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舒圣嘉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同名网站众多,请记住本站唯一网址www.jjxsw(久久小说网五字的首写字母).com 方便下次访问! ======================= 沈大人家的石榴树(重生) 作者:见三之二    文案:   宁泽上辈子为了那点情思,愚蠢的放弃了正妻之位,同人私奔了,最后还被人害死了。   今生重归才发现私奔只是一场阴谋,她一路投奔姨母家,最后战战兢兢嫁了人,却发现这个上辈子的乱臣贼子不似她所想,竟然有点甜。热泪盈眶,终于嫁对了。   魏国公世子,吏部尚书沈大人,五年前自己给自己定了桩亲事。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忘记了这门亲事的时候,他上门去下聘了。   然而娶回来的姑娘,似乎记得那曲折纡回的前世。 是扔给人姑娘一根胡萝卜,她就捧起来“大方”掉光所有马甲的故事。    入坑提示   1 论私奔的姑娘如何逆袭?唯有重生!   2 沈大人表示吾妻私奔两次,幸吾大度,不计前嫌娶了她。宁泽表示前尘尽消,应当只论今朝   3 沈大人家有棵石榴树,两辈子终于开花结果了   4 女主憨直,直线球,不是温柔贤惠贞静型,还是会犯错,重生不会让她世事洞明,反而让她更直进,最大的优点是能清醒的放下一些东西,经历过的一切最大的意义是让她敢于争取一份姻缘。还是那句话是好是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谨慎入坑。   5 本文设置了自动防盗,比例是30%,不足比例的购买之后看不到,请等待一段时间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重生 甜文 主角:宁泽 ┃ 配角:沈霑,卫风,李暄,魏时棱…… ┃ 其它: 作品简评: 宁泽上辈子为了那点情思,愚蠢的放弃了正妻之位,同人私奔了,最后还被人害死了。 今生她逃出恶爹魔爪,投奔姨母家,最后战战兢兢嫁了人,却发现这个上辈子的乱臣贼子不似她所想,竟然有点甜。热泪盈眶,终于嫁对了本文剧情丰富,人设出彩,文风清淡甜蜜,笔下女主人公历经磨难扔能有一颗对于过往人事存有温度的心。让本应微苦的故事里,愣是让你感觉到有苏有甜有希望。 ======================= 第1章 前情   秋日卯时,平阳城。   薄雾晨光中,卫风穿着烟紫长袍,手里握着把折扇,正斜倚在暗红柱精白墙的梨园门前。   他的眼睛细长呈琥珀色,打眼看人的时候习惯将眼睛微微上挑,配上他那染了朱色口脂的嘴唇,整个人透出来的都是不正经。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平阳府梨园里名声响当当的花旦,多的是大爷们为博他一笑一掷千金。   也不都是大爷,有位叫宁泽的姑娘也是他的入幕之宾。   称呼姑娘也不太合适,这位是临安城孟将军府上的三姨娘。   当今天下有些乱,东北西北西南三方势力割据,战乱了好几年还没有消停,梨园生意不好做,幸好还有这位卫风撑着场子。   只是爱四处溜达听戏的宁姨娘都好久没有出现了,卫风每日站在门前等上两个时辰才肯给大爷们唱一曲。   卫风这般望夫石似的望着,少不得被人议论。   让谁说一个姨娘这么大摇大摆的追求卫风也不合适。得亏这位孟将军心大竟然也没听到些流言蜚语,这才让他们暗通曲款这些年。   有人就劝卫风:“天下漂亮姑娘多得是,你何必要为了别人家的小妾魂不守舍,我们以后给你找更好的。”   说这话的人也心虚,那位宁姨娘他见过,美!放弃了这朵娇花还真不一定能找到更美的,可是头牌不工作他只能诱哄。   卫风不理他,鼻子里出气哼一声,转开脸,继续望啊望。   有人穿着孔雀蓝对襟长褙子,下面穿着茶白色绣着蓝边的六幅绣裙,头上盘了个圆髻正袅袅婷婷的走过来。   卫风一看,眼睛亮了。   来人肤如凝脂细嫩的仿若上好的白瓷,眸若点漆黑亮中显出一点顽皮,玲珑秀气的鼻子,桃粉色微嘟的唇,正是宁泽。   卫风细腰扭摆,像水蛇似的,缠了上来,柔荑抓住宁泽,话未出口先流了几滴泪。   久别重逢,怎能少了见证人,几位大爷识趣的围了上来,十几双冷刀子望着她,宁泽抖了抖,忙道:“我们上楼说。”   她忍着那些想吃了她的眼光,反手抓住卫风赶紧大步上楼,好死不死握成了一个十指紧扣。手指温热,并不柔滑。大爷们总觉得卫风身娇体软,其实那是他们没怎么摸过,宁泽每次不经意碰到都觉得糙得很。   都说她不守妇道明目张胆的追求戏子,不守妇道她承认,追求卫风,她可不敢真追求。都不用扭头,楼梯下面站着的那些大爷肯定眼里都冒出了三丈火,要是卫风真被她独得了,她还不得被吃了。   她只是事急从权,为了接近卫风,芳心暗许是最可信的办法。   这事要从五年前说起,那天她带着几个小丫头在街头闲逛,遇到一队官兵在搜寻敌军小将宁溱。   她一听这名字有些着慌,她有个异母弟弟就叫宁溱,她离开家的时候,小宁溱才六岁,人小小的却十分维护她这个姐姐。   这万一要是小宁溱该怎么办,她找了个借口甩开丫鬟,无头苍蝇似的乱找,合该是亲人,缘分不浅,真让她在临近梨园的小巷中看到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年。   少年被卫风扶着勉强站起来,宁泽躲在小巷口偷看了两眼,少年胸前染血伤的不轻。宁泽觑了两眼,少年长得面貌清俊,薄唇紧抿,有些冷淡的感觉,不像她那个笑呵呵软糯的弟弟。   只是左眼下一颗棕色小痣同宁溱一摸一样。   她躲在一旁没敢吭声,偷眼看着卫风将宁溱带往梨园方向。   过了些天,宁泽打听了下也没听到抓到宁溱的消息。时值乱世,各方势力为了获取情报安插探子无数,从那起她对卫风的身份有了个推测。   加上这几年卫风对她的防备渐淡,偶尔在她这里套个什么话,套的这些话整合成线她也就确定了卫风的身份。   乱世之中各为其主,宁泽没什么追求,只觉得要是能为弟弟在的大船出一份力也是好的,从那时起她便有意的接近卫风。   一上了梨园二楼,卫风抬手抹去口脂变了脸色,仿似盛开的花儿被霜打了一般,娇媚含春的样儿全不见了。宁泽对这种变脸见怪不怪,要她说她还是更喜欢卫风这种霜茄子的样子,任那个正常的姑娘也不会喜欢一个小倌不是。   “东西带来了?”   宁泽嗯一声,从袖中取出细长的桃木小盒递给他。   盒子里面装的是一味药,名字叫雪染白,是宁泽从张惟那里偷来的。张惟来自苗疆一带,因为和孟家先辈有旧,被宁泽的现任夫君孟峙请来随军。   前些日子卫风对她说他有顽疾需要此药作引,央宁泽帮他,宁泽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这位除了腰肢太软不像男人,还真看不出来有别的毛病。   张惟这老头都一大把年纪了,耳聪目明还从不糊涂,宁泽纠缠了好一段时间,才找到机会下手。   “我灌醉了张惟,偷了他的钥匙,进了他的库房偷偷取出来的,应当假不了。”   刚坐下的卫风一下子弹了起来,指着她就要骂,宁泽不明所以的望着她,漆黑的眼睛朝下弯着,看起来十分无辜。   “你偷的倒是畅快,等那老头醒了你准备怎么办?”   一双含春目望着她,里面蕰着薄怒,宁泽却不以为意。   “还能怎么办,孟峙总不至于杀了我,你不知道这药匣子是张老头的命根子,他一进孟府就让孟峙给他造了暗格放了进去,钥匙都是随身带着。他精通药理,迷又迷不晕,平日又有护卫跟着我也打不过,好在他好酒,前几天他刚得了孙子,正高兴,我说个吉祥话他就喝一大杯,不一会儿就被我灌醉了。”   她说的沾沾自喜,听在卫风耳里却让他窜上一层火气。   卫风本身脾气有些暴躁,每天又要应付各位别怀心思的大爷,越是伪装的柔情似水,内心里越是急躁,宁泽算是他这几年唯一的发泄口,这个没脑子的姑娘做事顾前不顾后,最能点着他,他怀着朽木不可雕的心思骂她一通,扭过头又能继续柔情似水半个月。   只是这件事是他理亏,骂不得,只能急躁的来回踱步,好一会才站定,细长眼睛鄙视的看着宁泽,   “算了,你就不要回去了,你往后跟着我,我们现在就得走。”   说着他收好桃木盒,走了几步推开青石小巷边的窗子,抱住她就要往下跳。   烟紫薄纱笼住宁泽的眼睛,鼻间传来甜甜的脂粉香,宁泽闷声笑了。   “卫风,我嫁人了不能跟你走。”   卫风抱臂斜睨她一眼:“就你!”   宁泽被他抱着,颇不自在,但仍不甘示弱仰起头来回瞪他。   “我自幼混在脂粉堆里长大,一看你这形貌就知道你是个姑娘还是妇人,你回去干吗,给孟峙那个窝囊废独守空房?你跟我走,我娶你。”   不甘示弱的眼睛黯淡了下去,如此被人戳穿,宁泽觉得有些丢人,尴尬的耳根都红透了。她急忙垂下头,拂走遮掩的长纱,推了推卫风,卫风见她神情都染上了沮丧,没再难为她,放开了手。   卫风以为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随口就说了出来,现下看她这副样子仿佛他捅了个大篓子一般,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再不走等会可就不好走了。他又要去抓宁泽,却被她一把推开了。   “我们还是明着说吧,我知道你是谁的人。”   她抬头一看卫风,他正一脸疑惑看着她,宁泽笑了笑。   “你也不必再伪装,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可还记得五年前有人夜闯平阳王府,那人胸前中了一箭,我碰巧见到你救了他。”   卫风道:“有这桩事?我定是被人挟持了。”   宁泽叹口气:“你莫要再狡辩了,这些年你放任我在你身边折腾,难道就没有调查过我?你救的那人叫宁溱,是我的弟弟。我虽然十多年没见过他了,还是认得出来。”   卫风笑了笑,一把圈住她,从二楼一跃而下,宁泽的尖叫被他一把捂住。   “女人就是事多!你就算知道我是谁又怎样?现在孟府你也回不去了,我哪怕是土匪流氓你也只能跟我走了,平日里就看你脑袋不灵光,关键时刻果然掉链子。你管我是谁干什么,我说了会娶你就一定娶你,你以后安生的给我当个管家娘子就成了,虽然现在世道乱,好在我人美声甜,到了哪里都养的起你。”   他一边说,一边夹着宁泽,向着临安城门疾行。宁泽被她一手抱住,一手捂着嘴,口不能言,只能蹬腿甩胳膊以示不满。   这位爷平日里伪装的柔柔弱弱,她不知道他竟然还是个练家子。她觉得卫风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外面怎么说她,宁泽都知道,无外乎不守妇道,她三天两头的舔着脸跑梨园,搁谁谁都会误会。可是抓着她的这位私下里对着她时都是霜茄子的一张脸,他难不成也误会了?   出了临安城,卫风又夹着宁泽奔了半个时辰,才放下她。   宁泽被憋的差点背过气去,喘了几口,才通红着一张脸骂他:“卫风,谁说要嫁你了!”   “我今天把话给你说明白了,我是为了宁溱才接近你的,如今天下大乱,沈霑势大,宁溱既然选择跟着他,我必然要帮他。你得了药拿回去给你主子就是了,何必要折腾我?你以为你带着我真能逃出平阳地界,到时候误了事又来怨我?”   卫风拉住她,心里涌上些难以言说的滋味,他们在一起五年不说耳鬓厮磨吧,总也把酒言欢过,他凑近瞧了两眼,见她眼睫毛颤啊颤的,眼睛忽闪忽然,这明明是有些心虚。   卫风笑道:“谁要怨你?我竟然小瞧你了,原来你是知道一切还在帮我,如此我就更不能让你回去了,等张惟醒了发现药没了,你想孟峙会怎么处置你?”   能怎么处置她?左右死不了,宁泽扭过头要跑,刚走了两步远,后脑勺上挨了一记,她都没来得及瞪卫风一眼就晕了过去。   一路上倒是出乎宁泽预料的平静,她就这样毫无准备的被卫风一路扛着到了真定府,任宁泽怎么打怎么骂,卫风就是不为所动。   这么通畅无阻的到了真定也出乎卫风的意料,茶棚前他将宁泽放下,不忘打击她:“就说孟峙那小子不喜欢你,你看你丢了,连个找你的人都没有,你以后跟着我,我也去混个将军回来,不让你做小妾,给你个将军夫人当当。”   晶亮的眼睛望着她,少了平日的魅色,语气虽然还是那么不正经,却让宁泽心里闷闷的,又有些萌动。   她活了二十多年,私奔了两次,第一次让她成了李暄的妾室,后来又被李暄转送给孟峙。   第二次会有好结果吗? 第2章 新生   宁泽没等来好结果,距离她被卫风强制带走不过半年,她就再次站到了平凉地界上。   半年中,东北军势如破竹,卫风带兵攻破了平阳城。平阳王副将孟峙临阵倒戈,平阳王李暄被人斩杀,尸首挂在城墙之上示众。   天下着大雨,她站在城下,透过密如麻的雨帘向上看,雨太大,她看不真切。不过,想也知道,尸身上的衣衫必然被鞭笞的破破烂烂,凑近了一准能瞧见那生前金贵的皮肉。   叱咤半生的枭雄死的这样难堪,这让她涌上许多情绪,一时难以言说。   她同李暄之间倒也有些牵扯,这就要说起十年前她做的一桩错事。   宁泽十三岁那年,情窦初开,有位京城来的公子,姓徐化名千余。人长的风神俊朗,对她温柔体贴,讲起话来情意绵绵。   她那时懵懂,人傻胆大,被这人几封信勾走了心。被猪油糊住了的心,什么也不能分辨。   但是她身上却有婚约,这人便是平阳王世子李暄。宁泽想要解除婚约,她父亲自是不允,她为此和父亲大闹了几次。   不久后徐千余写信给她,信约千字,总结起来只有五个字:我们私奔吧。   她留书一封,信中对父亲如实的严明一切,而后背着包袱义无反顾的去追逐她年少的心动。   然而等到日头西落,徐千余这人也未曾出现。   她才惊觉自己可能被骗了。   她心灰意冷回到家中的时候,父亲正拿着她写的信不迭声的骂她,老学究骂起人来声声直刺要害。她觉得自己被骂醒了许多,在她父亲身后怯生生叫了声爹。过了几日,她私奔的事不知怎么被传开了,李家也上门退了亲。   在她以为一切都过去的时候,她被几个嬷嬷摁着锁了起来,夜里她住的町兰园便找了火,她在熊熊烈火中叫的凄惨,然而门被死死锁住,透过门缝她看到她爹站在院中。   老学究讲究礼法,她还天真的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在她绝望的时候,有人破门而入,长袍飞扬,人如寒玉。   救她的人是正是平阳王世子,带领铁骑雄踞西北一带的小将军——李暄。   在所有人都厌弃她的时候是李暄抛弃前嫌救了她,虽然他没能再娶她,她还是心存感激。   只是后来李暄的副将孟峙在一次酒宴上竟点名要纳她为妾,她自认荒唐,她又不是物品,是谁想要就能拿走的?再说她同这位副将见都不曾见过,也不知他为何会生出这种心思,她便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直到孟府着人来带她走,她才意识到她是真的被当成了物品送人了。   若问她对李暄作何感想,曾经感激过,也曾经讨厌过,现在看他被挂在城墙上倒也觉得有几分伤感。   回过神却见身后卫风黑着一张脸,似乎又要骂她。初春天凉,雨水打在身上,让宁泽止不住的发抖。   卫风看不过去,绷着一张脸解下雨披,披在她身上,拦着她往回走。   泪水混着雨水从宁泽脸上滴落,卫风终究没有忍住,语含讽意道:“他都死了,你难过成这样给谁看?”   难过?为了谁?李暄 ?宁泽愣了愣,想他是误会了,正要解释,却见一队人马踏雨而来。   是孟峙带人来迎卫风,卫风本就觉得他窝囊,临到头他还做了叛将,心里就更不喜欢他了,可是列队中间有辆马车,他想了想抱起宁泽钻了进去。   许是淋了雨的缘故,一到孟府,宁泽就病了,高热不止。   也不知过去了几天,迷迷糊糊中,她听到卫风生气的怒吼声:“她想死,那就让她死!”   神魂淹没在黑暗前的一刻,她想这半年她同卫风似乎也走到了尽头。   只是在大家匆匆茫茫为她准备身后事的时候,宁泽有负众望的清醒过来。   卫风过来的时候,难得的见她笑脸迎人。   卫风狐疑:“发生什么事了,至于这么开心?”   宁泽拨弄几下茶水,吹了吹,递至卫风手边,笑言:“从阎王老爷手里逃出来,不值得开心吗?”   似乎确实是让人开心的事啊,卫风喝了口茶,想了想还是嘱咐了她句:“时稜就要到了,她病刚好,你让着她点,无事的话这几日你就不要出门了。”   宁泽点头应下,卫风烦躁的扒扒头,想说什么又觉得多余,可又不愿意离开。   宁泽笑道:“卫风,你不必把半年前对我说的话放在心上,我名声本就不好还嫁过两次,我配不上你。魏小姑娘对你情深意重,这次又因为救你受了箭伤,她才是你的良配。”   卫风微怒反驳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兀自气闷了一阵,也不多做解释,反而追问她:“我看是你对我没心思才对,一个李暄死了,你就难过成这样,原来你是喜欢他不成?”   这话一说出来,卫风才觉得重新夺回了主动权,坐在她旁边,嘴巴上扬,好整以暇的望着她。   与其说喜欢,宁泽本以为她对李暄更多的是恨,恨他因为未来妻子的一句话将她送给孟峙。可是这些在她看到李暄尸体的时候就都消散了,余下的便没什么了。   这些话,她不准备同卫风讲,宁泽活到现在觉得最好的事是成全,她不愿意看到卫风纠结在她和魏时棱之间。   于是便道:“是,我喜欢他,听到他死了,恨不能跟着他去,他为人仁厚待下和善,比沈大人可要好许多,你说为什么是他败了呢?”   “你胡说什么!”   卫风一听这话就火了,折扇随手甩出,宁泽躲避不急,手腕上红肿了一道。   “这几天你最好把自己关起来反省反省,有些人也是你能说嘴的?我有事,这些天就不回来了。”   “好。”宁泽应下。   这几年战乱,她早就不爱出门,更不爱见人。卫风一走半个月果然不闻半点消息。魏时稜防贼似的防着她,她来了临安,魏时稜自然要追来,严防死守之下就算卫风想回恐怕也回不来。   她现在在的院子还是之前在孟府住的院落。一座小院坐落在孟府北方,偶有丫鬟婆子传个话送个饭,平日里只她一人侍弄下一年里长疯了的花草。   园中的牡丹开的正俏,紫粉,一朵朵随风漾开。宁泽仰头望天,觉得这一切真是如梦似幻,这一刻不知那里飘荡过来一阵钟声,声声振聋发聩,涤荡的她心里什么也没有了。   只是牡丹最能招蜂引蝶,早知道她应该种些竹子,只招蚊子,还好养活。几日后,牡丹花下有人打情骂俏,耳鬓厮磨。   宁泽怕再不出声,后面的发展会不堪入目,夜深扰梦。   宁泽提着盏小灯,推开门,打断了那句“五哥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夜深露重,牡丹有刺,小心着了寒又被刺伤到。”宁泽道。   空气瞬间凝滞,吹过来的风让她有些战栗。   月色不亮,和着昏黄小灯的映照中,能隐约看到两个身影长身玉立。宁泽本以为是新来的小厮丫鬟混闹,暗影中虽然吃惊却不慌不忙的两人让她知道自己猜错了。   事已至此,宁泽说完话,提灯关门。   灰暗中高大的那位伸出的手被纤细的那位抓住,一道轻柔慢语:“五哥不急,我认得她,无碍。”   第二日一早有客登门,来人素白衣衫,身无装饰,眼眶红彤彤,显然在孝中。是李暄的王妃,被封为秦国夫人的沈宜鸢,大家都称呼她为秦夫人。   宁泽放下浇水的花瓢,给她施礼。   秦夫人随手摘下一截牡丹花,花茎带刺,一滴血珠从她手中滴落,她似无感觉,笑着嗅了嗅:“真香,你叫宁泽吧?许久未见。”   见宁泽沉默,她又笑了笑:“不对,昨日我们刚见过,你可没看到什么吧?”   她长的娇俏可爱,语气神情俱让人有亲近之感,偏偏手指拈花带血。   有些诡异的场景,眼前的人却笑的刺眼,钟声恰逢其时的响起,敲得宁泽突然觉得有些累,累的不愿再为自己打算。   她很干脆的回答:“看到了沈大人和你,偷情。”   微微吃惊的神情在秦夫人脸上稍纵即逝,她手中牡丹花抵住宁泽的下巴,笑道:“怪不得李暄念着你,在我面前竟然这么无惊无惧。”   宁泽抚开花朵道:“秦夫人太瞧不起自己了,夫人长得温柔可亲,谁见了你都会如沐春风,怎会惊惧?”   两个和李暄有关联的女人注定不会相处的愉快,生前未必相争,死后也未必能一起缅怀。   秦夫人走前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问她信不信,她没有回答。   两日后,有了答案。   孟峙关上房门,缓慢转身,拔剑的手却没有迟疑。待看到宁泽平静的双眸,对着她的剑尖才稍微放下些。“我之前一直好奇你为什么要背叛李暄 ,现在有些明白了,孟峙你这人真没意思,果然如卫风所说,真是活得窝囊,哪里有利你往那边跑,你真以为自己能到王侯将相的位子上吗?一个善于背叛的人,谁敢用你。”   孟峙立时有些恼怒,每个人都有他最不能碰触的地方,宁泽显然碰到了他不愿被人提及的地方。   两日前,秦夫人对宁泽说的是,我只要让孟峙杀你,他会豪不犹豫,连原因都不会问。宁泽听了这话先是疑惑,不太明白秦夫人为什么会扯上孟峙。后来才觉得有些好笑,恐怕在秦夫人心里她还是孟府上的三姨娘呢?   大概在有些人心里,让一个人厌弃你还不够,所有人都厌弃你才好。   宁泽从孟峙剑下绕过,走到桌前,道:“你已经害了许多人,何必再多我一个。”   青瓷小杯,淡黄液体,宁泽端起,一饮而尽,她知道自己今日躲不过,也好,落个痛快。   ——   卫风接到宁泽死讯的时候正哄着魏时稜喝莲子羹,待那位小兵说第二遍他才听明白。   魏时稜着急唤他的声音他能听的清楚却觉得有些远,等到他提剑杀了孟峙鲜血迸进他眼中的时候,他才觉得一切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魏时稜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孟峙死前的辩解她听的清楚,宁泽是服毒自杀的,她这是不让她心安啊。可是她有什么罪,她打小就喜欢卫风,一直等着他,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了,身边却带着一个当过两个人小妾的女人。   为自己争取也是罪吗?她是用死来拆散他们吗?   “我们明天成亲吧!”   在魏时稜觉得她和卫风之间再没有希望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这句话。   说话的这人虽然身上染着血,却还是世间难得一见的颜色,纵然好多人说他长得少了刚猛多了些阴柔,在她心里却是最好的。   她哭了许久,说出口的话带着哽咽,她颤巍巍的确认:“你是真心的吗?”   ——   这些言语对于死了的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宁泽睁开眼的时候,阳光透光树叶照进来,她抬起手遮住。迷迷糊糊想着这地狱长得和人间一模一样。   她环顾下四周,后面是河,前面是凉亭,阳光也暖,宁泽吐吐舌头,摸摸额头,没有任何异样,而她似乎只是卧在石头上睡了一觉。   那杯酒是她亲自准备的,剧毒,张惟说能毒死一头牛,难道她竟没死?   低头一看,石头旁边还卧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着衣服,钱,首饰,其中还有一朵牡丹头簪,宁泽手一抖,东西散落一地,这头簪早就断在了平凉城。   当年宁泽得之自己被当作物品送人之后,以为怎么也会得到李暄一句解释,可惜直到被孟峙带走前才见到前来送行的李暄 。   当时的心情宁泽有些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刺出去的簪子被李暄折断,她踉跄倒地。荒诞不可思议的念头爬上宁泽的心头,她跑至水边,倒影出的一张脸,让宁泽喉头发涩。   似乎她是卧在石头上睡了一觉,南柯一梦之后,她还是十三岁时的样子。   恐惧,怀疑,震惊爬满心头,宁泽从恍惚中醒悟过来,惊觉如果是这个时间点……   如果是十三岁,事情转圜的余地有多大?只要她写的那份书信没有被父亲看到,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时间紧迫容不得她理清现在的情况,宁泽怀着不可置信的心情收拾好包袱,一路疾步回城。 第3章 毁书   时值仲春,天气回暖,大街上熙熙攘攘。   大街两侧一字排开,摊位一个接一个,卖的东西各式各样,一眼望过去让人眼花撩乱。宁泽飞奔进城门的两只脚一下子顿住。   十几年后,三方争霸,战乱频发,让她都忘记了现在的盛世景象。   旁边有人叫了声,“姑娘,要不要算上一卦?”   她回给人家一个笑脸。笑的算命先生莫名其妙的挠头摸脸,以为自己脸上开出了朵花。   “接着。”   算命先生手忙脚乱的接住抛过来的东西,一看,忍不住直掐大腿,他手中是一支金灿灿的赤金牡丹头簪。   掐的疼了,回过神去找,散财童女已经一步三跳的消失在市集中。   眼前的景象让宁泽止不住的喜悦,入眼的只是斤斤计较少有惶惶不安,这些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现今的处境。   包袱里的东西被她散了大半时,一声呼唤把她拉了回来。   “姑娘”   柳叶站在街口,急的都要哭出来。宁泽嘴角弯弯望过去,看到一位浓眉大眼的姑娘。她迷惑了好一会儿后才认出这是打小就跟着她的大丫鬟柳叶。   “父亲还没有回来吧?”她刚发问,一双嫩手抓住她扯着她往宁府方向走。   宁泽顿知不妙,她的留书若是被父亲看到,恐怕还是难以逃脱上辈子的命运。   “姑娘,有人登门拜访,老爷一回来就去会客了,现在书房没人。”   宁泽带了些惊讶看了眼柳叶,知道她要去的是书房,她活回来才看清原来身边还有这样的聪明人,竟是连她留书都知道了。   刚走进抄手游廊,就见对面宁正平正引着一位客人走过垂花门。   柳叶推了她一把,将她藏在拐角处,咬咬牙走了过去。   “老爷,我方才见夫人身边的春草在问门房,似乎是在打听您什么时候回府,夫人那边许是有急事在寻您。”   宁正平犹疑了一下还是一挥手:“知道了,你去告诉夫人,稍晚过去。”   被藏在拐角处的宁泽有些红了眼眶,被人护在身后的感觉,真是好久不曾有过。   虽说柳叶是她的丫鬟和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却也让她觉得很是难得了。   她回忆了一番,扔下包袱从拐角处跑出来佯作着急道:“爹,你快去看看吧,幼弟落水了。”   这件事她记得清楚,上辈子,她爹拿着她的留书准备整治她的时候就是被这件事打断的。   宁正平年过四十才得来的儿子,一向宝贝的紧,他听到这个手不停的抖,果然是慌了。   “这,这,……”   “宁大人莫急,我随宁大人一道过去。”他身后的客人说着话搀扶着宁正平往后院走。   走过宁泽身边时微微颔首致礼。   宁泽苦笑,那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平阳王世子,李暄。   年轻许多的李暄,若不是眉目间少年特有的疏朗掩不掉,整个人散发出来的都是冷酷无情。再来一世,还没兜转就又遇到了,不详的预感爬满宁泽的心头。   柳叶以为宁泽是被这一场虚惊吓到了,忍在嘴边许久的话终于说出两句。   “姑娘,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幸亏您回来了,不然夫人在天有灵定不会原谅您。”   宁泽拍拍她的手,不由得心里感叹这真是一个好姑娘。   “柳叶你今年多大了?”   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让本来就觉得自己逾矩的柳叶有些不安。   “回姑娘,才过了十六岁。”   “才将将十六岁,怎么就学着说教了?你放心,今后必不会了。”   宁泽有惊无险的销毁了罪证,心里却怎么也踏实不起来。接连几天梦里不是大火中挣扎的自己就是在大雨里挂着的李暄 。   又一夜睡的不好,宁泽倦怠的趴在窗前。窗外天气明媚,云朵穿行在树间,宁溱拿着风筝跳进町兰院。人站到宁泽面前了,也不见她反应。   宁溱是宁正平的继室所出。他因了前几日落水,被困着静养了几日,今日才被他母亲放出来活动。   “三姐姐,你要不要陪着我去放风筝?”   他故意大声叫宁泽,见宁泽被他这一叫吓得一下子坐的绷直,小手捂着嘴呵呵的笑。   眼前是个五六岁大的小毛头,唇红齿白,眼睛亮闪闪。她楞楞地看了他一会,从他的称呼中认出这是宁溱。   那日宁溱落水,她因被往事牵扯着心神,只匆匆瞧了他一眼。前生町兰院着火后她就再也没能回过宁家,这样大的宁溱对她而言甚为陌生。   “好。”她答应着,从屋里走出来,接过宁溱手里的风筝。   一只小手抓住她的手指,温热柔嫩。   她低头就能看到他毛绒绒的头顶,想到前世见到的宁溱一副冷面小将的样子,不觉恍然隔世。   宁泽苦笑摇头,可不就是隔世了么。   “落水的又不是三姐姐,怎么三姐姐好像脑子进水了一般。一会愣神,一会傻笑,一会摇头,这症状我听四姐姐说过”   说到这里宁溱故意卖关子,停顿住不忘下说了。   宁泽捏了捏他的小手,顺着他问:“你四姐说的是什么。”   宁溱将手抽出来,跳远了几步,笑呵呵的道:“思春。四姐姐说三姐姐这种是得了相思病啦。”   似是怕宁泽因了他的话打他,边说边倒退,再退两步就要撞到树上。   “小心。”   伴随着宁泽的声音,一只大手托住了宁溱的头。   宁溱看了看身后,又仰头看了眼救了他的人,小大人般行了个礼。   “多谢李大哥救我。”   李暄穿着银灰色长袍,腰束玉带,背光而立,阳光倾洒在他身上,也没让他看上去温暖半分。   “我有话同你姐姐讲。”他低头对宁溱道。   小毛头宁溱统共见过他两三次,但这人不爱笑,说话声音都是冷冷清清,他本能的有些怕他,听了他的话,赶忙说道:“三姐姐,我还是自己一个人去玩吧。”   说完扭头就跑,见他如此慌乱,宁泽突然有些来气,大声道:“你跑什么,你这风筝,我看上面可是画满了五福,你不拿走放出去可不就要辜负了为你做风筝的人。”   宁溱只好回转拿了风筝,又快速溜走了,几个丫鬟追了上去。   李暄眉头微皱。   宁泽认识李暄十几年,多少对这人有些了解,在他心里女子合该温柔贞静,像她这样大吼大叫,最不招他喜欢,一时之间有些沉默。   “我们解除婚约吧。”没等李暄开口,宁泽突然道。   回来了几天,宁泽想了许多,这辈子她及时收回了留书,如果不再出现其他意外,她没准能嫁给李暄为妻,可是想起秦夫人……   宁泽又道:“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解除婚约对你最好。我这边已经央求了父亲几次,可是他不允,只能你来。”   李暄是有些吃惊的,他是知道了徐千余为了撮合他和鸢鸢做了些荒唐事,准备替他向宁泽认个错。琢磨着怎样开这个口,却不想宁泽竟然说出来这个。   和宁泽的这段婚约,李暄是不满意。不过这婚约是他母亲同宁泽母亲的约定,他也没想着要违背。他走近了宁泽些许,直接道:“我知道了千余做的荒唐事,他为了让你我之间的婚约作废故意欺骗你……如果你是为了他想同我解除婚约,大可不必。”   像是被一把榔头狠敲了一下,敲得宁泽有些发懵,她从未想过“徐千余”这个化名会从李暄嘴里说出来。   她觉得真是高估了自己,本来觉得死了一回,什么都能看淡了,结果现在却是被气的七窍生烟。   上辈子她一直没弄明白徐千余为何毫无缘由的招惹她,原来一切只是要毁掉她的名声!   宁泽仰头望天,眼泪不受控制簌簌落下,她一时觉得荒唐一时又觉得气氛,内心纠纠缠缠许久也只能自认上辈子活得太过糊涂。   她只好转个身背对李暄 ,过了好一会拭了泪才回过身道:“你要说的我已知晓,若无他事,世子请回吧。”   看到眼前宁泽通红的眼眶,以及刚刚过来时听到宁溱说的话,李暄以为宁泽是被徐千余气的。   只是道:“千余年少,冲动犯错,望你原谅。”   原谅,好简单的两个字。   为了毁掉她的婚约竟然做出这种事来,她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招惹上这种人。   宁泽觉得有些难过,为了上辈子遭受的一场无妄之灾。   她还想问李暄为什么上辈子没有告诉过她这件事,可是眼前的李暄又是谁?   宁泽道:“如果你要讲的是这些,那我知道了,世子请回吧,希望下次你来的时候和我再无瓜葛,我们男婚女嫁自此后各不相干。”   这是铁了心要和他悔婚了,这个结果还真是出乎了李暄的意料。   见他沉默不语,宁泽笑了笑,又道:“或者我也不介意和徐呈闹个鱼死网破!”   听到宁泽叫出徐呈这个名字,李暄难得哑然,没想到徐呈竟然在一个小姑娘面前暴露了身份。想了想事情再无转圜之地,他是注定要被骂伪君子了,便也不再解释,答应了择日上门退亲。   隔了几日,为了躲避宁泽逃之夭夭的徐呈终于露面。   李暄一上茶楼,看到徐呈那张拉长了的苦瓜脸,难得的笑了笑。   李暄嘲他:“谁让你自作主张演这一出,我前几日可是见到了宁姑娘,她一听说你骗她,在我面前都忍不住红了眼睛。”   一听此话,徐呈哀音连连,好一会儿抱怨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和小姨!要怎么办?怎么办?”   他越想越坐不住,急的连连打转,最后抱住李暄 ,佯哭道:“她不会真的懒上我吧?李二哥你要帮我呀,我可都是为了你们才办下这糊涂事的啊。”   李暄惯不喜欢同人接触,推开他,才道:“宁姑娘长得不错,等长大一些大概不会比鸢鸢差,你不吃亏。”   听他这样调侃自己,徐呈便知道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问道:“她到底同二哥说了什么?”   李暄抿了口茶,淡淡的说道:“她要我同她解除婚约!”   “什么!?”徐呈瞪大了眼睛,笑道:“可是真的?这么说我也没白忙活,至少结果是好的。”   李暄敲了他一下:“不是你想的那样,宁姑娘不会主动退婚的,宁正平可舍不得我们李家,她要让我主动提出。”   徐呈听了这话,一甩手,不满道:“那我岂不还是白忙活一场,你要是能退婚早就退了,还用得着我演这一出,你不知道我那几封书信写的自己都掉鸡皮疙瘩。为了你们我可真是操碎了心了。”   李暄不以为然,对他的这桩婚事最坚持的是他母亲,王妃孟汝珍。   如果是宁泽不乐意同他一起,母亲必然会有所松动。他坚持这桩婚事也是为了不让母亲伤心,并不是看重李家的声誉和名望。   他心里想了一番,也没准备讲给徐呈听。   临走对徐呈说道:“这件事情就到这里了,我会同宁姑娘解除婚约。你莫要再出现,赶紧回京城去,若是被你祖父知晓了这件事,你不想娶也得娶。”   徐呈嘴上应是,心里却不大认同李暄 。李暄这人冷酷是冷酷却也很讲情理,那些不入流的手段,他是不会用的,还得他来。   徐呈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番,抿了口茶,笑呵呵下楼走了。 第4章 流言   第二天一大早,宁泽去继母刘氏那里问安,一进屋就看到宁溱在屋里着急的打转转。   四妹宁渝抱着刘氏的胳膊正软语说着什么。   刘氏披着淡蓝色的披风,身上穿着绣着紫薇花的宽袖褙子,人比花娇,更兼之有儿女绕膝,倒让人羡慕。   宁泽刚叫了身母亲,宁溱就迫不及待的跑过来扯了扯了她的裙角,委委屈屈的叫了声:“三姐姐。”   宁溱被困了几日,闷的厉害,见她来了,忙央求她。   “三姐姐,你也替我说说,母亲还是不准我去学堂,我这都全好了。”   宁溱本来身子骨就不错,天也不算太凉,这种时节掉进水里,谁也没想到竟然烧成那样。   但其实宁溱第二日就退了烧,一直嚷嚷着要起来,只是刘氏被吓坏了,困着他不愿放他出去。   宁泽拿出帕子替宁溱擦去额头的汗,笑着对刘氏道:“母亲,你看他这着急的。学堂那里也不好老和先生请假,母亲还是放了他去吧。”   “就是的,先生可要不喜欢我了。”宁溱嘟囔。   宁溱五六岁大的年纪,声音里还带着奶气,生的又好,黑亮的眼睛望着你,任谁也不舍得拒绝他。更何况是他的母亲。   刘氏叹口气,推开赖在她身上的宁渝,埋怨了一句:“唉,你们都惯着他。”   她一招手,宁溱乖乖的跑到她跟前,趴在她膝上。   “去学堂可以,但是得让燕语跟着你去。”燕语是刘氏身边的丫鬟,自幼跟着刘氏,做事妥帖细致。   宁溱一听这话有些不开心,抬眼一瞧旁边宁渝在摇头示意他不要拒绝,他撇撇嘴只好应了。   宁泽吃过早饭回到町兰院的时候,柳叶正坐在院中小亭里绣手帕,小丫头木荷在旁边帮她挑着各色丝线。宁泽凑近一瞧,手帕上一丛嫩绿配着小巧的白花,绣的还是兰花。   宁泽生母叫魏兰。   柳叶的赌鬼父亲要把柳叶母女卖去青楼的时候,是魏兰救了她们母女。如今柳叶的母亲在刘氏跟前当差,家里上下都称呼她一声柳姑姑。   柳叶被留在了她身边,照顾她的起居生活,如今已经十年。   魏兰去世的时候,宁泽只有三岁,她对魏兰所有的记忆只来自父亲给她的一卷画轴。画轴里的人淡雅秀美,宁泽肖似母亲,但五官没有魏兰那般柔和。   与她不同,比她大三岁的柳叶对魏兰的事情记得十分清楚。院子池塘里的鱼儿,池塘旁边种的花据说都是魏兰喜爱的。   更甚者,宁泽用的帕子全都绣着兰花,柳叶一绣十多年,她也用了十多年。   “我们柳叶可真长情,可是兰花清婉淡雅,你们家姑娘我可配不上她。”   柳叶穿针引线的手一顿,抬脸问她:“姑娘是嫌弃了吧,姑娘想用什么,柳叶可以学着绣给姑娘。”   小丫头木荷也道:“我也说兰花太淡,不适合姑娘。”   宁泽倒是认真想了想,她前世是极喜爱牡丹的,万花丛中一眼望过去就是它。然而这种花还是适合秦夫人那种国色天香的美人。   “改绣迎春花怎样?”她道,迎春花开,又是新春呐,十分适合她。   又过去半月余,宁泽盘算着左右这几日,李家该有人上门退亲的时候,却生了风波。   每月初一十五,宁泽都会跟着刘氏去庙里进香。   四月十五的上午,宁泽像往常般跟在刘氏后面,脚刚踏进庙里,有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妇人指着她道:“就是这个喽,宁大人家的姑娘,长得倒是好,竟然做出这种事来。”   刘氏回头问她:“泽儿可认识她们?”   宁泽没多想,只道:“不认识。”   在宁泽觉得和徐呈的事情已经过去,准备放松过接下来日子的时候,流言长了脚飞满了整个青州府。先是有人说看到她一个大姑娘背着包袱睡在官道旁的石头上,又说她失魂落魄的走在大街上,最后演变成见到她与人行苟且之事。   她跪在刘氏跟前,无从辩驳。   刘氏气急,挥手打了她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宁泽倒是无动于衷,旁边的宁渝有些被吓到了,怯生生的叫了声“娘。”   刘氏这才意识到小女儿还在跟前,宁渝才十岁,她不想让她看到这种场面。   “渝儿,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回自己院子待着。”   刘氏是个慈母,在他们面前都没有大声吼过,她那一巴掌没打蒙宁泽,宁渝却是被唬住了,听了她的吩咐,急忙走了。   好一会儿,刘氏缓和了下,指着宁泽问道:“你慢慢和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宁泽上辈子活得倔强,这辈子到了现在也没学会柔和,听了刘氏的话真就一板一眼实事求是的告诉了刘氏。   刘氏的手紧紧攥着,强压着怒气,又问:“你们可有……怎样?”   毕竟宁泽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直白的话刘氏问不出口。   这些事情在宁泽这里过去了将近十年,她其实记不清楚具体事情的过程了。她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没有。”   刘氏看着垂着头跪着的宁泽,瞬间觉得自己养了十年的女儿她根本不认识,遇见这种事情不辩驳,不慌乱,甚至不哭不闹,这种沉静的态度根本不像是会做出私奔这种事的姑娘。   刘氏的火气在她这种态度下消去了一半,她叹口气:“你母亲魏兰是个温柔清雅的人,昔年我在闺中也听过她美名,心里很是羡慕,我嫁来宁家的时候她已经病重,没过多久就香消玉殒……而你只有三岁,我心里想着要照顾好你,终究没能把你看顾好,我对不起你母亲。”   说到这里将宁泽扶了起来,接着道:“我终究不是你生母,这件事我会告诉你父亲,看他怎么说吧。”   话音刚落,燕语打帘子进来,语音急促:“夫人,老爷叫三姑娘过去。”   刘氏皱眉。   宁泽却是苦笑了下,这个时候宁正平叫她过去,恐怕是李家来人退婚了。   来的可真是时候啊。   宁泽对着刘氏一拜,给她磕了个头,言道:   “多谢您这些年养育我。”   宁泽扪心自问,刘氏对她未必多亲近,却也从未苛待过。至少比对她庶出的二姐要好上许多。   刘氏受了她这一礼,挥手让燕语带她出去。她能做到的也就这些,再多刘氏自问自己真的做不来。   ……   宁泽刚踏进书房,一个杯子砸过来,宁泽偏头躲过。   宁正平一声怒吼:“你给我跪下。”   宁泽依言下跪,膝盖下是刚刚因她不幸而碎掉的杯子。   宁泽毕竟不是十三岁的小姑娘,这件事情在她看本来就是做错了,她不顾门风不念父母,所以刘氏和宁正平问她,她都如实回答,没有任何辩驳。   这种行为在刘氏看来是超越年龄的冷静,在宁正平看就是死不悔改。前些天宁泽求着他要和李暄退婚,他以为是小姑娘一时胡闹,他万万没想到宁泽竟然做出私奔这种事来。   “李家刚刚来退婚了,你高兴了!你以为这样就能和你的情郎一起了,宁泽,老夫告诉你你做梦。你老老实实告诉我,那人是谁?”   膝盖跪在碎片上,宁泽膝盖流出了血,宁泽也不敢挪动,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怕稍有不慎就会向上辈子一样被困在熊熊烈火中。   她抬头,正视宁正平:“父亲,是我做错了,只是那人我们惹不起。”   宁正平被她的话刺的吹胡子瞪眼,又吼道:“惹不起?你倒说说是谁?有什么人是我们宁公府惹不起的。”   宁公府,若不是不合时宜,宁泽倒是想笑。宁公府那是她大伯家的,远在京城,和她们家关系可真不大。   前生她以为是自己坏了家风才被父亲火烧,如今回过头来看,宁泽才看出来恐怕她父亲真正恼怒的是自己毁了和秦家的婚事吧。   “徐千余。”宁泽道。   上一世,宁泽是从来没有供出过徐千余的,哪怕是同李暄也没讲过一言半语,虽然现在看来李暄本就知道一切。   有时候回过头来看,宁泽才觉出来有些事情真是讽刺。她所极力掩盖的,别人其实一清二楚。   “什么?”宁正平捻着胡须想了想,似乎没听过这个名字。   宁泽补充道:“这个名字,您可能不清楚,他爷爷您可能比较记得。他是信国公徐良的嫡孙,徐呈。”   宁正平的脸色刹那间变了,徐良是谁?京城之外有三藩,京城之内有国公。徐良就是如今信国公府的当家人。   宁正平不傻,这中间牵扯到的人让他直觉这件事非同寻常,不像是小儿女间的胡闹。   到底没得到什么结果,宁泽一瘸一拐走出书房,看到柳叶被拦在院中,看到她柳叶就哭了出来。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柳叶一把推开护院,跑到宁泽跟前搀扶住她。   “没事,皮外伤。”宁泽安慰她。   回到町兰院,柳叶看到扎进肉里的碎瓷片,又哭了出来。   宁泽笑了笑:“傻丫头,你倒是先不要哭啊,帮我挑出来抹上药,可不能落下什么毛病。”柳叶听言,皱着眉小心翼翼的给她挑出碎片,边抹药边道:“姑娘,你这次可做错了,以后可莫要这样了。”   “好了好了,这不都过去了,以后再不会了。”宁泽虽然这样说,却知道这一切还没有过去,宁正平是听到徐呈的名字后在哪儿盘算呐。   李暄都不愿意娶她,徐呈怎么会娶呢?   一边是有着藩地的王世子,一边是京城国公府的嫡孙。   那边都不是她的良人,而她两边都曾肖想过,这是她的罪过该她承担。   宁正平的算盘一定会落空,落空之后才是和她清算的时候。她要怎样做才好,要怎样才能摆脱开上辈子的命运。   宁泽手攥的紧紧的,她不想重蹈覆辙,却又那么无力。 第5章 栽赃   青州府,悦来客栈里。   徐呈手里拿着一封信,看的龇牙咧嘴。他的护卫陈大岭侍立在一旁,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外的树梢,对他丰富的表情视而不见。   徐呈看完了信,起身拍了拍陈大岭。   “大岭,你总算是办了件让我喜欢的事,没想到宁泽这丫头竟然知道我是谁。哎,她怎么知道的啊,难不成我哪次喝醉酒说漏嘴了不成?”   徐呈手里拿的这封信信封上写着‘兄,宁正清启’。这是宁正平写给宁公的家信,被陈大岭半道给截了。   幸好陈大岭机灵,要是这封信送到宁正清手里,宁正清同他祖父一说,徐呈估计自己会被打死。   信中详细叙述了他对宁泽做过的荒唐事。   “荒唐?”他脑子里冒出来这个词,嘴没把住自言自语了出来,话一出口,自己倒是吓了一跳。   “大岭,你说我这事做的不对吗?”   陈大岭眼睛像是没焦距一样,不知道在看什么,徐呈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   陈大岭忙俯首行礼,低声道:“公子。”   他又踢了他一脚,陈大岭依旧面无表情。   徐呈顿时觉得没意思,感叹道:“真不知道我小舅那样的人怎么养出来的人都是你这个样儿。本来我看这件事你做的好,回京后准备放了你回小舅那里,看这样,还是得了。”   陈大岭听了这话眼睛转了转,他一路跟着徐呈来到青州府,亲身围观了他做的一切。   要安排他在寺庙前偶遇宁家姑娘,还要替他飞檐走壁送花送糕点,然后还要帮他琢磨着怎么写情话,偶尔还要看着他们调笑亲热。   错么?男欢女爱,哪里有错,再者主子做错了也不是他能说的不是,陈大岭笑道:   “公子做的事哪有不对的,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蛋,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   这是在回答他上一句话?看他满面笑容,徐呈又踢了他一脚,骂道:“你这变脸也太快。还有你这比喻,谁是苍蝇?”   陈大岭陪着笑,又自认乖巧的给他递了杯茶。   徐呈揪揪他的脸皮,真是有些好奇这幅脸皮怎么能瞬间从死人脸变成京巴犬的样子。   这当口传来蹬蹬的脚步声,门被人一把推开。   李暄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到了嬉皮笑脸的徐呈。   “怎么了,李二哥?”   李暄站在门口也不进来,眼睛里带着寒意,嘴唇紧紧抿着,冷冷盯着他。   徐呈小时候顽皮,偶尔毁了李暄的作业,先生问时,他就会这样盯着他。   一副等着他招供的模样。   他被盯的十分不自在,走上前几步拦住李暄的肩膀,笑嘻嘻的说道:   “二哥莫要生气,我是第一次来青州府,觉得新鲜,再玩几日便回。”   他以为李暄是见他没回去,兴师问罪来了。   宁正平写的那封信躺在圆桌上,工整严谨的台阁体书写着宁正清三个大字。李暄看到这个才大步走进来,也不看,拿起信塞给身后的护卫。   徐呈这才有些慌张,不知道他拿了信要做什么。他抬手要把信抢过来,李暄就着他伸出的手一个翻折,疼的徐呈嗷嗷叫。   陈大岭身影一闪,同时扣住了李暄的手臂,眼皮一耷拉恢复了冷漠的表情。   “李世子,请放手”他声音微沉,带了些警告。   李暄也不愿伤了他,松开了手,徐呈倒也不生气,只哀哀叫着,吹着手腕。   “我说李二哥,我要是做错了什么,你直接说。你这样上来就直接动手,我都摸不清头绪。”   明明是个人,非得把自己当个闷嘴葫芦,搁在平日他少不了调笑李暄几句,可惜现在这气氛不适宜玩笑。   他伸出手又要勾那封信。   李暄挡住他,开口对身后拿着信的护卫说道:“这封信你现在就给我送去驿站。”   徐呈一听着急了,仿佛看到俩大板子再向他招手,这还得了!   看那人拿了信要走,忙道:   “大岭快拦住他。”   陈大岭听言一个跨步,抱着大刀挡在了门口。   徐呈道:“李二哥,你到底要做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害我。”   “关于宁姑娘的事,不是你派人散播出去的?难不成我冤枉了你?”   徐呈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听这个瞬间轻松下来。   “我这不是为了帮二哥嘛!我都听说了你们家已经让你二叔来退婚了。”   “徐呈,你到底有没有良知?你舅舅和祖父就是教你这样做人吗?”   徐呈被他这一声吼吼蒙了,呆呆的看着他。   李暄又道:“你知不知道名节对一个姑娘有多么重要,你让人放出了那些话,你要让宁姑娘今后如何活在这个世上?”   后果徐呈想过,可是同他小姨的幸福比起来,他觉得不值一提。   徐呈虽然脾气好,可自小也是被别人宠大的,宁泽这件事上,他也承认自己做的有些过分,别人来骂他也就罢了,可是骂他的是得了利的李暄,这让他有些生气。   “李二哥,我可都是为了你,你别不识好人心。”   李暄冷冷回道:“上次我就告诉你,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犯不着你来操心。”   这话一出,徐呈可真火了,他费尽心思替别人安排,最后落了个自讨没趣。   他不想同李暄理论这件事,转而道:“把信还我,今后你们怎样我再不管了。”   李暄叹气,也觉得自己话说的有些重,转头吩咐护卫:“荣信,你去找人模仿宁正平的笔迹,将这封信改改,隐去阿呈做的错事,再送到驿站。”   他这安排让徐呈稍微满意了些,终于又有了些笑意,挑眉道:   “干脆把提到我的地方都抹去,安插到别人的身上?”   他眼珠一转,心里已经盘算出了几个人名。   “陈侯家的老二怎样?在我来青州前,他可是溜达出来半年没回家了,找人诳他来青州一趟就成了。”   眼睛转啊转就看到人高马大拿着大刀立在门口的陈大岭。   “大岭呀,你不是想回到小舅那里吗,你看这样,你如果能把陈嗣冉诳到青州城来,我就允你回去。这青州城的风光也不错啊,有山有水,不远还有大海,撞了大运没准能瞧见海市蜃楼呢,你好好同陈嗣冉说说他一准来。”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诳不来就直接绑过来,记得改变一下容貌,别让人认出来。”   说完看向李暄,李暄没反驳,这事就算成了。   陈嗣冉是陈侯家的二公子,这人无心学问,也不关心政事,唯一醉心的就是山水,攒够了钱就带着美婢游山玩水。   徐呈同他没什么矛盾,可他就不爱看他摆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儿,这种好事自然就想到他了。   陈大岭抱着大刀不吭一声,徐呈吼他:“你到底去是不去,应个声。”   哪里有他选择的余地,陈大岭拱手行礼,奉命去了。   徐呈这种安排李暄虽然不太乐意,到底也不愿意徐呈做的事被徐公知晓,也就默认了他的做法。   徐呈看这事解决了,人就放松下来,他长得像他的小姨,都是眉眼含笑,平时看着就让人觉得亲切,李暄对着这张脸不太能让生起气来。   李暄想了想,又提醒他:“陈嗣冉到青州的时间毕竟对不上,有心人一查就晓得了,你少不得还要安排一下。”   徐呈乖乖应了声是。   又听李暄道:“这件事就到这里了,剩下的我来处理。你明天一早就回京城去,不准再留在青州。”   徐呈哪还有不应的,嘴上连连保证明儿一早回京城。   李暄嘱咐完徐呈,关门出来,又进了相隔不远的一个房间。   这里面住的是他二叔,李鉴。   徐呈这边是圆过去了,宁泽那边却是不好交代,想到晨光里红着眼眶决绝的要同他撇清关系的姑娘,李暄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他将宁泽的事同李鉴讲了一遍,没说他心仪鸢鸢,只说徐呈觉得他这桩婚事不好,有意破坏。   他是做好了娶宁泽的准备,现今这种情形下,宁泽哪里还可能再找户好人家嫁了。   “你要我去收回退婚的话?”李鉴问他。   李暄点点头,李鉴却不认同他。   “虽说这事因你而起,徐家那小子做的也过分,可我倒要感激他,宁家不能为你带来任何助力,这确实不是一件美满的婚事。”   李暄还要劝,李鉴摆摆手不想听了。   “这件事宁家姑娘也有错,要怪就怪她心智不坚吧,退婚是你父亲和我共同的决定,不可更改。”   话已至此,李暄除了内疚,别无他法。   又过了些日子,荣信从驿站拿了封信交到李暄手里。李暄打开一看,眉头微皱,信中只说宁泽败德,让宁正平严惩。   这在李暄的意料之中,然而看到了还是难免觉得人情太过淡薄。   信中关于陈嗣冉提也没提,更没有要为宁泽讨回公道的意思,他封好信,让荣信送到了知州府。   娶宁泽恐怕是不成了,他可以纳她做贵妾,李暄想。 第6章 来客   町兰院里,兰花已经凋谢,芭蕉树伸开了叶子,从窗子里望出去一片翠色,已经到了夏天,宁泽私奔这件事却没有随着时间过去而消淡,反而添了新剧情。   这件事情的另一位主角终于出现了,据说白衣翩翩,气质出尘。   这人叫陈嗣然。   木荷一边为她抱不平,一边有鼻子有眼的形容给她的时候,宁泽忍不住笑了。陈嗣冉是谁啊,天晓得,她两辈子加起来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   “我可不认识他”宁泽道。   让木荷装好《十七帖》,宁泽拿起自己写的字一看,连连摇头,写的不好,太过刚猛。   虽然极力装出淡然的样子,到底在字里行间泄露了自己。有人要害你,躲是躲不过的,宁泽想要迎战,可是她没有这个实力。   只是如此发展下去,身为一州之长的宁正平恐怕要有动作了,不处置了她,这件事短时间内难以平息。   别人刨好了坑,她只能绕开,除了躲,宁泽别无他法。   她将银子,首饰还有些字画装了一大包袱藏在了床底下,可是柳叶似有所觉,她走到那儿她的眼睛就跟着她到哪儿。   这两天甚至自作主张搬了铺盖住到槅扇里去了,活脱脱一副惊弓之鸟。   宁泽不敢打草惊蛇,随她怎么做。   她是答应了柳叶不再私相授受,可没有答应她要逆来顺受,万一宁正平像以前一样火烧她怎么办?   她向往常般习完字在院子里修剪花枝,看到柳叶坐在偏房里,窗户大开,正低着头绣手帕。只是往日里那手法如鱼戏莲叶,今天像是老牛拉车慢慢吞吞。   “姑娘,那个陈嗣然进府里来了,老爷不在,夫人叫姑娘过去。”   刘氏身边的春草匆匆忙忙走进町兰院,刚进门就对着她着急喊道。   “陈嗣冉?”宁泽眼眸微弯,想了会才意识到是木荷刚刚同她说过的那人。   外人眼中和她一起私奔的公子。   上辈子可没这一出,宁泽揉了揉额头,忙带着木荷朝前院走去,柳叶不放心,也扔下手里的活计跟了上去。   厅堂里站着一位白衣的公子,背对着宁泽。   他穿着有些宽大的素罗披风,袍角处都绣着纹样,离得有些远,宁泽看不清楚绣的是什么,但这样看过去这位公子倒真有些飘飘若仙的感觉。   宁泽脚刚踏进厅里,那人回过头来,宁泽不由得惊叹了下,眼前这位可比木荷形容的要好看上许多,她自问上辈子见了不少俊秀儿郎,长得最好的莫过沈霑,这位公子长得可不比沈霑差,更为难得的是眉目清朗,全无戾气。   “韩姑娘,你怎么在这儿?”陈嗣然有些惊讶,再仔细一看,眼前这位姑娘可比韩姑娘要硬朗些,五官也圆润许多,不似韩姑娘那般娇柔,想起韩姑娘,他又叹息了声,觉得天妒红颜。   被他这样称呼,宁泽并不怎么在意。   陈嗣然嘴里的韩姑娘是宁泽的表姐韩仪卿,宁泽五六岁的时候宁正平带她去弓长侯府时见过韩仪清一次,韩仪清比她大了三岁,但是因为生的体弱,人长得比较小巧,同宁泽站在一起常被认作一对孪生姐妹。   “唐突了姑娘,实在不好意思,是在下错认了。”陈嗣然刚这样说完,脸上又爬上懊恼的神情。他是来问罪的,什么都没问呢,倒是先给人致了歉。   宁溱下学回来的时候见一个穿着扎眼白衣的人在门口和管家吵闹,手里没有拜帖,管家不放他进来。他停下听了几句。这个人看着文质彬彬,说话声音倒不小,几个下人更是七嘴八舌,但他还是听清了关键的地方。   宁溱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也想亲口问问宁泽,只是一直被刘氏拦着好些天没见过宁泽了,他不相信自己的三姐会做出这种事来。他引了陈嗣然进来,先让人去请了刘氏,又让人去请宁泽来。   此时见宁泽来了,小宁溱维持的淡定终于崩溃,跑过来抱住宁泽,委委屈屈道:“三姐姐,你快告诉我你没有做出那种事来。”   宁泽的事情在青州城传的沸沸扬扬,宁溱在学堂听了别人的胡言乱语气不过还动手打了几次,此时看到宁泽,实在忍不住哭了起来。   宁泽蹲下给他擦了眼泪,又看到刘氏坐在正中的位置,满面通红。   想来是觉得她这件事太过丢人,这可算是姘头找上门,可不是丢人么。   她也觉得丢人,带累旁人宁泽有些过意不去,宁泽语含歉意道:“母亲,这里有我在,母亲带着弟弟回去吧。”   现如今她也没有什么名声可言了,独自面对一个外男也没什么可怕的。   刘氏听了她的话没反对,牵起颇不乐意的宁溱走了。   “陈公子,请坐。”宁泽请陈嗣然坐下,又吩咐柳叶奉茶。   来时火气冲冲的陈嗣然先是见了宁泽的长相,火气就消了一半,此时又被宁泽这么一招呼,什么气都忘记了。   陈嗣然这人原本就不怎么爱惜名声,只是莫须有的东西安插在他身上他也十分不乐意。   此时他看向含笑的宁泽,挠挠头,心里莫名认定这些谣言不是宁泽散播出去的。   他这人看人做事全凭直觉,好恶全靠自己的感觉,别的一概不管。为人十分随意,却又因为长得好十分讨姑娘们喜欢,为此徐呈很看不惯他。   宁泽可不知道陈嗣然心里这些莫名其妙的肯定,她一路从町兰院过来走得急,端起杯子示意陈嗣然喝茶,自己也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这才道:“我刚刚听丫头说了关于陈公子和我的谣言,宁泽这些天被谣言困扰的焦头烂额,心里很是明白公子的苦恼,只是我如今身在风波中,不能为公子做什么。即便我出面为公子澄清,别人恐怕也是不信的。”   却听陈嗣然道:“我一看姑娘,就知道姑娘是和我一样受了无妄之灾。姑娘放心,我一定找到散播谣言的罪魁祸首,还姑娘……还有我的清白。”   “……”   宁泽端茶的手微不可查的抖了下,她赶紧将茶放下。   陈嗣然的这些话真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原本以为这人是来兴师问罪的,没成想是要来为她洗刷冤屈。   他是被谣言中伤了没错,她可不算冤。   宁泽送陈嗣然出去的时候,看到他的袍角和袖口绣的都是细长的竹叶。   宁泽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陈嗣冉这一来,宁泽以为等宁正平回来少不得还要挨一顿骂,可是她吃过晚饭,院子里走了几遭了,还是没有人叫她过去。   “姑娘,刚才我娘给我说老爷一回来就去了夫人那儿,夫人那里已经熄灯了。”柳叶站在房门口对她说。   这是委婉告诉她,今天这场风波没掀起浪。   宁泽却觉得不妥,大大的不妥,没有动作会不会是已经想好怎么处置她了?   第二天一大早,宁正平带着几个护院,将町兰院里的丫鬟婆子都赶了出去,将她锁在房里,命人放火。   满眼都是红光,浓烟滚滚,她止不住的咳嗽,拼命的拍门。而宁正平站在门口无动于衷……宁泽猛然睁开眼睛,冷汗从额角低落。她透过窗纱看到外面还黑着。   手里一片湿滑,好在只是做了一场恶梦。   然而万一明天真的如梦里般……其实那可不是梦,上辈子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想到这些宁泽再不能睡着,轻轻起身下床,绕过屏风一看,柳叶还睡着。   柳叶提心吊胆了几天,实在熬不住,又想陈嗣冉上门宁正平也没有处罚宁泽,想着这件事情约莫过去了,睡得就踏实了些。   宁泽披上衣服,小心翼翼的从床底下掏出包袱,提着鞋偷偷溜出了町兰院。   町兰院坐落在宁府最北面,绕过围墙就是一角门,宁泽打开门正碰上更夫巡夜,咚一声锣鼓响,吓得她心惊胆战,赶紧抱紧包袱,跑了起来。   宁泽在青州城住了十三载,平日里没少偷偷出来溜达,对这里熟悉的紧,城门口有家来福客栈,她准备住到天亮然后出城。   之后的去处她也想好了。   除了青州,还有一个地方她也待了十三年,了解那里的风土人情,去了那里宁泽想日子会容易些,可是她不想同李暄待在同一个地方。她要去京城,凭着手里的银子,虽然会很困难,她觉得应该能活得下去。   “三楼还有两间上房,客官您要哪间?”   客栈伙计耷拉着眼皮,见人来了先问了句。抬起头一看,瞬间来了精神。   哟呵!是个年轻姑娘!这大半夜的,伙计忍不住多想了些,最近奔放的姑娘是越来越多了,知州家小姐的事情还没落幕,又来了位背包袱的年轻姑娘。   怎么没让他摊上个美貌姑娘,伙计不由得叹气。宁泽拿了房牌,等着伙计引她上楼。这时外面却响起一阵锣鼓声,本来安安静静地大街起了些喧闹。   鼓声越来越响,不间断的传来。   “这动静,不会是那里出事了吧?”伙计伸长了脖子朝外面看了看。   有住客被吵醒,睡眼惺忪的站在楼梯口骂道:“这是什么破客栈,专吵小爷睡觉。你快去看看到底谁在放肆,不老实就给我杀了。”   他踢了一下站在他旁边抱着刀的人。   “哟,果然出事了,这是谁家起火了。”伙计大叫了一声。   宁泽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个方向……   站在楼梯口的徐呈也被伙计这声喊叫叫的清醒了几分,他虽然答应了李暄回去,哪里就是那么听话的人,转头换了家客栈,继续留在青州。   不得出个结果,光是好奇也能憋死个人。   没想到半夜被吵醒,竟然在烛火中看到一张莹润娇俏的脸,柜台前那头发都没梳好的姑娘是谁?   真是大半夜见鬼了!他匆忙捂住半张脸,想转身上楼躲开她,却见宁泽跌跌撞撞的跑出了客栈。“呵,我还没躲呢,她躲什么?”他对着陈大岭念叨了一句,又道:“你快去看看去,再有锣鼓响,爷保证困住你一辈子。”   陈大岭终于有了动作,他走出客栈望了望,火光染红了半边天,亮过了东方的鱼肚白。   这种火势,人难逃生,他转向徐呈,语气淡漠的说道:“公子,宁府着火了。” 第7章 大火   宁正平背手立在町兰院外,他原想烧了宁泽住的正房也就罢了,却不想火势却控制不住,连带着死伤了几个。   火势太大,整个町兰院几乎被烧没了,丫鬟婆子围成一团,呜呜咽咽的哭。   “我可怜的小姐去的那么早,小小姐又没了,我老婆子活着还有什么用。”是魏兰的陪嫁嬷嬷。   “哭什么哭,不想活就自己跳进火里去。”   陪嫁嬷嬷被宁正平这么一吼吓得禁了声。   宁正平收到回信后,不能死心,心里仍是想要搏上一搏,到底亲自去了一趟京城。   本朝爵位最高的除了几位闲散的亲王,就是拥有封地的三藩,三藩分居平阳,常德,韶州,有独自的军队,在本朝西方形成一线共同压制西部。   大家看着是极其尊贵的存在,但在在宁正平看终究难成气候,不说别的,就说各级卫所的指挥使没有一个是他们的人。   本朝开国至今的三公,沈,徐,宋三家那才是真正的富贵,而徐千余可是徐家的嫡长孙,未来的信国公。   他见了宁正清,将宁泽和徐呈的事情又讲了一遍。宁正清只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然后扔给他一封信。他打开一看,字迹是他的,而信上的内容和他写的大相径庭。   他忙道:“大哥,这不是我写的,明明是徐家小儿坏我女儿名声,还望大哥能为小女讨个公道。”   宁正清不以为然,看宁正平着急忙慌的样儿,心里有些不喜。   到底是亲兄弟,宁正清还是提点了宁正平两句:“一封信都被半道篡改了,若是真找去了信国公府,二弟以为你我会落得怎样?”   宁正平还想再辩,却听宁正清道:“二弟,我只是恰巧赶上了皇上高兴才得了个国公,可比不得徐家。”   他都这样说了,宁正清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他原想回去把宁泽锁起来堵住言官的嘴就罢了,却不想他临走前,宁正清又拉住他:“听夫人说前几天沈四夫人又提起了你的那个四姑娘。二弟,莫要因小失大。”   宁正平闭上了眼睛,眼前浮现了魏兰的音容笑貌,那个淡雅如兰的女子,一向温雅的她会不会气急骂他?但人活着总是要做出许多取舍。   “宁正平,你个混账!”他睁开眼,心想是谁替魏兰骂了出来。   火光中看到一个黑影,近了才看到来人穿着一身鸦青长袍,五官棱角分明,面貌上就能看出来是个刚毅的人。   李暄一脚将宁正平踹翻,没有停留直朝着大火走去,院子里到处是忙碌的灭火人,次房的火只剩了一簇簇火苗,而正房的火依然声势滔天。   “都给我把水泼到正房。”李暄功夫不弱,沉声一吼,在乱哄哄之中倒是能听得清楚。   有不明白情况的人赶紧朝着正房奔过去,明白的拿着水桶茫然失措。   李暄脱下袍子,浸湿披在身上准备冲进去,却被荣信挡在了身前。   “世子,莫冲动,由属下进去。”说完一头扎了进去。   李暄愣了片刻,才扔掉浸湿的长袍,青州初夏的夜还有些凉,涌上来一阵寒意。   火已经烧了两盏茶的功夫,房梁已经支撑不住,纵然身负功夫进到这里面也难保全身而退。   李暄沉思的当口,有人窜到他面前,啪一声脆响,他被人打了一巴掌。   李暄怔住了,他自幼习武,武学较量中没少被打中过,这样子还是平生第一次。   不过被人扇巴掌的愤怒一下子也就消失了,随后涌上来的是后怕,他要求甚高,现在却因为心绪不宁被人近身。扭过脸,看到一张圆润的脸蛋,杏眼含着怒气,冷冷的看着他。   “宁泽!”他有些难以置信,惊讶的叫了声。   宁泽抬起手,想再给眼前这个祸因一巴掌,这次却被抓住了。   “宁泽!”李暄语音微沉,警告的喊了她一声。   宁泽甩开他的手,径直朝着大火走去。   她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回来,希望还来得及,然而眼前张牙舞爪的火浪摧毁了她所有好的期望。   因为她的行差踏错,害了人。如果重新来过,是要赔上别人的性命,这样的机会她不要。   “世子。”   荣信周身卷着火,抱出来一句焦尸,有人赶忙朝他身上泼水,他的头发眉毛都被烤焦了,好在脸上没烧着。   他将焦尸放下,跪下低声说了句:“属下无能,进去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黑乎乎的尸体躺在地上,仿似一块焦炭,李暄瞧了一眼道:“宁姑娘没事。”   荣信疑惑,抬眼一扫,这才看到宁泽,虽然头发散乱,钗镮歪歪扭扭的挂在头发上,人却是好好的。然而她正一步一步朝着大火走去。   他忙起身拦住她,叫了句:“宁姑娘。”   “滚开!”宁泽吼了声。   “宁姑娘,我已查探过里面,只有这一个人”   他指了指被他放在地上的焦尸。宁泽却看也不看,绕过荣信继续朝着火海走去,到底被李暄一把拉了回来。   “怎么了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徐呈捂着鼻子走了进来,看到地上黑乎乎的尸体,又干呕了两声。   他靠到李暄旁边,叫了声:“李二哥。”   迎接他的是几道冷眼,他见怪不怪,捂着鼻子附身看了看尸体。   “你害死了柳叶”宁泽看向他,眼里带着灼灼火光,她本来长着一双温和的杏眼,此时生生都是锐利。   宁泽同徐呈只隔着一个李暄,被她这样盯着,徐呈生出了些心虚。   他知道柳叶,宁泽身边最得宠的丫头,为了勾引宁泽他可是做了非常细致的调查,喜好习惯过往经历等等……   他很想云淡风轻的说一句:“不就是死了一个丫头吗。”   嘴张开了,终究没有说出来。他虽然身份尊贵,为人也不太好,害死人却还是第一次。   他摸摸鼻子不知道说什么好,道歉他不会,安慰人他不想对着宁泽做。   宁泽冷眼瞧了他一会,这人完全没有负罪感,养在世家大族的人就可以草菅人命吗?   她几步跑过去,抓住徐呈的双臂,迫使他低头看着她。   “有生之年,我定会让你偿命!”   说完话突然拔下头簪,朝着徐呈胸口刺去,被陈大岭一掌挥开。   头簪挂在徐呈的袍子上,刺破了点皮肉,看他无动于衷,陈大岭替他拔了出来。   想让他偿命?徐呈笑了,一个丫头值得让他偿命。   看着跌坐在地的宁泽,他突然有些烦躁。火光和晨曦之下的宁泽眼中燃烧着莫名的东西,刺的他心头一痛。   他想起他才来青州时,还是冬天,有天下了大雪,红梅立在雪中。   如此好景,他觉得是勾引良机,约了宁泽出来,宁泽长得娇俏灵动,肤色白皙莹润,人立在白雪红梅中,眼波流转别有一番韵致,他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却有一条煞风景的狗窜进梅林中,只追着他咬。   他绕了好几圈好不容易摆脱了恶狗,在梅林里找到宁泽,抱怨道:“不公平,为什么只咬我。”   宁泽笑言:“狗咬恶人啊,因为你坏呗。”   他曾经也曾对她生出些心思的,想到这里他竟然生出来点委屈,他瞪着宁泽想说他没想到会弄成这种局面,可是宁泽看向他的眼神只有无情的恨意还带着些藐视,就是没有一点期望,仿似在看跳梁小丑一般。   话到嘴边就成了“就凭你,想让爷偿命?你也掂掂自己的斤两。”   徐呈说完这话扭头便走,还能怎么样呢,宁泽闭上眼睛,这是一个只有权贵没有律法的朝代。她有些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让她重新走一遭了。前世秦夫人要害她,她默默的接受了,人命可贵,老天爷这是在惩罚她,要告诉她只要活着总还有希望。   荣信蹲下查看了下尸体,肉都烧焦了,味道极其难闻。   他查看了一遍,道:“她手里攥着东西。”   “掰开看看”李暄吩咐。   荣信依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东西拽了出来,老人都讲死人劲大,果不其然。   掰开的手掌倒还有些肉色,荣信抽出来的东西也只染上了一点黑灰。   是一条烧掉了一角的手帕,上面绣着黄色的小花。   宁泽突然动作,甩开抓着她的李暄 ,一把抓过手帕,摁在胸口,朝着大门走去,依旧没敢看尸体一眼。   “孽障,你要到哪里去?拦住她。”   是宁正平发现了她。晨曦中的破壁残桓里,宁正平穿着靛蓝的常服,气的胡子不住抖动。   宁泽还要走,护院一个个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容信得李暄示意,和护院们拔剑相向。   宁正平道:“李世子请自重,这是宁某的家事不劳世子费心。世子莫要仗势欺人。”   李暄抓着配剑,没回答,也没进一步动作。   宁泽冷笑了下,李暄这人心里太多盘算,绝不会为了她大动干戈。但是她必须要走出宁府,她要活着。   宁泽跪在宁正平面前,言道:“是女儿不孝,做出这种事来,败坏门风,理应受到惩处。还望父亲看在先母的面上,饶女儿不死,女儿愿出家为尼,永生侍奉佛祖。”   她刚说完这话,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是柳叶的母亲。   昨天刘氏住的院子按照刘氏的吩咐,宁正平一出门就落了锁,柳姑姑心惊胆战了一整夜,一进来就看到宁泽被挡在园内,好在人没什么事,她就松了口气。   却见木荷在一旁抽泣,她扫了一圈没看到柳叶,忙问木荷:“柳叶呢?”   木荷一把抱住了她,哭的更厉害了,人却呜呜咽咽话也说不完整。   柳姑姑瞬间如坠冰窖,又颤巍巍的追问:“柳叶呢?”   木荷哽咽着指了指地上的焦尸……   宁泽头磕在地上,听着刘姑姑的哭声,泪顺着眼角一滴滴滴进满园的灰尘中。   “女儿纵有错,还望父亲看在十几年的父女情分上饶女儿一命。”   宁正平官运一直不顺,昔年求娶魏兰时就被岳丈瞧不上,无奈魏兰心仪他,老岳丈气的差点同魏兰断了父女关系,之后他被调至青州托魏兰写过几封信给魏家,希望能调回京城,但都没什么消息。   十几年来,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前几年宁正清被赐封为国公,他以为时机到了,到底没成事。   近来族里又有后起之秀,他本就远离京城,族里渐渐没了他说话的地方,宁泽这件事不妥善处理了,少不得又得私下短了他的东西。   他要养一大家子,靠着微薄的官俸哪能让一家人过得好,稍一不慎,丢了官职,全家如何生存?   他叹了口气,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到底不忍心,扶起宁泽:“泽儿,不是为父狠心,你不明白为父的苦处。你做出这种事来可有替为父想过,可有为你下面的弟弟妹妹想过?他们为了你做的事可要忍受多少流言蜚语。你出家也好,寺里虽然清苦,到底清净。”   这是同意了宁泽所求。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解释一下,有几个读者问为啥不带走柳叶,上辈子宁泽是被渣爹锁起来烧的。她并不知道宁正平会偷偷放火啊。 第8章 转折   宁正平叫了两个护院并两个嬷嬷压着宁泽去青州城外的翠玉庵。宁泽走过李暄时他动了动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宁泽同他也没有什么要说的,时至今日,一切都结束了。李暄在她心里终于没有了一点踪迹,不过一场黄粱梦,一场荒唐事,年少无知,不值一提。   两个嬷嬷按照宁正平的吩咐,给了主持妙慧师太一些香油钱,嘱咐了几句就走了。   护院和嬷嬷一走,一群刚下早课的大小尼姑叽叽喳喳围了过来,好奇的看着她。   有个长得十分清秀的小尼姑凑过来,撩起她的头发,赞道:“长得真好。”   “静言,不准胡闹。”妙慧师太斥责了一声,小尼姑嘟嘟嘴,放开手,乖乖站在了一边。   妙慧看向宁泽又点了一个方脸尼姑,道:“你们随我来戒堂,其余人等速去吃早斋,不准喧闹。”大小尼姑齐齐应是。   庵里各处都铺着青石,树木参天,晨间的露水滴滴答答滴在青石上,宁泽一步一步跟在妙慧身后。戒堂里供奉着优波离尊者,妙慧跪在中间的蒲团上,宁泽学着方脸尼姑的样子跪在了另一边蒲团上。   妙慧先拜了佛之后又讼了一段经文,才起身对她道:“你即来到此处,不是你所愿,终究与佛有缘,明日早课时与你授戒,你可愿意?”   宁泽低头,手里紧紧攥着着手帕,违心应道:“愿意。”   妙慧点点头,道:“静慈,带她去寮房,你帮她安顿下。”   方脸尼姑应是,带着宁泽出来。   一走出戒堂,静慈就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了几分,问宁泽:   “你是宁家的小姐吧?之前你和宁夫人来进香,我远远看到过你。你的事情我也听了一些……”   说到这里静慈摸了摸自己圆亮的头,有些不好意思,念了声佛号,才道:“师妹,你不要介意,我只是听过往的施主说了几句。咱们这庵里也好的,只做做早晚课,并不幸苦,师妹不要怕。”   宁泽忙道:“师姐那里话,师妹做错了事,好在还有佛祖不介意收我入门,师妹心里感激。”   静慈笑了笑,领着她一边走一边告诉她一些庵里的情况。   过了几道门,有一空地,上面种着些青菜,有些小尼拿着锄头在除草,自在又忙碌。   静慈看宁泽站定,便又对她道:“师父说这里没有树木,不压作物。便让人开垦种了些青菜,你别看只有三四亩的菜田,长出来的青菜足够庵里的人吃了,有时候师父还让我们摘了让施主们带着。”   太阳升了起来,宁泽仰头看,连晨光都刺她睁不开眼,耳边传来念经声,鼻间萦绕着佛香,身旁是笑嘻嘻除草的小比丘尼们,她却……   太玷污佛门清净地了,她不该在这样的地方。   “师姐,我……”宁泽突然哽咽,下面的话卡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   静慈自幼出家,为人仁厚,也不追问,走上前掰开宁泽紧紧攥着的手,安慰她:“一切众生,种种幻化。师妹莫要执着,唯有放下才可自在。师妹实在难过,哭一场就好了,我有时想不透彻就跑去偏远的可观堂对着佛祖哭一场,佛祖慈悲,一切就都好了。”   种菜除草的小尼姑们这时候看见了宁泽,面面相觑,静慈指了指嘴巴,摇摇手,示意她们不要说话。   宁泽静静站了好一会儿,手里还捏着迎春花的手帕,终究也没能哭出来。   却说宁家那边宁渝宁溱陪着刘氏吃过早饭,宁渝见她母亲面色平和,心神略定,才开口问:“娘,我听丫头们说昨夜三姐住的町兰院着火了,三姐怎样了?”   这话一出,宁溱坐不住了。   往常宁泽都是过来陪着刘氏一同吃早饭,今儿没见到宁泽,他本就觉得奇怪,一听到他三姐的院子着火了,撒开丫子就要去找。   “你站住。”刘氏吼他。   刘氏平日都是温柔和善的样子,对着丫头都不曾语气严厉过,宁溱被她这么一吼,一惊之下果然站住。   宁渝在旁边打了个哆嗦,捏着手帕,仿佛是有些后悔自己开口问了。   宁溱道:“娘,三姐姐到底怎样了,我想去看看。”   刘氏对着宁溱招手,宁溱不好违拗,走到她身边,果然被刘氏一把紧紧抓住了胳膊,他觉得被骗,立马挣扎起来。   五六岁的小孩儿最是抓不住的时候,刘氏气道:“你去了又能怎样,她已经死了。”   宁溱一下子呆住了,一时安静下来。   宁渝一听立即红了眼眶,她虽然和宁泽不是一母所生,却向来和睦,有什么宁泽也一向谦让她这个妹妹,她虽然心里觉得是出了事,这样被证实,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莫说她,昨日宁正平一回来同刘氏一讲要这样处置宁泽,刘氏也是惊了半晌,但到底没有劝宁正平打消念头。   “我不信,你骗我。”宁溱哭道。   “我要自己去看看,你们都别拦我。”   燕语忙又喊了几个婆子过来抱住了他。   刘氏吩咐道:“燕语,去和外头说声,今天四少爷生病了,让他们去和先生请个假。”   宁溱挣扎着要出去,力气用尽了,才呜咽着伤心哭道:“你们都欺负我小,母亲,我都知道的。是好是歹你也要让我去瞧瞧啊,那是我三姐姐啊! ”   说着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宁渝听了这话一边觉得他人小鬼大,一边又是难过,上前抱住了他。   宁溱在这边哭闹不止,院子里又一阵吵闹,柳姑姑被人搀扶着进了院子,眼睛肿的像个核桃,整个人眼皮耷拉着,嘴唇抿着,毫无生机。   有婆子忙上前告诉刘氏:“夫人,昨夜三小姐住的町兰院走水了,夫人放心,三小姐没事,只是柳家大姐的姑娘柳叶被烧死了,唉,可怜了柳大姐。”   刘氏长吁口气,刚才抓着宁溱用尽了力气,此时听了这话一下子摊在梨花木交椅上,才觉得悬了一夜的心放下了。   她还没说什么,宁溱却是着急问道:“我三姐姐人现在在哪里?”   那婆子又道:“回小少爷,三小姐被老爷送去了尼姑庵。”   刘氏一听把宁泽送去了尼姑庵,立时觉得不妥,本朝建立之初曾发生过尼姑叛乱,尼姑庵又经常出现些隐秘勾当,是以先皇曾经有过旨令,凡四十岁以下的女子不准出家。虽则这条禁令已经过去了好几十年,民间早就忘记了这茬,年幼出家的尼姑比比皆是,但难保那天又被翻出来。   宁溱又嚷嚷着要去尼姑庵找宁泽,刘氏这下是真的气到了。   “上有祖宗立得家法,莫说是你三姐,就是你犯了错,该处置的也得处置。你且安生些,这不是你能掺和的事。”   又叫了宁渝:“渝儿,带你弟弟去东厢,看好他,春草也跟着一起去看着,若是今天出了什么事,我定当处置你们。”   宁渝连忙应是,几个人抱着宁溱,赶忙去了东厢。   刘氏又派了个婆子去前院,一问宁正平已经去了府衙。如今正值农忙征税的时节,宁正平处理完宁泽,早饭都没吃就去了衙门。   刘氏忙叫人准备轿子,到了未时才听人禀报宁正平回来了。   宁正平去了附属县,一进衙门,就有小吏着急的迎上来,   “大人,夫人在后堂等着您,都等了好几个时辰了,午饭都没吃。”   宁正平一听刘氏来了,倒是吓了一跳,以为又出了什么大事,赶忙进了后衙。   刘氏一看到他,就红了眼眶,埋怨道:“老爷,你真是糊涂。泽儿做错了事,我不敢求情,但你也不该把她送到尼姑庵那种地方。”   刘氏细细同他一讲,宁正平才恍然。   刘氏又道:“我觉得泽儿这事处理的不妥,这才着急来了官衙,我有个想法相同老爷说说。”   宁正平拉她坐下:“夫人一向细致,你本是她母亲,这事自可自行处置了她。”   话虽如此说,这种事情刘氏怎好越过他去。   “泽儿这事儿已经在青州传开,早晚要被族里的长辈们知道,我们本来也不算分家,泽儿这事也不好越过族长处置,我想着不如先把泽儿送往族里,你去个信请族里的长老们来处置,一来能让他们平息些怒火,二来泽儿虽然不是我亲生,我到底养了她十多年,我实在不能眼睁睁看她再次死在我面前,族宅远在通州,族长要怎么处置她我都认了。”   宁正平想了想道:“也好。”   再说宁泽到了寮房,因为一夜未眠,加之伤心,一觉睡的既沉又久,直到有人摇她手臂,才醒过来。   “师妹,你醒了,静慈师姐让我叫你去吃晚斋。”   宁泽在卧榻上坐起,依旧昏昏沉沉,难以辨清身在何处,略定了定神,看了眼楠木窗外,日头已经西沉,余晖透过密叶照进来,全是拉长的影子。   宁泽抬眼一瞧,见是早晨她来时抓她头发的小尼姑。   想了想问她:“你是叫静言吧?”   “是啊,师妹我们快走吧,不然一会就要被师姐训了。你别看静慈师姐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发起火来可比师父要恐怖多了。”   说着拉扯着宁泽起来,宁泽一套上鞋袜,就拉着她往门外冲。   宁泽忙道:“静言师姐,容我梳梳头。”   静言听了猛然顿住了。可是寮房里那会有梳子,宁泽只好用手扒了扒头发。   静言帮着她理顺,边理边道:“你的头发可真好看,乌黑浓密,又亮又长的,可惜要被剪掉了,你说为什么咱们出家人不能留头发呢?我有次冬天偷偷留出了寸长,帽子掩不住,没多久就被师姐发现了,抓着我给我剃了个干净。佛祖一直让我们不要执着,它自己却一个劲执着。”   宁泽随着她向着斋堂走去,听罢问她:“佛祖怎么执着了?”   静言道:“头发既然要生长,就随着它长呀,佛祖何必要执着的剃掉它。”   宁泽笑笑道:“你说的有理。”   静言笑着拍手道:“师妹你果然不一样,师姐就常骂我歪理,说修行者不以戒律自持不成修行,头发乃烦恼的根源,当然要剪掉。要我说根源在心不在头,等哪天我真的静心了,那时剃度方好,才得一个空字。”   宁泽却想,这可不就是立地成佛了,从来见的都是修行者多,顿悟者少,世间哪有这样容易的事。   却听斜里响起一道清润的声音:   “正是不纯不静不真才有戒律,以戒律导人佛经加持才容易得了解脱,若是已得解脱没有戒律又何妨,又何须出家修行,佛自然在心中。” 第9章 不群   说话的人穿着月白绣着青竹的披风,里面穿着白色长袍,腰间系着月白腰带,腰带上挂着蓝白丝涤,上面戳着一块翠绿的花鸟纹玉佩。   人长得眉目清朗,声音清润犹如泉水击石。   宁泽见了陈嗣然有些意外。   身旁静言却是咦了声,说道:“你说出来的话和我师父说的一样,有些无趣。”   宁泽道:“静言师姐,劳你先过去,我晚一会到。”   静言眼珠转转,上下打量了陈嗣然几眼,笑嘻嘻道:“好,你可要快些,我会替你瞒着师父师姐。”   宁泽看了看周围,他们光明正大的站在佛堂前,这有什么好瞒的。   宁泽没说什么,只道:“多谢师姐。”   静言嘴角含笑哼着轻快的灵感歌,蹦蹦跳跳的走了。   陈嗣然叫了声“宁姑娘”就没了下文,下面的话他斟酌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   他一早起来的时候,来福客栈里闹哄哄的,堂客们纷纷在议论宁家昨夜的一场大火。他竖耳一听,吓了一跳。忙问:“宁家姑娘怎样了?”   他游历惯了,到了那里都是沾枕即睡,什么事也都不觉得稀奇,是以昨夜的响动虽然听到了,翻个身又继续睡了。   有个大汉接口道:“死了几个,不知道宁姑娘怎样了,宁大人下了严令,家仆们嘴巴紧,问不出来。”   “要我说,做出那种事来不如被烧死的好,他好好一个官家女儿还没一个商户女知道体面。”   “嘿,你说的是城东的寡妇杨三姐吧,别人几句闲言碎语她竟一头撞死了,真是个烈性子。”   “啪啪”几声鞭子响,说话的人挨个被人抽了一鞭子。几人刚想骂娘,抬眼一看打人的人穿着鸦青色罩甲,上面团纹金绣,腰间带着一块兽纹墨色玉佩。   这些人将要出口的话生生给憋了回去,本朝有制,平民不可着鸦青色服饰,当官的都是爷,平头老百姓,只敢怒不敢言。   陈嗣冉站在这几人坐的桌子旁边,他穿着轻薄的云纱披风,鞭风一起,带起了一道衣摆。   “哟呵,大岭你看那边那个飘飘欲成仙去的是谁啊,我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当然没什么人回他的话,陈大岭躲在他的后面面沉如水。   他身后这人陈嗣冉看着也眼熟,不由得踮起脚仔细瞧了瞧。   看着看着他的眼睛不自觉睁大,不一会咬牙切齿怒吼一声:“徐呈,你太过分了,这事我和你没完。”   徐呈嘴贱回道:“这哪来的大姑娘啊,要和爷没完,好呀,来呀,爷陪着你玩。”   却说陈嗣然本在姑苏游历,预备着待到七八月荷花开,那时穿行在各湖之间,学学无赖小儿卧剥莲蓬。却遇到一个高大的人穿着蓑衣,抛下鱼钩,溅起的水花波及到它身上,那勾子他看的清楚,这人在学那姜太公直钩垂钓。   陈嗣然觉得这人必是沽名钓誉之徒,想引他注意罢了,以往也有些地方官请托到他这里。   他沉着气,不问。   可是过了好一阵这人还是没有开口,他小鱼仔儿都钓上来好几条了。   “敢问阁下何故直钩垂钓?”陈嗣冉终是没忍住。   那人抬起头来看他,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放在人堆里转个身你就再也找不到的那种长相。   那人道:“我自然不是来钓鱼。”   只说了短短几个字就再不言语,弯着背双手握着鱼竿,专注的盯着湖面。   陈嗣冉涨红了脸,好一会才追问道:“兄台不钓鱼坐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又冷冷的回了他两个字:“乐趣。”   陈嗣冉的丫头品香听了这边对话,有些不高兴的从乌蓬里走出来,站在船头对着那人道:   “问你话你就好好说,何故摆出这种姿态,我还以为这水里蹦出来个水鬼来了,不然怎么是一张青白的死人脸,得亏我们家公子人好……”   “品香”陈嗣冉轻轻呵斥了声,品香哼一声,不再说了,唤了另一个丫头来,两人摇起橹,想要远远离开这个人。   却听那人道:“这个地方是附近渔家的渔场,这个时节都是刚撒下去的小鱼仔儿,你这时候钓鱼岂不是祸害了人家。”   好声好气的同他讲话他不搭理,一骂他他倒说了个长句,品香摇着橹对陈嗣冉道:“公子,别理他。”   陈嗣冉却是另一番心思了,听了这话,忙把鱼篓里的鱼儿放生了。   又听那人道:“公子若想吃鱼不如北上青州,那里近海,五月是海鲜最肥美的季节。”   那人又像背书一般念诵了好些青州风物,说完弃了船,踩着荷叶几个腾挪不见了踪影。   品香摇橹的手一顿,船打了个幌儿,她被这人的身手吓到了,好一会才道:“好一个怪人。”   陈嗣冉皱着眉,心知青州必然是出了什么事,只是这人这做法实在离奇。若是友,实言相告就是,若是敌,不动声色引他过去才是,他这做的是什么事儿?   陈嗣冉没动作,可是接下来几天,他的船被凿了洞,包裹被人抢了,到了最后有人绑了品香,他只好一路追着到了青州。   到了青州城外,远远地就看到品香站在城门口哭。他安慰了一番,一头雾水的在青州城住了下来。   之后一切都消停了,他很快入乡随俗。后来就出了宁泽和他的事。   而这人却是徐呈的随从,显而易见他是被徐呈坑了。陈嗣冉很想同徐呈打一架,可惜现在不是时候,他赶紧出了客栈去到了宁家,却吃了个闭门羹。他又在后门辗转了许久,后来是木荷出来见了他,这才问到宁泽的去处,他又赶紧找来了翠玉庵。   想到这里,陈嗣冉长叹一声,对着宁泽深深一拜:   “宁姑娘,是我年少时爱逞口舌之快,抢了别人的风光,因此和人生了嫌隙,那人故意陷害我却连累了你。此罪深重,我不知该如何向姑娘赎罪。若是姑娘不嫌弃,我立马回京央求母亲来宁家提亲。”   宁泽沉默。   陈嗣冉将求亲这话一说出来,一开始的忐忑紧张全都不翼而飞,他抬起头看着宁泽。   参天古树下的姑娘穿着染上黑灰的雪色长褙子,头发简单的挽着,没有任何发饰,露出来的肌肤莹嫩,眼中带着一层水雾,好像刚睡醒似的,带着些迷蒙,正仰头望着古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泽在想从翠玉庵走出去,利用陈嗣冉是绝佳的机会,然则也不过转瞬的念头,宁泽摇摇头笑了。   “和公子生了嫌隙的人叫徐呈吧,公子你误会了,两个月前我确实去了城郊十里凉亭等他,私奔是事实,是我连累了你,该赎罪的是我。”   宁泽转身面向佛堂,佛祖面前怎可说谎。似她这种活过一次的人,更加敬畏巨头之上的未知。   “祸从天降有人独善其人,有人逃之夭夭,还有人如公子般勇于担责。公子是好人,害了公子宁泽深感愧疚,只是我身无长物只能替公子抄几卷佛经,以此为公子祈福权当赎罪。”   听了这些话,陈嗣然不过转了几念就明白过来。不觉红了脸,挠着头带了些尴尬的看着宁泽。   “宁姑娘,我没想到是这样,我看姑娘不像是……唉,姑娘,徐呈不是良配。”   陈嗣冉对此事本就存疑,他虽然和徐呈不对付,却也不至于劳他故意陷害,只是哪怕存万一的可能他也不愿有亏别人。   现下听了宁泽的话心里渐渐明了,他想了想道:“宁姑娘,徐呈这人从小被人娇养,做事全无章法。他既然拉了我当挡箭牌,本可一走了之,现在却又故意在我面前露了行踪,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姑娘千万小心些。”   又道:“回京之后,我会将此事禀告徐公,定会为姑娘讨一份公道。”   在宁泽心里,这份公道的讨法恐怕与陈嗣然所想有很大出入,宁泽礼貌道谢,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待陈嗣然走后,她去斋堂的路上又被静言拉住了。   静言神神秘秘的对着她笑:“你可真好玩儿,我刚才在大殿偷听到了几句,你还真是把我们这儿当成名胜了,日出来日落回,真真应了到此一游。”   宁泽没听明白,疑惑问道:“师姐在说什么?”   她刚说完这句,肚子咕咕的叫了一阵,她整整一天滴水未进,再是伤心,肚子终究会饿。她叹了口气,要同静言说容她先去吃个饭,静言却拉着她走,边走边道:   “你去了大殿一看就明白我说什么了。”   宁泽被她一路拉到大殿,看到大殿里和妙慧师太对坐的人,宁泽呆了片刻,才叫了声“母亲。”   刘氏见她来了,站起来对妙慧道:“小女叨扰了您一天,我深感愧疚,这就领她回去。”   说着就要走,弄得宁泽一头雾水,呆愣着不知所措。   妙慧师太又道:“刘施主,我还有一事要请托宁施主,可否稍等片刻,容我同她讲一讲。”   刘氏自然应允,带着燕语向殿外走去,走到宁泽身边又低声道:“我在外面等你,待会你出来再同你解释。”   妙慧师太对着殿外躲藏的身影招招手,静言见她师父唤她也不觉得被发现偷听有什么好羞愧的,高高兴兴的跑到她师父身边。   “宁施主,这是我最小的徒儿静言,她生性活泼,她这性子不适合待在寺庙里,贫尼想请你将她一同带出去。”   宁泽头大,肚子又饿的厉害,血液上涌,听了这话更觉得头昏脑涨。现下刘氏等在外面,她还不知道自己会被如何发落,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揽上别人。   静言却是忍不住的雀跃,她往日是求过许多次的,每次都被妙慧一句时机未到给堵了回来。   忙问:“师父,你说的可是真的,你要放我走了?”   见妙慧点头,她眼睛又看向宁泽,眼巴巴的看着她生怕她说出一个‘不’字。   “师太,我自己都自身难保,实在有心无力。”   妙慧师太却笑了:“有人代替你了结了前缘,我这儿既然留不住你,别的地方也留不住你。劳烦施主把静言带到你要去的地方就好,往后不必管她。”   宁泽听了前缘二字,微微惊愕,也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怎样,她忍不住抬起头仔细的看向妙慧师太的眼睛,那里面一片了然。   妙慧师太接下来的一句话算是印证了她的猜测。   “宁施主,前世因果已了,接下来才是你的新生。”   被这样突然点破,宁泽倒是突然镇静了,很是静默了一会,她心里转了许多话,终究什么也没问,只是轻快的说道:   “方外果然多高人,承蒙师太瞧得起,我带着她走就是。” 第10章 北上   静言听了宁泽的话,喜不自胜,一头扎进妙慧怀里,笑嘻嘻道:“师父,我会想你的。”   她又跑过来抱住宁泽,“宁泽姑娘,我这就去收拾下东西,你一定要等我,我很快的。”   腿比话快,话音落时,人已经没了踪影。   宁泽一出来就看到刘氏站在一颗大松树下,她穿着蓝绸妆花缎长褙子,乌发挽了个斜髻,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到她出来,眼里闪过泪花。   她走上前几步,低声叫了句“母亲。”   宁泽感觉到一道眼光来来回回的看了她好几遍,她不明所以,又叫了声母亲。   刘氏才道:“出家总归不妥,立朝之处曾经有过圣谕,凡女子四十以下者不准出家,虽则现在民间早已忘记这条圣令,为官者怎可轻忽?我和你父亲商量着把你送到族里去,你觉得如何?”   宁泽沉默,这事上她原就错了,那里还有选择的余地,乖乖的点了点头。   刘氏也觉得难过,她想过这件事若是放在宁渝身上,她是不是也会任着她被火烧死。她想同宁泽解释,却听宁泽道:“我也有一事要告诉母亲,方才妙慧师太托我带着她的一个小徒弟,我不好拒绝。”   刘氏皱眉似乎不太乐意。   宁泽道:“母亲,我如今也无名声可言,身边带着一个尼姑也没什么。”   刘氏斜了她一眼,扬起胳膊,宁泽以为又要挨打,却被刘氏一把抱住。   宁泽猛然一怔,觉得今日艳福不浅,得了两个美人投怀送抱。   刘氏骂她:“你左一个没什么,右一个没什么,就是你这种什么都不当事的性子才做出这种事来。我早知你有些胡闹 ,却不知你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刘氏的衣服上也不知熏了什么香,闻起来让宁泽心里涌上些暖意。从她记事起刘氏这么抱着她还是第一次,以往她曾经羡慕过宁渝可以赖着刘氏撒娇,她却从不敢在刘氏面前这样。   如果她真胆大包天,她应该学着二姐顶撞刘氏或者像宁溱那般时常对着她耍点小脾气。   又听刘氏道:“你打小就懂事,谁知一闹就闹出这等大事来,早知如此我应该拘着你。可我又怕管你太严,你又同我疏远……泽儿,我不知道要拿你怎么办才好。是母亲对不起你,没教好你又救不了你……”   宁泽却笑道:“我到底是胡闹还是懂事,母亲说的话自相矛盾,难不成我还能一边胡闹一边懂事不成?”   宁泽前生颠簸十几年,亲眼见过许多生离死别,经过战火的人总是看开了许多,早不是别扭敏感的小姑娘,前生今世刘氏的不作为在她来看早已不算什么,心结一打开,说出来的话不自觉带出了些亲近。   她说着话,却见刘氏流下泪来,为母不易,当人继母更难。   宁泽拍拍她的背,安慰她:“母亲,是我糊涂,做了傻事,我以为跟着他走了我会有属于自己的一切,其实母亲给我的一切才是最好的,我以前不知道。我此去家庙定当静思己过,每日必会尽力侍奉祖宗。只是这一去不知要何年才能回来了,方姨娘只有二姐一个女儿成不了气候,姨娘年纪也大了,父亲也不常去她那儿,母亲且放宽心不必和她们计较。只是弟妹,我做了不好的示范,母亲千万警示他们不要学我这个姐姐。”   宁泽前世在刘氏跟前其实活的极小心,怕自己被厌弃,怕像她二姐一般被困在院子中然后随便被嫁给谁。她活得惶恐,不敢争也不敢明确表达意愿,只要宁渝宁溱喜欢的,必然大方的让给他们。   徐呈的出现,让她一度有被人珍惜的感觉。她还记得不过是一同在街上走一遭,他就知道她看上了什么,第二日必然就派人送了来。   刘氏听了她的话更加难过,背过身去,用手帕拭泪。   宁泽听见脚步声,转个头见静言已经收拾妥当,静慈将她送了出来,她笑着对静慈挥手,   “师姐,等我玩够了就回来,你记得帮着我多和师父说好话,免得我回来了她不要我。”   静慈点点头,嘱咐了她几句,天已晚,静言帮她关了庙门,几步跳到宁泽身边。   刘氏是真的不喜欢她,见她来了,脸上都挂上了些不悦。   尼姑思凡可不是不招人待见吗,宁泽忙道:“静言,你到马车中等着我。”   她也似有所觉,很乖觉的跳上了马车。   宁泽才接着说:“母亲,你怎么越来越外露了,对一个小丫头都计较起来了。”   刘氏见宁泽歪着头看着她,笑呵呵一副要哄她开心的样子,心里更觉得难受。   “你以前从不曾这么和我说话。这两个月里出了这样的事,你反倒是活泼了许多。”   宁泽想她哪是活泼了,不过是死过一次看开了许多罢了,这话却不敢同刘氏讲。   又闲话了几句,宁泽陪着刘氏坐在同一辆马车里连夜下了翠玉庵。   刘氏安排她在宁家近郊的田庄里住了一夜,宁泽第二日一早出发时,又见刘氏等在门前。   她昨日就回了宁府,宁泽以为今日必然见不到了,没想到她一大早的又赶了过来。   刘氏送她上马车,临了拉住她的手套在她手上一串沉香佛珠,垂着眼好一会儿才说:“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救你。泽儿,我往日有做错的地方,你莫要怪母亲。”   宁泽却想起妙慧师太的话来,笑着打着车帘子道:“有母亲的佛珠加持,自当逢凶化吉。”   刘氏派了两个婆子两个护卫一个车夫跟着,车内布置了一个软塌,软塌上放着个矮桌,两边是个铺了软垫的长椅,车内还堆放了几个箱子,洗漱用具一应俱全。   宁泽进来的时候,静言正盯着桌上的糕点,是她喜欢的玫瑰酥饼,她不由得的叹口气,递给静言吃了。走了不大一会儿,静言就有些坐不住,见宁泽歪在榻上不知在想些什么,问她: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宁泽道:“北直隶,通州。”   这其实同她一开始的计划倒是相合了,她本就是计划要去京城的,却害了柳叶……   宁家世代居住在通州,曾经是也极为显赫的人家,宁泽的祖父宁居安曾任中书省平章政事,正经的一品大员,不像现在许多公候只是个虚衔罢了。只是后来右丞相因谋反案被处死,中书省被废,宁居安也受到牵连,从那之后宁家就一落千丈。   然宗族以世家自居,家规极其严苛。   宁泽小时候,她二姐经常犯错被罚,她有幸见过家规几次。   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一条条数下来简直堪比本朝律例。   关于私奔不知是否有典可循?她倒是听说过曾经有人被扒了衣服当众活活打烂屁股的。   刘氏让她慢慢走,只是再慢都要走到通州去。明知山有虎,她却没有退路。   静言道:“宁泽姑娘,你去了那边是要被罚到家庙去吗,我刚出来可不想再被关起来,我可不能再陪你了。”   宁泽道:“你师父让我带着你我也是不明白的,我此去自身难保,也没有好的办法安顿你,只能到了通州让你离开就是了。”   静言点头:“如此也好。”又道:“我师父一向高深莫测,她让我跟着你必然有她的道理。”   再高深莫测也不过是方外之人,又能做些什么,宁泽不以为然。   她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姑娘,从来守不住闺阁里的那一套,她自己做了许多出格的事,对静言这种耐不住清规的年轻姑娘自然也就不如刘氏那般忌讳。   旁边的两个嬷嬷听了静言话却很不高兴,又不好说什么,只冷冷扫了她几眼,静言自幼得师姐师父庇护,活得简单,对这两记冷刀子毫无所觉,自己说完了话,又笑嘻嘻伸出手去够路旁低矮的树叶。   这两个嬷嬷都是刘氏身边最得力的,杜嬷嬷跟在内院里常帮着刘氏管理大小事宜,另一个方嬷嬷是田庄上的一个管事嬷嬷,宁泽不曾见过。   杜嬷嬷递给她一个香囊,宁泽打开一看里面有几张银票,面额加起来足足有两千两,她有些不敢置信。   杜嬷嬷道:“三小姐,这是夫人吩咐我们交给小姐的。夫人说,这些银两是先夫人陪嫁的盈利,她帮着小姐管了这些年本想着等小姐出嫁时一起带过去,可是小姐你……夫人说事发突然来不及把先夫人的嫁妆变卖,等小姐安顿下来之后再派人送过去。”   杜嬷嬷又打开柜子,捧出两个匣子,里面有碧绿的翡翠手镯,镂空金丝包裹相思豆的头钗,一尾游鱼状的檀木梳子……各种饰物未必都是值钱的物件却都是宁泽平日喜欢用的。   这些想必是町兰院火烧之后收捡出来的。   只是还有一物在这些东西中有些扎眼,是一柄刀鞘雕刻兰花的匕首,宁泽想了想拿起揣在了袖中。   “夫人说,让小姐到了保定就不要继续北上了,让张瓜自己一个人驾车去通州,就和族长说小姐半路被山匪劫了。夫人说族长爱惜声名,一定不会大张旗鼓的找小姐,我和方姐姐两人就陪着小姐,帮着小姐安置,照顾小姐饮食起居,过些年等他们都忘记了,小姐再找个人嫁了。”   她握着香囊,心中如有暖风拂过,宁泽不禁觉得自己何幸,得继母庇护如斯。   她前世恨宁正平狠心,不怎么在意过宁正平仕途,李暄曾经给她提过一次,见她不上心,也就没再说过。   那是在宁泽跟着李暄走了的大半年后,李暄说宁正平擢升了户部郎中,也就是在今年年底了,如果她这个时候逃了,难免被有心人利用毁了他的仕途,她望着宁正平不好,只是宁正平不好了,刘氏宁溱宁渝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逃过了,害了柳叶,再逃再害人吗?宁泽不想了,前路纵容渺茫,可是身上肩负着柳叶,她已经觉得太过沉重,如果再只为自己,那真就如刘氏所言太胡闹了。   宁泽道:“杜嬷嬷,母亲太过为我考虑,做女儿的却不能这么做。”   杜嬷嬷替她将东西重新一样样归置好,又劝她:“三小姐,你还小,后头的日子还长着呢。我说句难听的,族长们要是处死了小姐那还落得一个痛快,要是让小姐守一辈子祖庙呢?这可就要熬死人了。小姐还是听夫人的吧。”   宁泽道:“嬷嬷同我讲这些我很感激,只是我做出私奔这种事来,已经是大过错了,母亲这番安排想必是瞒着父亲的,如果因为我让他们夫妻离心,我这罪过可就真消不掉了。我已经害了柳叶让刘姑姑后半生没了依凭,不能再害了母亲和你们。还望两位嬷嬷听我的,我们一路去到通州,这是我自己种下的罪孽,自当由我来承担。”   杜嬷嬷不由得流泪,抹了两把,感叹道:“三小姐长大了。”   两位嬷嬷虽然都答应了听她安排,宁泽还是不怎么放心,生怕她们趁自己熟睡甚至敲晕了她,带她去了别处。   一路走了半个多月,她多是留心注意行经,睡觉时也警醒,及至沧州改走了水路,沿大运河一路北上,几日后远远瞧见燃灯塔,宁泽才放下心来。 第11章 顽皮   京城,宣德侯府。   夏日午后,蝉鸣正盛,侯府东边的谷风院因为其主人回来闹了个人仰马翻。   陈嗣冉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京城,他这一走半年,众人欢欢喜喜迎他进院,谁知他刚换了身衣服就急匆匆要出去,品香抱了茶水,欲要他饮上一杯,追出大门却吓得立时站住了。   谷风院外有条人工河,河道两岸植了许多柳树,树下背手站着一人,那人蓄着短须四十岁上下年纪,穿着朴素的靛蓝色直裰,身型笔直气质儒雅沉稳,正是宣德候陈豫。   陈嗣冉忙行礼,心里大约明白陈候在此的原因,言道:“父亲来此,想是已经知道我在青州的遭遇,这件事是那徐呈做事太欠考虑,平白害了一个好姑娘,我必要去徐公面前挑明此事。”   语气十分义正严辞,一点不容得别人反驳,有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陈候皱眉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这么做于事无补,不过多树敌人罢了。”   陈嗣冉道:“若不成,那我再寻别的法子,总要让他受到教训!”   陈候眼角抽了抽,扶了扶额头,挥手道:“即如此,你便去吧。”   陈嗣冉刚走,左边小花园中走出一人,来人穿着素色对襟长褙子,脸含怨色,半嗔半怒道:“侯爷,你又放他去了,你怎能老纵着他胡闹!”   陈候揽过她,沿河缓行,劝解道:“冉儿就这个性子,信国公也不会放在心上,只当小孩子置气打闹罢了,夫人且放宽心。”   陈嗣冉这厢顶着烈日怒气冲冲奔向信国公府,而他要状告的人此时正披散着头发半躺在凉亭中吃着冰镇葡萄。   信国公府有处种满荷花的大湖,湖中间建了座庭院,青砖灰瓦,白墙褐柱,很有些蓬莱仙阁的感觉。   此亭填湖起梁,耗时五年于今夏刚刚落成,徐呈回来时心情烦躁,眼见此处庭院已遍植奇花异草,一应物件已经摆放完毕,显然已能入住,心情才略微好些。   只是今日清闲了不大会儿,就有人急匆匆划桨过来,只是因着规矩不敢远距离呼叫,下了舟快步跑过来才道:“世子,陈候家的二公子递了帖子给门房说要见国公爷,以他的身份门房也不敢拦着,此时已经引他去了正堂。”   “谁?你说谁?”   徐呈腾一下坐起,骂道:“来得好!爷正要同这个混蛋打一架!”   他这边怒气冲冲就要走,两个丫鬟求着好歹给他梳了发又拢好衣衫,这才登舟而去。   他一路疾行,走到正堂外正听到陈嗣冉说:“徐世子诬陷于我倒也罢了,只是他毁人名节实在可恶,还望徐公严惩。”   “这与你何干!”   徐呈故意放松了步子,慢悠悠跨进来,冷冷的回了这么一句。   信国公徐良在朝野中因端谨严正被人称颂,治下更是从不宽宥,徐呈说完这话才觉得有祖父在堂,他这般说话有些逾矩了。但因有陈嗣冉在,即便是规矩有失他也不能认错。   信国公年纪比陈候大一些,已近花甲之龄,许是掌管大理寺日久,人也显得有些严肃。   徐公并不搭理徐呈的言语,只道:“这事我已有耳闻,呈儿无端构陷于你,改日我会让他登门谢罪。”   却绝口不提关于宁泽种种,陈嗣冉虽然经常被人骂书呆子,却也并非真的呆瓜,岂会不明白他话中意思。   只是有些事他不遇到便罢了,遇到了总要力所能及的争上一争,便是被认作不依不饶也得说。   他道:“晚辈身为男儿倒也无碍,只是宁姑娘却因为他差点被烧死,此时又被送往通州,生死未卜,这才是徐呈该负责的。”   因有祖父在堂,徐呈劝着自己莫要出言强辩,只是眼前这个书呆子梗着脖子咄咄逼人,怎能忍得,怒道:“负责?凭什么让我负责?是我放的火还是我烧死的人!”   说完看了眼徐良,见他并无愠色,才略略放心。   陈嗣冉一听怒火顿起,见上位坐着的徐良又不言不语,一副任他混闹他自岿然不动的做派,他再也坐不住,站起来揖了一礼,质问道:“徐公素来廉正,此时是要包庇自己的孙子么?”   此话真是胆大,莫说徐良是朝廷正三品大员,又有一等公的封爵,便是作为一个晚辈也不该问出这种话来。   徐良笑了笑,倒有些赞许之意,为了他这般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问他:“你想让我怎么处置徐呈?”   陈嗣冉道:“唯望徐公致信宁州长言明一切,并让徐呈负荆请罪,还宁姑娘公道。”   徐呈哼笑一声,又接口道:“你不知道郎情妾意啊,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以为她有什么公道可言?”   陈嗣冉怒道:“那你可知道通州宁家二房老太太门前立着一座贞节牌坊,家中有这样的人在,怎能容得下她,她到了通州必死无疑,你但凡有点良知……”   “什么良知?难不成你想让我娶她?”   说话的人一副满不在乎漫不经心的语调,陈嗣冉握紧拳头,终于明白正午过来时陈候说的那句“无济于事”。   徐良这次终于呵斥了徐呈一句,陈嗣冉已经心灰意冷,无奈施礼道了声“告辞。”   徐良道:“呈儿做错了事,我自会严惩于他,负荆请罪也可……”陈嗣冉眼睛亮了亮,紧接着却听到:“改日便让他去宣德候府负荆请罪。”   这一刻陈嗣冉终于明白寺中古树下站着的姑娘是怎样一番心情,临出正堂,他一身火气尽消,下了决定,背着身道:“你不娶,我娶!”   此前徐呈的火气还能压一压,只不过是欲呈口舌之快,此时却觉得胸中一团火起,几步上前扯住他,怒道:“你娶?你凭什么!”   陈嗣冉欲要甩脱他,一争不得,那手还紧紧拽着他的前臂,他看着徐呈这张脸也讨厌,这一场自青州耽搁了的约架终于成行,两人都只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采用的大多是本能的打架方式,不一会发髻散乱,滚到在地。   徐良此人也奇,只看着,不劝,也不叫人来拉开,等这两人都滚成了泥猴,鞋袜都不全的坐在地上,他才唤了人来将地上的两人分两个方向抬走了。   只是自这日后,徐呈却不知是着了什么魔,陈嗣冉那边嚷嚷着要娶,他这边就嚷嚷的更大声,徐良这下却是真发了怒,仗打了他三十关了起来。   ——   这日陈大龄终于回归本职,和另一个护卫吴青石守在石榴院前,虽然枝头上蝉撒水点点铺在脸上,陈大岭一向没表情的脸却难得扬起一点弧度。   直到一个明艳妩媚看着三十许的美夫人从小轿中下来,他一眼看到,脸上这点细微的弧度立时有些难以维持。   来人是魏国公府长房的嫡小姐,行二,如今是信国公府嫡长媳,也是徐呈的母亲,闺名沈宜修。   院前守着的两人分工明确,吴青石忙迎上去,引着沈宜修进院,陈大岭则转身进院禀报。   这院中住着的是魏国公府长房独子沈霑,他是正德三年状元,现官拜吏部尚书。   院中沈霑坐在石榴树下正在和一个细长眉眼有些瘦弱的少年说话,少年有些雌雄莫辨,笑起来嘴角成勾,勾得人心痒痒,但到底年少骨骼未长成,过于瘦削了。   而沈霑,有句流传在闺阁女儿中的话,叫京城三千好儿郎,独有一公子,说的便是他,这话是陈大岭跟着徐呈时听到的,他当时已经被宁泽的作风惊了眼,再听了这句话,一向不波无澜的内心也不由得感叹闺中女儿果然都憋坏了,一个比一个大胆,沈大人也是她们可以臆想的?   只是这句话也对也不对,气度上沈大人担的起这个“独”字,但或许是因为久病,心思郁结,染上眉宇间便显得阴郁气太重,失了风华。这句评价自然也不是陈大岭这个闷嘴葫芦说的,而是昨夜吴青石酒后同他讲的醉话。   他自是把这句话当作胡言乱语,但昨夜的话没那么快在记忆中消失,禀报的时候不由得就多观察了几眼,一看却微微愣住,直到那少年起身闪躲进西厢,他才回神。   他离开不过半年,沈霑眉宇间那股怎么也挥不去阴郁似乎消失了,竟然带出些清朗来,连带着整个人似乎都变了,他回头正见吴青石进来,抛给他一个十分疑惑的眼神,但吴青石并没有接受到,似乎对沈霑的变化他并不曾意识到。   端庄雍容的沈宜修一见到沈霑立时红了眼眶,悲悲戚戚道:“五弟,你可要救救呈儿啊。”   其中缘由沈霑早已知晓,还是由着沈宜修婆娑着泪眼讲了一遍,待她说尽了推给她盏茶,才道:“二姐,国公爷管教孙子,我怎好插手。”   沈宜修急道:“呈儿这次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竟然嚷嚷着非宁泽不娶,我怎么能让他娶这么个不知羞的丫头,他一向听你的话,你去劝劝他,他会听的。”   乍一听到宁泽名字,沈霑有一瞬间恍惚,下意识便看向西厢的方向,少顷才回神意识到躲在那里的少年,此时同宁泽还无牵扯。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棋局已变,也不知这二人是否还会遇到?   沈宜修见他出神,想握住他,又想起什么,只拉住他的袖子哀哀切切的求道:“你就再去劝他一回,让他改了心意吧,不然真要被他祖父打死了。”   沈霑却不以为意,道:“二姐何故一定要阻止这桩婚事,阿呈喜欢娶了便是。”   话虽如此说,他却也晓得,徐呈之所以这般,对宁泽未必没有喜欢,却也不过是一时意气,大多还是同那位陈候家的公子置气,少年心性总是你争我夺才得趣味。   沈宜修一听这话更是着急,可从未想过沈霑对待此事竟然是这番态度,又道:呈儿自幼丧父,他虽然有些顽皮,我却一向舍不得对他严厉,他喜欢什么也是尽量给到,娶亲这件事上却不能由他,女儿家家世倒是无所谓,再好也越不过我们家,只是却不能娶这么个水性杨花的姑娘。”   口渴去喝水正巧路过的陈大岭听了这句不由得嘴角下沉,作为一个不得已的帮凶,他觉得自己若不是脸太黑,已经羞红了。   再看沈大人似乎也有些生气,淡淡的说了句:“人无寿夭,禄尽则亡,二姐如此宠溺他未必是好。”   到底沈宜修没能劝动沈霑,只好生着气无功而返。 第12章 族长   宁泽进通州城的这天风和日丽,白云飘在鼓楼顶上,让她的心情略微松缓了几分。   静言耐不住性子,船刚停稳她就跳了下去,一路上没怎么说话的方嬷嬷拉住她,木着一张脸塞给她些银两,静言笑嘻嘻接了。   方嬷嬷施人恩惠也没想着要人感恩戴德,可是有人太干脆,她就不大舒服。   最后静言只对他们挥挥手就算作别了,然后头也不回一走一跳的进了城门。   方嬷嬷直勾勾的盯着她,像是对面远去的人是只白眼狼一样,等静言走远了也只冷哼了声,仍旧没说话。   宁泽却是忍不住笑了:“我在人家庙里睡了半天,这才顺路捎了她一程。两相抵消,嬷嬷实在不必计较。”   方嬷嬷略有些不自在,忙道:“田庄上多得是不知礼的媳妇汉子,有时候闹腾起来也是呼天抢地,可在平日里多也知道掩饰一二,像这个小尼姑这般直白的人还真不多见。如今这个世道,我怕她这个样子活不下去,小姐不怪我擅自给她些用度吧?”   一些银钱宁泽自是不放在心上。   不一会张瓜套好了马车,几人上了车,宁泽命张瓜慢行进城,顺天府风物同青州大不相同,宁泽两辈子还是第一次来,很想仔细看一看。   她将车帘掀开一角朝外望,青石板大街上人头攒动,店铺栉比鳞次。她起了闲心,挨个数了一遍,不过一条短街之上三十六行一个没少。通州是大运河最北端,往来贸易便捷,其繁华自是青州不可比拟的。   转了个街口没走多久就见到族长派来接她的人,说是接,其实是绑。   一行来人刚问明了姓名,一个高壮的胖嬷嬷直接伸手将她从马车中拽了出来,硬把她塞进一顶小轿,杜嬷嬷等人着急围上来,两边人一阵吵嚷,引得许多路人围观。   最后是个精瘦的汉子站了出来,摈退了几人,在轿门口对她道:“九小姐,大家都看着呢,两方起了冲突可就不好了,老爷吩咐小的只请九小姐到祖宅,其余人等还请九小姐让他们即刻回去吧。”   宁泽在族里行九,是以被称作九小姐。   她被胖嬷嬷强摁在轿子中,粗胖的手指紧抓着她的肩膀,她还没做什么,胖嬷嬷嘴里就骂骂咧咧:“小浪蹄子,老实点,今日到了老婆子手里也让你知道点规矩。”   那嬷嬷见宁泽板正的坐在榻上也不反抗,模样看着很像矜贵的大家小姐,却还不是做出那种丢人的事来,她本就得了授意让她不必客气,起了兴又骂了句:“被人糟蹋了的肮脏货还装什么清高。”   宁泽苦笑,这般直接的受欺负,还真是两辈子头一遭。   眼见那嬷嬷又要下狠手掐她,她忙闪避到车厢另一侧,那嬷嬷却还不依不饶,宁泽将手伸入袖中,摸出一物,此时才觉得刘氏许是预估到她不会跟着杜嬷嬷他们走,才给她准备了一把匕首。   宁泽掂量着事情也没有更坏了,没犹豫刺了出去。   “哎呦。”胖嬷嬷惨叫一声,她没设防,被宁泽划了一刀。   惨叫声中,刀尖对着眼前肥胖的屁股又戳了一下。   宁泽手轻又记着分寸,痛是痛却也不过是划破皮肉。   那胖嬷嬷捂着屁股,被肉挤成缝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一些,吓得慌慌忙忙的从轿子中跌出来,不敢再回望一眼,仿似后面坐着的是鬼怪一般。   血溅在宁泽身上,她倒是没觉得如何,只是有些遗憾,倘若大火时手里也有一把刀,好歹能重伤了徐呈。   精瘦汉子也被宁泽的举动吓了一跳,好在见识比寻常妇人多,很快便不以为意,他以为宁泽要反抗,挥手示意身后几个嬷嬷和小厮上前抓人,却听轿子中人道:“这位嬷嬷也不知道平日里吃了什么好东西,长得如此白胖,我就怕万一走到半路轿子塌了可怎么办,只好想个法子请她下去了。”   她这种说辞鬼才相信,这么野蛮的法子,引得周围议论纷纷,多是说她小小年纪心狠手辣,也有议论着她必是吃了胖嬷嬷的暗亏才出手伤人。   窃窃私语中竟有人笑道:“有趣。你是哪家的姑娘,定亲了没有,小生今年一十六,娘子要不要考虑嫁给我?”   他这莫名其妙的话在周围的嘈杂之声中凸显出来,一时人群有些沉默。   说话的人穿着轻薄的千草色长袍,眼眉细长,乍一看只是一个清秀的少年,但说话间眼眉一挑,眼神流转间映出一段波光,瞬间漾出潋滟的光彩来,颜色随之增了几分。   宁泽不由得心口一颤,说不清楚是痛还是喜,倒不是为他这番话,只是往昔的一些画面蜂拥而至,她嗑着瓜子等他上妆,咿咿呀呀中他又反串了一把,一切来的太快,快的她来不及分辨这种情绪,只在紧张中颤抖着放下了帘子。   过了一会才又道:“杜嬷嬷,方嬷嬷你们就此回去吧,记得代我向母亲问好,让她不必为我忧心。”   杜嬷嬷看眼前这等架势,后悔听了宁泽的话将她带来通州,到了这种田地她也没有别的办法,见宁泽也没有半分要离开的心思,只好领命坐上马车走了。   围观人群越来越多,精瘦汉子命人搀扶起胖嬷嬷,搬了宁泽的东西,又让人抬起小轿,向着宁家祖宅而去。   宁泽僵直的坐在小轿中,很想回头看一眼那位小生,却又觉得无可看处,最终也只默默流了几滴泪,重新打起了精神。   一时的小骚动很快淹没在市井之中,也没人在意那个不知礼数唐突求娶的小生。   小生旁边有个软糯胖乎乎的小丫头抱着他的腿哀切切问:“卫风哥哥,你是不要时棱了吗?”   卫风一把抱起她,让她坐在她的臂弯里,没管她说什么,只坏心眼的道:“走了,去买糖葫芦,我知道有一家又酸又粘牙的,你一定喜欢。”   酸的可怎么喜欢?高高坐着的小丫头滴溜溜的眼睛里要掉下泪来,最后还是强忍着吸吸鼻子道:“好。”   ——   宁家族宅经过几世修善合并,如今在通州已是数得上的大宅,宁泽第一次来,下轿一看,宁家族宅制式颇高,朱红色的广亮大门,中槛上配着四颗六角门簪,上写吉祥如意四字。   现今住在里面的是宁居安的二弟三弟一家,别的旁枝都已分出去住在别处。宁居安被贬之后宁家曾经分家过一次,只是分的不彻底,小的如一些田产店铺,大的如祭祀,家法制定都还在一起。   现任族长是宁居安的三弟,宁泽的三爷爷宁居德,论起来关系不远,宁泽此前却是从未见过。不过她想也知道,养出胖嬷嬷那种下人的族长,自身必然严谨不到哪儿去。   精瘦汉子姓万,是老宅这边的管事,宁泽一下轿,别的家仆因了前面那一出都有些打怯没敢上前,只他上前引宁泽从角门进去。   宁居德住在第三进的院落,他引宁泽去得却是第二进议事的正房,这是一上来就要发落她!宁泽一路奔波,可怜热茶也没喝上一口,只能再次感叹自己重回来的不是时候。   上一辈子尝了苦果,这辈子苦果继续,一丁点变甜的可能她都没能看到,她琢磨的脑袋都疼了,还是不知道怎么应对为好,只得且走且看。   她以为进门会是类似’三司会审’的大场面,没想到堂中只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面上看着倒是一副和善的样子。   万管事拱手行礼道:“族长,九姑娘到了,只是接姑娘的时候出了一桩事……”   他将宁泽刺伤胖嬷嬷的事说了,隐约听到胖嬷嬷说的不逊的话也稍微复述了一下。   宁居德听了也没点表情变化,也不说话,只捻着胡须看向宁泽。   宁泽觉得自己现在是一无所有,简直比光脚的还凄凉,所以什么也不怕了,她站在堂中直视宁居德,他不开口她也不说话,奉茶的丫头送了两次茶,宁居德才缓慢开口:   “仗三十,打发了出去。”说完一挥手,万管事应诺走了。   宁居德又道:“九丫头,你是觉得自己错无可错就不需要向我行礼了?还是觉得自己没有生还可能,连我这颗最后的救命稻草都不愿意抓上一抓?”   偌大的正房只余下两排六方椅陪着宁泽,她本还以为族长是个治下不严的糊涂蛋,一看他这番处置心里觉得他虽然老却还是有些一族之长的风范,先时强硬杠着的身子不由得松懈下来。她很是像刘氏所说有时候胆大包天,但又都是一时的气性,只在一时很难长久维系。   如此直白的两句话,又戳穿了她的心思,先时的倔强也就不翼而飞,宁泽乖乖的规规矩矩的给宁居德行了晚辈礼,口中道:“宁泽拜见三叔公。”   宁居德指了椅子让她坐,又让人给她看茶,此一番动作让她甚为疑惑,不像是要审问她,倒真像是某个晚辈来拜见长辈。   此番情景,她低着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真的开口求他吧?她向来不是有成算的人,换了别人早就痛陈前情了,至少先谋个从轻发落以后才能再徐徐图之。   只是她活了两辈子,仍旧没学会柔和之道。   又听宁居德道:“你父亲学问上倒是学的好,二十几岁就赐了进士出身,为官上也颇有政绩,只是与治家上一窍不通,别人蛊惑他一句就做出火烧你的事来,我老了,见了小辈喜欢,做不来他那等狠心的事。”   狠心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她才感觉出来残酷,眼眶一热,仍旧没能顺势掉两滴泪博取同情。   她这不言不语的样子,看的宁居德心头一阵熟悉感,心里头不觉多了些怒气:   “你不说话是觉得我要严惩你,还是觉得我蓄意让刁奴惩治你。你做错了事,违背了家法还有理了不成?”   宁泽站起来,躬身道:“三叔公,是我做错了,我只是无可辩白罢了。”   宁泽其实不是不想说,只是不知道要说什么,说她怎么被人勾引的吗?还是说被父亲火烧觉得委屈,哪样说出来都像为自己求情。   她都已经害死人了,还有什么情可原?   坐在堂中央的老头却突然又笑了,笑意中宁泽竟然看出些慈祥。   宁居德道:“你继母倒是个好的,提前派人送了封信给我,说你不守规矩却是个坦荡的,让我从轻发落你。不像你父亲以为把你交给我他就能逃出治家不严的罪过。”   说到这里他又话锋一转:“二十年前有人和你站在同样的位置,和你现在的表情如出一辙,只是她不像你,她认为自己没错。”   作者有话要说:   纵使相逢应不识,我豆蔻,泥石流! 第13章 宁泽   宁泽想了一圈,也不记得族里那位长辈和她一样曾经私奔过。她这边又沉默,宁居德却似乎是真来了气,胡子抖了抖,到底没再骂她。   这也不怪宁泽,她现在的情况等同于被发配到族里等待大型伺候,这种时候除了求情还能说什么,总不可能聊些家常,问问身体康泰否吧?   大家第一次见面,她不想为自己求情,又有什么好说的?   宁居德曲手敲了敲身后的四扇绣四君子的屏风,声落屏风后转出一人来,又是一个胖乎乎的嬷嬷。   宁泽此时觉得自己只要死不掉,在族宅估计也不会吃什么苦,这家伙食好,女家仆都长的这么白白胖胖。   宁居德道:“你看着有几分像?”   “六七分像。”   宁居德捋了把胡子,定了结果:“你们那小丫头极少出来见人吧,六七分像就够了。”   那嬷嬷点头:“回老爷,小姐自幼体弱,尤其近两年见的人越发少了,六七分确实足够了。只是……”   “不必担心,老头子既然答应了你们,自然会安排妥当。”   胖嬷嬷听完这话谢了宁居德,又带上帏帽遮掩面目,在一个小厮的带领下走了出去。   宁泽虽然一头雾水,却也明白事情一定是出现了转机,问道:“族长,准备怎么处置我?”   她虽然这样问了,面上却还是平静无波,没有好奇也没有忐忑。宁居德看了却是产生了和刘氏同样的困惑,宁泽这种极有定力的样子不像鲁莽作出私奔这种事的人。   宁居德想到这里叹了口气,缓缓道:“九丫头,你也莫要叫我族长了,我虽然第一次见你却也把你当成孙女来看,还是叫我三叔公吧。你几位叔伯觉得你做的事有伤风化,合该严惩,我却愿意给你条活路,只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可乐意?”   以死向生,谁能乐意?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宁泽只能点头道:“愿意。”   宁居德才接着道:“二十年前有个人和你是极像的。这人是你的姑母易夏,你恐怕不知道她,她在你出生前就死了。”   不然,关于这位姑姑,宁泽是知道一些的。昔年她随父亲去弓高候府时,曾遇到一位清俊的少年拦住她,名叫韩云舟,自称是她的表哥。   她想着自己的姨母嫁给了韩家世子爷,韩云舟是世子爷的庶长子,自称是她表哥倒也不错。她当时就笑嘻嘻叫了表哥。韩云舟却只说不对,说他的母亲姓宁闺名易夏,是她的堂姑。   她的印象里从无这号人物,之后倒是问了宁正平一句,宁正平却没多说什么,她心里一直存疑,如今经宁居德一说,难得立马记了起来。   宁居德年过花甲的人,这桩事又是旧事,翻扯起来,不免伤了心神,他也就说了两句,便咳嗽起来。这时丫头都退了出去,她看宁居德咳得厉害,到底是长辈,走过去倒了杯茶递到了他手中。   宁居德喝了几口茶,顺了气,评价她,“你这丫头倒也不是一味的倔强,也知道些退让。”   “你姑母平日里看着规矩严谨,却是一味的倔强,任我怎么劝她,她都是打定了主意要给人做妾。认了不孝认了私相授受,就是不认为自己有错。”   宁泽却想这和她可不一样,她从来认为自己有错。她也不倔,只是有些事情她不坚持就不知道重活一遭意义何在了。   前后说了这么些,宁居德终于进入正题。   “她走的早,留下一个孩子,叫云舟,如今寄在你姨母名下。而你姨母只得了一个女娃,也是可怜,女娃娃生来病弱,恐是天不假年,你姨母与我通了信提了个胆大的想法——”   话到此处却顿住,宁居德悠闲的用茶盖拨弄茶叶,盖檐轻撞在茶杯上荡起清脆的响声,似乎在等着宁泽主动发问。   宁泽思忖这事同韩云舟韩仪清相关,又需她协助,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宁泽生母魏兰是永宁伯府的姑娘,同弓高侯府的世子夫人魏萱是一对孪生姐妹。或许是女肖母之故,两姊妹长得一般无二,宁泽同表姐韩仪清长得也十分相似。   上辈子的宁泽活的慌乱,自顾不暇,对表姐韩仪清更是只在幼时见过,仔细想了想,勉强忆起她是在正德十年香消玉殒。   如今是正德九年,也就是说不到一年韩仪清便会病逝,魏萱写信救她难不成是……   她心思转了几番,心里起了个大胆的猜测,不由得有些惊愕的看向含笑静等的宁居德。   宁居德放下茶杯,笑道:“你这丫头倒是有几分灵巧,不错,你表姐有门好亲事,你姨丈可指着这桩婚事给自己翻身呐。”   宁泽这才明白方才那位胖嬷嬷口中的六七分像是何意,真的竟是要她去代替韩仪清 ?   韩仪清的这桩婚事她是知晓的,虽说韩家顶着个弓高侯的爵位,实际上却是个空架子,当时魏国公府上门提亲的时候不知惊煞了多少人。   良久,宁泽才道:“姨母与我母亲是孪生姊妹,亲近的人还是能区分出来,我与表姐不过长得略微相似,轻而易举就能被人戳穿,此事太过凶险,想那沈家世代簪缨,岂是好糊弄的……”   她欲要拒绝,却又立刻意识到她现在进退维谷,并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宁居德见她如此踌躇,方才在她身上找到的那点影子瞬间消失殆尽,摇摇头道:“你这么个脾性将来少不得要受罪,你姑母易夏不守规矩,便无畏向前;二房你那位祖母守着规矩,守了一辈子望门寡,便赐建了贞节牌坊。人呢,别总是捅了马蜂窝又后悔自己戳的那一杆子。”   宁泽并非瞻前顾后的姑娘,总是因为一时气血上涌做出许多荒唐事,事后又缺了些一往无前的勇气,上辈子便是这般,遇到什么事一时意动便下了决定,事后碰了壁又退缩到壳中,裹足不前。   听了宁居德的形容,她觉得甚是恰当,身后一窝马蜂追着哪容得她多想,先向前冲,日后提醒着自己不断找东西遮蔽隐藏便是了。   她这厢答应下来,宁居德才道:“事不宜迟,今夜我会着人将你送到大兴弓高侯府家的别院,往后种种就要你自个经心应对了,至于宁泽这个人明日一早会因为违反家规被钉入棺中——活埋!”   最后那两个字咬字甚重,宁泽枉活了两世,还是吓得一哆嗦。本朝对女子极为严苛,像她这种情况族长可全权处理,不会有人觉得这番处理残忍,更不会有人觉得这是草菅人命,反而家中有人为官的,若是处理的轻了倒可能引起别人弹劾。   宁泽这厢被两个丫头领着关去祠堂,一路上还是对活埋两字心有余悸。   两个丫头低着头在前面带路,一路走了盏茶功夫,这二人都未抬头看她一眼,类比那位掐她的胖嬷嬷简直不像一个府里出来的人。   正值六月底,天气日渐炎热,走的急,到了一处树荫地,她略顿了顿,问道:“今日去接我的那个胖嬷嬷可是二房那边的?”   她这话原指向不明确,谁能知道去接她的具体是哪位嬷嬷,只是她闹出了动静,竟然对人动了刀子,即便家规严苛,也阻不住长脚的流言。   两个丫头显然听到了此前她的作为,似乎有些怕她,见她问,其中一个忙恭谨答道:“回九姑娘,那嬷嬷正是二老太太那边的。”   另一个丫头显见的机灵许多,又补充了句:“那嬷嬷陪了老太太三十多年,平时我们略嬉闹也是要被她骂的,姑娘切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宁泽也不过问个明白,见她们如临大敌般也不好再说什么,一路再无话被带到了祠堂。   祠堂在宁宅第一进最南边,两个丫鬟把人带到便退了下去,周遭顿时安安静静,只有龛上摆放的一个个牌位,正中位置正是宁居安的牌位。   作为开国元勋此时却成了一捧冷灰,至于生前荣功唯供后人瞻仰而已,想她上辈子都不知道有没有人把她烧成一把香灰让她入土为安,先祖比她强的可不是一星半点,想到这里她老老实实跪在蒲团上给祖宗磕了几个头。   她一路从青州过来生怕两位嬷嬷偷偷把她带往别处,睡的并不安稳,此时虽说前路仍旧渺茫,到底有了个具体方向,心便安了下来,人迷迷糊糊倒在蒲团上,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宁泽摸了摸肚子,一日未进食,又渴又饿,她可真要收回宁宅伙食好的判断,一天下来竟然没有人记得给她送点吃食。   脑子迷糊了一阵,便也明白过来,恐怕不是下人不记得,想是宁居德虽然是个敢于违背和挑战规矩的,到底不喜欢她同人私奔的行径,故意在“虐待”她。   是夜,她口干舌燥,就要忍不住闯出去找水喝时,刚抬起脚欲踹开院门,一人正巧开了锁进来,一眼看到她半抬起的腿,惊的站住了。   来人是早晨接她的万管事,不等他说话,宁泽急道:“是这天太旱,井里挖不出水来了么?还是故意折腾我,等我渴的受不住,因滴水之恩对你感恩戴德的时候才给我水喝?”   万管事大约没想到这个姑娘还是个这般能瞎扯的,不过要喝水罢了,直说便是,惊讶了一番去隔壁院取了一壶水给她。   宁泽已经觉得嗓子里含了一把火,也不顾得形象,背过身咕噜咕噜将一壶水喝尽了,才觉得略好些。   万管事默然,领着她从祠堂边的角门出去,把她请进马车中才道:“老太爷吩咐小人告诉姑娘一句话,要姑娘记得这世上从此再无宁泽,且莫再行差踏错。”   说完便放下了轿帘,瞬间留给宁泽的只有一片黑暗,她深吸一口气,掀开侧边的窗帘子,月色溶溶洒进来,已把日间的燥热掩熄,只剩下冷月清辉。   睡了一觉,心情略微舒爽了些,想事情便积极了许多,颠簸中她突然觉得前路未必便是黑暗,总有亮光在另一个方向照进来。   弓高侯府,或许是她此生新的起点。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最最狗血梗出没 第14章 进攻   微风轻送的清晨,庄嬷嬷领先半步带路,后面跟着的是个穿水田衣约莫三十岁的妇人,正是弓高侯府的世子夫人——魏萱。   一排古树下矗立着一座翘角飞檐的小楼,庄嬷嬷边上楼边道:“这几日已经将庄子里的下人都清点了一遍,遣走了一批,又交代了几个大丫头说姑娘要静养,让她们看严实了,现在能进来远香亭的刚刚十人。大小姐看可还有什么地方不妥当,我再去处置。”   魏萱点头,赞她:“你已是做的很好了,世子有这般想法我也只能依从,所谓富贵险中求,这事本就疏漏,尽力填补就是了。”   又问:“沼沼这个丫头我已有五六年不曾见过,你昨日见她觉得如何?”   两人这时已行至远香亭三楼,魏萱坐在窗前玫瑰式椅上,指了另一边于庄嬷嬷坐,庄嬷嬷自小服侍魏萱,在她面前并不十分拘礼,落座后才道:“见是见了,只是并未能说上话。样子看上去同我们姑娘还是像的,只是已不如小时候那般难以辨认。”   去年世子韩雪松从江宁调任回京时,中途曾至青州府,言及宁泽与韩仪清还是长得相像,却比韩仪清圆润活泼,言谈中不无遗憾。   那时魏萱只以为他是心疼女儿娇弱,见别的女孩儿比自家女儿康健心里觉得难过,如今回想起来魏萱不由得冷笑。   近日经信国公家那位嫡长孙和陈候的儿子一闹,韩雪松知道了宁泽正在来顺天府的路上,欲言又止好几次终于和魏萱提了要让宁泽代替韩仪清的事。   当时魏萱就气的直冒火,她的女儿好好的,凭什么要让别人来顶替她!她自是不同意,韩雪松却还是坚持不懈的劝她,最后被她泼了一脸茶水才着了恼走了。   只是次日婆母和妯娌又冷嘲热讽他们大房是绣花枕头,说他们空占了爵位却是朝之蠹虫。话自然没说的这般明白,只是这几年话里话外全是这个意思,她为了韩雪松伏低做小,这几年也忍得一身气,一直想着韩雪松再进一步,奈何韩雪松能力有限,年近不惑却还是个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   作为母亲怎会念着女儿不好,她一直盼着女儿好起来,也相信她能好起来,只是又两天韩仪清身边的大丫头采苹拿给她一条染血的手帕……想到这里魏萱心下刺痛,对宁泽都生出些恶感来。   庄嬷嬷又道:“表小姐倒是个心大的姑娘,有些像年轻时的兰小姐,昨日夜半过来时竟然在轿中睡着了,一个小姑娘经历这种变故还能这般泰然倒也难得。”   魏萱不由得哼气,有些不是滋味,说道:“她小时候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兰儿去的时候也没见她多伤心,如今还学人夜奔,哪里是个好姑娘能做出来的事,又哪里难得?”   庄嬷嬷听了她这怼声怼气的话,却也明白她心里那份不痛快,只道:“小姐且等等,我去唤表小姐出来。”   宁泽昨夜靠在马车中睡的正熟,梦里似乎回到了平凉,她正在孟家后罩房种花,美的让人生厌的秦夫人在她的花丛中走过来,手里还拿着把剪刀一路走一路咔嚓,把她的花儿全给铰碎了。   这次她真是怒到了,不愿意再逆来顺受,一巴掌挥过去正好捶在了欲要叫醒她的庄嬷嬷心口上。   睁开眼才知道早不在上一世中,迷糊中辨认出眼前的胖嬷嬷是上午在宁宅见过的那位,忙跟着她进楼安置,睡下时已隐约听到鸡鸣。   也不知是不是她上辈子过的太动荡,对于变动习以为常,刚从祖宅逃生又将要跳进火海,她却还能睡的安稳,匆匆梳洗后出来见到魏萱端坐在窗前,也不知等了多久,她不由得生出些赧然。   这一害羞脸上带了些红,又因饱睡一觉眼睛湿润润,她此时只有十三岁脸颊稚气又圆润,是一副十分惹人喜爱的长相。   魏萱见她这幅样貌也生出来点亲近,觉得她到底是魏兰的骨血,与她有着血脉联系,转眼却看到女儿的大丫头采苹跟在宁泽后面,这份亲近瞬间消失殆尽。   宁泽规矩的行礼,因着同魏萱相见次数寥寥,她内里也不是真正十三岁的小姑娘,虽知今后要依靠姨母生存,心里却不惶恐,所以只叫了声“姨母”,并未多言。   她这般不亲不疏的表现倒是合了魏萱别扭的心思,魏萱让她坐了,又让人给她准备了些点心,才细细同她说道:“你与清儿现在并不是十分相像,瞒过外人倒是不难,只二房那些人都不是善茬,要骗过她们可不容易。我已同清儿说过,明儿起你就与清儿同吃同睡,我也不指望你能把清儿的言行举止学个十成十,总要有几分像才能蒙住别人。好在你个头儿倒与清儿差不多,只是略微胖了些,这段时日务必要少吃些。”   宁泽手里正拿着块莲花馅饼小口吃着,闻言顿了顿又塞进了嘴里,魏萱见她这样倒也觉得可爱,笑道:“昨日想你吓得不轻,这次便吃吧,只是明日起可就要认真跟着清儿学习,你需知道我们做的这事虽然看着荒唐,却不是儿戏,可不是随便就能糊弄过去的,你以后那套坏习惯可要彻底戒掉。”   这是在委婉提醒她不要再做出出格的事。   宁泽却想到了别处,她最担心的可不是韩家这些人,而是他们算计的那个人——沈霑。   宁泽被卫风带走那半年,有幸见过沈霑几次,那个人岂止不好糊弄,简直是把人的心思揣摹透了,有次她用葫芦插了株梨花兴匆匆抱去给卫风,还不等她说话,卫风瞅了眼那朵独枝,骂她:“别人插花要么庄严富丽要么意态天然,你这倒好,只落得个朴实!”   她一听这话顿时兴趣索然,生着气转身便走,却听到身后一人说:“葫芦一分为二是为瓢,昔日弱水三千有人只取一瓢,今日花有百样有人只取梨花一枝。你在梨园这么些年怎么还是这般不通风情。”   她听见这话脚步便顿住了,回头看见一人眼角微垂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看着她,这是她第一次见沈霑,那时她并不知道这是只差一步便要问鼎的沈霑。   一则因为这人看着太年轻,二则这人看上去更像是折露沾袖的清贵公子。在她想象中沈霑应该是同李暄一般孔武而不是如此这般文弱。   及至后面听卫风道了他的身份,她才恍然,想他久病自然不如李暄骁勇,不几日她又见了沈霑一回,许是对她葫芦插花的事印象深刻,顿步在她身边说了几句话。   他说:“前几日见你插花喻己,以为你知道进取了,不想你还是守成不变。别人可还一直在进攻呢,没有什么是无坚不摧的,等有些事已成摧枯拉朽,你再进可就晚了。”   当时她尚懵懂,并未被点透,只觉得他原来不似她想象中那么冷淡,直到魏时棱替卫风挡了一箭她想起沈霑这番话,才觉为时已晚。   一守一进,她输给了魏时棱。   庄嬷嬷看她手拿糕点,眼睛垂着,直勾勾看着地砖,以为她吓到了,宽慰道:“其实胖点未必不成,病好了,可不久要一天天变化么。”   魏萱也有几分于心不忍,道:“沼沼,我是你姨母,自然望着你好,你无需过多忧心。”   宁泽乍然听到沼沼这个名字,觉得熟悉又陌生的厉害,她乳名唤做沼沼,自魏兰去世后家中便没有人这般称呼她。她抬眼看向魏萱,晨光照在她身上带出些不真实,宁泽似乎看到生母从她时时捧着的那幅画中走出来,正笑看着她,有些温暖。   然则她闭眼深吸气,别院多树,风中送来草木香,很快平抚人的心绪,她道:“我自当尽心竭力模仿表姐,姨母放心。”   两厢又闲聊几句,魏萱最关心莫过于她同徐呈之间的牵扯,宁泽一一答了。不多时有个弱柳扶风的美人在一个小丫头的搀扶下袅袅婷婷的走进楼中。   眼眸漆黑一团,睫毛纤长浓密,迎光洒在脸上成了一截阴影,樱唇微启,语声娇弱可亲,先是给魏萱行了礼,又看向她说:“这是宁泽妹妹吧?”   有些人长得的真是天生占尽便宜,宁泽作为一个姑娘家见了韩仪清都不自觉多出些怜惜,站起来同她叙了礼。   先时她听庄嬷嬷说两人有六七分像,此时见了方觉虽则长相肖似,气质神态却是完全不同。   魏萱本就要两人互相熟悉,见韩仪清来了便带着庄嬷嬷下楼去了,独留宁泽、韩仪清和两个丫鬟。   两个丫鬟都是韩仪清身边的一等丫鬟,从昨晚就跟着宁泽的那个叫采苹,容长脸儿,十三四的年纪,长相上就带着一股灵巧;另一个丫头叫菱花,和采苹一般年岁,圆圆的脸儿长得十分喜庆。   宁、韩两人都知道宁泽来此的目的,都略有几分不自在,对坐着干干对笑了几回,一时无话。   她愿想着韩仪清是正德十年春去了的,这在她心里本就成了定局,此时见了活色生香的真人却突然意识到不妥来。   宁泽觉得自己像一只大灰狼似的,蹲守着小白兔,等抢了她的萝卜再吃掉它。   想她好歹是因为与男子私相授受才被火烧,而韩仪清什么也没做错,只因为生的娇弱就被父母放弃。人还好好活着呢,父母就已经在为她死后做准备,又不是活到七老八十置办喜丧,思及此她心里泛上一股怒气。   更不同的是她好歹多活了一世,虽然心智上不见得比韩仪清高,却好歹经的事多,自信再搓磨也能活得下去。   而韩仪清是久病之人,本就心思郁结,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她原以为发生的事是既定的,无可更改,其实错了。   从她活过来到现在除了宁正平那一把火之外没有任何相同!这中间柳叶死了,而她来了顺天府。   事情已经发生了转变,上世与这世可能如镜花对水月本就是两个世界,只她出了岔子进了两个世界罢了。   而对面的姑娘也未必只有一年的寿命。   思及此,宁泽觉得心中松快许多,这才开口道:“仪清表姐,你那夫君可是真正的人中龙凤,你也舍得让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章 愚下   一瞬间,韩仪清睫毛微微颤动好几次,手紧握着手帕,她听的出来宁泽这句话不是要挑衅她,却还是掩不住激动,一阵干咳。   采苹忙上前给她顺气,待韩仪清平复了,采苹半转身对着宁泽叫了声“表小姐……”叫声很大,身子却微微颤抖,一看便是色厉内荏。   韩仪清将手帕递给采苹,缓声道:“无碍。”   又对宁泽道:“你小时候就有些玩闹,都说三岁看老,果然现在一点没变。”   宁泽笑看她,说道:“表姐你可要快快好起来,你这般得天独厚的美人我可扮不来的,前脚一出门,后脚就会被人戳穿……”   话音还未落,宁泽却说不下去了,她看到采苹收过去的那条手帕中有猩红的斑点。   她一时一阵惶然,韩仪清还不到十六岁,竟然病至此等地步。   宁泽惊觉失态,眼眸微垂,心道韩仪清若不是膏肓之疾,魏萱怎么会这么不顾念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才深觉自己唐突,不该说这般的玩笑话。   她眼中的惊愕之色,韩仪清看在眼中,命菱花倒了茶略润了润唇舌,也带了些轻快的语气说道:“我这是沉疴宿疾,不妨碍。你也莫要拿话激我了,我自然盼着自己好起来,我的人怎么能叫你轻易得了去。”   这话一出口却是羞红了脸,又急咳了一阵。   韩仪清这个状态已经不能有大的情绪波动,每咳必带着丝丝鲜血,宁泽推己及人,心里情绪翻滚,竟有些悲恸。   两世为人她都因为倔强,万事“气”字当头,逃的是“气”;守的是“气”;死的也是“气”,虽然尝了苦果倒也在片刻中收获到痛快,不似韩仪清,简直像判官拿着生死簿,举笔舐墨,抬手一划就将那个名字给划去了。   她坐在这里更像是一道催命符,催着韩仪清早早离去,这让她坐立不安,片刻开口解释道:“仪清表姐,我来此是为逃生,并不是要抢表姐的东西,更不是要替代表姐。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人本愚钝,经历几千年教化到如今已生而有智,不是谁就能取代了谁。便是姨母同我母亲,也于细微处不同,更遑论你我!表姐清素绰约,世间难得,有珠玉在侧,宁泽不敢也不想取而代之。”   这番言语出乎意料的坦诚真挚。   才听魏萱说想要让宁泽代替她嫁人时,韩仪清一时气结,险些晕过去,呕出一口鲜血才清明过来,伤心欲绝不足以言说。   也曾哭着质问魏萱:“连母亲都觉得我活不成了吗?”   最终也不过两母女抱头痛哭一场,事后她想自己对家里诸多姐妹也是忍让为先,就当再来一个妹妹罢了,饲虎而已,忍一下便过了,却不想宁泽却是个好的,不似她哪些堂妹。   宁泽说完话见韩仪清怔怔落泪,真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啪嗒啪嗒,泪珠儿点点滚落,在朝阳中显得十分晶莹剔透。   再回头看采苹和菱花脸上也都挂了泪,采苹忙上前替韩仪清擦泪,又好好的安抚她一番。   宁泽坐在一侧,也不曾安慰她,好一会儿后,韩仪清才抬起脸,眼眶红彤彤的说道:“难为你能说出这番话来,我纵是好不了了,你这些话也能宽慰我许多。”   一样米还能养出百样人呢,两个不同环境下长大的姑娘要瞒天过海可不是痴人说梦么,宁泽虽是要宽慰她,说出口的倒也是实情。   她这些话真是消去了韩仪清许多委屈,这一番痛哭韩仪清将心里那些郁结哭散不少,好一会拭干泪,说道:“只是我父母却也不易,他们教养我长大,我恐难回报养育之恩,既然我这桩婚事能让他们处境变好,我纵然委屈,却也乐意成全。”   又道:“你也知道自己是死里逃生,你能来到这里,我们又能见到已是十分不容易,日后你须要跟我学习一言一行,可不许你任性的推三阻四。”   宁泽还要说,却被她抓住,抓住她的手柔嫩,虽则夏日却也带着些阴凉,韩仪清道:“方才哪些话说一次便够了,我会一直记在心里。”   却说魏萱虽说了离开,到底放心不下,和庄嬷嬷停在楼下窗前,听到宁泽这番言语,魏萱也止不住流泪道:“沼沼果然是兰儿的女儿,有些兰儿的脾性。她这般年纪能说出这些话,也是难为她了。”   回过头擦着泪看向庄嬷嬷,笑道:“还真让你说对了,这还真是个难得的孩子。”   庄嬷嬷笑应是。   此处别院原是魏萱的陪嫁,幼时她经常和魏兰在此游玩,一山一石间放佛还依稀可见那个扎着丫髻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她不觉叹气又骂道:“这孩子也同兰儿一般,好虽好,却在情之事上分外糊涂!”   说完话这话摇摇头,她是至今也看不上宁正平,总觉得自己妹妹瞎了眼,由此起了话头,便同庄嬷嬷讨论着这些往事,放心离开了。   小楼内,宁泽看了韩仪清一会儿,心知自己的用处便在此处,然她总有一种踏着别人的白骨往上爬的感觉,无奈是对她境况最好的诠释。   此时她心中又想起沈霑那番话来,虽然情形不尽相同,但是这一家人显而易见需要她这么一个进取者,唯一图谋的不过一个沈知堂罢了。   想到将来要嫁给沈霑,她心里不由得冒出丝丝凉意。   她虽则和这位沈大人接触不多,却耐不住宁溱在她耳边一遍遍的念叨,一座中军帐,一封封谕令,一个个信使,来来往往中夺了整个天下,自然让宁溱这种少年心生孺慕。   按理,她身边的人都是崇敬沈霑居多,言谈之间对他也是赞赏有加,然她,总记得那次去找卫风时听到沈霑说的那个“舍”字。   那时也是这样一个夏日,空中带着燥气,很容易让人暴躁,魏时棱偏偏要搬来与她同住,一口一个姐姐叫的她差点跳脚。   她从院中逃出来正见卫风陪沈霑坐在小庭中饮茶,她想了想,凑过去,听见卫风说:“大长公主当如何?”   她刚想行礼,却见沈霑眼眸微垂平静的说道:“舍。”   太过平静,她并未作她想,只笑嘻嘻上前讨了杯茶喝。   只是翌日,幼帝暴毙,大长公主乐平伤心昏厥再没醒过来。而大长公主乐平,是沈霑的母亲。   前后一联系,她自然怀疑沈霑为了上位舍弃了自己的母亲。她觉得这人太过阴险毒辣,怕他是怕的,在那之后看到他却总是忍不住带着些鄙夷之色。   她摆出这种神情不过两次,卫风就笑眯眯骂她:“快快收起你这种样子,丑死了,生生把自己折麽成一个苦瓜何苦来哉?”   宁泽生气道:“你看出什么来了?很丑吗?”   卫风点头:“你要掩饰便掩饰,要嫌弃便嫌弃。眉毛拧成麻花,瞥着斜眼看人,瞎子才看不出来,闹什么花样,真是老来俏!”   一听这话宁泽心思瞬间转移,怒道:“谁老?”   话出口想起魏时棱将将及笄,与她相比自己可不就老了吗?狠狠跺了卫风一脚道:“我比不得魏小姑娘人比花娇,但吃过的米比她多一些,你们跟着沈大人在做什么,我可看的清楚。”   宁泽那一脚发了狠,挺疼,卫风捂着脚跌坐地上,抬脸看她,不以为然道:“还真是大言不惭,你倒说说,你看出了什么?”   宁泽这才有些心虚,她囿于闺阁,见识有限,对时下政局并不清楚,想了想才道:“你们对平阳王实行的是骄兵之策,又利用他完成了借刀杀人。”   卫风挑眉,有了点兴趣,示意她继续说。   宁泽在平阳的头几年,平阳王顶着戍边的名义,大肆招兵买马,朝廷竟也糊涂的拨冗给他巨额军费,她在孟府中时常能听到武场操练的声音,响动愈大她愈发不解。   有次和张惟聊起来,那老头说:“现今哪里还有什么朝廷,天下唯认沈大人罢了,哄好他了,就什么都有了。”   可惜他们自认“哄”好了人,却不知别人用的是一招借刀杀人。   借平阳王李焕这把刀,杀了高高在上的那位帝王。   那天轻而易举攻破紫禁城,膨胀了的李焕坐在龙椅上接受臣子朝拜,正沾沾自喜,却发现沈霑以匡扶社稷之名包围了整座紫禁城。   李焕自知难逃,以正德帝妃嫔子嗣为质,逃往西华门,沈霑军中有员猛将程鹏,他不遵从军令一路追赶,在太原府斩杀了李焕。   正德帝那些妃嫔子嗣被他连累,几乎被杀了个干净,唯有皇后幼子被大长公主派人救了去。   宁泽道:“依我所见,那程鹏恐怕是得了上面的授意才有此举,绝非你们宣称的那般是个穷兵黩武之人。”   卫风还以为她有什么高见,不过是些显而易见大家却不说破的事罢了,拍拍衣衫站起来,拽着她回去,又叮嘱道:“大人说话没防着你,就是觉得你啊不怎么聪明,愚钝的人还是种种花养养鱼更好,胡思乱想都不适合你。”   宁泽被拽的踉跄,怒道:“什么大人!你的大人罢了!我可不认这种弑母的阴毒之人为主。”   “你胡说什么!”   卫风急忙捂住她,抬手又想敲晕她,气道:“你怎么比时棱那个小丫头还闹腾,你不过是管中窥豹,瞎子看天能看到什么?”   若不是嘴巴被捂着,宁泽一准要骂人了,既知她是管中窥豹,却又不解释给她听,真是气的火冒三丈!   ……   她陷在回忆中,突然听到“噗嗤”一声笑,才如梦初醒,见是采苹端了一盘西瓜给她,想是见她一动不动,不由得发了笑。   对面韩仪清手帕掩唇,也笑道:“方才你一番话差点唬了我,还以为你圆融通达了,却原来也是个呆头鹅。” 第16章 木鸡   说完“呆头鹅”三个字,韩仪清脸颊绯红,采苹以为她是热着了,忙上前给她轻轻打着扇子。她却那是热,不过是忆起一些往事,念出呆头鹅三字,心里像踹了只活泼的小鹿,跳啊跳的。   “呆头鹅”转转脖子,以为自己呆愣的样子,遭了人“嫌弃”,笑着反驳道:“我可不是呆头鹅,表姐可听说过纪渻子为齐宣王养斗鸡的典故? ‘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我不过看着呆若木鸡罢了。”   这个典故说的是内秀于心者,气度端凝,喜怒不形于色,外表看着愚钝,其实是大智若愚。   她摇头晃脑的掉完书袋,笑看向韩仪清。   韩仪清见她这般活泼,不觉便也开心了许多,嘲她:“明明自个儿恍了神还要自夸一番,羞也不羞!”   宁泽原就是投其所好哄她开心罢了,见她笑了,便闷头自吃了几牙儿西瓜。不过略说了几句话,韩仪清便又咳了起来,两个丫头扶她到床上靠着,不一会却又呕出一口鲜血来。   待收拾好了,韩仪清又拉住宁泽道:“你小时候我虽然带着你玩过一些时日,这几年却不曾见过,难为你不对我生分,反倒是坦诚的劝慰我。”   宁泽顺势坐在床边,又听她道:“我知道你迫于生计答应了母亲,也知你心里忐忑,”说着摸摸她的头发,接着说道:“虽然你 ‘大智若愚’,但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害怕也没什么丢人的。”   宁泽不过是为了哄她开心罢了,哪里是真的大智若愚?若真有几分智慧何至于最后落得那般下场,一时血勇倒是挺适合她,故作嗔怪道:“表姐莫要取笑我。”   嗔笑的脸庞圆润漂亮,像她,又不像。   韩仪清道:“庄嬷嬷有句话说的对,我这‘病’早晚要好起来,病好了可不就眼见的一天比一天健壮么,故而你也不必为此忧心。”   “再者,我们以为对一个人极为熟悉,其实不然。别人第一次见你或许会怀疑,第二次见就变成了疑虑,到得第三次再见已经习以为常,早就忘记了原本该是什么样子。”   “时间再久了,他们便都会按照你现在的样子去回忆我的样子,而我具体是什么样子到最后估计生身父母都不能记清楚了。”   话中意思斩钉截铁,声音却是轻轻柔柔,说到最后又红了眼眶,   坐在旁边打络子的两个丫头都是自小照顾她长大的,听到这话心里不免涌出些悲凉,采苹道:“姑娘刚刚还说会慢慢好起来,这时怎么又说这种丧气话!”   说到这里韩仪清也难过,她不似宁泽所想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反而内里还有几分刚强,但到底病弱,又自伤自怜日久,虽然嘴上说着好起来,心里却是想着自己永远也好不了了。   宁泽心间也是一寒,韩仪清这番话说的确实有理,你觉得极为熟悉其实最为陌生,日久潜移默化之下不是你的也是你的了。   又见韩仪清弱骨纤纤,虽然因病的太久眉间拢着点点愁态,那份光华却未曾稍减,委实是个蕙质兰心的姑娘。   宁泽张口要劝慰她说,只要放宽心,身体会一天天好起来。话到嘴边觉得这话对这样一个姑娘并无用处,反而显着太过客套,便改口道:“我总是会记得的,我要是不记得表姐了,我不也记不得我了么?”   有些拗口的话,她一说出来难得韩仪清瞬间便懂了,她倒是从未在这个角度想过,一时间觉得宁泽也是个可怜人,她病着或许就要死了,而宁泽却一点也不能为自己做主。   韩仪清又问道:“看你想事情也不是十分糊涂,怎么就会和信国公家的世子纠缠起来?”   宁泽最怕别人追问此事,若说上辈子,她自然是豆蔻年华少女心动才要跟着徐呈逃走。   她本要含糊带过,哪知韩仪清定定看着她,眉头还皱着,似乎非要寻个答案,她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应道:“他长得好看,又懂女儿家心思,自然喜欢。表姐不知,我幼时有些胆大妄为,只图个一时快活,没能想得这么长远,由是吃了恶果。”   “呸”韩仪清斥她:“什么一时……这种话你又那里听来的,一个好好的女儿家怎能说这种浑话。又什么幼时,你现在也还小呢。”   宁泽点头任她骂,韩仪清好像真生了气,转过身朝向床里侧,幽幽的说道:“你可没同徐世子怎样吧?你可知他是沈大人的外甥,日后少不得要见面的。”   沈霑同徐呈的关系她自然知晓,然她这一天一夜却未意识到这点,韩仪清这番点破才让她醒悟,脑袋里“轰”一声响,一时又怕又乱,转念后,摸了摸袖中烧毁了一角的手帕,眼眶不由得发涩。   韩仪清背对着她,见她久久不语,有些着急的转过脸来道:“你该不会,该不会,你好糊涂!”   宁泽忙道:“我虽同他私相授受,倒也发乎情止乎礼,表姐不要担心。”   却还是莫名挨了韩仪清几记眼刀子。   这一场叙见比想象中耗时久,莫说韩仪清便是宁泽都觉得有些累了,采苹领着宁泽出去前,韩仪清又嘱咐了句:“我母亲说的你听听就是了,不必全部遵从。你年纪小小困在这楼上太过无聊,出去走走也无甚妨碍,稍作下遮掩便是了。”   末了又加了句:“他们这些人谁又具体知道我是怎样的,不过做出个他们想的样子给他们看罢了,你是个聪明的,随机应变就是了,莫要忧心。”   宁泽点点头随着采苹离开,魏萱说了要两人同吃同睡,在宁泽来远香楼前,便做好了准备。三楼东西厢都放置好了一应用具,宁泽住在东厢,韩仪清住在西厢,两人中间只隔了一个正厅,却不是互通的,要出了正厅走过前面的小游廊才到东厢。   虽则韩仪清说了可以下楼走动,宁泽却还是把自己当成了个隐形人。这几日魏萱放出话说已经给女儿延请到名医,韩仪清吃了几贴药,身体见好。   而她也瘦了一些,身形上终于略有些相似。   这日她陪着韩仪清下棋,说是陪其实每一步韩仪清都小手指翘一翘,暗暗指给她该怎么去下,韩仪清面上还摆出一幅她不曾做过什么的表情,明明是拿她当一个小棋童自己给自己下棋,偏偏这人还十分得趣。   她这边也当哄着小姑娘玩儿,识趣的陪着。   远香楼临着别庄南端,一阵风吹来,送过来些笑闹声。宁泽忍不住扯着脖子朝外看,却被前面的房屋遮盖住了视线,看不到发生了何事。   韩仪清放下棋子叫了菱花过来,问道:“你可知道前面为何这么嬉闹?”   菱花是个爱玩好动的,答道:“小姐忘记了么,前面有处方圆十里的莲湖,这个时辰正是她们采莲的时候,往年我们曾去过几次。”   莲花虽也长于北方,但大规模种植还是在江南,采莲一般也是在江南盛行,宁泽还不曾见过,不觉面上便带了些兴奋。   韩仪清道:“你却不知,说是采莲,其实是给有些人提供互诉情思的地方罢了,真正的采莲女可没几个。”   宁泽笑问:“那表姐往年过去是做什么了?”   韩仪清却不答了,唤了采苹去拿衣服,又道:“我带着你去看看。”   这几日有宁泽陪着说话,韩仪清精神难得好了许多,神思也清明了几分,她也才及笈不久,也是少女心性,若不是身体不好也不会整日闷着。   采苹拿了两件对襟小袖褙子和两件素白提花绢裙过来,一件月白遍绣兰花卷草纹的褙子给韩仪清换上了,另一件水绿绣缠枝莲纹的给了宁泽。   临出小楼,采苹又拿了纱帽给她戴上。   乘着马车走了不过盏茶功夫就到了这十里荷花湖,在湖边一望便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小舟隐在田田荷叶中。   乌蓬船莲花湖,对面坐的人下颌尖尖清雅秀美,宁泽坐在小舟上倒在这北方都城生出些诗人笔下江南的感觉。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她命途坎坷注定多灾多难,刚摘完一个莲蓬头儿,转身回来要折枝荷叶递给韩仪清,就见她要折的那枝被一个粉装玉琢的小丫头抓住了。   小丫头的瞳仁又黑又亮,一张笑脸望着她,额头上还挂着几滴汗珠儿,显见兴匆匆的忙活了好一阵了。   她自然不会和一个五六岁大的小丫头争什么,只是不巧的是,甫一进京时她在人群中见了卫风,还看到了跟在他身边的小丫头。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她却能笃定眼前这个小丫头就是那日见到的,跟着卫风的还能是谁?自然便是魏小姑娘魏时棱了。   宁泽要松开的手又抓住了,笑嘻嘻以为志在必得的魏时棱一愣,迷蒙的大眼睛看着她,有些委屈的说:“姐姐,是我先抓到的。”   纱帽下宁泽的一张脸上演了一出红白脸大戏,觉得人有时候真是奇妙,隔了一世,少了那么多纠缠,魏时棱遇到她的第一句话竟然那么相似。   那时卫风在太原府同李暄对抗,她跟着住在了那里。魏时棱闻讯而来,一来就顶着一张机灵可爱的脸宣战:“宁家姐姐,是我先遇到的卫风哥哥。”   可怜的莲茎被捏在两个人手中,很想动一动表示自己并不愿意成为香饽饽。   可惜宁泽不通木石之心,她盯着魏时棱心中竟十分平静的在想此时是该退守还是进攻?   对她而言上辈子虽然只过去了三个月,对别人却是实在的隔了一世,在她眼中魏时棱合该同现在的韩仪清一般大,但是对面的小姑娘扎着鬏鬏头,才只五岁。   她又看了看眼眸黑漆漆透着执拗的小姑娘,不一会便松开了手。   此去经年,隔作两世,有些人或许不用再相识了,这一池的荷叶,何必独采这一枝呢?   宁泽转身折了另一枝递给了韩仪清。 第17章 呆鹅   宁泽心里想的干脆,只是转身的一瞬间还是湿了眼眶。她住在孟家小院中的那几年,遇到的人倒是很多,却都是点头之交,除了张惟那老头儿也只有卫风会陪着她说说话了。   如果她和卫风之间的牵扯就停在梨园中喝茶、听戏、斗嘴的哪些日子就好了,后来那半年,她其实不愿意再想起来。   当时孟峙要杀她,她其实早有预料,这才提前给自己准备好了□□。宁泽扪心自问上一世她若是想逃未必逃不掉,哪怕秦夫人铁了心要杀她,她相信卫风也会救她。   她只是……只是一时不知道为什么要活下去。   方才宁泽站在船头正好挡住了对面的小姑娘,她一侧身,韩仪清才看到魏时棱,魏时棱也看到了她,甜甜的叫了声“表姐”。   又歪着头看了看对面的两个人,道:“原来两位姐姐是一起的,表姐也是来听卫风哥哥唱戏的么?”   宁泽的母亲魏兰和韩仪清的母亲魏萱这对孪生姊妹出自永宁伯府,魏时棱的父亲魏洵正是她们嫡亲的兄长。在国公遍地走的京城,魏家虽然只是“伯”的爵位,却因为魏洵现任吏部左侍郎,也是勋贵之中的翘楚了。   韩仪清见魏时棱的小舟上只有两个大丫头,连个嬷嬷也没有,问道:“你又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魏时棱昂起小脸,调皮笑道:“我想出来自然有办法出来的,谁也别想困住我。这次幸好遇到的是表姐,要是被别人看到了,少不得又得告诉我母亲,我又要挨打。”   韩仪清刚想念她两句,却听到湖心小亭中锣鼓喧天,魏时棱急道:“哎呀,卫风哥哥就要登台了,我要走了,表姐权当没看到我。”   说完话,着急催促两个丫头划舟,只是舟上溅了水,她脚下一个打滑倒头栽进了水里,宁泽距离她最近,眼疾手快一把捞起了她,小姑娘却还是喝了几口水呛晕了过去。   宁泽忙锤她胸口,吐出几口水,魏时棱才醒过来,宁泽因为着急救人,面纱掉落到水中,她忙背转身背对着魏时棱和她那两个丫鬟。   她舟上那两个丫头等到人都捞上来了,才发觉自家姑娘落水了,先是吓得哭起来才走过来抱起魏时棱。   幽幽转醒的魏小姑娘却看着背对她的宁泽,怒道:“你可恶!”   三个字咬牙切齿的说出来,其中含着许多情绪,根本不像一个五岁多小姑娘的语气。   背转身的宁泽一愣,她明明救了人却还遭埋怨什么道理。   韩仪清也是吓到了,走到魏时棱的小舟上,拦着魏时棱坐下,又对两个丫鬟说道:“你们姑娘还小,就是要你们这些年龄大些的多费心照顾她,似你们这般姑娘出了事都不知道,可还有留下你们的必要吗?”   这俩丫头也不是第一次见韩仪清,只是以往每次见到都觉得她楚楚动人和善可亲,这还是第一次见她生气的样子,又出了这等大事,吓得都跪在了船头。   韩仪清见魏时棱眼睛亮晶晶,知道她无大碍,才道:“方才那位姐姐救了你,你可知道?若不是她,这里满塘淤泥,你沉下去谁都救不了你,你不感谢倒罢了,怎么还骂人?”   魏时棱也是心有余悸,被表姐一训委委屈屈的哭道:“时棱自然要感谢姐姐,刚才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说到这里从韩仪清身上爬起来,规规矩矩的给宁泽行礼道谢。   采苹早进船舱内,又拿了顶纱帽给她,宁泽看了采苹一眼,有些讶异,没有想到她竟然连备用的都准备了,倒是个十分周详的姑娘。   她这边带上纱帽才转过身来。   韩仪清见魏时棱身上还湿着便对那两个丫头道:“都别跪着了,快给你们姑娘换身衣服,天虽然热,湿的穿在身上总是不舒服。”   那边手忙脚乱的忙爬起来,幸好也带了备用衣服,欲要牵着魏时棱进船舱,魏时棱却还是盯着宁泽看,又说道:“姐姐莫要怪我,我刚才是吓得迷糊了。”   宁泽并未将那句话放在心上,点点头示意她快去换衣服。   魏时棱才五岁,公认的人小鬼大,刚才她落水时心中闪现了十分可怖的一幕,她看到满地鲜血,地上倒着两个人,她睁开眼看到救她的人时,突然就非常生气,这种奇怪的事情在她身上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但她不准备说出来。   魏时棱换好衣服出来,低着头怯生生的走到韩仪清面前,生怕韩仪清不准她继续待在这里。韩仪清见她低着头一副知道错了的乖巧模样,眼睛却又忍不住滴溜溜转着去瞅湖中小亭,韩仪清摇摇头扶着采苹回到自己的小舟上,又吩咐那两个丫头:“你们这次可要看顾好了,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魏时棱一听立时抬起头,一张小脸神采飞扬,笑的脸颊嘟起,说道:“还是表姐好!”   湖中小亭中乐声已起,宁泽站在小舟上望过去,见那小亭周围飘着好多小船,密密麻麻围了几圈。   韩仪清道:“那卫风是教坊司的名角,有好多勋贵人家都未必能请到他,也不知怎么在这里搭起了戏台子?”   菱花却是知道其中缘故,道:“回小姐,快到七夕节了,说是礼部的大人让卫公子出场子,听说要在这里唱满三天呢。”   韩仪清笑道:“怪不得这么热闹,正巧让我们赶上了。”又问宁泽:“你可要去听听?”   宁泽见她脸色苍白,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知道她是累了,便道:“不去了,万一被人识破可就糟糕了。”   再说她也不想去听,她已经听过好多次,好听是好听,但是这辈子却不想再听了。   旁边菱花一听宁泽拒绝,无声叹口气,垂下了脑底,韩仪清看的清楚,笑她:“你这丫头!我就想一说出门东西怎么就全准备好了,原来你是早就预谋好的。”   菱花虽然是个小孩儿心性,却也跟在韩仪清身边近十年,虽然不如采苹懂韩仪清,多少也是了解一些的,都说她们姑娘清冷不爱热闹,其实不然,青灯黄卷不过是无奈罢了。   果然便听得韩仪清接着道:“我倒是想去听听看,这卫风唱的戏目里面倒有一曲我很喜欢,不知道今日是不是要唱这一曲。”   采苹忙道:“我准备了软塌,姑娘可以靠在船舱中,此处开阔,虽然不如家中舒适,倒也不会累着。”   宁泽随韩仪清走进船舱内,随口问道:“表姐爱听的是哪一出?没准儿我能唱两句给你听听。”   韩仪清歪在团案花纹金绣软榻上,笑道:“原来你还有这项技艺。”   她哪里真的会让宁泽唱给她听,却还是说道:“你可听说过梁祝的故事,其中有一曲《十八相送》(注)你可听过?”   闻言宁泽有些意外,她原以为韩仪清是个恪守规矩的女子,却原来也能欣赏男女之间这种胆大求爱的故事。   宁泽笑言:“听过。”还真摆开架势唱了几句。   她微微的愣神韩仪清看在眼中,韩仪清一笑,却又低了头,低声说道:“你倒是和那祝英台有些像的,倒是适合他。”   韩仪清初次听到此曲时,听到祝英台骂梁山伯“呆头鹅”便楞住了,那时才知呆头鹅是什么意思。   这里面就牵扯到她的一段往事,祝英台女扮男装同梁山伯游学,梁山伯不识她是女儿身,她也曾经不识得别人是儿郎。   其实这往事很简单,五年前她的父亲韩雪松从福州调任回京,她因途中又染了病,只好停在徐州修养,再启程时却遭遇了山匪,她坐在马车中不敢出来,闹哄哄打了一阵外面便风平浪静了,不多时有男子声音传来:“姑娘,山匪已经被我打走了,看姑娘马车该是弓高侯府中人,我们也是回京不如由我们送姑娘一程。”   时下对女子严苛,她那时候虽然不足十二岁,却想着这一路回去,少不得被人说三道四,推拒道:“多谢这位公子,路程中诸多不便,我自己回去便是。”   车外人又笑道:“我可不是公子,我是我们家公子的护卫。你这些家仆有人逃了,有人受了伤,姑娘带着这些人上路恐怕还会有危险。”   她掀开帘子一角,见地上躺着几个人,只有两个嬷嬷和两个丫头守在外面,又略略掀起了些看到三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停在不远处,方才说话的是左边那个护卫。   看她帘子掀开一角,那中间的公子才道:“程朱理学那套害人不浅,你既不愿,那便随你。”   声音清泠泠,分外悦耳,他说完便先行骑马离开,也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恶作剧,一阵风吹来,将垂着琉璃珠的青纱帘掀开更多,她匆忙中看了那公子一眼,见他素衣若雪满身清贵,有杏花吹落在他鬓边,那样貌似是画中人,她的心不由得怦怦跳,赶紧拉下了帘子。   后来那公子虽说不管她,到底让她的护卫扮作女子送了她一程,直到到了京城门下,护卫才抹去脸上胭脂,声音也变的浑厚低沉,她这才意识到被人骗了,站在马车前吓得一时说不出话。   那护卫笑看着她说:“公子所言果然不假,姑娘还真是只呆头鹅,傻乎乎的连男女都不能分辨。”   这事过去不久魏国公府就有人来向她提亲,京中这些簪缨世家魏国公府独占鳌头,谁能想到他家的嫡长孙居然向一个侯府中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提亲,一时惊煞许多人。   直到后来在魏国公夫人的寿宴上她远远见到一穿暗红金线滚边,正面湘绣麟鸟直裰的男子时,才知道她遇到的那位公子便是沈霑。   这是她心中的一角隐秘,同谁都不曾提过,直到后来她胆子渐渐大起来,又读了许多古籍,才觉得沈霑说的有理,程朱虽有其道理,但是时下对女子的约束委实过分,原不该守。   只是她和梁山伯一样都是只呆头鹅,而且都注定要悲剧收场,所有缘分和记忆都会化蝶而去。   但那梁山伯和祝英台好歹双双化蝶,而她注定孤衾冷枕,赤条条来也赤条条去。   宁泽韩仪清两人又闲话几句,便听得湖心小亭中几句唱词清清楚楚传来: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喜鹊满树喳喳叫,向你梁兄报喜来。   韩仪清眼睛一亮,笑道:“老天怜我,还真是此曲。”   感叹完这一句,便不再言语,歪在榻上认认真真的听了起来,采苹和菱花又将舟划的距离戏台近了些,在一个荷叶茂密处停下,既能遮阳又能遮掩。   宁泽不愿窝在舱中,自己走到了船尾盘腿坐着,却听到有人说道:“四姑娘,听说你堂姐身体见好了?”   声音娇柔,绵绵缠缠,尾音上挑带着些魅惑,一听到这个声音,宁泽不由得笑了,感叹今日果然锣鼓喧天好戏连台。   作者有话要说:  梁祝虽然流传千年,《十八相送》却是当代曲目哈,本章借了这个梗 第18章 名花   俗语说的好,不是冤家不聚头,刚送走一个小冤家就迎来一个大冤家。前面青盖下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上辈子害死她的罪魁祸首,被封为秦国夫人的沈宜鸳。   许是秦国夫人这个封号在古朝时不太光彩,沈宜鸳不许别人叫她秦国夫人,后来便有了秦夫人这个称谓。   宁泽上辈子其实和这位秦夫人没见过几次,但是这位姑娘说话的语气总是带着些高高在上的感觉,加之最后她又是听了一通壁角被害死的,所以对沈宜鸳的声音记得清楚。   这时那位四姑娘轻轻启语:“我二姐一直住在别庄中,我也是好久没有见过她了,听说身体是见好了,只是我二姐是胎里带的病,日后在子嗣上恐怕还是会有些艰难。”   这语气柔软似乎带着些心疼,听在宁泽耳中却是绵里藏针。对这个四姑娘的身份,她也能猜个一清二楚。   弓高侯府现今的国公爷韩尧是个不问世事只求仙问道的“高人”,只领了个弓高侯的爵位,并未在朝为官。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韩雪松是原配嫡子,现今也只是个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二儿子韩劲松是继室所出,如今是户部右侍郎,正好压了韩雪松一筹;三儿子韩青松是妾室所出,独爱杯中物,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一梦便千年的“奇人。”   韩雪松身为世子却处处被韩劲松压着,他心里难受,能力更强却偏偏做不成世子的韩劲松更不忿。   这两房这几年已有些水火不容,冷言冷语是日常,偶尔使个绊子坑一坑对方也是家常便饭,更甚者曾经还在韩仪清吃的药中做过手脚,不然韩仪清身体也不会衰败的如此之快。   现今大房举步维艰,稍有不慎可能就会被褫夺了世子之位,而大房唯一的依仗只有韩仪清这棵救命稻草,韩仪清要是能顺利嫁给沈霑,大房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这种发展显而易见不是二房愿意看到的,而前面同沈宜鸳说话的这位四姑娘正是二房的嫡女,闺名韩仪琲,她可不信这位姑娘会盼着韩仪清身体好起来。   说起来上次听秦夫人的壁角被她害死了,不知这次会怎样?宁泽笑笑,盘腿坐正,老僧入定似的躲在青盖之下“闭目养神”中。   起了风,绿叶晃荡,沈宜鸳秀目中含着一丝笑意,她不过凑热闹来听个戏罢了,竟要应付这些人。   她自然也听的出来韩仪琲言语中酸涩的意味,笑了笑应付道:“虽然有些妨碍,日后慢慢调养就是了。”   沈宜鸳的母亲苏遇是大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嫁给了东阁大学士沈宏,这沈宏是沈家出了五服的远亲,后来两人回乡奔丧途中遭遇了长江决堤,双双遇难。   沈宜鸳虽然自幼失怙,倒不曾受过委屈,更是因此得大长公主庇护,收养在膝下,是以这位姑娘不是公主,在众人眼中那也是打头的贵女之一,谁见了她都想和她说几句话儿,不一会她的小舟旁又围过来几条。   韩仪琲见人越来越多,不由得有些着急,她可还有话没问完呢。沈宜鸳倒也有些话要同她讲,但和韩仪琲不同,她可不在意周围有些什么人,还是一般语气的说道:“你二堂姐既然身体确实见好了,那今日你便拿我的帖子给她,约个时间,我想见一见她。”   已经有各家姑娘靠拢过来,先是给她见礼,俱都称呼她为“鸳鸳小姐”,沈宜鸳也就笑笑,对这些人并不热络,很有些居上位居高临下俯视他人的感觉。   有人听到了她这句话,笑问道:“鸳鸳小姐说的可是韩家那位姑娘,我可也不曾见过,不知到时候能否一起过去?”   另有些姑娘也在旁迎合,很有一番要把简单的相见变成茶话会的感觉。   这些姑娘不似沈宜鸳自由,沈宜鸳因有公主口谕拜在当朝大儒宋野门下,见识学问都不是这些人能比的,见她们不似往日那般安静规矩,像出了笼的鸟儿似的变的叽叽喳喳,再加戏台子上传来的唱腔和乐声,让周遭显得乱糟糟,她有些不喜,揉了揉眉心,道:“四姑娘,跟我到船厢中来吧,我让人拿帖子给你。”   韩仪琲正巴不得有这个机会,忙扶着丫鬟踏步到沈宜鸳的小舟上,独留众贵女面面相觑,俱都有些尴尬,片刻后众人倒是认真听起戏来,只是戏中唱词也大胆,就不知这群姑娘作何感想了。   这中间也有个不随众流的姑娘,鄙视的看了这些人一眼,瓮声讽刺道:“一个个哈巴狗似的,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众人愤而回头,见是个身穿束腰裙,上革丝挑线绣九秋之菊的姑娘,这愤怒也就吞了下去。沈宜鸳要捧着,后面这个刀子嘴的姑娘她们也惹不起。   满朝权贵,最贵者一是魏国公府沈家,二是信国公府徐家,三是成国公府宋家。   后面的这位姑娘正是宋家的大小姐宋楚文。   这些人的眼里乾坤宁泽无缘得见,但沈宜鸳带着韩仪琲走进船厢内倒是距离她更近了。   一进船厢,韩仪琲便迫不及待的道:“鸳鸳小姐素有才名,仪琲也知道小姐冰雪聪明,我这点心思想也瞒不住小姐,我是听说徐世子他又被国公爷打了,还说要禁足一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难不成他真的去挖了宁家祖坟么?”   说着话就要哭出来,沈宜鸳这下更觉头疼,想着徐呈才将将十五岁怎么就惹了这么多冤家,前些日子她听说徐呈做的事儿也是吃了一惊,她是曾经同徐呈抱怨过,那时有些吃醉了酒,便有些口无遮拦的说:“我已有心仪之人,只是求而不得。”   她所指的自然是她名义上的五哥沈霑,却哪里想到徐呈竟以为她心仪李暄,还害了宁家姑娘,她为此已经愧疚了好些天。   再看眼前这姑娘是心碎的来和她求证了,她可不爱搭理这些,只让丫头拿了浮雕牡丹的拜帖给了韩仪琲,道:“你只记得帮我把帖子带到就是了。”   要是换了宋楚文姑娘,一定要把她未说出口的那句“有些人不是你能肖想的”冷笑着说出来,可是沈宜鸳自认自己不是那等夹枪带棒的人。   只示意丫鬟带了她出去。   宁泽听到那句“难不成他真去挖了宁家祖坟”,阖着的眼才睁开,听这话里的意思似乎徐呈和她们家发生了点什么?   这些天她一心观察韩仪清,又未曾出来走动,没听得一点动静,想了想这些事她却也管不着了,摇摇头继续听沈宜鸳那边的动静。好一会不再有声音传出,她看了看那边缘印金填彩的纱帐,隐约可见沈宜鸳像韩仪清似的窝在了榻上。   宁泽不由得有些心血来潮,她拨开顷如盖的荷叶,拿下纱帽站了起来,揪了一个莲蓬头儿,十分精准的投进沈宜鸳的小舟中。   韩仪琲等人她现在还没有十足的信心应对,骗过沈宜鸳却不在话下。   莲蓬滚落声惊动了丫鬟,其中一个走出来,她本以为是哪里窜出来的野丫头混闹,待看到宁泽穿着水绿编绣莲枝的褶间裙,一声斥责压在口中,行礼问道:“敢问姑娘何事?何故投掷?”   宁泽笑了,声音放柔了几分道:“此间莲叶接天,不小心就成了偷听者,我不慎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可否邀你们姑娘出来说说话。”   丫头进里面回了,沈宜鸳自持身份,自然不是谁都见的。   宁泽对她这种行为不以为意,这时候的沈宜鸳还小,比不得十年后,此时的她少了几分明艳,更没有那些妖冶的样子,她本也可以把她当作魏时棱,不和她计较,毕竟前世之事她经历了别人并没有。   但是,若是她剑指了韩仪清,而她又要去做韩仪清,少不得要夹在她和沈霑之间,上次是她无意相争,才被她害了,这次她要同这位秦夫人过过招,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不出来也无所谓,又不是听不到,宁泽心情自重新活过来后第一次有了些舒爽的感觉,因为早已知晓,终于可以“自以为是”的嚣张一番,而且此时卫风在戏台子上唱的热火朝天,她同他也不认识,不会再有人指责她鲁莽冲动,便继续用细细软软的语调道:“沈小姐不是要见一见我吗,仪清就在此处,怎么又躲着不出来相见了?”   厢中沈宜鸳难得有些愕然,耳中听到的声音虽然绵软,语调却带着几分铿然,不像作假,坐起来让丫鬟帮她理了理鬓发,这才出来,笑道:“果然是韩二小姐么?”   沈宜鸳见对面的人身形纤瘦,面皮瓷白莹润,眼睛杏仁一般,有几分美貌却大约因为久病之故微嘟的嘴唇颜色有些淡,这便让颜色减了几分。   宁泽是要给她下马威的,她长相上本也不如沈宜鸳出挑,最近她又饿的厉害,此时想着自己面上应该带着几分憔悴,比不得对面的姑娘容光焕发,她却也不在意这些个。   宁泽笑了笑,十分逞口舌之快的说:“沈小姐见我身体大好了,是不是有些失望?” 第19章 屠刀   沈宜鸳自幼长在魏国公府,上有大长公主和沈霑庇护,虽然没养成跋扈的性子,内心却实在有些孤傲。旁人谁见了她不是软语温言,她虽然觉得这些人太过阿谀奉承,却也觉得冲着她背后的这两个人,这些人该当如此。   唯一时不时讽刺她两句的也只有成国公府家的宋楚文了,她虽然不是志存高远的女子,却也不是勾心斗角的宅中妇人,自然不理她。   她师从当代大儒宋野,这位宋野并未在朝为官,很有些隐士思想,沈宜鸳跟着学习这些年,倒是得了许多赞誉,更有甚者称赞她是当代洛神,她倒未曾因此沾沾自喜,但自认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   只是要除去一件事。   作为孤女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沈家二房的五姑娘沈宜君也不止一次明嘲暗讽过,没有了大长公主和沈霑她什么也不是,所以她用尽了一切办法想要走近沈霑,而最大的阻碍就是站在对面小舟上的“韩仪清”。   她却没想到初次相见的“韩仪清”竟然张口就来了这么一句,虽然是一张笑脸,说出来的话可不怎么好听,似乎是知道了什么。   沈宜鸳道:“姑娘说笑了,我想着姑娘将来是我五嫂我却不曾见过,才要约出来相见,姑娘身体好了,我自然开心。”   宁泽见舟头站着的人穿着碧色对襟小衫,下着靛蓝色百褶裙,珠头帘儿下的一双美目微微下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并不曾着恼。   小小年纪倒是有些处变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意思,宁泽想了想又问:“现下你见了我又觉得如何?是不是觉得自己容色姝丽,天下莫有能及你的!”   沈宜鸳微愣,觉得对面这个姑娘不似韩仪琲所描述的那般是个忍气吞声的姑娘,明明有些咄咄逼人。   而看向她的那眼睛却很平静,像是在看她却又不像,似乎是透过她在看一些别的东西,沈宜鸳被这种目光盯的不舒服,仿佛她的心思已经被她看破了。   可是那有怎样呢?她就是喜欢她五哥啊,确实不希望对面这个姑娘嫁进他们沈家。   沈宜鸳笑道:“君子之心,似青天白日,不可使人不知。我没盼着你不好,却也不喜欢你,更是觉得你配不上我五哥。”   倘若不是还记得自己现在顶了韩仪清的名字,宁泽真想过去扇这个姑娘两巴掌,她一向觉得女子在这个世道尤为艰难,甚少会对女子口出恶言,但是对于秦夫人她却要送给她几个字:蛇蝎心肠。   步步为营,一步一算计在这个姑娘身上演绎的淋漓尽致。若非是她撺掇,韩仪琲怎敢在韩仪清药里面做手脚,小小年纪做出这种事来,还口口声声的说着自己其心昭昭,好不知羞耻。   宁泽冷笑道:“我也劝姑娘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做的这些手脚瞒得过别人,能瞒得住你五哥么?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沈宜鸳怒道:“你莫要血口喷人!”   她虽然做出一副怒极的样子,心里却是不怕的,别人总觉得沈霑身份贵重,又是少年状元,现今更是六部九卿之一,谁也不敢在他这只老虎头上拔毛,她也不敢,但是她知道那些地方可以触碰,找对地方他不会有什么反应。   沈宜鸳虽然不知道当年沈霑为什么向韩家提亲,但这些年外面的人都记得这件婚事,唯独他从未提过,他身体多病,又政务繁忙,哪有时间顾及这些儿女情,事。   宁泽冷声回道:“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心里最清楚,你自以为做的隐秘,却别忘了你指使的那个人行事未必俐落,更不一定能闭口不言,你既然自比君子之心,那我也送你一句话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做过的总会加诸自身。”   这事若不是庄嬷嬷偶然撞到了一个小丫头在小厨房行事鬼祟,一番拷打下问了出来,韩仪清恐怕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   然而现今的弓高侯夫人田氏却扣下了这个丫鬟,第二日丫鬟便暴毙了,死无对证。   宁泽初初听韩仪清说起此事,觉得肮脏又荒谬,这般不入流的手法,这般不入流的包庇,在现今的宅门里却能轻易实施,竟让人“无可指摘”。   沈宜鸳也是生了气,想要反驳,却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情过分,但她们这些人却哪里知道她的无奈,她行此一恶自会愧疚,自会行百善弥补。   沈宜鸳觉得多说无益,也不愿意再看到“韩仪清”这张脸,再说这“恶”她也没做成,倒也好了,手上还是清清白白的,转身便让丫鬟划舟,要远远离开此处。   这外面的动静,韩仪清也听到了些,见宁泽越说越激烈,想想这位表妹的脾气,生怕两人真动起手来,就让采苹过来叫宁泽,采苹一出来见只余宁泽一人,知道无事了,但还是小声说道:“表小姐,刚才那动静我还以为您要上去打她了。”   宁泽踱步进仓,回道:“我有分寸。”   采苹听了这话倒没说什么,菱花却吐了吐舌头。   时间上倒是凑巧,这一会戏已经唱了一折,正是中场休息。韩仪清见宁泽进来,看了她一眼道:“虽然别人未必就能发现你是谁,但你也不能是这么个急脾气,你同她说这些又有何用,反会打草惊蛇。”   她怕这话说的重了,摇头叹气接了一句:“你倒是会选人去试,她自然不能识破你。”   宁泽在她面前总是应着的,只是若是让她不吭不响埋头认了这份欺负,她此生却是办不到了。   用别人的命换来的一条命,怎么能那么潦草的活着?   投石必会有波澜,她相信如此走下去必然会有回响,她要带着柳叶去看一看那些繁花似锦,去听一听那些珠圆玉润之声,她低头瞧了韩仪清一眼,心里想着或许今后还要带上她。   两人窝在船舱中安安静静的听完了这一出戏,时已近正午,宁泽已略感饥饿,她本以为听完戏就要回去了,但韩仪清却没有任何动作。   反而一旁菱花笑嘻嘻的带着一副神神秘秘我又不会告诉你的神情。   不久,周围小舟三三两两远去,整个湖面似乎只余下她们这一只时,她听到了琴音,不多时萧音又起,似乎有人在效仿伯牙子期。   韩仪清这才道:“你可知道这弹琴的是谁?”   宁泽自然不知,摇头看她,又听她说道:“她叫魏时枟,是时棱的姐姐,也是你的表姐。”   一琴一箫相合,宁泽大约猜到了些,笑问:“那萧音又是何人所奏?”   菱花瞅准了缝隙,按耐不住的接口道:“是陈候家的二公子,前两年我们都是和魏家表小姐一起过来的,每次两人都要奏上一曲,我虽然听不懂,却觉得开心。”   她是真的开心,眼睛笑眯成了缝,可见的是十分欣赏这一对儿。   宁泽一听说是陈家的二公子,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却见另外三人正认真听曲便也没继续想下去。   一曲终了,她们顶着艳阳回程,不多时看到穿着青竹袍的陈嗣冉坐在舟头,似乎在催促小厮将小舟靠过来,待距离近了,宁泽看见他额头上滚落着汗珠,脸不知道是不是被晒的,整个都红了。   陈嗣冉却那是晒的,他是疼的。   那日他听说宁家族长要活埋宁泽,先是跑到了都察院,不成想那佥督御史却说这是家事,不归他们管辖,他又跑了刑部和大理寺得到的是一样的答复。   他意识到时间拖不得,急匆匆赶到通州宁家祖坟,在陵墓前倒遇见一个熟人,正是徐呈那个混蛋,这次他倒没再和他打起来,目标一致的掘开了一处新坟。   却在开棺前,那宁家族长带着人打跑了他们,更是一状告到大理寺信国公那里,他不但没救成宁家姑娘,回到家还挨了板子。   想到这里陈嗣冉叹口气,他也不愿以现在这幅面貌见韩仪清,却怕错过此次再无机会,缓声开口道:“韩姑娘,我此去游历寻得一个药方,想来对你有益……”   说着让童儿取了一方红木匣子出来,韩仪清有些愕然,她因有婚约在身,怕引起别人说三道四,莫说陈嗣冉便是一些表兄送的东西她也不收。虽则是药方,却也觉得不妥。   宁泽知她心思,但她想着陈嗣冉既然特意送过来,这药方必然是难得的,几步上前从童儿手里接过,压了压声音说道:“我是韩姑娘的大夫,这药方不如便给我吧。”   陈嗣冉一听扶着童儿挣扎着要站起来,有些艰难的向宁泽拱手行礼道:“我听闻韩姑娘的病大好了,原来这神医竟是姑娘,嗣冉感激不尽。”   宁泽一听这话更是觉得不对劲,韩仪清病好了为何要他感激不尽?   她这边接过匣子才品出其中缘由,青纱之下的眉毛皱作一团,心道:这位陈公子恐怕是认错了人。   陈嗣冉走后不久,后面莲叶中又浮出一艘小舟。   舟上立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美人儿扎着双丫髻,飘下两绺粉色丝带,额前刘海儿分作两边弯弯遮盖在额头上,她眼睛中带着几分沉静,身后有莲花蹭到她肩上,而她正垂眸看向渐渐远去的陈嗣冉,好一会骂了声:“呆子!”   宁泽看过去,见那舟中果然有张七弦琴,心想这位应当就是自己舅舅家的表姐魏时枟了。   韩仪清此时也明白过来,悠悠说道:“时枟,这位陈公子莫不是以为是我弹的琴吧?”   魏时枟干脆利落的说道:“许是吧,不管他,自然会有一日把他纠正了。”   又道:“我听说表姐见好了,怎么今日看你气色还是这般差?”   说完同宁泽见礼,宁泽在她面前可不敢再张狂,拿着匣子慢悠悠的退到了后面。   韩仪清淡定回道:“今日听戏太久,又累着了,无碍的。”   ——   再说今儿自个儿掏腰包办了这场戏的礼部侍郎钟绘此时心情十分不佳,他费了这么大力气就是想附庸风雅一番,好请到吏部尚书沈霑。   却不想本来答应要来的人却临时爽约了。   有官员劝慰他:“钟大人,倒不是沈大人不给你面子,是这次巧了,你挑的不是时候。”   钟绘疑惑,问道:“何出此言?”   那官员答道:“昨日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信国公世子挖了先平章政事宁居安大人家的祖坟,宁家现任族长今日一大早堵在了大理寺门口,要信国公严惩徐世子,信国公素来廉正,一听此事就要拿了自己孙子下大狱,那徐世子吓得躲到了沈大人家中去了,沈大人今天自然出不来了。”   钟绘闻言,有些惊愕于这位世子这般胆大包天,但更觉心疼,只叹自己消息不灵通,让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   ——   这日夜半,陈大岭猫着腰进了石榴院,却在井边撞到一人,他本以为是个小厮起厕,板着脸站直了想要小声训斥一番,却看到这人打着羊角小灯,一双凤目微微带着些冷光看着他,吓得他一时说不出话。   沈霑退后几步,见这木头脸着急下跪请罪,想了想任他跪着,问道:“说吧,看到了什么?”   陈大岭一愣,他因为帮着徐呈做了错事心内愧疚,想着好歹找人给宁姑娘做身寿衣,因此也去扒了坟,却不想那棺材中什么也没有。   现下听沈霑问,有些不确定他问的和他所想的是不是一件事,想了想答道:“什么也没有,棺中空空如也。” 第20章 盗铃   这是个朔日,嫦娥仙子闭了月宫,只有那一盏小灯散发出微光。   陈大岭说完这句话,见沈霑抬手示意他起来,这才爬起来接过沈霑手里的羊角小灯,右手变戏法似的多出一柄蒲扇,手中给沈霑打着扇说道:“虽则日头落了下去,暑气却还未消,院中蚊虫又多,大人千万小心身体。”   沈霑身边惯常跟着两个护卫,一个叫吴青石,身形纤瘦有几分女相,最擅长插科打诨;另一个就是陈大岭,身型高大面貌却普普通通,平时是个闷嘴葫芦,只在有所图或做错事时变出一副“吴青石”嘴脸。   沈霑在外顶了个“祸乱朝纲,草菅人命”的形象,其实对下从不曾严苛,有些事你想瞒着他,他也乐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是以陈大岭从初时的惊吓中回神,便赶忙找了这两句托词,本想着沈霑不会再过多询问,却不想沈大人唇紧抿,似乎有些不愉快。   沈霑却也没再问什么,负手走在青石板道上,陈大岭连忙提着灯跟在后面。   陈大岭以为沈霑是要去休息,却见他走过垂花门沿着左侧的抄手游廊转进了葳蕤堂。   今日一早,徐呈慌慌张张闯进来,吴青石便把他安排在葳蕤堂里,下午的时候陈大岭看到沈大人去见了徐呈一回,难道这大半夜还有事要叮嘱?   陈大岭心里想了一通,面上却毫无波动,一路走了一阵他木楞的脑子才意识到什么,在沈霑后面幽幽说道:“大人,那棺材中并无宁姑娘,那宁姑娘去了哪里?”   沈霑这才停下,看向他说道:“你助纣为虐就不要再管别人身在何处了,这事儿你自个儿守住,切莫再让第三人知晓。”   平时沈霑一向眼眸微垂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甚少这般直视着人说话,陈大岭愣了愣,被这不同以往的待遇弄的心里有些七上八下,赶紧应了是。   上位者宽容,为下者却不能怠慢无理,陈大岭惊觉到自己方才言行似乎有些放肆,往日其实他甚少如此,只是近来也不知什么缘故,总觉得他们家大人变得“年轻”了,不再像是在朝廷衙门中那个和一帮老不惑们分庭抗礼的沈大人,反而像是一个弱冠之年的清贵公子了。   由是精神便放松了许多,一时没拿捏好分寸。   一路再无话,沈霑让陈大岭守在门口,自己推门进去,屋内黑漆漆,他站在门口,说道:“怎么?难道还要让我替你掌灯?”   堂内这才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不一会四方红木长桌上三彩罩子灯才亮起来,有一人只穿着中衣披头散发垂头丧气的立在桌前,叫了声“舅舅”。   沈霑坐在右手边官帽椅上,问他:“想了一个下午,你可想清楚了?”   徐呈还是垂着头,闷声说道:“我知错了。”   沈霑靠在椅背上,有些不以为然,他不太认为徐呈能想明白,还是道:“说说看吧。”   徐呈道:“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我于宁泽有约在先该当遵守,此是我一罪;以浮浪不根之言毁了她的亲事,此是我第二罪;轻易毁了她的名节,害她惨死,此是第三罪……”   说到这里又生了气,这才抬起脸,眼睛红肿显见是哭过了,怒道:“即便人犯了错,自有律法裁夺,他一个小小的宁家族长怎敢活埋了人!”   他说到这里又有些伤心,有个想法他想了一下午,斟酌了下,小心翼翼开口问道:“我想给宁泽立个墓,就写 ‘亡妻徐宁氏之墓’好歹让她有个归宿,到了地府也有个姓名。”   沈霑手指屈起,由来慈母多败儿,若非沈宜修事事袒护,徐呈也不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沈霑道:“别人有名有姓,定然不乐意冠你之姓。今日便这样吧,只是以后再出了这种事,就莫要跑来我这里了。”   徐呈一时没明白他话中意思,半晌才醒悟,知他有些心烦了,不想再在他这件事上浪费时间,愕然的叫了声“舅舅”。   沈霑道:“你自幼长在国公府中,各种规矩礼仪都是自小修习,你做的这件事是真不知道后果还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你自己最清楚。”   徐呈愣住了,半年前他见沈宜鸳醉酒之下一直念着 ‘求而不得’,脑子一热第二天就假说要去游学,从他舅舅这里求了陈大岭一路赶到了青州。   他只想着能让他小姨顺利嫁给李暄,宁泽将会如何将会遭遇什么他并不曾考虑过,这件事若不是有陈嗣冉挑起来,让他惊觉自己对宁泽生出来一点占有欲或者一点喜欢,恐怕至今他都能捂上耳朵听不见也看不见,被沈霑这么一说他一团乱麻终于捋成了线,那些愧疚终于凝结成实化出些罪恶感,有些让他喘不过气来。   沈霑身体不好,有些累了,陈大岭见他站了起来,忙迎上去将灭掉的羊角小灯重新引燃,提着在前面带路。   临出门,沈霑又道:“徐呈,我虽然是你舅舅,却不可能庇护你一世,你做的这件错事不是小事,我希望你能真的想明白,如果你选择继续做刘家阿斗,那我也随你。”   相比徐呈做的事,沈霑更厌恶这件事中作壁上观的当事人李暄。作为既得利益者,却一副袖手旁观的姿态,前世让他那样死掉委实不冤。   沈霑以前常见宁泽跟在卫风身边,对她有些印象,记得她是个执拗又别扭,和卫风斗起来有时笑靥如花有时又气鼓鼓的,很像是一个天真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却不想原来曾经经历过这些肮脏事。   他接到宁泽已至通州消息的那日卫风正好也来回禀,沈霑看看卫风,再想想宁泽,觉得他们之间有些可惜,更觉得宁泽这个小姑娘有些可怜,想了想准备去一趟通州,救了她就是了。   黄昏时便让吴青石备了马车,赶到通州时已经是夜半时分,还未及让吴青石去扣门,却见角门边走出两人,月色之下可见是一个头发有些散乱的小姑娘和一个中年男子。   他让吴青石暗中跟随过去。   吴青石见他们进了弓高侯的一处别庄,潜进去守了一夜却不见动静,到的第二日才见人来,他躲在窗边树上听了半天,有些吓到,回禀的时候说:“我潜进小楼中听到了些事,这位宁姑娘和韩姑娘长的想象,而韩姑娘体弱多病想是好不了了,她们似乎想让宁姑娘代替韩姑娘嫁给大人您。”   说完又复述了几句两人谈话。   听他说到 ‘宁姑娘说人本愚钝,经历几千年教化到如今已生而有智,不是谁就能取代了谁’时,沈霑笑了笑,被人算计的不愉快消减了几分。   吴青石道:“这家官做的不大,倒是有十足的胆子,属下要不要去敲打下他们?”   沈霑倒是忘记了自己还有桩亲事,前后隔了两世他有些想不清楚这段往事了,对他而言娶亲这事可有可无,徐呈又害了宁泽,前世她又和卫风相关,他倒是可以容忍一二。   沈霑道:“先不要动,静观其变吧。”   ——   再说韩,宁,魏几人听完了琴箫合奏划舟回程,魏时枟许是见韩仪清脸色不佳,坚持把韩仪清送到别庄才离开,短短路程让宁泽如坐针毡,行不敢行坐不敢坐,最怕引起些什么响动让魏时枟对她印象时刻。   魏时枟一走,宁泽长吁口气,韩仪清不由得笑道:“方才见你在湖上舌斗沈姑娘,很有 ‘英雄气概’,此时怎么又 ‘英雄气短了?’”   宁泽扶着她进楼,边走边道:“就我这点道行,别人也就罢了,时枟表姐可是和你一起长大的,我现在这样子一准要被识破的。”   韩仪清想了想,道:“别人也就罢了,时枟你却不用瞒她,她是个光明磊落的姑娘,自幼便对我好,她不会害我们。”   采苹给两人盥洗梳妆完,又服侍两人用过饭,韩仪清午休前又拉着宁泽道:“我看你一见到熟人便有些慌张,这却是不行的。我想了想到了八月二十五那日是魏国公府老夫人的寿辰,我想让你去给老人家拜寿,你觉得可好?”   宁泽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韩仪清却道:“那日客人络绎不绝,各家夫人必然忙着拜会,便有人注意你,也不会细谈,我觉得最为合适。”   宁泽却不是这么想的,她原想着成亲前少见与韩仪清相熟的人,等嫁入沈家后再慢慢相见,那时便是起了变化大家也不会多想,任何女子嫁作妇人后总要变得不一样一些。   宁泽将这想法说了,韩仪清又道:“这京中贵女你一个都不认识,那日她们都会过去,你也认认人岂不最好?”   宁泽总是应着韩仪清的,这件事上却不敢同意,两人在这事上有些分歧,未能达成一致。   过了几日采苹拉住宁泽,塞给她一张素白绢花纸笺,那上面写着韦庄的一首诗《思帝乡·春日游》: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情感大胆又强烈,比她还要坦然,她可是后悔死上辈子竟然看上过徐呈,而韩仪清却借此诉说她的无悔,热烈的像扑火的飞蛾。   宁泽想她正是碧玉年华,原该是这种样子。   采苹道:“表小姐,我家小姐第一次见沈大人便是在魏国公夫人的寿宴上,这诗她念了很多遍,写了很多遍,你就听我们小姐的去一次寿宴,将这个纸笺传给沈大人吧。”   宁泽心中略感奇怪,一场相见便能情根深种如斯么?   她皱了皱眉,却是想起了卫风,倘若她也能够大胆一点能够痴缠他一些是不是就不会让他陷入两难之间?   然而那个时候的她不再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了,同徐呈的私奔耗尽了她的胆气,让她等不得卫风。   她逃走了,不用他抛弃,她选择成全他们。   便是现在她也没韩仪清这种潇洒做派,却也能觉出韩仪清这份心思珍贵,由是便答应了下来。 第21章 同仇   七夕节前,韩仪清收到一封意想不到的请柬,成国公府孙辈的大小姐宋楚文邀请她在七夕节这日共同拜织女。   韩仪清拿着帖子十分茫然,此前她从未见过这个宋楚文,他们家也和成国公府没有交集。她最近咳得更厉害了,每日精神都有些恍惚,不大想赴约,便让菱花磨墨,抬手写回信,写了几个字,却又停下了。   宁泽此时歪坐在窗前,捧着本拟话本正读的津津有味,韩仪清放下笔,看那话本封皮上的名字已经被宁泽抠掉了,她一走过去,宁泽赶紧将书合上,笑问:“表姐,何事?”   韩仪清摇摇头,有些无奈:“你小小年纪屡次做出出格的事,都是被这些杂书教坏的。”   宁泽仰头看她,眨眨眼说:“人有思,书何辜?”   韩仪清并不想同她辩论这些,伸出手将宋楚文的请柬递给她,宁泽疑惑,接过一看,问道:“表姐和这位宋姑娘相熟?”   韩仪清道:“不熟,正是不熟,才好让你去,也你提前演习一下,免得当时候在魏国公夫人的寿宴上露了怯。”   只是七夕节这天宁泽整装前去,却发现这那是演习,根本是修罗场。   刚走进垂花门,就看到一个穿着杏黄锦缎,苏绣奇花异草褙子的姑娘迎出来,姑娘大眼细眉高鼻子尖下颌,不是十分的容色,却有十分的清爽利落。   两人相见后,宋楚文迎着宁泽进她的院子,院中摆着几口青花云纹大缸,各色各型的鱼儿穿梭在玉藻中,扔在其中的石头都是多杂质的玉石,虽不名贵,却也有些奢侈。   走近屋内再观宋楚文屋内陈设,进门正厅墙上挂着一副黄山日出图,笔势飘逸并不拘泥在形体塑造上,以意境为先,可见作画之人是个胸有丘壑志趣高远之辈。中间摆着一张黄花梨木的四方桌,两边是配套的座椅,在它的旁边又立着两只青花细口大瓷瓶。   宋楚文见宁泽看的认真,笑道:“这画是我远房一位叔伯所作,我这位叔伯便是当朝大儒宋野,韩姐姐既然喜欢这幅画,改天我让人装裱好了给你送过去。”   成国公府的国公爷是现任户部尚书,掌握着财政大权,赋役逐年增加说是充盈国库,恐怕不少进了他自家私库。宁泽推辞不受,心里却想这成国公府也是富贵到家了,一应摆设用具无不彰显着一个大字“贪”。   转过屏风进了西次间却见罗汉床上、两侧圈椅、长椅上坐着十几个姑娘。   被这些人簇拥在中间的姑娘別着翠色莲花玉簪,耳上戴着一对水滴形红玉,别无装饰,却也难掩丽质,正轻轻笑着同各位姑娘说话。   宁泽不由得顿住了步子,这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刚和她吵了一架的沈宜鸳。沈宜鸳看到她也是断了话头,略微一愣又对着她笑了笑,仿佛两人不曾见过。   沈宜鸳也就罢了,宁泽转眼又看到一个气质偏冷,在一众姑娘中显着独出物外的美人,她的表姐魏时枟,而她旁边坐着的是个穿着青色衫裙,面貌看上去有几分尖刻的女子。韩仪清怕她出纰漏曾将认识的人画给她看,得益于韩仪清画工了得,她辨认出这位姑娘是工部侍郎之女——黄秀梅,也是韩仪清的闺中好友之一。   宁泽还算镇定,只是觉得应付起来比较麻烦,这一通下来少不得要被人怀疑,采苹却是吓得身子绷直,宁泽握住她的手,好一会采苹才慢慢恢复过来。   魏时枟看到宁泽有些讶然,放下茶走过来拉着她入座,说道:“没想到表姐也过来了,看表姐样子确实比上次好了许多,看来那女神医确实厉害。”   宁泽却不敢说话只笑着坐下,她和韩仪清之间最大的不同不是身形和样貌,而是声音,韩仪清声音娇柔绵软,宁泽声音却是一字一句清晰分明从不粘缠。   但不说话总是不行,宁泽将声音压低了了几分带着些暗哑之音开口说道:“神医药虽好,几次吃下来却是伤了喉咙,以后恐怕都不能恢复了。”   她说完话听到自己胸中扑通扑通,现在唯一庆幸见到宋楚文时也将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不然现在就真的是修罗场了。   这声音暗哑破锣似的,黄秀梅秀眉微蹙,心里想的是韩仪清服了此等虎狼之药恐怕会对身体有碍,消减寿命什么的,话到嘴边却又意识到没有这药韩仪清恐怕寿命更短,便道:“有得必有失,你现在说话走路都不气喘吁吁的了,声音损坏了几分也没什么。”   魏时枟也道:“身体和声音相比,总是身体重要些,表姐切莫伤怀。”   另外的姑娘们都在闲话,说的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大多都是围绕沈宜鸳和宋楚文进行。有个坐在沈宜鸳旁边扎着双平髻的姑娘一句话打破了三三两两的闲话,这姑娘问道:“听说宋小姐要议亲了?外面都在盛传是陈候家的二公子,不知道是也不是?”   宋楚文本就不是好相处的姑娘,说话更是直接,此时又在她的地盘,闻言冷冷回道:“外面?敢情你常常在外面野!你倒是随了你父亲,都爱外面的野草!”   这姑娘的父亲有些放浪形骸,在京也是出了名的纨绔,被宋楚文这么这么一说气的手指都在发抖,瞬间红了脸,自讨了没趣,坐在沈宜鸳后面再没说话了。   宁泽听到她提起陈嗣冉,想起魏时枟的心思,扭头看向她,却见她并未因为此话有什么情绪波动,还是十分平静的和黄秀梅一起嗑着瓜子。似乎十分胸有成竹,志在必得。   这日夜里天气晴朗,初七的上弦月,半轮亮在空中,院中挂满了瓜果,两棵树中间还用竹枝搭了一座鹊桥,宋楚文让丫头们提着满月灯,灯罩上绣着绿植或者红花,在园子中一字排开,不多时有舞女上来,挑着这些灯舞了一曲,很有些嫦娥仙子下凡的感觉。   宁泽两辈子还是第一次这么精细的过女儿家的节日,夜风又吹去了许多燥气,空气中有多种花香传来,混合在一起竟不甜腻,一时让她觉得沁人心脾,只是好景不长……   宋楚文让丫鬟给了每个人一盏莲灯,出了院子走出不远便到了一处园林,园林中有处湖泊,夜色中泛着些粼粼波光,宁泽一眼望过去看不到边际在何处。   几位姑娘都放了莲灯,各许了愿。   宋楚文放完莲灯,转身找到宁泽,笑嘻嘻道:“韩姑娘可知我许了什么愿?”   宁泽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沉默看她。   宋楚文本来就是众人中的焦点,这下一高声同宁泽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宋楚文道:“我许愿希望韩姑娘身体越来越康健,早日同沈大人成亲!”   说完挑眉看向沈宜鸳,道:“沈三姑娘的莲灯还没放吧,我想你应该同我是一样的愿望,我便替你做主,替你放了吧!”   说着话自沈宜鸳手中夺过莲灯,放进湖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在这盏莲灯中做了手脚,莲灯飘出不足一丈便沉了下去。   宋楚文状似认真想了一番,才道:“沈三姑娘,你这莲灯怎么就沉了?你的心可有些不诚呐,难道你不盼着韩姑娘身体好起来吗?或者是你心中心思太多,莲灯太小载不动你这些心思?”   沈宜鸳没有因为她的话勃然变色,喜怒不形于色的养气工夫她养的比谁都足,反而笑了笑,说道:“想来是宋姑娘你自己的亲事圆满了,这才放莲灯特意为他人祈愿。那我改日再做一盏莲灯,必会亲手放了,祝宋姑娘和陈二公子百年好合。”   说完话平静笑着同大家告了别,宋楚文这些挑衅在她眼里放佛就是一出闹剧。   宋楚文盯着她的背影拳头紧握,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也没讨到好处。   宁泽这才明白宋楚文叫她来,大约便是为了羞辱沈宜鸳。不过更让她困惑的是,宋楚文针对性这么明显,似乎也是知道了沈宜鸳的心思,只是她又如何得知的?   若不是上一世她偶然看到沈霑和沈宜鸳,她也不会知道这位秦夫人的心思,想到那晚看到的那一幕,宁泽心里不由得有些烦躁,对于沈霑她有很多不了解,一直看不透摸不准,说他坏吧,他确实诛杀异己将朱家的天下变成了沈家的;说他好吧,他也确实整顿田赋,与民生息。   前世她也只能看到这些,至于他私底下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宁泽对他的感情有些复杂,说不上好感也说不出坏,只是想着将来要嫁过去有些胆怯,沈霑虽然不是君,却也和君差不多,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他又和自己的“妹妹”牵扯颇多,她怕自己嫁过去一不小心又被人杀了。   黄秀梅此时却有些疑惑的问:“宋姑娘和沈姑娘历来不和,我可从没想过她今日也过来了,不知道她是为何也来了这,这不是等着不欢而散么?”   对于沈宜鸳何种心思,宁泽倒是十分明了,低声道:“宋姑娘给我们发了帖子我们只当作普通的请柬,沈姑娘恐怕是把它当作战书,她自视甚高自然不肯做那缩头乌龟,自然会迎战。”   她说完这话觉得有人盯着她看,侧身正好看到魏时枟眼里的一点疑惑,似乎是她说错了什么,引起了她的怀疑?   宁泽一时不敢再说话,黄秀梅又问:“那为何别人一提到陈二公子宋姑娘就这般生气?”   这个宁泽却也不知了,魏时枟又扫视了宁泽几眼,将那点疑惑放进心里,回道:“这个原因却简单的很!”   黄秀梅却不解,静等她下一句话,魏时枟难得的笑了笑说:“如果让你嫁给沈霑沈大人你会怎样?”   黄秀梅脸一红,怒道:“那等祸乱朝纲,卖官鬻爵之人我才不嫁!”   这声音突然拔高,宁泽惊了惊,看了看她,又垂下眼去看那渐渐飘远的莲灯。   黄秀梅曾不止一次表示自己讨厌沈霑的做派,韩仪清虽然绵软,每次听她说沈霑的不是,都要与她理论一番。   魏时枟看宁泽平平淡淡竟然没有任何反应,若说刚才她有些怀疑,此时心里已经笃定,韩仪清心仪沈大人这么些年,最容不得别人辱骂他,怎么可能会这么平静?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不过略想了想便明白过来,略叹口气,心里浮现出另一张挤眉弄眼十分调皮的脸来,再去看月色中这个安安静静地姑娘也觉得她脸上多了几分俏皮。   黄秀梅自顾自说完沈霑,有些激动,脸颊红彤彤,却是烫的厉害,好一会又道:“陈二公子又不是他那样的人,宋姑娘何至于如此?”   魏时枟解释道:“这位宋姑娘喜欢的是沈三姑娘的外甥,信国公家的世子徐呈,这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你也该多出门走走,莫要一心沉浸在书中,不然可真就与世隔绝了。” 第22章 春楼   回到侯府别庄时已近亥时,月亮高高悬在空中,照在魏时枟身上洒了一层清辉,她容貌气质原有些清冷,与此时景色倒是相得益彰。   两人本不同路,她却坚持要送宁泽,进了别庄更是弃了轿辇一步步走在青石板道上,宁泽跟在后面心里也有些明白,她恐怕是猜到了什么。   远香楼前,魏时枟回过头,问:“仪清表姐的身体真的好不了了吗?”   从成国公府回来的这一路,她都不言不语,对面的“韩仪清”不慌张也不强辩,只静静坐着似乎在等她想明白。   她心里想了许多,最终觉得最重要的莫过于韩仪清,表姐韩仪清若不是病入膏肓,他们万万不会兵行险招,让宁家表妹代替她。   韩仪清才刚及笄没多久,只比她大了一岁真的就好不了了吗?   魏时枟看着宁泽,明知道那个答案,却还是希望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答复。   宁泽六岁的时候曾在京城住过半年,这半年中多是魏时枟和韩仪清照看她,那个时候的魏时枟已经十分聪明伶俐,比还在哭闹傻笑的宁泽不知高明出来多少。   她又和韩仪清一起长大,她能猜出来,宁泽不以为奇。   宁泽给她见礼,叫了声“时枟表姐”,才又道:“仪清表姐近日已不太爱下楼走动,精神也越发不好了。”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魏时枟有些难受,相比宁泽这个表妹,她和韩仪清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如亲姐妹一般,她以为两个人会一起长大,先后嫁人,一起商量着怎么教导儿女,会一直做一对闺中密友,直到先后老去……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阎王催命一刻等不得,哪管你是稚龄幼儿还是耄耋老人。   好一会魏时枟才道:“泽表妹,我们聊聊吧。”   宁泽便让一直跟着的采苹先上楼,她跟着韩仪清坐到抄手游廊两侧的长凳上。每个人见了她第一件事都是询问她私奔这件事,魏时枟也先问了这个,末了却评价说:“你怎么和宋楚文一样没眼光,果然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都不着调!”   宁泽应是,她每次被人问及这个都只是说私逃被弃,未曾提及徐呈为什么这样做,一则解释起来太麻烦,二则不论背后原因是什么,对她而言并没有任何区别。   她那时委实年幼,混账程度不亚于徐呈,徐呈存心毁她名声,她又何曾在意过自己身后的人?她是读了很多“混账”的书,认为现今对女子的礼教约束都是狗屁,但是活在教条下的不是只有她,她可以逃,和她相关的其余人呢?   所以魏时枟评价的很正确,她确实不着调!   韩仪清怕她至今还对徐呈念念不忘,又劝她:“你这份心思还是放放吧,有些人喜欢一个人可以把她捧上天去,但若是他不喜欢那便是蝼蚁,这样的人可千万别去碰,小心粉身碎骨。”   宁泽连连点头,表示不能再同意,小鸡啄米似的一磕一磕,魏时枟看她这样子伤心消去几分,笑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调皮……”   两人略回忆了一番往日趣事,宁泽才问道:“表姐是如何知道我不是仪清表姐的?”   魏时枟道:“我叫你来,便是想同你说此事。当年姑父从福州调任回京,仪清表姐在徐州时生了病,后来重新启程时遇到了山匪,是沈大人救了她又一路护送她回京。这么些年来,沈大人权势日重,做事也日渐……”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沈霑的手段,沈霑身为吏部尚书对四品以下官员有直接任免权,他却利用职务的便利公然卖爵鬻官,这还只是其一;如今听说又要入主文渊阁,如果成功了,那宝座上那位也就是个空架子了。   魏时枟想了想,又道:“沈大人做事日渐僭越,秀眉她有些清高,看不惯沈大人这种作风,这两年嘴上总是爱说上一两句,仪清表姐受不住沈大人被骂,平时和谁都不计较的人儿却总是为了沈大人和秀眉争吵,是以当时我便觉出了不对。”   宁泽这才明白,原以为是自己话里露出了马脚,却原来纰漏出在了这儿。不过她也有些疑惑,上辈子沈霑十分爱惜名声,一切都是“顺势而为”,虽然她老觉得他是乱臣贼子,在别人眼中他却是当世明主,如今怎么舍了声名不要了,就不怕遗臭万年?   宁泽想到了韩仪清那封首情诗,笑道:“原来如此。我只记得模仿动作语气了,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   女儿家心动,那人自然在心里千般好,万般好,别人自然说不得。   魏时枟又道:“我父亲在吏部为官,倒是经常提起这位沈大人,父亲在他面前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姑母姑丈委实大胆,这事但凡出一点纰漏,恐怕整个候府都要遭殃。”   却见宁泽平平静静看着她,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敲了她一下,又说:“我倒也罢了,总不会害你们,就怕秀眉后知后觉察觉些什么,这就不好办了,日后你们且不能再这么鲁莽了,要去哪儿知会我一声,我陪着你总会好些。”   宁泽此时想起韩仪清评价魏时枟的话来,心想魏时枟不止是个光明磊落的姑娘,还有些行侠仗义。   宁泽连忙起身道谢,时近子时,不方便再行路,魏时枟和她一同进楼安置,第二日一早韩仪清醒过来看到魏时枟也在,凹陷的双目弯了弯,笑说:“你一向聪明,我愿也没想着能瞒住你,果然便被你揭穿了。”   魏时枟不过五六日没有见到她,看她脸颊都有些凹陷,气色比上次还不如,心中一酸,怕她伤心,强装生气道:“你们也是胆大包天,幸好是被我发现了,被别人发现可怎么办?”   韩仪清拍拍她的手说:“也就你了,别人可不会这么容易发现。这事儿虽然荒唐,倒是阴差阳错救了泽表妹,也算是给我积德了。”   宁泽想让她们单独说说话,便告退回了东厢。到了中秋这日,弓高侯夫人发话让韩仪清回府团圆,韩仪清左思右想半天,她愿意让宁泽出门和别的姑娘接触,却不愿宁泽进入侯府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到底还是坐上软轿自己回去了。   日子过的迅速,转眼已近八月二十五。   这两天宁泽有些头疼,吃得少也就罢了,还要考虑如何把韩仪清那封小情笺送出去,采苹看她趴在桌子上,上身弓成虾米,给她沏了杯荷叶茶,问她:“表小姐这是怎么了,不如说给采苹听听就当解解闷儿。”   宁泽伏爬在桌子上,唉声叹气道:“采苹你虽然心灵手巧又善解人意,可总是和表姐合起来难为我,寿宴那日我作为沈大人未过门的娘子必然会受到大家明里暗里的瞩目,恐怕没有机会见到沈大人,这诗恐怕传不成。”   采苹不知道她竟然是犯愁这件事,扶她坐正了,笑道:“表小姐只要答应去寿宴就成了,表小姐虽然不方便,还有菱花和采苹啊。你别看菱花看着傻傻呆呆,她这样的反而招人疼,别人见她总会少几分戒心,更方便行事。”   宁泽略一想,又问:“表姐为何一定要传信给沈大人呢?”   采苹顿了顿回身到多宝阁处去了一个狭长的樟木匣子,里面躺着一张卷轴,采苹一打开,凝目看了看,画中是个穿了女装的男子,高鼻薄唇眉目间带着几分戏谑,宁泽一愣,若是记忆没出错,这画中人应该是沈霑的护卫——吴青石。   宁泽问道:“这是表姐画的?”   采苹点点头,有些事她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这事儿只有韩仪清菱花和她三人知道,只是她觉得小姐恋慕的苦,才做出了这番决定,缓缓说道:“那年从徐州回京时,小姐碍于男女大防,拒绝让沈大人送我们,沈大人便让他的护卫扮作了女子送了我们一程,本来这件事就过去了,谁知道一行中有二夫人的人,闲话便传了出去,不久沈大人就向我家小姐提亲了。小姐和沈大人虽然没有过多接触,这两次却都为了小姐挺身而出,沈大人又是一等一的品貌,小姐怎么能不喜欢。”   “近来小姐总是觉得时日无多,又不能直接和沈大人说出她的心意,只好让表小姐传封信了。”   借诗传情,传的是妾将死,无悔相遇,对你还有这一腔恋慕。因为不能让沈霑知道她命不久矣,只能这般隐隐秘密的传情,郎懂不懂没关系,妾心坚决便足够了。   宁泽将情笺拿出来,又看了几遍这首小诗,托腮想了想,觉得就算沈霑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也捉不到这番心思啊。   到了寿宴这日,宁泽一大早便被采苹和菱花折腾起来,梳了个高高的飞仙髻,中间戳了颗蓝莹莹的宝石,耳上带了同色镂空串花耳饰,又给她穿了水红绣缠枝富贵花的六幅湘裙,临了又给她套了淡蓝色披帛才算结束了。   宁泽一路跟着姨母魏萱到了魏国公府,马车驶到距大门还有里许的地方便停下,有人抬了轿子过来,请她们上轿,将她们抬进了魏国公府。   进了垂花门下了轿,宁泽环顾一圈,见客人确实络绎不绝,整个公府却是安安静静,下人们各守其职,一个接一个的引导,虽然忙碌却有条不紊,十分训练有素。   宁泽趁魏萱同人寒暄时,拉过菱花说:“这里规矩看着很严,客人到的越多守卫反而会越重,你现在速去,若是有人问,就说你找我丢了的帕子,一时走叉迷路了。”   菱花乌溜溜的眼睛瞅了瞅魏萱自去了,这时同魏萱闲话的夫人看向宁泽,笑说:“这是清儿吧,果然秀姿天成,世子夫人好福气。”   菱花乌溜溜的眼睛瞅了瞅魏萱自去了,这时同魏萱闲话的夫人看向宁泽,笑说:“这是清儿吧,果然秀姿天成,世子夫人好福气。”   两方相互夸赞了几句,几人移步,不多时又聚拢来几个贵妇和小姐,宁泽刚到正堂门口就见菱花喘着小粗气追了上来,速度这么快让宁泽有些不好的预感,缓缓倒退几步,问她:“不成吗?”   菱花皱皱眉道:“成倒是成了。”   竟然这么顺当?宁泽舒心了几分,问道:“可有回信?”   菱花摇摇头说:“没有,吴侍卫只给了个口信。”   口信也可以啊,宁泽有些着急道:“你这丫头,你倒是一次说个清楚啊,非得一问一答吗?”   菱花挠挠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好嘟囔道:“沈大人说,我又没有要抛弃你。”   “什么?没了?”   菱花点点头,才开始她也以为自己听岔了,直到吴侍卫又好言好语的给她重复了几遍,她才明白真真只有这几个字。   宁泽讶然,半晌才回过弯来,这首诗在女儿家看是表白自己一腔情谊,在儿郎看来可不就是在指责他将来有可能抛弃她吗?   宁泽实在忍不住,闷头笑了,不知道表姐对这个答复满不满意? 第23章 上善   前些日子礼部侍郎钟绘想为自己的侄子谋个官职,特意在七夕节前办了场大戏,戏唱足三天倒是与民同乐了,但是他盼的人直到最后也没出现。   这一个月他又想了许多法子想要同沈大人搭个话都没成功,紧接着又是三年一度的秋闱,沈霑是北京府的主考官,在这个忙乱的当口他只好先退回去等着。   时至今日寿宴,钟绘才让人抬了两大箱子礼物怀着坎坷的心情进了石榴院,陈大岭打开这两箱东西状似随意的看了两眼,道:“钟大人稍待,容我通禀。”   沈霑正在屏风后面换衣服,回来这半年他焚膏继晷的忙碌,自己觉得没准都没上辈子长命,也不知道何苦来哉?再想想前世那场持续了近十年死伤数十万的战乱,就像是他做的一场梦,幸好足以警醒,让他不至于重蹈覆辙。   陈大岭守在书房中见他换好衣服走出来,上前几步弯腰垂首道:“大人,礼部侍郎钟大人抬了两箱’寿礼’过来,正等在院中。”   这个礼部侍郎钟绘有个生财有道的大哥,在这北直隶地带也是排得上号的富翁,时下重农抑商,商人虽得利地位却低下,钟绘这个大哥的大儿子读书到还可以,但是止步于举人,后面倒是又考了二次都落榜了,只好去吏部登记报名等着上头的致仕后好顶上去。   只是排队等着拿号做官的不说上千也有几百,按照正常次序估计到老死也轮不到他,这便想着通过钟绘走走门路,十分大方的抬了三大箱金银珠宝给了钟绘,盼着他能为自己的侄儿出出头。   只是他大哥大方,钟绘却是个吝啬鬼。上次他办那场大戏,请的还是他手底下教坊司的人,这家伙还想空手套白狼,简直异想天开。   沈霑问:“这次怎么样,学乖了没有?”   陈大岭生硬的拍了拍马屁:“大人果然英明,这次多出来好多珠宝首饰,白银也多出来两格,要不要让钟大人进来?”   沈霑点点头,不一会钟绘迈步进来,先给上首的人行礼,一抬眼看到沈霑背后的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厚德载物”,他不自觉的摇摇头,觉得这四个字和沈大人委实不搭,不搭。   沈霑将他这番动作看在眼里,抿了口茶,指了座位于他,问道:“钟大人觉得我配不上这四个字?”   沈霑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却也不是全靠祖荫,他是本朝唯一一位连中三元的读书人,虽然近来作风上有些问题,在他们这些文臣眼里那也是独一份值得膜拜的,大家都是考试出来的,明白其中有多难,自然不敢小看他。   钟绘不觉留下冷汗,忙道:“哪里哪里,沈大人德厚流光,必被后世人所敬仰!”   陈大岭递了盏茶给钟绘,钟绘又站起来接过。   沈霑略微一顿,心里想着死后声名又有什么意思,他前世为名为利的,到最后也没什么可开心的;最近被言官扯着嗓子当街骂了好几回,也没觉得有什么难受的,这么一想又远了,拉回思绪道:“钟大人谬赞了,这寿礼我就替我祖母收下了。”   又让陈大岭送钟绘去宴席,他这里也准备过去,刚走到院中,却见吴青石手里拿着封素白绢花纸笺晃悠悠的走进来,他以为又是哪家小姐丫头在向吴青石示好,负手要走,吴青石却追了上来。   吴青石捧着情笺,心里带着十分的奇妙,从那个叫菱花的小丫头手中拿到这封信时,他原以为是这个傻傻憨憨的小丫头恋慕他,谁承想竟然是给他们家大人的。   吴青石道:“大人,这是韩小姐给您的书信。”   沈霑有些疑惑,打开一看,来来回回看了三遍,扔给吴青石:“你也看看,这诗何解?”   吴青石也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心想他们家大人收到情书虽然是头一次,倒也不算奇怪,怪就怪在这韩小姐非韩小姐,这般却是为何?   吴青石道:“或许这位假的韩小姐私下恋慕大人已久……”说到这里却觉得不对啊,这位姑娘刚刚才和徐世子私奔过,移情别恋也不带这么快的。   想到这里觉得他们家大人也是真能包容人,竟然就让她们这样算计着也不吭不响的,他对自家大人也算了解一些,在政务上很是勤勉认真,在另外一些事情上却很是漫不经心,但再不在意也不能在婚姻大事上这般随意。   他想了想,又接着道:“大人,您真的要和韩小姐成亲吗?”   当年沈霑之所以向韩仪清提亲,只是觉得她声名有损,又像他似的身体病弱有几分可怜,而他对于和谁成亲,成不成亲都无所谓,便让人上门去提亲了。   如今他们要算计他,这个姑娘若不是宁泽,他大约不能容忍,但是宁泽上辈子曾经为他取到“雪染白”这味药,又因此和卫风纠缠到一起,最后又饮鸩而亡,他其实对不起她。   纵然前尘往事远不可追,她也非前世的宁泽,他却还是上辈子的那个沈霑,这份恩情总要还的。   沈霑道:“寿宴之后,找人去弓高侯府下聘吧。”   吴青石愕然,没想到他竟然下了这种决定,早知道不该问,好一会丧气道:“韩小姐的丫头还等在外面,大人要回信吗?”   沈霑道:“书信就不必了,你就按照字面意思回给她,就说我没想着抛弃她。”   “……”   宁泽跟着魏萱近了正堂,屋里人很多,却不喧闹,一拨拜完被引着坐下,又有另一拨上前,这些人中年轻的姑娘们都坐在海棠式的紫檀绣敦上,夫人们都坐在黄花梨木玫瑰式椅上,井然有序,不像是热闹的过来拜寿,倒像是来参拜贵人。   堂中除了几个不足七岁的小儿,再无男客,也不知是已经拜过了还是排在了女客的后面。   两拨人拜寿的间歇只有一个小姑娘的声音清清亮亮的回荡在宽大的正堂中,小姑娘梳着百合髻穿着茜色锦绣繁华的冰纨裙,凤眼红唇,额上贴着花钿,正在和上首的老人说着她近来的一些趣事。   她一说话,别人就奉承者应是,魏萱拉了拉宁泽让她低头,轻声说道:“莫要无理,这是本朝长公主,嘉宁公主。”   宁泽听话的垂首,这时门边立着的礼官唱诺,请她们上前,宁泽跟着魏萱规规矩矩的给上首的老人行了大礼。   口中道:“给老夫人请安,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声音暗哑,上首的人一愣,旁边的嘉宁公主也有些愕然。宁泽也是觉得麻烦,在众人面前只能压着嗓子说话,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用正常的声音说话了。   魏萱忙解释道:“小女吃药太多,损伤了嗓子。”   更让众人吃惊的是嘉宁长公主从罗汉床上下来,亲自扶起了宁泽:“我仰慕韩小姐已久,今日才得见,韩小姐比我想象中还要出众几分,真是我见犹怜。”   仰慕她?或者韩仪清?宁泽笑说不敢,又给她行礼,嘉宁也不多做纠缠,转身又坐到了魏老夫人身边。   宁泽这才有机会看上首坐的这位老人,和她想象中不一样,不是慈眉善目的老者,头发虽然有些花白看着却很年轻。   魏老夫人对她和别人并无不同,随手给了她件礼物,就让她去坐了。   只是宁泽坐在堂中,明显能感觉到周围许多眼神在打量她,她以为自己会害怕,现在内心却觉得十分平静,少不得又感叹多活一世还是有好处的。面上带着笑低着头默不作声,谁来同她说话,她便应两声,不一会有丫鬟引着她们这些年轻的姑娘去水榭,走了没两步肩膀被人拍了下,回头见是黄秀梅。   “最近给你递帖子也不见你回复,那日我骂了沈大人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黄秀梅穿着天青色束腰绣裙,虽然笑吟吟看宁泽,却还是难掩面貌上带出的那份尖锐,其实她这个人虽然说话偶尔尖刻,做事却很圆融,也不知为何长相上偏偏不讨喜。   宁泽知道她递帖子的事,不过都被韩仪清压下了,韩仪清一方面是真生气,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宁泽故意拒绝了她,此时她追上来,宁泽只好佯作生气道:“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你还……你以后可别这样说了!”   说完自己都觉得牙齿酸,黄秀梅拉了她走进水榭坐到稍微僻静的一角,说道:“你可知道那位长公主为何拉着你说话?”   韩仪清虽然是侯府嫡女,父亲官职却不高,她却攀上一门好亲事,想也知道这嘉宁长公主说仰慕她的一番话自然和她的亲事相关。   黄秀梅道:“她呀,十六了还没招驸马还不是因为喜欢沈大人!你将来的日子可有些艰难,难的是她的身份太尊贵不好对抗,别的到也不当事。”   她又指了另一处水榭上的命妇们给宁泽看:“你看她们活得才是真的艰难,每日笑脸迎人上行下效的,失了趣味,你可莫学她们。”   宁泽看向她,笑说:“秀眉说的很是!”   黄秀梅见她笑了,才道:“我这般道歉的法子可有诚意?”   宁泽慢慢的点了点头,笑说有。却听到一阵喧哗声,她扭头一看,见韩仪清的堂妹韩仪琲苍白着一张脸站在水边,似乎吓得手足无措,而水中冒着泡,不多时露出一个头来,韩仪琲才“哇”一声,哭倒在地。   宁泽去看水中那张脸,虽然头发都湿了,却还是一副十分干脆利落的眉眼,正是前些日子刚见过的宋楚文。   此处一水三亭榭,左右两边是为少爷小姐准备的,中间是各家夫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韩仪琲故意还是时机凑巧,这时一群少爷公子正被人引着经过此处,幸好宋楚文会浮水,见人经过又沉了下去。   有些公子发觉不对连忙走了,更多的公子在窃窃私语,更甚者有些踮起脚朝水中看,似乎就等着宋楚文再次浮上水面。   这些纷纷议论里含着狎玩嬉笑,似乎在看闹剧,不带有任何同理心。   宁泽知道她不应该站出来引人注目,但是她不能,此处开阔,除了岸边杨柳别无遮挡,水里的姑娘游再远也挡不住这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她受过很多非议,知道其中艰辛,不愿意别人和她一般遭遇,宁泽起身道:“你们平时满口之乎者也,这就是你们的规矩礼仪?但凡有些廉耻心就转过头去,不准看!”   她这声音很大,情急之下哪还记得压低声音,但是岸上那群人也就脸色变了变,并不搭理她这些话。   宁泽气道:“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你们不是君子!”   其中有些人讪讪然,开始有了松动转身离开,却还有另一些无赖不为所动。   这时有人穿着绯色文绣鹤鹿同春的长袍走了过来,他站在这些人身后,脸上没有什么情绪,语气也平平静静的说:“需要我再重复一遍韩姑娘的话吗?”   声音也不大,却比宁泽有用许多,这群人慌慌张张给他行礼,呼啦啦全都背转过去,对面就是一堵墙正好让这群纨绔面壁思过。 第24章 有凤   宁泽一眼便看到了他, 沈霑生的极好, 在一群人中更显得仪望风表, 迥然独秀,让人不自觉的把目光都投在了他身上。   他虽然久居高位,却不会让人望而生畏, 不知道的大多以为他是个折露沾袖的清贵公子。   此时他尚且年轻, 眉宇间没那么多阴郁, 宁泽看过去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又想到若不是上辈子撞破了他的“好事”, 兴许自己不会招了秦夫人忌恨, 也不会死,转念又觉得是她自己没有争取生机也怪不得他。   “我儿,我儿……”有人在她身边跌跌撞撞的经过,口中不迭声的叫唤。   这声音叫醒了宁泽,她不自觉的又盯着别人看了, 这可不是韩仪清能做出的事儿, 她一时赧然一时又怕被人识破什么,忙半侧身,转了视线,眼角余光去看岸边, 早没了沈霑踪影,这才松口气。   宁泽见经过她身边的夫人一脸惊慌,再听她口中称呼心里猜测这大约便是成国公夫人。   “她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落水的是宋楚文,这般大呼小叫的真不像是一品夫人。”黄秀梅皱皱眉, 贴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宁泽要点头同意,却又想到自己现下的身份,分裂似的剜了她一眼:“不要乱说。”   有仆妇放下绳子,宋楚文冒出头抓住绳子,竟然十分利落的自己攀了上来,她母亲赶紧用披风包裹住她,她年龄小小,却不惊慌,走过宁泽身边时,宋楚文顿了顿道:“多谢你救我,来日我自当还你。”   语气妗傲自持,不再像七夕节时那般热络,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   前面不远,进水榭的转廊上韩仪琲已经被其母小田氏压着等在那里准备赔礼道歉。官高一级压死人,韩仪琲的父亲韩劲松是户部右侍郎,而宋楚文的父亲是户部尚书,正好是他的顶头上峰。   黄秀梅又碎碎念似的说道:“宋楚文和你那个堂妹都心仪徐呈徐世子,这俩人恐怕是因此起了口角,只是和小霸王宋楚文对上,你堂妹有些不自量力了。”   宁泽瞧了黄秀梅一眼,实在忍不住促狭道:“你从前清高的不食人间烟火,又自来目下无尘,怎么现在也念叨起这些儿女情长来了?”   “谁目下无成,哪有你这样贬低人的!”   黄秀梅有些生气,七夕的时候魏时枟说她与世隔绝,她一直记在心里,回到家便着人给她好好说了说京城中这些事儿,一桩桩一件件琐碎又无聊,听着让人昏昏欲睡,但她好歹记下了一二,此时学着丫鬟的语气说给宁泽听,本想说自己也不是那么清心寡欲,长进了,只是似乎用力过猛,遭了嘲笑。   她本也不在意这些个,这次魏时枟那个讨厌鬼因为小日子到了没过来,她似乎也不用表演给谁看,想了想转开脸自去看水上仙鹤“倒栽葱”似的捉鱼。   黄秀梅有一点说的没错,这个成国公夫人委实不像个一品夫人,她揽着宋楚文走到韩仪琲身边时,扬手就给了韩仪琲一个巴掌。   她手上戴着七节金蟠镯,刮在韩仪琲脸上带出了血丝,韩仪琲似乎被打蒙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怯生生的躲到小田氏身后,小田氏敢怒不敢言,僵在原地。   成国公夫人还不过瘾,怒喝一声:“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有些人也是你能肖想的!”   她气焰嚣张,身份更嚣张,这事上原也是宋楚文受了委屈,她心疼女儿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此番是魏国公老夫人的寿宴,此时又在别人府中,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成国公夫人这种作风有些打主人家的脸面。   刚走过来的嘉宁长公主便忍不得,开口训斥道:“你也大胆,这里岂容你喧哗!”   成国公夫人估计历来在自家蛮横惯了,满朝又都晓得宝座上的那位是个空架子,对嘉宁这个长公主她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只是魏国公府却不容小觑,心里的气焰不觉便小了几分,开口解释道:“户部右侍郎家这个丫头故意推我儿下水,差点损了我儿名节,臣妇心疼女儿,心里实在气不过动了手,还请长公主恕罪。”   嘉宁也是客人,并不好多说什么,她身后倒跟着两位主人,是沈家的两位姑娘,一个是沈宜鸳,一个是四房的沈宜慧,可惜这俩姑娘谁也担不起这个和事佬。   嘉宁只好道:“你们这些恩怨本宫也管不到,随你们私下如何,只是今日却不准再闹了。”   宋楚文这时才道:“娘,我身上有些冷。”   成国公夫人这才惊觉,这时已到八月底,一身湿裹在身上可不要冷么,此时情景也只能作罢,揽着宋楚文要走,只是走了没几步便被一个嬷嬷挡住了路。   她又故态复萌,想骂一声大胆,那嬷嬷却开了口:“大长公主有令,我们魏国公府是清净地,见不得这些乌糟事,请几位就此离开各回各府吧。”   这位大长公主是今上的姑母,也是沈霑的母亲,嫁给的是魏国公的大儿子沈煜。   这嬷嬷身板笔直,体型矫健,一看就十分利索,手指一一点过韩仪琲等四人,而后侧身挥手示意她们离开,她身后有顶软轿,白纻帘中隐约可见一宫装夫人。   这时满榭的人都跪伏于地,给这位大长公主请安,那嬷嬷又开口道:“四位事都闹出来了,就不必跪了,赶紧走吧。”   语气很不客气,一点没把眼前的国公夫人和侍郎夫人放在眼里,成国公夫人在嘉宁面前还敢放肆,在这位大长公主面前却是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先帝仙逝前正德帝年龄尚小,都是这位大长公主代为辅国,虽然现在她已经退居大长公主府再不问国事,可她儿子依旧权威势重,委实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人,那嬷嬷驱赶她,她也只好领着宋楚文灰头土脸的离开。   上辈子宁泽无缘得见这位大长公主,那时只把她当作被自己儿子放弃的母亲,觉得她可怜,现在一看,才知凤凰来仪,八面威风,此等人物,哪里用得着她可怜。   大长公主那边还未叫起身,宁泽跪的膝盖酸痛,四下无声,唯有水中仙鹤鸣叫和韩仪琲等人的脚步声。   宁泽此时很想抬抬脸看看沈宜鸳的神色,她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韩仪琲心思阴狭却是个胆小的姑娘,万不敢在如此重要的宴会上惹事,而且她怎么知道那群公子哥什么时候在这里经过,怎么就如此恰好的算准了时机?   如果这事是由沈宜鸢主导,那就说的通了,今日这事若是成了,不但帮韩仪琲斗倒了情敌还替沈宜鸢报了七夕之仇。   她又想起此世初见沈宜鸳时,她笑着对她说:“君子之心,似青天白日,不可使人不知”,这件事不知是不是也可以让众人皆知?   宁泽不善于这些算计,内心胡乱想了一通,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幸好这时大长公主终于让她们起身,她这才一个眼神看向沈宜鸳,沈宜鸳接受到这个目光,看到那眼中的怀疑,心里十分不舒服。   她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宋楚文以往言语对她无礼她都可以不搭理,但是她不容许她在众人面前挑明她的心思,她的心思一旦挑明,大家都知道她喜欢沈霑,她五哥如果没什么表示,让她再如何在魏国公府生存?   她是对韩仪琲说宋楚文善泳,又说了下宾客安排,其余的是韩仪琲自己做的,只是做的不好没能毁了宋楚文,她是帮凶,自己也不能否认,心里却涌上一股烦躁,有些人太可恶逼着她一步步走向罪恶。   宁泽此时却感觉到白纻纱后面那位长公主似乎在注视她,大胆望过去正看到那嬷嬷在向大长公主指着她的方向。   难道这位大长公主想想见见未来儿媳妇?宁泽做了一番心理准备,想着该如何应对,却见几人抬着软轿自去了。   岸边柳树下却有一人一直在看着水榭动静。   凡是寿宴最少不了的一个环节便是听戏,卫风作为教坊司顶头的旦角又被请到了国公府,他的戏还没开场,倒是先看了一场大戏,魏时棱又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出来,累的气喘吁吁的,握着小拳头坐在他脚边。   他蹲下问道:“刚才哪位训斥别人的姑娘你可认识?我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魏时棱倒也听到了刚才一番吵闹,但她毕竟年纪小,虽然聪明却不太能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疑惑道:“卫风哥哥,你说的是谁呀?”   卫风抬手指了指,可是人密密麻麻的看不清楚,他弯腰把小丫头举起来指给她看,魏时棱“哦”一声,答道:“那是我仪清表姐。”   卫风想了想问:“你表姐可曾去过通州?”   “不曾,应该不曾去过的,表姐身体有些不好。”魏时棱摇头道,这些事她哪能清楚的,觉得她的卫风哥哥有些难为她。   这些人向戏园子出发的时候,卫风穿梭在中间,因为他穿着花旦的戏服,是以别人见他在女客中走来走去也没拦他,不一会他已经溜到宁泽旁边,说道:“小娘子,我们是不是见过?”   这个声音并未引起宁泽的反应,待她抬起头,看到一张偏邪偏媚的脸,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刚才又强出头了,一定又会被这人骂,转身便逃。   跑了两步才意识到此番已非前世,身体不自觉僵住保持了一个跨步的姿势,好一会才收了步子慢慢站直,背对着卫风的一张脸上,表情似怒非怒,似羞非羞。   宁泽心里冒出一骨碌的词句,到嘴边却一个也说不出来,让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反常。   身后响起愉悦的笑声:“见到我就仓皇而逃,小娘子难道欠了我的戏资?” 第25章 抱守   这话太熟悉, 宁泽一眼瞪过去, 眼神收回来时, 卫风又笑道:“怎么这般凶巴巴的看我?”   宁泽前世不止一次被卫风念叨着戏资戏资,但凡和他斗气,总说她听了免费的戏却要跑, 天知道她每次只是被气的哑口无言, 不跑难道留在原地等着爆么?   卫风这人做事从来全凭喜好, 顺眼的就和和气气,不顺眼的就爱答不理, 可是他能如此, 却不允许别人这样。   尤其对她,简直要拿出闺秀准则一条条的要求她,宁泽想起这些,剜向他的那记眼神垂下又挑起,有些不甘心, 有些怨气, 却也无从说起了。   幸而旁边的黄秀梅是个两耳不闻物外事的奇女子,并没发现她的不正常。在黄秀梅心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她看得上的,一种是她看不上的, 这两种她都能同他们说几句话,卫风显然不在这两种人中,大家都已进了院子准备去听戏,她们两人站在水榭旁越来越显眼, 黄秀梅一言不发拉着宁泽要走。   卫风迈着大步挡在她们前面,抱臂看着二人,在她们绕过他时,又说:“你果然便是我在通州见到的小娘子,这么有性格的小娘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趣有趣,你真不考虑嫁给我?”   宁泽喜欢读拟话本,一般拟话本里纨绔大少恋上某个女子的理由总是:你与众不同,本少爷注意到你了!但是姑娘敢嫁,你真的能娶吗?   气血翻涌一阵,宁泽拳头紧握,感觉心里有些莫名的东西要喷薄而出,她此生见到徐呈、李暄都能装作若无其事,卫风若不来招她,她本也可以装作从不相识,只是有时候太多事太过巧合,像魏时棱两世见她的第一句话,像卫风此时说的这句话。   前世她也说要娶她的,他最后带兵攻破了平阳城并取下了李暄首级,做成了将军,可是娶她了吗?   宁泽抬起脸,眼眶有些泛红,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现在不是在戏台子上,说出口的话都不是戏文,有些人会当真的,卫公子就不在意身边人的感受吗?”   说完她看了眼穿着绯色小裙衫的魏时棱,魏时棱正踮起脚尖,伸出小手去勾卫风的手,费了好大功夫终于将卫风抱臂在前的双手扯了下来,她虽然聪明到底年龄小,能听得懂她们说什么,却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只能本能的去抓住卫风。   自从上次落水后,更多的画面会浮现,眼前的一幕让魏时棱分外熟悉,似乎在某个地方她经常能看到她的表姐和卫风哥哥站在一起,那个女子像是表姐又不像,更像是她落水那日救她的那个人。   卫风没料到他调戏的姑娘会如此认真的回复他,说的他好像见个姑娘就要调戏一两句似的,他是真觉得在通州时见到的那个小娘子有趣,才嘴上忍不住占占便宜。   戏台子搭在芳林苑中,水榭距离芳林苑不远,七夕节宁泽去成国公府时已经觉得太过奢华,此时才知什么是小巫见大巫。此间可谓是“携琴绕碧纱,摇笔弄清霞,杜若幽庭草,芙蓉曲沼花”,仿的是唐代园林,轩亭之中已是高朋满座,她们此时过去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宁泽扶额……   她跟着黄秀梅要转进芳林苑,卫风却还是不让开,幸好苑中走出一人,替她解了围。   “卫风公子,我们老夫人都已经过去了,就等您上台了?”是沈霑身边的侍卫吴青石。   卫风略想了想,还是问了句:“你真不是我在通州见到的那位小娘子么?”   宁泽本来因为往事有些酸楚,听他这么一问那点酸楚瞬间消失无踪,两辈子卫风都善于坑她,当着别人的面这样问也就罢了,偏偏他们旁边站着的这位是沈霑的护卫,宁泽装作听不懂,闭口不言。   吴青石却道:“卫风公子你可不能这么无礼,这位是大人的未过门的夫人,弓高侯府的二小姐!”   卫风倒是一愣,捏了捏魏时棱的小手道:“你这小丫头有些不厚道,怎么也不告诉我你表姐是沈大人的娘子,害我差点失了分寸。”   遭了埋怨的魏时棱撅撅小嘴,有些委屈。此时时间确实不早,该他上台了,卫风同几人告别又特意给宁泽致了歉,牵着魏时棱进了芳林苑。   芳林苑中有座依山而建的小庭,名瀑泉,是此苑最高点,站在上面其下情形一览无遗,宁泽觉得吴青石来的太巧,抬头一看,见东北角小亭中一人站在那里,距离有些远,面目有些模糊看不清楚,但那身绯色长袍足以分辨出那是沈霑。   她想了想,隔空行了个福礼,便和黄秀梅一起连忙进了院子。男客都坐在一楼大堂中,女客被安排在二楼,宁泽与黄秀梅分开,在回廊上张望了好一番才看到魏萱和另一位大方清雅的夫人坐在红柱子旁,旁边魏时棱正扒着栏杆一瞬不瞬的盯着戏台子。   她略看了看这位夫人,心里想着这位估计便是魏时枟魏时棱的母亲李氏,她小时候倒是见过的,只是一点也记不起了,走过去给人行礼叫道:“见过舅母,母亲。”   魏萱拉着她落座,问她:“怎么来的这么晚?”   “有事耽搁了,无碍的,母亲放心。”她拍拍魏萱的手示意无事,李氏又拉住她的手说:“果然病好了,模样就好看了许多。”又转头和魏萱说:“你以后多让仪清吃些清润的东西,这嗓子多少能恢复些。”   魏时棱嫌弃这些人吵,回过头,憋气憋的脸颊气鼓鼓的说:“姑母,母亲太讨厌了,我都听不到卫风哥哥了。”   引得两人发笑,魏萱问:“时棱怎么现在还缠着这位伶人?”   李氏摇头叹气:“这丫头太鬼机灵了,我是拿她没办法,卫公子又对时棱有恩,我也不能说什么,好在时棱还小,希望她过两年能知点分寸。”   魏时棱去年庙会的时候走丢了,再找到的时候就见她被卫风抱着,哭的可怜兮兮,从那之后小丫头就粘上了卫风,凡他在的地方总要想办法赶过去。   魏时棱见母亲说她,有些生气,哼一声撇开脸,继续扒着栏杆听戏。   约莫到了戏要散场时,庄嬷嬷匆匆而来,附在魏萱耳边说了几句,宁泽心下一梗,心知是韩仪清出事了,又听魏萱语带颤抖的对李氏说:“大嫂,家中突然有些事,我恐怕现在就得离开了,待会散场时有人若是问起,还请大嫂替我解释一二。”   李氏见她神色紧张,忙问:“怎么这么一副神情?可别是出了什么大事吧,要不要我同你一起过去?”   魏萱摆手又作谢,带着宁泽匆匆从旁边楼梯下去,到了院中才站定,问庄嬷嬷:“不好了吗?”   四个字很轻很轻,她虽然早做好了准备,也觉得此时万籁俱寂,一个细小的声音便能让她崩溃。   庄嬷嬷道:“小姐别紧张,姑娘咳了许久,只是昏了过去。”   好一会魏萱才迈开步子急匆匆向外面走,宁泽跟了几步,停下了,她觉得自己应该能做些什么,她远远望了望那一角小亭,沈霑还在那上面。   “姨母,我得去替表姐讨个东西,您先回去,只让菱花跟着我就行了。”   说完也不等魏萱答应,带着菱花转身又进了芳林苑,绕过种着各种花木的大花园,沿着石道而上,不多时便到了瀑泉亭。   她刚走上石道不久,吴青石便瞧见了她,早就禀了沈霑,沈霑来瀑泉亭可不是为了俯览山小的,他最近为了秋闱的事夜以继日,精神不太好,下面太吵,原想等着戏散场了再下去,谁知无意中在山亭中瞧了出好戏。   他还以为世事已经发生了变化,宁泽卫风这对怨侣大约不会遇到了,哪成想该来的总会来。   宁泽走进亭中,发现此处真是“静观其变”的好去处,她来了一会了,沈霑也不问她为何而来,只好鼓了些勇气给他行礼道:“沈大人,恕我无礼,我来是想向大人讨一封回信。”   沈霑指了石凳让她做,宁泽按他说的坐下,才发现这样一来与他成了面对面,距离有些近,她并非真正的韩仪清,这个距离让她有些慌张。   沈霑笑问:“那信是你写的?”   宁泽没多想,点头应是,她怕日后被别人发现字迹相异还特意誊抄了一遍。   沈霑看她这幅木愣愣的样子就知道此信不是出自她手,这般借诗喻情的手法宁泽要是能想到,前世何至于和卫风走到那种地步。   沈霑抬眼看看这个姑娘,心中一叹,当年宁泽死后,卫风转头便娶了魏时棱之后再没提过宁泽这个名字,放佛她从来不曾存在过。   按理,她十三岁就和徐呈私相授受该是知道情为何物,他记得自己还曾提醒过她,谁知这位姑娘到死也没和卫风说明白,她在情|事上委实不敏锐,卫风终其一生也没等来她一句喜欢。   想到这里,沈霑道:“我不是已经传了口信给你了吗?”   沈霑的眼睛总是微微下弯,带着些漫不经心,气质也有些淡然,为数不多的相处中宁泽总要提醒着自己他是谁,才不至于让自己过于随意。   宁泽想了想,知道不能在他面前这么大胆,小心措辞道:“投我以桃,当报之以李,我华夏古往今来都讲究礼尚往来,大人这句话未免……未免有些轻了。”   “哦?”沈霑略想了想,觉得宁泽有些太心急了,还是答道:“过几日便让人去你家下聘,这回礼可还轻?”   宁泽哑然无语,觉得这对话似乎有些驴头不对马嘴,她只是想带封回信给表姐,怎么就会这么多波折?别庄里韩仪清还不知道怎样了,宁泽有些心急,小声回道:“下聘本来就是大人应该做的啊,怎么能算回礼?”   吴青石算是听明白其中关节了,他们家大人以为这封信是韩家写来催他下聘的,所以才说没想着抛弃这门亲事,但此时看来这封信恐怕是韩小姐本人向大人表露心迹的。   吴青石凑过去,在沈霑耳边耳语一番,沈霑听完有些沉默,他是真没有意识到这封信只是简简单单向他诉衷肠的,他同韩仪清之间只有一面之缘,从来没想过自己招了别人惦记。   他这厢越沉默,宁泽越心急,见他嘴唇抿着生怕他开口说出拒绝的话,心里想着这人早晚是自己的夫君,索性将心一横,倾着上半身凑过去,燕子掠水似的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啾”一声响,声音不重不轻,恰好让在场的四人都能听到,   吴青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揉了揉眼,菱花已经惊呼一声:“小姐!”   宁泽一鼓作气之后心里砰砰直跳,不敢看沈霑,低着头红着脸说:“我倾慕大人已久,斗胆向大人求一纸相思。” 第26章 红豆   这一下, 轻轻软软, 都没一个孩童表现亲昵时来的粘腻, 蜻蜓点水似的一触即离。沈霑想除非他脑子进水,不然即便是前世尚且年少的他也无法相信这是一个姑娘在表达心悦他。   猝不及防,又没有实质, 亲完还只记得自顾自害羞, 他抬眼, 一本正经的说:“你既然说投桃当报李,那我是不是也要进一步礼尚往来?”   两世经验为鸭蛋的姑娘并不知道进一步的礼尚往来该是如何, 不过各种拟话本里的描述倒是看过的, 低头瞧了瞧两边,正在思考这个地方似乎不适合。   吴青石这个无情人比谁都清楚进一步为何,来不及感叹世风日下,来不及腹诽宁泽胆大包天,伸手将菱花一提, 转身背对两人。   沈霑见宁泽低着头左顾右盼, 似乎真的在认真考虑,难不成还真想舍身饲虎?   想她豆蔻之龄就敢和徐呈私相授受,虽然识人不清倒也大胆,他对这种不服礼教约束的姑娘反而会高看几分, 阮籍猖狂后来哭于穷途,也比时下道貌岸然存天理灭人欲的学士们风流通达。   幸而他非老虎,也无意难为一个小姑娘,说完便笑了笑, 吩咐道:“青石,去取纸笔来。”   吴青石忙应了,飞奔下山,他此时心中犹如万马奔腾,他见识过好多小姑娘,这还是第一次见转身转的这般利索的,几个月前还和徐世子互约终身的人,转过头就来勾引他们大人了?   虽然她是被骗吧,这感情也太即放即收了!   宁泽这才放松下来,言道:“多谢大人。”   她脸上那两抹红艳被风一吹散了不少,像胭脂遇水晕染开了,不再那么红,那么艳,却更显得肌肤晶莹剔透,像琉璃中包裹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沈霑觉得她这个模样有几分可爱,也是真想听听看这姑娘情窍开了几分。   沈霑问:“你既说要求我一纸相思,你且说说何为相思?”   关于相思的诗句有很多,写的都还十分深刻,宁泽张口就要答,却又怕万一自己答错了他又不写信给她了,想起韩仪清的一番心思,小心翼翼的道:“三百六十病,唯有相思苦!”   答得太讨巧,无错,却也不是发自肺腑,只是这句话的出处……沈霑皱眉道:“你读书上倒是百无禁忌。”   这是一本拟话本中的一句话,宁泽读的时候觉得有理,便记下了,这东西闺阁女儿本不该读的,她应该换一句的,宁泽有些悔。   她在别人面前,哪怕是可以决定她生死的族长面前,都能坦然直率,但是现在因为顶了韩仪清的身份,在沈霑面前总是有些无措,好在吴青石行动够快,已经拿了纸笔上来。   吴青石提着一个雕着麒麟纹的樟木盒子,打开将笔墨纸砚一一取出,铺好又拿镇石压好边角,这才退下。   沈霑拿起笔想了想,随意回了一首诗,他本无意,不过是见韩仪清可怜顺手救了她,其实回什么都是多余,写完封好,想了想有沾了些朱砂,在纸笺上点了一滴,红艳艳像一粒相思豆附在上面。   宁泽早就站了起来,在沈霑旁边看着他一字一字写完,看他起笔似乎想用馆阁体,之后一顿改成了瘦金体,短短一首诗被他写成了字帖,秀丽俊俏流畅自如。   他写的是唐代诗人王维的一首《相思》,宁泽看了觉得欢喜,虽然大家都知道未必情真,但多少能让韩仪清有些慰藉。   宁泽捧着信道谢告别,领着菱花下了山道,菱花才抹着泪道:“表小姐,您吓死我了,您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这不是成了么!”   宁泽晃一晃手里的信笺,她也怕,下石道的时候腿都有些后怕的打颤,那不是别人啊,是满朝文武都要敬让的沈霑,文官清流一系就不提了,各级卫所也在他的掌控之下。   她这般胆大也不是一时冲动,原因有二,其一沈霑素来温和,她前世都不曾见他着急过;其二,他曾提醒她要进攻不要只防守,想来他是鼓励别人直抒胸意的,应该不会介意姑娘家大胆些,换成别人她也不会这么做。   只能说她赌对了,两辈子她都像个赌徒,行事都失之谨慎,别人骂便骂罢,她都决定此生再大胆一些,再不龟速,至少得对得起死去的人,该是直面应对一切的时候了。   苍天也不知有眼还是无眼,似乎听到了她内心的一番话,十分适时的将几个人送到她面前。   从瀑泉亭下来就是芳林苑中大花园的入口,此时正是菊花开的时节,青心玉、绿衣黄裳、落红万点、软枝桃红、海献金毬……各种名贵的菊花品种应有尽有,一丛丛一簇簇开的好不热闹,她虽然爱花,但是心里着急韩仪清,瞄了一眼转道就要出去,却有一人倒骑驴似的从花丛中倒跌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今日魏国公府寿宴,汇集了京城所有达官权贵,宣德侯陈豫携夫人徐氏到场,他们本不愿意带着二儿子陈嗣冉来,可他铁了心要来,徐氏千叮咛万嘱咐他莫要惹事,陈嗣冉答应了。   陈嗣冉也不是要来惹事的,只是知道弓高侯府的韩小姐将来要嫁给沈霑为妻,他虽然年龄和沈霑差不多大,却走的不是一条道儿,至今未曾见过,他这次来是想见一见他。   哪知他来拜寿的时候沈霑已经离开了,大家聚在一起听戏他也没出现,陈嗣冉不由得有些怅然,他也不是想比较什么,只是想看一眼韩姑娘将来嫁的人到底怎样,是不是能配上韩姑娘?   陈嗣冉转到花园中,本要再寻一寻沈霑的踪迹,不成想正主没见着,又见到了那个让他牙痒痒的浑小子。   这小子还是一副天真的做派,往事似乎没在他脸上惹上一点愁,正轻快的和一位姑娘说道:“苑子里本来没有这么多品种,这些菊花都是大舅舅自各州县着人快马送过来的,小姨看着可好看?”   那女子道:“这般劳民伤财,有些过了,你看祖母都不到这花园中来,显见是不喜欢。”   陈嗣冉觉得这位姑娘说的有理,便冒出头看了眼,见这位姑娘不但有想法长得也是分外好看,比这满园菊花还要耀眼。   这时浑小子也看到了他,大骂道:“陈嗣冉!怎么哪都有你,你是铁了心要和爷斗到底了是不是,好啊,再来打过!”   这浑小子自然便是徐呈,他旁边的姑娘便是他的小姨沈宜鸳。   徐呈说完撸起袖子,将沈宜鸳护在身后,冲上前就要和陈嗣冉动手。   他这些日子也不好过,也知道自己害了人,只是事情已经过去,他也去宁泽坟前忏悔了,陈嗣冉还要怎样,难不成让他尝命吗?   他几步走过去,冲劲有些猛,陈嗣冉本来答应了母亲不再惹事,可是事有凑巧,冲过来的徐呈被院子中的青砖绊了一脚,左右打幌,就要摔倒,这么好的机会,陈嗣冉有些忍不住,抬起脚顺势踹了徐呈一脚,助他仰跌在地。   宁泽第一眼并没能认出跌坐在地的人是谁,这人穿蟹壳青袍,大眼高鼻,眼角微微下垂,面貌看上去有些天真,一看便是谁家的大少爷,又审视了一会,宁泽才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是徐呈。   上一世太远,此生她又只在那日大火时见过徐呈一面,竟然觉得有些不记得他具体长什么样子了。   花丛中匆匆走出一人,着急扶起徐呈,问道:“怎么样,可摔着了?”语气急切,虽然和徐呈一般年纪,却带着长辈式的关切。   宁泽站在小道中央,看着眼前两人,竟然觉得这一对伪姨甥长得有些像,脸上都带着些无辜,天生一张欺骗人的脸。   想到哪日火中场景,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身体微微颤动。   菱花见她气的发抖,她也知道些这位表小姐和徐世子之间的纠葛,忙走上前扶着她,轻轻摇头低声道:“小姐,不可。”   宁泽喉头发涩,嘴巴张张终于什么也没说。即便她现在没有顶着韩仪清的身份,也不可,上去拳打脚踢又能怎样,少不得像上次一样被人推开。   徐呈怒气冲冲揪住走过来的陈嗣冉,两人又要撕打到一起时,陈嗣冉突然罢了手,这人瞬间恢复了文弱书生的样子,风吹着他的青竹袍,虽然有些呆却也有些飘逸,脸上还带了笑,徐呈伸出的手不得不顿住。   又见这呆子居然向他弯腰施礼,在他以为这人精神失常了的时候,听他口中呼道:“韩姑娘也来了,在下让韩姑娘见笑了。”   “……”   什么见笑?徐呈一愣,这人怎么突然变乖,听他话音再看他这形貌,难不成是遇到心仪的姑娘了?   徐呈心想如此正好,丢脸丢到喜欢的姑娘面前最好,他回过头准备看一眼这个让陈嗣冉心仪的姑娘,这一回头挂在他嘴角的那抹笑瞬间消失无踪,抓住陈嗣冉的手也不自觉垂下。   那姑娘长得杏眼桃腮,眼眸如幽潭正冷冰冰的盯着他。   这种震惊,是徐呈生平头一次,他不怕鬼神,不信苍天,自认即便来了妖魔鬼怪他也能镇静自如,此时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好一会后嘴里才蹦出两个字:“宁泽!”   瀑泉亭中沈霑还在上面,稍有不慎被他看出端倪,宁泽想整个弓高侯府恐怕就要走向末路了。   她此时不能开口说一个字,一旦开了口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她对着几人行了个万福礼,绕过这三人,出了芳林苑。   宁泽回头看了徐呈一眼,如果有机会她也想拿把火烧一烧他,亲口问他一句“疼不疼?大火烧在身上疼不疼?”   作者有话要说:  三百六十病,唯有相思苦,出自冯梦楼《醒世恒言》。本文虽然有真实地名,真实年号,但是架空明,本文许多成语也是清才有的。另:渣男会有他该有的结局的,别气。 第27章 同株   走过去的那抹身影窈窕纤细, 似乎瘦了许多, 人看着也多了清素少了俏丽, 像是宁泽又不像,徐呈不过愣了片刻便追了上去,是人是鬼他都要瞧个清楚。   “宁泽”这个名字被徐呈这么轻易坦然无畏的叫出口激的陈嗣冉心里火起, “韩仪清”一离开, 他不再那么拘谨, 指着徐呈骂道:“厚颜无耻的小人,宁姑娘的名字你怎么还叫得出口!”   见徐呈似乎又要去纠缠“韩仪清”, 陈嗣冉更忍不得, 忙张开双臂拦他,却被他撞开倒在了花丛中,压倒了一丛菊花,再站起来时徐呈已经冲到了圆洞门口。   他忙爬起来,急跑几步拽住了徐呈, 而徐呈也抓住了宁泽, 三个人你甩我我甩你,谁也没甩脱了谁,互相拉锯成了僵局。   徐呈的手触到她的那刻,宁泽心里翻涌一阵, 像是吃坏了东西,有些恶心,绵绵密密的激的她好像得了恶寒之症。   那手抓的太紧,手骨都被他压迫的仿佛将要折断。   “你个登徒子, 放开我们小姐!”菱花也过来掰徐呈,奈何女儿家力气终究不如男子,那手没被她掰动分毫。   宁泽听到登徒子三个字,心里像月破乌云似的,她不由得笑了笑,菱花这一句话照亮了她的处境!宁泽被抓住的是左手,她的右手早上过来的时候被采苹套了个竹节纹银质的手镯,她用拇指勾住手镯,用上全身力气挥了一巴掌。   “啪”一声响,惊坏了许多人,徐呈被她打的脸一歪,保持这个姿势好久,才转过脸带着些不可置信看着她。   “放肆!”宁泽喝道。   她现今是什么身份?将来又是什么身份?以她的身份来说这么打徐呈一巴掌似乎不为过。她打完了因为生气和激动,红了眼眶,不自觉落了两滴泪,看在外人眼中可不就是一副被轻薄了的样子   徐呈被打懵了,陈嗣冉也有些被吓到,抓住徐呈的手放松了几分,被他一甩甩开了,徐呈抬手擦了擦嘴角,见手上都沾了血,他这一生可还从未被当众羞辱过,愤怒瞬间占据上风,哪里还管这人是宁泽还是别的其他人,手一拧,拽的宁泽一个踉跄,怒道:“你敢打我!”   打都打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可恨的是也只能甩他一巴掌,做不成别的。   宁泽冷笑看他:“你可知道我是谁?”   是谁又能怎样,徐呈自认平日算是和善的,一般人来招他他也不在意,可是这不代表可以羞辱他。   “我是弓高侯府的韩仪清,你舅舅未过门的娘子!”   徐呈笑了笑,玩笑也要适度,这种托辞骗骗小毛孩子也就罢了,张口想讥笑她,却见她眼中带着轻蔑和嘲讽。他愣了愣,想了想她似乎也没有必要欺骗自己,目光里带着怀疑审视宁泽,这姑娘也不慌不忙的回瞪他,似乎不像是作假。   沈宜鸳虽然不喜欢“韩仪清”,却不能眼见着徐呈犯错,走上前拉了拉徐呈道:“阿呈快放手,这位确实是弓高侯府的二小姐。”   徐呈抓人的手僵住,被他抓住的手臂瞬间千斤重似的,他有些不敢置信,觉得这个玩笑开的有点大。他又打量了宁泽几眼,此前越看越像宁泽,现在越看又越不像了,沈宜鸳一拍他,他连忙松了手,高涨的气焰瞬间熄灭,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又闯了祸。   宁泽再不搭理他,带着菱花坐上软轿,一路被抬着出了魏国公府。   沈宜鸳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心里涌上些疑惑,问道:“韩姑娘和宁家的那位姑娘很像吗?”   徐呈还处在震惊中,生怕被他小舅知道这事,慌张的左顾右盼正见吴青石从山道上的一丛红黄相间的花中露出头来,顿时急的不行,忙道:“小姨,我要去陪着外祖母,我先走了。”   说完拔腿便走。   陈嗣冉对沈宜鸳并无恶感,反而觉得这个姑娘和善可亲,在旁边回答说:“韩姑娘和宁姑娘确实有些像,我第一次见到宁姑娘时也差点错认了。”   沈宜鸳眼眸微垂,向陈嗣冉颔首致谢,却总觉得中间有什么事情被她忽略了,转身要走时余光瞥见有一方素白手帕躺在菊花丛中,她想这应该是方才徐呈和韩仪清争执时落下的,俯身拾起,见手帕有一角焦掉了,似乎是被火烧过,手帕上面绣着一簇小黄花,似乎是春日最多见却不惹眼的迎春花。   她压下心底那点疑惑,收好手帕,迈步朝人多的地方走去。   宁泽换了马车,一路疾行,回到别庄本要直接去见韩仪清,却被等在门口的采苹拉着转道去了正堂,她这一趟寿宴接二连三遇见好几桩事,以为这一天终于过去了,却忘记了一件事,她在水榭上帮宋楚文出头可是得罪了韩仪琲。   小田氏正坐在正堂中,她旁边站着两个嬷嬷,一脸横像,韩仪琲坐在下首,她脸颊一侧抹了药,黄黄的附在脸上,这几人似乎正等着宁泽回来好兴师问罪。   这小田氏是现今弓高侯府侯夫人田氏的侄女,姑侄沆瀣一气将个弓高侯府弄的乌烟瘴气。宁泽上辈子虽然颠簸,活得却十分简单,从不曾参与过这些高门内斗,今日一番事下来已经觉得心力交瘁,被徐呈抓过的手腕处还在隐隐作痛,心情实在有些不好。   且说小田氏被大长公主从魏国公府赶了出来,一面羞一面怕,羞的是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怕的是得罪了成国公府恐怕会影响自己夫君的仕途。   回到侯府时,看到韩仪琲一副委屈的模样儿,不由得气从中来,指责道:“你还有脸哭!明天你就去成国公府谢罪,不论你是下跪还是怎样,必须得求得宋小姐原谅。”   韩仪琲只当母亲说笑,摸着脸哭道:“母亲,我疼。”她脸上被划了一道口子,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痕,女儿家金贵,万一破了脸皮,将来亲事可就艰难了。   小田氏虽然觉得她活该,可这也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更多的是心疼,忙唤人去叫大夫,好一会等大夫看完,给韩仪琲抹好药,小田氏又正色道:“琲儿,你今日这事可是大大的做错了,那宋楚文的父亲可是你父亲的上峰,你今日做出这种事可有替你父亲想过?今日这事如果不能让宋楚文消气,你父亲的仕途恐怕就完了!”   韩仪琲有些不以为意,推宋楚文下水前沈宜鸳就答应了后面的事会帮忙处理,沈宜鸳背后可是大长公主和沈霑!   她将沈宜鸳的话说了,小田氏松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女儿可能是与虎谋皮,这两边他们谁都不能得罪,还是道:“明日你还是要去成国公府,即便是龙潭虎穴你也得去!这事容不得商量!”   韩仪琲哭道:“我去了铁定要被羞辱,我不去,这事儿都怪堂姐,若不是她,今日宋楚文可就逃不掉了。”   小田氏气道:“你被人做了筏子还不知道!今儿还真是多亏了她,没有她救了宋楚文,明天你就等着看我们家被抄家问斩吧!”   韩仪琲觉得母亲危言耸听,她父亲好歹是朝廷正三品的大员,若是再有爵位加身那也是当朝一等一的权贵了,她觉得母亲有些胆小怕事,换成父亲未必真的就怕那成国公。   到底韩仪琲没能劝说了小田氏,哭着去找了祖母,谁知道她母亲和祖母耳语一番又带着她来了韩仪清的别庄。   今日寿宴上小田氏才意识到一件事,韩仪清的身体是真的大好了,虽然这些年她们之间多有嫌隙,但好歹是一家人,如果韩仪清真的嫁给了沈大人,那她们今后的日子会更艰难。   她不似宁泽所想是来兴师问罪,反而是来讨好的,宁泽一进正堂,她就亲切的抓住宁泽,笑道:“中秋那日见你就觉得你身体好了许多,今日再见果然光彩照人了。”   宁泽被她这种突然的亲切弄得一个激灵,像是小孩子要捉弄谁,先故意讨好一番,之后再狠狠抛弃,旁边的菱花似乎也被小田氏这种笑盈盈的样子吓到了,木愣愣的给她行礼,疑惑的叫了句:“二夫人?”   如此临时抱佛脚来讨好她?是觉得她是傻瓜,还是此前韩仪清表现的太良善?宁泽苦笑,觉得好多事情不能按照常理推论。   小田氏坚持拉着宁泽,又闲拉扯了一堆,宁泽才有些明白这位二夫人的来意。   小田氏道:“我听大夫说这天生体弱从小吃药的人于子嗣上都有些艰难,我们都知道魏国公府是本朝第一的权贵,沈大人又身居高位自然不能无嗣。”   “所以呢?”宁泽看都没看她,回的有些冷淡。   小田氏觉得这个侄女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只是这些年来觉得她活不长久便未曾关注过她,现在也不知道具体哪里不一样,又笑道:“我们这样的人家总要安排一两个随嫁的,你看你堂妹仪琲模样也出挑,从小身体便好,我想着不如便让她委屈一下做你的随嫁?”   宁泽气的发抖,算是开了眼界,这位二夫人真是有够开门见山,她不知这世间上还有这种不要脸的人,在这样的人家长大的韩仪清身体能好才怪,不等宁泽说什么,韩仪琲已经霍的站起来,急道:“母亲,您在说什么!您怎么能这样对我!”   宁泽端茶的手一直在颤抖,索性摔了茶杯,一地碎瓷躺在茶水中间,小田氏不知道她还是个烈性子,半天道:“仪清,这事我已经和你祖母商量过了,她也是同意的,我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但是我们系出一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为人妇不知道其中艰辛,我们两房之前虽有不快,却都脱不开弓高侯府这个壳子,你早晚是要答应的。”   同株分枝,花开各边,此话果然不假,宁泽实在忍不得,高呼道:“把这个恶妇打出去!”   有人应声而来,却哪敢真打,还是老老实实将这些人请了出去,小田氏被叫了恶妇也不怎么生气,似乎成算在心。 第28章 清欢   “表姐一生良善, 纵然被别人赤口毒舌的辱骂, 恐怕都不会说出恶妇这种话。”宁泽说道。   采苹点点头, 他们家小姐温润谦厚,这些年来这种情况何止一次,小姐都不曾动怒过, 有时候她忍不得还都被小姐强压下了。   采苹道:“表小姐骂二夫人, 奴婢虽然觉得痛快, 却也觉得表小姐太……”   后面的话采苹没说,宁泽也知道她是在指责她不知分寸, 她掐了掐手心, 道:“我答应代替表姐却不是要来受欺侮的,人俯仰一生有可忍有不可忍,小田氏这种人我却忍不得。”   宁泽想若非自己多活了一遭,也不至于暴跳如雷,正因为知道世事艰辛, 知道韩仪清命不久矣, 才更觉这两人可恶,她骂人采苹觉得不妥,然而这对母女对她的“反常”却一无所觉,此时她才明白韩仪清说的那句“别人何曾知道我是什么样”是多么心酸。   此时时间已不早, 日光已偏斜,照在九曲回廊上一段明一段暗。那对母女一前一后走在上面,华服锦裳,款步挪移, 竟然也能摇曳生姿!   采苹不太理解宁泽这些心思,只是这位表小姐的行事让她有些忐忑,总觉得自己走在悬崖边上,一个不慎就会跌落到悬崖下,她转过头看菱花还是笑嘻嘻的,笑意中带了点扬眉吐气的意思。   菱花朝她做了个鬼脸,若是采苹知道了在瀑泉亭的那一幕不知道作何感想,她和采苹不同,心大又爱玩闹,她心里其实十分喜欢这个表小姐。   出了正厅转过几道洞门,到了远香楼前宁泽突然有些胆怯了,因为她的重归不该死的人死了,她怕韩仪清也因为她减了寿命。   三楼的支摘窗被支起,魏萱的声音传出来,声音已经镇定了许多。没有哭音,也没有互相安慰,语音淡淡,在说:“时棱又长高了,长得又机灵又可爱,就是还老缠着那位伶人,你舅母也是心宽,都不圈住她。”   “时棱小丫头主意大,倒和泽表妹小时候有些像,一旦定了主意别人再哄再骗都是无用的。”   声音轻弱,尾音缠绵,是韩仪清的声音,宁泽提着的肩膀一松,这才松口气,如今是正德九年秋,距离正德十年春还有半年,她想着韩仪清不会有事,却又怕因她之故有了变化,此时听见韩仪清醒过来了,才觉得轻松了许多。   宁泽进楼嗅到一股药味,似乎是在厢房中熏了艾草,她走到西厢门前,又听到魏萱说:“这可不像,泽儿小时候傻傻的,可没有时棱这般机灵。”   “姨母偏心了,同是你的外甥女,你怎么能褒一个贬一个。”宁泽笑着迈进来,面上也作出一副不曾担忧的模样。   魏萱看到她,从绣敦上站起来,拍了拍她的头,有些气恼的说:“我原说错了,还是你表姐说的对,是像,鬼主意都大,那魏国公府也是你可以乱闯的,你到底偷偷跑哪儿去了?”   宁泽却不能告诉她,笑嘻嘻含糊着不作答,等到魏萱走了,她才神神秘秘的将纸笺掏出来递给韩仪清,韩仪清给沈霑那封信不过是为了纾解自己的一腔情思,她并没有想过能得到回信,现在有了回信也不觉得欣喜,有些儿郎志在四方,岂会因为一个闺阁女儿生出缠绵的心思。   宁泽见她低头看信,脸上却无喜悦,问道:“这回信表姐可觉得满意?”   韩仪清笑笑说:“字写的真好。”   对于信中内容却一字未提,她不知道宁泽是如何得到这封回信的,却也不想问。若她只是普通的病弱,若是她能嫁给沈霑,她想她必然能与他举案齐眉,到最后她应该真能得到信里的这种回应。   虽然并无欣喜,她还是唤了采苹拿了方檀木匣,珍而重之的将信放了进去。   晚上入睡前宁泽才发现迎春花的手帕不见了,她翻找了一阵,还是没找到,心知手帕估计遗漏在了魏国公府,幸而这个手帕除了李暄和他的护卫别人不曾见过,她想到这里才略略放心。   ——   这日下了早朝,宣德侯陈豫顿步半天还是转道去了乾清宫,他现在的官职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都察院作为天子耳目风纪的部门,他曾经又是当今圣上的老师,他有责任向皇帝进言,纵然每次都让他觉得无济于事。   在乾清宫门口却遇到了身着飞鱼服的年轻人,这人长得人高马大,狭长眼有几分凶相,是锦衣卫指挥使姜淮。   姜淮向他行礼,并无多言,略一顿便要继续前行,陈豫却叫住他道:“姜大人,老朽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姜淮愣了愣,他们锦衣卫和都察院虽然都是监察机构,走的却是两种路数,两方素无瓜葛,倒不知道他还有话同他说。   “陈侯言重了,您请讲,下官洗耳恭听。”   这件事情陈豫也不能确定,这半年沈霑一改往日作风,开始张扬行事,他做的那些事都传入了京城各家权贵中,他有派人去查实却一无所获,似乎一切只是传言,而这些传言的源头似乎便是来自于锦衣卫。   陈豫道:“锦衣卫身为天子近卫,代行天子事,揭发监察文武官员本是你们职责所在,只是有些人现在还动不得,大长公主还政不久,圣上还不熟悉政务,若一些官员遭了弹劾会牵扯甚重,甚至会动摇国本,还望姜大人三思而后行。”   姜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锦衣卫不过是圣上的耳目,我们耳目只需将看到的查到的一一上禀就是了,至于结果会如何,那是由圣上裁夺的,我等可不敢隐匿不报。”   陈豫又问道:“姜大人可有查到实证?”   “陈侯这就是难为下官了,这却是不便告知了。”   看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陈豫便能猜到锦衣卫应当是真的查清了什么,两人作别后,他进了乾清宫,却见庄严肃穆的宫殿里,掌印太监刘瑾正领着一帮小太监摔跤,正德帝坐在宝座上乐的拍手笑。   正德帝见他来了,因为幼时被训斥的印象犹在,笑容不觉淡了些,坐姿也正经了几分。   大殿中横七竖八躺了许多奏折,被这些太监踩来踩去,陈豫弯腰一个个捡拾起来,双手捧着放在御案上,收拾好向他行了叩拜大礼,正德帝倒是吓了一跳,他虽然是皇帝,但陈侯曾经是太子太傅,除了在朝殿上,陈豫已经许久不曾行过如此大礼,他有些不舍的挥手让刘瑾带着小太监下去,走下宝座扶起陈豫道:“老师何故如此?您有话说便是,朕都听着。”   陈豫道:“今日早朝时,六部许多人上书奏请沈霑兼任文渊阁大学士,臣次来是想问问皇上是否准了这道奏折?”   正德帝便笑了,他并不觉得这件事值得陈豫如此隆重,一个小小的分权机构他并未放在心上,不过他也有准备,从御案上翻了一阵,拎出一道折子递给陈豫,陈豫打开一看见落款便是江淮。这是一道密奏,上书了各级十几位官员贿赂沈霑的经过,罪状条条件件列的清清楚楚。   正德帝笑问:“朕这些近卫能力如何?恐怕你们都察院连些皮毛也没查到吧,朕知道老师担心些什么,只是朕这个表弟到底年少,有这些罪证,若他将来真有异动,老师还怕朕治不了他的罪吗?”   历来查证讲究人赃并获,这些罪状向他们这样的言官可以列出无数,至于是实情还是胡诌就要看能不能查实或者屈打成招了。   陈豫放下折子,突然觉得锦衣卫指挥使姜淮未必就真的是如他自己所言只为耳目,他又问:“看皇上意思是准备让沈大人兼任文渊阁大学士了,只是如此放权下去,将来恐怕不好收拾。”   皇帝可以直言,他却不敢说沈霑有反心,但自大长公主监国以来权势日渐分散,如今再不是先祖时皇帝一言堂想惩治谁就能惩治谁的时候了。他看沈霑近日来的动作,下一步似乎又要对西部几位藩王动手,这不能不让他多想。   正德帝却道:“老师多虑了,朕这个表弟身体不好,他纵然有这个心恐怕也没这个命。朕的父皇对不起他,害的他自幼就受了十分的苦楚,朕自然要防着他……”他晃了晃手中的折子,似乎在说这就是沈霑的把柄,又接着说道:“可是他毕竟是姑姑唯一的儿子,这也是他第一次向朕提要求,朕不能不答应他。”   陈豫并不是直言死柬的人,但有时候多少要说些重话这位皇帝才会放在心上,他想了想道:“皇上,马陵之战中孙膑制造假象迷惑庞涓,诱敌深入,庞涓兵败羞愧自戕,臣恐沈大人是故意为之。”   正德帝想了想不能做出决断,有些犹豫,招手让刘瑾进来,问他:“你如何看待朕的表弟沈霑?”   不说官名,只说表弟,刘瑾是个人精,知道正德帝还是护着这位沈大人的,笑呵呵道:“前些日子皇上您不是还在沈大人面前抱怨说奏折累牍连篇,皇上您看着疲累么?再者大学士又不止一个,微臣瞧这沈大人只是想为您分忧。”   正德帝显然比较受用此话,话到此处他已经有些恹恹,又招手让小太监进来玩乐,陈豫不便再多说,告退出来。   关于沈霑,他一面怕锦衣卫压的太紧致使他有反心,一面又担忧他分权过重架空了当今。只是如今这个局面似乎他再做什么都已经无济于事,他走出乾清宫的时候却见沈霑正带着护卫走过来。   昔年他教授太子,沈霑也曾跟着他读过几天书,见到他倒是先行了个晚辈礼,沈霑不爱多言,打过招呼便走,陈豫今日再次拦了人,突然问道:“沈大人怎么看待这天下人?”   沈霑一听脚步立时顿住了,这位陈侯是个廉洁奉公的好官,前世在正德帝被杀后还是他主张迎他进城,此时听他如此问,想了想,道:“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这个回答陈侯可满意?”   这张脸上带着淡然的笑,虽然只和他二儿子陈嗣冉一般大,却已在朝中浸淫数年,本是走马章台的年纪却让人摸不清心思。   陈豫又道:“沈大人所作所为似乎有违此话。”   沈霑竟然点点头笑了笑,再不多言,踱步去了乾清宫。   关于沈霑,陈侯一直记得一件事,当年沈霑跟着他学习的时候,他出了份考卷让他们品评圣人之言,当时沈霑在上面只写了东坡居士的一句词:人间有味是清欢。   陈侯远望那道背影,有些少年意气,步履却十分从容,不知道这人年龄渐大是否还记得曾经年少时的赤子之心,陈侯负手而行,有些忧愁。 第29章 芳魂   转眼便至阳春三月, 又是草长莺飞的季节, 韩仪清让庄嬷嬷给她换上青色挑线绣柳枝的褙子, 又梳了凌虚髻,搬了竹椅躺在湖边柳条下,日光暖暖的, 让她觉得身体略微舒展了些。   魏时枟过来的时候看她正睡着, 将从杏花楼买的糕点递给庄嬷嬷, 手里拿过庄嬷嬷的扇子给她驱赶飘来的柳絮。   韩仪清睁开眼的时候感觉到有手指触在她人中的位置,似乎是在试探她是否还活着, 这手指纤细莹润不是庄嬷嬷的手, 她叹口气略坐起了些,便看到一个冷清雅致的姑娘正在给她赶打着旋儿无孔不入的柳絮,她心里叹口气。   魏时枟见她睁开眼忙收回了手指,她性子偏冷,最会粉饰太平, 即便尴尬你也看不出来。   近日有两件喜事, 一件是十六岁的魏时枟终于定亲了,婚期定在六月十八,定的是她自己相中的陈嗣冉,她也算得偿所愿;另一件是沈家也给韩仪清下聘了, 足足给了五千两的聘金,三牲海味自不必说,还特意送了几匣子妆发,各种饰物精巧细致, 宁泽过来的时候特意给她挑了几对。   她现在耳朵上带的就是一个红玉雕刻的五瓣花,镂空的部分透着亮光,像是日光透过树叶缝隙照下来,一闪一闪,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不至于过分憔悴。   魏时枟一眼注意到了这个耳坠,夸道:“这个好看,衬你,是宁泽那丫头送你的吧?”   韩仪清点点头,宁泽现今已经不住在别庄中,侯夫人田氏以身体有疾为由让身体好了的“韩仪清”回侯府侍疾,而魏萱也因此不方便过来看她,只好留下庄嬷嬷照看她。   冬日里她有一次差点便去了,那次宁泽慌慌张张的要去找沈霑来,只为了能让她再见他一眼,她也想,都想怂恿着宁泽前去,最终却还是拉住了她,她此生纵然短暂也不能这般任性,而且见了又能怎样,终究不是她的。   想完这些她抓住魏时枟,拉她到身前,仔细看了看她,这次是魏时枟定亲后,韩仪清第一次见她,有件事她一直忧虑,问道:“你可告诉陈二公子,这些年在荷花湖中弹琴的是你了?”   魏时枟挥扇赶跑又一簇柳絮,清清淡淡的说:“没有。”   这事上韩仪清知道魏时枟有自己的计较,她本不应该多说,但是近来她清醒的日子越发少了,每次闭眼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醒过来,便越发觉得时间可贵,在不必要的事上纠葛实在没必要。   于是劝她:“陈二公子也是自幼娇宠长大的,听泽表妹说他做事洒脱随意还有些书生气的固执,看他对待泽表妹这件事上的态度,可以看出他不是个灵通的人,万事恐还要你点拨他,你莫要也跟着固执,明明你们是知音,可别闹到最后白头如新,谁也不了解谁。”   魏时枟“嗯”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转头进楼拿了茶和糕点过来,道:“我一大早就去了杏花楼,排了好长时间才买到百合茯苓糕还有莲子银耳片,你多少吃一些。”   韩仪清不忍拂了她意,接过吃了两口,虽然都是润肺的食物做的也不黏腻,但是她已有好些天吃不下东西,勉强吃了两口又呛咳了一阵。   送走了魏时枟,第二日却来了个她想不到的人,是黄秀梅。   庄嬷嬷本要拦下她,她却坚持,韩仪清透过支摘窗听到她说:“韩仪清就在绣楼中,我虽然不爱搭理俗事,眼睛却不瞎心更不瞎,真以为我认不出来谁是谁啊!”   说着话就闯了进来,步子踏的很大,能听到蹬蹬蹬的上楼声,她转过六角屏风果然看到韩仪清歪在榻上,瘦的都有些皮包骨了,哪里还能看出往日秀丽的模样,她一看就红了眼眶,坐在绣敦上,背转身,说是来看人却并不搭理韩仪清。   韩仪清笑她:“以前你只是嫌弃家长里短琐碎,现在都成了不爱搭理俗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出家为尼了呢。”   黄秀梅这才转身面对她,生气道:“你明明对谁都和善,偏偏爱促狭我,真是不招人喜欢。”   韩仪清知她肯说话气便消了,笑问她:“你是如何识破的?”   如果不是魏国公夫人寿宴上宁泽强出头,她还未必能瞧出来,韩仪清虽然是非分明,看到人落水了第一件事肯定如她一般想着该如何张罗着把人救上来,而不是直面矛头,说来也并不一定有这个胆气骂那些公子哥。   沈家下聘的第二日,她去弓高侯府贺喜,两人在抄手游廊上遇见韩仪琲,韩仪琲冷哼一声,十分不客气的说:“你别做梦了,我才不会和你一起嫁给那个病秧子!他那里比得过徐公子分毫。”   她虽然不喜欢沈霑近来的作风,但当年他十五岁中了状元,骑着白马游走在长安街上时,她在茶楼中见过的,他当时穿着圆领绯色状元朝服,腰系光素银带,所谓“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岂是徐呈那种纨绔可以比拟的。   她旁边的“韩仪清”听了韩仪琲的话未曾反驳一句,却在韩仪琲从她身边经过时从容的伸出脚,让这位姑娘摔成了个贴地乌龟。   贴地乌龟是个没种的,爬起来一路哭着去和她祖母告状,可惜她不知道韩仪清身份今昔不同往日,再也不是她祖母能拿捏的了。   她那时候便确认了眼前这个“韩仪清”并非韩仪清。   黄秀梅道:“你那位替身做事太过直接,不像你总是思虑再三,其实破绽颇多,也是后来我才想起来魏国公夫人寿宴那日,她吼人的时候嗓子可是好好的。”   韩仪清忙道:“那是我表妹宁泽,可不是什么替身。”   黄秀梅不以为然,是表妹也是替身啊,她确实是不问俗事的,你同她解释一通她也未必就明白谁是谁,她也不愿知道背后原因,自然不问。   韩仪清又道:“你可有些不厚道了,你既然早知道,为何憋到今日才来瞧我。”   “到底谁不厚道了?你这可就是贼喊捉贼了。”   黄秀梅斜睨她一眼,她昨日做了个梦,梦见花儿枯萎了垂下花苞,她觉得不吉,今日一大早便赶来了大兴,又说道:“春天来了,花儿都开了,你骗我的事自然也过去了,我便来了。”   今日有风,迎面吹来一股淡淡的香气,黄秀梅嗅了嗅道:“这莫不是杏花开了?这才三月初,今年开得倒是早。”   为了印证她的话,春风透过窗缝隙卷进来些粉白的小花瓣,韩仪清看了眼睛一亮,今日她觉得精神好了许多,自己撑着要下床,黄秀梅忙起身扶着她,她走了几步到靠墙的多宝阁上取了两个匣子,抱在胸前。   黄秀梅好奇问:“什么东西这么宝贝,也给我瞧瞧。”   韩仪清笑说:“一些墨宝,不给你看。”   黄秀梅便没再多问,庄嬷嬷见韩仪清起来了,走过来背起她,又劳黄秀梅搬了竹椅出了远香楼,走了没几步便见几株杏树,昨日还是花骨朵,今日真的开了些。   韩仪清躺在竹椅上,伸手去接飘飞的花瓣,有些落在她的肩头,让她又想起那日遇到沈霑也是在这样一个日子,路旁也有许多杏树,风一吹带了些花朵落在他肩头,那时候他嫌弃她太遵守礼教,她听进了心里,因为她的话她学着改变。   到了今日她觉得这一生虽然短却也活出了些自我,她同沈霑其实就是一场偶遇,她并不了解他,与其说喜欢更多的是牵念和遗憾,遗憾不能和她谱写更多事,遗憾不能和他一路相伴。   韩仪清看向杏花枝头,道:“秀梅你再帮我多采一些花瓣撒到竹椅上,这杏花香气沁人,闻着舒服。”   黄秀梅依言又采了些撒在她身上,撒下去时却又觉得不吉,有些生气道:“像撒纸钱似的,我不采了。”   韩仪清笑笑,不采便不采吧,又说:“你自己去逛逛,我有些累了,先睡会,待会儿再和你说话。”   黄秀梅怕扰她休息,沿湖走了几圈,直到她的丫鬟叫她回去,她才过来和韩仪清告别,却见她还在睡着,她轻轻叫了她两声,她还是一动不动。   黄秀梅觉得心里有根弦绷紧了,她做出了和魏时枟一样的动作,手指伸到她鼻尖,只是她没有魏时枟幸运,此时的韩仪清已经没了呼吸。   庄嬷嬷似乎早有所觉,却还在驱赶着时不时扑来的柳絮,淡淡说道:“小姐去了。”   黄秀梅“嗯”了声,她感受到了,韩仪清怀里还抱着那两个匣子,她打开看了眼,一个里面写了一首诗,是王维的相思,她有些后悔,她若早知道会多给她采撷些杏花。   她又打开另一个匣子,那是一幅画,画中人一袭青色春罗衫,肩头落了些杏花,这人她们都见过,她和韩仪清常常因为这个人起争执,但是韩仪清不知道的是,关于他,有一点她是和她一样的。   这世上何止韩仪清一个怀着春思的女儿,只是她却是最可怜的那个。   黄秀梅还不能接受眼前的韩仪清再不会回应她,她知道不雅,但是还是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魏萱和宁泽过来的时候,韩仪清已经冰冷冷,没了一点温度。宁泽晃了晃她,以为她会再睁开眼,然而不会再有,她转身走到远香楼前,那扇门紧紧闭着,再也不会有人从中走出来,她不知道魏萱是怎样的心情,没见到女儿最后一面,没能为她送行……   熟悉的像是还在,真要去触碰才发现已是镜花水月。   黄秀梅觉得昨日那个梦果然不吉,那朵垂下的花在对她说:“我明日就要走了,只有你能送我一程!”   她送了,也只能送到这里,她把诗和画塞给宁泽,转身走了,不想再看韩仪清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再见了,韩姑娘。 第30章 石榴   韩仪琲觉得韩仪清变了, 以前那些弱懦的样子都是伪装, 尤其自文定后, 嚣张的要上天。你骂她她打你,你告状她也打你,简直像夜叉附身。   韩仪琲坐在闺房中, 正对着六扇的雕花木窗, 如今还是春日, 春寒料峭,窗只开了两扇, 她本是拿着山水浮雕的铜镜对镜贴花, 却见有人穿着素白的衣衫站在窗外,眼睛肿成了核桃,看向她的眼神似乎含着满腔恨意,韩仪琲眼皮跳了跳,觉得现在的情况十分不妙。   宁泽手里拿着蹴鞠, 抛起踢出, 她球技并不怎么好,这次却是准确无误的砸在了韩仪琲脸上。   她前世今生也受了很多欺负,也忍让了许多,被火烧、被转送、被衡量、被杀, 一件件一桩桩她也没觉得多生气,但是到了韩仪清身上她只觉得怒火冲天,恨不能按着韩仪琲去韩仪清坟前磕头认错。   可是韩仪清恐怕只能埋在某个山丘上,墓碑上都不能刻上她自己的名字, 只有亲近的人偶尔偷偷去祭奠下她这个无名氏。   采苹说,韩仪清经常念叨孟子老人家的话:“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然后一遍遍忍受着二房的骚扰,这些年姨母魏萱花的都是自己陪嫁的盈利,未曾在公中拿过任何银钱,忍让至斯就是怕韩雪松被夺了世子之位。   然而她却想问韩仪清一句:你这一生到底增了什么?是才艺是寿命还是真的坚忍了心性。   采苹怕她惹事,一路追了过来,只是她走的没有宁泽快,一进来便看到四小姐韩仪琲捂着眼眶,受了莫大委屈似的,哭着指着宁泽,却又没敢说出一句话。   采苹拉着她走,她便跟着采苹出了韩仪琲的院子,上有律法,下有人心,韩仪琲给韩仪清下毒,她却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除了小惩别无他法。   采苹自小服侍韩仪清长大,比宁泽更难受,回到她们自己院子中,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却又怕被别人听到,闷进被子里,哭声呜呜咽咽。   哭声稍歇时,宁泽长叹口气,散了心里那些难过,道:“采苹,你们小姐一辈子活得太糊涂了,你可不要和她一样糊涂。”   宁泽鼻子发酸,两世为人她知道当今这个世道有太多好姑娘包容忍让,却活的不痛快,到头来不过是糊里糊涂埋在黄土中。一生中有人爱重倒还能得个知心人,而更多的不过是在这道枷锁中服侍着整个家族,最后都变了嘴脸。   她知道自己这些想法太大逆不道,也不敢再多想,自己洗了把脸,去前院找韩仪清的父亲韩雪松。   韩雪松正坐在窗前太师椅上批阅公文,最近土地融冻,他正召集流民垦荒,开垦出来了便分发给流民,因为这一举措,他现在街头巷尾名声很好,已经有言官递了折子为他请赏,他也自觉自己这一举措即安置了流民又能增加来年的赋税,等到今年考核时当能官升一级。   看到宁泽进来的时候更是欣喜,之前他安排人做事或者需要别的部门通融时,都是推三阻四,自从魏国公府下聘后各级官员仿佛一夜变了心窍,对他俱都笑脸相迎,办起事敲起章都利索了许多。   这都得益于宁泽,韩雪松觉得年近不惑的自己做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就是让宁泽代替了韩仪清。   他笑盈盈问:“清儿,怎么了?”   他许是怕被人偶尔听去露了馅儿,一直以来都是称呼宁泽“清儿”,他又看向宁泽红肿的眼眶,心里有了计较,又说:“是不是仪琲又惹你生气了。”   宁泽张了张口,好一会才说:“表姐没了。”   这四个字她很不愿意说出口,就像对着莲灯许愿总是不愿意把愿望说给别人,怕一说便破;而另一些时候,有些话不说这件事似乎便不曾发生。   年后韩雪松一直忙于政务,算来已经有三个月不曾见过韩仪清,听宁泽一说做父亲的心如针扎一般,有愧疚,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宁泽看他愣了好一会才恍若初醒般念了句:“我的乖女儿!”   之后便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后面韩仪清是如何安葬的宁泽没再参与,魏萱这些天假说去礼佛不在侯府中,她强打着心神应付田氏和小田氏,亏了上辈子卫风不懈气的念叨,她也能拿出另一幅面孔应对这两人。   魏萱回来的时候人瘦了许多,过来和婆母田氏请安,田氏扫了她一眼问道:“仪清嫁人的日子就要到了,你怎么这样一幅形容,到时被沈家几位主母看到岂不失礼?”   魏萱只说:“茹素多日清减罢了,过两日便好了。”幸而侯夫人田氏并未怀疑。   韩仪琲坐在祖母下首左瞧瞧宁泽右瞧瞧魏萱,又远望了守在门口的几个丫头,忽然感觉到近来大房似乎有些阴气森森,这日陪着小田氏吃过饭,坐在罗汉床上闲聊,她忍不住问道:“我看大伯母她们最近心事重重的,莫不是知道了母亲在堂姐饭食中下了……”   小田氏拍了她胳膊一下,斥道:“胡说什么,人不聪明,话还多,我可真是被你愁死了!”   韩仪琲撇撇嘴道:“母亲若是铁了心让我去做媵妾,那我只能拿把剪刀自戕了!”   说完转身就要跑,小田氏揪住她,怒气冲冲的道:“不和你把话说明白了,你是不是就没完没了了,那好我便问问你,你为何就看上了那位徐世子,为何就非他不嫁了,你可知道男女私相授受是要浸猪笼的,你堂姐那位表妹因为他被活埋你还看不清楚吗?”   韩仪琲可不认同,志在必得的说道:“那是因为遇到的人不对,自然喜欢不来,而且那个姑娘那种身份怎么配得上徐世子。”   小田氏听了她这些话脸上火辣辣的,又想起那日成国公夫人指着她鼻子说:“也不看看你们什么身份!”   韩仪琲又道:“而且那位沈大人唯一的好处就是官做的大,身体却是病弱的厉害,一到冬天鸳鸳小姐就担心的吃不下饭,我要是真嫁过去可不是守活寡么,我才不要嫁!”   小田氏气的捂住胸口,好一会消了气,倒是认真想了想,换了衣服转头去找田氏,说道:“以仪琲这种性子真跟着仪清嫁过去少不得要惹事,还是姑母说得对,是得换个人。”   田氏手持着佛珠,坐在圈椅上,啜了口茶,有意试探她,问道:“那你觉得谁合适?”   这时外面一阵喧闹,有人边走边喊道:“大少爷考了八十七名,成了贡士了!”   屋里两人听了这话都皱了眉头,先前的话题便放下了。   今日是四月十二,韩仪清的庶兄韩云舟过了会试,宁泽本以为他会兴高采烈的过来给她报喜,不成想他却垂着头进了院子,宁泽在喂笼中鸟,放好食物,转身道:“恭喜表哥考中贡士。”   韩云舟和陈嗣冉是好友,两人都有些书呆气,但或许是家世的缘故,他比之陈嗣冉少了狷介之气,行事多了些谨慎。听到宁泽给他道喜,他叹口气说:“有人说我能高中都是托了表妹的福气。”   宁泽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估计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他之所以高中是沈霑从中做了手脚。   最近她也听说了许多关于这位沈大人的事,都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回来错了地方,他做的事和前世完全不同,像变了个人似的,若说前世,她想沈霑恐怕不会那么做,那是个一身清气生怕别人污了他的人,要做什么也只会暗戳戳进行,这辈子却不好说了,他已经十分明目张胆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在科举上做手脚。   宁泽转念却又意识到,沈霑似乎没有必要帮韩云舟,她与这位沈大人算是“素昧平生”,他何必多此一举?   “表哥多想了,沈大人身为读书人怎容得别人毁了科举。”   他这么一说,韩云舟也想到沈霑是连中三元的读书人,曾经还是他的目标,那颗被人污蔑的心就没那么躁动了。   魏国公府,石榴院。   读书人沈大人终于迎来了休沐,他此时正站在石榴树下,抬头看到花苞裂开吐露了花朵,他想到一个老僧人的话,笑了笑。他人长的好,这么一笑,在春日之下更是分外好看。   陈大岭见他心情好,不忍打扰他,却被看门的吴青石踹了一脚,身不由己弯腰跌了进来,他来不及斥责无情的好兄弟,忙站直,正儿八经的禀报道:“大人,大长公主请您过去。”   沈霑虽然是大长公主唯一的儿子,他和他这个母亲的关系却不太好,平日里也不太相见,他从前不爱搭理她,现在已经觉得所有事无可无不可。   陈大岭又道:“大人,您要成亲了,也该去见一见大长公主了。”   似乎是这么回事,他回屋换了常服,进了魏国公府错对门的大长公主府,大长公主从去年就去了泰山祈福,今日是刚刚回来,在泰山时听到有人禀报说沈霑向韩家提亲了,她有些惊讶,她还以为她这个儿子在这件事上比较迟钝,她若不提,他怕是都不记得曾经和人家定亲过。   大长公主问道:“你定亲了怎么也不派人告诉我,我差点便赶不回来,错过了你的亲事可怎么好!”   她说这些就是想得个安慰,但是她这个儿子恐怕是不会回应的,又接着说道:“你是怎么突然想起向韩家下聘了?”   沈霑这次开了口,说:“家里的石榴树开花了,这是之前一个老僧人种下的,他曾说树开花时便是我成亲的日子,他倒是算准了。”   大长公主道:“你不是最看不起方士,说他们方外之人总是言之凿凿警告世人,却又从不入世,对朝廷最无贡献吗?”   石榴树也不过是个说辞,沈霑笑了笑。   大长公主又问:“你可想好要谁与你一同去迎亲了?”   好一会听不到回答,大长公主见他眼眸微微垂着也不知在听还是在想什么,不由得叹口气,他们这种母子关系也不知能不能修补回来了。   沈霑听大长公主说要迎亲,其实顿住了片刻,他这才想起一件事,他上辈子并未成过亲。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过许多重生文,我想多活一辈子的人应该相对清醒些。明天真的成亲,后天真的小登科。 第31章 连理   婚期定在五月初六, 五月四日晚魏时枟过来同宁泽说话, 自韩仪清去后这还是她们第一次相见。   她本也邀了黄秀梅同来, 奈何她说:“要去你自己去吧,有人触景伤情,而我触人伤情。”   韩仪清这一去她的难过岂会比黄秀梅少?只是她和黄秀梅不一样, 韩仪清是她的表姐, 宁泽也是她的表妹, 宁泽自幼丧母,这一年又遭坎坷, 可谓死里逃生, 也是个可怜人。   魏时枟进宁泽院子的时候,宁泽正让菱花打了深井水上来,正用棉布的手帕沾湿了敷在脸上,那手帕素白,盖在脸上像是披麻戴孝一般, 有些不吉。   菱花忙给她行礼, 又对宁泽道:“小姐,表小姐过来了。”   魏时枟已经走过来揭开了宁泽的白面纱,冷声斥道:“她不懂事,菱花你也不懂事吗?今日已经找了全福人铺床, 后日她就要出嫁,你给她找个白帕子遮在脸上是在诅咒谁?”   这话说的有些重,她平日为人有些冷淡,菱花本来就有些惧她, 此时吓得忙跪在地上,魏时枟并不搭理菱花,转而扯起宁泽道:“虽然早知道你不守规矩,可你如此也太百无禁忌!”   宁泽在这些事上确实迟钝,她一说也觉得不妥,她还是第一次见魏时枟发火,便是那日她发现她不是韩仪清时也没训斥她一句。   宁泽道:“表姐,我自幼居住在青州,青州气候大类江南,便是春天也是湿润的,而京城太干燥,我脸痒难忍才会用棉帕敷脸,一时不察用了精白色的手帕,表姐莫要怪菱花,并不是她的错。”   她说完话眼珠一斜示意菱花起来,菱花接收到,垂首爬起来倒退好几步远离了魏时枟,这才转身进了屋。   魏时枟看她脸上好多处红红的一片,有些地方还皴起了皮,不由皱了眉道:“别人在你这个年龄皮肤都是最水嫩的时候,怎么你偏偏这么多毛病,最近已经下了几场雨了,你怎么还是这样。”   魏时枟转头又问菱花:“可有请郎中开药?”   “有的,我去拿给表小姐。”回话的是坐在隔扇前绣鸳鸯枕的采苹,她说着话放下绣样转身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取了个小瓷瓶。   这时菱花已经乖觉的捧了一方红手帕过来,又浸湿了递给魏时枟,魏时枟净了手,将药一点点涂在宁泽脸上,说道:“你这脸恐怕后日好不了了,到时候上妆时多铺一些粉遮盖下倒还好。”   宁泽长在青州,青州近海风中带着湿气,不像京城风一吹她就有些受不住,前世她才到平凉的头几年也是这般,过了几年也便好了。   这次脸痒的却不是时候,后日她就要成亲,顶着一张大花脸嫁给沈霑,可算怎么回事!   宁泽有些沮丧,她虽然是顶了韩仪清的名字嫁人,还欺骗了要嫁的那人,但她对这件亲事却还是很激动,毕竟这是两辈子头一遭。   她又想起沈霑的样子,觉得他风光霁月的而自己却要顶着这张猴脸,到时候一对比岂不是更糟糕!本来就激动的心情更加波澜起伏,恨不能偷取灵药,一夜胜嫦娥!   魏时枟今夜陪着她一起睡,魏时枟话不多,她倒是有满腹心事,比方说她一直介意沈霑和沈宜鸳的关系,比方说柳叶给她的手帕丢了让她很担心,只是这些却都不好诉说,而且她也善于自我排解,不一会便也睡着了。   魏时枟此时却睁开了眼,宁泽住的是韩仪清的院子,这张床也是韩仪清的,昔日她也曾同韩仪清一起躺在上面,两人也不说什么,笑闹两句互作陪伴罢了,而今斯人却不在了。   魏时枟摸了摸宁泽脑后的头发,心想,自己和黄秀梅不同,她觉得有宁泽在至少多个安慰。   宁泽第二日换上了天蓝色疏朵皓纱春衫,送走了魏时枟,转道魏萱的院子,说要出去一趟,本以为魏萱会拦她或者问问她去哪儿,她却什么都没问,便同意了她所求,只是瞅向她的眼神紧紧缩着,好像含了无尽的心痛,宁泽只以为她还在丧女的哀痛中,并未作他想。   她一走出去,魏萱抓着庄嬷嬷的手,埋在她怀中忍不住哭道:“我又害了她啊!”   今日一早,安静了整个春日的二房终于有了动作,魏萱早晨去和田氏请安的时候,田氏让丫头端了一盘莲花馅饼上来,她一贯不爱甜腻的食物,勉强吃了几口,田氏才道:“仪清身体不好,你可有想过日后她在子嗣上会十分艰辛?”   前些日子小田氏对宁泽也说过这些话,事后采苹禀告了她,若嫁过去的真是仪清,她确实会担心,但嫁过去的是身体好好的宁泽,自然不用担心这种事。   近来因为韩雪松风闻渐好,庶子韩云舟又过了会试,她心里也硬气了几分,拒绝道:“时下虽然有许多人家遵循媵妾制,却也非必需,仪清身体渐好,想来将来子嗣上不成问题。”   田氏却又指了指放在花瓣纹青釉盘子里的莲花馅饼,道:“这东西仪清爱吃,整个春日吃了不少。”   整个春日她确实多次看到韩仪静提着亲手做的莲花馅饼带给宁泽,韩仪静是个老实的孩子,又经常被小田氏欺压,她觉得宁泽同韩仪静走进些倒没关系,也没在意她们之间的来往。   魏萱点头应是,头点到一半蓦然顿住,忽然间意识到什么,猛抬起头看向田氏,声音尖锐了许多:“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田氏又重复了一遍方才开场的话:“仪清子嗣上恐会艰难,为了我们弓高侯府着想,还是让仪静作为随嫁和仪清一同嫁过去吧。”   魏萱刚刚丧女不久,有时候看到宁泽心痛,有时候又觉得好歹有这个外甥女在面前尽孝让她不至于太过悲伤,此时明白过来田氏的话,平生第一次做出违逆之举,拿起盘子直直砸向田氏,田氏躲闪不及额上被砸开了花,魏萱又要冲上去,早被田氏房中的嬷嬷捉住。   田氏沉声喝道:“你大胆!”   这一声断喝终于让魏萱清醒过来,时有言官无孔不入,一道不孝的折子参上去,韩雪松就可能丢了官位。   她突然觉得世道浑噩,仪清去了也好。   宁泽出了侯府,让人抬着软轿一路到了京郊相国寺,山寺也不止有桃花还有杏花才盛开,她也不多取,只采了一枝,又沿着山阶向上,到了一处坟茔前,那墓碑上只刻了“爱女之墓”四字。   宁泽将杏花放在坟头,驻足了一会,对着墓碑笑了笑,转身下了山。   第二日一早宁泽就被魏萱揪了起来,她亲自给她绞脸,梳了头插上龙蕊簪,又亲手给她描眉上妆,看到她脸上的红块块唉声叹气一番,拿过蹙金绣云霞的凤冠霞帔给她穿上,宁泽要自己动手都被她给拒了,一切收拾妥当又给她照上翟纹的红盖头,这才握住她的手说道:“二房换了仪静作为陪嫁……”   宁泽就要掀了红盖头冲出去大骂这群不要脸的妇人,却被魏萱紧紧抓住道:“今日大喜的日子你莫要胡闹,嫁过去之后你为主母她为妾,你想怎么惩治她就怎么惩治,且莫着急。”   魏萱张了张口,想说那莲花馅饼有毒,你今后恐怕不会有孩子了。好久才把这句话压下,此时不是对的时机,过去今日再说吧。   这时喜乐响起,外面已是锣鼓喧天,魏萱在她鬓边别了一朵麒麟送子的绒花,穿着士子吉服的韩云舟也走了进来,弯腰欲要背着她上花轿,却又缓缓的站直了,前面走来一人,头戴七梁冠,身穿赤罗衣裳,上绣织金麒麟,面容俊秀,纵然身穿赤色又在吹吹打打的热闹气氛中也有些只可远观的意味。   沈霑给魏萱行了礼,才道:“虽然不合规矩,还是由我牵着她上花轿吧,就不劳兄长了。”   韩云舟被他这声兄长叫的蒙住了,有些不可置信,一时间竟然找不到一句话来回应,连回礼都忘记了。   沈霑走到宁泽面前,道:“手伸出来。”   语声温和含了点笑意,不是开心时的笑意,不是敷衍人时的笑意,笑意里带了点安抚,宁泽方才的怒火被浇熄了些,乖乖的伸出手让他抓住,跟着他一步步被带进了花轿。   门口站着韩雪松韩劲松兄弟俩,还有些他们的同僚,而沈霑找来迎亲的人一个是兵部侍郎张敬之,另一个是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杨廷,韩雪松初见这两个人时吓了一跳,觉得这个沈大人做事委实有些张扬,此举似乎在向世人宣告兵权的归属。   沈霑骑上头戴花的红马,扫了下面的人一眼,指了指后面略小一些的花轿问:“那里面是什么?”   三品官韩劲松施了一礼,笑说:“那里面是下官的庶女,闺名唤作仪静,是仪清的随嫁。”   “原来是要效仿娥皇女英啊,韩侍郎这是把我当成帝舜了不成?”沈霑淡淡说道。   此话一出,韩劲松腿一哆嗦,此等大逆不道的罪名他怎敢认,忙跪下惊呼:“下官不敢,只是媵妾罢了!”   张敬之接口道:“既是妾那便可以随意处置了,沈大人想如何?”   他这边唱罢,杨廷喝道:“那就让人利索的抬回去呗!沈大人府上又不缺美人,多一个多费粮食啊!”   这一唱一和韩劲松听明白了,忙招小厮抬起花轿,灰溜溜的打道回府。   宁泽本来还在计较沈霑同沈宜鸳之间的关系,听了外面这出戏先前这些计较瞬间放下了,这出戏她听的痛快,心里十分高兴,心想沈大人不愧是读书人的表率,很有古人遗风。   之前那些说他必然要遗臭万年的话,此时此刻她已经不记得了。   吹吹打打中前行,轿夫虽稳,风却不甘心,吹开了一角金红的锦帘,宁泽一眼看到坐在高头大马   上的沈霑,他穿着背后绣着麒麟兽的赤罗红袍,腰间系着的是白玉腰带,他人稳稳坐在马上,背影给人一种淡然却也安宁的感觉。   宁泽把锦帘拉好,想着自己也欺骗了沈霑,似乎也没资格计较他和沈宜鸳间的关系,更何况现在的沈大人还年轻,她防患于未然就是了。 第32章 周公   弓高侯府和魏国公府相距不远, 走过一条纵向长街再转进南向横道, 也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   在鼓乐声中, 宁泽被喜娘搀扶着走下喜轿,又在喜娘的唱和声中跨过了火盆,她蒙着红盖头看不到前路, 只听的周围热热闹闹 , 她心里突然生起莫名的紧张, 嫁做人妇委实不是件小事,跨过火盆这刻, 她才切实的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嫁人了, 而她未必能做的好。   她站着等人将牵红递到她手中,却只等来一只手抓住他,手指修长在这种渐热的时候还是微凉,抓了一会也捂不热,宁泽有些不喜欢, 为什么不给她牵红, 有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为何不遵循古礼?   她站着不想动,不敢甩脱抓着她的手,但是也不想这样进去拜堂。   沈霑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声音在她头顶传来:“两个人牵着红绸活像一根绳上绑着的两个蚂蚱,不好看。”   “……”   宁泽以为自己耳朵进了水,幻听了,天下间哪对夫妻不是牵红扯两头, 你一头我一头的进了洞房,怎么偏偏你沈大人就是蚂蚱了?   沈霑扯了扯她,她也不能固执,只好跟着她进去拜堂,又是一阵礼官唱和,两人拜了上首坐着的三人,她看不见上面,只能扫到一水儿的大红吉服,猜测上位的应当是大长公主和魏国公夫妇。   沈霑的父亲沈煜是位将军,是现今五军都督府未分化前的大都督,不过已薨逝多年,前世沈霑之所以能夺得天下也多亏他这位父亲的荫庇,不然本朝军权分散,想反也反不起来。   拜完起身,宁泽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显见的十分开心。上首坐着的是魏国公沈让,他年届七十,已是古稀之年,现已致仕,是上一任的兵部尚书。   想到这里宁泽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沈大人除了身体不好,似乎得天独厚,他是文官,家族又是武官出身,只要他不作死,谁也拿他没办法,然而现今他到底为何要如此张扬行事?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权贵一样。   她胡思乱想着被沈霑牵进了一处院落,从下方可看到两边花圃中有竹节摇曳。世下世族酷爱园林,多有私造,讲究“地与尘相远,人将境共幽”。   宁泽微微吹起些盖头看到此处绿竹摇曳,多有置石,形状不一,前方好像是一扇十二折的房门,这一眼她得到许多东西,便老实了。   她吹起盖头的那刻,沈霑看到她眼珠四下乱转,完全不顾及身边人对她这种行为作何感想,他忽然便想起前世大长公主刚去世那段时间遭受到她的白眼,觉得这个姑娘十几岁和二十几岁时并无差别。   有全福人迎上来簇拥着她们进屋,瓜果砸下来,宁泽吓了一跳,她也真跳了,沈霑被她带的一歪扑倒在地上。   这一下堂中夫人们吓了一跳,生怕她摔伤了,手忙脚乱的要上前扶起她,却见沈霑挥了挥手。   喜娘忙道:“夫人别怕,是桂圆枣子等物,寓意早生贵子,伤不到人。”   谁说伤不到人?她都快被沈霑砸死了,心想这人是根草不成,一吹就倒。   沈霑不知道有人会被瓜果吓到,冒失的出乎他意料,幸好身下软软有个垫背,他拉着宁泽起来,牵着她坐到拔步床上。   喜娘嘴里又念叨了一阵唱词,走完这些必须的过程,所有人终于都退下去了,一时无声,只有一阵竹叶清香飘入宁泽鼻尖,并不是院外竹子散发的,似乎是屋中熏的香,脚下似乎还有袅袅雾气。   屋中应当有不少夫人们,却只闻得笑声,并不见高语,只有喜娘提醒着下一步该如何做,盖头挑起的那刻,腹诽了一天的宁泽终于安静了。   此前红盖头遮住眼睛她看不到沈霑,就好像娶她的不是沈霑似的,这时看到他穿着一身赤罗衣裳站在她面前,腰间的白玉上沁着丝丝红艳,她终于意识回笼,这真的是官拜二品的魏国公世子沈霑。   再看这人还是低垂眼看着她,眉目偏清冷,眼神淡然沉静,看的她生出些惶惶然。她上花轿的时候觉得沈霑还年轻,一切可以防患未然,此时见他这种毫无波动的神情,方觉这人已经坚毅的不是任何人可以更改的。   喜娘拿过瓠瓜让两人手持了,倒入清酒,宁泽动作不由得有些僵硬,反观沈霑很自然的俯首,同饮一卺后,周公六礼已成,周围响起喝彩声,便先后退了出去,宁泽因为紧张都没来得及看这些夫人一眼。   沈霑见她低着头似乎突然间染上些羞涩,好像是有些欢喜的样子,感叹小姑娘们果然性情多变,很容易喜欢一个人,很容易厌弃一个人。   现在堂中应该是高朋满座,宁泽见沈霑似乎没有出去会客的意思,而她实在想独处一会,问道:“夫君,你不出去会见宾客吗?”   宁泽见他终于眼睛上挑认真看了她一眼,似乎还愣了愣,是嫌弃这称呼太过亲密?   她想了想又改口道:“大人,外面都等着你呢。”   她话音一落,沈霑有些苍白的面容上染上些笑意,他起身走到黄花梨的博古架前,拿了个红釉小瓷瓶过来。   “我听闻你吃药毁了嗓子,上次听到你声音十分暗哑,便着人寻了杨枝甘露来,这是一个游方道士的秘方,是取了百种无根水又遍寻了山岳,取得一株雪莲制成的。前几日刚找人试过,有奇效。”   宁泽接过来,突然觉得他不会是已经知道什么了吧?狐疑的瞧了他一眼,见他还是那张清冷的、要成仙去了的脸,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沈霑又道:“那人同你一样都是吃药烧坏了嗓子,他喝了这药不过两个时辰声音便清亮了些,三天后便恢复如初,你且试一试。”   似乎是真的为了她寻药?也是,如果真的知道什么,何必要娶她,拖出去斩了岂不痛快!   这样一想,宁泽瞬间又放松了,“哦”一声,拔开瓶塞都倒进了口中,有些玫瑰花露的味道,她又开口道了谢。   沈霑道:“过会儿让丫头们给你弄些吃的,我两个时辰便回。”   宁泽点头应是,他这才出门会客去了。   沈霑一走,菱花和采苹才走进来,给她卸妆净面,她此番出嫁只带了菱花和采苹过来,一则怕暴露身份,二则她也不喜欢被那些嬷嬷们管着,她本以为会遭到魏萱拒绝,没想到她竟然十分痛快的答应了。   两个丫头给她换了一身轻便些的水红色富贵花袖衫,又摆了些小食,服侍她吃过,又告退出去,规矩使然,这段时间她得静守空房,等着夫君回来好行周公之礼。   因她平日行事并不太规矩,采苹一直守在房门口盯着她,生怕她做出不规矩的举动,宁泽看她谨慎的样子,安抚的对她笑了笑,她不守规矩也不是在这些事情上,除去中间去了次净室,很是老老实实的等着。   门口的采苹不由得轻叹道:“有时候觉得小姐小孩子心性,有时候又觉得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也不知咱们这位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咱们以后在这个公府可还凶险着呢。”   菱花笑了笑说道:“怕什么,我们做好该做的便是了。”   采苹剜了她一眼,小声斥道:“你怎么也学着胆子越来越大,那毕竟是咱们小姐,她做出些什么还有人兜着,你可不要犯糊涂。”   两个时辰后沈霑如约而至,进来便问她:“怎么样,嗓子好些了没有?”   她嗓子本就好好的,谁能知道具体会恢复成怎样,她又拿捏了下说道:“好多了。”   “那便好。”   说着话张开双臂看向她,宁泽愣住不知道要做什么。   “我不是你夫君吗?不过来服侍我?”   宁泽默然,确实是这么回事,只好走过去给他解开白玉腰带,解开的过程中难免触碰,她羞红了脸,沈霑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也不知是被人服侍惯了,还是本来就如此冷淡,她好歹是个美貌的姑娘,就这么不为所动吗?   等解开赤罗色麒麟礼服,只剩下中衣的时候,宁泽有些不知所措了,颤声问:“下面还有继续吗?”   沈霑觉得也差不多了,自己去了净室,宁泽这才松口气,摊在玫瑰椅上,是真累,成亲最累的莫过此刻。   净室中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一声声撩拨的宁泽心一阵阵紧缩,接下来的事她自然是知道的,她好歹活到二十多岁了,但是此前却从未经历过,似乎蓄积越久的东西越觉得可怕。   她现在恨不能拿把刀斩断这团乱麻,或者一觉醒来她就已经行过周公之礼了,不用面对此时的尴尬。   沈霑出来的时候,见宁泽已经脱了外衫,穿着轻薄的水红色疏朵皓纱中衣,只是却紧闭着双眼,拳头紧紧握着,似乎接下来不是鱼水之欢而真的是舍身饲虎。   此时天已暗,早有丫鬟点燃了案头富贵吉祥的花烛,烛光映照下睫毛闪出一截阴影,虽然瘦了许多,依旧圆润的下颌白净的引人触碰,至少宁泽是这么想的。   “睁开眼,我没这么可怕。”沈霑在她身前说道。   宁泽不情不愿的睁眼,却见眼前的人拿着一张铜镜,铜镜中照映着一张红白相间的脸,脸颊处因为痒有些微微肿起。   宁泽这才想起自己因为风吹,脸颊痒了好些日子,现下正是一张猴屁股的脸,第一个反应竟然是钻进锦被中,藏好才想起骂了声:“大人,你可恶。”   沈霑见她没这么紧张了,才搂住她,把她带进怀里,剥落了水红色中衣,只剩下一件五彩绣多子多福的如意襟,而她怀中的人又因为他的触碰骤然紧缩,沈霑笑道:“你亲都亲过了,再这么害羞可怎么好。”   宁泽只觉现在脑子是蒙住的状态,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他怎么动作她也尽量让自己放松,再多却是不能了,她觉得自己以往那些胆大的劲儿在这件事上完全无用。   初时是有些疼的,渐渐她便觉得得了些趣味……   好久沈霑听到她“嘤”一声,声音清亮尾音上挑勾起,早忘了伪装,忍不住伏在她肩头笑了笑。   宁泽被这笑声叫回了思绪,心想还是第一次听到沈大人这样笑,不知道他笑起来如何,她想看一看,沈霑却按住了她,心想她才十四岁,还小呢,他亲了亲她的额头,说:“睡吧!”   睡吧?宁泽以为自己听错了,蓦然间有些委屈,现在鬼才睡得着! 第33章 无盐   沈霑说完披上衣服起身去了净室, 他穿着银红纱绢白里的长袍, 一步一步走的不快不慢, 哪怕是背影都带着沉静安然。   宁泽趴在床上,心里觉得现在的情形有些奇妙。   前世在她心里也才过去一年多一点儿,她总觉得沈霑已经被各路英雄奉为明主就快要问鼎天下了, 然而现在的他臭名远扬, 十足一副大奸臣的做派, 而且她竟然阴差阳错的嫁给了这位沈大人。   好一会她也爬起来去了另一侧的净室,洗漱中看到身上痕迹, 脸颊烧起红云, 有些尴尬也有些羞涩,她其实觉得沈霑方才就像例行公事似的,很不上心。   而她欺骗了他,还要利用他为韩雪松谋个好前程,她其实心怀愧疚, 纵然因为沈宜鸳的事让她有些厌恶, 她也想着嫁过来要对他好的。   回来时见沈霑已经坐在罗汉床边,他也没做什么,似乎只是认真在等她回来,烛光下脸色有些苍白, 唇色也淡淡的,她这才想起他有病在身,方才大约是累了。   他又换了身衣服,一件大红色的妆花纱织金襕袍松松罩在身上。她上次见他是在寿宴上, 他穿着绯色的礼服,今日因为新婚,来回换了三件也是红色做底色的衣服,只是喜庆只体现在衣服上,并没能染上他的眉梢眼角。   蜡烛已烧了一截,流下许多烛泪,夜已过半,宁泽先前的羞涩消去不少,坐到他对面说:“大人要夜雨对床,促膝长谈吗?”   沈霑一直看着她,见她沐浴后终于自在了些,声音也终于正常了许多,转脸看了看窗外说道:“是夜却无雨,还是芙蓉帐暖度**吧。”   宁泽的脸颊又瞬间烧红,此时有些明白过来,他似乎是在逗她,是因为上次在瀑泉亭她大胆亲了他吗?   不等她想明白,沈霑牵着她又进了挂着金红纱帘的床上,躺好又对她说:“睡吧,一觉醒来后嗓子就全好了。”   床很大,足够让两人互不碰触,只是身侧总是响起轻轻浅浅的呼吸,她躺着想了想,主动靠近了沈霑怀中。其实她不太喜欢这种亲昵的关系,觉得太黏腻。但是有失败的前世这个前车之鉴,她想其实主动些确实更利于感情进展,既然嫁给他了,亲密些总比疏远些要好。   五月的夜里还很阴凉,她一靠过来沈霑便觉得像得了只手炉似的,他见她头埋在他怀中,没有初为新妇的矜持和羞怯,只是很认真的在靠近他。   这点倒和二十几岁的她完全不一样。   他之所以容着她嫁过来,一则因为她曾经给他取药,二则因为卫风。   前世宁泽同卫风之间的纠葛他并不清楚,只是经常能见到这两人斗嘴,在宁泽死后卫风从未提起过她,看着是和魏时棱琴瑟和鸣,到最后却也没能真正放开。   宁泽死后的第五年,卫风战死于沙场,死前托了先锋官带信给他,拜托他每年清明节找人去宁泽坟前祭拜一下。   他都死了,却还怕宁泽成为孤魂野鬼无人照看。   只是在他看终究是卫风用情过深,而宁泽尚且懵懂,不然不会把机会拱手让给魏时棱。   沈霑觉得她压根还没明白其中滋味,想了想对宁泽说道:“前缘宿分最是说不清道不明,你现今这样子倒是挺好。”   宁泽本来都要睡着了,听见这话清醒了几分,但是没听太明白,是在夸她吗?   前缘宿分又是什么?   她瞬间有些惴惴不安,又开始怀疑沈霑是知道了什么,这话莫不是说她同徐呈吧?但她和徐呈之间可是侮辱了前缘二字,旧怨还差不多。   她在沈霑怀中抬起头,只看到他的下巴颏儿,说道:“既然是前世姻缘,那还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都过去了,人投胎转世是要喝孟婆汤的,已经全都忘记了过去,又有什么可去计较的。”   其实也未必每个人都喝了孟婆汤,像她不就记得所有往事吗,她突然有些心虚,好像自己偷了什么似的。   沈霑拍拍她背,说:“改日和你讲个故事,今日便睡吧。”   折腾一整天,宁泽确实累了,顺从的闭上眼迷迷糊糊中觉得前缘宿分说她和卫风倒是很合适的。   只是这中间终究夹了一个魏时棱,或者是她夹在这两人中间,又或者没有谁插足了谁,只是几人都不知道人生可贵,互相赌气罢了。   这一切让她如鲠在喉,已经鲠了一世的前缘何必再续呢。   昨夜晴朗,她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却下起了雨,滴滴答答敲的人想再睡会儿,她翻个身见沈霑已经不在身旁了。   宁泽坐起来见窗打开了一扇,沈霑正坐在旁边的梨花木官帽椅上看文书,檀木的四方腿小圆桌上还摆着好几摞,有水汽自戳了七八个小孔的竹质熏筒里飘出来,轻雾薄洒,带着竹香。   今日是要过去认亲的,她忙唤采苹菱花进来给她梳洗,托了沈霑的福,她现如今也是御赐的一品诰命夫人了。   采苹菱花给她穿上大红色的蹙金绣云霞翟纹的儒裙,又罩上同色的霞帔,又拉着她坐下给她梳了个高椎髻,扑粉描眉之后,虽然好了许多,脸上还是红红白白的。   她自己觉得还好,但是一对比就相形见绌了,她因此不想和沈霑走在一起。雨已经停了,他们没走大道,挑了一条小径走着,路有些湿滑,宁泽小心走着。   沈霑回头看她,她借口说:“路太滑。”   沈霑见她越来越慢,站定等了她一会,宁泽终于慢吞吞的跟上了,沈霑道:“早晚是要与我一起过去,你又躲不掉。”   他的手轻轻抓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看了看说:“也还好,还是能看出底子是个灵秀的姑娘。”   似乎是因为久病的关系,他的手指总是带着微微的凉意,食指正好触到她颈边,这让宁泽想起昨夜情景,纵然昨夜已经相约周公,她还无耻的靠在他怀中睡了一夜,可那都是在烛火吹熄的夜晚,现在却有些尴尬。   这么近距离的,“光天化日”之下被调戏还是平生头一遭。   明明两人不熟,他对她却那般自然,像是认识了许久了似的,她忍不住想这人或许是倚翠偎红习惯了,久而久之连最基本的尴尬也都没有了。   她又想起他昨夜拿着铜镜照给她看,还说什么芙蓉帐暖度**,心想这人啊你不靠近是真的看不出他具体是怎样的。   她认真想了想,还是小声咕哝道:“我本以为大人是个冷清的性子,没想到你竟然这么爱促狭人。我看昨夜你也没觉得什么,想来我这张脸确实无碍。”   沈霑笑道:“昨夜那是烛火暗淡。”   宁泽不理他了,抓住搁在她下巴上的手,好一会才深吸口气,坚定说道:“结同心尽了今生,琴瑟和谐,鸾凤和鸣,我今后必定以诚相待的。”   她不知道沈霑从昨夜到今日的一番举动是为何,但是他这般确实让她放松了许多,沈大人不似她所想的那般冷清,也比她想象中更好相处,这让她那颗提心吊胆怕被识破的心放下不少。   说完是真的觉得有些羞愧了,拉着他的手走在前面不敢看他。沈霑任她拉着,心想把感情当做决心来谈的她估计是独一份了,好一会回应了她一个“嗯”字。   魏国公夫人住的远心堂里此时已经来了好多人,各房夫人们、小姐们都翘首以待,宁泽进去的时候见她们看到她的脸都有些吃惊,估计是要觉得她貌比无盐,糟蹋了他们家这个金贵的儿郎。   堂中瞬间都安静下来,再没有之前的欢快。   宁泽有些无奈,两辈子头一次做新娘子本该风风光光的,谁承想老天爷这么爱看玩笑。   倒是魏国公先开了口说:“五孙媳妇儿怎么弄成了花脸猫了,瞧着倒是挺可爱。”   宁泽终于得了个解释的机会,不然别人还以为她天生如此呢,恭敬的回道:“回祖父,这是风吹的,过两日便好了。”   说着话有丫鬟端上茶来,沈霑宁泽两人给魏国公夫妇敬茶,这一节礼仪一过,魏国公便拉着沈霑走了。   魏国公沈让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沈煥和四儿子沈煜是嫡子,二儿子沈烽和三儿子沈烨都是妾室所出。   其中宁泽最熟悉的是这位四老爷沈煜,他是山东都指挥使司的都司,掌管一省军务。宁泽父亲是山东下辖青州府的知州,而继母刘氏和四老爷的夫人崔氏是表姐妹,是以这位四老爷曾经去过青州几次,宁泽小时候倒是见过。   魏老夫人这时候说:“样貌倒是无所谓,就是要懂得温柔体贴,霑儿身体不好,平日衙门中又忙,你今后要多体谅他才是。”   这是认定她貌丑了?委实冤枉!   宁泽自然不甘辩白什么,忙行了个福礼应是,抬头看了看这个老夫人,上次她做寿她也只匆匆瞧了她一眼,只觉得看上去十分年轻别的却没有印象了。   此时见她也是一派清冷淡然的模样,纵然堂中热热闹闹,她那里却安静的像佛堂,只有两个老嬷嬷在她旁边给她添置东西,也是无声无息的。   倒是和沈大人一看就是祖孙,一脉的不把旁人当回事儿,只顾自己的。   魏老夫人又指了指靠在窗边的一位看上去三十许面相一团和气的夫人说:“这是你四婶。”   远心堂的窗子是推拉式的,现在已经整个敞开,经过晨雨一洗,堂外绿树红花鲜翠欲滴,崔氏正好也穿着翠色的衣服,宁泽背光看过去她像是穿了一丛叶子似的。   崔氏走过来,拉住她说:“看这小脸怪可怜的,我那里正好制了玫瑰润颜膏,回去就让人给你送过去。”   宁泽忙道谢,崔氏也知道老夫人不爱冗杂,她拉着宁泽又见过了二夫人林氏和三夫人陈氏,以及和宁泽同辈的几位夫人。   互送见面礼后,又有几个小姑娘围上来笑着叫她嫂嫂,她早就准备好了各式各样的手镯儿耳饰等物送给她们,都是时下最时兴的样式。   沈家八姑娘沈宜霞手里拿着一个卡口花卉纹金质手镯,上面镶嵌着一个蓝莹莹的宝石,喜道:“这是奇珍阁制的吧,我已经看上好久了,就是太贵了我买不起,多谢五嫂送我。”   语声清脆,银铃一般很招人喜欢,她母亲林氏走过来笑说:“她呀都十一岁了,还是这么小孩子心性,也学不会安静,你莫要见怪。”   宁泽却是真的喜爱这些天真的小姑娘,笑盈盈说:“她这个年纪合该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我看着也是喜欢的。”   采苹此时垂下头有些幽怨,当时准备礼品的时候她就提醒宁泽莫要太过张扬,她送的这些东西足足有千两了,看吧,现在招来多少眼光,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财大气粗!   她怨气太足,宁泽觉察到了,瞧了她一眼,小声道:“没事。”   又是没事,采苹气的不行。   沈家的聘礼魏萱一点没留全给了她,又把自己名下的几个铺子、田产给了她,再加上继母刘氏把她母亲陪嫁折合成的银两,宁泽突然变得富有了,这些已经足够她花用一生,送给小姑娘们的东西自然就贵重些。   再说她都嫁给沈霑了,什么也没这个招眼啊,另外的同这个比起来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了。   宁泽看了看堂中总觉得少了谁,好一会才意识到沈宜鸳并未在堂中。   这时有个穿着沉香色绣紫汤荷花样儿儒裙的姑娘走过来说道:“我早就想见见嫂嫂了,上次祖母寿宴也只是在水榭匆匆一瞥,却已让我好生佩服,我五嫂合该是这个样子,不是那些宵小之辈可以妄想的!”   说话的人十三四岁的年纪,长相明媚,是四房的七姑娘沈宜慧,宁泽品了品,这话似乎有言外之意。 第34章 念佛   沈宜慧的声音不大, 在这热热闹闹的堂中并不突兀, 宁泽却明显感觉到一道冷光射了过来, 这间堂屋进深三间宽约五间,小姑娘们坐在最后面,距离堂中上首其实很远, 魏老夫人却听到了。   言笑晏晏的沈宜慧也察觉不对, 怯生生抬眼看了看冷冰冰的魏老夫人, 立时收了脸上的笑,跪下道:“是孙女无状, 请祖母责罚。”   她这一跪立时引起了所有人注意, 堂中全是沈家嫡系,沈宜慧此时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真是丢脸丢到家了,平日里老夫人并不太约束她们,她一时大意, 有些口无遮拦了。   魏老夫人却没说什么, 倒是她旁边的林嬷嬷开口道:“七小姐如今也大了,过些日子也该议亲了,自明日起,每日卯时到浣溪院跟着我学习规矩礼仪吧。”   这个林嬷嬷本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 陪了老夫人几十年了,她说的话等同于老夫人开口,她可不敢顶撞,忙规规矩矩应是。   宁泽见魏老夫人用茶盖轻戳着茶水, 嗅一下再入口很是享受,十分的波澜不惊,仿佛刚才那记眼神并不是她扫过来的。   她看沈宜慧愁眉苦脸的样子,预感自己以后大约不会容易,若说无状她恐怕比沈宜慧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宜慧见宁泽眉毛拧着,嘴唇也抿的紧紧的,拉了拉她衣袖说:“五嫂莫要怕,祖母平日很宽厚的,是我今日说话过分了。”   她这边几乎是贴在宁泽耳边说的,等直起腰却见她的母亲四夫人也紧紧贴在她身后,她吓了好一跳。   四夫人道:“仪清你莫要怪她,我回去会好好收拾她,你别看她刚才说的几句话挺利索,其实平时嘴笨的很,别人欺负了她,她要好半天才能想好怎么回击,想来她估计又是在哪儿生了闲气了,才有了方才那番话。”   相比二房和三房,大房和四房才是同气连枝,宁泽不清楚这位四姑娘为何说出那样一番话,却也不好说什么。   沈宜慧怨念的看了母亲一样,觉得自己在新嫂嫂面前被贬斥的一无是处,有些难堪,却也不得不承认知女莫若母。   沈宜慧因为和沈宜鸳年龄相近,总是被比来比去,沈宜鸳聪慧又因为大长公主的缘故拜在宋野门下,名声远扬。   她小时候倒是经常因为这些闹脾气,现在大了她也不是小心眼的姑娘,自然不会因为这些嫉妒她,她只是受不得沈宜鸳总是装成一幅小白花的样子,等着这个人那个人为她献身。   去年年节前沈宜鸳一时疏狂喝醉了酒,嘴里念念叨叨着“求而不得”,当时徐呈也在场,那个傻子以为沈宜鸳恋慕平阳王世子李暄,还为此做了错事,只是女儿家那点心思怎么瞒得住同为女儿的人。   她虽然平日里老被人嫌弃木头脑袋,她却是知道沈宜鸳暗暗的恋慕着五哥。这也就罢了,五哥本来就出色,姑娘喜欢他理所当然,只是她不该联合韩仪琲害人。   然而她只是这样觉得罢了,拿不出证据,也曾将怀疑告诉母亲,崔氏却说她妒忌沈宜鸳,故意找茬儿,她气着要辩驳,却被她母亲赶了出来。   她从前可从不曾找过茬,今日一早,却确确实实是去耀武扬威的。   沈宜鸳最近似乎是疯了,在她的水木轩里供奉了一尊观音像,每日早晚焚香沐浴后跪在菩萨前念经祈福。   今日过来时,她特意绕道到水木轩,见沈宜鸳又跪在佛前。   见她闯了进来,沈宜鸳淡淡扫了她一眼说:“你怎么又来了,我这里没什么可让你新鲜的。”   沈宜慧道:“六姐姐,今日是五嫂认亲的日子,你身在大房中,将来你的份例可都是要在五嫂手中取的,甚至将来嫁人都要五嫂做主的,你真不过去瞧瞧,拜见拜见新嫂嫂么?”   大房的儿媳大长公主常年呆在大长公主府足不出户,大房这边后院事宜本来是她的母亲在管着,现在五嫂娶进门了,自然要交给五嫂。   沈宜鸳敲木鱼的手顿了顿,沈宜慧此前是不承认她这个六姐的,从来都是直呼其名,从来没开口叫过六姐姐,现在这么称呼不就是故意气她么,要她知道她和五哥只是兄妹,别的关系莫要肖想。   她现在背对着沈宜慧,看不见沈宜慧脸上的表情,不过想也知道她现在必然得意洋洋的。   沈宜鸳继续敲木鱼,不搭理她。   和人斗气,你自个儿跳脚,别人无动于衷那是最来气的,果然不过一会功夫,沈宜慧又气呼呼的道:“你以为自己害了人敲敲木鱼念念经就能恕清罪愆了,哪里来的这种便宜买卖!”   木鱼声终于停了,沈宜鸳这才从蒲团上站起来,转身看着她道:“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再者我也不曾真的害过谁,曾经虽然产生过邪念,幸好苍天怜悯让我没有酿成大错。只是我不杀伯仁,伯任却因为而死,我心里愧疚,这才诵经祈福罢了。”   最后这句却是说的徐呈为了她害了宁泽了。   沈宜慧瞬间气红了脸,抓着丫鬟竹琴的手抖啊抖,觉得她这话无耻却又想不好怎么反驳,好半天才抓住沈宜鸳的痛点道:“五哥现在已经娶了五嫂了!”   沈宜鸳笑了笑,又走到蒲团边跪好敲起了木鱼,沈宜慧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气鼓鼓一脚刚迈出门,又听她说道:“昨日早晨朝霞盈门,你看着可觉新鲜?”   沈宜慧不知道她是不要又要给她下套,停在门口不接话。   沈宜鸳又道:“见到朝霞自然是新鲜的,只是朝霞之后雨过天晴偶尔出现的那道彩虹才是最炫目的,你说等见到彩虹谁还会记得前面的朝霞呢?”   沈宜慧木愣愣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话中意思,瞬间各种市井俚语涌入她的脑海,奈何她是国公府的姑娘,不能骂人,最后只能“呸”了声,给自己招了一身气一路到了远心堂。   她想到这里气劲又上来了,很想将这些话转述给新嫂嫂,只是现在时机不合适。   这时有丫鬟上来,给魏老夫人施礼道:“老夫人,宴席已经准备好了。”   魏老夫人这才对着宁泽招了招手,道:“五孙媳妇儿,你过来,认亲一时半会也认不全,随我去用膳。”   宁泽忙顺着她招手的方向走过去,和林嬷嬷一人扶住她一边,宴席设在远心堂的小亭中,亭中摆着两张圆桌,圆桌上摆放着满满的珍馐,亭的两侧有两个红釉约半人高的大瓷瓶,其中插着天竺、紫藤、玫瑰等时令的鲜花。   圆桌中间铺了一层五彩的花朵,花团锦簇看着十分喜庆。夫人们坐在一桌,小姐们坐在一桌,宁泽本应该坐在下首的位置,但因为是新妇,和四夫人崔氏一左一右坐到了魏老夫人两边。   一席人谨守食不言寝不语,只能听的杯箸之声,一顿饭吃的乏味又无聊,饭毕众人又略说了一会话,便各自散了。   宁泽走后,魏老夫人才略略皱起眉头对林嬷嬷说道:“我怎么看着老五这个媳妇不但容貌有些不美,人也有些愚钝呢?”   今日是认亲宴,最该到场的大长公主不在,她原以为等老五媳妇过来远心堂少不得要委屈一番,不识大体的可能哭上一两句,识大体的便是忍着估计心里也不会痛快,也会知礼仪的问问婆母何在?   谁知道一场叙见加一顿饭的功夫,这个老五媳妇儿竟然一无所觉,提都没有提她的婆母。   林嬷嬷叹口气道:“心思少自有心思少的好处,不是每个人都像小姐一样,心里有把明镜,她这个样子,我倒是觉得和五少爷正般配。”   什么都是自家的好,更何况是她养大的沈霑,魏老夫人还是觉得委屈了自己的孙子,有些不满的说:“魏家那个小姑娘不但管不好家宅,也不会教导女儿。”   这确实说魏萱的不好了,林嬷嬷道:“这以后不是有您吗,多提点提点总是能圆融上几分的。”   宁泽早晨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成亲的那个院落叫猗竹院,与之前寿宴那日唱戏的院子芳林苑隔湖相对,园中两边花圃中种着几排翠竹,看着倒是好看,就是招蚊子,宁泽回到院中的时候却见一人坐在竹阴下的石凳上。   是个年约三十许的妇人,穿着花彩球纹妆花缎的褙子,五官明丽带着雍容之美,见她来了眼含笑意的迎上来,道:“这是五弟妹吧?长得真是……”   后面的话在看到宁泽这张脸时,卡壳了。   菱花在后面垂了头,憋笑憋的红了脸,被采苹警告的掐了一下。   猗竹院中除了采苹、菱花又新配了四个大丫鬟,有两个是惯常跟在沈霑身边的,一个叫绿意,瘦瘦的人却十分灵活;另一个叫香柳和采苹一般老成持重,此时迎上来的便是香柳。   香柳笑盈盈的说道:“五夫人,这是我们二小姐,是我们五少爷的嫡姐。”   那不就是徐呈的母亲吗?   这是宁泽的第一个反应,她早就想看一看养出徐呈那种儿子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此时却见她眉目柔和说话也温吞,与她想象中不一样。   沈宜修又拉住她的手说道:“上次祖母寿宴呈儿冲撞你的事,我听说了,我已经好好说过他了,你可莫要同他计较。”   她很想冷冷回给她一个眼神,再问一句:“徐呈故意毁人名节你又是怎么说的他?”   她因为此事上辈子流离在平阳,今生又差点被活埋,若不是阴差阳错的代替表姐嫁了过来,这辈子兴许也已经死了。她为此承担了罪罚,不知徐呈可曾受过?   沈宜修见她脸色不太好,似乎有些生气,她觉得徐呈做的事虽然过分,到底也挨了她一巴掌,便不消气也不至于现在发作,恐怕还是因为母亲的缘故。   宁泽这时问道:“二姐怎么今日过来了?”   今日是认亲宴,一般嫁出去的女儿不会在今日回娘家。   沈宜修这才解释道:“我来是想同你说,昨日圣上龙体微恙,母亲一早进宫去了,所以今日才没能赶回来,你莫要为此伤心,母亲也是没有别的办法。”   宁泽今日一进远心堂便发现上首只有魏国公夫妇不见大长公主,她倒是觉得没什么,因为提前知道她会同沈霑决裂的缘故,她并未想着去亲近这个婆母,自然也不会因为她而有所触动。   这边说着话,她请沈宜修进屋,坐在罗汉床上,沈宜修又替大长公主说了几句好话,才说道:“你既和五弟成了亲,也要多劝劝他,多让他和母亲亲近些,让他莫要老惹母亲伤心,当年的事母亲也是无奈之举,总要顾好了上面那位我们才能安稳。”   先不提她能否说的动沈霑,就沈宜修这些话她却听的不明不白,宁泽想了一番理不出头绪,问道:“二姐说的我听不懂,二姐可否告知当年发生了何事?” 第35章 武姜   若说当年, 那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沈宜修叹口气, 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也是母亲,还是个太过仁慈的母亲,其实她对大长公主的行为也并不能全部谅解, 但她此番是来做说客的, 想了想道:“当年圣上年幼, 先帝病重时欲要母亲代为辅国,先帝担忧……”   说到这里沈宜修顿了顿, 看了看开了四扇的窗格, 怕隔墙有耳,又想到此地是沈霑的地方,应当无碍,抬手挥退垂首在屏风前的几个丫鬟,才放下心说道:“自古以来外戚干政有些致使朝廷动荡, 有些可能就要改朝换代, 先帝为了防止外戚干政便下旨让母亲代为辅国。”   “只是先帝担心外戚,也担心母亲,母亲生我时损了身体,调养了十年才又有了身孕, 先帝担心母亲生下儿子威胁到当今圣上,便让母亲打胎。今上是母亲的亲侄儿,母亲舍不下胎儿也舍不得当今,最终权衡后还是服了打胎药, 药喝到一半便听到了丧钟,后来静养了月余才保下了五弟。”   听到这里宁泽虽然觉得对于沈霑来说或许过于残酷,但是当时大长公主控怕也是别无选择,如果因为这个嫉恨自己的母亲似乎有些小心眼了。   沈宜修又道:“母亲身为公主,身份看着尊贵,却也有很多无奈,当年确实是无奈之举。我此番过来一是想同你解释母亲今日为何不在,二是想着你若是能劝劝五弟,让他同母亲和好如初,那便再好不过了。”   沈宜修想着沈霑自己做主定亲,又主动下聘娶了“韩仪清”,对她自然和别人不同,“韩仪清”兴许真能劝说他一二。   宁泽却想着要想和好如初,那也得有从前,有最初才行。   宁泽想了想,问道:“敢问二姐,从前大人和大长公主关系如何?”   沈宜修并未多想,有些无奈的说道:“朝中事太多,当今身体孱弱,母亲实在分|身乏术,五弟是跟着祖母长大的,他自幼与母亲便不亲近。”   宁泽又问:“圣上这次是生了什么病,大长公主为何这般着急入宫?”   沈宜修不疑有他,说道:“圣上有些爱玩乐,昨日同人摔跤,伤了龙体。”   宁泽算了算,当今似乎二十有五了,玩乐摔伤了,一个母亲就要甩下新婚的儿子和儿媳急慌慌进宫去吗?她不太能理解。   圣上的皇后、妃嫔,还有那么多太监宫女都是吃素的吗?都是不能照顾人的吗?   她终于明白当年卫风为何说她是管中窥豹了。   有些人很轻易便说出一句话,下一个决定,也料想不到事情后面会怎么发展;有些人却是在下棋,牵一发而动全身,沈霑显然属于后者。   宁泽想前世他将那个“舍”字说出口,恐怕便已做好了大长公主会身亡的准备,至于当年具体为何,她想她恐怕是得不到一个确切答案了。   或许是大长公主以死相逼来保她救下来的幼帝;或许大长公主知道事情已经毫无转圜的余地,有意给沈霑按个弑母的罪名;亦或许沈霑本就和大长公主没有感情,并不在意她将会如何。   宁泽摇摇头招手让人送了茶点上来,今生事尚且糊涂,更何况那些不可追的前世。   沈宜修喝了口茶,才觉得情形不似她所想,对面这个姑娘有些不为所动,并未因为她的话而有所触动。   她想着这个五弟妹毕竟年幼,并不能认识到一位母亲的难处,她又劝说两句,却见宁泽怔怔不语。   宁泽却是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宁正平,胸中难免涌上一股怒气,她自幼丧母,宁正平却从不曾想过该如何教导她,也不曾为她着急过,更不曾问过她吃饱穿暖了没有?   当今天下以孝悌为先,卧冰求鲤者被奉为天下表率,她不敢反驳,也相信有些人能被感化,可是让她不怨却是不能,她有错,宁正平就没错了?到头来到底谁错在先,谁又知道呢!   宁泽道:“听到这里我倒是想问二姐一句话,这句话我苦思不得其解,还望二姐能指点迷津,诗经有云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此话何解?”   沈宜修觉得事情有些脱离了预期,眼前这个脸颊肿肿的小丫头并不是个唯唯诺诺的,似乎极有主意,不太能被人劝服的样子,她即问了,她便答道:“自是说父母生养儿女不易,抚育长大更是艰辛。”   宁泽道:“即如此,我想问二姐一句,大长公主可曾养育庇护过沈大人?”   沈宜修一时噎住,她自己其实也一直觉得母亲偏心,总是照顾当今多一些,前些年因为忙都不曾对五弟嘘寒问暖过。   宁泽又道:“二姐连自己都不能劝服,就要我这个做弟妹的去劝大人,这不是难为我么?”   沈宜修本身对自己的独子徐呈就十分溺爱,才将徐呈养成那样的骄子,可谓是孤犊触乳了,她这般的人怎么可能认同大长公主的行为?   沈宜修又想了一番,左右无话可辩,不多时便告辞了。   沈霑回到猗竹院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雨,他打着七节的竹伞,雨滴自伞檐连成珠儿滴落,在雨中他人显得更加清致。   宁泽坐在门庭之下正无聊的观察翠竹摇摆,内心反反复复想着沈宜修说的一番话,抬头看到沈霑时忽然觉得他没有那么远了,亲切了许多。   宁泽玩笑般问他:“大人寒呼?欲食乎?”   沈霑收了伞,将它交给一个小丫鬟,几步走到她旁边,宁泽仰头看他,他还穿着赤罗色绣麒麟的的礼服,红衣服穿着他身上竟然也带不出一点张扬,还是那般清淡。   沈霑说:“这话熟悉,你倒是涉猎很广,读书很多。”   《项脊轩志》中归有光在轩中苦读,其母以指叩门扉问:‘儿寒乎?欲食乎?’,今日沈宜修一说大长公主做的这些事,她就想起了这句话,她每次读到此处总会湿了眼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母子情深,短短六字道出了一个母亲所有的温柔和牵念。   宁泽以为夸她,有些沾沾自喜的说道:“我母亲爱书,藏书颇丰,我性子又野,四下淘了不少,我虽然考不了科举,学问却是不差的。”   学问谈不上,其实是歪理颇多,沈霑也不戳穿她,见她手伸到他面前,笑嘻嘻说道:“劳烦大人拉我起来。”   他抬手丢给她一个瓷瓶,淡淡的说:“先抹药吧,不然以你现在这幅样貌不大能让人生出怜爱来。”   宁泽兜手接住,摇头叹息,她早就发现了沈大人虽然惯常和善,却是个冷情的,昨日因为不愿扯牵红,伸手倒是痛快,今日连拉她一下都不愿意了。   宁泽想,她的第一次进攻宣告失败。   她抹好药进屋见沈霑已经换了身松石绿绣唐草的常服,她低头瞧了眼自己身上同色绣唐花的短衫长裙,便知道是某个好心的大丫头特意准备的,只是她脸还没好,这么站在一起定然又要被人嫌弃。   她想起今日早晨远心堂中众位夫人小姐的眼光,有些气愤,又拿出药抹了一遍,只盼着快些好起来,好扬眉吐气。   等着晚饭摆桌的间隙里,看她百无聊赖的趴在窗前听雨,沈霑忽然问她:“你说自己性子野,爱四处淘书?你不是因为生病常年囿于闺中吗?”   宁泽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漏了,她这种性子,一旦觉得和谁亲近了很容易卸下防心,左右琢磨着该如何应答,沈霑不过逗逗她,要真挑她的疏漏,那她恐怕早就千疮百孔了。   这几日时雨时晴,天气多变,最近对官员新一轮的考核紧锣密鼓进行中,再加上成亲又忙碌一番,他身体有些不适,忍不住清咳两声。   宁泽听到咳嗽声却是猛然抬头,这一年来,她住东厢,韩仪清住在西厢,她每日每夜都能听到她不间断的咳嗽声,听到这个声音就觉得焦躁不安,生怕那块白手帕又染上点点血迹。   沈霑见她不说话,也不替自己辩驳,只是看着他,眼里似乎含着满满心疼,此前陈大岭已经告诉他沈宜修来过。   沈霑笑了笑,故意问:“你在想什么?是在担心自己会做寡妇吗?”   会有人在新婚第二日就说这般不详的话吗?宁泽忽然有些生气,韩仪清刚刚去了,她受不得这个,便道:“我不过是想起一个典故觉得很适合大人。”   沈霑便问:“是何典故?”   宁泽道:“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武姜偏心只爱幼子,郑庄公怨其母偏心,将母亲迁于颍地,后来自己后悔了,母子重归于好,我在想大人会不会和大长公主重归于好。”   说完这话她见沈霑没有反应,只是看了看她,眼神中并无更多的情绪,人与人之间总有些不可触碰,哪怕是夫妻,更何况他们都还不熟悉。   宁泽觉得自己有些逾矩,又道:“我只是觉得大人小时候有些可怜,并无其他意思。”   沈霑从未想过会有人可怜他,忍不住笑了笑,诚实说道:“那倒不是,我祖父祖母十分疼爱我。”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宁泽却想了许多,兴许是雨天的缘故,让她忽然涌上些悲伤来,感觉有小锤子一下一下敲打她的心,这才恍然觉得自己其实没有可怜谁的资格,她自己才有些可怜,只是她不爱自伤自怜,总是忽略了这点。   沈霑见她垂下头,眼神中的顽皮消失殆尽,人也有些恹恹的,他觉得自己似乎逗人逗的过分了。   想起她方才鼓足勇气伸出的手,其实他抓住了也无碍,沈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道:“带你出去走走。”   宁泽愣了愣,不大明白,沈霑拉起她道:“不是要夜雨对床,促膝长谈吗?那我们换个地方。”   直到打着竹伞走进雨幕中,雨水溅湿了长裙,她看着抓住她的手,宁泽才意识到她一次进攻似乎成功了。 第36章 五嫂   宁泽穿着松石绿的六幅湘裙, 平时走起路来倒是逶迤生姿, 然而此时下着雨, 裙摆带水溅湿了她自己也带累了旁边的沈霑,有些溅起颇高都溅到了脸上。   若是换成别人的话,沈霑想他会远远躲开, 泥水雨水混在一起也不知道有多脏, 只是旁边是他刚娶进门的小姑娘, 虽然不是鹣鲽情深,但也不能冷落或者拒绝, 如果最后像卫风和她似的成了怨偶, 那他何必娶她?   他站定看了看宁泽,道:“不然我抱着你走?”   宁泽可不认为他会真的抱着她,而且他能抱得动吗?她上下打量了沈霑一番,又忆起昨夜,好像沈大人也不是她想象中那般文弱。   其实现在还没走出猗竹院, 她完全可以回去换一件轻便的衣服, 只是伞只有一把,宁泽素来身体好,淋点雨没事,完全可以冲过去换好了再过来, 只是她顶着多病的韩仪清的身份,现下似乎进退两难了。   他们这些世家公子似乎都喜欢安静带着仙气的姑娘,她很想在沈霑面前保持一幅温婉可人的样子,让他慢慢喜欢她, 不要把心思转到什么秦夫人,沈姑娘身上。   只是从最初事情似乎就走向了岔路,比方她现在这张大花脸,她想了想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其实还有一种办法解决眼下窘态,她大声叫道:“菱花,快给我送把伞过来。”   吼完都不敢去看沈霑,怕被他嫌弃,自带局促低了头,忐忑搓着手不看他。   沈霑却笑了,他前世便知这个姑娘不拘礼法,很有些独辟蹊径的意思,他手抚上她的额头把她的头扶正了,道:“你做的很好,怕什么?”   撑着她额头的手凉凉的,宁泽转个头看着她,她眼睛本就看着湿漉漉的,此时雨水又打湿了睫毛,看上去像个小可怜似的。   沈霑这才觉得他是娶了个小美人儿,他手触了触的腰身,觉得就是太瘦了些。   听到一声吼的菱花,抱着把大伞赶过来,待走进了看到上下其手的沈大人,瞪大了她那双憨憨的眼睛,这一呆手一歪,雨落了半身。   这也能卿卿我我?雨夜春情,果然挡也挡不住,菱花想表小姐果然不同凡响。   她把伞递给宁泽,觉得自己也该嫁人了,她比表小姐还大一岁呢,就是不知道这位心大的表小姐什么时候能想起她和采苹,不由得有些忧伤。   宁泽撑开伞慢慢走远了几步,这才回过味来,自己那样子不矜持的大吼大叫并没有遭到嫌弃,若是卫风估计又要骂她不守规矩不是个闺秀了。   沈霑道:“其实抱着你也无碍的,你自己走不也要弄得一身湿吗?”   话说的好听,宁泽却不信,仰头看他道:“也是,自己走路还怪累的。”   作势要收伞,她身上已经溅了不少小泥点子,脸上还有些水渍,沈霑选择拒绝,培养感情也不急在这一时,率先打着伞走在前面。   宁泽早就料到会如此,她自己一把伞倒觉得自由许多,欢快的踏着水跟在沈霑后面。   他们刚一走出猗竹院,就闪出一个穿着斗篷的高大人影,面貌普通,人看上去板正严肃。   陈大岭本要行礼见过新夫人,看了一眼后,半弯着身子顿住了,讶然的看了看他们家大人想求个解释。   这姑娘他看着脸熟啊,虽然脸上红红白白一片,但是那眼睛那鼻子那不就是……这难道不是青州宁知州的女儿宁泽?不是大半年前被活埋的姑娘吗?   陈大岭要抓破脑袋了,沈大人不是娶的弓高侯府的韩小姐吗,怎么变成宁家的姑娘了?   怪不得这些日子吴青石总是志得意满神神秘秘的对着他笑,他和吴青石都是十几年前被沈霑从破庙中捞出来的,他们跟着他已经快十二年了,现在有些事吴青石知道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这个贴身护卫是不是被嫌弃了?   陈大岭忽然又想大人为什么要娶宁姑娘?这姑娘还和徐世子私奔过,大人怎么这么看不开。他脑子一转忽然有些害怕,难道大人一开始看上了宁家姑娘!   所以他从青州回来后大人就开始倚重吴青石,因为他是徐世子的帮凶,他曾经帮着送过花、送过吃的、送过糕点,还送过情诗。   一时间他接受不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悲泣道:“属下誓死效忠大人,哪怕死也要死在大人面前,求大人成全!”   本来谁也没注意到他,他这一跪给自己找了足够的存在感,宁泽不解的看向沈霑,问:“他这是怎么了?大人要赶他走吗?”   沈霑觉得每次陈大岭都能自己演一出戏,唱的比卫风都好,整天脑子里东想一堆西想一堆,心智自十岁起就没再长过。   沈霑皱皱眉,打着伞继续往前走,宁泽回过头见陈大岭埋头跪在地上,恶狠狠瞪他几眼,描补道:“大人,你这个护卫不怎么聪明,死在大人面前多碍眼啊,不然你别要他了吧?”   沈霑错开一步走在宁泽的正前方,闻言道:“他还是有些用处的。”   其实宁泽也不过说说,她也左右不了沈霑的思想,再者当年那些事陈大岭也不过听令行事,她也不会真的嫉恨陈大岭,只是觉得他似乎有些傻。   “什么用处?”宁泽问。   沈霑道:“夏日雨前总能听到蛙叫连天,今日你可曾听到蛙叫声?”   她这样一说宁泽才意识到国公府内有多处湖泽,奇花异树不知凡几,该有许许多多青蛙隐藏在其中,一到雨天必然要听到蛙鸣一声声不歇的,但今日安安静静,她什么也没听到。   “这就是他的用处了”沈霑说。   “湖中草丛中的青蛙都被他抓了,近日他在粘蝉,等他把蝉也粘尽了,再撵他出去。”   两人说着话渐渐走远,陈大岭功夫好,耳聪目明,这些话也听的清清楚楚,更不敢起来了,还站在猗竹院的菱花看到这些,虽然她不知道陈大岭做错了什么,但是她也老被人嫌弃傻的,不由得心里对他多出了同情,转身进屋又抱了把伞出来,撑开递给陈大岭,说道:“淋着雨怪伤身体的,你还是打着伞跪吧。”   陈大岭很想就这样跪上一夜,聊表寸心,可是似乎并没有人能看到,跪也得跪在大人能看到的地方,他站起来接过伞,看到是个憨气可爱的小丫头,此时又在猗竹院门口,他先言谢,又问道:“敢问姑娘是?刚才跟着大人的可是咱们新的少夫人?”   “什么新夫人?难道还有旧夫人不成?”菱花心想怪不得别人嫌弃他了,她都觉得他傻,又道:“那是我们小姐,自然是咱们的少夫人了。”   陈大岭又问:“你们家小姐姓什么?”   菱花觉得这人真是古怪,她有些后悔给他送伞了,谁不知道大人娶的是弓高侯府韩家的小姐啊,菱花瞅了他几眼,赶紧小碎步跑着回屋了。   魏国公府历经三代帝王,逐年扩建,前几年刚买了隔壁一个郡王的宅子,现在可谓是全京城最大的宅院了,里面只住了沈家嫡系三代,别的都迁出去了。   大房到四房并没有划分出单独的院落,却也是按片分的,靠东住着的是大房一系,西面是三房,南面是四房,北面是二房。   从猗竹院走出来不久,此时天还微明,宁泽站定在一处还未落锁的院落中,院中有个大水车卷着泉水下落,水沿着木褶汇入种着多种牡丹花的花丛中,花儿虽然被雨敲打的有些憔悴,雨打残花却也有别样的美,院中另有秋千架和高低不一的木制石凳,很有意境。不像她的院子中,目前只有长疯了的竹子。   宁泽抬眼瞧了瞧匾额,上面刻着魏碑体的三个大字:水木轩。   宁泽好奇问道:“这是谁的院落?”   沈霑觉得世事有些奇妙,不论是宁泽同卫风的再遇还是她此刻站定的地方,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注定。   “一路过来经过了好多亭台楼阁,雅趣不下与此处的多的是,你怎么偏偏问了这个?”   宁泽觉得沈大人说的话有些奇怪,她不过是打眼一看看到了此处,随口一问罢了,难道此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藏了什么娇娥不成?   她怀疑的眼神太过明显,不用开口就让人知道她想什么了,沈霑道:“里面住着大长公主的养女。”   宁泽一时没懂他这绕着弯儿的一句话,这时有个美人穿着沉香色云纹罗衣,打着烟色绣牡丹的油伞,含着多情笑,正款步姗姗而来。   这里面还真是藏着娇娥,她有些生气的瞪了沈霑一眼,问都不让问,那么宝贝着吗?她看着沈霑好一会儿,眼神由愤恨慢慢变成了不解。   此时雨还淅淅沥沥,给万物浇洗了尘埃,而青竹伞下的沈霑似乎本身便是不惹尘埃的那种人,怎么偏偏就惹上了沈宜鸳这个姑娘呢?   宁泽转身要走,现在不是时候,她脸还没好,不是面对沈宜鸳的时候,她总要试着把沈霑掰回来,要是别的什么姑娘,她也就罢了,沈霑毕竟是朝廷中的二品大员又有一等世子的封爵,她自然是管不着他有三妻四妾的,但是沈宜鸳却是怎么也不行的。   她眼神中的东西沈霑看的清清楚楚,宁泽同沈宜鸳之间的关系该是徐呈因为沈宜鸳的缘故害了她,而此时她的情绪却太过复杂,似乎早有旧怨。   他抓住宁泽:“你跑什么?”   沈宜鸳就要过来了,宁泽有些着急,指了指自己的脸,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背后沈宜鸳已经情切切的叫了声“五哥。”   宁泽以为接下来是你侬我侬的场景,没想到沈霑只是淡淡嗯了声,说道:“过来见过你五嫂。”   作者有话要说:  有姑娘问卫风,魏时棱一心为他,肯定舍不下,他在平阳城替沈大人取药的那些年算是和宁泽相依为命,他自然也喜欢宁泽。他管着宁泽是因为他觉得以他的身份和能力不能护宁泽周全,所以希望宁泽能够守规矩安静的活着。我觉得古代背景下他是个好人不算三心二意,我觉得挺心痛的。 第37章 故人   沈宜鸳一眼看过去并未能瞧见宁泽, 她躲在沈霑身后, 整个人被遮掩住, 若不是风吹起她的裙角引得她向下看,她还未必能发觉到她。   沈宜鸳有些疑惑,上次遇到的时候不是还挺大胆的么, 指责她见不得她好, 这次怎么就躲起来了?   她凤眼眯了眯, 旋即明白过来,有她五哥在, 她自然要装出一副娇柔可怜的模样, 这些女孩儿总是在嫁人后失掉自己最本真的样子,没一点风华。   她走到斜对面向那个躲着的人福了一礼,虽然疏淡却也十分有礼的叫了声:“五嫂。”   再观她这个五嫂,好像怕生似的牢牢躲在她五哥身后,有些过于矫揉造作了。   然后好一会没有声音, 只余雨点滴落之声。   宁泽狐疑的探出头, 心道怪哉,看来这两人确实还不到你侬我侬的地步,这样两厢沉默的样子怨不得上辈子蹉跎到那种时候才走到一起。   沈霑转身要走,宁泽跟着转身, 沈宜鸳才道:“五哥留步,我新制了一张七弦琴恭贺五哥喜结良缘,祝五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她的丫头木枝早就抱了一架杉木古琴侯在门口,听到这话赶紧捧着琴奉给沈霑, 宁泽捂着脸冒出头瞧了一眼,只识得出是仲尼古琴,别的她也看不出好来。   她在琴棋书画上没什么造诣,前世在孟府时无聊,倒是临摹了许多字帖,也只是把字写的好看些罢了,书法却还是不成的,至于其他的她就不曾学过了,琴弹不上一曲,棋胡乱能下得一通,画勉强能让人认得出画的是人是鬼。   沈霑低头看了看,见琴腰上刻着“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八个小字,制得倒是精巧,招了招手说:“你有心了。”   他这么一招手,有个黑影窜过树枝悄无声息的落下来抱起古琴,转而又消失了,宁泽觉得新奇,抬头望向两边的花丛树木,心道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躲在其中?   她总是被沈霑的样子所欺骗,以为他就是沈霑而已,总是忘记他权柄在握,甚至可以全凭喜好生杀予夺,每次他露出些端倪,她才会恍然惊觉。   再走过一座拱桥前方便是石榴园,后面跟着的人异常沉默,连走路都一步一步缓慢安静起来,沈霑顿住,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前世你同沈宜鸳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在想你知不知道沈宜鸳喜欢的是你而不是李暄?   宁泽摇头叹息,有些可惜,前者问了沈霑也答不出来,后者以她现在的身份问了等于不打自招。   宁泽随手一指西北向,那边有几棵垂柳,沿着垂柳边的梁桥走过去有一处水上阁楼,阁楼中亮着三三两两的灯火。   今日她随手指了两个地方,真的是太“随意”了,沈霑想宁泽也没自己以为的那么傻,以十四岁而论心智算是合格了。   他没回答,反而指着园中的石榴树道:“你看那棵树。”   宁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笑道:“这树长的有些霸道了,不给别人一点儿活路。”   那棵石榴树枝蔓繁多,压得树都弯了腰,有些枝条横在凉亭上,在它下面的那些花儿因为得不到阳光雨露都有些蔫了。   沈霑道:“这树是十多年前一位老僧人种下的,他说树开花时就是我成亲的日子。”   所以……宁泽觉得自己似乎骂了自己。   在他们过来之前,吴青石听见门口有响动,出来一看,见一人打着伞跪在石榴园门口,这人垂着头,那把伞很大几乎把他整个人都遮住了,只有那双跪在雨中的膝盖露了出来。   就这一个膝盖吴青石就认出了这是谁,一脚踹在大伞上问:“咋了,大龄?做错事了?我早和你说了吧,你这张活死人脸不吉利,早晚要惹出大事来。”   伞被他踹出一个窟窿,从窟窿眼看过去正好能看到陈大岭那张低垂着十分凝重的脸,这次他没暴跳如雷,也没被吴青石气着,十分沉重的说:“青石,我和你也做了十几年兄弟了,虽然你平时不着调,不是特别招人喜欢,我觉得和你分开也是件好事,但是我要走了,总得和你说一声”   “青石,我真的要走了,这次恐怕是再无转圜了。”   他说的这般煞有介事,又在雨夜中长跪摧残着自己,吴青石觉得似乎是出了大事,这时看到沈霑竟然带着一位身段窈窕的姑娘走过来,更觉得今日不同以往。   他有些战战兢兢的迎上去,想替陈大岭开口求情,沈霑却先开了口说:“青石,过来见过你们夫人。”   吴青石忙迎上去,堆出个实诚的笑脸道:“见过夫人。”   吴青石此前见过宁泽,瀑泉亭那一幕他印象深刻,让他心里万马奔腾了好几天,他见宁泽笑嘻嘻的看向陈大岭,忙借此机会说道:“大龄愚钝,让夫人见笑了。”   又转头跪倒:“大人,青石虽然不知道大岭犯了何错,但求大人看在他尽心尽力十几年的份上,求大人不要把他赶出去。”   沈霑刚要开口,宁泽凑上去说:“大人,我饿了。”   吴青石睁圆了眼,这位夫人绝对是在故意打岔,他扫了陈大岭一眼,突然转过弯儿来,这位夫人和陈大岭是有旧怨的,这便好说了。   这样一想他瞬间轻松下来,笑呵呵的道:“我这就去给夫人张罗吃的。”   宁泽跟着沈霑进了石榴园,他们一进去就有人点亮了各处的灯火,油纸照着烛火,把一个石榴园照的亮堂堂的,石榴园很大,方圆数十丈,院中左侧有一方池塘,池塘边摆着十几个高低不一的树墩,也不知道做何用;右侧有一座鹅卵石做底的凉亭,亭子旁边就是那棵石榴树,这两个互相争高。   宁泽一进正堂就看到了“厚德载物”四个大字,在高阔的大堂瘦金体书就的,和沈霑回的那个情笺一模一样,上一辈子朝局动荡可以说是他一手促成的,宁泽也认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也觉得那方宝座未必就是朱家的人能坐,但是她不知道沈霑是怀着怎样一番心思去做这些的。   见她看的认真,沈霑笑了笑说:“随手写的,骗骗人用。”   吴青石已经献宝似的捧了个红彤彤的火锅进来,笑道:“大人,夫人,厨房正好准备了金银鸭子火锅,今日下雨有些寒气,吃着倒是正好。”   说着话绕过屏风,将火锅和几叠小菜摆到了西次间,出来时有些欲言又止,宁泽察觉出来,她也正好想去大门口会会陈大岭,便道:“菜上好还要好一会儿,大人,我能不能出去在院子中走走?”   她走出去很远,吴青石才从袖中取出一道折子递给沈霑,又道:“平阳王世子李暄已经进京了,随行的有平阳王妃,孟老将军的幼子孟峙也在其中。”   吴青石有些不明白,大人前些日子革去了几个卫所指挥使,又调遣了几员武将回京,历来拨给平阳王军的军费也压着迟迟不发,种种举动似乎都是在逼反平阳王,而此时平阳王却派世子进京,也不知道是为何有此行动。   沈霑看了看折子没说什么。   不一会宁泽走到广亮大门口,本来跪在台基旁的陈大岭可能是觉得自己跪的不显眼,现在跪在正中三幅云下面,还打着那把破了个洞的大伞。   宁泽道:“陈护卫,你不用跪了,你们家大人不是说了吗,还得靠你粘蝉呢,一时半会儿不会赶你走。”   陈大岭忙扔了伞,对着她跪好,道:“去年属下在青州身不由己,还望姑娘,望夫人海涵,属下今后必定竭力赎罪,只求能让属下留下。”   宁泽实在理解不了陈大岭的心思,耐心问道:“陈护卫,你到底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陈大岭道:“属下不知大人心仪姑娘,还帮着徐世子害了姑娘,实在罪大恶极。”   宁泽越听越糊涂了,只是解释道:“陈护卫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姓韩,是弓高侯府世子爷家的二小姐。”   陈大岭却垂下头不说话了,他虽然不如吴青石聪明,可是他也去扒过坟的,宁姑娘的尸体不见了,紧接着韩姑娘的病就好了,世间哪有那么巧合的事,但有些话他也不能多说,又转身跪好 ,垂着头。   宁泽见他真的有些傻,依她看,沈霑并没有责怪他,明明是他自己在惩罚自己,便道:“我倒有个法子能救你,夏天就要到了,雨水多,你每次抓了青蛙隔两天再放回去,再放再抓,你不就一直有用处了吗?”   陈大岭眼珠转了转,心想这姑娘真以为他是个傻的,见她又指向一个方向问他:“那里是什么地方?”   那里是浮桥上的一座小阁楼,里面住着几十位美人,陈大岭有些心虚,低声道:“那是别人送给大人的美人们。”   想了想又补充道:“夫人,大人不去那里的。”   因为早有预料,宁泽也没多失望,只是觉得美人们独守空房似乎有些残忍,等回去该把猗竹院的竹子砍了,做成牌子给美人们编个号,今日这个明日那个,这是魏萱教导她的,说做主母的要大度。   这时西次间响起了琴音,宁泽不会弹琴却也能听出好坏,其声清越,弹奏的人技艺娴熟,这琴想必也做的极好的。   此时烛火照着细雨,绵绵密密,琴声转为飘逸,带出些烟雾缭绕的意境,其后又交织成一幅天光云影,气象万千的景象,一曲将尽,宁泽才推开西次间的屏风走了进去,她一进来,琴音便停了。   宁泽坐到琴桌对面,赞道:“大人原来不止文章写的好,琴也弹的好。”   沈霑看了她一眼,见她十足认真夸奖他的样子,忍不住便笑了,他道:“我不止琴弹的好,六艺学的都不错,功夫也会一些。”   烛火迎在他脸上,笑意盈盈的,终于把他眼眸中那些冷清挥去不少,宁泽忽然想如果有哪个姑娘能让这双眼睛染上几分情|欲,让他也坠落到人海中尝尝人的滋味儿,那可以趾高气扬的作为彩筹奔走相告了。   此时菜已上齐,喊饿的人却一动不动,沈霑又问她:“在想什么?”   她此时倒是应了沈宜鸳的评价,欲言又止的道:“我不敢说。”   沈霑轻轻笑了笑,自顾自用膳,好大会才回了她句:“那你就想着吧,不敢便不说了。”   宁泽噎住,拉了拉椅子坐到他旁边,清了清嗓子唱道:“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唱完察觉气氛不对,头顶上的视线有些灼人,这唱词虽说有些不委婉,但是是前朝大家赵孟頫妻子管氏瑶姬所作,劝赵孟頫莫要纳妾,宁泽觉得虽然自己这样说可能会惹他不高兴,但也不至于让他太生气。   她小心翼翼抬起头,却发现看她眼神有些阴沉,她都快要忘记了上辈子的沈霑是有些阴郁的,没有现下这般清朗,现在被他这样看着,她渐渐缩起来,就快要成了一只鹌鹑。   好一会见他还不说话,她又慢慢悠悠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睛又恢复了漫不经心,还把菜夹到她碗里说:“我知道了,你不用担心。”   宁泽惴惴不安的吃了顿饭,但对面的人已经恢复如常,她都不知道他是为什么生了气。不一会沈霑就招手让吴青石进来送她回猗竹院,他却没说一起回去。   宁泽这下也生气了,她想明日她就去做好竹牌牌,一个个分发到美人手里。   第二日一早,卫风睡眼惺忪的被叫到了石榴园,一进来,沈大人就问他:“那首《我侬词》可是你谱的曲?”   卫风本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却没想到是问这个,答道:“是我谱的曲,这是我新戏中的一段,难不成大人一大早晨戏瘾上来了?”   沈霑又问:“此前除了我还有谁听过?”   卫风不解,摇头道:“并无。”   说着话卫风将这几句又唱了一遍,声调婉转轻柔却又绵里藏针。 第38章 一重   左军都督府的左都督杨廷过来的时候正听到石榴院中卫风在唱:将咱两个一齐打碎, 用水调和。   那卫风生的本来就有些女相, 杨廷看到他言笑晏晏的和沈霑面对面坐在凉亭中不觉皱起了眉头。   眼睛再一转就看到了那棵枝蔓都搭上凉亭的石榴树, 不由得惊叹了句:“哟,这棵老铁树真的开花了?”   吴青石在一旁也仰头道:“是啊,初时大家还惊奇, 争相摘上一两朵, 现在大家都不搭理它了。”   杨廷的父亲是沈霑父亲沈焕的副将, 死在麓川之战中,杨廷自幼是跟着沈焕长大的, 这石榴园先时是叫鹿鸣园, 他住在里面的时间比沈霑都要久,只是现在风貌已经大改,他已经不太能记起往昔的样子了。   卫风临走掏出涴红笺纸递给沈霑道:“我将于阁老家翻了个底朝天,亲戚也查了不多不少快十八族了,委实清廉, 无可指摘。”   卫风这些年因为身份便利没少搜罗各位官员的消息, 像于阁老这种还真是第一次见,他说这些是有些于心不忍了。   杨廷却接口道:“于阁老家还有个年过十八还没嫁出去的女儿,这一家子现在基本靠着这个女儿做做绣活维持生计,于阁老那个儿子也是个眼高手低的, 本来娶了个商户女,谁承想他岳家如今也败落了。”   这话中意思十分明显,从这其中生些事扳倒这位于阁老实非难事。   卫风瞅了他一眼,笑道:“杨大人不但长得像张飞, 这心肠也像。”   杨廷也回道:“卫公子不但长相肖女,这心肠也像。”   一个黑心肠,一个妇人之仁,最终裁决还得看安闲坐着的这位沈大人,两人回头看向沈霑。   沈霑将涴红笺纸看了一遍,却道:“你不是一向讨厌女儿家的东西,现在怎么反倒用了起来?”   两人被他这独辟蹊径的劝和方式弄的一愣,卫风答道:“是永宁伯父的小丫头给的,她抱了一摞过来,不用白不用。”   沈霑又问:“卫风你年岁几何?”   杨廷听言眉毛皱的更紧了,卫风也有些疑惑的道:“十七。”   “也是时候找个正经差事了。”沈霑道。   卫风觉得今日的沈大人有些莫名其妙,吴青石送他出门的时候,他一把拉住吴青石问:“大人怎么了这是,成个亲怎么性情大变了?新娘子我见过,俊俏风流挺好看的啊。”   吴青石赶紧拉着他往外走,边走边道:“卫公子你怎么还是如此没个正形,大人说的没错,你是要找个正经的差事了。”   卫风见他说的一本正经,很像陈大岭附体,觉得也问不出什么,扬扬手便走了。   吴青石又跑去小厨房端了四五碟小菜并米粥上来,一一摆放妥当,才道:“厨房刚做好的,请大人们先用些朝食。”   桌上摆的都是些时鲜的清蔬幸好还有一碟爆炒腰花,杨廷动起筷子,少顷吃饱喝足才道:“那日陪着世子爷迎亲,也没能见到新娘子一面,今日不知道是否有缘得见?”   沈霑道:“她不住在石榴园中,今日恐怕不行,改日再说吧。”   杨廷长得倒是十分英挺,就是貌黑,吃饱喝足斜躺在凉亭中,惬意满足,似乎已经忘记了来意。好一会才道:“每次来到这院中,总会于不经意间想到往事,想着想着就不想动了,不像世子爷明明身体不好,却还有精力通宵达旦的忙碌。”   沈霑并不愿意同他一起回忆过往,对他而言那些毕竟太远。   沈霑喝着清茶等他感叹完,少顷杨廷才道:“我如今也是捉摸不透世子爷的心思了,大同卫所的指挥使高奇多处世谨慎,这些年守在大同从无差错,不知道沈大人为何非要撤了他?撤便撤了,也得换个比他好的人顶上去,怎么就让炮仗似的戴焱顶上去了?”   “军事任命和调任本来就由你们五军都督府和兵部来定,杨大人怎么找到了我们吏部头上了?”   杨廷以为沈霑多少要和他解释一通为何要这样做,却不想沈霑竟然这样说,他要是只管吏部,他倒是能安心了。   杨廷干脆头枕着胳膊躺好,气的不想说话。   沈霑这才说:“高奇多是不错,守城上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但是用兵上却不如戴焱精准,若是山西起战事,高奇多恐怕应付不来。”   杨廷连忙翻身坐正,前些天他才和兵部侍郎张敬之商讨过当今局势,两人俱都认为五年之内不会起兵戈之争,他捉摸不透沈霑是欲要夺天下还是守天下,但不论怎样现在起战事都有些操之过急。   杨廷道:“世子爷到底意欲何为,还请明示?”   沈霑递给他一道折子,等他看后才道:“平阳王世子要进京了,随护有精兵三百,届时劳烦杨大人带领北京卫将这些人拦下,再全面封锁京畿要道”   “之后我会请旨削藩。”   杨廷心里一惊,寻思了好一会儿还是有些不敢苟同,但是这么些年来沈霑判断之精准已让他大为叹服,便答应了下来。   出了石榴园却又开始忐忑,他认为平阳王未必一定会造反,现在逼反他不但与民不好,名声也不好听。他在门口踯躅一会,又想假使平阳王真是要反,确实应该先发制人,这样才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他又朝院中看了两眼,心道那位虽然体弱多病,自小打猎都比他们这些身体素质好的要打得多,他还是应该相信沈霑的判断。   沈霑换好衣服到了猗竹院门口的时候已是辰时,里面闹哄哄的,有些不像是在魏国公府中。   今日是回门的日子,宁泽还没换衣服,她穿着轻便的香色路绸长裙,正带着绿意和菱花两个丫头砍竹子,菱花见她闷着头拿着月牙薅锄一下一下砍的十分用力,好像之前这棵竹子曾经绊倒过她似的。   绿意只有十四岁,平时也就给小姐少爷端个茶倒个水,可从来没做过这种粗活,轻抚着擦破了皮的手掌,不愿意再动了。再看她们少夫人完全不像个闺秀,砍的十分起劲。   绿意小声的对菱花说道:“少夫人这个样子,要是被老夫人知道了会被关去祠堂的。”   菱花揪过她的手看了看,白嫩的手掌上红红肿肿着,看着就疼,轻声责备道:“我们小姐就是一时起兴,你跟着认真做什么,傻丫头。”   菱花有些自得,这两天她发现绿意这个小丫头也是笨笨的,要教导,让她生出些为人姐姐的感觉,时不时就爱念叨她两句。   果然不出菱花所料,不过也就一会功夫,宁泽便放弃了,她手上已经磨起了水泡,到底让菱花叫了几个粗使婆子过来,砍好之后又让她们劈成一个个竹简,她又拿了毛笔沾了朱砂,在上面认认真真写着字。   她埋着头写的十分认真,其实觉得自己应该委屈才对,有什么话说就是了,莫名其妙的生气做什么。他那些心思谁又能猜得出来?   时间长了,她或许还能尝试着猜上一猜,可现在他们才认识了几天,虽说会了一次周公吧,但也都不尽兴,身体思想交流都不充足,就要猜啊猜的,累不累。   她低着头边腹诽边认真写着,有人拿起一个竹牌问:“这是做什么用?”   宁泽道:“你们家大人美人儿太多,怕他记不住名字弄混了,替他给每个人编个号……”却觉得这声音朗朗清润,像金石相击,虽然温和却穿透力十足,她听出来了,故意低下头,手掌上翻露出那两个小水泡。   沈霑看到了,却不准备搭理她,又不是真的十四岁的小姑娘,自己做了就得承受这个结果。   如果两个人之间极为熟悉,总会潜移默化影响彼此,自己未必能察觉到,但是一言一行总会让其他的人觉得相似。   现在回想起来,沈霑才觉得宁泽的一切表现并不像是一个十四岁小姑娘的样子,太过随意和安然了,一个真正十四岁的小姑娘经历这些事岂能不惶恐和畏惧?   也不会时时刻刻想着揪住他的小辫子,变着法儿的想来教导他。   宁泽见他不为所动,干脆自己用笔杆子戳破了水泡,继续闷着头狂写,已经写到了五十六。   “没那么多人”沈霑道,又问:“你不喜欢?”   宁泽很想甩了竹牌,对着这个祖宗狂吼两句,问个话能不能明明白白的问,不喜欢,不喜欢什么?   她抬起头很想让自己平平静静的却终究有些恶狠狠的看了沈霑一眼,却见他穿着束腰的二品官礼服,补子绣着锦鸡图案,头戴七梁冠,其余乌发垂下在朝阳映照中泛着泠泠之色,貌也泠泠。   这般清清冷冷的样子让宁泽气焰瞬间消去不少,她琢磨一番没开口,却见沈霑正低着头看着他手上拿的竹牌,那上面写了一个“一”字。   沈霑问:“谁排第一?如果真要排个序号,你也要在列才是。”说着话将竹牌塞进她手中。   宁泽觉得这人的心思特别难捉摸,她准备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只是此时时间不早,他们还要去见过魏老夫人。   宁泽只好握着竹牌转身回屋换了正红色蹙金的广袖流云礼服出来,和沈霑一起去了远心堂。   魏老夫人也是刚用过早膳,刚送走了一批前来请安的孙女媳妇们,此时见他们二人来了,魏老夫人还是不咸不淡的,略问了两句话,才道:“今日看着你这样貌倒是好看了许多,日后可要注意些,那种样子让别人看了不免惹笑话。”   宁泽恭谨低头,道:“回祖母,孙媳记下了。”   魏老夫人见宁泽立在堂中,回答问题一板一眼,连个俏皮话都不会说,又叹气道:“霑儿,你媳妇儿是有些愚钝,你也莫要嫌弃她,这慢一点也有慢一点的好,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见微知著,妇人家实诚些没什么不好。”   “……”   宁泽头垂的更低了,欲哭无泪。此番竟然又遭了嫌弃,她统共见了老夫人两次,第一次嫌弃她长得丑,第二次又嫌弃她愚钝。   转过头再看沈霑,他脸上连个笑模样都没有,似乎是对她真的不满意。   直到装好礼品上了马车,沈霑还是板着一张脸,眸子清寒,嘴唇紧抿,比平日还要冷上几分,简直像冰冻了三尺,一爪子下去都破不开。   宁泽道:“大人必然是喝露水长大的,不然怎么会这么冷清?”   说完话她掀开软红纱帐,日光透过窗户射进来,正好洒在沈霑脸上,她希望靠着日头把他晒暖一些。   沈霑这才抬眼看她,从面貌上看她确实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嬉笑怒骂也都真诚坦然,有时天真灿烂的都不像是死过一次的人。   其实往事已然,今生可追,寻思过往其实无益。   这时他抓住了宁泽,一把将她拽入怀中,淡淡的说:“也可以不冷清,你承受得住吗?” 第39章 蜀道   宁泽见他终于不再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 纵然那双眸子还是澄澈如深潭让人望不见底, 好在两人之间那股冷凝的气氛消失了。   宁泽点点头, 认真答道:“我可以试试。”   沈霑生平第一次噎住了,又把她拉进了些,低头轻轻触碰她的嘴唇, 果然见她瞬间睁大了双眼, 震惊的都忘记了挣扎。   接下来的事让宁泽有些猝不及防, 亲吻有些密,他的嘴唇带着些微微的凉意, 却让她涨红了脸又有些喘不过气, 便是洞房那日两人也没有这么亲密过,这次她似乎感知到了一些沈霑的情绪,再后面她就有些反应过不来了,已经无暇分辨此中情由,只是被动迎合着。   分开好一会儿后, 她才将心中那份激荡平复, 难得乖顺的趴在他怀中,埋着脸觉得有些不好面对自己,只是问题还没解决,她依然不知道他是为何生气, 又一会抬脸问:“大人现在可以告诉我是为何生气了吗?”   沈霑想了想说:“耳濡目染,不学以能。”   低头见她眼神迷蒙,正用十四岁不染风霜的脸看着他,沈霑觉得她这幅样貌似乎有些犯规, 他又说:“你不是说自己虽然考不了科举,学问却不差么,那你自个儿试着想想看。”   宁泽攀住他的臂膀借力起来,坐回对面又问:“那我若是想不出来,这事儿算揭过吗?”   这般直击的方式,让他不由得笑了,说道:“你以前还是有些含蓄的。”   这个以前听的宁泽一愣,她想起了沈霑同韩仪清之间的那场相遇,韩仪清温婉而她野性难驯,自然是不同的。   只是这半年她的诸多举动被二房视若无睹,韩仪清最亲近的人都没有觉察,便是认为她变了也只以为韩仪清此前是伪装,渐渐的她似乎已经没有再顶着韩仪清这个身份活着了。   这么一牵扯不由得又想起初见韩仪清时,她说的那番话,人果然都是健忘的,你以为很难做下来的事到最后却出乎意料的容易。而韩仪清此前十几年温婉忍让的样子在这些人眼中不过是一场形势与己不利时的伪装。   沈霑说的这个以前自然是指前世了,前世的宁泽倘若在感情上胆大一些,努力进取一些,或许不用等到魏时棱来,她和卫风就走到一起了。   宁泽想要解释两句,沈霑却又道:“你说了今生必然以诚相待,这话可作数?”   她瞬间像被人揪住小辫子,拉扯的她动弹不得,清咳两声道:“当然作数。”只是关于身份这一件事,却不能坦白,她自己倒是无碍,本来就是根孤草怎么着都好,只是不能连累了姨母姨丈。   这件事本就存了许多隐患,换了旁人大约会觉得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如履薄冰似的,只是她每次都能想到她独自面对那一杯鸩酒的长夜,此间心情同那时比起来都算不得什么,便越发安然了。   她想了想又道:“大人,法不责众,我要是做错了什么,大人可否只罚我一人,不要牵累他人?”   这是又给他下套了,沈霑缓缓说道:“你可听过一个词叫食言而肥,我便是答应了你,到时又反悔,你也奈何我不得。”   宁泽就有些气呼呼的,刚亲完人这人就又和她“话不投机”了。   沈霑又道:“有些路是很难走的,如果你一路往前,没准可以上得青天,那时我便答应你如何?”   宁泽有些心累,叹气道:“大人不愧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说起话来越发让人听不懂了。”   她嘟着嘴,嘴唇还带着些秾艳,沈霑觉得这样的方式就挺好,他此时方觉得成亲也不算坏,放松身体斜靠在马车中的织锦软塌上,道:“听不懂,你可以问。”   宁泽从善如流:“那敢问大人,青天是什么。”   沈霑道:“我。”   “……”宁泽词穷了,她并不知道不冷清是这种意思,又见沈霑闲闲看着她,很有些野老清淡,恬然自得的意思。   宁泽觉得在沈霑面前维持形象并不容易,比如此时,她就很想扑过去,最好能把他压的皱皱巴巴的,拔掉他那几根隐形的胡须,让他也知道她并不是只小耗子,不是让他咬着尾巴叼着玩玩儿的。   魏国公府和弓高侯府相距不远,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沈霑觉得路程有些短,其实还可以再逗着她玩一会儿。   门前韩雪松、韩劲松兄弟俩早就等在了门前,另外还有小田氏的儿子韩云亭,韩云舟也在门前等着,他现今过了殿试赐了进士出身,韩雪松指望着沈霑能拉他一把,让他能进翰林院做庶吉士,只是韩云舟却不乐意,他至今还是想着只依靠自己,他实在受不得别人的污蔑。   看到沈霑的时候,韩云舟不由得叹口气,有些自叹弗如,他想沈大人十五岁连中三元,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便是陈嗣冉那等高才也只是钦点了探花。   宁泽下了马车看到门口众人,见礼的时候不免有些担忧,自从沈霑给了她那瓶“杨枝仙露”,她的嗓子自然便好了,只是不知道在这些人前用本音说话会如何,她十分忐忑,踯躅不前。   沈霑站在她身后,声音在她头顶传来,他说:“别怕,有我呢。”   短短几字中宁泽品出来许多意思,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已经迈步上前,刚才哪句话好像只不过是他不经意的安慰人一句,像是随手施恩一般,她多想的那点苗头就又压了下去,也上前张口道:“见过父亲叔父,两位哥哥。”   声音清澈字句分明,有些爽朗的声音,韩雪松和韩云舟自然察觉出不对,却都垂着头只皱了皱眉并未作出多余的反应,倒是韩云亭说道:“仪清妹妹的嗓子见好了?”   “正好寻到瓶良药,今日已经恢复如初。”是沈霑接过了话头。   几人引着他去正堂,宁泽跟着丫鬟去找魏萱,走未多久,魏萱也迎了出来,张张口,有些话却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却说宁泽出嫁那日看着欢天喜地,魏萱的心情还是没能喜庆起来,自从听了婆母田氏的话这些天都让她有种如遭雷击的感觉,韩仪静虽然是二房的姑娘,自小却是她养大的,如果没有她这姑娘也活不到今天,她的吃穿用度没有一样不是花的她的,固然人心险恶,她也没想过是她背叛了她。   那日宁泽一出门,她就摊在了太师椅上,等庄嬷嬷抓着穿着大红喜服的韩仪静过来时,她也没什么力气骂了,只是喃喃说:“何必如此。”   韩仪静跪伏在地上,泪水滴在地上的绒毯上,都融了进去,深色的绒毯都看不到痕迹,很像她的身份一样,谁也不会在意,即便注意到了也只是顺手施恩,谁也不会替她考虑未来。   哭了半天,韩仪静才哽咽道:“伯母,是我错了,您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   这时庄嬷嬷终于忍不得,一巴掌挥过去,怒道:“你做出这种狼心狗肺的事还有脸说这话。”   韩仪静捂着半边脸颊也没任何反应,似乎早已经习惯了。   当年她的生母被诬陷与人私通,被小田氏丢进柴房中,她也被怀疑是野种扔了进去,快要饿死时是魏萱不顾一切将她救了出来。   那年她只有六岁,她一直记得魏萱沾湿了手帕一点点湿润她的嘴唇,她睁开眼便看到是她急切的面庞,是她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后来她的生母终究是被饿死了,一卷草席被扔出了府,她很怕,回头扑进大伯母怀中,她也敞开怀抱抱了她,只是日子渐渐过去她才发现,大伯母也不见得是心疼她这个人,不过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姑娘活活被饿死罢了。   像挨巴掌这种事她的确习以为常了,小田氏、韩仪琲、小田氏身边的嬷嬷,现在就连庄嬷嬷也打她了。   她想打完了大伯母总该问一句她为什么这么做,只是魏萱却什么也没问。   韩仪静觉得憋得慌,爬起来怒气冲冲的扫落了一堂屋的摆设,等瓶瓶罐罐碎了一地,她才流着泪恶狠狠的说:“伯母,我只有爬上去才能报仇,我不是要害堂姐,我只是想嫁给沈大人,然后借助沈大人的手让她们死,我要让她们都死无葬身之地,都要下地狱。”   她最后这一声,压着无尽的情绪,近乎悲鸣,魏萱终于指着她颤巍巍的说:“你要报仇凭什么要害我女儿,你凭什么!”   魏萱终于上前撕扯她,将她火红的嫁衣都撕扯下来挂在了肩上,韩仪静被她这样一撕扯反而笑了,她心里有很多话,没有人听她说,现在她被当众退了回来,一生都毁了,现在她想将这些话说说了,她站起来,笑了一阵,才道:“伯母,你知道吗,我有喜欢的人的,我也不想嫁给别人,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好歹是弓高侯府的女儿,我不敢也不能跟他走。”   自然没有人回应她,她在这个偌大的侯府中并没有容身之所,更不会有人在意她发出的那点微弱的声音,但是她想说,想大声的说出来:“他是教坊司的程意,我喜欢他啊,喜欢了好久,可是我没有办法和他在一起,我要是说出来那个恶妇会打死我的,我只有先杀了她们才能和他在一起。”   庄嬷嬷见她似乎也是因为受了刺激,语声尖厉,有些口不择言了,又叫了两个婆子上来拉着她出去,准备把她关起来。   一路上,韩仪静时笑时哭,庄嬷嬷一时没拉住她被她冲了出去,等她追上她时,却见小田氏晕倒在地上,袖口手上沾满了鲜血。   而韩仪静这个姑娘手里拿着把剪刀,正在花丛边笑的欢快,那样子有些疯狂,一时间众人也不敢上前抓她。 第40章 有女   韩仪静被关在柴房中, 柴门紧紧关着, 此间也没有窗户, 纵使现下是白日也是黑乎乎一团,她坐在柴草堆中,身边有耗子叽叽的声音。   她的外衫都被扯破了, 里面石榴红的亵衣也被扯破了几道, 圆润的肩头露在外面, 这个样子哪里还像一个侯府的姑娘,都不如一个婢女来的体面。   因为她刺伤了小田氏, 这两日韩仪琲来折腾了她几次, 那个丫头也生不出来什么新花样,左右不过是打几下,骂几句。   她那一剪刀本是存了玉石俱焚的心思,她气势汹汹的冲过去吓呆了小田氏,剪刀照着她的肚子捅过去时, 小田氏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伸出手握住了剪刀, 她用尽力气终究没能让剪刀再进分毫,只能猛推了她一把。   小田氏头磕在假山上,晕了过去,她再要上前已经来不及, 周围好几个下人已经将她团团围住。   韩仪静以为自己会害怕,但是现在她却觉得非常坦然,纵然肚子饿也觉得无甚妨碍。   合不严实的木头门透过一丝光,这光一会在一会不在, 不多时韩仪静看到一双绣着一丛丛红花的绣鞋踏步而来,然后停下了她才看清是一双粉色缎面的圆头鞋停在了柴门前。   今日是韩仪清回门的日子,她能猜到外面是谁。   打开柴门的时候,见不得光的耗子乱窜一阵,不一会跑干净了,宁泽不似韩仪静镇定,她怕这些东西,等都散干净了,她才端着一盘吃食进了柴房。   她背光而站,在韩仪静的角度看上去周身像是撒了一层金光,韩仪静也不知道是自己心理作祟还是实情如此,她觉得韩仪清身上多了一些往昔没有的平静。   往日她和韩仪清也算是惺惺相惜,一起跪过祠堂一起抄过女戒,只是她毕竟是嫡女,委屈一下罢了,却不会被打骂。   “你先吃些东西吧。”宁泽说。   韩仪静没动,好一会才说:“堂姐的嗓子变好了?”   宁泽没应她这话,韩仪静手撑地慢悠悠的爬起来,脸凑近她好好看了一番,道:“堂姐果然变得不一样了,人一旦攀上高枝气势总会足一些。”   韩仪静有着尖尖的下巴颏,眼睛楚楚动人,是一副很让人怜惜的面貌,只是现下她嘴唇干裂,脸颊红肿,让人觉得可怜。   宁泽叹气道:“你也觉得我是攀了高枝吗?”   韩仪静一愣,嗓子嘶嘶哑哑,水摆在面前终究忍不得,润了口之后才道:“难道不是吗,因为你整个大房都飞上枝头做凤凰了,自你文定后大伯母都敢顶撞那两个恶妇了,这还不叫吗?”   沈霑身份高不假,却又哪里来的高枝不高枝呢?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虽然这句话不是说姻缘,用来形容却也恰当,她前世今生从未因为身份嫌弃一个人,也从没有因为身份而去依附一个人,虽然尝了苦果,却也觉得无憾。   平生只一件事让宁泽梗在心间,吐不出咽不下,那便是死去的柳叶。   她虽然自幼丧母之后又辗转平阳,却也没觉得自己有多么受磨难,只是柳叶却是她生命中第一份沉痛,有些不可承受。   她时时记得柳叶让她不要逃,那个丫头不是个灵秀的还认死理,却是真心为她。   她之前常想如果那夜她真的没有逃,和柳叶一起烧死在町兰园会不会更好?只是那便没有今日的悔恨,也看不到朝阳和落日,再也听不得丝竹管弦,也不会有她嫁给沈霑。   如果可以替换,她想换回无辜的那个,让她自己化为灰烬。   只是命运弄人,她逃掉了那场大火,活下来的是她,她也不能自轻自贱,反而更要好好活着才对得起死去的人。   宁泽想做过错事的人对犯错的人大概会格外宽容一些,她见韩仪静已经慢条斯理将所有食物吃干净了,才道:“你既然觉得我攀上了高枝,那我也利用下这个高枝的权利”   她顿了顿接着说:“我放你走。”   这大大出乎韩仪静的意料,见她神色不似作假,韩仪静手攥成拳,愧疚涌上心中,直到指甲刺破掌心,她才问:“为什么?”   宁泽想了想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韩仪静大约从没想过她面对韩仪清时是这样一幅场景,她干干站在原地,看着宁泽席地而坐,她才跟着坐下。   宁泽道:“其实我觉得女子择婿,没什么高低贵贱。我看过一个故事,是一个侯门小姐和一位伶人的故事。”   “那位小姐自幼时起便一心恋慕着一位伶人,他们二人也没什么惊心动魄,最多的也不过是来自身份的阻碍。那小姐长到十五岁,对父母禀明心思,言说此生非此伶人不嫁,之后便义无反顾的去追逐这位伶人了,当时正值乱世,她聪明机灵一路安然无恙的奔行千里,终于见到了意中人。”   “然而事情也不是一帆风顺,她和她的这位意中人分开的时候她才十岁,她这位意中人纵然念着她却也没有对她生出别的心思,她这样突然出现,她的意中人自然是惊喜的,一个姑娘将真心捧到你面前,任谁也不能无动于衷。”   “只是这些年她意中人的身边也多了另外一位姑娘,这是这位小姐始料未及的。”   说到这里,宁泽顿了好一会,韩仪静问她,她才继续说道:“这位小姐是个知书识礼的贵族小姐,她看到意中人身边有了别人是要退走的,却偶然听闻意中人身边的这位姑娘曾经做过两个人的小妾,她觉得自己的意中人受了委屈,便继续留下了一段时间。这位小姐不是那种阴狭的姑娘,虽然痴缠,却也并未搞破坏。”   “他这位意中人当时已经不是伶人了,投身在明主麾下,已经成了一位让敌军闻风丧胆的将军,时有敌方刺客行刺,这位将军应顾不暇,左右都是强敌,暗中还有人窥伺,做过人小妾的姑娘怕自己让这位将军分心,躲了起来。”   “而这位小姐却勇敢站了出来,在一箭射向这位将军的时候,她用自己的身体替她的意中人挡了一箭。”   她说到这里没再继续说了,韩仪静问:“后来呢?”   后来的故事她就不知道了,宁泽笑了笑道:“拟话本被人撕掉了一角,大体能看出这位小姐自然同她的意中人走到了一起。”   韩仪静若有所思,又确认道:“你真要放我走?”   宁泽点头,韩仪静有错却也有身不由己,而且她尚存着一些良知,宁泽又道:“我听母亲说你也心仪一位伶人,叫程意对吧?”   这两日魏萱已经将这个程意查了个底朝天,程意的发妻于三年前离世,这位程意是个痴情人,至今未娶,宁泽接着说道:“他身边又无旁人,对发妻念念不忘只能说明他是个重感情的,你既然心仪他,其实可以学学我刚才说的那位侯府小姐,勇敢些去追未尝不可。”   她将这些讲给韩仪静不过是希望她能放下身份芥蒂做一做心里想做的事,如果程意身边有别人了,她想她不会让她去的,那样一段关系对谁都是不好。   这番回首宁泽忽然恍然,其实她最后那样放手,也是决绝,当时觉得自己没错,现在想来对别人未尝不是一种伤害。   韩仪静喃喃说道:“小时候你就承诺我会让大伯母替我择一门好亲事,现在你也算是遵守了诺言。”   听到这种口吻,宁泽微微有些不喜,又听韩仪静道:“我没有害你,我不是真的要害你。”   “我知道,不然我也不会放你走。”   宁泽上辈子在孟府待了近十年,有五六年的时间都是跟在张惟身后,那些莲花馅饼中有什么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虽然韩仪静没听田氏的话放足了毒粉,却也是放了。   宁泽走出柴房,站在门前等韩仪静出来,韩仪静走出来见采苹拿着个包裹等在门前,旁边小道上立着顶软轿,这才真的相信韩仪清是真的放她走。   她这才忍不住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好一阵才道:“我毕竟做了错事,堂姐大人大量,仪静感激不尽。”   说着话便跪了下来,宁泽要躲开,却被她抓住。   “我这一跪,一是感谢大伯母当年救命之恩,二是感激堂姐不计前嫌救我于水火。”   宁泽却想,她那里是不计前嫌了,不过是觉得韩仪静罪不致死,也是个有几分可怜的姑娘罢了。   宁泽道:“我给你讲的故事里,那位侯府小姐的行为虽然不是都可取,她那份勇敢你却要学学。如今世道对女子并不友善,我们没有谁是不艰辛的,你切莫再做坏事,日后好好的吧。”   韩仪静点头应是,觉得此刻的韩仪清终于像是她的堂姐了,让她平生第一次生出了家人的感觉。   她想了想又说:“堂姐不似大伯母软善,这样我便放心了。”   宁泽送走韩仪静转进抄手游廊中,去往魏萱的院子时,见沈霑一个人等在哪里。   他安静的站在廊檐之下,身影修长,身姿挺拔,阳光只洒在他袍角之上,红袍和他那张脸一对比,是让人觉得他有些冷清,有些高不可攀。   沈霑见走过来的姑娘见到他似乎十分高兴,走路都有些蹦蹦跳跳的感觉了,等她走进了,他问:“怎么如此雀跃?”   宁泽道:“借你的势,救了一个能够改过从善的人,所以开心。”   她说着话自然的抓住沈霑的手,蹭在他身侧,忽而觉得前世果然是云烟了,彼时的那些心情她今日已不大能回忆起来,已经足够可以以旁观者的姿态去诉说。   阳光映照下,她的脸颊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前两日的红肿已经消去,此时显得肌肤白皙莹嫩。   她眼中又笑意盈盈的,带着些顽皮,身子紧紧贴着他,软软的,沈霑觉得心弦拨动了一下,他想,原来十四岁的宁泽还有一项好处,脸庞虽然稚嫩却比二十几岁的她要漂亮几分。   宁泽想起他早上过来时说的话,抬起头冲着他笑说:“大人可否放一架青云梯下来,助我早日登上青天。” 第41章 学语   沈霑没有回答宁泽, 反而笑了, 都笑出了朗朗之声。   笑意染上他眉梢眼角, 消融了他身上那些不可亲近,待那层冷辉消尽时雅致更盛。   他这样一笑好看是好看了,却笑的宁泽有些无措, 她手抓着他的袖角, 无所适从。   沈霑道:“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你要走捷径是可以,只是万一爬错了梯子去的不是青天而是月宫那可怎么办?”   宁泽想自己可没那么糊涂, 顺杆儿爬还是会的, 她道:“只要大人梯子搭的好,别云山雾罩的,我自然不会爬错。”   她这样说,沈霑笑意更炽,扬起的嘴角都露出了里面尖尖的虎牙, 他忽然俯身, 一张脸距离宁泽只有一拳之距,两人鼻息相闻。   他的眼神是她此前不曾见过的澄澈透亮,那么轻轻一扫却似穿云过树,仿佛历尽千辛万苦才到了她身边。   宁泽终于明白平时看的那些不可描述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 她觉得脸颊有些热,若拿把铜镜来照一照定然已经是绯红一片了,心中那只小鹿蹦跶的也更欢快了,眼睛忽闪忽闪间沈霑在她唇角啄了一下, 这一啄,不是蜻蜓点水似的轻触,也不是早晨的那种缠绵,却让她觉得热烘烘的。   手虽然还抓着他的袍角,但她却怎么也抬不起头来看他,真真体会了含羞带怯是怎样一种心情。   沈霑这才敛了些笑意,恢复了惯常的神色,他说:“如此你还会走错路吗?”   宁泽忙摇头,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的一点点儿的瓦解,容不得她细细捉摸,这些家伙已经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了,连让她矜持一下的时间都不给。   直到沈霑拉着她走了好一段路,她才忽然明白为什么飞蛾会扑火,有些人确实天生带有致命诱惑力,很容易便会被他圈进领地,到最后到底是坠入悬崖还是直上云端那就不知道了。   宁泽摇摇头,说:“你别走太快,我总能尝试跟上的。”   看着他的眼神虽然迷蒙,却有岁月沉淀后的安然与确定,脸颊又俏生生的,十分惹人怜爱。沈霑忽而觉得其实二十多岁也有二十多岁的好处,很多东西是十几岁无可比拟的。   好一会见他不说话,宁泽问:“你已拜别了父亲他们么?”   沈霑点点头,此前他去正堂拜别时,韩雪松、韩劲松、韩云舟、韩云亭四人都在正襟危坐等着,坐姿端正,十分严肃,像是收到了谕令,接下来要被锦衣卫抄家似的。   他一进去,这几人才动起来,像骤然活过来的雕塑,起身相迎。   韩劲松因为在沈霑成亲那日擅作主张抬了媵妾给他,又被他当众安插了一个“谋逆”之名,这几日一直提心吊胆,今日从见到沈霑起就一直忐忑着,除了赔礼道歉,再无他言。   沈霑看了看韩云舟,道:“我今日倒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想同岳丈说。”   韩雪松忙道:“大人请讲。”   沈霑道:“于阁老有个女儿,芳龄十八,温柔娴静,我想保个媒,就是不知道云舟兄可曾婚配?”   韩云舟虽是庶子却是韩雪松唯一的儿子,如无意外将来也是要袭爵的,只是婚事却高不成低不就,现今只有两房小妾罢了。此前韩雪松一直让他埋头苦读便是盼着有朝一日他功名在身,能挑一桩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这于阁老是现任的华盖殿大学士,有票拟之权,此前他一直同这位沈大人政见不合,他二人不争锋相对就不错了,韩雪松实在想不到他会替于阁老保媒,不由得问:“这倒是门好亲事,就恐怕于阁老嫌弃小儿顽钝,不堪为婿。”   沈霑笑了笑,道:“岳丈派人前去提亲就是。”   过了几日韩雪松由媒人引着前去提亲时却   发现这位于阁老家可谓是家徒四壁。   他去时于阁老正坐在光秃秃的堂屋中唉声叹气,完全不像是朝廷中那个掌控一半内阁的阁老。   他的儿子儿媳似乎在闹合离,哭天抢地的。   他的女儿在一旁哀哀戚戚哭着相劝,他按沈霑所说直接带了彩礼上门,他原以为会吃闭门羹,却不想于阁老一拍桌子,当场同意了这场亲事。   他同意后,他那儿媳妇瞬间便不哭不闹了,他不但提亲成功,似乎还挽救了一桩姻缘。   这些却都是后话了,且说宁泽同沈霑走了一段路,沈霑等在院落前,而她转进魏萱住的院子同她告辞。   魏萱听到下人说宁泽放走了韩仪静,她虽然听宁泽说了此中详细经过,却还是不大乐意。看到宁泽进来不免责备她太过仁慈。   宁泽叹口气,她有自己的考量,不愿意再纠缠此事,但却有另一件事要说,她道:“姨母,那田氏和小田氏绝非善类,如今是被二老爷叮嘱了,又因为忌惮沈大人这几日才消停许多,她们这样的人日后必会再生波澜,若是只是针对我们也就罢了,就怕他们心野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倒是恐会再牵累姨母,姨母不如向姨丈提一提,现在就分家,分家虽然有违祖制却也不是不能成行。”   魏萱一听却是连连摇头道:“老侯爷虽然不问俗事,却还健在,此时分家岂不惹人笑话?”   宁泽觉得倘若韩雪松做事果决些或者魏萱果决些,大约大房就不用依靠嫁女儿来让自己水涨船高了。   听她如此说,宁泽也不好坚持。   魏萱又道:“我却也有一事要告诉你,你父亲宁正平如今擢升了户部郎中,今年三月已经来京叙职,你继母和你几位手足这几日也已经到了京城。你继母同沈家四夫人是表姐妹,我怕你会遇到他们,今后你在国公府中万事要更加小心。”   三月时韩仪清刚离开,魏萱无暇顾及其他,幸而韩雪松特意提了两句,才没让宁泽迎面撞上她的家人。   宁泽听了这些倒也不慌张,她早知道宁正平会在年底擢升,而且继母刘氏是个聪明人,便是顶头遇上了,宁泽想她也不会戳穿她。   只是相比这些,她其实觉得沈霑似乎早已知道了什么。   魏萱又略微叮嘱了她几句,宁泽都应下了。接下来又是浩浩荡荡一波人送两人出门,沈霑早已习惯了这些前呼后拥,宁泽却觉得紧张,待二人上了马车,她才略松了口气。   不过一会她却又坐不住了,如坐针毡似的挪来挪去。   沈霑见她窜天猴似的已经将软榻蹭了个遍,一抹红艳艳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啊晃的,他抓住她,问:“你又怎么了?”   宁泽是想起刚才他亲她的情景有些局促不安了。   现在一安静坐着她就老是忍不住看他,现在被沈霑摁住,她也动不了了,一不动心思就定住,眼睛忍不住又去瞟他的嘴唇。   沈霑意识到了,勾了勾嘴角:“你要看就大大方方的看,左右是我自己家的娘子给你看了也不吃亏,而且我这娘子长得也不赖,娇嫩像朵花似的,你便是兴起了别的念头我也能配合一二。”   宁泽忙反驳:“我没有。”   虽然不止一次意识到这位沈大人和她之前想的不一样,她却还是觉得这些话从沈霑嘴里说出来十分不搭,她很想掀开马车上的软红纱帘,对着外面吼一句:快来看一看啊,那个端瑾温和的沈大人都是假象,大尾巴狼他现在露出真面目来啦。   “那你老看我做什么?单撩拨不动手是不符合人之常情的。”沈霑道。   他说着话,手臂环住宁泽腰侧,将她带入怀中,见她脸上似是染了桃花,酡颜粉腮很有些诱人。   沈霑笑了笑,圈住她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宁泽想她本来是想起他说过的那些话,整合后她总觉得他早就知道她是谁了,她想问却又怕自己打草惊蛇。   谁知道一上了马车她就忘记了这些个,只顾盯着他看了。   宁泽道:“我此前觉得大人是只披着小白兔皮的大老虎,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那你现在觉得我是什么?”沈霑问。   宁泽这时放下了那些羞怯的心思,大胆勾住了他的脖颈,见他脸庞如玉一般,薄唇颜色略微淡了些,她想了想学着他的样子凑上去啄了一下,离开后又回去啄了一下,最后意犹未尽的又补了一下。   沈霑却不为所动,只有眼睛中带了点光,又问她:“味道如何?”   宁泽愣了愣,少顷回味过来,红着脸说:“清香。”   “甜吗?”   宁泽点点头说:“甜。”   沈霑道:“我原以为你只会牙牙学语,原来也会举一反三。”   宁泽瞬间有些自豪,心想这叫投桃报李,你给我一个桃我还你三个李子,总是我大方的。   她又问:“大人,我现在登上青天了吗?”   沈霑这时放开了她,整理了下衣衫,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眼眸微微垂着,语声淡淡的说:“天有九重高,你现在勉强登上了第一重,路漫漫其修远兮,你还早着呢。” 第42章 夫妇   陈嗣冉站在南北长街的街口, 他穿着月白的云罗锦袍, 边角一如既往绣着青竹。当那辆垂着珍珠帘、挂着大红织金云纱帐、占了一半大马路的马车驶过来时, 他张开双臂迎了上去。   车夫顾山岳吓了一跳,忙吁停了马,本要骂两句让走路不长眼的长长记性, 只是打眼一瞧认出了眼前人。他也是沈霑跟前的护卫, 有些公子哥大人未必记得住, 他们却要记得。   顾山岳道:“大人,是陈候家的二公子, 新科探花, 现任翰林院检讨的陈大人。”   陈嗣冉本是要做个富贵闲人的,奈何其母苦苦哀求,他又不愿靠祖荫,只好参加了科举。他很有天分,只是一直以来不上心罢了, 此番努力下来却只得了个探花, 他心里其实是不大舒服的。   没有比较之前不觉得什么,现在心里存了个想法,就觉得自己事事不足了。   马车帘子被撩起,他看到一截藕臂, 一晃眼就又没了踪影,似乎是被人拽了回去,陈嗣冉觉得有点可惜。   之后他就看到一个穿着绯色礼服的人走了出来,这人很年轻, 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一双眼睛中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雪,冷却不寒,却有种透彻之光。   虽然他的心思沈霑不可能知道,他却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人一眼看尽,无所遁形了。   沈霑见到陈嗣冉有些意外,他和他素无交集,不知道他是缘何当街拦马,他走下马车问:“陈大人所谓何事?”   陈嗣冉还有些怔愣,片刻后道:“下官此来是想劝谏大人一二。”   沈霑道:“陈大人有话可以去吏部衙门,也可以在翰林院中同我说,如此当街拦马岂不危险?”   陈嗣冉却已朗声开口说道:“任官惟贤才,左右惟其人。大人身为吏部尚书,怎可任人唯亲!”   “哦?”原来又是一个前来骂他的,这一年他被骂的多了也不太在意,有些随意的说:“我一向任人唯贤的。”   历来做了坏事的没有谁会主动承认的,陈嗣冉又道:“年底官员入京叙职时,您故意罢免了盐科的两位御史,让您的学生钟乔生和三哥沈霆顶了上去,这也叫任人唯贤吗?”   “最近您又让您父亲旧部张钦巡查居庸关,这也叫任人唯贤吗?”   “土木之祸距今只有几十载,这难道还不足以让沈大人引以为鉴吗?难道沈大人要因为一己之私让万民再次陷于水深火热中吗?”   他的声音很大,语调激昂,却不看沈霑,只伸着脖子对着马车的方向,似乎并不是来骂他的,而是故意说给马车中人听的。   沈霑点点头道:“陈大人要说的,我知道了,我会谨记前事引以为鉴。”   这话说的很诚恳,虽然他姿态闲然,却不像敷衍,也不像是胡乱应下的,陈嗣冉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他和父亲陈候谈论起这位沈大人时,陈候说:“他未必便是你想的那样。”   陈嗣冉便愣了愣,这才认真的打量沈霑,眼前人确实好像不是他想的那样,虽然他素来听闻这位沈大人龙章凤姿迥然独秀,他总觉得恐怕是言过其实,今日一见觉得确实有过之无不及。   只是这品行实在有些差,他又担忧的看了马车一眼,说:“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唯望沈大人身居高位莫要辜负他人。”   他此来虽然顶着劝谏的名义,只是有些恶人那是骂一两句就能骂清醒的。他来劝的却不是沈霑而是马车中的韩姑娘,他是想告诉马车中的那个人她嫁的人可能不是个好人,让她好歹知道一些,不至于蒙在鼓里。   他是有些为她惋惜。只是最终马车中人一言未发,这让他又有些为自己惋惜。   沈霑看着那道渐渐远去的背影,陈嗣冉背着手走的很慢,十足的落寞。他回到马车却中见宁泽笑嘻嘻的看着他道:“是不是觉得这人很奇怪?”   方才情形任谁都能看出来陈嗣冉醉翁之意不在酒,宁泽更像是料敌先机的狐大仙似的正襟危坐,就等着别人发问。   沈霑笑了笑,道:“请大仙解惑。”   宁泽笑着将魏时枟同陈嗣冉之间的牵扯讲了一遍,又道:“表姐也真是奇怪的性子,明明彼此有情,却偏偏不说,似乎是在故意折腾这位陈公子。”   她在这里絮絮的说着,沈霑却不感兴趣,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   回到猗竹院时已是申时,日头已偏斜,绿柱子的大门前却站着一个人,垂着手耷拉着头。   宁泽搭着沈霑的手从马车上跳下来,一下子扑进他怀中时她才后怕的想起成亲那日她也是跳了一下,却把沈霑带累的歪倒在地上。   幸好他这次稳住了,不然身后就是怪石,压倒了他碰伤了可就不妙了。   垂头丧气的陈大岭此时抬了眼皮,见这两人抱作一团,他吃惊的眼珠子简直要离家出走,他可还从未见过他家大人对谁这么亲切过,而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两人是成亲了的。   昨日陈大岭淋了半宿的夜雨,还不肯罢休,吴青石出来劝他说:“我知道你咋想的,你还是赶紧起来吧,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大人不过是阴差阳错的娶了宁姑娘罢了。”   吴青石觉得根本就无事,是他自投罗网,拉着他就要回屋睡觉,陈大岭却就是不起来。他回想白日情景,很是惆怅的说:“大人对人一直疏淡有礼,我还没见过他对谁这么亲切过,我这次一定是铸成大错了。”   吴青石被他这哀婉带着缕缕忧伤的音调弄的忍俊不禁,又踢了他一脚,骂道:“你将来万一娶了不喜欢的就要把人家束之高阁啊?谁家娶了老婆也不能冷若冰霜的对着吧,又不是奔着合离去的。再说大人貌似也没心仪谁吧,怎么就不能对宁姑娘亲切了?”   陈大岭想吴青石还是一贯的爱跑题,他没说不能亲切啊,只是万一亲切亲切着生出感情了,追究起往事来,他不就要首当其冲的被咔嚓么?   吴青石见他闷着头不知道又在想什么,提溜着他的领子拉着他进屋,陈大岭身体死扛着不愿意离开,心里却知道这样淋雨下去也于事无补,最终还是被吴青石像拉死猪似的拉回了屋子。   今日他醒过来时已过午时,又要去院门前跪着,一向没什么好心眼的吴青石这次提点了他句:“你既然觉得是得罪了夫人,跪在大人的院子门口又有什么用,去后面猗竹院门口等着才是正理。”   他觉得有理,边走边塞了几口午饭,奔来了猗竹院门口。从午时起丫鬟们进进出出的,似乎是在布置庭院,菱花出来赶了他好几次,他依旧不为所动。   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看到马车过来,陈大岭想如果只是阴差阳错,定然不会是他眼前看到的这幅景象,这两人言笑晏晏的,十分熟稔的样子,看着比他和吴青石都熟。   他此时站在门前石阶下,旁边山石缝中有朵红芍艰难的钻出来开了花,他看着看着就觉得这朵花像极了自己,都是用尽了力气费了千辛万苦才冒出了头,谁承想却因为一招不慎就要被抛弃了。   他弯下腰,准备将这朵花摘了,让它也知道什么是同病相怜。   那朵红芍紫粉花瓣嫩黄的蕊,正贪婪的吸取余晖,宁泽见陈大岭手捧成球状缓缓地像是要抓兔子似的一点点靠近了那朵花,然后揪了下来。   她在他身后问道:“一朵小花而已,又不占地方,陈护卫何必辣手摧花。”   陈大岭觉得这话有些一语双关,他低着头不应这话。   沈霑道:“大龄也不占地方,日后就让他跟着你吧。”   宁泽和陈大岭同时一愣,宁泽觉得沈霑此番安排别有深意;陈大岭是觉得那场夜雨没白淋,让他体味到了什么叫久旱逢甘霖。   陈大岭忙跪下表忠心:“属下必当竭尽全力守护夫人,属下在夫人在,属下死了,夫人也在。”   宁泽却是看向了沈霑,心里那些怀疑又确定了几分,若她心里那些怀疑属实,那么他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来看待她呢?   那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面貌,从这张脸上她什么也看不出来,宁泽摇摇头觉得多想无益,现在沈霑既然愿意引导着她往前走,她就听他的努力跟上就是了。   陈大岭好一会听不到两人回答,他抬起头准备看两眼,这一抬头撞上了一双含着笑意的杏眼,他忙又低了头,叫了声:“夫人。”   宁泽蹲在他面前,问:“你功夫是不是很好,能不能飞檐走壁?是不是眨个眼就不见了?眨个眼就又出现了?”   陈大岭眼睛盯着身下青石板,琢磨着怎么回答,别的他不敢自夸,功夫确实是一等一的好,他挠挠头,自认谦虚的说:“差不多。”   沈霑却道:“你又不是养变色龙,让他眨眼不见做什么?”   宁泽想确实如此,她足不出户的,也不太需要一个高手护着,她让陈大岭起来,道:“大人,我虽然不知道陈护卫做错了何事,但是还是想替陈护卫求个情,您还是带他回去吧,在我这里有些浪费人才了。”   早有守在院门口的小丫头进了院子告诉菱花夫人回来了,菱花好远就叫了声小姐,近前后皱眉苦脸的说:“有人请小姐过去?”   过去?去哪儿,宁泽瞅了瞅院中,见西次间廊檐下垂首立着两个人,一个是魏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叫绿萝,另一个是个嬷嬷,有些眼熟她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菱花道:“那是大长公主身边的苏嬷嬷,她和绿萝姐姐先后脚来的,都在等小姐回来,都是要请小姐过去一趟。”   宁泽忙问:“都是让我今日过去?”   菱花点头,这两人来了多半个时辰了,明里暗里斗嘴,互不相让,两边都不能得罪,她都替宁泽犯愁。   宁泽求助的看向沈霑,沈霑却道:“你这里有我的官服吧,我换身衣服还要去趟吏部。”   然后迈步就走,一点也不同情她现在的处境,沈霑换好衣服出来时宁泽还在同那两人寒暄,宁泽余光瞧见他,快走几步追上他问:“我要是受了体罚,大人可还有杨枝仙露救我?”   沈霑静静的瞧了她两眼,说:“装了一净瓶,随时可取。”   守在门口命运还有些未知的陈大岭听见这两句话忽然福至心灵,此时有些明白吴青石的话了。不论是不是阴差阳错,娶了人家可不就要对人家好么,不然是有些不够君子。   宁泽回来时已经有了决定,歉意的对苏嬷嬷笑了笑,又对绿萝道:“你去回禀老夫人,我稍后便过去。” 第43章 方圆   猗竹院到石榴院要经过两道石板搭的长桥, 途中要路过几个庭院, 再走过一座水上长廊才能到, 距离不算近。   一路上沈霑一语未言,陈大岭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心里琢磨一番还是默默的跟在他后面。   走到水木轩门口时, 六姑娘沈宜鸳又像候鸟似的等在了门口, 怯生生的叫了声:“五哥。”   然而她五哥并未停留, 点了点头,慢悠悠从她身边走过了, 他走的很慢, 每一步都可以入画,沈宜鸳觉得他人在景中却超然物外。   她看着那道背影更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总要去尝试一下,总比痴痴望着要好。   木枝心疼的看着她,好一会劝道:“小姐, 都走远了, 我们回去吧。”   沈宜鸳悠悠的道:“你说一个人要多久才能喜新厌旧呢?”   木枝一直服侍她,自然晓得她的想法,只是这话她却是不好接口的,世子爷不是她能说道的, 只得又劝她:“快到晚膳时分了,小姐我们快走吧,误了时辰让老夫人等着可就不好了。”   这几日魏老夫人有些心神不宁,每日沈宜鸳都过去为她弹一曲, 让她静静心。   沈宜鸳这才收回视线,却又对木枝说:“百密还总有一疏,这夫妇之间的关系有时就像那蜘蛛织的网,等到风吹来时,网摇摇欲坠,就是趁虚而入的时候。”   陈大岭刚从柳荫道转出来,就见石榴院门口站着几个人,左面那个二十多岁气质儒雅的是兵部侍郎张敬之;右面那个脸黑胜包公的是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杨廷;还有一个四十岁左右,俊眉朗目风度斐然的是吏部侍郎魏洵。   同时看到这三人让陈大岭心里非常讶异,心道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杨廷一看到沈霑便着急吼道:“大事不妙啊,安化王朱寘鐇叛乱了。”   他这边着急的不得了,反观沈霑却是不为所动,他不由得生气道:“世子爷你倒是说话啊!”   杨廷昨日刚来过一趟,虽然答应了沈霑扣下平阳王世子李暄,却十分担心会引起兵变,现在倒好,平阳未反,宁夏的那位先反了。   沈霑引几人进了石榴院,才道:“没有什么不妙的,一个小小的安化王,带兵去剿杀了就是了。”   这事儿其实已经发生了变化,安化王叛乱足足比他在的那个前世晚了五年,很多事情都冥冥中不一样了,他此世方回时很是认真的对了一遍实录,有好些事发生了,也有好些事没发生。   沈霑上辈子初初听到安化王叛乱时也挺激动的,很是好好考量了一番才派了张敬之前去平乱,谁承想不过十八天就平息了叛乱。   沈霑问道:“安化王师出何名?有没有说他是为什么要反叛朝廷?”   这时魏洵接口道:“安化王说是要诛杀佞宦刘瑾,要为民除害。”   还是这个理由。这个掌印太监刘瑾倒没什么谋逆的心思,就是贪,文官他要坑一把,武将他也要坑一把,时至今日终于惹祸了。   魏洵又问:“大人觉得我们该如何行动?是不是要借此机会废除司礼监?”   沈霑道:“是该废除了,刘瑾也该杀了。”   又道:“我去拟一道折子,张侍郎你即刻带兵前往宁夏,杨大人还是继续守在京城,等着李暄到京。魏侍郎联系六部九卿共同上折子弹劾刘瑾。”   魏洵还是有些担忧,又问:“别人也就罢了,陈候恐怕要抵死不从的。”   太监刘瑾善于钻营,当今喜好玩乐,他就投其所好,很是和当今结下了一番深厚的友谊,要杀他容易却也不易。   宣德侯陈豫是宝座上那位的老师,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会让圣上多相信几分。要诛杀刘瑾,他或者沈大人递折子用处都不大,如果能说动陈侯上奏,这事就成了一半了。   沈霑想了想,道:“我这就去一趟宣德侯府,同陈候聊一聊。”   前朝如何却是影响不了后院,魏国公府后院的日子还是照旧。   宁泽很是大胆的拒绝了大长公主的邀请,含笑送走了压着怒气的苏嬷嬷,回屋换了身藕荷色妆花合领褙子,描了细长的眉毛,又劳菱花给她扑了粉,这样一遮那些还微微的红丝便瞧不到了,她觉得妥帖了才跟着绿萝前往远心堂。   上午回门前她已经跟着沈霑去拜会了一回老夫人,这次又这般急匆匆叫她过去,她心知等着她的必然不是好果子。   绿萝带着她却没走进远心堂,而是在远心堂前绕个弯上了浮桥,沿着浮桥转进一个月洞门就到了一座小院。   小院中有舒缓的琴音传来,这个院子中也绿竹摇曳,宁泽跟着进了院子,堂屋的大花窗开着,从院子中看过去,可见罗汉床上坐着两个人,一个自然是魏老夫人,另一个是她不大乐意见到的沈宜鸳。   沈宜鸳正在弹琴,魏老夫人手撑着额头,闭目养神中。   她在门外等到一曲尽了才走进来,福了福身子道:“孙媳见过祖母。”   魏老夫人竟然拉了她手道:“坐吧。”   宁泽怔了怔,不知道这位老夫人何以突然对她这般亲切?   魏老夫人又道:“鸢儿,今日便到这吧,我今日就不留你用饭了,你回去歇着吧。”   沈宜鸳很是乖巧的起身,叫了声“木枝”,从木枝手中接过一个绣了仙鹤的香囊,道:“我制了个小东西想送给祖母,这里面我装了多种香草,搭在一起有安神之效,还望祖母笑纳。”   她手里拿着香囊,眼睛看向老夫人腰间,似乎想给她亲自系上,魏老夫人顺从了她,站起来让她亲自系上了,她才面上欢欢喜喜的离开了。   沈宜鸳一走,魏老夫人就沉了脸,宁泽暗叹幸好自己未坐的实诚,魏老夫人眼神一到她立马就弹跳起来。   这时老夫人身边的林嬷嬷走出屋门,也不知吩咐了什么,不一会窜出许多婆子,手里都拿着把月牙薅锄吭哧吭哧的砍起了竹子。   那些婆子撅着屁股,弯着腰,为了行动方便袖子卷起了一截,十分不雅。   魏老夫人指着花窗外的景象说:“你看这窗外的竹子长得如何?”   宁泽过来时便想着许是自己行为不妥惹了老夫人不喜,那群婆子呼啦啦上来时,她已明白为何,此时跪下请罪道:“孙媳无状,请祖母责罚。”   魏老夫人坐在榻上,淡淡说道:“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女儿家也是矜贵的。”   跪在地上的宁泽只好又站起来,魏老夫人又道:“这窗外的竹子长得有些歪,我让人都砍了重新种,你看如何?”   宁泽顿了顿,还是直言道:“回祖母,千人一面不如千姿百态好。我觉得这竹子长得尚可。”   她这么一顶撞魏老夫人明显脸色变了变,这时一直守在屏风前的绿萝走上前在老夫人耳边说了两句话,魏老夫人那点怒容又消了下去。   “原来你还是有些主意的,也不是一味憨傻。”她看向宁泽,终于挥了挥手,林嬷嬷便叫停了外面砍竹子的人。   “我不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把你教成这种样子的,你在我这儿却是行不通的。”   这话说的有些严肃,略顿了顿魏老夫人又转了语调,柔和了些说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我不管你是四四方方有棱有角,还是圆润柔和面面俱到,都得有规矩,自今个起,来我这儿立规矩,你可愿意?”   宁泽发现上位者总喜欢在一切成定局时抛给你个树枝,说:前面有河,你要抓着过河吗?仿佛给了你选择,比方他们家的那位族长宁居德,比方这位老夫人。   宁泽服侍魏老夫人用完膳,又在她跟前站了足足一个时辰,走出小院时,一直守在门口的采苹有些心疼的看着她,红了眼眶说:“回去我给小姐揉揉脚,就不疼了。”   走出好远,谁都看不到了,宁泽才揉了揉采苹的脸道:“傻丫头,我身体好的很,别说一个时辰就是站上一整天我也无碍。再说你们不也在院外站了一个时辰吗?”   采苹想哪哪能一样,她们好歹能活动活动挪动个地方,这立规矩可是要忙着布菜乘粥的,要寸步不离的守着。   这种事儿在宁泽心里确实不当事儿,她只是犯愁这个规矩该如何守,她也在考虑是否应该活在礼教规矩之下?   规矩这东西,破坏它的人最清楚,宁泽想她其实是清楚规矩的。她忽然觉得沈大人是颗红艳艳的果子,她想去摘,可是却发现他的周围荆棘密布。   菱花这时道:“幸好小姐选择来了老夫人这儿,不然这个老夫人还指不定怎么折腾小姐呢。”   采苹嫌她说话大胆,斥责了她一句,又说:“老夫人这边是交代过去了,大长公主那儿可要怎么办。”   宁泽想还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采苹却没有宁泽这般想的开,她不当回事儿,她却愁的很,一边愁宁泽要一日三趟去远心堂立规矩,一边又愁她们家姑爷也不知道忙什么,已经好几日没有踏足猗竹院了。   她叫了菱花去问,菱花老大不乐意的去找了陈大岭,之后回来道:“那人傻的很,问三句回答一句,还前言不搭后语,我只听出是边疆起了战事,别的就不知道了。”   宁泽被魏老夫人折腾了整整十天,终于不用过去远心堂每天站三个时辰了,这还多亏那四方的七姑娘沈宜慧。   昨日晚膳时,沈宜慧把抄好的十篇《金刚经》拿给老夫人看,沈宜慧因为宁泽认亲那日言语无状被老夫人罚了,让跟着林嬷嬷学规矩。   她这个年纪正是爱贪睡的时候,每日卯时起床简直觉得天昏地也暗,好不容易挨了几天,心想她祖母平日是不爱管事的,这次她也是撞巧了,又经她母亲四夫人一提点,老老实实抄了十遍《金刚经》,原想着老夫人看了一高兴,肯定就免了她的规矩了,可是……   魏老夫人手里拿着佛经,才想起来沈宜慧现在还被罚着,便道:“五孙媳妇儿,你明日也不用过来我这儿了,自明日起你也到浣溪院跟着林嬷嬷学习规矩礼仪吧。”   沈宜慧心里叫苦连天,宁泽也觉得前路茫茫,不知道终点在何处。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很是好好互相安慰了一番才分开各自回了院子。   也是这日沈霑才从衙门中回了石榴院,陈大岭觉得应当和大人说说后院的事,沈霑一进门就热切的走上去,连珠炮似的说:“夫人因为砍竹子被老夫人罚了,每日要去远心堂立规矩,每日要站三个时辰”   特意在三个时辰上加强了语气。   又道:“今日老夫人又让夫人跟着林嬷嬷学规矩,要每日卯时起来。”   又在卯时加重了语气。   好一会,沈霑终于瞧了他一眼,问:“祖母是怎么知道夫人那日砍了竹子的?”   陈大岭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忙道:“属下去查。”   沈霑又叫住他:“要每日卯时起么?这对你们夫人来说恐怕不容易,你去买只公鸡圈在竹林中,让昴日星官每日叫她起床吧。”   陈大岭领命去了。   吴青石见沈霑脸色苍白,天气日渐炎热,他忙拿了把扇子轻轻给他扇着,又叫人送了盥洗物品上来,服侍他收拾停当,才问:“大人要歇在石榴院中还是猗竹院?属下要不要去告诉夫人您回来了。”   沈霑是真累了,半歪在窗前软塌上道:“大岭会告诉她,等着就是了。”   第二日,昴日星官很称职,咯咯的叫声响彻整个猗竹院,一院子的人都被惊醒,所有人忙着抓公鸡时,陈大岭才抱着大剑出现。   他气沉丹田,声音洪亮的开口道:“夫人,这是大人吩咐的,怕您起不来。”   宁泽这才知道沈霑回来了,那星官还在林中扑腾,叫声不歇,一屋子丫鬟婆子都在抓它,现下这种乱象让宁泽欲哭无泪,这可比她砍竹子哪日要热闹多了。   可以预见的将来,她定然又要被老夫人收拾。宁泽气冲冲的奔向了石榴院。   吴青石一贯早起,现在正在清扫院中落叶,只觉眼前一阵风过,宁泽已经冲进正堂中。她找了一圈见沈霑不在里面,她又冲进西次间,还是没有,走到东间时却被护卫顾山岳拦住了。   吴青石扯了顾山岳一把,让他让开了路,顾山岳急道:“大人还睡着呢!”   吴青石闲闲的瞧他两眼,叹口气,十分忧心的说:“你怎么这么不开眼,人家夫妻情趣,你跟着掺和什么?”   东次间窗户紧闭着,拂晓之光还没照进来,屋内有些暗,宁泽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走过圆形的千阁窗,就是一架挂着轻纱的红木架子床,她听到了清浅的呼吸声,很安静很细微。   宁泽生气是生气,也不是真的要找沈霑讨说法,不由得放轻了脚步,掀开帘子见他闭目睡的正熟,被子滑到了腰间,衣襟微微有些乱,如墨的发丝披散在枕边,面容像冬日的冰棱一样泛着冷冷却晶莹的光泽,许是睡的正酣的缘故,嘴唇也比平日红了几分。   宁泽突然有些不敢靠近了,已经忘记了此行的目的。   她终于明白了那最简单的四个字:眉目如画。她记得自己以前还觉得陈嗣冉长得不比沈大人差,现在方觉得大错特错。   床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笑看着她,她也愣愣的回看他,好一会后,宁泽心里一震,她竟然觉得沈大人这笑温和又善良。   沈霑道:“这样你能看清楚我吗?”   宁泽忙点头,又摇头。她以为沈霑是觉得屋内太黑,这里也没个丫鬟,她跑过去点了蜡烛,又跑了回来。   沈霑又说:“我认为敞开了才能看的更清楚。”   宁泽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见他真的要敞开衣服,才恍然大悟红了脸,下意识的说:“大人,我还小呢。”   话出口才觉得不妥,只是她话音一落,却响起了分外愉悦的笑声。   紧接着一只修长的手抓住她将她扯入帐中,有沁人心脾、凉幽幽的香气扑入鼻间,抱着她的人埋在她的肩头,还在笑。   好一会儿,沈霑才说:“那昴日星官挺有用处,不然我也不能一亲芳泽。”   然而接下来他却没有什么动作,宁泽用指尖挑了挑他微微敞开的衣服,偷偷瞧了两眼,见他没有异动,才知他又睡着了。 第44章 本愿   七姑娘沈宜慧住的院子叫小重楼,主屋是幢三层的小楼, 院子左面靠山右面靠水, 形成左山右水的格局。她住在主物三楼,窗户外便是一片梅林, 每年春日梅花一开,丝丝缕缕梅香随风潜入屋中,很有些“含香体素欲倾城”情态。   此时她的大丫头水仙正抓着她的胳膊欲要把她薅起来, 她半个身子已经被拽下了床,虽然闹着不愿意起床, 眼睛却睁开了, 正直勾勾盯着窗外,心里遗憾着她五嫂嫁过来的不是时候, 若是能早一些, 她和她一起煮茶捧雪赏梅玩该多好。   然而她现在却要早早起床去学规矩,只比她要上朝的五哥晚一点儿。一点日光已经透过方形的木格花窗照进来, 洒在地板上成了不规则的光圈。   连这日光似乎都在嫌弃她不规矩。   沈宜慧唉声叹气, 心想五嫂说的真对, 卯时起床确实折磨人,真是恨不能变身夸父,把日头给摘下来。   她又要埋头进床帐中, 水仙已经又喊了两个小丫头进来,扶着她给她套上了衣衫,收拾停当又把她推出了院子。   水仙一路推着她前行,累的气喘吁吁, 直到不远处出现一道穿着浅杏色罗裙的身影,沈宜慧终于精神的一招手,喊道:“五嫂。”   宁泽此时刚从石榴院出来,正急匆匆往中间的涴溪院中去,听人唤,站定一看正是要和她一起受罚的沈宜慧,回了声:“七妹妹。”   沈宜慧走前几步攀住她的手臂,笑问:“五嫂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当时猗竹院中大公鸡啼鸣不休,除了在厨房中,谁能想到在魏国公府竟然见到活的公鸡?满院子人一时忙慌,都窜进竹林中抓它去了。宁泽一听陈大岭说是沈霑故意放的,心里冒起小火,一路急冲进石榴园,采苹在后面狂追都没能追上。   此时采苹才到了去前院的长廊上,看到宁泽后顿足而立,与她隔亭相望,无奈的叫了声:“小姐。”   沈宜慧便以为宁泽是眼见着来不及了,走得快把丫头都丢下了。   宁泽看看升起的日头,拉了拉沈宜慧道:“我们快走吧,去涴溪院的路我还认不太清,正需要妹妹带路。”   沈宜慧正处在极力表现自己的年龄,最需要别人觉得她有用,哪怕细微的小事也能让她劲头十足,但到底困,嘴巴大张,却又意识到此时身在外面,以袖掩唇,秀气的打了个哈欠,带着宁泽转向青石板道上。   走了不一会,又抱怨道:“五嫂,其实你别看我们家看着高门大户的,其实没那么多规矩,祖母也一向不太爱管教我们这些小辈,就是这次——”   说到这里她圆圆的小脸上浮上抹不解,又接着说:“这次祖母也不知怎么了,我都抄了金刚经去认错了,我母亲也说这样子祖母必然会饶了我的,谁知竟然没一点成效。”   “难道真的是我年龄大了,必须要学规矩了?可是五哥说我们家的女儿不论怎样,别人都是不敢轻看我们,也万万不敢让我们受委屈的。祖母如今怎么这么重视教条规矩起来,难不成是我们家摇摇欲坠了么?”   沈宜慧是魏国公府的嫡小姐,她的祖父是一等魏国公;父亲沈煜是山东都指挥使,正二品的武官;嫡亲哥哥行三名叫沈霆,是新上任的两浙巡盐御史;堂哥沈霑是吏部尚书兼任翰林院大学士,是文官一系的砥柱;她的母亲出自清河崔氏,是享誉百年的世家大族。   宁泽想,全京城的小姐要是能拉出来比比,便是那位嘉宁长公主在她面前也得甘拜下风。也因为出身太好的缘故,她也快十三岁了,心思却还是纯善,对事物的认知有些非黑即白的意思,既不爱深想也不爱推敲。   学规矩这事上,原是宁泽带累了她,换做旁人早就看出来了,她却还一点不知,宁泽看着沈宜慧突然有些了解沈霑逗弄自己时的心思,低头清了清嗓子说:“祖母大约觉得你要议亲了,希望你能成为下面妹妹们的表率,一行一止都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沈宜慧点点头,觉得祖母也只能是这个想法了,宁泽又补充说:“祖母虽然对你寄予厚望,到底有些揠苗助长了,你还小呢!《紫微杂说》中有云, ‘揠苗助长,苦心极力,卒无所得也’,对你不但无益反而有害。”   可不是嘛!她这样一说,沈宜慧突然就委屈了,埋怨道:“五嫂,我嘴笨想不好怎么同祖母说,当时你怎么不把这些话讲给祖母听。你不知每次沈宜鸳说起话来都是一套一套的,这个有云那个有云,她又会弹琴画画绣工也好,她才像祖母亲生的孙女似的,我们都要靠后的,如今祖母恐怕是想让我去学她那个样子,我却是不乐意的。”   又说:“我五哥同我说了,我只要讨好我自己就成了,不需要讨好别人。”   宁泽见她信以为真了,刚想同她说是自己连累了她,一听这话却楞住了。   一是惊讶沈霑说的话,虽然成亲没有几日,她已经很是体会到了沈大人行事不拘一格,这话委实像是他能说出来的,不但违背现今礼教规矩还给人种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感觉;二是惊讶于沈宜慧对沈宜鸳的称呼,她这两日看沈宜鸳虽然孤傲为人却算得上谦逊,不太像是能和沈宜慧这种小姑娘起争执的人。   宁泽道:“七妹妹这般直呼六妹妹的名字少不得又要被祖母罚了。”   沈宜慧却鼻子出气,抬起下巴冷哼一身,道:“你不知道她,就是因为她才害了宁家的那位姐姐……我委实不喜欢她。”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她这位五嫂和宁家那位姑娘是表姐妹,她虽然认定徐呈那个浑小子是为了沈宜鸳毁了宁家那位姐姐,可是这中间绕了两个弯儿,确实如她母亲所说她找不到证据。   沈宜慧有些苦闷,也不知道当说不当说,两人已经走到了涴溪院院门前,她咬咬牙想着自己素来不灵光那些推测说不得,亲眼所见的却是能说的。   便道:“沈宜鸳素来孤傲,不太爱热闹,去年年节时五哥也到场,她便也来了,也不知道她那天是怎么了,竟然喝醉了酒,溜到我的梅林中,嘴里念念叨叨着求而不得,当时我那傻外甥徐呈也在,之后便出了宁家姐姐的事。”   她说完这些,觉得五嫂未必能懂这几人的关系,又补充道:“平阳王世子李暄和沈宜鸳他们俩是师兄妹,李暄在京城的那些年和沈宜鸳共同拜在了宋野门下,两人既是同窗免不了朝夕相处,而那李暄自幼是和那位宁家姐姐定亲了的。”   她觉得徐呈是以为沈宜鸳恋慕李暄,所以才去无耻的勾引了宁家那位姑娘,毁了那位姑娘的名节,她同李暄的婚事自然便作废了,而且她还觉得沈宜鸳喜欢的其实是五哥而不是李暄,徐呈根本是误会了。   这些怀疑是沈宜慧活到十三岁想的唯一件深入的事了,很是认真的一板一眼的将这些讲给过自己母亲,奈何她母亲四夫人并不相信她。   说完这些她瞄了一眼宁泽,心想也不知道五嫂能不能听懂她说的这些。   这其中纠葛宁泽也是在今世重归时才理清楚,上辈子沈宜鸳嫁给李暄时,送嫁的人便是徐呈,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徐呈的身份,只是那时她并不知道这其中缘由。   今生重归时,李暄的一番话才让她明白徐呈缘何如此。只是这些现在同她之间已经没有太多瓜葛,她唯一想的便是如何给柳叶讨一个公道,然而这公道向谁讨呢?   是罪魁祸首挑起这一切的徐呈呢?还是大意任性只顾逃遁的自己呢?还是直接的凶手自己的父亲宁正平呢?   事情过去一年多,不同于大火哪日的激动,现在平静下来宁泽再去想这些,她眼前会经常浮现韩仪清那双渴望生存下去却终究暗淡了的双眼,生不易,她已经不想要谁的命,也不想和谁玉石俱焚,但是她还是想让有些人知道大火焚身之痛,让有些人也晓得悔是怎么一种滋味。   沈宜慧见她久久不语,拽了拽她:“你是不是替你表妹伤心啦?”   宁泽道:“没有,是她自己识人不清,既然做了她自己便要担着的,我不心疼她。”   两人走进涴溪院时,院中正北的大日晷已经偏离了卯时,林嬷嬷含着一张脸,鼻子哼气,十分阴阳怪气的道:“第一日便来迟了,少夫人好勇气!那便先站上半个时辰我们再开始教学。”   沈宜慧在她旁边又小声说:“平时林嬷嬷多和蔼可亲啊,就是一到了这涴溪院中她就像是被什么附体了一般,好像随时要拿着绣花针扎我。”   宁泽看着鼻子仰上天的林嬷嬷,点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沈霑醒过来时,帐中尚有余香,清幽柔和的兰花香,是宁泽身上的味道,其实这香气并不太适合她,也不知道她为何一直偏爱这种味道。   用过早膳不久,陈大岭一脸黑灰的抱着一只雄赳赳的大红冠的公鸡进了院子,十分无措的站在廊前问:“大人,该如何处理昴日星官?”   他很是无奈了,原以为是帮助夫人的,哪想着夫人气冲冲的就走了,夫人身边的那个小丫头也是一脸怒容的指着他骂,又揪着他抓了鸡,才拿着扫把将他赶了出来。   吴青石看着这个被人当枪使了还不知道的傻大个,好一会摇头叹气的揪走了这个碍眼的,回来时撞到了吏部侍郎魏洵魏大人,又引他进院子。   沈霑正在堂屋的长桌上写字,但好像似乎写的不满意,纸团揉了一张又一张,魏洵走过去,缓声道:“大人,我已经联合了大理寺、督察员还有锦衣卫的姜淮大人,估计不出一月便能查清刘瑾罪名,届时必能诛杀此人。”   沈霑“嗯”了声,请他坐,又说:“有劳舅舅了。”   魏洵瞬间怔愣住,韩仪清是自己的甥女不假,他可从没想过舅舅这两个字会从自己顶头上峰的口中说出来,竟然很没骨气的觉得受宠若惊。   送了魏洵离开,宁泽还是没有回来,沈霑将纸又团了团,有些百无聊懒,他叫了吴青石进来道:“你去祖母院中,替我问一句,五百大本愿,当以何为先?”   这话?!何解?吴青石觉得自己在揣摩上心是个奇才,这次却一头雾水了。   原原本本将这话传递给老夫人,老夫人一听却就明白了,佛有五百大本愿,终究只是愿望,并不能以她的意志而转移,不是她想让谁成为什么样子就能是什么样子的。   魏老夫人笑了笑,心里竟然轻松了许多,有些欣慰的说:“难得他能主动护着一个人。”   宁泽被烈日晒了一整个上午,虽然自诩身体强健,却也难免脚步虚浮,一脚踏进石榴院中时,见沈霑走过来,伸出手想让他扶一扶自己,只是沈霑却没动。   她就有些生气,早晨放大公鸡也就罢了,现在还这么吝啬的连手都不伸一下,她想了想说:“娶了一个人,即便只是个漂亮的花瓶,总也得护着吧?”   沈霑道:“我原也以为自己是娶了个花瓶,不过现在觉得只是娶了个锅盖罢了,而且锅和锅盖还不太匹配,尚需打磨。”   然后响起了咕咕的叫声,宁泽摸了摸肚子,看了看沈霑,抬起脸不失礼貌的笑了笑:“大人,我饿了。”   被沈霑带着吃了些东西,宁泽才续起前话,瞄了瞄沈霑说:“我倒觉得不需打磨,正是珠联璧合。”   而后又想,大约什么时候沈大人能正儿八经不再调戏她了,她也就成功了。 第45章 断点   “你可知道什么是珠联璧合?”沈霑问。   宁泽不解,觉得他语带机锋, 她想着自己好歹称得上肌肤如玉, 而且才十四岁,沈大人可比她足足大了七岁, 她为人也算和善,最近又学着温柔小意,就算还需要打磨, 那勉强也算一块璞玉吧,也不算埋没了他这颗珍珠。   她先喝了口清茶, 眼睛看向沈霑凛然说:“我能嫁给大人就是珠联璧合。”   沈霑坐的十分板正, 平静的说:“壁成扁圆形,正中有孔, 珍珠串在其中是为珠联璧合。”   一室寂静, 连点蝉鸣虫叫声都没有,宁泽那股凛然之态迅速收起, 一朵火烧云爬上了她的面颊, 她想她听懂了沈大人的暗示, 低着头不免羞怯的说:“我去洗漱。”   沈霑却又说:“你曲解了我的意思。”   宁泽没理他,她晒了一上午确实要洗漱一番,快速闪进黄花梨木屏风后面, 不几步就是两扇推阖的雕花木门,里面便是净室,她磨蹭着洗漱完,出来时见沈霑换了牙青色的冰纨长袍, 乌发带着微微的湿气洒落在脑后,她想了想又回到净室取了帕子过来拉了拉他,想让他坐到窗前的罗汉床上,这次沈霑倒挺配合,顺着她坐了。   宁泽边给他擦着头发边问:“大人,你不饿吗?”   方才他只是坐在桌前看着她吃东西,他却未动筷子。真像是“吸湛露之浮凉兮,漱凝霜之雰雰”的人了。   沈霑觉得她擦拭的动作挺轻柔的,只是点点碰碰的有些痒,他抓住她的手,将她带进怀中说:“肚子倒是不饿。”   宁泽看了眼窗外,不是说她曲解了吗?便道:“大人,现在还是白日。”   沈霑却不以为意的说:“那又如何?”   只是却听到吴青石在门外唤道:“大人,刘瑾刘大人来了。”   安化王举旗造反已有十日,初时刘瑾淡然处之安之若素,如今估计是听到了风吹草动来登门探他口风来了,沈霑微微有些不喜,到底进了里间换了官服。   宁泽听到刘瑾的名字却是惊了一惊,这是个有名的权宦,她也略有耳闻,只是这人她记得应该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诛杀了才对,怎么现今竟然还活着?   她也不过疑虑了一瞬,便又埋头吃了起来,毕竟连她都得了重归的机会,更遑论别的变化了。   沈霑看了看她,道:“你是要多吃些,太瘦了,摸起来不舒服。”   在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大多都肉乎乎的,她也是为了让自己肖似韩仪清才减少食量瘦了下来,此时听沈霑如此说,正解了她的求之不得,连连点头道:“好。”   沈霑又说:“你吃完就睡一会,或者出去走走,晚膳时再过来。”   宁泽点头,只是待那抹身影走出去,她突然升起来些担忧,心里不免猜测着沈大人和这位宦官是敌是友?   午睡时又梦到了前世那些颠沛流离的民众和街头巷尾蹲着的乞丐,一时忽然又觉得蹲在街头的是她自己,不一会却又变换了场景,她递了张大饼给饿的饥肠辘辘的人。   睡的迷迷糊糊中,却听到有人叫她,一道嫩黄的身影扑在她身上笑道:“五嫂也是只瞌睡虫,这都要天黑了,还不快醒来?”   她睁开眼才发觉是做梦,精神却还懵着,心里在想历来权利争斗也没有孰是孰非,然而波浪兼天,舟中不知惧,而舟外者寒心,他们这些争权者不知道惧怕,苦的却是她们这些局外人。   沈宜慧见她睡迷糊了,不由得笑了起来,宁泽听到这一串银铃似的笑声,这些纠缠的心思都被她笑走了,坐起来,揉揉眼道:“七妹妹你怎么过来了?现在几时了?”   沈宜慧一边回答着一边对着外面招招手,有丫鬟抱着一盆盆鲜花进来,有腊梅,水仙等常见的,也有玉簪,九里香等在北方罕有的花儿。   宁泽回门那日回来时便见丫鬟忙碌着布置庭院,将整个长廊都挂上了各种花儿,四夫人崔氏也派人来告诉了她其中缘故,魏国公府每年都在端午节后的第三日举办赏花宴,因为今年五月初六是她和沈霑的婚期,是以便推迟了几日。   沈宜慧早上挨完罚便去了她的母亲四夫人哪里,只是四夫人却在会客,便吩咐她,让她把这些花儿送来这里。   沈宜慧道:“母亲本是要亲自送过来的,但是见我同五嫂亲近,便让我送过来了。”   又看了眼这款宽阔阔的石榴院道:“五哥平日里忙的脚不沾地的,大家也不敢打扰他,往年谁也不敢往他这儿送这些,只是今年不同往日,相必五哥这次是不会拒绝了。”   宁泽这几日被老夫人拉着立规矩,还不曾拜会过各房夫人,除了每日晨昏定省时能见上四夫人一面,私下里还不曾见过。   其实现下时辰并不晚,距离天黑尚早,她想了想坐到镜前,边拢发边道:“我还不曾去拜会过四婶,不如七妹妹带我去见见四婶?”   沈宜慧很是开心,一路蹦蹦跳跳的领着宁泽去向南面四房所在,四夫人崔氏住的地方叫毓秀院,格局和猗竹院很像,都是北面一座四四方方的大堂屋,两边辅以次间。   院中摆放着满满一院子的花儿,有些是独枝,有些是摘下来放入花瓶中制成了样式不一的插花。   院中有个唇红齿白,眼神亮闪闪的男娃娃用着大人的语调故作深沉的说:“你们家好是好,就是我这次来的不巧,这么多花儿可是苦煞我了。”   说着话又连连打了几个喷嚏,似乎是因为满园飘荡的花粉而引起的。   四夫人身边的丫头莺歌见他胖乎乎粉装玉琢的,又见他一副小大人的样儿,越发觉得他可爱,浸湿了帕子轻轻搭在他口鼻上说:“怪奴婢不好,早不知道小少爷受不得花粉。”   男娃娃又说:“哪里就能怪姐姐了,我第一次来,姐姐怎么能早知道?”   宁泽的脚步因为这个声音顿住,却已经来不及,她心里都没来得及感叹什么,那个男娃娃已经看到了她,圆亮的眼睛瞬间睁大,不一会弥漫上水汽,伸着两只手跑过来,十分委屈的抱住她的小腿,连声叫着“三姐姐,三姐姐”   别的话却也再无一句,已是泣不成声。   这娃娃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幼弟宁溱。   这时屋中人听到动静走了出来,当先的穿着蓝色对襟长褙子面相一团和气的是四夫人崔氏,而后面那位穿着柳绿色绣紫薇花长褙子,面貌娇柔的美妇人正是宁泽的继母刘氏。   她后面又转出来一个温婉可人,时时刻刻像只受惊的小鹿,怯生生的姑娘,是她的妹妹宁渝。   这般不期然而遇,宁泽倒还算镇定,她知道无论何种情况继母刘氏或许会袖手旁观,却不会戳穿她,反而会替她遮掩一二。   只是宁溱哀哀切切的哭声让她的心纠成了一团,宁溱哭一声她的心跟着缩一下,好一会她才蹲下道:“你是谁家的小少爷,见到我怎么哭了起来?”   刘氏养了宁泽十余年,谁都可能错认,却绝不可能认不出宁泽,掀起帘子走出的那刻,她便认定了眼前的姑娘必是宁泽。   有一瞬间她也差点冲上去,抓着她问:“你活着怎么也不找人和我说一声!”   也就这么一瞬间脚步打了个头,她就顿住了,刹那间便镇静下来。见宁泽梳着妇人的发髻,口中又这样同宁溱说话,虽然不明形势,还是对旁边的宁渝说:“你弟弟又不懂事了,你去把他拉过来,莫要让他胡闹。”   宁渝口中一声“三姐”也差点儿脱口而出,经刘氏这么一说才打住了,瞧了她母亲两眼,知道眼下不好问,走上前要拉宁溱起来。   只是宁溱素来倔强,手抓的紧紧的就是不肯放开,到底是刘氏走上前扯开了他,说道:“小儿无状,冒犯了夫人,只不知这位夫人是?”   沈宜慧也被宁溱震天的哭声唬住了,愣愣的回道:“表姨,这是我五哥刚娶进门的五嫂。”   刘氏微微颔首,到底没忍住深深看了宁泽一眼,这才表达了一番歉意,又道:“我是现任户部郎中的妻子刘月娥,这是小女闺名唤作宁渝,这是小儿宁溱。”   宁泽挤出个笑说:“原来是姨母和表弟表妹。”   刘氏说完拉着宁溱便要向房中去,宁溱平时耍懒惯了,此时见到他三姐,心里涌上莫名的委屈,哪里肯走,赖在地上哽咽道:“母亲,她为什么不认我,我三姐为什么不认我?”   这两句指责字字叩进宁泽心中,她却只能道:“我是你表姐韩仪清,不是你的三姐姐。”   “你莫要骗人,你就是。”宁溱争脱开刘氏,推了宁泽一把。   “宁溱!你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里,是容得你撒泼的地方吗?你也七岁了,还分不清事情轻重,只会一味的胡闹吗?”刘氏吼道。   一直没说什么的四夫人这时才走过来说:“小孩子家家的,你同他置什么气。”又拉过宁溱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土说:“你这可是认错人了,这是你的表姐,你叫表嫂也是可以的,这里却没有你的三姐姐。”   宁溱快七岁了,也不是一味胡搅蛮缠的孩子,这一席话听下来,虽然还是认定眼前的人是他三姐姐,却知道不能再说什么,只是仍旧伤心,一边打喷嚏,一边小声的啜泣。   四夫人这时又道:“我也听说了你那个大女儿的事,这徐呈太胡闹了,白白害了一个姑娘。”   她这边话音刚落,就响起一个冷冷不耐烦的声音:“这都过去一年了,你们有完没完了,天天揪着这点事烦不烦!”   这时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语调很平,却低沉似有回响一般,他说:“这件事过去没过去,是你能决定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过去了今天,没小红花, 伤心!下面要甜两章补补,徐呈一出场就心塞 。 第46章 金波   徐呈听见这个声音就僵住了,不用回头他就知道是谁, 气焰瞬间消弭, 转过身低下头,乖觉又良善的叫了声:“舅舅。”   他们这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就见院中窜出一个小毛头。   六七岁的孩子最是腿脚利索,宁溱听到声音拔腿就跑,比她们都快一步冲出院子, 他攥着小拳头站定,打眼一扫, 吼道:“徐呈是不是来了?谁是徐呈?”   院外站着五六个人, 一个穿着赤罗色绣锦鸡补子官服的人,他站在木桥边, 距离毓秀院最远, 他身后跟着一个抱着大剑的人,宁溱上下看了一遍, 觉得这两人不是。   他红彤彤的眼珠滴溜溜一转, 又看到一个穿着红衫白裙的姑娘站在院墙边, 她身后跟着一个抱着花瓶的丫头,这两人自然也不是。   那就只还剩下距离他最近穿着水色织金纱袍的这人了,宁溱抬起脸认真的看了他两眼, 问:“你就是徐呈?”   他不曾见过徐呈,徐呈却是识得他的,去年他到青州时便把宁泽这家人查了个清楚,此时见宁溱问他, 倒也不抵赖,点头道:“我就是。”   “你好的很!”宁溱道,走上去伸出小拳头一拳一拳打在他的腹部,这一年他拜了武师,很是认真的练习拳脚功夫,此时扎着马步,出拳迅捷,拳拳结实,奈何终究年纪小,气力不足并未能对徐呈造成实质性伤害。   徐呈并未闪躲,竟然觉得有几分痛快,他也不明白自己现在是何种心理,他去扒坟的那刻已经知道错了,可是所有人都还是觉得他糊涂,觉得他知错不改,这一年他觉得好多人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偶尔还会听到四夫人那样的指责。   去年宁泽被活埋时,他舅舅问他难道真的不知道会造成怎样的后果,问他是不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他当时好好想过了,他自幼同小姨一起长大,说是小姨更像是他的妹妹,他想护着她让她幸福,他便这样去做了,不惜自污,不惜伤害了人,只是却没料到另一些人的死也会让他觉得难过。   他时至今日仍久想不明白这一环环到底从哪里入手既能破坏了宁泽的亲事又不至于毁了她?   宁溱也意识到了这样打下去并不能伤害到他,梗着气收了手,气冲冲之下周身像是燃了一团小火苗,眼角还挂着泪,认真指着徐呈说:“你记着,十年后我会再来找你打过。”   这句话就这样窜入宁泽耳中,她踏出院门的一只脚顿住,半天收了回来,她忙不迭低下头,一滴泪啪嗒掉到地上,一时抬不起头去面对外面的小家伙。   宁溱有时候说话行事像个小大人,但毕竟只有六岁多,有很多事只是顺着他自己的直觉去做,知道是非好坏却不懂其中曲折,见宁泽站在门口低着头,他又伤心的问:“三姐姐可是怪我,所以才一直不认我?”   这一年他母亲刘氏时不时感伤,偶尔会提起去年流言纷飞时陈嗣冉找上门,他们却留他三姐姐一个人独自面对外男,宁溱想,三姐姐应该是因为这个伤心了,所以才不认他。   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委实伤心,刘氏走上前替他顺背,宁溱嘟囔道:“母亲,我又惹祸了。”   刘氏却道:“这次你却没有,你打的好。”   此话一出,宁泽觉得眼泪汹涌更盛,这些年刘氏对她算是好却一直是作壁上观的姿态,礼貌却不亲切,所以她和她并不亲近,小时候甚至有些怕她,她上一世曾经为此觉得不舒服,此生她却一直觉得人与人之间能互相爱护到她和刘氏这种程度就足够了。   然而刘氏这一次为了她不惜得罪人,而且得罪的还是动动手指就能捏死他们的人。   她突然想或许前世时刘氏也后悔没能教导好自己,所以前世长大后的宁溱见到她才能那般没有隔阂。   其实她从未怪过谁,她知道她自己走的这条路有许多错误,她不是孩子,觉得自己做的一切可以自我承担。   如今刘氏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忽然非常难过,她怕被四夫人和沈宜慧看出端倪,脸上很想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只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也不敢抬头,怕让大家看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有人走到她面前,她低着头,看到他穿着缎面的黑色官靴,往上一些是赤罗色的官服,这人的手轻轻扣在她脑后,轻轻的一带让她埋进了他的怀中,虽然已是夏日,他的气息却还是凉凉的,靠在其中有凝霜之气,让她渐渐的缓和下来。   沈霑道:“你是觉得我赤贫如洗箪食瓢饮了吗?所以才哭的这么厉害。”   宁泽不知道他又要开什么玩笑,他堂堂魏国公世子,朝廷的正二品大员,他要是赤贫如洗别人可怎么活,她不想说话,想了想伸手抱住了他,想把眼泪鼻涕都擦在他的官服上。   沈霑又说:“不都说姑娘家的眼泪是金豆豆吗,你哭成这样还不是嫌弃我身无长物,需要用你的眼泪换钱。或者你是南海的鲛女不成,留下来的泪都会化作珍珠,然后好为我换取那五斗米?”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轻轻的说:“你这般泪如金波,别人看了还以为我欺负了你。”   宁泽的伤心被他这些话激的七零八落,抬起头来,泪眼婆娑中看了看这张脸,这人眼如清波鼻若悬胆,这么好看的人时时刻刻用他自己诱哄着她,虽然还不是她的,她却觉得得到了许多安慰。   她忽而有些明白上辈子为什么没能和卫风走到一起,她是真的需要别人抛出来一架青云梯,她才知道路,才敢大胆往前走。   宁泽和宁溱一样都受不得花粉,她比宁溱要好些,只是现在一哭有些气闷,埋在沈霑怀中连连打着喷嚏。   沈霑嫌弃的不行,皱着眉,很想推开她,宁泽却抓着紧紧的说:“再让我靠一会儿,大人你不能半途而废,做好人就要做到底。”   他们这边有些旁若无人了,虽然听不到再说什么,但是那姿势像是揉在了一起似的,沈宜慧小姑娘羞红了脸,转过头,有些不敢看她们,却又忍不住半转了身偷偷瞄,她也快议亲了,经常也幻想将来的相公会是怎么样的。   而站在院墙边上穿红罗衫下搭花间裙的另一个姑娘目光幽幽的看向沈霑,眼神中浮上些不解,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沈宜鸳。   她看到她五哥嘴角含着笑意,她想将那笑看成是诱哄,但那笑却犹如水波漾开清澈和缓,只是很简单的一个笑意,却是她不曾见过的。   四夫人觉得今日的事有些复杂,别人的反应也就罢了,刘氏却是她的表妹,她的一番表现让她嗅出了些不同寻常,只是她又看到院门前抱作一团的两人,她也是一路看着沈霑长大的,看到两人亲亲热热的她觉得开心,便也不做深想,清了清嗓子道:“世子爷难得来我这院子一趟,不要堵在门口,进来坐坐。”   自打沈霑一出现,一屋子丫鬟婆子就放下了手中事,垂首立在院中,沈霑看了看天色,天边已经只余一抹夕阳,他拍了拍宁泽,让她自己站好,又说:“天色不早,就不劳烦四婶了,我还有话同徐呈说,这便告辞。”   说完话对着徐呈招了招手,徐呈乖觉的跟在他身后,站到陈大岭旁边,陈大岭从去年起就非常嫌弃他,觉得他靠的太近,抱着剑横着挪开一步。   沈霑却又看向宁溱,这么大点的宁溱他还第一次见,有些新鲜,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你想学功夫是吗?”   他指了陈大岭给他看,“你以后可以常来这里,大岭可以教你。”   被点名的陈大岭虚心的觉得教一个小毛头自然不在话下,笑了笑,却见沈大人和宁溱都在看着他,似乎是想让他露一手。   他想了想,欲要抽出剑耍一耍,又怕吓到小孩子,一侧身见宁泽也盯着他瞧,他就想起了前些天夫人问他是不是眨眼就能不见,他觉得此时是良机,后蹬几步,借着花草灌木须臾隐匿了形迹。   宁溱见陈大岭轻轻踏地便跃起几丈高,几个起落间消失无踪,他也跟着师傅学了一年了,知道这是真正的高手,他本还觉得这位大人有些威严,却不想是个和善的,竟然为他考虑,忙感谢道:“多谢大人,来日我学有所成会回报大人的。”   临走时宁泽望了望刘氏母子三人,眼见刘氏脸上浮上欣慰的笑,这一瞬间她才觉得自己真正的重生了,虽然眼睛鼻子红肿着,却咧开嘴回了刘氏一个灿烂的笑脸。   沈宜鸳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怔怔望着两人,好一会儿后才觉得等待似乎并不适合她。她看了看在场的宁溱刘氏还有一语未言的宁渝,忽然笑了笑说:“四婶,天色不早,今日恐怕要留客人住下吧?我看这位妹妹面善,可否邀她去我那儿坐坐?”   徐呈跟在沈霑宁泽两人后面,走出去好远,沈霑才停下回过头说:“徐呈,岭南有个地方山是山,水是水,改天我和你祖父说一说,那个地方挺适合你。”   岭南被成为瘴疠之乡,是历来官员贬谪流放的地方。徐呈觉得他祖父不会这么狠心,却不敢同沈霑辩驳,只能应着。   他一走,沈霑低头看着官袍上的水渍,皱着眉。   宁泽现在已经确定了沈大人已经知道了她是谁,这些天他一点点透给她,再加上今日这个情状,她再傻也该明白过来了。   她有些感概,沈大人竟然会替人赎罪,做外甥的必须得有个好舅舅啊。   她这边小鸡啄米似的自个和自个点头玩,看样子似乎是想通了什么关节,沈霑默默看着她,觉得自己这舅舅当的可真是够大方的,不过也任她往歪了去想。   宁泽又笑嘻嘻缠过来说:“我觉得大人也是挺能容忍我的。”   沈霑拒绝这种无事的殷勤,笑了笑说:“你可还记得洞房花烛那日我说要讲个故事给你听?”   宁泽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却被一点萤萤之光转移了注意力,他们这时站在拱桥上,下面是条小溪,两侧长出许多水草,萤萤之光便是从其中升起,宁泽下了桥展开罗袖轻轻一扑,袖中兜中几个,笑盈盈的指给沈霑看。   这点萤光柔和了夜色,也柔和了人心,宁泽鼓起勇气解释道:“我去年做了件错事让自己九死一生,我悔却也认,难得大人不嫌弃我,还不计较我欺骗你……”   她话还没有说完,沈霑却抖落了她一袖萤火,不想听她自我检讨,拉过她低头亲了一下说:“现在是真正的一亲芳泽了。”   而后又说了一遍:“今晚也算良辰美景,正好讲故事。” 第47章 清汤   沈宜鸳过来毓秀院是要帮助四夫人插花的,她在这些文雅事上的天分总是比别人高些, 别人捣鼓出来的要没疏淡要么艳俗, 到了她手里却是红黄绿白,意态天然。   她嘴角噙着笑将院中大大小小的花瓶扫了一圈, 踱步上前取一枝去一枝,拨一拨剪一剪,不一会红花绿叶高低错落, 疏密有致。   四夫人边看边拍手,赞道:“鸳儿就是鸳儿, 再差的东西到了你手里总能画龙点睛, 真真是名师出高徒。”   沈宜鸳笑道:“四婶又取笑我了,先生哪里会教我这个, 不过是我平时无事, 多看了几本书罢了。”   四夫人又转头对刘氏道:“这是我们家老夫人的心头宝,我们的六姑娘, 最是心思玲珑, 学问品德是我们家其他姑娘加起来也比不上的。”   沈宜鸳听了这话, 嗔怪的看了四夫人一眼,她的眼睛像含了一汪水,顾盼间似乎便要滴下水来, 让人看到她不自觉的便要对她轻柔上几分。   “四婶你再如此说,下一年我可就不管这些了,总是平白的折煞我。”   四夫人忙上前拉住她,笑说:“不敢了不敢了, 只是说起这个我总要伤心的,我倒是想着你下一年还能来帮我,只恐怕到时候罗敷有夫嫌弃我这个老婆子喽!”   沈宜鸳瞬间羞红了脸,半怒半羞叫了声“四婶”,过了会小声道:“谁说嫁了人就不能帮四婶了,我照样能过来的。”   四夫人抓着她的手,轻拍几下又道:“可惜这满京城没有谁能配得上我们家六姑娘,我可真舍不得让你远嫁。”   沈宜鸳听了这话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有些尖锐的痛感,她想怎么没有呢,这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在努力争取和他走到一起,只有她和他在一起才是真正的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沈宜慧看着亲亲热热说话的两人,气的不行,每日都要见几回这种“母女情深”!   但是她总是记得劝自己要大度,努力做出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只是屡战屡败,到底气呼呼的连声叫着“饿了,饿了”蹬蹬回屋去了。   四夫人招呼刘氏等人进屋,让丫头摆膳,席间又说了几句,大都是在夸赞沈宜鸳,刘氏只是听着并不接话茬,不热络却也有礼。   宁渝是个柔和的性子,在家时便话不多,席间更是一言未语,只小口小口用饭。宁溱年级小又伤心一通,吃了几口,就困得磕头打盹了,被奶嬷嬷抱走了。   沈宜慧却是听的牙酸,有客人在她又不能怼回去,越听越焦灼,心口上像是爬了个蚂蚁,蚂蚁急的不行,她这口热锅也着急的不行,很是想赶快沸腾了,把这只人型的蚂蚁烧出原形来。   席毕,沈宜鸳又拉起宁渝道:“妹妹今日不如随我回水木轩,我那里姑娘家用的东西都是齐备的。”   她看上去很和善,笑盈盈眼角微微下垂,看上去十分无辜,举止又是大方得体。   宁渝却有些不习惯,她家中人不多,关系简单,差不多年龄的姑娘常接触的也只有长姐宁泽了。   宁泽虽然素来不与她争抢,却也从不会这么和善的笑着同她说话,她不太适应这种自发的亲切,手往回缩了缩,道:“多谢六表姐,我这里已经安置好了,就不过去叨扰姐姐了。”   四夫人却道:“你们年轻姑娘在一起总比陪我们这些老婆子好,鸳儿的院子别具一格,你倒是可以去看看。”   沈宜鸳也道:“花会在即,四婶这里必然要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我看妹妹该是个喜静的,我那院中连丫鬟婆子都没几个,最是安静。”   沈宜慧接口道:“我也有自己的院子,外面是一片梅林,也安静,我看宁渝表妹跟着我走才是正理。”   四夫人斥道:“这个季节你那梅林早就光秃秃的了,用这个诱惑别人,我看你是歪理才对。”   沈宜慧对母亲的奚落不以为意,反而道:“母亲,你是不知道,最近六姐姐在吃斋念佛呢,木鱼敲的当当响,我怕宁渝表妹休息不好。”   四夫人却不理她的话,只是看着宁渝道:“哪里都好,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便是留在这儿也成。”   宁渝求助的看向刘氏,刘氏却垂着头并不看她,显然是要让她自己做决定。   刘氏此番带她过来,她也明白其中缘故,她已经做好准备要在魏国公府住几天的,一来是花会将近,四夫人自然会开口留她;二来是来之前父亲也好好的叮嘱了她一番,四夫人的小儿子,行八,名唤沈霖的,与她年纪相仿,四夫人私下也透过口风,这番也是存了相看的意思,这还没相看成自然也走不了。   即是相看,那中间自然存在变数,宁渝虽然胆子小,心里却也清楚,哪里是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明摆着是要考验她。   她想了想说:“多谢六表姐盛情相邀,宁渝却之不恭。”   沈宜慧还在热切等待着,然而抢人失败,听了这话很是无力的耷拉了脑袋,招手让丫头过来披上衣服自去了。   待众人都走后,刘氏才说:“渝儿性子绵软,又无才德,难为你垂怜她。”   虽然此番是存了相看的意思,到底话没挑明白,刘氏也只能含糊其辞。   四夫人抿了口茶,她其实相中宁渝好几年了,前几年刘氏带她过来时,有次见到她和霖儿两个蹲在池塘边看了半天的乌龟爬,那乌龟慢悠悠爬行有什么意思,极其无聊的事情这两人却看的津津有味,末了还很默契的呼了口气,相视一笑。   似乎是觉得能护送着乌龟返回老巢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四夫人想到这里不由笑了,说道:“我家的儿郎,别说嫡出便是庶出,在这满京城的权贵中想娶谁家女儿那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只是这些女儿嫁过来恐怕多是想攀一攀大房的关系。然而霖儿是个恬淡的性子,最是无欲无求。我看你们家渝儿也是个恬淡的,很是与世无争。”   刘氏道:“渝儿倒是这么个性子,只是却不适合高门大户。”   四夫人却道:“我看他们两个心性相合,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   刘氏却没再多说什么,虽然小时候是无话不谈的表姐妹,分开之后各自成长总会在心里存下一些隔阂或者陌生,说起话来自然没那么坦白,总是要为了自己那些考量将话藏着掖着说一半留一半。   四夫人便是觉得宁渝合适,此番暗示宁渝跟着沈宜鸳走,多少还是要考验她。   一路去到水木轩的路上,宁渝还是怯生生的不肯说话,沈宜鸳也是第一次见这么怕生的姑娘,为了让她放松,一路上指着天上的星星,给她讲每颗星的来历。   走了一会进了水木轩中,宁渝被她院中慢悠悠赶水的水车吸引了注意力,水车一边系着石头,一边系着一个水桶,此消彼长,来回往复。   沈宜鸳见她看的认真,忽然凑到宁渝旁边问:“我那个五嫂和你三姐姐很像吗?”   宁渝虽然胆小怕生,却有一样好处,慢的沉稳,谁想在她这里套什么话简直难如登天,她听了沈宜鸳这突然一问,动都没动,很平静的回道:“像是像,第一眼我也差点错认了,然而再仔细一看,却是相去甚远了。”   后面沈宜鸳没有再继续追究这个问题。   只是明明地方那么大,房间那么多,她入睡时却非要拉着宁渝睡在同一张床上,宁渝不好拒绝,却也有些不愿意动,直到沈宜鸳递给她一条手帕净面,那上面绣着一朵黄色的小花,针脚细密,收线处似乎都压两针,边角还有一角烧坏了。   宁渝指了指那烧坏的一角,沈宜鸳才恍然若觉,又重新递给了她一条素净的帕子。   宁渝虽然不认得那条手帕,却也知道事出必有因,这位六小姐恐怕不是四夫人说的那般是个德才兼备的美人,她觉得她的心眼有点儿坏。   石榴园中,陈大岭手里端着一个青花瓷碗,里面装着井水冰过的葡萄,他眼向上盯着某颗星星,一步一挪朝着石榴树下走去。   方才他虽然眨眼不见了,却是和躲在暗处的暗卫躲在了一起,一路跟着沈大人回来的,亲眼目睹了沈大人调戏姑娘的一幕。   陈大岭觉得还是他这种明卫好,不然老被迫看到些不该看的画面,多尴尬啊。   只是这石榴园中常有各色人等来往,不方便让丫鬟待在院中,此时只能是他充当丫鬟送一盘水果上去,未免看到些不雅的画面,他这才抬起头仰望着星星。   沈霑一回来就迫不及待进屋换下沾了金豆豆的官袍,走出门时见陈大岭抬头仰望天空,像只垫起脚的□□。   宁泽绕到他身后,他都没有发现,待宁泽笑嘻嘻说:“陈护卫怎么变成了这种样子,是不是刚刚眨眼不见的神通耗尽了你的元气?”   陈大岭自打功夫学成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悄无声息的靠近,惊的手一哆嗦,盘子掉落,幸好被宁泽兜手接住了。   他这才挺直了脖子,见眼前并没有不宜看的画面,才轻松下来,一放松就看到了门口站着的沈大人,他也觉得自己行为不妥,却也没有更妥当的办法,忙告罪退下了。   宁泽将盘子放进凉亭桌子上,故意放的重了些,啪一声响,沈霑都听到了盘子裂开的声音,又听宁泽道:“惊堂木一响,大人请讲故事吧。”   沈霑走过去揪住她坐好,才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然后便顿住声音默默看着她,看的很认真,从上到下扫了她一遍,扫的宁泽有些慌张,看着看着宁泽忽然想起他前两天刚夸她会举一反三,而他刚才还在小桥萤火下亲了她一下。   她想了想凑上去啄了一下,想再去亲两下,沈霑却阻止了她,他声音不再平平静静,似乎有些生气的说:“谁要你这种浅尝辄止。”   宁泽干脆转了个身,扑到他怀中,抬起脸笑眯眯看着他,心想巫山**也成啊,可是这话总不好让她说出口吧。   哪成想沈大人却一本正经的推开她,敷衍的回给她一个眼弯弯的笑,又道:“这才几天,你就这么不矜持了,你这么喜欢我,可有点不好。”   宁泽有些无言的坐正,好一会才说:“大人这是曹操坑袁绍,贼喊捉贼了。”   明明是他在她眼前放了根胡萝卜,哄驴似的用线戳着,就等着她跳起来去够,现在她跳了,他又不给吃了,没这道理,想着想着不由得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沈霑却道:“再怎么喜欢一个人,你也得克制一些,一次用尽了力气可怎么好。”   说完又抱了抱她,很是安慰的轻抚她的背,所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沈大人深谙恩威并施之道,真是相当会□□人,宁泽腹诽完,假装矜持的推了推沈大人,继续心安理得的埋在他怀中。   沈霑平平静静的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平阳城,有位姑娘喜欢听戏,五年中她风雨不间断的往梨园跑,久而久之和梨园中的一位姓卫的伶人情投意合了。你知道这位姑娘姓什么吗?巧的是这位姑娘也姓宁——”   话到此处顿住,他摸了摸怀中人,宁泽明显因为这简单的一句话变成了树枝,僵硬的动弹不得。   沈霑又道:“我给你讲的是枯木逢春的故事,你怎么反倒成了枯木朽株了?”   宁泽觉得自己可能是被闷到了,从他怀中略略离开些,吸了口夜风,才觉得舒畅些,心想肯定是自己多想了……   要是沈霑和她一样是重归之人,她知道自己那些过去怎么可能还会娶她?   她抬起头认真看了沈霑两眼,见他面色平静泰然,嘴角挂着一丝笑,清朗温和的,哪里像是上辈子那个有些阴郁的沈霑,身子又渐渐软了下来。   沈霑继续说道:“这二人相约夜奔,一路逃到了太原府安定下来,到了太原之后这位伶人才亮出身份,宁姑娘这才发现原来他不是什么戏子,而是一位沈姓大人身边的幕僚。后来伶人摇身一变成了威武将军,宁姑娘可能是有些自卑了,不敢再对这位将军表达情谊,只默默的跟在他身后。再后来又来了个真心爱慕将军的小姑娘,这小姑娘活泼可爱,比这位宁姑娘还年轻许多,这位宁姑娘就更自卑了,开始主动退让,美其名曰成全。”   宁泽觉得他这个故事不对,他们哪里来的情投意合,卫风从来没说过喜欢她,她也没和他私奔,她是被绑过去的。想到这里她略为放松了些,觉得果然是自己多想了。   沈霑却打破了她的幻想:“都说人转世投胎是要喝孟婆汤,好忘记前世爱憎,而我好像没喝。”   宁泽这时有些怕了,紧张的话都说不利索了,结巴着问:“大,大人何意?”   沈霑却抓了抓她的手,凉凉的,很认真的问:“你是冷了吗?夜好像是有点深了,我们回屋说。”   宁泽一时根本站不住,沈霑想了想拦腰抱起她,她慌忙勾住沈霑的脖颈儿。   沈大人似乎真的认为她被冻到了,将她放到床上,还认真的给她扯了红绸薄被盖上。   沈霑又说:“最后这个宁姑娘心灰意冷,死了。你觉得这个宁姑娘可怜吗?”   宁泽头埋在被子中,此时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能让沈霑知道她也是重归之人,不然就前世她做的那些事牵扯的那些人,她觉得别说登上青天了,恐怕沈大人会让她下地狱。   好一会她从红绸被中露出一撮毛绒绒的脑袋瓜,平静了下说:“大人不会讲故事,干巴巴的,听着没趣,入不了戏,我不觉得那位宁姑娘可怜。”   沈霑明显还想问什么,她觉得要一不做二不休了,是该用巫山**解决问题的时候了,她的手在被子中扯了扯自己的外衣,跪坐起来,红绸被滑到她的腰间,青丝散在红绸上。   她穿着荼白的绉纱外衣,被她全部扯开宽松的挂在藕臂上,鬓发散落,衣衫半褪,露出些微莹嫩的肌肤,里面是五彩绣蝶恋花的小衣,蝶采花蜜很是诱人。   他伸手扯掉了小衣,见宁泽吃了一惊,酡颜粉腮配上欲语还休的表情更显得整个人俏生生的,沈霑轻轻笑了,说:“你成功了。”   而后长臂一勾将她揽入怀中,宁泽没防备一下扑倒,撞到一物,一时没意识过来,愣愣的问:“这是什么?”   沈霑答曰:“孽根。”   而后双双跌入红帐,一会儿一双玉手紧紧抓住被子,不一会儿又哭的泪珠儿涟涟,先是和风细雨后又惊雷大作,狂风卷暴雨,床帐吱吱呀呀好一会儿才得休。   又一会宁泽哭着指责道:“大人,这不像你。”   沈霑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问:“那怎样才像我?”   宁泽呜呜咽咽的说:“折露沾袖,睥睨众生才是你!”   这话刚说完,又忍不住低低的嗷呜一声。   这时沈霑才说:“那样多没趣味,你显然以为错了!”   宁泽睁开眼,眸如翦水,眼角还挂着泪痕,嘴唇红艳艳的,又问:“那你是怎样?”   沈霑淡淡一笑,说:“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这才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出自明冯梦龙《情史》 第48章 是非   昨晚也算是鸳鸯戏水蝶双 | 飞, 宁泽想,她和沈大人之间,说不上情重但也能算的上相合吧?   然而在寅时被沈霑拍醒时, 她觉得一切都是竹篮打水白费功夫。她勉强睁开眼,看到沈霑已经穿上了鸦青色的冰纨袍,眼中似有清波一般,十分精神的在拍她的脸。   她很想挥开他的手, 说一句:“你做什么,你走开!”到底不敢,只能耷拉着眼皮看着他。   沈霑道:“起来为我宽衣,我要去上早朝了。”   她动了动, 觉得全身酸痛,精神还在睡梦中没有拉回来, 好不容易爬起来拢了拢衣服, 下床拿了他的官袍,虽然还困着,手脚却十分利索的帮他穿好了衣服。   宁泽见他低头仔细打量身上的官服,她也上上下下扫了一遍, 犀带、梁冠、内衣外衬,无一不妥,找不到任何纰漏。   她不由得便放松了精神,腿站不住歪坐在了椅子上,却听沈霑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你莫要略有小成就以为大功告成了,你距离那一步还远呢。”   宁泽垂着头在打瞌睡,听的模模糊糊,外面还是半夜,漆黑一团,微微有些灯火,她扫了一眼倒是想起白居易的一首诗来: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   她突然觉得沈大人也挺辛苦的,明明能安稳的做个天之骄子,却还这么上进,委实有些难得了。   然而想想他近来的坏名声又有些不安,却又想到正堂中“厚德载物”四个字,她其实一直不明白沈大人到底所求为何,不由得纠结的皱起了眉毛。   她委实不想再经历前世那种战乱了,好一会才问了一句:“大人昨日说 ‘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此话可当真?”   她问出这种话倒是让沈霑一愣,他想起了前些日子陈候也问了他一句如何看待这天下人,他上辈子为了个人私欲做错了,自然不会再行差踏错。   沈霑本想用同样一句回答回给宁泽,却见她的眼睛在烛火晃动中明明暗暗,透出来的那一点亮光十分真诚,他想了想说:“天地有情而生万物,万物有情而生男女,男女有情而成夫妻,若是以情为本,你说我会如何去做?”   话音一落,那张还染着困意的小脸瞬间明亮了许多,像是一堆灰烬明知道将要燃尽却还努力的绽放最后的一点光芒,不炽热,不强烈却有力量。像她这样的姑娘在这个世道无异于身陷囹圄,身家安全其实全系于弄权者手中。   他笑了笑,又逗她:“你这跬步积累颇多了,虽不至于缩地成寸到千里之外,也勉强登上了三重天,等你踏上灵霄宝殿我便许你一个愿望如何?”   这次宁泽却看着他,只点点头好一会没说话。   半天才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曲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其中有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她想倘若感情也能以沈霑这种攻城略地的方式来谈,攻下一城是一城的话,那又何来的“无人不冤,有情皆孽!”(注)   她觉得沈大人把感情想的太干脆了,哪里有明确的感情本来就是粘粘缠缠的物事,拖泥带水的,不是干净利落的一二三四。   她琢磨着把沈大人拉下青天比登上去更好,她只想做芸芸众生,并不想“会当凌绝顶”,只看着别人快活,却不惹红尘,又有什么意思?   但是她唱完发现沈大人的脸色明显变灰了,她忽然意识到上次沈大人突然冷冷清清的对她好像也是在她唱过一曲之后。   宁泽脑袋垂了垂,想了一番,脑袋又垂了垂,整个人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好半天嗫嚅道:“大人,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沈霑忽然欺身上前,怀中人倒是十分乖觉温温柔柔像水一样贴了上来,做出了一副双目含情娇羞柔媚的样子,他本来要追问一句的,见她这种样子又问不出来了,沈霑忽然觉得有些俗之又俗的手段其实对他也挺有用,笑了笑说:“今日倒有件事让你去做,你要是做的好呢,我就什么也不知道。”   宁泽忙问:“什么事?”   沈霑道:“你嫁过来也有些日子了,该去一趟大长公主府了,你去了也不用说别的,就告诉大长公主刘瑾来找过我,至于怎么告诉大长公主,你自己看着办。”   宁泽下巴搁在他的臂弯上,倒是认真考虑起来。   但话到此处,难免想起前世,最后宁泽那样死掉,他觉得那是一种自我放弃。   沈霑道:“喜怒哀乐是你自己的,不要轻而易举就让别人左右了你的情绪,进而轻言生死有些懦弱了。“   又说,“你要知道有时候放弃自己比死于非命更可恶。”   而后又照着她的脑袋打了一下,说:“虽然我不喜欢三纲五常的理论,但是以夫为天地你倒是可以遵守,好好想想,我走了。”   这几句话砸下来,宁泽却是久久不能平静,石榴院中吴青石已经擎着火把在等,沈霑走过去在火把照引下慢慢走远,她此时心中冒出许多想法,也意识到自己恐怕是暴露了,然而这些却都顾不得,她有些受不住这些翻翻滚滚的情绪,埋在被子中哭了一阵,情绪宣泄完,才想沈霑这几句话戳中了她,或许她这次真的逃不掉了,不再是成全谁,不再是懦弱的逃避,也不再是放弃自己,恐怕是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她此时才算是深切的明白,她对不起卫风,卫风也对不起她,两两相欠,而她终究是心狠的那个。   迷迷糊糊中又睡着了,直到采苹和菱花端着盥洗用具进来,她才迷迷糊糊的问:“几时了?”   采苹绞了帕子,指挥着菱花上前服侍她穿衣服,道:“已经快要辰时了。”   昨日她两人本也找来了石榴院,采苹的意思是要请宁泽回到猗竹院中,石榴院毕竟是外院,但是走到门口却被陈大岭拦住了,菱花又指着他骂了一阵,奈何这位陈大爷是个木头脸,一个表情都没回给菱花,最后菱花愤怒的踢了他一脚,拉着采苹气哄哄的走了。   今日一早陈大岭却又主动去到猗竹院找她们,菱花拿乔不愿意过来,但到底是不愿意让别人过来服侍宁泽,又踹了陈大岭一脚,才过来了。   宁泽不知道其中纠葛,看菱花气鼓鼓着一张脸,还以为她是因为大公鸡的事生气,笑说:“你也别气了,以后不会有了,那只公鸡已经被送到厨房,恐怕已经成了鸡汤了。”   只是她话音刚落,就听到了一声咯咯叫,宁泽皱眉,走出屋一看,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娃娃垂着头在一下一下抚摸着大公鸡。   男娃娃穿着雨过天青的小短袍,头发乌黑如缎,在朝阳下泛起一层微光,只一眼宁泽便认出来这娃娃是宁溱。   宁溱看到大公鸡显见的十分开心,不复昨日伤心的样子,笑盈盈问:“陈师父,你是从哪里抓的它,这好像是只野山鸡!”   陈大岭见终于有人识货,罕见的挤出来点笑容,笑眯眯说:“从京郊的红螺山中抓到的,很是费了一番功夫,你要是喜欢,便送给你。”   宁溱忙摇头:“这不行,母亲常常说我顽皮,养我都十分辛苦了,我之前养兔子都不许的,野山鸡更不行了。”   他又摸了摸站在地上,一点也不害怕依旧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想了想说:“陈师父,不如我今日跟着你习完功夫,便把它放回山中去吧。”   话落,抬头看到宁泽,经过昨日,宁溱心里有些生气,更多的还是难过,又对陈大岭说:“陈师父,我之前太小,有些事做的不够好,让我的三姐”   又摇摇头说:“不,不是三姐,总之有那么个姐姐她大概不愿意看到我,我们还是出去找个别处你再教我吧。”   他这奶声奶气的话一说出来,宁泽鼻子又酸了,对着他招招手说:“宁溱你过来。”   宁溱放开公鸡,愣了愣,也就愣了那么一下,便高高兴兴的跑到宁泽面前,眼睛亮晶晶的说:“三姐姐,叫我何事?”   宁泽拉过他,摸了摸他的头,前世宁溱见到她时从未说过从前,现在想来前世的他恐怕也是自小都念着她的,其实前世并没有谁放弃她,终究是她自己承担不了那些错误,自我放逐了。   宁泽道:“你知道有个词叫指鹿为马吗?”   宁溱点点头,宁泽才又说:“你必须指鹿为马混淆视听,你三姐姐才能活着,这样你能明白吗?”   说完她又有些后悔,觉得难免教坏小孩子,又想宁溱已经快要七岁,而前世的他在十六岁时已经名动四方,现在这个年龄也该是要面对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宁溱小眉毛皱成虫,好一会问:“为何?我会护着姐姐的,我会学好功夫,不让别人伤害你。”   已经聪明的改了称呼,不再叫三姐姐了,宁泽让菱花给他拿了糕点过来,给他吃了一块又让他吃了些米粥,才又继续说:“大丈夫当朝游碧海而暮苍梧,你是个男子汉应当胸怀天下,莫要只念着自己的家人。我自然会顾好自己,你且不要为了我去做什么,也不要为了我去记恨什么人,且问问你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是真的想学功夫,还是有什么别的事情想做,懂了吗?”   宁溱见她说的认真,想了想珍重的点了点头。   她这才放他出去跟着陈大岭练武,她带着菱花、采苹回了猗竹院换了诰命服回到石榴院时,宁溱还在扎着马步。   等他习完,她上去给他擦汗,说:“走吧,我送你回你母亲那儿。”   宁溱却不大乐意,他还想着去放野鸡,   宁泽牵着宁溱走了没多久刘氏已经找了上来,看到她笑说:“宁溱淘气,一早晨便跑没了影,原来是去了世子夫人哪儿。”   宁泽一句母亲压在喉间,却没办法叫出来,她看了看刘氏,还想问柳叶的母亲柳姑姑怎样了,然而也没办法问。   她的身份纵然全部被沈霑看破却还是不能坦白,沈霑背后还有国公爷国公夫人以及大长公主或者是整个天下人,沈霑明显是不喜礼教规矩的人,他不介意她,别人呢?   尤其还有她同徐呈的那遭事。   刘氏见她陷入沉思,平常机灵的眼中浮上许多歉意,掩掉了许多俏皮。   她走进了几步,低声道:“世子夫人,许多时候阴差阳错造成了不可挽回的错误,你有错却无罪,过于自责终究不好。”   她牵起宁溱又说:“事有对错,却绝非只有正反两面,你曾经踏入了灰暗的地方,今后如何走就看你自己了,我养了一个姑娘十年,只望着她能好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是陈世骧先生对《天龙八部》的评论,此处引用。这章还有几处诗词化用,年代久远,应该无碍我就不标了。 第49章 为母   刘氏嫁给宁正平的时候, 宁泽只有三岁。宁正平学问好,在政务上也勤勉,却不是个顾家的父亲。   幸而还有柳叶的母亲柳姑姑照看着她, 只是宁泽这个小丫头外表看着憨实,其实最为机灵。   刘氏第一次见到宁泽的时候,她怀中抱着个绣球自己坐在院中的长席上,几个丫头嬷嬷围坐在她周围, 年纪也不大的柳叶好像是摔了一跤,柳姑姑着急过去安抚,她憨憨笑着问:“柳姑姑,柳叶没事吧?”   三岁大的小丫头口齿清晰, 说话流利,周围好像也并没有注意到她, 依旧三三两两的各自忙活各自的, 她说完话自己抬头看了眼柳叶,又低头拍起了绣球。   刘氏出自清河前詹事府刘家,她是家中庶女,虽然自幼养在老夫人跟前, 到底还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受到了许多排挤,察言观色的能力自然比别人强上几分。   她也就这么看了宁泽一会,便知道这个姑娘是个主意大的,心中有她自己的计较,便是只有三岁恐怕也不好控制。   这时有嬷嬷上前把她抱过来,说:“小姐, 这是你母亲,快叫人。”   小丫头抬头看了看她,很认真的行了大礼,小小一团跪在地上说:“泽儿给母亲请安。”   一副十分知礼的样子,很像是严谨的宁正平教出来的,她知礼进退有据,刘氏便也像对待大人一样客气的同她说话。   也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了十年,去年宁泽私奔的事被宣扬出来,她气急打了她一巴掌,心里却觉得她做出这种事不能算是意外。   柳姑姑有自己的女儿柳叶要照顾,她进门一年多又有了宁渝,也无暇分心照顾她,每次看她在饭桌上让丫鬟给她布饭或者她一个人默默扒饭时,她也想过到底怎样对她会好,却终究没跨过去。   宁泽做出的事她不能接受,便是至今仍够不能认同她,当时宁正平同她讲要火烧了她,她震惊心痛却也没劝宁正平打消念头。   德容言功是女子必备的品德,宁泽一样都不好好学,还竟然做出私奔这种有伤风化大逆不道的事情,她觉得这十年的日子被她背叛了,怒火上袭压着她终究没开口救她。   她也想过这件事如果换成宁渝她会不会救?然而得出来的结论是宁渝怎么都不会这么去做,打从一开始她对宁渝的教导就不会让她做出这种事来。   当知道宁泽逃掉了,没有死在大火中的那刻,她才忽然觉得难受,是她这十年做的不够好才让宁泽行为偏差走上了歪路。   也是在这之后她才发现,这个女儿镇静沉稳的超乎她的想象,而且竟然是个有担当的,活得竟然比她这样的妇人都要通透几分……   刘氏牵着宁溱走了不远,宁溱停下晃了晃她的手,拉着她要她附耳下来,问道:“母亲,她到底是不是我三姐姐?我觉得她是,可是缘何她不认我?”   刘氏道:“你也不小了,心里还没有数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要学学了,不能老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孩子来要求你自己,你可明白?”   宁溱一天被教导了两次,想了想说:“刚才世子夫人姐姐也告诉我 ‘大丈夫当朝游碧海而暮苍梧’让我好好想想自己想去做什么,母亲我都记着了。”   刘氏听了这话笑了笑,觉得宁泽读了那么多闲书也不是全无意义,又牵着宁溱往前走,边走边说:“你以后就叫她世子夫人姐姐吧,你可以对她好,她也会对你好的。”   宁泽拜别刘氏便转去了远心堂,走到院门外却听到琴音袅袅,飘飘荡荡似佛音穿行,意境之静无可比拟。   沈宜鸳每日都会来远心堂抚琴她是知道的,只是这琴中之音她听着不太像是沈宜鸳这种焦躁压抑的姑娘能弹出来的。   她想了想,藏了半个身子,探出头朝着院中望了一眼,这一瞧心里乐开了花,竟然是老夫人在弹琴。   这些天她被老夫人带在身边立规矩,也算是大体了解了这位老夫人,平日那些乌七毛八的事她不爱管,每日里都是她给她打着扇子,林嬷嬷在旁边翻着账本记账,再就有外院一个姓胡的掌柜隔几日来向她回禀外面铺子田产的盈收。   每次老夫人都眯着眼一副要听不听的样子,每每宁泽看到了都怀疑这偌大的魏国公府后院到底是怎么运转的。   林嬷嬷看到了探头探脑的宁泽,觉得这位少夫人心性不错,被她家小姐折腾了十天又被她折腾了一上午,竟然还能这般言笑晏晏的瞄在院子外,难得了。   林嬷嬷轻咳一声,琴音戛然而止,魏老夫人抬头便看到了宁泽,宁泽忙笑着叫了声:“祖母。”   魏老夫人手兜了起来,后又将手藏在了琴桌下面,似乎有些尴尬。由来抚琴吟诗都是年轻姑娘的雅事,殊不知姑娘们也会变老,爱好却未必会消减,只是小辈一多,到底不能太过为老不尊。   魏老夫人也咳了声,看她换上了内命服,问道:“你这是要去大长公主府?”   宁泽应是,魏老夫人沉默了一会,忽然说:“你可知道霑儿得的是什么病?”   宁泽点点头,道:“之前二姐来过,倒是同我说了说,孙媳略微知道了些,恳请祖母告知此种详细情由。”   每每提及这个,魏老夫人都觉得心痛,她好好一个孙儿还没出生就成了他们那些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实在可恨。   魏老夫人这几日没少打量宁泽,此时又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还是忍不住有些嫌弃,轻微的叹气道:“霑儿打小就是个冷静沉稳的性子,除了对我这个老婆子还亲切些,对别人都是温和疏离的,难得他能高看你一眼。”   又说:“他虽然官做得大,其实年纪尚轻,做事难免会有偏颇,他要是有不妥当的地方你要学着伏就一些,日后总归要靠你们俩撑起整个魏国公府。”   宁泽觉得上辈子的沈大人或许偏颇,这辈子恐怕不会了,别的她不知道,就对她像逗猫似的,还以身作饵诱惑她上钩,而他还像个佛爷似的高高在上,一副容不得她玷污的样子。   想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昨夜情形可不是这样的,孟浪二字不足以形容。   不过沈大人真的是为了替他外甥赎罪吗?宁泽忽然有些不确定了,如果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何必娶她呢,赎罪的方式千万种,何必以身相许?   早晨他上朝去的时候嘱咐她好好想想,她好好想了,上辈子的事她做的最错的大约就是没有争取活下来,别人要害她她认了,人从呱呱坠地便有喜怒哀乐,如果这些全牵系在一个人身上而失掉了自己,确实可恶。   她其实很想坦白问沈霑一句:“大人同沈宜鸳到底是何种关系?”   却怕他问:“你同卫风又如何?”   她低着头,不由得叹口气,心想纵然重归终究此生非彼世,实在不应当计较过去,这样一想便轻松下来。   她这边的动静都被魏老夫人看在眼里,和林嬷嬷相视一笑,魏老夫人才道:“霑儿具体得的什么病,大长公主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比我这个做祖母的清楚,你此去不用怕,好好的问问她,仔细听听她怎么说。”   又让林嬷嬷进屋,拿了本书出来,递给宁泽道:“这个,你接着。你母亲之前也不知道怎么教导你的,除了性子好没一样好处,拿这本书回去好好学学。”   对这种日常遭嫌弃的日子,宁泽内心已经毫无波动,打开书一看是《九章算术》,又听魏老夫人道:“外院的胡掌柜你也见过,那是个经商的老手,有什么不懂的你就问他,你要好好学,将来这些人才能为你所用。”   宁泽抱着书诚恳应是,她本以为魏国公府是龙潭虎穴,此时看来不论是沈霑还是这后院的头把交椅都不难伺候。   魏老夫人又把一个丫头叫了出来,是之前宁泽嫁过来时分到她院中的香柳,魏老夫人道:“你砍竹子这事是香柳告诉我的不假,只是这个丫头却不是个坏的,留她在你身边对你有用,你同霑儿说说,还是将她领回去吧。”   那日她前脚被老夫人叫走立规矩,后脚香柳就被陈大岭揪了出来,她夹在中间也不好说什么,此时方道:“祖母说的是,孙媳并没有怪过她。”   宁泽这边告辞出来,带着菱花、采苹、香柳、绿意四个人套上马车,出了魏国公府。她从嫁过来之后除了回门那日乘者马车从大街上走过一遭之后就没再出过门,此次本打算拜见完大长公主顺道去一堂奇珍阁,却不想大长公主府就在魏国公府对门,她摸摸身上的银票觉得可惜了。   相比魏国公府,大长公主府可以说是小巧玲珑了,不同于魏国公府的小桥流水诗情画意,大长公主府用色都偏凝重,过于一板一眼了。   宁泽刚迈进正堂,就听到一声断喝:“你大胆!”   她应声跪倒,口中道:“拜见大长公主。”   她想起去年老夫人寿宴时,大长公主一个不高兴就将堂堂的成国公夫人请出了魏国公府。对于她们这些皇家人,最容不得有失的大约便是颜面了,她那日拒绝了苏嬷嬷,就准备好了承受她的怒火。   大长公主见她低头认错,怒火稍息,又道:“你要是永远不来,本宫还能敬你是把硬骨头,既然还要依仗本宫这个婆母,你就不该拒绝本宫。”   这些年大长公主总觉得沈霑之所以不和她亲近都是因为魏老夫人的缘故,她对着沈霑低声下气,却决不允许一个小门小户的丫头忤逆她。   又道:“你先跪着,跪好了想清楚了再来见本宫。”   说着话搀着苏嬷嬷的手向门外走去,宁泽笑了笑,站了起来,她本要息事宁人的,然而谁要依仗她?   宁泽道:“我来这里不过是一事不明,来拜见的是大长公主不假,却不是我的婆母——”   “我来是想问问大长公主,我夫君到底是得了什么病,还请大长公主明示!”   她上辈子是为沈大人取过“雪染白”的,如果单单只是体弱,怎么会用到这么稀奇的药?而且从她嫁过来后发现沈霑除了体温比常人低,其余和常人无异。   说来她至今只听过他轻咳过一次,她是接触过韩仪清这种久病之人的,沈大人明显不是。   “你放肆!”又一声断喝,大长公主怒道:“这种事情也是你能过问的!来人,把她给本宫关起来。”   有护卫应声上前,只是他们还没跑过来,有人自半空中闪现,板着一张脸对大长公主鞠了一礼,道:“大人说,大长公主若是对夫人不利,允许我大开杀戒。”   这人自然是护卫陈大岭,他说话一字一顿,又面无表情,口中的话更是无礼,一句话便让大长公主颜面扫地。   听了这话本应怒火更炽的大长公主忽然冷静下来,此前苏嬷嬷便劝她说,权当世子夫人没有拒绝过她,要她对世子夫人好,她没听,魏老夫人可以让宁泽立规矩,她自然也可以!   然而听了陈大岭的话她却觉得心凉了,这是她的儿子却让她这么心寒。   作者有话要说: 第50章 衡量   大长公主毕竟久居高位, 她这么一沉默下来,那些威严华贵的气息重新笼罩在她的周身。她重又转身绕回到屋中, 坐在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上,单手撑额, 眼睛微微垂着, 做出了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大长公主头戴珠翠九翟冠,穿着红罗广袖衫,披着鸾凤纹霞帔。手肘撑在圆桌上,红罗衫洒在其上,从宁泽的角度望过去,正应了手如柔荑, 肤如凝脂。螓首蛾眉间, 虽不是巧笑倩兮, 伤心之下却别有一番风韵流转, 天姿掩映中都模糊了年龄。   这么一安静下来,宁泽这样一看, 才发现沈大人是十分肖似其母的, 两人纵然再不亲切,骨血里带出的一些东西也抹杀不掉。   过了好一会儿, 大长公主才慢慢的说道:“霑儿就这么不信任我?怎么就知道我要对你不利了?”   这些年她自觉有愧,且退且让, 便是儿子做出些出格违逆之事,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尤其这半年监视在石榴院中的暗线也都退了出来。   她以为她这些退让多少能让沈霑感动, 不说让他对待她像是对待她祖母一般,多少也应该意识到她这个母亲的存在。   然则,他竟然将“大开杀戒”这般严重的四个字宣之于口。   对面她这个儿媳却对她的问话恍若未闻,不骄不躁的站在堂中,不言不语。   大长公主又道:“你是因为你认亲那日我没有出现在生我的气?”   此时的场景宁泽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去年她被族长宁居德叫去时似乎也是这样一种场景,两个人都是坐在上首淡淡的问着她,至于她回答什么恐怕都是无碍的,人家其实早有打算。   只是方才还声色俱厉地呵斥她,现在又做出一副温雅和善的样子,又是何必。   圣人有云: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宁泽想了想继续沉默。   果然大长公主也不怎么计较她是什么态度,又继续说道:“我与霑儿之间本不至于如此,总是有人见不得我们亲近,才故意从中做梗。”   她说的这人自然便是魏老夫人了,宁泽却想自古以来婆媳之间要么互相敬让,要么互相仇视,能够互相友爱的真是少之又少。   “老夫人一直恨我,我知道。可是当年我也是无可奈何,不然我怎么能伤害自己的儿子,那可是焕哥唯一的骨血。”   焕哥两个字自她自己口中说出来,她自己听到却也愣了好一会,这个词真是许久不用了。这下她是真的眼眶发热,指了凳子给宁泽,道:“你坐吧。”   而后又悠悠说道:“霑儿的父亲是个义薄云天的儿郎,我是在校场中见道他的……”   她贵为公主,历来都是华服锦裳,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活的最是细致,欣赏的都是腹有诗书的贵公子,然而校场上笑的爽朗,指点着将士一招一式的沈焕却让她晃了眼。   他那笑真是从心坎里发出来的,带着周围一片都染上了轻松和喜悦,而后练兵场上一声声有节奏的演练声,让她第一次正视这群保家卫国的儿郎,她第一次觉得这些武官也不比文官差,都是铮铮铁骨。   她看了好半天,都没嫌弃日头毒辣,后来身边的女官苏遇还曾取笑她说:“校场那日,看到公主的样子才知什么是目不转睛。”   她让人把沈焕叫上前来,看他大汗淋漓的,她以为自己会嫌弃的,一身臭汗谁能喜欢?然而她只是盯着他额头上的汗珠儿出了神,好一会女官苏遇在她背后挠了她一下,她才醒悟过来,昂起脸问:“你是谁,叫什么名字,还不快给本公主报上名来!”   她本是想摆出一副大方明艳的样子,轻轻的问他两句话的,却心不由己的做出了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后来她才知道她那时候是太过羞怯才会如此。   沈焕却是完全不介意,载笑载言的说:“微臣是都督府的都督敛事——沈焕。”   原来是魏国公府的世子,她想,然后又故意绷着脸仔细看了他两眼,发现他笑起来真的像是冬日里的暖阳,一看就知道自小是父母疼宠着长大的,没受过什么伤害,一副天下无忧尽在他一笑中的意思。   后来很是“顺其自然”,她时不时出现在他的周围,慢慢的他开始和她谈起话来,一开始还只是谈论边防军事,他说想把鞑虏杀个片甲不留,以防他们老是滋事生非;过了些天又会同她说起家中趣事,说他四弟那个鼻涕虫终于肯跟着他学习功夫了;再些天他连宴席酒会他又和哪些友人打赌斗酒都开始和她说了。   她觉得时机成熟了,站在校场的阶梯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说:“我已经和我父皇说了,明日就要去你家颁圣旨了。”   沈焕便问她:“旨意的内容是什么?”   她觉得他是明知故问了,又见他脸上也不笑了,便以为他是不乐意了,不由得生气道:“我是公主,不给你乐意不乐意的权利,你都得听我的!”   然后沈焕拉着她垂下了头,干燥的唇轻轻碰上了她的,她原是站在台阶上,正好比他高一点,他这么一拉她,她就稍微低了下头就被他碰到了,真是毫不费力气。   呼喝震天的校场上忽然就安静下来,半大的少年们眼睛亮晶晶的看向这边,有的跨起一脚顿住,有的兵器挥到一半顿住,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   她也顿住了,沈焕离开她的唇时,她还维持着一副弯腰低头的样子,直到他清咳一声,校场重新热闹起来,她才如梦初醒,红着脸急匆匆的跑了。   婚后她为了亲近沈家,并未住在公主府中而是和沈焕一起住在国公府中,大约因为她是公主的关系,大家对她都是恭谨有礼却不怎么亲切。   后来苏遇便给她想法子,她尝试着做些老夫人喜欢的东西,人心都是肉长的,渐渐的老夫人终于是把她当成儿媳来看待了,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只是她婚后一年不到便有了身孕,费了千辛万苦,去了半条命才生下了宜修,自那后身体便受了损伤,一直很难有孕。   老夫人的态度便又产生了变化,她知道老夫人每次欲言又止是想说什么,但她是公主,身后是皇权,只有她休弃驸马,万没有驸马纳妾的道理,日子一长,她实在受不得老夫人这种不阴不阳的态度,给沈焕提议要搬到公主府去,沈焕也同意了。   对于子嗣的事上,沈焕虽然忧虑,到底是以她为先的,就这样在平淡中过了十年,沈焕却在土木之变中受了箭伤,好在未伤及肺腑,调养些日子便能痊愈了。   而她终于又有了身孕,太医诊脉之后,虽然都言语谨慎不敢确实,她也知道这终于是个男胎了。   她心里高兴,觉得孩子还是因该多和同龄人接触,不能闷在公主府中,便同沈焕商议又搬回了国公府中,她安心养胎,觉得生平所愿皆都实现了的时候,皇兄弘治帝却突然染了病。   时有鞑靼率军在蒙古不断侵入边境,先后排了一老一少两位将军前去却都没能将他们驱逐,尤其那位老将军是开国将军,竟然也没能驱逐了他们,或许真是廉颇老矣,不能战了。   她被叫到宫中,开始接触内阁首辅杨一清,和他共同起草颁拟诏书,看着案牍之上的一摞摞奏章她才发现自己虽然锦衣玉食,国库却没有足够支撑整个朝廷的需用,便是这次打仗的军需都难以拿出,各级**可见一斑。   只是不论治腐还是颁发新政都不能解救燃眉之急,杨一清此时说道:“可从户部尚书严觥序入手,这些年微臣已经掌握了他一些贪污的罪证,以他为切口杀鸡儆猴,再鼓励京中权贵捐钱捐粮,如今这个困局便解决了第一步。”   她看了这个老狐狸一眼,问他:“你即掌握了严觥序的罪证,为何到今日才要揭发他。”   这老狐狸倒也实诚,说:“好刀要用在刀刃上,他下去别人上来未必就好,此时确实最好的时机。只是——”   话到这里他却顿住,她心里大约明白他要说什么,率先开口道:“我奈本朝长公主,自当以朝廷安危为先,杨大人直言便是。”   杨一清这才道:“这些年皇上重文抑武,朝中堪用的武将不多,鞑靼此次来势凶猛,看组织纪律性当是图谋已久,派别人再上前线,虽然能打得赢,却要耗时长久,如果是由大都督前去,这个困局便全解了。”   她点了点头,便沉默了,良久拟了一道诏书,御令大都督沈焕带兵前去攻打鞑靼。   圣旨比她先到府中,魏老夫人已经等在她的房中,说她:“你好狠的心,焕儿身上还有伤,你怎么忍得!”   魏老夫人很是骂了她一通,她默默承受了这把怒火,她是本朝长公主,自当以家国为先,她想自己的夫君必然也是这么想的,十多年前那个志在保家卫国,眼中有星星的少年将军一定和她想法是一致的。   果然沈焕如她所料,笑着说她做的好,第二日他便披上了盔甲,她送他到城门口,沈焕嘱咐她说:“国事虽然重要,你也要小心身子,我不日便回。”   又指着她的肚子说:“小子,你母亲十分辛苦,你可要老实些。”   后来……回忆到这儿,大长公主揪住了胸口,苏嬷嬷忙给她端了茶上来,她喝了一口茶才觉得缓过气来。   后来事情发展出乎意料的顺利,沈焕只用了四十八日就把那支鞑靼猛军击了个溃散,只是,她的驸马,她的夫君,本朝不可多得将才沈焕因为旧伤未愈,又劳累过度,卒于马上。   从那起她未再和魏老夫人说过一句话,沈焕的尸体运回来的时候,魏国公府门外守着许多兵士,不允许她进入,哪怕她吼着身份,拿出了圣旨,还是不允许她进去。   这时有人来报说皇兄弘治帝病的又更重了,她只能急匆匆赶回宫里,那时她的侄儿只有三岁大,哭着趴在皇兄的床前,抽泣着说:“父皇不要丢下照儿,照儿害怕。”   她都来不及顾着自己的伤心,将小娃娃抱起来慢慢哄着他,她那时唯一的安慰便是来自腹中的骨血了,她想沈家不念及她的身份也不念及自己的孙儿吗?   她处理好奏章,带着杨一清,领着皇太子再次来到了魏国公府的大门前,她说:“让我进去,不然——”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这些人进去禀报后,魏国公四子沈煜迎了出来,对着她施的是“君臣之礼”,口中言道:“长公主来我公府,本应夹道相迎,只是我大哥为国捐躯,府中上下悲恸欲绝,还请长公主择日再来。”   这话中的意思竟是不认她这个儿媳了,他们悲恸欲绝,她呢?那是她的夫君,她的哀痛谁又能知?   她叫了声“四弟”,想说让沈焕统军前去是最好的选择,事实也证明她和杨一清的这个决定是对的。摘了严觥序的顶戴,又招募了千石的粮食,沈焕也用最快的速度解决了这场战事,从那个方面看这个决定都是对的。   然而杨一清挡在她面前,叫了声“长公主”摇了摇头。   她便收了想说的前话,只道:“我腹中血脉是焕哥唯一的传承,四弟若想他无碍,就让我进去。”   女官苏遇更是个聪明的,和宜修等在大门口,宜修跪下哭道:“四叔,为何要拦着我母亲不让她入府,父亲……父亲当是想见见母亲的。”   费了这番功夫她才终于进了国公府,然而那个人,那个笑的让她心醉了的人却脸色枯败的躺在棺木中,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一向威严的魏国公此时负手立在堂前,良久,问她:“你悔吗?”   她悔,自然悔!然而这是最正确的决定,再来一次她也无从选择,她便道:“不悔!”   “那便好。”国公爷问完这一句便出去了,独留她与沈焕,她那日说了很多话,至今却也都不记得了。   回到宫中时,皇兄弘治帝拉住她说:“皇妹,我知你哀伤,原不该在这种时候同你说这些,只是这天下姓朱,是我们圣祖皇爷爷用了十六年打下的天下,期间死伤无数,我们得对得起那些流血的将士们,不能让他们妻离子散的努力在我们手□□亏一篑。”   说完这些,他咳了半天,才又闭着眼说:“皇妹,不是皇兄逼你,而是成大业者必须如此,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杀了照儿,让这天下直接姓沈;二去掉你腹中胎儿,和杨一清好好的辅佐照儿长大。”   看似是两个选择,但是这暗地里到底藏了多少近卫军谁又能知道呢,她觉得自己坠入了冰窖中,根本动弹不得,弘治帝又道:“你先回宫中好好想想,皇妹,天下安稳比什么都重要。”   她护着腹部,忙说:“皇兄,我会好好教育他,不会让他威胁我们朱家天下。”   弘治帝却摇了摇头说:“如果你不是嫁入的魏国公府,原也不必如此,只是皇妹不想反,他们沈家其他人也不想吗?一个是你儿子,一个是你侄儿,到时候你偏袒谁?”   那碗打胎药送到她手中的时候,她想她这一生只能是个公主了,不能是别人的娘子,不能是别人的儿媳,也不能是别人的母亲了,她同沈家在这一碗药之后就是真正的决裂了。   幸而老天怜她勤勉治事,在那碗药下去半碗时,响起了丧钟,她保住了她的孩子。   然而皇兄终究是个帝王,他不放心的岂止她的儿子,岂止沈家,他也不放心她。   ……   她看着坐在左侧的宁泽,幽幽说道:“好在霑儿保下了,他还长的那么聪明,只是——”   说到这里她不复陷入回忆中的温柔语调,声色俱厉的说:“我好不容易生下的儿子,她凭什么夺走,凭什么要自己养在膝下,凭什么不让我同他亲近,你说我能不恨她吗?”   大长公主口中的她,她自然明白指的是魏老夫人,她听了半天却觉得大长公主总是绕过重点,她又开口问道:“我夫君到底是得了什么病,还望大长公主直言不讳。”   大长公主看了她几眼,觉得这个儿媳有些软硬不吃,不好拉拢,半天才沉声道:“当年皇兄终究不放心我,那碗打胎药里还被宫中圣手调制进了□□,是以苦了霑儿。”   宁泽凝眉继续问:“既是毒,该如何解?”   大长公主却道:“今日见你倒不像是个常年囿于闺中的闺阁小姐,比之鸢鸢倒也不差的,我同你说这些就是望你能体谅我几分。”   宁泽嘴巴撇了撇,有些不乐意和沈宜鸳相提并论。她忽然觉得沈大人和大长公主还真是一对母子,调|教人的方式一模一样,都是先给一棒槌再来俩甜枣。   久居上位的大长公主做出这样一副舐犊情深的样子,她是不是应当感激涕零?   宁泽胸中郁结,继续问:“请大长公主告知该如何解?”   大长公主这才说:“这毒需要 ‘雪染白’、 ‘半味莲’、’九枝蝉’三味药,还需经圣手按适当调制分量,才可解。而这三味药也不好取,被皇兄分散到三个人手中。”   而后又叹气说:“天家无兄妹,皇兄当时就把我所有的退路给堵死了。 ”   雪染白是在张惟手中,宁泽是知道的,那两外两味药在何处,她想了想,想要开口问,却先问道:“我认亲那日,母亲缘何不来?”   大长公主还在为她这不咸不淡的样子发愁,心中想着宁泽估计也被魏老夫人圈死了,想让她的儿子回心转意还需慢慢筹谋。   听她叫了声母亲,忽而眼眶一热,感慨道:“皇帝有些爱玩闹,同人摔跤摔伤了,圣体有恙,我不能不过去。”   又语重心长说道:“虽然古语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然而我身在其位,总要先顾着皇上的,而且那也是我的家,老夫人却是从不体谅我,总是在霑儿面前搬弄是非。”   宁泽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又慢悠悠说道:“前儿在府中遇到了刘瑾刘公公,听说皇上又建了 ‘豹房’,可见大长公主也没把国之子教好。”   她说完便走,背后又是一声断喝:“你大逆不道!”   走出去不远,宁泽突然跌在地上,菱花忙去扶她,问:“小姐你怎么了。”   她盘坐在地上,笑了笑,有些羞愧的说:“腿软了。”   她刚才可是骂了皇上啊,虽然害怕,她心里却也舒坦,他们沈大人高风亮节的,不该和那个庸帝一起被人衡量。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我打你坟前走过》求预收,轻悬疑,灵异鬼怪,主言情故事。下面是文案。   杜芳秦是具骨头仙,长在战后的四象山。   在一个寻常飘雪的冬日,她在湿冷的坟茔里冻得瑟瑟发抖,有踏雪声透过冻土传入她耳中。   她忍不住从坟里爬出来,见一公子恰好路过,她矜持的想了一下,终于还是伸出细长森白的手指抓住即将飘过的一角青色衣袍。   杜芳秦露出森森白牙,极尽和善的说,“公子,天寒地冻,小女子身娇骨弱可否借您袍子一用?”   青衣公子眉目柔和,唇色娇艳,看上去十分容易相处。杜芳秦低垂着头,生怕自己这幅骷髅相吓到人家。   然而一道声音冷飕飕的飘进她的耳中。   “不借!”   不借就不借吧,偏偏这人抓住她的白骨胳膊,一点点将她摁回坟里,边摁边道:“世道不行了,烂骨头也敢出来吓人。” 第51章 前缘   红柱长廊中, 徐呈忽然顿住了脚步,身后小厮一个不妨撞到他身上, 忙俯首退后,见他顿步不前, 顺着他看的方向望过去, 见不远处有姑娘十分不雅的盘腿坐在地上。   这姑娘穿着蹙金绣云霞翟纹的霞帔,他认得出这是一品诰命服,然而背对着他们,看不清楚脸。   徐呈抬手指了指问:“那是谁?”   小厮趴到廊竿上探出身子,打眼一瞧,这姑娘人极年轻, 这么年轻的一品夫人整个京城屈指可数, 现在又出现在大长公主府中, 小厮很是机灵, 回道:“当是沈少夫人,世子爷您的舅母!”   徐呈嘴角微扯, 不由得认真看了看那道背影, 他这位舅母和宁泽实在是太像了,连这种随意的姿态都像, 他无奈扶额觉得两个人又重合了。   他想起宁溱哭着喊“三姐姐”的场景,心里也存了那么点希望, 走几步上前,丫鬟们想给他行礼,被他抬手制止了, 他走到那道身影背后,突然开口说:“宁泽,你没死。”   宁泽听到声音,回首抬眸看他,不紧不慢的道:“徐世子认错人了,原来徐世子一直盼着我表妹没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她说完忙爬起来,许是陈大岭放的那句狠话起了作用,她一路出来也不见有人追,带着几个人就要走,徐呈却一个跨步挡在了她身前,弯腰看着她低声说:“到底是不是,我会去验证的,舅母可要小心了,不要被我抓到把柄。尤其不要被我舅舅抓到,不然我也救不了你。”   菱花见他靠的近,气哄哄的推开他,吼道:“世子爷,请自重!”   徐呈被她推的踉跄后退两步,又说:“麻雀即便飞上了枝头也变不成凤凰,妄想一步登天那恐怕是痴人说梦——”   他说完却闭眼仰头,似乎是要压抑住什么,宁泽绕过他走出两步,却又听到:“我是真盼着她没有死,如果她没死我会好好补偿她,但是以假乱真却是不可以。”   宁泽回头,徐呈穿着薄荷绿的绸衫,这么鲜嫩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倒是正好,然而除了这幅样貌,他还有什么呢?宁泽摇了摇头,已经完全记不起当年真正十三岁的她到底是出于何种心态会看上徐呈,果然虚情假意的特意迎合很容易让人迷眼。   时已近正午,日头晒在身上有些毒辣,恍的人睁不开眼,采苹递给她一把小团扇,她接过挡在额前,很认真的看着徐呈说:“在徐世子心中人分三六九等,低等的人必须对高等的人俯首称臣。高等的人哪怕愚弄了低等的人,那就像是神之于凡人,苦和甜都是恩泽。你总觉得我表妹不过是只蚂蚁,踩死了也没什么,不痛不痒的,然而即便人真有三六九等,蝼蚁也是要苟安的。世子爷不是要去岭南了吗,到时候还请你低下头看看,世间民情凡夫之苦,与你之痛之悲到底有没有区别?”   徐呈却道:“多谢舅母教诲。然而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上我除了没有赴约,似乎也并没有别的错误,我如今常想,如果那日我去了青州城外,带着宁泽来了京城或许会是另一番局面。”   听到这里宁泽突然脊梁骨绷直,顺着他的话往下一想,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寒。前世她虽然多番辗转,到底活的自在,如果真去了信国公府同徐呈捆绑一生,那她才是真正的悲哀。   徐呈却又道:“我当时也是动了心思的,奈何怕惹我祖父母亲生气,没有这么做,造成如今这个局面也是我始料未及的,舅母未免把我想的太恶劣了,我也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平阳王世子李暄已经在进京的途中,随行的还有平阳王妃,显而易见此来是要提亲的,徐呈想他虽然害了人,到底让她小姨终身有靠,这样一想那些难过便消去了几分,只是这中间的纠葛却是不能同外人说的,没得他已经沾了一身灰,还带累他小姨被人指指点点的。   另一侧长廊上,沈宜鸳正带着几个丫头向堂屋走去,每日她都要过来给大长公主请安的,徐呈看到了她,对宁泽揖礼,说道:“舅母和宁泽长得委实相像,我总是错以为舅母便是她,言语多有得罪,还望舅母大人有大量,不要怪我。”   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笑眯眯看着宁泽道:“如果她还活着,我真的会对她好的。”   宁泽坐上马车时,手还紧紧攥着,觉得有些事对徐呈而言简直犹如儿戏,因为有另外两个丫头在场,采苹也不方便多说什么,怕她伤了自己,只能手伸过去掰开她攥着的手。   一回到猗竹院,就有人上来禀报说:“少夫人,永平伯夫人到了,现正在四夫人院中。”   永平伯夫人便是她的舅母,也是魏时枟、魏时棱的母亲。时已近六月,魏时枟成亲在即,宁泽想,舅母李氏这次过来大约是要请四夫人做魏时枟的全福夫人。   宁泽进屋换了衣服到了毓秀院时,听到院中四夫人正笑说:“时棱和宁溱真像一对金童玉女,不如定个娃娃亲如何?”   魏时棱是不爱和小毛头玩的,又爱哭又爱闹的,但是宁溱却和他们不同,很是有礼貌的同她见礼,大方的叫她:“时棱妹妹。”   这个宁溱除了鼻头红红的,还老爱打喷嚏外,倒是很让人满意。四夫人话出口的时候,宁溱正帮着她用花瓢舀了水过来,魏时棱一听这话,若是在自己家一定是要跳脚,哭着说不乐意的,在别人家却不好这般撒泼。   她忙跑过去,摇着她母亲的手,哀切切的看着李氏,道:“母亲,母亲……”叫了几声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氏这时笑道:“看把小丫头急的,你莫怕,你这般粉装玉琢的,我可不舍得让你配给宁溱那个鼻涕虫。”说着又指了指端着花瓢,连连打喷嚏,水撒了一地的宁溱。   四夫人便笑道:“原是我着急了,他们还小,不过看着真是可爱。”   魏时棱这时小手背负在身后,一本正经道:“是呐,四夫人说的有理,我还小呢,我才六岁大!还早的很呢!”   看她这样一幅做派,几位夫人都忍不住笑了,李氏看着宁溱倒是十分满意,无奈看魏时棱的样子要是她真开口应诺了,估计回到家魏时棱就要闹绝食威胁她,她忙对着宁溱招招手,说:“你受不得花粉,还是快到屋里来。”   又对四夫人,刘氏笑笑说:“我看溱儿是个好孩子,只是恐怕时棱没这个福气了。”她看着迈进门槛的宁溱,又看了看魏时棱,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摇了摇头。   宁泽心想,四夫人这是乱点鸳鸯谱了,要是没了魏时棱,卫风可怎么办好,她走进来笑说:“四婶,舅母——”又看向刘氏说:“宁夫人。”   四夫人忙起身拉她坐,说了会话,宁泽又问:“舅母,时枟表姐怎么没一起过来,我也好久没见她了。”   她已经成亲,而魏时枟尚未出阁,不方便相见,自成亲前日见了一回,到现在还不曾见过,想起前些日子陈嗣冉拦在马车前,显见的是误会还没解开,也不知道魏时枟是做何打算。   李氏笑道:“时枟非要亲自绣嫁衣,一针一线不假手他人,等她忙过这几天,花会那日再让她过来。”   她因还要去远心堂一趟回禀老夫人,告辞出来,魏时棱却小跑的追上来,跑到她面前抬起脸很认真的看了宁泽好一会,才道:“这位姐姐你和卫风哥哥认识吗?”   宁泽不知道她缘何有此一问,回道:“不认识。”   近来她经常看到一些这位姐姐和卫风哥哥在一起的画面,看的她糊涂,魏时棱觉得自己可能真像她母亲说的中了邪了,她背着手,继续问:“姐姐你是嫁人了吗?”   宁泽看着她眼睛微微眯了眯,仔细看了看她,见她无论说话语气还是神情都还是一团孩气,不像是她所怀疑的那样,便笑道:“对,嫁人了。你还是赶紧回屋去吧,不然待会儿又瞒着你把你配给宁溱,你可怎么办?”   魏时棱一听果然受不得,连忙又跑回屋中。   宁泽去到远心堂,魏老夫人还在捣鼓她的琴,她同魏老夫人说了说白日大长公主的话,魏老夫人难得严肃的坐的绷直,良久才道:“当年若不是看着宜修可怜,我沈家大门却是绝不容许她再迈进来。”   宁泽又问:“祖母,大长公主说的那几味药都在谁的手里?平时大人也并无症状,又到底会让身体受到什么损伤?”   魏老夫人皱了皱眉,手撑在额间,无奈的说:“先帝心肠毒辣,将这三味药让三个人保存,其一被当年的宫中圣手拿走了,现在他人在何处这些年却是毫无音讯;其二在户部尚书成国公府上;其三在西北平阳王府中。”   她一听,却是明白当年调制这个□□的宫中圣手怕就是张惟了,她知道张惟在那里,这其一便解了,只是这其二其三的去处,这两家都是魏国公府的死敌,宁泽有些犯愁,从他们手中取这两味药恐怕又要致使朝廷动荡。   魏老夫人看到她这幅焦心的样子倒是十分满意,又说:“你也不必太过忧心,霑儿就是怕寒,注意不要让寒气侵体,身体总会好些。”   临走魏老夫人又说:“此次花会,老四媳妇已经把家里置办妥当,后面小姐夫人来总要准备些礼品回赠,我让老四媳妇给你列个到席的单子,你去准备礼品,可能做得来?”   魏老夫人语调中显示了她充分的不信任,宁泽也不在意,站起来回道:“谨遵祖母吩咐。”   猗竹院落灯时沈霑还未回,不多时护卫顾山岳来禀道:“大人说今日回不来了,让夫人莫等。”   宁泽这才熄灯安置不提。   第二日一早她让香柳去公中支了银子,只带了菱花和陈大岭套了马车一路出了国公府。   大街上倒是热热闹闹的,其实时下对女子虽然严苛,也不是不让上街走走的,只是想想魏老夫人说过的话,宁泽还是直接进了奇珍阁,奇珍阁是卖各种首饰的铺子,在这京城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存在。   手镯耳环环佩等造型独特,琳琅满目,其中有一双龙衔牡丹花的金螭虎钗栩栩如生,华贵雍容,宁泽想着魏时枟成亲的日子就要到了,刚想让掌柜配个锦匣装好,斜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虎钗,有声音说:“杨公子,这个我喜欢,你买给我吧!”   宁泽回头见是一个眉目平淡柔细的姑娘,这姑娘长得清丽有余却秀美不足,额上贴着蕊黄的金蝉,眉目一勾之下那些平淡尽去,有些惑人,在奇珍阁满堂的小姐夫人中倒是非常突出的,只是她的头发却是半长,勉强梳着单螺髻,碎发垂在肩上。   宁泽看了眼,却是出乎意料,这位姑娘她识得,是去年她被送进庙中随她北上的静言,她贴在背后那位公子怀里,那位公子手搭在她的腰上,引得四下买饰品的女客一阵静默,其中有个姑娘甩袖出门,只留下一句话:“这里越来越不行了,什么人都让进来!”   宁泽只看到一个侧影,说话的姑娘高挑纤细,面貌声音都是干净利落,好像是成国公府的宋楚文。   静言此时也看到了宁泽,笑嘻嘻说道:“原来是宁姑娘。”又攀上那位公子的脖颈,头扬起到他下巴,轻声说道:“我不要这个了,这位姑娘我认识的,我们去买别的吧。”   菱花见又遇到了熟人,暗道出门忘了看黄历,忙跳出来道:“这是我们家夫人,你认错人了!”   静言上下看了宁泽一眼,笑扑在那位公子怀中,道:“认错便认错吧,杨公子我们走吧。”   这两人之间无论动作还是神情都是一幅清朝汹涌的样子,来奇珍阁的大都是高门夫人或者小姐,看到这种事情都觉得污了眼睛。   宁泽本不想去管这事,只是她到了京城便放任静言自生自灭,看她现在这样子怕她是被逼无奈,只好先放下手中的东西追了出来。   白石茶馆中,竹舍雅间中坐着几个人,上首坐着的是宣德侯陈豫,左侧是吏部侍郎魏洵,右侧是左军都督杨廷,在窗前坐着的是吏部尚书沈霑。   有人打开了房门却不进来,在外面回禀道:“几位大人,张公公从宁夏回来了。”   不多时大太监张永一脸倦色的走了进来,魏洵给他递了杯茶才说:“张大人,我们准备今晚行动。”   张永一路回来本来还在忐忑,抬头看了看在坐的诸位这心便安定下来,尤其看到宣德侯也在其列,觉得诛杀刘瑾可成。   今上正德帝以玩乐为先,刘瑾说是太监,更像是当今的玩伴,一路陪着他长大,这些年刘瑾屡屡被弹劾却都被正德帝束之高阁。   杨廷笑道:“张大人就不必担心了,今晚有劳你和陈候打个先锋,后面我都准备好了。”   他们打算的是,以正德帝信任的老师陈候和依仗的太监张永甩先奏报,他再派人潜进刘瑾宅中放些盔甲武器,只要能将刘瑾下狱,这谋逆罪他就能给他按死。   他们几人在商量行动,沈霑却是开了窗一直看向楼下,杨廷知道像刘瑾这种角色他不曾放在心上,只是总要一个个来。   他同张永说完话也走到窗前,也向楼下望了眼,倒是看到了个熟人——陈大岭。他跟在一个小娘子的身后,那小娘子看着年龄还小,猫着头不知道在追什么,一会亦步亦趋,一会又躲藏在街侧,看着十分活泼可爱。   他笑问:“怎么,沈大人看上人家了?”   话出口却觉得不对,陈大岭跟在这位小娘子身后,那这位是?他看向沈霑,沈霑还在微微笑着看向楼下,点点头道:“是我夫人。”   杨廷啧一声,心想这有些老牛吃嫩草了,话却不敢说出口,却见沈霑已经皱起了眉头,还没等他有所反映,他已经从窗口跃了下去,倒是吓了屋中人一跳,纷纷涌到窗前,杨廷忙张开手拦住他们,连声道:“没事没事,沈大人追娘子去了。”   宁泽跟在静言身后走了一段,却见她们直往小巷中钻,越走越偏,陈大岭嗅出了不对,有些尴尬的对旁边的菱花说:“你快去叫夫人回来吧,他们是要是要……”   陈大岭却怎么也不能将后话说出口,菱花最受不得他这种磕磕绊绊的样子,皱眉道:“怎么?出来走走都不行了,你们国公府的人真是小气!”   说完话却瞄到一角月白衣袍,边角云纹金绣,她抬脸看到一张清如山月的脸,一时吓着了,眼泪先行,啪嗒一声落下来,沈霑示意他们退后,陈大岭会意拉起僵住的菱花退到了后面。   宁泽跟到小巷中却是愣住了,那两人……那两人正亲在一起,衣衫半落,静言被摁在墙上,那位杨公子从她背后撞了一下。   一双大手敷上她的眼睛,带着微微的凉气,紧接着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说:“你怎么还睁着大眼睛看着,不知道非礼勿视吗?” 第52章 当歌   沈霑说着话, 手在宁泽腰间一带让她正对着他, 这才放下遮住她眼睛的手,说:“你年龄小小的怎么爱看这些?”   宁泽还处在懵懂之中, 从没想过他会这么突然的出现在她面前,看着那双染着些微笑意的眼睛, 傻楞楞的回道:“我看到了熟人——”说着话又转过头要将静言指给他看。   然而一只大手摁在了她额头上,阻止了她的动作, 沈霑道:“走吧,你便有事要问,此时总非良机。”   那两人虽然衣衫散落,好在本朝衣服多广袖,裙幅也多,她其实什么也没看到, 宁泽想了想方才情景,静言似乎不像是迫不得已。   她这才回过味来, 辩解道:“我没有, 我什么也没看到。”   说完又觉得辩解这个做什么,这才问:“大人怎么也来了这里,真是好巧!”   沈霑已经转身走在前面,宁泽呵呵笑了两声跟上, 心想历来街头巷尾总爱发生些奇事,然后总能被有心人编成风流话本,一双眼睛一支笔就是一个故事,还没往下深想却一头撞在沈霑背上。   这种情况可不是第一次了, 沈霑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少一些胡思乱想或许还能聪明几分,如今就像是一只闭着眼飞翔的大雁,闭眼已经够糟糕了,偏偏还伸长了脖子,惬意是足够惬意了,只是总是一头撞到大树上,你疼不疼?”   宁泽因为他的话到底是又胡思乱想了几分,好一会幽幽的说:“上一辈子挺疼的,这辈子不是撞到大人你了么?”   沈霑笑了笑,却语声淡淡的说:“你就这么信任我?”   宁泽点点头,沈大人这人吧,虽然像是春日里的细雨斜风带着些微冷的感觉,对人对事又是一幅任尔东西南北风,他自岿然不动的做派,但是对待她不一直挺好的么?   掰着指头算一算她做过的事,除了上辈子替她取了“雪染白”,其余的可没有一件好事。   她让她想想,她好好想了,现在有好些话想问,然而鼓了番勇气,话到嘴边却只谱出一个字,她觉得自己需要些酒才能将这些话说出来。   沈霑却又突然道:“你现在承认自己也没喝孟婆汤了。”   宁泽忙轻咳两声,上前挽住他,笑着说:“祖母让我出来买花会的礼品,我还没买齐,等下还要过去奇珍阁——”   沈霑一听却是挥了挥手,吴青石忙几步走上前,很聪明的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递给沈霑,沈大人接过又一把塞到了宁泽手中,才道:“以后别哭了,给你买首饰的钱我还是有的。”   宁泽接过一看岂止啊,少说也得有几千两,这绝对绰绰有余,宁泽开心的拢进了袖中,又问:“大人是要去哪里,今日可回家否?”   沈霑道:“你买完东西来白石茶馆找我,刚才那位姑娘等会领着你去瞧瞧。”   宁泽却摇摇头,她如今顶着表姐韩仪清的身份,不该认识静言,她想着等回去让采苹再出来问个清楚就是了。   沈霑重新回到白石茶馆的时候,杨廷欲言又止笑的贼兮兮的看着他,等和几位大人聊完又送走了他们,杨廷才上前忍不住说道:“我真是好奇了许多年,你惯常对人没什么兴趣,在你眼里哪有什么男女的区分,却原来喜欢的是这个样子的姑娘,看着是挺机灵可爱的,就是这年纪怎么看着有点小?”   沈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却道:“怎么没有区分,就是在月黑风高的夜里也不会把你认作女人。”   杨廷被噎住了,他自认貌黑,但还是足够英俊潇洒的,顿了顿依旧贼笑着上前,本要亲热的搭在沈霑肩膀上,谁承想桌边的凳子突然滑了出来,他手臂前伸,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愤怒的瞪了沈霑一眼,道:“沈大人,你这有些小心眼了,我夸你家娘子一句都不成了?”   却还是忍不住凑上去,继续问道:“听说你这位夫人是你早就订下的,我本以为以你的性子估计就是看人家名节有损,觉得人家可怜才定了亲事,却原来你是喜欢人家。”   说着话飞眼斜看沈霑,不知道的看到他估计会以为他喜欢男人。   沈霑拒绝接受他的眼波,端茶坐到窗前,在杨廷再次垂头丧气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开了口:“你说的不错,是觉得她可怜才娶的。”   杨廷见有戏,却不认同他的话,千篇一律的问道:“天下可怜人千千万万,你怎么偏偏娶了这一个?”   沈霑想了想,好一会才回过头道:“机缘巧合。”   两辈子才结起来的缘分可不是机缘巧合么?杨廷又生了气,连声骂他无趣,气哄哄的走了。   宁泽买完东西去到白石茶馆时停都没停便被沈霑带着站到了永清巷口,这条巷子向斜里延伸,在这个午后时分有些静悄悄的,两侧房屋白墙黑瓦,很像是书中所描写的那些江南房舍。   沈霑道:“那位姑娘住在这巷子中,你既然放心不下便去问个清楚,担心什么,去吧。”   吴青石这时跑上前,好意提醒道:“夫人,这永清巷是京城中达官贵人最爱的巷子之一,也是最有名的花街柳巷。”   宁泽却更犹豫了,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听到了却还是难以置信,她可还是第一次见带着自己家娘子到这种地方的人,好久才对对身后的沈霑说:“大人,你就不怕我学坏吗?”   沈霑觉得她小瞧了自己,负手立在墙边道:“你要学坏也得找个比我好的吧,这恐怕有些难。”   宁泽歪头笑看了沈霑半天,笑说:“大人言之有理!”   她这才放心的踏入了静言的院子,静言正洗完了头发,坐在二楼边晒边梳着,见宁泽来了倒在意料之中,笑道:“刚才我被撞的七零八落的没看清楚,还以为不是你,你既然说自己不是宁姑娘又跟着我做什么?”   宁泽一向觉得自己是够大胆的了,听了静言前面的话却是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静言看着她,扑哧笑了声,又道:“明明天天都要做的事,偏偏就说不得,好没道理。”   宁泽站在楼下抬起头看她,看了好半天,觉得其实不用问什么了,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然而却还是开了口:“我来是想问问你,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静言很是笑了一会道:“你怎么和陈公子一样的想法,现在我也有头发了,可以不守戒律,我这样觉得快活又有何不可?”   她有些震惊于静言的想法,还没有说什么,二楼屋中窜出一个人来道:“万恶之中,以淫者为最,你怎么能越来越……”   他话说到这里,却是说不出口了。   静言接口道:“越来越怎样?淫|荡吗?我生性如此,就像你说的我甘愿一晌贪欢,比在庙里面青灯古佛好太多了,我这样就是觉得开心啊,我也不过就杨公子一个恩客罢了,怎么就不可以了?”   “你真的是愚昧至极无药可救,你要是能从一而终倒也罢了,你方才还扯我衣服,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宁泽听着声音熟悉,望了望那张脸,果然是熟人,是陈二公子陈嗣冉。宁泽叹气感叹这位真是那里有闲事便往那里钻,只是这次他却穿了一身锦袍,不是他的竹袍了。   又听静言道:“你总是爱往我这儿跑,我便以为你是喜欢我了,自然要扒你的衣服。不然你老到我这儿来做什么?我可不能同你一起吟诗作对,也就身子比别人有味道些,你即不要,便不要再来了。我可经不住骂,下次再和你那个宝贝的品香丫头打起来可怎么好。”   又问:“宁姑娘,你也觉得我得从一而终吗?”   她朝楼下一看,哪里还有宁泽的身影,她又笑了笑说:“她还问我是不是有难言之隐,我看她才是有难言之隐?”   陈嗣冉也往楼下瞧了一眼,空无一人,有些担忧的看着她:“你到底收敛些吧,现在精神头都不好了,你这样子可让宁姑娘怎么安息。”   静言却道:“我现在却好的很,在你府中当奴婢的日子才不好,杨公子愿意惯着我,我为何要收敛?”   这次一如既往,陈嗣冉被她气的拂袖而去。   陈嗣冉走了不久,一楼小院中又闪现出一个穿着海棠红衫的姑娘,宁泽看到陈嗣冉出现便躲进了厢房中,此时又出来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静言笑了,说:“当然。”她站起来望了望远处,还能看到点陈嗣冉的背影。   去年她初到通州时,并不知道人心险恶,不久便被人骗光了银两,幸亏陈嗣冉也在通州,他没救成宁泽却救了她,只是在宣德侯府做丫鬟的日子还没在尼姑庵做尼姑来的痛快,那她又是何必离开庵堂呢?   没多久她就和品香大打出手,最后自己生着气离开了宣德侯府。   饿的不行的时候是杨公子救了她,还在永清巷给她买了一座宅子,她觉得挺好。   “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下贱,可我也没觉得你们高贵,我自己觉得开心,你们可管不着我。”   宁泽也没想着管她,只不过觉得同是天涯沦落人,她现在处境好了些,怕她是被逼无奈问一问罢了,她既然觉得开心,纵然违背礼治,又与她何干,她没再说什么,转头走了。   出来时,沈霑静静站在外面,她想起那日沈霑说,再怎么喜欢一个人都要克制一些,不然一次用尽了力气可怎么好。   她走上前又抓住沈霑冰凉的手,道:“回去估计又要被祖母骂了,骂就骂吧。我不爱喝茶,大人你带我去喝酒吧。”   自古以来文人雅士都好酒,沈霑想宁泽是要学学他们“斗酒十千恣欢谑”,或者对酒当歌那也挺好。   然而酒舍中,宁泽下巴抵在桌子上,咧着嘴笑看着沈霑,一会哈哈哈,一会又呜呜呜,半天才喷着酒气说:“昨日大长公主给我灌**汤了。”   桌对面沈霑学会了分|身术,变成了三个,淡淡的问她:“你喝了吗?”   宁泽想了想点点头,这么一点下巴却磕在了桌在上,好在一只手抢下垫在了下面,她抓住那只手顺着靠过去,又说:“喝了,但是我没醉,我不听她的,我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抱着她的人轻轻“哦”了一声,道:“你这是愚忠。”   “不对!”宁泽在他怀中摇着头说,“不对,不是忠,是愚爱!你总是让我克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我也知道的,可是谁有你活的那么清醒!”   “我就一句话要问你——”   沈霑这才明白她为什么要喝酒,原来是要抱怨他,怀中的人眼神迷离,手紧紧攥着他的衣服,便是喝醉了还有些颤抖,头发都被她吃进了嘴里,也不知是真醉假醉,他替她撩开,说:“你问吧。”   宁泽又向上爬了一下,脸颊轻轻碰了碰他的,这才一字一顿的道:“你为什么要喜欢沈宜鸳?” 第53章 问情   天气有些闷热, 这一会已经阴沉下来, 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   宁泽猛然转头看向雕花窗格外,觉得老天爷真讨厌, 打雷什么时候不好,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做什么?雷声一响, 把她的前话都给打散了。   经这么一声闷雷,沈霑果然什么也没说。   她想着自己反正也是醉了, 干脆坐到沈大人怀中,搂着他的腰,荡秋千似的朝后一仰,很大胆的的道:“快说!不然不理你了!”   沈霑稳坐如山,伸出手扶住她免得她闪了腰,这才问:“你真喝醉了?”   不然呢?当然是喝醉了!宁泽又突然埋进他怀中, 呜呜哭了两声,道:“她不好, 你别喜欢她了, 你喜欢我吧?”   沈霑肯定的道:“你这是在耍赖。”   宁泽在他身上蹭了蹭,又搂住他的脖颈,大方的亲了他一下,道:“我喝醉了, 就是在耍赖,大人让不让我耍赖?”   她蹭了好一会,沈霑看了她两眼很是委婉的笑了笑,抱起她将她按回圆凳上, 这时外面已经下起了雨,土腥气顺着窗户飘进来,天气一时凉爽不少,然而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燥荻枯柴,冷淡的看了宁泽几眼说:“喝醉酒要承担后果的,我是要薄暮时分离开不假,只是晚去那么一会谁也不能说我什么。”   之后宁泽觉得自己是真醉了,她嘤嘤咛咛半天,而沈大人连头发丝都没有乱一根,月白的衣衫还是那么纤尘不染,最后宁泽哀怨哭道:“不来了,呜呜呜,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人,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你不能这么对我。”   说完十分伤心的哭起来,是真觉得自己被轻薄了,顿时觉得这个酒疯耍的一点都不好,话问的也不好,触到沈大人的不可说了。   沈霑擦了擦手,听了这话才觉得她是真有几分薄醉,不然可不会用这么娇娇怨怨的语气说话。   他把她揪过来,笑了笑:“是你先撩拨我的,怨不得别人。你不是不让我冷清,自己要试试吗?那你就试试,日后我只会比今日更过分。”   她却没听进去,越想越伤心,眼泪止都止不住,纵然觉得很多事情上自己有错却也觉得委屈,哭着拢好衣衫,抖抖索索站起来控诉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娶我,不就是觉得我曾经给你取药,不就是觉得你外甥做错了事,你要替他恕罪么?”   害过她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妹妹”,有着洛□□号,满京城的姑娘都尊称她为鸢鸢小姐;一个是他的亲亲外甥,还是信国公府的嫡孙,哪一个都是她惹不起的。想到这两个人她瞬间安静下来,心有些灰掉,垂下了头,觉得今日是白费了,唯一所得就是有些话还是不能问。   沈霑抱着她上了马车,雨声淅淅沥沥的,酒劲涌上来,她有些困,迷迷糊糊中觉得有凉凉的手指轻抚她的眼角,在给她擦泪。   不一会她的衣衫又被扯开了,因为之前那些轻薄,她被沈霑轻而易举的攻城略地,她虽然不乐意,后面却又不记得这些不乐意了,只余眼中的水雾和低吟之声。   她因为喝了许多酒,虽然有几分是在装醉,身子到底有些绵软,又经这么一番折腾,她是一路被沈霑抱回屋中的。   宁泽想,这一路不知被多少人看到了,明日她大约又要被魏老夫人叫过去站到天荒地老了。   回到猗竹院后,她勉强自己清洗了一番,晃晃悠悠的从净室出来便扑倒在床上。   菱花一路跟在马车后面,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声音,此时又紧张又羞怯的端了水上来扶起宁泽,要喂她喝水。   然而她力气不够大,宁泽瘫在床上她根本扶不起来,她今日又口不择言说魏国公府的人小气,现下更觉得局促。   沈霑也换好衣服走了进来,拉着宁泽依偎到他怀中,从菱花手中接过水亲自喂给她喝,宁泽被净室泉中的热气一熏,这时是真的有些晕晕的了,睁开眼见是沈霑端着水,他已经换上了艾青色的袍子,又恢复了那副斟露浮凉、清贵雅然的样子,她也不敢再放肆,乖乖的喝了水。   她确实渴了,喝了两杯水,才舒服了些,沈霑这才道:“你现在清醒了吗?”   那双眼睛清雾雰雰,晕着薄霜,有些远有些不亲切,宁泽叹口气,点点头。   沈霑这才放开她,问道:“你说很是喜欢我,此话可当真?”   宁泽愣了愣,慢慢垂下头,这话虽然是特意酝酿后说出口的,虽有夸大其词,却也不是全作假的。   她毕竟活了两世,让她真的毫无芥蒂的去全心全意喜欢一个人毕竟太冒险,沈霑愿意给她指条明路自然是好,然而终究云山雾罩了。   沈霑又突然把她压倒在床上,慢慢的道:“我这就要走了,有些话等我回来再问你,现在只有两句话告诉你,你听听看。”   “第一句话,我喜欢她做什么?”   “第二句话,我为什么要替他恕罪?”   宁泽本来以为没希望听到答案,没想到柳暗花明。她眼睛忽闪忽闪,觉得自己听明白了,内心不由得窃喜,手指缠绕上他的,又问:“那大人是不是喜欢我?”   确认的小心翼翼,问出的话却十分干脆,沈霑从她的缠绕中脱开,揉了她的脸一把,道:“喜欢,只是只有那么一点,你还要继续努力。”   说完踏步便走,宁泽气的不行,十分郑重的觉得如果只有那么一点喜欢,那别的事情也应该只来那么一点,不该那么大浪淘沙似的演绎惊涛怪浪。   他既然不一点点的来,她是不是也不用一点点的问?宁泽想,她其实还有许多想问的。   只是身体到底太累了,并没有想多久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宁泽换了一身苏木色长裙,很谨慎的整理了一遍仪容,又叫过香柳仔细替她检查了一遍才往远心堂走去。   只是结果出乎意料,魏老夫人什么也没问,似乎并不知道她昨日醉酒醉的都走不了路,没有她想象中的罚站,也没有日常的嫌弃,反而还夸了她几句。   她这人没什么积极性,总要别人引着才能去做,交给她的事情倒也能办好,魏老夫人看着大大小小编号清晰的锦匣,道:“倒是条理清晰,善于分门别类。”   宁泽慢慢的给魏老夫人说了一遍礼品清单,很是公事公办的样子,而后帮着林嬷嬷一个个记了账,这才出了远心堂。   她一走,魏老夫人又和林嬷嬷说起了家常,这次倒是有些欣慰的说:“这孩子还真像你说的,不论骂她还是夸她都是不骄不躁的,只是说话上怎么总是那么笨拙,不讨人喜欢?”   林嬷嬷却是想起了那日听到宁泽和沈宜慧的对话,笑了笑说:“这是在您面前,之前听到少夫人和七小姐说话,那也是旁引取证,条分缕析的。”   魏老夫人便笑了笑道:“原来是我这个老婆子不招人待见了!”   说完又看着宁泽远去的背影,忽然间想起了许多往事,似乎又看到了那日大儿子沈焕骑在战马上对她说:“母亲,我不日便回。”   然而,至今未归!   似乎又在灵堂之外听到了大长公主那声:“不悔!”   这一声,至今敲的她心痛!   林嬷嬷知她忆起了往事,白发人送黑发人此中心酸岂是言语可以劝慰的,她还记得魏老夫人平静的向灵堂走去,口中说:“我得再去看我儿子一眼。”   这些在她这里都还恍若昨日,更何况魏老夫人。   好久她又听到魏老夫人幽幽的道:“这人可调 | 教便好。”   说完她又似完全放下了前事,笑吟吟的继续制琴去了。   宁泽回到猗竹院时,见到一个穿着黛青色衣裙的姑娘低着头坐在院中石凳上,几个丫头垂首立在她周围,她正对着竹子安稳坐着,不言也不语。   香柳在旁边静静地给她打着扇子,她也无动于衷。   宁泽看着这一幕,想起了十分遥远的时候,似乎从很小的时候宁渝便是这个样子,安静沉稳,她带着她玩,她就在后面慢慢跟着。   宁泽好一会才走过去说:“宁渝妹妹,你来了。”   宁渝回头,见宁泽站在她几步外,笑看着她说了这么一句。   她这才慢悠悠起身,张了张口也没叫人,宁泽笑看了看她,带了些安抚的意思,她便安心的没有开口说话。   跟着宁泽回到屋中一起用了早饭,半天她还是没想好要同宁泽说什么,她其实在亲近的人面前也是能笑闹上几句的,然而面对陌生人总像只时刻想缩回壳中的乌龟,又慢又胆小。   面前这人她不知道还是不是她的三姐,她转过头看向窗外。   宁泽也就静静等着她理好,和她一起在乌木的兽纹格窗前沐浴了半天晨光,待绿竹摇曳了千百遍,宁渝才递给她一方小小的纸笺说:“姐姐,沈六姑娘前日拿了这个给我看。”   纸笺上画着一张手帕,手帕上绣着一簇小黄花,其中一角被宁渝晕染上墨色,寓意着烧毁。   宁泽这才知道原来手帕遗落在了沈宜鸳手中,她笑了笑,觉得果然冤家路窄。 第54章 细微   宁渝略微抬起头来小心的打量着这张笑脸。   觉得虽然有些不同以往, 看着还是熟悉的。在她的记忆中, 她的三姐也爱这样笑,明明是件大事, 却一直笑的不当回事,也一直愿意等着慢吞吞的她, 从不着急催促。   她这才略微放松了些,缓缓说道:“这条手帕被沈六小姐放在了卧房中, 就在铜镜下面,右手边的第一个抽屉中。”   这便是宁渝,虽则慢悠悠,万事却都考虑的仔细,更是能观察到细微处。   宁泽将茶放下,取了火折子烧了这画, 精白的笺纸变成一堆黑灰,忽然问道:“宁渝, 陆珩没有再欺负你吧?”   宁渝呆了半天, 脸颊才慢慢爬上红云,羞红了脸。   陆珩是佥事家的公子,她一向胆子小又爱哭,陆珩总是以捉弄她为乐, 虫子、蛇、老鼠经常被他丢到院子中。   年龄渐大后他倒是丢了这些不入流的儿戏,只是平素出门经常被他堵到,他又开始热衷于送她东西,然而送的都是刀枪棍棒, 现如今青州的家中十八般兵器已经集齐了好几套。   她那时候怕的很,每次陆珩都是挥舞着武器呜呀呀的扑过来,她和她三姐都以为他是在挑衅。   每次都是宁泽站出来挡在她面前,有几次还打的鼻青脸肿的被宁正平叫去书房责骂。   第一次的时候她也被叫去问话,然而那个时候她还糊涂,只是委屈的说上一两句,并不知道要替宁泽辩解。   她红着脸摇摇头说:“没有了,陆公子也长大了。”   宁泽不由得笑了,她离开不过一年,一年怎么足够陆珩那个混小子成长。   “他是不是对你表明了心意?”宁泽笑问。   宁渝惊愕的睁大了眼,脸颊这时已经红透了,讶然道:“三姐,你原来知道他是……”   宁泽摇摇头,她那时候也懵懵懂懂的,只以为陆珩那个小坏蛋欺负她的妹妹,每次都是豁了命上去厮打的,哪里知道陆珩存着什么心思。   只不过如今回头看才明白那是一个毛头小子在生涩的表达喜欢。   前世的宁渝是嫁进了沈家的,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沈霖?   她想了想还是问道:“那你喜不喜欢陆珩?”   这次宁渝动作快了些,蹭蹭蹭退后好几步远,揪着帕子,十分不认同的叫了声:“三姐。”   宁泽又等了她好半天,她才幽幽说道:“婚姻大事岂是儿戏,要听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三姐你以后可不要再如此了。”   宁泽叹口气,好半天没说话。   宁渝这一年来心里也存了许多话,这几日在魏国公府又一直没得机会说,她了解自己,很多事在她心里就像冰块一样,慢慢就化了,只看时间长短罢了。   她想这次不说恐怕她以后也不记得说了,便又慢慢道:“三姐,一年前是你做错了。”   “我们家素来平和安稳,父亲虽然严肃却公正,在青州素有贤名;母亲温和亲善,尽心尽力照顾着一家人;庶姐虽然有些泼辣却也被母亲按着做不出出格的事;我与宁溱也同三姐亲善,三姐为何要私逃?”   紧接着又垂下头含糊的说:“你怎么可以为了那么一个人放弃我们?”   她说完这些便泄了气,坐回椅子上低头看杯中茶叶慢慢舒展开,又不言不语了。   过了好一会,宁泽才从宁渝慢字决的连珠炮质问中回神。这么一个稳如泰山的姑娘这样问她,想来是埋怨了她许久了。   她想了好半天,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前世生活在宁家的那十三年,她其实不太想记起。她这一路走来,单枪匹马的作战,非议、谴责或者嫌弃于现在的她而言都可无动于衷。   前世的最后,她可以关起门来退到孟家的后罩房洒洒水种种花;今生,便是真的被关进宗祠,她大约也能在其中琢磨点乐趣出来。   然而对于宁正平或者刘氏她可以谅解,却也不能毫无芥蒂。   关于私奔这件事,宁正平、刘氏、魏萱……所有知道她是谁的,除了沈大人都问过她为什么这么做,她一直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这次她也不准备同宁渝说,语气轻柔的说道:“原是我错了,我以后改正。”   盯了茶叶好半天的宁渝这才端起茶喝了口,觉得这个才像是她的三姐,和她一样平顺柔和,那个敢于私逃的并不是她的三姐。   她又说:“同沈霖议亲,我原是害怕的,现在见到姐姐也在国公府中反倒安心了许多。”   宁泽又安慰她:“四夫人和老夫人都喜欢你这个样子的姑娘,八公子也是个沉稳的,你放心便是了。”   送走宁渝,宁泽叫了声菱花,吩咐她去唤陈大岭过来,她有事要陈大岭去做,话音刚落却见一人穿着竹青云?中衣,额前碎发湿漉漉的走进屋中,问她:“你找大岭做什么?”   宁泽有些怔愣,看沈大人的样子已经洗漱过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的额前还有些小水珠晶莹莹的在滴落。   她还是有些生气的,因为他那句有点喜欢。却又想沈大人平时看着那么远,情|事上却又那么近,让她拿捏不好分寸该如何对他,想了想说道:“有些东西大意的遗落在别人哪儿了,劳烦陈护卫帮我去取回来。”   说完又连连叹气着走上前,拉着他坐下,跪坐在罗汉床上给他擦头发,这才问道:“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霑却没回答她,反而平静的问:“那个陆珩都是怎么欺负你们的?”   宁泽这才知道他是听到了她和宁渝的谈话,却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很认真的回答了,末了又说:“陆珩选择错了方式,宁渝性子又内敛,这两人恐怕是有缘无分了。”   她继续给他擦拭着头发,又慢慢给他摊开,手指一下一下扒在上面,时不时的还起兴揉一下,沈大人这次倒是十分乖顺,还是安静的背对着她。   “你怕蛇吗?”沈霑突然问。   宁泽有些呆,见他已经转过头看她,慢慢点了点头说:“怕。”   “那你怕鼠吗?”   宁泽忽然觉得心痛了一下,沉默了好久,又点点头说:“也怕。”   沈霑就这么盯了她一会,好久才说:“你既然怕何必上前去捉那些东西。”   宁泽擦头发的手停下了,本能回道:“妹妹在我后面……”   她说了半句,便顿住了。前世那十三年,只有她挡在别人面前冲锋陷阵,不曾有谁为她遮风挡雨。   如果可以,她想重归到小时候,不为别的,只是想抱一抱那个年少的自己,告诉她不要怕。不要害怕自己尴尬的身份,不要去讨好依附继母和妹妹,也不需要压抑着自己作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也不必害怕自己像二姐一样被抛弃;也不要怕自己声音细微别人听不到。   更不必惊惶的哭泣,怕自己不努力别人再也不踏入她的町兰院。   然而终究没回到那个时候,那些曾经的泪水却有水滴石穿的毅力,吧嗒吧嗒的滴在心上,很疼,她骗不了自己,也洗不掉这些过去,到最后哭的多了便无所畏惧。   沈霑拍拍她,哄小姑娘似的说:“你也怪可怜的,可惜没早遇上我,我是不怕那些蛇虫鼠蚁的,不然可以帮你打跑。”   宁泽似乎是被宁渝感染了,跪坐在床上,木偶一样呆滞了好久才又重新动起来,说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大人这是在攻心么?”   沈霑眸中染上点笑意,状似想了想说:“昨日有人醉酒已经直白的表达心意了,覆水难收,还需要我攻心吗?”   说完又捉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在罗汉床上说:“我昨日可是给你说过会更过分的,你可还记得?”   宁泽点点头,被沈大人这样一搅和很快便收掉了自怨自艾的心思,然而还是觉得昨日那事不能就这么过去,很认真的劝道:“大人不是说了么,什么都得克制,尤其人欲这把火还是灭掉为好,根据圣人学说,要把情|欲这个妖怪割掉才是。”   她一本正经说完,又突然扔掉帕子,扑进他怀中,双手紧紧抱住他,说道:“我上辈子就知道大人对什么都是一望而知,能洞察一切。”   又慢慢说:“当时我在族中听到族长提议的时候,我就想着我要是代替表姐嫁给大人,就算是费尽心思也会被大人轻易识破,进而可能连累整个弓高侯府,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只能走出这一步。”   又眯着眼堆上笑:“幸而大人菩萨心肠,存了布施之心,不同我们计较,还愿意引导着我走……我不太好,也不聪明,也不知道青天有多高,只求大人一直为我留着一架青云梯,我总能一点一点的登上去的。”   她觉得自己这些话多少能让沈大人有些感动吧,拿捏了片刻才又快速说道:“我觉得有些事在只有点感情的时候还是少来点吧。”   说完这句就松开了沈霑赶紧溜了出去,自觉摆了沈大人一道很是舒心,这下才觉得将他昨日那些不诚恳的话语抵消了。   院中又被送来许多花儿,万紫千红竞相闹夏,她从采苹手中拿过剪刀,大刀阔斧的修剪起来。   采苹见她咔嚓咔嚓个不停,赶紧抓住她的手道:“小姐,这都是各个地方运来的名贵的花儿,你这样子修下去,四夫人和老夫人那边可不好交代。”   宁泽却道:“不会。便是 ‘焦香扑鼻,也是别有风味’。”   回头见沈大人已经换好了官袍走了出来,便问:“大人你说这句话说的对不对?”   沈霑远远看着她,脸上带着清淡的笑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是得别有风味,不然真割了情|欲之妖不成?”   宁泽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不由得感叹果然人不可貌相,怕他再说出什么,忙把剪子递给采苹跑了过去。   到近前看他样子似乎是要外出,明明中了毒的人,昨夜又一日没睡,她做出忧心的样子问:“大人又要去哪里?不能休息休息再去吗?”   昨日夜里几人连名密奏,已经将刘瑾下了大狱,朝廷中起了风波,总会有些震荡。有刮落的花瓣飘到宁泽头发上,他伸手替她摘下,才说:“刘瑾已经伏诛,只是有人太过着急,我得去一趟宁夏。”   宁夏?那不是要去好久?宁泽觉得有些突然,这下真有些忧心了,扯了扯他的衣袖,问:“现在就要走吗?要去多久?”   沈霑道:“要去好久,所以怕你多心,有句话要告诉你。”   她猛然抬起脸看他,心里升上来期待,心想是不是一夜春风来,铁树开花了?然而却听到:“前世沈宜鸳手中有半味莲,是从李暄手中得到的,我和她并无私情,她不适合我。”   似乎是在回答他昨日的问话?这话!真是足够骄矜!要是沈宜鸳听到这话不知道作何感想?   只是容不得她多寻思一会,他又问她:“你现在还有胆量私奔吗?”   宁泽不知道他缘何突然如此问,觉得这会儿砸过来的东西有点多,不太思考的过来,直白的想这不是胆量不胆量的问题,而是不能那么冲动和不考量后果,沈霑却又尾音带点上勾的问她:“如果是和我呢?还敢吗?”   好半天好半天,宁泽才琢磨出来点什么,点了点头。   沈霑临走却又说了句让她胆战心惊的话:“快要到花会了,看见花我总能想起点事来。”   说完也不再耽搁,走出了猗竹院。策马出城的时候,他想他此生回来也不止是防止兵乱,还要防止情乱。   有时候阴差阳错可能正正适合,遇到一个足够勇敢,足够坦诚的姑娘,还正好有趣,其实也不算容易。 第55章 和尚   昨日夜间, 无风, 天边挂着峨眉月。   皇宫保和殿中,杨廷被大太监张永那一声“陛下”惊的杯中酒倾出来许多。   张永张口就痛陈刘瑾包括“谋逆”、“私藏兵器”、“收受贿赂’’等十七条大罪, 声音像是个将军似的,十分嘹亮, 也吓停了乐舞。   杨廷赶紧转身瞧了眼殿门,见沈大人已经携同刘瑾走了出去, 才略略放心。   然而皇帝陛下听了张永这番痛哭流涕,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而道:“这么多罪过?他做不来!”   正德帝这句话一出,莫说张永,杨廷听了都懵了,他们这些大臣知道正德帝偏袒刘瑾, 也知道他宠信他到了过分的地步,若是刘瑾在场辩驳上一两句必会让他心软, 便用计支开了他, 然而谁能料到正德帝听后会这么平静。   丝竹弦乐又起,正德帝端着酒杯眯起眼又继续起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酒过三巡后,宣德侯陈豫才慢悠悠站起来说:“陛下, 臣附议张大人。”   正德帝这人虽然被公认的花天酒地喜好玩乐,但也不是胸无大志的庸人,反而心里很有他自己的一套丘壑,陈候说完, 他顿了一会。   良久陈候才又道:“刘瑾有没有罪过,陛下圣明,必能裁夺的一清二楚,只是蠹虫虽小却能让大叔从根上腐烂,树烂了陛下何处安身?”   说完这话他又广袖一挥指了指舞女乐师,又指了指张永、杨廷、杨一清等人,道:“皇上可记得微臣当年给陛下说的大树将军的故事,东汉有位名将冯异,每次论功行赏必然避到大树之下,从不居功自傲,这才是朝之良臣。”   正德帝这才认真打量了他一番,其实她的姑母大长公主前日也派人提醒他刘瑾有反心,然而不过一个不全之人,一个太监,他便坐大又如何?   他眼中那抹不以为意刚浮上来,陈候嘴角浮上些细微的笑意,又言道:“一人为祸不足为惧,倘若八虎作怅,陛下还能心宽体胖吗?古语云大厦将颠,非一木所支也,大势已去之时陛下再来垂询吾等,不过徒增心寒罢了。”   张永听了这话差点没忍住跪地请罪,他同刘瑾、谷大用、马永成……等八名太监被正德帝宠爱,被人戏称为“八虎”,他是其中之一,陈候这句话简直是拉他下水。   他抖索着膝盖将要跪倒,身子弯了一半,才听道正德帝慢慢开口说道:“听到陈候说的了吗?还不快去抄了他家。”   张永愣了愣才知上坐的人是在吩咐他,感叹陈候果然是陈候,要不是他说这事未必能成,忙不迭声的应是,转头去找锦衣卫直奔刘瑾家去。   整个过程中首辅杨一清一言未发,静静坐在位子上似乎只是看了一出好戏。   当夜便把刘瑾下了大狱,一点机会也没给他留,第二日早朝时杨廷事先准备的兵器被搜出来,本来还平平淡淡闹着玩儿似的正德帝看到这些才怒气冲冲的下了谕令,凌迟刘瑾。   这时杨一清才缓缓开头道:“臣收到奏报,叛王朱寘鐇关闭了城门,张敬之一攻城他便在城墙上屠杀十人,用的也是凌迟的手法,张敬之因此不敢攻城。陛下,如此下去恐让周围军民对朝廷生出怨恨。”   正德帝发落了刘瑾,本要退朝去到豹房,听了杨一清之言后,笑道:“朕最近圈养了许多猛兽,对付它们的办法只有一招,快就是了,一刀毙命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说完又要走,杨一清却又说:“叛王朱寘鐇还有一封密奏,就在陛下左手边,陛下不妨打开看看。”   好事被阻断,正德帝有些心烦,实在烦透了杨一清这个老大臣,劝谏了这些年却还是这幅臭脾气。他皱皱眉捞起奏章一看,叛王朱寘鐇在上面奏说自己之所以要反也不止是因为刘瑾的欺压,还有一人玩弄权术,伙同他反叛,他是迫不得已才反,希望陛下能予以处置,否则他便要屠尽全城。   他说的那人站在太和殿左侧,还是那副清淡安宁的样子,身在庙堂之中却仿佛远在四海,这些年大长公主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其实受了不少委屈,正德帝想了想,前几日沈霑刚送了他几头豹子,对他算是好,又有大长公主在,他不相信他会勾结安化王那个小角色。   他又看了殿中站着的四十几位大臣,一列在杨一清身后,一列在沈霑身后,如此鲜明。正德帝叹口气,又笑了笑问道:“表弟最近身体如何?”   杨廷听皇帝话锋突然转到沈霑头上,心知有人从中作梗,没忍住狠狠瞪了杨一清一眼,沈霑似是早有预料,仍然淡淡说道:“如今盛夏,无碍。”   正德帝大手一挥道:“表弟是大都督的儿子,虽然是文官,军事才能想必不差的,安化王那边就劳表弟走一趟吧。”   说完这话便再也等不得,急慌慌下朝去了。   老虎一走,泼猴杨廷便忍不住了,大骂道:“杨一清,你个老匹夫,你又暗暗罗织了什么罪名,我杨廷今日可不会放过你。”   他这边撸起袖子要打人,皇宫中哪容得他放肆,只是近卫军都是他带出来的,一时并不敢上前。   杨一清已过天命之年,身子骨并不健朗,要被他一拳打下去非得去了半条命不可,然而拳头挥到一半被却沈霑轻轻抓住了,杨廷想要扯开却纹丝不动,这才意识到沈霑功夫并不弱于他,只是他总会忘记。   沈霑瞧了杨一清一眼,杨老头笑眯眯捋着胡须,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这时有人愤愤不平的上前指责道:“杨大人真是老了,党同伐异结党营私也就罢了,现如今为了铲除异己,竟也开始不择手段了,以宁夏一城百姓作饵,你好狠的心呐!”   说话的是华盖殿大学士于彭程。   捋着胡须的杨一清大约没想到平时恭谨严肃的于阁老会如此疾言厉色,其实也算不上疾言厉色,不过是语气冷冽了几分,他愣了愣才回道:“于阁老这就是冤枉我了。”   沈霑这时制止了乱哄哄的两派人马,轻轻说道:“六月飞白絮,沉冤不得雪。等我归来便是错勘贤愚的时候,届时试一试会不会大旱三年,便知杨大人冤不冤了?”   这是直言不论是非曲直都要杀了他!   杨一清是三朝老臣,却被他这几句话气的七窍生烟,好一会才压下火气,眼里却仍旧冒着通红的火光,淡淡回应道:“沈大人如此说,却是让老朽含冤莫白了。”   然而沈霑已经转身走出了太和殿,不乐意听他这种含糊其辞的辩白。杨廷忙追上他,担忧道:“此去宁夏,千里奔波,你受得住吗,那老匹夫不安好心呐。”   虽则是两党相争,他也烦猫哭耗子假慈悲那一套,但他常年从军,有什么不痛快习惯了校场上见分晓,此时被这么阴了一把,十分窝火。   因为张敬之的关系,沈霑收到安化王屠城的密报要比杨一清早,他早有打算,边走边说道:“我势必要走这一趟,毕竟都是人命,党争之势便如水火,这水这火也不该烧到平民百姓头上。”   这是真话?不是在敷衍他?   杨廷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一直以为沈大人是要拉上头的那位下来,以报父仇和他自己的仇恨,别人是好是坏是生是死与他何干?怎么现在突变了?   沈霑看他愣了,琢磨了一番圣人学说,顿了顿道:“民可近不可下,以民惟邦本,才能天下顺治,本固邦宁,海内之气得以清和,如此方能长治久安,迎来太平盛世。”   他说完走了,杨廷还没回过味来,他是个武夫,半吊子的学问,勉强理解他是要天下太平。   他自己念叨了两句太平,觉得十分好笑,他不知道沈大人还有这追求,快走几步追上沈霑,又问:“沈大人,我可不是在做梦吧?你这些话莫不是同我开玩笑吧?太平盛世,就我们这位圣上?”   沈霑道:“该诛杀的自然诛杀,能稳的为何不稳?乱世枭雄不适合杨大人这种程咬金,守卫盛世未尝不好。”   说完大概是平生第一次拍了拍杨廷的肩膀,很像是在可怜他什么,杨廷这下子是真觉得沈大人变了。他立在甬道上良久才猛然惊醒,本要转回家中,但到底不放心一路追上沈霑,要与他一同去往宁夏。   ——   沈霑离开猗竹院不久,七姑娘沈宜慧抱着一瓶光秃秃的梅枝近了院中,一到院门口便喊道:“五嫂,我看你屋中并没有放置盆景,想必不爱那些花红柳绿,我就折了几枝梅枝给你带过来了。”   那花瓶很大,占了她满怀,看着便很重,小丫头水仙跟在她身后,屡屡伸出手要帮她都被她阻止了。   宁泽一看忍不住笑了,忙走上前和她一左一右架住花瓶,进屋放好拉她坐下,才问:“你可去过祖母那里了?”   沈宜慧点点头说:“去过了,听祖母说五哥去了宁夏,祖母看着可生气了,刚我过去的时候她还在和刘嬷嬷说 ‘管那些人做什么,死便死了,天下人都死绝了又能怎样?’ ”   她学着魏老夫人的语气将这话说出来,宁泽微愣后被她逗笑了,只是不明白话从何来?   沈宜慧道:“这话真不像祖母说出来的,说的好没道理,好像天下人得罪了她似的。”   又笑了笑说:“五嫂,我也不瞒你,我们祖母和别家的不一样,平时啊就爱吟个诗做个画什么的,清雅的像山中走出来的仙子,我都不知道她老人家心里存了这么多怨气,也不知道她为何如此,肯定是和五哥相关的,就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了,五嫂你知道吗?”   沈大人走的急,临走留下那么一句话,她一时心里敲起了大鼓,来不及询问,便摇了摇头,心想着待会儿去石榴院问问看,又问:“七妹妹,六妹妹可是每日都要去给大长公主请安?”   “是啊,她每日都会去大伯母哪儿……”沈宜慧说到这里停了停,觉得宁泽对大伯母的称呼有些奇怪,想着大长公主平时的作为她都忍不住叹口气,但是她母亲常常劝她以和为贵,便又说:“其实五哥小时候都不曾见过大伯母几回,也是因为祖母的关系。”   她是想劝和的,然而看宁泽似乎不怎么在意,又听她问:“六妹每日什么时候去到大长公主府?”   沈宜慧不疑有他,看了看天色,直言道:“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去了。”   宁泽便和沈宜慧又说了会话,她一会说说祖母一会又说说她母亲,一会又提及她的亲事,一刻不停的念叨完才告辞了,等沈宜慧离开,宁泽叫了陈大岭进来。   陈大岭还是第一次踏进猗竹院的堂屋,他还不太适应如何给一位夫人当护卫,平时很是避嫌,都是远远跟在宁泽后面,只在出门的时候怕营救不急才敢略微跟的近些,他很想回到沈大人身边,然而总觉得苦海无边,他大约此生只能如此了。   想到这里他仰头望着房梁,不管面上如何,心中委实悲戚。   宁泽从次间转出来时便看到他干等着眼睛紧紧盯着房梁,脖子仰直向上,宁泽看他看的认真,好奇抬头,然而什么也没看到,问道:“陈护卫看什么,房梁上面有奇珍异宝不成?”   陈大岭忙站直了,恭谨道:“属下在静等夫人吩咐。”   宁泽笑了笑,道:“我是要劳烦陈护卫做一次梁上君子,去到六姑娘的屋中取一样东西,陈护卫有眨眼不见的神通,这事儿想必不难吧。”   这种小事!陈大岭觉得自己被大材小用了,还是应道:“片刻便为夫人取来。”   宁泽又叫了菱花过来,让她跟着她去到石榴院,刚转进院子,却看到意料之外的人。   魏老夫人穿着妆花的长褙子站在石榴树下,见她来了也没任何表情变动,招手让她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宁泽一番,那眼光带着不一样的审视,有些炙热的火光。   宁泽被她扫的想找个洞钻进去时,她才道:“这石榴树是位大和尚种下的,那个大和尚曾说石榴开花之时便是霑儿成亲的时候,那时候只觉得他故弄玄虚,然而这些年石榴树毫无动静,今年突然开花了,想来这话不假。”   这话宁泽听沈大人说过,她又想到了妙慧师太,点点头说:“这世间是有那么些世外高人。”   魏老夫人“嗯”了声,说道:“那老和尚还说了,石榴结果的时候就是霑儿有后的时候,不知道这句话说的准不准。”   说完眼神十分自然的瞧了瞧宁泽的肚子,宁泽被这话吓到了,她还差些天才满十五岁,孩子还没想过。   人没被她看上,倒是先盯上她的肚子了,她手捂在肚子上,半转身表达自己的拒绝。   魏老夫人转头又问刘嬷嬷:“石榴一般在什么时候结果?”   刘嬷嬷道:“每年十月左右。”   魏老夫人又“嗯”了声说:“你得努力了。”   宁泽干笑不应。   她这边因为一个大和尚的话要被迫传宗接代,隔了两条长街的弓高侯府韩家也因为一个大和尚的话被搅的不得安宁。   第二日一早,魏萱派人到了魏国公府,言说要请宁泽过去一趟。   宁泽担心是出了什么坏事,匆忙收拾好去到弓高侯府时,却见魏萱喜气洋洋,她脸上的神情有种苦守寒窑十八年终于扬眉吐气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解决老田氏(天使)小田氏(天使) 这俩人做的恶毒事在31章本章出场一下的于彭程于阁老在41章有提到 第56章 人妖   宁泽下马车时, 魏萱正站在弓高侯府大门前, 红漆的大门全部敞开,她站在门中间沐浴着晨光, 脸上的笑比日光还明媚,和她以往的样子真是大大不同。   看她这幅形貌宁泽便想起了戏曲中的一人王宝钏, 心中浮现两句唱词,曲调将将要默默的从她心中晕开, 忙被她掐灭了,随时唱两句这个爱好,以后还是改了吧,她想。   不等她这个晚辈动作,魏萱上前拉住她手,笑眯眯说:“时至今日我才终于将胸中怨气化掉了。”   宁泽不解, 被她拉着到了后院的大院子中,院子中摆着一个大炉子, 烟气熏人, 走的近了炝的眼睛都流出泪来,隐约可辨出炉子左右立着两个扇蒲扇的人。   魏萱道:“你可知那两人是谁?”   烟气实在太重,宁泽认不出,摇摇头, 魏萱才道:“恶人自有恶人磨,那是我的婆婆和弟媳。清儿在天有灵终于可以瞑目了。”   宁泽却想韩仪清其实比姨母魏萱要豁达的多,便是知道自己命不久长,也不是十分的自怨自伤, 去的还是坦然的,想罢这一番,才问道:“这二人缘何如此?”   前些日子弓高侯府大门口来了个穿着破烂□□,白胡子,看着年逾古稀,却十分敦实的老和尚。   老和尚盘腿坐在大门口,木鱼敲的当当响。   侯府中走出来几个护院吵嚷嚷着赶他走,然而他却无动于衷,无奈之下两个护院走上前左右架起他的胳膊,远远的把他丢到了大街上。   只是第二天这位老和尚又在破晓时稳坐在大门口,世子爷韩雪松去衙门时看到了他,十分客气的询问道:“敢问老僧人从何处来?”   韩雪松一出门守在门边的护院便上前告诉了他昨日的事,今年这个夏日旱涝不均,收成不太好,平头老百姓上缴税银都困难,自然没有余银去供奉这些罗汉菩萨。   韩雪松是个慈悲的人,他这样问是想问出庙号,去庙里捐些香火钱就是了。   然而大和尚敲停了木鱼,缓缓捋了捋胡须,作出一副得道高僧的神色,悠悠的道:“此处去往东北方向,京郊相国寺,后山中有处新坟,施主可还记得?”   “什么?”韩雪松心中陡然生寒,以为是被有心人察觉,暴露了他用宁泽代替韩仪清的事,勉强维持住神色,嘴里想辩驳说他并不知道此事,何谈记得?   然而韩仪清生前他早已否定了韩仪清的存在,此时要在他心中抹杀掉女儿的死却是不能,轻而易举的一句不知道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韩雪松一时琢磨不好这个大和尚是真有些道行,还是听到了些风闻,故意讹钱来的。   老和尚又道:“施主是看着我穿着破烂以为我是化缘来的吧,我是看府中有人妖横行,特来降妖除魔的,施主还是请我进去吧。”   韩雪松这下有些着急了,老和尚声音不小,直言他府中有妖怪,他可丢不起这个脸面,先着急把他请到院中,关了大门才问:“高僧,人妖为何物?我府中岂有那种东西!”   老和尚煞有介事的在院中转悠一圈,继续捋着胡子说道:“人不为仁是为妖,府中有没有不仁之人,施主应该比贫僧清楚。”   高门大户人一多,谁家没点阴私见不得人的勾当,做这些的也不见得都是不仁之人,韩雪松不以为意,但也看不透这个老僧人是要做什么,时候不早他还要赶去衙门,急切问道:“高僧来我府中到底意欲何为?”   老和尚念了声佛号,道:“贫僧已经说了,特来府中除妖!”   韩雪松正要叫人把他请出去,老和尚又说:“府中有修道之人,我同他之间有一场点化之缘,劳施主去问问这位道长,开封崇法寺智圆和尚到访,道长见是不见?”   韩雪松一听连忙长揖及地,道:“小子无礼,冲撞了大师。”   这崇法寺和京郊的大相国寺一脉相承,都是本朝国寺,其中得道高僧不少,名气最大的莫过于智圆大和尚。   又忙招呼道:“大师请随我来。”   弓高侯韩尧正在丹房中吞云吐雾,韩雪松进去的时候,他正揭开顶盖,用铁铲取出一粒红彤彤的丹药,一眼看到韩雪松,怒道:“说了多少次了,丹房重地你们不准进来,你们身上杂秽太多,会影响我这弹药的 ‘气韵’。”   韩雪松本来对这种 ‘特立独行’的责骂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好久没听到了,说来他几乎有半年的时间不曾见过他亲爹了,打量了他一眼,看着还是十分精神的,心想他这些丹药也有些固本培元的作用。   他退开一步,露出后面敦实憨厚的高僧,同道中人相见不需言语,眼神先交流一通,一阵不存在的噼里啪啦之后,智圆和尚又念了声佛号道:“道长这颗丹药不成了,沾惹了太多尘埃,已和其他丹药一般无二。”   此药耗了他快一个月时间,韩尧一听怒火冲顶,指着韩雪松的鼻子大骂道:“都是你带进来的俗物,还不快滚出去。”   韩雪松要去衙门,听了这话正是求之不得,不敢再吭一声,都不敢露点鼻息,憋着气一路退出了丹房。   韩尧捧着丹药走到智圆和尚面前,诚恳道:“大师看这丹药可还有救?”   他一心扑在丹药上,连智圆的名号都不曾问,智圆也小心翼翼的从他手中接过丹药,看了一会连连摇头道:“不成了不成了,佛说一切如来,身语意业,无不清净。这不是因为道长的缘故,而是因为其他人造了业,连累了道长。”   韩尧忙问:“是谁?”   智圆和尚再次念了声佛号,笑而不语。   韩尧这才问道:“敢问大师名号?”   智圆道了名号,韩尧这才震惊了,一改前态,慌忙低头查看衣衫是否整洁,好一会才道:“大师恕贫道眼拙,不识高人。”   这才又诚恳问道:“贫道耗费十年余总是炼不得无上大宝丹,还望大师能指点一二。”   智圆道:“府中人妖横行,破了灵府,自然诸事不成。”   “何为人妖?”韩尧问。   智圆和尚又将前话说了一遍,韩尧沉吟不语,半晌问:“大师所指何人?”   智圆大和尚又念佛号,再次笑而不语。   韩尧虽然痴迷丹药,但也住在这府中,这么些年府中动静岂会一概不知,他自己想了半天道:“大师可是说的我那夫人和儿媳?此事可有解法?”   智圆道:“贫僧十年未曾出寺,潜心修行,此番前来便是悟到与道长有一番点化之缘才来相见。世间一切物本应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只是道长并未舍弃红尘,这些冤孽自然要转移到道长头上,此事要破也有法子,只是却不容易。”   这话由别人说来韩尧要怀疑是否是谁故意挑拨离间,然则这位智圆大和尚曾经在本朝立朝之初指点圣祖夺取天下,后又断准了圣祖寿数,这样的人到了他这里他是丝毫也不怀疑,只以为这些年潜心修行,得了一场造化。   智圆又道:“道长需要一粒无垢丹药洗去凡根,而后入我佛门方能得脱浮生形质。”   韩尧默默点了点头,修道修佛皆无碍,能成仙成圣便可。   智圆见他已是一幅深信不疑的神态才道:“让道长方才点名的那两位施主在院中烧炉炼丹十年”   说道十年俩字,智圆和尚差点咬到舌头,缓了缓才又说:“这十年间绝不可假手于人,届时丹药可成,那时贫僧再来渡道长入我佛门。”   ……   宁泽听了魏萱这一番叙述几乎可以肯定一件事,这个叫智圆的大和尚恐怕和她之间也有一场点化之缘,什么斩妖除魔,恐怕都是托辞,忙问道:“母亲,这位大和尚现在可还在府中?”   魏萱点头道:“现还在侯爷院中同侯爷论道……”说到这里意识到似乎也不对,又笑说:“当是论佛。”   宁泽到了韩老侯爷院中时正见一个矮矮胖胖没有一点仙风道骨的老和尚背对着她在院中抱拳蹲马步。   她故意清咳了声,引得老和尚回过头来,才道:“都说智圆大师知未来过去事,不如大师乾坤一断,猜猜我是哪个?”   智圆大和尚收了拳,先道了声“阿弥陀佛”,才又说:“女施主是过去之人。”   他也是被过去之人坑了,那位沈大人言说他要是不来弓高侯府行骗一场,便要屠了他们崇法寺满寺僧众。   那位沈大人身上杀孽深重,又有入主天下之相,方丈主持认为马虎不得,他这才急匆匆跑来了弓高侯府,什么人妖啊,都是胡编乱造,他造下如此口业真是觉得罪过罪过。   宁泽却是笑了,她此生已经被两位“世外高人”识破,然而却又有何用?看破只是虚像,不过是一场故弄玄虚,导人勘破才是真正的大和尚。   她道:“魏国公府中有位圣僧曾经种下一颗石榴树,现如今开花了,听说等结果的时候会有更好的事发生。”   “不知大师认不认识这位圣僧,又不知这位圣僧这辈子说了多少句这样的箴言,又因此坑害了多少人?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不过都是一念而已,哪里来的确实的结果?”   就因为他这一句话她就成了砧板上的肉,人为刀俎,任人宰割之势已成,宁泽有些气。   智圆和尚呵呵干笑了两声,又道阿弥陀佛,捋了捋胡须说:“两世花开,缘是天定。”   作者有话要说:  韩尧:韩雪松的父亲,韩仪清的祖父,在18章,41章有提到。 关于大小田氏就是这样了,成了烧火丫头。 两个田氏做的坏事在31章。 第57章 树皮   韩仪清的庶兄韩云舟现今入了翰林院, 领了编修一职, 他殿试时赐了同进士出身,一般而言同进士出身哪里能入得了翰林院, 然他的妹夫是吏部尚书兼任文渊阁大学士,他未来的岳丈是华盖殿大学士于彭程。   这般背景被点进了翰林院, 诸人虽有微词,却也奈何不得。   然他却以此为耻, 迟迟不曾去翰林院就职,披红都已经出了,再不去那就是抗旨,一向顺从的韩云舟这次却像牛一般,魏萱因为他母亲的关系本就不喜欢他,这次都屈尊去了他院中两次, 劝说了他一番,他却还是无动于衷。   魏萱这次叫宁泽回来, 虽然是想让她看看两位田氏的现今的样子, 最主要还是想让宁泽劝一劝韩云舟。   世子爷韩雪松是个长情的人,这些年对她虽然尊重,也算得上举案齐眉,她却是知道他一直念着韩云舟的母亲, 自那个女人死后,除了早先服侍他的一个侍妾,他身边就只有她一个了。   在月洞门前魏萱顿住步子,转身问宁泽:“你可知道云舟的母亲是谁?”   这件事宁泽被送到族里的时候, 宁居德曾提起过,说是她的姑母,她只知道她这位姑母和韩雪松是无媒相合,具体如何却是不知的。   魏萱道:“云舟的母亲叫宁易夏,说来是你的姑母,和世子爷是两情相悦……”   她说出两情相悦四个字时,脸上表情有种久经失望终于认命的意思,她和宁泽的母亲魏兰是孪生姐妹,本来被人称道的一对姐妹花,姻缘却都不怎么好。   她若不是自幼和韩雪松定亲,若是能早知道一切,她的父亲一向疼爱她们,一定不会让她嫁给这样的韩雪松。   她是嫁过来之后才知道竟然有个官家女儿自甘为妾跟在他身边,那个时候婆母田氏一心指望着韩雪松能帮扶刚刚中举的韩劲松,为了自家儿子,将韩雪松和宁易夏的事瞒的死死的。   新婚第二日妾室们来敬茶,她看着大肚子的宁易夏,温文有礼,不卑不亢的面对她,举止做派是骗不了人的,当时她就存了心,等打听到事实除了生气已经别无他法,她已经嫁为人妇,只能忍受这么一个耻辱。   那几年的魏萱还是个心高气傲的人,韩雪松要来便来,不来便罢,来了她也不会给他好脸色,关系自然一直不亲近。   而宁易夏毕竟也是个大家闺秀,祖上也曾是一等一的荣耀,往常也是闭门不出的,她们两人此生总共见过不足十次,多是在家宴上隔着好远才会见上那么一面。   后来她被诊出有了身孕,兴高采烈去告诉韩雪松时,在花园中看到他正握着宁易夏的手做画,画中画了三人,他,宁易夏和韩云舟。   她当时距离他们很近,然而这两人谁都没有发现她。   她那时是真的心如死灰,回去的路上不小心跌了一跤,这些年她一直想女儿仪清体弱多病兴许和她这一跤有关系,为此埋怨了自己许多年。   后来庄嬷嬷揪到韩仪琲下毒,她才惊觉或许田氏一直在她的菜中做了手脚也不一定,然而她自幼学习琴棋书画,每样都学的有模有样,然而对这些阴私手段却是看不透,猜不出,都不知掉该从何处防范。   韩雪松有心爱的人,婆母田氏又多有刁难,她一概不理,只是安心的将仪清养大。   然而宁易夏也是个薄命人,生韩云舟时伤了身子,没几年便去了。   宁易夏这一去,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但是当时为了仪清她开始试着向韩雪松示好,韩雪松许是觉得有负于她,对她一向也是客气和善的,哪怕她无理取闹乱发脾气,他对她还是十分温柔。   日子一天天的过,慢慢的两人便亲近了许多,她觉得日久生情这话也是不假的,然而这些只是她以为罢了。   直到后来她去到韩雪松书房中,见他伏趴在案上似乎是累极了,她拿了条丝毯要给他盖上,却看到案上放着他早年画的那幅画,画上沾着许多水痕,或许不是水痕而是泪痕,那时她才知道她这一生输了。   人这心一旦对一个人彻底失望,再见到他反而能平静了,那些年她一直不同意将韩云舟养在身边,那天之后她却觉得也无不可。   这些年她的日子便是这样过来的,仪清走的时候,若不是有宁泽在她觉得自己未毕便能撑的过去,宁泽于她而言更像是一种安慰,至少这个世上多了一个人念着她那可怜的女儿。   魏萱手轻轻拍了拍宁泽,道:“世子爷膝下只有云舟这么一个孩子了,他虽然口中不说,心里却是希望云舟能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前些天他去于阁老家提亲,于阁老答应了,世子爷回来后吃饭都忍不住笑。”   “我也找不到合适的人了,左右只能在靠你劝说云舟两句,他也是你的表哥,关系上也亲近了几分,以后对你也是个助力。”   韩云舟除了倔强着不肯去翰林院,这些日子比科举前更认真苦读了。宁泽进去的时候,见他辫子绑在绳上,绳子挂在房梁上,还真的在头悬梁锥刺股。   宁泽想看看凳子上是否有钉子,在他身前走了一圈,他才从专注中回神,急忙站起来,弯腰对她作揖,问道:“妹妹何时回家的?”   然而头发绑在绳子上,他这么一弯腰扯的痛了,哎呦一声,才将话问出来。   宁泽看了眼那张官帽椅,上面并无钉子,才笑了笑说:“幸而凳子上并无钉子,不然我还以为哥哥疯了。”   韩云舟一听话音,知道又是来骂他的,不觉得叹口气,解了绑住辫子的麻绳,严肃说道:“虽然当朝有不少人靠萌阴入仕,然而这在我心里终究非君子之道,我若此去翰林院,将来可如何安身立命?”   宁泽道:“兄长此言差矣,兄长便再苦读三年就能考中好名次了么?便能考中,这三年也浪费在你的苦读中,倘若兄长去了翰林院,这三年又能做多少事呢?论语中有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兄长作为一个学子又能做些什么呢,反而不如做三年编修来的实在。”   此中关节韩云舟怎会想不通,只是读书人的气节却是不能丢的,与其被人指指点点,倒不如闭门造车。   宁泽想了想又换了种方式说道:“我不知道姑母同姨母之间的纠葛,但是姨母是早于姨夫定了亲的,终究是姑母不对,让姨母委屈了这么些年。姨母虽然时时做出一副嫌弃你的样子,但你终究是她养大的,也是她的依靠,我看她现在很是担心你,这才让我来劝你。”   她口中“姑母”两个字让韩云舟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自己的生母。   宁泽又道:“表哥,表姐已经去了,你莫要再让姨母伤心了,你不能只顾着自己,也得为她着想一下。”   她说完见韩云舟怔怔不语,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听进去自己这些话,不多时便告辞出来了。   日头落到半山时,她才同魏萱告别,要回魏国公府去,魏萱本是想留她一晚。但因为花会在即的关系,宁泽怕魏老夫人觉得她躲闲,由是拒了魏萱。   魏萱倒是问了她几句“过得如何?”、“妯娌,几位长辈夫人,老太太可亲善”等,扯了一通,最后才问:“沈女婿对你可好?”   宁泽可没想到她这么直白问她,难得有些羞怯,倒是认真想了想,好自然是好,但是其中经过和情由却是一言难尽不方便告知魏萱了,只是答应着,又含糊其辞的道:“日后姨母只管放心便是,不用再提心吊胆。”   她的身份早就暴露个干净了,以后便是出了什么事,也是她自己一个人承担,与弓高侯府却是无关了,想到这里她更觉得轻松了几分。   出去时又经过烟云缭绕的院子,她觉得魏萱此生到这里终于算是苦尽甘来了。   刚坐上回程的马车,便听到有人在叫她,菱花撩开帘子一看,忙扒开前面的珠帘,道:“陈大岭,你走快些,你怎么这么磨磨蹭蹭的!”   采苹见她这个样子,知道她必是看到了什么,骂道:“你又自作主张!也就是两位小姐性子好容忍你这么些年,换了别人早把你发卖了。”   她撩开帘子一看,想说话,却见宁泽已经自己撩开了另一侧的帘子,外面叫她的人竟然是侯府的四小姐韩仪琲那个丫头。   菱花道:“四小姐这时追出来,准是又要生什么坏心眼儿,小姐,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宁泽却对着前面道:“陈护卫,劳你让马儿走的慢一点儿,恰恰能让一个姑娘追赶的上便好。”   马车慢悠悠走了半条街,待韩仪琲发髻散乱,珠花窜了出来,宁泽才叫停了马车,推开车门,问她:“你找我何事?”   问话的语气是平平静静的,而韩仪琲却紧张的咽了咽口水,她其实有些怕宁泽。这半年只要她一做什么,宁泽就打她,打了她有四五回了,是真打,像是泼妇一样,可以说是拳打脚踢,拳拳脚脚都到肉,很是暴力。   但是这次她是真的没了法子,不然也不会找到这冤家头上,她怯生生的递给宁泽一封信纸,委屈说道:“从去年九月起我便陆续收到些诗信,我被他引为知己,已经互约终生,只是最近却失了音信,我也派人打听了,他人似乎是好好的,只是不知道出了何事他一直不给我回信,我怕是被什么人扣下了书信,想劳烦堂姐替我带封信给他。”   见宁泽不说话,她又着急说道:“他是真的心悦我,堂姐若不信,打开你手中信一看便知。我们本就是堂姐妹,以后又是亲上加亲,可不可以握手言和。”   最后一句话说的细如蚊蝇,但是宁泽还是听清了。   韩仪琲说着话又从袖中掏出另一封衍波笺纸递到宁泽手中,宁泽接过来,看了看,收信人不出意外是徐呈那个混蛋。   她将信放到菱花手中,道:“撕了它吧!”   “遵命!”菱花响亮的应了声,乐呵的接过,将那封信纸撕成了雪花,洋洋洒洒落在大街上。   韩仪琲也不过存了万分之一的希望,见她如此做也不觉得多么失望,她再想法子就是了,也不再说什么转头回家了。   看着她垂头丧气的背影,采苹难得骂人,说道:“做了那么样的坏事,还想和小姐握手言和,这人怎么能活的这么没脸……”   说着又想起了韩仪清,忍不住落了几滴泪。   宁泽拍了拍她,一低头看到韩仪琲递给她的第一封信还静静的躺在马车中,宁泽拿起来刚想对菱花说,这儿还有一份没有撕掉,信却划出来些许,是劲瘦的柳体,笔锋有些类似沈大人。   她便拿出来仔细瞧了瞧,越瞧越不对劲,这字写的很漂亮,却并不是徐呈的字迹。   她上辈子因为几封信害了自己,所以对徐呈的字迹记得清楚……   她想了会,忽然豁然开朗,心想这恐怕又是一桩陈年旧怨了。 第58章 卫风(捉虫)   去年魏老夫人寿宴时, 韩仪琲曾将成国公府的宋楚文推到水里, 后来这件事没掀起什么风浪, 宁泽已经快要忘记了。   却原来宋楚文早已暗暗出招。   采苹见她拿着信笺出神,以为信中写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有些担忧的问:“小姐, 是出了什么事吗?”   宁泽摇摇头, 对前面道:“陈护卫, 加快速度回府吧。”   然而陈大岭却吁停了马车,他看到了一位熟悉的小姑娘,扎着鬏鬏头,一步三跳的走在大街上。   “夫人,属下看到了永宁伯府的魏小姐。”   宁泽以为他说的是表姐魏时枟,打开帘子一看, 却是魏时棱那个小丫头,她又是独自一人, 也不知道她每次是怎么从伯府中溜出来的?   这下可是走不了了,总不能对魏时棱置之不理。她让陈大岭将马车停靠在街角, 走下车一路向着魏时棱的方向追去, 然而魏时棱去的方向却让宁泽内心惊异连连。   这地方白墙黑瓦,她前几日刚来过,是永清巷。   菱花上次也是跟着她一起过来的, 讶异道:“表小姐怎么来了这种地方?”   再跟着她走了几步,更不得了的是,这丫头敲门的地方正是静言所在的院子。   距离魏时枟成亲已经没几日了, 这几日魏时枟越来越郁郁寡欢,魏时棱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说。她堵住她的大丫头先是恐吓一番,又在话里给她下圈套,终于被她套出了原因。   原来她那个未来的姐夫陈嗣冉竟敢一直往花街柳巷跑!   那大丫头无奈之下告诉了她,原以为她不会听懂,她却不知魏时棱醒着经历一世,梦里也在历经着一世,并不是真的只有七岁大。   如今梦中那一世,她已经明白去年落水时她看到的那满地鲜血是因为什么,那倒在地上的两个人她也知道其中一个是谁了。   她敲了敲门,无人应答,她想都没想,抬起脚踹了一脚木门,只是终究力气小,没什么作用。   等了一会才有一个人给她打开了木门,她上下扫了一眼,见她穿着打扮都略微朴素,当不是她要找的人,大声问道:“静言在哪里?”   开门的丫头以为是静言别的仰慕者,却没想到是个姑娘,而且还是个这么小的姑娘,见她穿着杭绸的百花裙,头上戴着精细的珠花,看着便像是大家的小姐,然而她身后却没跟着丫鬟仆人,便问道:“小姐是不是走丢了,来错了地方?”   魏时棱斜睨了她一眼,不愿同她废话,推了她一把,踩着两边的木质楼阶蹭蹭的往楼上窜,丫头忙着急追她,楼上现在可是帐暖香深,怎么能让一个小姑娘见到,然而却是来不及,魏时棱已经大踏步走了进去。   屋内香肩半露的人正坐在一人身上,上下起伏中突然闯进来一人,静言正投入没察觉到,那公子却陡然坐起来抽身离开,披上衣服见是一个小丫头,怒气上翻,对追上来的丫头道:“怎么回事!怎么让一个毛丫头跑上来了。”   丫头忙弯腰俯首,要去抓魏时棱好拉着她离开,却被魏时棱灵巧躲开了。   她先瞥了那位公子一眼,本要鄙夷的大声开骂,看清后却有些愕然,这个人她虽然认识却不是她的姐夫!   这是京城中有名的纨绔,因为他爹是当朝首辅杨一清,一直横行霸道的,圈养几个外室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魏时棱又几步窜进帐子中,指着帐中人问:“你可是静言?”   话音虽然还是奶声奶气的,却让人听着不舒服,静言皱了皱眉头:“你是哪个?”   魏时棱心想这便没错了,背着手,认真的说道:“你听好了,我是永宁伯府的嫡小姐,我叫魏时棱,我的姐姐是魏时枟,你以后若是再敢乱勾引人,我就让人把你卖到蒙古!”   静言呵呵捂唇笑了,只是此时面团儿还露在外面,她拿了衣裳遮住,语音含媚对杨公子说:“公子,有人要把我卖到蒙古你舍得吗?”   往常杨公子自然要调笑的回她一句,然而现在却没答她这句。   她自幼在寺庙中长大,接触的都是修行之人,与人情世故是一窍不通的,这番出来本是要走一遭,所作所为只不过图个让自己舒坦,陈嗣冉骂她也就骂了,他毕竟救过她,别人凭什么骂她?   又见杨公子不言不语的,她来了气,赤脚下床,拽着魏时棱的胳膊将她往门外带,口中道:“要把我卖到蒙古?我现在就把你拉到庙里剃了你的头发,让你做一辈子的尼姑!”   拉扯间走到短栏阑干前,魏时棱被她扯疼了,挣扎起来,一头撞在她的肚子上,静言哎呦一声,用了全身力气扯她,魏时棱存了猛劲往后撤,然而用力过猛,仰头从二楼栽了下去。   宁泽一直在门外观察动静,见她们闹了起来,忙走进院中,刚想叫魏时棱,她却已经从二楼倒头掉了下来……   那一刻很短,短短一瞬她却同时冒出来多个念头,一想不该让陈大岭侯在门外,他有功夫轻轻松松就能救了魏时棱;二想她要站在哪儿才能接住魏时棱;三想她要是接了魏时棱手臂估计要废掉,沈大人可还再怎么喜欢她?   最终还是站在哪儿准备接住她,最后一个念头是她上辈子也没欠这姑娘什么,怎么一年多就要救她命两次……只能劝自己姑且权当还卫风就是了……   幸而世间事无巧不成书,若没点千里相逢的因缘怎么成就姻缘?有人先她一步,踏地飞起,凌空接住了掉落的魏时棱。   那人身形瘦弱,眼睛是呈琥珀样的深褐色,他接住魏时棱后,揪了揪她的鬏鬏道:“你又一个人溜出来了,幸而命大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若不是这巷中有位娘子酒酿的好,他来打酒,魏时棱这次就算摔不着,也要连累了别人,他说着话要放她下来,小丫头却像八爪鱼似的紧紧抱住他的脖颈。   这人宁泽很是熟悉,是一开嗓就能迷醉众生的卫公子。   卫风也不强制魏时棱下来,又笑她:“吓到了吧?你一点点大总是上房揭瓦不被吓到才奇怪。”   说完微微一笑,看向宁泽,道:“沈夫人怎么也来了这里?”   魏时棱这时候豁然抬起头,愤愤的瞪了宁泽一眼:“你不是说和卫风哥哥不认识吗?”   前几日她去魏国公府时还特意追问了她,她那是明明说了和卫风哥哥不认识,此时怎么又识得了?   卫风却又训她:“你自己做错了事,还在这里大小声,竟然学会凶人了!”   说完这些才抬起头笑着看向二楼的两人,不过看了一眼就“啊呀”叫了一声捂住眼睛,言道:“魏时棱,你不会看到什么有伤风化的事了吧?你怎么这么倒霉啊。”   魏时棱不解,趴在他肩头问:“看到那些会倒霉吗,怎么会倒霉?”   卫风道:“老人家说你这种小姑娘看到这些事是要长针眼烂舌头的。我看你这次看到的有些严重,可能还不止如此,你养的那些小兔子恐怕都会被你影响的要得病。”   魏时棱吓得“啊”了声,也不知信了没信,脸上却是一幅愁苦样,说:“那可怎么办好?我们快走吧,我不要看了。”   他们这边一唱一和,楼上两人也没发出半点声音,静言是被吓到了,她自幼受戒,虽然现在犯了淫戒,害人却是万万不敢的。   那位杨公子听魏时棱自曝身份后,他便再也没说一句话,此时见到卫风更是一言不发了。   近来这位卫公子以伶人的身份击败百名锦衣卫领了千户一职,在京中风头正劲,杨公子虽然风流看着霸道却不是惹事生非的人,反而往后退了几步,对现在的情况是准备撒手不管的。   卫风本是要询问个究竟,宁泽却突然道:“卫公子,你带着时棱先走吧。”   她这么说,卫风便不问了,抱着魏时棱向门外走去。   这时静言才开了口:“魏姑娘,你莫要再来我这里了,陈公子过来找我又不是我让他来的,你要是不痛快就去找他去,何苦来难为我?”   又推了杨公子一把道:“你以后也莫要过来我这了,我陪你这么久这个宅子总能归我吧?你可别再来了,我腻了你了。”   宁泽这时道:“卫公子,劳烦你把这位杨公子也带走吧。”   那杨公子也不反抗,只说了句:“宅子你要给你便是!”话落扣好扣子跟在卫风后面出了院子。   他们一走,静言却是率先开口问道:“宁姑娘,你到底是不是宁姑娘?上次我就想问你,可是你走的太快了,你肯定是宁姑娘对吧,不然你管我做什么,你还活着可是真好。”   宁泽上次不愿意过来,就是知道一来肯定是瞒不过去的,但是却被沈大人带了过来。   她这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抬头看她,说道:“静言,你从翠玉庵出来时,你的师姐静慈就十分担心,你师姐见到你现今的样子,恐怕是要伤心的。”   静言却笑了:“我现在很快活,我师姐为什么要伤心?”   是真的快活么?   宁泽这几日让采苹打听了一番,又想起上次过来时陈嗣冉也在,大约明白静言恐怕是真的陷入情网了。   静言和陈嗣冉这场孽缘终究是因为她结下的,不然两人也不会相识。   宁泽顿了顿,又道:“静言,你师姐曾对我说 ‘一切众生,种种幻化,唯有放下可得自在’,这句话转送给你,望你能好好想想,有什么事,你可以来魏国公府找我。”   说完也不再停留,走出了这方小院。   ——   宁泽的马车缓缓驶走时,魏时棱站在卫风旁边,见卫风盯着宁泽离去的方向,眼中有情绪涌现。   她看的心里十分不痛快,憋闷的问道:“卫风哥哥,你是怎么认识这位姐姐的?”   卫风道:“不算认识。”说完却觉得心里闷闷的,又补了句:“莫名觉得熟悉,大概是上辈子的缘分。”   他不过是说笑一句,魏时棱却有些慌了,紧张的拉住他,又抬起手想让卫风抱她。   她现在已经七岁了,实在不太适合被一个陌生男子抱在怀里,刚才在静言的小院中那是突发情况。   魏时棱见卫风拒绝她,泫然欲泣,是真伤心的说道:“那你能不能蹲下来?”   卫风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哭的,见她哭的哽咽,只好蹲下。   魏时棱这时仔细的抹干眼泪,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盯着他的眼睛,分外真挚的说:“卫风哥哥,你能不能等我长大?”   卫风看着她却没应,好一会儿,魏时棱又说:“我会努力长得快一点,不会让你等太久。” 第59章 太平(捉虫)   卫风手里挑着两小坛酒, 微微晃了晃, 他这酒是给别人打的, 该给人送过去了,不好再耽搁。   他牵起魏时棱说:“等你长大后再说吧, 现在走吧, 我先送你回家。”   魏时棱有些沮丧的低下头, 显而易见的, 她之前说的那些话卫风压根不在意,她沉重的叹口气,感叹自己这个身体还是太小了,小的不足以让人重视她的话。   到永平伯府门口时,卫风才问她:“看你平时笨手笨脚的,怎么每次都能从伯府遛出来?”   其实她哪是每次都遛出来了, 十次里有八次被母亲抓了回去。只是她的父亲魏洵却是个不一样的父亲,每次她都是先跑到他的院子里, 之后再图谋出来。   魏洵往往在书房中一待就是一天,他书房的小间里摆着许多适合孩子读的书, 她每次都佯装在读书, 等遛了一圈回去,魏洵都没挪动过地方,从来没发现过她曾不见了一段时间。   她将这话给卫风说了, 又道:“我姐姐后日就要出嫁了,现在府中忙的四脚朝天,不然往常便是到了父亲院中, 也是不容易出来的。”   卫风却是笑了笑,吏部侍郎魏洵之前是刑部郎中,最擅长抽丝剥茧刑讯逼供,哪里是这么糊涂的人?他这时才确定暗中那道视线不是他多疑,而是确实有人在暗中保护着魏时棱。   “行了,赶紧回去吧!”   他说完转头要走,魏时棱却还站在门口,突然问了句:“卫风哥哥,你现在是离开教坊司去了锦衣卫吗?”   卫风心道,果然是勋贵家的孩子,对这些部门门清,前些日子沈大人抽疯了似的让他找个正经差事,他就莫名其妙的被教坊司除名了,礼部侍郎钟绘十分客气的亲自把他请出了教坊司。   他自从五岁那年被沈大人从破庙挑选出来后,一直一心扑在戏台上,说不让他唱就不让他唱了,他娘的,要不是有救命之恩,他非得找沈大人打一架。   想到这里卫风忍不住笑了,好像真的把沈霑打趴下了,别的不说,打架沈霑是一定打不赢他的。   卫风笑说:“我不能再唱了是不是很遗憾?谁承想去年的几场戏已经成了我的绝唱,这让多少人扼腕叹息啊!”   想起那些殷切追着他跑的人,他叹息着摇摇头说:“我都替他们遗憾啊,以后他们是没机会再听我唱戏了,难受啊难受。”   魏时棱乖巧的连连点头,同他告别,转身回府了。   走在长廊上,她想了许多。   在她的梦中,她常常因为一件事耿耿于怀,那年她十岁,和往常一样遛出了家门,那个时候她已经有两个月没见过卫风了,跑到教坊司一问才知他已经被教坊司除名,人也已经离开了京城。   可能是觉得她只是一个小姑娘无足轻重,也可能是为了避嫌,卫风不曾同她告别。   此后五年间她再没有一点他的消息,直到太原起了战事,一员猛将声名鹊起,仅仅用了半年时间就打败了平阳王军,消息传到京城,她才知这将军是她找了许久的卫风。   坊间将他传的神乎其神,她听着已经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卫风了。卫风离开那年她只有十岁,还是十分懵懂的年纪,只是觉得这个哥哥长得好看,她想着将来一定要嫁给他,太深的感情却是没有的。   只是那个时候母亲李氏逼着她嫁给她不喜欢的人,她便道:“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我怎么能嫁给别人!”   李氏怒斥她:“你这是哪里来的歪理!”   她父亲魏洵却问她:“你说的救命恩人可是有年元宵灯会你走丢了,救了你的哪个?”   魏时棱点点头,而后事情出乎她意料,魏洵竟然同意她去太原找人。   她到了太原之后,听人说卫风身边已经有人了,她听这话音觉得奇怪,什么叫有人呢?成亲便成亲了,她也不是那等强取豪夺的人,也不会使些**勾当争宠,好奇一问之下才知哪个叫宁泽的姑娘竟然当过敌军的小妾,而且是两个!   卫风哥哥就不怕她是敌军派来的奸细吗?   她见到宁泽的时候故意挑恤说:“姐姐,是我先遇到卫风哥哥的!”   她知道宁泽是她表姐,心里却是不愿意叫的,便只叫她姐姐。   后来她常常后悔说了这句话,虽然只是短短几个字,那时候听了这话的宁泽眼神迅速灰败,仿佛一夜筑起的长城,很不稳固,一推就倒。   她那时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触到了她的痛点,她想其实宁泽要是能早一些遇到卫风,也是一桩良缘。   她为此有些愧疚,便想着同她亲近一些,想着搬过去与她同住,好让宁泽知道她并没有要同她争卫风哥哥,只是却适得其反。   而且所有事情都走向了反面,她一日日看着卫风,看着看着心中的想法便慢慢变了。   那个在战场上指挥若定,被众人簇拥的卫风,让她那些记忆一点点复苏,那些自幼的懵懂也一点点转化,似乎卫风一直就是这样被人簇拥着,不论是唱戏还是打仗,他都是最亮眼的那个。   后来她挺身而出替卫风挡了一箭,而宁泽躲在石头后面不敢出来,她便决定不再退让了,她要把卫风夺过来。   之后好多年她渐渐长大才明白,年少总会勇敢些,年龄大了考虑事情总是要周全些。   等她长到宁泽那个年龄的时候才明白这些,然而卫风不在了,宁泽更是早就不在了。   魏时棱想到这里又哭了,觉得宁泽终究也是心狠,她最后那个样子报复的是谁呢?终究最难过的是卫风哥哥。   她低着头抹泪,不小心撞到一人怀中,她抬起头看到一张眉目和朗的脸,是她的父亲魏洵。   魏洵抱着她,拍拍她:“这是谁惹哭了我们家姑娘,给爹爹说说,爹爹给你出气去!”   他不哄她还好,一哄她她就更忍不住了,哭的更凶了。   ——   卫风拎着酒,在夕阳未落尽时进了魏国公府,他前些日子跑了一趟苗疆,揪回来一个老头,叫张惟。   据说是当年先皇在世时的宫中圣手,人长的贼眉鼠眼,若不是密报上附着一张画像,他实在不能将他当成治病救人的医者。   张惟这人也没什么仁心,当然也许是怕暴露身份,这些年就是有人死在他面前也是不救的。   他这人还有个毛病,好酒。一日不饮,好像就要被酒虫吞了似的,不巧的是沈大人现今不在京中,他只能亲自上阵伺候着这位祖宗。   进了石榴院时却听到一阵笑声,有话语传来。   “神医莫要急,您一定能有孙子,只是恐怕要到八年后才行,我可是精通手相,绝对错不了!”   声音中一股笃定之意迎风入耳,卫风笑了笑,听见又有声音说:“你这小丫头准是在骗我!”   “骗你做什么,你要是觉得我骗你,还我酒来,我不和你说了!”   “嘿嘿,不急,不急。我都等了十五年了,再等八年又何妨!”   卫风站在月洞门边看了看,凉亭中有人穿着玉色的素纱裙,风一吹水波一般漾出许多花纹,是刚刚在街上见过的沈夫人。   而桌上摆上了四五坛酒,坛子颜色不一,都雕刻着金莲七式花,样子十分精致。   卫风转头进了顾山岳的屋子,将酒放下,言道:“明日再将这两坛酒给张惟吧。”   说完便离开石榴院,本要跳起来飞走,做了个姿势又作罢了,以往他进出魏国公府都是高来高去,不是爬树就是翻墙,现在他的身份摆到明面上来,还不习惯。   ——   杨廷跟着沈霑策马走了没几日,大马路上却被沈霑突然叫停,他指着远方的营帐给他看:“你看那是什么?”   那些帐篷四面都写了个大大的李字,他一惊:“莫非是李暄到了?”   又走近了些,果然便是平阳王家的仪仗。   沈霑道:“杨大人,此去宁夏快马加鞭也得半个月,你要是执意跟去,那京城中谁来控制?”   杨廷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沈大人小瞧我不是,我下面的小兵崽子们随便拉出了一个就能将李暄治的服服帖帖。“   旁边吴青石听了这话却是笑了笑,沈大人身边经常跟着的几个人大都有一个毛病,自以为是。除了杨廷,还有卫风和陈大岭,唯一比较谦逊周到的只有魏侍郎和他了。   沈霑瞧了瞧前方,仪仗已经开拔,快要行动,他道:“杨大人,你乔装打扮一下,随着他们入京,我回来前控制住李暄,不让他离京即可。”   乔装打扮?杨廷连连摇头,沈大人说笑呢?他又不是卫风,做不来这种混入敌军窃取情报的事。   他不同意,觉得此去宁夏这么多条路,偏偏和李暄撞上了,沈霑一定是故意的,他说道:“宁夏虽有张敬之在,也不是万无一失,我与宁夏卫所的指挥使同一年从军,我能说上话,我得去。”   说完话,嘚瑟的扯起马前蹄。然而马脸瞅的方向不对,马鼻息喷在沈霑脸上,杨廷这下怂了,尴尬的笑了笑。   沈霑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杨廷却觉得他内心一定在骂他,用词一定十分文雅,换成白话就是俩字:“傻子”。   杨廷下了马,不再犯贫,一本正经的说道:“沈大人此去小心,我这就走了。”   沈霑突然笑了笑,笑的杨廷心里发毛。   好一会后,他才道:“杨廷,有些事我纵然不这么想,却会这么去做。”   杨廷抬脚走的架势顿住,自从他做了左军都督,沈大人就再也没叫过他的名字,现在听来真是亲切。   他是左军都督,官阶要比沈霑高一品,然而这个职位是依附沈家得来的,没了魏国公府他就是个架空的都督。   他跟着沈霑也不是贪图富贵,算是报恩。   他是被沈霑的父亲沈焕养大的,沈将军是个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人,他常觉得沈霑这人完全不像他的父亲,太过凉薄。   停了这么片刻,沈霑才又道:“扰乱天下一个乱臣足以,欲要长治久安却需要许多良臣,这天下我会护着,是不是能让这天下多一分太平还得仰仗杨大人。”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沈霑说“长治久安”,杨廷忽然觉得眼眶一热,能做守城之将谁愿意放着自家的娘子不管枕戈待旦?   他停了良久,郑重的向沈霑施了一礼,说道:“我在京中敬候沈大人凯旋而归!” 第60章 李暄   京城, 朝阳门, 杨廷笑眯眯的带人堵在了城门口。   木质的栅栏围了三道,过往行人都要经过三道排查才能放行,来来往往排了两行长队,平阳王的仪仗被迫停在几里外。   李暄的护卫荣信上前探看了一番, 见守在门口的是杨廷,他上前去有些不合礼仪,便折返回队伍中, 向李暄禀报道:“世子, 守城的是左军都督杨廷杨大人, 属下不好上前去问。”   李暄刚从王妃孟如珍的帐中走出来,闻言翻身上马,不多时便到了朝阳门口。   杨廷手搭成棚遮在额前,看清了来人,语声高昂训斥道:“你们也不长眼看看,前面来贵客了, 还不快把栅栏撤开,放我过去迎人!”   两侧都是他的亲卫, 十分配合他做戏, 呼啦啦扯开了栅栏, 他快走几步迎上去,手挥成蒲扇打招呼:“李世子!李世子你总算是到了,陛下和孟老将军可念叨了你们好久了。”   他又朝李暄后面看了看,问:“不是说孟峙也来了吗, 怎么不见他人?”   李暄拱手道:“杨大人,许久未见。孟峙受了点伤,正在帐中休息。”   他抬眼扫了扫城门口,又问:“敢问杨大人,最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京中全城戒严?”   这几日杨廷混在平阳王军中,取代了一个伙夫的位置,本来做的挺好,混熟了套了些话,然而并未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李暄身上也就一样东西值得他图谋,那就是“半味莲”了,只是他上下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找到。   也许是他太过折腾了,孟峙那小子很快便盯上了他,像是抓兔子的老鹰似的,他走到哪儿他盯到哪儿。   然而他可不是大白兔,是夜刺伤了孟峙,离开了队伍。   此时杨廷笑了笑说:“安化王这不是叛乱了吗,我怕有奸细混入京中危害陛下,只好全城戒严了。”   这些话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李暄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他倒是无惧,只道:“杨大人允许我们多少人进城?”   杨廷很是抱歉的说道:“家仆多少人都行,你的随护实在是一个也不能进啊。”   如此明显的欺压,李暄也不着恼,还是十分平和的说道:“我这便回去,清点之后再来会见杨大人。”   他回去清点了二三十人,又点了两人抬着孟峙一路回到了城门口。   王妃的马车很快便盘查完毕,放了进去,然而护卫荣信进城的时候,杨廷却挥了挥手,让人把他拦下了。   他挥手时李暄也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杨廷也没反抗,任他扣着,口中道:“世子爷,我也是没办法,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还请李世子不要难为我。”   他又拿剑敲了敲孟峙的右腿:“我说孟峙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是哪个好汉把你伤的这么重,你这腿不会是废了吧?”   躺着的孟峙忍不住骂道:“杨廷,你不要太过分,荣信自幼跟在世子身边,怎么就不能进京?你欺人太甚!”   杨廷笑了,要的就是欺人太甚,又指了指抬着孟峙那两人,道:“我好歹也是个习武之人,这两人一看就是高手,李世子这样让我很难办啊。”   他作出十分挣扎的样子接着说:“我们几个毕竟自幼一起在校场中操练了几年,也罢,看在这份情谊上,荣信你就背着孟峙进城吧,另外这两个却是不能进的。”   孟峙还要说什么,却被李暄按下了。一行人别过他,分外简朴的入了城门。   看着远去的一行人,杨廷心中升起来些感概,李暄、孟峙都比他小了几岁,这两人十五岁前都住在京中的平阳王府里,时常被孟老将军拉到校场操练,他也算是看着他们长大的,然而现在已经物是人非。   这位孟老将军原是王府长史,土木之变时意外被发现很有军事才能,后来虽然封了将军,他还是感念旧主恩情,并未单独开府,一直住在京中平阳王府中。   一行人已经转过街角看不到了,杨廷负手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他人看着是个粗豪的性子,却最重感情,又叹息了一声,想着人渐大心也渐大,最终只能分道扬镳,这也算人之常情。   平阳王府前。   王府孟如珍下了马车,进了王府大门,才拉着李暄说道:“暄儿,你们虽然都瞒着我,我却也知道你和你父亲所图为何,然而现下形势不利,你当保命为先!”   说完很是郑重的拍了拍李暄,李暄忙道:“母亲说的是,孩儿明白,是孩子不孝,让母亲忧心了。”   孟如珍瞧他说的轻松,安慰人的话随口就说出来了,知他心有大志,不可能因为她一两句话改变什么,摇摇头又道:“暄儿,做母亲的只望着自己的孩子平安,你可千万要记得。”   李暄一向是顺从她的,便心里有想法,嘴上却是从来不曾违拗过,又好好的劝了她几句,连连保证万事小心,她这才作罢了。   ——   次日一早,魏国公府水木轩中。   沈宜鸳本想借着去探望平阳王妃的机会,让李暄看一看那条手帕,徐呈说事发时李暄全程在场,她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李暄进京。   只是拉开屉盒却不见了手帕,她又叫来木枝找了一番,还是一无所获。   这条帕子她只拿给宁渝看过……她现在几乎可以肯定住在猗竹院的那位是鸠占鹊巢。   她想了想,让木枝拿了笔墨来,在纸上将手帕画了出来。   今日她给大长公主请安后便直接行向平阳王府,只是半道却有一人拦在马车前,这人人高马大,长得敦实憨厚,腿脚似乎有毛病,单腿站立在街上笑呵呵的问:“车中坐的可是鸢鸢小姐?”   沈宜鸳听声音觉得熟悉,似乎是孟老将军的幼子孟峙,只是她却不好在大街上打开车帘,更觉得这人莽撞怎么能当街拦住一位姑娘的马车,传出去难免有损她的名声。   她略微掀开车帘看了眼,见果然是孟峙,附耳同木枝说了几句话,木枝下车将话转述给孟峙,他这才让开了道,低声对木枝说:“现下世子在吉祥楼中,你去告诉你们姑娘,我在前面带路,让车夫跟着我走。”   吉祥楼前,沈宜鸳下马车时却觉得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好像是她三哥沈霆,只是转睛再去看时,那抹熟悉的人影已融在人海中找不见了。   时隔一年多未见,李暄看到沈宜鸳不觉深吸口气,她穿着粉色的罗衫,一只只蝴蝶状的刺绣戳在裙见,正是‘花娇月艳,玉润珠明’,他对她一向没什么定力,提亲的话差点便脱口而出,好在心里还想着给她个惊喜,终是忍住了。   他看她的眼神太过炙热,沈宜鸳微微红了脸,叫了声:“师兄。”   李暄柔声问她:“你可用过午膳了?”   沈宜鸳摇摇头说:“尚未。”   不等李暄说什么,旁边的孟峙已经兴高采烈的自告奋勇道:“鸢鸢小姐有事问你,你们先说话,我去张罗菜品。”   他走了,李暄才慢慢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他眉头紧皱,有些担忧的看着她。   沈宜鸳从木枝手中接过画,边展开边细声说道:“师兄,我是要问你一桩旧事,去年宁家烧起大火那日你可是在场,可认得此物?”   李暄看了看,不太有印象,他倒是比较清楚记得挨了宁泽两巴掌,旁边荣信倒是吃了一惊,言道:“世子,这手帕是属下当时从烧死的那位姑娘手中取出来的。”   李暄不解的看了看她,问道:“你怎么会见过这个东西?”   沈宜鸳沉吟半晌,关于她五哥的事她其实不愿意同别人提及,尤其在李暄面前,只是现在只有李暄他们在事发现场,她又少了物证,只得简略的将这件事说给了李暄。   李暄听了,有些讶异的说道:“你是说宁泽没死,你现在的五嫂是宁泽!”   他一时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这话若不是由沈宜鸳说出来,他是万万不会相信的,谁能想到闻名遐迩的沈大人竟然会被人愚弄至斯。   沈宜鸳见他表情带了一丝笑意,不觉有些恼怒,咬着唇不愿意再说了。李暄知她一向敬慕她五哥,是容不得别人说他一句不好的,他忙敛了笑意,问:“你是要戳穿她吗?”   沈宜鸳却有些苦恼说道:“我是容不得别人如此欺侮我五哥的,只是弓高侯府的韩姑娘留在这世间的痕迹实在太少,我最近已让人着手去查了,从韩姑娘那边却是找不到一点证据出来。”   李暄沉吟半晌,苦笑道:“办法是有的……”   他说到这儿就没再继续说,沈宜鸳是良金美玉之质,对人一向谦和大方,他这种方式在她那儿是行不通的。   然而沈宜鸳却道:“师兄但说无妨,我虽然是个姑娘却也不是哪等妇人之仁的人。”   她这话一出,李暄心中喜悦更盛,他一向觉得沈宜鸳太过追求良善和声名,少了些果决勇敢,难免带了些虚假的影子,此时听了她这话,对她除了喜爱更多出来几分欣赏。   这才道:“去年烧死的那位姑娘还有位母亲尚在人世,宁家其他的人不好去碰,这个老妪却是无碍的,以她的性命相挟,宁泽必然能任你摆布。”   沈宜鸳心中对宁泽十足的不满,她又做出这种事来,难免更加恶意的揣度她,她不觉得她会挺身而出,说道:“她如果抵死不认呢?”   李暄心里其实有许多愧疚,对一个姑娘耍手段他其实不愿意,然而宁泽如今和沈霑相关……   李暄叹口气……替宁泽辩解道:“宁姑娘这样做也是被逼无奈,终究是徐呈和我的错,她本也是个光明磊落的姑娘。”   他这么替宁泽说话,沈宜鸳气的鼓起了脸颊像是一个肉包子般,李暄伸出手想揉一揉她的头发,伸到一半孟峙已经一瘸一拐端着酒菜上来了,他只好收回手,心想再忍忍吧,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将她明媒正娶进他们李家了。   饭后,送走沈宜鸳,孟峙也走了之后,李暄才吩咐荣信说:“你去将那位老妪抓来,记得切莫伤她。”   他此次进京本是危机重重,今日沈宜鸳却给了他一个突破口,他只希望她日后不要怪他。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因为要揣摩心思,这些人一出场就心塞,什么时候才能整死他,最讨厌李暄了~明天的存稿没有,但是后天的存稿有啦,哈哈笑,沈大人后天回归,捉到了跳章码字技能,本来要30万字完结,现在感觉不能,后面沈宜鸳孟峙李暄的关系还得有两章,悲伤的哭。   第61竟 回击   今日猗竹院迎来一位稀客, 正是艳若桃李的沈宜鸳姑娘, 只是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而且来着不善。   她让宁泽支走丫头们,开口便道:“我已知晓你是谁,宁家那位柳姑姑在我这里,你要救她吗?”   她脸上挂着怒容, 等着宁泽惊慌失措,然而窗前坐着的人手里捧着本书,波澜不惊。   沈宜鸳去见李暄的那日傍晚, 陈大岭就得了消息禀告了宁泽, 然而派过去的暗线怕打草惊蛇并没能听清楚他们说了什么。   陈大岭又说这两人是师兄妹, 相见也不奇怪,但还是请她万事小心。   宁泽那时心里便有了预估,此时见沈宜鸳来势汹汹,她未开口她便已经确定了。   沈宜鸳觉得宁泽犯下如此大错,自该自行了断,不应该带累坏她五哥的名声, 然而她稳如磐石,没有因为她的话有所动摇, 她心里多了些疑虑, 还是道:“你可以准备见死不救, 选择权在你!”   紫檀桌上的竹制薰笼里冒着水汽,宁泽的脸隐在其间,沈宜鸳并为落座,此时站在堂中, 她忽然有种低人一等的错觉,她又说:   “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等明日你再给我答复。”   然而宁泽却没应她,从头到尾都没回应她一句,只有泛着青草气的沉香扑入鼻见。她落了个没趣,转身便走。   她一走宁泽便装不下去了,匆匆放下书,叫了陈大岭进来,吩咐了一通。   第二日一早,陈大岭已经查到了他们把柳姑姑藏在了什么地方,特意跑到宁泽面前,有些得意的说:“夫人,李世子的护卫都被杨大人拘在了城外,他身边现在是防范最弱的时候,我与山岳前去必能将柳姑姑毫发无损的带出来。”   宁泽点点头,又想了好半天,院中竹子晃啊晃的,翠绿翠绿的,风缭绕期间,有些呼呼的声响,她有些不舍得这个地方。   她停了一会便去了石榴院,张惟被卫风抓来了,此时正能派上用场。   她想要用几坛酒换了一小包东西,她开口说出需要什么药时,张惟却是吃了一惊,问她:“你识药理?”   宁泽笑了笑:“略知一二。”   粗通的那些全都是张惟教的,前世的缘分也有点用处,眼前的张惟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像一只鸭子似的抱着头蹲在石榴树下,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似的。   张惟想不通其中关节,终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这种药?”   宁泽将这包东西随手装进锦囊中,略沉吟,很认真的说道:“我们沈大人手眼通天,我当然什么都知道。”   说完留张惟独自震惊,她转身回了猗竹院。   沈宜鸳过来时,阳光才照进窗格,她这么迫不及待,她自然要准备好东西请君入瓮。   宁泽坐在圆桌前,桌上摆了两杯茶,这次沈宜鸳落座了,冷冷说道:“你要是想救柳姑姑就去祖母面前坦诚一切,你本就做错了,莫要一错再错,不知悔改。”   宁泽把锦囊扔到桌上道:“只要你能让李暄把这包东西吃下,我可以去到老夫人面前坦诚我是谁。”   沈宜鸳低头看了看桌上的锦囊,也不动手,只问:“这是什么?”   宁泽喝了口茶,缓缓吐出了两个字:“毒 | 药!”   沈宜鸳愣了,第一个反应是她岂会用这种下作手段害人,可是她现在似乎用的就是下作手段害宁泽,此前她还指使过韩仪琲,她还不太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宁泽道:“李暄手中有半味莲,想必你是知道的,你把这毒下在他身上,然后替大人换回来半味莲,那时你若是想嫁给大人,想必老夫人也不会有任何微词。”   沈宜鸳便沉默了,她自幼和李暄一起长大,又是师兄妹,他待她又好,她怎么能害他呢?   她冷静了下,跳出来想了想回道:“我自然愿意替五哥取药,然而这种方式却是不行,五哥绝对不会用这种手段害人。”   宁泽对于她和李暄早就无动于衷,然而心中还是忍不住想说,你们害了我一次又一次,这种方式和手段就可以了?   第一次她也有错,那便罢了;这第二次左右都是她与沈大人的事,又与他们何干?   宁泽道:“沈大人不会这么去做,大长公主和祖母未必不会,你若是成功取到了药,自然会让她们刮目相看,你是个聪明人自当知道该如何取舍?”   沈宜鸳神色复杂的看了看那包药,忽而冷色道:“你并没有与我谈条件的资格。”   宁泽也回了她一个冷冷的笑:“是吗?你可以去到李暄的私宅看看,柳姑姑还在不在你们手中。我也给你时间考虑,花会那日你必须给我一个答复。”   到了花会这日,陪着夫人们赏完花,宁泽穿着红销金八宝纹丝花间裙,跟着四夫人坐在水榭上同前来的夫人们说话。   夫人们同她说话都是温声细语,她只要开口应答时,周围便寂静无声,有些唯她马首是瞻。   这种变化不可谓不大,若是黄秀梅也在这边水榭中不知会不会再暗暗讥讽些什么?   遥记去年魏老夫人寿宴时,黄秀梅曾指着水榭上的命妇说:“你看她们每日笑脸迎人上行下效的,如此便失了趣味,你可莫要学她们。”   此刻宁泽正坐在水榭中,成了黄秀梅口中的她们。   前世她都是单枪匹马的作战,一个人来来去去,也算自在,如今成了别人的娘子,自然不好再任性,该做的都要做的,幸而沈大人十分争气,有他做后盾,没人会给她气受。   自表姐韩仪清逝去后,她便没有再见过黄秀梅,今日本以为她不会过来,没想到她竟然来了。   她得了空闲让采苹叫她过来瀑泉亭中说话,黄秀梅虽然过来了,却还是冷肃着一张脸,看了她好一会才开口道:“看你样子,应该是过的很好,这便很好。”   她连说了两个很好,脸上才浮现点笑意说:“我也定亲了,婚期定在冬月里。”   她说这话是语气轻细绵软,似乎很是满意,宁泽便笑问:“是哪家的公子?”   黄秀梅看着她,慢慢说道:“是武英殿大学士周宁。”   宁泽微微有些愕然,韩仪清和魏时枟两位表姐曾给她好好梳理过朝中关系,这位周宁她若是没记错,应该是娶过妻,年龄应该也比黄秀梅要大出来许多。   黄秀梅却是笑了,说道:“我是嫁过去做继室不假,却也是仰慕周宁,那年若不是正赶上他丁忧,本朝或许会有两个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他可不比沈大人差呢!而且不像沈大人那般……周宁他是个高风亮节的人!”   宁泽便笑她:“你这还没过门呢,就一心向着他了,羞也不羞?”   黄秀梅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看了看四周,见此处亭子开阔,周围形势一目了然,便放下心道:“仪清去后我不是埋怨你,只是太难过才不见你,你莫要怪我。”   说到这里她竟然掉了两滴泪,眼睛一眨便落了下来,似乎“蓄谋已久”。   她心中有话却不能挑明说,而且她也不是那等放不开的人,她既然选择了周宁便是真的有些心悦他,只是这些隐藏的心思终究让她心痛,幸而宁泽不是韩仪清,她这些心思宁泽永远也不会知道。   这便很好,黄秀梅眼含泪又笑了笑。   宁泽以为她是想起表姐韩仪清心中难过,忙拉着她坐下道:“是我一直欺骗了你,岂敢怪你。”她说着话又掏出帕子轻轻的给她拭泪。   黄秀梅又说:“算起来其实我们还不算相识,你虽然莽撞憨直,却很入我眼,自今日后我们才算是真正相识了。”   “嗯。”宁泽觉得这个姑娘清高的可爱,很是郑重的点了点头,黄秀梅复又笑了。   宁泽原以为今日黄秀梅不会来,她却来了;原以为会来的魏时枟却没有来,当她问起时,黄秀梅不悦道:“时枟同陈二公子真是让人头疼,时枟太过执拗,两三句话可以说清楚的事她偏偏不说,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似乎为此心里郁结了好久,长叹气又说:“我倒是好好问了问她,她却说便是眼睛瞎了心还在,也该能认出来她是谁,说又有何用?”   黄秀梅说完摇摇头,哼了声,十分不赞同魏时枟的所作所为。   如今魏时枟已经嫁给了陈嗣冉,他们之间的关系却还是没有明朗。   宁泽有些着急,她也摇头不认同道:“时枟表姐心如琉璃,洞若观火,陈二公子虽有高才却有些书呆气,这两人心思差距有些大,时枟表姐若还是坚持不同陈二公子明说,恐怕还有得蹉跎。”   她想起那日去采莲蓬时,魏时枟说自然有一日把陈嗣冉纠正过来,似乎是早就知道陈嗣冉认错了人,只是若是耗时长久,必然有越来越多的人橫在他们中间,等真的真相大白时两人之间恐怕早已不复往日心情了。   她想到这里叹口气,又说:“秀梅,你日后且多过去劝劝表姐,陈二公子是个木头脑袋她得费多大劲儿才能敲的他开窍啊,让她坦诚些面对自己,莫要成了一对怨偶。”   黄秀梅觉得她言语有些奇怪,问道:“你让我多去劝劝时枟,你自己缘何没有行动?”   宁泽含笑不语,此种情由过几日她便会知道了,此时她却不想说,她还想多做几日沈夫人。幸而黄秀梅是个不爱过多牵扯的性子,没再继续追问她。   采苹送黄秀梅下去后,青石阶上又走上来一位穿着茜色八宝如意裙的姑娘,她那一张脸做出来一幅冷若冰霜的样子,眼底也带着寒肃,然而却因为眉目长的太过亲和,总让她少了几分气势。   她一到亭前,宁泽就问:“你考虑清楚了没有?”   清风徐徐,亭下花团锦簇,有清淡的花香随风传来,这本该是个凉爽宜人的夏日,沈宜鸳心中却有些烦躁。   她站在凉亭中,不愿意与宁泽同座,那日宁泽最后同她说的一句话是:“你便是知道我是谁,现今却是找不到证据指认我的,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怎么做,你自己好好彻底的想一想。”   宁泽又把那包药仍在了凉亭的石桌上,沈宜鸢看了好半天才又问:“致命吗?”   宁泽摇摇头,自然不会致命,不然如何以物易物?   沈宜鸳将□□抓在手里,复又问:“解药何在?”   若是没有解药,与她而言筹码还是握在宁泽手中,她不能接受,宁泽并没有多言又扔给她另一个锦囊。   沈宜鸳还是怀疑,看了看药量很足,可以找一个人试试真假,便没再说什么。   只是还有一事,她沉思一会才说:“如果我去给师……李世子下了毒,你又反悔不去祖母哪里说清楚,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赔了夫君倒是真的,宁泽心想,问她:“你要如何?”   “你把此中情由写下来,而后签字画押,我们再去找一个中间人暂且收着这封信,等事成后,我们再一起去取这封信便是。”   宁泽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该夸她心思缜密还是该鄙视她防心过重。 第62章 各色   一大早, 小重楼中, 七姑娘沈宜慧正在荡秋千,她穿着金黄色的月华裙,裙摆随着秋千高高飞起,层层叠叠铺散开, 其形像欢快奔涌的波浪卷着金色的浪花,活泼又朝气。   她笑的也开心,笑声一串一串回荡在院中, 她的大丫头水仙却是紧张的揪着手帕, 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摔下来。   她急慌慌四下张望, 每个姑娘院中都有两个教导嬷嬷在的,然而每次嬷嬷们喊破了喉咙,沈宜慧照旧什么不该做便做什么,现下她们早都不管了,全找借口躲到屋中去了。   她张望了一圈好歹看到一个人,这人正仰着脸望着梅枝, 她走过去,恭谨有礼的说道:“宁小姐, 你去劝劝我们小姐吧!”   她指望着宁渝能劝说她们姑娘一两句, 然而宁渝看向她, 低下头慢悠悠的说:“我劝不动她的。”   这还没劝呢,怎知劝不动?   水仙不知宁渝天性羞怯,有些生气,却也不敢无视身份对客人说什么, 好在这时沈宜慧停了下来,抓着秋千的一只手松开了绳索,指了指院墙外……   “好像是五嫂和沈宜鸳。”   她嘴上这样说着,却还是不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又荡起秋千看了眼,远处一青一白的身影可不正是她五嫂和沈宜鸳吗!   宁渝这才走过来问道,:“七姐姐,你可看的清楚?”   那日沈宜鸳露给她手帕看她便有些担心,然而宁泽似乎没放在心上,她便没多问,这时这两个人怎么又走到了一起?   “宁渝妹妹,你要不要自己过来看看,我给你推着。”沈宜慧指了指秋千,宁渝却摇了摇头。   宁渝好半天悠悠说了句:“周人有爱裘而好珍羞,欲为千金之裘,而与狐谋其皮,终究是卵覆鸟飞落得一场空,五嫂好生糊涂。”   她有些担心她三姐。   说完话却觉得有一道视线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她看过去,那眼神中有着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她瞬间羞红了脸,觉得自己话太多了。   沈宜慧原以为宁渝是个闷嘴葫芦,和她一样是个不会说话的姑娘,谁知道人家只是不开口,这一开口这一比喻可真是犀利,她开心笑道:“我就说沈宜鸳一看就不是个好人,我母亲偏不信我,还是妹妹厉害,慧眼识珠!”   宁泽同沈宜鸳走在一起一路上倒是吸引了不少婆子丫鬟的注意,她们彼此是敌对的立场,互不说话,上了马车之后,相对而坐只听得车轱辘转动之音。   马车走了大半个时辰,马车才停下了,宁泽下了马车,抬头一看,此处是京城中最大的当铺多宝楼。   红漆大匾的当铺,门头很高,挺有气势,宁泽都观察了一番了,沈宜鸳姑娘才扶着丫头踩着小凳子下了马车。   她让丫鬟木枝守在外面,只和宁泽两个人进了当铺。   宁泽写的那封信被沈宜鸳放在锦匣的夹层中,锦匣中躺着一块绿莹莹的翡翠。   沈宜鸳将东西递给掌柜道:“匣子和翡翠是一起的,不可缺失一样,若十日内我们不曾来取,你可自行处置。”   她又拿了两块扣在一起的环形玉璧给掌柜看,“赎当当以此物为据,必须两块合在一起才作数,别的都不可以赎回,把这几句话也写在契约上。”   她这连番的安排,让宁泽都替她心累。   陈大岭一直暗中随护在宁泽身边,回到猗竹院后,才道:“夫人,那多宝楼虽然机关重重,属下也不是不能进去,我可以将信偷回来。”   此时沈大人不在国公府中,他有些担忧事情的发展,宁泽又不吩咐他做什么,他只能自作主张揣摩他们夫人的心思。   只是宁泽却想沈宜鸳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这次不让她得逞,她必然会告到大长公主哪儿,大长公主毕竟曾代为辅国,若是抽丝剥茧审问起来,柳姑姑和姨母魏萱恐怕都逃不脱,沈大人现在不在府中,谁又能拦得住大长公主?   她现在并没有退开的余地……而且东窗事发早晚而已,总要来的,现在虽然不是最好,却也是个时机。再者她也不想顶着表姐的身份活着了,她想以宁泽的身份把表姐画的那幅画交给沈大人,告诉他曾经有那么一个姑娘恋慕了他许久,她想把这份心意传达到。   宁泽摇了摇头,笑了笑说:“陈护卫你还未娶妻吧?”   她想趁“真相大白”前,给菱花和采苹定下亲事。   陈大岭眼睛转了半天,一张脸还是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内心也不知道想了多少东西,许久才谨慎说道:“不曾。”   ——   且说京城平阳王府中,世子李暄觉得身体有些异样,每日清晨……他……   他同荣信张了几次口,每次却都欲言又止,过了几天让荣信找来个郎中看了看,几贴药下去却还是无用。   荣信后来又接连找了几个郎中,世子爷却还是一幅有苦难言的神色,直到他送第九个郎中下楼,那郎中是个憋不住话的话篓子,他这才知道世子他——不举了。   ……   时已八月,快要到中秋节,沈大人也快回来了。   这些日子宁泽照常跟着胡掌柜和林嬷嬷学习管理田产铺子,账本记了一摞高。她学的认真成效也快,和魏老夫人之间融洽了些,除了魏老夫人时不时盯着她的肚子瞧,没有什么别的不好。   陈大岭到猗竹院时,宁泽正拿着笔核算中,陈大岭走上前有些忧虑的说:“夫人,事情成了,六姑娘已经给李世子下了毒,只是半味莲还没有取到。”   他有些怀疑那毒不够毒,恐怕不能这么取到药,只是他也想不到有什么更毒的药了,吴青石曾说这世上最悲催的人是太监,因为不得一展雄风……   宁泽停了笔,道:“李暄上面还有个堂兄,他若是没有子嗣,平阳王府可不就要落在别人手中,现下正是他心中胶着的时候,你且守着,等他无计可施的时候,便有了机会。”   说完却是叫了菱花过来,她昨晚已经问了菱花,菱花嘴上说:“谁要嫁给那个傻子。”   眼中却已染满笑意,脸颊也爬满了红云。   宁泽看着呆楞的陈大岭,问:“陈护卫觉得菱花如何?”   啥?   陈大岭有些不明所以,怎么听夫人这意思是要把菱花许配给他吗?他看了看菱花,菱花经常骂他,   难道骂他是喜欢他?   菱花见他沉默好半天,以为他是不愿意,气道:“你不愿意直说便是,扭扭捏捏做什么?”   谁扭扭捏捏了?   “你愿意我就愿意!”陈大岭梗着脖子回道。   宁泽看着斗鸡似的两人笑了笑,继续写账本。   用过晚膳,猗竹院正准备落锁时,却迎来了个不速之客,陈大岭闪身出来拦截他,却被他踹了一脚,来人是信国公府的世子爷——徐呈。   他进来便直奔主屋,宁泽正在屏风后面洗脸,她这几日熬夜看账本熬的眼睛痛,准备早早歇下,看到他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徐呈没头没脑的说:“虽然你犯了大错,但是我说了会补偿你,我说到做到,跟我走。”   他说着话根本容不得宁泽反抗,抓着宁泽便向外走,宁泽愣了一瞬便明白过来应是沈宜鸳告诉了徐呈前因后果,她费了力气想抽出手腕,然而一番拉扯只是打翻了一盆洗脸水。   今日夕阳西下时,沈宜鸳突然到了信国公府,哭着给他讲了一遍事情经过,又拿出那封信给他看,一边哭一边说:“我自幼长在沈家,纵然心中喜欢……却也只能以五哥为重,她逼着我这样去做才肯承认自己是谁,我真是第一次见这般蛇蝎心肠的人。”   徐呈一听,也觉得沈宜鸳夹在他舅舅和李暄之间为难了,好言安慰了她一会,又赞她应该这般去做,如此才能两方保全。   沈宜鸳一走,徐呈便牵了马狂奔到魏国公府,只希望比沈宜鸳早到一些,他想救了宁泽……他不知道这样去做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是他不想再害人,也不想再让人指指点点了,什么活埋,什么烧死了人便再与他无关了,他这就救了宁泽……   ……   她被徐呈抓着拉到院中,拖的她鞋都掉了一只,宁泽压下心中怒气,缓缓说道:“徐呈,你能来救我我很感激,只是你先放开我,让我去取一样东西。”   徐呈看了看她,心想这种时候了还在乎什么身外之物,急道:“你快一些,银钱什么的不必带,小姨已经哭着去告诉老祖宗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宁泽嗯了声,却没进屋,因为院子还未落锁,此时院中烛火通明,四下的火台上架着火把,她踮起脚取了一只火把下来。   徐呈有些不明所以。   宁泽拿着桐油和火把走过来,先将桐油泼在徐呈胳膊上,又快速抓住他的手腕,火把倾倒在他胳膊上,火遇油迅速引燃,徐呈哀嚎一声甩开她,滚在地上,虽然疼的嘶吼好在理智尚存,就地滚了几圈,扑灭了火苗,只是胳膊上火辣辣的,显然是烧伤了,好一会他才从剧痛中清明些,咆哮一声:“你疯了?”   宁泽却很平静,这话她想了好久,此时方能有机会,她问:“疼吗?”   她也不是想求一个回答,只是想这么问一句。柳叶的死到底怪谁呢,是故意而为的徐呈,是无心铸错的她,还是顺势而为的宁正平呢?   良久她又说:“徐呈,至此,你我之间便两清了,我恕我的罪,你走你的路,莫要再牵扯了。”   这时魏老夫人已经到了门口,院中烛火很亮,她一眼便看到徐呈滚在地上,宁泽站在他旁边说着什么。   她本还有些不信,觉得弓高侯府做出这种事太过儿戏,这么一看,不信尽去,气的大喝一声:“孽障!”   魏老夫人应当不想将这事声张扬开,只带了林嬷嬷过来,连沈宜鸳都没有跟过来。   她那一巴掌挥过来时,宁泽率先跪倒了,夜火之中她跪在地上,有些像一年前在宁家的场景。   魏老夫人一巴掌落空更不痛快,又见她面色平静似是早有预料的样子,都想把她下了大狱严刑拷打,好一会沉声问她:“你可有话说?”   此时越说越错,宁泽摇摇头,又环顾了下院子,心想她短短的魏国公府之旅怕是要结束了,今后何去何从,却是不得而知了。   火把与烛火相映成辉,天上挂满了星星,亮晶晶的,这本该是一个安详的夜晚。然而此时的猗竹院却是如沸水一般炸开了锅,只有竹子兀自不知的晃动着枝叶。   “你们好大的胆子!”   见她沉默魏老夫人更觉生气,觉得要不是自己平素身体好,现下已经被气晕了。弓高侯府竟然如此荒唐,她也竟然如此眼瞎,让人鱼目混珠了。   他们竟敢、竟敢算计他的孙儿!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宁泽有一把捏死她的冲动,明明一张脸看着憨傻稚气,竟然做出这种事来。   林嬷嬷和宁泽相处日久,一直觉得她品行不错,此时也有些难以置信,她叹口气,冷肃着脸环视了一圈蠢蠢欲动的丫鬟婆子们,这些人收到她这个眼神慌忙老实的退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嫌弃女主蠢的,陷入爱情有时候是会自以为是的为别人好呀?不取药才不正常吧?毕竟女主就是被赶出去,男主会死呀。再者男主也知道一切的~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是计算好的结果,不是理智为先的,大家想想女主上辈子看到的场景,男主和沈宜鸳在一起的时候…… 第63章 沈霑   晚上风吹起来有些冷了, 魏老夫人紧了紧披风, 这时风突然又大了些,呼啦啦的响,突然扑灭了几盏灯火。   徐呈却是疼的冒了满脸汗,好半天才爬起来叫了声:“老祖宗。”   魏老夫人眼睛冒出了火, 狠狠瞪了他一眼,想起还有这货橫在中间,没拍出去的一巴掌落在他脸上, 怒吼:“还不快滚!”   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气, 徐呈又捂了捂脸, 看了看宁泽还想说什么,林嬷嬷却挥了挥手,有护卫上前把他拖了下去。林嬷嬷又让人关了猗竹院的大门,有人上前落了锁。   “你跟我过来!”魏老夫人向着堂屋走去,如此事情怎好宣扬开,总不能在院子中让满院的丫鬟婆子看笑话。   宁泽穿着沉香色流云曲水湘裙, 跟着她进屋,一进屋又主动跪在了老夫人面前, 她一跪下裙子铺散开, 她最近规矩学的好, 这一跪不像是受罚,倒像是规矩的给她请安。   魏老夫人看的更是上火,问她:“你表姐现在何处?”   “……表姐于今春三月没了。”   魏老夫人一听便明白了,弓高侯府这是贪恋他们沈家的地位, 舍不下这门好亲事,才想出如此怪招。她气的额头疼,手撑着双鬓揉了揉,觉得不杀了她难泄心头之恨,不止宁泽,她还要让整个弓高侯府陪葬。   她不愿意再同宁泽说什么,看见她便觉心烦,示意林嬷嬷让人抓走宁泽,只是护卫一上来,陈大岭也抓住了护卫。   魏老夫人一记眼神杀到,陈大岭装没看见,恭谨道:“老夫人,大人他早就知道夫人的身份。”   什么?魏老夫人平生最自豪之事便是教导出来一个沈霑,虽然他行事总是让她琢磨不透,品行却是一等一的好,聪明才智更是谁都比不上。   他早就知道?怎么可能!那还糊涂的娶了她!魏老夫人与林嬷嬷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明白现下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况了?   魏老夫人毕竟是久经事的,沉吟良久,再看陈大岭的架势,板脸抿嘴一幅誓死守卫的神情,应当是得了老五的授意。   她不是大长公主,不会做那等偏颇之事,更不会让莫名其妙的事情横膈在他们祖孙之间,此中情由只能等沈霑回来细细询问后,再行处置了。   她想了想,吩咐道:“先将她关起来,关到柴房去!”   ——   千里之外,沈霑已经到了宁夏,他独自一人站在城门口,对站在城墙上的安化王说:“朱寘鐇,我此行是来讲和的,并不愿起兵戈之争,你不如放我入城,我们好好谈谈。”   安化王朱寘鐇极少入京,算起来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有名的权臣,纵然早已知晓沈霑年纪尚轻,此时看到了还是觉得有些名不副实,至少这个外表看上去就像个绣花枕头,太文弱了,果然是个病秧子。   “只允许你一人入城,你敢吗?”朱寘鐇道。   沈霑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城门这才打开一条小缝,堪堪侧身而过。   他一进城,朱寘鐇便放松了警惕,亲自迎上来,手在沈霑肩膀上一拍道:“久仰沈大人大名,今次却是第一次见到,果然如传言一般是个……”   话到此处顿住,他哈哈一笑才接着说:“像是个状元郎。”   郎字音落地时,他也应声而倒,眼睛还睁着,嘴角还扯着一个讽刺意味的笑。   沈霑嫌弃的扔了沾了血的刀,拿着帕子擦手,擦完才道:“还不开城。”   周围人对这几息间发生的事还没明白过来,过了会才有人回过味来,他们中早有人不满安化王的暴行,鱼跃龙门似的跑到城门口,合力打开了城门。   张敬之带兵进来看到地上躺着的安化王,地上都没渐出鲜血,从伤口可看出是一刀毙命,直入心脏,快准狠。   这还是他第一次知道沈大人杀人,想到这里他有些遗憾,毕竟没能亲眼看到。这时有人拿了山花印的信件走上来,禀道:“大人,有京城过来的书信。”   沈霑打开瞧了瞧,皱了眉,他这才离开几日,就出事了。   ——   柴房没想象中那么难挨,天很快暗下去很快又亮了,今日是第七次天亮了。宁泽从茅草堆上爬起来,她刚醒过来还有些发懵,没有离开魏国公府,这种结果对她而言已是最好的了,只要还待在公府内,她便还有希望。   魏老夫人也并不苛待她,每日饭食定点定量的送,并不比她在外面差。这时响起了哗啦啦的声响,有人在开锁。   宁泽有些紧张,猛然绷直了身体……   陈大岭推开柴门的时候,宁泽正坐在茂草上,许是迎光的关系,她眯着眼睛笑吟吟的问:“是大人回来了吗?”   沈霑原以为木门一打开,会有人哭着飞扑过来,然而……没有。   宁泽没有哭,也没有惊慌,声音很平和,仿佛她不是坐在柴草中,而是还待在她的猗竹院,这时候又像是个活了两世的人了。   他走过去,打量了宁泽一眼,抬手揪掉她头上的茅草,又捏捏她的脸说:“好不容易养胖了点,又瘦了。”   又对着她笑了笑,轻言细语说:“你不用佯装无事,你这样我会心痛,你可以哭着打我骂我,是我没保护好你,我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了。”   他觉得她又怕耗子又怕虫蚁的,关在这里七日,该是何等惊惧?一路上已经想好特意说些好听的话安慰安慰她。   说完果然见宁泽睁大了两只眼,有些不可置信。他上下看了一遍,见她除了臭兮兮的,别的都还好,由是安心了许多。   宁泽也不是不能走路,他考虑了一下还是选择抱起她一路回了猗竹院。   一路上宁泽却想沈大人这是在自责吗?与她想象中的不一样,还是说沈大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沐浴完出来,她才低下头,小声道:“我拿着火把烧了徐呈,烧伤了一些……但是应该没什么大碍。”   沈霑听了果然便沉默了,宁泽想这可怎么办好,她其实不太能接受和沈大人分道扬镳,沉默的空档她又鼓足了勇气,说道:“大人你别不要我了吧,你大了我七岁,再娶就娶不到比我年轻的了,换个人相处也挺费事的,我还是挺好的。”   对面的沈大人许是舟车劳顿,减了些风华,听了她的话却是笑的非常开心,言道:“收起你那百结的柔肠,你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我傻了不成,干嘛不要你,不要你也得等到你人老珠黄的时候。”   宁泽觉得今日的沈大人奇怪怪怪,一幅柔心弱骨的样子,但好歹得了保证,她松了口气,觉得安心许多,呢喃似的问:“那徐呈……”   还有沈宜鸳……然而话未说全,沈霑又抱住了她,埋头在她发间嗅了嗅说:“这样才像个姑娘,以后可不能让你再去那样的地方。”   她愣了愣,捧起沈大人那张俊的晃人眼的脸,仔细看了看,可别不是被什么孤魂野鬼抢了壳子吧?却被沈霑拍开了。   宁泽眼睛眨了眨,寻思:难道沈大人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她心里总是不踏实,想要个确实的答案,又问:“那徐呈……”   沈大人这次有些不耐烦了:“你老提他做什么,你便是喜欢过他也是上辈子的事了,有什么放不开的。”   宁泽心肝儿都颤了,觉得应该找个道士给沈大人驱驱邪,她不敢相信这是沈大人说出口的话,她伸出手抱了抱他,学着他以往的样子拍了拍他的后背。   她这个抱法,像是你奖励了小娃娃一块糖,她开心的对你表示亲切。   沈霑捉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倒在罗汉床上,本要闹闹她的,谁知她这时却睫毛颤呀颤的掉了滴泪,沈霑抬手给她擦了,她抓住他的手说了句:“大人你真好,我以后可是离不开你了。”   说完也不管了,一头扎进他怀中,又呜呜了两声。   沈霑等了一会,胸前连点湿意都没有,就知道她这呜呜是在干嚎,果然一小会宁泽抬起脸,脸上干干净净,没有香泪凝腮的景象。   此时境况她有什么资格哭呢?自责更重才是。   她嫁过来前预想过会有这个局面,但还是嫁了,她叹口气说:“也不知大人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才遇上我,我有个乳名叫沼沼,沼泽的沼,真是让大人泥足深陷了。”   外面有行礼的声音响起,这次来的不止魏老夫人,还有大长公主和沈宜修。   香柳急慌慌跑进来禀报,沈霑已经透过窗户看到了,他有些心烦,揉了揉额头,对宁泽说:“你在屋里等着,不要出来。”   忽而又道:“你以后莫要自责了,我看不惯。你做的那些错事与我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了,不值一提。”   “代替你表姐嫁过来你也没错,我若非重归之人你也嫁不过来,你能嫁给我,在我心里你就没做错什么。”   “今日不会让你离开魏国公府,以后也不会,你有自责的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让我多喜欢你些。”   宁泽正从罗汉床上下来,听到他这几句话像是被定住了,连点头都不能。   沈霑走出来一看,笑了笑,魏老夫人做事稳妥,院中并没有什么闲杂人等,但是该到的都到了。   他走过去叫了声祖母,魏老夫人这几日气消了许多,低声道:“我们到西次间说话。”   几人到了西次间,魏老夫人才开口问:“你一早就知道她不是韩仪清?”   沈霑嗯了声。   “那你知不知道曾经她和呈儿私奔过?”说这话的是大长公主。   她这话一出,沈宜修却是有些局促,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徐呈是他儿子,沈霑是她弟弟,这种局面与她也有些难堪。   私奔那却是上辈子的事了,今生宁泽不曾做过,便是今生也做了……   沈霑道:“那又如何?”   很平静的反问了大长公主一句,大长公主被噎住了,甩了甩衣袖说:“这种人绝不允许她再踏进沈家大门!”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看向魏老夫人的,话中意思真是一语双关,魏老夫人哼一声,不愿意搭理她,缓缓开口道:“她终究行事偏颇,不适合你。”   行事偏颇吗?他却是觉得比一本正经来的有趣,他道:“祖母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再娶她一次就是了。”   “……”   “你……”   魏老夫人神色复杂的看着他,那个宁泽长的是不错但也不是到了倾国倾城的地步,何至于如此!   她刚想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沈霑却又说:“祖母,她若不是为了给我取药大可不必暴露自己,便只是这份心意也够了。”   至少,宁泽一直记得她自己说过的话,一直对他好,手段未必高明,却情真意切。 第64章 情|欲   猗竹院的西次间自中间排开, 两边各有六扇窗格, 然而此时却窗扉紧闭,屋中有些闷热。过几天便是花好月圆的中秋节了,天气已经凉爽了许多,如果开了窗户该是凉风习习才对。   沈宜修手成扇先给大长公主扇了扇, 又赶紧给魏老夫人扇了扇,然则终究解不了热,她环视一周起身在靠窗的檀木长桌上取了一把团扇, 站在偏斜的位置给两人打扇。   魏老夫人和大长公主明里暗里斗了这么多年, 势如水火都不足以形容, 这二人卯足了劲就为了让对方不舒坦。   大长公主这时开了口,声音舒缓清晰:“霑儿,你莫要被她哄骗了,这毒可是鸳儿下在李暄身上的,为此她内疚的哭了整整一天了。”   而后又絮絮说:“鸳儿和李暄是师兄妹,也是自幼的情分, 这次为了给你取药不惜违背信义,自污其身, 还戳穿了弓高侯府的阴谋, 她的这份心意……”   “啪”一声响。   这几人都坐在圆桌前的紫檀绣墩上, 沈霑未落座,站在窗前背对着她们。   那圆桌是硬木的,魏老夫人这一掌拍下去打断了大长公主要说出口的话,手掌已是通红一片。这二十年来, 她未曾再同她说过一句话,国公爷让她重新进了沈家大门,她却永远不会认这个儿媳。   沈霑这时才含笑说:“母亲贵为大长公主,金口玉言,话可不能随意出口,沈宜鸳是我妹妹,她有什么心意?你是想让儿子背上乱|伦的骂名吗?”   沈宜修的团扇挥的更频繁了,扇动了大长公主的头发,大长公主一口火气上来又迅速压制了下去。这些年他们这些人逼着她一步步远离沈家,她只能依附着皇帝再和杨一清统一战线才不至于被魏国公府击垮。   有一件事她皇兄算是说对了,如果她没嫁入魏国公府,原也不必如此。   有时候只有站在对立的位置才能看清楚对方到底有多么强大,这些年她联合杨一清没少给魏国公府下绊子,起初都是些小打小闹的手段,为的是给魏国公府提个醒,或者说她的目的一直是提醒魏老夫人——她是大长公主不是她可以随意折辱的人!   然而这些对她是小打小闹,对魏国公府的人来说也是小儿把戏。   后来她真的想为难他们让他们来依附于她,这才发现其中盘根错节并不是她或者谁能够撼动的,其势已成,若没有压制和对立方,未必不会反。   皇兄给她下毒她至今不能原谅,那个时候却也有了一丝体谅,如果她再违背了皇家,对于皇帝而言那真是蚍蜉撼树了。   沈霑开了窗,院中绿竹摇曳辉映着一树海棠,如斯美景,关起来不看太浪费了。   他回过身,扫了一眼,又认真看向魏老夫人,叫了声:“祖母。”   魏老夫人抬眼,这时风终于吹了进来带了些花香,沈霑穿着菊莲曲水纹的月白长袍,麒麟顶冠,墨发随风散开。   这是她养大的孩子,她虽然琢磨不透他的行事作风,却也能明白些他的心思,再者她不会让大长公主有任何机会得逞任何事情。   她叹口气问:“霑儿,你欲如何?”   沈霑这才走进了些,言道:“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褒姒一笑,祖母权当看了一出戏,一笑置之吧。”   接着深情又无奈的一笑说:“我已情根深种,甘愿被戏,不然便不会娶宁泽进门了。”   魏老夫人听了这话面上倒没有什么波动,旁边林嬷嬷嘴唇翕动似乎是笑了那么一下,是不太信他的话的。   在座的几人都有自己的考量,大长公主自上次见了宁泽后对她有十分的不满意,大胆妄为也就罢了,上次她还随意诋毁国君!她本也存了念要对宁泽下手,正好有这么一个机会,岂会轻易放手!   然而抛下所有纠葛,沈霑不和她亲近也就罢了,但是她却不能不认这个儿子,只从一个母亲的身份出发,她也不能认宁泽,她道:“霑儿,母亲不能容许这种人做你的妻子,她配不上你。”   她这句话一出,魏老夫人张口欲言的话倒是收了回来,这次她和这位大长公主难得达成一致了。   沈霑看向大长公主,整个人瞬间如冷凝了一般,他沉默好一会才说:“母亲,她还差几天才满十五岁,是我配不上她才对。”   沈霑舟车劳顿,本就疲累,和她们周旋不过是怕宁泽在后宅吃亏,他做了决定的事,别人是更改不了的……他只是换一种魏老夫人能接受的方式告诉她他的决定。   大长公主觉得他太顾左右而言他了,什么十五岁!拿年龄说事简直是胡扯!还想在言,却见沈霑皱了皱眉,眼睛像深潭水般清澈却没任何波动,就那么冷静的看着她。   她忽然福至心灵,她也是糊涂了,以为能改变沈霑的想法,然而这些年何曾做到过?倒不如以此为契机,先笼络沈霑再另谋他路,便道:“霑儿,你要是非她不可也不是不行——留她在你身边可以,让她过来公主府中,由我教导她一年,为妻不行,做个妾室倒是可以。”   大长公主心思一转动便活络了……想到侄女嘉宁长公主倾慕霑儿许久,倒不如借此把她嫁进来。   魏老夫人却比大长公主更知道沈霑些,大长公主一直觉得沈霑同她亲近,其实这孩子自小主意大,年纪小小心思已如海深,同谁都是疏淡有礼的,这么些话下来,她要是再不明白他的心思,她真是妄为她的祖母了——   沈霑这是再制衡她,以大长公主来制衡她。   这件事无非两种结果,一是赶宁泽走,二是留下她。沈霑摆明了态度,要留下宁泽,他话里又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情种,一幅得宁泽便得他心的样子,以此诱导大长公主先同意留下宁泽……她若是不想输给大长公主,就只能按照他的想法走,否则便是把他推向大长公主!   难道她不同意,他要真的让宁泽同大长公主亲近?如果宁泽去了大长公主府,那他是不是也要过去?其实她怎会怕输,只怕沈霑过的不好罢了,只是沈霑住进大长公主府她是绝不允许的!   宁泽嫁过来这些天具体是怎样一个姑娘她们也看的清楚,两个人其实算得上般配,如果宁泽不曾私奔过……   “唉!”她长长的叹口气,手抬起揉了揉鬓角说:“我老了,没有你们年轻人这些热切的心思,不过好歹也是年轻过的,年轻人痴迷些也无妨——”   话到此处瞧了眼因她这两句话愤而转头,正怒盯着她的大长公主,言道:“留她在你身边可以,为妻也可以,只是你要给我一年的时间考验她,这一年她不是你的妻子也不是你的妾室,你可同意?”   ……   沈霑回猗竹院前又去了趟水木轩,候鸟似的沈宜鸳姑娘似乎早有预料,已经等在了门前,倒是正好,沈霑也不愿意踏入她的院子。   她眼神殷殷切切的看着他,眼睛还红肿着,似乎在等着他安慰她一句,或者难不成还夸奖她一句?   沈霑伸出手,已经觉得十分屈尊了:“你哭已经够累的了,怎会还有时间再同李暄斡旋,把解药拿来给我。”   解药自然不止一份,张惟被卫风抓来了,另配便是,但此物却不能留在沈宜鸳手中。   然,沈宜鸳现在却是把解药当宝贝供着,李暄知道是她下毒后,那眼神蕴着火气,火势滔天恨不能把她席卷进去烧成灰,现在李暄还在和她怄气,过不了几日……她想过不了几日她就能拿到半味莲了,届时再同大长公主和魏老夫人一说,那么她是不是就能嫁给沈霑……   沈霑是早晨回来的,这么一通纠缠下来,已经快要到正午了,他自收到飞鸽传书后,一路从宁夏疾行而归,往常那些或淡漠或温和的样子没心情继续维持,吩咐身后的吴青石道:“青石,你去搜出来。”   ……   回到猗竹院时,宁泽正坐在罗汉床上,手里端了一杯茶快要倾洒出来,菱花在旁边叫她她也不应。   日光透过落地的窗格全部洒进来,有些轻拂在她脸上,映出细细的绒毛,她的眼睛垂着,像是沉思,又像是进入了某个神奇的地方,还没走出来。   沈霑轻轻叫了声:“宁泽。”   她才像是采足了花蜜的蜜蜂,翩跹舞动,似乎沉睡许久就等着他这一声轻唤,而后猫儿一般仰起头,对着他露出一张笑脸。   她这笑如星华一般,不是,该是仰眸一笑胜星华才对,沈霑这才觉得心中有什么裂开了一道缝隙,让她这笑容照了进来,他挥挥手让菱花和其余的人退下,才招招手对她说:“过来伺候我沐浴吧。”   宁泽忙下了罗汉床,跟着他去净室,一路上都默默不言,给他宽衣时,才揪着白玉腰带说:“大人,你这是第一次叫我名字。”   沈霑点了点头,说:“不然叫什么?”   她没回答,却笑嘻嘻连连开口唤了几声:“大人。”   最后腰带终于被她揪开时,蓄谋已久的叫了声:“夫君!”   沈霑拍了她的头一下,骂她:“得寸进尺。”   又十分不同情的冷冷说道:“祖母说这一年你不是妻,也不是妾,只能没名没分的待在国公府中,这一年你似乎只能依靠我了。”   宁泽就愣了,不过一瞬心里却又放开了,沈大人终究不是卫风……   她状似害怕的抱住沈霑说道:“夫草木无欲,寿不逾岁;人多情|欲,寿至於百。大人,这没名没分的,我——”   她指了指自己:“这样的我是不是太可怜了?你要多对我动动情才是,我可是希望大人能长命百岁的。”   沈霑也是很认真的想了想,他不说过目不忘吧,却也没糊涂到记不住事的地步。   前些日子他去宁夏的时候有位姑娘还口口声声提醒他:要克制,要灭人欲,还要割掉情|欲之妖!   他长臂一展抱住她,说:“我只好勉为其难的试试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嘉宁长公主23、24章有出现 第65章 交锋   未时, 刚风平浪静下来的猗竹院又沸腾了。   张惟被陈大岭揪着脚不沾地的被带到了猗竹院, 陈大岭手刚松开,他转头又要跑,却被宁泽挡住了去路。   有丫鬟婆子端着热水自堂屋进进出出,刚走了没多久的魏老夫人又过来了, 此时她正坐在正堂中,她的手收在袖间,衣服却微微抖动, 宁泽看的出来她在紧张或者是在害怕。   前几日魏老夫人得知她是宁泽的时候虽则生气, 却还是一幅泰然的样子, 此时才是真的心急如焚坐立不安了。   几个太医背着药箱陆陆续续进了堂屋……概因方才,沈大人昏睡了过去,直到现在也没有醒过来。   ……   不久前,沈大人沐浴完之后,同她说了一句:“宁泽,我大约要生病了。”   她忙走过去拉了拉他, 让他俯身,他倒是挺配合的低了头, 她又踮起脚探了探他的额头, 额头凉阴阴的, 说话声音也清澈没有丝毫浊音。   她以为沈大人是故意这么说好让她多心疼他几分,于是很是好好的表达了一番衷心,又故作腻腻歪歪的诉了一把衷肠。   就差“我愿意为你生,愿意为你死!”没说出口了, 沈大人这才笑了笑进里屋休息去了。   宁泽到底不放心中间悄没声的进去两趟,看了他两眼见无事,便也坐进藤椅中小憩。   休息中她忽然觉得沈大人是不是口不对心,嘴上虽然说着只有那么一点喜欢她,会不会心里其实很喜欢她?不至于天上地下只认她一个,但是因该也是喜欢的吧?不然何必她一诉衷肠他就笑呢?   她想到这里觉得什么名份啊有什么意思,这样便很好了,她像个偷了蜂蜜的熊,露出几颗大白牙,笑的十分憨傻。   不一会却又觉得自己恐怕是自作多情,沈大人对她好是好,但毕竟那是沈大人。   直到吴青石特意从石榴院提了饭食过来,她去叫沈大人用膳时,才发现她叫不应他,她就站在他旁边,却叫不应他。   有些事情她虽然知道,却总是会忘记,因为沈霑从未提起过,因为他站在她前面嬉笑怒骂的太过轻松自在,她总是会忽略他身中奇毒的事实。   ……   她挡在张惟面前,此时很想挥一拳揍他一顿,张惟许是感受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啧啧两声,一甩手转了两圈,无奈道:“毒不是我下的啊,那是君啊,我一个升斗小民只能听从命令,哪里有我选择的余地!你们这种人家就会欺负人,这个抓我那个逮我,这些年我就没过过安生日子!”   当年先帝让他制毒,他只能制啊,天子谕令,哪里容得他反抗!至于这毒是给谁准备的,又有什么后果,哪是他能考虑的。   “那你现在跑什么!”宁泽道。   “你既然制了这毒,便应该知道如何解毒,害了人你不思改进,却还要逃,就你这样的怎么可能不断子绝孙。”   至少也要像她似的,改一改,变一变,总不能一次次的重蹈覆辙。   “你!”张惟被宁泽戳到了痛处,心烦的顿住了乱窜的脚步,吼道:“我也只能压制这毒罢了,比那些太医的法子也高明不到哪去,要想救世子爷你们还是快找到解药,不然我也回天乏术。”   又道:“话已经说明白了,找到解药我就解,别到时候找来解药晚了又赖在我头上,我可不愿意给你们陪葬。”   他吼完这一嗓子,才晃晃悠悠进了堂屋,宁泽还是站在外面廊下,没有进去。   魏老夫人听到了外面动静,这才抬脸看了看宁泽。   方才魏老夫人赶她出来时,她想着要不要梨花带雨的哀求她,然而觉得无用,便一声不吭的出来了。   沈大人醒着时,她可以撒娇撒痴,沈大人睡着了她便不可以了。   其实沈大人此次定然是无碍的,她虽然不知道沈大人上辈子是何时去的,比她晚却是一定的,然而纵然知道,心下还是有些惶惶然,此时太阳照在竹叶上呈稀疏斑驳状,更让她多了些不真实感。   她忽然有些不太确定,她是不是真的重新活了回来,还是这些都是她做的一场梦?然而便是南柯一梦,便是一场空欢喜,她也觉得安慰。   张惟的医术她是知道的,他只要踏进了病患家的大门,那人就一定死不了。   夕阳还未落尽时,陈大岭走出来语气喜洋洋的道:“夫人,大人醒过来了。”   宁泽站起来就要冲进去,幸而还知道这不是她的南柯一梦,别人还都鲜活的活着,尤其魏老夫人,那可是尊菩萨,她得供着。   她又坐回石凳上,等魏老夫人出来时,彬彬有礼的站起来,垂首静默。魏老夫人果然只是瞅了她一眼,鼻子里发出微微的哼气声,什么也没说走了。   她刚进屋,屏风前又顶头撞上了张惟,张惟不想搭理诅咒他断子绝孙的人,宁泽却是笑了笑,又跨步挡住他,说:“张神医,我别的技能没有,却是精研酿酒术,你治好大人,我便把所有酿酒的方子全给你,你得尽心尽力才是。”   “老子……我尽心尽力了,酒在哪里,快给我快给我。”   张惟没有别的嗜好,惟好酒而已,菱花听吩咐搬了酒上来,被他一把抢过去,他这才道:“世子爷身上这毒很是刁钻,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研制出来的”   话到此处他面上带了些笑容,似乎志得意满十分自得,也不知良心何在?   宁泽问道:“毒解了之后,身体会如同正常人一般无二吗?”   “中毒二十多年解了之后指望着完好如初,你痴人说梦吗!”   张惟伸出一个手指头十分不屑的挥了挥,十分鄙视的说:“你也是通些医理的,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宁泽却道:“若不能完好如初,我也只能感叹神医命途多舛,每年清明时分我会记得带酒去你坟前洒上一壶的。”   “你?!”   张惟不知道到底是床上的那个人手眼通天,还是眼前这个姑娘对他知之甚详,她似乎十分清楚他医术的上限在哪里,前几日她给他要的那毒,那可是他的独门秘技,她竟也知道……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道:“好了,好了,服了你了!看在酒的面子上,我给世子爷开些药,好好调理些年,先说好,好不好我不敢保证,只能勉力一试。”   ……   宁泽进到里间时,沈大人已经坐到了窗前的罗汉床上,似乎方才一场昏睡只是他制造的一场假象。   宁泽想了想到底放下矜持扑过去,遇到一个冷清的人她再不主动些,可要怎么进展下去?   榻上的桌子晃了晃,险些被她扑倒,沈霑接住她,先是看了看天色,才说:“今天昏过去的不是时候,你可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宁泽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说:“八月初十。”   这是个什么日子?   然而她的心思不在这个上面,她下了决心要询问他,开口前瞅了瞅窗户外,总觉得有暗卫盯着他们,她觉得她问的这话也不好被暗卫听到,只好趴在沈霑耳边问道:“大人,上辈子你是怎么死的啊?”   沈霑推开她,眼神一勾问:“你这是要做什么,我才刚刚醒过来,没力气应付别有风味的你。”   什么?宁泽愣了一瞬,才想起来她似乎比喻过自己“焦香扑鼻,别有风味。”   沈霑说完留宁泽一个呆楞愣的出神,他走出屋,对侯在外面的吴青石道:“去把东西取过来。”   走回来时,宁泽已经从呆楞变成了沮丧,他揉揉她的头发,安慰道:“你也一天没吃饭了,菜都凉了,别生些小心思了,快吃饭吧。”   说着话第一次给她夹了菜,宁泽只好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吃了,饭毕洗漱后,又爬过去问他:“大人,你上辈子怎么死的啊?”   沈霑正靠着迎枕看书,见她又不死心凑过来,偏过头说:“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宁泽却想她之所以这么大胆,完全是沈大人“勾引”的她,顺着梯子往上爬,总得大胆些,换了别人她也不会这么做。   她是抱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心思,一会给他捶捶腿,一会给他揉揉肩,用从来没有过的殷勤对付他,不一会又笑眯眯扑上去,慢慢的把他的书蹭到一边说:“夫君,你上辈子怎么死的?”   她觉得他抱住的人颤了颤,应该是真不喜欢这种称呼,批评她:“腻!”   “那不然叫什么?”   宁泽认真的想了想,忽而一幕闪现,是魏时棱追逐着卫风叫哥哥的场景,似乎叫哥哥容易成功?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甜蜜蜜的叫了声:“沈霑哥哥,沈家哥哥,你上辈子是怎么死的?”   沈霑神色复杂的瞧了她一眼,推开了她,似乎是真的被她腻到了。   这时吴青石在外面叫道:“大人。”   沈霑便起身去了外面,回来时手里多了个桐木制的小匣子,放在了她面前才谈谈说道:“今日是你及笄的日子,你忘记了?”   “……”   宁泽是真不记得了,她的生辰并没有谁特意记着过……她指了指箱子问:“这是送我的?”   见沈大人点头,她才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一把纹样繁琐的钥匙。   沈霑道:“这是我库房的钥匙,你收着吧。”   宁泽这下是真的受宠若惊了,忙推辞:“我算术还没学好,算盘打的还不精……”   沈霑却说:“怕什么,我来教你就是了。”   宁泽只好点点头,然而终究不死心,想提起前话,手刚攀到他的胳膊,沈大人一个旋身压住她的双手将她按在榻上,才道:“你不用担心,总之不会比你早死就是了!”   宁泽却是叹口气,双手还被他压着,形势总是比人弱,她有些欲哭无泪。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沈大人怎么就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大限将至呢?她还是有些担心。   沈霑见她不说话了,也怕箍疼了她,松开了手。   宁泽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叫了丫鬟上来铺好了床,她又去院中抱了瓶花上来,可惜这个时节没有梨花,她只好取出一支白玉兰放进葫芦中,又去院中西侧折了枝海棠放进里面,经她一修剪白花堪堪压了红花一头。   她这才满意的抱进了屋里。   她抱进来,放在床边的小几上,沈霑此时已经换好了月影纱袍,眉毛微皱的站在她身后,她却不看沈大人,反而对着那株葫芦花说:“不早了,睡吧。”   说完吹熄了灯火。   然后宁泽觉得背后似乎升起了那么一股寒气!   作者有话要说:  葫芦花的梗在14章54章有提及 第66章 大鹏   沈宜修回到信国公府时已是酉时, 她一回来就吩咐丫鬟收拾包裹, 丫鬟们不懂她要做什么,却还是有条不紊的将细软物件装了满满一马车。   她又急匆匆跑到湖中庭院,徐呈正临湖而坐,婢女在给他伤了的胳膊上药。   她忙跑过去, 着急的抓着徐呈说:“呈儿,我已经准备好了马车,你快随我走, 你先去江南躲上个两三年, 等你舅舅气消了再回来。”   徐呈被沈宜修这么一扯, 药全洒在了他的衣袍上,看她如此着急忙扶住她问:“母亲,发生了何事?”   沈宜修挥手让丫鬟们退下,才用手帕拭泪,心急道:“你真是糊涂,怎么偏偏和宁家哪个小妖精牵扯到一起了, 我刚从魏国公府回来,你舅舅说”   那话她, 她不好意思说出口……   徐呈看她欲言又止, 以为是他舅舅处置了宁泽, 忙问:“舅舅说了什么?”   沈宜修又推着他往前走,却被徐呈反手抓住了双臂:“母亲,你倒是快说,到底发生了何事?宁泽怎样了?”   他竟然首先问起宁泽?沈宜修心里更不痛快, 骂他:“你怎么越来越糊涂了!你舅舅说他早就知道她不是弓高侯府的姑娘,还说对她情根深种,呈儿你快走吧,你舅舅刚才又病倒了,等他好了肯定不会放过你。”   “什么?”徐呈觉得不可思议,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母亲,你说什么呢!”   沈宜修抓住他的双手,握了握,抬头看着他道:“母亲听了也不敢相信,但这是你舅舅亲口说的,前些日子你不是说你舅舅要把你发配到岭南吗?”   沈宜修又推他走:“现在看你舅舅这话不是玩笑话,该是真的要让你去岭南,你还是快逃吧,等他想起来,真把你弄去岭南那可是九死一生。”   她用了力气拉他,徐呈却不配合,一动不动,沈宜修又哭道:“我们信国公府看着荣宠但是斗不过你舅舅的,呈儿你别倔,母亲只有你一个儿子,不能让你有一点闪失。”   莫说他们,便是她母亲大长公主和杨一清加起来连同沈家分庭抗礼的资格都不够。   徐呈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有些怕又有些生气,手臂被这么一扯火辣辣的疼,沈宜修还在哭哭啼啼,他有些心烦:“母亲,我不走,我明日去负荆请罪便是了,舅舅总不至于杀了我!”   ……   宁泽这一夜睡的不是特别安稳,她靠过去,沈大人便推开她,很是小气。   天蒙蒙有些亮时宁泽便睁开眼悄悄下了床,床边的葫芦中那束高一点的白花已经蔫了,那束矮一点的海棠花还是红艳艳的,上面似乎还带着露珠儿。   露珠?宁泽凑近瞧了瞧,花瓣上真的浮着一层水汽,而高一些的白花已经是干巴巴的,仿佛不是受了一夜风霜,而是历经了一夜摧残。   再也不是昨日那种“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景色了。   她上辈子抱着葫芦花送给卫风时被沈大人看到了,她原以为他不会记得,谁知道他竟然记得清楚。   沈大人这时也坐了起来,眼睛轻轻翕动,面上似是浮了一层轻霜,微微有些凉气,清清淡淡的说:“你口味挺独特的,一直都爱着小白花,可惜又枯萎了。”   宁泽低着头瞅着花,不应他的话,闷不吭声的背对着他……   “其实我也有话要问你,你若不是昨天抱了这只葫芦上来我都忘记了,上辈子你同卫风……”   宁泽快速动作起来,手伸上去捂住了他的嘴巴,她拒绝听,不想回忆,这一切早都过去了。   沈霑本来没什么想法,不过是逗一逗她,见她反应这般激烈,眼神却是黯了黯。他似乎忽略了一件事,他总以为宁泽情窍未开,同徐呈卫风之间不过是一场露水姻缘。   但总也是结过一场姻缘的……他也有些不想问了,叫人上来伺候他洗漱。   从净室出来时,宁泽已经去了院中活动身体,笑声一串串鲜活而明媚,不像是昨天才从柴房被拎出来的姑娘,他看着她觉得挺好。   风景好人也好,他也喜欢她,但那种天涯有穷时,此情无绝期的深情,他恐怕是做不到的。   便是上辈子卫风那般苦苦念着她五年之久,他也做不到。   宁泽也在透过窗格看着他,沈大人这人她也清楚,冷冷清清的,万事无碍,漫不经心四字是对他最好的注解,她不知道她在他心中有几分重,但是这样护着她,这样对她好的,两辈子加起来是她遇到的头一个。   她相信只要风向正确,她便可以化身大鹏鸟,扶摇直上九万里。   她也不生气了,敞开双臂又收起对着沈大人作出一个拥抱的姿势,日常调戏完沈大人又笑嘻嘻转头出了院子。魏老夫人要考验她,那她只有更乖一点,多学习多知礼,技多不压身,总是有好处的。   只是带着几个丫鬟走出去没多久,就看到不远处石板桥上站着一人,正是信国公世子徐呈。他一动不动的站在桥上,衣服上有些湿气,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似乎是专门在等她。   宁泽觉得徐呈和沈宜鸳这两个祖宗都应该回炉重塑,心思想法和一般人不同,不能按照常理推论,能避则避。   她转道另一边,徐呈却忽然动了,上前一把扯住她,问道:“你是为了报复我才这么做的吗?”   做什么?宁泽不明所以,想了想却是嗤笑了一声,难不成徐呈以为她为了报复他,才嫁给沈大人?   “荒谬!”宁泽推了他一把,却没有推动。   徐呈又问:“你还因为你那个烧死的丫鬟对我耿耿于怀吗?”   还不等宁泽回答,他又言辞激烈的说:“烧死她的是你的父亲宁正平,与我何干!?”   “与谁都有干系,就是你最清白,这样你满意了吗?这样你就觉得问心无愧了!”   宁泽也怒了,抬手抓在他伤臂上,他倒是硬气,一声没吭。她其实根本不愿意再同徐呈废话,以往她有点什么事,陈大岭应该早冲出来了,现在却只有两个丫鬟上前推打徐呈,却都被他推倒在地上。   徐呈又说:“那你也不该用这样的办法报复我!”   现在他们站在院外,四下有丫鬟婆子来来去去,宁泽急的不行,又推不开他,抬脚要踢他时,抓着他的手突然松开了。   “舅舅。”徐呈低下头叫了这么一声。   宁泽觉得风都安静了,哀叹自己流年不利,连忙跑过去,站到沈大人旁边,抬头见沈大人穿着八宝丝青荷色长袍,头发简简单单的束起,未戴冠,嘴巴抿着,眼神里带出了十足的嫌弃。   她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把被抓的红彤彤的手腕亮给沈霑:“大人,他……”   他低头看了眼,扬了扬手。   陈大岭从他身后走出来,木楞着脸走上前,抬起一脚,稳准狠的踹了一下,徐呈就这么被他踹飞了几步远,头磕在石板上。   宁泽很是吃了一惊。   徐呈昨日听他母亲说了之后,便觉得宁泽是为了报复他才故意嫁给他舅舅,好等着有朝一日给他下绊子。   他是要给他舅舅请罪,但也想问清楚,一大早便在沈宜修惊忧的眼神中来到了魏国公府,他想问一问宁泽到底是真的喜欢他舅舅还是单纯的为了报复他?   他准备听到答案后,再计划如何进行下一步。   陈大岭这一脚用足了内力,他险些爬不起来,嘴中也泛上了腥气,好一会才跪在地上说:“舅舅,我错了。”   沈霑根本不理会他,已经转身走了,宁泽觉得这种情况很糟糕,顾不得魏老夫人,忙追上他。   谁知刚进了猗竹院,沈大人便顿住了步子,回头看她:“你不是要给祖母请安吗,回来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回来做什么,她就是怕……   沈霑笑了笑说:“你前世是有点眼瞎,他有哪里值得人喜欢。”   说完摇摇头很是不看好她的样子。   宁泽便在后面补了句:“我今生眼光也不好,喜欢上了一朵露水晶莹的小红花。”   沈大人还是背对着他,脚步却是顿了顿,他的头发被风吹起几绺,随风飘来衣服上的冷香。   稍后响起了轻轻的笑声,宁泽便也心满意足的笑了。   她想着得赶紧去往远心堂,请完安回来她还要陪着沈大人用早膳呢。   ……   今日下午,杨廷约孟峙在白石茶馆见面。   孟峙的腿伤刚好,收到帖子后嗤笑了一番,心道不知这个老小子又生出了什么恶毒计策,只是男子汉大丈夫别人下了战帖了,岂可躲避!   他如约而至,上到二楼时,端着茶的杨廷忙将茶杯放下,很是殷勤的走上前,拱手有礼的说:“小孟将军,来来来,这边坐。”   旁边还有两个人,他都认识,其中一个算是背叛了他。这人叫高奇多,原是大同卫所指挥使,现是新调任的都督佥事,这些年他们经常一起喝酒跑马,算是旧友,也是前些日子他才知道这人竟然是沈霑的人;另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永,他不熟悉,却也知道这人现今在朝中的地位。   孟峙本以为是杨廷又要出什么阴招损他,只是看现在的架势更像是一场鸿门宴。   “小孟将军紧张什么,我们又不是老虎,只是要同小孟将军叙叙旧。”   杨廷拍拍他,引他入座,左右说了许多他小时候的糗事,孟峙有些生气,茶杯重重的拍在桌上。   杨廷又言道:“我可还记得小孟将军第一次见到沈家六姑娘时,直呼仙女,一把抱住了人家把人姑娘都给吓哭了。”   这虽则也是一桩糗事,孟峙听了却露出了点笑容,张永这时候也说道:“我也在宫中见过这位六姑娘几次,确实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又问:“小孟将军可还没成亲吧?”   听到这里孟峙有些吃惊,心里琢磨出来点苗头,摇摇头道:“尚未娶妻。”   张永又说:“这京城中世家小姐的事我可不太清楚,杨大人您是经常去魏国公府的,这六姑娘可曾婚配了?”   “尚未”杨廷笑了笑,看向孟峙。   孟峙抬头认真看了看这几人,不确定他们是要做什么。   高奇多这时开了口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知道孟兄还在怪我,只是我还有妻儿老母,总要往高处走。”   孟峙不屑的看了他一眼,心知这人未必是临阵倒戈,恐怕一开始就是沈霑安排好的棋子。   杨廷又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再加上一个美人,孟大人考虑考虑。”   孟峙好半天没说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沈宜鸳他想了太多年了,从不敢奢望有朝一日能够娶到她,这对他委实是一种很大的诱惑……   良久,他握紧了茶杯,心中情绪翻涌,他不觉得自己会按照他们说的去做,却还是问道:“你们要我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放了卫风的番外在评论区,七夕礼物,大家想看的翻翻看~ 第67章 向上   远心堂前, 宁泽驻足而立。   菱花采苹互相对视一眼, 采苹走上前问:“小姐是害怕了吗?”   那日夜里魏老夫人突然发难,她和菱花都吓得说不出话,本以为要被拉去砍头了,幸而事情峰回路转。   采苹怎么也没想到沈大人竟然早就知道她们小姐是谁。她并不清楚此中情由, 虽然好奇却怕逾矩,这两日并未询问宁泽。   私下里菱花倒是和她搅了两句舌根,菱花是个糊涂的, 更看不清楚此中情况, 只是口不择言的说:“我们小姐真的是好手段, 竟然哄住了世子爷,我心里这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她说完还一副很是自豪的样子,似乎与有荣焉。   她真是想拿浆糊将菱花的嘴粘起来,她说话是越来越不顾及了,竟然如此编排小姐,而且她什么时候心里装着大石头了?她才是真的石头落地才是。   宁泽摇摇头, 她倒不是害怕,只是在想该如何哄魏老夫人才能让她心满意足。言语上哄, 魏老夫人必然听不进去;行动上哄, 魏老夫人又什么也不缺。   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肚子, 心想她大概还是知道怎么能很快哄魏老夫人开心的。   魏国公沈让有四个儿子,只有大儿子沈焕和四儿子沈煜是嫡出,四老爷沈煜也只有沈霖一个儿子,如今才十五岁, 庶出的两位老爷倒是子嗣很多,然而都不得魏老夫人喜爱。   就现今而言,能最快给魏老夫人生出个嫡亲曾孙子来的,也只有她了。   进了远心堂她才觉得她又高估自己了,四条腿的蛤 | 蟆因为陈大岭的关系,在魏国公府真是很难找到,但是想嫁给沈大人的两条腿的人排排队估计能绕魏国公府一圈了。   她到的挺早了,平时魏老夫人应该是刚刚洗漱完在院中踱步活动身体才是,而现在远心堂的正屋中笑声一阵一阵的传出来。   屋中除了魏老夫人还有两个姑娘坐在她旁边,笑的欢畅的那个姑娘穿着杏黄小衫披着湖蓝色的披帛,她眼睛大大的且乌黑圆亮,虽然笑声爽朗眼底却是一片沉静,宁泽此前不曾见过。   另一个气势华贵,凤眼含笑的是嘉宁长公主。   嘉宁长公主见了她嘴角扬起一抹奇怪的笑,有些轻视有些不屑,看她神色宁泽猜想她应该是知道她的身份了。   消息总是不胫而走,总是让人猝不及防,宁泽腹诽一句,低头规矩给魏老夫人行礼:“孙媳给祖母请安。”   魏老夫人没难为她,淡淡嗯了声,便让她起身了。   这时那个笑的欢快的姑娘款款上前对她俯了一礼,轻柔和善的道:“毓彤见过表嫂。”   宁泽未曾听过这个名字,魏老夫人却也不给她介绍,这位毓彤姑娘说了这一句也不再多言,她只好含笑问道:“此前倒是从未见过妹妹,不知妹妹来自何方?”   毓彤姑娘才拍了拍额头,抱歉似的笑了笑说:“是我疏忽了,我是浙江承宣布政使家的女儿,我叫林毓彤。”   这时木扇门外一连串的声音响起:“祖母,母亲给我布置了功课非要让我绣手帕,我这眼睛都要熬坏了,今日我又来晚了,祖母可不要怪我,我可是真的在认真学习功课。”   声音娇娇润润,听着便让人觉得舒心,是七姑娘沈宜慧,只是她这一连串的话说完了,人还没到。   等她到了厅中,见堂屋中换了摆设显得更富贵吉祥了,魏老夫人旁边还坐了两位富贵吉祥的姑娘。   她红着脸呀一声,先给魏老夫人请安,又给嘉宁长公主请安,给宁泽问了好,才看向林毓彤,说:“表姐什么时候到的京中,我竟然不知道,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我也好去迎一迎表姐。”   沈宜慧说完却是觑了宁泽一眼,此前她一直以为林毓彤是要嫁给她五哥的。林毓彤是她祖母魏老夫人的侄孙女,很得魏老夫人喜欢,此前也是经常来府中走动的,只是一年前她的祖母去世了,她服丧回了浙江。   往日魏老夫人是不留她们用饭的,今日许是人多,或者是故意要让宁泽知道前路有虎,便留了她们几人用饭,中间还有几个长辈的夫人来过不过很快便离开了。   饭食刚摆放妥善,沈宜鸳才姗姗来迟,宁泽听到帘子响动,便抬起头看了眼。   沈宜鸳那一双眼睛都肿起来了,眼睛周围都浮上了红丝,鼻头也红红的,再不复细白如瓷的面貌,现在她这个样子是宁泽见过她最丑的样子了。   沈宜鸳狠狠瞪了她一眼,是真的眼带着毒光瞪了她一眼,宁泽倒是愣了一下。   林毓彤看到她眼底露出毒光也愣了一下,她认识沈宜鸳十几年,她这人总以为她自己是个温柔亲善的姑娘,对人对事都是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这么直白的面对她自己倒是第一次。   魏老夫人这里是食不言寝不语的,饭毕她们几人从远心堂出来,林毓彤才扯住沈宜鸳问:“六姐姐你是怎么了,谁惹你伤心了不成,是谁这么大胆敢伤了我们鸢鸢小姐的心。”   沈宜鸳笑着打了她一下说:“你又闹我,说这种浑话,我可要不喜欢你了,我不过是近日读书读的累了,伤了眼罢了。”   昨日魏老夫人已经下了严令,尤其对她耳提面命了一番,关于宁泽的身份让她从今后只字不提,还说若是泄露了唯她是问。   她明明是好心要帮五哥,竟落得如此下场!五哥也是好生糊涂,怎么就能这般忍下这口恶气!   她又忍不住狠狠瞪了宁泽一眼,沈宜慧终于也觉出了氛围不同寻常,停在小花园旁问道:“沈宜鸳你今天是怎么了,眼睛痛你就回去睡觉啊,在这里挤眉弄眼给谁看啊!”   嘉宁长公主却是轻斥了一声,说:“七妹,你又无礼了。”   魏国公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虽然被魏老夫人压了下去,但是连昨日刚到府中的林毓彤都嗅到了风吹草动,沈宜慧却还傻乎乎的什么也不知道。   沈宜慧又拉住宁泽的袖子说:“五嫂,你身体可是大好了?这几日我一直想去看你,母亲却说你要静养,就是不让我去,我可是着急死了。”   她说完便见另外几人齐刷刷看向她,看傻子似的……   哼!沈宜慧难得对着她们翻了个白眼!   她本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是觉得奇怪,怎么连着七八日猗竹院都锁着大门,大长公主还和祖母一起去了猗竹院,除了五哥成亲那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大长公主和祖母一起出现。   她去问她母亲,四夫人还是一言不发,反而十分忧愁的看着她,难得慈爱的抚着她的头发说:“我的傻姑娘,幸好你是咱们家的女儿,不然可怎么放心把你嫁出去。”   她只不过是嘴笨,又生的太好,万事不需费心,却不是真的傻,听她母亲这般说便着意留意了一下,猗竹院不准进不准出的,哪像是五嫂生了病的样子。   她终于是把宁渝从沈宜鸳那里救了出来,这几日她一直和宁渝一起吃住,宁渝这个姑娘胆子小,自从猗竹院关了后她就开始吃不下饭了,每日里还偷偷抹泪,宁渝一向不太爱开口说话的,却屡次三番的问起猗竹院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觉得奇怪,昨日午时她琢磨了一番,装作急匆匆的样子跑到她面前说:“不好了,不好了,五嫂好像不好了……”   然后宁渝终于不那么慢吞吞的了,迈开了步子想去往猗竹院,她上前拦住她,又说:“你去做什么?”   宁渝也不哭了,半天才道:“准是你们家那个六姑娘害了我三姐……”   沈宜慧想到这里还是抓紧了宁泽的胳膊,拉着她想远远离开那三个人,宁泽顺着她走,嘉宁长公主却又开了口说:“听说五表哥昨日又病倒了,我从宫中带了几味药,想去给五表哥送过去。”   宁泽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回道:“长公主好意,我替我夫君接受了,只是长公主还是请回吧,长公主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纵然是表兄妹也不太方便相见。”   嘉宁大约没想过会遭到这般直白的拒绝,瞬间羞红了脸,有些生气的说了声:“你……”便无后话了。   林毓彤只是冷眼旁观了几人的交锋,没再说什么,同几人告辞,带着丫鬟走了。   沈宜慧不再搭理嘉宁,拉着宁泽走出去好远,才道:“五嫂,她们几个人心思百转千回的,你可千万要小心。她们总以为自己千般好万般好,却不知道五哥并不喜欢她们,不然怎么会让她们等到现在。”   又说:“五嫂,我其实是有些糊涂的,只是不管你是谁,只要我五哥喜欢,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她们走在青石板道上,清晨朝阳不毒,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宁泽有些震动,七姑娘一直是个憨憨可爱,单纯善良的姑娘,大约因为出身高,母亲又精明的关系,在这魏国公府她活的最是自在,宁泽虽然心里并不介意别人怎么看,能得沈宜慧这话还是让她心里暖了许多。   宁泽侧过头说:“多谢七妹妹,我会记得小心的。”   回到猗竹院时已经不早了,一路上她都有些担心沈大人万一等着她一起用早膳该怎么办,他不会饿着他自己一直等着她吧?   回去后一看,沈大人早离开了猗竹院,果然她又自作多情了。   嫁过来这些日子她一直接受魏老夫人的教导,空闲时候不多,只酿了几坛酒,大多都给了张惟了,倒还留下一坛黄酒,她让菱花挖出来,准备抱着送到石榴院去。   说来她学酿酒也是上辈子的事了,其实是为了和张惟套近乎才学的,为了偷雪染白,想到这里便觉得很多时候很多事是冥冥中注定好了的,别人百年修得同船渡,她用两世修得一段缘。   宁泽低头想事,心里琢磨着魏老夫人大约是真的要考验她,那个林毓彤此后一年大约便是她的竞争对手了,看今日情形这个姑娘是个冷静沉稳的,不好对付,幸而沈大人对感情上比较冷淡……   她又想到了些别的,脸忽然红了红。   又想着沈大人金口玉言,说了不赶她走,自然不会赶她走的,只是她觉得自己大约是真的很喜欢沈大人了,现在竟然有些不知足了,总想着有一天他能含情脉脉的看着她说喜欢她……   想到这里她痴痴的笑了笑,因为低着头走路,并未在意前路,等采苹呼叫一声时已经来不及,她一头撞进了一人怀中,一个不妨向后跌倒,那人捞住她,黄酒险些跌落也被那人捞了回来。   这人身上有着清淡的脂粉气,宁泽闻着熟悉,抬起脸便撞入了一双深琥珀色的眸子……是卫风。   她以前是经常观察他的眼睛的,因为比别人特殊些,像一种标记,她突然有些恍惚,刹那间模糊了前世今生。   卫风的手勾在她的腰间,本意是防止她跌倒。低头看到她的眼睛时,一瞬间的眼神交汇似乎越过了许多东西,蓦然间让他有些心痛,莫名其妙的感觉,去抓时这些感觉又消散了。   沈霑正在堂中和吏部侍郎魏洵商量撤藩的事,六扇的窗格全都打开了,只要一转脸就能看清外面的情形。   魏洵见他话说了一半,忽然打住了,忙问:“大人,可是突然想起了别的什么?”   沈霑没应他,反而伸手抓过旁边桌上的棋子,弹飞了出去……   魏洵是知道沈大人会功夫的,却是第一次见他用,那棋子直直飞出一点没向下跌落,这力道可见功力深厚,直到院中响起了哎呦一声,沈大人才又开口续起了前话。 第68章 献身   有破空之声响起, 卫风眼疾手快, 转了个身挡在宁泽身前。   宁泽被他这么一带,手一滑,只来得及哎呦叫了一声,一坛好酒就这么报废了。   她抬起头狠狠瞪了卫风一眼, 做什么突然动作,毁了她一坛好酒!   卫风可是委屈的很,明明是怕暗器伤到她, 好心挡在她面前, 他抬脚踢了踢地上的白旗子, 又捂住腰侧,哀怨的长叹一声,连连摇头看着宁泽。   只是这可是魏国公府中,哪里来的人暗算他?他估算了下方向,锁定在西次间,然而西次间只有沈大人和魏侍郎, 沈大人正谨雅的坐在窗边同魏侍郎低语着什么,魏侍郎似乎不会拳脚功夫……   是他?不是他?卫风皱皱眉, 做什么暗算他, 光明正大的打一场试试, 一准儿将他打趴下。   宁泽见他眼睛半眯着,眼角透着点微光,知道他许是又在盘算着坏主意,低头瞅了眼卫风脚边的白旗子, 忍不住哼了一声。   “这是我掉的。”她附身捡了起来。   卫风唇角勾了勾,这可是脸不红气不喘的睁着眼说瞎话了!   他背转身,挡住西次间或许会飘来的视线,也将宁泽整个挡住了,他低头问道:“你真不是我去年在通州见过的小娘子吗?”   宁泽没回答,用袖子擦了擦白棋上沾了的灰尘,反而问道:“她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吗?卫公子作何老是惦记着别人,这样下去辜负了身边人可就追悔莫及了。”   卫风被噎住了,他不过是觉得那小娘子有趣,便记住了。他自幼又是混在脂粉堆中长大的,辨识能力比别人强些,看宁泽说话语气他更是怀疑……由是有此一问。   他瞪了宁泽一眼,他就是惦记着又怎样了,他身边有谁了?他明明年华大好尚未娶妻!   此刻西次间,魏洵道:“杨大人说孟峙将军当场拒绝了他的提议,孟峙将军和李世子也算是肝胆相照的兄弟,策反他恐怕不易,大人,我们还是稳妥些先取到药……”   他抬起头,却发现沈大人又走神了,他正转头看向窗外。   外面是有什么新鲜东西吗,这么吸引人的注意力?   魏洵做的位置正好是木窗棱的位置,挡住了视线,他略微向后仰了仰,院中除了背对着他们的卫风,只有花啊树啊,没什么别的啊。   沈霑这时不看了,继续说道:“关于孟峙,中秋节后自见分晓,魏大人莫急。”   魏洵还在观望,闻言也只好将眼睛收回来,又说:“下官还担心一事,虽然李世子想向来做事沉稳,可此次不同往昔,万一把他逼到困兽的地步,来个玉石俱焚,我们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这边为了药忧心忡忡,沈霑却不当事的说:“也没什么,左右拿不到药罢了。”   这话说的好像中毒的不是他似的!魏洵也不知道沈大是越来越高风亮节了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现在的他似乎已经为了国之安稳不顾自身安危了。   他选择站在沈霑一系,一是魏国公府手握兵权比纯文官多了一层保障;二是因为沈霑年轻,比之一只脚迈进棺材的杨一清自然要强出好多。   他一路仕途走的顺当,都是多亏了眼光好,从没跟错过人,他想了想说:“下官再去孟将军哪里加把火?”   只要孟峙心里有一丝动摇,再加把火烧一烧,或许可成。   沈霑点点头,他心里清楚前世的一切,孟峙此人上辈子既然会背主,这辈子策动他便不会过于艰难。   这边说完了话,魏洵起身欲要告辞,沈霑却道:“舅舅,莫急。”   魏洵脚下打了个滑又坐下了,这是沈霑第二次叫他舅舅了,他还是习惯不来,虽然沈霑不是君,却是现今朝廷真正的掌控着。   魏洵为人向来谨慎,不认为这种姻亲关系能对自己有利,也不愿在沈霑面前放松,只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沈霑却是对着外面叫了一声:“宁泽。”   他此声一出,众人反应不一。   卫风愣了一下便笑了,他早已知道通州遇到的那位小娘子是谁叫什么,就说……他果然没认错。   魏洵也是知道这个名字的,是他那可怜的被活埋了的外甥女,这是同名吗?然而看向窗外他却愣住了。   “……”宁泽无语凝噎,沈大人疯了吗!魏老夫人想将这件事捂严实了,他偏偏反着来是吗?三岁吗?   她气闷闷的,一步一挪,不愿意过去。   卫风斜睨了她一眼,笑的不怀好意,先行越过她走进了西次间。   进了西次间,他同两人见过礼,才说:“方才不小心遭遇飞来横祸,洒了夫人的酒,大人可莫要怪罪我。”   院外宁泽慢慢挪了几步,沈大人虽然叫了她,但是他们在西次间说话,她过去岂不尴尬?待看到沈大人看了过来,她抬手指了指东次间,也不给他反应时间,便一溜烟窜了进去。   沈霑转过头来还是那幅清淡的样子,慢慢对卫风说道:“她年纪小,有些莽撞,怪不着你。”   卫风抬抬眼,心想你既然知道,暗算我做什么?只是这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这才笑着说道:“我已和江淮双管齐下,查证户部尚书宋林起贪墨一事,明日一早会有六部官员和给事中弹劾他。”   其实宋林起并不好对付,沈霑上辈子花了几年时间才扳倒了他,期间卫风和江淮也不只是查证,在这期间也没少构陷宋林起。   只是这个成国公宋林起任户部尚书多年,自身虽然不清白,却善于掩盖,沈霑拿过纸笔写了几个名字交给卫风:“你们后面从这几人入手,直接抓了让刑部刑讯逼供,宋林起顶不住多久。”   卫风这些年在教坊司中,经常进出京中的权贵之家,各种消息获知不少,沈大人这边的探子也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他看了看名单,有些好奇沈大人是如何不通过他们得知这些的。   他这边在沉思,却不好问。   “舅舅还有一个女儿没有出嫁吧?”沈霑问。   魏洵正在发愣。   他方才被沈霑叫住,紧接着听了那声宁泽,转头看向窗外时看到的却是韩仪清。   他……手心里冒了层汗,有些糊涂又有些清楚,再想却是更糊涂了,如果此韩仪清是宁泽,那韩仪清去了哪里?如果此韩仪清是宁泽,沈大人既然知道,那为何会是现在一派祥和的情形?   他虽然觉得有时候有些事难得糊涂,却还是决定离开魏国公府要转道弓高侯府一趟,生怕他那糊涂妹妹做了不可饶恕的大罪!   魏洵还在思索此中情由,听到沈霑问了这么一句,回过神,微微愕然的点点头,时枟已经出嫁,时棱不足七岁,自然还在家中胡闹。   他道:“小女儿确实还待字闺中,不知大人缘何有此一问。”   沈霑道:“你们家那个小姑娘叫时棱吧,倒是个好名字,我看她和卫风有缘,不如我做个媒将她许给卫风如何?”   “大人你这可是乱点鸳鸯谱了!”   卫风这下终是忍不住了,魏时棱才七岁大,这不是胡闹吗?   沈霑也不是真的要给人做媒,看了看卫风,好久才笑了笑说:“有些事你躲不掉,不急,来日方长。”   魏洵也不是那么唯命是从的人,更何况此事关系到他的爱女,借口却也是实情的说:“卫公子很好,只是时棱还小,下官也认为来日方长。”   ……   沈霑到了东次间时,宁泽正坐在圆桌旁,红木的圆桌中央一颗白色棋子赫然醒目。   看见他来了,她指了指棋子笑眯眯道:“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暗箭伤人可不是君子所为!”   沈霑没回答她,一张脸冷冰冰的看着她,不带一点温度。   宁泽只是在玩笑,按平常的方式他该是逗她一两句,不会是这副神情。   沈霑又想起了刚才那一幕,不觉皱了皱眉,上辈子卫风临死前还记得让先锋官给他带话,让他清明去给宁泽上坟,他是认真去了几年的……卫风如斯深情,他想起来突然觉得有些心烦。   尤其刚才卫风转身护住她的时候……   沈霑扫了她一眼,问:“伤到你了吗?”   “那倒没有……”   沈霑从她手里拿过那枚棋子,微微沉思着看了她一会,说:“你先回去吧,我晚上再过去猗竹院。”   语气很是冷淡,像是不认识她似的,宁泽兴高采烈来了一趟,似乎自讨没趣,她抬头看向沈大人,他眼中神色却是云淡风轻的,雁过无痕一般没有她的踪迹。   或者这才是沈大人本来的样子。   那枚棋子在他手中变成了齑粉,这让她有些心慌,她以为他是嫌弃她莽撞又撞到别人了,看着样子似乎不是。   难道因为她撞到的那人是卫风吗,他是要同她计较前世吗?   宁泽想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她想说她同卫风之间……,却又觉得何必要解释这个!   她心里也不痛快,临走留了句:“你也是朵招蜂引蝶的小红花!”   谁又比谁清白了?还怪她!   说完十分委屈的出了门,以往沈大人是不会同她计较这些的,她有些难受,回到猗竹院后,精神也是恹恹的。   也没怎么吃的下晚膳,很早便洗漱完睡下了。   沈大人回到猗竹院时已过了亥时,她睡的迷迷糊糊,梦里还有些伤心,觉得有凉凉的气息涌过来,知道是沈大人回来了,她本能的想靠过去,又记起了自己还在生气中,便打住了。   只是沈大人似乎起了兴致,慢慢撩拨着她,她僵硬着身子就是不配合,只是弹拨的手段越来越高明,她快要丢盔弃甲了。   她只好睁开眼闷闷的说:“大人,你还病着呢!”   沈霑见她不装睡了,才侧对着她说道:“你不是说草木无欲,寿不逾岁,人多情|欲,寿逾至百吗?”   他说着话手上并不停,手指弹在她身上,酥酥麻麻的,宁泽心里冒上一股热流,有那么点想背叛自己顺从了,就听到了一声满意的轻笑声。   她这下真生了气,一口咬在他的嘴唇上,她都觉出了血腥味,沈大人还是一声不吭,她只好生着气松开口背过身去。   只留一头青丝空对着沈霑。   好一会,见他不再有动作,宁泽心里有些不甘心,猛然坐起来,爬下床先去点了灯,回过头时也做出一副冷淡的样子,眸光冷冰冰的看着他,期待他能主动开口。   沈霑却指了指她的衣服。   宁泽眼珠转了转,冷淡的表情维持不住,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骗她,到底低头一看,才发现衣服都被扯开了,凌乱的挂在身上,什么也遮不住了,她点灯简直有些“自取其辱。”   她几步跳上床,扯了被子盖住,觉得和沈大人斗她一准儿要完败的。现在只剩下一种手段了,许是夜半,情绪泛上来的也快,她呜咽了两声,真的流下了泪,声泪俱下的控诉道:“你是在嫌弃我吗?”   沈大人抬手给她擦了泪,说:“你主动献身,便不嫌弃你。”   宁泽听了这话想退开,觉得不如泾渭分明来的好,却被他扣的紧紧的,他又说:“我来献身好了……权当赔罪。” 第69章 于飞   狂风响了一阵, 突然下起了雨, 噼里啪啦的,还有雷声轰隆隆的,宁泽觉得自己没听清楚沈大人的话,眼中带了些狡黠之色, 问:“大人,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你再说一遍。”   沈大人是附在她耳边说这话的, 怎么会听不清楚, 但是她就是觉得自己没听清,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眼中闪着亮光看着他。   沈霑没有如她所愿再说一遍,瞧了她一眼,反而说:“你不替我解开衣服吗?”   她的衣服都被扯开了,不解开他的似乎是不公平, 宁泽伸出手,手指如翻花一般灵活的解开了系带, 眼观鼻鼻观心的给他脱了下来, 而后选花瓶似的透着床前小灯的微光上下扫了他一眼。   她嫁过来几个月, 和沈大人同床共枕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么好好的看他还是头一遭,她的脸不受控制的红透了,她觉得有些热, 然而还记得白日他莫名其妙的冷淡,于是故作骄傲的哼了一声。   沈霑笑了笑说:“这次你能看清楚我了吗?”   宁泽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想到那次沈大人让陈大岭抓了只大公鸡叫她起床,她气哄哄去找他时,他也问了这么一句,她当时说自己太小,惹得他笑话她。   她学着他的语气很是淡漠的说:“看清楚了,而且我也不小了,两日前也及笄了,大人你要做什么就做吧。”   她躺着的姿势,像是一条被渔夫钓上岸的鱼,翻着白眼,很是识得形式等着人来宰割。   沈大人很配合她,掀了被子,将她所有衣服全褪了下来,扔掉一件她眼神便闪一闪,最后只剩下一件菱形竹纹的青色肚兜,她有些慌了,抬起手护在了胸前。   她觉得沈大人太讨厌了,果然如拟话本中说的一样,但凡男子哪怕再冷清的都爱好这个。   “你先脱光,再脱我的。”她咕哝着道。   上次在白石茶馆中,她心里就不舒坦,这次不能再这样,再者明明是他白日里莫名其妙的生了气,回来也不同她解释,就要这样,她伤心又生气,推了推他。   她本来想着定然是推不动他的,只能再次稀里糊涂的被风卷云残,然而她一推沈大人就下了床,他举了一盏灯又一盏灯过来。   最后总共七盏灯摆在床前,被他摆成了北斗七星的方位,摆好了他才站在床边说道:“北斗七星呈斗柄状,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他说着将灯变换了一下,斗柄方位指向了他,轻声却认真的说道:“看清楚它的指向了吗?”   这种表达方式太过含蓄,含蓄的宁泽一时转不过弯来,沈霑低头笑了,不同以往的笑,是特意要勾引她的那种笑,虽然是雨夜里,虽然是假的北斗七星,他的笑里却有星光。   宁泽不争气的看呆了,一个不妨被他扯掉了肚兜。   沈大人埋在她颈边细致的亲了亲,亲的她绵绵痒痒的,她忍不住翘起来欲要迎合他,他又抬起头说:“宁泽,你以后莫要再撞到别人了,你同卫风之间早就过去了。”   她点点头,她早就放下了。一世为人便是一世,纵然中间出了差错,她记得所有,这个卫风终究不是她在平阳遇到的卫风了。   到后面她被他挑弄的眼冒星光时,手紧紧抓住被子,最后忍不住攀上他的肩膀,沈大人才解开谜题似的说道:“宁泽,你得知道一件事——”   宁泽被他撩拨刺激的迷迷蒙蒙的,含含糊糊的问:“什么事?”   沈大人在她上方俯视她,轻轻说道:“这辈子你的指向是我。”   她便点了点头,这才明白他摆北斗七星是个什么意思。   等沐浴了一遭清醒过来,宁泽才恍恍惚惚觉得方才沈大人似乎是对他表白了,算是表白吧?她不太确定。   睡下时,她摸了摸他的头发,觉得也是难为他了,沈大人这样一个人,话说到这份上,她应该知足了。   而且方才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浓重的色彩,终于不是那么平静了,不再只是她一个人被动单方面的陷入,她笑眯眯的一下下像是夸奖一般捋着他的头发。   沈霑终于不耐烦的转过身说:“你是觉得还不够,还要我再献身一次吗?”   宁泽倒是无所谓,但是沈大人前天刚昏过一遭,如果再因为她昏过去,那魏老夫人那里她大约永远也翻不了身了,连忙摇了摇头。   既然沈大人都对她表白了,她也不能落后,抱紧他很是直白的说:“大人,两辈子加起来我最喜欢你。”   说完却见沈大人皱了眉,嘴唇都紧紧抿了起来,她有些不解,她是又说错什么了吗?   沈霑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说:“你说的很对,你确实及笄了。”   而后她才知道不冷清的沈大人,她确实……有些承受不住。   第二日一早,她走动起来有些疼痛,看到沈霑神清气爽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服,伸了个懒腰说:“便是心骄意大,也有餍足时,昨日我很是餍足。”   “大人你献身献的好”然而话还未出口,就被沈大人提溜了起来,她以为自己要被扔出去,忙抱住他的胳膊,道:“大人,你做什么,我不出去!”   这时菱花抱进来一套绯色的骑射服,沈霑这才道:“你既然并无不适,今日便随我去打猎吧。”   宁泽嘴角抽了抽,忙拒绝:“我还要去给祖母请安……”   话到这里,她这才想起来又有一只蜜蜂盯上了沈大人,魏老夫人可是安排了好了后着对付她。   她眯了眯眼,挥开揪住她的手,上身紧贴着他,仰头道:“昨夜大人那样对我,虽然超出了我的认知,但总体上来说,我还是喜欢的……”   脸红了红,又接着说:“也疼也满意,但是——”   我满意你,你也不能招蜂引蝶!   只是这话她还没说出口,沈霑冷淡的看了她眼,似乎有些不认同她。   沈大人绕过屏风进了小书房,她有些不解他要做什么,迈了大步要跟上,又嘶了一声,磨的有些疼了,等到了小书房便见他准确无误地走到北墙书架前,扒开了上三左四的书格。   宁泽手伸到半空,想阻止已然来不及……   几本书被扔到了地上,沈霑看到她的脸红成了虾米,这才含笑说:“这里面描写的和昨夜比起来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实她读的这些书也还好,只是因为思想大胆被士族们所不齿,虽然里面有各种儿女情债,但是并没有露骨描写,著书人在诗词造诣上的水准要高出时下的名宿许多。   然而一个闺阁女儿读这些,还被自己的夫君抓到,宁泽有些不知所措。   沈霑从中拾起一本,翻开念了一句:“小生到得卧房内,和姐姐解带脱衣,颠鸾倒凤,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   宁泽低了低头。   沈霑走过去推了推她,似乎是按下了刚才的话,只说:“不早了,快去给祖母请安吧,等下还得出去打猎,到的晚了,猎物都被别人射光了可怎么好?”   宁泽觉得现在形势于己不利,暂避锋芒确实是良策,转头要走,沈大人又在她声后冷声道:“弓高侯府做出来的事,祖母不计较,大长公主却不会轻易饶过他们,你想救他们只有一个法子——”   宁泽只好顿住,垂着头慢悠悠的又转过身。   沈霑瞧了瞧地上横七竖八的书籍,又从中捡起一本来,随手翻开,又念了句:“若是你心中情愿,与我暂效鱼水之欢,我便赦你——”   宁泽觉得自己又不傻,哪里来的这么凑巧,他一翻开就正好看到这种句子,嘴唇勾了勾,也努力做出一副嘲笑他的样子说:“大人不愧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不但品赏过百花,还博览群书!”   小书房的地势稍高一些,视野也开阔,从这边窗格望出去正好能瞧见那栋湖中小楼,跨过两棵大杨柳,沿着浮桥走上去,就能见到阁楼中的那些美人们。   自从陈大岭告诉她那里面住着美人们,之后她就是闹脾气送了些竹牌进去,再没关注过了。   但是每日读书的时候总能看到的,心里总是有些不痛快,觉得自己最多是读了些世人眼中的淫|词艳|曲,而他呢?可是实际的金屋藏娇!   沈霑看她眼珠骨碌骨碌打转,知道她又想到了别处,扔了书又说了一遍:“若是你心中情愿,与我暂效鱼水之欢,我便赦了弓高侯府——”   他走到宁泽面前,抬起她的脸,亲了亲她的唇瓣儿:“你觉得这笔交易划算不划算?”   宁泽是很喜欢他亲她的,凉凉轻轻的,又软又润,她心里瞬间就舒坦了些。   她不信他会对弓高侯府置之不理,毕竟她这个“罪魁祸首”他都原谅了,没道理再难为弓高侯府,但是还是顺着他的话,压下心中的羞怯说:“我昨夜的表现大人不满意吗?”   沈霑很是品了品,又咬了一口她的嘴唇,而后笑了笑说:“还差那么点儿,你继续努力吧。”   ……   宁泽走出猗竹院时已经很晚了,昨日她看到林毓彤时便下定决心学学夸父的劲头,和太阳赛赛跑,然而今日起的是很早,却还是晚了。   她穿了青色的长褙子,上面绣着端庄的牡丹花,头发也梳的一丝不苟,然而她内心却是十分忐忑,慢悠悠又慢悠悠的走到了远心堂。   菱花在后面推了推她,她还是不愿意进去,直到林嬷嬷在廊下射过来一道冷光,她这才宁渝附体似的,乌龟一般挪了进去。   堂屋中,又换了一种新气象,正堂换了一副画,山水小舟,孤雁离群之景,似乎是在催着她快快离去。   林毓彤姑娘果然比她早到了,正语带笑的说:“我在这里面加了山药、葛根、红枣和枸杞,虽然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喝起来口感却好,最是提气益神。”   宁泽行过礼,抬眼看了看那粥,不过是一碗玉米粥罢了,大约魏老夫人山珍海味吃惯了,竟然赞不绝口。   药膳什么的,她也会熬制,她准备借用林姑娘的法子来讨老夫人欢心。   魏老夫人这才抬眼瞧了瞧她,纵然宁泽低着头极力不想让她看到,她还是眼神好的看到了。   宁泽嘴唇红艳艳的,有些微微的肿起,魏老夫人忍不住脸颊一抖,手中的青瓷碗险些跌落。   林毓彤这时也看到了她的模样,关切的问:“表嫂的嘴唇怎么肿了?”   都到了这份上,宁泽也大方了,抬起头笑了笑说:“我住的猗竹院竹子多,最招蚊虫,一不小心就被咬了。”   又站起来正经的拘了一礼:“形貌不雅之处,还请祖母和表妹不要见怪。”   作者有话要说:  小生到得卧房内,和姐姐解带脱衣,颠鸾倒凤,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出自元王实甫《西厢记》   若是你心中情愿,与我暂效鱼水之欢——出自《封神演义》 第70章 近朱   弓高侯府中, 魏萱最近的日子可以说是如鱼得水,这个弓高侯府是她的了,世子韩雪松仕途也终于平顺, 韩劲松最近被打压的默不吭声,两个田氏受到那么“异想天开”的惩罚也是她未曾想到的, 然而过去初时的开心,她的心开始钝痛起来。   前些日子她经常往京郊跑,去看她的女儿韩仪清。这些日子她又不想去了。   时间过去越久她越明白韩仪清是真的不在了,她那个秀外慧中的女儿是真的不在这个人世了,等真的意识到这点, 她便不想去看那座冷冰冰的坟茔了。   可能这也是每个丧女的母亲必然要经受的阶段,她最近总是恹恹的,唯一觉得喜悦的便是庶子韩云舟终于去赴任了,似乎是宁泽的劝说起了作用。   她虽然一直不想承认,但是看着韩云舟成长起来她还是开心的。这样想着, 韩云舟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穿着银灰色的袍子立在堂中,眉目间和韩仪清也是有些像的。   韩云舟叫了声:“母亲。”又自袖中掏出一封信来说:“妹妹托人带了封信回来。”   魏萱听了心中有些奇怪,虽然两家门第差了很多,但魏国公府和弓高侯府相距不远, 有什么话需要写信来说?   信刚启封,庄嬷嬷又走了进来说:“舅老爷到了。”   魏萱、韩云舟忙起身相迎。   魏洵昨日几乎已经肯定妹妹、妹婿两人瞒天过海用了李代桃僵之计,让宁泽代替了韩仪清,但昨日他有事拖在了衙门中, 只得今日一早过来。   他这对双胞胎妹妹才华样貌自不必说的,但都有些命途多舛,这让他每每想起来都觉得难过。   他将昨日所见说了一遍,魏萱紧张的额头都冒了汗,待听到说宁泽被识破了竟然没事才松了口气摊在椅子上。   韩云舟倒是镇定,从魏萱手中拿过信,看了看,见信上说的也是这件事,只是信中只说无碍并未叙述详细。   他看完,顿了顿才说:“母亲不要担心,既然舅舅和表妹都说无事,想来这件事是生不起大浪来了,只是表妹说近来脱不开身,没办法来看母亲,让母亲放宽心。”   魏洵少不得又骂了魏萱一通,但到底是他的亲妹妹,又听说韩仪清亡故了,他自己也悲从中来,更怜魏萱白发人送黑发人,便不忍心再说了。   中间情由宁泽不说,他们也猜不出,又猜测了一阵,韩云舟道:“我过几日去一趟魏国公府,亲自去见一见表妹,再问一问便是。”   魏洵点了点头,稍倾韩云舟送他出门。   韩云舟再折回屋中时,垂首半天,道了一句:“母亲,还有我在。”   说完也没敢看魏萱的表情,有些赧然的走出了堂屋。   再说弓高侯府的四姑娘韩仪琲最近日子过的有些辛苦,她母亲被剥夺了掌家权,她也被禁了足,传递给徐呈的书信也一直收不到回信……   她有些怀疑是大伯母魏萱故意拦截了她的信,但她现在有苦难言,只能生受了。   今日趁着魏洵和魏萱说话的空档,她溜进了魏萱院中的书房,翻了翻并未找到书信,又悄悄离开,换上小厮衣服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   ——   魏国公府远心堂中,宁泽站在堂前,摸了摸肿起来的嘴唇,觉得沈大人折磨人的法子挺多的,面对这样的沈大人她也只好“大言不惭”了。   她刚睁着眼说完瞎话,魏老夫人身边伺候膳食的两个丫头打起了帘子,几个十三四的丫头端着膳食上来,之后厨娘又进来介绍了一遍菜色,魏老夫人还没有让她走的意思。   这是又要留她用膳?   宁泽想如果自己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志向,应该站起来说:“祖母,我夫君还在等着我回去呢!”   顺便还能气一气林毓彤姑娘!只是她又不是大长公主,不敢这样做,只好乖乖的跟着魏老夫人移步到长桌前。   魏老夫人是个喜静的,便是连她嫡亲的儿媳四夫人都很少陪着她用膳。   满院的丫鬟婆子走路都是悄没声的,用膳时更是极其安静,昨日被留下宁泽都没敢认真吃,生怕弄出点声音,哪怕筷箸碰到盘沿都要惊一惊。   也不只是她,昨日在席的几个姑娘除了七姑娘沈宜慧别的恐怕都是不自在的。   她便想起大长公主前些日子告诉她前事时咬牙切齿的样子,撇开公父沈焕不谈,魏老夫人这个人其实不太容易相处。   一水儿烧制着缠枝纹的素白小碟中,摆着精致的菜肴,或油润或素淡,宁泽昨日忙碌了一夜其实饿的不行,今日想着日后若是每日都被留下来用饭,纵然面对着林姑娘,她也不能“食不下咽”了。   然而“大刀阔斧”的吃了几口,魏老夫人和林姑娘就放下了筷箸,她也只能被迫放下。   等丫鬟们都收拾好了,林毓彤才扶着魏老夫人出了门在长廊中缓缓走动,长廊下挂着画眉鸟,啾啾鸟鸣,大约是远心堂唯一的生机了。   林毓彤说:“姑祖母,过两日便是中秋节了,我尝试做了葡萄味的月饼,做的不好,今日也带来了些,您可不要嫌弃。”   说着话对侯在身后的丫鬟招了招手,那丫鬟捧着一个食盒,食盒上面还系了绣带,打开后是一码齐的小月饼,皆成莲花状。   很是用心!这让宁泽心里咚的不轻不重的响了一声,这么一对比她似乎过于随心所欲了些,没有认真计较过什么,也不会讨好人……她摇摇头觉得可能不好相处的其实是自己也不一定。   这时国公爷沈让揪了几个兵崽子过来,一行七八个人被他用一根绳绑着手,你推我打一路闹哄哄的走了进来。   魏国公致仕后仍然每日去兵部溜达一圈,也时不时去到东城的教练场亲自训兵,大约最近教导年轻人上瘾了,时不时会揪些不上进的出来,让他们在魏老夫人面前耍耍身手,驯猴一般。   宁泽从嫁过来,统共见了这位国公爷没几次,每次他一见她,必然笑呵呵慈爱的叫她声:“五孙媳妇儿。”   这次是她的身份暴露后头一次见到这位国公爷,就是不知道……   “五孙媳妇儿,过来过来”他对着宁泽招招手。   宁泽松了口气,也笑呵呵的跑过去。   魏国公就眯了眯眼,宁泽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那又如何呢?难得能有个这么有生气的孙媳妇儿,还挑剔什么,不然闷死他那孙子么?   他指着那七八个半大小子说:“五孙媳妇儿,我和你说,现在的少年人是越来越不上进了,偷奸耍说投机取巧没一点正形,霑儿小时候可不这样,天份比这群小崽子们不知高出多少,还勤奋……”   “霑儿是谁?拉出来比比!”七八个人中有人打断了他的话。   他抓的这些少年人大多是世家子弟,都是十五岁左右的年纪,最是少年心思异动的时候,看到一个稍微美丽的姑娘总是急于表现一番,更何况现在院中一院子俏龄的丫头,还有两个十分美丽的小娘子。   自然受不得侮辱!   魏国公一听,乐了,挨个拍了他们的后脑勺一下,骂道:“霑儿是谁?真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   又对宁泽招手说:“来来,五孙媳妇儿,你来告诉这群小崽子们霑儿是谁?”   宁泽笑了笑,也不觉得幼稚,瞬间挺直了身板,同魏国公一样摆出一副自豪的样子,带了十分的气势说道:“我夫君单名一个霑字,是现任的吏部尚书兼任文渊阁大学士!”   ……   林毓彤看着前方这一幕,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是多余的了,来的早,却错过了时机。   经魏国公带着那几个小子一闹,宁泽和林毓彤一起走出远心堂时,都已是巳时了。   林毓彤是个沉静的姑娘,话不多,除了面对魏老夫人时语笑嫣然的,私下的样子有些像表姐魏时枟,但要比魏时枟更圆融些。   两人出了月洞门,林毓彤笑盈盈的叫住宁泽,也递给她扎着双喜结带的食盒说:“表嫂,表哥成亲这么些日子,我一直在守孝不方便过来。现在出了孝期,这两日便一直想去拜会表嫂,却一直忙着没能去成,这盒糕点权当赔罪了,改日我再过去拜会。”   按理何必她开口,宁泽该是请她过去坐坐的,她现在住在魏国公府中,她这个“主人”原该招呼她的,然而宁泽只是让她身后的丫鬟接过食盒,而后对她说:“多谢表妹。”   后面再无多言,没有顺着她的话说请她过去坐坐,转身便走了。   林毓彤愣了半天,有些琢磨不透宁泽的行事,她想过去宁泽院中也不是为了偶遇表哥,只是想实际观察一番,看一看他们之间是否有情,她好知道是退还是进。   她摇摇头觉得自己失策了,应该直接准备好礼物登门拜访的。身后丫头问她要不要回住的妙叶院,她摇摇头,转身上了拱桥去往沈宜慧的小重楼。   近来秋高气爽,沈宜慧爱上了秋千架,院中搭了一个又一个,她站在上面高高扬起又荡下,宁渝坐在她旁边的秋千上,和坐在石凳上没有差别,纹丝不动的。   林毓彤笑着叫了声:“七表妹。”   旋即拍了拍丫鬟手中的食盒说:“你还不快下来,我给你带了吃的。”   林毓彤手艺好,简直比精研厨艺的厨娘都好,沈宜慧一听忙缓缓收停了秋千,跑过去急慌慌拆开食盒,拿起一个便塞进口中,便嚼边说:“好吃。”   林毓彤陪着这两个小姑娘玩了一会,才说:“方才在姑祖母哪儿遇到了五表嫂,表嫂看起来有些不开心……”   沈宜慧听了很是忧伤的叹口气说:“祖母……唉,祖母这次有些生气了,五嫂后面要难过了。”   林毓彤“哦”了一声,装作不知的问道:“姑祖母是为何生气?”   关于宁泽的事儿是嘉宁长公主透露给她的,嘉宁之所以说给她听,她自然明白是想让她做个出头鸟,但她却不是那么不慎重的人。   沈宜慧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了,打起了马虎眼,笑呵呵的叫了宁渝喝茶吃糕点。   林毓彤又叹口气说:“不知道五表哥是不是也在生表嫂的气,我今日早晨看到表嫂的形貌不太好,有些憔悴,像是没睡好。”   宁渝正小口嘬着糕点,听到这里顿了顿,稍倾又端起茶,喝了一小口。   沈宜慧却是连连摇头,一副看透了什么似的样子,拍拍林毓彤说:“怎么会,五哥连五嫂落个泪都心疼的不行……”   她想起宁渝刚来那日,她在母亲四夫人院中看到的景象,那日在毓秀院,五哥抱住五嫂细声安慰着,她想起来还有些脸红。   她简略的同林毓彤一说,林毓彤却是沉默了,她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学习了十几载似乎是学岔了。   她手握了握,有些不知所措。   ——   小丫头绿意在猗竹院门口张望了半天,终于看到了宁泽的身影,忙着急迎上去,说道:“夫人,世子都等了您半天了。”   宁泽饿的肚子咕咕叫,觉得这祖孙俩真能折腾人,她要是会个分|身术,一边一个是不是就好了?   气还没生起来,转而又想绿意在这里这么急慌慌望着是不是代表沈大人也等的着急了?这是觉出她的重要性了吗?   她这边美滋滋有些志得意满的进了院子,却见沈大人正躺在廊下的藤椅上似乎是睡着了,阳光洒在他身上,有些暖。   宁泽弯腰轻手轻脚的靠近,想走到他身边吓他一吓,他却时机掐的正好,她刚到他就睁开了眼说:“走吧,是时候出门了。”   宁泽忙拉住他的衣袖,手指缠了缠说:“我饿了……”   说完低头踢了踢花盆中掉出来的小石子,然而之后很是静默了一会,稍倾,她恍然大悟一般抬起头,觉得沈大人不会是误会了什么吧?   忙解释道:“我是真饿了,在祖母哪儿没吃饱,我们吃个饭再去猎场吧?”   说完就见香柳端了饭食上来……   宁泽眼睛睁了睁,又睁了睁,震惊了!这次似乎真的是她误会了!   沈霑将饭食一样样摆好,才清清淡淡的道:“这才过去多大会儿,采阳补阴也不是这个补法,你这样也太禽|兽了。”   “谁禽|兽了?”   宁泽声音大了些,她以前不这样的,都是被这位沈大人带坏的,一句话都能品出九重意思了! 第71章 目下   宁泽话音落地时, 沈霑轻轻笑了,凤眼与麒麟冠都发出了一点辉光,是润泽之光, 像水一般浇熄了宁泽心里那点无名火。   宁泽这才注意到他穿上了骑射服,一身艾草色的白泽五毒纹的罩甲, 头发高高束起,露出麒麟的两只脚冠住额发,银质的发饰衬的面如瑶华,让人望之有夺目之感。   他嘴角还含着笑,不再是冷清如肃的样子。   她围着他转了一圈, 心里不由赞叹,沈大人之风姿,便是丹青妙笔也不能构画一二。   她有些可惜沈大人因为早早做了官,不曾出现在各种诗文交流会上,不然雅名定然要比陈嗣冉高出来许多。   沈霑垂目看了她一眼, 见她摇头晃脑,和旁边的竹子一样东倒西歪,眼睛中带着亮莹莹的光彩,在上下打量他。   “欣赏完了吗?”   他问的很自然,仿佛别人欣赏他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他说完落了座, 宁泽撇撇嘴也跟着坐了,紧跟着又仰起脸说:“我也不差的!”   沈霑如她所愿上下扫了她一眼,她忙凑过去说:“大人觉得我怎样?”   “勉强……”他刚说出两个字,宁泽用手抓着一只蒸饺塞进了他口中。   桌上摆着五色的水晶蒸饺, 还有清淡熬成靡靡的素粥,宁泽吃了几只蒸饺,喝了粥,沈霑也陪着她用了些。   就这样在猗竹院的长廊下,疏影横斜中吃着饭,宁泽心里突然就涌出来许多满足感,饭食吃到口中都有了些甜蜜蜜的感觉,此时无比感叹自己比旁人多了些一往无前的勇气,也感叹上辈子曾经无所求的给他取过药造就了机缘,这才觉得一路或无奈或被迫走到今日值得了。   除了沈大人口中的那句“勉强”,别的都很完美。   在她的猗竹院中终于不用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她放下勺子问:“大人,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李暄可有妥协?”   “不曾。”沈霑淡声回道,他觉得宁泽太磨蹭了,又拉着她起来,说:“吃好了吧,吃好了就快去换衣服。”   她却扭扭捏捏的不肯走,又是一幅非要听到答案的样子,沈霑想了想也不能总是拒绝她,便道:“李暄和沈宜鸳沆瀣一气害人,让他妥协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宁泽点了点头,李暄又要害她,她也是生气的,自然不希望他好:“但是,总是要先取到半味莲才是。”   她因为问不出沈大人上辈子是怎么离世的,就更怀疑沈大人是被毒死的,不然问什么不说?   沈霑这才道:“前世那些事儿,他被挂上墙头也算抵消了,今生他又做坏事自然也要让他走投无路,总不能辜负了你的药。”   宁泽还想再问,他却不说了,只道:“你再等两日便有结果了。”   她进屋换衣服时走动间身体还是有些不舒服,她毕竟才刚刚十五岁!宁泽认真觉得沈大人是故意要折腾她,估计还是为了那朵小白花在生气。   换好衣服她却不急着出去,而是让采苹研墨,画了一幅画。   宁泽从堂屋中走出来,扒着门问:“大人,为什么一定要带我去打猎?”   沈霑面色平静的说道:“早就告诉你了我弓马娴熟,让你去见识见识,顺便打几只野兔子,给你补补身体。”   她手伸出去,将画轴递给他:“大人,你看看这个——”   沈霑看她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笑意,知道她又生出了鬼主意,接过画轴刚打开,宁泽又道:“大人,我生肖属虎。”   沈霑低头瞧了瞧,批评她:“画技太差了!”   那画中画的是一只叼着海棠花的小老虎,花的样子还好,老虎画的有些像猫……   虽然画技很差,管用就成,不用骑马就好,宁泽躺在马车中心满意足,哄人嘛,她还是会的。   ——   远心堂中。   魏国公在让他抓来的小崽子们表演五禽戏。   远远的看到魏老夫人面色淡淡的,脸上连个笑模样都没有,他走上前,劝道:“霑儿都不计较,你何苦自己和自己较劲。”   这是在说宁泽的事了。   魏老夫人睨了他一眼,觉得这个国公爷一辈子都活的心宽,便是沈焕的尸体被抬回来的时候,他也一副天命如此不可违拗的样子。   两厢事在心里一撞,她冷冷的看着魏国公道:“这口气怎么咽的下!她若是真的韩仪清也就罢了,谁承想她是宁泽,而且竟然和阿呈那个混小子私奔过,这种事你让我怎么不计较!”   魏国公却是叹了口气,说道:“焕儿的事你计较到现在,不过是两边怄气,于事无补,你可不要再重蹈覆辙。”   魏国公虽然也不喜欢大长公主,但是当年沈焕要出征他也是支持的,像他们这种武人谁还没点热血。   七八个少年人在翻跟斗打圈儿,魏老夫人看见这些朝气的年轻人更觉得眼涩,怒道:“什么重蹈覆辙!别说她活着,便是她死了我也绝不与许她同焕儿合葬,这是覆辙吗?”   又语声严厉的说:“我就是要她是个外人,我就是要让霑儿不认她这个母亲!”   她虽然在发怒,声音却还是压的很低,不愿意被这群小崽子们听到。   魏国公见她想歪了,忙解释道:“我是怕你拉了毓彤丫头出来,最后闹的和霑儿离心,到时候你可找谁哭去!”   又说:“你纵然心中有气,也不要拎出毓彤丫头来折腾五孙媳妇儿,平白的给毓彤丫头希望,这不是害了她吗?”   魏老夫人听了却是沉默了,只能说时机都太凑巧了。   三年前她就想着把林毓彤嫁给沈霑,然而林毓彤的祖母,也就是她的大嫂却病故了,这事便搁下了。   她原想着等林毓彤守孝完便把她定下来,谁承想,前些日子沈霑突然想起了他早年定下的韩仪清,这亲事是沈霑私自定下的,她都不记得还有这门亲事。   魏国公见她还是不松口,便把宁泽同徐呈、李暄、沈宜鸳之间的事说了一遍,魏老夫人一听果然满脸讶然之色。   魏老夫人是个掌家的好手,但在这些事上却向来不敏锐。   魏国公道:“老四媳妇都知道这件事了,只有你还蒙在鼓里。要我说五孙媳妇儿虽然做了错事,却也是被人骗了,而且知错能改,她性子又活泼,最适合霑儿不过。”   沈宜鸳的心思魏老夫人也不是一无所觉,光是七丫头沈宜慧都明里暗里说起过几次了。只是私奔这件事竟然是这么个起因,却是她没有想到的。   如今这么一听,更是觉得大长公主教导出来的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糊涂   良久,魏老夫人才说:“国公爷的意思我清楚了,我不再难为她便是了。”   其实她何曾难为过她?不过是让她脸对脸的和林毓彤吃了两回饭。   ——   韩仪琲穿着小厮的衣服,整个人灰扑扑的,衣服有些薄,秋风瑟瑟吹的她有些冷,她已经在信国公府门口蹲了一整天了,都没有见到徐呈出来。   据她了解,徐呈是个活泛的性子,极少待在公府内,每日都是要出门走动的。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一整天也没有看到人影。   落日后,她才从信国公府门口离开,心里想着明日再过来守着。她因出来的急,身上并没有带银两,她又不能回去弓高侯府,怕回去了就出不来了,只好典当了腕上的一只手镯,而后住到了客栈里。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她便又来到了信国公府门口,守到快午时,终于见一个清俊的少年走出了信国公府,韩仪琲忙高兴的追了上去。   “阿呈哥哥,阿呈哥哥。”   她叫了两声,徐呈才停住了步子。   徐呈回过头,眉头微微皱着,看着她。   韩仪琲扯了扯衣服,她典当了玉镯后又去成衣铺买了件鹅黄的罗衫,现在看徐呈这么看着她,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庆幸他昨日没有出门,不然让他看到自己穿着小厮衣服,委实不雅。   徐呈记性好,满京城权贵家的姑娘只要见过一次,就能准确无误的称呼出来并和她打招呼。   他出生好,又是少年人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有一两个仰慕者也不奇怪,他倒也耐心的说道:“韩四小姐,你我虽然见过几次,却也算是素昧平生,你这样称呼我恐怕不妥。”   韩仪琲愕然的抬起头,眼中瞬间涌出浪花,这大半年他们书信往来都是这么称呼的,现在怎么成了素昧平生了?   她哀哀怨怨的道:“我家出了事,大伯母罚我禁足,我收不到你的回信,只好逃了出来。”   徐呈还在为宁泽的事感到焦灼,他还没有理清楚,此时出门是要去见李暄一趟,不想再搭理韩仪琲的胡搅蛮缠,有些冷色的说道:“什么书信我并不知道,我还有事,你且回家去吧。”   韩仪琲一听有些慌了,从袖中掏出书信,展开给他看,徐呈看了一眼,上面用词酸腐之气甚浓,他就是骗人也不会写这种东西出来……   想到这里,他却是呆了一呆,去年他为了哄骗宁泽,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写这些东西,文辞自然比韩仪琲手中的好上许多。   他道:“韩四小姐,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但是这些信不是我写的,你且放手,我还有事要忙。”   说着掰开了韩仪琲的手,力气有些大,推搡的韩仪琲跌坐在地上,他看她十分可怜又有些狼狈,又吩咐小厮扶她起来。   他对姑娘家一向也是很和善的,除了宁泽。宁泽太大胆了,不像是闺阁中养出来的姑娘家,他对她总是凶巴巴多一些。   时到今日他终于有些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然而似乎为时已晚了。   ——   明日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一大早院中就有些吵闹声,几个大丫头画了彩灯,正吩咐小厮挂起来。   菱花最独特,她吩咐的人是陈大岭,陈大岭板着一张脸,估计又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了。   守在外面的小丫头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忙跑着去告诉采苹,采苹带着人进来要伺候宁泽洗漱,却被宁泽拦在了外间,里面沈大人还睡着。   昨日她被沈霑拉着去到了猎场,原以为就他们两人的,谁承想还有好些大人带着夫人也到了。他们到的晚,她又是新嫁给沈大人不久,很是被各家夫人打趣了一遭。   她去到净室梳洗完,略喝了杯茶,便又往远心堂去,心里想着今日应该是要比林毓彤姑娘早到了。   到了远心堂,大门口正遇到魏国公,魏国公看见她似乎很开心,笑着对她说:“五孙媳妇儿,你正经的同你祖母认个错,她是个心软的,很快就能原谅你了。”   宁泽点点头,她也正有此意,虽然此中情由不能解释清楚,表表忠心什么的总是不错的。   到了屋中果然还没有其他的夫人小姐,她陪着魏老夫人在院子中溜达了两圈,各位夫人小姐都来过了,包括沈宜鸳都过来了,她还是没有见到林毓彤。   到现在厨娘也没有上来摆饭,看样子林毓彤不在,魏老夫人今日也不准备留她用饭了。   宁泽想了想,跪在魏老夫人面前,说道:“祖母,我身无长物,对我夫君之心却是日月可鉴……”   她还有一堆粘腻的话要说,绿箩却走过来对着老夫人福了一礼道:“老夫人,表小姐生病了,让丫头过来传话说,她怕过了病气给您,先家去了,等好了再来拜见您。” 第72章 清雾   昨日林毓彤去了趟小重楼, 听沈宜慧说完,心里就空落落的,一时无所适从。   她自小到大见沈霑的次数不多, 却也知道他素来对她们温和,却是同谁都不亲近的, 便是和他血缘最近的沈宜慧,也只是偶尔得他提点一两句罢了。   她仿佛也看到了沈霑抱着宁泽的场景,然而却又不太能想象他那样一个人抱着一个姑娘该是怎样的样子?   到了晚上她没吃什么东西便睡下了,又生气又伤心,早晨起来头昏昏的, 是真有些生病了。   几个丫头见她坐在窗前一动不动,提醒她:“该去给老夫人请早安了。”   她却摇了摇头。   窗外是一片杏林,当年此处开院的时候,他们年龄都还小,笑闹着四处选院子, 因为杏树被称为风流树,国公爷看到这片杏林有些不喜,吩咐人砍掉。   沈霑当时跟在后面说:“绕坛红杏垂垂发,依树白云冉冉飞。昔年孔圣也曾在杏坛开讲,祖父何必因为今人的只言片语就要摧害生灵呢?”   她听了这话抬起脸去看, 见沈霑同魏国公边走边说话,说的是家常闲话,她却上了心,便选了此处。   每年她都有几个月要住在魏国公府中, 这些年这个妙叶院几乎是她的第二个家。   她越想越有些伤心,伏在桌上呜呜哭了起来,丫鬟们吓得手忙脚乱,她却实在忍不得了……   五岁多的时候,魏老夫人说了一句:“彤儿我看着很是喜欢,将来配给霑儿却是最好不过了”,她的母亲便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从来都是拿她当未来的国公夫人对待的。   家中请的教习嬷嬷也是中宫退下来的老嬷嬷,另外还有刺绣、厨艺、琴棋书画等……十多年来她每日都在学习,幸苦却也甜,如今却都变幻成了泡影。   前些日子她听说表哥成亲了,本来死心了,她好歹是承宣布政使家的女儿,不可能给人做妾,然而经嘉宁长公主一说,魏老夫人又有意借着她敲打宁泽,她以为魏老夫人是怕有辱门风,不好发落宁泽,毕竟宁泽是御封的一品诰命,上了名册的。   她以为魏老夫人会慢慢处置了宁泽,然而这些都是她以为……她唯一没有想的一种可能竟然成真了。   丫头们见她哭的伤心,都是急的不行,林毓彤平日沉稳又宁静,她们照顾她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她这种样子,一边安慰着她一边想抬起她的脸儿给她擦泪。   林毓彤被迫抬起头来,果然满脸泪痕,呜咽着说了一句:“我好糊涂啊……”   她确实是糊涂,堂堂的魏国公府,权势滔天,若是没有五表哥护着她,宁泽怎么可能还活着?哪里有不好发落的地方,完全可以做到秘而不宣。   林毓彤边哭边想:第一次也就罢了,为何给了她希望,又让她失望呢?   她哭了一阵,才让人给远心堂传话,收拾好便家去了。   ——   绿箩说完“表小姐家去了”,看了眼宁泽又说:“表小姐走时,眼红肿肿的,似乎是哭了一场。”   魏老夫人想起昨日魏国公的一席话不免叹气,又沉声对宁泽说:“你跪好,我有话问你。”   宁泽不敢违拗忙跪正了,她已经想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磨的魏老夫人没有耐心或者她真有了孩子,想到这里她忙摇了摇头……她还没有信心能照顾好一个孩子。   她摇头的幅度虽小,魏老夫人却是看到了,又叹了口气,有些拿她无可奈何了。   一来是沈霑护着她,她不能罚她做什么;二来是她即便罚了,这个姑娘也不放在心上。   然而魏老夫人还是觉得生气,她有好些话要问,首先她就不明白沈霑怎么会放过她,沈霑口中说什么“情根深种”、“甘愿被戏”,简直是把她当成小孩儿了,她会信这话才怪!   魏老夫人道:“你且说说,霑儿是什么时候知道你是宁泽的?”   又问:“你是叫宁泽吧?”   宁泽缓缓的、规矩的点了点头,口中道:“回祖母,大人他一早便知道我是谁。”   魏老夫人既然能这么平和的问她了,想来这件事也差不多能揭过了,宁泽想了想准备模糊一下前世今生,老实回答道:   “祖母可知前些日子石榴院中住进去一位神医?他是昔年的宫中圣手张惟,此前他一直隐居在苗疆一带,我偶然遇到了他,从他手中拿到了雪染白交给了大人。”   “后来我又告诉了大人张惟的下落,这才将他抓了回来。”   宁泽说完有些羞愧,前世确实是如此不假,今生却全都靠沈大人的记忆和卫风才抓到张惟的。   魏老夫人听了眉目微凝,放下了手中茶。张惟这人她也曾在宫中见过,前几天沈霑昏倒时她也看到了他,但当时记挂着沈霑,便不曾问。   此时听宁泽这么一说,魏老夫人便都明白了,原来眼前这个姑娘有恩于霑儿。   她忍不住又长叹一声,觉得机缘巧合之处并非人力可以更改的,她又问了几句,宁泽都一一回答了,不多时她挥了挥手道:“你起来吧,回去吧。”   宁泽一走,绿箩赶紧又给她捧了杯热茶过来,林嬷嬷这时问道:“小姐这是准备不和少夫人计较了吗?”   魏老夫人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沈霑和魏国公都不当回事,她再难为她又有什么意思,徒增欷歔罢了。   然而宁泽毕竟算是“有功之臣”,她可以得饶人处且饶人,有一人却是不能放过了,她对林嬷嬷说:“你去把她叫过来吧。”   ——   沈宜鸳这几日一直等着魏老夫人发落宁泽,然而一日平静过一日。   昨日她去到大长公主府,忍不住问了问,大长公主才告诉她,沈霑早就知道一切。   她觉得不可能,实在难以置信,五哥如果早知道怎么会饶过宁泽?   今日早晨过去给老夫人请安时,她遇到了沈宜慧,沈宜慧见她眼底乌黑,嘲笑了她一番,末了说:“大家都夸你才貌双全,还给你起了个 ‘小洛神’的雅号,但是你怎么还没有我活的明白呢?”   往常沈宜慧同她说什么,她都是要言辞雅致的反击回去,一准儿让沈宜慧尝到哑口无言的滋味,她张口要说“总比东施效颦的无盐女要好一些”,话到嘴边改成了:“我怎么活的不明白?”   语音低微,竟然带了些虔诚询问的意思。   沈宜慧看了她一眼,她觉得自己起了层鸡皮疙瘩,想要远远离开她,却被她挡住了去路。   沈宜鸳又固执的问了她一遍,沈宜慧只好道:“五哥是谁?我们这些人加起来也比不过他的心思啊,什么事肯定比我们早知道早明白的,五哥既然都娶了五嫂,肯定是喜欢的,你怎么就是不相信呢?”   沈宜鸳的手搭在墙上,把她困在了圈中,沈宜慧忙矮了矮身子钻了出来,见她失魂落魄的,也不忍心再和她斗了……   沈宜鸳这样想着,不大会儿就到了远心堂,刚到长廊上,魏老夫人就喝了一声:“跪下!”   她来不及想,忙应声跪倒。   她跪了半天,午时三刻时,她都晒的口干舌燥了,魏老夫人才从屋里走出来。   魏老夫人瞧了沈宜鸳一眼,沈宜鸳穿着杏色的罗衫,上面苏绣大团花,往上那张脸是一等一的容色,然而光长得好又有什么用?   魏老夫人道:“你可知错!”   沈宜鸳垂着头,自认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无论到了那里都能大放异彩,但是错,她不知道自己有何错?   “你诱使徐呈陷害别人难道不是错?”魏老夫人沉声问。   沈宜鸳没想到魏老夫人竟然知道了这件事,她连连摇头辩解道:“祖母我没有,是阿呈他……”   她想说是徐呈误会了,却又存了一丝侥幸,她望着魏老夫人不知道她对五哥的心思……   然而魏老夫人道:“你那些心思尽早收起来!几年前公府扩建,新建了些院子,宜修在我跟前说了些好话我才放你进来住,这些年你表面老实,内里做的事却太过龌龊。”   “祖母,我没有,我纵然喜欢五哥,却从没有做过……”   话到这里她又打住了,此刻才忽然意识到,嫁进来的是宁泽,那韩仪清应该是死了,那她的死和她相关吗?   话到这里魏老夫人顿了顿,沈宜鸳毕竟也在她身边好几年了,多少有些感情,她其实也有些心痛,缓了一会,平和却也不容反驳的说道:“你今日便收拾好东西离开吧,此后不准再踏入国公府一步!”   沈宜鸳抬眸看了魏老夫人好一会,觉得她一定是说笑的!   她颓然摊在地上,良久才踉跄着站起来,抓住魏老夫人的袖子,平日的冷静尽去,然而终究被挥开了。   ……   沈宜鸳被魏老夫人逐出魏国公府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采苹听到之后立时留下了眼泪。   她一路跑着进屋,还没看到宁泽,就漾开了声音:“小姐,真是恶有恶报,小姐在天之灵终于可以瞑目了。”   然而转过屏风,却见小书房中不止宁泽一个人,沈大人也在,采苹吓到了,慌忙跪倒请罪。   沈霑正拿着《九章算术》给宁泽讲解,宁泽也在认真听他说,其实她学习能力还不错,然而在状元面前总是不够看的。   采苹一向谨慎,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莽撞,宁泽走过去拉她起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采苹不敢抬头,低声说:“六小姐被老夫人赶出了府。”   她说着又流下许多眼泪,宁泽拍了拍她,又安慰了她两句,才让她下去了。   宁泽回过头笑着说;“大人,刚才那道题我算出来了,人得二钱、八分钱之一。”   她说完又坐到沈霑旁边,想继续听他说,这两日她学着学着也得了些趣味,更觉得沈大人是个宝库,有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感觉,很想跟着他多学学。   沈霑却扣下书,走到绣着仙鹤的软塌上,施施然躺下说:“不教了,我累了。”   这才教了她多大会儿,就累了?宁泽腹诽,觉得他不是个好的老师,她转身去院中揪了颗毛毛草在他脸上撩啊撩的。   却被沈大人捉住了手腕。   方才采苹闯进来说话时,他看到宁泽长舒了口气,此时拍拍她的后背问她:“怨气散掉了吗?”   宁泽愣了愣,重重的的点了点头,这才忍不住说道:“表姐是个豁达的人,她临去前曾嘱咐过我,让我不要计较前事,我便也没想过要对付沈宜鸳。”   她说完起身,走到旁边的小书格边提了坛酒过来,给沈大人倒了一杯,推给他说:“我要长篇大论前总是爱喝点酒的,大人陪我喝吧。”   待看到沈大人三杯酒下肚,她这才将沈宜鸳和韩仪琲联合谋害韩仪清的事说了,沈霑听完眉头皱了皱,又接了她倒的酒,问她:“你真没想过要对付沈宜鸳?”   宁泽也喝了几杯,脸颊上已经晕上了薄红,笑眯眯的说道:“想过。”   只是还没找到光明正大对付她的机会,沈大人就知道了一切。   她又给沈大人倒了一杯酒,继续笑眯着眼看他喝了,到最后她说了很多话,酒喝的也不少,沈大人喝的更多,已经醉倒在罗汉床上。   宁泽笑了笑,心想沈大人也有这一天!然后扒开他的衣服上下其手个遍,才觉得将这几日沈大人发作给她的小脾气消去了。   又想着被他咬肿的嘴唇,发了狠扑上去想把他的嘴唇也咬肿了,咬着咬着却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梦中觉得有人抱着她上了床,而后伏了上来,她闻到凉凉的气息,便也放下心任他施为。   沈霑觉得宁泽喝醉了酒还是有点意思的,软!然而自作聪明想灌醉他,恐怕是不能。   他一点点挑开她的衣衫,又一点点撩拨的她情动。身下的人打了个机灵迷蒙的睁开眼,慢慢清醒过来。   宁泽感知了下,皱着眉说:“怎么还没好?”   她说着话坏心的动了动,让他滑出了些许,然而又被深深的沉入了,她闷哼了声,抬眼见沈大人面色沉静的看着她说:“你跑什么?”   他那双眼睛还是清雾雰雰的,宁泽有些生气,都这种时候了,他怎么还是这么冷清的样子!   她觉得委屈的不行,她喝了酒就容易控制不住情绪,哭道:“你倒是也装出个享受的样子给我看看啊?不然我老觉得是木桩子在戳我!”   “……”   沈大人便僵住了,宁泽哭着磨蹭了下。   磨蹭完虽然还挂着泪,却忍不住面露得色的看着他。   里面以“轻动干戈”回应了她,酥□□痒麻麻瞬间爬遍了全身,宁泽忍不住呜咽一声,伸出手想要勾他时,沈大人却推开了她。   沈霑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抽身出来去了净室。木桩子吗?那他选择退而结网。   宁泽拢着被子坐起来,有些难以置信,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每次都输,她有些难以忍受,又开不了口求他,这次她有些自作孽不可活了……   长夜漫漫,空虚寂寞冷,宁泽披被而坐,此时心情形容不来。   不远处,沈大人独坐窗前钓鱼中…… 第73章 星华(补齐)   窗外, 月亮已经爬上中天。沈大人已经走了出去,不知道去了哪里。   宁泽忍不住想了想浮桥上的那座小楼,越想越觉得自己似乎立身于凄风苦雨之下, 小风吹的刺骨,小雨淋的心凉。   心中的那股燥热早已平息, 她将自己裹成蛹状,倒头躺下,然而神思却异常清明。   沈霑这一出去,惊动了守夜的香柳,她看见卧房中点亮了一盏小灯, 在外间问道:“夫人,可是有事吩咐奴婢?”   “没事,你去睡吧,”宁泽闷在被子中说。   香柳听着声音不对,她们这些惯常出入正房的丫头, 只有采苹和菱花是宁泽带过来的,她想了想有些不放心,还是叫了采苹过来。   采苹听她说沈大人半夜离开了,心想着许是沈大人同她们小姐闹了脾气,因为没有什么大的动静, 她没当回事儿,反而觉得小闹怡情,走到屏风前问道:“小姐可是睡下了?可要奴婢进去给您吹熄了灯?”   宁泽“嗯”了声,她才走了进去, 见宁泽裹在红彤彤的薄被中,只露出头顶一圈头发,不由得低头笑了笑,也没吹熄灯火,走过去蹲在床边说道:“小姐一向大方,怎么这次和自个儿生起了闷气?您惯常挺会哄人的,这次何必同世子怄气呢?”   宁泽一听,气劲儿又上来了,露出头说:“不能老哄他,他现在都得陇望蜀、贪得无厌了!”   她语气凌厉,难得认真的样子,采苹愣住了,宁泽又盯着窗外明月气哄哄的说:“求生不易,求死却是容易的很,死了的人一干二净,活着的人却不能形如死人!我不能将自己揉圆搓扁成他喜闻乐见的样子!”   采苹见她说的信誓旦旦的,以为她同沈大人有了什么大矛盾,也不敢再说什么,忙好言劝慰她莫要生气,给她吹熄了灯,让她睡了。   只是第二日一早,沈大人便回到了猗竹院,她偷偷瞧了瞧沈大人的面色,清雅淡然的,十分正常,不像是闹了大矛盾的样子。   寻常夫妻都会产生些口角,床头打架床尾和的,采苹觉得她们表小姐是不是想的有点多?怎么还扯上生生死死了。   沈霑过来的挺早,宁泽还迷迷糊糊睡着,有人轻轻拍她的脸,她愤怒的一巴掌挥开才慢慢睁开眼,便又看到了那张蒙着清露似的的脸,一如往常一般,仿佛昨日什么事也没发生。   在粉饰太平上,她是永远也比不过沈大人的,也是,他年龄本来就比她大出来许多,前世活的又比她长久,控制言行喜怒上自然比她好,宁泽忽然转过头,冷淡的问:“沈大人,您上辈子活了多大年纪?”   她眉毛一动,沈霑便知道她又琢磨出了小心思,又听到她的称呼,觉得有些人真是善变,前几日还叫他哥哥,现在就成了冷冰冰的沈大人,不过也无所谓。   他离开床边,坐到对面太师椅上,闲闲的说:“还好,尚未白头。”   宁泽如今见不得他这种万般皆下品,读书也不高的世外态,讽刺道:“沈大人活那么久,宝刀犹未老真是可喜可贺!”   这种比喻,又如此阴阳怪气,沈霑知道她是真生气了,也板着脸道:“你昨夜睡的如何?”   宁泽嚯的坐起来,还拢紧了被子,一点儿也不想让他看到,嘴角微勾扯出一个冷笑说:“自然有些焚心之感,比不得大人是根定海神针。”   她说完又不争气的红了脸,反观沈大人施施然的很,还点了点头,然后便走出了卧房。   今日是中秋佳节,魏老夫人免了她们的晨昏定省,宁泽说了沈大人一通,虽然没占到便宜,心里也舒坦了几分,倒头在薄被中又睡了个昏天黑地。   直到传来一阵肉香味她才睁开眼,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院中有人生了火,上面架着一张网,正在烤肉。   丫头们听到动静忙进来伺候她梳洗,她收拾好后跨到外间却愣住了,堂中摆着三张红漆的圆大鼓。   沈大人这时手里端着一碟烤肉走了进来,上面撒着薄荷叶,虽然还是早晨,不宜食油腻,但是看着闻着都十分清香,宁泽忍不住瞥了好几眼,心里却想沈大人端盘子还是头一遭看见。   沈霑指了指几张大鼓,温声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老是吊着你让你气竭了,是我不对。”   宁泽狐疑的瞅了他一眼,这是在给她认错?又见沈大人眉毛微微皱着,脸上表情虽然还是淡淡的,但似乎是有那么些内疚?   宁泽挺了挺胸,觉得气顺了些。   沈大人又走过来牵起她的手走到院中,指了一个地方给她看,宁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有块石头下面压了一双鞋。   沈霑语声轻柔的说道:“昨夜是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今后必不会了。”   宁泽又挺了挺胸,觉得火气往下游走,不多时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了。   沈霑这时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脸,又说:“这是我那日猎到的野兔子,刚刚给你烤的,鲜而不腻,你试一试。”   这般接二连三的示软,让宁泽有些不可置信,她整个人已经十分熨帖了,她觉得沈大人哄人的手段也比她高明许多,她总算是扳回来一城,心满意足的笑了。   而后从他手中刁起一块肉,想了想总该回赠他些什么,扯着沈大人俯下身,在他耳边悄悄说:“大人,我再也不使坏了,以后……”   后面的几个字细微的只有沈大人能听到,她说完红彤彤着一张脸。   沈大人亲了亲她,回了她句:“言出必行,你可莫要后悔,我等着。”   吃早膳时,她把那盘野兔肉扫了个精光……饭后她又跟着沈大人算了会账本,趁沈大人喝茶的空档,她到院中活动时,瞅了那块大石头一眼,远远看着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走近瞧了瞧,良久,宁泽眼角忍不住抽了那么一下,那块石头下面压的是一双绣花鞋!说什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还是讽刺她自己砸了自己。   她蹲下将绣花鞋捞了出来,转身想去质问沈大人,想问问,她怎么就差一点了?怎么就勉强了?但回过头已经撞到了沈大人怀中。   他走路总是悄无声息的,让她防不胜防,她气的锤了他一拳,沈霑握住她的手,看着她慢慢说道:“祖母纵然说你这一年不是妻,不是妾,在我心里却不是的,我两辈子只娶了你一个,自然会好好爱护你。”   他这话来的有些突然,宁泽听不得软话的,尤其从沈大人口中说出来的,想质问他的话就噎住了,她低着头问:“真的两辈子只娶了我一个吗?”   却又想,为什么是爱护?把护字去掉岂不是更好。   她可还记得上辈子沈大人身边美人环绕的,莺莺燕燕,不胜枚举,她气闷闷的又说:“你这话哄骗小姑娘也就罢了,我可是亲眼看过你站在万花丛中,难不成还真的片叶不沾身吗?”   沈霑低头见她蹙眉垂眼一副哀怨的样儿,也不管是不是在院中,抱紧了她,手扣在她的头发上说:“今生不是清清白白的留在你这儿了吗?”   宁泽被他骗了太多次了,有些不相信他,仰起脸一副泪盈于睫的模样,轻轻问道:“大人,你说的可是真的?”   沈霑放开她,指了指她手中的绣花鞋说:“你翻开绣花鞋看看?”   这时风吹了起来,眼前墨发朱袍的沈大人让宁泽心里的弦又拨动了下,她觉得自己有些不争气,被沈大人勾着一点点沦陷,现在便是和他相斗,也是她自己生气更多。   她依言从绣花鞋中掏了掏,掏出一张涴红笺纸,她打开一看,上面有四句小诗: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   宁泽红了脸,笺纸拿在手中了,竟然还有些不敢相信,怕问出口沈大人又回她一句:自作多情。   沈霑叹口气,也觉得自己逗她逗的太过了,柔声道:“你不是问我觉得你怎样吗?此四句诗是我对你的回赠,你可满意?”   良久,宁泽似是思考了半天,又似呆楞了半天,才红扑扑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八月正是桂花飘香的季节,迎风送来馥郁的桂花香,花香环绕,还有绿竹摇曳,让此时情景更添柔情,沈霑想,现在这张网应该是结的牢固了,鱼儿是跑不掉了。   果然宁泽娇娇柔柔的靠近他,细声细气的说:“昨日夜里是我不对,不该说大人是根木桩子,我以后不会再使坏了,不但不使坏,我还……”   她把他拉着低头,像偷了腥的猫似的贴在他耳边又说了一句。   沈霑轻轻拍了拍的头,觉得两世才遇到这么一个这么合他心意的人特别不容易,上辈子他不知道,不然会把她从卫风手中抢过来的,就卫风这人,还不是他的对手。   他心里这样想,却笑了笑,回了宁泽一句:“你羞不羞。”   吴青石站在一边好久了,见他们动手动脚的,他不好上前打扰,他有要事要禀报,急的打转转。沈霑也早看到了他,便对宁泽道:“今日街上热闹,我让人带着你和五妹,七妹去外面逛逛,晚上我回来再陪着你拜月。”   吴青石见他走过来,这才上前道:“大人,宁王朱宸濠在南昌叛乱了。”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他们移步到屋中。   前世时宁王朱宸濠,是在正德十四年杀巡抚孙燧、江西按察副使许逵,他举旗说明武宗荒淫无道,集众十万数,帅舟师下江,攻安庆,欲取南京。   如今早了三年。   沈霑进了书房,提笔写了一道折子,道:“我去一趟吏部,你将这道折子送进翰林院,让他们拟好了,连夜送到庐陵县知县王伯安手中,擢升他为汀赣巡抚,让他举兵勤王。”   王伯仁这人吴青石还记得,先帝在时他屡次上书,献策平定农民起义,不过都未被采纳,吴青石有些怀疑他可以不可以。   沈霑笑了笑,王伯安这人是个大器晚成的,过不了几年便会有阳明学说盛行,他这次必建奇功。   吴青石拿着折子出门,刚走到院中却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五弟……”   他看到平时温婉的大小姐沈宜修跌跌撞撞的跑进猗竹院来,有些形貌不整,脸上泪痕满面。   宁泽正在铁网前翻着野兔子肉,看到沈宜修哭的妆容都花了,走路都有些不稳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先叫了声:“大姐。”   沈宜修闻声看向她,口中道:“五弟在何处?”   她像风似的扑过来,扑势有些猛,宁泽身后就是铁架子,被她一扑向后仰到。   吴青石站的远,想救已经来不及,却还是向前冲了过去,幸好有一个朱色身影先他救起了宁泽,只是那人的胳膊却和铁架子来了个亲密接触。   沈霑扶住沈宜修,又捞起宁泽,带着她远离了些铁网。   他也没管手臂伤的如何,心里有些不悦,淡声问沈宜修:“大姐怎么这般慌慌张张?”   沈宜修看到沈霑终于心里安定了些许,哭道:“五弟,你救救呈儿,呈儿他……” 第74章 兰艾   宁泽没心思理会沈宜修的哭喊, 她看到沈大人艾虎五毒纹的朱色袍子烧焦了一块,忙抓过来看了看,问道:“大人, 你怎么样?”   又叫丫头拿了剪刀过来,只是她还没动手剪开, 沈大人已经豪放的将那一角衣衫撕了下来,宁泽看的眼睛一红,这般粘皮带肉的撕下来,不疼吗?   被他扯开的地方,红彤彤巴掌大一片, 掉了一层皮,已经肿了起来。   沈宜修又道:“呈儿他……”   “大姐看不到大人受伤了吗?”宁泽有些不耐烦的说了句,然后拉着沈大人进了屋,又让丫头去抱药匣子过来。   沈宜修被她这一声吼,吼愣了, 顿住了哽咽,呆了会儿才跟着她们进屋,进去的时候,宁泽已经拉着沈霑坐在杌子上,在轻轻吹着给他上药。   动作轻柔细致, 而沈霑也低头看着她,眼里有溶溶如月般的笑意,看的沈宜修一愣,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   等包扎好了, 她看到沈霑轻轻抚了抚宁泽的头发,很轻声的同她说:“无碍的。”   沈宜修想起前几日在西次间,沈霑笑着对母亲和祖母说:我已情根深种,甘愿被戏。再看眼下情形,她有些担心沈霑会不会救她的呈儿。   沈宜修又瞧了宁泽一眼,觉得眼下形式有些尴尬,她不知道宁泽现在对徐呈是怎么一种看法,她怕宁泽一给沈霑吹枕边风,沈霑再也不管徐呈。   而且他们已经成了夫妻,她看着沈霑对宁泽是有些情谊的,她更怕沈霑不但不救徐呈还会害他。   她早就让徐呈逃走,他偏偏不听,前两日还来负荆请罪,据他说是被踹了一脚,前事都消尽了。   如果能听她的早走了,就不会有今日的事了,她很是后悔,当时应该誓死胁迫他离开的。   沈霑看了眼缠缠绕绕扎的十分丑的手臂,宁泽显然没怎么照顾过人,给他上药时虽然极力放轻了,偶尔却又控制不住力道的戳一下,好在他忍痛能力好,全程没吭一声。   他这才看向沈宜修问:“阿呈他怎么了?”   沈宜修是个软绵的性子,总是话未出口泪先流,哭着说:“弓高侯府家的那个丫头她害了呈儿,呈儿他的眼睛看不到了……”   宁泽听到弓高侯府四字愣了一瞬,便明白过来,沈宜修口中的那个丫头说的应该是韩仪琲了。   前些日子她回弓高侯府时,韩仪琲追出来,拿着徐呈写的信给她看,她当时看了信,那并不是徐呈的字迹。   她怀疑是成国公府的宋楚文故意使计陷害韩仪琲,想到这里她轻嘲的笑了笑,去年寿宴时她没有置落水的宋楚文于不顾,这次她虽然看出来了,却选择作壁上观。   若是换做前世她纵然讨厌韩仪琲,知道她做了错事害了表姐韩仪清,也大约会揪着这件事同她折腾到底,就事论事,一桩归一桩,而不会不告诉她那信并不是徐呈写的。   如今这样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进步还是退步了,总之是选择了一种让自己舒服的方式在这个世道活着,她已经不乐意多想了。   沈霑问:“到底出了何事,大姐这般哭着我怎么听的清楚。”   他还要去到衙门中,实在不喜沈宜修这般一咏三叹的表达。   沈宜修稍微收敛了些情绪,才道:“弓高侯府的那个丫头口口声声说呈儿骗了她,在门口没日没夜的守了整整三天,今天一早吼着说呈儿明明看到了她却装作看不到她,那不如眼瞎了好,她就”   “她就一杯水泼到了呈儿脸上,不多时呈儿就看不到了。”   沈宜修说完捂着脸又呜呜哭了起来。   韩仪琲竟然还有些玉石俱焚的胆气?宁泽先是感叹,之后又有些不解。   韩仪琲在信国公府守了三天吗?她一个小姑娘溜出弓高侯府三天就没有人去找她吗?而且那杯水必然是□□,那她手中的□□是从哪儿来的?   她觉得自己这两日忙着应付魏老夫人,晨昏定省不敢稍懈,应该是错过了什么,疑惑的看向沈大人,问道:“大人,弓高侯府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沈霑瞧了她一眼,才道:“你也不是很糊涂。户部侍郎韩劲松被革职了,这两日弓高侯府正乱,没有人注意到她也正常。”   他最后这句拖长了些语调,说的意味深长,宁泽品了品,琢磨出了些东西。   沈宜修还想说什么,却被沈霑打断了,他道:“阿呈现在可是在祖母的远心堂中?”   沈霑一向见微知著,沈宜修有些赧然,点了点头。   宁泽也明白过来沈宜修所求为何了,果然听沈大人叫了顾山岳进来,吩咐道:“你带着大小姐去石榴院找张惟。”   沈宜修一走,沈霑才看向宁泽,见她面色平静,并未因为他让张惟去救徐呈产生什么怨怼之色。   他却还是开口问道:“不恨徐呈吗?”   宁泽摇了摇头,讨厌,不愿意看到,恨却不至于。   她抬头看了沈大人很久,才说:“我小时候救过一个人,后来那个人又因我而死,兜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老天爷很会开玩笑,但是,大人,我放下了。”   她长舒一口气,笑着又说了一遍:“我放下了。”   只有这种时候,她的脸上才会多出许多安然沉静,像一个活了两世的小姑娘,一笑之间却又不失活泼。   沈霑坐在她对面,也认真看了她一会,觉得她虽然是无奈之举却也未必不是真的放下,言道:“我纵然讨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但是这世间多一个改过向善的人总比杀了一个坏人要好。”   他又对着宁泽笑了笑说:“比方我这种,改过自新还是能造福一方百姓的。”   “老王卖瓜,大言不惭!”宁泽很是大胆的回了一句。   她嘴上这么说,不过是要回敬沈大人一直以来对她的“嫌弃”,这些日子她一直在观察,像沈大人这种目下无尘的人,其实谁他都看不进眼里,做好事还是做坏事对他都是一种选择。   她觉得他可能只不过是上辈子挑乱了天下,这辈子换一种活法罢了。   沈霑笑了笑并不同她计较,拍了她的发顶一下,将她的发髻弄的歪歪扭扭,这才道:“之后我会把徐呈送到岭南做县令,十年内不准他归京,十年应该足够他悔过了,不够的话那就二十年。”   宁泽便想起了还在烧火的大小田氏,沈大人随随便便一句话真是能定人生死。   她忽然觉得自己最近似乎又大胆了些,总是忘记他是谁,今天还对他发脾气了。   沈大人应该是真的有事,说完这些换了衣服,便立刻走了。   沈大人走后,宁泽没去找五姑娘和七姑娘,而是换了衣服,准备去弓高侯府一趟。   她到了功高侯府的时候,正碰上韩雪松和韩劲松,这二人正从大门中走出来,韩雪松看到她笑了笑说:“泽儿,你来了,仪琲出了点事,我要同二弟出去一趟,你且先进府去,我回来再同你说话。”   宁泽知道他们兄弟俩应当是接到了消息,去往信国公府救韩仪琲,点了点头应是,并未多言。   刚走进院子没多久,魏萱便接到通传迎了出来,一看见到她便开口道:“沼沼,你可是吓死姨母了,你就写了一封信告诉我们身份被戳穿了,也不解释清楚,可是让我们提心吊胆了好些天,云舟原想着过去中秋节去找你一趟,幸好你过来了。”   她被魏萱迎着进屋,同她解释了几句,用了回答魏老夫人的那套说辞,把这茬揭过,她才道:“我来便是让姨母放心,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今后弓高侯府不会有危险了,只是大长公主那边却还是要防备些。”   魏萱不解,又问:“大长公主是沈大人的母亲,怎的要防备她?”   她问完又自我解释道:“难不成她还在因为你的事在生气,也是,她也是一位母亲,我以后避着些就是了。”   大长公主和沈霑之间的纠葛她却不好多说,过了会,宁泽才问她:“韩仪琲偷偷溜了出去,姨母不知道吗?”   魏萱摇了摇头,她是当家主母,走失了一个小姐,她怎么会不知道?她虽然恨韩仪琲,关她禁闭,却也没想着故意让她流落在外。   在宁泽面前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直言道:“是世子爷不让找的,没想到才过了三天就出了这等大事!”   宁泽心里冒出来的那点想法便落实了,韩仪琲一个姑娘家哪里能弄来这么毒的药,她想韩仪琲手中的□□应是韩雪松给的,慈眉善目的人也不都是软柿子,作为父亲韩雪松终于是肯出手了,只是为时已晚。   她同魏萱说完这些,又让她放心,不多时便赶回了魏国公府。   此时魏国公府最热闹的地方当属远心堂了,正在准备晚宴的丫鬟婆子因为突发的事无措的站在院子里。   正房中,屋内摆设被扫了一地,那副孤鸟离群的画也被打落了。   徐呈跪坐在地上,因为深受打击,不让人靠近他。   宁泽进去时,他问了声:“谁,是谁来了?”   自然不会有人回应他。   徐呈瞎了,张惟说能救但终究会损失大半目力,对于十六岁的徐呈而言大约是灭顶之灾了,沈宜修忍不住又在远心堂哭了一场。   徐呈到底是魏老夫人的曾外孙,他现在这种情况,魏老夫人也不太开心,中秋节宴便也没有多少欢腾的气氛。   宁泽不过和几位姑娘夫人,互相笑闹着喝了几杯果酒,待月亮升起来,设了香案对月一拜,又分吃了月饼,这节日便过了。   她领着丫头们回来的路上看到各处都挂着各种小彩灯,难为大家费心一番却都没尽兴,真是浪费了。   沈大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无聊的又翻出了账本来看,其实也不无聊,秋收刚过,她陪嫁的田产又盈利不少,她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开心笑着。   有人抽走她的账本,烛火中她看到的一张脸带着些许夜霜,语声很冷淡的问她:“这账本有什么好看的?比不得我库房的万分之一。”   他库房的钥匙,他在宁泽及笄那日给了她的。   沈霑又压低了声音,有些生气的说:“不愿意教你便是因为这个,让你克制还真克制了,从我这里学习了,然后算盘打得贼响,你这是准备逃跑到哪里去?”   宁泽愣了愣,沈大人以往都是淡然的,这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形于色的发脾气。   她觉得他是故意的,故意做给她看,后面肯定有什么等着她……是不是又在钓她?   沈霑说完牵起她道:“走吧,跟我去一个地方。”   宁泽很顺从的跟着他走。   此时是花好月圆的中秋节,沈大人却在“生气”,一路走向的地方让宁泽不愿意动了,千金锤似的坠在后面,得了空就要逃跑,然而园林小径磕磕绊绊,她跑不快,最后是被沈大人拖着过去的。   前面是座浮桥,浮桥上有座小楼,是她送过竹牌的小楼,然而小楼黑漆漆的,再没有三三两两的灯火。   似乎早已人去楼空。   宁泽终于不跑了,站定思考了一会,看向沈大人。   她一直记挂着他的伤臂,忍到现在才摸了摸,皱着一张脸问:“还疼吗,大人?”   沈霑这才笑了,说:“现在称心如意了吗?要不是看着你年龄小,不会这么让着你。”   其实沈大人原不必如此,白日他送她那首诗她已经觉得很足够了,宁泽抬起脸看他,对自己很是“灰心丧气”。   她真是没办法把眼前这个眉目如画的人当成生杀予夺的沈霑看。   她觉得日后她还是让沈大人揉圆搓扁好了。 第75章 徐呈   空荡荡的屋子正中, 矗立着一座铁笼子,窗户上都糊了纸,屋中黑漆漆的。   韩仪琲被关在铁笼子里, 整个人蜷缩成团,她有些害怕, 脸埋在膝间,不敢抬起头看四周。   她觉得全身都已经麻了,内心生出许多惶恐来,不再是因为黑暗害怕,而是觉得有什么攫住了她的心, 各种不好的想法纷涌而至。   她越想心里越着急,又因为置身于黑暗中,觉得时间异常的漫长,她本来满怀希望的等着他们过来问她,那时她会告诉他们:我手里有解药, 如果徐呈去我家提亲,我就把解药给他。   她知道这种方式不好,嫁过来定然会被婆母嫌弃,可是她没办法了。徐呈用几封信骗了她,怎么都不肯承认那信是他写的, 她追着他问,哭着将信拿给他看,他却冷淡的说信不是他写的。   不是他写的还能是谁写的?她拿着信指给他看,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给他听, 徐呈却皱着眉说:“我曾经是写信骗过别人,骗她是骗了,但是姑娘你,我还不至于特意写信骗你。”   徐呈语气还是温和的,却让她气的止不住发抖,什么叫不至于骗她?不是骗她那她现在是在做什么?在他们家大门口同他拉拉扯扯着玩闹吗?   徐呈一走,她忍不住蹲在墙角哭了起来,有人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她抬起脸看到是个长相十分标致,但是衣衫却普普通通的小妇人。   近来黄河又起水患,有流民入城,这两日时不时有人和她一起蹲在墙角,她嫌弃的很,从来都是远远躲开他们,这个倒不一样,看着干净。   有护院看到她们,许是觉得有碍观瞻,出来轰她们走。   那小妇人应是看到了她和徐呈之间的纠缠,好言劝慰了她一番,又说:“看你心仪的这位公子身份高贵,他这样的人,姑娘你这般死缠不放是无用的。”   韩仪琲正伤心,正是需要人劝慰的时候,她便开口问道:“那该如何去做?”   那小妇人便给她生了个计谋,但她觉得小妇人出现的太巧合了,她心里狐疑不决,后来便匆匆拜别了这位小妇人。   两日内她又堵了徐呈两次,得到的回复是一样的,后面那次他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对她说:“不是每个人都值得我骗,也不是每个被我骗了的人我都会可怜她,你这两类都不是,别再闹了回家去吧。”   她这才又想起那小妇人的话,觉得有时候有些手段还是要用的。这些年她跟着沈宜鸳也学了不少,沈宜鸳说,这世间最稀奇的物品都在当铺中,当年沈宜鸳给她害韩仪清的药也是在当铺中换取的。   她想自己去买的东西总不会出错的,她摘下所有首饰进了多宝楼,将首饰拍给掌柜,言明了来意,那掌柜笑了笑,便给了她一个药匣子。   她虽然兑好了药,放进了竹筒里,但是也想着先坦诚的再同徐呈说一说,她不相信自己会落得和宁家那位姑娘一样的下场。   毕竟信中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字里行间的感情岂是能骗人的?   然而今日一早她推开小厮,扯住徐呈说:“你只要现在承认了,过往我都不计较了,我还是会对你好的。”   只是徐呈却袍袖一挥,轻轻便挥开了她,脸上带了冷淡矜傲之色,冷笑着说:“大约是我惯常和善惯了,你们总是忘记我的身份,什么蝇营狗苟的东西都往我身上塞。韩四小姐,我明确告诉你,我徐呈不屑骗你。”   那不屑两个字,刺痛了她,让她觉得自己活成了个笑话,吼道:“这明明是你写的,你混蛋!”   徐呈又笑了笑,眸光却冷冷看着她道:“韩四小姐,你——还不值得我混蛋。”   她都气哭了,其实也没考虑太多就拔开竹筒,将毒水泼了出去。   她是一时气急,泼出去也就后悔了,看着徐呈疼的滚在地上,她慌了,忙上前去扶他,却被人抓了起来。   ……   黑暗中,韩仪琲终于抬起脸来,还是满室黑暗,她拧了拧铁栏杆,就她那点力气自然憾不动分毫。   又过了会终于进来几个人抬起了铁笼子,俱都垂眉底眼的,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但至少是有人来了,刚才她都以为他们要一直关着她,生生把她饿死。   她有些迫不及待想见到管事的人,谁都可以,她要告诉他她可以救徐呈,只要他能娶她就可以。   韩雪松、韩劲松正垂首立在信国公府的堂屋中,信国公徐良坐在太师椅上,他素来是个严谨的人,讲究律法,从不徇私,但是见到他们,他却说:“呈儿眼睛若是好不了了,我会效仿陛下建豹房,将野兽和你们家那位姑娘一起关进笼子里。”   语声淡淡,话里的意思却足够让韩劲松这个做爹的胆寒了,他拜伏在地,沉声道:“国公爷,这中间定然是有什么误会,小女虽然愚钝,却不是……”   他想说韩仪琲胆子很小,做不来投毒的事,可是前几年她曾经给侄女韩仪清下过药。   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来来回回这毒那毒,都没点新手段,都是因为这些后宅夫人间的阴私毁了他的仕途。   但这毕竟是他的女儿,他顿了顿又说:“便是审问犯人,也得呈堂审个明明白白才是。”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喊:“爹爹,救我,琲儿在这里。”   他回过头见韩仪琲被关在铁笼子里被人抬了进来,像是关了只野兽一般。   她伸出一只手来,想要勾住他,一张小脸满面泪痕,皱皱巴巴好不可怜。   韩劲松又气又心疼,上前抓住她的手,有些怒气上涌,觉得信国公做事太过分,却也不敢指责,只看向韩仪琲问道:“琲儿,你且说清楚此中前因后果,莫要隐瞒。”   韩仪琲忙将徐呈这半年多一直和她书信来往的事说了,从身上掏出信递给韩劲松看,又十分着急的说道:“阿呈哥哥怎么样了,国公爷,我有解药的,你快放了我吧。”   韩劲松手里拿着信,也没心思管韩仪琲这般背弃礼教与人私通了,痛心的问:“你就是因为这些,才泼了徐世子?”   韩仪琲点了点头,这些难道还不足够让她生气吗?   韩劲松觉得心灰意冷,半天才说一句:“你同徐世子有书信来往,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或者你母亲。”   韩仪琲羞的低下了头,她怎么敢说啊,要不是现下她身不由己她还是不会说的,她母亲小田氏一直不支持她嫁给徐呈的,总觉得她高攀,而且小田氏曾经还想着让她做韩仪清的随嫁。   韩雪松却是被信国公请着落了座,他一直看着什么也没说。   “需要拿呈儿平时的字帖来做字迹比对吗?”信国公终于开了口。   韩劲松摇了摇头,又重重的磕在地上说:“下官有愧,养出这等女儿,只求国公爷能饶她一命。”   何须比对啊,韩仪琲明明白白的掉进了别人的陷阱里,妻子小田氏老是骂韩仪琲蠢,这次她真是蠢的毁了自己!   韩仪琲却是睁大了眼睛,有些不解为何情势直转急下,她在铁笼子中站了起来,连声叫着“爹”,韩劲松生怕她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忙呵斥了她一声,又说:“琲儿,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信并不是徐世子写给你的?”   “怎么会?”韩仪琲有些呆住了,却见韩劲松痛心的看着她,那痛心刺的她清醒了几分,慢慢的让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心里像是被什么敲开了一个缺口,有水灌入,憋的她快要窒息。   她心慕徐呈,收到信的时候正是她和宋楚文相斗厉害的时候,她想宋楚文家世好又怎样,徐呈终究是喜欢她的。   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信是假的,她怔愣了半天才抬起头怯怯的问:“爹,这信是……假的吗?”   她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跪在地上的韩劲松,直到他叹气轻轻点了点头,她才觉得有什么千金重物敲中了她,然后有什么轰然倒塌,让她如坠冰窖。   韩劲松又问她:“那毒是谁给你的?”   韩仪琲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宁愿徐呈是骗她,哪怕骗了再抛弃她都好,至少那些信是他写的,她颓然的瘫坐在铁笼子里,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韩劲松又问了一遍,她还是没有反应。   这时韩雪松走了过来,蹲在韩仪琲面前,柔和的道:“琲儿,徐世子因为你眼睛看不到了,我们总得找到真凶。”   韩仪琲这才有了点力气说:“我有解药……”   说完却又意识到既然是陷害她,那她手中的解药会不会也是假的?   好半天她才开口道:“毒粉是我在多宝楼换取的。”   信国公又让人传了多宝楼的掌柜过来,那掌柜却说药是两日前有人典当在他那处的,问起来典当人的样子,那掌柜说:“是个长相清丽的小妇人。”   “你们当铺开门做生意,不会验货吗?”信国公一拍桌子,是真的愤怒了。   什么信,什么小妇人!这是有人设了连环计害他孙儿!   那掌柜吓得忙跪倒,他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何事,只道:“国公爷,小人开门做生意这么些年,一向小心翼翼,那毒我找药师验过,确实是奇毒。”   韩劲松心里升起点希望,又问:“那解药可曾验过?”   掌柜忙点头,道:“验过,也是真的。”   韩劲松忙问韩仪琲将解药放在何处,又恳求信国公派人去取药,不多时派去的人回稟说,韩仪琲说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了,解药已经不知去向。   这时外面有人通传,说世子爷回来了,信国公才站起来,大踏步走向屋外,却见沈宜修哭着扶着徐呈走了进来,他心里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而徐呈眼睛上敷着红纱,嘴唇紧紧抿着,短短的时间,他已经有些不像那个恣意的少年人了,信国公看的心中一痛,问道:“呈儿的眼睛如何了?”   语声已经带了颤音,信国公府三代单传,他没了儿子,要是孙子再不好了,留下他这么个老人又有什么意思?   沈宜修哭着将徐呈的情况说了。   韩仪琲也哭了,连连说着:“我错了,我错了。”   ……   过了几日,徐呈已经不像初始那般难以接受,至少他还能看到,现在他已经觉得眼前有了蒙蒙之光,不再是前几日那样暗黑一团了。   这几日韩仪琲还是被关着,信国公大约是想让他出气,一直等着他处置她。   想起韩仪琲,徐呈笑了笑,笑的有些恍惚,他觉得这大概就是他的报应了,果然苍天谁也不会放过。   那日张惟给他治了眼睛,陈大岭走到他旁边说了一句:“世子爷,一直以来你都错了,六姑娘喜欢的不是李世子而是我们大人。”   那一刻他的心情……大约是觉得自己荒唐吧,真正的荒唐。   他眼睛看不到,心思却突然安宁下来,这几日觉得神思清明了许多,他想了想下了决定,他说:“祖父,放了她,让她自生自灭吧。”   ……   又过了些日子,成国公夫人登门,不久后徐家去宋家提亲了,信国公世子徐呈同成国公府的大小姐宋楚文定了亲,门当户对。 第76章 夏虫   刚过去中秋节, 宁泽又忙碌起来,过不了几日便是魏老夫人的寿辰了,今年不是整寿, 不用像去年似的大操大办,又因宁王之乱, 从简了不少,但是也要费不少心思。   好在她虽然不是个有条不紊的人,做事也算有条有理,又有三夫人,四夫人帮衬着她, 几日来已经把寿宴所需要的东西还有戏园子、远心堂都布置好了。   两日前,也就是八月二十二日,正德帝率万馀官兵南下亲征,一些朝臣也紧随其列,沈大人也跟过去了。   宁王这件事宁泽也有印象, 前世是由汀赣巡抚、佥都御史王伯安举兵勤王,本来只用了四十三日就平定了叛乱,却因为皇帝南征的缘故,有佞臣江彬建议将宁王放回鄱阳湖再由皇帝生擒,这么一放, 耗时半年之久才又将宁王抓了回来,致使江西民乱四起,又加之旱灾,当年可以说整个江西省是饿殍遍野了。   正德帝玩到这里还不尽兴, 又从江西东巡至江南地带,所到之处要求百官戎装步行迎驾,稍不如他意,便随意折辱官员,更甚者正德帝还扮作强盗入室抢劫,只为玩乐。   佞臣江彬更是大肆敛财,甚至闯入私宅强抢民女,致使江南民怨沸腾,平阳王李睿也是趁此机会借着去除奸佞的名号,举兵北上,于次年十月杀了正德帝,天下三分也是由此开始。   幸而今生终究是不一样了。   宁泽坐在水榭上,旁边菱花绑好鱼饵将鱼竿递给宁泽,陈大岭站在水榭的廊柱旁,眼观鼻鼻观心中。   宁泽放好鱼竿,又搬了块石头压住鱼竿,陈大岭面色动了动,钓鱼全靠手感,这样能钓到什么?   宁泽走到他面前,问道:“平虏伯江彬是不是已经死了?”   陈大岭愣了愣,才点头道:“前些日子,锦衣卫指挥使姜淮举证了他,已经将其抄家灭族,夫人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几个月前她问沈大人如何看待天下人,沈大人回她有情而生万物,既然对万物有情又怎会让黎民百姓置身于水深火热中?她都记得的事,沈大人自然早就防患于未然了。   宁泽瞅了菱花一眼,又看了看陈大岭,心中一笑,却板着脸说道:“你们不准动我的鱼竿,你们俩在这看着,我要过去找七妹妹,若是我回来还没有鱼儿上钩,就罚你们俩钓一整天的鱼。”   陈大岭这个人太钝了,菱花虽然跳脱却是个害羞的丫头,自那日她替两人定亲以来,两个人都没独处过,宁泽说完,转过身才笑眯眯走了。   她确实是要去往小重楼,前些日子沈宜慧抱了瓶梅枝过来,她便想着回赠些什么,只是她自己出了事,一直耽搁了。   前两日她开了沈大人的库房,进去便下了一跳,一幢三层的小楼塞的满满当当,这还只是沈大人的私库,若是整个魏国公府她不敢想,她从中挑了些沈大人用不着的女儿家的首饰锦缎等准备送过去给几位姑娘和嫂嫂。   她先回了猗竹院,让采苹备好东西,出来准备去往小重楼时,却见到一人站在院前的拱桥上,他眼睛上蒙着红纱布,不似往日张扬恣意的样子,反而多了些温润。   宁泽不愿意再见到徐呈,他今生受到了惩罚,而她自己前世那样死了,这下真的算是再无牵扯了,唯有那死去的人像是和她开了个玩笑,因她生因她死,她也准备放下。   她这次没再躲开,旁边扶着徐呈的小厮提醒了他一下,徐呈才开口问:“你身边可有旁人?可否让她们都退下,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说。”   他似是知道宁泽不会听他的,又道:“舅舅中了毒想必你是知道的,其中有一味药在宋家手里,你要是想取到还是跟我过来吧。”   宁泽不太相信他的话,前世沈大人应该是从宋家拿到这味药了的,唯一缺的应该只有李暄手中的半味莲。   只是……徐呈如今和宋楚文定了亲,宁泽想了想还是跟了过去,但还是不放心,到底让采苹还有两个嬷嬷一块跟在后面。   到的地方有些隐蔽,是个爬满藤蔓的小亭,枝叶横蔽的,午后的阳光都照不进来。   徐呈又让小厮退下,才笑了笑道:“我手中并无那味药,不过舅舅已经查证成国公贪腐罪证,相信不日成国公府为求自保,会将此药双手奉上。”   宁泽觉得同他置气都是浪费时间,转身便走。   身后徐呈叫了她一声,她未停留继续前行。   徐呈道:“我眼睛看不到了,才知道什么是目中无人,我以前是荒唐——”   宁泽脚步顿了顿,倒不是想听他说什么,而是觉得若非机缘巧合,她应该在家庙中孤独终老,哪里还能给他当面悔过的机会。   徐呈又道:“我知道你是个万事无忧的性子,并不适合这偌大的魏国公府……”   他话音很轻,被一阵女子笑声掩盖了下去。   是两个人在说话,紧接着宁泽听到:“此处距离猗竹院不远,五妹刚从外祖家回来,同五弟妹还不熟悉,该去多走动走动。”   说话的是老三沈霖的夫人小吴氏,她口中说的五妹是沈霖嫡亲的妹妹沈宜君,沈宜君姑娘似乎不太乐意,小声的回道:“我不愿意同她亲近的。”   小吴氏一愣,面上带了些不解,问道:“为何?”   沈宜君红了脸,低下了头,这半年她都住在江宁的外祖家,回来后见魏国公府还是一如往常的样子,却也有了小变化,她和七妹都讨厌的沈宜鸳被赶出了公府,而她五哥沈霑成亲了。   沈宜君又道:“我也知道五嫂是谁了,她毕竟曾经和徐呈不清不楚过,我觉得还是少和她接触好。”   小吴氏却不当回事,笑道:“你五哥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这点上你可是不如七妹了。”   沈宜君撇撇嘴,她可不乐意和沈宜慧那个傻丫头比。   说来也是巧,那日中秋节晚上,她因为不善饮酒,喝了几杯果酒便有些薄醉,且又因徐呈之故过了个稀里糊涂的中秋节,心情也不太好,一边走着消散酒气,一边看着沿路的花灯。   却偶然看到五嫂在小径上便勾住了五哥的脖子,软的像一汪水似的,几乎都挂在五哥身上了,虽然是晚上也不该如此不知羞!   她想到这里羞的不行,慢慢将这些说给了小吴氏,又抬起头道:“我说这些话三嫂莫要笑我,我觉得五嫂是靠着些狐媚手段讨了五哥一时欢心,终究不长久,天下间没有一个嫡妻是她这个样子的。”   小吴氏听不下去了,笑的前俯后仰,笑的沈宜君莫名其妙,小吴氏捂着肚子又道:“我的五妹呀,照你说一个嫡妻该是怎样的?”   沈宜君被她笑的有些急了,有些生气的说:“以色侍人终究不长久,女子应当矜持守礼,自重其身,用些惑人手段,终究是让人一时新鲜罢了,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若不是她魅惑了五哥,五哥怎么让她留下,用了此等便宜讨巧的手段自然不可能长久,我同她接触也没什么意思。”   小吴氏用遮阳的扇子打了她一下,道:“你这般可是有些以偏概全了,你多少去亲近下你五嫂试试,没准儿并不是你想的那种样子。”   沈宜君还是不太乐意,却还是十分听她这个三嫂话的,点了点头道:“那好,我试着去亲近她一下,若我还是不喜欢,三嫂可别再让我去了,我觉得不出半年五哥应该就不喜欢她了,太容易得到的,都不长久的。”   小吴氏叹口气,倒没再说什么。   宁泽没想到能听到这两人的谈话,才开始她是想出去的,只是沈宜君第一句话就将她迈出去的脚步顿住了。   听完这些她也不是羞也不是生气,是有些震撼,她一向是不太守礼的,沈宜君姑娘说的话大约还是客气了的,她心里估计最想说的该是她这样的姑娘,做个妾也就罢了,嫡妻却是不能的。   然而她却并未魅惑过沈大人,或者说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去魅惑沈大人。而且似乎她的诱 | 惑力也不足够,她想起前些日子她不过说了沈大人一句木桩子他就抽身离开了,她当时只顾着生气,并未多想过别的,后来沈大人又示好哄了她,她便放开了。   这些事上她能得些趣味,更多的却是被动迎合,自那日后沈大人未再和她同房过。宁泽心里又动了动,咬了咬牙。   她们一走远,采苹看宁泽僵住了,一动不动的,以为她是伤心了,回过头愤怒的瞪了徐呈一眼,瞪完才意识到这位世子爷眼睛瞎了,看不到她的愤怒。   这些话徐呈也听了个一清二楚,他皱了皱眉道:“舅舅志存高远,并不会只停留在一人身侧,五姨说的过分却也有其道理,我知道你更想无拘无束的——”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他今日过来就是想说下面的话,努力找了一个方向,慎重说道:“倾我信国公府之力,能为你谋得一个自由,只要你点头,我便去做。”   他这么做也不是为了宁泽,他想拨乱反正回到最初,他还是哪个没犯过什么错的徐呈,眼睛也完好如初,没有报应,没有是非缠身……   然而并无人回应他,好一会观望着的小厮走上前说:“公子,世子夫人已经走了。”   宁泽将东西送往小重楼后,只陪着沈宜慧编了会毽子,便回了猗竹院,叫来丫头们给她换衣服。   采苹不解,小声问道:“小姐是要出门吗,小姐要去做什么?”   宁泽不答,这话不好说,她要去趟弓高侯府,问问姨母魏萱,顺便去买些东西。既然都被人这么想了,她觉得自己不能白担了个虚名。 第77章 诸事   弓高侯府依旧烟气缭绕的, 大和尚智圆还在侯府化缘中。老侯爷韩尧如今已经剃度了,只待赎清罪愆后,跟着智圆回开封崇法寺出家为僧, 了却红尘事。   缭绕的烟气中,宁泽看到四下张贴了不少喜字, 迎她的丫头见她抬头张望,解释道:“大公子和于阁老家的小姐婚期定下来了,就在今年冬月里。”   魏萱出来接她时也不再像上次那般死气沉沉的,开心了许多,只是她还没跟着魏萱进屋, 韩云舟便叫住了她。   韩云舟有意避开魏萱,等宁泽跟着他进了书房,他才道:“四妹被放回来了,表妹可知道?”   宁泽点点头,他提起韩仪琲, 她也问道:“韩仪琲手中的毒粉可是姨丈给她的?”   韩云舟含笑看了看她,赞道:“表妹倒是比我想象中灵通,她手中的毒确实是我和父亲安排的。”   他顿了顿,却是想起了他蕙质兰心的妹妹韩仪清,眼眶一热说道:“我此前一直沉浸在书中, 对家中诸事并不上心,若非上次你过来提醒我,我可能还是意识不到母亲过的辛苦。”   韩仪清是因为韩仪琲下药加重了病情,此前他并不知道, 后来他答应去翰林院,魏萱似是十分开心,同他说了很多话,他这才知道韩仪琲做的恶毒事。   然而父亲韩雪松明明知道却没有任何行动,这是他不能理解的。他将计谋同韩雪松说了,韩雪松考虑后才道:“我也早想着为清儿报仇……终于是找到时机了。”   韩云舟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君子,却也是个书呆子,固执处比之陈嗣冉有过之无不及,但是他既然选择了依靠岳家和沈大人进了翰林院,那还有什么不能变通的?   正好韩雪松疏治流民收获了不少人心,他观察了几日挑中了一个只有老父幼子的小妇人,许以千金让她做成了此事。   只是信国公府行动很快,他刚将小妇人送出城就有人追了上来,幸而有高手突然现身帮他挡住了来人。   韩云舟想了想道:“妹妹嫁给沈大人倒是阴差阳错嫁对了,沈大人是个好人,哥哥自叹弗如。”   宁泽却没想到这件事还有韩云舟参与,他一直以为他和陈嗣冉一样,虽然迂腐却绝不会使用阴谋诡计,这类人自有辉光,纵然有些不容于世,却让见过的人为之感动。   宁泽道:“表哥心中自有乾坤,不必过于自谦。表哥一石二鸟,即为表姐鸣了不平,又为我消掉了前怨,我心中很是感激,宁家终究不是妹妹的娘家,这里才是,宁泽日后还得仰仗表哥。”   她这样说,韩云舟才觉得内心舒坦了许多,对她深深揖礼,长俯首道:“我以前活的太过安逸,竟然从不觉得侯府摇摇欲坠,幸而妹妹嫁进了魏国公府才保住了侯府——”   他说到这里胸中激荡,好一会才压下心中难过,说道:“我今后会多努力,我是男儿,再不会让你们为我遮风挡雨。”   宁泽“嗯”了声,没再多言语,韩云舟背过身去似乎是在抹眼泪,他们都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韩仪清,然而终究逝者已矣。   好久,宁泽又劝他:“表哥无需自责,表姐看着娇弱,其实是个豁达的姑娘,她不会怪你,再者表哥一直苦读,不了解家中诸事也是正常,表哥今后照顾好姨母已是足够了。”   韩云舟一直和陈嗣冉是好友,但是他确实不如陈嗣冉聪明,陈嗣冉是随便一读书就摘了探花,而他苦读十几年不曾停歇,可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最后却也只赐了个同进士出身。   宁泽又笑道:“恭喜表哥定亲了,将来表哥一定是个好官,一定比陈二公子好。”   韩云舟眼睛红红的转过身来,第一次自夸道:“妹妹说的是,别的我不如他,若说为官,陈兄终究太闲云野鹤了些。”   宁泽笑了笑,再闲云野鹤也要做爹了,不由得感叹表姐魏时枟果然好手段,短短两个多月就把陈嗣冉这个梗公子治的服服帖帖,反观她,宁泽叹口气,不说也罢。   每个姑娘出嫁前都有专门的嬷嬷教导人事的,她出嫁的时候因为表姐韩仪清新丧不久,姨母魏萱很多事安排的都不妥当,她今日过来就是想补上这一环,魏萱听她说了,一边羞的不行,一边又不迭声骂她。   最终还是叫了嬷嬷出来,只是宁泽真是下定决心舍下羞耻心一问到底了,可是那嬷嬷知道的还没有沈大人对付她的手段多,她听了之后有些失望。   她觉得这些都不对,却又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回去魏国公府前,她又去买了些脂粉熏香等物,然而终究觉得不足够,上一世她长到二十岁时并不是现在这种样子,那个时候的她,她就不信沈大人还能忍得住。   只是到二十岁还要好久好久。   刚到公府门口,门房就迎上来说:“夫人,有个尼姑在门前等候多时了,非说认识夫人要见夫人,小人赶不走她。”   宁泽看了眼,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再看第二眼才发现是静言,静言已经和上次她见她时大大不一样了,她又剃度了。   静言看到宁泽看过来,摸了摸光洁的头顶,道:“我如今是真的静心了,头发有没有都无碍了。”   宁泽还没开口,静言又道:“我这样子来见你对你名声不好,只是我有一事要告诉你,不得不来……”   她来都来了,局面已成,日后她只能任魏老夫人惩罚了,宁泽倒是很能看得开。   又见她说的认真,魏国公府不好请她进去,马车中却是可以的,她道:“静言,你上来吧,既然是我带你来的京城,我再送你出城。”   上了车静言却是先交给她一个锦囊道:“等陈二公子老了,劳烦你将此物交给他,告诉他曾经有个人诚心的喜欢过他。”   宁泽打开看了下,其中只放了一缕青丝,宁泽收下了,没说替不替她送。   静言又道:“师父曾经嘱托过我,要我回去的时候提醒你随身带把匕首,必要的时候有用。”   宁泽愣了愣,心里忍不住骂了句老妖婆,又整这些玄玄乎乎的东西。   她看着静言突然想起此前在巷子中看到的一幕,便开了口,问了她心中疑惑。   声音响亮,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然而静言只是带着她买了本图册。   回到猗竹院后,宁泽翻开一看,不觉得皱起了眉毛,图上姿势倒是挺多,比她看的那些拟话本详细很多,然而她想,她纵然不知羞的摆出来,恐怕沈大人也只会坐在旁边冷冷看着。   第二日就是寿宴,她因为琢磨那本小册子,一夜睡的不好,在戏园子中忍不住磕头打盹。   三少夫人小吴氏手伸出来,扶住她歪过来的脑袋,轻轻笑她:“是不是这几日太忙活把你累着了?你将来是要开枝散叶的,可不能累着了,精神头可得养足了才行。”   她声音很小,然而正好赶上戏台子上戏曲将要高|潮时的寂静时刻,一众夫人都听见了,刹那间齐刷刷侧目看向她。   尤其魏老夫人眼睛往下很直白的盯在她肚子上,宁泽嘴角忍不住抖了抖,魏老夫人的希望恐怕要落空了,那事上,沈大人根本就……宁泽摇头叹息,她又不傻,她怎么可能怀的上孩子!   因为前段时间被识破了身份,她如今已经很能施施然的面对众人,大约是被观察久了,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而且她现下已经很能在魏老夫人的怒盯或惩罚中“阳奉阴违”。   好戏散场后,有个窈窕纤细的姑娘追上她,眉目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利落,是成国公府的宋楚文。   戏台子还是搭在芳林苑中,宋楚文追上她的地方是去年此时她落水的水榭旁,宋楚文很干脆的递给她一方药匣子道:“去年你救了我,我很感激,我说了来日自当还你,这份回礼似乎是轻了些。”   宁泽很快便意识到了她手中是什么,急忙伸出手接过,有些怕她反悔,口中道:“不会,不会。”   宋楚文笑说:“别人都觉得我成功公府要撑不下去了,我爹还是想着博上一博的,我劝了劝他,好歹是帮你早日得到了药,你莫要嫌弃。”   她说到这里蓦然红了眼眶,眉目间染上许多忧愁。   宁泽见她次数不多,但每次她都是一幅爽朗的样子,便是落水那日也是处变不惊的。   她如今这幅样子恐怕是因为徐呈了,去年七夕节的时候,魏时枟曾经说过宋楚文自幼钦慕徐呈,徐呈眼睛瞎了,也有她的缘故在,她心里自然不会好受。   宁泽言谢,同她告辞,她又叫住她说:“徐呈你们放过他吧……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幼时有次来魏国公府,因为顽皮从树上摔下来,是他跑过来接住了我,他胳膊断了三个月不能动,却还是笑嘻嘻的不曾埋怨我……我喜欢他,也讨厌他。”   “我错了——我没想到。”她又说。   宁泽回过头看了她一眼道:“宋姑娘同徐呈之间的事就不必和我说了,你给我药我感激,但是徐呈怎样早已同我毫无干系,你不必同我解释什么。”   宋楚文点了点头,又说:“这事是我错了,我会一直陪着他,他去岭南我也陪着。”   将徐呈放逐到岭南是沈霑这个做舅舅的给徐呈最后的机会,真的是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宁泽往前又走了几步。   身后有呜呜的哭声响起,应当是压抑久了,她熟悉这种声音,前世她十四岁的时候也这样哭过许多次,宁泽驻足了一会儿,径自走了。 第78章 所愿   时值九月, 天上飘着蘑菇朵似的白云,有一朵停在猗竹院的房顶上,宁泽躺在藤椅上看了半天, 手伸了好多次,叹气道:“抓不住啊, 也上不去啊。”   青天不好上,人也不好抓,纵然沈大人对她已经如此坦诚了,都将小楼中的人遣散了,给她的感觉却还是虚无缥缈的, 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滋溜滑走了似的。   像他这次一走半个多月尚未回来,中间也没半点消息,而她只能困在后宅中,干干等着,什么也不能做。   小丫头绿意顺着她的手抬头, 看了看说:“夫人糊涂了,云朵自然是抓不住的。”   菱花却是站在她身后眼白上翻看了看,又吐了吐舌头,大约是觉得宁泽莫名其妙。   宁泽坐正了,唤采苹过来, 嘱咐了一番,不多时采苹指挥着两个婆子搬出一箱笼东西。   魏时枟有喜了,她准备了好些东西打算今日给她送过去,只是在院门口一只脚刚踏上马蹬, 就有执事的婆子不慌不忙的走过来说:“夫人,宣德侯府世子夫人递了拜帖,现在已经到了二门的垂花门口。”   这也是巧了。   采苹已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表小姐和小姐心有灵犀了。”   不多时有小厮抬着一顶软轿停在了猗竹院门口,魏时枟从小轿中下来就看到宁泽穿着秋香色的长褙子站在门口等她。   她上下仔细看了宁泽一番,笑说:“长大了些。”   宁泽自出嫁后就没再见过她,这时见了她心里涌上颇多感慨,先引着魏时枟进屋略坐了坐,又领着她去到远心堂给魏老夫人问好。   魏老夫人大约真的是盼曾孙盼的心浮气躁了,见到个有身孕的夫人便会念叨她两句。   出来时,魏时枟问:“你嫁过来也快半年了,还没动静吗?”   宁泽无奈笑了笑,意有所指的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她也没准备好,或许也是因为如此,沈大人才不怎么热心。   魏时枟见她说的惆怅,没再多问。   下午送魏时枟走时,宁泽让人把她准备的东西悉数搬上了魏时枟的马车,又送她的大门口,挥手道别时说道:“表姐,不瞒你说,前些日子静言来找过我,她说陈二公子是以为我死了才对她多有关照,陈二公子对她并没有别的什么,表姐历来坚毅自持,可莫要让自己陷于误会中。”   今日魏时枟多次同她提起陈嗣冉,然而脸上并无喜色,魏时枟显然还不曾同陈嗣冉说开,不然两情相悦说起来时怎能毫无波动?   宁泽又道:“前些日子安化王叛乱,如今宁王又乱,西部还有三藩虎视眈眈,多少人朝不保夕,谁知道明日会不会颠沛流离?有些人不是能够无师自通的,能点拨的何必让他猜来猜去呢?”   魏时枟默了默,在马车前看了她好一会,才说:“你怎么说出来的话像是有今朝没明日似的,现在才觉得你是嫁给沈大人了,都关心起朝廷大事了。”   又顿了顿才道:“我一向觉得你不是个细致的姑娘,竟然也看出来我还没同他说开……表姐临去前也曾劝过我,只是他就因为一个人的琴音记在心里那么多年,却看不到眼前人,这在我心里终究有些意难平。”   她说完就见宁泽乐的前俯后仰的,她难得羞红了脸,果然听宁泽道:“弹琴的不是你也就罢了,明明这个人就是表姐你,你却还在固执,偏偏让陈二公子误会,真是令人费解。”   宁泽又走进她几步,摸了摸她的肚子道:“娃娃,你母亲是个固执的女子,你以后可记得多让着她些。”   魏时枟轻斥了声,推开了她,上了马车才同她说道:“既然你们都这样说,那我今晚回去便弹上一曲好了。”   ——   次日,草叶上的露水还没干透,宁泽便起来了,她弯腰在竹林中转了一圈。竹林中冒出好多竹笋,一层包裹着一层,风一吹叶子便抖阿抖,像是成精了似的。   宁泽看的手痒,很想自己动手去挖,但想想魏老夫人终究作罢了。   她让丫头去后罩房叫了几个婆子上来,看着她们挖了满满一箩筐,又让送到小厨房去,等着中午吃全竹宴。   这些日子她每日去魏老夫人哪儿晨昏定省,风雨不停,低眉垂目的好话哄着,似乎是哄的魏老夫人舒心了些,现在已经准许她搁上个两三日再去问安。   她如今又继续跟着林嬷嬷和胡掌柜学习着怎么管理这个偌大的魏国公府,关于她身份的事,似乎就这么平平淡淡的揭了过去。   想到这里宁泽坐在石凳上望了望天,这一切都得感谢沈大人,没有他那里来的她如今这般安逸的日子。   她又翻了翻手里的小册子,那小册子已经被她换成了论语的书皮,她只能寄希望这些东西有用,好让她达成所愿。   她所愿有二,一是报恩,二是勾情。   沈大人明明知道一切却没有追究他们,别人都以为沈大人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然而她清楚沈大人大约是两辈子活的太长了,找到她逗逗趣罢了。   他对她虽好,只是其中有几分真情就难说了,她努力一些,按照五姑娘说的魅惑些,没准真能勾的沈大人情动呢?   历来报恩最好的法子不就是以身相许吗?不论志怪小说还是拟话本中都少不了这个。   她看着看着忍不住喜上眉梢,觉得这才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有一只手伸出来抽走了她的书,手玉白修长,宁泽看着觉得熟悉,这一幕更是似曾相识,然而这次的书实在给人看不得,宁泽伸手去够。   然而她身高有限,踮起脚已经扑到手主人身上了,还是捞不到。手主人穿着墨色绣着麒麟的冰纨袍,背光而立,清润俊朗,气度不凡。   “大人,你回来了。”宁泽笑了笑,把着他的手臂,压着他不让他看。   然而这点重量对沈霑来说并不算什么,宁泽也意识到了,在沈霑低头翻书的那瞬间,她迅速的逃了。   有句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每次做点什么还没亏心呢,就有人来敲门,她进屋翻出了前些日子宋楚文给她的“九枝蝉”,希望沈大人进来的时候能够借此岔开话题。   沈霑进了屋后,也不看她,反而将小册子放在罗汉床的小几上,就在她面前那么一点一点地翻看起来,很认真的看到最后一页才道:“你这半个月就在研究这个?”   宁泽耳根都红透了,她虽然决定了要用尽手段缠磨他,但是也不包括和他谈论这个,她羞愧的无地自容,垂着头抬不起来,半天才将药匣子递过去说:“大人,这里面是九枝蝉,你的解药来了。”   然而沈大人根本不理她这话,又问:“你研究这个做什么?”   宁泽抱过茶杯灌了一杯茶水,才略微镇静了些,这才敢抬头看沈大人,见他语气虽然冷冷淡淡的,但是唇角是勾着笑意的,显见的并不觉得她这种行为惊世骇俗。   她挥挥手让丫鬟们都退了下去。   她又吞了杯茶,心一横想着白日便白日罢,倾身过去含住了他的嘴唇,以往她啄过沈大人许多次,却都被他认为是小打小闹,她这次是下了狠心的,口中涌来冷润之气与她温热的气息相融,她还想再进一步,却已经被反客为主了,最后她只觉得自己又成了一叶小舟上下起伏,再次完全被掌控了。   她此时半跪在他面前,用膝弯碰了碰他,发现沈大人还是没什么反应,慌张羞意尽去,只余一股执念,她爬过去推到了他,揪啊揪,挑啊挑,亲在他耳边脖颈上,又继续往下……   沈霑推了推她,而后将她抱到拔步床上,把她压在身下才道:“你现在看我的眼神像一头饿狼似的,这是准备以身相许?”   又抬手指了指那本小册子,道:“你似乎是学岔了,那东西能教你什么,你要学习我来教你。”   宁泽便见那只玉白修长的手一点点挑落她的衣衫,画圈打磨中,她耐不住颤了颤,红樱翘了起来。   沈霑笑了笑,然而下一刻他看着宁泽亵衣上的红梅,眼中终于不像深潭水般平静无波了,晕起了涟漪,似乎是怒了。   宁泽觉得自己是疯了,上次是她故意滑出来,这次又在小日子勾引他,然而她不是故意的,她是真准备揉圆搓扁了自己让沈大人舒坦的,然而……   为什么她总是要面临这种窘境!   宁泽鼓了好大勇气才敢看沈霑的脸色,顾左右而言他:“大人你刚回来,想必是累了,今日还是好好歇着吧……”   太苍白了!   宁泽忙又抱住他说:“大人,我不是故意的,你先忍忍吧。”   说完她爬下床,忍不住愤怒的踢了旁边屏风一脚,转身去了净室。 第79章 曲径   宁泽从净室出来后, 本以为沈大人应该和上次一样自行离开了,然而他却坐在床边,眸光微冷的看着她。   他的墨袍已经散乱了, 露出里面虽然过于白皙却结实的胸膛。   宁泽脸颊一热,手成蒲扇扇了扇, 觉得自己也当得起好色之徒的名号了,他的衣衫是她方才挑开的,她其实是准备一路亲下去的,也让他知道什么是意态幽花,嫩玉生香, 然而……   沈霑看了看她,他一走半个多月,宁泽倒是长胖了些,也比初初嫁过来时长开了些,她肤质本就比一般人莹嫩, 此时她又穿着薄荷绿的衣衫站在窗前,身上撒下一半阳光,明媚的像是才露尖角的荷叶。   其实是非常鲜嫩诱人的。   正应了她最爱翻的拟话本中的几句话:“云鬓轻笼蝉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缀一颗樱伙, 皓齿排两行碎玉,莺啭一声娇滴滴。”   在许多事情上他都很能克制,包括情|事上,然而便是云淡淡水沉沉的人, 也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忍耐的道理。   再者眼前的是他娶进门的夫人,又不是偷来的,抢来的。   他对宁泽招了招手,她倒是乖乖的、一点也没想过反抗似的走了过来。   他勾住她重新跌入床帐中,见她眼神中多了慌乱,他笑了笑,重又挑乱了她的衣衫,一不小心露出那两点红樱。   身前凉幽幽的,宁泽看着沈大人眸光在那里扫了一下,她想要拢衣衫的手便顿住了,她本来就不是软款温柔的姑娘,也没有狐媚之相,要是连这点“大方”都没了,可真就没有可取之处了。   沈霑问她:“你可还记得自己之前贴在我耳边说的话?”   宁泽微微愕然,点了点头,前些日子他送了她首小诗,她当时趴在他耳边说的是,他对她怎么过分她都可以,便是像在白石茶馆中那样单单撩拨的她飘飘然她也可以接受。   沈霑俯身重新吻了她,不再是清清淡淡的亲吻,而是像一只放进山林的野兽般,不再平缓温软,带了些恣意带了些猖狂,纵然还是凉飕飕的气息,却让宁泽有些烈火如炙之感。   沈霑轻轻笑了笑,先离开了几分,而后又加重……   宁泽本来就比他容易动情,慢慢便软了下去,本来还揪着他的衣衫,渐渐连抓住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虽然活了两世,但是在这件事上却是真的懵懂,除了和沈大人为数不多的几次外,再没有别的经验了。   是以这些日子她是真下苦功夫琢磨了的,沈大人对她很好,她也只能以此为报了。   然而真的是不凑巧。   宁泽觉得小腹一热,喷出了一股热血,纵然沈大人看不到,她还是尴尬的红透了脸。   越看沈大人那张俊死人的脸,她越觉得目眩神迷,燥气侵袭全身,她有些受不住,软语求道:“大人,我说过的话自然记得的,只是今日还是饶过我吧,我改日百倍偿还。”   沈霑“嗯”了声,却又挑了挑她半褪的衣衫,手继续往上……宁泽的眼神已经有些迷离,他才道:“你既然不介意我过分,那我们换一种过分的方式如何?”   怎么换一种方式?   宁泽想沈大人定然不会恶趣味的浴血奋战,冰孽贞操,残花破蕊什么的,沈大人应该没有这个爱好。   那么是什么别的方式呢?宁泽从这几日获得的学识中翻了翻,只要别浴血奋战,别的她都可以尝试接受,很快便点了点头。   沈大人似乎很满意她如此,又附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换作别的女孩儿家听到这话估计要羞死了,而她听了却觉得犹如雷击一般,瞬间身酥骨软。   他说的是:曾向园林深处,引教蝶乱蜂狂,纵然今日到不了曲径迂回处,却也得稠阴夹道相迎。   曲径迂回处是什么,稠阴夹道又是什么?她听明白了,手颤巍巍覆了上去。   她这几日“博览群书”,也确实涨了不少见识,她觉得自己羞耻心比一般姑娘要少许多,接受能力也比较好,然而这些话经清奇幽雅的沈大人说出来,还是让她难以置信。   她原以为她便是摆出那些羞人的姿势也不能惊动他分毫,不成想今日她也不过是主动亲了他一下,又主动解开了他的衣衫,他就变了种样貌。   以往几次都是她春心情动蔷薇带雨,而他却像神仙似的散诞不经心,唯有今日舍了那风恬浪静。   不知道他是本性如此,还是她今日真的用对了手段?   难不成真是这次误打误撞的选择对了方向?如果她小日子都可以勾引到沈大人,那以后岂不是会飞?   她觉得自己酥麻的嘎嘣脆了,仿佛身上已经按上了小翅膀,扑棱扑棱的就要飞起来了。   ……   后面杏花红雨,梨花白雪,宁泽虽然有些羞,但是还好……尚在她的接受范围之内,至少这遭是她在“轻薄”沈大人了。   又因她觉得今日对沈大人有愧,他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很是予取予求。   最终沈大人好像也不怎么乐意,但还是夸了她句:“朱色趁意。”   然而她却不好受!手酸的很,胸前也被蹂 | 躏的有些疼。   而且沈大人如此丰姿,她看得到,却吃不着,经此一遭沈大人在她心里已经像颗红梅似的了,落花一旦有意,流水一朝飘香,谁能忍得住?   望梅止渴真的是特别过分的事儿,她最后闷在被子中气的肚子都痛了,葵水早不来晚不来为何偏偏选了今日!   好在沈大人还记得安抚她,对她轻挑慢捻了一番,然而她还是觉得好烦,忍不住躺平了,锤了自己胸口两下疏解郁气,却又惹来一阵笑声。   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才拢被坐起来问道:“大人,宁王那边如何了,你可把陛下劝回来了?”   沈大人刚洗漱完回来,听她这么问脚步顿了顿,似乎是觉得她刚平添了一段羞,不应该这么快就平复?   宁泽又爬下床,将那味“九枝蝉”递给他,表示自己不是色令智昏的人,重要的事该记得的还是悉数记得的。   沈霑眉毛微皱,他让丫头灌了个汤婆子递给她,才道:“我是去怂恿皇帝南下而后东巡,为何要劝他回京?”   宁泽有些愕然,她原以为……不过自古以来在争权夺利这件事上就不能以简单的阴谋阳谋而论。   沈大人已经平躺下来,带着湿气和凉意,闭上眼睛说:“骗你呢,皇帝已经回京了,宁王之乱只用七日便平息了。”   他已经准备放弃皇帝这颗棋子了,何必再让他祸害别人。   宁泽气的真的要抓耳挠腮了,她刚替这位大人找到借口!她要不是身体不舒服,一定长腿一勾跨上去锤他胸口。   她算是明白了,她在沈大人面前就只能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明明内里都老的要掉牙了,面对他却永远像棵常青树,成熟不起来。   因为小日子的缘故,或者也是沈大人回来了的关系,大白日的,她睡的都比晚上沉一些。   醒过来时,花影微敬,院字沉沉,方当日午,而沈大人已不知去向。   只余竹制熏笼里传来噗噗之声,水汽袅袅而上。   她这边一有动静,丫头们便捧着盥洗用品一拥而入,她坐起来问道:“大人去了何处?”   采平回道:“大人巳时便回了前面石榴院。”   宁泽便点了点头,就说春梦来不了这么真实,她果然是如愿轻薄了沈大人一遭。   她又看向屋中这七八个丫头,盯着香柳道:“今日我房中发生的事,若是传到老夫人耳中,我不过是遭受一顿训斥,而你们,我定然会将你们发卖出去,知道了吗?”   她平时多是自顾不暇,甚少这样板起脸训人,即便是色厉内荏,大家也都生了些怯意,尤其香柳曾经告密过,垂首跪了下来。   说完这些才洗漱整理起来。   不多时她让人挖的那些小竹笋变化了十多种样貌摆上了桌,她让人装进食盒中,刚放好便有丫鬟挑了珠帘进来禀道:“夫人,张神医捧了个酒坛子过来了。”   宁泽出来时,张惟正被陈大岭拦着,正作出一副抬头望天,无限惆怅的样子。   待余光看到宁泽站到廊下了,他才将酒坛子往陈大岭怀中一推,道:“快,给我打酒去!”   陈大岭看向宁泽,见她点头才接过酒坛子,放了人。   张惟看见宁泽有些无地自容了,他往日过来只为了好酒,今日却不是了,他围着竹林踱步半天,才坐定无奈叹气道:“真不知道我当年是疏通了哪根筋脉才制成如此奇药,自作孽啊,自作孽。”   宁泽听的一怔,之后便让丫头摆了几个菜放在石桌上。   张惟说到这里很是生气,坐下来,抱着酒坛子生吞了两口,才道:“人之所以这般鲜活,不止是女娲造人时给了活络的关节,还有通身的热血,若是血凉了,不僵化都属难得了……你没有觉得沈大人体温比常人低许多吗?”   宁泽默然,她自然知道,也想过沈大人大约是因为中毒的关系才会如此。   张惟又叹口气说:“我真是命途多舛了,等我死后你千万要信守承诺,每年清明时节去我坟前洒上一壶陈酿。”   张惟觉得宁泽听了这话一定要骂他泼皮无赖的,医术这个东西应该随着年龄越来越精湛才对,然而他却有些英雄气短,美人迟暮之感。   关于此事宁泽心中早有准备,但是听张惟说这般丧气话,还是气的不行,却定了定心神说:“事无恒常,神医尽力便是。”   说完在张惟将手中酒坛子放下,准备夹菜的时候,扫落了一桌酒菜!   酒香扑鼻,却洒了满地,张惟捶胸顿足,有些难受。 第80章 圣旨   一个时辰前。   沈霑也睡了一会, 醒过来的时候,宁泽睡得正熟,薄被被她扯了下来, 褻衣也有些散乱,他给她整理了下, 却听到呵呵的轻笑声。   他以为她醒了过来,谁知她还闭着眼睛,似乎是在做什么美梦,笑完脸上又恢复了恬淡安静的表情。   她手里还抱着个汤婆子放在肚子上,不过都已经凉了, 他伸手给她取了出来。   他有些可惜,他身体常年阴凉,不然他倒是不介意给她暖一暖肚子。   宁泽翻了个身,带起头发抚到了嘴边,他又抬手给她摘了下去。   许是日头升起来的缘故, 天有些热了,宁泽又扒开了她自己的衣服,重又露出些春光,沈霑这次定睛看了看,其上有些紫青的痕迹。   他看着看着忍不住乐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不知轻重”,他心里觉得很愉悦,活了两世遇到点克制不住的事也挺难得。   他去旁边博古架上取了药,慢慢揉在上面, 宁泽又笑了笑,还“唔”了声。   他又给她拢好衣衫,让丫头换了稍微薄些的被子上来,又折腾了一番给她盖好,她还是睡得死死的。   他心里叹息一声,宁泽是应该是全然信任他的,信任到大约他把她卖了,卖身契拿到她面前了,她才知道他卖了她。   他这样想的时候,宁泽又嘴角含笑,呓语了一声“大人”。   叫完,小小的鹅蛋脸上浮现满足的表情,又紧紧抱了抱被子,好像是抱住了他一样。   瓷白的脸蛋,朱唇,一排黑翘的睫毛,虽然不是倾城绝色,但自有其动人处,这样的样貌上辈子却屡屡被人辜负,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他有些好奇宁泽上辈子同那些人之间的纠葛了,她倘若用点心,能有谁完全不为所动吗?   想到这里,沈霑突然起身走到窗前,心里有些小火苗烧起来,有些生气,觉得那些纠葛还是完全不知道的好。   回过身,沈霑想了想,抓过宁泽的手,展开,照着她的手心打了一下,她“哎呦”一声,眉头皱了皱,睫毛颤了颤,还是没醒过来。   沈霑失笑,觉得她还是醒过来比较有趣,又有些感叹,宁泽活了两辈子,不知道用了多少努力才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低头看了看她,觉得这个姑娘今生幸好是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不用再去努力。   窗户被吹开了些,他又给她关好窗,这才走了。   石榴院今日迎来了一位等了许久的客人,这人长得很结实,面貌憨厚,虽然不是俊俏的样貌,但也生的十分齐整。   吴青石迎了上去,拱手道:“孟小将军,这真是稀客了,您怎么过来了?”   孟峙挑了挑眉,看了看眼前嬉皮笑脸的人,眼前这人他不认识,对于这种熟络的招呼他有些不自在,问道:“你认识我?”   莫说朝中文武百官,便是市井中的奇人异士在石榴院的书房中都能翻找到画像。   吴青石不应他这茬,转而道:“我们大人过一会儿才能过来,孟小将军先随我过来。”   说着话引他进了石榴院,孟峙只在幼时来过魏国公府,那时候魏国公府还未扩建,虽然也是一等一的勋贵气象,却不如现在处处透着精巧细致,这种仿唐式园林,绿树红花并小桥流水曲折的让他心里升起许多拘谨来。   他被吴青石带进了西次间,里面有着淡淡的香气,高台上依次放着样式不一的花瓶,小檀几上摆着栩栩如生的木雕,地面光洁,再里面铺着金线织就的绒毯,他不由得板直的坐在桌前,桌上的茶也不喝。   孟峙自幼长在边陲,虽然他爹孟志青孟老将军被册封了将军,却还是一直以家臣自居,一辈子都把自己当成平阳王府的下臣。   他的母亲是平阳王妃孟汝真的庶妹,李暄对他虽好,终究在身份上他比他要低上许多。   他和李暄都是九岁那年入京的,那时是大长公主下令让所有藩王世子入京,做皇帝的陪读。   李暄幼时……孟峙想到这里,见四下只有两个小厮垂手立在门前,这才抬手拿了茶,咕隆咕隆喝了。   见还没有人过来,他又陷入沉思中……   李暄幼时不像现在,那个时候的他没有逐鹿天下的心思,为人谦和仁厚。   徐呈比他们小几岁,最是淘气,经常毁了他的作业,每次先生问时他明明知道是徐呈搞的鬼,却从未说过,只一次次的认罚。   也正因为这个,有次他被罚站时,被大儒宋野看上了。   他们多是由宣德候也就是当年的太子太傅陈豫来教导的,其余的课业都是由其他的大学士来教,宋野只是偶尔出现在学堂。   那次宋野是边和陈候说话,边往外走,风吹走了李暄被扯烂的试卷,他慌忙跑上去追,撞到了宋野。   宋野扶起了李暄,也捡起了飞到脚边的半张试卷,看了两眼,似乎是有些吃惊,又从他手中拿过另外半张,看了一会,又问了李暄几句话,李暄对答如流,从那时起他便成了宋野的学生。   另外宋野还有一个女学生,就是他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沈宜鸢。   李暄跟着宋野学习,不用再做皇帝的陪读,他也一块跟着过去了,每次沈宜鸢做了什么东西都是一式三份,宋野一份,李暄一份,他一份。   从来没有一次忽视过他,也是第一次他和李暄同时出现,别人的目光同时停留在两个人身上,而不是只关注李暄一个。   ……   吴青石进来的时候,见孟峙手拿着茶杯,似乎是在出神。   他轻咳了声,才走进来,将两只竹筒放在桌上道:“大人这就过来了,孟小将军先看看这个。”   他知道其中一定有诈,但是若论斗心眼,莫说沈霑,便是徐呈他都斗不过,便放下茶杯依言打开了。   随着黄绢一点点露出来,孟峙的背后也冒起了冷汗,竹筒里面躺着的是两张圣旨。   孟峙手颤了颤,这种物事也能随便出现在大臣的家里吗?他若去告发,他刚一想,对面吴青石就轻轻笑了一声,替他展开了,说道:“孟小将军看看吧。”   这是两道赐婚的圣旨,一道将沈宜鸢赐婚给李暄;一道是赐婚给他,都写好了,朱批也盖上了。   孟峙的眼神黯了黯,吴青石又笑说:“明日就会有赐婚的圣旨下来了,孟小将军早做决断啊。”   这时有下人打起了垂地挂着贝壳的珠帘子,他要见得人才姗姗来迟。   来人穿着赤罗色的五毒纹织金缎,头戴麒麟冠,迎光泛起泠泠之色。   孟峙原以为自己见到沈霑能够做出一副安然自在的样子同他坐谈,然而此刻他却有些焦躁。   他和李暄这些日子都在找沈宜鸢,然而她现在却下落不明,他打听了一翻,并未能打听到确切的消息。   沈霑一进来吴青石便起身迎他,却见他看着孟峙好一会也不动,他轻轻叫了声:“大人”。   沈霑也不落座,只是走到旁边看了看那两道圣旨说:“孟小将军,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看到孟峙,沈霑忽而有些烦闷,宁泽上辈子在孟家生活了五年……徐呈他可以让陈大岭踹他一脚,而孟峙做的那些都在前世了。   他低头扫了眼桌上的圣旨,觉得有些不满意,应该改一改。   孟峙点点头,他是个武人受不了一步步缓缓递进的说话方式,直言道:“沈大人,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您把鸢鸢小姐藏到了哪里?你纵然要得到解药,却不能挟她为质?”   他的嗓门挺大,沈霑皱了眉,有些无赖的说:“她犯了错自然要关起来,孟小将军想救她,救便是了。”   孟峙眼里冒了火,他早就想登门问问沈霑了,然而正好赶上他去追皇帝,耽搁了这么些天,他有些着急,而眼前的人却不温不火的。   他平时总怕自己失了礼数,怕在别人面前相形见绌,现在面对沈霑更是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很快便把火气压了下去,从袖中掏出药匣子放到檀木桌上。   背叛不背叛对他来说不难选择,李暄便有逐鹿天下的心思,实力也不太够用,他手抓在药匣子上,稍顷才放开,道:“沈大人看这样是不是能救?”   沈霑看他脸已经憋的涨红,他喝了一口茶才吩咐吴青石:“把另一张烧了吧。”   吴青石这才上前收起药匣子,又拿走了其中一张圣旨,点起了烛火将那道黄绢烧成了灰烬。   不过一个时辰后,大太监张永拿着圣旨进了弓高侯府,看着跪了一地的侯府家眷,轻轻读到:“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弓高侯府户部员外郎韩雪松之女韩仪琲,和先大学士沈宏之女沈宜鸢,共同赐婚给孟志青将军幼子孟峙,是为平妻,钦此。”   张永读完还有点意犹未尽,这是他读过最短的圣旨,中间省略了所有才德描述,直白,干净利落。   很短的几行字却也要让人反应一会,不大会便见旁边有个姑娘昏死过去。 第81章 归真   沈霑走到猗竹院门口, 正听到杯盘落地的声音,“啪啦”连声脆响,紧接着响起张惟的声音:“你纵使伤心生气, 也别糟蹋酒啊。”   陈大岭支棱着耳朵侯在旁边,听到了院外有人顿足的声音, 闪身出来见是沈大人和吴青石,走上前将张惟的话说了一遍。   这时张惟也气闷闷的走了出来。   张惟闲散惯了,做惯了闲云野鹤的人,如今被拘束着,心里是有些不舒坦, 但此前他在宫中沉浮近三十载,最是能看人下菜碟。   他走出来看到沈霑站在门口,又扫了一眼站在他旁边的陈大岭,知道自己对宁泽说的那些话应该已经进了这位大人耳中,俯身行礼道:“沈大人, 三味解药如果能尽早拿来,我再用个五年慢慢调理您的身体,也不是没有可能痊愈。”   “只是,这毒毕竟跟了您二十年,不是我推脱, 实在是我医术有限,只是可能,并不能保证如何如何。”   他是真的没有信心,并不是那等泼皮无赖, 而是觉得喝了宁泽那么多酒,虽然是想抱怨一通,也是心中有愧才过来告知宁泽实情。   说完见对面的人并不应答,张惟又垂了头,宁泽是个软性子,他敢在她面前毫无隐讳的直言相告,但面对直接掌握他生死的人,他还是谨慎的躬身俯首,不听唤,不起身。   关于身上的毒,沈霑其实并不怎么在意,任谁出生起便是如此,也早就习惯了。   前世他是在十年后才集齐了解药,还不是照样活着?而且十年时间已经足够他安稳诸事,只是现在似乎,不那么可以了。   好半天,沈霑才瞧了张惟一眼,缓缓说道:“事无恒常,我倒无碍,张神医要尽力救自己才是。”   吴青石这时走上前,捋直了张惟的老腰,道:“张神医,解药已经备齐了,走吧,我带您老去拿。”   张惟内心“哼”了一声,这才往前面石榴院去了,他是医者,毒又是他制的,他就没想过不救,但是药到病除,真是太难,他如今毫无头绪,正焦躁着呢,现在和宁泽抱怨一两句都不成了,还威胁他?   竟然威胁他,他气的不行,故意走的快了些,想要踢吴青石一脚泄气,然而这个长相男不男女不女的人,身手实在太好,轻轻松松躲开了去。   猗竹院中,天光满园,影子只在南墙边留下一点,日光有些晃眼。   正值午时,西边的那一树海棠被晒的蔫巴巴的,一支分作两边,排着密密麻麻的红色小果实,宁泽站在大太阳下正对着那株海棠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她先一步回过头说:“大人,你回来了。”   沈霑仔细看了看她,脸颊莹白柔嫩,眼睛如一汪水,很平静,眼泪并没有要汹涌而出的迹象。   他便点头道:“听说你准备了全竹宴,还是在这院中挖的竹笋,倒是很能自给自足,也是时候了,让人摆膳吧。”   宁泽顿了顿,没应他。   沈大人回来的时机很巧,应该正巧撞上了张惟,她瞧了瞧他,觉得沈大人一定已经知道张惟同她说什么了,然而他面色平静,似乎是要揭过这茬。   她想,他大约是不会同她提起他的身体到底如何,好多事情上他始终不会对她坦诚。   宁泽心里想了许多,终究先进屋将膳食摆好,刚想说些什么,沈大人出乎她意料的先开了口。   “我应该能长命百岁。”他看着她,说的很是意味深长。   宁泽便想起前些日子她追着沈大人问他上辈子是怎么死的时候,问的他烦了,他回了她一句:你不用担心,总之不会比你早死。   他总是这么成竹在胸,别的事应该是难不倒堂堂沈大人,但是生死之事,真的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她的心里闷闷的,有些透不过气。   她顺着他的话问道:“为何?大人可是拿到所有解药了?”   沈霑点点头,拉着她跌入他怀中,才道:“夫草木无欲,寿不逾岁;人多情|欲,寿至於百,这话是你说出口的,我现在一看到你就不太能克制自己,自然可以长命百岁。”   他说完见宁泽脸上还是有些凝重,并无喜色,也无羞意。   搁平时宁泽会觉得总算不负自己这么些天的努力,终于把沈大人从九重天上拉下来了,只是她现在一直想着张惟的话,没心思思考别的东西。   宁泽觉得张惟既然那样说了,这毒治起来必然十分麻烦,她其实很想哭,但一直忍着,沈大人能这样劝劝她,她很知足,然而心里的难受还是挥不去。   她点点头说:“我会努力变得更好,争取做到褒姒妲己那样祸国殃民,借此让大人无可克制,进而长命百岁。”   又指了指桌上的菜,道:“我们吃饭吧。”   她说完要起来,却被拉住了。   沈霑看了看她凝重的神色,心里叹息一声,他还有话没说完。   他把宁泽按在凳子上,起身去了小书房,在多宝阁最旁边的位置有个小匣子,他拿出来放到她面前,说道:“打开看看。”   宁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依言打开,只一眼便楞住了,匣子里面放着一张婚书,精白的纸笺上镌刻着石榴树,树干上面写着:沈霑,宁泽。   沈霑这才道:“我也说过,我两辈子只娶了你一个,不论祖母说什么,婚帖上明明白白是你的名字。”   宁泽呆楞的当口,他又说:“我前世没有解了毒,也活的比你长久,今生自然也比你长久,毕竟你是同我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人,抛下你一个太不负责任了。”   今生毕竟不是前世,他娶了宁泽,婚帖为证,她成了与他真正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人,若是他死了,那她真就成了在这世间独活了。   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吗?原来他也知道。   此时宁泽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的眼泪“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啪嗒啪嗒滴在婚书上。   沈霑从旁边抽了张帕子递给她,她泪眼婆娑的看了他半天,才接了过来,用呜呜咽咽的声音说:“你就不能给我擦擦眼泪吗?”   沈霑便又抽了一张帕子,慢慢给她拭干了泪。   得了沈大人的承诺自然是好的,但是想起张惟的话,宁泽怕沈大人把她劝开了,他自己还是过于忧心那就不好了。   她想了想又劝他:“我了解张惟老头儿,他那人的医术像个无底洞一样深不可测,给他些时间,一定能治好大人。”   她说完觉得舒心了些,上辈子她死了的时候沈大人还活着,那么至少还有十年,过早忧心未免太过提心吊胆。   沈霑又道:“我其实还有话说。”   宁泽红肿着眼看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他笑了笑又道:“我前世致使天下大乱,今生要恕我之罪,恐怕不能长久伴你身侧,古人长恨此身非我有,于营营中了此残生,大约便是说的这个意思了。”   宁泽点点头,便是苏东坡那样潇洒的文豪也发出“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的感叹,更何况当世之人。   便是这等出生的沈大人,也有大长公主这样的母亲,有皇帝这样以荒唐作为乐趣的表哥,他若是想让这世道长治久安,可不得焚膏继晷夜以继日的忙碌吗?   她也并不是哪等粘粘缠缠的姑娘,从来只觉得朝夕足以,不必朝朝暮暮,幸而还有十年,十年很是足够了。   沈霑在她对面坐好,有很多事他其实不太爱诉之于口,总觉得说出来失之于轻浮,但是关于他的寿命似乎是个很重要的事,他不愿意看到宁泽忧心。   他看了看宁泽,觉得世间诸多事,总要留一两样让自己难以克制、时不时欣喜的,他对着她轻轻笑了笑,又轻轻说:   “然而,我纵然身不由己,也想将非我有之身,交予卿手,你可愿意握住?”   “……”   “然而,我纵然身不由己,也想将非我有之身,交予卿手,你可愿意握住?”他说。   “啪嗒”一声响,又一滴泪落在婚书上。   宁泽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坚韧的人,如蒲草一般,最善苦中作乐,但是如果别人将一份真诚交予她面前?她还不曾想过,她该如何做才好。   把一份真诚交到她面前的人是沈霑沈大人,她更没有想过。   耳边一直回荡着他这句话,她趴在桌子上,眼泪更汹涌了,觉得她真是修了两辈子修了一个沈霑,这世间再也没有比他好的了。   沈大人没再继续劝她,而是很没有“良心”坐在桌边,吃起了她的竹笋。   她趴在桌子上,头埋在双臂之间,就这样边哭边说道:“我本来是很生气的,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总是把我当成一个小姑娘哄着,总是觉得我傻——我老早就想说,你真以为我傻啊,我也是会咬人的,然而……”   “我现在想明白了,在你面前我干嘛要聪明啊,不是有你在了吗?”   吃饭的人“嗯”了声,她吸吸气,又继续说:“我方才还赌气来着,我想着祖母既然说我不是妻不是妾,我既然喜欢你,那就没名没分的陪你十年好了,等你死了,我就学学徐霞客探幽寻秘去好了,再也不回京城了。”   沈霑这次道:“你这个志向倒是好,将来我如果得闲,你握着我一起去吧。”   宁泽便又哭了,心想他原来也是一个心在四方,志在野游的人,又想,他长得就像一个折露沾袖,清雾雰雰的清贵公子,也是可怜了,这样的出身,还是只能困在朝廷之中。   他们竟然都没有陈二公子陈嗣冉来的潇洒自在。   只是,她也只喜欢这样的沈大人,她想了半天想不好怎么回应他这句话更好,似乎她除了“以身相许”没有更好的方式了。   她用帕子附在脸上,洗了把脸才回来,站在圆木门前看着他,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到更好的方式。   她身无长物,唯自身而,真没别的什么好给他的了。   她又瞧了眼那张被她一脚踢了个窟窿的屏风,这才道:“我从今日起便开始学习琴棋书画等十八般技艺,而后百般偿还给大人。”   沈霑又“嗯”了一声。 第82章 阴谋   京城, 平阳王府。   大太监张永捧着圣旨进了平阳王府,王府因为久未整修,今年雨水又多, 侵蚀的大门前有些不平整,张永绊了一跤, 幸好旁边小太监机灵,扶住了他。   对比魏国公府的恢弘气象,真是显得平阳王府节俭又可怜,张永在门前顿足了一会,小太监琢磨了下他的心思, 上前舔着笑脸说:“张爷爷,这平阳王府可是有些寒碜!”   张永斜睨了他一眼,呵呵轻笑两声,有些话却不好同小太监说,平阳王府破旧, 一来是京城不过是他们的暂留之地,修的好又有什么用;二来这样断壁残垣的景象才好装穷。   每年拨冗给平阳王军的军费那是朝廷很大的一笔开支,除了今年沈大人突然转了性扣下了军费,过往五年可是从来没缺过。   张永一进府,李暄便迎了出来, 他脸色有些灰败。   他自中毒已经过去两个多月,身体没有任何起色,小龙至今没有抬头。作为一个男人,总是会生出些沮丧。   他从未想过沈宜鸳会背叛他, 虽然两人看似处于敌对阵营,他却从未想过防着她,毒就下在寻常的一顿酒菜中,若不是她过了几日一脸平静的同他说起来,他还都不曾觉察到身体的异样。   他本想借着宁泽身份这件事给沈霑个下马威,一来挫挫他的锐气,二来向首辅杨一清示好,既然已是敌对,那便互不相让好了,然而这次终究是沈霑技高一筹了。   只是想用这个胁迫他交出解药,也太小看他李暄了,他找了几个大夫之后便也沉下心来,准备按兵不动,且等时机便是了。   他也不是很急,也尽力平和,这些日子一直进宫陪着皇帝玩乐,皇帝亲征平乱他也跟着去了。   他们远在平阳,靠着孟老将军同杨一清斡旋,中间传递消息,另还安插了江彬,江彬本来已经取得了皇帝信任,却在前些日子被彻查了罪名斩杀了。   他此番进京便是为了军费而来,只是朝中形式已不如他所想,杨一清处处被沈霑掣肘 ,原本杨一清和大长公主共同辅政多年,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不该如此被动,但刘瑾被诛后杨一清却是屡战屡败。   前些日子安化王叛乱,杨一清本来构陷了沈霑,也将他引到了宁夏,然而他却兵行奇招,就那么轻而易举的诛杀了安化王,从宁夏到京城这一路更是让他有惊无险的回来了。   他想拿到玉笔朱批的军费还有的筹谋。   李暄迎上去,看到张永双手捧着一道圣旨,对他说:“世子大人,让家眷都出来接旨吧。”   王妃孟汝珍出来时看到圣旨心里紧张,猜不透是有何事要上门宣旨,等张永将圣旨念完,她以为是听错了……   沈宜鸳赐婚给孟峙吗?孟汝珍有些难以置信。   她此行是为了给李暄提亲才跟着过来的,本来准备上魏国公府去提亲的那天,李暄却平生第一次阴着脸同她说,亲事黄了。   旁边跪着的孟峙低着头,问了句:“张大人,我和韩家小姐素昧平生,为何……”   张永却是打断了他,问:“孟小将军,你是要抗旨不从吗?”   “不敢!”孟峙慌忙接过。   张永瞧了人高马大的孟峙一眼,心想这人长得倒是憨实,只是以后后宅有得热闹了。再看向跪在正中的李暄,他面色不曾稍变,便是这份从容的气度也是难得了。   而一旁一向耿直尽忠的孟老将军已经憋红了脸,张永不觉摇了摇头,若是孟老将军知道他儿子做的事,不知道又当如何了。   天气渐凉,是个好的秋天,张永此时无比庆幸自己没和刘瑾绑在一起,站队远比努力重要,他背着手晃悠悠的走了。   他一走,孟老将军首先忍不住质问起孟峙,骂了一通,孟峙都没应声,也没解释什么,不多时扑通一声跪倒,言道:“父亲,我今后不会再回去山西了!世子爷,我跟了你那么些年,也只能陪你到这里了,日后你要怪我便怪我吧,现今天下安稳,有些事当谋,有些事不可谋,还望世子爷能三思而后行。”   孟老将军已经断喝一声:“混账,你大胆!”   混账便混账吧,孟峙想,在谁麾下都是苟安于世,既是苟安为何不选择一种流血最少的方式?   别人或许以为他为了一个女人背叛了平阳王府,但是他自己知道他不是,他纵然喜欢沈宜鸳也不是全然糊涂的人,他常年征战边疆,见多了肠破血流,不愿意在过那种日子了。   如果山西真起战事,不是简单的安化王叛乱,更不是宁王这种小打小闹,那时候又会有多少人死去?沈宜鸳诱惑虽大,却还不足以他背叛。   他还是长跪于地,等着李暄一句话。   李暄何其聪明,看到张永手里圣旨的那刻,他便知道身边最信任的副将叛离了他,他手里握着半味莲,还有同沈霑讨要军需的可能,现在已经被孟峙促成了败局。   愤怒不足以形容此时心情,他喜欢的人他信任的人同时背叛了他,沈宜鸳他还可以理解,孟峙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见他久久不语,孟峙本着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的心思,言道:“世子爷,半味莲确实被我取走了,我们来了这些天,如今朝中形势风云变化,具体如何,你看的比我清楚,相持不下,最终还是我们落败,何必浪费时间呢?”   孟老将军一听差点气昏过去,连连踢他。   李暄这才低头看孟峙,语声很淡漠的问:“这些年,我在你心中便是这般的绣花枕头不成,还未相持,你怎么就知道我会落败?”   好一会他才挪动脚步,留下一句:“孟峙,贪图富贵便是贪图富贵,何必给你自己找借口呢?   孟峙不语,起身走了,孟老将军拦他,也被他轻轻推开了,一个李暄压了他近二十年,他不想一直仰他鼻息而活,这才是他所有理由中的重中之重!   九月九日重阳节前,皇帝起兴要学百姓登高望远,一定要去登最高峰,正德帝换好了骑射服,带领一队近卫军,刚走出京城的城门,就被杨一清给抓了回来。   正德帝回到宫中时,大长公主已经等在了宫殿中,他一进来,便听到大长公主断喝了一声:“皇帝,你是越来越胡闹了,这几个月连着两个藩王叛乱,还不足以让你惊醒吗?”   正德帝却浑不在意,反而觉得宁王之乱他没有参与有些可惜,言道:“在姑母面前,朕总觉得自己像只困兽似的,都没朕那些豹子来的痛快。”   从正德帝小时候起,大长公主便爱盯着他完成各项功课,他人明明很聪明,学东西也快,不知道为什么越长大越胡闹。   今日一早,杨一清派人送了一份折子给她,她将折子拍在桌子上,道:“皇帝,内阁在草拟撤藩的奏章,你既然在帝位上,怎可一直这般胡闹!”   正德帝都没打开那道折子,反而道:“当时父皇先去时糊涂了,若是表弟身体好好的,姑母没准能当皇太后。”   大长公主眸色一深,没应他这挑衅般的话,转而却觉得有些伤心,她为了这个皇朝放弃了多少,别人不理解,正德帝却应该清楚才是。   正德帝见他眼眶红了,也觉得自己说的过分了,只是有些话他觉得还是先挑明的好,他又道:“姑母,表弟最近是越来越会牵制我这个皇帝了,他到底在做什么,姑母比我清楚,我不去管他,一是看在姑母的面子上;二是觉得父皇给你们下毒对不起你们;只是若是有一天他有异动,那时候姑母可要做好选择,莫怪我心狠才是。”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又像是个帝王了,把大长公主要劝他勤政的那番话又堵了回去。   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天,正德帝没去成泰山,到底没放弃登高的心思,京郊有座玉璜山,是周围所有山中的最高峰,礼官清了道,设好香案,禁卫军又封了山,他这才被那群老顽固放了出来。   山道两旁种着红彤彤的枫叶,他让人拉了两只豹子出来,围了铁栅栏看它们捕兔子,然而他还是觉得穷极无聊。   正德帝觉得平生之好唯“乐”字耳,当皇帝要是还不能图一乐,那还有什么可当的?   这时有侍卫上前禀报说,延绥总兵马昂求见,他一听便开心了些,这个马昂是个识趣的,他嫁了人的妹妹和侍妾都曾入过龙帐,不多时有随侍引着马昂前来,他后面果然跟了两个美夫人。   正德帝有个爱好,他觉得这些结了婚的妇人才是最有趣味,一边观赏猛兽扑食,一边化身猛兽,岂不是最有乐趣?   李暄来求见时,到了山顶看到的便是一副淫|乱的场景,正德帝看了他一眼问:“你可是为了军费而来,我看了群臣的折子,你们山西每年耗需确实庞大,你们可是有反心?”   李暄听了这话倒是不慌不忙,正德帝说话一向如此,被他吓唬的惯了,便也习以为常了。   他道:“西羌常年滋事,臣有详细目录,记载着各项所需,还望陛下过目。”   他将折子呈上,正德帝却不看,反而道:“折子我早已看过,不日给你个答复,你还是回去吧。”   说完他又埋首于美人发间,李暄眉心一簇,若是江彬没有被沈霑诛杀,他们原也有可以像皇帝进言的人,现在却是一筹莫展。   正德帝这人除了爱玩乐,于治世经略上并不比明君稍差,其实很难哄。   为了讨皇帝欢心,李暄生了平生最无耻的计谋,但是想想平阳王和曾经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他有些不甘心,还是开口言道:“皇上,我平阳王府绝无反心,臣可以以项上人头担保。”   正德帝被他义正严辞的声音顿住了动作,问道:“爱卿突然来这么一句,是想同朕说什么?”   李暄这才言道:“皇上,沈霑沈大人做了太多欺上瞒下的事,臣担心边关无事,反而朝中有内乱,臣有一计,可以试一试沈大人有无反心?”   这也是正德帝头疼的事儿,闻言他推了推美人,有了点兴趣,问道:“你且说来听听?” 第83章 劫难   李暄又看了看正德帝旁边两位美人, 正德帝会意,挥手让这两人退下了,李暄眼眸有光闪过, 缓缓说道:“皇上,若要试探出一个人的实力, 必得触及到他的逆鳞方可……”   正德帝却是打断了他,问道:“你说我那表弟做了许多欺上瞒下的事,你且说说有哪些欺上瞒下的事?”   李暄便楞住了,他早知这位皇帝虽然荒淫却不是刘家阿斗,只是他以为皇帝是要问他有什么计谋, 不成想问出口的竟然是这个,他将沈霑让戴焱替换大同卫所指挥使的话说了。   又道:“戴焱的父亲曾随着先将军沈焕击退鞑靼,是先将军的旧部之一,沈大人随意调任其父旧部,其用心不免让人怀疑;再有沈大人的学生钟乔生被他安插到巡盐御史的位子上, 连升三级,未免不是私心……”   他说到这里见正德帝有些不为所动,他又上前了些许,压低声音说道:“皇上,您可曾想过身边人有沈大人的眼线?”   正德帝脸色终于有些变了, 问道:“你指的是谁?”   远远守在阶前的张永正在打哈欠,感觉有什么凉飕飕的看着他,瞅了一眼正好对上正德帝的眼睛,吓得慌忙跪地, 口中叫着:“罪该万死。”   李暄也在看着他,他看完又看向不远处拿着绣春刀的姜淮。   有些事情上正德帝不爱同这些大臣们计较,一则是王权集中军权分散,掀不起大浪;二则是他有亲卫军,这支亲卫军是京中最大的军事力量,如果姜淮是沈霑的人……这是他的最后一道防卫线,正德帝眸色紧了紧,心里蓦然起了些怀疑,问道:“爱卿可不得随意构陷,你可有证据?”   李暄又道:“臣有一计,万望陛下垂听。”   正德帝眼眸垂了垂,这才道:“爱卿说说看。”   关于张永,李暄可以确信他同沈霑沆瀣一气,江彬同他来往的书信中,多次提及,姜淮他却是拿不准,只是以现在的形势而论他要兵行险招了。   朝中局势,一派以杨一清大长公主为首,一派以沈霑为首,但因为大长公主是沈霑的亲母,打一开始这局势便微妙的倾向了沈霑几分。   沈霑同左都督杨廷、兵部侍郎张敬之的关系是摆在明面上的,或许便是因为挑明了的缘故,杨一清屡屡骂沈霑结党营私,正德帝却不予理会。   他道:“微臣斗胆想让陛下做个诱饵,然后来个隔山观虎斗。杨阁老和沈大人斗了这么些年,他们彼此是最怀恨对方的人,若是臣求他帮忙……”   他絮絮将话说了,正德帝喝了口酒,又招了美人上来,继续看豹子扑食,似乎是准了。   李暄从玉璜山下来,便马不停蹄的来了杨一清的府邸。今日是重阳佳节,杨府正在设宴吃螃蟹赏菊花。   李暄这般亲自登门倒是第一次,杨一清提着盏菊花酒,引他进了书房。   杨一清年届六十,已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若不是沈霑这一年来处处掣肘他们平阳王府,又怎么都不肯拨冗军费,他也不会倾向于某一方。   杨一清递给他一盏菊花酒,笑说:“李世子真是幸苦,在这样的佳节还要奔波。”   李暄接过,一口喝了,言道:“总算是在大人这儿感受到些节日的气氛。”   又苦着一张脸说:“我此番来是想求大人帮个忙,我有位侍妾前几日带着丫头们上街买首饰,至今还没有回来,想仰求大人帮忙找一找。”   “我这侍妾阴差阳错进了魏国公府,魏国公府哪等门庭,我想尽了办法也进不去,只好求来了大人这里,不瞒大人说我这侍妾是想献给皇上,还望大人能帮忙找回来。”   杨一清沉默了一会,问他:“世子要找人,总要告诉我侍妾的名姓才是。”   “我这侍妾姓宁,是现任户部郎中宁正平宁大人的嫡女,我母亲和先宁夫人情同姐妹,一直十分挂念她,还望杨大人能相帮一二。”   杨一清握着酒杯顿住了,魏国公府前些天闹了一场乌龙,虽然消息被封锁了,却瞒不过他,堂堂的少年英才沈大人竟然被人鱼目混珠,娶了和外甥私奔过的姑娘,杨一清沉吟了下,似乎沈大人的这位夫人就是姓宁啊。   他已是明白了李暄要做什么,将沈夫人以李暄侍妾的名义献给皇上,等沈霑找到皇帝塌前,皇帝那时才知道龙榻上的人是沈夫人,这时一切便都晚了,沈霑势必要同皇帝反目。   等皇帝和沈霑斗个你死我活便是他们渔翁得利的时候,他想了一番,问道:“李世子就不怕皇上反应过来,治你一个欺君之罪吗?”   李暄笑了笑道:“到时,恐怕皇上没有那个时间关心我了,再者我已经在京中逗留两月余,一无所获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又拱手道:“来日我平阳王府还得仰仗杨大人,就看杨大人接受不接受了。”   “这也容易,世子回去等消息便是,今日就将你的侍妾送到你府中。”杨一清沉默了好一会才说。   ————   魏国公府也在设宴,公府四房加起来几十口人都坐在院中矮几后面,桌上摆着色泽淡黄的菊花酒,宁泽将桌上的酒换成了自己酿的,又几步上前献给了魏老夫人一坛。   不一会众人用膳完,要一起登高祈福,她被沈大人拉着渐渐脱离了众人,远远坠在后面,她看了沈霑一眼,问道:“大人,你怎么了?”   沈霑指了指自己的手臂:“手臂疼了。”   前些日子他被烫伤后紧接着就发生了宁王叛乱,一路上估计是没有理会伤口,回来之后宁泽也没发现,便是他回来那日白天她也没注意到,若不是吴青石提醒她,她都要忘记了。   宁泽有些自责,她不是一个细心的姑娘,真的是不太会照顾人,沈大人如果真把他自己全权交给她,她非得把他养废了。   幸而沈大人说的所有话都得打个折扣,像他说的克制不住也不过说说罢了……宁泽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心想他是不是真的手臂疼了,还是,该不会……   宁泽眼睛来回转动,所有心思昭然若揭,沈霑等她眼神转动完了,才忧心的说:“你这样可不好,你即便觊觎我,也得顾及下我的身体吧,快走,是真的该换药了。”   宁泽即便能坦然面对自己的一些小心思,也不想被人戳穿,羞愤的抓过他的手咬了一口,用了点力气,留下了两排清晰的牙印。   沈霑等她咬完,才嘶了一声,摇摇头说:“现在才发现,我竟然娶了只属狗的兔子。”   说着话揪了旁边的茱萸插在了宁泽发间,插好还左右调整了她的发髻,红点点的戳在头顶,很是可爱,沈霑满意的笑了笑,宁泽原本就该是这般可爱的姑娘,重活一遭终于返璞归真了。   “大人有时候真是犹如三岁小儿一般,幼稚!”宁泽评价道,但是心里却是甜蜜蜜的,头上的茱萸就让它这么晃着,没想着要摘下来。   她在魏国公府的日子是越来越轻松了,便是前些日子说她嫌话的五姑娘似乎也对她放下了成见,渐渐同她越来越亲近了,除了日渐繁重的功课,没有什么别的不好。   她前所未有的意识到自己有了身份,有了位置,不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尤其沈大人虽然什么都不说,对她的爱护她却是知道的。   魏国公夫妇这么轻易的就绕过了她,没有沈大人从中求情,哪里来的她如今的自在。   回到猗竹院,她便抱出药箱,解开缠绕的布带,果然见伤口又红的肿了起来,真不是骗她,该是真的疼了,她慢慢的给沈大人涂药。   沈霑九月初一回来便一头扎进了吏部衙门,他已经有好几日没有来过猗竹院了,现在一看,两侧靠墙的案几上,有两个光秃秃的花枝挑起一簇蓬松的绿色,像两根绿色的长蘑菇,正堂上悬挂了一幅秋日赏菊图,是他画的。   每次过来猗竹院都有些细微的变化,不是瓶瓶罐罐的花,便是屋中的摆设,抑或是样式变化的软榻,这点上宁泽做的倒是很好,是个很会在平淡中给自己找乐子的姑娘。   他自然不是为了换药才叫了宁泽出来,他道:“今日带你去宁郎中家一趟。”   宁泽刚缠好绳结,没意识过来他说什么,将沈大人的袖子放下来,她才反应过来他口中说的宁郎中是她的父亲宁正平。   她对宁正平的心情就像是面对李暄、徐呈一样,只当这些人已经死了,同他再无瓜葛,她没说话。   这时吴青石在外面道:“大人,平阳王世子李暄过府相见。”   沈霑皱了皱眉,首先看了看宁泽,伸出手在宁泽眼前神棍似的掐指一算,笑道:“前世,你在平阳王府也是待了五年吧?”   当年宁泽之所以输给魏时棱,是因为怯弱退缩和自视不清,那是为什么会输给沈宜鸳呢?   想到这里沈大人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也算是大度到极限了,揪了不说话的兔子耳朵一下,道:“言寡尤,行寡悔,你倒是很会掐时机不说话。”   对宁泽而言,那些日子淡而无味,伤心和自我怀疑占了绝大多数,后来她好不容易能开心的偏安在孟府后院,却又遇到了卫风,这些她不是不想说,而是构不成绚丽的故事,都不能博“美人”一笑,何必言及。   “宁家,我就不去了,大人同李暄说完话,能陪我到相国寺一趟吗?”   从她嫁过来至今,她有什么事相求,沈大人从来就没有拒绝过,果然见他都没有犹豫便点了点头。   她叫了丫头们进来,张罗着把陈年的布匹衣服等都拿出来去院中晾晒,刚在院中晒了遭,喝了几口菊花茶,院门前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是大长公主身边的苏嬷嬷,说大长公主要请她过去一趟,她也没多想,大长公主毕竟是沈大人的母亲,她不可能一直避讳。   ————   李暄是过来示弱的,说是愿意以城防布局图来交换军费,只是话说了半天,对面的沈大人似是拿他当死人一般看待,回应都没有,似乎都懒的同他讲话,幸而他本意只是为了引他出来罢了,不然非得气死。   而且出门告辞,都没有人相送。   沈霑见他一脚跨出了门槛,才悠悠说道:“李暄,我从来不和小人做交易。”   李暄手攥了攥,这时吴青石上前,笑道:“李世子,请回吧。”   吴青石这边刚送走李暄,到了门口却是吓了一跳,门口有人血肉模糊的趴在门前,他还没看清楚,沈大人已经攸忽闪身到门前,扶起血人问道:“大岭,发生了什么事?”   陈大岭还记得夫人刚过门时,他曾经立下誓言,誓保夫人周全,夫人在他在,他不在了夫人仍在,然而他却没做到,他一向自负武功高绝,却没有做到。   “苏嬷嬷说大长公主请夫人过去,出了门就遇到了刺客……”   陈大岭怔怔落泪,泪水洗刷了脸上的血迹,他也不知道自己中了多少刀,终于是撑着一口气回来了。   沈霑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僵化了,张惟说他这病渐渐的会让身体僵化,越来越冷,他前辈子经历过,知道他说的不假,但是便是前世临死前他也没到动弹不得的地步。   过了一会儿他才觉得复苏了些,卫风已经火急火燎一阵风似的窜了进来,手里拿着两个三节的翠竹筒交给他道:“张永和姜淮同时传递了消息过来,说是夫人被李暄进献给了皇上,夫人可还安好?”   他说完看到地上血肉模糊的人一眼,讶异道:“大岭?”   沈霑已经将竹筒里的两封信都看了,两人密报的是同一件事,但是关于皇帝今日行踪却是两套说辞,一个说在东行宫,一个说是在西行宫。   很快,沈霑便道:“卫风你去西行宫,我去东行宫,若有人阻拦,杀无赦。” 第84章 因缘   卫风还是有些不敢置信,沈夫人真的被挟持走了?有陈大岭在谁这么有能耐?   陈大岭这人是个武痴,谁都打不过他,竟然从他手里抢走了人,怪不得他一幅快要气晕过去的样子。   张惟背着药箱急忙跑了出来,看了地上血人一眼,吼道:“这是哪个混账在你身上戳了七八个窟窿,这要不是我在,今天你非得见阎王爷去了!”   陈大岭还想伤心的哭上一两句,被他一声吼震了一下,血气上涌,翻了个白眼晕死过去。   卫风跟在沈霑后面出去,问道:“大人,杨廷己经将李暄的护卫全部扣压在了城外,以大岭的功夫以一当十不成问题,要想从他手中劫人可以说是难如登天,是谁这么大手笔?”   他想了想,又自问自答道:“朝廷中除了杨一清,似乎也没谁有这种能耐了,他这是要打什么主意,别是设好了陷阱等着我们跳进去吧?”   “而且张永和姜淮给了两条不同的密报,这中间定是有人在暗中安排,我想皇上是不是在怀疑什么,这是不是在试探张永和姜淮?皇上身边并无可用之人,除了杨一清谁能瞒过姜淮皇上的行踪?”   沈霑直到骑在马上,才缓缓说道:“青石,你携我手令前去兵部,从外城调五军营进来,由杨廷统兵,勿必控制住羽林、虎贲两军。”   又对卫风言道:“你若是去到西行宫,看到宁泽,不论发生了什么,勿必保她周全。”   卫风还在分析,听他在大门口就这么大剌剌的将这些话说了出来,觉得沈大人是疯了……或者终于一改往日作风不温吞行事,要谋反了?   卫风策马前行,觉得旱该反了,布局那么多年,文武官都握在手中了,还捧着个傀儡算什么事儿?由来改朝换代不都得留点血吗?   为了什么朝局稳定不生乱,放屁,他努力了那么多年,他不服,如此正好!   ——   马车疯跑起来的那刻,宁泽就从马车中跳了下去,她心里想着或许要摔个半残了,没想到这群刺客中有人接住了她,蒙脸的刺客被她压的闷哼一声,一头撞在墙边石头上,晕死过去。   宁泽爬起来,又被另外一个人扣住了手腕,抓的她动弹不得,她大骂了声“混蛋”,刺客大约没见过这么活蹦乱跳的人质,愣了一瞬就被她踹了一脚,踹的部位很怕疼,他夹紧双腿不由得退后几步。   这才有个机灵的上前一记手刀击在了宁泽后颈上,她无奈晕了过去。   刺客扛起她轻纵几下,又进了马车,街角这一幕才结束了,只是后面己经响起了马蹄声。   卫风和装着宁泽的马车几乎是前后脚到了西行宫,行宫门口果然有羽林卫守着,他谨记沈大人的话,杀无赦,很不客气的闯了进去。   闯进来的那刻,庭院中有顶轻纱帘的小轿刚被抬进月洞门,在卫风的角度好一会还能看到轻纱帐顶。   误打误撞了,卫风想,沈大人去的地方不对,只能他来英雄救美了,说来,他也觉得和这个小娘子很有缘份,莫名其妙的熟悉。   院中不出意外的坐着当今圣上,还有个据说才高八斗有很多美人垂涎的世子爷李暄,看他还在喘气,似乎也是一路急奔过来的。   李暄没想到沈霑速度会这样快,他将宁泽被绑的消息透露给姜淮和张永,一来一去也要费不少时间,但是似乎是他前脚离开魏国公府,他们后脚就得到了消息,快的让他意识到沈霑的势力比他想象中还要庞大。   正德帝几乎要气疯了,卫风带来的人简直是凶神恶煞,完全没将他这个帝王放在眼中,他此时还用验证什么,沈霑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他看向卫风,沉声问道:“你是谁?”   卫风笑了笑,弯了个腰道:“皇上,微臣是锦衣卫千户卫风,之前是教坊司的旦角,这几年我少说也得给您唱了十场大戏了,您贵人多忘事,许是记不得了。”   卫风笑嘻嘻一幅混不吝的表情,这要是平时和他玩在一起正德帝会非常欣赏他,但现在看到他这种样子,简直要气炸了。   他原想着一来试一试张永和姜淮是否是沈霑的人;二来借此给沈霑提个醒,他只是要提醒沈霑触角不要伸的太长,他对他的容忍度已经够高了,别的他都可以忍让,想要掌控他却是不可以。   沈霑若能心平气和的来找他,他自然会假装不知道,把宁泽完璧归赵。   李暄既然说是献上来的是他的侍妾,他便是不知道宁泽的具体身份,这件事自然就是李暄和杨一清安排的,他就像李暄所言只是诱饵,所有事情都扣在杨一清和李暄头上,随着他们三派去争斗。   他行事在这些人眼中看着有些荒唐,但是他虽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却不是个愚钝的人,李喧献计的那刻,他就没想过要动宁泽。   只是沈霑竟然如此肆无忌惮的行事……卫风带来的人显然都受过特殊训练,不一会羽林军己成颓势,正德帝本要拔剑砍他,手却渐渐松开了,良久他也笑了笑说:“爱卿来做什么?”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卫风不知道这个想法新奇的皇帝又要做什么,继续笑呵呵说道:“有几个人抓了沈大人的夫人进了皇上的行宫,微臣是一路追过来的。”   “哦?是吗? ”正德帝道:“朕这里没有表弟的夫人,只有平阳王世子献上来的侍妾,卫千户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卫风看了正德帝一眼,带了点不屑,他收到的密报虽短,上面清楚写着:李暄要把沈夫人进献给皇帝。   卫风道:“皇上真不知道刚才进去的是沈夫人吗?”   正德帝摇了摇头道:“爱卿可以问问李世子,方才进去的是他的侍妾,没有表弟的夫人。”   说完他将李暄推上去,突然狠色道:“你去挡住盏茶功夫,我便许给你军费,要多少给多少。”   ——   宁泽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有个脸颊瘦长的人,这人长相本有几分俊朗却都被酒色之气给遮住了,他穿着龙袍,其身份不言而喻。   宁泽挺平静的坐了起来,正德帝看了看她不觉笑了笑说:“朕原想着用你和朕自己做诱饵清一清身边的奸佞,顺便提醒下表弟朕这个皇帝的存在,但是朕想岔了,把他逼急了,竟然直接让人杀了过来,是朕低估了他。”   正德帝想着朝中还有杨一清坐镇,西南还有以路帧哲为首的藩王,西北有平阳王府,他不认为沈霑会在这个时候反,也不认为他有这个实力反,只是如今看他这么肆无忌惮,他不确定了。   宁泽心道,这也怪不得别人,是皇帝自己贪图享乐荒废了朝政,如今才意识到又有什么用。   正德帝颇为忧心的说:“其实这么些年来,朕都一直避免着同表弟反目,一是朝中诸事表弟处理的很好,朕觉得轻松;二来也不想姑母夹在其中为难,只是他不该这样监视控制着朕。”   “既然都已经反目了,那么朕就随性而为了,后果就由大臣们考虑好了。”   正德帝扑过来的时候,宁泽无比感谢酒色掏空了他的身体,也无比感谢她听了静言的话,这些天都随身带了把匕首。   匕首插进正德帝腹部的时候,她听到沈大人叫了她一声:“宁泽。”   正德帝哀嚎一声滚落在榻上,鲜血汩汩流出,还没死。   宁泽沾了满手鲜血,从榻上站起来,脸色平静的看了看沈霑,她此时不太能确定沈大人会如何看她,她弑君了……皇帝说沈大人带人杀了过来,那想必是为了她大动干戈了,可是她毕竟刺伤了皇上,这是大孽大不敬,别人如何看她她都觉得无所谓,只要沈大人不介意。   沈霑一步一步走过去,宁泽手里拿着巴滴血的匕首,有些呆,她的前世今生都来救她了,终于是帮她挡住了劫难,只是……   沈霑从她手里拿过匕首,走向捂着肚子的正德帝,只是他还不解气,也不放心。   “闭上眼睛,这种场面不适合小姑娘看。”沈霑对宁泽说,宁泽从善如流的闭了眼。   正德帝因为疼痛额头上有汗珠滚滚而落,他盯着沈霑,声音竟然还异常镇定的问:“表弟,你要做什么!你这是大逆不道!你大胆!”   沈霑很随意的看了正德帝一眼,手起刀落,说道:“皇帝表哥,现在我夫人出个门都有危险了,我不能不杀了你。”   这话听入了宁泽耳中,这语气有些阴森,她不知道沈大人还有这样的时候,而后又忽然意识到上辈子的沈大人是有些阴郁的,不像现在清冷的像是不食人间烟火。   沈霑杀完人,才拿了手帕给宁泽擦拭手上的鲜血,擦完了才认真看了看她,她头上的茱萸还在,一根折了,红果子垂下了头搭在她的头发上,很是别致。   沈霑道:“你命途多舛,这是你最后一劫,自今日起便是风平浪静了。”   宁泽这才睁开了眼,见他眼底蕴着惊忧,因她而起的惊忧。   他说完宁泽灰扑扑的脸颊上才染上了色彩,有些支撑不住的抱住他说:“大人,我腿软了。”   沈霑笑了一声,骂她:“不争气。”   宁泽瞧了眼外面,卫风已经把李暄打趴在地上,似乎是要废了他,前世今生李暄都是断送在了卫风手中,宁泽突然觉得大约上辈子卫风也是知道李暄做过什么的,只是事情过去了便瞒着她,不让她伤心罢了。   “等等! ”宁泽高喊了一声,因为气极腿也不软了。   卫风吓了一跳,赶紧摁住了李暄。   宁泽大踏步走了过去,扬起刀说:“李世子,我帮你把最后一点希望去除吧?”   询问的语气,却哪里管李暄的反应,一刀下去将李暄割成了太监。   卫风惊愕:“……”   稍顷他才反应过来,心想这个小娘子确实有趣,,都是这么干净利索。   宁泽是一时血涌的脾性,一刀下去后,又有些忐忑的看向沈大人,是情真意切下想要去探寻的小心翼翼。   这一刻沈霑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回到了二十二岁的时候,跨越了所有前世今生,回流了少年人的激越,他沉默的看了宁泽一会,在宁泽将要低头的时候,他扬声坦诚道:“这才是我心悦的姑娘,永远是生龙活虎的样子。”   心悦吗?沈大人也会这么直白?难得!难得!宁泽有些欣喜。   卫风瞅了两人两眼,他们两相就这么当着他的面调情吗,也不觉得地上哀嚎的这位世子爷碍眼吗?又想沈夫人是生龙活虎啊,遭遇了一场劫持的姑娘,像逛了一趟花园似的。   卫风觉得心里有那么点不舒服,莫名的不舒服,又有点来气,最终只能归咎于这场大戏局面都没铺开,就己经结局,让他有些不过瘾。   明曰再去唱一曲好了,起承转合,高潮迭起,好舒坦了他心里的莫名其妙,他这么想着手上力度没控制好,将李暄的手折断了。   沈霑又吩咐道:“去豹房中赶一头豹子出来,让它陪着李世子回平阳,李世子出来那么久,平阳王想必是想他了。” 第85章 伊始   许是上苍感知到有位真龙天子莫名其妙驾崩了,晴空万里的天上飘来几朵乌云,点滴成雨落在雕梁画栋的行宫中,不一会泥土的腥气飘入了鼻间。   也不知道沈大人从殿中哪个角落拿了把红伞面的竹伞,撑开遮在她头顶上方,宁泽仰头看他,所有的躁动和害怕己经消弭在伞盖之下,她平生再没有比此刻更清楚的意识到这么一位清俊的沈大人是真的在护着她。   方才她刺出去的两刀,一刀大逆不道,一刀有碍观瞻,沈大人都平平静静没起什么波澜,甚至还安抚似的回应了她一句。   宁泽低头,心中郁结的所有事都被一层柔软包裹住,她复又仰起头,语声清脆的叫了声:“大人‘   叫完却觉得这世间那么多大人,不够独一份,她道:“沈——”   又露出大白牙笑了笑,故意道:“沈霑一一哥哥,我喜欢你,比你多一点儿。”   宁泽说完,低下了头,此中情绪太多,等了好久好久终于是有人挡在了她的前面,低头的瞬间一滴泪随着雨滴落入尘土中。   她叫的“无比自然”,哭了,脸上却晕起了红晕,像个羞涩的小姑娘,似乎他的名字己经在她心里默默练习了好多次,声音干净清亮,让沈霑觉得此生若有一人一直这样叫着他,大约真的可以这么走完这一生。   他不是多么长情的人,也不是非谁不可,可是这样的宁泽却是第一次遇到。   沈霑不是很认同的看着她,道:“这种事情上你也要较个高低吗?”他又挑了挑眉,语气故意氤氳了几分说:“宁泽妹妹?”   宁泽抖了抖,要滴落的第二滴泪被这声妹妹给激了回去,沈大人风情起来她有些承受不住,全身的毛发似乎都要坚立起来拒绝这种称呼。   沈霑笑了笑,把竹伞塞到她手中,问道:“腿还软吗?能走吗?”   宁泽点点头。   “你自己先回去,行宫外面有马车等着,我还有事要做。”沈霑道。   宁泽接过了伞,雨又大了些,落在台阶上都激起了水花,想想殿中躺着的皇帝,她不知道这场风浪有多大,脚步沉重了些。   沈霑漫不经心的扫了大殿一眼,道:“快回去吧,久了,祖父祖母要起疑了。”   卫风料理好了李暄时,沈霑才走了过来,他问道:“大人,接下来该如何?”   沈霑道:“传消息给张永,让他明日一早在太和殿宣称皇上在行宫落水,身体不适,需要静   卫风讶然,眯着眼睛看这他,雨细细密密打在眼前,让他有些睁不开眼。这是要做一个假傀儡,按兵不动吗?他有些生气,很想问问沈大人为何不就此反了?到底不好问出口,只能仰天哀叹他想当将军的愿望再次落空了。   最终收拾好行宫,一顶空轿抬入了皇宫,而皇帝本尊被就地火烧了,雨中烧火,好半天才点着了,而后随便被掩埋在了行宫中。   骨灰被埋好的那刻,卫风看了看沈霑,许是秋雨淋在身上太凉,他心里涌上来点寒凉之气,觉得成王败寇什么的也不好,如今这么平平淡淡的未必不是福,他那点气又消下去了。   这一场动静到底没瞒住魏国公夫妇,宁泽回到猗竹院时,己是酉时,两位老人家正在堂中等着。   跟着她出门的几个丫头在马车跑起来时便和她走散了,都先她一步回到了魏国公府,此时见她回来都哭了起来,魏老夫人听到动静站起来走到房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她裙子上沾了些血迹,形貌有些狼狈。   宁泽忙走上前,道:“祖母,我好好的,也没伤到。”   她这一遭被劫持于名声又是一大损伤,她想自己在魏老夫人哪儿是永远做不成一个温柔娴静的孙媳妇儿了。   魏老夫人却只是说道:“没伤到便好。”   进了堂中,魏国公也着急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宁泽却不敢多说,只说自己是被大长公主身边的苏嬷嬷带出去的,后面又遭遇了刺客,紧接着就被沈大人救了出来,中间发生的种种,她想还是由沈大人告诉魏国公比较好,毕竟牵扯到朝政。   送走魏国公夫妇,她匆匆换掉沾血的长裙,又去了石榴院。   石榴院中,张惟包粽子似的将陈大岭裹的只剩下了两只牛般的大眼睛,菱花在他旁边小声的嗫泣着。   宁泽眼眶一红,匆忙走上前,问道:“陈护卫怎么样了?”   张惟头也不抬,吼道:“救不活了!”   还不等宁泽说什么,菱花己经一巴掌拍在了张惟的手臂上,哭道:“救得活!”   宁泽观察了一番,陈大岭一只手抓着菱花,看着还挺有力气,应当是真能救得活,她这才正色道:“多谢陈护卫相救。”   陈大岭看见她也很激动,挣扎着要起来,被张惟一摁又躺了回去,只好躺着道:“夫人,是属下失职,没能保护好夫人,甘受责罚。”   陈大岭这次真的是以命相护了,来抓她的有十几个人,大半被他砍倒了,她也是第一次见识到剑法如此诡谲的高手,也真正见识到了陈大岭的本事,要没他拖延了那么久,后面她会如何就不一定了。   她很是认真的俯首向他行了个礼,能这么不顾及自身救她,她很感激。   晚膳的时候,宁泽还躲在净室洗漱,她坐在池子中,热气环绕在周身,却没能温暖她,杀人,纵然致命一刀不是她给的,却是第一次。   而且杀的还是九五至尊,她都想为自己鼓掌了,当时真是被逼急了,除了刺出那一刀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好办法?   她不后悔刺出去的那一刀,却也怕自己这一刀致使朝局动荡。   沈霑回来的时候己近子时,还没站稳就迎来一个惊喜,一个身影就冲了过来,幸好到他面前还知道刹住脚。   宁泽着急问道:“大人,怎么样了,皇上……要怎么办才好?”   沈霑装作没听到,自顾自朝净室走去,宁泽又跟在后面说道:“大人,你要去坐那个位置吗?”   沈霑正在脱衣服,衣服只剩下一层了,看着在他面前的脑瓜顶,勾住她问:“你是要看着我沐浴吗?”   宁泽想了想,转过头去,她不看就是了。听到水声响起,又问道:“明日会如何?”   沈霑看着她的背影,慢悠悠回道:“你是怕因你生乱吗?这次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你还是做不成褒姒妲己那样祸国殃民的美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覆舟之后再造一只新舟便是了,明天会是风平浪静的一天。”   只要皇朝不改姓,宝座上换了谁,都能暂时安抚住文武百官,之后再徐徐图进,瓦解了几枝势力便是了,至于王座,他此生并不想再坐上去。   宁泽问完了,本想小碎步溜出净室,又有些不甘心,往常都是光线昏暗,上次虽则在白日,两人的衣衫其实没脱下来多少,她还真没在烛火通明下看过沈大人,她身子不动,半转头看了眼,说道:“大人你老是说着什么坦诚相见,如今一看,也没什么好看的。”   她说完迅速溜出了净室,其实她虽然下定决心大胆而为,到底羞怯,刚才一眼其实只看到了肌理分明的胸膛。   水池子中的沈大人对着宁泽遁走的方向笑了笑,觉得今天经历这么些事,还能有力气调戏他的人,大约也只有这么一个了。   一夜无事,因为沈大人就在旁边,宁泽怕了半天最后抱着他睡着了,倒也没做噩梦,只是睡了没多久又被沈大人拍醒了。   她努力撑开眼皮,见沈大人己经下了床,拍着她的脸在说:“起来为我宽衣,我要去上早朝了。”   昨曰生出来的那些柔情蜜意此刻在宁泽心中全部消失无踪,她认命的弯腰耷拉着脑袋去旁边取了衣服麻溜利索的给沈大人穿上了,又麻溜利索的躺了回去。   今曰果然是风平浪静的一天,许是正德帝平时做事太过匪夷所思,朝臣对他落水称病不朝并未放在心上,宁泽也是如往常般跟着胡掌柜算了半天账本,回来之后又取了一架琴,弹了半天终究觉得自己于此道上恐怕终身都无法精进。   只是黄昏时,大长公主驾临了猗竹院,为这宁静的一日平添了一波浪,宁泽听到丫头禀报刚走出来,院外沈大人也走了进来。   大长公主看到沈霑,在院门旁便拉住他解释道:“霑儿,是杨一清联合了苏嬷嬷要害你们,我被苏嬷嬷背叛了,我并不知道,我是你母亲我不会害你。”   这点上宁泽倒是同意,大长公主行事虽然偏颇,却不会陷害沈大人,她看了看院门前穿着官服的沈大人,大长公主具体如何沈大人比他更清楚,她顿步在廊下没再上前。   沈霑低头瞧了瞧抓住他袍袖的两只手,看大长公主神情是一副焦灼急于向他解释的样子,对昨日发生的事她现在应该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沈霑道:“母亲放心,我知道此事不是母亲所为,母亲且回去吧。”   他说完便招手让人送大长公主回去,大长公主有些恋恋不舍,还想再说什么,最终也没开口,宁泽却想等过一段时间皇帝真的“驾崩”了,不知道大长公主又当如何?   宁泽望着那道锦绣霞帔的背影有些伤感,前世大长公主为保幼帝,不惜给沈大人按上“弑母”的罪名,她有她自己的立场,这立场一站二十年多年,不是谁能撼动的。   大长公主一走,宁泽坐在廊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说道:“大人,想不想听一听我的前世?”   “不想。”沈霑走过来,从她面前取了杯茶。   宁泽皱了皱眉,又问:“为何不想?”   沈霑低头看她:“怕疼。”   “什么疼?”   沈霑迎着雨后朝阳,对着她笑了笑,道:“怕心疼。”   前些日子,他偶尔听到宁泽和宁渝的谈话,可以推断她在宁家过的是怎样一种日子,便是没有人苛待,必然也是诸多忍让;而后又经历火烧,再又遇到李暄、卫风,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努力才是现在这种笑嘻嘻,一如年少的样子,此中经过他此时并不想知道。   宁泽手一抖打翻了茶杯,大黒熊偷了小蜜蜂们辛苦酿的蜂蜜便是她此时的心情,有些飘飘然。   沈霑己经转身去了净室,嘴角扯上一抹笑,边走边道:“走吧,该是试一试你学习成果的时候。 第86章 最美(终章) 九月初十夜,月亮挂在天边,像一只吃了一小半的大饼,月辉洒在翠竹上,平添了几分意趣。   有飞蛾透过半开的窗格飞进来,铺在琉璃罩的烛火上,一下一下不知疲倦,宁泽走过去揪起它将它送了出去,关好窗,转过身,沈大人己经洗漱好走了出来,他穿着天青色的织锦绸衣,原本交领的衣袍扣子解开了几颗,剩下的似乎在等她解开。   丫鬟们很知趣,己经低眉垂眼次第退了出去。   宁泽觉得有些事情应该犹如天雷勾动地火,自然而然才对,每次沈大人都预先告知了她,总让她本来就打鼓的心思退怯几分。   而且每每都是她觉得沈大人“肌肤若冰雪,绰约似神仙”算是怎么会事儿?   宁泽想事情的时候喜欢盯着某一处,睫毛动一动,就是想好了的时候,沈霑就在等这一瞬间,他长臂一伸将她轻轻带入怀中。   方才她送飞蛾出去的那一幕他看到了,夜风吹起了点她的头发,深闺小院,娇女罗裳,很勾魂。   “让你感受下什么是克制不住和迫不及待好了。”沈霑慢慢说了这么一句。   紧接着宁泽吃了一惊,真的是在一刹那间腾空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己经被沈大人按在了榻上,然而下一刻他却十分慢条斯理的解开了她的衣衫,并没有他口中说的那么迫不及待。   到最后只留给她一件薄荷色的系带肚兜,而后一道眼神含笑看着她,沈大人或许是要考虑太多事情也或许因为自幼中毒、身体冰冷的缘故,很少这般笑意直达眼底。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一点点触摸着他的眉眼,心想世间诸多事,跌宕起伏,有平有不平,最美不过时日之花,她嫁过来的时日还很短,还有很多时日可以琢磨。   她就这样仿佛是欣赏什么似的抚摸他,沈霑皱了皱眉,问她:“你是不是真觉得我是高山雪原上的花朵?凌霜傲骨,独一份的清冷高贵?”   除了他主动“献身”那次,别的时候可不就是如此么?要么是她主动他还沉浸些,要么只单撩拨她罢了!   宁泽点了一半的头,被他扣住了,她想了想又道:“也不是,你上辈子的时候很是笙箫细乐,娇姬美妾,倚翠偎红。”   她这么一想,蓦然有些生气,拍开他的手,跪坐起来,狠狠心想着不就是冰孽对花壶吗,她也算是经历过几遭有了些经验,又看了那么多“论语”,她准备“大方”些,非得让他明白什么是春宵苦短!什么是‘嫩柳袅宫腰细软’ !   她抬起手想要解开缠枝莲纹的肚兜系带,又被沈大人扣住了。   沈霑也坐了起来,先解了她的系带,又抓过她的手放在剩余不多的盘扣上,慢悠悠说道:“你是不是忽略了一件事情?不论我上辈子活了多久,今生也才二十二岁,最是热血,一般你撒娇卖痴的时候我都不太能忍得住,哪里用的到你主动。”   她愣了愣,心想沈大人竟然好意思说自己二十二岁,果然是老树皮,老的己经忘记了羞耻为何物!   而且,什么叫撒娇卖痴!   “而且,总不能干柴烈火霸王硬上弓吧,总得‘温泉水滑’才好入得芙蓉账。”沈霑说。   这是真正的淫词艳曲了吧!   宁泽震惊的抬起头看了眼沈大人,却发现他眼睛氤氳,有了那么点人气,宁泽解盘扣的手抖了抖,一不小心用力过猛将衣衫整个撕开了……   十月初的时候张惟收到了一封来自云南的家书,许是他的善心感动了观音菩萨,菩萨提早送了个大胖孙子给他,他手扬着书信一溜烟的跑进了猗竹院,却见沈五姑娘、沈六姑娘也在,他也就稍顿了一下,又跑上去将信塞进了宁泽手中。   宁泽正和两位姑娘研究花圃种植的书籍,蓦然被张惟塞了一封信,低头一看,也感叹世事变化不是寻常人可以预测的,前世张惟要九年后才有孙子,今生提早到了今日,她连声道恭喜。   张惟盯着她瞧了一阵,突然扣住了她的手腕,沉吟了一阵,哈哈笑道:“巧了,巧了,看来我那孙子是个福星,你也有喜了。”   宁泽倒还好,她是有准备的,沈家两位姑娘却是欣喜非常,一刻不停的跑去告诉了魏老夫人。   十月十八日是魏国公七十大寿,本来是交由宁泽准备的,现在她一有身孕在魏老夫人心中的地位水涨船高,这事儿就移交给了沈四夫人,   寿宴这日,宴席开始前,魏时棱却是拉住了她,魏时棱道:“宁泽表姐,我有话想同你说。”   她的称呼让宁泽一愣,魏时棱的小手伸出来,她想了想抓住了,被她牵着带到了花园中。   魏时棱转过头看她时却是哭了,流着泪说:“我经常做梦,梦中总是莫名其妙看到一些东西,梦里面我最后念着一个人寡居终老。”   在她的梦里面,前几日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她的夫君卫风战死沙场,她一个人念着他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宁泽瞧了瞧她,心想记得前世的人未免太多了些,她有些怔愣,拉着她坐到花圃中的圆凳上,问道:“你还有什么话想同我说?”   而后魏时棱将前世完整的叙述了一遍,又哭着说:“我经常做这种奇怪的梦,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近来终于将这个梦做的完整了,可是我却好伤心。”   宁泽听到这里便也知道魏时棱和她应该还是不一样的,她是实实在在的知道自己是重新回来了,那不是梦,而魏时棱就好像盂婆汤喝的少了,没有忘得干净。   魏时棱这时候对她福了一礼,小小一团儿,流着泪说:“从前,是我太固执了。”   她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宁泽拍了拍她道:“你梦中那个小姑娘还小呢,正是骄傲冲动的时候,犯错是必然的。”   迭中间的对错她觉得是说不清楚的,她原谅了自己,自然也原谅她,宁泽想。   魏时棱知道别人会觉得她莫名其妙,一个七岁的小姑娘说出口的话完全没有七岁的样子。   宁泽蹲下给她擦了眼泪,又慢慢说道:“你才七岁大,哪里有什么从前,那只是梦罢了。”   花圃后面站着一个人,将她们的对话悉数听在耳中,卫风心想怪不得觉得宁泽“熟悉”,原来在魏时棱梦中有这样的缘分,他对着魏时棱招了招手说:“你是越来越没出息了,一个梦就把你吓成这种样子。”   魏时棱乖乖走到他跟前,卫风蹲下说道:“你才七岁,能不能想点儿正常的东西。”   他又想了想,说道:“你也七岁了,老是跟着我也不好,你母亲都找过我好几次了,你看这样好不好,今后我们都不相见了一一”   魏时棱蓦然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她也是矛盾的,梦中的到底是不是她,她到底是几岁,这让她很糊涂,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卫风。   卫风又道:“如果你到了议亲的年龄我还没娶到娘子,那时候再见好了。”   魏时棱定住一般看了他好一阵,最终点了点头,拜别宁泽回到堂中找她母亲去了。   卫风这才站了起来,眼中含笑看了宁泽一会,说道:“时棱梦中的我真是好生怯懦,竟然不知道对自己喜欢的姑娘敞开心扉,不过时棱梦中的沈夫人也好狼的心啊。”   “若是好好编排下,这倒是一出好戏,可惜我不能光明正大的登台唱了!”   他转过身,浑不在意的留下了这么一句。   宁泽沉默半天,在他将要转出花圃时,说道:“这些,同卫公子无关,不劳置评。”   张惟最近很勤奋,日夜不休的研读医经,到了冬天,宁泽才发现沈大人真的是个“病人”,三天两头的烫起来,若不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个扎实的,非得掉下来不可。   幸而腊八节这日张惟配好了解药,沈大人很痛快,将一碗药汁当成腊八粥喝了。   张惟正在收拾药箱,虽然只是第一步,好歹是成功的,往后五年他才有信心。   药有些苦,沈霑皱了皱眉,待苦涩消尽,他才敲了敲宁泽道:“你可知道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   宁泽摇头,等待沈大人难得的好为人师。   沈霑道:“汉书枚乘传有云,泰山之霤穿石,单极之绠断干,水非石之钻,索非木之锯,渐靡使之然也,说的是日积月累水滴石穿的力量。”   “寒不累时,则霜不降;温不兼日,则冰不释,说的是同一个道理,我这毒这么多年点点滴滴汇入,自然需要时日去除,你过于忧心其实无益。”   沈大人说完这些,扬起嘴角笑了,再次露出了里面隐藏的小虎牙,像她回门那日那样的笑,宁泽就是因为这样的笑才觉得心中蹦跶着一只小鹿,并且至今不曾消停。   窗外有雪花飘落,庭院中己经覆了一层白霜,又是一个银装素裹的冬日,宁泽抓过沈大人的手给他暖了暖,点点头“嗯”了一声。   手有些回暖时,沈霑又慢声说:“所谓点滴入骨,比如你我,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时响起扑通一声,估计雪滑,张惟在院外跌了一跤,丫鬟们匆匆忙忙上前搀扶他……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給接档文《我打你坟前走过》打个广告,求预收,这本十一前后幵~   完结了,撒花花,不舍得沈大人和宁译,似乎是关上了一扇故事的大门。   一篇番外5年后和包子,我要狗血的上一个情敌状元小哥哥,再交代下大长公主和杨一清;一篇前世,也是这两天码出来。最后感谢一路相伴的诸位!有緣再会!    本书由 舒圣嘉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同名网站众多,请记住本站唯一网址www.jjxsw(久久小说网五字的首写字母).com 方便下次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