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安琪GN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吾妻甚美(美食) 作者:若然晴空 文案   十年筹谋,手刃仇敌,顾屿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回到了新婚那一夜。   他决定未雨绸缪,不给仇敌路可走,当然,在这之前,先要把自家娇妻护好。   娇妻甚美,出尘脱俗,恰似傲雪寒梅,惹人心折,因此时常要担心那些无耻之辈。   “……哥,你确定,是娇妻?”   “老三,你莫非也对你嫂子有意!”   一句话文案:男神眼瘸日常。   三弟黄金狗粮日常篇:   三弟:哥哥哥!大嫂在院子里抠脚!   顾屿:美人弄足,美不胜收……你是怎么看见的!   三弟:哥哥哥! 大嫂她今天打人了!   顾屿:她性情从来温婉,必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是我的错。   三弟:哥哥哥!大嫂她把菜盘子扣到表妹头上去了!   顾屿:我不在的日子里,你们究竟是怎么磋磨她的! 内容标签:重生 主角:陈若弱 ┃ 配角:顾屿 ================= 第一章 出嫁   喜庆的唢呐声隔着将军府的回廊一直传到后院里,几个丫鬟喜娘把门拍得咣咣响,喜鹊简直都要哭了,一叠声地叫着小姐。   陈若弱抱着白糖窝在床底下,半脸警惕,她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不多时,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更加警惕了,死死地抱紧了怀里的白糖,白糖被她勒得难受,忍不住喵呜喵嗷地叫了起来。   门外的男人显然比丫鬟喜娘没耐心得多,他压着脾气哄了几句,还是哄不开门,索性抬脚一踹,轰隆一声,新打了没多久的黄花梨木门被踹得四分五裂,陈若弱愣是躲在床底下一声没吭,奈何怀里的猫不争气,听见动静,扬声喵了好几下。   “陈若弱,我再问一句,你出不出来?”踹门进来的男人压着火气问。   喜鹊听着这话不对,连忙上前行了一个礼,“将军,小姐她只是心里头没底,您好生好气地跟她说,她会明白的……”   陈青临抬手把桌上的茶盏砸了,冷笑道:“我要什么好生好气跟她说话?花轿都到门口了,这个时候说不嫁,我看她是脑子让猫给踹了!她明白,她明白个屁!”   陈若弱按住怀里不安分的白糖,垂着脑袋,瓮声瓮气地说道:“我怎么着不明白了?哥你瞧我这样儿的,到了顾家,盖头一掀,还不把人家顾公子吓哭咯,与其嫁到人家家里,受人家的气,我还不如一辈子不嫁人,你以前还说养我的……”   “他倒是敢!”陈青临一拍桌子,“你以为这婚事是你哥哥骗来抢来的?告诉你,这是哥用实打实的军功给你换的,哥哥不要赏赐不要爵位,给你求了这么一桩亲事,圣上爷亲自点的头!你嫁过去之后,顾家人只要敢给你半点……一点脸色看,哥哥拿刀活劈了他!”   “人家顾公子又不欠我,你还拿圣上压了镇国公府,他指不定心里怎么想呢,我嫁过去,他也瞧不上我,最好就是把我当观音菩萨供着呗。”陈若弱的语气渐低,尾音里几乎带上了哭腔。   陈青临一时哑然,他摸了摸鼻子,没什么底气地说道:“二丫,你总要嫁人的,这是哥哥能给你找到的最好的亲事,娘为你的婚事,临死都安不下心,你就当成全哥,以后在婆家过得不高兴了,哥就带你回来,你不是一直想回西北吗?你……”   “别说了,我嫁还不成吗?你把你那刀给我带上,要是人家顾公子气急了想打我,我拿着也好防身。”   陈若弱抽了抽鼻子,小心地从床底下伸出头来,她半张脸上蔓延着暗红的胎记,几乎狰狞,另外半张则是脱壳鸡蛋般的光滑白皙,陈青临看久了,也不觉得丑,黝黑英俊的面庞上满是笑意,拍了拍自家妹妹的脑袋。   “谁说的,我们家二丫又没丑到家,让喜娘给你把胎记盖一盖,粉扑个满脸的,听说那些读书的公子哥儿大多是短视,也许黑灯瞎火的,他看不清楚你长啥样。”   陈若弱躲开他的大手,被他这话说得都快哭了,喜鹊见状,连忙推着陈青临出去,“将军将军,再不给小姐收拾好,可就赶不上吉时了,您还是快别惹小姐了。”   陈青临出去了,叫来两个人临时搬了一道门过来装上,陈若弱坐北朝南,对着梳妆镜,索性闭上眼睛不见为净,全福的喜娘满脸笑意地拢起她的长发,扑上细粉,绞了利线,小心地为她开脸。   “二娘子的头发真好,长到脚踝了也不见分叉,又乌又厚,老身梳过的新娘子里,就二娘子的头发最漂亮了。”梳发的喜娘恭维地笑道。   陈若弱半脸麻木,还是喜鹊见状,替她道了谢,又取了厚实的红封赏了喜娘,几个丫鬟取了凤冠霞帔来,热热闹闹地给陈若弱换上了。   正是这会儿,外头一阵喧闹,陈青临拍了拍门,急声道:“好了没有啊?顾家的人来了!”   陈若弱正被喜鹊按着扑粉,一手还抱着白糖撸猫毛,闻言扬声道:“没好,找刀呢!”   陈青临顿时恨不得把刀揣进她肚子里去,“你给我快点!”   话音未落,就见走廊尽头一大帮子人喜气洋洋地拥了过来,他也顾不得催里头了,几步上前,横在了房门口。   “陈将军,吉时已经让你们耽误得够久了,就别再折腾我大哥了,还是赶紧请新娘子出来吧。”为首的少年生了一双漂亮的杏眼,衣裳是鲜亮的锦缎,俊俏得让人眼前发亮,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带着刀子。   陈青临是个窝里横的性子,不是跟陈若弱,根本说不出那么一大通话来,平素在军中也是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这会儿气得心口发堵,却也找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毕竟,是他理亏。   顾峻弯了弯眸子,脸上却没什么笑意,正要绕开陈青临推门,就听见里头一声娇脆的少女声响起,“别进来,我换衣服呢!”   顾峻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扬声说道:“还请嫂嫂珍重吉时,我大哥已经在府外久等了,耽误了吉时,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陈青临听不惯他这阴阳怪气的话,但又确确实实找不出个错来,自己把自己气了个脸红脖子粗,顾峻瞥他一眼,心里头有些厌烦,又替他大哥觉得委屈。   宁远将军陈青临,世袭的将军位早断在了父辈,本来也是从士卒做起,偏西北异族作乱,给他立了几场军功,圣上念旧臣,给了他不小的兵权,渐渐在军中有了名望,这对兄妹去岁才从西北来的京城,据说陈二娘子天生貌丑,在西北那种地方都找不着夫郎。   正想着,门从里头被推开,一个相貌喜庆的小丫鬟走了出来,后头两个喜娘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红缎盖头的陈若弱,顾峻后退一步。   刚出房门,脚还没有沾地,陈若弱就感觉到身子一轻,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陈青临的背上,她瘪了瘪嘴,抱住了他哥的脖子,风有点大,撩拨起盖头一角,顾峻站的位置恰好,瞧见了盖头底下半张脸。   只是惊鸿一瞥,却让顾峻心头一跳,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都说陈二娘子貌若无盐,可方才那半张脸……明明清清秀秀,哪里有一丝丑女的样子。   他这会儿惊疑不定,态度上倒是好了不少,跟在陈青临的身边,一路从将军府后院走到前堂,陈青临不愧为武将出身,背着个大活人脸不红气不喘,该上台阶上台阶,该过窄路过窄路,直到了花轿前头,也是一副平稳的样子。   陈若弱小小一只,猫儿似的被放进了花轿里,她伸手拽了拽她哥的衣角,看上去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陈青临铁打的汉子心也软了,低声安慰道:“别怕,哥跟着你去,有哥在呢。”   蒙着盖头的脑袋乖巧地点了点,陈青临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然后就听陈若弱说道:“不是,我让你把白糖抱给我,还有刀。”   陈青临顿时嗖嗖地放起了冷气,但还是忍着气接过喜鹊怀里舔着爪子的白糖,塞给了她,陈若弱一只手把猫按在胸前,玉白的小手仍旧不依不饶地拽着他的衣角。   “听哥的话,新婚大喜的日子,带刀不吉利。”陈青临怕被人听见,做贼似的抬头看了看,从怀里摸出一根精致的金簪来,“这簪子尖我磨过了,很细,要是他真打你,拿这个扎他大腿,你知道怎么避开经脉,狠狠扎几下,又疼又验不出大伤来。”   陈若弱把金簪收了,手还是伸着,陈青临也真服了她,趁着没人注意,把自己腰间的佩刀解下来一把,丢进了花轿里。   陈青临松了一口气,正要把轿帘合上,就听盖头底下的声音瓮瓮的,“从早上到现在,我还什么都没吃呢,你去给我买点吃的来,我都闻见东头张大娘糖炒栗子的味儿了!”   这熊孩子!   陈青临咬牙,让喜鹊去买,陈若弱这才满意了,她抱着白糖摸了摸它的脊背毛,忽然又觉得有些不放心,小声地说道:“哥,要是晚上顾公子想打我,我又打不过他,我就让喜鹊去找你,你记得别喝太多酒,死乞白赖也要在镇国公府多待一会儿。”   陈青临都要哭了,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一把合上轿帘。   顾峻骑在马上,回头看了好几眼,声音压得低了一点,对着身侧的人说道:“大哥,我刚才瞧见一点那陈二娘子的相貌了,放心吧,不丑,还挺漂亮的。”   “娶妻娶贤,何必强求相貌,这位陈二娘子能屈千金之身,远赴西北苦寒之地,为兄长操持家务,一去十年,单凭这份心性,就当得起我顾家的少夫人。”   顾屿的声音清冽中带着一丝淡然,美如冠玉的脸庞上却还是忍不住泛起了些许热意,他骑在马上,微微侧头看向花轿,离得有些远,却还是能瞧见正在和妹妹依依惜别的陈青临眼里冒出来的泪花。 第二章 进门   陈家祖上做过高祖的护驾大将军,即便过去几代,家底也不算薄,陈青临自己是用不上多少钱财的,成抬的嫁妆浩浩荡荡铺展开去,一副要不是官员嫁娶有规定,恨不得铺个十里红妆的架势。   直到打马过了三条街,顾峻这才远远地看到从陈家门里出来的嫁妆见了底,禁不住咋舌,心里又有些没底了,京城里的人家没有这么干的,一般嫁妆陪得比彩礼还要多的,基本上都是自家女儿有什么短板。   像前头李尚书家的孙女,跟小厮有来往被人捅出来,只得急匆匆找了个小官儿做了填房,那一回的嫁妆多的,被不明真相的京城百姓足足称道了大半年。   陈青临送的陪嫁,几乎比得上李家那回的三倍还要多,哪里像是嫁妹妹,简直像是嫁老娘,说这里头没鬼,谁信。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跟自家大哥嚼舌根,陈青临的马就已经赶了上来,他也就只好闭嘴,顾屿的态度倒是十分温和,还对着陈青临半作了一个揖。   陈青临打从娘胎生下来,就不招读书人青眼,后来到了边关抗刀打仗,军营里仅有的几个军需文书,看人的眼神也都是高高傲傲的,这下被顾屿这么个慎重的礼节一弄,竟然有些受宠若惊起来。   他回了个四不像的作揖礼,忍不住细细地打量起这个未来的妹婿来,刚回京时,他就给自家妹妹四处打听没成婚的公子哥,撇去皇亲国戚,这位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被提到的次数最多,因守母孝,直到及冠才相看亲事。   他当时只是想着年纪大些的男人大约不会太挑姑娘家长相,加上又听闻顾家家风清正,四十无嗣才允纳一妾,才厚着脸皮去求了圣上点头,等到两下里亲事定了,他才知道这位世子爷虽然年纪略大一些,却是个极为出挑的美檀郎,不知道多少姑娘掐着时日等着他出孝,好去找人说合。   按理为自家妹妹寻了个良婿,他该高兴才是,然而陈青临完全没有截了胡的喜悦激动之感,他打量着这个未来妹婿,从眉眼看到鼻唇,从肩膀看到后腰,越看心里越打突。   顾屿被看得奇怪,只是没等他多想,镇国公府就到了,门口两侧的石狮子脖颈上系着大红的绸缎喜花,想是鞭炮已经放过一轮,地上满是红碎碎的鞭炮纸,见着自家世子领着花轿到了,前头打鞭炮的管事连忙着人吹起喜乐,点上鞭炮,噼里啪啦地放了起来。   白糖被鞭炮声吓得直往陈若弱怀里钻,喵呜咪呜的,陈若弱一边抱着它安抚,一边偷偷溜溜掀起一点盖头,顺着花轿的缝隙朝外边看。   宁远将军府和镇国公府离得不算太远,但她是没来过的,勋爵府邸大多靠着皇宫的那两条街,除了祖上那一代,陈家人几代平庸,爵位不知道削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要不是陈青临争气,陈家就得从勋贵圈子里除名。   陈若弱正杂七杂八地想着,八抬的花轿底盘轻磕三下,落了地,外头乱哄哄的,但那道朝着花轿走来的脚步声落在她耳朵里,却清晰极了,她忽然有些清醒过来,察觉到轿帘被掀开,抱紧了怀里的白糖,她有些却步了。   顾屿微微躬身,发觉轿子里的陈若弱没有接他递进去的红绸的意思,也不生气,温和地笑了笑,轻声说道:“姑娘莫怕,在下顾屿,不喜食人。”   这话说得实在风趣,陈若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里的紧张之感去了不少,微微抬头看着送到自己眼下的红绸带子,她一手抱着白糖,一手接过。   刚出花轿,喜娘就急急忙忙接过了白糖,顾屿牵着陈若弱往府里走,见她身上缀饰颇多,衣摆也拖得很长,便放慢了步子,好让她走得平稳些。   镇国公府自从三年前国公夫人去世,就再没挂过红,这一回又是天子做媒,婚事办得热热闹闹,勋贵官员请了个遍,连几位王爷都给面子来庆贺,陈青临伸着脖子看自家妹妹被牵着进了婚房正堂,就像是个眼巴巴的大黑狗。   前头还要待客,顾屿把陈若弱送到了房里,想了想,让人去取了些瓜果点心来,温声道:“后厨忙乱,姑娘先用些水果,等会儿我让人送些热乎的面食来。”   陈家祖籍江南,陈若弱不爱吃面,但新郎官这样体贴温柔,她张着嘴也说不出个不字来,只能低着脑袋小声地嗯了一声,她现在几乎都要盼望这位顾公子也能在长相上有些重大短板,像是歪嘴斜眼疤脸的,这样谁也不嫌弃谁了。   只要想想待会儿掀了盖头之后顾公子的反应,她就想哭,打小她就带着这块胎记,小时候陈青临护她,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这个,可到底姑娘家长大是知道爱美的,越大这胎记越成了她一块心病,有时候她简直想拿火烙了这半张脸,这样就可以跟人说伤是后来烫的,她也是漂亮过的。   顾屿只当她是害羞,笑了笑,让房里伺候的婆子丫鬟都出去,只留了陈家的喜娘丫头,转身出去了。   喜鹊朝着外头张望几下,发觉镇国公府的下人果然都退得远远的,也就放下了心,把揣在怀里还热乎着的糖炒栗子拿给陈若弱,声音里带着一点雀跃地说道:“小姐,上次顾家下聘来的是国公爷和他们家三少爷,说姑爷在外地求学没赶回来,我还以为骗人的呢,是姑爷长得丑不想给我们瞧见,没想到,没想到姑爷竟然生得这么俊!”   和她同来的翠莺也是一副欢喜的样子,语气轻快极了,把陈若弱落在轿子上的佩刀给她,“就是就是,小姐你是没瞧见,姑爷的眉眼生得比那位峻少爷还好呢,说话又温柔……”   陈若弱木木地把盖头掀了一半挂在凤冠上,先拿了佩刀压在身后的被褥里,又接过喜鹊的纸包糖炒栗子,捡了个开口深的,剥开咬了半个,没什么底气地说道:“他再温柔,见了我也要变坏的。”   翠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陈若弱啃着栗子,翻了个大白眼,却没说什么,反倒是喜鹊瞪了一眼翠莺,“小姐瞎说,我们家陪了一百二十抬嫁妆,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将军送了半个家底,公主都指不定有小姐的嫁妆贵重,难道我们就为来这儿受气?但凡姑爷讲一点道理,都不会对小姐怎么样的!”   陈若弱叹了口气,没搭理这茬,喜鹊买来的栗子个大肉实,一颗颗炒得香喷喷黄亮亮,一口下去满是栗子特有的香气,她一直没吃东西,吃了半包才停下来,翠莺连忙给她倒了杯茶,出去见外间桌子上四样水果四样点心,都摆得精致漂亮,看了看,端了一碟碧玉香瓜进来。   喝了一杯茶,吃了好几块香瓜,感觉肚子里不算空了,陈若弱才缓过了气,她朝后仰躺下去,冷不防压到了个软乎乎的温热东西,吓得一蹦三尺高,短促地叫了一声。   被褥里的东西似乎也被她吓到了,揉着眼睛坐起了身,原来是个五六岁大的男童,生得俊俏又可爱,看见陈若弱,他呆了呆,一骨碌从床榻上爬了起来,对着陈若弱行了个规规矩矩的晚辈礼,“侄儿明英,见过堂婶婶,婶婶莫怪,侄儿压床压得睡着了……”   他人小,说话还带着奶音,也不怕陈若弱脸上狰狞的胎记,圆圆的杏眼瞪得大大的,脸上还带着睡出来的薄红,偏要端着一副正经的神色,看着可爱极了,陈若弱连忙摆摆手示意自己并没有怪他,还让喜鹊去拿糖果点心给他吃。   顾明英收了糖,认认真真地给陈若弱行了一个大礼,告辞出去了,背影也不似寻常人家孩童的摇摇摆摆,反倒是脊背挺直,十分规矩的样子。   “镇国公府里的孩子教养就是好,几代的书香门第呢,这以后啊,二娘子生了孩子,肯定也是这样的懂事……”喜娘见缝插针地恭维道。   陈若弱捡了香瓜块里切得小一点的喂给白糖吃,闻言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去想,只发愁眼下晚上这一关要怎么过去,听着白糖嘎吱嘎吱地吃着香瓜,她的眉毛几乎耷拉成了扫把眉。   看着,更丑了……   镇国公府的人得了吩咐,十分规矩地没有进来,只是在傍晚时分又过来送了一趟面食,陈若弱没心思吃,喜鹊拨了一半给翠莺,两个人分着吃了。   陈若弱盯着外头的天,看着天一点点变黑,她的心也一点点变沉,直到外间的喧闹渐渐近了,喜鹊着急忙慌地过来,给她把盖头盖上了。   “小姐,待会儿闹新房,你千万把盖头捂紧了,好歹挨过今天哪!”喜鹊急声嘱咐道。   陈若弱闷闷地嗯了一声,玉白的手在小腹前交叠,尽量端庄地坐直了身子,只是指尖到底微微蜷缩了起来,有些紧张。 第三章 魂兮   顾屿并未喝太多酒,定礼时他还在江左求学,没能同陈家二娘子见上几面,已经算是失礼,洞房花烛再带着一身酒气进门,那就更失礼了。   才过外间,他便对着身后一应宾客拱手一礼,笑道:“文卿在长,家无嫂母,内子初进门来,不好失礼,如此,文卿已命人备下歌舞夜食,万望各位仁兄贤弟见谅,饶过内子这回。”   来闹新房的都是顾屿的同辈知交,还有几个是顾峻在国子监的同学,交情不错,闻言纷纷摆手示意无事,有个和顾峻勾肩搭背的蓝衣少年还调笑道:“都走都走,让顾大哥跟嫂子好好地洞房花烛,我方才就说,何苦来凑这个热闹!”   “周仪!”顾峻瞪他一下,对着宾客们拱手笑道,“东阁的歌舞早就备下了,还请诸位移步,方才瑞王殿下已经去了,不好教他久等才是。”   宾客里调笑之声更大了,喜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都觉脸红,反倒是顾屿笑了笑,一一送走来客,由得两个跟进来的小丫鬟整理了一下衣冠襟带,又饮过一杯茶,去了去身上本就浅淡的酒气,才推开隔着内外间的小门,走了进来。   陈若弱双手交叠,却还是忍不住攥紧了嫁衣的边角,喜娘念着词儿把莲子花生之类的东西朝床榻上撒,有几颗不经意砸到了她的身上,她也不吭声,心里砰砰地直跳。   顾屿深吸一口气走到了桌边,打开放着如意秤的喜盒,目光落在了陈若弱身上,见她一副十分紧张的样子,即便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是无奈地笑了笑,对喜鹊道:“不必伺候了,你们都出去吧。”   喜鹊更紧张了,她看了一眼自家小姐,呐呐地辩解道:“婢子给小姐和姑爷,更,更衣……”   她话没说完,就见新姑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明明不带半丝火气,却有十分的威仪,她腿一软,几乎想要立时跪下,翠莺机灵一些,连忙拉着她行了礼,和喜娘一道出去了。   陈若弱蒙着盖头没瞧见,却听见他们出去的动静,不由得更紧张了,眼瞧着靴子到了床前,她连忙说道:“能,能不能待会儿再掀?”   “陈姑娘?”顾屿手里的如意秤已经到了盖头前,被她这话说得一顿,“一直没见过顾某的相貌,姑娘心里不安么?”   陈若弱连忙摇了摇头,小声说道:“我长得丑,怕待会儿盖头掀了,你没个准备,想在这之前跟你说清楚……”   顾屿倒是觉得有些有趣起来了,忍不住笑道:“宁远将军仪表堂堂,想来一母所生,姑娘再如何,也不至于到丑陋的地步吧?”   陈若弱瘪着嘴想,她宁愿长成陈青临那个虎背熊腰的样子,也不想顶着这半张脸过活,听顾屿的语气,并不相信她能有多丑,她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勇气又散了个干净,一只手抠着床,一只手捂住了盖头。   她捂着盖头,顾屿也不好去强行掀开,陈若弱等了好半天都没听见动静,愣愣地说道:“你,你还在吗?”   房里并无其他动静,陈若弱又等了一会儿,摸索着在房里走了一圈,眼前的方寸地方并没有看到顾屿的靴子,她忍不住把盖头掀起了一角,却不曾想一回头,正见端着合卺酒的顾屿朝着她笑。   灯火通明,照在陈若弱的脸上,她的五官称得上精致漂亮,粉扑得有些厚,却还是掩盖不住天生暗红的胎记,看上去显得诡异而狰狞,顾屿起初只是以为她害羞,想要逗弄她,没想到……她说自己貌丑,是真的。   顾屿眼里的惊讶一览无余,陈若弱想象了无数次这个时候自己要怎么办,道歉,沉默,任打任骂,可真到了现在,看着眼前这个形容出众,仪态翩翩的青年,越发衬托着她犹如地底污泥,她只觉得鼻头一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陈姑娘,姑娘……”顾屿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伤害了眼前的少女,他尽量用一种笃定而又认真的语气说道:“顾某觉得姑娘并不丑陋,何况人的相貌是天生的,这并不是姑娘的错。”   陈若弱哭得更厉害了,蹲下去死死地用盖头捂住自己的脸,她其实没怪顾屿,毕竟这么多年来,见过她的人里反应比顾屿厉害再多的都有,只是她心里害怕,又觉得委屈,好像哭完了,能把这辈子受的委屈一起哭掉似的。   顾屿不擅长安慰人,何况他长到二十岁,知理守礼,几乎没有接触过姑娘家,干巴巴地劝了几句,就要去扶陈若弱起身,陈若弱哭得几乎嚎啕起来,躲开他的手,推了他一把。   里间地方不大,桌子右手边就是橱柜,顾屿本就是半弯腰扶人,被从底下推搡,一个不稳,后退了两步,后脑狠狠地撞在了橱柜的烫金云纹锁上。   陈若弱听见动静,又听见顾屿一声带着痛楚的闷哼,哭声都吓住了,连忙掀了盖头去看,只见顾屿半撑着橱柜,眉头深蹙,双眼紧闭,俊美面容上带起一丝苍白之色。   “顾公子,你,你没事吧?”   顾屿的双眼猛然睁开,陈若弱吓了一跳,却见他面露出一丝茫然痛楚之色,看到她,他唇角轻轻地扯了扯,哑声道:“若弱?”   陈若弱哭声虽然停了,却还是一抽一抽地打着哭嗝,这会儿被他的眼神看得心惊肉跳,哭嗝都止了,后退了几步。   顾屿神思恍惚间,仿佛听见了夫人担忧的声音,睁开眼睛,眼前是活生生的夫人,这场梦做了十年,他已经不相信了。   他现在,大约是快死了吧,所以才会见到若弱穿着嫁衣的样子……   想到这里,顾屿竟然不觉得有多害怕。这十年,他于国于家几无功绩,所做之事无非谋朝二字,午夜梦回,常常惊醒,若非一口怨气撑着,决计活不到今日。   该死的人已经被他送上了刑场,该活的人却早已经尸冷骨寒,外人倾羡他从龙首功,手握重权,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再多的富贵荣华,对他这个孤家寡人来说,不过是转瞬的花。   很久之前,他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报仇了,如今心愿得成,他已经不想再计较是新君要杀他,还是昔日朝堂上那些他得罪过的人,死了还能见到若弱,他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是,是我,顾公子,我不是故意推你的……”陈若弱抽泣着说道,她平时不是爱哭的人,也许正因为这样,哭起来才比旁人要凶,可她越是想要止住哭意,越是止不住。   即便是神思恍惚,顾屿也见不得陈若弱哭,他伸手从怀里摸帕子,想要给她擦眼泪,不成想摸了个空,却摸到自己一身大红吉服,他愣愣地抬眼,看了看周遭,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正置身于十几年前,早已改建他人府邸的镇国公府,当年他和若弱的婚房里。   红烛发出一声细碎的噼啪响动,顾屿却如同被钟鼓声从梦中惊醒,他愣愣地看着眼前抽泣着的少女,有些模糊地记起十几年前的新婚夜,他被若弱推了一把,当时只觉得有些昏沉,缓过气来,见新婚的妻子哭得越发凄惨,他有再大的气也消了,好生安慰了半夜,快天明时才睡下,之后更是过了小半年才圆房。   即便对自己现在的情况还有些摸不着头脑,顾屿还是顺应了自己的本能反应,用干净的里衣袖口内侧给陈若弱擦了擦眼泪,只是才要安慰,他就又愣神了,事情过去得太久,他早已经忘记了新婚之夜若弱为什么要哭,目光落在地上皱巴巴一团的盖头上,顾屿想道,莫非是掀了盖头,他一时情不自禁,急切了些,若弱觉得他太过孟浪,所以才恼怒生气?   陈若弱哭过了气,见顾屿蹙着眉头,似乎在小心地斟酌着语言,她心里就有有些害怕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你不要说话,我知道我长得丑,我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我就在你家住几天,你要纳妾娶外室都随你,我跟我哥回去西北,你有孩子也可以假装是我生的,我的那些嫁妆也都……”   “若弱,你在说什么傻话?”顾屿这下是真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若弱说自己长得丑,要给他纳妾娶外室,还要回西北,这简直是……莫名其妙!   陈若弱小心地说道:“那,你要和离吗?”她的眼泪几乎满是泪花,像是在无声地哀求着什么。   顾屿心疼得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一把抱她在怀,声音里几乎都带着颤抖了,“我不会和你和离,我也不会让你回西北,你是我的妻子,这辈子就是我的人。”   他仿佛是在说服自己这并不是一场梦境,所以语气十分笃定,抱得陈若弱都有些疼了,只是她咬着下唇,几乎带了些奢望地想,也许这位顾公子,是真的不在意她的容貌的。 第四章 甚美   顾屿花了一整个晚上的时间,才算是真真切切接受了自己不知为何回到了十八年前的新婚夜,父亲还在,三弟还在,妹妹还在,若弱也还在。   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回到从前,要如何防微杜渐,挽救镇国公府,可理智上终究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持刀的刽子手步上镇国公府的后尘,让害了若弱的人不得好死,可即便他做到了这些,也不过是宽了自己的心。   抱着怀里的少女,顾屿轻叹一声气,一手圈着怀中人细细的腰,一手拢着她瘦弱的肩,隔着一层薄薄亵衣,那股温热的触感让他整个人变得十分踏实。   陈若弱有些不自在,从昨天晚上她就被顾公子抱着睡,一直抱到了天将亮,她想翻身都不行,有时稍微挪动了一下,都会被惊醒的顾公子再度抱得死紧,半个身子都麻木了,可她心里却意外地没有太多怨言,相反,她这是第一次被除了哥哥之外的男人抱,还是这样亲昵,丝毫不带嫌弃。   她悄悄地抬起眼,借着床帐外的红烛和窗纸透出的一点微光,小心地打量起这个抱着她的男人,修长的眉微微上挑,眼线极长,她见过这双眼睁开时的样子,就像一块上好的美玉,漫着温温润润的色泽,两片薄唇即便是在睡着的时候,也是微微抿着的,几乎听不见呼吸声。   君子如玉,美玉无瑕,说的也就是这样的人了,若不是在这洞房花烛夜初见,只在大街上远远瞧着,她绝不会想到自己能和这样的人有交集。   陈若弱想着,不知为何面上有些发热,她试探着朝他的方向靠了靠,浅眠的顾屿习惯性地张开一条胳膊,将她换了个姿势拢进怀里,靠着温热的胸膛,陈若弱只觉得自己大约整张脸都红透了。   一双新人才睡下不多久,红烛烧尽,外间已然天光大亮,喜鹊和翠莺先前是在隔壁小间里守夜的,翠莺睡得早,喜鹊却是清清楚楚听见新房里有不小的动静,似乎小姐还哭了,只是后来又没了声音,她也不敢去看。   提心吊胆了整整一夜,好不容易听见镇国公府的人来叫喜,喜鹊推醒了翠莺,两个急急忙忙穿好了衣服跟着进了新房。   顾屿浅眠,门一被推开他就醒了,倒是陈若弱一向不贪睡的人,因着成婚前悬了许久的心,又哭闹了一场,折腾大半夜才睡着,这会儿睡得正熟,脸上一团粉粉的睡晕。   喜鹊不敢张望,听见那被唤李嬷嬷的妇人上前叫了喜,就让身后跟着的两个端着簇新衣物的丫鬟进去里间。   顾屿见陈若弱在他身边熟睡,小猫儿似的一团,心里直发软,忍不住低眼在她蔓延着狰狞暗红胎记的脸颊上轻吻了一记,唇上温热真切的触感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不是梦,他是真的回来了。   “啊!”前头捧着顾屿衣物进来的丫鬟一眼就看见了陈若弱的脸,吓得尖叫了一声。   陈若弱的呼噜声一顿,眉尖蹙了起来,低喃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拿枕头盖住了脑袋,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顾屿抬眼看了那个丫鬟一眼,面容有些熟悉,还能依稀记得这是从前伺候过他起居的丫鬟,名字却是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他也不在意,只是道:“吵什么,出去,让少夫人再睡一会儿。”   喜鹊偷偷地朝里间张望,见顾屿面色冷淡,眸色锐利,一个眼神就吓白了小丫鬟的俏脸,和昨日笑容温润的青年公子截然不同,心里不免又更担心了几分。   顾屿只着里衣从床榻上下来,并不要人伺候,把两件单衣自行穿上了身,他昨日的发冠其实没有散下,李嬷嬷一边给他重新打散了头发束冠带,一边给另外一个小丫鬟闻墨打眼色,让她去瞧瞧里头到底有什么,才让侍香吓成那样。   喜鹊一把拦在闻墨身前,尽量用一种不那么紧张的语气说道:“让我和翠莺来侍候小姐起身吧,小姐在家里懒散惯了,旁人叫她要生气的。”   顾屿闻言瞥了她一眼,微微点头道:“也好,叫她起来吧,先去见过父亲和三弟,回来再睡也不迟。”   喜鹊松了一口气,可她也知道这口气松不了多久,接过闻墨手里的衣物,一进里间就见陈若弱抱着枕头睡得正香,半张脸上扑满的粉早被蹭了个干净,大片暗红的斑驳胎记蔓延其上,清早的光亮把她脸上狰狞的胎记映照得几乎泛着光芒,无比显眼。   翠莺提防着外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叫道:“小姐,小姐你快起来呀!你的脸叫镇国公府的丫头看了去了!”   陈若弱从小到大没心没肺,长相是她唯一的心结,听见脸这个字,再多的睡意也烟消云散了,猛然睁开了眼睛,坐起了身。   喜鹊瞪了翠莺一眼,她说话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却是问道:“小姐,昨天姑爷他……什么反应?”   “他……”陈若弱只说了一个字,就觉得脸上发烧,腰间和肩膀上似乎还留着余温,想到昨夜里温柔哄她的顾公子,她咬了咬唇,一扭头把脸埋进被褥里,蹬了两下小短腿,欲盖弥彰地说道:“我,我不知道!”   顾屿的发冠已经束好,洗漱完,半掀了里间的帘子,就见这副情景,只觉像极了一副生动可爱的美人贪睡图,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低笑一声,道:“不知道什么?”   陈若弱乱蹬的腿一僵,两只手更加抱紧了脑袋,似乎只要用被褥盖着头,就可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喜鹊和翠莺瞪圆了眼睛,看着满脸含笑的俊姑爷,比起昨天,如今的姑爷虽然瞧着让人发冷,可对小姐的态度却是亲昵又温柔,丝毫不似寻常人家新婚夫妻的生疏客气,若小姐是个正常人也就罢了,可小姐她长成那个样子……   顾屿的笑声哪怕是隔了一层被褥,陈若弱都听得分明,她的心砰砰直跳,面皮发热,却又有些怕像是陈青临说的那样,顾公子是个短视眼,夜里没瞧清楚,这会儿盖着被褥,别人看不见她的脸,她心里踏实了一点,说话的声音也大了,“顾公子,我就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你现在想清楚了,要是你后悔昨天晚上说的话,我保证下个月就走,不会给你们家添堵的!”   “小姐!”喜鹊吓了一跳,连忙叫了起来。   顾屿有些不明白陈若弱话里的意思,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他说过的话,迟疑了一下,说道:“夫人……十分在意脸上的胎记么?”   这话的语气实在有些奇怪了,连喜鹊都纳闷,生了这样的胎记,时时刻刻在意着,自卑着,难道不是很正常吗?为何从这新姑爷的口中说来,倒像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陈若弱闷闷地不吭声,却是默认了这个问题,顾屿简直都有些无奈了,他不记得自己十八年前遇没遇到这样的问题,他记忆里的若弱是坦荡而又大方的,碰到有人提起,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那只是一块胎记。   在他看来,就像是寻常的泪痣斑点,连美玉微瑕都算不上,如果一定要找个形容词的话,那便是锦上添花吧。   他心中想说的话千般万般,可到底十年不曾甜言蜜语过,话到了嘴边,只是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夫人的胎记,甚美。”   陈若弱把被褥掀起一个小小的角,似乎要透过那个缝好好观察一下顾屿的表情,可看了半天,却只把自己看了个脸红,羞羞答答像一只大鹌鹑,从被褥里钻出来了。   顾屿禁不住发笑,俯身抬手在她发上轻抚几下,如玉般的面庞微微靠近一些,在她的眉角处落下一个轻轻的吻,陈若弱霎时红了脸,做贼心虚地移开了视线,没什么底气却又越发大声地说道:“我,我要换衣服了!”   喜鹊和翠莺正愣着神,陡然听见陈若弱这声大叫,才算是回了神,心里越发惊奇,如果先前还有可能是姑爷心肠好,见不得小姐自卑,才拿话哄她开心,这下子反倒让她们反应过来了,不是真心觉得小姐不丑,对着小姐那张脸,他能亲得下去?   顾屿吻完,低笑一声,拍了拍陈若弱的头,转身出去了,只留下满脸通红几乎和胎记一个色的陈若弱和两个同样晕乎乎的小丫鬟。   李嬷嬷和闻墨一直在外间竖着耳朵听着,自家世子的性情自家人最清楚,想来世子说新夫人脸上的胎记没什么,那肯定就没什么,侍香那小妮子的心思谁不知道似的,兴许就是想借着这话给新夫人添堵,才让世子给撵出去了。   想到这里,李嬷嬷和闻墨脸上都带着笑,笑容一直持续到……喜鹊扶着陈若弱出来的时候。 第五章 肉馅   陈若弱被喜鹊按着梳头,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看边上的李嬷嬷和闻墨,这两个人的视线实在明显得让她无法忽略了,她对别人看她的反应是很敏感的,一早起的好心情散了个干净,微微低下头,假装是在看首饰。   首饰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在西北那会儿,陈青临管着手底下两三万兵,她和随军的家眷同住在军镇上,虽然没人敢当面说她丑,但表情做不得假,她也就不大爱出门,这些首饰只有两根簪子是她自己买的,剩余的全是陈青临置办的。   陈青临快三十岁的人了,十几年戎马生涯注定了他和京城富贵繁华之地流行审美的无缘,金簪全是又粗又实在,玉镯个大水光,钗环珠缀,一应首饰闪闪亮亮,喜鹊先给陈若弱散了发,随即就有些犯难起来了,犹豫了一下,挑了其中一根红玉的梅花簪子,要给陈若弱盘发。   “一早起就戴梅花簪子,不吉利,戴这个,又富贵又好看。”陈若弱举起一根牡丹簇金缀海珍珠的簪子,这根她刚才就看上了,特别喜欢。   喜鹊眼睛抽搐,给她打眼色,姑爷不在意容貌,也许在意的是内在,才松一口气,就这么暴露这和将军如出一辙的审美真的不太好。   陈若弱愣了一下,还没说话,就见顾屿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簪子,端详一二过后,十分诚挚地说道:“牡丹倾国色,珍珠澄净明,文卿也觉得这根簪子最适合夫人。”   他上前,喜鹊连忙退后一步,本以为姑爷是在开玩笑,但顾屿脸上却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取过紫檀木梳,动作微带生疏地替陈若弱挽起长发,盘出一个中规中矩的发式,将那根金簪插了上去。   似乎还觉得不满意,顾屿看了一下首饰盒,取了一对碧玉缀金的发夹,续出两道细细发辫,盘旋而上,正落在发鬓后端,陈若弱红着脸看他,眼睛里似乎都带上了迷蒙的水光。   李嬷嬷看着,喉咙里咕噜了几下,到底没敢出声,喜鹊和翠莺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太相信的样子。   陈若弱原先做姑娘的时候,总喜欢留出半侧长发,微微遮掩一下脸颊上的胎记,加上胎记蔓延得极广,又不能完全遮盖,看着就有些阴沉,顾屿却是把她半侧的发丝全都盘进了发髻里,长久不见阳光的半张脸完完全全显露出来。她照着镜子才发觉,原来自己靠着耳廓的那一部分是没有胎记的,整张脸看去,其实就是额头和脸颊上横跨三指宽的一大道,不是她一直以为的红白阴阳脸。   虽然都是丑,但丑和丑之间也是有分别的,陈若弱想着,心里的那股沉重之意不知为何去了不少,顾屿看着,眸子里泛上一点笑意。   他早就发觉,这时的若弱似乎和他过往记忆里的不太一样,新婚时的事情他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想来之后若弱不在意这块胎记,是因为他的缘故,如今重头再来,即便不习惯,他也要时时刻刻赞美,让她正视自己。   镇国公府改建自前朝一处宠臣府邸,违制之处颇多,亭台楼阁,美轮美奂,顾屿看着,重生之后一直愉悦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默,所谓墙倒众人推,谁能想到,失势之后的镇国公府,竟然连高祖赐下的府邸违制,都能被论为一大罪。   五代随君,三载拜相,两度尚主,世袭罔替,如此的荣宠勋贵,大厦倾倒不过三月余,皇权之争,可见一斑。   顾屿正想着,正堂已经到了,见陈若弱微微低头有些不自在的样子,他压下起伏不定的心思,微微笑道:“不必担心,父亲和三弟都会很喜欢你的。”   陈若弱有些放下心来了,身子稍稍落后一点,跟着顾屿进了正堂,见她瑟缩地就像一只小猫儿,顾屿忍不住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算作安慰。   镇国公顾绍雍年有四十,兼领京畿巡防监察之职,明明正当年富力强,看上去却足有五十多岁,两鬓发丝微白,面容也憔悴阴郁,虽然脸上强打出喜气来,却还是显得暮色沉沉,配着身后的苍竹劲风长画屏,越发让人心里打突。   顾屿进门,先行一礼,陈若弱先前也学过一点勋贵的礼数,小心地跟着行了一礼,倒是没出什么错,镇国公微微颔首,取了身边随侍捧着的托盘里两道红封,还没来得及朝底下看,就听下首的顾峻一口把茶喷了出去。   “大哥,她的脸……”   顾屿微微蹙眉,时隔十年,再见亲人的喜悦都被顾峻的反应冲淡了一些,语气微微发冷道:“三弟,不得无礼。”   他脸色冷下来的时候,周身都蔓延着一股久居上位的不怒自威之气,顾峻咋呼到一半,居然有些被吓住了,他俊秀的脸庞上满是委屈,期期艾艾叫了一声大哥,瘪着嘴不说话了。   如果眼神能作为刀子,顾峻的刀子把陈若弱捅成筛子了,陈若弱朝他看一眼,虽然有些没底气,但还是挺直了脖子,她是嫁给顾公子的,顾公子不嫌弃她就好,至于小叔子的喜恶,和她才没什么关系呢。   镇国公这会儿也看清了陈若弱的长相,他起初是有些皱眉的,但婚事已成定局,多想也无益,只是怕顾屿觉得委屈,又看了看自家儿子的脸色,他有些放下心来了,接过陈若弱捧上的茶,分别将红封给了两人。   陈若弱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镇国公,她五官生得漂亮,眼睛也灵动有神,将她忐忑不安的样子收归眼底,镇国公不禁发笑,他消瘦的脸颊上带起一丝和蔼的笑意,说道:“好孩子,做了我顾家长媳,日后要恪尽本分,好好打理府中上下,有什么事情尽可去问文卿……是我耽误了他。”   陈若弱有些惊奇地看向顾屿,顾屿拧眉想了一下,对她点点头,当年的记忆分外模糊,不过想来若弱没来的那几年,府中一应事务约莫确实是他在管着。   顾峻见自家爹爹都没说什么,心里更委屈了,哼哼唧唧地坐在椅子上,把手里的茶盏关来合去,发出不小的动静来。   没人理他,镇国公正笑眯眯地和陈若弱说话,得知她在西北就帮着陈青临打理家事,看账管事一把抓,还会点厨艺,脸上的笑容就更大了。   他们这样的人家,什么琴棋书画都是虚的,会管人,肯管事,能把府里上下打理好,就是贤淑了,这样想来,长得如何反倒是次要的,何况儿子瞧着也不是多委屈的样子。   见过公公,就到用早膳的时候了,顾屿虽然有些事情想要找父亲问个明白,却也不好急在一时,陈若弱在他身侧落了座,对面顾峻哼了一声,头扭过去,用肢体语言充分表达了自己对这个大嫂的不喜。   陈若弱才不看他,一行十来个丫鬟一道道将早膳端了上来,第一道红豆薏米粥放在中间,各色小菜搭在边上,然后是几道热腾腾刚出锅的面点,花样绞得精致,陈若弱还看见有一碟指肚大小的夹心面食被捏成小小一团的猫狗兔鸟,热热闹闹地簇在其中,看着就可爱极了。   顾峻看了她一眼,昂着脖子把那碟面点端到自己面前,夹起一只小猫咬了头,一点糖心从猫脖颈处渗透出来,他得意洋洋,把剩下的猫身也吃了。   陈若弱想翻白眼,但还是忍住了,红着脸看顾屿给她盛了半碗粥,又把微辣的油碟放到了她的面前,她有些惊奇地想,这顾公子怎么好像知道她的口味似的。   顾峻看着更气了,夹起一只个大腹圆的白鹅送进口中,然而只是一嚼,他的脸色顿时绿了,偷偷摸摸看了一眼上位的镇国公,谁知因为刚才的闹气举动,镇国公就刚好在看他,他鼓着半边脸颊,心一狠眼一闭,认命地把口中的面食咽下去。   只是入口的味道实在超出了他的忍受范围,勉勉强强咽下去,就是一股恶心之意涌上喉咙,他再也忍不住,扭头哇地一声把只嚼了一口的面食吐了出来,因为恶心的感觉没有褪去,他又接连呕吐了好几下,把刚才吃的和昨夜喜宴上还没消化的饭食都吐了个干净。   镇国公沉着脸放下筷子,顾峻像是吐没了半条命,撑着接过丫鬟的茶水漱了漱口,白着脸,解释道:“我,我吃着肉馅的了……”   顾屿从他刚才呕吐时就一直定定地看着他,闻言,看向脸色变化不定的镇国公,轻声说道:“父亲,数月之前府里就已经出孝,三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再让他吃素了。”   顾峻一愣,脸色竟然吓得更白了一点,带着最后一点期望看向镇国公,却见镇国公眉头蹙紧,良久,叹了一口气。 第六章 坦诚   寻常百姓守孝是没有这么严的,双亲去世的头一年肯茹素就已经很不错了,但在京城勋贵之家,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稍有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故而镇国公府是扎扎实实守了三年孝期。   前些日子府里出孝,桌上就渐渐开始上一些荤腥菜肴了,虽然还是素色为主,但到底也算是过了这个坎,只有顾峻不成,他几乎不能闻一点肉味,强逼他吃上几口,就必要吐,十六岁的少年跟同龄人比起来,几乎要矮上一个头。   原本顾屿是不记得这件事的,可三弟皱眉呕吐的一幕不知为何同日后瘦削阴郁的青年客死他乡时不甘的眼神重合起来,让他的心陡然揪了一下。   三弟在家中排行最小,也最受宠爱,即便他和父亲嘴上不说,却有一种默契,连若弱也是疼他的,后来镇国公府被查抄,父亲闻讯气急攻心暴病而亡,若弱临产遭人暗害一尸两命,三弟好不容易调养好了身子,又再也不肯沾染荤腥,勉强撑着办了两年差事,就在府衙中一病猝死。   顾屿想着,面上的冷意更深了,顾峻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慌,镇国公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悲切,道:“确实该如此,何况若弱刚来,总不能让她也跟着府里茹素,让后厨从今日起,还按原先的规矩来吧。”   顾峻顿时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陈若弱眨了眨眼睛看着他,拉了一下顾屿的袖子,仿佛在问怎么回事,顾屿朝她笑了笑,给她夹了一只碧玉团子。   豆沙馅的碧玉团子入口带着一股绵软的荷花清香,内馅是红豆那种沙沙的微甜,大约是苏式的点心,做得极为精巧,陈若弱吃了顾屿夹给她的一个,自己又夹了一个,喝去半碗淋了辣油的粥配小菜,还饶了一只荞麦小饼,才算是吃了个八分饱。   镇国公原先怕她拘束,顾峻又出了一回洋相,吐得天昏地暗,虽然地上很快就被收拾干净,可到底心理作用,连他也不大有胃口了,见陈若弱吃得香甜,他心里高兴,也忍不住把一碗粥喝得干干净净。   顾峻吐过之后就显得蔫答答的了,愣是一口没吃,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他家大哥,期望他能突然良心发现,不至于对他这个唯一的弟弟太过残忍。   但显然他大哥是没有良心这种东西的,根据他目测,一顿饭工夫,他大哥就看了那个丑丑的陈家丫头不下十次,好像看着她,连食欲都会变好似的,以往饭量不算大的大哥,硬生生喝了两碗粥。   顾峻气了半饱,一见镇国公放下了筷子,立刻就像出了笼的野狗,人都半个身子跨出门槛了,才大声说道:“爹,大哥,我出去了!”   镇国公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对陈若弱道:“不要看你这个小叔比你还大一岁,却是个小孩儿性子,他往后要是有什么无理取闹的地方,长嫂如母,该教训就教训,不必惯着他。”   陈若弱先前听了半句,还以为镇国公想叫她让着这位三公子,没想到他下半句话锋一转,竟然是向着她说话的了,忐忑的心情被安抚下来,陈若弱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分外乖巧地点了点头。   用过早膳,顾屿带着陈若弱在镇国公府各处走了走,然后把府里的管事一应叫来,让他们认人,多半的下仆偷偷摸摸抬起头看向这个府里的新夫人,然后底下就起了一片倒吸气的声音。   陈若弱看了顾屿一眼,见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愠怒尴尬之色,便也放下了心,先见了府里的大管家顾全,又让几个管事上前来领了赏,看过府里内院伺候的丫鬟婆子,她又翻了翻名册,有些不解地说道:“好似少了些人手……”   顾屿看了一眼顾全,顾全连忙上前,喜庆的圆脸上满是笑容,他一贯会察言观色,即便瞧见了陈若弱的脸,也当没瞧见一眼,恭恭敬敬地说道:“夫人初来,不知道府里的规矩,内院里伺候的是家生子,外头后厨或是小厮马夫一类,不好带他们过来,污了夫人的眼。”   陈家自陈父那一辈就除了爵,别说仆役,就是当年赐下的府邸都曾一度被收回,陈青临常年在西北,住的地方从寻常的泥瓦房到高门大户,伺候的人从两三个小丫头到府里上下百十来号人,换个身份就可以去做街头巷尾励志话本的寒门主角,半点勋贵底蕴没有。   仆役的孩子从出生起就是奴籍,至少要过三代,才能算作家生子,顾全呈上来的家生子名册,竟就有三本之多,陈若弱看得咋舌,头一回有了一种攀了高枝的错觉。   顾屿见她看得认真,忍不住笑了笑,让顾全把府里库房钥匙拿来,还有账本名册,倒不是要让陈若弱立马看完,这些是做给下面人看的,好教他们不要看轻了新夫人。   陈若弱虽然半辈子都待在西北,但成婚前也被陈青临找来的嬷嬷恶补了一番京城勋贵人家的规矩,她知道,有的人家高娶了,或者府里长辈格外放心新媳妇儿,就会很快把府里大权交出去,她那个时候是没想过自己一来就可以管事的,这会儿竟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顾全也惊了一下,不过他到底见识比较多,面上没露出太多异色来,底下的管事们却是都愣住了,瞧着新夫人这副长相,不像是能让世子一见倾心的,莫非竟是格外会讨巧来事,哄了世子不成?   且不说各处管事心里暗自提防,就是陈若弱自己,喜悦过后也清醒了几分,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将军府是将军府,陈青临是个不喜欢多事的,买人专签死契,仆役们只有伺候人这一条出路,自然不敢犯事,可家生子和签了死契的仆役不同,几代的脸面不是说管就管的,想要把这偌大一个镇国公府管得严实,肯定要废不少心思。   顾屿倒没这个七转八弯的心思,即便理智上知道自己是回到了十八年前,但潜意识里他还是把眼前这个初嫁的姑娘当成他结发多年的妻子,这会儿他想得更深一些。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镇国公府的破败并不全是几个皇子争斗殃及池鱼之故,而是如今的勋贵过去几代,越发不成样子,大肆敛财,与民争利,扶持门生,党同伐异,寒门官员同勋贵势力在朝几乎形成了天然的对立面,而如今坐在上位的元启帝,看似运筹帷幄两方制衡,甚至还要更偏向勋贵一些,其实内里早已开始忌惮。   而他的好妹夫,如今的瑞王殿下,后来的太子储君,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毫不犹豫把镇国公府算作投名状,先除妻族,再起屠刀,铲除了大部分勋贵势力,成就自己大公为国的名声,斗倒了平庸的废太子,在一众汲汲营营的兄弟中脱颖而出,如愿接过了太子金印。   可惜,梦断金銮殿。   大约日后史书工笔,逃不开记他一个奸佞之名,毕竟废太子平庸懒惰,即便再度扶持起来,也不会有太大的成就,而这位瑞王殿下,是真真正正的为君之才,成则明君,败也枭雄。   顾屿想着,眸色越发沉郁,连陈若弱和他说话都没注意,直到陈若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   “顾……夫君,要是累了的话,不如就回去休息吧,我看你昨夜都没怎么睡。”陈若弱担忧地说道。   爱妻的声音就像一道活气渡进了死人口里,让顾屿发寒的心再度暖了过来,他的眼珠微微动了动,握起了陈若弱的手,轻声说道:“我字文卿,夫人日后唤字即可。”   陈若弱被握着手,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一朵红晕悄悄地爬上了脸颊,小声唤道:“文,文卿……”   她觉得自己这两天脸红的次数加起来,要比她这辈子的都多,心也一直砰砰发跳,这感觉又陌生又奇怪,却一点也不讨厌。   顾屿笑了笑,翻腾的心绪沉了下去,他原本并不想将重生一世这样离奇荒唐的事情说与人听,可是看着若弱犹带几分少女天真的眸子,他顿了顿,决定同父亲和三弟坦诚此事。   上一世,他能把太子储君从高位踩到脚底,离不开同样失势的废太子多方转圜,而太子失势却是在镇国公府破败之后,二妹是瑞王妃,他若贸然对上如今的瑞王殿下,必然要惹来父亲不快,说不准还要拖他后腿。   他想护住镇国公府,想让父亲寿终正寝,想让三弟一展抱负,想让妹妹长命百岁,还想和若弱白头偕老,这么多的奢望,唯有用血踏出一条路来,即便要斩落金龙,被后世唾骂,他也不惧。 第七章 香气   陈若弱原本嫁过来,是抱了十二万分的警惕心思,一怕夫君嫌弃,二怕婆家刻薄,最怕就是高门大户在乎脸面,不肯放她回去西北,更甚者还会有可能把她一辈子关在后宅里不见人。   她遇到事情总是喜欢往坏处想,却都喜欢闷在心里,跟陈青临还能说上几句,和身边人就是一丝多余的担忧都不肯讲的了,没想到来了这镇国公府,简直就像做梦似的,夫君好似个瞎子般觉得她是天仙美人,而且上无婆婆,公公瞧着并不是管后宅的人,见了她的长相也没有说什么,态度十分和蔼,虽有个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小叔子,可这一点也不能打击到陈若弱的心情。   干劲上来,陈若弱不再多想,有顾屿陪着看了一遍府里诸般事务,心里也就有数了,国公府的摊子虽然大,但道理总是通的,管仆役的事情放到一边,大致上理顺杂务,走上正轨却不算难,她手里现有了库房钥匙,日后月钱往来都过她的手,盘下这个摊子不过是时间问题。   见陈若弱明明成竹在胸,却又故作矜持翻看着账本,嘴角上翘,顾屿笑了笑,忽然记起当年,满京城的勋贵人家无不羡慕他娶了一位贤淑妻子,只有他知道,两下里独处时,贤淑就成了猫性,撒娇弄痴得紧。   陈若弱不知为何脖颈处凉飕飕的,她放下账本,忽然惊了一跳,带着几分欲哭无泪,下意识地看向顾屿:“我,我忘记早起下厨了……”   新婚第二日,新妇得下厨做一顿朝食,意在展露手艺,孝顺公婆,哪怕就是做个样子,也得过过手,她睡得迟,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喜鹊和翠莺也没想起来这一茬,镇国公府的人就是想提醒,当着寸步不离的顾屿,也不好明言。   顾屿见她神色紧张,虽然有些好笑,但还是温声安抚道:“不是什么大事,朝食不成,还有午膳,夫人做得丰盛些,更是孝心。”   陈若弱连忙点点头,这会儿日头渐高,她也来不及磨蹭,放下账本就要朝后厨去,走到一半才发觉自己并不知道后厨的位置,顾全连忙推了一个管事,去给新夫人带路。   顾屿脸上的笑容一直到看不见陈若弱的背影,才渐渐消失,他收回视线,瞥了一眼底下人,里面有的人他记得很清楚,有的人却早已忘得干净,越发佐证了他那些清晰的记忆并非黄粱一梦。   顾峻一早就受了气,这会儿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顾屿来时一路没瞧见他,打发了人去找,自己来到正堂前,对着门槛顿了顿,还是跨了进去。   镇国公府有两个后厨,通厨供应仆役下人,大厨房负责府里主子每日饭食,因为孝期的缘故,掌勺是个专精素菜的厨子,陈若弱进去的时候,几乎闻不见一丝厨房里常有的油腻气味,大致扫视一圈,发觉里头竟然连红案都没有。   掌勺大厨是个四五十上下的瘦高个,低着头一声不吭,显然十分局促,陈若弱没要他行礼,又往里走了走,发觉是真没见着一丝肉腥,就有些犯难了,转头问掌勺大厨道:“府里除了三公子,还有人不吃荤吗?”   “国公爷和世子出孝之后都不大忌口的。”掌勺大厨木木地说道,话说完了,才觉得不妥,怕让新夫人误会,又道:“三公子茹素不是守孝,他吃荤会犯恶心。”   三个主子有两个不忌口,后厨却瞧不见红案,陈若弱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才听掌勺大厨木然地说道:“国公爷和世子都喜欢飞鹤楼的菜肴,府里只做素菜,荤菜每日里从飞鹤楼送来,之前红案摆了几天,又让撤了。”   让一个素菜厨子去和酒楼里做惯宴席的大厨比荤菜做法,想想都是一把辛酸泪,陈若弱差点没笑出声,本来想问为什么不直接从飞鹤楼把厨子挖来,想了想又觉不妥,咽了回去。   只是掌勺大厨似乎没少被问这样的问题,并不要陈若弱再问,就木木地补充道:“飞鹤楼的大厨就是东家,做菜手艺得不少贵人赏识,国公爷也差人问过一次,被拒了,之后就没再过问。”   明面上不过问,可还是忍不住要去吃,陈若弱忍住笑,不过就算那飞鹤楼的菜肴再好,今日也该吃她做的菜,略想了想,她列出一份清单来,让采买去置办。   顾峻出府了一趟,原先是想去瑞王府看看二姐姐,可半道上就撞见几个平素交好的世家子弟,都是昨夜来喝过喜酒的,知道他府上才办过喜事,热热闹闹恭喜了一番,就拉着他去城外跑马。   周仪跟他关系最好,旁人都没觉得有什么,就他转了转眼珠,小声问道:“一大早的怎么闷闷不乐的,是新嫂子不如你家意了?”   想起自家大哥温温柔柔的样子,顾峻更气了,闷声说道:“我哪儿敢啊,她是我哥的心尖肉,是我爹的掌上明珠,反正合着我就是个捡的……”   “你跟才进门的新娘子置气做什么?”周仪有些不解道:“就是做做表面工夫,也不能在人家进门第一天摆脸子,那成什么样的人家了?而且只要你大哥合心意不就成了。”   顾峻想解释,不是他无理取闹,而是他这个新嫂子实在是……话没出口,又咽了回去,颇有几分憋屈地说道:“算了,等你以后就知道了。”   周仪更好奇了,还想再问,就听远远的有人打马赶上来,是常跟着顾峻的小厮,喘着气下马,道:“三爷,世子让您赶紧回去,小的听大管家说,国公爷像是发急症了!”   顾峻吓了一跳,对着周仪摆摆手,周仪连忙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帮他解释,顾峻心急如焚,顾不得其他,拍了一把马脖颈,一勒缰绳,朝着城门的方向驰骋而去。   镇国公连用了两剂药才算是缓了过来,他身子本就亏损,经不起大喜大悲,顾屿先只说是黄粱一梦,可越说越真,更牵连出诸多细节来,镇国公不是蠢笨之人,看着自家一夜之间陡然换了一个人似的长子,心下不免相信了几分。   等听到爱女惨死,国公府除爵,怀着身孕的长媳被人害得一尸两命,连一向疼宠的三子都逃不过一死,他知道顾屿不是编瞎话的人,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激动,终于忍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顾屿没想到父亲的身子竟然那么早就已经见了衰败之象,平日里撑着不显露出来,让他现在才发觉,直到府里常驻的医者看过脉,他才如梦初醒,追问道:“父亲他的病……”   老大夫须发皆白,看一眼镇国公,反而笑了,拱手道:“倒是要恭喜国公爷,老朽从前就说过,国公爷的病症全由心病而起,渐生病端,如今一场急怒攻心,反让国公爷去了心头郁结,淤血散尽,人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镇国公这会儿也觉得自己缓过了气,虽然吐了血,却只觉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松快过,他看一眼顾屿,顾屿对他摇了摇头,表示上辈子是没有这回事的。   父子两人一个眼神交汇,就已经心知肚明,顾屿想得和镇国公差不离,既然病症之事已经和前世不同,那是否说明,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改变的?   正想着,顾峻风风火火从外面赶了回来,一副急得都快哭了的样子,进门的时候还让门槛绊了一下,踉踉跄跄扑了进来,几步跪倒在床前,凄声嚎叫道:“爹!你没事吧?你不要吓我啊!”   顾屿和镇国公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顿,看着哀哀凄凄好似自己下一秒就要成孤儿的顾峻,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事……还是迟些再告诉他吧。   顾峻眼睛里蕴满了泪光,哭嚎了好几声,才想起看向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老大夫想来也是习惯了顾峻的性子,用一种老人家绝不会有的语速飞快地又把自己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末了,看着张大了嘴的顾峻,还补充道:“三爷舌苔干燥,色泽淡白,想来是阴虚血气不足,老朽还是给三爷开几剂药吧。”   顾峻扭头看向他大哥,大哥眼神沉沉,低头看向他爹,他爹看他就像在看个猴子,一直在眼睛里打转的热泪滚落两颊,留下两道泪痕,顾峻觉得,自己早上说的肯定不是气话,他是真的被捡来的!   镇国公一口淤血吐完,整个人竟然都缓了过来似的,不多时,就自己掀了被褥从床榻上坐起身了,瞧着精神得很,老大夫连连说除了要再吃几服药调理一下,连每日必用的药丸都不必吃了。   顾峻心里松了一口气,面上还是挂不住,气鼓鼓地窜到外间看老大夫开药,一出内间的隔门,冷不防一股淡淡的菜肴香气扑面而来,早起就没吃什么东西,还吐了一场,胃袋空空,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咽了咽口水。   这味道……可真好闻啊。 第八章 鲜食   陈若弱没准备做什么耗时辰的大菜,下厨里什么都没有备,就是高汤现熬也赶不及,只能做些寻常的菜式。   西北厨子难找,军中的饭菜基本上都是一口大锅生煮出来的,有时将士们还要自备碎盐和酱料,陈青临倒是不挑嘴,也不像别的将领那样开私灶,但陈若弱舍不得他受罪,每次陈青临休沐回来,都要好好地给他做一顿吃食。   陈青临喜欢吃肉,陈若弱就变着花样把鸡鸭鱼肉给他做着吃,直到做了个心熟手熟,知道只有顾峻不喜欢吃肉之后,也松了一口气,更抱着一种孩子气的心思想要气一气他,故而她做的第一道菜,就是一道彻头彻尾的荤菜,唤作龙凤丸子。   河虾掐头去尾,只留下一段干净的虾尾肉,和鸡脯肉一齐剁碎成泥,煮过葱姜的水过上一遍,再加盐和上好的花雕,混入蛋清,反复摔打过后,捏成不大不小的丸子,裹粉下油锅,文火煎熟,出锅之前再改武火烹至表皮金黄焦脆,一盘龙凤丸子不多不少十六个,可怜巴巴地团在掌勺大厨精心布置的摆盘里。   河虾充作龙,草鸡算凤凰,陈若弱接过喜鹊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上被热气蒸腾出的汗,咬了一口手里的黄瓜,完全没有吃吃看的意思,让人先端上桌。   前头掌勺大厨做的素菜已经上去了四道,顾峻闻见的却不是素菜的气味,而是还没来得及端进门的龙凤丸子,见顾屿和镇国公进来,他东张西望地问道:“飞鹤楼是出新菜了吗?闻着好香啊。”   顾屿这会儿也跟镇国公似的,去了一桩心事,闻言俊脸柔和些许,道:“是若弱在下厨,这是她最喜欢做的菜。”   不是最喜欢吃,而是最喜欢做,顾屿瞥了一眼顾峻,这是自家这个三弟日后最爱吃的菜,可惜旁人做出来都不是若弱做的那个味道,若弱爱拿这个逗他,为此他出过的洋相可不算少,就是后来积郁成疾,一口油腻都吃不下,他也还是记着这道菜。   想起前世,又见眼前活蹦乱跳的三弟,顾屿就是铁石心肠也软了,目光越发柔和,落在顾峻眼里,就是活生生的被丑丫头迷了心眼,他嘴里唧唧歪歪的,坐到了平日的座位上,就是不肯去看一眼摆在显眼处的龙凤丸子。   第一道菜上完,其余的菜上得就快了,陈若弱挑了两条新鲜的草鱼,做了一道西湖醋鱼,一道鱼羹,醋鱼肉鲜嫩酸甜,陈青临拌着热腾腾的白饭能吃下三大碗,哪怕只是闻,都能闻得人口舌生津。   草鱼做羹汤要先去腥筋,下油锅炸上一遭,再入水炖煮,熬到鱼汤成了诱人的奶白色,只加少许的盐,喝起来就十分鲜美,陈若弱把熬得肉质松散的鱼身捞出来,挑出鱼刺,把鱼肉压碎,又炸一遍,给另外一盘炒菜做了摆盘。   她平常做菜并不重摆盘,但这是头一回给婆家下厨,做得漂亮些总是没有坏处的,好在掌勺大厨虽然不擅长红案上的事,对摆盘却有十足的研究,每一道菜都布置得非常漂亮。   做了几样清淡的鲜菜,陈若弱想了想,又让取了只整鸡来,清水焯过,葱姜结段,下锅煮熟,再迅速捞出,用冰凉的井水镇上少许时辰,好将鸡肉的鲜汁都锁在肉里,再取出切片,备下酱料蘸食。   掌勺大厨的素菜做起来就没有那么麻烦了,就这么交替着上了十几道菜,陈若弱把一节黄瓜啃完了,去换了身衣裳。   顾峻兜着一嘴的口水等着开饭,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饿过,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那盘漂亮的西湖醋鱼正摆在他的面前,没有寻常荤食的腥腻难以入口,只闻着那股酸甜的香气就让他忍不住眼巴巴地盯着瞧。   镇国公吃惯了飞鹤楼的精美菜肴,难得见了这几道寻常菜式也不嫌弃,反倒十分欣慰,他本就觉得新进门的长媳是个懂事丫头,又听长子说起她无辜受难的结局,心下只觉万般愧疚怜爱,见陈若弱进门,就朝她招手,让她靠自己下首坐着。   “你这孩子也太实诚,弄得烟熏火燎的,做了这么多菜,大热天的,累着了吧?”   陈若弱笑眼弯弯像两道月牙,清清脆脆地答道:“不累,我也就做了几道而已,这是厨房里什么都没准备,要是都备齐了,我能做的就多了。”   她把这话一提,镇国公倒是想起来前些日子撤了下厨红案的事情,笑了笑,却没往下提,要是让小辈知道他年纪一大把还贪图口腹之欲,这就有些挂不住脸了。   顾峻离醋鱼近,一见镇国公下筷,就飞快地抄起了手边的乌木筷子,夹起一片醋鱼肚腹肉放进碗里,鱼肉表皮包裹着一层金红的酱汁,和鱼身分离处的鱼肉瓣瓣分明,渗透进去的酱汁中夹带着鲜白的颜色,一口醋鱼肉入口,酸甜中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极鲜,近乎是蟹黄的味道,却比蟹黄多了一份清淡,鲜味半分不少。   顾峻才吃了一口,就忍不住连下了好几筷子,直到发觉桌上众人都在看着他,才状似平常地说道:“咳,我最近就想吃鱼,又清淡又不腥。”   镇国公看着他,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顾峻顶着自家大哥淡淡的视线和新嫂子得意的笑容,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某种境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然后他的筷子就朝着龙凤丸子伸过去了。   刚炸出来的龙凤丸子外层酥脆,内里就像是包了一团清嫩鲜美的汤汁,河虾的鲜甜和鸡脯肉的清甜无比融洽,酥脆外层和里面的肉馅一起入口,那滋味,简直让人恨不得能把舌头也一起吞下去。   镇国公也从小儿子开始吃荤的惊喜中回转过来,见顾峻一连吃了四五个龙凤丸子,也跟着夹了一个,一入口,他的眼睛就眯了起来。   盯准了龙凤丸子夹的顾峻,忽然发现盘里的丸子减少的速度变得飞快起来,抬眼看一下镇国公,镇国公看上去十分矜持,完全看不出刚才抢菜时的凶狠,顾峻嘴角一抽,筷子也更快了,几乎要带出残影来!   顾屿有许多年没有再吃过若弱做的菜,他倒是没什么偏好,每样都要尝一点,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恶,但要是熟悉他的人,很容易看得出来他愉悦的心情,可惜,这世上两个最熟悉他的人,正吃得头也不抬。   陈若弱倒是没什么食欲,一般做菜的人做完了菜,一时不会有什么食欲,顾屿给陈若弱布了几筷子菜,见她实在吃不下,也不勉强,给她盛了一碗鱼羹,放在边上。   草鱼不是很适合做鱼羹,要是没做那道龙凤丸子,陈若弱会用鲫鱼来熬汤,但龙凤丸子和鲫鱼正克,只能用草鱼代替,不过做得好的话,一般人尝不出太大的区别,陈若弱喝了几口,小半碗也就下去了。   龙凤丸子再抢也不过十六个,全堆到碗里也只有半个小碗那么多,盘子很快就见了底,顾峻只得把筷子重又伸回他面前的西湖醋鱼上,镇国公跟他离得远,又一贯不要人布菜,顾及长辈身份,也不好伸手到桌子那一侧去夹菜,顾峻得意洋洋地夹了一片鱼肉又一片。   陈若弱喝完鱼羹,也不去夹醋鱼,反而伸筷子到了龙凤丸子空盘边上的白切鸡盘子里,她夹的是鸡身处的一块肉,和常人印象里的白切鸡不同,这块鸡肉取出的时候,竟然流出一点淡黄色的鸡汁来,看着诱人极了。   镇国公也跟着夹了一块,鸡肉入口鲜甜,紧实的肉质里渗透着丰沛的鸡汁,一口下去,就让他眼睛一亮。   醋鱼的酱汁酸酸甜甜,还带着鱼肉的鲜味,很是开胃,顾峻难得吃了满满一碗饭,等到镇国公也放下筷子的时候,他已经半仰躺在了座椅上,如果不是夏秋之交,衣物宽松,大约都要腆着肚子了。   顾峻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饱过!他从前怎么会觉得那些寡淡没有滋味的素菜好吃的?明明荤菜的滋味这么好!   他假装看不到陈若弱别有意味的视线,颇有些没底气地想,这一定是因为他太久没有吃肉了,所以一沾荤腥就停不下来,才不是因为这菜做得,做得有点好吃……   这会儿正是吃饭的时辰,高门大户的烟火气基本传不出府邸,街头巷尾的人家却是连成一片的饭菜香,天子脚下,家家富足,颇有些盛世风景。   离镇国公府三条街的宁远将军府,却是一片愁云惨淡,战场上威风八面的宁远将军木着脸对着一桌黄亮亮油澄澄的鸡鸭鱼肉,第一次有了一种不想下筷的感觉。   还好,明天就回门了。 第九章 琴瑟   镇国公府亲眷关系简单,少有联姻之事,先国公夫人出身也不高,是个四品闲官的女儿,家族同样凋零,上头有个寡居的姐姐,夫家经商,至于同族过继来的弟弟,攀着顾家谋了个官职,也就不好意思再上门打秋风。   那日叫陈若弱堂婶的小童,算是顾家血缘颇远的亲戚了,他双亲早逝,不愿为人过继,一心顶门立户光耀门楣,所以镇国公时常照拂于他,还为他延请了大儒教导,只等再大一些,过了童生试,就送入国子监读书。   陈若弱想起一读书就脸红脖子粗,至今只能算认字的陈青临,禁不住对顾明英肃然起敬,顾峻说着,忽然瞧见陈若弱的神色,心里咯噔一下,试探着说道:“嫂子不会没读过书吧?”   话出口,他自己都笑了,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太过丰富,本朝又不是前朝,并不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各地都有专门设立的女学,贵女们更是以写诗作赋为美,有的才华出众的女子,甚至能盖过出身,嫁入更高的门第。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有些发沉起来了,前些日子瑞王府里纳了一位侧妃,就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做的伤情诗赋文辞华艳,传遍京城,让圣上都为之动容,明明只是个翰林庶女,却还是准了瑞王请侧妃的折子,他虽然知道瑞王不可能永远只有姐姐一个,但还是替姐姐难受。   难受之下,他连陈若弱的回答都没有听清,反射性地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陈若弱有些没底气的重复了一遍,“账本上常用的字我都认得,我……我在西北到哪读书去?”   顾峻目瞪口呆,看向他大哥,顾屿淡淡瞥他一眼,见陈若弱有些难为情又强撑着不至于低头的可怜模样,抬手拍了拍她的头。   “夫人不必为此难过,行文一道并非难事,日后我慢慢教你就是,倒是三弟,你的礼义廉耻都学到哪里去了?”   前半句温柔缱绻,后半句沉冷肃杀,顾峻简直都快哭了,他有心想解释自己不是故意想给嫂子难堪的,但又拉不下这个脸来,只好闷闷地低头。   顾屿其实并不觉得若弱有什么不好,她一读书就头疼,不管背了多少诗词歌赋,也做不出半篇东西来,这样的人其实不在少数,他虽然无法理解这种感受,但也明白这是天生的,同个人品性勤奋与否无关。   陈若弱原本以为说出这个事实来,顾屿会对她失望,哪想还会得到那样温情宽慰的话,这下,她看顾峻的眼神都没有那么凶了,喜滋滋地抱着白糖,眼睛一眨不眨的,仍旧听顾屿给她讲镇国公府的常识。   顾屿大致讲解了一下镇国公府的亲眷关系,勋贵之中和镇国公府的交好的哪几家,格外又要小心的是哪几家,末了,见陈若弱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又将府中有些名气的门客和已经外放做官的门生势力都给陈若弱梳理了一遍,可惜这些人名认识陈若弱,陈若弱不认得这些人名,她看着顾屿的脸庞,悄悄地出了神。   进门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嫁的人是什么样子,甚至还希望未来的夫君也能有什么缺陷,却不曾想上天和她开了一个大玩笑,她的夫君不仅没有缺陷,反而完美到让人几乎怀疑这都只是一场梦。   顾峻撇撇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些不怀好意地说道:“大哥,你怎么把婉君表妹给忘了,那些杂七杂八的人又不会上门来,婉君表妹可是三五天来一趟,你就不怕她生气……”   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顾屿的脸色就冷了下来,不是那种寻常时候被开了玩笑的冷肃,而是一种几乎要杀人的深沉怒意,顾峻说到一半,就不敢再往下说了,他心里发寒,不知道表妹什么时候得罪了大哥。   陈若弱很会看人脸色,一见顾屿生气,连被顾峻打趣冒出来的一点醋意也没了,连忙哄孩子似的拍拍顾屿的背,“好了好了,三公子又没说什么,你别吓他……你吓着我了。”   顾屿被陈若弱的软话安抚住,回过了神,反手握住陈若弱伸过来拍他的手,把她抱进怀里,抱得很紧,像是怕她忽然一下子飞走了似的,看向顾峻,声音发冷,道:“日后不准这个人上门来,她来一次赶一次,看她还要不要脸!顾峻,如果你要是敢私底下去见她,我打断你的腿!”   顾峻起初是心里害怕,但被这样不假辞色的一通话说得还是气红了眼眶,他心里认定自家大哥是让丑丫头迷了心窍,不仅要赶走爱慕着他的表妹,连对他都这么凶,又气又委屈,一把砸了手边的茶盏,狠狠推开门,跑了出去。   “三公子他……”陈若弱有些担心,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去看顾峻跑走的背影,就被顾屿按回了怀里。   顾屿缓过声气来,轻声说道:“他是去告状了,父亲不会理他……不是我要让他受委屈,有些事情,以他的性子,告诉了他反而是添乱。”   所以现在受些委屈,也是让他警醒几分,早早认清一个人的真面目,顾屿蹙眉轻叹,这些年他长于朝堂之事,对后宅的纷争没有半点涉猎,更不懂如何构陷一个闺阁妇人。   前世惩办尚婉君,是因为瑞王倒台,依附着他的官员势力大清洗,他得以罗织罪名将她夫君暂扣审讯,在她露出本性搜罗家财准备逃离之时,又将她夫君放归,如此,她不到三月就被夫家磋磨至死。   如今尚婉君云英未嫁,只有个寡母支撑商贾家业,那些恶事她还没有做,他找不出惩办她的途径,如今也没有理由去害她,同父亲商议过后,也只得出一个结果,那便是断去联系,既不给她攀附的机会,也不给她登天的路径,毕竟一个商户女,原本也是嫁不入官宦门第的。   陈若弱被抱得腰腹生疼,然而只是抬头看见顾屿微蹙的眉头,就什么都忘记了,她眨了眨眼睛,忽然试探着在顾屿眉眼边角处,蜻蜓点水似的啄了一下。   她这一吻有些傻气,唇尖微微噘了一点,刚一触到顾屿的温度就火烧火燎似的分了开去,一股红潮顿时从她唇上蔓延至脸颊,顾屿被眼角处柔柔的触感惊了一下,低眼看向若弱,见到一张大红脸。   半妆胭脂面,羞煞倾国颜,清风若解语,缱绻为伊人,他无缘得见千年前西施之美,但想来若真是倾国绝色,就该和眼前的人生得一模一样,差上一丝一毫都不成。   仿佛被蛊惑了似的,顾屿抬起陈若弱的脸庞,星辰般的眸子微微阖起,薄唇轻轻地贴在了她的唇上,陈若弱只觉得红通通的热意从唇上传到了四肢百骸,麻麻的,几乎让她软成了一滩春水。   唇瓣厮磨了几下,顾屿轻轻地放开了陈若弱,斯文俊美的脸庞上不知何时也起了一丝红潮,陈若弱看着,只觉得自己的脸这会儿肯定已经着火了,她傻傻的拿手贴了贴两边脸颊,果然滚烫的。   顾屿哑声道:“若弱……”   陈若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阵心慌意乱,她红着脸使劲地晃了晃脑袋,飞快地推开门跑了出去,跑到无人的地方,揪着前襟大口大口地喘气,她觉得她只要再多待一刻,就要活生生地被火烧死了。   这种几乎要烧到喉咙口的火气让她又害怕,又要命的心悸,她懵懵懂懂的,却又莫名想到成婚前喜娘给她的那些羞死人的画儿,一股热气直往脑袋顶上冲。   顾屿有些无奈地看着大开的房门,想起上一世过了小半年才圆房的事情,不知为何起了一丝遗憾……这不好,他不是登徒浪子,夫妻琴瑟之事急迫不得,水到渠成才是正理,哪有强逼来的,顾屿想着,起了红潮的俊美脸庞却不知为何更红了一些。   顾峻气冲冲从后院出来,迎头就在小花园里撞见了一个身着素衣的姑娘,她身后跟着两个俏生生的丫鬟,一见他就笑着行礼,道:“见过三少爷。”   “婉君表妹!”   顾峻眼前一亮,几步跑了过去,素衣姑娘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清婉秀美的脸庞上带着些许强作出来的欢颜,唇角微微弯了弯。   “你可来了,快跟我去见父亲,大哥他不知道发什么疯,说以后再不许你进门!”顾峻一拉她的手,就要带着她往正堂去。   尚婉君一怔,反手握住顾峻的手,眼里几乎冒出了泪花,“峻表哥,文卿表哥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惹他厌了我?”   顾峻被她拉着手,又想起自家姐姐来,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怒声说道:“我看他就是被那个丑丫头迷了眼睛,为个外来的人跟自家兄妹离心,你跟我来,定要让父亲做这个主!” 第十章 甜糕   镇国公自从爱妻去世,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虽然兼领着朝廷的差事,却从不沾手,交由副职去办,平时也不上朝,只在朝会上露露面,昨日刚做了一场亲事,这会儿刚过午,自然是歇在府里的。   顾峻拉着尚婉君就朝正堂去,大哥一贯都秉持规矩,从表妹上了五岁起,就连和表妹待在一间房里都得有下仆看着,小时候表妹手软脚软,经常摔倒,都是他去扶,久而久之,不管是他还是府里内外,都觉得没什么了。   尚婉君被他拉着,心里却是一阵惊涛骇浪,她不相信文卿表哥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他虽然在外读书两年有余,但她寄的东西从没有断过,回来定亲时,他待她的态度也一如往昔,唯一的可能,就是他那位新婚的妻子说了什么,不准他和她往来。   顾峻委屈,她更委屈,她只比顾峻小上半年,十七岁的大姑娘放到谁家都是要被人说闲话的,她知道自己身份不够,但沾亲带故总能有些特权,大约文卿表哥也是这样想的,所以那么多女子,他唯独待她不同,会为她审题答疑,给她修改诗词,她送的东西虽然每次都会被退回来,但终究还会留书,温柔劝她不要同男子太过亲近。   在她小小的一片天地里,文卿表哥是她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最好的选择,那些官宦贵女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把最好的东西送到她们的手里,而她除了一份拖累她的商贾家业外,什么都没有,如果不去争,莫非要等过了年纪,随便择一户商贾人家定亲,或是像那些话本里的蠢笨小姐那样,供一个穷秀才慢慢读书科考做官,苦熬一辈子得个小官夫人的头衔么。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她不管再如何努力去捂热文卿表哥的心,也还是敌不过一个好命的勋贵小姐,天子做媒,将军送嫁,半城红妆,不仅进了她梦寐难求的镇国公府,现在居然连她上门都不许。   被顾峻拉着小跑,尚婉君喘了几口气,心里也升起一些怨怼的情绪来,等问清了那个陈家小姐居然还是个脸上带胎记的丑女,她的心就定了,想来得了这么一个儿媳,姑父的心里必然也是不好受的,她又没有下贱到要给文卿表哥做妾的心思,只是求个公道罢了。   顾峻满心忿忿,尚婉君一脸委屈,镇国公……露出了有些头疼的表情,原本他和文卿商议的是闭门不理,只要不是蠢笨的人,吃了几次闭门羹,自然心里就清楚自己不受欢迎,他没想到人居然来得这么快,昨日新婚,隔日就上门,更没想到自家老三是个脑子里揣了驴毛的,直接就把事情捅了个干净。   对着这个长得越来越像亡妻,从小就会甜甜叫人的侄女,镇国公自然是疼爱的,不是看不出她有些刻意讨好亲近,但到底怜惜她孤儿寡母不易,也想过亲上加亲凑成个婚事,却不是给长子,而是老三。   原本他已经准备等给长子办完婚事,就去探一下尚夫人的口风,却陡然听长子说了黄粱梦事,得知她借着镇国公府除爵的乱局,害得儿媳一尸两命,这会儿别说是个侄女,就是亲闺女也得擦着眼睛看,这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顾峻,你表妹碧玉年华,正是嫁龄,你抓着人家的手做什么?诗书礼节你不闻不学,四书五经读不到一半,污女儿家清誉名声的事情倒是做得顺手,你不要脸,我顾家还要脸!”   这话说得尚婉君心里怪怪的,倒是顾峻被说得脸红脖子粗,他一把缩回手,但还是忿忿不平地说道:“我跟婉君表妹清清白白,就怕有人自己心虚生愧,不然好端端地为什么不许表妹进门?爹你不知道,我就在大哥面前提了表妹一句,他就……”   镇国公淡淡地听他把话讲完,期间少不了一通委委屈屈的抱怨宣泄,顾峻真的是受够了,本来自家大哥成亲是件喜事,就算那陈家姑娘普普通通不美不丑,他顶多就是嘀咕几句,可那么一张能贴出去当女钟馗镇魔的脸,配他家俊美端方文采风流的大哥,他旁观都觉得委屈!要是只有长相过不去也就算了,居然还是个连字都认不全的半文盲!   顾家几代的书香门第,家规森严,妻子娶进门,纳妾都不准,不止不能纳妾,连外出风花雪月,按照家规都得被责打二十板子,大哥娶了这么个女人,顺不顺意都得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还没怎么着呢,连表妹上门都不许了,这是寒碜表妹还是欺负大哥呢?   这会儿,顾峻已经理直气壮地忘记了这件事情是谁提起的,他不断运转的脑回路里,已经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新来的嫂子身上,认为要不是因为怕她不开心,大哥压根就不会赶表妹。   尚婉君听他说着,心里也跟着委屈起来了,她相貌极好,熟读四书五经,于闺阁诗赋上也是下过一番苦心的,若非被身份拖累,京城第一才女的称号早就是她的了,连她都时常觉得自己配不起文卿表哥,这样的女人却只靠着家世背景,轻轻松松夺去了本该属于她的如意郎君。   她看向镇国公,低身一礼,落落大方中又带着些女儿家的天真意气:“姑父,婉君实在不知做错了什么,惹文卿表哥这样生气,只是他做不得姑父的主,日后我进府来,只躲着他走就是了,婉君来孝顺姑父,不干他的事。”   镇国公轻咳一声,就在顾峻以为他要说话的时候,他又端起了手中的茶盏,只是端着,没有喝,也不说话。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凝滞,顾峻起初没有回过神,但见婉君表妹渐渐苍白下来的脸色,他陡然反应了过来,这是……端茶送客。   这个时候,他再想为表妹抱屈也不好出声了,大哥是大哥,他自然可以反驳抱怨,但父亲是一家之主,他的态度表明了这个家的态度,他纵有千言万语,也不能给父亲拆台,否则就不是脑子有坑,而是没长脑子了。   尚婉君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和悠然端着茶杯的镇国公僵持了那么一会儿,她像是陡然反应过来了什么,颤声说道,“婉君告辞……”   强做出来的告辞礼仪十分勉强,脚步也乱了套,十七岁的姑娘一转身就捂住了嘴,哭着跑了出去。   顾峻看得心疼极了,人一走就叫道:“爹,你跟大哥都怎么了?婉君表妹到底哪里做错了,你们告诉我行不行?她一个女孩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回去要是气得狠了,拿剪子割腕,勒脖子上吊……”   镇国公瞧见顾峻这副蠢样子就心累,端茶端酸了的手一拍桌子,把自己震得一疼,勉强端出了长辈威严,冷着脸训斥道:“文卿说话向来谨慎,这必是私底下和你说的,我就问你,你大哥私底下跟你说的话,你反手就能捅给旁人,这样的性子,你让我怎么把话给你说明白?”   官场一道,话说三分,即便是才入仕途的小官,也得猜出五分意思,混迹久了,别说上头只说三分话,就是胡子眉毛动了动,底下人也能猜个十分八分。   换个人来,文卿让他疏远婉君,正常聪明人的反应必然是婉君做了什么事情,怀疑过后小心求证,即便找不出什么证据,面上不露,心里也要提防几分,他不要儿子做人成精,但常理都不通透,文卿重活一世的那些经历,哪一件说出去不是掉脑袋的大事?谁又敢放心告诉他?   顾峻有些心虚,但还是梗着脖子像只受了气的小老鼠,“那婉君表妹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大哥不就是怕嫂子吃醋……”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蠢东西!”镇国公再也忍不住,多年的涵养瞬间破功,一抬手把茶盏摔了,暴喝一声,“来人,把他压去祠堂跪着,家规抄五百遍,不想清楚了就一辈子待着,省得出去丢人现眼!”   顾峻灰溜溜地被压走了,期间数次扭头嚎叫,想要论证自己关于大哥为了嫂子不吃醋所以让他疏远表妹的正确猜想,镇国公气得够呛,真恨不得对着他的屁股踹上一脚。   而陈若弱知道自家这个小叔子被关在祠堂抄家规的消息,已经是临近傍晚,倦鸟归家的时候了。   彼时日头西斜,打得院中树影斑驳,清风正好,让人心旷神怡,她正在做点心。   一团一团雪白粉嫩的甜心糕在蒸笼里鼓了起来,撕开热腾腾的糕点表皮,能瞧见里面绵绵软软夹着金黄色能拉出丝的流心甜馅,顾屿不喜吃甜的人,也跟着她吃了两个,含笑看她把甜心糕分装两个食盒,一份送去正堂,一份是给顾峻的。 第十一章 回门   她不知道顾峻被关祠堂的前因后果,只觉得这孩子确实受了委屈,听说镇国公连食水都不给,至少要关他一个晚上,顿时叫住了报信的丫头,连着满满一盘甜心糕一起,加了几样瓜果并一碗热腾腾的鱼羹,让丫头给顾峻带去。   中午的鱼羹没喝剩下,这是专门给白糖做的,它一直眼巴巴守着等鱼羹变凉,没想到才凉到一半,就被截走了,白糖看着远去的丫头,哀怨地在陈若弱怀里喵了一声,声音百转千回,颇有些和鱼羹生离死别的意思。   顾屿并不用听全前因后果,报信的人只提了一句表小姐来了,又哭着走了,他就知道大致上出了什么事情,举凡子孙多的人家,都逃不脱幼子最受宠,三弟也是如此,他心知肚明,若非当年家变,三弟大约到死也就是个纨绔子弟,至多比别家的纨绔多一点头脑,知道趋吉避凶,不犯大错。   放在旁的勋贵世家,这样的性子多半是刻意养出来的,为了不让承爵的长子忌惮,养废幼子,等到成年之后,长子也多会尊奉长辈意愿,好生对待幼弟,而在顾家……就是真宠出来的了。   只是他和父亲对三弟有责任,若弱却是新婚初嫁,还要受那个臭小子的气,顾屿一时心疼得不知怎么是好,握着陈若弱的手,长叹一口气,千般温柔万般缱绻,看得陈若弱心里一抽一抽的。   顾屿一只手轻抚陈若弱耳鬓的碎发,轻声叹道:“三弟不成器,让你受委屈了。”   沐浴在这样怜惜的眼神下,她几乎都要觉得自己是那话本里被无良亲眷上门欺负,哭干了眼泪无人搭救的娇弱孤女,病得风流,美得吐血的那种,她想说她是真的没受什么委屈,她有时候上街不注意盖住脸,都会吓哭小孩,被指指点点,比起这些,顾峻的那些很幼稚的言语对她来说,是真的算不了什么。   她说完这些,顾屿的眼神马上又更怜惜了一点,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他索性一把把她拢进怀里。   顾屿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她被按进怀里,发顶也才到顾屿的下巴,脸贴着他的胸膛,顿时把她羞得满脸通红,但又舍不得推开,只能僵硬得像只被吓懵的鸡,任由顾屿摸了摸鸡脑袋,顺了顺鸡翅羽,理了理鸡背毛。   白糖用后爪蹬了蹬耳朵,猫尾巴一甩,落在了地上,它抬起一只雪白的前爪舔了舔,圆溜溜的猫眼里倒映出两个慢慢靠近的人影。   镇国公是真的打定主意要给顾峻一个教训,但听人回报说长媳让人给幼子送了吃食,也不好把东西从顾峻嘴里抠出来,而且他心里其实也高兴,长媳贤惠知理,大度懂事,是他顾家的福气,至于顾峻那小子,原本是准备饿他一个晚上的,但既然他现在已经吃饱喝足了,还不肯认错,那就再跪两日。   他想得正常,奈何顾峻是个脑子不正常的,他虽然开始也被这份黄鼠狼给鸡送来的食盒惊了一下,但很快又鼓起了气性,把食盒推到了一边。   就是不吃!   新婚第三日是回门的日子,备下回门礼,谨慎着装,顾屿重生之后,头一次有些紧张起来了,毕竟……陈青临这个舅兄,是真有能耐。   当年镇国公府除爵,他官职被革,赶回京时奔丧时,半道上却又闻听若弱落胎身死的噩耗,连番打击之下,只恨不得一死了之,舅兄自西北前线千里赶回,一巴掌打醒了他,后来也是他牵线搭桥,让他以弃官之身搭上废太子的破船。   一帮草台班子敲敲打打,竟也把不成器的废太子重推上皇位,怪道的是,连他在内十数位从龙权贵,平庸的新君个个忌惮,却把舅兄看作心腹,人人都道陈大将军封无可封,赏无再赏,掌天下三分兵权,早晚要死,可直到他梦醒新婚夜,早晚要死的陈大将军还和新君勾肩搭背一起逛窑子,下朝之后互相黑虎掏心也是常有的事了。   都说蠢人永远不能理解聪明人的世界,可反过来,顾文卿顾大世子也着实无法理解新君和陈大将军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并且因为无法理解,几乎有些敬畏起来。   陈青临也紧张,这两天他送去陪嫁的下仆一个都不曾回来报信,用屁股想也知道顾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这些他不怕,他就怕陈若弱回来找他哭,怨他没给她挑个好人家。   其实这两天他心里头也悔得要死,在西北那会儿,不是没人愿意娶他妹妹,军中同袍多的是半辈子在军中打熬着过来的,见着个母猪都赛天仙,只是他不肯把妹妹嫁给那些黑煤灰似的穷娃子,跟他差不多的将领又都至少三十奔四五了,才回京操持。   天还没亮,陈青临就摸黑起了,等他在院子里练完两遭枪,出了一身的汗,才隐隐约约听见几声鸡鸣,他洗了把澡,修了脚,剃了胡茬,翻出一件最好的锦缎衣服穿了,想想又觉得不妥,让人把他面圣上朝时才穿的明光铠取来。   厚实的铠甲穿上身,陈青临这才踏实了一点,他今日请了朝假,这会儿外头已经天光大亮,不多时,就有门房差人来通报,说姑爷和小姐到了。   陈若弱从昨天夜里就高兴得紧,一想到要回家,简直恨不得脚底下生出两个车轱辘来,睡觉也不踏实,时常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美人在侧,闭上眼睛不去想入非非也就罢了,偏还要闹出动静来提醒自己的存在,顾屿有些无奈了,从背后抱住陈若弱。   结实的臂膀不轻不重,却又不容逃脱地拢住她,就好像他们天生就该如此契合,陈若弱顿时软得像只小猫,起初羞羞答答,可听着身后均匀的呼吸声,还是忍不住睡了过去。   这一睡,隔日起得就有些迟,好在顾屿一早就备好了回门礼,一应都是全的,她虽然起得迟,但回门的时辰却不早不晚,正好赶上。   陈父陈母去世得早,甚至都没瞧见陈青临重立起家业的那一天,顾屿和陈若弱一道,恭恭敬敬地拜了岳父母牌位,又看向坐在上首的一身威风凛凛明光铠甲的陈青临,温声说道:“舅兄在上,受文卿一礼。”   陈青临不避不让,受了这一礼,其实心里在打突,锐利的鹰目怀疑地打量顾屿几下,见他神色温和,看不出喜怒,礼节态度又挑不出半点错处来,更警惕了。   陈若弱长久听不见回信,视线从父母牌位转回来,就见陈青临面无表情地盯着顾屿看,顾屿大大方方回视过去,被盯得时间长了,他不免笑了一声,打破僵局道:“早闻舅兄百战不败之威,此前竟不曾上门拜访,是文卿的错,日后两家往来,当尽秦晋之好,文卿上门叨扰得多了,还望舅兄不要厌弃。”   陈青临的目光顿时更加锐利了一点,他的长相偏向英武,皮肤黝黑,面无表情的时候很是有些沉默寡言的干将气度,十分唬人,顾屿却没有被吓住,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不闪不避,对上陈青临的冷锐视线,仍旧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   陈若弱见陈青临半天不回话,以为他是要给顾屿一个难堪,顿时给他打眼色,不想陈青临全无反应,她愣了愣,一步上前,摘了陈青临戴在头上的头盔,果然见他额头上全是汗,青筋鼓涨,推了他两把,他才慢慢眨了眨眼睛。   “他这是吓木了,老毛病,小时候挨欺负挨的。”陈若弱毫不犹豫把自家哥哥个捅了,“以前大营里有人欺负他,他就这个样子,别人都觉得他气势可怕,其实他吓得更厉害。”   不过,自从上过战场,开始杀人起,陈青临这个老毛病就很久没有犯过了,回京这些日子也不过犯了两回,一次是面圣,一次就是这回了。   陈若弱有些古怪地看了看自家长相清俊的夫君,她怎么就没觉得他有能跟皇帝相提并论的气势呢?   陈青临好半天才缓了过来,把陈若弱的话听在耳里,想要反驳,却一时嘴唇发麻,说不出话来,只好瞪圆虎目,企图用凶狠的视线维持堂堂宁远将军的威风,可惜陈若弱把他按了一通,压根就没注意到他的眼神。   顾屿听了这话,顿时失笑,连看着自家妻子在别的男人身上乱按的心情都没有那么糟了,无奈地对陈青临道:“莫非文卿长得很可怕么?”   陈青临欲哭无泪,他压根就不怕眼前这个瘦弱的公子哥,就是不知道怎么的,看到他就想起上次面圣,想起上次面圣,他就吓木了,这个该死的毛病简直都要把他坑死了,传出去别人会说什么?   宁远将军替妹骗婚,苦主上门时吓破胆子? 第十二章 乌鸡   好在顾屿并不觉得自己是苦主,他的态度谦恭中带着一丝仿佛与生俱来的温和意味,让陈青临渐渐放下了防备,喝茶的间隙,去换了身寻常的布衣回来,兴味十足地继续拉着顾屿说话。   宁朝重文轻武,又兼世家压制寒门,出身寒门的武将想在朝廷里获得尊重简直是痴人说梦,并且武职越往上,越是个难做的活,故而能打仗的武将极少,又大多是老将,陈青临是武将里的特例,他的出身极其微妙,功勋在武将圈子里属于青黄不接的上一层,算得上年轻有为。   自然,按照轻武的惯例,这些功勋放在寒门的武将身上绝不足以做到如今的位置,但他又确确实实被重点提拔了出来,复爵又给兵,重来一次,顾屿猜得比当年还要准,这是一场来自上位的试探。   即便在世家眼里,寒门出身的官员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不仅无法和世家子弟相提并论,就连和他们教导出的弟子门生乃至门客都有很大一段差距,但上位者最爱用的就是寒门的官员,前朝有帝王策,言及亲近臣下,一曰孤臣,二曰纯臣,没有背景牵连或是本性率直心眼忠诚的臣子,才是上位者的挚爱。   圣上提拔陈青临,一是为他背景飘零身后无人,二是试探世家底线,若这次陈青临不倒,之后再提拔一些无根基的官员就能顺畅几分,三便是为不着痕迹提高武将地位。   从文一道,有舞勺的探花,及冠的状元,入朝便是六品官,三年无过一升迁,武将之路,战场上几经生死,末流打拼十数年,也只能从最底层的九品武职做起,凭借功勋一步步上位,时常还要被压制。   朝廷征兵人数一年不如一年,边关异族却是一年比一年嚣张,去岁劫掠完上了国书,为单于长子左贤王请嫁天子驾前昭和公主,若非被陈青临带兵捅了后方,活捉了洋洋得意的左贤王,在严冬之际兵马不足,难以开战的情况下,公主必嫁无疑。   这不是一个公主的婚事问题,而是堂堂万邦朝国的脸面,头一旦低了,想要再昂起来,就难了。   人都道这次陈青临功勋斐然,封侯也不是不可能,不曾想他什么都不肯要,一心给自家妹妹寻个亲事,且人选都定下了,只是怕人家不愿意,做贼似的飞快请了旨,好像后头有老虎撵着似的。   不少人明里暗里说他不值,说他换得轻了,陈青临却不觉得,他越瞅着顾屿越觉得顺眼,及冠的青年形容出众,举手投足之间带着难以言喻的世家气度,更难得的是明明说话也不像军中汉子那么粗鲁,却不带半丝文人酸气,言语交谈让人分外舒心。   他只觉得顾屿哪里都好,却想不到这人早已做了他十八年妹婿,把他的脾气性格摸得一清二楚,就是当年的顾屿,也是个长袖善舞的性子,想同什么人往来,在没有摸清那人脾气的时候,也决计到不了惹人讨厌的地步。   陈青临谈兴上来,连连拍着顾屿的后背,慢慢的,一向不善言辞的宁远将军竟然成了说话最多的人,陈若弱先还能插几句嘴,后来谈到军中局势,寒门世族,朝廷大势,她就再也插不进去了,只能托着下巴,闷声不吭地听了一会儿。   茶水换了三轮,陈青临已经有把顾屿引为知己的意思了,如果不是记着这是自己妹夫,他都恨不得朝天三炷香,当场和顾屿义结兄弟。   说了整整一上午,陈青临肚子里的那点货也都倒了个干净,加上顾屿有意不着痕迹地断了话题,终于,陈青临喝了一大口茶,歇下来了,这一歇,他就眨了眨眼睛,道:“文卿,我妹子呢?”   顾屿放下茶盏,有些无奈地笑道:“出去一个时辰了,舅兄那时正讲到覆雪之战。”   陈青临脸红了,但还是强端着面子道:“看时辰,她应该是去厨下了,我们这样的人家不讲究,她没个做诗写赋的本事,平时就喜欢做点吃食点心消磨时日……你莫要看不起她,我妹子这叫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她从八岁上就替我管家,早慧又懂事,在西北那会儿,求,求娶的人不知道多少!”   说了一半,他陡然警醒过来,编了个瞎话,果然见顾屿的神色严肃起来,用一种十分认真的语气说道:“夫人贤惠,文卿深知,写诗作赋,小道而已。况且如今风气不佳,一诗出而天下知,昔年明志之诗赋,已成登天之路径,实违诗赋本意,文卿只恨不能将夫人藏于府邸,紧掩宝光,不容他人垂涎半分,又何求她名满京都,徒惹茶余谈资。”   陈青临听得云里雾里,但勉强也能听出这是不在乎自家妹子有没有才学名声的意思,他顿时高兴了起来,这会儿也有丫头过来报信,说是小姐让将军姑爷去用膳。   宁远将军府是当年开国始建,传承几代,很少修缮,陈青临复爵之后工部派人来修缮过一次,但因为陈青临回来得太快,工期没赶上,很多地方就还有疏漏,住了一阵子就都显露了出来,好在陈青临也不在意,招呼着顾屿来到厅堂。   陈若弱没做太多菜,花了半数时间做了一盘荷花鸡,然后就是几样小炒菜并一碗乌鸡汤,都摆在中央,外面的是临时从飞鹤楼叫来的宴席菜,也不多,加起来二十多道,凑了个吉利数字,她和陈青临兄妹两个相依为命得久了,学得十分俭省,这还是难得奢侈了一把,毕竟飞鹤楼的菜价简直像是要吃人。   顾屿和陈青临一直等到陈若弱端着最后一道粉蒸肉上桌,才落了座,陈若弱坐在顾屿边上,十分偏心地先给他舀了半盅乌鸡汤,看得陈青临干瞪眼。   乌鸡汤是一道食补菜,经常要加入一些药材作为药膳食用,虽然经过许多次改良,已经很能把药材的味道中和起来变得不那么怪异,但到底比不上清炖的乌鸡汤来得纯正鲜美。陈若弱只加了点提鲜的葱姜炖煮,撇去汤面浮油,喝起来清鲜不腻,就连汤里的乌鸡肉都没有熬坏,夹起一片,蘸着新醋,鲜美的肉质被衬托出来,咬一口滋味十足。   陈青临吃饭从不喝汤,吃了整整半只乌鸡,抹了抹嘴,夹了几筷子炒菜,发觉不是那么很对胃口,他又是吃过荷花鸡的,一股花香味,故而筷子一转,向着飞鹤楼的摆盘很是漂亮的酸甜酥肉夹去。   一入口,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见顾屿吃得浑然不觉,忍不住低喃了一句:“真有那么好吃?”说着,颇有些难以下咽地把那块酥肉整吞了下去,也不嫌弃陈若弱做的荷花鸡没滋味了,连着夹了两块。   顾屿不记得飞鹤楼的吃食好不好吃,但显然现在的身体很习惯了,入口的感觉谈不上有多好,但奇怪的是这些菜里确实都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好味道,让人吃了一块,就忍不住再下一筷,连对着陈若弱做的菜都有些没滋味起来。   头一回得到如此冷遇,好在还有个陈青临捧场,陈若弱有些郁闷地喝了一口自己做的乌鸡汤,也夹了一块飞鹤楼的酥肉,刚咬下去,她还很有闲心地点了点头,火候确实正好,肉质不算很老,汤汁也能尝得出来是有自己配方的,但也就仅此而已。   她有些奇怪地看了顾屿一眼,又吃了几样别的菜,素的还好,荤菜基本上都是普普通通的酒楼水准,她吃外面的菜虽然不多,但也明白不是每个大厨都有她的天赋,有的钻研多年,也不过一两样拿手菜能留客,她怀疑自己买的菜不是那个飞鹤楼东家亲手做的菜,但看顾屿的反应又明显不对。   顾屿是个很有自制力的人,遇到喜欢的吃食,也不会像陈青临那样抱着不放,他矜持地吃了个五分饱,仍旧端着陈若弱做的乌鸡汤喝了起来,却忍不住一顿。   先前入口的好滋味不知为何变得索然无味起来,清鲜的口感突然寡淡,鸡肉如同素蜡,荷花鸡香气腻人,其余的炒菜更是难以入口。   陈若弱放下了筷子,忽然看向陈青临,脸色变得有些怀疑,有些凝重,“哥,这些飞鹤楼的菜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陈青临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回答道:“一般般,没有你做得好吃,香料有点重,都带着一个味似的。”   顾屿眸子微微眯了起来,看上去有些冷意,他也记得,若弱是和一位流放充军的老御厨学的厨艺,做的菜肴媲美御膳,即便是两相对比,也绝不至于被比成这样,乌鸡汤前后两种完全不一的口感,也佐证了这一点。 第十三章 买画   飞鹤楼是京都近来炙手可热的酒楼,大厨主淮扬菜式,辅以三种菜系,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达官显贵初时不觉,多来几次,就渐渐成了回头客,更有那好吃的纨绔子弟吃住其中,流连忘返。   自然,到镇国公府这个显贵程度的客人并不算多,镇国公府是因为守孝三年,原先的厨子走了,不曾另寻掌勺师傅,就是办红白事府里后厨忙不过来,寻个搭手的宴席底子,也多是那几家御厨出身的百年招牌。   顾屿对于多年前的事情记忆是十分模糊的,偶有清晰的一些事情,也是因为当时的印象极深,他并不记得当年飞鹤楼的事情,之后也不曾听闻那家酒楼的名声,也就说明飞鹤楼很快就会衰落或者倒闭,故而只是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陈若弱却是接连尝试了好几道菜,果然就像陈青临说的那样,素菜寻常,荤菜里无论是什么肉质,都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相同味道,起初能尝到外头拙劣地掩盖着一股蟹鲜气息,细细品尝过后,就能察觉到各种浓郁香料和鲜味底下的淡淡涩意和一点木料渣滓似的口感。   “是樱酥的味道……”陈若弱拧着眉毛,想了想,又道:“药铺里倒是有开来和其他药材混着用治病的,我小时候喝过这种药,大夫不让多喝,说次数多了会积毒成瘾,这味道淡了很多,应该是磨碎了外面那层壳,再混了粉末加进去的。”   陈青临不懂药理,奇怪道:“没听过这东西,也许人家是用来提鲜的,我吃着这家的菜,口味虽然没你做得好,不过味道都特别鲜。”   陈若弱刚想翻白眼,看着顾屿俊美的侧颜,连忙矜持地理了理发鬓,用一种陈青临听了背后寒毛直竖的温柔声音说道:“樱酥本身没有味道,更不能提鲜,这些菜里都各有对应的提鲜香料,加樱酥只是为了让人成瘾,为了掩盖这一点,这些菜里都用了同一种鲜酱汁,香料的味道很重,专门麻痹人的味觉,不信你多吃几口这家的菜,再吃别的试试。”   陈青临嘀咕了一句,对着各种样式漂亮的菜肴,顿时没了食欲,顾屿抿了一口茶水,再去喝乌鸡汤,果然发觉清鲜的乌鸡汤汁的滋味又跃然回归,他不禁摇了摇头,叹道:“商人逐利,贪心不足,竟也想得出这种龌龊手段。”   吃得起酒楼的人家府上多养着专门的厨子,用这样的手段留客的同时,既挤兑了真正用心在厨艺上的同行,又伤了食客的身子,大把的钱财捞进手里。   陈青临让人把飞鹤楼的菜肴全撤了,又着了人去报五城兵马司,不多时去的那小厮回来了,说五城兵马司已经接案,正准备派人去搜查。顾屿见陈若弱眼睛亮亮的,一副很想去看看的样子,不禁失笑,向陈青临告了罪,表示只是带陈若弱出去走走,傍晚便归,在将军府住上一夜再回镇国公府。   看着陈若弱红扑扑的脸,陈青临的心里十分复杂,一时替自家妹子新婚过得如意高兴,一时又觉得自己好似成了外人一样,他沧桑地摆了摆手,让顾屿和陈若弱去了。   飞鹤楼的东家手里颇有些钱财,飞鹤楼的地段选得极好,上得三楼,能瞧见午门的边角,东接清平巷,西靠菜市口,临近的几条街道生意都很好,车水马龙,繁华热闹。   从将军府出来,和顾屿一起上了车驾,陈若弱的脸色越发红了起来,她轻咳一声,仿佛一点也不在意地说道:“从清平巷绕一转,万佛寺前面那一片很热闹,我们打那边经过。”   陈若弱其实并不是多想看飞鹤楼倒霉,只是借个由头出来玩,顾屿立时会意,微笑道:“好。”   马夫一声低喝,四匹健壮的棕黄马同时拉着车驾前进,慢慢悠悠地过了将军府,再转两条街,并未直行,而是朝着远远能看见佛塔的方向行驶过去。   和其他官员的车驾不同,陈青临回京没几日,平素出门也多是骑马或者步行,他的车驾还是朝廷发的那种统一制式,也唯有拉车的健壮胡马能显示几分主人家的身份,顾屿不在意这些,陈若弱更没发觉其中的区别。   她微微低着头揪着衣角,封闭的车驾内,镂刻的木窗中透出的光线照在顾屿的脸庞上,让他俊美的五官仿佛发着光,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微微侧头,弯了弯唇角,像极了沾染上红尘烟火气的谪仙。   她心里总想着和他更靠近些,恨不得外头的马速度再快一些,磕磕绊绊几下,好让她顺势倒进自家夫君的怀里去。   只可惜陈青临的马都是经过军中严苛训练的,走了一大段路程,直到远远地能听见万佛寺的钟声,车驾仍旧四平八稳,陈若弱有些失望,半抬头转着腕间的玉镯子。   白玉无瑕,美人皓臂,隔着浅浅的光线交相辉映,顾屿虽然一心保持着君子风度,但还是不知不觉被摄住了视线,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孟浪,少女忽然抬起脸庞,乌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似乎里头还能映照出他的影子来。   顾屿怔愣许久,长出一口气,伸手遮住了陈若弱的双眼,低哑道:“莫这样看我……”   陈若弱眨了眨眼睛,睫毛在顾屿的掌心里扫了两下,不知怎么地,脸颊上刚刚平复下来的红潮又卷土重来,她小声地试探道:“文卿?”   唇上忽然传来一点温热的触感,陈若弱愣了愣,陡然反应了过来那是什么,顾屿却已经收回了手,正襟危坐了起来,似乎什么都没有做一样。   又行了一段路,陈若弱的脸上热意还没有消褪,心悸的感觉却比上次要小了许多,她鼓起勇气,已经准备直接抱住身边的男人了,就在这个时候,车驾突然一晃,她还没来得及一喜,早已在心里演练过许多次的动作就已经开始,只是她还没有扑进顾屿的怀里,视线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顾屿出手极快,像是她倒过来之前就伸出了手,借着车驾的惯性极快地揽过了她的腰身,另一只手似乎要护住她的头,稍微用了些力气,一把将她按进了怀里。   被紧紧地抱在温热的怀抱里,陈若弱的心砰砰直跳,她一直用眼角余光注意着顾屿,方才一连串的动作都被她看在眼里,这明明是……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只是她一点说破的意思都没有,深吸一口气,含羞带怯地闭上眼睛,她悄悄地抬起手,慢慢地向着顾屿的窄腰伸去,就在她要回抱上去的时候,外间传来马夫不解的声音,“姑爷,小姐,已经到地方了!”   顾屿一滞,陈若弱的手一僵,含恨收回双爪,万佛寺居然离将军府这么近,早知道,她刚才就应该说要去城外万国寺。   京都繁华之地,热闹的地方不胜枚举,陈若弱最喜欢去的就是万佛寺门前的坊市,这里既不像清平街处处珍宝古董,口袋里没放几张银票都不敢进去,也不像菜市口附近的鱼龙混杂,杂乱无章,多的是新奇又不贵的小玩意儿,偶尔能见书生卖字,围栏唱曲。   不过今日大约是她出来的时辰不对,日头正高,行人无几,摆出来的摊子几乎没几家是她常去的,看了一转,越发让她兴味索然起来。   顾屿给她打着扇子,见她模样,摇头笑了笑,“等到过午,散了热气,临近傍晚那时候才能有生意,这会儿没什么热闹看,夫人娇弱,晒出病就不好了,我看不如寻个地方喝茶去。”   陈若弱这辈子还没被人夸过娇弱,顿时觉得自己也有了些闺阁小姐的感觉,接过顾屿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轻咳一声,说道:“那就……”   她话没说完,忽然见不远处一个粗布短衣的年轻人从推车上搬东西,他的动作很快,只是陈若弱一个错眼的工夫,就支棱开了一个竹竿架,他又从推车上取了几个卷轴似的东西,顿时竹竿架上几幅色彩明艳的长画随意地铺展开去,吸引了她的视线。   顾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眸子微微地眯了眯,轻声说道:“夫人想去看画?”   陈若弱已经被竹竿架上的那几幅细致的工笔画吸引了,闻言连忙点点头,顾屿忽然笑了,“左右无事,不妨去看看吧。”   他话音刚落,陈若弱已经像得了主人首肯的小猫儿似的窜了出去,跑到摊子前,眼睛亮亮地指着其中一幅十分精美漂亮的孔雀开屏图,欢欢喜喜地叫道:“小哥,这幅画多少钱?”   粗布短衣的年轻人转过头来,出乎意料的,是一张十分白皙俊秀的脸庞,见到陈若弱的相貌,他怔了一下,很快垂下眸子,低声道:“三钱两幅,不还价。” 第十四章 小轿   三钱银子不算多,陈若弱点点头,先让包起那副孔雀开屏的画卷,又在站在架子前,目光在几幅花鸟鱼虫的细致画作间徘徊。   似乎是觉得她的穿戴好,年轻人犹豫了一下,从推车里面翻找出两个包得仔细的卷轴,仍旧挂在陈若弱面前的架子上,这两幅画卷也是先前那种色彩明艳的工笔风格,却比架子上的都要精细,一副是牡丹争春图,一副是百鸟朝凤绘。   陈若弱的视线果然被那两幅画吸引了过去,她没什么欣赏画作的水准,只是觉得好看,格外的好看,前头那副牡丹争春落笔讲究,就是边角处指甲大小的花叶都有着清晰的脉络,后头的百鸟朝凤更是精细到每一只鸟雀的神态都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只淡淡回首的凤凰,陈若弱看着,几乎都觉得这凤凰下一刻能从画里飞出来似的。   “这两幅我画了半个月,用的是前朝的宣纸,一副五钱银子。”似乎很不擅长拉客,年轻人干巴巴地介绍了一下,紧张地盯着陈若弱看。   陈若弱两幅都喜欢,可两幅加在一起,就要一两银子了,她没带这么多钱,见顾屿慢慢地走了过来,连忙眼巴巴地盯着他看,只觉得他连取钱袋的动作都十分好看。   顾屿取了五两一锭的银子,那年轻人抬头看了一眼,呐呐道:“银子太多了,我找不开。”   陈若弱闻言,伸脖子看了一眼,顿时有些不解,那钱袋子里明明有碎银,这卖画的一副穷苦打扮,哪里是能找银子的。   顾屿却没有收回的意思,温声说道:“你的画卖贱了,便是让我夫人占了这个便宜,日后蟾宫折桂,想起这桩事情来,再见岂不尴尬?”   年轻人愣了愣,陈若弱以为他是觉得莫名其妙,却不曾想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了银子,行了一个文人的礼节,轻声说道:“后学末进,不敢言高中之事,承公子美言,但凡应了公子的话,定当登门拜谢。”   顾屿失笑接过两幅包好的画卷并那一副孔雀开屏图,交给眼巴巴盯着看的陈若弱,带着她回了车驾。   直到离了万佛寺的地界,陈若弱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一时又想起那些茶馆里说书的,眼睛亮晶晶地追问道:“文卿认识刚才的那个人吗?他是不是什么有名的才子,因为家道中落所以……”   顾屿听她揣测了一大通,忍不住笑道:“他若有才名,也不至于落到这么大热的天,出来卖画的地步,这人确有才华,帮一把也没什么。”   陈若弱把那副百鸟朝凤绘展开来看,闻言轻哼道:“我觉得这人画得好,就是有才学了,我就不信,把那些精通诗词歌赋的官员派去做事,能做得多厉害。”   “夫人通透。”顾屿失笑,抬手摸了摸陈若弱的发顶,这个动作由他做来无比熟稔,好似做过千百遍,陈若弱却是一下子就红了脸,躲开他的手,头扭到一边,假装去看窗外的风景。   顾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今时不同往日,若弱还是初嫁少女,太过孟浪会叫她生气,只是看着自家夫人娇羞之态,还是忍不住心头跳动,同时顾屿心里也叹了一口气,若这重生有什么坏处,便是一切都要从头再来,包括和夫人琴瑟和鸣之事了。   车驾刚行至清平巷,就不能再前行了,前头热热闹闹围满了人,都是听见动静来看飞鹤楼热闹的,五城兵马司先前只是派了十来个人去搜查飞鹤楼后厨,搜出了两口麻袋磨碎的樱酥粉,领头的当即让人去通报查封飞鹤楼,现下外头百十来个巡兵守着,石灰画了线,不许进出。   樱酥是朝廷明文禁止用在吃食里的东西之一,即便是医馆开方子,也得在官府留档,寻常百姓不得私种,京城里还是头一回发生这种事情,来看热闹的百姓把飞鹤楼围得水泄不通,对着里头被请出来的食客指指点点,好似他们已经染上了极重的瘾。   陈若弱跪直了身子,两只白嫩嫩的爪子扒着窗户往外看,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看上去要不是人多进不去,她都要撸袖子跟着五城兵马司进去抓人了。   顾屿帮她把画卷放到边上,防止她太开心没注意给压坏了,见她这样子,还是忍不住笑道:“有这么高兴?”   “看这种人倒霉,当然高兴!”陈若弱说话的语气都上扬了几分,下意识地回答过后,她又反应了过来,连忙咳了几声,说道:“你别误会,我是因为……因为做了好事,所以看到结果的时候,就会特别高兴。”   顾屿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点了点头,真诚地赞美道:“夫人真是菩萨心肠。”   陈若弱顿时有些心虚,其实她就是想看热闹而已……沐浴在顾屿赞赏的眼神下,她几乎要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她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扒回了窗户上。   这会儿刚过饭点,飞鹤楼的人不算多,陈若弱瞧见了好些个衣着光鲜的食客被客客气气地送了出来,一回头,好似有些不确定地说道:“那个,是定北侯爷吧?他不是留在西北镇守……”   顾屿顿了顿,靠近陈若弱一些,透过镂刻窗户的缝隙朝外看去,果然见一个身量高大,三十来岁的布衣男子大步走了出来,他戴着斗笠,看上去就是寻常的走江湖打扮,但熟悉的人却能从他的神态步伐和气度里瞧出端倪来。   和陈青临不同,定北侯祖上虽然也是武将出身,却是世袭罔替的侯位,陈青临还在苦巴巴地数人头换军饷的时候,定北侯就已经带了上万的兵马,即便如今陈青临被赏封,算起来,也还是定北侯的属下。   顾屿眯了眯眼睛,他总算知道瑞王是什么时候和军中有联系的了,他一直以为至少也要在几年后,却没想过竟然会这么早,定北侯冒着被人发现杀头的风险也要归京,想来所图不小。   陈若弱不知道这些弯弯绕,只是有些费解,顾屿笑了笑,坐直身子,扬声道:“寻个茶馆。”   外头的马夫应了一声,车驾慢慢地前行,路过转角的时候停了一下,似乎在避让什么人,顾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陈若弱扒在窗口,正好见到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从车驾旁边错了开去。   京城最有名的茶馆无外乎就那几家,马夫寻了个最近的一品茶楼停了车驾,顾屿先下车,陈若弱只伸出半只手,正要下来,忽然就听不远处一声清亮的男声响起:“文卿兄!成之前日不曾过府恭贺新婚,不知车里可是嫂夫人?”   陈若弱吓得把手一缩,只从车驾木门的缝隙里给顾屿打眼色,看上去十分焦急,她一点都不想把脸叫顾屿的朋友看了去,给他丢脸。   说话间那人就到了近前,陈若弱从缝隙里看去,见是个身穿蓝衣的俊朗青年,他身后还跟着个相貌秀美的妇人,两个丫鬟伺候在后面,见了顾屿,那妇人分外端庄地行了一礼。   顾屿眯了眯眸子,面上露出些许笑意来,微微颔首道:“成之兄,切莫多礼。”   被称为成之兄的青年顿时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来,唯有双眼中透露出一丝忐忑之色,语气稍快道:“文卿兄也是来品茗的吗?自从上次江左一别,我同兄长已有数月不曾见,不如同坐……”   陈若弱的眼睛已经快要眨瞎了,顾屿看在眼里,唇角略微弯了弯,就在那青年以为他是答应了的时候,他的声音温和地响了起来,“内子羞见外人,只能有负成之兄美意,改日我请成之兄吧。”   蓝衣青年顿时显得有些失望,他身后的妇人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连忙反应过来,对着顾屿行了一礼,勉强说了几句话,带着妇人转身离去。   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了,陈若弱才偷偷摸摸地从车驾里摸出来,顾屿忍不住发笑,伸手扶了她一把,“莫非下次也要给夫人戴上斗笠面纱,遮盖容貌,夫人才肯随我出来?”   “别取笑我了……”陈若弱垂头丧气地说道,天知道她有多羡慕那个可以光明正大跟着夫君出来的妇人,她这个样子,要是和顾屿走在一起被认识的人看了去,脊梁骨怕都要被人戳断了。   顾屿温言软语安慰了她几句,又进了茶楼包厢,没人瞧见她长相了,陈若弱才恢复了过来,好奇地问道:“刚才那个人是你的同门吗?我看他好像跟你很熟悉的样子。”   温和的脸庞上神情不变,顾屿淡淡地说道:“公侯之家,熟人千百,破落门第,表亲亦远,其实……我根本不记得这人叫什么。” 第十五章 白头   直到上了茶,陈若弱才反应了过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枉她悬了半天的心,原来只是个巴结讨好的,陈家重得势后,这样的人她见得多了,就是没见过顾屿这样明明不认识,还摆出一副正经脸色寒暄招呼的。   顾屿却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地方,见陈若弱忍不住发笑,也跟着笑了笑,不在意地解释道:“这世上最难豁得出去就是人的脸面,反之,连脸面都豁得出,这样的人不是一直被踩在泥里,就必会有些成就,所以即便有时不耐烦,也不能在面子上轻慢了他们。”   他说是这样说,但语气却是很不经心的,显然他并不觉得刚才那人有什么不能得罪的地方,只是习惯使然,陈若弱捧着茶盏看着他,悠悠的茶水雾气氤氲了他的脸庞,但她却觉得看得很清晰。   这个人在她面前,是真的不设防的,陈若弱想着,连忙低下头喝了一大口茶,掩饰自己的情绪。   夏日里茶水不烫,温温热热的,她喝了一口才发觉满口的酸甜果香,不禁看了看手里的茶盏,见里头是四五块李子制成的蜜饯并几颗话梅,再底下是新鲜的山梨片,未化的冰糖沉浮其中,看着漂亮极了,和顾屿喝的不一样,这是一盏蜜饯果茶。   “消暑最好是果茶,多喝几盏也无事,常服美容养身,更添夫人颜色。”顾屿抿了一口手里的茶,微微抬起视线,用比刚才认真了十倍的语气说道。   陈若弱停了一下,弱弱地捂住心口,接连喘了好几口气,见顾屿有要上前的意思,连忙伸手摆了摆,有些欲哭无泪地说道:“你,你别这么看我,让我歇口气,再说下去我心都要从怀里跳出来了。”   夫人还是这么直白热情。   顾屿失笑,退了一步,坐了回去,陈若弱咕噜咕噜把手里的茶盏见了底,还落进口中一块半化的冰糖,她鼓起一边脸颊含着糖,顶着自家新婚的夫君温柔的视线,只觉得这放了冰盆的茶楼包厢,像是烧着了火,一下一下地撩着她的屁股,让她恨不得拔腿就跑。   里头一安静,外头说书的声音就清晰了起来,陈若弱和陈青临一样不爱读书,却喜欢街头巷尾听人说书,陈青临喜欢听那些个前朝名将征战沙场的故事,明明没读过几本兵书,却能把那些名将传闻活学活用,是个天生的将帅之才,陈若弱……就和许多闺阁女子一样,最爱听书生小姐,公子名妓的故事。   茶楼里的说书没头没尾,陈若弱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勉强能听出是个富家公子和侍女的情爱故事,已经讲到侍女有孕,公子的娘亲背着公子把她赶走,要给儿子迎娶一位出身名门的小姐,陈若弱听得揪心,茶也不喝了,站到窗口朝底下看。   顾屿无奈,见她开着窗户顶着热气,半边白皙的脸颊都被热红了,还是舍不得关窗,听得分外认真的模样,叫来小二,给了一锭银子,让买了底下人正说着的话本,连带着最近出的几册一起搬到车驾里。   “话本已经买了,想听下文回去看就是,别热坏身子。”顾屿牵起陈若弱的手,另外一只手把窗户关严实了,包厢里的冰气顿时把陈若弱热得通红的脸颊重又覆盖了起来。   陈若弱还是舍不得,“我有好多都看不懂的……”   顾屿把她按坐下,低眼对上她的眸子,唇角弯了弯,温声说道:“我念给你听。”   陈若弱的脸顿时成了一个色的,支支吾吾嗯了两声,目光躲开顾屿的视线,说起来也奇怪,这人的眼神明明一直都是很温柔的,可她总是不敢对上,好像多看一眼,就能要了她的命似的。   回去的路上,陈若弱更不敢和顾屿视线接触了,她抱着新买的话本,能认识几个字就读出几个字,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车驾中途停了一趟,不多时马夫就买了一包刚出锅的热腾腾的栗子回来了,顾屿接了过去,递给陈若弱。   陈若弱红着脸剥栗子吃,一路无话,回到了将军府的时候,一包栗子已经被她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半,要不是实在发干,她都没反应过来。   陈青临在京中没几个朋友,忙活完了婚事,基本上就没什么事情了,练完武,顶着大太阳也不想出门,索性回去睡了个午觉,陈若弱和顾屿回来的时候他还没醒,这一觉就睡到了晚上。   新姑爷回门,在娘家住上一晚是规矩,有的人家不许姑爷小姐同寝,陈家却是没这个规矩的,顾屿得以进了陈若弱的闺房。   说是闺房其实也不大算,陈若弱进京没多长时间,小时候住在这里的记忆已经快要被淡忘了,她这会儿说官话都不太利索,这间所谓闺房满打满算住了一个春天,顾屿却是分外珍惜,目光所及之处,流连深记。   越是铁打的男人骨子里越温柔,陈青临养妹妹是真娇惯,旁人家不舍得给女儿用的,他只要有就统统送来,寻常人家怕惯坏了女儿,日后进婆家吃苦,但陈若弱天生胎记心里自卑,他就往死里惯她,他这个哥哥立在这儿,凭谁也不敢欺负了他的妹妹去。   陈青临打定主意,给陈若弱的都是他觉得最好最漂亮的东西,故而……顾屿入眼所及,是金纱缀宝石的床帐,紫檀的桌椅,整块雕白玉的屏风,一应摆件,俱是金银玉石,宝光闪闪,分外惹眼。   饶是顾屿看陈若弱自带一层仙气,也不由得抽了抽嘴角,要是顾峻在这儿,只怕都要笑得直不起腰来了,就像是陈家的彩礼,除了这些年陈青临得的赏赐,大半都是一些世家才有的前朝底子,上了年头的东西,这是诚意。   若是寻常人来看,这样的摆设自然千好万好,富丽堂皇,但在真正的世家眼里,简直就是……暴发户。   即便是他那商户出身的表妹,也不会在家里摆这样的东西,三五件古董不经心摆下,就是价值连城,比起满屋金银,既有格调又显底蕴。   只是……看着陈若弱不明所以的目光,顾屿八风不动,似乎半点没有察觉到这满屋庸俗的铜钱味,放下了手里的话本,诚恳地说道:“瑶池出仙子,灵地生佳人,夫人的闺房委实漂亮。”   这话说得他有些心虚,然而那张俊美出尘的脸庞上全然一副认真的神情,陈若弱被他夸得脸红,不自在地理了理发鬓,小声说道:“我,我去看看下厨做了什么。”   顾屿给她让开路,不多时房里就剩下了他一个人,悠悠的烛光照得金玉满堂,他有些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忽然有些怀念起镇国公府了。   宁远将军府是后来重建的,没那个世家的底蕴,一时半会儿自然也寻不到多好的厨子,陈若弱自己把自己养刁了嘴,索性做点吃食并不费什么工夫,她忙活了一会儿,就让人去叫顾屿。   晚膳倒是比中午清淡了许多,厨下留的高汤打底,炒了一盘素三鲜,吃起来既有素菜的天然滋味,又带着些高汤的鲜美,顾屿低头喝了一口盛好的鱼片粥,温热的白粳米清淡中带着被小火慢熬出来的米香,拌着白生生的鱼片,粥才入口,一股极鲜美的滋味就弥漫在了唇齿之间。   陈若弱晚上不爱做大荤的菜,但陈青临一天三顿不能没有肉,这会儿他还没醒,只能给他留了锅红烧五花肉在厨下,另盛了小半碗让人端来,顾屿夹了一块泛着金红油光的五花肉,顿了顿,还是张口咬下一半。   五花肉,肥中瘦,虽然是最普通不过的家常菜,但做得好了,滋味却是比起很多精细的菜肴来得更加丰美。   上好的五花肉是真正意义上的五花,三层肥,两层瘦,里头多余的油脂被全部烹进汤汁里,炖煮至皮酥肉烂时,中间那两层瘦肉却是纹理相连,入口不腻,肥肉恰到好处地和瘦肉的香气糅合到一处,越嚼越香。   顾屿连吃了四五块,才算是放下了筷子,陈若弱规规矩矩地喝着粥,时不时自以为没被发现地抬头看他一眼,烛光昏黄,似乎给她周身笼上了一层薄雾,映照得她神色温柔,顾屿唇角翘了翘,忽然很想摸一摸她的脸颊。   庄生晓梦迷蝴蝶……这一切,美好得几乎有些不真实,似梦似真,让人沉醉。   黄粱梦里那些唾骂恨极的眼神和言语一点一滴浮现在他眼前,又慢慢地消散而去,顾屿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他叹了一口气,抬手抚上陈若弱的脸颊,对她笑了一下。   他从前想过要做很多事,若从文,当傲骨铮铮,惩奸除贪,澄清玉宇,若从武,当领兵征战,浴血沙场,保家卫国,后来就只想要一家团圆,夫妻白头,虽然这愿望来得迟了一些,但尘世间千百转,他想要的,终究还是回到了他手里。 第十六章 对账   在将军府住了一夜,并无波折,陈若弱的床榻不大,两个人睡不开,只得让顾屿去睡外间,好在他也不在意这个,隔日天明,用过一顿早膳,陈青临亲自把两人送到门口,镇国公府的车驾已经在外面等了半晌。   今日是大朝会,陈青临请了朝假,镇国公却是已经收拾齐整上朝去了,穿过外堂,再过花园假山,绕过长长回廊,就到了内院,顾屿的住处原先只是个临近正堂的小院,且他游学在外数年,几乎荒废。如今成婚,才改在正堂左侧的听霜院,把那小院挪给了顾峻住着。   说起顾峻,顾屿叫了丫头来问过才知道,原本昨日就该被放出来的顾峻,现下还在祠堂抄家规,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就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何况顾峻那个小身板,顾屿蹙眉,让陈若弱留在听霜院,他自去了祠堂。   顾家人丁单薄,传到如今只有寥寥几点血脉存世,镇国公是这一代的族长,自初代镇国公在京城立足起,族中的祠堂就从桑梓迁移过来,一直到现在。   祠堂里烟火缭绕,顾屿进来的时候,顾峻手边抄好的家规已经放了一整叠,顾氏家规全篇不长,只有千余字,顾峻小时候被罚抄的次数太多,多到他现在几乎能倒着背下来,这会儿他强撑着睡意跪在蒲团上,一边打哈欠一边闭着眼睛在纸上写写划划。   叠得整齐的那一堆家规最上面,顾峻的字迹工整又漂亮,是标准的台阁体,而他面前散乱的一大片,字迹就十分放飞自我了,有的是压根看不出字形的草书,有的是又急又快的一字连笔,顾屿走近时,不慎踩到一张,拿起一看,却是半张狂草,半张似乎是气急了描来发泄的小人头像,勉强能看出是个女子的样子,梳着两边翘起的扫把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得意地大张,露出一口尖尖的牙齿。   那奇形怪状的小人脸上,还有一大片滴落的墨渍,也不知是不是画到一半睡着了蹭上去的。   顾峻看上去实在是困得很厉害了,顾屿进来的脚步声他都没有发觉,墨汁早已干透的笔尖随意地涂抹出几行根本不存在的字来,就把那张纸挥到一边,仍旧闭着眼睛在新的纸上挥笔。   前日陈若弱差人送来的食盒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糕点这东西甜腻,她送来的又多,顾峻起初强撑着不吃,后来夜里饿得抓心挠肺,还是打开吃了,冷透的甜心糕滋味虽然不如刚出笼时好吃,但几个下去,着实很能饱腹。   顾峻不饿,就是困,从小被父兄和姐姐娇惯到大,把他养出个少爷脾气的同时,又有一份实心眼,他不知道镇国公只是想给他个教训,让他闭门思过,只以为抄完家规就没事了,相对的,他觉得五百遍家规抄完他就可以出去,于是拼了命地抄,抄到眼前冒金花都不肯睡。   直到顾屿走到近前,顾峻才反应过来,猛然回头,一见顾屿,他就瞪圆了眼睛,“大哥!”   “别撑了,回房去睡,爹去上朝了,等他回来我跟他说。”顾屿拍了拍顾峻的后背,语气温和道:“爹问起你,你就认个错,事情就算过去了。”   顾峻吃不了苦,气性也不大,熬了一天一夜,正是精神松懈的时候,闻言揉了揉眼睛,有些委屈地说道:“我知道我不该把大哥跟我说的话告诉婉君表妹,可是咱们两家往来那么多年,我把她当成亲妹妹看,一时半会儿就要断了,你跟爹又不告诉我婉君表妹到底做了什么错事,我是真的想不通……”   顾屿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失笑道:“秋时国子监大考,你要是能夺个前十名,我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同你说清楚。”   落在脑袋上的手掌温温热热的,顾峻嘀咕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像是在抱怨——他的成绩基本只在中下游徘徊,莫说前十,前百都勉强,只是到底没有再胡闹,顾屿把他扶稳,让人把他送回房去睡。   顾屿回来的时候,陈若弱正在看他整理好的账本,她天生不通诗文,却是算账的一把好手,她一边让喜鹊拿着算筹比划,一边握着炭笔在纸上写些让人看不懂的数字,眉头越蹙越深。   “不对账么?”   陈若弱低着头,没注意声音,闻言下意识地回道:“是根本对不了账!”   喜鹊却被吓了一跳,一边行礼,一边悄悄地拉了一下陈若弱,陈若弱反应过来,从一堆账本里抬起头,正对上顾屿含笑的脸庞。   顾家人都是杏眼,镇国公的杏眼略长,抬眸举目间满是文官的威仪风雅,顾峻的微圆,偏向漂亮一些,而顾屿和他们都不同,原本该是钝角的眼尾微微斜向上挑,眸子黑白分明,宛若星辰。   既是杏眼的神,又是桃花眼的形,笑着看人的时候目光盈盈,仿佛蕴了一江春水似的温柔,冷下来时又如同雪山寒冰,让人不寒而栗。   陈若弱被看得脸红了,好半晌才憋过气来,哼哼唧唧地把账本一放,似乎找到了眼前人的什么缺点了似的,轻咳一声,说道:“这些账本根本就没有专人来记,花出去的银子条条都没个定数,就像锦缎,明明库房里有上好的缎子,每个月还是一笔花出去的,这记的也不是多少多少匹,而是什么一车两车的,这里头的账也就糊弄糊弄……”   话没说完,她又顿住了,看一眼顾屿,生硬地转开了话题,道:“你要是信我,我要开库房验看支出,可能要打发出去一批人,你要是不信我,我就当进门之前的糊涂账不算数,按着今日开始,可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没个下马威,日后有人蒙着我的眼睛给我递糊涂账,我管不来这个家,你不能怪我。”   这是在婆家,不是在娘家,她在将军府想怎么管事就怎么管事,陈青临都碍不着她,可这是镇国公府,她总得要一面金牌,要是日后被底下人编排得多了,她也有处说理去。   少女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像一只警惕的小猫儿,飞快地伸出爪子试探着周遭的危险,这种情况,他进一步,这爪子就要招呼到他身上,他退一步,猫的警惕就会减小很多。   顾屿失笑,没有进一步,也没有退一步,反倒是不按常理地伸出手,摸了摸猫脑袋,语气温柔道:“你是这府里的主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府里的账本不清楚,也是文卿糊涂,惹夫人劳心劳力,文卿感激愧疚还来不及,何以言怪罪。”   陈若弱被摸得脸红,嘴上却还是咕哝道:“本来就是,没见过这么坏的账。”   猫警惕地动了一下耳朵,犹豫了一下,还是眯了眯眼睛,任由他挠了挠下巴,顺了顺脊背毛。   顾屿唇角上翘,没说这只是他归家三日内的成果,之前的账都是寄到书院里给他通阅,游学期间,他几乎没见过府库,大致上能差个不离,已经不错。   勋贵世家里得脸的仆役多半都是家生子,一家身契都在主子的手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跟着主子一道享福的。陈若弱没有兴师动众,点了十几个管事和管事婆子,在正堂底下候着。   府库大开,先点的是上个月的账,不算吃用,买进的锦缎玉石字画摆件一样样翻出来,和账本一一对过,账本是糊涂账,陈若弱可不糊涂,上面记了多少银子的账,她就让喜鹊找几个外头的小厮去问这些东西的市价,银子和东西对不上价,看一眼账本底下买进的管事名字,就记上一笔。   她认字少,顾屿身边的丫头却都是个个识字的,闻墨拿着笔,站在边上记名字,顶着一堆管事灼灼的视线,头一回觉得自己像极了公堂上的主簿先生。   好容易熬到买进的账算完,闻墨手边的纸上已经写满了名字,每一个名字底下都或多或少有些正字,有的正字已经四五个,有的正字只有两三笔。   陈若弱又让换了一张纸,算的是收入的账,镇国公府底蕴颇丰,历代镇国公都十分有眼光魄力,积攒几代的田产地产房产列出来,足以教大部分世家勋贵眼红到滴血,田租一年一算,地租和房租一月一算,每个月收入的银子大致上差不离,但月底结余就很有些意思了。   列出最近一年每个月的结余银子,陈若弱让人去了一趟钱庄,对了一下存入的钱款,又把府库里的现银按年月算过,一笔一笔称了重,扫一眼底下也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别的什么,个个满头大汗的管事们,她瞪起了眼睛,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镇国公府的桌椅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她把手拍疼了,却也没拍出响来,不过仍然有效,当即就有两个年纪轻的管事娘子一抖,吓白了脸。 第十七章 报官   闻墨得了她的吩咐,落笔飞快,取了两张纸来,先誊抄上正字不满一个的管事姓名,然后再把那些个正字多的按照数量排序,一个个名字就这么落在了纸上。   陈若弱好似没有看到前一张纸,只取了后头那张,扫了一眼,发觉里头大部分人的名字她都认识,于是对闻墨点点头,示意她退到一边,瞥一眼底下人,念道:“张仁富,宋桂,李大福,张李氏……”   她每念出一个名字,底下就有一个人噗通跪下,却也不敢张口呼嚎,只朝着坐在边上闲闲品茶的顾屿投去视线,顾屿却不曾看他们一眼,抿了一口茶,并没有掺和进去的意思。   镇国公府上下仆役几百人,总共不过二十来个管事,职位有大有小,只是查了最近一年的账,底下竟就跪了大半,虽然有些驴头不对马嘴,但陈若弱还是不自觉想起了一句老话:官官相护。   顾屿看了一眼那张纸,微微叹了一口气,茶盏拂过,悠悠的热气氤氲了他的眸子,可看上去却是分外明澈,好像看透了一切似的。   若起初只有一个人贪了府里的银子,怕被人发觉,他自然要想尽办法贿赂自己上头的人,好教瞒天过海,上头的人又怕自己收了贿赂银子被查出,仍旧要忍痛割出利益来,去收买更上头的人,时日一长,就结成了一道密不可分的大网。   这网越织越大,就能把所有的人都笼络进去,到时利益全都收拢进这张大网的最顶端,而最顶端的这个人也就把持了底下人所有的把柄,他会变得比主子更让底下人畏惧,仆大欺主,便是由此而来。   陈若弱让人把被念到名字的管事都捆了起来,准备报官,好去查抄这些人的住处,顾屿摇了摇头,放下了手里的茶盏,说道:“夫人,让外院的家丁去查抄即可,这些人的身契都在,即便聪明一些,把贪来的东西寄在他人名下,镇国公府也有权索回,府里的事,不必闹到外头去。”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责备的意思,是单纯的好意提醒,陈若弱脸红了一下,她从小也没在勋贵府邸里过上几天小姐日子,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普通人家的姑娘更多,对于世家勋贵这些规矩惯例也不太清楚,闻言连忙点了点头,让人去办。   顾屿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吩咐道:“府库那边应该有历年赏赐给这些人的记录,比照赏赐的单子,多余的部分列出清单来,相差悬殊的仍旧报上来,若是相差不过千余银两之间,那就算了。”   “不能算!”陈若弱起初还点点头,因为将军府没有赏赐一说,她也就想当然地忘了这茬,顾屿说的是自己疏漏的地方,她也就很虚心地听着,可听到千余两银子就算了的这话,她顿时眼睛都瞪圆了。   穷苦人家卖儿卖女不过十来两银子,那穷书生两幅画辛辛苦苦熬了一个月,也才挣去一两银,离京城略远些的地方,五十两银子就能买一处不错的宅邸,即便一千两银子对于镇国公府这样的人家算不得什么,可难道就因为家大业大,就该让人窃了钱财去填补自己的好日子?   顾屿闻言,眸子微微弯了弯,声音略略提高了一点,解释道:“夫人,他们都是府里养了几代的家生子,即便世代为奴,总也会有些自己的打算,拿府里的赏赐做了生意挣的银两,虽则按理还该是府里的,可人情不能如此算。”   他说这话时神色温和,周身带着一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君子气度,似清风明月,似朗朗晴空,陈若弱一时之间怔愣了一下,很快就又反应了过来,咕哝道:“等查过了再说吧,我就不信这些人月月从你家府库里掏银子,家底还能少到哪里去。”   顾屿忍住笑,目光瞥向底下那些没被念到名字的管事,神色却不是那么温和,眸子微微地眯了起来,想起上一世镇国公府的条条罪状,低笑了一声。   他并没有那么好心,说这话也只是为了堵住有些人的嘴,正如夫人所说,他提出的数字是很微妙的,贪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会有第三第四次,千两银子在外人看来极多,但几代养出来的贪心可远远不会只有这些。   当年若弱并未提出彻查府中之事,后来虽然也办了一些人,终究因为父亲心软,留下了大部分,自此她管事就有诸多困难,他虽然心疼,但总觉得后宅之事不必太过挂心,等到若弱怀了身孕之后,他又被调往异地为官,府里败落之后,又被尚婉君看准空子,害死若弱,让他于镇国公府大厦倾覆之际,又添丧妻失子之痛。   他前世不曾把尚婉君放在眼里,如今仍然不曾,若要做个比喻,瑞王一党便是将人咬得奄奄一息吃尽骨肉的虎狼,尚婉君就是虎狼走后,盯准时机咬下最后一块肉的野狗,人若复生,第一件事是打死虎狼,而非追狗。   他不信什么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知有人做贼千日机关算尽,即便把镇国公府打理得固若金汤,旁人有心算计,也逃不过谋害,不过重生一场,一元复始,他偏要做得尽善尽美,天衣无缝。   派去查抄的人回来的有点迟,如同陈若弱料想的那样,被查出来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不是身家丰厚,这些人平时在府里一副奴才做派,出去就成了爷,有两个在外头放利子钱,逼人卖儿卖女,和京城不少人伢都有联系,还有几家做着红火的生意,连货源都不用花钱,每个月从镇国公府各地庄子上运来的东西,基本上都要过了他们的手。   顾屿先前说的千余两银,似乎成了个笑话似的,他也不觉得生气,看上去反倒十分真心诚意,叹了一口气,说道:“是我想差了,还是夫人通透,这些……报官吧。”   他这么一说,不好意思的却是陈若弱了,她面上冷静,脑袋已经不自觉朝他的方向偏了过去,压低声音说道:“别了吧,你刚才不是说不好去报官,会伤了咱家的脸面吗?”   “我也没想到他们的胆子这么大,这些生意是必要上交给朝廷的,虽则不少底子亏空的人家都会放利子钱,朝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种事镇国公府不能做,自然也不能白给这些刁奴担了恶名。”   底下的管事们也没想到陈若弱居然能让人查得这么细,一听顾屿这话,当即就有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软了腿,回过神来,连连对着顾屿叩头,“世子爷,世子爷!老奴猪油蒙心被张老三那个天杀的欺瞒,求世子爷看在我们一家侍奉五代的份上……”   她这一嗓子,也带动了其他的管事们,底下顿时哀求哭叫声不绝,响彻连绵。   顾屿站起了身,浅色的衣袍映衬着如玉的容貌,越发相得益彰,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眸光轻动,就好像漫天的星辰落进了冬日的冰湖里,星星点点,好看得紧。   “若只是钱财的事,我也不至于报上官府,这些罪名不是替镇国公府算的,顾家也担不起,你们好自为之。”   顾屿的神色很平静,说这话时语气也没什么起伏,陈若弱看着,总觉得自家夫君的反应不对,好像早就知道似的。   她眨了眨眼睛,又摇了摇头,就算是他早就知道了,借着自己的手把这些人办了,也没有什么可计较的,她才进门三天,在这之前,她和文卿就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即便是夫妻,也总要有个熟悉的过程,他本就没有把什么事情都向她解释清楚的必要,而且这还是给她立威了呢。   顾屿不知道她的心思,其实他也是有些惊讶的,本以为那些罪名小部分是真,大部分都是瑞王编造出来的,却原来大部分是真,小部分渲染夸张了一些,是他低估了人心的贪婪,小看了底下人的野心。   去报官的人倒是回来得很快,今日是大朝会,大理寺只有两名小官当值,听了原委,却也不敢擅自处理,只记录了案情,按律收押了镇国公府的管事们,留待大理寺卿回来再办。   顾屿知道,如今天子还没下定决心处置勋贵,世家和寒门之间的斗争也都是暗地里激烈,面上还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镇国公府主动报案,手头上又确实有证据,即便有那个心思,也没有理由处置。   陈若弱一回到听霜院,整个人就瘫倒在了床上,忙活了一个早上,搞出了那么大的一个案子,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实在不是她擅长的事情,在床上来回打了两个滚,她陡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脖子僵硬地朝后转去。   一张温润俊美的笑颜在不远处看着她,似乎对她滚来滚去的动作有些好奇,顾屿还挑了一下眉头,看上去……好、看、得、要、命!   她有些欲哭无泪地从被褥里抬起头来,弱弱地商量道:“你以后能不能不要用这样的表情对着我?”   顾屿这下不是挑眉了,他的唇角又勾了起来,撩人得紧,“好。”   陈若弱顿时心如死灰,用枕头盖住了自己的脸,总觉得再这样下去,她会是头一个活活被自家夫君看死的人。 第十八章 头尾   顾峻是被他的贴身侍女秋儿给生生哭醒的,他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才睡下不久,头疼得要命,可那哭声哀哀切切,弄得他烦不胜烦,拧着眉头睁开了眼睛,果然见秋儿红着眼睛坐在床前做绣活。   秋儿比他大两岁,已经是放出去嫁人的年纪,前些日子她娘给寻了个府里的管事儿子,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愿意不愿意,偶尔还要为这个掉眼泪,这会儿哭得眼睛红红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在地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不是放她嫁人,是要卖了她。   顾峻困得很,到底想着从小到大的情分,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道:“行了行了,不就是嫁人吗?等明儿我去跟你娘说,让你自己在外院挑个合意的,上回我见了一个小子,能说会道,长得也俊乖,等我问他娶人了没有……”   他一边说,一边打着哈欠,以为这话能管用,就要倒头再睡,不曾想秋儿的哭声更大了一些,他翻过身,戳了戳秋儿的背,“怎么回事,有人惹你生气了?谁给你委屈受了?”   秋儿呜咽一声,拿帕子擦了擦脸,泪水把她的妆都晕花了,几根发丝贴在脸颊上,凌乱又狼狈,顾峻极少见她哭得这样凶,愣了愣,睡意都惊得消散了不少。   “三爷……夫人把我娘押到官府里去了,外头都说,等案子判下来,我就要跟着我娘流放发配,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三爷了。”   秋儿说着,呜呜咽咽地捂住脸,哭声低低的,却分外惹人怜惜,顾峻顿时睡意全飞,眉头一跳,“到底怎么了?你娘犯了什么事?”   秋儿只是哭,话也说不太清楚,顾峻拧起眉头,叫外头伺候的小丫头进来,没成想小丫头没叫来,另一个贴身大丫头春儿推了门进来,也是哭过一场的样子,看上去却比秋儿冷静得多,虽然也是红着眼睛,却没有太多情绪表露出来。   “你怎么也哭了?”顾峻拧着眉说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李嬷嬷……”   春儿面上冷冷的,见秋儿哭得凄惨,还冷笑了一声,说道:“发生什么事情……东窗事发罢了,她娘占着府里采买锦缎的便宜,不知道捞了多少,我那个死鬼爹贪拿府里的银子放贷,她娘也入了股,我竟不知他们两个蛇鼠一窝,勾结来去,这些年卖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死一万回也赔不得,就是判了我跟着一起死,我也没话讲。”   秋儿哭骂道:“你没长心肝,就不知道有了心肝的疼不疼!”   “我就是长了心肝,才知道他们做的都是下十八层地狱的污糟勾当,活该死了被油炸,你娘就是个畜生,我爹连畜生都不如,为他们掉眼泪,值当个屁!”   两人一时闹将起来,顾峻按了按太阳穴,自己把衣服穿了个齐整,洗漱干净,推门出去了,他住的是内院,少有小厮来往,平时里见了他就笑闹成一团的小丫头们今日个个低眉顺眼,几个眼熟的家生子倒也像秋儿那样哭着,只是不敢哭出声来。   一出小院,府里不同往日的气氛迎面而来,顾峻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去正堂,他现在还没理出头绪来,不过要是真像春儿说的那样,那这事不管怎么说,他是不会管的,至多护着她们不教被发配流放。   一靠近正堂,就闻见了一阵熟悉的饭菜香气,顾峻脚步一顿,如果仔细分辨的话,能闻得出来,那里头有前天吃过的龙凤丸子炸熟的味道。   今日大朝会,镇国公还没回府,大理寺的案子就已经进了他的耳朵,饶是他久经人事也吓了一跳,匆匆回府,府里的管事人手已经押走了大半,长子立在府门口等他,负着手,神情平静,他看着,不知为何也就跟着平静了下来。   等再听了前因后果,大热的天,镇国公只觉得背后发凉,一股一股透骨的寒气直往脊背上窜,顾屿只是笑了笑,没有安抚没有解释,过不多久,镇国公也就理清了头尾,长出一口气。   他不怪儿子自作主张,要将此等事情揭露出来,这是最好的时机,长媳进门管家,查账不可避免,由此带出后续一系列的事情,可谓是顺理成章,提早告诉了他,反倒会有露出马脚的可能,现下他受惊回府全无伪装,即便落进有心人的眼里,也只不过是一场凑巧。   “只是到底太过急躁了些,不曾徐徐图之,一则旁人府里不是没有这种事,且并非奴才自作主张,水至清则无鱼,偏咱们家急得什么似的撇开,恐要生事,二则若弱刚进门,查个账就闹出这一场来,她怕是要落下个太精明的名声。”镇国公叹了一口气。   顾屿摇摇头,并不在这个上和自家父亲争辩,他重活了一场,知道一旦天子起意,这些看似庞然大物的勋贵人家倒得会有多快,父亲即便是信了他的话,也没有过那些经历,更看重眼前,谁都没错,磨合得好了,反倒是互补的好事。   至于若弱……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他知道她是最不在意名声的人,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更在意他的看法,他说一句,比得上旁人千万句,也许这就是夫妻。   镇国公摆摆手,随他去了,这一个早上弄得府里人心惶惶,连下厨的采买也被押走了,加上一般大朝会后,都是周相爷做东,宴请同僚,下厨就没做几个菜,陈若弱问过,听说有新鲜的河虾,剥了一半做了盘白袍虾仁,另一半仍旧和鸡肉一起做龙凤丸子,清炒一盘素三鲜,又加炖了一锅排骨冬瓜汤。   掌勺大厨做的是素菜,素菜很少有香味浓重的,倒把她做的口味不算太重的几样菜衬托得香气飘飘,顾峻一进门,就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差点连自己是来干嘛的都忘了。   镇国公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这才有点想起来他了,眉头一挑,声音低沉:“谁把你放出来的?”   顾屿道:“爹,三弟他身子不好,这两天没吃没睡,家规也抄了四百遍有余,我看他也受到教训了,就饶他一回吧。”   顾峻连忙眼巴巴地朝着镇国公看,他确实没睡多长时间,少年漂亮的几乎有些凌厉的脸庞上几乎都没什么肉,眼底下一片青黑之色,看着可怜得很,镇国公哼了一声,让他入座。   托那一食盒甜心糕的福,顾峻是没什么脸给陈若弱脸色看了,闷不吭气坐下来,喝了两口素汤,就着龙凤丸子埋头吃饭,顾家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他平时不太守礼,这会儿当着个他认为的外人,不知道怎么地也学得规矩了起来,一心赶紧吃完饭找父亲兄长问个清楚。   顾屿吃得斯文,他一直都是如此,一口饭一口菜,荤食和素菜各占二分之一,绝不多下一筷,也不少下一筷,看着倒是分辨不清楚他的偏好来。   陈若弱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终于只能宣告放弃,给他盛了半碗排骨冬瓜汤,这下,一口饭一口菜变成了三口饭三口菜一口汤,仍旧是规律无比。   镇国公看着有趣,也让丫头给自己盛了一碗,放得远不觉得,汤端到眼前,就是一股温温的热香,煮熟的排骨香气和冬瓜的味道融洽在了一起,喝上一口,没有夏日里吃了荤食的油腻,反倒压了连绵的火气。   冬瓜和排骨本就是天作之合,在炖煮的过程中,排骨多余的油脂被东瓜瓤吸收干净,骨中的鲜美滋味被全然炖进汤里,拿捏着火候,炖煮到排骨不烂,冬瓜不软的时候起锅,即便是剩下的汤料,也有独特的口感。   镇国公禁不住眯起了眼睛,把一碗排骨冬瓜汤吃得干干净净,等他抬起头,就见顾峻正把最后一个炸得黄亮焦脆的龙凤丸子朝碗里夹,靠近他那侧的白袍虾仁已经空盘,这会儿他仍旧是那副眼底青黑,面容憔悴的可怜样子,却是端着碗吃得嘴角流油,两颊鼓起的模样,瞧着可恶极了。   顾屿的碗里已经见底,桌上的菜也吃得差不多了,陈若弱让喜鹊去端了冰梅汁来,她给顾屿盛了一碗,伺候用膳的小丫头各自上前,给众人都盛了一碗。   镇国公府有自己的冰窖,只是顾家人身子虚,每年六月上才能用冰,陈若弱也是昨日从放了冰盆的茶楼回来才想起这回事,她没有一定要用冰的意思,毕竟初来乍到,不好生事,不过弄点解暑的甜饮倒是不越什么。   蜜渍过的乌梅煮开,加一点冰糖和陈皮,放凉之后入冰窖,不必冰到结块,碗面上浮冰渐起就成了,要是一时不喝,还可以放进井水里冰镇,放上一两日会更甜,这样做出来的冰梅汁喝起来酸甜可口,沁人心脾。   顾峻吃饱了饭,又一连喝了两大碗冰梅汁,肚子里踏实了,又去了暑气,顿时舒服得一个指头都不想动弹了,饱暖思困,他又是一天一夜没合眼,竟就坐着打起了小盹。   顶着自家长媳惊奇的视线,镇国公的脸都黑了。 第十九章 瑞王   正如顾屿想的那样,镇国公府的事情闹得可谓是纷纷扬扬,元昭帝却没有下罪的意思,开国数代,大部分的勋贵都是日暮西山,也就只剩下了这几条来钱的路子,要借着这个理由强办镇国公府,必然要引起朝廷震荡。   元昭帝五十多岁了,即便对勋贵的势力十分头疼,一时半会儿也没有那个精力来一场大清洗,何况镇国公顾家是勋贵中难得的清流,开国之时尚高祖亲妹安平公主,两代之后尚英宗嫡女惠阳公主,又是瑞王妻族,镇国公府倒台,就打破了他一心想要维持的几个儿子势力的平衡,得不偿失。   不必过多思量,元昭帝隔日就命人拟旨,斥镇国公府御下不严,着瑞王查办此事,一经查证,从重处理。   镇国公府是瑞王的妻族,把事情交给他去办,用意就很明显了,文武百官也没有什么异议,立在太子身后的瑞王从兄弟中出列,恭恭敬敬接旨,俊秀的少年脸庞上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看得太子分外同情,散朝之后,拍了拍他的肩。   “成了,父皇把事情交给你,就是想给你留个面子,顾家也太糟心了,好在他们自己没掺和进去,你从实查,有什么不懂的,我让黄轻去帮你。”   太子自小习武,手劲很大,瑞王被拍得背后直发疼,还是撑着笑了笑,顺着太子的话说道:“多谢大哥,其实这会儿查出来也好,埋着这些祸根,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让人捅了出来,反而生事。”   太子不以为然,咧嘴笑道:“这话跟外人说说也就罢了,咱们是亲兄弟,我说句不好听的,顾家就是缺心眼,让那起子奴才哄了不知道多少年,那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似的进了奴才的口袋,好在他们家人少,顾文卿又是个当用的,等这事过去,你让他到我这儿报个到,我给他找个差事做。”   瑞王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感激的笑,复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为难道:“大哥好意,原本是不该推脱的,可我那舅兄心高气傲,一心科举入仕,做父皇门生,我看得等几年,他考中了……”   果然见太子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瑞王垂了垂眸子,就听太子道:“我最烦那些文人的清高把戏,罢了罢了,等他什么时候想通了让他找我,过些日子是你嫂子的生辰,我弄了个戏班子,走,瞧瞧去。”   瑞王想说些什么推脱过去,可抵不过太子的力气,一个停顿的工夫就被带着走了好几步,终究是怕挣扎起来太丢人,只得跟着太子走。   镇国公从接了旨就等着瑞王上门,从中午等到傍晚,才等来瑞王府里的宦官报信,说瑞王伤了肺腑,太医看过,要休养两三日,案子先交由大理寺审办着,又说圣旨上已经讲明是御下不严,天子并未牵连,让镇国公不必担心。   送走了瑞王府里的太监,镇国公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倒是顾屿心下了然,瑞王如今依附于太子,就算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也没有那个能力去实施,又被他们提早将了一军,如果这还不能够让他方寸大乱,那他的城府也太不像个少年人了。   只是即便这样,他也不会因此就放松警惕,瑞王早有染指储君之位的打算,那日出现在京中的定北侯正是佐证了这一点,他是臣子,而非天子,想同一个他对上,就必然要步步为营,占尽先机,容不得一丝差错。   顾屿记得很清楚,他自江左归家之后,就一直闭门研读科考书目,三年苦读,殿前钦点状元,本是三元及第,却只因为形容比一甲另两人出挑了些,改为探花,仍旧降一品入翰林院,辗转两年,外放为官。   当今之世,歌舞升平,想要科举入仕,诗赋为重,经史为轻,殿诗只言诗才,不提策论,许多真正有治世实才的人难以晋升,清高的苦守寒窑攻读诗文,肯咬牙低头的依附朝中勋贵世家,往往辛苦做出些成绩之后,就会格外针对那些科举入仕的官员,寒门世家两派纷争,也有一部分是为了这个。   他不想再浪费时日,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五年的时间太长,入仕之后,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镇国公对此是没什么意见的,事实上他已经是顾家人里很能变通的了,上一世他也曾劝过顾屿直接入仕,只是顾屿想要堂堂正正科举为官,并没有动摇。   如今千帆过尽,他反倒是明悟了过来,这世道从来就没有什么堂堂正正,科举取仕本是为国遴选治世之官,如今不过是浮华诗文的戏台,真要说不公正,不公正的是如今的科举,而非是他。   镇国公府作风清正,自上代镇国公老顾相起,就经常引荐一些有才华的年轻人入朝为官,但不争抢那些所谓肥缺,府中的门生大多外放做官,偶尔有些散落六部,彼此之间联系也少,没有结党的条件,且多是实干官员,权少事多。   京都之地,一个官职底下有四五个备选,且枝叶连绵,错综复杂,顾屿无意去蹚浑水,他要去的,是江淮。   江淮两道,鱼米之乡,天下粮仓,交通疏阔,是仅次于京城的为官好去处,也是世族官员聚集之地,但就像寒门世家在朝廷里一直维系着的平衡一样,江淮之地的平衡是世族之间多年来摩擦斗争出来的,就像一根紧绷着的弦。   当初他在陇右道为官,抗西蕃,杀豪强,除贪官,兴商贾,鼓励农耕,初见成效之时,便遭逢家中变故,失官归京,不了了之,之后陇右道重归混乱,到新君登基,仍旧没有得力的官员能接过他未成之业,可他那时已经被新君忌惮,不可能再外放为官。   他原本该去陇右道,可到底山高水远,即便掌握整个陇右道,也无法左右京中动向,江南道和淮南道则不同,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江淮两道,是天下的命门,握其一便成举足轻重之势。   而且,这是顾峻积劳成疾,死在任上的地方。   顾屿闭了闭眼睛,不愿再去回想当年的事情,但他的心意却十分坚定,他不会让自己落入上一世的境地,于他有生之年,必肃清江淮,整顿陇右,一为顾峻,二为自己当年许下的诺言。   镇国公见顾屿去意已决,也不多言,只是道:“你这一去,没个三年五载回不来,府里的事务又离不得人,不如等到年底,峻儿也成了婚,你再带着若弱赴任,正好借着这个空当,为父给你寻个合适的差事。”   顾屿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三弟的婚事不急,赴任也不急在这几个月,当务之急,是先把二妹接回府里。”   上一世,瑞王借除妻族之势大肆铲除勋贵,是在二妹数度小产,抑郁而终之后,两世为人,他有太多的记忆模糊,但最清晰的,除了归京那日若弱和父亲的灵位,顾峻临终前阴郁瘦削的样子,就是二妹几次小产,他去探看时那苍白又勉强上了妆掩盖的骷髅似的脸。   他的妹妹,家世才情相貌无一不佳,出嫁前是千娇百贵的公侯小姐,出嫁后是堂堂正正的亲王妃,最后却是死于万念俱灰。   镇国公听的毕竟不如顾屿亲身经历的那样清楚,此时就不免有些犹豫,他的犹豫是很正常的,出嫁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寻常人家尚且没有把女儿扣在家里的道理,更何况公侯府邸,天子姻亲。   顾屿却自有打算,借了镇国公的印章,亲拟了拜帖,着人给瑞王府送去,他明日要和若弱一道去瑞王府,一是姑嫂相见,二是探看瑞王伤势。   镇国公虽然心有忧虑,但到底心疼女儿,又见顾屿胸有成竹不似作假,只得抱着沉重的心情,随了他去。   倒是陈若弱,一听要去见瑞王妃,整个人就吓懵了,她来京城不到一年,家里又没个长辈帮衬,基本上没有在人前露过面,这次去见顾屿的妹妹,也许连带着还要见到瑞王爷,她这个样子,怎么好去给顾屿丢人?   顾屿却不觉得有什么,见陈若弱惊慌的样子,反倒露出了些心疼的神色,替她拢了拢散乱的发丝,安抚道:“二妹性情很好,你跟她一定能相处得来,至于瑞王……他在人前总是不愿意失了礼仪的。”   说到这里,顾屿顿了顿,想起瑞王做了一世表面君子,二妹离世之后却以镇国公府罪犯欺君为由,连妻孝都不肯守,连纳三房美妾,又封一位侧妃,若非之后废太子突然发力,让他应接不暇,大约还没坐上皇位,他已有三宫六院之底。   这样的人,要是被他看去了若弱的容貌,哪怕是肖想几分,都让人心中不快。 第二十章 美梦   顾屿的安抚还是很有用的,陈若弱想了想,自从来到镇国公府之后,除了顾峻,并没什么人在意她的缺陷,已经比她想象得要好得多。   她总不能一辈子不见人,美丑是天生的,要是长得丑还畏畏缩缩不肯见人,等藏不住了,反倒更丢人,不如大大方方的,又不是小孩子,总不会有人指着她的鼻子说她丑。   想到小孩子,陈若弱就想起那日成婚见到的顾明英,那真是她见过的最知礼懂事的小孩子了,只是一直没听人提他,忍不住就多问了几句,却见顾屿细想了一下,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明英很好,日后他要跟在我身边读书,夫人喜欢他,是他的福气。”   陈若弱顿时有些惊喜,顾屿伸手摸了摸她怀里白糖的猫脑袋,声音温柔了下来,“明英会很喜欢白糖的,说不得日后就要和夫人一起,争这个小主子的宠了。”   白糖是公猫,公猫爱撒娇又黏人,被顾屿摸了脑袋,顿时黏黏糊糊地凑近了,用毛茸茸的猫头轻轻地去蹭他掌心,好像认识他一样,一点也不怕生。   陈若弱养白糖不到一年,照顾得却极好,小小一团的猫皮毛干净又漂亮,看人的眼神水汪汪的,像有灵性,顾屿却收了手,白糖蹬了蹬腿,一副要跳进顾屿怀里的样子,陈若弱顿时有些妒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按住了猫身,气鼓鼓地捏了捏猫耳朵。   白糖坚持不懈,被陈若弱抱在怀里,圆滚滚的猫眼还盯在顾屿的身上,发出一声婉转的拐了好几个弯的甜腻猫叫,然而顾屿看着陈若弱,只觉得这一只气鼓鼓的小猫更加可爱,让他看了就心头发软,想摸摸她的耳朵。   陈若弱起初还按着白糖的挣扎,慢慢地就发觉了气氛的不对劲,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顾屿,顾屿嘴角微微上翘,星辰似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影子,让她又心慌又脸红,直想要拿被褥把头捂起来。   “我,我刚才洗漱过了。”陈若弱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来,等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时脸红如血,恨不得就地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顾屿认真地点点头,道:“这会儿入睡时辰尚早……”   话还没说完,就见陈若弱短促地叫了一声,蹬蹬两下把脚上的绣花鞋踢得老远,衣裳都不脱,手快脚快地把自己包进了薄被里面,明明人还没躺平,却已经急忙地叫出了声,“今天事情太多了,我有点累,先睡了!”   她整个人团在被褥里面,连一根头发丝都不肯露在外头,仿佛是为了取信于他,隔了不多时,被褥里就传来一声声十分有规律的呼噜声,顾屿有些无奈,又有些想笑,他也不去伸手掀被褥,只是取了昨日茶楼买来的话本,取了一册放在床头。   陈若弱半天没听到顾屿的动静,怕他是生气了,小心翼翼地露出了一条缝隙,瞪着一只眼睛悄悄地察看外间的情况,却见顾屿正立在床榻前宽衣解带。   素白缀青叶纹的夏衣只有内外两层,解了衣带,叠好外袍,陈若弱只是看了一眼顾屿穿着薄薄里衣的样子,就羞得不行了,接连缓了几口气,她一把盖住薄被的缝隙,两只手把被褥抓得紧紧的,打定主意死活也不出去了。   夏日里被褥轻薄,陈若弱裹了一床被,顾屿掀开靠外的一床被褥,半躺进去,身边鼓着一个大团子,缩头撅腚的,看上去圆滚极了,白糖有些好奇地在床榻底下喵喵叫着,似乎想跳上来挠一把。   察觉到顾屿的靠近,陈若弱越发大气也不敢喘了,只是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她气都快要憋不住的时候,外头却慢慢响起一道温和悦耳的声音。   “……公子王孙薄幸,此间难言事,尽付说书人,不拘前朝今日,只说有那么一户极贵重的人家,上蒙天恩封公侯,由此效法亲王仪,世居州府之地,天子礼让三分。”   她竖着耳朵听了听,顿时愣了,好半晌,才从被褥里悄悄地伸出了半只脑袋,顾屿看了她一眼,仍旧念道:“这州这府也无多赘述,只说这户极贵重的人家姓王,上有承爵的老爷,又有一位极厉害的老夫人,九代单传到如今,天不负贵人期,得了一位如金如玉的公子,取名文修。”   这下陈若弱立刻就反应了过来,王文修,可不就是那天她在茶楼里听的那段没头没尾的话本主角?她起初以为顾屿是哄她才说念给她听,原来,原来不是哄她。   顾屿见她一直裹在被褥里,把一张小脸热得通红,顿时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软了语气,道:“你要听就乖乖躺着听,把头捂在被里,捂出毛病来怎么是好?”   陈若弱从被褥里顶出一只脑袋,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然后背对着顾屿把被褥撑了起来,不多时,两件单薄的夏裳被一只玉白的小手扔出了床榻,有一件正好扔到了白糖身上,小小的猫儿顿时兴奋地和衣裳做起了游戏。   不是第一次和顾屿亵衣相对,却好似比之前还要羞了几分,陈若弱把冰滑的蚕丝被拉到脖颈,两只软枕叠在一起,半坐半躺在顾屿身侧,对着顾屿的恰好是没有胎记的半边脸,这让她稍微有了些放松。   顾屿见她动作飞快,更衣之后就用那一双满是灵韵的眸子左一下右一下地瞟着他,忍不住笑了笑,把手里的话本抬起一点,让她想看的时候也能看得清上面的字,才又接着念了下去。   “文修公子七岁习文,十岁通晓四书五经,长到十二岁上初见灵秀……”念到这里,顾屿忽而顿了顿,道:“这便是夸张了,四书五经背下容易,通晓其中道理却要诸多经历,这里头说王家偏安一隅,府中长辈只是承爵而非入仕,即便延请大儒教导,也不至于灵慧至此。”   陈若弱正听得入迷,陡然听见这一评价,顿时有些脸热,她看话本从来不关注这些,只是大概知道主角是很聪明很厉害的人就够了,原来这里头也有漏洞。   瞧见陈若弱的神情,顾屿顿了顿,却没有再说下去,揭过一页,重又念了起来。他的声音温和而清越,是很好听的青年嗓音,语气却像镇国公似的,陈若弱听着,却觉得莫名的安心。   烛火噼啪,白糖在床下,仍旧喵呜喵呜地和衣裳做斗争,顾屿读完一页,再要翻页的时候,肩膀却微微一沉,陈若弱已经睡得熟了。   他叹了一口气,动作轻缓地给她解开发髻,取下首饰,把她一直紧紧抓着的被褥拉开一些,只盖住了她的小腹和脚心,这样睡着,不至于太热,又不至于受凉。   月上中天,陈若弱做了一个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这几日满心满眼都是顾公子,梦里也就有了他的影子,只是她做的梦却似乎有些不一样。   她梦见那日出嫁,她也是像之前推了顾公子,心里惶惑又害怕,可是顾公子回过神之后,并没有抱她,也没有说那些羞死人的话,就像个手足无措的少年,一直磕磕巴巴地安慰着她,说的话一时让人生气,一时又教人哭笑不得。   她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记得顾公子哄了她好久好久,她不是故意赌气要他哄,只是心里很害怕,一连好些日子,都是顾公子哄她,她闷不吭气。   镇国公也不像那天一样好说话,虽然没说什么,但她能看得出来他并不满意她这个媳妇,只是他说不出难听的话而已,只有那个小叔子的态度没变,一直都很讨厌她。   梦里的顾公子是个很好的人,他以为是自己的态度伤害了她,就一直在找各种理由安慰她,哄她开心,知道她识字少,就一个字一个字从头教她,他会带她出去采风,给她簪花,为她画没有胎记的小像,题她看不懂的诗句。   梦里的事情过得总是很快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镇国公也会对着她露出笑脸了,也不知道顾峻为什么慢慢地不再横挑鼻子竖挑眼,变得开开心心地在她和顾公子身边转悠,只知道自己的心情在一天天地变好。   顾公子带她出去采风时,犹豫着开口让她不要再带斗笠风纱。   顾公子画小像时,渐渐地会挑选颜色最漂亮的朱砂给她描胎记。   顾公子拿着她做的打油诗,眉眼温柔地说她才情比得过前朝文君。   ……   陈若弱觉得梦里的顾公子青涩得有些不像她印象里完美无缺的顾公子,可无论是哪一个顾公子,都让她觉得脸红心跳,这梦做得太过美好,让她几乎都有些不愿意醒来。 第二十一章 王妃   夏夜晚风徐徐,透过半开的竹窗撩拨着床帐,顾屿把白糖抱了出去,捡起陈若弱扔在地上的衣物,同自己的外袍一起,挂在屏风边的衣架上。   他没有睡,只穿了一身单衣出了里间,外头喜鹊和闻墨两个睡在小床上,本该一个守上半夜,一个守下半夜,这会儿倒都困得紧,连他出来了都没发觉,顾屿也不打搅他们,自去取了笔墨,仍旧回到里间,合拢内门。   上好的宣纸在放茶水点心的圆木桌上铺展开一半,烛光昏黄,照亮了慢慢落成的几行名字,停了片刻,他微微一顿,换了张纸,重又写上几个截然不同的名字,不多时,他放下笔,将两张纸的墨迹晾干,他微微眯了眯眸子,将先前那张纸放在上面,后面那张纸叠在下面,用镇纸压好。   收拾好笔墨,顾屿仍旧回到床榻上,见陈若弱睡得香甜,嘴角上翘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抬手替她拢好一丝散乱的碎发。   陈若弱的梦做到了尾声,梦里过去了很久,她和顾公子有了孩子,顾公子高兴地抱着她一直转,一直转,转得她晕晕乎乎的,然后……她就醒了。   睁开眼的时候,她还没反应过来梦里那些甜甜的事情都不是真的,一转过头,就见到身侧闭着双眼的顾屿,心头顿时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来,让人懵懵懂懂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陈若弱盯着顾屿看了半天,终于动了,她屏着呼吸,慢慢地挪动身体,直到小腿靠上了顾屿的被褥,顿时一动不动,又过了一会儿,见顾屿没什么反应的样子,陈若弱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手臂搭在了他的身上,如此两三次,她抱住了顾屿。   顾屿才睡下不久,被抱住之后也没什么动作,只是习惯性地侧了侧身子,让陈若弱抱得更加舒服一些,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陈若弱满脸羞红地闭紧了双眼,拼命地说服自己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过了好一会儿,如雷的心跳才慢慢平复下去。   夏日夜短,两人才睡下不久,外间的天光就渐渐明朗了起来,镇国公府每日晨起都有时辰规定,闻墨和喜鹊睡得沉了,一时都没醒,还是外头李嬷嬷带着人过来,小心地敲了敲门。   李嬷嬷是听霜远的管事,又是顾峻的乳母,平时进出并没有这么恭敬,大多是表面工夫,顾屿也并不计较,只是前日陈若弱刚在府里立了威,那些被押走的管事还不知道什么结果,李嬷嬷的胆子自然小了许多,这会儿连喜鹊都不敢得罪,只是低声斥了闻墨几句,让她去叫起。   顾屿听见动静,已经醒了,只是陈若弱还抱着他呼呼大睡,连闻墨和喜鹊进来的动静都吵不醒她。   喜鹊知道陈若弱的性子,轻轻地在她耳边叫道:“小姐,小姐,再不起赶不上东街的馄饨了!”   陈若弱的眼睛张开了一条细缝,喜鹊再接再厉,“再炸两根香喷喷的油条,配着豆浆吃。”   似乎闻见了油条的香气,陈若弱抽了抽鼻子,用带着鼻音的语气撒娇似的说道:“馄饨吃一半就够了啊,油条一根,豆浆要半碗,多了吃不下的……”   喜鹊偷眼看了看顾屿,虽然有些丢人,不过陈若弱听了这话,却是真的乖乖坐直了身子,任由喜鹊取了干净的新衣,快手快脚地替她穿上。   陈若弱半闭着眼睛,目光不知怎地落到了桌上,两张交叠在一起的宣纸,上头都是几个字几个字的一行,排列的规律有点像前日她让闻墨记的管事名字,可字都不同,大约是别人的名字。   顾屿见闻墨似是有些好奇地看了看,瞥了她一眼,闻墨顿时缩了脑袋,他伸手将桌上的纸拿了起来,叠了四叠,一起对折,然后放进了里衣的袖袋里。   就这么一会儿磨蹭的工夫,顾屿已经洗漱干净,闻墨垂着眸子给他整理冠带,昨日的衣裳素朴,今日要去王府,李嬷嬷让人取了件鹤青云绣的外袍给顾屿换上,又罩一层纱衣。   洗漱到一半,陈若弱也清醒了,打了一个哈欠才反应过来,这里已经不是宁远将军府了,她迅速地朝顾屿看去,见他并没有露出什么异样之色,反倒是对她笑了笑,神色温柔缱绻,顿时心里有了底,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梳妆镜前。   她没上过几次妆,如今夏日,更无法浓妆艳抹,翠莺手巧些,喜鹊把翠莺叫了来,陈若弱比划了一下,翠莺愣了愣,点点头,给她描了一个淡妆,梳了那日顾屿梳的发式。喜鹊翠莺她们两个看陈若弱是看久了的,这会儿倒不觉得有什么,李嬷嬷几次张口,想说什么,还是咽了下去。   陈若弱把脸转过来,正对着顾屿,她眨了眨眼睛,指着自己,问道:“你觉得我好看吗?”   顾屿端详了一下,眉头蹙起,摇了摇头,“眉一浓一淡,眼一大一小,纵是玉貌天颜,也不能掩盖此间瑕疵。”   陈若弱看向翠莺,翠莺吐了吐舌头,替她描了带着胎记的半张脸的眉眼,匀了脂粉,果然见顾屿点了点头。   喜鹊和翠莺不知道陈若弱的用意,只当她是开了个玩笑,陈若弱却悄悄地按了按心口,梦里有一回,顾公子也是这么说的,她说顾公子嫌她,顾公子却一脸正色,说她生得美,但他不能昧着良心说那妆也美。   顾公子……当真是顾公子,不是这世上任何一个旁人。   她的嘴角微微地上翘了起来,像是一早上莫名的好心情,顾屿看着,也跟着弯了弯眸子,神色温柔。   瑞王府离镇国公府不远,用过早膳之后,两人就上了车驾,行不到一刻钟,车驾在瑞王府门口停了下来。   昨日递了拜帖,今日再上门,就是意味着正式的拜见,瑞王府的周管家一早就开了正门等着,下车驾的时候,陈若弱给自己鼓了鼓气,但仍旧十分紧张,顾屿伸手扶她,语气轻缓道:“不必担心,这次只是接二妹回府罢了。”   陈若弱有些不解,但还是伸手握住了顾屿的手臂,正好摸见他袖口叠好的宣纸,想起刚才的事情,她眨了眨眼睛,更加奇怪了。   顾屿却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弯了弯嘴角,扶稳了陈若弱,然后微微垂眸移开一步,喜鹊和翠莺已经被教了不少规矩,上前侍立在了陈若弱身后。   周管家是个面白无须的宦官,穿的是内制的宦官衣袍,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陈若弱只见过传旨的太监,那时也没有这么近看过,顿时有些好奇,但她忍住了,跟在顾屿的身边,微微低着头,露出了那日见过的蓝衣男人妻子的端庄神色。   “……还望世子见谅,王妃吩咐过,夫人请随这位张姑姑去,王妃一早起就在等夫人了。”   陈若弱微微点了一下头,看一眼顾屿,顾屿对她笑了笑,示意她不用担心,陈若弱抿了抿唇,跟在那被称为张姑姑的中年妇人身后,喜鹊和翠莺连忙跟了上去。   瑞王府是新建,规格倒是不错,只是本朝崇朴尚素,瑞王在这上头又格外小心,故而这地方虽然比镇国公府要大,可要论其他,却是处处都比不得,陈若弱看着,忽然有些担心起来了,她早就觉得镇国公府宅子太漂亮了些,今日一看,王府竟然都比不上,要是被人告一状到御前,岂不要吃官司?   怀着这点沉重的心思,她连见瑞王妃的紧张感都没了,只是盘算着回去之后要如何改建,直到前头张姑姑忽然停了步子,她才回过了神。   瑞王妃见她的地方不在内院,而是王府花园,一大早的阳光还不是那么烈,陈若弱一眼看去,就看到了一群婢子环绕下,半坐半倚着石棋桌的瑞王妃。   顾凝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裙裳,领口的式样有些怪,高高地紧贴着脖颈,镶着珍珠的扣子,拢得整段脖颈严严实实,素面不施脂粉,却无损顾家人一脉相承的美色,只是她的神色淡淡的,眼神也冷冷的。   陈若弱紧张了起来,步子也变得十分端庄,别扭得她差点崴脚,等到靠近了些,瑞王妃完全转过了脸看她,她顿时变得更加紧张。   顾凝看着她,顿了顿,声音清冷道:“嫂子,坐吧,我们说说话。”   陈若弱正双手交叠在小腹,预备行小礼,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其实这个小礼她也没做过几次,明明知道步骤,但就是怕错,自然能不做就不做,她尽量让自己显得端庄一点,屁股只坐了石凳的三分之一。   顾凝却没有盯着她的礼仪举止的意思,看了一眼身边不下十个婢子,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大哥归家有些日子了,吃睡可还好?” 第二十二章 家训   不问镇国公,也不问顾峻,只单单问了顾屿,听起来有些奇怪,陈若弱抬起头看了看自家这个小姑子,注意到她两只手都拢在袖口里,问这话时,那双清冷的杏眼就那么盯着她看,似有万语千言。   斟酌了一下,陈若弱谨慎地回答道:“府里都挺好的,文卿说今日是来接王妃回……”   她一句话没说完,眼前的瑞王妃却似惊了一跳,双目里像是烧起了一把火,陈若弱不知怎么地就把话咽了下去,然后就听瑞王妃再度平淡下去的语气,“嫂嫂怕是听错了,没有圣旨,哪能归宁,大哥说的大约是等探看过王爷之后,来看看我。”   陈若弱知道自己没有听错,想起顾屿笃定的神色,她想反驳,却只张了张口,目光落在瑞王妃攥紧的袖口上,又飞快地移开,好似不经意地瞥一眼周遭侍立的婢子,她心里仍旧是奇怪的,可到底没有再提这话。   顾凝又问了几个问题,陈若弱一一答了,两人还说不到十句话,那个带她过来的张姑姑就上前一步,笑道:“娘娘,仔细着日头,要再受了暑气,王爷要心疼的。”   陈若弱看了一眼那个满脸堆笑的张姑姑,心里头仍旧感到奇怪,不由就道:“灌木丛遮着呢,哪有人一早上受暑气的?”   “顾夫人您是不知道,我们娘娘自小身子弱,多走几步路都要吃药,就是五月里也有热出病来的,王爷为这个专门翻修了花园,府里现下处处都是树荫,可日头一高,还是遮不住暑气,只能咱们做奴婢的仔细着些。”   那张姑姑说得十分好听,陈若弱刚跟着点了点头,就见瑞王妃苍白的俏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嫣红,语气里带了些冷冷的怒意,道:“这是我大哥刚过门的妻子,镇国公府的主母,谁跟你这老奴咱们?”   陈若弱猝不及防被叫到,下意识地朝那张姑姑看了看,却见张姑姑那张稍显刻薄的脸上竟然一丝尴尬也不见,带着谦恭到几乎卑微的的神色连连请罪,似乎已经很习惯瑞王妃这样近乎无理取闹的发火,见陈若弱望向她,还讨好地笑了笑。   正在这个时候,一道娇软的女声从不远处慢慢地靠近了过来,“姐姐何必对着个奴婢发火,又失了仪态,又跌了身份的。”   陈若弱顺着那道声音看去,见是个身着翠绿宫装的妇人,面容十分娇美,略有些浓的眉被仔细地拉长,又勾了上挑的形状,怎么看都觉得与众不同,有些难言的精致气韵。   见陈若弱有站起来迎接的意思,顾凝在这之前,淡淡开口道:“嫂子安坐,只是个不相干的人。”   那妇人走得近了,陈若弱才发觉那并不是什么妇人,只是梳着妇人发式,妆容浓了一些,仔细看去,竟是个比她相差不了几岁的少女,听了瑞王妃这话,少女显然有些憋不住气,轻哼了一声,又有些得意洋洋地说道:“姐姐说这话好生伤人哪,我是圣上亲口封的瑞王侧妃,和姐姐共侍王爷,怎么就成了不相干的人?”   顾凝并不搭理她,起身对着陈若弱微微点头,示意她跟自己到别处说话,孙侧妃却恼了,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嫉恨,一把抓住了顾凝的手臂,拽住了她。   “同在一片屋檐下,姐姐就准备对我这么视若无睹一辈子?”孙侧妃冷笑,“喜也没有,怒也不见,成日里像根木头,除了会写点酸诗,你到底凭什么得到王爷的宠爱?”   顾凝的脸色在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她清冷的视线落在孙侧妃的身上,语气仍旧是淡淡的,“放手。”   孙侧妃恨恨地说道:“你是公侯小姐,难道我就是下贱人家的丫头?我告诉你,你不要得意地太早,我……”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警醒了几分,目光落在顾凝脸上,却见她一丝探寻的意思都没有,柳眉轻蹙,似乎只是觉得她抓疼她了。   还没细想出火气,身侧突然传来一股大力,眼前的天地顿时一个调转,她就被推倒在了地上,视线向上,是一张、半张满是怒意的脸。   陈若弱挡在顾凝的身前,半脸怒火,指着孙侧妃的鼻子,说道:“她手上有伤你不知道吗?你抓着她,她疼得都要哭了你没看见吗?”   顾凝怔了怔,厚重的袖口底下,满是细小伤痕的手微微发着抖,手腕向上,是一道又深又长,还渗着血的伤口,被孙侧妃抓得紧了,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又裂了一点,鹅黄的裙裳衣袖上,也渗出了一些痕迹。   孙侧妃头一回在对上顾凝的时候狼狈成这样,以往她就算欺负得再狠,顾凝也不会吭声,至多事后瞒不住王爷,王爷训斥她几次而已,可那是在没有伤到顾凝身体的情况下,看到顾凝袖子上的血迹,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脸色突然一白。   没有去管孙侧妃,顾凝抿了抿唇,对陈若弱轻声说道:“我没事,我们去水榭。”   似乎不大习惯说这种话,她说完就走,陈若弱非常凶地瞪了一眼孙侧妃,连忙跟了上去。   顾屿不是第一次来到瑞王府,无论是重生前,还是重生后,他都是这里的常客,后来瑞王失势,幽禁王府,他也时常过来“探望”,直到新君即位,他才得以手刃了他。   前尘过往,只当黄粱一梦,顾屿不着痕迹地平复了一下心情,步态收敛几分,回忆起去见新君时的谨慎,慢慢地才有了些无官无职闲散子弟的感觉。   周管家上次见顾屿还是三年前,这一路上悄悄打量着他,不得不承认,这位镇国公世子确实是他见过的世家子弟里仪态最出众的,明明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让他瞧着都暗暗吃惊起来。   瑞王是真伤了肺腑,太子天生巨力,平时和他走在一起都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原本他只当是去听戏,也就省了防护措施,可戏听了一半,太子就没耐性了,拉着他去校场练骑射,还兴致勃勃挑了两匹红鬃烈马。   太子能把不情不愿的烈马拽着走,他连上马都战战兢兢,要不是刚巧路过了一位将军,他就不止是被马蹄踢了胸口,而是被生生踩死了。   瑞王接连咳了好几声,听见外头通报,勉强撑着坐了起来,把手里的帕子扔给边上伺候着的侍女,侍女收了帕子,退到一边。   “不曾远迎舅兄,咳咳……”瑞王说着,又咳了出声,他是个仔细的人,咳嗽都注意着不把脸朝向顾屿这边,侍女连忙上前,换了一张新帕子递过去。   顾屿行了一礼,闻言,并没有客套的意思,只是温和道:“今日文卿来,是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想同殿下商议。”   他的神色认真,瑞王也不由得认真了几分,周管家见状,连忙让边上伺候的侍女们都出去,顾屿却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瑞王有些犹疑地看了一眼周管家,顾屿只是微微一笑。   “周平,你也出去。”瑞王道。   听着外头脚步声渐远,顾屿脸上的笑慢慢收敛了几分,就成了一个几乎是严肃的神色了,瑞王顿了顿,道:“舅兄有事,不妨明言。”   顾屿微微点了一下头,似乎是斟酌了一下语句,轻声说道:“殿下可知我顾氏家训,言及嫁女三条,数百年不曾有违?”   瑞王那张温和无害的少年脸庞上似乎有些不解,笑了笑,道:“还请舅兄赐教。”   “嫁女其一,嫁女不攀,高嫁不妾,为人妾者,一死二逐。嫁女其二,外嫁女和离,不得逐,父在归家,父死从兄,孤寡者由族中供养,嫁女其三……”   顾屿微微停了一下,看着瑞王的眼睛,语气温和道:“若有辱我外嫁女者,顾氏全族立之。”   前朝门阀世家林立,景阳顾氏初成势时,并非当世大族,百十来条家训全由先祖一人制定,经后人修修改改,到如今,只有几百年前的嫁女一节半字不曾改动。   瑞王脸上的笑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他半撑起身子,冷冷地说道:“舅兄的意思,是我亏待了阿凝?我同阿凝年少夫妻,五年恩爱,我疼她护她怜她爱她,只是她不得生养,我拗不过父皇旨意,纳了个妾,更至今未有宠事,我欺辱阿凝?”   他这话说得实在理直气壮,若换了个人来,哪怕有了十足的证据,也要自疑几分,但顾屿没有,他目光淡淡地看着瑞王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来接阿凝回家。”   “顾屿,你当本王是死的不成!” 瑞王漂亮的少年脸庞上浮现出全然的戾气,怒声喝道。   顾屿却笑了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轻声道:“殿下觉得,孙侧妃生得是不是有些像一个人?” 第二十三章 回家   瑞王的视线陡然锐利了起来,看着顾屿,似是猛兽无声的威胁,顾屿淡笑以对,温润如一双墨玉的眸子里好似蕴了万千星辰,微光点点。   一时被顾屿的镇定压制住了气势,瑞王停了一刻才反应过来,他并不相信顾屿能查到什么首尾,更何况一个闺阁里的少女,岂是他说见就能见的,只是这话确实掐到了他的嗓子眼,让他不得不慎重了起来。   顾屿却没有打哑谜的意思,见瑞王神色里似有怀疑,似有冷意,再也不复那张强装出温和的面孔,眸子微微抬了起来,慢慢地说道:“堂堂定北侯长女,母家亦尊荣,若非身世见不得人,家底比阿凝还高些,为殿下妾,委屈了吧?”   瑞王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看上去不动声色,在被褥里的手却是死死地攥紧了帕子,他一字一句道:“本王不知。”   “殿下尽可不知,即便到了天子驾前,这也是没法查证的事情,文卿知道,不过是偶然罢了。”   若是常人,在真的不知情的情况下,陡然听说这种事情,第一反应定然是怀疑真假,可瑞王第一反应却是自己不知情,显然已经印证了他的猜测,顾屿却没有抓住这点和他争辩的意思,笑了笑,退了一步。   瑞王面上浮现出层层的冷意,看着顾屿,道:“镇国公府和本王应当同气连枝,莫非舅兄是想拿此事威胁本王?”   顾屿摇了摇头,道:“父亲疾病缠身,文卿年底就离京,三弟尚幼,故而想让阿凝回府照顾父亲些日子,皇家亦有人情,文卿的要求并不过分,上报天子,也是一样的结果。”   瑞王差点被气笑了,道:“舅兄既然已有决定,那还来找本王作甚?镇国公一道折子上去,莫非本王还有通天彻地之能,拦着父皇看折子?”   顾屿的眸子抬起,毫不避讳地直视瑞王,语气轻描淡写,神色却很严肃,“文卿来找殿下,是想让殿下答应,一年之后,阿凝病重身死,因无子继,灵位不入王府,到时殿下婚嫁另娶,同我镇国公府再不相干。”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瑞王直起身子,漂亮的少年脸庞上戾气深刻,怒火重重,眼里却闪过一丝不明显的恐慌,他盯着顾屿,顾屿没有退让的意思,淡淡地听瑞王大声地怒斥着,外间匆匆的脚步声渐近。   顾屿不紧不慢,一手微抬,另一只手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份叠好的宣纸,在瑞王面前抖开,看清了上面的名字时,瑞王的瞳孔陡然一缩,外头周管家尖细的声音传来,“王爷?”   瑞王盯着顾屿手里的宣纸,良久,冷声说道:“这里没你的事,下去。”   周管家带着人犹疑地退远,房里的气氛却还是十分凝滞,隔了一会儿,顾屿收好了宣纸,语气有些微的缓和,“顾氏人丁单薄,即便是外嫁的女儿,也是族中的珍宝,殿下成婚时答应的话,既然能为定北侯之女破例,也就能为更多的贵女破例。阿凝脾气大,她忍不了,殿下不放她离开,她迟早会死,顾氏是殿下的妻族,能给殿下的也不过是滴水,名单上的这些官员,他们或有软肋,或有把柄,或是能力极佳,身处困境,殿下因人施法,想在太子眼皮子底下做出一番事业,用不了几年。”   瑞王这会儿倒是冷静下来了,他冷笑着说道:“本王若是答应了,最大的把柄就在你手里,何况本王怎么知道是真是假?顾文卿,你打的好算盘,用几个名字就想换走阿凝,你当本王是傻的不成?”   “这里头的人,殿下应该已经接触了其中一些了吧。”顾屿说着,微微笑了起来,“有的不得其法,有的把柄在握,文卿替殿下断言,按部就班笼络这些人,殿下至少要花十年时间。如今只要殿下点头,最少三年,最多五年,这些都会成为殿下的人,殿下觉得文卿此举是在握殿下把柄,可文卿将这张名单交给殿下的时候,就已经是将把柄给了殿下。”   顾屿只是一个没入仕途的闲散世家子,根本没有渠道得知这么多官员的背景势力,唯一的解释就是镇国公府这些年一直在用扶持的门生势力暗中收集情报,这是一道双向的把柄,一旦达成协议,双方就此中断干系最好。   何况拉拢官员,风险和收益是成正比的,若是不小心拉拢到别家的暗线,就是把野心摊开了给别人瞧,惹了一身骚,还落不到好,瑞王和太子一母同胞,一直依附在太子羽翼之下,行事更加小心谨慎,到如今,手底下也没几个真正得用的人。   顾屿递来的不是一份名单,而是一个完整的势力体系,瑞王野心初成不过一年余,纵有城府,也被砸得有些晕,他的目光仍旧警惕,可紧攥着帕子的手已经有了松动。   王府后花园有一处不大不小的湖泊,盖了水榭,看上去有些朴拙,陈若弱看着四个侍女分别守住了水榭四角,又有两个嬷嬷立在了顾凝身后,其余的婢子则在边上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不像跟着王妃,倒像是看着犯人似的。   顾凝面容清冷,对这些人明里暗里的守卫视若无睹,张姑姑端来了茶水点心瓜果,她也不看一眼,只是靠着陈若弱坐着,偶尔开口说几句话,视线大半都是落在湖面上的。   隔着水边,倒是阴凉了不少,陈若弱有想问顾凝的伤势,可见周遭的人都没什么反应,连顾凝自己都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顿时熄了火,不大自在地坐着,忽然见岸边上走来了一行人,她才又高兴了起来。   周管家问了侍女,又恭恭敬敬带着顾屿来到后花园,陈若弱一见顾屿就弯起了眼睛,顾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顿时站起了身。   “大哥……”顾凝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很快就别开了视线,低声道:“坐吧。”   顾屿看着活生生的妹妹,双目中似有星辰,他的嘴角微微地弯了弯,说道:“父亲托周相在朝上递了折子,让你回府住几天,折子应该已经批了,殿下也同意了,收拾东西,跟大哥回家。”   顾凝怔住了,清冷的面容上呆呆落下了两行泪,陈若弱吓了一跳,赶忙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别哭啊,回家有什么好哭的,我两天不回家都想得很,别哭别哭。”   顾屿反而笑了,抬手弹了一下顾凝的脑门,语气轻缓而又温和,“不想收拾,那就走吧。”   顾凝摇摇头,又很快点点头,她不想收拾东西了,只想立刻回家,回到她还没出嫁时的住处,抱着最熟悉的枕头,痛快淋漓地哭上一场。   来的时候只有一副车驾,两个人还好,三个人就有些挤了,顾屿原想让顾凝和陈若弱在车驾里,他骑马回去,可是顾凝怎么说都不肯松开他的衣角,只得由她去,陈若弱不知其中内情,摇头晃脑地在车里哼着小曲。   顾凝原本以为自己能撑到回家,可半路上靠着熟悉的肩膀,听着欢快的小曲,她忍了很久的委屈终于忍不住一股脑地冲上了脑海,她一把扑进顾屿的怀里,清冷的表象撕开,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抱着能为她遮风挡雨,为她顶天立地的兄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陈若弱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怎么又哭了,是不是那个什么侧妃给你委屈受了?你要告诉王爷啊,别哭,乖啊……”   许久没有被人这样关心过,顾凝的哭声更大了些,伴随着一些哽咽的连不成句的话,她紧紧地抱着顾屿的腰,哭得近乎嘶哑。   倒是顾屿有些了然的样子,摸了摸顾凝的发,对陈若弱微微摇了摇头,“让她哭吧,她委屈不是为一两个妾,是瑞王。”   顾氏嫁女,不攀权贵,高嫁不妾,当年荣宠至巅顶,也只有尚公主,而非嫁女入皇室。顾氏先祖曾言,这世道女子艰难,男儿在外,荣辱与否,绝不系于族中女子婚事,即便天子有心,也不好冷了镇国公府的心,顾凝嫁给瑞王,是因为她和瑞王两下有情,执意要嫁。   陈若弱顿时更加同情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把顾凝的袖子拉起一段,见上面缠绕了长长的白色布带,血迹渗透出来,红红黄黄的,不由叹了一口气,道:“再难受,也不要寻死,你看看,你这伤这么深,除了家里人心疼,别人难道还搭理吗?”   顾屿的脸色陡然黑沉了下来,“他还敢伤你!”   陈若弱愣了一下,见顾凝哭着摇头,也跟着摇了摇头,道:“手腕上竖着的伤口,上深下浅,内侧略弯,是存心要自尽的,这是受了多少委屈……” 第二十四章 薄情   顾凝一路哭回了家。   就像是年幼时在外受了委屈,或是有意或是无意地把自己弄得更加凄惨,因为小小的孩童心里清楚,家里有父兄,能为她出气。   顾屿只是任由她哭,不安慰,也不哄劝,哭得急了,就让陈若弱给她擦擦眼泪,到下车驾的时候,顾凝已经好了很多,只是时不时打个哭嗝。   京中的车驾走不快,顾屿从带着顾凝刚出瑞王府的时候,就有机灵的小厮跑回镇国公府报了信,镇国公一向端着的人,高兴地来回走了好几个转,才记得打赏,顾峻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姐姐已经很久没有归宁了,他也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镇国公让人开了正门,顾凝刚从车驾里出来,就看见顾峻穿了身鲜亮的衣裳站在府门口,镇国公连衣裳都没换,大步迎了出来,顾凝刚擦干净的眼泪就又流了出来,撑着还想行礼,被镇国公按住了。   “傻丫头,上回还好好的,怎么就瘦成这样了……”镇国公说着,忽然又想起了顾屿曾对他说过的话,拧了眉头,不再多言,拉起顾凝的手朝府里走。   陈若弱原本又是心疼顾凝,又是替她高兴,只是下车驾的时候,发觉顾屿的视线一直落在顾凝的身上,虽然平静,但难掩关心,镇国公从见了女儿,就没朝她看上一眼,那个一直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顾峻更是扑上来围着顾凝团团转,他们一家四口走在前面,热热闹闹的样子,她不知怎地,忽然有些失落了起来。   这是不对的,就像陈青临娶了媳妇,再怎么样,也不会把她扔在一边不管,说句扎心窝子的话,人家才是一家人呢,她……只不过是刚刚进门而已。   陈若弱抹了把脸,重又笑了起来,正要快走几步跟上,就见原本落在最后面的顾屿回头看了一眼,见她怔愣在原地,弯了弯眸子,朝她伸出了手。   正午的阳光撒在他的身上,不似寻常人对着阳光时会把眼睛眯起来,顾屿的眼睛是舒展着全然睁开的,笑起来的时候,恍若定格了一夏的静谧,他身上鹤青云绣的衣裳泛着丝绸的温润光泽,越发衬得整个人像入了红尘的谪仙。   陈若弱心里忽然就安定了,她快走几步,把手放进了顾屿的掌心里,随后掌心微拢,同她十指紧扣起来。   顾峻哄了半天姐姐,一回头,见两人走在后面,还牵着手,顿时轻咳了一声,拉长了脸拽拽镇国公的衣袖,反倒被镇国公瞪了一眼,顿时蔫头耷脑起来。   才进家门,镇国公就让顾全去把顾凝原先住的地方收拾出来,好在即便嫁进了王府,自家小姐的闺阁还是天天打扫的,只是长久没人住,要点了香散干净浊气,一应被褥也赶着工做出新的来铺上,小姐最喜欢的东西,前头被收进库房的,也都摆上。   要是没有陈若弱之前那一通彻查,顾凝住处的东西,十件倒有四五件寻不到的,其中有个她最喜欢的玉枕,因从娘家带枕席是件不规矩的事情,一直放在库房,等找着的时候,已经被一个管事婆子的孙子睡了一年多。   镇国公原本只是气,等发觉了顾凝手腕上的伤口,一把年纪,眼泪都差点没忍住,顾峻更是跳了起来,嚷嚷着要去找瑞王算账,被顾屿按住。   “他……确实变了很多,可伤是我自己拿东西划的,女儿不孝,让爹爹担心了。”顾凝哭过了劲,红着眼睛鼻子,一抽一噎地说道。   镇国公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也只是抖了抖嘴唇,“你这是……何苦啊?”   “二姐,他对你不好,你为什么不跟家里说啊!怎么就让这个混蛋逼成这个样子了?”顾峻气得直蹦跶,想把茶几上的茶盏摔了,仍旧被顾屿按坐了回去。   顾凝咬着嘴唇,似是不知从何说起,陈若弱便道:“是不是因为那个孙侧妃,我看她的态度很嚣张,王爷纵着她所以……”   顾屿看了顾凝一眼,平静地说道:“不是孙侧妃,是赵侧妃,她是定北侯之女,生母应当是一位身份尊贵的已婚妇人,至少要比定北侯身份高一些,瑞王千方百计将她弄进府邸,是为了搭上定北侯这条线,更甚者,也有可能是为这女子的生母。”   按照孙侧妃的年纪来算,那时定北侯已经承爵,且过了孝期,一个未婚的侯爷,即便是公主也有资格争取,所以孙侧妃的生母只有是已婚的妇人,但若这妇人的婆家身份不够高,一个私生女,也不至于让定北侯被瑞王握了把柄,千里归京暗投诚。   顾凝怔了怔,似哭似笑道:“怪不得,他说心里只我一个,可有不得不纳孙侧妃的理由,我当他骗我,原来,是真有很重要的理由……”   “奸滑小人!”顾峻气恼道,“又想二姐对他死心塌地,又要占着咱们镇国公府,还想第二个岳家的便宜,这世上哪来这么好的事情!他还好意思编出什么诗赋传情的佳话,我看就是个笑话!”   顾凝听着,眼泪怔怔地流了下来,顾峻吓住了,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里,只好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顾屿,顾屿瞥了他一眼。   陈若弱犹豫着说道:“我看那个孙侧妃不像是个会写诗做赋的人。”   顾峻霎时间就想起来了,姐姐和那个狗屁瑞王宫宴相识,之后一年书信往来,都是他傻不愣登两下传递,其中似乎……多半是诗赋。   “不必在这上头多做计较,今日我问过瑞王,他已经同意放阿凝离开,日后婚嫁不相干。”顾屿淡淡地说道。   顾凝却是霍然站起了身,愣愣地说道:“他,他是这么说的?”   陈若弱也吓了一跳,镇国公眉头蹙紧,只有顾峻第一反应是乐了,嘟囔了一句还算瑞王有良心,就发觉了气氛的不对劲,他眨了眨眼睛,也反应过来了,“哥,他不会的吧?侧妃又不能扶正,姐姐走了他也娶不到比姐姐身份还高的继妃,这总不会是……”真良心发现吧?   没有搭理顾峻那茬,镇国公道:“怎么回事?”   顾屿没有当着众人明言的意思,只是对着镇国公摇了摇头,镇国公和他早有了默契,知道这就是私底下再说的意思,所以闻言只是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   陈若弱看着顾凝,见她愣愣的,像是丢了魂似的,连忙拉了拉顾屿的衣袖,其实她也有些奇怪,怎么好像什么事情到了她这个夫君的手里,就都……这么干脆利落呢?   看小姑子这个神情,明明就是还有情意的样子啊,她虽然也觉得那个瑞王爷手段太坏,可姑娘家的感情不是这么清楚的,就像是一块烂掉的肉,明知道痛痛快快挖掉,病就好了,可谁都怕割肉的疼,情愿一点一点拿药化开。   顾屿不是很能理解顾凝这会儿百般复杂的心思,见她模样,隐去了自己和瑞王的谈话,只说道:“天家情薄,他今日能为一个定北侯纳侧妃,明日就能为更大的利益抛弃你,我给他的东西在我眼里不值你半分,在他眼里却比你值钱得多,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顾凝哭着跑了出去,顾峻一愣,追了上去。   陈若弱犹豫了一下,看了顾屿一眼,顾屿点点头,陈若弱对着镇国公行了一个礼,也跟着出去了。   顾凝是真伤心,原本听说瑞王并不是移情别恋,而是为了什么定北侯的势力,才拿了她昔日待嫁闺中时写给他的相思诗赋给了别人,大张旗鼓迎她进门,即便难过,她心里也有了一些莫名的安慰,可顾屿的话就像是一把刀子,直直地扎进了她的心口。   他没有背弃和她的感情,可在他心里,哪怕她还是他唯一爱的女人,也抵不过他想要的天下,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追求,他情愿把她还给顾家,就像她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   出身尊贵,父兄疼宠,即便不是家中最小的那个,可连顾峻从小都知道,一切最好的东西都要留给姐姐,因为姐姐是个姑娘家,姑娘家从来就是要疼要宠的,即便嫁人,她嫁的也是她喜欢的人,一个会为她低下头,骄傲漂亮的天家子,一个应允她一生一世,再无旁人的如意郎君。   可忽然有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她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分量,她是个能被利益交换来交换去的物件,她的感情他不看重,她的喜怒他不关心,他的感情或许没有作假,可他是个薄情人。   顾凝跑到了水边,愣愣地看着水面上哭得形容狼狈的女人,解开了脖颈上紧勒的珍珠扣子,雪白的脖颈上,布满了嫣红深紫的吻痕,像雪地里揉碎了的花瓣,风一吹就散了。 第二十五章 轻吻   顾屿确实没有考虑到现在的顾凝是什么想法,见她哭着跑出去,着实来说,他的心里是没有太大触动的,在他看来,顾凝就像是被狗咬了一口,疼过哭过就会好,他要是放任她被恶狗撕咬,才是不负责任。   镇国公知道儿子一番离奇经历,性格变化大了些,也属正常,只是叹了一口气,细问了他和瑞王的谈话。   顾屿没有隐瞒的意思,他昨日写下两份名单,一份是瑞王后来被牵连出来的同党,一份是太子废立前后的班底,他把前者交给了瑞王,后者另有他用。   交给瑞王的名单,他格外隐去了一部分如今声名不显,后期却十分得用的人才,只留下当初重立太子时第一批被查抄出来的高官勋爵,这些人大半都有把柄在瑞王的手上,他从太子手里得来审问的权柄,把这些事情查得很清楚。   “这,如今阿凝归家,人已经得罪彻底,真要把这些都给他……”镇国公眉头蹙起,然而并未犹豫太久,还是点了点头,“罢了,只要太子不废,这些事情一旦公之于众,瑞王也就不成了,只是日后同他往来,切莫小心,不要被他抓了把柄。”   镇国公府是真的没做过探听情报之事,只要等阿凝事罢,断去联系,即便日后瑞王势败,要咬镇国公府一口,也不会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只是这过程要格外当心,不要被人有心算计了无心。   顾屿对此没什么意见,他走时留了几个官员的软肋把柄,瑞王是个谨慎到可怕的人,即便如今还是少年,心眼也比太子多长了好几个,这些情报他大约会从中挑一个两个合适的,不着痕迹透底给其余的皇子,从眼线那里验证过真假,才会信他。   父子两人正商议着,陡然听脚步声传来,顾峻气冲冲地折返了回来,少年脸庞上满是惊慌和焦急,“爹,大哥!大嫂打二姐,我拦不住她!”   瞥一眼惊讶的镇国公,顾屿沉声说道:“把事情从实说来。”   顾峻额头上也有些青黑的痕迹,只是他浑然不在意自己的伤势,指着自己来时的方向道:“我刚才去追二姐,二姐站在水边上哭,我就没敢过去,谁知道她哭着哭着就往湖里跳,大嫂正好追过来,把她拽回来了,然后大嫂就打了二姐一巴掌……”   “她还想寻死!”镇国公猛然站了起来,就要朝外走,顾峻一边跟上他的脚步,一边急声说着方才的情形。   “我以为大嫂打一下,让二姐清醒清醒就够了,没想到大嫂打了一巴掌,接着又是几巴掌……”   顾凝衣裙湿透,湖边的泥泞把她半个身子都弄得脏污不堪,她半趴在湖岸上,整个人都被陈若弱打懵了,等到回过神,两边脸颊火辣辣的,迎面又是一个狠狠的巴掌。   这辈子再狼狈,都没有人敢打过她……顾凝怔愣了一刻,哭声都止了,嘶哑着朝陈若弱的方向扑了过去,又被她一脚踹回了地上。   陈若弱的衣裳在把顾凝拽回岸上的时候弄脏了,她抬起胳膊擦了一把脸,更蹭得一脸泥污,她看着地上挣扎着还要再爬起来的顾凝,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的鼻子,眼里的怒意比被打的还要炽烈上几分。   “你大哥辛辛苦苦把你从王府里弄出来,还不知道给出了多少好处,难道就是为了让你死在家里的吗?好声好气劝你,你当成耳旁风,非要扇你几巴掌才知道疼是不是!”   顾凝痛哭着还要再扑上来,仍旧被陈若弱推倒在地上,瑞王府的湖泊水源引自宫中,故而湖岸处是用青砖砌的地,镇国公府府邸规格稍小,蓄的湖泊也是人造的,地面是泥的,摔一下不算疼,却还是让顾凝瞪红了眼珠。   陈若弱顶着一张可笑的泥花猫脸,神情却比什么时候都严肃,她盯着顾凝,大声地喝道:“为个不值当的男人去死,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去到普通老百姓的家里去看,你已经比大多数的人活的都要顺心如意了,这不是大风刮来的!凭什么家里人疼你如珠如宝,你都不看在眼里,却要为个不在乎你的男人去死?”   顾凝听着,一边哭一边嘶声叫了起来,顾峻远远的就听见了她的哭声,拔腿就跑了过来,一把撞开了陈若弱,就要去扶顾凝,“二姐,二姐你别哭,别哭啊,是不是大嫂欺负你了,我替你打她……”   少年的手掌滚热,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泥泞冰冷,像是一股暖流紧紧地贴合上心房,顾凝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过,想到自己刚才做下的糊涂事,差点就再也见不到真正疼她关心她的人了,哭声不由得更大了一些。   陈若弱被顾峻撞开了几步,倒没有像一般的闺阁小姐一样摔跟头,她站在边上,仍旧叉着腰,站得稳稳的,听见顾峻这话,抿了抿唇,又道:“我不管你以后是恨我,还是讨厌我,至少现在这话,除了我,是没人会跟你说的,你在王府里寻死,还能说是一时糊涂,你在娘家寻死,和死给家里人看有什么区别?除了疼你关心你的人,谁管你死不死?难道你死了,那个瑞王就会为你守一辈子妻孝吗?”   顾凝的哭声已经嘶哑了,喉咙里几乎泛上血气,顾峻见她这模样,心疼得不知道怎么是好,只能恶狠狠地看向陈若弱,“闭嘴……”   他话音未落,镇国公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才是给我闭嘴!”   顾屿走到了陈若弱身侧,见她一脸泥泞,取了帕子,给她擦了擦,没有去看地上哭得凄惨的顾凝,只道:“我带若弱回房洗漱。”   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的顾凝,陈若弱惊觉自己下手太重,见顾屿一脸冷意,顿时心情沉重,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顾屿的身后。   “大嫂……”顾凝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陈若弱对顾凝有气,顾屿的步子也没停,所以她没回头,又走了几步,忽然隐约听到了一声多谢。   陈若弱拿胳膊擦了擦脸,重又变回了花脸猫,她回头看了看,见顾凝已经被顾峻小心地扶起,她看着一身泥泞,脏污不堪,可不知为何,瞧着比在瑞王府里见到的那会儿,多了一丝生气。   镇国公府这几日不太平,管事被大理寺押走了大半,婢子下仆人人自危,难得有在院外走动的,一见顾屿带着花脸猫似的陈若弱回来,立刻就有李嬷嬷带着闻墨和一众婢子迎了上来。   “备水。”顾屿吩咐了一句,一回头就见陈若弱又把自己糊了一脸的泥,他手里的帕子也脏了,不由得摇摇头。   闻墨去备水,李嬷嬷不敢多问,忙着上了两盏茶,又让小丫头端了新切的瓜果过来,就急急地带着人躲出去了。   陈若弱缩着脑袋,飞快地瞥了顾屿一眼,又瞥了一眼,发觉自己是很难从自家夫君的表情上看出想法来的,只好老老实实地先认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打小姑,我……”   话还没说完,沾满了泥的小黑手就被顾屿握了起来,他蹙着眉头,叹了一口气,“是我的错,阿凝幼时随了娘亲,体弱多病,原先并不指望她高嫁,所以自小娇惯到大,不曾想她会和瑞王有情,一心要嫁给他,瑞王一贯依附太子,当时府中上下并未多想,只得随了阿凝去,酿出如今祸事来。”   “可是这和你又没有什么关系……”陈若弱看着顾屿近在咫尺的脸庞,眨了眨眼睛。   顾屿微微摇了一下头,“我但凡狠心一点,早该在当初事情有了苗头的时候,就掐断她的念想,天家的水有多深,岂是她说进就进的,是我害了她。”   陈若弱的眼睛眯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手又有点痒了,如果眼前不是这张俊美的谪仙面容,她简直恨不得拿泥糊他一脸!   “是不是明天雨下个三天三夜,淹了黄河水道,也是你的错了?”陈若弱认真地看着顾屿的眼睛,“这世上巧合之事那么多,假如什么都是你的错,你担责任担得过来吗?鬼没撕掉人皮之前,谁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拿别人的错事往自己头上扣,难道头大就一定要给隔壁挡雨吗?”   顾屿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彩,陈若弱气势如虹,竟然也不怎么害羞了,梗着脖子和他对视着,半晌,顾屿眸子微微合拢,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角。   鼓了半天的气忽然泄了个干净,陈若弱的脸颊上不争气地浮起一丝晕红,清澈灵动的眸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儿,像是一只忽然被抱进怀里的小老鼠。 第二十六章 名额   顾屿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论调了,和顾峻顾凝都不同,他从小就被当成镇国公府未来的接班人培养,习惯了把一切都抗在肩上,到后来兜兜转转,枕侧冰凉,也再无人能对他说一声,非他过错。   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顾屿放开陈若弱的肩膀,见她脸颊上的泥污已经有些干了,越发像个泥脸的小猫,忍不住弯了弯嘴角,陈若弱只看了一眼,就连忙别开了视线,恶声恶气地说道:“你,你不要以为这个样子,我就会心软了,以后就事论事,再把别人的错朝自己身上揽,我就……”   她努力地想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没有能威胁到顾屿的东西,顿时有些泄气,只是她还没有把话含糊过去,顾屿就已经认真地点了点头。   “夫人教训的极是,日后文卿定牢记在心,一字一句,莫不敢忘。”   这话从别的男人嘴里说出来,浮夸些的,就成了油嘴滑舌,过火些的,又像是惧内窝囊,只是由顾屿说来,却是一句再郑重不过的诺言。   尤其他的眸子实在生得太好看,认真起来的时候,就是看着一块石头,都能把石头给看软了,陈若弱不是石头做的,霎时脸红如血。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李嬷嬷的声音,说热水已经备好了,陈若弱如蒙大赦,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顾屿笑了笑,很快就又收敛了笑意,神色有些发沉起来,他原本准备年底就往江淮赴任,不出什么差错的话,一年之后瑞王放人,至多是归家些日子处理后续,可如今阿凝这副情难断的样子,又有个没头脑的顾峻死命护她,他并不放心把她留在镇国公府。   即便交易已经谈妥,也不代表他就能在瑞王妃还活着的时候带她离京,说不得就要耽搁到明年,只是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年中,江淮官场就要起风,借着这道势,他能迅速地站稳脚跟,假如运气够好,还能收拢到一两个不错的人才。   江淮要去,可他带不走阿凝,父亲的脾气他清楚,管得住阿凝管不住顾峻,只能把这两个人分开。   顾屿想着,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只是念头还没深,外头就有丫头进来传话,说是舅老爷上门了。   陈青临穿着寻常百姓的薄布衣衫,走路的姿势也和京城的贵人们不同,虎虎生风的,恨不得一步走别人三步那么远,身后跟着个亲兵,两人手里都提着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下人的穷亲戚上门。   “我就说穿那件绸缎的,你非说太正式了不好,现在怎么讲?”陈青临瞪着亲兵,压低嗓音说道。   亲兵瞥了一眼带路的白净小厮,目光在对方的锦缎褂子上溜了一圈,又看了看脸糙手糙的陈青临,非常诚恳地说道:“您那件衣裳连个缎花都没有,要是穿着那件绸衣,更像姑爷家里跑腿的。”   陈青临脸一虎,不搭理亲兵了,大步朝前走去,新婚那天他来喝的喜酒,路都熟得很,原本是想直接去后院,小厮却直把他往正堂带,迎头几步,正撞上个形容漂亮的少年公子,陈青临一瞧见他,眼睛就眯起来了。   才把顾凝扶回房洗漱,顾峻也蹭了半身的泥,刚换了身衣服出来,就听说宁远将军上门,他不大待见陈家人,即便他大哥不在意,也不能抹消陈家隐瞒实情,挟军功强嫁进镇国公府的事实,原是想躲着陈青临走,这会儿撞上了,他倒也不憷,昂着脖子,淡淡叫了声陈将军。   连亲兵都觉得这个顾家公子的态度实在是有些倨傲了,只是陈青临盯着顾峻看了半晌,顿了顿,没搭理,仍旧朝前走,带路的小厮左右看看,吞了吞口水,抬手擦擦头上的汗,对着顾峻行了一个礼,连忙快走几步追上。   镇国公这一日的喜悲着实有点大了,他的身子本就不好,即便去了病根,一时半会儿精气神也还没养回来,只是听闻陈青临上门,还是强打了精神见他。   陈青临早前就跟镇国公见过,这会儿倒也不拘谨,叫了声叔父,就坐了下来,亲兵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神色肃穆立在他身后。   “冒昧前来,是因为子章下个月就要回西北去了,现在各营都在加紧征兵,再不回去,连肉汤都喝不上……”陈青临说着,又觉不妥,于是重又绕了过来,道:“这次我是想来看看若弱,知道她在这里过得好,我也就能放心了。”   镇国公想到刚才气势汹汹的长媳,轻咳了一声,说道:“她应当是能适应的,府里这些日子也被管得很好,贤侄既然来了,就去看看她吧。”   陈青临闻言一咧嘴,正要起身离开,又想到了什么,一屁股坐了回去,似乎是斟酌了一下,对镇国公说道:“冒昧问叔父一句,三公子可是在国子监听学?”   “他算什么监生,成日里斗鸡走狗,纨绔子弟似的东西,说出去只会污国子监的名声,不是豁着我这张老脸,早晚让人撵回家来,叫贤侄见笑了。”镇国公摆手道。   陈青临似是犹豫了一下,又十分诚恳地抬起头,拱手说道:“叔父不知,前一阵军中有一批文书和军需官调任归京,朝廷的意思是从国子监中遴选出一部分人,授从七品,暂入军籍,任用一年待察,子章手底下有三五名额,想来想去,还是自家人用着安心些……”   亲兵发誓他从自家将军诚恳的神情里看到了一丝不明显的毒辣之意,顿时脊背发凉,低下头去。   镇国公倒是一喜,早在顾屿和他说了日后的事情时,他就起了收拾顾峻这块滚刀肉的心思,只是一时还没个章程,陈青临这话就像是瞌睡送来的枕头,真正说进了他的心坎里。   前线虽然危险,但军中的文官历来是受到重重保护的,身在大营后方,既能锻炼心性,又是在熟人手底下做事,他虽然不指望顾峻能做出什么名堂来,但总比他成日里在国子监混日子,混到没法混了放出来,又给京中添了一名纨绔强得多。   陈青临趁热打铁,瞅着镇国公的神色,又说道:“这名额到下月止,如果叔父有意,等侄儿回去,就把三公子的名字报上去,要是叔父舍不得他去吃苦……”   “贤侄误会了,倒不是舍不得他,”镇国公犹豫了一下,叹了一口气,道:“我但愿他去前线,锻炼出个样子,可又怕他自小娇惯,吃不消操练,到西北一趟事没做几件,只丢了脸皮。”   这就是松动的意思了,陈青临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说道:“这没什么,每年新兵进账都是这么过来的,我让人看着点,日日酌情增减,不会伤了三公子的。”   镇国公大喜过望,眼前脸黑手黑的陈青临陡然和长子口中雪中送炭的舅兄重叠在了一起,成了个光风霁月的好人形象。   他感动之下,却没注意到陈青临话里的细节,亲兵颇有些同情地撩了一下眼皮,默默给刚才那个眼睛长到天上的顾三公子提前上了一炷香,朝廷规定,厢军每十日操练一次,西军每五日操练一次,前朝有个宋家军,号称铁军,也不过是三日一操,而自家将军的飞鹰营……是每日一操。   整个西北军中,谁都知道飞鹰营是精锐中的精锐,顿顿有肉不说,连军饷都比别人多两钱,可真正愿意进来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苦,太苦了。   从正堂出来,陈青临和亲兵的手里都空了,刚才提进来的东西已经被管家收了起来,等镇国公看过,就可以贴上红封,收进府库,陈青临不知道这茬,只拿凶恶的眼神瞪向亲兵。   亲兵也委屈,他又不知道大户人家的规矩是进门先见长辈,几盒吃食又不重,拿在手上就拿了,谁知道人家那么客气地接过去了,那个珍而重之的样子,他几乎都怀疑自己拿的是什么金银珠宝。   顾屿就在听霜院前等着陈青临,原本以为要多等些时候,不曾想只过了一刻,陈青临那比起别人都高了一头的大个子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空着手见妹婿,陈青临心里觉得尴尬,可那张老树皮似的黑脸上完全没有体现出来,任由顾屿行了礼,他轻咳一声,干巴巴地说道:“若弱呢?”   顾屿刚要说话,就听见陈若弱的声音在院子里响了起来,一回头,就见她穿着干净的衣裳,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还在滴水的头发,喜滋滋地叫了声大哥,跑了过来。   陈青临原本是咧着嘴笑的,等看到陈若弱沐浴过后显得越发白嫩的半边小脸上,几道分外明显的红痕时,眼睛顿时眯了起来。 第二十七章 兄弟   那几道红痕大约是湖岸边上的草叶刮的,陈若弱原先脸上有泥,即便凑近了看,也看不出什么,洗浴过后热气蒸腾,原本的细小伤痕变得无比清晰,又微微发肿,几乎有些触目惊心,顾屿见了,眉头都蹙了起来。   陈若弱跑近了,气都没喘一口,湿漉漉的头发全贴在了身上,陈青临问,“大白天的洗什么澡,脸又是怎么了?”   顾屿很熟悉陈青临的表情,即便看着还是那副木讷老实的样子,眼里的火气却是骗不了人的,陈若弱只有更熟悉,想都没想就把刚才的事情隐瞒了下来,笑嘻嘻地说道:“我刚才在水边跌了个跟头,衣裳都脏了,大热的天,顺带洗洗也凉快。”   见陈青临的眼睛还是眯着的,陈若弱一手抱着他的胳膊晃了晃,撒娇似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伤吗?一点都不疼,可能没注意蹭着哪儿了吧。”   她说话的语气轻快而又自在,陈青临看不出什么问题来,也就点了点头,陈若弱拖着他进了院子,前院里的正房被重新收拾了一番,去了喜庆的新婚红绸,古董珍藏换下金银玉器,一派不显山不露水的清贵气韵。   陈青临只认金银,不识古董,瞅着就有些不得劲了,在西北,不是没有新媳妇进门就把值钱东西收起来不给用的,可那都是极少的不知礼数的人家才会干的事,他没想到镇国公府也是这种人家,只是瞧着陈若弱的高兴劲,憋住了没发作。   顾屿把陈青临让到上首左位,自己和陈若弱坐在了下首,主让客座,这是极高的礼遇,陈青临也不好摆脸色了,不管镇国公府怎么样,他瞧着顾屿确实是很顺眼的,和他话也投机,轻咳一声,他放下手里的茶盏,把对镇国公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春时募兵,夏时操练,秋时分兵入帐,平时营里调不到兵,只有分新兵的时候能占点人,快到六月中了,我得赶着回去拉一列新兵。”   陈若弱基本可以说是在西北长大的,平时军中一些事,耳濡目染也听得懂,陈青临这话是解释给顾屿听的,顾屿点了点头,他虽然没进过军营,却也率领过厢军抵抗西蕃豪强,军中的大致情况也还清楚一些,并没有太多疑问。   陈青临看了顾屿一眼,犹豫了一下,道:“我这回去,估计要个三年五载,若弱打小就跟着我,我放心不下她,想在她身边留两个人,平时跟着文卿,不进后院,隔三差五能看若弱几眼,给我去个信。”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用商议的语气,陈若弱怕他话说得太硬,惹了顾屿不快,连忙道:“哥,你要是不放心,我让喜鹊给你去信不就成了,或者你留人跟在我身边也好,跟着文卿是什么道理,做对探子吗?”   亲兵想起还杵在门口的那两位爷就头疼,听了陈若弱这话,差点没来一句你怎么知道,外头那两个,确实是营里最好的探子。   “你要是出个什么事,喜鹊是能报信的人?”陈青临一点也不避讳顾屿,十分直接地说道:“何况我带来的人脑子机灵,拳脚也硬实,一个打十个不在话下,跟在妹婿身边,连护卫都省了。”   陈若弱咳了好几声,陈青临却丝毫没有动容,黝黑的俊脸上带着严肃的神情,盯着顾屿,若是旁人,早被看得不自在,顾屿却不同,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诚恳地说道:“舅兄考虑得很是周到,文卿却之不恭。”   陈青临说不上来满意还是不满意,总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原本来之前准备得足足的话也都被这爽快的应答给堵了回去,他顿了顿,发觉来的目的都已经达到,还捎带了一个顾三公子,茶还是热的,话已经没了。   顾屿等了片刻,没等到陈青临的下文,顿时意会,笑了笑,似是没发觉陈青临的停顿,道:“舅兄准备何时启程?”   陈青临松了一口气,接话道:“过两天就走,王大人让我顺带押一批军备回去,到那天是跟军需官一起走,不用送。”   陈若弱这下倒有些舍不得起来了,乌溜溜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气,又很快自己眨掉,很是欲盖弥彰地干笑了两声,“哥,京城和西北离那么远,又是六月中,你等回去,可能就要黑成煤块了。”   “晒惯了,没事。”陈青临说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我刚才和叔父商议,想让三公子随军一年,吃吃苦头,倒忘了这茬,只怕三公子受不住。”   顾屿眉头一挑,陈若弱倒有些奇怪了,忍不住说道:“他肯跟你去吗?不会半道上跑回来吧?”   陈青临黑脸一乐,展示出洁白森冷的牙齿,大热的天,硬生生给整个屋子弥漫出一股肃杀冷意来。   顾屿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意见,甚至有些求之不得,他原先就隐约有些这个念头,军中是最能管教人的地方,顾峻跟着陈青临走,只有乖乖听话的份,没了会为她翻天的顾峻,顾凝留在府里他也就能放心了。   陈青临又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走了,留下一对周姓的兄弟,一个叫周虎,一个叫周豹,生得有些相似,能瞧出是兄弟俩,差不多高,都是一副健壮的身板,只是一个独眼,一个缺了条胳膊。   军中不留残疾,要是好好的兵,陈青临也不会断了人家的前程,把人留在京中当跟班,周家兄弟这样的伤只能算轻残,抚恤金给的很少,陈青临舍不得让他们年纪轻轻回乡种地,想破了脑袋才想出这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周虎跟着小厮进了镇国公府,一边听小厮说话,一边眯着独眼,迅速地扫视了周遭的情况,只是潦草几眼,就有一副地图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成形,连逃生的路线都一并规划完整。周豹则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一路上遇见的小厮丫鬟,从外院看到内院,然后对周虎摇了摇头。   因着顾凝的事,府里午膳都没摆,陈青临来时已经过午,送走他时,天色已经黑了。陈若弱心里难受,晚膳都不想吃,还是撑着见了周家兄弟,她虽然随军西北,但也很少见陈青临的兵,周虎当过陈青临的亲兵,她倒是见过一次的,一见周虎被伤疤覆盖的左眼,顿时倒吸了一口气。   周虎低下头,原本想行个军中的礼节,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个平头百姓,顿了顿,按着周豹就要下跪,陈若弱连忙道:“别别,府里没有动不动就跪的道理,以后你们是要跟着姑爷的,外头也不兴跪来跪去的。”   她说这话时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顾屿,平常人家府里确实没有总跪的,可是头一回见主子不跪就很说不下去了,可她瞧着周家兄弟带着伤,伤还是在战场上受的,就觉得自己受不起这份礼,被跪了要折寿的。   顾屿点了一下头,态度温和,“夫人说的是,你们日后跟在我身边,接人待物要有成算,我不跪,你们也自然也不必跪。”   周虎松了一口气,拱手道:“是,公子的话我们记住了!”周豹不善言辞,连忙跟着点点头。   顾屿让人给周家兄弟在外院寻了个住处,按一等仆役的规格算,两个人分到了一个宽敞的房间,两床冬夏被褥,四套干净的衣裳,还有些要填补的物件,等明日一早去账房打了条子就能领齐。   因为陈青临要离京的事情,陈若弱一直都蔫蔫的,喜鹊哄着骗着才肯吃了两块梅花糕,和一瓣切成巴掌大小的碧玉香瓜。   梅花糕是掌勺大厨的得意之作,糕身金黄软甜,又有红的绿的各色果子簇在上头,又漂亮又甜口,顾屿也吃了半块,沐浴过后,侍香照例拿了软布来给他擦拭头发。   陈若弱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倒是喜鹊拉了拉她的胳膊,陈若弱看着更蔫了,没搭理,擦干净手,就自己蹬掉鞋,解了外衣朝床上爬,喜鹊下意识地朝顾屿看了一眼,见他不仅看到了,还挑了一下眉头,顿时眼前发黑。   “罢了,都出去吧。”顾屿接过侍香手里的软布,不似侍香轻柔的动作,他随意地擦拭几下潮湿的发尾,就站起了身。   喜鹊假装没看见还在磨蹭的侍香,用力一脚踩过了她的脚面,侍香吃痛,却不敢叫出声来,狠狠地瞪了一眼喜鹊,闻墨悄悄拉了她一把,不多时,房里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顾屿走到床边,把陈若弱乱蹬掉的绣花鞋整齐放好,把沐浴过后穿着的鞋放到木质踏脚的边上,用床帐处挂着的布巾擦了擦手,末了,瞥一眼身侧横躺在床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的翻面乌龟。 第二十八章 比武   陈若弱心里是真不好过,严格来说,她嫁人还没有几天,比起顾屿,她和陈青临的关系才是最亲的,忽然他就要回西北了,她难受还是其次,更多的是一种被留下的恐慌。   她这样的长相,打小就没指望过以后能有桩美满的婚事,做姑娘时也比旁人多了一份自在洒脱,反正最好不过就是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倒贴了嫁妆,找个人品说得过去的穷秀才,资助他读书科考,能过就过,不能就罢。   她是这么想的,但陈青临不觉得,即便再心虚,他也觉得自家妹妹得和京城贵女一样,嫁个顶顶好的如意郎君,于是她嫁了,嫁得又高又顺意,过了好几天还像是在梦里。   可陈青临要走了,就像是风把纱窗吹出个洞,把她从躺在云端上做的梦里生生吹散了,她没有活在话本里,她是真的嫁人了,以后的日子,就从西北一望无际的天空变成了京城金粉描着彩画儿的檐角雕梁,能依靠的人只剩下了前几天还是个陌生人的夫君。   陈若弱忽然变得有些忐忑起来,她给顾屿挪了块地方,难得没有看着他的脸就控制不住害羞脸红移开视线,乌溜溜的眼睛打着转,似乎在斟酌着什么说辞。   “昨日的话本,只听了前十回,还想听吗?”顾屿似乎没有发觉陈若弱的纠结不定,从枕侧取出了那本蓝色封皮的话本。   陈若弱盯着顾屿,看了半晌,点了点头躺回去,拉好被褥,枕着两个叠起来的软枕,视线紧紧地落在顾屿身上,似乎要把他烧灼出一个洞来。   卧寝之前点过驱蚊的淡香,即便通风过,也还是残留着些许草药的气味,有点怪,倒是不算难闻,顾屿靠着外侧,灯火照得话本上的字一个个泛着暖黄的色泽,他从第十一回 念起,陈若弱昨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这会儿听起来就有些没头没尾的,她也不吭声,只是看着顾屿一行一行给她读话本。   前十回讲的大致上都是王家的琐碎事情,用的是话本通用的手法,借着一两件趣事,串联出全书出场的人物来,能看出写书的人在富贵人家的穿戴吃用上是下了心研究的,倒不至于让顾屿挑出多大错来,到第十一回 后半段,侍女才翩然出场。   “……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娃,生得倒有几分雪白标致,青布的衣裳胳膊处打着碎蓝花的补丁,叫上前来磕了头,文修未在意,只一心拢了玉盈说话。”   “正是,千百载劫数在此,只道当时不知。”   陈若弱不关心话本里人物的相识相遇,只是听着顾屿的声音,脸上的神情渐渐放松了下来,顾屿念到下一页的时候,抬手正要翻页,就见陈若弱犹豫着伸出了手,试探着碰了一下他的手背。   顾屿侧头看她,她的眸子晶莹剔透,和他的视线对上时,就像一只警惕的奶猫,不安而又期待,于是他抬手摸了摸猫头,把这只猫抱进了怀里。   没有脸红,没有心跳,没有害羞,陈若弱闭上眼睛,第一次觉得,和眼前男人的亲昵是这样顺理成章而又熨帖,简直就像梦里经历过千百次一样,是和陈青临截然不同的一种安心感。   “若弱……”顾屿的声音不知为何带上了一丝沙哑之意。   陈若弱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低头看了一眼凉飕飕的胸前,才发现亵衣的带子松了,脸顿时红透,一把背过身,拿被褥盖住自己,像只鹌鹑似的,再也不肯露头了。   顾屿有些无奈,仍旧把话本放回枕侧,用放在蜡烛边上的银签,把正烧着的灯芯按进烛油里,里间顿时黑了下来,白霜似的月光透过纱窗打进来,柔和而又静谧。   陈青临说要走,那是绝不含糊的,隔日点齐军备,整理了随行人员名单,又派人来问过一回,镇国公和顾屿商议的结果是一样的,并不以顾峻的意志为转移,于是他成了头一批唯一的赶在六月中奔赴西北的监生。   顾峻从知道这个消息起就闹腾开了,和大多数的纨绔一样,他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自己吃不了苦,更何况他几次和陈青临打照面都没给什么好脸色看,他会真那么替他着想就怪了!这分明就是想借机整治他!别说到了西北,他会被收拾成什么样,就是这几千里路,他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镇国公不管他怎么闹,态度都是一反常态的坚决,顾峻来找顾屿的时候,顾屿不在,一问,说是到将军府问明情况,好给他置办行李,打点行程。   闻言,顾峻眼前都开始发黑了,脑海里只有一行血淋淋的大字:他们是一伙的!   朝廷不是很舍得在军务上花银子,元昭帝一向奉行开源节流的政策,同海外诸国贸易经商,互通往来是开源,军务就是要节的流,大宁乱世开国,数代屯兵,到如今,军务已经成了每年国库开支的一个重头戏,如今盛世初显,只有西北隐患难除,可就算是如此,大把的钱粮花在军务上,着实有些不值当。   陈青临听着军需官一道一道清点着这一批的军械,黝黑的面庞上神情十分严肃,这批军备不用问他也知道是给新兵的,今年募兵的人数是一万六千整,这些军械显然不够,剩余的部分又是各营分到新兵的将军要愁的事情。   他这次至少要捞几千新兵走,好在营里收拾出来的旧军械还有不少,即便新军备分不到多少,也够用的了。   清点过军械,还有就是马匹了,大头的部分并不用他去操心,他要带的是两千匹挑选出来送到京城的精锐军马,这是上次圣旨犒赏三军时,还没来得及兑换的一小部分赏赐,如今正好给他顺路带走。   军马都有专门的地方养着,离禁军校场不远,陈青临来转过几回,也是头一次知道,这些养在后头的马全要送到西北,他还当是这些禁军的。   军需官在后头清点马匹,他就走近了些,站在边上看禁军操练,看了没一会儿,就发现这些正在外围操练的禁军,视线大部分都是落在比武场上的,他也就跟着看去。   比武场边上围着的人不多,大部分瞧着是有品阶的武将,比武场上已经斗成了一团,要是仔细看,就能看出是四五个禁军围攻一个光着上半身的精壮汉子,那汉子身手利落得紧,四五个禁军一时竟然都不得近身。   陈青临不由得被吸引了视线,几步走到比武场边上,几个禁军将领面面相觑,似乎想张口说什么,就在这时,比武场上变故陡生!   一个禁军被迎面几拳打出了火气,竟然不管不顾,从地上滚了一圈,死命抱住那精壮的汉子的腿,有心想用自身的重量坠着他,胡赖过这一场,陈青临看得眉头都蹙了起来,却见那汉子虚晃一下接过迎面的拳脚,随即大喝一声,竟然只靠着腿劲,就把那坠在他腿上的禁军硬生生抡了起来,禁军一时惊了,猝不及防被踢下了比武场。   “好!”陈青临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台上的精壮汉子朝他瞥了一眼,侧头避开一拳,借着一道巧劲,反把出拳那人抡下了台,不多时,比武场上的禁军就都被灰溜溜地打了下来。   “再来五个!”台上的汉子扬声说道。   离陈青临最近的那个将领擦了一把头上的热汗,让亲兵去叫几个能打的过来,陈青临瞧着手痒,难得厚着脸皮问道:“几位兄弟,我看这人身手了得,我能上去和他打过吗?”   “这位将军,你……”禁军将领话还没说出口,台上那汉子已经注意到了这里的情形,摆了摆手,道:“让他上来!”   陈青临解了身上的轻铠,只穿着里头的薄布衣裳,几步上了比武场,对上那精壮汉子专注锐利的眼神,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战意来。   精壮汉子眯着眼睛打量陈青临,没在他的守势上发现明显的漏洞,顿时有些谨慎地动了两下手脚,陈青临没动,他也没发觉这人的破绽,停顿片刻,还是那精壮汉子先沉不住气,对着陈青临面门狠狠地挥拳。   若是正常人,必然是侧头或者侧身避过,精壮汉子的左手也已经成拳,就等陈青临自己送上门,不成想陈青临反手一拐,右手成爪拧过他的左手,反身就要朝着他的脖颈踢去,精壮汉子连忙避了一步,闪身突袭陈青临腿侧。   两人见招拆招,十几回合下来,竟然也都没落下风,陈青临见猎心喜,手底下渐渐用上了力道,那汉子发觉陈青临的招式越来越沉,不仅没有退却,双眼还陡然亮了好几个度! 第二十九章 殿下   陈青临从小力气就大,军中能和他在力气上匹敌的不过三五人,但要论上拳脚,基本上就没遇上过对手。   察觉到壮汉的力气越来越大,隐隐约约有盖过他的趋势,陈青临叫了声好,不再收敛自己的力气,狠狠一拳迎上对方的掌风,原本就让人看着牙酸的拳肉相交陡然变成了全然的力气相搏,壮汉的脸上渐渐挂了彩,陈青临也被打得嘴角开裂,两人的眼神却变得更加战意蓬勃了起来。   双方往来数十回合,终于陈青临渐占上风,他本就是战场上打出的身手,知道如何对敌才能达到最佳的效果,壮汉的拳脚虽然厉害,但显然是没见过血的,加上之前的轮战消耗了不少气力,到底还是被陈青临掀翻在地,拳头抵上了脖颈。   壮汉大约是头一次输比武,一时竟都没有反应过来,陈青临松开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壮汉躺了好一会儿,猛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了起来,眼中锐意勃发,伸手道:“再来一场!”   陈青临看见校场后头的军马已经齐了,闻言就摇了摇头,道:“没时间了,过午我还有事情。”   壮汉看上去颇好说话,便道:“那我明日在这里等你。”   “明日我就离京了……”陈青临说着,陡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兄弟可有想过来我们西北军?”   壮汉一愣,就听陈青临继续道:“禁军虽然待遇好,但没上头没人,升迁不易,西北军就不同了,都是实打实的军功换军衔,男儿在世,保家卫国,我看兄弟你身手力气都是一绝,待在京城实在是可惜了。”   他话音刚落,壮汉就笑了起来,带动脸上的伤势,让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但还是说道:“你说的有道理,要不是京中离不得我,我也早想去前线杀敌,凭自己的双手建功立业!”   禁军多世家子弟,这人身手如此矫健,他还当是个普通的禁军呢,陈青临就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捡起上场时扔在地上的轻铠,也不穿,就这么一手提起,跳下比武场,对着壮汉摆了摆手,道:“待我归京,必要和兄弟再战几回,要是兄弟改了主意,也可以到西北军驻飞鹰关大营来找我,我姓陈,双字名青临。”   等到他的背影看不见了,壮汉接过底下禁军将领递来的衣裳,穿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了,疑惑道:“宁远将军以为我不认识他?还是他不认识我?”   那递衣裳的禁军将领轻咳了一声,提醒道:“殿下,武将上朝是在文官后,正排在殿下后头好几位,殿下不出列,他上哪儿看到殿下哪。”   壮汉抹了把脸,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他已经好久没打得这么痛快,也好久没见到这么对胃口的人了,那些个酸溜溜文绉绉的官员都是鸡毛碎嘴,一拍就倒,瞧着一点也不得劲。   收拾好军备,陈青临就忙着赶回将军府,以往家里的事情都有陈若弱忙活,现在她嫁到别人家去了,就只有他自己看着来,他其实没什么要带的,衣裳装齐了,至多再收拾些干粮上路。   刚进府门,陈青临的脚步忽然顿住了,来来回回的家丁丫鬟正在收拾东西,过了外院,只见正堂前堆起了一个个箱子包裹,他叫住了一个正搬着咸菜坛子的丫鬟,问道:“怎么都收拾上了?”   丫鬟连忙道:“是小姐回来了,正堂里呢。”   陈青临黑脸上陡然闪过喜色,几步进了正堂,果然见陈若弱正坐着啃果子,边上的盘子里已经空了大半,顾屿坐在她对面,手里的茶盖轻拂过茶碗,带起茶水里几片茶叶上下翻飞。   “我不是昨天去道过别了吗?大热的天,跑来跑去也不嫌累着!”陈青临话说得硬,语气却是微微上扬着的。   顾屿抬头,见陈青临进来,连忙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起身作了个揖,态度十分温和,陈若弱一边啃果子,一边翻了个白眼,“我不给你收拾,谁给你收拾?早让你成亲你不肯,这些事情是该我忙活的吗?那得是我嫂子干!”   陈青临从二十岁起,就听陈若弱说这话,说得耳朵里都要长茧子了,闻言也不搭理她,给顾屿还了个军礼,见周虎周豹在他身后站得笔直,心里顿时更高兴。   “既然来了,就在这儿吃中饭吧,也别让咱二丫忙活,我让人去叫几个菜,正好我也跟文卿说说话。”陈青临说道。   陈若弱撇嘴,“你让我别忙活也说迟了,厨下做了一大摊子呢,我顺带做了菜,有包子有饼,还有从酒楼里收的肉干腊肉,你带着那么多人,也是不肯一个人去客栈驿馆的,带着路上吃,稍微蒸蒸就软了,也不费工夫。”   顾屿笑道:“若弱贤惠,是文卿的福气,也是舅兄的福气。”   陈青临心里高兴,瞧着陈若弱的眼神也软了,陈若弱有些不大习惯被人夸,顾屿话音刚落,她就咬了一口果子,恶声恶气地说道:“什么贤惠不贤惠的,我想做事就做事,不想做事就不做了,你再夸也没用。”   陈青临脸一黑,连忙看向顾屿,有些生硬地圆场道:“她就是嘴上说说,其实勤快得很,也能做事,她……”   顾屿失笑,“夫人说的是,哪怕夫人什么都不做,在文卿心里,也是最贤惠的。”   陈若弱看起来有点脸红了,但还是强撑着哼了一声,让人把厨下做好的菜端上桌,陈青临见顾屿的样子,也放下了心。   因为不知道陈青临什么时候回来,而且厨下也确实为了路上干粮的事忙得热火朝天,陈若弱只做了四道菜,红烧鸡块,酥炸奶心豆腐卷,清蒸鲤鱼,素炒三丝,还有厨娘炖了一个晚上的圆骨汤。   陈青临一早上忙活来去,又痛痛快快打了场架,正是饿的时候,只恨不得拎只整猪对着啃,见陈若弱做得素淡,倒也没吱声,只是端了碗白饭,飞快地对着唯一能引起他食欲的红烧鸡块下筷子。   对懂吃的人来说,一只鸡有很多好吃的部位,即便是鸡杂,做得好了也是滋味十足,但对陈青临来说,最好吃的永远只有肉最嫩的鸡腿。   金红的芡汁包裹着肥嫩紧实的鸡腿肉,汤汁滴落到米饭里,微微渗下去,鸡肉入口甜鲜,抿一下才能尝出些许黄酒的香气,并不喧宾夺主,反而很好地压下了鸡肉本身的腥气,更衬托出鸡肉原本的鲜美滋味。   就着鸡块吃了一碗饭,陈青临又给自己盛了一碗,这时鸡块也只剩下了寥寥四五块,他看一眼顾屿,有点不好意思了,于是勉为其难地夹了一筷子微凉的清蒸鲤鱼肉。   鱼冷了会腥,好在陈若弱料放得多了些,一时半会儿也尝不出腥气来,陈青临不大会吃鱼,挑了会儿刺,蘸了半边醋,一口下去,瞬间冲淡了他口中残留着的鸡块几乎霸道的鲜甜滋味,转而弥漫出鱼鲜的特殊口感来。   两碗饭下去,陈青临端了小半碗圆骨汤,厨娘整整炖了一个晚上,浮油都被撇干净了,碗里看不到一丝油花,喝着也不腻人。   顾屿仍旧是每样都夹了一点,连陈若弱自己都不大爱吃的素炒三丝也吃了一些,到七分饱时放下碗,夹了一块奶心豆腐卷,微微挑眉,咬了一口。   酥炸过的豆腐皮口感薄脆,隔着一道薄薄的水皮,里头半凝固的奶心就流淌了出来,似有些琼脂的口感,奶香却十分浓郁,别看陈青临吃肉吃得头也不抬,陈若弱最上心的其实就是这道有些像甜点的豆腐卷。   半凝固的奶心是用加了琼脂杏仁和冰糖煮过的牛乳,待到冷却之后切出一个个长条,又用其余的牛乳拌了面粉,和出薄厚均匀的水皮,把长条裹得严实之后,再包上豆腐皮去炸,炸到半熟就要换灶,让油的余温炸熟内里。   陈若弱没喝汤,天热,荤食吃多了,不管油不油都会腻,让人切了盘瓜果来,仍旧吃了两块。   吃完饭,顾屿细问了陈青临关于顾峻的事情,陈青临其实是一时之气,等回过味来,其实也并不是很记顾峻的仇了,顾屿听着他话里的意思,面上带起一点笑意来,似是不经意地叹道:“三弟自小顽劣,若弱才来了几日,就几次三番受他的气,能去军中历练,着实是他的福气,舅兄不要看他年纪小就心慈手软,三弟他就是不常活动,身子虚,并没有什么疾病。”   陈若弱知道陈青临的脾气,连忙拉了拉顾屿的袖子,顾屿似是不解地侧了侧头,陈青临眯了一下眼睛,摆手道:“客气了,都是一家人,我一定会好好锻炼他的。” 第三十章 表妹   从宁远将军府出来时正是中午,陈若弱忙了一个早上,这会儿就不大愿意在外待着了,顾屿把她送回了镇国公府。   镇国公被顾峻闹得不胜其烦,这会儿并不在府里,陈若弱不知道顾屿有什么事情要去忙,心里倒是对这个小叔子很同情的,她进门没有几天,真要说有什么感情才是奇怪,她从小被人说惯了,所以也并不觉得顾峻有多失礼,顾峻的反应在她看来,其实是正常的。   陈青临一意孤行去参军的时候,她还很小,并不是很能理解这里头的含义,后来渐渐大了,跟着他去了西北,才知道从军的日子有多苦,那时陈青临已经长成了个黑壮汉子,再苦再累也都不觉得有什么了。   顾峻虽然比她大,但说到底,他在她的眼里就跟个幼稚的孩子没什么区别,陈青临的大营有多苦她是知道的,老兵油子都能被练得嗷嗷直叫,顾峻那样的去了,大约也就是给军医营添了一名常驻客人的份。   陈若弱正想着,就在听霜院前看到了顾峻的身影,见到她,顾峻几步跑了过来,急急地问道:“嫂子,我大哥呢?”   “他说有点事情要去办……”陈若弱捏了捏手里的帕子,犹豫了一下,说道:“你明天要走了,他可能是去国子监给你录入名额。”   顾峻听了这话,眼前直发黑,见到陈若弱脸上的同情之色,更是气堵喉噎,差点连路都站不稳了,身后的秋儿扶了他一把,陈若弱也关心道:“其实新兵去得早一些,适应了就好了,军中很能锻炼人的心志,只要能撑过去,和脱胎换骨也没什么区别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心虚,西北军艰苦,不是说说而已,只是无数的新兵哭着喊着说再也撑不住了,但真撑不住的早就在练兵的时候就累死了,这么多年,西北军只有战死的兵,没有练死的兵,可苦是真苦。   顾峻咬牙,除了上次表妹的事情,他根本就没犯过什么错,说得好听是为了他的前程,可这事就是那个陈青临提的,他对他能有什么好心?想得再坏一点,也许和眼前这个丫头还有关系。   自从她来了之后,什么都变了!   陈若弱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顾峻气冲冲地走了,还撞了喜鹊一下,翠莺把喜鹊扶稳,回头看了一下顾峻的背影,小声嬉笑道:“那个三公子还有空恼咱们,等到了西北,有他好瞧!”   “别胡说。”陈若弱摇了摇头,说道:“这又不是害他,苦是苦些,熬过了也就好了,只希望他能明白家里一番苦心。”   翠莺吐了吐舌头道:“听小姐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当了十几年的主母呢,三公子这么大个人,小姐说他跟说个孩子似的。”   陈若弱干咳了一声,她刚开始确实挺气顾峻的,可每次她还没气上多久,他就被收拾得更惨了,一次两次都是这样,她气都气不起来,何况这次入军籍,她还怀疑是陈青临故意替她出气的呢。   这会儿正是盛夏,却还不到用冰盆的时候,陈若弱喝了一大碗冰镇的乌梅汁,不住地拿着扇子扇风,白糖正掉毛,蹭在她的身边等扇风,陈若弱一连摸了它好几下,才发现自己扇出来的风里都带着雪白的绒毛,只得停了扇子,先让喜鹊和翠莺把猫毛打理干净。   即便热得直打滚,白糖也还是黏人得紧,没法子,陈若弱只得把它抱出去梳毛,整整梳出了一小团,摸着才不掉毛了,白糖似乎也发觉自己轻快了些,喵呜喵呜着去蹭陈若弱的手心。   喜鹊和翠莺都喜欢白糖,这会儿一人一把扇子,说是给陈若弱扇风,倒不是照顾这位主子来的,陈若弱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昨夜的话本,就让侍香去取来,念给她听。   闻墨和侍香都是顾屿房里的大丫鬟,读书识字不比外头的小姐差,李嬷嬷最器重她们,顾屿在外听学的几年,她们就跟着李嬷嬷学管事,只是陈若弱来了之后,直接接过了府里的大权,李嬷嬷也不敢再偷懒,这几日侍香憋屈得很,拿了那本怎么看怎么像淫词艳曲的《雪嫣传》,心里就更瞧不上了。   陈若弱忙着按住怀里直撒娇的小白猫,一时头也不抬,只道:“第十一回 后半段开始念,就是那个雪嫣出场那段。”   侍香应了一声,翻到第十一回,却没瞧见雪嫣两个字,她也不细翻,只是声音略提高了一点,“夫人,您说的嫣是嫣然的嫣,大雁的雁,烟雨的烟,还是燕子的燕?婢子翻不到。”   陈若弱愣了一下,昨天到雪嫣出场那段,她也没去看话本上的字,哪儿知道是什么字来着?   侍香见她愣住,原本只是随口一问,这会儿心里却又升起一种诡异的快意来,喜鹊瞪她一眼,道:“自己不会仔细翻翻么?都是人名,是哪个嫣有什么打紧的?”   “行了行了,”陈若弱两只手抱着白糖,脑袋对着侍香点了点,说道:“让闻墨来念,你出去。”   侍香有些憋屈,眼眶一红,嘴唇一咬,应了声是,攥了一下手里的话本才递给闻墨,刚刚转身,陈若弱就叫住了她。   没有长发的遮盖,全然露出的少女脸庞上浮现出认真的神色,“你觉得受气了吗?”   侍香差点就点头了,反应过来,连忙摇了摇头,可长久养成的性子不是那么好改的,她眼睛还是有点红,下一刻,就听陈若弱说道:“我让你出去,不是为了你明知道我认字少,还要拿那么多字来问我,而是你看我的眼神不好,我不喜欢你。”   侍香红着眼眶退下了,陈若弱摇摇头,仍旧低头摸了摸怀里的白糖,闻墨的念书声响了起来,正是她提过的雪嫣出场那一段,第十一回 正文里雪嫣还没有被赐名,只是稍微翻一翻,后半段只有这个小丫头的出场是有标注的。   从第十一回 到第十三回,雪嫣才堪堪到了十四五岁,陈若弱听过后面王文修和她的生死相许,这会儿见两人一个浑不在意,一个恭敬畏惧,倒也有些趣味,喜鹊和翠莺跟着她,是听惯了话本的,渐渐也都有些听进了剧情。   闻墨起初也和侍香一样,觉得是本淫词艳曲,只是她一向沉稳,即便心里叹气,也不会表现出分毫,这会儿听着故事,发觉并不像她想的那样,神色也就放松了些。   顾峻从听霜院离开,又出去了一趟,想找人商量对策,结果和他玩得好的勋贵子弟,有点良心的还会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很快就回来了,有那无良的狐朋狗友,知道他要从军,几乎要笑得打跌,还有那捏着女人嗓子叫他顾大将军的,气得他转身就走。   顶着日头,一身是汗,顾峻整个人都有些丧气了,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想,既然没一个人关心他,他倒不如顺了这些人的意,去西北真做出一番事业来,或者直接就被那个黑炭将军磋磨死在西北,看到时候谁哭。   这么想,气居然顺畅了些,顾峻擦了擦汗,一回神,只见镇国公府门前正停着一顶蓝布小轿,官员的车驾轿子都是有定色的,蓝布是平民用色,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表妹来了。   果然越靠近府门口,树荫处的纤细身影就越是清晰,顾峻几步停了马,直奔府门口不远处的树荫下。   “婉君表妹!”   树荫处的纤细身影微微转过身来,果然是尚婉君,她今日穿了一身素色绣水荷花的襦裙,不施脂粉,却仍旧清丽动人,见到顾峻,她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峻表哥,我听说你的事情了,你没事吧?”   顾峻好久没听到关心的话,闻言差点没哭出来,但还是记着这是在外头,抽回了手,强撑着笑了一下,“我没事。”   “我都听娘说了,大表哥怎么也就同意了呢?”尚婉君被抽开手,倒也不在意这个,面上一副焦急的神色,只是道:“姑父到底是怎么想的,西北那是人待的地方吗?你这一去,要是累着晒着,姑姑还在,该有多心疼!”   顾峻只觉得这话字字都说进了他的心里,一时恼道:“本来什么事都好好的,还不是那个宁远将军,非说要我去西北从军,父亲也不知道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大哥他更指望不上……”   尚婉君蹙眉道:“宁远将军,是……表嫂的兄长吗?”   顾峻更气了,连连点头,又见她被晒得脸色发红,额头带汗的样子,关切地说道:“怎么就在这里等我了?大哥不让你进去,你好歹也坐在轿子里等我回来。”   尚婉君似乎是愣了愣,随即脸上就有些发白了,她小声地说道:“我……没有想要进去,峻表哥,我只是……怕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第三十一章 名声   顾峻出去没一会儿,尚婉君是后脚到的,她一来就有人通报给陈若弱,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顾屿不让这个表妹进门,陈若弱也没有放她进来的意思,好在尚婉君只是一心等在了府门外。   听了几回话本,陈若弱也歇够了,顾峻明天就要走,晚膳是要做得丰盛些给他践行的,陈若弱也想着给他做几道菜,不说别的,至少也是份心意,只是人都还没出听霜院,就听通报的丫头来禀报:“夫人,三爷回来了,就是不进门,在门口跟表小姐拉拉扯扯的,门房那的小子说,他也不敢过去,只能让人来内院里找主子……”   镇国公不在,顾屿也不在,顾凝是个归宁的外嫁女,更不好露面,就只剩下陈若弱了,要是个一般的妇人,自然不会想着去触小叔的霉头,只装没听见就是了,可陈若弱见的世面多,这会儿犹豫了一下,问闻墨道:“这个表小姐,跟三爷原先就是这样的?”   闻墨听出了陈若弱的言下之意,这两人要是私底下有情,她就不掺和这趟浑水了,她想了想,不好说得直白,只说道:“婢子也不清楚,就是前儿听尚府的采买丫头说,表小姐跟人定亲了,也是个商户的公子。”   陈若弱一愣,也是没遇见过定了亲的姑娘跑到别人家府门口和男人拉拉扯扯的,她和顾峻要是有情就算了,看顾峻没什么反应的样子,那怎么说也不可能是和顾峻私底下有什么情意了,这到底是打什么主意呢?   喜鹊小小地拉了她一把,是不想让她管这事,陈若弱摇了摇头,在府里或是别的什么僻静地方,闹也就闹了,她不管,可这是在镇国公府的大门口,人多口杂,要是由着他们去了,但凡被传出去一点,旁人不会说顾峻怎么怎么样,而是会说镇国公府的那位三公子如何如何,这是一个族姓的名声问题。   镇国公府前院后院距离不短,这么来回一通报,再加上陈若弱去的时间,外头顾峻已经被尚婉君扑进了怀里,几乎有些手足无措着愣在了原地。   表妹说她喜欢他,怎么可能呢?他样样都比不上大哥,明明表妹喜欢大哥更多,积年的感情落在他的眼里,他几乎都把表妹和大哥当成了一对,也是为这个原因,他一直觉得表妹就是该嫁给大哥的,不成想突然来了个圣上做媒的嫂子,在他看来,这和从表妹身边抢走了大哥没什么区别。   难道,一直是他会错了意?表妹打小喜欢的那个人,一直是自己?顾峻的思绪一时有些纷乱,他想起表妹小时候总是赖在他和大哥身边不肯走,大哥明明对谁都很好,就是对表妹格外疏离,他以为在大哥眼里,表妹是不同的,可如今看来,莫非……是因为大哥知道表妹喜欢的人是他,所以一直在和表妹保持距离?   可,可他从来没朝这个方面想过……   顾峻低眼看着怀里不住抽噎着的少女,面上露出了为难之色,理智上告诉他,他对表妹根本就没有一丝兄妹之外的情谊,可打小的情分让他实在无法把她推开,其实,表妹真的是个很好的姑娘了,就是不知道大哥为什么突然讨厌她,连父亲都站在大哥那边。   想到这里,顾峻稍稍有些清醒,尚婉君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美目里盈满了泪光,微微抬起头,就要吻上顾峻的面颊,顾峻整个人都愣住了,心跳……心跳还没来得及加快,就听一道熟悉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这大庭广众的,你们在这儿演莺莺传呢?”   尚婉君用帕子半掩着面容退开一步,像是一时情不自禁,听到这话,眼里的泪光越发闪烁,只是才朝出声处看去,就愣了一下。   梳着妇人发式的少女看着比她还小些,打扮却异常富贵,藕粉的裙裳外罩着软金丝的云纱,胸前挂着一大片璀璨华美的璎珞,串联起来的玛瑙珍珠金坠美玉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泽,细看去,那玉白的手腕一边是圈圈绕绕蔓延到胳膊处的缠臂金,一边是三只碧玉镯,她从来就没见过有人能把自己打扮成一个首饰铺子,可比起这些,更让她震惊的是眼前这人的容貌。   半张脸完好,另外半张脸上却布满了暗红色的胎记,从额头蔓延到嘴角,一眼看着就是个阴阳脸,这样的容貌,她是怎么敢出门的?   事实上陈若弱不仅敢出门,还敢堂而皇之地伸出一根手指对着顾峻的鼻子,喝道:“傻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给我进府!光天化日自家门口,跟定了亲的姑娘搂搂抱抱,你还要不要人家活了?”   顾峻被骂了个劈头盖脸,有心反驳,但一时又不知道怎么说,他总不能当着表妹的面,说他是被抱得没反应过来躲,他的脑子里的思绪仍旧很乱。只冷着脸哼了一声。   要是别的姑娘,这会儿早就羞愤地跑了,尚婉君面上惨白,但还是强撑着站住了,抬起脸庞,对着陈若弱行了一礼,道:“这位应该就是表嫂了……”   “别了,”陈若弱让开身子,并不受这个礼,只让门房小厮去拉顾峻,一边道:“外头不好说话,姑娘想来也是要名声的人,真有什么想和小叔说的,尽可以回去让长辈来谈,自己上门可不好,不知道的还当姑娘有多轻浮。”   尚婉君的脸色更白了,看了顾峻一眼,顾峻却也找不出什么话能拿来反驳陈若弱,只是低声恼道:“大嫂,能不能别说了,我跟你进去就是!”   陈若弱心里有火气,见顾峻这副维护尚婉君的做派就更生气了,她不想在外头失了顾家的名声,冷哼一声,说道:“那还不走?”   顾峻回头看了尚婉君一眼,咬牙跟在陈若弱身后,刚走没多远,尚婉君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一字一句,轻声却又坚决地说道:“峻表哥,我等你。”   顾峻心里一个咯噔,脚步一顿,正要回头,就被陈若弱一把推进了府门口,玉白的指尖几乎要顶上他的鼻子,“待着!”   也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话,顾峻下意识地忽然就不动了,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陈若弱让府门口的几个小厮把他拉进去,自己转身回去,大步地走到尚婉君面前,即便个头比尚婉君要低一些,却是气势如虹。   “刚才的话传出去不好听,姑娘还是收回吧,我今儿话放在这里,姑娘想进我们顾家的门,要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么拿出我们三爷始乱终弃的证据来,别没得胡说,在我镇国公府门口,脏三爷的名声。”   尚婉君这下是真的白了脸,嘴唇直发颤,不住地看向镇国公府的大门,似乎想让顾峻出来帮她说话,可那道少年身影就那么愣生生地站在那儿,没有动弹。   陈若弱说完就走,尚婉君下意识地拉住了她的手腕,想要解释些什么,眼神中带着慌乱,陈若弱走得快,几步出去,就发觉自己一只手镯被尚婉君无意识地拉了下来。   她眯了眯眼睛,仍旧转身走了,留下尚婉君又是羞愤又是难堪地站在原地,手心里还躺着只水光温润的镯子,却像是一团什么可怕的物什似的,灼烧得她无地自容。   顾峻直到陈若弱折返回来,对上她怒意沉沉的眸子,才像是反应过来了,当即就要冲出去,被陈若弱一把揪住了衣襟,“你给我回来!人家给你下个套,你自己个还把脖子伸过去,生怕别人不把你当猴子耍!今天的事情你自己去和公公解释,我是能做的都做了,再管不了你的事!”   “我……”顾峻被迎头一顿指责弄得有些怔愣了,竟然真的没有追出去,等他回过神,再去看时,只看到了远远的一个轿子影。   陈若弱气冲冲地走了,原本准备给顾峻做点吃食,算是心意,她也不想去做了,只等顾屿这个可以名正言顺骂顾峻的人回来,好好地给他讲清楚好赖。   喜鹊给她顺气,“三公子一看就是宠惯了的人,小姐跟他气什么,这事咱都算帮他的了呢,回来自有姑爷收拾他。”   “就是,我刚才看着那个表小姐,简直都不像个闺阁里的姑娘家,我可是看清楚了,是她自己扑上去的,可不是三公子抱的她!”翠莺碎嘴,以前到了这个时候,陈若弱总是要警告几句,今日却停顿了一下,由得她说。   翠莺又说了几句,被喜鹊瞪了一眼,反应过来,就不说了,陈若弱想了半晌,说道:“你别拦她,刚才的事得说,说给公公听,要是那个表小姐真敢让家里长辈来说合亲事,这话就得拦她。”   喜鹊想通了关节,连忙点头,翠莺愣了一下,也跟着点头。 第三十二章 晚上   顾屿一路上遇到不少认识的人,对礼寒暄过后,天色就不大早了,车驾回府的路上,他又看到了那日卖画的年轻人,不过这次,他是一身狼狈被人赶出来的。   从国子监到内城有一段不短的路,他刚离开没多远,这附近的府邸宅院大多是些平民百姓的富贵人家,商贾居多,文人清高,大多不愿意涉足此地,有的还会特意避开这条路,绕得远些,好不沾染上商贾人家的“铜钱臭气”。   卖画年轻人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清高傲气,顾屿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手里攥着一个瘪瘪的钱袋子,对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护院,也不怯弱,低声辩驳了一句什么,转身就走。   只是这话却惹了为首那个护院的火气,卖画年轻人刚转身走了几步,就听那护院高声叫道:“这混钱的无赖,没个真才实学不说,还敢败我赵府的名声,给我打!”   几个护院当即拦住了卖画年轻人的去路,拳脚迎面,卖画年轻人被打得着实怔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见跑不掉,挣扎了几下就蹲了下去,护住头脸,竟连一声呼救都不曾有。   顾屿叫停车驾,小厮见状,犹豫着说道:“爷,要管这事吗?我看那也不像个读书人,保不齐真是个骗子。”   “无妨,去把他带过来,既然看见了,总不能放着不管。”顾屿温声说道。   小厮闻言,连忙应了,跳下车驾,朝着那行护院走去,即便顾屿的车驾不起眼,但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小厮的穿着打扮,商贾人家精明,过不多时,小厮就领着那个卖画的年轻人回来了。   经过刚才的撕扯,卖画年轻人那身破旧的麻布衣裳坏了不少地方,但走到车驾近前时,他也还是整理了一下衣襟和发冠,顾屿掀起布帘,卖画年轻人立时想起了前事,连声对他道谢,“公子仁义,张才远愧不敢忘。”   似乎想起了刚才的事情,张才远的脸上也带起了一点怒容,又有些羞愧,“早听这赵府骄横,是学生贪图钱财,招至祸患,若非公子援手,今日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顾屿眯起眼睛,道:“钱财美物,无人不爱,举凡君子得之有道,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张才远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如今文人受追捧,多的是穷清高的论调,好似一旦沾手钱财,读书人都不是读书人了一样,不过这话却是实实在在说进了他的心底,让他几乎升起了一种交逢知己的喜悦感。   “公子这话真是通透得很!学生也是这么想的,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取钱财,怎么能是污浊庸俗之事!人生在世,又非仙佛,若无钱财傍身,莫非要去餐风饮露不成?”   看着眼前这个面色涨红却又急切地表达着自己想法的年轻人,顾屿顿了顿,这并不是他的话,这是当年他奉旨查抄吏部尚书府时,张才远一身囚服,指着府中成箱的金银,昂着头自己对他说的。   十几年官场浮沉,昔日不善言辞的状元郎也成就了一副犀利的口舌,刑部寻了三十多位账房先生,整整查了十天的账,最后发现那些几乎能抵得上国库半年税收的钱财,没有一笔是来自贿赂,比起做官,张才远显然更是个经商的天才。   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对,张才远只当是自己太过激动,犯了交浅言深的忌讳,连忙整肃神色,对着顾屿一礼,“总之,今日的事情多谢公子了,还请公子留下姓名,日后学生定当报答。”   顾屿道:“离春闱还有一段日子,京城米贵,除了卖画,你可还有别的营生做?”   张才远到底不是个傻的,当即就反应过来了顾屿的言下之意,他犹豫了一下,说道:“画卖得少,学生平日给人写信润笔为生,间或给大户人家题字算账,赚些微薄的钱财。”   “你那日的画作,我夫人很是喜欢,”顾屿微微笑道,“府里尚缺一名教习的先生,薪酬每月三十两,不担西席的名声,只教幼童习画。”   大户人家奉西席,是正经的拜了师喝过茶的先生,顾屿说不担西席的名声,多半是这位府上的小公子已经有了师长教导,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若是清高的读书人,当即就要回绝过去,但张才远从来就不是多注重名头的人,比起这些,他更想有个落脚的地方,和踏踏实实的三十两银子。   定下明日上门拜见,张才远直到顾屿的车驾走远,才愣愣地掐了自己一把,他是真的没想到这路上随意碰见两次的人,竟然会是堂堂镇国公世子。   他的前程,这是有了?   顾屿一回府,就听门房那儿的小厮说了中午的事情,他倒是不大意外,这偌大的镇国公府,尚婉君能拿捏得住的人只有一个顾峻,如今顾峻要走,她不做点什么事情,还真是不符合她的性子。   只是让他意外的是若弱,他知道她性子一贯纯善,很少会这样不留情面地对一个生人,想来是那尚婉君急切过头,确实惹了夫人的厌恶,他摇了摇头,没准备去管这事,却忽然听那小厮说道:“夫人一个人不好在外头多留,急着回府,表小姐还拽着她不肯放,小的瞧着夫人手上的镯子被拉掉一个……”   顾屿的眉头蹙了起来,人还没进府门,就让小厮去叫外院的管事过来,那管事是大管家的娘家侄儿,才来没多久,为人老实,陈若弱查账的时候,他是少有的几个没贪的人。   这会儿被顾屿叫来听了几句吩咐,管事老实巴交的脸上露出了重重的为难之色,但对上顾屿的眼神,还是咬牙应了是,顾屿对他点了点头,道:“回府记得来报一声。”   管事点头,等到顾屿的背影进了内院,外院管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门房处的家丁护院吼了一声,“来二十个人,跟我去尚家,把夫人的镯子要回来!”   门房小厮差点没听歪了头,反应过来之后,眨了眨眼睛,心里简直对表小姐升起了十二万分的同情。   陈若弱堵着一口气,听见顾屿回来了也不搭理他,拿了小银勺细细地吹凉碗里的鲜鱼羹,喂给乖乖仰着头等吃的白糖,顾屿走近了,她还偏了个方向,拿后背对着他。   “夫人生气了?生三弟的气?”顾屿站在陈若弱身后,微微折身,伸手摸了摸白糖的脑袋,白糖喜欢极了他的抚摸,拿温顺的眼神看着他,喵呜喵呜地蹭着他的手。   陈若弱气鼓鼓地说道:“他跟你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呢,我不过就是个外来的人,哪敢气他!”   顾屿失笑,“这怎么连我都带上了,三弟有错,罚他教他,再不济打他几下就是了,何苦让夫人气坏身子。”   温声细语的话响在耳畔,一抬头就能看见顾屿温柔的脸,陈若弱有多大的气也消了,但还是撑着哼了一声,“算了,看在他明天就要走的份上,我才不跟他计较呢,只希望他真的能在西北军里练出个样子来。”   顾屿叹了一口气,不再就着这个话题往底下说,当年他想着,比起顾峻一夜之间长大懂事,他更希望他能无忧无虑地过日子,蠢笨些也没关系,他总能护着他一世,可重活了一辈子,他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他想就能做到的。   人总要学会成长,他能做的不是护着顾峻一生一世做个糊涂的纨绔子弟,而是教他面对,至多不让他像前世那样惨烈地成长,而是让他一步步习惯。   陈若弱给白糖喂了半碗鱼羹,等剩下半碗凉透了,她就把碗放下,任由白糖喜滋滋地伸头去喝,刚站起身,就被顾屿从背后抱住了。   “若弱……”   陈若弱的脸有些发红,怕惊动外头的丫鬟,连忙压低声音,说道:“你,外头还有人呢……”   顾屿低声道:“没人,我进门的时候就让她们出去了。”   “那你也别,别这样……”陈若弱的声音有些发软,想起那日蜻蜓点水的一个吻,顿时脸红得像是要烧起来,“我,我有点害怕。”   顾屿轻声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怕。”   陈若弱羞得直咬下唇,闻言却也愣了一下,小声地说道:“你也怕呀?”   “我怕夫人一直怕下去,等顾峻从边关回来,都没给他添个烦心的侄儿……”顾屿说到一半,自己先笑了,他靠在陈若弱的耳边,低声轻问道:“夫人要什么时候,才能不怕我?”   陈若弱的脸红得像是要滴血,死死地揪着手里的帕子,闻言更是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好半晌,顾屿都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要放开她了,才听见她蚊子哼哼似的说了一句话。   “你,你至少……到晚上再说……” 第三十三章 良宵   顾屿疑心自己听错了,只是他还来不及细想,陈若弱就已经羞红着脸挣脱开他的怀抱,几步跑了出去。   直到陈若弱的身影看不见了,他才陡然反应过来,实在不怪他迟钝,有了上一世的亲身经验,他原也没想过夫人能这么快接受他,不过是试探着撩拨几下罢了,不曾料想夫人竟会如此……直白可爱。   顾屿的嘴角忍不住上扬了几分,白糖好奇地伸出爪子在他衣角上挠了挠,随即就被抱了起来,顺着脑袋摸了一把。   镇国公一回府,顾峻的事情就被报了上去,原本以为还要再挨一顿骂,顾峻蔫头耷脑地等着传他去问话,不曾想镇国公并没有就此事做出什么反应来,一顿晚膳风平浪静。   顾峻几乎以为自己活在梦里,一放下筷子,就忙不迭地要窜出去,却被顾屿叫住了,他的脸色顿时变得苦巴巴起来,回头看向自家大哥,镇国公也看向顾屿,眉头有些放心不下地拧起来,顾屿知道父亲面上严肃,其实最心软,也最疼爱顾峻,这是怕他在顾峻临走,还要数落他一顿,顾凝也紧张地看着他。   陈若弱原本很生气的,这会儿瞧着顾峻的可怜巴巴的样子,也不由得拉了拉顾屿的衣角,想让他少说几句,顾峻注意到了,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顾屿却没有和顾峻计较白日里事情的意思,只是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道:“跟我去走走。”   顾峻像只提心吊胆的猫,低着脑袋跟在顾屿的身后,一步三回头,来到了后花园的石亭边上,顾屿停住了步子。   夏季夜短,这会儿弯弯的新月已经上了梢头,花园里十步一灯台,照得地面暖晕晕的,顾屿停步时,顾峻正好站在一盏灯台前,这会儿顾屿不说话,他就没什么底气地去抠着石制灯台上的刻纹,把手指缝里抠得都是灰。   远远的有蛙鸣声传来,顾峻眼前飞过几只蚊子,他也不敢去拍,只拿眼睛去瞟顾屿,好半晌,他才终于沉不住气,小声地问道:“大哥,你生气了?”   顾屿背过手看他,却没有回答,只是说道:“三弟,你可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和父亲都不在了,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顾峻愣了,“大哥?你说什么……”   “如果有一天,镇国公府倒了,父亲和我都不在了,我不问你能不能撑起顾家,只问你能做什么好好活下去。”   顾峻只是听着这个假设,心里都充满了惶恐,闻言下意识地摇头,等到反应过来之后,就更加拼命地摇起了头,他生来就是顾家的次子,不承爵位,不担责任,他根本不能想象没有父亲,没有大哥的日子。   顾屿深深地看着他,良久,说道:“你曾经对我说,镇国公府倒了,那就重新去挣一个爵位回来,父亲不在了,可你还是要做出个样子来给他看看,你说顾家的责任不止在顾文卿一个人身上,也有顾峻的一份,因为你姓顾,所以生来就有这份责任。”   被顾屿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慌,顾峻后退了一步,使劲想了想,还是摇头,“我没有说过这些话,而且……”   父亲还好好的,镇国公府也还立在这里,他怎么可能会说这种,这种怎么看怎么像是……   顾屿低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过,你知道的,这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顾峻还是摇头,说不上来为什么,他的心里满是惊慌和恐惧,只是想想顾屿刚才说过的话,他就有一种背后发毛的熟悉感,大约是这话实在和他这些年心里下意识隐藏起来的念头重合了起来,他竟然真的觉得,自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你不是一直想问,为什么我这些日子的变化这么大吗?”顾屿忽然说道。   顾峻抬起头,却又莫名地不敢对上自家大哥的双眼,他愣愣地追问了一句,“是,为什么……”   “因为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瑞王要当太子,逼死阿凝,弄垮了镇国公府,父亲气亡,若弱恨终,我看着你离了镇国公府,最后死在任上,家仇未报,尸骨冰凉。”   顾峻以为这是玩笑,可顾屿的眼神实在太过认真,认真到让他心里升起了丝丝缕缕的寒意,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又不知为何,重新对上了顾屿的眼睛,他喉咙吞咽了几下,说道:“这,这是真的吗?”   “顾峻,你该长大了。”顾屿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摸了摸顾峻的头,像是小时候成百上千次做的那样,带着些许溺爱的温柔,顾峻忽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顾屿并没有说后来的事,对于顾峻而言,无论是太子坐上皇位,瑞王倒台,还是他后来重建镇国公府,都不重要,更何况,只有心里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才不会走错路,信错人,分不清方向。   顾峻看着顾屿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大声地喊了起来,“大哥,我会在西北练出个人样回来的!”   两人一前一后回来的时候,镇国公明显注意到了顾峻与往日的不同,他看了顾屿一眼,眉头微微蹙起又压下,顾屿却没有多说的意思,拍了拍顾峻的肩膀,带着陈若弱离开了正堂。   陈若弱几乎有些惊奇地看着顾峻居然知道对自己行礼了,直到回去的路走了一半,才回过了神,奇怪地看向顾屿,“你都对他说什么了?怎么回来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顾屿比刚才要沉默了不少,闻言只是叹道:“告诉了他一些该知道的事,有些东西固然瞒着他更好,可什么都不告诉他,一昧地怪他不懂事,只让他自己一个人去撞得头破血流,着实残忍。”   陈若弱不知道这里头的前因后果,但她看得出来顾屿的眼神里有一种和陈青临很像的东西,当年陈青临去参军的时候,看着她的眼神也和今天的顾屿没什么区别,也许这天底下大多数的兄长都是这样的。   这么想着,她看顾屿的眼神都有些温软了,他就像是一块最上乘的美玉,了解得越是深,就越是让人移不开眼睛。   回到听霜院,卧寝里已经摆了冰盆,这是顾屿吩咐的,今年的天热得比往常还要早一些,入了夜也还是热,有冰盆镇热,至少睡得也能安稳一些,陈若弱没想到自己只是白日的时候对着丫鬟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顾屿就能把什么都想到了,心里顿时有点美滋滋的。   洗浴过后,陈若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回来就见顾屿在翻着书,任由闻墨给他擦拭半干的头发,闻墨的动作可比侍香规矩多了,她看着也挑不出错来,可就是不大喜欢,盯了一会儿,自己上去,接过闻墨手里的布巾。   闻墨连忙退到了一边,顾屿微微侧头看着陈若弱,失笑道:“连擦头发都不成么?”   陈若弱的态度十分坚决,“连擦头发都不成。”   “那就只好有劳夫人了。”顾屿低叹了一口气,让房里伺候的丫鬟都出去,末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今日外间不必留人伺候,三更送趟水。”   陈若弱起初没听出什么来,给顾屿擦了两把头发,正好见出去的丫鬟们都红着脸低着头,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回头看向顾屿含笑的脸庞,顿时心头一阵阵发紧。   顾屿微微抬起头看着她的脸,他的眼睛生得实在漂亮,明明只是倒映着烛光,却比烛光要亮得多,像漫天的流云星辰,又像是三月桃花飞满城,如果不是从那双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陈若弱几乎以为眼前落了个下凡的仙人。   心里头的那点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消散了,陈若弱咬了咬下唇,闭上眼睛,任由顾屿试探着吻了吻她的眼皮,脸颊上渐渐地也有了一点温热的触碰,然后是鼻尖,嘴唇。   几件轻薄的衣衫叠在了一起,金钩轻动,床帐垂落,陈若弱迷离之间,半闭半睁着眼睛,偷偷透过眼睫的缝隙去看顾屿,白日里的顾屿温文尔雅,君子端方,笑不过须臾,怒不见于色,即便是发火,也都是那种气势沉冷的仿佛乌云压顶的平静。   可抱着她的顾屿是不同的,他的眼里都是她,她一个蹙眉会引他心慌,她一声低吟会让他灼热,这种感觉实在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溺其中,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他。   陈若弱浮浮沉沉之间,抱紧了顾屿的肩背,轻轻地咬了几下他的耳垂,就像是溺水的人,忍不住抓紧了最后一块浮木,顾屿低叹一声,去吻她的脖颈,在上面落下一个深紫色的痕迹。   辗转到三更,红烛已过半,月上中天,正是良宵。 第三十四章 小妹   隔日一早,陈青临离京,借着送顾峻的理由,陈若弱跟着顾屿一道来给他们送行,她昨夜里几乎就没怎么睡,这会儿身上酸疼得厉害,精神倒是比往常还要充足一些,一直行到城外十里,陈青临在马上对她扬了扬头。   “回吧,一会儿日头高了,再给晒出个好歹来,本来就不好看,再黑点,连妹夫都不肯要你了。”陈青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顾峻,道:“也回去跟顾家人说,这小子放我这里,就安心吧,保准给他收拾出个样子来。”   陈若弱舍不得他,磨蹭着到了他马下,陈青临的脸上就有些无奈了,声音放得轻了些,“我每个月给你寄信,也不是真要三年五年,要是没什么战事,我年底也是要回来述职的,到时候还能再见。”   “嗯,哥,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别成日里累得跟什么似的,要是人家打过来,你半条命都累完了,还打什么仗啊。”陈若弱把手里的小包袱挂到马背上,那里头是她一早做的点心,也不多,能吃一两回,这大热的天,做多了就放坏了。   陈青临弯下腰,拍了拍她的头,说道:“知道了,要是妹夫对你不好,啥也别怕,回咱家住,哥不是那些个老古板,你就是和离了,哥也养你一辈子。”   要是放在之前,陈青临说这话,陈若弱就是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感动的,可昨夜鸾凤相合,琴瑟双鸣,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听了这话就有些不高兴了,瞥一眼正和顾峻说话的顾屿,她红着脸跺脚,嗔道:“好好的,怎么说这样的话……人家好着呢!”   陈青临嘿嘿地笑了两声,摸了一把鼻子,握着马鞭,挺直脊背,迎着灼眼的阳光,他穿着轻铠的身影像极了话本里战无不胜的大将军,陈若弱抿住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声音故意扬得高高的。   “哥,要是我被人欺负了,一定给你去信,你可要快着点回来!”   陈青临对她摆摆手,马蹄来回走了几步,追着军需的车马队列去了,那边顾峻也依依不舍地和顾屿道了别,打马高喝一声,咬牙追了过去,他还带了两个随从,又有四匹替马背着行囊,看着真的有了些远行的模样。   顾屿直到陈若弱走过来拍他,才算是回过了神,见她似乎有些感同身受的神色,忍不住笑了笑,叹了一口气,夫人和兄长的送别同他和顾峻的离别是不同的,舅兄年少从军,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是个让他都敬佩的男人,送别于夫人来说只是离愁。   顾峻却不一样,他是京都繁华之地,用金玉浇灌生长出的富贵花,不经风雨,未历严寒,送他离开,除了离别的愁绪,更多的是一种担忧。   陈若弱拉了拉他的衣袖,轻轻地说道:“新兵大营不在战事防线内,而且文官入帐也不会要上战场,只是苦累一些,放心吧。”   “让夫人担心了。”顾屿握住她的手,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以后的日子,总是要人一步一个脚印去走出来,没人能替他。”   陈若弱看了看顾屿微蹙着的眉头,知道他到底也还是担心的,就不再多劝了,其实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明白其中的道理就能忍住不再去想的,她用另外一只手按了按顾屿的眉心,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岔开话题道:“我一直听人说城外二十里的山上,里头的寺庙比万国寺还要灵,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如去看看?”   顾屿知道她是有心开解自己,忍不住笑了笑,刚要说不必,话到嘴边却又改口道:“那里我去过几次,就去看看吧,山上清寒,暑气也不会那么重,可以多留一会儿赏景,我让人回去给父亲报个信。”   他们来时是乘车驾来的,因为一路要送到城外,担心有些地方车驾过不去,又额外带了一副轿子,一行随从二十来人,这会儿去了两个回城报信,比起那些勋贵世家的排场,几乎都有些寒酸了。   可陈若弱不在意这些,她原本就是边关野惯了的丫头,京城的富贵对她来说就像是画里的东西,看着漂亮,可真要到了她的头上,她还要嫌累赘,顾屿索性也就弃了车驾和轿子,和她一起走着上山去。   十里路不是很远,但也分人,要是顾凝顾峻来走,走不到三四里地就要喊腿疼,可陈若弱不一样,她走的路多了,而顾屿虽然不习武,书院里平日是有射御课的,至少比起陈若弱,体力要好了不少,行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陈若弱说的那处山上。   顾屿说去过,那就是真去过,事实上这处看着是荒山的地方,就是后来太子被废之后的幽居之所,都道是天家无情,可元昭帝对太子是真有几分父子之情,把他关在这里,却不禁他和昔日部从往来,他也是跟着舅兄在这里,真真正正地投入了废太子阵营。   寺庙建在半山腰处,这会儿日头已经渐渐地高了起来,又走了许久的路,才到山脚,陈若弱就有些不大想走了,看到临近山路处的一间简陋茶馆,顿时拉了拉顾屿的衣角,玉白的指尖点了点,“我们……去,去喝口茶,再上山……”   顾屿失笑,因远远地见茶摊里有一行人正坐着,怕带随从过去惹了过路的行人不自在,只让随从离得远些,那茶摊里只有一对看着十分贫苦的父女在打理,陈若弱看着顾屿在后头和随从说着什么,也不管他,小跑着到了茶摊前,一边解钱袋子,一边脆声说道:“劳烦店家打两桶茶水,备二十个碗,我和夫君就在这儿坐着喝……”   剩下的让随从自己来拿,她想说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朗笑,带着些趣味似的问道:“哎,我说你这丫头,跟你夫君两个,是水牛精变的不成?”   陈若弱听着这话里不带什么讽刺意味,反倒让她有一种格外亲切的感觉,顿时扭过头去看出声的地方,见正是刚才远远瞧着坐在茶摊里的一行几人,正位上坐着个五十来岁看着颇有威严的老者,边上三个年轻人,应该是他的子侄辈,出声的正是老者左手边的健壮青年,大马金刀地坐着,英气的脸庞上咧着笑,要不是一身颇为贵气的穿着,简直就和她见过的马匪没多大区别了。   她这一扭头,健壮青年顿时被唬了一跳,回过神来,也有些尴尬的样子,摸了一下鼻子,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一把拍了一下身边少年的后背,干笑道:“别误会,我不是被你吓的,是五弟刚才在桌子底下踢我脚来着。”   陈若弱看着那个被叫五弟的乖巧少年被一把拍呛了水,白着脸一连咳了好几声,心里顿时升起了几分同情之意,她对这行人的感官还是不错的,于是也笑了笑,说道:“没事,我也不是水牛精变的,是家里的随从在后头,一早上去送人,走了不少路了,我让店家给他们打点茶水解解渴。”   发觉自己闹了个乌龙,那健壮的青年也不觉得尴尬,哈哈笑了两声,他身边的老者却是说话了,带着些许纵容的无奈,又有一种久居上位的命令语气,“冒冒失失的,说话不过脑,还不跟人家道声歉。”   陈若弱见那健壮青年似乎真要站起身和她道歉的样子,连忙摆手道:“没事没事,是我说话有歧义,而且我看这位公子爷也不像故意的。”   健壮的青年闻言一咧嘴,抬了半边的屁股重又坐了回去,那老者瞥他一眼,似乎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见陈若弱面貌有瑕,却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打扮也像个富贵人家的姑娘,心里难得升起了些好奇之意,便道:“那边过来的人,是你夫君?”   陈若弱闻言,顺着老者的视线看去,果然见顾屿正朝着这边走来,顿时弯着眼睛脆生生地应道:“是我夫君……”   她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奇怪地问道:“老爷子认识我家夫君吗?”   老者唔了一声,似乎有些想不起来,他身边的健壮青年闻言就勾头去看,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下,说道:“眼熟,啧,今天没带六弟过来……我记不住的人,他全认识。”   老者就瞪了他一眼,另外两个年轻人却都只是跟着笑,明明穿着打扮差不多,可瞧着就像跟着这对父子来的无关紧要的人一样,陈若弱看着有趣,便跟着笑道:“这可巧,我夫君刚从外地游学归京,也不大认识京里的人,既然眼熟,待会儿公子和我家夫君认认,下回不就熟了么?”   “你这丫头说话忒顺人意!”健壮青年一咧嘴,拉了拉身边老者的衣角,说道:“爹,你瞧她跟咱家小妹多像,就是长得没小妹好看,不过这性子真真一模一样!怪道我一看她就喜欢……”   顾屿刚一走近,听见这话,脸色顿时有些沉了下来。 第三十五章 难民   顾屿一走近,就认出了茶摊里坐着的一行人的身份,目光落在太子还未曾历经沧桑的英气脸庞上,再扫一眼坐在主位的老者,他心下已然有数,只是面上不作任何反应,道了声失礼,就带着陈若弱坐到了边上。   太子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对顾屿的冷脸也不计较什么,反而笑着搭话,说道:“我在京中没大见过你们,听你家小娘子的意思,你们是打外地归京,是随家里人升迁过来的?”   京官不好做,多的是官员被外放到地方上,勤勤恳恳做了大半辈子事才得升迁上来,按着顾屿这个年纪,太子的想法倒是正常,元昭帝瞥了顾屿一眼,没说话,倒是刚才那个被拍得呛了茶的少年笑道:“我倒是觉得这位公子像我们京城人士,瞧着可是贵气得很呐。”   “两位谬赞了,在下不过是个托庇祖荫的闲散子弟,数年之前游学江左,归京不久。”顾屿抿了一口茶,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把陈若弱面前的茶水换成了白水。   太子猜错了也不在意,只是笑道:“乡野村茶,你们文人喝不惯这个,我倒是觉得挺好,解渴又便宜,除了渣子多点,也没什么。”   陈若弱付了两大桶茶水的钱,闻言勾过头说道:“喝倒是其次,我在边关看过不少军医会备着这种茶叶沫子,药材不够的时候,轻伤就用茶叶治,比一般的药材还快,去年发的军需,还有拿这种茶叶充药材的。”   太子啊了一声,重复道:“拿茶叶充药材?”   陈若弱眨了眨眼睛,见眼前神色爽朗的青年脸色变换不定,陪坐的两个少年也吓了一跳的样子,只有正位的老者面色平静,心里纳闷,倒是没问出来,只是道:“有茶叶都是好的了,几年前头,只有起了战事才发药材,这都不算进军需里的,普通士兵生了病根本没法治,要求到有品阶的将军的份额才成。”   “胆大包天,兵部怎么能……”太子说到一半,看了一眼坐着的元昭帝,摸了摸鼻子,改口说道:“朝廷不纳药材入军需是当时有考量,那就不提前些年的事情,用这两吊钱一大口袋的茶叶沫子以次充好,我看他们是想被杀头了!”   陈若弱瞧着他发火的样子,有些稀奇地瞅了瞅,笑嘻嘻地道:“我哥说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古往今来哪个朝代都是这样,揪出一个牵出一片,朝廷又不能把犯事的官员都送去杀头,只要军备没人作假,这些小事上头让让利,就这么过着呗。”   太子仍旧不服气,元昭帝按住他,脸色和缓,“你的兄长,倒是一位明理之人。”   顾屿放下手里的茶盏,转过身来,目光在元昭帝和太子一行人的身上转了一圈,面上不露声色,只道:“几位气度不凡,当是官面上的人,内子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浑话,让诸位见笑了,朝廷之事,非庶民能议,还请谅解。”   陈若弱闻言,立刻不说话了,太子有些无趣地摸了摸鼻子,小声说道:“又不是议论朝政,几句闲话当什么似的,你们文人就是这点不好,什么都要做做文章……”   话没说完,又想起府里那些个身无官职却一个比一个能议论国事的门客,顿时就憋了一口不上不下的气,什么话都叫这帮子文人说去了,反正总是他们肚子里有墨水的人有理就是。   元昭帝定定地看了顾屿半晌,忽然开口说道:“顾绍雍是你什么人?”   顾屿一顿,眉头微微地上挑了几分,看不出任何破绽,“正是家父,晚辈顾屿,表字文卿,不知您是……”   “我爹是你祖父的学生,算起来和你爹是同门,”太子这回倒十分机灵,笑着带开话题,“你没见过我,我对你倒是早有耳闻,听说你在国子监三年,文试从来没得过第二,李渭想推举你直接入朝为官,你还把他给拒了,给那老头子气的呀,整整半年没给我好脸色看。”   顾屿看上去倒像是真的被带开了话题,闻言温和地说道:“李老是一番好意,只是当时家母病重,眼看不成,文卿就是上任也不得安心,如今孝期已过,少不得求李老一趟,早日入朝。”   太子乐了,“我就说,你家娘子是个有趣的人,你也不该是个老顽固,求什么李渭,我就是管这个的,你跟我说想要什么官……”   元昭帝恨不得敲敲他的脑壳,看里头是不是空的,太子拉了拉元昭帝的衣服,动作倒是轻,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揪着一个角,倒不是撒娇,而是他力大,不轻点就能把衣裳给撕了,就是这样,元昭帝还被他带得身子一歪。   “爹,我跟四弟五弟都是常年在外头混闹的人,今个不被认出来,打明儿再见了面,一样被认出来,早跟晚的事。”   太子说着,见元昭帝有些无奈地摆了摆手,顿时咧开嘴,对顾屿道:“你别见怪,这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一声高喝道:“什么人!”   声音的方向是从随从那边传来的,随即就有打斗的声音响起,顾屿的眉头蹙了起来,看向元昭帝道:“恐是误会,伯父的随从……”   “我们的随从在那一边,撞不到一起。”太子猛然起身说道,“我去看看!”   元昭帝叫了两声,叫不住他,颇有些习以为常的意思了,见顾屿眉头蹙着,摆了摆手,对身侧的少年说道:“老五,带些人,跟过去看看,别让他误伤了人。”   安王连忙奉命去了,陈若弱朝着支起茶摊的木架棍子走了几步,把耳朵贴近木头,脸上的紧张之色顿时去了不少,扭头说道:“不用担心,听动静,来的最多十来个人,而且脚步声很虚浮。”   顾屿知道陈若弱在西北待得久了,知道一点战事,闻言倒是真的安心了下来,他握着她的手把她带到身边,说道:“不会出事的。”   即便是微服私访,元昭帝也带了足够的人手,他处变不惊,还有工夫看了一眼顾屿和陈若弱,这对小夫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一手促成,虽然他并不在意,不过看着两人过得和美,心里倒也升起一种颇为奇怪的感觉来。   去年冬的那场战事,可以说功劳大半都在陈青临一个人的身上,青年才俊,而立未婚,按照朝中大部分人的想法,当让他尚主才是一桩佳话,只是昭和说心里有了人,决计不肯,他也有别的考量,让陈青临尚主反倒不美,好在他自己乖觉,拿着天大的功勋换了一桩无关紧要的婚事,尚主的风声起得汹汹,消得无声。   本以为陈青临是看中了镇国公府这棵清流里的大树,可瞧着这副小夫妻和美的样子,元昭帝又有些拿不准了,想来想去也无甚结果,他索性不去管,放下手里的茶盏,看向林子深处。   过不多时,安王就带着百十来个寻常护院打扮的禁卫军过来了,他们先前隐在林子另外一端,正把守着上山的路途,顾屿来时居然半分察觉都没有。   只是还不等安王带着人朝另外一端的林子走去,就见太子拎着个瘦小枯干的青年走了出来,后头顾家的随从护院押着十来个同样瘦瘦巴巴的穷苦百姓,原本以为是遇上了山贼劫匪,太子去的兴冲冲,回来得蔫答答,一脚把拎着的人踹到地上,抬脚虚踏在他的胸口上。   瘦小青年嘴边还带着血,又被踹了一脚,好半天才咳过了劲,拼命地求饶道:“大爷,大爷,小的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我们几个就是饿得没法子了,老天爷在上,我王贵手上要是沾过人血,就天打五雷轰!”   这个自称王贵的瘦小青年说的一口外地口音,太子听不懂,倒也勉强能听出来是在求饶,当即喝道:“你们在这里拦路劫财,还想求爷放过你们?有手有脚,哪里找不到活计干,分明就是贼心狗肺,还敢犯到太岁头上来,今天爷就把你们几个统统打死在这里!”   王贵听得懂官话,闻言咳出一口血来,瘦得像是皮包一层骷髅的脸庞上浮现出可怜巴巴的求饶神色来,还挤出了几滴眼泪,用半生不熟的官话说道:“大爷,小的没说瞎话,我们是从淮南道逃难过来的,沿途官府都在撵我们,小的老娘路上饿死了,跟我们一块儿逃难的,路上死了一大半,听说京城边上没人敢管,我们才到的这里,可是没有路引,城也不能进,活也不给干,要不是林子里有树皮啃,我们就真饿死了!”   太子从来没听过饿和死这两个字是能叠在一起的,顿时惊住了,回头看向元昭帝,却见元昭帝也拧起了眉头。 第三十六章 淮南   当今世道,虽说盛世升平,但到底有几块朝廷也治不了的地方,若说是那些穷山恶水闹了饥荒,逃难上京,元昭帝决计不会皱一下眉头,可这难民说的是淮南道。   江淮两地,天下粮仓,地方官员年年奉上重税,商贾地主缴纳的钱粮占天下十道三分之一,富庶不下京都,何况还不到秋收时节,又怎么会闹饥荒?   太子显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一把拎起王贵的脑袋,对着茶摊的木桩子作势要撞,眯着眼睛喝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又怎么可能是淮南道,还不给爷说实话!”   王贵再瘦也是个大男人,他从来没有被人活生生地提着脑袋,双脚离地过,整个人就都懵了,还是那些个被顾府随从押着的难民连连磕头告罪,七嘴八舌地解释。   “大爷,他真的没骗人,我们都是从淮南道来的!”   “入夏那会子,官府来征粮,说是征粮,就是明抢,还打死过人,我们是实在熬不住了……”   “那天杀的黄老三,就是为了周御史看上了我们老王庄的那块风水宝地,想给他老子做阴宅,所以非要把我们逼死不可!”   ……   太子愣了神,朝着元昭帝看去,元昭帝对他摇了摇头,说道:“这事等回去再说,老五,你留在这儿,把这些难民安置下来,一旦查实……”   元昭帝眯了眯眼睛,沧桑的面庞上浮现出丝丝缕缕的冷意来,顾屿似乎像是察觉了什么,看了一眼太子,目光落在元昭帝的身上时,微微一滞,拉着陈若弱行了一个大礼,“学生顾屿,拜见吾皇万岁!”   陈若弱尚且不知这里头的弯弯绕,被顾屿这话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抬起头看向元昭帝,元昭帝看了两人一眼,道:“你倒是比顾绍雍聪明得多,大约是随了你娘。”   顾屿的礼节十分标准,头微微低着以示恭敬,却又不至于让元昭帝看不清他的表情,眼帘垂下,并不直视天颜,在这样的不对等下,许多城府还不够深的官员是能够被一眼看透内心所想的,可顾屿的面上并没有半点破绽,反倒是恭敬之中流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愕然。   元昭帝却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对着太子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来,太子把王贵放下,这回的动作倒是轻了一些,可他的力气太大,瞧着王贵面如金纸的样子,大约被轻轻放下也没好过到哪里去。   太子不笑了,神情十分严肃,高大的身形很能给人一种踏实稳重的感觉,元昭帝给他把不知何时散乱的衣襟理了理,也许是垂着眸子的缘故,看上去有些慈爱。   “元成,这次的事情既然是你发现的,朕就全权交给你处置,好也罢,坏也罢,朝廷的官员随你怎么调动,做出个样子让朕看看,知道吗?”   太子点点头,天家正统,长子嫡孙,他从出生就是太子,到成年之后,满朝文武已有半数朝他倒戈,有太多的人告诉他要提防这个,提防那个,势力不能摆在明面上,连手足兄弟都不能信,对父皇也要话留三分,可他不信。   他就是要堂堂正正,父皇要看的也不是他城府多深,他只有真正做出一番事业来,父皇才会更加喜欢他。   直到元昭帝一行人离开,陈若弱才算是回过了神,看一眼身后吓得瑟瑟发抖的茶摊父女,她有些感同身受地长舒了一口气,拉了拉顾屿的袖子,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那位是圣上的?”   顾屿道:“那些难民提到了周余,周余是淮南道御史,正位三品,何况官员犯罪,即便是周相也要先禀报圣上,再言查案,方才圣上脱口就是查证……更何况,太子殿下性情爽朗,武力超群,做不得假。”   陈若弱的眼睛亮亮的,顾屿以为她是在欢喜面见天颜,有些好笑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却见她老鼠偷油似地看了看周遭,飞快地靠在他耳边说道:“我觉得圣上说得真对,文卿,你怎么这么聪明呢!”   喜悦的话音才落下,手心里就多了一只温热的小手,顾屿看向陈若弱,陈若弱脸颊红红地用另外一只手拢紧了他的手,小声地说道:“以后我们生了孩子,一定要像你这样的头脑才好,千万不能像舅舅,我们一家都笨笨的……”   顾屿不知为何,头一次没想起那个无缘谋面的孩子,反倒是真的随着陈若弱的话想了一下,若是他们有了孩子,长得像他,性情像若弱,会对着他和若弱软软地撒娇,天真可爱,他会教他骑射武艺,琴棋书画,教养他长大。   顾峻最会带孩子,也许会带着他去捉猫逗狗,弄得一身脏兮兮地回来,若弱一边抱怨着,一边给他擦干净手脸。   “……其实像舅舅也还好,就是不能像他的头脑,他从小到大壮得跟头牛一样,连病都没大生过,有一回战场上受了伤回来,那一道刀口从前胸到肚子,几乎见肠子了,养了两三个月就活蹦乱跳了。”   陈若弱说着,脸上露出了些许难过的神情,顾屿回过神,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安抚道:“这几年不会再有太大的战事了,等舅兄在西军再熬些资历,圣上会调他回京的。”   陈若弱反倒是摇了摇头,“他哪里是安享富贵的人……不说了,耽搁好长时间了,我们还要去寺庙拜佛呢!”   说是拜佛,她的脸上却是笑嘻嘻的,显然只是想去玩,顾屿看了看蜿蜒的青石阶,有些无奈地握紧了她的手,轻声叹道:“今晚的觉有得睡了。”   山上的寺庙其实并没有什么人烟,陈若弱的听说是打十几年前被充军到西北的一个御厨那儿听来的,十几年前还算香火鼎盛的寺庙就像是遭了什么难,看着破破烂烂的,只有个老和尚带着四五个小沙弥住着,寺前寺后种着大片的田,倒也能自给自足。   陈若弱倒也不嫌弃,请了香火,拜了拜正殿的铜制佛像,因着昨日夜里刚刚圆房的缘故,她嘴里十分虚伪地念着家宅平安,眼睛却不住地乱瞟,趁着顾屿不注意,连连拜了好几下,心里默念着求佛祖赐福,让她怀个孩子。   安王把那些淮南道的难民记录了名册,一一安置下来,简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本来以为只有十来个出来打劫的难民,后头至多百十来个人,不曾想到了地方,见到的却是哀鸿遍野,初步估计了一下人数,大约有两三千之众,被抓的是难民里胆子稍大的青壮,他们才来京城没两天,还没犯过什么事。   元昭帝说把这件事全权交给太子去办,安王没有抢功的意思,人安置下来之后,就把名册送到了东宫,太子已经叫齐了平日得用的人手,让他们先行商议。   淮南道虽然不如江南道,但也是整个大宁最富庶的道之一,又非严冬时节,出现这么大批量的难民,实在是匪夷所思,淮南道去年的收成极佳,也就撇除了天灾的关系,那就只能是人祸。   盘问王贵在内的一些懂官话的难民,这些难民并不都是一个地方的人,口供不一,但都毫无意外和官府有关,太子气得拍裂了桌子,根据难民的口供,列出了一张名单,就准备拿着去见元昭帝,好让他把这些人统统杀头。   黄轻连带着好几个门客死死地把太子的腰抱住了,就这样还被他拖着走了好几步,到底怕伤了人,太子两手张开,脸上的怒火还没散,停住了步子。   “你们拦着我干什么,事情不都查清楚了吗?这些人一个个都饿成了骷髅架子,老五还清理出了百十来具尸体,这些难道还能作假不成!”   黄轻死命地把他往回拽,努力了半晌也无果,喘着气说道:“殿下,您以为圣上要您查的是这些人的名字吗?圣上把这些事情交给殿下,是想让殿下把这些人的罪证查实,到时要杀要剐都是殿下一句话的事情!”   太子眉毛皱了起来,“那不是还要去一趟淮南道?父皇总不会让我离京,而且就是去了,查不出来又怎么办?不是让这些畜生逍遥法外了?”   黄轻生怕他去元昭帝面前全方位展示愚蠢,连忙说道:“明访暗查!殿下明面上派一位大人前去调查,大张旗鼓,周旋其中,暗地里再派人深入,此事必成!”   太子闷不吭气转身回去,以他的脾气,要是这些人这会儿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刀一个砍头了事,可这会儿要查罪证,他满心的怒火被浇了个彻底。   黄轻也苦,他提的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案,可人选是真成问题。   暗地里的人只要够聪明就行,明面上的人几乎不可能有,江淮的水深,派能人去怕打草惊蛇,派庸人去怕被吃得死死,暴露暗线,又不能是品级太高的官员,官场混久了,人脉牵扯,只有把水越搅越浑。 第三十七章 按察   安置难民闹出的动静不小,隔日早朝,元昭帝就当着众臣的面,把淮南道之事交给了太子,黄轻一直担心的事情倒是没有发生,太子手里的折子硬生生地捏成了废纸团,到底还是没有当场发作出来,出列领命。   今日是大朝会,镇国公也在列,昨日顾屿和陈若弱回府之后,事情的前因后果就进了他的耳朵,顾屿其实对此并不觉得奇怪,上一世也有这一遭,不过当时若弱和他的关系还没有现在这么亲近,送走陈青临之后就直接回府了,自然没有撞上元昭帝微服私访这一出,不过这倒也暗和了明年整顿江淮官场的大风浪。   在顾屿的上一世,他当时并没有入仕的打算,除了闭门攻读科考书目,就是一些府中琐碎,这件事情他也只是耳闻而已,后来入了官场,才渐渐了解其中内情。   淮南道的难民逃难上京,误打误撞惊扰天颜,牵扯出官员无数,太子领命办案,查到首尾若干,只可惜周余在押送上京的路上被人灭口,以至牵涉进去的官员名单失却大半,更无法查出背后的人,只能草草搁置。   时隔一年,在幕后之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元昭帝突然发难,将原本就查到的一些讯息整合找到的周余生前的口供,举凡犯事官员一个不落全部斩首示众,连同定国公,成国公,西宁侯在内的三家勋贵被一并除爵抄斩,整整一个月,午门外的鲜血染红了青石砖,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天子不轻易杀官,是因为能做官的人太少,雷霆之怒后,面临的就是大片大片的官位空白,难以运转,顾屿原本想的就是借助江淮官场被整顿的时机站稳脚跟,错过了这一遭,等到秩序再起,想要快速掌握权位就会变得非常麻烦。   镇国公心里惦记着事情,冷不防被元昭帝点了名,“顾卿,太子方才所提之事,你可有意见?”   “这……殿下所言极是,老臣没什么意见。”压根不知道太子刚才说了什么,镇国公面上倒也不慌,看了太子一眼,见他面无异色,故而猜想大概是针对淮南道之事提的一些方案,于是非常模棱两可地出列,垂下了眸子答道。   元昭帝点了点头,说道:“既然顾卿也觉得令郎担得起按察特使之职,那就按太子的意思去做吧,年轻人,总是要历练一番才能当用,顾卿,你说是不是?”   镇国公背后立刻起了一身的冷汗,看向一脸正色的太子,听着元昭帝看似不喜不怒的语气,差点没抓稳手里的玉圭,他怎么也没想到太子会举荐自家长子去淮南道查案,不该是宁国公之子,太子妃胞弟,太子冼马黄轻吗?   太子这个提议显然不怎么得元昭帝的支持,只是他素来疼宠太子,当着众臣的面,不好驳斥他,就转了个台阶到他这个做父亲的头上来,若是元昭帝同意太子的话,压根就不用问他!   只是事到如今,也不好再把话收回,顶着几个老友肃然起敬的视线,镇国公退回臣列,玉圭后,眉头深深地拧了起来,他只是无心政事,不是不懂政事,太子的用意他这会儿也回过味来了,淮南道一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这是太子头一次亲自督办案子,于情于理,必然要出个结果,往小了说,不过就是些乡镇难民胡乱告官,又不是有了直指淮南道御史周余的罪证,太子的身份不尴不尬,派去高品官员才是坏事。   太子能用的人,官不能高,又要有压得过道御史的势,唯有世家子。上一世是黄轻,这一回不过是换成了他的儿子,比起黄轻这个板上钉钉的皇亲国戚,镇国公世子这个身份反倒是更加贴合。   身份清贵,不涉官场,才名在外,正好做个活生生的靶子,把整个淮南道的目光吸引过去,此事若成,镇国公府顺理成章打上太子一脉的烙印,此事不成,太子也没有太多损失。   只是这个方案,绝不可能是太子想得出来的,黄家的小子虽然有些急智,但他至多想到在太子的势力范围内遴选出一个合适的人选,除非是……   镇国公狠狠地瞪向宁国公,宁国公的老脸上一派正气凛然,完全看不出有心虚的样子,其实镇国公这老滑头很有些趋吉避凶的本事,他也没想到这事能成,不过既然成了,那哪还有怪他的道理?   比起镇国公的怒火,顾屿虽然意外,不过细想了一番,倒觉得这没什么坏处,虽然如今时机有些不对,可按察使的品阶不低,又有皇命在身,只要能把事情顺利解决,他入仕的起点会比他一开始预想得要高得多,后期整顿江淮之时,能笼络到的势力也会更大。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这世上的事是好是坏,从来没什么定论,总不过是人走出来的路而已。   圣旨是早朝过后两个时辰到的,除了顾屿这个正使,同行的还有一位副使,是周相长子,顾峻的好兄弟周仪的兄长,叫做周仁,顾屿心下有数,这是太子身边的人不放心他,留了个钉子跟着他。   虽然同姓周,周相的周却和周余的周没有半分关联,顾家自开国始便数代为相,到了镇国公这一辈激流勇退,明哲保身,老顾相曾为天子师,另有一弟子名周肇源,年少入仕,平步青云,也就是如今的周相了。   周相府和镇国公府的关系亲近,算起来周仁还要唤他一声兄长,不过镇国公府历经数代辅国之势,如今势隐,并没有参与皇子斗争的意思,周家却是太子一脉的中流砥柱。   圣旨里夸赞了一下顾屿的品行才识,又简单地叙述了淮南道难民之事,御批三品按察特权,赐特使金印一枚,着即日启程,彻查案情。   送走宫里来的传旨太监,陈若弱都还有些难以相信,“圣上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文卿?三品的官……”   “没事。”顾屿对她摇了摇头,星辰般的眸子里却带上了些许笑意,“之所以是三品,是因为这案子交给了太子督办,我是太子定的人选,而非这案子有多重要,圣上是为抬举太子。”   更何况……定下钦差品级,本身就是不信任的表现,若非为太子的面子,这一趟他也去不成。   元昭帝已经不再年轻了,到了他这个年纪的帝王,毫无疑问是很看重储君的,假如太子十分优秀,他会担心自己的权柄旁落,会担心太子等不了他百年之后,历朝历代这样的例子有很多,很多曾经饱受期待的太子因为帝王的猜忌横死。   可偏偏太子是个莽撞又蠢笨的年轻人,稍稍有些心眼的人就能把他看透,武夫之勇,平常之心,平庸到让人完全无法升起猜忌之心的地步,很好的满足了元昭帝的掌控欲,却又不得不忧心自己百年之后,太子压不住群臣,这份忧心掩盖在三十多年的父子之情下,连带着元昭帝自己都快分不清了。   顾屿没有再深想下去,如今太子还不是废太子,宁国公的设计正是他想要的,这一世的局面,已经比上一世好太多。   他记得自己曾经对舅兄说过,太子愚钝,又失圣心,被废之后,原本就是胡乱堆砌起来的势力十不存一,与其雕琢一块废掉的玉石,不如转投其他更为聪慧的皇子,舅兄却反问道:“除了太子,还有哪位皇子能容得下像你这样聪明的人?”   他不觉得自己聪明,但细想过后,确实认同了舅兄的话,太子能力平庸,但平庸的人有一个好处,就是有自知之明,能容得下他人废力雕琢,聪明人总是刚愎自用的,比如瑞王,他不信任何人,明明是自己一步步拓展出的势力,却只要这些人敬他畏他,尊他所思所想,但凡让人摸清了性格手段,等待他的就是被人步步瓦解。   太子或许不是这世上最好的君主,但绝对是他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君主,他愚钝,但只要能容得下聪明人依附生存,他莽撞,但只要听得进去谏言,何况,这一世的太子比上一世还有一点好处,他还未经废立。   没有经过挫折,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无谓的疑心病,怀疑所有能怀疑的,忌惮所有能忌惮的,没有与之相应的手段,却还保留着一点就着的莽撞性情,就像是一把悬在所有官员头上的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   不过这些事情,是他日后才需要去担心的了,如今眼下,淮南道的案子,才是他该去做的事情。   顾屿展开圣旨,逆着光细看,眉眼微微地眯了起来,陈若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忽然就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好像离她有些远了,她心里没来由地起了一阵惶恐,猛然抓住了他的手。 第三十八章 周仁   顾屿看向陈若弱,他的视线落在陈若弱身上的那一刻,化成了全然的温和,见她面露些许茫然之色,眉头微微地挑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解。   一见他的眼神,陈若弱不知道为什么心就安定下来了,发觉自己还握着顾屿的手,顿时放开,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镇国公,轻咳一声以作掩饰,“夫君去多久回来?要是一两个月的话,我就……”   按照规矩,媳妇是要侍候公婆的,高堂在上,并没有跟着夫君远行的道理,可是新婚燕尔,昨夜又将将圆房,她实在说不出那几个到了喉咙边上的字。   顾屿看出了她的想法,看了一眼镇国公,镇国公失笑,对陈若弱说道:“他这一去,怕是年底都回不来,新婚燕尔的,府里有阿凝照料,若弱,你也跟着他去罢。”   “多谢父亲。”见陈若弱还愣着,顾屿忍不住发笑,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阿凝归家已有两日,父亲的病也该起了,我不在的日子,若是瑞王上门来,还请父亲务必不要让他再见阿凝。”   镇国公并不是不清楚自家女儿的性子,可到底慈父之心,难保不会对阿凝心软,虽说交易已经达成,可顾屿知道,瑞王一贯精明,不把一切能利用的东西榨尽最后一滴水分,不会善罢甘休。   闻言,镇国公叹了一口气,点头。   圣旨让即日启程,不过一般情况下,被派去外地的钦差特使都会顺延上一日半日,好打点行囊,除非紧急的大事,朝廷不会追究这些,这次去淮南道,一非平乱,二非赈灾,故而也可以顺延些时候。   顾屿却没有这个意思,请了圣旨和特使金印,着人收拾了几身常穿衣物并被褥之类的日用品,临到傍晚就启程出发,只带了十来个丫鬟仆役,周虎周豹两兄弟随行,从京城到淮南道有水路陆路两条路线可走,陆路多曲折,水路直达,有专门的官船以便各地官员往来。   官船不与民船共用码头,顾屿的车驾到的时候,码头上的小吏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接连确认了两遍,才在周虎周豹两兄弟虎视眈眈的视线里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飞快地给顾屿安排了对应的船队,召集人手都比平日快了许多。   陈若弱不知道顾屿是刻意赶着时间启程,还以为圣旨就是这样要求的,到了船舱里,把官船里随侍的人员都遣出去,才呼出了一口气,小声地抱怨道:“这圣旨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中午才到,晚上就让人出发,还好是水路有船坐的,要是陆路,那不是要睡到荒郊野外去了!”   “陆路也有官驿,不过官船更加舒适,还好夫人不晕船,否则……”   顾屿的话还没说完,陈若弱倒是奇怪了,“我从小到大也没坐过船,你怎么知道我晕不晕船的?”   顾屿铺床的动作一顿,背对着陈若弱,语气里却还带着好似稀松平常的笑意,“从我们上船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刻钟,夫人要是晕船,早就该晕了。”   陈若弱果然被带偏了注意力,有些新奇地动了动手脚,还跑到窗边朝着底下看,好半晌才略有些得意地说道:“应该是我会骑马的缘故,我哥说会骑马的人不晕马车,晕船和晕马车是一个道理。”   明明是一副得意的样子,竟然也不让人觉得讨厌,就像是一只翘着脑袋等表扬的猫,顾屿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在陈若弱的头上拍了拍。   这下倒轮到陈若弱不自在了,她摸了摸鼻子,小声地说道:“我去问问这里厨下在什么地方,折腾好久了,我去做几个菜……”   顾屿的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脸庞靠得有些近了,陈若弱的脸霎时发红起来,然后就听顾屿状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夫人怎么就闲不下来呢,过了今晚,明日周仁赶上来,这一路上我和夫人就没什么独处的时间了。”   陈若弱这才反应过来顾屿这个正使都上路了,副使还没见人影子,只是她的思绪很快就被唇上的热度给拨乱了,唇瓣厮磨,陈若弱想要别开脸,却又忍不住闭上了眼。   一吻过后,陈若弱的脸更红了,几乎不敢去看顾屿,顾屿的脸庞上也晕染开了缱绻的潮红之色,整个人仿佛入了红尘的谪仙,一身沾染来的人间烟火越烧越烈,几乎要把眼前的人完全烧灼干净。   “还,还是白天……”陈若弱气息不稳,想要推开顾屿,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却数度在顾屿的美色里溃不成军。   顾屿低声笑道:“无妨,很快就入夜了,还是说夫人想就这样……等到天黑?”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言的低哑,气息同样不稳,却比平时还要撩拨人的心志,陈若弱的手捏紧又松开,到底还是羞红着脸颊,妥协了。   船舱外,江面倒映着晚霞,夏风轻拂,带起一片波光粼粼,像漫天的星辰撒在水里,一闪一闪的,霎是好看。   周仁来的比顾屿预想得还要早一点,几乎是在得知他已离京的同时,周仁就匆匆收拾了赶来,官船为求平稳,开得很慢,临到三更时分,周仁的船就追了上来,不过彼时顾屿和陈若弱已经睡下,周仁也困顿得很,在主船上择了间空房,连行李都吩咐等明日再搬。   隔日顾屿起得极早,陈若弱抱着有些发晕的白糖还在睡,等到顾屿用过早膳,把太子着人送来的名单卷宗都翻阅过一遍,已经日上三竿,却还是不见周仁。   “回大人的话,我们家公子昨天半夜才上的船,今天快四更天的时候晕船吐了一场,现在还睡着呢!”似乎是怕顾屿误会,相府的小厮连忙又补救地说道:“公子原先没坐过船,不知道自己晕船,不是……”   顾屿点点头,说道:“先让医士看看,要是实在不成,到下一个渡口,你们就改走陆路,还是身体要紧。”   相府的小厮千恩万谢地退下了,周虎周豹互看一眼,周虎对周豹点了点头,周豹就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对顾屿说道:“公子,昨天晚上闹出动静的时候,我们去看过了,那个周副使是有些晕船,可反应过分夸张了些,应该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严重。”   正副使同行,按理副使要第一时间来拜见正使,周仁刻意夸大病情,顾屿必然要去探看一二,就顺理成章省了拜见的环节,没有头一次的拜见确认主次,同握天子圣旨,同掌特使金印,日后行事可就有得说道了。   周虎和周豹虽然没有想得这么深,不过作为军中最好的探子,他们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个周公子的用意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顾屿弯了弯唇角,并没有在此事上多做纠结,镇国公府并不是太子一脉的人,这件事情本不该落在他的头上,他大约只是一个吸引人目光的箭靶子,只是他这箭靶子并非是坐地等死,而是坐等揽功,明面上有了箭靶子,暗地里自然要有办实事的人。   退一万步讲,就是太子真的相信他可以办好这个案子,也不会不留任何后手,所以周仁要不就是那个办实事的人,要不就是那一道后手,按照如今太子一脉对镇国公府的态度来说,后者的可能性是极低的。   只不过,究竟是谁说负责吸引人目光的箭靶子,就不能同时办实事?他要的不是明面上的功劳,而是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顾屿抿了一口手里的茶水,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忽然变得有几分愉悦起来。   周仁原本以为会等到顾屿过来探看,不曾想小厮回来报,正使只说让医士过来看看,要是不成,就直接让他下船改走陆路,并没有要来看他的意思。   顾屿的反应虽然和他预期的不同,可却挑不出半点错处来,周仁才吐过一场,闻言脸更加黄了,连连干呕了好几下,才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让小厮退出去。   原先在东宫,这件事情已经定好了让黄轻和他一起去,黄轻这小子是个鬼才,比他年纪还轻,却已经是太子最得力的智囊之一,这些年处处提点着太子,基本上没什么错处,他对黄轻还是很服气的,不曾想早朝之后就换成了顾屿。   顾家和周家虽然有些交情,可他打小就讨厌顾峻带坏他弟弟,连带着对顾屿也没有太多的好感,这回又是他负责暗查,等于把所有的功劳都让给别人,这口气总要找补回来。   没想到顾屿比他的那个弟弟聪明得太多,初次交锋,就给了他一个不软不硬的下马威,周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已经预感到这一次的淮南道之行,不会像他想的那么顺利,只希望祸不要出在按察使自己身上。 第三十九章 留饭   淮南道下,共有十四州五十七县,治所在扬州,如今正值夏季,水流通畅,自京城出发,只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可以到达。   确定顾屿并不是误打误撞破他的圈套之后,周仁没有再继续装下去,隔日就穿戴整齐来主船正舱给顾屿见礼,和周仪不同,周仁是个看上去十分稳重的青年,说话也带着几分老成,顾屿没有为难他,反倒是十分和气地关心了一下他的病情。   周仁的神色里不见半分恼怒之色,闻听顾屿的关心,还格外感激地笑了笑,说道:“开余并没有什么大碍,用过了药,已经好得多了,实在是劳文卿兄挂念。”   手里的茶盏轻轻地拂了几下,顾屿没有在称呼上计较,似乎并没有看出周仁的试探,只是道:“客气了,船上无趣,开余兄若是有空,不妨多来找文卿品茶清谈,顺带讨论一下案情预期,等到扬州,也不至于两眼摸黑。”   周仁连连客气了几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和顾屿说话不大自在,简直像是在他爹面前一样,硬着头皮接了一会儿话,顾屿看出他的不自在,于是几次不着痕迹地中断了话头,但周仁就是不提出告辞,似乎想到了什么,顾屿微微地挑了一下眉,正在这个时候,船舱的皮制帘帐被轻轻地掀开了一半。   “夫君,我做了一些点心,拿给客人尝尝,你们谈完事情了吗?”   顾屿的神色随即变得温和下来,周仁总算来得及松一口气,与此同时也起了些许的好奇,顺着顾屿的视线看去,只见灰扑扑的皮帘边缘缀着一只玉白的小手,心下顿时了然,这位应当就是顾家新进门的长媳,宁远将军的妹妹陈氏了。   这位世子夫人才刚进门就把镇国公府积年的账翻了个底朝天,他原先只觉得这女人太急于求成,不过最终达到的结果是好的,还是府中夫人多了句嘴,才知道在短短一两日之内查清楚这么多账,是件很厉害的事情。   心里的想法转了一圈,周仁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不等顾屿说话,先笑了,语气调侃地说道:“嫂夫人还请进来吧,隔着帘子都闻见香气了,今日我有口福,文卿兄得贤妻至此,真是羡煞……”   “旁人”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陈若弱就掀开了帘子,她手里端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乌木盒子,里头四样点心,两凉两热,两荤两素,两咸两甜,只是闻着都让人口舌生津。   然而周仁的注意力却硬生生地被陈若弱的脸给吸引走了,他张着嘴,直愣愣地看着陈若弱,顾屿蹙眉,冷飕飕瞥他一眼,他这才回过神,对着顾屿干笑道:“嫂夫人做的点心都把开余给看饿了,咳……这些瞧着倒像是宫廷糕点的制式?”   陈若弱并不在意他看自己的眼神,闻言反而笑了,一边先给周仁端去食盒上层的四样点心,见他连忙起身双手接了,又把下层同样制式的点心拿给顾屿,一边说道:“是一位流放的老御厨教我做的,大约受了些影响吧。在西北只能干听做法,如今什么都有了,就想着把师父教我做的东西都试试看。”   她说话清脆又爽利,再加上迎面而来的点心香气,即便对着的是一张有瑕的面容,周仁还是忍不住也跟着弯了唇角,夹起一只做成元宝形状的燕皮小饺,咬了一口。   喝了半肚子茶水,这会儿一口鲜美的肉馅下去,滋味真是难以言喻,紧实的肉馅里挤挤挨挨着些许脆嫩的笋粒,再加上燕皮的包裹,口感也是上乘,一只燕皮小饺不过是一口的分量,他咬了半边,竟然还有些许汤汁满溢出来。   周仁一连吃了两个,终于有些醒过神来,只是这会儿嫂夫人已经出去了,他微微抬头,见主位上的顾屿眸子低垂,也在吃点心,顿时松了一口气。   食盒里四样小点,一样五个,周仁惯爱把最喜欢的东西留到最后,于是筷子一转,对上了捏成雪白莲花状的面点,面点上头有染红的一个小点,是甜馅的意思,他夹起一只,原本以为会是像梅花糕一样的微甜,一口下去却是一惊。   热乎乎的流心甜馅从莲花面点的缺口处蔓延开来,金黄色的内里就像是莲花的花蕊,只是咬破了一个小口,却溢出了满口的甘甜滋味,压抑了一个早上的心情顿时变得松快了起来,周仁吃了一只莲花面点,就再也舍不得下筷,转而对向他最不喜欢的冷咸点心。   和其他形式精巧的点心不同,冷咸点心的外表看上去就像是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烧饼模样,只是要小得多,上面撒着密密麻麻的芝麻,他夹起一只,蹙着眉头咬了一口。   说是咸味的点心,其实烧饼小点并不是很咸,外层的面皮除了炒熟的芝麻香气,还有丝丝缕缕不容错认的奶香,内层是火腿油煎过的鲜肉丝,冷透之后,肉丝里火腿油特有的咸香味渗透出来,非但不会油腻,还越嚼越香。   周仁提心吊胆地吃了半盘子,一抬头,见顾屿还是低着头,顿时心更宽了,把莲花面点和燕皮小饺一扫而空之后,喝了半盏茶,又吃光了盘子里的烧饼小点,最后一盘团团簇着呈云朵形状的冷甜点,他也吃了两个。   其余三样都是带馅的点心,只有云朵小点是实心的,滋味也很单一,就是酥酥脆脆的奶香酥点,可要不是肚子太鼓,实在吃不下去了,周仁就是全吃了也觉得不够数。   从主船舱里出来,周仁差点连走路都要人扶着了,相府重养生,口味多清淡,用膳七分饱,他以前从来没有吃得这么饱过,也从来不知道吃饱肚子是这样一件满足的事情,满足得他都要叹出声来了。   “公子,这时候不早不晚的,顾世子到底留您饭了吗?”贴身小厮一见周仁,就惊讶地问出了声。   周仁刚想点头,就想起人家顾夫人送的是点心,压根不能算留饭,仔细回想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他的脸都黑了下来。   他原本的打算是就算去拜见顾屿,也不能太过退让,真的让自己成了臣属的身份,否则日后回了京城也不好相见,总要低顾屿一头似的,所以他特意去得迟了些,就是打着让顾屿留他一顿饭的主意,如此一来,拜见不算拜见,就像是寻常亲友上门相访。   要是来的人是黄轻,他根本不会这么考虑,因为太子一脉里的位置早已经定下,而他也服气。   可没想到,就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思,还是被顾屿给识破了……不,也有可能不是他,而是嫂夫人察觉到了他的用意,于是特意做了点心来给顾屿解围。   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周仁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家除了游园写诗弹琴听曲,其他什么都不管不问的妻子,这口气叹得几乎有些沧桑了。   年少慕艾的时候,看的是模样才学,见了美色就动了心思,等到年纪渐长,才知道娶妻娶贤从来就是至理名言,如今事成定局,想再娶个贤内助只能等下辈子投胎,那句没说得出口的羡煞旁人,简直说出了他的心声。   “你家公子要是能多等几年,也娶个顾夫人这样的贤妻,真不知日子要比现在舒心多少倍……”周仁叹着气拿扇子敲贴身小厮的头。   贴身小厮苦着脸看他,“公子,这话传到夫人的耳朵里,您就等着大水淹相府吧。”   周仁的气叹得更沧桑了,把袖袋掏了掏,掏出两张皱巴巴的银票,放在桌上,“行了,这银子你收着吧,把夫人要的东西买齐了,要是还能剩,就给我兑成银子……还好吃住都是朝廷包了。”   周仁一走,陈若弱就进了船舱,见食盒里只剩下几块点心,顿时笑弯了眼睛,顾屿面前的食盒倒是没怎么动,每样点心都吃了一点,仍旧没给陈若弱一点摸清喜好的机会。   “原本想留他顿饭的,怎么把点心吃得这么干净!”陈若弱故意拿眼睛瞥着顾屿,带着一点得意又炫耀的语气,偏生又真的很惊讶的样子,看着几乎有些浮夸起来。   顾屿挑了一下眉头,道:“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陈若弱坐到顾屿边上的那个座位,见他的表情,顿时气了,哼哼了两声说道:“你别小瞧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知道他是故意拖时间的,一个早上的工夫,什么话都该说完了,硬生生拖到刚才,我给他端些点心来,他总不至于吃了点心还想留饭,然后过午再说下去吧?”   她说着,又哼道:“军中的那些个无赖最不要脸面了,每次休沐都是这样,我才不给他们留饭。”   顾屿的眸子里顿时泛上笑意,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正色道:“对,不给他留饭。” 第四十章 刺史   那日过后,周仁倒是真的消停了许多,也来找顾屿下过几回棋,只是周家两兄弟的棋艺大约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没几回就输得再也不肯下了。   今年的水流急,船比往年还要快,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不长不短,待在船上,倒正好消磨了暑热,下到扬州时正是七月初五,虽说初秋时节也还是热,但已经比之前要好得多,官船停靠前三日就有人报给了扬州刺史,连带着周遭的楚州刺史,光州刺史,和州刺史都来迎接。   扬州刺史徐景年不过三十多岁模样,称得上年轻有为,是定国公的门生,其余三位刺史都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明明是大热的天,却还官袍齐整,笑容满面,走路时有意无意退让徐景年半步,显得很是谦恭。   顾屿一下官船,就见几位刺史上前见礼,同是在朝为官,按理就是相国也无权接受官员跪礼,但徐景年上前一步,随即撩起下摆跪伏在地,恭恭敬敬行了一个跪礼,拜称世子。   徐景年是正四品官员,只比顾屿这个临时的按察特使低一级,但顾屿皇命在身,又兼身份显贵,受他一跪其实没什么,可周仁当即就反应过来,看一眼后头没有犹豫也跟着行了跪礼的三位刺史,他的冷汗都快要下来了。   渡口风大,顾屿并没有穿御赐的官袍,里面是松鹤长青的浅白衣袍,外罩乌云纱,系着正红双面的云纹披风,看着就像是一个寻常的世家子出游,并没有半分钦差特征,要是就这样受了四位刺史的跪礼,传回京,跑不了一个肆无忌惮之罪。   徐景年神情肃穆,好似并没有发觉这其中不妥之处,见顾屿没有说话,竟也就这么跪伏在地,并不起身。   来迎接钦差的除了官员,还有各个衙门的捕快衙役,见状也纷纷跪倒在地,只是片刻之间,整个渡口还站着的,居然就只剩下打从官船上下来的一拨人了。   顾屿盯着徐景年看了半晌,似乎没发现什么,行云流水一般,从披风掩盖下的宽大袖袋里取出一卷绢帛圣旨来,徐徐展开,轻声念了起来,“景承天命,诏,曰:时六月中,朕启闻事,言有淮南道民怨,涉三千之众,犯至御史止,着准太子奏……”   圣旨不长,几百个字而已,偏生顾屿念得慢吞吞的,时而极为缓慢郑重地停顿片刻,才接着往底下念,底下的捕快衙役还好,几位刺史却是真的有些受不住了,楚州刺史年纪最大,看着都有六十多了,这会儿跪得颤巍巍的,投向徐景年的目光几乎带上了怨愤。   之前说好的根本没这一出!钦差就是没穿官袍又怎么样?想拿这个让人家吃个暗亏,好立下马威,真是天高皇帝远久了,连人家随身带着圣旨都给忘了!偷鸡不成蚀把米,真把他徐景年给能耐的!   徐景年也不好受,常年堂上坐着的人,打从京城出来就没再跪过人,哪怕是道御史周大人当面,他腰弯得再低,也没跪过,这会儿要是能让新来的年轻钦差吃个瘪也就算了,偏他顺势念起圣旨来,这可好说了,他跪的人从钦差本身变成了天子诏令,跪得天经地义。   其实这道圣旨不是给淮南道官员的,而是给顾屿一个人的,原本没有必要在这里念出来,要是没徐景年刚才那一出,顾屿也没有一来就立威的意思,可就连他也没想到,他不立威,人家倒是憋着给他下马威呢。   圣旨念完,楚州刺史是被同来的孙子扶着才勉强站起身来,其余两个刺史也不好受,徐景年咬牙,面上还是带笑,决口不提钦差两字,道:“顾世子,周公子,御史大人已经在治所等候多时了,两位下榻的官驿也已经备好,听闻顾世子是带家眷同来,下官已经让人挑了几个懂事的丫头伺候夫人。”   顾屿眯了眯眼睛,温和地笑了,“有劳徐大人,那还请先带本官和周副使去官驿落脚吧,御史大人既然腿脚不便,那就允他休养两日,正好本官与周副使也有时间考察民情。”   徐景年没反应过来顾屿话里的意思,愣了一下说道:“大人,下官说的是御史大人已经等候……”   他话才说到这里,身后的楚州刺史就抬起老腿不动声色地踢了他一下,让他把话咽了回去,徐景年起初不解,但见顾屿含笑眉眼中微带冷意,把手里的圣旨交给了身后的仆从,电光火石之间反应了过来。   假如只是迎接一个三品钦差,那四位淮南道刺史到齐就是很正常的规格了,但若是宣读圣旨,即便是和钦差同级的道御史,也该是到场的,无故缺席是重罪,顾屿看似给了周余一个台阶下,其实却是把他的脸扔到了地上踩。   一直到离了渡口,周仁还啧啧地惊奇着,他和顾屿也算相处了些时日,平日看着就是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子,至多比别人多了几分气度,不过那也正常,镇国公府世代为相,本来就和旁家勋贵不同,可他倒没想到顾屿还有这样四两拨千斤的一面。   这样的人,就是没那副显贵身家,到了官场上怕也是如鱼得水的那部分人吧,周仁想着,自己都笑了,这世上从来没什么天生俊才,若非身份尊贵,谁又能在这个年纪知晓这么多的官场是非,细节成败。   家族培养出人才,振兴家族,再培养人才,人才再振兴家族,如此数代循环往复,就成了世家,一个姓氏想要成为世家,要经历无数的磨砺,想要维系荣光更是艰难,但只要每一代能出个顾屿这样的人,不能说这个世家就不会倒,至少这个姓氏不会没落下去。   想起自家父亲说过的话,周仁头一次有些理解了,不过也仅限于理解,想要让他服气一个人,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官驿早在十天前就已经被打扫了出来,里头的闲杂人等都被一并清理,大大小小百十来间房,看不到一点污渍,徐景年勉强挂着笑,带着顾屿去了离扬州治所只有一墙之隔的官驿院落。   周仁则被安排在旁边的官驿院子里,前后只有一道门,和顾屿的院子之间隔着一堵低矮的花墙,周虎和周豹互看一眼,确认了两人都能翻越来去,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带着公子和夫人逃生,就继续垂着眸子不言不语。   船上沉沉浮浮了一个多月,这会儿脚落到地面上,陈若弱反倒有些不适应了,刚才下船的时候她落在后面和喜鹊她们收拾东西,对之前渡口发生的事情不大了解,见徐景年交代得耐心,还连连道了谢。   她罩着乌色的斗笠面纱,旁人只能看清一个小小的精致下巴,说话的声音又娇软,徐景年的态度倒是好了一些,似是不经意地带了带话,果然就听这位京城来的世家夫人极为感兴趣地说道:“满街都是年轻的姑娘吗?还可以随意牵着手出门?”   徐景年没想到她的关注点在这里,连忙不着痕迹拉回话题,“回夫人的话,确实是这样的风俗没错,初七那天内子也会和几位夫人一起举办赏灯宴,就在扬州城最大的春满楼。”   陈若弱眨了眨眼睛,说道:“既然七月初七是难得的花灯聚会,到了晚上还能随意出门,为什么要办赏灯宴?大人难道不和夫人一起逛街吗?”   “这,下官倒是没想过,主要往年都是内子……”徐景年的头上几乎冒出了汗,艰难地想要把话题带回去,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周仁笑着打断了。   周仁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一身素白长袍俊逸潇洒,笑容也温柔可亲,自来熟一般搭上徐景年的肩,语气亲近道:“徐大人,我这位世兄和嫂夫人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夫妻恩爱,你都说那日夫妻可以在街上牵手而行,怎么还想着让嫂夫人去参加什么赏灯宴呢,唉,要是我夫人在这里就好了,她肯定迫不及待要去了。”   顾屿瞥了周仁一眼,对徐景年淡声说道:“徐大人这一早上辛苦了,还是尽早回去吧,晚上本官会带夫人,准时参加几位大人的洗尘宴。”   徐景年勉强撑着笑容走了,他一走,周仁就拿扇子遮着头脸,哈哈地笑了起来,陈若弱看着不解,倒是没跟着笑,顾屿淡淡地说道:“周副使舟车劳顿,也该回去歇着了。”   “顾兄,咱们这都快一个月了,真不能留我一顿饭?”周仁叹气道。   顾屿面容温和,说出的话,却如同冰冷刀剑一般,“不能。”   周仁于是就唉声叹气地走了,一副吃不上饭的可怜样子,陈若弱看他可怜,眨了眨眼睛,对顾屿小声地说道:“喜鹊听周公子的小厮说,周公子这次来扬州,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还要给他家夫人买东西,会不会真的吃不上饭啊?”   顾屿忍不住笑了,抬手摸了摸陈若弱的发,柔声说道:“他那点伎俩,也就骗骗夫人的善心,官驿供吃住,要是实在不成,外出吃喝也是朝廷报销,哪里就真的饿死他了。”   他说这话本是为了宽陈若弱的心,但一听这话,陈若弱却是眼睛都亮了起来,追问道:“朝廷报销?” 第四十一章 丫鬟   钦差出行,全程的花费由朝廷报销,是一直以来的规矩,不过一般来说,钦差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受到当地官府的郑重招待,真的需要花用钱财的地方少之又少,故而也没什么人把重点放在这个上头。   顾屿瞧见陈若弱眼睛亮亮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不由得笑了笑,摇头道:“夫人若想试尝扬州美食,倒不必去什么酒楼食肆,想来徐大人早有安排,今晚宴后,夫人想吃什么就吩咐下厨去做就是了。”   他猜的没错,早在两天前,官驿里的厨子就换成了临时召集来的名厨,各有所长,这也是一般钦差到时都会有的待遇。   陈若弱的想法被看透,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只是颇有些失望地啊了一声,去到什么地方,吃上什么特色菜肴,总是自己去寻来的才有趣,像这种洗净擦干,剥皮去壳送到嘴边的,反倒失了本来的意趣。   顾屿忍不住拍了拍她的头,宽慰道:“除却美食,到了一个新地方,看看与不同的人文风景也是极有意思的,等到此间事了,文卿陪夫人多留几日,可好?”   陈若弱被他看得心头直跳,佯装不在意地别开视线,嗯了一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说道:“今晚的洗尘宴,我也要去吗?”   她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现在已经比之前要好很多了,可是一想到要当着那么多人,她有些怕自己给顾屿丢脸,虽然可能顾屿不在意这个,可她……到底还是会在意。   顾屿轻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夫人美如珍宝,我也想把夫人藏在内宅一辈子不教别人看了去,可又哪有这个道理?”   “文卿……”陈若弱有些不好意思了,抬起头看他一眼,随即飞快地把头低了回去,看着有些好气,又有些娇羞,“你又取笑我了。”   顾屿给她拢了拢发鬓上的碎发,语气低缓而又柔和,就像是在哄着一个小孩子,“……不过,夫人要是真的不想去,那就不去,我会尽早回来的。”   他说这话不是玩笑,他领圣旨至淮南道查案,官授三品,虽然只是临时,但按理已经和淮南道御史周余平级,虽然这样的场合带上家眷更显得尊重一些,可他就是不带,也没有人敢在这上头指摘什么。   陈若弱到底是知道轻重的人,虽然心里有些没底,但见顾屿含笑的样子,还是咬牙点了点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大事,顾屿弯了弯唇角,温柔地说道:“夫人大方明礼,真是文卿之福。”   被他夸得不好意思,陈若弱下意识地撩了撩耳边的发丝,轻咳一声,说道:“天,天不早了,我去看看下厨做什么,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经过几次挫败经历,她已经不指望从观察吃相得到顾屿的偏爱喜好了,这会儿也就大大方方问了出来,却见顾屿极为认真地想了想,半晌,笑了,“只要夫人做的东西,文卿都喜欢。”   陈若弱鼓起了脸颊,这根本就是敷衍!不过见顾屿的脸色很是真诚,即便是敷衍,也是认真的敷衍,她还是缓了缓,更加细致地追问道:“酸甜苦辣咸鲜臭,总要有些偏好吧?或者你喜欢什么菜系的吃食……”   她说的这些,顾屿记得自己很久之前是回答过的,只是过去得太久,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当时回答的是什么,上辈子到最后,他已经尝不出什么味道了,一日三餐是为活着,活着是报仇,和夫人亲手做的吃食阔别太久,到如今哪怕夫人做的是一盘焦糊面块,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吞下去。   他是真的想了很久,最后才慢慢地说道:“夫人做的菜,就是文卿心里最喜欢的,夫人不必有什么避讳。”   陈若弱抿了下唇,哼了一声,像是不太高兴地转身走了,然而顾屿熟知她的习惯,目光落在她比平时快了将近三分之一的步子上,忍不住宠溺地弯了弯眼睛。   官驿的下厨并不在徐景年为顾屿和陈若弱备下的院子里,而是在颇远的一个角巷后面,两面穿堂风带走呛人的油烟,陈若弱才出内间,一到正堂,就见十来个粉衫的小丫鬟跪着,相貌都是一水的秀丽,见她来了,连忙磕头。   官驿里有专门的管事,是站在边上伺候着的,陈若弱从内间出来就摘了面纱,见到陈若弱的长相,那管事不动声色地压下了自己的惊讶,满脸堆笑地上前说道:“夫人,这些都是我们官驿从各地精心挑来伺候的人手,都是懂事的孩子,大人和夫人在扬州城的这些日子,就由她们来伺候,还望夫人用着顺心,看着顺意。”   陈若弱点了点头,她不大习惯被人跪来跪去的,摆了摆手让她们起身,缓声说道:“没事的话,那就这样吧,待会儿我让人分配一下她们的活计,内间就不用她们伺候了,都在外院打扫吧。”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底下好几个粉衫的丫鬟都差点没沉住气,不过很快忍住了,管事面上带着谦卑的笑,连连应是。   喜鹊原先在将军府里也是管过事的,陈若弱就把管这些丫鬟的事情交给了她,她倒是没有想太多,只是格外感慨了一下淮南的富庶,就连丫鬟的手生得都比她要白嫩,想来平时也是没怎么做过事的,这样娇生惯养的姑娘家,让她们扫一扫院子也就得了。   管事离开了,那位京城来的丑夫人也只是问了下厨的位置就走了,没有敲打她们的意思,推让了一番,粉衫丫鬟里似是领头的一个姑娘就款款走了出来,对着喜鹊,细声细气地问道:“这位姐姐,我们初来乍到,不知道要如何安排我们的住处?”   喜鹊起初也没反应过来,只是道:“不都是住外院的下屋吗?一共十一个人,挤一挤,一间四个人睡大通铺,再加我和翠莺,够住了。”   “谁要睡下屋的大通铺!”一个粉衫丫鬟似是有些憋屈地叫了起来,“下屋不都是给下人住的……”   “红仙,别说了。”领头的粉衫丫鬟制止了那个叫嚷的丫鬟,对着喜鹊温婉地笑了笑,柔声说道:“既然夫人是这个意思,那我们也只有听命的份,这位姐姐,烦请带我们姐妹去安置吧。”   喜鹊怎么看怎么觉着不对劲,拧着眉头看了先前那个叫红仙的丫鬟一眼,视线里几乎带上了些许谨慎的打量意味了,她冷不防问道:“你们真是丫鬟?”   领头的粉衫丫鬟笑容不变,语气低柔,“姐姐怎么会这么问,我们当然是来伺候钦差大人和夫人的。”   “就是,我们是徐大人送来的人,”先前那个叫红仙的丫鬟高高在上地瞟了喜鹊一眼,似是觉得她的长相并不能算作对手,脸上带上了几分得意之色。   喜鹊这会儿倒是有些回过味来了,眯了眯眼睛,目光落在领头的粉衫丫鬟身上,像是刀子似的,冷笑着说道:“原来徐大人不是派丫鬟来伺候我们小姐,是派了一群狐狸精来教我们小姐伺候姑爷的,你们给我在这儿等着!”   她满脸怒火地跑了,留下一群粉衫丫鬟面面相觑,红仙抱着领头丫鬟的胳膊,压低声音问道:“彩悦姐姐,不会真的出什么事情吧?”   彩悦含笑拍了拍她的头,明明都是一样的丫鬟粉衫,却偏生让她穿出了一种大家闺秀的娴静气质,只是她说话的语气却是低缓带媚色的,有些刻意,却又格外引人心折。   “若是没见到那钦差夫人之前,我还只有五成胜算,见了那钦差夫人的长相……”彩悦掩唇一笑,分外端庄,“姐姐心里这胜算,可就算是稳了,都别怕,跟着我去见那位钦差大人,到时候我说什么,你们跟着我说就是了。”   红仙连忙点头,一行粉衫丫鬟似是想起了方才所见的钦差夫人,一个个的就都笑了起来,花枝招展中又带着少女才有的天真娇态,即便是丫鬟的衣裳,也遮盖不住美人韶光,远远从正堂外看着,恍若一副春景美人图,美不胜收。   官驿内外院之间有护卫把守,只是官驿派来伺候的丫鬟来拜见主子,并没有拦截的道理,彩悦一行人顺顺当当地走到了内院,却又被周虎和周豹两兄弟给拦住了。   平心而论,这两兄弟的长相不算吓人,就是看着彪悍得紧,连带着身上的残缺都十分震慑人,若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能被他们两个吓出个好歹来,不过这一行丫鬟瞧着却都还好,彩悦还言笑晏晏地上前见礼,一口一个护卫大哥。   周虎眯着一只瞎眼打量了一下她们,心里就有数了,当兵打仗生活苦闷,军中的营妓但凡年轻貌美些,大多都是某位将领的相好,轻易睡不得,所以临近军营边上就时常会有些妇人打开门做生意,日子久了,行为举止都和旁人不同,是良家女子,还是做皮肉生意的,他们一眼就能看个分明。 第四十二章 回答   周虎冷着脸拦在门前,彩悦几次想从他身边过去都被拦得严严实实,面上的笑却没停过,红仙性急,挤挤挨挨过去,抬手就想敲门,被一直站在边上不动的周豹一把捏住了手腕。   周豹手劲大,但他不是对柔弱女子下重手的人,有意地放轻了一点力道,却不曾想红仙居然趁势痛叫了起来,边叫还委屈地直哭,顾屿在房里听见动静,放下手里的书,拧眉说道:“周虎,发生什么事情了?”   “回公子,没什么事,徐大人送来的女人吵着要进来见公子,小人这就把她们赶走。”周虎抬手扼住红仙的脖颈,眯着瞎眼,四平八稳地回道。   彩悦咬牙,这人的话说得很是阴损,徐刺史送她们过来,打的是丫鬟的名义,至于之后伺候床笫,最坏也是个姬妾,他把话给说破,那就成了旁人送的戏子歌姬之流,哪有安安稳稳进后宅的道理。   她细细弯弯的柳叶眉蹙了起来,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稳了稳脚步,语气急促中又带着丝丝缕缕的娇柔,还有一分被惹恼的薄怒,“钦差大人,婢子们虽然卑微,也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姑娘,入得内院,只是来见一见主子,钦差大人既然不想见婢子们,又何苦让他,让他……羞辱我们?”   顾屿有些奇怪,让翠莺去把门打开,正巧这时周豹在推搡一个瘦弱少女,门一开,那少女就惊叫一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钦差大人!婢子们实在不知做错了什么,徐大人命我们在官驿伺候,可夫人只让我们打扫外院,如今就连来给大人请安都要遭受这样的侮辱……”彩悦咬了咬下唇,眉眼微低,朝着内堂里看去,正好撞上了顾屿投来的视线。   方才钦差前呼后拥进门,她在人群中压根就没看清楚相貌,听说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没什么绮念,这种富贵子弟她见得多了,凭他有财有势,到了床榻上,还不都是要寻欢作乐的男人,只不过比起扬州城里的那些更贵一些,是个打京城来的公子爷罢了。   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京城来的公子爷相貌竟然会生得这么俊,不是寻常富商公子的肥头大耳,也不是官宦子弟常有的纨绔浮腻,简直就像是古籍里走出来的翩翩君子,看人的眼神似乎都带着缱绻的温润之色。   “既然夫人让你们在外院打扫,没让你们进内院请安,你们又为何要进来?”顾屿走了出来,看了看地上还倒着的少女,对周豹吩咐道:“呼吸还算平稳,去给她请个大夫,其余的人可以离开了。”   彩悦起初没有回过神来,等到反应过来,却也不像方才那么急于表现了,她微微地低下头,语气里带了一丝柔媚,款款下拜道:“婢子替这位妹妹谢过钦差大人,夫人确实没说让婢子们进来给大人请安,是婢子自作主张,婢子的错。”   顾屿看了她一眼,彩悦的相貌是这些丫鬟里最出挑的,说话举止也不像个普通丫鬟,要不是身上的打扮,几乎像个小门小户的小姐,约莫是这些丫鬟里的管事,于是就点了点头,对她说道:“下不为例,都回去吧,以后没有吩咐,不得擅闯。”   彩悦柔声应下了,微微抬起脸庞,又看了顾屿一眼,她的眼神是打小练出来的,盈盈一瞥欲语还休,又似秋波照水,明媚动人,一等瘦马两千两白银,她的身价是这一批瘦马里最高的,一个人的身价就抵得上十个红仙了。   若是别的什么男人,被这一眼扫过去,十个里有九个得像被猫爪挠了心,两三日茶饭不思,可顾屿却只是微微地蹙起了眉头,转身回去了。   喜鹊气鼓鼓跑到下厨的时候,陈若弱正在切菜,官驿里有专门的下厨,院子里的倒是没人,里头的食材应该是每日更换的,都很新鲜,陈若弱就接了过来,教她的师父能把极嫩的豆腐块切成发丝粗细的豆腐丝,入水之后根根分离,她没那个手艺,倒也有几分名厨的架势。   新鲜的鱼去鳞去骨,顺着纹理切丝,再切丁,反复四五次就能去除里头的细刺,之后用刀背把鱼肉丁拍碎成糊,用汤匙刮出一个个小鱼丸来,滑进高汤里。   鱼丸爱熟,煮的时间不能过长,过长就失了鲜味,口感也会变得软烂稀糊,陈若弱正盯着锅掐火候,喜鹊叫叫嚷嚷的声音就从外头传了进来,“小姐,小姐!发生大事了!”   “乱叫个什么,让人听了像什么样子?”陈若弱一手拿着菜刀,另外一只按鱼的手在抹布上擦了擦,漫不经心地说道:“能有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喜鹊气喘吁吁地叫道:“是那个徐大人,他没安好心,送那些丫鬟是来给姑爷暖被窝的,小姐你没看见,那里头有个长得特别漂亮的……”   陈若弱的手里还握着菜刀,听了这话,手猛然紧了紧,问道:“姑爷他说什么了?”   喜鹊才回过味就跑来告状了,哪里知道姑爷是个什么反应,顿时卡了壳,落在陈若弱的眼里,就是欲言又止了,她手里的菜刀越发紧了紧,深吸了一口气,“我去找他。”   顾家虽然有不得纳妾的家规,可如今的风气摆在这里,没有妾还能有不入妾籍的暖床丫头,没名没分的偏房外室更多,她原先没怎么期望过嫁个好人家,所以对这些没什么感觉,可现在,现在……她是真的想和顾屿好好过日子的。   夫妻两个过日子,怎么可能容得下第三个人,别说是妾,就是顾屿在外面应酬睡女人,她也不准!   陈若弱这么想着,走路的步伐越来越快,最后直接提起了衣摆跑回了内院,她手里还握着没来得及放下的菜刀,进内院的时候,几个护卫连忙给她让开了路。   周豹去给那个昏倒的少女请大夫,周虎眯着瞎眼仍旧守在内堂外,见到陈若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菜刀上,停顿片刻,低头道:“夫人,方才的事情……”   “没事,我就是和他说几句话,和刚才的事情没有关系,我想说的是以后。”陈若弱缓了一口气,对周虎摆了摆手,推开了内堂的门。   顾屿才听见外间的动静,陈若弱就已经走了进来,她穿着从下厨那翻出来的脏兮兮的罩衫,一身的油烟气,头发还散了一点,落在顾屿的眼里却是万般可爱,让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夫人这是……兴师问罪来了?”他面上带着笑意,陈若弱的脸色却沉了下来,目光十分严肃地盯着他看。   无论看过多少次,顾屿的眼睛还是好看得让人惊艳,陈若弱深吸了一口气,别开脑海里多余的念头,恶声恶气地说道:“你果然知道徐刺史送过来的是什么人,我不该来兴师问罪吗?”   这下顾屿的微笑变成了苦笑,上辈子到最后,谁都知道他的经历和脾气,自然不会有人上赶着来给他送女人,要不是那个女人神态轻浮,他几乎没反应过来这一层意思。   陈若弱更气了,她也没经历过这回事,现在倒是回过味来了,谁送丫鬟会送一群那么漂亮又鲜嫩的姑娘,她不懂,男人倒都是该懂的,顾屿的笑让她的心里更加没底了,只是虽然没底,但她还是挺直了脊背,眼神直直地对上了顾屿的眼睛。   “我不管别人家是什么样的,反正在我这里,你不能有除我之外第二个女人,这些丫鬟你要想留着,那就给我一封休书好了,你要是还想和我好好过日子,那就把她们哪里来的送回哪里去,以后也不准有别的心思。”   似乎也觉得这话有些过分了,陈若弱抿了抿唇,却没有退让的意思,又道:“这都是我能做到的事情,不能因为你是个男人,我就不能要求你也这样,我对你从一而终,你也要对我一心一意,这是我的想法。”   顾屿几乎有些怔怔地看着陈若弱,无论是前世今生,这都是他第一次听到她这样坦诚而又直白的话语,落到别人耳朵里,这些话毫无疑问是脱离时代,离经叛道的,可他却觉得,这似乎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见他不言语,陈若弱的心里更难过了,她不怕被休,也不怕什么闲言碎语,可这会儿怎么就这么难过呢?她认识这个人也不过是几个月的事情,谁离了谁还不能过活了,又不是非他不可。   心里这么想,可越想越难过,越难过越委屈,她的眼眶微微地发红了起来,强撑着不想在顾屿面前示弱,她转身就想要跑走,下一刻却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夫人说了那么多,怎么就不肯听文卿的回答了?” 第四十三章 甲子   陈若弱红着眼眶,听了这话,眼泪更是都冒了出来,她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呢,根本就不敢去听顾屿的回答,甚至连他的反应都不想去看,只觉得自己做了蠢事,想要扭头跑开。   顾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陈若弱的身子转回来,抬手给她擦了擦眼泪,眉头微微地舒展开去,目光澄澈而又认真,看着她,说道:“夫人所想,正是文卿所想,女从一而终,男一心一意,本为天地至理,只是国情在此,说与外人听,约莫无人肯信……可否借夫人一甲子,以观文卿承诺行践否?”   一甲子,六十年,陈若弱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望进顾屿诚恳的目光里,忽然就觉得这个男人,大约是这世上最好的一个。   她没有说话,紧紧地抿着唇,顾屿也就这么不紧不迫地看着她,似乎已经笃定了她的答案,陈若弱的手慢慢地松开了,手里的菜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她一把抱住了顾屿的肩背,死死地把头埋进了他的怀抱里。   顾屿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叹息道:“我也是人走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本就准备宴上谢过徐刺史美意,把人送回去的,不想还是惊动了你。”   “说的好听……”陈若弱的声音已经软了,还是撑着一口恶气说道:“你少来哄我,官面往来,你初来乍到的,这不是得罪人了?那些丫鬟就放在外院,你不去看不去碰,等回京也不带她们,我们就当做没这回事。”   顾屿弯了弯眸子,柔声说道:“夫人盛怒之下,还记得替为夫着想,得此贤妻,真是文卿三生幸事。”   陈若弱被夸得不自在,别开视线轻声哼道:“那个徐大人,我还当他是个好人来着,没想到是个混账,上官一来,就可着劲地朝人房里送美妾,我看这次查案,要好好查查他自己才是!”   她说的其实没什么错,顾屿笑了笑,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淮南道一案牵连甚广,但初始并没有查出太多事情来,有一批官员在周余之前被抛出来保帅,藏得深一些的,则是在之后元昭帝亲自接手审查,才被一个个带出来。   徐景年就是后者,死都死得比他幕后靠山还迟些,他也算是机关算尽,若非太子派去的特使分外看不惯他,即便结案还是努力深挖,也许徐景年还不会死得那么惨。   上一世的黄轻年少心急,查出周余这个大萝卜之后就满心想着让他带出其他的泥根来,却没想过周余底下还有一节老树巨藤,打草惊蛇,周余被灭口之后自然失了追查的方向,他多活那么多年岁,又占尽先机,若是落得和黄轻一样的结果,那就不是顾文卿了。   他要做的,是铲碎这淮南道的壳子,挖松这淮南道的土,等到土松了,什么萝卜树根也就全现原形了。   江淮自古就是富庶之地,淮扬两地更是运河枢纽,交接南北商货往来,尤其是这盐商聚集之地的扬州城,每日豪奢无度挥金如土,并非虚言。   扬州城最好的酒楼是春满楼,遥望秦淮,前朝始建,到了本朝又被一巨富买下,重新修缮,自五层又加三层,每逢入夜时分,楼中亮起灯火,远远看着,美轮美奂,平日里商贾聚集,官员往来,热闹非凡。   今日是为京城来的钦差大人举办洗尘宴,春满楼停业一日,隔着两道巷子就不准百姓靠近,四面都有衙役把守,顾屿到时,徐景年已经带着十数名地方官员等待多时,并不见道御史周余,想来是徐景年已经把他在码头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周余,无故不接旨是重罪,周余自然得顺着他的话,认了有恙在身。   周仁来得比顾屿早一点,这会儿已经在次位落座,见到顾屿进来,徐景年带头起身相迎,似乎已经忘却了码头上的尴尬,笑容可掬地带着顾屿和陈若弱在主位坐下。   陈若弱来之前是特意打扮了一下的,从穿戴到发式,再从妆容到配饰,都是京城最时兴的款式,一看就和扬州城里的官家夫人不同,只是面上的那大片胎记实在太过显眼,就连徐景年这样城府极深的,都忍不住露出了一点诧异的目光。   顾屿面无异色,发觉楚州刺史身边的年轻人还在盯着陈若弱出神,眉头都蹙了起来,楚州刺史连忙推了身边的年轻人一把,对顾屿告罪道:“乡野后生,没见过世面,还望钦差大人恕罪。”   年轻人被推了一把也反应过来了,连连跟着楚州刺史低头,陈若弱对着那个年轻人和善地笑了笑,语气轻快地说道:“不妨事,听闻扬州城富贵,我想着入乡随俗的好,没成想打扮得过了,叮叮当当像开着首饰铺,着实晃眼了些,不怪这位公子。”   明明只是打圆场的客套话,却让她说得风趣极了,年轻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楚州刺史黑着脸瞪他一眼,转头对着顾屿,还是陪着笑脸,连连告罪。   顾屿似笑非笑地扫了众人一眼,并不在意这个插曲,视线落在徐景年的身上,仿佛岔开话题似的说道:“京城最好的酒楼是平王门客的手笔,楼高七层,远望宫阙,前年被人上报万岁,闭门铲去一层,才许开业,这扬州城的酒楼可真不凡,足有八层,顶楼望月,似一手可摘星辰,豪气干云,不知是哪位大人的手笔?”   徐景年面色微僵,笑道:“世子怎么还没喝酒就醉了呢?朝廷规定,官员不得经商,这酒楼是本地名商李海所开,当初报上官府的时候也是合制的。”   “是啊,顾大人,这里是淮南道,扬州城不是京城,这春满楼遥对的不是皇家宫阙,而是秦淮妓馆,哪有大人您说的意思,而且这谁倒是敢呐!”和州刺史连忙附和着笑道。   顾屿定定地看着徐景年,唇边渐渐泛上一丝和善的笑意,道:“是么,那是本官小题大做了,来,敬徐大人一杯,压压惊。”   徐景年把酒杯口压低,和顾屿碰了碰杯,刚饮半口,就听顾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原来徐大人也知道官员不得经商的律例吗?那本官倒是想问问徐大人,违者如何处置?”   徐景年僵着脸,声音发紧,“顾大人,您这是话里有话?”   “哦?本官说什么了吗?只是多口问了徐大人一句,怎么就成话里有话了?”顾屿微笑着,眼神却是极为锐利地对上了徐景年的视线,“还是,徐大人心虚了?”   徐景年的脸色不大好看,还是勉强撑着说道:“下官虽然官职低微,可自入仕以来,下官就一心为国效力,从无贪赃枉法之心,大人此言,意指臣罪,有些不妥。”   顾屿唇角微弯,语气轻缓地说道:“价值千两的瘦马充作丫鬟成群送到官驿,顾某还当徐大人改行做了商人,原来是个玩笑,那顾某的话,徐大人也当是玩笑罢。”   徐景年这下脸色是真的不好了,他没想到顾屿这一番连消带打,竟然是因为那几个瘦马,扬州富庶,官商亲近,哪个官员府里没几个旁人送上的美妾,其中又以精心教养的扬州瘦马为上乘,互送瘦马是示好之意,他挑选送去官驿的更是上乘中的上乘。   男人不爱美色,说明他心里有比美色更重要的东西,比如这次查案,要是顾屿轻描淡写把人给收用了,那这淮南道大部分官员的心也就踏实下来了,可他这样明晃晃地打着他的脸不收,显然是说明这次京中十分重视这个案子。   一顿饭吃得徐景年心里没滋没味的,脑海里不住地思考着,他实在看不透顾屿的深浅,但要是被他吓住轻举妄动,也许会留下蛛丝马迹,招来更多的事端,可就这么放着什么都不做,万一这个年轻的钦差真有和他的嘴皮子相符的手段,不正如夜开门窗,请贼入室么?   顾屿却像是真的只是开了个玩笑一样,席间言笑晏晏,礼仪周到,其余三位刺史都被他带得说了不少话,楚州刺史的话最少,但他身边的年轻人已经一脸兴奋地越过两个位置,探身到顾屿面前,兴致分外高昂地和他说起楚州乡下的农事了。   周仁几次想插嘴进去,都找不到好的时机,不多时他也就明白了,这是顾屿故意的,这人实在是个带话题的高手,几句话的工夫就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想冷落什么人,就更容易了,那边的徐景年,脸都憋红了还是没人理他。   想明白了,周仁叹了一口气,他也不强求,一筷子鱼生,蘸镇江香醋,吃了几口,就发现了席上同样在埋头吃菜的陈若弱,不禁多看了几眼。 第四十四章 醉酒   江淮菜式以精细闻名,尤其是这天下巨富的扬州城,更是海纳百川,即便在京城长大,这桌上的诸多美食式样他也不甚熟悉,倒是真的起了些兴致。   陈若弱显然很熟悉江淮菜式的吃法,手边碗碟摆放整齐,浅口碗放菜食,深口碗盛汤羹,平碟放鱼虾壳骨,她还很有几分闲情逸致地把春满楼的丝帕叠出了一朵小花,放在边上。   炖煮得恰到好处的淮杞水鱼汤打底,喝下小半碗之后,再吃油腻的菜式就不会觉得难以适应,周仁也学着盛了几勺,意外地发觉口感十分不错,甲鱼的肉被剁成丁状熬进汤羹里,山药特有的黏稠把甲鱼的肉质衬托得无比鲜嫩,温温地一口下去,连胃都舒展开了。   春满楼以菜式闻名,这样一道菜的水准无疑是很高的,陈若弱其实不大爱在外头吃饭,这会儿也不由得有些惊喜起来,碗里的汤羹喝完之后,又转用公筷夹了一块清炖狮子头,放进碗碟内。   狮子头是一道淮扬名菜,不过对原料的要求不高,仿造的太多,周仁原先是没抱什么希望的,只是看陈若弱吃得欢块,也忍不住夹了一点来尝,却不曾想一口下去,竟然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奇异口感。   原先在夹的时候,他就发觉这道狮子头似乎和他以前吃的不同,入口之后更是切实地感觉到了不同之处,红烧的狮子头重在汤汁火候,汤汁调得好,狮子头也就成功了一半,可清炖的狮子头没有汤汁的优势,反倒是格外体现出了狮子头本身的滋味,清淡却不浅薄,吃起来却有一种格外的口感。   桌上的其他人看上去对这些吃食没什么兴趣,周仁也就不怎么客气了,直接夹走一整只狮子头,放进碗里,吃得眉开眼笑。   陈若弱倒是没发觉周仁在学自己,她吃了半晌,还喝了两小杯酒,忽然发觉顾屿面前的碗碟基本上就没有动过,脚就在底下悄悄地踢了他一下,示意他吃一点东西再饮酒。   顾屿的面上并没有什么反应,看上去对楚州刺史说的话很有兴趣,陈若弱还要再踢,脚踝处就被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顿时有些发红了,不过酒已过了几巡,桌上大部分人都是红着脸的,倒也不显出什么。   陈若弱瞪了顾屿一眼,给他盛了一碗汤,又接连夹了好几筷子菜,把他面前的浅口碗堆得满满的,顾屿忍不住发笑,倒是赶在陈若弱再踢他一下之前,夹起一筷炒河鲜。   洗尘宴过后,好几位官员喝得微醺,顾屿面色倒是还好,只是起身的时候有些醉意上头,周仁是不喝酒的,肚子却比旁人都圆得多,他扶了顾屿一把。   “江淮的酒不如北边的烈,不过后劲很长,顾大人得有几天头疼,要劳夫人照顾了。”方才和顾屿说了不少话的楚州刺史的孙儿笑道。   陈若弱让人扶着顾屿上车驾,闻言点了点头,顾屿才被扶进去,方才在宴上见过的扬州刺史夫人王氏就款款地走了出来,笑着叫住了她。   “顾夫人怎么走得这么快,后头有老虎撵着不成哩?”   陈若弱不太喜欢王氏,总觉得她笑得有点假,加上徐景年给自家夫君送了一群女人,她要能笑着回话才是怪事,抿了抿唇,硬邦邦地说道:“没有老虎,就怕徐大人撵上来,再送几个美人来。”   王氏也没想到陈若弱能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掩唇笑了笑,亲昵地走了过来,似乎是抱怨地说道:“他呀,就是笨笨的,想拍顾大人的马屁都拍到了马腿上,顾大人虽然嘴上不说,可妾是过来人,他瞧着夫人的眼神里都带着蜜水哪,我看啊,与其送女人讨好顾大人,还不如把妹妹哄好了,才有他升官的路子哩!”   这话倒是捧了陈若弱一把,可陈若弱还是对王氏喜欢不起来,脸色都没缓和,只是立在车驾边上,说道:“朝廷升降官员,是圣上的事情,我夫君是来查案的,徐大人的心思用错了地方,只要他行的正坐得直,没有讨好我夫君的必要。”   她先前还不知道那些丫鬟的身价,宴上听顾屿提起,才知道多贵,照她看来,这个徐景年八成就是个大贪官,只不过他们初来乍到,总要再观望一下才没直接抓人就是了。   王氏的笑都有些僵了,她的反应倒是很快,重又笑得咯咯的,“妹妹这也太会说话了,外子要是有那个作奸犯科的本事,哪里还轮得到他逍遥快活,他做的事情姐姐向妹妹道个歉,官驿里那些不懂事的丫头哪,姐姐这就帮你把她们都打发了,秦淮两岸多的是这些不着四六的玩意儿……”   “哎,顾大人可真是误会了,我家那个也就背地里做点小生意,买几个丫头的银子有,可真买不起什么瘦马,我看那些丫头也是他从脏地方捞出来的,再送回去就得了。”   王氏又捧又哄,换个人来可能真的被她蒙住了,陈若弱的神情却始终没怎么变过,等她把话说完,才淡淡地说道:“宴上喝了些酒,我有点醉了,夫人自便。”   说完,她就上了车驾,并没有给王氏说话的机会,王氏干瞪了半天,回过神来的时候,车驾已经去得远了。   顾屿其实并没有醉,宴上他试探出了不少东西,掩盖在众人醉后,陈若弱和那个徐景年的夫人在车驾外说的话,他也听得分明,眼角眉梢忍不住就带上了些许笑意。   陈若弱也是进了车驾才发觉顾屿坐在里头好好的,看上去并没有太多的醉意,只是脸颊微红,眼睛也比平时更亮一些,宴上装醉是很多人都会做的事情,她也没有想太多,挤挤挨挨着坐到了他身边,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也不嫌弃,反倒是蹭了蹭他的肩膀。   “我想回西北了。”陈若弱小声地嘟囔着说道。   顾屿没有动弹,静静地让她靠着,轻声应道:“等以后吧,等京城的事情都了了,我带你回去,我们就在西北过完余生。”   陈若弱只当他哄她,倒也十分受用,还顺着他的话问道:“我们去西北,那爵位呢,给小叔吗?”   顾屿倒是真的想了一下,良久才说道:“三弟要是撑得起家业,爵位给他倒也无妨。”   陈若弱点点头,又问道:“那我们的孩子呢?”   顾屿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十分亲昵,语气却很认真,“若无本事,我护他纨绔一生,若有本事,自然能挣出一份家业来。”   “好没道理……”陈若弱眨了眨眼睛,“我们的儿子要是没有本事,为什么不能继承爵位?没有爵位,他以后的日子又要怎么过?”   顾屿闻言,似是想到了什么,低声叹了一口气,抚摸着陈若弱的头发,说道:“连挣出一份家业的本事都没有,承爵之后,他难道能护着镇国公府?”   这实在是个奇怪的想法,陈若弱枕着顾屿的肩膀,不过心里倒是奇异的没有太多不满,也许是因为顾屿这个人的存在就能让人安心,她甚至有一种,即便眼前的人不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她也会觉得十分踏实的感觉。   “不承爵就不承爵吧,可是你总得给他们留点家底,还有给女儿的嫁妆,这不是旁人的责任了……”陈若弱说着,头已经靠进了顾屿的胸膛里,她掰着手指头一点一点地算,看着有点可爱。   顾屿也就随她算,偶尔插上几句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说得多了,陈若弱竟然真的有了一种儿孙满堂的感觉,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点鼓,刚才宴上她吃得很饱。   圆鼓鼓的小肚子手感很好,顾屿也跟着轻轻摸了几下,不过前世他和若弱有孩子已经是成婚好几年之后,他并没有抱着什么期望,只是顺着她的兴致,还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第一胎最好生个男孩,长兄如父,可以护着底下的弟弟妹妹,从小担起责任成习惯,他自己也会刻苦勤奋。”   陈若弱背过身不给他摸,有点生气了,“你自己这样,还要我们的孩子也跟你一样,我偏要生个女儿,让她快快活活的。”   顾屿顺着她:“好,生女儿,将来……”   陈若弱抢着说道:“将来做个皇后娘娘!所有人都得宠着我们女儿!”   顾屿就有些无奈了,陈若弱笑完,又拧起了眉头,严肃地说道:“不成不成,王爷都有侧妃,皇宫里更是要有三宫六院的,还不得气死她,得做个别的什么……”   她转过脸来,红着脸颊,眼睛亮亮的,原来早已经是醉了,顾屿的眼里也有醉意,两个人互相看着,他们的眼里都有对方清晰的倒影,看着看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第四十五章 身契   一夜薄醉,辗转安睡。   隔日,陈若弱把徐景年送来的那些瘦马都叫到了正堂里,虽然顾屿昨日宴上的话并没有流传出去,但徐刺史的夫人王氏在春满楼外说的话,却是清楚地落进了官驿的仆从耳朵里。   彩悦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她决不相信有男人能在见了她之后,还舍得把她送走,只能归结为钦差夫人母家势大,即便是镇国公世子也得退一射之地,这个猜测让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是难受又是憎恨。   等人来齐居然也花费了些时间,陈若弱坐在上首,喜鹊端了一盘洗净切好的白玉香瓜站在边上,让她拿小银签扎来吃,吃了半盘瓜,翠莺数了数人头,这才齐了。   彩悦为了表示谦卑,是来得最早的一批,见男主人和见女主人是不同的,她并没有梳什么精细的发式,只理了个寻常的三发髻,头微微低着,脸上不见一丝脂粉,昨日的娇艳姿色就生生去了五分。   陈若弱瞧了半天,愣是没找到昨日喜鹊跟她说的,“最漂亮的”一个,视线反倒是在打扮得最为明艳动人的红仙身上转了一个圈,彩悦心中冷笑,面上却越发恭谨起来。   以她的姿色,想进富户官门易如反掌,原本她也是看中了刺史大人年轻有为,出手又大方,才肯跟他走,却没想到他是要将她送人的,还是个更富贵的去处,等见了钦差大人的模样,她就更加不想走了,如今当务之急,是讨好这个长相丑陋却很有势力的钦差夫人,好让她把自己留下。   她心里已经想好了说辞,想到日后和那位顾大人卿卿我我的日子,娇美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羞红,冷不防听上首传来一道微哑的女声:“你们的来历,宴后徐夫人已经对我明言,她说要把你们带回去发卖,不过都是身不由己,我总不能看着她把你们送到火坑里去。”   彩悦愣了,底下的瘦马也都愣了,尤其是红仙,妆容娇艳的脸上顿时没了血色,所谓瘦马,都是生来家贫,被收养来教导琴棋书画,奇淫技巧,为妾之道的女子,等养大了些,被大户人家挑走做妾的就算出了火坑,剩下的好一些还能被人买走做老婆,差一些的就只能被低价卖给秦淮妓馆,过迎来送往的日子。   扬州富商爱瘦马,然而士农工商,商在末尾,是最不规矩的一流,稍有讲究一点的人家都不会准许她们这样出身的女子进门,尤其是官宦府邸,即便背地里她们能把那些男人勾得要生要死,可一旦来历曝光,就是为了面子,她们也会被扫地出门。   明明就是徐大人把她们送来的,徐夫人到底为什么要把她们的事情给捅出来?彩悦满心的惶惑,不由得怀疑是陈若弱的试探之策,她咬牙等着有人出头质疑,却没想到就连性格最火爆的红仙都沉默了。   陈若弱嗓子有点发干,咳了两声,接着说道:“你们想走的现在就可以走了,徐大人既然是把你们当成丫鬟送过来,户籍应该也不用我操心,待会儿到喜鹊那拿了身契,再一人领些银子,找个地方住着,你们长得都挺好看的,应该不愁嫁。”   彩悦心里冷笑,却不妨碍其他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犹豫的神色,陈若弱的话已经说完了,摆了摆手,刚要起身,就听红仙急道:“夫人,我们能不能留在这里?要是就这样走了,徐大人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陈若弱看向红仙,彩悦心里暗叫了声不好,红仙这句话直接定了她们的来历,她心里发急,连忙补救似的说道:“夫人,我们被送来这里没有其他意思,要是我们都走了,徐大人保不齐心里会有不满,还是您就不管我们的死活了?”   “放肆!”喜鹊昨日才受过气,这会儿见彩悦又站了出来,顿时对着她斥责道:“我家小姐好心放你们离开,你们不走也就算了,居然还有脸要挟我家小姐,你们这些……”   她话没说完,陈若弱摆了摆手,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们的意思是,徐大人会报复你们,就算户籍清白也逃不过去?”   彩悦还没说完,就听红仙语气急促地应道:“什么户籍不户籍的,瘦马要的就是个身家干净,官府的户籍上可是记着我们都是平民籍呢,还不是说卖就卖!出了这官驿,就算徐大人不来找麻烦,再被强带回去,又是重卖一遭!”   陈若弱没有打断的红仙的话,在她说完之后,才继续问道:“你们见过的,听说过的,徐大人有过什么枉法之事没有?说出来,我保证你们以后不会有事。”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彩悦咬牙,刚要开口,就又听身边不远处一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瘦马轻声道:“去年妾哥哥要把妾买回去,找了杨公子说合,母家买妾花了十八两,养了八年,要抬五百两的价,妾哥哥不服上告,徐大人和母家有往来,并未开堂审问,直接判妾归了母家。”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陈若弱的神色,补充道:“杨公子说的,按大宁律,妾的赎身价不应超过当初买时的三分之二,加上教养的花费,也不该超过一百两。”   陈若弱听得眉毛都皱了起来,对着那个瘦马招了招手,问道:“那你是想走还是想留?你哥哥肯花那么多银子赎你,还要打官司,应该是真心想接你回去过日子的。”   “妾,妾想走……”那个瘦马惨白的脸上泛起了红光,眼睛雪亮雪亮的,陈若弱就对她点了点头,让喜鹊去把那些身契都拿过来,一张张发给了她们。   彩悦的手里也被塞了一张泛黄老旧的契纸,并不是瘦马那高昂的让人望而生畏的身价,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她被买来时的价钱,十六两银子。   陈若弱并不懂瘦马的买卖流程,只当是和青楼买卖差不多,以为是徐景年给她们弄来的平民户籍,却不知道多数收养瘦马的人家都会给瘦马做一个干净清白的身份,好卖进富贵人家,所以瘦马的卖身契从来都只有一张,就是被买来时的那张。   红仙盯着手里的契纸看了半晌,忽然啪嗒一声,一滴混着脂粉的眼泪掉在了契纸上,她连忙用袖子轻轻地去擦,却没想到眼泪晕开,反倒是皱了一块,她连忙用随身带着的帕子把身契叠起来包好。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抽泣,随即就是哭成一片,红仙又哭又笑,脸上的妆都花了,她陡然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扑通一声对着陈若弱跪了下去,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其他的姑娘似乎也回过神了,一个接着一个对着陈若弱磕头,彩悦被拉着也跪了下去,头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低下的,她咬着牙,心里还想着昨日见到的钦差大人温和的俊颜,一心认定了这全是陈若弱的计策,就是为了让她们不再出现在钦差大人的面前。   陈若弱先是想起身避开,被喜鹊按住了,“小姐,你坐着吧,这个礼你该受的,不让她们磕,她们一辈子心里都不安生。”   陈若弱极其不自在地受了礼,等众人磕完,连忙摆了摆手,说道:“行了行了,待会儿你们都去做个笔录,道听途说的东西就算了,把你们自己的经历说一遍,再按个手印,这一两个月就暂时留在扬州城里等候传唤作证,都别怕,圣上下旨派钦差来,就是清查这些事情的。”   先前的那个姑娘头上都磕出了红印子,哽咽着应道:“都听夫人的……妾跟哥哥这辈子,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夫人的大恩大德。”   陈若弱笑眯眯的应着,若是之前,众人看她只觉丑陋,可如今再看,只觉得这半脸的笑容就像是佛堂里慈悲垂目的观世音菩萨,让人心中熨帖。   周仁昨日吃了一顿地道的淮扬菜肴,一早起来也就有了兴致,走街串巷吃了一肚子满满当当,回来又起了心思,打定主意要从顾屿这儿蹭到一顿陈若弱做的饭菜,只是人才进门槛,就被抓做了壮丁。   顾屿一早就出门了,陈若弱原先是想自己看着,让周虎周豹记笔录的,没想到周虎周豹两个军中最好的探子,认字居然也不怎么全乎,笔录口供这东西,是不能由证人自己写的,她正愁着,周仁就上门来了。   比起顾屿,周仁显然更平易近人一点,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袍,苦着脸坐下去磨墨,瞧着不像个相府公子,反倒像是路边给人写字为生的穷秀才,陈若弱就站在他边上不远,盯着他写字。   红仙是头一个上前的,她哭得妆容都糊了,胭脂眉粉青一块红一块的,看着很有几分惊悚之意,周仁却没什么反应,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讲。 第四十六章 调军   瘦马也分三六九等,红仙的相貌艳丽,买来时就足花了二十两银,只是她没什么才情,也没有算账管事上的天分,学了十来年,不过是些寻常勾引男人的技巧,身价也不如彩悦高。   她的官话倒是好听得很,不带半点南方的口音,周仁才提笔记了几行,就抬眼看了看陈若弱,看上去有些征询的意思,“嫂夫人,这些不用记吧,就是拿到堂上做供词,也没有判处的罪名。”   “买卖良籍给人做妾,没有罪名可以判吗?”陈若弱惊道。   周仁熟读大宁律,闻言点点头,看了一眼红仙,补充道:“父母买卖子女合乎法理,所谓瘦马……那些人家从父母手中将幼女买来,以收养为由教养她们长大,送进商贾府邸做妾也是以收取聘妾礼为幌子,并无违法之处。”   红仙的脸色有些发白,急急辩解道:“她们还会把挑剩下的次品卖进妓院!”   周仁露出了一个同情却又无奈的神色,“父母买卖子女是合法的,按大宁律,养父母只要能拿出供养孩童五年以上的凭证,就等同父母。”   陈若弱的眉头拧了起来,周仁的笔端在砚台上磕了磕,见一院子的人都是一副惶惑难言的模样,忍不住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只是他刚要说话,就听陈若弱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拍手说道:“但是之前又没有人把这些事情捅给朝廷知道,律例是死的,人是活的,圣上那么英明,只要了解了前因后果,一定能做出公正的判决。”   周仁一愣,陈若弱对他笑了一下,说道:“周公子只当帮我个忙,把这些女子的冤屈记下,圣上是个好人,他见到难民苦楚,就派人来查,要是知道了这些,肯定也会做些什么的。”   红仙的眼泪糊在脸上都发干了,嘴唇微微地颤着,似乎有些不信地重复了一遍,“……圣上?”   陈若弱认真地点了点头,看了红仙一眼,觉得她和喜鹊形容得一点也不像,就对她笑了笑,说道:“淮南道的难民逃到京城,正好撞到圣上微服私访民情,才有了这次派钦差来查案,你别怕呀,这次的事情他老人家一定会管的!”   周仁嘴角微抽,看着陈若弱一脸的认真,只觉得她和那些朝上厚着脸皮拍龙屁的大臣是一家的,区别在于她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圣上是个天大的好人。   不知道是不是被陈若弱哄过来了,红仙擦干净眼泪,把自己的经历统统讲了一遍,其余的女子也都一一上前来,周仁才记了五六个人,外头就有通报,说是钦差大人回来了。   顾屿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走时只带了两个随从,回来的时候后头却跟了一大帮穿得破破烂烂的乡民百姓,陈若弱才迎出来,就被喜鹊惊叫着拿帕子盖住头脸。   “周虎周豹,去把这些乡民安置在官驿的空房里,过午我要带到公堂上,让他们把今天说的话做个口供……罢了,你先带他们去洗个澡,吃些东西,其余的事情之后再说。”   周豹连忙应了,周虎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被顾屿带回来的乡民,也跟着点了点头,两兄弟都是杀过人见过血的,不用怎么吓唬就是一身的凶气,这些乡民一个个面黄肌瘦,瞧着也可怜得很,几乎没怎么费工夫,就像一群小鸡崽似的跟在周虎周豹两兄弟后头走了。   周仁从陈若弱身后转出来,对着顾屿露出一个假得不行的笑,还作了个揖,“方才来串门,替嫂夫人做了一早上的苦工,文卿兄可再没有理由拦着开余蹭一顿饭了吧?”   顾屿收拢手里的折扇,笑了笑,还没说话,陈若弱就把脸上的帕子揭了,几步跑到了他的身边,给他擦了擦头上的汗,有些心疼地说道:“怎么把脸晒得这么红,你去哪儿了?饿了没有?忙活一早上,我都没来得及做点菜。”   “无妨,倒是周兄看着很有几分劳累,这是……”顾屿看了看周仁,接过陈若弱手里的帕子,给她扇了扇风。   周仁才要诉苦,就听陈若弱低下头,小声地说道:“原以为能帮上你什么的,结果又揽了一桩事情给你,都是我不好,周大人是帮我整理了一下昨天那些女子的口供,还没做完呢。”   她说的话,在顾屿脑子里过了一遭,就基本能还原出整个过程了,顾屿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说道:“无妨,正好连同这次的事情一并上报天听,这等龌龊之事早该惩戒,圣上不会放着不管,夫人做得很对。”   周仁忽然觉得外头人都说他惧内是件挺冤枉的事情,瞧瞧人家顾文卿,这睁着眼睛说瞎话,把黑指认成白的工夫,简直炉火纯青,绝不是一天两天能炼成的,京城第一惧内的名头应该换他来做,才叫个实至名归。   陈若弱原本是想先认个错再好好解释一下的,没想到才认了错,就被宽慰了,脸上顿时泛起了薄红。   其实顾屿说的也没错,前世黄轻查案,因一桩案子不得不和一位秦淮名妓打了几回交道,得知了所谓扬州瘦马的内情,便把这件事情和他所查到的案情一并上达天听,只是当时周余半路被人灭口,把负责此事的太子弄得焦头烂额,元昭帝虽然过问了几回,但终究为着淮南道之事,把这件事情忘在了脑后。   之后立下新法,规定父母不得买卖子女入贱籍的是新君,一力促成此事的是黄轻和他,事实上连他当时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帮黄轻,后来想想,大约是觉得若弱要是在,一定会督促他同意。   周仁到底还是没能留饭,顾屿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迟了,陈若弱一早上忙来忙去,也没来得及做点什么,他唉声叹气地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什么苛待。   官驿的厨子是精心挑选上来的,做的菜也很有淮扬菜的特殊风味,陈若弱起初没觉得,吃了几道之后,才发觉送来的菜肴基本上没有辛辣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清淡养生,滋味却足,是淮扬菜的特色。   约莫是祖上的原因,她倒是很喜欢,偷偷瞧了瞧顾屿,见他没什么特别的偏好,轻轻地哼了一声,也就不去管他。   “今日去了一趟元化,太子送来的口供上有记录,先时里正说家家有余粮,户户得安生,入乡所见,似乎是真,我让人押了里正,谎称周余已伏法,果然查出了些事情。”   陈若弱抬起头看向顾屿,见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道:“早在几天前,周余就派人到附近的乡镇做手脚,无论我去哪个地方,都会得到差不多的结果,只可惜他调任没几年,积威也不算深,只是诈一诈就不成了。”   陈若弱知道他是在向自己解释今天早上的去向和案情的进展,连忙点了点头,追问道:“那是要把这些人的口供记下,然后指认周余吗?”   顾屿抿了一口茶,淡淡地笑了,说道:“不,先从徐景年下手,周余好办,只是他身后的人不好办,这根线不好早早地断开。”   虽然才来这里两天不到,徐景年却已经扎扎实实地进了陈若弱最讨厌的人行列之一,能把他办了是最好的,可她还是有些不安,犹豫着说道:“好大一个官呢,真能说办就办吗?那些乡民的口供能顶用?”   这不止是她一个人的想法,也是淮南道很多人的想法,顾屿弯了弯嘴角,眸子里却折射出冰刀似的温柔冷意,轻声说道:“圣上下旨让我来,就是为了办官员,不是周余,至少也得是徐景年,否则难平民怨,容易生事。”   陈若弱有些听不懂了,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顾屿很可靠,他说出来的话不会有假,就算哪一天顾屿告诉她天地是圆的,她也会相信。   周虎周豹带着一众乡民饱饱地吃了一顿饭,让他们洗了个澡,又拿官驿里下人的干净衣服给他们换上,顾屿原本想让他们到公堂上记口供,没想到这些人一听说周余没死,还要记口供指认官员,就都害怕了,一个个的脚底发软,还有试图逃跑的,被周虎逮小鸡似的拎了回来。   扬州公堂是去不了了,顾屿让人把周仁叫来,另找了几个识字的下仆,先挑出几个胆子大的愿意指认周余和徐景年的乡民,给他们记口供,另让周豹拿着他的钦差金印去扬州驻军大营调五百厢军来。   钦差持金印,有调动当地衙役厢军之权,只是真的去调兵的钦差几乎没有,周仁投过来的视线都有些诡异了,顾屿并不在意,不是他多惜命,而是上一世黄轻的经验告诉他,为避免麻烦,调兵是最好的选择。 第四十七章 肉鸽   钦差调兵的数量也是有限额的,若在陇右道那样山贼盗匪横行的地方,上千兵马是底数,在江淮,不遇民乱,五百是极限,因为无论去到江淮哪个州府,府衙内的衙役之流也只得二三百人,多了有威逼官府之嫌。   周豹拿着金印和顾屿的调兵手谕去了,官驿内的乡民见已经有人去录了口供,又看顾屿确实是京城来的高官子弟模样,心头怨愤一生,到底还是一一上前做了笔录。   和顾屿料想得差不多,乡民们本身是很难指证到道御史级别的朝廷命官的,就是敢认徐景年的都没有,换了三五个人,说的无非也就是里正之流欺压乡民的龌龊事,至多有些头脑灵光的,能说出些扬州府衙派人下来收粮的事情,多了就再没有。   他并不意外,让周虎把绑在车驾后一路跟着走回来的里正押过来,按跪在太阳底下,也不问话,就只是让堵了嘴跪着,对周虎嘱咐了几句话,自己转身进了正堂。   周遭的乡民们起初瑟缩着不敢对上里正的眼神,连靠近了都不敢,可过了好一会儿,乡民们的胆子也大了一点,还有个最先录口供的,会说官话的瘦小男子讨好地蹭过来,问周虎道:“这位大哥,小的想代乡亲们问,不知道钦差大人要怎么处置里正老爷?”   周虎眯着瞎眼看他一眼,说道:“大人刚才就是让人抄他老窝去的,你们是人证,抄来的物件是物证,查实了盖个大印,就算是结案了,要是他认罪得利落点,还能给个好死,要是推推搡搡不肯认,你听说过凌迟吗?”   瘦小男子愣愣地摇头,周虎瞥了瞥跪在地上面露恐惧之色的里正,似乎来了兴致,手里的佩刀比划一下,狞笑道:“你们这是小地方,没做这个活计的精细人,判了罪名之后,得从京城天牢调一位操刀手来,那刀就手指头大小,一片就是一条细肉,先从手臂开始,把上头的肉一条一条地片下来,不伤血管骨头,一共三千六百刀,从头天行刑,要片到第二天入夜,有人刮到头天夜里,还能喝两大碗粥。”   他说得实在是渗人,不仅里正吓了个半死,就连边上竖着耳朵的乡民们都听得心里直发毛,就这样还不够,周虎一抬眉毛,又道:“不过这也要看人,有的犯人能抗,三千六百刀一刀不少,也有那才片了百十来刀就生生疼死的,操刀手得受罚,我看你们这位里正一身肥肉,就是刮点板油也能有上千刀,凌迟的犯人都是罪大恶极,要卖一个铜板一条肉,到时候跟他有仇的都记得来分他一条肉。”   瘦小男子吞了吞口水,那里正竟然呜咽一声,尿了裤子,见周虎眯着瞎眼朝看他,似乎在打量着他身上哪块肉好吃,顿时拼命地摇起头来,满头满脸都是模糊的汗泪,像个油腻的大白面馒头。   周虎冷笑一声,却没有搭理里正,瘦小男子白着脸颤抖着跟他告了罪,退回到乡民中间,跟不懂官话的解释了,顿时人群里一片倒吸气的声音,周虎没有想太多,正要去和顾屿复命,就听身后一道凄厉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叫声响起。   “特豁该哩!窝嘎老刘匣子就似让特弄到沉内给人切掉咯滴!”   周虎听不懂,不过这话一出,乡民里顿时就寂静无声了起来,先前那个瘦小的男子苍白的脸色上也逐渐浮现起恨意来,原本瑟瑟发抖的乡民们居然也都不怕了,不知是谁就地捡起一块石头,朝着跪在地上的里正狠狠地砸去。   乡民群情激奋,周虎见势不好,手里的佩刀一别,压得第一个想要上前袭击里正的老人膝盖一弯,冷声斥道:“你们做什么,退后!”   老人拼命地挣扎着朝里正伸手,周虎虽然能轻而易举地把他制服,但佩刀底下的身躯实在是太过干瘦,一层黄裂的人皮下包着支棱的骨头,他怕自己稍微用点力气就会把老人给打死,故而只是用巧劲制住了他。   “他再有罪,也得等我家大人结案之后再做处置,你们打死了他,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乡民们大部分都是听不懂他说话的,瘦小男子连忙快速地用方言把周虎的话对乡民重复了一遍,随即用官话叫道:“大爷,我们都晓得的,再也不敢了,您快放开王老二吧,他孙子是被里正卖去城里做肉鸽的,这几年头脑都不清楚了,他不是有意的!”   周虎重复了一遍,“肉鸽?”   佩刀底下的瘦削身躯却是被这两个字刺激得一震,随即王老二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周虎,扑到了里正的身上,抱着他的脑袋,恶狠狠地咬了下去。   里正手脚都被捆着,只能拼命地挣扎,周虎上前,拿捏着力道,一掌拍在老人的后脖颈处,把人拍晕了过去,探了下鼻息,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那瘦小男子道:“什么是肉鸽?”   瘦小男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见周虎目露冷光,才吞了吞口水,说道:“扬州城里的老爷们说,人肉吃起来是鸽子肉的味,但要好吃多了,所以被卖去给他们吃的人……就叫肉鸽,平时买个人十两二十两银子,肉鸽要不超过十岁的小孩子,能卖一百两。”   周虎挺硬实的一个汉子,听了这话都生生地打了一个寒颤,顾屿听见外头动静,刚走出门槛,就听见了瘦小男子的话,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眼神一瞬间冷得像冰刀。   里正脸上被咬出了好几块血洞,堵嘴的布条拿下来之后,兀自痛叫了几声,见周遭人看他的眼神都不怎么对,才缩了缩痴肥的身子,不敢出声了。   顾屿一出来,原本吵闹着的乡民们顿时寂静了下来,即便不知道眼前这位怎么看怎么气派的高门公子到底是几品的官,也不妨碍他们理解,这是能替他们做主的钦差大人,没见里正那么容易就被收拾了吗?   周虎让瘦小男子把王老二扶到刚才安置他们的住处去休息,回头对着顾屿行了一个礼,想要把刚才的事情禀报给他,顾屿摆了摆手,说道:“我都听到了。”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能让这院子里所有人都听见,“请各位乡亲放心,盛世之下,如此恶行,如不严惩,天地共愤,此案一日不结,顾屿一日不归京,今日本官在此立誓,必惩凶除恶,还淮南道一个朗朗青天。”   顾屿很少发什么誓言,做什么承诺,对他来说,说不如做,与其做这些无谓的事情,不如踏踏实实定下目标,向着目标去做,但今日,对着这一张张愁苦干瘦的脸,他知道这个誓言,必发不可。   乡民们有很多都听不懂他的话,有人拉了拉瘦小男子的衣角,想问他钦差到底说了什么,却只见到瘦小男子睁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在流泪,冲刷了脸上的黑灰泥尘,泪痕底下仍旧是皲裂黄瘦的脸皮。   里正被押下去录口供,周虎的动作十分粗暴,一副恨不得一把捏断他脖子的凶煞模样,里正吓了个半死,还没怎么用刑,就一五一十地把他所知道的事情都给说了出来。   原本他一听说周余还活着,就打定主意咬紧牙关绝对不招,毕竟堂堂三品道御史,想把他捏死就跟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可瞧着顾屿一副天不怕地不怕要把淮南道掘地三尺的样子,这个钦差的官职没准比周御史还要高!   他是歇了被捞出来的意思,只希望不要再把他和那些乡民们关在一起,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些平时畏畏缩缩的乡民急红眼了能杀人,这会儿乖得不行,只是他知道得也有限,至多到扬州府衙的小吏级别,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人后头站着的是谁,可毕竟没个直接的证据往来。   顾屿拿到口供也不意外,让周仁拿去整理了一下,正好周豹也回来了,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边跟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厢军校尉,五百厢军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有钦差金印和手谕,调兵的流程走得十分顺利。   厢军校尉行了一个军礼,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番,才冷肃着面容,对顾屿说道:“按察使大人派人持钦差金印调兵,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情?钦差虽有调兵之权,但若只是让赵某带兵看门,那就只能恕下官不敬之罪了。”   顾屿语气温和,“赵校尉想多了,自然是有事请兵,现下正有一桩事情让赵校尉去办。”   赵校尉眯起了眼睛,就听顾屿语气温和地说道:“有劳赵校尉,带三百兵士去到扬州府衙,将扬州刺史徐景年及其治下所有官吏,一同下押大狱候审。” 第四十八章 赵狄   按大宁兵制,十人一火,五火一队,二队一官,二官一曲,二曲一部,二部一校,实权的校尉手底下掌管八百来号人,在西军不算什么,可在太平州府就算是个人物了。   赵狄来的时候满心不忿,是打从心底里觉得京城来的公子哥就是能折腾,府衙里的人手使唤不够,还要来调兵充脸,可听了顾屿的话,反应过来这里头的意思,他整个人都懵了,脑海里就只剩下一句话。   这他娘的还不如让老子来看门呢!   听听,这叫什么话,刺史以下官吏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全部押进大牢候审,这是要叫停整个扬州府衙!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没有这么随随便便抓人的,就是真能判他们都有罪,那么多官吏,那么多职位,法还不责众,哪有这样的?   赵狄只觉得顾屿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公子哥,当下脸色都沉了下去,只道:“按察使大人调下官来这一趟,莫非就是为了耍下官不成?”   顾屿从周豹那里取回金印手谕,闻言似乎并不奇怪,抬眉道:“圣上派本官来,是为彻查淮南道欺民暴政之事,如今有民上告,证据确凿,本官既持天子钦印,当秉圣意昭彰,故押被告待审,有何不对?”   “可押下扬州府衙所有官员,府衙如何运转……”赵狄话未说完,就见顾屿眉头舒展,微微地笑了。   “一州之地,数县之大,本官白日坐堂,代行扬州刺史事,过午审查案情,至多数月光景,朝廷就会另派人来接管,又有何难。”   顾屿的语气轻描淡写,赵狄却是被惊了一下,他先是想反驳,可又找不出什么理由来,索性哼了一声,冷笑道:“行,下官就听大人这一遭,万一日后朝廷怪罪下来,不要扯下官的错处才是!”   他说完,连门也没进,留下二百兵士守在官驿门口,一转身就带着整整齐齐的厢军队列离开了,顾屿眯了眯眼睛,微微地摇了摇头。   早上带回来的乡民们一一录了口供后,就被留在了官驿外院的空房间里,陈若弱给那些被放出去的女子们一人一些钱财,叮嘱她们找个住处先住下,不要离官驿太远,这些女子倒都是有些成算的,纷纷应了。   只有彩悦,拿着身契和几两银子,站在官驿外头,整个人都有些茫然了,打从她被卖起,受到的所有教导都是如何去讨好男人,至于那些精明伎俩,都是下等的次品才要去学的事情,凭她的姿色,一辈子都不会落到那些可怜人的地步。   她是这么认为的,可事实是,她被人赶出来了,甚至都没怎么见男主人的面,拿着一点打发乞丐都嫌寒酸的银两。   红仙出来的时候,脸上的妆都洗干净了,还换了身布衣裳,一身的艳色去了八成,倒像是个相貌格外清丽些的平民丫头,路过彩悦身边的时候,步子停都没停,她得趁着天没黑找个地方租住下来。   明日是七夕节,原本就十分繁华的扬州城就更加热闹了,赵狄带着三百兵士浩浩荡荡地从官驿一路直行到扬州府衙,也没能引起多少关注,毕竟扬州是淮南道治所,江淮的小京城,百姓们也都是见过大阵仗的。   可当看到那些兵士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扬州府衙,把那些戴着乌纱帽,穿着青官服的官老爷们一个个地捆着揪出来的时候,扬州的老百姓们还是懵了。   “最前头的那个,是刺史大人?”   “可别胡说!快躲开,当心让官老爷记了脸,回头找你麻烦!”   “这是怎么回事啊?兵老爷们要造官老爷的反了?”   ……   赵狄心里头冷笑,不是老子要造官老爷的反,是官老爷要造官老爷的反,这可是钦差的命令,就算日后追查下来,他是被钦差金印调的兵,可不关他的事情。   这会儿正是过午没多久,徐景年才用过膳,堂还没开,正准备去午睡,就被赵狄手底下的大头兵拎出来绑了,刺史主管州府政务,却也兼管厢军财政,这几年可着劲的贪,平日里这些个厢军没少骂徐扒皮,赵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没看到这回事。   徐景年头发散乱,身上只穿了件中衣,半点看不出平时的体面模样,他起初还满心的茫然,等到被拎出去让那帮低贱百姓指指点点的时候,他顿时就明白过来了,扬声大叫:“吾乃扬州刺史!你们无权抓本官,即便是钦差查案,也要有证据!否则本官一封折子上去……”   赵狄手里把着腰间的佩刀,舔了舔嘴角,趁着徐景年没朝后看,狠狠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边上两个架着徐景年的大头兵一时没注意,让徐景年正面朝前一扑,倒在地上摔了个鼻青脸肿。   “哎呦喂!是谁这么莽莽撞撞地不把徐大人扶稳了,快快快,把人扶好!”赵狄一副刚从后头挤过来的样子,一把扶起徐景年,殷勤地给他拍灰。   徐景年打被从府衙揪出来起,就没见正主,这会儿可算看到一个熟脸,也顾不得屁股和脸生疼,连忙抓住了赵狄的袖子,急声问道:“赵校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本官两袖清风,从无贪赃枉法之事,却受此辱,如不给个道理,日后又有何颜面掌管一州之政!”   赵狄心道你那政务可有人已经准备接手了,看上去却是长吁短叹地直摇头,徐景年是没什么底的,毕竟周余很可能第一个卖他,要是再给他一点时间,他确信能把自己做的事情全给抹了,可这到底……哪有钦差刚来第二天就抓人的!   “赵校尉!是不是钦差大人让你来抓我的?昨日我同钦差大人宴上有些误会,许是他在开玩笑……”   赵狄只是叹气,边带着徐景年走,被问得急了,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徐大人,咱们也不是外人了,今天这事我心里还琢磨呢,刚才正吃饭,官驿来人了,说钦差有令让我点齐了兵士过去,谁知道是来抓您的啊,我还跟钦差说呢,您徐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们扬州人有几个不知道的。”   徐景年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闻言追问道,“那钦差大人是如何说的,他要定本官什么罪名?”   赵狄朝四面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是靠在徐景年的耳边说道:“钦差大人说了,他是打道御史大人那儿得的消息,生生要告您五条大罪呢!桩桩都是要死人的,下官看他说得有理有据,铁定是有了证据的,我看是有人要害您!您照实了说,钦差大人但凡讲理,一定不会错害了您去的!”   徐景年满头冷汗,心里差不多已经能肯定,这件案子上头一定十分重视,怎么着都要有个结果,所以周余想要过河拆桥,把他推出去做个替罪羊,那个京城来的镇国公世子,没准就是和周余身后的人有关联,打定主意要自己背锅!   他已经加紧派人去湮灭证据了,明明只要再晚上几天就好,明明只要再晚上几天就好……谁曾想,功亏一篑!   徐景年走着走着,渐渐地咳了起来,脸色发红,赵狄朝他看了一眼,忽然看他吐出了一口血,晕了过去。   顾屿在正堂和周仁整理里正招出的口供,能直接指认到扬州府衙的事情几乎没有,周仁有些发愁起来,见顾屿仍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说文卿兄,今天这摊子你算是开张了,没个生计还是得关门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能不能指教愚弟一二?”   顾屿瞥他一眼,手里的折扇一合,淡声说道:“不必这么阴阳怪气,我确实没有直接指证徐景年的证据,也确实让厢军去抓了整个扬州府衙上下的人,可接下来的几天之内,这份证据会变得确凿。”   周仁一脸的苦相,“多给你几个月,你是不是要把整个淮南道翻个天?文卿兄,你多来几遭,愚弟这心受不住啊!”   顾屿闻言,只是扬了一下眉毛,笑而不语。   赵狄回来得比顾屿想象得要快得多,不过小半个时辰,扬州府衙空,扬州大牢满,赵狄走路都直生风,只是一见到顾屿,就立时拉下了脸,一副迫不得已的模样。   “下官已经按照大人说的去做了,这些日子下官会带着人守卫官驿,还请大人放心,只是日后朝廷追究下来,还请大人照实了说。”   顾屿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道:“定如校尉所言。”   赵狄点了点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徐刺史出了些意外,先是摔破了相,又是怒急攻心吐了口血,下官让大夫去看过了,是中风的前兆,大人要是有什么急着问的,得赶在他下次犯病之前问清楚。” 第四十九章 至交   徐景年至多不过三四十岁上下,这个年纪中风是很少见的,看来朝廷派遣钦差下江淮的这些日子,他倒是没少操心。   顾屿的目标并不在徐景年的身上,闻言倒也没太急,问过了徐景年目前的情况,想了想,并没有像赵狄猜测的那样立即去提审徐景年,反倒是让人备了官轿,要去一趟扬州府衙。   赵狄才带着人马去踏过一回,自然知道府衙里头是个什么状况,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又在顾屿看过来的时候一脸正色,抱拳行军礼道:“接下来的几日,下官会随行钦差大人左右,大人若有什么用得上下官的地方,尽管下令。”   顾屿点了点头,让赵狄仍旧留下两百人守卫官驿,其余的兵士一半去护卫扬州大牢,另外一半由赵狄带队,在他身边守卫。   扬州府衙这会儿人去楼空,三班衙役及一些小书吏早被吓破了胆子,顾屿一来,他们就规规矩矩地站到一边,死活不敢抬头,好在顾屿也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瞥一眼满地狼藉,只是说道:“两刻钟之内收拾好府衙,要是少了什么东西,找这位赵校尉。”   赵狄笑得憨憨的,似乎根本就没听懂顾屿的话,顾屿没工夫和他较真,走到公堂上取了纸笔,想也不想落下一纸近百字,叫来府衙里负责誊写告示的书吏,让他们誊上百十来份,由赵狄手底下的兵亲自布告到扬州城中各处的告示牌上,又余下几十张,交由驿站的快马,发到淮南道各处县衙,让他们自行布告。   书吏不是官员,没有品级,在平头百姓面前还能撑一撑官老爷的体面,到了真正的官员面前,就只剩下点头哈腰的份,就是没有刚才赵狄带兵来抓人的事情,见了钦差大人也是要敬畏的,更别提刺史大人都让关进牢里去了。   几个书吏战战兢兢地接过钦差大人手里的纸张,入眼就是一份清隽的笔迹,还来不及仔细欣赏,几人就被这纸张上写着的字给惊到了。   “天子闻淮南酷吏横行,使余代天巡狩至扬州,路遇乡民上告,今将扬州刺史徐景年及其部下一干人等下狱,自今日起一月之内,有冤者请至扬州府衙,事从急报,望奔走告之,一旦查实罪状,必有重惩。”   这,这是要翻了淮南道的天不成?   顾屿做过州刺史,做过道御史,也曾深入百姓之中,观听百姓疾苦,他深知要想让受屈蒙冤的百姓上告有恶行的官员,空口白话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百姓对官员有一种天然的敬畏,何况官场上,尤其是地方官员,最是枝叶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官官相护,百姓常常上告无门,更有甚者会招来恶果,旁的百姓看在眼里,自然也就失了再告的骨气。   想要让这些人重新升起再告的勇气,把被打散的骨气重新再聚拢到一起,第一要让他们知道,这些官员并没有他们想的那样不可撼动,所以他让赵狄把徐景年一众人等绕了大半个扬州城下狱,第二要让他们明白,钦差是代天巡狩,他来淮南道,就是为了聆听他们的疾苦,只要证据足够,不说是一个徐景年,就是十个一百个,也会受到该受的惩罚。   并不是很难想通的问题,赵狄琢磨了一会儿,心里顿时升起了一丝遗憾,他要是早猜到这点,知道徐景年肯定得背这个锅,就不会那么遮遮掩掩着刺激徐景年了,直接撕破了脸,把他当狗似的牵着在扬州城里遛一个下午该有多好。   等到衙役们收拾干净了扬州府衙,书吏们的告示也都誊抄好了,赵狄找了几个亲近的部下,正要让他们带着人去张贴公告,外头有人来通报,说是道御史大人到了。   顾屿对道御史周余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当年因为周余牵连出无数官员,那一阵午门外天天有人被推出来杀头,一个人被处死还是好的,有好几回都是满门抄斩,上到白发苍苍的老太爷,下到刚出生的婴儿,午门外的青砖被血染红了很大一片,过去很久都没洗干净。   这会儿听人说周余来见,顾屿的心里其实是有些怪异的,顿了顿,才让人把周余请进来。   按照元昭帝给的官职,顾屿和周余应该是同级,不过自古钦差见官高一级,周余进门,顾屿没有上前迎,论理周余就该先行平级礼了。   周余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官,两鬓微白,面上微须,看着很有几分威严,顾屿抬了抬眼皮,并没有对着他行礼的意思,偏生周余也没有,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都笑了,同时拱了拱手。   “周大人要是来替徐景年说情的话,那就免了吧,此人罪不可赦,他的罪状我稍后会列上一份,转呈御史府,还请周大人见谅。”顾屿不避不让立在原地,没有半分后生晚辈的局促,就像是在对待一个寻常同僚,语气十分温和地说道。   周余原先是京官,虽然不靠镇国公府邸,但也同几位勋贵有过往来,先时还想来一句贤侄,套套交情,不曾想被顾屿一句话顶了回去,他的脸色竟然丝毫不变,反倒是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徐景年其人,老夫也听说过一些,顾大人莫要担心,先时不处置他,是苦于没有证据,顾大人既然已经有了指证他的证据,那老夫自然乐见其成了。”   顾屿适时地露出一点原来如此的表情,周余看不出破绽,面上带起几分肃然之色,说道:“老夫此来,是为顾大人把扬州府衙一干官员都下了牢狱的事。”   顾屿微微地侧头看他,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偏生并不是尊重上官的尊敬神色,而是对待一个老者的态度,周余心里有些膈应,面上却不显什么,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夫也有过年少气盛的时候,理解顾大人宁可抓错不可放过的想法,只是这么做,是否闹得太大了一点?扬州府衙掌管治下十数大县,每日里公务往来要紧,莫说是停上一两个月,就是几日都会出问题,老夫想劝顾大人,案子其后,还是尽快先查实一些官员的清白,放他们出来,好教扬州府衙运转通畅啊。”   “周大人的想法,本官清楚,只是圣上派本官来查案,终究是案子更要紧一些,不过周大人的担心不无道理,故而本官已经决定,在扬州查案的这些日子,由本官和周副使代徐景年行扬州刺史职,另已上书一份,奏请圣上,调派合适的官员赴任,尽快补上这些缺漏。”   听到这话,周余的眉心紧紧地拧了起来,看上去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顾屿见状,语气安慰地说道:“周大人不必再多言,扬州府衙的事情我刚才也有了一个大致的理解,要是实在做不来,还要劳请周大人帮衬一二的。”   周余的眉头挑了挑,却又很快地压了下去,他摸了摸胡须,半晌,才似十分为难地摆了摆手,说道:“罢了,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呐,有几个是听得进去话的……不过你的出发点是好的,都是为朝廷办事,替圣上辛苦,也就只能劳累老夫一把了。”   顾屿笑而不语,做足了礼贤下士的钦差风范,末了,似乎很是感激地亲自送周余出门,等到离其他人远了些,才压低了声音对周余说道:“先前本官来时,就被徐景年摆了一道,当时只以为周大人和他是狼狈行事,蛇鼠一窝,故而气急,落了周大人的面子,还望大人不要同本官计较……案子既然已经有了徐景年顶上,日后牵连不会太广,家父同定国公是至交好友,来时定国公也有过嘱托,大人只请放心就是。”   周余心头一跳,有些吃不准地看向顾屿,他曾经是定国公门客,不过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这些年虽然和定国公府也有一些背地里的往来,只是明面上的关系早就断了,先前就算是想和顾屿套交情,他也没想过把这一层的事情告诉他,却没想到会被顾屿一口叫破。   顾屿面上并没有什么异色,反倒是一派光风霁月,谦谦君子的模样,无声地说了一个数字,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些许深意。   周余的心顿时就安定下来了,早前知道朝廷要派钦差来的时候,京城那边就给他传了信,可巧赶在顾屿来的头一天,信上让他尽快扫干净首尾,说这次派来的钦差来头极大,但凡让他查了出来,是不会顾忌太多的。   他提心吊胆了整整两日,这会儿着实松了一口气,看着顾屿也没有那么讨厌了,拍了拍他的手,同他交换了一个他自以为心照不宣的眼神。   顾屿微微地笑了。 第五十章 呕吐   回到官驿已经是宵禁时分,扬州城的大街上空空荡荡的,巡逻的衙役远远地见了官轿,并不敢上前盘问,赵狄走在轿子外头,把顾屿送了回来。   驻防大营离官驿有一段路,定好明日再来,赵狄留了些人手值夜,就带着剩下的人离开了,顾屿本以为陈若弱已经睡下,没想到一进内院,灯火通明,风声里隐隐约约还有些说笑声传来,月光拂过树梢,恍然如梦。   一阵凉风吹来,吹散了顾屿的怔然,他弯了弯眸子,让外头把守的周虎不要出声,过了正堂,走到了内寝门前,正听里头陈若弱和喜鹊说话。   “……好了,你们去睡,我再等一会儿,他要是不回来,一定会让人带信的。”   喜鹊闻言劝道:“小姐,这马上都要二更天了,姑爷不回来你就这么干等着?”   陈若弱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打了个哈欠,说道:“我锅里还温着汤呢,又不是专为等他,一会儿还要过去看看火,你们去睡吧,以后还得嫁人呢,熬夜多了就不漂亮了。”   喜鹊还要再说,翠莺拉了拉她,使了个眼色,喜鹊就不吭声了,陈若弱一手一个,把她们直往外头推,语气软软的,“我煮了整整一大锅呢,明天给你们也尝尝看,南方又热又湿,是得补补……”   她笑嘻嘻地说着,把不情不愿的两人推到了门前,正拿脚去勾门,顾屿已经抬手推开了门,喜鹊和翠莺连忙让到边上,给顾屿行礼。   陈若弱一见顾屿,嘴角就忍不住地直朝上翘,眼睛亮亮的,见喜鹊和翠莺还在,连忙继续了刚才的推人大业,一手一个把她们朝外推,“快去睡快去睡,睡个好觉!”   顾屿就站在那儿,弯着眸子看她把两个丫头推出去,紧紧地关上了门,一回头,盯着他直发笑,好像眼里心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似的。   “刚才天还没黑,人家周公子就回来了,这都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你怎么这么晚啊?”发觉自己根本掩饰不住上扬的嘴角,陈若弱索性背过身去,故意压沉了声音问道。   陈青临原先装凶的时候,就是这种沉沉的语气,不是他自己破功,都要把她吓坏了,陈若弱颇有些得意地想,这回一定能吓住人了。   顾屿嘴角上翘,靠近陈若弱一些,从背后抱住了她,语气低缓而又温柔地说道:“是我不好,事情琐碎,处理得忙乱了些,我该和周兄学习如何偷懒,把事情推给别人去做。”   陈若弱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用侧脸蹭了蹭顾屿的脖颈,语气软了下来,“没有让你偷懒,就是该歇还是要歇,事情哪是一天就能做成的,你睡得早些,起得早些,昨天做不完的事情可以早起去做,都堆到一起,作息不就乱了吗?长久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啊。”   多年之后,再也没有人会在他耳边絮叨这样的话,顾屿闭上眼睛,几乎是有些温顺地应了一下,陈若弱转过身来,挨挨蹭蹭地抱住了他的腰,小声说道:“我听说好多大官做到后来,身体都不是很好的,你不要这样……趁着年轻把身体养好,你不是说过,等你不做官了,还要带我回西北颐养天年吗?”   顾屿抚摸着她的头发,指腹刮了刮她的眼角,眉眼微低,“好。”   就这么静静地抱了一会儿,陈若弱忽然之间跳了起来,差点撞上了顾屿的鼻子,急急忙忙地把他推开,一边朝着门口跑去,一边大声哀叫道:“我的莲子猪心汤!”   顾屿怔愣一下,随即忍俊不禁,笑眼弯弯地看着她两手胡乱撩起裙摆,半点闺秀风度都没有,蹬蹬蹬地直朝外头跑去,他起初还只是低声发笑,见了这副样子,还是忍不住哈哈地大笑出声。   汤到底是没烧干,只是过了点火候,莲子有些糊了,听见陈若弱在边上唉声叹气,顾屿给她盛了一碗,又给自己盛了小半碗,撇去上头的莲子,尝了尝,眉头微微地舒展开了。   “熬的时间有点长了,汤的味道也不好,莲子烂了,倒把猪心炖得透透的……”陈若弱喝了一口汤,夹了一片猪心吃,一边吃,一边气鼓鼓地说道。   猪心这东西没什么人肯吃,是因为做得不好通常会有一股异味,要先切匀洗净,再晾干,放置些时候,才能过水烹煮,猪心和微苦的莲子一起炖汤是绝配,只是考虑到汤的药膳价值,不会把猪心炖得太烂。   顾屿并不嫌弃,回来的时间越长,他的口味也就和上一世越相近,一碗温热的汤羹喝完,空荡荡的胃里顿时泛上了舒服的热意,他低叹了一声,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本来是想给你做晚饭的,可是你一直没回来,就只能先把汤炖上,正好你回来得迟,不吃对身体不好,吃了入夜又积食,喝点汤最好了。”   陈若弱的语气里还带着一点哼哼唧唧的委屈,还在为把汤炖过火的事情耿耿于怀,顾屿给她顺了顺垂落在脸颊两旁的发丝,语气真挚地说道:“夫人有心,下次不可再这么劳累了。”   陈若弱嘴角弯弯,眼睛亮晶晶的,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忙地推着顾屿去洗漱,“好了好了,我不耽误你时间了,你要快点睡,明天肯定还有事情,早办了早了早回京!我还有折子等你上呢!”   顾屿知道她说的是瘦马的事情,看陈若弱的眼神也变得越发温柔起来,缓声安慰道:“不用等到回京,淮南道的案子一了,我就直接拟折上报,只是上折的时间要再斟酌,圣上日理万机,一个错眼也许就耽误了。”   陈若弱十分理解,连连点头,她几乎是看着陈青临一步步朝上爬起来的,他才是个将军,每天的事情就忙到做不完了,圣上的事情肯定更多,天底下有那么多的官员,太多的事情等着圣裁,圣上又不是神仙,哪有面面俱到不会打盹的道理。   喜鹊和翠莺被推去睡下了,陈若弱没有在外头留人伺候的习惯,她也不是多懒怠的人,收拾了汤羹碗筷,正要拿出去,忽然一阵呕吐之意涌上喉咙,她只来得及呜了一声,头一偏,就吐了一大滩。   顾屿洗漱到一半,听见动静,连忙放下手里擦脸的布巾,几步过来扶她,陈若弱刚想说没事,又一阵呕吐的感觉泛上来,她怕吐到顾屿身上,伸手推他两下,背过身弯腰又吐了好几下。   “没事吧?”顾屿想要靠近,陈若弱又背开身去,怕让他看见自己呕吐的样子,动作大了,又是一阵难受。   直到刚才喝的汤,中午吃的饭,胃里的酸水和一些辨不清原来形状的秽物都吐干净了,陈若弱才好受了些,有气无力地挪到桌边坐了,用茶水漱了漱口,对顾屿摆手道:“可能是吃多了胀的,我晚上没吃饭,一边等你一边吃了不少杂七杂八的小零嘴,冷的热的卤味都有……”   她擦了擦因为剧烈的呕吐而泛上的泪花,看到地上好几滩黏黏糊糊的污秽之物,脸有些发红了,怕顾屿嫌她,连忙要去开门,急声说道:“你先去外面,等我把地上收拾了,通通风再进来!”   顾屿递过帕子给她擦嘴,闻言无奈地说道:“我让人找大夫来,你坐着,地上待会儿让人收拾。”   陈若弱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连忙摆手道:“你别让人折腾,我就是吃多了,吐完就好,这都马上三更天了,你要是不放心,那等天亮了再找大夫也是一样的。”   顾屿这回却不听她的了,唤了值夜的周虎进来,官驿里有专门的大夫,平日大夫一家就住在不远处的小院里,也是周虎周豹两兄弟一来就把附近的人和事都打听得清清楚楚的,回来向他禀报,他才知道,周虎连忙领命去了。   陈若弱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娇气的时候,陈青临虽然挺疼她,但到底是个五大三粗的军汉,能记得她喜欢什么款式的发簪就顶天了,真要他像别人家宠姑娘那样宠她,还不如让他出去砍几个人来得容易。   顾屿让人收拾了地上的秽物,开了窗通风,又怕陈若弱是着凉吐的,几步走到床边,放下了两层帘帐,内层的帘帐是布制的,放下之后,陈若弱就看不到他了,连忙伸手出去,拉住了他的衣袖。   “没事,我在这儿。”顾屿反握了一下她的手,又把茶几边上的两个正在开花的盆栽搬了过来,放到床边,他就坐在了边上。   听到动静,陈若弱的嘴角翘了起来,嗯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压得低低的,对顾屿说道:“你说,我是不是有孕了啊?”   顾屿一怔,随即失笑。 第五十一章 严家   顾屿虽然不懂医理,但上一世成婚数年无子,求方问药的时候,耳濡目染清楚了一些妇人怀孕的道理,女子多早嫁,成婚之后立即有孕,一则对身体有害,二则对胎儿无利,很多妇人就是因为头一胎怀得太早,死于难产。   按照顾屿的想法,若弱过了年也才十七,至少也要再过几年,等她的身体长成了,再操心孕事不迟,故而他在行房之时把控得很好,又未撞大期,就是有意外,也不该来得这么快,这么凑巧才对。   陈若弱没听见他的回应,只听见了一道低低的笑声,顿时感觉自己被嘲笑了,又是羞又是臊,重重地哼了一声,把手抽回来,背过身去不肯搭理他了,顾屿忍住笑,刚想温言软语宽慰她几句,就听外头周虎通报,说是大夫到了。   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大夫,按理是不能进内寝的,不过顾屿人在这里,也就没有多余的忌讳了,大夫上前过了礼,不敢多看,陈若弱把手腕从帐帘底下伸出来,大夫就恭恭敬敬地低着眉眼,给她看脉。   约莫几息时间,那大夫似乎有些不确定地重又把了一遭,才请陈若弱收回手,对着顾屿拱手说道:“夫人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可能是吃多了生冷油腻的东西,夜间又受了些寒气,草民一会儿给夫人开几服药,喝上两三天就没事了。”   陈若弱的想法落空,整个人都有些失望了起来,把手里的枕头朝脚边扔过去,顾屿听见里面的动静,嘴角弯了弯,道:“劳烦大夫了,深夜打搅,多有不便,这次诊金加倍奉上,望多见谅。”   那大夫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说话的官老爷,连忙摆手,随即又像是犹豫了一下,说道:“夫人的脉其实有些像是妇人初有孕时的脉象,只是月份实在太浅,有些模棱两可,请夫人留心最近一个月的月事,再过一个月,可以让草民再来请脉。”   顾屿怔了怔,不过有上一世的经历,他也没把这个当成一回事,向大夫道了声谢,就让周虎带人去开方子抓药。   陈若弱一直竖着耳朵听,听见大夫说了这话,顿时就要从床上跳起来了,顾屿掀开帘帐,见状,把她按了回去,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大夫都说是模棱两可的事情,把你高兴成这样,要是没怀孕,看你怎么哭。”   “别人家成婚,一年一个,两年抱三,你怎么一点都不急!”陈若弱瞪着眼睛看他,振振有词地说道:“要是明年还怀不上,一定会有人在背后说你不行的!”   顾屿过了两辈子,还是时常被自家夫人弄得哭笑不得,他抬眼看了看外头,伸手捏了一下陈若弱的鼻子,好笑地说道:“从哪听来的,父亲同母亲少年夫妻,恩爱缱绻,也是过了五年才生下我,有什么好说三道四的。”   陈若弱哼哼唧唧的,她在西北看到的都是普通老百姓的日子,普通人家过得穷,能娶上妻子就不错了,哪家有个妾,都是十里八乡传出名的人物,她看惯了这些,所以下意识地无法想象自己和一群妾过日子的场面,可是到了京城之后,她才发觉大约勋贵人家的日子是真的不太一样的。   别说是五年没有怀孕,就是成婚两三年肚子里没个动静,有婆婆的人家就会死命地朝小夫妻房里塞通房丫头侍妾,没婆婆的人家那就更厉害了,直接聘妾纳偏房,要是娘家人上门去闹,保准就成了京城里的笑料。   顾家的家训摆在这里,她也和顾屿通过了气,结果还算满意,可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更想给顾屿生个孩子了,顾屿比她大整整五岁,放在别人家,都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了。   陈若弱想着,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眼睛亮晶晶的,透着些许希冀的光芒。   见她这个样子,顾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他低声叹了一口气,给她理了理散乱的发丝。   隔日周仁一贯起了个大早,原本准备接着走街串巷晃荡些时候,再去扬州府衙的,没想到他那边门一开,顾屿的轿子就已经从他门前过去好一段路了,他也只好长叹一声,伸着懒腰让人备轿。   徐景年的官职虽然高,但底子着实是浅,先前的扬州刺史是个清正的好官,百姓的日子过得基本上都不错,这几年虽然被糟践得够呛,但到底没让他们升起作乱的心思,顾屿放出去的公告也都贴到了地方,一早过去,扬州府衙附近都是人。   顾屿从官轿上下来,赵狄上前几步,让随行的兵士拨开人群,就见扬州府衙前跪着十几来个披麻戴孝的老老少少,前头并排放着两个乌木的棺椁,还有个不满五岁的小童,懵懵懂懂地跟着跪在边上。   两个棺椁正中是一张绢帛书写的血状,见顾屿来了,跪着的人都把头低了下去,顾屿上前几步,对着棺椁微微一礼,取下了绢帛血书。   棺椁最前面跪着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头上簪着白花,一身素孝,眼睛哭得通红,见顾屿接了绢帛,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求钦差大人明察秋毫,替我严家平冤昭雪,严家子孙代代结草衔环,必报大恩!”   她的话音才落,身后跪着的一行人也跟着磕头,“求钦差大人明察秋毫,替我严家平冤昭雪,严家子孙代代结草衔环,必报大恩!”   顾屿一顿,淡淡地说道:“不必至此,状纸本官已经收下,都起身回去吧,过午开堂,留下一位主事之人,随时等候府衙传唤就好。”   先前说话的寡妇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道:“夫家就住在城中,一张状纸写不下我严家的血冤,诸多细节不曾赘述,大人如有传唤,小妇人携家带口,就是断了腿,爬也要爬到王法大堂上,和徐景年对质。”   顾屿点了点头,并未和这妇人多做交谈,收起状纸,进了府衙。   周仁来得迟些,没赶上刚才的热闹,倒听了一耳朵八卦,他下了轿子就挤在人群里,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跟着发出几声惊讶的咿呀声,惹得好几个刚才围观的人兴致勃勃,说得更多了。   “真要我说,那严家也是自己倒霉作死,就是娶了徐大人的女儿又怎么样?他表兄表妹实在分不开的,做个妾又不是不行。”   “人家那是打小定的婚约,徐大人的女儿非要插一杠子,还不准人家不搭理了?”   “可惜了,严大公子还是个举人,刚要成家,人没了,那么大个家业不知道便宜了哪个!”   “嗨,没见严文生都跪到严夫人身边去了吗,肯定是他呀……”   周仁正听到兴头上,连府衙都不想进了,急急忙忙地追问道:“我听说是两幅棺材,死的不止是严大公子吗?还有谁,还有谁啊?”   被他抓住袖子的人有些莫名,但还是说道:“你是外地人吧,这事城里谁不知道,严家办婚事那天,一双新人喝了合卺酒死在新房里,第二天被发现的时候,人都死得透透的了,下毒的丫头被打得招了,是徐家小姐给了她银子让她干的,然后就没个后续了呗。”   “能有什么后续,严家要不是还有点家底,这事都闹不出来!”   周仁连连咋舌,这事要发生在京城,简直不可想象,不过想想也是,地方官府天高皇帝远,真想包庇自家人,那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了。   他进府衙的时候,顾屿已经把昨天剩下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正在翻看严家人送来的绢帛血书,血书上说的和外头传的差不多,可见这徐家小姐雇凶杀人的本事实在不好恭维,顾屿看了两遍,没发觉这里头有什么疏漏。   周仁听了一肚子的八卦,这会儿还有些意犹未尽,一边凑过来看状纸,一边对顾屿说道:“要是这状纸告的是真的,那徐景年一家跑不了,是不是让我带几个人去他家,先把那个徐小姐给抓进牢里?”   顾屿不搭理他,确认了状纸并没有什么规格上的错处,就放开了手,任由周仁接过去,上上下下地看,离了公堂的位置,走到台阶底下,对着扬州府衙的匾额看了一会儿。   周仁看完状纸,一抬头,也顺着顾屿的视线看了看,顿时就笑出了声,上头正方挂着的匾额上,是先帝赐给当时在任的一位扬州刺史的字,那位刺史任上过世,匾额也就被留了下来,他笑倒不是因为这字写得不好,而是这字写得太好了。   先帝铁画银钩,矫若游龙,笔墨愉悦地铺陈开去,字里行间满是赞赏之意,那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公正廉明”。 第五十二章 分尸   公正者,公平正直,廉明者,清廉明断,匾额挂在这扬州府衙内堂上,是先帝对臣下的一番赞赏之情,一直不取下,也有警示后来人的意思,数代官员来了又走,终是让徐景年亲手砸了招牌。   顾屿收回视线,瞥一眼还在笑的周仁,微微地摇了摇头,让府衙内的小吏把状纸重新誊写上一份留待备用,原件在桌案上铺开,他提笔在下方空白处落了个审字。   周仁乐过了劲,忽而又有些沉默了起来,半晌,才对顾屿说道:“这严家是城中大户,有些见地,又是断宗嗣的大仇,所以你一挂出告示,他们就敢来鸣冤,但这样的人家毕竟是少数,还是要看待会儿开堂……”   “秉公决断。”顾屿接下了他的未尽之语,周仁叹了一口气,这明明不是他想说的话,但顾屿显然知道他想要说的什么,却只当做不知。   假如换了黄轻在这里,他知道自己根本不用说那句话,因为他知道黄轻和他一样,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可换了顾文卿,他是真怕他一意君子,错失良机。   顾屿却不关心周仁的犹豫不决,他在上一世是听说过严家的,只不过当时黄轻灰头土脸归京,大约并没有遇到这回事,之后严夫人变卖家产上京告状,那也是个极厉害的女人,上下疏通只为送徐家小姐进死牢,偏偏时隔一年多,徐家早已被抄,徐家小姐也流放到了西北,没人肯再花这个精力接这桩案子,等他再听说这位严夫人的消息时,已经是两年之后。   京城上告无门,严夫人收拢最后一点家财,带着两个老仆去了西北,找到了那位早已嫁给兵卒的徐家小姐,趁着兵卒在军营值夜,和老仆一道,把徐家小姐和她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一起杀死。   就这样还不解恨,又把母子两人的尸体生生肢解成十几块,还把婴儿的头砍下,血淋淋地塞进了徐家小姐被划开的肚子里。   当时这件案子闹得很大,严夫人拿得出徐家小姐雇凶投毒的人证物证,经由大理寺调查无误,证实了徐家小姐的罪名,只不过她自己立意谋杀,肢解尸体,按大宁律,当判处斩,可到底朝中有人同情严夫人的遭遇,认为她替子报仇,事出有因,纵使手段残忍,也情有可原。   最后是元昭帝亲自下旨,判免除严夫人死罪,处膑刑,关押十年,事情才算是告一段落。   他也有过万念俱灰的时候,但永远不会理解为了报仇把自己弄成疯子,把无辜之人当成牲畜的行为,故而他一听严夫人自报姓氏,就收起了多余同情心思。   不过正如他刚才所言,为官判案者,当秉公决断,他不会因为对严夫人有恶感就刻意偏向徐家小姐,也不会要搜罗证据好判徐景年的罪,就偏向严家。   扬州府衙前的事情传了一个早上,听说过午就开堂,钦差大人还把公堂上自从徐景年上任之后就布下的铁围栏给打开了,要公开审案,扬州城里的百姓们纷纷挤了过来围观,就是对案子没兴趣的,听说这回是审刺史大人家的千金小姐,哪有不来的道理。   只不过和话本上千娇百媚的官家小姐不同,徐小姐身形微胖,面庞圆润,五官也普通得很,上了大堂并不肯跪,不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跪在一旁的严夫人,似是恨极了的模样。   严夫人并不看她,只是两手死死地在身侧握紧,拳头发白,顾屿拍了一下惊堂木,语气微沉,道:“被告徐氏,原告严家告你婚事不成,恼羞成怒,雇凶投毒,杀害两条人命,凶手已经指认,你还有何话说?”   徐小姐抬起圆脸,双目不闪不避,直视顾屿,扬声说道:“巧翠是我派去的,可是我没有害严郎的心思,他说要和我生死相随,可是他娘要他娶钱慧那个贱女人……所以我们约好了在他新婚那天一起自尽,我房里的丫头都可以作证,那天我悬梁差点死了。”   严夫人听了这话,眼睛都红了,嘶声叫道:“你胡言乱语!整个扬州城谁不知道我儿和慧丫头是一对,去年初你在大同寺见了我儿,就一直纠缠不休,求亲不成,你还放言过要让我儿不得好死,整个严家的人都可以作证!”   “严郎说过他根本就不爱钱慧,只是你非要让他娶那个贱人,他说下辈子会找到我,跟我在一起的。”   徐小姐说着,喉头哽咽了一下,不大的眼睛里蕴满了泪花,严夫人气得就要扑上去,被旁边的衙役一把拦住。   旁听的周仁坐在顾屿的下首,见他没有制止的意思,只得自己咳了一声,拍了拍惊堂木,说道:“莫要放肆,这里是公堂,你们的儿女感情不在公堂争辩范围之内,徐氏,本官问你,死者严明生既然答应要与你同死,又为什么和死者钱慧双双饮毒酒身亡?而且据本官所知,严明生和钱慧虽然死状可怖,但到他们的尸体被人发现的时候,手是握在一起的,你说他们没有感情,有何佐证?”   顾屿看了周仁一眼,状纸上并没有这一条,想来是这位副使大人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八卦。   只是显然,八卦也有八卦的好处,周仁的话对徐小姐还是很有杀伤力的,她原本红润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下去,尖声叫道:“那是她骗了我的严郎!严郎根本就不喜欢她,她没爹没娘,吃严家的,喝严家的,居然还敢肖想我的严郎!她就是个除了会装可怜什么都不会的贱人!贱人!”   女子尖锐的声音十分刺耳,公堂外围观的百姓们离得近了,纷纷捂起了耳朵,顾屿一拍惊堂木,语气冷淡地说道:“肃静。”   徐小姐却像是听不见他的话,惨白的脸庞上是一双黑得渗人的小眼睛,带着一股执拗的疯狂,嘴唇不断开合,像是在努力说服别人,却又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严郎最喜欢我的诗了,钱慧什么都不会,他一点都不喜欢她,那天我穿了和钱慧一样的衣服,他说我穿得比她好看,还送了我一根簪子……”   严夫人冷笑着打断她,“徐大姑娘字都不认识几个,慧丫头才名冠扬州,我儿除非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徐小姐根本就没有搭理严夫人,还在不断地说着:“严郎说他第一次见到我,就喜欢上我了,他说我在桃花林里笑着的样子最好看,比钱慧好看。”   顾屿眉头微凝,一拍惊堂木,道:“被告徐氏,暂且把严明生之事放到一边,就算严明生和你定下共死盟誓,钱慧总是无辜之人,我且问你,她是如何死的?”   听见死字,徐小姐总算从自言自语中回过了神,她带着几分兴奋的快意尖声叫道:“对!钱慧死了,她该死!她敢来抢我的严郎,她就该死!”   顾屿道:“那你是认了谋杀钱慧之罪?”   徐小姐张口刚要答,却又回了神,先是摇头,又是点头,又拼命地摇起了头,喃喃地说道:“不是我杀的,是巧翠杀的,我没有指使她,我给了她银子的,她说只要给了银子,她会把一切都处理妥当……她骗我,她也要害我!”   周仁差点被这个不打自招的徐小姐给逗乐了,对着边上的书吏兴奋地说道:“记下来了吗记下来了吗?这案子可以结了!”   书吏抬头看了他一眼,提笔在徐小姐的话后另起一行,飞快地记录道:“按察副使周大人闻言道,记下来了吗记下来了吗?这案子可以结……”   周仁轻咳了一声,说道:“这个可以不用记。”   书吏头也不抬,又起一行,下笔比口述更快,“按察副使周大人咳,又言,这个可以不用记。”   周仁顿时闭上了嘴,怨恨地看了一眼埋头记述的书吏,正襟危坐了回去。   顾屿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冷声说道:“犯人徐氏,你既然已经招认了杀害钱慧之罪,那么本官就再同你算一算严明生同你的盟誓是真是假,来人,带大同寺僧人明心,明见上堂。”   立刻就有衙役领着两个穿着素朴的僧人走了上来,顾屿对那两个僧人道:“把你们刚才说的话,在公堂上再说一遍。”   两个僧人对视一眼,年纪稍大的那个低着头站了出来,对着顾屿念了声佛,语气缓和道:“小僧明心,是大同寺的知客僧,徐小姐一年来寺里拜两次佛,最近这几年都是小僧接引,严公子是去年冬日陪钱小姐来的,只来过一趟,当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故而小僧记得很清楚。”   徐小姐似乎没听见明心说的话,口中还在喃喃自语着什么,明心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说道:“徐小姐远远地见到严公子,就追上去询问严公子的姓名,钱小姐拉着严公子要走,徐小姐不知为何去撕扯钱小姐的衣裳,最后严公子护着钱小姐离开了。” 第五十三章 偷懒   徐小姐根本就不去理睬明心和尚的话,好似完全陷入了臆想之中,顾屿让两个僧人退到一边,一拍惊堂木。   “徐氏,扬州城中无人不知严明生同表妹钱慧感情甚笃,你自言前事不成立,又认了雇凶杀害钱慧之罪,是故严明生之死并非自尽,另有一事,本官还要再问。”   顾屿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有一种极为震慑人的威势,徐小姐几乎是有些愤怒地从臆想中抬起头,叫道:“我没有罪!杀人的不是我!是巧翠!是她!她还害死了我的严郎……”   顾屿却没再搭理她了,看向严夫人,道:“凶手巧翠于五日之前在牢中身死,先时犯官徐景年判定巧翠怀恨杀主,畏罪自尽,严夫人有口供在先,又在状纸上言巧翠乃是遭人灭口所致,故而本官已经征得巧翠家人同意,准备开棺验尸,严夫人没什么意见吧?”   严夫人用帕子擦了擦湿红的眼睛,却不显得多憔悴的样子,还分外端庄地向着顾屿行了一个小礼,哑声道:“小妇人没有意见,只望大人明察秋毫,让凶手伏诛。”   顾屿点点头,若是旁人肯定要先行退堂,等待仵作验看尸体回来再行审讯,多的是一个案子拖上四五天的,他却没有把事情拖到第二天的习惯,取了令签,让人把巧翠的尸体抬到堂上来,四面撑起白布,由经验丰富的仵作去验尸。   七月初秋,扬州的天仍旧是热得很,巧翠五天前死在牢里,尸体被父母哭天喊地领回家里,由于天实在太热,连停灵都不敢,棺材一收,埋进地里,埋了整整五天,盖着白布的尸体一抬上来,就是一股尸臭蔓延,顾屿面色不变,只让仵作继续。   大堂外头围观的百姓顿时窃窃私语起来,似乎是没想到还能弄这一出,瞧着钦差大人的样子,臭气熏天的尸体抬上堂,眼睛都不眨一下,这得是见过多少世面的人啊!   周仁在下首,离仵作验尸的地方最近,隔着白布,闻着臭气,他的脸都要绿了,验尸的一小会儿工夫里,他去解了两趟手。   仵作并不是上次验巧翠尸身,得出自尽结论的那个,而是顾屿一接到状纸,就让人从城外义庄找来的老仵作,老仵作验完,仔仔细细地把白布盖了回去,才掀开临时搭的白布四围的帘帐,走了出来。   “大人在上,草民已经验过,尸身喉骨完好,脖颈处与腰带对应淤痕并非致命之处,而在淤痕之侧,另有麻绳勒过的红痕显现,尸身上无另外伤痕,指甲里却留有干涸的皮肉,根据草民的经验,当是被人杀害时反抗所留下的,不会有错。”   顾屿让仵作退到一旁,看向徐小姐,说道:“徐氏,你雇佣巧翠杀害严明生钱慧夫妇在前,灭口巧翠在后,物证俱在,还有巧翠当初的口供作证,你可有辩驳?”   徐小姐能无视所有人,却不知道为什么顾屿一开口,她就感到害怕,听见顾屿这句话,她顿时反应了过来,尖声喊冤:“不是!我没有杀巧翠,她是该死,可是我没有让人去杀她,她是自尽的,她真的是自尽的!”   顾屿一拍惊堂木,冷声说道:“前案仵作弄虚作假,罪证分明,本官稍后就会下令判他入狱,巧翠的尸体就在这里,你一口咬定巧翠是自尽身亡,那就随仵作进去看看,让他告诉你,什么是自尽,什么是他杀。”   “那日值守女牢的监长在堂下已经招认,是徐府的管家借口有事,把她调到了别处,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巧翠已经死了,你还有什么话说?或者,是要等本官再派人去一趟徐府,把管家请来,让他和监长当面对质,你才肯认?”   徐小姐拼命地摇头,口中还在不断地念着严明生,然而已经于事无补,顾屿让书吏取过笔录,自己在上面盖下印章,让人拿给徐小姐签字画押。   徐小姐一把撕了笔录的纸,声音尖锐,“不,我不认罪,你没有权力让我画押,我不画押,这个案子就不能结,除非你杀了我!你要是杀了我,我爹和我娘都不会放过你的!”   周仁噗嗤一声笑了,拍了两下手里的惊堂木,扬声说道:“徐氏,你从哪学的大宁律?没有人证物证或是人证物证缺一的情况下,犯人不认罪确实没法结案,可是人证物证俱全,就是不认罪,案子也是可以结的。”   “扬州犯官徐景年之女雇凶杀人案人证物证俱全,按大宁律,杀伤两条人命以上者,腰斩示众,徐府管家替主行凶,罪在不赦,本案过后再审,如无疏漏,当判斩首。此案结后,交由刑部审查,天子准批,秋后处决,退堂。”   徐小姐怔愣愣的,似乎没怎么反应过来,她身边的严夫人却是红着眼眶,对着顾屿离去的身影连连磕头,磕得额头青紫,也不肯起身。   周仁不好去扶严夫人,追了顾屿几步,追到后堂,语气里难免就带上了一点抱怨的语气,“顾兄走得这么快做什么,严夫人要谢你,你理都不理她,这也太……”   方才堂上的笔录一式两份,一份被徐小姐给撕了,顾屿在另一份上盖了印章,收拢起来,才抽出空抬头,看了周仁一眼,“秉公决断,无需恩谢,徐景年留下的烂摊子这么多,你要是闲得慌,去整理封县的卷宗。”   周仁顿时泄气,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退出后堂门槛,末了,又想起了什么,半个脑袋在门后伸了出来,说道:“差点忘了,今天是七夕,我得提醒你一声,顾兄你是携家带口的人,今天就别忙了,嫂夫人要等急的。”   顾屿的手一顿,周仁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摇头晃脑地走了。   在他走后,顾屿这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的毛笔已经把铺好的纸张晕染开了一团污渍,形状倒有些像是夫人脸上的朱砂记,他微微地摇了摇头,眼里却闪过些许柔和之色。   陈若弱昨晚才闹了一场病,又听了那官驿大夫的话,明明是模棱两可的事情,偏她已经认定了自己肚子里有了和顾屿的孩子,一早上起来,就喜滋滋地叫来喜鹊翠莺,商量着给未出世的孩子做些衣物玩具。   喜鹊没法子,只得给她也找了张绣绷,从最简单的绣纹开始,教她刺绣,折腾来去好些时候,差点把中午饭都给耽误了,陈若弱一直是个坐不住的人,这会儿忽然就有了些为人母亲的自觉,不仅学习得十分认真,连坐姿都分外端庄。   翠莺在边上昧着良心一个劲儿地夸,“小姐这样努力,以后言传身教,教出来的孩子一定像姑爷!”   陈若弱的嘴角忍不住地上翘,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掰着手指头算道:“女红是一样,字也得多认一些了,还有琴棋书画……不算书画,琴也不好学,就下棋吧,总要多会几样东西,以后好教孩子。”   喜鹊直忍笑,陈若弱美滋滋地盘算了半天,就听见外头一直守在官驿的小丫鬟回来通报,说是周公子已经回到官驿,她朝着纱窗看了看,外头的天还是亮着的,顿时就不怎么高兴了。   “他怎么这么懒,圣上派的是两个人,就是让他和夫君一起做事的,现在可好了,他天天把事情推给夫君做,下次他要再来提蹭饭的事情,我非拿棍子把他打出去!”   喜鹊和翠莺都憋着笑,陈若弱气鼓鼓的,连女红都没心思做了,把绣绷放下,赌气似的来回走了几步,忽然说要去做晚饭。   两个丫鬟都知道自家小姐的心思,无非就是想馋馋那位周公子,顿时笑得更厉害了。   周仁的住处离陈若弱和顾屿住的官驿只有一墙之隔,离后厨也很近,陈若弱这两天都没做什么大菜,这次打定主意多做几样,就是要让周仁闻着香味吃不着,回来偷懒也不顺心才好。   就香味而言,冷菜不如热菜,素菜不如荤菜,陈若弱第一个要做的就是一道黄酒排骨,不过官驿里没有备酒,她还咬咬牙拿了几钱银子让喜鹊去打了酒。   新鲜的排骨洗净,用刀背拍散肉质,少许猪油热锅,加入葱姜蒜爆香,排骨下锅翻炒出本身的油脂来,撒一小把虾皮磨成的香粉提鲜,再加入三大勺黄酒,盖上锅盖,小火烹煮。   排骨还没熟,黄酒和肉一起炖煮的香气就顺着锅盖的缝隙,丝丝缕缕地蔓延了开去,陈若弱摇了摇酒壶,发觉还剩下一大半,目光扫到红案上整整半边的猪肉,乐得眯起了眼睛。   黄酒排骨已经够香了,要是直奔着让人闻着发馋去的话,再做其他的菜肴就很容易喧宾夺主,她要做的,是锦上添花。 第五十四章 真心   切好的肥瘦均匀的五花肉块下水煮片刻后捞出,用刚从井里打出来的凉水冲洗一遍,接着冷油热锅,下香料翻炒,再入葱姜蒜爆香,五花肉下锅加白糖翻炒出诱人的糖色,不加水,直接半壶黄酒没进去,盖上锅盖。   五花肉的香气和排骨是不一样的,酒味渗透进去,解腻又传异香,五花肉的香气则是更纯正一点的肉香,两者的香气一前一后飘散出去,非但不会互相压制,反倒是起了相得益彰的效果。   喜鹊和翠莺一边帮厨,一边都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多闻了几口,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陈若弱却觉得有些腻味,闻着肉香就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她当下越发觉得自己是怀了身孕,原先在西北的时候听人说起过,有的妇人怀孕初期不知道,还像平时一样下地劳作,就有因为劳累滑胎的,陈若弱想着,顿时不敢再颠勺了,让喜鹊看着火,自己找了个地方坐着。   “天都还没黑,一会儿肉都要冷了……”陈若弱嘟囔了一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有些垂头丧气起来了,“今天还是七夕。”   翠莺笑嘻嘻地安慰她,说道:“姑爷不是都答应小姐了?姑爷那么守信,一定不会忘记的。”   陈若弱有些高兴,却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低头揪着发梢,“夫君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忙呢,都是朝廷大事,我还要他回来陪我过七夕,也太不识大体了。”   喜鹊说道:“七夕就是过个晚上,一晚上能有什么打紧的事情,要都像小姐你说的那样,人家高官重爵的,难道都不吃饭啦?”   陈若弱张口刚想说什么,外头通报的丫头就急急地跑了进来,“夫人,大人回来了,在找您呢!”   外头天光大亮,甚至都还没到黄昏,陈若弱原本以为顾屿就是回来,也不会太早,没想到他竟然记挂到这个份上,顿时笑逐颜开,连锅里都顾不上了,飞快地提裙跑了出去。   她跑到内院的时候,顾屿正在房里更衣,他白日的官袍是离京时赶制出来的,尺寸是年轻官员的通码,只是他的身量要高一些,官袍并不合身,他也只是来到扬州这两天才穿了几回,夏日里衣裳轻薄,官袍又厚重,底下只有一层里衣,若隐若现的,陈若弱才一推门就瞧见这一幕,顿时红着脸把门关了回去。   这这这真的是要死了!   以前在西北的时候,到了夏天热得没法子,走在外头,入眼全是打着赤膊的西北汉子,她都不觉得有什么,至多是不直视,可换成自家夫君,甚至里衣都没怎么解,怎么就让人这么……羞?   顾屿换好衣服走了出来,一直到下了台阶,才发现陈若弱通红着脸站在门边上,眉头微微地挑了一下,“怎么了?”   陈若弱差点被吓呛住了,重重地咳了一声,才欲盖弥彰地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没什么,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换了衣服是要上哪去?”   “刚来扬州城的时候,不是就答应陪夫人去看七夕灯会吗?还是夫人更想去参加徐夫人的宴会?”顾屿有些好笑地说道。   陈若弱啊了一声,眼睛亮晶晶的,小声地说道:“你的事情都做完啦?”   顾屿牵起她的手,笑道:“昨日夫人才劝文卿要劳逸结合,怎么今天又催着我去忙公务?不过今日确实没什么事情,路总是要一步一步走的。”   陈若弱心里发甜,语气也软了,“那我也去换身衣服,一早起来头都没怎么梳,还有要少带点银子,人多的地方偷儿也多,带得少了被偷了也不心疼……”   顾屿笑眼弯弯的看她回去换衣裳,就这么站在廊檐下等,好在陈若弱着急,急匆匆地换了身苏绸夏裳,绾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头,就提着裙子几步小跑了出来,喜滋滋地挽过了顾屿的胳膊。   “我问过红仙了,她说七夕这天男男女女确实可以手挽手出来玩的,未婚的都可以,何况我们了……”陈若弱说着,飞快地抬起眼皮看了一下顾屿,见他面带笑意,顿时放下了心,又说道:“一会儿灯会都是天黑以后了,年节不宵禁,我想在外面多待些时候。”   顾屿点了点头,陈若弱顿时更高兴了,临到出官驿的时候,周虎周豹两兄弟要跟上来,陈若弱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顾屿,还是默许了,只是不让他们靠得太近,周虎周豹也不在意,离了十步远跟在后面。   天还没黑,外头走动的人已经多了起来,到处都是开门的店铺和小摊子,晚上要用的花灯也都已经挂好,桃红柳绿的,看着分外喜人,陈若弱不想走太多的路,就拉着顾屿到了一家临街的酒楼里,要了有窗的雅间。   “我们就在这里吃点东西,等到天黑了再下去逛逛,走累了再回来,再累了就回去,也不会过晚的,你明天还要办案……”   周虎周豹两兄弟就在门外,陈若弱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有些耳语的意思了,听起来有些委屈。   顾屿拉着她的手腕,把她带进怀里,静静地抱了她一会儿,说道:“真想把你带到府衙里去,只要你坐在边上,让我时时刻刻看着就好了。”   陈若弱噗嗤一声笑了,把脸颊贴到顾屿的胸膛上,小声地说道:“那是昏官了呀,我不要这样,我要你好好的做官,做个好官,让百姓称道,几百年后念你一声顾公,给咱们俩立碑盖庙,到时候,你的塑像拉着我的塑像的手,等后世人过来看,都夸咱们感情好。”   顾屿被她说得都笑了起来,陈若弱却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地方,还格外认真地畅想了一番:“顾公不好,感觉还是像镇国公那样的名头,前朝有个李青天,你可以叫顾青天……”   “好了,顾青天也是要陪夫人过七夕的,”顾屿拍了拍她的头,打断了她的畅想,带她到窗边,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撒了进来,落在两人的脸上。   入眼是连绵的晚霞层云,夕阳漫天,眼睛里似乎也被撒落了一点金光,陈若弱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觉得心里很宁静,好像所有的思绪不见了,没有半点烦恼,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她和身边这人站的这一方小天地。   顾屿叹了一口气,“夕阳之美,日日循环往复,平时却总也静不下心来去看,等到年纪大了,才知道错过了多少风景。”   明明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这话却说得老气横秋,要是换个人来,定然十分违和,可陈若弱意外地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从她婚后,她就发觉自家这个夫君和旁人不同,就像个年轻些的老头子一样。   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时间还长着呢,以后慢慢地去看就是了。”   顾屿没有再说话,而是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发,夕阳柔柔地落在两人身上,也铺陈了整个扬州城的街道,撒过千山万水,大好河山,然而过路行人匆匆,极少有人抬头看上一眼。   夕阳过后,天黑得就很快了,陈若弱没什么心思吃东西,每过一小会儿,就要偷偷地去瞟门边好几次,顾屿看到了,忍不住笑了笑,带上周虎周豹,和她出了酒楼。   天刚擦黑,街道上的花灯就都点了起来,咤紫嫣红,把地面照得亮亮的,路上的人也很多,几乎都是男女成双,有的并肩走着,隔一点距离,有的手牵着手,还有的索性就是一前一后走着,也有夫妻两人带着孩子仆从的,不过多半都是年轻的夫妻。   这种感觉很奇妙,陈若弱刚想去牵顾屿的手,她的手就被拢进了一个温热的掌心里,她抬头看向顾屿,顾屿低眼也在看她,对视了一眼,陈若弱有些不好意思了,顾屿却是笑了。   “先去买两盏花灯吧,我看旁人都是这么做的。”陈若弱低咳了一声,假装看向别处,说道。   顾屿笑了笑,牵着她来到了一处卖花灯的小摊前,街上的花灯摊子各处制式都差不多,他找了个近些的,陈若弱没怎么见过,看看这个兔子灯,又看看那个荷花灯,只觉得哪个都漂亮,哪个都喜欢,眼睛都要挑花了,顾屿见状,含笑取过两盏并排放着的并蒂莲,把其中一盏递给她。   “同心芙蓉,并蒂鸳鸯,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不如做一回俗气人,讨个彩头。”   陈若弱红着脸瞪他一眼,但手底下却是一点都不耽误,飞快地把并蒂莲的花灯接了过去,还不望说道:“我这一盏并蒂,你那一盏也是,可不是和你并的蒂呢!”   顾屿只是看着她笑,和平时无论待谁都是一样的温和不同,他看她的眼神里,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真心。 第五十五章 宝石   七夕灯会,有情人相聚,并蒂莲的花灯寓意最好,卖得也最紧俏,到了顾屿和陈若弱手里的一对就是这摊子上最后的存货了,听见后头有没赶得上的姑娘唉声叹气,陈若弱顿时像占了什么便宜似的,红着脸拉着顾屿就走。   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可等见了周遭都是男女成双,像他们这样牵着手走路的都算中规中矩,还有的直接就是搂搂抱抱,勾勾缠缠了,看得人脸红心跳的同时,也让陈若弱安下了心,拉着顾屿的手更紧了一些。   “都说京城民风开放,照我看还不如江淮,我可没在京城看到这样的花灯会,也没有这么多……”陈若弱说着,有些好奇地看向路边经过的好几对显然是未婚男女,但一眼看着就知道感情很好的情人。   顾屿替她拢了拢发丝,初入秋的天气,尚算暖热,他的手也是温热的,陈若弱回过神来,弯了弯眼睛,小声而又自嘲地说道:“我要是婚前见到你,可能就没有以后了。”   顾屿笑了,“这世上美貌的女子宛若过江之卿,只有夫人的容貌能让文卿记忆犹新。”   陈若弱起先以为他是在调笑,可气急了抬起头,却对上了他的眸子,撞见他眼神温柔,顿时呐呐地说不出来话了,反而紧紧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就这么在热闹的街市上手牵着手走着,两盏并蒂莲照着前行的路,灯火阑珊,月色皎洁,周遭的气氛越变越奇怪,陈若弱起初还能镇定,可越来越不敢去看顾屿的眼睛,脸也越来越红了。   前头忽然起了一阵一阵的笑闹声,陈若弱连忙找了借口,指着前面说道:“那里好像很热闹,我们过去看看!”   顾屿点点头,才走几步,前面已经围满了人,再也挤不进去了,陈若弱眨了眨眼睛,这要是她自己一个人,怎么着也能挤进去了,可换了一身贵气的顾大公子,她怎么就想象不出来他满头大汗挤在人群里的样子呢?   “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去看热闹,太多人了,也太挤……”陈若弱话还没说完,顾屿就笑了笑,看向身后。   比周遭的人至少要高一个头的周虎周豹两兄弟大步走了过来,对着顾屿抱了个拳,随即一人一边,硬生生地拨开人群,给他们拨出一条道来。   人群中心是一处临时搭建的台子,两边挂着红灯笼串,迎风摇摆,台上铺着西域的红毡子,有西域客商打扮的几人在台上载歌载舞,台下还有好几个人吹拉弹唱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曲子,瞧着好不热闹。   “是卖首饰的。”顾屿忽然开口道。   陈若弱这才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见台子边上放着一张桌案,上面铺满了各色金银宝石做成的首饰,很有异域风格,用料不算昂贵,看着却十分精巧夺目。   陈若弱的视线当即就被摆在桌案正上方打开的沉香木盒里一对漂亮的红宝石给吸引了,那对宝石看上去全无雕琢,却难得的是一模一样大小,在灯火的映照下熠熠生光,顾屿看了她一眼,便道:“我出来时身上带了银票。”   “啊……不是让你少带点银子的吗?”陈若弱的思绪顿时从宝石身上回来了,看向顾屿,急忙地说道:“带了多少?放在哪儿了?藏好了别让偷儿摸了去!”   顾屿早已习惯了她的性格,这会儿只觉得好笑,拍了拍她的头,说道:“放在身上也要担心,倒不如花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陈若弱这才反应过来,顾屿刚才说那话的意思,是要给她买首饰,她的视线忍不住又朝着那对红宝石瞟了瞟,嘴上还是违心地说道:“就是出来逛逛,怎么好买那么贵的东西,不要了吧……”   顾屿一挑眉头,“那就算了。”   陈若弱怔愣了一下,随即见到顾屿脸上忍笑的样子,顿时明白过来,气得要打他,顾屿哈哈笑了起来,连声告了饶,又作了个揖,陈若弱气鼓鼓地看着他去买首饰,一转身就往人群里面走,不想等他了。   周虎看了周豹一眼,周豹立刻点了点头,跟了上去,怕陈若弱一个人走得远了遇到危险,可周家两兄弟没想到的是,陈若弱只是转身走了两步,就停住了步子,脸上仍旧是气鼓鼓的样子,可还是扭过了头,看一眼正在买首饰的顾屿,显而易见地消了一点气。   只是一小会儿的工夫,陈若弱看一眼顾屿,消一点气,看一眼顾屿,消一点气,等到他回来的时候,气已经都消了个干净,喜滋滋地接过木盒,连声问他买了多少钱。   西域的东西放在京城不贵,但专程运到江淮来卖,还赶着七夕佳节摆下引人眼球的歌舞台子,为的就是可观的利润,何况这对红宝石本身就价格不菲,顾屿带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正正好花了个干净。   可是听见陈若弱问,顾屿脸色丝毫不变,说道:“一百两。”   “一百两啊……还可以。”陈若弱松了一口气,复又说道:“西域的东西其实便宜得很呢,尤其是各种宝石,西域的商人最喜欢我们的丝绸和茶叶,可惜茶叶不准私卖,丝绸还好一些,两匹杭绸能换一车的西域琉璃。”   顾屿笑了笑,说道:“圣上下旨命朝中和西域诸国通商,是极英明睿智之举,以己所不需换彼所不需,失者不多,得真金白银,互贸往来,又熟地形。”   陈若弱只顾得低头看盒子里的宝石,闻言也就点点头,冷不防后面被人撞了一下,手里的盒子一松,两颗红宝石一前一后滚落到了地上。   正在这时,一道瘦小的身影飞速地窜了过来,捡起其中一颗红宝石,另外一颗掉得实在太远,瘦小身影滞留了一下,还是飞快地挤开人群跑了,几步之后的周豹旋即冲了上来,抬脚一踢,地上的那颗红宝石就飞了起来,直砸瘦小身影的腿弯。   “啊!”陈若弱吓了一跳,周豹的力道很大,红宝石的硬度和石子也没什么区别了,瘦小的身影被猛然一砸,顿时失了平衡,扑跪在了地上,手里的红宝石也滚到了一边。   干瘦的小手正要去捡,一只穿着布鞋的脚已经踏在了红宝石边上,周虎捡起两颗红宝石,交给了追赶过来的陈若弱,用一只手拎起了地上的瘦小身影,过路的人起先都被惊住了,等到看清他手里拎着的人,顿时更惊了。   “才多大的小孩啊……”   “这孩子家大人呢?小小年纪不学好,抢人东西。”   “哎!别这么拎孩子啊,勒坏了人家爹娘还有理呢!”   陈若弱走到近前,也被这小扒手的年纪给惊了一下,那明明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和之前见过的顾明英差不多大,只是要黄瘦得多,露在外面的手脚几乎就是皮包骨头,似乎是害怕得狠了,小孩湿漉漉的眼睛微微发红,上下牙齿不住地打架。   见小孩这副样子,陈若弱有些心软了,语气放轻了些,尽量不露出太多责备的意思,问道:“你家大人呢?我让人送你回去,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小孩的眼睛闪起一道亮光,但随即有些泄气地用不甚流利的官话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家在东南巷,姐姐……你,你是个好人!”   陈若弱看他一身衣裳破烂,脚上甚至都没有穿鞋子,干巴巴的带着裂口,心顿时更软了,但还是板着脸说道:“我不和你计较,不是因为我人好,而是因为你是个小孩子,你要是一直偷抢下去,总有一天长大了,会被人活活打死的,要知错就改,知道了吗?”   小孩的脸上泛起红潮,小声地说道:“知道。”   陈若弱点了点头,让周虎把小孩送回去,看一眼瘦小脏污的小孩,压低声音对周虎道:“你跟他去看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是见过难民的,吃都吃不饱,自然也就没有条件去讲究穿着,和这小孩的模样很像,但是他又说家里是住在城中的巷子里,那显然不会穷到连给孩子做一身衣裳鞋子的钱都没有,就是真的很穷的人家,都是宁愿自己没衣裳穿,都要给孩子穿得整齐的。   顾屿就在她的身边,也听见了这话,这也是他原本想要说的话,他弯了弯嘴角,目光落在小孩的身上,眼神微微地发冷,似乎透过这个瘦小的身影,看到了一些别的什么。   陈若弱一回过身就见他在思考着什么的样子,顿时气鼓鼓地拉了拉他的手,顾屿从思绪中反应过来,含笑握住了她的手,眼神也从腊月寒冰化成了三月桃花回春暖,陈若弱看了他一眼,脸变得更红了。 第五十六章 不念   周虎跟在小孩的身后,他是探子出身,隐匿的工夫可以和他的身手相媲美,就是跟踪一群练家子,都不大可能被发现,更别提一个小孩子了。   早在来扬州城的第一天,他就和周豹轮换班,两个人都熟悉了一下扬州城的地形,虽然还有些地方摸不太明白,但大致上的布局还是清楚的,发觉小孩是真的在朝东南巷的方向走,他也就眯了眯眼睛,只是没等他要往回走,就忽然转过了身。   干瘦小孩快到巷子口的时候,停住了步子,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头,稚嫩小脸上露出些许害怕的神色,但还是坚定的咬紧牙关,拿着石头就朝自己的脸上砸,一个人自残的时候,平时哪怕有十分力气,也发挥不出五成来,小孩的动作却利落得很,周虎拧着眉头看他把自己砸得鼻青脸肿,摸到脸上未干的血迹,这才龇牙咧嘴地露出了一个笑。   周虎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点奇怪的感觉,他看着小孩故意装作一瘸一拐的样子进了东南巷,想也没想,动作轻巧地翻上了一户人家的屋顶,追着小孩的步子跟了上去。   东南巷里挤挤挨挨二十来户人家,周虎本以为小孩穿着破烂,应该是那几户草木瓦屋家的幼童,没想到他竟然是直直朝着最尽头的红木大门走去,他又疑心是这家仆从的儿子,但仍旧感到一点违和的地方,所以他隐匿在斜角处的屋顶上,眯着瞎眼看小孩敲门。   小孩敲门的动静不像仆从的规矩,但又不似主人家的孩子那般有底气,轻轻的,像小猫挠,可门还是很快就被打开了,简直就像是有人在边上等着似的。   门后是一个中年的妇人,面相有些刻薄,一见小孩这副惨兮兮的样子,粗眉就狠狠地拧了起来,也不让他进门,就这么堵在门边恶声恶气地说道:“摸了几条?”   小孩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破旧干瘪的钱袋子,里头有些散碎的铜钱,他急切地想要打开,中年妇人一见就气乐了,一把拍掉钱袋,拎着小孩的耳朵低声叫嚷起来,“老娘是让你这小畜生去摸,没让你去讨,今儿街上人那么多,你是不想摸还是摸不着?不当剃家,你是想像狗三儿那样?”   显然“狗三儿”这个名字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小孩被吓得抖了抖,用颤抖的鼻音哼道:“我再也不敢了……”   中年妇人指着巷子外头,“趁着灯会还没个散,你给我去摸至少两条回来,不然……哼,你倒是算了,信不信我把你妹妹送到李大官人府上后厨去!”   小孩顿时白了脸,连连磕了头,一转身就朝着巷子外面跑去,周虎隐匿在屋顶上,把一幕看得真切,他眯了眯眼睛,又闪身到了那处红木大门的屋顶上,看清楚里面的布局,步子停也没停,就离开了。   陈若弱嘴上说着要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可到底心疼顾屿的身体,怕他睡得少了,第二天到了衙门没有精力查案,没多久,就借口脚走疼了要回去。   她的心思在顾屿看来就如琉璃般通透可视,却没有说破的意思,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两个人照着原路折返回去,花灯的光亮照着漆黑的地面,地上一双人影,暖意融融,周豹不远不近地在后头跟着,明明距离没怎么变,他却莫名升起了一种,离自家一双主子很远很远的错觉。   回到官驿没有走太长时间的路,不过东南巷更近,陈若弱以为周虎早该回来了,一问才知道还没有,不禁有些奇怪,顾屿倒是猜到了什么的样子,只是对她道:“天也晚了,就是真有什么案子也要等到天亮,你快去睡吧。”   陈若弱啊了一声,“那你不睡吗?”   顾屿刚要回答,就听外头丫鬟通报,说是周虎回来了,还带着个脏兮兮一身伤的小孩,陈若弱也顾不上去问了,连忙让他们进来。   周虎拎着王秋进来,陈若弱一见就认出来了,就是刚才路上抢她东西的小孩,忍不住开口问道:“周虎,你怎么把他带回来了啊?他家难道没有大人吗?”   “回夫人的话,这事外人说不清楚,还是让他自己解释吧。”周虎看了一眼王秋,见陈若弱的视线不住地落在他脸上的伤痕上,又道,“这是他自己弄出来的,我给他检查过,没坏到骨头,都是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   陈若弱松了一口气,让喜鹊去取药膏来,半蹲下来摸了摸王秋的头,问道:“好好的,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你爹你娘呢?怎么跟着生人走?”   王秋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看了看面相凶恶的周虎,瑟缩了一下,不敢对上陈若弱的眼睛,小声地说道:“我跟我妹妹是被卖到朱三家的,他先前说会给我们吃饱肚子,还要供我上学堂,可是没过多久,他就让我们去偷东西……姐姐,你买我吧!还有我妹妹,我们吃得很少,可是很能干活!”   说到后来,王秋的眼睛亮了起来,带着些许希冀的光芒看着陈若弱,陈若弱犹豫了一下,看向顾屿,说道:“这是不是也是一桩案子?”   顾屿走近一点,目光落在王秋的身上,眉头微微地舒展开去,顺着陈若弱摸过的地方,也摸了摸王秋的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答非所问地说道:“明英还缺一个伴读,收下他也无妨。”   王秋机灵得很,一听这话就知道有着落了,顿时连连跪地磕头,陈若弱看他一脸的伤,要把他扶起来,都没拉得住,小孩恭恭敬敬地对着顾屿磕了三下头,又朝着她也磕了三个头,再抬起头的时候,额头上都落了一小块红色。   喜鹊取了药膏来,陈若弱叹了一口气,让喜鹊和翠莺带着王秋下去涂药膏,走到内间,面色有些愁苦地抱住了顾屿的腰,叹着气说道:“这天底下,怎么就有那么多让人难受的事情呢?”   顾屿拍了拍她的头,想要安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安慰起,世道本就不是公平的世道,圣人说众生平等,可事实是人生来就有差异,有人出身显贵注定一世安乐无忧,有人穷困潦倒只能为三斗米折腰,还有的人半生富贵半生穷苦,真正有能力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总是少数,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逆来顺受,安于现状的。   他若不是自小读遍圣贤书,大约连这份思绪都不会有,有太多的人局限于学识,只看得到眼下的一方小天地,为了那些天生富贵之人脚底下看也懒得看的一点钱财,奔走劳累一生。   陈若弱也就是一时感慨,很快就恢复了过来,见顾屿露出些沉思的模样来,反倒有些好笑了,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这是入魔了?再大的案子也得等到明天,你总不能大半夜的开堂审讯去吧?还是快睡。”   “让夫人担心了。”顾屿回过神,反手握住了陈若弱的手,他的语气很温柔,听上去并没有要出门的意思,陈若弱也就松了一口气,拉着他到了里间。   初秋的夜晚要比夏夜凉爽了不少,床底下的冰盆撤了有好几天,原本水凉的丝绸薄被也换成了细棉纺的内里,盖着一样轻薄,却多了几分温暖,床榻上枕头边,放着好几本已经读完的话本,陈若弱看顾屿还有要翻新的话本的趋势,连忙按住了他。   “不读了不读了,今天这么晚了,再念几回话本,还要不要睡了?去洗漱一下,我们一起睡,睡个好觉!”   顾屿很少反驳陈若弱的意见,闻言也就笑了笑,放下了话本去洗漱,陈若弱坐到床沿,把读过的话本整理了一下,手按在了顾屿给她读过的第一本话本上,不期然想起了那话本里的最后一句话。   “不过一老妇醉后自语也,不足信,又堪怜,记此于春日,不念雪嫣。”   她忽然发觉这话有些其他的意思,心里咯噔了一下,把话本收到了最底下,搬回了书桌上。   顾屿洗漱完出来,倒是一眼看到了被压在最底下的那册话本,倒也没说什么,几步近前,替正在整齐床铺的陈若弱拉平了被褥的皱角。   “以后别念这些话本了,怪心酸的。”陈若弱一边铺床,一边似是犹豫了一下,小声地说道。   顾屿有些惊奇地挑了挑眉,低声笑道:“那故事,王公子不是和丫鬟在一起了吗?”   陈若弱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她当时没怎么听懂,刚才忽然琢磨了一下,那结局明面上是在一起了,可最后一段话,那哪里是在一起了,分明就是……坏得不能再坏的结局。   顾屿见她生气了,连忙抱住了她,温声安慰道:“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早知道不给你念最后一句,是我的错。” 第五十七章 信封   温言软语冲淡了悲惨的话本结局,陈若弱瘪了瘪嘴,倒是回过了神,推顾屿去榻上,这会儿天都已经很晚了,再不睡,过了时辰早起该头疼了。   顾屿坐在床沿更衣,他的动作不紧不慢,还有闲工夫时不时抬头,看陈若弱坐在梳妆镜前卸首饰,妇人首饰无非就是几样来回,顶多每日里搭配不一样,有些东西摆在盒子里好看,戴到人身上就不那么漂亮了,陈若弱常戴的他都见过。   刚才在灯会上买的红宝石硬度很好,一番折腾也没磕坏什么地方,陈若弱对着最近的烛光看了看,一线灯火映照吓,红宝石透着雍容的光亮,就像是天上的红霞,一看就价值不菲。她觉得一百两银子肯定是买值了的,西域的东西卖到大宁来,一向都折价,没想太多,把两颗红宝石归拢到了梳妆盒底下的单层小隔间里。   “这宝石好归好,可惜就是大了点,做成耳环坠耳朵,做对钗又挑式样,式样要是差了,戴着平白老了几岁似的,而且现在谁还戴对钗,都是单钗搭的。”   明明是带着些发愁的语气说的话,可看她样子,倒不像是不喜欢,顾屿掀开外侧的被褥,闻言就笑了,“放着吧,等明天,给你描个式样。”   陈若弱有些惊奇地半转过身看向顾屿,“你还会画画?”   顾屿挑了一下眉头,竟然也就这么披衣下床,走到梳妆镜前,取了陈若弱的一支眉笔,内间里没有纸,他噙着笑,拉过陈若弱的手,在她玉白的手腕上细细描了几笔。   眉笔偏硬,笔迹倒是很清晰,顾屿下笔的动作也很轻,陈若弱不觉得疼,就是有点痒,不过她忍住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在自己手腕上逐渐成形的花钗图,明明只是单黛色,却绘出了一副光彩夺人的画面。   靠近手掌的腕部先落了几点桃花苞,随后就是一朵一朵姿态各异的桃花绽放开去,正中两朵正盛放的桃花,正好可以镶嵌进两颗红宝石,钗身极为巧妙地错落开,就像一根桃花枝,尾端延伸,似是被人攀折后的尖锐棱角。   顾屿画得认真,但终究不过是一支钗的式样,不多时就放下了眉笔,陈若弱忍不住赞叹道:“得亏你生在公侯家,不然真是要逼死做首饰的匠人了。”   “只是个草图,钗身架构也有讲究,里面镂空藏金线的位置还没想好,真正的匠人能做的比我好多了,只是要花些心思。”顾屿揉了揉陈若弱的脑袋,语气温柔地说道。   陈若弱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慌慌的,可是又移不开视线,只能轻咳一声,装作不在意地说道:“好,好了,赶紧睡吧,明天还有案子办呢,别熬坏身子。”   顾屿含笑看她急慌慌地去洗漱,末了,替她把首饰盒放好,目光落在最上面的几只玉镯上,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一下,语气淡淡地说道:“少的那只,尚家给送回来了,来淮南赶得急,忘了给你,等回京城记得提醒我。”   陈若弱刚洗漱完,就听见这话,刚点了一下头就反应过来了,“尚家?是你表妹的那个尚家?这镯子……”   她说着,忽然有些心虚起来了,那天她也是气得失了体统,顾峻虽然不是个姑娘家,可也是有清誉名声的,顾家又是那么个门风,娶进门就是定了一辈子的事,要是他和那个尚家姑娘两情相悦也就算了,可显然是那尚家姑娘不满家里定的婚事,想找个脑子笨的赖上,她会给好脸色就怪了。   她话说得过了,但凡有点傲气的都得冒火,拉扯中掉了一个镯子也属正常,她没有要也是为了最后保全一下尚家姑娘的脸面,没想到她还能给送回来。   顾屿嗯了一声,却没有再往底下说的意思了,他把手里的首饰盒盖上,放到梳妆镜前,陈若弱也就不问了,换了衣裳,拉着顾屿到床榻上,两人一同睡下。   昨日才判的案子,顾屿让人连夜就派了快马报上京城,隔日才是审徐府管家,顾屿看上去显然是想从这个案子刨根问底,带出徐景年这条大鱼来,治他一个贪赃枉法之罪,连周仁也是这么想的。   摸清楚了顾屿的打算,周仁的心里就有底了,他在扬州认识的人不多,但好在有父辈的一层关系在,所谓相府门生,整个淮南道的官员,至少有十分之三都得和他称兄道弟,更亲近一些的门客也有,只是他性子一向谨慎,事情也不是他主管,不到最后,他是打定主意不掀底牌的。   有了昨日的前车之鉴,顾屿再次开堂审案的时候,问话就容易得多了,徐府的老管家被关了一夜,扬州府衙里的狱卒全部换成了赵狄手底下的厢军,和徐景年分两头关押,重重把守之下,别说被人暗害,就是自尽都没那么容易。   只是无论顾屿怎么问,老管家都一口咬定是自己下手害的人,他和狱卒熟识,想放人进去杀了巧翠再伪造自杀现场再容易不过,甚至都不需要再多的权势,如果只按这份口供算,至多只能判徐小姐和这个老管家的罪,徐景年不过就是个徇私渎职。   可顾屿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反倒是点了点头,命书吏把老管家交代的口供一式两份,交给他认罪画押,老管家画押的时候,还格外怀疑地看了看坐在上首的年轻钦差,顾屿没有看他,直接宣布退堂。   周仁一直挂在脸上的笑都忍不住变了,到了后堂,见顾屿真的在认真地整理方才的案卷,说话的声音里都带了急色,“顾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个案子这么大的漏洞,不是正好把徐景年给办了?你现在可是押了整个扬州府衙的官员,没有罪名,你还能关他们多长时间?你这是把你的脑袋,我的脑袋,都拴在了裤腰带上,你到底知不知道?”   顾屿给他的回应只是微微地蹙了一下眉头,似乎在嫌他吵,周仁简直要气疯了,在后堂里走来走去,半晌,他自己冷静下来了,一抹脸,按上了顾屿的桌案,语气尽量镇静地说道:“顾兄,你是个聪明人,我周仁自认不如,可我们一正一副来这淮南道办案,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你究竟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瞒着我,让我急成这样,你自己稳坐钓鱼台,我们有商有量的难道不好吗?”   “很多事情,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了一分暴露的风险,周兄自己都说了,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总不会害自己。”顾屿对周仁的话并不在意,可看上去却还是一副温和的君子模样,甚至连规劝都十分认真诚恳的样子。   周仁几乎想要掐住顾屿的脖子晃几下,话说得好听,可到底还是不相信他,他从来就没这么憋屈过,就好像面前的人是他父亲那一辈似的,无论他怎么无理取闹,人家都拿他当孩子看。   顾屿活了两辈子,加起来也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就是元昭帝御驾在前,也升不起太多敬畏的心思,更何况是周仁这个心思在他看来还很稚嫩的年轻人,虽然口头上称兄道弟,但他确实没有把他当成同辈人。   二十岁的年轻人是个什么样子呢?年轻,冲动,压不住性子,老成谨慎都是做给人看的,他要是真把自己的打算对周仁和盘托出,以周余的性子,只要看一眼周仁的表情不对劲,就能升起十二万分的提防,到时他再想做些什么就不可能了。   周仁又急又气,见顾屿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实在拿他没法子,只得气冲冲地出了后堂,正撞上来探看的周余,也没给个好脸色,象征性地寒暄了几句,就憋着一口气离开了。   顾屿听到通报也不意外,几步迎到后堂门槛处,和周余见过礼,三请四让把人请到上首正座,自己在下首坐下。   周余端着架子抿了一口茶,见镇国公府的世子都对他礼遇,心理上得到了不小的满足,等他享受够了,才用慢悠悠地问道:“方才我见周副使面带怒容离开,可是和世子发生了什么矛盾?”   顾屿温和地笑了,“开余兄原以为本官是要把今日的案子,当做办徐景年的切入口,没想到会是草草结案,故而有些急了,不打紧。”   “周副使还是太年轻,性子没有世子沉稳呐。”周余放下手里的茶盏,捋了捋胡子,一派长辈口吻说道。   顾屿笑道:“周家一贯是圣上耳目,偏着太子,他不知道顾家同大人的这层关系,又怕我找不到证据指认徐景年,自然心急,却不知强龙不压地头蛇,想办徐景年,还是要从大人这里找出路。”   周余大笑,末了,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厚实的信封,放在了桌上,想了想,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道:“这里头的东西明面上做得干净,可经不住细查,我这些天让人加紧,世子先拿着办案,稍微拖延个一两月就够了。”   顾屿正色,点头。 第五十八章 石牌   周余走后,顾屿坐回了上首,拆开桌上的信封,只是随意地看了几眼,就又放了回去,他心里有数,没有和京城那边的人通过气之前,周余嘴上说会帮他,但绝不会拿出什么真东西来。   官场上的试探总是十分谨慎的,这信封里的东西有九成应该确实是徐景年及一些无关棋子的罪证,周余说的一两个月时间,实际上是他和京城联系上的时间,他虽然可以说出去年一年自淮南道送往京城的钱财数目,可到底只是空口白话。   顾屿并不在意周余的不信任,他要的也就是这一两个月时间的缓冲,周余的人再快,也快不过他下扬州之前就已经替他在京城埋下的暗线,从扬州到京城一来一回的时间差,够他做完想做的所有事情了。   收好信封,外间天光正亮,临近午食时分,顾屿想了想,让人把周虎连带着昨夜救下的那个孩子叫了过来。   王秋担惊受怕了一整晚,周家两兄弟又都是半天放不出一个屁的锯嘴葫芦,至多生硬地安抚几声,王秋眼底下乌黑黑的,见了顾屿一身官服坐在衙门大堂,更是手软脚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顾屿摇头道:“你年纪尚小,不必拘泥,起身吧,把你在买主家经历过的事细讲一遍,尤其是指使你们盗窃的事情。”   王秋面上带怯,周虎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只是他一脸煞气,看着却像是恐吓人似的,王秋抖了抖小肩膀,意外的是,他居然真的有些镇静下来了,行了一个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拜官礼,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才开口。   “是,是,大人!我家是扬州城外山宁镇上的,去年家里预备到年底宰的牛让官府收去了,家里欠着钱,我娘就做主把我和妹妹卖到城里,说等宽裕点了再把我们赎回去。”   王秋老老实实地说着,连抬一下头看看顾屿的表情都不敢,幼童的逻辑很多时候是不甚清晰的,但他吃了一年多的苦,倒比刚进城的时候机灵了许多,交代了前因,他拿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抹眼泪,才咬牙叫嚷了起来,“可是本来说好的让我们干活,给口饭吃,到了地方才知道,是要让我们去当偷儿和叫花子的,狗三儿家里出过读书人,怎么也不肯去偷,他们,他们就把他的腿砍掉,挖了舌头,丢到街上去讨钱……”   周虎的眉头都忍不住动了动,他在战场上几经生死,见过的血腥场面数不胜数,可从来也没想过,边疆之内,太平盛世的大宁,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来了淮南道之后,反倒是比以前见识得更多了。   顾屿的目光落在王秋的身上,语气倒是没有怎么缓和,顿了一会儿,等到王秋哭完了,才接着说道:“如此你便是原告,可有信心说服和你有相同经历的幼童做为人证,告这些人一桩死罪?”   王秋抖得更厉害了,只是听顾屿的声音四平八稳,似乎一个死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之后,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像说书人唱的威风八面的官老爷。   他悄悄地抬起一点眼皮,顾屿面容平静,也就那么随他偷瞧,明明是一副十分年轻的俊美容貌,却一点也不显得肤浅轻薄,反倒是从内到外透着一种清贵的官威,明明眉眼间带着深刻的冷意,王秋却忽然不怎么害怕了,他见过庙里的青天老爷,也是这个样子的。   “狗三儿做不成证了,不过后院里的,肯定也都想出来!就是他们不敢,还有我妹妹呢……”   顾屿对他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周虎身上,周虎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抱拳等候命令,顾屿道:“从赵校尉那里调一百个人,带上王秋,去东南巷把被告一众押进大牢,过午之前我要见到你们回来。”   周虎昨天已经去踩过一回点,这会儿路况都铭记在心,他把王秋带回来的时候也很小心地避开了人的耳目,并没有打草惊蛇,连忙应下。   直到出了扬州府衙,王秋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顿时又是兴奋又是惊奇,带着十二万分的憧憬,时不时回头看一看扬州府衙的方向,甚至看周虎也不觉得有多可怕了,紧紧地贴在他的腿边。   “没什么可怕的。”走了一段路,周虎忽然说道。   王秋抬起脸庞,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可真要说起来,总和寻常的孩童不太像,周虎认为这是吃了很多苦的结果,心里不由得软了下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王秋受宠若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怯生生地小声问道:“虎叔,大人让过午之前回来,我们要是迟了,会怎么样啊?”   周虎面上没什么表情,却十分耐心地给他解释了,“迟早与否没有大关系,大人习惯把所有的事情划分成一份份的,每日解决问题若干,这次应该是过午之后,准备开堂审案,所以才让我们尽快把人抓回来。”   王秋听得张大了嘴巴,他虽然没有认识很多官,但就是他自己干活的时候,都不会这么勤快,官老爷难道不该是每天吃喝躺着,遇到案子就让师爷去,等到三审四审地确认了对错,才会拿着印章一盖,好结案吗?   只是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周虎的脚步就是一顿,东南巷到了,站在巷子口,一眼看到的就是朱家显眼的大门。   王秋的腿有些发软了,周虎一手把他拎到身后,命两个人把他护好,咣咣咣敲了好几下门,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人理,他停了一刻,直接抬起脚对着那扇红木大门就是狠狠一踹。   军中的探子并非是很多人想象得那样,一身材矮小,二头脑机灵,三懂得随机应变,相反,无论是战时还是平时,在敌我两方之间来回奔走的,只能是体型强健的男人,事实上他和自家弟弟在没有受伤之前,两个人合力,甚至能在自家将军手底下维持百招不败。   周虎踹门的力道很大,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就只是那么一脚,看上去十分结实的红木大门就应声而倒,整块门板倒下去,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声尖锐的惨叫声。   这声音熟悉得很,周虎都不用去看,就知道倒霉的被门砸到的正是昨天晚上把王秋赶出去的妇人,据王秋说,这妇人从夫姓朱,看上去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但其实后院里的幼童大部分都是朱夫人从各地弄过来的,有的借口收养,有的干脆就是从一些孤儿多的村庄里用不值牲畜牛羊的价格换取到手的。   王秋起先吓得脸都白了,等到看到周虎三下五除二就让人绑起朱夫人,任由她扯着嗓子叫嚷,不知为何,竟然连最后的一点畏惧之心都没有了,看到周虎朝内院走,他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东南巷本就是个不大的巷子,即便门做得漂亮,也掩盖不了这处房子就是个关押人货,买卖人口,训练扒手的地方而已,这些人正经的住处没有一个在这里的,进内院之前,周虎就做好了心里准备,可等看到这里面的情况的时候,他的心还是忍不住跳了几下。   初秋的天气睡在外面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入眼是一片乱糟糟的干草,十几个不满十岁的幼童光着身子窝在里面,不分男女,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都带着许许多多的鞭痕烫伤,还有的伤口就算是周虎这个见惯杀戮的人,看了都觉触目惊心。   这些幼童明明已经听到外面的动静,竟然连一个张望的都没有,小部分人只是尽量地把身子朝着干草堆里缩,想要掩盖一二,周虎眉头拧起,让人去打开里面的房间。   王秋跑得最快,去打开了其中一间房的门,房间里面的环境比外面要好一些,成排的木笼子上着锁,有的是空的,有的里头窝着人,王秋愣生生地站住了,看向面前最近的一个木笼子,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有点磨光的白色石牌。   这是关他妹妹的笼子,那个白色石牌他也认识,是代表了“已售出”的意思,他不止一次地看到过那些穿着华贵的人过来买人,起初他以为被那些人买走就是去过好日子的,直到有一天听人闲聊才知道,被挑来关在笼子里的,都是那些富贵人眼里好吃的“肉鸽”。   旁边的笼子里关着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看了看跟进来的厢军,瑟缩一下,隔着笼子的缝隙拉了拉王秋的衣角,小声地说道:“你妹妹昨天夜里让朱大卖掉了,是吴官人亲自来挑的,要人脖子上的肉给他娘做药引……你也别急,他带走了两个,还有个新来的。”   王秋的眼睛都红了,来回转了好几圈,正巧周虎进门来,他扑通一声就跪过去了,嘶声哭叫起来,却偏偏急疯了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住地磕头,磕得脑门都渗出鲜红的血丝来,声声呜咽。 第五十九章 办案   周虎带着人赶到的时候,吴府的后厨正在备热水,宰杀肉鸽是有忌讳的,须得正午时分当着太阳底下现杀,传说如果不这样做,就会招来肉鸽的阴魂不散。   吴府的大官人昨天半夜亲自出来采买肉鸽,一则是做个孝顺的样子出来,二则是最近钦差南巡,里里外外的风声都紧,上头三令五申让停了污糟的买卖,没人敢在这风口浪尖生事,不是他亲自来,这朱大还真不敢卖。   事实上就是他亲自来了,朱大也是磨磨唧唧了好长时间,一会儿说这都是他准备训练的好苗子,一会儿说风声紧不敢做,最后定下一头肉鸽两百两银子的价,才给他把人买了回去。   吴大官人心里清楚得很,人肉做药引还有些可以说道的地方,非要人脖颈肉就有些不对了,他家老娘这是心疼大胖孙子好长时间没吃上肉鸽,一天天地在家里闹腾,故意装病给他瞧的,这也没什么,谁让他有的是银子。   周虎带着人一进吴府,就被吴府上的家丁护院围了个严实,他带了百十来个厢军,却是没想到一个举人老爷家里竟然也能养上百十来号人,两方僵持不下,周虎独眼微眯,一把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几步上去就从护院里揪出一个看着像是领头的人,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老子奉钦差之命来找人,有敢拦的,等同抗旨不遵,老子一刀一个,不用赔命,还要受嘉奖!”   他话说得凶悍,又一脸的煞气,吴府的护院们顿时有些怯了,被周虎挟持着的管事更是抖若筛糠,连声说着不敢,话都打结。   周虎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脸,恶言恶语地说道:“昨天你们家老爷从东南巷带回来的两个孩子呢?人在哪里?”   管事也是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昨天半夜老爷确实出去买了一对肉鸽回来,他怎么也没想到钦差派人上门,竟然就是为了两个……他的思绪还没到底,忽然硬生生打了个激灵。   肉鸽肉鸽叫得多了,他已经完全忘记了,那是孩子!那是人命!杀人犯法!得偿命!   周虎见他脸色陡然发白,怀疑两个孩子已经被杀,顿时面露凶光,大喝道:“带我去找他们!”   管事的腿已经软了,还是颤巍巍地给他指了路,只是周虎挟持着他还没走出多远,吴府的大官人已经从内堂走了出来,还隔着一段路,就远远地说道:“未知钦差使者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只是吴某怎么说也是举人之身,上吴某府邸,一言不合就刀兵相见,不大成体统吧?”   周虎独眼眯起,并没有搭理吴大官人的意思,仍旧朝着后厨的方向走去,他身后的厢军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还是跟在了周虎身后,一则是校尉亲口说让他们听从这位周大人的,二则,都是有血性的年轻人,谁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惨案发生。   吴大官人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怒意,几步上前还要再阻拦周虎,他一听通报就知道不好,已经让人去后厨赶紧把人给藏起来,没成想养了那么多护院都是废物,竟然连拖时间都不会。   身为军中最好的探子,周虎有时候打量一眼俘虏的行为举止,就大概能推测出这人的身份地位,心虚与否,这会儿他见吴大官人朝他走来,顿时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吴府的格局,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将手里拎着的管事朝着最近的吴府护院推了过去,旋身一捞,就把吴大官人反向锁喉,拽进了怀里。   “你们敢过来半步,老子一用劲就能拧断他的脖子,想不想看看,是你们的刀坏,还是老子的手快?”   吴大官人挺高大的块头,脖子也不算细,竟然就被他一只手捏得严严实实,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地朝着护院摆手。   周虎拎着吴大官人,一路顺顺当当地来到了后厨,他的速度实在是太快,后厨来不及藏人,原先摆好的宰杀肉鸽的架势也才收了一半,周虎看一眼被捆在边角处的两个孩子,对着手里的吴大官人冷笑了一声,“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吴大官人面色如土。   派周虎去抓人的空当,顾屿磨墨提笔,亲自替王秋写了一份状纸,估算着时间周虎应该回来了,却没听见通报,正有些疑心,外头周豹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好半天都没把话说全乎,最后喘着气指着门口说道:“大人,您还是出去看看吧!”   顾屿放下手里的笔,起身跟着周虎出了内堂,才到扬州府衙的外堂大院里,就见周虎亲自押着个穿着绸缎衣裳的中年人,后头十来名厢军各自押着被捆得严实的人,边上不远,站着一大群披着厢军外袍的孩童,最大的不超过十一二岁,看人的目光有的是怯怯的,有的很是麻木,露在外面的胳膊手臂上都是伤,让人看了不落忍。   “主犯抓到了吗?”顾屿看向周虎,眉头微微地挑起,他记得平民人家不能穿这样制式的青绸,也就是说周虎押着的中年男人,至少也该是有功名在身的人。   周虎就把自己今天的所见所闻如实对顾屿说了一遍,顾屿顺着周虎憎恶的视线看向吴大官人,点了点头,说道:“你做得不错。”   吴大官人被捆着手脚,但还想维持一点体面,勉强开口对顾屿说道:“这位应该就是钦差大人了,学生吴自道,是去岁的举人,买卖幼童之事虽然不合法规,但至多是处罚金,学生没有要害他们性命的意思啊!”   顾屿并不理他,看向紧紧拉着妹妹小手的王秋,道:“我会让人给你们在府衙里安排住处,这些日子你们就先在衙门住下,等结案,你们会有一部分的补偿,到时候是归家还是另寻善堂,都随你们。”   王秋拉着妹妹就给顾屿磕头,被他提醒,周虎救出来的那些孩童一个个的也都跪了下来,只是他们有大有小,大部分的知道人事的是对着顾屿跪,也有的是对着周虎跪,还有的是对着那些亲手把他们救出来,给他们穿上衣服的厢军们跪。   顾屿扶起王秋,语气里并没有太多同情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只是淡声说道:“原告被告都在,人证也齐全,直接开堂。”   扬州府衙里的小吏倒是有些习惯了这位钦差大人的雷厉风行,周仁带着一肚子气回到官驿,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被府衙来人给请了回去,他咬牙切齿了一路,等临上堂接过顾屿给他的状纸看了几眼,整个人就都沉默了下来。   书吏知道周仁是刚刚才从官驿赶回来的,趁着还没开堂,压低声音给他解释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周仁听完,看了看坐在堂上的顾屿,从前天到刚才,这个人已经连着处理了很多事情,还办了两桩案子,几乎是别人一个月才能做完的分量,他甚至还能抽空陪夫人去看了一场灯会,简直就像个铁打的人一样。   他有的时候觉得顾屿这个人很聪明,又很蠢,明明很有能力,却一点都不懂得劳逸结合,张弛有度,可他现在忽然觉得,也许不是顾屿不懂这些,只是他真的没有办法停下来而已。   苍生皆苦,唯有前行。   顾屿办案的速度仍旧很快,吴大官人是个读书人,口舌也伶俐,他就先提审朱大一家,顺着王秋的口供,又在朱大家里找到了交易的凭证,连带着解救出来的孩童们也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愿意站出来做证,很快就确定了朱大一家连同雇佣的几名伙计买卖人口伙同杀人的罪名。   吴大官人很能狡辩,但他府上的人却不是个个机灵,把吴大官人放在一边,数人分开审问,得来的口供几次核对,不多时就问出了结果。   原来吴大官人膝下只得一子,自小体弱,后来就有人给开了偏方,说用人肉做药引,吃上几年就能身体康健,吴大官人起初没有那个胆子,后来渐渐地发觉不少大户人家都会这么做,犹豫再三,还是用了那个偏方。   说起来也是怪事,那吴小公子只是尝过几回人肉的滋味,就再也不能吃别的肉,吴家老太太心疼金孙,最多的一阵,吴小公子一个月吃了四个人。   吴大官人从最初的战战兢兢到习惯,甚至有的时候见儿子吃人肉,也会跟着吃上几块,已经不怎么把吃人当成一回事,如今东窗事发,他整个人都吓得痴了。   顾屿把书吏记下的口供看了一遍,眉头微微蹙起,但还是在底下盖了印章,由于人证物证齐全,并不需要吴大官人签字画押,他把口供收录进案宗里,直接宣布退堂。   无论看过几次,周仁都忍不住在心里感叹,顾文卿这人不去大理寺专管审案真是糟蹋了。 第六十章 晨曦   根据朱大的口供,这些日子听闻钦差到了扬州,上上下下的买卖都不敢多做,除了王秋之类有软肋在他们手底下的,也不敢把人放出去,谁成想只是贪了一点银子,就被抓了个现行。   顾屿并没有和这些人多说的意思,他知道,有些人一旦跨过了为人的底线,就不能再用常人的标准衡量他们,买卖宰杀人口在这些人看来,大约是件和杀猪宰羊差不多的勾当,只不过是背地里的买卖罢了。   朝廷刑法对这种犯人的处罚是非常严重的,一般而言都是主犯凌迟,从犯腰斩,遇赦不赦,没有免死的道理,难以界定的是吴大官人这样的买主,如果只按照正常的流程来看,杀害幼童的屠夫等同受雇杀人,吴大官人是雇凶者,大宁律规定受雇杀人者监二十年,雇凶者死,从犯及知情不报者监十年,遇赦可赦,但顾屿认为,吃人也该是死罪。   大宁开国数代,律法大半照搬前朝,另依国情酌情修改过几回,可无论是前是后,都没有过盛世之下,吃人为乐的前例,也就无从判刑,罪是定了,案也结了,可顾屿觉得,还有其他该做的地方。   周仁头一次没有和他抬杠,而是认真地分析道:“那朱大既然说扬州城里吃人不是新鲜事,就说明吴自道不是个例,连根拔起尚不容易,何况要加重罪名。文卿世兄,你初入仕途,假若一意孤行,日后少不得要落下个酷吏名声,这事不如交给我,等回京后我同家父商议,以他名义上奏,圣上也会重视,这样一来,不是两全其美吗?”   顾屿倒是多看了他一眼,不过略一思量,还是摇头说道:“此事不该由臣下上奏,应该派人向太子殿下传递消息,一则殿下在其位,由他提出修改法案,无僭越之嫌,二则你我都是殿下臣,越过殿下直奏御前,有抢功之疑。”   “世兄真是大才!”周仁茅塞顿开,忍不住高声叫道,停顿片刻,他陡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又惊又喜地看向顾屿,“世兄这是,这是……”   顾屿却没有多说的意思了,把方才的案卷及口供整理备份,就像是面前没有周仁这个人似的。   扬州府衙例积压下来的公文非常多,各县的案卷有很多都是来时什么样,摆在那里还是什么样,顾屿几乎要疑心徐景年打从调任扬州刺史以来就没做过一天正经事,他让人把积压的案卷都搬了出来,按照罪状年份分门别类,就这么处理了一个下午的公文。   周豹站在边上,想到来府衙前陈若弱的嘱咐,几次想提醒顾屿去吃饭,可每次一开口,总是会有几个人对着他怒目而视,他也就只好憋着。   扬州府衙的小吏们当然不想让人打断这位新来的钦差大人审查案卷,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像这样行云流水一样的审案,再难断的案子,钦差大人都能用对应的朝廷律例断罪判刑,要知道他们一般审查卷宗,都要对着成箱的大宁律翻阅上好半天,钦差大人能做到这样,显然是把大宁律背下来了!   那可是足足长达三百四十二万字的大宁律!即便是正经科举出身的官员,也是划重点背记,更多的还是在钻研诗文,诗文做得过关,即便律法知识上有些不足,也不会妨碍科举成绩,这年头,肯认认真真在这些文人所不屑的死记硬背老教条上下功夫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就是有,几个人能做到像这样全文背记,还能活学活用到具体案情上的?而且还这么快!   小吏们围在边上,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打断了钦差大人的思路,看着没有处理过的案卷堆越来越矮,与之对应的批复过后的案卷则垒得越来越高,随便翻上一卷,都能在底下看到清晰的字迹批阅,并不是徐刺史那样简简单单的过或不过,而是条条言之有物,有理有据,心中都是充满了敬佩。   顾屿合上最后一卷案宗的时候,才发觉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了,原先围在边上的小吏们都去拿了灯盏站在边上给他照明,四面的灯光极为明亮,也怨不得他一直都没有察觉。   “明日通知各地县衙派人来领案宗,天也不早了,你们都辛苦了,回去吧。”顾屿起身,却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周豹连忙扶稳他。   离得最近的一个小吏连声说道:“一直都是大人在忙,小的们只是边上整理而已,大人才是真辛苦哩!”   这话说得众人都附和起来,官和吏是有区别的,吏是由府衙雇佣来的,平时有事都是他们做,他们没有本事做就只能放着,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最明白一天之内处理完这么多的案卷,得消耗多大的精力。   顾屿没有多做客套,让小吏们散了,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推开扶着他的周豹,朝着府衙门口走去。   早上顾屿走的时候,就说不用等他回来,陈若弱直等到三更天,又派人到府衙跑了一趟腿,派去的人回来也说大人在忙,没法传话,她也不是多无理取闹的人,就只好先洗漱就寝。   以前一个人睡惯了,刚和顾屿一起睡的时候,她还有些不习惯,好在顾屿睡觉规矩,不怎么打搅她,等习惯了,现在忽然身边空下了个位置,被褥里少了个人,她就又不习惯起来了,在床上辗转许久,也没酝酿出多少睡意,反倒是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   一会想顾屿有没有好好吃饭,一会又想算算日子,陈青临也该到西北大营了,照他那个狗脾气,不知道会把顾峻折腾成什么样子,其实顾峻就是蠢点笨点,也没犯什么大错……   顾屿回到官驿,一进内院就发觉房里的灯没亮,知道陈若弱已经睡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临到房门前,他放轻了脚步,缓缓地推开门,进了里间,果然间纱帘后侧卧着人影,看样子确实已经睡了。   陈若弱想着事情,没听见动静,冷不防床榻微微一沉,身边多了个人,她顿时睁开了眼睛,一转身正对上顾屿的脸庞。   窗外月色皎洁,月光隔着一层纱帘,照在她的脸上,照得一双明眸好似倒映着水面波光,连带着白日里狰狞的暗红胎记都像是模糊出了温柔的轮廓,顾屿微怔片刻,低声道:“我吵醒你了,没事,继续睡吧。”   陈若弱才没有睡意,她眨了眨眼睛,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他看,好像在看一个阔别已久的珍宝,眼神直白而又热烈,像一只摇头摆尾的小狗儿似的。   “是我回来得迟了……”顾屿叹息一声,把她抱进怀里,语气温柔,“事情有点多,都办完了,明天我陪你多睡一会儿,过午再去府衙,没事了。”   陈若弱把脸在他的胸前蹭了蹭,小声又娇气地哼道:“你什么时候没有事情做才奇怪!”   顾屿失笑,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说道:“这次真的没有骗你,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半个月,我们就能回去了。”   “回去着什么急,你别自己累坏了就成,要是让公公知道了,他肯定也心疼你。”陈若弱说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坐直了身子,问道:“都这么晚了,你吃过了吗?饿不饿?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顾屿面不改色地撒谎道:“二更天的时候,和府衙里的人一起吃了夜食,你别折腾。”   陈若弱不疑有他,又枕了回去,只是语气里还是带着些抱怨,说道:“你自己要忙,还要别人也跟着你忙,别人家里难道就没有老婆孩子巴巴地等?下次可再别这样,小心人家背地里扎你小人。”   顾屿弯了弯眼眸,伸手摸了摸陈若弱的脸颊,语气轻柔地说道:“是,是,夫人饶过在下这一回吧,在下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话轻佻,但夫妻情话本就不拘礼节,话里还带着点玩笑似的戏腔,陈若弱被哄得脸红心跳,只得故作凶蛮地瞪了他一眼,但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顾屿看着她笑,也就跟着她笑,那双明澈的眼睛里似乎只能容得下她一个人,陈若弱笑着笑着,忽然不笑了,她看着顾屿。   俊美的脸庞近在咫尺,温柔的眼神缱绻难言,就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似的,她微微地靠近了一点,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温热的触感一落即燃,终成炽烈的火光,将两人烧灼干净。   月隐星沉,黎明将出,到了最后的黑暗时刻,不见一丝光亮,仿佛天地共沉沦,黑暗将连同人在内的万物一并吞噬,然而,晨曦终会到来。 第六十一章 米粥   隔日顾屿就将这几天在扬州的所见所闻稍作整理,命人快马加鞭送去京城,他知道一来一回需要的时间不少,也许他的折子还没到京城,这边的案子已经办完了,但有些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   周仁一反常态起了个大早,只带了个忠心的小厮,在扬州城的乱巷窜了好几道弯,确认没人在后头跟着,这才遮遮掩掩进了一户官员府邸,没过多久,又在主人家的殷切相送下从后门溜出去,如此四五番,一个早上就过去了。   顾屿满打满算来扬州不到几天,却已经把扬州城掀了个底朝天,扬州府衙被掀了个底朝天,周余除外,淮南道治所下的官员们都是人心惶惶,尤其是相府门客出身,却怎么着也联系不上陪同而来的副使周仁的那几个,周仁挨个上门拜访了一番。   他原先是不想出力,可事情到了现在,已经不是他想不想出力的事情了,而是大势之下,他到底能做些什么,想来想去,也只得一句话。   尽力而为。   从最后一个府邸里出来的时候,周仁抬手揉了揉脸,笑了一个早上,他的脸都快要笑僵了,不过显然结果是好的,除去一个在周余手底下做事的话里带着些推脱之意,其余的人反应都在他意料之内。   昨日稍显冷清的扬州府衙已经变了个样子,周仁来时,只见好几拨穿着制式不同的衙役进进出出,问起才知道,都是附近的县城来取案卷的,有的案子早已时过境迁,但扬州府衙压着不批,至今也无法判罚结案,这些案卷取回去,怎么做就是各地县官的事情了。   周仁昨日还想顾屿该是个判案的天才,只是没想到验证得这么快,他伸手取了一册已经分门别类好的案宗,只是随意地翻了翻,果然在底下看到了顾屿清隽的字迹,再翻别的,也都是这样。   一旁的小吏与有荣焉地给他解释了昨天下午的事情,周仁听后,不由更加感慨,“顾兄真是博闻强识,平生仅见。”   知道顾屿还没来,周仁也不惊讶,任是谁一天之内做完这么大的工程量,都是要歇一歇的,要知道他可在案卷堆里看到了五年前的人命案子,真不知道徐景年这个扬州刺史是怎么当的。   他自觉接替了顾屿的工作,把昨天的案子做了个整理,根据朱大的口供,初步确定了几个吃过人肉的扬州大户,只是还没来得及再做调查,外头就听人报,说是周御史大人到了。   官场上的称呼多是姓在前,下位者称一声大人,也有官职在前,大人后缀的,但到底不是朝堂上那么正式的场合,平时也多用前者,周仁和周余是同姓,所以才有了这么个叫法。   周仁听得怪怪的,不过他也有过执政一方的理想,只当自己听了个耳朵便宜,也不像上回那么冷着脸了,笑眯眯地多迎了周余几步到门口,把他请了进来。   “外头乱,御史大人请进内堂,来,说起来顾兄昨日可是办了一桩大事,把扬州府衙里积压了几年的案卷全部审了,劳心劳力,到了这会儿还没起来,我看他得有几天好歇,御史大人要是有什么事情,直接找我就是。”   周仁自觉这话已经说得够客气,撇去出身不论,他是太子伴读,圣上驾前也能说得上话,对一个地方上的官员,尊一声大人已经够敬重,周余心下却有些不悦了起来,只是他没表露半分,反倒是点了点头,“顾世子是个人才,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能力,又是这样的出身,圣上爱才,想来回京之后定有好差事等着。”   话说得和蔼,倒像是个慈爱的长辈,周仁有些怪异地看了周余一眼,没说话,周余轻咳了一声,自己接过了话头,转而说道:“本官原本是找顾世子有些事情,既然他还没来,那就劳烦周副使替本官带个话,让顾世子休息好了之后,来治所找本官一趟。”   周仁盯着周余的脸看,好像那上头长了一朵花似的,周余更加不悦,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转身就离开了。   内堂里只剩下周仁和跟着他跑了一个早上的小厮,周仁好半晌才像是反应过来了,扭头问小厮道:“我刚才没听错吧?他让顾兄去治所找他?”   小厮耿直地说道:“我听也是这句,要不就是咱们两个耳朵同时出毛病了。”   周仁撇了撇嘴,用疑惑的语气说道:“这个周余,别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吧,就不算钦差的身份品级,有让堂堂公侯世子去见他的道理吗?”   小厮不解地跟着摇了摇头。   顾屿这一觉睡得很熟,原本他以为过午就该醒了,没想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金黄色的夕阳正好照了进来,他刚要起身,眼前就是一黑,扶着床框缓了好一会儿,身体才慢慢跟上了意识。   陈若弱端着一碗粥推门进来,一见他坐在床上,连忙道:“你从早晨睡到现在,两天没吃东西了,就坐着别动,喝点粥暖暖胃。”   顾屿的唇色微微发白,他点了点头,任由陈若弱端着粥坐到床边上,接过了碗。   粥是现熬的,陈若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这已经是第三回 熬的了,米粥熬到黏稠,取一小块火腿,切碎成丁加进去,熬到粥开,打一个鸡蛋,搅拌几下,随即关火,撒一点翠绿的葱末上去,只是看着都让人食指大动。   顾屿喝粥,陈若弱就坐在他边上看着他,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地说道:“今天要不是周公子来说,我都不知道你前一天就没吃东西,还……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就不知道爱惜爱惜自己的身体呢?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点一点做,哪有你这样的。”   “没有下次。”顾屿低声说道。   陈若弱瞪着眼睛,“你要是真听我的,这次都不该有,我就问你急什么呀?你要是昨天少做一点,今天再去做一点,一样的时间,身体还是好好的,现在可好了,做一天的事情,又躺了一天,伤的不还是你自己!”   顾屿做了十几年的官,尤其遭逢变故之后,他只当自己是铁打的人,别说两天不吃饭,忙的时候一天只睡两个时辰,三五天才肯正经地吃一顿饭,事实上他有时候也会想,也许他上一世的死压根就没什么蹊跷,他那样的身子,就是没病没灾的,突然猝死也再正常不过。   只是如今,听着耳边絮絮的唠叨声,他忽然有了一种久违的感觉,一种“原来他是个人”的感觉。   陈若弱见碗空了,正准备再去盛一碗,刚站起身,手腕就被握住了,她奇怪地看向顾屿,说道:“怎么了?”   顾屿半坐在床上,伸手抱住了她的腰,用一种疲倦的,哀求的,几乎有些脆弱的姿态,像一个冻僵在冰天雪地里的人,想从她这里索取一点温暖。   陈若弱有些不自在,但站着没有动,好半晌,才轻轻地,试探地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顾屿没有说话,只是像梦醒了似的睁开了眼睛,松开手,他的眼神重又变得温和平静下来,就像是方才那样脆弱的姿态不存在过一样,他微微地摇了摇头,轻声笑道:“没事,只是忽然很想抱抱你。”   陈若弱本能地发觉到了不对劲,她看着顾屿的眼睛,顾屿垂眸移开视线,不和她对视,语气却温柔了几分,说道:“再盛一碗粥吧。”   陈若弱给他盛了粥,但还是盯着他看,顾屿没有抬手,缓缓地把碗里的粥喝了个干净,陈若弱收拾了碗筷,又亲自给他打水洗漱,做完这一切之后,她瞪着眼睛站在床前,没什么礼仪地叉着腰看着他。   顾屿失笑,说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你不要岔开话题,这是我要问你的话!”陈若弱盯着他,十分严肃地说道,“你早上说的梦话我就觉得不对,醒过来之后更是整个人都不对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得老实跟我说清楚。”   顾屿微怔,“梦话?”   陈若弱咬牙,哼了一声说道:“一会儿叫夫人,一会儿叫你那表妹的名字,这也就算了,我问你,你说梦话的时候一直说要报仇,还带哭腔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听说日有所思,夜才有所梦,是不是最近案子进展不顺,还是有人用权势压你了?”   话说到后来,已经褪去醋意,满是殷切的关心,顾屿起初是怔住了的,听到这话,却又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低声说道:“我确实做了一个梦,都是梦话而已,只不过梦里的仇已经报了,和别的什么都不相干。”   陈若弱将信将疑,顾屿抬眼看着她笑,“真的,梦都过去了。” 第六十二章 软软   快天黑的时候,周仁来了一趟,虽然摸不清楚周余的态度,但他还是如实地把话传达给了顾屿,见顾屿面上并没有什么惊讶之色,他心下越发疑惑,但没有表露出来。   顾屿睡了整整一天,精神倒是养足了,送走周仁,索性换了身衣物,让周虎去备车驾,陈若弱只当他是不放心要去府衙看看,连忙拦他,“天都黑了,还去干什么呀,你以为都像你似的,人家府衙里的人就不回家了?”   顾屿失笑,说道:“刚才周兄过来是替人传话,白日里没工夫搭理他,夫人就当我去消消食吧。”   陈若弱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那你去吧,早点回来,我等你回来一起睡的。”   顾屿握住她的手,垂着眸子看着她,忽然在她的额心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见她怔住,微微地笑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以前说过的话,“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陈若弱不信,推着他走,口中絮絮叨叨地说道:“那有那么容易啊,远的不说,你带回来的乡民,红仙她们,还有那些孩子,哪件不是事情,只是事情再多,你也不能把身体给熬坏了,人只要在,没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   顾屿认真地看着她,良久,点了一下头。   看着顾屿的车驾离远,陈若弱站在门口,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看上去傻里傻气的,喜鹊连忙把她拉了回来。   “小姐你站在门口发什么愣?那边上可是有兵守着的,你摸肚子都让人瞧了去了!”   陈若弱一点也不觉得羞,只是一听摸肚子三个字,就又有些心头发沉,两条细淡的眉微微地蹙了起来,等走到内院里,边上没了人,才小声地对着喜鹊说道:“我觉得吧,我可能没有怀上……”   喜鹊愣道:“小姐?”   陈若弱心事重重地说道:“自从上次吐过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反过胃,而且胃口还变好了,我以为我肚子重了一点,是因为有孩子了,可是昨天……反正就是哪里都不觉得不舒服,我可能就只是胖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愁绪,喜鹊忍住笑意,说道:“月份浅的话,肚子上是不会长肉的,小姐,妇人显怀要三个月以后,而且有的人害喜,有的人不害喜,不是按你这么算的。”   陈若弱更沮丧了,喜鹊连忙安慰地说道:“好了小姐,再有一个月,脉象应该就能把出来了,到时候再想这些也不迟啊,而且你和姑爷新婚燕尔的,这怀了身子至少一年不能亲近呢,迟也有迟的好处呢!反正都是早晚的事情!”   陈若弱安慰了一点,隔着一层夏裳揪了揪小腹上的肉,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她觉得自己有孕的时候,只觉得这些肉实在得很,这会儿冷静下来了,伸手揪一揪,都是软软的肥油水。   更让人难受的是,她又饿了。   不过想想也是,自从中午醒来,她就没怎么吃东西,至多是在给顾屿熬粥的时候也跟着盛了小半碗垫了垫,粥水是最吃不饱人的东西,还没怎么动弹,肚子里的食就空了个干净。   自觉有了理由,陈若弱摸了摸软乎乎的小肚子,脚底一转,直朝着后厨方向走去,喜鹊失笑,小步跟了上去。   前天的黄酒烧肉陈若弱一块都没吃着,真正会吃的人是不吃隔顿菜的,每一道菜肴都有它最佳的食用时间,所以她和顾屿出门临走的时候,让喜鹊和翠莺两个分着吃,她们吃不完,还给周虎周豹两兄弟回来加了顿夜食。   陈若弱总听人说,怀孕的妇人是什么都不想吃的,一个劲反胃,吃多少吐多少,可为了身体还是得吃,尤其是肉,很多孕妇闻见肉味都会想吐,可她就是特别想吃肉,鸡鸭鱼肉全都想吃。   后厨里还有做粥剩下的咸火腿,陈若弱切了一片薄如蝉翼的生火腿片,含在嘴里,火腿特有的咸香味道安抚了不住叫嚣着的胃,她松了一口气,在中午新送过来的半扇黑猪肉上切了两根肋条,洗净之后腌制,放在一边。   处理好的仔鸡洗净,用刀背反复拍打几次,左右各划三刀,在鸡腹内填上笋菇肉末葱姜切成的丁,加一小汤勺黄酒在鸡身上抹匀,再抹上少许盐,直接摆上笼屉清蒸,见到笼屉顶部冒出水汽,这一道清蒸鸡就算是熟了。   鸡在笼屉里蒸的时间,陈若弱又切了根苦瓜,和半扇黑猪上卸下来的一小团里脊肉丝一起炒了盘菜,苦瓜这东西单独吃一点都不好吃,然而和肉丝一起炒,越吃越香,而且十分解腻,夏日里吃是最好的,现在虽然迟了一点,但味道总还是没差多少。   两根肋条切成的小段分量不多,在蓝边粗白瓷的大碗里占了小半江山,陈若弱腾出手来,锅里热油一开,葱姜蒜打底,爆香之后肋条下锅,两下翻炒,香气顿时蔓延开去,原本渗透着酱汁颜色的生肋条被热油一滚,顿时泛上诱人的白色。   看着炒得差不多了,陈若弱往锅里加了些水,又放了两勺白糖,盖上锅盖,这才喘了一口气。   “小姐,你一个人吃的话,不嫌多了吗?”见陈若弱还要去拿菜刀,喜鹊连忙拦她,说道:“姑爷每次都那么晚回来,这次又是大晚上赶着出去的,肯定是要紧的事情……”   陈若弱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人都没回来,她哪里又会提前给他做东西吃了,这些就是她一个人要吃的,跟她以前的分量不是差不多吗?   一刻钟后,喜鹊张大了嘴,看着陈若弱坐在桌边,一只手扶着碗沿,一只手拿着筷子,下筷的速度飞也似的,清蒸鸡被水汽蒸出了一小半碗泛着金黄色诱人光泽的鸡汤,陈若弱沿着事先在鸡身上切好的口子,一块一块地把鸡夹进碗里,热腾腾的白米饭伴着清蒸的仔鸡,不多时,碗就空了。   吃了鸡,喝了汤,陈若弱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喜鹊以为她吃饱了,正要说话,就见她又朝着小半碗的肋条段伸去了筷子。   新鲜的黑猪肉上的肋条本就是最好的部分之一,再加上烹制得当,一口下去肉香满溢,吃得陈若弱的眼睛都忍不住眯了起来,这次她花了点时间,才把一小半碗的红烧肋条啃了个干净。   碗里的米饭原本盛得就少,和清蒸仔鸡一起吃去一半,又加上肋条,就是个大男人也该吃饱了,喜鹊连忙说道:“小姐,剩饭是丰年,好兆头呢,不能吃就别吃了吧。”   陈若弱嘴上嗯嗯了两声,但是头也没有抬,就着最后的苦瓜炒里脊肉丝一起,把剩下的米饭全都吃光了。   这下她是真饱了,坐着缓了好一会儿,才扶着桌子慢慢地站了起来,打了个哈欠——她又想睡觉了。   喜鹊才把陈若弱服侍着睡下,外间就有人来通报,说是顾屿回来了,喜鹊下意识地看了看天,月亮都没到梢头呢。   当奴婢的,最重要的是会看人脸色,虽然跟着陈若弱久了,以前学的那一套也渐渐用不上了,喜鹊还是有背地里打量主子神色的习惯,自家这个姑爷跟旁人却不同,什么情绪都不摆在脸上,要是让你看出来了,那肯定是因为他想让你看见。   喜鹊不知道顾屿这么早回来,去做的事情究竟办没办成,心情如何,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在门口,压低了声音给他解释。   顾屿听得蹙起了眉头,“吃了那么多,即刻就睡下了?”   “小姐吃饱了就直犯困,拦不住,哄她回去的时候多走了几步路,都差点直接睡在地上,只好……”   顾屿叹了一口气,道:“没事,你去睡吧,我来照看她。”   喜鹊连忙千恩万谢,顾屿对她点了点头,就让她离开了。   陈若弱睡得很熟,顾屿进门的动作放得很轻,见她老老实实地睡着,顿时笑了笑,他没进里间,就这么在外间的桌案上铺平纸张,研磨落笔。   周仁不明白周余的态度为什么那么奇怪,事实上这不是周余的脑子出了问题,而是顾屿有意为之,从第一次和周余见面,他就为自己塑造了一个有能力会钻营且八面玲珑的权贵子弟形象,一般而言,这样的人在官场上是很吃得开的,但在官场沉浮了多年的老人眼里,未免有些强装精明的小儿姿态。   抓住了这个心理之后,剩下的就简单得多了,言语之间不经意的暗示,处处留下可以让人回想的细节,一步步让他轻视自己。   顾屿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借着月色,落笔又是几行,等到墨干,他把铺在桌案上的纸张叠了叠,用镇纸压在上面,视线不经意地投向了窗外,窗外月色微白,星辰明火,夜风吹拂,树梢轻动。 第六十三章 来信   扬州府衙的效率变得前所未有地好了起来,新来的钦差似乎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一方主政刺史,不光把积年的案子全部清理了个干净,还代官升堂,不到十来天,就成了远近闻名的青天老爷。   也就是这短短十来天工夫,被周仁认为不可能的事情,扬州官员们的罪证三三两两地被证实,尤其是徐景年,自从公开审了徐小姐之后,就像是打开了一个口子,受了冤屈或是被欺压惯了的百姓们成群结队地来府衙报案,人数之多让人咂舌。   顾屿知道,这并全是因为他判了徐小姐,更多则是多方作用的结果,周余是个谨慎的人,压根不会给他留太多可以挖掘的空间,他的案子之所以进展得又快又顺利,有七成是周余想让他走。   他只装作心领神会,案子照常审,府衙大堂照样坐,偶尔去稳一稳周余的心,要是非说和一开始到扬州的时候有什么区别,也许就是他每天回官驿的时辰提前了,在工作量没有减少的情况下,他无师自通了昏官了伎俩,把差事拿回家办。   只是旁的昏官是拿这个做借口,他是认真的,一样是办差,有夫人在身边红袖添香,和对着冷冷清清的府衙,感觉上可差得太多了。   周仁大约也是猜到了什么,这些天再也没有来问东问西,反倒是踏踏实实在府衙里做了不少实事,着实是帮上了不少忙。   一场秋雨打散了未消的暑热,临到农忙时节,陈若弱收到了陈青临寄来的信,大约是他在路上就写了寄过来的,满满当当写了五六页纸,陈若弱这些天也跟着顾屿认了不少字,兴冲冲地就要拿过来读,看着信却愣了一下。   陈青临没从军前,是正经上过几年学的,甚至还有个挂名的大儒师父,只是他实在不是读书识字的料,一棍子打不出个屁,被惹了就打人,教他没多久,气得大儒连束脩都还了回来,连夜离了京城,也不知道算不算逐出师门。   陈若弱太认识陈青临的字了,一个字得有两节手指宽,会写的字一笔一划,不会写的就画个圈,别说是像这样清秀干净,还隐隐约约带着一股自成风格的字,就是写得整齐也很困难。   顾屿正在整理早上的案宗,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说道:“那是三弟的笔迹,他打小爱惹是生非,家规抄得多了,倒是练出一笔好字。”   陈若弱咬了咬唇,但还是把信翻着看完了,字是顾峻的,口吻却是陈青临的,果然是他还在路上的时候就打发了人寄信回来的,只是不巧她和顾屿已经到了下扬州的路上,信也就只能转托驿马从京城再寄过来。   陈青临在信里说得很琐碎,先是说她让带上的东西刚刚吃完,又说看中了押送军需的队伍里一个颇有些拳脚的年轻人,路赶得急了,正好错过了驿馆,只能和马在野地里凑合了一晚上,拉拉杂杂说到后来,又说顾峻。   看到顾峻两个字,陈若弱抬起头看了看顾屿,低声念了出来:“这两天路赶得急,我可能话说得重了,这小子委屈地哭了几回,不过新兵都是这样的,再有几天就好了,让妹夫不用记挂,男子汉大丈夫,吃点苦不算什么,我会好好看着他。”   顾屿手里的笔一顿,说道:“没了吗?”   陈若弱嗯了一声,“没了……啊,还有!”   她手里的最后一张信纸翻开背面,是两行小诗,字迹倒是比写信的时候要清晰有力得多,陈若弱念道:“ 休言少年无勇志,一元万象待明年。”   “心气倒没折。”顾屿失笑,忽而见陈若弱有些失落的样子,不由问道:“夫人怎么了?还在生三弟的气吗?”   陈若弱捏着信纸,连忙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讲起,她慌慌张张地背过身去,小声地说道:“没什么啊,我没事的,我早就不生他的气了……”   顾屿从座位上起身,走到了陈若弱的面前,抬手按住她的肩膀,低眼对上她的眸子,语气认真地说道:“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吗?你不开心,我感觉得到。”   陈若弱几乎被顾屿看得心慌,想要背过身去,却被按着肩膀,想要移开视线,却怎么也没办法从顾屿的双眼中逃离出来,她面红耳赤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破罐子破摔了一样,狠狠地跺了跺脚。   “我没想到顾峻的学识那么好,我跟我哥什么都不懂,你们家几代书香门第,连个孩子都比我们读的书多,我们家跟你们家根本不配,你……你不能嫌弃我!”   顾屿哑然,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没想到只是因为顾峻的几个字,他压下到了嘴边的“其实顾峻的学识很差”,转而说道:“夫人明理持家,待人有方,出得厅堂,入得厨房,能娶到夫人,是文卿的福气,舅兄是真丈夫,塞外边关,苦寒之地,能以军功立世,保家卫国,这明明是门当户对的亲事。”   陈若弱听得脸红,但到底知道这是哄她的话,不是真的,一时有些喜,一时又有些愁,整个人都有些怔了,愁是觉得自己真配不上这么好的夫君,这么好的夫家。喜又是为顾屿是真的在认真哄她。   这些日子他对她的好,她都看在眼里,她不知道是不是真正的君子都是像自家夫君这样的,她只知道自己真的很开心,也很喜欢他,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不安。   脑子里一时乱哄哄的,冷不防肩膀一紧,陈若弱整个人都被带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她愣愣地从顾屿的胸前抬起头,正对上他低眸看来的视线,那里面有温柔,也有无奈,还有她的倒影。   “有的时候真想像话本里那样,有神仙有妖怪,我可以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看里面装的人是不是你的样子。”顾屿低声叹息。   陈若弱看着他的眼睛,好半晌都没有说出来话,顾屿摸了摸她的脸颊,动作很轻,也很温柔,“真想把你藏起来,这辈子只给我一个人看。”   他的语气很认真,陈若弱第一次认真地听了这个男人对自己的赞美,头侧过来,耳朵贴在他的心口,隔着仍旧轻薄的秋裳,听他的心跳声。   顾屿的心跳不快,很平稳,一下一下,十分有力,陈若弱听说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就连呼吸心跳都会变得同步起来,她感受着顾屿的呼吸和心跳,夜晚的房间很安静,安静到她也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这个和自己一起在呼吸和心跳着的男人,是她以后要相伴一生的夫君,没有血缘,却注定要比血亲还亲近。   顾屿抱着陈若弱,抬手安抚地在她背上拍了拍,低声又哄了几句,温声细语的,陈若弱起初红着脸,再然后,眼里就带上了亮晶晶的笑意,唇微微地朝着他靠去。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周虎四平八稳的声音响了起来,“大人,赵校尉回来了,事情成了。”   顾屿揽着陈若弱腰身的手一僵,轻咳一声,放开了陈若弱,应道:“那就让他到书房等候,告诉他,我这就来。”   “大人,这里就是书房啊?”周虎不解的声音从门外又响了起来。   陈若弱红着脸瞪顾屿,压低声音,说道:“好了好了,你忙正事,我在屏风后面躲躲,大晚上的,事情忙完就成了,别拉着人家说话,让人不好回家。”   顾屿点点头,陈若弱连忙转到木制的屏风架子后面躲了起来,其实大宁比前朝开放得多,就是见了外客也没什么说的,可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做贼心虚的缘故,外头一来人,第一反应都是躲。   陈若弱躲好之后,顾屿才反应过来,他不由得失笑,按了按眉心,情是穿肠毒,爱是刮骨刀,两世为人,他还没几回像这样乱过章法,果真是栽在夫人身上了。   赵狄兴冲冲地推门进来,连礼都没行,就急不可耐地扬声说道:“钦差大人,您让我办的事,我已经办到了,黄将军已经接了手谕,就等您什么时候发话了!”   顾屿眉头挑了起来,“当真?黄将军是怎么说的?”   赵狄兴奋地直点头,“大人挑的人果然不错,黄将军一向嫉恶如仇,和周余那老小子的关系又一向糟糕,假如大人真的能拿出证据指认周余,黄将军说他义不容辞。”   话说到后面,还是忍不住带出了一点试探之意,赵狄是个心眼多的人,还非常地油滑,想让这样的人死心塌地是不可能的。   顾屿却像是没听出来,唇角微微地上扬了几分,说道:“定不会让黄将军失望。” 第六十四章 抓人   打从来这淮南道第一天起,顾屿就没想过单单只找个替罪羊应付了差事,他的目标一直很明确,那就是掀了这淮南道的天,覆了这淮南道的地,填了这片太平盛世底下见不得人的污浊泥潭。   徐景年只是一个开始,周余也不是结束,他这些日子做的事情并非只为了麻痹周余,更多的则是在淮南道的百姓心中树立起一个印象,从最近两日收到的状纸数目来说,这个目的显然已经得到了。   顾屿把昨日写下的东西从镇纸底下取出来,交给了赵狄,赵狄只是扫了一眼,心里就大概有数了,语气里带出些许疑惑,“大人,这是城中的富户商贾,和一些……做见不得人生意的行当,您这是?”   顾屿点了点纸上最后一行,说道:“还有周余四房妾室的娘家生意场,你带着人去,务必不得拖延人情,今夜之内全部查封,相关人员一并关入大牢,严加看守,等明日一早,再有分说。”   赵狄闻言咋舌,要不是看顾屿的神色认真,这些日子也着实办了不少实在事,他几乎都要以为这位钦差大人是办案办疯了,就是之前没凭没据拿下徐景年,没有周余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有心人传到京里都是一场分说,现在好不容易徐景年的罪案有了证据,这刀子怎么还使顺手了呢?   顾屿见他犹豫,脸上带起一片正色,说道:“你只管去拿人就是,一时找不出证据也无妨,我自有办法有理有据让周余坐穿牢底。”   赵狄咬牙,但带着手底下的兵马勒着裤腰带过了这么多年的怨气还是占据了上风,又想到顾屿的身家背景,料定就算他真的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也有上头的人护着,他这会儿抱稳当了腿,就是真出了什么事,日后也是一桩前程,顿时把心一横。   “大人的吩咐末将都已经清楚了,末将领命!”   赵狄走后,顾屿坐回了位置上,陈若弱从屏风后面急急地走出来,连声问道:“你要直接办了周御史吗?怎么说也是一方大员,跟你是平级,要是找不出证据,他去京城告我们一状怎么办?”   顾屿的脸色不复见赵狄时的正色严肃,反而微微地弯着眸子,等到陈若弱把话都说完了,带着急色看着他,他才笑着道:“夫人可信我?”   陈若弱顿时就没了脾气,但还是有点急,顾屿就握住了她的手,带着些促狭地把她拉进了怀里,就坐在他的腿上,唇靠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了句话,陈若弱险些没听清,等到反应过来,看着顾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直锤他胸口。   从官驿出来,还没到宵禁的时候,留下一百人仍旧守在官驿外面,赵狄回到兵营,召集了自己手底下剩余的全部人手,顾屿给的名单上一共五十三户人家,连带着一些店铺厂子,十人一火,五火一队,他让这些人按队分兵,从临近外城的人家抓起,呈围势向内包拢,挨个上门抓。   也许是徐景年入狱缓和了相当一部分人的神经,连带着周余都松懈了起来,这会儿华灯初上,根本就没几户人家有防备,赵狄亲自带着人去的几家商户大族,甚至都没怎么费力气,就抓来了一大帮子人。   负责宵禁的衙役见了兵,压根就没敢上来盘问,只能眼瞅着这些兵打着亮堂堂的火把,腰上别着刀,到处抓人,附近的人家有的贴着墙竖着耳朵听动静,胆子大一点的顺着门缝朝外看,尽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赵狄的脸很少有人不认识的,有个开青楼的老鸨被抓的时候还直嚷嚷着他上回带人来赊了账走的,听得几个愣头兵忍不住发笑,赵狄脸都不带红一下,肃容摆手,“行了行了,抓完这家还有下家呢,都别想着睡觉,今天的事情办完咯,等以后挨个来我这里开假条,一人回去睡一天,那没人说你们。”   军中休沐少,厢军虽然轻松一些,可也难得有回家的时候,听了赵狄这话,跟着他出来的士卒们简直比听军饷没少都高兴,齐声应了,气势顿时又上了一层楼。   顾屿给的名单虽然只是几十户,但大部分的富户都是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光是成年的男丁一家就得抓出来四五个,随着抓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扬州大牢从来都没这么满过,这些人在牢里见了面,上了年纪还能皱着眉头细想首尾,年轻些的就直接扯着嗓子开骂了。   “赵狄!你知道老子是谁吗?扯了钦差的虎皮就敢随便抓人,告诉你,你老子在京城上头……”   “我操你娘全家祖宗!轻点!还敢推我?”   “赵校尉,你单抓我宋王两家也就罢了,连孙老爷子你都敢抓,是真当我扬州豪族无人了吗?”   赵狄一共亲自押了三趟人,但他去的都是一些高门望户,那些莫名被抓还不知道前因后果的,到了牢里互相一问,也都跟着骂起他来,校尉也是五品的武官,但本朝重文轻武,五品的武官到了七品的县官面前都不敢拿乔,何况扬州这片遍地是官的地。   今夜里被抓的人,权势再低,也是有胆子当着赵狄的面指着他鼻子骂娘的人。   闹腾了大半夜,官驿里倒是太平,临到五更天的时候,陈若弱还在打着小呼噜,喜鹊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刚要叫醒顾屿,他的眼睛就睁开了,是一双微带血丝,半点不见睡后朦胧的清明眸子。   “别出声,出去说。”怕吵醒了身边的人,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喜鹊连忙点点头,顾屿起身,给陈若弱把被褥压好,不再惊动她,拿了衣物到外间去穿,喜鹊连忙追过来,小声地急忙说道:“大人,周大人来了,就在正堂坐着呢,像是来兴师问罪的,脸沉得好吓人……”   顾屿点了点头,理了一下发冠,临到出房门前,对喜鹊道:“夫人昨夜睡得不好,你别去吵她,让她好好地睡,要是过午还不醒就叫她,睡多了头会疼。”   喜鹊愣了一下,点点头。   前天刚下过一场小雨,地上还带着些微干的泥泞,顾屿在正堂前慢条斯理地踩了踩门槛,把脚底上沾的泥灰蹭干净,这才走了进来。   周余坐的是正位上首,顾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没有坐到下首的意思,就这么站在正堂中央,温和地笑了,“周大人,不知一早上门,有何见教?”   周余脸色沉冷,闻言更是来气,他压抑着怒意,连顾屿身后跟着人都不管,一拍桌子,喝道:“钦差大人派我抓了本官亲朋妻妾百十余人,现在倒是装不知情了吗?”   “原来昨夜的那些人是大人的亲朋,这我倒是真不知道。”顾屿似乎是感叹了一句,“大人的亲朋真多,本官家中连出了五服的远方亲戚一并算上,也没有这么多人。”   他说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笑着说道:“至于友人,那就更少了,家父不善人际,在朝中和好些大人都有矛盾,尤其是定国公,西宁侯,还有个成国公,家父说过,要活到给他们送终。”   周余的脸色勃然一变,他可没忘记,眼前这个狐狸似的小子,当初取信他时说出来的,正是他给上头几位大人送去的钱款大致总数,他强稳住心神,握紧了座椅扶手。   “钦差大人,就事论事,莫要胡言,本官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抓的这些人,就算和本官有些关联,朝廷法规只说商贾之子不得做官,从来也没说过官员不得纳商人女为妾,你打算以什么罪名关押他们?”   顾屿面色微冷,还没说话,周余就像是看穿了他似的说道:“钦差大人既然明法度,就该知道无故关押平民,调动厢军是大罪,今日本官在此,想问大人一句,这次没有本官,你要怎么圆了这桩知法犯法之罪!”   周余的气势太盛,一点都看不出心虚来,周虎在顾屿身后,几乎都要拔出刀来了,整个正堂气氛凝固,忽然却响起了一声轻轻的笑。   “这些商贾富户被抓,本官手里自然有他们被告的证据,被告的罪名涉及罪案过大者,暂时收监无可指摘,不过嘛,看来周大人也是懂法之人,那大人的罪名也该有一条知法犯法了。”   周余这会儿倒是冷静了下来,他盯着顾屿的双眼说道:“你既然还没定这些人的罪,那本官的罪又如何定?顾文卿,你莫要忘了,本官和你同朝为官,分属平级,你虽然有钦差金印在手,却也无权没凭没据审问本官!”   顾屿正色说道:“事到如今,大人还不肯认罪,看来还要再追加一条死不悔改之罪了,本官也很奇怪,明明是件人尽皆知的事情,大人为何咬死了不肯认呢?”   周余还要说什么,就听顾屿轻轻地感叹道:“一品准置妾十人,二品置五人,三品可置三人,四五品及以下者不得纳妾,周大人足有四房诸礼皆备之正妾,是官员私德之重罪,本官已有确切证据,在没结案前,只能委屈大人在牢里待着。”   周余气得嘴唇都在颤抖,指着顾屿的鼻子,好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第六十五章 总督   其实并不怪周余想不到这一出,而是顾屿说的这条律例始于高祖朝,那时乱世初定,天下苦寒,整个大宁人丁凋零,急需补充人口,连守寡十几年的寡妇都逼着重嫁,高祖为让官员以身作则,故而效仿古礼,亲自定下律例。   然而高祖朝早已过去,盛世太平了这么多年,这条律例虽然还没有被废除,但已经形同虚设,无根无基的地方官员置妾时,大多不为美色,而是维持各方平衡的必备条件,就像他府上的四个妾室,两个是扬州本地豪族大家之女,荣宠各半,互为掣肘,一个是得力下属的亲妹,还有一个是给他生了三个儿子的瘦马,跟他五年,颇为受宠。   一妻四妾,哪怕是拿到京城朝堂上,也算得上一句清正,可眼前这个小子,搬出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老黄历,看似可笑,却是一道实实在在的尚方宝剑,就压在他的脖颈上。   周余来时只带了一个属下,四个抬轿的衙役,都没让进正堂,顾屿看了周虎一眼,周虎立时会意,拦住了周余的去路,周余顿时怒喝道:“顾大人,即便老夫真的犯下私德重罪,也该上报朝廷,由吏部转呈圣上,再定罪论罚,大人如此拦住老夫去路,莫非是想代天行事,做一回天子不成!”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诛心,顾屿却是饶有几分兴致地欣赏了一下周余气得通红的老脸,微微地勾起了嘴角,轻声地笑了一下,“看来周大人的记性真是不太好,我本就是天子派下的钦差,金印在手,代天行事,查出大人罪行,押大人入狱,何僭越之有?”   “还是,本官这些天替徐景年坐堂审案得多了,大人真把本官当成调任来的扬州刺史了吗?”   周余面露死灰之色,但还是不甘心,想要说些什么,顾屿抬手,面上的笑意全然收敛下去,目光直视着他,声音里带出几分威仪,几分薄怒,喝道:“罪官周余,你在扬州所行罪恶滔天之事本官来前就已得知,此案上达天听,莫再心存侥幸!定国公保不了你,相反,你若是执迷不悟一意不肯认罪,有的是人比本官更想杀你。”   周余腿一软,顾屿冷笑着眯了眯眸子,说道:“周虎,即刻让赵狄派人围了周府,不论男女老幼,一并押入大牢候审,再派人通传黄总督,本官确实无权直接押大人入狱,周大人,不如您就暂且坐在这里,陪本官喝杯茶吧。”   一道之地,御史治下四方,却非一手遮天,淮南道主军政的总督黄胜,官居二品,乃是宁国公幼弟,当初黄轻能那么轻易拿下周余,和这个二叔也脱不了关系,这次换成他,好在宁国公同镇国公府交情也还不错,虽是朝中重武轻文,但黄胜并非纯粹的武官,他的身份来管这事,最是恰当不过。   这也就是顾屿有了上一世的经验,知道黄胜为人清正,是当初唯几个没有受到波及的官员之一,否则换一个人来,光是摸清这淮南道的水深浅都要费上很大一段时间,更别提这样直接找上门求助。   黄胜来得很快,顾屿之前就给他去过信,他倒是不怎么惊讶,见了瘫坐在正位上首的周余,压根就没多看一眼,而是端端正正地对着顾屿行了一个平级官员之间的礼节,以他的身份品级来说,实属礼遇。   顾屿立在原地,安然受礼,然而受礼之后,回的却是后生晚辈的礼节,比黄胜还要恭敬得多,这就很好理解了,站在钦差的立场上,受下这个礼天经地义,作为晚辈来说,该当还礼。   黄胜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白面无须,眼角眉梢处极像顾屿熟悉的黄轻,却要成熟得多,看着不像是个武将,反倒比周余还要儒雅一些,他身上官服整齐,身后还有副将捧着红布遮盖的官印,一列亲兵在外面成排护卫,摆足了来抓人的阵势。   “有劳将军跑这一趟,实在是文卿品级不够,虽有明证,却不能将犯官绳之以法,只得劳烦将军了。”   黄胜嘴角抽了抽,但还是大手一挥,让人去捆了周余,对顾屿说道:“钦差大人不必客气,周余的罪板上钉钉,只是大人也要抓紧了,这条罪可大可小,定得了一时定不了一世,若是需要本将的地方,只管明言就是。”   顾屿微微地笑了一下,却没有说话,黄胜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他活了这么多年,要说真跟一个小辈抢功,他还拉不下这个脸来,只好爽朗地笑了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拍了拍顾屿的肩膀。   “绍雍兄生了个好儿子,你小时候刚生下来没几天,我就见过你,被生人抱了连哭都不怎么哭,只管皱着个眉头,倒像是老顾相的样子,我那兄长还以为孩子都是这样的,后来得了轻儿,日夜哭闹不休,吵得家里的老狗都跟着叫唤,差点没给扔出去。”   顾屿恭维道:“曾闻婴儿啼哭可惊鬼神,声大为贵,黄世弟鬼才过人,日后的成就当不可小觑。”   黄胜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心里却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长辈看晚辈,自然都是好的,可到底比不比得过别人家的孩子,谁心里不清楚?   周余被押走了,以他的身份,并不应当被关在扬州大牢里,而是该由黄胜亲自看管囚禁起来,没有得到京城的批复之前,什么都不能做。   黄胜有心帮顾屿一把,决意再拖延几日上报,再加上扬州到京城一来一去,足足给顾屿争取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假如在这一个多月里,顾屿找不出周余其他的罪证,到那个时候,才要有个说法。   其实周余,包括黄胜周仁,都是在一开始就被顾屿误导了,当初黄轻来时,只想查清难民案,后来徐景年推锅,各方误导,黄轻一力排查,却把事情越牵扯越大,实在骑虎难下之际,为保宁国公府这位最有才华的继承人,由黄胜起头,宁国公护航,直接掀翻周余,之后上达天听,才有元昭帝起意,事后彻查,带出京城数家勋贵,血洗午门之事。   而在这个时候,元昭帝是压根没有想过这件事会牵连到那么多朝中重臣的,也就是说,顾屿扯了一张虎皮,让所有的人都以为元昭帝是打定主意彻查淮南道,甚至心中已经有对牵扯进去勋贵的决断,尤其是黄胜,已经以为这是一场天大的功劳,甚至都犹豫过抢功了。   顾屿饮尽杯中微凉的茶水,起身走出正堂,周家两兄弟连忙跟了上去,快要门口的时候,顾屿对周豹说道:“你留在官驿里,夫人要是醒了有什么话想传,你就多跑趟腿,来府衙找我,不必拘泥,什么时候来都直接让人通报就是。”   周豹看了看周虎,周虎对他点头,他也就点头应下来,顾屿带着周虎去了扬州府衙,周余被抓,他要做的事情只会比以前更多。   陈若弱担着心,睡也睡不踏实,顾屿走后没过一个时辰,她就醒了过来,喜鹊在外头一边做针线一边候着,才听见动静,没等陈若弱叫人,她就推门走了进来。   “他又去坐堂审案了啊?”陈若弱揉了揉眼睛,忽然反应过来了,急声问道,“昨天晚上的事情……”   喜鹊连忙把她按回去,安抚道:“没事了小姐,今天一早,就是刚才,总督黄大人来了一趟,把那个周大人给带走关押起来了,听说给大人空了好一段时间去查案呢,一定不会有事的。”   陈若弱出嫁前,也是恶补了一番京城勋贵的脉系的,加上来扬州的时候,顾屿又给她解释过淮南道官员的具体划分,喜鹊一说,她就想起来这个总督是什么人了,知道宁国公黄家和镇国公府的关系不错,她稍稍放下了点心。   一放下心,她的肚子就又咕咕叫了起来,睡了一个晚上,她又饿了。   喜鹊简直怕极了陈若弱喊饿,服侍着她更衣洗漱出来,变着花样哄着她骗着她吃了一大盘子水嫩嫩的瓜果,还没等缓一口气,陈若弱用帕子擦了擦嘴,仍旧要朝着后厨去。   “小姐,不是才吃了半只香瓜两个梨和一个橘子吗?怎么还要下厨呢,姑爷走时可让人看着你,别让累着的!”   陈若弱摸了摸肚子,小声地嘀咕道:“我又没怀孕,多吃点怎么了?那点东西一半都是水,哪里就经饿了?没吃肉,算什么吃过了呢?”   喜鹊都要哭了,一路上又是哄又是劝,可怎么也拦不住陈若弱,等到了后厨,见了里头仍旧按着份例送来的半扇整猪,两只一公一母去毛洗净的整鸡,和缸里游着的几尾时令鲜鱼,边上整整齐齐摞着蔬菜瓜果,更是头脑发疼。   陈若弱却是眼睛都亮了起来。 第六十六章 螃蟹   官驿里的份例处理得都很干净,起初是作为后厨之外的小厨房备用,后来知道钦差夫人有下厨的爱好之后,才特意每天收拾打理。   陈若弱甚至发觉案板上的菜刀都是换了新的,亮闪闪的,还带着刚刚淬炼不久的蓝光,要是在京城,她肯定会提几句,可这是在扬州,吃喝用花的都是别人的钱,她也就不费那个事了,轻车熟路拿起菜刀,切了块猪腿肉。   如今盛世太平,大户人家是什么肉金贵吃什么,以前牛羊肉贱,猪肉就受追捧,现在猪肉贱,牛羊肉少,就多的是人看不上猪肉,陈若弱倒是就喜欢猪肉,比起牛羊肉来,猪肉本身哪个部位做得好了,都是各有滋味,尤其是一般人瞧不上的猪下水,卤制起来更是风味绝佳。   只是她也不知道能在扬州待多久,自然也就没了那个闲心,脑子里想着事情,手底下却是不停,卸下来的猪腿肉切成条状,用面粉,生粉,加入鸡蛋黄调成干糊状,撒少许盐,再按照比例加入剁碎的葱姜和料酒拌成细糊,猪腿肉在细糊里滚上一圈,冷锅热油,炸成金黄色捞出。   新鲜的猪肉用油炸本就是最香的吃法之一,再加上外面那层酥脆的外壳,连喜鹊站在边上都忍不住抽了抽鼻子,陈若弱等猪肉条稍稍冷了一点,给她夹了一根,自己连筷子都不用,馋猫儿似的捏起一根,咬下半口。   酥脆的外壳很好地包裹了多汁的猪腿肉,一口咬破之后,带着油脂的汁水从新鲜的肉质里渗透出来,满溢在唇齿间,不带半点其余的味道,满口都是纯然的肉香,陈若弱一连吃了三四根,才把盘装好放到了一边。   做了道快菜去了去馋虫,陈若弱就不像来时那么急了,卸下一根带着点筋肉的圆骨,过水下葱姜,大火烧开之后,再转小火煨汤,很多时候猪骨汤或是牛骨汤在会做菜的人眼里,并不是直接用来喝的,而是做其他菜的调味料。   等着汤煨好的时间,陈若弱在红案上转了一圈,又到放鱼的缸里看了看,脸上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来,“我昨天听红仙说,现在街上已经有卖螃蟹的了,看来是螃蟹贵,他们没送来。”   “小姐想吃螃蟹,那让周豹去买不就得了,值几个钱。”喜鹊哄道,她倒是宁愿陈若弱多吃几只螃蟹,鲜味的东西一旦沾了嘴,再吃别的就没味道了,螃蟹才多少肉。   陈若弱想了想,有点犹豫地说道:“螃蟹好贵呢……”   喜鹊连忙说道:“不贵不贵,淮南道离养螃蟹产地可近,就是送到京城才叫个贵,小姐正好别忙了,我让人去买蒸熟了的来!”   说着,怕陈若弱不同意似的,连忙提着裙子跑出去了,陈若弱在后头追了好几步,都没追上。   经过昨天一夜的折腾,扬州城大街上都没什么人敢出来走动,摆摊的也少,喜鹊给周豹拿了银子,让他去买螃蟹,周豹直把官驿附近三四条街都走了个遍,也没瞧见卖螃蟹的地方,刚要往回走,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走远些去看看。   赵狄一夜威风,更从黄总督那儿得了准信,简直春风得意,打从扬州府衙出来,手底下一帮兵崽子就起哄闹腾他请客,他平时也是个大方人,一口应了下来,一行十来个厢军就大摇大摆地朝着最近的酒楼去。   街上人少,见了厢军的打扮就直低着头避让,赵狄也习惯了这样的对待,并不觉得有什么,刚走出没多远,却见对面人群中走出一个高壮的汉子,见了他们也不怂,走路虎虎生风,不由得多注意了点,等到人走近,他一拍脑袋想了起来,“哎呦!这不是钦差大人身边的红人,周豹兄弟吗?”   周豹的性格比周虎要活泛一点,何况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就咧嘴笑了,应道:“赵校尉好。”   赵狄亲亲热热的,抬手就把周豹的脖子夹进胳膊底下,直拍他胸口,“正巧撞上了,我这儿正要跟这帮猴崽子去喝酒,兄弟一起去呗!”   周豹轻轻松松地反手就挣脱了赵狄,正色道:“夫人想吃螃蟹,派小的出来买,职责在身,还望校尉见谅,诸位兄弟吃好喝好吧。”   赵狄没想到周豹一个独臂汉子身手竟然还这样灵敏,不由得起了些许争斗之心,面上笑着摊手让路,却在周豹背对时一招出其不意直袭他背后,周豹顿时反应过来,头都没回,独臂反面一个格挡,就把赵狄伸出去的手死死地捏住了,赵狄想要抽回,都没抽得动。   “周豹兄弟果真身手不凡,咳咳,我只是想试试兄弟的身手,却在兄弟们面前丢了脸……”赵狄半开玩笑似的说道。   周豹一把松开了他,笑了一声,表示不在意,抬脚消失在巷子转角处。   赵狄搓了搓手,这小子手劲大,差点把他一层皮给勒下来,“是个汉子啊,成天给女人家使唤,可惜了。”   他琢磨着等什么时候自己的官升得再高一点,面子再大一点儿,就从钦差大人那里把周家兄弟要过来,哪怕是给天子做跟班儿,那也是跟班儿的,好钢就该用在刀刃上。   周豹直转到府衙附近两条街上了,才看见一家开了门的食肆,外头几个笼屉,摆着蒸熟的螃蟹卖,一个个的个头都还不小,边上有掰开的,母的全是蟹黄,公的都是蟹膏,看着就喜人得很。   他顿时就松了一口气,上去问了价钱,买了四只公蟹,四只母蟹,公蟹足有他手掌大小,母蟹稍贵,个头略小些,一只母蟹等于一只半公蟹的价,但数量摆在这里,料想也该够夫人吃的了。   周豹一只手提笼屉不方便,就多给了几个铜钱,用一串草绳把螃蟹捆了起来拎在手里,谁成想刚出食肆,转角处就蹦出个人来,迎面和他一撞,周豹反应快,但总要护着手里的螃蟹,电光火石间,只能稍稍侧开了一点身。   来人是个胖大少年,看着也就十一二岁上下,周豹和他撞上一点都不疼,他撞到周豹身上,一下子疼得眼泪都飞出来了,连退了两三步才被后头的随从给扶稳当了。   “你走路不长眼睛的啊!还敢撞本少爷!”胖大少年看着有些憔悴的样子,脾气却十分火爆,一见周豹穿着打扮不像什么富贵人的样子,顿时更加怒意蓬勃,指着周豹的鼻子骂道:“残废的东西,再敢瞪本少爷,本少爷把你的腰子挖了下酒吃!”   周豹见过很多人放狠话,这世上大部分的人放狠话终究只是放狠话而已,但有一种人的狠话却不是如此,他见过边关的吃过人的蛮夷,他记得他们的眼神,带着狼的锐利和浑浊,吃过人的人,看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眼前的这个小少年,眼里没有狼一样锐利的锋芒,却有着狼的浑浊,他看他的眼神也不像是一个人在看另一个人,而像是什么更高等的动物看牲畜的眼神,第一时间激起了他的自我保护意识。   吴方被周豹的眼神吓了一跳,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恼羞成怒,顿时喝道:“还敢看!给我把他拿了,拖到巷子里好好教训一下!”   周豹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哑声对边上缩着脑袋的小二说道:“我把螃蟹放你这的笼屉里温着,等会儿来取,别让人给拿走了。”   顶着吴家小少爷的凶恶眼神,小二都快哭了,谁不知道吴家最近出了大事,这位小祖宗正愁没地撒火呢,这汉子还有心想螃蟹,简直是……不知死活!   周豹把螃蟹放下,小二想提醒他赶紧跑去府衙找最近新来的顾钦差报案求平安,可眼色都快打飞了,周豹不为所动,竟然真就跟在那位吴家小少爷和一众跟班的边上,进了不远处的暗巷。   小二提心吊胆的,也不敢过去听动静,犹豫再三,还是善意占了上风,偷偷摸摸地趁着没人注意,拔腿朝着扬州府衙的方向跑去,要是搁在以往,打死他都不敢去报吴家小少爷的案,可最近来的这位青天大老爷不止办案超神,还为民除害,连吴家小少爷他老子都难逃个死罪,他虽然害怕,但也觉得这案能报。   刚进暗巷,周豹抬脚就是一下放倒了身边最近的吴家跟班,他只有一只手臂,身手的敏捷程度却胜过了大多数练家子,吴方带了四五个会点武的跟班出来,放在平时是横行一城,落到了周豹手里,还没撑过几个正经的回合,就纷纷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周豹单手擦了擦嘴角开裂的鲜血,一转身,正对上吴方吓得发白的胖脸,他眯起眸子冷笑一声,只是还没等做点什么,吴方就呜咽一声,直挺挺地晕倒了过去。 第六十七章 重生   周豹从巷子里出来的时候,放在食肆桌上的螃蟹还冒着热气,他张望了一下,没发现小二的人影,只好叹了一口气,把螃蟹仍旧拎在手里,大步地走了出去。   官驿离这里有好几条街,府衙却近得很,周豹前脚刚走,去报案的小二就带着人赶了回来,原本以为能赶上救那汉子一条命,没成想一到地方,就是一地哀叫哭嚎着的跟班打手,吴家少爷鼻青脸肿昏迷不醒,走得近了,还能闻见一点尿骚味。   衙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想到能是这个样子,不由得看向小二,“你是亲眼看见他们这么多人堵了一个汉子进这条巷子的?”   小二都要哭了,“官爷,小的要是有一句话蒙您的,管教不得好死!吴少爷的脾气你也知道,人多了他也不敢惹啊!”   领头的衙役点了点头,就近踢了踢还在哀嚎着的吴家打手,没什么好气地问道:“别嚎了,跟我们走一趟。”   吴方被从地上拖了起来,虽然瞧着他像是个受害者,但扬州府衙的衙役们没人不知道吴府的名头,那吴家老爷吴自道,不就是为着买了幼童回府吃的事情进的大牢?说实话,这些事情他们原先只是听说,因为根本想象不出来能有这种事情发生,也都只是当故事讲着玩。   这吴家小少爷的一身肥膘,可全都是人命养出来的,想到这里,衙役们也没有了这些日子被顾钦差教出来的好修养,拖着人事不知的吴方,就像是拖着一头死猪,还格外刻意地在人群多的地方绕了一圈才回的府衙。   喜鹊在门口等了半天,才见周豹拎着螃蟹回来,顿时松了一口气,一抬手才发觉周豹脸上沾着点血迹,嘴角还破了个口子,连忙四处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你别是跟人打架了吧?这可不是在西北了,再给姑爷招祸!”   周豹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伤是我自己不小心咬上的,血是路边有人杀猪,不留神溅的,放心吧,没事的。”   军中做探子的人,嘴里一句实话没有,不过既然说没事,那料想也不该是什么大事,喜鹊瞪他一眼,也懒得和他辩白,接过了他手里的螃蟹,朝着内院去了。   陈若弱吃了不少水果,又对着一盘炸得金黄酥脆的猪肉条吃了小半盘,心里惦记着螃蟹,倒也不那么饿了,等的时间有点长,她还把昨天顾屿教她认的诗在桌上铺平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顾屿大约是有教过人的经验,教她认字也都卡在她正好能理解的范围之内,她原本就读过急就篇,把不认识的字上下文联系起来一起看,很容易就能猜出来,但记是不太能记得的,所以顾屿也不拿书教她,只每日抄录了前人诗词教她看。   陈若弱正读着,喜鹊拎着螃蟹进来了,周豹没耽搁太久,步子又快,螃蟹这会儿壳上还带温,正是好吃的时候,陈若弱以前很少吃到螃蟹,到了京城也没赶上,如今初秋,正是螃蟹肥美的时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连忙把桌上的东西都挪开,给螃蟹让了路。   喜鹊让翠莺去切了生姜丝拌了醋,盛在碟子里送上来,官驿的后厨里没备螃蟹,蟹八件倒是有的,陈若弱吃蟹只要一根签子,她让喜鹊和翠莺一起坐着,一人分两只,行云流水似的开了螃蟹壳,去心剔胃,一块一块地把蟹黄蟹膏蟹肉剥离出来,才开始专心地挑出蟹腿里的肉。   初秋的蟹黄最鲜,蟹膏最肥,空口吃起来十分鲜美,蘸醋吃又是另外一番滋味,可惜四个螃蟹的肉全剥出来,也没几口的分量,陈若弱剥完都已经吃了几口,那边喜鹊和翠莺一只都还没吃完,还弄得一手蟹黄黏黏腻腻的,看得陈若弱忍不住笑了出来。   “去壳的时候要背着,劲不能太大,要顺着开,实在黄太多了没法掰,那就先蘸醋吃两口,吃就是吃,哪有那么多规矩了。”   喜鹊试着开了另外一只,果然没怎么破裂,翠莺可就顾不得太多了,把手里掰开两半的螃蟹各吃了一口蟹黄,又用帕子擦了擦手,把帕子也弄得一片黄腻腻的。   陈若弱的螃蟹肉全剔出来了,她自己倒是只吃了一只的分量,见她们两个不太会剥,就坐近了点,替她们剔螃蟹肉,一边剔,忽然有点失落地说道:“那些知书达理的夫人,人家吃个螃蟹都能写诗作赋,开个宴什么的,到我们就是对着啃,乡下来的丫头一样。”   翠莺手里的螃蟹已经被大卸八块,一边吃,一边笑,闻言说道:“我就不信那些个吃螃蟹还作诗的能吃得多香,赏花赏月也还算了,吃点东西还要作诗,没地显摆了似的。”   陈若弱哀愁地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肚子隐隐作疼,以前心里惦记着什么事的时候,肚子也会疼,她没太在意,又吃了点螃蟹肉,临要起身的时候,忽然觉得肚子疼得明显了起来。   昨天折腾一夜,今早更抓了道御史,扬州府衙比起往日要忙了不少,顾屿一去,就把最近这几日收到的案子稍作归拢,实在重要的人命案子先审,其余压后,又将周余的四方妾室姻亲一一提审,只要不是过于老奸巨猾的,基本堂上就能审出些首尾来,录入口供。   可纵使是这样,被抓进牢里的人也实在太多,顾屿一个下午连开十三次堂,一口水都没喝过,仍然有一大半的人还没审到,要是在以前,大约就是夜审到天明,再到第二日,等什么时候他撑不住了才会稍微歇一会儿,可现在不成了,有人记挂着他,他得留着这条命。   回到官驿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顾屿买了一包白糖糕,刚下车驾,步子就是一顿,他微微地挑起了眉头,官驿里灯火通明,来来往往都是急匆匆的脚步声,站在门口似乎都能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   周豹一直守在门外,一见顾屿的车驾,顿时就走了过来,脸上的喜气压都压不住了,可是到了顾屿面前,却张着嘴憋红了脸,好半晌只说道:“大人,您进去看看吧,夫人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您!”   顾屿在门前站了很长时间,长到周豹都忍不住想说第二遍了,他才长出了一口气,提步向官驿内走去。   陈若弱人不在内院,灯火一直从大门口亮到正堂,顾屿来时,发觉周仁也在,一见他,就是一脸的羡慕嫉妒,只是他刚上前要道贺,顾屿就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几步上前抱住了起身的陈若弱。   陈若弱的脸上带着红晕,可还是反应过来了,推了推顾屿,小声地说道:“别,还有客人在呢……”   顾屿没说话,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些,陈若弱挣不开,也有点不那么想挣扎的意思,她的嘴角忍不住地翘了起来,喜滋滋地说道:“你都知道啦?”   “夫人,有孕了,是吗?”顾屿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里难得的带着那么点不确定,又重复了一遍,道:“夫人真的有孕了么……”   陈若弱的声音更小了一点,说道:“我最近总是馋嘴,刚才吃螃蟹,忘记之前吃过两只梨,结果肚子疼得好厉害,请了大夫来看,开了药,又让我好好保重胎儿,我这次是真的怀孕了!”   喜鹊笑着说道:“小姐还不肯信,非要又找了两个大夫来,两位大夫都说是有孕了,连周公子看了脉都说是呢。”   顾屿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陈若弱的发丝,语气低柔道:“抱歉……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若弱,这辈子能娶到你,是我顾屿最大的福气。”   陈若弱羞得锤他胸口,头都要抬不起来了,声音又低又埋怨,“说这些干什么,还有人在呢,你,你不能等回房再说吗?快放开我!”   “咳,我留在这儿好像确实有点不合适,那文卿兄,嫂夫人,我就先走了,你们夫妻也好说说话,等明日我再上门来道贺。”周仁实在待不下去了,干笑了两声。   陈若弱还想说几句客气话,可无奈平日里待人有礼的顾大世子抱着她不肯放开,她也就只得看着周仁落荒而逃,锤在顾屿胸口的拳头更重了,顾屿抱着她,闭上了眼睛。   “若弱,若弱……”   “哎哟,我在呢,高兴成这样?像说梦话似的,我还能飞走了不成啊?”   顾屿的嘴角一点一点地弯了起来,那是一个不带丝毫城府的纯粹的笑容,前尘在这一刻化成云烟,记忆里的酸楚被难以言喻的喜悦填满,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离开了前世的轨道,他和若弱即将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他想,这才是真真正正的,重生了。 第六十八章 美人   仿佛又回到了新婚的时候,陈若弱好不容易才从顾屿的怀抱里挣扎出来,连忙离他远了一点,见他的精神气不太好,又靠近了一点。   “你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你看看你,可别把自己的身体熬坏了,又伤自己,又给孩子带个坏榜样!”   顾屿没有反驳,反倒是认真地点了点头,陈若弱也就说不出再多指责的话来了,毕竟这会儿天也没有到多晚的程度,她原先还想着,要是再过一会儿还不回来,就直接让人去传话把他叫回来的。   喜鹊悄悄的拉着翠莺和正堂里侍候的仆从们离开了,顾屿把路上买的白糖糕从怀里取出来,还是热的,陈若弱愁眉苦脸地捂着肚子,摇了摇头,“你吃吧,我吃不下了,现在还好一点,刚才真的是差点没死过去,我以后再也不乱吃东西了。”   顾屿对她眨了眨眼睛,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没说什么,把包好的白糖糕取了一片,送到嘴边,松松软软还带着温热甜香的糕片吃起来,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甜腻,他吃了两片白糖糕,又喝了半盏茶水。   陈若弱看着他吃,眼睛都弯了起来,正堂里的烛光暖融融的,她坐到顾屿的身边,伸手去撩拨他额前的碎发。   顾屿的面相是真的很好,眉眼里透着温文尔雅的味道,就像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世家子,可陈若弱知道,他的本性该是收敛了起来的,这世上没有人是完美的,如果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缺点来,那这个人一定受过很多苦。   可是怎么可能呢?生来就是公侯子弟,锦衣玉食养大,相貌出众,才学斐然,他的心里究竟压着什么事情,才会把自己逼得这样完美,一丝一毫的错都不肯犯,一丝一毫的懒都不敢有,好像生下来就是为国为民为了天下苍生谋福祉。   也许是她看得久了,顾屿微微地抬起眼来,那双眼里满是清澈而又柔软的笑意,“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陈若弱一时没找到搪塞的话,只好干巴巴地憋出了一句话,似乎被这句无心的话提醒到了,她连忙追加解释道:“我就是觉得很少看到你这样笑,我不是说你没笑,就是,就是感觉上和以前的笑不一样。”   “很好看!”她补充似的说道,为了取信顾屿,还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顾屿微微地怔愣了一下,温柔地笑了,“那我以后天天笑给夫人看,只是怕夫人看腻了。”   陈若弱盯着他瞧,发觉这道笑容虽然和以前一样温柔,但眼睛里的东西却是没怎么变的,她没什么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本能地明白,顾屿确实没有骗她,于是也跟着点了点头。   从正堂到内院房间的路不算长,陈若弱的步子小心翼翼的,她看过不少话本,那里头的妇人有了身孕,简直像是在肚子上绑了一只鸡蛋似的,磕着碰着都会小产,闻见了什么香,尝着了什么东西,哪怕只是一点点,她这会儿才一两个月的身孕,大约就更得仔细了。   顾屿有经验,只是看着陈若弱紧张的样子,觉得有趣,也就顺着她的意思来,还伸手扶着她在小路上慢慢地走。   陈若弱的手腕很细,这几天的胡吃海喝也没能给她添多少肉,顾屿起初还抱着无奈和欢喜的情绪扶着她走,握上她的手腕不多久,心里也就慢慢地升起了一种怜惜的感叹。   婷婷少女,碧玉年华,前世他及冠而娶,虽则也还是大了她几岁,但终究没有到了离谱的程度,后来感情渐深,孕事也是水到渠成,若没有那些生离死别,大约就是一场平淡而又圆满的人生。   时光倒转,一切重来,却不能带着他的青春年少一起重来,这张弱冠的表皮之下,是官场沉浮了十几年的顾文卿,是四十岁的顾文卿,是鬓边华发早生,是身如行尸,是心如古井,是冷着脸能吓哭幼童的顾文卿。   若弱却还是当年的若弱,即便他已经想通,可归根究底十年错位,那种老夫少妻的感觉是抹不消的,他就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硬娶二八少女的老男人,竟然还不知怜惜,让她早早地怀了身孕。   想到这里,顾屿的眉头越发地蹙了起来,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居然是个无耻的人,因为他此刻心里的喜悦完全地盖过了别扭的愧疚之意。   陈若弱只觉得自己的手腕一紧,临到房门口,被顾屿带进了怀里,她都要翻白眼了,伸手去锤他的胸口,“好了好了,一段路到底要抱几回?你之前还说希望我迟点怀孕了,现在比我高兴得多了!”   顾屿没说话,静静地抱着陈若弱,脸埋在她的脖颈里,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道:“是我不好,我明知再过几年生育对你的身子最好,可现在……总还是高兴。”   “你要当爹了,不高兴才是坏事。”陈若弱噘了一下嘴巴,用脸蹭了蹭他的发冠,小声地说道:“而且这是我自己愿意的,要是换个人,我才不盼着给他生孩子呢,我想给你生,而且医理上说再过几年生最好,就是最好了吗?我怎么听说年纪越大,生的孩子越容易笨笨的呢?”   顾屿失笑,刚想说什么,就听陈若弱泄了气似的说道:“我小时候听人说,我娘就是生我哥生得太迟,把他生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生我又更迟了,把我生得这个丑样子……”   听出了这话里的自嘲之意,顾屿心疼又怜惜,抬手捧起了陈若弱的脸庞,在她的胎记上落下一连串的亲吻,低声叹息道:“这世上的美人千千万万,不过是精致些的眉眼鼻唇,一万个人里都不一定在脸上生出这么漂亮的胎记来,十万个人里也很难刚好有夫人这样的美人,这么多的巧合才能得出一个陈若弱,你是独一无二的,也许有人会觉得你丑,那是他们眼瞎。”   陈若弱起初还以为顾屿又要搬出那套夫人最美论,听到后来却是真的被狠狠打动了一把,可没成想到了最后一句,还是回到了原点,再加上顾大世子难得开口骂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顾屿的眸子里带笑,轻轻地摸了摸陈若弱的发丝。   官驿里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的,隔日顾屿去府衙的时候,一路上有许多小吏向他道喜,他也难得没有紧绷着脸,临到过午的时候,还给他们每人分发了两只红鸡蛋并几两喜钱,算是道贺回礼。   然而审讯的进展却没有因此落下,顾屿早上开堂四次,主要审讯的是周余的四姨娘李氏的娘家人,甚至都没用严刑逼供,李氏的养父就被顾屿问了个满头大汗,最后实在抵不过,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这几年间通过周余的关系,买卖或是强夺来良籍幼女调教卖出的罪状,经过这一条线,又带出私底下收购调教失败的幼女作为肉鸽卖进大户的两家,巧的是其中一家正在昨日被抓人里。   顾屿让手底下的衙役去抓另外一户人家,昨日虽然打草惊蛇,但有黄胜的支持,从昨日开始扬州就城门紧闭,不许进出,现在去抓人倒不算迟,趁着抓人的时间,顾屿又提审了李氏一家带出来的肉鸽卖家。   刑讯审问,从来都是民比官好审,顾屿品级摆在这里,又有周余下狱之事,自然震慑人心,肉鸽卖家几乎没怎么问,就眼泪鼻涕直流地交代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明明是一副痛哭悔改的样子,看着却让人升不起半分同情的心思来。   一个早上过去,四张口供录入,顾屿让负责记录的小吏把案卷重新抄录了三份,一份留在府衙存档,一份整理好待上报京城,剩下一份却是用白纸誊成通告,府衙大门前立起一人高的木牌,将案情进展公之于众。   考虑到不少百姓是不认识字的,顾屿还安排了两名小吏站在木牌边上,两人轮换,隔一刻钟就把案情公告大声地念上一遍,如此一来,每日的案情进展就成了扬州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即便有些事不关己的,也耳濡目染听去了一些内情。   扬州百姓们即便之前对官府的了解不深,也清楚平日里扬州府衙办案的速度,惊叹来自京城的钦差办案神速的同时,不免对案情起了更多的好奇,而有些骇人听闻的,甚至都不用怎么改编,就成了说书先生话本里的段落。   顾屿足足审了五天,才把案情初步梳理开,其中还有两家扬州豪族,任凭他如何审问,都是咬死了没有参与其中,在没有更多证据的情况下,案子没法结,周仁急得嘴上都起了一圈的火燎泡,顾屿倒是十分冷静。   他知道,这两家案情的切入点不在于他们本身,而在于周余,只有周余倒了,他们才会跟着倒,而如今,也是时候该提审周余了。 第六十九章 开堂   元昭帝派他来淮南道查案,临时拨给他的官衔也是很有几分讲究的,要只是单纯的钦差名头,那便是见官大一级,权威深重,给个三品官衔,似是看重,实则是制衡。   淮南道实际上的掌权者是周余,正位三品,官员品级犹如天堑,同为三品官员,谁也没有审谁的权力,也就很好地限制了他的行为,相对的,也导致周余不敢轻举妄动,一旦查出些事情来,朝廷总归是做决断的一方。   顾屿要做的,也不是把周余弄死在淮南道,相反,他还得严防死守,防止周余在回京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断去了通天的线索。   整理了这几天的审讯结果,顾屿没让立即开堂,而是先联系了一下黄胜,在牢房里见了周余一面。   比起前些天的春风得意,周余显然狼狈了许多,牢房里的狱卒待他还算客气,好吃好喝伺候着,但不代表周余还吃得下,顾屿不怎么关心别人相貌,都看得出周余整整瘦了一大圈。   顾屿一身官服齐整,隔着牢房的铁栅栏,对着周余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也没有坐狱卒搬来的椅子,负手站定,缓缓开口道:“犯官周余,本官已定明日提审于你,开堂之前,可有什么想交代的?”   周余头发蓬乱,闻言撩了撩眼皮,没说话,顾屿也不恼,只是说道:“你所犯之罪,足够全族连坐,你的两个儿子也都犯了杀人死罪,一旦查实,你周氏一族百年辛苦付之东流,有宁一日,你举族三代充军不准返,五代不得科举,你不认罪,是还抱着希望,以为你能把所有的罪名都抵赖过去,是不是?”   “本官没罪,不知道该认什么!”周余脸上浮现出怒意,但按在稻草堆里的手还是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顾屿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低声笑了笑,说道:“周余,本官知道你有个外室,替你生了一个小儿子,你要是肯好好地配合,等到结案之时,本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后这个孩子是从商还是入仕,本官都可以装作不知,你看如何?”   周余的眼皮狠狠地抽了几下,他前几年刚来淮南道上任的时候,睡了个秦淮美妓,他嫌弃那女子上不得台面,但终究贪她美色,把人养在外头,他起初还怀疑孩子是不是他的,不过孩子一天天长大,和他生得也越来越像,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他已经准备让这孩子认祖归宗了。   顾屿了然一笑,又道:“你也不必想着定国公会救你,他要是能顾得上你,这个钦差就不该是我,实话同你讲,这次的案子是圣上交给太子殿下的,殿下又荐我下淮南查案,雏鹰三年不鸣,一鸣就该惊人,圣上是为太子铺路,淮南道是棋盘,你我都是棋子。”   周余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但这些年朝堂局势他也分析过,太子愚钝,诸皇子蠢蠢欲动,其中不乏有明主之象者,偏偏圣上从来就没露出过另则储君的意图,反倒是一力把太子往台前推,假若是圣上早就清楚淮南道乱象,为让太子立威,才起意彻查,那十个定国公也挡不住这天意如刀。   顾屿走了,留下周余一个人在牢房里,把自己吓得满头的冷汗直冒。   其实顾屿说的没错,元昭帝把案子交给太子全权过问,就是为了给他增添威信,有其一就有其二,这次过后,再把别的什么案子交给太子的时候,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了,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桩开头,竟然也会这么艰难而已。   顾屿的消息是走水路送到的京城,太子的回信却是驿站最快的飞鸽传书,除了前线战报之外,这是只有皇帝才能动用的传信渠道,顾屿收到信的时候,心中一惊。   只是此时就开始忧心太子处境未免太早,顾屿也不及多想,用银锤敲开封口的火漆,把卷在竹筒内,包裹着一层防水油纸的信取了出来,展平。   顾屿认识太子的字迹,和舅兄的字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稍微好看一些,看不出什么锋芒风骨,就只是寻常的一撇一捺,字迹工整。   这封飞鸽传书显然是太子的亲笔,一句废话没有,针对顾屿上报的肉鸽及瘦马两件事情,表明了一个态度,“不论主从,犯人格杀,犯官立判,吃人同死,毋怕,回京有我,瘦马案等报父皇议。”   顾屿对着信纸看了很久,很早以前,他对太子的看法是和很多人一样的,一个愚钝却又好运的储君,没有二皇子持重,没有三皇子英武,没有五皇子圆滑,也没有瑞王聪明过人,却偏偏承受一个君王最大限度的父爱,历朝历代被废的太子很多,被废之后再立,等同两度动摇国本,可偏偏那时很大一部分的人都觉得这事可成,原因就在于元昭帝毫无原则地宠爱着太子。   他投靠太子时,已经是他失势之后,世态炎凉,人心思变,他能看得出来太子的变化很大,但是之前接触不多,所以并不是很清楚究竟变了多少,但他现在,忽然有些明白了。   一个真正英明的君主,不在于他本身有多么的聪明,也不在于他有多少魅力能够笼络到有用的人才,而在于他的心中是不是亮着一盏明灯,能给手底下的人指出一条明路,坦坦荡荡,心怀大义,这样的人即便有些冲动愚钝,但他为君,底下的人至少看得见光亮。   顾屿收好了信纸,却不代表他准备按照太子说的去做,只是有了这一份承诺,他可以先派人把相关人犯都抓起来,等到回京再转判决。   在即将开堂审周余之前,得到这么一封态度明显的信,若是旁人,那是真实实在在吃了一颗定心丸,比如周仁,周仁在拿到太子的信时整个人差点都没哭出来,当即撩了袍子对着京城的方向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但对于顾屿而言,只是心中一点触动而已。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也想好了后果,设想了最好和最坏的结局,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是最波澜不惊的人。   这日过午提审周余,顾屿仍旧让府衙大开,只在公堂外头一线之隔的地方设了铁栅栏,派了衙役守卫,让全城百姓有空闲的都过来围观,也是打实了主意公开审案。   最近这些日子,整个淮南道闹得沸沸扬扬的,尤其是扬州城,才出了那么多的事情,到了今天,要审的居然是堂堂正三品的道御史,那可是一方大员,整个淮南道的天,只要不是实在忙得没法子的,连临近的几个州的百姓都提前赶过来,一直从府衙公堂里挤到外头两条街。   顾屿在正位边上给黄胜留了座,周仁和另外一位淮南道治所的重臣对坐下首,他居右位,周余被带上来的时候,虽然面色憔悴,但并没有穿囚服,见了顾屿和黄胜也不跪,只是微微弯着腰站立。   这里头有讲究,官审民可即刻结案,死罪要上报刑部,验证无误之后,转呈天子御前批阅,有了天子亲笔批复,再下转地方官府,判定死期,而官审官就麻烦得多了。   无论大罪小罪,品级高低与否,都不可当堂结案,犯官认罪之后,审案官员将堂上笔录并口供整理之后上报京城,由大理寺审批无误,再转下公堂判罪,罪刑定后,再呈报大理寺,大理寺确认无误,由大理寺主事官员向天子上报,天子首肯之后,先下达吏部划去犯官名册,再将犯官提到京城重审,审问无误之后,才能结案。   前世周余就是在提到京城重审的路上被人灭口,导致断了线索,这期间整整过了半年有余,朝廷对判定官员犯罪的谨慎程度可见一斑。   顾屿没有拍惊堂木,缓声说道:“本官奉君命下淮南,彻查淮南道难民一案,到今日已有半月之久,期间查出诸多事项,更牵连出数十位地方官员,其中扬州刺史徐景年已经认罪,案情上报大理寺,等候圣裁,今日所审,乃是淮南道御史周余,本是牵连案,但在开堂之前,有人给本官送了一样东西。”   他说完,看了周虎一眼,周虎立刻领命,去到后堂,搬出了一卷一人多高的厚实白布,顾屿对他点了点头,周虎就和周豹两个人一起,把那卷白布在公堂上铺展开了。   底下离公堂近的百姓们顿时炸开了锅,窃窃私语的声音大了起来,黄胜和周仁,连带着那个淮南道治所的官员全都惊讶地坐直了身子。   那卷白布铺展开,上头竟然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血书,全是人名,有的字迹尚可,有的则是歪歪扭扭的几道笔画,似乎是按着每村每地挨个写的名字,同姓的都聚在一起,有些游离在边上的名字夹杂其中。   然而无论是聚拢的名字,还是游散的名字,那些血迹或深或浅,全都十分清晰,似乎每一个笔画里,都能看出清晰的恨意。   这是……万人血书! 第七十章 认罪   万人血书不是没有过先例,就在本朝太宗年间,发生过一起封疆大吏鱼肉一方,百姓困苦之下,由数位入京赶考的举子带头,每家每户咬破手指写血书陈诉冤情,最后运到京城的时候,竟然用了上百匹马足足拉了一个多月才拉完。   时间仓促,顾屿带上堂的血书数量并没有那么多,然而上头的名字挤挤挨挨,早就超过了万人之数,写在最前头的十几个名字字迹还算工整,周余一见,脸色就是一变,等到再往后看,已经没有太多认识的人了。   顾屿观察了一下周余的反应,眯了眯眼睛,扬声说道:“周余,告你的案子太多,本官一件一件地来,第一条和徐景年一样,去年九月十二深夜,你长子周成,二子周达,两人无视宵禁,伙同一帮扬州混混强掳民女赵氏至烟花柳巷,轮番将人侮辱之后留名而去,赵氏不堪受辱自尽。   身为一方父母官,你本该大义灭亲秉公行事,却立案强污赵氏为妓,将其死因归咎成为妓多年,愧而自尽,赵父堂上怒斥直言,被你二子记恨,第二日就被人发现死在家门前。”   周余没说话,顾屿也不需要他说话,即刻让人传了周余的两个儿子上堂问案,连带着那帮为虎作伥的扬州混混,和那夜的三名目击学子,赵父和赵氏父女相依为命,只在邻近城门处租住了一间民居,边上住着的多是一些在扬州城中求学的贫寒学子。   那日这三人偷偷避开宵禁赏月饮酒,回来时正好撞见赵父被害一幕,也是这些日子顾屿公正廉明,开堂以求案,才定了这几个学子的心,把这件事报了上来。   周余的长子已经三十来岁了,不敢看人似的低着头,还有些窝囊地弓着背,二子个头高一点,约莫和顾屿年岁差不多,听着边上报他的罪名,怒得血气上头,额上青筋竖起,眼神很是骇人,顾屿却不在意他看自己的眼神,只是摆了摆手,让目击的学子继续陈诉。   那学子定了定心,不再看向周达的方向,语气加快了一些,“那时候周大公子说教训一顿就成了,午间开堂晚上就死人,对周家的名声不好,周二公子不听,捡起地上的半截青砖,对着赵老伯的头砸,砸得血肉模糊的,赵老伯还想挣扎着跑,周二公子追了两步,拔出刀来从背后把赵老伯给捅死了……”   顾屿点了点头,又让传仵作,赵家父女的尸骨在结案之后一并扔到乱葬岗火化,经手的只有当时官府里的仵作,仵作为贱役,周余得势自然靠周余,这会儿见周余要倒,上堂来时顿时吓白了脸,将当时经手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和那学子所言的杀人细节不谋而合。   周余也许从来没有想过在扬州的这片地界上,能有人推翻他结的案子,故而也没有很用心地善后,赵家父女在官府里的籍贯仍旧是平民籍,这就否决了他第一审的判词,加上学子和仵作的口供,周成和周达强占民女,事后杀其父灭口的案子,就是板上钉钉了。   这个案子顾屿结得很快,因为事先已经让相关人员堂下待传,省去了提审的时间,前后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周余还是撑着不说话,顾屿看了周仁一眼,周仁对他点点头,取出一份拟好的状纸,起身念了出来。   顾屿忙活了好几天审出的肉鸽链,审到最后桩桩件件都和周余手底下的人有关,由于事情实在太过骇人听闻,所以顾屿挑了其中一户殷实人家作为开篇。   这状纸是顾屿亲笔写的,不仅格式规矩,更兼文辞毒辣,字字诛心,周仁念着,只觉得念到了一个周字,都跟着周余一起脸热。   “……人皆有子,户户是此,疼似金玉,宠如明珠,水冷悬心,水温尚忧,置于掌心怕着寒,含在唇舌尤怕热。杀人子取肉食之如杀鸡屠狗,更兼买卖,视若平常,约周公已入仙境,不与凡人同,然皇恩浩荡,天子有谕,命查此案,人之罪,与人论,仙之别,请周公待死后与天言。”   顾屿收起周仁递来的状纸,让那户丢了孩子的人家上堂来,只是话音才落,就听周余哑声说道:“不必劳钦差费心,这罪老夫认了。”   顾屿微微地挑起了眉毛,周余抬起头,目光却还冷厉着,似乎是有些恼怒,又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可此事并非从老夫这里开端,不信钦差大人去问问,肉鸽一说究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两百年前就有!百姓乱世里易子而食,荒年仍旧吃人!等到盛世太平了,照旧有人惦记着人肉的滋味,只是没个正经名头不好办,从我来这扬州城的第一天,就知道这滩浑水里有多少龌龊!”   “可圣上派你赴任,不是为了让你来操持人肉生意的!”周仁忍不住怒声斥道:“你是一道御史,天子手脚,更有调兵大权,尽可破此危局,或将此事上报朝廷!”   周余的那些理直气壮就像鱼肚子里的泡泡,一戳就泄了个干净,他声音沙哑着说道:“官场的水有多深,岂是你们这些天生富贵的子弟能懂的,三品的御史,官阶高吗?一点都不高!”   被他的态度激怒,周仁还要和周余理论,顾屿已经制止了他,他的语气淡淡的,只道:“你既已认罪,那就无需再多言,扬州府衙能审的只到这里,其余的话,留着上京再说吧。”   听了顾屿的话,周余就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岁,面容里也泛上了愁苦之色,昔日的风光不再,就像是一个再狼狈不过的老人家,要是不对着地上卷起来的万人血书,只怕同情他的大有人在,下堂之时,周仁气得远远对着周余的背影呸了好几下。   因为周余的提前认罪,顾屿安置在内堂的诸多人证苦主都没了上堂的机会,周仁躲了,顾屿不闪不避,耐心地向他们解释了审官的流程,并告知他们周余已经认罪,想了想,又道:“这次的案情实在太过恶劣,圣上应该会考虑民意,审过周余之后,不会按律在京城处死,而该是发回扬州当众论死,诸位不必急躁,也没有追去京城的必要,其余一些相干人员,例如朱大之类,本官明日审问结案之后,即刻着人将案卷发往京城,按理行刑最迟不超过两个月。”   在后堂的苦主们多是丢了孩子,好不容易找到线索,却连尸骨都找不回来的,要是换了旁人,几番推搡就得犯众怒,但顾屿的态度实在是太好,而且把朝廷的审问流程讲解得一清二楚,就连原先哭得最惨的一家都擦干了眼泪,表示很能理解钦差大人的处境,也相信他的人品。   送走这些苦主们,天色已经不早了,明日还有收尾的后续要办,顾屿整理了一下今天的口供,虽然料想消息还没有传到京城,但也没有松懈,周余认了罪,就该下狱,他亲自着了一百兵卒日夜轮班,就守在周余的单间牢房外,不说是被人暗害,就是周余想要自尽都没有那么容易。   而周余这样的人,能多活一刻就是一刻,他要是有那个胆子自尽,前世也不必辗转半年,早就死了。   扬州城的案子不算告一段落,也算是完成得七七八八,陈若弱也让喜鹊和翠莺挤在百姓里头听完了白日里公审的案子,只是听着转述,她都兴奋得脸颊发红,想来要不是怀着孕,早就挤过去跟着众人一起看了。   喜鹊比翠莺会说话,见陈若弱喜欢,连忙又回忆了一下细节,夸道:“小姐你是没瞧见,姑爷在堂上穿着官服的样子可威风了,他一拍惊堂木,底下的人全都抖三抖,那个周余,看着挺大一个官,整个脸全白了!”   陈若弱喜滋滋的,但还是故意说道:“他犯了事,心里虚嘛,被吓一跳,肯定得白脸,跟文卿可没什么关系。”   “小姐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呢!”翠莺吃吃地笑,“我边上的大姑娘小媳妇,看姑爷的眼神都发直,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嘻嘻,谁能想到姑爷堂上审案的时候那么个冷冷的人,回到家里对着我们小姐,是那样一副温柔的样子呢……”   陈若弱被说得脸红,直背过身去了,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转过身子,说道:“周余认的只是肉鸽的事情吗?他这样的人,背地里不是应该犯了很多事?”   这回喜鹊还没有回答,顾屿已经推门而入,闻言低笑一声,道:“是还有别的事,但不能在堂上说。”   陈若弱听见顾屿的声音,连忙转身朝着门口看去,一骨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今天这么早回来!”   顾屿失笑,道:“以后会更早的。” 第七十一章 乘风   周余事了,顾屿在这扬州城的事务也确实告了一个段落,至多还有些收尾的杂务,那些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满打满算,办案的时日还没有在船上花费的时间长,可陈若弱一点也不觉得惊奇,顾屿办案简直就是奔着玩命去的,别人几天的时间要完成的事情,到他手里就非得压在一天或是半天之内完成,平时连个闲暇的时间都没有,这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在扬州府衙的时候,指不定是什么样子呢。   她心疼,可到底也只能劝他该歇的时候歇一歇,毕竟是为了百姓做事,再苦再累都没个说法,这下可好了,事情都忙完了,等到回京,就算再有什么差事办,至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天天累得连水都喝不上。   顾屿把审问周余的相关资料整理过后,太子的第二封飞鸽传书也到了,信里仍旧没有废话,简单地说明了一下元昭帝对这件案子的看法和态度,再次给顾屿和周仁吃了一颗定心丸。最后让顾屿不要担心其余的事情,查出犯官不必走那些个流程,直接带回京来。   能够在信里给出这样的承诺,说明京城那里已经猜出了这桩案子背后牵连必然不小,顾屿心知肚明,太子身边的人有很大一部分是能做实事的,这次淮南道之行,看似是他孤身一人,其实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太子一脉。   后续收尾的工作顾屿就稍稍松了松,让闲暇了这么多天的周仁忙了个彻底,这世上从来不缺少能做事的人才,能做到八面玲珑不落人话柄才叫困难,他这一趟不知是功是过,几乎没让这个名义上的副使沾手一星半点,知道的是他谨慎小心,不知道的当他刚愎自用排挤同僚。周仁一开始倒是还抱怨,等到渐渐回过味来了,顿时变得积极起来。   三五日看尽扬州秋景,离开扬州城的那日,黄胜带着数十位淮南道治所的官员来送行,一直送到城外二十里,顾屿回到车驾上时,陈若弱已经睡着了。   自从被探出孕脉,陈若弱就像是被什么提醒了似的,吃东西开始反胃了,睡眠时间增多了,多走几步路就要喊肚子疼,成了朵娇娇弱弱的小花,顾屿知道她十成里有九成是装出来的,只为了多缠他休息,他故作不知,更借着这个明面上的理由,把周仁指使了个团团转。   来时走的是水路,是因为夏季水路快,如今入秋,回京就得转陆路,水路二十天,陆路就得满打满算走上一个多月,陈若弱起初还担心自己怀着孕受不来,等到扎扎实实赶了几天的路,她就松了一口气。   从淮南道到京城的一路上,基本没有什么荒山野岭的地方,车驾日出行进,日落靠路停,赶不上官驿就住客店,没有客店还可以借宿民居,顾屿来时没带什么人,周仁的下仆带得就多了,再加上这次不仅是钦差归京,更是押送周余徐景年等犯官归案,顾屿带上了赵狄和他手底下的八百兵卒,浩浩荡荡一行走在官路上,再穷凶极恶的土匪见了都绕道。   这一路三十多天再无波折,临到京城前夜,周仁骑马赶上来,伸手敲了敲顾屿的车驾,隔着一道帘子问道:“顾兄,算算路程明日就该到京城了,我看不如让赵狄他们回吧,虽然有黄总督的调令,但怎么说也是千把来号人进了京畿重地,盘问起来更是一桩麻烦事。”   陈若弱正和顾屿下五子棋玩,听了周仁的话也觉得有道理,于是看向顾屿,顾屿对她微微地摇了一下头,帘子掀开一线,抬起眼睛,对周仁说道:“我已经让人去给家父报信,等明日家父带人交接犯官过后,再让赵狄回去,荒郊野外只我和你两家下仆,并不安全。”   “顾兄你也太过谨慎了些……”周仁抱怨地说道,“不过我倒是差点忘了,顾世伯正是管京畿巡防这一块的,想来这桩麻烦在顾兄看来也不算什么麻烦,罢,是我多事了。”   顾屿说道:“此案牵连甚广,你我来时消息还不曾传到京城,最近这些日子,京城的风也该起了,周余要是被灭口,等于前功尽弃,我不得不谨慎。”   周仁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也算是经手了一些案子,可到底是皇城里头转悠大的公子哥,并不觉得话本里才有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头上,只是一哂,打马退到一边,让顾屿的车驾先行。   暮色黄昏,离京城还有百十来里路程,终究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好在这些天赶路,众人都备了一些过夜的物什,赵狄带着三百来号人走在前头,正在林子前边寻了块平整的空地安营扎寨,顾屿不放心,让赵狄把犯官的监笼拉到营寨里头,还特意去看了一转。   一个多月的时间,周余和徐景年几个人看着都老了一些,顾屿这次押送的是主犯,官阶就没有低于五品的,瞧着虽然落魄,但都有些官威在,顾屿点了点头,对赵狄道:“最后一天了,不要松懈,夜间仍旧派人警戒,营寨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把守的人不得少于一百,别忘了睡前演练一回。”   赵狄笑嘻嘻地应了,顾屿看他神色,脸色微微地沉了下来,眼神十分严肃,又重复了一遍:“此案牵连甚广,现在我们正在京城地界,一旦被贼人得手,等同前功尽弃,淮南道不过是再换个周余,我说的话,你须得牢牢记住,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死。”   赵狄顿时肃穆了脸色,沉重地点点头。   顾屿走到安置周余徐景年几人的监笼前,目光扫视一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让赵狄叫来了几个人,一直忙活到天黑,直到陈若弱派人来催了两回,才起身拍了拍赵狄的肩膀,道:“这一夜不得给他们喂任何食水,不允许任何生人靠近监笼,来往要有暗号,明日你们就能启程回扬州了。”   “我只但愿以后不要再有这样的事了……”听着顾屿的话,赵狄先是点头,随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又道:“我干脆今晚不睡了,就守在这儿。”   顾屿没有和他客套,把周虎周豹两兄弟都留了下来,周虎担心他的安全,但到底还是不好违抗姑爷的命令,好在顾屿的车驾离这里不远,他只要和周豹轮班站到合适的位置上,两头也能兼顾。   车驾里的杂物都压到座椅底下的空格里,两面木板对齐撑起,再铺上一层柔软的褥子,车厢里就摊出了一张足够两个人睡的大床,陈若弱还跑去另外一副车驾上,搬来了一个小茶几,三本话本。   顾屿挑了一下眉毛,“夫人这是不打算睡了?”   陈若弱一边摆正茶几,一边哼了声,说道:“我还不知道你,这次的案子这么大,都到家门口了,肯定不放心,我就当新年守岁陪你熬一个晚上,也省得你跟我装睡,两个人说话打岔还有趣点。”   顾屿失笑,却想不起来自己装睡的事情是什么时候暴露的,只好微微地摇了一下头,但到底没有拒绝陈若弱,他把她搬来的话本略翻了翻,挑了一个结局不错的,从头翻到尾,大致上看完了是个什么故事。   这也是上次的雪嫣传留下的后遗症,陈若弱再也不肯逐字逐句地去听一个话本的起承转合,而让他先把话本通读一遍,给她讲明了大概的剧情,尤其是结局,一定要是好结局,她要听完了这些介绍再来决定要不要听,在扬州城的这些日子,顾屿很少有时间给她读话本,不过这一路上的空闲倒是很多。   像这样的听故事方式,显然要少了很多乐趣,但比起这个,陈若弱显然更怕新奇地听完话本之后,在结局上噎一口刀,好在顾屿概括故事的口才不错,三两次下来就知道如何在透露故事具体走向的情况下,既勾起陈若弱的兴趣,又不会说得太多,等到读话本的时候又让人猜到了剧情,变得索然无味。   顾屿看话本的时间,陈若弱也没闲着,让喜鹊和翠莺把昨天路过城镇时买的瓜果点心端了几碟过来,还有多的就给周仁赵狄送去,又把车厢里的灯灭了,换了四盏挂在车厢侧壁的灯笼,这样既不呛人又不熏眼睛。   “好了吗?乘风记,这名字倒有点江湖气息,讲的是什么故事啊?结局怎么样?”陈若弱一把抱住了顾屿的胳膊,抬手翻了翻他手底下的话本,见那插图两页面对面画着一对江湖人,一个戴着斗笠猜不出年纪的男人,一个衣带飘飘佩剑在身的姑娘家,瞧着就该是男女主角了。   顾屿正看到结局,长出了一口气,对陈若弱道:“是个好结局,都在一起了。”   陈若弱眨了眨眼睛,两只手托在脸颊边上,这就是她准备听故事的标准姿势了。 第七十二章 盛世   顾屿揭过序章,直接从开头念,倒正如陈若弱想的那样,是个江湖故事,开头也新奇得很,从一对母女被贼人追杀讲起,惊险了两三遭,就是男主粉墨登场。   和陈若弱之前看的那些个公子王孙的男主不同,这话本里的男主是个常年带着斗笠的男人,一把旧剑背在身后,唯独个子比旁人要高上一大截,刚一出场,也不像陈若弱想的那样,一剑逼退贼人救下那对母女,反倒是立刻转身去官府报了案,半点侠客气概都没有,但就是这几笔寻常到就像是普通过路人似的描写,却听得陈若弱扬起了脑袋,止不住催着顾屿往下念。   顾屿又揭过一页,刚念到一半,就听外间几道脚步声响起,周仁的声音压低了一点,带着些许试探的小心,在外头道:“顾兄,嫂夫人,你们睡了吗?”   顾屿没搭理他,陈若弱把帘子掀了一半,“没睡呢?周大人是有事找文卿吗?”   周仁顶着一头刚从被褥里爬出来的乱蓬蓬的头发,露出了一个憋屈的表情,说道:“赵狄点了半个营帐的火把,尤其是我的车驾边上,照得跟白天似的,实在睡不着,所以想来找顾兄和嫂夫人说说话,也算解个闷了。”   “噗哧……”陈若弱忍不住笑出了声,顾屿没笑,反倒是开口说话了,“待归京之后,文卿定当择一良辰,夜半上门,邀开余兄夫妻二人秉烛夜话。”   周仁厚着脸皮说道:“嫂夫人是好客的人,我来叨扰一二没有什么,可我家那个母老虎她不讲道理,顾兄还是免了吧,省得她拿扫把把你赶出去。”   顾屿脸色不变,重复了一遍:“母老虎……”   周仁顿时想到了什么,露出了惊吓的神色,急忙道:“顾兄,你可不能把我们背地里说的话告诉我夫人去!”   “哦?我倒是没想这么多,开余兄提醒得妙。”顾屿放下帘子,给憋笑的陈若弱顺了一下后背,才缓声说道:“要是实在无趣,我借开余兄一副棋,这夜半三更,又有夫人在侧,恕不奉陪。”   周仁瞪圆了眼睛,他厚着脸皮跑过来,心里确实是存着一点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们好过的心思的,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顾屿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要知道这次归京过后,他们就是一条战线上的人了,背地里再有矛盾,表面上谁不做出一副和和睦睦的样子来?   还是,他在顾屿的眼里,压根就没有做样子敷衍或者拉拢的必要?   周仁努力地想了想,忽然整个人就像是被冷水浇了头似的清醒了过来,他从离京的那天开始分析,一直到一个月前案子办完,虽然不太想承认,可他到底还是明白,这些天他除了打下手,压根就没有做实事的机会,不是他没有能力,而是顾屿办案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他连布局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告知,一切都办完了。   原本在太子一脉的设想里,这是明明是顾屿的戏份!他才是被选出去办实事的人!现在可好了,不光实事没办成,还被人当成了混吃等功的跟班,周仁只觉得自己城墙似的厚脸皮都快要绷不住了,干笑了两声。   陈若弱听见顾屿的话,连忙拍了一下他的手,哼了一声,说道:“你呀!哪有这样说话的,本来也没什么事,说得人发臊……正好我最近在学围棋呢,我让人把车厢里收拾收拾,你们下棋吧,我看着。”   “不必给他台阶下,打小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那么客套,别惯他这毛病。”顾屿低笑道,语气里虽然是斥责的意思,却让人莫名多了几分亲近的错觉。   周仁被冷水浇透的脑袋顿时冒了点热腾腾的白气,心里顺畅了,厚脸皮也回来了,自己给自己搭了个台阶:“是我不识相,罢罢罢,顾兄还是把你那副棋借我吧,我可不敢跟你下,输怕了,我找别人去。”   陈若弱就去车厢里头把顾屿的棋连带着棋盘一起翻给了周仁,还热情地笑道:“之前我没想着学,平白耽误了好些天,周大人要是有心,等回京了,也让你家夫人教教我,不论高低输赢,总是个解闷的法子。”   周仁连忙应了,顾屿重又把帘子放下,要给陈若弱念刚才的话本,可这会儿陈若弱已经不大想听了,她靠顾屿近了点,伸手抱住他的腰,把自己大半的体重都压在他的身上,脸就埋在他的胸口,扎扎实实呼吸了一大口他身上的气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顾屿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发丝,柔声说道:“累了?”   “没有!”陈若弱重重地摇了摇头,过了一小会儿,把脸往上挪了挪,直靠上顾屿的脸侧,才小声地说道:“我就是在想,以后的日子是不是就是这样过了,孩子生下来,养大,然后我们慢慢老了……”   她说不上来有哪里不对,可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她并非是讨厌平静的生活,而是有些害怕一览无余的未来。   顾屿摸了摸她的脸颊,唇角微微地弯了起来,语气低柔道:“夫人觉得这次的扬州之行如何?”   陈若弱的脸颊鼓了起来,气哼哼地说道:“你都快要累死在那里了!还问我觉得怎么样!整天就看你一个人在忙,那么多的事情……”   她说着,声音却有点变小了,“这次的案子真的太可怕了,我在想要是换了一个人,会不会查得这么快,要是迟一天,两天,还会有多少人死,有的时候想想都害怕。”   “祖父以前有句话,是说天底下的官要是都能为百姓办实事,那江山能稳三百年,天底下的官要是有一半在做坏事,一半做实事,江山也能稳三百年,要是天底下的官一大半在做坏事,但有一小部分的官能震住这些人,江山一样能稳三百年。”   陈若弱听得新奇,眨了眨眼睛说道:“祖父他老人家怎么就和三百年杠上了?而且这根本就不对啊,都是好官才三百年,一半是好官一半是坏官也是三百年,一小部分人能管一大半的坏官还是三百年,就没有五百年,八百年吗?”   顾屿失笑,低声叹道:“没有八百年的王朝,历朝历代都是轮回,天下苍茫,人如蝼蚁,匆匆百年,或于乱世朝不保夕,或在盛世安享福寿。前朝有人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能与夫人生在盛世之时,死生不见战乱,已经是文卿不知道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顾屿的表情很认真,看着他的双眼,陈若弱忽然觉得心里很沉重,可是过不多时,就像是有一只大手拂开了压在她心头的乌云,她的郁结慢慢地散开了,取而代之的,是长出一口气。   两个人在车厢里静静地抱了一会儿,外间偶尔传来轻微的人声,远远的有狗叫声响起,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深夜里独有的静谧。   忽然,一道长箭破空之声掠过车驾,随即就是数道扎实的铁穿木板的闷响,外间陡然乱了起来,有人大声叫着保护钦差大人,陈若弱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却见顾屿立时冷了脸色,一把将她护在身下,扬声对外道:“看住犯官,原地守卫,不要让任何人有接近他们的机会!不用管我!”   车厢的帘帐垂挂着,里外看不见,但顾屿第一时间判断了射箭的方向是在林子深处,而且并非是为了取他性命而来,箭头入木的声响都抬得很高,显然不敢真的刺杀他,刺客只想玩一手围魏救赵之计。   箭雨来得快,散得也快,顾屿紧紧地压着陈若弱,把她护得一根头发丝都不露出来,透过帘帐的缝隙,他看到不远处的监笼仍旧被赵狄带着人护得严实,顿时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敢太过松懈,警惕地感受着外间的动静。   发觉赵狄根本没有挪动一星半点,林子里的人显然急了,对着顾屿的车驾再次放了一轮箭,这次的箭比上次更低了一些,陈若弱注意到有的箭几乎是擦着顾屿的后背过去的,眼睛都发红了,她仔细地看了一下,发觉射到里面的箭大部分都是从帘帐那一面进来的,只要挪过去一点,用铺床的木板挡住帘帐那一面的空当,车厢里就安全了。   可是顾屿把她压得严实,要竖起木板,首先她得要起身,陈若弱连忙跟顾屿说了,顾屿眉头蹙起,还是否决了,“太危险,刺客不敢真伤我们,林子里已经有人进去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停,别怕。”   顾屿是个有主见的人,陈若弱虽然平时主意很大,但每每对上顾屿的眼神,都会不由自主地听他的话,只是这一次,她都还没来得及点头,外间一根斜刺里飞进来的箭就直直地扎进了顾屿的胳膊,一大片血迹顿时晕染开去,红了陈若弱的眼。 第七十三章 归京   顾屿猝不及防闷哼一声,但很快就镇静了下来,抬手按住了伤处,见陈若弱眼里几乎冒出了泪花,还勉强弯了弯唇角,低声道:“我没事……”   这时又是一阵簌簌的箭响,不过他的反应倒是很快,迅速地俯身低头,避过了擦着他身体过去的几根箭,陈若弱不知道到底还有多久外面的箭才会停,只看得到顾屿胳膊上的血迹随着他的动作晕染开了一大片,她的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忽然抬手抱住顾屿的脖颈。   顾屿只当她是害怕了,低头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脸颊,安抚地说道:“看箭的制式,应当是弩箭一类,不过林子离得远,只要不伤到要紧的地方,不会有事的。“”   杀害皇命钦差等同欺侮圣上,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刺客只为杀犯官灭口而来,犯不上搭上九族的身家性命害他,弩箭多涂毒,他受伤到现在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常,显然这箭是没问题的。   陈若弱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顾屿没听清,不由问道:“怎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陈若弱忽然一把将他推到一边,整个身子压到了他的身上,几步爬到了帘帐前,顶着时不时射进车厢里的冷箭,咬牙竖起之前拼床的一半木板,她的动作颤巍巍的,顾屿立刻反应过来,翻身和她一起撑起木板,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帘帐那一面的空当。   陈若弱背靠着木板,喘息了几声,就嘿嘿地笑了起来,“这下我们都可以放心啦!”   顾屿一只手按着伤处,眉头紧蹙,目光在陈若弱的脸上一滞,擦了擦沾着血迹的手掌,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陈若弱以为他要包扎,连忙要去接,却被他轻轻地按在了没有胎记的另外半张脸上。   陈若弱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脸颊生疼,再一摸,隔着帕子都是一手的血,她吓了一跳,顾屿又是心疼又是好气,“总是不把自己当回事,伤口倒是不深,疼不疼?”   陈若弱欲哭无泪,指着自己的脸道:“我都要破相了,你还问我疼不疼?我就剩下半张脸好好的,要是还留一道疤,真是见不得人了……”   顾屿倒是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的样子,见她紧张兮兮地捂着脸,血都糊了半张帕子却不见一点疼痛之色,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完好的手臂抱了抱她,哑声说道:“留了疤也好看,不想给别人看,那就不给他们看。”   温热的怀抱,没有半点嫌弃指责的语气,陈若弱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了,她抱住了顾屿,隔了一小会儿,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挪开一点,问道:“你的伤没事吧,疼吗?”   顾屿摇了摇头,陈若弱脸都不捂了,小心地给他解开了外袍,正要撕开他伤处的布料,隔着挡住帘帐的厚重木板,忽然传来重重的拍击声,是周虎的声音,“夫人,大人,你们没事吧?刚才那帮贼人朝着大人的车驾放箭,赵校尉说是调虎离山之计,不让我们过来……”   “没事,只是受了一点小伤,赵校尉猜的不错。”顾屿按着胳膊上的伤口,冷静地说道:“情况怎么样了?有死伤吗?”   周虎略略放下了心,道:“监笼那边护得严严实实的,有人趁乱想靠近,现在捆着等审呢,贼人被抓住了几个,大部分杀了,外面已经没事了,只是厢军这边伤了得有几十个……还死了四个兄弟。”   顾屿的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良久又平展开,道:“他们不会白死的,去拿些伤药过来吧,周副使那边的情况你让人去看看。”   周虎立刻领命去了,钦差车队是不备创伤药的,路上也没想起这茬,不过厢军那边是随身的物品,周虎去不多时,就取了一个没开封的伤药纸包,陈若弱按着顾屿,小心翼翼地给他把药上了,这才允许他给自己处理脸上的伤口,她偷偷拿了小镜子照,发觉伤口确实没有她想象得那么深,就是划破的一道长痕,食指长短,留不留疤倒是不好说。   要是换了旁的小姑娘遇到这种事,只怕委屈得都要哭起来了,可陈若弱就只是耷拉着眉毛,看着对破相挺在意的样子,其实更多的是自嘲,顾屿真想就这么坐在车厢里抱着她安慰上一天一夜,然而最终,他低声道:“抱歉,死伤了人,我得去看看。”   陈若弱的伤是斜着的一道,布带是绕了头一圈的,包扎得有些可笑,她愣了一下,连忙推他,“说的哪儿的话,有什么可抱歉的,这么大的事呢,你当然该去看了,快去吧!”   顾屿用完好的那只手拍了拍她的头,然后掀开帘帐出去了,陈若弱隔着布带摸了摸自己的脸,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气。   外面的情况不是很好,虽然刺客都已经杀的杀,抓的抓,可到底死伤不小,厢军不是西军,有的一辈子也没见过几回血,这次护送几个犯人,竟然也会死人,营帐里的气氛都很低迷,顾屿挨个去看过了伤者,除去已死的五人,重伤了四个,随行的只有一个军医并两个学徒,忙得团团转。   赵狄也受了点伤,脸色不是很好,一见顾屿就道:“多亏大人警惕!要不是大人反复叮嘱,这次的伤亡不会这么低,这些刺客都是经受了特殊训练的,身上的小玩意个个藏毒,好悬没让他们靠近监笼……”   “京畿之地,找来这样一帮刺客,想都不用想,这是在把刀往圣上手里递。”周仁一瘸一拐地进来,有些灰头土脸的,脸上十分沉稳,说道:“也多亏了案子结得快,两地消息不流通,一直到京城才有了这一遭,不然真不知道这一路上要有多少麻烦。”   顾屿没说话,赵狄憋住笑,只看周仁那副正经的样子,可能还要以为他的伤是和刺客英勇搏斗的时候受的,可他早都听人回报了,说这位周副使大人一听见有刺客,立刻从车厢里跳出来,拔腿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跑,伤是跳车的时候崴了脚,灰头土脸是跑的路上摔了一跤。   周仁不尴不尬地咳了两声,擦了一把脸,对赵狄和顾屿道:“两位,反正都发生这么大的事了,睡也睡不成,京畿又没什么野兽狼群的,不如早点拔营,省得夜长梦多了吧?”   赵狄看向顾屿,顾屿想了想,说道:“也罢,让伤者和军医留下,其余的先带着犯人赶路,本就是途中遇刺,意外情况,要是路上遇到京畿巡防军,也有说法。”   顾屿这么说了,赵狄当然没有意见,刚刚闹了一场,营帐里的人心也不大定当,听说要连夜朝京城赶路,那种低迷的气氛反倒是好了一些,这一次关押着周余几人的监笼索性和钦差车驾并行,首尾被护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道是这样起了效果,还是刺客真的只有一波,一直到了夜尽天明,远远地看到了京畿巡防大营,也没有多余的祸事发生。   陈若弱快到凌晨的时候睡着了,车驾停下来的时候,顾屿轻轻地推她,把她推醒了,陈若弱揉了揉眼睛,正好摸到脸上的那一片布带,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昨天半夜发生的事情,顾屿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已经到家门口了,回房再睡吧。”   “还要见公公呢,不然也太没有规矩了……”陈若弱睡意朦胧,但还是强打了一点精神,顾屿忍不住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脸颊,像是爱怜一个珍宝似的摩挲几下。   “没事,你安心去睡吧,这次的事情不简单,我得和父亲单独商议,而且你为了我受伤,父亲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呢?”   陈若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听着顾屿温温柔柔的声音,也就朦朦胧胧跟着点头,顾屿让开了身子,好教她自己从车驾上下来,也是这么个举动,陈若弱反应过来顾屿也受了伤,睡意都飞了一些,拉着他完好的那只手,说道:“你也一夜没睡了,还受了这么重的伤,不要和公公说那么长时间的话,早点回来休息呀!”   顾屿点头,喜鹊翠莺也跟着担惊受怕了一夜,连忙扶着陈若弱回到阔别不多久的新房里休息,顾屿脸上微带着一点笑意看着她们的身影渐渐远去。   今日正赶上大朝会,早在钦差车驾到达京畿大营的时候,镇国公就去上朝了,管家劝了几句,想让顾屿也去休息,他却摇了摇头,说道:“等父亲回来。”   管家唉声叹气了一会儿,也知道自家的世子打小就是有主意的人,旁人劝一句不管用,那再劝一百句一千句都是不管用的了,也就只好随他去。 第七十四章 新厨   一般而言,大朝会是对于过去五日早朝的总结,平时一场早朝两个时辰,大朝会就得三个时辰,然而今日却不同,顾屿只等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听外面报国公爷的车驾回府了。   镇国公才出了皇城,早就有管家打发来的下人把消息告诉了他,也算是缓解了一下他的心情,然而过不多时,他就又叹了一口气,吩咐车驾加快了速度,他也确实很有些话要和顾屿商议。   淮南道几乎被顾屿掀了底子,可这些天,朝堂上也不太平,自从收到顾屿的信开始,太子就不顾底下人的劝阻,一力上书要求亲自去淮南道查案,太子做了三十年的太子,几乎有些资历的官员都清楚他的性子,钦差只管查案,但要真把这位爷派去,隔天就能把犯事的淮南官员杀个鸡犬不留,元昭帝显然也明白,于是否决了太子的上书。   太子要是能忍,就不叫太子了,等再收到顾屿的回信和案情新进展的时候,他气得把桌子砸了,身边的人劝不动,偏生御史台又有个愣头青,针对淮南道之事,洋洋洒洒落笔千言,上谏言请书废贱籍制,末了,似乎是为了稍稍迎合一下太子,又补充求谏肉鸽案主从犯及吃人者都该论死。   这就对了太子的意,一连几日,太子的折子不知道被压了多少,有两回被元昭帝叫去谈话,末了还是照样上书,甚至早朝也在闹腾。   淮南道的事情要是真都像这些初入官场的愣头青想得那么简单,都不用大费周章派个钦差去,直接一道圣旨杀了周余也就完了,镇国公知道,少去了一年时间的思虑,圣上这会儿应该还在犹豫是否要对腐朽世家动手,毕竟这道口子一开,接下来的事情没有足够的精力去办完的话,一旦引起众怒,世家联合反扑,甚至会动摇国本。   元昭帝思虑的问题太多,太子和那个愣头青却在为废不废贱籍制和杀几个犯人摇旗呐喊,落在聪明人的眼里,也就只有摇头的份了,镇国公冷眼瞧着,对顾屿说的那些离奇经历也不由得更信了几分,这样的太子,风平浪静时还好,遇到有心人算计储君位,败得再快也不是奇事,倒是后来还能起复,这其中不知道耗了身边人多少心血精力。   顾屿对此倒是不意外,和镇国公交换了一下京城和淮南道的消息,他略略思索了一下,说道:“待会我去述职,先探探太子的意思,能劝就劝,要是不能劝,我也有打算。”   镇国公有些忧虑,“太子的性格,要是能压得住,黄家早就压了,他们是太子的姻亲,尚且说不上话,你就是说破了天,太子不听,又有什么用。”   “在其位,谋其政,太子并非不能沟通之人,黄家那边之所以没能劝住太子,我想他们应该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顾屿微微地眯了眯眼睛,见镇国公露出不解的样子,微微地笑了。   本朝的世家结构简单,一部分是当年跟着高祖南征北战的名臣后裔,初代镇国公和宁国公就是开国时的左右相,这类爵位世袭罔替,还有一部分是前朝有权势的家族,在高祖起事之后不战而降,原先还是有封地的,后来太宗朝时部分世家作乱,太宗发兵除四族,留五家,余下的一些世家也就留在了京城,剩余的一下一代一削的勋爵贵族,例如陈若弱出身的陈家,就是当年跟着高祖的一些战将,将爵很少能世袭。   若说当除的,非那些前朝世家莫属,太宗杀了几家实力强的,为了昭示皇族宽宏,留下的那部分人,年年拿着朝廷的荣养金,与民争利,仗势欺人,养门客,搅官场,多是这些世家。   镇国公只是听顾屿提醒了一下,也就反应过来了,想要让元昭帝下定决心很难,但若是扯上他疼爱了三十年的太子,那就不同了,宁国公之所以由得太子像个跳梁小丑似的犯蠢,是因为他有心想逼元昭帝一逼,太子的行为看似愚蠢,但他揪着淮南道不放,其实正是踩在了这些世家的底线上。   顾屿有后世的眼界,很清楚一旦太子之位受到冲击,第一个行动的不会是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子们,而该是元昭帝,镇国公之所以也被宁国公带进了沟里,是因为他这些年远离朝堂是非,根本不清楚元昭帝对太子的感情有多深。   更有甚者,元昭帝的犹豫也可能是一层迷雾,他想看看,太子屁股底下的这张座位,到底有多少人惦记,更是想让太子看看,有谁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顾屿想得深了些,却没说出来,父子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顾屿把茶盏里的热茶喝了一口,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一趟太子府。”   镇国公点了点头,又听顾屿放下茶盏道:“昨夜有人截杀周余,若弱为了护我,脸上伤了一道,父亲要是见到她,也别说多了,姑娘家爱美,安慰得多了反倒让她时时刻刻惦记着,总是一桩心事。”   “竟有这样的事!这些人简直是胆大包天!”镇国公倒吸了一口凉气,再看顾屿时,果然也觉出一点不对,“若弱受伤,你也受伤了?”   顾屿没怎么在意地说道:“伤了左胳膊,不到半指宽的皮肉伤,大夫说养养就好了。”   镇国公见他神色镇定自若,也就叹了一口气,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顾屿失笑,“父亲去休息了,我去一趟太子府,若弱受了惊,又一夜没睡,可能要睡到晚上……折腾一夜,差点忘了告诉父亲一件喜事。”   镇国公流露出疑惑的神色。   “若弱已经有了将近三个月的身孕,大夫看过,说这胎很好,若弱的身体也比寻常妇人康健一些,日后府里也要仔细一些了。”   顾屿已经过去了喜悦的劲头,说得平平常常,镇国公却是犹如被一道惊雷劈中似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该气还是该乐,自家儿子打从淮南道那么远的地方回来,父子亲情都没叙,就说了半天朝堂上的事,这就罢了,儿媳怀孕这么大的事情,竟然还能忘了告诉他!   顾屿前脚刚走,顾凝就急匆匆地来了,她这些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城外的别庄,也是早晨才听说顾屿回京,立刻让人备的车驾,镇国公见了她,却是脸色一黑,也没理她,就让她走。   喜鹊和翠莺跟陈若弱一样舟车劳顿,陈若弱睡在里间,她们两个睡在外间的小隔间里,睡得沉沉的,一直到了中午过半才醒,闻墨给打着哈欠的陈若弱更衣洗漱,因为有镇国公的吩咐,整个院子里的人见了陈若弱,都是一副平常的样子,好像她的脸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似的。   要不是照见了镜子加上还有点疼,陈若弱都要把脸上的伤给忘了,她刚说一句饿了,还想去给自己做点吃的,没成想闻墨立刻就让人传了膳,两个月没回来,府里多了个红案大厨,整四十年的厨艺功底,镇国公还是不怎么吃荤的人,这些日子烦心事也多,可还是被足足喂胖了一圈。   陈若弱刚听闻墨说起的时候,还抱了一点好奇心,等到菜端上来,就什么也顾不得了,满眼都是摆盘精致的菜肴,香气扑鼻,荤菜不露油腻,素菜不显寡淡,随意夹一片酱烧肉,入口的滋味层次分明,肉质紧实,每一道肉的纹理里都渗透着满是肉香的汁液。   似乎也被提醒了孕妇的忌口,端上来的菜肴里很少有大荤的菜肴,转而用精致量少的小点心充盈边角,陈若弱就着酱烧肉吃了大半碗饭,感到肚子里空荡荡的感觉消退了不少,这才长舒一口气,有工夫去品尝别的。   离手边最近的是一盘白白圆圆的小面点,看大小应该是实心的,只是那圆胖胖的样子实在可爱,陈若弱忍不住拿起了一个,刚咬半口,就有流黄的馅心满溢出来,却不是甜点的那种甜流黄,而是一种充盈着奶香蛋香的味道,和松软微带着些羊奶香的面皮一起入口,简直美妙。   陈若弱连吃了两个小面点,有点噎着了,她盛了小半碗汤,刚送到面前的时候,一股特殊的味道就从碗里散发了出来,她忍不住惊奇地眨了眨眼睛,试探着喝了一口,顿时,一股极鲜的滋味从唇齿蔓延上头骨,汤水入喉下沉,鲜香的味道却猛然上升,有点类似于酒的那种感觉,却更加让人爱不释口。   喝了汤,陈若弱又撑着吃了几道菜,每次一开始都只说尝尝味道,结果一入口就停不下来了,直到把自己吃了个滚瓜肚圆,路都走不成了,才眼泪汪汪地抬起头,对闻墨道:“做菜的大厨是哪找来的?做得也太好吃了!”   闻墨想了想,面露一丝尴尬之色,轻咳一声。 第七十五章 银杏   说起来这个事还是有些凑巧的,顾屿作为钦差离京之前,安顿了一个年轻人在府里,本来也风平浪静过去了几天,后来这年轻人出门,正撞见个衣裳破烂的老头讨钱,要是一般人,给点银子也就打发了,可年轻人是恨不得一天三顿青菜豆腐,把府里供的三餐都折现的铁公鸡,顿时拔腿就走。   那老头也不知道怎么的,反倒是一路跟着年轻人回来,就站在府门口张望,怎么劝也不肯走,要是别家府邸,打也给打出去了,可镇国公府御下严格,尤其老头的样子可怜,外院的管事就给了他几两银子,老头就更不肯走了,那几天小姐不知道和国公爷发生了什么矛盾,又哭又闹要绝食,还真饿了好几顿,管事每天愁得眉毛都要掉了,变着花样让下厨做好吃的给小姐送去,老头却趁着下厨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偷了下厨的食材和调味料,数目不算大,但有好几样是专供主子的珍品,被人抓了个现行。   偏生怎么问老头都问不出理由来,管事没法子,只能上报给管家,见了管家,老头也不吭气,耷拉着脑袋死死地抱着被抓时已经扯坏的食材袋子不肯放手,管事是新来的,管家却是见惯了三教九流,一眼就能看出老头的手不一样,是双厨子的手,好声好气地问了几遍,老头才磕磕巴巴地说了几个不连贯的词,大概意思是管事想吃,他想给他做点吃的。   管事那些天忙都忙昏了头,别说吃了,就是睡觉都睁着一只眼,不过倒是能大概理解了老头的意思,这些天小姐绝食,底下人受气,他想变着花样给小姐做吃的,老头神志不太清楚,只以为管事想吃,大概是做惯了厨子的,他没觉得后厨的东西不能拿,反倒挑挑拣拣了半天拿了一袋子最好的食材,准备带回去做给管事吃。   前因后果弄清楚,就是件哭笑不得的事情,管家也没有太苛责老头的意思,见老头抱着食材袋子一副黄瘦巴巴的可怜样子,还格外让人给他在后厨里开个小灶台,让他试试,虽然府里养个闲人没什么,可要是做厨子的手艺还在,也是能养活自己的路子。   原本众人都没抱什么期待,至多觉得老头可能厨艺没丢,可没成想,老头才进后厨,灶台一开,锅一热,整个人就像是变了个样子似的,巴掌大的水豆腐皮切成头发丝粗细的豆腐丝,水里晕开根根不断,刀花飞溅,切菜切肉行云流水,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老头的菜做到一半的时候,锅里的香气就那么霸道地占据了整个后厨,其余的灶台无论在做什么菜,全都被压了下去,难以置信的是,就用了那么一张小灶台,老头一会儿去拿一点食材,一会儿去拿一点食材,只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精致满目的菜肴就摆满了桌盘。   陈若弱听得一愣一愣的,闻墨轻咳了一声,又道:“不过这个老爷子人都痴了,给他说什么都不懂,每次想叫他去做菜,得说是王管事想吃的,他才肯去做,别的人一概不成呢!”   “人都痴了,厨艺还在……”陈若弱惊叹地说道:“这也太神奇了,我要是以后也痴了,不知道还能记得什么。”   要是喜鹊,这会儿肯定要连声呸她,这也有出处,是民间流传的把晦气呸走的方式,不过闻墨是个温婉的丫头,闻言只是笑着添趣儿道:“夫人和世子是神仙眷侣,就是夫人哪天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也得记得我们世子的。”   陈若弱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脸都红了一点,她起身走了几圈缓了缓胀得难受的肚子,就急着要去给镇国公请安,心里倒是还惦记了一桩事情,想着什么时候去看看那个老爷子,她也很好奇,有这样厨艺的人长得是什么样子。   到了镇国公府的内正堂,里头的管事报国公爷在外院见客,陈若弱就坐着等,等了好半晌才等到管家进来,管家恭敬地对着她行了个礼,才笑着说道:“世子去太子跟前述职,才去没一会儿,刚才宫里又来人传话,老爷去了。少夫人有身子的人,不好久等,故而派我来说一声,老爷今天都欢喜一天了,想着早些看看少夫人,又怕搅了少夫人的睡梦,还吩咐都不准吵醒少夫人呢。”   这话很是熨帖,陈若弱笑眼弯弯的,不防带动了脸上的伤口,不由得嘶了一声,没等反应过来,手就下意识地去捂脸上的伤痕,陈若弱反应过来,顿时有点笑不出来了,管家却像没瞧见她脸上的伤口,闻墨也连忙过来打岔,不多时,陈若弱就高高兴兴地从正堂出来了。   秋高气爽,落叶纷飞,镇国公府内外的各处都有人一日几次地重复打扫,地面也都干净得很,陈若弱吃得太饱,闻墨想扶着她去花园里消消食,陈若弱却看见了离正堂不远的一株极高大的挂满了黄色叶子的银杏树,隔着墙都能看到大半的树冠,镇国公府那么大,她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顿时起意想去瞧瞧。   闻墨隐约记得那是闲置的客院,镇国公府远离朝堂纷争多年,少养门客,于是也就顺着陈若弱的意,扶着她出了内堂,穿过回廊,正好是一条通向客院的小路,这路平时是下人走,是后厨和客院的近路,有时候后厨会在闲置的客院里晒点干货腊肉香肠什么的,绣工也来,银杏树不生虫,夏日里树底下一边乘凉一边绣东西最舒坦。   陈若弱离得近了,忍不住加快了步子,她在西北基本上没见到过银杏树,就在听话本的时候听过几回,扇子似的叶子远远看着还不觉得有什么,落到手里才能发觉有多精致新奇,秋日叶枯,她没费什么力气就摘了好几片完好的黄色叶子,拢在手里,像个得了新鲜玩意的小孩子。   闻墨拿帕子给她接着,陈若弱却拒绝了,银杏树的叶子已经很干了,拿在手上都脆生生的,生怕捏碎了边角,再包到帕子里,一个不小心,那就全没了。   “这个院子这么大,怎么就种着一棵树?那些房间看着都挺漂亮的,为什么没有人住?”陈若弱眨了眨眼睛,问道。   闻墨在镇国公府待的时间很久了,听了她的话,立刻就笑了,给她解释了一下什么是客院,末了,又道:“府里四五个客院呢,听说原先这个院子就是周相爷在我们老相爷门下做学生的时候住的地方,这棵银杏树是前朝的东西,上头被国公爷和周相爷刻过字。”   陈若弱一听,连忙靠近了树干去看,可转了一圈也没发现哪里有被刻字的痕迹,闻墨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夫人怎么想的呀,周相爷相国都做了那么多年了,还是学子那会儿刻的字,早就该长上啦!”   陈若弱鼓着嘴巴,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脑子总是木木的,她听说怀孕的妇人因为把大部分的养料都用来供养胎儿的缘故,自己就会不够用了,她觉得这个应该是有道理的,所以……莫非还得多吃一些?   想到刚才的一顿美味佳肴,即便这会儿肚子还隐隐胀得慌,陈若弱还是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对那个捡来的老头的好奇就更大了一点,她师父在宫里做了那么多年的御厨,做出来的菜有才和这个老爷子的味道差不多,要真是普普通通的民间厨子,那起码得是一方名厨,厨子这样只要手艺足够,那就一招鲜吃遍天的行当,又怎么会落魄到这步田地?   陈若弱在院子里走了走,原本想去房间里看看,却见上头挂着锁,闻墨还要去找外院的管事拿钥匙,被她拉住了,“我就是想看看,进不去就别折腾了吧,哪有那么费事的。”   为了表示自己不想看了,陈若弱转身就走,她这会儿肚子也不那么胀了,简直感觉自己健步如飞,可到底想着自己有了身孕,步子跨得大,但都是小心翼翼的,客院一个月才打扫一回,地上满是银杏树掉落的叶子,陈若弱注意着脚下,生怕绊个跟头,却冷不防出圆拱门的时候,一头撞到正要进来的人身上。   她下意识地躲避,不料一个重心不稳就向后倒去,来人似乎也被她吓了一跳,但还是很快伸手,一把把她拽了回来,由于惯性,陈若弱整个人扎扎实实地扑到了来人的怀里。   闻墨上赶上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见到来人的灰布衣裳和那足足高了陈若弱一个头的身形,顿时白了脸,厉声喝道:“放肆!”   陈若弱都被吓了一跳,来人反应得比陈若弱要快得多,连忙后退了好几步,头低下来,作揖请罪。 第七十六章 年少   陈若弱拍了拍胸口,闻墨这时也赶了上来,连忙查看了一下她的情况,见她脸色还好,不像是受到惊吓的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转过头来,用凶巴巴的眼神看向来人。   来人的头微微的低着,显得有些不安,陈若弱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她离京之前见过的那个卖画的青年,他卖给她的画现在还好好地放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在镇国公府见到他。   府里前院后院的人,闻墨都认识,这个年轻人却是生脸,身后没跟着一个人,居然还在府里到处走,于是用盘问的语气说道:“你是谁,谁带进来的?不知道府里不能乱走吗?还冲撞我们夫人,这要是被别人看了去,你让……”   张才远低着脑袋一五一十地说了,看着倒是老实,可仍旧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陈若弱一眼,占据了半张脸的红色胎记实在太过显眼,尤其还是那位带他进府的镇国公世子的夫人,顾世子金相玉质,夫人却生得如此丑陋,宛若美玉用粗布包裹,让人想忘记都难。   闻墨话里的意思陈若弱一点也没有察觉出来,拉了她一把,说道:“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还得多亏他呢,不然难道摔了跟头就好啦?”   张才远心里暗笑,但面上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都是误会和巧合,咳,这院子是学生的住处,夫人要是喜欢,还是先让世子给学生换个住处,以后再来就清净了。”   陈若弱眨了眨眼睛,没想到闻墨说的闲置的地方是有人住的,闻墨更没想到,顿时有点脸红发臊,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躲到陈若弱身后,低着脑袋拉她衣袖,陈若弱不觉得有什么,脸色稍稍严肃了一点,对张才远说道:“我来前还不知道有主人了,这里以前是周相爷住的地方,那棵银杏的树干上还有周相的刻字,也算是出过金凤凰的窝,世子把你安排在这里,看来对你的期望很大,过些日子就要秋闱了,你记得多看看书,少花点心思在画画上,不要辜负了世子的一番美意。”   这下不好意思的人成了张才远,他还提着一大盒的作画用具,是刚刚从城外采风回来的,好在陈若弱也没多说,和善地笑了笑,就带着闻墨离开了。   张才远回到院子里,看了看平日里习以为常的银杏树,立刻趁着没人到树底下反反复复看了好几圈,才算是找到了世子夫人说的,周相的刻字,也是有些年头了,看着模模糊糊的,刻得还低,不趴下来看还真找不到,他仔细地辨认了一遍,本以为会是什么名言警句,言志诗词,可却只是小孩赌气涂鸦似的对着两行字。   “肇源钝矣,彘似。”(肇源蠢得像猪。)   “左刻字者,彘不如。”(左边刻字的那个人,猪都不如。)   淮南道的案子是交由太子全权处置,虽然出现了一点偏差,但作为太子任命下淮南道的钦差,顾屿回京该去述职的对象就是太子,这些天太子在朝堂上碰了一鼻子的灰,平日里摔跤游猎骑马为乐的人也失了兴致,整天下了朝后就一个人待着,太子妃都劝不住。   顾屿来时,东宫不少人都在,太子在内殿里虎着脸坐着,和很多贵人的金银玉器不同,太子东宫里到处都是结实耐用的青铜器,原先还有木制的桌椅,这些天也都被太子妃做主换了青铜的,一眼看去,简直像回到了几个朝代之前。   刚要行礼,太子就摆手道:“免礼,文卿,你是这次破案的功臣,你来说说吧,在淮南道的所见所闻。”   顾屿却没顺着太子的意,只是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抓捕徐景年和周余一行人的经过,对于这些犯官的罪行也都是轻飘飘带过,然而就是这样,太子还是听得怒发冲冠,顾屿看着上首太子的脸色,渐渐地止了话头。   太子有些不满地说道:“怎么不说了,这些畜生还有什么可替他们遮掩的?让他们都听听看,到底是不是我做得不对。”   “殿下,重安不是这个意思,殿下的做法没有错,但是……”站在边上的黄轻看了顾屿一眼,拧着眉头对太子解释道:“圣上的心思还要琢磨,这次淮南道的案子牵扯不小,我们是怕殿下做了别人的棋子,到时候被人利用事小,失了圣心是大!”   太子重重地拍了一下面前的青铜长桌,发出一声不小的闷响,少年才高多傲气,黄轻眼皮都没动一下,他也有些生气了,这些日子不管他怎么劝,太子就像是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非要和淮南道的案子杠上,要不是做了皇亲,太子对姐姐也着实不错,黄氏全族荣辱都系在太子的身上,他何必日日对牛弹琴。   牛不肯听他的话,难道他还要按着牛的头吃草不成?而且越犟的牛劲越大,他就是想按也按不动。   东宫里气氛一时凝滞,顾屿微微地抬头,眉眼略低,做出恭敬的样子来,不带什么感情地说道:“文卿未曾想替周余等人遮掩,这些犯官罪行罄竹难书,个个该死,文卿知道这个道理,殿下也知道。”   这些日子难得有人给了他一个肯定的支持态度,太子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但仍旧带着余怒说道:“你知道,我也知道,可父皇和这帮人竟然谁都当不知道,君为舟,民为水,一旦民心松散,水可覆舟,处置这些犯官和犯人,给百姓一个交代,江山可稳,民心可稳,正义昭彰,明明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复杂,从来没人给我一个道理,只让我不要失了父皇的心。”   顾屿听得出太子的委屈,心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他抬头看了一眼立在太子身边的人,几乎都是黄轻周仁一辈的年轻人,谁都不傻,谁都是聪明人,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容不下蠢人,只有蠢人是棋子的时候例外,可偏偏这个蠢人就坐在储君正位上,是他们要效忠的主公。   只是,既然把太子当做主公,又知道他可能不是那么聪明,就该好好地给他解释清楚利弊,拨开他眼前的迷雾,一次这样,两次这样,以后他就会慢慢地学着沉稳,懂得去听取别人的意见,渐渐学会权衡得失,这些聪明的年轻人知道他蠢笨,也习惯了教他如何去做,却把他当做聪明的主公隔了一层,不解释太多,怕招忌讳。   前世他不能教,是因为那时的太子已经被逼得谨小慎微,每日生活在忌惮和怀疑之中,真正到了教他只能如何去做,不能解释太多的地步。   黄轻听了太子的话,清俊的脸上浮现出一点潮红的怒意,只是他刚要开口嘲讽,就听顾屿平稳的声音响起:“文卿昨夜归京时,在路上遭遇了刺客,为杀周余而来,殿下以为,周余当杀?”   “肯定是受了这贼子冤屈的可怜人想来报仇,要是父皇这次不杀这个周余,我就……”太子的话没说完,顾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说道:“刺客是为灭口,杀伤随行护卫多人,未能得逞。”   太子一愣,没有追究顾屿打断他的话,追问道:“周余的后头还有人?他是道御史,难道是和朝廷重臣有首尾?”   黄轻也愣了,没想到劝了这么些时日,太子居然是不知道周余身后有人的,顾屿抬头看了一眼太子的神色,心中有了数,于是简单地点了点头,说道:“文卿审问周余时,大概摸清了底细,掌控淮南道的朝廷势力以定国公为主,成国公,西宁侯次之,牵扯进去的勋贵重臣达六家之多,其中西宁侯长子是江南道御史,成国公早年在西北军中经营颇多,定国公……殿下该知道。”   定国公是比宁国公黄家更板上钉钉的皇亲国戚,太后就是定国公府出身,李贵妃虽然不受宠爱,也没有孩子,但这么多年在宫里的地位稳如泰山。   从来没人对太子如此详细地解释朝中重臣勋爵的身家来路,这么多年他也仅仅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来,顾屿一开始说出这几个勋贵头衔的时候,他也只是拧了一下眉头,没觉得这些人有多不可杀。   顾屿看着太子,太子愣神半天,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那,那也可以先把宋微调回来,军中这么多年换过三任主帅,成国公的势力再多也……”   他话说到后面,就有些说不下去了,顾屿静静地说道:“这些都要时间,就算圣上下定了决心,也不可能立刻就去实施,何况现在,圣上的决心还没定,假如殿下信文卿,文卿只能说,殿下要是真想彻底办了淮南道的案子,那有两条路可走。” 第七十七章 父女   黄轻立在一边,目光中带着些惊异,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安静的太子,以他对太子的了解,他是真的在认真地倾听并且努力思考着,这个顾文卿究竟有什么能力,竟然能让太子听话?   顾屿没有卖关子的意思,见太子并未发怒,心里大致有了数,就接着之前的话说道:“其一为缓兵之计,只诛周余并犯官,不牵扯其他,殿下只要旗帜鲜明不深入,那不仅圣上会痛快同意处置淮南道案,连带着定国公之流也会暗地里相帮,又可震殿下声威,待时机成熟,再行他事。”   这第一个法子其实和顾屿在淮南道用的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周余势薄,他缓了一个月的兵,而太子想要铲除的勋贵势大,没个三五年绝不可能等到合适的时机,甚至可能要到他登基。   太子一听就坚决摇头,他本来确实只想处置周余,可听说周余身后有人,这么多年民脂民膏刮下来都填了那帮尸位素餐的老贼肚子,他就一阵憋屈,恨不能现在就提一把刀挨个上门把他们都砍了,别说暂缓,就是现在忍着没说话,都是看顾屿言辞实在诚恳的份上。   顾屿显然也是了解太子了,抛砖过后,便是引玉,他抬头看了黄轻一眼,微微地笑了,“其二,宁国公的意思是……”   “绝不可能!”太子断然说道,这些天黄家的人都在劝他忍下此事,连办周余都不要牵涉,还没有顾屿提的第一个建议让他满意,他怎么可能会同意。   顾屿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有些严肃地对太子说道:“殿下大约没有理解宁国公的意思,这次淮南道案,还多亏黄胜将军支持,若非如此,破案怕还要很久,宁国公素来恶贪好廉,非怕事之人,他让殿下不要轻举妄动,是为缓兵,殿下这边缓兵,背地里就可用兵,如殿下所言,折西宁侯人脉,弱成国公声威,断定国公势力,可殿下一连数日张扬,已坏了宁国公之局,所以我想今日,重安兄来,是为同殿下商议下一步棋。”   太子愣了愣,用怀疑的眼神看向黄轻,黄轻素来急智,顾屿给他搭了桥,虽然是座危桥,但对上太子的眼睛,再危险的桥也得接,他垂了垂眸子,道了声是。   要是换了旁人,这会儿就算气消了,也得为了面子再撒点火,可太子从来都是不在乎这些的,他拍了拍后脑勺笑了,拉起黄轻的手,说道:“是我这些日子太急躁了,一直听不进你跟你姐姐的话,是我误会了,重安你千万别生我的气,大局为先,还是快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黄轻被太子握着手,面皮都有些僵硬了,看顾屿一眼,顾屿回他一个温润如玉的笑容,好似山水画里走出来的翩翩君子,明知道是个坑,可他还是得往下跳。   “家父……言殿下已经打草惊蛇,又不肯撤,如今之计,唯有将计就计,让殿下把事情闹得朝野轰动,圣上必定会在殿下和勋贵之间犹豫,趁此机会,让殿下在明面上做靶,背地里由我宁国公府成事,值淮南暴乱之际,把风吹到江南,乱中制胜。”   黄轻看上去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其实心里是很小心翼翼的,这确实是他和父亲在背地里商议好的应对方式,也准备举全族之力替太子打胜这一仗,可太子性如烈火,这计策说白了就是让太子做讨把戏的猴,提线的木偶,那些风雨是非都由黄家来抗,事先事后都没必要告诉他,也是太子脑子不灵光,换了个主公,这计策他都不敢提。   太子的脸色沉了沉,黄轻眼角余光瞥见,心里更沉了几分,谁成想一阵难言的沉默过后,太子开口道:“有把握吗?”   黄轻说道:“取决于圣上的心思,但即便圣上有顾虑不想对勋贵下手,只要殿下能给我们一年时间,一年,稳操胜券。”   太子还拉着黄轻的手,面庞上微露沉思之色,顾屿敏锐地察觉自己站错了地方,不着痕迹地看了黄轻一眼,见他果然用余光在看他,不由得失笑,却没有顺着黄轻的语势退出这场交谈的意思,他微微地躬身行礼道:“此事非小,然于苍生更大,殿下宅心仁厚,天命当之,顾氏全族,愿为殿下马前卒。”   “好,好!”太子一边拉着黄轻的手,一边重重地拍了拍顾屿的肩膀,面上是难以掩盖的激动和喜悦之色,这么多天来的阴霾全部一扫而空。   人一高兴,力气就不怎么容易控制,黄轻的手已经被握得紫红,清俊面庞隐隐带上了铁青之色,顾屿的胳膊还伤着,就这么挨了太子两下,脸色竟然没怎么变化。   从宫殿里出来,黄轻拦住了顾屿的去路,顾屿比他要高出半个头,黄轻离得近了,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连忙假装很自然地拉开了一点距离,这才咬着牙对顾屿说道:“方才还真是要多谢顾兄了啊。”   黄轻是个比顾峻大不了两岁的少年,眉眼透着灵气,顾峻长得其实也挺好,奈何是个聪明相,呆肚肠,顾屿用一种看后辈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十八年前的黄轻,头一次发觉同僚多年的老狐狸还有这样毛顺嘴短的时候,唇角竟然还带上了一点慈爱的笑意,说道:“不必谢,为殿下分忧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黄轻更气了,原本他和自家父亲商议的是让太子做出头鸟来拉动朝野眼球,这些天的劝阻只是为了让他少在案情边角上折腾,平白显露头脑短板,而不是顾屿所说的缓兵,这倒是顾屿递来的台阶,他刚接了,顾屿就反手砸了一块石头,让他自陈拿太子当傀儡的事情,好在太子没盯着这点不放,他还没松口气,就赶紧给自己和家族拉高印象分,却又被顾屿这厮插了一脚。   “重安兄年岁若何?”顾屿忽然问道。   黄轻从牙缝里挤出个十八,顾屿就笑了,说道:“重安兄自四年前就在殿下身边谋事,殿下待重安兄亲如手足,然殿下年已而立,重安兄不过十八,却要时时刻刻听取重安兄的意见,故而无论是旁人还是重安兄自己,都觉得不宜张扬行事,尤其是在殿下面前,更要谨慎?”   交浅言深,换个人来必然心中充满了警惕,但这世上,和两种人说话是不用想太多的,一是极度愚蠢的人,往往你深思熟虑了过后对这种人说出去的话,他根本就不懂你想表达的意思,二是极度聪明的人,在这样的人面前,一切的虚伪客套都是笑话,他能一眼看穿你心里藏着的事,再多的掩饰也是徒劳。   黄轻跟着太子久了,世面也见得很多,知道这世上聪明的人不多,尤其谈话双方都是聪明人,故而顾屿问出这话的时候,他也只是皱了皱眉头,便默认了。   顾屿脸上的笑意没有收敛,反倒是抬眼对上了黄轻的双眼,语气轻缓,却像是一个字一个字打在黄轻的心头,“重安兄可知,殿下这样的人,若真有嫉妒忌惮之心,又为何要事事听你的话?殿下以诚待身边人,身边的人却不能以诚待他,他如今还未见惯官场风雨,等有一日他懂了,难道他就不会心寒吗?”   黄轻站在原地,站了很长时间,直到过路的宫人试探着叫了他一声,他才如梦初醒,顾屿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了。   从太子宫里出来,又是一趟大理寺,回府时已经是华灯初上,京城的秋夜好似都比淮南要暖和一些,一下车驾,迎面的晚风都是温柔的。   顾屿远远地就看见陈若弱穿着一件翠色的衣衫提着灯笼等在花丛过道里,还没靠近,就看她像是受了惊似的对着他连连摆手,似乎是让他放轻脚步,不要出声,顾屿有些疑惑,走上前去,压低声音道:“怎么在这里等?别吹了风受了寒,父亲……”   “公公和小姑在正堂里,吵起来啦!”陈若弱的声音很低,还回头看了一眼,对顾屿道:“我在外面都听到里面又哭又喊的,还砸东西,公公是真的生气了,说了好多重话,前因后果也弄不清楚,我不敢进去。”   顾屿握住她的手,发觉很是冰凉,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也不能在外头等,天一天比一天冷,要是再遇到这种事,下次就直接回房,你回去吧,我去看看。”   陈若弱摇摇头,面露担心地说道:“我就是等你一起进去的,我一个人怕不好说话,待会儿进去,你拉着公公,我哄小姑,别让他们再吵了。”   顾屿眯了眯眼睛,他其实有些猜到顾凝会为什么事情和父亲吵架,别说是哄,按照他的脾气,只可能比父亲更狠。 第七十七章 三爷   顾屿带着陈若弱进去的时候,几个丫头正在低着头收拾,镇国公手里的茶盏摔在地上,碎了一片,顾凝哭着跪在地上,见到顾屿进来,第一反应是害怕,随即咬牙,脸上露出倔强的神色。   陈若弱上前要去扶起顾凝,顾凝把手抽了回去,用哭哑的嗓音说道:“嫂子,你不用管我,反正也没人管我是死是活,我就不如跪死在这里!”   镇国公气得伸手拍桌子,指着顾凝说道:“你还要我怎么管你?是我老了,管不动你了,才让你变成这个样子!愚蠢之极!”   “不用扶她,让她跪。”顾屿走到镇国公的身侧,抬手给他顺了顺心口,冷冽的目光落在顾凝的身上,他虽然没怎么问,但已经大致上能从镇国公和顾凝的神色里看出问题。   顾凝抬起头,泪光模糊,面容瘦削,只是短短两三个月的工夫,她整个人就像老了十岁似的,镇国公看着不落忍,视线偏了开去,顾屿却是不避不让,几步走到了她的面前,抬手捏起了她的下巴,他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顾凝被迫抬起头看着他,只是一眼,就禁不住想垂下眸子。   陈若弱没想到顾屿是和公公站在同一阵线上的,看了一眼瘦脱了形的小姑子,不由得伸手拉了拉他,小声地说道:“你少说两句,还没问清楚什么事呢。”   顾屿冷冷地说道:“除了为瑞王,她还能为什么事把父亲气成这样?顾凝,你除了会哭,还会做什么?”   “我只恨我这辈子不是生得男儿身,和什么人在一起,过什么样的日子,全由你们替我做主,从生到死都没有自由,大哥你想去做什么事情,父亲就是压上全族的性命都肯为你铺路,可到了我呢?这世上只有定北侯疼女儿是不是?堂堂镇国公府,父亲但凡疼我有疼大哥一半,他瞎了眼睛去找别人!”顾凝狠狠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泪花,一扭头挣脱开了顾屿的手,站起了身。   陈若弱只觉得从来没看过顾屿这么生气的样子,看得她都跟着有些害怕了,连上去拉住他都不敢,只能呐呐地站在原地说道:“你们不要吵啊,都是一家人,把话说开了就好了……”   顾屿道:“顾凝,你觉得定北侯肯为女儿靠向瑞王,破坏了你和瑞王,所以父亲要是靠向瑞王,就能赶走孙侧妃,让你继续和瑞王过以前那样两个人神仙眷侣的日子?”   顾凝咬牙,没说话,但是紧紧绞在小腹前的双手却将她的心思显露无疑,顾屿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按了按太阳穴,声音里已经有些疲惫了,他说道:“你从生下来,没吃过一点苦头,家里什么好的都紧着你来,连顾峻都知道疼你,父亲给你请最好的女师,规矩严你受不了,是父亲拉着脸不许人家打,不许人家骂,祖父在时给你订下和南安王世子的婚事,你要嫁瑞王,我们也给你推了,做得谁也不知道,这几年瑞王想起事,明里暗里就为设计镇国公府倒向他,这样一步棋踏错万劫不复的事儿,就为了你过得好,我们什么都没说,你过得不好哭着想回来,我带你回来了,你现在还觉得你委屈,你见过别家的贵女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顾屿冷笑一声说道:“顾凝,你觉得你委屈,是因为你生错地方了,你该生做公主才对,那样想嫁什么人就嫁什么人,可你生在区区镇国公府,你看上瑞王,就是带着全族一起陪葬!”   镇国公觉得顾屿的话说重了,重重地咳了一声,算作警示,顾屿没有理,顾凝的哭声更大了一点,眼睛里却已经快流不出眼泪来了,她哭着说道:“是,我就不该生在镇国公府,我去当个平民的女儿都比生在这里要好得多!至少我喜欢谁,我想跟着谁,不用为了别人顾东顾西!”   顾屿指向门口,道:“你以为你从这里离开,回到瑞王府,他就会对你好?对,他会对你好,等到你再对他死心塌地,他还会再来咬下镇国公府一块肉,顾凝,你以为你在他的眼里是什么?金城汤池,掘金之鼠!”   这些天和镇国公闹过许多回,顾凝心力交瘁,她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顾屿这个大哥,好在顾屿不是个习惯说重话的人,今天却刻薄得让她心碎,她连转身跑开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在顾屿话音落下的时候,她身子晃了晃,一下子晕了过去。   陈若弱连忙上前,只是顾屿还要比她快一步,一把接住了顾凝,他一只胳膊上还带着箭伤,顿时面白如纸,闷哼一声,却把顾凝抱了个稳。   镇国公立刻让人把顾凝扶回房里去,找了府上常驻的大夫去看,顾屿的伤口有些开裂了,陈若弱长吁短叹地给他重新上了药,包扎了回去。   疼也就疼一阵,顾屿缓和过来,抬手拍了拍陈若弱的手,转而对一同等在房门外的镇国公道:“这些日子阿凝又见过瑞王了?她该在气头上,不会忽然原谅瑞王。”   “这事说起来怪我,那天早晨她说想出去走走,也就去到寺里烧回香,回来的时候就有些不对,像是哭过,心情又看着不错,之后太子的事闹得凶了,我一时也忽略了她,就前些天,她忽然说要回去,说瑞王已经把孙侧妃赶到城外别庄了,年后就寻个由头打发,她去看过,是真的……”镇国公说这话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皇家侧妃,不是寻常人家的侍妾,即便孙侧妃真是个小官的女儿,她也已经入了王府的门,怎么可能是寻个由头打发的事情,更何况有定北侯那一层关系在,要是换个人来,顾凝未必看不清,只是她和瑞王年少夫妻,情爱迷眼,大约这只是她给自己的理由。   自古多情多痴,只是顾凝不是活在话本里的小姐,她的情爱也注定不能有话本里那样圆满。   顾屿冷冷地说道:“罢了,从今日起,不要再让她出门,等到年底瑞王那边的事了,直接送她离京,我已经给她安排好了。”   镇国公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想过要不要把你的事情告诉阿凝。”   顾屿看向镇国公,陈若弱也看向镇国公,眼里有些好奇的光亮,镇国公这才如梦初醒似地回过了神,顾屿道:“眼前的尚且看不清,知道以后又能有什么区别,她心里只当自己还是没出嫁的小姑娘,父亲说干了口舌,她也不过是气恼我们。”   皇位之争,从来都是残酷的,顾家不过是代有贤才,凭借功劳成绩,出过几任相国,到了镇国公这一辈都只能韬光养晦,怕招忌讳,别说转投一文不名的瑞王,就是靠向正统储君的太子,不是顾屿用后世的经历说服了镇国公,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府里的大夫一直住在外院,虽然知道这些日子镇国公府的气氛不是很对,但也没有想太多,知道大小姐是瑞王正妃,所以看脉的时候也格外小心,等到把了脉,又重复了两遍,他的脸上顿时就露出了笑容,人还没走出去,就扬声对里面伺候的两个丫头说道:“喜事,大喜事,王妃娘娘已经有了整整两个月的身孕了啊!”   顾屿听到这话,脸上的神色变都没变,镇国公根本就没想到能有这一茬,顿时瞪圆了眼睛,陈若弱反应快,连忙让人去给大夫拿赏封,足足包了二百两纹银,大夫的眼睛都笑弯了,满嘴都是好话。   顾屿道:“她这些日子心烦意乱,劳烦王老去开一剂安胎药,让她安生入睡。”   大夫连连应是,另外一边镇国公愣了好一会儿,等到反应过来,连忙拉住顾屿的衣袖,说道:“文卿,这到底……”   顾屿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眉头蹙得很深,陈若弱连忙帮他按,温热的指腹一圈一圈地按着他的穴位,顾屿过了片刻,握住了陈若弱的手,对她说道:“你先回吧,我和父亲还有事情要商量。”   陈若弱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好,我先回去,你也别想太多了,这世上的事没什么好坏,只看人怎么想的。”   顾屿拍了拍她的手,给了她一个淡淡的温柔的笑容,眉眼之间,宛若有花盛放,陈若弱出了片刻神,再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在回房的路上了。   只是这一夜注定了不平静,她人还没回到院子里,就听见外头一阵急促的喧闹声,烛火一路点亮,脚步声杂乱,呼喝声吵嚷,其中有个声音很尖锐的,十分清晰地把话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快来人啊!三爷回来了!快点来人!”   顾峻!   陈若弱愣了一下,顾峻这会儿,人应该在边关才对,说了起码在那里待一年的,他怎么会现在回来? 第七十九章 伤重   顾峻回来前半点风声都没有,消息传到内堂,连带着镇国公和顾屿都吓了一跳,镇国公下意识地惊呼出声,道:“逆子莫非还敢逃军不成!”   顾屿没有说话,脸色微微地沉了下来,他绝不信顾峻会是临阵脱逃的懦夫,舅兄当初寄信,也是由顾峻代笔,显然很有几分信任,于是按住了镇国公,对满头大汗的通报小厮道:“你不要急,把话说清楚,三爷有没有说他为什么回来?”   通报小厮白着脸,话都喘不匀了,听见顾屿这话,顿时磕磕巴巴地说道:“三,三爷他昏迷着,不能说话,是军中的人送他回来的……血,好多血,三爷他全身上下就没个,没个好的的地方了!”   镇国公愣住了,顾屿也愣住了,但很快反应过来,扶着大口大口喘气的镇国公顺了顺气,冷静地说道:“从西北到京城千里之遥,一路上都还没事,回京有最好的大夫照料,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顾屿说话从来果断,一句话不会有两句重复的句子,现下也乱了章法,只是镇国公已经听不出来了,他白着脸,指尖都在发抖,声音颤抖着说道:“扶我,扶我去看他。”   和小厮一起,顾屿扶着镇国公到了顾峻被抬回来的地方,一进院门,里头站了二十来个健壮的军中汉子,身上行路的盔甲都没脱下,夜色掩映下,就像是一尊尊不动如山的铜像,领头的是个面黑长须的将领,看盔甲的制式,至少该是三品的武将,一见镇国公父子来到,立时让人让开了路途。   镇国公到了房门前却不敢去看,顾屿先推了门,刚一进去,就闻见了一阵血腥气,他喉头微动一下,定了定心神,还是走了进去。   顾峻去西北之后,他的院子就空了下来,陈若弱做主给他院里的人都调拨了新地方,这会儿顾峻回来,一时没个用的人,一应事务都是这些一路上护送他回来的军汉收拾照料,顾屿靠近,还没掀开被褥看一看顾峻的伤势,就先见了他一张没有血色的脸。   虽然顾峻不肯认,但他确实是京城少贵中最俊美漂亮的一位,打马过去的地方,必有少女久久为之驻足,去了西北的这些日子,他的脸晒得黝黑,靠近脸颊的地方多了两道相交着划开的细小伤痕,唇上没有半点血色,看着倒是湿润,显然就是受了伤也被照料得很好,这一路上没受什么苦。   顾屿单膝半跪在床前,慢慢地伸手掀开了顾峻的被褥,入眼,是绷带,交错的血团像大片大片绽开的花朵,铺满了顾峻身上的绷带,镇国公一进来就看到这一幕,顿时几步走上前,却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呆看了半晌,眼里泛出泪光。   “顾粮官从边地押运粮草至飞鹰关大营,遇异族劫掠,转向奔逃入大同镇固守求援,以五百押粮兵死守异族三万,杀敌两千,粮草未丢……”   送顾峻回来的将领干巴巴地说了一下他的功勋,西北是抗击异族第一道防线,这种事情一年里没有三回也有两回,连一等功都算不上,勉勉强强二等功勋,要是普通军人,活着立功升官,死了抚恤多点,没什么二话,战情如此,可顾峻不同,他是京城锦绣繁华乡里的贵胄公子,遭逢此变,即便战事正在吃紧,还是要把他连同战报一起送回来。   府里的大夫得出了和军医没什么区别的结论,顾峻的伤最重在前胸一道离心脏不足毫厘的刺伤,其余大大小小二十七处伤口,因为救援及时,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如今最重要的是伤后照料,留在军中确实不妥,假如伤口腐烂溃败,这命才是真保不住了。   镇国公大悲之后,又是惊喜,几遭变故,也还是服用了一剂大夫开的安神方子,见陈若弱急匆匆赶来,连忙劝她在门前止步,“若弱莫惊了,文卿你送若弱回去,老三性命无碍,多探反倒累他。”   顾屿握住了陈若弱的头,眉头紧紧地蹙着,但还是对陈若弱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说道:“三弟确实无事,还小立一功,父亲送诸位将军出去,我们回吧。”   军汉们来前就知道,镇国公府的女主人正是驻守飞鹰关大营的宁远将军陈青临的妹妹,一看之下,倒没有常人那般惊讶轻蔑,反而觉得亲近,临头的将领还多说了一句,道:“夫人,异族来犯,飞鹰关首当其冲,就某来前,令兄长已率军斩敌五万,待战事罢,当为第一功,主帅言……”   “多谢将军,前线战事就不要同我这深闺妇人多言了,我脑子愚钝,听得多了反倒坏事。”陈若弱低头行了一个小礼,态度大方。   将领醒悟过来,婆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娘家却有可能高升,当着人家婆家的面说这样的话,确实有些不妥了,于是连连说自己糊涂,把事情含糊了过去。   要是别家,就得对这个新媳妇产生怨念,镇国公却没什么可说的,拍了拍顾屿,让他和陈若弱先走,亲自把送顾峻回来的西北军们送出了镇国公府大门。   顾凝有孕,顾峻伤重,都算不上喜事,在别人看来,却是一喜一悲的事情,隔日上朝,有见了镇国公的官员们,都不知道是该恭喜他,还是该劝他想开一点,倒是瑞王远远地含笑迎了上来,先是替顾峻好一番唏嘘,随即话题一转,就到了顾凝的身上,眼神诚恳地说道:“阿凝心志尚浅,素日操持家事照料长辈还好,真要让她劳心劳力,莫说岳父不舍,连本王也挂念在心,她孕事在身,镇国公府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本王还是想带她归家,未知岳父肯否?”   镇国公脸色不变,说道:“阿凝孕事未稳,她本善妒,老夫也不怕张扬家丑,这些日子非我有疾,而是王爷另娶侧妃,阿凝日夜苦恨难言,气走娘家,她要是同王爷归家,听侧妃名则怒,见侧妃面则恨,皇子龙胎,早晚让她折腾夭折,镇国公府不敢当害皇嗣罪,只求王爷容小女在娘家待产。”   说这话时,镇国公有意无意地把声音提高了不少,话里是对女儿的气恼,却又难掩溺爱,瑞王脸色略僵了僵,说道:“本王已让侧妃离府,去城外别庄……”   “养女不孝,命挟全族,归王府则害皇嗣,三族跟她诛连,只望王爷不要为难老夫。”镇国公说着,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显然是一副悲切难言的样子,昨夜的事情确实让他劳心劳神,鬓角上的白发都似多了一些,看着就让人难受。   太子昨天刚得了顾屿的投靠,早晨起来就听人说了镇国公府的变故,也是一阵叹息,这会儿见瑞王杵在这儿,用小儿女的事来给人家添乱,眉头一皱,一巴掌拍在了瑞王的后脑勺上,斥责道:“你成婚的时候答应了顾家丫头一辈子只她一个,我站边上听得真真的,就为几句破诗词你娶了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回来,不是父皇纵着你,我都得揍你!这事是你先对不住弟妹,逼顾老是个什么道理,真想老婆了,你下朝之后去镇国公府门口站着去,一天不跟你归家站一天,两天不跟你归家站两天,你们自己的事情少来折腾人家做爹的,什么道理!”   瑞王被太子一巴掌打得眼前都冒黑火,好不容易站稳了,就听太子这满口教训的话,知道今天是不成了,只得露出一个忧郁的笑容,道:“是,弟弟知道了。”   太子勾住他的脖子,对镇国公咧嘴笑了一下,直接拽着瑞王走到了早朝前列,他昨日已经和黄轻顾屿商量好了之后的事,今日正是初战,演练了十几次后,已然信心满满,他不像别人会怯场,生在皇家,身为储君,再大的场面在他的眼里,都只是自家家里说话。   顾屿是依托太子得的钦差之位,归京之后,三品的职权就自动卸下,除非传召他解释案情,否则是没有资格上朝的,太子记挂着这茬,准备等这次的事情过去之后,给顾屿在朝中安排一个正恰好的职位,正好黄轻的年纪也到了,不能再每日顶着个伴读的名头出入官场,他盘算了半天,冷不防龙椅上元昭帝忽然说道:“淮南道事且不提,按察使顾屿,副按察使周仁,月破奇案,为国栋梁之才,朕欲许其二人官,以慰臣心,未知众位卿家有何提议?”   太子惊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宁国公,宁国公看向周相,周相想了想,自家的儿子自家清楚,让他去办案,破倒是能破,但绝不可能这么快,这次周仁虽然把自己美化了一下,但看在他家老子的眼里,就像是没穿衣服的婴儿,故而圣上提及此事,重点应当不在于周仁,而是顾家麒麟儿。 第八十章 封赏   按说这次顾屿功劳不小,入朝的起点就要比寻常官吏高上许多,又是镇国公世子,就是给个正位五品都不为过,但是正常来说,封赏该在结案过后,元昭帝却反其道而行之,把案情放在一边,单提此事,这就值得说道了。   不过,再怎么值得说道,这会儿也只能顺着元昭帝的意来,周相微微偏头看向镇国公,持玉圭出列一步,低头恭敬道:“犬子无功,圣上封赏愧不敢受,此淮南道案多亏顾氏子,臣启圣上,顾氏子断案一绝,智谋过人,当掌刑狱审案,还是大理寺最宜。”   元昭帝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反倒是看向了太子,太子一贯是不在没有和身边人讨论过的情况下开口的,猝不及防之下,犹豫片刻站了出来,只道:“儿臣看,顾文卿志不在查案。”   “太子,那你说,他该去做什么?”元昭帝的语气十分和蔼,太子也就大了胆子,想起昨天顾屿向他汇报淮南道案的情形,他顿了一下,鼓起了一点勇气。   “父皇,儿臣听说顾文卿在淮南道查案的这些日子里,兼顾扬州及其周边府衙每日勤杂务,提出的一些建议也十分老到,儿臣觉得他的性子很好,比起刑狱审案,更适合执政一方,不如让他去到地方上锻炼几年,如有成效,也就算儿臣知人善用了吧。”   太子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笑了一下,殿上也起了几声窃笑,元昭帝笑了,说道:“你呀,看着憨,心里果也是有几分成算的,也罢,这次是吾儿亲自点的将,顾氏历来不出庸才,朕就信你们一回,让他去管淮南道。”   镇国公的头猛然抬了起来,出列一步,连忙要说话,元昭帝抬手道:“朕只听谢恩的话,顾卿就不必替年轻人自谦了,要是你子真当稳不住一道之地,就让他自己来请命让朕收回旨意。”   镇国公刚要出口的话就被这么轻飘飘地带了过去,没奈何,只能行礼谢恩,元昭帝的心情似乎变得格外地好,又对周相说道:“太子昨日上的折子朕也看了,周卿也生了个好儿子,朕记得大理寺是缺了位少卿,就让他先做着吧。”   周相连忙和镇国公跪到了一起,领旨谢恩,太子等他们两人都回了列,心里斟酌了一下语句,横跨一步出列,扬声说道:“父皇既已看过儿臣昨日上的折子,那儿臣也就不用多做重复了,前些日子儿臣不了解淮南道情况,言辞激烈又无物可陈,父皇骂儿臣是儿臣当骂,昨日文卿归京,向儿臣详细描述了案情经过,儿臣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此人间惨剧非淮南一地独有,儿臣求父皇再派能吏彻查地方,尤其同为江淮之地,江南道与淮南道民风甚类,儿臣不信这其中没有事情。”   “殿下这话未免有失偏颇了吧?”户部侍郎李诚出列一步,看了太子一眼,昂首激烈陈词,“观一人言知其地贫富,落一叶言其秋已至,淮南道贪官酷吏横行,又疑江南道,再疑岭南剑南陇右道,臣不知殿下是受何人蛊惑,竟不知此为取祸之道!”   太子虎目圆瞪,看了李诚一眼,李诚起初发憷,但很快反应过来这里是朝堂上,太子总不可能一言不合就冲上来打他,这才略略有些安心,可总也没那个胆子再去看太子一眼,只能昂着头看向龙椅上座。   元昭帝没有表露出回护太子的意思,反倒是看向宁国公,语气里带了些亲近地说道:“黄卿如何看待此事?”   宁国公轻飘飘地说道:“殿下气盛,然李侍郎话也太过,江淮自古本为一体,淮南道阴私骇人听闻,岂江南道独清,旁的地方也就罢了,江南道是非查不可,不过早晚而已。”   “早是多早,晚是何时?”元昭帝又问道。   宁国公别有意味地看了定国公一眼,说道:“若当早,就是即刻,若迟,就是犯官周余定罪之后,江南道要是真有问题,不过是重审一遍,费的两遍事。”   他话音落下,整个殿上都安静了,不少人都在偷偷地打量西宁侯,谁都知道,江南道御史宋微正是西宁侯的长子,而立之年到任,在任五年,也算无功无过。   太子急声附和道:“父皇!儿臣也以为江南道该查!”   元昭帝目露思索之色,只是这份思索隔着高高的御阶,没人能看见,过了不多时,大约也就是底下人一转念的工夫,元昭帝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江淮两地确实密不可分,朕即日另派钦差下江南道彻查,淮南道案所涉犯官一律革去官职,下押天牢待审,顾屿周仁破案有功,稍待休整几日,就各自上任去吧。”   镇国公知道,元昭帝这话说的主要是自家的儿子,大理寺就在京中,周仁现在跑着去都没问题,需要休整的只是他要离京赶赴江南的长子。   陈若弱一早起来就为了顾峻和顾凝的事情忙,先是把顾峻原先房里的人都给他调了回来,又专门替顾凝延请了精通妇人孕事的嬷嬷,人还是从宫里出来的,一看顾凝的情况就知道她是心情郁结,陈若弱都没敢把顾峻的事情告诉她,温言软语哄了她快一个时辰,顾凝打小傲气,少有亲近的闺阁密友,被陈若弱这么一哄,话头就止不住了。   刚从王府出来的时候,她确实是恨瑞王的,恨他嘴上甜言蜜语,背地里却能因为兄长的一点利益诱惑而把她轻易放弃,就像他为了定北侯的势力,不惜把她和他的定情诗词,套给另外一个全然陌生的女人,纳她做了侧妃。   顾凝不是蠢笨的人,女人都是很懂感情的,假如瑞王真的全然只在利用她,她再傻也是看得出来的,她有她的傲气,也欣赏过前朝那些敢言君若无情我便休的传奇女子,可就因为她明白,瑞王和她之间是真的有感情,至少到目前为止,他的眼里都还只有她一个人,可情爱在他心里的比重并没有那么大,他爱她,只是不肯为她放弃一点别的什么东西。   她恼只为了这个恼,她恨也只为了这个恨,什么孙侧妃定北侯,在她的眼里就像是一个跳梁小丑,可笑又可悲,她占据着这个男人所有的柔软部分,却又贪心地想要把一点柔软变成全部。   喜欢一个人,就算又恨上了他,也会觉得他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好的,顾凝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家媳,更是看得清楚,太子愚钝,诸位皇子或多或少都有缺陷,她的夫君,她的瑞王,和太子一母同胞的出身,才学能力却高了不止一筹,他差就差在时间,成年之时诸位兄长都已势成,所以很难一争天下,这也成了他的心病。   太子只靠了一门宁国公的岳家,就能稳坐储君之位三十年,堂堂镇国公府,究竟比宁国公府差在哪里?顾家五世四相,门人三千,祖父更为天子师,何其煌煌!难道就挣不出一条从龙首功之路?   陈若弱一句都没打断顾凝,见她说得急了,还给她拍了拍背,见她不说了,这才顺着她的话头,说道:“我打从西北来前,就听说朝里的太子是个糊涂人,只是圣上不知道什么原因特别宠爱他,才让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你们在京城的,可能听这话更多一点。”   顾凝唇色苍白,闻言不语,但脸上的神色显然就是这么觉得的,陈若弱给她喂了一勺牛乳粥,牛乳是加杏仁煮过的,去了腥味,熬成粥更是香浓滑腻,顾凝再没有胃口,也还是张口慢慢地喝了下去。   “太子从出生的时候就是太子,整三十年,我活的时间都没有那么长,这么多年,我对他也就只是个印象而已,有时候被人带着会讨论几句,多是太子的一些笑话,但你知道我们从来没有说过的话是什么吗?”   顾凝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陈若弱叹了一口气,又给她喂了一勺粥,才说道:“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要是哪个皇子王爷替了太子就好,谁都不会想说,有一天太子换人做,未来的皇帝也换个人当,因为……太子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犯过蠢,闹过笑话,但从来没有做错事啊。”   顾凝含着一口热乎乎的牛乳粥,忽然愣住了,陈若弱给她擦了擦嘴,说道:“立嫡立长,瑞王占嫡,太子也占嫡,太子是长子,嫡长子即位是规矩,他又没有犯错,难道就因为不如瑞王聪明,就一定要把储君之位拱手让他吗?小姑,你是瑞王的妻子,所以偏着他,可公公和文卿又没有跟着你嫁给瑞王,没道理一定要为瑞王压上命去赌什么前程的。” 第八十一章 传旨   顾凝想要辩驳什么,她想说她没有要父亲和大哥赌上性命的意思,可话到了嘴边,却是哑然,现在的太子自然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情,但是以后呢,若真决意要和太子争天下,兄弟反目,近在眼前。   陈若弱还惦记着顾峻那边,见顾凝也有些理亏的意思了,也就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柔声宽慰道:“你是当局者,总不如旁观的人看得清楚,这不是你的错,公公跟你大哥是疼你才舍不得让你去撞南墙,要是换了别人家,你在王府里哭死了有人管吗?小姑你看,我们年纪也相近,有些话你不好跟他们一帮大男人说,就跟我说。”   顾凝从小到大,见过的同龄贵女要不就是惦记着她的兄弟,对她极尽讨好奉承,要不就是嫉妒她,和她针锋相对,也有那总想做好人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左右都把她当成镇国公府的大小姐来看,要论真心,都还不如眼前这个长相丑陋的长嫂,她抿了抿唇,点了一下头。   陈若弱对她笑了一下,眼睛亮晶晶的,很是真诚,顾凝愣了一下,犹豫着对她露出一个笑容来。   从顾凝的住处出来,陈若弱脚不沾地直接去了顾峻的院子,她在前线待过,知道顾峻的伤势确实很重,换个普通士兵,给的伤药但凡有一点不好,都支不到归京,顾峻的身体从小就虚,又实打实为母守孝吃了三年素,也就是这些日子才稍稍养回来一点肉,整个人现在时醒时睡,请了京城最好的大夫都不敢打包票。   陈若弱来时,顾峻刚好醒着,他房里原先的大丫头春儿正给他喂药,顺带哄他说话,看着他满眼都是心疼,眼泪都要掉出来了,陈若弱记得这个春儿,她父亲是当初查账的时候被赶出去的一批管事之一,她原本想连带着把这些管事的亲戚儿女一起赶走的,可顾峻死活护着自己房里的人,她没奈何,也就只能让她们留下。   春儿侧对着门边,眼睛只看着顾峻,并不知道陈若弱已经进来了,用强撑着出来的平静语气给他讲着这些日子京城里发生的事,“表姑娘上个月嫁的人,国公爷去了,回来说那户人家虽然是商户,但看得出来家风清正,表姑爷相貌性格都不错,咱家小姐最近跟国公爷闹得有点凶,不知道为个什么事情……”   顾峻脸上带着伤,但还是扯动了一下唇角,见春儿眼里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微微伸出手,替她把眼泪擦了,正好看到了站在门边上的陈若弱,他眨了一下眼睛,哑声道:“大嫂好。”   陈若弱还从来没被顾峻这么心平气和地叫过一声大嫂,顿时有些惊讶,顾峻看出了陈若弱的惊讶,漂亮的杏眼里浮现出笑意来,竟然隐隐有了些顾屿的神采,道:“好歹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要是还像以前那么混账,阎王爷都不肯放我回来。”   可陈若弱看着他没有血色的消瘦脸庞,忽然有些希望他还像以前那么混账,她隐隐约约有些感觉到,以前的那个顾峻再也回不来了。   顾峻喜甜怕苦,为了给他喂药,春儿原本准备了一大盘的蜜渍果饯,可直到喂顾峻把整碗散发着浓重药材苦味的汤药喝完,顾峻的眉头也没有皱一下,陈若弱说道:“你的伤没什么大碍,就是心口那一箭伤得狠了,大夫说只要你肯吃药,一日三餐补起来,很快就会好的。”   “我听大夫的。”顾峻笑了一下,忽然对陈若弱说道:“以前是我不对,我看不起武将,也看不起你们家,还嫌弃你配不上我大哥,可真到了边关,见到战事,还有自己亲身经历过一回,我才知道武将过的是什么日子,陈将军是英雄,我以前太狭隘了。”   陈若弱一头雾水地看向顾峻,却见顾峻的脸庞上泛起了丝丝缕缕的血色,眼里也噙着一点泪光,声音沙哑起来,“我从来不知道,一个活生生的人能脆弱到什么地步,一刀,一枪,甚至一道流矢,那么多熟悉的人就没了,我拼命地砍,拼命地放箭,我以为我也会死……”   春儿听得抽泣起来,陈若弱干巴巴地站在边上,朝廷为了防止西北军怯战,随军的军属住处就设在边关百姓聚集地,她在西北的时候,光是性命就差点没了两回,她并不觉得有什么,相反倒是觉得京城的日子太过安逸,安逸到让人害怕的地步。   顾峻很快就调整了过来,见陈若弱绞尽脑汁想要附和他几句的样子,失笑道:“是我见得太少,天底下并非只有京城这一处地方,盛世百姓见不到血雨腥风,是因为盛世之外,有人替他们扛下了刀枪,我是坐井观天,乍见风霜,要是我的伤还能好,这辈子怕也只有西北这一个去处了。”   陈若弱别的都没听懂,只有顾峻最后一句话听得真真的,她连忙说道:“怎么会,你是镇国公府的少爷,生下来就跟别人不一样,你想要什么前程就有什么前程,何苦去拿命打仗?”   顾峻眨了一下眼睛,他漂亮的杏眼里原先只有少年的傲气和不见世事的天真,可如今却染上了西北的沧桑颜色,他抬起眼,似乎透过锦绣繁华的京城蓝天看到了西北的灰暗天空,他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微叹一声,一字一句,很是认真。   “既见雄鹰,何逐粉蝶……”   陈若弱劝不动顾峻,只是他这伤就算能养好,也得几个月之后了,她虽然担心,但还不到火烧眉毛的地步,只能叹着气从他房里出来,顾屿一早上就出去了,早朝的时间正好够他去到刑部整理了淮南道所有卷宗案情,连带着他在扬州府衙所批的全部公文案宗。   不是所有官员都有资格上早朝,例如六部,唯有正位尚书连同左右侍郎有资格上殿,且早晨事务也不能废,故而每次左右侍郎按次留人在堂,另一人随同尚书上殿,今日留在刑部的是左侍郎杨谦和,他看着顾屿呈上来的几乎可以用作官员呈事范本的卷宗,翻开一看,更是字字珠玑,不见丝毫错漏之处,不由得连连感慨。   第一次办案就能做得这么漂亮,入朝的起点这么高,怕是日后官场三十年,又要出一位顾氏重臣,顾氏五世四相,也许这一回就能成六世五相。说起来,青年才俊,前程锦绣,总是惹人艳羡。   镇国公是带着圣旨回来的,顾屿还没到家,只得先请了宫里的传旨公公稍待片刻,再派人去刑部传世子归府,陈若弱该大方的时候从来都是无比大方的,让人去账上包了整二百两银票的红封,元昭帝这次赐官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和他在朝上的漫不经心半点不沾,派来的传旨公公是他身边御前太监总管,平日里收惯了孝敬的人,也不由得被这大手笔惊了一下,随即就是笑逐颜开,连连让镇国公不用急,他就坐着等。   顾屿回来得很快,他其实料到了这次元昭帝会给他派官职,但也没想过会有这么大的差事等着他,天下十道,江淮为最,淮南道虽然不比江南道富庶,但也是盐粮中心,水路枢纽,何其重要,就这么轻飘飘地交给一个从来没有做过官的年轻人,连他都有些摸不清元昭帝的意图了。   即便是知道镇国公府靠向了太子,想要为太子再添一助力,好给他铺路,这手笔未免也太厉害了一点,顾屿坐在车驾里蹙眉思索了一番,忽然得出了一个几乎有些不可能的结论。   昔有君王,欲得贤才,路遇千里马亡,千金买其骨,成爱才声名,遂有名士来投,元昭帝是为太子铺路,可为太子铺的不是别的路,而是千金买骨的虚名路。   镇国公府刚投靠太子,就有淮南道御史的位置可得,元昭帝这是为了显示太子在他心里的地位无可动摇,也为了震慑那些心怀异端的皇子们,至于给太子增添势力,那都是小节了,毕竟圣心在,什么就都有。   君王心思难测,顾屿不好就此下太多判决,更何况上面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底下人把他的心思看得太透,要是只看他眼前的情况,就是他初入官场,官至三品,得淮南道为治下,前程无量。   顾屿从没在朝堂上露过面,传旨的公公却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以前镇国公府没守孝的时候,年年宫宴都见,哪家的公子贵胄,哪家的千金小姐,他见了一面就能记一辈子,这是宫里人一定要有的头脑,然而再见顾屿,却是真的有些认不出来了。   不提这越长越俊的小脸,就是这一身的威势官气儿,就跟他见过的那些朝堂上的大人们没几分区别了,这是镇国公的世子,真不是镇国公年轻了二十岁? 第八十二章 磨墨   京城事忙,顾屿虽然做过外放的打算,但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快,好在元昭帝还多给了些时日宽限,让他可以把京城的事情处理好了再上路。   于外,要处理的无非就是淮南道的后续,以及和太子一脉的相处,更何况有周家这一层关系在,镇国公府想在太子一脉中站稳脚跟,不是多困难的事,于内,就是双双出事的弟妹了。   顾屿虽然心疼顾峻,但从探视的情况来看,顾峻在西北的两个多月里是真的长大了不少,留在京城有最好的大夫照料,即便放不下心,也没办法做更多,让他最担心的,是顾凝。   原本已经定下的事情,因为顾凝的怀孕,被全盘打乱,站在顾凝的房门前听到大夫说的话时,不可否认,他第一反应就是让人打掉顾凝的胎,只求别再横生枝节,可他终究还是站住了,一是戕害皇嗣乃灭族重罪,房里房外闻听此事的丫鬟仆役,连带着大夫药童,上上下下十来条人命,他想做得干净太难,即便顾凝因此得以脱离苦海,他也会一生难安。   二是血脉亲情,无法割舍,他同顾凝肚子里的孩子无甚感情,但却是看着顾凝长大的,一旦决定打胎,顾凝不可能不知道,兄妹之情为此断绝,让疼爱了一辈子的妹妹恨自己一生一世,任是谁都要犹豫一下。   不过路并不是全然无法再走下去,决定不动胎儿后的一刻钟里,他就想过了不下五种应对瑞王的方案,最有可行性的,就是让顾凝生下孩子,把孩子交还给瑞王府,再按由原计划报死,这就连同病因都圆了过去,皇室产子内外都有人把守看护不假,但看的是皇嗣,护的也是皇嗣,孕妇如何,是不那么重要的。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他从旁坐镇的情况下,前世的经历让他很少信人,而这府邸里得用的亲信,一个都没有,要是把事情交给父亲去办,更难保他不会对顾凝心软。   于是当务之急,是让顾凝自己转变心思。   顾屿对此不抱什么希望,除了夫人之外,他很少去关心女人,更加不会揣摩女人的心思,但也知道女人心思易变,归府之时顾凝也曾泣泪满面,他以为她恨极了瑞王,心下刚定,不想从淮南道回来她就有了孕,还比从前更加执着瑞王,毫无理性逻辑可言。   他平生遇到的难题数不胜数,但总能跳出框外,用冷静的态度和手段应对,所以难题虽多,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就像是幼年时解九连环,不重成败,在于乐趣,他始终都用一种清醒的目光看待着两辈子遇到的难题,唯有在面对家人时,不可置身事外。   陈若弱一边擦着头发从外间走进来,秋衣两层,却还是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刚刚沐浴过,她脸上带着一团粉红的颜色,似乎连带着暗红色的胎记都显得娇嫩了几分,顾屿正要放下手里的笔,她踮着脚尖蹬蹬地跑了过来,就坐在他的边上,看了看砚台里的墨汁,顿时喜笑颜开,往里面倒了一点茶水,取过雕刻精美的云纹徽墨。   “怎么想起来给我研墨了?”顾屿有些惊奇地挑起了眉头,以往学字之时,若弱总是对墨砚避之不及,让她认字还好,让她写字像要害她似的,想来着还是她第一次主动碰这些。   陈若弱用带着水汽的头发蹭了蹭他干净的衣襟,小声地说道:“我听说别人家夫妻都是这样的,我们家不点香,没得添香的事情做,还不准我给你磨点墨了?”   顾屿失笑,也不嫌弃陈若弱磨得墨汁都倾了一点在桌上,笔尖微点,新换了一张纸,在纸上落下一行小字,陈若弱这些日子已经会认很多字了,就勾头过去看,只见顾屿在纸上道,“不然乘风意登仙,不然不羡夜添香,万般纸上黑白色,一砚云墨倾此成。”   陈若弱看不懂,但读出声之后,就像是捉到了顾屿的什么小辫子,笑嘻嘻地说道:“没韵!没韵!这诗不成,这不叫诗!”   一整天的阴霾心情一扫而空,顾屿把笑闹着陈若弱抱进怀里,低声笑道:“诗言志,词言情,不算诗更好,你只要知道这是我写给你的情就罢了……”   陈若弱起初还闹腾,可慢慢的脸就红了,顾屿在她的红唇上落下一点轻微的触碰,声音微微地带上了一点叹息,说道:“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陈若弱只当他说的是顾峻和顾凝的事情,连忙扶平他的眉心,莞尔道:“哪里就辛苦我了,府里上上下下,打扫的仆役,开药的大夫,做菜的厨子,照顾他们的丫头,哪个不比我更辛苦?我就是照应着一点儿,倒是你,心里一定都记挂着,在外还要忙那么多事情,不比我更辛苦吗?”   顾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抚摸着陈若弱的脸颊,哑声说道:“都是有了身子的人,你整日忙来忙去,还要去照看阿凝,我们镇国公府真是欠你太多,我也……”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再说我都要不高兴了!”陈若弱噘嘴去揪顾屿的发冠,就像个小姑娘似的撒娇语气,“我是他们的大嫂,家里没个女主人,我就是女主人,长嫂如母,我不管他们谁管他们?其实小姑人挺好的,就是让你们给宠得分不清前后了,你别管了,我每天去找她说说话,多开解开解她,她早晚会懂事的。”   明明自己的还是个小姑娘,别说顾凝,就是顾峻都比她大,却是真摆出了一副长嫂的样子来,顾屿看得心中柔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陈若弱的头发已经半干了,她在顾屿温热的掌心里蹭了蹭,忽然有些脸红了,做贼似地张望了一下外头,靠近顾屿的耳边说了两句话,顾屿的面上顿时露出犹豫之色,陈若弱的头都快要抬不起来了,见顾屿还这样犹豫,顿时气得打他,顾屿失笑,抬手把她抱坐在了怀里,柔声宽慰道:“不是我不想,而是为了夫人和孩子着想,虽说过了三个月,已经不怎么打紧,可要是夫人不想,只是为了文卿而委屈,那样不是委屈夫人了吗?”   陈若弱的脸顿时更红了一点,小声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想了啊?自从,自从上次之后,你就再也没……我才不怕你找不找女人呢,我就是想了!怎么了吧!”   她原本以为顾屿再怎么样都会笑话她几句,眼睛逃避似的闭上了,可等了好半晌,只觉得唇上温热的触感一点点蔓延了开去,胸前松散的带子被轻巧地解开,耳边传来了一声低语,不带笑意,十分认真,“文卿也是。”   笔墨纸砚被推到一边,砚台里的墨汁撒得到处都是,也无人在意,一片贴身的温热衣料从桌案上滑落,随风慢慢地按到了几团醒目的墨渍上,顿时被墨汁晕染开去,一团一团,星星点点,仿佛绽开了墨汁点的花儿。   元昭帝给的日期虽然不定,但总不会让顾屿等到妻子生产再走,如今秋日里水路难行,陆路又颠簸,要是带家眷随行,就尽早离开,陈若弱这会儿月份还浅,受得住颠簸,要是月份长了,反倒不便。   顾屿隔日就决定前上门拜访瑞王,他和瑞王的交易只进行了一半,且是互相握着对方把柄的阶段,如果用一个形象的形容来说的话,就是树枝打狼,两头害怕,握着树枝的人害怕狼一下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而狼害怕人忽然用树枝捅瞎它的眼睛,都不敢轻举妄动,而顾凝的怀孕,显然是让瑞王多了一个筹码。   可惜的是,他并不准备让这个筹码成为筹码。   镇国公府昨日刚刚投靠太子,瑞王要是任何一个皇子,顾屿这样上门来拜见,都是两头遭忌讳,不过第一,瑞王是镇国公府的女婿,顾凝又刚刚传出孕事,舅兄上门顺理成章,第二,瑞王和太子一母同胞,自从皇后过世,这些年后位高悬,多少得宠的妃嫔为了自己的儿子使尽浑身解数,两兄弟长年处在争端风口,外人连带着太子看来,瑞王都是个再忠诚不过的弟弟。   顾屿大大方方上门,瑞王也大大方方迎客,言笑晏晏让到内堂,屏退下人之后,气氛却是一凝,瑞王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顾屿收敛了温文的表情,四目相对,都是一声冷笑。   和黄轻一样,瑞王也是个聪明人,和这样的聪明人说话,最好一辈子不掀开他给你蒙上的遮羞布,一旦掀开了,再多的机锋也是无益,只有坦坦荡荡。   顾屿也没有要和瑞王打机锋的意思,他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不知上次文卿给殿下的东西,可还证实了有用?” 第八十三章 定北   瑞王是个相当懂得利用身边人和事的人,甚至还很有一点冒险的精神,他得到顾屿给的名单和其中一部分官员的把柄之后,立即选定了御史中丞赵楷,却不像顾屿想的那样,将把柄给人,观察后效,反倒是放出风声来,不过数日就有官员当真查到了把柄,上书参倒了赵楷。   顾屿也是回京之后才听说这件事,不得不说瑞王确实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既不舍得让别人得了利,又实在想试他呈上去的消息真假,这法子虽然没得什么利,但总归费事的事都是别人去做的,他至多是失了个不一定能拉拢到御史中丞而已。   显然,顾屿的话属于明知故问,瑞王冷笑了一声,忽而说道:“本王如今还不曾下手做过一事,你呈给本王的东西,假使本王直接给了太子,不知你镇国公府要如何自处?”   这才是个显而易见的威胁,可惜顾屿根本不上套,他淡淡地说道:“殿下不是为了小利放弃长远的人,与其试探来去,不如开门见山,阿凝即使有孕,也不会再回来,仍旧按照原定的计划,只报她产后血崩,殿下得一皇嗣,更稳身位,如何?”   “顾文卿,你们顾氏当真如此看不上本王?”瑞王面上的冷意丝毫没有遮掩,语气冰冷地说道:“太子虽荣,但身居高位,如履薄冰,这些年党争频频,凭他真能压得住朝堂内外,使百姓安乐,天下太平?本王一非庶子,二非庸人,为何不能一争?你顾氏为本王姻亲,理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百般想要脱离,当初又为何许嫁?但凡本王另娶她人,都是举族效死!”   顾屿没有接瑞王的话,反倒是继续说道:“待此间事了,我会让阿凝去到地方州府,择良山好水而居,殿下不必多做记挂,至于皇嗣,想来有天家庇佑,也无需我顾氏多做费心,殿下既然觉得阿凝耽误了殿下,尽可待妻孝过后,再择贵女入主王府。”   瑞王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顾屿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但两人最终还是达成了协议,顾屿转身就走,瑞王在他身后忽然说道:“当初我娶阿凝,是真心的。”   顾屿冷笑一声,走出了正堂,瑞王站在原地,似乎并没有看到顾屿的离开,他的声音有一瞬间变得十分沙哑,就像是什么堵在了喉咙里似的,“择良山好水而居,择良山好水……阿凝,我若有天下,必寻你归家。”   孕事越是上了月份,人就越懒怠,陈若弱先时听信了话本的说辞,整天都小心翼翼的,不肯多走一步路,后来才知道孕妇也要适当消解,且不能多补,对胎儿无益,也就恢复了每日的风风火火,除了在顾凝和顾峻的住处来回走,还习惯上了等顾屿归家,和他一起出门散步。   不知道为什么,陈若弱的肚子只是三个月,刚刚开始显怀,就隆起得十分迅速,顾屿不是第一次照顾孕妇,原先还是淡定的,但慢慢地也跟着紧张上了,每次出门都要扶着陈若弱走,不是顺着她心意的象征性扶一把,而是真扶,反倒是陈若弱头次怀孕,不知道区别,还当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   比起陈若弱,同样怀孕的顾凝就深居简出得多,她不爱出门,每天也只有陈若弱来陪她时才能说上几句话,顾屿也去见过她两回,把瑞王那套耽误了他的原话说了,顾凝整整过了两天才不哭了,刚缓过劲,又哭着闹着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给打了,还是陈若弱把她给劝住了。   要是换了个普通的姑爷,顾凝这胎打也就打了,她不肯打都得劝着她打,可是这孩子的父亲是瑞王,圣上的儿子,别说故意打了皇嗣,那宫里不是经常有不小心掉了胎的妃嫔,还被狠狠发落吗?   顾凝哭得更凶了,陈若弱对她倒是没有什么恶感,只觉得她可怜,见她哭也不觉得厌烦,也许是因为顾家人都生得太好,顾凝不论怎么哭闹,都好似梨花带雨般惹人心折,连她一个妇人看了都替她难受,瑞王但凡是个男人,都受不住这样的美景美色,难道做大事的人,心都是这么硬的吗?   陈若弱有些困惑,不过想到昨夜和顾屿的那一场……她的脸红了红,暗地里呸了一口,她家的这个,铁定不是做大事的人。   这两日朝堂上最要紧的事情已经从淮南道案变成了前线传来的战报,就在顾峻受伤归京之后,异族大举入侵,这本是年年都有的战事,每年边疆秋收时节,异族都会趁机南下抢粮,抢到就跑,绝不恋战,所过之处,必定整村被屠,有些正当年纪的少女会逃过一劫,但面临的仍然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前线战场早在十年前就采用了定北侯的制定的作战方针,大部分兵力化整为零,同异族展开游击作战,以战养战,这样在很多的情况下都是能赶得及救援百姓的,剩下小部分兵力守卫城池及其边关要塞,陈青临的飞鹰关大营,正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据点。   这次异族的目的显然还是抢粮,只是经过多年作战,定北侯的应对策略起了很大的作用,游散抢粮得不到以前的效果,正值西北军大部分兵力都在游散状态,异族的大单于顿时起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他要直接攻占西北!   飞鹰关大营是西北边疆第一道防线,也是最为精锐的一道兵力,陈青临率军死守十六日,帐下兵卒杀敌人数一比四,也就是说四个异族人的性命才能带走一个飞鹰关将士,听起来是件划算的买卖,但账不是这么算的,异族军由西北草原上许多家部落青壮构成,但见利益,如同蛆虫苍蝇,飞鹰关的兵员人数却是固定不变的,死守半月,死伤过半,定北侯召集散兵的速度却一点也不见变快,每日里的战报流水似的通过最快的驿鸽传达到京城,元昭帝更是连下三道圣旨让定北侯加快速度,尽快支援飞鹰关。   顾屿没把陈青临的事情告诉陈若弱,镇国公也瞒住了,这事落在旁人的眼里,至多就是定北侯办事不利,但顾屿和镇国公都知道,定北侯如今且算是瑞王的岳父,也许是定北侯怕陈青临功高盖上,也许是瑞王授意了什么,这其中必定有关联。   不怪顾屿和镇国公这么想,其实事情也确实是如此,收到瑞王传话的时候,定北侯也是十分惊讶的,不过他在西北盘桓多年,第一时间考虑的不是对错,而是这么做的后果,飞鹰关何其重要,倘若有失,再想从异族的手里夺回来,必然要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且他为主将,事罢,即便陈青临要受到责罚,他也难逃一个用人昏聩的罪名,看上去显然是两不利的事情。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瑞王的第二封信也送到了,信里似乎知道了他的犹豫,转而写道,西北战事多年重复循环,主将胜之不赏,败之有罚,反倒是诸如陈青临这样的小将步步高升,显然是元昭帝想要为新的西北大将军铺路,若在此刻陈青临出了纰漏,最好是直接失飞鹰关,再由定北侯重夺,那么不提元昭帝是否有脸仍旧不做任何封赏,至少也断了未来的一个大敌。   定北侯是个扎扎实实的真军人,对于朝堂上的弯弯绕半点也不清楚,心里本是半信半疑,然而想到这么多年来,他立下的战功无数,却时常是为他人做嫁衣,陈青临立的功本不足他十分之一,一趟京城去下来,直接封回宁远将军爵,莫非元昭帝是真觉得他老了,要给年轻人让路了不成?   心念既定,定北侯也就打定主意,要等陈青临失了飞鹰关之后再派兵,最好能让他死在战场上,按照他对飞鹰关大营的兵力和异族情报来说,至多十日不援,飞鹰关必失。   可无奈他想得好好的,陈青临却不按照他定的路子走,飞鹰关大营年前战损颇多,就算加上秋初编进去的六千新兵,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万人,可就是这五万人,足足抗下了异族二十六万大军整十六日,斩敌十万有余,杀得异族大单于进攻的势头大减,已经隐隐有退却的苗头。   而整整十六日过去了,就是要召集所有的西北军兵力都足够,他要是再不发援兵,别说元昭帝起疑心,就是他底下的亲信都明里暗里直嘀咕了。   定北侯咬牙,命左右拔营,他要亲自率军去救援飞鹰关,计策已败,如今至少不要让别人看出来破绽,更甚至,能捞一点功绩作为日后清算的挡箭牌最好,他同时在心里也把瑞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第八十四章 鏖战   整十六日援兵不至,陈青临的心里远没有展现给异族大军的那般镇定,他本就不是太聪明的人,十日之内就该到的援兵迟了整整六天,且传信兵拼掉了大半送出去的消息都如石沉大海,他的心中早已做出了最坏的打算。   他人可以死,兵可以全军覆没,唯有这座占据了易守难攻最佳地势的飞鹰关不能失,西北边疆大部分地处平原,飞鹰关却是难得的高地势,三面绵长,难以被包围,想要攻占,原本就要花费数倍于守卫的兵力,他连年操练帐下兵力,并不是奔着全军精锐的虚名去的,而是真的基于定北侯制定的作战方针,设想过无数次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要如何守住关隘,尽可能多地杀人。   尽可能多地杀人,这话要是传到朝堂上,跑不了一个嗜战好杀的罪名,然而在西北,没人会觉得不对,异族年年来犯,年年都有战事,这还是朝廷表现强硬的结果,前朝甚至以贡养异族,只求减免征伐,最后死于民怨之下。   最后几个传信兵再度出发了,陈青临让手底下的副将亲自带了五百人随同护卫,务必要保证传信兵活着离开战场,其实众人心里都很复杂,一方面知道就算不派传信兵,大营也该知道飞鹰关的情况,一方面又抱了些微薄的希望,希望真的是因为传信兵都死在了路上,所以无人报告,才使得援兵迟迟不至。   陈青临已经不用亲兵了,他把战场上负责保护他的亲兵都下放到了各营里去,他知道,跟着他只有死得更快,也有些软弱的念头,亲兵都是熟悉的面孔,看着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减少是件很难受的事情,会影响他在战时的冷静,这样下放出去,就是死,也是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至少能让他心里抱着点念想。   第十六日的深夜,大约也算是第十七日的时候,探马来报,说异族大军重新又组织起来,由大单于亲自率军,气势汹汹地朝着飞鹰关而来,陈青临对别的事情一概不敏感,但到了这个时候,却相当地有感知,他一瞬间就明白了,鏖战半月,异族大军这是要最后放手一搏了。   熬过今夜,或是死在今夜,对陈青临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从他参军入伍,在战场上举起刀,杀死第一个人起,他的命就注定了要比普通人更贱一点,此后杀死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从阎王那里赊的账。   秋夜薄霜,陈青临把十几日都不曾换洗过的衣物穿上身,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脱下它们的运气,他是个大老粗,却也有了点吟诗的意兴,然而对着手里半旧不新的铁枪,沾着一层干涸血皮的盔甲,和底下满眼疲惫的将士们,他张了张口,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把衣襟拢了拢,举高手里的铁枪,像往常那样大声喝道:“打完这一仗,打跑异族人!本将请诸位喝酒吃肉!”   回应他的,是两万多人静静的呼吸声,陈青临抹了一把脸,知道自己说了废话,这么多天下来,人困马乏,士气要是还能被他一句话鼓动,那就怪了,何况他本就不是懂得鼓动士气的将领,也就不做更多无谓的事情,枪尖一指异族大军来的方向,高喝一声,“杀!”   这一声宛若龙虎嘶鸣,蕴含着无限的杀意和怒意,第一时间激起了飞鹰关将士们这么多天压抑的情绪,各部曲听从上官调令,看上去就像是不紧不慢准备应战,然而只要稍懂军事的人就能看出来,此刻的平静不过是表象,水面下潜伏着的,是一头被囚禁的亘古凶兽,无声地露出了獠牙,只等破笼而出。   定北侯率军赶到之时,飞鹰关前鏖战正酣,凭他多年的征战经验,一眼就能看出双方都是倾巢而出,尤其是飞鹰关的士卒们,明明数倍弱于异族大军,但在主将的带领下,却还排成了阵列,有条不紊地应战,位于阵眼中心挥旗指挥各部的,正是盔缨高扬的陈青临。   举凡主将在战场,必起一人高的战车,盔缨赤红,足一臂长,或挥战旗,或擂战鼓,让士卒可见,主将安在,军心就不会乱,定北侯早年就不这么亲自去了,他养了跟自己身高体态差不多的亲信,每逢战事,他立在旁,亲信领兵,死了一个即刻可再替换,他也曾将此法于军中将领里推广,只是从未见人用。   亲信立在战车上,小声向定北侯问道:“侯爷,前方阵势俨然,是否要再行观察一下,要是贸然支援,怕冲坏陈将军的布置。”   定北侯已经看过,陈青临排的是一字长龙阵,兼两侧轻骑兵护翼,首尾不断,异族军数次冲杀进去,都不得其法,似被长龙绞颈,而陈青临所在的阵眼部位,更如同一个人肉绞杀机,近之则死。   他此时已经有些后悔了,陈青临显然是准备和异族大军玉石俱焚,要是他今夜没有率军过来,飞鹰关必定全军覆没,但见这阵势,异族人也讨不了好,别说是进军飞鹰关,就是溃不溃逃都有待商榷,只可惜他这样气势汹汹地带兵来了,不加入作战也不是个道理。   可就这么给陈家小儿再添一功,也实在让他有些气不过,西北连年征战,得到的功勋是有限的,这些年就如瑞王在信里说的那样,他定北侯得胜,至多就是金钱宅子女人的赏赐,而这些个小将获胜,满朝上下恨不得把他们吹出花来,爵位更是不要钱一样赏,好似明日他就要倒在战场上,被这些小将接过班底去。   定北侯一时陷入了魔障,他的战车居高临下,忽见底下陈青临战旗一斜,这是变阵的先兆,而一字长龙阵的变阵,左右不过三种,一为敌击龙首,变阵则龙尾至,绞之!二为敌击龙尾,变阵则龙首至,绞之!三为敌击龙腹,变阵则首尾至,绞之!   定北侯看得清楚,异族大军是咬死了陈青临安排在一字长龙阵两侧的精锐轻骑兵,坏其两翼,这也是一字长龙阵唯一的破法,只可惜异族人不知道,陈青临的大营里,训练最有素的就是轻骑兵,他们每日天不亮就出营操练,直到夜深才回来,一夜安睡,复起又是一日操练,战力十分强悍。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对亲信摆了摆手,说道:“我今率军三十万至,何必顾念区区两万人阵,传军令,自北向南进战场,将异族人打乱,至于陈青临那边,为大局计,且让他们混战一会儿。”   亲信直觉不妥,但见定北侯胸有成竹的样子,还的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如实地将军令用战旗打了出去,各部听惯了定北侯的命令,想也不想,直接冲进了战场。   异族大军早已经杀红了眼,压根就没有因为飞鹰关有援兵而乱上哪怕一刻,大单于双目冒火,命令底下最凶狠的勇士们咬死了陈青临大军的侧翼,一定要撕出个口子来,他已经不指望这一场战事能赢了,但他的两个儿子都死在这场战事里,这个守卫飞鹰关半个月的宁朝将军必须死!   整整三十万大军加入了战场,然而飞鹰关将士受到的攻击却越来越猛烈,陈青临的战旗挥动半晌,确认一字长龙阵再也无法首尾相联,眉头蹙得深深的,不明白为什么援兵要切断他的阵势,然而就在此刻,两侧的轻骑兵被进攻的异族大军撕开了一个口子,数以千计的异族勇士冲到了陈青临的战车前,喊杀声冲天。   陈青临将战旗插高,取红缨枪上马,不再多想,直接带着战车周遭的兵卒们杀进了异族的包围圈,他的精力很好,虽然这些日子每天只能睡一两个时辰,但到了杀人的时候,力道还是大得惊人,寻常异族到了他的手底下,基本走不过一遭,过不多时,马下就堆积了许多的尸体。   口子还在变大,陈青临脸上溅的血已经糊得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援兵已至,却不替他堵上侧翼轻骑兵的口子,这也就算了,杀进来的异族更是越来越多,他几乎都要怀疑援兵上了战场之后什么都没做,只是把异族大军从那道口子里挨个驱赶进来了。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陈青临几乎有些恍惚起来,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尚且稚嫩的怒吼:“胆敢!”   背后一道轻轻的覆盖触感,陈青临下意识地反应过来,勒马回身,一枪扫出,打下两个不知何时靠近他背后的异族骑兵,而他身侧的马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瞪大了眼睛,从马上倒了下去,他的胸前被什么刺穿了,面上带着怒色,见他无事,似乎想要露出一个笑来,却凝固得极快,形成了一个要笑不笑的诡异表情。   陈青临记得这个少年,他是军中一位老将的幼子,新兵入营时特地关照到了飞鹰关大营,初时和顾峻差不多的脾气,被他整治了几回,渐渐开始乖乖叫他陈大哥,战事刚起他就想送他走,可是到底没能成行。 第八十五章 张和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很漫长,陈青临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这么多日以来的思绪一瞬间被什么打通了,迟迟不至的援兵,一上战场就切断他阵势的自己人,死活堵不上的口子,和很远很远才能听见的一点喊杀声,交织在了一起。   随着重物倒地的声响,陈青临的身体也一阵脱力,又是几个异族士兵拥了上来,手里的武器散发着冰冷的光,这一刻,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嘶声大叫了一声,提起手里的铁枪,对准身前一个异族士兵的脑袋劈了下去,一击之下,血肉飞溅,连带着异族士兵身下的战马都悲鸣着倒了下去。   一时无人敢近,也就是在这时,侧翼的口子传来宁朝战马特有的脚步声,十数道箭风扫过身侧,将剩余的异族人统统钉死,陈青临抬起眼,他的脸上全是血污,眼睛里也被溅得一片血色,让人不禁怀疑他此刻究竟还能不能看见,定北侯从战车上下来,也生生被这样的陈青临吓了一跳。   然而只是片刻的工夫,他就调整了过来,取过亲兵奉上的帽盔和外袍,带着一列衣帽整齐宛若刚下战场的亲兵,他按刀大步走向陈青临,这在平时,毫无疑问是十分赏识的行为了。   陈青临就只是骑在马上没有动,他的马下到处都是尸身,自己人的,异族人的,定北侯靠近五步,就无法再前行,他的眉头拧了起来,有些心虚,但更多的是愠怒,“宁远将军守关守到痴傻了不成?本侯亲至救援,你一言不发,是何道理?”   陈青临看了看周遭,看了看远处,为将者总是有自己的一套感知,不必战后统计,他已经能大致估算出这片战场上还活着的飞鹰关将士人数,这些天战损过半,刚才和异族数倍于他们的主力纠缠一夜,两万多人大概只能剩下一小半不到,不过万数,他的目光落在了定北侯的身上,见他一身衣物干净整洁,眼睛里的血色化成了一片湿润,在脏得看不清脸色的脸庞上流淌出两条小河。   他提枪下马,却没有顺应定北侯的意思,跨过一地的尸身向他过去,反倒是先扶起了倒地已死的将门少年,把他抱到了战马上,依次而下,他把地上的诸多同袍尸身都扶到了他们生前的战马上,战马安安静静的,并不明白自己背上的主人已经再也不能骑着它们征战。   定北侯无端地感到有些寒冷,却又不是很能抓住心头稍纵即逝的那一丝不安,他把这归结于对陈青临漠视自己的愤怒,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意思,“宁远将军,来拜见本侯就如此困难吗?”   陈青临回头看了他一眼,整张脸上只有眼白是纯白色的,看人的眼神也不大像人,那是种狼一样的,鹰一样的眼神,定北侯莫名地想要后退,却又生生定住了,他告诉自己,不过是个功勋不足他十分之一的小将,没什么可害怕的。   然后,他就被陈青临用手里半旧不新的铁枪,活生生地捅穿了胸腹,他连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这么正面朝下,倒了下去。   变故来得太快,亲信呆住了,战车两侧的亲兵们也都呆住了,甚至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久久的沉默蔓延开去,忽然不知道是谁试探着开口道:“将军,死了?”   陈青临张开手掌,放开了那柄杀了不知多少异族人的铁枪,连日来的疲惫终于在这一刻席卷上身体,他晃都没晃一下,直直地也倒在了被血染红的土地上。   战场上的消息总是传得最快的,元昭帝命驿站三线齐发,每日战报不断送入宫中,原本这次定北侯发兵救援飞鹰关,是一早没出发之前就送了消息到京城的,元昭帝白日里刚松了口气,夜里就收到了异族大军全面溃逃的捷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底下接着的丧告惊掉了睡意。   飞鹰关驻守将军陈青临,因战援不及时,怒杀主将定北侯赵匀,人已拿下,不敢擅专,送呈京城待判。   这封丧告很有几分说话的艺术,若是定北侯的人来草拟,自然是极尽抹黑陈青临之能事,但这人只上了一个理由,就是定北侯战援不及时,往小了说,是定北侯无能,陈青临暴戾,往大了说,战援不及时能造成的后果是怎么样的,谁都清楚,有暗喻定北侯通敌的意思,话里话外都是在替陈青临脱罪。   拟此丧告的正是飞鹰关之战中失了幼子的老将蒙山,他一直把陈青临当成自家子侄看待,肯放心把幺子交给他,也是赏识他人品,爱惜他才华,因为幺子,这一战他可以说是从头关注到尾,自然能看清定北侯的所有异状,平时收拢分散在各地的西北游散兵力只需要七日,何况飞鹰关地势摆在那里,并不需要等大军到齐才能开援,哪怕是每日增援一点,都不会落到现在这个样子。   整五万人的飞鹰关大营,西北军中最精锐的一支,如今只剩八千多残兵,清点了伤残的士兵,四肢还全乎能上战场的,只有不到五千人,何其惨烈!   一趟飞鹰关去下来,满目疮痍,看到那漫山遍野没来得及安葬的尸身,蒙山老年失子的悲痛都淡去了不少,除开丧告,又以本人名义将此事的疑点全部列出,随战报呈上,最后更直指,定北侯若不是嫉贤妒能到了失心疯的程度,就定然是和异族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元昭帝也是头疼,拿着捷报和定北侯的丧告,一时都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睡意全无之下,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左右道:“朕记得,陈青临是顾氏的姻亲?”   朝堂上姓顾的大臣有好几个,但顾氏只有一个,御前太监总管张和就小心地应道:“是啊,这还是开春那会儿,圣上亲自给做的媒。”   “你说这回,顾氏会不会跟着掺和?”元昭帝按了按太阳穴,他并不关心定北侯是不是通敌叛国,也不关心陈青临杀上将有没有苦衷,他的考量总是和旁人不同。   这话张和可不敢接,不过他有顺着元昭帝的话往下说的本事,也不见他多刻意,压着声说道:“圣上其实都不必把这些事儿放在心上,谁对谁错都不打紧,顾大人那边掺不掺和也都是小事,如今殿下们都大了,圣上一天天地把自己绷着算怎么回事?也该把事情交给他们去办了,而且奴才最近听见了一点风声……”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底下有个小太监耳朵竖得高高的,都没听清他的话,只能偷偷瞧了元昭帝的脸色,很是阴沉。   打从清心殿出来,张和用拂尘扫了扫自己胳膊上一点看不见的灰尘,一路上的人都朝着他行礼,他的脸上笑眯眯的,时不时应一声,然而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们却察觉到了今天气氛的不对劲,纷纷看向最靠后的那个小太监,一个个眼珠子骨碌碌的。   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张和停了下来,笑了,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小太监们,语气温和地说道:“刚才在殿里,都听见什么了?”   被他点名跟出来的六个小太监,六个都是白着脸连连摇头,张和也不恼,反倒是脸色更好了一点,对靠后的小太监说道:“三儿,你都留意到什么了?”   被称为三儿的小太监从靠后的位置上挪到了前面,对着张和行了一个大礼,毫不顾虑地说道:“喜子和福贵一直在听干爹和圣上说话,圣上后来说话的时候,喜子脸色有异。”   “乖。”张和拍了拍三儿的头,看向脸色煞白的喜子和福贵,温声说道:“去收拾一下,你们从明天起,就换个地方吧。”竟是丝毫都不问他们的来历,也一点都没有怀疑三儿的话。   喜子和福贵想说些什么,然而张和已经不准备搭理他们了,就像是对着两只无关紧要的老鼠,抬脚跨过。   张和带着剩下的四个小太监正要回到清心殿,迎头撞见了太子,太子身边还跟着黄轻,黄轻衣衫整齐,但显然能看出来十分困倦,太子的精力倒是不错,见到他,打了个哈欠,叫了声张和。   张和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真心了几分,比见到哪个主子都恭敬地行了大礼,只是礼行不到一半,就被太子扶了起来,“大半夜的,你别折腾了,父皇叫我们来肯定是有事,你趁这时辰去小睡一会儿,我让王先侯在殿外,要是父皇叫你,再让他喊你去。”   张和连忙应了,抬眼看了一下周遭,知道没什么生人,就压低了声音对太子说道:“殿下待会儿进去要留神,边关出乱子了,圣上心情不太好,得顺着哄着。”   见太子陷入沉思,他看了黄轻一眼,对他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黄轻困倦的眼皮陡然抬了起来,确认似的挑起眉毛,张和又点点头,黄轻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第八十六章 御厨   边关出现这样的事情,确实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虽然有了张和的提醒,太子看到丧告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他对陈青临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熟悉,也正是因为这样,内心从一开始就有了点偏向。   元昭帝看了看他,不大好看的脸色恢复了一点,压抑着语气说道:“杀害上将,为军规三不赦,假使不是定北侯无能在先,蒙山就是先斩后奏都可以,元成,这里头,你可能看出点什么?”   太子毫不犹豫地说道:“儿臣觉得定北侯贻误战机,害死前线将士数万,罪该当死,宁远将军虽然以下犯上,但可以说是先斩后奏,要是后续查出定北侯有通敌之类的嫌疑,宁远将军不仅无罪,而且有功,他本就是功臣。”   元昭帝的面上露出了一点无奈之色,却不像是生气,反倒有些寻常人家老父亲看待自家平庸的儿子,有些叹息,更多的是疼爱,他转而看向黄轻,说道:“重安,你呢,你有什么看法?”   “回圣上的话,微臣以为,定北侯当不是通敌叛国,这背后,应该另有缘由。”黄轻低下头,态度十分恭敬的样子,说道:“即便近些年定北侯军功渐少,但举凡我西北主将,无一不杀西北异族如宰猪屠狗,无一不同西北异族有血海深仇,通敌者,多为朝中不得志之恶徒,军功不过将爵,年纪不过四十,至异族方可融入其中,或有身陷囹圄诈降求命者,然定北侯稳坐后方,不在其列,定北侯为西军重臣,家眷俱在京中,没有通敌的理由。”   黄轻的这个年纪,能当着天子的面说出这样有理有据的判断,也实在是很了不起了,元昭帝的脸色却陡然阴沉了许多,黄轻低着头,却也感觉到了绵延开去的低气压,心头顿时有些惴惴不安,不由揣测道,是否因为他事先没有给太子提示,自己出了风头,让一向疼爱太子的元昭帝感到不快?   元昭帝自然不是为这个,他没再去看黄轻,目光落在了太子的身上,他有很多个儿子,其中有像他容貌的,有像他性情的,要论起来,太子是和他最不像的那一个,老六瑞王没出生前,倒还有个像皇后的理由,可老六生得和皇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好像再没了疼爱太子的理由,可在他的心里,并不是这样算的。   一个从出生起就光芒万丈的太子,长相和他像了一半,和他敬之爱之的皇后也像了一半,性情却谁也不像,能让人很轻易地联想起,这是他们结合诞下的儿子,而不是他们的复刻品。   性情莽撞,脾气大点,也没有什么,自古以来有成就的君王,很少有太过温吞的,反倒是那些工于心计的皇子们不讨他的喜爱,他知道太子是个普通人,没什么城府,能到今天这地步,离不开外戚和臣下,可太子也是他的嫡长子,他坐拥天下,自然也有决定这天下给谁的权力,这权力甚至比享受这天下更让他迷醉,让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何谓天子。   他的脸色突然变差,只是因为他似乎看到了未来,聪明的外戚把持着朝政,他疼爱的长子变成提线的木偶,他宠爱的孙儿被外戚雕琢成他们想要的样子,那这天下,还是他所想看到的天下吗?为太子找这样一门本就显贵又没什么把柄的姻亲,是否是他做错了?   元昭帝的考虑在场众人没一个想到的,黄轻即便天赋过人,也没有到走一步看五十步的境界,太子更是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回答太蠢,惹了父皇生气。   “罢了,这事到底和你们没什么关联,朕想在新任淮南道御史上任之前考考他,就再交给顾文卿去办吧。”元昭帝拍了拍太子的肩膀,似乎有些别的意味,说道,“你好好看着,从头到尾看着,就够了。”   太子不明所以,但想一想,顾氏是陈家的姻亲,父皇的偏向实在是很明显了,不由得替陈青临松了一口气,转而又眨了眨眼睛,想到了什么,但还是没说出来。   隔日顾屿就得到了这门差事,前线的事情又是上一世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的轨迹已经不再按照他所熟知的方向而行,假如换个人来,失了先机,肯定惶恐不已,但顾屿只是蹙眉思考了一下其中的变化,更多的则是放在了这件事本身上。   上一世,瑞王是在获取到了足够的势力支持之下,发觉镇国公府无用,又凭借着妻族之便,圣心之利,毫不犹豫地用镇国公府的倒台换取了足够他一争江山的政治资源,定北侯地位稳固与否,实在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情,所以并没有飞鹰关死战,陈青临是顺顺当当在七日内等到了定北侯的救援,军功则被定北侯用春秋笔法划拉去了大半,这是小事。   而这一世,明确了镇国公府不会倒向他,能靠的势力只剩下定北侯一家,瑞王不急才是怪事,而按照瑞王的算计,何以在稳固定北侯地位的前提下再给镇国公府添一桩烦心事?唯有陈青临战死,失却飞鹰关。   不得不说这个计策又狠又毒,他唯二没有算到的就陈青临善战,定北侯善妒,压军功赏封和武将地位本是国策,定北侯正处在新旧将领换代的夹缝中间,老将难封,新将上台,假如没人提醒,他也就会按照上一世的路子,至多背地里黑点陈青临的军功,其实落在明眼人的眼里,就跟笑话一样。可一旦被人提醒,越是看陈青临死守关隘,他就越是妒忌,越是不想发兵救援,乃至于越拖越让自己骑虎难下,最后拖到飞鹰关近乎全军覆没。   从拿到这门差事起,顾屿的心里就开始了盘算,盘算的结果是,陈青临还有救,定北侯死前昏招频频,人要是还活着,自然还能为自己辩解一二,可如今死无对证,就是污他通敌叛国都有人信,想怎么编排就怎么编排,只是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顾屿和镇国公商议了一下,还是决定不把这件事情告诉陈若弱,一是怕她忧思过度伤了身体,二是陈青临暂时不会有什么事,告诉了她也只是徒增烦忧而无实际。   陈若弱最近胖了不少,她原本也不轻,怀了孕之后更是饭量大增,脸上圆了一圈,肚子上除了显怀的部分,也添了不少肉,胳膊腿上都圆了一点,大约也只有看在顾屿眼里,还是那副根骨匀亭的少女模样,喜鹊劝过好几回都劝不动,陈若弱该吃没少吃,只是勉勉强强松口答应每天多走一点路。   府里那个痴傻老厨做菜比她自己做菜好吃多了,这就更导致了陈若弱的变胖,陈若弱被顾屿扶着慢慢地走出门,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着,顾屿替她拢了拢散乱飞舞的发丝,失笑道:“要是手艺好也是罪,那夫人是不是也该被关起来?”   陈若弱噘嘴,她的肚子比常人大了一圈,腿上的水肿也比别人来得快些,走路的时候更是别扭,几乎大半个身子都靠着顾屿,她其实连动弹都不想动弹了,连顾凝都知道她行动不便,从等着她上门开解自己,到主动过来找她说话,都分不清是谁在开解谁了。   “不过张老他真不是御厨?”陈若弱问道:“就没查过户籍什么的?他做的很多菜式我看都是宫菜的花样,人都痴成那个样子了,用料还那么舍得,不是宫里出来的,也是哪家贵胄丢的吧?”   张老就是那个管事安置下来的老厨子,陈若弱去后厨见过几回,没上灶台之前就是个痴傻老头,一上灶台老头人就变了,看着都清醒了一点,有一回模模糊糊提到自己姓张,陈若弱就叫他张老。   顾屿没大在意,不过也让人去查过,道:“宫里的御厨人数都是定死了的,近十年都没有变动过,十年前倒是有两名御厨告老,但都是归乡,官府里有去向,人也没有痴傻,还有一位得罪了人,被发配西北,至于贵胄人家,哪有仿宫菜的厨子……”   他说着,却顿了一下,寻常贵胄人家自然不敢,可京中的贵胄不止勋贵重臣,还有皇亲,就他所知,几位出嫁多年的公主,府上就有从宫里调配出来的御厨,为避讳自然不能再做宫廷菜式,但御厨做惯了宫廷菜,强学别的也做不像,唯有把自己会做的菜式稍加改良,或改变滋味,或改变相貌,这还是当初一位寡居的公主举办赏荷宴时,无意间对客从们提起的话。   陈若弱倒是更奇怪了几分,不过她也没有再问下去,靠着顾屿一边走,一边笑说道:“那个得罪人的,肯定就是我师父了,他就是打宫里被发配出来的,御厨人数这么严,那张老不是御厨出身,保不齐是他也像我一样,有个御厨师父呢!” 第八十七章 月份   顾屿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扶着陈若弱在府邸附近走了走,也没有走出太远,就在陈若弱一叠声的求饶里慢慢地往回走,面上带了些忧虑,夫人的肚子大得实在有些不正常,偏偏看过几个大夫都说没事。   陈若弱只是不大愿意走动,倒还没有到了躺在床上的地步,一回到府里,就拉着顾凝到小花园边上说话,连顾屿都不搭理了,顾屿也不恼,站得远远的看着,怕她们在外头吹了风着凉,还让人取了披风来给她们披上。   最近的天是越来越冷了,早起地上都结着一层霜,深秋的寒风呜呜地吹,出门衣裳都要多加两件,京城还好些,京城人多,人多人气就旺,哪怕是街头庙会都比空旷地方要暖和,打从西北到京城的一路上,才真叫个冷。   陈青临穿着一身囚服被锁在囚车里,浑身上下也只有那一件单薄的囚服可以御寒,囚车押送别的犯人,都是细铁链子锁了手脚就成,但他天生力大,军中流传着他空手掰弯过实心的铁枪的事迹,押官也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用铁枷锁了他双手,脚底下铁镣铐严严实实,脖子上还勒着结实的牛皮绳,比捆活老虎还多两层,一日三餐靠人喂,囚车不给下,屎尿全在车里,没过几天,连押官自己都不肯靠近检查。   陈青临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扛枪打仗,再苦再难的事都经历过,荒郊野外没得水喝的时候,自己的尿也得捏着鼻子再喝回去,他不怕这些,他明白,就连这样的日子,也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人在快死的时候总是会想起最亲近的家人,陈青临也不例外,他想起陈父,想起陈母,还想起自己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有些庆幸,又有些难过,他本应该做到一个哥哥能做到的全部,给她做一辈子的娘家依靠,可现在,什么都不成了,还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到她。   但要说后悔,陈青临是真的没有后悔过的,他那一枪扎下去,是为千千万万枉死的兵报仇,他不管定北侯有过多少功勋,也不管他有什么理由,只知道因为这个人刻意的拖延,让飞鹰关险失,让他丢了四万条人命,让他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这些人的父母妻儿,这一切,让他那一刻的脑海里除了杀死这个人之外,再无其他。   大冲已报,现在就算是千刀万剐,他也认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的妹妹已经嫁人,而他现在无妻无子,除了可能会因为他的事,让她在婆家的待遇变得差一点,于性命上应该不会牵连到,而且他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顾屿不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临到京城的时候,押官才让手底下的人把陈青临从囚车里拖出来,用冷水给他从上到下草草冲洗干净,换了身干净的囚服,押到了京畿,其实以往押送到京城的犯人多是异族俘虏,押送的方式大同小异,异族俘虏体魄强健,尚且有三分之一的人挺不到京城,报的都是路途猝死,或畏罪自尽,很多押官为了省事,走到半路上就能把俘虏折腾死,然后上报就能回去了。   常年在西北同异族作战,陈青临的体魄强过许多的异族蛮汉,不仅一路上挺过来了,寒风天被冷水冲,就连抖都没抖几下,换了身干净囚服,看上去竟然就像是一路上没怎么受苦的样子,押官也不怕他再得势报复,基本上用他这囚车送过的人,别管是多大的官儿了,就没有能活着回西北的。   而陈青临,也确实没什么报复的心思,闷不吭声跟着人进了大牢,只等什么时候宣判,判他是个砍头腰斩还是凌迟,他大宁律学得不怎么好,但总归没有再多的死法,他其实比较希望是砍头,因为听说有经验的刽子手砍人的脑袋是非常快的,基本上都感觉不到疼,他不怕疼,但怕死亡的过程被无限拉长,让他有胡思乱想的时间。   牢房四四方方,里外青砖不透风,比囚车里暖和,还有压软了的干稻草铺的床,干净的两个碗放在地上,一个盛水,一个盛饭,牢饭都好,两块浓油赤酱的大五花肉,半边青菜铺着,半碗白饭打底,还冒热气。人一安逸了,就容易多想,陈青临枕着自己的胳膊,一会儿想自己的死法,一会儿又想这辈子连个女人的床都没上过,就这么胡思乱想了很长时间,忽然听见外头有动静,他朝门边看去,然后就见到了顾屿。   顾屿和牢房大约是八辈子也打不着的关系,矜贵俊秀的世子爷进来的时候,衬着整个牢房都有了光芒,陈青临忽然想起一个叫蓬荜生辉的词来。   “也难为你第一时间就来看我……”陈青临想扯个笑,但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只能退而求其次,对顾屿点了点头,说道:“我这次连累你们了,看过我就走吧,我看过信了,若弱还怀着孩子呢,就先别告诉她了,只说我在边关,瞒个两三年都成。”   顾屿道:“确实没敢告诉她,等日后舅兄可以再同她解释,圣上已经把这件案子全权交由文卿来处理,舅兄只要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不添不减地录一遍供词就够了,其余的交给文卿。”   陈青临呆了片刻,失笑道:“文卿,我现在是难捱了一点,可你也不需要编这样的瞎话来哄我,这事就算圣上交给你去办了,你也不能就这么徇私替我脱罪,我犯的是死罪,我自己心里是清楚的。”   顾屿摇了摇头,却没有说太多,他在审问犯人之前见徇私见了这一面,已经够让人说道的了,更不可能再给什么明显的提示,他身后还有刑部的官员陪同跟着,于是只道:“并非徇私为舅兄脱罪,圣上自然有圣上的道理,倘若圣上真信了舅兄杀害上将的罪名,也就不会有派文卿彻查案情这一出了,舅兄有罪无罪,并不是舅兄和文卿可以定的,看的是定北侯。”   定北侯如今只是个死人,陈青临感到一阵好笑,但见顾屿明亮的双眸,到底也没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顾屿走近了一些,对他道:“这位是刑部掌狱张衮大人,同我有些私交,舅兄在牢里若有什么不顺心的,只管找张大人就是。”   陈青临看了看顾屿身后毕恭毕敬的刑部掌狱,愣是没怎么看出正三品官儿的傲气来,看着甚至有些巴结的意味了,顾屿只当不知,态度仍旧温和可亲,又和陈青临说了几句话,才转身告辞。   正如顾屿所说,此案并不是陈青临认不认罪的事情,看的还是定北侯,他只要论证了定北侯确实有过,而且过失大到该死,就能替陈青临洗脱死罪,至于活罪,免官降职一类,那就更好说了,武将不比文官,用一个少一个,只要人活着,就迟早就再回去的一天。   要查定北侯,在京城肯定是不行,定北侯常年在西北盘桓,案子也发生在西北,顾屿既然得了这样的差事,西北一行必不可少好在京城到西北常年有平整的官道可以走,陆路通畅,来回虽然不短,但路途并不算颠簸,要是办案顺利,两个月就能回来。   陈若弱已经有了五个月将近六个月的身孕了,肚子却足有别人要生时那么大,顾屿虽然不放心,但也实在不能带上她,临行前几天,他都没敢把自己要走的事情告诉她,生怕惹了她难受,可到了临行前夜,再不说,就得等他走后别人再同她讲了,顾屿不知道那种更好些,想了很久,还是无果。   以前陈若弱还能侧过来躺着睡,现在肚子挺得高高的,都不能乱动弹,平躺下去越发显得肚子大,她有些发愁地抱着顾屿的一条胳膊,说道:“我是不是快生了?”   “六个月都不到,怎么可能就生了呢?”顾屿伸手,隔着被褥在她小腹上摸了摸,动作很轻,语气也很低柔,“都说十月怀胎,至少还得四个月呢,倒是该先想想起名的事。”   陈若弱说道:“起名还轮得到我们起啊?不都是公公起名吗?对了,你们家单字的名,别是没家谱往底下排了吧?”   顾屿低声笑道:“文单武双,我同三弟的名里都从山字旁,例如宁国公黄家,这一辈子从的就是车字旁,到下一辈,顾氏是排云字旁,说来我倒是想过几次云字旁该配什么名字……”   陈若弱才不管他说什么,只管抱着他的胳膊,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床帐外烛光暖,照亮一室温存,她小声地说道:“越是要到生的时候,我就越是害怕,你们京城说生孩子的房间不洁,不让男人进,我不管,等我真的要生了,你一定得陪在我的身边。”   顾屿算算时辰,揉了揉陈若弱的脑袋,点头应下。 第八十八章 生死   辗转半夜,顾屿到底还是没下定决心把事情告诉陈若弱,他本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只是对上身怀六甲的爱妻,任是铁石心肠,都要心软几分。   陈若弱似乎什么都没发觉,还比平日里更缠人了些,之前在扬州的时候,知道顾屿事务繁忙,她很少打搅他,回到京城,又因为他被刺,胳膊上带了伤,更是时时刻刻注意着提醒他休息,也就是这几天他伤好得差不多了,才任性了一点。   顾屿由得她折腾,他今夜的脾气也比平时要好得多,一连读了好几十页新上的话本,听见外头打了子夜的更鼓,也不催促陈若弱入睡,反倒是温声继续读了下去,陈若弱抱着他的胳膊,整个人往被褥里沉了沉,脑袋都埋进去了半边,过了一会儿,又忽然露出了眼睛,直直地由下往上看着顾屿。   要是换个人被从这样的角度看,任他平日里怎么俊,也要显出几分短板,可顾屿就不同,他的脸庞棱角分明,却又不是那种过分硬朗的英气,眉眼鼻唇每一样似乎都是画上去的,那么恰好地安放在那儿,根本让人找不出一丝不完美的地方,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一样的好看。   可陈若弱看的不是他有多好看,她眨了眨眼睛,忽然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胳膊底下,语气低低的,带着点撒娇似的软糯,小声地说道:“你是要离京了吗?”   顾屿拿着话本的手一顿,目光落到了陈若弱的身上,她整个身子都严严实实地盖在厚实的被褥里,只露出半边脑袋来,看着有些可怜,他伸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发,低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却是默认。   “我就知道……”陈若弱沮丧地说道:“拖了这么些日子,也没想到我的肚子会这么大,别说你了,就是我自己都不敢跟你去淮南道了,不过还是赴任要紧,等孩子要生了,你在这之前给京里递话,我听说地方官员一年有两个月的探亲假。”   顾屿知道她误会了什么,但他到底没把陈青临的事情说出来,嘴角微微上扬了几分,他应了一声,又道:“最迟三个月,我就回来。”   陈若弱抱着他的胳膊,紧紧地抱着,似乎怕一个不留神就能让他给跑了似的,顾屿侧过身,将她拢进了怀抱里。   难得一夜无眠,隔日顾屿离京,正赶上了初冬第一场雪,下得不大,只是地上铺了层细细的小雪,看着颇有几分冷意,雪地路滑,陈若弱想去送行,也被这场雪给耽误了。   西北军并非是由定北侯一人统御,本朝吸取前朝教训,军中权柄每五年轮换一次,主将之下兵员三年轮换,使得兵不认将,将不识兵,定北侯是西北军近五年来的统帅,而在他之前,是由老将蒙山掌权,蒙山之前的那位大将,则是在去年的战事中不幸阵亡。   故而定北侯虽然在西北军中颇有几分势力,但绝到不了一手遮天的地步,顾屿也没有旁人想的那样紧张,轻车简从出了京城,就毫不犹豫一路向着西北而去。   元昭帝将这件案子交给顾屿,自然也是有他的考量的,这其中的考量不可对人言,但顾屿两世为人,到底也能揣测一二,前世也就是如此,元昭帝临终怕黄氏外戚干政过多,为太子又择了两房身世极贵的侧妃,另封两家外戚势力,除此之外,亲命周仁子承父位,即相国位,又复顾氏爵,若非他坚辞不受,元昭帝甚至还想将最小的公主嫁给他做续弦。   这么多的布置,全是为了太子铺路,一家外戚变三家,相国位大定,又有个名正言顺的国公从旁辅助,太子即便再是草包,也不可能会成为一家的傀儡,而他和周仁只要有那么一点头脑,就会帮着太子平衡朝堂,这一世虽然早了一点,但按照元昭帝的性格,提早做布置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得利的那个人,区别只在于,前世的他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得利不喜,损失不悲,今生他却要做那个稳稳抓住所有机遇的人。   雪落即入冬,天越来越冷,陈若弱身上的衣服越裹越厚,连厨下都开始很少备冷盘,转而变成各种温香汤羹,冬日滋补,尤其是张老做的菜,每一样都似乎冒着宫里的精致烟火气。   陈若弱起初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直到有一日忽然想喝汤羹,却一时想不出名字来,只让管事传话的时候想着点,让张老自己试着弄,刚过一个时辰,汤羹端上,惊得陈若弱差点没跳起来。   漂亮的瓷汤碗里漂浮着碎金色的鸡油脂,不见一丝热气,用汤勺拨开,能看到底下码放整齐的汤料,组成一个格外精致的形状,底下的汤料之多让人几乎怀疑是不是乱炖的汤水,可只要一勺连带着一点浮油喝下去,就会发觉是错了,这汤羹里既带着肉质的鲜甜,又蔓延着各种汤料融合在一起之后的奇异滋味,两者合二为一之后,美味地让人恨不得把锅端起来一口喝干。   陈若弱惊,却不是为了这汤羹的美味惊,而是这汤羹她是喝过的,师父在西北那会儿天天念叨着这道被称做“金玉满堂”的鲜羹,她费了好半天的劲才给他找齐了食材,可他偏偏又不肯做,说这是先帝最爱的一道汤,即便是御厨,会做的也不多,而且不能擅自做,到最后还是背着人给她做了一回,香得她半个月之后,闻着自己身上,都似乎还残留着那天的汤羹气味。   这个滋味,确实是金玉满堂没错,陈若弱只喝了一口,就再也没心思坐着喝汤了,她明明记得顾屿说过,宫里的御厨没有变动,但能做金玉满堂的御厨,至少都是伺候过先帝朝的老人了,莫非是十年之前,张老就在宫外头痴呆落魄了?   陈若弱满腹的疑问,一直持续到了顾凝来找她,这些日子她和顾凝之间互相开导,互相安慰,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她也没瞒着她,就把这事没什么遗漏地告诉给了她,顾凝起初也没大在意,当成闲话听的,可越到后来,脸色越是发沉,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她说道:“假如张老真的是御厨出身,我想,我知道他的来历了。”   “先帝长女新河公主,曾因小产驱逐公主府上下一百三十多名宫奴,其中被毒哑断手的占据一大半,还有小部分不是疯了就是傻了,有的被卖出去,有的自生自灭,王……提过有个很会做菜的张御厨也在被驱逐之列,新河公主为此找了几年的新厨子,一直没找到合用的。”   陈若弱听得害怕了,顾凝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说道:“新河长公主为人残暴,好在现在已经信佛吃斋,也不常在京中走动,我尚且都没见她几回,嫂子就别害怕了。”   陈若弱抚了抚心口,小声地说道:“我才不是怕,我就是惊讶,这个公主做事这样残忍,圣上竟然还能容忍她吗?不是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害了不止一个人了,难道就因为是公主,所以王法就对她没有用吗?”   顾凝差点没被她惹笑了,“大宁律是这么写,可历朝历代哪有皇子王孙打杀几个下人就得偿命的?新河公主是圣上同父同母的嫡姐姐,哪怕就是护着太后的面子呢,圣上也不可能对新河公主怎么样的,至多给她几个冷脸。”   陈若弱不吭气了,她一直觉得圣上是个好人来着,没想到也会徇私,要是同样的事落到了自家文卿身上,她知道,他才不会徇私的。   刑部大牢内,陈青临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裹紧了张掌狱刚刚派人送来的冬衣,脚边不远处是烧得正旺的火盆,他住的是刑部大牢少有的三面青砖一面囚栏的单间,床上塞的干草也在下雪的那几天换成了厚实的棉被褥,上下各两层,暖和得很,说实话,比军中的营帐住得都要舒服。   越是这样,越是让陈青临的心里升起些许希望来,假如有得选择,谁都不想死,也许他的案子真的可以翻盘,他不用为定北侯那个罔顾人命的混账偿命,他还能自己给自己缝补那件用了十多年的皮盔甲的破洞,他还能守着自家的宝贝妹妹,看到外甥或者外甥女出生,要是能活得再久一点,他会带他们去城外捉兔子。   陈青临想得多了一点,但还快就收回了思绪,他不敢再想下去,生怕自己一直抱着这样美好的希望,等真到了行刑的那一天,对着刽子手的刀,会忍不住懦弱到哭出声来。   他想让自己从生到死都是顶天立地的。 第八十九章 疯魔   京城这一年的雪下得要比往年早得多,不仅早,还下得格外大,一场小雪过后,就是连绵好几天的雨雪天气,冻得人不想出门,原本热闹繁华的京城变得一片萧瑟,连开店铺的都不大乐意开门,唯一风雨无阻的,大约也只有每日清早乘车驾入宫门参加朝会的官员。   镇国公原本不怎么上朝的人,近来也多了不少事务,有一回还在外头军营里过了夜,成日里早出晚归,好像不是府里人似的,陈若弱除了和顾凝待在一起,也不得不多去看看顾峻,免得他一个人在房里养伤,闷出毛病来。   顾凝一开始并不知道顾峻受了重伤,一直等到她的胎稳,府里人才敢把事情告诉她,要是以前,顾峻早就嚷起来了,这儿疼那儿疼都要说出来,可是经过大战的洗礼,他变得懂事成熟了不少,还反过来安慰顾凝道:“我这不是还捡了一条命回来吗?又没缺胳膊断腿,已经比别人要好得多了,战场上死人平常,能活着回来就是幸事,哭什么。”   陈若弱隐隐约约觉得顾峻这话她听过,又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的,顾凝听了,却是哭得更凶,在她以前的想法里,他们既然生在公侯府邸,就该享尽人间富贵,天生就比别人高出一等,她出嫁之前也确实都是这么过来的,可这些日子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她心里的世界,现在顾峻的伤势更是明明白白地提醒她,这个世界并不是围着他们转的,生老病死,情爱是非,伤痛折磨,没有一件逃得过。   总归都是人而已,天给的富贵,天也能收回,天不收回,就会在别的地方补回来,没有十全十美。   顾峻是在战场上看开的,所以他成长得很迅速,虽然很疼,但是很快就会好,对于顾凝,却有如钝刀割肉,一刀一刀,慢慢把她雕刻成合适的模样,每一刀都让她疼得刻骨。   顾屿走后的第一个月,经过了朝堂上无数次的争吵,元昭帝下旨说明淮南道案结案,比起审理时的磨叽,量刑显然爽快得多,除了首犯按律待到明年秋后处决之外,元昭帝甚至还答应了太子的上奏,将肉鸽案中所有涉及人员全部处死,只是按所交代的罪行轻重量刑。   大宁律虽然没有前朝那么严苛,对于一些穷凶极恶的犯人,仍然保留了前朝的虐杀之刑,从不见血的贴加官到斩首,腰斩,铁梳洗,生剥皮,再到五马分尸,只是一直以来并没有太多能用到这些刑罚的犯人,在明年秋之前,天牢里的行刑人还要多学一些前朝的知识。   镇国公没把这事跟陈若弱说,而是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圣上仁德,听闻了扬州瘦马案的内情,又着人审问过后,下旨命废贱籍制,又重新议定奴法,命官府严加审看,日后要是再有瘦马一类事情发生,当从拐卖罪判。”   本朝高祖身世坎坷,幼年被人贩几度转手,恨极了这些人,故而大宁律中对拐卖罪判得最重,一旦查实,涉案之人即便是有品阶的官员,也无论轻重一并处死,可以说是大宁律里为数不多的重惩大罪。   陈若弱听了也是高兴,她在淮南道认识了不少身世可怜的姑娘,圣上这道旨意下去,可以说是救了她们一辈子,而以后,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因此得救,她又是喜悦又是骄傲地想道,这里头要是没有自家夫君忙上忙下,肯定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了,可一想完,就更想他了。   此时顾屿堪堪到达西北,路上风雪大,他一点都没有停顿休息,白日里骑马,夜间轮换车夫,驾车驾夜行,几乎从不留宿驿站客馆,喝的是冷水,吃的是路上买的干粮,还一点都不挑剔,等到西北的时候,那张漂亮俊美的脸庞已经瘦削了不少,显露出完美的棱角,看着有些阴郁,衣带宽了一圈,威势不减反增。   蒙山带着他的三个儿子来迎,这次顾屿仍旧算是钦差,只是没有名头,也没有钦差金印,有的只是一份元昭帝的圣旨,然而蒙山确实珍而重之地行了参见大礼,和徐景年之前的下马威不同,蒙老将军开口就说自己是对着圣旨跪拜,相应的,也很是给足了顾峻这个钦差的面子。   顾屿没说什么,快速而又平稳地读了一遍圣旨,就对蒙山道:“老将军容禀,如今天色尚早,不知从此地出发去到飞鹰关大营,需要多久?”   蒙山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顾屿这是刚到就急着查案,不由得失笑道:“从此地到飞鹰关,就算是骑上最快的战马,也要两个时辰才能到,到那个时候,天都黑了,钦差还是先在主帐营中先宿一夜,等到明日……”   “明日仍旧要耽误两个时辰,老将军不必多劝,晚辈此时出发,夜至飞鹰关,就在那里宿下,明日一早就可立即查案,早去早归。”顾屿对蒙山行了一个晚辈的礼节,对他的身份来说,已经十分礼遇。   蒙山从没见过这么风风火火的年轻人,奇妙的是,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却不是急躁的性子,反而很有几分沉稳,看着倒不像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反倒像是朝里积年的老官儿,他叹了一口气,也就派了人给顾屿带路,由得他去了。   飞鹰关之战极为惨烈,陈青临的麾下几乎剩不下多少人了,在陈青临被押送回京候审的时候,蒙山把剩余的几千残兵调到了自己的手底下,也算是个收容,这次派去给顾屿带路兼护卫的,正是曾经的飞鹰关将士,一共两百骑兵,见到顾屿,就是结结实实地大礼。   顾屿生受了礼,面上并没有太多变化,只是让他们尽快带路,骑射本就是君子六艺之一,为他熟识,而且这些日子马上颠簸得多了,顾屿骑马竟然一点也不输给军中打磨多年的精锐骑兵,一路风尘到飞鹰关时,还比蒙山预期的要早上了那么两刻钟。   异族大军被打退之后,本该乘胜追击,无奈主将定北侯身死,飞鹰关守将陈青临被抓,也就只能由得异族溃逃,元昭帝暂将西北军的权柄交到了蒙山的手里,这些天蒙山另派了三万守军过来清理飞鹰关,战死的将士尸身,还能辨认身份的发回原籍交由家人安葬,尸身破烂身份不明的,只能就地焚烧,战后尸骨多,怕引起瘟疫,是从来没有乱葬和就地掩埋这些说法的。   顾屿来时,飞鹰关已经被清理干净,只有地上的焦土还能看出一点鏖战过的痕迹,顾屿到了当时离得近的几个活着将士指认的,陈青临杀死定北侯的地方,询问身边参过战的校尉,道:“当时战场上的情况,你再对我说一遍。”   校尉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顾屿带来的文书,文书没抬头,这让校尉好过了一些,他舔了舔干涩的唇,回忆道:“当时陈将军让我们排的是一字长龙阵,我在龙腹阵里,异族咬死两侧轻骑兵,龙腹阵几次去救,连带着龙尾首两阵斗得极凶,战况倒是还好,突然侯爷带着兵冲进来,第一冲就冲散了轻骑兵刚刚准备合拢的口子,第二冲断了龙首阵,第三冲直接冲没了龙腹阵,战场上立刻就陷入了混战……”   顾屿听着,忽然问道:“定北侯的人,杀异族几何?”   校尉握了握拳头,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侯爷没来之前,异族已亡半数,侯爷来后,阵势几度变化,都未来得及参战,异族就溃逃了,自然杀的人不如我们多。”   顾屿知道,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他没有往底下问,只是让随行的文书将校尉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记下,他又看向了定北侯生前的亲兵。   军中将领由于红缨显眼,能统率自家兵将的同时,也给了敌军先擒王的机会,武将再勇猛,也抵不过潮水般的前赴后继,故而就算是杂号的将军都会养几列亲兵做为战时护卫,定北侯念旧,跟在他身边的亲兵基本上都是老人了,可以当成半个亲信看。   顾屿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用同样的语气问那个定北侯的亲兵道:“战场上的情况确实是如此吗?”   亲兵点头,顾屿又问:“宁远将军杀死定北侯时的情况又是怎么样的?”   校尉站在边上,脸皮抽了抽,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倒是那个亲兵,听见顾屿这样不客气的话,也没什么生气的样子,只是木然地行了个礼。   “当时侯爷派兵来救援,陈将军不理侯爷,侯爷于是责问陈将军……”亲兵低声道,“然后陈将军走了过来,提枪一下子扎穿了侯爷的胸腹,当场断气,接着陈将军也昏迷过去了,有人说陈将军是打仗打得一时疯魔,当时看着,也确实有些骇人的样子。” 第九十章 昭和   陈青临自然不可能是发疯杀人,亲兵如此叙述,免不了一些避重就轻的成分,也是为坐实陈青临杀害上将的罪名,顾屿听了,也仍旧让文书将这话毫无遗漏删改地记下。   亲临案发之地,当然不是为听取一两个证人的证词,顾屿在原地勘测了一遍,又回到营地大帐内,让几个参军在沙盘上重演了一遍陈青临当日所布下的战阵,证实了当日定北侯率军冲入战场,乃是全盘打乱了原有战势,造成本不该有的混战,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放大了战阵被撕裂的口子,让异族残兵源源不断地向着陈青临所在阵眼的方位冲杀。   顾屿没有当场下论断,定北侯多年征战,立下战功无数,只因为一次战事的错误决断就被属下杀死,显然并不能服众,他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定北侯是故意这么做的,人死已矣,再多的猜测也只能是猜测,想要为陈青临翻案,需要的是更多有利于他的证据。   战事的情况,顾屿从多个方面证实了定北侯的错误,飞鹰关之行就可以告一段落了,他连日带人又回到了当时的主帅大营,又见了蒙山一面,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查到的情况,顾屿没有深入地探讨,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这个案子的疑点蒙老将军已经在上奏中说明,晚辈来此,也正想重新整理审讯,也有些话想问老将军,头一件是,飞鹰关被围十六日,期间是否真如上奏时所言,附近大小据点守将均得命向主帅营集兵,无一直奔飞鹰关营救?”   若按照常理推论,这显然是不合理的,飞鹰关算作一个极为重要的关隘,守军五万,背靠主帅大营,骑快马只需两个时辰就可到达,定北侯集兵的地点却在三日夜之远的嘉平城,飞鹰关周遭大大小小的据点达五个之多,兵力三万,即便不是军中精锐,直接派去救援,正可配合飞鹰关内精锐守军,达成里应外合之势,不说歼灭异族大军,至少伤亡不会像现在这样惨烈。   听了这话,蒙山的面上浮现出冷意,带顾屿到沙盘前,指点给他看,道:“不止如此,定北侯当年分兵护疆时,就有多位同袍考虑过集兵之事,最后议定一年两次集兵大演,至多十日,最少七日,整个西北的兵力就能全部集合,但定北侯舍近求远,下令时就以主帅应该坐镇后方为由,从主帅大营撤到嘉平城,各地集兵到了主帅大营,又多此一举调兵再至嘉平城,嘉平城休养三日过后,才发兵飞鹰关。”   西北虽大,但战线只在对异族的那一边,再往里就是绝对安全的后方,故而各地散兵到达主帅大营的速度应该是差不多的,且不考虑定北侯为何要让飞鹰关附近的散兵也多耗费三日工夫到嘉平城集兵,就说他多拖延的九日时间,如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是板上钉钉的贻误战机之罪。   本朝重武轻文是摆在明面上的,军中的将领有功不一定赏,有罪却一定罚,假如没有陈青临,定北侯在拿不出战功的情况下,判了贻误战机之罪,也是活不成的。   定北侯显然不是个傻子,他算准了陈青临守不住飞鹰关,但也不会给异族大军占多少便宜,他数着时间去支援,正好捡漏,踩着陈青临的尸骨,拎了异族大单于的人头,就算有人要告他贻误战机,看在他功劳的份上,元昭帝也不会对他做些什么。   可惜一朝魂断,西北军群龙无首,异族大单于虽然恨极陈青临,但还是收拾残兵突出了重围,不少将士有心去追,但终究因为主将身死,无令擅自行动是军中大罪,只能收兵。   事情过去不久,但对军中而言已经很长,当时的各路散兵都已经遣返回去,顾屿将蒙山的话记下,拒绝了蒙山集兵的提议,而是选择了亲自一拨一拨去到各处据点以及散兵聚合地录供,他也曾带过兵,知道越是这种战后闲暇时期,军中的训练就越是严格,他不想因为查案耽误了军中正常运转,左右不过是他多忙几趟。   在蒙山的唏嘘中,顾屿离开了主帅大营,身边跟着的只有百十来个骑兵,放在江淮算是场面,但在西北,马匪都敢盯几眼,但好在顾屿这一行都是曾经的飞鹰关精锐轻骑兵,气势不同常人,十分凶煞,到底还是没真招了马匪。   定北侯虽然身死,但他曾经为西北分兵做出的革新措施却仍然遍布西北各地,他提出的分兵策从应用之初就不知救了多少西北的平民,顾屿带着文书四处走访时,不免听了许多老百姓的歌功颂德,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操着一口让人听不懂的方言,流着眼泪一个劲地磕头,求顾屿给定北侯爷一个公道,不能让他白死。   这样的话听多了,连带着顾屿带来的那个文书都有些不安,私底下找到了顾屿,犹豫着说道:“大人,我们是不是做错了?定北侯守卫西北多年,就算真的证明了他这一次动了私心,想害陈将军或是夺功,等到案情结束,公之于众后,这些老百姓……”   他实在有些说不出来底下的话,顾屿顿了顿,说道:“假如一个人,他的一生都在行善,救助过的人不知凡几,临老的时候忽然起了坏心,毒死了邻居一家几口,被他救助的人想要替这个人求情,你认为这个人该不该杀?”   文书呆住了。   顾屿却没再看他,手底下换了一张纸,落笔的速度轻缓而有力,看不出表情上的分别,只道:“一个人积累的德行,和这个人行的恶事是不能抵消的,他救了再多人,也抵不过他杀害的人命,被他救的人没有错,替他求情更没有错,但法就是法,该杀的人和不该杀的人是有区别的,杀了不该杀的人,那这个人就该杀,倘若这个人因为他做的善事而逍遥法外,只能证明断案者的不称职。”   那一日,文书在顾屿的营帐内站了很久,出来的时候,迎着西北硬邦邦的风,只觉得整个人的境界都提升了不少,也更下定了决心,要跟着顾大人查清这件案子,不能因为定北侯过去的功勋而对他心软,人死已矣并不适用于律法,即便是死了,该承担的罪责也一定要承担。   顾屿这一次查案确实很认真,虽然说在外人看来,他一直是个认真的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很少有不务正业的时候,但他自己知道,大部分的时候,那都只是外人看起来而已,就像他在淮南道查案,白日里再忙,也会注意时间抽出空来陪夫人逛街看花灯,那时他的虽然也认真,但认真程度有限。   这一次夫人不在身边,也不知是好是坏,他就像前世一样,全身心地扑入到了正事上,但终究是心里点着一把火,不似之前行尸走肉。   京城连绵了数日的雨雪天气终于开始转晴,阳光正好,晒得地上积雪消融,虽然还是冷,但已经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陈若弱闷了许久,也终于被顾凝和顾峻劝着出来走动,正巧昭和公主府上的梅花开了,兴致勃勃地办了一场梅花宴,她和顾凝从小玩得好,亲自给顾凝写了帖子,请她带着顾峻和长嫂来玩,还格外让人报了口信,说不会邀瑞王来。   也许是因为年轻恢复力快,顾峻现在已经能稍微下地走一走了,他倒是还好,伤都不在四肢主要经络上,看着虽然人消瘦了好大一圈,但到底没落下什么残疾,顾凝小小地扶着他,陈若弱也被喜鹊搀扶着,到了镇国公府门前,顾峻被扶上了木制的轮椅,交由两个侍女伺候。   顾凝从小没什么闺中密友,昭和公主比她小两岁,也就是幼年时见过几回面,真熟悉起来,还是在顾凝嫁给瑞王之后,昭和公主和其余的公主不同,她是皇后所出,是太子和瑞王的妹妹,身份极高。   陈若弱这些日子虽然怀着孕,但在这之前,顾屿办完淮南道的案子归京之后,她就已经操持起了一个公侯府邸掌家女主人的活计,也露过了几回面,虽然还是有人背地里指指点点,但明面上到底还是没人露出什么异色的,昭和公主更是,她亲自到门口接人,虽然先看的是顾凝,但对陈若弱也是十分礼遇。   一连好些日子没见,顾凝也显怀了,顾峻半靠在轮椅上,还是撑着起来要行礼,昭和公主连忙把他按了回去,亲亲热热地拉住了顾凝的胳膊,对顾峻说道:“你呀就坐着吧,你可是战场上立了功的人,我都不叫你行礼,看谁还敢让你起。”   顾峻瘦削的漂亮脸庞上难得露出了些笑容,他这些日子在家里养伤,捂得一身晒黑的皮又回了原色,本就是京城纨绔里最漂亮的一位,经了一遭战场,更显几分风姿,昭和公主微微地红了脸,故作不在意地拉着顾凝的胳膊,急火火地带着她到一边说话去了,非常没有主人家的自觉。 第九十一章 平疆   公主按理要等到出嫁之后才能离开皇宫入住公主府,但昭和公主在宫里和好几位公主的关系都不好,被她缠得没法子,元昭帝就破了例,着工部替公主提前建府,末了又舍不得,每隔几天就要召她一回,最后昭和公主索性宫里住两天,公主府住两天。   虽然且算是个临时住所,工部还是很用心的,陈若弱被侍女引着进去的时候粗略地看了看大小,发觉这公主府至少要比宁远将军府大上一倍,得有个镇国公府的四分之三,可见昭和公主的受宠程度和传闻中相比至多不少,她心里有了数,面上倒没显出诚惶诚恐的样子,看着很有几分知书达理。   不是什么正经的宫宴,昭和公主请人也是很随意的,除了顾凝这样跟她玩得好的,剩下的都是一些府邸近的公侯夫人和小姐,男客也请,身份都还颇高,都在公主府花园的草地上,只是隔开十几道山水墨画的屏风,同赏园中梅花。   大宁强盛,不比像前朝那样嫁公主和亲,就算是不受宠的公主,出嫁的待遇也不会低,而像昭和公主这样皇后所出又受尽宠爱的嫡公主,更有自己择婿的权力,如今公主未嫁,开宴相看一番京中贵子也属常理,并不会有人指摘,陈若弱坐在位置上,很快身边就坐下了一个形容极美的素衣妇人,是和她相熟的周夫人。   “公主殿下挑的日子好,雪刚化了,映照梅花,光线正好,看人都带着一层薄光,好看的更好看,那些个浮夸子弟就别提了。”周夫人微微抚了抚发鬓,衣袖半掩唇角,压低声音对陈若弱说道。   陈若弱先是疑惑,很快也反应过来了,忍不住笑道:“原来是为这个开的宴。”   周夫人兰花指微翘,端起一盏散发着梅花幽香的茶水,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才款款地说道:“其实别看来了这么多人,个个都挺像那么回事的,据我对公主的了解,她最后选的人逃不开三个。”   陈若弱起了几分好奇,目光扫一下边上,年长的贵夫人自有她们的圈子,或带着儿子,或身边跟着女儿,离得都远,于是靠周夫人近了些,拉了拉她的衣袖,问道:“阿姿,你可别卖关子了,快让我知道!”   周夫人轻瞪她一眼,似乎嫌她坏了礼数,可一点都不凶,陈若弱被瞪得还笑了起来,周夫人拿她没法子,只能收了袖子,声音更低了一点,给她解释,“公主打小爱俏,从不遮掩,三年前圣上开玩笑,要给公主定了宁国公世子,公主又哭又绝食,就因为宁国公世子当时脸上出痘,最后好不容易哄回来,圣上答应让她自己挑个最俊的驸马。”   陈若弱记得宁国公世子,是太子的妻弟,听自家夫君提过,说是个很有才华算计的少年人,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也没听说长相上有什么短板,也就只能怪他运气不好了吧。   周夫人给她咬耳朵,语气里带着笑音,“咱们这京城一亩三分地,长得俊的公子哥其实没几个,适龄的就更少了,我看公主心里惦记着的,一个是定北侯之子赵平疆,一个是户部尚书家的长孙,还有一个……”   她说到这里,对陈若弱努了努嘴,示意她看向一个方向,陈若弱懵懵懂懂地跟着看过去,只见顾峻嘴角挂着一点笑意,坐在木制轮椅上,身边围了好几个笑闹着的公侯子弟,明明他也没折腾没闹,但看着就吸引人眼球,就是换个不知情的人,一眼看去,第一个注意到的人一定是他。   周夫人笑道:“你们顾家这一双玉璧似的男儿,不知道迷花了多少京城贵女的眼,偏你还不知道!”   陈若弱想说她不是不知道,自家夫君的斤两多重她是知道的,可没想到顾峻也有人喜欢,现在的顾峻懂事了一些也还罢了,以前那个折腾天折腾地的纨绔子弟,也那么受欢迎吗?   见陈若弱懵懵的样子,周夫人噗哧一声笑了,倒也没再多说,只拉着她到一边去看梅花了,周夫人的动作挺小心,路上遇到了不平整的地方,也会提醒着她一点。   昭和公主和顾凝猫在离花园不远的亭子里,亭子的地势高,位置也正好,能把花园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昭和公主喝了一大口热茶,见顾凝有些不放心的样子,连忙拍拍胸脯,说道:“阿凝,你就放心吧,六哥就算要来我都让人把他拦在外头,还有,来前我都让人吩咐了,不会有人那么大胆,连我的面子都不顾,把陈将军的事情告诉你家嫂嫂的。”   顾凝道了声谢,昭和公主怕她又想起伤心事,连忙放下茶盏说道:“行了行了,我可不是来招你哭的,你看,我今天可把全京城够身份的未婚男子都找来了,帮我看看呗!”   这话换个人来说未免轻佻,可从皇室的公主口中说出来,却透着一股再霸道不过的气派,顾凝没什么羡慕嫉妒的心思,她看昭和公主就像是在看一个年幼的妹妹,脸色都忍不住柔和了许多,也不去看花园里的那些少年少女们,只是说道:“我还不知道你,找来的人再多,心里的人选也就那几个。”   昭和公主吐了吐舌头,脸颊上泛起一点薄红之色,眼睛里似乎带着闪亮亮的小星星,语气甜滋滋地说道:“赵平疆生得俊,个头也高,我就喜欢他按着剑一本正经跟我说别闹的样子,脾气虽然大了一点,可我要是真嫁了他,借他十个胆也不敢对我不好,虽然他们家出了事,可到底还有百日热孝呢,可我不想那么快嫁人。苏煦温柔,又会写诗又会作画的,是个才子,他上次写的那个千金词,我一看就知道是在写我,可是他个子没赵平疆高,只比我高那么一点点……”   顾凝听着昭和公主喋喋不休地说着,嘴角不禁弯了起来,忽而就听昭和公主语气一转,说道:“顾峻比赵平疆俊多了,又比苏煦高,好玩的是他都不怕我,还会跟我吵架顶嘴,嫁给他呢,一定很有意思,可是你们家有个嫂嫂主事,她的性格也不知道好不好相处。”   昭和公主说着,语气里却显然没有太多认真的意味,她是大宁身份最尊贵的公主,天下珍宝予取予求,她口中的担心于她本心来说,压根不是什么大事,现在的犹豫,不过是还没定心,换句话说,挑花了眼。   她的目光一会儿落在草地屏风边上作画的素衣公子身上,一会儿又浑不在意地移开,落到别处去,打量一圈,兴致勃勃地又指给顾凝看,“我差点忘了,赵平疆一直不参加宫宴,你没怎么见过他,看!他刚来,就是那个黑衣绣云纹的,个子最高的那个!”   顾凝没什么兴趣,但还是顺着昭和公主的指向看去,这一看,顿时心里一个咯噔,站起了身,“他做什么!”   昭和公主吓了一跳,仔细看去,只见赵平疆大步流星地朝着女眷席而去,他的方向路上,只站着两个正在交谈的妇人,其中一个,正是按着小腹的陈若弱。   周夫人正和陈若弱讲着当年顾屿的旧事,陈若弱听得很是认真,冷不防身后一道冷冷的低沉男声响起,“是宁远将军的妹妹吗?”   陈若弱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不由得奇怪地应了一声,回过头看向出声的人,见是个青年男子,顿时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边上,这宴席是男女分开的,这人莫非是不知道规矩?   赵平疆眯了眯眸子,语气冰冷地说道:“我父亲的事情,圣上既然认为有疑点,赵氏子别无二话,只是夫人亲兄尚在牢狱,夫人还有赏花的心思,莫非是料定了顾大世子会为你兄长平冤昭雪?”   最后的四个字,他说得很重,面上的冷意渗透出来,就像是迎头一盆雪水撒在了陈若弱的头上,她愣愣地说道:“你刚才,说……什么?”   周夫人眉头蹙了起来,对赵平疆说道:“小侯爷,如今事情尚未定论,你跑来对一个身怀六甲的怀孕妇人说这些,不觉得失礼吗?”   赵平疆冷笑出声,“顾氏能做得,我便说不得?顾陈两家姻亲之好板上钉钉,陈青临杀害我父罪行昭彰,在这个节骨眼上,圣上把案子交给顾屿……”   他话没说完,就被提着裙摆小跑过来的昭和公主狠狠一把推搡了开去。   赵平疆不是躲不开,只是昭和公主整个人扑上来似的推他,他要是躲了,就会伤到她,只能顺着她的力气被推开了两步,站稳后,他的脸都黑了,喝道:“殿下!”   昭和公主冷静地说道:“赵平疆,我刚才要不是推你一把,你是不是还想打顾夫人?” 第九十二章 回程   赵平疆脸色难看,似乎是不相信昭和公主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握紧了拳头。   昭和公主更警惕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就那么护在了陈若弱的身前,指着赵平疆说道:“我也不管你过来对顾夫人说这些话是想干什么,现在你给我滚出这里!”   赵平疆脸色紧绷,把昭和公主冷怒的模样看在眼里,过了好半晌,才冷冷地说道:“告辞。”   他的拳头仍旧握得紧紧的,不再看向任何人,转身就走,其余并未多做什么,要是换了旁的女儿家,肯定要怀疑是不是冤枉了他,心头再升起几分后悔之意来,可昭和公主只是跺了跺脚,就回转过身半扶着陈若弱,道:“顾夫人,你没事吧?”   陈若弱呆了一下,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了昭和公主的衣袖,急忙道:“刚才,那个人说的,我哥哥他……”   顾凝怕她惊了昭和公主,连忙反握住她的手,说道:“嫂嫂,你别担心,这件事情圣上既然派了大哥去查,刚才定北侯世子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案情还在斟酌,陈将军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陈青临的事情最近在京里闹得很凶,但谁也不会当着昭和公主的面给陈若弱难堪,更何况她背后是镇国公府,哪怕陈青临真的被判了罪,这里也没有几个得罪得起顾家,听了顾凝的话,也纷纷凑过来安慰,陈若弱被这消息惊得六神无主,竟然真的被安慰得定了定心。   顾凝和昭和公主,还有周夫人一起把陈若弱扶到了边上的凉亭里,夏日的时候,凉亭四面挂着竹席,隔去暑热蚊虫,到了如今冬日,就换成了精美的屏风,离了席上的喧嚣,顾凝这才给陈若弱解释了起来。   这些天陈青临的事情不光瞒着陈若弱,连带着也没告诉顾峻,顾峻见到赵平疆朝女眷席去,也没反应过来是去找自家嫂嫂的,等到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昭和公主赶走了,他让侍女推着他跟着顾凝一行人去到凉亭,刚刚走近一些,就听见了顾凝带着一点犹豫的声音。   “陈将军虽然杀了定北侯,但那一战死伤四万,都是因为援兵拖延,这里头要斟酌的地方还有很多,所以陈将军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的。”   陈若弱手里的帕子差点没撕碎了,她先是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又焦急地转身坐了回去,眉头蹙了两下,又平展开,好半晌,才说道:“我相信我哥哥,他不会无缘无故杀人,既然杀了定北侯爷,就一定是有问题。”   顾峻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也相信陈大哥不会冤枉好人,飞鹰关不过五万守军,死伤四万近乎全军覆没,如此重要的关隘,怎么可能救援不及?”   顾凝并不懂这些,只是听镇国公这么说,她有些担心地看了看陈若弱,顾峻眉头蹙起,也是一副很担心的样子,但还是低声安慰道:“不会有事的,圣上还要用陈大哥的,否则早就让人就地军法处置了,哪里还轮得到上京来。”   周夫人也握住了陈若弱另一只手,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道:“你小心别伤了身子,到时候陈将军没事,反倒你有事了。”   陈若弱低头摸了摸小腹,有点想掉眼泪,但还是忍住了,强撑着笑了笑,道了声没事。   昭和公主想了想,说道:“我记得宁远将军,去年就是他打的胜仗,不然我就得做大宁头一个被送去和亲的公主了,我听着也不觉得他有什么错,定北侯本来就是贻误战机,那么多天耽搁下去,害了多少将士性命呢。”   陈若弱这会儿心已经定了不少,听了这话,连忙起身对昭和公主行礼,昭和公主把她扶住了,漂亮的脸上泛起甜滋滋的笑容来,说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顾夫人就觉得亲近,说了几句话就更觉得投缘了,顾夫人你就放心吧,就冲着宁远将军对我的大恩,我也不会让父皇杀了他的。”   听了这话,陈若弱更要行礼了,连带着顾凝和顾峻也跟着一起,昭和公主抓了抓脸,有些无措了,她小声地说道:“我不保证……但我会尽力的,要是我不行,就让大哥去闹父皇!”   似乎找到了底气,昭和公主的声音变得大了一点,顾凝却是想到了太子的受宠,心头一阵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浮上心头,太子的品性,明眼人都清楚,让她不由得想到,假如是顾家出了事,瑞王呢,瑞王是不是也会像太子那样不遗余力?这个答案,她根本都不敢去想。   回去的路上,顾凝想着自己的心事,陈若弱在为陈青临担忧,反倒是顾峻,一直看向车驾外,似乎想什么事情出了神,一直到车驾骤停,才惊得三人一同回过了神。   再有十几日就到年关,满打满算顾屿也赶不及回来过年,故而府里虽然多了个女主人,小姐也在娘家过年,瞧着还是比往年清冷一些,顾凝原本很担心陈若弱,没想到她冷静得倒是很快,回府之后有条不紊地处理了家事,面上看不出什么,直到晚膳的时候,她才对镇国公犹豫着提起了白日里的事情。   安慰的话已经被翻来覆去说了个遍,镇国公也没有多说,见陈若弱想说什么又不敢的样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过是刑部大牢,镇国公府这点面子还是有的,想什么时候去看看,就去吧。”   陈若弱的鼻头酸酸的,闷声叫了声公公,带着一点哭腔,镇国公抬手拍了拍她的头,说道:“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次的案子实属特殊,子章犯的事虽然不小,但到底定北侯过错太大,这次文卿去西北,就算不能替子章全盘翻案,至少死罪是可以免的,你也不要太过忧心。”   “陈大哥本就无罪,就是定北侯该死!我记得飞鹰关附近是有重兵的,哪有困守十六日无援的道理……”顾峻说到一半,被镇国公看了一眼,只好抿唇不再说话了。   旁人劝慰十句,都没有镇国公这样身份的人说上一句有效果,陈若弱心头一块沉重的大石被挪开了大半似的,她到底惦记着肚子里的孩子,尤其月份渐长,府上的大夫已经隐隐约约向她透露,她这次怀的可能不止一个,尤其要注意身体。   陈若弱不是没见过双胞的孩子,只是这样的孩子幼年时多半体弱,有时还会夭折,出生也比寻常的孩子折磨人,要在怀孕之时就精心调理。   如果这个时候,顾屿在就好了,天大的事,似乎只要躲在他的怀里,就什么也不用怕了,明明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可陈若弱就是觉得,自家夫君比爵位在身的公公都要可靠。   陈若弱闭上眼睛,用柔软的长枕靠在身后,假装那是顾屿,如今天寒地冻的,虽然有地暖,但陈若弱不习惯让丫头暖床,自己一个人把被褥捂了好半晌才有热气,也有了一点睡意,只是向后一靠,长枕一扁,顿时将她惊醒过来,自己的身后并没有一个温暖可靠的存在。   鼻头酸酸的,陈若弱艰难地扶着肚子侧过身去,将长枕抱在了怀里,干揉了几下眼睛,死死地抱住了长枕,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顾屿。   明月东升,西北的冷风灌进牛皮制的营帐缝隙里,吹动盆中的炭火,有几点火星落在了顾屿沾满泥泞的靴子上,很快湮灭,他用笔端撩拨了一下灯盏,本来有些暗淡的烛光顿时变亮了不少。   顾屿下笔如飞,借着一盏灯火,铜钱大小的字在铺开小半张桌案的宣纸上一个个落下,连换了十几张纸,等到反复看过,才落下了最后一笔,他面上不着痕迹地松缓,将着十几张纸上的内容再一点点地誊写到朝廷规定的卷宗用纸上,前后花了大半个时辰,外头的天也渐渐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放下手里的笔,顾屿拢着烛台走到了营帐的帘子前,刚掀起一点,外头的冷风就把蜡烛吹灭了,营帐内顿时只剩下了炭盆的一点亮光,知道是没法出去了,顾屿回过身,用炭盆的火重新点亮了蜡烛,走到了靠近营帐右侧的一个仍旧用牛皮支棱开的小隔间内,里头一张简易的床榻,是用竹竿搭的。   这里是他最后的一站,临近飞鹰关不远的一个散兵集中地,也是当初第一个收到飞鹰关求援信息的集兵点,只是定北侯的调令来得更快,在那一战里,有些散队违抗了军令,去支援了飞鹰关,最终和大部分的飞鹰关将士一起埋骨疆场,也正因为如此,他已经得到了足够的证据,到明日,就该回程了。 第九十三章 战起   西北的夜风中夹带着呜呜的声响,在这里待了一连好些日子,顾屿也有些习惯了,但不知为何,明明很困很疲惫,他就是无法安心入睡,也许是一切都来得太顺利,顺利到让人心慌,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顾屿不是个犹豫的人,果断披衣下床,重新点亮蜡烛,收拾好桌上的卷宗,放好,誊写的原稿则卷了几卷,带在了身上,做完这些,顾屿才把蜡烛放在烛台上,叫了门外值守的卫兵进来,吩咐他们看好营帐,就拢了一件厚实的斗篷走了出去。   冬日严寒,富贵人家多用披风,绸缎外缀,棉絮内铺,金线压底,系带一拢,走动如风,无论是几岁十几岁的,还是上了年纪的,穿着都自带一股气韵,然而在西北,即便是白日里出去,也得用带了兜帽的斗篷把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顾屿只来了不到十几日,专程备来抵御严寒的披风大氅全压了箱底,如今也日日跟着穷苦的西北人做一个毛皮满身的打扮,只不过他穿的是更稀贵些的熊皮。   这个散兵集散地建了没两年,人数八千,因为听了定北侯的调令,除了抗命出去的几支散队,几乎不见伤亡,而那几支散队满打满算加起来也才不到一千人。   夜间值勤站岗的士卒比白日只多不少,远远地见了顾屿那一身棕色带些银纹的皮毛斗篷,都纷纷行军礼,见顾屿脚步深深浅浅,有个眼尖的立刻跑出去,拿了一盏站岗时常备的防风灯来,这会儿风大,火把用得不当很容易造成失火,所以营中夜间值日全靠眼力,身份再高些的上官,都是拎着防风灯巡逻的。   顾屿道了声谢,接过了防风灯,那士卒还想露露脸,讨好地要帮顾屿提灯引路,顾屿只是看了他一眼,士卒顿时不敢多说了,退到了一边,仍旧站岗。   冬日里的西北风吹在脸上,沙沙地疼,顾屿拢了拢斗篷,又走出了一段路,来到一处三面不见风的荒墙堆附近,才算是好了些,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夜空中月朗星稀,看不到模糊的夜云,大约明日会是个回京的好天气。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听见了荒墙后头有一点动静,他眉头蹙了蹙,脚步放轻,挪到了一个便于离开的方位上,才开口道:“谁在哪里?”   荒墙没动静,顾屿确定自己刚才听到的是人声,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几分冷意道:“莫要装神弄鬼,深更半夜离营乱走,按军规当责十杖。”   “别,别……”荒墙后头你推我拉出来了三个垂头丧气的年轻士卒,一见顾屿的打扮和他手里的防风灯,三人就更吓坏了,一个劲地给顾屿磕头道,“大人,我们不是有意擅离职守的,位置上都有人跟我们错开换一刻钟,实在是夜里风太大,兄弟们遭不住,就轮着过来暖和暖和。”   军中的口音五湖四海,但基本都逃不开官话的路子,开口的年轻士卒大约是官话比较好,这才头一个说话,顾屿见这三人身上都还只是鼓囊囊的军棉衣,冻得缩手缩脚的样子,紧蹙的眉头略松了松,说道:“罢了,都起来吧,这几日天寒地冻,整夜值守也是难为你们了,本官就当做没看到,你们回去吧。”   三个士卒连连磕头,千恩万谢着爬了起来,就要回到值守的地方,只是还没走出多远,一个最矮的士卒就动了动耳朵,一咕噜趴到了地上,顾屿手里的防风灯正照亮了他的脸色,带着些惶恐和惊疑,没等顾屿多问,其余两个士卒也趴到了地上,三个人趴在不同的方位上,都确定似地听了听。   最先趴到地上的矮士卒最先爬了起来,急声呼喊道:“有敌袭——”   喊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并不在值守的岗位上,于是拔腿就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另外两个士卒也很快跟着跑了上去,顾屿蹙眉,随即转身折返回去。   散兵是应对异族人反应最快的兵种,他们擅长游击作战,一旦战机有变,绝不困守,机动速度极快,撤退之时,每个士卒携带最多不超过三日的干粮,异族人也多是这种战法,只是他们是走到哪里劫掠到哪里,而西北家家户户,一见大宁散兵,必定家门大开,扫榻相迎。   只是从荒墙到营帐的一小段路,沿途各军帐内的士卒大半都起了身,按队列正,寒风凛冽,吹得刚出营帐的士卒们缩手缩脚,但人一多,靠在一起,也就没有那么冷了。   顾屿刚回到营帐,就见白日里见过的一位校尉带着几个人和跟随他一路的文书卫兵站在门口,跟着他来的飞鹰关将士们也都站在营帐前,见他回来,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校尉急忙上前说道:“钦差大人,这次来的是多日前一拨和异族大军失散的轻骑兵,从声势上看,人数至少也有五千,夜里不明路况,直接撞到了这里,趁着现在战事没起,您赶快离开这里吧,王将军派我一路护送大人回主帅大营,到了大营,您就安全了!”   文书是顾屿从主帅大营带来的,原先定北侯在的时候,主帅大营是铁打的后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声势,惨白着脸,似乎就差哭出声来了,校尉见惯了平时用鼻子看人,战时跪着求生的文人,心中根本没什么波动,只是他本以为这次来的钦差也好不了多少,却见顾屿镇静地摆了摆手,询问道:“异族骑兵是从哪一侧过来的?”   校尉不明所以,答道:“由西面而来。”   顾屿说道:“我军西面有一条冻河,能被岗哨听见动静,那些骑兵可是过了渡河?”   文书都要急死了,连忙说道:“过了过了,就差一会儿,就能摸到我们营地来了!大人,我们还是快走吧!”   “慌什么,临战不论文武,何况敌军来袭,军中人数本就有限,若然再派人护送我们,分兵事小,军心散乱事大,岂不是落了兵法最下策。”顾屿眯了眯眼睛,说道:“我去见王将军。”   军中的将职其实很有讲究,将军也不是乱叫的,有的正牌有封号的将军,带的军队也是固定的,从他的封号中就能看出他所带的军队,例如车骑,骠骑,左将军,右将军,前将军,后将军,除此之外,就是大量的杂号将军。   杂号将军起源于前朝末年,军队扩大,只要是带了一支整军的武将就能被称一声将军,不过没有封号,就算作杂号将军,有的杂号将军带出了名气,能被散封个名头,但仍然算作杂号,而这一处散兵的上官,就是这样一位杂号将军。   顾屿来时,主将营帐内说得上话的校尉参军都在,一听他没走,坐在主位上的王将军顿时站了起来,脸上满是焦急和不耐,想来要不是念着顾屿的身份,就要骂出声来了,顾屿倒也看得出来,他没说什么,只是径直走到了沙盘边上,看了几眼,也算是看出了现在的大致情况。   “敌军如今已过了冻河,按夜间骑兵行路速度来看,当还在这片同我军营帐相接的树林内,而且骑兵在树林中难行,情况比我们想的要好得多。”   顾屿这话才说完,就听一个大嗓门的校尉憋着气说道:“迟来早来都是来,对面人数可能跟我们持平,后头就是四五个连在一起的村子,还有个大城镇,我们就是想走都没法走,只能打,钦差大人可快别添乱了,趁着没打起来,赶紧走吧。”   王将军瞪了那个校尉一眼,对顾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说道:“钦差大人,您是朝廷派来的上官,前程无量,军卒子命贱,您不能跟我们这帮人一块搭在这儿,方校尉说的也没错……”   顾屿抬手,王将军到了嘴边上的话只能干咽了下去,也不知道怎么的,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似乎有着一种难言的威势,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信服。   “不能撤离,不代表一定要死战,想来王将军也是想打个先手,占埋伏之便。”顾屿说道:“只是在人数持平的情况下,埋伏战固然能起到一些效果,但对方是轻骑兵,速度快,机动性强,所以还是免不了正面交战,可是?”   王将军拧着眉点了点头,真正的作战中,奇兵策略是很少的,多的还是用人命填人命,他确定,哪怕是战功斐然的宿将和他易地相处,也不会有更好的决断了。   顾屿指了一下沙盘上代表异族骑兵的小旗,在边上代表高谷的沙土堆上点了点,说道:“而王将军择定的埋伏点,是在这处深谷,先手一次埋伏过后,由步兵冲阵杀敌,断了对方阵势之后,再从谷东侧出骑兵,以血换血,要敌军全军覆没。”   王将军有些惊骇,看了看顾屿,还是点头。   顾屿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就是本官来找王将军的原因了,此战若成,敌军覆没,我军不存,用我大宁八千将士的性命换这些异族人的命,王将军就不觉得亏吗?” 第九十四章 计策   顾屿这话说出来,营帐内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滞,平心而论,他说得没什么错,军中不比朝堂,即便是官职再高的武将,也是日日看着营地里的士卒过来的,也许只要一场小小的战事,就会有很多熟悉的脸再也看不到,时间久了,也就寻常了,可习惯离别,不代表喜欢离别。   要是一般的散兵,撤就撤了,可偏偏这八千散兵位置重要,背靠村落城镇,一步也退不得,不能退,就只有打,每个人都做到了死亡的准备,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走了出来,问他们觉得亏不亏。   王将军倒是还好了一点,之前那个大嗓门的校尉已经忍不住了,大声地叫嚷了起来:“亏!怎么不亏!爷爷们的命是用来保家卫国的,不是用在和那帮只知道抢钱抢粮抢女人的杂碎身上的!”   这校尉一个可是没说出来,顾屿就打断了他,语气不急不缓地说道:“所以本官有一策,可覆此敌,伤亡定会更小,王将军若无他法,不知可否听本官道来?”   方才顾屿进来,只是看了一眼沙盘就能知如今战局,又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他们正在商议的作战计划,王将军的心中早已经有了偏向,他心知朝廷派来的这位大人虽然看着年轻,但绝不是个信口雌黄的人,他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于是毫不犹豫地开口道:“大人请讲!”   军中上下分明,绝无逾越,故而之前还有质疑顾屿的声音,王将军一开口,营帐内就肃静了下来,顾屿也没时间客套,立在沙盘前,侧身给王将军让出了一个身位,抬手指向沙盘,道:“我军地处树林开口处,如今全营后撤,转入右侧深谷,敌军他们迷失了这么多天的路途,既然深夜赶路,就一定是急着南行,想来是觉得异族大军已经从别路入关,必会朝着深谷行进,而我要做的,是将全营八千散兵匀出一千人来,剩下的分做一百小队,牵上所有的主替马,用粮油点燃火把,人手一把,马鞍再横放两把,携带树枝荡起尘沙,在敌军进入深谷之时做出声势呼喝,将他们驱返。”   兵书有云,草木皆兵,是指两军交战时一方不清楚另外一方的实力,被对方使用草木做出的声势欺瞒吓退,也指人在心虚时看什么都是恐怖的,如今正值深夜,西北寒风瑟瑟,即便异族天生体力强悍,想来也是人困马乏,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对面无数的火把和马匹的动静,必然受惊后撤。   但王将军却是第一时间皱起了眉头,剩余的校尉参军们也都是摇头,有个参军似乎是好心,叹了一口气,对顾屿说道:“钦差大人此计虽妙,但就是吓退了对方又如何,异族从来胆大,至多退过冻河,待到天明,仍旧会派探马前来查看,到时候仍旧是一场恶战,还不如深夜打个埋伏占的先机多。”   顾屿失笑道:“我的话尚未说完,如今正值寒冬腊月,故而那条冻河坚如磐石,任马蹄横踏也无用,可若将之前匀出的那一千人提前派遣至冻河,遍撒粮油于冰面,待到敌军撤退,再从旁点燃,油浮于水,燃之冰融,这样的天气,人一旦掉进冰洞里,即便捞得上来,也是不成了。”   这个计策说来容易,听上去也不是那么难实施,但就是太容易了,王将军反倒陷入了犹豫不决之中,顾屿知道这是人之常情,但确实也没有时间再留给王将军犹豫了,瞥一眼营帐内似有意动的几个校尉,他眯了眯眼睛,直接开口道:“列位都是久经战事之人,要如何以草木为兵吓退敌军,想来难不倒列位,这个计策里最难的一步无非就是烧冻河,顾屿几日前正是由冻河而来,对那里的地形地势清楚得很,只求拨些人手,并营中除点燃火把外所有粮油,此战若胜,顾屿不居存功,此战若败,本官就同列位一道埋骨西北,如何?”   先前第一个开口质疑顾屿的那个大嗓门校尉反倒是第一个打破了凝滞的气氛,叫道:“将军,属下觉得此计可行!那黑水河没上冻之前,年年都有人淹死,河龙王哪有专盯着大宁人吃的道理!也该让那帮杂碎尝尝咱们大宁的水,是不是比他们的要甜!”   有个瞧着颇为年轻的参军想了想,也跟着道:“不过是将阵势铺开,多带几匹马而已,假如唬不住对面,我们也可就地变阵,想来人数相当,拼个两面同死还不容易,将军,但在这之前,我们不妨听一听钦差大人的计策。”   王将军看向顾屿,顾屿的眼神很冷静,冷静得几乎不像是个年纪轻轻就身处高位的文官,反倒是透着一股军中高位将领才有的锐利之气,他的眉头一点都没有松缓,但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先前那个大嗓门的校尉手底下正是满员一千的人手,带着人去火头营把全军好几个月的粮油搬了约有四分之三,好在有专门的推车,为了不被树林中的敌军发现,这些人必须要绕路,还得赶在敌军溃逃之前将粮油撒在冰面上,顾屿来时为了赶时间,格外走的一条近路,倒也不惧。   剩余的兵马按照原来的计划,迅速拔营后撤,这些散兵全是骑兵,西北这样的地方,一个合格的骑兵至少要有两匹马,才能够保证日常作战行军,一匹为主,一匹为替,替马多用来备不时之需并驮负一些骑兵的私人物品,很少有战时还将替马带在身边的,尤其还是这样急需后撤的时候,不少士卒心里都泛起了嘀咕,但到底还是没有闹腾的。   谁都知道,这一夜很可能是他们最后的一夜了,谁都更愿意听从上将的指挥,打一个马革裹尸回去,让家里人哭着,却还是感到荣光的漂亮仗。   深夜的树林里风声呜呜,乌蒙困得骑在马上都不住地瞌睡,他身上裹着的是只有羌人王室才能穿的银熊毛皮和野狼骨片制成的甲胄,即便是在这样的寒风里不觉得冷,就是极度的疲惫让他感到无比的烦躁和不安。   西北异族并非是一个族群,而是由诸多大大小小的族群联合起来的一个整体,羌人是其中最大的一支,也是战斗力最强的一支,百余年来一直统领西北异族,首领凌驾于各族群首领之上,称之为大单于,也正是他的父亲,去岁他的兄长左贤王被宁人俘虏,回来就丢了继承人的位置,前些日子飞鹰关鏖战,又让他失了两个刚刚高过马背的弟弟,羌族王子里只剩下他和一个奴隶生的弟弟,于情于理,都要轮到他来接过大单于的位置,这也是他这些天极力寻找异族大军的原因。   羌人是没有什么固定睡眠时间的,尤其是行军,困了就休息一会儿,醒了就继续,他们快到傍晚那会儿已经找到了个宁人村落休息过了一回,现下寒风呼啸,树林里显然不是能停留的地方。   迎面一根干枯的树枝打在脸上,冰冰的,乌蒙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扬声对身侧的亲卫说道:“传令下去,让大家都打起精神,有树林的地方不远一定有村落,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宁人的聚集地,好好地吃喝一顿,乐一乐,睡个好觉!”   树林里顿时传来了羌人士兵们兴奋的唿哨声,支棱起了精神的五千骑兵在树林里磕磕绊绊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是摸了出来,乌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只看到乌黑的寒风里一片空地,他打了个哈欠,也没让停下来,马蹄声哒哒,直朝着不远处的深谷率军前行。   先前不怎么相信顾屿计策的王将军听着探子的回报,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帮异族显然不是急行军,也没有派探子探路,故而他们虽然带着累赘,但离开得快,急行军撤离的速度也比这帮异族要快得多,只是不清楚顾屿那边的情况,还是只能等到这些人过了深谷再行计较。   顾屿带着一千人抄近路错开异族骑兵,动作必须要轻,且带着大量粮油车,不敢骑马,也不知道另外一边的情况,只能尽力加快速度,西北的狂风呼啸,打在脸上疼得木麻,过了树林,就到了一片坑地,这片坑地原先就不平,又被异族骑兵踏过,不少士卒摔倒,又拖累了身后人的步伐,顾屿也在摔了几跤过后陡然警醒过来,下令迅速让不推粮油车的士卒们按行军列用携带的麻绳同握,但凡有快要摔倒的,身边人握着麻绳就能把人提起来,这样下来行军速度快了不止一筹。   冻河不远,顾屿走在前面,又行了一段路,忽然就看到了一大片冰面照着天上的寒月,身后的探子并没有报异族大军将至,他松了一口气,连忙指挥着身后的士卒们往冰面上倒粮油。 第九十五章 战场   冰面浮油,在月色掩映下并不如何明显,但粮油特有的气味仍然能让靠近的人发觉到端倪,顾屿命人在离冰面不远处撒上树林边的沙土,正忙着,就听后头探子来报,说敌军已经慌忙撤退到了树林边上,按照探子的脚程来算,现在至少已经过了大半树林。   一千人说起来多,其实在这样的深夜荒林里是很容易藏身的,但顾屿显然不是把希望寄托在运气上的人,他让人将十数道拆散的浸泡过粮油的细麻绳引在冰面靠近沙土的那一面下,又伐倒了许多树枝装作被风吹倒的树木在冻河一侧作为掩盖,只留下一伙五人的小队伺机点火,剩余的人则直接过了冻河,上了另外一侧的沙土高堆隐匿。   乌蒙也觉得自己实在是晦气,宁人这些年严防死守,基本上没给他们留一丝半点可以摸清他们后方的机会,他虽然仗着自己带了五千羌人勇士,遇到宁人百姓和小股的宁人散兵倒是不怕,这么些天小心翼翼,就是怕撞上宁人的重兵据点,方才差点误入那道山谷,夜太深风太大一眼看不清,但也能明显得感觉到对面的宁兵声势浩大,火把连绵,马蹄声密集,一点也不像是散兵,好在他占了地形之利,转头就跑,守在据点的宁兵从不轻易追击敌人,这也给了他逃离的机会。   一直到过了树林,又发现后头似乎并没有追过来,他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身侧的亲兵也直喘气,问道:“王子,那些宁兵好像没有追过来,没有动静,我们还要跑吗?”   乌蒙不太放心,说道:“他们那么多人,肯定还有打算,我们不能停下来,这样,回到先前的那个村子里休整一日,然后好好地打探一下附近的地形,最主要的是探听清楚大单于朝什么方向走!”   军令传下,五千名疲惫不堪的羌人士卒只得强打起精神,勉强驾着有气无力的战马朝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又要提防着身后可能追过来的宁兵,寒风吹进了脑缝,冷到了骨子里,精神极度疲惫,每个人都到了极限,乌蒙先前还能撑着说几句话,等到快过了冻河的时候,已经半趴在战马的脊背上,闭上了眼睛。   身后忽然有呼喊尖叫喝骂声响起,乌蒙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回头一看,顿时瞪圆了两只铜铃大的眼睛,只见身后的大片冰面上竟然起了熊熊的火,走在后头的羌人骑兵们跑得快的还好,跑得慢的几乎都成了火人,连带着发疯的战马乱成了一团,他来不及多想,连忙拼命鞭打着身下的战马,朝着对岸疾驰过去。   离他近的亲卫们也都被他这一举动惊醒过来,纷纷驾着战马飞奔着想要逃离,但身后已然成为一片火海,马蹄底下原本厚实的冰面也变得薄脆起来,几乎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乌蒙的战马虽然也十分疲惫,但很通人性,被主人驱使着,使出了全部的力气,马蹄几乎踏出了残影。   冻河横渡不算长,但乌蒙的骑兵是呈横列并进,这是异族人的习惯,先头的乌蒙快过了冻河,后面的骑兵也正好到了冰面中段,火燃粮油,借风势起,燃成一片的时间极快,同样的,被烈火灼烧过后,冰面融化的速度也极快,骑兵本就笨重,马蹄一旦陷落,连马带人一同倒在着火的冰面上,立刻就会陷落下去。   粮油燃烧得快,燃尽的速度也极快,但顾屿本就没打算用火攻的法子,他起身立在沙土高堆上,眯着眼睛看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那一大片逐渐湮灭下去的火光,面上没有丝毫表情,这并非是青年人惯会的故作深沉,而是确实没什么感想。   乌蒙带着先头逃过的羌人士卒们过了冻河,身边只剩下了一百人不到,火光湮灭之后,能从冻河里爬出来的也不过几十来个,从生到死,一眨眼的工夫,将近五千多条人命飞灰似的,风一吹就不见了。   冻河岸沙土高堆上簌簌地落下箭响,乌蒙抱着马头嘶声吼叫道:“别打啦!我是大单于的儿子!我投降!投降!”   带兵跟着顾屿来的那个大嗓门校尉和异族打交道这么多年,自然能听懂一些羌话,但也只听懂了一句大单于,一句投降,他看向顾屿,语气里全是恭敬的意思,“钦差大人,底下那个敌将……”   “他说他是大单于的儿子,已经决定投降。”顾屿说道:“其余的一个不留,这个人留下,或许还有用处。”   校尉惊呆了,问道:“钦差大人,您还懂异族话?”   顾屿看了他一眼,说道:“自古作乱多是羌人,来使也频繁,学会他们的语言,不至于一知半解,被人糊弄。”   校尉立刻闭上了嘴,总觉得自己问出刚才那句话就很蠢了,又是天子御派审案,又是板上钉钉的一道御史,方才轻描淡写灭了五千羌人,懂异族话又算得了什么,他应该问钦差大人到底有什么不会的。   飞鹰关一战战况惨烈的不光是西北军,异族也是元气大伤,原本异族大单于雄心勃勃聚兵边疆,想要拿下西北全境,却在飞鹰关折损兵力过半,匆匆撤退,乌蒙是留下殿后的那一批,等同弃子,本来敌不过西北军主力,但定北侯身死,陈青临被抓上京,也正好给了他一个脱逃的机会。   没怎么遭遇围追堵截,乌蒙只当西北军也是元气大伤,胆子大了不止一筹,只是他带着人马兜兜转转找寻着撤退的异族大军,猜测他们会走哪条路继续南进,却怎么也没想到,当初夸口要夺西北全境的大单于,竟然是直接带兵北逃回王庭去了。   天色破晓,看着被捆成了肉粽子的乌蒙,散兵聚集地里的士卒们都欢喜疯了,折腾一夜人心惶惶,几乎每个人都做到了阵亡的准备,没想到竟这么不费一兵一卒就得了胜,甚至连那藏在一边点火的五人伙都赶在掉队之前跟了上去,毫无伤亡!   乌蒙蔫头耷脑的,但总算知道自己的身份还能护着他,不至于被割了人头祭旗,那些欢呼谩骂他也听不懂,索性垂着脑袋不搭理,偶尔被人踹了,也不吭气。   王将军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顾屿才好,可没等他斟酌出合适的语句,就听顾屿说道:“军中既然无事,案情也已查明,本官也就该离开了,过此还要回主帅大营向蒙老将军辞别,王将军留步莫送,还望珍重将身,日后保我大宁家国社稷,百姓安康。”   “这,钦差大人的话,末将愧不敢受才是,昨夜全是大人的功劳……”王将军的老脸都要红了,连忙说道。   顾屿摇了摇头,看着眼前这位年岁比自家舅兄稍长几岁的杂号将军,谁也不知道,这就是日后接替蒙老将军,和自家舅兄五年一交接的另一位统帅,真正的战场上少有奇谋,更多的确实是像王将军这样敢打敢拼的将领,名将的路不是用奇谋捷径堆出来的,而是鲜血和白骨。   这不是他的战场,但他不妨碍他仍旧敬佩这些和他的道路不一样的人,家国社稷,从来不是单纯的以文武论,武将有武将的价值,文官有文官的战场。   而他现在,要回到属于他的战场上去了,好在那里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鲜血和白骨铺开的战场,那里有他的家,有他的妻,还有一个代表着他生命延续的孩子。   肚腹突然轻轻一动,陈若弱啊了一声,放下手里做了一半的坑坑洼洼的绣活,抬手安抚地摸了摸肚子,低声说道:“别闹呀,你们不要打架,打坏了可怎么是好?”   喜鹊忍笑道:“小姐,你就这么确定是两个小主子吗,连太医都不敢给个准话,难道你以为,光凭肚子大就是双胞了吗?再是个胖嘟嘟的小少爷,生下来顶别人两个呢?”   顾凝也在做绣活,比陈若弱做的要精致得多,闻言就笑了,说道:“那些太医从来见人说话留三分,你就是咳嗽几声也告诉你是风寒,治好了是他们医术高超,治不好就是你病入膏肓药石无灵,嘴里哪有一句准话,你看那些除了太医之外的,哪个大夫不说是双胞的胎象?”   喜鹊不说话了,陈若弱甜滋滋地又摸了摸肚子,发现动静小了一点,才重又拿起手里的绣活,对顾凝说道:“都说母子连心,那些大夫说什么我不管,我就是觉得肚子里这么闹腾,肯定是两个活泼的在打架!以后等他们出生了,还不知道要多调皮!”   顾凝原本是笑着的,听了陈若弱这话,脸上的笑容却忽然僵硬了一下,陈若弱专心在手里的针线上没注意到,顾凝蹙眉,低头抚了抚微凸的小腹,看不清神色。 第九十六章 过年   转眼年关,府中上下都忙了起来,除夕那日,顾屿在临行前夕发出的书信正好到了,算算路程,至少也要等到开春才能回来,对此镇国公倒是不怎么失望,只温言宽慰了陈若弱一番。   人是容易习惯离别的动物,顾屿离开之后,陈若弱起初想他想得睡不着觉,再后来也就慢慢定了心,等到他走的日子更长了一点,虽然还是会想,可也比之前要好得多,而且最近昭和公主通过顾凝,明里暗里向她透露了一些朝堂上的动向,有了太子的求情,陈青临的事情显然还是要像以往太子做出的所有决定一样,没有被当场否决的,事后必定完成。   陈若弱去看过很多次陈青临了,一次比一次肚子更重,好在风雪也知年夜,除夕的前一天就停了,路上虽然有些积雪,但天晴无风,就要比平常好过很多。   即便是过年,六部封笔,官员归家,刑部大狱里的狱卒牢子们也还是要留在岗位上,陈若弱来时,特意给他们带了很多蒸的白面大肉包,打开蒸笼还是热乎乎冒着水汽的,在雪地里氤氲开去,大部分的狱卒是不怕这些来探牢狱的贵人们的,纷纷接了包子连吃连谢,有的还行了礼,捂着披风的兜帽,陈若弱还了一礼。   进了牢房,里面要比外头暖和一些,也暗得多,喜鹊和翠莺两个手里拎着大大的食盒,这些小部分是陈若弱起早做的,大部分也还是府里的那位老厨做的,她现在不能久站,做的都是一些快菜,来前在炉里热着,精细些的人是不吃这些的,不过陈青临向来好养,只是份心意。   陈青临一见两个大食盒,眼睛就笑弯了,翻身坐起,动作利落极了,一连好几个月大着肚子行动不便,陈若弱都有点赌气了,哼了一声,倒是想跺脚,想想还是沉稳地对牢头行了个小礼。   牢头也是见惯了的人,给陈若弱开了门,倒没有像平时那样锁起来再回避,而是直接走了出去,把话留给兄妹两个说。   喜鹊把手里的食盒放到了陈青临牢房里的小木桌上,一碟一碟地往桌上端,还有一瓶西北产的烈酒,陈青临的嘴角咧得更大了,几步走到了陈若弱的身边,像一只笨拙的熊,轻手轻脚把她往床边扶,牢房狭小,想要有待客的座椅简直天方夜谭。   “桌子上摆不下就先摆那个富贵花开盒里的,我做的菜都热过一遭了,味道不好,放一两盘就得了。”陈若弱见喜鹊一会儿工夫摆了小半桌,连忙开口道。   陈青临过去瞅了一眼,乐了,“别说,是不是你做的我一眼就能分得出来,你们府上那个新厨子的摆盘比你漂亮多了。”   陈若弱瞪他,“都是放在食盒里的,一路颠着过来就为让你吃口热的,还好意思说我摆盘丑,有的吃就不错了,我刚才路过别的牢房,今天牢里的年夜饭是白灼猪肉拌大白菜,还有条煮得烂烂的红烧鱼,你再说,再说让你吃那个去!”   喜鹊噗哧噗哧地笑,陈青临也笑了,由得喜鹊和翠莺两个端菜,坐到了陈若弱的身边,看了看她的肚腹,有些发愁道:“这要是一对小子还好,摔摔打打的不怕,我带他们打猎玩去,要是一对丫头,天天弹琴刺绣听小曲儿的,我哪跟她们玩得起来?”   双胞少出龙凤,陈若弱顺着陈青临的话想了想,说道:“一对丫头就让文卿教去,他什么都会,肯定能教出全京城最知书达理的小姐。”   陈青临咧着嘴,只顾得点头直笑,他这些日子在牢里反倒捂白了不少,没之前那种黑到皮里直发光的黝黑感,但还是黑,要是走出去,怎么看都和京城里土生土长的百姓们不一样,倒像是个西北的汉子,陈若弱摸了摸肚子,叹了一口气,还没开口,陈青临就如蒙大敌似地瞪起了眼睛。   “我还没说话,你怎么这个样子?”陈若弱纳闷地说道。   喜鹊边忙边笑道:“小姐,你每次一要提将军的婚事,开口就是叹气,这个调子我们都听惯啦!”   陈青临也叹了一口气,揉了揉陈若弱的发,语气郑重地说道:“若弱,这次的事情要是能过去,我这条命还能保住的话,我答应你,回西北就给你找个大嫂,隔两年也抱个娃娃,以前是怕拖累人,现在我也想开了,西北军上下那么多人呢,个个都是我这样的想法,那都不用成婚生孩子了。”   陈若弱鼓着脸说道:“本来就是这个理,不过京城里的好姑娘多的是,怎么还要回西北再找?你不想娶有门第的夫人吗?”   这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文官多联姻,有时候好几个世家互为姻亲,出去全是沾亲带故,武将的官职爵位再高,除了实在盛情难却娶了文官家小姐的,许多娶的都是普通平民家的女儿,几乎沾不上什么姻亲,就是陈若弱,当初要不是陈青临憋着一口气一定要给她找个最好的夫婿,也是不怎么能进公侯府邸的。   陈青临没有回答,咧了咧嘴,把喜鹊和翠莺摆满了菜肴的小木桌抬了起来,直抬到了床边,和陈若弱两个并排坐着,筷子有两双,他给陈若弱递过去一双。   年夜饭一定要有鱼,小木桌上关于鱼的菜也有好几道,陈若弱给陈青临盛了一碗鲜鱼羹,道:“鱼冷了就不好吃了,先喝点汤,别盯着酒,那是留给你待会儿晚上喝的,现在喝了,晚上就没了。”   陈青临笑眯眯的,语气难得顺从,“好,不喝酒,吃菜吃菜。”   简陋的木桌上摆着二十多道菜肴,摆得挤挤挨挨的,还有些不易冷的在食盒里放着,陈若弱没怎么吃,她最近犯恶心,少食多餐,吃的都是些没什么滋味的东西,好在这会儿是冬天,孕妇夏日里更难熬,陈若弱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大约等到天再暖和一些的时候,她就该生了,不至于等到夏天。   陈青临吃了一整盘切得满满当当的水晶肘子,肚子里踏实了,才有空去尝别的,摆在正中央的是一盘色泽鲜艳的松鼠鱼,摆盘很是漂亮,夹一段,入口是他不怎么喜欢的酸甜口味,但口感却十分鲜嫩,拨开外层炸过的鱼肉,里面的肉质是蒜瓣状的,白腻诱人,沾一沾金红色的酱汁,又是一种滋味。   陈若弱看着陈青临吃了鱼,心里也好过了一些,“年年有鱼,不能整条鱼都吃光了,要留一些,明年还有。”   陈青临失笑,筷子从松鼠鱼身上离开,又去夹了一片整条烧的清蒸鱼,然后就再也不去夹鱼了,只在别的菜上转悠,陈若弱撑着头看他吃得香甜,忍不住也让喜鹊和她盛了小半碗白饭,和陈青临一起吃了起来。   先时还是有些犯恶心,可她挑着清淡一点的菜吃,身边还有个吃得头也不抬的,很能促进食欲,慢慢的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陈若弱吃完半碗,还想再盛,被陈青临按住了。   “年夜饭不是跟我吃的,回家去吧。”陈青临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里带着笑。   陈若弱握着筷子,呆了半晌,忽然一把抱住了陈青临,把脸埋进他的胸前,抱了好一会儿,陈青临又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了好了,都要做娘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撒娇?”   虽然是这么说着,他也还是单手护住了陈若弱笨重的腰身,怕她摔着,陈若弱抽了抽鼻子,忍着没哭出来,但语气里还是多了几分软糯的半哭腔,“你在这儿要好好的吃饭,没事的时候一定要多动弹,心情要好,我听说很多坐过牢的人出来都很容易得病,你要注意,别把自己的身体熬坏了,等明年,你得跟我和文卿,和公公他们一起吃年夜饭。”   陈青临嗯了一声,除此之外,没有再多说,陈若弱依依不舍地被喜鹊和翠莺扶出了牢房,刚转身又转过了脸,就见陈青临没在吃东西,反倒是立在那儿,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泪顿时忍不住落了下来。   “过年哪有哭的,把眼泪擦了,今天最后一回,等明天大年初一,可千万别哭了!” 陈青临凶巴巴地说道。   陈若弱哭着嗯了一声,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再也不敢回头,只是步子比每一次都要慢,似乎想多留一会儿,走到拐角的时候,喜鹊小声地说道:“将军没再看这边了。”   陈若弱擦了一把眼泪,嗯了一声,说道:“我们回家,过年。”   虽然文卿不在,但那是他们的家,是她这辈子的归宿,是可以给她遮风挡雨的地方,离开了兄长的羽翼,她也要开始自己的生活。 第九十七章 赏赐   经过了这两个月的休养,顾峻身上的伤也好了大半,他本就是正在长身体的少年人,伤势也比一般人恢复地快一些,陈若弱回到镇国公府时,他就站在府门外。   “刚才宫里来人报,待会儿送赏,圣上的赏赐快到了,还怕大嫂赶不上。”顾峻脸上带着笑,看着却比从前稳重了些,陈若弱对他点点头,顾峻让开路途,让她进去。   除夕是吃年夜饭,厨下打从一大早就开始准备,明明人也不多,却偏偏摆了整整一百多道菜,陈若弱刚听说的时候还觉得浪费,还是顾凝给她解释了才知道,原来这些菜吃不完是要让府里的下人端回去的,也算是府里的赏赐,有的府上做得更多,排场更大,就会和布施的吃食物件放到一起,拿给城外那些穷要饭的。   说来布施算是大户人家到了年关必须要做的事情之一了,镇国公府也布施,只是旁人家布施些馒头粥水和府上下人不要的衣物,并没有特意去做些什么,而镇国公府是和朝廷做的布施差不多,年年掏银子替那些无家可归的乞丐难民修缮避风所,到年关还会开上十天的食棚,每日里热腾腾的粥水面饼不间断,甚至有百里之外的穷苦人慕名而来,就为在年关暖和和地吃上几日饱饭。   陈若弱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些,她并不像那些一接手家中事务就急着缩减各种开支就为了让账面上好看些的新媳妇儿,在去过几次避风所和粥棚之后,她还又从自己的嫁妆里填补了一项开支,给那些大冬天的衣不蔽体的乞丐难民们一人发了一件新的厚实的棉冬衣,朝堂建的避风所虽然也发冬衣,但是要收回的,陈若弱发的是让他们可以穿回去。   因为要迎接宫里的赏赐,镇国公穿了平日上朝才面圣才穿的朝服,陈若弱也连忙去换了件稍微庄重些的衣裳,顾凝仍旧穿的是平日里的衣服,面上也没有上妆,陈若弱知道她是还有心结,伸手拍了拍她的手,顾凝回给她一个浅浅的笑容,带着些哀愁。   正在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了喜庆的锣鼓声,夹杂着一些喧闹喝彩,顾峻引着一位面熟的公公进来,后头是打扮喜庆的小太监们,两两一担,直看不到边,是元昭帝的赏赐到了,镇国公连忙上前见礼。   张和带着天子赏赐而来,手里还有份圣旨,受了镇国公的礼也站得稳稳的,只是面上带着笑,见到顾凝,更是行了一个宫里才有的礼节,口称瑞王妃娘娘,顾凝没说话,镇国公看了她一眼,顾峻连忙笑着转开话题,说道:“新年新喜,圣上有赏,是我镇国公府的福气,还请公公上座,喝杯水酒再走吧。”   这话显然是客套话,张和笑眯眯地看了看顾峻,说道:“三爷的好意,咱家心领了,只是这天色不早了,咱家还有一趟西宁侯府没去哪!”   镇国公眯了眯眼睛,又跟张和客套了几句,这次是亲自把人送出了门,顾峻带着人把元昭帝的赏赐圣旨供奉到祠堂里去,陈若弱有些好奇又敬畏地看了看桌上被御前太监总管亲自送来的,圣上吃过一口的整碟御膳,顾凝见她的样子,笑弯了眼睛,说道:“那可不是赏给我们吃的,是赏给我们供的。”   “也像圣旨一样,供到祠堂里去?”陈若弱好奇地问道。   顾凝点点头,说道:“待会儿等爹下了筷子,我们一人吃一点,剩下的连带着装盛的御瓷一起供奉到祠堂里去,等过了初七再洗干净,御瓷放到库房,别人府上大约都是这么做的。”   顾峻正好从祠堂里回来,听了顾凝这话,笑道:“我们府上是人少,那些家大业大的,圣上赏了膳都不好分,当金砖似的,这个子孙得宠点分一口,那个是承爵的嫡子分一块,有的只给府上老太爷老太太尝一口,就得赶着送祠堂里去,还有全府上下守着一碟御膳大年夜哭得跟什么似的。”   “圣上的剩菜就这么金贵吗?”陈若弱看向那一条整鱼上的一小块泛白的缺口,干巴巴地说道,这鱼早就冷透了,还被人夹了一块,即便是出自御厨的手,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   镇国公坐到了主位上,听了陈若弱的话,笑了笑,语气温和地说道:“年夜天子赏膳是示宠,三公门第才能得一份天子吃过的剩菜,意在分甘同味,次一等侯爵,就是寻常没动过的御膳,有时朝中的官员在本年中立过大功,会格外赏赐只有三公门第才能得到的剩菜,那就是殊荣了,再往下,是得不到的。”   顾凝想起去年宫中皇室家宴,太子醉里伸手去拿圣上桌上的菜肴,当时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唯有圣上丝毫也不在意,还让人把自己桌上的菜给太子尽数端去,回府之后,瑞王喝了一夜的闷酒,隔日去宫中请安,明明太子也是一身酒气,却只得他一个被骂得脸白如纸。   公侯门第,外头人看着都是一样的金贵,可也分三六九等,公就是公,侯就是侯,永远也越不过那一道坎。   府上两个有孕的妇人,镇国公原本不想让她们守岁,但陈若弱直摇头,顾凝也是,她中午的时候睡了一觉,就为晚上能守过除夕,除夕守岁是为父母祈福,家里人少,别的能简略一些,单单这一项是少不了的。   镇国公习惯了朝堂上做锯嘴葫芦,即便是静坐也能静坐到天明,可一家人就这么对坐显然不是事,顾凝让人拿来了棋具,她这些日子也教了陈若弱不少,虽然陈若弱一手烂棋,但打发时间是够了的,顾峻就这么坐在边上看,偶尔和镇国公说几句话,正堂里灯火通明,气氛宁静。   顾凝连赢了两局,眼珠子一转,再开局时,先手故意差了一步,等棋到中段快赶上来的时候,又出了几步臭棋,可算是让陈若弱赢了一回,陈若弱抱着肚子笑得眉眼弯弯的,顾凝也就跟着笑。   顾峻了解顾凝,她不是急躁的人,也不至于出那么多次错,他倒也没戳穿她,只是端着手里的茶盏一边喝,一边慢慢地说道:“要是大哥在这里就好了,大哥十六岁的时候就能下过爹了,我们坐一起跟他下都下不过他。”   镇国公脸一虎,正了正衣襟,说道:“那是让子棋,为父是让了文卿三目,怎么能叫输呢?”   顾峻笑嘻嘻地说道:“大嫂,你可别让咱爹给蒙了,他是让了大哥三目棋,可也悔了三步棋,到最后输大哥三十六目,之后就再也没赢过,气得到现在都不肯动棋。”   镇国公并不承认,为了不在新进门的儿媳和没出生的孙辈面前丢脸,他也让人取了一副棋具来,要跟顾峻下几局,顾峻的脸顿时一绿,他在国子监的时候,就是有名的臭棋篓子,别说下过他爹了,就是自家二姐都不一定能下过。   烛火噼啪,伴着棋子落下的声音,慢慢地湮灭在年夜突然下起的鹅毛大雪里,顾屿已经离了西北,前几日都在赶路,这几日到了年关,路途拥挤,又赶上风雪,没遇到官驿,大年初一只能留在城镇的客栈。   客栈其实早就关了门,是顾屿多给了些银钱才容他们住下,连带着吃食洗漱这些杂事都要亲自做,然而就是这样,也挡不住一推门就迎面而来的年味。   有句话叫每逢佳节倍思亲,过年的时候更是如此,顾屿这次带来的人大多数都有些愁和想家,好在如今已经是回程过半,满打满算再加雪地行路艰难的问题,那也最多一个月就能回家了。   顾屿的信已经送到了京城,前几日京城的信也送到了他的手里,第一封是镇国公写的,无非是朝堂上的一些事,还有太子的一些动向,后头是顾峻的字迹,先是他自己的话,然后又是自家夫人的口吻,拉拉杂杂地说了一些近事,还说她在跟着小姑子学习绣活,到了后头,随信封送来的是一只绣工十分惨不忍睹的,小孩穿的老虎鞋。   说是老虎鞋,还是顾屿天赋异禀,从绣图的颜色和构图底线全方位分析得出的结论,鞋还没有他半只手掌大,显然是要给小婴儿穿的,开口只有一点点大,顾屿试探着伸进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摸到里面凹凸的绣印和坑坑洼洼还能被拽出一点的棉絮,顿时叹了一口气,看来想要穿上自家夫人做的衣物,这辈子得慢慢等了,也许他自己学会刺绣制衣鞋还要更快些。   只是虽然想是这么想,嘴角的一抹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两根手指勾着小小的丑老虎鞋,顾屿的眼里都是温柔的光亮。   快了,他就要归家了。 第九十八章 拜年   大年初一,寻常百姓走亲访友,对官员勋贵来说事情就更多了,走亲访友之外,下官给上官送年礼,门客给主家送孝敬,互有往来的世家更是大把的喜礼互送,镇国公府往年守着孝,到年关也不怎么和人走动,今年正出了孝,一下子就忙了起来。   刚到凌晨,外头就响起了迎客的鞭炮声,听通报说是侄少爷到了,陈若弱守岁之后才睡下不久,精神倒是不错,连忙整理了衣物,第一个迎出了正堂,果然见顾明英小小的一个穿着喜庆的衣服,脸颊红红地正往里走,见了她,分外乖巧地叫了声堂婶婶,陈若弱忍不住在他毛茸茸的兔子帽上摸了摸,取了个红包给他封压岁钱。   压岁钱也是有讲究的,小孩子的压岁钱不能多,多了就不是压岁,而是压碎了,按着京城的风俗,多是两枚通宝大小的压岁钱,红绳串起来放进红包里,寻常人家用银子铸了和通宝差不多的制式,只是上头的字却不是元昭通宝,而是一些吉祥如意之类的话,街面上也有专卖这个的,不过大户人家一般不信自家子孙命里压不住几枚银钱,多用纯金铸压岁钱。   陈若弱给顾明英封的就是镇国公府往年铸给家里小辈的纯金压岁钱,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顾明英道了声新年大吉,就被陈若弱带着进了正堂,去给镇国公见礼。   寻常人家的小孩大多畏惧身居高位的长辈,尤其是血缘有些远,素日关系不怎么亲近的,顾明英却显得很是规矩,又不失孩童的腼腆羞涩,看得陈若弱心软软的,镇国公的性情也很好,等顾明英上前磕了头,他对管家点点头,没给压岁钱,却让端出了一个红木的盒子。   顾明英连声谢着接了盒子,没有当面打开,而是征询地看了看镇国公,镇国公对他说道:“叔公记得你今年该考童生,应当是能过的,这是国子监徐直大人的荐书,等你过了童生试,他就会在荐书上盖自印,你要好好读书,不要辜负了族里的期望。”   换了别人家的孩子,大过年的没收到压岁钱反倒收到了荐学书,哭都哭不出来了,但顾明英显然是个很有考虑的孩子,他的面上露出了几分喜色,随即谨慎地压了回去,跪着又给镇国公磕了三个头,稚嫩的童声里满是感激:“叔公的栽培,明英一定牢记在心,日后定当刻苦向学,扬顾氏门风。”   地上凉,镇国公没让顾明英久跪,陈若弱和顾凝带着小孩进了里间,问过他是一大早赶来的,还没吃饭,忙让人给他现做些吃食送来,顾明英起初还矜持着说吃几块糕点就够了,等到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他连着吃了十二个,还垫了一块甜软可口的年糕。   也就是顾明英才放下筷子这当口,外头又传来了鞭炮的声响,却是相府送来了年礼,周府的大管家亲自送来的,陈若弱接过礼单,也松了一口气,和她着人送去相府的年礼差不多,正算个礼尚往来了。   相府过后,就是一些关系较近的勋贵人家也来送了年礼,镇国公府出去的门客多不在京中任职,官员还是很忌讳和朝中的公侯门第牵扯太深的,寻常时候倒还算了,送年礼只有是关系极好或有心讨好,两样都不沾边的,最好就是不招惹。   鞭炮声断断续续,临到天明,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尚府的人到了,镇国公的脸色微微地沉了一下,但却是没什么理由不让人家来拜年的,顿了顿,还是让人把他们请进来。   以往尚府来拜年,都是只有尚夫人和尚婉君母女两个,镇国公夫人在时还好,府里守孝的那三年,每逢过年尚夫人都会自觉不等到中午就带着女儿离开,于是气氛倒也还好,今年却是不同,顾府的管家心里摇了摇头,这表亲家里来拜年也就算了,带上表小姐夫君一家算是怎么回事?攀附也不是这么摆在明面上的。   尚夫人的脸色显然也不大好看,只是勉强带着点得体的笑容,至于表小姐就更是了,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大新年的也不上妆,肤质惨白中带着黄气,活像是个死人,她身边的那位表姑爷面相倒是有几分俊俏,只是气质油浮,一双眼睛四处打量着周遭的摆设,透着一股商人的市侩气。   尚婉君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镇国公坐在主位上,下首左侧坐的是陈若弱,顾凝在右侧,还有个眼熟的顾氏族童坐在不远处,顾峻正和他说话,见她进来,顾峻迟疑了一下,还是叫了声表妹。   她曾经想过很多次再次进镇国公府时是个什么情形,可无论哪个设想都和现在这样不沾边,她仍旧是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女,身边跟着同样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子,去向高高在上的国公爷行礼,明明有着血缘关系,可日子却过得天上地下。   陈若弱一见尚婉君就想起去岁夏天发生的不愉快,但现在人家姑娘显然已经有了家室,再多计较也没意思,只是她那么不留情面,多说反倒不美,于是只低了头装作喝茶的样子,尚婉君盯着她看,连什么时候被尚夫人拉了一把都不知道,再回过神,就见自家那对公公婆婆站在堂下满脸堆笑,你一言我一语地奉承着。   眼珠里陡然泛上几道血丝,尚婉君咬牙,反射性地握紧了尚夫人的手,指甲瞬间陷入了尚夫人的手掌心,尚夫人看了她一眼,消瘦的脸上没露出一丝异色来。   镇国公年轻时也见过三教九流,虽然有些惊讶这对姓王的商户夫妻直接的讨好方式,也还是没怎么气恼,顺着说了几句话,刚要不着痕迹地拉开话题,王夫人就像是才看到陈若弱的肚子似的,惊叹道:“哎呦,世子夫人这肚子真是福气啊,得要生了吧?”   陈若弱低头喝了半天茶,忽然被点了名,只好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道:“还早呢,才六个月半,这是双子胎,所以肚子要比别人大一些。”   “可真是了不得,一百个人里都不见有一个呢,我看世子夫人这面相就有福,保不齐是一对小公子,给国公老爷添一对大孙子!”   王夫人的奉承简单粗暴,甚至让人有些尴尬,但新年吉祥话总是让人高兴的,陈若弱脸上露出些笑容来,镇国公的面色也缓和了几分,说道:“承两位亲家的吉言,婉君是我看着长大的,她自幼丧父,过得不容易,如今嫁到了夫家,只望你们好好待她,日后镇国公府也会照拂。”   王家夫妇听了这话,顿时喜上眉梢,连连应承,还要拉着王公子和自家的儿媳一道来谢,王公子倒是也跟着喜滋滋地上前了,尚婉君却一把甩脱了王夫人的手,靠在尚夫人的身边,面容极冷。   气氛一时凝滞,好在王家人很是会说话,过不多时就重新活跃了气氛,又奉过年礼,尚夫人也让身后的侍女送了礼单,要是往年,就是她们母女两人找借口离开的时候了,可王家人不肯走,拉拉杂杂地讨好奉承着,一会儿说陈若弱一看就是有福的,一会儿又说顾凝命里带贵,要生个顶聪明的皇孙,顾峻和顾明英也没逃得了,被抓住好一顿夸,都要夸出花来了,很是让人哭笑不得。   不过说是这么说,别人这样放低身段地讨好,除了一开始就有恶感的,即便尴尬,也是很难讨厌得起来的,镇国公无奈之间,还是松了口,留他们在府里用膳。   顾凝出嫁之前就和尚婉君不对付,小时候其实还好,她没怎么认清楚自己和尚婉君之间的身份差别,被欺负了被陷害了也只能告告状或者自己生闷气,等到两个姑娘都长大了一些,她知道得多了,憋着一口气想收拾收拾尚婉君了,尚婉君却也像是突然改头换面了,变得知书达理惹人怜爱起来,她虽然一直觉得这些都是伪装,可到底嫁人得太早,也没能真的收拾了她。   尚婉君却没看顾凝,她的视线全都落在陈若弱的身上,准确来说,是落在了陈若弱的肚子上,眼睛里的血丝比之前更深了一层,看着几乎有些渗人,顾凝起了疑心,几步走过去,装似不经意地撞了尚婉君一下,走到陈若弱的身边,眼角一斜,果然见尚婉君那张惨白的脸上两个充满血丝的眼珠盯上了她,阴森森的。   趁着人都走在前头,顾凝斜勾了一下嘴角,用口型对尚婉君慢慢地说道:“别、再、做、梦、了。”   尚婉君的眼里顿时又蒙上了一层血气,看着都有些不像活人了,顾凝到底被吓了一下,缩着肩膀回过了头,一只手抱住了陈若弱的胳膊,从后头看去,显然是一对关系极好的姑嫂。 第九十九章 汤羹   陈若弱不是没发现顾凝的小动作,只是她和顾凝关系好,又见过尚婉君的性情,心中自然有几分偏向,按了一把顾凝的手,示意她不要过分。   尚婉君见状,面上更是森冷得厉害,顾峻本就照顾家里的两个怀孕妇人,上过一遭战场,更是对杀意十分敏感,立即回过了头,眉头蹙了一下,却没说什么,只是走到了顾凝的身边,一把扶住了她,把她和陈若弱带着朝前走,还对着尚婉君点了点头,只是尚婉君并未像以前那样理睬他。   顾峻也不生气,他现在已经隐约有些明白,婉君表妹大概不是他以为的那样是爱慕着他的,先前那一遭大约只是因为不想嫁给这位王公子,不论是有意无意,想回到从前那个样子显然已经是奢望。   一顿午膳在王家夫妇二人和王公子时不时插进来的讨好奉承声中吃得索然无味,可能只有王家三口认为是宾主尽欢,镇国公打发了王家人,见尚夫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起过世的亡妻,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留下几个侍从,就在正堂跟尚夫人说话,为了避嫌,众人都走了出去。   王家三口虽然席上奉承陈若弱和顾凝奉承得厉害,但显然觉得顾峻才是真正有拉拢潜力的人,一出正堂,就把顾峻围着一顿夸,顾峻是个纨绔子,见过的世面却可能还不如个京城的混混多,更别提被人当面这样奉承拉拢讨好,顿时有些无措,看着倒有些没上战场之前的样子了。   那一边陈若弱带着顾明英,跟顾凝一起,和尚婉君站在一起,好不尴尬,顾凝有了之前的教训,也没再想挑衅尚婉君,合着不过是等里头说几句话的工夫,只是尚婉君先开了口,“表姐,我知道你一直很讨厌我……”   顾凝的眼睛立刻瞪圆了,顾忌着那边的顾峻,声音压得有些低,但充满了压抑的怒意,“你不要颠倒是非,明明是你讨厌我,小时候偷我的东西放回我的房里,引我疑心你,再装委屈的人是谁?”   尚婉君却充耳不闻,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公侯小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相貌也好,傲气些是正常的,我也想过和你好好相处,可是不行,我在你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的,你也从不肯多看我一眼。”   顾凝的面上浮现出更深的怒意,只是她才要开口,陈若弱按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小心地后退了两步,离尚婉君远了一些,尚婉君似乎也没察觉,只是低低地说道:“我娘跟你娘的出身没什么不同,可她眼瞎,嫁了我爹,明明我娘才是姐姐,为什么国公爷娶的却是你娘呢?”   “我爹要是看出身,大把的京城贵女争着要做我镇国公府的主母,他和娘亲两情相悦,和出身有什么关系!”顾凝忍不住说道。   尚婉君似乎也觉得这个争论没意思,嗤笑了一声,转向陈若弱,眼里满是血气,杀意几乎满溢出来,“那你呢?你不过就是仗着兄长的功勋才能嫁进镇国公府,文卿表哥他真的喜欢你吗?他那么好的性子,无论娶了谁家的女子,都会好好对待的吧?你生了这样丑的容貌,是不是天天都在感激上苍,让你找到了文卿表哥这样的男人?”   陈若弱有些警惕,给不远处的喜鹊打眼色,喜鹊却没反应过来,注意力都在尚婉君的身上,似乎还要开口替她骂回去的样子,她无法,只得小心地拉着顾凝,低声说道:“世间姻缘自有定数,我同文卿之间的事,不劳他人来费心,我为什么要去想根本没有发生的事情?”   顾凝是受不得气的性子,以前在瑞文府,纯粹是高傲到不想和孙侧妃那种人计较,但对着从小针对她到大的尚婉君,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听她居然还对自家长嫂口出恶言,顿时冷笑着说道:“尚婉君,你是不是做梦还没醒呢?大哥娶谁跟你有关系吗?”   听了这话,尚婉君忽然不说话了,陈若弱心中一跳,不知是哪来的一点灵光,她一把抱住了顾凝,朝边上一转,果然就见尚婉君整个人扑了过来,她虽然护住了顾凝,也被她推到了肩膀,重重朝后面退了几步,后背陡然被一个有力的手掌托住,陈若弱回头,正见了顾峻那张和顾屿像了四五分的脸,鼻头不知为何就是一酸。   “尚婉君!你居然想推我!”顾凝惊声叫道,她的双手还下意识地护住了肚子,尚婉君一扑不成,竟然还没打算放弃,立刻伸手朝着顾凝袭去,被顾峻折了手腕,反手制在怀里。   见再也抓不到顾凝,尚婉君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尖锐啸声,疯了似在顾峻的手里扑腾着,看着吓人得很,陈若弱连忙拉着顾凝后退,让顾峻小心些,不要被伤到。   喜鹊和翠莺连带着顾凝的侍女们也反应了过来,立刻上前护在了她们的身前,尚婉君一声接一声地尖叫起来,纷纷那个受了伤的人是她自己。   大年初一出了一场闹剧,镇国公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亲戚几十年,头一次那么不留情面地把尚家的人赶出了镇国公府,并留下话,让尚婉君这辈子不得再踏进这府邸一步,同尚府的亲戚情分也就此断绝。   顾凝和陈若弱其实都没事,陈若弱反应得快,明明肚子比顾凝大了一半还有多,却能及时地护着她没有被尚婉君推到,其实她心里也纳闷,顾凝快四个月的身孕了,素日身体也健康,尚婉君莫非以为把她推个跟头就能小产?要推也该是来推她才对吧?她这会儿正是危险的时候,怀的又是双胎,稍一不留神可能就是一尸三命,她也听说有孕妇月份大的时候摔了一跤,生下来的孩子天生痴傻的。   尚婉君的想法无从得知,顾凝看上去却是真的被吓到了,死命抱着陈若弱的手就不肯放了,哭得直打嗝,一边哭一边诉说着小时候受的委屈,陈若弱安慰了她好半天,也跟着有些难过起来,随即就见一边的顾峻脸色越来越黑,直到后来脸色沉得跟锅底没什么区别了,然后他就大步走了出去。   陈若弱还想说些什么安慰顾凝,就见顾凝抬起头,擦了一把脸,虽然眼睛哭得红肿,但哪有一点伤心委屈的样子,顾凝看她一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了笑,说道:“让嫂子看笑话了,我是哭给阿峻看的。”   顾凝眯了眯眼睛,说道:“父亲看着温和,其实一旦做出什么决定就再也不会更改,大哥更是,只有阿峻最念旧情,我也是防患于未然,好让他清楚尚婉君那个女人的真面目,日后别再上当。”   “其实三弟他已经变了不少……”陈若弱犹豫着说道。   顾凝笑道:“他是长大了一些,但总没有人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到换了一个人是不是?他总也还是个心软的孩子,就像我做了什么错事,即便再恨,他也不会看着我去死,我正是要断了他和尚婉君之间最后的一点亲情情分。”   孩童的世界是最纯粹的,孩童时期的玩伴也是最美好的,何况有着血缘的联系,顾峻其实一直都是个孩子,他固执地相信尚婉君的美好,也未尝不是在留恋无忧无虑的孩提时期,顾凝就是要把他记忆里美好的尚婉君撕开来给他看,让他看清内里的污秽和算计,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成长。   陈若弱抿了抿嘴,顾凝的做法显然是正确的,尚婉君的事情看上去已经是告一段落了,可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总有一些不安,似乎有什么被她给忽略了,可一时之间,又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在这时,下厨送来了压惊的药膳汤,却一点也尝不出药材的味道,显然是大厨技艺高超,用香料的味道抵消了药材的冲味,使得药膳和寻常的汤羹一样可口,一看就是张老的手笔。   顾凝也到了犯喜的时候,好在府里有这么一个厨子的存在,她不仅没瘦,脸上反倒是看着长了一圈肉,隐隐约约有些珠圆玉润的意思,一点也不像刚刚归家时那个动不动垂泪的柔弱王妃,要是瑞王见到,可能都要认不出来了。   陈若弱弯了弯眼睛,也跟着喝了小半盏汤羹,自古药膳不分家,她虽然不懂医理,但尝得出来这药膳汤里的食材,甚至能推断出做法,确实是调养孕妇身体的好方子,且能适合大部分的人。   心里有个念头呼之欲出,陈若弱拧起了眉毛,又喝了一口汤羹,入口的美味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等到再想抓住之前那个念头的尾巴时,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唔,这汤是挺好喝的。 第一百章 新河   年后十日,官员的休沐结束,顾屿的消息也到了,归程总比去时快,这些日子的天气都很好,路上也顺利,算算时辰,大约还有三五日就能回来,陈若弱只觉得家里都快要待不住了,恨不得直接出城几十里去接才好。   也就是这十日的工夫,京城里发生了两件事情,街头巷尾都在传,一是江南道御史贪墨朝廷下拨公款及江南道税收银两被钦差查出,圣上下旨暂罢江南道御史官职,押送回京详查,二是富商尚府的小姐在城外庄子溺水而亡,死状可怖。   这前一件跟陈若弱没什么关系,只是镇国公好像另有考虑,这后一件,听说的时候差点没把她惊出个好歹来,因为那富商尚府的小姐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想害顾凝未遂的尚婉君,前两天刚出的事,然后人就溺水死了,要说这里头没什么弯弯绕,都没人信,只是府中上下对此事好像格外忌讳,她问顾凝,顾凝只是按着肚子不语,去问顾峻,顾峻冷笑一声,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陈若弱不是担心别的,只是担心这事跟自家府上有什么关系,顾凝虽然没有明说,但在了解到陈若弱的担心之后,还是含含糊糊地告诉她,尚婉君的案子就算真是他杀,也和府里没什么关系,陈若弱半信半疑,但还是没再多问。   尚婉君的死讯不大不小,江南道御史的事才是真起了不小的波澜,谁都知道,江南道御史是西宁侯的儿子,西宁侯和定北侯一样,都是自开国那一代起就世袭罔替的侯爵,某种程度上代表着朝中的旧贵世家,谁也不知道处置了江南道御史之后,圣上会不会连带着办了西宁侯,西宁侯若倒,岂不就是开了一个口子?日后再办勋贵,就有前例可询。   朝中对此事众说纷纭,不过世家多顾念唇亡齿寒之理,西宁侯的儿子还没从江南道押回来,就多了很多求情之人,说的也不过就是那些套话,求元昭帝感念西宁侯世代功勋,死罪免去再算活罪之类。   镇国公没朝里掺和这事,连太子妻族宁国公那里也是风平浪静,不见一丝异样,然而太子一脉心知肚明,这就是由宁国公起头制定的蚕食之策,从西宁侯起,先扳倒最弱的,再一步一步向定国公成国公之流下手,宛若给一株多刺的茎秆去刺,先削一段到手可握,再持光滑一端,大刀阔斧削平所有棱角。   自从上次赏梅宴后,昭和公主那边就经常过来传话,有时是约顾凝和陈若弱去做客,有时也会给陈若弱带一些陈青临的消息,多半都是好的,昭和公主爱热闹,年后还没几日就想再办一场赏春宴,陈若弱和顾凝都有些无奈,知道公主其实就是想多见见未来的驸马人选们。   少女总是怀春,何况是昭和公主这样身份尊贵又有单方面选择权的,上次的赵平疆显然已经被从昭和公主的择婿名单中剔除,剩下的只有顾峻和那个据说很有才华会写诗赋的苏公子,想多看几回谨慎挑选显然是人之常情,只是还没等昭和公主开宴,一场春雨过后,先帝长女新河公主,也就是昭和公主的姑姑,她打开了紧闭多年的府门,给各家勋贵高官女眷下帖,要办一场祭春宴。   陈若弱总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个新河公主,就是一时想不起来,还是顾凝蹙着眉头提醒了她一句,才想起来这位公主就是之前查张老来历时说过的,那个因为自己小产毒哑打杀了府上百十名的宫奴的新河公主。   都已经守了十几年的寡,怎么就突然想起来办什么祭春宴了?   只是虽然众人心里都是这么想,但公主的帖子都下了,倒也没人敢说不去,即便是镇国公府这样的门第也是一样,陈若弱的肚子刚满七个月,却大得像十月怀胎似的,也只得找了宽松的衣物穿着,由喜鹊和翠莺小心地扶着去,车夫连车驾都不敢行快,特意提前了几刻钟出门。   顾凝也收到了帖子,只是她前一日害喜害得厉害,到底还有一个端王妃的身份,推拒也就推拒了,也正是因为她推拒了,陈若弱才更不好推拒,不然就是落了皇室的面子,来的官家女眷里,其实一大半都是没什么兴致的。   新河公主没有像昭和公主那样热情地待客,只是冷着一张脸坐在上首等人来齐入座,席上虽然有歌舞,可那歌舞都怪异得很,边上的笙箫声也阴森森的,陈若弱被侍女引着入座时,悄悄地抬头打量了一眼新河公主,顿时被惊了一下,明明也才三四十岁的年纪,新河公主却是满脸的皱纹,骨相刻薄,虽然有妆容掩盖,可看着也和那些上了年纪的妇人差不多。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只觉得入座之时,新河公主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她有些奇怪,但很快看到了不远处的昭和公主,昭和公主也看到了她,对她笑眯眯地颔首。   心顿时有些安定下来了,公主府的侍女上前,要给陈若弱斟酒,那酒闻起来香得很,可陈若弱最近也有点害喜,何况她也不怎么喜欢喝酒,就推开了酒盏,放到一边,桌案上的菜肴也有些冷了,她就只夹水果和糕点,专注欣赏起歌舞来。   席上大半的女眷也都在看歌舞,可歌舞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要是换了一家府邸,这时底下大约已经聊得热火朝天,但新河公主的府邸十几年不开一次,席上认识她的人都没几个,她又不说话也不待客,底下起初还有交谈的声音,到后来只有杯盏轻响和丝竹笙箫,歌舞踏步之声。   正当日午,京城城门大开,顾屿翻身下马,早就有镇国公府的下人们在城门口守着,一见顾屿回来,立刻上前见礼,又拉来了车驾,顾屿在路上问了一些近日的事情,小厮拉拉杂杂地说了一些,重点放在了表小姐溺水而亡上,顾屿听着眉头微蹙,但并没有在尚婉君的事情上多做纠结,又问了几个问题,车驾一停,到了镇国公府门口。   顾峻得了小厮的消息,站在府门口伸着脖子等,一见顾屿就冲了过来,一把抱在了顾屿的身上,少年分量不轻,砸得顾屿向后退了两步,嘴角不由得带上了笑意,“好了,这么大的人了,像什么话,爹呢?”   顾峻又抱了抱顾屿,才从他身上下来,笑道:“在里面等你呢,阿姐最近害喜总吐,在屋里,大嫂赴宴去了,新河公主守寡十几年,也许是最近想出来走动走动,办了个祭春宴,请了好多人去……”   顾屿一边听着一边跟着顾峻朝府门走,然而就在听到新河公主的时候,他的眉头突然一拧,等听到祭春宴时,整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周仁的夫人仍旧和陈若弱坐在一起,席上都没人说话,她们两个也就低着头同别人一样规规矩矩地用膳,周夫人是个才女,隔了一会儿,有些怀疑地压低声音,对陈若弱说道:“这有些不对,席上的乐是古时祭曲,一首未亡人祭拜刚刚战死亡夫的乐曲,很有讲究,怎么今天会演奏这样的曲子?”   陈若弱眨了眨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席上的新河公主,这时才发觉她鬓边簪着一朵用珍珠缀成的白花,正是守孝的打扮,可按理新河公主早就该出孝了才对,要是仔细想想,这府里各处的摆设也不对,虽然是个守寡的府邸,可也不至于四处都挂白,和新丧夫君没什么区别吧?   就在这个时候,席上一直没开过口的新河公主忽然说话了,声音中带着些许沙哑和苍老,说道:“今日,是为我亡夫祭宴,谢诸位夫人。”   底下几个国公夫人的脸色都有点不大好看,要是新河公主在帖子里把话说清楚了,她们根本就不会来,公主设常宴当然不能不来,可替祭宴却不是人人都愿意来的,没有亲缘关系却参加了别人府上的祭宴,传出去像什么样子?尤其还是一个死了十几年的驸马。   新河公主却当没瞧见底下凝滞的气氛,继续说道:“我夫为国征战多年,立下战功赫赫,先帝赞赏,皇兄爱重,一朝新丧,魂归上天,承蒙诸位与我同祭他英灵。”   周夫人拉了拉陈若弱的衣袖,眼睛里都是狐疑的神色,声音极低地说道:“这位殿下的夫君是个文官,而且去世都有十几年了,别是疯了吧?”   底下也是一阵哗然,不时有窃窃私语声响起,新河公主充耳不闻,反而让府上的侍女拿来了一张白绢书写的祭文,霍然起身,凄凄哀哀地念了出来:“哀维!宁元昭二十九年临冬,高祖御封定北侯袭五世子赵广逝,未亡人敬首,吾夫英烈之将,国岂栋梁,昔岁十九临军阵,三十二胜,转年军功六晋,御西北十数年,寒暑不避,边民拥戴……”   陈若弱听着新河公主的祭文,猛然间就什么都想通了,怎么看都像是出头掾子的赵平疆,盯着她肚腹却半途被顾凝吸走注意力的尚婉君,一切的一切都有了解释,那个和定北侯私通生下孙侧妃的京城贵妇人,就是新河公主! 第一百零一章 必死   底下众人的反应要比陈若弱慢一些,可也在听到了新河公主以未亡人身份念出的定北侯之名后脸色骤变,昭和公主更是霍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姑姑,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昭和公主大声呵斥了一句,陡然间却想到了什么,看了陈若弱一眼,惊道:“你难道是想……”   只是她说这话已经迟了,席上的侍从们纷纷上前,按住了来赴宴的诸位夫人,陈若弱刚要站起身就被一左一右的侍女按住了肩膀,她的眉头死死地蹙了起来,却也没有再做挣扎,只是看向上首仍旧在念着祭文的新河公主。   定北侯的罪尚且未定,也就自然不会有荣葬时才宣读的祭文,然而新河公主给他拟写的祭文里却清清楚楚地记载了这个年未过四十的边疆将领自从军以来大大小小的功绩,饶是陈若弱对定北侯有很大的怒火,在实打实的军功面前也不由得怀疑了几分,像这样军功卓著的大将,究竟有什么害她哥哥的必要。   周夫人也被按在桌案上不得动弹,她一向是个讲究的妇人,被这样粗鲁地对待,美目之中满是怒意,然而视线在落到陈若弱身上时,却转变成了一种担忧,官家的妇人总是要比寻常人知道的事情更多,在座的这些夫人里没几个不知道前些日子的事情,也自然知道新河公主办这一场祭宴,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陈青临的妹妹,镇国公府的少夫人。   新河公主的祭文到了尾声,她身边的嬷嬷恭恭敬敬地上前,双手呈上了一把形式古拙的长剑,新河公主接过了剑,一步步走到陈若弱的面前,声音仍旧沙哑,语气里带着激动的颤音,“我夫君当世名将,功在青史,他不发兵自然有不发兵的考量!陈青临杀害主将,本该千刀万剐!皇兄糊涂,要饶他性命,我杀不了他,只有让他也尝尝血肉分离之痛!稍慰我夫亡灵。”   陈若弱被身后两个侍女架着站起,新河公主的剑刃从她的脖颈划到高高隆起的肚腹,冷笑一声,正要下手,陈若弱满头是汗,大声叫道:“等等!”   新河公主剑尖一扬,正划在陈若弱的肩膀上,略薄的衣裳顿时被鲜血染红了一团,陈若弱疼得短促地叫了一声,但还是努力稳了稳语气,说道:“殿下既然觉得……驸马是被冤枉的,现在案子都还没有定,就这么杀了我,难道不是替定……驸马认罪了吗?”   也许是驸马两个字顺了新河公主的耳,她的剑尖微微上抬了几分,就架在陈若弱的脖颈上,似乎很欣赏她惊惧的眼神,新河公主眯了眯眼睛,冷笑着说道:“你莫以为本宫不知,这次去查案的是你夫君,皇兄摆明了是要替你兄长脱罪,太子也向着你们,谁又能替死人执言!你不用担心,我会让你死得慢一些,好好地替你兄长赎罪,我倒是很想看看,他日后功成名就,午夜梦回的时候,会不会想起你。”   正说着,新河公主又是一剑,刺在了陈若弱的腰侧,她原先的打算是先划烂陈若弱的脸,然后再一剑一剑割开她浑身的皮肉,好让她活活疼死,才算是稍微解了气,可一见陈若弱那张脸,她就失了兴致,本身长得就这样丑了,划不划烂也没什么区别。   陈若弱疼得浑身都在发抖,按着她的侍女力气大得惊人,她想挣扎都挣扎不开,疼痛让人清醒,疼痛让人失神,到了这个生死的关头,她忽然发觉时间仿佛过得很慢,眼前面容狰狞的新河公主也仿佛变得不存在了,一切宛若雾里看花。层层的水雾过后,忽然抽了一支新绿,点点的桃花蔓延开去,又枯萎落败,新生的树叶伸展开,枝叶重重,乱了她的眼。   她仿佛看到,春时初嫁,白马红裳,隔着盖头伸过来的那只白皙修长的手,那句笑意浅浅的话。   她在这世上活的时间并没有很长,一十七年,幼时在京城,少时在西北,跟着陈青临过着一年一迁的日子,嫁进顾家,也许是她经历过的最大的一件事,但她并没有后悔。   话本里常常说,两情相悦不在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时见了一个人一眼,就是一生,她没有太跳脱的想法,但仍然在见了盖头后的那个人一眼之后,就定了一生,她有时也在想,假如自家的夫君并没有那么优秀,长相丑陋一些,学识粗浅一些,她也还是会认定了他,但和尚婉君说的不同,她不觉得是因为嫁了他才认定他,也不觉得他是因为娶了她,才待她那样好。   都说人在死之前会走马灯似地回忆起自己的一生,陈若弱觉得自己有点亏,她的一生还很短,也许死也要比别人死得快一些,等到疼痛再度来临时,这是她心里唯一的念头。   腹部一阵一阵的痉挛慢慢唤醒了陈若弱昏睡的意识,她的心里有些沉重,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有出生,就失去了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机会,她不知道自己死后会是什么样的,文卿会怎么样,大哥会不会真的像新河公主说的那样一生痛苦,她忽然发觉一个人死没有什么,重要的是这个人死了之后的事情。   假如她能死得无声无息,死了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人想起她,为她难过,那死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慌的了。   只是这些天马行空的念头很快就被腹部更为痛楚的痉挛给打散了,陈若弱感觉到耳边传来了喜鹊熟悉的声音,周围很是慌乱,她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指尖微不可见地动弹了一下,很快就被连带着整只手一起拢进了一个温热的手掌中。   “若弱,若弱……”一声一声极为熟悉的呼唤在耳边响起,陈若弱有气无力地掀开了眼帘,眼前是一张消瘦了很多,但仍旧十分俊美的脸,是顾屿。   她撑着想要动弹几下,可无论动的是哪,都疼得厉害,就好像新河公主在她身上开了无数道的口子,差几刀算是凌迟,她艰难地张了张口,哑声说道:“孩子,才、才七个月,是要……保不住了吗?”   顾屿连忙握住了她的手,“不,七个月可以生了,双胎都是早生,你别怕,不会有事的,我在这儿。”   陈若弱先前被那样对待都没有哭,却在顾屿的温言安慰里抽抽噎噎了起来,“好疼,浑身都好疼,那个疯子公主不知道割了我多少下,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顾屿握紧她的手,哑声说道:“没有很多下,一共六剑,都不深,不会死的,不会的……”   被他这么一说,陈若弱真觉得身上似乎都不怎么疼了,可还是眼泪汪汪不肯放开顾屿的手,她哭着说道:“下次不要离开我那么久了,你到哪里我都跟着你去,我们以后不生孩子了,好不好?”   “好,我们以后不生孩子了,再也不生了。”顾屿的眼里几乎带上了一层水光,他伸手给陈若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低声说道:“以后无论去什么地方,我都会和你一起,我们再也不分开。”   陈若弱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又憋红了眼睛,顾屿顿时紧张起来,只是没等细问,陈若弱就死命地伸手推他,“你出去,出去……别,别在这里,我,我快要生了……”   顾屿被连推带赶出了产房,陈若弱好不容易忍住的脸色顿时变得扭曲起来,她怎么也没想到生孩子居然是这么痛的,让人无法忍耐,可是在顾屿面前,她根本没办法脸色狰狞地向下使劲,好吧,只能说不让男人进产房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有点道理的,她……还是个小姑娘呢。   双胎比寻常的生产要困难得多,顾屿来到新河公主府时陈若弱就临产了,没法再转移产房,所以这会儿众人其实都是在新河公主府的客房外等候,顾屿被赶出来时,镇国公连忙追问道:“里面怎么样了?人还好吗?已经开始生了?”   顾屿也是这会儿才反应过来,陈若弱是不想让他看到她生孩子时的样子,只得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伤势还好,要养一阵,不能伤风,我出来时,里面刚开始生。”   沉默的气氛蔓延开去,顾屿来时带的是从太子所辖的五成兵马司调来的人手,新河公主被当场拿下,太子当时也跟了过来,直接押着新河公主进了宫,不知结果,只是想来也多半会被当成皇家秘辛掩盖过去。   产房外只有镇国公府的人,镇国公也就没什么避讳了,见顾屿沉默不语,低声叹了一口气,说道:“至少子章的性命是能保得住的,圣上的性格为父清楚,他也不是太糊涂的人。”   顾屿摇了摇头,面容微微沉冷了下去,冷声说道:“新河公主,必死无疑。” 第一百零二章 侧妃   新河公主和定北侯的事情谁也没有料到,但顾屿却是之前就猜测过定北侯和京中某位显贵的夫人有关系的,只是他没有算到新河公主居然会妄图杀害朝廷命妇,说起来也是他思虑不周。   顾屿永远也忘不掉赶到的时候,看到的那个紧闭着眼睛,苍白脆弱到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的陈若弱,和他记忆里冰冷冷的灵位重合在一起,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想紧紧地上前,把她护在自己的身后,让她再也不要受到半点伤害。   镇国公有些担心地看了看顾屿,他是朝中积年的老臣了,虽然大宁律严苛,但刑罚不上皇室是自古通规,儿媳就是真出了事,新河公主都不一定偿命,更何况只是受了些轻伤,惊吓小产,想让公主偿命,这未免也太过了一些,不提其他,就是现下新河公主自尽死了,圣上可能都要在心里记上一笔。   顾屿见镇国公蹙眉,心里也大概知道自家父亲在想什么,他摇了摇头,正想说些什么,就听产房里面一阵喧闹,随即房门大开,里头急匆匆地出来了个丫鬟,看上去急得都要哭了,连声说道:“少夫人生了,生了一个……带胎记的公子!”   镇国公怔愣了一下,顾屿却是什么都不管,直接就要朝产房里走,被喜鹊连拦在门外,“小姐肚子里还有一个,她说,说不许姑爷进来!”   顾屿听着里面一声声的痛叫和婴儿初生的细弱哭声,一向沉稳的面容上都带了急色,好在过不多时,就有一个接生妇打理好了新出生的小公子,裹在襁褓里,有些不安地走过来抱给顾屿看,顾屿有些手足无措,对着冰凉的手呵了几口气,才郑重地接过了婴儿的襁褓。   初生的婴儿都是红红的,皱着脸,很不好看,可顾屿瞧着自己怀里的这个,却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孩子了,怀里的婴儿胎毛湿润地贴在脑袋上,四肢蜷缩,他看了看,婴儿脸上没有想象中和若弱差不多的大块胎记,而是靠近额角眼侧的一小块,倒像是个云纹,颜色极深,周遭有些红,是被接生的妇人用力擦过。   镇国公和顾峻也凑了过来,一见就松了口气,这胎记生得小小一块,日后孩子面容长开,至多也就是铜钱大小,不影响五官,何况就是真满脸胎记,男儿立世又不靠容貌,只要好生教导,一样是顾家的麒麟儿。   顾峻也乐了,说道:“大哥,这孩子的眉眼轮廓很像你,以后肯定俊俏,大嫂是双胞,那后头那个,应该也是个弟弟吧,可能长得一样?我记得有人说孪生的兄弟身上胎记都是相反的,你看这孩子胎记在左边,那一个会不会就是在右边?想想也挺有意思的。”   顾屿知道顾峻是有心打岔,担心他在意孩子的胎记,不由得看了顾峻一眼,他怎么不知道,顾峻什么时候也学会维护嫂子了?   镇国公做爹做久了,头一回做爷爷,也是愣了好半晌才想起来接过孙儿抱抱,顾屿抱婴儿的手法是专门跟大夫请教过的,镇国公有样学样,小心翼翼地抱了过来,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你们这辈泛山,名字好起,底下的云字倒不好取名,一胎两个,可得好好想想……”   正说着,里头陈若弱的叫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极为洪亮的哭声,和先头出生的哥哥细弱的哭叫完全不同,顾屿急忙就要朝产房里走,门一开,里头正有条不紊的给初生婴儿擦拭,见顾屿进来,一屋子的人连忙上前道喜,“主家夫人又生了位千金,是龙凤大喜!”   陈若弱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一听见顾屿进来的动静,就伸手去拿被褥盖住自己的脸,顾屿担心她捂坏了,连忙走到床边,“若弱……”   “我都听见了,两个孩子都是有胎记的。”陈若弱的声音从被褥底下闷闷的传来,“是我不好,都怪我,我要是没有胎记,孩子一定都是好好的。”   她说着,虚弱的语气里带上了哭腔,顾屿差点又给她气笑了,抱过不住啼哭着的女婴,见女婴脸上并没有胎记,翻了一面,原来是背上红了一小块,他低声哄了哄婴儿,对陈若弱无奈地说道:“难道因为他们身上都有胎记,做娘亲的就不给喂奶吗?这么嫌弃?”   磨蹭了一小会儿,陈若弱从被褥里伸出一只包扎得整齐的胳膊来,“……喂。”   两个孩子挨个喂过奶,陈若弱也实在倦累得不行了,她本就因为怀孕虚了身子,又惊了一场惊吓,身上的伤口在生产的时候还裂了几道,重新包扎上药之后,她再也忍不住,沉沉地睡了过去,顾屿抱她上车驾的动静都没把她惊醒过来。   新河公主的事情是瞒不住的,她宴请的全是公侯府邸的女眷,即便没有外传,但勋贵圈子里自然是心照不宣的,何况在猜测到不对劲时,顾屿是直接从太子所辖五城兵马司那里借的兵,知道的人就更多了,太子押着新河公主进宫请罪的当口,街头巷尾不知怎么地就传起了瑞王府上新娶孙侧妃的身世来。   新河公主和元昭帝并非一母同胞,只是当年先帝没去之前,新河公主极为受宠,临终都还记挂着,元昭帝也只当多养个女儿,到了年纪给她择了一位朝中新贵,后来守寡也就没再管过,谁能想到她和定北侯竟然有过一段情。   定北侯年岁和新河公主相当,却早在十二岁时就有了妻室,宁朝武将多低娶,定北侯娶的便是他父亲手底下旧将的遗孤,那位将军曾经五次救过老定北侯的性命,后来战死沙场,老定北侯就做主让自己的儿子娶了他的女儿,算起孙侧妃的年纪,那时新河公主还未嫁。   元昭帝差点没气厥过去,他怎么也想不透,堂堂的一个公主,看上谁就是谁的事情,就算当年定北侯有妻,同他这个做皇帝的兄长说一说,勒令定北侯休妻续娶很难吗?闹到今天没法收场的地步,更丢皇室颜面!   太子立在边上,越听元昭帝对的责骂越琢磨着不对劲,这一点都不像是为新河公主谋害朝廷命妇所犯罪行而责骂,他不由得开口提醒道:“父皇,别说别的了,现在是问罪啊!”   元昭帝一窒,他根本就没打算问新河公主的罪,虽然对这个守寡多年的妹妹没什么感情,但皇室的公主总是皇室的公主,要是因为犯罪被处置乃至下狱,皇室的颜面又朝哪里放?他责骂只是去去火气,至于之后该禁足禁足,该掩盖过去就掩盖过去,至多在别的方面多补偿一个顾家和陈家就是了。   但太子不这样认为,他从小学的就是规矩方圆,大宁律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身为太子,这么多年一直都觉得自己要以身作则,别说杀害无辜妇孺,就是打骂下人都没有过,因为在朝中挂了几样职务,他连官员的基本守则都背下来了,从来没有犯过一条。   这么多年过下来了,现在跟他讲王子犯法和庶民不同罪,太子觉得这是不成的。   新河公主压根没有多去看太子一眼,她挺直脊背,眼里都是冷嘲的神色,似乎打定了主意,由得元昭帝再责骂也不吭一声,张和从殿外弓着背进来,小心地站到了元昭帝的身后,附耳说了几句话,元昭帝的脸色顿时变了,看向新河公主,“你跟赵广还生了个女儿?嫁给了老六?”   太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底下新河公主也惊了一下,元昭帝只要看她神色就知道不假,气得连咳了好几下,张和给元昭帝顺了顺气,又给太子打了个眼色,太子上前,极为小心地抬手给元昭帝顺背。   新河公主知道是瞒不过去了,只得梗着脖子说道:“那孩子确实是我和夫君的女儿,只是我们都一直瞒着她,她自己是不知情的……”   元昭帝气得脸都绿了,一把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对着新河公主的头砸了过去,喝道:“不知情!好一个不知情!是她自己跟人说的身世,说自己是公主所出!”   新河公主的脸色顿时变了,太子给元昭帝按着背,实在担心他气坏了,他又和瑞王的关系极好,担心牵连到他,于是手下力道稍重了些,按着元昭帝坐回去,提醒地说道:“父皇,别说其他的了,现在是给姑姑定罪啊。”   元昭帝气不打一处来,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最清楚,瑞王打着什么主意他心知肚明,可没想到竟然把手伸到西北军中去了,有了孙侧妃的联系,前后一顺,他哪有不明白的?好一个侧妃!好一个定北侯!好一个瑞王! 第一百零三章 完结   新河公主被褫夺公主封号,禁足一年“病故”是之后的事情了,原本陈青临的事情还要斟酌,即便斟酌着饶过他死罪,贬官降职也是难免的,但因为新河公主闹出来的这场插曲,不久,定北侯的罪名被定下,夺其世袭兵权,其子爵位削一等,陈青临杀害上将虽然有错,但情有可原,特准官复原职。   在刑部大牢待了许久,陈青临出来的时候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几乎贪婪地看着外头的阳光,眼睛都红了也不肯眨一眨。来接他的人除了顾屿和陈若弱,还有顾峻,顾峻大老远地见到人就直叫着陈大哥,到了近前更是一把扑进了陈青临的怀里,狠狠地锤他后背,鼻头红红的,差点都要哭出来了。   “好了,这不是没事吗?”陈青临拍了拍顾峻,说道:“圣上命我官复原职,过几天就得回去,你的伤好点了没?要是好点了,得跟我一起回西北,不待满一年时间,国子监大考可是不加分的。”   趁着顾峻还没说出要一辈子留在西北的话之前,陈若弱连忙岔开话题道:“在人家大牢门口说这些干什么,走走,我们回家!大哥,你还没见过两个孩子呢,他们都可乖……”   陈青临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陈若弱的身体一直都很好,恢复了几天,已经渐渐行动自如,只是怀孕变胖这一点暂时还没法瘦回原来的样子,但是孩子就不同,刚出生的孩子不好随意见风,何况是早胎,这次来接陈青临,就没带上他们。   各个家族的族谱一般都是由有名望的族中长辈来排,有的人家是按祖宗的事迹名誉来排,有的是按诗句来排,镇国公顾氏发迹时间不长,排的是诗句,到了顾屿的子辈正好排到云字,按本朝的习惯,文单武双,偏偏云字又是最不好凑单字的一个字,不过好在陈若弱胎生龙凤,所以先出生的男婴定名顾云,后头的女婴是由顾屿取的名字,叫顾远岫。   陈若弱挺喜欢这个名字,白云远山,逍遥自在,听着就很豁然的感觉,又不俗气,又好听。   顾云的身体比妹妹要弱一些,但是乖巧文静得多,哭也不怎么哭,大部分的时候都是闭着眼睛,偶尔睁开来看一看,惹人疼爱得很,他的眼睛很漂亮,就像是浸泡在夜空中的星辰,柔软又明亮,他每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着他的小脸,连他额上那一块胎记也不怎么显眼了。   陈青临站在边上,犹豫了一下,抱起的却是一直在嚎啕大哭挥动着手脚的外甥女,并在抱过之后发觉外甥女的哭声一点没变时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顾屿伸出手,调整了一下抱法。   有家有室,儿女俱全,顾屿这几天几乎觉得自己就活在梦里,有时候他都恨不能就这么带上一家几口找个深山隐居,过上幸福平淡的日子,只是内忧外患,一刻不得停歇。   将孙侧妃的事情传出去的人是他,但事情确实是从孙侧妃的口中说出去的,传开的也都是瑞王府的人,他不过是推波助澜了一把,让张和将事情捅上了御前,但也仅限于促使元昭帝对新河公主产生杀机,削低一些对瑞王的评价,不过太子安在,元昭帝对所有皇子的评价可能都是差不多的,无关紧要。   他微微垂下眸子,看着怀中好奇地睁大眼睛的婴儿,陈若弱伸手逗弄着两个孩子,面颊上两团粉粉的红晕,他的嘴角上扬了起来。   要走的人不光是陈青临,结束了手头上的案子,顾屿就该去淮南道赴任了,江南道又正好出事,所以这次跟他一同去赴任的还有一位江南道御史,只是江南道御史不比他在京城牵挂颇多,一接了调令就马不停蹄地出京赴任,凡事就怕对比,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想要在京城多待几天都不成。   地方上的治理需要因地制宜,他虽然在扬州府衙待了一段日子,但多数时间是在查阅过往罪案,等到上任,至少也要几年的时间才能真正将淮南道治理起来,到那时再归京,京中的格局又有不同,不过他能赢一次,就能赢第二次第三次。   日后的日后,大约仍旧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只是顾屿并不在乎,面对浪潮时,愚蠢的人选择抱头掩耳,小聪明的人选择急流勇退,而大智慧的人迎难而上,找出浪潮的源头并摧毁,第一种人是大多数,盛世为顺民,乱世则蝼蚁,第二种人是极少数,盛世为庸臣,乱世则隐士,第三种人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盛世为名臣,乱世亦名臣。   第三种人很少,但改变历史进程的人往往就是这些人,他要做的,就是这第三种人。   陈若弱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只手放在襁褓上,另一只手握住了顾屿的手,同他四目相对,眸子里是柔软而又明亮的神采,和顾屿怀中的婴儿一模一样,看得人心也跟着软了起来。   顾屿薄唇微扬,反握住她的手,心想,这大约就是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正文完 本书由 安琪GN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