下一道惊雷,巨响过后,狐仙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株焦黑的枯木。   书生大惊,跪地求仙人饶恕,然而不管他怎么哀求,狐仙都不曾再出现在他面前。   他痛哭流涕,懊悔终身,也未能和妻子团聚,最后抑郁而终。   听霍明锦用沉重的语调讲完这个市井中流行的话本故事,傅云英呆了一呆。   霍明锦竟然会相信这种民间传说?   不仅相信了,还深信不疑,患得患失?   怕她的身份被揭穿了,也会和故事中的狐仙一样消失?   他把她当成狐仙了?   这太让人哭笑不得了,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霍明锦脸上全无尴尬窘迫,神情认真,抬起她下巴,看着她,淡淡道:“我知道这很可笑……可是我不敢冒险。”   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足以让他恐惧了。   他真的不敢想象她再次凭空消失之后自己该怎么办,失而复得,又再度失去,而他已经三十岁了。   他就要老了,经不起再一次的绝望。   傅云英回望着他,他表情郑重,不是在开玩笑,虽然他的顾虑和担忧真的很好笑。   对他来说,任何关于她的事都不是玩笑。   就因为这个,霍明锦才不和她相认?   连十几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那样的传说吧?   老实说,傅云英曾一度以为,霍明锦或许介意崔南轩的事,想和她重新开始,所以才绝口不提上辈子。   现在她不会这么想了。   但想起前几天他踏进号房,看到崔南轩挡在她身前时那种冷冽而孤独的眼神,她明白,有些话必须摊开来说清楚。   她不想让他误会什么。   之前顾忌着他要料理沈党不能分心,她还不曾和他深谈过。打算等朱和昶进京以后再和他说开,现在不能等了。   “我记得以前的事,我是我,又不全然是我,我有崭新的人生,有疼爱我的家人,魏氏只是我的一部分。明锦哥哥,你喜欢以前的我,但是现在我不一样了。”   霍明锦嘴巴微张,想说什么。   傅云英手指放在他唇上,阻止他插话的意图。   “我记得你,自然也记得和崔南轩做过夫妻,这是没法改变的。明锦哥哥,现在的我不是以前那个翰林家不知世事的娇小姐,我是在湖广长大的傅云英,你确定你还喜欢我吗?”   她问他。   霍明锦凝望着她,沉默不语,斧削似的俊朗面孔,面容冰冷。   半晌后,他双手捧起她的脸,动作轻柔,像捧着世所罕见的无价珍宝,“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来的?”   ……   回到京师不久,抓住阮君泽的那天,霍明锦就从阮君泽口中得知她已经死了。   他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可他仍旧不断派出人手四处去搜寻,一日找不到尸首,他一日不会放弃。   半生坎坷,除了报仇以外,他对这个世间,没有一丝留恋。   不找点事情做,他迟早会疯的。   处斩死囚的那天,他也没抱什么希望,本来就需要按计划处斩那个死囚。   起初傅云英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以为她是个少年。   年纪不对,性别不对,什么都不对,但他还是觉得有点异样,立刻派人去查她的家世背景。   人是会变的,有些刻进骨子里的东西却怎么都不会变。   比如她和他说话时,虽然尽量做出恭敬畏惧的姿态,让其他人看不出一点异常,但他却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少年不怕自己。   就像小时候的她一样,从当着两家长辈的面正式厮见开始,就不怎么怕他。自自在在和他说话,教他打捶丸,发现被他骗了也不生气,回回送他到垂花门前,笑着和他挥手作别。   那时霍明锦还没有怀疑傅云的身份,只是觉得这个少年或许知道些什么,兴许顺藤摸瓜能找到一些其他的东西。   他一直在找她,几年间不知失望了多少回,下一次探听到她可能还活着的消息时,还是立刻派人去查。   哪怕那些消息一听就是假的。   所以这一次虽然仅仅只是一点异样感,他也没有放过。   锦衣卫情报发达,很快查清她的身份。   她那时候还小,没有防备身边的人,锦衣卫不费吹灰之力就查清来龙去脉。   实在是巧,她死在甘州,这个叫傅云的也是从甘州回来的。   查到的事情越多,霍明锦控制不住自己心头的颤动,差一点就在崔南轩面前露馅。   原来傅云竟然是个女孩子,一个教会母亲打网巾,会说流利的北方官话和湖广土话,想要读书,因此不惜女扮男装掩藏身份的女子。   听到部下回禀到这里时,霍明锦坐在临江一家酒楼雅间里,望着窗外奔腾汹涌的长江。   想起她坐在秋千上,向他倾诉自己不能和哥哥们一样上学读书时,那张苦恼的脸。   大江东去,逝者如斯,惊涛拍岸声此起彼伏。   他轻轻笑了一下,老天对他不薄。   她教过他说湖广家乡话,口音和官话差别很大,骂人的时候很有点凶蛮,“砍脑壳的!”   不过从她口里吐出骂人的话,一点都不粗俗,只有娇蛮。   她嫁给崔南轩后,操持家务,开始学着打网巾贴补家用。   打网巾一般女子都会,样式差不多,她打的和其他人的基本没什么差别。   霍明锦不可能从一顶网巾看出是不是她的手艺。   但巧合那么多,已经足够了。   一点像,不算什么,两三点像,也正常,处处都像,就不得不让他怀疑。   他撇下其他人,去了长春观,见到那个五姐,她说自己叫傅云英。   谁给她取的名字?   是傅云哥哥。   那一刻,他真正确定了。   匪夷所思又如何,他不在乎。   他从不信鬼神,为了她,他愿意信。   小雨淅淅沥沥,他站在雨中,驻足良久,雨丝缠绵,浇在脸上,冷冷的,衣衫透湿,底下的身体却火热,四肢百骸奔涌着无法言喻的狂喜,心跳得有力,砰砰响。   山道上遇见,他几乎控制不住,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   雨势变大,转瞬间就有要变成瓢泼大雨的架势。   她送他一套雨具,仿佛忘却上辈子的痛苦过往,又变成那个魏家小姐,自然而然和他相处。   部下告诉她,她有家人,有疼爱珍视她的长辈,她的叔叔和兄长不拘一格,一个大方供她读书,一个收她做学生,教她做文章。   刹那间他心中百转千回,于是没有说什么,拨转马头,渐渐驰远。   之后,他故意逼她亲自来见自己。   黄鹤楼上,让她和阮君泽打照面。   她没什么反应。愿意救阮君泽,却不想和他相认。   霍明锦在武昌府逗留了一段时日,慢慢想明白,她不想和前世种种再生瓜葛,她珍惜现在的生活。   他只找她要了几坛桂花酒,以前在魏家,他吃的就是这种酒。   她当真不防备他,和他独处时,看着他的目光依然充满发自天然的信赖。   他克制住了。   再之后,阮君泽偷偷跑去渡口,想去江陵府找沈家人报仇,他派人把阮君泽抓回来,阮君泽不甘心,跪在地上求他。   他那时坐在马背上,回望武昌府的方向,看着山水环抱中的府城,说了一句:“你还是孩子。”   其实他说的不是阮君泽,是傅云英。   她还是个孩子,他身负血海深仇,不该把她扯进来,让她好好长大吧,等他确保没有什么能伤害她的时候,再接她回来。   而且她还那么小……他怕自己成天对着她,做出伤害她的事。   即使忍耐的结果是要再度和她分离。   ……   听霍明锦说完那些年他的犹豫和果决,傅云英怔住了。   只因为一点点异样感,他就发动锦衣卫彻查她的背景,并且立马相信她的身份,完全没有纠结、惶惑或是其他,就是那么信了。   他对她了如指掌,她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觉得明锦哥哥没有变,还是那个温和的表兄……其实不然,他也变了,而且变了很多,只是因为他认出她了,才会收敛所有锋芒,依旧做她的好哥哥。   不得不说,在黄州县和武昌府求学读书的那些年,确实是她最快乐的回忆之一。   如果霍明锦那时候就挑开一切,强迫她随他回京,也许……他们不会像现在这样。   刚才她问出口的话都是多余……   他不和她相认,不是在意崔南轩,而是怕她像狐仙那样消失,怕给她压力,怕把她吓走。   她垂眸不语。   心里五味杂陈,酸涩,震撼,像有无数道炸雷在头顶轰响,震得她手脚发颤。   霍明锦抬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   “确认你的身份之前,我不知道你是女扮男装,我不在乎。云英,我不管你这辈子是男,是女,是人,是鬼,还是妖怪,你若真的投身成男人了,那我就是断袖,你是傅云英,我就是你男人。只要是你就够了。”   他目光平静,一字字道。   什么崔南轩,什么过往,他怎么可能在意?   他在意的不是崔南轩,而是她的态度,她不想和阮君泽相认,不愿提起以前的事,那他就假装不知道。   他一点都不想让她再忆起以前的伤心事。   傅云英有点不敢直视他,心跳得厉害。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他眼中的深情灼伤了。   “我没给自己准备退路,如果不是找到你……云英,为了你,我想好好活下去。”霍明锦拉起傅云英的手,让她摸自己的脸,“我是你的。”   他看着他,目光明锐,问:“你要我吗?”   两人都沉默下来。   片刻后,忍着让自己全身酥麻的心悸感,傅云英直起身子。   霍明锦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身体往前倾,捧着霍明锦的脸,慢慢靠近他,双唇碰到他的。   自然是喜欢他的,不然怎么可能容忍他和自己亲近。   云英主动吻他。   柔软红润的唇,鲜花一样,娇艳欲滴,吐露出阵阵香甜芬芳。   霍明锦浑身一震,马上反应过来,搂住她,激烈地回吻。   这一吻和以前的吻都不同。   他不再收敛,狂热,亢奋,尽情释放自己的热情和渴求。   屋里很安静,因而杂乱的喘、息声和水泽声愈加清晰。   直到傅云英受不住轻轻捶他,霍明锦才松手。   他低头,气息粗重,哑声道:“以后都这么叫我,好不好?”   傅云英滚烫的脸还通红着,扫他一眼。   怎么可能当着别人的面叫他明锦哥哥,刚才这么喊他,是存了点心思的,她想逼他说出心里话。   当然也不可能还叫他霍大人,那太生疏了。   “二爷?”   她试探着叫一声。   别人都是这么叫的,但是她也这么叫,感觉不一样……霍明锦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忍了许久的下腹烧得更疼了。   怕她害怕,他换了个坐姿,想掩饰。   两人靠坐在一起,他一动,傅云英立刻发现他身体的变化。   他倒是没觉得尴尬,知道被她感觉到了,反而不遮掩,嘴角一挑,笑了笑。   她不看他,默默退开了一些。   “明锦哥,过几天我会南下。”   她低头整理刚才弄乱的衣襟,淡淡道。   霍明锦此刻欣喜若狂,心满意足,心花怒放,兴高采烈,神采奕奕,神清气爽……   总之,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舒服。   他含笑看她,由着她突兀地岔开话题。   到这一步,话都说开了,她是他的,用不着逼得太紧。   听说她要南下,他惊讶了一会儿,明白过来。   “你要去接朱和昶?”   傅云英点点头。   “还有范维屏、汪玫和我二哥,几个和我来往密切的同僚,等我二哥伤好了就出发。我已经给张道长写信了,请他进京为我二哥调理身体,他正好在河南讲道,顺便接他。”   迎接朱和昶入宫,不是怕他有什么危险——一路都有朝廷大军护送,还没有人吃了豹子胆半路截杀新君,而是提前教朱和昶京里的规矩,告诉他京里的大致情形,免得他闹出什么笑话来。他性情天真,这些天身边的人为了奉承他,不知哄骗了他什么。   当皇帝简单,但想当一个好皇帝,难。   她会尽己所能,辅佐朱和昶做一个好皇帝,达不到秦皇汉武唐太宗那样的高度,至少得保天下太平。   当然,特意带上其他人,还是为了博一份接驾的功劳。   有了这份功劳,请功顺理成章。她好借这个机会施恩于自己想要收服的人手。   傅云章的伤不重,只是引发旧疾才昏睡几天,等他康复,也和她一起南下。   范维屏是楚王的人,资历还不够,但此次沈党株连甚广,朝中空出许多位子,未必不能让范维屏更上一层楼。   朱和昶根基薄弱,或者说根本没有根基。   朝政能不能稳下来,内阁大臣的人选至关重要。   君臣关系紧张,不是好事。   每个人有自己的看法和观点,大臣们秉持各自的政见理念,没有是非对错之分,最好能平衡朝堂,让其相互制约。   如此,对掌握军权的霍明锦来说也是最好的。   处理好感情上的事,傅云英立马盘算起日后怎么帮朱和昶站稳脚跟,缓缓道:“这些天我想过了,到时候推举姚文达、范维屏、汪玫三人入阁参预机务。”   虽然王阁老、姚文达和汪玫是一派,但王阁老性情软弱,不难对付,姚文达年纪大了,而且性情耿直,弱点明显,汪玫虽然不好拉拢,但他比王阁老精明,更能屈能伸。   这是一个交换,用姚文达和汪玫的两个阁臣之位换取范维屏的升迁,否则汪玫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越级升迁。   她帮汪玫,汪玫也得有所回报。   霍明锦道:“王阁老会答应的。”   有他在一边看着,王阁老不答应也得答应。   说了会儿正事,傅云英心里那点不自在慢慢散去了,抬头看一眼窗外天色,道:“别守在外面了,回去好好休息。”   他眼里尽是红血丝,不知多久没睡过。   霍明锦只是笑,眼神缱绻,“我不累。”   事实上他现在很振奋,浑身用不完的劲儿。   他站起身,袍袖舒展,往外走。   “我看着,京师乱不起来。”   她想谋划什么,尽情去谋划,不必有后顾之忧。   傅云英听懂他言外之意,看着他因为逆光而显得异常伟岸的背影,说:“我缺一个骑射师傅。”   “嗯?”霍明锦侧头看她。   半晌后,他醒悟过来,唇边扬起一抹笑容,“好,我明天上午过来?”   要是能把人娶回家里就好了,每天都能看着,夜里还能抱着……不过她有自己的计划,那就随她吧。   反正她都说要他了,没法抵赖。   “下午吧,上午我有正事。”   傅云英道,送他出了门。   霍明锦出去了,脚步声越来越轻。   傅云英站在月洞门前,目送他走远。   长廊深处,霍明锦忽然转头看她。   生怕这只是一个梦。   月洞门前搭了架子,凌霄花藤长势太泼辣,顺着墙根爬到院墙上,罩住粉墙,从院内翻出来,把院外也遮得严严实实的。   火红的喇叭状花朵挂了满墙,她依旧站在密密麻麻的花藤下目送他。   一如年少的时候,穿黄袄绿裙的娇俏小娘子,头上扎绒花,戴珍珠头须,裙边挂一对金镶宝噤步,乌黑有神的眸子,又清又亮,笑盈盈目送他。   傅云英准备转身回去了,却见已经走远的男人突然抬脚往回走。   他手长腿长,健步如飞,眨眼间,已经走回她跟前。   她抬头看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霍明锦垂眸,喃喃道:“云英,你再叫我一声。”   傅云英心头微动。   微风轻拂,几朵凌霄花簌簌飘落下来。   她拉着他的衣袖,踮起脚。   湿润的花朵从他们脸颊旁擦过,仿佛有淡淡的清香萦绕。   她在他唇角印下一个淡淡的吻,“明锦哥哥,我等你。”   霍明锦没吃酒,但他几乎要醉了。 第125章 准备   窗外蝉鸣聒噪。   房里点了几盏灯,刚剪过灯花,灯火明亮。   暑热天的夜晚,蚊子多,飞蛾也多,门窗明明关得严实,不知飞虫从哪个罅隙钻进房里,不停往罩了纱罩的灯上扑。   傅云英坐在傅云章房里的书案前写祭文。   她写完一段,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   傅云章靠坐在床头听着,偶尔开口要她改动一两个用词。   每一次动乱之中必有一场杀戮,京城死了不少人,有些是他们认识的,有些是不认识的。   诗社的人要为在反抗中死去的同僚写祭文以示哀悼,这种彰显名声的事自然少不了傅云章和傅云英。   不想让傅云章劳神,傅云英写完自己的,以他的口吻帮他代笔,写完拿给他看,略作修改。   她自己写的祭文洋洋洒洒,风骨清峻,雄健凌厉,以达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   为傅云章代笔时,则尽量收敛,再三斟酌,努力模仿他平时的风格。   她擅于模仿,倒也不是很难,几篇写下来,文字典雅醇正,气脉从容。   搁下笔,她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境也变得平和许多,夏夜燥热,她却难得心平气和。   她忽然有点明白傅云章为什么想也不想就答应由她代写祭文,还要监督她写。   世人追名逐利,犹如飞蛾扑火。   唾手可得的权势当前,大多数人很难保持理智。   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忘乎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都得沉得住气。   吱嘎几声,莲壳推门送消夜进来,调的桂花藕粉,洒了红豆卤,一大碗晶莹剔透的凉粉,还有西瓜,鲜菱角,葡萄,鲜桃,刚洗过,装在竹丝攒盒里,水灵灵的。   这是傅云章吃的,傅云英的消夜实惠,就是一碗雪菜笋片肉丝面。   面汤鲜美可口,傅云英洗了手,坐着吃面。   她吃得很香甜,傅云章拿着瓢羹舀藕粉吃,眼睛却望着她手里的筷子。   傅云英无意间看到他仿佛很馋的样子,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二哥,你这些天只能吃清淡的。我劳心劳力,可以吃点好的。等你好了,想吃什么吃什么。”   傅云章摇头失笑,不看她了,慢慢把一碗藕粉吃完。   莲壳送茶给二人漱口,对傅云英道:“管家说已经看过几处宅子了,都是好房子,地方宽敞,房间多,和宫城离得近,价钱也合算。”   傅云英点点头。   傅云章喝口茶,看她一眼,“要赁新屋?”   傅云英嗯一声,道:“高坡铺这边没有大宅子,不够住,每天去衙署也不太方便,我想买大院子。马上就是乡试,等年底,赵琪、杜嘉贞、陈葵、李顺……我在江城书院的同窗都会赴京赶考,还有苏桐也快回来了,二哥你的朋友也陆续写信来,说他们会来京城,买新宅子,好安置他们。”   傅四老爷也会进京,如果傅云泰和他一起来,还得给小夫妻俩预备单独的院落。   另外她和傅云章的幕僚人数增多,不可能一直委屈他们住倒座房里。   还得辟出两所几进大院子做外书房,她和傅云章的书房得和内院分开,虽然他们家内院现在并没有其他妇人居住。   他们家没有根基底蕴,这一代开始靠科举起步,想要让家族发展壮大,首先必须扩展自己的势力。   昔年结交的人脉开始发挥作用,傅云章的同年在各地历练,傅云英的学生们即将崭露头角。   确实得要换新宅。   傅云章沉吟片刻,打发莲壳出去。   烛火微微晃动。   他递了把蒲葵扇子给傅云英,“今天霍指挥使来过?”   蒲葵扇扇面阔大,但拿在手里很轻,没什么分量,她轻轻摇动扇子,点了点头。   “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傅云章自己也拿了把扇子,慢慢摇,蒲葵扇窸窸窣窣响。   窗外蝉鸣依旧嘈杂,夏夜漫长。   “我心里有数。”傅云英平静道,“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傅云章看着她,温和道,“也别顾忌太多,总归得要你自己高兴,我看霍指挥使也不是墨守成规的人。”   若是一般男子,怎么可能容忍她每天混迹在官场当中。   傅云英轻声答:“我晓得。”   傅云章有些忧愁。   她素来肯忍让身边亲近的人,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霍明锦要是欺负她怎么办?   一开始想着霍明锦肯包容她,自然是怎么想怎么好,但继续往下想,又觉得不妥。   看他沉默下来,傅云英站起身,把脚踏旁桌案上的茶杯挪走了。   听见声音,傅云章抬起头,笑问:“怎么就把茶撤了?”   傅云英弯腰凑近他,看了看他的脸色。   灯光笼在他脸上,五官精致柔和,含笑望着她,目光温和。   “二哥,别吃茶了,劳了半日神,早些睡。”   她看着傅云章睡下,回到自己院子,坐在灯下写了几封信,才洗漱就寝。   次日早上,嘱咐管家把信送出去,门房禀报,范维屏来了。   范维屏虽然官职高于她,但知道她是楚王留给新君朱和昶的人,不敢傲慢,进了门,便笑呵呵和她套近乎:“我瞧着你又长高了许多。”   他们两平时从不往来,算一算很久没见过了。   范维屏记忆中的她还是个清秀谦逊的学生,再见时,见她虽一身家常服饰,但气度沉稳,应对从容,心中暗暗佩服,难怪楚王把所有暗卫都交给这个年轻人。   原来自家主子也有靠谱的时候嘛!   傅云英亦不拿大,和范维屏寒暄过,其他幕僚早就到了,仆人送茶进来,众人推让一回,围坐在窗下,开始讨论入内阁的事。   沈介溪已死,他的骨干要么卷入谋反入狱,要么怕受到牵连,主动辞官,现在除了王阁老这位内阁大臣地位稳固如山,其他几位阁臣一年之内必定陆续致仕。   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这回先换了一个首辅,又换了一个皇帝,眼下各个党派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正积极为自己人谋求空缺出来的职位。   范维屏知道傅云英打算助他进内阁参与朝政,急于表现自己,首先道:“崔南轩乃吏部侍郎,掌管官吏铨选,职权颇重,他在家养伤,暂时没什么动静,不过沈党的人暗中动作频频,想推举他出来收拾沈党的烂摊子,等着东山再起。”   幕僚们议论纷纷,崔南轩是湖广人,沈介溪的学生,在和沈介溪闹翻以前,他曾和沈党的人共事,交情不错。如果他出面保沈党,那沈党死而不僵,随时可能死灰复燃。   傅云英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一池清澈的湖水,淡淡道:“那就让崔南轩负责审理沈敬德谋反的案子。”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   房里静了片刻。   范维屏皱眉想了想,问:“这是何意?”   傅云英道:“这个案子牵涉甚广,由他主审,大理寺、督察院、刑部担任副审,安排我们的人进去,让他好好审,审个三年五载,以崔南轩的为人,他和沈党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紧张。”   天下人都看着,崔南轩不可能借机包庇沈党,而且沈党的人为了自保,到时候势必会攀咬他,把他也扯进去。   闹个不好,身败名裂。   即使他手段高明,能把事情处理好,也不会有人感激他。相反,他处理得越好,骂他的人越多。   他处理得不好呢,正好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扣下去。   功劳?处置沈党和当年惩治阉党不一样,阉党获诛,人人称快,沈党就复杂了。   这个烫手山芋谁都不想接,交给崔南轩,给他主审的名头,但处处限制他的职权,让他头疼去罢,等他摆脱这个麻烦,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大义灭亲,人人赞颂。   但事实上,在官场上大义灭亲的人很难得到其他人的拥护,因为都怕自己哪天也被大义灭亲了。   最稳妥的做法是回避。   她偏偏不给崔南轩回避的机会。   大家商议了一回,觉得这样也好,绊住崔南轩,他们才好专心做其他事。   傅云英挪开书案前的铜尺,抽出一沓纸,道:“赶尽杀绝不可取,沈党中也有正直的官员,可以为我们所用。我这里有份名单,你们熟记于心,务必保住他们。”   众人齐声应喏。   见其他人都对傅云英十分恭敬,范维屏眼珠一转,临走前,笑道:“三舅舅前几日来信,要来京城……”顿了一下,“为赵氏吊唁。”   傅云英会意,“我已经派人在城门前等候老师。”   说曹操,曹操就到。范维屏前脚刚走,管家后脚过来禀报,赵师爷来了。   同行的还有苏桐。   苏桐在地方为官,时日虽不长,但政绩不俗。去年地方闹蝗灾,他脱下官服,和当地老百姓一起抵抗蝗虫,还想办法说动富户捐粮,立了大功。   傅云英想办法将他调回京师,预备把他安插进工部,她之前认识的工部主事现在升任员外郎了。   赵师爷风尘仆仆,神情凝重。   赵氏是他以前最喜欢的学生。虽然两人闹翻了,但他心里总觉得有一天两人会和好的,或许是他老了的时候,他派人把赵氏叫到跟前,痛骂她一顿,然后赵氏泪如雨下,向他赔罪……   结果却是赵氏比他先走。   这时候,赵师爷才明白为什么赵氏这些年尽量疏远赵家,而且反对赵家和沈家亲上加亲,几次拒绝两家联姻。   沈家一倒,湖广江陵府地动山摇,昔日一直被沈家打压欺辱的地方世家扬眉吐气,趁机报仇,沈家族人水深火热,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其他几家依附沈家的世家也都受到冲击,族人离散,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   唯有赵家基本没受到什么影响,而且因为赵家子弟和傅云英、范维屏走得很近,前途光明,他们家反而取代沈家,有兴旺之象。   赵师爷心中百味杂陈。   傅云英知道他心里不好过,问候几句,送他回客房休息,转回傅云章的房间。   ……   苏桐正和傅云章说话。   他以前是个秀气清瘦的少年郎,长大成人,依然还是瘦,今天登门时,傅云英乍见之下,差点没认出他来。   这个黑黑瘦瘦的男人,竟然是以前那个风度翩翩的苏桐?   苏桐被她盯着看了许久,不由尴尬起来,摸摸鼻尖,解释说:“地方上气候干燥,日晒毒辣。”   傅云英觉得他现在比阮君泽还黑,而且黑得很均匀,领口上方露出的脖子和一双手背也是黑的。   傅云章早起后躺在凉快的厢房看书,听说苏桐来了,既惊且喜,“昨天才说起,今天就回来了。”   等见到人,也诧异了一阵。   苏桐只得再解释一遍,他这是晒黑的,他尽职尽责,每天去田间地头关心老百姓,才会晒黑的!   傅云章轻笑几声。   苏桐有点不好意思,他在外人面前冷静自持,对着傅云章和傅云英,不知不觉就别扭起来。   以前他不懂,后来他明白了。   因为心底深处知道二哥和英姐不会伤害他,所以就懵懂不知事的孩子一样,对着自己信任的人任性。   厢房一面是可以摘取的槅扇,天气热的时候空出南边,地方开阔,风从院子往里吹,摇动树叶沙沙响,幽凉静谧。   两人对坐吃茶,周围没有丫头伺候,只有他们二人。   听苏桐说了些在地方为官的见闻,傅云章欣慰道:“地方果然磨练人,比以前沉稳练达了。”   苏桐敏感而疏离,和谁都不亲近。   傅云章欣赏他的才学,但担心他偏执之下走了歪路,所以之前曾数次警告他,以免他利用傅云英。   几年过去,苏桐变了很多,倒不是说人一下子变得开朗了,依然还是沉静的性子,但放下心事之后,心境豁达,人也会自然而然变得宽和。   院子里一株百年古树,树冠巨大,罩下一院浓荫。   苏桐想起少年时盘踞在心中的那些念头,正色道:“二哥……之前是我执拗了……”   他还欲再说,傅云章笑着摆摆手,“无妨,都是过去的事了。”   谁没有年轻过?   他自己十三四岁时,也曾因为受不了肩上的压力而愤世嫉俗。   同窗们可以散漫,可以懈怠,他却得压抑本性,从早到晚苦读,他读得很好……但他从来没有快乐过。   可悲的是,他明知自己不快乐,还是得一如既往地读下去。   那种日夜受煎熬的感觉,让他痛苦,也让他清醒。   “我就晓得二哥不会怪我……”苏桐微笑着说,沉默了一下,接着道,“二哥,我娶亲了。”   傅云章看他一眼,“是谁家小娘子?”   苏桐道:“今天不方便,她去亲戚家了,明天我带她过来见您。”   微风吹拂,树影在地上缓缓移动,如水波。   “您放心,我现在对英姐没有其他心思。”   苏桐看着投射在地上斑驳的树影,缓缓道。   傅云章抬起眼帘,目光蓦地变得锐利。   苏桐抬起头,道:“以前我确实有过其他想法……不过只是我一个人胡思乱想而已。二哥,我想出人头地,就必须找一个为我操持家业、让我没有后顾之忧的贤惠妻子。在江城书院,我每天看着英姐潜心典籍,孜孜不倦……那时候我就知道,她这样的人,即使洗手作羹汤,也不会困于内宅之中……她也看不上我,我不曾奢望其他。”   他配不上傅云英。   从他想利用她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输了。   傅云章早就猜到了,当初苏桐为了救傅云泰和傅云启受伤,本就是打着这个主意,那时候傅家人都知道他很喜欢英姐,苏桐想摆脱和傅容的婚事,又不想得罪他,所以把主意打到英姐头上。   他那时没有戳破,因为一旦戳破,就真的成仇人了。   苏桐回忆以前的事,有些感慨:“那是我头一次看到二哥你动怒……后来我常常想起你和我说的话。”   傅云章面上辨不出喜怒,问:“那你现在的妻子呢?”   苏桐一笑,“她虽然有些骄纵,还算是个贤内助,难得她对我母亲也很孝顺。”   “好生待你的妻子,那才是要陪你走一生的人。”   傅云章没有说其他,淡淡道。   苏桐点头应下,笑着道:“二哥,我明白。”   人生路上,总是有各种错过和遗憾,有些人能抓住机会弥补遗憾,有些人不能,只能继续往前走。   从烧信之后,他把傅云英当成真正的朋友,之前那些不成熟的幼稚的想法,都淡去了。   本来也只是模糊的喜欢……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   偶尔想起来,并无苦涩,也没有失落,反而觉得好玩。   想起那时单方面和她较劲别扭,而她一无所知,真的挺好玩。   同时为自己当时的反复无常而感到后悔,要是早些敞开心胸,也许他们会成为更好的朋友。   ……   傅云英走进厢房的时候,两人望着日光下叶片闪闪发光的古树,静静地吃茶。   她让管家去预备接风宴,留苏桐住下,他在京中没有宅子。   苏桐笑了笑,“不和你客气,我还得去拙荆亲戚家走一趟,明天过来打扰你。”   傅云英知道苏桐成亲了,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娶了哪家小姐。   “南方人还是北方人?我好让灶房做些合她口味的菜。”   苏桐摇头微笑,故意卖关子,“明天你就晓得了。”   可惜傅云英并不在意,“反正是你的娘子,藏着掖着也是你的娘子,总会见着的,我不着急。”   一旁吃茶的傅云章听到这一句,粲然一笑。   ……   赵师爷休息好,吃过饭,出去了,傅云英让王大郎跟着他。   她打开苏桐带回来的一口大箱子,里面是他在地方观察当地农事的详细记录。   苏桐的记载很详细,和他的文章一样,条理分明。   她看得入神。   天气热,地上铺了簟席,她干脆席地而坐,靠着箱子翻看那些册子。   不知看了多久,她动了动,双腿发麻,撑着箱子边沿想站起来,脚崴了一下,针刺一样。   本以为会摔进箱子里,一双手伸过来,接住她。   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手中的书册落在地上。   霍明锦低笑了几声,直接打横抱起她,送到隔间罗汉床上坐好,抬起她的腿,放到自己膝上,“哪里摔着了?”   她摇摇头,道:“只是坐久了发麻。”   霍明锦嗯一声,脱下她脚上的靴子,手指慢慢往下捏。   捏到左脚的时候,傅云英嘶了一声。   “这里疼?”   霍明锦皱了皱眉,解开袜子,看脚上没有青肿,在脚踝的地方轻轻揉捏起来。   粗砺的指腹在脚上摩挲,并不疼,只是发烫。   傅云英忍住战栗,疑心他是不是故意的,拉开他的手,“你几时来的?”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屋的,等了多久。   霍明锦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乖,别动。”   确定没有伤到骨头,才帮她穿回袜子,继续揉捏其他地方。   “刚来一会儿。”他道。   其实来了很久,还叫了她一声,她看书太专注了,没听见。他就没进去。   “我带了几只弓过来,你这里的弓我看过了,不适合你学。”   昨天说好今天教她射箭,他连夜寻来的弓,正适合她这样的初学者。   傅云英的脚不麻了,双脚落地,试着在地上走了走。   霍明锦在背后看着她。   她回头,对上他凝视的目光。   两人就这么对望了一会儿。   他眼中柔情涌动。   被这样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刚才那种战栗的感觉又来了。   傅云英走回他边上,“今天不学了。”   霍明锦目光疑惑。   “你多久没睡过了?”傅云英问。   他眼底的红血丝还没消退,而且更明显了。   霍明锦只是笑,拉她的手,手指描摹她的手心,“我太欢喜,睡不着。”   睡当然是睡了的,但时不时就要醒来一次,好确认自己白天不是在做梦。   傅云英让他拉着,道:“你忙了一上午,休息一会儿吧,以后再学。”   说完,又加了一句,“有的是机会。”   抄家,是锦衣卫的看家活儿。霍明锦并不在乎名声或是其他东西,带着李昌他们连抄三十余家,从内阁学士,到六部尚书、侍郎,地方巡抚,抓的抓,砍的砍,杀的杀,罪名确凿者,一个都逃不了。   他刚硬果决,雷厉风行。   钱财美色都没法让他动心,京官们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法让他动摇。   一时之间,京师风声鹤唳。   所以王阁老才会答应和她合作,力推范维屏入阁。   她不再掩藏身份,京师的人知道她是新君的人,纷纷求上门,给她送礼,请她帮忙说情。   钱照收,忙她当然不帮,那些动辄就能拿出数十万两银子消灾的人,身上都背着血债。   她也救人,不过只救认真办差的官员。   简单来说,霍明锦杀人,她救人,互相配合,一边打压,一边施恩。   有霍明锦这个世人口中六亲不认、杀人如麻的铁面指挥使作对比,傅云英简直成了活菩萨。   成功收揽人心。   霍明锦今早查抄的曹家,刚给傅云英送了礼。   送礼的人说他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不是在连夜抄家,就是在抄谁家的路上。   响起几声低笑,霍明锦躺倒在罗汉床上,仍然紧拉着她的手,“那你得陪着我。”   傅云英垂目看他,点点头,“我去拿本书。”   她拿了书,再回到罗汉床边,发现霍明锦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   果然还是累了。   他很警醒,只睡了半个时辰就醒了。   看到傅云英坐在一边看书。   暑夏天,又在家中,她穿得不多。   肌肤细白如瓷,好比月下聚雪,脖颈修长,腰肢纤细,又有种风雨难摧的坚韧,执书的一双手,修长,干净,有力。   看着书的双眼清澈明亮,秋水清扬。   不知是不是在看书的缘故,双唇微微翘着,仿佛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午后的日光透过窗格照进来,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段,虽然套了两层里衫,但因为侧身坐着,刚好又有光线笼在身上,所以少女线条格外清晰,甚至能依稀看到里面裹胸的形状。   不像平时穿官服,看起来严肃清冷,不好亲近。   霍明锦喉头滚动了几下,鼻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忍不住抬起手,紧紧抱住她。   傅云英惊了一下,啪的一声,书落在地上,低头看他。   他衣襟松开了,肩头露出一部分,隐隐可以看到里面的伤疤。   从上往下看他,感觉有点怪。   还在走神,霍明锦的手已经顺着她的背往上,按在她颈间,微微用力,迫使她朝自己压下来。   精准地撬开她的唇,用力吮吻。   这个姿势其实不大舒服,不过感觉到柔软的胸脯覆在自己身上,感觉更强烈了。   过了好一会儿,热吻变成一下一下轻柔的啄吻,“你要买新宅子?”   傅云英喘息渐平,想坐起来,被他按着没法动。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有些黏人。   “新宅子就选在西城长街那一块……”她说,“紧邻的间壁宅子也是空着的。”   霍明锦浓眉一扬,一开始没什么反应。   等领会到她话里的意思,眼睛蓦地睁大,仿佛不可置信。   他欣喜若狂,抱着傅云英,猛地坐起来。   动作太急,下巴撞到傅云英头上,她低低哼了一声。   霍明锦激动难抑,忙捧着她的脸,吻她额头被撞到的地方,“疼不疼?”   疼的应该是他吧?刚刚可是砰的发出一声响了。   傅云英看一眼他的下巴,毛茸茸的胡渣。   “我这就去把那宅子买下来!”   霍明锦看着她,目光灼灼,像两簇团团燃烧的火焰。   她按住他的手,“地契房契都办妥了……明锦哥,你掏银子就好。”   霍明锦情难自禁,深深看她几眼,抱着她,继续吻。   这世上最珍爱的宝贝在怀里,怎么吻都吻不够。   她做事井井有条,应承他,就会认真考虑两人的未来,这……真是太好了!   他不再孤单,就要有自己的家了。   他和云英的家。 第126章 宅子   苏桐第二天领着他的新婚妻子登门。   女子跟在他身后,走进长廊。   她头梳芙蓉髻,插双股镀金簪,饰珠翠,勒乌纱包头,戴一对时兴的金绞丝葫芦簪,穿浅红素缎圆领大襟袄,绿色地镶滚牙黄缎边花蝶纹马面裙,窈窕绰约,成婚不久,眉眼间还带了几分少女的明媚。   正是赵师爷的侄孙女,范维屏的表妹赵叔琬。   傅云章有些诧异,和傅云英对望一眼。   昨天苏桐和赵师爷一起进城,傅云英就猜到他应该和赵家结亲了,他原本就和赵琪他们走得近,只是没想到他娶的会是赵叔琬。   倒是姻缘巧合。   赵叔琬的父母进京榜下捉婿,未能找到如意的女婿,不了了之。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河南、江西、浙江、福建都走遍了,最后在遥远的异地遇到同乡人苏桐,两家人来往一段时间,赵叔琬的父母一合计,苏桐不就挺好的么?   苏桐那时在地方吃了不少苦,当初那点敏感的自傲一点点被琐碎公务打磨干净,和母亲商量过后,应下这门亲事。   赵家富裕,是江陵府的望族,且赵家子弟多有在各地为官的,于他而言,是一门好亲事。   赵叔琬任性归任性,也知道嫁了人和在家做娇小姐不一样,收敛脾气,为苏桐打理家务,孝顺婆母,友爱业已出嫁的大姑苏妙姐。   她和苏桐偶尔也会起争执,但相处还算融洽。   傅云章叮嘱苏桐:“莫要怠慢你娘子。”   苏桐笑着道:“我家徒四壁,唯有几箱书,她不计较这些,岳父岳母待我也好,我心中感激,自不会做那等轻狂事。”   他这人内秀,平时很少说这种话。   赵叔琬惊讶于他的坦率,偷偷看他一眼,见他正好也看向自己,脸上掠过一缕薄红,因为看到昔日意中人的那点别扭局促感顿时烟消云散。   见他二人和睦,傅云章和傅云英相视一笑。   虽然是平辈,但苏桐向来把傅云章当长辈看待,言语恭敬,赵叔琬还没见过他对其他亲戚这么敬重,心里有了计较,也跟着他叫二哥。   傅云章叫莲壳把备好的礼物拿出来,傅云英也送了文房四宝和其他几样居家过日子的器物。   赵叔琬还想着推辞几句,苏桐直接道:“收着罢,咱们成亲的时候二哥和云哥没送礼,这是补的贺礼。”   他倒是不客气起来了,也不怕失礼!   赵叔琬瞪他一眼。   苏桐笑而不语。   傅云英吩咐婆子把礼物挪到花厅去放着,对苏桐道:“不必搬动,你先留下住几日,我还有事托你去办。”   家中没有女眷,赵叔琬看他们要说正事,和婆子一起出去,让婆子领着她逛园子。   傅云英和苏桐说了要搬家的事,“你刚回京,先别急着走动。正好劳你接下这个差事,等赵琪、杜嘉贞他们进京,你代为照应,领他们拜见湖广出身的官员,只论学问,其他的事不要张口。”   姚文达曾在湖广任学政,到时候肯定会以师长之名拉拢这批学子,可惜他注定会慢一步。而沈党官员自顾不暇。   楚党现在是一盘散沙。   傅云英要做那个把散沙拧成一条绳的人。   苏桐听她细细交代哪些人可以结交,哪些人只需要随便敷衍,哪些人得下大力气去迎合,点头应下,道:“你放心,这事好办。你的《制艺手册》流传甚广,是孩童制艺的启蒙书,用不着我们费心,光是冲着你的名声,他们自己就找上来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你还得抽空写几篇祭文……”   傅云英看一眼傅云章,见他点头,转头继续对苏桐道,“等祭文写成,由二哥出面推荐你入诗社。诗社的成员大多是翰林院出身,个个都是真才实学,他们眼光高,你不可轻视。”   苏桐笑着应承:“这个我明白。”   他在国子监读书时,老师大多是翰林院出来的,对那些人的清高脾气感受颇深。   又回到搬家这个话题上,苏桐在京中生活几年,熟悉京中道路坊市,这事交给他打理,傅云英很放心。   傅云章不耐烦俗务,她也不想让他劳累。   锦衣卫接连抄了数十家权贵,心中有鬼的夜不能寐,人心惶惶。   京师许多宅院空出来,其中有魏家当年的宅子。   魏家满门惨死,魏宅几经转手。   牙人推荐傅云英买下当初的魏宅——现在自然不是魏宅了,院落修整得敞亮气派,房舍精巧,花园景色优美。   而且价格很便宜,房主急着卖房。   傅云英决定亲眼去看一看曾经的魏宅,骑马走出去一段路,又突然不想去了。   她给霍明锦的,是现在和将来。   最后直接定下西城的宅子。   ……   崔府。   吴同鹤走进书房。   书房里设卧榻,榻旁书案上摆满了书,还有书信、册子其他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堆放得很整齐。   崔南轩身上缠着绷带,靠坐在栏杆上,身后塞了好几个大迎枕,手里拿了封拆开的信。   黑白分明的眼睛,眼帘半抬,细看信中内容。   吴同鹤上前几步,拱手道:“傅云没有买下那间宅子。”   崔南轩撩起眼皮,面色平静,“没有?”   似乎在反问,但两个字说得很轻很轻,又像是自言自语。   吴同鹤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对傅云的身份背景这么感兴趣,昏迷好几天,一醒来第一件事不是打听朝堂上的局势,而是立刻派人去查傅云。   他之前身为江城书院的副讲,在江城书院待了几年,曾担任傅云的老师,傅云就是一个天资聪颖的寒门少年而已啊?   大人为什么要查傅云,又为什么故意放出要低价卖那间宅子的消息引傅云来买呢?   吴同鹤百思不得其解。   片刻后,崔南轩放下信,问:“黄州府那边查得如何?”   吴同鹤回说:“我们的人在湖广潜伏多年,按理来说不难查,可不知怎么回事,傅云的身世背景就像一个谜一样,我们查来查去,什么都查不到。连李寒石是霍明锦的人我们都查到了,就是查不出傅云的来历。”   崔南轩冷笑了一下。   霍明锦执掌锦衣卫,而且手握军权,各地都有他的人手,他不想让别人查到傅云的身份,那么他们就一点都查不到。   他拿起刚才那封信:“傅老四一家都要进京……想办法从他们那里入手,别惊动锦衣卫。”   吴同鹤躬身应喏,想了想,小声说:“我记得……表姐认识傅云。”   崔南轩沉默不语。   吴同鹤接着说:“傅云救过表姐和琴姐,表姐在武昌府的时候,还去过他们家,傅云不在,是他母亲出面接待的。琴姐跟着范维屏的寡母学画画,赵氏多次在琴姐跟前提起过傅云,说他的画画得很好。琴姐还收藏了几幅。”   崔南轩瞳孔微微一缩,手指捏紧信纸。   几息后,他冷声道:“写信给你堂兄,派人送二姐和琴姐进京。”   吴同鹤应是。   ……   傅云英还未迁进新居,汪玫先过来送礼了。   他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写了篇贺词送她,笑着道:“你别嫌我小气,我已经多年不动笔了。”   “你的贺词一字千金,我高兴还来不及。”   傅云英出门迎他,进了正堂,仆人过来奉茶奉果。   汪玫很挑剔,挑剔得让他的学生抓狂,但说起为人处世,其实他心里门儿清。他蹉跎多年,换来朝中各派大臣们的同情惋惜,沈党官员敬仰他的才学,同情他的遭遇,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朝他下手。   这就是他的本事了。   又比如现在,他和傅云英说话,和之前的态度大不一样,以前还是长辈看后辈,现在就如同平辈相交一般,而且很自然,不会让傅云英觉得别扭。   姚文达和他有点像,但姚文达就算落魄,也不会放下架子,该怎么说话还是怎么说话。   汪玫却能敏锐地根据时局不同调整自己的处事方式。   难怪王阁老力保他入阁。   吃过茶,寒暄毕,汪玫开门见山,问:“吏部崔侍郎身负重伤,你是他的同乡,怎么没有前去探望?”   崔南轩六亲不认,这一点朝中大臣都知道,但他却是个好官,为官多年,未曾欺男霸女、残害忠良,而且很干了几件于国于民有益的大好事。可他同时也助纣为孽,掩盖沈党的罪行,帮沈介溪作恶,只是他为人谨慎,并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大臣们还挺佩服他的。   那天在千步廊发生的事情没有传出去,在场的吏部官员只知道傅云章为掩护崔南轩换上他的官服,之后的事只有锦衣卫晓得。   面对汪玫的试探,傅云英微微一笑,回:“实不相瞒,我和崔侍郎意见不和,还是不来往的好。”   汪玫眼珠转了转,喝口茶,含笑说:“原来如此,我原先还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想着倚老卖老,舍下这张老脸劝和你们。”   傅云英看他一眼,道:“汪先生放心,万马齐喑那种景象,不会发生在朝堂上。”   汪玫怕她因为私心杀了崔南轩,提醒她崔南轩并无过错。   也是在试探她的态度,若她今天下手杀崔南轩,以后肯定也能为了一己私欲朝王阁老的人下手。   那王阁老未必会老实和她合作。   她的承诺,无疑是一颗给王阁老的定心丸。   汪玫明白这句承诺背后的含义,笑了笑,他喜欢和傅云说话,有什么说什么,不用拐弯抹角。   明明傅云生得俊秀,面若好女,脾气也不坏,他的学生都挺喜欢傅云的,但傅云做起事来却一点都不柔和,真是怪哉。   ……   夏夜燥热,院子离河近,入夜后村落陷入一片沉寂,山里却聒噪起来,蛙鸣如海,蝉鸣则震耳欲聋。   山下一座锦衣卫层层把守的院落,房里点了数盏灯,灯火熊熊燃烧。   霍明锦坐在灯下看舆图,灯光映在他线条深刻的脸上,幽黑的眸子,平静得近乎淡漠。   李昌和其他人站在一旁听他指令。   他双眉略皱,手指在舆图上划了几条线路,“徐鼎一直很安分,辽东无虞。”   李昌道:“二爷,徐鼎确实老实,接到内阁大臣手书后,不曾踏出海州卫城一步。”   辽东防御,实行卫所制度,以城堡为依托,以军队为防守,众多城池,依托长城,井然有序,层次分明,互相呼应,构成一套防御体系。   所有城堡,大致分为镇城、路城、卫城、所城和堡城五级。   其中,镇城是总兵和巡抚的驻地。   有些卫城地理位置特殊,会单独建立一套防御圈,徐鼎现在就驻守在海洲卫城。   霍明锦嗯一声,目光往西移,指尖在舆图上轻点。   “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山西镇、延绥镇、宁夏镇、固原镇、甘肃镇,九边重镇,每一个都盯准了。”   众人面面相觑,自从战场上军队几次大败于卫奴,朝廷增派大军驻守辽东,严防死守,前后花费数十年时间,建立起固若金汤的防御体系,虽然卫奴曾接连攻下抚城、清城,但他们无法突破辽东防线,不可能对国朝形成威胁。   二爷怎么如此重视辽东?而且要求整个九边重镇都得加强警戒?   宁夏镇、固原镇、甘肃镇和辽东离得十万八千里的,辽东战事,和它们有什么关系?   众人摸不着头脑。   李昌想了想,道:“二爷,您当年扫平草原,延绥镇、宁夏镇以西太平已久,暂时不会再起战事。而辽东这边,气候寒冷,派去辽东的几路大军据说都是南方人,受不了北方严寒,又不熟悉辽东地形,仓促应战,才会接连吃败仗。只要军队守着卫城,不被卫奴带进密林峡谷里,应当没什么问题。”   从海岛归来后,他们跟随霍明锦,都没有再上过战场。其他人有的在塞外,有的在南边,这几年陆陆续续打了不少仗,从他们的信件中,京中的人能够知道一点战场上的事,但毕竟没有亲临其境,只能从战报推测大致情形。   他们对辽东不太熟悉。   霍明锦摇摇头,看着舆图,皱眉道:“海州卫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卫奴久攻不下,确实打不进来……如果他们绕过防线呢?”   手指在舆图上轻轻一勾,绕了大半个圈,最后落在代表蓟州镇的点上。   众人目瞪口呆,无不骇然!   房里鸦雀无声,屋外蝉鸣蛙鸣此起彼伏。   李昌打了个哆嗦,“二爷,这不可能吧?”   如果卫奴果真绕过防线,从蒙古跨过长城,发动奇袭,那只要几天时间,他们就能打到京师脚下!   京卫都是一群混吃等死的软脚虾,怎么可能抵挡得住卫奴?   大夏天里,众人汗出如浆。   他们身经百战,比其他人更明白战争的残酷。   霍明锦眼帘低垂,眼底依旧平静无波,“确实不可能,不过不得不防。”   李昌咽了一口口水,“那……您要带着我们回战场吗?”   回战场?   霍明锦抬头,看着自己的部下。   从小就在军营里长大,他记得每一个人的姓名……只剩下这些忠心耿耿的兄弟了,其他人虽然也是他这几年带出来的,但随他南下抗倭、九死一生回到中原的,只有这十几个。   部下们回望着他,神情坚毅。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可以奔赴战场。   “辽东暂时由徐鼎坐镇,不会起什么大乱子。”   霍明锦收回目光,轻描淡写道。   他们商谈很久。直到四更,部下们才陆续告退出去。   李昌最后一个走,霍明锦叫住他,扫他一眼,问:“你成亲了?”   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李昌挠挠脑袋,“二爷,我家小子都十岁啦!”   二爷不会是想送个美人给他吧?   “我家内人很贤惠,纳妾什么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李昌又哆嗦了一下,二爷看他的眼神好可怕!   他嘿嘿几声,嬉皮笑脸,上前几步,“二爷,您有什么吩咐?”   霍明锦嘴角轻勾,“有事交代你去办。”   李昌瞪大眼睛。   一盏茶的工夫后,李昌走出屋子。   他表情古怪,步子虚浮,眼睛挣得老大,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半晌后,他两手一拍:“我的妈呀!”   暗处守卫的锦衣卫听到他这么叫了一声,然后人一溜烟跑远了。   ……   傅云英收到张道长的回信,他已经到了真定府,在驿站等朱和昶他们一行。   傅云章的伤还没养好,她决定过几天等他的伤口结痂了再出发。   翌日,她去了一趟大理寺,处理手头的公务。   因她要南下,其他事情暂且交给陆主簿。   众人都知道等她迎新君回来,势必要升官,而且是平步青云的那种,对她十分热情。   她请陆主簿帮忙,以良乡张氏一案为例,找出历年女子请人代为诉讼的卷宗,陆主簿虽然觉得没什么用,还是应下了。   下衙的时候,乔嘉驾车在宫门外等候。   她和身边不断找话题和她套近乎的同僚们拱手作别。   众人知道她平时只和堂兄傅云章同行,其他人不论关系疏远还是亲近,都不会同乘一辆马车。兵部尚书的孙子周天禄曾死乞白赖扒她的车,被她直接踢到车轮底下,差点轧伤腿。   这之后再没人敢和她同乘。   巴结的机会多的是,别和自己的腿过不去啊!傅家的马又高又壮,被踢一脚至少得躺一个月。   等其他人都散去了,傅云英掀帘上车。   先看到一角绣工精致的锦袍彩织襕边,男人腿太长,双脚勾着,还是占了很大空间。   霍明锦倚着车壁睡着了,大概是坐着睡不舒服,巾帽取下来了,只戴了玉冠,呼吸声绵长。昏暗中俊朗的脸依旧轮廓清晰,鼻梁挺拔,薄唇轻抿,线条透出点冷淡来。   傅云英没叫醒他,刚看到乔嘉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辆马车不是傅家的,拉车的壮马皮毛油光水滑。   她示意乔嘉出发。   外面很安静,长街空旷,车轮轱辘轱辘滚过石板地的声音在大街上回荡。   车厢里竟放了几本书,她随意拿起一本,往后一靠,就着车窗漏进来的光线翻开看。   看了几页,一双手伸过来,没碰书,直接揽住她纤瘦柔韧的腰,手上一拽,把她整个人抱在自己腿上坐着,低头吻她的眼睛,“回去再看吧,别伤了眼睛。”   湿热的吻落在眼皮上。   马车时不时颠簸几下,这么坐根本坐不稳,傅云英手上又拿着书,只能往他怀里靠,才不会跌下去。   霍明锦低笑几声,故意使坏,抱着她的手挪到她肩上,让她躺在自己臂弯里。   这回书是拿不住了,啪的一声跌了下去。   “想不想我,嗯?”   他低头,吻她的鼻尖。   好像没分开几天吧……   傅云英暗暗道。   不过看他含笑看着自己,没忍心笑话他。抬起手,摸他的脸。   柔嫩的掌心贴在脸上,温柔抚摸。   霍明锦有些诧异,一动不动,看着她清亮的眼睛。   她迎着他的目光,慢慢在他怀里坐起身,凑上前,也亲一下他的鼻尖。   “不想。”   霍明锦笑了,捉住她抱紧。   “我想你。”   他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说话的气息拂过她耳廓。   麻麻的,还有点痒。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涉及到战争,说一句,文中的外族是虚构的,关于战争的地名也是虚构的…… 第127章 为难   马车快到高坡铺了,霍明锦才松开手,捡起刚才跌落的书放好。   “你也看东昌先生的书?”   傅云英好奇问,很少见他看兵书之外的书,而且是几本内容平淡的游记。   霍明锦一笑,拍拍那一摞书,说:“给你预备的……好把你骗上来。”   以前的小云英很好哄,送她一朵绒花她也会高兴很久,现在想哄她高兴得费点心思。他特意找幕僚们讨教,搜罗了许多市面上没有的书。   傅云英有点哭笑不得。   目光落在他鬓边那几根刺眼的银丝上,心里微微一动。   抬起手,手指轻抚他发鬓。   霍明锦低头看她,目光灼灼。   她稍稍用力,将白发一根根扯了。   其实早就想这么做了,不过以前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亲近。   这点疼对霍明锦来说就跟挠痒痒一样,他眉头皱都没皱一下,握住她的手,含笑低语:“委屈你了。”   她或许根本没有考虑过婚事,这样年轻,朝气蓬勃,青春正好。   而他已经年过三十,年龄的增长让他强大成熟,也在他身上留下岁月的痕迹。   傅云英扬了扬眉,看着他俊朗的脸,浓眉,黑眸,眼底刻满风霜,因为经历过风雨,行事有种独有的沉稳从容和坚定果决。   宫变之中,他大开杀戒,毫不手软,之后并没有趁机大肆株连、耀武扬威,也没有滥杀无辜,而是迅速蛰伏,却又牢牢控制局势。   高山一样雄伟,湖海一样宽广。   温柔和强势同时出现在他身上,一点都不矛盾。   “二爷正当盛年。”   叫他二爷,打趣似的调笑语气,甚至有点轻佻的意味,像调戏。   霍明锦失笑,凑近吻她。   他喜欢她私底下慢慢朝自己展露和平时不一样的一面,鲜活,明朗。   她本就该如此恣意放达,像她笔下的画一样,气韵生动,直抒性灵。   为此,他可以倾其所有。   吻着吻着不免要失控,把她压在车壁上吻,欲、念烧得炽热,还记得先用双手托着她,怕她撞到车壁上会疼。   车厢逼仄,气息交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不知是不是空间狭小的缘故,缠吻的声音特别响亮清晰,唇舌纠缠搅动,铺天盖地都是他身上的味道,还有他喘气的声音,沙哑暗沉。   感觉到他紧绷结实的身体里奔腾汹涌的情、欲,傅云英心口砰砰跳,身体渐渐发热。   果然正当盛年。   天气热,转眼就出了一身汗。   他知道分寸,吻得激烈而克制。   分开的时候,依然衣衫整齐,不过都有些气喘吁吁。   外面没有声音,马车停下来了。   等她平复下来,霍明锦压抑着烧起来的欲、望,手指轻轻拂过她柔软的唇,道:“我不进去了,明天再来。”   傅云英嗯一声,下了马车。   第二天霍明锦没来接她,因为当晚她就收到袁三让人送回京师的密信。   之前她送傅云启和袁三回湖广,一个回乡参加乡试,一个负责接应朱和昶。   朱和昶病了,出了点麻烦事。   袁三要她即刻启程,他应付不过来。   麻烦应该不小,袁三信里再三强调:老大你快来吧!再不来爷爷到不了京城!   爷爷说的是朱和昶。   行礼早就收拾好了,各处人手也都布置好,随时可以走。   傅云英等不及天亮,叫乔嘉去兵马司讨连夜出城的手书,叫起傅云章,告诉她自己先走,过两日等他伤口好了再出发,他们可以路上碰头。   傅云章披衣起来,看了袁三的信,皱眉道:“不碍事,一起走罢。我不是玻璃人。”   他坚决起来不会轻易动摇。   匆匆收拾,赵师爷和苏桐听到正院的动静,也都醒了,打发小厮过来询问。听小厮说二人立刻就要出城,亲自过来送。   傅云英叮嘱苏桐,他满口应承,道:“这里有我,你放心。”   小半个时辰后,乔嘉拿回来通行文书,犹豫着道:“公子,二爷不在城里,文书是李千户办妥的,您看要不要等一等?”   傅云英想了想,问:“二爷去哪儿了?”   乔嘉老实答:“这个小的不清楚。”   霍明锦说明天还会在宫门外等她,那肯定不会走得太远,等他知道自己要走赶过来,应该要不了多久。   傅云英看一眼铜漏,催促仆人继续收拾,道:“等半个时辰罢。”   半个时辰后,霍明锦仍然没现身,也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   夜色浓稠,今晚没有星星,伸手不见五指。   傅云英接过王大郎递过来的鞭子,几步下了台阶,跨鞍上马,对其他人道:“不等了,出发。”   之前她和霍明锦说过会南下,其他事情都交代清楚了,还留了封信给苏桐,不一定非要等到他过来送她。   兄妹俩打点好,骑马出城,有手书和腰牌,一路畅通无阻,巡查的卫兵没有阻拦。   出了城,刚走出一段路,身后遥遥传来马蹄声。   骏马跑得很急,蹄声如闷雷炸响。   须臾,几匹快马撕破暗沉沉的夜幕,飞驰到傅云英面前。   为首的男人穿窄袖劲装,身形高大,夜色中一双幽深的眸子,仿若深夜潜行的兽类,目光格外明锐。   看到她,男人一拉缰绳,不等骏马停下来,飞快跳下马,几步走到她跟前。   不远处,傅云章回头看一眼傅云英,见她停下来了,示意周围的人继续往前走。   众人会意,夹一夹马腹,催马接着前行。   霍明锦在城郊一座船上秘密会见署理山西军务的总督,商谈布防的事。为避人耳目,身边并没带随从,李昌费了半天劲儿才找到他。   他从船上下来,算了一下时辰,估摸着傅云英等不了那么久,没有回城,直接追到官道上来,果然追上了。   看他走近,傅云英要下马。   霍明锦拦住她,指一指远处矗立在夜色中的十几骑矫健身影,道:“他们和乔嘉一样,跟你一起去。”   傅云英点点头,多带点人手当然更好。   又说了些京里的情形,哪些人需要防备,哪些人得拉拢,等朱和昶进京,要如何安排接驾的事。   傅云章他们已经走远了。   骏马发出不耐烦的喷鼻声。   这是说开之后第一次分别,霍明锦拉着傅云英的手,凝视她许久,并没有啰嗦,只说了一句:“万事小心。”   千言万语,最后不过四个字,只要她平安就好。   就像当年找到她,却不能靠近,果断返回京师,只派人保护她,让她无忧无虑长大。   “明锦哥,你也是。”   傅云英道,看他松开手,催马疾行。   霍明锦目送她,直到她的身影融进夜色中看不见了,还驻足良久。   李昌牵着马走到他身后,“二爷,更深露重,该回了。”   前方一团黑漆漆的,啥都看不见,连萤虫都没有,有什么好看的?   霍明锦沉默不语,又站了一会儿,方转身。   身后忽然响起清脆的马蹄声。   他蓦地回头,看到夜幕下缓缓驰出一骑身影,瞳孔翕张,面露惊讶之色。   傅云英单独折返了。   怔愣过后,霍明锦拔腿便朝她跑过去。   李昌眼珠一转,牵着马走远,顺便把其他随从也赶走。   傅云英的马慢慢停了下来,坐在马背上,低头看着霍明锦大踏步迎上来。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两人四目对望。   凉风吹过,拂动山道两旁树叶沙沙响,恍如落雨。   后半夜,凉意慢慢浸上来,夏夜的燥热一点点褪去。   周围静得出奇,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霍明锦望着傅云英,眼神比无边的夜色更深邃。   傅云英迎着他灼热的注视,翻身下马,手执软鞭,风吹衣袂翻飞。   一身朱雀锦袍,束革带,踏皂靴,腰间收得紧紧的,身姿敏捷,英气勃勃。   霍明锦不由想起那年在江城书院,看到她于众人仰望中站在高台上朗读书院教条,锦缎束发,肩披霞光,当真是风仪出尘,直把其他人映衬成草木。   他问了一句,“谁家少年?”   当时不知,这少年是他的云英。   傅云英走到他跟前,唇角微翘,双目亮如星辰。   她一字字道:“这一世,我从不委屈自己,明锦哥哥。”   霍明锦一怔,明白过来时,心跳如雷响。   是为了白天的那一句“委屈你了”。   她不觉得委屈,因为她就喜欢这样的他。   霍明锦喉头滚动了几下,双手紧紧抱住她。   一句话不说,低头热情吻她,撬开齿关,吻得很用力,缠着她的香舌,不给她呼吸的机会,像是要把她吞吃入腹似的。   搅弄水声啧啧响。   这样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滚烫的身体贴着她的,紧紧箍着她,恨不能和她揉成一团。   不能再失去了。   夜风轻拂,良久过后,他才松开些许,下巴放在她颈边,气喘如牛,底下紧绷,烧得发疼。   傅云英被他吻得站立不住,战栗的感觉慢慢褪去,脸颊还烧热,手中的软鞭差点没滑落出去。   待他放开,轻声道:“我走了。”   想让他安心,才会转回来,但他反应这么大,有点始料未及。   她放空了一瞬,几乎忘了思考,转身上马,不等他说什么,也不看他,甩了个鞭花,驰进黑暗的夜色中。   幸好周围没人看见。   直到追上傅云章一行人,傅云英心口还砰砰直跳。   ……   接连赶了两日路,在半路上碰到在驿站里忽悠驿丞、杂役的张道长。   张道长威名远播,驿丞们将他视作得道高人,只差一步就能飞升成仙的那种。请他住最华美精致的房舍,吃最精美的食物,伺候得非常周到。   驿站里专门辟出一块地方给张道长修炼。   傅云英让其他人去客堂打尖休息,请张道长为傅云章诊脉。   张道长看到他们很高兴,拉着傅云章仔细端详一阵,道:“还死不了。”   傅云英问:“二哥前些时日肩背中箭,不要紧么?”   张道长摆摆手,“皮肉伤,不碍事。只要云章他吃我炼的仙丹……”   他开始喋喋不休卖力推荐他这几年呕心沥血的新成果——长生丹。   傅云英连日赶路,没好气地暗暗瞪张道长一眼,竟然想骗傅云章帮他试药?那些所谓的长生丹是她看着张道长炼的,里面不知道含有多少有毒的东西。   张道长嬉皮笑脸,朝她挤挤眼睛,道:“小英儿啊,别生气,师父这里也留了你的份。”   傅云章看着他们俩,笑而不语。   东拉西扯了一阵,换了快马,重新出发。   傅云英让傅云章留下来和张道长一起等,“二哥,让张爷爷再给你看看,我接了袁三他们就过来。”   傅云章想了想,点点头。   傅云英匆匆吃了点干粮,离了驿站。   张道长目送她走远,回头扫一眼傅云章,问:“要一直瞒着么?”   傅云章面色如常,抿口茶,点点头。   张道长眼皮低垂,做了个鬼脸。   ……   又跋涉了一天,傅云英才找到袁三他们。   朝廷一早就派了官员南下迎朱和昶进京,光是举旗的仪仗队就有数百人,而且都是锦衣卫。   圣驾一路走来,沿路的官员都会使劲全身解数讨好奉承,以求能够升官进爵。   但凡朱和昶经过的州县,百姓倾城而出,箪食壶浆,将最好的东西全都拿出来,县官更是绞尽脑汁,海陆奇珍,稀世之宝,悉数奉上。   总之,朱和昶一行,排场很大。   傅云英刚到地界,沿路接应的王府侍从就主动现身。   “爷在前方三十里一处的村庄里。”   “怎么不走了?”   她沉声问。   侍从答道:“爷病了,还不肯见人,这几日只略用了几碗汤。”   傅云英皱眉,“是不是之前的旧疾犯了?怎么不派人去请张道长?”   侍从小声答:“太医来看过了,说不是病,用不着请医。”   傅云英心里明白几分,点点头。   太医是楚王的人,他说不是病,那肯定不是病,朱和昶这是害怕了,后悔了,还是在使小性子?   快到地方了,她反而不着急,先派乔嘉去打探情况。   乔嘉走了一趟,回来禀报:“现在王府随从以钟家、杨家人为首,他们以新君近人自居,有些倨傲,大臣们想见新君,必须先贿赂他们。接驾的几位大臣有王阁老的人,有您的人,也有二爷的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等朱和昶正式登基,王府属官肯定会受到重用,据说众人已经私底下称呼王府长史为“阁老”。   听到这里,傅云英挑挑眉。   楚王故意留下这些人,是想考验她么?   她可不会客气。   说话间,已经到了圣驾驻扎的村子。   锦衣卫们一早就得了消息,知道傅云英的身份,但还是先验查一番,方放她进村子。   村子里的住户早就被挪到其他地方了,一眼望去,除了锦衣卫、侍卫、金吾卫,王府护卫,王府侍从,王府属官,就是大大小小的官员。   因为朱和昶卧病,人人都面带忧色。   傅云英径自找到朱和昶下榻的帐前,要求见他。   几个太监拦住她,道:“爷刚吃过药,才睡下。你是何人,竟敢乱闯?”   虽然朱和昶是皇帝,但毕竟还没进京,现在众人不好当面称他为万岁,都叫他爷或是小爷。   傅云英还没说话,跟着她的乔嘉和另外几个锦衣卫脸色都变了。   她摆摆手,示意乔嘉他们不必动怒。   小太监叉着腰,态度傲慢,“还不走?打扰爷休息,阁老怪罪下来,凭你是京官,也吃不了兜着走!”   傅云英一笑,转身离去。   小太监们见这么一个年轻气派的京官被自己赶走了,对望一眼,颇为自得。   终于轮到他们扬眉吐气了!   不给点好处,就想见小爷?这是头一天当官么?莫不是个傻子吧?   听说京里近身伺候皇上的太监都很威风,有些位高权重的,朝臣们都得争着巴结。连堂堂阁老重臣都争着把自己家的千金嫁给太监的干儿子,好和太监攀亲。   要是运气好一点,说不定也能混一个千岁爷当当!   袁三和朱和昶不对付,拿他没办法,整天翘首以盼,等着傅云英过来。   听王府侍从说京中的傅大人来了,当即喜得一蹦三尺高,打听到她住的地方,喜滋滋找过来,掀开帐篷往里冲。   “老大,你可算来了!”   傅云英正坐在地上铺的毡子上吃饭,抬头扫他一眼。   他精神气十足,径自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看着几上热腾腾的面条汤,抹抹嘴巴,“正好我也饿了。”   傅云英摇头失笑,让人去取一副干净的碗筷过来。   吃完,她喝口茶,问:“吉祥呢?”   吉祥是朱和昶的贴身太监,几岁起就跟着他,虽然胆子小了点,脸皮厚了点,但很忠心,寸步不离朱和昶左右。   刚才拦下她的那几个小太监看着眼生,其中没有吉祥。   袁三嗤了一声,看一眼左右,压低声音说:“被排挤走了。”   地方藩王和皇帝说起来都是龙子龙孙,但世人都明白,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朱和昶身份转变,身边的人欣喜若狂,继而开始盘算怎么才能爬到更高的位子上去。   短短一个月,王府内部各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人事变动极其频繁。   吉祥是朱和昶的贴身侍从,被其他小太监合起伙栽赃嫁祸,有口难辩,被那位方长史找了个借口打发去灶房伺候了。   傅云英端着茶杯,静静思考。   众人合伙赶走吉祥的原因不难猜。   其他小太监急于表现自己,就必须先除掉朱和昶用惯的人,他们才有出头的机会,吉祥挡了他们的路。   而方长史那样的人犯不着和吉祥争宠,他赶走朱和昶的近人,有更深层的考虑——只有支开朱和昶熟悉的人,才能更好地掌控这位天真烂漫的年轻君王。   傅云英和楚王的人手打交道不是一两天了,现在各处暗卫只听她的指令。   她和方长史也来往过,记得对方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老者,应该不会这么轻狂,轻易就露出贪婪狡诈之相。   莫非真的是利欲熏心,当了几天“阁老”之后,露出狐狸尾巴,想要谋求更大的利益?   帐篷里闷热,袁三找了把蒲葵扇,坐在一边帮她扇风,“老大,你说怎么办?揍那些小太监一顿?”   傅云英摇摇头,“先见到小爷再说。”   不一会儿,得知她已经抵达的其他官员三三两两过来找她。   有的向她大倒苦水,痛骂方长史倚老卖老,嚣张跋扈,收受地方官员的贿赂,无法无天。   有的找她打听京中的局势,绝口不提方长史的事。   有的假意关心她,实则试探她的态度。   钟家和杨家的人则谨慎许多,寒虚问暖,问她一路辛不辛苦。   这些人,少数是真心找她讨教办法,剩下的,无非想挑拨她和方长史大闹一场,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霍明锦的人没有过来。   她的人手最后到,寒暄几句,告诉她他们已经四天没见到朱和昶了,只有方长史才能踏进朱和昶的屋子。   “大人,方长史在王府积威颇深,深得小爷信任。老王爷临终前将小爷托付给他,他借此以托孤大臣自居,处处指手画脚,连锦衣卫都被他支使得团团转。您最好还是不要和他起冲突。他毕竟是王府忠仆,掌王府所有账务。”   傅云英淡淡一笑,“无事,我心里有数。”   霍明锦的人怎么会怕方长史,不过是不想出头罢了。   她换了身干净衣裳,再次去帐篷求见朱和昶。   这一次又被小太监拦下了,道:“小爷在用膳,谁都不许进去!”   傅云英不动声色,拉住气得脸通红的袁三,转身回帐篷。   夜里,她召集人手,细细问他们这些天的情形。   众人一个接一个禀报。   等众人退下,袁三把穿一身贴里的吉祥带进帐篷。   “傅少爷!”   吉祥一进帐篷,眼圈便红了,跪倒在地,膝行至傅云英跟前,泪如雨下。   傅云英没说话,等他缓过劲儿来,示意他站起来说话。   吉祥擦干眼泪,站起身,佝偻着腰,泣骂道:“他们那帮不要脸的!欺负我就算了,还欺负傅少爷您!真是心肝都坏了!”   小太监之间争风吃醋,掐尖要强,是常有的事。但以贴身太监的身份欺压朝臣,找朝臣索要贿赂,这就不一样了。   吉祥很有原则,他可以和府里的人斗得你死我活,但坚决不会耽误世子爷的正事!   傅云英问他朱和昶的近况。   吉祥眼圈更红,“从王爷没了,我就被他们赶出内府,没能和世子爷说上话。他们想把我撇在武昌府,要不是我机灵贿赂老太监,现在还在湖广当烧火奴才呢!傅少爷,您一定得想办法见到世子爷啊,世子爷一直念叨着您,好几回做梦梦见您,他要是晓得您在这儿,早就过来找您了!”   他说一句,停下来抹眼泪,哭哭啼啼,好不可怜。   傅云英安抚他几句,留下他。   忙到半夜才睡下。   翌日早上起来,傅云英又去朱和昶房门前等着。   小太监告诉她,朱和昶不在,出去散闷去了,让她回去等。   她真的回去了。   下午再去,小太监又道:“小爷睡下了,说不见你,你明天再来吧。”   傅云英笑了笑。   手中折扇一抖,对身后的锦衣卫道:“绑了。”   锦衣卫应喏,二话不说,上前几步,大手一张,将几个小太监双手捆缚在背后。   小太监们又惊又怒,脸色紫胀,滚在地上挣扎:“大胆!”   傅云英收起笑容,看也不看小太监们一眼,下巴朝里头轻轻一点。   “进去看看。”   朱和昶到底在做什么?   吉祥飞快答应一声,一溜烟跑进去。 第128章 小惩   吉祥进去之后,很快出来。   他神色古怪,走到傅云英身边,小声告诉她,朱和昶确实没有生病。   朱和昶躲在被子里面掉眼泪。   “眼睛都哭肿了。”   吉祥说,一脸心疼。   从小到大,小爷什么时候哭过啊!吉祥这些天自己吃了这么多苦头,娇滴滴的小内侍,每天干最累的活,吃不饱,睡不香,一滴眼泪没掉,也只有见到傅云英的时候才哭几嗓子博同情。但看到朱和昶通红的眼圈,他立马急了,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他们家小爷,怎么能哭呢!   傅云英皱了皱眉,示意袁三在外面守着,走进屋。   虽然只是茅檐草舍,但屋里的陈设精美奢华,地上铺了毡毯,窗前挂纱帐,桌前设炉瓶三事。   烧的是百合香,香烟袅袅。   傅云英走到床边,掀开罗帐挂在鎏金铜勾上,床上一团被子鼓起一大坨。   这一坨,自然就是朱和昶了。   床里的人听到动静,在锦被底下动了动,抬起一张哭花的脸。   傅云英眉头轻皱。   “云哥!”   朱和昶泪眼朦胧,好半天才认出她,又惊又喜,哗啦一声掀开被子,光脚踩在脚踏上,往她身上扑。   傅云英躲了一下,搀着朱和昶的胳膊让他站稳。   她虽然没有朱和昶高,但力气比他大。   朱和昶本来想抱她的,几天没吃饱饭,饿得手脚发软,被她一挡,晃了两下才站稳。   傅云英细细打量他,他一双眼睛果然如吉祥所说,哭得红肿,人也瘦了,下巴尖尖,没精打采。   她扫一眼旁边桌案上攒盒里的点心果子,道:“先吃点东西。”   朱和昶摇摇头,拉着她一起坐在床沿,虚软的身体往她身上一靠,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傅云英双眉微蹙,几年不见,朱和昶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   几乎是十岁时的傅云启,整天哭哭啼啼。   看他哭得伤心,不好拉开他,温声问:“小爷为什么伤心?”   朱和昶眼泪糊了满脸,肩膀一抖一抖,扒在她肩膀上,哽咽着道:“云哥,我老爹是为我死的!”   说完,愈发伤心,泪如泉涌。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   ……   朱和昶身为楚王世子,鲜衣美食,娇生惯养,每天无忧无虑,除了见不到云哥稍微有些寂寞之外,真的是一点烦恼都没有。   直到有一天,好端端的,老爹忽然生病了。   老楚王的病来得气势汹汹,两天内就没法走动,每天躺在床上,气息衰弱,脸色苍白,不缠着儿子要儿子陪他打捶丸,不随便调戏良家妇人,也没法处乱跑了。   致仕归家的太医、声名远播的神医,还有张道长,全都被长史请到楚王府为老爹诊治。   太医们摇头叹息,告诉朱和昶,老楚王时日无多,药石罔效,还是预备后事吧。   这对于朱和昶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他是楚王的老来子,生母早逝,从小由老爹亲自教养长大,老爹既当爹又当妈,父子感情深厚,寻常老百姓家的父子也没有他们这么黏糊。   老爹就是他的天。   有老爹在,朱和昶什么都不怕。因为老爹疼他,谁也欺负不了他。   忽然有一天,这天要塌了。   老楚王把他叫到床榻前,气若游丝,费力抬起手拍拍他的脸,“我的宝儿啊……以后爹没法看着你了。”   朱和昶跪在床前大哭。   老楚王看着他,目光怜爱,挣扎着坐起来,叮嘱他要好好听长史的话,府里哪些人可信,哪些人不能信,怎么收服钟家和杨家……   朱和昶一句都听不进去,他抱着老楚王不撒手。   几天之后,老楚王从昏睡中醒来,幽幽地叹口气,轻抚儿子硬钻进自己怀里的脑袋。   “宝儿,爹还有一个心愿……若是能够瞧一瞧外边的景致,爹死也安心了。”   老楚王终其一生蹦跶来蹦跶去,就想能够蹦跶出湖广去外面看一看,可惜王不见王,他活到这么大的岁数,还是没能如愿。   浪荡几十年,他也就这么一个奢望而已啊!   朱和昶心如刀绞,不想面对老爹病入膏肓的现实……可他还是立刻吩咐长史准备车驾。   他不能让老爹含恨而逝。   就算巡按把他们抓了去,他也要完成老爹的心愿!   父子俩趁着天黑出了武昌府,马车里铺了几层厚厚的绒毯,老楚王躺在锦绣堆里,脸色煞白,目光里却带了一点期冀。   他终于能踏出湖广地界了!   太医告诉朱和昶,老楚王神色奇异,只怕是回光返照。   朱和昶面无表情,擦干眼泪,抱着老爹,不停和老爹说话。   “爹,马上就到了,你马上就能出去了!”   老楚王神情热切,带了一丝多年夙愿终于能实现的癫狂。   马车如离弦的箭一般,跑得很快,但朱和昶还是嫌太慢了,不停催促侍卫。   风驰电掣,一路疾奔。   不知跑了多久,从天黑跑到白天,又从白天跑到黑夜。   天慢慢亮了。   四野的景色越来越清晰,山光明媚,水色秀丽。   太阳快出来了。   “就看一眼……”老楚王枕着儿子的胳膊,喃喃道,“就让我看一眼……”   这一路上,他神智涣散,嘴里来来回回就念叨这几个字。   四周忽然响起整齐的马蹄踏响声。   卫所的人察觉到他们出了武昌府,并且即将离开湖广,千户带兵追来了。   朱和昶咬咬牙,不理会千户在后面的警告,就算是获罪于朝廷,剥夺世子之位,也要完成老爹的心愿!   他们继续往前跑,马都开始吐白沫了。   马车后面是追兵,马车前面是渐渐浮起鱼肚白的天空。   就快到了,只要踏出一步,一步就够了。   老楚王要的不多。   他们还是被追兵拦下来了。   马车重重地晃荡一下,千户在外面抱拳道:“王爷,请回吧。”   没有皇上手谕,他绝不会放楚王离开湖广一步,哪怕楚王奄奄一息,行将就木。   老楚王眼睛里燃烧的火苗一点一点熄灭。   不论王府侍卫怎么求情,千户不为所动。   朱和昶浑身哆嗦,牙关咬得咯咯响,他爹都要死了,要死了啊!   为什么就不能满足他爹的心愿!   他背起老楚王,下了马车。   扫一眼千户的属下们手中对着自己的拉满的弓、弩和闪着寒光的长刀,继续往前走。   要么万箭齐发射死他们父子,要么就得放他过去!   千户为他身上凛然的气势所慑,竟退了几步。   老楚王很重,朱和昶从来没有背过人,背得很吃力。   都快把他压趴下了。   他佝偻着腰,踉踉跄跄往前走。   “老爹,宝儿带你去,宝儿带你去……”   他没想哭,眼泪还是不停往下掉,深一脚浅一脚朝着山外小道走。   对面也许是南直隶,也许是江西,他分不清。   就快到了。   一轮红日从群山间探出脑袋,云层涌动,罩下万丈霞光。   青山碧水,笼了一层淡金色光辉。   他抬起头,看背上的老楚王,“爹,到了!”   老楚王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双手垂在两边,脸上神情平静,像是睡着了。   老爹终究还是死在湖广,至死未能踏出那一步。   一步而已。   那一刻,就如同被人摘胆剜心。   这世上最疼爱他的人死了。   ……   回忆起老楚王临终前的情形,朱和昶痛彻心扉,几度哭得喘不过气来。   老楚王逝世后,他浑浑噩噩,不知道该做什么。   王府的事都由方长史主持,丧事也是方长史办的。   老爹死去,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想见云哥,可云哥在京师,他在武昌府……   他整日待在王府里,闭门谢客,对着老爹留下的东西,睹物思人。   忽然有一天,内阁大臣亲笔所写的书信送达王府,还有皇帝的遗诏。   皇帝驾崩了,太子、太孙也死了,大臣们经过商议,决定由他继承皇位。   王府的人似乎并不吃惊,立刻忙乱起来。   方长史很能干,一切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朱和昶原先没有怀疑的,但是离京城越近,他越觉得古怪。   直到方长史拿出一封老爹写给他的信,他终于确定:老爹是为了他死的!   老爹怕他被其他藩王所害,先下手为强,助他登基。   朱和昶说不下去了。   傅云英也听不下去了。   老楚王当然没死,她之前还和老楚王通过信。   这一切,无非是老楚王磨砺儿子的手段。   先前瞒着朱和昶,是怕他露馅被人发觉。之后老楚王仍然不现身,大概是想用自己的死刺激朱和昶,让他明白权势的重要性,同时看他在父亲死后能不能自己成熟起来,收服王府的旧人。   老楚王冷静起来倒也干脆,就这么放任朱和昶身边的人欺瞒他。   也不怕揠苗助长。   朱和昶不懂世情,可以慢慢教,突然一刀把他心里的牵绊全部砍掉,就不怕把他逼疯了?   这和之前商量好的不一样。   “小爷,楚王还在人世。”   傅云英目光逡巡一周,小声道。   朱和昶目瞪口呆,眼角还挂着泪珠,鼻尖通红,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云哥?是真的?”他如坠五里雾中,“你是不是在骗我?”   傅云英朝他摇摇头,“王爷真的还活着。”   老楚王一生逍遥,才舍不得死呢!不仅没死,还频频通过信件往来支使她做这个做那个。他把人手全部交给她,那些幕僚都比她年长,有些人的年纪甚至可以当她的祖父,为了在幕僚们跟前立威,她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感觉自己几个月内老了十几岁。   她身上带有老楚王的亲笔信。   朱和昶大张的嘴巴还没合上,双手发颤,接过信,哆嗦着打开,看了几眼。   他呜咽了一声,呆呆地坐着。   半晌后,他抱着信嚎啕大哭起来。   傅云英没说话,等他哭够了,斟了杯凉茶递给他。   朱和昶咕咚咕咚几口喝完一大杯桂花熟水,抹干净嘴巴,用方言骂了一句。   傅云英挑眉扫他一眼,他是楚王的儿子,骂楚王,顺带着也把自己骂进去了。   算了,用不着提醒他。   “我爹在哪儿?”   朱和昶死死抓住傅云英,追问道。   傅云英道:“过几天你就能见到他,来的路上我见过他了。”   想到能见到父亲,朱和昶激动起来,原来父亲还没死,还活着!   一瞬间,天蓝水清,浑身舒坦。   云哥绝不会骗他的。   他笑中带泪,高兴了一阵,肚子咕噜咕噜叫唤起来。   傅云英安抚好他,扬声叫吉祥进来伺候。   吉祥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冲进屋,听傅云英说朱和昶饿了要吃东西,喜不自胜,冲出去传饭。   这些天朱和昶不见外人,不进饮食,随身伺候的大小官员束手无策,又被方长史阻拦见不到朱和昶,想使法子也使不上,长吁短叹,愁容满面。   终于盼来傅云英,结果她也被小太监们拦着不许见朱和昶。   官员们灰心丧气,觉得新君即位,恐怕还有不少波折。   没想到这天下午,斯斯文文的傅大人竟然一怒之下,直接把小太监们给绑了!   不仅绑了小太监,还闯进小爷的屋子!   简直是胆大包天啊!   果然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   众人胆战心惊,全都躲在一边张望,有的完全是看热闹,大多数人还想着若是小爷暴怒要砍傅大人的脑袋,他们或许可以帮着说点好话求求情。   傅大人生得好看,又年轻有为,而且在民间名声远播,很得民心,就这么砍了,多可惜!   等了半天,一个个等得心头烦躁,屋里终于传出一点响动。   小太监被叫进去,不一会儿又出来了。   众人迎上前,抓着吉祥问,“小爷怎么说?”   “傅大人没事吧?”   “要罢傅大人的官吗?”   吉祥欣喜若狂,结巴起来:“杀……”   众人齿寒心惊,小爷要杀了傅大人?   不行啊!杀了傅大人,京城一定会大乱的!   就在众人急得直跺脚的时候,吉祥终于把话说完了:“杀……杀鸡……给……给小爷……熬汤!”   众人:……   好想揍这个小太监一顿。   大家虚惊一场,这才反应过来,一拍大腿,笑着道:“小爷想进食,这是好事啊!”   吉祥推开挡在身前的官员们,“起开起开,我得去灶间看着火候。”   小爷喜欢吃什么,喜欢吃熬得多烂的羹汤,他了如指掌,这活计非得由他盯着不可!   众人忙让开一条路,看着他领着另外几个小太监一溜烟往灶房跑去。   被傅云英绑起来的太监骂骂咧咧,阴恻恻威胁看守他们的袁三,看到此番情景,对望一眼,偃旗息鼓不骂了。   众人议论纷纷。   “还是傅大人有办法。”   礼部侍郎叹息一声,道。   他奉命迎新君入京,新君脾性柔和,倒不难相处,可毕竟是皇帝,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就得头疼。   大家有些纳闷,傅云原先是前太子的属官,在东宫伺候过,怎么新君也如此信赖他?   一人嗤笑一声,道:“你们不知道?傅云当年和小爷同窗读书,一张桌子吃饭,一个院子住着,据说傅云还救过小爷,感情能不好吗?”   看一眼不远处一脸凶神恶煞的袁三,压低声音,说了江城书院的事。   原来小爷曾经在江城书院求学,众人恍然大悟。   傅云是江城书院的学生,后来兼任助教,这些年他出版了不少书,每一本上面都会写明是和江城书院哪些教授、学生共同撰写,他不仅自己出书,还无偿帮别人出版,现在江城书院俨然成为湖广刊印图书的中心。   湖广的读书人,都以自己的文章能够被江城书院选中出版为傲。   谁的文章被挑中了,马上就能扬名,身价倍涨。   那没有文章被挑中的,即使考上举人,也终究还是缺了点什么。   江城书院和傅云关系密切,书院的学生以后自然而然都是他的追随者,这一点毋庸置疑。   小爷曾经在江城书院待过,那么肯定也做过傅云的学生。   难怪他们带着遗诏抵达武昌府的那天,小爷第一句不是问登基的事,而是问他们认不认识傅云,他在京城过得好不好。   众人心中各有思量。   屋里,朱和昶擦干眼泪,心情一好,开始关心傅云英,一边抓起攒盒里盛的一把桂花云片糕吃,一边问:“云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傅云英道:“我昨天就到了。”   朱和昶面露诧异之色,咽下食物,问:“那你怎么不来见我?你不想我吗?”   他问得很自然,觉得云哥肯定也像自己思念他一样思念自己。   老爹和他说了,云哥为了他担了不少风险,在京师为他奔走,帮他说动王阁老、姚文达那些人,还帮他牵制住霍明锦!   那可是个难对付的人,杀人不眨眼,真是可怜云哥了!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危险,一不小心就可能没命的。   云哥对自己真好。   “我几次求见你,都被人拦下了。”   傅云英道,轻描淡写说了小太监阻拦他的事。   朱和昶呆了一呆,拉起傅云英的手,道:“你别生我的气,我看到那封信后,不想见人。他们不晓得你的身份,才会拦着你。我不晓得你在外面,如果我晓得,早就出去找你了!”   怕傅云英不相信,他赌咒发誓,“我真的不晓得!你别生气。”   傅云英收回手,“我明白,是他们自作主张,我没生气。”   朱和昶盯着她看了好半晌,确定她真没生气,道:“他们欺负你,我马上就把他们调到其他地方当差去!”   说着他叹口气,“这些天我实在伤心,我活了这么大,想要什么有什么,过得很满足。如果这个皇位要拿老爹的命来换,有什么意思?我差点就想打道回府了。”   傅云英抬起眼帘。   朱和昶对着她一笑,“你别骂我……我只是想想而已,我要是走了,你们怎么办?”   当皇帝可不是玩笑,他虽然不爱操心,也明白皇帝一个人身系整个天下,一举一动都得小心翼翼。云哥他们都是要辅佐他的人,如果他撂下担子跑了,云哥岂不是要遭殃?   还有王府一大堆人,都得因为他的任性受苦。   而且如果老爹真的用自己的性命换帝位……那他就更不能跑了,为了老爹,他也得咬牙撑下去。   傅云英没说话,楚王要是知道朱和昶想得这么明白,说不定就不会躲起来不见他。   不一会儿,吉祥把饭菜送了进来,送的是粥、面和几样小菜,他几天没正经吃饭,得先吃清淡的东西,鸡汤太油腻,是预备晚上给他消夜的。   朱和昶挪到隔间,要傅云英陪他一起吃饭,拍拍自己身边,“坐这儿,咱们好久没见了。”   他觉得云哥长高了,比以前还好看,眉眼精致,乍一看比王府那些美姬还要美……不过这话不能说出口,不然他要生气的。穿一身宽袍官服,官服有点大,衬得人愈加清瘦,不过气色很好,眼睛还是那么清亮有神。   听说京里好多做官的写诗夸他人物风流,当官的时兴攀比风度相貌,也有好多人给她哥哥写诗。   傅云英推辞不坐,让吉祥给她搬张杌子过来。   朱和昶叹口气,苦恼道:“我不爱你和我讲规矩。”   他们可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啊!一旦开始讲究君臣有别,以后肯定会慢慢生分疏远,直到有一天,他也和戏文里的皇帝一样,成为孤家寡人。   傅云英不语,等奉菜的小太监退出去,才缓缓道:“我若带头不遵规矩,其他人也会开始怠慢小爷。”   朱和昶撇撇嘴巴,“这个你放心,我只是不爱管事而已,真敢怠慢我,我也不会轻饶。”   这句话不是他夸口,他毕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从不会说话起就懂得支使身边的下人,那种上位者的颐指气使是刻在骨子里的,不会轻易被其他人辖制住,毕竟是皇家血脉。他想对谁好,就对谁好,容不得其他人插嘴。   傅云英只得换一个理由说服他,“小爷待我太特别,其他人会嫉妒,然后不停向小爷进谗言,离间你我,或者不断找我的错处,群起而攻之,直到把我赶走为止。”   听了这话,朱和昶皱眉,放下筷子想了想,点点头,“对,今时不同往日,不得不防。”   他还没站稳脚跟,没法护住云哥,万一那些人因为嫉妒偷偷把云哥害了,他上哪儿再找一个云哥?   朱和昶轻易被说服了,傅云英有点意外,她只是起了个话头,之后还有其他理由,层层递进,一定能说动他。   结果刚开了个头对方就乖乖应了。   吃完饭,吉祥进来通报,方长史来了。   傅云英抬起头,吃茶的动作一顿。   朱和昶现在只想和傅云英说话,问她这些年分别后的事情,至于老爹,等见了面再找他算账!   他挥挥手,问吉祥:“长史有什么事禀报?”   吉祥拱手道:“奴不知。”   朱和昶道:“要是事情不重要,明天再来罢。”   吉祥应喏,出去吩咐。   “等等。”   傅云英叫住吉祥。   吉祥停了下来。   傅云英望着朱和昶,问:“小爷预备如何处置那几个小太监?”   朱和昶道:“他们犯了错,便按着规矩打发他们去做苦差事罢。”   傅云英站起身,道:“规矩如此,可他们口服,心里未必肯服气,该叫他们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朱和昶忙道:“都听你的。”   袁三和侍卫们将五花大绑的小太监送进堂屋。   小太监们看到坐在榻上吃茶的朱和昶,痛哭流涕,不住求饶。   朱和昶面色平静,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他不是懵懂不知事的小孩子,高兴的时候愿意和身边的小太监开开玩笑,但是小太监们真的触怒他,他也不会心软。   小太监们见求饶没用,眼珠一转,转而朝傅云英磕头,求她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他们这一回。   言语间把所有的太监都带上了,逼傅云英表态。   她如果不宽容,那就等于得罪所有太监。   朝臣们知道,太监不好惹,他们心眼比针尖还小,一旦得势,比恶鬼还难缠。   傅云英嘴角微翘。   东厂名存实亡,太监想借着新君即位的机会重现以往辉煌,只怕是白日做梦。   她慢慢道:“小爷,今天这些小太监拦着我,不过是因为我没有奉承讨好他们,没有听懂他们的暗示,给他们好处。”   朱和昶皱眉,怒道:“勒索贿赂,不能轻饶!”   小太监们脸色发白。   傅云英接着说,“小爷,不止于此。今天他们敢拦着我,日后就敢拦着朝中大臣、内阁阁老,小爷处于深宫之中,身边都是这些人伺候服侍,若他们联合起来,堵塞言路,那朝臣们的谏言送不小爷跟前,小爷见不着外面的大臣,凡事只能由这些小太监转达……”   说到这里,她顿住不往下说了。   小太监们满脸惊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血口喷人!   他们只是给这位不识时务的傅大人一点教训而已,傅大人竟然编排出这些话来,暗示他们阻隔圣听,架空皇上,甚而阴谋篡位,他们怎么可能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   朱和昶听得懂傅云英的暗示,脸色沉了下来。   从内阁、六部到地方,职权清晰,层次分明,内阁大臣有批驳圣旨的权力,皇权受到掣肘。离了皇帝,大臣们也能处理好朝政,这导致君权旁落。   皇帝还是皇帝,可大臣们不听话,皇帝也没办法。不仅没办法,还可能被大臣们骂得狗血喷头。   不怕死的大臣前仆后继。   于是皇帝转而信任太监,把太监推出去和群臣狗咬狗,同时派锦衣卫监视群臣,平衡朝堂。   结果导致阉党坐大,甚至阉人一度能左右君王废立,还出过九千岁那样的人物,堂堂内阁首辅,也得想方设法巴结太监。   后来阉党被诛灭,朝堂仍然不太平。   就像一张桌子,陡然间被砍断一根支柱,还怎么站得稳?   阉党可恨,但是他们是君王用来牵制群臣的手段,平衡被打乱,还是会生乱子。   权力重回内阁手中。   有的皇帝心胸宽广,只要内阁大臣肯办实事,乐意放权。   有的皇帝无所事事,整天沉醉温柔乡,不理朝政。   有的皇帝很有抱负,和大臣们斗智斗勇,今天扶持这个,明天打压那个,把朝堂搅得天翻地覆,自己渔翁得利。   有的皇帝既不满于自己被架空的现实,又没什么本事,和大臣离心,每天琢磨着怎么砍大臣的脑袋,大臣们敢怒不敢言,愈加不认同君王,想方设法继续架空君王,君臣关系越来越紧张……先帝就是如此,和群臣离心,他在位的时候,从来没有和大臣们达成一致。   朱和昶认真考虑过自己的未来,他还年轻,就算一时之间被朝臣们架空,总还有慢慢收揽权力的机会,毕竟他是九五之尊。   而且他有自己的帮手,云哥一定会辅佐他的。   但是他现在还没有掌握实权,身边的小太监就坐不住了,就像云哥说的,今天他们仗着是他近身侍从勒索官员,以后野心越来越大,会不会像那位九千岁一样,公然残害皇子,把持朝政?   朱和昶越想越觉得后怕。   如果云哥没来,他还没进京,就落一个偏听偏信,要扶持阉党的名声,朝中大臣会怎么看他?   他冷静下来,命左右侍卫将太监们拖出去杖打二十棍。   小太监们这会儿吓得毛骨悚然,不敢求饶,听见只是打二十棍,悄悄松口气。   还以为小爷要砍他们的脑袋!   侍卫立刻把太监们拖到外边空着的场院里,剥了裤子开打。   傅云英站在一边监督。   官员们全都围在一边看热闹,这些天他们在小太监们面前吃了几次亏,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文官和阉人势不两立,傅云英出手教训嚣张跋扈的小太监,众人看她的目光饱含激赏。   她面无表情,站在那儿,一句话不说,一个动作都没有,也是俊逸过人,气质出尘。   众人心里暗暗称赞:不愧是丹映公子,果然风采过人!   小太监们趴在凳子上,欲哭无泪:重点错了啊!   ……   吉祥重回朱和昶身边伺候。   朱和昶命所有太监前去观看小太监们受刑。   太监们听着小太监们那一声声凄厉的惨嚎声,心头惴惴。   以后看到傅大人,得绕远点!绝不能落在傅大人手上!   吉祥出去看了几眼,回屋告诉朱和昶外边的情形,忧虑道:“爷,今天傅少爷得罪了小太监,方长史肯定不高兴。”   朱和昶疑惑地问:“为什么?”   吉祥小声说:“那些人都是方长史拨到您身边伺候的。”   打了他们,等于打了方长史的脸。方长史不敢记恨朱和昶,这笔仇,自然得落到傅云英头上。   朱和昶皱了皱眉。   他知道吉祥提起这个是故意的,想通过提醒他报答云哥的恩情。   这事好办,方长史年纪大了,而且最近经常越殂代疱插手其他事。朱和昶看在他是老爹旧人的份上才不和他计较,他要是真不老实,记恨云哥,给他一个肥差,打发他回武昌府养老不就得了?   但以后这样的事只会层出不穷。   云哥一心一意为他着想,肯定还会不知不觉得罪其他人。   朱和昶见识过王府内院的姬妾们为了争夺老爹的宠爱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事,有些女子使起手段来,阴毒无比,绝对不输于男子。   这朝堂,和王府内院也有点像。   他信任云哥,亲近云哥,云哥毫无疑问会成为众矢之的。   朱和昶自信自己不会因为别人的挑拨离间疏远云哥,云哥救过他的命,不会害他的。   但事情无绝对,万一哪天自己被骗了,突然犯傻了呢?   万一云哥也被别人欺骗,对他失望,不肯再辅佐他呢?   要不是教养好,朱和昶都要愁得抓耳挠腮了。   怎么样才能让云哥留在身边,又不会被其他人看成眼中钉呢?   朱和昶静静思考。   ……   二十棍打完以后,小太监们脸色苍白,双唇泛紫。   还得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谢恩。   周围的太监不敢扶他们,脸上神情难辨是畏惧还是同情。   一众官员啧啧几声,朝傅云英拱手,以示敬佩。   这一打,看起来是教训太监,其实是在警告新君身边的旧人,方长史之流,这会儿肯定恨得牙痒痒。   傅云英转身往回走,有人拍一下她的肩膀,笑着道:“云哥!”   声音轻佻,动作也轻佻。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一眼。   周天禄挂着一脸讨好的笑容,朝她作揖,“以后得托你照应了。”   周尚书当真是神通广大,竟然把孙子塞进迎接新君的队伍里了,有这份功劳,回去肯定能想办法捞个官。   要说周尚书对孙子这么关爱,其实心狠起来也是个利落干脆的人。得知军中大将都拥护霍明锦的时候,他立马派人将病妻送回乡,让病妻和小儿子团圆,一个月后病妻亡故,他的小儿子也因为酒醉不慎跌入水中,受惊而死。   生怕霍明锦迁怒,周尚书直接归还兵权,上疏致仕了。   周家很低调,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奈何周天禄天生是个吊儿郎当的性子,看到傅云英,情不自禁就过来找她搭话。   “阉人心眼小,你得罪几个小太监,其他人也会对你怀恨在心,你是不是太莽撞了?”   他小声提醒傅云英。   傅云英淡淡一笑。   官场上,一定得站稳立场,并且不能随便动摇,三心两意,会被人不齿。   如果只是想保命,可以立场模糊。   但想要爬到更高的位子,必须一开始就明确自己的准则。   不然,永远只是其他人的附庸。   以她和朱和昶的关系,她不可能当一个心无旁骛的纯臣。   那便,做一个权臣罢。 第129章 登基   傅云英多等了一天,见到紧跟在朱和昶銮驾之后的傅四老爷一行人。   看到阔别已久的侄女,傅四老爷很高兴,拉着她问长问短,想和小时候那样拍拍她的发顶,抬起手,发现侄女差不多和自己一样高了。   而且还穿了一身气派的官服,年纪不大,官威十足,自己这个叔叔见了她都不由自主生出敬畏之心。   “长大了。”   他收回手,笑着道,语气感慨。   又喜滋滋说起家里的事,这一次他仍然没有带上家眷,“泰哥媳妇有身子了,怕路上颠簸,启哥又要考试,得有人照顾,干脆都留下,等启哥考完乡试,过完年再派人来接她们。”   素姐当年为了躲避选秀嫁给傅云泰,两家商量好及笄之后才圆房,一转眼,素姐已经有孕在身。   月姐和桂姐都是当母亲的人了,正好生了一儿一女,前后只隔几天。   傅四老爷开玩笑说,可惜外孙、外孙女都姓杨,不然可以凑一对娃娃亲。   姐妹俩的丈夫是杨家子弟,此次随朱和昶一起上京。   傅云英昨天已经见过他们,堂兄弟俩只当她是妻子的远房兄弟,看到她有点局促,听她喊姐夫,连称不敢。   “云章呢?”   说了些家常话,傅四老爷张望一阵,问。   傅云英道:“二哥在前边驿站陪着张道长。”   傅四老爷喔一声,迟疑了一下,小声说:“我走的时候,回了县里一趟,大嫂子找过来,问起他……他好多年没回县里,又不成家,总是一个人,也不是事。你和你二哥感情好,有机会好好劝劝他。”   傅云英想了想,道:“四叔,我不会劝二哥,您也别和二哥提这些事,二哥喜欢怎么样,就让他怎么样罢。”   这么些年,她还没见傅云章对哪家小娘子动过心思。以前她也好奇过,后来觉得不如顺其自然。   身居红尘,不惹尘埃。   傅云章就如同山巅迎风生长的青松,风骨内敛,飘逸出尘,本应该如名士一般潇洒自如,不该受到拘束。   生母的养育之恩束缚了他二十多年,之后的路,让二哥自己选吧。   只要他过得自在就行。   傅四老爷提起傅云章的亲事,也只是出于关心,认真论起来,他一直仰视敬畏这个人品出众的远房侄子,还真没胆量当面问他成亲的事,也就敢和傅云英提一提。   “好,我以后就不说了,我就是问一问。”   傅四老爷说,忽然想起一事,扫视一圈,两手一拍。   “英姐啊……有件事信上不好说……”   傅云英扬眉,看着傅四老爷,面带疑问。   傅四老爷压低声音,做贼似的,用一种如梦似幻的语气道:“前不久霍指挥使派人送了份大礼给我……金银财宝,随便一样拿出来都是稀罕的宝贝,我哪敢收啊!立马给还回去了,人家又给送回来,李大人还说都是彩礼,这是怎么回事?”   傅云英顿了一下。   沉默了片刻后,她问:“您收下了?”   傅四老爷很无奈,还有点委屈,像和自家侄女告状似的,小声道:“送礼的是霍指挥使,咱们得罪不起,我只能先收着了。你看该怎么办?等到了京城,再还回去?”   还肯定是还不回去的。   傅云英看自家四叔一眼,这次接四叔进京本来就是为了这事,不如现在就告诉他,道:“四叔,不必还了。您收着便是。”   “啊?”   傅四老爷一脸茫然。   呆了好一会儿后,他猛然反应过来,瞠目结舌,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   “霍指挥使想娶你?!”   虽然吓得几乎魂不附体,傅四老爷仍然记得压低声音,以防被外人听见。   他站了起来,在帐篷里不停打转,一会儿张大嘴巴发呆,一会儿挠自己的头发,网巾都快挠歪了。   霍指挥使那样的人物,钟鸣鼎食家的世家富贵公子……竟然想娶英姐!   当然,自家英姐是最好的,天底下没几个人配得上,可人家霍指挥使可是国公家的后人呐,开国功臣家的子孙,大名鼎鼎的霍将军,现在的霍指挥使,竟然成了自己的侄女婿?   那以后霍指挥使岂不是要称呼自己为四叔?   傅四老爷晕头转向,像喝醉了酒。   好半天后,他忽然想起霍指挥使的年纪。   这大了十几岁呢!虽说老夫少妻一般来说丈夫会因为妻子年纪小而格外怜惜疼爱,但是霍指挥使是武将出身,又正当壮年,万一欺负英姐怎么办?家里的男人都打不过他啊!   他眉头一皱,坐回椅子上,“英姐,这……你晓得这事?你自己愿意?还是霍指挥使强迫你答应的?”顿了一下,道,“你别怕,要是你不喜欢,四叔帮你把这事推了,大不了得罪霍指挥使,咱们可以躲得远远的,不能让你受委屈。”   傅云英笑了笑。   她这一笑,傅四老爷心里有了谱,她必定是愿意的。想那霍指挥使少年英雄,如今身居高位,生得英武不凡,又救过英姐,从家世上来说,还是自家高攀了。   他这才想起问:“霍指挥使怎么晓得你是女儿身?以后……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英姐嫁给霍指挥使以后,还能和现在一样吗?   “和以前一样。”傅云英道,“等到了京城,让他和您说罢。”   她自然是计划好了的,不过得给霍明锦一个和四叔好好坐下来说说话的机会。   傅四老爷点点头,确实得当面和霍明锦谈一谈,虽然心里还是畏惧这位武将的,但是作为英姐的叔叔,不能怕!   担心路上再生波折,傅云英给傅四老爷安排了一个随队的差事,让他可以和他们一起走。   当天上午,太医宣布朱和昶“痊愈”,銮驾启程。   队伍很快就到了驿站,张道长和傅云章听到动静,出来迎。   朱和昶斥退随行官员,迫不及待进了驿站,眼巴巴看着身旁的傅云英,小声问她:“我爹在哪儿?”   傅云英给傅云章使了个眼色。   傅云章会意,不动声色支开其他人。   等只剩下朱和昶,傅云英道:“小爷在这里等着。”   她走出大堂,找到驿站的驿丞特意给张道长布置的炼丹房,推门走进去。   屋里几位道长闻声惊起,本想呵斥她,见她生得俊秀,气度不凡,呵斥转为微笑。   “原来是傅师弟。”   傅云英常去长春观,观里的小道童们都管她叫傅师弟。   她和几位师兄见礼,师兄们还礼不迭。   “有几个疑问,想找这位师兄请教。”   招呼过后,傅云英直接上前,朝一位面白无须的道兄作揖。   那道兄吃了一惊。   傅云英不等他客气或是推拒,一把攥住他的手,含笑道:“师兄随我来。”   不由分说,将道兄扯出炼丹房。   她力气大,道兄挣扎了几下,仍被她攥得紧紧的,忍不住笑了,在她耳畔低语:“你这把子力气还挺像个男人的。”   傅云英面无表情,扫他一眼,“王爷,您还是想想怎么朝小爷解释吧。”   道兄脸色骤变。   这位道兄,自然就是楚王了。   他常常微服去市井游玩,扮过卖糖葫芦的小贩,扮过沿街讨饭的乞丐,甚至连女人都假扮过,扮一个道人难不了他,不过信手拈来而已。   被傅云英认出来,他不见惊慌,反而觉得好玩,想问她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但想到儿子就在大堂里等着见自己,楚王双腿直哆嗦,“啪嗒”一下,瘫坐在地上,耍赖道:“我已经死了!”   傅云英居高临下,语气平静,“楚王,小爷等着呢。”   楚王心惊胆战,抖了几下,抱住她的腿,“我不管,我都死了!我要是被人发现了,宝儿的皇位就保不住了!你敢出卖我,我就告诉宝儿你是个漂亮小娘子!让宝儿娶你!你就没法和你那个霍将军双宿双栖啦!”   傅云英眼皮直跳。   楚王看不到她的表情,继续撒泼:“我死了!我死了!我不认识你,你快放开我!”   他一开始想用自己的死刺激儿子,当看到儿子以为自己重病天天守在病床前的时候,他觉得蛮好玩,宝儿真是孝顺啊,瞧瞧,眼睛都哭肿了,这下子知道老爹有多重要了吧?谁叫你天天往外跑,都不晓得多陪陪老爹。   等他真的按照计划“死”在儿子跟前了,听着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楚王心里酸酸的,差点忍不住起来安慰儿子。   后来他狠下心,决定好好磨炼儿子,不然等到了京师,儿子傻乎乎的,怎么和那群老狐狸周旋呢?   这一磨炼,时间拖得越长,楚王越不敢和儿子相认,儿子心性单纯,也固执,要是知道最为敬爱的老爹骗了他,一怒之下,很可能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还是拖着吧……   越拖越久,越拖越不敢说出真相,楚王现在只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再以得道高人的身份出现在儿子身边,骗儿子说自己被张道长救活了。   说不定儿子就信了!   反正现在不能去见宝儿,宝儿生起气来很难哄的……   楚王抱着傅云英的腿,哼哼唧唧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傅大人,傅姑娘,傅姑奶奶,你帮我一回,我记得你的人情……”   没想到堂堂楚王,脸皮竟然如此之厚。不讲道理的时候,竟然和市井泼皮一样。   傅云英忍了又忍,撕开楚王紧紧扒在官袍上的手,拉他起来,推着他进了正堂。   楚王两手张开,两腿踩在门槛上,堵住房门,还想抵抗。   奈何年纪大了,身娇肉贵,比不得傅云英年轻矫健。   一个往里推。   一个死死扒着门不放。   “爹!”   僵持中,一声饱含惊喜、孺慕的叫声响起,像是要哭了似的,尾音发颤。   楚王愣住了。   朱和昶从正堂跑了过来,眼里闪烁着泪光,直往楚王身上扑,“爹!”   楚王叹口气,一瞬间,身上的吊儿郎当之气消失得干干净净。   “爹!”   朱和昶又叫了一声,怕人听见,声音很低,像是从他心底里喊出来似的。   一如他刚开始学会叫爹爹时,圆乎乎的小胖子,望着眼前锦衣华服的父亲,那一声声天真无邪的呼唤。   他并不生气,一点都不,只要老爹还活着,他是不是故意做戏,他瞒着自己……什么都可以原谅,只要他还活着。   楚王鼻尖发酸,搂着儿子,温声细语安抚他。   傅云英站在门外守着,等里面说话的声音停下来了,才走进去。   楚王和朱和昶坐在地上铺的竹席上说话,旁边几上刚刚斟的茶已经冷了。   “我离了武昌府后,一直跟着张道长学炼丹。”楚王道。   他坐姿端正,一身道袍,光看样子确实很像道人。   出乎傅云英和楚王的意料,朱和昶脸色如常,神情自然是欢喜的,但并没有要求楚王和他一道进京。   “爹,你不是想到处走走,想去哪里去哪里吗?”   他微笑着道,“以后没人能拦着您了。”   楚王有些诧异,本以为儿子会暴跳如雷,很难哄好,没想到儿子一点都不生气。不仅不生气,现在还如此通情达理!   高兴之余,又有些落寞,儿子这是不要他这个老爹啦?   一旁的傅云英将楚王那乍惊乍喜、似悲伤似惆怅的神情尽收眼底。   这都是您自己作的。   她暗暗想。   朱和昶不懂老爹在想什么,看一眼傅云英,道:“爹,我现在是皇帝,我晓得自己要承担的责任是什么。知道您活着,我真高兴,您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罢,什么时候您玩累了,想我了,记得回京师来看我。我册封您做道长,给您在京师附近建一座道观,这样,您随时都能进宫见我。”   他都想好了,老爹爱自由,那就给老爹自由。   他会努力去学习做一个好皇帝。   楚王眼眶发热,拍拍儿子的肩膀。   刺激儿子还是有成效的,他的宝儿长大了。   ……   带上张道长一行人,队伍继续朝北走。   朱和昶派吉祥把傅云英叫上自己乘坐的马车。   他的马车非常宽敞,和一间房子差不多大,太监宫女们跪在地上煮茶伺候,旁边小漆几上摆满精致果点。   楚王这会儿坐在角落里闭目沉思,他是朱和昶请来讲道的“归鹤道长”。   朱和昶屏退宫女,只留下吉祥一个人伺候。   他亲自端起一杯茶递到傅云英手里,道:“云哥,叫你过来,是想和你商量封后的事。”   傅云英接过茶,没有喝,“小爷属意谁?”   上次选秀,朝廷也给朱和昶选了一位世子妃,只那世子妃年纪还小,本应该今年成亲,但楚王“过世”,朱和昶要守孝,亲事还没办。那位世子妃是一位千户之女,是家中独女。唯一的独女要远嫁到湖广,家中颇为忧虑。谁知这位准女婿走了大运,成了皇帝,自家闺女也可能从世子妃一跃成为皇后,千户家接到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欣喜若狂。   世子妃娘家姓孔。   朱和昶没见过孔氏。因为要继承皇位,他不必严格守孝,内阁大臣已经紧锣密鼓安排选秀,为他选妃。   “孔氏是选秀选出来的,让她当世子妃没什么……”朱和昶喝口茶,轻声道,“可我现在成了皇帝,我想先见见她,再做决定。”   喜不喜欢不重要,但不能让他讨厌,免得和先帝一样闹得帝后不和。他到时候要一口气娶一位皇后,纳四位妃子,五个女子中,总得有一个是他喜欢的吧?   就选那个不讨厌的当皇后。   傅云英道:“选秀出来的女子,个个秀外慧中、温柔贤淑,小爷会找到喜欢的。”   选秀出来的后妃,出身都不高,朱和昶的后宫不会影响到前朝,至少短时间内不会。他还未正式娶亲,有选择的机会。   朱和昶笑道:“你呢?你还没娶亲,你要是看上谁家小娘子了,只管告诉我,我帮你做媒。”   傅云英淡淡一笑。   朱和昶以为她害羞,也一笑。   角落里,楚王撩起眼皮,朝她眨眨眼睛。   傅云英假装没看见,取出自己身上带的账本,递到朱和昶面前,道:“这些是沈阁老坏了事以后,沈党官员贿赂的记录。从内阁到地方,牵涉其中的官员,有四五百人之多,还不包括那些低级官员。”   凡是找上门给她送礼的,她都让袁三记下名字官职和所送礼金的数额,一个都不少。   朱和昶翻开,随意看几眼,“我听说审理沈党案子的是那个湖广出身的崔侍郎?”   傅云英点点头。   “他也曾是沈党一员?”   “是。所以才把案子交给他。”   朱和昶唔一声,问:“这案子还要查下去吗?”   傅云英垂目道:“以微臣愚见,等到了京师,小爷可以下旨了结此案。”   沈介溪并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掌权多年,也做了不少实事,如今沈党骨干都已经被崔南轩料理得差不多了。   黑锅让崔南轩背,该轮到朱和昶施恩于沈党了。   朱和昶皱起眉,看着她,道:“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你别一口一个微臣了。”   傅云英面不改色,道:“还是谨慎点,不改口的话,万一哪一次当着其他人的面说漏嘴了呢?您自然不会计较,其他人未必会放过微臣的错处。”   朱和昶想了想,点点头。   他现在根基太浅,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害了云哥。   “小爷,您看这些金银如何处置?”   傅云英问。   那些官员平时哭穷,其实家中一个比一个富有,都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区区一个侍郎,竟然能拿出百万两银子来保命,而户部却屡屡以国库没钱为由驳回皇帝的敕令。   这些钱没法入库,只能私下里处理。   朱和昶不缺钱,闻言想也不想,道:“他们送你的,你收着罢!”   傅云英摇摇头。   朱和昶忙道:“那就先收起来,用来赈灾。”   那些钱来路不明,赏给云哥,不是侮辱云哥么?给云哥的赏赐还是从自己私库里拨吧。   他下定主意,又道:“方长史年事已高,我想打发他回武昌府。”   傅云英惊讶扬眉。   马车走得很稳,外面锦衣卫仪仗队手中执旗,坐在马车里,能听见南风扯动旗帜猎猎作响。   朱和昶歪在矮几上,坐姿懒散,慢慢道:“不过眼下不宜调动人手,等到了京城再说。”   方长史是老爹的人,行事傲慢,故意激怒他,应该是老爹指使的,老爹想让他明白该狠心的时候得狠心。   老爹多虑了,他的善心,只给自己在意的人。   傅云英猜出楚王的安排,所以只惩戒小太监,暂时没有动方长史。   朱和昶自己提出来也好,如此一来,日后他想起方长史的好,又后悔了,不会迁怒到其他人身上。   接下来,傅云英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册子,从内阁大臣讲起,细细将京师的局势、六部官员之间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和党派学派讲给朱和昶听。   朱和昶前些天听京中内官讲过这些,知道个大概,但哪些大臣和另外的大臣是亲戚,谁家侄子娶了另一家媳妇的外甥女这之类七拐八拐的关系他就不清楚了。   傅云英记性好,怕他听不明白,画了简单的名姓谱给他看。   朱和昶翻开册子,笑着问:“这是专给我画的?画得真好!”   想起那本灯谜册,有些感慨。   云哥大概不知道,他站在灯下从容答题的时候,当真是风采过人,像镀了一层温润的光泽。   傅云英扫朱和昶一眼,他的重点永远是歪的。   上京途中,傅云英一天之内三五次被朱和昶宣去议事,一谈至少就是半个时辰。方长史渐渐退居幕后,不再管事,改由她主持。   众人见识到新君对她的倚重,愈加卖力巴结奉承她。   几日后,銮驾抵达京师郊外。   李昌一行人翘首以盼,早就在官道外等候多时。   “二爷早就盼着了,让小的把这个交给您。”   傅云英接过李昌递过来的信,打开细看,嘴角一挑。   内阁大臣们商议过后,认为朱和昶奉遗诏即位,此时还算不上皇帝,不能从正门入宫,而应该以太子的礼仪,从东门进。   霍明锦提醒她做好被群臣为难的准备。   她告诉朱和昶这个消息。   此时为避人耳目,楚王已经和张道长一起离开了。   朱和昶皱眉道:“按理来说大臣们也没有错……不过这东门,我走不得,是不是?”   傅云英点点头。   礼仪规矩表面上看只是繁冗仪式中的一道程序罢了,其实不然,它背后代表的含义至关重要。   以太子的身份入宫,还是以皇帝的身份入宫,不仅是身份上的转变,还昭示朱和昶和群臣之间的关系。   他是皇帝,内阁大臣是臣子,还没入宫就先被臣子压一头,以后还怎么驱使群臣效忠自己?   霍明锦并不在接驾的行列之中,他选择置身事外。   傅云英早就知道他不会插手朱和昶和群臣之间的角力,他无须讨好朱和昶,也无意和群臣作对,只需作壁上观,两方都得拉拢他。   霍明锦冷静而自信的态度让她放下心来,她就怕他为了她失去理智,和群臣交恶。   朱和昶命銮驾原地停下歇息。   大臣们在东门前等候,苦等了几个时辰,等不到新君身影。   礼部官员找到几位内阁大臣,向他们禀报,朱和昶坚持要从正门入宫,不然就不进城。   他说得很含蓄,其实吉祥的原话是:不让我们小爷从正门入,那大家就一拍两散,我们打道回府啦!   王阁老脸色微沉。   新君年纪不大,倒是不好糊弄。   满朝文武都在东门前等,本以为这个天真的藩王会迫于压力服软。   礼部官员急得团团转,他们负责迎圣驾入宫,但下命令的是内阁大臣,他们没法违抗阁老,又不敢得罪新君,偏偏不得不夹在中间受气,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当真是憋屈!   王阁老问汪玫:“傅云此刻是不是在新君身侧?”   汪玫答是。   王阁老把姚文达叫到跟前,“新君年幼,难免意气用事,你过去劝劝新君。傅云深受新君信任,你曾教导过他,有半师之名,若见不到新君,从傅云那里入手。”   姚文达并未教过傅云英,不过因为傅云章的关系,大家都把她当成姚文达的半个弟子。   听王阁老如此吩咐,姚文达答应下来。   王阁老又吩咐随从将带伤出席典礼的崔南轩请过来,把刚才和姚文达说的话含笑重复了一遍,不过用词客气些。   崔南轩俊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道:“下官试试。”   两个从来不对付的人同乘一辆马车。   姚文达细细端详崔南轩,哼哼唧唧了几句,道:“你还真是不要命,沈党那些可都是你的旧相识,说判刑就判刑。”   审理案子的差事推到他头上,他没有推托,接了,带着伤处置了一干人等,雷厉风行,毫不手软。   不止沈党的人骂他,其他人也骂他,实在是太凉薄了,当年对岳家见死不救,现在对旧相识赶尽杀绝。   崔南轩闭目沉思,不理会他。   姚文达啰嗦了一通,还是忍不住问:“你的伤全好了?”   崔南轩仍然不回应。   姚文达吹胡子瞪眼睛,“我告诉你,你可别拿老师的身份给傅云脸色看,他不吃这一套的。他和他二哥不一样,也只有他二哥佩服你。”   崔南轩睁开眼睛,眼底暗流汹涌,“那他吃哪一套?”   姚文达哈一声,“你问了,我就老实告诉你,我傻吗?”   崔南轩不说话了。   马车到了郊外,远远可以听到旗帜、伞盖在风中飞扬的飒飒声。   到了地方,姚文达直接去找傅云章,打算先从他口中套出点消息,比如新君的喜好、脾性什么的。   吉祥告诉傅云英,崔侍郎要见她。   她愣了一下,道:“那便见吧。”   崔南轩绯红官袍底下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下了马车,被郊外的风一吹,仿佛随时要摔倒。   但他走得很稳,不论发生什么,他从不动摇,一直都是如此。   冷情冷性,对身边人狠,对自己也狠。   傅云英屏退其他人,坐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里等崔南轩。   她席地而坐,毡子上设一张矮桌,桌上一壶清茶,两只杯子。   崔南轩掀帘走进帐篷,脚步声很轻。   他走到她对面,幽黑眸子看着她,缓缓坐下。   不等他开口,傅云英先说话了:“崔大人,你当年改革税赋,可有心得?”   崔南轩眉头微动。   傅云英接着道:“历来的改革者,如果没有君王的支持,所有抱负野心,不过空谈而已。就算有君王支持,改革也不可能在短短两三年、四五年内有成效,这期间必然会遭到其他人的阻挠,导致功亏一篑。又或者,朝堂动荡,那么之前的所有辛苦,只能付诸东流。”   崔南轩沉默不语,眸光闪动。   她也不需要崔南轩说话,继续说:“小爷欲整顿吏治,裁汰冗官,鼓励商贸,重新丈量土地……崔大人,你多年前曾主持税赋改革,因遭群臣反对,最后所有举措戛然而止……实在可惜。”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崔南轩这种人,眼里永远只有利益。   时至今日,她还记得魏翰林那晚说的话,父亲叮嘱她,要她发誓……   傅云英放下茶杯,转身往外走。   “云英。”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崔南轩薄唇微启,慢慢吐出两个字。   傅云英只当没听见,脚步没有迟疑,掀帘出去了。   看着她从容离去的背影,崔南轩恍惚了片刻。   一个男子,怎么会是她呢!   吴同鹤什么都查不到。   也许,他应该换一个思路。   崔南轩闭一闭眼睛,将杯中凉茶一饮而尽。   半个时辰后,姚文达和崔南轩返回东门。   姚文达道:“新君不会改主意的。”   崔南轩更干脆,直接领了自己的随从,带上拥护他的人,往正门方向走去。   王阁老头疼不已,崔南轩不是最不爱出头的吗?怎么一转眼,就投靠新君了?   连崔南轩都带头走了,其他摇摆不定的大臣忙跟上他的脚步。   于是,礼部官员又忙起来了,将准备好的仪式从东门挪到正门前。   这可是一项大工程,光是数千人的队伍换一个地方按次序站好,前前后后就费了一个时辰。   这时候,群臣妥协了,朱和昶自然不必再摆架子,客客气气接见群臣,言语温和,谦逊有礼。   仿佛执意要以君王身份入宫的人不是他。   王阁老等人不动声色。   其他品阶较低的朝臣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登基大典在奉天殿举行。   雄壮巍峨的大殿,曾见证无数腥风血雨,如今,又以沉默肃穆的姿态,迎来一位新的君王。   一切井然有序。   执事官捧着冕服宝案上前,朱和昶披上衮服,戴好冠冕。   百官站在阶下仰望着年轻的君王。   礼官出列,唱道:“排班。”   乐班奏起礼乐,声震云霄。   群臣早就按品阶次序站好,下拜,群呼万岁。   起身,再拜。   再起身。   再拜。   等礼乐停下来,大臣上前奉玉玺。   朱和昶受玺。   百官于是又拜。   这还没完,接下来还有鞠躬,拜兴,持笏,舞蹈,叩头,山呼万岁……   直到出笏为止。   一套完整的礼节下来,年老如姚文达这样的大臣,站都站不起来了,旁边的年轻官员忙帮忙搀扶。   这还是精简过的礼仪,如果按照原本礼部制定的仪式来,一天下来还弄不完。   以傅云英现在的品阶,没资格进正殿。   朱和昶要她跟着自己进去,她摇摇头,坚持在外面广场上随礼。   这里是紫禁城,到处都是别人的注目,不比在路上随便。   响彻整座大殿的乐声传到外面广场上,庄重威严。   从今天起,朱和昶就是皇帝了。   她听到一片跪地之声,也跟着跪了下来。   空旷的广场,数百名官员,一声咳嗽不闻,只有猎猎风声。   窸窸窣窣的响动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大臣们簇拥着朱和昶去祭拜先帝。   礼官一声嘹亮的唱喏,广场上的官员们站起身。   远远传来惊讶的吸气声,众人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什么。   傅云英正好奇,几名太监迎着无数道或惊诧或嫉妒的视线,走到她面前。   “傅相公救驾有功,陛下御赐蟒袍。”   广场静了一静。   乐声停了。   风声也停了。   能容纳数万人的广场,一片黑压压的脑袋,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傅云英看过来。   蟒袍是御赐袍服中最高级的一等。   这下子可不是芒刺在背就能形容的,傅云英都快被各种视线烤熟了。   这其中,也有几道眼神带着欣喜和羡慕,替她高兴。   她抬起眼帘,看到不远处人群之外的傅云章,他望着她,目光平静而温和,带着淡淡的鼓励之意。   吉祥捧着装蟒袍的漆案,笑眯眯看着她。   傅云英跪接蟒袍,谢恩。 第130章 密道   登基之后,自然就是论功行赏。   跟随朱和昶进京的随行官员全部都有赏赐,一个不落,其中方长史的赏赐尤为优厚。   然后如王阁老等人,朱和昶也大方给予虚职,一个不够,给两个,什么太子太师,太子太傅,不要钱似的往大臣头上砸,反正只是奖赏老臣的头衔而已。   大臣们的子孙,有功名的,升官,没功名的,赏金银。   一个巴掌,一个甜枣。   朱和昶并不想和群臣闹得太僵,刚极易折,他虽是皇帝,但皇帝也只是凡人,不可能一个人治理好国家,需要大臣们的辅佐。   而且现在皇权旁落,从先帝驾崩,到他入宫,内阁牢牢把控朝政,事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国朝的运作并不需要他这个新君样样过问,他现在还只是空有帝位而已。   君臣博弈,看起来君是主导者,其实不然。   朱和昶目前还只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得先努力站稳脚跟,再去想其他的事。   首先,他和老臣们闹闹小脾气。   然后安抚老臣,同时大肆封赏自己的心腹,把他们安插进朝堂之中。   接着,他按着傅云英搜集的名单,宽恕因沈敬德谋反一案而遭到株连的官员和他们的家人。   没罪的,官复原职。   罪过不大不小的,打发到地方去思过。   罪过不好轻饶的,也不砍头,按照律法,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   还命人好生收敛沈介溪夫妇的尸首,厚葬夫妻二人。   这表示他不会再计较沈党官员结党营私之事。   长达数月笼罩在京师官员和老百姓头上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换天了,终于能喘口气了。   一时之间,朝廷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接着,朱和昶找傅云英求教,要怎么稳住霍明锦。   霍明锦行事没有章法,正因为如此,大家都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搅乱一池春水,闹得人心惶惶后,他倒是清静了,躲到一边,稳坐钓鱼台。   “我听说你和霍明锦交情好,你帮我探探他的意思?”   乾清宫西暖阁里,朱和昶往后靠坐在炕沿上,问傅云英。   南庑烧毁的宫殿还没有修整好,大臣们建议朱和昶搬到西苑去。   他表示现在国库紧张,不必拨款另修宫殿,他不嫌弃乾清宫,挪到西暖阁住就行,等南庑修好了,再搬回去。   礼部官员和工部官员自然又是一番溜须拍马,一个个哭天抹泪,“皇上勤俭爱民,臣等惭愧!”   嘴里奉承朱和昶,暗地里却可惜:少了个捞油水的机会。   西暖阁也是金砖铺地,殿中陈设奢华,天底下最珍贵稀罕的珍宝,都在此了。殿内殿外所有木质结构都是金丝楠木,不熏香,也能闻到空气中一股浓郁的香气。   吉祥蹲在一旁剥核桃,手里拿了个钳子,手指一捏,咔嚓咔嚓响。   傅云英想了想,不答反问:“您有什么打算?”   朱和昶抓起碗里的核桃仁吃,思考半晌后,认真道:“我能顺利登基,离不开霍指挥使的支持,没有他,未必能选中我。我现在根基不稳,自然要重用他,可我摸不清他的脾气。”   说完话,他挥挥手。   吉祥会意,放下一篓子核桃,躬身退出去,门外其他侍立的小太监也都跟着走远。   朱和昶坐直身子,招呼傅云英也坐下,“你过来,他们都守在外面,别人进不来的。”   傅云英走过去,没按他说的坐到炕上,找了张小杌子坐了。   朱和昶找出一份折子递给她,“霍指挥使上疏,要辞去指挥使一职。”   傅云英接过折子细看,霍明锦的笔迹她已经记住了,确实是他亲笔写的折子。   朱和昶想不明白,轻声问:“霍指挥使为什么要辞去指挥使一职?”   他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我爹说他深不可测,至少十年之内都不能动他,一定得稳住他……他现在不做指挥使了,是不是在试探我?”   傅云英合上折子,垂目答:“皇上,霍指挥使知晓兵事,乃将帅之才,平生所愿,守一方疆土,志不在朝堂。”   其实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霍明锦担任指挥使期间,深切感受到锦衣卫对朝臣们的威慑力,从长远来说,这并不是好事。   之前曾有一位皇帝认识到这一点,裁撤了锦衣卫,但后来为了压制阉党,平衡朝堂,又不得不恢复旧制。   锦衣卫和阉党一样,都是跳出朝堂之外的非法手段,有用,也有毒。   犹如饮鸩止渴,贻害无穷。   但现在一下子把锦衣卫给裁了,也不可能,只能徐徐图之。   而且锦衣卫指挥使看似风光,实则朝不保夕,等在位者觉得他没有利用价值了,势必将其推出去平息朝臣们的怒火。   霍明锦可不会坐以待毙。   朱和昶皱眉斟酌片刻,缓缓道:“正好兵部尚书一职空缺,塞外最近又不太平,辽东那边卫奴蠢蠢欲动,徐鼎屡次上疏要兵要粮,霍指挥使既然通军事,那就运作一番,由他继任兵部尚书,兼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总督山陕军务,巡行边塞。”   说完,他加了一句,“老爹还说要加封霍明锦为太子太保,赐玉带,霍明锦自己推辞了。”   傅云英不动声色。   那以后霍明锦就是督师了?   她知道这一切都在霍明锦的计划之内,他这个人是危险的,所处的位子也危险,又出奇的淡然,镇定自若,不知楚王私底下和他达成了什么协议。   他不在乎谁当皇帝,他可以扶持朱和昶登基,也可以把他拽下来。   只要他想。   “那皇上还想要微臣试探什么?”她问。   朱和昶看她一眼,老实道:“也不用试探什么,我只想知道他的态度。”   傅云英答应下来。   不一会儿,到了传膳的时候,朱和昶留她一起用膳。   她推辞不受。   “等等,我……”朱和昶啊呀一声,叫住告退出去的她,这时候送午膳的太监都进来了,他改口道,“朕忘了告诉你,给你找了个差事。”   什么差事?   傅云英一脸疑惑。   等她拿到吉祥送到她面前的圣旨,嘴角抽动了两下。   朱和昶才刚登基,不懂朝政之事,每天需要抽出两个时辰听老师讲经,这些老师呢,自然就由朝中大臣兼任。   傅云英也兼任了,她得给朱和昶当老师。   另外朱和昶下令翰林院编撰典籍,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就算了,还给她一个东宫的职位……   朱和昶还没纳妃,哪里来的东宫!   还真是给她找了不少差事。   她只得转回去。   朱和昶正吃饭,看她折返回来,笑了笑,朝她招手,“陪朕一道用膳,有你爱吃的玉笋蕨菜。”   两人在江城书院同住一个院子,他时常去傅云英那儿蹭饭吃——把王府厨子精心准备的饭菜挪到傅云英房里,和袁三、傅云启一起抢位子的蹭法,自然知道她爱吃什么。   傅云英拱手道:“皇上,其他的也就罢了,这东宫博士一职……”   不等她说完话,朱和昶道:“原来是为了这个,这没什么,先把你定下来再说。你放心,其他大臣也有兼任东宫属官的,只是个虚衔。”   见他主意已定,傅云英便不多说了。   收好圣旨正要走,朱和昶又嘀咕了一句:“给你赐了蟒袍,升官的事只能低调一点,大理丞才正五品,是不是品阶太低了?”   傅云英赶紧拔脚退出去。   她走得干脆,还在琢磨着给她身上再安一个职位的朱和昶只得作罢。   算了,别把云哥累坏了。   ……   傅家已经举家搬迁至西城长街的新宅子里。   同僚们撺掇她办乔迁酒,她以事务繁多,家中没有主妇操持内务为由敷衍过去了。   刚刚升官的那几位大臣最近家中正好有嫁娶之喜,那根本不是办喜事,而是送礼大会。天南海北的礼物如流水一样,把几家仆人忙了个半死不活。   当天宾客乘坐的马车把巷子给堵严实了,引发整个半城交通堵塞。   后来出动兵马司,才把道路打通。   第二天就有人弹劾那几名官员,朱和昶没有搭理。   傅云英可不想被那些急于成名胡乱咬人的御史抓到把柄。   虽然咬不疼她,但她嫌麻烦,而且实在忙,暂时不想和御史撕破脸皮。   她回到家中,今天休沐,傅云章在家,她本来也在家里,是临时被朱和昶叫进宫的。   门房告诉她,家中来了贵客,傅四老爷和傅云章在前厅陪贵客吃茶。   贵客?   傅云英走过抄手游廊,看到等在外边的随从,个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腰间佩刀闪着寒光。   那贵客的身份不用猜了。   地下一抬抬箱笼堆叠,把大照壁都遮住了,旁边一担担抬盒,果蔬三牲、柴米绸缎,当真是应有尽有。   是霍明锦送的礼物。   天气慢慢凉下来了,不过白天还是闷热。   她先回房换了身家常衣裳,一件天青色交领道袍,取了网巾,以锦缎束发。   出了院子,王大郎过来说,傅四老爷和贵客谈得很投机,挪到他的院子那边吃酒去了。   她没过去打扰他们,自己在房里吃饭,饭后看了会书,估摸着外边应该谈得差不多了,才找到傅四老爷的院子。   院墙另一头时不时传出傅四老爷豪爽的笑声,霍明锦的声音低沉浑厚,没听见他笑,不过说话的时候似乎带了笑意。   一墙之隔的蔷薇花架下面搭了秋千架,蔷薇花开败了,枝叶还蓊郁,密密匝匝,罩下一片浓荫。   她坐在秋千上,听那边欢声笑语,心里有点佩服霍明锦。   瞧着冷冰冰的,这会儿竟然能和傅四老爷相谈甚欢,难为他了。   慢慢晃着,院墙后面的声音低了下来。   桂花好像开了,空气里隐隐浮动着一股馥郁的香气。   王阁老成为首辅,其他几位阁臣后面几个月会陆续致仕,姚文达、汪玫和范维屏入阁参预机务……   姚文达年老,谁来接替他呢?   她心里有早就认定的人选,只是还没征求对方的同意。   翰林院编书的差事不难办,她现在身边有幕僚,用不着事事亲力亲为。   但那些幕僚大多数是楚王的人,并不是她自己的心腹。   这一次会试,不知道湖广能出多少进士,这些进士中又有多少人能为她所用。   ……   傅云英的思绪越飘越远。   微风轻拂,落英缤纷,青石条铺就的地面上铺了一层落红和枯黄的叶片。   她的目光飘来飘去,扫到一双熟悉的皂靴,再往上,对上一道深沉的视线。   温和而又不容抗拒。   他一身窄袖锦袍,长腿宽肩,腰间玉带勒得紧紧的,衬得身形愈发利落,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今天好像格外年轻。   片刻后,她反应过来了。   霍明锦刮过胡子,剑眉星目,器宇轩昂,自然显得英气勃勃,像是年轻好几岁。   果然是有备而来。   但他身上那种势如沉渊的沉稳气质还是能看出岁月的痕迹。   她这会儿不想动,仍然坐在秋千上晃着。   霍明锦嘴角微挑,走到她身旁,矮身坐在旁边空着的秋千上。   她歪着头问他:“你和四叔说什么了?”   霍明锦淡淡一笑,低头看着她,眸中笑意闪动,“我想求娶你,四叔答应了。”   傅云英回望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静默了下来。   光线漫过缠绕的枝叶,笼在两人脸上身上。   斑驳的光影,温柔而细碎。   过了一会儿,她微笑问:“四叔是不是吹嘘什么了?”   隔着院墙也能听到傅四老爷吹牛的声音。   霍明锦摇摇头,看她一眼,眼角随着微笑的动作挑起,“他说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事。”   那些年她做了什么,他一清二楚。不过看部下的汇报是一种感觉,听她身边的亲人用宠溺的口吻讲述她生活的点点滴滴,又是另一种感觉。   傅云英莞尔,傅四老爷说了什么,不难猜,无非是替她吹牛。   她笑着道:“没想到你能和四叔说到一起去。”   还以为他会带着属下,往那里一坐,一言不发,直接用威武之气吓得四老爷点头呢!   霍明锦伸手摇她的秋千,让她慢慢晃荡起来,盯着她光洁如玉的侧脸看了一会儿。   “四叔拿你当女儿看,我看着你长大……也和养女儿差不多,能懂一点四叔心里在想什么,所以倒也合得来。”   这话他说得若无其事,但怎么听怎么像带了点调笑的意味。   傅云英眼睛微眯,抬头看他。   他面色如常。   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多想了,收回目光,视线落到他那双长腿上,忽然笑了。   霍明锦腿长,坐在秋千上不大舒服。   她伸长自己的腿和他的比较,含笑说:“明锦哥,你的腿真长。”   得益于常在外面跑,吃得好,睡得香,她发育良好,高挑挺拔,个子比大多数女子要高,不过当然不能和霍明锦比。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让霍明锦怔愣了片刻。   她浅笑嫣然,一如少年时。   一颗心好像突然被人捏在手里狠狠攥了一下,锥心之痛,又被浸泡在温水里轻柔抚慰。   让他几乎有要落泪的冲动。   战栗,颤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狂风暴雨。   又渐渐转为风平浪静。   整个人都柔软下来。   傅云英慢悠悠晃荡着,忽然被身边的男人揽住腰,抱了起来。   猝不及防。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坐在霍明锦腿上,男人壮实的胳膊横在她腰间,脸埋在她胸前。   她吓了一跳,先下意识环顾一圈。   “别怕,我让人守在外面。”   霍明锦哑声道,抬起头,轻吻她的唇。   这一次吻得轻而柔,不像前几次那样霸道激烈。   上辈子小时候的事,于傅云英来说,实在太久远了,她不可能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但她记得曾和明锦哥哥一起坐着荡秋千,絮絮叨叨朝他诉委屈。   那种被认真尊重对待的感觉,很熟悉。   坐在他腿上,让他搂着亲了一会儿,她垂眸,低语:“我要荡秋千。”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几个字随口就说了出来。   声音低低的,娇而软,有种吃饭吃得好好的突然被打乱的委屈,甚至带了点娇嗔。   太难得了。   霍明锦闷笑几声,放开她,看她坐回秋千上。   “好,不闹你了。”   说着话,眼睛却仍然望着她润泽的唇,目光锐利。   傅云英继续慢悠悠轻晃。   忙碌之中偷得浮生半日闲,她现在是放松的,柔软的,没有防备。   光线从密密麻麻的藤蔓间筛下来,罩在身上,带了一丝和煦的暖意。   她晃着晃着,打起瞌睡。   霍明锦说到做到,说不闹她,就真不闹她了。   秋千微微晃动,吱嘎吱嘎的细微响声此起彼伏,如水波荡漾。   他静静看着她,见她双颊微红,浓睫交错,眸光朦胧,似有睡意,轻轻唤她一声:“云英?”   “嗯?”   傅云英抬起眼帘,眼睛里漾起丝丝缕缕水润,像弥漫了一层雾气,湿漉漉的。   如海棠春睡,娇艳中透出点妩媚。   霍明锦刚才没有开玩笑。   看着她长大的,年长她太多,所以一面用层出不穷的手段让她属于自己,直接的,委婉的,光明正大的,卑鄙龌龊的,他都使过,只是不能让她知道而已。一面看她也有如长辈对后辈一般的怜爱忧虑,自然能和傅四老爷说到一起去。   求人不如求己,握在自己掌中,才能安心。   所以,即使知道自己或许不是最好的,他也不会放手。   霍明锦站起来,俯身抱起傅云英。   暖风吹着,秋千晃着,傅云英泛起迷糊,昏昏欲睡,一被他抱起,挨到他坚实的胸膛,立马清醒过来。   看她双眸恢复清明,霍明锦唇角一勾,立刻放她下地。   老实得很。   这里是傅家,他没想抱她回房,故意逗她而已。   他道:“我搬过来了。”   间壁宅子打理好了,他搬了过来,当然没有声张,今天拜访傅四老爷,特意绕了个大弯,从城外进来,再登门。   京师人口稠密,坊市院落集中,两边宅院中间只有一条窄窄的仅有一尺宽的间隙。   霍明锦送傅云英回房,示意随从在外面看守,领着她看博古架上一块藏在暗处的木板,轻轻一按,再分别往两边扭动几下。   机括声响,博古架从中间分开,露出一条通向院墙后的暗道。   这一处设计得很巧妙,从外面看,绝对看不出博古架后还藏有一方天地。   傅云英瞪大眼睛。   她只是要他买下宅子,什么时候让他修密道了?   等等,他什么时候修好的?傅家这么多人,竟然没有发现一点端倪么?   看出她惊骇多过于惊喜,霍明锦眼珠转了转,抬起手,果断把博古架合上了。   真可惜,本来打算带她去隔壁看看的。   傅云英还沉浸在震惊中,双眼直直盯着博古架看。   霍明锦暗道不好,还没讨好到她,先把人惹恼了!   她不好接近,可一旦真的愿意接受谁,就会全心全意待对方好。这一点他感触太深了,这些天被她温柔对待,他几乎可以说是神魂颠倒,如痴如醉,时时刻刻处于狂喜之中。   可不能得意忘形,把她给吓跑了。   “你今天去见了皇帝?”   他状似无意地问。   故意岔开话题。   傅云英看他一眼,决定先不和他计较,和他说了朱和昶的打算。   霍明锦点点头,“无妨,我心里有数,用不着担心我。”   口气平静,仿若天下尽在他手中,运筹帷幄,因为强大而淡然。   说完正事,知道该怎么和朱和昶回话,傅云英走到外间书房里坐下,因为气恼密道的事,没招呼霍明锦。   她喜欢阔朗,书房、卧房、侧间都是打通的,中间只以落地大屏风和槅扇做隔断,冰裂纹的槅扇,映着窗外清透的绿意,似一幅幅精美画卷。   窗前设供花,蜀葵、石榴和扁竹根,清新淡雅。   看她像是真恼了,霍明锦却又忍不住微笑,大概是太喜欢了,看她生气也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斟了杯茶递到她手边,“不高兴了?”   傅云英翻开书案前堆叠的卷宗看,不理会他。   霍明锦环顾一圈,出去了。   她没管他,理好卷宗,铺了张纸,开始打草稿。   身边传来椅子拖地的刺耳摩擦声响,她余光扫过去。   霍明锦搬了张圈椅过来,放到她身边,挨着她并坐。   他身形高大,气势又足,大马金刀地这么一坐,即使不出一点声音,存在感也很强,实在难以忽视。   傅云英仍然不理他,心里斟酌用词遣句,一笔一笔写在纸上。   身旁呼吸声越来越近,霍明锦凑近,看她写了什么。   “妇人诉讼权?”   他皱了皱眉。   从理论上来说,不管是告诉、举告、以证人的身份接受讯问,整个代诉、申诉、参与诉讼的过程中,妇人和男人一样享有相同的权力,也会面临同样的罪责。但事实上,妇人一旦牵涉进案件中,要承担来自各方的压力和异样的眼光,往往下场凄惨。   而且,在有些地方,妇人若是作为证人接受询问,其供词必须由其父亲、丈夫或者同族兄弟一同画押才有效用。   还有一点,犯事被关押的妇人,若家中没钱打点,很可能会遭狱卒凌辱。   所以一般平民妇人轻易不会参与诉讼,大多数由亲属代为出面。   至于家长里短的纠纷,比如两家妇人为谁家偷吃了另一家的鸡闹到县衙门的,不在大理寺管辖范围之内。   傅云英让陆主簿他们翻出来的卷宗全是涉及性命的刑事大案。   她总结了近三十年内凶犯为妇人的全部案件,找出其中妇人请亲属为自己代诉而被陷害或被欺瞒的案子,以此为依据,建议修改妇人诉讼权。   不需要太大的改动,只要能确保妇人在整个诉讼过程中能够明确、直接表达她自己的诉求,不被人欺瞒。   霍明锦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这样的事,不是没人做过,但往往起不到什么效果。   伦理宗法是这个国朝治国的根本,不可能被轻易撼动。   说一句蚍蜉撼树都是夸大了。   傅云英现在做的这些,就好像拿着一只水瓢,站在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边,不停往外面舀水,什么时候才能将大海的水全部舀干净?   况且,就算她成功了,也没人会感激她。   那些妇人说不定还会骂她多管闲事,她们不喜欢打官司,认为抛头露面是伤风败俗,不在乎自己有没有诉讼权。   霍明锦没有出言打击她,但傅云英能从他紧皱的眉头看出他的担忧。   他怕她辛苦一场之后看不到希望,会灰心难过。   她写完一段话,搁下笔,轻声说:“明锦哥,隋朝之前,世家林立,想要做官,必须出身世家,否则就算才高八斗,也只能屈居人下,给世家当谋士。出身决定命运,心比天高,生于寒族,只能饮恨而终。从科举取士到如今,历经多少个朝代,寒门之子才真正能凭自己的才学做官?”   隋朝的科举制还不够完善,而且很快被世家反扑了,唐朝算得上十分开明,世家仍然占据高位。   几百年朝代更替,持续近百年的割据纷乱,敢和帝王叫板的世家方慢慢消融没落。   从此,开启士大夫与君王共治国的崭新局面。   科举制历经百年,才真正走入平民百姓家。   傅云英今天推动妇人诉讼权的修改,短时间内看不出影响,一百年内可能也没有影响,但两百年,三百年呢?   说不定能起一点作用。   哪怕到头来只有一两个妇人因此受益,就不算白费功夫。   不去做的话,一点改变都没有。   努力一把,就算没有改变,至少不留遗憾。   她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默默地,尽自己所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霍明锦心头震动。   他双目炯炯,看着傅云英。   她低着头,双唇轻抿,细看刚刚拟好的草稿,逐字逐句反复默读,看还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他拉起她的手,拢在掌心里。   她侧过头,眉微微蹙起,怪他打扰自己的思路。   霍明锦唇角微翘,一字字道:“云英,你不愿整日守在内宅,想更进一步,甚至想攀爬到最高峰,都可以,我做你的后盾。什么时候你累了,想过平静的日子,我也早就准备好退路。你无须顾虑我和皇帝的关系,进还是退,你都不用怕,我在这儿。”   说完,他低头吻她的指尖。   十指连心,仿佛要通过缠绵的轻吻将承诺印刻进她的心底。   傅云英咬了咬唇。   ……   朱和昶登基后,王阁老提心吊胆。   他怕新君说出“何不食肉糜”这种天真到让人哭笑不得的话。   事实告诉他,新君没那么傻。   放心之余,他又生出另一层恐惧,要是这位年轻的君王和先帝一样仇视群臣,所有的心眼全用来和大臣作对,该如何是好?   没想到少年天子心性淳厚,体恤群臣,虽然即位之后在心腹的帮助、霍明锦的支持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连撤掉三位内阁大臣,手段也是柔和的。   王阁老欣慰不已,帝王有悲悯之心,朝臣之福,也是百姓之福啊!   当然,好人不一定能当好皇帝。   王阁老下定决心,一定要认真教导新君,不求新君文韬武略、光耀千古,至少要做个守成之君!   最好是后者,因为前者往往代表着新君不安分,新君不安分,就可能劳民伤财,引来朝堂动荡。   王阁老认为,安安分分就好了,老百姓经不起折腾。   首辅大人摩拳擦掌,预备了一项之后让朱和昶生不如死的授课计划。   这期间,姚文达、范维屏和汪玫三人分别兼文渊阁、东阁大学士,加上礼部尚书马尚儒,吏部侍郎崔南轩,入阁办事。   司礼监太监宣读旨意的时候,崔南轩心中并没有太大波澜。   得偿所愿,本应该兴奋鼓舞才对,他却面色平静,周围同僚的恭贺之语,一句都没听进耳朵里。   他想起姚文达说过的话: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他不后悔。   只是忽然觉得意兴阑珊,回望身后,一片荒芜。   没有人真心为他高兴。   那一盏夜幕中昏黄的灯,早就灭了。   尤其当他看到已经升任员外郎的傅云章和大理丞的傅云说说笑笑,从抄手游廊走过的时候,他的心冷到极点。   他迫切需要确认什么。   他看着兄弟俩,兄弟俩亦察觉到他的目光,看也未看他一眼,并肩走远。   在傅云眼里,他全然是个陌生人。   傅云读书,长大,入仕,辅佐新君,一步步壮大实力,他自顾自成长,喜、怒、哀、乐,全都和自己无关。   面对他,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无力感。   崔南轩袖中的双手握紧。   ……   三天后,傅云英就把建议修改妇人诉讼权的折子递上去了。   新朝新气象。   朱和昶御下柔和,而以王阁老为首的老臣也都不是爱惹是生非的主——野心大的都被霍明锦在处置沈党时一并除掉了,几个桀骜不驯的暂时没敢冒头,其他大臣偏于软弱,君臣都是想干实事的踏实人,一时之间,政通人和,君臣融洽。   颇有兴旺之相。   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根基不稳,朱和昶暂时没有大刀阔斧地改革,先大赦天下,减轻租银,治理水灾,整顿兵防。   朝野上下,继续歌功颂德。   老百姓们也逐渐接受这位新君,甭管是藩王即位还是皇子登基,只要对老百姓好就行。   前些天傅云英授意工部侍郎上疏,建议朱和昶一步步废除匠籍制度。   匠户世代都得受到上级层层盘剥,大量逃亡不说,消极怠工,敷衍了事,工作效率极低。   江南经济发展繁荣,浙江、福建、广东、南直隶商贸繁华,拿扬州府、苏州府、松江府一带举例,民间涌现出大量手工作坊,货品不仅畅销全国,还通过海路,远销海外。   海外贸易已呈现磅礴浩荡之势,繁荣至极。   但朝廷内部却还在为是否解除海禁扯皮。   海禁的事涉及各方利益,傅云英暂时不会碰,但可以先想办法废除匠籍制度。   上京途中,她和傅云章在南方待过一段时日。兄妹俩一路绘制图志,游访名胜古迹,同时也细心观察运河沿岸市镇的经济民生,对当地经贸发达、全民参与生产、积极蓬勃的风气印象深刻。   苏杭一带的女子,和内陆的女子比起来,也稍微要自由一些,因为她们光是养蚕织布就能挣钱养活几口人。   小小一座市镇,其中巨贾豪富之家,就比武昌府一座府城还要多。   仓廪足而知礼,大家都富裕了,风气才会逐渐开放。   前提是给老百姓挣钱的机会。   先从匠户开始。   工部侍郎的折子递上去,引来朝臣争议。   傅云英事前派人详细调查过匠户受到压迫的现状,一条条,从匠户每个月需要多少花费,承担多少工役,能拿多少报酬,一家几口一年的吃穿用度,吃多少石米,扯多少尺布,柴米油盐,事无巨细,全部都写在折子上,并针对可能出现的难题一一给出建议的对策。   让朝臣们挑不出错来。   谁反对,朱和昶便问:“爱卿有何良策?”   那些大臣自然给不出建议,他们根本不关心匠户的生活,只会打太极,说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总之怎么改都不行。   那怎么才能行呢?   就得维持现在的样子。   可现在匠籍制度出现太多问题了,该怎么办?   大臣们支支吾吾。   朱和昶装傻,继续问:“爱卿可有良策?”   他脸皮厚,假装听不懂大臣的话,从头到尾,追着反对的大臣问他们是不是有良策。   简而言之,就是五个字:你行你上啊!   不行?   那就闪开,别挡着干实事的人。   朱和昶还没说要废除匠籍制度,只是一步步修改,适当放宽对匠户的劳役,大臣们就不乐意了,各种不配合。   这个时候,傅云英那封关于妇人诉讼权的折子并没有引来太大关注。   朱和昶抬出自己早逝的母亲,以孝悌之义东拉西扯了一堆话,大臣们提了几个小建议,顺利通过了。   之后大臣们重新抖擞精神,接着为匠户制度改革一事争吵。 第131章 剿袭   匠户的事,傅云英让工部侍郎和苏桐在前面顶着。   工部侍郎干劲十足,一来他知道改革利国利民,二来朱和昶出面勉励他,他敢不卖力么!   苏桐就更无所畏惧了,他年轻,心中有抱负,有热血,虽然性子磨砺得柔和了,但熊熊燃烧的野心却是没法浇灭的。   富贵险中求,办好这件差事,升迁指日可待,他不怕老臣们的刁难。   改革匠籍制度的事一时胶着下来。   中秋过后,刑部和大理寺负责官员叙复、昭雪事宜。   沈党当年上下勾连,造成不少冤假错案,如今沈党倒台,自然要为那些被冤枉的人沉冤昭雪。   傅云英和傅云章奉命主持复核案件的事,大理寺和刑部其他官员从旁协助。   她和傅云章行事低调,闭门谢客,白天在衙署仔细审查比对卷宗,下衙回到家里继续讨论可疑之处,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   短短十几天,为数十名被打压的官员昭雪。   其中大部分官员已经含冤而死,还得想办法找寻他们的后人。   那些入狱的官员自然是当场释放,先加以安抚,再归还住宅,赐给金银。   至于官职,还得等一等,最近朝中人事调动太频繁,职位都被人占了。   狱卒将那些蓬头垢面的官员带到堂上时,他们能闻到刺鼻的馊味。   两人面不改色,和获罪官员确认供词。   大部分官员还保持着风度,为自己申辩,言语清晰,条理清楚。   惊堂木一拍,傅云英示意堂下官员无罪释放。   官员们目瞪口呆,惊喜来得太快,半天反应不过来。   然后喜极而泣。   也有官员疯疯傻傻,拒绝和傅云英对供词,问什么都不答。   脾气急的,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   这些官员曾托亲友帮忙为自己洗刷冤屈,然而那时候沈党把持朝政,他们得罪沈党,一审再审,结果都是一样的。   现在傅云英和傅云章再次提审他们,他们不抱什么希望,还不如痛痛快快骂几句。   对这样的人,傅云英一视同仁,随他们骂去。   同僚们笑他们兄弟俩都挺能唬人的,明明眉目如画,清秀俊逸,美名传遍京师,审起案来,哥哥绵里藏针,弟弟锋利敏锐,难不成都长了一双火眼金睛!   傅云英注意分寸,审案时尽量利索干脆,其他时候则温和谦逊。   尤其在诗社那些文豪们面前,她秉持谦虚谨慎的作风,即使莽服加身,也依然愿意为文豪们跑腿。   大家都为她抱不平,觉得那些流传在市井间、说她是玉面煞神的传言都是不怀好意的人捏造的!   我们的云哥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呢!瞧他多善解人意!   说他不好的,都是嫉妒!   每次听年长的官员夸傅云的时候,年轻官员,如赵弼、周天禄等人,眼皮直跳。   傅云不声不响,呈送一份名单,第二天皇上下令锦衣卫按着名单抓人,从京师到地方,抓的抓,杀的杀,贪赃枉法者,一个都跑不了。   每一个都证据确凿。   这样的心性手段,也只有那些老家伙会觉得傅云爽朗憨直!   别人怎么看傅云英,她不是很在乎。   她倒是觉得自己得重新认识傅云章。   二哥在她眼里一直是个温柔宽和的人,直到这段时日她和傅云章一起共事,亲眼看见他三言两语套出犯人的实话,而那些犯人还不自知。   他太擅长给犯人挖坑了。   她觉得和傅云章比起来,自己太老实太正直,还缺点手段。   陆主簿、石正等人知道她的想法后,张大嘴巴:大人,您使诈骗供词的时候,好像没老实到哪儿去啊?   不仅如此,您还派随从潜伏跟踪,甚至躲到人家隔壁偷听,连夫妻夜话都一五一十记下来,用各种手段追查线索……   这,也算不上老实吧?   傅云英很谦虚,她觉得自己还算不上狡诈,还得继续学习。   这天,刚刚递交昭雪名单,顺着抄手游廊往外走,她找傅云章讨教。   “二哥,莫非你能看懂人心?”   傅云章失笑,拍她的发顶,“又胡说了,我哪会辨识人心。不过是试探加猜测罢了,一般人跳不出七情六欲,稍加观察就能看出他是不是在撒谎。”   两人说着话,慢慢步下台阶,注意到庭院另一头一道清冷的视线。   崔南轩凝望着他们,身后随从簇拥。   崔南轩对朱和昶有用,他入阁在傅云英意料之中,这是他们商议过后的结果,霍明锦也知道这事,虽然他当时没有明确表态。   兄妹二人不动声色,直接走过去了。   傅云章转头看着傅云英,她神色淡漠。   他有种直觉,英姐认识崔南轩,并且认识很久,早在他之前。   出了宫门,来接他们的马车远远驶过来。   傅云英抬头看向傅云章,张道长住在傅家,他最近气色好了不少。   二哥喜欢给冤屈的人昭雪。   一行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步履匆匆,神色焦急。   其中有他们熟悉的身影。   对方看到他们,停下脚步,和他们寒暄,然后愁眉叹气,“今年浙江、南直隶、江西、湖广乡试出了点事。”   两人惊愕,若是一省乡试出现状况倒没什么,汪玫当年考科举,贡院曾被大水给淹了,还有贡院起火的。   但是四省同时出事,那事情肯定不小!   徇私舞弊,牵扯出一大批人,很容易造成朝堂动荡。   两人还想细问,说话的人急着走,丢下一句:“过后再和你们详谈。”   匆匆走了。   因为刚刚他提到湖广,傅云章和傅云英有点担心傅云启和其他认识的人。   回到家中,立刻派人出去打听。   不一会儿下人回来禀报,今年乡试天公作美,各地都是晴朗凉爽的好天气,浙江今年没发大水,南直隶那边也没起火,整个乡试过程并未出什么乱子。   问题出在最后公布考卷上。   按规矩,乡试过后官府刊印该科优秀文章和考官拟作的程文,坊间士子争相传阅。结果有人发现浙江考生中,有一人的几篇制艺文章,从破题、承题、起讲到最后的小结,和书坊售卖的时文一字不差,这位考生考试中所作的文章,全部都是剿袭之作!   考官并未发现该考生投机取巧,取中他为第三名。   浙江考生一片哗然。   接着南直隶、江西、湖广也相继出现剿袭文章被房考官赏识,考生靠死记硬背而高中的事。   因为科举考试的范围、书目都是固定的,而且随着常见的题目屡次重复考,剩下能拟的题目数量有限,考官能出的考题越来越少,市面上出现许多猜题、拟题的时文,供考生们作参考。   傅云英编纂的《制艺手册》就是类似于这样的辅导参考书,但她主要是根据不同学生的文章分析制艺的技巧。   大多数时文就是纯粹的猜题,拟题,然后写好模范文章。学生们买到时文后,不管其中的写法或者破题意义,逐字逐句死记硬背下来,到了考场上,运气好的,碰到原题,便直接剿袭所背文章。   这种现象屡禁不止,以前也曾有过,但还从来没有过几省同时出现剿袭文章被房考官赏识的事。   而且还发生几个考生考卷雷同的现象——不用问,他们买了同一本时文册子。   剿袭范文不同于科场舞弊,并不算违法。   但是大范围内出现考生凭借剿袭文章名列桂榜,影响太坏,天下学子议论纷纷,如果处理不好,以后谁还肯老老实实读书写文章?   还不如去背时文。   傅云章告诉傅云英,当年曾有一位福建考生在乡试中靠剿袭文章考中举人,被人举报后,因为不算违法,他接着参加会试,最后名列进士金榜。   结果天下士子竞相效仿,时文册子卖得更好了。   虽然那位福建考生的名声彻底臭了,可功名利禄面前,大部分人不把脸面当回事。   第二天傅云英在文华殿甬道前等候传召的时候,听到王阁老、姚文达、汪玫几人在讨论乡试的事。   姚文达和汪玫是王阁老的盟友,范维屏资历上不如他们,崔南轩专注改革,不理会朝臣之间的党派之争,现在内阁看起来由王阁老控制。   实则不然。   王阁老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他本身也没有太重的权欲心,但求无过,凡事能和稀泥就和稀泥,所以朝堂目前一片风平浪静。   姚文达非常痛恨考生投机取巧,建议革除那几个考生的功名,还得彻查那些地方学政、考官,竟然一次性出现这么多剿袭之作,学政难辞其咎!   汪玫作为一个在科举考场上磋磨多年的人,比姚文达柔和,他认为这事不能闹大,不然会动摇民心。   王阁老听完他二人的意见,皱眉沉思。   傅云英站在甬道前,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作为皇帝的老师,她无疑是最特殊的一个,平常能不开口就不开口,以免落一个浮躁之名。   其他大学士知道她曾救过朱和昶,在民间时也当过他的老师,虽然论资格不够为帝师,但朱和昶以“尊师重道”为名坚持要如此,他们自己身为帝师,自然不能反驳,只能默许。   王阁老往里走,余光扫到静静站在一边的傅云英,心里一动,问:“民间猜题、拟题之风大炽,学问衰落,心术败坏,你觉得该当如何?”   傅云英眼皮直跳,这种问题,她绝对不能当众回答。   要知道,朝中大臣,全都是科举考试选出来的,其中不乏靠出众的记忆力和背诵能力考中的,一不小心,就可能得罪一大批官员。   “老先生以为如何?”   她果断反问回去。   王阁老也是忽然起了玩心才故意吓她,见她警惕,笑了笑,抬脚走进长廊。   汪玫朝傅云英挤挤眼睛,“你倒是够谨慎的。”   傅云英道:“老先生宽容雅量,我才敢如此。”   王阁老不过是试试她,并不是真的要为难她,所以她不必回答。如果是其他官员,问出口的话肯定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她一直打太极也没用,他们转头就会在朱和昶面前说她愚钝不中用。   汪玫叹口气,轻声说:“先生也问我了,这确实是个难题。罚的话,该罚谁?真罚了,是不是还得重考?那些榜上有名的也得重考吗?所有考生的考卷是不是全都要重查?科举考试不是儿戏,轻不得重不得。”   姚文达在旁边冷哼一声,“这股歪风邪气早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傅云英和汪玫对望一眼,没说话。   哪有那么简单,处置几个考生事小,但科举考试实在太敏感了,稍有不慎,可能危及国朝统治的根基。   进了内殿,侍立的内官请几人入座。   除非大朝会、登基大典、祭天仪式等重大场合,一般百官觐见皇帝时无需下跪,他们几位又是老师,更不需要跪,而且还能坐着授课。   当然,座位在下首,绝对不能高过朱和昶。   朱和昶面南而坐,精神奕奕,认真听王阁老为他讲解史书。   王阁老兢兢业业,不管讲什么都能扯到治国上,中间休息的时候也不放松,朱和昶待人接物但凡有一点不妥,他就要劝他。   比如朱和昶平时私底下管傅云英叫云哥,当着老臣的面不敢,就叫她傅云。   王阁老当即变色,起身拱手道:“皇上怎能直呼傅云其名?”   皇帝称呼百官,只能称呼其官职,或者卿,向王阁老这样的,尊称老先生,通常不能直接叫全名。   一来,太过亲近,其他朝臣嫉妒。   二来,有些大臣认为,皇帝直呼全名是对朝臣的不尊重,尤其是位列九卿的高官,若是没有犯什么大错而被皇帝直呼全名,脾气直一点的,可能会赌气辞官。   先帝在位时,君臣关系紧张,大臣们被吓怕了,不讲究这个。   现在朱和昶年轻,待人宽和,于是大臣们的脾气又回来了。   朱和昶脾气好,但怎么说也是王府世子出身,散漫惯了,每天听王阁老等人在耳边劝谏这个劝谏那个,烦不胜烦。   等王阁老、汪玫等人授课结束陆续散去,他留下傅云英说话。   挪到偏殿,内官捧来香茗果点。   朱和昶歪在榻上,喝口茶,长舒一口气,“乡试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会试可不能再出岔子。”   会试考卷要是也出现一大片剿袭文章,那天下学生可能真的要罢课闹学、潮了。   先帝驾崩,乡试、会试的日期都往后推迟了。   这是朱和昶登基以来的第一次会试,他很看重。   他看傅云英一眼,心里有了个主意,笑着问:“云哥,京师闺秀中,可有你中意的小娘子?”   还以为他要说正事,没想到是做媒。   傅云英摇摇头,答:“皇上,微臣已经定亲了。”   朱和昶吃了一惊,“怎么没听你提起过?是谁家千金?”   霍家的……   傅云英垂目道:“小门小户罢了,他人不在京师。”   霍明锦辞去指挥使一职,总督军务,巡行边塞,前几天刚领兵去了山西。   临走的时候还煞有介事,过来问她要不要把密道封起来。   以退为进,故意的。   朱和昶是老楚王养大的,没什么门第观念,闻言点点头,本想细问,见她不欲多说,怕问多了她不高兴,便道:“你喜欢就好。我还当你不在意这些,给你挑了几个世家之女,既然你已经定亲,那就算了。”   转而说起他自己的后宫。   孔氏和选秀出来的几位闺秀如今就住在宫外,过几天选婚太监会带她们入宫,由朱和昶决定册封谁为皇后。   王阁老等人认为孔氏封后顺理成章,不过朱和昶并未成亲,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自己选好了。   这就体现出和群臣保持融洽的好处来了,先帝和群臣不和,想废皇后,文武百官坚决反对,拼死也要维护皇后,把先帝气得呕血。   朱和昶不想立孔氏,群臣没一个跳出来反对的。   这也和孔氏家世不显,祖上几辈都是下级武官有关。   朱和昶支开小太监,拿了一枚橘子塞给傅云英,“归鹤道长去哪儿了?我成亲的时候,他能来观礼吗?”   老楚王获封归鹤道长,到了京师以后,先到处闲逛,然后带着随从入住鹤台山长生观。   现在长生观的主人是老楚王,张道长过几天也会搬过去,山上清幽,很适合修道。   朱和昶身为人子,希望成亲的时候老楚王在场,这是人之常情。   傅云英捏着橘子,安抚他道:“他会来的。”   老楚王那么爱热闹,儿子成亲,怎么可能不来。   她料得不错,这晚她下衙回家,管家来报,归鹤道长来访,和张道长相谈甚欢。   傅云章回书房整理卷宗,傅云英去见老楚王。   老楚王从张道长房里出来,穿一身簇新的道袍,歪坐在罗汉床上打瞌睡。   傅云英走进去,把手里的橘子丢进他怀里,“孝敬您的。”   老楚王惊坐而起,一脸嫌弃,“拿橘子打发我!”   傅云英淡笑道:“您儿子给的。”   老楚王张大嘴巴,忙把已经扔到地上的橘子捡起来,捧在手心里,赞道:“饱满圆润,红彤彤的,这是贡橘啊!”   傅云英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一口,慢慢道:“等皇上成亲那日,您和张爷爷一起进宫观礼。”   张道长并不知道老楚王的身份,又或者他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现在朱和昶已然顺利登基,老楚王到底死没死,已经不重要了。   “你怕我会捣乱?”老楚王剥开橘子,嗤笑,“放心,我知道分寸。”   又问:“皇后是谁?”   傅云英摇摇头,“皇上还没有定下来,等见过了才册封。”   老楚王眼珠一转,若有所思。   夜里吃过饭,傅云英让王大郎去请袁三。   袁三在自己房里读书,他是那种玩的时候玩得高高兴兴,认真读书时也能真的沉得下心用功的人,会试在即,每天闭门专心温书。   “老大,你找我?”   他走进房,笑着问。   傅云英把刚才翻出来的几套时文给他,“今年会试出的题目必定避熟就生,避易趋难,往年常考的题目今年不会再考。很可能考截搭题、偏题、口气题、枯窘题,你多留心书中生疏的章节,这套册子是历年的小题,题目偏于古怪,你先练练。”   剿袭之风没法遏制,考官们只能另辟蹊径,绞尽脑汁出新题、怪题。   怪到所有拿到考卷的考生们都一头雾水,怨声载道。   小题能防止剿袭,可惜硬是把几个不相干的句子凑到一起让考生抒发见解,实在太牵强了,所以朝廷并不鼓励官员出小题。   但今年乡试出了剿袭文章入选这样的丑事,会试考官没有选择,只能出小题。   这对袁三来说倒是件好事,他思路飘忽,面对怪题往往能有让人眼前一亮的见解。   “老大,我会好好练的。”   袁三认真道,抬头看着傅云英,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忸怩起来。   傅云英不由笑了,“你这是怎么了?”   袁三挠挠脑袋,道:“老大,这一次我一定能考中进士!等我授官,我就能给你当帮手。”   苏桐那小子以前明明和老大关系生疏,现在竟然成了老大的同僚!老大还挺器重他的,想想袁三心里就窝火。   论给老大当跟班,自己资历最老,绝不能让苏桐动摇自己的地位!   傅云英不知道袁三心里已经在排演将来怎么和苏桐一争高下,还以为他为会试紧张,细细端详他一阵,发现他似乎瘦了些,拿起青瓷高足果盘里的大白梨递给他,“也别太辛苦了,身子要紧。以你的才学,必定能考中。”   袁三握着大白梨,昂首挺胸,“我一点都不累!”   和老大当年废寝忘食比起来,他还差得远呐!   夜里,突然刮起北风,落了一场急雨,院子里的桂花都落尽了,地上厚厚一层淡金色。   傅云英早上起来,看了会儿书,正和傅云章坐在厅里吃早饭,下人来报,归鹤道长不见了。   她眼皮跳了几下。   好一个知道分寸。   “二哥,我得去找归鹤道长。”   她放下筷子,吩咐管家先派人手出去寻人,看来今天只能告假。   傅云章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放下正事,没有多问。   她回房脱下官服,换了身窄袖袄,青莲色杭罗交领直身,出门去寻老楚王。   乔嘉紧跟着她。   下人很快来报,归鹤道长去了东坊。   傅云英皱眉,秀女们现在就住在东坊,老楚王这是提前相看媳妇去了?   她一面转道往东坊追过去,一面吩咐随从去李昌那儿报信,看能不能把老楚王给拦下来。   李昌管京师治安。   最后终于赶在老楚王惊动秀女时把人堵着了。   他是归鹤道长,兵士们对他很客气,没有为难他。   傅云英赶过去,谢过李昌,走到老楚王跟前。   老楚王嬉皮笑脸,“哟!你也来了!”   傅云英面无表情,领着人往回走,小声问:“您过来做什么?”   老楚王一甩拂尘,一派仙风道骨,跟在她身侧,压低声音说:“宝儿重感情,册封皇后得挑一个他喜欢的,知子莫若父,我过来瞧瞧那几个秀女,帮他选个好的。”   “那您也不能偷偷往里闯,和我说一声就是,我带您去见秀女。”   “我这不是闲着没事干,随便逛逛嘛。”   傅云英不说话了,走到外面巷口,乔嘉牵着马迎上前,她跨鞍上马。   看她似乎生气了,老楚王面上讪讪,在随从的簇拥下登上后面一辆马车。   他们一行人离开后,巷子里的老百姓交头接耳,“方才那俊俏小哥是谁家公子?怎么以前没见过?”   旁边的人笑答:“那是大理寺丞傅大人,湖广的丹映公子,年轻有为,还给皇上当老师呢!”   众人惊呼,原来是那位傅大人!   京中有传闻,傅家兄弟面如冠玉,风度翩翩,而且都还没成亲。当官的都给兄弟俩写诗写文,赞他们人品风流。   首辅大人喜爱兄弟俩,想招为东床快婿,尚书、侍郎们不干了,看上一个就算了,两个都得给他家当女婿,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百官暗暗较劲,媒婆都快把傅家门槛踩塌了。   大家只当是夸张,今天真见着人了,才知传闻不虚。   挺拔俊秀,英姿飒爽。   当真是好看呐!   送老楚王回家,傅云英换上官服,匆匆赶去大理寺。   自然还是迟到了。   出门前她已经遣人告假,陆主簿还以为她今天来不了,见她还是来了,诧异道:“真有急事,缺一天也没什么,何必这么辛苦。”   她笑了笑,还没开口,旁边响起一阵阴阳怪气的声音。   “傅大人今时不同往日,可要保重啊。”   说话的是一名评事。   傅云英不认得那个评事,不过她认识评事身边的人。   大理寺少卿齐仁。   他和赵弼官阶一样,分别为左右少卿,素来不和。   傅云英和赵弼走得近,自然就被齐仁视为眼中钉。以前她官位低,很少和齐仁打交道,现在慢慢崭露头角,挤掉齐仁之前看好的寺正,齐仁愈加仇视她。   评事是下属,平时不敢对傅云英不敬,今天出言暗讽,必定是仗着齐仁在场,而且她确实迟到了。   “劳你关心。”   傅云英看一眼评事,淡淡道,径自走开。   评事心里颤了一下,心惊肉跳。   齐仁望着傅云英走远的背影,眯了眯眼睛。   石正和其他几位评事、司直知道傅云英来了,过来听候吩咐。   她收拾好东西,叫石正跟着自己,出了大理寺。   叙复的审理堂设在刑部,她得去刑部。   门前人头攒动,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脑袋。   看到她出来,人群激动起来,纷纷往前挤。   “傅大人出来了!”   “傅大人!”   男女老少,争先恐后往前挤。   傅云英皱眉,退后几步,侧头问石正:“这是?”   石正答道:“大人,他们是那些昭雪官员的家人和亲戚。”   他话音未落,那些等在门前的老百姓噗通噗通几声,朝她跪下了。   一个方脸汉子挤开其他人,跪在傅云英脚下,朗声道:“傅大人为家父伸冤,小子无以为报,愿跟随大人左右,受大人驱策!”   其他人忙跟着附和,又要给她当丫鬟的,给她当奴仆的。   大多数人没有卖身的想法,就是朝她磕头谢恩。   还有几个垂垂老矣的老者,儿子蒙冤而死,家破人亡,他们侥幸活了下来,终于盼来水落石出的一天,挑了几担土产,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赶到京师,求她收下。   傅云英自然不能收他们的礼,人不能收,财物也不能收。   她不收,那些人不愿离去,跪在地上,扯着她的官袍不放,“傅大人,您就收下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其实不值什么钱。”   傅云英温和道:“不过是分内之事罢了。”   说着话,给旁边人使眼色,护卫们立即过来,客客气气驱散众人。   好一顿劝说后,众人才依依不舍离开,走之前,郑重朝她作揖。   怕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傅云英没有多做停留,加快脚步走进刑部。   进去前,她驻足阶前,回望大理寺。   朱红大门,威严而肃穆。   一对镇宅的石狮子,庄严威武,仿佛能震慑世间一切魑魅魍魉。   曾几何时,她绝望无助,站在大雪中,盼望着有人为魏家出头,帮魏家求情……   那是没有用的。   唯有自己掌握权力,危急关头,方能从容不迫。   ……   被傅云英抓回傅家,饶是老楚王脸皮厚如城墙,也觉得不自在,老实下来了。   次日,傅云英安排他去看秀女。   事情好办,她找了个借口,让张道长给各位秀女诊脉,老楚王当跟班。   老楚王屁颠屁颠跟着张道长出门。   下午回到家里,他两手一拍,喜滋滋道:“一个比一个标致,个个美如天仙,宝儿艳福不浅!”   至于秀女们性情品格如何,他摇摇头,“她们都斯斯文文的,细声细气说话,我看不出来。”   其实要说品性,在老楚王看来,眼前的傅云英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宝儿挺喜欢她的。   而且不说脾性,单论相貌,她也生得漂亮清丽,容色绝对不输那几个秀女。   正因为如此,老楚王不会戳破她的身份,而且还会尽己所能帮她掩饰。   只要他活着一天,不会允许宝儿娶她。   她这么个性情,要是入宫,绝对能把宝儿管得服服帖帖的,说不定还会效仿唐朝的武氏,来一个改朝换代。   这不是最可怕的,老楚王看人眼光很准,傅云英给宝儿当朋友,当兄弟,当臣子,都行。   她很包容身边的人。   但当妻子?   宝儿要是哪天变心……傅云英可不会轻饶了他。   女人的嫉妒心,比朝堂斗争还可怕。   所以还是当君臣吧。   傅云英也知道他怕什么,两人心照不宣。   老楚王风流一生,觉得儿子随自己,也是个怜香惜玉而不长情的,他的皇后可以不聪明,但一定得贤惠安分。   他最后告诉傅云英,如果朱和昶没有特别喜欢的,还是立孔氏为后吧,毕竟名正言顺。   傅云英把这话转告给朱和昶。   朱和昶见过几位秀女后,思考了很久,命司礼监拟旨。   孔氏册封为皇后,另外四位秀女封妃。   “我都不讨厌,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不过总比当世子的时候好,连正妃都没法自己做主。”   册封典礼当天,朱和昶对傅云英道。   新君大婚,普天同庆。   宫宴上,傅云英被同僚拉着灌了几杯酒。   她这段时日一直忙里忙外,几乎没有松懈的时候,昨晚又被即将成婚忐忑不安的朱和昶拉着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两个时辰的心里话,几杯酒下肚,酒意慢慢浮上来,有些头重脚轻。   处处张灯结彩,地上铺设毡席,设矮长桌,桌上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席上众人笑闹,觥筹交错。   庭间教坊司献艺,轻歌曼舞,鼓乐齐鸣。   吵得她头晕目眩。   她放下酒杯,和旁边的人说了一声,起身离席,找到隔壁桌的傅云章,扯扯他的衣袖。   “二哥,我头疼。”   傅云章一怔,站起身,回头看她。   傅云英双颊沁出一抹微红,眉尖微微蹙着,仰头望着他。   她许久没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像小孩子。   他还没回过神,傅云英脚步踉跄了一下。   廊下挂了数百盏灯笼,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暖黄的灯光笼在她脸上,一双清透眼瞳湿漉漉的,眸光潋滟。   朱唇雪肤,气韵清丽。   傅云章心里猛地一跳,立刻搂住她的肩膀,让她面朝自己,半抱半扶着,带她离开。   刚走出几步,旁边礼官步下台阶,迎上前,“大人,可有什么不妥?”   傅云章不动声色。   傅云英分明是吃醉了。   这很可疑。   她怕什么,就越要练什么。   怕弓箭,便将打球场改建成射箭厅。霍明锦在京师的时候,每天过来教她练箭,风雨无阻。   他路过射箭厅的时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她练得很认真,霍明锦也教得认真,不像平时什么都听她的。   知道官场上免不了应酬,她在家时常常练酒量,不可能吃几杯酒就醉了。   今天新君大婚,若传出她酒后失德,可能会被御史抓到错处弹劾。   傅云章心思电转,道:“舍弟不胜酒力,我带他去偏殿休息。”   礼官为难道:“万岁爷刚才说宴后要见大理丞,嘱咐奴等留下他……您可千万别走远了。”   这就是说,现在走不了。   傅云章点头应下来,走到长廊里,看左右无人,直接抱起傅云英。   她似乎真的醉了,很乖巧,柔软的一团躺在他怀里。   傅云章脸色冷下来。   偏殿是宴息处,有太监、宫女在里面吃酒赌牌。   傅云章进去,微微喘气,把傅云英放下,安置在窗前长榻上。   不一会儿,乔嘉和李昌找了过来。   他们如今一个被朱和昶正式赋予官职,贴身保护傅云英,一个今天负责宫廷戍卫,霍明锦不在京师,他们生怕傅云英出什么状况,时时刻刻派人盯着,听说她离席,立马亲自过来看。   傅云章让傅云英靠坐在自己怀里,接过宫女绞干的帕子,帮她擦脸,动作很轻柔。   乔嘉和李昌细看傅云英的脸色。   她眉尖仍然紧蹙,安静地躺在傅云章臂弯中,面庞秀丽,惹人怜惜。   乔嘉皱眉沉思。   李昌心里狂跳不已,眼皮低垂,不敢多看。   总算明白为什么二爷对人家情根深种了,瞧人家那闭目沉睡的清冷风姿,望之如月下海棠,说不出的好看。   他这个粗人没法描绘,就觉得想把世间最好的、最宝贵的珍宝都捧到他面前,哄他高兴。   最重要的是,人家还有本事啊!   乔嘉知道傅云英是女子,警觉性高,道:“我看公子不像是吃醉酒,倒像是吃了其他东西。”   傅云章点点头,他也是这么想。   还好她自己也发觉了,察觉到不对劲,马上过来找他。   这可是宫宴。   谁胆大至此,敢在宫宴上朝她下手?   傅云章眼底暗流涌动。 第132章 第 132 章   不知道傅云英吃下了什么,傅云章不敢把她交给旁人。   却有太监过来找他,朝他一揖,道:“唐尚书找您,让您立刻过去,都等着您呢!”   不停催促。   乔嘉拱手道:“小的守在这儿,寸步不离,大人无须担心。”   傅云章摇摇头,得罪顶头上司事小,现在状况不明,不知道暗中下手的人是谁,他得守着英姐。   她过来找他了,他哪能丢下她。   一刻也不行。   李昌出去请太医,半个时辰后才折返回来,嘴里骂骂咧咧,道:“今晚当值的太医刚好被请走了。”   这就更不对劲了。   乔嘉道:“看来得送公子出宫。”   李昌在一旁发愁,“可皇上不让他走啊!”   不一会儿,大理寺的人寻了过来,闹着要傅云英接着出去联诗。   李昌把人赶走了。   傅云英昏睡不醒,不停出汗,额头密密麻麻一层汗珠,体温倒是还正常,也没有嚷难受,只是眉尖紧蹙。   又或许她其实是难受的,只是她不表达而已。   她一向安静,把自己当成大人看,从不诉委屈。   痛了,委屈了,不舒服了,从不和人说,自己默默承受。   就这样一点一点长大。   为什么会这样呢?   韩氏和傅四老爷很疼爱她,她不该这样的。   只有一次次被人忽视、被人伤透了心,才会这样吧?   就像他,在知道母亲不会心软后,灰心失望,不再奢望母亲能理解他。   那时的他只想喘口气,让他歇一歇,睡个懒觉。   但是哪怕到了过年,母亲也不会容许他松懈。   他后来就不喊累了。   傅云章低头,手指轻抚傅云英的眉心。   舍不得让她皱一下眉头。   甘州那几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傅四老爷依稀提过,母女俩相依为命,朝不保夕,没吃过几顿饱饭。   要是早点认识她就好了,这么好的妹妹,定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乔嘉看一眼傅云章,将他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眼神闪烁了两下。   还好是远房堂兄,都姓傅,不然二爷会撕人的。   正为难,外面遥遥传来司礼监太监尖声开道斥退闲杂人等的声音,圣驾到了。   几人对望一眼,皇上怎么来得这么快?   脚步声匆匆,朱和昶已经换了衣着,头戴翼善冠,穿金线织绣盘龙纹盘领窄袖常服,交领中衣,束玉带,青年君王,渐渐有了几分威严气势,大踏步进了宴息处,焦急问:“云哥病了?”   傅云章要起来行礼,朱和昶走近,按住他,看到他怀里双颊浅晕、虚弱无力的傅云英,愣住了。   他脸色古怪,盯着傅云英发怔。   傅云章仍然照着规矩行礼,似有意,又似无意,挡住朱和昶的视线。   “皇上,他只是吃醉了。”   朱和昶回过神,喔了一声,看着傅云英线条柔和的半边侧脸,道:“还想找他说话的,既然醉了,让他早些休息罢。明天再和他细说。”   他示意身边太监、宫女送傅云英去侧殿,常有大臣在那里留宿。   傅云章给跟在朱和昶身侧的吉祥使了个眼色。   吉祥会意,上前半步,小声提醒朱和昶:“万岁爷,今夜宫中大喜,留宿傅大人,怕是不妥。”   朱和昶皱了皱眉。   云哥都醉成这样了,一屋子人说话,他都没醒。   要是在王府,他肯定想也不想就留下云哥,让云哥在自己院子里休息。   不过吉祥说得对,他得为云哥考虑。   “那朕不留你们了,吉祥,你代朕送云哥出宫。”   吉祥应喏。   一行人出了偏殿宴息处,傅云章没敢让其他人碰傅云英,坚持背着她到宫门外,送她上了马车。   做完这一切,他体力不支,衣衫被汗水湿透。   马车前挂了灯笼,吉祥在前面开路,锦衣卫和内官亲自护送,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傅云章掩唇咳嗽几声,掀开帘子往外看一眼。   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到,卫士戍守宫门前,夜色中,看不到宫墙的顶端,因而显得更加肃穆沉寂。   他放下帘子,让傅云英枕着自己的双腿。   李昌还得当值,只送到宫门口。   乔嘉驾车。   夜晚宵禁,长街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马车慢慢晃荡。   傅云章抬起手,手臂轻轻颤抖,有些发麻。   若是霍明锦,身强体壮,果断英武,又深不可测,能左右君王废立,定能护她周全。   不像他,抱她走几步路都费劲。   傅云章怔怔出了会儿神,挑起帘子。   夜色深沉,寒风吹在脸上身上,刚出了身汗,一时冷意爬上脊背,湿而凉。   他问乔嘉:“霍明锦到山西了?”   乔嘉手执长鞭,答:“昨天传回消息,二爷离开大同镇,往雁门关去了。”   傅云章道:“通知他。”   乔嘉扬鞭,沉声说:“您放心,二爷走之前再三交代,事关公子,大小事务,不论有无异常,都得按时汇报。李昌已经派人飞鸽传书,告知二爷。”   二爷的人手中,他在傅云英身边待的时日最长,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事。   帘子垂下了。   傅云章靠着车壁沉思,手放在她脸颊边,怕她晃着不舒服。   ……   京中无人知道霍明锦的住处到底在哪儿,他却清楚,霍明锦就住在间壁。   她的院子周围层层武人把守,那些武人自然不是傅家的护卫,应当是霍明锦的属下。   傅四老爷告诉他了,霍明锦正式向傅家提亲,三媒六聘,礼数都是齐全的,彩礼多得傅四老爷不敢接。   名义上他要娶的是五姐。   其实也不是名义上娶,她本来就是傅家五小姐,只不过外人以为她是横空出世的养子而已。   她要出嫁了,霍明锦将成为她的丈夫。   别人做不到的,霍明锦能做到。别人能做到的,霍明锦做得更好。   光是愿意默默守在她身边,不会强迫她公开身份这一点,就足够让傅四老爷欣赏他,这世上能做到这一步的男子,寥寥无几。   妇人不论成婚前后,都得循规蹈矩。她做的每一件事,都离经叛道,天天和一群男人共事。   霍明锦必然还是在意的,但他能够克制住自己的嫉妒心和占有欲,不会让英姐觉得有压力。   锦绣堆里长大的世家子弟,领千军万马、说一不二的大督师,竟然能有这样的心胸。   以一己之力挑拨沈党和先帝,在先帝丧葬期间总揽大权、坐镇京师,天下无人敢有异议。   群臣为他马首是瞻,他权倾朝野,执掌江山。   但他又毫不留恋权势,扶持朱和昶即位后,果断退居幕后,并不张扬。   这样一个人,在家教英姐射箭时,却那样温和,不论什么时候,看她的目光都隐隐含笑。耐心帮她调整姿势,一遍遍不厌其烦指导她。   英姐感情内敛,不苟言笑。以前提起霍明锦,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现在和霍明锦私底下相处,她脸上笑容越来越多,放任他的亲近狎昵。   有几次他还看到英姐似乎生气了,拿竹箭轻抽霍明锦。   霍明锦一边笑一边朝她赔不是,由着她抽。   不一会儿两人又和好了。   霍明锦拉着她的手,问她手疼不疼。   ……   傅云章垂眸,眼睫交错,目光经卷睫滤过,落在傅云英脸上。   手指拂去她鬓边的汗珠。   她忽然动了一下,双唇微启,一声轻咛。   眼皮颤动。   “云英?”   傅云章唤她,不知不觉用了家乡口音。   傅云英缓缓睁开双眼。   她神色疲倦,望着上方的他,眼神清而冷,似深秋早上弥漫在山间的浓雾。   傅云章皱眉。   他有种直觉,傅云英看的不是自己。   又或者说,她虽然在看自己,其实是透过自己在看另一个人。   她把自己当成其他人了。   傅云英怔怔地看着他,汗水浸湿鬓发,眼瞳乌黑发亮。   片刻后,她朱唇轻启,叫出一个名字。   “崔南轩。”   傅云章脸色变了。   他突然想起来,刑部的人都说,他和崔南轩有点像。   以前在湖广不觉得,来了京师,置身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中年官员当中,就明显了。同样都是湖广出身,说话口音相近,同样年纪轻轻高中探花,同样眉目疏朗、俊逸挺拔,气质相近。   那天事态紧急,他换上崔南轩的官袍,不熟悉他们的人从远处看,还真分不出他们。   唯一不同的,他散漫随和,崔南轩严谨冷淡。   她说过,她不喜欢崔南轩。   傅云章俯身,灯火摇晃,看到她眼中自己的倒影越来越清晰,“云英,你叫我什么?”   她意识朦胧,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崔南轩。”她眼神放空,一字字道,“放我走吧。”   语气和平时不同。   他从未见她用这种语调说话,冰冷,无力。   还有一种心如止水的淡漠。   这和崔南轩有什么关系?   自己曾救过崔南轩……   傅云章心中发紧,手指捏紧傅云英的下巴,“崔南轩对你做过什么?”   ……   傅云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她觉得很累,浑身酸软,骨头好像被人抽走了,浸泡在无边无际的冰冷海水中。   那不是海水,是塞外浑浊而汹涌的江水,从高耸入云的雪山之巅融化,冲刷而下,流经千山万壑,冰冷刺骨。   据说水底的鱼会啃食人的骨肉,吞吃入腹。   她随着暗流下沉。   水底漆黑暗沉,水声咕咚咕咚,水波温柔。   也残酷。   她看着自己沉下去。   她的长眠之地。   鱼群要围过来了。   ……   指尖突然感觉到一抹湿意,傅云章霎时愣住。   傅云英在哭。   她没有出声,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一滴一滴,落在他指头上。   连哭都是安静的,仿佛生怕打扰了别人。   傅云章心口绞痛起来,仿佛一把利刃插进心口,左右搅弄,生生剜下一块血肉。   疼得他发抖。   她不曾哭过,除了以为傅四老爷命丧贼手那次,她不曾哭得这么伤心……   不管吃多少苦头,她都不会哭成这样。   她为什么哭?   傅云章手托在她脖颈上,慢慢靠近她。   越来越近,近在咫尺。   他看着她眼角溢出的泪水,眼神从沉痛慢慢变得坚定。   仿佛有什么东西挣脱了束缚。   看她许久后,他缓缓闭上眼睛,颤抖着将她按进自己怀里。   怎么忍心看她哭。   ……   到傅家了。   吉祥还要回去复命,看着傅云章抱傅云英下来,关心几句,领着人回宫。   管家大惊,叫起门房,烧水的烧水,请郎中的请郎中,忙乱起来。   乔嘉的人早就带着犯禁的通行腰牌,把还在梦中熟睡的老太医揪了过来,等在傅家门前。   匆匆进屋,袁三、苏桐、傅四老爷、赵师爷都惊动了,披衣起身赶过来,抓着乔嘉问他出了什么事。   乔嘉也不清楚,一屋子人眼巴巴望着老太医。   十几道视线看过来,老太医心里苦,睡得好好的突然听到家中大门被砸得震天响,差点吓得一命呜呼。一帮凶神恶煞的大老粗,就不知道客气一点吗?   他腹诽归腹诽,诊脉的态度还是很认真的。   片刻后,他皱了皱眉,目光扫视一圈。   乔嘉会意,使眼色让属下赶袁三等人出去,只留下傅云章一人。   傅四老爷几人一头雾水,被忽悠了一通,出去了。   傅云章坐在床榻边,不停给傅云英擦拭鬓边的汗水。她一直在出汗,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会不会虚脱。   老太医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她似乎吃了损伤神智的东西。”   傅云章和乔嘉都变了脸色,果然有人想害她。   老太医又道:“还好她是女子,而且吃下的也不多,所以毒性反而不强。若是男子,吃进这样的东西,很容易失手伤人。”   傅云章没有露出惊诧之色,张道长不知给了她什么法宝,其他人诊脉也诊不出男女。但老太医是霍明锦的人,应该早就知道她是女儿身。   他问:“可有解药?”   老太医回答说:“这毒没法解……得给她催吐,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然后等药性慢慢过去。”   见傅云章脸色阴沉,他加了一句,“不妨事,醒来之后慢慢调理,不会伤及身体。”   听他这么说,傅云章的脸色依然没有缓和。   乔嘉办事周到,一转眼就让人将催吐的药送了进来。   傅云章扶傅云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喂她喝下催吐的汤药。   她眉头紧皱,很快,“哇”的一声,身体不停发抖,吐出秽物。   吐到最后,明明什么都吐不出来了,还佝偻成一团,时不时轻颤几下,手脚冰凉。   两个侍女跪在地上,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床前收拾得干干净净。   老太医在一旁叮嘱:“赶紧给她换一身干净衣裳,熬绿豆汤给她喝,多喝点。夜里也得有人守着,注意保暖,别让她受凉,要是发热,再派人来找我。”   乔嘉看他一眼,“太麻烦,已经准备好客房,你这几天就住在这里。”   老太医眼皮直跳,没敢吱声。   送走老太医,乔嘉转身,对床榻边的傅云章道:“二少爷,这两个侍女手脚勤快,由她们伺候公子。”   侍女不仅干活麻利,力气也大,还会功夫,抬来几桶热水,预备给傅云英沐浴换衣。   她必然是不舒服的,傅云章握着她的肩膀,能感觉到她全身冰凉,一直在发抖。   得赶紧让她换上干爽的衣裳。   他双眉紧拧,把她放回枕上,出了卧房。   回想她方才吐得浑身发抖的样子,闭一闭眼睛,袖中双拳紧握。   ……   次日早上,朱和昶派人过来探视傅云英。   傅云章回说傅云英醉酒得厉害,害头疼,要告假。   到中午的时候,朱和昶又遣太监送来几大盒珍贵药材和补品。   太监宣读口谕,傅云英不用去当值,一并傅云章也不用去,留在家照顾弟弟。   还明确表示不许其他人上门探望,免得打扰傅云英。   朱和昶觉得云哥一定是前段时间太忙了,所以才会醉酒病倒,应该卧床休息。   皇帝都下令了,其他人不敢抗旨,虽然心里很想到傅家走一趟,斟酌再三后,只能支使下人跑腿。   傅云英始终没清醒,吃什么都吐,到后来,连喝下去的水也全吐了。   老太医开了一副温补的药方,奈何她连药也吃不进去。   一家人束手无策。   ……   崔府。   庭中一株柿子树,枝叶繁茂,树冠庞大,盖住半边院子,枝头果实累累,挂满红彤彤的柿果。往年这个时候叶片将要落尽,今年下人看护得好,叶片仍然肥阔碧绿。   熟透的柿子散发出阵阵甜香,一看嫣红的颜色就知道已经软烂了,但没人敢摘一枚尝一尝,由着它被鸟群啄食。   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中,崔南轩做了个梦。   数九寒天,大雪纷飞。   他披一身青色漳绒鹤氅,站在光秃秃的柿子树下,瘦削枝干上厚厚一层雪。   脚步声由远及近,绣鞋踩在雪地上,窸窸窣窣响。   她穿得单薄,松花色撒花绸面圆领褙子,交领中衣,细褶裙,鬓发梳得光光的,纤细袅娜,眼波流转间透着一抹温婉,但因为此刻神情冷淡,温婉也是冰冷的。   “崔南轩。”   她轻声道。   嫁给他后,她从来不会直呼他的名字,要么叫他表哥,要么唤官人。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写好的休书,递给他。   休书是她写的,字迹清秀。   岳母不许她读书写字,但她实在喜欢,有时候闲暇时,从他书房顺走他用完废弃的纸笔,一个人在那儿自得其乐。   他后来便偶尔买一些适合她用的文具放在那儿,等她来拿。   她应该是喜欢他的,嫁给他以后,操持家务,服侍他起居,吃苦受累,没有一句怨言。   现在知道他不会对娘家施以援手,她也没有大哭大闹。   只是求他放她离开。   他接过休书,想也不想,就将那张薄薄的纸揉碎了。   她是他的妻子,他要她。   碎片混进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随风飘走。   她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没有动怒,望着那些飘远的碎纸,朱唇轻抿,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下午,管家来报,说她带着丫头冒雪出府,被吴家人拦了下来。   他沉默了片刻,放下写了一半的信,带人追了过去。   看到她站在大雪中,斗篷底下的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不走,其他人不敢碰她,只能围在一边,为她撑伞挡雪。   看到他来了,下人们不敢出声,跪在地上。   崔南轩一言不发,朝她走过去。   她仰头看着他,目光里有什么东西在激烈碰撞。   失望和痛苦交织。   因为真的敬重他,把他当成可以全然依赖的丈夫,所以此时也就更失望。   他看得懂她的心灰意冷,但他只能如此。   她踉跄了几下,还要走。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打横抱起她,攥着她的手腕不放,送她上马车。   下人簇拥着马车往回走,外面风声呼啸。   车厢内,她被迫躺在他膝上,斗篷上的雪打湿他的衣袍,幽黑眸子望着他看了许久,疲惫地闭上眼睛。   “崔南轩,放我走吧。”   他不语,低头吻她眉心,手臂用力,将她抱得更紧。   都说他冷情冷性,确实如此,他就是铁石心肠,薄情寡义。   他见过太多凉薄世情,心早就冷了。   不想当好人,也无意做坏人,他只是他而已。   若是一直这么狠心倒也罢了,世人眼光,史书评说,他都不放在眼里。   偏偏非要留这么一分柔软。   魏翰林告诉他,想要达成夙愿,必须先舍弃些东西。   哪一处是软肋,就得由他自己亲手剜掉。   剥皮抽骨,鲜血淋漓,痛彻骨髓,也得狠心剜去。   ……   窗外传来柿果落地的声音,啪嗒一声,惊起枝头鸟雀。   偷食的鸟儿扑扇着翅膀飞向高空。   崔南轩从梦中惊醒,坐起身,眼睫颤动,狭长双眸渐渐变得清明。   他凝望着窗外被果实压弯低垂到窗前的树枝,眉头轻皱。   门外响起脚步声,吴同鹤的声音透过门扇传进屋中:“阁老。”   当年曾想过,若他为内阁大臣……   真的做到了,发现其实和以前没什么分别。   他拿起一本书,淡淡道:“进来。”   吴同鹤推开房门,跨进屋中,小声道:“阁老,皇上又派太医去傅家了。”   崔南轩目光停留在手中书册上,“傅云到底是什么病?”   吴同鹤低着头答:“据说是醉酒之后吹风,风寒感冒。”   “傅云章也没去刑部?”   “没去,傅家这两天没人出门。”   如果傅云只是风寒感冒,傅云章不会丢下差事不管的。   崔南轩皱眉沉思。   那晚宫中喜宴,傅云中途离席,之后不曾公开露面。皇帝大婚,还惦记着他的身体,每天几次派太监上门探视。   这病来得蹊跷。   崔南轩想起自己当年遭反对改革的大臣反扑时的情景。   沈介溪终究还是疑心他了,他便借机和沈家闹翻,目的已经达到,无须再同他们虚与委蛇。   之后他被罢官,一路南下,想杀他的人没有几百,也有几十。   那些人一直缀在后面,寻找时机杀他。   他很警觉,一路不断更改南归路线,时而往东,时而往西,时而掉头往北,总能在对方追杀过来之前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不过还是出了点意外,崔二姐赌气,带着吴琴独自走,差点被拐子拐卖。   也是巧,让傅云给救了。   皇帝对傅云种种优待,他又一人身兼数个职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知下手的是哪一方。   崔南轩还在翰林院的时候,就有一个同僚因为在宫里吃坏肚子,出了大丑,冲撞圣驾,被贬到南京去了,之后一蹶不振。   再往前,还有一位长宁侯世子,中了别人的圈套,竟然在宫中和宫女私通,苟合的时候还刚好被景宗给撞到了。景宗性情宽和,哈哈大笑,并未降罪于长宁侯世子,夸他年少风流,索性将宫女送给世子为妾。长宁侯府一家却吓得不轻,半个月后长宁侯爷就把儿子送到卫所去磨练。   傅云能熬过去吗?   不知道怎么回事,崔南轩不禁想起她生病的时候,皱眉喝药的样子。   药很苦,但吃了药才能好。   她挨在他怀里,一边苦恼着,一边把他手中药碗里的药喝完,长舒一口气。   不爱吃蜜饯,嫌酸。吃了药也不用蜜饯去苦味,宁愿吃茶。   秋天的时候剥柿子给她吃。柿子半熟的时候就摘下来,放在米缸里闷着等变软,能吃很久。一株柿子树,能摘好几箩筐柿子,她留一筐自己吃,一筐送亲戚,剩下的送给左邻右坊,间壁家的孩子一到秋天就盼着吃他们家的柿子。   柿子又软又甜,就是吃起来麻烦,汁水淋漓的,他托着柔软的柿子皮喂她,一不小心就蹭满手的汁液。   她生病的时候爱吃,因为凉凉的,甜丝丝,比蜜饯好吃。   ……   直觉傅云有古怪,但到底哪里古怪,细究起来,却又难以让人相信。   或许只是巧合。   叫人心惊肉跳的巧合。   崔南轩放下手里的书,“备车,去傅家。”   吴同鹤迟疑了一下,道:“阁老,皇上下令,不许大臣去傅家探病。”   口谕罢了,真去了,皇帝也不过说两句,还能如何?   崔南轩看一眼窗外的柿子树,起身往外走,“柿子全摘了。”   吴同鹤愣了一下,吃惊地抬起头。   据说病逝的夫人爱吃柿子,院子里这株柿子树,不管结多少柿子,阁老从不许人摘。以前吴琴住在府里的时候,看柿子长得好,摘了几枚,阁老没有动怒,可当时的脸色当真是吓人,之后阁老不许任何外人踏进院子一步。崔二姐还抱怨说阁老小气,几个柿子罢了,用得着朝外甥女发脾气?   今天阁老怎么舍得让全摘了?!   不仅摘了,崔南轩还吩咐人把柿子装在抬盒里,送到傅家去。   吴同鹤嘴角抽搐了两下,阁老这是打算拿柿子探病?   柿子送到傅家。   听说崔南轩亲自登门,正为傅云英擦汗的傅云章怔了怔。   他没想到崔南轩会亲自过来,因朱和昶吩咐过,其他大臣只遣亲信过来探望,免得惊扰傅云英。   崔南轩现在是堂堂阁老,湖广人,又年长十几岁,长辈亲自来探望后辈,傅四老爷不胜惶恐,预备出去迎。   傅云章叫住傅四老爷,打发袁三出去敷衍客人,“不必留崔阁老吃茶。”   他敬佩崔南轩,但是私底下往来就不必了。   尤其在这个时候。   袁三会意。   傅四老爷眨眨眼睛,没有多问,他不懂朝堂上的事,什么都听傅云章和傅云英的。   不过崔南轩可没有那么好打发。   不好打发也得打发,袁三脸皮厚,就是不让进。   正僵持,院墙外遥遥传来惊雷般的马蹄声。   惊呼声四起。   一人一骑如离弦的箭,飞驰至府门前。   好在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几个路人听到雷鸣声响,忙往路边墙角下躲避,并未发生马蹄踩踏伤人事件。   都到巷子里了,快马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所过之处,烟尘滚滚,扬起漫天沙尘。   护卫们面面相觑,忙拔出佩刀,上前呵斥。   马还未停住,马上的骑手翻身跃下,看也未看他们一眼,几步踏上石阶。   大手一挥,势如千钧,便将严阵以待的护卫们逼退。   不等护卫们反应过来,高大的身影已经大踏步往里走去。   众人呆了片刻,认出眼前面色阴沉、胡子拉碴的男人正是远赴边塞的督师大人,未等抱拳行礼,男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长廊深处。   这时,“嘭”的一声巨响,督师大人的坐骑轰然倒地,四蹄抽搐了几下,竟活活累死了。   喧哗声传进内院。   小厮连滚带爬,飞跑进来通报,霍督师到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抬脚迈进正堂。   袁三和崔南轩都不说话了,看着那快步走近的高大身影。   霍明锦风尘仆仆,满面风霜,双眼微微发红,视线扫过立在廊檐下的崔南轩,瞳孔急剧收缩。   隔着半个庭院蓊郁生长的花木,两人对视了一瞬,旋即错开目光。   霍明锦目光似空洞无物,不理会奔上前回话的属下们,径自穿过游廊,往里大步走去。   气势凌厉,衣袍猎猎,袍角衣袖带起一阵微风。   跟着崔南轩上门的吴同鹤皱眉,不满道:“他怎么就能进去?”   崔南轩摇摇头,示意自己的随从们闭嘴。   霍明锦刚才看到他了,但并未有太多的反应,那一眼扫视虽然威仪赫赫,其实漫不经心。   记挂着傅云,所以懒得理会自己么?   他对傅云,绝不只是将之视作替身那么简单。   一束光线筛过竹帘,漫进房檐底下。   崔南轩沐浴在柔和的斑影中,俊秀如画的脸孔,弥漫着他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异样情绪。   ……   屋外脚步声骤起,一片不可置信、震惊的吸气声中,门被一把推开。   男人走进屋中。   屋里的人抬起头,看到逆光快步走过来的男人,吃了一惊。   从关外到京师,消息来回,加上霍明锦行踪不定,傅云章以为他最早也要半个月后才能回京。   没想到短短几天,他竟然就到了!   霍明锦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   接到消息,他不敢耽搁,没有犹豫,立刻命人准备军中最快的马,一路属下在驿站等候接应,跑死一匹再换一匹,日以继夜,水米未进,返回京师。   说不清心里是恐惧居多,还是狂怒居多。   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只想快点赶回她身边。   傅云章仿佛能闻到他身上戈壁风沙的味道。   乔嘉跟在他后面走进来,“二爷。”   霍明锦一语不发,走到床边。   傅云英躺在枕上,侧睡的姿势,双眼闭着,眉尖轻蹙,肌肤苍白胜雪,双唇微抿,唇色很淡,似被雨水打过的花,失了娇艳。   她少有这样孱弱娇软、惹人怜惜的姿态。   霍明锦伸手抚她的眉心,粗砺的手指刚挨到她,她瑟缩了一下,眉皱得更紧。   他忙收回手。   傅云章给她盖好被子,站起身,眼神示意霍明锦和自己一起出去。   霍明锦深深看傅云英几眼,跟上他。   乔嘉也跟了出来。   “二爷,宫宴上的一应吃食用具都查过了,没有异常,大理寺那几个敬酒的人也一一排查过,也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李昌当晚就派人查傅云英吃过什么,喝过什么,并没有找到不干净的东西。大家围着矮桌席地而坐,送到每位官员面前的食物都是一样的。   乔嘉慢慢道:“不过那晚宫女摔碎了不少杯盏,所以找不到公子用过的碗筷。昨天,宫里死了一个宫女,两个太监,据说是吃坏肚子和得急病死的。”   傅云英刚吃醉酒,不一会儿皇帝就到了,这太巧合,所以还是有人动了什么手脚。   只是他们以为傅云英是男子,用的是能让男子酒后发狂的东西,对傅云英没用,所以她只是昏睡,没有和以前那位翰林修撰那样酒后辱骂君王,当众出丑。   霍明锦淡淡道:“怎么下手的,谁亲自下的手,不重要,重要的是下达命令的人是谁,去查司礼监太监、锦衣卫和内阁大臣。”   顺藤摸瓜太慢了,他要直接将对方连根拔起,有嫌疑的总归只有那么几个人。   至于下手的人,跑不了。   乔嘉应喏。   傅云英昏睡,霍明锦这会儿根本无心多谈其他事,问:“到底吃了什么,她为什么还不醒?”   这两天都守在傅云英身边,傅云章更清楚她的身体状况。   “张道长从宫里观礼回来,给她看过了。”他顿了一下,说,“一来吃了某种含有毒性的东西,脾胃受不了,二来最近她身兼数职,天天熬到凌晨才歇,身体早就扛不住,吃了两杯酒,加上不干净的东西一激,引发旧疾。”   霍明锦眉心猛地一跳,引发旧疾?   傅云章回头看着半开的窗,从这里能看到罗帐掩映中的床榻,道:“只能温补,等她慢慢好起来。”   两人说着话,里面侍女忽然低低惊叫了一声。   霍明锦立刻拔步冲进去。   傅云英趴在床前,头朝下,双手攥着衣襟,不停干呕。   侍女跪在脚踏上,轻拍她的脊背。   地上早备了铜盆之物,显然她这两天常常呕吐,侍女都习惯了。   霍明锦走过去,矮身坐在床沿边,抱起傅云英,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被坚实的手臂托着,意识不清的她下意识紧紧攥住他的衣袖。   她全身打颤,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衣衫下的身体冰凉,瑟瑟发抖。   犹如万箭攒心,五内俱裂。战场上刀剑无眼,霍明锦身上满是伤疤,但刀剑砍入骨肉的疼痛,都不及此刻的痛苦真实。   所有旧伤都隐隐作痛起来。   喉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没法呼吸,只能笨拙地拥着她,试图减轻她的痛苦。   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都是清水,衣衫汗湿,片刻后,实在吐不出什么了,蜷缩成一团,窝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傅云章走进屋,看到霍明锦抱着她,接过侍女手中的巾帕,温柔为傅云英擦拭。   他的衣袍都被弄脏了,一片狼藉,他好似没看见,双眼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动作轻柔。   老太医赶了过来。   霍明锦摸摸傅云英的脸,轻声问:“我怎么觉得像伤寒?”   老太医道:“是有些像,不过她没有持续发热,而且多汗,还是脾胃不适引起的痉挛和昏迷,这两天会一直吐,熬过今晚就能好。”   “有没有缓和的办法?”   老太医摇摇头,想了想,又道:“瞧着厉害,其实没什么大碍,睡几天便没事了。”   这病来得快,病势汹涌,好起来也快,只是头两天会很难受。   霍明锦眉头紧拧,吩咐侍女去准备热水。傅云英刚刚出了一身冷汗,他抱着她,隔着几层衣裳也能感觉到她不舒服。   傅云章没说话,站在屏风一侧看了一会儿,转身出去。   霍明锦即将成为她的丈夫,他知不知道崔南轩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要是她再喊出崔南轩几个字,霍明锦会怎么想?   好在她之后没有再说胡话,想来在马车里喊出崔南轩的名字,应该是因为自己用方言叫她,让她联想到了什么。   等她醒转,得好好和她谈一谈。 第133章 凉粉   落雨声淅淅沥沥。   夜风推拉窗棱,咯吱咯吱响。有人走过去,把没关好的窗扇合上了。   脚步声很轻。   床上,傅云英眼皮颤动,肩膀剧烈抖了几下,蜷缩成一团,双手无意识攥紧盖在身上的锦被。   一双坚实而有力的臂膀立刻将她抱了起来,轻拍她的脊背,拂开她鬓边的乱发。   她靠在他怀中,眼皮黏在一起,意识朦胧,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依稀感觉到床前一片黯淡的灯光,干呕了片刻,并未吐出什么,身子不停发抖。   五脏六腑好像被什么东西蛮力地撕扯捏拢,她没法抵抗,唯有佝偻着身体,以此减轻痛苦。   温暖干燥的大手扶着她的肩,手指隔着里衣轻轻摩挲底下冰凉的肌肤。   怀抱很温暖,衣衫底下肌肉紧绷,像环抱府城的青山,沉沉地矗立在广阔苍穹之下,巍峨而静默。   这两天浑浑噩噩中,好像都是这个人照顾她,温和,耐心,沉稳,镇定。   她靠在他身上,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是这么靠着。   “二哥?”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贴在他胸前,喃喃道。   头顶呼吸声粗重,男人垂下眼帘看她,低低应了一声,一手环抱着她,一手轻抬起她的下巴。   唇边一阵微凉的触感。   她张开嘴,齿间清凉,男人喂她喝了几口温水。   清醇柔滑的茶水滑入喉咙,她试着吞咽,只喝了两口就喝不下去了,摇头推拒。   眉头紧皱的男人却松了口气,这是她几天来第一次喝下茶水,之前几次刚吞下去就全吐了出来。   看她摇头,他立刻把茶杯撂到一边,接过捧盒里的柔软巾帕,温柔擦拭她的嘴角。   两名侍女在一旁拿东递西,收拾铜盆等物,见男人没有别的吩咐,躬身退下。   干燥的大手慢慢挪到后脑勺上,托着傅云英,似乎想把她放回枕上去。   她抓紧他,眉尖紧蹙,生病的时候思维迟钝,所有的防备都卸下了,她好像又变回那个脆弱的、   无助的,在冰天雪地里蹒跚前行的魏云英,眼角泛起湿润,轻声呓语:“哥哥,我难受,我疼……”   好疼,全身都疼,骨头疼,心口也疼,她要冻死在雪地里了。   男人的呼吸停滞了一下。   很快,他眼圈泛红,抱紧她,吻去她颤动的眼睫上晶莹的泪珠。   “云英,我在这儿。”   她却似乎没听见,双眼紧闭着,攥着他衣襟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全身酸疼,躺着太难受了,手指头动一动都像是要用尽所有力气,靠着他能舒服一点。   男人捧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吻她。   吻是咸而苦的。   接着,双手发颤的男人单膝跪在床上,俯身要把她放下。   她不安地抖动了两下,手还抓着他的衣领。   男人在她耳畔沉声低语:“别怕,我不走。”   他单手脱下脚上的靴子,坐上床,靠在床栏上,大手托着她柔软修长的娇躯,让她倚着自己的胸膛睡。   一手轻抚她披散的发丝,一手为她盖上滑落的锦被,怕风从肩膀的地方吹进去冷着她,干脆抓着锦被不放。   像是被雄伟的峰峦给包围起来了,外面的风霜雨雪都吹不进来,她无意识扭来扭去,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侧身枕在他结实的胸前,沉沉入睡。   一室昏黄烛火摇曳。   男人低头看她,幽深的眸子,似融进浩瀚的银河,揉碎的星光闪烁。   仿佛是泪光。   半夜时分,云销雨霁。   到天将拂晓的时候,浮动的泛着青白色的浅光被碧绿窗纸细细筛过,漫进屋中,伴随着天际缓缓蒸腾的霞光,蓊郁的树丛里响起清脆悦耳的鸟鸣声。   傅云英睁开双眼,眼睫交错间,看到一团团晃动的明亮光束。   窗前小石潭边栽了几株柳树,北风吹乱千丝万缕的柔韧柳条,疏落的影子罩在窗前,风动,影子也动。   天气渐渐变冷,早起时庭院假山上湿漉漉的,水汽凝结成白霜,枣树的叶子落尽了。   傅云英眼神放空,盯着投射在屏风上如水波般晃动的树影看了很久,额角一抽抽的疼。   她抬手想揉眉心,一动,浑身骨头疼,轻轻嘶了一声。   发了会儿呆之后,她意识回笼,发现自己被一双胳膊紧紧箍着,而且自己靠在对方怀里,双手搂在对方劲瘦的腰上。   姿势亲密。   男人呼出的热气萦绕在她头顶,呼吸声很轻。   她抬起头,额头蹭过他的下巴,短硬的胡茬磨得她前额生疼,她这会儿从头到脚都不舒服,一点点触碰也觉得敏感。   男人醒了,还没睁开眼睛,先搂紧她,手盖在她肩膀上,怕她被风吹着。   她看到他线条深刻的侧脸,浓眉星目,鼻梁挺直,双眉微微皱着,眉宇之间一股浓重的疲惫之色。   总是英武沉着、从容不迫的男人,此刻竟透出几分憔悴来。   傅云英呆了一呆。   他不是在山西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几天照顾自己的人是他?   她盯着他发怔,对上他温柔俯视自己的视线,半天回不过神。   霍明锦双眸黑沉沉的,黯淡无光,看到她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仰视自己,卷翘眼睫扑扇,眼波潋滟,也怔了怔。   一瞬后,他抑制不住心底的狂喜,低头吻她。   只轻轻啄吻了几下,他很快松开她,低声问:“哪儿不舒服?”   傅云英想坐起来,松开抱着他腰的手。   霍明锦动了动,半边身子都是麻的,皱眉闷哼几声。   这一点不适轻如鸿毛,他扶着傅云英坐稳,手搭在她额头上,摸摸她的脸,又探进被子里,去摸她的脚底。   粗糙的手擦过脚踝,轻轻握住脚掌,酥麻感直冲头顶,傅云英颤了一下,下意识要躲开。   霍明锦揽着她,她一躲,往后撞在他胸膛上,反而把脚送到他手里了。   “是不是想洗澡换衣?”   确定她没有发烧,手脚也没有那么冰凉后,霍明锦抖开被子裹住她,把她从脖子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温声问她。   她喉咙干哑,说不出话,动一下手指的力气也没有,虚弱地点点头。   霍明锦抱起她,像捧着玻璃人似的,生怕哪里磕着碰着,让她先靠着床栏坐一会儿,下床出去。   傅云英听到他吩咐侍女预备香汤热茶的声音。   不一会儿,他走了回来,手里端了一杯热茶。   他坐在床边,杯子举到她唇边。   她垂眸不语,茶水的温度刚好,是她喜欢的清茶,低头,就着他的手喝几口。   温茶入腹,空虚的肠胃熨帖舒服。   侍女将香汤送了进来,屏风后面水汽氤氲,传来水声。   等侍女收拾妥,霍明锦直接连被子抱起傅云英,送她进净房。   她全身黏腻,衣衫贴在肌肤上,很难受。   霍明锦解开包着她的锦被。   接着,一双手自然而然落在她衣领上。   傅云英清醒过来,按住他的大手,双唇轻抿。   霍明锦反应过来,飞快收回手,怕她摔下榻,眼神示意旁边两个侍女过来搀扶她。   等侍女走过来扶住傅云英,他才出去。   傅云英双眸低垂,视线往下,刚好落到他脚上。   她醒来之后,他一直围着她打转,顾不上穿鞋,就这么在屋里走来走去。   ……   洗了个澡,洗去一身潮冷汗水,换上干爽的衣裳,傅云英舒服了些。   不过头还昏昏沉沉的,站不起来。   两名侍女帮她把一头长发也洗了,擦得半干,用巾帕包着,送她回床上。   床榻已经收拾过,另换了干净被褥。   她躺回松软的衾被间,浑身乏力,但知道自己肯定睡了好几天,不想接着睡,硬撑着要坐起来。   霍明锦皱眉,扶她坐起,塞了几只绿豆壳做芯子的大软枕在她背后,“不再睡会儿?”   她摇摇头。   霍明锦也不多劝,喂她喝几口温茶。   老太医来了,这时候也顾不上忌讳什么,给傅云英诊脉,看看她的舌苔,端详一阵,微笑着道:“没事了。”   问她:“还想吐吗?”   傅云英腹内空空,连胆汁都吐尽了,嘴巴里一阵苦辛味,刚刚漱过口,略觉得好受了点,那种随时恶心作呕、五脏六都都要吐出来的感觉没有了。   霍明锦坐在一边,眉眼沉静,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   老太医扭头看着霍明锦,捋须笑道:“可以照常饮食,只是这两天不要一下子吃太多油腻的东西,鸡汤可以喝一点。”   霍明锦没有笑,但神色缓和了许多。   他起身送老太医出去,站在门边和老太医说话,絮絮叨叨说了很久。   侍女捧茶,傅云英慢慢喝完半盏茶,不要了。   霍明锦声音低沉,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不过从老太医的回答能猜得出,他在问老太医她能吃什么,有什么要忌讳的。   老太医脾气急,都要被二爷给问得不耐烦了,但一直以来畏惧二爷,没敢露出不耐神色。毕恭毕敬、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说过的话,再三保证屋里那位已经好了。   霍明锦眉头轻皱,清冷的日光笼在他脸上,刀斧镌刻的五官,弥漫着淡淡的阴郁。   侍女坐在床边帮傅云英绞干长发。   灶房很快送来汤粥细面之类的东西,鸡丝面,黑鱼面,燕窝粥,都是清淡而又滋补的,怕她不喜欢,什么都做了一点,连杏仁豆腐也有。   霍明锦进来了,坐在床边,看她眼眸低垂,乌黑光泽的长发像一匹精美的绸缎,披在肩上,整个人懒懒的,不像平时腰板挺直的严肃模样,凑近细看她。   呼吸近在咫尺,傅云英抬起眼帘,看着他。   他问:“想吃什么?”   她望一眼漆盒里的碗碟盘盏,最后盯着一碗绿豆粥看。   侍女伸手捧起粥碗。   “出去!”   霍明锦忽然低喝了一声,语气少见的严厉。   两名侍女吓得一哆嗦,忙跪在地上,面面相觑了一阵,躬身退出屋子。   傅云英反应比平时慢,眨了眨眼睛,望向他。   霍明锦抓住她的手腕,动作轻柔,却又带了几分不容许她挣开的强势,神情克制,又问一遍:“云英,想吃什么?”   傅云英微微蹙眉,看着那一碗绿豆粥。   她不该吃粥吗?   霍明锦手指捏住她的下巴,“你现在最想吃什么?什么都可以。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云英,我是你丈夫……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告诉我!”   他声线低沉,比平时冷。   这还是他头一次用这样的语调和自己说话。   傅云英怔怔地看着他。   霍明锦叹口气,她不喜欢依靠别人,像是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了,虽然她会找他寻求帮助,但是……她大多数时候理智得近乎淡漠,她对身边的人好,可她不会将自己心底的恐惧、彷徨、无助说出口。   她随时做好独自一个人的准备。   只有这两天病得神志不清的时候,她才会紧紧抓着他,在他怀中落泪,说她疼,她难受,她不舒服。   他也难受,为自己不能替她分担,为那些印刻在她记忆里的痛苦。   然而终究还是不忍逼迫她,一看到她皱眉,便什么都不想管了……霍明锦推开漆盘,放柔声音问:“你刚刚犹豫了一下,这里没有你想吃的。告诉我,你想吃什么?”   傅云英平素不爱吃甜的,但病后初愈,忽然很想吃一种甜甜的、凉凉的东西,吃下去,胃会很舒适。   她倒也不是委屈自己,只是现在没有,懒得折腾。   沉默了一会儿,她道:“想吃凉粉,冰镇的。”   凉粉祛暑解热,六月酷暑天常有小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售卖自家做的凉粉冻。现在时节快要入冬,凉粉早没有了。   她挺爱吃凉粉冻的,上辈子小的时候,一到夏天,听到外边巷子里货郎叫卖的声音,立刻催促哥哥们去帮她买。   霍明锦吻一下她的眉心,“等我。”   他起身出去。   她应该不记得了,他却对凉粉冻有印象。盛夏天,她满头汗,老老实实等在垂花门前,盼着吃凉粉。魏家大哥逗她,不给她买,她怕小贩走远了,来不及生气,找出自己积攒的月钱,请管家给她买,等管家出去的时候,小贩还是走了。   她气极了,魏家大哥给她赔不是,她不理大哥,忍着气出来陪他祖母说话。   他从魏家大哥口中听说了这事,让随从骑马追出去,把小贩当天做好的凉粉冻全买下来送到魏家。   她吓了一跳,又惊又喜。   大概从那时候起,她觉得他是个好人,不像初见时那么拘谨,很快喊他哥哥,打捶丸的时候,和他分到一组会高兴地拍手。   一碗凉粉冻而已,哪怕她想尝尝天上的星星是什么味道,他也得办到。   督师命令下达,众人齐声应喏。   间壁几十名随从立刻上马扬鞭,往不同方向飞驰而去。   一时之间,马蹄声声,烟尘滚滚。   动静这么大,府中所有还在沉酣的人都惊醒了。   琅玕院,傅云章披衣起身,站在窗前,听莲壳禀报说间壁霍督师一大早让人出去寻什么凉粉,不断有人骑着马跑过巷子,马蹄如雷。   昨夜落过雨,院中山石被雨水洗过,棱角圆润。   傅云章想起一句诗:一骑红尘妃子笑。   此句是讽刺帝王沉湎享乐的。   少年时读到此句,也曾觉得诗中君王荒唐,后来方明白,若真的喜欢那人,只要能哄她发笑,什么奇珍异宝都可以捧到她面前,何况不过是千里之外的些许荔枝罢了。   他打开窗户,借着树梢间漏进卧房的微光束好网巾,穿戴好,手指拂过书案上一封折子。   连夜写好,墨迹已经干了。   半个时辰后,一小碗晶莹剔透的凉粉冻送到傅云英床头前。   霍明锦把匙子递到她手中,道:“你刚好,不能吃冰镇的。”   她咬了咬唇,低头吃起来。 第134章 选择   傅云英放下碗的时候,一屋子人静静地望着她。   这会儿她已经梳起长发,戴网巾,肩头披了件素缎袍子,上午吃过药,面色一点点恢复红润。   到用午饭的时辰了,她吃了一大碗鲜鱼虾仁馅饺子,汤底是燕窝鸡汤,清香鲜嫩,还就着傅四老爷从南边带来的凉拌孔明菜吃了一小碗浓香扑鼻的松簟油玫瑰丝龙须面,几枚生煎馒头。   等她喝完一整碗鸡汤,还不想撂筷子。   傅四老爷觉得能吃是福,忙巴巴地把一碟金银卷和水晶馒头往她跟前推,“吃,多吃点!还想吃什么?这就让人去做。”   霍明锦却不敢让傅云英继续吃了,忍不住看一眼她平坦的小腹,怕她吃出毛病来,轻轻按住她的手,示意一旁的侍女收走食案。   傅云英觉得腹中很空虚,好像四五天没吃东西似的,现在她还颇想吃一碗热腾腾的米饭,最好配红糟香油鲫鱼。   她看着侍女将食案撤走搬出房,目光有点舍不得。   霍明锦、傅云章、傅四老爷、袁三、苏桐、赵师爷,还有乔嘉和其他侍立的下属,全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她看。   她环顾一圈,“怎么了?”   都被她的饭量惊呆了吗?她平时的饭量就不小,刚才也只是吃了一碗饺子一碗面几枚生煎馒头而已。   其实她还能再吃一碗饭。   没人吱声,静悄悄的。   袁三先忍不住,挠挠脑袋,几步上前凑到床边,坐在脚踏上,道:“老大,你总算好了!你不晓得,你病的时候有多吓人!”   他这句话说出口,傅四老爷和赵师爷叹口气,围在床头,你一言我一语念叨起来。   “什么都吃不下,叫也叫不醒,愁死我了!”   “别仗着自己年轻就不把身体当回事,松弛有度,才是保养之法,以后不许再晚睡了!”   “对,以后天一黑就给熄灯睡觉,总是三更半夜才睡,一早天不亮就起来,现在年轻不觉得,等你老了,浑身毛病!”   “就跟姚阁老一样!病恹恹的,三天两头告假。”   姚文达白发苍苍,形销骨立,比年岁长于他的王阁老还显老,隔三差五就闹一个伤风感冒、脾胃不和什么的,一年十二个月,他月月要卧床几天。激动起来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随时可能一命呜呼,都觉得他肯定熬不过去,结果他老人家偏偏最后总能化险为夷,而且最后还成为内阁大臣,风光得意。   傅云英病愈后并不记得病中的事,只觉得仿佛睡了好几天,浑身酸软,没力气,筋骨像是被揉碎了又重新拼合起来,手脚僵硬。   自然也就不明白一家人为什么这么紧张兮兮地盯着她看。   她没有受伤,只是脾胃不舒服而已,这样的疼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但对霍明锦他们来说,就不是如此了。   她昏睡不醒、痛苦得全身发抖的样子,太吓人了。   即使她此刻好端端地坐在床头,胃口大好,刚刚吃得很香甜,一双秋水双瞳乌黑发亮,他们一时半会也没法放下心来。   面对一屋子忧心忡忡的亲人朋友,她揭开被子,想下地走几步,让他们看自己已经好了,不痛不痒,浑身舒泰,能走能跳。   刚一动,霍明锦的手伸过来,绕过她腋下,轻轻揽住她。   “想起来?”   他柔声问。   知情的如傅四老爷、赵师爷等人没什么反应,袁三却立刻变了脸色,半跪在脚踏上,抢着要扶傅云英,“老大,我来搀你。”   站在最后面的苏桐眼珠转来转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看一眼傅云章,见他面色平静,有点不明白眼前的状况,摸摸鼻尖,不说话。   傅云英只得坐回去。   傅四老爷又开始喋喋不休,“别起来啦,再多躺几天,差事让别人去办好了,身体要紧……”   还想接着唠叨,傅云章目光落在傅云英脸上,道:“好了,云哥才刚好,让她歇着罢。”   他一开口,傅四老爷立刻喔一声,站起来,拍拍傅云英的手。   “不扰你了,多睡一会儿,外头的事有你二哥照应着呢!”   说完话,飞快扫一眼霍明锦,不知道怎么开口请这位督师大人出去。   这两天堂堂督师大人衣不解带照顾英姐,虽是个武人,却比下人还周到细心,作为长辈,傅四老爷还真挑不出他的错来。   “您……”他迟疑了一下,咳嗽一声,收起敬畏之色,尽量摆起长辈的架子,道,“你也守了两天,都没有合眼的时候,回去歇一歇罢。”   傅云英有点无奈,傅四老爷很努力地展现自己并不怕霍明锦,但他说话的口气改了,那隐隐带了些惧怕和巴结谄媚的姿态却仍然如旧。   四叔也是为她好,怕她将来被霍明锦欺负,虽然心里怕得要死,还是要硬着头皮假装自己老成镇定。   她张了张嘴,正想说话。   霍明锦点点头,应了傅四老爷的话。   还退后半步,让傅四老爷和赵师爷走在自己前面。   房里众人都愣了一下。   尤其是霍明锦的几个属下,大张的嘴巴都能塞进一只鹅蛋了。   傅四老爷很高兴,回头叮嘱傅云英几句,和赵师爷一起走出去。   其他人也陆续离开。   傅云英轻轻喊了一声:“二哥。”   傅云章脚步微顿,回头看她。   霍明锦也停了一下。   其他人都在,她犹豫着不知该叫他什么,叫明锦哥袁三会起疑的,只好道:“二爷……二哥,我有话和你们说。”   霍明锦转身,扫视一圈。   房里其他人连忙加快脚步出去,乔嘉最后一个走,轻轻把门合上。   “查出什么了吗?”   等外面的脚步声远去听不见了,傅云英问。   霍明锦和傅云章对望一眼,眉头都皱了一下。   她接着道,“我吃过的食物、饮过的酒应该没有问题,宫宴上没人能动手脚。那晚我只喝自己杯中的酒,其他人塞过来的酒我碰都没碰一下。”   倒不是她有意提防有人害她,只是习惯而已。外出赴宴也是如此,她身怀秘密,自然要更当心。   从入仕以来,参加过的宴会少说也有几十场,她还从未在外面大醉过。   唯有当年曾在武昌府醉过一次,那也是故意为之,想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她仔细回忆当晚发生的事,眉头微蹙。   霍明锦目光深沉。   片刻后,他轻声道:“查过了,总归是问题出在太监身上,可能是司礼监那边动的手。”   锦衣卫、太监、朝臣,三者关系错综复杂,他担任锦衣卫指挥使的时候,把阉党压得死死的,刚卸任没多久,阉党就死灰复燃了。   新君即位不久,和朝臣关系生疏,很多地方需要用到太监,这时候锦衣卫又变成弱势,太监们自然就蠢蠢欲动起来。   傅云英揉了揉眉心。   她不怕得罪太监,但这种隐私手段防不胜防,也是个麻烦。   “你别操心这事,我让阮君泽去处理。”   霍明锦淡淡道,递了杯茶给她。   阮君泽从卫所回来了,现在待在兵部。   她喝口茶,望向傅云章,“那大理寺那边……”   傅云章明白她在问什么,不等她说完,道:“官员叙复的事暂时交给齐仁,你病了,得找个人代替你,赵弼最近忙于蔡副指挥使的案子,抽不出空。这是刑部和大理寺卿商议过后的结果。”   傅云英唔一声,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差事办得差不多了,换上齐仁也影响不了什么。   只是齐仁平白捡了个大便宜,其他人肯定不服。   谈了会儿正事,她毕竟刚刚病愈,不觉打了个哈欠。   霍明锦立刻道:“好了,以后再谈,歇着吧。”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杵在床前。   傅云英觉得自从醒来以后,他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自然还是对她好的,但这好中掺了些别的东西。   他在克制着什么,也许是怒火,也许是其他的。   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傅云章也要她休息,放下挂起的虫草罗帐,轻轻拍一下她身上的锦被,“睡吧。”   她躺下了,看着两个男人并肩走出去。   ……   院子里特意凿了一方水潭,周围一圈鹅卵石围起来,设栏杆,假山环绕,遍植垂柳。   柳条比春天的坚韧,但颜色不及初春的娇嫩。天气越来越冷,水潭里的水倒映出瓦蓝的天空。   穿罩甲的武人们守在院内角落里,飞鸟藏在枝叶间,啾啾鸣叫。   傅云章侧头看着霍明锦,轻声问:“霍大人当初为什么想杀崔侍郎?”   他查过卷宗,霍明锦并非心思歹毒之人,处于他的位子,死在他手上的人不可避免也有无辜受牵连的,但绝不会滥杀。他向来和崔南轩没有什么来往,按理来说不该结仇才对。   霍明锦面色不改,凝望日光下折射出道道银光的水波,淡淡道:“看他不顺眼罢了。”   傅云章眼眸低垂,“那为什么后来又放过他呢?”   话锋一转,“是不是和云英有关?”   霍明锦收回视线,看向傅云章。   这男人云淡风轻,虽然脾性温和,和同僚关系融洽,但其实对什么都没兴趣。他是云英的堂兄,血缘关系疏远,可她很信任他。   若没有傅云章毫无保留的支持,云英未必能去武昌府。   他很敏感,竟然能察觉到崔南轩和云英之间的关系。   阮君泽想杀崔南轩,他听之任之,默许了这事。后来因为傅云章的介入,崔南轩中了几箭,并未伤及性命。   霍明锦没有说什么,她不喜欢提起上辈子的事。   但傅云章却明白了,果然和云英有关。   他救了伤害过云英的人。   傅云章闭一闭眼睛,觉得拂在脸上的风突然变得凛冽起来,掌心还留存着她病中浑身发抖时的触感。   虽然她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很快恢复平时的饱满活力,她依旧是那个坚强独立的云英,可那些从她眼角溢出的曾烫着他手指的眼泪,肯定不是他的幻觉。   “霍大人……”他道,“从那年渡口你救起云英算起,你和她认识许多年,但真正相处的日子,其实还不足一年,你要她嫁你,是不是把她逼得太紧了?”   霍明锦眼底浮起沉沉的暗色。   傅云章继续道:“我了解云英,她以前并没有嫁人的打算,这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他轻轻笑了一下,蓦地想起傅云英小时候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读书的模样。   那时候瘦小,梳双髻,看着乖巧,其实一肚子心思。傅四老爷教她怎么讨好他,和傅容一样叫他二哥哥,做一些荷包扇套之类的小玩意给他,她嘴角抽搐了半天,二哥哥怎么都叫不出来。   她是断然不会撒娇的,所以最后喊他二哥,干巴巴的,古板严肃。   傅四老爷痛心疾首,觉得侄女太老实了。   可她会关心他,帮他收拾书房,看他累了,轻轻合上他手里的书,搬来薄被给他盖上。   她看出他和母亲、族人之间的隔阂,从不会问和孝道伦理有关的题目,不在他面前提起家人,因为知道他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心里也有伤心处。   他让她抄书,一遍遍重复抄。   换作其他孩子,比如族学那几个,早就抱怨连天了,连苏桐也觉得抄书无聊且无用,她却没喊过一声累,让抄什么就抄什么,让抄几遍就抄几遍。   傅云启有一次和她闹别扭,提到他的名字,满腹怨气。   “我才是你哥哥,隔房的二哥不是你的正经哥哥,不会一直对你好的,哪比得上我和你亲!你得对我好一点。”   任性地要她选一个,“五妹妹,我和二哥,你只能选一个人当哥哥,你选谁?”   云英淡淡回了一句,“二哥对我好。”   后来,还说:“我更喜欢二哥。”   说得毫不犹豫。   傅云启呆了一呆,委屈得大哭。   这话傅云英从未当面和傅云章说过。   辗转从下人口中得知兄妹二人吵嘴的内容,他穿一身宽松天青道袍,坐在廊下抚琴,看着池中沐浴在早春微雨中的灵璧石,听雨声琳琅,微微一笑,指腹拨弄琴弦,一曲哀伤的调子被他奏得悠扬欢快。   春雨如酥,浸润万物,他荒芜孤独的心,也被温柔地包裹起来了。   傅四老爷的担心都是多余,云英不必学其他族里的妹妹靠撒娇来讨好他,他会一直对她好的。   垂柳随着北风乱舞,一如脑海里的回忆。   傅云章收拢纷乱的思绪,道:“霍大人,给她一点时间……成亲的事,以后再说吧。”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霍明锦沉默不语。   是啊,他太急切了,太渴求了,太害怕再一次的失去。   而她只是被动地承受他的深情。   她昏睡的时候,曾无意中喊出崔南轩的名字。   霍明锦紧抱着她,用温热的巾帕擦掉她额头的冷汗,让她舒服一点,并没有因为她喊出其他男人的名字而生气,亦或是发狂。   他听她低声喃喃,看她眉尖紧蹙。   这一世的她什么都不怕,她目标清晰,在外人看来,她承担了太多,其实她过得潇洒自在。   霍明锦看得懂她的快乐,她忙碌而充实,一个人坐在书案前时,常常不知不觉勾起嘴角,不知因为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而微笑。   她高兴的时候不会大笑,不会手舞足蹈,嘴角那一丝浅浅的笑,温和含蓄,足以说明她的心情。   所以霍明锦不会阻碍她,由着她去做她想做的事。   她病中想起崔南轩,绝不是因为难忘旧情。   她记起的是那段真心付出但最后落得灰心失望的过往。   因为他即将娶她。   这让她彷徨。   她心里,终究还是恐惧婚姻居多。   霍明锦久久无言。   傅云章抛下那句“以后再说吧”,转身离去。   快走出长廊时,他忽然停下来,回头看着霍明锦。   男人站在栏杆前,神情难辨喜怒哀愁,不过气势依然凌厉,身躯高大,沉稳有力,这是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会退缩的男人。   傅云章嘴角微翘,轻声道:“她是我妹妹,我看着她长大,她冷静理智,会妥协,会为以后做长远计划……霍大人,你有没有想过,她应承你,或许只是出于报答你的恩情?因为你的地位、你手中的权力?倒也不是利用你……只是你刚好是那个最好的选择。”   霍明锦瞳孔急剧一缩,身影似僵住了,一动不动。   目光森冷。   隔着几丈远,暗处守卫的武人一惊,明明什么都听不清,但却能感觉到二爷此刻怒火滔天。   风停下来,干燥而寒冷的空气似乎也凝滞住了。   武人们冷汗涔涔,纷纷垂下头,不敢抬眼。   静得诡异。   霍明锦那冰冷而锐利的视线太锋利,像刀子一样刮过傅云章的脸,毕竟是沙场上浴血奋战的男人,这一刻不再收敛他的凶猛戾气,磅礴的气势扑面而来。   傅云章暗暗心惊,做好了惹怒对方的准备,但还是被霍明锦那一身霸道而强悍的气息震撼到了。   这个男人平时在云英面前温和而无害,原来这才是真实的他。   傅云章嘴角一扯,若不是如此,霍明锦怎么能扶持朱和昶登基?他可是让先帝一家都死得不明不白,还把谋反之名嫁祸到沈家头上。   霍明锦双手握拳。   乔嘉在一旁观望,生怕自家二爷一不高兴和傅云章起争执,这可是傅云英的哥哥,要是两人闹起来,二爷这媳妇就娶不成啦!   他大着胆子上前几步,“二爷?您有什么吩咐?”   霍明锦动了一下。   乔嘉心惊胆战。   “院子里的鸟太多了。”   霍明锦眼神黑沉沉的,慢慢道。   乔嘉愣了一下,随即明白,拱手应喏。   鸟叫声会吵到傅云英休息。   他带着人去捕鸟。   角落里一阵窸窸窣窣响,气氛仿佛又变得平和起来。   霍明锦一步一步走到傅云章面前。   傅云章双手背在背后,站在原地,从容而冷淡。   “最好的选择?”   霍明锦轻笑出声,回望傅云英卧房的方向,似乎能透过冰裂纹窗格看到房里的人,“报恩,看上我手中的权力……不管是为什么,只要我这里有她看得上的东西,她尽可以拿去,她想要什么,喜欢什么,我就争取当那个最好的,让她只能看到我。”   他笑了笑,势如沉渊。   傅云章看他一眼,别开视线。   ……   傅云英这一睡,睡到傍晚方醒。   她的院子在最僻静的西边,下人们平时不往这边来,幽静冷清,又有霍明锦安排的武人层层把守,连院子里的鸟雀也被怕打扰她休息的霍督师安排人给清理干净了,静谧无声。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   暮色西垂,房里浮动着淡金色光线,霍明锦不在屋里。   袁三过来看她,守在床边,想和侍女一样伺候她起居饮食,被她打发走了。   “专心预备会试,我好得差不多了。”   见袁三还不走,便说,“你毛手毛脚,不如侍女细心周到。”   袁三却道:“我是男人,力气大,丫头们力气小,你要起夜的时候,我一个人就能扶你起来。”   傅云英还是摇头,“不必了,我能下地走动。”   袁三回头张望一阵,小声说:“老大……这几天都是霍督师照顾你,我也行啊!”   竟有点赌气的意思。   他觉得自己是先认识老大的人,可老大重病的时候,却是霍督师守在边上。他想过来看几眼都不行,乔嘉不许他进。   也只有老大醒了,他才能过来探望。   傅云英问:“那些程文都看过了?”   袁三点点头,“看过了,我没耽误温书的事。再说了,会试没有你重要。”   他执拗起来的时候,像个二愣子,不达目的不罢休。   傅云英想了想,说:“可我需要你早日考上进士,陈葵、杜嘉贞、李顺他们毕竟比不上你我亲厚,这一科你如果不中,又得等三年。还是专心备考吧,有丫鬟照顾我,你只要安心读书就行了。”   被她期待的目光注视着,袁三心中热血沸腾,一拍脑袋,“是我想岔了,老大,你就等着吧,我这科一定榜上有名!”   话音刚落,罗帐被人掀开,霍明锦走了进来。   看到袁三跟一只讨食吃的猎犬一样跪坐在脚踏上,双目炯炯,满脸红光,他眼睛眯了一下。   傅云英让袁三出去,他犹豫了一下,嗯一声,起身出屋。   霍明锦没看袁三,坐在床边,端详傅云英的脸色。   “又瘦了。”   他道,随即叫侍女去灶房把熬的鸡汤送来。   “你……”   傅云英注意到他换了件窄袖锦袍,胡子刮过,头发应该也洗了,之前一直照顾她,到今天才梳洗换衣。   “你回来了,山西那边不要紧吧?”   霍明锦淡淡一笑,“无事,巡行边塞本来也只是一个借口,方便收拢兵权。”   短短几天接到消息返回京师,他说得轻描淡写。   傅云英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夜里,吃过饭,老太医被乔嘉提溜过来为她看脉。   “不碍事了,其实这一病也不尽是坏事,趁这个机会好好调养,把身体的余毒都拔除了。”   老太医连药方都不开了,笑着道。   一旁的霍明锦听到“余毒”两个字,皱眉问:“不是说不会损伤身体吗?”   老太医忙道:“调养好就没事。”   等乔嘉送老太医出去,傅云英让侍女把烛台挪到床前,她要坐着看卷宗。   侍女刚拿起烛台,被霍明锦扫过去的凌厉眼神吓得一个激灵,弯着腰退出卧房。   雀形烛台在屏风后面的案桌上,隔了层罗帐,床前灯光昏暗。   傅云英看不清纸上的字,眉头蹙起。   霍明锦站在一边静静看着。   她看着他,道:“明锦哥,帮我把烛台挪过来。”   霍明锦把烛台挪到床边高几上,却又把她手里的卷宗抽走,“病刚好,早点歇吧。”   她睡了好几天,白天又饱睡一觉,这会儿一点睡意都没有。   官员叙复的事,傅云启乡试考中举人,杜嘉贞他们都要上京了,要预备屋子,天气越来越冷,如果落雪,必要举行诗会,司礼监那边还得继续查下去,宫里的内官并不是都和她作对,比如吉祥就是她的人。工部改革匠籍制度的建议通过了,接下来要想办法派匠人去南方最繁华的扬州、苏州一带,学习当地人的经验。还有妇人诉讼权,虽然修改了,但广大老百姓连字都不认得,更别提熟知律法,得想个办法普及律法知识,让老百姓们懂得基本的律法,这样妇人就不会轻而易举被族人欺骗……   她脑海里飞快思索接下来要做什么。   霍明锦忽然俯身看她,问:“云英,嫁给我,你高兴吗?”   她愣住了。   霍明锦看着她倏忽睁大的眼睛,等着她回答。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乔嘉叩门,匆匆走进屋中,在屏风外面道:“二爷,万岁爷来了!” 第135章 心结   朱和昶来了。   长廊另一头传来小内官尖而高的嗓音,齐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虽然是微服出宫,但朱和昶毕竟是一国之君,身边带了不少随从。   一行人走到廊檐底下了。   乔嘉在屏风外面催促。   霍明锦一眨不眨地看着傅云英,冷冷道:“让他等着。”   乔嘉噎了一下,让堂堂君王在外面等着?   饶是大逆不道,但这话从二爷口中说出来,乔嘉不敢劝,应喏出去,拦下朱和昶。   当然不会说霍明锦不许他进,掩饰道:“傅大人病中衣衫不整,恐御前失仪,请陛下移驾正堂。”   内官手里提了玻璃绣球灯,照得朱和昶一张脸红彤彤的。   他皱眉瞪一眼一个要出声斥责乔嘉的小内官,温和道:“朕是访友而来,用不着讲究这些,他病着,就别折腾了。”   乔嘉垂眸不语。   朱和昶想了想,云哥脾气其实还挺大的,又在病中,得多体谅他,别闹得他生病还和自己置气,生病的人最不能生气了,便道:“朕等着就是了,他不用去正堂。让他慢着收拾,朕看看他的园子,过会儿再来。”   云哥爱讲究。炎热的酷暑天,书院的学子光着膀子在树下纳凉。夜里暑热难耐,直接在外面廊上铺竹席睡觉。早晨醒来,一眼望去,廊上躺着的全是睡得四仰八叉的少年郎。只有云哥从来都是宽袍大袖,穿得齐齐整整。大冬天滴水成冰,她隔两天就洗头擦身,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甜香。   等他收拾好,得有一会儿。   乔嘉没料到皇帝这么好说话,眼看着朱和昶转身走了。   周围的内官面面相觑了一瞬,忙拔步跟上去。   里屋,听不见外面说话的声音,但能看到由远及近的灯火,透过槅扇,将明间映得亮堂。   不一会儿,那灯火又远去了,外面安静下来。   沉沉的夜色中,霍明锦目光锐利,似两簇燃烧的火苗。   傅云英扭头看一眼高几上摇曳的烛光,反问:“你觉得我不高兴?”   霍明锦望着她,不说话。浓眉星眸,烛光中刀镌斧刻的五官愈加英俊,和平时的凌厉英武相比,多了一种柔和的感觉。   傅云英笑了笑,对上他沉默凝视的眼神,抬手摸他的下巴,胡茬刮去了,摸起来还是有点粗砺。   “明锦哥,你在想什么?”   连那条密道都默许他挖通,没让他封起来,他为什么还问这个?   霍明锦眸光微动,按住她摸自己的手,托在掌心上,侧头吻葱根般的指尖。   这样就够了。   他逐根吻她的手指,松开手,俯身帮她理衣襟。   傅云英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觉得他的神色并没有缓和,反而更锋利了。   他要退开的时候,她忽然拉住他的胳膊。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等霍明锦停下来,带着疑问的视线落到她脸上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   手指底下是他紧绷的肌肉,他果然不高兴,身体是僵硬的。   她问:“你怎么了?”   霍明锦双目直直地看着她,沉默了片刻,问:“云英,难受的时候……你想起的人是谁?”   傅云英一怔。   宫宴上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她第一个想起的人是傅云章,因为他当时就在附近。   “有想过我吗?”   霍明锦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轻声问。   傅云英抿紧唇。   “我明白。”霍明锦用指腹轻轻摩挲她娇软的唇,声音低沉,“你不喜欢太依赖别人,出了事,谁离你最近,你自然会头一个想起谁。”   他不在她身边,她当然不会第一个想起他。这样才理智冷静,她需要解决眼前的问题,而不是浪费时间想他。   “后来呢?你想到找我帮忙了吗?”   他低声追问。   傅云英抬起眼帘,看他一眼,被他炙热而又深沉的眼神看得心中微微悸动,垂眸,目光投向别的地方。   她想了……不过想的不是找他求助。   霍明锦眼底划过一抹不易觉察的阴沉之色,脸上却仍然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无妨,这说明我做的还不够……以后一定要想起我。”   他嘴角微翘,凑近和她额头相贴,呼吸缠绕在一起,缓缓道:   “你不想嫁人,也没什么,成亲只是仪式而已。”   若她怕那一身嫁衣的话,不穿便是。   但是他还是不会放弃的,就如同当初对她说过的话,所有激烈汹涌的情绪都沉在心底,给她看到的是温柔的表象。   怕克制不住,把她吓着了。   霍明锦收敛心思,低头吻她的眉心,声音暗哑:“你不喜欢成亲,那便不必办了,不过我仍然要做你的丈夫,云英,你在我面前,我没法放手……你应允过,想要我。”   傅云英颤了一下。   霍明锦的吻轻而淡。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烛火晃动,霍明锦已经离开了。   她在静谧的昏暗中静坐了半晌,紊乱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   霍明锦是什么意思?   她来不及多想,吉祥在外面叩门,“大人,可好了?”   黑灯瞎火的,朱和昶逛了一遍傅家的园子,什么都看不见,还差点摔着,又转回来了。   房里点起为过年预备的大红蜡烛,朱和昶走进屋,看傅云英要起身,忙几步上前按住她,“别动,不然朕刚刚的园子不是白逛了?”   说完还举起袖子给她看自己弄脏的袍角,“差点摔进池子里去了,你的园子比其他人家的雅致,看起来小,有山有水,别有洞天。”   吉祥机灵,搬来大圈椅请朱和昶坐下。   傅云英仍然朝朱和昶行礼,“皇上怎么深夜造访?”   朱和昶嘿嘿一笑,摆手让其他内官退下去,只留下吉祥在一旁伺候。   “朕今天去拜访姚阁老,回宫的路上特意拐过来看你。你放心,明天大臣们只会说朕探望姚阁老的事,不会针对你。”   天气一冷,姚文达那把老骨头就受不住了,卧病在床,已有五天没去文华殿讲经。   朱和昶白天去探望姚文达,嘘寒问暖,十分体贴。   姚文达感动得痛哭流涕。他虽然年纪大,其实有时候很天真,从他屡次当众得罪沈介溪、用感情去打动说服崔南轩就能窥见一二。   朱和昶拿出以前应付老楚王的手段关心姚文达,姚文达心潮澎湃,觉得新君仁厚友爱,虽然没有经过系统全面的储君教育,但心系百姓,尊重朝臣,谦虚大度,假以时日,在大臣们的辅佐下,一定能成为一位明君。   姚文达忠君,如果他对朱和昶死心塌地,那以后王阁老那一派就更好对付了。   傅云英点点头,难怪朱和昶微服出行,却穿一身玄色织金盘龙常服,姚阁老是他老师,为示郑重,他自然得穿常服,不能为低调而随随便便穿家常衣裳。   “你可好些了?”   朱和昶让吉祥擎着灯往床边照一照,细看她的脸色,关切问道。   傅云英垂目答:“好多了,劳皇上挂念。”   朱和昶抿嘴淡笑,“朕带了些东西送你,让你的管家收到库房去了。吃的用的穿的都有,你还有什么缺的,只管告诉朕。”   傅云英谢赏,朱和昶这人送礼出手阔绰,恨不能一车车叫人往傅家拉,羊肉、牛肉那更是直接送一群待宰的活畜,她已经麻木,不知道这一次礼单子写满了几张纸。   “别和朕客气。朕以前就不缺什么,现在更不缺了。”   朱和昶笑了笑,眼神示意吉祥。   “把东西拿上来。”   吉祥答应一声,飞快走出去,不一会儿,他捧着一只小竹笸箩进来,笸箩里装了十几只橘子,橘皮颜色青黄,只有五六岁孩童拳头大小。   朱和昶拿起一枚橘子,剥开橘皮,撕开的橘皮间有汁水溢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酸香。   吉祥忙道:“万岁爷,这汁进了指甲里又辣又疼,奴来剥。”   朱和昶摇摇头,“你退下吧。”   吉祥应是,躬身退到屏风后面。   他现在对朱和昶的态度和以前伺候世子爷不一样,更畏惧恭敬,丝毫不敢放松。   傅云英看着那些大小不一,橘皮干瘪,绝不应该出现在宫中的橘子,心中一动。   朱和昶朝她微笑,“你看出来了?这是江城书院的橘子,刚送到京城。”   那一片橘林,就在通往藏经阁的路上,傅云英每天都要经过。   那年秋天,朱和昶看到枝头挂满金橘,非要下人摘几个给他尝尝。   她告诉他那些橘子味酸,他还是坚持要尝,结果一连吃了好几个都又苦又酸,脸皱成一团,眼泪都出来了。   后来几年,朱和昶还是要尝一尝橘子到底酸不酸。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也许今年有不酸的橘子?”   结果他年年被酸倒牙,还是年年要吃橘子。   傅云英回忆的时候,朱和昶已经剥好一只橘子。他将橘子一分为二,自己拿一半,另一半递给傅云英。   还好是橘子,这要是桃子,那就说不清了。   傅云英漫不经心地想,没接橘子。   她倒是不担心其他,因为朱和昶跟他老爹一样风流,爱华服美食,好娇软美婢,长得漂亮的他都喜欢,但不会长情。   他对孔皇后和其他四位嫔妃都很好,并不专宠哪一个,知道皇后身份不同,对皇后更为尊重一点。皇帝雨露均沾,几个后妃年纪小,暂时都还算安分。   年轻君王风流而不浪荡,后宫安宁,朝臣们放下心来,就怕皇帝和先帝一样专宠哪一位后妃,搅得后宫天天腥风血雨。   朱和昶站起来,坐在床沿,把一半橘子塞到傅云英手心里,“其实那一片橘林,还是有甜橘的,只是少罢了。”   傅云英低头,看着手里的橘子,一瓣瓣分明。   “您怎么确定这几只橘子是甜的?”   他总不会派人一个个尝吧?   朱和昶撕开一瓣橘子,塞到嘴里,咀嚼了片刻,笑着道:“这个是甜的。”   怕傅云英不信,他又低头撕开一半,要喂她,“你尝尝。”   傅云英躲开,“皇上深夜来访,就是为了让微臣吃橘子?”   朱和昶哈哈笑,把那一瓣被她嫌弃的橘子扔到自己嘴中。   “云哥,朕现在是皇帝,就算那一片橘林结的橘子都是酸的,朕下令,总有能人可以让橘树长出甜的橘子来。”   傅云英不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朱和昶收起笑容,正色道:“总有人说当皇帝一定是孤家寡人,君王必须做好六亲不认的准备,谁都不能真正信任,得时刻保持警惕之心,否则满盘皆输。”   他一哂,接着说,“但真的是那样吗?当皇帝就必须高处不胜寒?不能有自己一直信任的人?皇帝倚重宠信的大臣就注定不能善终?”   烛火静静燃烧,烛泪顺着烛台往下流淌,似凝结的红色瀑布。   朱和昶握住傅云英的手,“云哥,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我们是好兄弟。从前有一位长平侯,自小和景宗一同长大,一生互为挚友,景宗即位后,长平侯任指挥使,荣宠一生,获封三公三孤,逝世后,其家族还显耀了几十年。我不敢和景宗比文治武功,唯有这一点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和景宗信任长平侯一样信任你。你无须兢兢业业非要做一个完美无缺的贤臣,人无完人,你只需尽到本分就够了,其实你贪玩一点也没什么,只要你不犯下谋反那样的大错,我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其实就算云哥哪天想不开谋反了,朱和昶觉得自己也不忍心杀他,只能把他关起来。   云哥救过自己的命呢!   朱和昶说的是保,仿佛态度是居高临下的,但傅云英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   他并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和她说这些,而是以兄弟、朋友的口吻。   就像书院的学子平时开玩笑,“苟富贵,勿相忘,我发达了,一定罩着你”的那种天真意气。   “我会努力和老先生们学怎么处理政事,争取当一个好皇帝。”朱和昶抬头,望着傅云英,含笑道,“不过我还是我,和以前一样,偶尔想偷懒,想任性,当皇帝不代表我就变成另一个人了,我只是个平凡人。”   他眼中笑意闪烁,“云哥,你愿意做我的长平侯吗?”   轻飘飘的语气,却字字掷地有声。   朱和昶幼时吃过苦头,王府里长大的世子,免不了骄纵,但又比别人多一分洒脱。   他随遇而安,没有特别强烈的野心,尽己所能、无愧于心就够了。   有些皇帝会被御史气得呕血。朱和昶不会,不是他心胸宽广,而是他不在乎。   这一番话,都是他的心里话。   虽然听起来有点让人哭笑不得,但句句都是发自肺腑。   他赤诚以待。   可傅云英却向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她心里五味杂陈。   但她现在不会贸然说出自己的秘密。   见她不吭声,朱和昶摇摇她的手,撒娇似的,对她发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到做到,真的!我要是哪天犯浑了,你骂我,打我都成!”   就算以后这份兄弟情义会变,至少现在他确实是真心的。   傅云英微微一笑。   朱和昶立即心花怒放,眉开眼笑起来——云哥这人内敛,心里的话不喜欢说出口,他笑一下,意思就是答应了。   他站起身,在胸前摸索了一阵,找出一份帛书,“你看,我都写下来了,以后我要是得意忘形,你可以拿着这个来骂我。”   帛书展开来,上面是朱和昶亲笔写下的一份密旨,盖了玺印和他的私印。   密旨所写,和当年开国功臣们得到的丹书铁劵差不多,上面写朱和昶和她情同兄弟,她曾救过他的命,于社稷有功,将来如果她犯下什么大错,危及性命,可凭借这份密旨脱罪。   竟然没有限制次数。   丹书铁劵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这份密旨也是。   虽然是朱和昶亲笔写的,但是如果哪天他反悔了,非要取她的性命,谁敢质疑?   可他认认真真写了,还煞有介事当成护身符一样巴巴地捧给她看。   傅云英很难不触动。   感动之余,更添忧虑,以真心换真心,若将来朱和昶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霍明锦肯定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但是在她看来,真到了兜不住的那天,她应该亲口告诉朱和昶、袁三真相。   幸好老楚王还在世,她已经想好那一天来临时怎么和朱和昶坦白。   朱和昶连声催促傅云英,要她把帛书收好。   想起她病着,不宜走动,又道:“你先放在枕头底下好了。”   接着问起正事,“那晚你吃醉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傅云英抬眼看他。   朱和昶道:“你别瞒着我,我身边的人不一定都听话老实,宫里那么多内侍、宫女,总有不长眼的。”   还有宫女试图刺杀皇帝的。偌大的紫禁城,能让朱和昶信任的宫人不多。   傅云英斟酌了几息,告诉他霍明锦和傅云章的怀疑,司礼监里面肯定有想害她的人,只是暂时还没查出幕后之人是谁。   朱和昶沉吟片刻,脸色微沉,“这也不难,我本来就有裁抑司礼监的打算,等吉祥把消息放出去,司礼监乱起来,那些人定会露出马脚。”   傅云英道:“裁抑司礼监和改革匠籍制度一样,得徐徐图之。”   内阁大臣将自己的建议写在纸上附于奏章中,称为票拟。皇帝以朱笔在上面写下批示,为批红、朱批。   宫中司礼监太监原先不识字,没什么文化,后来的都通文墨,并且有几任太监饱读诗书,才学不输朝中大臣。皇帝每天只亲批部分奏章,其他的奏折由司礼监掌印、秉笔代批。有些皇帝沉湎享乐,不理朝政,干脆由太监代行批红之权,太监得以独揽大权。   司礼监掌印、秉笔太监位高权重,一度可以和内阁首辅叫板,把文官们贬谪的贬谪,砍头的砍头,权势滔天。   文官们,尤其是江南士大夫们对阉党恨之入骨,认为阉党作乱,蒙蔽圣听。   其实太监批红的权力是皇帝给的,皇帝只是利用太监来监督压制内阁罢了。   所以裁抑司礼监不能一刀子砍下去,得一步一步削弱他们,还得想好怎么处理好皇权和内阁大臣之间的矛盾,维持平衡。   不然前脚把太监管服帖了,后脚大臣就会冒头架空皇帝。   朱和昶明白做事不能太急,浅笑着说:“我好歹上了这么多天学,知道分寸。”   谈了会儿正事,他起身,“扰了你半天,你早些休息,别急着回衙署,先把身体养好了。”   傅云英目送他出去。   门外又是一片响动,灯笼都靠拢过来,窗前一片朦胧淡黄火光。   她低头看着手里半个橘子,撕下一瓣放进口中。   还真是甜的。   她不由得佩服朱和昶,坚持不懈,竟然真让他找到了。   屏风外面响起脚步声,乔嘉走进来,问她有什么吩咐。   她放下橘子,问:“二爷呢?”   以前不管谁来看她,霍明锦都不会回避,顶多到隔间坐一会儿,马上就会回来。   今天却主动避开了。   乔嘉答:“二爷回府去了。”   傅云英还有话没说完,不过霍明锦已经走了,夜已深,明天再说也是一样的。   但想到霍明锦方才的样子,她心中隐隐不安,道:“我有事和二爷说,请他过来一趟。”   乔嘉应喏,出去了。   半盏茶的工夫后,他折返回来,道:“公子,二爷不在府中,听说兵部那边出了点状况,他被人请走了,不知几时回来。”   傅云英只得罢了。   “等二爷回府,请他务必过来。”   她想了想,加一句,“告诉他我想见他。”   乔嘉答应下来。   ……   从傅家出来,朱和昶站在台阶上,扫一眼跟随自己出宫的随从。   他身躯高大,因为小时候多病,肤色一直偏苍白,举止风流,相貌堂堂,玄色袍角在夜风中飞扬。   内官们伺候他这么些天,渐渐摸清他的脾气,知道他这是动怒了,惴惴不安,屏气凝神,不敢稍动。   皇上虽然宽以待人,但毕竟是天子,天子之怒,一般人承受不住。   吉祥跟随朱和昶日子最久,见他冷冷瞥一眼刚才在傅家内院表现傲慢的小内侍,明白过来,给旁边的侍卫使眼色。   侍卫会意,拉走小内侍。   小内侍一头雾水,还没回宫,就被带走了。   朱和昶一言不发,步下台阶,坐进早就侯在门外的马车里。   吉祥一声清唱,銮驾起行。   其他内官心有余悸,纷纷抹汗,跟在马车后面,小声问吉祥:“好端端的,万岁爷怎么生气了?”   有机灵的内官看出点意思来,眼珠一转,试探着问:“莫不是因为林高对傅大人不敬,所以万岁爷不高兴?”   吉祥抿嘴一笑,甩甩拂尘,慢条斯理道:“这对傅大人不敬,只是一条。皇上是天子,皇上爱和谁亲近,就和谁亲近,喜欢用谁,就用谁,还轮不着我们这些阉人来指手画脚。明知皇上信重傅大人,还不敬傅大人,这不是自己找死么?”   内官们若有所思。   马车驶入宫门之中。   乾清宫烧毁的南庑还在整修,走过广场的时候,能闻到新鲜而浓烈的木料香味。   内官们手执宫灯,照出地上刻有格纹的地砖纹路。   朱和昶拾级而上,风吹衣袂飘飘。   吉祥小心翼翼和他说笑,提起傅云英,飞快撩起眼皮偷偷看他一眼,笑道:“皇上待傅大人真好。”   知道傅大人病了,皇上特意派人回武昌府,搜罗了一大堆乡土之物,快马送回京师,自己看都没看,全都让人送到傅家去了。   至于人参鹿茸燕窝什么的,那更是如流水一般赐给傅大人,别说是养病,就是当饭吃,傅大人一辈子都吃不完!   黑暗中,朱和昶笑了一笑。   台阶高耸,他回望宫城南边的方向,一双眸子闪闪发亮。   “云哥待我也好。”   他想起多年前,自己生病的时候,云哥过来看他。   云哥不爱和人亲近,平时他想方设法讨好云哥,云哥不冷不热。   但是看到他生病了,云哥真的担心他,容忍他的不着调,他故意靠到云哥身上,云哥没有推开他,扶着他在房里走路。   他很高兴。   云哥却只是老实说一句:“你病了,得对你好一点。”   虽然是打击他的话,但这才是云哥。   事后老楚王哈哈大笑,无情嘲笑他,“云哥只是同情你!宝儿,还是老爹对你好。”   到如今还记得云哥和老爹坐在一起说话,一本正经,倒像是平辈人。   但说到不苟言笑,云哥比老爹还稳重。   云哥别扭,自己当然只好热情一点,不然云哥怎么会成为自己的好兄弟?   朱和昶失笑了片刻。   吉祥一双眼珠滴溜溜转来转去,写满精明。   看来皇上虽然因为登基而有所变化,越来越威严,但和傅大人的情谊依旧,傅大人对自己有恩,帮自己洗刷冤屈,重回皇上身边,不管从私情还是以后的前途来说,以后见到傅大人,一定得小心伺候!   ……   次日开始,傅云英分批接见自己的幕僚。   她询问哪些人熟知朝廷律法,有三人称自己略通一点。   “有事劳先生们去办。”   她示意王大郎把几本曾经流行于市井的小说拿出来。   众人传看那几本小说,问:“可是这几本小说有什么不妥之处?”   傅云英淡淡一笑,道:“并无不妥,只是想请先生们照着这几本小说写几本断案的书。”   包公案之类的小说曾十分流行,那段时间天南海北写小说的人都想方设法搜集各地轰动一时的案子,假托包公之名,写成小说,卖得非常好。   后来有人投机取巧,干脆找来官府判案的文书,从整个审案的过程到最后的判词、判罚,全部一字不漏照抄下来,也十分畅销。   写书对幕僚们来说不算难,不过他们不明白傅云英的目的。   “民间百姓,尤其是内宅妇人和不识字的人,不通律法,常常被欺瞒勒索。先生们便以几桩常见的案例为素材,将诉讼过程详细写出来,写得越通俗易懂约好。”   幕僚们心思灵活,不必傅云英多解释,只听她说到这里,心中雪亮。   平民大多不识字,不通律法,大多数人还以为告状只要到衙门前击鼓就行。大人是想用市井百姓最喜爱的小说来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让他们学一点基本的律法常识。   这倒是造福于百姓的好事,只是做了短时间之内并不会有什么效果,而且没人会因此感激大人。   吃力不讨好,大人为什么还要去做?   傅云英不必和幕僚解释自己的想法,只需要吩咐下去就行。   她还道:“书写成之后,编成曲子,教会戏班子,让他们四处传唱,尤其是要到各地乡间传唱。所有费用,都记在账上,按老规矩,各有奖赏。”   幕僚们应喏。   可别小瞧戏班子,他们四处漂泊,虽然唱词粗俗不堪,上不得台面,但经他们传唱的歌谣,朗朗上口,内容直接,很快就能传遍大江南北。当年太、祖皇帝也曾利用戏班子传唱自己的事迹,借以收买人心。   ……   见过幕僚,陆陆续续处理了一些杂事,乔嘉回来禀报,霍明锦还没回来。   傅云英皱了皱眉。   接下来两天,她都没见到霍明锦。   他不是出府去了,就是正在和属下议事,再要么去大营巡视,总之就是没空来见她。   她不动声色。   这晚,傅云章下衙回来,叫莲壳过来请她过去。   外面是阴天,在刮雪籽,敲在瓦片上,叮叮当当响。柳条狂舞,水潭卷起细小的浪花。   她披了件大绒氅衣,手里揣着个铜手炉,穿过回廊,走进傅云章的院子。   傅云章房里烧了火盆,四面窗户紧闭,唯有通向梢间那一面槅扇开了半边,书房暖融融的。   案前设炉瓶三事,炉内并未焚香块,一瓶腊梅花枝正吐出阵阵淡香。   傅云章坐在书桌前伏案书写,背影如青松。   傅云英走进去,熟门熟路,斟了杯茶递给他。   听到声音,傅云章抬起头,朝她微笑,接过茶杯。   “有东西给你看。”   他道,翻出一份草稿给她看。   傅云英低头细看,眉头微微蹙起,神色诧异。   这是一封请封的折子。   按理来说,傅云章高中探花的时候,可以为寡母陈老太太请封诰命,但他当时并没有。   屋外风声瑟瑟,屋里,温暖如春,茶香袅袅,花香显得更加清雅。   傅云章停下笔,望着糊了厚厚绵纸的南窗,窗外竹影摇动,轻声问:   “云英,你觉得我对我娘好吗?”   这是几年来,傅云章头一次对她提起陈老太太。   傅云英道:“二哥,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傅云章笑了笑,扭头看她。   她神情认真。   “不,其实我做得一点都不好。”   傅云章拉她的手,她握着暖炉,掌心暖和,手指头也软乎乎的,仿佛人也是柔软的。   “那时我年轻,少年意气,没有人理解我,关怀我,他们只在乎我的学业……其实如果我冷静一点,理智一点,就不该用我自己的人生和我娘赌气。”   他叹了口气,回想自己灰暗的过去,神色怔忪。   无数个寒冷的冬天,他起早去上学,那时候傅家住的东大街和县城没有修桥,他走很远的路,搭渡船过河,一个人坐在四面漏风的船舱里,听外面桨声欸乃,船夫表情麻木,河面上氤氲着湿漉漉的水汽。   那就是他的童年了,日复一日,压抑而单调。   虽然冷,但他喜欢坐船,因为在河面上随着水浪颠簸起伏的那么短短一段路,是他一天当中唯一能放下肩头重担,随心所欲开小差的时候。   船舱里一股刺鼻的鱼腥味,他一点都不讨厌,好像在想心事,又好像什么都不想,没人管他,他可以偷偷放松一下。   再后来,他和英姐一起去扬州,他们当真是去玩的,在船上看书联句,讨论谁的文章写得好,哪几句尤其写得妙。看船家捕鱼,用岸边从挑担农人手中买来的菜蔬做新鲜的饭蔬,一桌菜,一大半都是煎鱼,再要么是鱼汤。船停靠在渡口,他们就去县城里玩,游览名胜古迹,探访各地繁华街市,买一大堆精致而没有用的小玩意,回到船上,一起伏案将所见所闻写下来或者画下来,比较各地老百姓不同的衣着打扮和方言习惯。   沉默良久后,傅云章唇边渐渐浮起一丝笑,手指拂过那份草拟的折子,“奏疏递上去了,朝廷也批了,凤冠霞帔,诰命,我娘一生最在乎最想要的东西,我帮她拿到了。”   他抬起头,握紧傅云英的手,“从此,我欠我娘的东西还清了……”   此生,他应该不会再回黄州县。   母亲不在乎他快乐还是不快乐,所盼望的,只有他能不能为她请封诰命。   盘踞他心头的心结,早就该解开了。   母亲要诰命,他为她请封,母亲要财富,他留给她足可以让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的家财,那些下人忠心耿耿,会好好奉承照顾她。   但他这个儿子,不会再和母亲见面。   “我早该这么做了。”   傅云章站起来,望着傅云英,淡笑着道,“因为我现在不是孤独的,你是我的亲人。”   他眼神温和,温柔注视着她,如潺潺的水波。   傅云英眼眶有些发热,回握他的手,他指节突出,手心是凉的。   “你呢?”   傅云章低声问。   “嗯?”   她有些不解。   傅云章双眸望着她,“你的心结呢?”   傅云英怔住了。   “我前几天和霍明锦说了些话。”傅云章嘴角轻扯,松开她的手,笑得有些罕见的促狭,“我告诉他,他把你逼得太紧了,也许你们不该成亲。我还说,你或许是出于报恩或者利用他的身份地位,才考虑和他在一起。”   傅云英眉心微微一跳。   霍明锦的反常,是因为二哥?   傅云章不笑了,深深看她一眼,“他可有决定放弃亲事?”   她抿唇思索了片刻,摇摇头。   霍明锦只说可以不办婚事,但是还是想要她,而且不会放手……如果她没听错的话,他是这个意思。   婚礼只是仪式,重要的是两人决定携手一起走下去。   “那他当真是恋慕着你……”   能做到甘愿被她利用,真的很难得。   傅云章声音低沉了下去,“云英,我说他逼你逼得太紧,其实不是,真正逼你的人,是你自己。”   傅云英哑然。   “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像以前的我一样。”   傅云章抬手,像小时候那样,捏她的脸颊。   “有什么心结,都如实告诉霍明锦,我看他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他会理解你的。”   傅云英却摇了摇头。   “二哥,我没有心结,真的。我只是……”   她停顿了片刻,忽然笑了。   这一笑,璀璨如星光。   她道:“我知道该做什么。”   傅云章看她几眼,也笑了。   她向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是自己多虑了。   “我故意和他说那样的话,你好好和他解释清楚,别忘了。”   他以后会亲口和霍明锦解释清楚这么说的缘由,不过肯定没有她的话管用。   她点点头。   目送她身影消失在门口,傅云章坐回椅子上,靠着椅背,姿态懒散随意。   看来,家里真的要办喜事了。   虽然不能大办,至少也得礼数齐全,不能让她受委屈。   ……   翌日,傅云英再次让乔嘉去请霍明锦。   乔嘉去了,回来时道:“公子,二爷不在府上。”   傅云英摇头失笑,回房忙自己的事。   赵弼还在为副指挥使一案焦头烂额,因为牵扯到几个世家,督察院又插了一脚,关系错综复杂,不好结案。   官员叙复的事已经办妥,论功行赏,她、傅云章和临时被抓来的齐仁都记了一功。   齐仁属于半路捡漏,大理寺的人因此都为她不值,觉得她被占便宜了。   她本人倒是没什么感觉,齐仁虽然接了她的差事,却被众人当成小人看待,其实还挺冤枉的。   忙到夜幕降临,吃过饭,傅四老爷特意过来催促她,劝她早些休息。   她点头答应,挪到卧房,吹灯躺下。   睡了一个时辰后,她醒了。   她披衣起身,擎着烛台,走到博古架前。   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   这么晚了,霍明锦应该回来了吧?   没回来也不要紧,她在他房间等他,不信堵不到人。   她按着霍明锦那天教她的,扭开机关。   机括声响起,博古架中间出现密道入口。   她走进去,里头空荡荡的,烛火照出的光像是被黑暗吸走了,只能看清自己脚下的皂靴。   不一会儿就被一堵木质的东西堵住去路,她找到凸起的地方,轻轻一扭。   前路洞开,眼前顿时亮堂起来。   她踏进去,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陈设淡雅的次间里,屋中灯火昏暗,面前一道镶嵌缂丝群芳祝寿图落地大屏风遮掩。   屏风后面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一道高大人影罩在屏风上。   机关开启的声音惊动里头的人,人影晃动了两下。   傅云英端着烛台走过去,绕过屏风。   目光直直撞上一道明锐锋利、几乎让她汗毛竖起的视线。   两人都愣住了。   沉默几息后,傅云英回过神来,垂下眼帘。   屏风后面的人自然是霍明锦。   他靠在卧榻木栏上……这么冷的天,外面还在落雪籽,竟然赤着上身,皮肤是深蜜色,昏暗的灯火映照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肌肉线条起伏,筋骨分明,胸背横贯几道明显的伤疤,只穿了一件绉纱裤子,被子堆叠在角落里,不知在做什么。   她不是没看过别的男人光膀子,不过眼前这场景和以前在书院不同。   她下意识退后几步。   哐当一声,霍明锦双眸暗沉,光着脚下榻,几步追上她,俯身,将她整个人抱起来。   包围自己的壮实坚硬的身体是滚烫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写感情比较多,因为要一次性把问题解决了然后才好成亲~   然后断在这里不是故意的,因为八点了,下一章不会开车!!什么都不会发生 第136章 夜谈   手中的烛台跌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个大圈,钻进床底不见了。   还没凝结的蜡泪蜿蜒开来,洒在脚踏前,长长一道蜡痕。   男人紧紧箍住傅云英,双臂铁钳一样勒在她腰间,火热的躯体贴在她身上,严丝合缝,气息紊乱,低头胡乱吻她。   灯火映照中,他身上泛着薄光。   刚才隔得远,傅云英看不清,这会儿都贴上来了,她才发现原来他肌肤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汗水,脸上也被汗水浸透,颧骨一抹淡淡的红色。   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那双总是平静深沉,不辨喜怒,让人不敢直视的幽深双眸,此刻湿漉漉的,眼尾微红。   他没穿里衣,身上每一块地方都又硬又烫,只着纱裤,纱裤宽大,松松的挂在结实翘起的臀上,仿佛随时要崩开,汗水凝结成线,顺着劲瘦的腰际线条滑落下去……   屋里闷闷的,空气里充溢着一种淡淡的,陌生而奇怪的味道。   不像平常的熏香,也不像这个时节的供花,更不像熏屋子的瓜果。   是一种带有强烈气息的特殊味道。   傅云英呆了一呆,终于明白霍明锦刚才在干什么了。   这一世虽然没经过人事,但隐约还有些印象,而且书院学子表面上一个比一个规矩,其实私底下什么荤话都敢说,甚至撺掇着一起比试。   茫然过后,她猛地醒悟过来。   脸上瞬时腾的赤红一片,从头到脚,烧得滚烫。   她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他出了这么多汗,这是刚刚开始……还是已经完了?   纤细柔韧的腰在自己掌中扭来扭去,日思夜想的人双颊晕红,双瞳仿佛浸润了水光,软得能滴出水来,似初春枝头迎风吐蕊的海棠,千娇百媚,也说不尽此刻眼前的诱惑。   霍明锦眸色更深,喉结滚动,粗喘如牛。   眼神却是冷静的。   灼热的湿吻雨点似的落在她额头、鼻尖、颊边,接着往下,滚烫的唇舌顺着脖颈流连,渐渐往衣襟里探去。   安静的次间里,回荡着暧昧的水声。   裸着的蜜色皮肤底下蕴藏着让人心惊胆战的蓬勃力量,大腿顶开她的双腿,不顾她的挣扎,转身将她放倒在床上,压住她的双手按在两边,黑沉沉的双眸俯视她片刻,朝她压下去。   “明……”   傅云英喘息着,话还未说出口,舌头启开她的唇齿钻了进来,用力搅弄。   他半闭着眼睛,像是在舔食鲜嫩多汁的樱桃,用力吮吻,缠着她的舌头不放,吸食夺取她口中的津液。   这还不够,一只大手将她两只手用力扣住,空着那只手摸索下去,直接扯开衣襟。   衣帛碎裂声响起。   傅云英嘴巴被他堵住,几乎要窒息,一个字都喊不出来。他整个壮健的身体覆在自己身上,像铜墙铁壁,怎么挣都挣不开。   她双手发抖,两腿酸软,整个人都在抖,连胸腔里的那颗心也在猛烈颤动。   和平时的温和截然不同,此刻男人什么都听不进去,双眼赤红。   猛烈的侵略气息似翻腾的惊涛骇浪,气势万钧,笼罩着她。   她胡乱地想,进来之前应该先敲敲屏风提醒他的。   趁男人被衣襟散开之后丰艳雪腻的风景夺走注意力,松开了她的唇,她猛地抬头,朝他下巴撞过去。   沉浸在欲、望中的霍明锦吃痛,闷哼一声。   她用尽全身力气,气喘吁吁,躺回堆叠的锦被中,睁大双眼瞪他。   不是不可以……不过不能这么糊里糊涂。   霍明锦像是被那一下磕傻了似的,忽然停了下来,双眸看着身下鬓发散乱,满脸红晕、眼角眉梢似被红霞浸染的傅云英,脸上的神情从疯狂转为呆愣。   然后是不可置信。   目光向下,扫到雪白的脖颈间仿佛点点桃花的红痕,散乱敞开的衣襟,更是直接愣住了。   见他发愣,傅云英松口气,趁机推开他,飞快坐起来,匆匆掩好被他撕成几块、可怜巴巴挂在胸前的衣襟。   霍明锦像是突然间力气被抽尽了,刚才压在她身上时,重得像一座山,怎么推都推不动,这会儿她却轻而易举就将他推开了。   “我明天再来。”   她不看他,咬咬唇,低声道,起身飞快走开。   烛台不要了,摸黑走密道也得回去!   走出几步,没听见他说什么,她心中安定,轻轻呼出一口气。   然而还是放心得太早了。   快走到书架前时,身后骤然响起脚步声。   男人醒过神,抬脚追上来,走动间带起一阵风。   壮实的胳膊绕过她的肩,从背后抱住她。   她这下是真急了,抬手要掰开他的手臂。   “我刚才在想你。”   耳畔响起霍明锦的声音,暗哑低沉,还带着几分残留的情、欲。   她手心发麻。   他抱紧她,轻轻松松制住她反抗的动作。   “对不起,我以为我在做梦。”   怕她不信,他又低声喃喃道,“云英,你知道我刚才在做什么,我每次这个时候……想的都是你。”   刚刚自己纾解过,正是意识不清的时候,肖想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他还以为自己仍然在美梦中,想也不想就把她捉到自己怀里,紧紧压住她,扯开她的束缚,和她融为一体,好好疼爱她,让她快乐,自己也随之销魂。   向她索求刻骨的欢愉。   他不解释还好,越解释,傅云英越觉得心跳得厉害。   霍明锦感觉到她浑身战栗,知道吓着她了,叹口气,抱起她,放回床榻间,半跪在脚踏上,抓住她有些汗湿的手,朝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   一巴掌不够,他继续抓着她的手使力。   傅云英回过神,按住他的手腕,“别……”   霍明锦看着她,双眸恢复清明,眼底那丝让人心惊的野性褪尽,目光幽深。   傅云英垂眸,轻声道:“明锦哥,我没生气……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说到这儿有些尴尬,这种直接探及对方私密的感觉让她觉得有些无措。   她摸摸他的脸,还好她刚才没力气,手掌抽在他脸上软绵绵的,一巴掌下去,没有什么力道。   抚摸的动作又轻又柔,带着怜惜。   手指往下,试探着碰碰他的下巴,她刚才撞那一下可是用尽全力的,直接把他给疼清醒了。   也不知道他伤着没有。   她不敢用劲,轻抚他的下巴,柔声问:“疼吗?”   心头像是被蓦地狠狠击中,霍明锦喉头滚动了一下,闭一闭眼睛,起身抱住她。   再度把她压倒在榻上。   她不知道,她偶尔对他的温柔珍视,会让他高兴得发狂。   这一回他很温和,不像刚才那么激动亢奋,而是小心翼翼的。   感觉到此刻他身上并没有汹涌的情、欲,傅云英没挣扎,不过目光落到他赤着的附了一层薄汗的肩背上,还是忍不住有点心慌。   霍明锦让她枕在自己的枕头上,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俯视着她。   “疼。”   他小声说。   她看着伏在上方的他,一双眸子清亮如秋水,道:“对不起。”   两人目光交织在一起。   霍明锦手指轻抚她散乱的发鬓,低头,吻她的嘴。   好在他刚刚解决过两次……要是她在他刚开始的时候进来,就算她撞破他的下巴,他也停不下来的。   真那样的话,可能会伤着她。   现在虽然仍然亢奋着,但还算能克制住。   他吻得缠绵。   傅云英闭着眼睛,双手无意识去抓他的胳膊,摸到一手的汗。   霍明锦顿时浑身僵直,放开她,起身抓过床栏上搭的一件宝蓝色外袍,披在自己身上。   被她摸一下,差点失控。   傅云英坐了起来,看他匆匆掩好外袍,还把系带给系上了。   烛火摇曳。   她移开看他的视线,道:“对不起。”   霍明锦抬起眼帘,勾唇一笑,拉起她的手,凑近吻一下她的指尖,“没事,不疼。是我吓着你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目光有些晦暗。   傅云英摇摇头,手被他拉着,能感觉到他掌心也被汗水潮湿。   “明锦哥哥,这一声对不起,说的不是刚才。”   霍明锦一怔。   她迎向他凝视的目光,道:“二哥说的话……利用你,或者报恩,不是真的,他是为了试探你。”   霍明锦看着她,没说话。   她却止住不说了,问:“为什么不来见我?”   霍明锦眸中闪过一丝狼狈。   傅云英追问:“你明明在府中,我请了你好几次,乔嘉说你不在……你是不是生气了?”   她问出口,就一定要知道答案。   霍明锦知道躲不过去,无奈一笑,抬手轻抚她的发丝。   “我也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云英,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怕伤着你。”   怕自己控制不住阴暗的情绪,伤害到她。   他低叹一声,舒展开双臂,抱住她。   “我怎么舍得生你的气。你还年轻,青春正好,而我年长你十几岁,已经三十多了,我想一直看着你,舍不得浪费辰光生气。”   在她身边的每一刻都是恩惠,他珍惜无比,不敢轻慢。   傅云英倚着他坚实的胸膛,心中百味杂陈,眼眶发热,抬手搂住他的腰。   这一个主动拥抱他的动作,让霍明锦不禁微微一笑。   “我不喜欢这样。”   傅云英很快放开他,轻声说。   霍明锦看着她,脸上的笑容立刻淡去。   她抬手抚平发鬓,直视着他,“明锦哥,我不喜欢想见你的时候看不到你,下次不管你是不是生气了,还是其他……告诉我,不要躲起来不见我。你不高兴,伤心,难过,都要让我知道。”   这仿佛命令式的话,却让霍明锦神色重新缓和下来。   “好。”   傅云英挪了下腿,“明锦哥,我从来只画花草,不画人物,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突然转移话题,霍明锦没有愣神,顺着她的话问,“为什么?”   她画技精湛,却从不画人物,哪怕只需寥寥几笔在山水画中添几笔远影线条都不行。   众人猜测她学画时可能发过誓不画人物,所以只画花花草草。   有人喜欢穿凿附会,浮想联翩,硬是编造出一个她曾倾慕佳人奈何神女无梦,因此伤心郁闷不再画人物的凄美故事,大多数人还真信了。   各种猜想都有,她从未公开说出原因。   “因为人物难画,我画不好。”傅云英笑了笑,“画画于我来说,是排遣郁闷、忘却烦恼的,我画不好人物,所以不爱画。我喜欢花花草草,画它们让我心静。”   原因就是这么简单。   她抬眼看霍明锦,“明锦哥,你看,我也有不擅长的事,我也会偷懒……我也有茫然无措的时候,有时候,我也会犯错,顾及不到你的心情,会刺痛你……你对我太好了,什么都容忍我,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十几年的深情,不知道他这一世默默的守护。   “可有一件事你得明白。”她停顿了半晌,接着道,“我虽然会彷徨,会跟不上你,可我不会为了报恩就答应和你成亲。”   报恩的方法有很多种,用不着这种方式。   那是在轻慢她自己。   “我不怕成亲……只是我以前没有想过,所以偶尔会害怕,会茫然,但我从不迟疑,我想要你。”   霍明锦嘴唇蠕动了几下。   她手指按住他的唇,“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可我得让你知道。”   霍明锦望着她,一动不动,眼底却腾起火热的汹涌的情绪。   “你那天问我病的时候有没有想起你……”   傅云英垂下眼帘。   “我当然想了。”   她闭一闭眼睛。   “我想起很多事。上辈子的心灰意冷,这一世的点点滴滴。我不担心四叔他们,不担心我娘,不担心袁三,不担心皇上,不担心其他人,他们是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但他们有他们的生活,四叔有月姐、桂姐、启哥和泰哥,二哥有同窗好友,我娘再嫁,又生了一双儿女,皇上有老楚王,有忠心的属下……我早就安排好后路,没了我,他们纵然难过,还是能活得好好的……可你不一样。”   傅云英抬起头,双手轻抚霍明锦滚烫的脸。   他的眉毛很浓,鼻梁挺直,眼瞳漆黑。   霍明锦喘息渐渐加重,心口怦怦直跳,声音如擂鼓一样。   傅云英定定地看着他,低声呓语:   “我想起你……我想,要是我不在了,明锦哥哥怎么办?”   她这一生没有什么遗憾,快快活活地过日子,没有负累,没有压力。   等到老了,大概也是如此,快快活活地迎接那一天的到来。   这是她计划好的。   多么美好,多么干脆。   她按着自己的路一步步走下去,不知道前路在何方,不知道终点在哪里,因为这条路从来没有人走过。   没有人指引她,教导她,前方也许是坦途,也许是悬崖绝壁……   谁知道呢?   反正她不在乎结果,至少这一世她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事。   她感激投诸到自己身上的每一份善意,谁对她好,她努力报答,谁对她不好,她当场反击……   但她至始至终更像这个世界的过客,自自在在,无根无须,随风飘落。   这一世是她捡来的,她要做的就是把握好机会,珍惜光阴。   直到霍明锦忽然横空出世,打乱她所有的计划,扰乱她的心智,让她迷茫而困惑。   如果霍明锦要的是其他,她能毫不犹豫地给他,她可以把他当哥哥,当家人,她会尽己所能回报他对自己的恩情。   她什么都能给他。   可是霍明锦却说爱慕她,并且从很早就开始了。   唯独爱,她只能给一个人。   病中的时候,她模糊想起他,如果她不在了,如果她出事了,霍明锦该怎么办?   傅云英双手捧着霍明锦的脸,直起身,吻他的唇。   “明锦哥哥,你是我的。”   房里安静下来,烛火烧到尽头,跃动了两下,腾起一阵青烟,熄灭了。   黑暗中,霍明锦凝视她许久,双眸如漆黑夜空中的星辰,噬魂夺魄,亮得惊人,眼底暗潮翻涌。   他抱紧她,千言万语,万种翻腾的思绪,最后只化为四个字:   “我是你的。” 第137章 测试   乔嘉奉命保护傅云英,已经有好几年了。   他恪守规矩,进退有度,完全忠于霍明锦。   但今晚的状况让他有点为难。   傅云英不在卧房里。   他像蜘蛛一样贴在窗前细听片刻,确定房里没有呼吸声。   傅云英去哪儿了?   自己一直守在长廊里,她不可能从唯一的门口出去,也不能爬窗,窗外一面是走廊,一面就是小石潭了。   他皱眉,深夜不好硬闯进卧房找,叫起侍女,让她进去查看。   侍女进去,出来时摇头道:“公子不在。”   乔嘉心头一动。   傅云英是不是在二爷那儿?   至于是被二爷给弄过去的,还是傅云英自己过去的……区别不大。   乔嘉知道密道的事,这事还是他和李昌一起办妥的。   李昌那会儿啰里啰嗦,一边安排人布置机关,一边找他诉苦。   万万没想到,他堂堂副千户,竟然要帮二爷做这种偷香窃玉的差事。   然后坏笑着问他夜里有没有听壁脚,二爷是不是龙精虎猛,把细皮嫩肉的小公子弄得下不了床。   乔嘉没搭理李昌。   他就是过过嘴瘾,不敢在二爷面前放肆,不然二爷得把他揍个半死。   在乔嘉看来,二爷这哪里是偷香窃玉,分明是在供祖宗,眼巴巴守着小姑娘长大,事无巨细,什么都得操心,还得帮她掩饰身份,密道是通了,却一次都没走过。   夜风拂过,树影摇动,雪籽拍打在窗上瓦楞上。   乔嘉站在阴影里,踟蹰了片刻。   人真的是二爷弄走的?二爷看傅云英越发出落得标致,实在忍不住,趁夜把人骗走了?   万一不是呢?   虽然知道傅云英如果在二爷那里肯定很安全,但出于谨慎,乔嘉还是得过去确认一下。   要是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了什么事,他有何面目见二爷?   他翻墙到间壁院子,墙下守卫的亲兵认出他,没有阻拦。   到了霍明锦的住处,乔嘉径自走到角落里,对暗处的人道:“我有事求见二爷。”   二爷吩咐过乔嘉来找,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拦。亲兵点点头,转身进去通报。   屋里漆黑一片,没有回应。   二爷可能睡了?   亲兵又禀报了一次。   半晌后,房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吱嘎一声,门从中间拉开,霍明锦走了出来,脸色很冷。   乔嘉忙上前,说了傅云英不在房里的事。   听他禀报完,霍明锦嘴角微微勾起,看着沐浴在淡淡风雪中的庭院,道:“无事,她在我这里。”   然后转身进去了。   门从里面合上。   乔嘉望着二爷匆匆离去的背影,目瞪口呆。   刚刚没看错的话,二爷只着外袍,里面没穿中衣,头上没束网巾,鬓发毛毛的,像是在哪里打过滚……   二爷说傅云英在他这里。   乔嘉懵了半天,才回过神。   他不会刚好打扰二爷的好事了吧?   屋里的情形和乔嘉想象中的不一样。   里间没有点灯,黑魆魆的。   霍明锦耳聪目明,暗夜中也能视物,双眸闪闪发亮,似暗夜中巡视自己领地的猛兽。   他坐到床边,唇边不自觉浮起一丝笑。   傅云英躺在靠里那一侧,侧身沉睡,呼吸绵长平稳,似乎在做梦,浓密卷翘的睫毛偶尔轻颤两下。   冰肌玉骨,恍如月下聚雪。   他刚才混乱中抱着她轻薄,掌中腰肢柔软而有力,犹记得指尖柔滑细腻的触感,天下最精致最宝贵的美玉,也比不上那一份雪腻光洁。   其实傅云章没有说错,他确实逼她逼得太紧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而他强迫她接纳全部的自己。   刚才那番话,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几乎被掏空了,难掩疲倦,顾不上身上穿着被自己撕得破破烂烂的杭绸袍,就那么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以后不能再这么逼她了。   霍明锦越看越觉得她稀罕,怕她冻着,又翻出一床干净的没用过的锦被,盖在她身上,掖好被角。   他刚刚在榻上做那事,她看见了,现在睡在这儿,在满溢着他的味道的衾被里入睡。   这么一想,他下腹紧绷。   不过另一种身心愉悦的满足感萦绕在他心头,他此刻心满意足,舍不得打扰她。   傅云英眉尖轻蹙,梦中翻了个身,眼睫扑闪扑闪,睁开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看到近在咫尺的他,愣了一下。   他朝她微笑,俯身吻她。   她似醒非醒,抓住他的衣襟,呢喃了一句,“明锦哥,烛台掉进床底下去了……”   说完,又合上眼帘。   好像说了一句梦话。   这个时候,竟然还记得那枝烛台。   霍明锦不由失笑。   没办法,她都说了,还能怎么办?   堂堂督师大人,趴在床脚一侧,努力伸长修长的胳膊,够到滚进床底的烛台,拿起放到一边供香炉的矮几上。   他拍拍袖子,擦干身上的汗水,换了身干净衣袍,合衣躺下,一手支颐,侧卧在傅云英身边,凝视她的睡颜。   一觉黑甜。   翌日早上,傅云英是被热醒的。   她从来都是一个人睡,天冷的时候烧汤婆子,冬天最冷时节多盖几层被、垫几层褥,半夜换一次汤婆子暖被,并不算难挨。   现在身边被子里多了一个人,还是一个火力壮的大男人,哪儿哪儿都是滚烫的。   萦绕在周身的男性气息陌生又刺激。   她愣了半天,肌肤炸起细细的鸡皮疙瘩。   察觉到怀里的人在动,霍明锦立刻醒了,一睁开眼就看到她大睁着双眼发呆的样子,嘴角一挑,凑近吻她的面颊。   她一动不动,身体僵直。   脸上的表情既震惊,又茫然。   她每天早起读书,很少睡懒觉,今天也是和平时差不多的时间醒来,但眼前没有遮光的罗帐,这不是她睡惯的床。   霍明锦闷笑几声,不逗弄她了,扶她坐起来,“我送你回去,他们该找你了。”   傅云英只呆了片刻,很快清醒过来。   扫一眼自己身上,眼皮跳了两下。   衣裳被撕烂了。   力气再大,终究打不过武艺高强的他,这是个问题。   ……   乔嘉看到傅云英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虽然没有刻意,但还是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她今天要去衙署,穿了身挺括的圆领常服,束玉带,皂皮靴,戴纱帽,长身玉立,风姿洒然。   面色红润,眼瞳清亮,气色比昨天好了许多。   怎么看都不像是被折腾了一晚上……   乔嘉心里暗暗想。   一道视线扫过来,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又收回去了。   乔嘉一个激灵,忙垂手站好。   傅云英官威日盛,只是一个眼神,明知她看不出他刚才想了什么,还是吓了他一跳。   他皱眉,自己怎么和李昌一样变得不正经起来了?   看来以后得少和李昌那厮来往。   傅四老爷等人见傅云英痊愈,心里高兴,抓着她左看看右看看,叮嘱了一车话。   她和傅云章一起出门,外面在落雨,王大郎撑起罗伞,送她走过庭院。   路上,傅云章详细告诉她最近朝中发生的几件大事。   乡试剿袭的几个考生没有受到惩处,这是没办法的事,判了这几个,很可能影响所有考生,而且剿袭确实算不得违规。   几省的学政、学官受到训斥,姚文达最为激进,大朝那天,当着文武群臣,将学政们骂一个狗血淋头。   “今年会试主考官两人,副考官两人,同考官二十人。”   朱和昶很看重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次会试,不容许此次会试出一点差错,他还想在增加同考官的基础上再增设几名考官。   匠籍制度改革的第一步是取消匠人劳役,工部主事和苏桐最近就在忙这事。   再就是裁抑司礼监,得知朱和昶想打压阉党,满朝文武空前团结起来,拥护他的决定,连御史都拍马,说他乃圣明之君。   赵弼手上那桩副指挥使杀人案总算结案,他这次把督察院得罪得透透的,连带着大理寺所有大小官员见了督察院的人都得绕道走,免得被对方冷嘲热讽。   还有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风波,朱和昶没有理会,由内阁大臣自行处理。   至于霍明锦突然回京一事,并没有引来非议,他前两天是真的忙。沿海倭寇肆掠,当地守军望风而逃,他调兵遣将,接连选派四位赋闲在家的边关大将南下抗倭,第一批人已经赶赴浙江。   让人感到疑惑的是,他还派大将去守遵化。   听傅云章说起霍明锦,傅云英想到昨晚,指尖还有微微发麻的感觉。   马车外风声阵阵,雪籽变成零星的雪花,被雨水一浇,落到地上时已经融化。   今年比往常冷。   到了大理寺,她刚跨进门槛,陆主簿等人欢欢喜喜迎上来,细细端详她一阵,围着她问长问短。   皇上不许他们上门探望,他们只能支使下人去傅家送医送药,这一晃,都好些天没看见傅云了!   傅云可是他们大理寺的招牌,和刑部的傅云章、督察院的夏副都御使一起,并称三法司三大美男子,要是因为生病变得憔悴不堪,坊间那些仰慕他们的小娘子们还不得心疼死?   傅云英谢过众人关怀,往里走,众人争着帮她撑伞。   迎面却见大理寺少卿齐仁走了过来,面色不善。   他官阶高,是上司,众人停下脚步,朝他致意。   齐仁看一眼傅云英,手指点点她,“你,过来。”   众人对望一眼,欲言又止。   齐仁顶替傅云英,抢走一半功劳,大理寺的人口不服心也不服,现在看他找傅云英说话,觉得肯定是要为难她,心里暗暗着急。   傅云英面色如常,“少卿有什么吩咐?”   齐仁道:“你过来便知道了。”   傅云英示意众人无事,抬脚跟上齐仁。   齐仁领着她到存放卷宗的库房里转了一圈,支使她找几份往年的存档。   她很快按着齐仁的吩咐找到那些塞在不同书箱的卷宗,送到他案头前。   似乎被她的效率给惊到了,齐仁眼皮抽动,淡淡嗯一声。   见他没其他吩咐,傅云英告退出来。   她手中忙的事一直都有详细的记录,病中其他人可以按着她的记录接手她的差事,所以回到大理寺,并没有一大堆等着处理的公务急需她处理。   相反,因为差事都交给其他人了,她反而比平时清闲。   吃了几杯茶,有内官冒雨来大理寺宣读口谕,朱和昶要见她。   傅云英收拾齐整,跟随其他几个同样被点到名字的人一起,入宫觐见。   内官带着他们走过广场,到文华殿前停下来,拾级而上,进了偏殿,“诸位大人,请吧。”   傅云英顺着内官手指的方向看去。   偏殿也是宽敞而阔大的,此时殿中空无一人,阶下设了几十张坐毡,毡前一张书案,案上备有笔墨纸砚等物。   这是……要考试?   众人面面相觑。   傅云英不动声色,先扫视一圈,发现被叫到偏殿里的官员大多数年纪较长,是翰林院出身,只有自己最年轻。   她看到好几个傅云章的同年,为什么朱和昶把她叫来了,却没叫二哥?   内官催促众人入座。   傅云英按捺住心中疑惑,按内官所说,找到自己的位子,盘腿坐下。   殿中虽然空阔,但有地暖,席地坐在毡子上,倒也不冷。   不过手是凉的。   她拿起书案上的考题细看,还真是考试,不过和乡试、会试不同,经义、四书、策论,算、律,天文地理,五花八门,什么考题都有。   既有盐铁漕运、农桑气象这样涉及民生的问题,也有科举考试范围之外的诗词歌赋。   朱和昶这是在测试官员们对民生经济的熟悉程度?   还是闲来无事闹着玩儿?   雨还在下,殿外雨声飒然,内官们侍立左右,偏殿内鸦雀无声。   傅云英屏气凝神,不再想其他,斟酌片刻后,提笔书写。 第138章 考官   答完题,傅云英仔细检查可有错漏之处,等内官敲响铜钟,方和其他人一起交卷。   众人都摸不着头脑,步出偏殿,议论纷纷,问身边的人可知道皇上的用意。   自然没人能说出所以然来。   吉祥在殿外候着,看到傅云英和几个平时相熟的翰林院侍读学士边走边谈,迎上前,“傅相公,万岁爷召见。”   几位侍读学士相视一笑,和傅云英拱手作别。   年轻的大理丞颇得圣眷,于他们来说是好事,他们和傅云一起协同几位老翰林编纂书目,交情日渐浓厚,以后选官之时,这份情谊一定能派上用场。   倒不是非要仗着交情托傅云帮忙谋肥差,而是如果遇到难事,至少有个帮忙说话的人。   乾清宫南庑在大火中烧得只剩一片残垣,工部尚书亲自主持修建之事,如今已经修葺一新,不过朱和昶还没搬过来。   朝臣们认为南庑不吉利,应当改建成供奉祭祀之所。   朱和昶不讲究这个,大手一挥:“无妨,朕乃天子,何须忌讳?”   这话一出口,朝臣们自然不敢再劝,不然就有藐视君王的嫌疑。   傅云英走过广场长街,看到长廊里穿贴里的内官和梳双髻的宫女来回奔走,川流不息。   朱和昶正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下接见外国使节,吉祥将她带到东梢间的暖阁里,给她奉茶捧果,含笑说:“您大病初愈,可得当心。万岁爷刚才还叮嘱说不能让您在殿外等,怕您叫风给吹着。”   傅云英淡笑,谢恩,坐着吃茶,听小内官们一边剥核桃,一边讲宫里的八卦。   孔皇后贵为一国之母,父兄都按惯例封侯,近来孔家春风得意。因为霍明锦辞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而朱和昶根基浅薄,身边没有能依仗的姻亲,孔家有些意动,他们家世代是武人,可惜未出过高阶军官,就盼着靠女儿光耀门楣。   其他四位妃子,以赵娘娘最为得宠,她出身比孔皇后显贵,虽不是高官之女,却乃名门望族之后。   孔皇后和赵娘娘表面上一团和气,私底下却不大和睦。   一开始后妃们摸不清朱和昶的脾性,不敢生事。现在都知道他为人宽和,而且几次无意间犯点小错,没见他怪罪,到底都是年轻的小娘子,又值新婚,也就敢使小性子了。   傅云英回想刚才的考题,漫不经心听内官们说笑。   忽然听到屏风外传来一阵爽朗笑声,开道的太监手执拂尘,率先走进暖阁中。   接着走进来的是宫人簇拥中的朱和昶,他头戴金龙翼善冠,穿一身玄色金线织绣团龙圆领常服,赤红中衣,束玉带,边走边笑。   傅云英朝他行礼,不是大朝会那种场合,自然不需要跪拜,只揖首而已。   朱和昶似乎停不住笑,肩膀一抖一抖的,等走到她面前,忍笑说:“朝鲜送了两名美人……”   话还没说完,自己又笑起来了。   他素来喜欢美姬,朝鲜送美人给他,高兴成这样了?   那得是多么国色天香的人物,才能让阅遍花丛的朱和昶喜不自禁。   傅云英不关心朱和昶又纳了几个美人,问起刚才偏殿考试的事。   朱和昶唔了一声,抛开朝鲜美人的事,正色问:“你答得如何?”   傅云英如实道:“还行,不过不敢和翰林院的侍读学士们比。”   题目倒是不难,很多是四书五经中的内容,官员们入仕之后不会和以前备考时那样时常温书,她前段时间辅导袁三功课,刚好温习过,所以答得很顺利。   朱和昶微笑道:“难为你了。朕原本打算提前告诉你,好让你有时间准备,可王阁老、姚阁老他们在一边看着,只能如此。以你的底子,通过考试不难。”   傅云英挑眉,这和王阁老、姚阁老他们有什么关系?   朱和昶示意吉祥般椅子给她坐,慢慢道来考试的目的。   原来他想再增设四名同考官,这一次他不要大臣推举人才,而是通过选拔的方式遴选。   王阁老他们坚决反对,认为古往今来,并没有这样的先例。   他们敏锐地察觉到朱和昶的真实目的,所以想要阻挠此事。   礼部尚书则认为可以一试。   范维屏是老楚王的铁杆心腹,自然也出列赞同此举。   双方和各自的拥护大臣各持己见,吵得不可开交。   等两帮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快要打起来的时候,朱和昶淡淡道:“没有先例,那就从朕开始,由朕开这个先例,如何?”   大臣们哑巴了。   身为阁臣之一的崔南轩全程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他素来不爱掺和民生改革之外的事务。   最后朱和昶才缓缓抛出一系列裁抑司礼监的举措。   司礼监太监仗着手握朱批之权,干涉朝政,残害忠良,使内阁形同虚设。   文官们对阉党恨之入骨。   见朱和昶真的打算要裁抑司礼监,大臣们欣喜若狂。   这时候他再提出考核官员以选拔同考官,反对的人就少了。   只要把阉党死灰复燃的路子给堵死了,皇上想选谁当同考官都行啊!   听到这里,傅云英心中一动,起身,“皇上,您想让微臣担任同考官?”   她没有进士出身……怎么都不够资格啊!   要知道,连乡试主考官也必须是进士出身。   朱和昶摆摆手,“你别急着推辞,以前还有举人出身的担任主考官呢!你只是做同考官而已。等会试结束,你作出程文,正好可以赐你进士及第。”   傅云英了然。   朱和昶这是想效仿从前的武宗。那时武宗重用举人出身的名臣蔡珺,并借会试的机会给予他进士及第出身,蔡珺后来官至正二品工部尚书,死后获赠太子太师,也算是一代奇人。   朱和昶又道:“这次考试只是第一关而已,剿袭之作实难分辨,你主持编写《制艺手册》,对这个最有心得,其他大臣并无异议,只要考试后你名列前四,王阁老他们就没有借口反对朕的决定。”   傅云英有些汗颜,她自己都没信心名列前四,朱和昶倒好,什么都没和她说,就把计划定好了。   也不怕她发挥不好,让他在王阁老等人面前丢脸。   似乎能看懂她在想什么,朱和昶朝她眨眨眼睛,“阅卷的人分别是王阁老、姚阁老、范阁老、崔阁老和汪阁老,你肯定能通过的。”   姚文达、范维屏、汪玫都好说,王阁老为人公正,自然也不会从中作梗。   至于崔南轩,应该也不会刻意为难她。   机会摆在面前,傅云英稍加斟酌,觉得虽然会惹来非议,但利大于弊,因问,“不知主考官是哪两位老先生?”   乡试出了差错,会试延期了,而且主考官、副考官的人选朱和昶一直藏着掖着不对外公布。   听她问起,朱和昶老实道:“姚阁老和汪阁老。”   这是商议过后的结果,原本人选是姚文达和范维屏,范维屏自己推辞了,赵家好几个子弟要参加此次会试,他主动避嫌。   其实范维屏用不着避嫌,历朝历代有针对主考官刚好是考生亲戚因而特意制定的别头试。范维屏避嫌,只是不想被关在贡院阅卷罢了,他夫人怀胎数月,即将生产,考官阅卷期间必须断绝一切与外界的接触,他嫌麻烦。   傅云英家里住着袁三,陈葵、赵琪、杜嘉贞他们快到京师了,傅云启也要下场考试,她周围都是考生。   看来得低调点,不能让他们住傅家,免得影响陈葵他们的考试结果。   她心里飞快盘算着,朱和昶说完正事,坐不住,在龙椅上扭来扭去,给她使眼色,“云哥,你不好奇那两个朝鲜美人吗?我叫人把她们的画像拿来给你看。”   朱和昶喜欢分享和人他觉得好玩的东西。以前在书院,他卖力向身边的人推荐各种奇诡的艳、情小说,拜他所赐,傅云启和袁三有段时间学业退步,被傅云英拿竹鞭抽手心,手都打肿了。   傅云英又不是男子,对朝鲜美人没兴趣,美若天仙她也不稀罕,道:“微臣不好奇。时辰不早,微臣告退。”   朱和昶还想卖关子,看她不接自己的茬,连忙道:“算啦,不逗你了。那两个朝鲜美人,据他们的使者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比天上的仙女还美……哈哈,我刚才见过了,当真是……还不如外边洒扫的宫女。”   他没有说太难听的话,但话里的意思,殿中人都明白。   原来朝鲜美人不是美得让朱和昶开怀,而是姿容丑陋,才惹他发笑。   从乾清宫出来,傅云英发现雨势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台阶前,溅起半人高的水花,鎏金香炉被雨水洗得锃亮。   内官从殿内追了出来,为她撑伞,“傅相公,雨这么大,万岁爷命奴护送您。”   她步下台阶。   有人从下面拾级而上,身影透过模糊的雨幕,慢慢接近。   快走到近前时,对方突然停了下来。   隔着一道雨帘,静静地凝视她。   她怕摔着,低头走路,发觉眼前一道人影站着一动不动,抬眼扫过去。   罗伞下一张美玉一般的俊秀面孔,双眸狭长。   她收回视线。   崔南轩看着她,面无表情,“病好了?”   她嘴角一扯,拱手要走。   崔南轩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忽然问:“前些时皇上为魏家洗刷冤屈,追赠魏翰林为光禄寺少卿,你高兴吗?”   傅云英不动声色,淡淡道:“听说魏家乃大人的岳家,该高兴的,该是大人才对。”   言罢,拔腿要走。   手却被崔南轩抓住了。   打伞的内官们面面相觑。   好好的,崔阁老为什么要抓傅相公的手?   傅云英皱眉,用力挣开,将崔南轩扯得趔趄一下。   他晃了晃,差点没站稳,内官忙上前搀扶,“阁老慢些,雨天台阶滑。”   这时,长廊那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吉祥一路迈着小胖腿健步如飞,跑到月台前,气喘吁吁着道:“请傅相公留步。”   朱和昶忘了有件要紧事和她说,请她再回去。   傅云英没有理会崔南轩,拔步返回暖阁。   朱和昶笑着朝她赔不是,“刚才给忘了。”   递了封信给她。   傅云英接过信细看,是老楚王给朱和昶的密信,其中有几句暗语,需要她解释,朱和昶才看得懂。   老楚王和张道长都搬去鹤台山长春观了,那里原先是先帝特地为求长生不老而修建的,风景秀丽,殿宇巍峨。朱和昶把道观送给自己老爹,老楚王撺掇张道长和他一起去山上修行,其实是游山玩水去了。   她将暗语解释给朱和昶听,信上没写什么机密大事,不过是些琐碎事情罢了。   朱和昶放下心来。   信看完,内官进来禀报,崔南轩在外求见。   朱和昶刚才听吉祥说了台阶前的事,看一眼傅云英,皱眉问:“云哥,崔阁老难为你了?”   傅云英想了想,道:“微臣确实和崔阁老有些过节,一时也说不清。”   “可要朕帮你们说和?”   傅云英摇摇头。   在她看来,崔南轩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只在意他的政治抱负和政治利益。   方才在乾清宫外碰见她,他言语试探也就罢了,还当着内官的面抓她的手……原来他也会失态。   这事得告诉霍明锦。   “到用膳的时候了,你去屏风后面坐着,朕见过崔阁老,还要和你详谈会试的事。”   傅云英应喏,退到屏风后。   崔南轩进了暖阁,向朱和昶禀报丈量土地的事。   地方上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豪富乡绅想方设法阻挠朝廷清丈,其中大多数是朝中大员的族人亲眷,重新清丈困难重重。   傅云英立于屏风后,听两人说了会儿正事。   朱和昶道:“朕知道了,此事容后再议。”   崔南轩沉默了一会儿,说起另外一件事:“荆襄一带历来都饱受流民困扰,自前年起,当地先有水涝,又逢旱灾,饿殍千里,流民沦为盗贼,据臣推测,可能已有百万之数,他们据深山密林之中,不事生产,以劫掠为生,已成大患,须派兵前往镇压,否则贻害无穷。”   朱和昶愣了一下,崔南轩从来不管这些,今天怎么说起流民来了?   仍只淡淡道:“朕知道了。”   崔南轩垂首,扫一眼屏风,告退出去。   朱和昶看过崔南轩写的折子,放到一边。   他私底下接见其他大臣时,很少给出自己的见解,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这是老楚王教他的,话说得太多,大臣们轻而易举就把他摸透了。   当然,接见信任的大臣时,他不会这么防备。   傅云英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朱和昶留她吃饭,命人摆膳。   宫中的伙食并没有那么好,羊肉水晶饺子,奶皮烧饼,八宝馒头,三鲜汤,蒸鲜鱼,烧鹅,糟瓜茄,炖鹌鹑,鲜莲子汤,论精致,其实还比不上南方巨贾家的宴席。虽然宫中多各地进献的山珍海味,但光禄寺的厨子可不管那些食材有多珍贵,一律猛火猛炒猛煮,做出来的菜都是一个味道。   唯有甜食房的丝窝、虎眼糖最为可口。   朱和昶苦笑着说:“甜食房是太监承办的,光禄寺的饭太难吃了!”   太监比光禄寺的人讲究,而且更懂得怎么伺候皇帝。朱和昶裁抑司礼监,这膳房又归光禄寺管了,结果他的伙食一日不如一日。   其中当然和司礼监太监暗中动手脚脱不开关系。   光禄寺的职务都是肥差,他们不仅为皇帝供应膳食,还负责宫中所有吉庆筵宴和大臣们的酒饭,果蔬酒醴的采买。   傅云英道:“不如将内庖独立出来。”   光禄寺的饭难吃,这一点所有京官都深有体会。   朱和昶一边嫌弃,一边吃得很欢,“我也是这么想,不然光禄寺天天拿大锅饭敷衍朕!”   ……   用完膳,回到大理寺,傅云英眉头仍然皱着。   她没有想过要杀崔南轩,上辈子她离开之后的事,是她自己的选择,和崔南轩无关。   魏翰林曾对她说过,不希望她恨崔南轩。   她并不恨。   恨他,完全是浪费自己的心力。   从踏出崔府的那一刻起,她就和崔南轩一刀两断,早已将对方视作陌生人。   她自然不怕他,只是难免厌烦。   大雨滂沱,号房外房檐前雨帘高挂。   她坐着出了会儿神,直到陆主簿搬了一大叠需要她批复的刑部文书过来,才回过神。   下衙归家时,雨还没停,天色阴沉,车帘放下,车厢里漆黑一片。   雨太大,点了灯也没用,傅云章和傅云英看不成书,在黑暗中和对方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都笑了。   说起偏殿考试的事,傅云章点点头,道:“这很好。”   没有问她有没有把握考前四,朱和昶本就是为她特意设置的考试,她肯定能通过。   马车驶入傅宅,雨声渐歇,巷子里人声犬吠,闹成一团,十分热闹。   难不成谁家娶亲?   傅云英揭开车帘往外看。   雨势小了些,傅宅门前人头攒动,十几辆马车一字排开,将巷子挤得水泄不通,身着蓑衣的仆人们来回奔忙,往府中搬运行李。   她一眼看到袁三站在府门前,和几个年纪仿佛的男子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嘴角勾起,笑向傅云章道:“二哥,九哥他们到了!” 第139章 并肩   陈葵、杜嘉贞、李顺、赵琪……还有其他结伴北上的湖广学子,加上傅云启,十个身穿青色云纹圆领的青年郎君站在一起,衣冠整齐,朝气蓬勃,谈笑间意气风发。   当真是器宇轩昂,个个都相貌堂堂。   傅家丫鬟看得脸红心跳。   傅云英跳下马车,冒雨走上前。   几年不见,都沉稳了许多,陈葵还留了短须。   众人把臂说笑,叙些别后离情,正说得热闹,嗓门大的袁三忽然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老大!”   他望着微雨中走过来的傅云英,喊了一声。   陈葵等人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   目光直直落在傅云英脸上。   穿青袍的俊秀青年从雨中缓缓走近,拾级而上,眉目清秀,一双清亮眼眸乌黑发亮,斯文中透出一抹飘逸,唇边一抹浅笑。   风仪出尘,温文如玉。   众人面红耳赤,心口怦怦直跳,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傅云那小子真是越长越标致!   苏桐在京里待一两年,就变得壮实,几乎黑成包公,怎么傅云还是这么水灵?   还好他们和傅云认识多年,知道他看起来文雅,其实是火爆脾气,不敢调笑他,拱手和他厮见。   袁三这时候显摆起来了,挤开一窝蜂凑上前的杜嘉贞和赵琪,挡在傅云英面前,“老大的病刚好,受不得凉,先进去,你们别挡路。”   不由分说,簇拥着傅云英往里走。   赵琪几人恨得牙痒痒,刚才见到阔别已久的同窗,他还蛮客气的,几句话说得大家眼眶都红了,一转眼就不认人!   杜嘉贞冷哼一声,和陈葵道:“且看明年大家名次高低!”   傅云又不是袁三一个人的,他们也是傅云的同窗啊!   陈葵笑着安抚他。   傅云章落后几步,看一群年轻后生互相打闹,淡笑着摇摇头,没有掺和进去。   众人进屋,又是一番哄笑打趣,然后说起路上的见闻。今年南边不大太平,沿海闹倭寇,荆襄流民,他们一直走官道,天黑就投宿客店,不走夜路,倒也算顺利,有几次碰到响马贼,幸好向导经验丰富,躲过去了,总算是有惊无险。   傅云英吩咐管家预备接风洗尘的席面。   家里早就知道他们这几天会到,一应东西都是齐备的,不一会儿就在花厅里摆了一桌丰盛酒菜。   傅四老爷、傅云章怕他们拘束,只略坐了片刻就回房了,剩下的都是年轻人,没有那么多客套,一开始还斯斯文文敬酒说话,转眼间就扯开嗓子对吼。   傅云英斯斯文文坐着吃茶,并不怎么开口,含笑听傅云启和袁三打嘴仗。   席上的人深知她的性子,知道她不在意繁文缛节,闹得更欢腾。   年轻人最能闹腾,又是阔别几年不见的少时朋友,这一闹直闹到半夜,傅四老爷几次派仆人过来问,众人才各自歇下。   傅云启送傅云英回房。   雨早就停了,廊外浮动着一种轻柔的沙沙声响。   提灯笼的小厮照了照栏杆外,惊喜道:“落雪了!”   两人抬头望向庭院,雨后青砖地上湿漉漉的,灯光笼过去,坑洼处折射出道道银光。   空中飘洒着鹅毛大的雪花,地上还是湿的,雪刚落地就融化了。   只有枝头、叶片、假山上盖了一层薄雪。   今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   傅云启告诉傅云英,傅月、傅桂也跟着一起北上,和她们的丈夫团圆。   嫁了人,就得和夫家一起住,都是当母亲的了,她们以后得围着丈夫、儿女打转。   大吴氏、卢氏、三婶搬去良乡县住,傅家在那边置办了大宅子,傅云泰不用考科举,留在那边照应。   良乡县和京师离得近,以后女眷就住那边。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家人能迅速反应,用不着天各一方。   韩氏这次没有进京。   傅云启道:“娘说她想回乡看看。”   韩氏当年逃荒流落到甘州,这么些年曾找人打听过家乡的亲人,自然是什么都找不到的。这一次北上,她想亲自回去看看,老陆答应和她一起去。傅云启派王叔和王婶子送他们去河南。   老陆是韩氏再嫁的丈夫,曾和傅家生意上有往来,为人忠厚老实。   傅四老爷喜他人品厚道,又是个无儿无女的鳏夫,而且要仰仗着傅家吃饭,不会亏待韩氏,就和卢氏一起将二人撮合成一对。   韩氏一开始有些犹豫,傅四老爷告诉她说英姐已经嫁人了,而且嫁的是个疼媳妇的汉子,她方点头应下。   她刚生下一双儿女。老陆不爱说话,是个闷葫芦,她脾气爽直,爱说爱笑,两人很合得来。   傅云英很小的时候,就觉得不该让韩氏守一辈子的寡,她还年轻,又是个喜欢热闹的,每天只能守在内宅找卢氏和傅三婶说说话,而两个妯娌都有自己的丈夫和儿女,不可能天天陪她唠嗑。   这样也好。   乔嘉守在长廊另一头。   傅云英一看到他脸上的神色,便明白过来,脚步一顿,让傅云启回房休息,“你旅途劳顿,早些睡,明天不用早起,别管行李箱笼,让下人去收拾。”   傅云启本想去她卧房坐坐的,看她不想请自己进去,喔一声,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忽然一拍大腿,扭头道:“有件事忘了说,那个……”   他脸上浮起羞愧神色,“那个傅容好像也来京城了!”   傅云英眉头微蹙。   “她求我带她进京,我不愿意,她又跑去骗赵琪他们,还好赵琪多留了一个心眼,跑来问我傅容是不是哪里有不妥,我赶紧派人把傅容给弄回来送到黄州县去。可不知怎么的,她打伤看守她的人,又跑了!”   傅云启简直要被傅容折磨疯了,谁能想到一个娇生惯养的闺阁小姐发起狠来竟然拿剪子直接戳下人的眼睛!   傅云英问:“她跑去哪儿了?”   “她跑去找周家人!”傅云启低声骂了一句,接着道,“自从二哥和你在京里做官,谁敢理会傅容?也就只有和二哥有仇的周家人敢。买下咱们家那处旧宅子的周家人,这些年逢年过节给四叔送礼,说拖赖你照顾,生意才能做大。他得知周家有人和傅容勾搭到一起,忙把那几个人绑了送到武昌府,让我给处置。我问他们和傅容合谋什么,他们说只晓得傅容手里有二哥的把柄,准备拿着个对付二哥,其他的他们不知道,还没来得及计划。”   傅云英脸色沉下来。   那年族人趁傅四老爷身死的消息传回县里,霸占他们家家产,她干脆把宅子和铺子卖给仇敌周家。后来找回傅四老爷,他们在武昌府重新开始。周家人精明,见她和傅云章都分宗出来,上门赔礼,表示愿意将铺子和宅院还给他们,从此两家祖祖辈辈的恩怨一笔勾销。   她没要宅子,既然卖了,不打算回去住,拿回来也没用。   那家周家人佩服她的果断,之后每次来武昌府,都要派人到傅家拜望送礼。   傅四老爷感叹了很久,照拂过他们几次。   周家感恩戴德,一来他们这一房是真的有出息,交好了以后子孙都能受益,二来周家和傅家主支有仇,又不是和他们这一房有仇,他们这一房又分出来了,更得想办法讨好啊!   傅容找到周家,想要对傅云章不利,周家里的聪明人肯定不敢趟这浑水。   傅云启继续说:“我派人找傅容,一直没找到……结果在通州下船的时候,好像看到她了,她就混在船上,可惜当时码头人太多,让她给跑了!”   傅云英沉吟片刻,“我晓得了,让府里的人私底下暗暗地找,别大张旗鼓。还有,你去告诉二哥一声。”   不知道傅容有什么把柄,得让傅云章早做准备。   傅云启点头应下。   傅云英推门进屋,房里已经点了蜡烛,灯火黯淡。   她绕过屏风,走到卧房里间,黑暗中,床边一大团模糊的黑影。   刚才看见乔嘉脸色有异,她就知道霍明锦肯定在这里。   他靠着床栏合目沉睡,氅衣没脱,上面水痕点点,底下的皂靴却是干净的,肯定是换了双鞋再进来的。   他们在花厅吃酒的时候雨就停了,看枝头上的积雪,前半夜应该就开始落雪了,他身上外衣半湿,肯定早就进来等着,没脱衣,把中衣也浸湿了。   她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   霍明锦还是被吵醒了,睁开眼睛,目光如电,似潜伏的兽,一瞬间散发出凶猛威严气势。   他伸出手,揽住傅云英,让她跌坐在自己怀里,低头吻她的唇。   他的唇舌是火热的,身上却带着外面的寒凉水汽,傅云英抖了一下。   “冷着了?”   霍明锦皱眉,放开她,解开身上的氅衣,随手往地上一扔。   “明锦哥。”傅云英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觉得崔南轩看出来了。”   霍明锦双眼微眯。   傅云英抬手摸他的脸颊,她喜欢这样和他说话,“我不在意这些,你呢?”   霍明锦低头,用自己下巴上浅浅一层胡茬蹭她的脸,被她撞那一下不觉得什么,后来嘴里都有铁锈味了,她果然是用了力气的,他下巴有点疼,当然不会告诉她。   “云英……我从海上回来的时候,打算去找你,那时候我什么都不在乎,想着把你抢过来……”   当时的他浑身戾气。   他们因为各自的顾虑和身边的亲人而做出不同的选择,阴差阳错,他只想弥补自己的错误,又岂会在乎过去的事。   崔南轩看出来又如何,可以留他一条性命,也可以随时收回。他不珍惜她,彻底失去她了,现在还想纠缠?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霍明锦眼底暗色翻涌,凑近吻傅云英的脖颈,闻到淡淡的甜香,“你刚才吃酒了?”   傅云英低低唔了一声,“从家乡带来的米酒,吃了两碗。”   霍明锦微微一笑。   他们在花厅吃饭,说笑声整个傅家后院都听得见。他在长廊外面站着看了一会儿,她和一帮大小伙子谈笑,神色是全然放松的。   虽然她大多数时候都在听其他人说话,自己很少开口,但他看得出来,她心情愉悦。   “你刚才很开心。”   他轻声道。   傅云英笑了笑,道:“他乡遇故知。”   霍明锦垂眸看她,突然拦腰抱起她,勾唇一笑,在她耳边一字字小声道:“我知道他乡遇故知的下一句是什么。”   傅云英一怔,明白过来,有点不自在。   霍明锦沉声低笑,抱紧她,走到博古架前,扭开开关。   他抱着她在黑暗里行走,很快到了自己的卧房。   傅云英心里忐忑不安,不过没有吱声。   霍明锦却没有往床榻的方向走,而是径直走向门口,把她放下地。   她站稳,拢拢衣襟。   霍明锦走到箱柜前,翻出一件云狐斗篷给她披上,系上帛带,把她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牵着她的手,出了屋子。   廊下守卫的亲兵见二爷深更半夜里突然牵着一个人走出来,而且姿态亲昵,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悄退下。   院子里静悄悄的,雪落无声。   夜色中看不清院子里栽种的花木,一眼望去,感觉很空旷。   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雪。   霍明锦带着傅云英走下台阶,雪落在两人身上肩上,风雨后的飘雪温柔和缓,簌簌飘落。   没有风,因此也不觉得冷。   又或者是因为霍明锦的手拉着她的缘故,他手心热乎乎的。   傅云英走在雪中,没有想大理寺的差事,没有想即将到来的会试,什么都不想,只是静静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走到甬道拐弯的地方,霍明锦停了下来。   傅云英抬头看他。   他一双眸子像掺了揉碎的光,亮如星辰。   “云英,对不起。”   傅云英怔住。   霍明锦捧起她的脸,“我知道,我们真正相处的时间,比不上傅家的人,比不上你的朋友。我认识你很多年,可之前什么都没告诉你,你真正认识我,其实也不过短短一两年……我之前太急切,一步步紧逼,你还没有准备好。”   傅云英望着他,雪中双眸明若秋水。   他指一指两人并肩走过来的那段路,“你看。”   傅云英顺着他的修长的手指看过去,雪地中,几道浅浅的并行的脚印。   霍明锦抬起她的下巴,“在感情上,我等了这么些年,走得太急太快了,你得追赶我,才能跟上我的脚步……”   他低头吻她。   “不要急,你的人生很长,可以慢慢走。我一直在这里,陪你一起,你走得慢也不要紧。你慢一些,我可以回头来接你,你快一些,我能跟上你。就像那些脚印一样,我们一起走。”   他一笑,“不过你得迁就一下我,我明知你还没准备好,也没法和你保持距离。不管你怎么走,最后都得走到我这里来。”   傅云英心头颤动,眼中渐渐浮起闪烁的泪光。   落雪静静飘洒,落了两人满头满肩。   像是走完了一生的道路,两鬓斑白时,他们还手拉着手,互为倚靠。   她闭一闭眼睛,脸埋进霍明锦怀中,双手抱住他的腰身。   这个人,当真是自己的劫数。 第140章 暴脾气   雪下了一整夜。   翌日早起,庭院一片冰雪琉璃,屋瓦假山,青松老柳,尽被白雪覆盖。   小石潭仍旧水波潺潺,四周积雪映衬,池水呈现出一种清透的幽黑色。   傅云英穿青色大绒氅衣,戴暖耳,上车时,问傅云章准备怎么处理傅容的事。   他淡淡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心里有数。我让人去找她了,找到就送她回湖广。不用担心。”   傅云英看他不想多说的样子,没有追问。   陈老太太得到诰命以后,像是心满意足,安分了许多,不会和之前那样见到人就哭诉说傅云章不孝顺,把老娘丢在家乡不管不问。现在的陈老太太天天守着她的凤冠霞帔和赐予她诰命的圣旨,一遍遍不厌其烦讲她以前守寡时的辛酸,丫头们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却不敢不听。   可怜,可悲,却也可恨。   马车在大理寺门前停了下来。   傅云英踩着松软的积雪步上台阶,走到门槛前的时候,听到里面吵嚷得厉害,喧哗声中夹杂着怒吼叫骂声,眉头轻皱。   大理寺是衙署重地,怎么闹得鸡飞狗跳的?   就是犯人跑出来,也不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难怪刚才下马车的时候,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窃窃私语,一看到她,顿时轰的一声作鸟兽散。   躲开之前,还吃吃笑,尤其是曾被她打回案子的那几个刑部官员,看她的眼神明晃晃写满幸灾乐祸。   傅云英抬脚跨进门槛。   几个司直正好从穿堂一路跑出来,抱头鼠窜,看到她,忙不迭站稳,抱拳,“大人,长乐侯带着人打进来了!”   长乐侯孔连,是孔皇后的嫡亲哥哥。   朱和昶和孔皇后相敬如宾,他对皇后娘家非常优厚,给爵位给财宝给宅院给田地。孔家飞出一只金凤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父子俩都封了侯。   有皇后妹妹撑腰,孔连飞扬跋扈,横行霸道,短短一个月间闹出好几桩事端。   因他是皇亲国戚,皇上和皇后又刚新婚,蜜里调油。锦衣卫和兵马司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让人家的妹子是一国之母。   大理寺卿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天也不见人影。少卿赵弼奉命协同阮君泽调查那晚傅云英中毒的事,也不在。   傅云英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齐少卿呢?”   司直们道:“齐少卿被堵在里头挨打呢!”   接连阴雨,昨晚又下大雪,压塌了号房角落里一片房子,大理寺的差兵被叫去帮忙,只剩下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大理卿和右少卿都不在,官位最高的齐仁就是长乐侯要找的对象,其他人一时摸不清状况,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得罪长乐侯,就让对方给冲进来了。   傅云英抿唇不语。   掌决正刑狱的大理寺,竟然被一个没有实权的外戚给打上门了!   刑部和都察院在一边看热闹,今天的事传出去,他们大理寺官员以后哪还抬得起头?!   今天的事,长乐侯必须给大理寺一个交代。   傅云英疾步往里走,入厅堂,过雨亭。   号房前长廊挤满了人,乱糟糟的。   阶前一张柳木大圈椅,一个圆脸方耳,穿锦袍、扎玉带的男人坐在椅上,周围着罩甲的护卫团团簇拥。   号房里一阵乒乒乓乓响,门扇紧闭,齐仁被堵在里头,大声叱骂孔连。   孔连无动于衷,拿了根簪子挖耳朵。   其他寺丞、寺正、寺副、评事、典簿等人被护卫拦在廊前,不许他们进去帮忙。   堂堂正四品少卿,岂能任外戚打骂!   傅云英脸色阴沉。   陆主簿等人见她来了,好似找到主心骨,缩着脖子拥过来,“长乐侯一冲进来就打人!我们还没反应过来……”   长乐侯前几天把王首辅家的侄子给打了,王首辅没有计较,还勒令鼻青脸肿的侄子带着礼物去长乐侯家赔罪。   纵得长乐侯愈发嚣张。   齐仁倒是硬气,不知挨了多少拳头,硬是没有求饶,也没有呼痛。   听得里屋时不时传出重物落地的声音,也不知他是被人按着打呢,还是在挣扎。   有人问:“大人,是不是派人去刑部求救?”   不等傅云英回答,周围的人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出声阻止:“不行不行!”   那岂不是把脸丢尽了!   齐仁平时为人吝啬,和同僚们关系不大融洽,又几次抢走其他人的功劳,所以并没有人愿意为他得罪长乐侯。   傅云英心头火起,不去管号房里的齐仁,示意身后乔嘉等人:   “把长乐侯绑了!”   擒贼先擒王。   乔嘉应喏,大手一张,飞快往长乐侯扑去。   众人大惊失色,这时候应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把长乐侯先给劝气消了才对,寺丞大人怎么来一个火上浇油!   这是真要和长乐侯打起来吗?   长乐侯也吃了一惊,手里拿着挖耳簪,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乔嘉一脚踢下台阶。打了几个滚,一阵阵天旋地转,锦袍蹭脏了,脸蹭黑了,双手刺骨的痛,不知道是不是扭伤了,冰凉的雪顺着脖颈钻进背里,冷得他直打哆嗦。   “大胆!”   他睚眦目裂,倒吸几口凉气后,阴恻恻嘶吼一声。   傅云英嘴角一扯,“擅闯大理寺,纵仆打骂朝廷大员,大胆的人是长乐侯才对。”   这时,长乐侯带来的护卫反应过来,纷纷拔刀。   傅云英毫无惧色,环视一圈,对躲在廊柱后瑟瑟发抖的评事等人道:“我们大理寺的人都死光了?被人欺辱至此,尔等有何颜面位列朝班?你们平日里就是这么秉公直断的?”   她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不过是看不惯齐仁,故意袖手旁观罢了。说不定有人早就想看齐仁挨打,故意把长乐侯放进来。   众人被她凌厉的眼光一扫,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又羞又愧。   陆主簿头一个冲出来,揎拳掳袖,怒骂长乐侯的跟班。   他留了个心眼,不敢直接骂长乐侯本人。   其他人也都站出来,和那帮护卫对峙。   这时,穿堂那头骤然响起脚步声,闻讯赶来的大理寺差兵们健步如飞,拔出佩刀,护在傅云英面前。   长乐侯指着傅云英,朝护卫们大吼:“还愣着干什么!”   护卫们面面相觑,他们敢奉命揍人,但绝不敢真和大理寺的差兵起冲突。   长乐侯怒极,还要再骂,乔嘉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长乐侯脸色青紫,喉咙里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护卫们对望一眼,先救主子要紧,拿着刀扑向乔嘉。   乔嘉能以一当百,淡淡一笑,一边和护卫们周旋,还抽出空踢长乐侯几脚。   长乐侯躺在地上,惨嚎连连。   很快分出胜负,差兵们进屋,把长乐侯的护卫赶了出来。   齐仁披头散发,官袍被撕得零碎,一只眼睛肿了,嘴角紫了一片,被两个评事搀扶着走出来,满嘴是血,捂着胸口直咳嗽。   众人见了他的狼狈模样,啧啧几声,上前安慰他。   齐仁怒目瞪向长乐侯,可惜眼睛肿了,嘴巴歪了,样子有些滑稽,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长乐侯的护卫见势不妙,拱手道:“傅大人,侯爷也是一时冲动,才会鲁莽冲进来,今天的事,都是误会。”   他的意思很明白,齐仁挨打了,长乐侯也被乔嘉打了一顿,这事就算扯平了,谁都没占到便宜。   要是闹大了,对哪边都不好。   傅云英冷笑,不理会护卫,走到长乐侯跟前。   乔嘉将长乐侯按在雪地上,长乐侯不住挣扎,奈何乔嘉力大如牛,他扑腾来扑腾去,脖子里灌进不少冰雪和尘土,干脆不折腾了,趴在雪地里怒骂傅云英。   傅云英缓缓道:“长乐侯贵为侯爵,傅某得罪不起。可今日长乐侯侮辱我大理寺官员,冒犯大理寺权威,傅某若放你离开大理寺,以后也无颜做这个寺丞了。”   长乐侯大惊,他都挨打了,这个年轻后生还想怎样?   连王首辅都不愿得罪他,傅云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威胁自己?!   傅云英嘴角轻轻一挑。   几个差兵走过来,把长乐侯给五花大绑起来。   长乐侯的护卫此刻都被差兵缴了佩刀驱赶至雪地里围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主子叫大理寺的人拖出去。   雪地里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长乐侯没有被绑严实的两腿胡乱挣扎。   “傅云小儿,今日之辱,来日必定十倍偿还!”   傅云英面色不变,过了雨亭,忽然停下来。   两边墙上挂了几副阴森森的刑具,差兵们挡在长廊两侧,不许人接近。   长乐侯后怕起来,看到那几套血迹斑斑的刑具,手心发凉。   傅云英回头,俯视长乐侯,“这里是衙门重地,所有人亲眼目睹侯爷硬闯进来,占理的是大理寺,傅某若是在这里将侯爷宰了,然后把您的尸首扔到刑部去,事后就说您自己醉酒胡闹,不小心跌了一跤摔死了,又有谁能奈我何?”   长乐侯瞪大眼睛,梗着脖子怒道:“我妹妹乃堂堂皇后,你给我等着罢!你敢动我一根汗毛,定将你碎尸万段!”   傅云英微微一笑,指一指围在身边的乔嘉等人,“他们都忠心于我,就算长乐侯的家人不肯善罢甘休,也会有义士甘愿为我顶罪。我身为大理寺官员,自然知道怎么利利索索把自己摘出去,顶多就是被罢免官职而已,用我的官位,换长乐侯一条命,倒也不算吃亏。”   她面色沉下来,“长乐侯要出气,是你的事。大理寺容不得你这般撒野!”   长乐侯横行无忌,京中权贵争相巴结讨好他。他从小小的下层军官,忽然发达,难免趾高气扬,轻飘飘起来,加上被身边一帮狐朋狗友整日奉承吹捧,愈发无法无天。昨晚又吃酒吃到天亮,头晕脑胀,酒意上头,经几个不怀好意的人一挑拨,哪还管什么天地君亲,让他提剑杀人他都干得出来!   仗着酒意,一路寻到大理寺,好巧没人阻拦,心里更是得意。   本以为打齐仁一顿只是件小事,免不了被皇后妹妹骂几句,但不会伤筋动骨,哪想到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傅云来!   这人长乐侯认识,都说他和皇上有半师之谊,感情甚笃。皇上每次上朝后,都会叫他去乾清宫议政,颇为倚重信任。他在大理寺期间,不卑不亢,行事锋芒毕露,常常不客气地将刑部、都察院的案子给打回去,刑部的人听到他的名字就头疼。   杀人这种事,傅云可能真的干得出来!   长乐侯其实色厉内荏,被傅云英冰冷的语气吓得酒醒了一大半,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莽撞,吃了几口黄汤,又被人撺掇几句,就跑到大理寺来闹事。   还是他头一回撞上硬茬子。   见他眼神躲闪,看出他清醒过来知道害怕了,傅云英仍不放过他。   “动手。”   她转过身,冷冷道。   乔嘉上前一步,捏捏拳头,指骨咯咯响。   冰冷的手指扯开衣襟,捏住长乐侯的脖颈,稍稍使力。   长乐侯魂飞魄散,抖如筛糠,当场吓得尿了裤子。   溢出一股尿骚味。   乔嘉一哂,松开手。   仿佛真的在生死关头走一遭,长乐侯惊恐万状,一个字说不出来,瘫软在地上发抖。   傅云英道:“把他拖出去,让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都看看。”   乔嘉应了声是,将心惊胆寒的长乐侯拖出大理寺,丢在雪地里。   周围惊叫声四起。   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凳子搬好了,瓜子准备好了,茶水也备好了,呼朋引伴,一个个跟过大年似的,要多高兴有多高兴,都守在大理寺外边,等着看笑话呢!   谁知没等到大理寺官员哭爹喊娘跑出来求救,只听到砰的一声响,刚才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长乐侯,被人给扔出来了!   众人愣了片刻,先用袖子把自己的脸挡起来,免得被长乐侯看见记恨。   然后悄悄议论。   “狠!真狠!”   “脸都打肿了,长乐侯至少得几个月没法出门。”   “谁下的手?”   “刚才大理寺的人都出去了,剩下一堆虾兵蟹将,竟然能把长乐侯给收拾了?”   众人惊疑不定。   角落里,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观望一阵,掉头往北跑。   刚跑出一段,就被埋伏在过道里的差兵按住。   大理寺内,陆主簿等人目瞪口呆,以一种狂热而又复杂的眼神,注目傅云英。   知道寺丞大人脾气不好,但没想到会这么暴烈!   不过大理寺的颜面保是保住了,但寺丞大人得罪长乐侯,等于得罪了皇后,皇后是皇上的枕边人……就算现在皇后隐忍不发,以后迟早还是会清算寺丞大人的……   众人敬佩之余,不免替寺丞忧虑。   齐仁咬了咬唇,神色变幻不定,一瘸一拐走到傅云英面前,“此事因我而起,就由我来担吧。”   傅云英负手站在廊下,笑了笑,道:“大人,这不是你我二人的事。”   她扫一眼刚才隔岸观火的评事等人,“诸位,大理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若不如此,以后大理寺必将落人耻笑。大理寺之名,代表的不仅仅是你我的颜面,还有律法的公正……士可杀不可辱,大门前的牌匾,重如千钧呐。”   众人羞愧难当,埋着头,不敢和她对视。   他们看不惯齐仁,冷眼旁观外面的人打骂上司,自己是爽了,可大理寺威严扫地,不止刑部和都察院,天下人都会笑话他们大理寺无用,竟然让一个外戚打得抬不起头!   朝中六部官员因为争执扭打成一团的时候,甭管平时瞧身边人顺不顺眼,都得帮把手,衙署内部事务是一本账,和其他部门的纠葛是另外一本账,不能帮着外人欺负自己人!   廊下静悄悄的,众人静立不语,齐齐望着阶前长身玉立的傅云英,心中各有思量。   乔嘉走进来,抱拳道:“大人料的不错,抓了几个想通风报信的人。”   傅云英微微颔首,“把长乐侯捆严实了,我要进宫面圣。”   众人惊愕,连忙阻止,“大人,稍安勿躁,此事还是等大理卿回来再做计较。”   现在气已经出了,应该赶紧想办法把事情压下来,好和长乐侯化干戈为玉帛,傅大人怎么要进宫?   不只要进宫,还要把长乐侯给提溜过去……   孔皇后会气疯的!   傅云英走下台阶,道:“等大理卿回来,早有人进宫告我一状了。”   告状得趁早,耽搁久了,不知那些人会给她编排多少罪状。   她身份特殊,只要有要事禀报,就可以入宫觐见。   宫门前的金吾卫们已经听说了长乐侯醉酒大闹大理寺的事,远远看到年轻俊秀的大理寺寺丞从雪中行来,袍袖被风吹得鼓起,还以为他是来诉委屈的。   等人走到近前了,看到双手被捆缚在背后、神情萎靡的长乐侯,金吾卫们瞠目结舌。   好胆!   竟然把长乐侯给打了,而且还一路扭送进宫!   检查过身份后,金吾卫让开道路,两眼闪闪发亮,用一种看稀奇似的眼神目送傅云英走远。   怪不得有煞神之名,敢在老虎头上拔毛。   朱和昶今天不用上课,正领着小内官们巡视修葺一新的南庑房。   内官捧着纸笔殷勤伺候,看朱和昶对哪一处不满意,连忙记下,等着以后再改动。   逛完南庑房,朱和昶回乾清宫主殿,一名穿飞鱼服的太监飞奔过来,扑在地上,惊惶万状,“万岁爷,大理寺寺丞杖打长乐侯,还把人绑了!”   朱和昶眉头轻皱,大理寺寺丞是云哥,当初他还觉得这官职小了,想再往上提一提,所以一直记得。   “长乐侯是谁?”   他扭头问吉祥,皇帝家侯爵太多,实在记不住。   吉祥心里猛地一跳,暗道不好,不敢瞒着,小声答:“回万岁爷,长乐侯是皇后娘娘的兄长。”   云哥把孔家人揍了?   朱和昶皱眉道:“细细讲来。”   太监跪在地上,抹把汗,答:“前不久长乐侯的独子得罪大理寺少卿齐仁,被齐仁当街鞭打。长乐侯心疼独子,心中郁郁不舒,今早宿醉,路过大理寺的时候,刚好看到齐仁,和齐仁扭打起来,大理寺寺丞傅云命差兵将长乐侯好一顿毒打,还绑了人示众。如今外边都在议论这事呢!”   朱和昶喔了一声,若有所思,看一眼太监,能穿飞鱼服的太监,自然身份不低,“外边人怎么议论?”   太监低着头,看不清朱和昶的表情,小声说:“自然是夸赞傅大人是不畏强权的青天大老爷,骂长乐侯胡作非为。”   长乐侯是朱和昶的大舅子,骂长乐侯,肯定要骂到皇后头上,而给予长乐侯爵位的,是朱和昶本人。   朱和昶脸色微沉。   这时,另一名内官快步走过来,在台阶下道:“万岁爷,大理寺寺丞傅云求见。”顿了一下,“还有长乐侯……傅大人绑了长乐侯。”   内官们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一声。   朱和昶冷声道:“让他进来。”   进了乾清宫,长乐侯心思又活泛起来了,他怕傅云,可他妹夫不怕啊!皇上待皇后好,待孔家也好,他是皇上的大舅子,皇上年轻,脸皮薄,肯定站他这一边。   傅云,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就得意罢!待会儿叫你哭都哭不出来!   长乐侯咬牙切齿,心里盘算着,脸上却如丧考妣,被傅云英回头扫一眼,当即吓得两腿直打颤。   他还记得这个大理寺寺丞威胁说要杀了他时嘴角那一丝淡漠的笑容。   朱和昶绕过屏风,沉着脸走进内殿。   长乐侯眼珠一转,躺在冰凉的地砖上,小声呻、吟。   见朱和昶来了,傅云英朝他揖礼,作势要跪下请罪。   朱和昶忙叫内官扶她,不许她跪,嫌弃地瞥一眼死猪一样瘫在地上的长乐侯,仔细打量她,问:“你可伤着了?”   傅云英摇摇头,“微臣一时冲动,皇上恕罪。”   朱和昶一笑,“卿何罪之有?”   侧首给吉祥使一个眼色。   一股难闻的尿骚味,赶紧把长乐侯拖出去!   吉祥带着另外几个内官,扯袖子的扯袖子,抓大腿的抓大腿,把一脸茫然、本以为可以告状,谁知还没有等来开口的机会就被打发出去的长乐侯拖走。   另有几名内官上前,将刚才长乐侯躺的地方打扫干净。   傅云英一五一十道出早上在大理寺绑了长乐侯的全过程,没有添油加醋,只是特意渲染了一下长乐侯气势汹汹的排场,垂目道:“皇上,长乐侯擅闯大理寺,殴打朝廷命官,其实认真论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微臣本可以息事宁人,但仔细想了想,若此次放过长乐侯,一来,于皇后、皇上名声有碍,二来,岂不是叫百官寒心?微臣只能斗胆将他绑了。而且放纵长乐侯,他不知收敛,日后可能会铸成大祸,不如给他一个教训,让他警醒。”   朱和昶咧嘴笑道:“你理会他做什么!用不着替他着想,他近来很不知所谓,朕早就想提醒他,奈何皇后屡次说情,才罢了。”   孔皇后只有这么一个嫡亲的哥哥,兄妹感情很好。长乐侯闯了几次祸,传到朱和昶耳中,他还没表态呢,孔皇后哭得梨花带雨向他求情,说她兄长本性纯善。因长乐侯并没有伤及人命,不过是狂妄了点,和其他那些草菅人命的皇亲国戚比起来,并不算什么,孔皇后又哭得可怜,朱和昶心软,就没有惩治长乐侯。   没想到倒是纵得他胆子愈发大了,竟然敢殴打堂堂大理寺少卿!   这要是一般人,早被抓进大牢里等着宣判了。   傅云英停顿了一下,又道:“皇上,微臣发现此事有些蹊跷。”   “唔?”朱和昶双眼眯了眯。   傅云英道:“长乐侯再大胆,也不会公然冲进大理寺伤人,听他说,是他身边的人撺掇他闯进大理寺的,那几个动手的护卫,并不是孔家老仆。微臣还抓到几个人在大理寺外窥伺,不知有什么企图。长乐侯是中宫皇后的兄长,微臣只怕,此事是冲着皇后来的。”   朱和昶脸色变了变,“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引诱长乐侯殴打大理寺官员,其实是为了离间朕和皇后?”   傅云英垂眸,“微臣不敢妄自揣测。”   朱和昶沉默了片刻,摆摆手,“不管那些,长乐侯也该吃个教训!”   心里暗暗想,这事确实古怪,长乐侯竟然能打进大理寺去!那背后的人,不只想离间他和皇后,还想陷害云哥,让云哥和孔家交恶,同时也让自己和云哥之间起隔阂。   一石三鸟,真是好算盘。   朱和昶抬起手,“把人带进来。”   锦衣卫应喏,将穿飞鱼服的太监拉进内殿。   这太监就是刚才在殿外回话的那一个。   傅云英挑挑眉。   朱和昶问:“你认得他吗?”   傅云英仔细辨认一番,摇摇头。   朱和昶冷哼一声,示意锦衣卫把人带走。   刚才太监回话时,句句意有所指。说老百姓因为云哥杖打长乐侯额手称庆,称他为青天大老爷,看似在夸云哥,其实是暗示老百姓只知青天之名,不知君王圣明,而且会因为云哥把事情闹大而怪他纵容外戚……句句都是在挑拨他和云哥之间的关系,让他忌惮云哥。   云哥不认识这太监,看来不是私仇,背后下手的人一定是阉党。   阉党反扑,故意消极怠工,害他只能吃光禄寺的难吃饭菜,每天睡也睡不香,吃也吃不好,现在竟然还想离间自己和云哥!   朱和昶猛地拍一下书案,真是防不胜防。   傅云英见目的达到,告退出去。   朱和昶叫住她,“云哥,以后遇到长乐侯这样仗着身份胡闹的,你别忌讳,狠狠打!朕赐你尚方宝剑,可先斩后奏,以斩奸佞,看谁敢欺负你!”   傅云英嘴角抽了两下,她来乾清宫,虽然没有告状,其实给孔皇后和长乐侯挖了不少坑,怎么叫朱和昶这么一说,倒像是自己受了委屈跑过来找他给撑腰?   由不得她推拒,朱和昶命人把御剑取来,让内官捧着,跟着她一起回大理寺。   尚方宝剑刻有腾跃的龙纹和凤鸟,本是一把锋利的斩马剑,后来渐渐成了权力的象征,许久未曾出鞘。   傅云英想了想,她绑长乐侯进宫,然后捧着尚方宝剑回大理寺,事情传出去,倒是一桩美谈。   民间百姓最喜欢听这种故事,这么做于朱和昶名声有利。   她便没有坚持拒绝。   自傅云英离开后,大理寺官员提心吊胆,坐立不安。   大理卿蛰伏不出,左右少卿一个被揍得鼻青脸肿,一个不见踪影,众人群龙无首,如坐针毡。   终于,外边传来脚步声,评事一边往里跑,一边大叫:“傅云回来了!”   众人跳了起来,奔出号房,齐齐涌到门口迎接。   只见他们大理寺的招牌一袭氅衣,衣袂飘飘,缓步行来,步履从容,面色平静。   众人松口气,看样子皇上没有责罚傅云。   紧接着,众人的目光往后,落到小内官手里捧着的宝匣上。   匣子是打开的,里头金光闪闪,宝气浮动。   竟是皇上书房里悬挂的那把御剑!   这不就是尚方宝剑吗?   众人张大嘴巴,下巴半天合不拢。   幸灾乐祸的刑部和都察院众人则瞠目结舌,气得牙痒痒。   宫中。   孔皇后得知哥哥被打了一顿,求见朱和昶,进了内殿,还没说话,先泪落纷纷。   “皇上,那大理寺丞行事未免太迂直了!”   朱和昶头也不抬,笑道:“云哥脾气一直是这样,这还是他好说话的时候。谁让你哥哥撞到他手里,你放心,云哥只是吓吓他,没把他怎么着。”   云哥对其他人不假辞色,他当初费了不少精力才被云哥接纳,云哥很容忍他,其他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听皇上温和安慰自己,可见他心里必定是向着自己的,孔皇后泪水涟涟,“皇上,大理寺丞或许无意,可他如此莽撞,您不能不管啊!”   朱和昶一顿,没说话,手里朱笔在折子上画了几个圆圈。   孔皇后哽咽道:“家兄确实莽撞,犯下大错,妾不敢替他隐瞒,皇上只管罚他,此事妾绝无怨言!可这事闹大了,于妾来说颜面扫地,于皇上来说,也是如此啊!这本乃家事,应该捂得严严实实的,方皆大欢喜,如今闹得沸沸扬扬,大理寺丞倒是得了个好名声,却将皇上和妾置于何地?不说御史们必要大做文章,史书再记上一笔,千余年后,还要被人耻笑……”   皇后泪如雨下,“妾愧对皇上眷爱!”   朱和昶放下朱笔,撩起眼帘,看着孔皇后,叹了口气。   “皇后,朕和你都还年轻。朕诚惶诚恐,想要当一个称职的好皇帝,体谅你年纪小,犯些小错也没什么,总有一天你能担得起一国之母的责任,如今看来,是朕想得太容易了。”   孔皇后吃了一惊,抬起脸,眼角发红,脸上妆容却一丝未乱,端的是我见犹怜。   朱和昶慢慢道:“云哥刚才过来,并没有急着自辩,而是提醒朕长乐侯可能是被人利用了,而那   背后之人的真实目的是离间你我夫妻。他还嘱咐朕不可因此事迁怒于后宫……你却不问青红皂白,一开口就是责怪他不怀好意。”   孔皇后呆若木鸡,一张桃花粉面,一时青,一时白。   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家小姐,连字都认识不多,还年轻,加上这段时日朱和昶将她视作妻子尊重敬爱,难免娇气,还不够圆滑。   朱和昶不看她了,低头看书案上一摞摞奏折,“你是朕的皇后,可曾想过朕次次偏袒长乐侯,朝臣们会怎么想?天下百姓会怎么想?你有没有为朕考虑过?朕不曾亏待孔家,他们想要什么,朕给什么,为什么非要折辱朝廷命官?而且还是堂堂大理寺少卿!”   这话问得诛心。   孔皇后心惊肉跳,忙起身,跪在书案前,泣道:“妾恐因家兄连累皇上圣名,故而一时失语。妾时常叮嘱家人时刻不忘圣恩,他们心中对皇上感恩戴德,愿为皇上肝脑涂地,只因小人使坏,才会闯下祸事。”   朱和昶扫她一眼,收回视线。   他是地方藩王,朝中大臣多有不服他的,阁臣们一度想通过内阁制度架空他。当初霍明锦和云哥之所以能够顺利扶持他登基,就是因为他根基浅薄,大臣们觉得他好控制。他是皇帝,掌生杀大权,可并不是他说什么,大臣们就真的会照办,他们有的是法子阳奉阴违。   就像先帝,他在位时,一直没能收拢皇权,虽然高高在上,却拿沈首辅没办法。   眼下朱和昶和大臣们的关系还算融洽,但还不够。   可惜他的后宫不能给他带来一点点助力不说,还屡屡害他受御史指责。   他刚刚看折子,云哥考试得了第一,尤其在辨认剿袭文章这一块,他一个人看出所有剿袭之作,虽然在诗词歌赋上他明显落后,可综合起来分数最高。   王阁老他们没话说了,改口说他选的人果然不错。   他很高兴,还有一点得意。   那天他说光禄寺的饭菜难吃,云哥那样冷清,第二天就上疏建议独立内庖。   用膳的时候,他还以为云哥当时只是随口一说。   他即位以来,上至首辅,下到黎民百姓,宫中侍从,俱都匍匐在他脚下,歌功颂德,为了讨好他,无所不用其极。   这其中,有多少人像云哥那样,真的关心他,一丝不苟帮他解决麻烦呢?   老爹曾提醒他,不能太信任云哥,以免云哥坐大。   他淡淡一笑,他和云哥相辅相成。   云哥辅佐他,必然有自己的私心,但这私心是坦然的,直白的,不会伤害到他。   这很正常,人谁还没有一点自己的私心呢?   “好了,此事朕心中已有决断。你别多想,正好借这个机会让你哥哥老实一点。”   孔皇后心里七上八下的,觉得皇上一定动怒了,此刻听他语气平和,又像是没生气,暗暗松口气。也不敢再纠缠傅云了,而是深恨那些暗地里作怪的贱人,竟然利用兄长来离间她和皇上!   朱和昶目送孔皇后擦干眼泪出去,继续批阅奏折。   不能让孔皇后记恨云哥,后宫妃嫔虽然没法干政,可日后皇后生出太子,就不一样了。   如果皇后一直这么拎不清,若她生下太子,不能给她教养。   不过现在说这些还早。   他暗暗思考着。 第141章 一百四十一(捉虫)   坤宁宫。   墙角的落地铜烛架有一人高,入夜后,宫女点起蜡烛,烛火摇曳。   孔氏坐在镜台前,望着槅扇外火树银花一样的辉煌灯火,心想,要是在家里,夜里点起这么许多蜡烛,娘一定会嗔怪糟蹋银钱。   单单这坤宁宫主殿,一夜烧蜡烛的花费,足够以前的他们家吃一个月的。   入宫前,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低阶武官之女,父亲虽然好歹有个官职在身,但家中并无多少恒产,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整个府城都惊动了。   赐婚的旨意还没下来的时候,府城的大官小官、富户乡绅们便争相给孔家送田送地送仆人。多少年没有来往过的亲戚忽然一下子成群结队找上门,邻里街坊主动搬走,将宅子让出来给他们家扩建花园,以前看不上哥哥的人家主动将女儿送到他们家给哥哥当妾。   她成为全家乃至整个宗族的宝贝疙瘩,一应吃的穿的用的,都要是最好的。宫里派女官教导她宫廷礼仪,带她读书,纠正她说话的口音,教她怎么搭配衣裳,怎么梳发髻,怎么待人接物,怎么保养……夜里也守在拔步床外,看她睡姿如何,说不说梦话。   最后她被选中指给湖广的楚王世子为正妃,当时的秀女中,最出色的几位都是给太子预备的,然后才轮到各地藩王和藩王世子。孙贵妃一心操持自己儿子的婚事,藩王妃据说是太监用掣签的方法选出来的。   孔氏运气好,认识她的人都这么说,不认识她的人也这么说。   她年纪小,不用马上出嫁,先由宫廷女官教养,过两年再成婚。   结果老楚王逝世了,楚王世子至孝,不愿仓促成亲,想为父亲守满三年孝后再娶妻。   孔氏也说不清自己当时是什么感觉,毕竟没有见过世子,不过在得知自己将成为楚王世子正妃的那一天,她就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丈夫看了。   楚王没了,世子一定很伤心,听女官说,他自小就丧母,如今还未娶亲又丧父,身边还没有兄弟姐妹互为倚靠,一定很伤心。   孔氏别的本事没有,一手针线活做得活灵活现,人人都夸。   她给世子绣了一套活计,荷包、扇套、香囊、褡裢、火镰套,衣裳、鞋袜……怕做得不好,只要有一点不满意的就拆开重做,一针一线,恨不能把自己对世子的担忧都绣进去。   东西送到湖广,她又后悔了,觉得自己的绣活不如南边的精致,也许世子会嫌弃她。   她辗转反侧,白天夜里都在想这事。   后来内官返回孔家,告诉她世子忧思过度,人有些瘦弱,看了她送的东西,让他代为转告一句:“费心了。”   还说世子长得高大,人却很斯文,王府的侍女仆从都说世子爷宽和大度。   她心里安定下来。   再后来,先帝没了,太子太孙也没了,世子成了新君。   世子是皇帝,那么孔氏很可能当皇后。   地方藩王妃和一国之母,差别可就大了。   孔家人欣喜若狂,孔老爷那晚连夜带着子孙出城去祖坟烧香祭祖。   教导孔氏的女官却没有露出多少狂喜之色,反而摇头叹息。   孔氏听到两个女官私底下找孔太太说话。   女官们离开后,孔太太哭了,把孔老爷和亲戚们叫到一起商量。   一家人什么都不懂,束手无策。   他们瞒着孔氏,孔氏却还是知道了。   女官说,孔氏和楚王世子虽然是先帝赐婚,但到底没有成亲,如今楚王世子成了皇帝,势必要选秀扩充后宫,这皇后之位到底花落谁家,还不一定。   以孔氏的家世出身,能做藩王妃,本就是走了大运,其他人要从世子妃慢慢熬到藩王妃,她倒好,还没成亲,直接从世子妃变成藩王妃,还没等到她反应过来,以后的丈夫又成了皇帝。   女官暗示孔家人,世子成了皇帝,选秀太监不敢马虎,给他挑的秀女不论是相貌,还是品格,必定都属千里挑一。   孔氏肯定比不过人家。   楚王世子见都没见过她,会让她当皇后吗?   孔家人愁眉苦脸,只能等消息。   皇后他们不敢想,当皇帝的妃子也是他们孔家的造化,孔家祖祖辈辈,连个嫁朝廷大员的闺女都没有,这一下就要入宫伺候皇帝了,该知足啦!   但孔氏心里却觉得难受,从正妻变成妃子……她可是一直把世子当丈夫的呀!   新君即位,选秀拢共选了四名秀女。   太监们接孔氏入京,她让身边心腹侍从找个机会去看看那几名秀女。   侍从回来告诉她:“她们不及小姐美貌。”   孔氏那时是松了口气的,等真的见到四名秀女,才知侍从怕她责罚才会拿话搪塞她,那几名秀女个个花容月貌,而且谈吐不俗。   其中赵氏的姿容最为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她家虽然只是乡绅,可却是大姓之后。   另外三名秀女也是平民百姓家出来的,但在京师由宫中的太监、女官调理了一段时日,走路、说话、看人,那真真是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别说是新君了,就连孔氏自己,看了也觉得对方讨人喜欢。   就和当年选秀一样,她表现只是平平而已,比不上给太子选的太子妃、良娣等人。   孔氏心灰意冷,女官们说的没错,世子的身份变了,她配不上世子。   得知皇上要来看她们时,其他秀女又羞涩又激动,绞着帕子,俏脸通红。   孔氏却手脚冰凉。   然而,皇上在见过她们五人后,仍旧选她当皇后。   太监宣读旨意时,向来四平八稳的赵氏有些失态,一脸不可置信。   另外三名秀女也暗暗吃惊。   她们不愧是选婚太监选出来的,只诧异了几息,立刻笑着恭喜孔氏。   孔氏比赵氏更加意外。   她觉得皇上肯定是喜欢她、记挂她的,不然不会在看到其他几个如花似玉的秀女后,还是选了她。   女官们教她,帝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皇帝是天,乃乾,皇后是地,乃坤。   道德经中有一句“地得一以宁”,所以皇后居所为坤宁宫。   她入住坤宁宫时日尚浅,但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入宫前,孔老爷请人给她算命,高人说她天生凤命,命格极贵,果然不错。   她对着铜镜沉思。   宫女跪在两边,小心翼翼往她脸上抹红玉膏,宫里的秘方,用几十种香料调配出来的,每天抹脸,肌肤嫩滑如玉。   水晶帘外传来脚步声,内官快步走进来,隔着垂地罗帐,道:“娘娘,太医看过了,老夫人的病没有大碍。只是国舅爷还关在牢里没放出来,老夫人放心不下,吃什么都不香。”   孔氏蹙眉。   皇上赐给那傅云尚方宝剑不算,还把哥哥给关起来了,说要给哥哥一个教训。娘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年纪又大了,哥哥一直不归家,娘以泪洗面,病倒在床,自己身为女儿,没法侍奉汤药,只能派人回去探望。   其他皇亲国戚,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没人管。哥哥只是醉酒打人,怎么傅云偏偏就揪着哥哥不放?   孔氏有些恼,但想起皇上说背后有人使坏,仇恨立马转移到四位妃子身上,是赵氏?还是李氏?   她让宫女去库房取绸缎布匹、金银首饰,并人参、鹿茸之类的大补之物,吩咐内官送回娘家去。   东西是其次,但从宫里赏出去的,这份体面别人家没有,哥哥挨了打,京里的人肯定笑话孔家,她更得照应家里。   待她支开宫女,内官上前几步,小声道:“娘娘,老夫人问国舅爷什么时候能回家。那牢里阴森潮湿,国舅爷酒后挨了顿打,没人照顾,还被关进去,肯定受了不少罪,老夫人心疼得不得了。”   孔氏皱眉道:“让我娘宽心,皇上不是真心要关他,因怕御史弹劾,才要做做样子。这都到年底了,过年之前肯定会放他回家。”   内官又道:“老夫人还问,那个傅云是什么来头?竟然敢打国舅爷。”   孔氏挑起一星儿乳白色脂膏,抹在自己手上,想了想,道:“傅云是皇上的人,皇上很信任他。哥哥这次受罪,出来以后必然不服气,叮嘱他莫要再惹是生非,先躲过这阵风头再说,别想着去找傅云的晦气。”   又问家里还缺什么,父亲身体好不好,家中侄儿侄女如何。   内官一一答了,没敢告诉孔氏她爹孔老爷又纳了一房十五岁的小妾,孔太太生气病倒,一半是担心儿子,还有一半是被孔老爷给气的。   到安歇的时辰了,宫女进来铺床烘被,内官退出去。   孔氏望一眼门口的方向,眼神落寞。   忽然,两名内官笑着走进内殿,道:“万岁爷说今晚过来。”   孔氏呆了一呆,喜不自禁。   宫女们也满脸笑容,道:“娘娘,国舅爷出了事,万岁爷还是到您这儿来,您且放宽心,您可是皇后,万岁爷岂会冷落您?”   孔氏眉角眼梢都是笑,忙抚抚发鬓,“这个发式不好看,给我梳个牡丹髻。”   宫女们笑着应喏。   等朱和昶批阅完奏折过来,孔氏已经换了身衣裳,打扮得娇艳欲滴,备了消夜等着了。   朱和昶坐下喝珍珠豆腐丸子汤,桌上许多湖广风味的菜肴,其中一道武昌府的菜薹,是内庖特意进献的。   饭后说了会儿话,朱和昶看到孔皇后抄了一半的经书,拿起来看。   孔皇后脸上羞红,夺过纸,道:“妾的字写得不好。”   她跟着女官学习,读了几本女德之类的书,但才学有限,比不上赵氏她们饱读诗书。   朱和昶微微一笑,道:“朕以前的字也写得不好,在书院读书的时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人敢管朕,朕就愈发懒了。云哥的字写得好,他最刻苦。”   听他提起少年时候的事,孔皇后心里一动,皇上和傅云认识多年,以前她以为傅云不过是和之前被打发回武昌府的长史一样只是个比较有脸面的王府旧人,但现在看来,远不止如此。   她不动声色,娇声说:“皇上的字明明写得很好,听说几位阁老都夸您,您这么说,是为了安慰我罢了。”   朱和昶摇头失笑,“进京以后朕每天都要练字,才没在阁老们跟前丢丑,他们嘴上不说,心里挑剔得很。”   多亏云哥写信提醒他,他进京之前一直在苦练,除了练字,还练说话的口音,免得进京闹笑话,被朝臣看不起。   孔皇后怔了怔,皇上以前只是个地方藩王世子,进京以后才学着怎么处理朝政、怎么和朝臣打交道,一定很辛苦。   朱和昶和她说话,见她眼皮低垂,以为她还在为长乐侯的事生气,道:“你哥哥要是打了旁人,也没什么,打的是大理寺少卿,就不一样了。怎么也得关他几天,差事也不必管了,等他出来,让他去南京。”   不仅要关押,还要夺走哥哥的差事,打发他去南京。   孔皇后一惊,下意识道:“皇上,就要过年了,兄长是家中独子,他一走,两老无人照顾……”   朱和昶皱眉说:“只是打发他出一趟公差而已,等他回来,风头过去了,才好让他官复原职。不然,御史岂会轻易放过他?”   这事似乎不只是酒后打人那么简单,孔皇后心思转了几转,不敢再给兄长求情,只得道:“皇上处置公正,就该如此。妾只是担心两老罢了。”   朱和昶看她一眼,走到书案前,提笔在孔皇后抄了一半的纸上继续往下默写经文。   孔皇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走过去,帮忙磨墨。   朱和昶写完一句经文,轻声问:“你白天和女官们一起演练亲蚕礼,累吗?”   烛火晃动,孔皇后被朱和昶关心一句,眼圈不由得泛红。   再多的辛苦,因为这一句话,烟消云散,化为甘甜。   她柔声道:“妾不累。”   朱和昶左手执起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含笑说:“朕也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我们一起学。”   孔皇后一时哽住,心尖直颤。   她知道皇上对每一位妃子都这么温和,他性情柔和,喜欢美人,并没有特别钟爱哪一个。   有时候宫女不小心失手打了东西,他很少责怪她们,也是如此温声和她们说话。   明知他对其他人也这么好……   有一次她看见皇上和赵氏在西苑赏花,赵氏的脚崴了一下,疼得直掉眼泪。皇上马上抱起她,赵氏愣住了,脸上红扑扑的,破涕为笑。   每一个妃子,皇上都一样喜欢……   明白这一点,可被他这么温柔对待,心里还是忍不住软成一汪水,觉得自己一定是他最珍爱最重视的那一个。   孔皇后眼眸微垂,皇上待她,一定是不一样的。   哪怕那不一样只有一点点。   ……   翌日,按规矩,几位内阁大臣进宫给朱和昶讲经。   傅云英也奉诏进宫。   她到得很早。   积雪还未化尽,内官们在雪地中清扫出一条道路供人行走,宫里的梅花开了,远望一片火红,灿若云霞。   阶前几株海棠树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北风拂过,卷起树梢枝头的积雪,来来回回走动的宫女们冻得鼻头通红。   汪玫进殿,看到傅云英,先哈了一声,拍她的肩膀,“你小子,脾气不改啊!”   傅云英道:“不敢和您比。”   汪玫几十年如一日的挑剔,和他相比,她真的很好相处。   “别谦虚,你连国舅爷都敢揍,我斯斯文文的,可从没打过人。”   汪玫笑着揶揄她。   不一会儿,王阁老和姚文达到了。   姚文达的病一时好一时坏,大家已然麻木,见到他,还是得关心一句,嘱咐他多加保养。   他挥挥手,“我命硬着呢,死不了!”   太监请几位阁老进殿喝茶暖身子,光禄寺为他们准备了茶果糕点,虽然不好吃,但保证热乎乎的。   王阁老几人一起进去,傅云英坐在外边继续等。   等讲经结束,阁老们挪去暖阁吃饭,她才进去见朱和昶。   朱和昶眉头微皱,看到她便诉委屈:“老先生真是太严格了。”   王阁老觉得自己当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朱和昶登基,那么就得负起责任,教导好他,生怕他玩物丧志。   今天朱和昶不过是多嘴说了一句玩笑话,王阁老就站起来劝谏他。   说到激动处,还要跪下。   朱和昶忙叫内官搀扶,只得老老实实认错,王阁老才不说他了。   他还年轻,不是王阁老的对手。   说了几句闲话,傅云英道:“皇上,长乐侯打骂大理寺少卿齐仁,缘由臣已经查清楚了。那日长乐侯独子在长街纵马,连伤十数人,齐少卿刚好路过,拦下长乐侯独子。哪知孔公子年轻气盛,竟叫人当街宰了齐少卿的驴,还殴打兵马司的人。齐少卿那人呢,不大变通,见孔公子藐视律法,按律,命人鞭打他以示惩戒。”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其实齐少卿本不该当街责打孔公子,不过当时是日中最热闹的时候,坊市的老百姓就在一旁围观,苦主有数十人,齐少卿不好偏袒孔公子。”   朱和昶皱了皱眉,“齐少卿打得好,他受委屈了,听说他伤得不轻?”   傅云英垂目,“倒也没有重伤,不过听齐家人说他昨晚呕血,像是伤到肺腑了。”   朱和昶沉吟片刻,“得好好安抚他,云哥,你代朕去瞧瞧他。我听说你们之前不大和睦,正好借此机会叫他承你的情。”   傅云英应下。   齐仁看她不顺眼,虽然不至于为难她,但有个不喜欢自己的上司,还是麻烦。她从长乐侯手中救下齐仁,齐仁以后如果还对她冷言冷语,落一个忘恩负义的骂名,大理寺的人肯定会彻底倒向她,到那时,齐仁的针对就不足为虑了。   当然,齐仁最好因为此事和她化干戈为玉帛,那样皆大欢喜。   出了文华殿,经过广场的时候,远远看到罗盖如云,宫人们簇拥着轿辇过来,排场不小。   内官告诉傅云英,那是皇后。   她退后几步,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皂靴。   等轿辇过去,她抬脚离开。   在她身后,孔皇后让人停了轿辇,问宫女:“刚才路边那个眉眼清秀、穿绿袍的是什么人?”   宫女答:“娘娘,那位就是傅云傅大人,皇上每隔三天召见他讲解经书。”   孔皇后眉心跳了几下,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   听内官绘声绘色讲傅云怎么把哥哥扭送进宫,她还以为对方必定生得英武,没想到却是个灵秀清瘦的书生,光看他的气度,温文脱俗,雪地中宽大的衣袂翻飞,实在不像一个脾气火爆的人。   ……   傅云英先回大理寺。   众人看到她,少不了一通夸,各种吹嘘不要钱似的往她头上砸。   经过长乐侯大闹大理寺的事,大家好像变得空前团结起来,之前闹别扭的几个评事握手言和,左右寺前嫌尽释,几百年难得露一回面的大理卿也破天荒现身,当着所有人的面笑眯眯夸傅云英有胆量,然后又消失了。   消失之前,还把几桩积压的案子划拉到傅云英名下,拍拍她的肩膀,“能者多劳,年轻人就该如此!”   傅云英嘴角抽搐。   她说自己要去探望齐仁,其他人和齐仁交情一般,托她代为传达关心之意,出份子凑钱,买了一匹马,让她牵去齐家。   “他的驴被孔家人宰了,给他换匹马。”   马送到齐家,齐家人却发愁。   他们家没有喂马的人。   所以说一般人家出行都是雇车,或者骑驴,买马还得专门有伺候马的马僮,连人带马,养不起啊!   傅云英齐仁的小厮道:“牵去后院系着罢,后头还有呢。”   齐家老太太听不懂后半句的意思,但看她生得唇红齿白、俊秀挺拔,又年轻,心里喜欢,立刻让小厮照办。   齐仁躺在卧房养伤,他膝下一双儿女年纪还小,却很懂规矩,坚持在床前侍奉汤药。   齐老太太怕两个孩子在场他们不好说话,让丫头把孙子孙女叫走了。   傅云英问候齐仁。   他脸色苍白,硬撑着坐起来,道:“劳你走一趟,我只是些皮外伤,明天就能回去。”   “大人伤及肺腑,还是听郎中的,多养几天,年底的事忙得差不多了。”   傅云英细看齐仁的脸色,慢慢道。   刚说了几句话,外边内官叩门,朱和昶派太监传旨,勉励齐仁,赐他金银财宝若干,还替皇后大侄子赔一头驴给他。   傅云英含笑道:“养马的人有了。”   朱和昶大方,每次赏赐大臣都是真金白银,挑实用的送,绝不含糊。齐家发了笔财。   齐家人诚惶诚恐,齐仁要起来跪谢圣恩。   太监忙拦了,笑着道:“万岁爷听傅大人说齐少卿受伤了,特地嘱咐过,您安心养伤罢,别起来了。”   说完,请太医进来为齐仁看伤。   太医开了药方子,太监在一旁抄了一份,掖进袖子里,道:“回头万岁爷肯定要问起的,少卿可是国之栋梁,万勿好生保养。”   接着,内官们陆陆续续将赏赐抬进齐家,其中一大抬盒是各样珍贵药材。   太医仔细辨认过,教齐家人怎么熬药,怎么给齐仁调养。   怕齐家人记不住,傅云英找来纸笔,把太医说的话一字一句记下来。   被新君如此关怀,齐仁眼眶发热。   以前先帝在位时,他曾因看不惯孙贵妃的娘家人抢夺地方官妻女,仗义执言,被孙家人堵在家门口打了一顿,半个月下不了床,先帝问都没问一声。之后他一直被排挤,还好那时时局太乱了,才险险保住少卿之位。   鞭打孔公子后,他心中也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可他就是这么个脾气,没法改。   如今打了皇后的娘家侄子,皇上不仅没怪罪,还如此体贴厚爱……   这是万民之福啊!   傅云英坐在光线明亮的窗前低头写字,眼角余光看到齐仁飞快地擦一下眼角,心中暗笑。   她将写好的方子给齐家管家收着,告辞要走。   齐仁叫住她,“傅寺丞留步。”   她转身,面露疑问。   齐仁咬咬牙,道:“上次你患病,由我接替你负责官员叙复事宜,是大理卿的决定,我并非故意抢走你的功劳。”   不等傅云英说什么,他挺直腰板,一脸骄矜之色,接着说,“纵观大理寺,除了赵弼,也只有我能在没有一点准备的情况下接替你,还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傅云英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语气真诚。   齐仁白她一眼,他都主动解释了,傅云这会儿不应该恍然大悟然后和自己握手言和吗?怎么反应这么平静!   他继续道:“我看过你的记录……你做得很好,那些卷宗你全都分门别类标记清楚,而且不止做了一套目录……所以你回来那天,我让你帮我找卷宗,我以为那些目录肯定是你的门客帮你弄好的,想试试你的本事,没想到你马上就把卷宗找过来了,说真的,我很佩服你。”   齐仁说佩服两个字的时候,脸色实在复杂,好像是别人逼他这么说似的。   至于长乐侯的事,用不着提,傅云不仅救他,还在皇上面前为他说话,帮他把打孔公子的事和长乐侯的事一并解决了,他欠傅云一份人情。   傅云英淡笑,“少卿嫉恶如仇,不畏权贵,下官亦钦佩不已。”   齐仁和她对视片刻,突然忸怩起来,脸上表情僵硬,挥手赶她出去,“走吧走吧,别再来打扰我养伤。”   傅云英宽慰他几句,起身告辞。   齐老太太在外边听见,气得直跺脚,儿子和同僚关系不好,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那几天才有人上门拜望。这次儿子受伤,听说就是傅云救的他,不仅救了他,还带着东西上门慰问,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头一回啊!   傅云又生得标致,齐老太太一见了就觉得稀罕,还想留人在家吃饭呢,结果儿子就发脾气把人赶走了!   齐老太太深恨儿子脾气臭,出面挽留傅云英。   她再三推辞,道:“衙署里还有差事,下次再来叨扰。”   齐老太太忙叫下人把孙子孙女带出来,祖孙几人一直将她送到门口,看她骑上马走远了,方转身回去。   ……   傅云英仍旧回大理寺。   大理卿分给她一堆棘手的差事,她得先理出个头绪来。   低头想着事,马突然喷了个响鼻,停住不走了。   傅云英抬起头。   年底内城有几次市集,各地货物从运河汇集京师,老百姓们携家带口出游,坊市间分外热闹。   她翻身下马,去坊市逛了会儿,买了些小玩意。   回到大理寺,众人问了几句齐仁的伤情,知道他无事,继续忙活。   今年参加秋审,她发现刑部和大理寺复核案件只看各地上报的文书,而且需要在短短数天内复核完所有判处斩和斩监候案件,实在仓促。   当时有几桩可疑的驳回重审,另有几桩判了再押监侯办,她让石正把当时记录的文书找出来再看看,确认没有出错。   石正找来文书,站在一边帮她磨墨。   她铺纸将地方上报的材料中可疑的部分抄下来。   再搁笔的时候,窗外天色已经昏暗。   她站起身,不知是不是坐久了脚麻,踉跄了一下。   石正忙过来扶,她摇摇手,觉得脑袋有些发晕。   端起早已冷掉的残茶喝几口,方觉清醒了点。   这天傅云章没有等她,刑部的人告诉她说傅云章有事,提前离开了。   她皱皱眉,上了马车。   回到家中,问管家,管家说傅云章还没回来。   二哥是不是找到傅容了?   傅云英回房梳洗,累了一天,没什么胃口,躺下就睡着了。   袁三他们专心温书,知道她疲惫,没有过来打搅她。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梦里也在落雪,狂风呼啸,吹得她全身冰凉,她抱紧双臂,心想一定是喝了冷茶的缘故,才会做这样的梦。   想醒来,可怎么也醒不了,身体是僵硬而沉重的,仿佛灵魂出窍,能看到自己的身体躺在温暖的衾被中,而灵魂却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   脸上忽然觉得湿哒哒的,还有点烫,她觉得挺舒服的,忍不住凑过去。   灵魂终于归位,双手双脚恢复知觉。   她睁开眼睛,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灼灼地盯着她看,像是要把她吞噬进去。   “明锦哥,我好冷。”   她还记得梦里的感觉,下意识道。   霍明锦单手按在她脖子上,闻言,眼底暗色翻腾,立刻将她按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   她抱着他的腰,靠了一会儿,慢慢暖和过来。   霍明锦松开她,垂眸细看她的脸色。   她揉揉自己的脸,“刚才做了个梦。”   霍明锦嘴角一扯,勉强笑了一下,“没吃饭就睡了?”   她点点头,“不饿。”   霍明锦扬声叫侍女送消夜进来,“我也没吃,陪我吃一点。”   傅云英嗯一声,起身披衣,侍女端着大捧盒进来,碗碟在次间月牙桌上排开。   霍明锦盛了碗鱼汤给傅云英。   她实在是困,喝汤的时候就开始打瞌睡,差点打翻汤碗。   霍明锦没有笑话她,拿了碗要喂她吃。   她忙摇头,“不了,我吃不下了。”   霍明锦没有坚持,“累了就早点睡。”   她坐着不动,右手托腮,道:“你还没吃完呢,我陪你坐一会儿。”   他忙,她也忙,每天只有晚上能见面。   霍明锦放下碗筷不吃了,催她回去接着睡。   今天他真是古怪。   等明天起来问他……她打了个哈欠,回房睡下。   霍明锦坐在床边,看她侧身入睡,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眼里泛起阴沉沉的冷光。   他放下床帐,吹灭灯火,走出房间。   乔嘉在门外等着,道:“太医说和上次的症状一样。”   傅云英下午回来后昏睡,怎么叫都叫不醒。乔嘉大惊,忙派人去请太医,自己去城外军营禀报二爷。   刚才太医给熏了药,傅云英才醒过来。   霍明锦望着浓稠夜色中潺潺水声传来的方向,问:“今天她去过哪里?”   “公子进宫,回大理寺,中途去了一趟齐家,还逛了会儿集市。”   霍明锦声音暗哑:“告诉阮君泽和赵弼,他们查得太慢了,把所有人手找回来,我亲自处理。”   乔嘉暗暗诧异。   从新君即位后,二爷就不插手镇府司的事了。   不过事关傅云英,二爷难免心焦。   他拱手应喏。 第142章 (捉虫)   天气越来越冷,积雪冻严实了,又盖一层新雪,数日不化。   庭院里的池水结了一层浮冰,唯有靠近长廊一面的绿水还在流动。   傅云英休沐在家,倚着栏杆,左手拿了本书,右手横在栏杆上,随手把一碟鱼食撒下水面。   一群艳丽的红鲤缓缓浮上来,争相啄食。   袁三和傅云启在院子里堆了两只雪狮子,堆完后,互相嘲笑对方的雪狮子奇丑无比,笑着笑着揎拳掳袖,差点扭打起来,然后闹着要傅云英给他们评一个高下。   她合上书,仔细看了看两人的杰作,一只像吐舌头的狗,一只像撒欢的猪,还真分不出哪个更丑。   午后苏桐过来看她,闲聊时和她说起,工匠到南方以后,从松江府织工口中得知她们见过一种新的织布机,工匠想要仿造,但只听织工口头述说,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她道:“提高赏银,谁最先造出来,或者造得最好,赏五百两。”   工匠们生活困苦,解除匠籍制度后,他们可以用自己的手艺养活家人,并且在短短一个月赚取以前一年都赚不到的工钱,积极性非常高。这段时间以来,许多工匠主动向朝廷献计献策。但凡点子被采用的,都能领到赏钱,于是他们更活跃了。   苏桐笑道:“主事也这么想,不过这钱由谁给,却不好说。”   从朝廷到地方,不管是做什么,拨出去的银子,最后分到底下的,往往不足原先的十分之一。   比如治理洪灾,朝廷拿出一百万两,中间层层刮肉,最后总督能拿出二三十万两办正事,老百姓就会齐呼这是一位廉洁的青天大老爷。   傅云英道:“这笔钱皇上从自己私库拨,会派专人管理,无论是工部、户部,还是底下的营缮,都无权插手。”   苏桐沉吟了片刻,“虽不是长远之法,眼下也只能如此。”   又道:“还有一事,得找你帮忙。”   傅云英支开其他人,道:“但说无妨。”   苏桐压低声音说:“我在国子监的时候,得祭酒赏识,祭酒待我恩重如山。他外甥袁朗博在广东肇庆府当差,前些时袁朗博写信回家,信写得有些古怪,祭酒说袁朗博可能被人胁迫,而且胁迫他的人一定是当地高官。袁家人忧心忡忡,可广东离京师隔着千山万水,派家人去打听,也是远水救不了近渴。况且袁家人无权无势,势单力薄,就算到了广东,也没法救出袁朗博。祭酒找我帮忙,我也爱莫能助,只能找你想办法了。不过你要是为难,也就算了,广东实在太远,袁朗博的信也写得含糊,到底出了什么事,没人知道。”   傅云英蹙眉,道:“袁朗博是朝廷命官,此事可大可小。我会留心此事,你回去把信拿来。”   苏桐低头,从袖子暗兜中取出信件,“信我带来了。”   傅云英拿了信,细看两遍,忽然笑了一下,“我进宫禀明皇上。”   见她微笑,苏桐一头雾水,“这封信有什么可笑之处吗?”   傅云英摇摇头,收起笑容,“先不要告诉袁家人我知道此事,等查明事情原委再说。”   虽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苏桐还是点点头,不放心地叮嘱一句,“若是桩麻烦事,你不必管,我和祭酒说明缘由,他不会勉强我,免得把你牵扯进去。”   傅云英唔一声,忽然问:“这袁朗博,和袁文是不是亲戚?”   袁文、周天禄和她曾一起共事过,袁文如今在礼部当差。   苏桐点点头,“袁朗博和袁文是堂兄弟,据说小时候一起在族学上学。”   傅云英心里有了主意,回房换了身圆领袍,戴暖耳,进宫求见朱和昶。   内官说朱和昶今天在宫里接见归鹤道长,向道长询问悟道的事。   老楚王现在是逍遥了,前不久刚刚去了一趟山东,要不是身边随从拦着,他老人家还想坐船出海。如今是年底,他回京看望朱和昶,过完年准备去四川瞧一瞧,看看天府之国是什么模样,是不是和传说中一样遍地是美人。   内官在暖阁外禀报说傅寺丞来了,里头老楚王哈哈笑,对朱和昶道:“让她进来。”   父子俩盘腿坐在窗前榻上下棋,周围没有内官伺候,老楚王坐着不动,朱和昶只得爬下榻,走到屏风前,沉声让内官放傅云英进来。   没办法,作为皇帝,他得保持威严,不能扯着嗓子喊人。   傅云英进了暖阁,里面温暖如春,她穿得多,不一会儿就热出一身汗。   老楚王歪在榻上朝她招手,“来,小云儿,过来吃茶。”   跟唤小猫小狗似的。   傅云英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朝他作了个揖,取出袁朗博的信给朱和昶看,道:“他想揭发广东总督,可能让广东总督发觉了,人现在如何不得而知。”   袁朗博的信看似没有问题,只是寻常的家书,但其中有好几处错误,祭酒正是看出这错误,才觉得蹊跷。   广东总督罗应峰为人贪婪,并且有通倭嫌疑,几位阁老曾想过把他调回京师,但苦于没有罪证他,他又在广东经营多年,根深叶茂,难以撼动,只能先静观其变。   袁朗博这封信,很可能是一个调查罗应峰的大好机会。   朱和昶皱眉,“镇守太监那边怎么没有动静?”   镇守太监就是为监督地方官员设置的。   傅云英道:“要么广东总督和镇守太监沆瀣一气,要么,镇守太监被他糊弄过去了,没发现端倪,再要么,镇守太监和袁朗博一样,也受制于人。”   朱和昶摸了摸下巴,问:“这事派谁去查?都察院?”   两人低声商量正事,另一边老楚王百无聊赖,仰躺在榻上滚来滚去,试图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他们不加理会,低声交谈。   老楚王气得牙根痒。   末了,傅云英告退出来,朱和昶命人传几位阁老和都察院副都御使。   儿子忙,老楚王闲坐无趣,也一同退出来,几步追上傅云英,和她一起在雪中慢行。   凛冽的寒风中,清苦的梅花香气浮动。   老楚王宽袍大袖,衣袂飘飘,撇了一枝伸到甬道中央的红梅在手里赏玩,问傅云英:“你去没去过长生观?”   “鹤台山的长生观?”傅云英摇摇头,“没去过。”   老楚王眯了眯眼睛,凤眼里一抹精光闪过,“这就奇了,我在观里看到你的长明灯。”   “观中也有长明灯?”   傅云英有些诧异。   “也有的。”   老楚王擎着花枝,笑着说。   走了一段路,他猛地拍一下脑袋,像是才想起来,道:“忘了告诉你,长明灯是给傅云英求的,不是傅云。我听观中人说,有好几年了。”   知道傅云英身份的人,只有那么几个,鹤台山又在北方,为她供长明灯的人,不难猜。   傅云英恍惚了一会儿,和老楚王在宫门口分别。   时候还早,她想着不如先去一趟大理寺,找几份卷宗看看。   乔嘉面露为难之色,“今天大人不是休沐吗?”   傅云英躬身进马车,漫不经心道:“去拿点东西。”   乔嘉朝旁边的随从使了个眼色,扬鞭。   傅云英把他和另外几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掀开车帘,问:“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被她用平静的隐隐带着责怪的眼神注目着,乔嘉不由赧然,垂着脑袋,低声道:“大人……今天二爷在大理寺。”   傅云英微微愣住,霍明锦在大理寺做什么?   他也不是没去过大理寺,为什么要瞒着她?   乔嘉想着既然已经被她发觉,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不如老实交代,小声说:“阮君泽和赵弼迟迟找不出您中毒的原因,二爷动怒,要亲自查,昨天他带人把司礼监几个太监在外边的外宅给抄了,今天查大理寺。”   她是大理寺寺丞,霍明锦查大理寺,肯定不是客气的查法,怕她在其中为难,被同僚迁怒,所以趁着她休沐的时候去抓人。   傅云英叹口气,其实事先和她说一声也就是了,用不着这么偷偷摸摸。   “怎么会想到查大理寺?谁有嫌疑?”   乔嘉答:“二爷没说谁可疑。”顿了一下,“公子,只要是有嫌疑的,二爷都不会放过。”   锦衣卫行事没有顾忌,不讲律法,不论有无证据,是皇帝监视、威慑群臣的手段。   总之,君王不能太过依赖锦衣卫。   现在为了查清她中毒的事,霍明锦又得背骂名了。   傅云英坐在马车里,望一眼车窗外纷飞的雪花,出了会儿神,道:“算了,不去大理寺,回去罢。”   乔嘉松口气。   傅大人要是知道二爷审问嫌犯的手段,一定会吓着的,最好还是不要撞见。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马车走到拐弯的地方,被人拦了下来。   拦车的人是吏部员外郎,和傅云英认识,看到她的马车,几步跑上来,焦急问:“可是傅云?”   傅云英认得他的声音,掀开车帘。   员外郎看到她,顾不上客气,拱手直接道:“幸好遇上你,我弟弟叫人打伤了,借你的马车一用。”   看他急得一头汗,傅云英自然不会拒绝,下了马车,让随从过去帮忙抬人。   员外郎心急如焚,跑前跑后,把满身是血的弟弟抬上车,对傅云英道:“今天不同你虚客气了,来日再谢你。”   她没有上前,安慰他几句,目送马车远去。   乔嘉和两个亲兵陪在她身边。   她一言不发。   员外郎刚才骂了一句兵家子,他弟弟应该是霍明锦的手下人打伤的。   她站在路边,院墙后面几枝腊梅花枝伸了出来,罩在她头顶,微风拂过,花枝上的积雪簌簌飘落,撒在她纱帽上。   一对人马从她身边经过,马车停下来,车里的人掀开车帘,精致的眉眼,三十多岁依然年轻俊秀,仿佛还是刚刚高中探花时,温文儒雅。   崔南轩和她对望。   她挪开视线,拔步要走。   “你知不知道霍督师刚才做了什么?”   崔南轩突然开口叫住她,掀了车帘,慢慢走到她面前。   “他把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当众凌迟,并且强迫其他太监、差役在一旁观看完整个过程,据说,有几个胆子小的活活吓死了。”   风雪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   乔嘉眯了眯眼睛,这个崔阁老是怎么回事!   傅云英抬起眼帘,唇边浮起一丝微笑,“崔阁老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风中蕴着淡淡的腊梅花香气。   崔南轩负手而立,袖中双手慢慢捏紧,“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罢。”   傅云英冷淡道:“下官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您请自便。”   她不想和对方多废话,抬脚走开。   崔南轩望着她的背影,眉头紧皱。   怎么会觉得一个男人像她呢?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不想为之烦恼,但向来没有波澜的一潭死水突然间被打乱,搅起涟漪,就很难再恢复平静。   回到傅家,傅云英径自回自己的院子。   侍女搬火盆进屋,她坐在书案前,低头拨弄炭火,问乔嘉霍明锦这两天到底在做什么。   乔嘉答:“之前赵弼他们查到司礼监,可苦于没有明确的证据,不能抓人。二爷回来后,先抄了那几个有嫌疑的太监的外宅,找到他们收受贿赂的证据,然后审问他们,揪出所有和他们有过秘密往来的宫人,包括大理寺的部分小吏。”   霍明锦并没有以查傅云英中毒为名抓人,而是直接抄家,司礼监掌印、秉笔太监平时嚣张跋扈,真到了生死关头,吓得魂不附体,不用他严刑拷打,主动交代自己的所有罪状。   他根据他们的罪状梳理出要找的信息,把嫌疑锁定在其中两人身上,所有让人听来都毛骨悚然的审问手段,全用上了。最后其中一个太监实在受不了生不如死的痛苦折磨,为了速死,交代出实情。   傅云英那晚吃的酒和食物没有被下毒,真正让她毒发的,是她每天都要用到的东西:墨锭。   那些墨锭是统一采买的,太监们买通大理寺的杂役,偷偷把她号房里的墨锭给换了,那种墨锭里头掺了其他东西,她每天用研磨的墨汁写字,长年累月,身体会越来越虚弱。   当晚内官换过她的酒杯,杯中没有致命的毒物,不过能够激发药性,让她反应强烈。   她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了,自然没事。   但回到大理寺,继续用那些有问题的墨锭,墨水挥发,她很快又头晕目眩,昏睡不起。   听到这里,傅云英皱眉,难怪她每次伏案书写后时常觉得头疼,以前还以为是坐久了的缘故。   她知道太监们急于除掉自己,好笼络住朱和昶,早就做好了准备,但没想到他们会用这种隐私法子来害她。   还以为要和太监们好好周旋个几年,结果他们非要走歪门邪道。   乔嘉道:“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太监们曾为先帝搜罗丹方,和宫里养的那群妖道熟识,知道很多害人的方子。先帝的祖父,就是吃了太监进献的丸药出事的。”   他说的是肃宗,进食妃子送上的羹汤后暴毙而亡,太后怒不可遏,当场命人将妃子杖毙,但后来据宫里的人说,毒死肃宗的不是妃子,他喝汤前先吃了其他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至今还没有定论,有人说是丸药,有人说是太子敬的酒。   傅云英手指轻轻摩挲书案上的细瓷笔洗,问:“和石正、陆主簿他们有关么?”   乔嘉摇摇头,“石正他们仰慕大人,绝没有害人之心。”   傅云英紧绷的心略觉松快了一点,如果大理寺里她最信任的一群人一直躲在暗处害她,那就太让人寒心了。   乔嘉解释完,觉得有必要为自家二爷美言几句,斟酌着道:“公子,二爷本不想用毒辣手段,可您病刚好,才出去办差一天,回来就又昏睡不起,二爷委实焦虑,只能用这样的办法。”   “员外郎的弟弟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小的不清楚,他弟弟可能牵涉其中,挨了几拳头。”   炭火烧到芯子里了,火光红彤彤的,书案前一片暗红的朦胧暖光。   傅云英往后倚靠在椅背上,揉揉眉心,“我明白……等二爷回来,请他来我这里。”   乔嘉抬眼,偷偷打量她好一会儿,看不出她是生气还是没生气,抱拳应喏。   下午,霍明锦带着一身凛冽寒气踏进院中。   他站在廊前,拂去肩头雪花,嗅了嗅身上的味道,今天刑讯犯人,可能有血腥气。   正要吩咐亲兵去准备热水洗澡,乔嘉过来道:“二爷,公子要见您。”   他唔一声,准备等换了衣裳再过去。   乔嘉飞快道:“二爷……公子都知道了。”   霍明锦脸色沉下来,“谁告诉她的?”   乔嘉小声道:“今天在路上遇到崔阁老,崔阁老说的。”   霍明锦的脸色更难看。   他迟疑了一会儿,匆匆换了件窄袖袄。   傅云英在书房里写信,听到机括吱吱嘎嘎的扭动声,起身,把几面槅扇合上,让侍女在外面守着。   霍明锦走出来,直接走向她。   她筛一杯热茶递给他,“都查清楚了?”   霍明锦接了茶,放在一边,直直望着她,“差不多,至少把大理寺料理清净了。”   以后再没有人能用魑魅魍魉的隐私手段接近她。   傅云英捧起他放到一边的茶,和眉齐平,朝他屈身,做了个揖礼的动作,笑着道:“明锦哥哥辛苦了,吃茶。”   霍明锦沉默下来,愣了几息。   半晌后,方接过茶杯,还是没喝,轻轻揽住她,手放在她腰肢上,手心滚烫。   他看着她的眼睛,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茶杯撂在一边,俯身,吻她的唇。   只吻了一会儿就放开了,手捧住她的脸。   “我叫你的名字,你躺在那儿,怎么叫都叫不醒……云英,我没法慢慢查。”   傅云英脚尖点起,轻轻啄一下他的嘴唇,“我懂,明锦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们先用这种隐私手段,罪有应得。”   虽然他的方式确实太激烈了,可乱世当用重典,朱和昶刚即位,怀柔之外,也得拿出点狠劲儿,内官们暗害她,等于在藐视朱和昶和朝廷,该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是雷霆之怒。   “我在刑部见过他们审讯犯人,虽然只是匆匆瞥几眼,到底也知道一点……明锦哥,你用不着瞒我。”   霍明锦轻抚她的发鬓,神情柔和下来。   “我小时候跟着名儒读书,名儒知道我会上战场,告诉我,以杀止杀不可取,唯有以教化育人,才能天下太平。”   他嘴角一扯,接着道:“和尚仁慈,和尚能保住江山?国朝每一寸土地,都是用命换来的,如果光讲礼义,那大好河山,早就拱手让人了。唯有先以武力震慑,方能有后来的四海升平、太平盛世。先有太平,才有休养生息之后的繁荣富庶……教化育人的事,我不管,我只管以战去战,以杀止杀,接下来的事,让那些名儒去操心。”   傅云英眼眶微热。   霍明锦明白自己手中沾了多少人的血,也知道背后有多少人骂他,但他绝不会迟疑怯懦,早在少时,就是如此。   他内心坚定,不怕担这样的名声。   却偏偏怕她这个读书人和名儒一样,看不起他。   真是拿他没办法。   傅云英微微一叹,伸手抱住他。   屋外搓绵扯絮,雪花纷纷扬扬,两人静静相拥。   炭火烧得滋滋响。   ……   第二天去大理寺,所有人心有余悸,走路蹑手蹑脚,稍微听到一点声响,立马双手揣进袖子里,一溜小跑。   傅云英作为昨天那个唯一不在场的人,被身边的人拉着好一通诉苦:   “昨天霍督师不知查什么查到我们头上,连少卿都被拉进去审讯,皇上亲笔写的诏书,没人敢发牢骚,真是奇耻大辱……还好刑部和都察院也被收拾了一通……”   刑部和都察院也揪出几个不老实的,罪名是贪墨,霍明锦从头到尾没有让人怀疑到傅云英身上。   自然也就没有人迁怒她。   听完陆主簿和几个评事七嘴八舌说完昨天的遭遇,傅云英眯了眯眼睛。   朱和昶知道这事,昨天竟然装得和没事人一样。   下午,内官过来宣召她。   她收拾利索,进宫,到了乾清宫,迎面刚好看到霍明锦从殿里走出来。   他头戴纱帽,一身大红纻丝云纹圆领袍,虚束玉带,悬牙牌印绶,脚下皂皮靴,站在台阶上,迎风而立,身后几个武官簇拥,不知在说什么。   几名文官匆匆经过,看到他,下意识躲开好远。   他眼角风扫都没扫那几个文官一眼,继续和身后下属说话。   别人穿常服,宽袍大袖,有飘飘欲仙之感。   他体格壮实,宽大挺括的衣裳穿在他身上,还是能依稀看到起伏的筋肉线条。   傅云英拾级而上,霍明锦一步步走下来。   “霍督师。”   错身而过的时候,她微笑着朝他拱手致意,一双眸子笑意闪动,像是星光落了进去。   青绿袍,乌纱帽,身姿高挑,俊逸韶秀。   明媚如骄阳。   霍明锦本来是沉着脸的,面无表情,看到她笑,情不自禁跟着勾起嘴角。   几名武官暗暗诧异,对视一眼。   传说中的三法司美男之一,果然无往而不利,连霍督师这样冷漠无情的粗人,都扛不住他一笑。   随即嫉妒得双眼发红:为什么兵部没有这样的标致人物?   朝中阁老们全是偏心眼!就喜欢提拔长得好看又年轻的,他们兵部都好久没有调动了!   傅云英上了月台,才发现月台上有人。   她慢慢收起笑容。   崔南轩和汪玫、范维屏站在一处说话,淡淡扫傅云英一眼。   傅云刚才和霍明锦相视一笑,看来即使知道霍明锦手段狠厉,他也不在乎。   霍明锦看他的眼神,罕见的柔和,而且还对他微笑。   这两个男人,难不成真打算凑成一对?   简直匪夷所思。   即使和她像,也是个男人。   发现崔南轩走神,汪玫有些惊讶,“可是昨夜累着了?”   不等他回答,目光落到缓步走过来的傅云英身上,笑眯眯道:“我看你红光满面的,可是好事近了?”   傅云英嘴角抽了两下,拱手和几位阁老见礼,吉祥过来叫她,领她进去。   汪玫哈哈笑,对范维屏道:“不瞒你说,我会点面相的功夫,我看傅云就是好事近了!”   范维屏道:“听说他早就定亲了,成家立业,他也该成亲啦。”   两人说说笑笑,没注意到一旁崔南轩眼底涌动的暗流。   朱和昶怕冷,暖阁里烘得暖乎乎的,他还嫌不够,坐在榻上,腿上盖了轻软保暖的衾被,面前一张黑漆钿螺几,几上是等着他批阅的奏折。   “云哥,广东那边还没有消息,不过朕让人去查之前广东官员送回来的折子,发现果然有蹊跷。已经派人去查了。如果查证无误,得想办法把广东总督弄回来审。刚才阁老们推荐了几个人选。”   问她,“你觉得由谁暂领广东总督一职合适?”   傅云英心里有一个人选,此时并不说出,只道:“现在还摸不清广东那边的状况,微臣一时之间没有头绪。”   朱和昶笑道:“是朕心急了。”   谈了会儿过年祭天的事,傅云英问:“皇上,您要裁撤司礼监?”   朱和昶点点头,“诏书已经拟好了。”   看她一眼,见她面色沉重,心虚道,“也不光是为你中毒的事才收拾他们,朕早就忍不下去了。”   之前还预备徐徐图之,现在和霍明锦一起在两三天之内搅了个天翻地覆,还说是早就计划好的……   傅云英自然不会信。   她道:“皇上无须隐瞒,微臣都知道了……日后您有什么打算,若能透露的,不妨和微臣透个口风,微臣好早做准备。”   要是捅娄子了,她好想办法补救,拦是拦不住的,至少得想好怎么善后。   朱和昶见她轻轻放过,心花怒放,眼珠一转,把事情都推到霍明锦身上:“其实朕也不想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过霍督师那人雷厉风行,查到线索就要把人抓了,免得他们再害你。朕想想,与其防着他们,不如以绝后患,也就顺口答应了。”   傅云英抬起眼帘看他一眼,没说话。   分明是两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拍即合,然后以查贪墨为由大肆搜捕太监外宅,现在又在这儿撇清自己。   果然和大臣们混久了,其他本事没学会,先学会功劳一定要强插一脚,罪过赶紧撇干净,总之他最无辜了。   ……   阉党彻底被斩草除根,最高兴的,莫过于江南士大夫了。   汪玫是南方人,为此特意赋诗几首,抒发自己的幸灾乐祸。   汪家上一代出了几位名臣,下场有些凄凉,就是被阉党给打压的。   年底,家家户户忙着过年,袁三他们这帮学子也抽出一天空来,约齐一起去城外赏雪,顺便去庙里烧香,为会试博一个好兆头。   傅四老爷和赵师爷也去凑热闹。   连傅云章也被硬拉过去,傅云启仗着自己是弟弟,拉着他的胳膊不放,“二哥是探花郎,也让我们沾沾您的文气。”   他们还邀上一同备考的其他学子,几十人,骑马乘车,奴仆簇拥,浩浩荡荡出城。   傅云英没跟着去,留在家里看家。   查清墨锭是中毒的来源,太医研究出调理的药方子,她天天吃药,不爱出门。   抱厦里设红毡几案,围着中间的红泥小火炉,她倚着矮榻,拥被打瞌睡。   丝丝甜香溢出,霍明锦坐在一旁,穿窄袖袍,为她烫酒。   三面落地大屏风遮挡,向着庭院的那一面是敞开的,可以看庭中雪景。   她饮一口滚烫的米酒糟,眼帘微抬,扫一眼霍明锦。   “明锦哥,我们什么时候办喜事?” 第143章 平安符   咕咚。   酒壶跌进热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霍明锦一愣,嘴巴微张,双眼发直,半天回不过神。   盆中滚烫的水滴溅起,他还在发愣,却想也不想,胳膊伸到傅云英面前,护着她不被热水烫到。   水溅到他手上衣袖上,顺着修长的手指往下流淌,手背瞬时红了一片。   傅云英被他拥在怀中,一点都没烫着。   他却轻轻嘶了一声。   她忙放下酒碗,拿起一旁垫酒盏的软布,帮他擦拭。   他手掌宽大厚实,常年练武,手背上青筋浮起,这会儿从手腕到手指,都是红的。   她本该心疼的,但不知怎么的,有点想笑,带了点嗔怪的语气,轻声道:“怎么就愣神了。”   霍明锦直直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眼角微微上挑,扫他一眼,含笑问:“怎么,明锦哥哥不想做我的丈夫?”   这一瞥,眉梢眼尾,俱是明媚风情。   回答她的,是扑面而来的滚热气息和霍明锦滚烫的唇舌。   他手掌翻转,捏着她的下巴,撬开齿关,绞住她的香舌,用力吸吮,一手放在她后脑勺上托着,壮健的身体整个覆在她身体上方,压着她倒在大红毡子上。   急切激烈地吻她,呼吸错乱。   三面落地大屏风只能遮挡寒风,还有一面是敞开的,虽说敞着的那一面对着的是池水和院墙方向,别人看不见,但天光大亮,冬日煦暖的光线漫过竹帘,洒在两人身上,余光还能看见水池潋滟的水波,依稀能听到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   光天化日之下,感觉更加强烈,傅云英全身酸软,很快喘不过气来,口中酸麻。   好半晌,又仿佛只过了片刻,霍明锦松开她的唇,虚压在她身上,一下一下舔她的嘴角,一字字道:“我是高兴傻了。”   若不是怕她为难,他一早就把她抢回家中,和她朝夕相对,密不可分。   什么时候办喜事?   一应东西早就备齐了,纳采、问名、纳吉……该有的礼数也都尽到了,连洞房也早布置好,只差拜堂。   随时都可以办。   傅云英气息紊乱,挪开视线,推他起来,试图板起脸和他说正事,“手不疼了?”   霍明锦一笑,压着她不肯起来,干脆放松身体,按住她的双手,更加强硬地禁锢住她。   她瞪大眼睛,看到他压下来,眸中自己的倒影越来越清晰。   温热的掌心抚过她的双臂,往下,摩挲着肩头,擦过柔软的胸脯,掐着她的腰肢,微微使力。   她身体僵硬,然后一声低低的惊呼。   霍明锦忽然翻身站起来,将她整个抱在怀中,搂抱得严实,大踏步走出抱厦,撞开房门,走进卧房。   他不会这么急吧?   傅云英刚想张口说话,嘴巴又被他堵住了。   他叼着她香软的舌轻轻含着,抱着她快步踏进里间,却没有掀开床前低垂的罗帐,而是将她放在床边的高桌上,分开她双腿,抓住她想推开自己的双手按在一边,身体前倾,把她抵在墙上继续吮吻。   她被迫坐在高桌上,仰头和他缠吻,身后是墙,身前是他壮实的胸膛,两只手被他按压住,退无可退。   他粗喘着放开她,轮廓分明的脸近在咫尺,火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今晚就可以。”   她脸颊发烫,揪着他的衣襟,把脸埋进他胸膛里,不和他对视。   霍明锦低头,看着她漆黑的发顶,不用她开口,就知道她一定不同意。   他摇头失笑,大手轻抚她的发鬓,抬起她的脸,“好,我错了,不能这么急,你原本的打算是什么?”   傅云英想了想,如实告诉他:“过年的时候,明锦哥,我得和四叔他们说一声。”   霍明锦心中暗喜,已经是年底了,离过年没几天。   再过几天,他们就是夫妻了。同床共枕,夜夜同眠。   他按捺住四肢百骸里奔腾的狂喜和激动,俯身在她唇上啄吻几下,“都听娘子的,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如果是其他日子,肯定得想办法催促她一下,既然是过年,那就不必了,不差那几天。   傅云英抬手抚平鬓边乱发,感觉到隔着几层布料戳在自己腿间的那物,眼皮跳了两下,假装不知道那是什么,轻轻推开他,踩在地上。   刚要抬脚走,才觉浑身酸软,两腿都是麻的。   她忙攥住霍明锦。   他飞快接住她,扶她站稳,手指擦过她的唇,轻笑,“怎么腿软了,嗯?”   和她刚才取笑他拿不稳酒壶时一样的调笑语气。   眼底眸色加深,紧紧贴在她身上,让她直接感受自己的急切和激动。   男人体格健壮,刚挨到身上,又感觉到那物了。   傅云英双眼眯了眯。   霍明锦低头看她,胸口微微起伏,呼吸还是乱的。   她唇角微翘,拉开他的手,反身把他压在高桌上,在他略带诧异的注目中,踮脚吻他的嘴。   霍明锦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更加热情地回吻。   她却突然退开半步。   霍明锦吻得专注,猝不及防,呆了一呆,双手往前够了一下,想抱她。   她不动,微喘着看他,“腿软吗?”   霍明锦一怔,不由失笑。   不仅没软,还更硬了。   如果不是白天,不是怕她生气……刚才直接就把她按进床褥里好生讨好侍弄。   不过这会儿看她双颊晕红,这般和自己说话,如此鲜活,他从头到脚都舒坦,也就不计较那一点不满足了。   ……   傍晚,傅四老爷他们从城外回来。   袁三抱了一大捧腊梅花来找傅云英,走进房,笑着道:“老大,你喜欢供花,我上山的时候,看山头一株腊梅开得好,折了几枝给你插瓶。”   作为南方人,他虽然喜欢玩雪,其实和傅云英一样怕冷,直身外面披了件珍珠毛氅衣,从头到脚包得严实,穿得臃肿,双手捧着花枝,手背冻得发青。   傅云英把青铜花瓶挪到外间,接过他手里的花枝,道:“让大郎拿进来就是,去火盆边烤烤,就要考试,别把手冻坏了。”   袁三嘿嘿笑,挠挠脑袋,矮身坐在火盆边的小杌子上暖手。   傅云英拿了把竹剪刀,站在窗前,认真修剪花枝。   夕阳西下,光线渐渐暗沉下来,几缕金色斜晖漏进房里,笼在她身上,侧影清瘦,高挑。   她忙正事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一边打扰她,画画、插瓶时则不一样,其他人和她说话,她会仔细听,虽然很少开口接话。   袁三看火盆旁有烤好的芋头,抓起一个剥开吃,一边吃,一边和傅云英讲今天出去玩了什么。   他们徒步上山,赏雪赏梅,去庙里拈香,庙里的大和尚素闻傅云章的名声,主动请他留诗,他们沾光,跟着知客僧吃了一顿只有王公贵族才吃得到的素斋,其中有一道小荷听春雨,是全素的莲蓬豆腐,袅袅婷婷,像是真的把初春的荷叶、莲蓬移到碗中,鲜嫩醇香,又好看又能吃,好吃极了,比大鱼大肉还好吃。当然,这是因为吃得少的缘故。   东拉西扯了一通,袁三擦干净手,从怀里摸出一枚香囊,道:“老大,我求了个香囊给你。”   “嗯?”   傅云英放下竹剪子。   袁三捧着香囊,正色道:“我听庙里的大和尚说很灵的,里面有大师亲笔写的楞严咒。‘尽其生年,一切诸毒,所不能害’,老大,你把这个戴在身上,以后什么邪魔外道都没法靠近你!”   傅云英笑笑,接过香囊,谢了他。   还以为他和其他学子一样,是为了求高中进士才去庙里的,原来却是为了替她求平安符。   她斟了两杯茶,一杯递给袁三,坐到他对面。   “袁三……有件事要和你说。”   袁三喝口茶,撩起眼皮看她,等着她的下文。   她欲言又止。   袁三笑了起来,“老大,你怎么了?”   什么事这么难以启齿?   傅云英手指摩挲着杯沿,道:“你跟了我这些年,我拿你当家人看。”   袁三挺起胸脯,两眼闪闪发光,得意洋洋,问:“这话我能告诉启哥吗?”   傅云启是老大的哥哥,因为这一层身份,总在他面前炫耀,现在老大也是把他当家人的,他和傅云启其实差不多,哈哈!   傅云英笑着点点头。   袁三放下茶杯,两手一拍,有些迫不及待起来。   傅云英看他一眼,“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听她语气郑重,袁三收起玩笑之色,腰板挺直,专注地盯着她看。   傅云英接着道,“我瞒着你,有我的考量,而且那是我的私事……以后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告诉你……”   袁三坐着,静静听她说完,想也不想便道:“老大,没关系,谁还没有一点小秘密呢?”   他一顿,“以前在书院的时候,我没说自己做过小偷小摸的事,你也没怪我。”   说完,他后知后觉,解释说:“老大,我不是说你也小偷小摸过。”   傅云英淡笑,望着还没修剪完的腊梅花枝,“我要成亲了。”   袁三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好半晌后,他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房里响起清晰的骨头咔嚓声,“老大,你要娶谁?”   该不会是娶霍督师吧……老大真、真了不起……   傅云英避而不答,说:“婚事不会大办,只有家里人知道,暂时不会公布出去。其他的,以后告诉你。”   袁三发了会儿呆,一脸被雷劈的表情。   傅云英看他一眼,“苏桐的娘子前几天传出有孕的喜信,赵琪、杜嘉贞他们都成亲了,你有没有想过成亲的事?可有中意的小娘子?若有,我帮你做媒。”   袁三没有长辈,既跟着她,就由她帮他操心罢。   袁三呆呆的,头昏脑涨,脸被炭火考得发烫,愣了半天,道:“倒是有一个……”   他说到一半,又不说了。   傅云英笑着道:“难得你喜欢,不管小娘子是什么家世,我帮你想办法。”   袁县令家看不起他的出身,他嘴上不说,心里一直很在意这一点。   袁三抿了抿嘴,坐直身子,“老大,我想娶五姐。”   傅云英怔住了。   袁三偷偷看她一眼,见她神情怔忪,鼓起勇气,接着道:“我不嫌五姐傻,她好看,又是老大你的妹妹,我一定会对她好的,一辈子都对她好!”   傅云英回过神,眉头微蹙,“你是真心喜欢五姐,还是因为她是我的妹妹,才想娶她?”   五姐在观中修行,袁三也就见过她一两次,真的就喜欢上五姐了?   袁三挠挠头皮,“我也没有其他喜欢的……五姐是老大的妹妹,这就够啦!老大,等我考中进士,和苏桐一样做官,五姐就能当诰命夫人了,我这人穷是穷了点,这几年跟着你也攒了点钱,我很会过日子,保证不会让五姐吃苦,我将来也不会纳妾,就守着她一心一意过日子。我要是欺负她,你让乔嘉来揍我,打死我我也认了!”   傅云英有点头疼。   听袁三的意思,他不是喜欢五姐,而是因为五姐是她的妹妹,才想娶五姐。   这就算了,问题是五姐不愿意嫁人,她觉得有吃的有穿的还有婆子伺候她很快活。   傅云英叹口气,道:“五姐是真心修行的,只怕不会嫁人。”   袁三眼巴巴等了半天,脸色灰暗,失望地喔一声。   不等傅云英安慰他,他又扯一扯嘴角,微笑着说:“那就算了,不能勉强五姐。”   傅云英看着他,道:“别灰心,等你高中,京师不知多少人家想把闺女嫁给你,到时候随你挑。”   袁三咧咧嘴,笑了笑。   ……   袁三前脚刚走,傅云启背着手踏进房中。   他眼珠转来转去,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香囊,和刚才袁三的那个一模一样,道:“瞧我对你多好,在山上的时候,我一直惦记着你,特意帮你求的护身符,大师亲笔写的楞严咒,可灵验了!女子戴着,求男得男,求女得女,男子戴着,化灾解厄,风雨顺时,五谷丰殷,昼夜安眠,常无噩梦……”   摇头晃脑,背了一大车话。   傅云英接过香囊,打断他的话,道:“九哥,吃茶,有事和你说。”   “啊?“   傅云启一脸茫然,端起茶杯喝口茶,“什么事?”   “我要成亲了。”   傅云启呆若木鸡。   片刻后,他把茶杯往几上重重地一摔,站起身,叉腰怒吼:“谁?!谁敢娶你?我不答应!”   谁要娶走英姐?!   他这就去把那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狠狠揍一顿!揍得趴在地上!   傅云英抬起眼帘扫他一眼,“霍明锦。”   傅云启身体一僵,打了个颤。   想想威风八面的霍督师那壮实的胳膊,高大的体格,走路沉稳有力的脚步,虽然没见过他出手,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是个不能惹的。   而且他手底下还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兵。   傅云启低头,打量几眼自己的细胳膊细腿,打了个哆嗦,这个妹夫,好像有点可怕呀……   等等,霍督师是他的妹夫?   哈?   那他不就是霍督师的大舅子了?   这感觉有点怪怪的,霍督师年长于他,官职也高,他给人家当跟班都不够资格……   但却能以大舅子的身份逞逞威风。   傅云启胡思乱想,脑子里乱糟糟的。   “英姐……”过了一会儿,他忧虑道,“要是霍督师欺负你,你别怕,我虽然打不过霍督师,也不会怕他!有我在,不会叫你受委屈的。”   说完,他心虚地补一句,“我可以智取!”   刚才还打哆嗦,这会儿又硬气了。   傅云英笑笑,“我晓得。”   ……   傅云启离开后,赵琪、杜嘉贞、陈葵、李顺也陆陆续续来探望傅云英。   他们平时都是一起来,今天却都神神秘秘的,一个接一个分别来看她,问候几句,探讨几句学问,然后从袖子里掏出楞严咒香囊。   和袁三那一个一模一样,不论花色图案还是针脚。   “云哥啊,此物可是开过光的,庙里的高僧说戴着它,若安住处,庄宅园馆,如是积业,犹汤销雪……”   每个人说的话都差不多。   到最后,傅云英望着抽屉里一大摞香囊,哭笑不得。   很显然,这帮书生被同一个大和尚给忽悠了。   也不知道他们被哄着掏了多少银子。   她随口问了一句,杜嘉贞支支吾吾不肯说,还嘱咐她千万不要把此事告诉旁人。   送护身符什么的,听起来就别扭,太不符合他堂堂举人老爷的身份!   他们是瞒着其他人去买香囊的,每个人都以为只有自己给傅云英送了符。   这么多护身符,傅云英一天换一个戴也戴不过来,既然他们说有安宅的效用,那就留着镇宅吧。   她收好护身符,披了件大毛斗篷,去见傅云章。   刚出门,傅云章正好从长廊另一头走过来,手里托了只黑漆匣子。   傅云英忍不住笑了,“二哥,你也给我求了护身符?”   傅云章穿过长廊,袍袖翻飞,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茫然,“什么护身符?”   听她笑着说了其他人偷偷摸摸送符的事,嘴角微翘,“难怪今天在庙里一个接一个说肚子疼,原来是躲出去买平安符了。”   问:“杜嘉贞也送了?”   傅云英不答,她可是和杜嘉贞保证过的。   傅云章也不需要她回答,回想一群大小伙子做贼一样偷偷背着自己去买符,摇头失笑。   两人并肩进屋。   傅云英脱下斗篷,拨开炭盆里的炭灰,往里头加了几块炭。   “这个给你。”   傅云章坐下,把手中的黑漆匣子推到她面前。   她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摞契书,有铺子的,田地的,庄园的,几乎遍布全国,各地都有。还有一张记载各样家具物事的单子。   傅云章微微一笑,“你和霍督师是不是打算要办喜事?这些是哥哥给你的嫁妆。你不准备大办,用不着一抬抬预备,我就不讲究了,这些直接划到你名下,想要什么,你自己买。”   正准备和他说这事,他却已经发觉了。   傅云英盖好匣子,“二哥……”   傅云章挑眉,佯装恼怒,“不许推辞,这是哥哥给你的,难不成你没把我当哥哥?”   炭火毕毕剥剥地燃烧,腊梅花香浮动。   两人隔着暖融融的空气,对望了片刻。   傅云章脸上漾起一丝笑容,抬手拍拍她的发顶,如画的眉眼,神情柔和似三月扑面的杨柳风,含笑说:“知道你不缺这些……不过我只有你一个妹妹,这些不给你,还能给谁?”   傅云英鼻尖发酸,低头翻看那些契书,见他竟然把平时最宝贝的古画、古器也都给自己了,皱眉道:“怎么全都给我……二哥,你自己呢?”   傅云章端起茶杯吃茶,“你帮我整理书房的时候,不是很喜欢那些玩器吗?都给你罢,免得让我失手摔了。”   想起她看到那些古物被随随便便摞在箱子里时倒抽一口气、心疼可惜却又不忍责怪他时那矛盾的神情,他忍不住翘起嘴角。   傅云章经常摔东西,不管是价值几百两的珍贵茶具,还是普普通通的粗瓷碗。   以前以为他是漫不经心,不拘小节,所以连走平路都会突然摔倒。   后来才知道,他有心无力,有时候双手没有力气,才会拿不住东西。   也正是因为这个,他的字写得一般。   他从没有因为身体的不适而表现出任何抑郁愤懑,泰然处之,以至于没人发觉。   傅云英声音有些嘶哑,“那也不能全给我。”   傅云章按住她的手,“好妹妹,先给你收着,等我什么时候想要了,去找你讨。你帮我打理好,哥哥就可以偷懒了。”   她抿了抿唇,知道他不会收回去,只得罢了。   反正单子在她手上,她帮他好好保存,以后再给他。   ……   回到自己院子里,进门前,傅云章停住脚步,拂去肩头的落雪。   经过竹林的时候,风吹竹浪翻涌,竹叶间的细雪簌簌飘落,洒了他一身。   莲壳帮他掸干净衣裳,塞了只暖炉到他手里,笑眯眯问:“爷,您要娶亲吗?”   他走进次间,在书案前坐下,“谁说的?”   莲壳合上帘子,嘿嘿笑道:“我听老吴说您把田地庄子的账都理清了,还重新拟了单子,从南边苏州府订了几套好头面……您这不是在预备彩礼么?”   彩礼?   傅云章淡淡一笑,凝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瑞鹤图,沉默不语。   画上云气缭绕,霞光若隐若现,十几只仙鹤盘旋缭绕于山水之间,姿态优雅,笔触清新生动,仿佛能听见仙鹤清越动听的鸣声。   这幅画含蓄细腻,是傅云英送他的生辰礼物。   仙鹤寓意长寿安康。   血缘疏远,依旧还是有血缘的,不管往上数多少代,总归是同族。   他垂下眼帘,“拿酒来。”   莲壳啊了一声,“爷,家里没有酒。”   傅云章眉头轻皱,“启哥他们从南边带来的酒呢?”   莲壳搓搓手,道:“云哥说爷不能吃酒,让管家把酒都收起来了,我们院子的人,都不晓得酒藏在哪儿!您要吃酒,只能找云哥要。”   傅云英自然不会给他酒。   今天去庙里拜佛,傅云启步步紧跟着傅云章,说读书人出游,都喜欢来点酒助兴,英姐叮嘱他了,让他看着不让二哥吃酒。   管得真严。   傅云章心里抱怨了一句,唇边却浮起一抹笑,“算了,沏杯茶。”   莲壳高兴地答应一声。 第144章 佛郎机   过年总是热闹的。   傅云英找朱和昶讨了十天假,然而才刚闲下来一天,又被一道急召叫进乾清宫。   广东那边传回消息,袁朗博还活着,知府以贪墨罪将他扣押入狱,锦衣卫想办法混进去和他见了一面。   肇庆府那边现在已经被广东总督严密控制起来了,大小官员要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么干脆和总督同流合污。   袁朗博告诉锦衣卫,总督收受佛郎机人的贿赂,私自允许佛郎机人留居、传教,并不顾幕僚的反对劝告,私下和佛郎机人达成通商协议,中饱私囊。   朱和昶看完锦衣卫的密信,问傅云英,“朕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个佛郎机国?他们和满剌加有什么关系?佛郎机国是不是满剌加的邻国?”   傅云英示意太监把今年新制的舆地图取来,一边比划,一边慢慢向朱和昶解释。   满剌加说的是位于西洋海上的一个小国,国土面积虽小,但所处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占据满剌加海峡,就等于扼住海上贸易的咽喉。满剌加国原本隶属于暹罗国,后来遣使上表,愿为国朝属郡,自此成为国朝藩属国之一。   下西洋的船队曾几次在满剌加国停靠。   满剌加国仰慕国朝的强大繁荣,数次遣使朝贡。   紫禁城西苑的那几头神兽麒麟,就是由满剌加王亲自率领随从来朝进贡的。   后来,佛郎机人的舰船登陆满剌加,大举入侵,他们船坚炮利,拥有最先进的火器,轻而易举就赶走满剌加王,占据满剌加海峡。   佛郎机人认为中原遍地是黄金,对中原财富馋涎欲滴,曾试图冒充满剌加朝贡使臣,企图从广州府当地官员手中骗取勘合。   实行海禁后,所有来朝进行贸易的外国船队,必须在朝廷规定的时间、地点内和国朝开展朝贡贸易。   所谓朝贡,其实就是藩属国送上他们所携带的贡品、土物,朝廷收下后,以“国赐”的形式回报他们所需要的商品,如金银绸缎等物。   东南夷朝鲜、日本、琉球、安南、暹罗等十八个国家,西南夷苏禄国、满剌加、锡兰等四十四个国家,北狄、东北夷、西戎等五十八个国家、十个部落,都是朝贡国。   各国贡期有长有短,有的是三年、五年一贡,有的是十年一贡。   那些远道而来的贡舶,必须持有朝廷颁发的勘合作为凭证,才能在指定地点登陆朝贡。   佛郎机人就是想冒充满剌加人,骗取朝廷的勘合。   但是佛郎机人金发碧眼,鹰鼻深目,和满剌加人长相的差异实在太大了,广州当地官员一下就识破他们的诡计,不予通过。   佛郎机人只得承认自己来自佛郎机。   官员们从未听说过佛郎机,认为佛郎机和其他西洋小国一样,只不过是茫茫大洋中一个未经开化的小地方,和对待其他属国一样,给予隆重礼遇,安排他们学习宫廷礼仪,等候朝廷召见。   佛郎机人贿赂官员,得到入京觐见的机会。   与此同时,部分满剌加人历经千辛万苦抵达中原,请求国朝帮他们驱逐佛郎机人,夺回国土。   当时刚好是先帝即位前后,朝廷处于内忧外患之中,一方面正和北边部族作战,心有余而力不足,另一方面先帝即位不稳,无心搭理满剌加使臣。再者,从先帝到大臣从未想过经营海外,而且自宋开始,理学兴盛,强调夷夏之防,固步自封,对外一律采取消极的防御之策,加上佛郎机人以新巧玩意讨得先帝的欢心,有能力出兵解救满剌加的暹罗国又一直对国朝扶持满剌加耿耿于怀,最终导致无人施以援手,满剌加灭国。   傅云英娓娓道来佛郎机人侵占满剌加国的过程,指着舆图上满剌加的方位,对朱和昶道:“皇上,西洋之外,还有更广阔的未知土地。东北有朝鲜,卫奴,正东往北是日本,正南偏东是大琉球国,西南有安南、真腊、占城、暹罗、苏门答剌国,远在西洋,爪哇国、白花国、三弗齐国、渤尼国……而佛郎机国并不属于任何一方,他们的国家可能在更遥远的地方。”   朱和昶问:“这么说,佛郎机国非朝贡之国?”   傅云英摇摇头,道:“佛郎机人久滞不去,对我朝有窥伺之意,广州府守备曾驱逐他们,他们不仅赖着不走,还向守军开炮,妄图霸占沿海岛屿作为他们的营地,被守备赶走了。这之后,他们仍然久留不去,于沿海一带流窜,抢掠村庄,剽劫行旅,和倭寇无异。”   朱和昶皱了皱眉。   这么说,广东总督私自容许佛郎机人留居内地,实在可恶!那些佛郎机人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他竟然公然和倭寇来往?   难怪有通倭嫌疑!   东殿暖阁内,除了君臣二人的说话声,静得出奇。   鎏金香炉喷出一股股袅袅青烟,满室金光浮动,内官们侍立在角落处,一声咳嗽不闻。   内阁大臣,如王阁老、汪玫、姚文达、范维屏、崔南轩等人都在场,还有几名礼部官员。   众人一言不发,目光都落在傅云英身上,看她站在朱和昶身侧,指着舆图,不慌不忙,用清朗平静的嗓音,向朱和昶讲解佛郎机国和满剌加国的区别。   几位大臣互相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   西洋属国之间的纠葛,老实说他们并不大清楚。虽然他们饱读诗书,但是士子们受程朱理学熏陶,趋于保守,重农轻商,重陆轻海,认为“驭夷之道,守备为上”,对海外夷国没什么兴趣,自然也就不可能和傅云英一样,不用查典籍,就能说出每一个藩属国的来历和历史。   而且自闭关海禁以来,属国朝贡的次数越来越少,朝廷也就愈加不在意外夷属国了。   术有专攻,朝贡国的事一向是礼部官员管理,傅云这小子又不是礼部的,怎么对藩属国了如指掌?   众人又惊又疑,一时之间没人吭声。   他们倒是想插嘴,可问题是没有典籍在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哇!   见阁老们不张嘴,礼部侍郎忍不住了,他出列,上前一步,抱拳道:“正如傅寺丞所说,佛郎机,据满剌加地,逐其王,和倭寇一样劫掠商船。不过有一点傅寺丞怕是说错了,这佛郎机并不遥远,他们靠近满剌加,就在海峡附近,不然怎么可能侵占满剌加?”   礼部所有官员都认为佛郎机一定和满剌加比邻,他不认同傅云英刚刚说的佛郎机人或许来自于更遥远的国度。   傅云英垂眸,反驳礼部侍郎,“大人可曾见过佛郎机人的舰船和他们的火器?他们仅凭十几艘船便将满剌加王驱逐出满剌加,并且占据至今。据来朝求救的满剌加使臣说,佛郎机人的船无坚不摧,可远渡大洋,并且配备有火炮、火器、船用炮铳,若满剌加国附近有这样的国家,当年下西洋时,使团为何从未见过他们,也没有听过佛郎机的名声?连暹罗国也不曾听说佛郎机国?”   众人皱眉思索。   这满剌加国呢,以前其实隶属于暹罗国。   国朝对周边小国,一直采取遏制强国、避免其坐大,扶持弱国的政策。在处理诸如占城和安南,暹罗和满剌加,爪哇和渤尼,百夷和缅甸等地方之间的纠纷时,倾向于扶植弱势的一方。   暹罗离满剌加海峡更近,对海上交通要道颇为垂涎,若满剌加国附近真有佛郎机国,国朝使团可能没听说过,暹罗不可能不知道。   礼部侍郎仍然认为佛郎机国只是和满剌加国一样的小国,“不然,佛郎机为何要侵占满剌加?”   对中原土生土长的士子来说,肥沃的中原是天、朝的中心,塞外都是不毛之地,华夏是正统,其他小国都属于“夷”。   国人安土重迁,对土地的执念根深蒂固。   礼部侍郎深信,土地是最根本、最重要的。   佛郎机国驱逐满剌加王,不就是为了侵占满剌加土地吗?   为什么要土地,肯定是因为佛郎机和满剌加离得近啊!要是离得十万八千里,中间还隔了茫茫大洋,要土地有何用?   傅云英不愿和礼部侍郎多做纠缠,道:“佛郎机人窥伺内陆,心怀不轨,几次驱逐,他们不仅不知悔改,还在海上作乱,残杀百姓,与其放虎归山,不如让广东守备将他们扣下,严加审问,查出他们到底来自何方。”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看一眼工部尚书,“皇上,佛郎机人舟坚铳大,其船用火铳、火器,或许能为我所用。”   工部尚书和兵部侍郎眼睛顿时一亮,出列附和,“佛郎机人狼子野心,盘踞沿海,久留不去,应当严加禁约,不可私通贸易!”   王阁老、姚文达和汪玫还没有弄清佛郎机和满剌加、暹罗之间的关系,暂且不谈佛郎机,谴责广东总督为满足一己之私给佛郎机人大开方便之门。   最后朱和昶决定派都察院副御史前往广东彻查此事。   众人从东阁出来,王阁老叫住傅云英。   首辅大人淡淡瞥她一眼,捋须沉思了片刻,沉声道:“傅云,你可知道……你刚才那番话,很可能挑起皇上对西洋诸国的兴趣。若皇上再次起兴要派船下西洋,该当如何?”   当年下西洋花了太多钱,如今朝廷拿不出那么多钱了。而且今不如昔,船队下西洋时,国朝兵强马壮,威服四海,可就在之后不久,朝廷痛失军队中的全部精锐,自此由盛转衰,从攻势转为守势,不仅是军事实力大不如前,朝廷内部也是矛盾重重。   流民暴乱,灾害频发……内忧外患,朝廷实在没有余力再去经营西洋。   在王阁老等人看来,下西洋,不仅仅是劳民伤财,还可能直接将整个国朝拖垮,以至于万劫不复。   所以,什么佛郎机国,满剌加,暹罗国……随他们怎么闹去,只要不打到中原来,朝廷不会管,也不该管。   王阁老的眼神带着明显的谴责,他认为傅云英故意挑起朱和昶的好胜之心,会给朝廷和百姓带来无法预计的灾难。   傅云英面色不变,望着雪中矗立的朱红宫墙,“老先生,下官并没有鼓动皇上之意。我们的船不如佛郎机的坚固,火器的威力没有他们的威力大……他们对我们了解透彻,我们却连佛郎机人来自何方都要争执一番,他们盘踞在沿海,窥伺内陆已久,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既然他们不怀好意,那么我们就得早做准备,至少要弄清他们的来历、国家、武器构造。”   她并未说那些荡气回肠的豪迈之语,只是平静地叙说自己的想法。   王阁老眉心微皱,仍是不赞同她的做法。   他忧心忡忡,现今看似太平祥和,实则危机四伏,内忧外患,各地卫所形同虚设,东北卫奴虎视眈眈,朝廷拿不出军饷,老百姓家中没有余粮,若是这时候再来点天灾,只怕老百姓就得揭竿起义了,朝廷真的经不起折腾啊!   这时,吉祥出来,宣傅云英进殿回话,朱和昶还有事问她。   她转身回去,和姚文达、汪玫、范维屏和崔南轩几人擦身而过。   姚文达盯着她看了许久,扭头和汪玫说话。   范维屏朝她微笑。   崔南轩则面无表情,只是等她走过去以后,又回头看她的背影。   若真的是她,怎么会懂这些东西……   她进了内殿。   朱和昶和大臣商议事情时正襟危坐,腰都酸了,已经挪到偏殿明间炕床上歪着,一手托腮,朝她招手,“云哥,过来坐。”   吉祥搬来杌子。   傅云英依言坐下。   朱和昶示意内官奉茶,“还是上次和你提起的事,广东总督的人选,朕觉得必须派内阁大臣去才能压服当地官员,你觉得范阁老、汪阁老和崔阁老三人,谁更合适?”   傅云英接了茶,没喝,眼珠转了一转。   自然是崔南轩合适,一来,他曾在福建主持过清丈土地的事,熟悉沿海一带;二来,他性情冷清狠绝,不容易被当地官员笼络或者辖制。   这三来嘛,崔南轩最近莫名其妙,打发他去广东,他至少也得四五个月之后才能回来。   她打定主意,先问:“皇上属意谁?”   朱和昶道:“选谁都一样,各有利弊。”   傅云英想了想,斟酌着道:“臣觉得崔阁老可担此重任,他素来廉洁。”   朱和昶点点头,打算待会儿让内阁拟旨,因问起:“你怎么对佛郎机和满剌加这么了解?”   问着话,让左右侍立的内官把刚才的舆图取过来,在炕床上铺开,手指划来划去,叹口气,“朕竟从来不知道这些。”   王阁老生怕朱和昶和从前那个顽皮的小皇帝一样闹着要重启下西洋,把所有和下西洋有关的文书、记录全都收起来了,不许大臣在他面前提起,他自然也就想不到。   傅云英道:“臣前些时刚好找礼部的人打听过这些,所以知道一点。”   一开始是户部侍郎提起的,那天她去户部办事,听他们在讨论流入中原的白银数量锐减的事,好奇心起,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后来回到家中查阅典籍舆图,霍明锦刚好过来找她,随手拿了枝笔,把几十个朝贡国的大致方位画在纸上,一一和她细细讲解,她都记住了。   霍明锦在海上的那几年,可不是白待的。   不过这些不能告诉其他人。   狡兔三窟,霍明锦留的后路,就在海上,所以不能让他暴露。   “皇上,户部侍郎写了份折子,是关于白银流通的,您看过了?”   朱和昶回想了一下,“还未看过,那份折子有什么不妥吗?”   朝廷发行宝钞,禁止老百姓使用白银,强制大家用宝钞。   但宝钞很快贬值,并且贬得非常厉害,老百姓弃之不用,白银渐渐成为坊间交易的主流,尤其是商贸发达的江南一带,店铺中都会备小戥子和绞银子的工具。   而这些流通的白银,大多数来自海外。   傅云英摇摇头,道:“等您看过那份折子,让几位阁老们也细细看一遍,到那时,王首辅就能明白臣今天为什么要和礼部侍郎争辩佛郎机人到底来自何方。”   朱和昶笑了笑,“王首辅为难你了?朕用过午膳就看那份折子!”   傅云英笑而不语。   王阁老有他的考虑,他的质疑并非出自私心,等她解释清楚了,王阁老应该能理解她。   如果到时候还不理解,那也没什么,大家都是为民生经济考虑,殊途同归。   谈了会儿正事,朱和昶伸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云哥,你怎么告假了?还是十天!太久了,是不是又病了?”   说着就要宣太医过来。   傅云英拦住他,道:“不是生病……臣要办喜事。”   朱和昶一呆,嘴巴张大,盯着她看了半晌。   好半天后,他才回过神,“就是你上次说过的小门小户家的姑娘?”   傅云英眼皮跳了一下,小门小户只是随口说的,他怎么记得这么牢……   朱和昶突然站了起来。   角落里的内官吓了一跳,忙跪下。   傅云英也站了起来。   朱和昶神色古怪,像是有些激动,又有些茫然,背着手,绕着傅云英转来转去。   “你怎么不早说啊!我好让皇后帮你操办。”   傅云英忙道,“多谢皇上眷爱……不过,他身份有些……特别,而且臣不喜铺张,所以不打算大办。”   朱和昶愣了半晌。   娶妻是大事,云哥却这么低调,还遮遮掩掩的,瞒得这么紧……他要娶的,该不会是寡妇或者出身不好的女子吧?   难道他要娶风尘女为妻?   以云哥的人品和如今的地位,他娶首辅家的女儿都成,一个风尘女,配不上他不说,也不利于他以后和同僚来往。   可看云哥的态度,他肯定很喜欢那个风尘女,为了对方,什么都不计较。   朱和昶浮想联翩,叹口气,拍拍傅云英的肩膀,“也罢,成亲的人是你,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难得云哥真心喜欢一个人,不能扫他的兴。   至于那个风尘女,以后想办法赐一个诰命,不就行了?   有他在,云哥用不着娶权贵之女,也能平步青云。   朱和昶眼珠滴溜溜转了个圈:不过在那之前,他一定要找个机会看看对方的庐山真面目,到底是多么清新脱俗的人物,才能折服云哥?   正好过年想去傅家拜年,就选在云哥成亲的那一天罢!   作者有话要说:   朝贡体系部分,参考《万历明会典》。   强调一句,文中内容都是虚构的。   不过满剌加国是真实存在的,大概相当于现在的马六甲海峡附近。   大小佛朗机人分别说的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 第145章 银荒   最后旨意下来,都察院副都御使乔清余和吏部侍郎崔南轩赶往广东肇庆府调查广东总督,若其通倭证据确凿,立即押解进京。   乔清余立刻启程,崔南轩年后出发。   朱和昶记得傅云英的提醒,将户部侍郎的折子找了出来,从头到尾细看几遍,眉头紧皱。   当晚,他再次召见内阁大臣、傅云英和几位重要的六部官员。   内官到傅家宣旨的时候,霍明锦也在。   他看一眼窗外廊下刚刚挂起的大红竹丝灯笼,起身披衣,和换了身圆领袍的傅云英一起进宫。   马车跑在漫天大雪中,车厢里挂了一只铜丝灯,灯火暗黄。   傅云英掀开车帘往外看,长街上空荡荡的,这时候家家户户应该团聚一堂,一家老少围着火炉说说笑笑。   万家灯火,岁月安宁。   一双手伸过来,揽住她的肩膀,拂去飘进来落在她手上的雪花,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在想什么?”   她收回视线,放下车帘,往后靠在霍明锦的胸膛上,怀抱温暖,用不着带铜手炉了。   “没想什么。”她轻声说,抬眼和霍明锦对视,“明锦哥,我每天这样忙,委屈你了。”   说好要陪着他,但却只休息了一天,宫里随时都有急诏传出,她只能留在家中等候传召。   霍明锦嘴角轻扯,笑了笑,低头看她。   她躺在他臂弯中,鼻尖上有一瓣晶莹的雪花,刚才趴在车窗往外看,脸冻得通红,一双眸子乌黑发亮。   他低头,吮吻她鼻尖,那瓣雪花便融化在他的唇齿间。   “觉得委屈我了,那得好好补偿我。”   他嘴角微挑,凑到她耳朵旁,低声说了几句话。   傅云英瞪大眼睛,茫然了片刻,听懂那几句话的意思,心跳陡然加快,推开他,坐直身子,低头整理衣襟。   霍明锦唇边笑意更浓,幽黑的眸子一眨一眨地望着她,“答应了,嗯?”   傅云英眼角斜挑,睨他一眼。   闹了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   霍明锦先掀帘下去。   车帘放下之前,身后传来一声低语:“好啊。”   霍明锦愣了一下,转身想要说什么,车帘落下,马车继续往前走了。   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出了会儿神,看着马车远去,摇头失笑。   马车驶到宫门前,傅云英再下车。   等霍明锦走进暖阁的时候,她已经和朱和昶说了会儿话,看他进来,眉毛动都没动一下。   阁老们和尚书、侍郎们传阅完户部侍郎的折子后,沉思良久。   殿外天色阴沉,大雪纷飞,暖阁内温暖如春,暗香浮动。   朱和昶穿一身玄色盘领窄袖常服,赤红中衣,命内官奉茶,请各位阁老入座,对户部侍郎道:“你拣紧要的说,朕不想听长篇大论。”   户部侍郎躬身应喏,慢慢道:“我朝虽然地大物博,但是矿银矿产匮乏,每年开采的白银总量,只有十几万两,最多也不过二十多万两。从初年至今,市面上的白银主要来自于吕宋、日本和西洋,而经吕宋流入我朝的白银来自于海上贸易,不管是遥远的西方,还是西洋,他们用白银换取我们的丝绸、瓷器、香料,每年有大量白银流入中原。可是近些年来,所进的白银数量突然骤减。”   说起来,也是尴尬,朝廷禁止平民百姓使用白银,宝钞和铜钱才是官方认可的流通货币。但是事实上,白银已经成为和整个国朝经济命脉息息相关、密不可分的货币存储支付手段。   然而中原并不富藏银,甚至连自给自足都做不到,严重依赖外来进口。   朝廷想自己铸币,没有足够的银矿。发行宝钞,宝钞一贬再贬,几如废纸,没人愿意用。   简而言之,银子不够用了,朝廷需要更多的银子。   王阁老皱眉道:“也就是说,如今白银数量骤降,很可能闹银荒?”   户部侍郎点点头,叹息着说:“白银数量越少,富户乡绅越要大笔存储白银,假以时日,不仅影响财政,还会导致整个江南贸易市场崩溃。”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   东南方诸州县,尤其是繁华富庶的江南地区,一直以来在国朝赋税收入中占了很大比例——正所谓“取诸东南,用之西北”。   江南是国赋的重点,如果江南地区经济崩溃,税收锐减,朝廷拿不出饷银,无法控制西北的局势……   届时,天下必将大乱。   傅云英拿出之前收集来的情报,给王阁老等人传看,补充道,“不止江南地区,还有西北等地,因为税赋改革,朝廷将税收折合为白银征收,可各地都在闹银荒,银价飞涨,老百姓辛苦一年,以前可以用一担粮食换的银两,现在需要足足二十担!他们手中没有白银,只能卖妻卖子,遇上天灾之年,更是举村逃亡。”   这些逃亡的流民,无路可走,最后都沦为盗贼,人数越来越多,乃至于“赤地千里、流民百万”,最终危及国朝稳定。   几位阁老眉头紧皱。   傅云英接着说:“在南方,白银短缺,同样导致物价暴涨。江南地区丝织业发达,越来越多的老百姓以丝织业为生,可不论贸易有多繁荣,老百姓还是要吃饭的,贸易萎缩,粮价一年比一年高,从来不缺粮食的苏杭一带也开始缺粮,大批老百姓活活饿死。”   户部侍郎愁眉叹气,“此前西北、荆襄一带流民起义,部分是因为没有土地耕种,部分是天灾,但尚不成气候,但如果银荒继续持续下去,只怕各地都会生乱。”   他不是危言耸听,老百姓们温顺,也是有底线的,那就是让他们吃饱,如果有一天大部分人都吃不饱了……   那江山社稷危矣。   农民起义,经济崩溃,军备废弛,加上西北虎视眈眈的卫奴,足可以拖垮整个国家。   见众人沉默,朱和昶朝傅云英使了个眼色,问她:“闹银荒和佛郎机人有什么关系?”   内官机灵,忙去将之前的舆图取过来,用挑竿挂起,举得高高的。   几个内官手持宫灯在一旁照着,好让阁老们看清舆图。   傅云英走到舆图前,指着吕宋的位子,道:“海上贸易发达,其中东西贸易主要有三条航线,一条经吕宋中转,贩运我们的生丝、棉等,这是白银的主要来源之一。一条是佛郎机人和小琉球、沿海岛屿的直接贸易,贩运的也是瓷器,香料,丝绸等物,还有一条,大佛郎机人和日本、小琉球之间的贸易往来。”   她虚空划了几条航线,“其中吕宋港贸易往来的白银,几乎有一半全部流入我朝,为什么近年来白银数量会骤减?大佛郎机人和小佛郎机人来自西方,将我们的货物运往西方贩卖,白银是他们运往吕宋的,想要知道白银数量锐减的原因,就得弄清楚佛郎机人的白银是从哪里来的。”   佛郎机人把持海上贸易,他们有数不清的白银,而他们需要用白银购买东方的丝织品、瓷器等货物。   在东西方贸易中,国朝一直是赚钱的一方,全天下的白银,不管是从哪儿来,也不管从哪里运到哪里,最后都会有一半通过各种不同的途径,流入中原。   多少年的程朱理学熏陶,在一定程度上禁锢了士大夫们的思想,他们并不关心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因为中原地大物博,即使不和外国人通商,也能自给自足,而且繁荣昌盛。   可傅云英现在却告诉他们,他们必须把眼光放到海上去,否则愈演愈烈的银荒可能动摇社稷根基。   王阁老等人一言不发。   吏部左侍郎嘀咕了一句,“果然是商户出身。”   霍明锦脸色立马沉了下来。   傅云英是商户出身,她说的这些又都是和商贸有关的,吏部左侍郎这是在嘲讽她。   古往今来,重农轻商,虽然江南地区经济繁荣,但大多数人仍然忽视商业。   加上这些年来苏州府、杭州府一带的有钱人太过高调,追求豪奢,生活糜烂,风气浮华……这也就算了,问题是他们沉溺享受,不思报效朝廷,大臣们对此很看不惯。   自然也就更看不惯商人了。   户部侍郎先不答应了,怒视吏部左侍郎,“某和傅寺丞忧心银荒,为此遍查典籍,呕心沥血,商户出身怎么了?!”   傅云英拦住暴怒的户部侍郎,淡笑着道:“正因家叔经商多年,下官耳濡目染,才能略知道些里头的行情。下官力所不逮,其中不免有错漏之处,还望大人指正,大人学识渊博,下官多有不及。”   吏部左侍郎脸上讪讪,低着头不说话了。   指正?   傅云说的东西他只知道个大概,根本没有深入了解过,别说指正了,他现在脑子还有点迷糊。   朱和昶偷笑了一下。   谈话结束,君臣达成一致,不仅要抓广东总督,还得把霸占沿海岛屿的佛郎机人一并抓了。   从东阁出来,王阁老抬头,望着眼前一片辉煌的灯火,对汪玫道:“我老了,不如你年富力强,你和傅云交情不错,佛郎机人的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他们不知道傅云到底想做什么,但从傅云一步步铺陈来看,他的目的绝不是只想抓几个佛郎机人那么简单。   海上贸易,西洋,弗朗机,满剌加……   傅云,还是想重开下西洋之路啊!   只要经营好中原就够了,为什么要去管海上的风云?   这件事他们不能放着不管,必须插手。   汪玫笑了笑,道:“老先生精神矍铄,何来如此之说。”   王阁老摇了摇头,道:“傅云年轻,有抱负,行事果敢,又深得皇上信任,我却老了,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他和我们暂时没有起过冲突,不代表以后也能这么相安无事,我是看不住他的,你盯紧他,若他做的是有益于国朝的事,也没什么,不过如果他怂恿皇上行那劳民伤财之举,我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得把他拉下来。”   殿外北风呼啸,汪玫搀扶着王阁老往下走,微笑道:“您嘴上这么说,可学生看您和傅云一直以来相处融洽。”   王阁老笑了笑。   “沈公在时,沈党把持朝政,一家独大,你入仕时沈党春风得意,没见识过从前的党争之害……我还记得自己刚当上刑部主事的那一年,朝廷几大党派,各自为政。只要是这个党派建议的事,另外一个党派的人坚决反对,不管是非对错,只讲立场,多少有益于国朝民生的建议,就这么荒废了,多少清廉正直的好官,因为卷入党派之争而被贬被杀……你方斗罢,我方上场,谁当权,谁就会不遗余力地打击另外几个党派,从政见不合转为生死之争,不死不休。他们不思进取,不理朝政,只顾自己的利益,每天忙着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争来争去,无非就是为了利益……”   说到这里,王阁老长叹一口气,他年轻时,也曾卷入党派之争中。   “党争,争的是决策,争的是如何更好地治理国家,而不是为自己的私欲残害忠良。我观傅云深得新君倚重,可他并未仗着和皇上的私交谗言媚上。他既帮遭到沈党打压的官员洗刷冤屈,重新启用遭到贬谪的人,也能不计前嫌收服昔日的沈党旧部。他和崔南轩似有仇隙,却屡次在皇上面前举荐崔南轩,他知你我不赞同他的观点,未曾有过加害之意。”   王阁老眯一眯眼睛,目光悠远。   “若朝中大臣都能如此,是国朝之幸啊!”   王阁老厌恶党派之间斗得你死我活,所以大多数时候能和稀泥就和稀泥,尽量谁都不得罪。看到那些有能力的大臣因为党争而前途尽毁,他痛心疾首。   傅云虽然官职不高,但地位超然。   王阁老一直忧虑他扶持皇上登基的动机不纯粹,怕他蒙蔽皇上,成为另一个沈介溪。   但傅云并没有得势便猖狂,他为官清正,忠直敢言。   虽然他年轻气盛,也会犯错误,至少他没有虚度光阴,每天都在努力做事。   所以,只要傅云能做到像现在这样埋头干实事,不搞株连,不以权谋私清除异己,尊重每一位尽忠职守的朝臣,即使和他政见不合,王阁老也不会把他当成敌手。   夜风冰冷刺骨,王阁老拢紧斗篷,对汪玫道,“傅云是个好苗子,我其实还是很喜欢他的,不过也不得不防着他。伯奇啊,老师告诉你,若哪一天我落难了,能救我的、会救我的,一定是傅云。可老师作为首辅,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还是得防着他。”   汪玫送王阁老上车,目送马车远去,站在原地,仔细咀嚼王阁老的话。   ……   傅云英从内殿出来,下了台阶,廊前罩下一道道黑影,几个穿罩衣的随从上前几步。   “傅大人,我家大人请您借一步说话。”   为避嫌疑,霍明锦已经先行离开,傅云英留下和朱和昶说了几句话,是最后一个走的。   夜色浓稠,风雪交加。   她抬头往随从手指的方向看去,崔南轩站在阶前,负手而立,头顶几只灯笼在风中摇晃。   他的脸时明时暗,光线笼到他脸上时,五官精致,似一幅画,光线挪走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觉到暗夜中他那双眼睛幽深而平静。   乔嘉以侍从的身份入宫,这会儿正跟在她身边,用警惕的目光打量崔南轩。   她想了想,示意乔嘉紧跟自己,朝崔南轩走过去。   走到他面前时,她没看他,继续往前走。   崔南轩皱眉,拔步跟上。   他向来不爱搭理同僚,如今却一次次主动纠缠傅云,他的随从看在眼里,心里都纳罕不已。   崔南轩能看懂随从们眼里的惊异。   在外人眼里,一定觉得他很可笑吧?   傅云几次三番说过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他却恍若未闻。   这是有失君子风度的,崔南轩冷清,被人拒绝一次就该识趣了,可有些事,不是他自己能控制得住的。   暗夜中,雪落无声。   崔南轩忽然问:“今年南方的雪,也有这么大么?”   傅云英面色冷淡,道:“崔阁老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两人在雪中前行,随从紧随其后。   崔南轩没看她,轻声说:“江南出了一桩新奇的事。”   傅云英不说话。   崔南轩接着道:“杭州府有位得道高僧,于冬日在老松下圆寂,他生前擅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他死后三年,寺庙山下一户农人家的儿子,从未上过学堂,也没人教他诗书,却能出口成章,而且从未拿过画笔的人,竟然能画一手好画,画风、笔迹,和那位得到高僧的一模一样。”   傅云英袖中的手慢慢握紧,眼眸低垂,不动声色。   崔南轩深邃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看着她的侧脸,一字字道:“当地人都说,那农户家的儿子,一定是高僧的转世。寺中僧侣请他入寺,他对佛法颇有领悟,连主持都不及他。”   风声忽然变得凄厉,雪花被卷成一团,静夜中,风雪声听起来像哭号。   傅云英看着不远处的宫门,微微一笑,“崔阁老,故事讲完了么?”   崔南轩望着她,眉宇间弥漫着深沉的郁色。   她拱手道:“告辞。”   知道了又如何,即使还是魏云英,也和他没关系了。   转身离去。   霍明锦在马车上等她,看她上了马车,立刻抖开斗篷,抱住她,帮她暖手。   她背靠着他,双手被他拢在手心摩挲,慢慢暖和起来,抬头问他:“明天宫中大宴,我要躲懒,就不去了,你去么?”   霍明锦摇摇头。   他素来不爱出席宫宴,连大朝会都不参加的。   “云英……”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如果事情顺利,到时候由我率兵讨伐双鱼岛。双鱼岛虽然小,但岛上堡垒坚固,佛郎机人的舰船每天在岛屿附近巡查,很难靠近。其他人去攻打,也能拿下,不过时日拖得太长,一定会生变故,这一仗,得由我出马。”   傅云英一怔,坐起身子,和他面对着面。   霍明锦一笑,捏捏她的下巴,道:“区区一两千海寇而已,你无需担心。”   本来打算成亲之后再和她说这事,想了想,还是老实告诉她罢。   他靠近她,和她额头相贴。   傅云英没说话,轻轻抱住他的腰。 第146章 过年   彤云密布,大雪茫茫。   城外莽莽青山,俱都掩映在冰雪琉璃之中,犹如粉堆玉砌。   山道间寂静无声,偶尔响起枯枝被积雪压断的嘎吱声响,更显幽静苍凉。   李昌和几个好兄弟上门给二爷拜年,正好碰到在其他卫所任职的二爷昔日部下派人送年礼入京,和往年一样,除了各地奇珍土物,还有一车车新鲜的野味。   几个大老粗相视一笑,搓搓手,笑容猥琐。   李昌翻身下马,道:“二爷向来不要这些东西,每回都便宜了咱们,今年肯定也是如此。走,咱们先挑点好的,免得老八他们过来,咱们连根毛都捞不着!”   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径自去库房挑好东西。   到了地方,却见库房大门紧闭,一道硕大的铜锁挂在门前,几名穿程子衣的护卫身披大氅,手执长缨枪,守在院门前,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众人吃了一惊,二爷生活简朴,有什么好东西从不留着,一转眼就分给身边下属了,如今这一直大敞着随便他们出入的库房竟然上了锁,还有护卫看守!   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几人面面相觑,先去正院给二爷拜年。   堂屋里正热闹,角落里也站满了人,当中地上架了大火盆,篝火熊熊燃烧,众人围着火盆喝酒吃肉,欢声笑语不绝。   霍明锦虽是世家子弟,但和军中部下相处时并不讲究什么尊卑之分。知道他们不爱拘束,索性连酒宴也没有预备,命人在院内宰羊杀猪,支起几口大锅,切成片状的肉抹上腌料,一盆盆往锅里倒,烧煮煎炸,油脂顺着铁签子一滴滴蜿蜒淌下,被炭火一烤,哧啦哧啦响,焦香扑鼻。   来拜年的人不拘现在是什么身份,什么官职,大踏步进屋,拱手和先到的人打个招呼,随便找个角落席地而坐,旁边的人递上酒碗,敞开肚皮,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李昌还没走进院子就听到里头的吵闹声,吓了一跳。   二爷喜静,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在二爷这里喧哗?   加快脚步奔进堂屋,环顾一圈,看到一屋子喝得脸色通红的昔日同伴们,呆了一呆,脸上难掩诧异之色。   后面几人跟上他,推推他的胳膊,轻声道:“你看,二爷……”   李昌回过神,顺着其他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都是一帮大老爷们,喝起酒来恨不能一坛坛抱起来痛饮,一半人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半躺在地上打嗝,嘴里还在吹牛,说自己还没喝过瘾。   屋子最当中,火盆前,二爷霍明锦戴大帽,穿一身鸦青色窄袖锦袍,手中捏了一只酒碗,盘腿坐在毡子上,和身边的人同饮。   摇曳的火光映照在他轮廓分明开阔的脸孔上,一双眸子漆黑发亮,五官深刻,英武俊朗,唇边噙着淡淡笑意。   他拿着酒碗,听其他人互相揭短,偶尔轻笑一声。   昔日部下围坐左右,簇拥着他,就像以前在战场上那样,不管形势对他们有多不利、多严峻,只要跟着二爷,他们便无所畏惧。   这么多年过去,二爷仿佛还是那个勇猛果断、战无不克的少年将军,临危受命,从容不迫,一人一骑,逆着仓皇奔逃的人流,利箭一般,迎向敌人冰冷的铁骑。   那一刻,二爷犹如从天而降的战神。   当时主将、副将尽皆惨死,军队的阵型完全乱了,所有人都吓破胆子,丢盔弃甲,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大军已经成了一盘散沙,因为二爷,才重新拧成一股绳,不至于全军覆没。   后来,在二爷的带领下,他们深入草原,将践踏侮辱大将军尸首的部族斩草除根,一个都不留。   自那以后,边境草原,终于太平下来。   一晃经年过去……他们中的很多人早已儿女双全,而二爷却还形单影只,始终一个人。   他是有家人的,可他的家人却因为猜忌想致他于死地。后来见他大难不死回京,不仅不知悔改,还盼他早死,前任首辅沈介溪还在时,老夫人竟然伙同大儿子状告二爷忤逆不孝,要朝廷褫夺二爷的官职。   这些年,二爷都是一个人……   每年过年,他们约好结伴给二爷拜年。   二爷总是淡淡的,把收到的年礼分发给他们,然后赶他们出去,自己一个人守岁。   他们不懂二爷在想什么,不知道怎么开解二爷,只能笨拙地一年年给二爷送礼。   今年,二爷竟然跟以前那样和他们一起吃酒说笑!   二爷有多少年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没来由的,李昌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喉头哽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背过身,擦擦眼角。   旁边几个人和他差不多的反应,一个个眼圈发红,揉揉鼻子,对视一眼,长叹一口气。   屋里的人酒酣耳热,胡天胡地,正闹成一团,看他们几人杵在门口一动不动,不由分说,按住脖子扯到火盆前,“罚酒!”   李昌收起惆怅之意,哈哈大笑,“喝就喝,谁怕谁?”   端起酒碗,仰脖一饮而尽。   众人大声叫好。   人群当中,霍明锦端着一碗酒慢慢啜饮,笑而不语。   一直闹到下午,饶是李昌海量,也喝得头晕目眩。众人陆续散去,他最后一个走,踉跄着踱到霍明锦面前,嘿嘿一笑,“二爷,听说老三他们给您送了几头野鹿?”   霍明锦看他一眼。   他打了个酒嗝,摇头晃脑,努力站直,“您不是不爱那玩意儿嘛,不如就舍给属下吧?鹿肉、鹿筋、鹿茸、鹿血……属下这就让人去领……”   霍明锦摆摆手,“没有了。”   李昌愣了一下,站在门槛边,外面冷风吹着,略微清醒了点,摇摇脑袋,确定自己刚才没有听错,“今年没有了?”   胸中一股邪火像翻锅的开水一样,咕嘟咕嘟直翻腾,他怒道:“老八下手太黑了,就不能给兄弟们留一点?!”   霍明锦眼角余光扫他一眼,淡淡道:“我留着有用。”   李昌晃了两下,反应过来,张大嘴巴,眼珠都快瞪出眼眶了。   “二、二爷……您、您……”   他张口结舌,察言观色,猛然醒悟过来,拍一下自己的脑袋,一蹦三尺高。   “您终于要成事啦?”   话问出口,他完全清醒过来。   “二爷,什么时候?在哪儿?要不要属下给您找几本册子来观摩观摩?您……”   李昌唠叨个没完。   霍明锦双眼微眯,转身进屋,头也不回,淡淡道:“滚。”   见二爷不喜,李昌哆嗦了一下,缩头缩脑,不敢继续贫嘴,摸了摸下巴,笑着离去。   二爷要成家啦!   他骑上马,对着四周白雪皑皑的群山峻岭傻笑。   难怪二爷今天这么高兴。   傅云那厮果然人不可貌相,能让二爷放下心里的包袱,让二爷活得像一个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的男人,而不是以前那个只知道复仇的二爷……就冲这一点,以后他们这群兄弟,得好好护着傅云。   ……   傅家的年菜早就备好了。   除了本地的菜,还有从南边带来的冬笋、莲藕、青鱼、青虾、腊肉,冬笋煨笋汤,莲藕做炸藕圆、炖排骨、蒸桂花藕夹,青鱼打制成软嫩的鱼糕,腊肉和新鲜菜蔬爆炒,青虾剁成肉泥做饺皮,煮羊肉馅饺子吃。   提前晒好的阴米蒸八宝鸡饭,这个油腻,但又香又浓,蒸出来的鸡饭粒粒分明,晶莹油亮,醇鲜肥糯,连不怎么吃荤的傅云章也能吃一碗。   攒盒里堆满果子,麻球、饴糖、百果糕、炸猪耳朵、十几味酸甜的蜜饯,榛松、栗子、桂圆、核桃、葡萄干、葵瓜子。   专卖南方果子的店里买来的苏州府山楂糕、松子糖、橄榄脯,福建的福橘饼、牛皮糖……   炕头几张黑漆小几上,五花八门,摆满零嘴小食。   还没到吃团圆饭的时候,先一人吃一碗八宝鸡饭,过年天天大鱼大肉,八宝鸡饭仍然让他们胃口大开,傅云英吃了两碗。   杜嘉贞他们邀会馆的同乡去城外寺庙里赏景,没有和他们一起过年,傅云英没有强求,年轻人不爱拘束,还是让他们自己去玩吧。   吃了八宝鸡饭,一家人挪到里间炕上,团团围坐,透过窗格子看外边纷飞的大雪。   一边吃果子,一边闲话。   傅四老爷初一回良乡,今天留下陪傅云英他们一起守岁。   他年纪大了,怕冷,离火盆坐得最近。小厮蹲在一边烫酒,他舒舒服服躺靠着,时不时拿起酒杯美滋滋咪一口,眼睛眯成一条线。   傅云启和袁三坐在一起抢被子,明明都不冷,用不着盖薄毯,他们偏偏要抢,毯子在两人手中扯来扯去,都要变形了。   在屋子里用不着讲究,傅云章没戴纱帽,只束了网巾,穿骨缥色交领大袖道袍,衣襟散乱,斜倚着几块漳绒大迎枕,笑看两人打闹。   傅云英看他的茶冷了,给他换了杯热的,眼神示意乔嘉把自己之前买的东西取来。   乔嘉出去一会儿,托着一只琴匣进来。   傅云英接过琴匣,递到傅云章跟前,“二哥,给你的。”   傅云章怔了怔,接过琴匣打开,匣中铺大红绸缎,里头一张红漆钿螺仲尼式古琴,纹路斑斓,琴面浑圆。   他低头微笑,手指拂过精美丝穗。   “削木为琴,练丝为弦。这是桐木制的琴?”   傅云英点点头,“这原是一把古琴,可惜已经没法弹了,请苏州的匠人重新补漆打磨,二哥你试试看。”   “苏州人精致,他们制的琴最好。”   傅云章含笑说,细看琴面,果然看到淡淡的栗壳色,这张琴显然沉积了不少岁月。   他随意拨弄琴弦,琴音铮铮,音质悠扬。   “是张好琴。怎么想起送我这个?”   傅云英还没答,傅云启和袁三抢被子抢输了,手脚并用爬过来,半跪在脚踏上,伸长手去摸古琴,轻哼一声,委屈道:“云哥偏心,怎么没有我的?”   一旁的袁三哈了一声,把剥的落花生壳往傅云启身上扔,“二哥的琴弹得好,当然给二哥。你只会苕吃哈胀,还好意思伸手找云哥讨东西?”   傅云启回头瞪他一眼,继续朝傅云英撒娇,眼巴巴看着她,“我的呢?”   傅云英失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大红包塞给他,“不知道九哥想要什么,你自己去市集挑。”   傅云启不大满意,凭什么二哥能得一把古琴,他却只能拿红包?   但当他倒出里头的银子,掂了掂重量后,心里的那一点点不痛快立马不翼而飞,转嗔为喜,回头抓了一大把果子给傅云英,喜滋滋道:“云哥对我真好。”   二哥喜欢什么,家里只有英姐最清楚,所以英姐送二哥古琴。他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英姐就送他银子,让他买自己喜欢的,多贴心!   见钱眼开,说的就是他了。   袁三酸溜溜道:“这是老大给你娶媳妇的钱,你可得收好了,别大手大脚。”   傅云英一笑,又拿出一封红包,递给袁三。   袁三喜不自禁,丢开落花生,一把接过红包收好。   傅云启嗤了一声。   傅四老爷喝得微醺,也凑热闹,“英姐,我的呢?”   袁三以为他叫的是应解,没有在意,和傅云启为傅云英更喜欢他们中的哪一个小声对骂。   “当然少不了四叔的。”   傅云英道,奉上一份最大的红包。   傅四老爷接过红包,拿在手里掂了掂,眉眼含笑,不错不错,侄女孝顺,知道他喜欢真金白银。   傅云英还道:“给四叔裁了几身衣裳,都是照着苏州府最时兴的样式做的,京城这边的人还没有见过。”   傅四老爷更高兴了,连连点头,等着穿新衣。   傍晚,宫里来人,赐下精致果品菜肴若干,金银绸缎若干,文具书册若干。   宣旨的人是吉祥,他笑呵呵道:“您倒是会躲懒,万岁爷今天一直在念叨您。奴看您府上也没多少人,怪冷清的,不如往宫里走一趟如何?”   傅云英面色不变,拿傅四老爷当挡箭牌,道:“家叔年老,不忍留他一人守岁。”   会试在年后,广东那边已经派御史去调查了,朝中暂时没有其他事。   这几天她要休假,无事绝不进宫。   “大人孝顺,那奴就不强求了。”   吉祥告辞要走,看傅家席面上有不少湖广的菜,找她讨了几坛腌菜,这才告辞回宫。   回到宫里,朱和昶问傅云英为什么没来。   吉祥躬身道:“回万岁爷,傅大人诚孝,不忍抛下家中长辈。”   朱和昶有些失望。   今天宫中大宴,孔皇后和赵贤妃因为一点小事起了口角,当着宗室和文武大臣的面,他自然要偏袒皇后,但赵贤妃其实也没什么错。   宴席散后,他安慰赵贤妃,刚把她哄好了,孔皇后那边又吃起飞醋。   老爹跑到四川去了,不在京中。   宫里很热闹,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身边到处都是人,可朱和昶仍然觉得有点寂寞,想找云哥说说话,云哥却不肯来。   不来也好,他不喜欢这种场合,硬要他来,他吃也吃不香,而且席上所有官员都要献诗,他最讨厌写诗了。   吉祥察言观色,见朱和昶闷闷不乐,眼珠一转,道:“傅大人心里时刻都记挂着万岁爷,担心您思乡,特地嘱咐奴带了些腌菜进宫,虽说东西平常,上不得台面,却是家乡的土物。”   朱和昶闻言,哈哈大笑,一摆手,道:“让内庖拿去,做一道腌菜白肉,一道烧冬笋,把宫里的肉留一些,给云哥送去。”   宫里每年祭祀用的肉之后都会分给众位大臣,虽然不好吃,却是一份殊荣。   吉祥应喏。   朱和昶忽然想起云哥要成亲的事,问吉祥,“出宫的事预备妥当了?”   吉祥道:“万岁爷,都办妥了,不会惊动阁老们。”   朱和昶点点头。   惊动了也不要紧,他可以顺路给王阁老几人拜年,把事情敷衍过去。   ……   吃吃喝喝,外边天色渐渐暗下来。   饺子煮好了,送到屋中,一人一大碗,饺子汤是红枣鸡汤,清香鲜美。   吃完饺子,傅四老爷挨着床栏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偶尔被爆竹声惊醒,抹把脸清醒过来,不一会儿又迷糊了。   傅云启和袁三在玩骰子,吆五喝六,袍角扎进腰带里,袖子挽得高高的,暂时不分胜负。   傅云章和傅云英要安静得多,两人对坐棋桌两侧,一盘棋才下了一半。   傅云英执黑子,傅云章执白子。   两人这会儿都没有太强的胜负心,纤长的手指挟着一枚枚棋子落下,清脆的落子声和炭火毕剥燃烧的声音混在一块儿,屋外大雪扑扑簌簌,冷得刺骨。   傅云章抬起眼帘,看一眼傅云英,轻声问:“明天走?”   傅云英盯着棋盘,落下一子,轻轻嗯一声。   傅云章目光落在她低头思考时微微颤动的卷翘眼睫上,“其实可以大办的。”   只要她想,有的是法子让她风风光光出嫁。   傅云英端起茶杯吃茶,笑着摇摇头,“二哥,我不在乎那些。”   她和霍明锦不需要用十里红妆来证明什么,他们彼此喜欢,想携手共度一生,最亲近的家人愿意祝福他们,这就够了。   而且现在她还不能暴露身份,大办的话可能会露马脚。   就算万无一失,她也嫌折腾。   反正又不缺礼钱。   傅云章收回视线,垂眸,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   熬到半夜,寂静的暗夜中,从钟楼方向缓缓传来肃穆的钟声,紧接着,如水波缓缓荡开,四面八方次第响起悠扬的磬音,整座四方城,从北到南,由东至西,每一个角落,都沉浸在新年的钟磬声中。   间壁爆竹炸响,安静的小巷霎时欢腾热闹起来,家家户户燃起爆竹,烟花腾空,火树银花,恍如白昼。   傅云英放下手中棋子,侧耳细听钟磬余音,望一眼窗外静静飘落的雪花,拱手给傅云章拜年:“二哥,新年吉祥,岁岁平安。”   傅云章眉眼微弯,抬手拍拍她发顶。   “事事如意。”   顿了一下,嘴角翘起,小声道:   “比翼双飞,白头到老。”   一字一字,仿佛有千钧重。   傅云英怔了片刻,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没有忸怩,笑着应了。   互相拜过年,各自睡下。   翌日,天还没亮,傅云英便起来了。   侍女燃起几支儿臂粗的红烛,挪到镜台前,为她梳妆。   红烛熊熊燃烧,满头如瀑青丝垂下,灯下发丝光泽亮丽,浓密如云。   鬓发乌黑,愈发衬得脸颊细腻洁白,肤若凝脂。   她望着铜镜中的女子,竟觉得有些陌生。   自进了书院之后,她没再穿过女装。   侍女问她想梳什么发髻。   牡丹髻,芙蓉髻,燕尾髻,荷花髻……   她对着镜子看了看,笑了笑,选了个最简单的小垂髻。   傅粉、抹胭脂、画眉、描斜红、涂唇脂,换上红地织金满池娇织绣纹缎袄,泥金四季花缎马面裙,外面一件对襟飞鸟绢直领披风。   她扣好玉带扣,站在镜台前,试着走了两步。   觉得有些别扭。   习惯了穿宽袍大袖衣,突然穿上女装,走路的姿势一时还改不过来,不知道该怎么迈步。   扭头想叫侍女帮她把鬓边的簪钗取下来,却见侍女都呆呆地望着自己。   她淡淡一笑,“怎么,是不是太怪了?”   一开口,声音清朗,姿态大方,又成了平时的傅大人。   两名侍女反应过来,忙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小声道:“公子……不,娘子容色倾城,我们这是看呆了!”   公子平时是男装打扮,风仪出尘,俊美名声传遍京师,如今改穿女装,只略略一打扮,如吹去蒙在明珠上的灰尘,慢慢透出里头光华流转、惊艳世人的好颜色,玉骨冰肌,绿鬓朱颜,眼颦秋水,云发丰艳,登时平添几分婉转明媚,容色清丽,姿若仙姝。   让人不敢直视,又实在舍不得挪开眼睛。   尤其是公子的一双美眸,仍然清亮有神,明若秋水,眼波流转之处,真真是说不出的动人。   傅云英笑笑,摘下累赘的镀金簪子、累丝嵌宝对钗,只戴一对金玉梅花,簪一枝素面玉簪。   再看镜子,她觉得顺眼多了。   侍女欲言又止,想劝她多戴几枝簪钗,但看她鬓发又黑又浓,其实用不着太多装饰,只戴一枝玉簪,也很好看。   傅云英抬头看一眼外边的天色,天将拂晓,微微透出几分鱼肚白。   女子梳妆还真是麻烦,一转眼天都要亮了,若是穿男装,她这会儿早就穿戴好了。   她披上斗篷,系好绸带,出了屋子。   乔嘉知道她今天要穿女装,没敢抬头看她,脑袋埋得低低的,候在长廊下。   傅四老爷、傅云章和傅云启在外边等了一会儿,站在门边小声说话,听到脚步声,同时抬起头看过来。   院子守卫森严,静悄悄的。   傅云英跨出门槛,抬起头。   一阵吸气声。   傅云启目瞪口呆,盯着她看了好半天,双手颤抖着去扯一旁的傅云章,“二哥……这,这是?”   傅云章面色不变,双眸望着傅云英,轻声道:“是英姐。”   小姑娘长大了,以前那个梳双髻、穿黄袄绿裙的小英姐,变成眼前明眸皓齿、纤秾合度的大姑娘,望之如月光泼地,清冷夜色中静静绽放的海棠。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傅云启的表情实在太古怪了,傅云英摸摸自己的脸,“很奇怪?”   他又不是没见过她小时候的模样,用得着吓成这样吗?   傅云启双眼瞪得铜铃一样,嘴巴久久合不上,一脸不可置信。   他知道英姐生得好,但是平时她和自己一样穿男装,再好看,终究是清淡的好看,突然穿起袄裙,梳垂髻,袅袅婷婷站在面前,既有飒爽英姿,又有女儿家的灵动明艳,冲击力实在太强烈了!   忽然觉得好想揍妹夫,怎么办? 第147章 跑马   当然傅云启也只是想想而已,胳膊拧不过大腿,他连袁三都打不过,更别提揍霍明锦了。   也就二哥不怵霍督师。   可是二哥也不懂武艺啊,全家上下,就没有一个能唬住霍督师的……   傅云启愁眉苦脸。   出嫁是要盖红盖头的,但傅云英的婚礼只有家中几人知道,无须按着规矩来。她没穿真红对襟大袖衫,没戴凤冠,没披霞帔,盖头自然也不需要。   她本想骑马出城,因怕路上让认识的人看到,只能先乘坐马车。   傅云章上前一步,低头帮她戴好兜帽,动作轻柔仔细,目光柔和,“好看。”   停顿了一下,嘴角翘起,“很好看。”   一旁的傅云启后知后觉,忙点点头,搓着手道:“对,好看,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   傅四老爷也没仔细看,便哈哈大笑,叉着腰说:“比画上的仙女还灵醒标致!”   傅云英笑了笑。   这时候天才刚刚亮,腊月从头忙到尾,昨晚又守岁闹到半夜,人人精疲力竭,府里的下人并未全部起来,袁三和客房那边的士子们还没醒,冬日的早上,清冷安静,院落间鸦雀无声。   乔嘉和亲兵带路,一行人出了内院。   快到门前时,傅云章转身,宽大的袍袖扬起一阵轻风。   他朝傅云英伸出手。   纷纷扬扬的雪花中,眉目清秀如画,一如既往的温和。   “别人家妹妹出嫁,哥哥要背妹妹上花轿的。”   傅云英愣了一下,继而失笑,抬起手。   傅云章握住她的手,牵着她走过甬道,送她上马车。   车帘落下前,他松开手,俊秀脸孔上漾出清浅的笑容,含笑凝望着她,直到她秀美清丽的面容一点点被落下来的帘子遮住。   他脸上笑容收起,眼眸低垂,站在马车前,出了会儿神。   一声鞭响,乔嘉终于敢抬头了,甩了个鞭花,催促亲兵上马。   傅云章回过神,眼中浮起几点笑意,莲壳牵来他的马,他披上氅衣,跨鞍上了马背。   傅四老爷坐进另一辆马车里,车轮轱辘轱辘轧过积雪,车队迎着晨曦,向城门驰去。   傅云启站在门前,目送马车走远,心里有点委屈。   他也想去啊!   奈何争不过二哥。   正要转身,巷口传来人声马嘶,几匹快马奔至傅家门前,几个穿贴里的侍从爬下马背,朝傅云启拱手。   接着,一担担扎了大红花绸的礼盒抬进巷子里。   也就一眨眼的工夫,送礼的侍从就把巷子堵了个水泄不通,几十人来回搬运东西,却一声咳嗽不闻,一看便知规矩极严。   来拜年的?这么早?   傅云启擦擦眼睛,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几个面皮白皙的侍从走到他面前,为首的一人小声说:“小爷待会儿就过来,给傅大人贺喜,傅大人呢?”   小爷,不就是紫禁城里的那位吗?!   傅云启心惊肉跳,顷刻间出了一身冷汗。   要是皇上看到英姐,肯定就露馅了!皇上出身富贵,爱华服,好美婢,在书院的时候就是个风流种子,万花丛中过,朵朵都爱惜的那种。如今又当了皇帝,更可以随心所欲了,他本来就喜欢英姐,知道英姐是女儿身,见她生得标致,万一惦记上了,他一道封妃的旨意下来,英姐能怎么办?   她那样的性子,肯定不愿给皇上当妃子。   或者皇上恼羞成怒,要以欺君之罪处死英姐,那就更难办了。   傅云启啧啧了几声,难怪英姐要出城,原来她早就料到可能会生变故。   他露出为难之色,道:“可是不巧,家叔要回良乡和长辈团圆,舍弟送家叔回良乡,要过了月半十五才能回来。”   侍从皱了皱眉。   说着话,巷口响起内官开道的呼喝声,朱和昶头戴玉冠,穿一件茶色织金缂丝镶领云锦袍,一身寻常富家公子的打扮,骑了匹通体墨黑的高头大马,在侍卫和侍从的簇拥下,到了傅家门前。   他环顾一周,面露疑惑,“不是要办喜事吗?怎么这么冷清?”   莫非大臣们故意冷落云哥?因为佛郎机人的事?还是嫉妒他和云哥君臣感情好?   他越想越远。   吉祥已经从刚才几个侍从口里得知傅云英不在,小心翼翼道:“爷,傅大人回良乡去了,亲事也是在县里办,要到正月十五之后才能回京。”   准备已久的惊喜,却扑了个空,朱和昶呆了一呆,大觉扫兴。   他是天子,一举一动都要为社稷江山考虑,偶尔微服出行在内城、外城逛一逛没什么,但不能踏出京师一步。   良乡虽然不算远,他却没法去。   朱和昶叹口气,拂去肩头落雪,示意侍从把从宫里带来的贺礼抬进傅家去,“算了,去王阁老家打个转。”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能白来,去给几位老臣拜年罢。   ……   马车出了城,拐到岔道上。   刚踏进白雪覆盖的山谷,座下的马忽然不安起来,停住不走了。   傅云章抬起头。   风声呼啸,小道两旁,传出窸窸窣窣的嘈杂声响。   漫天的风雪中,远处一人一骑慢慢朝他们靠近。   骏马膘肥体健,赤红如火,皮毛油光水滑,像缎子似的,雪中走来,恍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马上之人,高大壮健,一身深青色纻丝交领袍,腰束青带,着皂靴,腰背挺直,浓眉深目,五官凌厉,似刀镌斧刻,双眼明锐如鹰隼。   他骑在马上,手执缰绳,眼底浅浅笑意浮动,虽然年岁已长,但岁月的沉积让他的眉目更加深邃俊朗,气度从容,势如沉渊。   隔着扑扑簌簌的雪花,傅云章和他对视了片刻。   霍明锦很快挪开视线,望着乔嘉驾驶的马车,几乎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目光灼灼。   他缓缓抬起手。   闷雷声响起,山道两边密林深处,林中鸟雀惊飞,扑扇着翅膀一涌而起,逃向远方。   哗啦啦一阵马蹄踏响,成百上千个身着甲衣、肩扛长枪,骑黑马的亲兵窜了出来。   马蹄踏过之处,积雪飞溅。   恍如地动山摇,震得人心口发颤,双腿发软。   在一望无际的白茫茫中,沉默而骁勇的士兵们如黑色洪流一般,很快列队摆出整齐的阵型,从山道两旁一直延伸过去,直到看不见的远方。   北风卷动亲兵们肩扛的旗帜,风吹猎猎作响。   目睹完这种前所未见的迎亲仪式,傅四老爷吓了一跳,张口结舌:这架势,怎么看起来那么像抢亲呢?   还好来迎亲的是霍督师,不然他们早就掉头跑了!   傅四老爷吓得腿软,还是强撑着下了马车,轻咳几声,努力端起长辈的架子。   霍明锦翻身下马,几步走到他跟前。   傅四老爷抬起头,仔细打量侄女婿几眼,心里感慨良多。   让敌寇闻风丧胆的堂堂大将军,规规矩矩给自己行礼,要说心里不高兴那是不可能的。要放在以前,能和霍督师说上一句话就够他在家里吹嘘好多年了,听大嫂说,北边老百姓人人都感念霍督师,几乎家家户户给他供长生牌位,他家祖上还是开国大功臣,世代簪缨,钟鸣鼎食之家。   虽然年纪比英姐大了点,可英姐从小早熟,傅月、傅桂和启哥都比她年长,她却把哥哥姐姐当成弟妹一样爱护,年纪小的,她不一定喜欢。   而且年纪大一点的知道疼人,会包容,肯忍让,英姐特立独行,就该找一个能理解、肯支持她的一起过日子。   傅四老爷眼圈微红,挺起胸膛,“以后你们就是夫妻了,要互相包容。好好待英姐,她爹去得早,我把她当女儿看,我们家虽然是小门小户,也不会让闺女受一点委屈!”   霍明锦一笑,望着马车,道:“不敢让她委屈。”   傅云章没和他说话,走到马车另一边,手指勾起,轻叩车窗。   “云英,二哥就送到这儿了。”   车帘掀开一条细缝,傅云英拢着帘子,只露出半张脸,对着他笑了笑,双眸清亮,“二哥,回去吧,我不怕。”   就像多年以前,问她怕不怕,她摇摇头,说她不怕。   以前不会怕,以后更不会怕了,她不再是一个人,不论发生什么,霍明锦都会陪着她,护着她。   傅云章沉默了一瞬,手指隔着兜帽轻抚她发鬓。   她的眼睛很漂亮,虽然冷清,但总是炯炯有神。眼睫浓密卷翘,顾盼生辉,秋水横波,不说话的时候,也是动人的。   他嘴角微微翘起,慢慢收回手。   帘子放下了。   乔嘉跃下马车,霍明锦接过他手中鞭绳,坐到车辕上,手抬起,甩出一声脆响,马车轻轻晃动起来。   渐渐走远。   风雪停驻,阴云散去,群山间缓缓托出一轮红日,白雪覆盖中的万里青山,幽静山谷,冰冻的河流,环抱的村庄,俱都染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人高马大的亲兵们沐浴在璀璨霞光中,垂手侍立。   傅四老爷忍住鼻酸之意,和傅云章一起,目送马车转过山道拐弯的地方不见了,方拨转马头,朝另一条通往良乡的官道驰去。   ……   傅云英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   群山肃穆沉寂,淡淡的霞光在积雪间跳跃浮动,路旁着甲衣的亲兵一动不动,宛如木偶。   她嘴角翘起,笑了笑,四叔刚才一定被霍明锦的阵仗给吓着了,说话的时候声音虚飘飘的,明显底气不足。   他不会把属下全召集过来了吧?走了这么久,外边旗帜翻动舒卷的声音一直没停。   不知是不是听到她的低笑声,马车外,霍明锦回头,嘴角勾起,隔着车帘问:“喜不喜欢?”   她不吭声。   霍明锦低笑几声,“里面闷不闷?要不要下来骑马?”   傅云英放下帘子,有些意动。   马车坐久了颠簸,外面天光放晴,雪后初霁,这样好的天气,骑马能看到山中景致。   霍明锦又道:“你放心,没有我的命令,我的亲兵不敢抬头看你。”   傅云英倒是不担心这个。   今天安排的人都是心腹,她又从头到脚以斗篷裹得紧紧的,除非是相熟的人凑近看才能察觉出不对劲,一般认识的人即使面对面见到女装的她,也不一定能想到她就是本人,顶多以为长得有点像。   她掀开帘子,道:“骑马吧。”   说话间,气息拂过霍明锦的侧脸。   他喉头滚动了几下,马车停了下来。   乔嘉立刻上前,听他吩咐,牵来两匹马,然后迅速退后。   傅云英低头系好兜帽,车帘整个被掀起来,光线争先恐后涌进车厢,有些刺眼。   她抬手挡在额前。   霍明锦站在马车旁,一只手拢起帘子,逆着光,神情模糊,盯着她看。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他的眼神实在太炙热了,压迫力仿佛带了热度,车厢逼仄狭小的空间一下子变得闷热起来。   他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扶着她下马车。   虽然她遮得严实,只能看到半张脸,但被她眼风扫到,他整个人立刻烧得沸腾。   她却没有察觉,跨鞍上马,清喝一声,骏马撒开四蹄,在雪地中飞奔起来。   霍明锦失笑,长腿一扫,飞身上马,很快追上她,和她并辔前行。   两旁亲兵,果然如他所说,看到他挥手的动作后,脑袋低垂,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张望。   山道提前清理过,雪中并不难行。   傅云英催马疾跑,寒风吹在脸上,耳畔风声呼啸,眼角余光,尽是一片高低起伏的雪白。   霍明锦紧跟在她身侧,没有拦着她,不过脊背紧绷,时刻注意她的动静。   两匹马风驰电掣,卷过寂静的山道,清脆的马蹄声在山谷间回荡。   远远看到坐落在山脚下的宅院,傅云英才扯紧缰绳,让马慢下来。   宅院已经装饰过,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挂,屋顶上厚厚一层积雪映衬,黑漆廊柱愈发显得黑,那些大红灯笼也愈发艳红。   喜气洋洋。   日光笼下来,在宅院屋脊上镀了层淡淡的金光。   她握着缰绳,微微喘息,刚刚痛快跑了一场,呼吸还没平复下来。   身后传来马蹄声,不等马停下来,霍明锦纵身跳下地,甩开长鞭,快步走近,有力的臂膀揽住她的腰,骤然使力,把她抱下马。   她猝不及防,低呼一声,下意识攥紧他的衣襟。   沉重的鼻息喷洒在她颈侧,不等她说话,霍明锦叩开她的齿关,滚烫的舌头伸进来,用力搅动。   她刚刚跑马,白皙的脸上沁出一抹嫣红,似艳阳三月刚刚冒头的第一朵粉桃。   他吻她的嘴,又要吻她的脸,吻她的眼睛,气息紊乱。   她被迫后仰,兜帽掉下来了。   一头绸缎似的乌浓青丝滑出来,披了满肩。   霍明锦忽然愣住了,停下来,怔怔地看着她。   这辈子,他从未见过她穿女装。渡口救起她的那一晚,连她的脸都没看清,更别提其他了,而且那时候她年纪小。   这还是第一次。   他不知道什么是容色倾城,国色天香,只觉得浑身血脉贲张。   怀里的温香软玉和他不一样,又柔又软,发间有淡淡的馨香,隔着衣衫,仿佛能感受到她肌肤的细滑柔嫩。   他眼底眸色加深,气息渐粗。   看他呆住了,傅云英失笑,轻轻推开他。   刚落地站稳,粗砺的大手摩擦着绕过她的腰,紧紧抱住,严丝合缝,另一只手放在她脖子后面,直勾勾地盯着她。   再次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大踏步进院,穿过长廊,径自撞开房门,进了里间。   洞房里一片金光闪耀,宝气浮动,什么都来不及细看,只知道帐前燃了几对儿臂粗的大红蜡烛,红光辉映,喜气盈盈。   别人成亲都是傍晚,他们却是白天。   霍明锦抱着她,胡乱掀开垂地幔帐,直接把她送到床上,看她躺在红艳艳的衾被间看着自己,双眸明媚,脸颊微红,似海棠春醉,粗喘了几声。   “这里没人,只有你和我。”   他俯身,高大的身体压在她身上,眼眸黑沉如水,沉声低语。   “本来应该等到晚上的……可是我忍不住了。”   霍明锦说完,手指挑开她的衣襟。   幔帐密密匝匝围着,红烛燃烧,白天黑夜还真没什么分别,小小的空间内,红光浮动,鎏金拔步床上氤氲着一股浓烈的香气。   这香气让傅云英有些晕头转向。   他之前显然是收敛了的,虽然偶尔会抱着她亲热,但每次都点到为止,不会让她觉得不舒服。   此刻他按着她的手把她压在枕上,声音粗哑,呼吸粗重,肌肉紧绷,强壮的身体牢牢地压着她,完全释放出骨子里的侵略气息,像逡巡已久终于暴起扑向猎物的兽。   扑面而来的汹涌气息,让她忍不住战栗。   紫檀拔步床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处滚烫的坚硬,心口狂跳不已。   霍明锦心跳得更快,大手钻进斗篷里,长了薄茧的手指灵活解开系带,随手丢到外边踏板上。   灵活的舌头钻进她口中,搅乱她的思绪,大手继续上下抚摸,一层层解开她身上的束缚。   织金缎袄,马面裙,里衣,一件一件从幔帐里扔出来。   他却还穿着锦袍。   傅云英晕晕乎乎中不肯示弱,手伸到他胸前,扯开他的衣裳。   霍明锦的动作停了下来,双眼微眯,喘得更厉害,双手抱着她的肩,扶她坐起,让她坐到自己怀里,手指插、进她发鬓中,勾住一束发丝缠在指间,轻轻打圈。   轻吻她的发鬓耳畔,沉声道:“脱吧。”   她面色酡红,已经脱了一半,没什么好害羞的,手指颤抖着靠过去,解开他身上的锦袍。   才脱了一件,霍明锦实在忍不下去了,攥住她的手,送到唇边吮吻。   另一只手猛地使力,几下扯掉自己身上的衣衫。   最后,缓慢而不容她拒绝地撕掉她身上最后一层束缚。   烛光下,雪腻香酥的肌肤,白得耀眼,凹凸起伏,线条柔美。   他双眼发红,喉结滚动,搂紧她,分开她的双腿,再度将她压下去。   他急切而激动,大手摸来摸去,回想之前打听来的手段,耐心地侍弄讨好她。   她如坠云端,想挣扎,又下意识抱紧他的手臂,牙齿紧紧咬着唇。   忽然惊呼一声,浑身发抖,浑圆雪白的脚指头都蜷缩起来了。   整个人瘫软在枕上,不知今夕何夕。   他额头沁满细汗,望着她,低低一笑,俯身舔吻她潮湿的发鬓,手指退出来,潮湿的吻慢慢往下挪,耳畔,脸颊,脖子……   等她意识回笼的时候,更大的刺激席卷而来。   她这回没克制住,唇间溢出浅吟。   听到她隐忍的近似于低泣的喘息,他那处更迫不及待,退开来,趁她还沉浸在愉悦中,一点点进去。   融为一体的感觉太过强烈了,他差点控制不了,闷哼一声,慢慢动作,捧起她汗湿的脸吻她,“疼就告诉我。”   她手脚都软了,一点力气都没有,大红锦缎摩擦着光裸的肌肤,虽是冬日,却出了一身汗。   不等她缓过气来,就听霍明锦哼了一声,哆嗦了一下,喉间几声舒爽的低吼。   他似乎有些震惊,稍微清醒过来之后,发红的眼睛微微张开,仿佛有些懊恼。   不知为什么,傅云英忽然想笑。   幸好她没笑出来,因为霍明锦很快重整旗鼓,全身肌肉绷起,比刚才更加精神。   这一次他坚持了很久,久得她手脚酸麻。   他一开始还温柔体贴,时不时吻她的唇,说如果承受不住了就告诉他。   等真的动起来,她受不了,抓他的肩膀,他只是稍稍克制片刻,不一会儿速度更快,力气更大,紧紧抓着她的双手压住,咬牙动作。   红烛烧到只剩指长的一截时,霍明锦还兴奋着。   傅云英毕竟是第一次经历人事,脸颊绯红一片,一开始还试着主动迎合,后来泪水不知不觉爬满了脸。   也不知是快乐的,还是累的。   霍明锦要了她几次,虽然还不满足,但渐渐冷静下来,低头吮走她眼睫上的泪珠,翻过身,抱起手脚发软的她,进了净房。   沐浴的时候又忍不住厮弄了一会儿,弄得地上到处都水淋淋的。   床也来不及重新收拾,他从箱柜里找出早就备着的被褥翻垫上,把她抱回拔步床上,一手揽着她,让她枕着自己的胸膛,扯过锦被,将两人一起罩起来。   他手指摩挲她瓷白的手臂,低头吻她发顶,她神思倦怠,头发里还泛着潮意。   “娘子。”   他搂紧她,轻声道。   傅云英闭着眼睛,嗯了一声答应他,“相公。”   他心潮澎湃,手指慢慢摸到其他地方去,觉得自己又亢奋起来了。   傅云英被那一处惊醒,双眉微蹙,睁开迷蒙的眼睛,吻一下他的下巴,“明锦哥哥,我累了。”   慵懒迷糊的语调,有点像在撒娇。   这一声,叫得霍明锦整个人都酥软下来。   幔帐内,烛火摇曳。   他吻她的头发,无声微笑。 第148章 华人(捉虫)   醒来的时候,红烛早就烧尽了,幔帐内光线昏暗,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落雨声。   细听才知不是落雨,而是屋顶积雪融化,雪水顺着瓦楞往下淌,敲在青石板地上,大珠小珠落玉盘。   锦被里暖烘烘的,甚至于有点热了。   傅云英下意识离身边那团热乎乎的身体远一些,刚动了动,被有力的胳膊抓了回去,压在枕上。   铺天盖地的吻落下来,慢慢往下,滚烫的唇碰到的地方,又酥又麻。   她睁开双眼,双手被霍明锦按在身体两侧紧紧压住,目光往下,看到大红鸳鸯妆花缎被随着他的动作起伏。   被子底下隐隐传来模糊的水声。   她还没完全清醒,就被卷入汹涌的快感中去。   片刻后,她手指紧紧攥着被褥,脑海中一片空白。   被子翻开,霍明锦从底下探出来,拉开她紧攥被褥的手,手指滑入她指间,和她十指交握,低头吻她的眉心。   “刚才可舒服?”   他低喘着问,呼吸粗重。   她遍体舒畅,咬唇不语,面带潮红,齿间溢出细细的喘息声,肌肤上透出微微的细汗。   还以为结束了,不想他却低低一笑,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怀里,然后随手抓起缎面枕头丢在床栏上,胸膛往下一压,把浑身发软的她抵在床脚,继续侍弄。   “”   拔步床吱嘎吱嘎剧烈摇晃,床顶一排垂挂的绣球香囊如飓风中的柳条,猛烈地晃来晃去,一条条细细的石榴汁染的绦子,仿佛随时会断裂开来。   又要了她两次,高大的身体像巍峨的群山一样,坚硬壮实,不知疲倦。   平时再温和,这时候却是克制不住的。   每一下都带着不容她退让躲避的强势,双臂犹如铁铸,牢牢地抱着她。   到最后她都有些茫然了,他抱她去净房,俯身吮走她鬓边的汗珠,柔声问:“累了?”   她枕着他肩膀摇摇头,倒不是累,其实确实舒服……只是还没反应过来。   霍明锦微微一笑,难得看她表露出这种带了一点茫然和无措的慵懒,偶尔会突然抬起眼帘认真看他好久,像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两人已经成亲似的,需要时不时看他几眼慢慢适应。   他忍不住想逗她,最激动的时候,故意问她,逼她叫自己的名字。   她眉峰紧蹙,满面娇红,拧着眉不肯开口。   越是如此,他越是亢奋,胡乱说了几句学来的荤话,她明明被折腾得意识不清,听清他说的话,秋水双眸顿时瞪得大大的,又诧异又震惊:明锦哥哥怎么能说这种话!   他失笑,忍不住吻她的眼睛,在那一刻和她交融在一起。   身体,血肉,灵魂,所有的一切,都要和她融为一体。   收拾完,回到床上,傅云英沉沉睡去。   一年到头都在忙,虽然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操心,但现在她是放松的。   不过暂时还有点不习惯枕边多了一个人,毕竟一个人睡了十几年,忽然就要和霍明锦朝夕相对,有些小习惯一时改不过来。   比如她睡觉的时候喜欢一个人侧身蜷着睡,霍明锦非要抱着她,好几次试探着搂她,被睡梦中的她不客气地踹了几脚。   还好他皮糙肉厚,挨了几下,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笑着摸摸鼻尖,拉高被沿,被子一直盖到她下巴,才合眼睡去。   傅云英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身边被窝里是空着的,霍明锦已经起身出去了。   他的外袍搭在床边一架落地钿螺镶缂丝四景图屏风上,烛台上新换了几枝红烛,金丝楠木地板上铺了厚厚一层毡毯,镜台对着北窗,那边可能对着山谷,屋内布置得很喜庆,一道道红色辉光闪耀,不过恰到好处,家具陈设简单而雅致。   她坐起身,出了会儿神,然后反应过来,这新房是按着她的卧房布置的,桌椅花几书案的摆放和她房中的一模一样。   只是侧间多了兵器架、矮榻和素面桌案,应该是他平时待的地方。   一叠衣裳整齐堆叠在脚踏边的花几上,是她的衣物。   她披衣起来,坐在镜台前,就着朦胧的烛光,拢起披散的长发。   许多年不梳发髻,梳来梳去都梳不好,干脆和平时一样聚拢束起,缠上锦缎扎紧。   冬日夜晚的山谷,月光泼地如水,静得出奇。   唯有滴答滴答的水声。   她披了件大绒斗篷,找来一盏竹丝灯笼提在手里,推门出屋。   院子里静悄悄的,长廊里大红灯笼高挂,晕光笼在雪地里,和清冷的月光交相辉映,廊前已经积了一沟浅浅的雪水。   四面屋子都没点灯,唯有隔壁院子有一束暖黄的光芒打在院墙上,侧耳细听,刺啦啦一片响。   她提着灯笼穿过长廊,找到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一间灶房,里头点了灯,灶台前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   堂堂霍督师,竟然在做饭?   傅云英呆了一呆。   霍明锦背对着她,手里捏了把铲勺,大力搅动大锅里的菜薹,看样子动作还挺熟练的。   到加调料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撒把盐,立刻夹起菜薹尝一口,然后再撒一把,再夹起一根尝一口……   等他一碗菜薹炒完,都吃了七八根了。   傅云英轻笑几声,提着灯笼走进去,“原来明锦哥哥亲庖厨。”   霍明锦刚炒完一碗菜,回头看她笑得促狭,笑着摇摇头,“从前在战场上,荒漠里十天半个月找不到营地,大家都是啃干粮,不过常常见李昌他们就地埋锅造饭,好歹懂一点。”   时至今日,他已经能够用平和的语气讲述以前的种种过往。   傅云英放下灯笼,走到他背后,踮起脚往锅里看,一边大锅架着几层蒸笼,一边现炒,灶膛里烧得红彤彤的,干柴毕剥毕剥响。   她很多年没做饭了,上一世出嫁后学会煎炒煮炸造汤水,这辈子一直在读书,几乎没碰过锅灶,只会指挥丫头干活。她说,丫头按着她指点的做,蒸出来的藤萝饼、珍珠丸子、绣球燕窝比她自己亲手做的要好吃许多。   论起手艺,家里傅桂的绣活和厨艺最好。   霍明锦怕她被油烟熏着,转身推着她走到隔壁侧间月牙桌边,按她坐下,“就好了。”   他回灶房,往锅里加了几瓢冷水,揭开一旁的大蒸笼,白烟蒸腾,浓香满溢。   傅云英坐着,看他徒手把一碗碗滚热的菜端到这边桌子上,桂花藕夹,豆油皮菇卷,蜜汁炖金华火腿,酱瓜栗子炒鸡丁,笋片煨东坡肉,奶白的鱼头豆腐汤,跑油肉,金银蛋饺子,银鱼蒸蛋,冰糖莲子……   这些菜绝不是他做的,不用尝味道,光看就知道。只有豆腐汤和菜薹是他现做的。   霍明锦袍角塞在腰带里,窄袖衣,干净利落,在灶房里走来走去,做的是拿东递西的活儿,却一点都不局促,一顿饭也被他做得优雅从容,有声有色。   傅云英坐在桌边,双手托腮,望着灶房里他走动间落在墙上的影子,笑了笑。   不一会儿,霍明锦洗净手,盛饭,递了双筷子给傅云英,“侍女、暗卫都不在,只能吃我做的了。”   随从都被他赶走了,两天之内,除非他发出信号,没人敢靠近宅子一步。   清静是清静了,可所有事情都得自己动手,菜是之前的仆人提前做好的,放在蒸笼里保温,想吃的时候热一下就行。大过年的,做了很多大菜,炊饼、馒头也蒸了不少,可以放很久。   傅云英先夹起菜薹尝,刚入口就软烂融化。   菜薹不该这么软的,大概是他怕自己炒的菜夹生,加水炖了半天,都烂糊了。   还好不咸,菜可以淡,绝不能咸。   她频频夹菜薹吃,霍明锦自己尝了两口,立刻按住她的手,“好了,不吃这个。”   太难吃了。   “刚成亲,哪能让你吃这么难吃的东西。”   他笑着说,把瓷碗挪走,夹其他仆人做好的菜给她吃。看她一口一口吃下去,心里觉得很满足。   烛火摇曳,两人对坐着吃饭,时不时给对方碗里夹点好吃的。   吃完了饭,霍明锦起身筛了杯茶给傅云英,收拾碗筷,把菜碗放回蒸笼里。   动作依然从容,不过毕竟没干过粗活,不小心摔碎了几只碗,还把新鲜菜蔬和汤羹、炖肉放在一起,等明天早上起来,那几盘菜肯定坏了。   傅云英坐着不动,看他忙活,偶尔开口纠正他的错误。   傅四老爷要是知道她只吃饭不干活,还支使堂堂霍督师拿小竹刷子擦灶台,不知会怎么想。   肯定要数落她太骄纵了。   炉膛炉灰底下留了点火炭,清理干净灶前的柴火,确保锅里有水,熄灯,扣上房门。   傅云英站在外边走廊等霍明锦,看他忙活完,忍不住朝他一揖,笑道:“劳累相公了。”   月光下,一双眸子笑意盈盈。   霍明锦低头,目光炙热,俯身吻她的头发。   他几步下了台阶,弯下腰,轻声道:“过来。”   这是要背她?   傅云英轻轻喔了一声,走过去,趴在他背上。   霍明锦站起身,让她抱稳,背着她,长靴踩在雪地上,一步一步走得稳重踏实。   傅云英下巴放在他肩膀上,看一眼四周,黑魆魆的,唯有长廊里点了灯笼。   她忽然想起以前朱和昶和袁三他们争相传阅的一本世情小说里的故事,不由莞尔。   听到她低笑,霍明锦也笑了,扭头蹭蹭她的侧脸,“在笑什么?”   傅云英笑而不语。   霍明锦非要问。   她不答,他便加快脚步,忽然前倾,吓得她搂紧自己的脖子,“很好笑吗?”   傅云英瞪他一眼,松开手,作势要下去。   “好了,不闹你。”霍明锦背着她不放,含笑问,“刚才在笑什么?”   见他实在好奇,傅云英道:“也没什么,想起以前看的书里头的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私奔的故事。”   霍明锦不说话了。   傅云英暗笑。   他们现在这样确实挺像故事里写到的,多情的书生和富家小姐彼此倾心,却遭小姐父母反对,雪夜里书生带着小姐私奔,小姐慌乱中崴了脚,书生便背着她走。   霍明锦凝望着枝头树梢间漏下来的月光,问:“书里的结局呢?”   结局自然是书生和小姐结为连理,后来书生做了大官,富家小姐的父母也不反对他们的亲事了。   霍明锦收回视线,侧头吻傅云英。   若是当年任性一点,自私一点,少一点顾忌,让她抛下亲事和自己走,她会愿意吗?   没人知道。   他已经错过一次了。   幸而老天垂怜,给他这样好的她,让他失而复得。   ……   接下来几天,傅云英终于明白为什么霍明锦要把其他人打发走了。   忍耐多年的男人,正值血气方刚,龙精虎猛,一旦尝过其中销魂蚀骨的滋味,自然不会再委屈自己,找到机会就和她耳鬓厮磨。   往往是说着话,不知怎么手就到处揉弄,揉着揉着抱起她往床上送。   到后来,知道她警惕起来了,不去卧房,直接压着她在书房里胡闹。有一回还把她抵在冰裂纹窗前弄,窗格子又硬又凉,幸好宅子里没其他人,不然隔了一座院子都能听见他的粗喘声。   她也是舒服的,可到底年纪小,昏天暗地几天下来,承受不住,夜里要和他分被窝睡。   霍明锦言听计从,马上搬来一床簇新的被子。   结果夜里还是爬到她的被窝里,气喘吁吁地吻她。   人就躺在他身边,怎么可能忍得住。   等蒸笼里的大菜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傅云英收拾衣物,准备回京师。   霍明锦这时候又规矩起来了,恢复平时的温和沉默,坐在桌边喝茶,看她自己整理行李。   她走过去,摸摸他的脸,“我走了。”   霍明锦放下茶杯,握住她的手,“我送你回府。”   她摇摇头,“九哥会过来接我。”   霍明锦道:“只送到路口。”   她想了想,嗯一声。   年后他的部下陆陆续续回来,在大门外候命,乔嘉也在其中。   傅云英换回男装,跨鞍上马。   霍明锦骑赤红马跟在一边。   一行人出了山谷,走到外边山道上,远远看到一队人马迎了过来。   打头的青年戴福巾,穿交领道袍,迎风袍袖飒飒,姿容出众。   “二哥?”傅云英催马疾走几步,“你怎么来了?”   傅云章扯紧缰绳,含笑看她几眼,见她面色红润,气色很好,道:“过来接你。”   霍明锦跟过来,和傅云章打了个照面。   他年纪比傅云章大,身份又贵重,不可能和傅云英一样叫他二哥。   两人互相颔首致意。   正要分开,京师方向一匹快马远远驰来,马蹄踏响,雪花泥土飞溅得到处都是。   霍明锦神情一凛,挥手命随从们将傅云英几人护在后面。   傅云章皱眉,挡在傅云英前面。   那匹快马飞奔过来,马上之人看到霍明锦,忙勒马停下来,马速太快,走过了百步才停,那人翻身下马,飞跑到霍明锦身边,抱拳道:“二爷,大佛朗机人遣使来朝。”   说着,掏出一封信,递给霍明锦。   霍明锦撒开长鞭,展开书信扫几眼,眉头轻皱。   他抬起手,护卫们立刻拨转马头,一刻间便走了个七七八八。   “出了点事。”他把信递给傅云英,道,“我和你一起进城。”   傅云英接过信细看,叹口气。   ……   回到京师,早有传旨的内官等在傅家门前,正急得团团打转,看她回来,惊喜道:“您回来了!万岁爷急得不得了,说要派人去良乡请大人回来……”   傅云英和他们招呼一声,回房换了官袍。   傅云章递了杯茶给她,问:“要不要紧?”   她摇摇头,“不碍事,和中原百姓没什么妨碍。”   霍明锦大概是直接进宫的,早在城门前就和她分开走。她换好衣裳,带上要用的文书,匆匆上马,在内官们的簇拥下进宫。   乾清宫里,只来了两位阁臣——范维屏和汪玫。还有其他一些六部官员。   崔南轩已经南下去广东肇庆府了。   傅云英进殿,吉祥盼她多时,先和她拱手道喜:“恭贺大人新婚,大人这样的人品,新娘子肯定乐开花了。”   她笑笑不说话。   暖阁里君臣对坐,挑竿上挂着巨大的舆图,积雪慢慢化了,日光又清又亮,槅扇大敞,照得暖阁里也亮堂堂的。   傅云英走进去,眼角余光飞快扫一眼,霍明锦先走,却还没到。   礼部侍郎也在暖阁里,正站着和朱和昶汇报大佛朗机人的使臣递上的国书写了什么。   吕宋是海上贸易的一大中转站,西方人狂热追求的布匹丝绸、茶叶、瓷器在这里换成一船船白银,运回中原,那些白银大多是佛朗机人从其他地方运来。他们购买中原的货物,运回西方,一趟旅途,就能让一个一无所有的商人骤然成为富翁。   大佛朗机人此次遣使来朝,原因很简单,他们在吕宋港联合当地人,屠杀了大批华人。   使者分辩说他们屠杀华人,也是无可奈何,吕宋华商和中原百姓不同,都是狡猾贪婪之辈,和倭寇沆瀣一气,严重干扰吕宋港的海上贸易,他们也是迫于无奈才行此之举。   礼部侍郎汇报完,朱和昶喝口茶,皱眉沉思。抬头间看到傅云英,愣了片刻。   不知是不是过年的缘故,虽然才不过几日没见云哥,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再看他,总觉得感觉不一样了。   傅云英走进去,躬身行礼。   朱和昶唔一声,让她先在一边等着。   范维屏扭头和她使了个眼色。   吉祥走到她身边,把几位大臣商议过后的结果告诉她。   如今内忧外患,东北有卫奴,北边蒙古蠢蠢欲动,似乎要卷土重来,南边不太平,沿海倭寇肆掠,已是焦头烂额,不宜再和大佛朗机人起冲突。   而且中原水师废弛,无论是舰船还是水兵,都不如大佛朗机人,他们还有红夷大炮,真起争端,中原未必能取胜。   再说了,朝廷实行海禁制度,吕宋的华商中有许多是不良之徒,不属于国朝百姓,是外邦人,对中原并无效忠之心,并且曾劫掠沿海百姓,用不着为这样的人引起边境动乱。   礼部官员认为,大佛朗机人并没有推卸责任,特意遣使来朝说明事情缘由,可见他们知道中原强盛,已经真心悔过,无意和中原敌对,只要他们能够释放剩下的生还者,给予损失,我泱泱天朝,大可不必和他们交恶。   傅云英冷笑了一声。   她当然懂大臣们的顾虑,一场战争,足可以拖垮一个国家。   大臣们认为海外的事和中原无关,中原地大物博,不管外面闹成什么样,只要把门关紧,不让海寇打进内陆,他们照样繁荣富庶,是天底下最富饶的国家。   在各地卫所和良乡推广的粮食产量极高,能够在荒年里养活一家几口,那些粮食是从海外来的。   她已经根据卫所和良乡的种植经验上疏朱和昶,请求北方扩大范围耕种,朱和昶极力赞成。宫里早就有那些海外的东西,不过达官贵人们把海外之物当成奇珍炫耀,没有想过给老百姓耕种,他在西苑开辟了一块田地,命菜户栽培育种,只要是能吃的,都试着改良一下。   吃饱了,老百姓才能安心过日子。   但还不够,既然知道闹银荒可能导致江南的繁华瞬间崩溃,那就得找出应对之法。   佛朗机人遣使来朝,并不是他们为屠杀悔过,而是他们畏惧天、朝,怕遭到报复,所以才派人来中原试探他们的态度。   这一次轻轻放过,以后海外诸岛,所有富裕的华商,便如随波逐流的浮萍,没有强大的后盾,他们随时可能沦为当地人屠刀下的冤魂。   那些外国人,会变本加厉地迫害他们。   一边是渐渐形同虚设的海禁,一边是愈加猖狂的倭寇,海外和倭寇同流合污的华商,大小佛郎机人……   海上贸易的事就如一团乱麻。   在傅云英看来,既然已经乱得让朝臣束手无策,那不如快刀斩乱麻。   她沉思间,听汪玫缓缓道:“每年征收的钞关税,不如田赋收入百分之一。”   他算了笔账给朱和昶听,一年税收中,田赋收入大约有两千万两,而钞关税只有二十万两,海外贸易,并不能给国家带来多少收入。   所以土地是最根本的,用不着为海外的动乱大动干戈。   礼部官员附和。   朱和昶听完几位大臣的意见,挥手让他们退下。   内官来报,霍督师来了。   朱和昶忙叫请进来,问他的意见。   霍明锦淡淡道:“听闻双鱼岛的堡垒为大佛朗机人和小佛郎机人所建,他们船坚炮利,在海上横行,从无对手,臣愿和他们一战,试试他们的本事。”   他说得谦虚,正如以往每次出征时一样。   朱和昶大喜,他之前考虑过派谁攻打双鱼岛,其他的人不顶用,霍明锦他又请不动,没想到他会自己提出来。   他不愿如大臣们所说,就这么随随便便放过大佛朗机人,就算朝廷不愿为那些惨死的华商报仇,也得拿出点态度来,让佛郎机人吃个教训。   正好要赶走盘踞在双鱼岛上的大小佛朗机人和倭寇,霍督师亲自率兵出征,一定战无不胜!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英姐肯定是要公开女子身份的。   屠杀华人事件历史上确有其事,经过比较复杂,文中所写全是为小说设定,不符合真实史实。 第149章 赔偿   傅云英目送霍明锦出去。   他身着武官常服,背影高大伟岸,内官们看他的目光好奇而又敬畏。   这感觉有点奇妙,几天之前这个男人拿着铲勺,站在灶台前为她炒菜,给她盛汤,不久之后,他就要上战场了。   他的那双手,厚实宽大,既能在灶房里搅弄一锅菜蔬,也能拿起长刀,指挥千军万马。   暖阁里只剩下她,朱和昶转头看她几眼,笑着道:“朕听说,长乐侯过年给你送礼了?”   不谈其他,先问起家事。   傅云英回过神,道:“是的,送的绫罗绸缎、湖广土物和几本书。”   长乐侯和孔皇后的父亲过年给她送了份大礼,以示孔皇后交好之意,她让傅云启收了,并将早就预备的回礼送到孔府,长乐侯本人没有出面,孔皇后的父亲出来招待傅云启,言语间非常热络,似乎一点也不计较她让人打了长乐侯的事。   孔家虽然觉得她小题大做,恨她过于迂直,不愿放下架子和她来往,但孔皇后身边的女官不蠢,劝孔皇后息事宁人,和傅云英化干戈为玉帛,以免落一个纵容父兄的跋扈名声。   孔皇后照做,朱和昶颇感欣慰,过年期间请孔家人进宫赴宴,帝后感情比以前更好了。   朱和昶让傅云英坐下,道:“朕没让长乐侯给你赔礼,一来这事过去了,再提起来又要生口角是非。二来长乐侯那人心胸比不得你,朕若逼他给你道歉,他不仅不会悔改,反而会对你心生嫉恨,还不如就这么敷衍过去。以后看他如何,若他还是那个性子,下一次皇后求情,朕也不会轻饶他。”   现在文官集团和皇权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但这种局面随时可能打破。   朱和昶没有太多依靠,皇后出身寒微,他对后族没有抱太大的期望,只希望皇后的家人能够安分地享受荣华富贵,不要到处惹是生非,尤其不要招惹文官。   文官们联合起来架空他,着实不好对付。   而且,皇帝也是爱面子的。他以前爱看话本故事,当了皇帝依然有这个爱好,吉祥搜罗了一大堆小说给他看,有志怪的,有世情的,有艳俗的,还有各种拐弯抹角骂皇帝昏庸的。   他已经在三本小说里看到疑似暗讽他纵容长乐侯殴打文官的内容。   还好云哥帮他挽回了英明名声,其他的小说对他赐予云哥尚方宝剑大书特书,说他是堪比汉武唐王的圣君。   想到这,朱和昶让吉祥把那几本小说取来,笑着道:“你拿回去看看,朕觉得这几本写得尤其好。书里那个断案如神的青天大老爷,就是你了!”   傅云英失笑,民间百姓总是喜欢想象这种离奇的故事,事实上她的日常差事并不需要经常破案,麻烦的是摸清地方各方势力,理清案件的来龙去脉。   朱和昶问她:“我看书里说你只需要看几眼尸首,就能确定那人是什么时候身亡、怎么身亡的,可是真的?”   傅云英道:“臣没有这样的本事,那是仵作的职责……而且臣只负责审核案件,或和刑部、都察院共同审理地方大案,等文书送到大理寺的时候,往往已经过去四五个月,尸首早就安葬了。”   她看到尸首的机会不多,做得最多的是翻看各种案卷。   吉祥把小说拿了来,她双手接过,心中忽然一动,道:“皇上,这些年各地流行这种涉及凶案的小说,写书的人为了迎合需求,往往胡编乱造,怎么耸人听闻怎么写,老百姓不辨真假,信以为真,对朝中大臣多有误会。”   朱和昶点头道:“这个朕知道,所以礼部尚书建议以后禁止书坊刊印这样的小说。”   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实行禁令了,谁敢写凶案或者刊印售卖此类小说,马上抓进县衙大刑伺候。   傅云英摇摇头,道:“堵不如疏,老百姓觉得这样的小说猎奇,禁令下去,未必真能禁得住,越禁,他们越想看。不如由朝廷出面,每月择取一桩案件,将审理、复核到最后定案的过程全部公之于众。”   朱和昶眼前一亮。   他本人思想开明,并不反对开民智,以话本形式将老百姓关心的大案审理过程写出来,不仅能够让老百姓更好地记忆律法条文,理解朝廷办案的复杂,体谅官员们的辛苦为难之处,还能起到警示的作用。   朱和昶摩拳擦掌,“朕这就叫人去请刑部和都察院的人……”   傅云英忙道:“这只是臣临时想到的,未必可行,皇上,老百姓不熟知律法条文,他们人数众多,当他们全部关注一桩案件时,很容易因为同情或者憎恶而对朝廷的判罚心生不满,如果老百姓被有心人利用,那么好事可能办成坏事。”   谣言止于智者,事实上大部分人不属于智者。   如果有的人利用老百姓的从众心理操控民间舆论,攻击朝廷的判罚,那么朝廷可能陷入两难境地,让步的话,置律法于何地?不让步,又可能被老百姓辱骂,以后也就没必要继续公开案件审理过程。   朱和昶道:“朕明白,不过既然有了好主意,何必瞻前顾后?朝中那么多人,总有人能想到应对之法。”   他做事,一向秉承他在书院吃橘子时的态度,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傅云英没有再阻拦他。   朱和昶吩咐内官去刑部和都察院传旨,扭头对她道:“归鹤道长让人从四川送了不少腊味回来,我给你留了一份,叫内官给你收拾好了,一会儿叫他们带着东西和你一道回去,你别忘了。”   她谢过朱和昶,还是和他说正事,“皇上预备怎么回应大佛朗机人?”   朱和昶皱眉说:“敢屠杀我天、朝子民,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顿了一顿,脸色微沉,“朝中大臣却不这么想。”   傅云英平静道:“皇上,土地赋税收入是国库收入的主要来源,钞关税和番舶抽分拢共不过三十万两和十万两,每年盐课约有数百万两,和其他税收相比,海商缴纳的税太少了。朝中大臣认为无利可图,自然就不愿为海外华商和大佛朗机人开战。而且汪阁老他们有一点没有说错,海外华商中,有一部分人和倭寇没有区别,他们劫掠沿海居民,和倭寇同流合污,在西洋一带抢劫商船,不仅抢外国人的,还抢中原人的。”   朱和昶疑惑问:“所以你也和汪阁老他们一样,觉得这事就这么算了?”   傅云英摇摇头,“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朝子民,就该由我们来管束,轮不到大佛朗机人越殂代疱。而且他们残杀商人,不分老幼妇孺,丧尽天良,名为报复海盗,实则是看当地华商富裕,起了贪婪之心,以报复之名,行抢劫之事,不能轻纵!若此次不予理会,以后我朝流落在外的子民便和猪狗无疑,只能任人屠杀。”   知道她和自己看法一致,朱和昶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朕也是这么想的……奈何大臣们坚持认为海外事务无足轻重,礼部官员还说什么大佛朗机人已经悔过了,我泱泱天、朝要有容人雅量,要是死的是他们的父母亲人,朕看他们怎么容人!”   说了几句气话,命人去拟旨。   傅云英微笑道:“皇上,大臣们也是为朝政考虑。大佛朗机人既然是为请罪而来,那么您只需让他们满足朝廷的要几个要求,若他们答应,便如大臣们所说,原谅大佛朗机人,若他们不答应,说明他们诚意不足,届时大臣们也会改变想法的。”   一看到她笑,朱和昶便知道她笃定大佛朗机人不会答应要求,忙问:“什么要求?”   傅云英慢慢道:“一,他们杀了人,自然要把主犯交出来,交由我们大理寺审理。不给人的话,每人交二十万两白银赎买。二,他们还得赔偿当地华商和朝廷的损失,动乱中死了数万人,十年之内吕宋港的华商街都难以恢复之前的繁荣景象,华商一年赚取多少白银,他们就得照十倍赔偿朝廷。三,归还剩下的生还者,同样要赔偿他们。如果大佛朗机人拿不出那么多白银,可以拿他们的舰船和武器来交换,舍不得舰船,土地也行,听说他们在大洋占了不少海岛。”   说完,她微微一笑,贝齿白得耀眼,“这只是最主要的几点要求,还有其他要求,让大臣们讨论吧。”   暖阁内静了一静。   侍立的内官们垂下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外边人都说傅大人是玉面煞神,生得风流俊秀,却凶悍不好惹。   以前他们不懂,傅大人风度翩翩,出尘脱俗,怎么可能和煞神扯上关系?   现在他们总算懂了。   ……   内阁大臣们原以为大佛朗机人来朝只是一件小事,没想到年轻的帝王坚持要为惨死的华人讨回公道,命礼部撰写国书,严厉斥责大佛朗机人。   礼部之前都把原谅弗朗机人的公文写好了,这下只能重新起草。   阁老们封驳朱和昶的敕旨,将事情搁置下来。   只要阁老们不批复,那么这件事就会一直拖下去,直到不了了之。   这是朱和昶登基以来,头一次和阁老们正面冲突。   之前彼此都还在摸索阶段,你敬我一尺,我让你一丈,现在文官们知道朱和昶脾性柔和,开始翘尾巴了。   司礼监太监已经被铲除,锦衣卫也不复霍明锦任指挥使时风光,文官没了掣肘,即使没有架空皇权之心,也会无意识和朱和昶角力。   对此傅云英并不感到意外,循序渐进,总会有个反反复复的过程。   朱和昶有些懊丧。   傅云英安慰他道:“皇上还年轻,阁老们历经世事,凡事以稳重为上,一时想不到一起,是常有的事。”   朱和昶收起失落之色,笑道:“你说朕年轻,好像你比我年长似的,你比我还小呢!”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朱和昶沉思片刻,眼珠转来转去,笑眯眯道:“他们不答应,想逼朕改口,朕偏不!霍督师即将南下,朕命兵部调兵,工部供应武器,户部筹备军饷,沿途地方供给一切所需,等把双鱼岛打下来,大臣们不同意也得同意!”   也就是说,霍明锦这一仗一定要打赢,而且得赢得漂亮,才能堵住大臣们的嘴巴。   夜里,傅云英回到家中,袁三等人知道她回来,高兴地过来和她厮见。   过年几天,顿顿大鱼大肉,加上来了北方以后经常吃米面,赵琪他们明显胖了一圈,再不复当年翩翩少年模样,少了少年气,倒是显得敦厚老实了。   傅云启开玩笑说,赵琪年轻的时候如果是这副模样,他娘子肯定不会嫁他。   话刚说完,被赵琪按着狠揍了几下。   杜嘉贞笑着道:“要论人品风度,我们这些人里,傅二哥和云哥最出众,以前苏桐也不错,现在不行……”   他摇摇头,指一指前来赴宴、正一个人坐在一边静静吃茶的苏桐,“太黑了!都黑成木炭了!”   苏桐莫名其妙被点名笑话,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放下茶杯,道:“总比你杜公子肥壮如猪要强。”   众人大笑。   笑闹了一会儿,谈了些学问上的事,傅云英回房洗漱。   侍女在隔间外面看守,她换了衣裳,半干的长发拿锦缎松松挽着,走密道去霍明锦的卧房。   房里黑魆魆的,他还没回来。   出征之前有很多事要忙。各地卫所军备废弛,完全没有战斗力,他这些年招募了不少兵士,朱和昶登基前后,他想办法将一部分兵士过了明路,此次南下要带走的肯定是那批人。   他的卧房重新布置过,和城外宅子里的新房一样,俱是按照她的房间陈设做的改动,暗夜中看不清其他,要不是墙上挂的一把宝剑和一副弯弓反射出闪耀的烛光,她差点以为还在自己的房间。   她把公文带了过来,脱了鞋子,半靠在床栏边看礼部侍郎写给她的一篇描述大佛朗机人的文章。   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合目睡去。   ……   霍明锦踏着沉重的脚步回房,眉头紧皱,神情冷厉。   进院子的时候,乔嘉从暗处走出来,拱手道:“二爷,夫人在房中。”   霍明锦失神了片刻,抬起头,看到自己卧房方向透出一点微弱朦胧的淡光。   这一刻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漫无目的、漂泊无依、在外流浪了许久的旅人,突然看到一盏只为自己燃起的灯,心口所有的空虚刹那间被饱满的情绪填满,他疲惫倦怠,可想到她在房中,连疲倦也是温暖充实的。   他推门进屋,慢慢朝昏黄的光晕走过去。   掀开幔帐,听到均匀的呼吸声。   她抱着一块迎枕侧身沉睡,还穿着外袍,手中公文散落在脚踏上,长发散开来,铺满半张床榻。   朱唇雪面,乌浓发鬓,灯光下委实动人。   他没出声,站在窗前凝视她的睡颜。   烛火渐渐暗下来。   他转去净房,匆匆擦身,换了衣裳,回到里间,收拾好她的公文放在一边高几上,上床抱起她,脱下她的披风。   她浓睫微颤,立刻醒了,抬起眼帘,看到他的脸,咕哝了一句,“……哥,你回来了。”   他低笑几声,解开她的衣襟,一层层脱下去,隔着衣服抚弄。   她清醒过来,握住他的手。   霍明锦笑了笑,吹灭灯火,抱着她躺下,盖好被子。   “朝中大臣封驳了皇帝的敕旨?”   被窝里说话的声音低沉沙哑。   傅云英喜欢侧着睡,霍明锦就从后面抱着她,他说话的时候,她耳鬓边又热又痒。   她还没习惯夜里睡觉的时候身边多一个人,不过至少不会踢他了,轻声道:“不碍事,明锦哥,你不用操心这些。真到了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开口的。”   霍明锦出手,朝臣们自然不敢有异议,但这样的手段用多了不妥。现在担任首辅的王阁老偏于懦弱,这有利于她和朱和昶,暂时不必和文官们闹僵。   他唔了一声,轻吻她的头发,“我明天就走。”   傅云英霍然睁开双眼,在他怀里转过身,“这么急?”   黑暗中也能看清她一双清亮的眸子。   霍明锦抚开她脸上的几根发丝,温和道:“越快越好,免得再生波折。你放心,我在海上的时候和大小佛朗机人交过手,两个月内定能把双鱼岛上的海寇赶走。”   早些抢回双鱼岛,她在朝中说话也就越有分量。   傅云英想起上辈子,霍明锦率军出征,老百姓们箪食壶浆,携家带口去郊外相送,最后一次的出征仪式尤为隆重,几乎是倾城出动,但他却没有凯旋。   她没说话。   霍明锦低头吻她眉心,“不用送我,我悄悄地走。等我回来。”   她伸手抱住他的腰,“我送你出城。”   霍明锦低笑,大手往下探,“不用,你去送我,我哪里走得了……”   以前视死如归,现在不一样了,心里有了牵挂,舍不得走。   傅云英还想说什么,忽然咬紧牙关,战栗了一下。   他的带着薄茧的手不知什么时候钻进里衣,分开她的腿。   暗夜中触感格外清晰,指腹粗砺干燥,甚至能听见潮湿的声音。   她没躲开,反而往他怀里更贴近,紧紧攥住他的衣襟。   霍明锦抱紧她,嗓音暗哑:“要走了,今晚好好疼你。”   他只要了一次,剩下的时间都在卖力讨好侍弄她。   强烈的快感一次次席卷而来,她低吟出声,他呼吸粗重,用自己滚烫的唇舌堵住她的嘴巴。   弄到后半夜才放过她。   ……   翌日清早,傅云英醒过来的时候,枕边已经空了。   她立刻披衣起身,支起窗户,外边天光大亮。   乔嘉等在门外,听到响动,走近几步,“大人,二爷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   现在骑马追出城,也追不上了。   傅云英望着庭院砌的石台里养的几株梅花,出了会儿神。   ……   回到傅宅,换上官服,乘坐马车去大理寺。   年后同僚们之间还要彼此宴请,要请上司吃饭,要回请诗社的社员,宴席一直吃到月底都吃不完。   她以事多为由,一概推却,众人知道她性子清冷,不爱热闹宴席,也不强求。   刚过完年,大部分官员还沉浸在新年的欢庆气氛中,见面就笑。   礼部官员看到傅云英的时候,也是如此,笑呵呵和她打招呼,拿家乡土物送她。   她问:“大佛朗机使臣在何处?”   礼部官员大惊,对望一眼,心中顿时腾起不好的预感。   “可是皇上要召见两位使臣?”   傅云英淡淡一笑,“不,皇上日理万机,没空。”   礼部官员头疼起来。   一旁的周天禄嘿嘿一笑,道:“下官刚从鸿胪寺过来,大佛朗机使臣就在鸿胪寺呢!”   周天禄祖父非常敏锐识趣,因此周家虽然不复以往风光,却还能维持和朝中的关系,动用人脉给他安排了个闲差,现在他在礼部任职。   傅云英看一眼周天禄,点点头。   宫中,朱和昶召集大臣,说了要大佛朗机人赔偿损失的事,道:“若他们答应要求,自然可以宽宥他们。”   大臣们称颂圣上贤明。   宫外,周天禄把两位使臣带到傅云英跟前,朝她挤眉弄眼,小声道:“这两个外国人很聪明,知道中原的规矩,入朝后就把他们带来的新鲜玩意,什么钟啊、宝石啊送给朝中大员,礼部不少官员被他们买通了。”   傅云英点点头,和两位使臣颔首致意。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外国人,小的时候傅四老爷曾带她出去见过世面,那时候她就见过外国人,后来和傅云章一起去扬州,还曾和当地的外国人说过话,那些外国人是传教士,有些非常虔诚,有些则十分狡猾。   两位使臣金发碧眼,会说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   傅云英先用大佛郎机的语言和他们打招呼。   两个使臣吓了一跳,“原来这位大人也懂我们的语言!”   傅云英眼皮都没撩一下,她和傅云章当时觉得好玩,跟着那几个外国人学了一些,其他的就不会了,也就能打个招呼。   先吓唬使臣几句,让他们以为自己对佛郎机很熟悉。   之后,她很快换回官话,拿出和其他大臣商议过后拟定的赔偿条款,道:“若你们真心悔过,愿意赔偿无辜百姓的损失,那吕宋港之事可以一笔勾销。”   使臣大喜。   他们自十几岁起就在西洋一带行走,常和西洋诸国以及华商打交道,知道这个王朝非常强盛富裕,地域辽阔,国富民强,虽然这几年边境常常生乱,但仍然是目前世界上最发达先进的国家,国土面积大,人口众多,城市整洁干净,而且人民朴实温顺,讲究礼仪,注重面子……总之,他们绝不会提出太多要求。   然而,等看过傅云英拿出的赔偿条款后,他们笑不出来了。   那些条款写得很明确,全部写明了数字,容不得他们钻空子,而且一式两份,一份是汉文,一份是用他们的文字写的。   使臣们眼珠一转,心想,中原人很好糊弄,之前他们不过是送了一口钟给一位尚书大人,那位尚书大人就帮他们说话,这位傅大人是他们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大臣,是个年轻的读书人,应该也很好收买。   他们开始恭维傅云英,外国人不像中原人含蓄,说话直接大胆,先夸她是他们见过的最俊俏的人,然后说被她的风采所倾倒。   她无动于衷,催促道:“你们没有异议的话,我便叫礼部预备签字的仪式。”   见她不像其他官员一样听了几句甜言蜜语就揽事上身,两个使臣交换了一个眼神,道:“请恕我们不能答应这样苛刻的条件。”   傅云英摆摆手。   她身后的随从上前几步,哗啦啦几声,拿出算盘,手指飞快拨弄算珠。   “你们杀了几万人,他们各自的家财有多少?若他们没有遭到你们的毒手,每年能赚多少银子?这些不能不算。还有他们的家人,失去依仗,以后衣食住行,都要由你们承担费用,这笔账也得算清楚。”傅云英朝使臣们一笑,缓缓道,“我们中原人讲究落叶归根,不管身在何方,死后都要葬回家乡。死在你们刀下的华商俱都是我朝子民,我朝会派船将他们的尸首运回中原好生安葬,费时费力费人手,这笔钱,也得你们出。”   使臣们脸色僵硬,还要再辩解几句,傅云英突然变脸,伸手摇了摇。   随从们拨算盘的手也停了下来。   她冷声道:“既然你们不同意,那就算了。吕宋是我朝藩属国,尔等大肆屠杀当地百姓,罪不容诛,我朝水师已经准备就绪,不日就能扬帆南下。”   说完,她抬脚便走。   使臣目瞪口呆,等等,不是应该和买卖货物讲价一样,再讲讲条件的吗?这位傅大人怎么说完话就走?   中原乃礼仪之邦,以前招待他们的官员一个比一个客气热情,他们还从未被这么对待过。   第二天,便有大臣弹劾傅云英,说她欺辱大佛朗机使臣,损害国朝名声。   据说两位使臣哭哭啼啼找其他大臣诉苦,说他们真心实意前来求和,没想到竟然被傅大人刁难,他们素来仰慕中原文化,才敢前来,见过傅大人以后,他们胆战心惊,夜里都会被噩梦惊醒。   大臣们开始明里暗里数落傅云英。   朱和昶听了一耳朵讽刺傅云英的话,但笑不语,拿出赔偿条款,给众位大臣看。   王阁老和汪玫有些吃惊,这份赔偿条款他们之前并未看过。   他们眯了眯眼睛,仔细观察其他大臣的神情。   有些人面色平静,说明他们知道这些条款。有些人瞠目结舌,和他俩一样毫不知情。   那些知情的,不必说,和范维屏一样,是皇上的人。   接下来,大臣们为这份赔偿条款太过苛刻争执不休。   因意见不一,最后谁都没吵过谁。   傅云英让人放出消息,说朱和昶痛恨凶残的佛朗机人,欲为枉死的华商讨要赔偿,大臣们却反对此事。   民间一片哗然。   他们闹不清大佛朗机人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吕宋港在哪里,但是“赔偿”两个字,连小孩子都懂。   老百姓们很快得出一个结论:外国人杀了华人,皇帝找他们要银子,大臣们不同意。   那可是真金白银啊!   即使不是自己的钱,老百姓们也觉得这钱应该要,必须要!   等外边吵得差不多了,御史弹劾礼部几位官员收受贿赂,有通敌之嫌。   礼部官员们忙跳出来自辩,御史冷笑一声,拿出证据,两位使臣送了他们什么,什么时候、在哪里送的,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朱和昶大怒,本要惩治礼部尚书,被王阁老等人劝了又劝,才改为罚俸。   礼部官员急于撇清嫌疑,不敢再为佛朗机人说话,改而站在傅云英这一边,强烈要求找佛朗机人要钱,要得越多越好!   傅云英适时放出另一个消息,佛朗机人所赔偿的白银,一部分用来安顿生还的华商,剩下的将用于抗倭。   这下更没人敢反对找佛朗机人要钱。   有些大臣更为大胆,心想这赔偿款要是真的能拿到,到时候一层层刮肉下来,大部分还不是进了官员的腰包?   于是他们联合上书,不仅要求佛朗机人按人头赔钱,还要赔货物,赔船,总之越多越好!   佛朗机使臣傻眼了。   受挫之后,他们改变方针,开始哭穷。朱和昶接见他们时,他们当场嚎啕大哭,自称没钱。   他们实在哭的太惨了,大臣们爱面子,觉得这么逼迫他们有失风度,闭嘴不说话了。   有人提议既然佛朗机人没那么多钱,不如让他们分期还。   范维屏立刻反对,“此事不能让步,否则佛朗机人一拖再拖,何时才能拿到银子?”   使臣见状,继续跪地大哭。   傅云英越众而出,用这几天和礼部官员学来的佛朗机语,道:“既然没钱,那就拿土地来换。”   她拿出一份舆图,上面清晰绘制了佛朗机人这几年在西洋霸占的岛屿。   两个使臣心头暗恨,不接她的话,哭天抹泪,泪如雨下。   他们暂时不敢和中原王朝结仇,但是让他们拿银子,休想!大不了他们先答应下来,等跑到海上,中原人能奈他们如何?沿海倭寇肆掠,中原人除了海禁以外,不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倭寇大摇大摆登陆劫掠东南市镇?   朱和昶嫌使臣太吵了,挥手命人将两人带下去。   等众位大臣散去,他道:“云哥,朕看佛朗机人肯定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傅云英点点头,道:“皇上,他们拿得出,也不会拿的。”   隔着缭绕在鎏金香炉周围的袅袅青烟,君臣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先把银子数量定下来,佛朗机人不肯给,他们有的是办法自己取! 第150章 (一)   正月里,妇人有走百病的习俗。   从初八开始,一直到十八那天,每晚京中妇人着白绫衫,戴金银珠翠,打扮得千娇百媚,结伴□□,过桥,登城,摸钉,至午夜方归,消灾祈福。   傅云章和傅云英这晚也出了门,两人一个穿竹根青杭绸道袍,一个着月白地云纹交领直身,手里提了盏竹丝灯笼。   走在巷子里时还静悄悄、黑魆魆的,刚转到大街上,就见眼前一片流动闪烁的辉光,似星辰坠落凡间,满目辉煌。   大街上比肩接踵,妇人们盛装华服,手提彩灯,成群结队走过,身边、身后跟着她们的家人。   这几夜城中没有宵禁,城中居民,不分贫富贵贱、男女老少,俱都提着灯笼外出赏灯,几条大街上人声鼎沸,分外热闹。   妇人们深居简出,平日难得有机会深夜出行,唯有这几夜才能大胆地外出走街串巷。   一眼望去,珠光闪耀,鬓发如云,空气里满溢着脂粉香气。   傅云英驻足观望眼前繁华盛景,扭头笑看傅云章一眼,“二哥,你是想让我也走百病么?”   她这些天忙得恨不能住在衙署里,今晚和平常一样在灯下翻看文书,刚看了一半,傅云章过来叩门,说要她陪他出去走一走,她放下笔,换了衣裳跟着出来,看到大街上一个个花枝招展、笑靥如花的美貌妇人,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傅云章唇角微翘,手中灯笼杆子碰了碰她的,明亮的灯火笼在他如画的脸上,笑容清淡,“就不能是陪我走百病?”   傅云英笑着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顿了一下,又说,“走百病其实只是找个机会出门玩一玩而已,当不得真的。”   以前在黄州县的时候,她和傅桂、傅月曾跟着大吴氏、卢氏她们走百病,南方的规矩和北方有些不同,但有一点一样,当晚妇人一定得过桥,据说这样能赶走疾病晦气,无病无灾。她之前大病过,傅云章似乎很介意这一点,平时看她有些发热就紧张。   傅云章看她一眼,含笑道:“既然有这个习俗,走一走也没什么。不一定就真信了,只是求个好兆头。”   说完,拍拍她发顶,“走吧。”   她想了想,跟上去,就当是陪二哥出门散散心罢。   两人汇入熙来攘往的人流之中,跟着前面一家几口往南城桥的方向走。   乔嘉和另外两个随从紧跟在他们身后。   一步一步走过南城桥,傅云英回头望着桥下静静流淌的河水,道:“好了,过了桥,今年我和二哥都没病没灾。”   傅云章挑眉,“怎么把我也算上了?”   傅云英笑着说:“二哥刚才不是说陪你走百病么?走都走了,当然得算上你。”   说着话,走到城门边,城门外排起长龙,盛装妇人们等着排队摸钉,据说这样能求子。   见傅云章目光往队伍前面看去,似乎也有想要排队的打算,傅云英哭笑不得,赶紧拉他走开,“别,二哥,我可不摸那个!”   她现在穿的是直身,束网巾,戴巾帽,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排队等着去摸钉,岂不是露馅了?   傅云章沉默了片刻,过一会儿绷不住了,低笑几声,“没打算让你去摸钉……吓唬你玩的。”   说笑了几句,漫无目的跟着汹涌的人流四处闲逛,在灯市买了几沓纸,几枝笔,几方墨锭,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最后要了一大攒盒新鲜的吃食,预备回家给傅云启和袁三他们尝鲜。   乔嘉和两个随从帮着拎东西。   回到家中,已经是后半夜了,夜色浓稠如水,傅云英几乎倒下就睡。   第二天依旧早起,收拾了文书去衙署。   吃早饭的时候没有看到傅云章,莲壳过来说他今天要去城外办事,不去刑部。   她便独自去大理寺,到了地方,齐仁过来找她,和她商量之前朱和昶交代的挑一个案子写明原委和审判过程、以话本或者邸报形式命各地报房商人刊印出售的事。   大理寺的评事中,有几个是浙江、南直隶的人,他们说南方市井中早就出现一种类似于“民间邸报”的报刊,通常刊登的都是一些俗不可耐的荤话或者胡编乱造的故事,怎么耸人听闻怎么编,官府曾几次派人封禁,但收效甚微。若是朝廷能借此机会将民间邸报办起来,别的不说,至少可以矫正风气。   齐仁听过几个评事的意见后,道:“一个月一桩案子,大理寺忙不过来,改成两个月一桩才差不多,三个月一桩也行。”   傅云英点点头,“下官也只是提出一个初步的想法,到底如何实行,还需要几位大人拿主意。”   齐仁沉思片刻,忽然压低声音问:“这事是我们大理寺负责?还是刑部和都察院一起协理?”   傅云英失笑,“大人,这种事,自然得大家一起同心协力。”   把这事交给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肯定不会答应啊!大理寺的人负责出邸报,那么字里行间免不了暗暗夸大理寺英明,然后有意无意讽刺刑部和都察院几句,刑部他们岂肯善罢甘休?   齐仁撇撇嘴巴,和刑部、都察院共事,时不时有磕磕碰碰,当真是麻烦。   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选是傅云英选的。   刑部挑傅云章,他温文尔雅,很擅长和不同部分的人打交道,她举贤不避亲,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都察院挑了汪玫的一个学生,之前一起帮汪玫打下手时,曾多次找傅云英诉苦,挑他一是因为他老实厚道,二是因为他文采好,可以把官府邸报写得跌宕起伏,趣味横生。   大理寺这边是齐仁和傅云英,赵弼被派到河南治河去了。   其他助手由三法司各自挑选,每个部门五人。   今天傅云章不在刑部,他们仍然找机会见了一面,几乎都是年轻人,而且是朱和昶登基前后迅速提拔的年轻官员,踌躇满腹,办事麻利,很快就商量出大致的章程。   首先要挑一桩案子,这桩案子最好轰动一时,是老百姓急于知道来龙去脉的,但又不能涉及官府或者世家势力,以免刚开头就得罪朝中大员。   这事交给刑部的人负责,由他们筛选出十桩案子给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人挑选。   正说得热闹,内官过来传旨,乾清宫那边急召傅云英进宫。   她对着齐仁几人拱拱手,跟着内官进宫。   礼部官员和阁老们也陆陆续续来了,朱和昶在正堂接见都察院副都御使派回京师的下属,他们站在殿外寒暄,找内官打听出了什么事。   问话的是王阁老,内官不敢隐瞒,道:“听说副都御使拿到广东总督通倭的证据,把东西送回来了。”   众人皱了皱眉。   这时,殿内响起茶杯落地的声音,继而是帝王震怒的低吼声。   几位阁臣面面相觑,朱和昶的脾性素来柔和,还从未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王阁老、姚文达和汪玫压低声音说话,讨论皇帝为何会动怒,广东总督通倭的事大家早有耳闻,已经不是秘密,皇帝应该不会为了这事失态,必定还有其他事情让皇帝恼怒。   众人猜疑间,内官出来,请他们进殿。   大家互望一眼,默契地后退几步。   于是官职最低、本来站在最末尾的傅云英就这么成了打头的人。   她抬起头,环顾一圈。   汪玫笑眯眯看着她,道:“皇上传召你呢,还不进去!”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了一下,踏进内殿。   殿内空气暖闷,鎏金香炉里燃了香块,香气扑鼻。   几个穿窄袖衣的力士跪在地上,头压得低低的。   龙案前,朱和昶头戴金冠,一身宝蓝地盘领窄袖团龙纹常服,两肩日月二章,手边是几本摊开的奏章,面色阴沉。   傅云英走进去,躬身行礼。   看到她,朱和昶脸色缓和了些,道:“你过来看看这个。”   她走近几步,接过奏折细看。   奏折是副都御使和崔南轩写的,详细汇报了广东总督这些年收受贿赂、放纵海寇、私自容留外国人的事。   其中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广东总督和当地世家大族勾结,外通海寇,劫掠沿海市镇,以往广东向朝廷上报的倭寇犯边事件,有一半其实是海寇所为。   倭寇说的是倭人,海寇,不止有倭人,还有流亡的海盗,贼寇……其中很多是中原人。   沿海等地的高门大户,大多和海寇关系微妙,他们暗中为海寇通风报信,当官府封锁沿海时,他们私下里为海寇提供淡水饮食,老百姓明知和他们做生意的人是海寇,只要有钱赚,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钱赚到手再说。   崔南轩在奏折里用了一句话来形容海寇和沿海居民的关系:   沿海诸省,无人不通寇!   倭寇为什么屡屡能长驱直入?为什么他们总是能提前预知官府的动向?   因为不止老百姓、当地世家大族,连官府的人都被海寇收买。   傅云英合上奏折,难怪朱和昶会大动肝火。   朱和昶揉揉眉心,叹口气,“世家大族和海寇有来往,这一点朕早就知情,朕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老百姓明知对方是海寇,还为他们通风报信?”   傅云英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然是为了利益。皇上,沿海的土地不适合耕种,当地人靠水吃水,海禁制度导致他们生活更加困苦,为了更大的利益,总有人愿意铤而走险。”   朱和昶苦笑道:“民间有句俗语,有钱能使鬼推磨,果然不错。”   过了一会儿,又道,“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霍督师能够旗开得胜,夺回双鱼岛。”   双鱼岛上盘踞了各方势力,先得把这颗毒牙给拔了。   霍明锦走了之后,每天都有信送回傅家,不过信中没有透露他走到哪里了,外面的人都以为他要到下个月月底才能抵达广东。   傅云英却觉得他月初就能到,不为其他,只因为他是霍明锦。   朱和昶叹息几句,喝口茶,挥手命副都御使的人退下,这才让阁老们进殿来。   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副都御使把那几个贿赂广东总督的小佛朗机人带了回来,你以前说过要见他们?”   傅云英一笑,“来得正好!”   大佛郎机使臣还在胡搅蛮缠,刚好副都御使把小佛朗机人抓来了,当真是瞌睡遇枕头,来得正是时候。   朱和昶道:“朕让人把那几个外国人送到大理寺去,交给你审问。”   她躬身应喏,走出大殿。   汪玫等人迎面走过来,仔细端详她。   她垂眸道:“皇上为通倭之事龙颜大怒,其他的无妨。”   汪玫盯着她看了许久,摇头失笑,扭头告诉其他人。   众位大臣心里有了底,唔一声,目光在傅云英身上停留了片刻。   是个厚道的,难怪能和王阁老一派融洽相处。   出了乾清宫,傅云英拿着吉祥给她的朱和昶的亲笔文书,找到礼部,问周天禄:“谁会说佛朗机语?”   周天禄挠挠脑袋,疑惑问:“你不是会吗?”   傅云英撩起眼皮扫他一眼,“我不会,你听我说的那几句,不过是用来唬那两个使臣的罢了。”   周天禄张大嘴巴,“你气势那么足,装得那么像,礼部的人都以为你会啊!”   笑了半天,又问:“怎么不去找鸿胪寺的人?”   傅云英道:“礼部官员管藩属国来使,和佛郎机人打过交道。”   说话间,周天禄找到一个懂佛朗机语的礼部主事,“就是他了。”   礼部主事被傅云英带出千步廊,诚惶诚恐,亦步亦趋跟着她,期间屏息凝神,喘气都小心翼翼的。   不用问,这一位主事肯定喜欢看话本故事,以为傅云英脾气暴烈,对谁都不假辞色,所以紧张忐忑。   周天禄闲着没事做,死乞白赖跟着打下手,见礼部主事吓成那样,朝傅云英挤挤眼睛,凤眼多情。   “还是我懂你,对吧?”   傅云英没理会他,径自去见那几个佛朗机人。   官员一向对外国人友好,但因为广东总督有受贿的嫌疑,都察院副都御使直接命人将几个行贿的佛朗机人押解进京,甭管是绿眼睛还是蓝眼睛,一人一副镣铐,一路吃喝拉撒都在小小的车厢里解决。   傅云英见到几个佛朗机人的时候,皱了皱眉。   他们被关在一间牛棚里,形容狼狈,满身恶臭,衣袍烂成一块块贴在身上,蜷卷的金色、褐色头发里爬满虱子。   而几个传教士见到她,却目露激动狂热神色,匍匐至她脚下。   看守的兵士厉声喝止他们。   传教士不为所动,双眼血红,似看到救星一般,有的朝傅云英磕头,有的用被镣铐磨得皮开肉绽的双手在胸前比划,嘴里不知说着什么。   礼部主事后退两步,“他们这是疯了?”   傅云英摇摇头,她听到其中一个传教士说的汉话,叫的是天使两个字。   她确实是天子使者,但是传教士们为什么笃定自己不会为难他们?   ……   很多年后,广东肇庆府大教堂的神父白长乐告诉他的信众们,他为了自己的信仰远渡重洋,来到强大繁盛的东方古国,九死一生,历经波折,虽然屡屡受挫,但为了他的信仰,他百折不挠,不会轻易放弃。五十岁时,他终于在南方找到一处栖身之地,博得当地士子儒商们的好感,并且成功改变几位饱读诗书的士绅的信仰,发展了十位教徒,然而没等他站稳脚跟,皇帝突然派人将他们一行人抓捕进京。   那段旅途就像是在地狱中走了一回,他们中的几人死在路上,剩下的生还者绝望而麻木。   就在他们躺在牲畜屎堆里,静静等待死亡来临的时候,那位年轻美丽的大人,传说中的皇帝心腹,来到他们的面前。   这位傅大人,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看的中原人,肤白似雪,发鬓乌黑,双眸清亮有神,一身青色官袍,长身玉立,恍如谪仙。   那一刻,白长乐和其他几个同伴同时感受到了上帝的存在,仿佛冥冥中有谁在告诉我们,这位傅大人,将是解救他们的天使。   白长乐七十岁时,写了一本书,详细记载自己在中原各地的见闻,其中涉及到傅大人的部分单独成篇,他在书中说自己其实第一次看到傅大人的时候就觉得对方与众不同,她身上有种和圣母玛利亚相似的神圣气质。   果然,不久之后,世人都知道傅大人是名奇女子。   朝中大臣看过白长乐的书后,嗤之以鼻,说白长乐这是在吹牛,假借傅大人的名声给他自己脸上贴金。   傅大人怎么会是外国人的天使?   她明明是属于中原人的!   ……   傅云英曾暗示过副都御使,找到几个外国人后,不必客气,先让他们吃点苦头。   她没想到副都御使这么实诚,这一棒子力道太狠,直接把佛朗机人给弄死了几个,剩下的也半死不活,完全看不出人样了。   佛朗机人蓬头垢面,神情激动,跪在地上,亲吻她脚下的土地。   她躲开几步,示意随从取下佛朗机人的镣铐,带他们去梳洗。   随从应喏。   礼部主事跟过去充当翻译。   她坐在庭院的丁香树下吃茶,听其他人汇报抓捕佛朗机人之后的事情。   “大人,南方当地士绅和这几个外国人关系很紧密,得知外国人被抓后,士绅们联名上书为外国人求情,还帮着四处打点,听说有几个士绅跟着这几个外国人改信他们的什么教,还出资帮他们建造圣堂。”   一旁的周天禄插嘴问道:“圣堂是什么?”   回话的人低着头说:“圣堂就是外国人的寺庙、道观,是他们传教的地方。广东已经建起一座大圣堂。”   几位佛郎机人被带下去洗刷干净,换上干净衣袍,前来拜见傅云英。   他们会说熟练的汉话,都给自己起了汉名,懂得怎么穿中原服饰,会戴网巾、大帽,而且对中原的文化历史都非常了解,甚至会作诗。   其中一位佛朗机人,自称他叫白长乐,说他和江南一带的士绅互为知己,因为仰慕中原文化,为了传教而来到中原,绝对是善意的,无害的。   傅云英笑了笑。   白长乐灰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恭维她气度出众,让他一见就为之折服。   旁边的周天禄咧了咧嘴巴,论说甜言蜜语,他觉得自己绝对是脸皮最厚的一个,没想到竟然会输给一个外国人,这绿眼睛的老头子真是不要脸!   傅云英命人送上饭蔬,请白长乐几人入座吃饭。   白长乐推辞了一番,肚子却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他倒也爽快,大笑几声,谢过傅云英,招呼同伴们一起动筷子。   几人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把一大锅鸡丝面吃了个精光。   “多谢大人款待。”   吃饱饭,白长乐朝傅云英道谢,又是一番恭维拍马。   白长乐在南方待了几年,别的没学会,夸人的句子学了一大车。   傅云英摆摆手,道:“你们既然熟知中原文化,那么我便不同你们客气了,你们贿赂广东总督,私自留居内地,按律,当斩。”   几个传教士哆嗦了一下。   白长乐连忙起身,道:“傅大人,请饶恕我们,我们不知总督大人并未将我们的行程报知礼部,还以为自己获得了许可。我们怀着善意而来,不敢触犯贵国的律法,这一切都是误会。”   傅云英莞尔,继续道:“双鱼岛的佛郎机人霸占我朝领土,残杀沿海华商,你们可知情?”话尾调子拖长,“若查出你们和佛朗机商人勾结,立斩无赦!”   白长乐跳了起来,指天赌咒发誓,说他们几个传教士就和中原的僧人一样慈悲,绝对不会伤害平民百姓,那些佛朗机商人在本国也恶贯满盈,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傅云英当然不会信。   传教士能和江南士绅打成一片,靠的绝不仅仅是他们渊博的知识和热情的态度,历来商人杀人,传教士传教,虽然各司其职,其实如藕节一样,藕断了,丝还连着。   等白长乐几人都发了毒誓,她慢悠悠道:“我自然是信你们的,可皇上不信,阁老们也不信。你们都是一样的金发碧眼,都来自海外,中原人根本没法分辩,你们要怎么证明自己和佛朗机商人没有关系?光靠几句申辩,如何取信于人?”   话音落下,周围的亲兵慢慢靠拢,拔出腰间弯刀。   抽刀声让一群外国人更加害怕了,双腿抖如筛糠。   白长乐苦着脸思考许久,和同伴们小声用佛朗机语商量了一会儿,咬咬牙,道:“我们中有几个教徒曾在海上行商,知道他们的舰船弱点在哪里。大人,我们愿助官兵捉拿海寇!”   在白长乐看来,商人都贪婪而狡诈,因为他们,国内经济崩溃,市民大批大批饿死,既然商人不顾民众死活,而且滥杀无辜,那么他不必讲究什么同胞之情,为了自己的信仰,他愿意适当做出一些让步,反正只是告诉中原人一些浅显的知识罢了,上帝会同意他这么做的。   之前曾有数位传教士试图在中原传教,都以失败告终。   白长乐是第一个说服士绅改变信仰的外国人,他通过和江南士绅的来往,深刻认识到从下而上改变中原人的信仰非常难,必须而且只能走上层路线,先打动中原人的贵族、士绅、高官,才能够帮助教廷扩大影响力。   傅大人是天子身边最信任的大臣,如果能成功博取他的好感,继而接近那位年轻而宽和的东方皇帝,那么让东方这块从未有传教士能够征服的广阔土地变成新的教区将指日可待!   白长乐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正是由于感受到上帝的指引,他才会来到东方传教,现在,他终于找到自己的贵人了!   “大人,请相信我们的决心,我们将竭诚为您提供帮助!那些肆意杀害平民百姓的凶徒,绝不是我们的同伴!”   傅云英抬起眼帘,点点头。   这只是第一步,大小佛朗机人靠着他们先进的造船术、航海知识和炮火武器横行海上,先从抢回双鱼岛开始,他们的船,武器,知识,抢走的财富,朝廷通通都要拿到手。   ……   礼部主事和鸿胪寺的人接待几位传教士。   工部的人也来了,他们从傅云英口中得知传教士还懂兵器,要从他们口中套出佛朗机的武器到底有多先进。   几位外国人去过许多地方,知识非常渊博,而且善于言谈,知道傅云英不会加害于他们之后,立马喜笑颜开,滔滔不绝,告诉官员们许多中原人闻所未闻的天文、数学、医学、音乐、绘画方面的知识。   汪玫是南方人,家族中有人和白长乐的教徒认识,族人写信托他想办法解救白长乐,他背着手溜达过来,在一旁听传教士们给工部几个主事讲解“钟”是怎么指示时间的。   一开始,汪玫没把几个传教士当回事,但旁听了半个时辰后,他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他找到傅云英,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古人诚不欺我。”   沉默了一瞬,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傅云英摇摇头,“下官不知道佛朗机人到底懂多少东西,不过下官可以确定,我们不该懈怠。”   中原人一直以天、朝上国自居,程朱理学的禁锢导致大部分固步自封,瞧不起外夷。她和傅云章去扬州时,一面编书,也一面收集书,其中有几本是江南士绅翻译的外国书,其中说到的数学知识,浅显易懂,而且涉及到的范围非常广,让她想起之前学九章算术的那段时光。   汪玫自小有神童之名,博览群书,自认眼界开阔,可那几个传教士说的东西,他以前从未听过。   他负手站在廊下,长叹一口气,“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天底下,和我们一样聪明、甚至比我们更聪明的人,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汪玫走后,亲兵过来禀报,说白长乐手中有一份齐全的舆图,想要献给皇帝,感谢皇帝的宽宏大量。   傅云英让白长乐把舆图拿出来。   白长乐脸色尴尬,说他的东西都让官兵收缴了。   傅云英派人去都察院找副都御使的部下,几个人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箱笼里翻找半天,最后找到舆图时,舆图已经烂了一大半。   白长乐忙道:“我有详细的资料,可以照着这幅图重新绘制。”   傅云英拿着破破烂烂的舆图看了几眼,道:“不能照着这幅图画,你给出资料,交由礼部的人绘制。”   白长乐迟疑了一下。   傅云英点点舆图,“这幅图上,我朝所在的亚细亚位于角落……”   佛朗机人的舆图,画出了一个被海洋包围的世界,他们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球体,有五大洲,分别是欧罗巴,利未亚,南北亚墨利加和南方一片大陆。   这张舆图不是非常准确,不过至少比目前宫里收藏的舆图要更全,舆图上标注的许多地方当年下西洋的船队曾经造访过。宫中有当年官员绘制的舆图,可以和白长乐的这一份互相比较,加以完善。   只可惜舆图上中原不处于中心,这幅图如果献上去,朝中那帮大臣一定会把白长乐骂得狗血淋头,然后拒不承认这幅舆图。   白长乐很快听明白傅云英话里的意思,赶紧道:“我这就改!中原当然属于中央之国!”   这传教士果然精明。   傅云英手指在舆图上滑动,漫不经心问:“每年佛朗机商船运送大批白银至吕宋港,这白银,莫非来自欧罗巴?”   佛朗机国来自西方欧罗巴大陆。   白长乐嘿嘿一笑,摇摇头,“实不相瞒,佛朗机国土狭小,白银储藏并不丰富,他们的白银,都是从南北亚墨利加找到的。”   他手指大洋另一端的一块大陆,那块大陆距中原非常远,如果是船行,起码要走好几个月。   傅云英眉心微皱。   她进宫求见朱和昶。   朱和昶命人去找出当年下西洋的所有文书资料,和白长乐的舆图互相比对。   内官去了半天,回来复命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直打哆嗦,“回万岁爷,那些文书……奴拿不到。”   朱和昶皱眉。   内官说明缘由,下西洋的所有档案,都被王阁老下令看守起来了,没有王阁老的命令,谁也拿不着。   朱和昶脾气好,又叫人去找王阁老要钥匙。   这回他派吉祥代表自己去传召。   吉祥去了一个时辰,回来时同样双腿打战,跪下磕了好几个响头。   王阁老不给钥匙。   朱和昶脸色微变,不小心打翻手边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洒出来,常服袖子半边都湿透了。   周围几个内官吓了一跳,忙上前收拾。   有人取了烫伤药膏来,要为朱和昶抹上,他摇摇手,示意所有人退出去。   傅云英扫一眼他挽起来的袖子底下露出的一截胳膊,烫红了一小块地方。   “皇上息怒,王阁老此举,并不是有意和皇上为难。”   朱和昶不说话,气呼呼打开银盒子,手指挖一点药膏,涂在自己胳膊上,疼得皱眉,嘶了一声。   傅云英接着道:“下西洋虽然扬我国威,可每次出行,钱粮花费数十万,楠木都伐光了,如今国库紧张,王阁老也是为民生考虑。”   朱和昶托着自己的胳膊,可怜巴巴看着她,“云哥,我手疼。”   傅云英噎了一下,不说话了。   看她无语,朱和昶扑哧一声笑了,朝她扬扬自己的手,“好了,我不气就是。”   接着说起正事。   傅云英建议由户部的官员去找王阁老讨钥匙,户部这些天算了笔账,越算越觉得海外贸易的钱很可观,他们已经改变态度,认为可以先在双鱼岛放开海禁,将双鱼岛打造成东南第一大港口,这样江南一带生产的丝织品、布匹、瓷器不愁销路,一定程度上可以遏制海寇。   朱和昶嗯一声,吩咐下去。   接着谈起关于治河的事,这个傅云英不大擅长,没有说什么,只推荐了几个人选。   要告退之前,她眼帘半抬,目光在朱和昶脸上停了一停。   他肤色依然是白,双眉略皱,神色有些萎靡。右手搁在书案上,抹了药膏的地方还是红的。   刚才说手疼,不像是开玩笑。   她垂眸,温和道:“皇上,您还年轻,刚即位不久,不可能事事都顾得到,您有爱民之心,有容人雅量,是民间百姓之福,路一步步走,治国也是如此,急不来的,老先生他们绝没有看轻您的意思,您用不着操之过急,更不用为此沉郁于心。”   朱和昶受伤的右手颤了颤,神情震动,抬起头,乌黑双眸看她许久。   她躬身站在书案前,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到她头顶的纱帽。   墙角铜漏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   半晌后,朱和昶嘴角微翘,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走到傅云英面前,双手放在她肩膀上,让她抬起头,朝她眨眨眼睛,“你别担心,我向来对自己很宽容。”   都当皇帝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他开心逍遥得很,虽然偶尔会因为国事烦闷,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开心的。   就和以前在武昌府做一个无忧无虑的世子一样,幼时的病痛折磨他好几年,一辈子无法踏出湖广一步,可他拥有别人几辈子都盼不来的财富,一辈子吃穿不愁,逍遥自在,有什么不满足的?   能够当皇帝,什么都是他说了算,让老爹自由自在到处撒欢,给云哥当后盾,天底下的美人任他挑,比以前在武昌府更富裕,权势更大,他可高兴了!   看朱和昶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傅云英心里暗叹一口气。   也许之前不该担心他。   ……   天气渐渐回暖。   傅云章出城办了几件差事,回城的路上,不经意间瞥到马蹄上沾了些微青色。   不知是在哪里蹭到的。   快到城门了,他扯紧缰绳,下马。   随从接过他手里的鞭子,笑着道:“爷,才刚路上看见一个戏班子,正在排演公子的戏,好多人围着看呢!”   傅云章嘴角翘了一下,笑容清浅,转瞬即逝。   随从知道他这是笑了,他在外面的时候疏冷清淡,难得感情外露,这么一个动作很难得了。   傅云章拢紧氅衣,问:“什么戏?”   随从忙答:“自然是公子为民伸冤的戏,刚刚唱到公子拿着尚方宝剑斩了一个皇亲国戚,看的人都拍手叫好。”   傅云章失笑了片刻。   民间话本故事编得越来越离谱了。   随从又道:“听说南边有闺中小姐仰慕公子,专门为他写弹词呢!”   弹词的故事大多曲折婉转,作者中有许多是江南士绅家受诗书礼乐熏陶长大的闺中小姐,故事大多讲的是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   傅云章摇摇头,英姐要是知道自己被写进弹词故事里,和佳人谈情说爱,不知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走在前面,随从牵着马紧随其后。   等候入城的队伍很长,他是刑部官员,本可以亮出身份直接进去,但他平时低调,没有这么做。   一群等着进城的人看到傅云章,见他生得俊秀,气质不凡,忍不住频频抬头打量他。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负手站着。   这时,那群人里忽然爆出一声惊呼:“二哥!”   喊出声的女子一脸狂喜,拨开身边的人,往傅云章身边挤。   “是我,我是傅容啊!”   傅云章眉头轻皱。 第151章 (二)   戴包头的年轻妇人穿过拥挤的人群,挤到傅云章面前。   “二哥哥!”   傅云章认出她,眉头轻皱。   一旁的随从忙拱手道:“爷,小的不知道她会出现在这。”   另外两个随从想将傅容带走,她抓住其中一人的胳膊,高喊:“二哥哥,你真要这么狠心吗?我有话对你说!”   傅云章神色淡淡,扫一眼左右。   俊秀男子被年轻妇人追着不放,着实吸引路人的目光,已经有不少人往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傅容还在尖叫:“我晓得英姐嫁人了!”   傅云章瞳孔微微一缩,朝随从使了个眼色。   随从会意,用隐蔽的方式让傅容没法出声,把她拖出人群。   在外人看来,他们动作并不粗鲁,相反还很客气,加上傅云章生得体面,风度翩翩,一看就知是个教养很好的公子,又是傅容主动找过来的,倒是没有人指责他们,以为他们要去路边叙旧。   等走出一段距离,城门那边的人听不到他们说话了,傅云章问随从:“她的同伴呢?”   随从答:“爷,她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同伴。”   傅容被随从攥着,没法挣扎,此时喉咙里呵呵两声,冷笑道:“二哥哥,你放心,托你的福,没有人愿意带我去见你,我只能自己想办法混进城。”   她想方设法进京,傅云启他们很警惕,坚决不答应带她同行。后来她哭哭啼啼打动傅家的下人,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溜上船,就这么在阴暗的船舱里躲了几个月!好不容到了京师,傅家的人很快找到她,又把她送回湖广。她吃了很多苦,被人骗,还差点被卖到腌臜地方去,好在黄州县的人都认得她,不敢见死不救,又把她带回县里了。   这一切都是傅云章害的!凭什么所有人都要听他的?   朝廷选秀的时候,姑姑给她五千两银子,帮她打点关系,她差一点就中选了!只要中选,她就能飞上枝头做凤凰,进宫当娘娘,要不是傅云章多管闲事,打乱她和姑姑的计划,她岂会沦落到只能嫁给乡下人的悲惨境地?   只差那么一点点而已,那个太监保证说只要五千两就一定能让她中选……   这几年的遭遇在脑海里一一闪现,傅容双眼渐渐发红,狞笑几声,“二哥哥,这就是天意,天可怜见,总算让我碰见你了!”   傅云章面色如常,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吩咐随从:“送回湖广去,这一次看牢了。”   随从应喏。   想起之前被关在乡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傅容打了个哆嗦,手指痉挛,“不,你不能关着我!”   她先是恐惧,然后突然大笑,“你凭什么管我?我才是傅家的小姐,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个穷佃户家的下流胚子!”   傅云章抬起眼帘,眼底倏忽闪过几道暗流。   傅容推开随从,几步上前,抓住他的袖子,“你以为你是谁?要不是姑姑当年生的是女儿,非要抱养一个儿子才能保住宅子,你一辈子就是种田的命!你也配当傅家二少爷?你一生下来,就是傅家的仆人!生来就是任人作践的命!”   姑姑是傅家的夫人,傅家的家产都该是姑姑和表姐拿,傅云章是姑姑抱养的,就是个奴才罢了!他现在这么风光,都是姑姑给他的!   傅云章眸色加深,沉默下来,久久没说话。   城门口风声呼啸,他站在大道边,风吹衣袂翻飞,神色有种近乎呆滞的平静。   几名随从面面相觑,听到这样的秘密,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想了想,只能退开几步。   傅容唇边扬起几丝阴狠的笑容,接着道:“一两三钱五分银,我爹还记得姑姑买你的时候费了多少钞,那钱,还是我爹给你亲娘的!不是我姑姑把你养大,给你傅家少爷的身份,你能读书?能考科举?能当探花郎?傅云章,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贱种!”   傅云章负手站着,神情淡然,忽然转过头,日光笼在他脸上,双眸幽黑暗沉,“证据呢?”   傅容呆了一下。   听到这样的身世,他竟然反应如此淡然。   就仿佛他一直如此高高在上,而自己只是个跳梁小丑。   不!傅云章只是个奴才秧子,自己才是正经小姐!   傅容挺起腰杆,冷笑几声:“你不信?我爹、我娘都是知情人,我偷偷见过姑姑,姑姑亲口承认的!还有表姐,我早逝的姐姐,才是姑姑的亲女儿!她就埋在我们家祖坟里!不信你挖开她的坟看看!还有接生的产婆,也能证明姑姑当时生的是个女儿!”   傅云章嘴角轻扯。   他现在知道傅容有多少倚仗了。   “你也知道我是探花郎。”他轻笑出声,“谁会信你的话?整个傅家,黄州县,武昌府,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不会相信你。”   利益相关,即使所有人知道他不是傅家亲生子,只是陈氏抱养来的佃户之子,又能如何?   他们不敢承认这样的事。   看到傅云章脸上的笑容,傅容双唇发抖。   他语气温和,眼里笑意浮动,一如平时那个人人称颂的佳公子,可她却忍不住浑身战栗。   二哥哥当年怎么收拾宗族的,她并未亲眼见过,但爹和娘都告诉她了,二哥哥报复以前欺侮过他和姑姑的人时,才只有十三岁!   他变得平和圆滑,是以后的事了。   傅云章带笑的眼神让傅容心惊肉跳,但是想起一事后,她很快恢复镇定。   慌乱只有短短一瞬,她狞笑着道:“我见过韩氏——英姐的娘,她说英姐嫁人了,嫁了个好人家。”   傅云章脸上笑容倏忽收起,神色冷厉。   这就是他的弱点!   傅容早就猜到了,她果然赌对了!   “你是不是喜欢英姐?”   感觉到傅云章一刹那间克制不住的情绪,傅容哈哈笑出声,“二哥哥,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傅家的孩子,英姐不是你堂妹,可我就不告诉你,直到她嫁人了,我才把真相说出来。”   压低声音,咬牙切齿,“是你逼我的,你不让好过,我就让你后悔一辈子!你喜欢她也没用,英姐已经嫁人了!”   傅云章断绝她的前程,她就让他一辈子痛苦!   风声如水浪,擦着耳鬓而过,远处城门口人声嘈杂。   傅云章凝望高大坚固的城墙,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无声一笑,轻轻吐出两个字:“蠢货。”   傅容瞪大眼睛,极力做出凶悍无畏的模样,但在平静冷淡的傅云章面前,却是色厉内荏,“我告诉你,我有证据,你不能把我怎么样,否则就会有人把你的身世抖漏出去!”   傅云章面色不变,收回目光,抬起手。   几名随从一直在不远处等候,时刻注意这边的动静,看到他的动作,立马扑过来,扭住傅容的胳膊。   刚才在人多的地方不好闹出太大动静,这会儿他们亮出腰牌,和缉捕犯人一样扣住傅容,拿东西堵住她的嘴巴,让她没法说话。   戍守的卫兵走过来询问,被随从三言两语打发走了。   傅容冷汗淋漓,惊惧愤怒,不停挣扎。   傅云章低头俯视着她,眼神里掺了冰渣子,没有一丝热乎气。   “看好她。”   随从躬身应喏,拖走傅容。   进了城,随从牵马走到傅云章身前,请他上马。   他接过软鞭,蹬鞍上马,不知是不是走神了,脚下突然踩空了一下。   骏马受惊嘶鸣,扬起前蹄,眼看就要把傅云章掀下地!   随从大惊失色,忙大步跨上前,帮傅云章稳住身形,七手八脚扶他下马。   “爷,当心!”   几双手从不同方向伸过来,傅云章落地,将将站稳。   一名随从小心安抚骏马,剩下的人围在傅云章身边,试探着问:“爷?您没事吧?”   傅云章抬起头,气息有点乱,眸子里空茫茫的,似秋日清晨一望无际的晨雾。   随从们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茫然的神情,心头不由惴惴。   安静了片刻,傅云章渐渐回过神,闭了闭眼睛,抛开软鞭,“不骑马了。”   马上有人雇了辆马车。   傅云章弯腰坐进车厢,放下帘子前,忽然问随从:“一两三钱五分银,能买什么?”   随从挠挠脑袋,想了半天,答:“爷,一两三钱五分银,能买一匹二丈杭州府的好纱布,买肉的话,能秤七八十斤猪肉!”   傅云章沉默半晌,轻笑了一声,放下车帘。   一两三钱五分银,可以买七八十斤肉,一匹二丈纱布……   也能买一个孩子。   陈氏就是用一两三钱五分银,从他亲生父母手中买走他的一生。   ……   傅宅里静悄悄的,下人走动时刻意放轻脚步,说话也压低嗓子,生怕惊扰到备考的袁三和傅云启。   会试在即,为避嫌疑,那帮应考的大小伙子刚刚搬出去住了。   袁三和傅云启静下心来专心抱佛脚。   傅云章穿过寂静的庭院,花池里一片光秃秃的枯瘦藤蔓,小径旁的丛竹依旧青翠,罩下疏落的斑影。   莲壳告诉他:“公子回来之后,在书房看书。”   他不知道自己要见傅云英做什么,只是麻木地往里走。   天气暖和起来,书房向南一面的槅扇都取下了,她素来喜欢空阔,长廊对着整个院子,刚踏进门槛,就能看到书房里头的情景。   她坐在书案前,伏案书写。锦缎束发,穿一件海青色暗纹交领春罗直身,写字的时候袖口扎得紧紧的,腰上挂牙牌、佩饰,大约刚从衙署回来,没来得及换衣。   院中池水潋滟,反射出一道道淡金色光线,墙上光影浮动,她置身幽暗的书房内,一束明亮的阳光打在书案前,映照出她半边姣好的侧脸。   穿男装的时候她没有修饰过双眉,身板挺直,一举一动都没有少女气,看起来英气勃勃,清秀俊逸。   只有那天换上女装,才头一次描细眉。   傅云章站在回廊里,隔着一汪黑幽幽的池水,凝望房中她静坐的身影。   不一会儿,长廊里响起脚步声,乔嘉走进房中,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傅云英。   她放下笔,接过信拆开细看,眉眼微弯,似乎是笑了。   乔嘉站着没走。   她看过信,重新铺了张纸,提笔写字。   傅云章知道,她这是在给霍明锦写回信。   霍明锦那样的人,应该毫无牵挂、不拘小节才对,可这位霍督师出征后,竟然每天都有信送回京师,而且要求傅云英接到信后立刻回复。有一次她接到信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忘了回信,几天之后京师外率兵驻守的指挥使亲自上门确认她是否安全。   从那以后,傅云英收到信就立刻写好回信,免得霍明锦担心。   傅云章失神了片刻,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乔嘉退出书房,朝他走了过来,打量他几眼,“您找公子?”   傅云章收回凝视傅云英的目光,“霍督师来信了?”   乔嘉点点头,道:“二爷已经到广东了,诸事平安,公子很高兴。”   她嘴上没说什么,心里一直记挂着霍明锦,傅云章好几次看到她对着舆图比划,在大军经过的地方画上记号。   他垂下眼眸,唔了一声,转身离开。   脚步有些踉跄。   见他脸色苍白,莲壳没敢吱声,也不敢离他太远,亦步亦趋跟着他。   穿过月洞门,转过抄手游廊。   快到他的院子了。   傅云章脚步忽然一顿,手捂在胸膛上,喉中冲起一股腥甜。   他肩膀一抖,俯身栽倒在绿漆栏杆上,喉结滚动,哇的一声,唇边溢出鲜红血丝。   “爷!”   莲壳急得嗓子都变调了,扑在他身前,哆嗦着想替他擦拭。   傅云章推开他,靠坐着栏杆,随手抹去嘴边血迹,盯着手背上蹭到的鲜血,怔怔出了会儿神。   莲壳眼里滚下泪来,哭着道:“爷,我这就去请郎中!”   刚要走,袖子被扯住了,傅云章拉住他,低声喃喃:“不……别告诉她……”   莲壳擦掉眼泪,“好,小的明白,小的不说,不惊动其他人……”   他扶着傅云章回房间,找出之前的药方,偷偷煎药。   夜里吃晚饭的时候,傅云英没看到傅云章。   问下人,下人说傅云章今天从城外回来,有些累着了,提前吃了一碗面,这会儿已经睡下。   傅云英有事和傅云章商量,不过这几天都没机会和他长谈,对捧着一碗酸汤馄饨的傅云启道,“九哥,明天早上要是看到二哥,替我留住他,我有话和他说。”   傅云启咽下一大口酸汤,烫得直吸气,点头应下。   第二天早上,傅云启左等右等,并没等到傅云章现身。忍不住去他院子里瞧瞧,刚进去,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味。   莲壳和其他人正围着床榻走来走去,急得团团转。   傅云启吃了一惊,闯进卧房,掀开床帐一看,傅云章躺在枕上,面如金纸,唇色发白。   他回头抓住莲壳,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二哥病了?!”   莲壳知道瞒不住了,哽咽着道:“爷昨天回来之后,昏迷不醒,吃了药也不见好。”   傅云启气得直跺脚,“为什么瞒着不说?还不请郎中去!”   莲壳有些犹豫,“爷说……”   傅云启摆摆手,“说个屁!赶紧骑马请郎中去!”   这边闹出来,下人们不敢再隐瞒,早起整理公文的傅云英很快听说了,亲自过来看。   莲壳啜泣着说了昨天的经过,“爷向来如此,说不是大毛病,用不着惊动您,照着张道长开的药方吃药就行。”   傅云英坐在床榻边,眉头轻皱,接过侍女拧干的巾帕,为傅云章擦拭额前的冷汗。   他眉目沉静,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昨天跟着傅云章出门的随从都被带了过来。   傅云英让侍女在床榻边守着,走出卧房,问:“这几天二哥去哪里了,见了什么人?”   涉及到傅云章的身世,几个随从虽然只听到一句,也知道这事关系重大,自然不会如实说出,只含糊道:“昨天爷家乡那个叫傅容的族妹过来纠缠,爷让人把她关起来了。”   傅容?   傅云英蹙眉,这个人不是被送回湖广了吗?怎么还在北方逗留?   乔嘉把常为傅云英看诊的太医请了过来,他看过傅云章的脸色和脉象,沉吟了片刻,道:“有点凶险,又有点玄妙,我一时也拿不准。”   傅云英拿出张道长的药方,道:“这是宫中张道长开的方子,我二哥少年时刻苦读书,日以继夜,焚膏继晷,未加保养,不幸落下病症,这些年都是吃张道长的药。”   张道长是皇室仙师,太医不敢怠慢,接过药方细看,推敲了一番,含笑说:“不愧是仙师,这药方让老朽茅塞顿开!”   傅云英回头看一眼沉睡的傅云章,“可要紧?”   太医摇摇头,斟酌着说:“这也说不准,先按着药方吃,兴许就好了。”   傅云英脸色微沉。   ……   傅云章醒来的时候,闻到一阵清甜的香气。   这气味和药味不一样,以往他房中总是弥漫着一股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难闻的药草味道,现在萦绕在他鼻端的香气却甜丝丝的。   他睁开眼睛。   屋里光线明亮,窗户支起半边,亮光透过如意纹窗格子漏进来,地上一道道亮斑,幔帐都用铜钩拢起来了。   傅云英盘腿坐在一边的罗汉床上看卷宗,黑漆桌案上堆叠了两大摞书册,一摞是看过的,一摞是没看的,她低头认真翻看,偶尔会提笔在纸上画一个圈。   窗前高几上供了一大罐鲜嫩瓜果,香气就是那些瓜果散发出来的,这个季节北地连桃花都没开,也不知她到底从哪里寻摸过来的新鲜瓜果。   傅云章轻咳了两声。   罗汉床上,傅云英立刻放下笔,下地筛了杯茶,送到床边。   “二哥,你醒了。”   傅云章撑着坐起来,靠在床栏上,接过茶杯啜饮一口,摇头失笑,“是不是吓着你了?其实我没事。”   傅云英嗯了一声,问:“二哥,傅容和你说什么了?她想威胁你?”   傅云章垂眸,放下茶杯,“威胁?她还不够格。”   他走了会儿神,看一眼傅云英,“今天没去衙署?”   傅云英看着他,觉得他今天有些反常,道:“我告了一天假,刑部那边也派人去打招呼了。”   傅云章一笑,“我没事,别耽误你的正事,下午去衙署罢。”   像是要证明自己确实什么事都没有,他掀开锦被,穿上靴鞋,下地走了几步。   “昨天只是意外,你管得那么严,我很久没吃酒了,每天吃饱穿暖,按时就寝,身体比以前强多了。”   怕傅云英不信,他指指房门外,“不信你可以问莲壳。”   傅云英已经问过莲壳了。   莲壳说傅云章很久不用吃药了,大冬天也没有病过,昨天不知怎么回事,从城外回来,突然就病倒了。   看来问题出在傅容身上,而且二哥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傅云英不动声色,“二哥,你饿不饿?先吃饭吧。”   傅云章摸摸肚子,莞尔,扭头看她,目光变得飘忽起来,“妹妹,你对我真好。”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能懂他,真正关心他、尊重他。   虽然傅云章语气戏谑,像是在说笑,傅云英却觉得他每一个字都说得认真郑重。   “二哥对我更好。”   她轻声说,站起身,扶住傅云章的胳膊。   傅云章笑了笑,就着她的搀扶走到月牙桌前坐下,“还真饿了,吃饭罢。”   ……   下午,傅云英仍旧去大理寺,傅云章本来打算和她一起出门,她拦着不许,让他在家休息。   傅云章拗不过她,笑着应了,把一份卷宗交给她,“这案子不必审理,来龙去脉都一清二楚,我看过供词,没有可疑之处。”   他建议将这桩案子作为法报的头刊故事。   为了和邸报以作区分,三法司官员管他们合理编写的报刊为法报,仍旧由各地报房负责印刷,免费供给老百姓传阅。   马车上,傅云英打开卷宗匆匆看几眼,咦了一声。   又是一桩杀夫案。   男尊女卑,妻子杀死丈夫,属于卑下者冒犯尊贵者,按律法,应该凌迟处死。   二哥为什么要选这个案子?   到了大理寺,傅云英展开卷宗细看。   说来也是巧,她经手的案子中,有一半和妇人有关,杀夫案、杀妻案她碰到过不少。   所以傅云章才挑这个案子?   她喝口茶,继续看下去。   看完所有文书,她明白傅云章想做什么了。   他想救下那个凶犯。   凶犯是名妇人,名叫牛银姐,二十六岁,她杀了自己的丈夫,作案工具是一把铁钳。   牛银姐的丈夫邓寿家中本来殷实富裕,有几百亩良田,但他不学无术,成日花天酒地,很快就把家产败光了。   邓寿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为了筹钱继续去勾栏行乐,竟然将自己的妻子牛银姐典给其他人当妾,等生了孩子,再把人给要回来。   牛银姐曾想过逃回娘家去,但她娘家兄弟不管她的死活,她无处可去,只能回家,被邓寿强卖给他人。   就这么过了几年,牛银姐辗转做过三个人的妾,家中三个女儿,两个年长的都被邓寿卖给过路行商当丫头。   去年,邓寿见最小的女儿生得美貌,正好手中缺钱,又动了心思,想把小女儿卖到窑子里去。   那天牛银姐去河边洗衣裳,回到家中,看到丈夫领来的人抓走小女儿,想到两个大女儿生死不知,失去理智,抄起铁钳朝邓寿敲下去,不小心打到邓寿的脑袋,把他给打死了。   夫妻吵架的时候邻里街坊在一边围观,亲眼目睹牛银姐杀了自己的丈夫。   地方上认为牛银姐杀夫情有可原,可毕竟是杀了人,可以免除让人受尽折磨的凌迟,改为不那么痛苦的绞刑。   ……   傅云英合上案卷,吩咐石正召集刑部和都察院的人,拿着案卷去找齐仁。   齐仁看过卷宗,简单叙述案件经过。   众人商讨一番,认为这桩案子很适合公开。   一来牛银姐杀夫的事在当地很有名,出嫁从夫,天底下敢于反抗丈夫的妻子历来就少,出了一桩,往往能轰动一时。二来,牛银姐的遭遇很值得人同情,可惜她手段太过激烈了,杀了人,就必须受到惩处。   傅云英认为不应该判绞刑,少卿齐仁也这么想。   民间百姓对此有很多讨论,有些人认为牛银姐因为纠纷打死丈夫,心肠狠毒,理应判刑。   大部分人觉得牛银姐可怜,当然,他们仅仅只是同情,和其他人一样,也觉得牛银姐不应该杀死邓寿。   案子最后交由三法司共同审理。   汪玫的学生立刻起草法报第一刊,名字他已经想好了,很朴实,就叫《牛氏杀夫案》。   众人还在小声商量怎么张榜,内官来大理寺通传,朱和昶今天见过工部侍郎,有事和傅云英说。   她随内宫进了乾清宫东边配殿,院子里的雪早就化尽了,宫人洒扫开一片宽敞的场地,搬走花盆,围起一块地方当打球场。   朱和昶手里拿了根球杖,击出一球,宫人们齐声叫好。   他站着不动,自有宫人去为他捡球。   看到傅云英沉着脸走近,朱和昶忙笑着道,“朕可不是玩物丧志,这些天太忙了,松快半会子,也就玩了一刻钟。”   傅云英愣了一下,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朱和昶甩开球杖,接过内官递来的熟水喝几口,“那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谁欺负你了?”   傅云英道:“家中兄长患病,所以臣才会如此。”   朱和昶恍然大悟,“你二哥?”   肯定不是傅云启,那小子瞧着娇滴滴的,其实比牛还壮。   傅云英点了点头。   朱和昶眼珠一转,大手一挥,“朕这就让太医院去给你二哥看病,需要什么药,随便拿,不用和朕客气!”   云哥的二哥就是他兄弟。   傅云英没有推辞,谢过朱和昶。   说起正事,听傅云英讲了牛氏杀夫的前后经过,朱和昶想了想,道:“牛氏为护女杀夫,委实可怜,朕可以赦免牛氏。”   傅云英摇摇头,“皇上,您可记得淳于缇萦救父的故事?”   朱和昶点头道:“朕记得,老先生那天讲过。”   淳于缇萦,是西汉时的一名孝女。她父亲获罪,即将受肉刑,当时的肉刑非常残酷,要割去犯人的鼻子,或者砍去一只脚。淳于缇萦随着囚车一路跟进长安,上书朝廷,愿意代父亲受刑。   文帝非常感动,不仅赦免了淳于缇萦的父亲,还废除了肉刑。   王阁老讲这个故事,是为了劝朱和昶多向仁君学习。   傅云英道:“您可以赦免牛氏,也可以赦免其他人,可朝廷律法不会做出任何改变。”   朱和昶沉思片刻,“朕懂了。”   他宽宥牛氏,只是一个特例,这世间还有很多和牛氏处境相似的苦命女子,难不成都要指望皇帝的仁慈心吗?   想要真正做出改变,就公开案子,引起民间百姓的思考,让官员们参与进来,最后尝试着修改律法,让律法更加完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刀切。   如此,牛氏能保住性命,也许会被判处流放或者其他苦刑——她毕竟失手杀了人,以后再有类似的案子,朝廷可以根据律法来判定是否判死罪。   就如同文帝因为一桩案子废除肉刑一样,牛氏杀夫案,也可以成为一个契机。   朱和昶记下这个,说起另一件事,“那几个小佛朗机人懂的还真多!朕听汪阁老说,他们还可以为我们铸造红夷大炮!”   传教士中能人辈出,为了传教,他们什么都学,天文地理,医学算术,无所不精。   白长乐等人之前从未学过汉文,但为了能够打动江南士绅,他们刻苦学习,熟读中原典籍,学中原人戴头巾,穿宽袍大袖,过中原人的节日,几年之内,成功和江南士绅结下深厚的情谊,成为当地世家豪族的座上宾。   为了讨好朱和昶,他们使劲浑身解数,拿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宝贝,有自鸣钟,会唱歌的盒子。   如果朱和昶准许他们在中原传教,他们还能提供武器。   最近京师官员间最为流行的事,就是把几个传教士请到家中宴席上助兴。   对于他们强烈的传教欲、望,朱和昶认为可以答应下来,就当是多了一派番僧。   傅云英道:“许他们传教,有利有弊,目前来说,利大于弊。”   传教士的很多想法对朝中大臣造成很大的冲击,这是好事,大臣们被程朱理学禁锢久了,应该睁开眼睛多看看外边的世界。   君臣又说了些其他事情,傅云英告退出来。   她转道去礼部找白长乐。   白长乐这几天和礼部官员重新绘制舆图,大部分时间待在礼部。   “大人来了。”   远远看到傅云英,白长乐就堆起笑脸,灰绿色眼睛里盛满笑意。   他慈眉善目,很擅长让别人放下戒心。   傅云英和他见礼,问:“听说你也懂医术?”   白长乐谦虚道:“略懂一点。”   傅云英嗯一声,“劳烦你随我走一趟。”   ……   到了傅家,白长乐连声叹气,“早知是来大人府上,我该准备些礼物的!失礼,太失礼了!”   傅大人是他们的救星,把他们引见给东方皇帝,让他们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来扩展传教事业,是大贵人呐!他给东方皇帝送礼时,偷偷留下一座自鸣钟,就是为了送给傅大人的。   傅云英淡淡道:“礼物就不必了,家兄多病,劳烦你看看。”   白长乐呆了一呆,眼珠滴溜溜转来转去,傅大人的兄弟病了,需要他这个懂医术的人帮忙,他刚才看见几个宫廷医生从傅家出来,说明傅大人不止找了他一个人帮忙。   为了报答傅大人的恩情,说服傅大人信仰上帝,一定得把他的兄弟治好!   治好傅大人的兄弟,以后他们就能自由在中原发展教徒了!   这么广阔的土地,比欧罗巴大陆还要辽阔……真的在这里建造起第一座圣堂,他白长乐一定能名留青史,大名传遍各个大陆!   白长乐搓搓手,越想越觉得前途光明。   ……   太医会诊,最后白长乐出马。   头一次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傅家下人吓得目瞪口呆,莲壳倒茶的时候,几次没拿稳茶壶。   傅云章最为平静,多年下来久病成医,略懂一些医术,和白长乐说笑了几句。   白长乐眉头紧皱,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救治傅云章。   挫败归挫败,他知道傅云英这个人不像其他官员那样好骗,最好和她说实话,耸耸肩膀,歉疚道:“我略懂一些人体结构,也许可以为你们家的医生作参考。”   傅云英也没指望一下子就找到神医,谢过他的帮助,送他出门。   见她态度依然如初,白长乐非常感动,决定回去好好找找资料,看能不能帮上忙。   送走白长乐,傅云章躺倒在枕头上,笑着对傅云英道:“别忙活了,我这些年都是吃张道长的药,一直很好。”   “二哥可是累了?”傅云英筛杯茶给他,“以后不会让这么多人来打扰你。”   傅云章失笑,“不是为了这个。”   他喝口茶,看她一眼,“云英,我想回湖广一趟。”   有些事,必须做一个了结。   傅云英怔了怔。   傅云章微笑道:“我回去处理些私事,你放心,我坐船回去,走水路舒服。”   傅云英和他对视。   两人四目相接,都沉默下来。   只需要一个眼神,傅云英就知道傅云章主意已定,轻声道:“二哥多带几个人,我让乔嘉找几个部下跟着你一块回去,顺便帮我拿一些东西。”   傅云章摇摇头。   傅云英道:“到了地方就分开,等二哥办完事再一起回来。我吩咐下去,他们绝不会吵到二哥。”   她什么都想到了,傅云章无奈,笑着轻拍她发顶,“好,都听你的。”   莲壳开始收拾行装。   傅云英回到自己的院子,吩咐乔嘉,让他挑几个人和傅云章一起南下,“记住,他们只需要保护二哥的安全,不要刺探二哥在做什么。”   乔嘉应喏。   正说着话,院外传来吵嚷声,隐约夹杂着怒骂,嗓音粗哑。   乔嘉皱眉,示意院子里的暗卫过去查看。   暗卫还没出去,院门被撞开,身着戎装的高大男人冲了进来,“傅相公,二爷有难!”   乔嘉悚然。   书房里,傅云英瞳孔微缩,片刻后,才嘶声问:“你说什么?” 第152章 (三)   李昌面色焦急,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书房,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   “你看!”   傅云英定定神,接过信打开,信中只有五个字:霍督师危矣。   “信是谁送来的?”   李昌眼睛赤红,一头的汗,“是董翰之的女儿!傅相公,董翰之就是当年攻打双鱼岛的时候死的!”   董翰之,是从前的广东总督。他巡视广东时,坚持认为应该将双鱼岛上的倭寇驱逐出去。在获得皇帝的许可后,他当即派遣水师攻打双鱼岛,打败岛上的佛朗机人,将战俘全部处死。   水师打了一场大胜仗,可董翰之在围困佛朗机人的过程中触犯闽浙豪富世家的利益,先后遭到朝中官员和当地官员的弹劾,竟引发旧伤乃至于一病不起,抑郁而逝。   很多人猜测董翰之是被当地人给害死的。   自那以后,朝廷实行更严苛的海禁制度,片木不准下海。   如今霍明锦南下攻打双鱼岛,和董翰之当年的处境相似。   傅云英合上信,道:“董氏在何处?带她来见我。”   “她在后面。”李昌道,急得团团转,“怎么办?二爷会不会和董翰之一样出事?广东离京师太远了!我们想帮忙也帮不上!”   董翰之为人清廉,忠君爱国,名声清正,在就任广东总督之前,已经官至正三品工部左侍郎,他还是当时叶首辅的得意门生。这样一位正直果敢的总督,抗倭有功,却因为同时得罪朝中弛禁派和闽浙当地势力,而落得一个狼狈惨死的下场,朝中人无不唏嘘。   傅云英抬起眼帘,扫一眼李昌,“有董翰之惨死的教训在前,我和二爷早就有所准备,你如今身为禁军统帅,身系京师安危,不过是一封信罢了,事情还未查清楚,为何自乱阵脚?”   她的冷静并不能安抚李昌,反而使后者更为暴躁,“傅相公,你没打过仗,不知道战场上的凶险。”   这么一个玉面公子,怕是连血都没见过,怎么懂得战场上刀剑无眼,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军,也随时可能成为刀下亡魂?   何况这一次的敌人是海寇,他们有红夷大炮,有坚固的舰船,还有威力更大、更精准的火铳!   这些可比刀剑要厉害多了!   “我确实没打过仗,不懂战场上的事。”傅云英站起身,缓缓道,“所以我尽己所能让二爷没有后顾之忧,不会给他添乱。”   她目光平静,隐隐带了几分指责,李昌呆住了。   傅云英看着他,“你慌乱至此,是不是因为上次霍家军就是在南下之后全军覆没的,所以格外担心?”   李昌嘴唇哆嗦了几下,说不出话来。   多年前的南下抗倭,是他们所有人心中挥之不去的痛苦记忆。   “你不是第一天认识二爷,如果不是有十分的把握,你觉得二爷会贸然请缨南下攻打双鱼岛吗?”傅云英目光落到庭院间潋滟的水池上,淡淡道,“他吃过苦头,不会再给其他人害他的机会。”   李昌皱眉思索,渐渐镇定下来,但心里仍然还是七上八下的,忐忑问:“那若是小人作乱呢?他们的手段层出不穷,防不胜防。”   傅云英摇摇头,“他上次南下,腹背受敌,被身边最信任的亲人背叛,这一次不会。”   李昌和乔嘉都望着她。   她凝望日光下潺潺流动的池水,一字字道:“这一次朝中有我,我是他的后盾,我不会让他有事。”   声音平淡,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李昌眼圈忽然红了,心里涌动着一种古怪的感觉。   怎么觉得二爷好像娶了一个不得了的人?   他吸吸鼻子,抱拳,带着鼻音道:“是我莽撞了,看到一封信就咋咋呼呼起来。”   乔嘉看他一眼,“你直接来找大人,就不怕那个董氏是其他人故意安排的?”   李昌张大嘴巴,呆愣几息后,惊出一身冷汗。   他双手握拳,朝傅云英一揖到底,沉声道:“傅相公,等二爷回来,我自会去他跟前领罚。不过你放心,我能保证那个董氏绝对没有可疑的地方!她对海上的事很熟悉,熟知闽浙当地巨贾和海寇来往的细节,或许有用。”   傅云英点点头,董氏写信给李昌提醒他们说霍明锦有危险,不管她是带了什么样的目的,不妨先见见本人。   见她没有怪罪,李昌反而觉得尴尬,自悔刚才太过失态,若是对方真的是别人安排的细作,他岂不是中计了?   他越想越后怕,告退出去,细想自己这些天做了什么,看看有没有其他疏漏的地方。   不一会儿,暗卫来报,董氏来了。   傅云英让她进来。   董小姐是个官家千金,屋里的人以为进来的会是一个大家闺秀,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姿小巧玲珑、皮肤黧黑,穿银褐色粗袄、檀色布褶裙,头包蓝花布,鬓边戴一朵白花,年纪约莫三十多岁的女子迈步踏进房中,对着傅云英抱拳,口中道:“见过傅大人。”   声音清脆,像过年的时候吃炸果子,一咬,嘎嘣嘎嘣响。   她行的是抱拳礼,而非万福礼。   傅云英朝她颔首致意。   董小姐盯着她看了半晌,咧嘴一笑,牙齿雪白。   不用试探,光看傅大人的态度,她就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傅云英请她入座,“你写这封信,有何用意?”   董小姐正色道:“实不相瞒,傅大人,家父当年身死,其中另有隐情。”   她顿了一下,按下心中悲愤,慢慢道出董翰之当年去世的来龙去脉。   董翰之得罪了太多人。   京中的弛禁派想将他置于死地,地方上,尤其是闽浙沿海一带,上到世家大族,下到黎民百姓,全都欲杀之而后快。   弛禁派是朝中认为应该开放海禁的一派,主张对海寇以怀柔为主,不应该赶尽杀绝。董翰之杀倭寇时下手太狠,和弛禁派势如水火。   而闽浙一带的豪门世家,多年来背着朝廷偷偷和倭寇勾结,私下里将货物运出海贩卖,长期进行走私活动,他们不仅有自己的船队,还建立起武装力量,来往于西洋,横行霸道。其势力之大,当地官员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民间百姓无田无地,不能和世家那样拥有船队,便投靠世家,帮他们押运货物,靠走私贸易养活一家人。   可以说,闽浙当地,几乎家家户户都涉足走私贸易。   所谓的倭寇,有一大半是闽浙当地人。   因为杀掉一个倭寇可得的赏金比杀掉一个普通的海盗要多,沿海一带的海寇作乱都被当地官府冠以倭寇行凶之名报告朝廷,久而久之,流亡海上的海寇都成了倭寇。   董翰之生性正直,嫉恶如仇,对倭寇尤其痛恨,他率兵冲入岛屿,凿毁海寇商船,切断中西方贸易,焚毁岛上房屋堡垒,堵塞港口,追杀倭寇,大力整顿海防,接连取得几次大捷,诛杀几十名走私商贩。   毫无疑问,他的做法触犯了闽浙当地豪绅的利益。   豪绅们可不管海寇是什么来头,他们要赚钱,就必须和海寇来往,董翰之妨碍他们的走私贸易,等于切断豪绅的经济来源,又几次和当地官僚爆发冲突,招致当地权贵们的怨恨。   民间百姓赚不到钱,也是怨声载道。   朝中御史和地方大臣先后联名上书弹劾董翰之,说他滥杀无辜,草菅人命。   朝廷下旨驳斥董翰之。   接到诏书的时候,董翰之浑身浴血,才刚刚从战场上返回营地。   他看罢诏书,得知朝廷要派人将他押解回京审讯,悲愤至极,哈哈大笑数声,口吐鲜血,引发旧疾,病倒在床。   几天后,董翰之便撒手人寰。   讲完父亲的遭遇,董小姐眼中流下泪来,低泣道:“家父绝不是病死的,那时有人喂他喝了生水,他才会高热不止,郎中也被世家收买了,开的药方根本不对症!”   对于董翰之的冤死,朝中大部分人抱以同情的态度。因为他一生清廉,确实是个没有私心的好官。   不过他行事太过直接,没有给当地百姓留一条活路,虽然打了胜仗,却被众人群起而攻之,朝中大臣并不感到意外。   水至清则无鱼,处理海禁之事得慎重。   等董小姐从悲痛中平静下来,傅云英问:“你说霍督师危矣,可是指当地世家有什么异动?”   董小姐擦干眼泪,正色道:“我听说过霍督师的威名,听闻是位果敢骁勇的常胜大将军,可战场上明抢易挡,暗箭却难防。家父身亡后,我在闽浙一带行走,将近二十年,知道些行情。霍督师如果和家父一样攻打双鱼岛,闽浙士绅必会想方设法陷害霍督师。闽浙多富贾豪商,近年来每年科举会试,几乎有一半人来自南方,闽浙派官员在朝中势力很大,霍督师独木难支,只怕危矣。”   傅云英点点头。   这些情况她和霍明锦私下里都预料到了,也准备了应对之法。虽然董小姐的话对她没有太大帮助,但千里迢迢上京示警,实属不易。   董小姐察言观色,见傅云英反应平常,咬了咬唇,“这些傅大人是不是早就料到了?”   不等傅云英回答,她轻笑了两声。   “料想你们也该有准备……家父死得凄凉,霍督师还敢率兵南下,必然早已成竹在胸。”   傅云英扫董小姐一眼,看到她鬓边的白绒花,轻声问:“董小姐果真在闽浙一带行走近二十年?”   董翰之死的时候,董小姐应该才只有十岁出头。   董小姐神色有些落寞,她本来以为凭借自己手中掌握的东西,一定能够成为霍督师部下的座上宾,然后借助霍督师的人手为自己父亲报仇,没想到她的提醒,根本没有用。   听傅云英问起其他事,她怔了怔,答说:“不敢夸口,家父死后,我想为父报仇,父亲下葬后便辞别家人,一直在闽浙漂泊,算来有十八年了。”   董小姐并未梳妇人发髻,还是未嫁之身。   三十多岁还没有嫁人,在这个时代,极为罕见。   傅云英想起另一事,垂眸沉思。   见她沉默,董小姐苦笑了一下,“傅大人是不是好奇我为何年过三十还未嫁人?实话告诉傅大人,我并无兄弟,家中只有几位姐妹,家父临终之前,曾对部下叹息,说董家没有一个男儿,如今他蒙冤身死,无人能为他昭雪,他死不瞑目。”   董小姐冷笑,“没有男儿又如何?我虽是女子,亦能为父伸冤!”   可惜她不能科举入仕,家中又无多少恒产,在闽浙一带行走这么多年,仍然找不到出头的机会,更别提为父报仇。   原以为可以借霍督师为父复仇,她才会变卖资产北上,却没想到对方根本不需要她的帮助。   傅云英看着董小姐,心里有了打算,不过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问起双鱼岛的事。   董小姐性情直爽,侃侃而谈。   她没有说谎,傅云英问她沿海的事情,她说得头头是道,显然很熟悉沿海一带。   “好生招待董小姐,安置好她。”   等董氏出去,傅云英吩咐乔嘉。   乔嘉应喏,却没有立刻走,而是踌躇了片刻。   他思量再三,双手握拳,抬起头,平平无奇的脸上表情复杂,和平时的严肃沉着不同,双眸明锐。   傅云英疑惑地回望他。   乔嘉看她许久,挪开视线,垂着眼皮,道:“大人……自从十多年前率兵南下,二爷这么些年,再也没有领兵出征。”   “先帝不信任二爷,防着二爷,二爷要降低沈介溪的戒心,也不肯带兵……可小的知道,二爷其实一直走不出十多年前的阴影。”   乔嘉叹口气,“二爷这一次南下,小的其实很不安,还疑惑为什么大人竟然不担心二爷的安危……”   他笑了笑,“是我误会大人了。大人才是真正懂二爷、相信二爷的人,所以二爷才能够忘却之前的种种,和以前一样,无所畏惧,他还是那个所有人敬仰的大将军。”   说完话,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朝傅云英行礼,躬身退出去。   傅云英坐在书案前,出了会儿神。   乔嘉有句话说错了。   霍明锦是自己走出来的,他是那种认定了什么就绝对不会动摇的人,感情上如此,其他事也同样。   是非对错,善恶忠奸,世人的评价于他而言只是过眼云烟。   所有信仰倾覆,他便只信自己。   她拈起一枝兼毫笔,铺纸写信。   虽然知道他早有万全准备,自己这边也随时注意着闽浙出身官员的动静,还是得写信提醒他几句。   南方气候温暖,他这时候应该脱下厚厚的冬装,穿上给他预备的春衫了。   傅云英写字的时候,心中很平静。   明锦哥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   傅云章的行囊收拾好了,刑部那边也安排妥当,他推荐另一位主事代替他参与审理牛银姐的案子。   那位主事感恩戴德,这种万众瞩目的露脸差事只要不办砸,事后肯定会记一大功,升迁之日,指日可待!   傅云英特意告假,送傅云章出城。   傅云章道:“你这么忙,送到门口就行了,我办完事就回来,最多两个月。”   嘴角翘起,笑了笑,“回来的时候差不多是春末夏初,哥哥带家乡的枇杷、梅子给你吃。”   傅云英看着下人把行礼装上车,再三确认莲壳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了,尤其是药材之类的,轻声说:“再忙,送二哥出城的工夫还是有的。”   傅云章一笑。   两人骑马出城,陌上青青,驿站前是折柳送别的地方,许多南下或者西行的人在此辞别友人。   傅云英折了几枝柳条,初春的嫩芽还没长出来,折的是老柳。   傅云章接过柳枝,随口吟道:“客亭门外柳,折尽向南枝。”   傅云英轻笑,“二哥,这句诗不对。”   她不擅长写诗,但会背诗。张籍的这首《蓟北旅思》中“客亭门外柳,折尽向南枝”一句,说的是那些南归的游子因为即将回乡而兴奋难耐,北方友人替他们高兴,送行时善解人意,折取向南生长的柳条相赠。这种情景和无法归乡的张籍形成对比,以抒发张籍的孤独悲愁。   二哥念这句诗,难道这次回湖广他很高兴?   傅云章拿柳条在傅云英脸上轻轻拍了两下,“很好,虽然忙于公务,没有落下学问,还长进了。”   傅云英回头让乔嘉帮自己牵马,道:“九哥和袁三上个月月底的时候恶补赋诗,我陪他们温习,好歹记了几句。”   傅云章笑了笑,说起朝政,“我听老师说,皇上有意解除海禁?”   傅云英点点头,“先前没有放出消息,现在明锦哥已经到广东了,弛禁派和海禁派都蠢蠢欲动,先放出消息把他们稳住,拿出海名额做诱饵,那些闽浙士绅才不会坏事。”   这是她和霍明锦商量过的,霍明锦并不是直接带兵杀上双鱼岛,而是围而不攻,甚至不阻止佛朗机人和沿海商人的贸易往来,他真正要对付的是沿海一带乱糟糟的形势,想办法肃清海寇,把走私贸易转为公开贸易。   如此,不必他出钱出人,沿海世家必然会主动送上军饷,求他拆除岛上的堡垒,赶走红毛商人。   对闽浙商人来说,利益至上。   那就用利益去搅乱一池春水。   而不是像董翰之那样手段过激,虽然取得战事上的胜利,却落得削职惨死的凄凉下场。   知道她和霍明锦早有安排,傅云章稍稍放下心,说笑了几句,蹬鞍上马。   笑看她几眼,温和道:“好了,就送到这里,我走了。等枇杷熟透的时候,也就回来了。”   他轻甩软鞭,催马离去。   傅云英站在桥边,目送他背影消失在苍茫群山之间。   ……   几天后,傅云英收到霍明锦的回信。   信上说他收到图纸了,很有用。   白长乐他们什么都有,甚至有铸造武器和船舶的图纸,傅云英拿到后,立刻让人快马加鞭送到广东去。   有用就好。   她心想,目光往下,扫到最后几句话,脸上微热。   他竟然在信上说这种私密事情,就不怕信被人截去吗?   她把信掩上,虽然心里抱怨了几句,还是立刻把回信写好,交给乔嘉送出去。   牛银姐的案子一边审理一边对外公布审理的基本程序,报刊一经刊印,供不应求,免费的法报,最后被商人们炒到一份十两银子的天价。   各地报房商强烈要求增加卷数,朱和昶大手一挥,允了。   如今各地老百姓茶余饭后都会把牛银姐的案子翻出来讨论一番。   御史一个比一个精明,趁机上疏,建议修改律法,将牛银姐的绞刑改为流放。   朝臣反应这么快,朱和昶很是欣慰,命刑部拟一份奏疏,将修改的条文、怎么修改、如何修改写成细则,若是朝中大臣一致通过,就开始实行。   凌迟处死的死法太痛苦了,刑部认为若妻是出于自保的目的被迫杀夫,都不该判凌迟,这一点大部分朝臣同意。   另一条是傅云章自己单独上疏的,他在南下的路上送回一封奏疏,建议将丈夫买卖妻儿定刑。   众人一片哗然。   朝廷禁止私自买卖良民,当然这是很难禁止的。朝廷也禁止丈夫买卖妻儿,然而事实上民间买卖妻儿的事屡见不鲜。而那些被卖掉的女子大多数只能听从丈夫的安排,偶尔有些和娘家兄弟感情好的,可能被兄弟赎买回去,而丈夫一般不会受到处罚,因为被卖掉的人通常不会告发自己的丈夫。   若真的定刑,以卖良为贱、逼良为娼定刑,若真的有人告到官府,真的要抓那些男人吗?   这天上朝,众人又为这一封奏疏吵得不可开交。   朱和昶仍然秉持上朝时能不开口就绝不开口的高冷威严姿态,冷眼看大臣们争来争去。   他连圣旨都拟好了,律法一定要改!   柳树抽出嫩绿细芽的时候,贴告示的地方贴出《牛氏杀夫案》的最后一卷。   判决结果出来,牛银姐判为流放。   大理寺外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这些天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牛银姐,知道今天出判决结果,一大早就有好几十人等在门外,盼着张贴结果。   听识字的书生一个字一个字大声念出判决,众人高呼一声,鼓掌叫好。   牛银姐为救女儿而失手打死丈夫,老百姓同情她此前的种种悲惨遭遇,认为那邓寿不学无术,卖良为贱,逼妻子给人当妾不算,还狠心卖掉三个女儿,死有余辜。   随着这个案子的审理,修改律法的事传扬开来,现在连乡下人都知道丈夫卖掉妻子是违反朝廷律法的。   傅云英去牢里看牛银姐,告知她判决结果。   牛银姐呆坐在阴湿的角落里,表情麻木,一言不发。   流放虽然免于一死,但大多数囚犯还没坚持到流放的地点就会死在半路上,牛银姐没钱打点差役,流放对她来说,只是晚死几天罢了。   傅云英让狱卒把牛银姐的小女儿带进来。   小娘子跟在狱卒身后,瑟瑟发抖,走进牢房,看到几个月内头发白了半边、形容憔悴枯槁的母亲,跪在地上,哇的一声,失声痛哭。   她哭了很久。   一直神情呆滞的牛银姐忽然抬起头,手脚并用,爬到木栏前,伸手摸小女儿,“三儿!”   三姐大哭,紧紧抓住牛银姐的手,“娘!”   母女俩隔着木栏,泪流满面。   半晌后,牛银姐擦干眼泪,砰砰几声,结结实实给傅云英磕了几个响头:“多谢大人救出小女,奴家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恩情!”   又叫三姐给傅云英磕头,“三儿,你的命是傅大人救的,以后你就是傅大人的奴才!好好跟着傅大人,伺候傅大人,没有傅大人,你娘早就死了,你这辈子也只能任人作践!”   三姐还是流落到风尘地去了,好在她容貌出挑,那鸨母奇货可居,想调、教一两年后再靠她发财,因此她虽然受到惊吓,并未被迫接客。   可是她娘杀了她爹,她从腌臜地出来,失了清白名声,还是被人们指指点点。   同情她的人有不少,但真的敢娶她的好人家,少之又少。   所以听牛银姐这么说,三姐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跪下给傅云英磕头。   傅大人生得这么好看,风度翩翩,又是大官,她不敢奢望其他,只要能跟着傅大人,就是一辈子给他当丫头,她也心甘情愿。   傅云英拦住三姐,问牛银姐:“你的另外两个女儿呢?”   牛银姐泪落纷纷,粗糙的手背抹去泪水,泣道:“她们被卖给过路的行商,没名没姓,连口音都听不出来,也不知道是跟着给行商当妾,还是被卖到其他地方去了。”   天大地大,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回两个女儿了,说不定大姐和二姐已经香消玉殒。   傅云英垂眸,看着瘦巴巴的三姐,“你想找回两个姐姐吗?”   三姐愣了一下,点头如捣蒜,目光带着期冀,“大人,您要帮我找姐姐吗?”   傅云英摇摇头。   牛银姐和三姐眼底同时闪过一抹失望之色。   傅云英道:“你们可以自己找。”   牛银姐愣住了,哆嗦着道:“大人,奴家是戴罪之身,三儿又是个女孩子……”   傅云英示意身后随从拿出公文,“如果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是冒险一试,还是拒绝?”   牛银姐抬起头。   傅云英看一眼三姐,道:“如果你愿意冒险,不仅可以寻找你的两个女儿,还能把三姐带在身边,有你这个亲生母亲照看,三姐不至于孤苦无依。”   牛银姐根本没有考虑,目露激动之色,看着小小的三姐,点头道:“奴家答应!奴家愿意答应!”   “好。”   傅云英命人打开牢房。   锁链打开,三姐头一个冲了进去,和牛银姐抱头痛哭。   牛银姐搂着女儿大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傅云英耐心等了一会儿,看牛银姐平复下来,慢慢道:“流放之地,要么是西北苦寒之地,要么是西南山林,还有遥远的琼州岛。”   牛银姐紧紧抱着女儿,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认真听她说话。   傅云英道:“我要送你去的地方,叫小琉球,和琼州岛一样,在海上。你不用怕,那里气候湿润,既能耕种土地,也可以做其他营生。”   牛银姐苦笑了一下,道:“大人,奴家只要能活下去,什么苦都能吃!”   傅云英嗯一声,接着说,“到了那个地方,你只需要勤勤恳恳过日子,其他的事,暂时不需要你做。”   牛银姐噗通一声,搂着三姐跪下了,怕亵渎了傅云英,不敢离她靠得太近,颤抖着道:“大人的恩情,奴家永世不忘!”   三姐也跟着磕头。   傅云英安抚她们几句,交代狱卒好生照应。   狱卒恭敬应了。   傅云英从牢房出来,鬓边戴一朵白绒花的董小姐上前几步,看她几眼,神色复杂。   “我在南方的时候,听闺阁中的小姐将傅大人写进弹词里传颂,知道您是一个容貌俊秀、风姿出众的人物,却不想原来您还是位宅心仁厚的好官。”   傅云英一笑,董小姐这话,听起来不怎么像夸人。   董小姐跟着她,“您为什么要将那些女子流放到小琉球和双鱼岛去?”   她这些天都跟着傅大人,知道他打算把几十名女囚犯分别流放到小琉球和双鱼岛,还让她当主管,负责管束那些女囚犯。   傅云英轻声问:“你觉得一般的平民百姓,好人家的女子,愿意抛家舍业随你出海吗?她们连抛头露面都不行,何况其他。”   董小姐神色震动。   傅大人善待那些女子,果然有其他目的!   她笑了一声,道:“傅大人说得没错,我行走江湖多年,确实很少遇到和我一样到处抛头露面的女子。像牛银姐那样的人,无牵无挂,没法在中原生活,才能豁得出去。”   “这些女子大多数身世可怜,不是恶人,可能有几个刺头,就交由董小姐费心了。”   傅云英道。   董小姐撇撇嘴,挥动拳头,“您放心吧,到我手里,再硬的刺头也得乖乖听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试探着问,“您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   为了让这批没有顾忌的女子在一块全新的地方重新生活,她们可以和男人一样凭借功劳为自己换取酬劳,她们能获得土地、房屋,可以随便外出,能上学堂读书,小琉球和双鱼岛将不会有中原的繁文缛节和种种压迫。   将来她们是改头换面,还是继续沉沦,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没法劝说良家女子去冒这个风险,便只能先从女囚开始尝试。   若干年后,她们的后代,还可以做当地的地方官。   中原太难改变了,那就先从风气最开放的沿海开始,然后让她们反过来影响内地。   虽然一切还只是设想,必将受到重重阻挠,但早一点播撒种子,浇水施肥,就能早一点看到绿芽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傅云英派人查过董小姐。   这位董氏没有撒谎,她确实混迹于沿海一带,常常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这期间打她主意的人不少,她以死相抗,才侥幸脱险。后来她戴上一朵白绒花,表示一日不为亡父报仇,就一日不会嫁人,若有人相逼,那就来一个玉石俱焚。   众人钦佩她烈性,夸她是孝女。有这个孝顺的美名傍身,加上她风吹日晒,昔日面容秀美的官家小姐变成一个说话粗声粗气、皮肤黝黑的渔家女,明里暗里打她主意的人才少了些。   傅云英表示可以为董翰之平反。   董小姐极为爽快,不用傅云英开口说出招揽的话,就发誓愿意跟随她,听她的指派,只要不逼迫她做欺压百姓的事。   傅云英把牛银姐等人交给董小姐,她相信,到了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完全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牛银姐她们一定会有所蜕变。   这些人是她精挑细选才定下的,从十几岁到几十岁的都有,大部分是良心未泯之人。   那些恶贯满盈、歹毒狠辣的女子,她怕董小姐降服不住,没有选。   ……   北方和南方气候差异很大。   傅云章离开京师的时候,山间密林中还有未化的残雪,抵达湖广时,却见两边岸渚一片青翠,山腰上大片桃李盛放,如云蒸霞蔚,蔚为壮观。   他没在武昌府逗留,直接回了黄州县。   傅宅仍然是东大街最醒目精致的院落,守门的下人看到他,吃了一惊,连滚带爬迎上前,“爷,您回来了!”   他嗯一声,大踏步进府,示意身后随从把傅容也带进来。   傅容被三个人日夜看守,一路上吃喝拉撒都不离人前。她哭过闹过,赶路的时候滚在地上撒泼不肯走,可这一次傅云章对她再没有一点容忍之心,从头到尾,看都不看她一眼。没人搭理,她撒泼也没用,被随从硬拽起来扛上马背赶路,吃了很多苦头。   她瘦了,狼狈不堪,对傅云章的惧怕,更比从前强烈十倍。   被随从拎到傅云章面前时,她梗着脖子不想服软,彻骨的寒意却爬满全身。   傅云章没看她,径自走进里院,最宽敞的几进院子,陈氏的住所。   丫头们看到傅云章回来,目瞪口呆后,齐齐上前,“爷回来了。”   傅云章未加理会,推开房门。   丫头们面面相觑,不敢进屋,对望一眼后,守在门外。   只有莲壳扯着手被捆缚起来的傅容跟进屋。   屋里金光闪耀,正堂前的长条桌上,供着朝廷赐下的凤冠霞帔,陈氏坐在桌前,怀里抱了只锦匣,低头抚摸锦匣上的纹路,目光充满怜爱。   抬头看到傅云章,她眉头一皱。   傅云章环视一圈,屋中还是那些陈设,房里焚了香块,香烟袅袅。   他喊了一声:“母亲。”   陈氏紧抱着锦匣,挪开目光,不看他。   傅云章走上前,“母亲,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   陈氏眉头皱得愈紧,抬起头。   傅云章指指被莲壳扯进屋的傅容,“她都告诉我了。”   陈氏脸色大变,目光闪烁了几下,狠狠瞪一眼傅容,这丫头真是没心没肺,这种事能告诉傅云章吗?   傅容破罐子破摔,怒目道:“傅云章,我姑姑把你养大,对你有养育之恩,你敢对我姑姑做什么,我就去官府告你忤逆不孝,让你身败名裂!”   傅云章没回头,嘴角轻翘,“你大可以去告,最好把实情说出来。”   他看着陈氏,“混淆嗣子,图谋家产,夫人又会如何?”   陈氏张大眼睛,皱纹颤动,瞪向傅容,低喝:“你在胡说什么?什么都不懂的孽障!给我闭嘴!”   傅容从来没怕过陈氏,嘴巴撅起,跺脚道:“姑姑,你是傅云章的娘,是诰命妇人,咱们用不着怕他!”   陈氏目光落到案前供着的凤冠霞帔上,顿时觉得不怕了,“对,你是我养大的,不管你是亲生的还是外边抱养的,我的血化成奶水养大了你,你这辈子都得听我的!你敢对我不孝,你这官就当不下去了,连探花郎的功名也会被朝廷收回去!”   傅云章冷笑了一声,神色冷漠。   “收回去又能怎样?”   他有五妹妹,就算身败名裂,英姐也会护着他,和以前一样待他。   所有人都会指责他、唾弃他,唯独她不会。   他也是有亲人的。   见他这么一副要和自己同归于尽的蛮横姿态,陈氏双唇哆嗦,手指着他,“你、你!”   傅云章迎着她怨毒的目光,沉默了一瞬。   曾几何时,他怕看到母亲这样的眼神,失望,憎恶,痛恨。   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痛恨自己?   后来他想,因为母亲吃了太多苦头,母亲太可怜了,母亲辛苦织布把自己养大,他身为人子,应当早日完成母亲的心愿,解开母亲的心结,到那一天,母亲就会和其他人的母亲一样,变得平和慈爱。   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他也不需要那一天了。   傅云章挥挥手,莲壳担忧地望他一眼,把眼珠子转来转去的傅容扯出去。   房里只剩下他和陈氏。   他负手站在供桌前,轻声问:“你为什么恨我?”   陈氏呵呵冷笑了几声,话都说开了,她也没了顾忌,咬牙道:“我的女儿在外面受苦,你却可以当傅家的少爷,我把你养大,我的女儿却没法待在亲娘身边,你是泥腿子生的,凭什么占了我女儿的位子?!”   说话时,她苍老的脸上皱纹抖动,显然这些话,在她心里藏了很久。   傅云章闭了闭眼睛,笑了笑。   他想过很多理由,没想到陈氏给出的答案如此可笑。   逼迫陈氏的人是宗族,想出换孩子这个主意的人是陈氏自己,她不恨宗族,不恨规矩,却要恨他抢了她女儿的身份。   陈氏站起身,双手打颤,“就是你,是你害死我家蓉儿的!我本来要回陈家去看她的,你偏偏病了,你为什么要病?我留下来照顾你,连蓉儿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这个害人精!”   她说着话,扬起巴掌,朝傅云章脸上甩过去。   傅云章小时候经常挨打,陈氏忙于生计,脾气急躁,有时气急了就把他拉到跟前抽几下,后来他都考中举人了,她还打过他几巴掌。   这一次却不同了。   他抬起手,抓住陈氏的手腕,俯视着这个面容苍老的老妇人。   养大他的人,他的母亲。   他记得陈氏说的生病的事。   那时候他因为冬日里熬夜读书,家中无钱,没有烧火盆,只能裹着被子取暖,最后还是着凉了,咳嗽了很久。   陈氏不许他休息,他勉力坚持,过年的时候,熬不住,病倒了。   同窗们过来探望他,他那时的老师见他烧得人都糊涂了而抓着书不放,气得大骂陈氏愚昧,自己出钱为他请郎中抓药。   陈氏被邻居街坊指指点点,脸拉得老长,当着老师的面,表示会好好照顾他。   那是他少有的几次感受到陈氏的关爱,她拿梨子煮了一碗滚烫的梨子水喂他喝下去,虽然没有加糖,梨子水酸酸的,他却一口气给喝完了。   几个月后,陈家人过来报丧,说他的一位表妹得急病死了。   陈氏哭了很久。   傅云章没见过那位表妹,那时候还试图安慰陈氏,陈氏抄起铁钳,哭着打他。   他以为母亲是伤心过度,后来母亲提出想抱养娘家的女儿过来养,还给取名叫容姐,他也没有多想。   如今才知,那个表妹,就是陈氏的亲生女儿。   傅容说过,陈氏的女儿是遗腹子,生出来之后身体就不好,小时候好几次差点夭折。陈氏想方设法给女儿治病,变卖所有首饰,也没能治好那个叫蓉姐的女孩子。   蓉姐病死在春末夏初。   陈氏过年的时候曾想回娘家探望亲生女儿,因为傅云章病倒,没回成。过年之后又忙,她打算等端午的时候再回去,连给女儿做的新衣裳都预备好了,却等来女儿已经病逝的噩耗。   她把气都撒在傅云章身上,觉得要不是傅云章生病,自己过年的时候就能回家探望女儿,说不定女儿就不会病死。   傅云章缓缓合上眼睛,少年时的往事,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想不到,他人生中难得从母亲身上感受到一次温情,却成了母亲痛恨、折磨他的起因。   蓉姐之死,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根本不知道蓉姐的存在。   陈氏可怜,蓉姐也可怜,他呢?   他何其无辜,只因为被陈氏挑中,就要承担所有罪孽。   “夫人,你花一两三钱五分银买下我,养大我,我为你保住家产,让你衣食无忧,高中探花郎,给你请封诰命……我不欠你什么。”   他甩开陈氏的手,往外走去。   陈氏踉跄了一下,退后两步,手撑在桌面上站稳,浑身发抖,“不孝子……你这个不孝子!”   傅云章脚步一顿,扭过头,神情冰冷,“我是不孝子……你又何尝是一个好母亲?”   “我知道寡妇过日子艰难,我懂你吃了多少苦头,你熬夜织布,眼睛都快熬瞎了,我都记得。那些夜晚,你拿着剪刀躲在被子里发抖,我也知道。从小,我就想,我是你的儿子,你怀胎数月生下我,养育我,你心里还是疼爱我的。你暴躁、喜怒无常,动不动就对我发脾气,都是被宗族的人逼的。是他们害了你。我身为家里唯一的男人,应该早点长大,支应门户,分担你的痛苦,替你扛下所有压力,让你安安心心做一个无忧无虑的老封君……”   他语气怅惘,停了下来。   陈氏眼圈赤红,牙齿直打颤。   许久后,傅云章低头理理衣袖,“多亏傅容告诉我真相,原来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欠你的,早就还清了。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这一次,是彻底断绝所有关系。   他抬脚往外走。   快要到门口时,身后响起一声低唤:“云章!”   他顿了一下。   陈氏脚步蹒跚,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娘也不想这样……娘忍不住……没有人帮我……蓉姐死了,娘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娘以前还是疼你的!”   她伸出双手,试图抓住傅云章的衣袖。   傅云章抬起手,躲开她张开的手指,回头看她一眼。   “夫人,已经晚了。”   他掉头离去。   哐当一声,门被外面的丫头合上了。   陈氏保持着伸手的姿势,表情呆滞了片刻,良久后,泪如雨下,跌坐在地。   ……   傅容还被捆缚着双手。   她坐在地上,破口大骂傅云章。   莲壳站在一边守着她,时不时翻个白眼。   傅云章走了出来,扫一眼傅容。   “把她留下来,让她和夫人住一起。”   莲壳愣了半天,点头应下来。   傅容也呆了一下,面露喜色。   傅云章道:“你从小在夫人膝下长大,应该知道夫人的脾气……我以后不会再回来,而你,这个泄露她秘密的人,必须和她朝夕相对,你觉得夫人会怎么对你?”   陈氏喜欢迁怒,脾气执拗,动不动就抽人巴掌。   傅云章要把自己留下来,和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子过日子,让她们俩互相折磨!   想明白傅云章的手段,傅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毛骨悚然,“你、你敢!”   傅云章淡淡道道:“你是夫人养大的,理应在夫人膝下侍奉。”   “我不要和她一起住!你放了我!”   傅容越想越觉得害怕,其他的就算了,一想想以后必须陪着一个疯老太婆子住,她腿都软了。   “二哥哥,你饶了我,我没有害你!我只是过过嘴皮子的瘾,你不能这么对我!”   傅云章俯视着她,“你打算把我的身世抖露出去,连告密信都请人写好送到知府家中,要不是知府家的师爷是我的同窗,你这会儿应该等着看热闹。”   那师爷姓孔,正是当年的孔秀才。他看到信中的内容,立马把信给扣下了,然后派人将陈家人都看守起来,所以秘密还没有暴露出去。   傅容嘴硬道:“二哥哥你这么聪明,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我是你妹妹,你放过我吧!”   傅云章看着她,唇边浮起一丝笑,笑容嘲讽。   “你想报复我,告诉我的身世,让我痛苦一辈子。”   傅容张口结舌,脊背发凉。   傅云章扭开脸,望一眼庭院。   熟悉的宅子,熟悉的布局,但也仅限于此了,他对这里,从来没有一丝留恋。   唯有琅玕山房不一样。   他轻笑一声,“你以为我对英姐的喜欢,只是单纯的男女之情么?”   傅容抬起脸,额前青筋浮动,“你偏心她,从小就偏心她,我也是你的妹妹!”   傅云章笑了笑。   傅容刚被抱到傅家养大时,他是真心把她当妹妹看待的。   可惜这个妹妹没把他视作亲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又不是傻子,为什么要俯就那样一个不尊重他的人?   “不管我是什么身份,不管我是不是英姐的堂兄,就算知道我的身世,英姐也会和以前一样对我,她会因为我快乐而替我高兴,因为我痛苦为我担忧。”傅云章嘴角轻翘,笑了笑,“我也是。不管我到底姓什么,英姐永远是我的亲人。”   他俯身看着傅容。   “你这种人,大概永远不会懂。”   他曾什么都不在乎,和这个世界始终隔着一层,同窗开玩笑,说他不食人间烟火,其实他只是没有找到自己在意的东西。   十年如一日地读书,他知识渊博,内心却是空洞的。   后来不一样了,他认识英姐,看着她长大,教她读书写字,帮她实现她的梦想。   英姐在一点点进步,他帮英姐的同时,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找到生活的乐趣。   他喜欢书,喜欢美景,喜欢诗句,喜欢英姐,喜欢和朋友游访各地名胜,喜欢漫无目的地坐在船上顺水漂流,喜欢高山上缭绕的云层,喜欢清晨天边璀璨的霞光,喜欢绿波荡漾的春水,喜欢枝头盛放的花朵。   世间万物都如此可爱,他喜欢很多很多东西。   不知道人生的终点在何处,能够拥有这些快乐的记忆,已经足够了。   他慢慢道:“我不会痛苦,相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以后再也用不着对母亲负疚了。”   顿了一下,最后一次看着傅容。   “多谢你。”   他抬脚离开。   傅容崩溃大哭,吃了那么多苦,费了那么多劲儿,结果根本没有报复到傅云章,还让他更解脱了!   ……   离开傅家,傅云章说出一个村庄的名字。   莲壳偷偷看他一眼,知道那一定是他亲生父母住的地方,没敢多问。   村子和黄州县离得不远,不过地方很偏僻,而且村中人经常卖掉家中养不起的孩子,所以陈氏才敢放心在这里买男孩。   傅云章逼问过傅容,知道村尾大槐树底下那几间茅草房是自己出生的地方。   他在村口下马,徒步走进去。   刚好是白天,村民们都在地里忙活,屋中没人,村子里静悄悄的。   他很快看到那株硕大的槐树,走了过去。   时隔多年,槐树没变,底下的房子却从茅草房变成砖瓦房,修了篱笆,篱笆架上爬满花藤,场院里打扫得很干净,架子上晒了几只大笸箩。   莲壳张望了一阵,看到屋里有人影走动,小声问:“爷,我先进去看看?”   傅云章摇摇头。   他驻足院门前,凝望砖瓦房片刻,转身离开。   莲壳呆了半晌,忙拔步跟上。   “爷……您是不是怕?”   那可是爷的亲生父母,亲生姐妹兄弟啊,爷怎么过门不入?!   傅云章笑了笑。   没什么好怕的,他找过来,只是为了看一眼自己出生的地方,没打算和亲生父母相认。   莲壳欲言又止。   傅云章余光见他神情犹豫,问:“你想劝我回去?”   “爷,怎么说也是亲爹娘,他们卖掉你,也是有苦衷的。”   傅云章脚步没停。   “是啊,有苦衷。”   他走出村外,上马,夹一夹马腹,催马走起来。   “他们要给大儿子操办喜事,没钱出彩礼,又养不活那么多人,所以只能把我卖掉。”   他出生时身体弱小,在农村,这样的孩子长大通常不大健壮,没法干农活,所以父母选择卖掉他。   傅云章知道他们也是迫于无奈。   所以他就该回去和他们相认,给他们当孝顺儿子?听他们诉说当年有多舍不得?   这样的结局当然皆大欢喜,话本上很多这样的故事。   可他不喜欢,他想任性一次。   襁褓中的他被卖掉了,那一两三钱五分银子,已经把血缘彻底斩断。   没有见面的必要。   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儿子,只是他自己。 第153章 (四)   天际处,云层翻涌。   一束束淡金色光线刺破层层云霞,笼罩在广阔无际的海面上。   扑面的咸腥海风温暖湿润,旗帜在风中舒卷,猎猎作响。   士兵们手执长枪,站在岸边险峻的峭壁上。   大风扯动衣袍,似乎要把他们整个人都掀翻吹进海中,他们却一动不动,站得笔直,目光平静眺望远方。   几艘高桅大船驶入港口,一长三短的号角声后,船上飘出几面玄色大旗。   港口戍守的士兵上前迎接。   人头攒动,比肩接踵,却没有人敢出声说话,只有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一声咳嗽不闻。   被士兵们客客气气请下船的海商们踩上坚实的土地,对望一眼,瑟瑟发抖,拢紧身上衣袍,面容悲戚。   就在昨晚,对双鱼岛围而不攻长达半个月、一直没有真正攻打岛上堡垒的霍督师,突然趁着半夜时分浓雾弥漫、佛朗机舰船放松戒备时,冲进港口,攻入岛上,炸毁了岛上坚固的堡垒,击沉佛朗机人舰船。   一场激烈的海战后,岛上大小佛朗机人、红毛人、西洋人、倭人,全被当场处决。   战斗开始得毫无预兆,结束得也让海商们措手不及,他们中的很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水师已经大败由佛朗机人、日本浪人、朝鲜人、中原人组成的海寇,成功抢回双鱼岛。   霍督师半个多月的围而不攻,并不是拿他们没有办法,而是静待时机,将他们全都堵在岛上,来一个一网打尽。   他们这些海商因是中原人而暂时逃过一劫,被霍督师部下生擒,请到这座和双鱼岛近在咫尺、中间只隔了一条狭长空隙的小岛上。   但听人说,霍督师并不是要放过他们,而是要将他们带回中原凌迟处死。   朝廷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海商们神情麻木,很快被驱赶到一大块空地上。   海风呼啸,风里仿佛还有几丝血腥浓臭,佛朗机人的血溅满整座港口。   有人想起港口除漂浮的那些断肢残躯,弯腰呕吐,无声痛哭。   明明是气候回暖的春日,却是一片萧瑟肃穆景象。   这时,港口处传来一长二短的嘹亮号角声。   一艘大船撕破薄雾,缓缓驶进港口。   甲板上旗帜飞扬,一个身穿窄袖戎装的高大男人站在船头,负手而立,肩披绚丽霞光,如高山耸立,气势磅礴。   这位就是率军攻打海寇的霍督师了。   海商们未曾靠近见过其本人,但海战中看到一个似山岳般沉稳的大将立在舰船上指挥士兵和佛朗机人交战,处变不惊,临危不乱,不过一个时辰,就将不可一世的佛朗机人揍得落花流水,狼狈逃窜。   这位霍督师不仅勇猛果断,本身也武艺高强,上岛前,他立在船舷边,拉弓搭箭,对着四散而逃的海寇连发三箭,箭箭都射中海寇头目,臂力过人,箭法精准,锐不可当。   当年的浙江总督,就是死在霍督师手上,死状凄惨,被剁成肉酱,以告慰霍家军亡灵。   如今,这个煞神又来了!   海商们胆战心惊,抖如筛糠。   港口处,霍明锦在亲兵们的簇拥中步下船。   刚打了一场胜仗,他脸上并无多少表情,幽深的眸子扫一眼浑身发抖的海商们,一言不发。   常年征战的大将军,无须开口,淡淡一个眼神,便透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杀意。   “噗通”几声,海商们一个接一个跪趴在地上,磕头求饶。   哭声四起。   霍明锦没说话,漫不经心扫视左右。   肇庆府的小官袁朗博会意,立马上前,大声呵斥海商:“尔等和倭寇沆瀣一气,走私贸易,妨害海禁,罪不容诛!”   海商们哭着道:“小的们也是迫于无奈,才会如此!”   “对,我们是被倭寇逼迫的!”   袁朗博冷笑一声,“倭寇逼迫你们?我看你们分明是利益熏心,为牟取暴利,私自贸易,欺行霸市,还暗中私通倭寇,阻挠海防,劫掠沿海市镇,就别装可怜了。”   他话音刚落,亲兵们走进人堆,抓起一名膀大腰圆的海商按在地上,手起刀落,咔嚓几声让人牙酸的声响后,鲜血四溅,一颗脑袋轱辘轱辘滚开来。   海商们大叫出声,胆子小的,当场吓得尿崩。   袁朗博看着缺了脑袋后还在抽搐的尸首,心里也有些不适,强忍下恶心,继续斥责海商。   眼见着人群里接二连三有人被拖出去看脑袋,剩下的人魂飞魄散,泪落纷纷。   就在此时,站在峭壁上凝望大海的霍明锦忽然抬起手。   袁朗博连忙示意亲兵停下来,几步跟过去。   海商们面面相觑,提心吊胆,顺着霍督师的目光看过去。   几艘威风凛凛的大船迎风破浪,朝小岛飞驰而来。   船上的人都着黑衣,戴黑帽,在首领的带领下擂响站鼓,鼓声如雷,声震云霄。   这几艘船一看就知不是官府的船,却气势惊人,速度极快。   待船靠得近了,众人看到船上高高飘扬的黄色旗帜,上书一个胡字。   人堆里响起惊讶的抽气声。   有人惶惑,有人诧异,有人莫名其妙,有人脸上腾起惊喜之色。   试问如今海上,来往船只,谁敢挂胡家旗号?   自然只有船主胡峰!   胡峰此人,本是浙江金华府人,少时家贫,后来和同乡一起谋生海上,从事走私贸易。他为人豪爽重义,善谋略,往来闽浙沿海,和佛朗机人、西洋诸番通商,二十岁那年便成为拥有数条商船的船队船主。当年董翰之攻破双鱼岛,虽很快死去,还是对海寇造成很大的打击。海寇内部发生内讧,胡峰借机迅速崛起,收拢海商残部,吞并福建浙江沿海海盗,最终成为闽浙沿海公认的海上霸主。   因他和日本大名相识,长居日本,又拥有一支和各国通商、来往西洋诸国的海上军团,官府根本不能与之为敌。他横行海上数年,不止来往海上的所有海商、海盗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连官府水师都不敢掖其锋芒。   胡峰的船队,有精良枪炮,有军事化管理的精锐海盗,有前仆后继的日本浪人,有和佛朗机战舰不相上下的巨大舰船,他就是海上霸主!   这位纵横东海的第一海上巨寇,为什么会出现在双鱼岛附近?   而且刚好是在霍督师赶走佛朗机人的时候?   海商们心跳如鼓,盼着胡峰能和霍督师打起来,到时候他们就能趁机逃走了。   又或者,胡峰是来救他们的?   海商们浮想联翩。   却不想,那些船只并未架起炮筒,而是直接大咧咧驶入港口了!   官兵们也没有阻拦他们,就那么放任海盗直接登岸!   海商们目瞪口呆。   船只靠岸,震天响的擂鼓声终于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数位武人簇拥着一名中年汉子下船,一色都是玄衣玄鞋,高大魁梧,目似寒星,人虽不多,气势却雄壮。   那当中的中年汉子,五短身材,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长相平平,一双眼睛却精明内敛,唇边带笑,好似一个普通商人。   在场的海商中,有人以前曾在日本见过这位日本大名们争相拉拢的一方枭雄,忍不住惊呼出声:“真的是胡峰!”   胡峰笑容满面,登上岸,哈哈大笑几声,笑声爽朗,走到霍明锦跟前,拱手便是一礼,“二爷!”   霍明锦朝他颔首。   两人就像阔别已久的好兄弟一般,当着众人的面熟络地攀谈。   海商们瞠目结舌。   胡峰迎风而立,笑眯眯道:“听闻二爷新婚,我远在日本,未能送上贺礼,这一次船上带的东西,就当是恭贺二爷新婚大喜了!”   霍明锦平静无波的脸上漾起一丝笑容。   虽然这丝微笑常人难以察觉,但胡峰是何等人物,一眼便看出霍明锦心情很好,心里不由得好奇他的新婚妻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倾城国色,竟然能折服这位铁石心肠的霍督师。   他好奇归好奇,脸上却不露出,仍然挂着一脸笑,看一眼跪在地上哆嗦的海商们,笑问:“二爷准备怎么处置这些人?”   霍明锦凝望波澜起伏的海面,缓缓道:“海盗海商,只在一念之间,若朝廷开放海禁,海盗就会转为海商,以后双鱼岛开放贸易,此前种种,朝廷可以既往不咎,但若还有人企图兴风作浪,朝廷亦不会手软。”   胡峰面露喜色。   听霍督师这话的意思,朝廷真的要解除海禁了!而且还不会对他们这帮流亡海上的海寇赶尽杀绝!   他虽然长居日本,其实心里还是希望能够回中原的。可惜他是倭寇,名声早就臭了,不止官府要追杀他,连他的娘亲儿女都不肯认他。   霍督师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官府需要借助他这样的海上霸主来维持平衡,确保解除海禁后沿海不会生乱。   如果朝廷饶恕他以前的所作所为,让他可以风风光光回家乡,并且继续做这个海上霸主,他自然愿意和官府合作!   一旁的海商们顶着烈日,吹着海风,跪在粗砺滚烫的沙地上,心惊肉跳:   不得了!   海上第一巨寇,被霍督师招安了!   ……   广东捷报送回京师,朱和昶大喜,不等霍明锦班师回朝,就下旨封赏。   解除海禁已是不可逆转的趋势,朝中大臣开始担忧倭寇肆掠的事。   范维屏奏道:“霍督师招安胡峰、唐威、宋青昀等海寇数十人,双鱼岛已经恢复贸易,市场通达,又有胡峰等人襄助,以后海上海寇都将转为海商,倭寇之数,必会锐减。且霍督师俘虏九名佛朗机匠人,将他们的舰船和红夷大炮全部收缴,以夷制夷,区区几个倭寇,不足为虑。”   朱和昶认为他说得有理,赦免胡峰、唐威、宋青昀等人,给予官职爵位,安抚沿海当地百姓。   原本当地官员和老百姓对霍明锦围攻双鱼岛十分不满,没想到朝廷并没有因此掐断东西方贸易,而是正式解除海禁,规范市场贸易,这样一来,以后他们赚钱可以光明正大,用不着藏藏掖掖、提心吊胆,虽然要交一定的税钱,但却确保了安全和效率,和赚来的丰厚利润相比,一点税钱又值得什么?   闽浙当地,一片欢欣鼓舞,比过年还要喜庆热闹。   浙江、福建商业最发达的市镇百姓,开始日以继夜辛苦劳作,好趁着外国船舶来朝时多赚些银两。   而胡峰、唐威等人,在拿到朝廷的封赏后,欣喜若狂,对霍明锦愈加敬重。   这些昔日将枪炮对准繁华市镇的海寇,联合在一起,和官府水师配合,形成一支所向披靡的海上巨霸,扫平东海、西洋,为中原海商保驾护航。   在确认胡峰是真心投效朝廷后,霍明锦命人送密信回京,就南下吕宋港一事,征得朱和昶的同意。   朱和昶自然不会反对。   于是胡峰率领部下,浩浩荡荡杀向吕宋港。   吕宋港之后,还有西洋被佛朗机占据的满剌加国。   屠杀我华人者,虽远必诛!   吕宋、满剌加皆是中原藩属国,既然吕宋、满剌加生乱,那么中原有义务帮当地百姓肃清内乱!   ……   接连不断的捷报中,朱和昶登基以来的第一场会试在贡院举行。   主考官最后确定为姚文达和汪玫。   开考的那天,傅云英没有负责监考。   她也在考试。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坐在书案前,面前摆着和其他考生一模一样的考卷。   和袁三他们不一样的是,她考试没有限定的时长,也没有严密的监考,只有两个内官站在门外等候。时不时有人进来端茶送水,伺候她生活起居,夜里睡的是松软大床,每一顿饭菜都丰盛精美。   她心平静气,慢慢答完考卷。   朱和昶常常接见白长乐,眼界逐渐开阔,思想观念不知不觉发生了很多变化,非常关心海上贸易,今年出的题目就是和这个有关的,她答得很顺利。   赵琪和袁三他们今年运气好,她在家的时候,偶尔会让他们帮忙收集海外诸国的资料,他们拿到题目的时候肯定很高兴。   她写下最后一个字,从头到尾检查几遍,尤其是需要避讳的地方一再确认过没有疏漏之处,拍手让内官进来。   内官笑着向她道喜,拿走考卷。   在会试结果出来之前,她作为阅卷同考官,不能踏出贡院一步。   和学生们一样考试,只是个形式,方便之后赐予进士功名。   翌日,内官带傅云英和其他同考官厮见。   众人都关了好几天,精神不大好,站在长廊前,彼此拱手招呼,等着掣签。   掣到签后,签子上的数目对应的号房就是他们阅卷的地方,和考试一样,阅卷的房间也是彼此隔开独立的,谁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分到哪间号房,阅卷期间只能看分到自己手中的考卷,因号房是隔开的,考官不能和其他人交谈。   每个人拿到考卷,给出自己的评价,如果其中一份考卷出现差别很大的评价,那么必须由主考官来判定最后的优劣。   傅云英运气不坏,抽到的号房在里面,既幽静,又干爽舒适。   她以前在书院时常常批改学生们的文章,阅卷这差事对她来说完全没有难度。   因为阅卷不当肯定会被追究责任,所以阅卷时必须逐字逐句仔细阅读,确认文字是否通顺,阐述是否清晰,有没有大逆不道之语或者忘了忌讳的地方,然后要写上自己的评语。把其中自己认为好的推荐给主考官批改。   差事不难,就是繁琐。   十几天后,他们这批考官终于阅卷完毕,获得离开贡院的许可。   回到家中后,傅云英匆匆洗漱,倒头便睡。   休息了两天,才把精神养回来。   春暖花开,京中杏花次第盛放,又到了会试放榜的时候。   京中大街小巷,都在传今年的状元郎、榜眼和探花郎到底花落谁家。   这一届最有可能摘得探花郎美名的是一位浙江学子,他年轻,好打扮,唇红齿白,貌若女子,才学又不错,希望很大。   放榜那天,傅云英没有等消息,在宫里和朱和昶打捶丸。   她入宫汇报牛银姐等人流放双鱼岛的事,汇报完要走,朱和昶留下她,转到西苑,一边打捶丸,一边和她商量招募俊才去小琉球和双鱼岛的具体事宜。   八股文陈腐不化,刻板定式,限制思想,这一点天下学子心中都有数。   科举考试只认八股文,还导致所选的官吏虽然满腹才华,饱读诗书,却对国计民生之事毫不关心,一身学问,没有用武之地。   治民的地方官昏庸,不堪大用,亟需改变这个现状。   但科举考试是国朝根基,不可更改,而且它确实是目前最公平公正的晋升之路。   不能改选官制度,那么就先从辅佐官员的幕僚开始。   治国□□,不能仅仅只靠数百名官员,人数众多的差役小吏也在其中发挥重大作用。   刑名师爷懂律法,文案师爷负责起草公文,管钱粮的师爷管理税收,僚吏往往是地方上待得最久的人,官员流动性大,僚吏算是地方上的地头蛇,他们联合起来,可以架空官员。   朱和昶打算先通过专门的考试选拔一批人才送到双鱼岛和小琉球去,这考试和科举考试不同,没有功名。   他有些忧虑:“会不会没人来报名参考?”   那就太尴尬了,皇帝也要面子的呀!   “皇上多虑了。”傅云英说,“这是您主持的考试,虽然没有功名,但不代表没有前程,那些名落孙山的举子肯定会主动投考。再说了,皇上想选拔的是真正有能力的人,人少一些,也没什么,只要有本事就行。”   朱和昶点点头,撒开球杖,接过巾帕擦汗,“对了,胡峰带兵去吕宋岛了,该怎么打发那两个使臣?”   两名来朝辩解屠杀华人之事的佛朗机使臣还没走,而胡峰、唐威已经率领船队南下吕宋。   他们不会放过屠杀无辜百姓的人。   傅云英笑了笑,“如实和他们说就是了。”   打都打了,不怕和佛朗机人撕破脸。   说着话,内官来报,孔皇后殿中的宫女来了,说孔皇后不舒服,请朱和昶过去。   傅云英立刻告退。   ……   几天前孔皇后传出喜信,她怀孕了。如果这一胎生下来是儿子,嫡长子肯定要册封为太子,现在阖宫都将孔皇后当成宝贝,朝中大臣也对皇后的肚子极为关注。   朱和昶头一次当父亲,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安抚孕后突然变得喜欢哭哭啼啼的孔皇后,只能每天大把大把的赏赐送到皇后寝宫。   这期间,孔家也得了不少封赏。   孔皇后孕中难免爱多想,哭着说她想念兄长。   朱和昶安慰她很久,却没有松口让人接孔连回来,孔连被送回南京,要到下半年才能回京师。   ……   傅云英走了,朱和昶还打算召见白长乐,和他讨论铸造红夷大炮的事,听内官说孔皇后相请,犹豫了片刻,道:“朕下午再去坤宁宫,先让太医过去看看。”   内官出去,原话告诉坤宁宫宫女。   宫女回了寝殿,斟酌着回道:“娘娘,皇上忙着接见大臣,听说您不舒服,立马让太医过来,等他忙完了事,就过来看您。”   孔皇后半躺在美人榻上,面色发黄,肚子里一抽一抽疼得慌,皇上却没来,她面露失望,感觉肚子疼得更厉害了。   她捂着肚子,问:“皇上在做什么?”   宫女小心翼翼答:“皇上和傅大人在西苑打球。”   “西苑?”   孔皇后蹙眉,西苑又不是乾清宫,接连大臣,有要事商量,为什么要去西苑?而且还一边打球!   而且又是傅云!   皇上老是召见他,朝中那么多大臣,就不能召见其他人吗?   想起最近宫里的流言,孔皇后双手发颤。   她遣走其他人,问身边女官:“你去查查傅云可曾在乾清宫留宿。”   女官心口猛地一跳,低着头答:“没有,娘娘,傅大人从来都不在宫里留宿。倒是汪大人、范大人曾留宿值房,皇上还和范大人秉烛夜谈,吃了一夜的酒。”   傅大人大概自己也知道他那样出众的相貌很可能引来非议,虽然深得皇上信任,却谨小慎微,从不在宫中留宿。有一次天都黑透了还是坚持回去。皇上知道他的脾气,以后也不再留他,如果天气不好或者天色已晚,就提醒内官提前把车马准备好。   汪大人、范大人、姚大人反而不必忌讳,有时候君臣对谈到深夜,几位阁老就在值房睡。   因此,朝中大臣固然嫉妒傅大人和皇上感情好,但人家是少年时的交情,又有从龙之功,羡慕也羡慕不来的,与其妒忌,不如和他交好。   至今还没有人用那种想法去揣测这对君臣的关系。   一来,傅大人品性高洁,勤于政务,清正果敢,没有人往那方面想。   二来,皇上太坦荡了,他对谁好,那就是真心实意的好,大臣根本不会多想。   而且皇上喜欢美人、怜香惜玉这一点众人皆知,从没有豢养过男宠。   女官隐晦地劝孔皇后,“娘娘,您别多心,皇上这些天每晚都过来陪您,今天也会来的。”   孔皇后轻抚自己的小腹,抿唇不语。   ……   回到家中时,傅家张灯结彩,一片欢声笑语。   门前地上,洒满鞭炮纸屑。   傅云英愣了片刻,随即嘴角轻翘。   缓步踱进正堂,果然看到堂中一副捷报,袁三考中贡士了。   他运气好,考的全是他熟悉的,考了第五十九名。   没有看到傅云启的捷报,傅云英问迎过来的管家。   管家告诉他傅云启这一次没考上。   傅云启才学比不上袁三,这也在她意料之中。   正堂里摆了几桌席面,袁三被人按着死命灌酒,傅云启也在其中,他笑得最为欢快,显然考试结果一点都没影响他的情绪。   这让傅云英颇感欣慰,九哥确实长大了。   她没有进去打扰袁三他们,先回自己的院子。   幕僚把考试结果拿过来给她过目,杜嘉贞、李顺、陈葵他们榜上有名,杜嘉贞的名次最高,考了第三十一名。   “几位相公下午过来报喜,都说要请大人过去吃酒。”   幕僚笑着说。   大人的知交好友、学生们陆陆续续赴考,考上的人越多,对大人越有利,以后这些人都将是大人的帮手。   傅云英笑了笑,让管家把准备好的贺礼送到杜嘉贞他们手上,落第的几个也不能忽视,人人都有份。   翌日一大早,陈葵等人结伴上门请她吃酒。   她婉拒不去,提醒他们去拜望座师。   杜嘉贞嘿嘿冷笑几声,道:“姚阁老还是那个脾气,我们下午再去!”   姚文达把考第五名的浙江学子臭骂了一顿,那名学子正是大家寄予厚望的美男子苏承裕,他是姚文达的同乡。   据说苏承裕少年意气风发,是笑着踏进姚家门的,出来的时候哭哭啼啼,眼泪把脸上的妆粉都冲散了,梨花带泪,我见犹怜。   苏承裕讲究打扮,喜欢涂脂抹粉,北方学子看不惯这个。   但现在就时兴苏意,苏州人怎么打扮、怎么穿衣、怎么吃饭都会被南北其他地方的人疯狂效仿,所以大家只敢背地里鄙视,不敢真的说出来,免得被人鄙视一句粗俗。   傅云英失笑,看来今年的探花郎一定是苏承裕无疑了。   天气越来越暖和,街道两旁杏花盛放,她没坐马车,骑马去大理寺。   下马的时候,门前等候已久的老百姓如潮水一般涌过来,给她送吃的喝的用的,还有人直接挑半扇猪肉,说要给她补身体。   她哭笑不得,在乔嘉的帮助下躲开。   石正把那口养莲花的水缸搬到她的新号房窗前了,莲叶才只露出小小一截嫩绿尖角,院中紫藤树苍老茂盛,垂挂下一串串花藤,瀑布一般,如梦似幻。   傅云英批阅公文间,抬眼看到窗外的花海,心想,霍明锦应该要回来了。   他用不着亲自去吕宋,以后东海、西洋一带的海上安全,交给胡峰、唐威他们就够了。   朝廷会帮助华人恢复重建吕宋港的华商街,夺回满剌加,将满剌加王族之后送回故土。   这一切并不是白费力,吕宋港和满剌加海峡都是重要的贸易港口,夺回这两个地方,能为朝廷带来巨大的利益。   用不着怕胡峰坐大,真正解除海禁,闽浙地方的豪商将很快崛起,到时候新兴势力自然会对胡峰造成冲击,朝廷要做的,就是制衡。   小琉球岛是霍明锦的势力范围,只要他在一天,连朝廷都没法动小琉球岛。   傅云英知道他留了后手,但没想到他在海上几年竟然曾打败过胡峰,而且没有杀死对方,还是留下对方的性命。所以胡峰一直很敬畏他,他出面招安,胡峰只考虑了三天,就答应回中原。   他上次好像挺喜欢吃藤萝花饼的,回去叫人摘些新鲜花瓣储藏起来,留着蒸花饼吃,免得他回来的时候花已经开谢。   ……   这天,周天禄来找傅云英求救。   两名佛朗机使臣得知朝廷和昔日海寇组成船队浩浩荡荡南下吕宋,大惊失色,哭诉天、朝欺侮他们,要求朝廷给一个说法。   周天禄撇撇嘴,道:“真是胡搅蛮缠啊!我脸皮这么厚,都说不过他们!”   傅云英看他一眼,“所以,你觉得我脸皮更厚,一定能对付佛朗机使臣?”   周天禄僵了一下,忙堆起一脸笑容,朝她拱手,道:“我这是仰慕你冰雪聪明,觉得只有你才能震住那两个洋人,你风采过人,不用开口,往那一站,就能把那两个使臣唬得说不出话来。”   傅云英低头看书案上摊开的案卷,“去找白长乐吧,以夷制夷。”   周天禄愣了一下,眼前一亮,“我怎么没想到?”   一溜烟跑远了。   霍督师大败双鱼岛上的佛朗机人,白长乐他们后怕不已,如果他们没被傅大人的人带回京师,现在肯定和岛上其他佛朗机人一样,身首异处了!   为了抱紧傅大人的大腿,求得庇护,白长乐这些天不眠不休研究傅云章的病情,周天禄过来找他的时候,他本想敷衍过去,听说是傅大人推荐他的,他犹如吸了一口仙气一般,立马精神抖擞。   “走,那些人不配做上帝的子民!竟然屠杀无辜,连妇孺都不放过!我会好好感化他们的!”   大小佛朗机人见面,场面一度失控。   周天禄在一旁围观两个使臣和白长乐这边的人对骂,因为实在听不懂他们在骂什么,只能从彼此的脸色猜测谁占了上风。   很明显,白长乐作为一名知识渊博、信仰虔诚的传教士,将两个使臣驳斥得没有还嘴的余地。   两名使臣叫嚣着要向他们的政府禀报,派舰船夺回吕宋港。   周天禄皮笑肉不笑,“用不着你们禀报,我朝自会晓喻海内外,西洋诸藩属国,皆受我朝庇佑!”顿了一下,嘴角一挑,“还有,你们该赔我们多少银两,户部已经算出来了,一笔一笔写得清楚明白,账单你们记得带走,你们要是不拿钱出来,我朝会自己去取。”   至于怎么取,花样多的是。   两名使臣又惊又惧,拂袖而去。   ……   复试过后,很快迎来殿试。   金碧辉煌的保和殿中,气氛庄重严肃。   傅云英今天穿蟒袍,也作为监考官出现在保和殿上。   一众贡士低头答题,没人敢抬头张望。   一来,这一次监考的都是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他们不敢看。二来压力大,也没心情东张西望。   傅云英大概是最放松的一个。   她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苏承裕身上。   之前已经数次听人提起这位浙江士子,果然生得俊秀,唇红齿白,仔细看,脸上抹了粉。   她背着手站在铜漏前默数时刻,内官过来请她。   朱和昶要召见她。   她跟着内官出了保和殿,埋头往乾清宫走去。   拾级而上的时候,忽然听到砰砰两声撞响,接着是轱辘轱辘压地的声音,有人从台阶上摔了下来,滚到她面前。   傅云英反应快,先拉着内官往旁边躲开,确认不会被撞到,然后才拉住对方的胳膊,把人拦住,要是直接滚下去,可能会摔死。   手里的躯体温软,她皱了皱眉,这穿内官衣裳的竟然是个女子!   她退开两步,让内官上前。   内官心有余悸,好半天才拍拍胸脯,回过神,俯身看摔得鼻青脸肿的人是谁。   台阶上方传来一阵杂乱的大叫声,几名内官、内侍和女官提着裙角跑下来,围在摔倒的女子身边,看她还有气息,都松了口气。   女官命人将女子扶起来背走,朝傅云英赔罪:“惊扰大人了。”   她回以一礼,抬脚离开。   到了乾清宫,朱和昶命人取出一封信给她看,笑着道:“归鹤道长要回来了!还说带了不少好吃的给你。”   傅云英接过信细看,双眉抽动了两下。   之前朱和昶登基的时候,老楚王曾逼她发誓,要她允诺不会告诉朱和昶她的真实身份,等到他这个当爹的老得快死的时候,她才能和朱和昶坦白。   她答应了。   但是老楚王的这封信里,却暗示了一句时机到了。   说话不算数,老楚王果然是个不靠谱的长辈。   傅云英合上信,飞快思考。   现在就告诉朱和昶?   时机不合适,霍明锦还没回来,二哥也不在京师。   见她神色有异,朱和昶扬眉,笑问:“怎么?是不是归鹤道长信里说了什么朕看不懂的?”   老爹和云哥私下里一定有秘密瞒着他,而且还不少。   他没有追问过,老爹那么喜欢胡闹,云哥要应付老爹就够可怜了。   傅云英想了想,道:“皇上,臣答应过归鹤道长一件事,归鹤道长也曾答应过臣一件事,其实两件事是同一件事。”   朱和昶端起茶杯喝茶,闻言,一笑,“什么事?这么神秘?”   傅云英垂眸,道:“归鹤道长不在,臣不知该如何告诉皇上。”   朱和昶摇头失笑,“好吧,等归鹤道长回来再说。”   他想着皇后有孕在身,云哥成亲有一段时间了,不知道他娘子会不会也怀孕了?   本想就这个打趣几句,话还未说出口,又吞回嗓子眼里。   云哥不喜欢谈论自己的私事,还是不要招惹他了。   从紫禁城出来,傅云英立刻给霍明锦写信,告诉他老楚王信中的内容。   然后分别安排人去湖广和良乡,去湖广的那一拨接傅云章,去良乡的保护傅四老爷一大家子。   信送出去,她和乔嘉说起这事,问他京师哪些人可信。   乔嘉道:“大人放心,二爷走之前都安排妥当了。”   傅云英点点头。   乾清宫中。   朱和昶伏案批阅奏折,坐了半个时辰就觉得腰酸背痛,叫宫女进来给自己捶肩揉背。   他躺在榻上,宫女娇软的双手帮他舒缓背上的肌肉。   屏风外几个宫女在说悄悄话,不知是不是不知道他在里头,说话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   他隐隐约约听到云哥的名字,翻个身,坐起来,问宫女:“她们在说什么?什么傅大人救了妃子?”   宫女忙跪在地上,“回皇上,她们说岔了,应该说的是李女官的事。”   朱和昶皱眉。   李女官他知道,是朝鲜进献的美人。之前朝鲜送的美人姿色平平,他不是很喜欢。朝鲜很快又送了一名美人过来,是大臣之女,饱读诗书,容貌也出挑。   他虽然爱美姬,但还没有到看到一个长得好看的就非要纳进后宫的地步。   李女官固然好看,可性情冷淡,似乎很怨恨送她入宫的人。   他便没有宠幸对方,封她做女官,让她教导宫女规矩礼仪,毕竟是朝鲜送来的,不喜欢也得留下来。   宫女道:“皇上,方才在乾清宫外,李女官和其他人起争执,双方扭打起来,滚下台阶,幸得傅大人刚好路过,救起李女官,李女官摔伤了脚,脸也肿了,其他的没有大碍。”   “原来她们在说这个。”   朱和昶笑了笑。   几天后,殿试结果出来。   状元郎是南直隶的,榜眼是江西的,探花郎果然是浙江苏承裕。   一甲头三名都是南方人,北方学子一片哗然。   然而没办法,谁让人家文章写得更好?   大家都去关注头三名了,很少人注意到,进士中,湖广出身的人数明显比往年多,虽然名次不靠前。   朱和昶的这一点小小的私心,没人质疑。   皇上需要提拔自己的人手,谁敢非议?   与此同时,朱和昶看过傅云英那几篇时文,赐予她进士及第。   早在她担任同考官时,就有人猜到会如此,因此没人提出异议。   接旨的时候,天朗气清,天空蓝得像洗过似的。   傅云英穿蟒袍,戴纱帽,站在长街中间,迎风而立,身姿高挑,英气勃勃。   内官朗声念出圣旨,看她一眼,笑着道:“恭喜傅大人了。”   她叩谢圣恩,淡淡一笑。   过往的大臣忍不住偷偷打量她,看她蟒袍加身,俊秀飞扬,恍如玉人一般,如今又得了进士及第,下一步肯定就是升官了。   以她的功劳,也确实该升了。就是不知道皇上是继续让她在大理寺任职,还是把她放到六部去。   还真是朝气蓬勃啊!   春风得意马蹄疾,应该就是这样了。   众人对望一眼,心里暗暗决定,以后绝不能和傅相公对着干!   ……   袁三高中进士,傅云英一改平时的低调作风,为他大摆宴席。   她知道袁三喜欢这个,他一直介意自己的出身。   杜嘉贞、陈葵等人也榜上有名,昔日同窗如今又成了同年,以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感情愈发亲厚。   众人闹了一天,到夜里华灯初上时,还没玩够。   傅云英陪他们吃了一顿饭,早早回到房中。   乔嘉道:“二爷来信了。”   她接过信拆开看,这封信是快马加鞭送回来的,里头只写了四个字:放心,有我。   他写信的时候一定很忙。   她唇角微翘,收好信。   刚写完回信,门被敲得咚咚响,袁三在外面喊:“老大!”   她放下笔,示意乔嘉去开门。   乔嘉打开门,放袁三进来。   袁三被灌了不少酒,脸上红红的。一张嘴,全是酒气,眼睛却亮晶晶的,走到书案前,挠挠脑袋,嘿嘿傻笑。   傅云英抬头看他一眼,笑着摇摇头,“知道你高兴,也不该喝这么多。”   袁三打了个酒嗝,上前几步,突然弯下腰,席地而坐,双手抱住傅云英的小腿,撒娇似的,拿脸蹭她的袍角,“老大,我考上啦!”   乔嘉挑眉,立刻扯开袁三。   袁三坐在地上,怔怔地抬起头,发了会儿呆。   “你醉了,让大郎送你回房,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傅云英抚平衣袍,道。   袁三摇摇脑袋,“没醉,老大,我这是高兴的!”   他继续嘿嘿傻笑,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枝早就秃了的笔,放到书桌上。   “老大,这是你当年送我的笔,我一直留着,我不会保养东西,它还是秃了。”   傅云英目光落在那支笔上,那年在贡院外第一次见到他,还以为是个受家族冷落的富家少爷,脾气古怪,不讨人喜欢。   熟悉了才知道这家伙既敏感,又有点没心没肺,因为挨过饿,非常能吃,一顿能吃几大碗白米饭。   她还记得他主动表示要跟随自己时,虽然嘴里说着自恋的话,纡尊降贵似的,其实手在微微发抖,生怕被她拒绝。   这么些年,袁三一直跟着她,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从来不会反对质疑她。   她微微一笑,拈起那支笔,“我再送你一管新的。”   袁三笑着道:“老大,我要紫毫笔,都说那个贵!”   傅云英失笑,点点头,“好。”   袁三直起腰,双眼慢慢恢复清明,“老大,我考中进士,以后就能帮你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他眼神坚定。   傅云英嗯一声,不和他客气,“之后会安排你去当良乡县令,那里的人都听说过我,你过去,没人会为难你。”   良乡县几度受她恩惠,让袁三去良乡,不仅能巩固势力,还可以历练袁三。   她的人都会外放出去,朝中有几个帮手就够了。   朝廷地方,都不能疏忽。   等到三年之后,第一批外放的人回来,再放出一批出去。   到那时,到处都有她的人,方便政令执行。   长夜漫漫,袁三走了之后,她还在灯下坐了很久。   ……   看过老楚王的信后,傅云英改动了部分计划。   然而这位归鹤道长却在几天之后送信回来说他路过贵州的时候觉得当地景色特别好,决定在贵州玩几个月,到中秋再回京师。   那催她坦白的事,自然也就不提了。   傅云英眼皮跳了两下,决定不惯着老楚王了,等到合适的时机她就和盘托出,反正老楚王拿她没办法。   紫藤花落尽,霍明锦已经启程返回京师,不过从路程来看,新鲜的藤萝花饼他是吃不到了。   这时候南方的枇杷应该挂果成熟了。   傅云英找出傅云章的信看,上一封信他说事情处理好了,即将回京。   她抬头,看一眼窗外。   花枝拥拥簇簇,灿若云霞。   春光正浓。 第154章 (五)   船泊在渡口,已是薄暮时分,岸上仍然人声鼎沸。   推开窗户,一眼望去,舟楫如林,远处连绵的翠微青山起伏似淡青浪涛。夕阳西下,淡金色霞光温柔笼罩城郭山谷,天边已经浮起几颗星辰。   小贩挑着担子兜售瓜果蔬菜。暮春时节,百花盛开,穿蓝布袄的妇人挎着篮子卖新鲜的茉莉、栀子花。   隔了很远,仿佛也能闻到花朵的馥郁香气。   傅云章倚在窗前榻上,盘腿而坐,长发松松挽着,一身挺刮的杭罗交领道袍,衣襟大敞,露出里面的白绫中衣,手里拿了本书,却没翻开看。   他凝望潋滟的江水,枯坐许久,眼看暮色渐浓,山中炊烟四起,嘈杂人声渐渐远去。   繁忙一整天的渡口终于安静下来。   都说近乡情更怯,他并不是归乡人,但离开湖广后,竟也生出几分迷茫和胆怯,不知道到底该去何方。   枇杷早就金黄熟透了,傅云英接连两封信问他归期。   他推说路上风景好要多玩几天,其实如果没有故意耽搁的话,应该早就到了。   莲壳推门进来,在船舱角落里焚烧驱蚊的线香。天气热起来,水边蚊虫奇多,嗡嗡嗡嗡吵得人脑仁疼。   傅云章让他把匣子里的古琴取来,横在膝上,手指随意拨弄琴弦。   月华如水,静夜中,琴声清冷悲戚。   莲壳不由听住了,他不懂音律,也能感受到琴音的古朴厚重,让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惊扰皎然空灵的琴音。   岸边,九匹矫健快马撕开寂静夜色,奔驰而来。   马蹄踏响如闷雷。   驰到渡口处,隐约听见水上传来的琴声,为首身披斗篷的人勒紧缰绳,示意身后随从停下来,侧耳细听。   众人忙吁停骏马,屏息凝神。   船上,傅云章忽然听到岸上飘来洞箫声。   他弹奏的是《伯牙悼子期》,这是一首寄托惆怅哀思的曲子,缠绵悱恻,凄切婉转,加之他此刻心境怅惘,琴音更多了几分哀愁,让听者无不柔肠寸断。   莲壳什么都听不懂,也听得泪水涟涟,时不时擦擦眼睛。   听到洞箫声,傅云章以为岸上的人也是个风雅之人,正在用他的箫声和自己的曲子相和。   箫声音色秀雅幽静,圆润含蓄,不如笛子的嘹亮高亢,配合他的琴音倒也不错。   对方的箫声清远剔透,如幽深山谷中松涛阵阵,似清冷月夜下水光粼粼。   傅云章听了一会儿,双眉忽然轻皱。   虽然两人并无交流,但琴音和箫声配合得很好,可对方的箫声似乎悄悄换了个调子,一开始听不出什么不对劲,但他弹着弹着,不知不觉就被对方影响到了。   箫声变得活泼流丽,似流水淙淙,蜿蜒淌过繁花烂漫的秀丽山谷,轻盈飘忽,醇厚悠扬,意境从起初的凄切,慢慢转变为天高阔朗任我飞的荡气回肠。   对方的感染力太强,并不是铺天盖地、汹涌澎湃的强势,而是润物细无声的温情脉脉,他的琴音也随之变得欢快鲜明,抑扬顿挫。   有种攀登陡峭山峰,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拨开重重云雾,屹立山巅,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一曲弹完,多日来的惆怅迷惘尽数荡涤得干干净净,胸腔中满溢着蓬勃朝气。   豁然开朗,前路一片光明璀璨。   傅云章似有所悟,手指轻抚琴弦,目光望向岸边。   隔着月夜中浮动着一道道碎光的潺潺江水,岸上的人翻身下马,走向楼船。   随从点起灯照明,那人摘下斗篷兜帽,月光中一张清丽无双的姣好面孔,眸子乌黑发亮,顾盼生辉。   她微微一笑,扬扬手里一管紫竹洞箫,“二哥!”   傅云章嘴角翘起,唇边含笑,看她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   果然是她,也只有她能用欢快的民间小调影响他奏琴时的心境。   听了半天曲子的莲壳在最后转悲为喜,认出来人,忙吸吸鼻子,出去让船家放下长板,好让傅云英一行人上船。   傅云章低头理好衣襟,迎了出来,筛了杯热茶端在手里。   虽说已是暮春初夏,天气回暖,但最近多雨,乍暖还寒,雨后早上和夜晚有些微寒,她骑马赶夜路,必然是冷的。   傅云英果然冷,登上船时鼻尖微红,拢紧身上披的暗花云锦斗篷,接过他递到手边的热茶,掀盖喝了几口。   莲壳将其他随从请到另一间舱房去招待,那边烧了炉子,有热茶,还能煮面热菜吃,船上有新鲜菜蔬,嫩绿的蚕豆,细嫩的银芽菜,手掌大小的江鱼,鲜红的河虾,船家去岁腌制的腌菜。   傅云章看着傅云英,问:“怎么会来这里?”   傅云英放下茶杯,淡淡道:“来接你啊。”   傅云章沉默不语,望着她。   傅云英面色如常,走到桌前,拿起笸箩里的银剪子剪了灯花。   烛火晃动,船舱内霎时亮堂起来。   “二哥,你是不是不高兴?”她罩上灯罩,轻声问。   傅云章轻轻叹口气,失笑了片刻,“刚才曲子都被你带偏了。”   她已经听到琴音了,还故意用渔歌小调影响他的弹奏,肯定瞒不住她。   傅云英笑看他一眼,“那几首调子还是你教我的。”   她小的时候沉静孤僻,和同龄的哥哥姐姐关系疏远,傅云章和赵师爷都觉得她身上戾气重,书读多了恐怕于寿数有碍,想方设法让她学其他东西。赵师爷要她学画,傅云章教她吹小曲。   他只教轻松活泼的民间小曲,不许她碰太沉重的古调。   “是啊,我教你的。”傅云章想起她小的时候,有些感慨,含笑说,“你学得很好,哥哥被你一打岔,已经不伤心了。”   不止不伤心,还被她的箫声所感染,生出几分豪情壮志来。   “不是我学得好,而是我心境变了,所以能影响你。”傅云英抬起头,看着傅云章,“二哥,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可以告诉我。”   傅云章一笑,岔开话题:“皇上赐你进士及第,你应该很忙才对,为什么来这里?”   之前铺排了那么多,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一切都井然有序,按着计划实行。一面降低王阁老等人的戒心,一面各处安插人手,基础打坚实了,她从功臣慢慢转变为能臣,从现在开始,她将让其他大臣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平步青云。   她不该离开京师的。   尤其不该这个时候离开。   傅云英抬起眼帘,回望着他,“我知道二哥不开心,怕你出事,所以过来接你。我确实忙,不过再忙,也比不上身边的你们重要,时间多的是,事情可以一件一件慢慢料理。二哥不一样,你这么好,教我读书,帮我找老师,万一你出事了,谁再赔我一个二哥?”   从傅云章信中的内容来看,他应该月底就到京师了,可他却在这座小城盘桓了十多天。   她知道他南下肯定是要处理什么事,因是他的私事,她不会插手。但想起他离开时的萧索,还是放心不下,离京过来寻,打听到他在港口,直接找了过来。   傅云章微微一怔。   想起几年前,为了她错过殿试的事。她很少哭,那时却泪盈于睫,质问他为什么回湖广。   他那时就是这么回她的。   五妹妹这么好,万一她出事了,谁赔他一个一模一样的英姐?   如今这些话从她口里说出来,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心头颤动,闭一闭眼睛。   月光漏进船舱内,似铺了一地朗朗清霜。   莲壳叩门,端着竹丝大捧盒走进船舱,船家煮了一锅河虾龙须面,他盛两碗送过来。   傅云章收敛情绪,让傅云英坐下吃面。   赶路的人,必然是没消夜的。   傅云英解开斗篷坐下,拈起筷子,“二哥也吃一碗。”   傅云章笑了笑,坐到她对面,“好,正好我也饿了。”   面汤雪白细滑,是江鱼熬制的,河虾肥嫩清香,龙须面里还卧了几枚鸭蛋。   吃面的时候都没说话。   不一会儿,傅云章放下筷子。   傅云英抬头看他。   他眸光微垂,望着窗前烛火,“我不是陈氏的儿子。”   傅云英怔住了。   傅云章微微一笑,接着道,“我是她从乡下买来的,她当年生的是个女儿。”   他只说了这两句,眼皮低垂,等着她开口。   向来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他,此刻心里沉甸甸的,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月上中天,起伏的浪花舔舐船底,窗外水声潺潺。   傅云章有些不敢抬眼。   傅云英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   她放下筷子,握住傅云章冰凉的手,“二哥,不要紧,不管你是谁的儿子,我都是你的亲人。”   傅云章低垂着眼睛,看着她的手伸过来,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轻轻捏紧。   看他眉宇间郁色深深,她又道:“二哥,你是不是陈氏的亲生儿子,有什么分别?九哥也是抱养的,四叔和我把他当成亲侄子、亲哥哥,不管你姓什么,在我眼里,你就是你。”   她握紧他的手,强调一遍,“你是最好的哥哥。”   冰冷的心被温柔呵护,虽是寒冷深夜,傅云章却觉得周身舒适,从她指尖碰到的地方开始,整个人都变得暖和起来。   北上途中猜测过告诉她自己的身世后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也知道以她的为人,不会因为他的身世就改变对他的态度。   但猜测是一回事,真的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   她的反应比他想的要平静,因为原本就不看重他大房嫡子的身份。   哪怕他是贱籍出身,她也会如此。   傅云章微笑,抬起头,回握她的手,眉眼微弯,唇边笑容清浅,像窗外浮动的月色,虽然清淡,却美得惊人。   “这话可别让启哥听见。”他笑着说。   傅云启一直对傅云英更喜欢、重视他这个哥哥而耿耿于怀,常常抱怨撒娇。   见他说起俏皮话,傅云英笑了,“九哥早就知道他不如你,他很敬仰你,只是嘴上不肯承认罢了。”   傅云章挑挑眉。   莲壳进来,撤走碗筷。   对坐着吃茶,傅云英看着笼在桌前的月光,想起刚才听到的那支曲子。   听出曲调中的自伤之意,她立刻取出洞箫合奏,乱了他的曲调,免得他沉溺于伤感中。   她道:“二哥,你不必难过,陈氏可怜可悲,可她的遭遇,不是你造成的,你没有错。”   傅云章握着茶杯,淡笑着摇摇头,“无事,倒也不是难过。我已经和家中毫无瓜葛,不会再为之神伤。只是想起小时候,觉得所有东西只是一场空。”   “怎么会是一场空?”傅云英笑笑,“二哥是县里最年轻的举人、进士,你读了许多书,去了很多地方,结交了很多朋友,做了很多好事,这些东西都是属于你的。要是没有二哥,不知道县里如今是什么模样。”   月华泼地如水,她叹了一声。   “我很幸运,有二哥这样的哥哥。”   他之于她,不仅仅只是隔房的堂哥,也是一直默默支持她的老师,亦师亦友亦兄长。   傅云章顺着她的话回想此前种种,失神了一会子,眼底浮起几丝笑,抬起手,轻敲她发顶。   “英姐真乖,当年教你读书,果然不错,对哥哥这么孝顺。看来我眼光很好。”   这世上还是有人懂他的。   傅云英嘴角微翘,和他开起玩笑,“不是二哥眼光好,是我好。”   傅云章看她一眼,“对,英姐好,那是哥哥运气好,捡到一个好学生。”   她说她很幸运,有自己这样的哥哥,他又何尝不是幸运的那一个。   两人相视一笑,静坐吃茶。   月光漫进船舱内,杯里的残茶折射细碎银芒,光华流动。   ……   傅云英现在身份不同,排场大了,此次出京,足足带了八个护卫。   除了乔嘉,其他七个都是绝顶高手,一看衣衫底下胳膊隆起的线条,就知道肯定力大如牛。   船家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给几位随从上菜的时候,瑟瑟发抖。   第二天他们辞别船家,改走陆路。   路上,傅云英接到霍明锦的信。   信上说他到江西了,江西的丰城肉脯很有名,薄如纸张,咸香洁净,给她带了一些。   她哭笑不得,坐在车厢里,立刻写回信说不必带东西,人一路平安就好。   送信的人就在车厢外边等,拿到回信后,骑马离去,快如闪电。   傅云章背靠着软枕,心里算了算日子,问起牛银姐的案子。   他回京路上常常听到旅途中的商旅行人提起这桩案子。现在各地报房商人都能拿到三法司的底稿,南方结社风气最浓,出书、印报的风潮也是最先从南方刮起的,朝廷的法报出来以后,南方学子反应热烈,并立刻将案子改成弹词传唱,现在江南等地,连三岁小儿都听过这个故事。   “董氏带着她们南下,一部分去小琉球,一部分去双鱼岛,岛上现在开放贸易,停靠了数十条外国船舶,以后要在岛上建房盖屋,成立州县,设地方官,开学校,建织厂……启哥才学上不如袁三,庶务上却比袁三强些,我打算安排启哥和陈葵去双鱼岛。”   双鱼岛是霍明锦打下来的,不能白白让闽浙一带的世家占便宜,这次会试过后,她就着手安排自己人南下。   之前救下袁文的亲戚袁朗博,袁朗博熟知广东事务,他继续留在广东。   她通过白长乐认识了不少眼界开阔、对外界抱有浓厚兴趣的江南士绅,虽然没有面对面见过,但一直互相通信,这些士绅将成为她在本地的一大助力。   加上霍明锦留在小琉球的数万军队,她可以在京师遥控这边的事务。   听她一一说完,傅云章也不得不佩服她的精力。   他拿出几份稿子给傅云英看,“我写的,你看看还有没有修改的地方。”   是他这次南下途中写的游记,详细写了他一路上到了什么地方,看到什么样的景致,吃了什么好吃的地方菜。   傅云英笑了笑,二哥没有撒谎,他果然是放开了。   光看他写的游记,就知道他心情不错,字里行间都是懒散悠闲的调调。   刚看完游记,马车陡然停了下来。   乔嘉勒马停下,奔回马车旁,低声道:“大人,前面有些状况。”   傅云英掀开车帘往外看,前方官道上躺了一个人。   那人穿一身粗布衣裳,似乎是个贩夫走卒之类的人物,但从身形来看不像,隔得远,看不清相貌。   护卫前去查看,将躺在地上的人翻开来,眉头紧皱。   男人脸上、胸前横贯了几条伤口,从形状来看,是被利器所伤。   护卫检查一遍,从男人怀里找到牙牌,送回马车旁。   “大人,此人可能遭人追杀,一路奔逃。小的看过了,人没死,只是力竭晕过去了。”   傅云英接过牙牌细看,轻轻啧了一声。   她总是碰到这样的事,上次在渡口救起的是崔二姐和吴琴,这次遇到的是吴同鹤。   吴同鹤是她在江城书院的老师,后来吴同鹤跟随崔南轩,领了个职位,牙牌上标了他的身份。   她示意乔嘉救起吴同鹤,怎么说也是个为民谋福的好官,而且是曾经的老师。   护卫将吴同鹤抬到马上,乔嘉拿着一沓纸给傅云英看,“这是从他身上搜到的。”   傅云英接过细看,发现上面的字连起来读毫无意义,像是随便写的。   看她蹙眉,傅云章抽走一张纸看了看,思考片刻,道:“这是藏格的写法,你得这样读,第一列的字和第三列,然后反过来。”   傅云英按他说的再看,果然这么读就通顺了。   纸上是一份名单。   一开始她没看明白,想起崔南轩最近在南边做什么事后,她恍然大悟。   广东总督有通倭嫌疑,已经被押解上京,崔南轩留在广东暗查地方官员通倭的事。   难怪吴同鹤会被人追杀,这份名单如果公开,闽浙世家一个都逃不掉!   纸上记载的是曾和倭寇暗中来往过的世家,名单非常细致,不仅标明时间、地点和涉及的人数以及金额,连许多内幕都写上了。   傅云英收好名单。   既然凑巧落到她手里,那么就是她的了。   闽浙沿海最大的海盗招安了,盘踞双鱼岛的外国商船和西洋商船收缴了。霍明锦杀了一批滥杀无辜的海商,但那些世家关系盘根错节、根深叶茂,一时难以撼动,他们决定先不和世家硬碰硬,徐徐图之。   有了这份名单,可以先揪出几个罪恶滔天的,来一个杀鸡儆猴。   她告诉傅云章这份名单的重要性,吩咐乔嘉,“一路上不要耽搁,赶紧回京城。”   追杀吴同鹤的肯定是闽浙世家派来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找到她头上,他们得赶紧回京。   这时候再把吴同鹤丢下、和他撇清干系没什么意义,一来这份名单很重要,她愿意冒风险。二来,对方追过来,知道她路过这里,绝不会放过她,还不如把吴同鹤给带上,等他醒了,问他对方是什么来头,好做准备。   一路飞奔,快到驿站了。   乔嘉告诉傅云英,他们的马已经赶了几天路,最好去驿站换马,补充干粮。   驿站很安全,这里几乎是京城地界了,闽浙世家应该不敢在天子脚下撒野。   傅云英点头应允。   到了驿站,里头有人迎了出来。   傅云英瞳孔微缩。   迎出来的人她认识,是崔南轩的书童。   书童也认识她,看到她,躬身行礼,“傅大人。”   目光四下里搜寻。   他在找吴同鹤,几人约好在这里碰头。   傅云英低头想了想,示意乔嘉他们把吴同鹤带出来,“路上恰好遇到他,你可是在等他?”   看到吴同鹤的惨状,书童惊呼出声,“是!小的就是在等他!”   驿丞上前帮忙,把吴同鹤搬进大堂,找懂医术的杂役过来帮他看伤。   书童对傅云英感恩戴德,道:“我家大人不久就到了,多谢大人相助。”   傅云英诧异,崔南轩要回来了?   愣了几息,随即明白过来,他拿到这样的证据,自然急着进京面圣,留在广东,随时可能死在世家手里。   杂役划开一枚药丸,浓浓的药汁灌下去,几声闷哼,吴同鹤醒了。   看到傅云英,他呆了一呆。   书童扑到他面前,和他说明事情来龙去脉。   吴同鹤挣扎着要起来向傅云英道谢,被乔嘉按住了。   傅云英问他谁在追杀他。   吴同鹤咬牙道:“我也不知道,从离开广东开始他们就跟着我们,我只好和崔大人分开走,几次差点遭到他们的毒手,还好我机警,都逃脱了。后来我沿着官道走,看到路上有官府车马经过,想去求救,夜里风大,他们没听见我的声音。”   他追着马跑了很久,晕过去了。   听他说和崔南轩分开走,然后约齐在这里碰头,傅云英皱了皱眉。   那些人紧追着吴同鹤不放,显然确定他身上带了名单。而书童说他和崔南轩一路风平浪静,连个毛贼都没碰到。   傅云英笑了笑。   崔南轩必然放出消息,让追杀他们的人确信吴同鹤带走名单了,他把吴同鹤当诱饵,好掩护他。   他身上肯定还有一份一模一样的名单,不管吴同鹤是生是死,他都能确保把名单送回京师。   吴同鹤是他妹夫的族弟,跟随他多年,对他忠心耿耿。   果然是他的风格。   傅云英皱眉飞快思考,给傅云章使了个眼色。   傅云章一愣,虽然不是很明白,还是取出刚才从吴同鹤身上拿到的名单,递给书童。   “刚才救起吴大人的时候从他身上找到的,因怕遗失,我暂时代他保管,你收着罢。”   书童喔了一声,接过名单收好。   听到他们的对话,吴同鹤眼神闪了闪。   这时,门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拨开帘子。   玄绫帽,交领袍,腰间束丝绦,面如冠玉,眉目寡淡。   崔南轩走了进来,看到正堂情景,脚步微顿,目光落在傅云英身上。   她侧身而立,面色平静。   崔南轩看她许久,没说话。   书童忙迎上去。   傅云英没回头,接过乔嘉递来的茶,喝了一口。   傅云章和崔南轩颔首致意,和他说明路上遇到吴同鹤的事。   崔南轩目光仍然停留在傅云英身上,道:“多谢。”   “举手之劳,不客气。”傅云章淡淡道,听护卫禀报说那边换好马了,带着傅云英告辞离开。   崔南轩没拦他们,看着傅云英从他身边走过,从头到尾,眼角扫都不扫他一眼。   他站着没动。   等傅云英几人离开,吴同鹤立刻忍痛爬起来,捂着肩上的伤口,“大人,名单还在!”   崔南轩眯了眯眼睛。   吴同鹤小声道:“傅大人他们救起我的时候看到名单了,不过他们没看懂。”   一般人不知道里头底细,不可能从一堆乱写的字里联想到闽浙世家。   崔南轩收集名单不易,自然不会只留一份,他自己身上有一份,吴同鹤身上一份,其他地方还有一份。   吴同鹤身上那一份能不能保住,他并不关心,如果傅云把名单拿走了,也没什么,傅云不会和世家勾结。   不过还是拿回来更好,万一傅云看懂这份名单,抢走他的功劳,那他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   他得罪世家,可不是为了给其他人作嫁衣裳。   “备马,紧跟着傅云他们。”   他吩咐身后的随从。   吴同鹤动了动,扯动伤口,闷哼一声,“大人,为什么要跟着傅大人?他把名单还给我了。”   崔南轩望着窗外,道:“以防万一。”   ……   离开驿站后,傅云章问傅云英:“为什么把东西还回去?”   他们可以说救起吴同鹤的时候没看到名单,崔南轩就算怀疑他们拿走东西,也不能拿他们如何。   傅云英小声说:“不要紧,我刚才看的时候记住了大部分,人名太多不用记,只要记住大概世家就够了。”   傅云章深深看她一眼,笑着摇摇头。   幸好英姐是自己的妹妹,要是政敌,他会头疼的。   换过马,速度明显快了很多,跑了将近半个时辰,快到京师了。   山道两旁忽然响起哗哗嘈杂声响,鸟雀惊飞。   傅云英心头一凛。   嗖嗖数声,随着破空之声次第响起,羽箭如飞蝗一般,窜出密林,朝他们飞扑过来。   接着,几十个面目平静阴郁、手执长刀的死士从林中一跃而出,挡住他们的去路。   多亏一直坚持练习骑射,傅云英不再那么怕了,立刻勒住马停稳,驰到傅云章身边。   傅云章也停了下来。   乔嘉和另外几名随从反应灵敏,很快将两人护在最当中,拔出佩刀,劈开雨点一样的羽箭。   傅云章抬手护住傅云英,低声问:“是追杀吴同鹤的人?”   傅云英摇摇头,“不,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这些人等候多时,看到她就冲了出来,显然不是追杀吴同鹤的。   她离京的事只有几个人知道,连朱和昶都不知情,谁暗中设下的埋伏? 第155章 (六)捉虫   傅云英知道自己如今身居高位,树大招风,还敢只带八个人出城,自然是做了万全准备的。   且不说乔嘉他们个个能以一当百,这里离京师那么近,她只需发出示警,接应她的人很快就能到。   她取出防身用的匕首握紧,让乔嘉放出信号。   乔嘉弯弓搭箭,牢牢护在她和傅云章身前,箭尖抬高,嗖嗖数声,对着高空方向一连放出三箭。   箭头凌空疾飞,划破长空,发出尖利鸣响。   几支箭放出后,嗡嗡弦声还没停下来,他便立刻丢开长弓箭囊,拔出长刀。   傅云英下马,扯住缰绳,安抚受惊的坐骑。   怒吼声,砍杀声,倒地声,羽箭钉入血肉的噗嗤声,回荡在寂静的山道间。   她抬头看身后的傅云章,他眉头紧皱,神色非常平静,紧紧揽着她的肩膀,用自己的身体替她遮挡四面八方飞窜而来的箭雨。   “二哥,我没事。”她道。   傅云章低头,朝她一笑,没松手。   山道拐弯的岔道路口,听到前面传来的打斗声,护卫连忙让车把式停下马车,跑到山坡上,右手搭在额前,眺望前方。   “大人,傅大人他们遇袭了!”护卫跑回马车旁,大声道。   车帘掀开,崔南轩和吴同鹤对望一眼,问护卫:“埋伏的是什么人?”   “小的不知,对方有备而来,还有弓箭手,少说也有五十多个人!”   崔南轩下了马车,走到高处,望向远方。   几十人将傅云兄弟二人围在当中,他们的护卫勉力支撑,不让杀手靠近,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才几个人,怎么可能敌得过几十人。   吴同鹤跟着走下马车,一瘸一拐走到崔南轩身后,“大人,那些杀手是不是广东那边的人?”   崔南轩摇摇头,“到北直隶以后,追杀我们的人就不敢在白天现身,这里是京师地界,没人敢大白天行凶,不是同一拨人。”   吴同鹤忍着伤口的疼痛,焦急道:“大人,傅大人他们才那么几个人,对方人多势众,他们太危险了!我们快去救他们吧。”   崔南轩不语。   吴同鹤跟随崔南轩多年,深知他的性子,他冷情冷性,向来不关己事不张口,奉行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别说是交情一般的同僚了,就是他发妻的娘家人落难时,他也没有施以援手。   大人救不救傅云,没有吴同鹤置喙的余地,但傅云刚刚救了他,论情论理,他都没法对傅云遇险视而不见。   他拱手道:“大人,傅大人深受皇上倚重,又屡次立下功劳,如今皇上破格授予他进士及第,显然是在为傅云来日高升铺路,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且他和皇上有少时相识的情分在,又是诗社成员,和王阁老为首的清要官交情匪浅,在民间的名声也极为响亮,一力替皇上主张解除海禁之事,和朝中弛禁派、江南士绅来往密切,眼下他有难,您正好借这个机会施恩于他,他有恩必报,来日必有大用!”   崔南轩望着前方,面无表情。   一片刀光剑影中,看不清傅云神情如何。   没有确认过,一切只是他的怀疑,他觉得匪夷所思,又总是忍不住去关注傅云,甚至在看到傅云有危险时想也不想就下意识扑上去。   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受控制,变得软弱。   他讨厌失控。   “派两个人过去……”崔南轩袖中的手慢慢握拳,“告诉傅云,如果他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救下他和他兄长。”   只拿傅云自己的性命作交换,以他的脾气,未必会答应,但如果加上傅云章,他一定会答应的。   吴同鹤不明白崔南轩说的条件是什么,想了想,没有再劝。   大人愿意帮忙已经很难得了,如果遇险的换做是其他人,大人第一件事肯定是绕道走,确保安全抵达京师,而不是在这里驻足观望。   崔南轩挑出两个人,低声吩咐几句。   两人沉声应喏,抽出腰间佩刀,伏在马背上,一路疾驰,如风驰电掣般。   趁双方缠斗,都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很快撕开一条小缺口,冲入包围圈之中。   骏马冲到近前,乔嘉微微变色,看他们身着胖袄,认出是自己人,收回杀招,拔刀警惕地看着他们。   对方飞快跳下马,拿出牙牌,道:“傅大人,我们是来救你的!刚才在驿站,傅大人应该见过我们。”   傅云英扫一眼他们的牙牌,认出他们。   崔南轩的人来救她?   她没有放松警惕,反而更加警觉,紧攥住傅云章的手后退几步。   护卫莫名其妙,以为她把他们当成杀手的同伙,忙道:“傅大人不用怕,是阁老让我们来救傅大人的。”   四周喊杀声震天,鲜血四溅。   护卫不敢耽搁,停顿了几息后,立刻加了一句,“阁老说,只要傅大人为他解惑,他一定能救下您和您兄长。”   傅云章神色微变,扣紧傅云英的手。   “别答应他。”   傅云英看他一眼,摇摇头,唇边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   都这个时候了,她被杀手重重包围,崔南轩竟然还想和她谈条件。   算计到这个地步,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功名,利禄,前程,政治抱负,他想要的东西,都已经拿到手了,还嫌不够?   护卫一面等着傅云英回答,一面拔刀劈开乱飞的羽箭,“大人,阁老说了,他只要一个答案,您只需要承认下来,他不会逼你做什么……”   一句话还没说完,被忍无可忍的乔嘉一脚踹开。   “要么救人,要么滚蛋,别添乱!否则,我的刀不认人!”   乔嘉素来冷静寡言,忽然张口骂人,傅云英扑哧一声笑了。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的血腥混乱,望向远方,不知崔南轩现在站在哪一处山头观望。   崔南轩还是从前的崔南轩,但她早已不是前世的魏云英。   “滚。”她冷冷道。   两名护卫面面相觑,咬咬牙,退到一边。   阁老命令他们护住傅云的性命,其他人不用管,既然傅云不肯答应条件,那么他们只需要确定傅云不会死在乱刀下就够了。   然而这一场厮杀根本没有给他们施展武艺的机会。   乔嘉几人并没有处于下风,他们始终不慌不忙,确保阵型不乱。在处理掉弓箭手后,很快掌控局势,切瓜砍菜一样,几刀下去,惨嚎声接连响起,人头轱辘轱辘掉地滚动。   埋伏不成,反而被杀得没有还手的余地,只能一个接一个倒下,杀手们心生怯意,骚动起来。   乔嘉冷笑一声,想逃?晚了!   “一个都不要放过。”   其他七人高声呼应,他们好久没这么痛快打一场了。   眼看八个人以少胜多,完全不需要其他人帮忙,崔南轩的护卫面露尴尬之色。   这时,北方响起如雷的马蹄踏响声,数十骑快马如离弦的箭,飞奔而至,卷起漫天烟尘。   马上骑手皆头戴盔帽,身披甲衣,胖袄窄腿裤,雄健威武。   数十骑奔到近处,为首一人肤色黧黑,翻身下马,二话不说,挥出腰刀,将最外围两名杀手一刀毙命。   接应的人到了。   杀手们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恐惧,四散而逃。   阮君泽咒骂一声,指挥队伍合拢包围,敢在他眼皮底下谋害朝廷官员,休想全身而退!   局势一面倒,倒地声接二连三响起,剩下几个杀手魂飞魄散,丢开武器,转身跪地求饶。   乔嘉和阮君泽低语几句,护着傅云英离开,“剩下的事交给阮指挥使就行了,大人先回京城。”   傅云英嗯一声,先拉着傅云章上上下下检视一遍,“二哥,你没受伤吧?”   刚才一片混乱,乔嘉挡在她前面,傅云章则一直揽着她的肩挡住袭向她背后的羽箭。   傅云章摇摇头,“没事,我没受伤。”   她不放心,检查一遍,发现他衣袍好些地方被箭矢蹭破了,应该是几支羽箭擦着他胳膊飞过去留下的。   乔嘉他们经验丰富,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事,即使没有阮君泽赶过来接应,也能确保她不受伤。但傅云章没有经历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场景,所以笨拙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保护她。   还好他没有受伤,只有肩膀的地方擦破了点皮。   她松口气,简单帮他处理一下肩膀上的小伤口。   崔南轩的护卫留下来帮忙。   她没有理会他们。   ……   山道岔路的另一头,看出乔嘉几人摆出的阵型后,崔南轩就知道,那帮杀手在这八个人面前,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罢了。那八个汉子必定是身经百战的高手,沉着冷静,临危不乱,配合默契,阵型松而不散,仅凭八个人,就能抵住几十人的进攻。   傅云并不需要他的帮助。   他站在风口处,衣袍翻飞,面无表情。   一旁的吴同鹤悄悄抹汗,还好有惊无险。傅云是湖广的后起之秀,江城书院出来的学生,身为曾经的书院副讲,他不想看到书院最出色的学生死在杀手刀下。   “如果有个人忘恩负义,辜负你,你很恨他,后来你掌握权势,随时可以报复他,你会怎么做?”   呼啸的山风中,崔南轩忽然问。   他声音暗沉,听起来有些模糊。   吴同鹤愣了一下,道:“自然是有仇报仇,让他也尝尝被辜负的滋味。”   崔南轩目光幽深。   他在广东的时候曾遇见霍明锦,对方领兵出海,根本懒得多看他一眼。   傅云是皇上的心腹,皇上心性单纯,他不需要多费口舌就能影响皇上的决定,可他从来没有试图加害自己。   正因为傅云从未害过他,视他如无物,崔南轩一直不相信自己的猜测。   如果真的是她,即使不想杀他,也不该是这样的态度。   如此冷漠。   以前他曾经想过,如果她还没有死,又回来找他,报复他,甚至要杀死他,他会坦然接受。   她对他实在是很好,这世上,除了血缘相关的母亲以外,只有她曾一心一意对他。   是他对不起她,让她失望了。   如果她回来报复他,他甚至会有点高兴,放任她来报复自己。   因为起码她还活着。   可她没有回来。   而傅云,不恨他,不仇视他,从头到尾,只是把他当成陌生人。   姚文达问过崔南轩后不后悔。   其实他不知道,因为既然已经做出选择了,就没必要再一次次回头,他天性如此。   他等着她来报复,他位极人臣了,可以纵容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她偏偏不来。   曾以为,她的痛恨才是她给予他的报复。   现在才懂得,她的无视、冷漠、决绝,方是这世间最厉害的武器。   就像用冰刀子割人,剜心挖肉,起初不觉得什么,慢慢才感觉到那种痛彻心扉的钝痛和绝望。   心口一片荒凉,不管用什么都堵不上。   她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先帝死了,沈介溪也死了,她和霍明锦一样,都明白真正的仇人是谁。   霍明锦刚回来的时候,对他说过,他欠她的,早晚都要还。   崔南轩愿意还。   然而她根本不稀罕。   ……   回到京师,傅云英直奔傅宅,府中懂医理的幕僚过来帮傅云章看伤,给他换了药。   杜嘉贞他们走马上任去了,袁三去了良乡,傅云启和陈葵去了广东。傅家又安静下来,宅子里静悄悄的,紫藤花将要落尽,地上铺了一地零落花瓣。   她回房,默写出记下的通倭名单。   两个时辰后,阮君泽过来禀报,说那些埋伏在山道边的人是流窜在京师附近的一伙响马。   “北方响马劫道是常有的事,不过这批响马贼找上你,必然是受人指使的。活捉了几个人,他们一口咬定收买他们的人是大官。”   阮君泽道。   傅云英放下笔,“他们能不能认出指使的人是谁?”   阮君泽摇了摇头,道:“做这种事的肯定不会自己出马,大多是让奴仆去代办,对方出八千两银子,现银。”   “八千两?”   傅云英眉头微蹙。   端午节就要到了,朱和昶赏赐群臣和皇亲国戚,孔国丈大寿,朱和昶命内官开私库,赏孔家八千两银子办寿宴。   她得罪过孔家,这八千两银子的数目又刚好对得上,未免太巧了。   孔家一家人没有多少城府,完全就是仗着孔皇后作威作福,长乐侯打人的时候很坦荡:“我妹妹是皇后,就是把你打死了,你能怎么着?”   所以说,孔家做出这样的事,一点都不奇怪。   当年司礼监势大的时候,敢公然在内廷打死大臣,强抢大臣妻女,他们是蠢吗?   不,他们并不蠢,他们知道自己的倚仗是什么,也知道大臣心底根本看不起他们,与其讨好永远不把他们当人看的大臣,还不如趁着得势的时候把对方压得死死的。   孔皇后现在有孕在身,孔家这时候对她下手,不管最后能不能成事,朱和昶肯定不能杀了皇后的兄弟亲人。   就算朱和昶非要惩治孔家人,孔家人可以自辩说所有事都是奴仆自作主张,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   最后也不过是杀几个孔家刁奴替她抵命罢了。   孔家冒一点风险杀了她,顶多被朱和昶厌弃几个月,等皇子或者公主生下来,孔皇后依然地位牢固。皇帝身边总有能哄他开心、得他重用的人,再过不久,就会彻底遗忘她,到那时,孔家再使点手段,皇上会原谅他们的。   合理的动机,加上阮君泽找到的证据,孔家人难以洗刷他们的嫌疑。   但正因为一切太顺理成章了,傅云英反而觉得应该不是孔家人做的。   原因很简单,八千两银子不是一笔小数目,孔家乍富,一门心思想趁这次办寿宴风光一回,哪里舍得拿这么多银子买她的性命。   要么是有人陷害孔家,挑拨皇后和朝臣的关系。   要么就是长乐侯再次醉酒误事,被人利用了。   之前曾有一位爱喝酒的国舅,醉后和人吹嘘说他不怕当时的首辅。酒桌上的人笑话他是软脚虾,他一怒而起,仗着酒意提刀冲到首辅家,砍伤首辅家的幕僚,还打伤了首辅的儿子。   之前长乐侯冲去大理寺打人,就是被有心人撺掇去的。   这一次长乐侯被人怂恿□□,也不是没可能。   傅云英想了很多种可能,吩咐阮君泽,“悄悄地查,别闹大。找到证据后也不必声张。”   背后的人可能正在等着她去朱和昶跟前状告孔家,利用她离间帝后的同时,让她和孔家彻底闹翻。   最好的做法是先按兵不动。   阮君泽应喏。   要走之前,深深看她几眼,挠挠脑袋,“老实说,我觉得你像一个人。”   之前他就觉得了,不过他不爱多想,没当一回事,一个是男子,一个是女人,年纪也对不上,怎么会是一个人呢?听傅云叫出一声宗哥,他也没怀疑到那上面去——督师说是他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傅云的。   阮君泽就这么被忽悠回卫所去了。   可后来他仔细回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   他想法简单,既然自己想不明白,那就去看看聪明人是怎么做的。他开始观察崔南轩。   崔南轩也对傅云态度诡异,暗中派人调查傅云不说,竟然还救傅云!   心如铁石的崔南轩也会救人?   阮君泽心口砰砰直跳,仔细观察傅云英的反应。   傅云英淡淡嗯一声,撩起眼皮,“像谁?”   阮君泽道:“像我以前认识的人!”   傅云英一笑。   阮君泽偷偷看她,说:“不过我认识的人是个娇娘子,已经过世了,是魏翰林家的小女儿,崔阁老早逝的发妻。”   “节哀。”   傅云英扬眉,淡淡道,抬头看他,神色平静坦然,目光清亮。   怎么看,都怎么不像是心虚的样子。   阮君泽啧了一声,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他晕头转向,告退出去。   傅云英摇摇头。   用不着她费心忽悠,阮君泽就糊涂了,他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所以说绝不能告诉他真相,不然前脚告诉他,后脚就会闹得沸沸扬扬,众人皆知。   她救过他一命,但那是上辈子的事了,这一世他们就这样,挺好的。   也只有霍明锦能让她破例。   ……   第二天,崔南轩便将收集到的证据呈送于御前,告发闽浙当地豪族世家暗中和倭寇勾结,通敌卖国。   当即掀起轩然大波。   朱和昶大怒,命刑部和大理寺彻查。   傅云英还没开始着手调查,送礼的人就挤破傅家门槛。   朝中大臣,但凡是南方,尤其是广东、福建、浙江出身的官员,或多或少和当地世家有姻亲关系,即使是和世家没有往来的寒门出身,发迹以后也会和当地望族联姻,几代下来,盘根错节,你姥姥可能是他姑姑,你舅舅可能是他族叔,总之,都是亲戚。   谁要是家族里出了通敌卖国这种丑事,甭管是远亲还是近亲,以后都会被人耻笑,甚至丢了头顶乌纱帽。   一时之间,广东、福建、浙江官员赶紧回家问自家娘子家里到底有多少亲戚。   崔南轩留了一手,只告发,并不拿出他掌握的证据和确切名单。   可惜傅云英已经背下来了,用不着求他,和朱和昶商量过后,直接揪出其中几家,命当地官员捉拿。   为了震慑沿海世家,确认所有证据属实后,立刻判刑并执行,雷厉风行,绝不拖拉。   通倭不是小事,获罪的世家,所有男丁革除功名,永不录用,为首的族长、族老,参与通倭的十几人直接斩立决,家产充公,子孙后代三代以内不得参加科举考试。   其他的都没什么,但剥夺科举考试的机会,等于彻底断了他们的根,这些世家一百年以内,都不可能再恢复往日荣光。   人人自危。   这天,傅云英忽然想起一事,对傅云章道:“二哥,你说好要带家乡的枇杷给我吃的。”   傅云章失笑,“怎么想起这个了?”   让莲壳取来枇杷和腌渍的梅子,还有蒸的新鲜花露。   她打开瓷瓶,闻到一股熟悉的酸香,微笑着说:“这时候煮梅酒最好。”   傅云章看她一眼,“要请谁吃酒?”   她望着窗外密密匝匝将整个长廊罩起来的花藤,道:“汪阁老。”   傅云章会意,低头剥枇杷,做不来这样的事,十根指头汁水淋漓。   傅云英拿帕子给他擦手。   他笑笑,道:“汪阁老爱挑剔,别让他不尽兴。”   傅云英点点头,“我明白。”   下午,汪玫前来傅家赴约。   他到的时候,发现水榭里摆了一桌席面,桌边已经坐了不少人,六部官员都有。   水榭外池水潋滟,莲叶挤满湖面,一朵朵菡萏屹立于翠绿伞盖之间,亭亭玉立,挺秀婀娜。   桌上酒菜精致清淡,旁设花几,几上数只金瓶,供牡丹、蜀葵、竹枝,玲珑有致。   汪玫目光飞快扫视一圈,发现来客都是浙江、福建、广东人,心里咯噔了一下。   傅云英迎上前,含笑揖礼,“老先生。”   其他人也都上前见礼。   汪玫不动声色,笑眯眯还了一礼,众人寒暄一番,各自落座。   席上没有安排丝竹音乐,也没有歌姬美人,众人对望一眼,心里都有些忐忑。   皇上早朝上夸傅家园子的景致好,让他们过来看看,他们听懂皇上的暗示,全部应约前来,却不知皇上到底想要做什么。   傅云英向来喜欢开门见山,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示意乔嘉取来名单册子。   “有些东西,要请各位大人过目。”   册子拿到水榭,先给汪阁老看。   汪玫心里早有所感,果然在册子上看到自己舅舅的名字,舅舅收买贿赂当地官员,竟然打的是他的旗号!还把他的字画送出去当敲门砖!   一刹那间,他冷汗淋漓。   这事和他没关系,但他现在贵为内阁大臣,一举一动都牵涉极广,如果有心人拿他舅舅通倭的事弹劾他,而皇上又不打算保他的话,他只能辞官,才能保住自己的体面。   汪玫像吞了黄连一样,喉间又苦又涩,他实在太倒霉了,蹉跎多年,虽然次次名列前茅,但总是遇到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倒霉事。终于否极泰来,扶摇直上,并位列内阁,还没风光几年呢,又被自己的亲舅舅给坑了!   其他人还没有看到册子上的内容,但看到汪玫脸色大变,面露苦涩,已经大概猜到这份册子是什么。   汪玫把册子传给旁边的人。   这人仔细翻看,脸色也变了。   剩下的人也是如此,镇定的如汪玫,还能继续饮梅子酒,剩下的寒毛直竖,坐立不安。   皇上是怎么处置那几家世家的,他们都一清二楚,没想到他们各自的家族竟然也牵涉其中了!虽说不是什么通敌的大罪过,但这个关头被人查出和海寇来往,用不着御史弹劾,他们绝对官位不保。   众人心惊肉跳。   吏部主事冷笑一声,手中酒杯掷向地面,一声清脆撞响,“原来这是一场鸿门宴。”   众人汗出如浆,冷冷看向傅云英。   她手执酒杯,杯中酒液泛着淡淡的胭脂色,淡淡一笑,道:“大人多虑了,若是鸿门宴,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汪玫看着她,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他不会看错人,傅云不至于心狠手辣到要把他们这些人都除掉。   傅云英手指轻抚酒杯边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节纤长,轻笑道:“下官可以向诸位大人保证,这些证据,绝不是捏造的。”   “不可能!”   吏部主事头一个跳了起来,额前青筋暴起。   他手指着傅云英,一字字道:“我外祖家乃书香世家,世代读圣贤书,从我外祖父的祖辈起,年年捐出大笔钱钞,架桥修路,接济孤寡,逢灾荒年施粥、免租,县里人人称颂,我们家怎么可能通倭!你含血喷人!”   傅云英面色如常,道:“唐家确实做了不少善事,可他们用来做善事的钱,却是为海寇通风报信所得!”   吏部主事脸色僵硬。   旁边几个人忙站起来,拉吏部主事坐下,小声劝他。   这场夏日酒宴,背后的主人是万岁爷,既然傅云都把册子拿出来了,那说明皇上早已经调查清楚,确认无误,才会把他们叫来,这个时候嘴硬有什么用?   还不如讨好傅云,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他们寒窗十年,能爬到如今的地位,实属不易,实在不舍得就这么狼狈离场啊!   傅云英站起身,环顾一圈,缓缓道:“诸位大人,下官曾在书院读书,一直记得刚入书院时,先生教过,为什么这么多人要读书?为了功名利禄,为了光耀门楣,为了建功立业。”   众人都看着她,神色是赞同的。   她接着道:“先生还说,为了高官厚禄而读书并不可耻,但读书远不止于此,真正的士子,应当有更高的追求,就如横渠先生所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读书人读书,到底为何?   答案有很多种,而张载的这几句话,无疑是天下所有读书人最崇高的价值理想。   文官们有崇高而坚定的信仰和理想,才能为之劳筋骨,饿体肤,空其身,忍所有不能忍。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人时时刻刻关注着天下苍生福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正是有无数这样抱着崇高理想并为之不懈努力的先贤,才有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才能涌现出一大批名留青史的学者。   傅云英话音落下,众人心头颤动,怔愣片刻,都站了起来。   他们亦曾有自己的理想抱负,但在官场上打了几年滚,棱角早就被磨平了。   傅云英举杯,饮尽杯中热酒,笑着道:“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听她说出张载的那几句话,汪玫眼珠一转,心里有了底,亦举杯,笑看她一眼,感叹一声,“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其他官员看不懂他们俩之间卖的关子,面面相觑。   傅云英放下酒杯,拍拍手。   乔嘉领着人走进水榭,手里端着火盆架子,盆里炭火烧得正旺。   大夏天的,谁还烤火?   众人诧异,想到一种可能,心下猛地一跳。   他们猜得不错,乔嘉默默收走所有册子,往火盆里一扔,付之一炬。   火光迅速吞噬那些让众人眼皮直跳的罪证。   傅云英道:“皇上说了,诸位大人与社稷有功,都是忠心朝廷、关心百姓福祉的贤臣。此前海禁制度森严,沿海百姓迫于无奈,为求生计,不得不以身犯险,皇上深知民间疾苦,不忍苛责,只要那些海寇从此安分下来,踏实行商,皇上既往不咎。皇上尚且能宽宥海寇,何况大人们的家族只是曾和海寇有过往来,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众人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却听傅云英又道:“只可惜,总有些害群之马,让皇上无法释怀。”   众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傅云英笑了笑,“为了平息民间百姓的怨愤,通倭之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皇上总还是要给老百姓一个交代的。”   众人对视一眼,彼此用眼神交流。   汪玫官职最高,气定神闲,坐回桌旁,给自己倒了杯酒。   他知道傅云要做什么了。   解除海禁一事,朝中大臣漠不关心,因为这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利益。从头到尾都是皇上和傅云这些人在忙活。   虽然目的达到了,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朝廷的人,永远想象不到地方上有多少手段来敷衍了事。   阳奉阴违都是一般的了,就怕他们趁机兴风作浪,破坏朝廷的布局,只顾中饱私囊,不管民生经济,最后弄得民不聊生。   皇上宽宥他们这些人,烧毁证据,他们也得做出点回报。   汪玫捻须微笑,“皇上仁厚,臣等必当竭诚以报。”   先用“为万世开太平”这样的话来激起他们内心深处的抱负、野望和羞耻心,再用前途利诱,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们之前隔岸观火,不愿掺和进南边事务,如今不得不捂着鼻子往坑里跳了。   而一旦跳进去,轻易没法脱身。   皇上这是逼他们表态啊!   谁让他们都是南方人呢?他们联合起来,才能真正震慑当地世家,监视他们的动静。   听了汪玫的话,其他人回过味来,先不管其他,忙表忠心。   吏部主事脸色铁青,也一拱手,道:“身为臣子,自然要为君分忧。”   气氛又变得欢快起来。   傅云英向汪玫作揖,诚恳赔罪。   汪玫瞪她一眼,笑着摆摆手。   傅云英神色放松下来,和一直坐在对面剥螃蟹的傅云章相视一笑。   凭什么所有得罪人的差事都得她来扛?   从今天开始,这些人不入局也得闭着眼睛往下跳,等他们真的和世家对上,就没有后退的余地,必须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把所有人赶上一条船,看他们还敢不敢躲在背后等着渔翁得利。   ……   几天后,端午佳节,宫中大宴。   从紫禁城到城中富户,俱都在门两旁安菖蒲、艾盆,墙上挂天师执剑降读画,妇人们换上绣有五毒纹的衣料,戴五毒发簪,佩五毒首饰。   一大早,内官将朱和昶的赏赐送到傅家,除了端午的应节吃食鲥鱼、莲藕、枇杷、荔枝、青梅以外,另有雄黄酒、绢罗符篆、朱砂符袋、彩织五毒艾叶、各色宫扇、折扇、夏服衣袍,还有钱钞银两。   朱和昶很慷慨,不像其他皇帝那样赐贬值的宝钞,而是给真金白银。   傅云英让人把御赐之物收起来,款待内官,进屋换上官服,和傅云章一起进宫赴宴。   傅云章肩膀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和她并辔而行,问起那天遇险的事。   她手摇一把洒金川扇,小声道:“现在查出来长乐侯府上少了几千两银子,据说是长乐侯赌钱赌输了,证据都指向长乐侯。”   傅云章沉吟了一会儿,“这事要告诉皇上吗?”   傅云英摇摇头,“现在不用,不知幕后之人还有什么招数,我不急,先等等看。”   他点点头。   进宫后,宫人领他们去阁子里。   宫宴摆在正殿,里面坐着的是皇亲国戚和朝廷大员。   他们年轻,官职不高,席位在外面广场上,地上一列长长的条桌,就是他们吃饭的地方。   大理寺的人看到傅云英,过来拉她。   她和傅云章分别,坐到齐仁身边。   齐仁刚来不久,和她抱怨说刚才作诗输给刑部了,让她去把风头抢回来。   每回宫宴大臣都要当场献诗,庆祝佳节。   傅云英赶紧摇头,“大人,下官不擅长作诗。”   齐仁拍了拍大腿,叹口气,道:“可惜赵弼不在。”   他虽然和赵弼不和,但佩服对方的才学。   傅云英一笑,“等赵大人回来,下官必要转告他,齐少卿想他想得紧。”   齐仁气结,转头和旁边的人说话。   席上的菜看着精致,其实味道一般,傅云英挑了个粽子慢慢剥,几名内官找过来,道:“傅大人,万岁爷召您过去说话。”   她抬起头,看向大殿的方向。   吉祥身着贴里,站在廊柱边朝她招手。 第156章 (七)   傅云英进了主殿。   主殿内花团锦簇,香气浓郁,鎏金青铜瓶里遍插蜀葵、艾花、菖蒲、榴花、栀子花,环绕整座殿阁。宴桌旁悬挂张天师画像、艾虎、五色染菖蒲,取驱毒之意。   席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文武大臣们身着鲜艳的红绿华服,置身丛花之间,宴席上张黄色大缎,猪鹅羊牛肉,干鲜果品,琳琅满目,当中有数座半人高的食盘,铺五色蒲丝,以五毒装饰,蔚为壮观。   君臣共饮,气氛很欢快。   看傅云英走进来,朱和昶示意她走到自己跟前,环顾一圈,朗声笑道:“卿人品风流,可愿代朕为各位老先生簪花?”   席上众位大臣对望一眼,都笑了。   傅云英嘴角抽了抽。   江南士子们时兴簪花,男人也爱俏,一年四季,春簪春花,夏簪夏花,秋簪秋花,冬天没有时令鲜花,也得在纱帽旁簪几朵绸绢花。   过节要簪花,还有会试得中必要簪花,过生日要簪花,娶媳妇要簪花,将士出征归来要簪花……   历来南方、尤其是苏州府一带流行什么,其他地方的人都会争相效仿,朝中大臣闲居时,大多是要簪花的。   今天是端午,妇人戴钗头、簪鲜花,皇帝也会在宫宴上赐予文武群臣簪花。   阁老们的簪花是金玉制成的,其他六部大臣的为绸绢花,再往下的官员分到的是绒花。   吉祥捧着大红鎏金漆盒走到傅云英身边。   她朝朱和昶拱手,拈起一朵金玉簪花,走到王阁老面前。   王阁老忙要站起来。   朱和昶含笑道:“老先生是长辈,不必起。”   傅云英代表的是皇上,王阁老哪敢听从,还是坚持站了起来。   同席的范维屏也忙站起身。   傅云英将簪花别到王阁老官帽上,王阁老朝她微笑拱手。   接着是姚文达、范维屏、汪玫。   最后是崔南轩。   傅云英走到他身旁,眼眸微垂,纤长手指拈起花枝。   崔南轩放下酒杯,起身,目光落在她侧脸上。   她面无表情,为他簪上花枝,动作利落。   给其他官员簪花的是身披绶带的内官们,她代表朱和昶,只需要给几位阁老簪花就行。   眼见几位阁老都装扮上了,众人起哄,拍手齐声叫好。   范维屏笑着说:“现在我们也都是老风流了。”   众人大笑,也纷纷将分到自己的绢花戴上。   傅云英后退几步,回到御桌前。   吉祥捧来一朵金花枝,给她簪在官帽上。   朱和昶手指轻抚杯沿,笑看傅云英一眼,看她戴花还挺好看的,忍不住偷笑,朝众人道:“今天宴上簪花之事传出去,必是一桩美谈。朕心甚愉悦,众卿可饮一杯。”   说完,他举起酒杯。   内殿里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大臣们一起举杯,饮下杯中美酒。   接着,今年的新晋状元、榜眼、探花郎也被叫进内殿。   三人都很年轻,年纪最大的状元也才三十多岁,一个比一个人品出众。   老翰林考校三人学问,三人对答如流,当场赋诗一首。   念完诗,满堂喝彩。   朱和昶大喜,命他们三人为几位阁老斟酒。   满殿皆是朝廷大员和皇亲国戚,几百道视线一下子全落到自己身上,重如千钧,三人头一次参加这种宫宴,有些拘谨。   状元郎给王阁老斟酒的时候,手在打颤。   榜眼更紧张,差点打翻汪玫的酒杯。   唯有探花郎苏承裕最为大方,大概因为他长得最好看,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关注的焦点,已经习惯各种注目了。不过毕竟还年轻,姚文达和他说话的时候,他脸色僵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朱和昶小声对傅云英说:“他们太拘束了,还是你胆子大一点。”   傅云英心想,这毕竟不是殿试之后的闻喜宴,状元他们紧张也情有可原。朱和昶第一次上朝的时候,表现和苏承裕差不多,只不过因为他地位尊贵,他不开口,没人敢先出声,所以他才能唬住人。   朱和昶望着眼前一片欢声笑语的大殿,唇边含笑。   群贤毕至,济济一堂,国朝最优秀、最拔尖的人才,此刻都簇拥在他身旁,俯首称臣。   王阁老和姚阁老为首的大臣慢慢老去,汪玫、范维屏这一代的中年大臣将会接替他们的位子,范维屏是老爹留给他的人,经过汪家可能涉嫌通倭的事,汪玫也会逐渐投向他们,他已经上疏弹劾包庇浙江世家的当地官员,算是明确表态了,年轻大大臣中,傅云章,苏桐,工部和礼部的几位主事表现优异,都属后起之秀。   今年的一甲三人不仅饱读诗书,确有真才实学,而且真正关心民生经济,对策答得很好,不是只知诵读的迂腐之人。   他几乎可以预见到即将到来的政治清明景象,虽然他向来对自己要求宽松,没有太高的追求,也不免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开创一个新的盛世于他来说太遥远了,他不想好高骛远,能做到太平安稳,让黎民百姓安安生生过日子,他便心安了。   朱和昶感慨良多,失神了片刻,举起酒杯,看向傅云英,轻声道:“云哥。”   外殿有教坊司歌舞助兴,乐声轻快,内殿人声笑语不绝,他的这一声呼唤混在嘈杂细碎的声响中,模糊不清。   但傅云英还是听到了。   她抬起头。   朱和昶朝她举杯。   吉祥机灵,立刻拿起执壶筛了杯酒递给傅云英。   她一笑,接过酒杯。   隔着御桌,君臣二人互敬。   温酒入喉,酣畅淋漓。   ……   丹陛下不远处,崔南轩手指握紧酒杯,垂下眼帘。   脑海中还反反复复一遍遍重现傅云刚才给他簪花的情景。   像极了她还在世时,每天送他出门,踮起脚帮他正一正官帽,笑盈盈问他今天夜里几时回来,可要给他留饭。   他常常晚归,她即使睡下了,也会给他留一盏灯。   宴席上的酒是御酒,难得一寻的珍酿。   他喝下肚的,却寡淡无味。   ……   外边君臣欢饮,后宫孔皇后也设宴和命妇们同乐。   孔皇后有孕在身,因是头胎,格外重视,宴席的事都是女官代为料理的。   交泰殿内满室珠光宝气,粉光脂艳,一眼望去,命妇们头上的珠翠金玉折射出一道道耀眼光芒,闪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孔皇后和几位阁老夫人闲谈了几句,回内殿休息,天气热,她坐着没动,也出了身汗,摘下沉重的头面首饰,半靠在罗汉床上小憩。   一个梳单髻的彩衣宫女走进来,跪在脚踏上帮她捶腿。   “娘娘,万岁爷让傅大人代他给各位阁老簪花,大家都说傅大人肯定又要升官了!”   孔皇后眉峰微蹙,闭着眼睛嗯一声,问:“皇上还做什么了?”   宫女笑着说:“万岁爷和大臣们猜谜,说了几十种谜格,奴婢听都听不懂,大臣答不上来。万岁爷让人拿了本册子出来,说是傅大人给他编写的,大臣们都夸傅大人情趣高雅。”   她话音未落,孔皇后霍然睁开眼睛。   那本册子!   她知道皇上忙完政事以后喜欢看小说当消遣,太监们常常搜罗民间的话本故事给他看。她孕中烦闷,曾找皇上借书看,皇上怜她辛苦,让人把书匣子送到坤宁宫,随便她挑喜欢的。   可那本册子却一直放在乾清宫。   原来那本皇上珍而重之的手抄册子是傅云亲手抄的!   孔皇后坐了起来,脸色阴沉。   女官捧了一碗甜羹从外边走进来,看到孔皇后的表情,眼睛四下里一扫。   宫女们忙垂下头,退到槅扇外。   “谁惹娘娘不高兴了?”   女官放下汤碗,笑着问。   孔皇后双手轻抚微微隆起的肚子,没说话。   女官早已猜出几分,走近几步,“娘娘,刚才皇上让傅大人代他为阁老们簪花,您猜是为什么?”   孔皇后一哂,道:“因为他面皮生得俊?”   女官摇摇头,“娘娘,阁老们是朝中大臣,皇上此举,一来是为了显示他对阁老们的尊重,二来,也是告诉大臣们,傅大人在他眼里,就是阁老们的继任者。”   孔皇后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那个傅云,以后也会成为内阁大臣?!   甚至还可能当上首辅?   非翰林不入内阁,傅云不是翰林院出身呐!   她咬咬牙,“这不可能!没有这样的规矩!”   哥哥醉酒冲入大理寺,打骂朝廷官员,名声尽毁。   傅云却因为敢于得罪孔家而名声大噪,隐隐成为年轻官员的领袖。   他若真的身居高位了,孔家怎么办?   女官慢慢道:“娘娘,皇上虽然性情柔和,面团似的,对谁都好,可您仔细想想皇上登基以来做过的事,皇上是哪种墨守成规的人吗?依奴婢看来,正好相反!皇上的温和并不是出于软弱老实,而是看清世情之后的放达宽和,皇上不在乎繁文缛节,敢于打破规矩,这样的天子,怎么会被规矩束缚住?”   她长叹一口气。   “娘娘,皇上是天子,而且是已经坐稳皇位的天子,天子说什么是规矩,什么就是规矩。”   孔皇后咬了咬唇。   她想起朱和昶之前任命傅云和另外几名年轻官员监考会试,朝中大臣反对,说没有这个先例。   朱和昶那时淡淡说了一句:“没有先例,那就从朕开始,由朕开这个先例,如何?”   朝中大臣当时让了一步。   此后,他再提出什么新政,就更顺理成章了。   大臣们没法直接反对,只能暗地里使绊子,皇上虽然偶尔会妥协,但绝不会放弃自己的主张。   只要皇上想,他可能真的提拔傅云入阁!   据说早在傅云和翰林院一起编纂典籍、修补前朝史书时,身上就挂了个翰林院的虚职,如今又拿到进士及第……   原来从一开始,皇上就打算好了。   孔皇后脸色变了又变。   女官继续道:“娘娘,宴席上皇上和大臣们猜谜,有位郡公爷凑趣,开玩笑说若他赢了,也想劳傅大人为他簪花,好沾沾喜气,皇上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孔皇后不明白女官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皱着眉头看她。   女官解释道:“娘娘,皇上让傅大人在宫宴上为阁老们簪花,以为风雅事,朝臣们也这么看,但皇上绝不会让傅大人给其他皇亲国戚簪花,哪怕郡公爷明明是为了巴结傅大人……”她顿了顿,“因为傅大人是朝臣,阁老们也是朝臣,皇上重用他们,倚仗他们,尊重他们。皇亲国戚不一样,皇上厚待他们,纵容他们,却不会忘记两者的差别,他觉得当众让傅大人给皇亲国戚簪花是折辱忠臣。”   “还有之前,先太后的母家曾找皇上求情,皇上是怎么做的,娘娘还记得吗?”   孔皇后手指发凉。   朱和昶生母早逝,他登基后,追封生母为太后,太后母家也各有封赏。   后来,太后母家为争买田地的事找朱和昶哭诉,抱怨说当地官员判罚时欺负他们家族式微,求朱和昶替他们主持公道。   得罪了皇上的外家,当地官员吓得魂飞魄散,当夜将家人送走,准备好棺材,预备自尽谢罪。   谁知朱和昶并未降旨怪罪地方官,反而直接升了他的官,赏赐金银,予以重用。然后自己开私库,给外家另买了几块田地。   外家羞愧,不敢要,自此安分守己,再不会和当地官员起冲突。   朝野齐赞圣上英明。   甜羹已经冷了,女官推开汤碗,斟了杯温茶奉给皇后,“娘娘,皇上仁厚,并不表示皇上会一味偏袒亲戚。”   女官言尽于此。   傅大人是朝臣,皇后是后宫之主,何必非要为难傅大人?   她应该好好养胎,若生下的是太子,一心一意抚育太子长大,将来待太子长成,皇后贵为储君之母,地位稳固……到了那一天,才算高枕无忧。   孔皇后明白女官的劝告,可是……她终究不甘心。   身为堂堂皇后,孔氏认为自己有职责赶走皇上身边的魑魅魍魉。   她低头轻抚小腹,槅扇外,命妇头顶的金顶簪闪闪发光。   ……   自从内庖独立出来后,宫中的伙食明显比以前好了一点。   不过那仅限于开小灶,像端午宫宴,还是由光禄寺负责供应菜肴,所以席上的菜可以看一看,但吃的话,真的没什么味道。   宴散,朱和昶命内官取出赏赐。   百官谢赏,目送圣驾离开。   傅云英退出内殿,转过长廊,斜刺里突然钻出一个男人,拦住她,笑眯眯道:“傅大人请留步。”   她双眼微眯,认出男人是钟鼓司的内官,负责宫宴上的礼乐一事。   长廊另一头,大理寺的其他人正在等她,看她被内官拦下,驻足观望。   她正想开口,眼角余光扫到透花窗里一角玄色暗影闪过,嘴角微翘。   干脆不走了。   内官举袖遮住自己的脸,小声道:“大人,有位贵人有两句话,托奴转告大人。”   傅云英沉默不语。   内官嘿嘿一笑,“听说大人的字写得很好,贵人想问问大人,礼义廉耻这几个字,要怎么写?”   傅云英慢慢抬起眼帘。   内官满脸带笑,绿豆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憨厚的面容,语气却阴毒,压低声音一字字道:“大人也想效仿昔日韩王孙么?”   韩王孙,名嫣,名门之后,汉武帝刘彻幼时的玩伴,善骑射,懂兵法,才貌兼备,是刘彻的宠臣。后来得罪王太后,被王太后冠以秽乱宫闱之名毒杀。   据说年轻的汉武帝披头散发赶往王太后处,为韩嫣求情,终不能救。   傅云英面色不变,直视着内官,从容道:“我也有几句话要托你转告那位贵人。”   内官怔住了。   傅云英似笑非笑,“敢问贵人,这两句话,是她自己想问,还是别人撺掇她问的?”   内官咬咬牙。   傅云英不再理会他,拂袖而去。   齐仁在廊下等她,看她走过来,问:“刚才那个人和你说什么了?我瞧他不像是好人。”   大理寺的人眼光奇准。   傅云英摇摇头,“无事。”   ……   透花窗内,吉祥跪在地上,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声。   他撩起眼皮,偷偷看站在窗前的朱和昶一眼。   年轻的君王左手紧紧扣在窗边一丛花枝上,脸上阴云密布。   “哐当”一声,朱和昶右手上拿的匣子跌落在地,黑漆匣子应声裂成两瓣。   吉祥吓得一哆嗦。   朱和昶低头,看着匣子里摔碎的墨砚,双手握拳。   地方上进贡的墨砚,他用了觉得挺好,之前忘了给云哥,刚才想起有几句话要嘱咐云哥,随手拿了墨砚就过来,料想他应该还没走远。   却不想听到钟鼓司的内官这样质问云哥。   朱和昶声音暗沉,“刚才那个阉人是哪个宫的人?”   吉祥支吾着道:“爷,奴这就去查……”   朱和昶冷冷扫他一眼。   这一眼让吉祥遍体生凉。   爷待下人好,但下人真犯了他的忌讳,他也不会留情,虽不至于杀人,但绝不会再重用,之前长史那批人就都被送回武昌府养老去了。   吉祥飞快思考,小声道:“爷,恍惚是坤宁宫那边的……”   朱和昶面色更难看。   大踏步就往坤宁宫的方向走去。   想起皇后身怀六甲,吉祥心急如焚。   到了坤宁宫,内官、宫人们正忙着洒扫庭院,天气热,日头毒,院子里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洒一遍水。   里头的宴席散得更早,孔皇后已经回寝殿安置。   走进凉爽的内殿,朱和昶心情复杂。   皇后有孕,这时候和她吵架,对她的身体不好。   他揉揉眉心,刚才宴席上那种心情激荡、踌躇满志的感觉一扫而空。   坤宁宫的宫女看到朱和昶,忙躬身下拜。   他摆摆手,转身出去。   宫女们面面相觑,皇上怎么一来就走了?   回到乾清宫,朱和昶对吉祥道:“再找几方好墨砚,给云哥送去。”   吉祥应喏。   兵马指挥司的副指挥使求见,进了内殿,抱拳道:“皇上,微臣是来请罪的,前几日傅大人回京路上遭响马贼截杀,至今还没查出真凶。”   朱和昶失手打翻桌边茶杯,“什么响马贼?”   茶杯落地的声音让殿中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朱和昶站了起来。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金吾卫进殿,“皇上,锦衣卫千户有要事禀报。”   朱和昶按下怒火,摆摆手。   锦衣卫千户匆匆进殿,哑声道:“皇上,荆襄流民暴乱,短短两天内,乱民人数已达一百万!”   朱和昶愣了片刻,愀然变色。   流民问题,一直是朝廷心腹大患。   流民的成分很复杂,除了乞丐、盗贼、凶犯、前朝遗民之外,大部分是走投无路的平民百姓,有的为了躲避苛捐杂税举村、举乡全体逃亡,有的是在豪强吞并土地或者灾荒中失去耕田,不得不逃离家乡。   可以说,每当发生旱灾,便有无数老百姓为了活命涌入山中。   荆襄地区,位于陕西、四川、湖广交界地带,北边挨着秦岭,南边便是巴山,都是一望无际的高山密林,河沟山谷。流民流窜其中,就犹如鱼入大海。   流民长期盘踞在荆襄一带,官府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确切人数,更别提将他们全部抓捕。   官府曾多次派兵前去遣散流民,流民们躲在深山中,就是不走。   他们手无寸铁,人数众多,官府又不能痛下杀手,只能派兵守着。   锦衣卫说得含蓄,朱和昶之前曾关心过流民之事,听得懂他的话外之音。   所谓暴乱,定是有人揭竿而起,带头起义,而响应的人已经多达一百万。   之前阁老们提起过,南方暂时安定下来了,但北边的民乱一直在持续,也不得轻忽。   朱和昶冷静下来,召见几位阁老和兵部官员。   阁老们有的还在路上,有的刚刚到家,又被一道急诏唤回乾清宫。   殿内气氛不算沉重,老百姓家中没有余粮,每逢灾荒,他们当年收不到粮食,没法填饱肚子,还要应付地方官府的盘剥,不举家逃亡的话,只能等死。因此每当地方发生大面积旱灾,很可能爆发民乱。   大臣们并不慌张,细问锦衣卫千户荆襄一带的情况。   千户道,“他们在一个叫苗八斤的人带领下,已经聚拢起百万之众。”   大臣们面露忧色,一般的流民起义,就如同一盘散沙,不是朝廷军队的对手,难以形成气候,但一百万之众,不容小觑啊!   ……   傅云英回到家,前脚才刚踏进门槛,突然听到一阵马蹄踏响。   她抬起头。   巷口烟尘滚滚,锦衣卫策马飞奔而至,到了门前,滚地下马,抱拳道:“傅大人,皇上传召。”   她匆匆进宫,在乾清宫外等候召见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朱和昶的震怒声。   吉祥从里面走了出来,战战兢兢和他见礼。   她问:“皇上为何动怒?”   宫宴上还好好的。   吉祥小声告诉她事情原委。   荆襄流民起义,几位阁老商量应对之法,正谈得好好的,又有八百里加急送到,地方官联名弹劾总领陕西、湖广军务的曹总督,说正是因为曹总督残忍屠杀流民,才导致这一场起义。   原来曹总督诱骗流民,说只要他们愿意出山归顺朝廷,朝廷就对他们的逃亡行为既往不咎,还归还他们的耕地,让他们可以转回良民身份。   流民们生活困苦,被曹总督的承诺打动,先后有数万人携家带口主动归顺。   等着他们的,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安定生活,而是曹总督的屠刀。   曹总督命军队屠杀那些毫无抵抗能力的流民,无论老幼妇孺,全部格杀勿论。   一时之间,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苍茫青山间,俱是累累白骨。   恍如人间炼狱。   苗八斤是当初主动归顺的流民之一,他的父母兄弟都死在曹总督部下手中,只有他捡回一条命,干脆孤注一掷,带领其他流民起义。   响应者如云。   傅云英长叹一口气。   难怪朱和昶会勃然大怒。   内殿,朱和昶余怒未消,要将曹总督召回京师,另派人去接管陕西军务。   王阁老立刻反对,现在流民起义已经无法阻挡,这时候调回主帅,恐怕城池会失守。   为今之计,只能让曹总督去镇压流民,待流民起义之事解决了,再论其他。   朱和昶暂且隐忍下来。   阁老们离去后,傅云英进殿。   朱和昶往后仰靠在龙椅上,神色疲惫。身上还穿着宫宴上穿的玄色常服,袖口收得紧紧的。   她走上前。   听到脚步声,朱和昶立刻直起腰。   看到进来的人是她,马上又放松下来,靠回椅背上,手脚摊开,一副懒散模样。   这个自然而然的动作,让傅云英不由得想起以前在书院时,朱和昶公然在课堂上偷懒的样子,心中微微一叹。   “朕要派人去陕西监军,督察将帅。”   朱和昶低声道,声音暗哑。   傅云英怔了怔,心中雪亮,拱手道:“臣愿领命前去。”   朱和昶抬起头,看着她。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他刚才发怒,内官们胆战心惊,殿中还未点起灯烛。   她站在朦胧光影中,身姿高挑,眼睫低垂时,罩下淡淡的青影。   不用他开口,云哥便明白了。   朱和昶叹口气,说:“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怕你出事。”   云哥是他最信任的朋友,他不想失去自己最好的朋友。   傅云英一笑,“皇上,流民起义,应当以招抚为主,臣此去并不是上战场,不会有什么危险。”   看她笑,朱和昶神色缓和下来,不自觉跟着翘了翘嘴角,点点头,“朕也认为应该以招抚为主,否则就算这一次镇压住了,也是贻害无穷。朕会另派人去代替曹总督,届时新总督在前方作战,你以监军之名,留在后方安抚流民,带上尚方宝剑,当地官员都听你指派。”   君臣虽然达成一致,朱和昶仍然有些犹豫。   云哥是最合适的人选,可真的要拟旨了,他终究还是迟疑。   傅云英看他皱眉沉思,想了想,笑着道:“多谢皇上。”   朱和昶愣了一下,扬眉,疑惑地看着她,“谢朕什么?”   傅云英微笑着说,“流民之事难办,但若办好了,必是大功一件。皇上信任臣,将立功的机会留给臣,臣自然要谢皇上。”   她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谈论朝政大事,若是王阁老他们听见了,一定会大怒,骂她轻浮,不堪大任。   但这两句轻描淡写的话,却将朱和昶的焦躁不安给抚平了。   挑战也是机遇,他要和云哥做一对肝胆相照的君臣,那么就不该瞻前顾后。   云哥不怕,他这个当皇帝的,又何须畏手畏脚?   他当年不信邪,吃了那么多酸橘子下肚,可曾怕过什么?   朱和昶长舒一口气,笑了笑,让人去拟旨,“云哥,我这么偏心你,你可得替我争口气啊!”   傅云英淡淡回一句:“尽力而为。”   朱和昶噎了一下,指着她,哈哈大笑。   周围侍立的内官松口气,把心放回肚子里,也跟着笑。   见朱和昶终于恢复正常了,傅云英不再多话。 第157章 (八)   朱和昶任命傅云英为监军的旨意很快传遍朝野。   她不是单独去荆襄,还带上工部、户部的几位主事。傅云章此前曾就流民之事上疏参奏,朱和昶认为他很有见地,而且绝不是曹总督那样蛮干的人,想着兄弟俩有个照应,让他和傅云英一起去。   姚文达大吃一惊,特意遣老仆上门,嘱咐傅云章他们到了荆襄以后小心行事,切莫和曹总督正面起冲突。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文官和武官向来不怎么对付,曹总督又是个暴烈性子,之前戍守宁夏卫时曾有过殴打监军的劣迹。要不是顾忌着监军的身份,说不定早把人打死了。   送行那天,姚文达吹胡子瞪眼睛,把傅云英叫到面前,“尤其是你!你可收敛一下你的脾气吧!年纪不大,脾气不小!你和曹总督都是炮仗,一点就着!多跟你哥哥学学。荆襄是曹总督的地盘,到了那地方,把你的脾气收了,能忍就忍。”   又对傅云章道:“看着你弟弟,多劝劝他。”   傅云章笑而不语。   送行的人很多,今天休沐,平时和他们交好的官员都过来了。王阁老和汪玫也派了各自的儿子过来饯别。   诗社成员闹着要作诗,不然不放他们走,傅云英赶紧岔开话题。   她今天穿莽服,戴纱帽,身后乔嘉捧着装尚方宝剑的锦匣,宽袍广袖,长身玉立,如屹立于山巅的青松,眼波流转间,有飘飘欲仙之感,让人不由心生敬慕。   如菡萏初绽,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众人喜爱她兄弟二人的人品,哈哈大笑,并不为难,每人吟了几首诗相送。   正是依依不舍时,城门方向传来骚动声,数十名锦衣卫簇拥着一辆华盖马车逶迤而来,骑马跟在马车旁的男人恍惚是都指挥同知。   而走在马车两侧,穿贴里的内官,赫然是天子身边贴身伺候的近人。   众人大惊,忙屏息凝神。   傅云英正要上马,认出车辕上坐着的人是吉祥,松了缰绳。   马车驶到近前,锦衣卫四散而开,都指挥同知掀开车帘,朱和昶走了下来。   怕被老百姓认出来,他今天没穿皇帝常服,头戴直檐帽,穿一件燕尾青绉纱锦上添花交领直身,手里拿了把折扇,寻常民间富家公子打扮,含笑环视一圈,示意众人不必行礼。   官员们还是躬身揖礼。   朱和昶走到傅云英面前,吉祥捧着大红牡丹纹漆盘跟在一边。   漆盘上盛了十几朵金玉簪花。   朱和昶拈起一朵簪花,别到傅云英的纱帽上,轻轻握住她的手,双眸凝望着她。   “万望珍重。”   夏风吹拂,风里浸透着浓烈的花草香气。   傅云英淡淡一笑,“您也是。”   朱和昶嘴角勾起。   接下来他分别给傅云章、苏桐他们也簪上簪花,不必内官提醒,准确叫出每个人的名字,笑着道:“你们都是国之栋梁,朕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他还问苏桐离京后怎么安置家中妻儿,问户部主事家里可料理好了,让内官照应他们的家眷。   内官忙拱手应喏。   被君王寄予厚望,一众年轻官员们眼圈微红,双手握拳,感觉浑身热血沸腾,胸腔中溢满斗志!   众人请朱和昶回城。   他摇摇头,站在高处,迎风而立,目送傅云英等人骑马离去,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青山间看不见了,还驻足良久。   来送行的官员们对望几眼,偷偷交换一个眼神。   幸好他们来了呀!   ……   回到宫里,朱和昶脱下便装,换回常服,召见兵马指挥司副指挥使。   副指挥使匆匆前来,抱拳道:“皇上,查清楚了,那些响马贼指认,收买他们的人是长乐侯的下仆,而京中散布谣言的人大多是不入流的京官,孔家的座上宾,和孔国丈来往密切。傅大人今天离京,那些人就坐不住了,想挑拨大理寺官员弹劾傅大人,被大理寺齐少卿驳斥一顿,灰溜溜走了。”   朱和昶站在书案前练字,听了这话,手中动作停了下来。   副指挥使接着道:“不过所有证据都被傅大人销毁了……傅大人似乎不想闹大这件事。”   朱和昶垂眸,看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字。   吉祥跪在一边调香。   朱和昶问他:“你和朕一样,认识云哥多年,你说,他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   吉祥忙放下盛香块的宝蓝锦绸盒子,垂着头道:“这……傅大人身份贵重,奴不敢揣测傅大人的心思。”   朱和昶道:“想什么就说什么。”   吉祥低头沉思,眼珠滴溜溜转来转去,慢慢道:“万岁爷,不是有句话叫疏不间亲么。”   孔皇后是他的枕边人,云哥只是臣子。   笔尖在纸上停留太久,墨汁晕染出一大团模糊的黑影。   朱和昶放下笔。   他少时读书不认真,身为世子,一辈子吃穿不愁,小时候又多病,老爹疼他都来不及,从来不要求他苦读。   不过那些枯燥无味的正经书可以不读,琴棋书画这些基本的东西还是要学的,不用学到精通的程度,至少得会一点。   但也就仅限于会一点了。   在书院的时候,云哥比他刻苦十倍,他吊儿郎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云哥学得那么辛苦,从来没有因为他的懒惰而敌视厌恶他,知道他用不着学那些东西。   老爹提醒过朱和昶,如果他需要刻苦读书才能找到出路,而身边有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儿整天晃来晃去的话,气也要气个半死,绝对不会和他做朋友。   他少年时任意妄为,给云哥添过不少麻烦,云哥并没有迁怒他。   这里面当然有他身份尊贵的原因,更多的是云哥知道他没有坏心,不和他一般计较。   但云哥对傅云启、袁三的态度就不一样了,他们要是懈怠的话,云哥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来,严厉督促他们改正错误,给他们制定严格的作息准则,奖赏分明。   云哥始终很清醒,知道朱和昶和其他人不一样。但又在保持这份清醒的过程中,给予他最大的善意。   因为这一份理智清醒,云哥不会主动和他说孔家的事。   正如吉祥所说,疏不间亲。   朱和昶不在乎云哥对他有所保留,他以前是世子,现在是皇帝,可以决定很多人的生死,云哥只是个普通人,不可能像他这样无所顾忌。   朝臣中有不少想架空他的大臣,他也没把那些人怎么样,他是皇帝,不代表他就能掌控所有人的心思。   宫中后妃各有各的小心机。   朱和昶自小在王府里长大,虽然不懂世情,但内宅里所有隐私手段他都见过。几位后妃年纪还小,才十几岁,再聪明,城府终究差了一点,她们那些争风吃醋的小手段,他这个从十几岁起就流连花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但他从未拆穿过。   后妃们靠他的宠爱度日,她们掐尖要强、勾心斗角,都属人之常情。   只要她们不闹出残害无辜的丑事,朱和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这一次她们闹得太过了。   朱和昶揉皱写废了的纸,扔到一边,“那个阉人审问得如何了?”   吉祥答:“爷,他说……是奉了坤宁宫的旨意,才会对傅大人说出那种折辱的话。”   朱和昶叹口气,低头擦拭手指上沾的墨迹。   坤宁宫。   后园的荷花开得好,孔皇后早起不大舒坦,女官建议她去荷花池边的水榭里乘凉,看看外边的景致,眼睛清亮,心里也舒服。   水榭四周垂纱帘,遮挡水边的飞虫,凉风习习,风中送来荷花的清苦香气,莲叶一片接一片,翻涌如碧浪。   宫女快步走进水榭,“娘娘,万岁爷来了!”   枕着冰蚕丝软枕瞌睡的孔皇后闻言,立马坐了起来,让女官看自己的妆容乱没乱。   水榭里备了梳妆之物,女官为孔皇后擦了些红玉膏,刚点上唇脂,内官掀开纱帘。   朱和昶负手踱了进来。   孔皇后起身行礼,自她怀孕后,朱和昶体谅她身子笨重,每次都叫免了。   这一次却一言不发。   孔皇后还没有觉察出什么,一旁的女官察言观色,看出朱和昶气色不对,心里咯噔了一下。   朱和昶扫一眼左右。   侍立的宫女噤声不语,默默退下。   女官暗叹一声,也躬身离开。   朱和昶面对着荷池坐下,凝望池中随风摇曳的菡萏。   “皇上?”   坤宁宫的人都离开了,孔皇后心里不安起来。   朱和昶看她一眼,“你派人质问云哥,礼义廉耻几个字怎么写?”   孔皇后脸色变了变,绞紧手里的罗帕。   朱和昶挪开视线,“你为什么不来问朕呢?朕可以告诉你。”   他语气平常。   孔皇后却听得心惊,礼义廉耻几个字她无意间确实说过,可从没想过要当面问傅云呐!   她镇定道:“皇上,妾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傅云凭什么指认妾?他信口雌黄!”   朱和昶看向吉祥。   吉祥会意,让人把钟鼓司的内官带上来。   长了一双绿豆眼的内官被人提溜进水榭。他在地上打了个滚,膝行到孔皇后脚下,“娘娘,奴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办事,您说对傅大人恨之入骨,叫奴去质问傅大人,奴才会在端午宫宴那天拦着傅大人。娘娘,您救救奴……”   孔皇后吓了一跳。   这内官是她的心腹,她确实在他面前抱怨过皇上深信傅云疏远孔家的事,内官保证说会帮她解忧,她当时以为内官不过是随口一说,完全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内官竟然径自去找傅云对峙,还被告到皇上跟前了!   孔皇后眼圈一红,“皇上,妾确实看不惯傅云,但是他是朝廷命官,妾是深宫妇人,怎么可能为难傅大人?”   话音刚落,钟鼓司内官拼命给她磕头,“娘娘,奴是奉命行事,您怎么能矢口否认?奴还记得您说过的话,您说现在不能把傅大人怎么样,等您生下太子,早晚会收拾傅大人……”   孔皇后瞪大眼睛,一脸惊恐。   “皇上,妾没有!”她慌忙去拉朱和昶的胳膊。   朱和昶似有意,又似无意,刚好收回搁在膝前的手,和她伸过来的手错开。   他抬抬手。   内官走进来,把跪地求饶的钟鼓司内官拖出去。   孔皇后眼中流下泪来,“皇上,妾真的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一旁的吉祥眼眸低垂。   那个钟鼓司内官真是太毒了,之前所有针对傅大人的事,都不算什么。刚才那句话,才是真的把皇后往火坑里推啊!   生下太子就收拾扶持皇上登基的功臣……那等太子长大,孔家还会把皇上放在眼里吗?   后宫的妃子,才十几岁呐!鲜花一样娇嫩,竟然有这么深的城府。   吉祥脊背生凉。   孔皇后泪如雨下。   若在前几天,皇上看她落泪,早就开始温言软语安慰她,知道她胃口不好,还亲手喂她吃饭喝汤,把她当成孩子一样呵护宠爱。   宫女们都羡慕她,试问世间有几个丈夫会亲手喂妻子吃饭?   今天,她哭了,皇上却坐在那儿,无动于衷。   她一开始只是因为委屈而哭,到最后,真的伤心起来。   朱和昶看她一眼,示意侍卫放女官进来照顾她。   “朕知道内官侮辱轻贱前朝官员不是出自你的授意,讽刺云哥是韩王孙的话,也不是你说的。”   孔皇后抬起头,泪水打湿眼睫,刚涂的红玉膏,眼角周围一片黏黏的。   朱和昶缓缓道,“买凶在城外暗杀云哥的事,也不是你哥哥做的。”   听到这一句,女官心惊肉跳。   孔皇后愣住了。   朱和昶接着说:“但所有证据都表明是你哥哥做的。你父亲和你哥哥常常在酒桌上抱怨,你也常和宫人说不喜云哥的话,你哥哥还说若哪天云哥出事,他一定买几千挂鞭炮庆祝,出入孔家的三教九流俱是惹是生非的人物,京师内外的人都知道孔家人对云哥恨之入骨……皇后,你想想,云哥如果真的有什么不测,天下人会怎么想,朕会怎么想?”   锦衣卫去南京调查长乐侯,据说长乐侯酒后曾大放厥词,说他是太子的亲舅舅,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早晚能报大理寺之仇。锦衣卫趁他醉酒,问他知不知道响马贼的事,他误以为云哥已经遇害,竟然哈哈大笑,说云哥死有余辜。   朱和昶长叹一口气,“皇后,云哥没有找朕告状,他知道你们一家都是被利用的,有人想趁机挑拨朕的后宫和朕最信任的臣子,让你们鹬蚌相争。他选择息事宁人,帮孔家掩埋一切证据,免得朕和你起争执。”   孔皇后又惊又惧,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是谁陷害妾?是不是赵贤妃?”   对上朱和昶平静的眼神,她愣了一下,泪落纷纷,“皇上,妾如今有孕在身,她们就趁机加害于妾……”   朱和昶按住她的手。   “皇后,刚才那个内官是别人安排在坤宁宫的内应……孔家是被陷害的,这一点不假。不过那些从你父亲、你哥哥口中说出的话,却不假。”   孔皇后哽咽着道,“父亲和哥哥酒后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朱和昶笑了笑。   “那皇后说出口的话呢?你没有醉。”   孔皇后手脚发凉,心里陡然腾起一阵难言的委屈和愤懑,“皇上,您怪妾?妾只是心疼哥哥,和身边的人抱怨几句,不曾真的对傅云不利。”   “朕明白。”朱和昶叹口气,话锋一转,“可你是皇后,你只要有那种打算,露出口风,总有人主动替你忙活。皇后,你的一言一行,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孔皇后咬了咬唇。   朱和昶望着她,知道她还是不甘心。   孔皇后把他视作丈夫,而不是天子,她羡慕史书中那位曾经独得盛宠的张皇后,希望他能和孝宗一样,两人虽然是帝后,却能过和普通老百姓一样的平凡生活。   孝宗一生不纳妃,只有张皇后一位后妃,夫妻二人同起同卧,和普通夫妻一样,感情甚笃。张皇后的娘家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张皇后怜惜兄弟,纵容族人胡作非为,孝宗终其一生,都没有惩治张家人。   在孔皇后看来,夫妻一体,他们才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他应该向着皇后。   然而朱和昶现在是天子,而且是一个想有所作为的天子。   他愿意包容孔家人,可皇后是否愿意为他做出改变呢?   既然是帝后,那就得担负起帝后的责任。而不是一面享受身为帝后带来的特权,一面抱怨束缚太多,不能像普通人那样想说什么说什么。   陷害孔家的人未必真的想要杀死云哥,他们两边挑拨,加以利用,一边在孔皇后耳边煽风点火,挑起孔皇后对云哥的憎恶,一边接近宫外的孔家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长乐侯给带进坑里了。   不论他们成功与否,朱和昶都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对待孔皇后。   “这件事你不必管,朕会处理好。”   朱和昶站起来,风从荷池吹过来,衣袍猎猎。昔日天真的面孔一日比一日深邃,举止间,尽显君王威仪。   “皇后,你如今是双身子,好好养胎。至于宫中庶务,先交给宫廷女官料理。”   他似叹非叹,转身离开。   孔皇后泪眼朦胧,望着他的背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回到乾清宫后,朱和昶召见锦衣卫指挥使,命他从那个钟鼓司内官身上入手,查清坤宁宫到底有多少其他人的耳目。   趁这个机会,他要彻底肃清后宫不规矩的人。   指挥使应喏。   天气热,出去一趟,朱和昶衣衫尽湿,去净房沐浴,换了身绉纱圆领袍出来,躺在窗前凉榻上小憩。   吉祥跪在一边为他打扇。   朱和昶闭着眼睛问他:“你知道最让朕生气的是什么吗?”   吉祥低着头,不敢吭声。   朱和昶自问自答:“外面没有那样的谣言,偏偏宫里却传出这种话,她身为皇后,第一件事应该先彻查谣言的来源,惩治传谣的人,肃清宫中风气。让朕没有后顾之忧。可她却相信谣言,放任谣言不管,还在宫人面前议论朝中大臣。”   他叹口气。   “在她眼里,朕是那种会逼迫朝臣以色事君王的人吗?”   他要是真的对云哥有那种心思,就不会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君王的信任加上私欲,会让云哥一辈子摆脱不掉佞幸的骂名,甚至以后史书记载也不会放过他,即使他一生建功无数,也会被后人耻笑。   再说了,他朱和昶要是真的喜欢男人,用得着遮遮掩掩么?   喜欢就大大方方喜欢。   他身边一个男宠都没有,皇后为什么就相信他和云哥有私情呢?   恃宠而骄是情趣,可皇后骄的方向不对啊!   朱和昶摇摇头,睁开双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云哥太打眼了,他去了荆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肯定会有人趁他不在的时候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   三人成虎的故事他牢记于心。   他也有犯糊涂的时候,万一被别人骗了,一怒之下真的害了云哥,怎么办?   虽说之前给了他可以免死的凭证,终究是不顶用的。   云哥为人正直,一心效忠他,为了他,连皇后的面子都不给,他不能辜负云哥。   朱和昶喃喃低语,“朕能护云哥一时,护不了一世,得尽早做打算。”   吉祥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他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傅大人会得罪孔皇后。   之前他百思不得其解,以傅大人的本领,当初完全能想到其他办法处理长乐侯打骂齐少卿的事,就算一时想不到,事后只要他真的用心,肯定早就和孔家人化干戈为玉帛了。   可傅大人却似乎突然变得耿直了。   虽说傅大人因为这事成为民间百姓口中的青天老爷,名声大振,可日后孔家得势,傅大人就危险了呀!   那些目光长远的大臣背后都在讥笑傅大人也有冲动坏事的时候。   吉祥也曾为傅大人担忧,如今才看出一点意思。   傅大人深谋远虑呐!   他以退为进,什么都没说,就让皇上以为他受了天大的委屈,连他的日后都替他想到了,要帮他留好后路。   以傅大人如今的地位和对皇上的影响力,迟早会和昔日沈阁老一样,有功高震主的那一天,甚至他可以联合其他大臣架空皇上。   皇上再信任他,还是会心生忌惮的。   傅大人果断和后宫交恶,彻底斩断跟后宫的联系,彻彻底底忠于皇上,谁的帐都不买。   等于把自己的弱点暴露于人前。   这样一来,一方面,皇上会降低对他的戒心,另一方面,皇上还会心疼他,主动替他忧虑。   还有,将来要是有储君之争,傅大人不会牵扯其中,可以独善其身。   以后太子长大,敢说一句傅大人的不是,皇上头一个得跳起来骂儿子:你想对老子的忠臣做什么?!老子天下都留给你,你非要针对老子的功臣?   至于以后皇上不在了傅大人该怎么办,那都是将来的事了,先把前面几十年过得风风光光的,船到桥头自然直。要是走第一步就得把以后所有路都想好,那得多累啊?   谁知道中间有没有打岔的?   所以,傅大人和后宫交恶,在三十年内,对他都是利大于弊的。   吉祥心思转了几转,决定多向傅大人学习。   身为皇上身边的近侍,他也不该卷入后宫纷争中,让那些娘娘斗去吧,他只要伺候好万岁爷就够了。   ……   傅云英和傅云章、苏桐等人快要抵达荆襄地区的时候,接到京中发出的密报。   朱和昶以皇后需要安心养胎为由,让宫廷女官接管后宫事务。以后孔家男丁没有他的手谕,不得进宫。孔太太每月可以进宫一次探望皇后,但不得留宿。   宫中几位嫔妃,全都贬了位分,迁宫另住。   查出宫中私自夹带消息的宫人三百多人,一律赶出紫禁城,永不录用。   那些常常在市井走动,仗着和孔家相熟为非作歹的地痞流氓和帮闲的幕僚,全被赶出京师。   孔家一时之间门前冷落车马稀。   朝廷上,揪出七个阴谋诋毁大臣的官员,褫夺功名,遣回原籍。   京中风气为之一肃。   杨姐夫在密报中说,朝堂上一片哗然,大臣都被朱和昶吓到了。   傅云英看完密信,付之一炬。   宫宴那天,钟鼓司内官拦住她的时候,她看到朱和昶的衣角闪过透花窗,知道他就站在后面。   以前他曾故意走在她身后,然后突然跳出来吓她。   朱和昶怜香惜玉,对女子很宽容,这一次发狠将后宫所有妃嫔都发落了,大臣们震惊不已。   傅云英心中没有太大的波动。   这一切在她的意料之中。   兵马司副指挥使,是她的人。她销毁所有证据,再让副指挥使去朱和昶那里请罪。   二哥为她担惊受怕,还受了点伤,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   杨姐夫的密信送往荆襄的同时,朱和昶的一道手书几乎同时送出京师。   锦衣卫身负重任,快马加鞭,一路南行。   到达目的地,他滚下马,快步走到一座宅院前。   院门前的亲兵确认过身份,放他进去。   宅院青砖黑瓦,从外面看普普通通,里面却别有洞天,假山瀑布,长廊花池,虽然地方不大,却五脏俱全。   院中搭有蔷薇架,架上爬满油绿花藤,浅色花朵点缀其间,花朵蔫头耷脑,被日头晒了一天,像是要被烤化了。   蔷薇架下,穿太师青云纹地杭罗交领一撒的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摇椅上,低头擦拭手中长刀。五官深刻,侧脸线条锋利。   一个虎头虎脑、眼睛水润如葡萄的小男孩抱着他的腿,紧紧扒在他身上,大眼睛望着他手里的长刀,口水横流。   周围侍立的亲兵暗暗捏把汗,小少爷这么小,二爷就这么当着小少爷的面擦刀,也不怕把小少爷吓着了!   锦衣卫走进去,奉上皇上亲笔写的任命书。   霍明锦还刀入鞘,接过任命书瞥几眼,嘴角勾了勾。 第158章 (九)   苍山莽莽,云雾茫茫。   正值炎炎暑夏,山中草木葳蕤,野草蔓生,天蓝水清,山风吹拂,各种深浅浓淡的绿翻涌如浪涛,风吹沙沙声此起彼伏。   山中潮湿闷热,酷暑天接连赶了几日路,众人又累又热,疲惫不堪,听到领头的乔嘉呼哨一声,忙勒马停下来。   随从们去打水,傅云英、傅云章、苏桐等人下马,走到一株树冠硕大的槐树底下休息。   槐树有几人合抱粗,枝繁叶茂,罩下大片幽凉浓荫。   傅云英背靠树干坐在毡子上,里头衣衫都汗湿了,热得头晕脑胀,一张秀面红得能滴出血来。   “喝点水,我在驿站灌的,是干净的泉水。”   傅云章让随从牵走自己的马,走到她面前,解下腰间水囊,递给她。   她接过水囊,凉丝丝的泉水滑入喉咙,顿觉浑身清凉。   “二哥,你呢?”   她把水囊递回去。   傅云章摇摇头,“我喝过了。”   傅云英不信,塞好水囊,道:“那先放着,待会儿你再喝一点。”   傅云章笑了笑,拿回水囊,矮身坐到她旁边,拍拍自己的肩膀,“靠着我睡一会儿。”   傅云英摇摇头。   他看一眼她红扑扑的脸,低声说:“没事,我看着。”   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累的,傅云英眼皮都抬不起来了,还是坚持不肯睡,召集苏桐几人过来商议正事。   苏桐道:“已经到荆襄地界了,一路走来我们看到田里稻谷青青,山上开垦了菜地,还有新建的村庄,说明这些流民是想安生过日子的。”   流民和流寇不同。   流寇必须剿灭镇压,而流民大多是在权贵吞并土地中失去耕田,或者被当地官府各种苛捐杂税逼得走投无路的农人,他们逃到荆襄大山里,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不会和朝廷对着干。   这种就要想办法招抚,而不是武力镇压。   傅云英他们进山以来,到处都能看到耕作的痕迹,那些流民在这里繁衍生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和良民没有什么区别。   虽说流民中也有不老实的,但通常是少数,大多数人已经在荆襄一带生活许多年,甚至形成市镇。   只要安抚好大部分流民,他们绝不会跟着苗八斤作乱。   一直瞧傅云英不顺眼的吏部主事张景贞手中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道:“这里离汉水不远,汉水多险滩峡谷,流经陕西、湖广,于武昌府汇入长江,利于船运。老百姓管流经这一段的叫襄江,曹总督可能用船运兵。”   他们进山以后看到山中空无人烟,十室九空,一片疮痍。   村庄都被焚毁了,可他们却找不到曹总督的兵和被他驱赶的流民。   那么多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所以他们猜测曹总督走的是水路。   乔嘉道:“已经派出人去前边探路,很快就能找到曹总督他们的营地在哪儿。”   傅云英点点头,见众人都是一脸疲倦之色,道:“日中不宜行路,大家先休息半个时辰。”   众人一路风餐露宿,早已经习惯,也不讲究,各自找了块阴凉的地方,铺开草席,倒下就睡。   傅云章和傅云英继续小声讨论怎么安置流民的事。   说着说着,他觉得肩膀上一沉。   低头看去,傅云英挨着他的肩膀,眼皮剧烈眨动,撑着不想睡,似乎还在努力挣扎,但意识已经朦胧。   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还没完全合上,就睡着了。   傅云章低笑几声,左手挥开折扇给她扇风。   苏桐走过来禀报事情,看傅云英挨着他合目安睡,忙闭上嘴巴。   他知道英姐是女子,因此一路上都在担心她。她以女子娇弱之身,和他们这帮男人一样日以继夜地骑马赶路,期间没有叫过一声苦。她的随从可能担心她的身体受不了,几次想要更改行程,她没答应。   看她睡着,他默默走开。   乔嘉骑马出去巡视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摘了不少红彤彤的野山果,捧到傅云英跟前。   见她枕着傅云章的肩膀瞌睡,眉头皱了皱。   傅云章对上他的目光,朝他摇摇头。   之前一直知道英姐需要承担多少风险,但这次出行才更深切地感受到诸多不便。若是没有他同行,她可能连睡都不敢睡,必须熬到夜里就宿时才能好生睡一觉。   乔嘉放轻脚步,把洗净的野山果递给傅云章。   “大人喜欢这个。”   他轻声说。   这种南方山中最常见的果子酸酸甜甜,很解渴,傅云英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常常让王大郎去后山上摘山果,去北方以后很久没吃过了。   傅云章谢过他,接了山果放在一边,继续打扇。   傅云英很警醒,只睡了一刻钟,就揉揉眼睛醒了过来。   见她醒了,傅云章递水囊给她用水擦脸,把扇子往她手里一塞。   “好了,哥哥手都酸了,现在轮到你给哥哥打扇了。不许偷懒。”   傅云英失笑。   傅云章果然躺靠着树干闭目睡去。   傅云英一边吃山果子,一边给他摇扇,觉得这情景有点像小时候,傅云章躺在长廊底下的栏杆上乘凉,逗她帮自己摇扇。她抄完书,搬了张小马扎坐在栏杆前,任劳任怨给他打扇。只摇了一会儿,傅云章就奖励她一锭银子。   她那时候想,二哥果然有钱,出手真是大方。   后来才知道他听莲壳他们说大吴氏经常在饭桌上数落她,怕她在家中受委屈,故意用这种法子给她银子作零花。   一家三口一个月的花费满打满算也才一两,他随手一给就是五两一锭的,也不怕把她娇惯坏了。   她笑了笑,吃了枚果子,继续给他打扇。   ……   半个时辰后,众人收拾行囊,继续往莽莽大山中行去。   山中没有宽阔平坦的官道,路途颠簸难走,骑马跑了一个多时辰,几名派出去的护卫赶回来汇报,“大人,前面河边飘下来不少尸首。”   众人眉头紧皱。   跟随护卫赶到他们说的河谷,只见岸边乱石滩上横七竖八,漂浮着不少已经泡得发胀的尸首,看衣着,都是平民百姓。   天气热,那股气味随着山风飘过来,张景贞忍不住,拨马后退几步,哇的一声,吐了。   傅云英叹口气,道:“顺着河往上游走。”   他们在密林中穿行,草丛茂密幽深,树木遮天蔽日,热得人喘不过气,阔大的叶片上却还有未干的露水,不一会儿,身上外袍就被未干的露水湿透。   这一下里里外外都湿了。   到最后众人只能下马步行。   走了大半个时辰,不远处传来嘈杂人声,间或夹杂着凄厉的尖叫哭嚎。   傅云英心中一凛,拨开草丛,加快脚步。   他们走到一处岸边,只见前方峡谷处,一伙穿罩甲的士兵手持长刀,正将一群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赶到大江里去。   流经峡谷的水流湍急,深不见底,那些衣不蔽体的老百姓互相搀扶着,不敢下河,士兵举起长刀砍杀,老百姓们吓得大叫,后退是死,往前走也是死,绝望的妇人抱着孩子惨嚎。老人神色麻木,佝偻着腰往大江深处走去,很快被河水冲走,扑腾几下,沉入水底不见了。   可以想见,河中的老百姓心中该有多绝望。   众人脸色大变,纷纷骑上马,轻叱一声,往山下奔去。   马蹄声如雷,士兵们回过头,看到他们一行人从密林里窜出来,心生警觉,提刀上前拦住:“前方何人?”   乔嘉道:“监军在此!你们是谁的部下?”   士兵们面面相觑,为首的百户上前几步,朝被簇拥在最当中的傅云英一抱拳,道:“原来监军已经到了。”   他态度敷衍,傅云英没有理会,指一指江中跪着朝士兵求饶,却被无情驱赶至江心的老幼妇孺,冷声问:“你们在做什么?”   百户道:“监军大人,小的们奉总督之命,追杀流寇。”   张景贞脾气最急,怒喝:“你们这是在残杀无辜!他们怎么会是流寇?!”   百户摊手,道:“大人,你们从京师过来,不知道荆襄这一带的民风,这里的男女老少个个都是流寇,官府命他们出山,他们冥顽不灵,不肯下山,分明就是给流寇做内应!想要彻底平息叛乱,就得斩草除根!”   众人气急。   这些士兵竟然将毫无反抗能力的老人、妇人、孩子赶到江心里淹死,此等行径,令人发指!   就算是对待两国交战过后的俘虏,也会留他们一命,绝不会用上这样的狠绝手段!何况眼前那些瑟瑟发抖的老幼妇孺只是一群走投无路的本国百姓!   傅云英冷笑几声,驱马上前,行到河边。   士兵们握紧长刀,围着她,不让她再靠近。   她脸上阴云密布,环视一周,道:“就算这些人是流寇内应,也应该加以审问再做处置,而不是被你们活活逼死!”   士兵们对望一眼,进退两难。   傅云英怒视百户,一字字道:“本官奉天子之命前来招抚流民,流亡于此的百姓皆是我朝子民,任何人不得滥杀,违者军法处置,尔等还不速速退开!”   乔嘉奔至她身后,举起宝匣。   傅云英接过宝匣,拿出御剑,策马驰往江心,马蹄所踏之处,溅起丈高水花。   她面容冷肃,蹚过江水,衣袍猎猎,手中御剑高举。   御剑折射出道道华彩,光芒万丈。   “尚方宝剑在此,可斩天下奸佞,谁敢不从?!”   看到尚方宝剑,百户愣了一下。   岸上的傅云章第一个下马躬身跪下,苏桐等人也都纷纷下马叩拜。   百户吓了一跳,忙也跟着跪下。   士兵们见长官都跪了,自然不敢再拦着傅云英的马,也都收了武器,低头跪倒。   傅云英直接策马奔往江心,水越来越深,骏马害怕湍急的水流,停在水中不敢动了,她翻身下马,踩着水往前走,拉住那些呆若木鸡的妇人,“皇上不会杀你们,回去!”   老人和妇人们呆愣许久,呆呆地望着她。   山风呼啸而过,水流哗哗响,淹死的人被无情冲往下游,河对岸也有士兵看守,不许这些人逃走。   他们明知越往前走离死亡越近,却没法反抗,只能扶着年迈的父母,抱着幼小的孩子,在屠刀的威胁中,一步一步踏向死亡。   这些天无数没有能力逃走的人就是这么死在河里的。   他们没有反抗官府,没有参与起义,只是老老实实躲在山里耕种,却被官府骗到山外逼死,死不瞑目!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可现在不是乱世啊!   一片寂静,唯有水流冲刷而过的哗哗声响,提醒人们刚才这里的一桩桩惨剧并不是幻象。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   监军大人来救他们了,那些士兵不敢再拿着刀赶他们去死,他们还能活下去!   妇人抱紧怀中的孩子,坐倒在江水中,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声凄厉的哭声响起,其他人从震惊麻木中回过神,劫后逢生,抱头痛哭。   傅云英站在及腰深的河水中,湿透的衣袍被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紧紧攥着。   老人浑身发抖,抓着她衣袍的手指节痉挛,从下而上仰望她,双目闪烁着狂热的光。   她站在水中,目光逡巡一周,道:“不用怕,随本官回去。”   男男女女,老幼妇孺,畏畏缩缩,胆战心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敢挪动一步。   她抬脚往河岸上走。   那些人连忙跟上她的脚步,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生怕一个眨眼,救星就不见了。   越来越多的人蹚水围过来,跟上傅云英。   踩水的哗哗声汇成一片。   山风吹散浓云,大束日光倾泻而下,笼在傅云英身上,她面色平静,身上衣衫湿淋淋的,双眸清亮,抿唇四顾时,不怒自威,让人不由自主便生出一股凛然之意,不敢与之对视。   百户本来还想拦,被她有如天人一般的凛冽气势所慑,竟然动都不都动一下,更别提跳起来阻止她救人了。   岸上,傅云章几人站起身,吩咐随从找阴凉处架起火堆煮热水。虽是酷暑,江水被晒得发烫,可水面底下的水还是冰凉的,妇人和老幼在水里泡了半天,衣裳透湿,得煮些姜水给他们喝下。   傅云英走回岸边,叫来百户,“你们顺着下游看看有没有还活着的,收敛尸首,好生安葬。”   又叫来张景贞,让他监督百户。   张景贞为人暴躁,但也耿直,让他监督百户,百户绝不敢敷衍差事。   百户心不甘情不愿,应了差事,带着官兵离开。   ……   密林深处,茂盛的草丛里,数百支正对着河岸的弓箭已经拉满了弦,蓄势待发。   林中又潮又热,他们在这里埋伏了很久,眼见着那伙士兵逼死老幼妇孺,他们怒发冲冠,双眼赤红,早就按捺不住,只等大哥一声令下,他们就冲出山林,将那伙穷凶极恶的士兵乱刀砍死,让他们血债血偿!   突然冒出一行人骑马冲下山坡,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藏在密林中的无数双眼睛,亲眼目睹那位年轻俊秀的监军大人喝退士兵,纵马入河,将老幼妇孺救了回来。   他们长年生活在大山中,辛苦耕作,没见过什么世面,何曾见过这等风姿洒然、气质出尘的人物?   这位英气勃勃的监军大人竟然是来救流民的!   林中埋伏的队伍有一瞬间的骚乱,众人紧握弯弓的手抖了一抖,齐齐往站在高处的男人看去。   男人体格高大,一脸络腮胡子,右脸上一道愈合不久的新鲜刀疤,双眸锐利如鹰隼。   一人奔回男人身边,小声问:“大哥,怎么办?”   男人抄起长弓,弯弓搭箭,肩背紧绷,肌肉隆起,双眼微眯,箭尖直指岸边那个穿一身墨绿地织金云肩杂宝纹圆领妆花纱蟒服的监军。   监军大人年纪不大,虽然隔得远,也能看出他品貌不俗,俊秀无双,置身一群衣衫褴褛的老百姓当中,犹如鹤立鸡群,非常显眼。   男人的箭尖对准了监军,随着对方的动作移动。   监军来回走动,安抚失魂落魄的老百姓,命随从取出干粮和清水喂给老人和孩子吃下。   有妇人拉住他的袍角跪地痛哭,随从忙上前驱赶,他挥手阻止随从,耐心听妇人哭诉,安慰她几句,直到妇人情绪稳定下来。   男人眼底闪过一抹意义不明的暗色。   身边人小声道:“大哥,那些官兵人数众多,我们的人根本没打过仗,不是他们的对手。又来了一个监军,我看他身边带的人个个都是高手,我们贸然出击,不仅伤不了那个监军,还可能交代在这里,没法全身而退。既然监军把人救了,还能管住那些官兵不让他们随便杀人,我们不如悄悄离开?”   男人没说话,箭尖仍然指着监军那张眉目如画的面孔。   他不开口,没人敢吭声,林子里静悄悄的,似乎连蝉鸣声也停下来了。   片刻后,男人舔舔干燥的唇,收起弓箭,沉声道:“走。”   话音落下,草丛里的几百支弓同时收起。   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这伙人悄悄离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仿佛根本没有来过。   ……   几个老妇人揪住傅云英湿透的衣袖,给她磕头。   “大人,您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她弯腰扶老妇人起来。   “你们不用怕,朝廷会想办法安置你们,皇上心系荆襄百姓,知道你们的难处。派本官前来,就是要让你们有田地耕种,有屋子遮风挡雨,以后不用担惊受怕,四处躲藏。”   老妇人嘴唇直哆嗦,一脸不可置信。   官府真的不会追究他们?他们活不下去了,逃亡本乡,按律法,要被抓回去流放,监军大人却说要给他们田地,让他们安居乐业,这是真的吗?   他们会不会已经死了,这一切只是他们的美梦?   越来越多的流民聚集到傅云英身边,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她,目光孺慕。   荆襄一带的方言和湖广官话差不多,她用流民们听得懂的方言慢慢道,“你们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和本官说,本官会上奏朝廷,皇上一定会妥善安置你们。”   众人虽然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落到他们头上,还是忍不住侧耳细听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仅仅只是听她诉说,他们就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前路一片光明。   傅云章越过人群,走到傅云英身边,示意自己来接替她,附耳道:“先去换衣服。”   她一路奔波,先出了一身汗,又蹚水走进河里,衣衫透湿,接着被流民们拉住问东问西,没法脱身,毕竟是女子,身体会受不了的。   傅云英轻轻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看她要走,流民们惊慌失措,都跟着站了起来。   傅云章站到人前,摆摆手。   众人见他生得标致,态度温和,心里稍稍安心了一点,不过目光仍然紧紧黏在傅云英身上。   乔嘉跟上傅云英,带她走到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前,掀开帘子,“公子,里头备了香汤。”   她谢过乔嘉,进帐篷脱下湿透的衣衫,香汤擦身,换上一件大红纻丝一撒。   蟒服泡过河水,肯定没用了,较真的御史可以拿这个弹劾她不敬御赐之物,她得先写一封请罪的奏疏。   天色渐渐暗下来,苏桐找到向导,让他先带百姓们去最近的村庄修整,这么多人露宿野外,容易染病。   一行人陆陆续续离开河岸,找到一处被焚毁了一半的村庄安置。   还好现在是夏天,只要有屋瓦遮挡,毒蛇毒虫进不来,铺上草席,便是席地而睡也不要紧。   傅云英他们没睡,留下两个随从,连夜继续赶路。   百户说曹总督离这里不远,就在前方三十里的山谷中安营扎寨。   她想尽快赶过去,制止曹总督对平民的滥杀。   早点到,就可以多救几个人。   浓稠的夜色中,火把燃烧的光芒微弱如流萤。   山林中时不时传来可怖的狼嚎声。   随从们身经百战,自然不会怕这个,行走山间,如履平地。   那些让人口齿生寒的狼嚎声越来越近,他们也不慌不忙。   几个文官就不一样了,他们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体弱书生,走山路都得小厮书童搀扶的那种,这些天跟着傅云英翻山越岭,简直是吃尽苦头,还要赶夜路,听野兽跟在身后嚎叫,心肝一颤一颤的,随时可能被吓死。   张景贞看不清路,跌了一跤,周围人小声哄笑。   他眼眸低垂,在随从的帮助中站起身,拍拍衣襟。   抬头看一眼走在前方的傅云英,脸上青青白白,顾不上查看哪里摔伤了没有,咬牙继续走。   不多久,就到了营地,远望一片灯火通明。   傅云英先派几个随从过去通知曹总督。   谁知等他们走到营地外面了,都没有人过来迎接。   终于走出大山了,礼部主事心有余悸,擦把汗,踮脚看看营地辉煌的灯火,小声问:“我们先进去求见曹总督?”   傅云英摇摇头。   她身上带着朱和昶的亲笔书,曹总督必须如接驾一样大开营门前来接旨。   很快,随从走了出来,拱手道:“大人,曹总督的亲兵说总督已经睡下,先让您去营中休息,等明日再安排接旨仪式。”   傅云英冷笑一声,道:“不用等明日,直接领我去曹总督的帐篷。”   随从答应一声,带着她往里走。   亲兵们忙过来拦阻,傅云英举起尚方宝剑,“御剑在此,如陛下亲临,你们想造反?”   将官、士兵们面面相觑,忙跪下。   傅云英双唇紧抿,大踏步走进去,傅云章等人紧随其后。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得曹总督帐前,里头灯火幢幢,人影晃动,说话声响亮,其中夹杂着爽朗的大笑声。   礼部主事走上前,耳朵贴在帐篷上细听,点点头,“曹总督在里面,他们在吃酒。”   傅云英给乔嘉使了个眼色。   乔嘉会意,拔刀劈开帐帘。   里头惊叫四起,几个斟酒传菜的杂役离帐篷最近,还以为碰到敌袭,吓得大叫。   在座的人纷纷站了起来,拿起趁手的武器挡在身前。   唯有当中一人处变不惊,手里拿了只酒碗,撩起眼皮,扫门口一眼。   此人方脸大耳,鹰钩鼻,短须,正是镇守荆襄地区的曹总督。   他眼神深邃,和傅云英目光相接,冷哼了一声。   帐篷内气氛僵持,将士们手中的兵器闪烁着冷冷寒光。   傅云英不露怯色,径自走上前。   “曹总督,本官奉诏前来,尔为何拒而不见?”   曹总督仰头喝下碗中美酒,懒洋洋道:“原来傅监军到了,有失远迎。”   傅云英看他一眼,接过乔嘉递来的函书,“圣旨在此,曹总督听旨。”   曹总督眼皮往上,轻哼一声,撩开衣袍,起身叩拜。   听傅云英念完圣旨,他额前青筋浮起,握紧双拳,想也不想就要跳起来。   皇上竟然要他停止围剿荆襄流民,只需要将苗八斤带领的几千人解决了就好,剩下的想办法安抚招抚,还要他听傅监军的指令行事,他堂堂总督,竟然要被一个黄毛小儿压在头上?!   旁边的幕僚忙拉住曹总督,劝他不可莽撞,“傅监军带有尚方宝剑,可先斩后奏,总督三思。”   曹总督忍耐下来,接了圣旨。   傅云英给了下马威,曹总督才不甘不愿让人收拾干净帐篷给他们住。   出了帐篷,傅云章双眉略皱,“曹总督脾性暴烈,这么激怒他,怕是不妥。”   傅云英摇摇头,小声说:“二哥,没事。曹总督那人欺软怕硬,我若示弱,他会得寸进尺,视我如无物。唯有先从气势上压他一头,他才会服软。”   她听霍明锦说起过曹总督,此人确实能征善战,但桀骜不驯,有点欺软怕硬,遇到软弱的人,他会加倍欺辱,遇到比他强的人,他才会收敛脾气。他性情暴躁归暴躁,可并不傻,之前还给京师里的几位阁老送过厚礼,知道她是朱和昶派来的,绝不敢动她。   听她这么说,傅云章点点头。   胡乱睡下。   翌日一大早,傅云英请曹总督过来商议围剿苗八斤的事。   曹总督忍气前来。   傅云英不懂军事,没有瞎指挥,先道:“不瞒总督,如今朝中弹劾你的折子就犹如雨后春笋一样,挖了一茬,还有一茬刚冒尖。皇上本想把事情压下来,无奈群臣联名弹劾你,说你滥杀无辜,罪大恶极,要将你召回京治罪。”   曹总督睚眦欲裂,手按在腰间佩刀上,怒道:“何人敢冤枉忠良?我为皇上尽忠职守,天地可鉴!”   傅云英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道:“曹总督的忠心,皇上自然深信不疑,所以才会派本官前来助总督一臂之力。”   曹总督眼睛眯了眯。   傅云英道:“总督领兵剿灭起义军,我招抚流民,予以安置,尽早平息叛乱,好叫皇上安心。”   曹总督一哂。这监军倒是识趣,不准备插手他围剿流寇的事,虽然终究是个麻烦,但怎么说也是皇上最信任的臣子,先忍他几天再说。   京师那些文官联名弹劾他,才让他头疼。那些文官假仁假义,只知道动嘴皮子,动不动就弹劾这个弹劾那个。皇上仁厚,纵着文官,他以后得小心点,免得一世英名败在几个文官手上。   之前的陕西总督,戎马一生,就因为常年在外领兵,引来先帝的猜忌,被京中几个文官轻飘飘几句谗言给害死了。   曹总督心思飞转,走出帐篷后,叫来幕僚商议。   幕僚昨晚刚刚收了乔嘉送的一千两银子和两颗夜明珠,这时眼珠转了转,拱手道:“大人,傅大人深受皇上信任,据说不久就要升官,此次皇上派他监军,就是给他添点资历。如今朝中几位阁老,有一半是傅大人当初引荐给皇上的,可见皇上很重视傅大人的意见。只要傅大人肯为大人美言几句,那些整天上跳下窜的文官的意见,不就是耳边风吗?”   和傅监军起冲突对总督大人没有任何好处,他是一心为总督大人想才这么劝总督的,绝不是因为傅监军的银子!   耳边风,风吹吹就散了。   曹总督冷哼了一声,勉强答应下来。   如果傅监军和之前那些上战场的文官一样,是个怕事的,他根本懒得理会对方,刀子亮出来,保管把对方吓得屁滚尿流。   可这个监军分明不怕事,他不得不谨慎对待。   曹总督对傅云英的忌惮让昨晚提心吊胆一整夜的苏桐等人都松了口气,还以为这两人今天可能要打起来,没想到凶名在外的曹总督昨晚还一副凶神恶煞的骄横模样,今天就变得客气起来了!   ……   警告曹总督,不许他再滥杀流民后,傅云英马不停蹄,带着随从们,沿途走访山中所有村落。   起初老百姓听到马蹄声就携家带口往山里躲,她不许随从追赶,耐心和来不及逃走的老人说明自己的来意,留下几袋米粮,去下一个村落。   她耐心听流民诉苦,问清他们的来历,跟随她的官员有的负责造册登记人口,有的统计数据,傅云章和苏桐则沿路观察地质水文,看哪里合适建造城镇,哪里适合耕种,哪处河谷可造渡口,详细记录下来,绘制成图。   半个月后,傅监军的名声渐渐在流民中流传开来。   传说傅监军是个有菩萨心肠的好官,他带着尚方宝剑,杀尽天下狗官,是专程来解救流民的。   又过去七八天,再等傅云英去深山走访时,终于有一个村落的人鼓起勇气留下来,打开房门,请她去屋子里吃茶。   她被一村子枯瘦如柴的流民围在当中,问他们:“你们想不想回到家乡?”   流民们摇头。   他们和躲进山里避难的流寇、盗贼不一样,他们原本是勤勤恳恳的好人家,因土地被当地豪强大族霸占,告到官府,却没人帮他们做主。他们失去田地,却还要缴纳越来越多的税赋,实在活不下去了,又舍不得卖掉自己的儿女,只能逃走。如果返回原籍,他们还是会活活饿死的!   傅云英环视一圈,“如果朝廷给你们田地耕种,让你们从流民转为良民,你们会跟着那些流寇作乱吗?”   流民们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小的们只想安生过日子。”   “好。”傅云英点点头,“朝廷决定在荆襄设置府州郡县,给你们田地,让你们恢复良民身份。你们这些年开垦出来的土地,都归你们所有,你们盖起来的房屋,也是你们的私产,所有人就地附籍,从此以后,你们就是良民了。以后朝廷会在这里建学堂、市镇,开设渡口,通商船,你们可以送孩子去学堂念书,种田耕地之余,还可以养蚕织布拿去市镇贩卖。”   这些天他们一直在讨论具体的安置措施,已经写成《流民安置疏》送回京师,朱和昶亲笔朱批,同意在荆襄一带设置新的郡县府治,减免赋税,给予流民们良民籍贯。   她说完,众人久久不出声。   做梦都不敢想的巨大惊喜劈头掉下来,他们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片刻后,老人们失声痛哭,年轻人欢呼雀跃。   他们是良民了!他们能够光明正大去外边市镇看热闹,他们的子孙后代可以上学读书,甚至还能考科举!   这些年,他们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身份不被承认,看到生人就往山洞草窝里躲,终于,他们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躲在一边抱着孩子的妇人们泪如雨下。   村民们跪下,哭着道:“皇上仁慈!大人仁慈!小的们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大人的恩德,愿生生世世都当皇上的子民!”   苏桐等人站在一旁,看着眼前此景,鼻尖发酸,心里酸酸涨涨的,溢满了酸甜苦辣。   张景贞掩饰地咳嗽几声,揉了揉鼻子。眯着眼睛凝望一点不计较村民们身上散发的酸臭味、含笑和他们拉家常的傅云英,眼神莫名。   ……   傅云英一行人走出村庄很远,回头一看,村里的人还遥遥跟在后面。   她让乔嘉过去劝村民们早点回家,天色已晚,夜里山中会有野兽出没。   村民们嘿嘿傻笑,道:“山里还乱着,我们送送傅大人,马上就回去!我们腿脚快,走一会儿就到家了。”   苗八斤揭竿而起,四方流民起义。他们人数众多,分布在大山深处,粗略算来,有十几支起义军。   曹总督这个月消灭了其中三支,剩下的起义军到处流窜,还在反抗。   幸亏傅云英到处走访,之前曾被官府骗过一次的老百姓被她的诚意所打动,愿意再相信官府一次,而不是举家投靠起义军,所以目前起义军的人数没有变多。   本朝太、祖当年就是这么发家的,流民起义不可小觑。如果她来晚一点,荆襄数百万流民全部被起义军煽动作乱,那曹总督也未必能扛得住。   村民们有自己的私心,胆子小,像墙头草一样随风倒,但官府保证能让他们安生过日子,那他们也非常忠诚。   傅监军是他们心目中的活菩萨,他们得把傅监军保护好了。   他们一直把傅云英送到大路上,看她骑着马走进营地,才转身回去。   营地里,傅云章回头看那些村民举着火把离去,翻身下马,感慨了一句,“故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   用兵的要领,在于擅于使民众归附自己。   傅云英刚下马,正低头喂自己的爱驹吃果子,听到这句,嘴角微翘,拍拍马背,道:“不然。兵之所贵者埶利也,所行者变诈也。”   不对,用兵看重的事形势有利,施行的是机变诡诈。   礼部主事走过来,插嘴接下去:“善用兵者,莫知其所从出!”   善于用兵的人神出鬼没,没人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出来的。   他们一句一句接下去,工部另外一个主事走过来,哈哈大笑,“行了,咱们一帮文官,没事在这里讨论什么兵要?也不怕那些武官笑掉大牙!”   众人相视一笑。   进帐洗漱,吃过饭,傅云英合目睡下。   白天累了一天,本应该睡得很沉,她却在枕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讨论兵法的时候,不免想到霍明锦,他北上回京,她却南下来了荆襄,这么久没见,不知道他会不会和苏桐一样晒得黑如煤炭。   期间一直通信,他这人实在太肉麻了,信写得简直缠绵悱恻,想她的话可以反反复复强调一沓纸,她都不好意思多看。   夜半的时候,帐篷外传来一片窸窸窣窣的轻响声,似乎是落雨了。   傅云英翻了个身,目光落在湘竹屏风外的帐篷上,蓦地睁大眼睛。   帐篷里没有点灯,黑魆魆的,营地外却有火把照明,此刻夜半时分,四周静悄悄的,却有一道高大的身影,赫然映在帐篷上!   她咬住唇,立即清醒过来。   傅云章他们的帐篷在她附近,乔嘉和另外几个护卫从早到晚换班巡视,绝不会离开她的帐篷几丈远,怎么会有人接近她的帐篷,还在外边窥视?   她汗毛直竖,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小心翼翼去摸床边的竹哨子,那是她示警用的。   然而还没等她够到竹哨子,几声利刃划破帐篷的割裂声响后,那道黑影如闪电一般,疾步奔至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同时捂住她想呼救的嘴巴。   暗夜中,男人俯身压下来。   近在咫尺,能看清男人一双眼睛清亮如水,眉骨高挺,右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   “傅监军,得罪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云哥和二哥他们讨论的那几句兵要之法,引用的是《荀子》的原文。 第159章 (十)   “傅监军最好不要大声叫喊,否则我的剑可能会失控。”   男人嗓音粗哑,说着话,松开紧捂傅云英嘴巴的手,宽大手掌一翻,掌心寒芒闪动。   他手中的短剑离她的咽喉只有几寸的距离。   傅云英一动不动,即使被他压制着看不见,也能敏锐感觉到剑锋凛冽的锋芒。   她丝毫不怀疑,只要她发出一点点声音,这柄短剑会立刻刺入她的喉咙。   男人薄唇轻抿,眉毛浓黑,右脸上的刀疤显得有几分狰狞。   傅云英心思电转,一瞬间,十几种应对之策从脑海里一一闪过。   但都没用,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她不宜轻举妄动,免得激怒对方。   他既然深夜潜入营地,必定有所图谋。   沙沙风雨声从裂口灌进帐篷,原来外面果真落雨了。   黑暗中,刀疤男人双眼发出淡淡的暗光,凝视她片刻,嘴角挑了挑。   “闻名不如见面,传说傅监军貌若妇人好女,果真如此。”   浑厚的声音里似乎带了几分笑意。   这一丝笑中,却有让人胆寒的血腥煞气。   暑热天,傅云英仍然穿长衫入睡,刚才试图挣扎,衣襟微微敞开了一点,露出一抹光洁雪腻的柔滑肌肤。脖颈修长,凸起的美人骨光滑平直,纤细灵秀。   帐篷里黑魆魆的,那一抹凝脂散发出淡淡的瓷白光泽,如冰肌玉骨。   这给男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在欺负一个女人似的。   他浓眉微皱,不自觉收敛杀机,拿短剑的手下意识收了些力道。   趁他愣神,傅云英手指张开,够到竹哨子,一把攥住。   男人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没有阻止,任她抓住竹哨子,低笑几声,仍然扣着她的手,“傅监军,你示警也没用,你的人暂时动不了。”   他没有说谎,都这么久了,乔嘉他们还没出现,必然有什么变故……   傅云英不动声色,抬眼和男人对视。   “苗八斤?”   孤身入险地,有胆量,有谋略,有智计,流民中这样的人物屈指可数,不难猜。   男人挑了挑眉,似笑非笑。   “傅监军果然聪慧。没错,我就是苗八斤。”   傅云英知道,苗八斤应该不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本名。   傅云章和苏桐查来查去都查不到这个人,他们认为苗八斤肯定是他隐姓埋名的时候用的化名,他可能是为了避祸带着家人躲进深山中,不想一家人还是惨死刀下,为了给家人报仇,便煽动流民起义。   流民大多是流亡的老百姓,只知道种地,不懂武艺,更不会打仗。苗八斤却能带领这帮什么都不会的乌合之众把能征善战的曹总督和他的几十万大军耍得团团转,至今朝廷大军还没有找到苗八斤的老巢,虽然剿灭了几支响应他的队伍,却没法伤苗八斤本人一根汗毛。   傅云章认为苗八斤可能是世家豪族之后,一般读书人家只会教子弟读四书五经,少有教领兵打仗的,苗八斤能多次以少胜多、化险为夷,必定是通晓军事之人,这样的人不可能是普普通通的农人之子。   如果二哥他们猜错了,苗八斤确实出身微贱,那只能说明此人天赋异禀,乃天纵之才。   好在追随苗八斤的只是一群刚刚放下铁锹、锄头的流民,如果他手下有一支军队,又或者他隐忍潜伏,偷偷训练流民,那么不出几年,他势必成为朝廷心腹大患。   “阁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傅云英直视着苗八斤。   苗八斤双眼微眯。   听这监军平淡的语气,倒好像他真的只是个偶然来访的客人,宾主二人正隔着茶桌对坐,客气交谈。   而不是像眼前这样,他紧扣着监军的手,牢牢压制着对方,对方只能躺在榻上,动弹不得。   瞧着像女人,胆子倒是壮。   苗八斤咧嘴一笑,短剑抵住傅云英的脖子,左手拍拍她的脸,“傅监军生了一副好皮相,就这么杀了你,倒有点舍不得。”   敌强我弱,傅云英忍下这口气,冷笑几声,一字字道:“你在这里杀了我,荆襄几百万流民,绝无生路。”   苗八斤面色沉下来,神情阴冷。   傅云英毫无惧色,接着说:“本官不是危言耸听,荆襄数百万流民的性命,尽系于我一身。你杀了我,我这月余来的努力全部功亏一篑。设置州县,就地附籍,全部会变成一纸空文。铁蹄会踏遍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届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而这一切,是你引起的。”   既然苗八斤不是普通人,那么就用不着和他兜圈子。   “喔?”   苗八斤脸色阴沉,声音变得冷漠起来。   “现在杀了你,朝廷增派几十万大军来镇压我,又能如何?一帮酒囊饭袋而已!”   他手上一沉,短剑吻上雪白的脖颈。   剑气凛然,咽喉一阵冰冷的刺痛。傅云英没有呼痛,挪开视线,微微一笑。   苗八斤停了下来,看着她略带嘲讽笑意的嘴角。   “你笑什么?”   傅云英淡淡道:“我笑我的,与你何干?要杀便杀。”   苗八斤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你这伢子,真的不怕死?”   傅云英冷哼了一声。   谁不怕死?   她现在活得这么开心,还想多活个几十年,一点都不想死。   这会儿她可以确定,苗八斤不会杀她的。   真想杀她的话,何必这么费事?直接一剑砍下来就够了。   “阁下既然不想杀我,又何必故弄玄虚。你能制住我的随从一时,就笃定他们不会提前赶过来?等我的随从赶到,阁下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没法脱身。”傅云英瞥一眼帐篷外,平静道,“阁下的时间不多,有什么想说的话,还是趁早说了的好。”   帐篷里死一般的寂静。   苗八斤反应极为敏捷,被傅云英戳破心思,也不恼怒,低笑几声,收起短剑,随手往腰间剑囊里一塞。   既然被监军看破了,确实没有必要再试探他。   他咧嘴笑了笑,站起身。   傅云英立刻坐起来,拢紧衣襟。在外面夜宿,她即使入睡也不会拆开发髻,网巾也戴着,其实这种情况下很容易被人看出像女子,但因为她貌若女子的名声传得很广,自己也从不避讳这一点,坦坦荡荡以自己的姿容为傲,诗社的成员经常写诗夸赞她美貌,她毫不客气地全部应下,大家反而没有怀疑。   苗八斤常听流民们说监军菩萨心肠,生得也像菩萨身边的金童玉女,真的近距离见到本人,虽然心里惊讶于傅云英的风姿,但也没有想到那方面去。   毕竟太匪夷所思了。   而且读书人喜欢追捧年轻清秀的士子,南方文人又戴花又抹粉,天天穿大红鞋、粉红袍,喜好打扮装饰,这一点天下皆知。   苗八斤站在榻前,面容冷峻,负手而立。   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五官端正,鼻梁挺拔,右脸虽然有一道伤疤,却并不难看。   “傅监军曾许诺不会滥杀流民,只要真心归顺朝廷者,全部既往不咎。你虽是监军,官职却不高,怎么保证你能说话算数?”   傅云英下地,摸黑筛了杯茶,道:“本官既然说出口,自然就做得到。阁下今晚冒险前来,想必也没有其他选择。”   苗八斤笑了一下。   “监军大人是七窍玲珑心,既然你我心有灵犀,我也不多废话了。我深夜前来,想找监军大人要一句保证。”   傅云英端起茶杯,徐徐喝口茶。   “什么保证?”   苗八斤看着缝隙处漏进帐篷里的雨滴,道:“保证官府不会追究所有归顺朝廷的起义军。”   “好。”   傅云英没有片刻犹豫,朗声道。   他答应得太爽快,苗八斤皱了皱眉,扭头看她一眼。   她坦然回望,神色平静。   只迟疑了一瞬,苗八斤便收起怀疑之色,抬起手。   傅云英会意,上前两步,和他击掌。   “本官保证,只要起义军主动前来归顺,官府既往不咎,让他们就地附籍,绝不加害。”   苗八斤的掌心粗糙干燥。   傅云英收回手。   “哐当”一声,苗八斤忽然皱眉,踉跄了两下,撞翻搁香炉的小几,往后跌坐在屏风前的一张大交椅上。   他抬起脸,双眸冰冷,杀机毕露。   傅云英这回没有看他,抓进竹哨子,转身就往帐篷外面跑。   张道长给了她不少宝贝,刚才趁苗八斤放松警惕的时候,她就把丹药化在茶水里了,这种丹药用不着喝下去,只要闻到味道就能起效用,她刚才喝了茶水,对她没有用。   她冲出帐篷,吹响竹哨。   乔嘉仍然没有赶过来,倒是隔壁帐篷的傅云章听到声音,第一个掀帘冲出帐篷,几步冲上前,握住她肩膀,“怎么了?”   目光落在她脖子上,看到那一丝血痕,他瞳孔急剧收缩。   苗八斤随时可能暴起,傅云英来不及解释,匆匆道:“先找到护卫再说。”   傅云章会意,嗯一声,脱下肩上披的氅衣裹住她,系好绸带。   四周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各个帐篷里等着轮班的护卫举着火把围了过来,“大人!”   傅云英指指自己的帐篷,“守住帐篷,别进去。里面的人如果要逃走,拦住他。”   众人齐声应喏,团团围住帐篷。   苏桐、张嘉贞等人睡得正香,听到外边吵嚷,纷纷披衣起身出来看,傅云英没有声张,让他们回去接着睡。   她和傅云章最后在马棚里找到乔嘉和另外几名护卫。   护卫都晕过去了,唯有乔嘉醒着,双眼圆瞪,青筋直跳,面容显得十分狰狞。他试图站起来,但他手脚麻痹,嗓子里一点声音都发布出来,唇边鲜血淋漓。   看到傅云英安然无恙地走过来,总是平静淡然的他目露狂喜之色,神情激动,喉咙里发出呵呵声响。   傅云英知道,他一定是怕她出事,咬破舌头让自己保持清醒,所以一张嘴,牙齿上血液黏稠。   她轻声道:“我没事,你别强行起来,小心伤了肺腑,我叫郎中过来。”   乔嘉没法动,眼神示意他知道了。   傅云章举着火把走了一大圈,确认过人数,“所有人都在。”   苗八斤没有伤人。   傅云英点点头,目光往下,落到傅云章脚上,发现他没穿皮靴,只穿了双袜子,跟着她走一圈,罗袜已经变成黑色的了。   外边还落着微雨。   “二哥,你快回去换上鞋子,山里寒气重。”   傅云章答应一声,却没动,紧跟在她身边,“先别管我,伤口疼不疼?”   傅云英后知后觉,轻轻嘶了一声,吩咐随从去取一双靴子过来给他穿上。   郎中过来帮她包扎伤口,刀口很浅,血已经止住了。   确定乔嘉他们都没有事,傅云英召集剩下的随从,回到自己的帐篷里。   苗八斤还在里面,坐在大交椅上,神色如常,看到她带着更多人进来,没有慌乱,低头揉揉手腕。   “傅监军刚才所为,可不是君子做得出来的。”   傅云英站在随从身后,淡淡道:“阁下深夜造访,暗伤我的护卫,也不是君子所为。对待不请自来的客人,用不着以礼相待。”   苗八斤抬起头,仔细端详她几眼,笑了笑,笑声低沉。   没想到他竟然会阴沟里翻船,这位傅监军当真让他刮目相看。   随从们拔出弯刀,团团围住他。   他看都不看随从们一眼,往后仰靠在交椅上,神态放松。仿佛根本不把营地几千人放在眼里。   即使他此刻双脚绵软无力,受制于人。   傅云英走到方桌前,泼掉刚才那杯茶水。   “我承诺你的事,仍然算数。”   苗八斤眼底闪过一抹诧异之色。   傅云英指指帐篷被划破的地方,“阁下,请回罢。”   “你要放我走?”   苗八斤愣了一下,嘴角掀起一丝笑。   “你可知放了我会是什么后果?这一次我没有防备你这个书生,下次我再来的时候,就算你身边有几十个人日夜保护,也不是我的对手。”   他不是危言耸听。今晚他夜探营地,能悄无声息地连伤七八个高手,这事对他来说犹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   傅云英没有笑,“你真有意带起义军归顺,可遣人前来投诚,用不着夜探营地。无论能不能谈拢,本官不会为难你们。下次你要来,只管大大方方来。”   她挥挥手。   随从们收刀入鞘,让开道路,回到她身边。   苗八斤沉默许久。   帐篷外,士兵们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跃动的火光映在帐篷上,罩下一片暗黄的光芒。   “我知道你能动,茶水的效果只有几息。你确实武艺高强,有万夫之勇,但毕竟只有一双手,营地有几千号人马,本官真想害你,刚才就可以趁你麻痹的时候用你的短剑刺伤你。”   傅云英缓缓道。   静默中,苗八斤突然笑了,深深看傅云英几眼,“傅监军果真会接纳起义军?”   傅云英看着他,道:“只要他们诚心归顺,从此安分守己,本官保他们性命无忧。”   “好!”   苗八斤朗声道,双手张开,纵身一跃,翻过湘竹屏风。   帐篷里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苗八斤矫捷的身影已经迅疾钻出帐篷,消失不见了。   随从们大惊,随即冷汗淋漓。   原来这个人刚才双腿不能动的样子果然如傅大人所说,是假的!   傅云章看着苗八斤离去的方向,低声问:“为什么放虎归山?”   此人来无影,去无踪,被护卫重重包围,依然谈笑如常,丝毫不将营地守卫放在眼中,不能轻纵。   “我知道他早就能动了。”傅云英小声说,“茶的效果只有几息,他随时可以暴起抓住我,但他没有,他在试探我。乔嘉受伤,这些人未必是他的对手,抓住他代价太大,不如放他走。”   今晚之前的种种试探不过是苗八斤的小把戏,刚才假装受制于她,才是苗八斤真正的试探。   这男人本领奇高,实在棘手。   好在他只想救下流民,并没有恶意。   放了苗八斤,才能让这个男人相信她刚才的许诺不是骗他的。   他在流民中威望极高,只要他肯带头归顺,就能彻底平息这场民乱。   至于为什么要在击掌之后制住他,原因很简单,给对方一个警告。   承诺是一码事,苗八斤夜探营地是另一码事。   傅云英不喜欢这种方式。   ……   营地遇袭的事,傅云英没有惊动其他人。   只写信和霍明锦提了几句。   反正乔嘉一定会禀报他,还不如她自己告诉他。   第二天,她穿立领衣,挡住脖子上的伤口,照常走访附近村庄,劝他们走出大山,归顺官府。   一开始大家都吓破胆子,不敢再相信官府,怕和苗八斤的家人那批人一样,死在官兵的屠刀下。   随着他们这批年轻文官每天锲而不舍地劝说,越来越多老百姓开始动摇。   朱和昶批复的公文送达荆襄,这一带新建的府城就叫襄城,直接受朝廷管辖。   曹总督还在深山里围剿起义军,他手段狠辣,抓到俘虏,全部坑杀。   流民们肝胆俱裂,那些没有跟着流寇反抗的,为了求一个栖身之地,携家带口逃出大山,归附傅云英。   大山深处的人被曹总督逼得走投无路,全村全乡加入起义军。   形势越来越严峻,苗八斤派人送信给傅云英,约定月底带他部下的几万人来投靠她,要她答应保证他们的安全。   上次夜探营地惹恼傅云英,知道她脾气不像相貌那么温和,这一次苗八斤客客气气,正儿八经派两个手下拿着书信来营地拜见。   信物就是苗八斤那晚手里拿的短剑。   苗八斤怕官府设下埋伏暗杀他的部下,坚决要求归顺仪式在最近的鹿城县衙举行。   傅云英考虑之后,答应了。   由于双方都怕对方布置陷阱,约定好都不带人马,苗八斤只带二十个部下入城,其余人在城外林子里等候。   傅云英带着两千人守在县城里,绝不会趁苗八斤不在的时候偷偷出去围击流民。   苏桐莫名其妙,怎么想都想不通这样的安排。   “他就不怕我们来一个瓮中捉鳖,在县城里抓了他,然后派兵出去杀了他的部下?”   傅云英摇摇头,“苗八斤能以一当百,胆气过人,不怕这些。他最担心的是那些流民,只要确保那些流民在城外是安全的,他愿意以身涉险。”   现在有求于人的是苗八斤,他知道自己没有太多选择,基本没提要求,只反复强调不能伤他的部下。如果朝廷非要处置谁的话,他愿意赴死。   苏桐问:“那如果他假意投降,其实带着流民过来围攻我们,我们只有两千人,能不能守得住?”   傅云章在一旁道:“县城虽小,易守难攻,流民没有攻城经验,也没有攻城器械,打不进来。最近的卫所离这里不远,他们敢有异动,可以立刻调兵过来。到那时,曹总督的兵也会赶过来,他们插翅难飞。”   苏桐心里稍安。   ……   到了约定好的那一天,官差沿街敲锣打鼓,要求不肯撤离的老百姓们关门闭户,无事不得外出。   大街上空无一人,城中气氛冷肃。   傅云英让县令带着几百人去路口守着,“看到曹总督的人,立刻回来禀报。”   曹总督不会放过这些归顺的流民,她必须防着曹总督的人坏事,要是曹总督中途派人截杀苗八斤,那就坏了。   官府再次失信,而且杀了他们的英雄,后果不堪设想。   县令应喏。   辰时,探子来报,说发现苗八斤一行人大摇大摆出现在城外官道上。   傅云英问:“他们有多少人?”   探子回答说:“苗八斤身边只有十几个人,在他们身后几十里的地方,隐约有流民队伍经过的痕迹。”   众人低声讨论。   傅云英环顾一圈,道:“如果今天归顺仪式顺利举行,民乱可平,如果出一点差错,那仗还要打下去,小心行事,不要和苗八斤的人起冲突。”   众人朗声答应。   等白长乐送的座钟的指针转到代表巳时的方位,傅云英率领官员们出城迎接苗八斤。   他们十几人骑马出城,剩下的官员步行跟在后面,手执长、枪的护卫们站在最外围。   不一会儿,只见南方烟尘滚滚,蹄声如闷雷滚过,十几乘马跃出山林,朝他们直扑了过来。   为首一人身姿矫健,目似寒星,右脸长长一道刀疤,正是把荆襄一带搅得天翻地覆的流民首领苗八斤。   快奔到近前处时,苗八斤朝傅云英抱拳,唇边含笑。   傅云英回了一礼,突然,瞳孔一缩。   两边人正等着汇合,苗八斤的人提防着官府的人,傅云英这边的人也提防着他们。   气氛微妙,双方都双目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地紧盯着对方,防备对方使诈。   精神高度紧张,护卫的手就按在刀柄上,随时准备拔刀,没有人能分神想其他事。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紧跟在苗八斤身边最近的两个流民忽然拔出长刀,手起刀落,刀刃向着苗八斤的方向,狠狠朝他身上砍去!   苗八斤虽然是拔尖的高手,但他心里警惕着傅云英这边突然发难,根本没有防备和自己有过命交情的好兄弟,压根没有反应过来。   只听噗嗤几声,刀刃划破夏日轻薄衣衫,划开古铜色肌肤,一瞬间皮开肉绽,甚至能看到里面的骨头。   苗八斤嘴角的笑容慢慢凝滞住,没有低头看自己的伤口,而是扭头去看跟随自己的好兄弟。   那两人狞笑,“大哥,我们好不容易才能扬眉吐气,为什么要归顺朝廷?官府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哥,枉你武艺高强,实在太没志气了!”   “大哥,你走了错路,为了大义,我们只能忍痛下手,别怪我们狠心!”   随着一声声狡辩落下的,是更多砍向苗八斤血肉之躯上的长刀和长、枪。   只是一眨眼,苗八斤就被五六个兄弟刺成窟窿一般。   众人猝不及防,都被这变故惊呆了。   “你们这些畜生!竟然敢害大哥!”   十几骑中,七八人眼见着苗八斤浑身都是血洞,栽倒下马,双眼赤红,挥舞着长、枪,朝那几个下毒手的人冲去。   可惜他们毫无防备,而那几个先下手的人早就计划好一切,挥挥手,剩下的人拨马挡住七八人,双方缠斗在一处。   刀枪相击声骤起,不一会儿,为苗八斤说话的人纷纷被斩落下马。   城门外,傅云英愣了一瞬,不假思索,立刻道:“驱赶那些人,抢回苗八斤,不能让他死了!”   苗八斤的部下打得一手好算盘,他们趁苗八斤赶来归顺时杀了他,必定打着陷害官府的主意,用苗八斤的死让更多流民仇恨官府,聚集到他们身边,哀兵必胜,他们所图不小!   乔嘉已经养好伤,此时就跟在傅云英身侧,他心有余悸,这些天几乎是寸步不离,见对面发生变故,马上护住傅云英回城,一面吩咐其他人去抢回苗八斤的尸首。   那个人敢伤大人,二爷会亲自处置他的!   张嘉贞等人没进过这样的事,吓得面色苍白,在护卫的簇拥中狼狈奔逃回城,手脚还微微发麻,满头大汗。   几百个兵士朝那些流民冲去。   喊杀声穿云裂石。   那些流民为了降低苗八斤的戒心,确实只有二十个人前来归顺,这其中苗八斤被斩下马,生死不知,其他八个人已经被杀,只剩下十一个人。   他们自知不是城中守将的对手,又见苗八斤已然气绝,果断策马离去。   等他们回到流民队伍,就说首领被官府杀了,连尸首也被官府凌、辱,他们带着人过来攻破这座县城,杀了那个和皇帝有总角之交的年轻监军,这一下,杀了朝廷命官,不反也得跟着他们一起反!   江山是打出来的,富贵险中求,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拼一把,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吃的苦?   十一人很快逃走。   傅云英等人立即回城,下令守军关闭城门,严防死守。   乔嘉曾跟着霍明锦学行军打仗,傅云英不懂军事,让他和守军一起指挥守城。   “那些人一定会带着起义军过来攻打县城,我们能守多久?”   乔嘉想了想,道:“攻城必须有数倍的兵力,流民虽然人数众多,但没有形成气候,又缺乏工具,不善攻城。而我们准备充足,城中物资齐备,城门坚固,守两个月不成问题。”   之前怕苗八斤使诈,城中早就做好相应的准备,本以为不会派上用场,没想到还是用上了。   乔嘉忙碌起来,派出几人分别去最近的卫所请求援军支援,吩咐守军加固城门,加强巡逻,防止城内有奸细。   县令此时已经赶回县城,感叹道:“幸好傅监军在这里,民心安定。否则和温阳城一样,那就糟了。”   傅云章皱眉问:“温阳城被攻破了?”   温阳城是曹总督驻扎的地方。   县令抹把汗,道:“可不是!刚刚快马来报,温阳城的百姓同情流民,深恨曹总督,和流民们里应外合,半夜打开城门,引流民入城。曹总督睡梦中差点被人摘了脑袋!如今据说带人退守咸州府去了。起义军原本有一百万人,曹总督杀了一批,傅大人劝退了几十万,只剩下三十多万了,不知怎么的,又突然蹦出几支起义军,人数足足有一百多万!曹总督也被打得节节后退。”   傅云章暗道不好,咸州府在西,而他们现在坐在的县城在东。曹总督被流民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肯定无暇派兵来增援,就算他派兵,那些人不熟悉山路,很难突破流民的包围圈。   难怪这些流民敢杀苗八斤,他们谋划已久,联合那之前隐藏起来的百万起义军,同时发动对曹总督和他们这边的袭击,这些人,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流民了,他们形成规模,往军队的方向发展,还有人在暗中出谋划策,他们要谋反!   傅云章心中忧虑,但脸上并不露出,找到傅云英,告诉她曹总督被人缠住了,没法分心来救他们。   傅云英冷静道:“已经派出快马请周总兵赶过来,按路程,他三日后就能到。”   周总兵是傅云英安排的后招,她怕曹总督挟私报复她,一早就打点好了,周总兵能和曹总督打个平手,对付流民,不成问题。   “得尽快让城中百姓撤走。”   之前为了迎接苗八斤,城中居民已经撤走了一批,但更多的人不愿离家,不肯走。现在流民真的要攻打这里,必须强制他们离开。   傅云章亲自去办这事。   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晕头转向。   直到傍晚,傅云英才找出空闲,问苏桐,“苗八斤死了?”   苏桐摇摇头,“还有口气在。”他吸了口气,啧啧道,“倒是个人物,骨头都露出来了,满身都是血,竟然还没死。”   傅云英点点头,“看好他,别让他死了。”   这会儿有口气在,不一定真能活下来。接下来他的伤口要是感染了,那就是神仙也救不回他。   ……   流民的攻势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快。   翌日天还没大亮,就在最后一批老百姓撤走之后不久,南方烟尘遮天蔽日,马蹄声和流民们野兽般的嘶吼声汇集成一片巨响,沸腾翻滚,响彻云霄。   无数流民,就犹如灰褐色洪流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张嘉贞等人坐在县衙公堂里,看不到城外犹如蝗虫来袭一般的景象,也能感受到流民那毁天灭地的汹涌攻势,忍不住瑟瑟发抖。   傅云英没有去城头督战,而是在等着苗八斤苏醒。   之前还是一盘散沙的流民,突然变了个样,进攻整齐有序,甚至还有几套阵型,他们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从他口中问出。   苗八斤丢了半条命,全身都是窟窿,包了厚厚的纱布,还是渗出血丝。躺在床上,气息衰弱。   但当他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他又变成那晚夜潜营地的苗八斤,气势迫人。   坐在县衙号房里,可以听到城外遥遥传来的厮杀声。   傅云英望着苗八斤,道:“我猜得没错的话,你之所以急于归顺,是不是因为流民内部有人劝你自立为王?”   苗八斤咧嘴笑了,笑容一如那晚,带了几分煞气。   他双眸闪动着凶狠暗色,沉声道:“不错。”   流民一开始只是活不下去的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反抗曹总督的滥杀,但当他们在苗八斤的带领下几次将官兵玩弄于鼓掌后,不免生出野心——既然他们可以战胜官府,为什么还要夹起尾巴做人?他们也可以当人上人!甚至他们也能封王拜相!   尤其在一伙不听苗八斤指挥的流民冲进县衙杀了县官以后,他敏锐地察觉到,流民队伍已经不知不觉变质了。   他们毫无顾忌地杀人,抢劫经过的市镇,甚至凌、辱妇人。   这一切和苗八斤一开始想要的不一样。   他苦笑着道,“傅监军,老实告诉你,从杀掉那个滥杀无辜的百户开始,我就没准备逃走。我之所以带领兄弟们起义,不过是想赶走曹总督,保住兄弟们的性命,逼迫朝廷派人来安抚我们,到那时,我把自己交出去,朝廷杀了我,平息众怒,我的兄弟们可以活下去……”   所以当他确认傅监军会遵守诺言放过起义军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和对方击掌为誓,带着兄弟们前来归顺。   他把什么都安排好了。   却没想到,他的兄弟们野心膨胀,根本不满足于和以前那样在山林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苦日子,他们想要荣华富贵。   随着流民队伍扩大,也混进来不少投机者,还有深藏山中的土匪、流寇、盗贼,他们早就占山为王,混进这次流民起义,占一个大义,成功洗刷过去的恶名,摇身一变,成为起义军的领头人。   他们拉拢苗八斤,表示愿意追随他,共谋大事。   苗八斤不愿和这种人称兄道弟,断然拒绝。   但他的兄弟却不这么想,屡次劝他和那些盗贼合作,他始终没点头。   如今想来,他的兄弟应该早就和那些躲在暗处的投机者沆瀣一气了。   苗八斤微笑着道:“我练就一身武艺,惩凶除恶,打抱不平,潇洒三十多年……到头来,既保护不了家人,也救不了兄弟……”   他是笑着说出这几句话的,笑容却苦涩。   似有千钧重。   他伸手抹把脸,“倒不如被他们砍死,倒也痛快。”   傅云英看他一眼,他唇色发青,眼神空洞麻木。   ……   东南方,红日从远处绵延起伏的翠微山谷中缓缓升起,光芒万丈,笼下一道道灿烂光辉,山谷、草原、稻田、河面都被染上一层淡淡的胭脂色。   在守城将士无声的注目中,傅云英面色平静,一步一步登上城头。   她穿一身挺括官服,屹立于箭垛之上,凝视远方汹涌而来的流民队伍。   风吹衣袍猎猎,她脸上毫无畏色,霞光中面庞镀了一层淡淡的光泽,眉目如画,清丽高洁。   昨晚流民队伍趁夜色深沉,企图攻城。他们没什么像样的攻城器械,但人数众多,同时发动攻击,着实让城中守军头疼。   傅云英和县令在城头上守了一晚上,看着守将一次次将攀上墙头的流民砍下去。   直到凌晨,对方才偃旗息鼓。   他们抓紧时间休息了半个时辰,听到号角声响,赶紧爬上来,果然,对方排出阵势,又要开始攻城了。   傅云英望着城下那些前仆后继的流民,手按在御剑上。   她自然不知道该怎么杀敌,但她身为监军,站在城头,将士们就欢欣鼓舞,志气昂扬。   所以她大多数时间会待在这里。   她没有经历过战争,到如今,才知战场有多可怕。   到处都是飞溅的浓稠鲜血,随时可能有人惨叫着倒下,人就像动物一样,忘却所有道德廉耻,只知道凭着本能厮杀,活着的人才是勇者。   乔嘉他们已经做好对方将要攻城的准备。   作为守城的一方,他们仍然占据优势,起义军虽然壮大了,但仍然不能和正规军队相提并论,只要他们不掉以轻心,再守上两个月都不成问题。   当然,周总兵已经在增援他们的路上了,他们用不着守那么久。   流民队伍却突然停了下来,迟迟没有前进。   乔嘉和旁边几个兵士对望一眼,心生不安。   不久后,起义军派出几人,站在城墙下,高声骂阵。   声音洪亮,城墙下的人能听得一清二楚。   傅云英依稀听到自己的名字,眼皮跳了两下。   流民队伍停在远处,没有靠前,中间让出一条道路。   几十个衣衫褴褛的流民被驱赶出来。   傅云英脸色微变。   那些流民和起义军不同,形容畏缩,身材瘦小,而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显然是平民。   乔嘉走到傅云英身边,斟酌着道:“大人,那些人是劝起义军莫要起事的百姓,起义军要当着我们的面射杀他们。”   傅监军仁慈之名流传整个荆襄,得知她被围困在县城内,老百姓们自发赶来规劝起义军。   起义军一开始置之不理,但赶来为傅监军说话的流民越来越多,他们从不同方向赶来,找到起义军,劝他们放下屠刀,“傅监军是好人,他是来帮我们的,你们不能害了傅监军啊!”   渐渐的,起义军内部反对围攻县城的人也越来越多,竟然导致军心不稳。   而且不断有流民偷偷往城里运送食物清水,知道他们要攻城,就敲锣打鼓提醒守城的人,公然给城里的守军通风报信!   起义军拿流民没办法,因为流民是他们的亲朋好友。   起义军现在的首领怕再这么下去自己好不容易收拢的队伍要分崩离析,和部下商量后,心生毒计。   他命人将流民驱赶至阵前,当着傅监军的面射杀。   傅监军不是爱民如子吗?看着自己治下的子民被杀,他会不会开城门救人?   不救的话,那流民中口耳相传的什么傅监军菩萨心肠都是假的!   救的话,起义军就找更多的流民来,一次次逼傅监军开城门,就不信找不到他们的破绽!   城墙下骂阵的人停了下来。   起义军拉弓搭箭,摆出架势。   死亡的阴影蒙上心头,流民们吓得魂飞魄散,只能往城门的方向跑,哭声四起。   城头上,傅云英握紧双拳。   四周士兵也双眼发红,目眦尽裂。   凄厉的哭声顺着风吹上城头。   傅云英闭上眼睛,转过身,不忍看底下的场景。   “开城门救下他们,是不是很难?”   乔嘉叹口气,“是,我没有把握。”   风险太大,而且万一那些流民只是对方苦肉计中的一环,让他们混入城,那大人就危险了。   对他来说,一切以保证傅云英的安全为先。   傅云英睁开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望着高耸的箭楼,“坚守城门。不必顾忌我的想法,我只是监军。”   还有一天周总兵就到了,必须坚持到周总兵带兵赶来。   乔嘉担忧地看她一眼,抱拳应是。   尖锐的破空声同时响起,一片惨叫,跑得最慢的几个流民扑倒在地。   起义军放出一轮箭矢。   城头上,士兵们大骂:“畜生!”   城下,起义军不为所动,预备射出第二轮羽箭。   几个兵士牙齿咬得咯咯响,跪倒在傅云英面前,“大人,开城门吧!”   狂风吹卷,旗帜翻飞。   傅云英没有回头,也没有点头。   乔嘉赶走那几个兵士,迟疑了一下,道:“大人,守城的是我,即使你下令开城门,我也不会同意。”   傅云英扭头看他一眼,“谢谢你。”   乔嘉怕她自责,才会这样说。   这时,城下忽然传来骚动。   兵士们手指城下的方向,神情激动,不知在说什么。   乔嘉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愣住了。   看他们神色有异,傅云英皱了皱眉,转身,往城下看去。   远处仍然是一片黑压压的起义军。   打头的是手持弓箭射杀流民的弓箭手。   而靠近城门的地方,那些在弓箭手几轮羽箭放出后、侥幸没被射杀的流民仍然在拼尽全力奔逃。   起义军见他们已经跑得很远,派出几十个人在背后追杀。   几十人身骑高头大马,手舞弯刀,奔腾而至,弯刀挥下,人头咕噜咕噜掉地滚动。   先是蝗雨一般的箭矢,然后是弯刀,流民们满脸绝望,往城门的方向飞跑过来。   然而,这其中,却有一人,逆着仓皇逃命的人流,背对着城门,面朝起义军的方向,大踏步上前。   他手提长刀,站在大桥上,衣袂翻飞,虎背猿腰,背影高大伟岸。   虽然只有一个人,却气势雄壮,犹如千军万马。   天地间,无人能撼动他。   傅云英注视着城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心口剧烈颤动。   说不清此刻到底是什么感受,就好像忽然被什么紧紧攫住,整个人都在发颤。   “开城门,派兵接应!”   乔嘉也认出那个人了,脸上浮起惊喜之色,笑着应喏。   二爷来了,区区几个流民,也敢在二爷面前逞凶?   有二爷在,大可打开城门!   乔嘉奔下城头,点了三十人。   城门慢慢开启,他们策马奔出城,将逃过来的流民接入城中,却不许他们走动,先送到一处看管起来,免得其中有内应。   乔嘉牵着一匹马驱马向前,奔至男人身边,“二爷!”   霍明锦唔了一声,蹬鞍上马,回望一眼城头的方向,斧凿刀刻一般的脸,颊边一层淡青胡茬。   乔嘉道:“二爷放心,大人一切都好。”   想了想,又道,“大人一直守在城头,看到您出现,眼圈都红了。”   霍明锦收回视线,唇角翘起,握紧手中长刀,看向对面。   温和的目光刹那间变得阴鸷淡漠,满溢凛冽杀机。 第160章 (十一)   直到带领三十人杀尽那几十个驱马追赶流民的起义军,霍明锦才拨转马头回城。   城头之上,兵士们齐声高呼。   起义军目瞪口呆,眼见这横空出世的悍将率兵连杀几十个骑士,一时不寒而栗,心头骇然,即使身后长官催促,也畏缩不敢上前。   他们听到城里的兵士们在喊什么了。   霍将军!那可是少年时便领兵驻守边疆的霍将军啊!   战无不胜,让勇猛善战的牧族都闻风丧胆的霍将军!   他们这帮人,怎么可能是霍将军的对手?!   风声呼啸,万马齐喑。   霍明锦横刀立马,走在最后,护送其他人安全回城。   气势之盛,无人不服。   在数万起义军的注目中,沉重的城门缓缓合上。   起义军内一片沉寂。   首领纵然气得牙关咯咯发颤,也不敢贸然发动攻击。   战场上,弱者臣服于强者。   霍明锦乃世之名将,勇冠三军,只是单枪匹马,就足够威慑他们。他们固然可以以多欺少,但对方离城门进,随时可以进城,城中守军也随时可以出来配合他出击,他们就这么稀里糊涂冲上去,说不定会中他们的埋伏。   到时候抓不到人不说,还会被对方大挫锐气。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骑从容不迫的矫健英姿消失在关闭的城门后。   ……   看到城门关闭,傅云英立即转身,步下石阶。   走到一半,停了下来。   阔别已久的男人站在城下,解开佩刀,摘下笠帽,撕开臂鞲,一股脑塞到旁边乔嘉手中,快步拾级而上。   整个过程中,他一直抬着头,和她目光相接,含笑望着她。   他去了南方一趟,竟然没有晒黑多少,一身玄色窄袖戎装,身形依旧健壮,俊朗的面孔轮廓分明,颊边茸茸短须,眉眼温和。岁月沉淀,慢慢洗去戾气和沉郁,举止间多了几分年长者的雍容气度。   锋芒内敛,不动声色。   “霍将军!”   守城的兵士们年纪只比霍明锦小七八岁,却从小就听着霍将军英勇善战的故事长大,刚才又亲眼目睹他于乱军之中解救流民,再也抑制不住激动仰慕之请,纷纷朝他围过去。   他眉头轻皱,“守城之时,不可松懈。”   兵士们脸上顿时烧得发烫,张口结舌一阵,红着脸回到各自的岗位。   霍明锦面色不变,目光牢牢黏在傅云英脸上,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却没有停下来,而是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   擦身而过的时候,手指伸到她衣袖中,粗糙的指腹勾勾她的手指。   又酥又麻,恍如电光闪过。   傅云英呆了一下,然后猛然清醒过来,收敛心神。   虽说城门绝对不会被流民攻破,待在县城里非常安全,但是眼看着起义军在诚心滥杀无辜,着实糟心。   就在这时,传说中的霍将军犹如天兵天将一般出现在城外,县令大喜过望,搓着手和霍明锦寒暄,笑容之谄媚,言语之巴结,让旁边几名县官恨不能多长一双手好同时捂住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霍明锦脸上表情淡淡,详细询问守军的布防,指出几个错误。   县令言听计从,忙让人在他指出的地方增派人手。   确认城内没有疏漏的地方,霍明锦站在城头,环顾一圈,目光明锐。   “我带了五千人过来增援,他们一刻钟后就能赶到,你们稍作修整,一个时辰后,合围城外流寇。”   县令吃了一惊,回过神后,道:“督师,大军是否需要修整?周总兵的人马马上就要到了,等周总兵赶到,再合围,会不会更稳妥?”   大军还没到就决定合围,是不是太仓促了?   而且,以五千对数万,这人数也差太多了吧?他们能以少胜多吗?   霍明锦一哂,唇边一丝讽笑。   “乌合之众,五千人,足矣。”   他身经百战,身上自有一股说一不二的慑人气势。   县令不敢再劝了,频频给傅云英使眼色。   她轻咳一声,正要张口。   霍明锦忽然上前一步,扣住她的手。   周围的人都愣住了。   霍督师这是要和监军动手?   霍明锦嘴角一勾,“监军大人,请借一步说话。我有个请求,需要监军大人的允许。”   语气听起来严肃无比,可落在傅云英脸上的眼神却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她尽量忽视掉心底战栗的感觉,点点头,道:“好。”   霍明锦拉着她下了城头。   走到角落里,人声渐渐远去,四周都是青灰色城墙,刚才那场厮杀仿佛离他们很遥远。   莫名有种安定的感觉。   傅云英抬眼看霍明锦,“明……”   刚喊出一个字,忽然被握着肩膀抵在城墙上,他高大火热的身体压下来,紧紧抱住她。   她下意识重复他刚才的话:“守城之时,不可松懈。”   霍明锦闷笑,有力的胳膊垫在她背后,不让她被冰凉的墙砖硌着,“我有分寸,就一会儿。”   耳畔气息潮热。   他干燥的唇在她耳鬓边流连,吮吻颊边娇嫩的肌肤,“想不想我,嗯?”   太久没见,傅云英心头悸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霍明锦低笑几声,手指抬起她下巴,细细端详她,指腹轻抚她的脸颊,眼中深情似海。   对望了一会儿,低头吻她眉心。   “一点都不想?”   听起来有点委屈似的。   刚才还在打仗呢,怎么一转眼就变成这样了……傅云英心里暗暗想,眼眸低垂,抬手抱住他。   感觉到这一刻她无声的柔情,霍明锦笑了,把她抱得更紧。   “我想你,每天都想。”   他紧紧抱着她,急促啄吻她的侧脸,低声道。   右手慢慢往上,摸索着解开她衣襟。   粗砺的指尖挑开衣襟,抚摸细嫩的肌肤,傅云英颤了一下,按住他的手,抬眼看他。   霍明锦笑了笑,她到现在还没发现,她抬起眼角看人的时候,浓睫轻颤,委实风情无限,这么看他,根本不会让他羞愧,只会让他更激动。   他轻轻拨开她的手,单手扯开里衫衣领,皱眉看她的脖子。   上面一道细细的伤疤,这是利刃留下的痕迹。   傅云英微微偏着头。   霍明锦目光晦暗不明,片刻后,低头吻那道刚愈合的浅粉色伤痕。   干燥的唇小心翼翼亲吻肌肤。   “还疼吗?”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能感受到他所有的关心、怜惜、愤怒、心痛,和不在她身边的自责。   心头蓦地被紧紧攥住了,傅云英闭上眼睛,脸埋进他胸膛。   他太聪明了,先是多年的默默关怀,然后是猛烈到让她招架不住的霸道攻势,接着又变成锲而不舍、润物细无声的温柔,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攻破她的心防。   静静拥抱。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乔嘉的说话声由远及近传过来,霍明锦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她。   乔嘉过来禀报事情。   霍明锦善战之名天下皆知,他来了,城防自然由他全权接管。   他是来代替曹总督的。   曹总督桀骜不驯,朱和昶担心曹总督心生怨愤,会暗害身为监军的傅云英,没有下旨斥责他,而是一面不断颁下赏赐稳住他,一面暗度陈仓,让霍明锦带着任命书秘密赶到荆襄接管几省军务。   霍明锦北上途中接到敕书,转道往西走,路上听说起义军分几路围攻曹总督和傅监军,切断各个县城之间的联系,猜出起义军的用意,立刻赶了过来。   傅云英刚才还奇怪,他怎么一个人出现在城下。   原来五千援兵就在后面,霍明锦想尽快见到她,顺便和他们商量合围的事,带了几个人抄近路先走。原本他可以从另外的城门入城,因听到叫阵的人高声辱骂她,又见那些起义军屠杀平民,便改了主意。   “监军大人放心,本督师这就去解决外面的流寇。”   听完部下禀报,霍明锦朝傅云英抱拳,含笑道。   她还以一笑,拱手回礼,“静候佳音。”   说这几个字时,口齿里像噙了颗糖,语气有些调笑的意味,和刚才在城头上假装生疏时的一板一眼不一样。   仿佛被猫爪子给轻轻挠了一下,而这只猫通常高高在上,不爱亲人的。霍明锦觉得自己全身骨头都酥了,心里痒得厉害,很想捏捏她说话时鼓起的脸。   当然是不敢的,私底下怎么逗她是夫妻间的事儿,这会儿其他人都过来了,不能让她为难。   他觉得自己已经尽量收敛了,耐心等她慢慢适应自己,很少失控,但真的见到人,实在很难继续保持平时的克制。   盯着她看了许久,接过部下递来的甲衣、佩刀,留下乔嘉跟着她,带着其他部下离开。   傅云英目送他走远。   虽然之前一直知道他在战场上拼杀有多危险,但并没有亲眼见过,听别人讲他从前在沙场上九死一生、化险为夷的故事,到底不如眼见的惊心动魄。   这还只是一群没有经过多少训练的流寇组成的起义军,在面对兵强马壮的外敌时,又该有多凶险?   她心口怦怦直跳,站在原地出了会儿神。   号角声响起,城头上旗帜猎猎飞扬。   城中气氛不复方才的沉重肃杀,士兵们欢欣鼓舞,摩拳擦掌,预备反击。   傅云英清点人数,去县衙看望刚才那批被流寇砍杀的无辜流民。   傅云章和苏桐先一步到了。   她走进公堂的时候,流民们脸上泪痕未干,但经傅云章安慰后,情绪已经稳定下来,捧着杂役们煮的热羹小口小口喝。   “监军大人!”   看到她的身影,流民们丢下碗,纷纷拜倒,上前扯住她的官袍。   傅云章和苏桐皱眉,立刻走过来,想分开那些流民。   流民们不肯退后,紧紧攥住傅云英的袍角,仰起脸,泪如雨下。   “监军大人,一定要为我们报仇啊!”   “监军大人,您没事就好。”   “监军大人,您是好人,那些骂您的话是强盗说的!我们一句都不信!”   ……   众人一怔。   还以为和以前类似的事件一样,这些流民要责怪傅云英见死不救,害死他们的亲人,才会抓着她的衣角不放。   没想到他们并没有迁怒,而是急着表达自己对流寇的痛恨和对傅云英的感激。   望着眼前一张张忐忑的、愤怒的,又胆怯的,带了点讨好的陌生面孔,傅云英沉默了片刻。   死的人必然是眼前这些百姓的亲人或者近邻,逝者已逝,安慰的话说得再动听,也苍白无力。   她环视一圈,一字字道:“本官奉命经略荆襄,你们皆是我治下子民,我允诺你们,一定会让你们有地耕种,有屋居住,男女老幼,重归良籍,安居乐业,我说到做到。”   没有痛骂流寇,没有哭着哀悼死去的无辜百姓,也没有什么激励人心的豪言壮语,她只是平淡地、坚定地重申一遍自己的许诺。   然而对于人心惶惶的流民们来说,她许下的这几句诺言,就是世上最动听的话!   他们怕,怕曹总督杀光他们这些走投无路逃离原籍的流民,怕真心听他们诉说委屈、为他们排忧解难的傅监军死在流寇手上,还怕傅监军因为流寇作乱心灰意冷不管他们了……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是循规蹈矩的良民,实在活不下去了,只能逃到大山中。   曹总督诱骗他们出山,狠心杀死他们,完全不把他们当人看。   在荆襄,人命还不如猪狗。   他们想活下去啊!想本本分分、安安生生过日子。   可这日子实在过得太苦了,苦得他们心生绝望,如行尸走肉。   就在这时,傅监军给他们带来希望,监军大人帮他们向朝廷请命,请求在这里设立州县,他们可以恢复良民身份,可以开垦土地,可以堂堂正正做人,傅监军还求皇上减免他们的赋税……他们东躲西藏,苟延残喘,终于盼来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苗八斤当初带着那批男人和曹总督对抗,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然而却有人想害死傅监军,夺走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流民们人云亦云,懦弱,无知,容易被煽动,但也务实。   他们的要求很简单,老实过日子。   一开始他们同情拥护起义军,因为起义军为他们出头,保护他们。   可随着起义军劫掠市镇,凌、辱妇人,流民们不敢再信任起义军了。   没有对平民百姓的悲悯之心,这样的起义军,早已经变成一窝无恶不作的强盗!他们尝到武力的甜头,不再是以前单纯为了自保而反抗的起义军了。   流民们哆嗦着擦去眼角泪珠,还好,还好傅监军安然无恙。   还好傅监军依然心系他们这群流离失所的可怜人,愿意为他们奔走操劳。   流民们跪在她脚下,泪落纷纷。   傅云英和傅云章从公堂出来,刚好张嘉贞他们迎面走过来,告诉他们霍明锦领兵合围起义军,已经将对方驱赶出二十里。   工部主事激动地直拍手:“总算见识到什么是风卷残云了!霍督师刚摆出阵型,那帮流寇就吓得屁滚尿流,跑的跑,逃的逃,我们几千人,追在他们好几万人屁、股后面跑,跟赶鸡撵鸭似的!”   在战场上,气势是很玄妙的东西。当一方气势雄盛时,能以一当百,势如破竹,以少胜多不是难事。相反,当一方气势萎靡时,即使人数众多,也不过是一盘散沙而已。   起义军内部军心涣散,作为指挥的首领没有苗八斤的本事,虽然占着人数优势,但在霍明锦面前,完全不堪一击。   张嘉贞刚从城头下来,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也感叹道:“以前常听人说霍督师年少时如何英武,我不肯服气,今天才算是开了眼界。难怪督师有战神之名,流寇一触即溃,几万人溃逃,漫山遍野都是逃兵……那景象,我终身难忘。”   霍明锦所率的五千人沉默着出击迎杀,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对方军阵比起来,就像拿一片叶子去挡汹涌而下的滚滚洪流,黑褐色浪涛转眼就能将这片叶子吞噬干净。   可事实却相反,霍明锦的队伍以整齐而灵活的阵型不断推进,蹄声如雷,所向披靡,很快就从浊流中撕开一条大口子。   还不到半个时辰,起义军就完全崩溃了。   铺天盖地的黑色洪流,被一支支小队截断包围,分别绞杀。   起义军兵败如山倒。   亲眼目睹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仗,年轻文官们心潮澎湃,诗兴大发,工部主事张口就要吟诗。   傅云章岔开话题,“霍督师接替曹总督,不出三个月,必然能平定民乱。接下来怎么安置流民才是重中之重。”   曹总督的做法之所以不可取,一是滥杀无辜让天下人无法接受。二是这样的做法虽然能在短时间内起到一定的效果,但再过几年,还是会有更多流民不断涌入,起义军随时可能借助彷徨无助的流民们死灰复燃。   唯有让流民们安定下来,彻底解决流民的难处,才能真正解决荆襄一带时不时爆发的民乱。   傅云英点点头,吩咐随从道:“派人去城外收敛刚才那些无辜流民的尸首,让他们入土为安。每人丧葬银三十两。记下他们的名姓和家人,他们的家人可以多分五十亩地。”   什么英烈之名或者嘉奖都是虚的,只有真金白银的贴补才是实在的。   随从应喏。   张嘉贞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   这一场守城战,城中守军几乎没有伤亡。   霍明锦率军合围起义军,追击逃兵,直到天黑也没有回转。   亲兵连夜赶回县城报信,说他们会一路向西,顺便救下被围困的曹总督。   曹总督英雄一世,因为失去人心加上轻敌大意,丢了营地,又因为不熟悉地形,用兵太急躁,糊里糊涂之下竟被一伙流寇给堵在山谷里出不来。   不过曹总督毕竟是个能人,一时大意失荆州,精锐却还在,不可能轻易被起义军打败。   霍明锦看过舆图,算了算双方的兵力,推演了几遍,猜测曹总督这几天可能会趁山中雾气浓重时突围,所以要赶在突围之前去救他。   有解围之恩,正好暗示曹总督自己主动交出兵权,免得起冲突,还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傅云英留在县城,处理好流民伤亡者的后事,回房写奏疏。   写完奏疏,她铺纸给赵师爷写信。   赵师爷年纪越大,越爱到处跑,行踪不定。他志向不改,依然想教出更多的女学生。可惜女学生可遇而不可求。   上个月他去南方讲学。   当地民风比湖广要开放,加上海禁已开,苏杭一带经济比以前更繁荣,吕宋、满剌加重归国朝属国,西洋商路再次打通,外国船只满载天南海北的货物,来往于双鱼岛和小琉球岛之间,金发碧眼的佛朗机人能够在双鱼岛和小琉球岛的港口登陆并短暂居住,获得允许,还能去江南一带的市镇逛逛,这一切都给沿海百姓带来很大的冲击。   江南士绅家境富裕,喜欢享受,用老百姓的酸话说就是富贵闲人,他们眼界开阔,很乐于接受新的事物,所以白长乐才能成功在士绅阶级中传教。   如今沿海的变化可以说是日新月异,江南士绅以学习外国新知识为时髦,谁家没有几个绿眼睛的外国朋友,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赵师爷听说南方的改变后,收拾行囊南下,预备趁这个机会再教出几个女学生来。   他老人家的想法是好的,但做法太激进太天真,几次和当地世家大儒辩论,公开鼓励女子上学堂,被当地大儒排挤,还有人造谣说他是个老流、氓。   傅云英想劝赵师爷到荆襄来。   这里新建的州县都归襄城,而襄城直接由朝廷管辖。苏桐他们已经着手丈量土地,按照之前记录的名册分给流民田地。这里会建起新的渡口,市镇,村庄,县衙……   还有学堂。   男女都可以入学的学堂。   这一块地方是傅云英经略的,在这里,她拥有极高的名望。   流民们大多流离失所,没有太多束缚,在她的号召之下,肯定会有很多人愿意送儿女上学读书。   事情得一步一步来,现在不可能让女孩子和男孩一样,只读科举之类的书,因为帮助不大。   目前最紧要的,是教给女孩子们基本的知识和技能。   女孩子们能读会写,有一技傍身,也就能挣钱,先有养活自己的能力,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随着越来越多的女孩子读书认字,情况会越来越好的。   荆襄有便于水运的汉江,汉江汇入长江,长江流经江南,最后东流大海。   有便捷的水运条件,有朝廷的免税优惠,荆襄可以通过武昌府,和南方的苏杭一带连成一条线,然后再和双鱼岛、小琉球岛连成一张网。   到时候,这里会和武昌府一样,形成一座屹立于汉江之上的繁华巨镇。   董氏、牛银姐她们在双鱼岛自力更生,襄城流民之后的女孩子们也能趁着襄城的崛起壮大自己。   一个在沿海,一个在内陆。   她埋下种子,等着它们生根发芽,终有一天,它会茁壮成长,枝繁叶茂。   赵师爷肯定会喜欢荆襄的,这里正需要他那样不轻视女子的老师。   傅云英刚写好信,随从在外面叩门。   张嘉贞求见她。   她吹干纸上墨迹,收好信,请张嘉贞去正堂说话。   “大人,我想留下来。”   看到傅云英走出来,张嘉贞便朝她拱手,一揖到底,坚定道。   她诧异了片刻,“你想留在襄城?”   襄城对于其他人来说,是流民聚集、流寇遍布的凶蛮之地,张嘉贞南下途中经常偷偷抱怨,竟然会主动提出要留下来?   张嘉贞点点头,抬眼看她,“大人……你为什么会为我说话?我的外祖父是海寇。”   之前崔南轩彻查南方世家通倭的事,张嘉贞的外祖父长期和海寇勾结。   傅云英拿出证据时,张嘉贞坚决不相信,认为她公报私仇,故意陷害他。   他写信回家提醒族人小心。   结果信刚送出,他就接到母亲的求救信,母亲信中说外祖父确实长年和海寇合作,他现在是京官,一定要想办法保住外祖父还有几个舅舅。   看完母亲的信后,张嘉贞枯坐了一整夜。   他找朋友诉苦,没想到朋友第二天就上疏弹劾他,说他外家通倭。   张嘉贞心灰意冷,上疏辞官。   他平时和同僚相处得一般,没有人为他求情。   傅云英却在这时候向朱和昶举荐他。   朱和昶考虑过后,把他的折子扣下了。   得知自己即将随傅云英来荆襄时,张嘉贞冷笑不已,不就是想趁着民乱除掉他这个眼中钉么?何必假惺惺为他说话?   但这次南下,根本没有人为难他,所有人都吃一样的苦,做一样的事,作为监军的傅云,也是如此。   原来一切都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哪怕他曾多次当众反驳傅云,傅云并没有怀恨于心,反而很赏识他。   正堂点了一盏油灯,灯火微弱。   军饷筹措不易,卫奴接连攻下防守重镇,为保住宁锦防线,所有精锐全都送往辽东,全国税收的一大半也几乎都送去辽东充当军饷。皇帝朱和昶先后几次开私库拨银。为减轻压力,大臣们倡导勤俭节约,傅云英作为监军,自然要响应,夜里只有写字看书的时候才点蜡烛。   她低头用银签子拨弄灯芯,道:“那天在傅宅宴请的众位大人,都是真正有真才实学、肯干实事的能臣,皇上爱惜人才,即使我不出面,皇上也会找理由留下你。”   水至清则无鱼,朝中大臣或多或少都有污点,但他们也真的干了不少实事。不然,她和朱和昶不会单单挑中他们。   张嘉贞身上有很多毛病,可他是个真心做实事的人,对得起他身上穿的官袍。   他外祖家的事,和他无关。   张嘉贞看着她眼眸低垂时眼窝一圈淡淡的青影,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后,他笑了笑,笑容苦涩。   “大人……我读书科举,所有花费,都是我外祖父供的。”   外祖父喜欢读书人,他从小在外祖父的教养下长大,族中子弟中,他最为聪颖。外祖父很喜欢他,抱他坐在自己怀里,喂他吃松子糖,“嘉哥好好读书,以后做大官,光耀门楣!”   外祖父对他要求严格,要他做正人君子,当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他小的时候调皮捣蛋,外祖父会严厉斥责他,有时候还会打他。   母亲纵容他,外祖父就骂母亲:“我外孙子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娇惯!”   所以得知外祖父通倭的时候,张嘉贞觉得傅云实在太可笑了,他外祖父宽厚仁慈,乡里人人都夸,怎么会做出那种丑事?   接到母亲那封求救信后,他呆坐窗前,仿佛能听见自己的脑海里响起清晰的碎裂声。   原来他一直最为尊敬的外祖父,是个表里不一、私通倭寇的恶人。   他的所有坚持,天崩地裂。   外祖父的家财,是用那些惨死在海寇刀下的亡魂换的。他的科举之路,风光无限,剖开来看,却是一片恶臭。   傅云英抬起眼帘,看到张嘉贞眼底一闪而过的泪光。   她轻声道:“不管怎么样,你的才学不是假的,你这些年做的事也不是假的,与其浪费你这么多年的刻苦辛劳,不如施展你的才能,为老百姓多做些实事。”   张嘉贞牙关紧咬。   她接着说,“你多救几个人,就会有更多人感激你,也许你外祖父当初就是这么想的。”   张嘉贞愣住了。   外祖父供他读书,督促他做一个君子,鼓励他当一个正直的官员……都是真心的?   他久久不说话。   灯火摇曳。   张嘉贞站了起来,再次一揖到底,“大人,那我更要留下来了,这里更需要我,我愿意扎根襄城,早日让襄城变成可以和武昌府并称的巨镇!”   外祖父造的孽,已经无法挽回。那就让他多做些好事为外祖父赎罪吧!   傅云英也站了起来,郑重回礼,“这一拜,是替荆襄百姓拜的。张主事一心为民,愿意留下,乃荆襄百姓之福!”   灯火昏暗,两人对望一眼,相视一笑。   这一笑,此前所有隔阂,烟消云散。   ……   接下来几天,西边不断有亲兵运送俘虏回县城。   霍明锦治下军规严谨,对于淫、辱妇人、滥杀无辜的流寇,杀无赦,其他被逼着和流寇一起攻城的流民只要肯缴械投降,既往不咎,送回县城,由傅云英想办法安置。   苗八斤不顾自己的伤情,拄着两根竹棍,找傅云英打听会怎么处置起义军。   她没有隐瞒,“但凡是滥杀平民的,不能放过。其他人可以留下一命。”   苗八斤松了口气,咧嘴笑道:“监军果然仁慈。”   傅云英摇摇头,“不是仁慈,留他们有用。”   杀过平民百姓的,尤其是杀过朝廷命官的流寇,性子已经野了,这样的人留不得,他们以后随时可能因为一点点不满就铤而走险或者煽动其他人闹事。   流民们需要安定的生活。   对于那些流寇,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   愿意主动归顺的流民,就地附籍。   而那些罪名不至于流放,又不服管束的刺头,傅云英准备把他们送到双鱼岛和小琉球岛上去。   让他们去对付海上的流寇,保护来往的商船。之前霍明锦收服的海上巨寇不可能永远老实,他们需要培养几个能压制那些巨寇的自己人。   苗八斤听懂傅云英的暗示,不可置信地看她一眼,“这么说,我也要去双鱼岛?”   竟然不杀他?还要重用他?   傅云英点点头。   苗八斤朗声大笑,想说几句豪气的话,不小心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不停咳嗽。   ……   这晚,傅云英接到赵师爷的回信。   得知她要在荆襄建学堂,赵师爷欣喜若狂,已经匆匆收拾行李赶过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随行的还有三个和他志同道合的友人,都是年事已高无牵无挂、想在晚年无拘无束做一点事的名儒。   赵师爷的友人,必定才学不俗。   傅云英嘴角轻翘,学堂不愁没老师了。   她看完信,吹灭蜡烛。   擎着油灯回到卧房,坐在床沿边脱掉靴子,摘下网巾,刚要解衣襟,一双胳膊猛地伸过来,揽住她的腰,把她带倒在竹席上。   接着,沉重的身体压下来,牢牢覆在她身上,大手扣住她的双手,摸索着和她十指交握。   黑暗中充斥着男人粗重的鼻息。   她回握他的手。   这么多人守在外面,能躲在她房里床上的,自然只有霍明锦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久久没听到回答,霍明锦抱着她,沉沉睡去。   傅云英等了半天,试探着推了一下,霍明锦翻了个身,没有醒,双手收紧,把她抱得更紧。   黑暗中,她轻抚他的脸,盯着着他浓黑的眉看了很久,笑了笑。   只能就这么睡了。 第161章 (十二)   她回握他的手。   这么多人守在外面,能躲在她房里床上的,自然只有霍明锦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久久没听到回答,霍明锦抱着她,沉沉睡去。   傅云英等了半天,试探着推了一下,霍明锦翻了个身,没有醒,双手收紧,把她抱得更紧。   黑暗中,她轻抚他的脸,盯着着他浓黑的眉看了很久,笑了笑。   只能就这么睡了。   ……   樱桃红透,芭蕉冉冉。   晨光透过墙外几丛蓊郁生长的芭蕉,漫进卧房,在湘竹屏风前笼下一片潺潺浮动的斑影。光线被阔大肥厚的叶片一层层滤过,丝丝缕缕,泛着清冷之意。   傅云英倚靠着床栏而坐,手里拿了本书在看。   看了几页,听到屋外鸟鸣啾啾,抬起头,望着屏风上跃动的浮光出了一会儿神。   花罗薄被翻动,窸窸窣窣响。   床里的霍明锦翻了个身,双手在被子里摸索,半天没摸到人,浓眉皱起,睁开眼睛。   她抛开书,低头看他,握住他的手。   霍明锦似乎还没完全清醒,紧紧攥住她的手送到唇边,吻她的手指。手放开,侧过身往她怀里拱了两下,坚实的臂膀抱着她的腰,脸挨着她蹭了蹭,像小孩子似的。   复又闭上眼睛,枕着她的腿沉沉睡去。   发出轻轻的呼噜声。   救出曹总督后,他辗转各地收拢军队,将几支起义军逼进包围圈中,忙得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几乎一直在马背上。   刚打了胜仗就连夜赶回来,这是累极了。   傅云英眼眸低垂,手指轻抚他黑黢黢的剑眉。   他侧身躺在她腿上,黑发,浓眉,薄唇,五官线条明晰,头发散开了,披了满肩,这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身上只穿了件云纱里衣,衣襟大敞,蜜色肌肤上横贯几道旧伤疤。   她的手不知不觉滑进衣领里,指尖抚过那几道疤痕,疤痕早就愈合,有些微微的凸起。   不知是不是觉得痒,他在梦中捉住她的手,轻轻扣住。   她让他抓着自己的手,仔细凝视他的睡颜,想起那天目睹苗八斤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最信任的兄弟从背后两刀捅了个对穿时,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   当年霍明锦被亲生母亲和兄长出卖,被围困在孤岛上等死,眼看部下一个接一个死去时,又是怎样的绝望?   他没有对她说过那些日子的艰辛,因为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不想让她不快乐。   为什么会喜欢她呢?   上一世的她只是个小姑娘,和他一起玩,和他一起笑。   她自然喜欢他这个温和而体贴的大哥哥,所以这一世会下意识信任他,不怕被他看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但那段时光太短暂,只是小姑娘对年长哥哥单纯的喜欢,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他就离开京城上战场了。   这一世重逢,她也没有为他做过什么。   他却一直如少年时那样,不管她怎么变,深情始终如一。   傅云英怔怔地出神。   重活一世,她努力尝试走一条和上辈子完全不同的路,她不知道自己走得对不对,也不知道自己旅途的终点在哪里,她并不是很在乎结果,认真过好每一天就够了。   不知不觉间,霍明锦跟了过来,不管她什么时候回头,都能看见他温和而沉默地跟在她身边。   她可以向他倾吐自己所有的秘密和烦恼,用不着忌讳,也无需负担什么。   凉风吹拂,窗外芭蕉叶片轻轻晃动,斑影如水。   躺在她腿上的男人醒了过来,见她坐着发呆,眼神放空,唇角勾起,抬起手,粗砺的手指摸摸她的脸。   “在想什么?”   傅云英回过神,低头看他。   “想明锦哥哥。”   她的语气和平时不同,很不同。   霍明锦一愣,似有所悟。   虽然已经过了年少轻狂的年纪,但因为她这一句话,心口仍然狂跳不已,一种无法抑制的欢喜瞬时溢满四肢百骸。   他立刻坐了起来,翻到她身上,大手绕到她脖子上,猛地往下压,近乎粗鲁地吻她的唇。   傅云英回应着他的吻,感觉到他手臂用力,顺着力道往后仰躺在竹枕上,束发的锦缎散开,乌浓青丝铺满半张床榻。   良久,唇分。   霍明锦压在她身上,呼吸粗重,呼哧呼哧直喘,幽深双眸望着她漾起水润的眼睛,双手捧起她的脸。   四目相接。   “喜欢上我了?”   仿佛早就知道会如此,并不急迫。   她对他的喜欢,赶不上他对她的,那不要紧。   他说过的,可以等,她用不着有压力,只要按照她自己的心意自自在在往前走就够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虽然从容不迫,但当这一刻真的到来了,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狂喜和美妙,还是强烈到让他战栗。   犹如奔腾的百川,历经艰险,翻山越岭,最后终于汇入广阔无垠的大海。   不需要经历一次次坎坷波折来磨合,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时机,他一直都知道,她需要长久的、温和的陪伴和尊重。   总有一天,她会放下所有心防,彻底接纳他。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突如其来,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所有的等待和忍耐都是值得的。   他炙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像是带了温度,每一处被他看到的地方都热得发烫,傅云英双唇颤抖。   霍明锦微微一笑,手指按在她娇软的唇上,“不要怕,我都明白。”   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手上的动作却急切,扯开外袍衣领,来不及解开里面的衣衫,低头,炙热的吻骤雨一般落下来。   傅云英一声低喘,咬紧唇,全身发抖,双手抵着,似抗拒,又似要紧紧抓住他,不让他松开。   ……   霍明锦松开嘴,早晚寒凉,但白天还燥热,衣衫早已经被汗水浸透,湿漉漉的。   她分明动了情,双眉紧蹙,眼含秋水,双手环着他的脖子,乌发披散,双颊嫣红,鬓边香汗淋漓。   没有出声,红润的唇却微微张开。   他红了眼,眸子里暗色浓重,几下撕开她身上的衣衫,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里衣。   她双眸紧闭。   ……   他低头啄吻她的唇,汗水滴落在她脸上,嘴中溢出兴奋的低吼,一遍又一遍叫她的名字,告诉她自己有多快乐。   并不是粗俗的荤话,只是平静地叙述,可在床上,尤其在这种时候讲那些,真的太不像平时的他了。   而且语调还那么认真。   傅云英实在忍不住,闭着眼睛抬手捂住他停不下来的嘴巴。   霍明锦低笑,动作停下来,就势吻她的手心。   他闷哼了两声,等她适应,俯身吻她的耳畔,喘着说:“云英,我想让你知道,你让我有多快活。”   她闭着眼睛喘息。   他掀唇微笑,汗湿的大手轻抚她的眉眼,脸埋在她颈边,压低声音道:“我还想知道,我让你也快活。”   动作陡然变得更快,床榻轻摇。   ……   院子里静悄悄的,芭蕉叶片随风摇动,鸟鸣声清晰入耳,漫进长廊的光线将回廊院落照得一片透亮。   鸟鸣啁啾,天已经大亮,里屋却始终没有传出传唤下人进去伺候的声音。   已近巳时三刻,连续的床榻摇动的吱嘎声响终于停了下来。   那种强烈到让人失控的感觉逐渐消散,大脑一片空白,傅云英一动不想动。   得到全部的、毫无保留的她,霍明锦还很激动,一手支颐,拈起一束她铺散在枕上的发丝绕在指头上把玩。   她很舒服,也很累,一种放下所有、只想好好睡一觉的疲累,而这疲累是满足而舒适的,因为知道醒来之后能够更加轻松、完全没有负担地开始新的一天。   霍明锦低头,胡茬蹭蹭她的脸,“睡吧,我不走。”   她低低地唔了一声,侧过身子,手放在他脸上,想和他说几句话,眼皮发沉,合目睡去。   一觉跌入甜梦乡中,只睡了小半个时辰,并不长,但很沉。   再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的薄被换了新的,干爽舒适。早上一通胡闹,竹席被弄得一塌糊涂,也不知什么时候撤走了,换成柔软的素绸。   床下凌乱的衣物也收拾过了,矮几上多了一只三层黑漆大攒盒。   “醒了?”   霍明锦换了身窄袖罗衫,倚在床头看书,看她躺在枕上揉眼睛,合上书,低笑着道。   她看一眼窗外,快到正午了,光线亮得刺眼。   霍明锦放下书,递了杯茶给她。   她坐起身,漱口毕,喝着茶,拿起他随手放在一边看的书翻几页,发现是一本详细记录辽东地貌的图志。   霍明锦抽走书,问她:“饿不饿?”   她摇摇头,茶盏放回一旁高几上,伸了个懒腰。   手还没放下,被抱住了。   霍明锦从背后抱着她,下巴放在她肩膀上,双手环住她,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她放松身体,往后靠在他胸膛上。   抱了一会儿,他轻声说:“瑾哥和贞姐会叫娘了。”   傅云英愣了一下,扭头看他,“你去过河南?”   霍明锦嗯一声,“回京的时候,顺道去河南拜访岳母,岳母让我带几坛腌笋给你,说你喜欢吃。原本准备给你一个惊喜,你来了荆襄,我让人把东西直接送回京城去了。”   韩氏和再嫁的丈夫留在河南生活,她生了一双儿女,贞姐和瑾哥。   傅云英一直没有机会探望韩氏和自己的弟弟妹妹,虽然常常派人送吃的穿的过去,但还从没见过贞姐和瑾哥,不知道弟弟妹妹是像韩氏多一点,还是更像他们的父亲。   “下次见着岳母,你得替我美言几句。”霍明锦在她耳边说。   她笑了笑,“怎么?”   霍明锦含笑道:“我看瑾哥胆子大,非要看我的佩刀,就解下来给他玩……他抓着刀柄往嘴里塞,牙齿崩掉了一颗,他就长了几颗牙……”   他以女婿的身份拜访韩氏。   韩氏见他生得英武俊朗,一表人才,心里很满意,但一看他的举止就知道是世家子出身,又不免有些犯嘀咕。后来知道他身边没有乱七八糟的人,一心一意和傅云英过日子,才放下心。而且听他能一口说出傅云英平时的喜好,知道她喜欢吃什么、用什么,连不自觉的小习惯也一清二楚,可见是真心实意喜欢英姐,心里更满意了。   霍明锦在河南待了几天,期间瑾哥很黏他,经常抱着他的腿不放。   听他在耳畔一句一句述说,眼前仿佛浮现出他和瑾哥相处的样子,傅云英不由失笑。   她侧头,吻吻他的脸,“明锦哥,谢谢。”   霍明锦一直把她放在心上,体谅她的所有难处,知道她无暇去河南看望韩氏,就替她去。   “我是你丈夫,这些是我应该做的。”   他低笑,捏住她的下巴,让她吻自己的嘴巴。   “这么谢我才有诚意。”   她笑笑,没躲开,捧着他的脸,加深这个吻,舌尖勾住他的,逗弄嬉戏。   半晌后,她才退开。   霍明锦半天回不过神,舔了舔唇,意犹未尽。   她热情起来简直太招人了。   傅云英抬手抚抚发鬓,看着他,“你喜欢孩子?”   霍明锦微笑,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按两下,“我最喜欢你。”   说着话,两人的肚子都咕咕叫了起来。   夫妻俩对视了片刻,都笑了。   黑漆攒盒里是灶房送来的饭菜,盖子一直盖着,菜还是温热的,不过一大碗姜汁鱼片龙须面放了太久,面已经坨了。   两人却没有嫌弃,收拾了下床,坐在月牙桌前,一人一半,把一大碗软烂的面吃得干干净净。   ……   傍晚,倦鸟归巢,霞光璀璨。   霍明锦和乔嘉在梢间谈正事的时候,从敞开的窗前看到身穿官袍的傅云英在随从的簇拥中从长廊另一边走过去,忽然停了下来,无声微笑。   一屋子属下屏息凝神,以为督师大人想到什么计策了,不敢打扰。   目送一帮文官跟在傅云英身后走远,霍明锦收回视线,吩咐乔嘉赏灶房厨娘二两银子。   “面很好吃。”   他脸色严肃,沉声道。   属下们面面相觑,不明白二爷怎么突然想起面条了。   有那么好吃吗?   唯有乔嘉一人心中暗笑。   小别重逢,二爷今天中午才从房里出来。接下来一下午,二爷虽然始终板着脸,但那双隐隐含笑的眼睛,分明是一副神清气爽、飘飘欲仙的状态,随时随地会莫名其妙地低笑,然后望着远处发怔。   那远处,自然就是傅监军所在的对面了。   乔嘉摇摇头。   幸好李昌他们不在这里,不然肯定会打趣他们崇敬的二爷这会儿就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   霍明锦接管几省军务,曹总督打了败仗,被他所救,又遭朝中大臣弹劾,只能含恨交出兵权,带着亲兵回京。   起义军一触即溃,纷纷躲进大山深处,还想负隅抵抗。   傅云英挨家挨户走访,宣传朝廷的新策,数百万流民逐渐走出大山。   按照之前绘制的舆图,流民们被安置到土地肥沃、水运便利的山谷中居住。新的村落、市镇如雨后春笋一般,沿着襄水分布。   曾经的暴乱之地,如今一派欣欣向荣。   不管走到哪里,百姓们都在辛勤劳作,有了希望,自然也就有了激情。   学堂建起来的时候,赵师爷带着几位好友抵达襄城。   这时的襄城还没有建起城墙,苏桐和工部的人领着本地农人日以继夜地忙活,已经规划好在哪里建坊市,哪里留作民居,哪里修渠,哪里铺上青砖让车马通过。   赵师爷放下行礼,背着手,喜滋滋各处转了转,第二天就兴冲冲去学堂挑学生。   结果来上学的男孩女孩整天上跳下窜、不肯安生,不仅大字不认识一个,说几句话就吸鼻涕,还在课堂上打架!   赵师爷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这天下棋的时候,和傅云章抱怨说:“就没有一个比得上英姐的!英姐小时候多听话啊!”   傅云章眼睛看着棋盘,笑了笑,“这帮孩子从小在田间地头长大,野惯了,哪能和英姐比。您教他们认字之前,得先教他们规矩。”   上学堂的第一天,老师都是从规矩开始教起,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看到长辈得行礼,先把规矩学好了,再开始习字。   傅云章还记得第一次正式见到英姐的时候,是在傅家大宅。   好像还落着雪,傅四老爷带着讨好的语气和他说话,偷偷给英姐使眼色,让英姐叫他二哥哥。   他那时候其实就留意英姐了,知道她和自己一样幼年丧父,和寡母韩氏相依为命。   傅四老爷不停暗示,英姐无语了一会儿,含糊叫了声二哥。   他那时眉眼微弯,笑了一下。   英姐从小就懂事,没有人教过她规矩。   赵师爷哼哼了几声,“没有英姐听话就算了,也没有英姐孝顺。”   傅云章听他抱怨个没完,挑挑眉,“您不喜欢这里?我这就去告诉云英……”   “欸!等等!”   赵师爷拉住他。   傅云章嘴角轻翘。   意识到被他骗了,赵师爷气得跺脚,白他一眼,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只能被人当成疯子傻子,在湖广受挫,去南方也被人追着骂。现在一把年纪了,终于等来机会,不管成还是不成,起码能试一试,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喜欢这里?你别诬赖我啊!我高兴着呢!”   傅云章不语,坐回棋桌旁,手中棋子落在棋盘上,一声轻响。   赵师爷也坐下,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你呢?你高兴吗?”   傅云章唇角扬起,点点头。   “我很高兴。”   没什么忧虑的,黄州县的事情不需要他去背负,他虽身在朝堂,心却如闲云野鹤。   当然,他没有玩忽职守,和其他人一样忙,不过忙而不乱。   以前张道长总说他适合修道,他一笑置之。   现在想来,也许张道长说的话不错,放下肩上的压力,他淡泊潇洒,随时可以投入忙碌之中,也可以随时抽身离去。   赵师爷心有不甘地狠狠瞪傅云章一眼。   “你这臭小子,拗了这么多年,怎么突然就想通了?我那帮老友,活了几十年,都没有你这个悟性……”   出世而又入世,既能尽己所能利国利民,又不会被庸俗世事所扰,随时能急流勇退……这样洒脱豪迈的心态,是多少士子梦寐以求的理想!   傅云章以前总是差了一层,要么不染世俗像是和世事隔了一层,要么心思太重无法解脱。   现在可好,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超脱了!   赵师爷嫉妒得眼睛发红。   他也想当个“死便埋我”的潇洒之士,可是心眼太实在了,总会被一些辱骂他的人气得火冒三丈,影响心境,根本做不到洒脱啊!   在他咬牙切齿的时候,傅云章含笑落下一子。   “老师,承让。”   赵师爷回过神,看一眼棋局。   果然输了。   他咳嗽两声,袖子扫过棋盘,哗啦啦几声,棋子落了一地。   “哎呀!”赵师爷故作懊恼地拍拍自己的手,嘿嘿笑,“还没看清楚呢!来来来,再来一局。”   傅云章端起茶杯喝茶,黑白分明的双眸扫他一眼,笑而不语。   在帮英姐的过程中,其实他也是在帮自己。   他看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自己也不知不觉爬上山峰,甩掉盘踞在心头的负累,拨开云雾,眼前一片豁朗。   ……   众人齐心协力,各司其职,经略襄城的事慢慢步入正轨。   天气也慢慢转凉了,田间稻谷金黄,菊黄蟹肥。山中桂花盛开,叶片碧绿,花朵并不显眼,但十里飘香,不论走到哪儿都能闻到那股馥郁的香味。   傅云英接到京中朱和昶的信,问她年底的时候能不能回京。   范维屏和汪玫一明一暗互相配合,首辅王阁老是个不爱生是非的人,京中一切如常,朝堂安稳。   中秋的时候百官作诗吃月饼,朱和昶特意叫吉祥留下一块送到荆襄给傅云英。   宫中月饼的饼皮掺了猪油,久放不坏,能一直放到年底,到过年的时候还可以拿出来吃,取团圆之意。   傅云英拿到月饼后,没有吃,让下人收好。   半个月后,随从按她的吩咐,将一个人带到她面前。   看到那人,她把月饼拿出来,往他手心里一塞。   “您儿子给您的月饼,从京城送来的。”   老楚王一脸惊喜,接过月饼咬一口,饼渣掉了一地。   盘腿坐在交椅上,慢条斯理吃完月饼,拍拍掉在衣襟上的饼渣,凤眼微眯,开始控诉她:“你把我抓过来做什么?我在贵州玩得好好的!”   傅云英看他一眼,微微一笑。   老楚王瞪大眼睛,惊喜变成惊恐,心里顿时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傅云英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的预感不错:   “您曾经答应我一件事,现在是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老楚王毛骨悚然,下意识想跑。   “我不管,我还没玩够……”   傅云英微笑,朝老楚王拱手,“您言而无信?”   老楚王张口结舌,支支吾吾半天,恨恨地一摆手。   “好吧,你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傅云英抬起眼帘。   “回京以后,我会如实告诉皇上我的真实身份。”   咯噔一下,老楚王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汗毛直竖。   完了!   宝儿会恨死他的! 第162章 结局(上)   快入冬时,经朝中九卿推举,推举傅云英为副都御使,负责巡抚荆襄,抚治流民,清理赋役。   傅云英经略荆襄、安抚流民的成就有目共睹,朱和昶提出要设立巡抚时,六部尚书、都御史、通政司和大理寺基本都推选傅云英。   本来巡抚就有从大理寺卿、少卿、丞中推升的旧例,她奉命南下荆襄时,大臣们就猜到会有这一天。   等民乱平息,不等朱和昶暗示,九卿就主动建议由治理地方有功的傅云英镇守襄城。   襄城和宣府、大同那样的边境重镇不一样,宣府、大同的巡抚和地方总兵、中官互为牵制,像襄城这样处于几省交界的山区,只会在民乱时临时选派巡抚督查,文武兼管,掌地方军政大权,地位很高。   不过等荆襄稳定下来,就用不着总揽大权的巡抚了。   同时,朱和昶还力排众议,要傅云英遥领吕宋总督一职。   吕宋远在海外,吕宋总督只是个虚职,但总督比巡抚高一级,所以朝中还是有人提出反对。   这时候,白长乐那帮外国人因为屡次献计有功,加上帮助工部锻造新式武器,已经获封官职,听说朝廷要重新设立吕宋总督,强烈支持。   若吕宋港总督是傅大人,对他们这些已经和傅大人建立起亲密友谊的传教士来说,是好事啊!   以前的吕宋总督由吕宋港当地的华人担任,名义上是朝廷任命的,但只有一个名号。   简单来说,就是船队抵达吕宋港,答应当地华人的请求,任命他为吕宋总督,然后就撒手不管了。   现在海禁解除,朝廷试图控制西洋和东西方的几条航线,不会再和以前一样对吕宋当地华人不闻不问,自然要重设总督,管理港口贸易。   朱和昶暗示百官,谁反对傅云英当吕宋总督,必须推荐出一个更合适的人选,然后派其出海到吕宋港就任。   朕选傅云,你们说不行,那你们挑个人出来,不然就闭嘴!   百官大惊失色。   在他们看来,吕宋远在海外,是蛮荒之地,哪里比得上中原富饶繁荣?谁想去那些荒岛当一个连知县都不如的总督?   而且出海一去就是几年,能不能回来都不知道,回来了也已经物是人非,还怎么升官加爵?   他们不当这个总督!   不仅他们不当,还不能让别人推荐自己,不然可能真的被皇上送去吕宋啊!   一时之间,百官人人自危。   这不是推荐,分明是把别人往火坑里推啊!   于是,谁听到有人推荐自己,立刻哆嗦两下,站出来大声反对,表示自己对吕宋一无所知,也不熟悉海上贸易,这差事,还是让傅大人干吧!   平时有仇的趁机卖力推荐对方的亲朋好友,还美名其曰自己大度,唯才是举。   被推荐的人嘴巴都气歪了,还得堆起一脸笑表示自己才能不够,担不起这个重任。   傅云英不在,刑部和都察院的官员彻底没了顾忌,慷慨激昂,唾沫横飞,把傅云英这几年来的功劳一件件、一桩桩翻来覆去地大夸特夸,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夸到激动处,甚至潸然泪下。   “皇上,傅云乃能臣啊!臣不及他多矣!”   “傅云刚直不阿,屡建功勋,宽柔并济,既能安抚流民,平息暴乱,又能惠及后世,总督人选,非他莫属!”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殿前黑压压一片脑袋,大部分人都愿意推举傅云英。   朱和昶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王阁老和范维屏几位阁老身上,“众卿以为如何?”   王阁老自然不会反对。   吕宋总督?哈哈,以前的吕宋总督就是个华商,这就是个虚名,给傅云吧!   朱和昶将众人松了口气的神色尽收眼底,不动声色,退朝后,命内阁拟旨。   这个吕宋总督的职位对别人来说完全无用,但是对云哥来说,却大有作用。   ……   月底的时候,圣旨送抵荆襄。   因各地巡抚每年要回京议事,傅云英刚接到圣旨,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准备动身回京城。   傅云章和苏桐抚民有功,随她一起回京。   张嘉贞选择留下。   老楚王拖拖拉拉不肯走,闹着要留在荆襄做好事。   “我逍遥了这么多年,还没做过几件好事,让我留下来吧!我可以出钱帮流民修房子!”   傅云英当然不会给他逃避的机会,让乔嘉看着他,拽也要把他拽回京城去。   当初两人约定好,她需要老楚王出面的时候,老楚王不管在做什么都必须赶过来帮她,现在休想抵赖。   她一直记得这个承诺,能够让朱和昶心软的人,应该只有老楚王。   老楚王被强行送上马车,悔不当初,哼哼唧唧,欲哭无泪。   霍明锦领兵在外,去深山剿灭剩下几支起义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傅云英等了好几天,留了封信给他,收拾行装出发。   老楚王一路上絮絮叨叨吵她。   苗八斤将养了几个月,随同他们一起进京,由朱和昶授予官职,然后南下去广东。   傅云英让他和老楚王待在一起,他高大威猛,受伤了也能徒手劈碎小茶桌,吃核桃的时候不用钳子夹碎,手指那么一搓,壳就裂开了。   老楚王很识时务,见识了他的本事以后,知道他有几分匪性,对傅云英言听计从,不能拿金银财宝收买,立马老实了。   一行人走了几天,相安无事。   到了山西地界,气氛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往来商旅的人数明显比以前少。   这天他们在驿站休息,苗八斤一瘸一拐走到傅云英面前,拱手道:“我瞧着不对劲,大人还是先派人去前面探探路。”   她也觉得奇怪,派几个随从骑驿站最快的马先回京。   他们继续前行。   天气晴朗,早晚越来越冷,白天还算舒适,正是适合赶路的时节。   傅云英和傅云章身披氅衣,并辔而行,小声谈笑。   忽然听到马蹄踏响。   两人同时回头,看到身后南方官道上烟尘滚滚,几骑快马飞驰而来,马蹄声如奔雷,穿云裂石。   几匹快马风驰电掣,奔到他们跟前,马还没停稳,骑手从马背上滚下地,跪在地上抱拳道:“大人,督师命我等前来保护您。”   是霍明锦身边的亲兵,在荆襄的时候常跟在他身边。   傅云英蹙眉,“出了什么事?”   亲兵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托举着送到她手边。   她打开信细看,双手发抖。   这是一封战报。   辽东卫奴绕过大军驻守、坚不可摧的宁锦防线,从蒙古绕道,卫奴首领以蒙古骑兵为先导,带领十几万大军,杀进长城了!   短短数日内,他们兵分三路,一路入龙井关,一路克大安口,首领率领主力攻打大安口。   他们来势汹汹,逢城就攻,攻则必胜。   守军兵败如山倒,根本无力阻挡卫奴的攻势。   霍明锦接到战报的时候,卫奴的两支大军已经攻破关口,至遵化城合军!   遵化在京师东北方向,距离京师仅仅只有三百里。   如果遵化失陷,接下来通州也失守的话,卫奴骑兵就能长、驱直、入,随时可以兵临北京城下!   自从十多年前辽东的几次大败,朝廷已经无法抑制卫奴的崛起和壮大,只能不断往辽东输送兵力物资,将其阻挡在宁锦防线以外,不让他们南下。   这些年来,朝廷赋税收入一大半都用于辽东军饷,所有精锐,全都送往辽东,连护卫京师的卫所兵士都是些挑剩下的歪瓜裂枣,那些精、壮,都送往辽东了。   所以荆襄发生发生民乱,朱和昶根本抽不出其他兵力去镇压,明知曹总督的做法不对,还是得重用他。   因为所有重心都放在防守辽东上。   宁锦防线成功将卫奴的铁蹄挡在关外,没想到卫奴首领久攻不下后,竟然生出这样的胆魄,竟然绕道蒙古,和蒙古诸部合作,从后方打过来!   各地军备废弛,即使是京师防卫,也不是卫奴主力的对手。   朝中官员提起骁勇善战的卫奴,无不谈虎色变,如今人家打到门口来了,朝中大臣肯定早就吓得手足无措了。   傅云英出了一身冷汗,把信递给傅云章看。   傅云章看完信,脸色大变,看她一眼,“回襄城,还是继续北上去京师?”   现在北上太危险了,不如退回襄城,等北京城的危机过去再说。   要是运气不好,在路上碰到卫奴往西进的队伍,就是霍明锦也来不及救他们。   傅云英摇摇头,“皇上登基时日尚浅,逢此巨变,必定慌乱,身边的人未必能劝住他,我得回去。”   朱和昶虽然当上皇帝了,终究只是个凡人,也会怕的。他没打过仗,忽然听说十几万卫奴挥兵朝京城杀过来,难免会害怕惊慌,这时候如果那些怕死的官员怂恿误导他,他很可能犯错。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   她得在卫奴打进北京城前赶回京师,正好带上老楚王,给朱和昶壮胆。   这是她的职责。   傅云章眉头轻皱,“不告诉霍督师一声?”   傅云英笑了笑,回望襄城的方向,说:“二哥,不用担心明锦哥那边,他派人来保护我,就是知道我一定会赶回去。”   霍明锦了解她,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如果霍明锦想留下她,可以隐瞒战报,用其他法子把她骗回襄城去。   他没有,说明他默许她回北京。   傅云章沉默了一瞬,看着那十几个风尘仆仆的亲兵,唇角轻翘,“那就回去吧。”   霍明锦当真是懂她的,而且会在尊重她的选择的同时,尽量护她周全。   这样的毫无保留,感情单纯炽烈,一如少年,又有成熟男人的宽广和包容。   难怪英姐会喜欢他。   ……   因为要尽快赶回京师,他们抛下其他行礼,只带上干粮和清水,从驿站要了几匹最好的马,快马加鞭,连夜赶路。   苗八斤的预感成真,他看到过路商旅人数锐减就敏锐地猜到北边出了变故,让傅云英派人去查看。从她得知卫奴打进长城了,自告奋勇,也和他们一起骑马赶路。   他皮糙肉厚,带伤赶路,速度竟然和亲兵一样快。   一行人赶回京师的时候,听到东边传来噩耗。   守将周将军率九千多急行军赶至遵化堵截卫奴大军,被卫奴大军全歼于遵化城外。   遵化、三屯营皆破,巡抚、总兵先后自刎而死。   杀人不眨眼、曾经屠空几座城池的卫奴就在三百里外,目标直指京师。北京城中人心惶惶,坊市的店铺、酒肆全都关了,大街上行人脚步匆匆,如丧考妣。   傅云英刚回京,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入宫求见朱和昶。   朱和昶正召见几位阁老,一屋子人愁容满面,气氛肃穆。当年朝廷三路大军几十万精锐尽丧于卫奴之手,想到那群虎豹豺狼就在遵化城外,这些天没有一个大臣能睡一个安稳觉!   大臣们脸色难看,内官奉茶的时候,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   就在这时,一名内官快步走进暖阁,行礼,小声道:“万岁爷,傅大人回来了。”   听了这话,皱眉沉思的朱和昶一惊,猛地抬起头。   ……   “你怎么回来了?!”   见到傅云英后,他呆了一呆,叹道。   按行程,云哥应该下个月才能回京,那时候正好快过年了,他们可以好好团聚。   傅云英抬头看朱和昶一眼,他眉头紧皱,气色还好,脸色苍白,眼圈周围一圈淡淡的青黑,像是好久没能睡个好觉。   她拱手道:“京师危矣,臣自然要赶回来。”   朱和昶叹口气,“已经下诏各路总兵北上勤王,保卫京师。大臣们说卫奴打不到北京,只是入关劫掠牛羊财宝,但愿如此吧。”   镇守辽东的徐鼎已经出发,率领大军护卫军师,据说快到蓟州了。所有人都说有徐鼎坐镇,卫奴绝对不可能打下蓟州。   蓟州、抚宁、永平、玉田各城,都有重兵把守。   大臣们的心态还算平和,但民间百姓就不一样了,他们心惊胆战,寝食难安,一点动静就闹得沸沸扬扬。   市井里什么流言都有,甚至有人说徐鼎早就被卫奴收买了,卫奴是他故意放进关的,不然十几万卫奴兵怎么能大摇大摆跨过长城,轻轻松松突破防线?   朝中不断有人弹劾徐鼎。   朱和昶把那些折子扣下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当务之急是解决卫奴兵,他们还在互相指责,推卸责任,简直不知所谓!”   他说完,皱起眉。   “可惜徐鼎用兵偏于保守,只怕截不住卫奴。”   徐鼎擅长守城,不擅长野战,所以宁锦防线固若金汤,不管卫奴怎么攻打,就是找不出徐鼎的破绽。   但徐鼎几次带兵攻打卫奴,却是输多胜少,而且伤亡惨重。   所以他后来就不主动出击了,老老实实守在城内,管你卫奴怎么叫骂,不出城就是不出城。   就这么把卫奴上一代首领给活活耗死了。   其实朝中大将大多都是如此,处在守势时能占上风,让他们带兵主动攻打地方,就露怯了。   卫奴兵入关后可以说是所向披靡,徐鼎作为关外总督,有一定的责任,急忙带兵回来勤王,但准备不充分,临时抽调兵力迎战,能起到的作用有限。   兵部这次下诏命各地总兵速速进京勤王,其中有几支队伍没有接到诏令,霍明锦就是其中之一。   荆襄一带起义军还没有彻底剿灭,霍明锦不想给对方死灰复燃的机会,坚持要斩草除根,彻底荡平匪乱。   傅云英离开荆襄的时候,他追击起义军入川,十天半个月没有音讯是常有的事,茫茫大山中,谁知道大军在哪个山旮旯里?而且四川太远了,山地不便行军。   所有人,包括朱和昶都认为霍明锦还在打大山里捉流寇,所以先把离得最近的宣府、大同总兵召来护卫京师。   说完这些,朱和昶揉揉眉心。   见傅云英神色倦怠,想起她才刚刚回来,就被自己拉着诉苦,笑了笑,“京师城墙坚固,又高又厚,就算卫奴打到京师脚下,也不足为虑。你先回去休息,明天再过来。”   怎么布置兵力打仗的事,傅云英不懂,这些朝里的大臣肯定心里有数。她没有插嘴多问什么,想起老楚王还在外面等着,道:“皇上,归鹤道长也和臣一起回来了。”   朱和昶忙站起来,“他在哪儿?”   老楚王穿一件花团锦簇的法衣,坐在偏殿次间的炕上剥核桃吃,他喜欢自己剥,一碗核桃快吃完了,朱和昶才和傅云英说完话,过来见他。   他翻了个白眼,轻哼了一声。   朱和昶端详他许久,“老爹,你又长胖了。”   以前的老楚王年纪虽长,那也是风度翩翩。如今的老楚王,心宽体胖,又白又圆,面色红润,虽然穿道袍,戴道士冠,却和道家人的出尘气质一点都不沾边,活脱脱就是个养尊处优、慈眉善目的富家翁。   看到老爹长胖,朱和昶自然高兴,坐到他对面,剥核桃给他吃,“你跟着云哥回来也好,如今外边乱糟糟的,我正想着派人去接你。你可别再乱跑了,等把卫奴赶回关外去,随你爱去哪儿。”   老楚王丢开钳子,等着儿子孝敬自己,凤眼微抬,偷偷看站在门口的傅云英一眼。   两人无声用眼神交流。   确定老楚王明白自己的意思后,傅云英慢慢退出来,让父子俩独处。   老楚王抓耳挠腮,龇牙咧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朱和昶手里剥着核桃,看他好几眼,神情疑惑,“老爹,你怎么了?眼睛不舒服?”   老楚王接过他递给自己的核桃,长叹一口气。   突然鼻尖发酸,泪如泉涌。   朱和昶吓了一跳,“老爹,你受委屈了?”   老楚王摇摇头,抽出香罗帕,擦擦眼泪,幽怨地盯着朱和昶,“宝儿啊,爹一直有个秘密,不敢告诉你,怕你生气。”   朱和昶先是一愣,然后摇头失笑,“什么难言之隐?您直说就是,我怎么会生您的气。”   老楚王嘴巴瘪了瘪,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看他神色郑重,不像是在开玩笑,朱和昶放下钳子,正襟危坐,等着他的下文。   老楚王眼珠一转,警惕地瞧瞧左右,小声道:“其实……你有个妹妹!”   朱和昶愣住了。   老楚王咳嗽几声,举起袖子抹眼泪,“老爹不敢告诉你啊,你那个妹妹,是外边美妾生的,因为是个女孩儿,我就让养大了,要是个男孩子,那绝对是不能留的!”   朱和昶表情呆滞,半天回不过神。   老楚王小心翼翼戳他的胳膊,声音压低,可怜兮兮,“宝儿,你不会怨爹吧?爹最疼你,其他人都比不上你!”   朱和昶眉头微皱,这个秘密对他来说冲击太大了,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片刻后,他轻笑,“就是弟弟,也用不着说什么不能留的话。我从小就想有个弟弟或者妹妹,既然是我的血亲,我会待她好的。”   老楚王松口气。   朱和昶虽然还没有完全接受,但心里已经兴奋起来:原来他还有一个妹妹!   妹妹是王爷的千金,却从小养在外边,老爹又是个靠不住的,妹妹肯定受了不少委屈。   现在他知道自己有个妹妹,一定会好好疼爱妹妹,视她如珠如宝。   他问老楚王:“您把妹妹安置在哪里?我如今是天子,可以封她当公主,您放心,我会亲自给她挑驸马,不会让宗人府随便糊弄。”   老楚王嘿嘿一笑,“这次把她也带来了,就在京城。不过现在还不到时机。”   朱和昶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老爹说得对,卫奴来势汹汹,这时候和妹妹相认,太委屈她了,等打退卫奴,再风风光光接她入宫。   终于把儿子糊弄过去了。   老楚王咬着核桃仁,眉开眼笑。   他真是太聪明了,竟然急中生智想出一个这么好的办法!   英姐那女伢子也得佩服他! 第163章 结局(二)   天高云淡,朱红宫墙静静矗立,空阔的广场上空回荡着旗帜翻飞的猎猎声响。   乾清宫正殿外,高耸的台阶上,傅云英临风而立,风吹衣袂翻飞。   淡金色日光倾泻而下,笼在她脸上身上,给人一种明珠生辉之感。   阁老汪玫和姚文达在一众文官的簇拥中匆匆走过来,看到她,都吃了一惊。   彼此见礼,姚文达问:“你今天回来的?”   傅云英点点头。   姚文达皱眉,和汪玫对视一眼,道:“蓟州失守了。”   傅云英脸上微微变色。   徐鼎率兵镇守蓟州,保证能挡住卫奴的攻势,如今才不到一天,蓟州就失守了?   连辽东军主力都没法阻止卫奴西进,卫所那帮整日种地务农的士兵更不是他们的对手了,还有谁能拦住卫奴的铁蹄?   卫奴此次率十几万大军入关,必定是因为冬日苦寒,才来劫掠中原的。如果他们果真像大臣所说,和以前那些牧族一样,抢了金银财宝、牛羊牲畜就走,那京城不会有什么危险。   但他们势如破竹,连克数座城池,只怕野心已经养大了。   他们的目标会不会是京城?   以他们现在的进军速度,不出半个月就能打到京师脚下!   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傅云英只觉口齿生寒,手脚冰凉。   卫奴和流寇不一样,流寇如一盘散沙,而卫奴骁勇善战,军纪严明,卫奴兵在马背上作战,就和在平地上一样行动自如,个个都能双手拉弓。不论是京卫还是赶来勤王的军队,在卫奴兵跟前,不堪一击。   唯有徐鼎的辽东军可以和卫奴一战,但现在徐鼎坐镇的蓟州也失陷了。   汪玫看傅云英一眼,道:“此事得禀报皇上。”   傅云英会意,谁都不想去当那个报告坏消息的人。   她朝两位阁老拱手,转身进殿。   老楚王刚好从里面走出来,看到她时身形一僵,脸上笑容凝滞住,掩嘴咳嗽两声,努力挺起胸脯,背着手,慢条斯理道:“这事得慢慢来,你别催我!我已经暗示宝儿了。”   傅云英嗯一声,抬脚进殿。   等她走远,气定神闲的老楚王松口气,一脸心有余悸的后怕神情,拍拍胸脯,撩起袍角,一溜烟跑远。   听到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傅云英皱眉,回头看一眼,老楚王已经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跑什么?   她双眼微眯,进了暖阁。   朱和昶坐在书案前看折子。内官进去通报,他笑了笑,似乎心情不错,抬起头,招手让傅云英过去。   “云哥,刚才老爹告诉我,原来我有个妹妹呢。”   傅云英蹙眉,妹妹?   片刻后,她反应过来,嘴角抽搐了几下,很想翻白眼。   难怪老楚王看到她要逃!   朱和昶突然放下折子,站起身,围着傅云英转了一圈,从头到脚仔细端详她。   她不露声色。   朱和昶托着下巴,看她许久,叹口气,“可惜!要是你没成亲,我把妹妹接回来,可以让她嫁给你。”   傅云英现在很想把老楚王揪到面前狠狠揍几拳,这就是他所谓的暗示?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暂且按下此事,道:“皇上,刚才传来消息,蓟州也失守了。”   朱和昶唇边的笑容淡下来。   内官展开舆图,用挑竿挂起,悬在窗前光线最明亮的地方。   他走到窗前,手指轻抚舆图,“下令京卫,护送京郊地区的百姓撤离。”   左右内官应喏。   朱和昶摆摆手,让内官尽数退下,等暖阁里只剩下两人独对,忽然问:“云哥,你觉得霍督师为人如何?”   傅云英抬起头。   朱和昶扭头看她一会儿,拿起一份奏疏给她看。   “早在朕刚登基的时候,霍督师就直接上疏建议改革卫所制度,说现在卫所弊病太多,上级军官克扣军饷,下级士兵连肚子都吃不饱,大量逃亡,剩下的兵士老的老,弱的弱,连流寇都不如。号称有几万兵力的卫所,实际上可能只有几千人。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打胜仗?朝中所有精锐都送去辽东了,统兵、调兵权分散,有抱负的地方守将只能偷偷募兵,才能训练出可堪一用的队伍。”   傅云英很快看完奏疏。   朱和昶道:“霍督师的建议很好,可卫所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轻易不能改。而且朕那时看不懂霍督师的用意,所以就搁置了。”   傅云英合上奏疏,“皇上想召霍督师回来护卫京师?”   朱和昶摇摇头,“远水救不了近渴,何况现在他人在四川,派出去的锦衣卫还没找到他驻扎在哪儿。”   人可以快马加鞭赶回京师,但几万大军不可能一下子跑回京师来。徐鼎赶回蓟州镇守时,就是先到了八千人马,而后面的步兵全都掉队,根本赶不回来。勉强凑齐的一万急行军仓促应战,被卫奴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傅云英也不知道霍明锦到哪里了,但他肯定知道现在京师形势危急,不然不可能在得知卫奴跨进长城后就派人追上她。   她心里明白,现在的霍明锦,并不完全忠于朝廷,但也绝没有拥兵自立的野心,他有他的坚持,亦有他的底线。   他一直不现身,必定有他的用意。   朱和昶望着舆图,摇了摇头,语气变得轻松起来,道:“霍督师毕竟是久经沙场的人,他很有远见,等这次危机解除,朕就让几位阁老都看看这份奏疏。”   这时,内官进殿,禀告说汪玫和姚文达求见。   两位阁老走进暖阁,见朱和昶神色平静,还以为傅云英没有提蓟州的事。   正犹豫着怎么开口,却听朱和昶问:“三河、香河一带,由谁驻守?”   蓟州失陷,三河、香河等于完全敞开在卫奴铁蹄下任人蹂、躏,凶多吉少。   汪玫答:“王指挥使和袁宗兵。”   两人分别只有五千人马和六千人,面对十几万的卫奴兵,只有全军覆没一个下场。不过作为军人,明知这一战必败,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奉命前去应敌,没有退缩。   朱和昶皱眉道:“传令二人,不必死守,若寡不敌众,先退回京师修整。”   汪玫应是。   这时候,他们仍然认为卫奴兵不会打到京师来。   君臣几个谈了许久,汪玫和姚文达告退出去。   朱和昶叫住傅云英,“你的家眷都在良乡,可派人把他们接回来了?要不要朕派京卫去接他们?”   良乡就在卫奴兵西进路上。   卫奴兵一路烧杀抢掠,屠空他们攻陷的城池。老百姓吓得魂飞魄散,举家逃亡,逃不了的就躲进深山里,等卫奴兵离去再回乡。   傅四老爷他们都在良乡,傅云英得知卫奴绕过宁锦防线时就派人去接他们,怕路上刚好遇到卫奴兵,没有接回京师,而是送到南边去。   “回来的路上就派人去了。”   朱和昶点点头。   ……   从紫禁城出来,大街上气氛压抑,行人脚步匆忙。锦衣卫力士手执长、枪,来回巡视,看到行迹鬼祟的人便当场抓捕。   傅云英回到傅宅,巷子里很热闹,街坊邻居门前车马拥挤,几位老员外预备拖家带口逃出城避难。   她皱眉,问正要出门的傅云章,“京城不是戒严了吗?”   傅云章说:“皇上准许城中百姓离开。”   城中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有人说卫奴有百万大军,这一次一定会打进皇城。有人说守军和卫奴相互勾结,皇上也被蒙在鼓里,京师保不住。还有人说皇上怕了,要带着皇后和皇亲国戚逃到南京去,不管他们这些老百姓。   大臣家中有护卫,有家丁,有院墙坚固、庭院深深的豪宅。普通老百姓手无寸铁,浅房浅屋,又没人保护,如果卫奴果真打进来了,他们只有等死。如今卫奴已经攻破蓟州,有人带头离开,其他人见状,也开始动摇,陆陆续续有人逃走。   后来逃走的人越来越多,官府屡禁不止,朱和昶不许官兵阻拦。   傅云英叹口气,问傅云章要去哪里。   “我去几个同僚家看看,把他们的家眷接过来。”   留在荆襄的官员和傅云章交情不错,他们人不在京师,家中没有主心骨,家眷必定惊慌,他过去将人接到傅宅来,好彼此照应。另外还有些外放在地方的官员也曾托他照应家眷,他也要去看看。   傅云英让随从跟着他出去。   她一路奔波,疲倦不堪,回房匆匆梳洗,倒头睡下。   傍晚时傅云章回来了。   那些同僚的家眷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见他上门来找,喜极而泣,收拾了包袱跟着他搬到傅宅住下。好几家一起过来的,所以也用不着避讳什么。   傅云英还在睡。   傅云章没有叫起她,吩咐管家守好门户,加派护卫注意前门、后门动静。   傅云英一觉睡到半夜,被人轻轻推醒。   侍女递了杯茶给她,道:“大人,李指挥使来了。”   傅云英束好头发,披衣起身,出去见李昌。   夜色浓稠,李昌一身戎装,站在长廊里,手搁在佩刀刀柄上,支开侍女,拱手道:“二爷让我带句口信给大人,京城很安全。”   傅云英轻轻舒了口气。   霍明锦从不夸口,说出的话就一定会做到。有他的保证,就算卫奴真的打到永定门外了,京师也必然安然无虞。   李昌很忙,说完话,匆匆离去。   傅云英回房,吃了碗龙须面,点起灯烛忙活。   时不时刮过一阵寒风,枝叶随风摇动,沙沙响声时断时续。   半个时辰后,长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乔嘉推门进屋,道:“大人,皇上急召。”   锦衣卫在外面等着。   傅云英抬头看一眼外边的天色,黑魆魆的,天还没亮。   她换了身外袍,戴好纱帽,匆匆进宫。   吉祥把她带到一处偏殿前,小声道:“皇后未时一刻发动,太医院的太医都到了。”   孔皇后要生了。   傅云英有些疑惑,她又不是太医,不懂接生的事,叫她过来做什么?   她满腹疑问,跟着进了内殿。   殿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朱和昶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旁边一位穿法衣的老道士手中捏决,像模像样念叨着什么,似在做法。   吉祥没进殿,守在门口。   傅云英走进去。   朱和昶让她坐下,含笑道:“深夜把你叫来,没别的事,朕的第一个孩子要出生了。”   皇后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但殿宇宽阔巍峨,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傅云英一路走来,只看到长廊里宫人来去匆匆,还真不知是皇后要生产了。   她告罪入座。   老楚王坐在灯影朦胧的屏风前,朝她使眼色。   不一会儿,吉祥送茶进来。   老楚王正襟危坐,摆起归鹤道长的派头,吉祥压根没认出他。   期间太医院时不时过来回话,报告皇后的生产情况。   三人坐着吃茶,闲话家常。虽然城外卫奴兵随时可能打到京师脚下,但此刻新生命到来的喜悦暂时冲淡了他们的忧虑。   不知不觉间,殿外夜色收拢,天际慢慢浮起鱼肚白时,吉祥笑着跑进殿,“爷,母子平安!”   孔皇后这一胎生得很顺利。   朱和昶立即站了起来,眉开眼笑,大踏步走出去。   殿外的内官、宫人跪下贺喜,一片恭贺之声。   傅云英站在廊柱旁,目送他在宫人们的簇拥中走远。   这时,老楚王走到她身边,小声道:“宝儿当爹了,肯定很高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傅云英回头看他一眼,沉默不语。   ……   皇后生下嫡长子,本该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但此时京中局势紧张,各路勤王大军陆陆续续赶到,分别驻扎在京师城门外,朱和昶没有大肆庆祝,不过还是派人接孔家人进宫,让他们陪伴孔皇后。   锦衣卫出宫接人,午后回宫复命,“皇上,孔家人……不在京师。”   朱和昶正和傅云英说话,闻言一愣。   锦衣卫小心翼翼回话:孔家人在东郊买了不少田地庄子,卫奴兵来势汹汹,他们家的庄子都被糟蹋了,守庄子的仆人也被砍了脑袋。这时城中流言四起,孔家公子被打发去南京,家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老太太怕得不行,找到兵马司,要求单独派兵去保护他们。兵马司忙着布防,没有理会。孔家人以为朱和昶自上次发怒后再也不管他们了,一家人抱头痛哭。这时刚好有几家人相约离开京城,怂恿他们一起走,他们马上带着金银细软逃出城了。   朱和昶半天不说话,半晌后,他笑着摇摇头,挥手让锦衣卫退下。   他叫来女官,“孔家人离京的事,不要告诉皇后。皇后若问起,就说孔家人平安无事。”   女官脸色微微一变,躬身应喏。   ……   卫奴兵势不可挡,三河、香河也很快失陷。   天气越来越冷,卫奴兵在京师附近游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昔日富庶的京郊地区,生灵涂炭,尸横遍野。   北京城戒严,城中气氛越来越凝重,到这个时候,大臣们也不敢拿“卫奴只是入关抢劫,抢到财宝就会走”这种话来安慰朱和昶。   大臣们心里都明白,卫奴兵一开始确实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但接连都打胜仗,京师又近在眼前,卫奴随时可能兵临城下。   快过年了,若在以往,老百姓应该采买年货预备过年的东西,但今年上至天子,下到黎民百姓,都注定过不好这个年。   眼看卫奴铁蹄踏遍京师附近的每一寸土地,朝中大臣开始动摇,提出要和卫奴议和,给他们金银财宝、牛羊肥畜,以免他们再继续残害老百姓。   朱和昶震怒,命人将提出议和的大臣下狱。   下朝后,他对傅云英道:“若此次议和,以后辽东还守不守?朕是不会议和的。”   傅云英道:“京城防守严密,乃金城汤池,皇上不用理会那些人。”   霍明锦每天都会派人给她传信,让她安心,但就是不说他到哪里了。她不好说出霍明锦的事,只能含糊安慰朱和昶。   朱和昶点点头,“朕明白,他们若攻城,坚持不了几天。”   卫奴兵绕道蒙古,深入中原,补给是一个大难题,他们准备充分,让守军措手不及,才能这么快打到京郊。   王阁老对议和持保留态度,姚文达、范维屏坚决反对,朝中如今还是主战派居多。   傅云英从乾清宫出来,低头想着心事,忽然觉得脸上冰凉。   她抬起头,轻抚脸颊,微微的湿意。   天边搓绵扯絮,雪花纷纷扬扬洒下来,原来是落雪了。   内殿响起脚步声,吉祥从里面出来,手里捧了件大绒斗篷,“大人,外边落雪了,万岁爷让奴给大人送御寒的衣物。天寒地冻的,您可别冻着了。”   傅云英谢恩,吉祥抖开斗篷给她穿上。   “大人,卫奴真的要打过来了?爷这些天嘴上不说,饭量比以前少了,昨晚只睡了一个半时辰。”   傅云英望着漫天的飞雪,道:“多劝着皇上。”   吉祥会意,叹口气,答应一声。   她走出不远,被几个内官拦了下来。   凤辇候在不远处。   孔皇后生产后调养得很好,已经能下地走动了,不过还是不敢吹风,坐在轿辇里,层层帘幕低垂。   看到傅云英走过来,她命女官停下轿辇。   傅云英站在宫墙底下,皇后凤辇在前,内官不敢给她打伞,收起伞退后几步,跪在地上。   她是不用跪的,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纱帽上落满雪花,迟迟不见轿辇离去,皱了皱眉。   内官小声告诉她,皇长子养在乾清宫的东配殿,皇后每天会过来探望皇长子,陪伴皇上。   傅云英低着头,眼帘抬起,环视一圈,凤辇一直不走,她就没法从长廊出去。   但她又不能催促皇后。   她想了想,干脆转身往回走。   内官们目瞪口呆,没有拦。刚才拦着傅大人是怕他冲撞皇后,现在傅大人掉头回乾清宫,就不干他们的事了。   傅云英回到乾清宫时,朱和昶刚好从里面走出来。   看到她满头、满肩的雪,眉头轻皱。   她拂去肩头雪花,拱手,“皇上,刚才忘了一件事,此次臣在荆襄招抚流民,苗八斤主动来投,他武艺奇高,擅兵法,倒是个人才。”   朱和昶笑了笑,“他可愿迎敌?”   “他主动请缨,愿为皇上守卫京师。”   朱和昶斟酌着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派他去守广渠门。”   君臣二人边走边说,这次自然没人敢拦傅云英了,皇后轿辇也退到宫墙下。   出了长廊,她立刻告退。   朱和昶站在廊下,负手而立,目送她背影在风雪弥漫的雪地中慢慢走远。   扭头问吉祥,“刚才傅侍郎为什么回来?”   吉祥低着头答:“许是傅大人怕冲撞娘娘。”   朱和昶不语。   ……   卫奴随时可能打过来,朝中大臣人心浮动,六部官员根本没法静心处理公务。   傅云英获推升为巡抚,按惯例加侍郎衔,就不用去大理寺应卯了,而是改去千步廊。   工部主事常过来找她说话,告诉她佛朗机大炮不是目前最厉害的,远在西方,还有比佛朗机大炮威力更大的武器。   随着海禁解除,朝中大臣对西方的了解越来越多,一次次被西方稀奇古怪而又非常实用的的发明惊得瞠目结舌。   工部主事感叹道:“第一批出海的人已经回来了,我看过他们翻译的图书……说实话,我们当真是一群井底之蛙。”   傅云英问他红夷大炮的事。   工部主事道:“城头几座大炮刚刚改进过,射程更远,也不容易炸膛,装填比以前更简单,保证管用!卫奴来多少,炸多少!”   正说得兴奋,内官过来传召傅云英。   她进宫见朱和昶。   朱和昶支开宫人,道:“有件事托你去办,老爹要去鹤台山找张道长,你代朕送他出城。”   傅云英皱眉,这时候去鹤台山?老楚王这是什么毛病?   她找到道士打扮的老楚王,“京师很安全,为什么要去鹤台山?”   老楚王甩了甩拂尘,道:“天机不可泄露,总之我是去办正事。”   见他不肯说,傅云英没有多问,送他出城。   朱和昶同意他出城,必然是有缘故的。   一路官兵护送,车马逶迤到了外城。   城中戒严,气氛压抑肃穆,除了巡守的士兵,再看不到其他人在外面逗留。   到了城门处,傅云英发现傅云章在路口徘徊,催马疾走几步,“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傅云章迎上前,道:“刚才内官过来传话,皇上命我在这里等候。”   傅云英心口猛地一跳,翻身下马,走到老楚王乘坐的马车前,不顾士兵阻拦,掀开车帘。   车厢里的老楚王并不惊慌,笑眯眯看着她,朝她招手,道:“好了,你也坐进来吧。”   傅云英双眉紧皱。   老楚王朝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挥手让周围士兵退下,示意傅云英上车。   她弯腰坐进车厢,放下车帘。   老楚王朝她笑笑,抱起车厢角落里一团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拨开一角给她看。   傅云英瞪大眼睛。   被子叠成襁褓形状,里头分明包着一个白白胖胖、正闭目安睡的婴儿!   “这是……”她脸色骤变,“是皇长子?!”   皇长子虽然是嫡长子,但年纪还小,还没有正式册封为太子。   老楚王小心翼翼抱着襁褓,点点头。   傅云英眼皮直跳,“你把皇长子偷偷带出来了?!”   老楚王摇摇头,“不是偷偷带出来,是光明正大带出来。”   傅云英双眼微眯。   老楚王摊手,“真的是宝儿让我带他出来的,不是我偷的!卫奴兵马上就要打到京城了,宝儿让我带着孙子去南京。”   “去南京?”   “对,南京也有六部,如果京城这边有什么变故,就以南京为都城。”   傅云英揉揉眉心,“皇上怕他出事?”   老楚王点头,“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鸡蛋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一旦卫奴攻破京师,各地藩王肯定会蠢蠢欲动,尤其是之前差点被挑中的潭王,他们肯定盼着宝儿出事,所以必须留点后手,你随我一起去南京。如果京城这边出事,你可以联合霍明锦扶持我孙子登基,我孙子是嫡长子,名正言顺,那些藩王师出无名,闹腾不起来。”   傅云英看着酣睡的小皇子,久久不说话。   这些天朱和昶每次召见她的时候神色平静淡然,时不时还说几句玩笑话,她以为他不怕卫奴,没想到他竟然连城破殉国这种事都想过了!   还把唯一的小皇子送出来,让她带着小皇子和老楚王去南京……   她掀开车帘。   “等等!”   老楚王扣住她的手。   “你之前已经把你的家人送到南边去,傅云章就在外面,你没有后顾之忧了。京城这里有各路勤王大军守卫,不会出什么事。宝儿信任你,才会把我和皇子交托给你,我和孙子都指望着你呢。”   傅云英叹口气。   朱和昶这么做,分明是想把她也送走。   老楚王凤眼斜挑,望着她的眼睛,“英姐,宝儿这么考虑,也是为大局着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你又不会打仗,留下来也没用。不如护送我孙子南下。”   傅云英没说话。   马车徐徐往南行。   ……   乾清宫。   雪后初霁,殿外厚厚的积雪反射日光,光影笼在槛窗上,将大殿映得一片透亮。   朱和昶低头翻看奏折。   这时候大臣也没心思弹劾这个弹劾那个了,他看的是之前积压的来不及批阅的奏折。昨晚接到战报,卫奴几路大军汇合,朝京城直扑过来,明天应该就能杀到城下。   朝臣们忧心忡忡,宫里的内官、宫人们也吓得不轻,他偶尔去后殿园子走走,好几次听到宫人躲在假山里哭泣。   他也害怕,卫奴可以说是所向披靡,如果他们真的打进北京城,他虽然是皇帝,也无计可施。   怕也没有用,为今之计,必须死守。   身为皇帝,他必须稳得住。   他喝口茶,目光落在被雪光照得发亮的槛窗上。   吉祥低着头走过来,手里捧了一只红漆盘。   “万岁爷,归鹤道长留了封信。”   “唔?”   朱和昶拿起漆盘里的信,拆开细看。   片刻后,他皱起眉。   ……   城门外,马车走出一段距离,车轮轧过雪地吱嘎响。   老楚王把小皇子往傅云英怀里一塞,“这是我孙子,你可得把他看好了。”   傅云英低头看着小皇子。   车厢微微晃动。   她摇摇头,抱起小皇子送回老楚王怀中。   “我得回去。”   老楚王皱眉,板起脸厉声道:“你得分清轻重!不要意气用事。我是宝儿的爹,我都走了,你留下来做什么?”   傅云英唇角微翘,笑了笑,掀开车帘,望着远处高耸的城墙。   满地积雪,天空湛蓝,斑驳的城墙巍然耸立,冰冷肃杀。   很快,这里将迎来数场大战。   这一战会死很多人,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她仰望着城头上飘飞的旗帜,一字字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王爷,我不会走的。”   她语气平静,表情也平静。   可正是这平静,让老楚王神色微变,心头震动。   傅云英挑开车帘,命护卫停车,跳了下去。   她低头抚平官袍上的皱褶,一步一步往回走。   高挑纤瘦的身影,重新踏入危机四伏的紫禁城。   老楚王眯起眼睛,神色微妙,望着她走远。   宝儿,是爹错了,你这臭小子真是傻人有傻福,确实找了个真朋友。   ……   看到傅云英下了马车,傅云章也拨转马头回转。   “怎么回事?”   傅云英摇摇头,“没事。”   回到皇城,傅云英径直进宫。   朱和昶用膳后,和几位阁老议事。   大家都知道卫奴要打过来了,急也没用,但还是忍不住要急。   各路勤王总兵奉诏入宫,表示会死守京城,绝不会后退一步!   朱和昶勉励众人一番,颁下赏赐。   最后他亲自给几位总兵披上厚氅,送他们出乾清宫。   总兵们受宠若惊,哽咽着道,一定会誓死护卫京师。   朱和昶身穿玄色盘领窄袖常服,站在台阶上,让吉祥代自己送他们出宫。   雪已经停了,但外面还是冷。   他在外面站了很久,双颊冰凉,抬眼环顾一圈,广场威严肃穆,积雪覆盖下的宫墙殿宇依然森严雄壮。   正要转身回内殿,眼角余光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愣了一下。   台阶下,穿红色圆领官袍的青年穿过广场,朝大殿走过来。   积雪有尺厚,两旁宝殿矗立,空阔的广场一片雪白。   白茫茫中,那个身影尤其显眼,赤红衣,乌纱帽,肤色白皙,双眸清亮。   朱和昶回过神,快步往前走。   台阶下,傅云英拾级而上。   朱和昶越走越快,身后跟随的内官们忙拔步跟上,小心翼翼跟在两边,“万岁爷,当心路滑。”   他充耳不闻。   傅云英刚踏上最后一层台阶,就被抱住了。   高大的青年皇帝鼻尖微酸,搂着她紧紧抱了两下,才放开,“你怎么回来了?” 第164章 结局(三)   风声呼啸,雪光透亮。   月台上四座鎏金香炉上覆了层薄雪,风吹过,雪花飞扬,如艳阳三春漫天飞舞的柳絮。   傅云英没回答,小声反问:“皇上觉得京城会失陷?”   朱和昶愣了片刻,嘴角微弯,笑了笑,“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傅云英压低声音说:“京城和蓟州、遵化不一样……”   “朕明白。”   她的话还没说完,朱和昶看她冷得直打哆嗦,打断她,握住她的手。   刚从宫外一路迎风骑马进宫,她的手冰凉,手指微微僵直。   没等她反应过来,朱和昶松开她的手,道:“外面冷,先进去再说。”   周围内官终于追了过来,簇拥着二人往里走。   暖阁里温暖如春,掀开厚厚的布帘,内室一股浓郁的馨香,墙角四只花梨木炭桌,炭火烧得正旺,炭桌旁的高几上供了几瓶这时节难寻的鲜花,花香清甜。   朱和昶接过吉祥捧来的热茶,塞到傅云英手里,拿了封折子给她看。   “这是徐鼎的部下送来的请罪书,蓟州和遵化之所以那么快被攻破,都是因为城里出了内应。”   傅云英顾不上暖手,翻开折子细看。   遵化失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敌我悬殊太大,迎战准备不充分,辽东军赶回遵化城后还没来得及进城就被卫奴给包围了,根本没有抵抗的机会。   蓟州由徐鼎亲自坐镇,城中守军比卫奴兵早两天赶到,准备还算充足。可徐鼎忙于调兵、深浚城壕,疏忽了城中守备,让内应抓到机会打开城门,直接把卫奴给放进城了。   傅云英疑惑,“卫奴兵和中原人长相差异很大,怎么会让内应混进城?”   朱和昶冷笑了一声,“因为内应都是中原人。”   内应伪装成平民百姓入城,趁夜纵火烧了大营,攻击守军,打开城门,迎卫奴兵入城。   本可以挡住卫奴铁蹄的蓟州,就这么轻而易举被攻破了。   朱和昶喝口茶,道:“卫奴兵中,有不少蒙古人,也有中原人。朕听阁老说,卫奴首领身边的谋士,有一大半是汉人。汉人谋士积极献策,主动入城做内应,他们方能里应外合。”   傅云英皱眉。   原来如此。   “不知道城里是不是已经混进卫奴的细作了,这种事防不胜防,必须早做准备。”朱和昶盘腿而坐,缓缓道,“要是卫奴十天半个月不退兵,城中可能生乱,到时候里面乱起来,外面又有卫奴兵,朕未必能顾及宫中。”   说完,他一摊手,往后仰靠在竖起的黑地锦缎团纹大软枕上。   “朕知道京城固若金汤,不过能留一手还是得留一手,万一和前朝末帝一样呢?”   傅云英脸色变了变。   前朝末帝下场凄惨,等他想将皇子们送出城的时候,皇城已经被攻破。末帝一家伪装成平民百姓逃出宫,转眼就被大臣出卖,全部命丧刀下。   朱和昶嘿嘿一笑,“好了,朕知道这么说不吉利,你不用担心,朕是天子,天子不用忌讳这些!”   见他主意已定,傅云英不再劝了,问:“皇长子在外面安全吗?”   朱和昶点头,“外面有人接应……而且宫里的人不知道老爹带他出宫了。”   傅云英稍稍放下心来。   虽然老楚王那人很不靠谱,可他逃命的本事一流,皇长子跟着他很安全。   她放下茶杯,告退出去。   “云哥,等等。”   朱和昶叫住她,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   她站住,等他吩咐。   朱和昶不语,挥挥手。   内室侍立的内官、宫人躬身退出去,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声后,内室只剩下他们二人独对。   香气似乎变得更浓郁了。   朱和昶坐直身子看她。   她穿一袭挺刮的赤红官服,腰束金革带,悬牙牌、印绶、佩玉,头戴纱帽,眉目清秀,英气勃勃。   他坐着,傅云英站着,他看她的目光便带了点仰视,眸子明亮有神,神情专注。   她低着头,没有注意到他慢慢变得深邃的眼神。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初遇的那一晚,夜色清冷,灯会很热闹,他目送云哥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灯火阑珊处,心想,这少年太对我的脾气了,我要和他做朋友。   他告诉云哥自己叫杨平衷,想用白花花的银子打动他。   不喜欢他,总得喜欢钱吧?他有很多钱,肯定能留住这个朋友。   那是他第一次撇开老爹偷偷溜出武昌府。   被盗匪掳走索要赎金的时候,云哥没丢下他,这一次也是。   沉默了半晌后,朱和昶无声笑了笑。   “回去的时候让人熬些姜汤喝,别冻着了。”   说完话,他低头翻阅奏折。   眼角余光看她慢慢退出暖阁。   ……   傅云英心里惦记着守城的事,出了暖阁。   “大人留步。”   吉祥小跑着追过来。   “大人,归鹤道长走之前,留了封信给万岁爷。”   傅云英嗯一声,漫不经心。   吉祥道:“奴觉得有点古怪,悄悄去打探了一下。原来归鹤道长给了金吾卫两封信,还叮嘱金吾卫,先把第一封信呈给万岁爷。如果您回来,立马烧毁第二封信,如果您没回来,就将第二封信也原封不动呈送到御前。”   傅云英脚步一顿。   “第二封信在哪儿?”   吉祥小声说:“您刚才回宫,金吾卫把第二封信烧了,奴发现的时候,只剩一地灰烬。”   风吹过,袍袖里鼓满了风,傅云英袖中的双手轻轻握拳。   好一个老楚王,原来怂恿她离开京城,竟然是为了试探她!   皇长子年幼,如果她果真有野心,自然更愿意扶持还在襁褓中的皇长子,而不是心智成熟、已经成婚生子的朱和昶。   她能猜到第二封信是什么内容,如果她没回来,说明她对朱和昶虚情假意,楚王肯定在第二封信中劝朱和昶提防她。   只有她自己主动回来,楚王才真正信任她。   那第一封信又是什么呢?   她回来了,朱和昶只看到第一封信,信里肯定提到她了,不然老楚王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傅云英站在风口处,出了一会儿神。   这时,一行人脚步匆匆,从对面走过来。   看到她,其中一人面露惊喜之色,压抑不住激动,快步上前,高喊了一声:“大人!”   沉思中的傅云英回过神,抬眼看去。   袁三朝她快步走过来,因在宫里,只能一声声唤她“大人”。   文官们簇拥着几位阁老走在他后面,范维屏,汪玫,走在最后的男人一袭赤罗袍,面容俊秀,正是崔南轩。   傅云英先和范维屏几人见礼。   范维屏他们步履匆忙,朝她点头示意,从她身边走过去。   她叫住袁三,“你怎么在这里?”   袁三挠挠脑袋,挺起胸脯,隐隐带着自豪,道:“老大,我立功了。”   会试后,傅云英安排袁三去良乡。这次卫奴来袭,铁蹄踏遍京郊,也劫掠了良乡。袁三组织乡民顽强抵抗,杀了对方一个据说是王族之后的小头领,朱和昶召他进京,要予以封赏。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傅云英依然能想象出当时的凶险,“你没读过兵书,不懂阵法,也上战场了?”   袁三摇摇头,说:“良乡连城墙都没有,守军只有区区几十人,哪打得过十几万的卫奴兵啊,我怎么会傻乎乎守城?那天老大你派人过来提醒我带着老百姓避到山里去,我赶紧带着乡民们撤离。好多人心疼财物,不愿离家,我直接把他们塞到驴车上带走。卫奴兵抢光粮食和金银财宝就离开了,只留了几十个兵。我运气好,趁他们落单,带着人杀回去,设下埋伏,把那帮正在大吃大喝的卫奴兵给包围了,还杀了他们的小头领。”   他说话的时候两眼放光,一脸等着夸奖的期待表情。   傅云英不说话,他就一直佝偻着腰背,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好不委屈。   内官走过来催促他进殿,他固执地等着傅云英夸她,一动不动。   傅云英摇头失笑,“你做得很好。”   袁三立刻眉开眼笑,跟着内官进殿。   朱和昶夸袁三有勇有谋,先赏他金银若干,功劳先记下,等打退卫奴兵后再另行赏赐。   ……   是夜,狼狈逃出蓟州的总督徐鼎率领几千残兵奔回京师。   徐鼎自知无颜面见朱和昶,血书泣告,愿以死谢罪。但不想死得窝囊,恳求和卫奴决一死战。   朱和昶没有过多斥责他,允许他带兵入城修整,让他和另外两位总兵守南城门。   阁老们商议过后,都认为军队不擅长野战,没法主动出击,如今之计,只能依据城池而战。   年轻官员们换下官袍,穿上轻便的窄袖衣,动员城中百姓,加固城墙、筹集砖石、疏浚城壕……城中富户早就逃得差不多了,剩下没走的为了保命,积极响应官府的号召。   风雨欲来,风声鹤唳。   这一晚,很多人都睁眼到天亮。   ……   翌日,也就是腊月十八的这一天,如哨探预计的一样,卫奴首领率领十几万大军兵临北京城下。   红日初升的时候,远方马蹄踏响如阵阵闷雷,浩浩荡荡的卫奴铁骑,如黑色洪流一般,出现在天际远处,带着铺天盖地、势不可挡的气势,涌向紫禁城。   数万骑兵跨着战马,手持弓箭、挥舞长刀,朝紫禁城扑过来,兴奋的嘶吼声直冲云霄,撼天动地。   灰褐色雪泥飞溅,遮天蔽日,漫天泥灰。   大地在震颤,雄伟的紫禁城,似乎也畏惧卫奴兵的凶残狠厉,微微颤抖。   人人惧怕的卫奴兵真的来了,城中气氛反而没有之前那么凝重压抑了,城中所有守军和老百姓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一定要守住城门!   死也不能让卫奴撕开口子!   卫奴兵分两路,一路在首领的率领下,攻击驻守在京城北面的勤王队伍,另一路同时对守护南边城门的辽东残军发起猛攻。   将士们振奋精神,背靠城墙,英勇迎敌。   卫奴摆开阵势,先拉出大炮,对准城下守军。   城墙之上,守城的士兵在长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装填炮弹,予以还击。   卫奴训练有素,先用火炮轰击,再以□□压阵。   双方互相炮轰。   轰隆隆的炸响声中,傅云英跟在朱和昶身后,登上外城城头。   大臣们强烈反对朱和昶离开皇城,怕战场上出什么意外。   他坚持要亲临最前线,大臣们无法,只能加派戍卫紧跟着保护他。   朱和昶登上外城城墙,手扶箭垛,望着城墙底下厮杀的军士们,神情凝重。   城下两军激战,卫奴兵个个都精于骑射,随时能弯弓,手中长刀挥过之处,一片头颅咕噜咕噜滚地。   鲜血飞洒,近似兽类一样的吼叫声、喊杀声、惨呼声、刀兵相击声和震耳欲聋的炮响声汇成一阵阵声浪,地动天摇。   火炮轰击过后,卫奴兵一万人从西面突击,另几千人从旁掩护冲杀,伏在马背上,长刀一路砍杀,很快将守军的阵型冲散。   城头上,看着卫奴兵追赶守军至城下,朱和昶脸色铁青。   战争是残酷的。   眼看城下守军节节败退,转眼就死伤一大半,守城士兵没有慌乱,依旧按照步骤装填炮弹。   几个懂军械的传教士在城头帮忙指挥,被城下嘶吼的卫奴兵吓得瑟瑟发抖,不断在胸前比划,念叨他们信仰的神。   傅云英倒是挺佩服白长乐他们的,虽然他们精明狡猾,但是为了信仰,他们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   第一天守城战,守军伤亡惨重。   但是城门保住了。   朱和昶命守城士兵打开城门,让守军退守瓮城。   北城城门无恙,南城,徐鼎所率领的辽东残兵英勇抵抗卫奴兵,两军绞杀,双方炮火齐发。   枪林、弹雨、刀刺,不论敌人的攻势有多强,辽东军誓死捍卫城门,绝不退让一步!   这一战,徐鼎身负重伤,浑身浴血,但辽东军证明了他们并非流言中所说的窝囊废,面对卫奴铁蹄,他们毫无惧色!   ……   夜幕降临,满地残肢,血肉横飞。   双方都折损不少。   卫奴军击鼓退兵,几路主力在城南汇合,预备第二天再发起攻击。   城中守军暂时松了口气,快速收拢残兵,清点人数,原地修整。   朱和昶下了城头,不顾大臣们的反对,看望负伤的将士。   徐鼎等人热泪盈眶,跪倒叩拜:“臣等必誓死守卫京师!”   守城士兵齐声应和,火把熊熊燃烧,映出一张张忠诚的脸庞,无数人的声音汇集成声浪,响遏行云。   不知是不是傅云英的错觉,幢幢的火光中,她看到朱和昶轻晃了一下。   她走到他身后,“皇上?”   朱和昶低头看她,脸色苍白,借着灯火的掩饰,往她身上轻轻一靠。   她神色不变,搀扶着他登上回宫的马车。   回头给一旁的傅云章使了个眼色。   傅云章会意,微微颔首,上前安抚那些神情激动的将官。   他风度翩翩,很快就把众人的注意力给吸引走了。   ……   夜色浓稠,无星无月。   马车驶过雪地,积雪被轧得坚实,冷硬如砖石。   朱和昶靠着软枕,额头爬满细汗,唇色苍白。   吉祥跪在一边为他擦拭。   傅云英沉默不语。   朱和昶勉强笑了笑,对她道:“云哥,我可不是吓的,真的不是!别传出去……不然都以为天子被卫奴给吓病了,谁还肯效忠我?”   傅云英喂他喝几口热水,“我知道,这事不会传出去的。皇上日理万机,才会病倒,绝不是吓的。”   朱和昶神色萎靡,眼皮发沉,“其实怕还是有点怕的,不过不会怕成这样……”   “我明白,皇上睡一会儿吧。”   她声音轻柔,朱和昶攥着她的袖子,觉得很放心,慢慢闭上眼睛。   回到宫里,吉祥没有声张,悄悄叫来太医院院判。   院判进了乾清宫,看到躺在龙榻上沉睡的朱和昶,吓得一哆嗦,忙上前看诊。   过了一会儿,他面色和缓下来,长吁一口气,“皇上连日劳神,这是累的,睡一觉就好了。”   傅云英松了口气。   刚才看到朱和昶面色发白,她还以为他又犯病了。   吉祥嘱咐院判不要多嘴,免得动摇军心。   院判在宫里伺候,自然知道轻重,表示绝不会走漏消息。   不一会儿,宫人送汤羹进来。   朱和昶还在睡。   傅云英让吉祥在床边守着,正要退出去,扯动衣袍,袖子从朱和昶手里滑了出来。   他轻轻哼了一声,睁开眼睛。   吉祥忙扶他起来,喂他服下汤羹。   傅云英抬头看了一眼屏风外的菱花槅扇,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清。   朱和昶招呼她坐下,指指汤羹,“你也吃一些?”   傅云英道:“这是药膳,不能随便吃。”   朱和昶笑了一下,“那别碰了。”扭头吩咐吉祥,“让御膳房送别的来。”   虽然卫奴兵虎视眈眈,宫里还是预备了过年的东西,御膳房很快送来热腾腾的羊肉扁食,糟猪舌,海参烩蹄筋,枣泥卷,还有一盘江南蜜柑。   傅云英没有推辞,坐下吃了碗羊肉扁食,拿起一枚蜜柑。   吉祥收拾完食案,躬身退下。   灯笼发出晕黄的暖光,殿内铺墁金砖,灯光打在地上,映得一片辉煌。   朱和昶摘了头冠,半靠在龙榻上,看傅云英剥蜜柑吃,有点馋,伸手够盘子。   “朕能吃这个吗?”   傅云英点点头,太医没有说他要忌口,伸手把盘子挪到他跟前,看他一眼。   朱和昶拿了枚蜜柑剥开,撕下几瓣塞进嘴里。   正要赞一句甘甜,耳畔突然传来一句:   “皇上,您是不是知道了?”   朱和昶呆了一呆。   然后“噗嗤”一声,嘴里来不及咽下去的蜜柑喷了出来,织金锦被上一片淋漓。   他掩饰性地咳嗽几声,干笑了几下,“知道什么?”   傅云英看着他,“皇上,归鹤道长给您的信里,是不是提起臣了?”   朱和昶张口结舌一阵,手忙脚乱,拂去袖子上的灰尘,不看她,眼神飘忽。   傅云英忽然一笑,“皇上,谢谢。”   朱和昶怔了怔,手上的动作陡然停了下来,抬起头。   傅云英清亮的眸子望着他,目光平静。   两人都沉默下来。   内室鸦雀无声,花几上的铜炉溢出一股股袅袅香烟。   片刻后,朱和昶叹口气,摇摇头,打破岑寂,“一直把你当兄弟,原来你竟然是我妹妹。这都是朕的疏忽,让你受委屈了。”   傅云英眼皮直跳。   朱和昶靠回枕上,笑着道:“现在朕知道了,以后会好好护着你,你想做官就做官,想当公主就当公主,随你喜欢……”   “皇上。”   傅云英打断他。   “王爷的话,也就能骗骗他自己。我不是他养在外边的女儿,我父亲是傅老大,母亲是韩氏,我出生在甘州,是平民之女。”   既然要坦白,就不该再捏造一个谎言出来。   朱和昶久久不说话。   灯火朦胧,摇曳的火光隔开两人,幔帐低垂,远处似有若有若无的钟声响起。   沉默许久后,朱和昶摇摇头,唇边浮起几丝笑,带了几丝促狭,“当我的妹妹不好吗?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傅云英垂下眼眸,嘴角轻扯。   朱和昶笑了笑,轻声问:“刚才你说谢谢,谢我什么?”   傅云英望着那一盘浑圆的蜜柑,道:“王爷都告诉皇上了,皇上怕我难堪,不想拆穿我,这几天故意装作不知道……所以要谢您。”   朱和昶抬起眼帘,深深看她几眼,嘴角勾起。   “是啊,看我对你多体贴。”   ……   看到信的那一刻,朱和昶觉得难以置信。   老爹告诉他,云哥是女子,当年在他的帮助下才能顺利参加乡试。   朱和昶目瞪口呆。   云哥怎么可能是女子?   虽然云哥确实生得清秀标致,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云哥的身份,女子怎么可能进书院读书呢?而且还能从容不迫地和一帮男子打交道?还扶持他登基,帮他出谋划策,为他平衡朝堂?   他们在书院的时候住一个院子,他从来没发现云哥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震惊过去,朱和昶开始细细回想以前相处的种种。   难怪每次学生们一起去大江凫水,云哥总是坐在岸边帮他们看衣裳。   不对,他们一个个脱得精光,云哥当时就在场,淡淡扫他们一眼,完全没露出害臊别扭的表情啊?   如果是女子,看到他们脱光了,怎么也得扭捏一下吧?   还有,暑热天丁堂学子光膀子在走廊里睡觉,云哥起得早,每天早上从一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半大少年中间走过去,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啊?   说像吧,好像真有点古怪。但说不像吧,好像也能解释得通。   朱和昶好半天都没法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一直视作兄弟的人,突然变成了一个女人……   这感觉,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呆坐了很久。   一时觉得气愤,云哥怎么能骗自己呢?还骗了这么久!他都老实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她了!   绝交!必须绝交!   一时又觉得云哥可怜,她一个女子,置身一群男人中间,时时刻刻都得防备着身份暴露,她需要承担多少压力?   她还被自己派去荆襄招抚流民……   哎,还是原谅云哥吧,她有苦衷。   一时觉得匪夷所思,好好的兄弟,怎么就变成娇娘子了?   一时脸红如猪肝,还记得在书院的时候,他推荐了不少艳、情小说给云哥看,云哥表示没兴趣,他大为惋惜,觉得云哥太老实了……   朱和昶捏着信纸,脸色一时青一时白一时红一时紫,心里久久无法平静。   云哥是个女人!   他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   直到送总兵出乾清宫,站在台阶前,看到雪地里的云哥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烦恼有点可笑。   那一刻,他释然了。   云哥是男还是女,有什么分别呢?   她还是他认识的云哥。   以前,他把云哥当成弟弟,以后,把她当妹妹看不就好了?   ……   朱和昶坐起身,重新拿起一枚蜜柑剥开,把果肉放到傅云英手上。   “云哥,对不起。”   傅云英捧着蜜柑,疑惑地看着他。   朱和昶唇色还是淡淡的,郑重道:“我身为你的朋友,不知道你的难处。你帮了我很多,可我没什么帮到你的,这些年你一个女子,肯定吃了很多苦头,受了很多委屈,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你不用怕,出了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圆回来。”   傅云英恍惚了一会儿,“我隐瞒皇上,您不生气么?”   朱和昶一笑,摆摆手,气派潇洒。   “当初你也不是故意骗我的,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是云哥了……你有你的难处,以前你不会因为我隐瞒世子身份生气,我也一样。”   傅云英低头捏着蜜柑,沉默半晌,笑了笑。   对她来说,这个笑,足以说明此刻她心里涌动的温情了。   朱和昶知道她感情内敛含蓄,很多东西不会轻易说出口,看她眉眼舒展,也跟着笑了。   “老爹早点告诉我就好了。”他感叹一声,“那我就能早点帮上你的忙。”   傅云英掰开蜜柑,一分为二,一半分给他,“皇上不必介怀,这些年我过得很好,没有吃很多苦……有人一直陪在我身边。”   朱和昶挑挑眉,看她一眼,撕开一瓣蜜柑塞进齿间,轻轻咀嚼。   “那就好。”   还琢磨着怎么选驸马呢,看来云哥已经有意中人了。   如果云哥是男子,朱和昶不会插手他的婚事,现在云哥是个小娘子……免不了得操心。   果然弟弟和妹妹是不一样的。   朱和昶眼珠转了一圈,嘿嘿笑,“云哥,老实告诉你吧,我早就想说了,你有时候确实挺像小娘子的,虽然走路的动作不像,可你生得漂亮啊!还有你每天擦粉,身上香喷喷的……”   傅云英不语,任他打趣。   朱和昶接着道:“可你脾气真的太大了,我体谅你,怕你难为情,才忍着不说的。”   终于可以说出心里话了,他很兴奋,可声音还是一点一点低下去,眼皮像是黏到一起了,挣扎了一会儿,靠着枕头睡过去了。   傅云英等了半会子,起身退到门口,叫吉祥进来伺候。   就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轰隆隆的闷雷声响。   打雷了?   傅云英步出内殿,抬起头,望着黑沉沉的苍穹。   下一刻,她瞳孔急剧收缩。   黑沉如水的夜空中,陡然升起无数道银光,将半边天空映得亮堂堂的。   一道道银芒升到高空,陆陆续续下坠,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似九天银河落下,璀璨夺目。   钟声、鼓声、号角声次第响起,宫中乱成一团,金吾卫迅速朝乾清宫扑过来。   “护驾!”   内室的朱和昶被惊醒了,披了件斗篷,让吉祥搀着他出来。   “卫奴发动夜袭了?”   傅云英迎上去,摇摇头,指着南边方向,“不,皇上,您看。”   朱和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南边天空一片赤色红光,像仲夏时节的火烧云,红彤彤的。   北边烟花轰隆隆炸响,如无数颗繁星坠下,半边天空雪亮。   南边一场大火熊熊燃烧,火焰高达数丈,半边天空赤红。   朱和昶喃喃了一句,“是卫奴兵的大营。”   守军只能据城迎敌,没法发动反击,兵部的人也没有制定什么趁夜偷袭的计划,卫奴兵怎么自己乱起来了?   沉睡的紫禁城被这响彻云霄的巨大动静给彻底唤醒了,百姓们奔出房屋,指着天上的异象,啧啧称奇,士兵们抓起长、枪,严阵以待。总兵们爬出帐篷,凑到一处,嘶吼着询问对方到底出了什么事。   人声喧闹,乱成一片。   朱和昶身体虚弱,必须待在乾清宫中。   金吾卫护送傅云英出宫,她奔至内城城墙上,眺望远方。   卫奴兵的营地,已经化成一团火海。   敌人的惨叫声远远传来,城头上,守军们齐声高呼。   傅云英手扶在箭垛上,心头颤动。   李昌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在一片欢呼声中,笑眯眯拱手道:“大人,二爷说,您的生辰快到了,这是庆贺您生辰的礼物。”   是霍明锦?   傅云英怔了怔,继而嘴角轻翘。   这一仗,他们胜定了! 第165章 结局(四)   大火烧了一整夜。   黑暗中,数千炮手列阵以待,指挥官在夜色中擂响战鼓,炮弹齐发,似轰隆隆的闷雷滚过,扑向四散而逃的卫奴兵。   卫奴营地内,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再骁勇的战士,也是血肉之躯,虽然他们悍不畏死,一次次嘶吼着往前冲锋,试图冲出包围圈,但还没有驰到近前,就被整个掀翻。   城南方向,几骑快马飞奔而至,滚地下马,跪在地上拱手道:“督师,吴总兵、邱总兵已经分别夺回锦州、松山,包围辽杨,遵化、蓟州也收复了!”   听了这话,半夜匆匆赶来的徐鼎、勤王总兵们不由得惊呼出声,满脸骇然。   悄无声息地收复遵化、蓟州,暗中派兵攻打卫奴兵的老巢,又设伏火烧卫奴兵大营,运筹帷幄,掌控全局,这是何等的气魄!   包围卫奴的都城辽杨,卫奴兵还不得吓掉半条命?   这下子,他们等于把十几万卫奴兵给包围在关内了!   不管是聚而歼之,还是慢慢消耗,卫奴兵休想全身而退。   卫奴兵这一次入关劫掠,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   一众勤王将帅瞬间烧红了眼睛,心头火热,视线投向马背上的男人。   难怪此子当年在接连丧父、丧兄后还能临危不乱,带领霍家军固守城池,果然如电击雷霆,勇猛果断,胆大灵活,如此方能出奇制胜!   震天的喊杀声中,面对亲兵传回的好消息,男人面色平静,点了点头,火光映出他斧凿刀刻一般的深刻面孔,双眼明锐。   他一拉缰绳,驱马向前,接过长弓,弯弓搭箭,锋利的箭尖直指远处的敌营,脊背肌肉绷起,三箭连珠,激射而出。   箭矢如长虹贯日,撕开深沉的夜色,尖利的嗡鸣声划破长空。   嗖嗖几声,敌营方向,一名身穿铠甲的将官轰然倒下马背,卫奴兵内传出狂乱的哭喊声。   守军这方,看到督师几箭射死敌方将官,将士们轰然叫好。   霍明锦撒开长弓,拔出佩刀,“驱散他们,不能让他们收拢溃军。”   众人齐声应喏,齐齐拔刀,驱马奔入阵地中。   烧我田宅,毁我家园,掠我百姓,今晚,要这帮卫奴兵血债血偿,有来无回!   ……   黑夜中,站在城头的傅云英看不清地方营地里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那充斥在天地间的绝望狂吼和厮杀声。   火焰冲天,马嘶长鸣,燃烧声和惨嚎声交织,好似山崩地裂。   城下守军无不精神振奋,手持刀、枪,冲杀出去。   卫奴兵溃散成几部,其首领几次想要收拢残兵,都被霍明锦率军打乱,无奈之下,只能退兵。   但已经晚了。   ……   晨光熹微,远处天际渐渐浮起鱼肚白,晨辉笼罩大地,空气中浮动着刺鼻的血腥气。   朝霞似浸染了血色,绚烂无比。   红日初升,守军们已经驱散卫奴兵,往运河方向追逐而去。   墙头上,留下的士兵高声谈笑,城中老百姓相携走出家门,跪地念佛。   傅云英走下城头。   李昌和乔嘉紧跟在她身后,道:“二爷不会放卫奴出关,这一次定要将他们彻底剿灭在关内。”   霍明锦奉行斩草除根,既然抄了卫奴的老家,自然不会再给他们重新壮大的机会,这一次所有辽东军和各地勤王军同时发动进攻,绝不能放虎归山!   傅云英嗯了声,“朝廷那边,怎么应对?”   李昌道:“这一次布局至关重要,为了骗过卫奴,必须隐瞒消息,以免消息被他们截获。收复遵化、蓟州后,当地守军还继续打着他们的旗帜。几位总兵都认为不宜走漏消息,不单单是二爷非要让瞒着的。”   傅云英点点头。   李昌朗声大笑,接着道:“若是能把卫奴兵十几万精锐剿灭在关内,从此辽东无虞,这可是万世之功,谁敢说一句不是?”   傅云英看他一眼,“万世之功这种话,不要当着其他人说。”   李昌挠挠脑袋,应了句是。   ……   卫奴兵白天还猛如虎豹,无坚不摧,一夜过后,就被霍明锦率军击溃,朝中气氛一改之前的压抑沉重。   早朝时,殿内喜气洋洋,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朱和昶睡了一大觉,京师保卫战就结束了,有些不可置信,在内官们的搀扶下爬上城头远眺。   城下,士兵们打扫战场,掩埋尸首,清扫道路。   脚下这座古老的城池,一转眼就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朱和昶手扶箭垛,叹息了几声,扭头看傅云英。   “云哥……老爹说因为你,霍督师才会答应扶持朕……”他语气一沉,“霍督师有没有逼迫你答应什么?”   傅云英淡笑着摇摇头。   淡金色光线洒在她脸上,笑容飒爽。   朱和昶心口一松。   ……   傍晚,哨探送回战报。   霍明锦带人将溃逃的卫奴兵堵在运河边,几路勤王军从不同方向截杀,卫奴兵仓皇入河,淹死无数。   得知辽杨被围,卫奴兵军心涣散。   仅剩的几支突围而出的卫奴军沿东北方向逃窜,被埋伏在各地的辽东军阻拦。   关内守军互相呼应,就像群狼追赶羊群,将穷途末路的卫奴兵赶进口袋中,然后将这个口袋扎紧。   卫奴兵无路可逃。   半个月后,辽东军在关口处发现最后一支卫奴兵的踪迹,设下埋伏,全歼卫奴兵,一个叫黄桂的百户亲手砍下卫奴首领的脑袋。   消息传回京城,满朝文武喜极而泣,城中百姓额手称庆,刚好是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燃放炮竹,庆祝保卫战的胜利。   之前仓皇逃走的富户权贵纷纷归家,民间很快恢复从前的欣欣向荣景象,京郊地区的百姓擦干眼泪,回到满目疮痍的家乡,幸存的人们抱头痛哭。   ……   几日后,大军凯旋。   全程百姓扶老携幼,男男女女都穿上盛装,箪食壶浆,出城迎接他们的英雄。   朱和昶率领群臣,于城门外设下隆重的仪式。   旗帜迎风招展,百官皆着华服,列队恭候大军。   溯风凛冽,鼓乐阵阵,百姓们翘首以盼,等着英雄们归来。   鼓声隆隆,半个时辰后,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踏响声。   一骑高大神驹由远及近,马背上的男人一身窄袖戎装,英武俊朗,眉宇轩昂,幽深双眸淡淡扫一圈左右,不动声色间,却透出势如沉渊的锋芒。   被他身上气势所慑,守在旷野两旁的老百姓顿时噤声。   紧随在男人后面的是各路总兵,得胜还朝,五大三粗的总兵们此刻都笑眯眯的,慈祥如庙里的大肚弥勒佛。   战士们回来了!   欢呼声如海浪,此起彼伏。   老百姓抑制不住激动之请,纷纷往前挤,手中鲜花、丝帕高高抛起,往战士们身上扔去。   这一次他们剿灭卫奴精锐,他日横扫卫奴,平定辽东,收复东北失地,指日可待!   望着雄狮一般沉默而威严的队伍慢慢走近,所有人都坚信这一点。   年老如王阁老、姚文达等人,也被眼前情景所震撼,心中涌动着从未有过的壮志豪情。   身穿冕服的朱和昶笑容满面,大步上前,亲自为霍明锦和其他几位总兵斟酒。   霍明锦下马,接过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欢声雷动。   台下,傅云英身着官服,站在一群文官们中间。   凯旋仪式繁琐,她已经站了一上午,浑身骨头酸疼。   正和身前的汪玫小声交谈,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眼帘微抬,和高台上望过来的一道视线撞了个正着。   霍明锦身披大氅,站在祭台前,朱和昶站在一边,笑着和他说话。   他面色平静,似乎在认真听朱和昶说话,眼睛却望着她。   风声呼啸,旗帜猎猎飞扬。   他的目光,像深秋时节清冷的月色,仿佛从很久远、很久远的过去看过来,经过岁月沉淀,澎湃激扬的感情被流年洗涤,明明很厚重,却又轻柔如纱,温柔地将她包裹在其中。   她唇角轻扬,朝他微笑,眉眼微弯。   台上,霍明锦神色不变,依旧是面无表情,唯有眼底浮起几丝淡淡的笑意。   ……   此次一举剿灭卫奴精锐,不仅成功保住京师,还收复了大片失地,从此以后,辽东军只需要按计划层层推进,东北方,再无威胁!   南方,招抚流寇,重开商路,江南苏杭一带借着这股东风,日进斗金,税赋收入翻了一番。   北方,蒙古、卫奴都在这一战中伤了根本,难成气候。   荆襄地区,流民主动走出大山,新兴市镇拔地而起,各地流窜的流寇,已成往日云烟。   一个多月的压抑后,朱和昶终于扬眉吐气,可以畅快大笑了。   按例要论功行赏。   徐鼎此次因为疏忽几次贻误战机,应该以军法处置,但他后来跟随霍明锦围剿卫奴兵,杀敌无数,最后功过相抵,仍旧由他驻守辽东。   朝臣们对此议论纷纷。   后来宫里传出消息,霍督师向朱和昶推举徐鼎,认为徐鼎是守城之才,野战上输给卫奴情有可原,他在辽东和卫奴对峙多年,对卫奴最为了解,还是由他驻守辽东最为稳妥。   听说是霍明锦举荐的,没人提反对意见了。   而霍明锦,早已加封三公三孤,文官、武官的最高虚衔都给他了,已经封无可封,朱和昶只能赏赐金银。   ……   京师危机解除,朱和昶暗中派人将老楚王和皇长子接了回来。   老楚王将孙子送回乾清宫,拉住吉祥打听,得知朱和昶最近心情不错,时常大笑,悄悄松口气。   朱和昶刚刚和几位大臣议事,命内官送几位阁老离开。   阁老们陆续离去,傅云英走在最后。   老楚王拉着她说了几句俏皮话,里头传召归鹤道长,他拍拍衣襟,踱进梢间。   屋里没有宫人侍立,只有朱和昶一人盘腿坐在炕床上。   老楚王笑眯眯道:“宝儿……”   朱和昶抬起眼帘,看他一眼,冷哼了一声。   老楚王心里一个咯噔,赶紧堆起一脸谄媚的笑容,走近几步,“打了大胜仗,怎么不高兴?”   朱和昶不说话,望着槅扇的方向,唇角轻抿。   老楚王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庭院,傅云英正顺着台阶往下走。   窗外几枝梅花横斜,朦胧的花影中,傅云英的身影慢慢远去。   老楚王眼珠一转,“你为了英姐的事生我的气?”   朱和昶唇角扯了一下,带了点讥讽,“不然呢?”   老楚王心思电转,拍一下大腿,坐到朱和昶对面,“宝儿啊,爹是为你好,你不能娶英姐!”   宝儿要是敢娶英姐,霍明锦马上就会转头一把火烧了乾清宫!   朱和昶皱了皱眉,“谁说我要娶云哥?”   老楚王一愣。   朱和昶笑了笑,“我以前连云哥的姐妹都不敢娶,怎么会娶云哥呢?”   云哥那样的人,就该无拘无束,自自在在做她自己。强逼她入宫,让她当妃子,亦或是皇后,都改变不了他会左拥右抱的事实。云哥待他再好,也会心灰意冷,他们迟早会变成一对怨偶。   老楚王沉默了半晌,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宝儿,如果一开始……早在书院的时候,我就告诉你实情呢?”   那时候他是王府世子,英姐是平民之女,他们朝夕相处。   朱和昶收起笑容,眯着眼睛想了想。   老楚王静静地望着他。   半晌后,朱和昶挥挥手,笑着道:“都已经过去了,还说什么如果不如果呢?我从来不去想如果,现在这样挺好的。”   老楚王点点头,惆怅之色尽数褪去,马上嬉皮笑脸起来,“既然这样,那你不生爹的气了?”   朱和昶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幽幽地扫他一眼。   “哼!”   老楚王垂头丧气。   ……   正月里,过年的气氛还很浓厚。   今年的这个年过得不容易,百姓们尤为珍惜。大战过后,人人喜气洋洋,见面便拱手致意,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要互道一声新年好。   骑马从长街走过的时候,时不时能听见巷子里爆竹声声,穿新衣的孩童们成群结队到处乱窜,欢笑声此起彼伏。   傅云英下马,管家迎出来,告诉她傅云章又出门去了。   这一次霍明锦秘密北上,设下埋伏,和辽东军互相配合,取得京师大捷,彻底击溃十几万卫奴精锐,朝中文官虽然没有亲临战场,但也心潮澎湃,最近频频举行诗会。   傅云章作为诗社骨干,天天应酬。   他们倒也逍遥,不是去山上赏梅花,就是去庙里吃素斋,再要么在松林底下抚琴,傅云章文思泉涌,又出了一本游记。   傅云英摇头失笑,回房脱下官服,换了件湖色满池娇织绣纹琵琶袖春罗袄,石榴红杂宝织金百褶裙,梳简单的小垂髻,斜挽一枝素面圆簪。   走密道到了隔壁宅子,房里门窗紧闭,没有人。   她推开窗子往外看。   后院就是演武场,设箭靶。   只听几声箭矢飞快划破空气的嗖嗖声,羽箭从她眼前飞过,射中靶心,箭尾轻轻颤动。   石榴树下,霍明锦松开弓弦,低头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再度弯弓。   他没戴玉冠,只束了网巾,穿一身轻薄的窄袖衫,阔腿裤,腰上勒丝绦,从肩背到腰部的线条利落流畅,可能刚刚练过拳,额前爬满细汗。   傅云英双手托腮,倚着窗台看他。   霍明锦眼睛盯准箭靶,引弦拉弓,几支连珠箭放出,每一箭都射中靶心。   她看得出神。   练了一刻钟后,霍明锦低头整理箭囊,忽然道:“好看吗?”   傅云英愣了一下,笑了笑,颊边笑涡轻皱,“好看。”   霍明锦嘴角一勾,抬起头。   月洞窗前,湖袄红裙的妻子倚窗而立,云发丰艳,容色清丽,含笑望着他。   这回轮到他愣住了。   傅云英莞尔,“明锦哥哥,好看吗?”   霍明锦没说话,哐当一声,箭囊跌落在地,几步便跨到窗前,捏着她的下巴吻她。   他刚练武,身上汗津津的,浑厚的男性气息。   她踮起脚回应他的吻,胳膊环住他的脖子。   片刻后,霍明锦松开唇,气喘吁吁,垂眸看她,眸色暗沉。   掐着她的腰用力,将她整个人从窗里抱出来,抵在窗台上,紧紧压住。   ……   院外,一行人脚步匆匆,埋头走过来。   李昌过来禀报事情,来不及让人通报,想着二爷一个大男人,没有女眷,冲撞不了谁,直接推门。   手刚碰到黑油门,被突然从花丛里窜出来的暗卫给扣住了。   他道:“我找二爷有事。”   暗卫按住他的肩膀,低声说:“二爷在忙。”   “我知道,二爷每天这个时候在练拳……”   李昌推开暗卫,径直往里冲。   暗卫没拉住,心里暗道不好。刚才夫人过来的时候他就退了出来,这时候李昌闯进去,要是撞见夫人怎么办?   李昌进了院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因而,窗前男女情动的喘息声分外清晰。   李昌瞪大眼睛,呆住了。   二爷、二爷竟然抱着个美人,压在窗上轻薄!   暗卫跟进来,看到眼前情景,两腿直哆嗦,苦笑着拉走李昌,关上院门。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霍明锦还是注意到两个飞快闪过的人影。   他粗喘着放开傅云英,努力克制欲、念,轻抚她的发鬓,“我去解决。”   转身就要走。   傅云英一笑,拉住他的手,摇摇头。   “无事。”   她垫着脚,轻轻咬一下他的下巴。   霍明锦被她勾得浑身燥热,这会儿情、欲烧得正旺,根本没法分神去想其他的事,怕她生气,才会说要去解决李昌这个麻烦,听她说无事,自然舍不得放开怀里的人,再度俯身。   ……   一直到天黑,李昌都没见到霍明锦。   他只得打道回府,第二天又上门,看到霍明锦从屋里走出来,忙迎上去,痛心疾首,“二爷,您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霍明锦淡淡扫他一眼。   李昌跺跺脚,压低声音说:“二爷,傅大人对您情深义重,为了您,到如今都没娶亲!他一个大男人,没名没分跟了您,您怎么能养外室呢?还堂而皇之把那个美人养在家里!傅大人那样的人品,京师不知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给他,他都推拒了。二爷,您不能对不起傅大人啊!”   说着话,左看看右看看,“昨天那个美人呢?二爷,趁着傅大人没发现,赶紧把人送走!”   霍明锦昨晚抱着傅云英侍弄,心情很好,轻轻踹他一脚。   “滚。”   李昌眼圈微红,看来二爷真的被那个美人给迷住了,一句劝告都听不进去,傅云真是太可怜了……   他揪住站在一旁的乔嘉,“你怎么不劝劝二爷!你就看着二爷养外室吗?!”   乔嘉扯开他的手,后退两步。   以前怎么没发现,原来李昌这么蠢。   这时,屋里传出一声轻笑。   “李大人,多谢了。”   门被从里面拉开,李昌回头,睁大眼睛,看着头戴纱帽、身穿官袍的傅云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目瞪口呆。   傅云英朝他笑了笑,走到霍明锦面前,示意他低头。   霍明锦望着她,顺从地弯下腰。   她靠过去,当着李昌和乔嘉的面,亲一下他的唇。   李昌嘴巴张大,两颗黑眼珠都要瞪出眼眶了。   ……   李昌离开的时候,失魂落魄,晕头转向。   乔嘉送他出去,回到内院,问霍明锦,“二爷,要不要提醒李昌,免得他泄露大人的身份。”   霍明锦手里拿了朵浅碧色绢花把玩,这是昨晚作弄她的时候从她头上摘下来的,还有她身上的香气。   “不必了。”   他微笑,低头轻嗅绢花,指尖仍然残留着昨夜柔滑的触感。   ……   朱和昶召见内阁大臣。   王阁老、姚文达、范维屏、汪玫、崔南轩悉数赶到。   召见的地方却不在乾清宫,而是在西苑。   因年老而上疏辞官的前任兵部尚书周国公也来了,京城被围时,周国公虽然致仕了,还是毅然披上甲衣,率领几千人马勤王,和徐鼎等人死守城门,浴血奋战,差点死在卫奴刀下,亏得甲胄厚重,险险捡回一条命。之后论功行赏,获封国公。   不多时,几个佛朗机人——白长乐等人也来了,他们这一次也立下大功,如今挂职工部,一边为朝廷效力,一边四处宣扬他们的宗教,很快就因为风趣幽默和见识广博迎得京师达官贵人的喜爱,朱和昶时常召他们问询海外的事情。   内官们请众位大人入座,临水而建的暖阁里摆了丰盛的宴席,积雪融化,春草还未冒头,满园梅花盛开,花香清芬。   几位阁老对望了一眼,不露声色。   皇上没来,他们自然不敢坐下,站在长廊里等。   不一会儿,水面传来哈哈笑声,几艘画舫飘然而至,朱和昶身着宝蓝色盘领窄袖常服,在内官们的簇拥中下船登上水榭。   众人忙拱手。   朱和昶摆摆手,请所有人入座。   暖阁很宽敞,众人推辞一番,归座。   今天的宴席是为了庆祝辽东大捷,众人免不了先奉承朱和昶,歌功颂德,极尽阿谀。   朱和昶含笑听着。   白长乐凑趣,说外面梅花开得好,意头也好,建议朱和昶折梅赏赐功臣。   朱和昶大笑,道:“善!”   让人将各路勤王总兵的名单拿来,要给予封赏。   内官很快把名单送过来,他接过翻看,忽然发现名单里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扭头问王阁老,“这个叫杨玉娘的,是哪里人?”   王阁老放下筷子,答:“皇上,杨玉娘乃上任总兵杨泰长女,虽是女子之身,却肖其父,懂武艺,熟兵法,能领兵出征。杨泰患病,无力征战,本该由其子继任总兵之位,但其子羸弱,而杨玉娘行军治兵,号令严明,此次她代领其父的职位,领兵勤王,亲手斩杀卫奴兵数十人,胆魄过人。”   朱和昶抚掌而笑,“巾帼不让须眉!”   看向崔南轩,“崔阁老昔年曾高中探花,文采斐然,可否为杨总兵赋诗一首?”   内官忙捧着纸笔走到崔南轩案前。   崔南轩思索片刻,提笔一挥而就。   他写一句,旁边的范维屏就念一句:   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   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最后一句念完,席上众人齐声叫好。   紧接着,王阁老、姚文达、汪玫、范维屏也各自作诗称赞杨玉娘。   连白长乐也作了一首,他对儒学研究透彻,诗也写得像模像样。   朱和昶看过众人的诗,愈加开怀,朗声道:“一个乃治世能臣,一个是勇毅良将,一文一武,均不输于须眉,此乃社稷之福啊!”   众人笑着应和。   唯有崔南轩皱了皱眉。   一文一武,这“武”,自然就是杨玉娘了。   那”文“,指的是谁?   很快,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   众人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今天皇上设宴请他们,果然有目的!   见众人沉默,朱和昶并不着急,拍拍手,命教坊司排演歌舞。   歌舞助兴,众人暂且不动声色,一边吃酒,一边偷偷观察朱和昶的表情。   年轻的帝王擎着酒杯,笑看歌舞,似乎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的。   皇上看着温和,实则心里有成算,大臣们已经很难从他的表情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众人心思各异。   歌舞后,排演百戏杂耍。   百戏中有一种民间小调,是从南方传过来的,专门讲一些民间流传的传奇故事。   崔南轩忽然变色,袖子拂过案桌,打翻桌上的酒杯。   范维屏很少看到他失态,扭头看他一眼,笑着问:“崔大人醉了?”   崔南轩嘴角紧抿,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民间小调是湖广那边的风格,他们唱的故事他听到开头就能猜出曲目,他们唱的是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   杨玉娘,花木兰,一文一武……   崔南轩双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平时的冷静淡漠此刻荡然无存,抬起头,双眼赤红,眼光四下里逡巡。   她一定在这儿!   ……   席上众位大臣身居高位,都是聪明人。   他们也慢慢反应过来。   王阁老突然想起来,皇上早就知道杨玉娘是谁!   杨玉娘的父亲患病,她代领父亲职位的时候,杨总兵的部下不肯听命于一个女子,双方起了冲突,闹到朝廷。那时傅云建议考校杨玉娘的兵法和武艺,如果她能胜出,不妨破例一次,结果杨玉娘果然胜出,一众老兵心服口服,此后杨玉娘才能接管军队。   皇上既然知道杨玉娘,为什么刚才故意装作不知道,要问他?   这一切,都是为了引出那一句“一文一武”吧?   朝中还有一位杨玉娘,这个人是谁?   他们可从没听说哪个地方官是女子担任的啊?   众人面面相觑,彼此用眼神询问对方。   所有人都轻轻摇头,他们真的猜不出那个人是谁。   众人心里浮想联翩,一时之间,脑子里起码闪过七八十个名字,都是偏远地区的地方官。   台下,开始唱花木兰归家的一场戏。   众人心痒难耐,恨不能跳起来问皇上那个文臣到底是谁,却得按捺住好奇,老老实实坐着听戏。   好不容易等花木兰唱完,鼓声想起,那些民间艺人又接着唱杨家将。   铿锵激昂的曲目一折折唱下去,大臣们也越来越心焦。   直到下午,日头转到西边,这戏才唱完。   酒菜早就冷了。   当然,席上众人根本没心思品尝席间的菜肴。   看时机差不多了,朱和昶环视一圈。   大臣们都抬头望着他。   他微微一笑,“带她们进来。”   吉祥应喏,走出暖阁,高声传唱。   ……   暖阁外。   傅云英负手站在长廊的透花窗前,长身玉立,透过雕花,凝望院子里的几株老梅树。   旁边走过来一个穿甲胄、扎红巾的女子。   女子好奇地打量她几眼,“你就是荆襄巡抚傅云?”   傅云英转身,和杨玉娘见礼。   朱和昶刚登基不久的时候,杨玉娘父亲患病,她自幼习武,愿为父接管父亲治下的杨家军,却遭到反对。后来事情闹到京师,傅云英听说杨玉娘文武双全,建议为她破格一次。杨玉娘也很争气,在比武中胜过其他人,成功夺得代领总兵之位。   杨玉娘抱拳回礼,笑着道:“我父亲患病,不能上战场,我代领父亲职位,朝中大臣都坚决反对,当时你力排众议,为我说话,我还没有谢过大人。”   傅云英一笑,“杨总兵才智过人,才能让部下心悦诚服。”   杨玉娘本来就因为上次的事对她心存好感,又见她态度温和,不像其他文官那样看到自己是个女人就频频侧目,更是喜欢,笑着道:“此次我进京勤王,皇上下诏封赏,不负大人栽培。”   两人正说笑,内官走过来催促二人进去。   杨玉娘整整衣襟。   傅云英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一闭眼睛,旋即睁开,目光平静而坚毅,一步一步踏进暖阁中。   两人并肩走进内殿。   ……   门口响起脚步声。   殿中所有人立刻扭头,无数道目光汇集到进来的那两个人身上。   暖阁里安静下来。   乐声停下来了,说笑声停下来了,连呼吸都屏住了。   空气凝结,死一般的寂静,连一根针掉落在地面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压抑的沉寂中,傅云英和杨玉娘并肩跨进门槛。   惊呼声四起。   众人瞠目结舌,瞪大眼睛。   满脸雷劈了一样的表情。   杯盘碗碟落地声次第响起。   姚文达甚至激动得站了起来,手指傅云英,脸上皱纹挤成一团,眼里能喷出火来!   内官忙上前,将怒发冲冠的姚文达按回坐席前。   所有人都明白了。   一文一武。   武是杨玉娘。   文,竟然是傅云!   断案分明的大理寺官员,招抚流民、平息民乱,获万民推崇敬爱的荆襄巡抚,扶持皇上即位、力推解除海禁、在卫奴兵攻城时随皇上登上城头观战,被百官称为治世能臣的傅云,竟然是个女子!   这不可能!   看到傅云走进来的时候,这个念头同时闪过所有人的心头。   可皇上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傅云就是女子!   内阁大臣汪玫双眼微眯。   皇上刚才要赏赐勤王功臣,命他们所有人为杨玉娘写诗,他们自然不会拒绝,想方设法夸杨玉娘英武过人,比如崔南轩那一句“何必将军是丈夫”。   这些夸杨玉娘的诗句是他们亲笔写的,代表他们认可杨玉娘以女子之身领兵打仗。   他们没法抵赖,文人看重名声,何况他们还是位高权重的大臣。   既然他们认可杨玉娘,不就说明他们也认可傅云以女子之身为官吗?   皇上让他们写诗,目的在这儿!   汪玫和王阁老交换了一个眼色。   皇上这是明摆着要保傅云。   他们不同意。   女子就应该本本分分,老实待在内宅中相夫教子,怎么能入朝为官呢?   可皇上的态度摆在这儿,他们如果头一个反对,肯定会触怒皇上,官位不保。   没人出声。   有的是太过震惊了还没反应过来,有的是心思太多,不想贸然开口。   在众人无声的注目中,傅云英和杨玉娘走到御桌前,行礼。   朱和昶举起酒杯,笑着道:“杨总兵和傅巡抚虽是女子,也能领兵退敌、经略一方,足愧须眉!朕敬你们一杯!”   席上众人咬牙切齿,双唇发抖——皇上亲口说出来了!   内官拿了两只酒杯送到傅云英和杨玉娘手上。   杨玉娘神情呆滞,看一眼身旁的傅云英,“你也是女的?”   傅云英回以一笑。   “荒唐!荒唐!”   静默中,姚文达终于挣开几名内官,跳出席位,跪倒在朱和昶面前。   “荒唐啊!”   朱和昶脸色微沉。   其他几位大臣都松了口气,还好姚老不怕死,跳出来坚决反对。   “女子岂能为官?!”   姚文达一句一句喃喃道。   朱和昶不语。   傅云英也没说话,站在阶前,垂眸静立。   台下的大臣都不敢看她,跟着姚文达一起跪下。   这其中,唯有崔南轩始终一言不发,脸色铁青,目光说不上是阴狠还是其他,双手仍然微微发颤。   大臣们都跪下死谏,席间侍立的宫人们吓得瑟瑟发抖。   暖阁外,梅花怒放,却无人欣赏。   朱和昶站了起来,手中酒杯往地上重重地一摔。   大臣们面不改色,跪着不动。   “好!你们很好。”   朱和昶沉着脸冷笑。   大臣们眼中流下泪来,沉默着表示自己的反对。   僵持了许久后,朱和昶叹口气。   他看着傅云英,一字字道:“来人,将傅云英打入死牢!”   内官们呆住了。   大臣们也呆住了。   寂静中,一声清脆的酒杯落地声。   崔南轩瞳孔急剧张开,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看向傅云英。   她果然是她!   金吾卫应声走进来,带走傅云英。   她没有挣扎,朝众人微微一笑,拱手揖礼,跟随金吾卫离开。   大臣们眼中俱是惊愕,望着她从容离去的背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这首诗是说秦良玉的,明朝正史记载的女将军。 第166章 结局(五)   荆襄巡抚傅云是个女子!   随着傅云英锒铛入狱的消息,这句话很快传遍京师。   朝野内外,一片哗然。   连频频传回捷报的辽东战事也没人关心了,上至阁老,下到贩夫走卒,家里主事的老爷们,内宅的夫人小娘子们,茶余饭后,都在谈论傅云英入狱的事。   民间百姓议论纷纷,每天自发聚集于大理寺外,为傅云英求情。   花木兰的故事本来就是本朝流传开来的,大部分老百姓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大道理,喜欢听这种传奇故事,现在这传奇就在身边,还是他们熟知的青天老爷傅大人,朝廷怎么能杀了傅大人呢?   爱凑热闹是天性,京师民众也不管傅云英是怎么当上巡抚的,反正他们不能看着傅大人被砍脑袋!   那些曾受过傅云英恩惠的百姓干脆拖家带口赶到京师,堵在各位大臣入宫上朝的必经之路上,为她喊冤。   傅家书坊趁热打铁,出售之前早就写好刊印出来的小说,书中主角没有明写是谁,但大家都猜得到那名女钦差就是当朝傅大人。   书摆出来售卖的第一天,就宣布售罄。   市井百姓,甭管知不知道傅云英,第二天一窝蜂涌到书坊,要求加印,他们要买书!   书坊赶紧加印,印多少卖多少,供不应求。   与此同时,湖广、广东、浙江,还有荆襄地区,也同时出售这几册描写女钦差惩凶除恶的小说。   这本小说没写完,最后一册正好写到女钦差的身份被发现,朝中恶人趁机加害女钦差的部分。   看完小说后,老百姓们不干了,这么好的女钦差,怎么能杀了呢?   当小说和现实重叠在一起,老百姓们热情高涨,积极参与其中,仿佛自己也成了书中见义勇为、侠肝义胆的豪侠。   他们联名上书,要求释放傅云英。   不能杀!   作为在那天宴席上头一个反对傅云英的阁老,姚文达的名声传得很广,现在连三岁小儿都听说他的名字,知道他是那个“欺负傅大人”的老头子。   书中的恶人贪赃枉法、陷害忠良,看过书的人都非常痛恨那位恶人,姚文达很倒霉,被老百姓当成恶人看待了。   戏班子演杨家将,杨家人被潘家所害,老百姓看得义愤填膺,大骂潘家,然而事实上很多故事都是杜撰的。   老百姓分不清历史和戏说,认为傅云英就是杨家将、花木兰,而姚文达就是潘仁美再世!   很快有人将姚文达住在哪儿宣扬开来,接下来几天,每天有人提着烂菜叶、臭鸡蛋去姚家门口,一边咒骂姚文达,一边扔烂菜叶。   姚文达出门的时候,那些等候多时的市井老妇人立即涌上前,“这个人是奸臣!他陷害傅大人!”   周围的人举起手里的烂菜叶,往姚文达身上砸。   姚文达气得跳脚。   有朱和昶在背后撑腰,书坊每天大胆卖书,到后来,还出钱请戏班子把小说改成戏本子,去往各地传唱。   女钦差的故事,以星火燎原之势,传遍大江南北,家喻户晓。   ……   眼看事情越闹越大,王阁老斟酌过后,这天散朝时没有走,留下为傅云英求情。   “她虽为女子,这几年却也做了不少事实,有功于社稷,望皇上宽宥她的过失。”   朱和昶不为所动,道:“既然众卿不认可她为官,那便以冒籍之名赐死。”   王阁老知道以朱和昶对傅云英的喜爱和重视,绝不会就这么赐死她,之所以将她打入死牢,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但自己都求情了,皇上怎么还不松口?   几位阁老交换了一个眼色,退出暖阁。   汪玫最后一个走,道:“问过太监了,他们说皇上前天让人打扫万安宫宫室。”   听了这话,王阁老和姚文达勃然变色。   乾清宫两边通交泰殿,交泰殿北面是皇后居住的坤宁宫。东西十二宫,以靠近乾清宫、位于东面为尊,万安宫就处在西宫的东北方,是后宫中仅次于坤宁宫的第二宫。   先帝时,万安宫的主人正是最为受宠的孙贵妃!   难道皇上赐死傅云英是假,实则想暗度陈仓,将她接入后宫,册为贵妃?   这还了得?!   汪玫小声道:“以傅云英的才智,她若为妃,孔皇后绝不是她的对手。”   王阁老和姚文达眉头紧锁。   别说孔皇后了,后宫诸妃,谁比得过傅云英?她要是当了贵妃,不出几年就能和当年的孙贵妃一样逼死孔皇后,取而代之。   这还不算完,傅云英混迹官场,眼界开阔,皇上屡次向她问策,她的野心恐怕不止于独宠后宫……   说不定又是一个武曌啊!   皇上性情柔和,和当年的唐高宗何其相像!   而现在,东北收复失地,西南民乱平息,东南倭寇已除,繁荣富庶,欣欣向荣,国力蒸蒸日上,几大政党互相牵制,没有一家独大,朝堂平衡,皇上不再是那个根基浅薄的年少藩王,和唐高宗隐忍几年后,借废后之机一举摧毁关陇贵族体系,终结几百年的世家门阀独揽朝政之象,打击相权,巩固皇权,扶持寒门庶族士子的局势实在太像了!   王阁老回望白玉石阶上巍峨耸立的乾清宫,长叹一口气。   莫非皇上故意挑这个时机,拿傅云英的身份当引子,以达到打击内阁、收拢皇权的目的?   内阁牵制皇权,而能够和内阁对着干的司礼监已经被废,皇上肯定不甘心就这么让内阁辖制,早晚会想办法来打压内阁的。   范维屏是皇上提拔的,他一定知道皇上在想什么。   王阁老看着范维屏,目光锐利。   范维屏一脸茫然。   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   傅宅。   巷子里人声鼎沸,挤得水泄不通。   傅云章归家的马车走了半个时辰,才终于一步一停、从汹涌的人流中蹭回家门。   进门前,他撩起帘子扫一眼小巷,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的脑袋。   男女老少,黄发垂髫,有衣着体面的,也有穿打补丁破褂子的,个个神情激动。   莲壳在一旁道:“爷,这都是给咱们家送东西的!”   他都打听清楚了,这些天,各地赶来为傅云英求情的老百姓进京以后,先去姚家那边守着,等姚文达出门,砸他一身臭鸡蛋。然后去上朝必经的几条大路等着那些官老爷经过。再去大理寺送联名求情书,顺便逛到西城看戏班子唱女钦差的曲目,看完戏,将各自带的土产送到傅家,再约同乡的人一起回家。第二天再来。   如今,京师老百姓要是闲着没事干,就跟着那些各地赶来的民众一起凑热闹。   京师一日游蔚然成风,以至于车马行的车把式看到来雇车的外地人就问:“您要去傅大人家,还是姚大人家?”   帮傅云英求情,俨然成了一件时髦事,大家乐此不疲。   傅云章面色平静,一边听莲壳述说,一边走进花厅。   杜嘉贞、赵琪、袁三等人都在,已等候他多时。   “二哥。”   看他进来,所有人都站起来朝他拱手。   他摆了摆手,坐下,接过奉到手边的茶喝一口,问杜嘉贞,“福建书坊那几本书查封了没有?”   杜嘉贞道:“已经查封了。”   傅云章点点头,道:“查出背后指使的人,再有一本那样的书流传出来,把所有售卖的书肆都封了。”   杜嘉贞心神一凛,点头应是。   傅云英是女子,曾在书院求学。有些人趁机以此为背景,写了些乱七八糟的艳、情小说。   有些人的恶意,好人是无法想象的。   傅云章一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所以让傅家书坊提早准备好《女钦差》,并且全国同时刊印售卖,形成一定的规模后,占据市场主流,让那些污言秽语没有容身之地。   他从小就懂得,想要让自己的好名声深入人心,首先必须把一切不利于自己的可能都提前压制住。名声打响后,不管有多少质疑,只要根基不毁,都能屹立不倒。   现在各地都有他们的人手,发现市井流言有不利于傅云英的,立刻想办法扭转舆论,控制整个主流,所以目前为止,民间并没有出现大肆谩骂傅云英的现象,大多数人都把这个传奇当成热闹看。   这一切看起来简单,只有他们知道背后有多艰难。   必须先不动声色地引导民众的观念,让他们对傅云英形成一种先入为主的积极看法,以后再有谁跳出来辱骂傅云英,民众头一个不答应。   男尊女卑,大部分男人是瞧不起女人的,可杨家将、花木兰这样的故事深入人心以后,其地位难以撼动。   傅云章要做的,就是让傅云英成为这个朝代的花木兰。   他擅长控制舆论。   他手指微曲,轻抚茶杯,一桩桩吩咐下去。   杜嘉贞、赵琪几人认真听他安排。   他们比阁老早一步知道真相,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就被傅云章派到各地办事,办着办着,不知不觉就接受傅云英是个女子的现实了。   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管傅云英出了什么错,犯了多大的事,只要她不谋反,他们都得维护她。   傅云章吩咐完,杜嘉贞几个告辞回家。   出了傅宅,杜嘉贞看着巷子里挤得脸贴脸、肩并肩的老百姓,神色复杂。   “赵兄,你以前怀疑过傅云英的身份吗?”   赵琪回想了一下,轻咳了几声。   他还真没怀疑过。   但是都拜傅云英所赐,他差点以为自己是断袖!   谁让傅云英生得标致呢!   半大少年正是多情的年纪,每天对着这么一个风度出众又才学过人的同窗,有时候难免就想入非非了。   当时赵琪吓坏了,得知家里帮自己定下亲事,赶紧回家娶亲,娇妻在怀,他终于确定自己没有龙阳之好。   这种丢脸的事怎么能说出来呢,打死也不能说!   赵琪正色道:“没有,云哥那个人你也知道,谁会怀疑她是女子?”   杜嘉贞摇头苦笑。   他曾针对傅云英,给她下马威,多次在课堂上和她论辩,处处找她的麻烦。   没想到最后,他们竟然和解了。   原来傅云英是个女子。   身为女子,入院读书,必定忐忑不安,时时刻刻都要提心吊胆,他还老找她的麻烦,也不知当年她背地里吃了多少苦头。   他悔不当初。   然而傅云英根本不在乎这些吧?   他的刁难,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   送走杜嘉贞他们,袁三捏捏拳,喊住要回房换衣的傅云章。   “二哥……老大她……真的成亲了?”   傅云章回头看他一眼。   袁三双手握拳,半是期冀,又半是忐忑地望着他。   “那次成亲,是假的吧?”   傅云章反问:“她当时和你说了什么?”   袁三愣住。   仔细回想,老大那时非常认真地对他说,她要成亲了,还说有件事不能对他说出口……   袁三明白了。   老大没有骗他,她真的成亲了。   他一脸懊丧。   老大可以告诉他实情的,他不会因为她是个女子就瞧不起她或者借机要挟欺负她。他怎么会做对不起老大的事呢?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老大,可是……可是如果他更努力一点……   如果他知道,至少有个参与竞争的机会。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老大已经成亲了。   感觉自己好像错过特别重要的东西。   袁三脑子里一团乱,一拳挥向旁边的廊柱,“咚”的一声,手指都青了。   傅云章能看懂袁三的失落。   不过他知道袁三很快就能想明白的。   就像他从傅容口中得知英姐不是自己妹妹时一样。   曾以为自己是不顾伦理的万劫不复,没想到柳暗花明。   然而花期已过。   往前走,为难她,也为难自己。   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微微一笑,抬脚走出花影、光影交相辉映的长廊,风鼓满袍袖,洒脱清朗,飘逸出尘。   ……   姚家。   姚文达年事已高,天还没亮就醒了,辗转反侧,怎么睡都睡不着。   披衣起来,扬声叫老仆的名字,老仆半天不答应。   他只得自己摸黑去屏风后面解手,燃灯看书。   借着昏黄的灯火看了半个时辰的书,天渐渐亮了。   “茶。”   姚文达起身,拉开房门,道。   没人应答。   “水!”   还是没人应声。   姚文达两袖清风,这么多年身边只有几个老仆伺候。   他忍气吞声,自己去灶房倒水洗漱。   虽然穷了半辈子,他却没自己动手做过家事。以前老婆子在的时候,什么事都是老婆子干,老婆子疼他,说他是读书人,怕他伤了手,不让他干活。后来老婆子走了,就是老仆伺候他。   他打了盆冷水,忍着刺骨的冷洗完脸,坐到桌旁,等着吃早饭。   敢饿着他,今天就把老仆给赶走!   催了好几次,老仆才懒洋洋应一声,“哐当”一下,把一碗剩饭往他面前一砸。   “喏,吃这个。”   姚文达拿起筷子戳了戳,一碗又干又硬的剩饭粒,一点菜都没有,这怎么吃得下去!   他还没抱怨,老仆哼了一声,“官人,如今家里没米没菜了,这还是特意给您省着的,您将就着吃吧!”   姚文达怒道:“前天才发了俸禄,全都给你收着了,怎么就没钱买米了?”   老仆倚在门前,拿耳挖簪子挖耳朵,“有钱买,没人愿意卖啊!您陷害忠良,要皇上处死傅大人,那卖米的听说我是姚家的下人,当面吐我一脸唾沫!找人借吧,这巷子里的人家都不肯和我搭话,更别提借米给咱们了!”   说完这些,老仆幽怨地瞪姚文达一眼。   “您要是不挑拣,我把外边那些烂菜叶捡回来,好几大箩筐,能做不少菜呢!”   姚文达气结,抄起筷子扒饭。   吃完饭出门,刚走到门口,就被摔了一身烂菜叶。   “恶人出来了!恶人出来了!”   人群爆出几声高呼,烂菜叶帮子像落雨一样往他身上掉。   姚文达脸色铁青。   他这人脾气臭,性子执拗,当了阁老也依然没钱买豪宅大屋,护卫跟着他生活困苦,想方设法找门路调到其他地方去,宁愿守城门也不远跟着他。   昨天刚好是调来的新护卫第一天上岗的日子,新护卫不知道他的脾气,被他臭骂一顿,今天没敢进巷子,站在外边长街等。   姚文达颤颤巍巍,拍掉肩上的菜叶,昂首挺胸往前走。   走出很远后,身后传来噗通一声沉重的撞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摔倒在地,随即响起一阵嘲笑声。   他没有理会。   “老爷……”   听到老仆的呻、吟声,姚文达一愣,转身。   老仆躺在门前地上,神情痛苦,嘴里直哎呦。   姚文达转身走回老仆身边,“你这是怎么了?”   老仆苦着脸道:“我给老爷捡菜叶……让台阶给绊了一跤,唉哟……”   他脸上疼得一抽一抽的。   “老爷,我骨头可能摔断了,起不来,您拉我一把。”   姚文达气急,谁要吃烂菜叶了!   弯腰要扶老仆起来,结果刚躬了一下背,就听到几声咔嚓响,年纪大了,骨头脆,根本弯不下去。   老仆还在叫唤。   姚文达抬起头,环顾一圈。   周围的人立即躲开,姚大人是恶人,那他的下人也是恶人,他们不会救恶人的!   姚文达咬咬牙,蹒跚着回屋,翻出老仆藏在米缸里的碎银子,出门找车把式。   车把式认出他,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姚文达气得七窍生烟。   老仆还躺在一对烂菜叶里痛苦呻、吟。   姚文达要拉他起来,扶他回房。   老仆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不让他碰,“老爷,我骨头断啦!动不了!”   姚文达束手无策。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有人骂姚文达:“活该,狗官!”   老仆疼得龇牙咧嘴,听到这句,立马板起脸反唇相讥,“我们大人是清官!好官!”   周围的人撇撇嘴,不信。   老仆躺在地上和他们解释:“我们大人真的是好官,真的!”   姚文达脸上皱纹轻轻颤动。   这时,看热闹的人群让开一条道路,一个身穿月白色交领大袖杭绸道袍的俊秀青年走了出来。   他风姿出众,正在交头接耳的众人看到他,一时噤声。   青年走到姚文达面前。   姚文达轻哼了一声,抿唇不语。   傅云章没看他,朝人群招招手。   几个身穿窄腿裤的随从立马走了过来,合力抱起不能动弹的老仆,送到一辆驴拉的板车上。   板车驶出小巷。   姚文达嘴唇颤抖了几下,看一眼满脸是汗的老仆,无奈地叹口气,拔步跟上。   傅云章命人将老仆送到最近的医馆里。   坐堂大夫懂跌打损伤,给老仆正骨开药。   药童把药抓来,姚文达摸出碎银子给钱,药童说傅云章已经结清账了。   姚文达没说话。   看完伤,随从把老仆送回姚家,把人抬回房间床上安置好。   老仆感激不尽,谢了又谢。   姚文达找出家中所有碎银子,要还给傅云章。   老仆跟了他多年,他嘴上不说,心里早已把老仆当成亲人看,两个老家伙相依为命,如果不及时救治,老仆的腿可能真的摔断了。   傅云章失笑,“老师何必同我客气。”   姚文达看他一眼,“你还肯叫我一声老师?我在朝上弹劾你的妹妹。”   傅云章淡笑道:“我知道,老师也很喜欢云哥,您肯定不想害她。”   姚文达沉默不语。   傅云章说:“老师担心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所以第一个反对此事,给云哥留一条退路。王阁老他们对云哥没多少情分,您不同,您看着她长大。”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庭院里几株老树光秃秃的,还没发芽,枝干枯瘦。   对坐半晌后,姚文达忽然抄起一本书,朝傅云章身上砸过去。   “混账!这么大的事,你们是怎么瞒天过海的?!云哥是女子,你知不知道她要承担多少风险?!朝堂内外,多少人会针对她,取笑她,欺负她,她又没有三头六臂,怎么应付得过来?”   姚文达越说越气,站起身,继续拿书案上的书砸傅云章。   “她是女子,现在官也做了,名声也有了,该让她功成身退了,还让她待在朝堂上,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还不如让她进宫当贵妃,至少后半辈子有着落。”   傅云章坐着,一动不动,任姚文达发脾气。   打了半天,傅云章面色不变,姚文达先打累了,叉着腰,气喘吁吁。   “老师。”   傅云章抬起头,眸光平静而又深邃。   “云哥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让她接着走下去吧,可以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为什么不能有女巡抚?”   姚文达抛开手里的书,捶捶腰,不说话。   傅云章认识姚文达多年,深知对方的脾性。   这些天要不是他在暗中控制事态,早就有人冲进姚家闹事了。那样的话,看热闹的人固然解气,但对英姐不利。   他控制舆论,也控制所有参与舆论的人。   是时候让事情有个了解了。   再酝酿下去,随时可能脱离他们的控制。   傅云章站起身,斟了杯茶,送到姚文达手边,轻声问:“老师,如果师母还在世,您觉得她会支持云哥吗?”   姚文达神情僵住。   老婆子没读过什么书,看不懂文戏,不过花木兰、杨家将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她能看明白。   她喜欢花木兰吗?   姚文达不知道,老婆子没说过。   他只知道,老婆子每天从早忙到晚,地里的活是她干,家里的活也是她干。   她每天辛劳,他过意不去,拉着老婆子的手向她保证,自己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老婆子笑着说,只要他肯上进,她不怕苦。和其他家里一堆糟心事的姐妹比起来,她过得很快活。   有一次,老婆子回娘家小住,回家以后朝他诉苦。   “当女人苦啊!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   只有那一次。   如果老婆子还在世……   虽然她没说过,但姚文达知道,她一定支持云哥。   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老婆子。   姚文达坐在书案前,潸然泪下。   ……   范宅。   阁老范维屏回到家中,脱下官服,躺在罗汉床上小憩,丫鬟跪在一边为他捶腿。   仆人走进来,“阁老,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范维屏嗯了一声,起身,到了正院,却没看到范母赵善姐。   丫鬟领着他去书房,“老夫人在作画。”   赵善姐擅画,是湖广出了名的闺阁女画家。当年范家老爷去世后,孤儿寡母艰苦度日,家徒四壁,范维屏读书进举的花费,都是用母亲的画换来的,他感激母亲的养育之恩,对母亲很孝顺。   书房里,一头银发的赵善姐站在书案前,手里拈了一支笔,细细勾勒一丛兰花。   范维屏没敢吭声,站在一边等。   赵善姐画完几笔,淡淡道:“我已经命人收拾行李,过几日,我要南下。”   范维屏一惊,试探着问:“母亲,您要回乡?”   赵善姐摇摇头,搁下笔,走到盆架前洗手,丫头小心伺候,帮她擦干手上的水滴。   她的手保养得很好,指节修长柔韧,指甲浑圆。   虽然年老,却依旧精神矍铄,眼神明亮。   赵善姐坐在书案前的大圈椅上,喝口茶,“不,我要去荆襄。”   范维屏愣住了。   “荆襄?”   “不错。我听琬姐说,荆襄开设学堂,专门招收女子,教授女子技艺。有的教织绣,有的教养蚕,有的教算账,有的教医术,有的教庖厨……我可以教她们绘画。”   范维屏皱了皱眉,母亲如今儿孙绕膝,应该颐养天年,含饴弄孙才对,他知道母亲喜欢画画,但自己如今已经是阁老了,母亲用不着辛苦持家,想要收徒弟,就和以前一样,在家教几个女学生就够了,为什么一定要去荆襄?   那可是个民风彪悍、又穷又破的地方,傅云英招抚流民,兴建市镇,才不过开了个头,母亲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母亲,琬姐、琴姐都成婚了,您还可以再招别的女学生,用不着去那么远。”   赵善姐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挥挥手,支开丫鬟。   丫鬟们躬身退出去。   “儿啊,湖广的人都知道,娘当年待字闺中,家中贫苦,出不起嫁妆,无人敢娶。后来娘一个月内画就一箱工笔画,范家欣喜若狂,将我娶进家门……”   赵善姐回忆往事,双眼微微眯起,皱纹深刻。   范维屏认真听着。   赵善姐嗤笑,“世人都喜欢听好故事……一个月画一箱子工笔画,可能吗?”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儿啊,娘小的时候,家里还很富裕。赵家是望族,我们虽然是庶出的远支,也不至于吃不饱饭。可我摊上了一个好赌的兄弟,他把家产给败光了,包括我祖父留给我的嫁妆。”   说到这,赵善姐冷笑。即使隔了这么多年,她还记得自己当年的绝望和无助。   “我娘偏心我兄弟,因为我是女儿,我兄弟是儿子,凡事我都得让一步。我兄弟把我的嫁妆挥霍光了,我娘不心疼我,还继续变卖田产给我兄弟还债,逼我卖画,那时候我虽然年纪小,可我师从名士,一幅画可以卖十两银子。我娘、我兄弟、我嫂子,所有人都逼我,如果我不画,他们就打我,骂我,不给我饭吃,大冷的天,罚我跪在石砖地上……”   “娘!”听到这里,范维屏眼圈发红,站了起来,“您怎么从来没告诉我这些!”   赵善姐淡淡一笑。   “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说的。”   范维屏叹口气。   赵善姐接着道:“后来我的画出名了,要价更高,我兄弟和我嫂子怕我嫁人以后不管娘家,一边卖画,一边装穷,谁来求亲,就狮子大开口,要几万两彩礼。我兄弟要把我嫁给我嫂子的弟弟,那样我一辈子都得听他的话。范家原本和我们家定了亲,见我娘贪婪,老太太气得倒仰,要悔亲。”   “我知道,如果我不嫁出去,一辈子都逃脱不了兄弟和嫂子的控制。我兄弟还是好赌,经常不在家,我娘和我嫂子看着我,不让我出门。我一边画客商定的画,一边偷偷画自己的画,然后把画藏起来……就为了这,我眼睛都要熬瞎了……等我攒够一箱子画,范家人再来谈亲事的时候,我骗走丫鬟,冲到正堂,把一箱子画倒出来给他们看,告诉范家人,这就是我的嫁妆。”   时至今日,赵善姐还记得那天冲进堂屋的情景。   哗啦啦一声,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翻开一直藏在床底下的黑棋箱子,把画全都倒出来。   她知道,那是唯一的机会,如果动作慢了,自己可能被拉进去,那以后,她就真的逃不出去了。   范家人看到那一箱子工笔画,喜不自胜,而母亲和兄弟目瞪口呆。   当年的痛苦和辛酸,是多么沉重,如今说来,不过是几句话而已。   赵善姐那时候只有十几岁,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什么见识,胆子小,性情老实本分。   对她来说,鼓起勇气反抗家人,真的是太难太难了。   直到成功摆脱母亲兄弟,嫁进范家,她才感觉到后怕。   世人不知她的艰辛,都把那一箱子画当成雅事传唱,说她家贫苦,她埋头作画,于一个月内凑够嫁妆。   范家妯娌拿这事问她,她笑而不语,没有多说。   说出来有什么用?妯娌们也许会同情她,怜惜她,然后转头就把这事传得沸沸扬扬。   嫁入范家后,她怕范家人也和娘家人一样贪婪,借口忙于家务,不再作画。   她画怕了,看到画笔就恶心。   直到丈夫逝世,为了养家糊口,供儿子读书,她才再度拿起画笔。   没有娘家兄弟,没有夫家,她为自己画,为儿子画,她靠自己的双手养活一家人,这一次,她真正爱上自己的画。   赵善姐说完,范维屏已是泣不成声。   他站起身,跪倒在母亲膝前,哽咽道,“娘,儿子不孝,不知道您当年吃了那么苦头……”   赵善姐眼圈也红了,抬起手,轻抚儿子的脸。   “我儿,娘这辈子养大你,让你做官,看你成家立业,娘很满足,可娘能做的远不止于此。以前三叔曾想让我收云哥当学生,我拒绝了,那时娘不知道她是小娘子,要是知道,娘早就收她为徒了。”   她长舒一口气,神色怅惘。   片刻后,她又笑了。   “索性现在还不算晚,傅云英能够以女子之身为官,杨玉娘能以女子之身驰骋沙场,娘虽然年纪大了,并不服老!不能输给两个后生。荆襄学堂收的女学生一大半是没人要的孤儿,娘想过去教她们画画,如果有好苗子,就收她当学生,把一身技艺传授给她。”   她站起身,望着书案上自己刚刚画好的兰花图。   “我是你的娘,我知道你孝顺,想让我颐养天年……可我还是赵善姐,我是女画家,我这一生,总要为自己活一次。”   不是谁的女儿,谁的妹妹,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她是她自己,赵善姐。   范维屏泪眼朦胧,跪在地上,仰望自己的母亲。   他头一次看到母亲露出这样的神情。   骄傲,自豪,神采奕奕。   ……   这天,王阁老做东,宴请六部官员。   为示清廉,宴席就摆在坊市间一家平平无奇的酒楼里。   官员们无精打采,傅云英被打入死牢,他们不得不接手她留下的公务,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事,但着实繁琐,皇上每天催促,他们不敢怠慢,忙得脚跟碰后脑勺。   酒过三巡,汪玫说了一个让大家心情更恶劣的坏消息。   “听宫里的太监说,册封傅云英为贵妃的圣旨已经拟好了,盖了大印,万安宫一切规格,比照坤宁宫皇后,甚至更奢华。”   王阁老觉得刚才喝下的酒好像有点发苦。   他们只是想把傅云英赶出朝堂,而这说不定正好合皇上的心意。   皇上年轻,贪爱美人,傅云英韶秀灵动,男装示人就美名远扬,若是穿上女装,精心装扮,必定千娇百媚,她又把皇上的性子给摸透了,这样的人如果当上贵妃,满朝文武都得一边站!   众人正苦恼,姚文达忽然道:“何必将军是丈夫,杨玉娘可以领兵打仗,傅云英未必不能当巡抚。”   满座皆惊。   姚阁老这是咋了?   是不是被刺激疯了?   旁边的范维屏撩起眼皮,看一眼姚文达,想起母亲不日就要南下去荆襄,长叹一口气,“姚老说得对,一个巡抚罢了。”   众人面面相觑。   这时,酒楼下忽然传来骚动声。   护卫推门进屋,走到王阁老身侧,抱拳小声道:“老先生,您看外边。”   王阁老皱眉,起身走到窗边。   护卫把窗子支起来。   楼下一片喧哗。   老百姓站在两边店铺底下,对着什么人指指点点。   王阁老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城门方向,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正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来。   那些人都披麻戴孝,穿草鞋,束麻带,神色凝重。   外面的动静太大了,在座的官员们都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往外看。   穿孝服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沉默着走过长街,往皇城方向走去。   所有人都停下手里忙活的事,走出家门,走到街边,围观这群人。   那些人面色黧黑,大手大脚,一看就知是底层老百姓,面容坚毅,神情坦然,就这么一排一排沉默着走过。   虽然寂静出声,却气势浩壮。   围观的百姓本来在指手画脚,时不时还窃笑一两句。到后来,不知不觉被他们的凝重给感染了,退到长街两边,目送这群人远去。   “怎么回事?”   王阁老皱眉。   随从道:“老先生,这些人是从荆襄赶过来的,他们得知傅大人入狱,徒步进京,为傅大人披麻戴孝,据说后面还有更多的人赶过来……如果不想办法遏制,可能造成民乱。”   王阁老脸色微沉。   “还有广东、浙江那边,海商们联合起来,从水路北上,进京为傅大人喊冤,被卫所的人拦住了。”   “流寇首领苗八斤被傅大人招抚,此次勤王有功,获封千户,他愿代傅大人赴死,荆襄地区的百姓只相信苗八斤和傅大人,必须由傅大人亲自出面,才能劝回这批进京的百姓。”   酒楼里,官员们都沉默下来。   为民请命,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实在太难了。   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曾为老百姓的感激而兴奋激动,但官做得越大,心就越冷漠,老百姓在他们眼里,从子民,慢慢变成一堆代表着赋税的数字。   但如今,眼见着无数老百姓自发前来为傅云英求情,愿意为她赴汤蹈火……他们竟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动容。   ……   汪玫进宫,求见朱和昶。   朱和昶正和内官们打捶丸,穿打球衣,戴纱帽,笑容满面,乐呵呵招手让汪玫走到自己近前。   汪玫走过去,“皇上,荆襄流民进京,献上万民书,为傅云英求情,此人不能杀啊!”   朱和昶手执球杖,轻轻一拨,圆球慢慢滚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那颗圆球一动。   咚的一声,圆球落入球穴。   内官们齐声叫好,一番恭维。   朱和昶哈哈大笑,撒开球杖,对一直等在一边的汪玫道:“那就不杀了。”   汪玫无语了一会儿,眼珠一转,趁朱和昶高兴,含笑问:“皇上最近龙颜大悦,可是喜事近了?”   朱和昶点点头,笑出一口白牙,“不错,朕已拟旨,要于月底纳妃。”   汪玫心一横,“皇上,您要册封的妃子,难道就是傅云英?”   朱和昶没说话,接过内官奉的熟水,喝了两口。   汪玫汗如雨下。   半晌后,朱和昶笑了笑,“这是朕的家事。”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这个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不止暗示,还有警告和威胁,虽然傅云英获罪,但皇上想娶她,即使文武百官反对,皇上也不会动摇!   皇上果然要册封傅云英为贵妃!   曾经的藩王,如今已经是真正的天子了,没有人能阻止天子娶他要娶的女人。   汪玫忧心忡忡,出宫以后,直奔王阁老府上,告知他这个消息。   众人心急如焚,他们已经得罪傅云英,如果傅云英当上贵妃,朝堂绝无宁日!   有人小声骂了一句,“还不如让傅云英当巡抚呢!”   众人对望一眼,沉默下来。   ……   地牢。   因为处于地下,地牢常年阴暗潮湿,即使同时燃上十几支蜡烛,照得恍如白昼,这白昼也是惨淡的。   狱卒在前面带路。   穿赤红罗袍的俊秀男人一步一步往里走。   狱卒点头哈腰,“阁老,您慢些走,小心脚下。”   男人面无表情,烛光映照下,如画的眉目平添几分柔和,走动间,袍袖轻扬。   很快到了最里面一间,狱卒停下来,打开锁链,“傅大人就在里面。”   听到说话声,里面的人转过头。   看到来人,她怔了怔。   崔南轩望着她,脸上多了几分克制的隐忍,打发走谄媚的狱卒,抬脚跨进牢房。 第167章 结局(六)(崔)   昏黄的烛光摇曳。   崔南轩看着淡黄的光线笼在傅云英白净皎洁的脸上,想起那一个个夜晚,她坐在灯下缝补衣裳,或是编网巾,一把青丝梳一个小巧的垂髻,簪几枝金玉梅花,淡施脂粉,戴一对丁香耳坠子。浅碧色对襟云纱衫,白素绢细褶裙。天气热,她不爱戴小髻,但其他妇人都要戴的,她想偷懒,又不想坏了规矩,就干脆不出门,在家里可以随意一些。   一针针,一线线,她做得很认真。   他读书到很晚,不论什么时候抬起头,她都静静地坐在那里陪他。   夏夜燥热,蚊虫嗡鸣,长廊底下燃了驱蚊的线香,隔着缭绕在窗前的淡青色轻烟,她的身影看起来模糊而遥远。   坐着做针线脖子酸疼,她偶尔会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一走,捶捶腰,捏捏肩膀。   看到他隔着窗自己,朝他微微一笑,筛杯茶送到他房里。   “表哥,吃茶。”   她一直叫他表哥,生气或者想撒娇的时候才叫相公,最后那几天,看都不想看他,冷漠地直呼他的全名。   他一开始没听出来差别。   后来午夜梦回,想起迎娶她的那一天,她穿一身真红大袖衫,坐在架子床前,抬起眼帘悄悄打量他,目光看似怯怯的,实则灵动而明亮。   “表哥。”   她轻轻唤他,脸颊晕红,盛装的新娘子,明媚袅娜,即使是暮春时节枝头怒放的妩媚桃杏,也比不过她脸上那一抹含羞带怯的轻笑。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一句话没说,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吻她。   她瑟缩了一下,双手紧紧攥着帕子。   那时候她真的很害怕,他解开她里衣系带的时候,她浑身都在发抖。   他当时没发现。   又或者说,他心里其实明白,可他一点都不在意。   他们小时候曾在一起玩耍,但之后阔别多年未见,成亲之前并未相处过,忽然就要做一对夫妻,她叫他表哥,带了点俏皮和试探,只是想和他拉近距离而已。   似乎“表哥”“表哥”这么叫他,就不会那么怕了。   他那时叫她什么?   记不清了,可能他根本没有叫她的名字。   从嫁给他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努力做一个好妻子,认真地敬他、爱他,虽然有时候很笨拙,但始终真挚赤诚。   他呢?   他冷眼看她一次次气馁,又一次次打起精神继续。   他用冷淡和无视逼迫她将嫁妆归还魏家。   他想,她是他的妻子,就应该完完全全属于他。   至于她快不快乐,他无暇多想。   后来他高中探花,做官,得到先帝的赏识,平步青云。   不需要她做针线了,家里多了丫鬟仆役,她依旧会点着灯等他。   有时候她偷偷从他书房找几本书看,以为他不知道,用米汤糊的纸签子塞在里头当记号,看完了再悄悄放回去。   却不知他博览群书,书房有哪些书,每一本书放在哪里,心里记得分明。   她动了哪里,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看在眼里,没有说破,慢慢发现她看的书很杂,游记、志怪她都爱看,史书也看。   于是在书肆闲逛的时候,不自觉会买一些适合她看的书带回家。第二天看到那几本被她动过了,脸上没什么反应,心里也没有波澜,再下一次去书肆的时候,却会买更多。   她还看他写的文章,每一篇都看,还偷偷收集,装订成册。   甚至会像模像样写点评。   他并不以自己的才学为傲,即使是最年少轻狂时,也不会因为少年才子这个名头飘飘然,在他看来,读书只不过是鱼跃龙门、入朝为官的手段而已。   读书就是为了做官、为了出人头地,他一直明白这一点,清醒而理智。   但她爱看他的文章……还在评语中说他写得好……   看到她偷偷藏起来的册子的那一刻,他面无表情,随手把册子放回去。   心里却像是被什么给击中了,力道很轻、很柔,以至于他没有察觉。   看似没有什么改变。   直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后,崔南轩才终于明白,那一瞬间铺天盖地而来、让自己忍不住想微笑的感觉是什么。   ……   地牢里静谧无声,烛泪顺着烛台慢慢往下淌,凝结成一道胭脂色瀑布。   崔南轩弯腰坐在蒲团上,凝望着傅云英。   她眼眸低垂,似乎懒得理会他。   他低头抚一抚袍袖。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可笑,给了他凉薄冷淡的天性,偏偏又要让他遇到她。   那一段过去,如梦亦如幻。   她曾想爱他的,但他只顾埋头走自己的路,把她所有的包容和退让都当做是理所当然。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彻底失去她了。   一切,开始在结束之后。   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他只管将来的事,不愿去想以前。   可人总是有软弱的时候,即使心冷如刀,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一丝柔情还是会时不时突然跳出来,提醒他失去的东西有多么宝贵。   崔南轩闭一闭眼睛,旋即睁开,把带来的攒盒往傅云英面前轻轻一推,打开盖子,“你爱吃的。”   她眼帘微抬。   攒盒里琳琅满目,一槅柳叶糖,一槅金华酥饼,一槅香茶桂花饼,一槅水晶蟹肉馒头,一槅蒸鱼饺,一槅凉拌煨笋,并一盅桂花米酒。   咸甜都有,确实是她爱吃的。   她笑了笑,觉得眼前这场景有些滑稽。   自己不日就要处斩,而崔南轩竟然带着她爱吃的东西来探望她。   崔南轩没有笑,直视着她的眼睛。   他早就该发现的,但他不想承认,一面怀疑她是,又一面反驳自己,非要她亲口承认,才肯相信。   到现在,不需要逼她承认了,她就是他的妻子。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在湖广,姚文达家中,他就那么走过去了。   她站在那里,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   再后来,姚文达和他谈起她,她就坐在博古架后面,应该都听到了。   他曾试图招揽她,被她拒绝。他觉得她不识时务,看到她陷于困境中,冷眼旁观,讽刺她,挖苦她,伤害她……   若早知道湖广那个小小的少年就是她……   崔南轩目光晦暗,克制心底翻涌的沉痛,平静地道:“我带你出去。”   傅云英扫他一眼,沉默不语。   崔南轩等了一会儿,忽然扣住她的手,“皇帝要纳妃……你真的想入宫?”   他双眸微眯,淡淡一笑。   “你这样的性子,就算入宫为妃了,也不会改一丝一毫。将来皇帝移情新欢,你难道也和当年一样,一走了之?后宫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傅云英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丝压抑的怨怒。   “这和阁老没有关系。”她扯开他的手,淡淡地道。   崔南轩忍了忍,手上力道加重了几分,“跟我走……我是你丈夫!”   傅云英冷笑,一根一根掰开他紧攥在自己腕上的手指。   “崔南轩,你我毫无关系。”   她抬起头,神情淡漠,缓缓道。   “无论是魏云英,还是傅云英,都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崔南轩短促地一笑,“不,你嫁了我,就是我的妻子,无论你是死是活,我都是你的丈夫。”   傅云英嘴角翘起,“魏云英走的时候,留下一封信。”   崔南轩身形一僵。   傅云英一字字念出信的内容:“今与君夫妻义绝,碧落黄泉,沧海桑田,此生不复相见。”   你我夫妻恩断义绝,以后就不要再见了。   崔南轩双手慢慢捏紧。   看完那封信,他当场就把信撕碎了,忍不住对府里的人发怒。下人们胆战心惊。他官服也不及脱下,带人出去寻她,这时宫里送出急诏,他不得不冷静下来,入宫觐见。   他不承认那封信,他不允许,她就永远是他的妻子!   傅云英念完信,看向他,“崔南轩,魏云英已经死了。”   崔南轩猛地推开攒盒,坐直身,握住她的肩膀,嘶吼了一句:“你分明还活着!”   他眼圈有些淡淡的红,眼里竟然有水光浮动。   “云英……你还活着……”   他吼完,像是被自己吓住了,呆愣片刻,低声喃喃。   似庆幸,又似震惊,双手轻轻颤抖。   这人总是平静淡然,除了权势,对什么都不在乎。   高兴的时候是云淡风轻,不高兴的时候也是云淡风轻。   两辈子,傅云英都很少看到他身上出现这种激动到几乎狂乱的情绪,他甚至要落泪了。   若是上辈子的她,可能会怔住。   但这些都和她无关了。   她嘴角微弯,仰视着他,“崔南轩,你到底想要什么?权势,地位,尽情施展抱负,你追求的东西,都得到了。”   崔南轩气息微乱,手指紧紧掐着她的肩膀,“云英,你恨我?”   傅云英微笑,摇摇头。   “没有什么恨不恨……我家人的死,不是你造成的,你有你的抱负,我都明白。”   崔南轩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慢慢地道,“那天落雪,我去见我父亲,父亲劝我不要记恨你,让我好好和你过日子,父亲说,你是个好官,你将来肯定能造福一方……我答应了,我告诉父亲,我不会记恨你,我会老老实实相夫教子。父亲很欣慰。”   崔南轩凝视着她,嘴唇轻轻颤动。   那晚真是冷啊,刺骨的冷。   傅云英闭一闭眼睛,嘴角翘起,“我只是安慰父亲而已,我不想让他走得不安心。父亲疼我,但他不在乎我在想什么,他觉得我是女子,就该万事以丈夫为尊,你将来的成就,就是我的成就,我身为妇人,应该好好服侍你,等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我也能跟着凤冠霞帔加身……崔南轩,你也是这么想的,你明白我的痛苦,你知道我不快乐,但你不在乎,你觉得我应该把全部的自己奉献给你,我属于你,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所以你让下人守着我,不让我出门,你觉得我只是发发小脾气……我没有要求你冒险,没有逼你拿前程当赌注,但你连尝试一下、让我好过一点都不愿意……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继续和你这样的人同床共枕?”   她面容冷下来,接着道:“你读书的时候,我辛苦操持家务,我敬你爱你,想和你携手共度一生,所以我愿意为你操劳。我知道,你瞧不起这些……你觉得我的付出什么都不算……崔南轩,我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我也会累,会疲倦,会害怕,会失望。我曾经给了你全部,后来我伤心了……”   她微微一笑,“崔南轩,我不恨你。我只是看透了你,想要离开你而已,就这么简单。”   没有爱憎,没有仇恨,她只是看清自己的婚姻毫无意义,所以毅然离开。   他们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崔南轩抓着她肩膀的手轻轻颤抖。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她离开他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魏家的事,只是刺激她爆发所有情绪的引子而已……   傅云英坐着,一动不动,“崔南轩,作为同僚,我敬佩你,作为百姓,我会感激你。”   他冷静,理智,坚韧,为了目标,什么都能舍弃。   傅云英佩服他,但是作为他的妻子,她离开的时候,没有一丁点不舍。   “你说要带我走……”她轻笑了几声,指一指地牢门口,“然后呢?你不怕皇上怪罪于你?你这些年来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什么抱负,什么青史留名,都不可能了。”   崔南轩眼眶发热,凑近她,闭上眼睛,紧紧抱住她。   “我带你走。”   傅云英毫不犹豫地推开他。   “不用了,我不走。”   崔南轩沉默,拉着她的手不放。   片刻后,他突然抬起头,毫无预兆地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傅云英撩起眼皮。   “我自私,我凉薄,我谁都不在乎……”   崔南轩双眸似掺了细碎的星光,瞳仁漆黑,点点泪光浮动。   “可我终究还是有一点没有泯灭的感情……”   他并不觉得铁石心肠有什么不好,他天性如此,可能会伤害身边的人,但他不会因此就停下脚步,他不要求别人的爱,也不会爱别人。   偏偏遇上她。   仅有的那么一点点柔情,全都给她。   这是他倾其所有的感情。   即使现在的她早已不相信,不在乎。   他也认了。   “我知道,你不愿意入宫。册封使马上就要来了,你再不走,就真的要被送进宫了。霍明锦不在京师,傅云章没有办法靠近这里……不想入宫的话,你必须跟我走。”他拉起她,“我已经安排好了,你随我出去。”   有些话,他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但现在他却必须说。   “你走之后,我一直没有娶妻……我的妻子,只能是你。”   他平淡地道。   当朝侍郎,年轻有为,相貌出众,她走了以后,为他说媒的人很多,先帝曾想赐婚,他都婉拒了。   于是有些聪明人找到和她相貌相似的女子,送到他府上,他也拒绝了。   崔二姐曾问他是不是还念着她。   他嗤笑,怎么可能?   他只是看不上那些女子而已。   这些年他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发现傅云可能是她的那一晚,他忽然发现自己认真地考虑能不能娶一个男人的时候……才没有继续自欺欺人。   傅云英看他许久,没说话,垂下眼帘。   崔南轩拉着她往外走,她竟没有再挣扎。   似乎被他说动了。   崔南轩扭头看她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双手却隐隐发颤,她听进去了,她愿意跟他走!   他拉着她离开地牢,一路没有人阻拦。   出了地方,立刻有马车迎上前。   几个随从进去安排剩下的事。   崔南轩送傅云英上了马车,掀开车帘,自己随后坐进去。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这期间,傅云英一言不发,靠坐在车窗前,神情不悲不喜。   路上时不时有人盘查。   崔南轩时刻注意外面的动静,沉着吩咐随从。   最终,马车还是有惊无险地出了城门,慢慢驶离京师。   崔南轩放下车帘,“我先送你去良乡,有人在那边接应,你先从山东走,然后坐船去广东。”   他事先演练过,安排得很缜密,路上可能出现的状况都想好了,告诉她遇到突发状况怎么应对。   她漫不经心地听着。   这时,马车被人拦了下来。   两边密林里,突然窜出十几匹快马,马上骑手拉弓搭箭,箭尖齐齐对准马车。   马车赶紧掉头。   那十几个弓箭手拍马追上,不断弯弓,放出羽箭。   嗖嗖声此起彼伏,箭矢如落雨,罩向马车。   随从拔刀,回身和那些人缠斗在一处。   崔南轩计划周密,没料到会出这样的变故,脸色凝重。   马车剧烈颠簸,傅云英忽然轻笑了一下,问:“崔南轩,你准备好了吗?”   崔南轩低头看她,俊秀的面孔,表情温和,“别怕。”   她摇摇头,“我不怕……怕的是你。”   崔南轩抿唇不语,用力握紧她的手。   马车外喊杀声越来越近,傅云英似乎没有听见,平静道:“你现在是内阁大臣,和姚阁老他们相比,你年富力强,再过几年,王阁老、姚阁老致仕,你可能接任首辅之位……可你今天救我出来,如果皇上知道救我的人是你,你还有可能继续高升吗?你离首辅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就差一点点了。”   是的,只有一点点。   崔南轩眼前浮现出巍峨雄伟的乾清宫,他身着官服,跟在王阁老身后拾级而上,金色光束倾洒而下,笼罩在他们身上,身后文武百官,抬头仰望着他们。   他是男人,生来就爱权势。   不管政党之争,不管谁当天子,他不会回头,不会屈服,他要改革吏治,做一个改变国朝、万民称颂、青史留名的能臣!   傅云英掀开车帘一角,让他看外面厮杀的两帮人,接着说,“你救了我,就永无宁日。哪怕今天我们逃脱了,没人发现带我走的人是你……以后终究还是会出纰漏的,皇上不会放过你。你辛苦这么多年,甘心带着我亡命天涯吗?”   停顿了片刻,她再次强调,“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了,你马上就能实现抱负。”   崔南轩看着她,脸上的血色慢慢消失了,眼底那几丝因为她愿意跟自己走而浮起的笑意尽数褪去。   他双手微微颤抖。   傅云英眼角微挑,淡淡一笑。   她知道,他心里已经做出选择了。   他也知道,在他心中,终究还是前途更重要。   即使这代表要碾碎心底仅剩的一点点柔情,从此以后真的变成一个孤家寡人,他也能下得去手。   傅云英笑着道:“你看,这才是你,理智,淡漠。”   崔南轩一动不动,直直地看着她,目光炙热,似狂风暴雨翻腾,而又空洞。   傅云英轻轻甩开他的手。   不知什么时候,马车外的喊杀声停了下来。   几人走到车窗旁,其中一人手中长刀挑开车帘,带了道长长刀疤的脸探进车厢里,嘴角一勾,“哟!崔阁老也在啊!”   傅云英扫他一眼。   男人挑眉,讪讪地退出去,放下车帘。   刚才那十几骑弓箭手吆喝着上前,和刀疤男人打闹说笑。方才的厮杀,仿佛只是一场游戏。   崔南轩眉心紧皱,自嘲似的一笑。   原来刚才傅云英在地牢里愿意跟他离开,并不是原谅他了。   这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太了解他了,仅仅只是一个小把戏,就彻底击溃他,让他真正死心。   “崔南轩,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也会选权势的。”   傅云英跨过他,弯腰走出去。   “好好做你的崔阁老,不要再回头了。”   她要下车,手被拉住了。   崔南轩拉着她的手,脸扭向另一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手背鼓起的青筋。   他低声问:“你觉得我是个好官吗?”   傅云英神色冷淡,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一字一字道:“可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崔南轩,对魏云英来说,不管是上一世,这辈子,还是下一世,生生世世,她永远不会原谅你。”   他是个好官,和她原不原谅他,是两码事。   车帘缓缓落下。   光线被遮挡住,她的身影也彻底消失在他眼前了。   他的人生,也仿佛彻底失去色彩……   从此以后,余生一片荒芜。   崔南轩闭上眼睛,仰起头。   只有这样,才能忍住落泪的冲动。   他是个男人,怎么可能流泪。   片刻后,他睁开双眼,目光恢复平时的淡漠。   他要继续走下去,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耗尽自己的所有心血,倒在前行的路上。   虽然注定孤独。   但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第168章 大结局(完)   苗八斤护送傅云英回城。   她换了衣着,坐在马车里,掀帘看城门外披麻戴孝的荆襄流民。   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的人群。   她一天没公开露面,流民们徘徊在城外,不愿离去。城里的百姓担心流民饿肚子,主动送衣物、吃食给他们。   人虽然多,但秩序井然。锦衣卫只派了几个人在一旁看守,没有强行驱赶他们。   有人认出苗八斤,围了过来,问他傅大人的事。   傅云英赶紧放下车帘,以免被人认出来。   苗八斤扯紧缰绳,朗声大笑,安抚众人,“你们放心,傅大人安然无恙。”   流民们很信任他,陆续散去。   进了城,苗八斤告诉傅云英,荆襄那边赶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现在沿路各省不让荆襄的流民通过,官府也不敢发路引文书,怕闹出事端。   对流民们来说,官老爷是男是女不重要,重要的是官老爷真的把他们放在心上,真心为他们排忧解难。   谁能让他们吃饱肚子,过上好日子,他们就追随谁。   傅云英收回视线,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所以才不会出乱子,但看到流民们那一张张饱含期待的面孔,眼眶还是微微发热。   她叮嘱苗八斤:“来的人太多了,别掉以轻心,千万别让这些人和锦衣卫他们起冲突。”   苗八斤手扶刀柄,嘴角一勾,“我亲自出马,没人敢借机闹事!”   回到傅宅,傅云章、袁三、杜嘉贞、赵琪等人都迎了出来。   苗八斤没下马,进了巷子以后就小心翼翼的,说话都不敢高声大嗓门。   把傅云英送回地方,赶紧一拨马头,催马疾跑,像是后头有什么在追赶他似的。   傅云英回头,看他像逃命似的一刻也不敢多待,问一旁的傅云章:“二哥,他这是怎么了?”   傅云章看一眼苗八斤仓皇离去的背影,挑眉,含笑道:“没什么……霍督师之前和他切磋了一下。”   霍明锦知道苗八斤这个人,因为他那晚伤了傅云英。   苗八斤也知道霍明锦,而且还很崇拜敬仰对方,进京以后得知大名鼎鼎的霍督师要见自己,还要和自己切磋武艺,激动得语无伦次,带上美酒,主动上门。   没人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反正苗八斤后来是被李昌他们扛出来的,养了好几天,才敢出门见人。   傅云章说完,一旁的乔嘉最后特意强调一句,“二爷没有使诈,也没有以多欺少,就和他比划了一下刀法,点到为止。”   傅云英笑了笑,摇摇头。   苗八斤武艺高强,但霍明锦是真正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或许不会什么漂亮的招式,可他想杀人,每一刀都不会落空,招招杀气凛冽。苗八斤输给他不算冤。   她仍然是男装打扮,进了堂屋。   杜嘉贞、赵琪他们见了她之后,双目发直,呆愣许久,摇摇脑袋,提醒自己莫要发怔。   谈了些正事,几人告辞回去。   他们总会习惯的。   傅云英回自己院子,袁三一路跟进来,守在外面长廊里,徘徊了一阵。   傅云英以为他有话和自己说,但等了半天没看到他进屋,推门出来,看他蹲在栏杆前揉脸,模样怪可怜的,掀唇微笑,“还生我的气?”   袁三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认真地打量她。   脸上神情变了又变,一会儿恍惚,一会儿苦恼,一会儿惆怅。   她站着一动不动,任他看。   半晌后,袁三挠挠脑袋,站了起来,“不……我不会生您的气,我就是一时不习惯。”   都叫“您”了,还说不是生气了?   傅云英摇头失笑,“你当初可是答应过的,不管我是什么人,都得听我的话。”   袁三垂下眼帘。   想起当年在山道上,他偷偷摸摸跟着傅云英,她居高临下,垂眸问他:“袁三,如果我要做的事很危险,你跟着我,也许会受到牵连,有一天甚至可能掉脑袋,你还要跟着我么?”   他想也不想,挺直胸膛,“跟!”   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老大不止引导、督促、帮助他上进,让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乞儿变成如今的官老爷,还给了他一个可以容身的家。   如果重新再来一次,傅云英问他要不要跟着她的时候,他还是会喜滋滋地、毫不犹豫地喊出那一声响亮的应答:“跟!”   袁三扭过脸,抬起手背擦擦眼角,粗声粗气道:“老大想要我做什么?我都听老大的。”   傅云英假装没看到他通红的眼睛,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   傅云英收拾好,进屋整理自己书房里的公文书信,和傅云章商量之后的事,吃过饭,回房洗漱。   屏风后面传来脚步声。   傅云英以为是侍女,叫她把衣服拿进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分外熟悉。   她反应过来,还没起身,一双手轻轻按在她肩膀上,耳畔传来低笑声,“给你拿了。”   他低头蹭她的脸,胡茬刮在脸颊上有点疼。   她扭头,湿淋淋的手揽住他的脖子,轻轻吻他。   霍明锦抱住她。   隔着湿漉漉的水汽缠绵地吻了一会儿,他深吸一口气,抖开衣裳披在她身上。   她跨出浴桶,光脚站在毡毯上,由着他服侍。   霍明锦拢起她的长发,为她系好系带,一件一件穿上衫裤。   她懒洋洋坐在榻上,连脚丫都是他给擦干的。   霍明锦任劳任怨,帮她擦身穿衣,眼眸暗色加深,蹲下、身给她穿好鞋子,气息越来越粗,抬头看她。   她笑盈盈的。   霍明锦眼底闪过一抹了然,声音暗沉,“想我了?”   他一直待在京师,暗中把控全局,荆襄那边的流民就是他派人接过来的,不然他们不可能这么快长途跋涉抵达京师。   因为不想节外生枝,他始终没有露面,不过常私底下去看她。前几天去了一趟外城,有五六天没见着了。   “想。”   傅云英点点头,含笑道。   霍明锦知道她不会否认,但听她唇齿间溢出清脆的一个“想”字,还是忍不住嘴角轻翘。   他站起身,两手张开支在她身体两侧,俯身吻她,“今晚好好疼你。”   傅云英轻轻拍了他一下。   他笑了笑。   她起身走到窗前,对着镜子正了正纱帽,回头看他一眼。   “明锦哥,你对我真好。”   霍明锦挑了挑眉,神情有点疑惑,好像她说了一句很滑稽的话,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含笑道:   “喜欢你,当然就要对你好。”   尤其到了他这样的年纪,更要加倍的对她好。   他这一生,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杀了很多歹人,也杀过好人……不在乎生前身后是什么名声,以前忠于帝王,忠于家族,孝悌精忠,家国天下,后来抛开所有顾虑,对得起自己就够了。   因为她,才发现自己仍然留恋这个曾让他失望的世界。   喜欢她,自然就要好好待她、好好疼她。   傅云英望着镜子里的霍明锦。   他也看着铜镜里的她。   两人的视线在镜子里交汇。   “你从来没有生我的气。”   傅云英转过身,和他面对面,双手捧住他的脸,轻声道。   即使有时候不理解她的做法,他也会尽其所能地支持她,帮助她。   霍明锦俯身,和她头碰头。   “舍不得生你的气。”   她没说话,手指轻抚他的脸颊。   霍明锦抬手掐掐她的脸,眼眸中笑意浮动,缓缓道:“云英,我总会比你先走一步的……所以得珍惜每一天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我怎么舍得浪费时间生你的气?”   说完话,嘴角一勾,抱起她,让她感受自己的紧绷炙热。   “疼你都来不及。”   傅云英双眼微微泛红,久久无言,慢慢把他推倒在罗汉床上。   霍明锦就势躺倒,含笑看着她。   她俯下身,摸他的脸。   霍明锦静静地望着她。   房里很安静,依偎在一处,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四目相对,对望了很久。   情、潮无声涌动。   他突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火热的吻雨点似的,密密麻麻落在她颈边。   她双手被他扣着,细细喘息,彻底敞开自己。   一室旖旎。   ……   崔宅。   庭院里依旧是那几株柿子树。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春暖花开,柳丝轻拂,柿子树还没长出新叶,枝干光秃秃的。   崔南轩站在树下,仰望柿子树,青绿色的树皮上有一道道圆疤,得等到夏季,柿子树才能枝叶蓊郁。   年年都结柿子,成熟的时候一枚枚红透烂熟,挂在枝头,像点了一盏盏小巧的红灯笼。   她不在,不会再有人提着竹篓子,眼巴巴守在树下,等着他架起梯子上树摘柿子。   也不会再有人因为他夜里咳嗽几声就守在小火炉前煮冰糖炖梨,知道他不喜欢酸,加很多很多雪花洋糖。   更不会有人偷偷收藏他的文章,连他在酒桌应酬的时候随意写给其他人的诗也按着日期抄录下来,认真地写下评语……   崔南轩低头,翻开手中一本手抄本。   抄本放了十多年,即使精心存放,纸页还是泛黄了。   他视线落在其中一页上,手指轻抚那几个娟秀的字:吾夫才高八斗。   短短六个字的评语。   可以想见,她伏案窗前,写下这一句话时,嘴角一定微微翘着,眉眼弯弯,带着自豪和骄傲,还有点欣喜,有点敬佩。   有人走到崔南轩身后,“阁老,宫里来人了。”   他似乎没听到,出了一会儿神。   来人屏气凝神,不敢催促。   片刻后,崔南轩合起抄本,收进袖子里。   坐轿子进宫,走过巷子时,可以听见外面市井百姓在大声讨论傅云英。   轿子拐弯的时候,他让轿夫停下来,拨开车帘一角,侧耳细听。   最近《女钦差》的戏和书风靡大江南北,因人人都知道这戏写的是傅云英,朝中大臣也背着人偷偷让家中下仆买书。崔南轩自然也看了,他能一目十行,只需要看一遍就能基本复述出大部分唱词。   外面的人嘻嘻哈哈,把傅云英和花木兰作比较,夸她孝顺,为完成父亲的遗愿女扮男装。   这肯定是傅云章放出来的消息,让傅云英当一个孝女,接受她身份的人会更多。   至今都没人当众拿污言秽语诋毁她,这也必定有他们的功劳。   崔南轩不大在乎名声,但他明白对傅云英来说不一样,她是女子,身份暴露后必须先占一个好名声。   如此才能一劳永逸,真正以女子的身份站稳脚跟。   经历这场风波,她能够无所顾忌地做一个女巡抚。   崔南轩忽然眯了眯眼睛。   难怪霍明锦平定辽东以后,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现在傅云英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他隐于幕后,对她来说是最好的。   他能以迅雷之势昭示自己对她的欲、望,也能果断利落地收敛锋芒。   有意化无意,大象化无形。   街头那边似乎起了什么骚动,一片嘈杂中,女子高声说话的声音飘了过来。   崔南轩瞥一眼争吵声传来的方向。   十几个妇人站在牌坊下,正叉着腰和另外一群妇人争吵。   两帮人揎拳掳袖,吵得脸红脖子粗的。   围观的人群劝劝这边,劝劝那边,好不热闹。   随从见崔南轩望着争吵的人群,忙上前两步,小声向他解释:“这些天很多女子赶来为傅大人喊冤,她们的家人嫌她们抛头露面,赶过来劝她们回家,这些女子不愿意,天天都有人为这事吵架的。”   妇人中有骂傅云英不守妇道的,也有真心佩服她、崇拜她,冲破重重阻力赶来支持她的。   虽然这部分人现在很少,但是以后会越来越多。   她看到这样的景象,一定会很欣慰吧?   崔南轩闭了闭眼睛,放下车帘。   先去平时议事的内阁,王阁老、汪玫、姚文达、范维屏几人陆陆续续赶到。   王阁老看众人一眼,道:“不能再等了,万安宫已经修饰一新,连椒房都预备好了。民间百姓都在关注此事……今天我等联名请求皇上赦免傅云英。”   他话音落下,汪玫捧出一份折子给众人看。   不等其他人反应,崔南轩头一个接过笔,在折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其他几位阁老吓了一跳。   他从来只管民生经济,跟进改革的事,坚决不掺和政党之间的勾心斗角,任他东南西北风,他自岿然不动,今天怎么转性啦?   崔南轩一笔一笔写下自己的名字,眼前仿佛浮现出她写“吾夫才高八斗”几个字时含笑的面容。   写完最后一笔,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签字只是个仪式而已,请求赦免傅云英的奏疏早就准备好了,按照官职署名,王阁老列在首位。   这道奏疏很快送达朱和昶面前。   ……   乾清宫,东配殿。   朱和昶看完奏疏后,笑了笑,把奏疏递给刚才秘密进宫的傅云英。   她看过奏疏,也笑了。   以王阁老为首,群臣联名为她求情。   以后,这些为她求情的人不得不继续护着她,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由他们举荐的,如果她有什么不妥,王阁老他们也得吃挂落儿。   “先官复原职,等事情平息下来,再过几年,就没人能拦得住你了。”   朱和昶含笑道,朝傅云英眨了眨眼睛。   “王阁老他们那天作的几首诗,朕让人记下来,不仅要出诗集,还得刻在石碑上,到时候就把石碑放在坊市最热闹的地方。一来,让世人晓得杨玉娘的勤王之功和你的抚民之功,二来,以后谁敢多嘴,就让他们去看那几首诗。”   石碑立在坊市里,谁敢再对杨玉娘和傅云英的女子身份冷嘲热讽,罚他们站在石碑前思过!   傅云英失笑,朱和昶这主意还真是刁钻,这不是逼着王阁老他们硬着头皮给她撑腰吗?   诗是他们写的,就这么镌刻在石碑上,不仅世人皆知,还很有可能流传到后世,他们想不承认都没法,只能捏着鼻子继续赞颂她和杨玉娘。   朱和昶招手让吉祥取来一份拟好的圣旨,“另外还要册封你为公主,没有实封,只是个名号。”   傅云英忙拱手,想要推辞。   朱和昶摆摆手,笑着道:“这也是没办法,毕竟你是女子,为了朕,你就答应吧。”   有了公主的名号,民间百姓才不会浮想联翩,他们会把她当成是皇室的人,皇家的代表,而不是其他。   朱和昶这么做,既是为他自己考虑,也是在为傅云英着想。   她想了想,点头应下。   朱和昶忽然拍一下书案,翻找出另一份诏书,“还有任命你当吕宋总督的文书,你都收好了。”   吕宋总督是遥领,当地有官员管理东西方贸易的事,以后苗八斤南下,将代表傅云英履行总督职责。   “云哥,你是公主,那霍督师以后就是驸马了。”   等傅云英收好诏书,朱和昶忽然道。   她抬起头。   朱和昶一摊手,“卫所改制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能一蹴而就,也许要十年,甚至更久……霍督师领兵征战多年,只有他出面,才能震住那帮老兵,卫所改制离不了他。朕还有很多要仰仗他的地方,你当公主,霍督师就是朕的妹夫。”   他嘿嘿一笑。   “大舅子支使妹夫,天经地义,朕真是太聪明了!”   开玩笑的口吻,怎么听怎么不正经。   傅云英却从这几句玩笑话中听出他的深意。   不是试探,也不是警告。   只有坦诚和期冀。   他登基时,时局不稳,内忧外患。   如今外寇已除,国朝一片欣欣向荣,内阁大臣无意争斗,是时候腾出手来解决制度上的隐忧了。   完善内阁,改革科举之弊,继续整顿赋役、改革军队团营、鼓励江南贸易经济……   他们不奢求盛世,但必将留给后世一个太平安稳。   君臣二人对视了片刻,相视一笑。   ……   朱和昶目送傅云英退出去。   侍立的宫人躬身退下,作道士打扮的老楚王手执拂尘、一颠一颠走进暖阁,眯着眼睛打量儿子几眼,“舍不得了?”   朱和昶白他一眼,低头批阅奏折。   老楚王讪笑着走到他身旁,没话找话说,“为什么非要英姐遥领吕宋总督的职位?”   吕宋那么远,坐船都得走几个月,傅云英不会去吕宋的。   朱和昶提笔写下朱批,轻声道,“以后我要是犯糊涂了,云哥可以逃到吕宋去。”   他和云哥现在情同兄弟,但世事多变,万一以后他听信谗言了怎么办?   云哥手上有他亲笔写的免死敕书,可免死的敕书就和之前赐给功臣的免死铁券一样,不一定有用。   又或者,他能一直信任云哥,支持云哥,但哪天突然出了什么意外,他的儿子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的儿子未必能容得下云哥。   到那时,这份吕宋总督的任职就能派上用场了。   云哥可以带着家人躲到吕宋去,天高皇帝远,朝廷不可能派人去吕宋为难她,真的派人去,也奈何不了她。   听他说出自己的考虑,老楚王心里直泛酸,冷哼了一声,酸溜溜地道:“你倒是真为她着想,那要是她和霍明锦以后的孩子不老实,怎么办?”   朱和昶满不在乎地一笑,潇洒至极。   “后人的事,我哪里管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不了那么多。我会尽力帮太子铺好路,以后如何,是他的事。”   他把所有可能发生的变故都考虑在内了,预备了应对的法子。   有生之年,他会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对得起朋友,对得起儿子,对得起天下百姓。   当然,也对得起他自己。   至于以后他和云哥都不在了,他们的后人会不会有矛盾,那是后辈的事。   他不操这个心。   老楚王呆了一呆,不知道该夸儿子洒脱不羁呢,还是苦恼生了个心这么大的傻儿子。   ……   傅云英官复原职的消息很快传遍整座京师。   老百姓欢腾鼓舞,喜笑颜开。   各地赶来的平民更是喜极而泣。   书房适时推出《女钦差》的最后一册,书中结局自然也是皆大欢喜。   百姓们争相购买小说,随着傅云英的突然入狱和最后的官复原职、江南士子针对此事举行的数场论辩、戏班子辗转各地的演出、坊市立起几座镌刻诗句的石碑,女钦差这个故事深入人心,妇孺皆知。   虽然改变不了大局,但是至少现在百姓们心里有了一个概念,那就是:女人也可以带兵打仗,治理一方。   三日后,朱和昶在西苑举行射礼。   文武百官头戴纱帽,身着彩织华服,齐聚于西苑昭阳殿前的广场上。   旗帜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天高云淡,日光和煦,淡金色光束倾洒在巍峨宏伟的殿宇上空。鸱吻凌厉,琉璃瓦折射出一道道刺目的耀眼光线。   气氛肃穆庄重。   皇帝亲临,六部官员排班站定。   礼官出列唱喏宣谕,百官下跪。   朱和昶端坐于丹陛高台上,示意众人起身。   百官起立拱手。   傅云英和杨玉娘站在一块儿。   两人都穿御赐蟒服,和其他六部官员一样参加射礼。   仪式繁琐,光禄寺官员一遍遍宣读流程。   杨玉娘朝傅云英眨了眨眼睛,小声道:“我骑射皆精,傅大人是个文官,可会射术?”   傅云英点了点头。   杨玉娘面露惊讶之状,“你学过?谁教的?”   傅云英微微一笑,抬起眼帘,望向远处。   台阶下,霍明锦一身赤罗朝服,戴梁冠,站在第一排,位于武官之首,沉稳厚重,锋芒内敛。   似乎感觉到她的注视,他回头,含笑看她一眼。   隔着文武百官密密麻麻的脑袋,这一眼轻淡而温和。   杨玉娘性子爽朗,仍在小声和傅云英说话,“这样挺好的,之前每次参加射礼,没人搭理我,你在这儿,咱俩做个伴,给彼此壮胆。”   她淡笑,“杨将军能亲上战场杀敌,也需要壮胆?”   杨玉娘低笑几声,“当然需要,我虽然会打仗,头一次入朝觐见皇上的时候,也害怕的。”   多了一个伙伴,她心里很高兴,虽然她们俩以前不认识,但以后可以互相扶持。   两人说着话,光禄寺官员走过来,提醒二人轮到她们了。   二人深吸一口气,跟着官员走到广场前。   风声猎猎,广场上空弥漫着一种古怪而又压抑的气氛。   文武百官望着身穿蟒服的两个女官昂头挺胸,迈着平稳从容的步伐徐徐走到最中间,心思各异。   无数道视线汇集在她们身上,有的是纯粹的嫉妒,有的是厌恶,有的是敬佩,有的是欣赏,有的是茫然……   傅云英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她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到礼官标注好的地方。   台上,朱和昶含笑看着她们。   台下,文武百官沉默静立。   傅云英和杨玉娘分别拿起弓,弯弓搭箭,箭尖对准远处的箭靶。   鼓声轰隆隆响起,似万道雷霆炸响。   内官手执五色旗,细听鼓声的节奏,抬起手臂,挥舞旗帜。   随着激荡的鼓声,傅云英手中弓弦一松,一声嗡鸣,箭矢划破长空,气贯长虹,激射而出。   一旁的杨玉娘也放出一箭。   几声锐响,两支羽箭齐齐朝箭靶扑去。   鼓声停歇下来。   内官小跑前去箭靶查看,然后直起身,朝着远处的礼官挥舞手中旗帜。   礼官高唱:“皆获!”   两箭都射中了。   广场上安静了片刻,鸦雀无声。   高台上的朱和昶高兴地站了起来,拍手道:“巾帼不让须眉!”   文武百官对望一眼,忙跟着附和,欢声雷动。   如雷的赞叹声中,傅云英和杨玉娘面色平静,回到队列里站好。   这才只是开始呢。   她们站稳脚跟了,以后,她们会走得更远,更好。   ……   射礼过后,朱和昶大宴群臣。   席间他宣布赐予傅云英公主名号。   王阁老等人没有出言阻拦,本朝公主名号没有什么用处,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傅云英乃民心所望,册封她为公主,不仅可以平息前段时间引起的民乱,还能巩固皇上在民间的威望。   说到底,对皇上的好处更大。   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朱和昶和几位阁老带头给傅云英敬酒,昔日和她交好的其他同僚慢慢也放下心中芥蒂,走过来和她交谈。   朝中官员都是辛辛苦苦才爬到如今位子的,脑子很清醒,是男是女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给他们带来利益。从前有个女皇帝,现在不过是一个女巡抚而已。   既然这么几年利益纠葛,已经和傅云英绑在同一条船上,管她是男是女,接着和以前一样相处就行了。   这也是没人强烈反对傅云英官复原职的原因之一:他们利益一致。   宴席上气氛融洽。   傅云英亲自为姚文达斟酒,“请老先生饮。”   姚文达冷哼了一声,不看她,似乎很嫌弃。   她微笑着注视他,等他举杯。   姚文达眼皮颤动了两下,脸猛地扭向一边,表情僵硬。   片刻后,他恨恨地叹口气,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好了,我喝了,离我远点!看到你就生气。”   傅云英笑着退后。   一旁的傅云章笑而不语。   正准备打趣自己的老师几句,傅云英走到他身边,踮起脚看他的酒杯。   他收起笑容。   傅云英斟了杯热茶送到他手边,道:“二哥,你别忘了,你不能吃酒。”   白长乐那帮传教士埋头研究了很久,前几天跑过来找她说能够治愈傅云章的旧疾,他改按他们的法子吃药,最近气色明显比以前要红润一些。张道长看过白长乐他们的治疗方式,很受启发,表示要炼出更好的丹药。两帮人偷偷较劲,她乐见其成。   傅云章长长地叹口气,把酒杯倒扣在桌面上,“晓得了。”   仿佛和刚才的姚文达一样有点嫌弃,嘴角却微翘。   傅云英叮嘱旁边的内官看着,不让别人灌他酒,才转身走开。   ……   酒过三巡,教坊司歌舞助兴,朱和昶和几位阁老交谈,殿外的年轻官员们开始闹腾了。   上一届的探花郎苏承裕被人按着灌酒,一张脸赤红如血,周围的人还在起哄。   礼部周天禄走到傅云英身边,嘿嘿笑,指着苏承裕,“他一直以美貌著称,刚才礼部和吏部的人私下里打赌,猜苏承裕是男是女,等会儿答案就揭晓了。”   傅云英一时无语。   周天禄仰头喝了杯酒,看她一眼,长叹一口气。   “以后不会这么喜欢你了。”他忽然抽抽鼻子,像个被负心汉辜负了的小娘子一样哭哭啼啼,“我喜欢男人,你偏偏是个女子,哎,有缘无分呐!”   傅云英更无语了。   忽然发觉有几道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抬头望过去。   内殿高台处,帘幕高卷,百花环绕,朱和昶和霍明锦凝望着她,低声谈笑。   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目光一直在她身上盘旋,偶尔轻笑几声。   ……   直到晚霞漫天,亭台楼阁、玉砌雕栏染上一层淡淡的胭脂色,宴席才散。   众人出宫,在宫门前道别,坐进各家来接的马车归家。   傅云英弯腰坐进车厢,马车驶出很远一段距离后,在巷子深处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她望过去,对上一双带笑的眼睛。   一如多年前,他故意拦住她的马车,陪她走了一段路。   她微笑,“相公。”   霍明锦在宴席上被敬仰他的官员灌了不少酒,身上淡淡的酒气,听到这一句温柔的相公,舒服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上了马车,他仰躺在她膝上,抱着她嗅她身上的味道。   “香的。”   他轻笑道。   马车重新晃动起来。   车帘外传来市井里热闹的人声,暮色正浓,行人走在归家的路上,步履匆忙,不管在外面有多疲累,家总是安稳舒适的。   傅云英低头,双手轻揉霍明锦的太阳穴。   她轻声和他闲话家常,“九哥他们要回来了。”   傅云启之前去了广东,夏天要和陈葵他们一起回京述职,傅四老爷他们在山东,到时候所有人一起回京。   等见过他们,她就启程去荆襄。   霍明锦也会去,他要彻底荡平大山里的流寇。   他们路上会经过河南,她这次要专门抽出几天去看望母亲和弟弟妹妹,不知道弟弟崩掉的牙齿长出来了没有。   想起宴席上霍明锦和朱和昶谈笑风生的样子,她好奇地问:“明锦哥,你刚才在宴席上和皇上说什么?”   霍明锦拉住她的一只手,和她十指交握,“没什么,皇上怕我欺负你,要我好好照顾你。”   朱和昶有点怕他,不敢直呼他为妹夫,但一口一个大舅子自居,非常自豪。   傅云英失笑,霍明锦怎么会欺负她。   “你一直体谅我,应该是我在欺负你。”   霍明锦抓住她另一只手,送到唇边,轻轻咬一咬她的手指。   “你可是公主呢,我是驸马爷,驸马爷就是给公主欺负的。”   她轻笑,俯身亲吻他的唇。   不知道是不是都吃了酒的缘故,这个吻醉醺醺的。   到了地方,马车停了下来。   乔嘉掀开车帘,眼角余光瞥见交缠在一起的身影,身形一僵,赶紧把车帘给放下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霍明锦才掀开车帘下车,然后转身扶傅云英下来。   这一次不是回傅宅,而是直接进他的宅子。   门前高高的台阶,霞光打在光滑的石板上,光影浮动,流光璀璨。   傅云英拉住霍明锦的手。   他低头看她。   她微笑,扣着他的手,十指交握,踏上台阶。   “明锦哥,记不记得那年落雪,你和我一起在雪地里走……你说我可以走慢一点,也可以走快一点,你会一直陪着我。”   那时白雪满肩满头,两鬓斑白,他的目光坚定而温和,握着她的手温暖厚实。   她好像看到几十年后他们老去的样子,相携走完漫长一生,仍然互相喜欢,珍视对方。   霍明锦自然记得那一晚,甚至还记得她抱住他时卷翘的浓睫是怎么颤动的,她慢慢爱上他了。   他轻轻嗯一声。   她抬起下巴,“我们一起走下去……哪一天走不动了,就一起搀着走。”   霍明锦轻笑,“我比你老。”   傅云英莞尔,握紧他的手,“你走不动了,我可以背着你走。”   以前是他照顾她居多,现在她公开自己的身份,再过不久,还会公开和他的婚事。   事业要顾,小家也要顾。   他们一起,并肩一步一步走,互相扶持,相濡以沫。   金色的辉光罩在他们身上。   他们相视一笑,手牵着手,肩披霞光,拾级而上。   她会朝着更远大的目标继续走下去。   而他,会一如既往地陪伴她。   余生,再也不分开。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啊,结局啦!英姐还会继续发光发热,会和二爷、和家人朋友一起幸福地走下去~   激动,嘴笨,不知道该说啥,第三本完结文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进步,嘿嘿。   其实中间很多东西和起初的设想走偏了,不知道是不是中间骨折影响心情导致的,哈哈。真的很感谢追文的大家一直坚持评论,每一条我每天都认真看了,写文真的还挺寂寞的,大家的评论给了我坚持的信心和力量,也帮我度过骨折躺在床上颓废的那段时期,我现在可以完全脱拐上楼梯啦~   抱住所有小天使狂蹭~   接下来要准备下两本小说啦,《系统逼我做圣母》和《老公棒棒哒》,文案就不放了,大家可以戳进专栏收藏一下喔~顺便把作者也收藏了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