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灰姑娘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重生之锦年》 作者:求之不得   文案   前一世,孟云卿生得花容月貌,妩媚动人。宋景城和她成亲六载,最后却为了所谓的大好前程,将她拱手相送于人。   她不哭不闹,缓缓将那枚定情玉簪,一寸寸刺入胸口。   ……   重生十年前,她处处韬光养晦,行事谨慎内敛,要为自己谋一世锦绣年华。   至于相貌,她搁下铜镜,痛定思痛……   “小姐,咱悠着些,再胖真就嫁不出去了!”   “唔,等嫁出去就不吃了。”   某只:“……胖些好,有容,“乃”大。”   本文1V1,结局HE   内容标签:重生   主角:孟云卿 ┃ 配角:段旻轩,宋景城,卫同瑞,韩翕 ┃ 其它:重生   金牌编辑评价:   前一世,孟云卿生得妩媚动人,最后却被宋景城拱手送人,落得自戕下场。重生之后,她处处韬光养晦,行事谨慎内敛,要为自己谋一世锦绣年华。只是有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讨人嫌弃的宣平侯,总是跟着她,连她吃胖了也不放过……本文故事情节巧妙,曲折丰富,锦年重生之后命运的转变,也如幅幅画卷般在眼前清晰展开。作者文笔流畅,描写细腻,文中的人物个性鲜明生动,男女主角的互动诙谐有爱,值得一读。 ================== 第001章 锦年   燕平十三年,腊月。   冬雪初霁。   坪州入京的道路才好走了些。   也难怪,这场大雪足足下了十余日。否则,来接夫人的马车也不会在路上耽搁这些日子。   秋棠撩起帘栊,探了探车窗外。   寒月如霜,路上也没多少行人。顿生了几分寒意,悻悻缩了回来,赶忙靠在炭暖旁搓了搓小手,寒意才去了多半:“夫人,这京中可比坪州冷多了。”   孟云卿慵懒抬眸。   车内只有一盏清灯。精致的五官就在这抹昏黄里,剪影出一道绝美的轮廓。   秋棠不禁看呆。   夫人生得极美,眸间秋水潋滟,不施粉黛亦是明媚动人。身姿曼妙,举手投足间不着修饰都可扣人心弦。她看了都动心,何况男子。   秋棠抿唇笑开:“自从大人入京,许久都未见过夫人了,定是想念得紧。这身衣裳还是大人特意遣人送来的,嘱咐夫人到京城时穿。云韶坊的手工,大人怕是费了不少心思哪。夫人生得这般好看,衬了这身衣裳,怕是要将京中那些的贵妇们都比下去……”   孟云卿眉间微蹙。隐在袖间的手,将那枚素玉簪子攥得更紧。   片刻,幽幽垂眸。   修长的羽睫倾覆,看不出半分情绪。   ……   今日的马车仿佛行得尤其慢,秋棠问过,车夫只道虽然停雪了,路上还是结了厚厚冰层,小心些稳妥。   行至城门口,已是夜半。   京中落了钥。   马车缓缓停下,随行的侍卫上前交涉,灯火便从马车外透了进来。   孟云卿伸手掀起帘栊,饶是心中了然,映入眼帘的城廓恢宏大气,气势凌人,还是让她看得有些呆了。   这便是京城?   她一个深闺妇人,即便一瞥,都可想象白日里城中的车水马龙,绮丽繁华,更何况身处其中耳濡目染之人?   孟云卿指尖微滞。   恰好随行侍卫上前,递交了手中信物。守城一眼便认出,而后恭敬行礼,吩咐城门放行,又好奇朝马车这端投来目光。   孟云卿放下帘栊避过。   夜半入京,守城恭敬相应,哪里该是从三品的京官家眷当有的富贵?   ……   入了城中,街道两端灯笼高挂。   银装素裹的屋脊和树梢,也悬了喜庆的彩旗和灯笼,年味好似要从空荡的街中溢出来。   “今日是腊月二十七呢。”秋棠替她高兴,临近年关了,所以京中处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夫人,今年可同大人一道守岁了!”   孟云卿微怔。   景城入京三载,从当初默默无闻的从六品,一直做到今日的从三品。旁人看来平步青云,她却知晓他从一个寒门学子,步步走到今日的艰辛。   他要光宗耀祖,他要出人头地。   可即便从最初的刚直不阿,变作后来的左右逢迎,还是郁郁不得志。   直至后来偶然机遇进京,受朝中官员垂青,于是在京中一呆便是三年。   他入京的三个年节,她都在坪州独自守岁。   她和景城成亲六载,一直无所出。   ……   “夫人,到了。”   马车停下来,孟云卿收起思绪。   秋棠先行下车,再折回扶她。一张小脸冻得通红,望了望她,咬咬唇不说话。   走得不是府邸正门。   亦不是侧门。   像这等府邸,有的是不入眼的杂役出入的小门。   秋棠鼻尖微红:“这是怎么了!夫人来了,倒是要走这样的小门不成?!”   随行侍卫眼神古怪看向孟云卿,又霎时僵住。   先前她一直在马车中,他不曾见到。眼下,小门处的灯光虽然昏暗了些,这等妩媚动人,便是峨眉微蹙着也直直勾人心魄。   侍卫低头,咽口水:“夜色已深,大人在等,莫要耽误了。”   孟云卿尽收眼底,拢了拢衣衫,一步踏入。   究竟是京中,这等杂役出入的院子,都远非她在坪州的府邸可比。掩了眼中好奇,跟随侍卫趋步前去。沿路的亭台楼阁,轻纱幔帐,布置得韵致风流,撩人心扉。   当是有女主人的。   不知过了多久,行至苑外,侍卫止步:“夫人,到了。”   屋外的婢女也不避讳,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才上前推开了房门。屋内浓浓的暖意传来,掺杂着馥郁馨香,让人神色舒缓。   秋棠替她宽下外袍,闭门退了出去。   孟云卿转眸打量。   窗外,停歇了几日,空中又飘起了大雪,一株腊梅在寒风萧瑟中摇曳,于满天的雪景里,甚是鲜艳夺目。   屋内,奢华的摆置玲琅满目,透着逼人的贵气。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咯吱”推开,身后响起的脚步声,熟悉又陌生。   她屏住呼吸,身后的脚步声果然滞住。   婀娜的身段盈盈可握,青丝挽起,露出修颈间的肤若凝脂,冬夜里,美得动人心魄。屋内炭暖“哔哔”作响,那袭华服就隐在灯火后,沉默看她。   她缓缓转身,屏住呼吸,轻唤了句:“景城。”   昏黄灯火后,仿佛死寂般的缄默,良久过后,才淡薄开口:“锦年,我娶妻了。”   锦年是她的闺名。   取义锦绣连年,福顺安康之意。   孟云卿淡淡垂眸。   耳畔还仿佛是当初,他欢天喜地掀起她头上喜帕,喜滋滋道:“锦年,今日你我结发为夫妻,我定会还你一世安稳。”   而他口中的一世,仅长了不过六七年。   孟云卿攥紧手心。   他缓步上前,烛光掠过,眸间的幽黯仿佛要将她吞噬殆尽:“昀寒是尚书府的千金,为我育有一双儿女。蒙岳丈多番提点,三年间,我从六品一跃至从三品。今时今日,断然不能让旁人知晓我已有妻室,我的发妻从始至终只能有昀寒一人。”   一双儿女……   发妻只有昀寒一人……   那她算什么?   氤氲浮上眉梢,目光迎上眼前的玉冠束发,往昔的清逸俊朗如今却冰冷若深谷寒潭。   “那你接我到京中做什么?”   宋景城幽幽看她,眼中沉静如古井无波:“岳丈听闻我在坪州养了一房姬妾,面容姣好,婀娜娉婷。问我可愿献于齐王,换取锦绣前程。”   所以才把她从坪州接来。   还置了云韶坊的衣裳。   孟云卿忽得莞尔,难怪要赶在节前,要避开旁人夜间入城,要走杂役过的小门入府。自始至终,他忌讳之事,从来都算计得周全细则不出纰漏。   “锦年,你原本就是要送给方家做侍妾的,齐王不更好?”   “偌大的燕韩,你再无亲人,还能去何处?”他萧萧转身,从袖间置下一盏白瓷胭脂盒:“从前答应你的,寻到了。”   “宋郎。”末了,一声轻唤,宛若初见时,她明眸青睐,却又波澜不惊。   临近屋门,他脚下微滞。   却再未回头。   年少时,他的全部家当只够一枚簪子,悉数奉于她跟前:“一枚素玉簪,情深两不移。”   她分明喜欢,却佯装不悦:“我不要簪子,我要腊梅做的胭脂。”   是存了心思刁难他,他果然错愕,怕是难寻得很啊。   她蹙眉。   他便薄唇轻抿,拥她在怀中:“那就穷极一生,为卿取。”   都城十日雪,庭户皓已盈。   纤指沾过白瓷盒子,胭脂轻染,腊梅的馨香便若涟漪般丝丝泅开在唇畔间。   缓缓将那枚定情玉簪,一寸寸刺入胸口。   …… 第002章 重生   “瞧瞧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将息自己?唉!”   眼前的女人一声轻叹,语气里虽然带着责备,眸间的慈爱却似是要从眼角眉梢里溢出来一般。   孟云卿抬眸看她。   眼前的妇人三十来岁,远不如后来记忆中的珠圆玉润。   刘氏一面上前扶她,一面斥责她身侧的丫鬟:“没用的东西!你是怎么伺候你家姑娘的!”   一侧的丫鬟便低着头呜咽。   刘氏继续:“早就该将你卖了,省得在这里坑害你家姑娘!不长眼的东西!”   孟云卿怔忪。   小丫鬟恰好抬头。   那双眼睛,眸含氤氲,与记忆中的模样不谋而合。   娉婷……   孟云卿鼻尖微红。   “姑娘,你怎么了?”娉婷却明显吓住了,慌忙迎上前去,从刘氏手中搀起她。   还险些将刘氏撞到。   你!刘氏有些恼,正要张嘴数落,却听孟云卿开口唤了声:“大伯娘。”   刘氏愣住。   这一声唤得不愠不火,客气里又带了几分疏远。刘氏错愕拢眉,这等语气和模样的孟云卿,她哪里见过?   就这般凝眸看她,也不移目,好似要将她看穿一般。   刘氏心中兀得有些发怵,颤颤道:“云卿……你这般看我做什么?”   孟云卿果然收回目光,搭了娉婷的手,想要起身,脚下却踉跄两步。   娉婷便止不住哽咽:“姑娘一连跪了几日,眼下还哪里站得稳……”   孟云卿懵住。   缓缓抬眸,映入眼前的孝帘和灵堂,好似前世一般。多年前,娘亲染病过世,她就在堂前一连跪了几日,娉婷也是一直这么守着她。   她这一跪,仿佛有一世那么长。   长到将那根冰冷的簪子推进胸膛,寒意席卷全身。   ……   见她怔忪模样,刘氏的脸色更为难看,又朝娉婷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你家姑娘坐下。”   连方才的冲撞都忘了计较。   娉婷立即照做。   刘氏语便重心长牵了孟云卿的手:“你说弟妹这一走,就这么撒手留下你一人,孤苦伶仃,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触到心中痛楚,还掏出手帕,自顾抚了抚眼角水汽,“你娘亲在世时,唤我一声嫂子,你便一直叫我大伯娘。我这个做大伯娘的,心疼你呀。”顿了顿,仿佛千万句话都抑在喉间,无处宣泄,只得恰到好处别过头去:“孩子,你自己注意身子,大伯娘明日再来看你。”   娉婷搀了孟云卿起身,向刘氏福了福。   刘氏满意点头。   末了,又让她好生歇着,她也从善如流,娉婷代为相送。离开时,刘氏几步一回头,朝她摆手。   ……   待她走远,孟云卿狠才狠掐了掐手指,指尖上的痛楚清晰传来。   不是做梦。   捂了捂胸口,孟云卿默然垂眸。   她是重生了。   重生在十年前。   那时正月刚过,二月里珙县乍暖还寒,久病卧床的娘亲没熬过,去世了。她穿着粗麻孝服,在灵堂跪了整整七日。   哭得天昏地暗。   刘氏日日来看她,嘘寒问暖,帮她料理娘亲的后事。   几乎整个家中都是刘氏在帮忙打理。   她才失了娘亲,刘氏安慰她,照顾她。   她那时当刘氏是最亲的人!   刘氏收养她,她就随刘氏离开珙县,搬去了清平。   她从未想过,刘氏一直在处心积虑谋划着,要如何将孟家的家产据为己有。   去清平,便是她上一世噩梦的开端。   她也是在清平认识的宋景城。   孟云卿攥紧了手心。   胸口没有伤疤,却还在隐隐作痛。   ……   入夜,府内落了门。   “姑娘,跪了一日了,歇歇吧。夫人若是泉下有知,也不想看到姑娘这般辛苦。”娉婷上前扶她。   娘亲去世时,她只有十三岁。   加上前一世过去的十余年,她对娘亲的印象其实已经模糊不清了。   依稀记得的,是那个温柔动人的怀抱,在苑内的梨花树下,轻抚她的额头,唤她一声,锦年。   如今,那个怀抱再无。   爹娘走后,便再没有人会唤她锦年了。   ……锦年,我娶妻了。   ……锦年,你我结发为夫妻,我定会还你一世安宁。   孟云卿指尖微滞,胸口隐隐抽痛,氤氲又攀上眼睑。   “姑娘……”娉婷忧心。   稍许,她敛了情绪,挺直背脊,双手高举齐于额间,对着牌位,郑重行了叩拜大礼。   辞别父母,才行大叩之礼。   娉婷意外。   几日以来,姑娘一直哭个不停,任谁劝都劝不住。夫人下葬时,姑娘哭得天昏地暗,再醒来时,姑娘分明还是从前的姑娘,却似乎变了心性一般。   孟云卿伸手,安静起身。   三月初七,细雨纷纷,娘亲入土为安。   三月二十五,刘氏就带她去了清平。   眼下是三月初十,她要赶在三月二十五之前。   前世时,她一人守灵,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娘亲下葬后,刘氏便以照顾她的名由,冠冕堂皇接管了孟府,侵吞了府中所有财物和地契,还遣散了孟府上下十余口人。   娉婷起初不肯走,她也想留下娉婷。   不过几日,刘氏又出面带走了娉婷,只说给娉婷寻了个好人家收养,是那丫头的福气。   她连娉婷的面都没见到。   刘氏哪里会善待娉婷?   许久之后,她和宋景城离开清平,到金洲躲避。   她就在金洲遇到娉婷。   烟花柳巷之地,浑浊不堪,憔悴的面容上勾勒着厚厚的粉妆,任由旁人掌心摩挲,业已平常。   “孟云卿,我为何不该恨你!”她认出她来,彼时眼中的戏谑,至今仍叫人不寒而栗。   “我宁肯你当初撵我走!!”   ……   重回一世,有些悲剧就不要再发生。   孟云卿收起思绪,正好行至东苑。   孟府不大,娘亲的房间就在东苑内。   纤手推开那扇房门,娉婷上前掌灯,孟云卿眼眶微润。   屋内全是幼时记忆中的淡淡檀木香味道,陈设简单朴素,却有着罕见的精心别致。   妆奁前搁着一面铜镜,娘亲生前在这里梳妆。   她还记得小时候,爹爹在这里给娘亲画眉,娘亲给爹爹束发。   一幕幕犹如浮光掠影。   伸手抚过铜镜,映出镜中那张还未长开的脸,有着这个年纪不相称的安静沉稳。   放下铜镜,打开一侧的红木盒子。   盒子里都是娘亲的遗物,娘亲留给她的首饰和信物都放在这个红木盒子里。   可笑她前世时,悉数交给刘氏保管。   连娘亲近身的玉佩都没有留下。   刘氏自是欢喜的。   眼中的流光溢彩,掩都掩饰不住。   等她容颜长开,刘氏又起了贪婪之心,要将她送去方家,给方家父子二人做侍妾。   方家荒淫无道,逼死的姬妾不胜枚举。   她跪在刘氏面前,给她磕头作揖。   却根本入不了刘氏的眼。   刘氏将她关到柴房,饿了两天两夜。   若不是宋景城,刘氏只怕是抬,也要将奄奄一息的她抬到方家去。   那时候的宋景城,原本中了秀才,是寒门学子梦寐以求的出路。宋景城带着她四处逃窜,为了躲避方家和刘氏,连仅有的功名都丢了。   他怕她担心,还煞有其事花光了积蓄,换了那枚玉簪作定情信物送她,好似他心中全然没有落魄之事一般。   成亲当日,红衣红烛,天地为媒。   他耳鬓私语,浓情蜜意。   她不曾想过,有一日,他会为了所谓的前程,将她送入火坑。   胸口玉簪剜心蚀骨的痛,仿佛还在当下,眼前。   ……   重生一世,她要为自己谋一个锦年年华。   至于有些人,便再不要遇到。   扣上红木盒,孟云卿缓缓抬眸:“娉婷,你让安东准备马车,我们明天一早去见冯叔叔。” 第003章 塌方   冯叔叔名唤冯阔,是爹爹生前挚友。   爹爹过世后,冯叔叔对她和娘亲多为照顾。   前一世这个时候,她要同刘氏迁出珙县,冯阔来送她,也向刘氏打听过去处,想日后来看她。   结果刘氏当初留了心思,并未告诉冯阔她们要搬去清平。   等她离开珙县,就和冯阔失去联络。   刘氏虽然觊觎孟家财产,但做得极其隐秘。在旁人看来,刘氏不仅人好,还是个热心肠。   她那时也不过十三岁,需要有人照顾。   刘氏就是最好的人选。   冯阔会同意刘氏带她走,足见冯阔对刘氏的信任。   在没有万全把握摆脱刘氏前,她不想贸然冲突。不冲突,却也要为自己早做打算。   冯叔叔是最信得过的人,她唯有寄希望于冯叔叔。   翌日清晨,孟云卿便上了马车。   娉婷也小心翼翼捧紧怀中的红木盒子,不敢大意。   孟府的家仆不多,算上粗使的婆子和下人也不过十来个,除却娉婷,此行就带了安东。   安东是孟府的马夫,为人忠厚老实。   安东小时候脑袋受过伤,大多时候话说不清楚,一句话最多三字。安东从前曾受过爹爹和娘亲的恩惠,就一直留在孟府干活计。   冯家在城南,往返需要两个多时辰。   刘氏正好要去寺庙请签,她便悄悄出行。   车轮咕咕向前,孟云卿倚在车窗旁,恍然想起前一世。   ……   刘氏遣散了孟府十余口人,安东不肯走,刘氏的两个儿子就操着扫帚赶他出门。   安东日日守在门口,刘氏恼得不行。   骂也骂过,打也打过,刘氏心中有鬼不敢报官,只能由着他去。   等她要同刘氏离开珙县时,安东就堵在门口,他连话都说不清楚,旁人拖也拖不走。最后,逼得刘氏带着她先上马车,刘氏的两个儿子断后。   马车开出好远,还能听到安东的哭声。   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仿佛一块沉石重重压在她的心里,孟云卿攥紧了掌心。   这一世,安东也好,娉婷也好,都是她相濡以沫的亲人。   ……   马车缓缓停在冯府门口,安东掀开帘栊接她。   孟云卿个头小,够不着地,安东便搭手给她做台阶:“姑娘慢,下了雨,地滑。”   孟云卿莞尔。   娉婷上前扣门,冯府的管家一眼认出她来。   孟府才办了丧事,他随东家去孟家时悼念见过孟家的姑娘。管家不敢怠慢,亲自上前来迎。   安东憨厚开口:“安东等,在外头。”   孟云卿点头。   她来冯府,是要托冯叔叔帮忙,将娘亲的首饰兑换成银两,再连同府中盈余的银票一起,在珙县附近置成死约的田产和铺子。   ……   过了晌午,孟云卿才从冯府出来。   冯阔一路送至大门口。   孟云卿再次福了福身:“劳烦冯叔叔了。”   她将锦盒托于冯阔,只留下了娘亲贴身的玉佩作念想。冯阔没有推辞,让她在家中等消息,其余的他来操办。   孟云卿感恩戴德。   昨晚一场夜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宿,屋檐边还滴着积水。春雨绵薄,沾染易寒,娉婷就在一侧撑伞。   这一趟冯府之行进展顺利,孟云卿长舒一口气。购置田产和地契的琐事诸多,先要选地,再签订契约,还要找人打理,绝非易事,幸亏有冯叔叔帮衬。   可即便如此,也怕是要等上月余,许是更久。   剩下的,就是如何应付刘氏了。   这些日子,刘氏几乎每日都来孟府一趟,她以整理娘亲遗物为由搪塞了回去。   刘氏渐渐生疑。   但有冯阔在,她又不像过往那般同刘氏亲近,刘氏也不敢轻易作何,怕如意算盘落空。   孟云卿也同样谨慎。   这次托冯叔叔置办田产和铺子,还是假借娘亲临终前的嘱托,冯叔叔信了。可即便如此,冯叔叔还是有意提及,家中之事让她多找刘氏商量。   她点头应好。   冯阔对刘氏印象极好,刘氏处处行事周全,她根本无法辩驳。   尚未发生之事,即便她提了,旁人也只会当她哭坏了脑子,胡言乱语。刘氏再顺水推舟,她反倒得不偿失。   不如先给刘氏一些甜头。   眼下,刘氏虽然没能如愿接管孟府,从孟云卿这边捞到的油水其实不少。   刘氏还是满意的。   孟云卿敛眸,她能做的,就是等这批田产铺子置办下来。   ……   收起思绪,马车已行了多时。   孟府在城北,城南到城北没有直通的路。若从城中绕路,要多上一两个时辰。   孟云卿走得是城郊。   虽是城郊,亦是官道,沿途有官兵巡视,无甚担心。   这几日她本就睡得极少,直至将置产之事托付给冯叔叔,心中才安稳些。实在累极,就靠着娉婷入睡,马车上的颠簸也浑然不觉。   窗外,雨越下越大,远处的天色也阴沉得怕人。   娉婷有些不安,尽早回孟府才好。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空中打起了电闪,娉婷一个激灵,便听雷声四作。   娉婷不禁哆嗦,孟云卿也从梦中惊醒。   窗外的雨透过窗户的缝隙渗进了些许,娉婷赶紧扶了扶帘子:“安东哥哥,小心些。”   马车内都是这般景象,道上肯定不好走。   娉婷的担心不无道理。   孟云卿掀起帘栊,凑上前望了望。大风刮了进来,她也一个寒颤,连忙放下手中帘栊。   窗外雨势滂沱,又伴着大风,是棘手了些。   “姑娘,马车渗水了。”娉婷惊呼,只见马车顶棚顺势趟下几滴雨来。顶棚渗水,马车怕在雨里撑不了多长时间。   孟云卿唤道:“安东,寻个避雨的地方停下吧。”   安东应好。   娉婷却是吓得心惊肉跳,这荒郊野岭的,哪里好寻遮蔽之处。眼下还是三月初,小姐的身子骨本就淡薄,夫人的丧事又折腾了许久,若是染了风寒,该如何是好?   “没事,不担心。”反是孟云卿淡定安慰她。   良久,马车停了下来,安东掀了帘栊进来。外面的雨势太大,安东浑身都湿透了:“茶铺。”   娉婷大喜。   原本想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竟然还有茶铺,有茶铺便可遮风挡雨。   孟云卿个子不高,安东给她搭手作台阶。身边即便有娉婷打伞,还是淋了不少雨。   安东先去一侧安顿马匹,她二人就往茶铺里去。   今日大雨,茶铺里的生意也算不得好,透过窗户远远望去,只零零散散坐了不满一桌。   见到她和娉婷狼狈推门而入,老板娘面有难色迎了上来。   “老板娘,雨太大了,想借您的地方喝口热茶。”娉婷开口道。   孟云卿没有说话,却一面察言观色,一面顺势看向老板娘身后。   先前没多留意,远远望去还以为茶铺里坐了不到一桌人。眼下,才看清楚,哪里是坐一桌人,分明是一人坐着饮茶看书,周遭零零散散站了十余个侍卫。   “这……姑娘不知,今日这茶铺被人包了,不让再进客人。”老板娘尴尬笑笑,外面雨势滂沱,莫说她一个小姑娘,一个身强体壮之人都扛不住。眼见她三人衣服湿了不少,一副瘦弱模样,开口说话又循礼,老板娘为难得转眸看向身后。   厅中饮茶之人好似未闻,还在专注看书。   娉婷就有些急:“里面根本就没坐满,我家姑娘淋了雨,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染了风寒怎么办,老板娘,怎么能赶我们走呢?”   “这……”老板娘也为难得很。   缘是听到吵闹声,侍卫当中就有一人前来。   老板娘小心翼翼道:“这位官爷,外面雨太大了,这姑娘衣裳都湿了,不寻一处暖暖,怕是要染风寒的。”   娉婷适时接话:“老板娘说的是,您就行行好吧。”   侍卫也面露难色。   恰好安东推门进入,屋外一个闪电,继而雷声作响,娉婷吓得一声惊呼,便连带着屋外的马匹也接二连三的嘶啸。   屋内,饮茶的男子才慢悠悠抬眸,眉间微微一蹙。   看了几人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侍卫便屈身拱了拱手,又朝孟云卿几人道:“先进来吧,寻远些的地方坐下,我家主人喜欢清净,别作声就是了。”   娉婷喜上眉梢,连翻道谢。   其余的侍卫上前关门,老板娘便领三人饶远去内侧。内侧离厨房近些,没有堂中舒适,但此时能有落脚之处,娉婷感恩戴德:“多谢老板娘。”   老板娘歉意一笑:“招呼不周,姑娘别介意,我给姑娘沏壶茶暖暖身子。”   “有劳了。”孟云卿起身福了福,出门在外,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多活一世,孟云卿拿捏得清。塞了一角银子在老板娘手中:“能否麻烦老板娘,带我家家丁去换身衣裳?”   三人里,安东几乎浑身湿透,狼狈得很。   若是不换衣裳,怕是要得病的。   老板娘会意点头。   言谈之间,那内堂饮茶的公子不时抬眸打量她,可待得孟云卿转眸,他便又收起了目光,好似旁若无人。   孟云卿只道是错觉。   这样的人,光看眼神就觉得不善,还是不招惹的为好。   歇息片刻,老板娘领了安东出来,安东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老板娘还特意捎了壶小酒。   先前的银子太多,是孟云卿谢她雨天收留,老板娘觉得受之有愧,便拿了酒来招呼。   酒能驱寒,孟云卿却之不恭。   娉婷望了望窗外,小声道:“姑娘,你说这雨会下多久?”她是有些失神,这雨一直下着,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会停。   老板娘闻得,也只是摇头:“听说前面塌方了,官家都去了好久,一时半刻怕是走不了。”   塌方?! 第004章 “鬼畜”   塌方?   几人都是一惊。   若是塌方,便不知道路何时才会通。   孟云卿幽幽一叹,难怪堂中那人有闲情逸致,一面品茶,一面持着书卷。想是早已知晓,才包下了茶铺,求个清静,在这茶铺里一面避雨,一面等候的。   娉婷却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这趟出来得慌忙,都没有告诉府里的其他人一声,若是到了黄昏姑娘还回不去,不知府里会担心受怕成什么样子。要是再让刘氏知晓了,指不定……   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   “既来之则安之。”孟云卿薄唇轻抿,宽慰似的拍拍娉婷手背。   珙县是豫州北边的小县城,算不得富庶,但商旅往来的不少。这条道虽然偏僻,却是出城的要道,官府一定会派人抢修。   等的时间不会太长,却也急不在一时。   思及此处,茶铺的大门却突然被人用力踢开。   屋中都是一惊,就连坐在内侧的孟云卿和娉婷,安东等人都遥遥看过来。   老板娘面色一紧,赶紧迎上前去。   不料来人却大声嚷嚷,一拥而入,像是过往的商队想要进茶棚来躲雨。   老板娘想拦,领头那人却有些凶,也不由分说,就将人推开。   孟云卿怔了怔。   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厅中那人轻声道了句:“吵死了。”   孟云卿循声望去。   只见他竟连头也没抬,还在看书饮茶:“你们是听不见还是失聪了?”   众人愕然。   方才那个侍卫也面色一黑,才倏然会意过来。   于是几个侍从不由分说上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哄了出去,不出片刻,无论是屋内,还是屋外,就都似没有了嘈杂声一般。   孟云卿还未收回目光,这么大的雨……   他也恰好抬眸。   眼波横掠,吓得孟云卿不觉哆嗦,赶紧低下头来,生怕他连她带着娉婷和安东都一道撵走了。   这人的古怪性子……   倒几分像书中说的“鬼畜”一般(架空文,请勿考据。就是鬼畜,就是鬼畜,就是鬼畜~作者菌就想表达脾气不好的神经病)。   一时,这茶铺里的气氛就压抑得很。   娉婷连话都不敢说了。   外面又是暴雨,又是塌方,还不知要在这样的气氛下呆多久。   老板娘就道:“奴家给姑娘煮壶茶吧。”   燕韩国中煮茶之风盛行,富贵有富贵的饮法,平常有平常的煮法。因为煮茶时可以闲话家常,也可以讨论天下事,是常见的一种聊天方式。   老板娘是看她们年纪小,怕吓着,才会如此说。   煮茶?   孟云卿微滞,轻声道:“我来吧,我也好些时候没煮过茶了,正好打发下时间。”   既是煮茶之风盛行,她一个小姑娘会也不觉惊奇,老板娘就应声。   不用片刻,便取了煮茶的器具来。   在燕韩,煮茶乃风雅之事,煮茶之风盛行,是以这样的茶铺有煮茶的器具并不稀奇。虽然简陋了些,关键在于这份闲情逸致。   娉婷却是欢喜的。姑娘自幼爱煮茶,煮茶的工序和手艺都是夫人亲手教的,夫人说煮茶可以凝神静心,陶冶性子,女子当会煮茶,姑娘便一直记得。但自从夫人过世,姑娘哭得天昏地暗,再未碰过这些。   如今,姑娘肯煮茶,娉婷心中说不出的欢喜。   “水有三沸。一沸,如鱼目,微有声;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乃三沸。三沸以上则水老,老则不可食。”孟云卿边是盛水,边是娓娓道来。(摘自《茶经》,引用,噗)   声音不大,怕扰了旁人。   屋内听起来便很安静,似是只有沸水的声音。   恰好二沸,孟云卿辅以竹夹搅动,使沸水出现旋涡,去其一沸时黑色云母状,则将沫饽杓出。   待得精华均匀,至于熟盂中备用。   初初舀出的茶汤,味道至美,可称隽永。   二三四者,品质略次,待得五六,便不值得再饮。   一气呵成,得心应手。   顺手递与娉婷,一时茶香四溢,娉婷眼中简直流光溢彩。分明不懂来龙去脉,但依次看下来,再闻得杯盏中的香气,只觉饮尽后还有甘甜浸入四肢百骸。   孟云卿便也跟着笑起来,全然没有留意到一侧的目光,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一轮煮完,正欲再起一轮,却见方才招呼他们的侍卫上前来。   孟云卿略有诧异,只当先前是否太吵,引起了人家的不满,来善意警告。不想那侍卫却低头循礼道:“这位姑娘,我家公子想请姑娘过去煮一壶茶。”   孟云卿错愕。   转眸看去,堂中那袭华服锦袍,依旧持着书卷,神色淡然如常,没有丝毫目光抛来。   老板娘面色迟疑:“还是奴家去吧。”   都是茶铺的客人,煮茶还是她提起的,旁的客人要喝煮茶,也应当是她去。   侍卫却面有难色:“我家公子是想请这位姑娘去。”   娉婷忍不住咬唇:“我家姑娘又不是……”   孟云卿拦住她,方才那些人是如何被撵出去的,有目共睹。究竟是借人家包下的茶铺落脚,断然没有起争执的立场。   侍卫也迟疑了半晌,又尴尬开口:“公子说,姑娘若是不去,大可自行出去。”   自行出去?!   外面倾盆大雨,雷雨交加。   还真真是头“鬼畜”!   这样的人,还是不要招惹的为好,孟云卿起身,宽慰了娉婷两句,便跟着侍卫前去。   那人瞥她一眼,不紧不慢唤道:“段岩。”   先前的侍卫应声,又从一旁的木箱中取出一罐茶,茶叶密封得极好,妥善保存,是爱茶之人。   孟云卿倒是免不了吃惊。   “煮成方才那种。”也不多话,只是直勾勾看她。   孟云卿啼笑皆非,“这是上好的淮水尹罗,不能像方才那样煮,会失了香气。”   唤作段岩的侍卫闻言,嘴角不免抽了抽,怕是暴风骤雨要来了,不想他却放下书卷,冷声道:“为何?”   孟云卿弯了弯嘴角,轻声道:“淮水尹罗,当配盐煮。”   “盐?”   连段岩都是意外,这样的煮法闻所未闻。   “嗯,公子试试不就知道了?”孟云卿轻笑出声,“若是煮得不好,再将我扔出去不迟。”心若琉璃,是含沙射影刚才那句“自行出去”。   也不等他反应,便纤手接过茶叶罐子,悠悠布置起来。   他只是看她,也不开口。   段岩便险些将眼珠子瞪出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是?   有人这次煮茶,便特意留了心思,不像方才那样多话。一系列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又细致不失雅致韵味,倒是让人赏心悦目,他就不时看她。   分明只有十一二岁模样,却一幅淡定自若的模样。   “茶、水、火、器,四合其美。辅之以盐,可去其苦味,若再加入薄荷,煮至百沸,又是一番滋味。”言笑间,第一盏隽永已成,双手奉于对方跟前。   有人明显一滞,继而接过茶杯。   顷刻,已有茶香盈袖。   未置唇边,茶铺的大门却又是突然被人用力推开,来人更是气焰嚣张,嚷嚷着“这破大雨天的,赶紧拿些好酒好菜来给大爷们压惊”,比方才那群还要吵些。   孟云卿一阵恶寒,下意识看向身侧,果然见他脸色一黑。   还不待“鬼畜”开口,门口的侍卫便掩门而出。   不出片刻,屋外又果然没有了嘈杂声。   孟云卿边是同情,边是庆幸,庆幸方才没有被“鬼畜”这般撵出去,倒是后怕得很。   虽有这段小插曲,好在有人饮茶的兴致还没有被磨灭。   隽永过后,再饮了三杯,才弃了水。   “云州紫方如何煮?”他又抛问题。   云州紫方?孟云卿迟疑,又是难得的好茶,难不成他也带在身上?   段岩果然又翻出了一罐来。   孟云卿哭笑不得。   “云州紫方考量的是火候,火候为其一;若是年长者饮用,适量加入桔皮,可化痰止咳。还可……”   话音未落,有人打断:“煮年长者用的。”   孟云卿从善如流。   ……   一来二去,茶煮了不下四五回。她煮茶,他看得认真也听得认真,不觉临近黄昏。   这场雨总算是停了。   再过不久,又有官府的人来报信,说是塌方已经疏通,可以通过。只是地势险峻,若要通过则要尽早,莫到晚上看不清路,怕生意外。   孟云卿顺势起身辞别。   他倒也没有留她,孟云卿心中舒了口气。   ……   回到孟府已是亥时一刻,大雨中折腾了半日,一身疲惫。想到事情已经托付给冯叔叔,心中才踏实了许多。   至于唯一的曲折,就是茶铺那只“鬼畜”了,这类人果然还是不招惹的好。   十日后,冯叔叔便带了地契前来。   购置田产和地契的琐事诸多,先要选地,再签订契约,还要找人打理,绝非易事。   十日已经非常快了。   田产和铺子的地契握在手中,孟云卿福了福身:“谢过冯叔叔。”   这些首饰能换多少银子,她心中清楚。   冯叔叔填了不少钱,却不同她提起。   “收好,别弄丢了。”冯阔一语带过,孟云卿也不点破。   踱步到苑中,娉婷在槐树下置了茶盏等二人。娘亲三月初七下葬,十余日过去,已是春暖花开,孟云卿有些错愕。   “云卿,刘氏前日里同我提起,她想代为照顾你,你如何想?” 第005章 挑明   孟云卿淡淡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还未长开的脸蛋上挂着些许婴儿肥,青涩稚嫩:“大伯娘家中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早年丧夫,一个人照顾三个儿女已是不易,云卿不想给她添麻烦。”   冯阔顿了顿,缓缓放下茶盏,打量她:“你一向同刘氏亲厚,这些日子也一直是刘氏在照顾你,日后同她一处也算有个照应。”   孟云卿莞尔,不紧不慢道:“冯叔叔,娘亲才过世,我想在这里多陪陪她。虽然爹娘都不在,至少这里还有一个孟府,是家。冯叔叔帮忙置了了田产和铺子,云卿生活无忧。”   冯阔是怕她吃苦头,才会想起刘氏。   “若是拿定了主意,就再找个靠谱些的婆子。你年纪尚小,府里府外拿捏不住,我再从家中寻几个可信的管事和小斯来孟府帮衬。”   孟云卿咬了咬唇,起身微微福了福:“冯叔叔的照顾,云卿无以为报。”   “你爹娘都不在,我若是安排不好,日后如何有颜面去见他们?”   孟云卿便不再提。   临到晌午,屋外又开始飘雨,冯阔不让她送,就由娉婷代劳。   雨声叮咚敲打在窗前,孟云卿便恍然想起前一世里,自宋景城入京,有多少个日子,她都是这般在家中看着雨滴打发时间,无聊度日的。   重生不过十余日,却又好似前世一般。   待得屋外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收起思绪。   娉婷不会如此冒失,冯叔叔前脚才离,有人后脚便来了孟府,是一刻都多待不住。   孟云卿伸手拎了茶壶,缓缓倒入杯中。   恰巧刘氏进屋,她既不起身见礼,也不开口问候,甚至都不抬眸看她。   刘氏脸色有些挂不住。   这些日子,这个小妮子像换了心性一般,让她捉摸不透。   好几次,她都有错觉,这小妮子看出了她的心思和用意,她只能耐着性子供奉着,只等孟家一到手。   刘氏眸色一剜。   等这杯茶倒好,孟云卿微微抿了一口,才悠悠然抬头看她。   刘氏收起眼色,关切笑道:“吃茶也不叫上你大伯娘,什么时候和我生分的?”   孟云卿浅浅笑了笑,撂下茶盏,静静看她。   既不接话,也不让她坐,刘氏面上的笑意便有些僵硬,又一时寻不到好的台阶下。   孟云卿抿唇,她也跟着赔笑。   前些日子,她有意无意透露给冯阔听,她想收养孟云卿。   孟云卿尚小,还需要人照顾,身边哪能没有做主的人,否则将来的婚事也成问题。   冯阔毕竟是男子,不方便走得太近。这小妮子日后的婚事还得仗着自己。   冯阔是动心的。   她心中就也十拿九稳。   孟云卿早前和她亲近,这回子哭晕了一场,却突然变了心性,她是有些措手不及。但冯阔都首肯了,冯阔又是个会权衡利弊的人。她只是隐隐有些担忧,仍觉依照孟云卿平素的性子,是不会逆着冯阔的。   可谁想冯阔今日晌午离开,收养孟云卿的事却只字未提。   她心中慌了,莫不是冯阔心中有了旁的人选?   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她匆匆赶到孟府,又从下人口中打听到,冯阔会打发些得利的妈子和管事来孟府,刘氏那颗沉下去的心才松了半截。   没将那丫头送出去就好!   她还有机会。   婆子和管事都是下人,哪怕是冯阔的人,方法得当也不会碍自己的事。   眼下,她应当脸皮厚一些,重新博得孟云卿的信任。才失了娘亲的孩子,她多费些功夫,像最初那样,赢得她的心。   思及此处,也不顾面上的尴尬了,自顾自搬了凳子,寻着孟云卿对面坐下。亲乎得翻了茶杯,拎起茶壶给自己匀了匀。   茶分三口品。   刘氏一口闷尽,仍不觉解渴。   看了看茶壶,还是停了手,朝孟云卿叹道:“也只有弟妹那样的妙人儿,才能泡出这样味道的茶。”   是在夸她,尽得真传,茶香四溢。   孟云卿这才应声:“大伯娘谬赞了。”语气淡淡的,虽是敷衍,却好歹算是开了口。   刘氏倍受鼓舞,见到成效,就顺藤摸瓜下去: “这段日子瘦了这么多,若是你娘亲见了,只怕会心疼,大伯娘去给你下厨。”   刘氏的丈夫其实同孟家没有血缘关系。   家道中落,却是雅致的人。   初到珙县时,同孟家是邻居,和孟父走得近。   后来刘氏的丈夫过世,刘氏一人照顾三个子女,生活不易。孟父便让云卿唤她一声大伯娘,时有接济。   刘氏感恩戴德。   后来刘氏将宅子卖了,留了些小钱过日子,带着儿女迁去了城西。每隔半月,还是会领着孩子来孟家。   孟父孟母对刘氏没有戒心。   刘氏厨艺很好,丈夫过世后,靠做厨娘勉强过活,日子过得清平。   每次来,刘氏做的饭菜孟云卿都很爱吃。   于是刘氏变着方子给孟云卿做好吃的。   讨好孟云卿,就等于讨好了整个孟府。   于刘氏而言,孟云卿天生好命,家中殷实富庶,有爹娘护着,终日过得是天真烂漫。   命苦的却是自己的三个孩子!   冬日里,还要随着她做活,冻得小脸通红。   命运的不公,深深刺痛了她的眼。   一到孟府,她就止不住得想,这若是她自己那三个孩子的该有多好!   她哄孟云卿欢喜,孟云卿果然就和她亲近。   人前,她对孟云卿比对自己三个孩子都好。   人后,她会忍不住偷偷拿走些孟家的点心水果,事后见到三个孩子欢呼雀跃,她大受鼓舞。   后来,她开始顺些孟家的值钱的器皿,孟家也仿佛不知不觉一般。   回家后,她便将顺来的器皿当掉。换来得钱,能给孩子们置些新衣裳,她的负罪感又减轻许多。   再往后,她在孟母房中闲叙,看着孟母取下那对翡翠耳环放入红木的首饰盒中,忍不住咽了口水。   孟父过世,孟母一病不起。   看着一侧的孟云卿,刘氏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却忽然觉得机会近了。   孟父不在了,若是孟母撒手人寰,她只要将孟云卿捏在手中,整个孟家都是她的囊中之物。   她觊觎的,是整个孟家的财富。   ……   她等了这些年,好容易才等到今时今日。   她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放弃。   刘氏弯眸起身,她要重新博得孟云卿好感,让她尝尝小时候的味道,参杂着记忆的味道,最容易左右人的想法。   刘氏正欲转身出屋,却听身后之人开口唤她:“大伯娘留步。”   她果真回头。   孟云卿也起身,缓步上前:“前几日,我请冯叔叔帮忙,将娘亲的首饰和府中值钱的物什当了,在珙县附近置了些田产和铺子。   刘氏愣住,又听她开口: “置的都是死约,十年以内不得转让和售卖,每月靠这些田产和铺子收租,将好够府中每月的用度,只是闲钱就少了许多。”   刘氏瞳孔一缩。   置了死约,十年内不得转让和售卖。   嘴唇霎时失了血色,有些失态得看着眼前十二三岁的丫头。   她原本是计划将孟云卿带去清平。   清平离得远,那里没有人认得孟云卿,她能冠冕堂皇夺了孟家财物。   若是在珙县——珙县都知晓孟云卿才是孟府正紧的姑娘,哪里容得她一个没有半分沾亲的大伯娘做主。   刘氏捏紧了手心。   孟云卿这一句,忽然打乱了她全盘计划。   人不怕没有希望。   怕的是,尝了希望的滋味却又突然破灭。   刘氏眼底忽然泛起一丝猩红。   还是有法子的!   只要去了清平,这些租子钱她可以代孟云卿收。等限期一过,她还是可以将这些田产和铺子卖了。   天无绝人之路,刘氏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缓和下来。   孟云卿已走到跟前,明眸青睐看着她,她又有瞬间错觉,这丫头似是已将她看透一般。   她不寒而栗。   “大伯娘日后还是少来孟府吧。大伯娘的大儿子断了腿,正躺在家中将养。大伯娘哪里不照顾他,却日日往孟府来的道理?”   刘氏怔住,“你……你说什么?” 第006章 戳破   刘氏怔住,“你……你说什么?”   “大伯娘的大儿子欠了赌债,将家中的钱都赔光了不说,还欠了不少外账,才被人打断了腿。大伯娘的小儿子虽然孝顺,却受兄长牵连,终日惶惶度日。大伯娘的小女儿十五六了,还未说亲,连半分嫁妆都没有。大伯娘,可是想拿孟家去填?”   刘氏一个激灵,“你……你……”   孟云卿敛眸:“还请大伯娘以自己家中为重,日后少来孟府。”一字一句,清晰明了,刺得刘氏无处躲藏。   “孟云卿,你!……”刘氏一口恶气涌上,可刚刚开了头,又止在喉间。   她不敢同这丫头闹翻脸,断了日后修缮的机会。   这个时候,即便心中有百般震惊和惶恐,还是要压下性子来,苦口婆心道:“云卿,大伯娘知晓,你娘亲才过世,你心中不好过。大伯娘只是想……”   刘氏话到嘴边,却兀得噎了回去。   对上孟云卿那双眸子,刘氏忽然意识到陈词滥调搪塞不过去,便倏然调转了话头,痛心疾首状:“是!是我的大儿子欠了赌债,被人打断了腿;小儿子担心受怕,连屋门都不敢出。我女儿还未说亲,连嫁妆都被她那个不争气的哥哥败光了。可他们的娘亲还在,云卿,你何时才懂大伯娘的苦心?!”   言罢,抹了抹眼泪,连鼻尖都是微红的。   若非已然活过一回,知晓刘氏后来的秉性,此刻刘氏眼中的诚挚,只怕还是会将她骗过去。   孟云卿轻叹:“大伯娘的苦心,可是要带我去清平?”   “怎……怎么会?”刘氏心中一惊。   清平之事,她从未对第三人提起,她自诩小心谨慎。   即便是冯阔,她也是点到为止,只透露了要照顾这丫头得心思,哪里会将清平之事合盘说出?   这本就是秘密,是她留得后路啊!   这丫头是如何知晓的?   惊诧写在脸上,便连说话都无法淡定,刘氏心虚颔首,心里还在拼命思忖着要如何应付过去。   孟云卿却又道:“大伯娘是想先征得冯叔叔同意,住进孟府。然后借照顾我的名义,将孟府掌握在手中。冯叔叔虽然人在珙县,可终究有若大一个冯府产业要照看,无法兼顾。大伯娘是想赢取冯叔叔信任后,就做主遣散孟府的家仆,再将孟府的家宅和私产处理妥当了,带我一同搬去清平。这样一来,旁人根本不知道我们搬去了何处,冯叔叔也无处寻得我们下落。只要到了清平,大伯娘和三个儿女就是外地迁来的富商,再不用咬紧牙关度日。至于我——虽是累赘,却总有办法送走,找个普通人家打发便是。若是日后另有几分资本,就卖到达官贵族家中,赚个好价钱。”   刘氏眼中大骇,难以置信看着她,根本无从辩驳。   她也不知要如何辩驳。   孟云卿便不再看她。重新寻了桌边落座,自己斟了一杯茶,缓缓送至唇边。   良久,屋内缄默。   刘氏才算彻底想通,难怪这小妮子近来变了心性,难怪她再掩饰都毫无意义——孟云卿已然将她的心思看透!   说得她心惊胆战!!   可她哪里甘心!!   刘氏咽了口口水,厚着颜面开口:“云卿,你心中如此看待大伯娘,大伯娘无话可说。可平心而论,这些年大伯娘对你不好?从你娘亲病重到去世,大伯娘哪条不是忙里忙外帮衬着?就算你不领情,大伯娘这没有功劳,还没有苦劳吗?”   刘氏深吸口气,越来越觉得自己在理,便更加理直气壮道,“你不想我来,大伯娘日后可以不来。可这些年的辛苦费,你要如何同大伯娘算?”   孟云卿微微抿了一口,杯盏之中的茶又凉了几分,便不宜入口了。索性拢了拢眉头,淡淡道:“这些年,大伯娘从孟家拿走的东西还不够吗?”   只此一句,刘氏再次僵住。   “你……你说什么?”刘氏恼羞成怒:“你血口喷人!”   原来那丫头全都知晓,只是装作不说,就坐等着自己开口,然后从旁奚落。   刘氏恨得咬牙切齿。   她的算盘不可能就这么轻易落空!   孟云卿的态度已然明了,怕是半两银子都不会给她。她苦心经营良久,心底的怒气哪能轻易压得下去。   “笑话!孟家丫头,你口口声声污蔑我拿走孟家的东西,可有证据?!”   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拿出什么证据来?!   旁人看来,她刘氏待孟家不薄,哪能轻易凭这丫头一句话翻盘!   至少气势上,不能弱下来,否则心虚之色便跃然脸上。   刘氏故作镇定。   孟云卿不急不躁,依旧慢悠悠道来:“大伯娘靠给城西的富人家做厨娘为生,一月的工钱能有多少?家中不仅有三个孩子要养,还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赌债要还,一个月工钱入不敷出,算一算便知晓。”   原来不曾有证据,只是推算而已。   刘氏松了口大气,转而轻蔑道:“孟家丫头,难道我亡夫去了,不会留家当给我和三个孩子过活?这点就是到了官老爷处,也有理可说,哪容你一个丫头满嘴胡话!”   屋外大雨倾盆,猛然一个雷声劈下,吓得刘氏一哆嗦。   心中又恼又惊,就连屋外匆匆的脚步声都忽略了过去。直至娉婷行至门口,将好听得刘氏激动吼着先前这句。   屋内气氛好不尴尬,娉婷不敢进来。   刘氏看见她,脸上更是挂不住。   刘氏呵斥惯了娉婷,在娉婷面前只觉更抬不起头来。   娉婷也怔住,半晌才福了福身,走到孟云卿身后,也不敢吱声,只能默默看着自家姑娘。   孟云卿却是无碍:“城西的当铺,大伯娘是常客吧?当铺里的买卖掌柜都是有记录的,拿当铺里的记录和这些年孟家丢的东西比对自然就知晓了,总不至于大伯娘家的东西总与孟家失窃的东西一样吧。”   城西当铺!   刘氏心中一惊,她……她怎么知晓得如此清楚?   刘氏的表情看在眼里,孟云卿继续:“大伯娘这些年对我们母女的照顾,云卿一直记在心里。可要是当铺里再查出些旁的东西,并非出自孟家,大伯娘要如何自处?”   言外之意,孟家的东西她可以不追究,旁的脏污便由不得她了。   刘氏心中的天平轰然倒塌!   这些年,她在孟家拿得顺手,自然也得意忘形!有时在城西富人家做活,也忍不住习惯性顺手牵羊。只是孟家的羊大,旁人家的羊小,她的手都算不得干净!   见她惊慌失措,娉婷满眼惊讶,刘氏这些年竟然……   诧异时,又听孟云卿开口:“方才让阿四去衙门请于捕头,到了吗?”   衙门?于捕头?   刘氏脸色瞬间铁青。   娉婷慌张点头:“该是快到了。阿四说他同于捕头提前,府里前几日丢失的一对金银烛台是给夫人守灵时用的。于捕头大怒,说守灵用的东西都敢盗,哪里还有对死者的敬意。”   刘氏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她哪里料想平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丫头,会有这么一手?!   于浦头嫉恶如仇,以他在珙县的威名,要查出她偷拿孟府的东西简直易如反掌。   她若锒铛下狱,家中的三个孩子要如何办?老二是个不抵事的,要是由着老大性子乱来,他们兄妹三人今后怕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刘氏眼中哪里还有先前那股子连蒙带唬的语气,神色也突然瘫了下来。   “想来大伯娘家中的事务也多,云卿就不多留了,”言罢,顿了顿,吩咐娉婷道:“娉婷,让安东送送大伯娘。”   不是让娉婷送,而是让安东送。   是要只开娉婷。   娉婷愣愣点头,全然没有领会。   待得娉婷跑出,孟云卿才轻声开口:“大伯娘日后还是别来孟府,多在家中照顾。” 第007章 来客   几日前的一幕过后,刘氏果然没有再来孟府,孟府一时清静了许多。   娉婷是心中藏不住事情的人,总是忍不住找自家姑娘打听,刘氏偷拿府里东西的事情,姑娘是如何知晓的?   姑娘在府中从不管事,更别说管账之类的,先不提刘氏在暗处污下的银两,即便是府内少了几处值钱的器皿,姑娘恐怕都分辨不出来,为何有关刘氏种种,她却清楚得很。   孟云卿笑笑,搪塞而过:“不是我清楚,是娘亲清楚。娘亲觉得刘氏一人独自带着三个孩子不容易,才不同她计较,结果娘亲刚过世,她就打起了孟家的主意。”   娉婷好一阵后怕:“幸亏姑娘发现得早,否则还不知往后会如何?”想想刘氏平时训人的表情,娉婷全然不敢再多想象,要是姑娘日后托付给刘氏会怎样?   娉婷又道:“既然姑娘早有刘氏行窃的证据,为何才拿出来?”   孟云卿微微一叹:“若是真有证据便好了。娘亲过往管账,家里丢了什么东西自然清楚,既然清楚还能蒙混过去,便是有心偏袒刘氏,哪里有什么账目可查?我不过是吓唬她罢了,只是刘氏心虚,自然也就当真了。”   说到底,若非冯叔叔将田产置下来,她也没有底气同刘氏彻底闹僵。   眼下,刘氏祸患已除,她不用重蹈前世覆辙。   在珙县,孟家也是一方小富,旁人也不会轻易打主意到她头上来。   不去清平,便不会遇到宋景城。   刘氏之事解决后,孟云卿再去了趟城南冯府。   地契之事,终究是依靠冯叔叔帮忙的,她先前的心思放在应对刘氏上,没有好好谢过冯叔叔,于情于理不合。   另一层,便是刘氏之事,她虽没同外人提起过,但总需要找一信得过之人背书。否则刘氏万一翻脸,她一个小姑娘的话,旁人不知相信几分。冯叔叔是一方乡绅,有冯叔叔背书,她也不担心刘氏会掀起多大风浪。   刘氏之事告一段落,再将娘亲生前遗留下来的事务逐一打点,时间便不觉到了四月。   珙县在韩燕偏南。   四月里,暖风和煦,草芽漫漫,结伴踏青之人不在少数。   接连忙碌半月,回程路上正好路过西桥。   西桥离城北大约十里路,小时候,爹娘经常带她到西桥放纸鸢,娘亲常说,春日里放飞的纸鸢是祈福,她自幼便记得。   那时家中的纸鸢大都是爹爹和娘亲一起糊的,是一家人的趣事。爹爹画画,她就在一侧添乱。在蝴蝶翅膀上画青蛙,抑或是给燕子尾巴描兔子,爹爹却从不斥责她,只是问为何要画青蛙和兔子。   她便笑嘻嘻道,蝴蝶和燕子有翅膀,青蛙和兔子没有,然后燕子就带兔子上天了。   爹爹笑不可抑。   记忆中的西桥,永远是爹爹带着她在青草地上奔跑,手中的线轮鼓鼓做响,纸鸢便迎风而上。   “停车。”孟云卿唤了一声。   安东照做。   娉婷就不解,“姑娘,不是回府吗?”   ……   “姑娘,纸鸢买回来了。”娉婷笑盈盈折回,手中的蝴蝶纸鸢护得极好。   孟云卿接过,双手轻抚而过,遂而嘴角浅浅勾勒:“娉婷,陪我去放下纸鸢吧。”   就好像爹娘还在的时候一般。   ……   等到回府,又是临近黄昏。   未下马车,就见阿四跑来:“姑娘,家中来客人,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客人?   孟云卿和娉婷面面相觑。   爹娘过世后,来孟府的多半都是爹娘的旧识,若是旧识,阿四肯定认识。   说是客人,便是在孟府不曾见过的。   “有说来做什么的吗?”孟云卿边下马车边问。   阿四点头:“说是姓沈,从外地来,应当是来孟府寻夫人的。”   娘亲?   孟云卿更为诧异。   爹爹和娘亲都不是珙县人,是后迁入珙县的,平日走动的熟识大都是来珙县后相交的。   从外地来,姓沈,找娘亲,孟云卿一头雾水。   阿四也是机灵之人,趁着孟云卿下马车,凑上前道:“当是富贵人家,马车还停在一侧呢。”   孟云卿顺势看去,不远处果然停了两辆马车,马车宽敞,质地优良,至少是殷实人家。马车外,守着几个锦服的侍卫,论气度和衣着,非富即贵。   见到她看过来,应是府中的主人,都循礼曲身,算作礼节。   孟云卿微微颔首:“人在哪里?”   “只有一人,安排在厅中用茶。只说是来寻沈芜的,夫人的事我们不敢接话,就等着姑娘回来。”   沈芜是娘亲的名字,那就是娘亲早前的旧识。   “还说了什么吗?”   “没有,就一直在厅中用茶。”   孟云卿点头,入了府,径直走去便是大厅。   大厅的门敞着,远远就能望见一道侧影端坐厅中,身姿笔挺,衣着华贵,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掩不住的绰约风流。   听到厅外的脚步声,不由起身转眸,面上的表情带着和善的笑意,嘴角微微勾起,像是掩藏了喜悦在心中。   待得看清来人,十一二岁的个头,又略微有些错愕。   孟云卿尽收眼底。   “先前有事不在府中,让公子久等了,公子是来寻沈芜的?”她也好似不觉般,直接开门见山。   锦袍公子不免打量了她几眼,莞尔道:“沈某从京中来,受家中长辈嘱托,来寻沈芜。”   京中,家中长辈,言辞之间恳切有礼,不似有假。孟云卿福了福身,轻声应道:“公子要寻的沈芜,是我娘亲。”   娘亲?   锦袍公子先是一惊,继而眼前一亮,“你是……云卿?……”再看她的眼中多了几分亲络和流光溢彩。   孟云卿微怔,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她眼色诧异便是默认,锦袍公子喜上眉梢,“云卿,我是你的表兄,沈修颐!”   表兄?   孟云卿不免疑惑,从小到大都未听父母提及过表亲之事,而眼前忽然冒出来的沈修颐,像燕子滤过春水般,在心中泛起丝丝涟漪,再难平静。   见她犹疑,沈修颐也不着急,只从腰带上解下一枚玉佩:“云卿你看,沈家的子孙身上都会有这么块玉佩,沈芜姑姑也有。”   孟云卿接过,映入眼帘的,是上好的羊脂玉才能打磨出的光泽,正面雕刻着祥瑞的麒麟图,背面……她颤颤翻过,果然刻着一个浑厚的“沈”字。   孟云卿攥紧玉佩,又从袖袋中摸出娘亲随身携带的那枚,放在一处,根本是一个模子刻出,出自同一作坊之手。   孟云卿愣愣抬头。   沈修颐笑着看她,温文如玉。   过往,她一直以为母亲死后,她在世上再无亲人,而这枚羊脂玉佩上的温度,暖得让人窒息。   沈修颐是表兄,那她便是还有舅舅或姨母的。   不觉鼻尖微红,氤氲就浮上眼眸。   “傻丫头,哭什么。”他伸手上前,替她擦拭眼泪,袖间好闻的淡淡沉香味,仿佛顺着鼻息浸入心扉:“沈芜姑姑呢?”   孟云卿眉间微滞,唇边颤了颤,半晌开口:“娘亲在上月过世了。” 第008章 沈家   孟云卿终于明白,上一世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见过沈修颐。   二月里,娘亲重病,看过好些大夫,都说大限将至,娘亲便托人送了书信去沈家。   信中没有写她时日不多,只是说膝下有个女儿唤云卿,自出生后还未见过外祖母,想让家中来人接云卿回沈家一趟。   娘亲是怕死后,她无人照顾,才会给一直没有联络的娘家捎信。   至于母亲为何一直同沈家没有联络过,沈修颐含糊带过,她也并不清楚,只隐约觉得与爹爹有关。   沈家的人并不知道娘亲已经病重,但时隔多年,突然有了娘亲和她的消息,老祖宗欢喜得连病都好了多半,家中便派沈修颐来珙县寻她和娘亲。   沈家在京中。   京中到珙县少说有一个半月路程,上一世的时候,沈修颐也应来过珙县。   只是那时她已随刘氏迁到清平,刘氏又未透露给旁人,所以她根本就没有见过沈修颐。   这一世,若是她没有摆脱刘氏,兴许永远都不知晓,还会有沈家的人会来珙县寻她。   ……   入夜,孟云卿窝在被里辗转难眠。   她还记得她提及娘亲过世,沈修颐眼中失望和关切的神色。   对沈家,她一无所知。   前一世的种种艰辛,总让她对亲人有莫名的向往。犹是见到沈修颐递来的玉佩,那股带着温度的暖意,让她流连忘返。   前一世,若是有沈家在,她还会不会落到最后下场?   实在失了睡意,就合衣而起。   虽是四月,夜间还是透着丝丝凉意,不觉将衣裳拢得更紧些。   睡不着,便出屋在苑内踱步。   沈修颐提起过外祖母,她就在心中勾勒模样,头发都已花白,身子骨还算硬朗,最喜欢孙子辈围在身边。喜欢听戏,喜欢热闹。   娘亲是外祖母的小女儿,外祖母过往最疼娘亲。所以接到娘亲的书信,就匆匆唤了沈修颐往珙县赶。   外祖母很想见她。   孟云卿幽幽一叹,寻了苑中的凉亭歇下。白日里,沈修颐是想让她同他一道回京,回沈家。   也难怪,爹娘都已不在,整个孟府只有她一人。外祖母和沈家尚在,哪有留她一人在珙县,却无人照料的道理。   沈修颐的提议不无道理。   但京中于她,始终是梦魇。   “锦年,我娶妻了。”   “昀寒是尚书府的千金,为我育有一双儿女……”   “偌大的燕韩,你再无亲人,还能去何处?”   ……   翌日清晨,珙县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入春后难得的潮湿阴霾。   娘亲葬在城东,沈修颐想去拜祭,孟云卿同行。   宽大的马车,孟云卿多是默不作声看着窗外,沈修颐便从善如流,也不出声相扰。   沈芜姑姑是上月下葬的。   给祖母的信中却只字未提病重之事。孟家上下除了十来个丫鬟杂役,就只有云卿一人。   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是如何熬过来的?   沈修颐微微敛眸,忽然想起侯府里的姊妹,哪个不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处处有父母拿捏考量,不觉心中一沉。   而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有人眼中总是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愁绪。   “到了。”她声音很轻,沈修颐缓过神来。   马车缓缓停下,安东上前来扶她。   出行本是用的沈修颐的马车,就没有带娉婷一道,安东熟悉路,就与车夫并驾。   “雨天滑,姑娘慢。”笨拙的语态,沈修颐微微怔住。   孟云卿浅浅弯眸。   搭手下了马车,安东撑好了油纸伞给她,细雨沾衣,怕染风寒,也沈修颐入乡随俗。   身后的侍卫会意拎了香烛跟在身后。   “娘亲葬在这里,同爹爹一处。”说得风轻云淡,石碑便映入眼帘。石碑前杂草不生,应是才来祭拜过。   侍卫甲上前摆了祭品果实,侍卫乙打了火折子,沈修颐点了香烛上前,双手高举过头顶,行大礼叩拜。   孟云卿眼眶兀得湿润。   “姑姑,修颐来看你了。”薄唇轻抿,声音犹如清风拂面,眸间噙得的伤感又好似不着痕迹。   孟云卿微微拢了眉头,沈修颐,似是从前就见过的娘亲的?   再见他大礼叩拜,额头都渗出隐隐血迹。   ……   一行人在城东逗留的时间并不长,拜祭完孟母,便往孟府折回。   由得方才拜祭的缘故,孟云卿只觉亲切了许多,想起方才他眸间的痕迹,不觉问道:“表兄以前见过娘亲?”   难得她主动开口,沈修颐颔首:“小时候淘气,常往沈芜姑姑院子里跑,喝她煮的茶。”   娘亲煮的茶?   孟云卿倒是信了,娘亲爱煮茶,应是在沈家就有的嗜好,沈修颐果真是见过娘亲的。   “那时候娘亲是什么样子的?”她不禁好奇。   沈修颐便笑:“祖母育有四个子女,从父亲到二叔,三叔都是儿子,就姑姑一个小女儿,自然金贵得很。我们小时候犯错受罚,就通通往姑姑院里跑,十回里能有九回逃过去。”   似是想起从前,眼中的浮光掠影都温和动人。   孟云卿就也跟着笑开。   见她开怀,沈修颐继续:“所以祖母常说,这样的小祖宗有一个就够了,再多一个,怕是整个侯府都吃不消。”   侯府?孟云卿稍稍顿住。   但沈修颐说的随意,她也就没有打断。他说,她就在一旁安静地听,仿佛回程的路都似是短了大半程。这一趟出来,便不觉亲络了许多。   等到回孟府,周遭聚了不少围观之人,嘈杂得很,连马车都驶不进去。   父母过世后,街坊邻里都对她颇为照顾,平日里哪有这般景象,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孟云卿掀起帘栊,恰好闻得人群中,一声大吼:“叫姓孟那个贱蹄子出来!别以为躲在孟家,我就找不到人!有本事哄我娘走,没本事出来说清楚!”   沈修颐眸色微黯。   孟云卿眉头一蹙,是刘氏的大儿子! 第009章 教训   孟云卿眉头一蹙,是刘氏的大儿子!   却不只刘氏的大儿子一人!   身边聚集的混混少说也有十来人,有的跟着吆喝起哄,有的挥手舞臂,弄得场面极其难堪。   看这门口聚集的阵势,若非孟府的大门紧闭,只怕要抡起家伙入府洗劫。   安东脑子直,当下就忍不住要往人群里冲,沈修颐身后的侍卫伸手拦住。   孟云卿掀起帘栊,正欲下车,却被沈修颐一把拉住:“这等事情不需要你露面,云卿,先告诉我出了何事?”   孟云卿咬了咬唇,半晌,才低眉道起:“喊话的叫王金,她娘亲是过往的街坊,我从前唤大伯娘……”   ……   许是等得太久,不见孟府的人动静,混混头子有些急了,直直拎了王金到一处,呲牙咧嘴道:“臭小子,你不是骗我吧?还想断一次腿?”   王金顿时吓得一哆嗦:“哪……哪里敢……有人的,孟府有人的,等孟府那个丫头出来,就有钱了!”   “你最好说的都是真话,否则以你欠的赌债,再拉上爷几个跑这么一趟,就是断两条腿,两只胳膊都还不起!”   王金只得连连应好。   被混混头子这么一番恐吓后,一身冷汗都仿佛吓了回去,更觉只能抓住孟家这根救命稻草,连仅存的颜面也不再顾忌了。   “孟云卿,你欺负我娘亲老实人,你娘死的时候,我娘怎么张罗的,现如今你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你……你丢你死去爹娘的脸!”   “孟云卿,爹娘是如何教你的!”   “孟云卿……”   王金越骂越起劲,孟云卿脸色再崩不住,攥紧了掌心,刚一起身便被沈修颐按回原位,“呆这里,看着就好!”   言罢,径自掀起帘栊下了马车,孟云卿想开口,却见他身后的侍卫跟了上去。   孟云卿倒不怕他吃亏,只觉得刘氏一家无耻到了这份上,让沈修颐作何想?   马车外,眼见无人搭理,王金更加肆无忌惮:“孟家的人,都是这副德行吗?!”   “你这幅嘴脸,又是什么德行?”   王金一愣,顿时语塞,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刚好看到人群中让出一条道来。   人群中议论纷纷,只见十来个侍从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锦袍男子走人群中走出,恰好不偏不倚走到他跟前。   “你……你是什么人?”王金明显不认识来者,但单看他一身衣着华贵,跟着的侍从又都非泛泛之辈,啥子也知道收敛。   “你不是找孟家的人吗?我是孟家的表亲。”沈修颐嘴角微微勾起。   孟家的表亲?王金僵了僵,他为何没听娘亲说过孟家有门表亲?还是……这样一门表亲?   定是来炸他的,王金吼道:“胡说!孟家哪里还有旁的亲戚!”   沈修颐轻哼一声,也不恼怒也不闹,只戏谑道:“原来是欺负孟家没有亲戚帮衬,才带了一群牛鬼蛇神来这里闹事。”   “你说什么!”混混头子倒是怒了,身后各个都面露凶神。   而沈修颐没有示意,十余侍从都不作声。   “我说,我确实是孟家的亲戚。”沈修颐还是轻笑,“我是孟云卿的表兄。”   看他振振有词,兴许是真,兴许是强出头,忽然正中王金下怀,王金便突然动了心思,大声喊道:“既然是孟家的亲戚,就替孟家还钱!”   好似瞬间有了冤大头的意味,王金巴不得祸水东引。   混混头子也喜出望外:“五百两,一分都不能少!”   沈修颐背着双手,缓步上前,脸上笑得更欢:“五百两,不多,一千两也有,只是不知道孟家何时欠了你的银子,字据呢?”   字据?混混头子皱了皱眉头,“字据,有!拿给他!”   身后小弟扯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王金在后面望了望,偷偷咽了口水。   沈修颐便笑了出来:“赌债一百两,利滚利,五百两,签字画押的人叫王金,同孟家有什么关系?就凭这张字据,你们就想来孟家要账,孟家大可以去衙门告你诬陷,还免不了吃牢狱之灾。”   听说要吃牢狱之灾,混混头子顿时望向王金。   “你说什么!”王金心虚一喊。   “我说你欠的赌债,凭何要孟家还?孟家关门闭户不同你一般见识,你就在人家门前破口大骂,大家评评,天下间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沈修颐说的在理,周围围观的邻里免不了指指点点。   王金在珙县什么名声大家心知肚明,只是刘氏平素里同孟府走得近,倒以为孟府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刘氏的事。   如今看来,倒是刘氏的儿子欠了债,无处还,就又回来赖上了孟家,还真真是可恶得很!   “胡说八道!我娘可是孟云卿的大伯娘,孟家可是将我娘当上宾供着,我娘照顾了孟家这么久,还些赌债理所应当!”王金理直气壮,既然没有退路便破釜沉舟。   “好一个理所应当。”沈修颐敛了笑意,蓦地沉下脸色,让王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不禁后退一步,跌倒在孟府门前的石阶上。   “不知这理所应当值多少赌债?今日五百两,明日一千两?明日复明日,你王家多大的恩惠,好大的颜面!值得整个孟府掏空了给你还债!”   他本就气势凌人,王金根本无法反驳,眼见他越走越近,王金想躲,刚爬起来,却又倏地从台阶上跌了回来,正好跌在他跟前,顿时吓得冷汗直流。   “你……你……光天化日,你想做什么!”王金破罐子破摔。   沈修颐也蹲下看他:“我想告诉你,孟家不是软柿子,任凭你母子二人欺负,记得今日的教训。”   教训?   王金尚未反应过来,只觉手臂上一阵剧痛,顿时尖叫出来。再惶恐看向沈修颐,只见他悠悠起身,随意拍了拍衣裳,才转眸看他:“再有下次,就不是一只胳膊的事。”   闻言,身后的侍从果断拔刀。   王金一愣,便也顾不得痛,连滚带爬起身,见鬼似的尖叫跑开。   “怎么,听不懂我家公子的?”侍从甲随即看向混混头子。   混混头子心中原是有气,可再一看眼前明晃晃的刀光,下意识得闭了嘴。   “走。”一声招呼,身后的乌合之众便一溜烟跟着散开。   人群中就有人带头叫好!   鼓掌得亦有。   过往,早就看王金同这群恶霸不顺眼,眼前的一幕真是大快人心。   不多时,围观的人群便前后散去。   沈修颐上前,掀开马车上的帘栊,便见孟云卿眼眶微红,楞楞道了句谢。   沈修颐手中一僵,先前酿在喉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低声道:“云卿,跟我回沈家吧。” 第010章 离家   “云卿,跟我回沈家吧。”打从城南冯府回来,孟云卿还倚在马车上,想这句话。   王金大闹孟家,让她忽然想明白两个道理。   她筹划得再好,再不给刘氏留机会,也架不住一群混混的胡搅蛮缠。   爹娘不在,冯叔叔又隔得远,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遇上泼皮无赖又能作何保全孟家?   昨日若没有沈修颐,她在众人面前极力申辩又有什么用。即便昨日报了官,保不准无赖今日再来,今日报了官,大可明日再来纠缠。守着孟家这样一个主子还未及笄的香饽饽,只怕垂涎的人会越来越多,长此以往,孟家许是再难有安宁之日。   早前是她想得太过简单,以为有了生存凭借,便可平平稳稳渡日。   即便前一世在坪州,也是她和秋棠守着宋宅过日子,但府里的家丁下人也都是宋景城拿捏过的。加之旁人都知晓宋家有人在京中为官,哪里会欺凌上门?   说到底,她还不足以支撑得起整个孟家。   孟云卿微微敛眸。   父母相继过世,她本以为世上再无她的亲人,但沈修颐马车上那句“呆这里,看着就好!”,她心中五味杂成。   前一世,她在刘氏眼皮子下艰难生存,后来为了逃出刘氏的手心四处流窜,真正等到宋景城入京为官才有了所谓的安稳。而安稳背后,却是漫长的等待和一个自戕的结局……   “云卿,跟我回沈家吧。”他的声音好似春风和煦,丝丝泅开在心底。   她是该同沈修颐回家,那里有她的亲人,应是庇护她成长的羽翼。她继续留在珙县,除却少了一个刘氏,若是每日都提心吊胆的生活,和上一世又有何不同?   “我们去京城可好?”昨日用过晚膳,她好似随意问起。   “小姐去,安东去。”   娉婷就更为欢喜!   她还没去过京城呢,听说京城里连墙都是镶着黄金的,处处富丽堂皇;京中的达官贵族,身着的绫罗绸缎都价值千金,哪里是珙县能比的。要是能去京城,看上一看都是好的。   仿佛三言两语就扫清孟云卿脑中阴霾。   待得她弯眸一笑,娉婷又上前替她提了提裙摆,轻声道:“姑娘和表少爷去京中,就是沈家的表姑娘了。有沈家照顾,老爷和夫人泉下有知,想必也是安心的。”   孟云卿指尖微微颤了颤,上前拥了拥娉婷。   ……   翌日,应了沈修颐回沈家之事。   沈修颐乐得掉了手中的笔头,彼时正提笔给祖母和父亲写信,离家多日,知晓他们惦记珙县这边的事,便恰好提及云卿会同他一道回京。   “云卿,祖母定会欢喜得连开几天戏台子。”沈修颐封好信笺,吩咐亲近侍从送去驿站。   孟云卿让安东一道前去,正好领路。   沈修颐便嘱咐她不急,将珙县的事打点好再走。孟云卿点头,这一趟离开珙县,怕是一时半刻都不会回来,要准备的东西其实不少。   至少离开珙县前,她要去趟城南同冯叔叔道别。   冯叔叔对孟家多有照顾,光是前些日子置下的田产铺子就替她填了不少银子,她无以为报。   再者,在珙县,她近亲的长辈并不多。   冯叔叔当时想让刘氏收养她,无非是担心她日后无人照顾,冯叔叔替她操心不少。现在沈家的人来寻,究竟是母亲的娘亲人,论亲属也胜过当时的刘氏多少,她是想让冯叔叔知晓。   冯阔也确实为她高兴。   姑娘家,理应同族中亲人一处。留京中也好,日后有家人张罗,寻门登对亲事,和和美美,也带回珙县来给老夫看看。   孟云卿便是陪笑。   末了,冯阔又道:“只是京中的富贵人家不比珙县,若有不习惯的,再回珙县就是了。孟府我会让人帮你打点。”   孟云卿从善如流。   辞别后,冯阔一路送至很久。临上马车,孟云卿又让安东扶下,行大礼拜别。   冯阔欣慰一笑。   ……   冯府回来,又花了四五日在处理府中剩余事务。   置下的田产和铺子,有冯叔叔帮忙盯着,她不担心。   至于孟府,她若离开珙县,府里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同沈修颐商议,只留了阿四和一个能干的老妈子。平日里照看打扫,有事捎信儿来京中即可。   安东和娉婷,她是要带去京城的,其他人便分了些银子,让大家回家安生。   她的东西本就不多,思来想去,可供带走的就更少。   一年四季简单的衣裳,几件还算拿得出手的首饰,以及娘亲留下的一套煮茶的器具。   再有便是珙县的特产。   珙县盛产糖类,蜜饯远近闻名,老人家该是喜欢的。一样口味挑了一些,便占到她一半的行礼之多。   “云卿有心了,祖母一向喜欢甜食,见了定会喜欢的。”沈修颐心底澄澈,却也不说透。   珙县到京中至少一个半月路程,四月里天气就开始回暖,等到了京中,蜜饯怕是多半都不能用了。平素运往京中的蜜饯,都是走的官家驿站,快马加鞭连夜兼程送达的。   她费了不少心思,他不想拂了她的好意。光是这份心意,已是难能可贵,祖母欢喜都来不及。   ……   转眼到了四月十六,家中事宜都处理妥当,便准备在明日离开。   娉婷一面收拾,一面感叹:“姑娘带的东西太少,去了那边会不会用不惯。”   孟云卿认生,有时同爹娘外出留宿,到了夜间便睡不着。后来若是再有外出,都会让娉婷戴上习惯的枕头和贴身的薄被。   娉婷免不了担心。   京中本就陌生,姑娘带的东西又不多,怕到用时又缺,一时又寻不到。   孟云卿低眉莞尔:“沈家不同孟府,我们也不知道有何忌讳,还是不要惹些不必要的麻烦,等到了京中入乡随俗,再置些也好。”   娉婷恍然大悟,沈家想来也是京中大户人家,日后要在沈家常住,姑娘若是连枕头和薄被都带了,保不准旁人还以为姑娘娇气不好相予。   再则,京中的姑娘小姐们习惯许是与珙县不同,当是到了京中才清楚,再置不迟,免得遭人笑话。   一时间,主仆欢声笑语,这一宿过得也快。   ……   沈修颐来时就有两辆马车,正好匀出一辆给她,毕竟路上时日不断,分开马车方便些。   于是安东驾车,她就同娉婷一车。   沈修颐有时会上马车,同她说话打发时间,多半都是在聊家中之人。   也由得如此,孟云卿才错愕了解,过往她一直不曾知晓的沈家,便是京中享有赫赫盛名的定安侯府。   而她的大舅舅,也就是沈修颐的父亲,正是当今朝廷的顶梁——定安侯,沈万里。 第011章 尴尬   前一世,孟云卿大多时候都在坪州,对京中的人事并不熟悉,宋景城更鲜有同她提起。   说到底,她近乎对朝堂政事一无所知。   但定安侯府,她从宋景城那里听到过为数不多的几次——大致都是定安侯权倾朝野,与冯国公分庭抗衡种种。   沈家是京中的高门邸户,燕韩的豪门贵族,而定安侯沈万里,竟会是沈修颐的父亲。   孟云卿一时怔忪。   前一世,宋景城绞尽脑汁,削减脑袋都想要巴结定安侯府,竟然就是母亲的娘家——沈家。   而后来,因为定安侯攀附不上,又退而求此次拜入了工部尚书顾宁的门下,得了顾宁的青睐。   孟云卿忽觉命运的讽刺。   “姑娘,吃个橘子吧。”娉婷将好剥了个橘子给她,她尤其爱吃橘子。   “等过了咱们埔郡,橘子就不那么甜了。”   埔郡在燕韩西南部。   珙县是埔郡的南边的小县城,所以盛产糖类和蜜饯。   “刚才听安东哥哥说,再有两日我们便可出埔郡了。出了埔郡,京城要再往东走,穿过于江。过于江就得走水路,要坐好几日的大船呢。”   娉婷终究是小姑娘心性,没有坐过大船,便期待得很。   孟云卿就想起前世时,她晕船晕到不行,一连几日在船舱内吐得一塌糊涂。   等过了于江,还头晕目眩了两日,委实遭罪。   眼下,哪里还会有半分期望之色?   孟云卿不禁摇头:“等到了前面的镇子,你先让安东去买些晕船的药回来再说。”   娉婷噗嗤笑出声来,“原来姑娘是怕晕船呢。”   孟云卿无奈得很:“等你试过就知道了,快去,送些橘子给表兄那里。”   娉婷乐呵呵应好,“这就去。”   这几日同行,娉婷都同沈修颐也熟络了许多,一口一个表少年,甚是乖巧伶俐。   沈修颐也不过十七八岁模样,言行举止都比同龄人沉稳有礼,孟云卿料想,沈家的家风肯定严苛,循规蹈矩。   爹爹和娘亲自幼都待她宽厚,她不愿意学女红就不学,她喜欢煮茶就让她花多数的时间在煮茶上,无拘无束。此行若是去了沈家,需得谨言慎行,讨家中长辈喜欢。   ……   等孟云卿收起思绪,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怕是到陶镇了。   孟云卿掀起帘栊,恰好见到沈修颐在同守城的士兵交涉。   陶镇又非重镇,孟云卿记得前世途径时并没有重兵设防,但那是燕平六年的事,眼下是燕平三年,早了三年 ,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端。   马车都在排队接受检查,过检后才能入城。   孟云卿尚在猜测,就见娉婷快步上了马车:“姑娘,听说陶镇前些日子山贼为患,朝廷派了不少官兵来剿匪,所以才在城门口设了检,怕有浑水摸鱼之徒。”   原来如此,孟云卿放下心来。   既是排查山贼的,与他们倒是无碍,以沈修颐的身份,想是很快便会放行。   思及此处,就见沈修颐往这厢走来。   孟云卿拢了拢眉头,只见方才和沈修颐攀谈之人,身高约有八尺,年纪四十上下。身材挺拔魁梧,一身戎装铠甲,目光中有军人特有的坚毅。   见他看过来,孟云卿放下车窗上的帘栊。   片刻,沈修颐就上了马车:“云卿,没想到这里遇到京中的长辈,下来打声招呼。”   京中长辈?   饶是心中疑惑,孟云卿还是应好,跟随沈修颐下了马车。沈修颐行事得当,他让见的长辈,定是在朝中与沈家交好。   “付三叔,这就刚才同你说起的表妹,孟云卿。”   沈修颐说完,孟云卿就觉一道凌厉的目光朝她看来。对于官兵,她向来都是有些怕的,对方这番打量她,她更有些不敢直视。   恰好沈修颐朝她开口,她顺势转头。   “云卿,这位就是神机营的付云,付将军,此番奉旨来陶镇剿匪,快叫付三叔。”   “见过付三叔。”孟云卿从善如流,低眉福了福身。   谁知半晌,都听不到对方动静,孟云卿不禁瞥目,恰好看到沈修颐也一脸尴尬,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她抬眸,付云又忽得开口:“吓到孟姑娘了。”   这袭话一出,孟云卿直接愣住。   她是有些怕他,却不想对方如此直接,倒让她不知如何接话了。   沈修颐正欲上前圆场,付云又开口道:“侯爷夫人姓楼,是金洲知府楼大人的胞妹。楼知府只有侯夫人一个妹妹,修颐,这位孟姑娘是?”   一番话虽是对沈修颐说的,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孟云卿身上。   孟云卿不知是何缘故,但被他这么看了许多,只觉浑身都不自在了。   他既已猜到,沈修颐也不隐瞒,“付三叔,云卿是沈芜姑姑的女儿,祖母让我来接云卿回侯府。”   “你母亲呢?”付云却是直接问她的。   孟云卿低头应道:“娘亲月前去世了。”   也不知为何,又是短暂沉默。   待得孟云卿抬头,付云才收回目光,朝开口,语气里没有了些许盛气:“时候不早了,修颐,你们先入城吧。”   沈修颐道谢。   直至上了马车,孟云卿对这位付三叔都有说不出的怪异。掀开车窗上的帘栊望去,只见那道背影还杵在原地,似是没有动弹过。   等入了城,沈修颐就找驿馆安顿下来。   回京尚远,同行又有女眷,赶路也不急在一时。   大些的城镇都有驿馆,驿馆只供官家使用,比客栈来得清静,往来的人也少。   驿馆内,娉婷还在念叨:“姑娘,今日那个付将军可真是个怪人。”   孟云卿不置可否,但直觉告诉她,付三叔应是不喜欢她的。但沈修颐唤他付三叔,应是平日在京中走动频繁,怕是日后还会在京中遇到。   晚饭时候,孟云卿便随意问起。   沈修颐思索了片刻,才应道:“早年的时候,付三叔喜欢沈芜姑姑,还带聘礼求过亲。”   向娘亲求亲?   孟云卿忽然明白了为何有人会不喜欢她了。怕是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的。   “后来呢?”不觉继续问他。   沈修颐轻咳两声,尴尬道:“沈芜姑姑说,身高八尺,长得凶神恶煞,脾气还怪得很……”   话到此处,便连同孟云卿都一并尴尬了。   于是再不问了,只管低头扒饭,果然,她才是从娘亲肚子里出来的,真真如出一辙。 第012章 惊呆   出了陶镇,往北再行大半日就到了入江渡头。   入江是埔郡和郴州的天然分界,过了入江就是郴州地界。只是入江宽阔,光是渡江就需花上好几日。   因此入江上往来的大多是大型的商船和客船,甚至是镖局镖船,犹是白日里,乍眼望去,波澜壮阔。   迎面吹来的江风,更觉大气磅礴。   娉婷头一遭到入江,映入眼帘的景观实在叹为观止,欢呼雀跃伏在凭栏上远眺,裙摆就在江风里轻舞。   孟云卿想起前一世,她和宋景城逃到入江渡头,当时是夜晚,只能趁夜挑了只商船,塞了些银子给商船上的活计,寻了隐蔽之处藏身,才辗转到了郴州。   她也没见过白日里的入江渡头,竟是如此恢弘大气。   算是故地重游,心境却全然不同。   “沈公子,码头那边已经派人打点好了,最近一艘出发去郴州的客船。末将就送到这里,稍后回   陶镇向将军复命。”   说话之人叫姜之栋,是付云的副将。   陶镇有匪患,付云便派了姜之栋领一队神机营人马,一路护送沈修颐一行到渡头。   “还请帮忙转告付三叔,多有劳烦。”沈修颐拱手谢过。   “沈公子哪里的话,末将等就此拜别,沈公子一路珍重。”   付云寡言少语,难得带出来的副将却彬彬有礼,拿捏有度,孟云卿感叹。   能让自己的副将一路送他们到渡口,还打点好渡船的事宜,孟云卿对这个怪异的付三叔,竟然生出些许好感。   兴许付云便是这样的人,外表看起来沉默寡言,不好相与,实则周道体贴。   只是……那幅脸色,实在太凶神恶煞了些……   思及此处,又忽然想起入陶镇时,付云那道凌冽的目光,孟云卿果然又忍不住摇了摇头。   想是从军的人,天生都带了几分煞气吧。   多半是神机营的缘故,姜之栋定下的客船极为宽敞,登船的人不多,所以并不拥挤。   船舱里的客房很大,随身的行礼都可放在客房里,不用寻旁的存放之处。   她和娉婷都是女眷,住一间,正好照应。   女眷的房间和男子是分开的,沈修颐的房间就在对面稍远。   娉婷从未坐过渡船,尤其是这么大的客船,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便拉了安东去甲板上吹风。   孟云卿自然是不去的。   前一世在渡船上晕得一塌糊涂,巴不得直接倒头就睡,睡到郴州更好。   于是娉婷前脚离开,有人后脚便卷了被,窝在床上懒得起来。   入江河水湍急,等驶出的时间长些,就会颠簸,大船也不例外,她要赶在颠簸前入睡。   甲板上,沈修颐悠悠饮茶,稍许,就见到娉婷和安东前来,唯独不见孟云卿踪迹。   娉婷就上前道,姑娘怕晕船,已经捂在被子里了。   沈修颐哭笑不得。   陶镇到郴州大约需要五日,如果顺风顺水,一路又没有遇到大的波折,至少也要四日路程。眼下,上船才不过一个时辰,像她这般熬,怕是熬到郴州也是晕的。   不多时,江上起了风浪。   孟云卿简直晕得喘不过气来,只觉刚上船时,小厮拿来的晕船药全然没有用处才对。   若是可以,她真是今后再也不想坐船——尤其是入江上的客船。   等到半夜,风浪渐渐平了下来。   睡了大半日,孟云卿是被饿醒的。   娉婷唤她时,她正头晕脑胀,所幸连晚饭没有用。眼下饥肠辘辘,才唤了一声娉婷,肚子就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船舱外,灯光昏暗,应是夜深了。   客船不比别处,大多数的船客早早便睡了,加之本来人就稀少,整个船舱都很安静。   眼下这个时候,不知道厨房还能不能弄到些食物。   娉婷起身揉了揉眼睛,还是满眼困意,姑娘稍等,我去厨房看看。   孟云卿有些内疚。   本来随身带了些果脯和蜜饯,但只要晕船,就觉胃中不舒服,只想吃些带咸淡的。   娉婷才出了房间去寻。   约是过了一炷香时间,门口很轻的叩门声。   娉婷回来了,孟云卿正是饿得闹心时候,欢天喜地去开门,谁知推门便闻到一股熏天酒气。   原本才好些的胃中又开始隐隐翻滚,待得捂了鼻子看清,这哪里是娉婷,这不是……这不是那天在茶铺的那只鬼畜吗?!! 第013章 剧本   原本才好些的胃中又开始隐隐翻滚,待得捂了鼻子看清,这哪里是娉婷,这不是……这不是……   那天在茶铺的那只“鬼畜”吗?!!   孟云卿惊愕。   由得惊愕,连人带门都僵在一侧,忘了动弹。   一身酒意的“鬼畜”也似乎反应过来,目光锁定在海拔范围内搜索一圈后,无果,才又定格在眼前——足足低了她一个半头的孟云卿身上。   她僵滞看他。   他眸间仿佛愣了一秒,继而魅惑一笑,“变矮子了?”   许是恰好酒意上头,连连舌头都捋不过来。可即便舌头捋不直,也不妨碍他忽然伸手去挠她的头。   竟然挠她的头!   孟云卿就险些将眼珠子瞪出来。   “手感还不错。”“鬼畜”挠得正欢,便舒服得眼眉一咪,嘿嘿笑出声来。   孟云卿炸毛,下意识顺手一推,直接将他推出房门。   他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扯她的衣袖,幸亏孟云卿激灵,见他伸手,当下就往身后一避,有人果然没够着她的手,却将她袖袋里的银票硬生生扯出了几张。   孟云卿目瞪口呆。   “鬼畜”皱了皱眉头,好似对手上的银票好奇得很,端端正正放在眼前,简直读得认认真真。   孟云卿哭笑不得,分明两张银票都拿反了才是。   她只得踮起脚尖去抢,他轻松便躲开,片刻,摆出笑脸盈人,唸道: “好诗!果然是好诗!”   孟云卿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是银票!   银票!!   醉成什么模样能看成诗。   奈何他不还她,她根本够不着,连蹦带跳抢了几次都无疾而终,孟云卿实在无法,咬了咬下唇,双手抓上门狠狠一关,就听到屋外“砰”的一声,瞬间安静了。   孟云卿都忍不住敛目,想想这下都应该摔得不轻。   虽然今日这只 “鬼畜”和茶铺那日的判若两人,但她分明看得清楚,不会认错。   她哪里想到会在郴州的客船上遇到?   但无论如何,这只“鬼畜”就这么摔倒在她门口,终究欠妥当。   更何况,她的银票还在他手上!   倒不是她心疼银子,只是这等把柄攥在他手里,若是等“鬼畜”酒醒了,想起她“砰”得一声把门就着他的脸关上……怕是把客船掀了也要把她揪出来。   孟云卿闹心得很。   思前想后,只得拢着眉头开门,只见“鬼畜”安详得躺在门口,睡得呼吸均匀。   额头都是红的。   孟云卿百感交集。   趁他睡得深沉,去拿他手中的银票,不想他攥得倒是紧,她若是使劲撕,又怕撕成两半,到时候留了一半在他手中更得不偿失。   孟云卿焦头烂额,最后硬着头皮,一根一根去掰他的指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鬼畜”倒是没有多大反应。   孟云卿心中一顿唏嘘,没醒便好,但眼见掰到第四根时,“鬼畜”的指尖兀得抽了抽。   吓得孟云卿当即脸色煞白,险些跌坐到地上。   好在由得“鬼畜”指尖这么一抽,手心全然松开。   孟云卿如劫后余生一般,收起了银票就往袖袋里塞。许是银票上沾染的酒味浓烈,加之船身忽然猛然得晃动,孟云卿只觉有东西忽然提到了嗓子眼儿。   不好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   继而手一捂,连躲都来不及躲,吐了“鬼畜”一身。   孟云卿只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姑娘?”恰好娉婷从厨房了取了点心折回,身后还跟着厨房的小厮,就见她蹲在门口,门口还瘫着一个人。   孟云卿想死的心情更加溢于言表,下意识抽了手绢捂了捂嘴角掩饰,就见娉婷和小厮跑了过来。   还不等她开口,小厮便一脸尴尬道歉:“姑娘,对不住对不住!这是船上的贵客,先前就喝多了,想来才在客舱四处乱晃。刚才风浪又大,估计撞倒了……”   往后的话没说完,自动隐去——大约就是撞到了,才自己吐了自己一身。   孟云卿僵住。   这剧本……似是……   小厮以为她受惊,更为抱歉:“实在对不住,冲撞了姑娘,我马上让人来清理。”   娉婷也嫌弃得捂了捂鼻子,“姑娘,我们还是回屋吧。”   孟云卿就仍由她搀扶着,茫茫然转头回了屋,身后还有小厮不断的道歉声。   关上门,孟云卿腿就软了。   干脆贴着门口,不肯动弹。   娉婷不解,孟云卿便示意她稍等。   自己竖起耳朵贴着门口听,嘈杂的脚步声,应是来了些人将“鬼畜”扛走了。零零碎碎的说话声音,大致是说,醉得太厉害,眼下都没醒,还冲撞了其他客人之类。   不多时,又有人来清扫……   大约过去半柱香时间,门外总算是清静了,有人悬了半晌的心才彻底还了回来。   长长舒了口气。   她的举止怪异,娉婷是看不明白了,见她终于肯从门上下来,娉婷满脸疑惑:“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孟云卿楞楞摇头,搪塞道:“呃……方才……是被吓到了。”还不忘笑了一笑,掩饰尴尬。   娉婷也是一叹,低声抱怨道:“这人也真是的,别说是姑娘了,换了是谁突然倒这么一个人在门口都得吓住。”似是回想起刚才的场景,都忍不住摇了摇头。   孟云卿无比恳切点头。   娉婷也没多留心,见到刚才放桌上的食盒,恍然想起姑娘睡了一日,还在饿肚子,便话锋一转:“姑娘,先前去厨房,只剩下这些点心了,将就用些?”   点心?   孟云卿不由捂了捂嘴,支吾道:“那个……娉婷……你去取些水来……我漱口……”   漱口?   娉婷错愕。   孟云卿伸手指了指门外,尴尬笑了笑,“娉婷……方才……是我……”   翌日清晨,孟云卿便起早去寻沈修颐。   所谓做贼心虚大致便是此意,能不在房间里多呆,就尽量不在房间里多待。   背靠大树好乘凉,沈修颐便是这船上的大树。   还是棵喜欢去甲板晒太阳的大树。   她不想在甲板上露脸,只能赶在他之前。   于是大清早就打发了娉婷去厨房,让厨房备好早点,送到沈修颐的房间,也算不得奇怪。   “听娉婷说你晕船,今日好些?”沈修颐的声音温和醇厚,让人如沐春风。   孟云卿点头:“好多了。”   这句话倒是不假,由得昨夜这么一惊吓,有人仿佛连晕船的劲儿都吓过去了,心中惴惴不安的只有那只“鬼畜”罢了。   沈修颐莞尔:“那一会儿用过饭,可以去甲板上看看,入江是韩燕国中的南北屏障,青山绿水,重峦叠嶂,风光很好。”   去甲板?   孟云卿险些呛住,连忙咽了口茶水,笑道:“等明日吧,今天好容易好些,怕刚上甲板又晕船了。”   一袭话面不改色心不跳,沈修颐也觉在理。   孟云卿舒下心来。   沈修颐的房间在二层东面,日出东方,晨曦里的阳光便透过窗户稀稀疏疏斜了进来。   沈修颐抬眸看她,恰好她明眸萃然,侧颜在轻舞的光束中剪影出一抹秀丽的轮廓。   沈修颐低头喝粥,唇边的笑意消融在身侧柔和的光束里。 第014章 顾家   其实,孟云卿倒是多心了。   这艘客船原本就是姜之栋安排的,姜之栋是神机营付将军的副将,她同沈修颐上船之前就有人打好了招呼,船上的小厮都知晓是贵客,要小心伺候着。   出了昨夜的纰漏,船家才吓得胆战心惊。   一头是神机营。   一头是平阳王府。   两头都得罪不起!   一干人等都巴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知晓的人越少越好,息事宁人才最重要。   像这类常年往返于郴州和埔郡之间的客船,都是些老行道。   船客之间的冲突见得不少,也自然有应对之道。除去大风浪,船上呆得日子总共不过四日,让两尊大佛在几日内不碰头,也并非什么难事,留神就好。   于是船家次日便打发了小厮去处理。   小厮轻车熟路,说西边的货仓窗户有些漏水,还未修缮。这两日晴日倒还好,后两日有雨水。本就是四月天,夜间风凉,加上江上比不得陆地,怕有潮气碍着客房,感染风寒之流,就想着给西边的几间房都换换。   孟云卿正同沈修颐一处。   方才还想着如何开口同沈修颐说换房之事,前来的小厮便一语点破,倒是省得她开口了。   孟云卿抿了口茶,听沈修颐问道:“要搬去何处?”   小厮淡然应对:“西边的房间原先都是女眷,管事的让把三楼的房间收拾出来,过了晌午就可以搬了。”   一袭话说的并无破绽,孟云卿立刻从善如流:“娉婷,那叫上安东,晌午过后就把东西搬过去吧。”   娉婷机灵应好。   “小的那不打扰了。”小厮完成任务,退了出去。   孟云卿嘴角微舒。   沈修颐便接着方才的话题,道:“云卿,其实府里兄长不止我一个,你应当唤我一声三表哥。”   三表哥?   孟云卿隐隐有些头疼。   ……   老侯爷膝下有三儿一女。   沈修颐的父亲沈万里是沈家上一辈的长子,依祖制继承侯爵,受封定安侯。   女儿是沈芜,早年出家了。   家中还有二房和三房两位老爷。   老侯爷虽然过世了,但老夫人健在,沈家就尚未分家,仅仅分了大房,二房,三房。老夫人爱热闹,不喜欢家中冷清,于是一家子还都同住在定安侯府中,由侯夫人楼氏操持内室家务。   定安侯没有纳妾,一房的四个子女都是楼氏亲生。   沈家是燕韩的高门大户,家中男子都按字排辈,到沈修颐这辈,便是一个“修”字。   三房一起排位。   沈修文是定安侯长子,受封定安侯世子。   沈修颐是楼氏的次子,二房的沈修明年长一岁,便排在沈修颐前头。而后还有沈修武,沈修进,沈修和……   总之,侯府上下一共有六个公子,五位小姐。   掰着十个指头都数不完,孟云卿幽幽一叹,再加上已经娶亲生子的沈修文,沈修明等等,真是偌大一个沈家……她甚至在想祖母能否认得全家中的孙子辈和重孙辈。   沈修颐不禁笑开:“侯府虽然人丁兴旺,但也将好,在京中却算不得子孙多的,你日后便知晓了。”   孟云卿轻咳。   前一世,她一人在坪州,时常想家中要是多几个兄弟姊妹走动多好。   这一世,光是听到侯府这十一个兄弟姊妹的名字都觉得头疼,更何况还有还有一堆侄子侄女。   人多的地方,是非便多。   孟云卿托腮问道:“家中兄弟姊妹太多,一时也记不住,不如先同我讲讲你们兄妹四人。”   “也好。”沈修颐随和道:“父亲房内没有别的姨娘,我们兄妹四人都是母亲所生……”   沈修颐上头有一个哥哥和姐姐。   哥哥是沈修文,因为挂着定安侯世子的爵位,府里都称世子爷。   沈修文年纪不过二十四五,早前便跟着定安侯出入朝堂,是定安侯一手教出来的,是定安侯在朝中的臂膀,在朝中也应对自如,拿捏有度,颇受平帝宠信。   定安侯只有楼氏一个正妻,沈修文也没有纳妾。   也由得如此,父子二人在京中名声很好。   世子夫人是冯国公府的二小姐,冯国公和定安侯在朝中分庭抗衡,早些年闹得势同水火,不可开交。平帝就赐婚两家以缓和关系,同时也做相互制衡,一石二鸟。   冯箐箐也是精明人。   嫁到侯府多年,不仅未与府中冲突,还给沈修文生下两儿一女,很受老夫人和侯爷夫人喜欢。冯箐箐也同沈修文举案齐眉,家中很是和睦,就连定安侯都对这门亲事满意起来。   ……   沈修颐还有一个姐姐,年纪小沈修文三岁,换作沈媛。   沈媛早几年出嫁,嫁到顾家做长媳。   姑爷是工部尚书顾长宁的嫡子,顾昀鸿。顾昀鸿是太子侍读,是太子的心腹,后入吏部,年纪轻轻便做到了吏部侍郎,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沈媛嫁到顾家几年,只生了一个女儿,一直没有儿子。   倒是顾昀鸿房中的妾氏填了三个小子。   沈媛是定安侯府的女儿,顾家自然懂得权衡,三个儿子都挂在沈媛名下,算作沈媛的儿子。   ……   沈修颐,孟云卿便再熟悉不过了。   沈修颐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子,沈修颐头上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已婚配,他的婚事就成了侯府的大事。   他也头疼不已。   定安侯混迹官场多年,深谙其中道理,沈家一门殊荣已盛,有一个沈修文就够了,再多一个便遭人忌惮,尤其是遭平帝忌惮。   因此,沈修文之后,侯府没有其他子弟再步入官场。   要入官场,只能外放。   老夫人自然舍不得沈修颐,外放之地大都贫寒,她想见孙子一面都难。   侯夫人也是此意。   因此沈修颐是不入官场的。   侯府里,唯有沈修武例外。沈家都是文官,沈修武却自幼从军,官职做得不大,一直在漠北戍守,回京时日少。加之是二房的庶子,定安侯并不属意。   此事也不了了之。   ……   到了沈修颐之后,还有一个妹妹,沈琳。   沈琳是侯夫人的小女儿,自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是府里其他的小姐们比不了的。   沈琳大孟云卿两岁,正是说亲的年龄。   侯夫人的门庭都被踏破了。   定安侯一门,只有沈修文入仕,定安侯不可能再提拔家中子弟。京中的贵妇们都巴望着给适婚的儿子攀上这门亲事,借定安侯府的高枝平步青云。   于是沈琳婚事,侯夫人格外谨慎。   “媛儿出嫁得早,侯爷念叨多年,就想着小女儿能在府中多陪些时日。”   “老夫人舍不得,我们做子女的也不敢越俎做主。”   “怕是要再等等。”   侯夫人也自有应对之法。   ……   说了半晌,大房的情形也讲了十之八九。   末了,沈修颐还不忘补充:“父亲虽然待家中晚辈都严厉,但事事讲理,母亲就温柔得多,嫂嫂也是好相予的人。初到府中可能不习惯,都是自己家人,无需担心。”   他想的周道,孟云卿也顺势点头。   若有所思将茶杯送至唇瓣,还是轻轻搁下:“表哥方才说的顾家,可是有小女儿?”   沈修颐倒是意外:“你是说昀寒?”   顾昀寒——孟云卿心口一滞,脸上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颔首称是。言外之意,她想听听。   沈修颐便笑开:“单凭这个“昀”字,能加在女子名字里,就知道顾家宠她到什么地步。顾昀寒可是顾家的掌上明珠!” 第015章 旧梦   顾昀寒出生当天,正好燕韩平定了漠北地区巴尔的骚乱。   巴尔是北方的游牧民族,向来骁勇善战。骁勇善战,却居无定所,随水草而迁。口粮不足,就时常南下掠夺,百姓苦不堪言。   加之巴尔内部落众多,分布在各处,各自为政。这月南下的是金羊部落,下月来的又是飞熊部落,扰得周遭几国头痛不已。   再者,燕韩建国不过百余年,根基尚弱。论国力,比不上苍月,长风,论地理屏障,又不及西秦和南顺。于是在巴尔常年的骚乱中,受害最大的莫过于燕韩。   彼时平帝登基不过三年,内忧外患,驻守漠北的军队击溃来犯的巴尔一族的消息传回京中,举国上下振奋不已。   消息传回当天,顾长宁(当时还是顾侍郎)正随平帝在京郊视察驻防工程。平帝先后闻得巴尔骚乱评定和顾家千金出生喜讯,遂而龙颜大悦。   问过顾家的排字,又亲自赐名给顾昀寒。   当时的顾侍郎在朝中本来名不见经传,由此开始却颇受平帝器重,往后的仕途越渐平顺。   不几年,顾长宁从工部侍郎一跃做到了工部尚书,又从工部尚书做到平帝钦点的心腹重臣,可谓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顾长宁就一直视顾昀寒为掌上明珠。   顾昀寒便成了整个顾家上下的宠儿,连顾昀鸿都比之不及。   有了平帝和王皇后的圣眷荣宠,顾昀寒在京中贵族仕女里的地位就有所不同。   顾长宁和顾昀鸿都是文臣,顾昀寒却活泼好动,闺中坐不住,偏偏喜欢骑马射箭。   连平帝都赞许:“小小年纪,英姿飒爽,有女儿家当有的风范。”   一时间,女子骑马射箭就忽然风靡起来。   朝中不少文臣家的小姐都争相效仿。   本就不擅长,临阵磨刀,便有故作姿态的,也有扭腰崴脚的,结果忙坏了太医院的白胡子院士们。   ……   这样的女子,当是与众不同的。   孟云卿微微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看不清半分情绪。   过了晌午,安东将行李搬到了船舱三层。   船家安排的房间,在三层靠内。   房间是之前空出来的,已经打扫得干净整洁,娉婷就简单收拾床铺给她休息。   日后在京中会见到的——沈俢颐指的是顾昀寒。   沈媛嫁到顾家,沈家便同顾家沾亲。   沈顾两家同在京中,定安侯和顾尚书又同朝为官,两家之间的走动自然频繁。   沈俢颐唤的是“昀寒”,足见熟络。而言语之间,多是赞许,听得出来沈俢颐对顾昀寒的好感。   这样的女子,应是受人青睐的……   沈俢颐不例外。   旁人也不会例外。   孟云卿一面思绪,一面机械推开窗户,窗外的阳光便携着暖意扑面而来。   上船以来一直憋在船舱里,映入眼帘的光束些许刺眼。   孟云卿不觉伸手挡了挡额间,拂面而来的江风却是温和柔软,再睁眼,波光粼粼的江面,缀了绿水幽蓝,轻尘在明媚里轻舞。江面上几只渔船,船上放飞的水鸟,盘旋,翱翔,又忽得扎入水中,衔起一条条鱼来。   豁然一幅宁静,却又充满生机的画卷。   孟云卿不觉倚上临窗的案几,细下打量。   她个头本就娇小,稍稍调整,整个人都可屈膝坐在案几上。   “姑娘,小心些。”娉婷嘱咐一声,她坐得靠窗,娉婷是怕她不稳。言罢又递了枕头给她,免得她久坐不舒服。   她接过,听话塞在腰间。   头倚在窗棂上,半寐着眼,听风来。   她已经许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   梦到前世在坪州的苑子,苑子里有株绕树生长的葡萄藤。宋景城呆在坪州的日子不多,但凡有时间,便喜欢在葡萄藤下看书,练字。   她不喜欢看书。   他在一旁练字,她便在一旁煮茶给他。   她有时困了,就这般倚在凳上,半寐着眼,听清风徐来。   ……   等醒来的时候,身上披着他的外袍,却不见人影。   秋棠便道:“夫人,大人回京了,说夫人还没醒,别扰了。”   嗯,她浅浅吱唔一声,仿佛云淡风轻。   那时候的宋景城已经很少讲话。   她偶有抬眸,见他直着眼眸打量她,她莞尔,他便收回了目光,淡淡道,茶凉了,换一壶吧。   身后,他的目光,她猜不出,也猜不透。   想起初见宋景城时,他还是个落魄书生。   天下着鹅毛大雪,他躲在屋檐下暂避。   他向她借伞。   衣裳沾湿,冻得嘴唇发紫,半遮在袖间的手隐隐有些发抖,唇边却弯起一抹如水的笑意,像冬日里的暖阳。   许多年后她都记得。   即便。   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宋景城。   ……   晚些时候,娉婷唤她。   她身子淡薄,临着窗边眯了这么久,娉婷怕她着凉。   孟云卿揉揉眼起身:“安东呢?”   “安东哥哥去船家那里了,表少爷让人送了些水果来,姑娘一向不喜欢吃酸食的,安东哥哥就去找船家换糕点了。”   她点点头。   娉婷忽然又想起一事,便凑上她耳旁,悄声道:“姑娘,昨晚的事情,我方才去打听过了,听说那人醉到现在都没醒。”   还没醒?   孟云卿不免愕然。   晌午都过了将近两个时辰,喝了多少酒,能醉成这幅模样……   但转念一想,能拿银票当诗,也算是稀罕了。   总之,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索性放下心来,不去想他。   翻开茶杯,浅浅饮了一口解渴,娉婷又凑上跟前,讨好道:“姑娘,干脆我们去甲板转转吧。船家说夜里会起雨,明日便见不到这么好的风景了。”   上船才第二日,娉婷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对方人都没醒,自然就不怕在甲板上遇到。   娉婷的话似是不无道理。   孟云卿迟疑。   还有两日,总不能一直闷在房间里,反倒心虚。   “那只去片刻,用了晚饭就回。”   娉婷欢喜点头,甲板上风大,正好取了披风给她带上。 第016章 不熟   三层的风光再好,踏上了甲板的瞬间,才觉豁然开朗。   春日晴好,江上碧波如云,会风挽起衣裳。凭栏处远眺,惬意徜徉,仿佛时光都沉溺在眼前的天水一色间。   江中偶有绿洲,人迹罕至,绿洲上零零星星生长着野生的树木,都是陆上看不见得景致。   不来便真是错过了。   孟云卿拂了拂袖角,青丝绕过额间,唇瓣随意勾勒的笑意,衬得眸间清澈,宛若琉璃。   “姑娘已经好像没有这样笑过了。”娉婷忍不住打趣,“果然,姑娘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些。”   孟云卿微微弯眸。   前一世,她守在坪州,终日养花,煮茶,思量得越多,心性便越来越淡薄。如今回想起来,所谓的平静生活就像一滩死水,泛不起一丝涟漪。   即便重生之后,她也许久没有这般心境。   重活一回,才觉从前错过的东西太多。   “那以后便多笑些。”她应得简练,娉婷便欢喜点头。   甲板上很宽阔。   船头和船尾的精致又各有不同,走走停停,时间便一晃而过。娉婷见她伸手扶了扶额头,额间些许汗珠,该是渴了。   “姑娘,累了便歇歇吧,我去取些水来。”   她向来贴心。   孟云卿点头。   甲板上的外围是凭栏,聚了不少人。船头上还置了桌椅和遮阳伞,船客可以小坐歇息。   许是方才在兴头上,走了许久,站了许久都不觉得累。   见到桌凳时,才觉得腿脚有些乏力。   挑了一处清闲的地方坐下,悠悠锤了锤腿。   恰好江上拍起一排浪花,带来些许春风拂面,孟云卿忽觉就算这般在甲板上闲适懒散地小坐着,随意顾目远眺,便都是好的。   ……   不多时,娉婷取了茶水回来。   茶香入口,又忽然起了兴致:“娉婷,打发打发时间。”   倒不是说真要打发时间,而是甲板上,吹着风,饮着茶,看着书,才算得惬意。   娉婷挠了挠头,只得照做。   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本装线的小册子。   孟云卿哭笑不得——《拐带千金小姐二三事》,她这都是从何处拿来的。   娉婷便窘迫笑了笑:“我问船上的小厮,小厮给的,说也没旁的书好看了,别的船客都说这些书最好打发时间。”   孟云卿啼笑皆非。   娉婷不识字,自然不知这是情爱话本(注意:是话本,不是画本,看我纯洁小眼神~)   这也难怪,四五日的船期,这类话本倒是好打发时间。   “那姑娘先看着,我去再去问问表少爷?”   “也好。”孟云卿从善如流。   她从前倒也看过些话本。   那时在清平,刘氏的大儿子整日游手好闲,活脱脱的酒囊饭袋一个。二儿子想读书,却被家中拖累,只得跟着刘氏算账管账。剩下的小女儿,不做女红,不做家务,终日捧着话本想入非非,就希望天上掉下个翩翩公子,正好砸在自己头上,还寻死寻活,一往情深。   孟云卿的话本便是在刘氏的小女儿那里看的。   刘氏的小女儿虽然不喜欢她,但这类话本又不能让刘氏看见。她自己视若珍宝,就只能扯上孟云卿,诉说心中的翩翩公子梦。   是以,孟云卿一直觉得,这类海誓山盟的情爱话本,都是给刘氏小女儿这样的少女准备的。   ……   娉婷还偏偏给她寻了一本来。   她当真好笑至极。   《拐带千金小姐二三事》,许是好笑至极,索性翻开扉页,优哉游哉看了起来。   大凡平淡却专情的男子向来最受人待见,尤其配上一幅好皮囊的时候。   故事便大致讲的是,某世家公子看上了某家千金,但是两家的长辈早前有些过节,他不能公然表露身份,又心生爱慕。于是想方设法,绞尽脑汁,想把别人家的千金拐带走的故事。   故事虽然曲折坑人了些,但笑点却是可圈可点,最后也算完美收场。   而这本书究其特别之处,在于阅的人多,还都留有批注。   并非一人批注,粗略数来,至少也不下十余人之多。   有的是零散几笔,有的洋洋洒洒写了几行。   有的是女子口吻,有的是男子风骨。   总之,笔记和文风各有不同,读起来堪比原著,甚至比原著中的笑点更多,想来都是船上打发时间的船客,突然兴致来了,就提笔落下。   久而久之,看得人越来越多。   笔记也越来越有趣。   怪不得小厮都鼎力推崇,想来喜欢的人不在少数。   ……   不知不觉,看了好些时候。   就连娉婷折回来给她旁的书,她也不看了,兴趣正浓,就摆摆手,让娉婷放在一侧。   她看得入神,连娉婷换了几回茶水都不记得。   而后,莫名发笑的次数越来越多。   看到一奇葩处,终雨忍不住捧腹大笑出声的时候,忽觉有何物,似是在她面前站了许久,此刻才映入了眼帘之中。   ……   还没来得及收起笑意,脸上的笑容便僵住。   这便是所谓的乐极生悲!   古人诚不欺我!   顷刻间,孟云卿欲哭无泪。日暮黄昏,落霞在天边轻舞,映出江上云边一片绮丽粉红。   那只“鬼畜”,就站在这团“诡异”的粉红色霞光背景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更要命的是,不知道他这么匪夷所思地看她看了多久——她都记不得她自顾笑了多久。   笑到忘了时间,早早就该回去的。   眼下娉婷也不知道去了何处,她悔不当初。   不是说醉到没醒吗?   这不分明精神得很!跟昨晚简直……判若两人。   想起她昨晚吐了他一身,孟云卿忍不住蹙了蹙眉头,嘴角抽了抽,“鬼畜”若是想了起来,一定会将她扔进江里喂鱼。   她还不会游泳。   娉婷又不在。   等沈修颐和安东寻到她,说不定她都被江里的鱼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越想越毛骨悚然,不禁浑身一个寒颤,好容易才将先前僵住的笑容收回来。   “鬼畜”却忽然上前一步。   她只觉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什么书?”   呃?   “看的什么书?”他的声音依旧冰冷,目光好似要将她看穿。   孟云卿却如蒙大赦。   好运降临得太快,先前一时还没缓过神来,等反应过来,就一把将书塞到他手中:“船家给的,打发时间的书,好看。”   言罢,犹如送“瘟神”一般,就要转身。   “等等。”   孟云卿恨不得此时此刻,立即掘地三尺。   “我们可是在何处见过?”   她当即摇头:“不曾见过,不曾见过。”   “姑娘看起来面熟。”还是方才的语气,只是清冽的目光中好似多了几分旁的意味。   “不熟不熟。”她应得彬彬有礼,“告辞了。”遂而脚下生风,跑得比兔子还要快上几分。   他嘴角微微勾勒,一直目送她至眸光尽头。初春四月,清风淡雅,修长挺拔的身姿,就在晚霞中翩若出尘。   他低眉看了看手中,眼角挑起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意,精致的五官便犹若镌刻。   ——拐带千金小姐二三事。   …… 第017章 同行   甲板上碰面,孟云卿心有余悸。   果真是所谓的越怕什么,便越来什么,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没被“鬼畜”认出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剩余两日,就都老老实实窝在房间里避灾。   这两日本就有雨,淅淅沥沥的一下便是一整日,也没有旁的地方好去。   连餐食都是安东取了拿回房间的。人多嘈杂的地方,指不定又会遇上,她再不去冒风险。   这期间,倒是沈修颐以为她病了。   她憋在房间里一直不出门,连脸都不肯露,沈修颐只得每日来看她。   她就顺水推舟——昨日里去甲板上受了风,晕船晕得更厉害,只想在屋里困着歇会儿。   她上船就开始晕船,自圆其说也合情合理。   ……   许是心诚则灵,这两日果真被她躲了过去。就连靠岸下船这等耗时耗力的琐事,都没有看见“鬼畜”半分身影。   心中不免窃喜。   郴州本来救是燕韩中部的交通纽带,前来郴州中转的商旅诸多,去往天南海北的都有。   天下间哪有这么巧得事?在珙县遇到一次,在入江的船上又遇到了一次,还能在进京的路上遇到?   若是遇到,早就该见到了。   孟云卿心情大好。   之前的马车在陶镇码头就置掉了,江船横渡,带上马匹不方便。郴州的交通四通八达,寻几辆马车很容易。   许多商船上就提供这样的服务,船客只要付了定金,下船就可以拿到马车。   是以,当行李陆续从船舱搬下来的时候,船家连马车都已准备妥当,中途不需要做耽搁。   孟云卿心底唏嘘,思绪便到了别处。   前一世,她和宋景城一直藏在货船当中,等货船靠岸才草草下船。当时是夜半,连落脚之处都没有。   还是腊月,天寒地冻,最后是拉稻草的车夫可怜他们,才带了他们一程,离开了码头。   那时她和宋景城才从清平逃出,身上的铜板等到了郴州总共没剩下几个。到郴州的第一晚,只够买两个馒头果腹。当时宋景城啃了不到一口,就推脱晕船咽不下去。   她心底澄澈,却从不戳破。   “锦年,等再过两年……”他看她,喉间酸涩,声音便有些发沉。   “嗯。”   ……   “云卿,”沈修颐唤她,她思绪才收了回来。行礼都已搬上马车,想来行程都准备妥当了。   “之前忘了同你说,此次回京,有人会和我们一道。”   郴州到京中还有二十余日。   能一道同行二十余日的,应当关系匪浅。   孟云卿若有所思,就听远处阵阵马蹄声响,转眸看去,两骑一前一后,片刻就勒紧缰绳,纷纷停在眼前,激起扬尘。   孟云卿掩了掩袖,遮挡鼻尖灰尘。   她没想到沈修颐口中的有人,会是两人?   待得看清,方才两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背。   前一人身着戎装,声音洪亮有力:“沈修颐!”   着实吓了她一条。   另一人则斯文许多,悠悠开口:“卫,有旁的姑娘在,就不能小声些,粗鲁。”   “你!”换作卫同瑞的人瞬间有些恼怒。   “修颐兄,别来无恙。”他没有搭理卫同瑞,而是转向沈修颐招呼,卫同瑞遂而更气。   沈修颐只得摇头,朝孟云卿道:“这是相府的二公子,韩翕。”   孟云卿福了福身。   至于卫同瑞处,沈修颐就道,“这是付三叔的侄子,卫同瑞,方才戍边回来。”   付云的侄子?   孟云卿愣了愣,连循礼问候都忘了,似是有些惊住了。   韩翕“噗嗤”笑出声来。   卫同瑞连脸都绿了。   沈修颐便上前救场,“付三叔的神机营在陶镇剿匪,我们来郴州的路上见过付三叔了。”   言外之意,是被吓过了。   卫同瑞脸色才缓和过来。   沈修颐就笑:“这是我的表妹,孟云卿,祖母一直惦记着,这次让我去埔郡就是接云卿回京中。”   表妹?卫同瑞倒是滞住。   “原来是孟妹妹呀~”韩翕则唤得亲切,“都是自家妹妹,日后唤我一声翕哥哥就好。”   孟云卿暗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得勉强扯出一丝笑意。   沈修颐解围:“一连在船上困了几日,都无胃口,有没有地方先犒劳一下远道之人?”   韩翕果然被成功转移注意力,得意笑道:“有,早就定好了,八宝楼,吃鸭子。”   孟云卿才松了口气。   ……   等卫同瑞和韩翕先后上马,在前面领路,孟云卿和沈修颐才上了马车。   去驿馆要一个时辰脚程,八宝楼在驿馆和码头之间,正好用了晚膳再去驿馆。   孟云卿来过郴州,不过是夜间,模糊得很。   眼下,撩起帘栊,往窗外打量。   “郴州交通发达,是中部的富庶之地,因为往来的商旅诸多,所以这里美食汇聚,相当有名。”沈   修颐顿了顿,又道:“方才韩翕说的八宝楼,就是长风国中有名的酒楼。”   长风国中?   孟云卿好奇:“表哥去过长风?”   沈修颐点头:“从前游学的时候去的,国中的风土人情和燕韩大为不同,有机会说与你听。”   孟云卿颔首。   沈修颐忽然话锋一转,遂又笑道:“不用介怀韩翕和同瑞二人,这一路回京,有他二人在,估计用不了一路,这大半个京城,你都会知晓得清清楚楚,事无巨细。”   呃……孟云卿愕然。   “他们要吵,便由着他们吵去,反正他二人从小都是争到大的,关系好得很。卫同瑞嘴笨些,说不过韩翕;韩翕嗓子没有卫同瑞大,也打不过他。”   总之,见面就吵,不见面就念。   卫同瑞跟随父亲卫将军在边关驻守,下月是将军夫人生辰,卫将军回不来,就让卫同瑞赶回京中给将军夫人庆生。   卫同瑞刚到郴州。   韩翕便得意洋洋到了郴州,美其名曰是来给沈修颐接风的。   果不其然,刚见面就开始针锋相对。   孟云卿低眉启颜,这倒是有趣得很,想来这一路不会无聊了。 第018章 谋划   孟云卿没想到的是,这一幕来得如此之快。   马车约莫行了两盏茶时间就到了八宝楼下。   八宝楼以八宝鸭子闻名,因着长风第一楼的盛誉,往来得商旅大都慕名而来,一位难求。   几人抵达时,早已客满。若非韩翕提前定好了位置,小厮来迎,几人怕是要吃闭门羹。   雅间满座,在大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还留了空位。   八宝楼的座位该是提前很早就订满了,韩翕拿得到大堂已实属不易。   孟云卿更是好奇。   前一世,来了郴州一趟,并不知晓所谓的八宝鸭子,孤陋寡闻。眼下,不知这里的八宝鸭子会好吃到什么程度。   恰好韩翕斟了一杯茶递给她,一脸笑意:“孟妹妹是第一次来郴州吧?”   他唤了一路的“孟妹妹”,她近乎免疫。   孟云卿就做倾听状。   韩翕便道:“待会儿多吃些鸭子,京中也有八宝楼,可味道天差地别。”   孟云卿听话点头。   可真正等到八宝鸭子上来,孟云卿才哭笑不得——韩翕和卫同瑞竟会抢当众鸭子吃。   “孟妹妹是客人。”卫同瑞刚刚抬手去夹鸭舌,韩翕便伸了筷子抢下,夹到孟云卿碗中,得意洋洋道:“孟妹妹,这八宝鸭子最好吃的就是这鸭舌了,先尝尝。”   这分明是从卫同瑞口中夺食!   孟云卿心中不免腹诽。   但韩翕说得冠冕堂皇,她只得道谢,默默低头啃鸭舌。   一侧的卫同瑞虽然怔了瞬间,还是由着他,作罢。趁着他同孟云卿说话,伸手去夹鸭腿。   韩翕瞄了一眼,这回倒没有同他多抢。   只是等他将要够着时,悠悠道了句:“孟妹妹,这叫弥足深陷。”   卫同瑞顿住,瞪了他一眼,转向去夹一旁的鸭翅。   “孟妹妹,这是插翅难飞。”   孟云卿满头黑线,只见卫同瑞勉强敛了敛气息,不做搭理。只动了动筷子,退而求其次去夹边角的鸭脖子。   韩翕也不捣乱。   等卫同瑞准备入口,他才堆了满脸笑意,嘿嘿道:“咦,这不是项上人头吗?”   卫同瑞顿时失了胃口!   孟云卿只觉这八宝鸭子吃得甚是惊悚!   等卫同瑞在一旁失了胃口,韩翕反倒喜滋滋得夹了鸭翅到孟云卿碗中,孟云卿受宠若惊。   卫同瑞一脸怒意:“这不是插翅难飞吗?”   韩翕一本正经:“你那是插翅难飞,我夹给孟妹妹的是展翅高飞。”   “你!”   孟云卿呛得不轻,卫同瑞已恼得咬牙切齿。   眼见韩翕又要伸手去夹鸭腿,卫同瑞再忍不住,抢先举筷夺了放在碗中,狮子吼道:“捷足先登!”   声音之大,左邻右舍都转眸看他!   他方才只觉大快人心,拍案而起,全然忘了在八宝楼中,周遭眼中全是匪夷所思之色。   眼下,就有些窘迫地坐下。   但旁人不说也罢,可就连这一桌的韩翕,沈修颐,甚至孟云卿也是一脸尴尬地看他。   卫同瑞更为恼火:“你们什么表情!”   沈修颐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低头去夹菜。   卫同瑞彻底恼怒,干脆直接夹住他的筷子,吼道:“沈修颐,你给我说清楚!”   沈修颐迟疑半晌,才幽幽开口:“卫同瑞,把你的——“足”——挪开。”   卫同瑞一时愣住。   韩翕就指了指他的筷子,面无表情道:“捷——“足”——先登。”   卫同瑞的手就一直僵在半空。孟云卿强忍着笑意,但脸都近乎贴到了桌面,终究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沈修颐赶紧救场:“小二,再上一份鸭子。”眼前这份,有人怕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   ……   一顿饭下来,孟云卿近乎满含笑意。   沈修颐说得不假,韩翕和卫同瑞的确是一对活宝,同他二人一处,仿佛所有烦心之事都不自觉得抛诸脑后一般。   想起客船上,她装病不出屋来躲避“鬼畜”,沈修颐却以为她生病,来看她时得一番话。   “云卿,你小小年纪,哪来的一幅愁容?”   “小姑娘,应当多笑些。”   ……   孟云卿不禁莞尔。   沈修颐一向有心,才会约了韩翕和卫同瑞一路。   大堂里热闹归热闹,二楼的雅间则要清静得多。   等的人还未到,凉菜只上了一些。段旻轩也不急,继续慢悠悠地翻着手中的小册子,段岩就在身后给他斟茶。   不多时,门口脚步声响起,段岩就上前推门,将人迎了进来。   来人正是平阳王,赵世杰。   赵世杰一脸风尘仆仆,显然才从别处赶来,开口就是抱怨:“月前收到的书信明明是说在安城碰面,我从风风火火京中往安城赶。这倒好,安城还未到,前几日又收到书信,忽然变成了郴州,我又调转马头往郴州来,连跑了三日,连马都跑死了两匹。段旻轩,你今日不给个说法,这事我给你没完。”   言罢,自己端了酒杯,自顾斟起酒来。   段岩先前唤了小厮上菜,就退了出去。   此时房中并无旁人。   段旻轩也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平常道:“去入江坐了一趟船,然后就到了郴州。”   去入江坐了一趟船?!   一句话就想把他打发,赵世杰好气好笑,正欲开口反驳,一眼瞥见他手中的小册子。   《拐带千金小姐二三事》?   赵世杰睥睨:“你这是哪根筋不对路了?”   段旻轩缓缓放下手中册子,不以为然道:“看过之后,思路豁然开朗,问题迎刃而解。”   赵世杰轻笑出声:“说吧,又要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段旻轩转眸看他:“我去过珙县了。”   赵世杰愣住,半晌才道:“她之前是在珙县,后来随养父母迁走,到了邳州。恰逢邳州暴雨,闹了水灾,整个村子都被冲走了,该是没有生还机会了。”   屋内一时间沉寂下来。   两人都不说话。   良久后,还是赵世杰开口:“回去吧,让老爷子节哀顺变。”   “不能告诉他,他这两年本来身子就不好,换了不少大夫才见起色。”   赵世杰摇头:“那你要如何给老爷子交差?”   段旻轩微微敛眸,“就说,找到了。”   嗯?赵世杰怔住。   段旻轩略微扬起嘴角,一字一句道:“只是家中亲人不舍,还要多呆两年。” 第019章 识人   段旻轩略微扬起嘴角,一字一句道:“只是家中亲人不舍,还要多呆两年。”   赵世杰搁了酒杯,眼神落在小册子上,面色稍稍犯难:“你是要瞒老爷子?”   段旻轩点头:“是,所以要你帮忙。”   赵世杰叹口气,越发奈何:“说来听听,要我怎么做?”   “圆谎。”   赵世杰涩涩笑了笑,又晃晃举起酒杯,感叹道:“老爷子可精明得很,就算你我二人一口咬定,他也未必肯信。”   “他会信。”段旻轩笃定。   赵世杰敛了笑意。   “他会信他愿意相信的。”   赵世杰微微顿住,继而豁然摇头,将杯中一饮而尽:“果然,爷孙俩都是一样的脾气。说吧,准备怎么个圆法——可别说我没提醒你,老爷子不是随意找个姑娘来冒名顶替就能忽悠得过去的。”   恰好小二屋外敲门,新上的菜肴要端上来。   房门推开,大唐内嘈杂得声音就传了进来。   段旻轩顺势转眸。   楼下角落处,将好就是沈修颐一桌,韩翕正好喜滋滋地夹了鸭翅到孟云卿碗中,口中念念有词。   孟云卿虽然惊愕,却还是凝眸看他,也不多说。   她和他们并不熟稔,就夹起鸭翅放在嘴里,低着头细嚼慢咽,一边听,一边察言观色。   好似他当日在珙县见到她时,暴雨天气,她带了丫鬟和家丁无处可去,小心翼翼找茶铺老板寻了位置,又处处拿捏得恰和事宜。   分明是个不大点的小丫头。   却比旁的丫头多了几分玲珑心思,谨慎沉稳,他并不厌恶。   “淮水尹罗,当配盐煮……”   “若是煮得不好,公子再将我扔出去不迟。”   她分明怕他,却知晓拿他的好奇自持。   ……   小二添完菜便知趣退了出去。   房间内没有了旁人,赵世杰又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问:“方才说的,你可有仔细想过?你也知道老爷子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实话说了兴许还好些,若是戳穿了,他本就失望得很,再心中一气,反倒得不偿失,你可得想清楚。”   段旻轩难得伸了筷煮,“我何时说过随意找个姑娘的?”   嗯?   赵世杰懵住。   八宝楼的一顿饭下来,韩翕是酒足饭饱,卫同瑞却是一脸青色捧了大半个馒头出来。   八宝楼的鸭子,他是决然不会再吃了。   韩翕是撑饱的,他自然是气饱的。   临到要走时便又饿了。   他常年行走军中,习惯了风餐露宿,捧了半个馒头边走边果腹也习以为常。   只是郴州临江,夜间江风大,八宝楼到驿馆还有半个时辰的教程。他若是继续骑马,就等于边吃边灌风。   韩翕那头撑了一肚子油水,更是不好消食的。   于是出了八宝楼,两人便同沈修颐乘一辆马车。孟云卿领了娉婷一道,上了另一辆马车。   “娉婷,去唤安东进来。”   下了商船,在郴州置得马车配有车夫,安东不用驾车,只是与车夫坐在一处。   娉婷照办。   片刻,等安东进来,孟云卿才拿出来先前一直拎着的食盒。   是八宝楼的鸭子。   她先前说爱吃,在堂中又没吃多少,沈修颐就让店家多备了一份带走。   食盒里有筷子,她取了递给娉婷和安东。   她本就是带给娉婷和安东的。   她同沈修颐三人去了八宝楼,而娉婷和安东则是在外面胡乱对付的一口。   “快尝尝。”见他二人不动,她干脆直接拿了筷子夹给娉婷,眼中的笑意温厚暖意。   “姑娘……”娉婷有些哽咽,喃喃道:“姑娘不必时时想着我和安东哥哥的。”   二月里,夫人染病过世,姑娘哭晕一场。   虽说从前也同他们亲近,可醒来后,却比往日更为维护。   “我说了,你们都是我的亲人,胡思乱想什么。”孟云卿又夹了一块给安东,安东则憨厚一笑,倒没有推脱。   娉婷收起氤氲,破涕为笑:“姑娘,这鸭子真好吃。”   孟云卿莞尔:“等日后路过郴州,我们再来。”   娉婷拼命点头。   他二人一面吃鸭子,一面欢声笑语,就连安东的磕磕巴巴,口齿不清也显得热闹温馨。   孟云卿心底泛起一股暖意,挑起帘栊望了望窗外。窗外清风晚照,月华洒在路上也好似拢上层层清晖。   ……   娉婷和安东一处作伴,半个时辰过得也快。   郴州码头在偏北处,驿馆在郴州城中。   马车缓缓停下,安东去搭手给她作台阶踩下。   她这个时候的个头实在太小,眉眼也没有长开,脸上还挂着婴儿肥,既算不得清秀,也算不得好看。   她只记得约莫再过一年,她的个头就开始窜了起来。   那时候刘氏尖酸刻薄,见她长这么快,时常念叨做件衣裳都要多花几尺布料。诚然,她一年到头,也做不了一件新衣。   但刘氏对她的厌恶随着她年纪渐长而慢慢消失,反是处处将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好待价而沽。   她那时不懂,还以为刘氏对她回心转意,刘氏对她的“好”,她一一收下,对衣着和相貌,不懂收敛。   ……   那些陈年旧事忽的在脑中攒开,心里只觉堵得慌,就连沈修颐连唤了她几声,她都没听见。   还是娉婷扯了好几下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   她是有心事,但她不说,沈修颐也不戳穿,只是回头指了指一侧的小径道:“娉婷说你夜里睡得不稳,西侧的景苑偏内,会相对安静些,你住景苑可好?”   孟云卿从善如流。   沈修颐朝管事点头,管事便循礼上前:“孟姑娘请随下官来。”   驿馆是官家经营的。   驿馆的管事算是小吏,称得都是下官。   “劳烦了。”孟云卿福了福身。   驿馆里有安置马匹之地,行李都不需搬下马车,他们只在驿馆留宿一宿,娉婷就取了需要之物。   管事在前带路,孟云卿又转身向沈修颐和卫同瑞,韩翕道别。   三人目送她先离开。   韩翕背着双手,幽幽叹道:“孟妹妹这性子可真好。这一路到京里少说也要二十日,每日换个住处不说,还要连日奔波,连句多的话都没有,可不同你们侯府里的那些姑娘们,只怕性子太好了,日后软弱受欺负。”   卫同瑞拢了拢眉头,怪异看他。   韩翕也不搭理他,朝另一个管事道:“我就住孟妹妹旁边的苑子吧。”,朝另一个管事道。   管事应声。   “明日就到凤城了,我得给孟妹妹送只钗子去,好歹是自家妹妹呀,钗子也不好,还是耳坠好些……”   他自言自语,根本不管身后两人。   卫同瑞简直无语,他是不明白,孟云卿如何就变成了他自家妹妹的,遂而摇头。   沈修颐就拍了拍他肩膀,笑道:“韩翕向来如此,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自己开心就好。”   一想也是,除了韩翕避之不及的一两个,几乎整个京中都是他的自家姐姐,自家妹妹。   看着韩翕背影,卫同瑞却忽然开口:“他看走眼了,孟姑娘不像软弱好欺之人。”   “哦?”他能开口评价,沈修颐倒是意外。   卫同瑞就道:“上阵杀敌,讲求识人断相,你表妹眼里没有怯弱之色,她只是在察言观色而已。”言罢,转向另一管事,“我去东边。”   管事点头。   上阵杀敌,讲求识人断相?   沈修颐环臂而立,险些笑出声来,将这番话用在孟云卿身上,也真是难为了有人。但说到云卿,他又稍稍敛了笑意。   云卿确实并非软弱好欺。   当日王金到孟府门前撒野,她同他讲刘氏与孟家的来龙去脉,她如何应对等等,他就看出端倪。他担心的只是她小小年纪却时常挂了一幅愁容,终日若有所思。 第020章 贫嘴   一宿无梦。   翌日清晨,沈修颐特意唤了侍从去景苑。云卿平日里起得早,但这回有韩翕同行,韩翕是个懒床的,他怕她等久。   但侍从回来说,景苑那边已经梳洗过了。   孟姑娘在苑中看书,说不急的。   这一路以来,孟云卿都起得很早,寻些活计打发时间。他若早起,便早走;他若起晚,她也好似平常般。   娉婷说她夜间认生,换了床,晚上经常睡得不安稳。可即便如此,早起之事一日都没有落下。   不想给旁人添麻烦,便事事提前备了周全,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   “同瑞呢?”   “卫公子已经醒了,用过早膳,在苑里练剑呢。”   ……   卫同瑞常年跟随父亲在军中,军中晨练是习惯。   即便离了大营,晨练也不会断。   驿馆不比军中,不能拉练,不能打沙包,他独自练剑也不会扰了旁人清梦。   此次回京,是娘亲的生辰,边关战事吃紧,父亲赶不回来,他全权代劳。   离开大营之时,温良与他同行,温良是他在军中的副官。他中途去昌州看了趟祖父,耽误了几日,他怕娘亲惦记,就让温良先行回京报平安。   是以,苑中也没有旁人。   加之今晨练剑,练得格外顺手,酣畅漓淋,一时也没有留意别处。等落剑之时,才见到苑门口站了一个娇小身影,一时间分了心,剑锋划伤了外袍衣袖。   孟云卿倒是吓了一跳。   她只是看书有些乏了,就在驿馆内四下走走。走到这厢苑落时,听见有声音,就在苑外随意看了一眼,没想到惹出这样的乱子,好在卫同瑞只是划伤了衣裳。   她上前致歉,卫同瑞也不好为难一个姑娘,毕竟是自己失神才落剑的。   孟云卿满含歉意,顿了顿,才道:“我替卫公子把袖口缝上吧。”   卫同瑞没来得及反应,她已走到屋里。   驿馆虽然分了各个院落,但房间内的陈设相差不远。她记得娉婷昨日才用过针线,就放在进门的檀木柜里。   见她翻出针线,一脸愧疚模样,卫同瑞隐在喉间的话藏了去,褪去外袍递给她。   苑里布有石桌和石凳,她没有多话,接了外袍,坐在石凳上开始缝补。   卫同瑞很少见到姑娘做针线活。   他大部分时间都同父亲在军中,只在将军府时,娘亲会给他缝补衣裳。   孟云卿坐在石凳上缝针线。   他就站在她身侧看。   他是第一次细下打量孟云卿。   个头很小,脸还没有长开,有些胖胖的婴儿肥,看上去算不上清秀,样貌也不出众。只是眉间认真的模样,又多了几分平静沉稳。她手工细致,心无旁骛,不像个十二三岁的丫头。   “好了。”她看了看手中外袍,片刻缓缓抬眸,外袍递到他跟前,明眸青睐。   卫同瑞稍有迟疑,待她觉察之前,细下看了看袖口。缝得很精致,看不出被刀锋划过。   “多谢孟姑娘。”他平淡应了声。   “是我惹出来的乱子,哪有多谢之说,卫公子不介意便好,我先回了。”   起身辞别,也没有更多的话。   卫同瑞目送她离开,手中的外袍还沾了她掌心清浅的温度。卫同瑞拢了拢眉间,整个人淡淡立在原处,目光落在衣袖上。   ……   将近晌午,马车才缓缓驶离驿馆。   韩翕一口一个昨日鸭子吃得太多了些,晚上一直失眠不说,晨间还醒不了。   一脸哭诉模样。   卫同瑞是不同情的。   有人既然失眠,便骑不了马,卫同瑞反倒落得清静,不亦乐乎。沈修颐便上马陪他,两人骑马走在前面,随意闲聊。   车内就剩了韩翕和孟云卿。   孟云卿不喜欢吃酸食,带来打发时间的果脯都是甜的,韩翕倒是喜欢吃。   不多时,整整一盘子都被他吃光,哪里看得出昨夜有积食的样子?娉婷暗自腹诽,却见孟云卿瞄她,只得吐了吐舌头,敛了情绪。   “孟妹妹,会猜字谜吗?”   她点了点头,她是会猜。   字谜游戏有两类。   一类是一段提示,让猜一到三个字。   一类是填字游戏,一页纸里只有三个提示字,要猜十句成语或诗词。   前一世在坪州,无聊之时就会拿猜字谜的游戏消磨时间。   开始时,她猜得很慢,一猜便要半日,后来玩得多了,也就熟悉了套路,初棠买回来的字谜册子,她做了十之八九。再后来,兴致便慢慢淡了。   韩翕却是欢喜得很,“原来孟妹妹也会猜字谜啊,实在太好了。”言罢,“嗖”得从袖兜里掏出几页纸来,印好的方方格格,俨然就是填字游戏。   孟云卿哭笑不得。   她其实并无兴趣,只是不想拂了韩翕的兴致,便耐下性子来陪他猜字谜。结果玩了两轮,韩翕兴致更好,先前的几页纸做完,又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册子,视若珍宝:“这可是文书阁出的字谜册子……”   孟云卿头疼,她才不想一整日都耗在字谜册子上。   眼见韩翕一脸期许,她轻“咳”两声,也只得这般了。   ……   于是半个时辰后,韩翕就恼得不行,还无处朝她撒去。   是他提出要猜字谜的,孟云卿也是半推半就。起初还好,可孟云卿似是熟悉之后,就越猜越厉害。大多题目,她只消看上一眼,就轻而易举答了出来。   开始他还以为是巧合,后来就挫败至极。   “孟妹妹,你怎么猜字谜这么厉害,莫不是早看过答案了吧。”   还不待孟云卿自责,又听他自言自语:“文书阁前日才新出的册子,答案要下月才出来。”   意思是,她哪里会知晓答案。   孟云卿权当默然。   韩翕就很是沮丧。   他自诩其中的佼佼者,却被一个新手挫败,况且还是孟云卿这样的小丫头。   册子猜了五分之一,韩翕便不玩了。   怕是日后也不想再玩了。   孟云卿长舒一口气。   其实夜间她睡得并不好,平日在马车里都是补觉的,韩翕非要同她一辆马车,她推脱不得。   只要韩翕不缠着她,她就可以小憩片刻。   思及此处,伸手掩袖打了几个呵欠,困意就浮上面容。娉婷是知晓她的,她晚上睡得浅,马车上要补觉,韩公子这段折腾了半晌,她肯定困极。娉婷就拿了放在一侧的抱枕垫子,递过给她。   韩翕倏然会意。   “孟妹妹先歇一会儿,我出去透透气。”   孟云卿感激不尽。   待得韩翕掀开帘栊下了马车,娉婷才小声抱怨:“姑娘是脾气好,我看这韩公子就闹腾得很。”   “贫嘴。”孟云卿不置可否,韩翕是闹腾了些,但毕竟是沈修颐的客人。她们才是初来乍到,哪能对旁人指手画脚。   娉婷见好就收。   马车内没有男子,孟云卿便可侧身躺下。四月天,算不得凉,但马车跑起来有风,娉婷备好了薄毯。   “姑娘先眯一会儿,若是口渴了就唤声。”   孟云卿就笑:“你也闹腾得很。”   是损她方才那番话,娉婷就撒娇,“姑娘~”   孟云卿牵了牵她的手,轻声道:“外面不比珙县,有些话不可乱说,尤其是日后到了侯府。韩公子是表哥的朋友,相府的二公子,轮不到我们品头论足,日后可记得了。”   娉婷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孟云卿便拍拍她的手,宽慰似的挽起一抹笑容。   而后困极,连何时睡得都分不清。   ……   等马车骤然停下,她从梦中惊醒。   险些从马车上翻下来。   “出了何事?”她有些慌张,娉婷连忙去问,她也掀起帘栊看了看窗外。沈修颐几人都在,并无惊慌之色,她心中的石块放下。   片刻,娉婷就回来:“姑娘,说是马车踏到了陷阱里,折了几根梁子,怕是暂时走不了了。” 第021章 骑马   马车踏到了陷阱里,怕是暂时走不了了。   孟云卿整理了下衣衫和头发,唤了娉婷扶她下马车。卫同瑞与车夫正在查看车底横梁损坏的情况,听说一连折了三辆马车,伤得都是底盘横梁,蹊跷得很。   孟云卿刚到近处,就听卫同瑞道:“这里虽然是官道,但离县城还有些距离,周围地势险峻,又有商人和镖局往来,应当是劫道的。”   劫道?   孟云卿心中忽悠沉了一下。   “商人和镖局走货都要马车,马车若是走不动了,货物就得留下,才有下手机会。”   几个车夫脸色也吓得变了。   劫道可不是小事,劫道的都是凶狠的莽匪。莽匪劫财不说,动辄就要人性命。而且居无定所,流窜作案,实在不知何时就会遇上,官府也拿他们无法。   若是这道上有莽匪……几个车夫都面面相觑。   卫同瑞倒是不再说话。   韩翕凑上前来,“若是莽匪,怎么没见到人影?”言罢,环顾了四周几圈,有些失望意味。   他倒是好事之徒,唯恐天下不乱。   几个车夫都怪异看他。   沈修颐看了看横梁,又看了看挖下陷阱,似是瞧出些端倪:“不像是新番的土,都过了几日了。怕是之前想要劫道,一直没有逢到合适的,又不敢在官道贸然久待,就散了。”   几个车夫如获大赦,额头上的冷汗才少了些。   韩翕遗憾摇头:“哎……原来只是个过期的陷阱,还以为真有莽匪。”顿了顿又想起:“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马车如何办?”   孟云卿也在思量。从郴州出来,也走了大半日,折回去换辆马车就得半日之久。   卫同瑞缓缓起身,问道:“到凤城还要多久?”   经验老道的车夫应道:“三两个时辰。”   孟云卿恹恹垂眸,那同回郴州是一样的。   往前往后都得花上半日时间,再折回又是三两个时辰。若要等,就得耗上将近一日的功夫。这里虽不是荒郊野岭,在此处久待确实也不合时宜。   况且她和娉婷又是女眷……   思及此处,沈修颐正好提议:“我们可以先走,马车里没有贵重之物,留人在这里看着就好。等到了凤城,让沈文换了马车回来,不必都在此处等。”   马车去凤城要三两个时辰,若是骑马就只需两个时辰不到。   沈修颐的提议是好,但去凤城就要骑马,她和娉婷女眷,不会骑马,孟云卿转眸看向一侧的马匹,心思有些飘忽不定。   “我带上云卿,让沈文带娉婷。”   沈文是沈家的侍从,韩翕和卫同瑞身份使然,没有让他二人载娉婷的道理。   韩翕便在一旁道:“修颐兄,干脆我来载孟妹妹一程吧。”   话音刚落,卫同瑞便上前,拎了他的衣领拖走:“你管好你自己就是。”   “喂!”气得韩翕张牙舞爪,“卫同瑞!”   卫同瑞哪里理他。   他便嚷得更凶:“卫同瑞……你放开我!”   “卫同瑞,你作死是不是!”   ……   孟云卿忍俊不禁。   若非韩翕是男子,他二人倒是登对得很。   因着安东不会骑马,就同车夫,还有沈家的两个侍从留下。   一旁,沈文带了娉婷上马。   娉婷脸色有些慌乱,整个脸都是紧绷的,生怕即刻就会从马背上落下来一般。   沈文同她说话,她也连忙应声,脸上还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娇羞。   沈修颐跃身上马,卫同瑞搭手扶孟云卿上马。   孟云卿个头小,只能坐在沈修颐身前,沈修颐便高出她足足一个半头。   她过往从未骑过马。   “抓稳了。”沈修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她微微点头。   临到沈修颐夹了夹马肚,马匹开始跑起来,她有些重心不稳,就抓紧了缰绳,倒也也没有太多慌乱之意。   沈修颐莞尔。   韩翕和卫同瑞骑马走在前端,沈修颐的马骑得不快,孟云卿并未觉得不适。   她没有骑过马,马背上的感觉她甚至觉得新鲜。   前一世,她大多时间都守着一座空荡荡的府邸,煮茶,养花,猜字谜,单调却日复一日。   她也羡慕过会骑马的女子。   初棠就很惶恐,夫人怎么可以骑马,若是摔伤了如何是好?想去哪里,我们让车夫载了就是。   初棠的心思单纯,她也轻声应好。   只是重活一世,她定然要与上一世不同。孟云卿嘴角微牵,她是想学骑马了。   中途停了两次,等一行人到凤城都过了黄昏。   城内华灯初上,处处张灯结彩,热闹不已。   孟云卿自然好奇。   “凤城之所以叫凤城,是因为很早之前这里出过凤凰的传闻。凤凰象征富贵吉祥,每年的五月初一就是这里的祈福节,善男信女都会来凤城祈福,络绎不绝。”   原来如此,沈修颐一番解释,孟云卿便了解了。   “孟妹妹,凤城的祈福节还有庙会和集市,旁人是专程从四处来凤城,既然赶上了,我们抽空可以去玩一玩。”   韩翕相邀,孟云卿便点头。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般热闹的场景了,只是眼下坐了一个多时辰的马背,虽说是新鲜,却免不了有些屁股疼。   她是想先歇歇。   “今日大家都累了,用过饭就到驿馆歇息。我们在凤城多呆一日,明日再去逛祈福节和集市。”沈修颐一席话倒是中肯,卫同瑞也没有意见,孟云卿就狠狠点头。   韩翕难免有些扫兴:“那明日再约孟妹妹。”   孟云卿应好。   ……   晚餐随意用了一口,就去了驿馆。   驿馆位置很好,就在凤城的城中心,城中绮丽繁华的景色一览无遗。唯独不好的,是祈福节人来人往,热闹通宵达旦,夜里便吵了些。   娉婷担心她睡不好,不想她却睡得安稳。   许是出门多日,慢慢习惯了不认生,也或是白日里马背颠簸,实在太累,孟云卿这一觉倒睡得比往常好。   一早起来,她精神和气色很好。   娉婷却是喊了一宿的屁股疼,没睡好,晨间爬不起来。反正今日都要在凤城多呆一天,不急着赶路,她就让娉婷多睡会,自己出门打水洗脸。   苑中不像昨夜一样吵,人群狂欢了一日,都歇下来,怕是要晌午之后才会热闹起来。   洗漱之后,照旧沏了茶,坐在苑中看书。   书是从沈修颐那边借来的,讲得是京中的风土人情,她多看看有裨益。   翻了不几页,听见苑外有脚步声。循声望去,就见到卫同瑞在苑外背着手站立。   “卫公子?”孟云卿倒是意外。   “你每日都起这么早?”他却是自顾问他的。   孟云卿点头。   见他踱步进了苑落,就将手中的书放下。卫同瑞扫了两眼,也没有多问。   孟云卿就倒了杯茶给他,“卫公子昨天就在苑里练剑,起得也早。”   卫同瑞也不隐瞒:“以前营中都要晨练,习惯了。”   孟云卿就笑,本以为他要聊些营中之事,她也做好准备听,他却忽然话锋一转:“孟姑娘,你想不想学骑马?”   骑马?   孟云卿当即愣住。   “我教你。”   言简意赅。 第022章 祈福   “我教你。”卫同瑞开门见山,言简意赅。   孟云卿颦了颦眉,一时想不透他的用意。眼眸却悠悠一转,应了句:“当真?”   他见她皱眉,以为她会婉拒。却又见她眸间潋滟,试探地问了句“当真?”   卫同瑞心情大好,便难得一笑:“韩翕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沈修颐昨晚去见了同窗,喝到三京才归,一时半刻也起不来。马匹就在马厩里,去不去?”   原来——是只剩他们二人了,孟云卿也掩袖一笑。   四目相视,忽然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既视感,又都纷纷笑出声来。   孟云卿想了想,开口道:“既然是祈福节,时间又早,不如先去寺庙祈福,再骑马回来。”   言外之意,说不等等他们都回来了,这二人也还没醒。   卫同瑞从善如流。   ……   娘亲虔诚信佛。   孟云卿记得在珙县的时候,每年初一,一家人就会早早出发去宁水寺。   寺里有得道高僧,听闻十分灵验。善男信女都慕名前来,烧香拜佛,祈祷一年福顺。   娘亲说初一的斋饭,吃一日,当一整年。   于是一家人还会在佛堂里吃斋饭,听经文,待上一整日才会离开。   宁水寺的斋菜其实很好吃,一日吃两顿都不腻。   娘亲还说,菩萨的饭,每次要吃完三碗。   ……   她如此说,卫同瑞就安静听。   凤凰寺在凤城城东。   从驿馆过去,约莫要两炷香时间。他骑马载她去,等祈福完,回来的路上再教她骑马。   孟云卿应好。   一路上,他随意问起她为何想去祈福。而她口中所说,如同一幅平静安逸的画卷,细水长流,卫同瑞极力去想象。   在京中,每逢大年初一,朝中要员都会携了家眷入宫问安,宫中会设宴庆贺。   清晨入宫,黄昏过后才会乘马车回府。   说是热闹,却也疲惫得很。   父亲常年在外驻守边关,母亲有诰命在身,几乎都是母亲带他入宫。席间鸾歌凤舞,觥筹交错,和京中相好的王孙贵族走动。年年如出一辙,其实并无多少盼头。   而孟云卿口中的佛堂斋饭,经文传颂反倒勾起了他的好奇。   “那你娘亲呢?”想起沈修颐从珙县带她入京,她娘亲该是惦记的。   孟云卿浅浅应道:“过世了。”   他不再出声。   片刻缄默。   他在她身后,看不见她表情,只觉清晨的阳光携着暖意,剪影出眼前朦胧的轮廓。   ……   再过不久,周遭的人群慢慢多了起来,再骑马已经不便。   他就跃身下马,只留了孟云卿一人在马上,自己牵着缰绳,怕冲撞了旁人,便顺着人群的方向,慢慢走。   “我也下来吧。”孟云卿问。   “不用。”离凤凰寺还有一段距离,她下来也是一样走。周遭的人多,不如呆在马背上。   孟云卿就不多坚持。   马背上,她能看到更远处。寺外衣襟连诀,摩肩接踵,悠远的经文颂声飘摇入耳,凤凰寺就在山间高耸。   ……   等到了寺庙前,有小沙尼上前帮忙安置马匹,两人就随人群涌入寺中。   行军之人,很少礼佛。   这样的场景,他其实很陌生。   孟云卿跪拜,他就在一旁看。   孟云卿拜得虔诚,双手合十,少有开口。   旁的妇人却念念有词,保佑家宅安宁,孙儿聪慧,媳妇孝顺,外出征战的儿子平安归来。   也有拖家带口,捐了不少功德,祈祷家中子弟在秋试中高中,光宗耀祖。   许是周遭耳濡目染缘故,卫同瑞也撩起外袍叩拜。   父亲在外征战,母亲操持家中,他求的是双亲安康。   ……   凤凰寺中的菩萨拜完。   又去围观了传说中凤凰涅槃留下的参天古木,古木上挂满了长长短短的红色绸布,布上写着祈福的话语。   既来之,则安之。   孟云卿兴致正好,请了一条红绸,提笔端端正正写下了“锦绣年华,福顺安康”几个字。   字体娟秀,乍一看很是好看,卫同瑞莞尔。   也依葫芦画瓢,请了一条红绸,写了“太平盛世”几字。   孟云卿上前大量,而后便笑:“旁人求的都是家人和功名,卫公子倒是心系天下。”   卫同瑞摇头:“家父驻守边关,太平盛世便是家宅安宁。”   意思是,他同旁人无异。   孟云卿恍然大悟。   遂而拿了各自的红绸去挂。   都说凤凰涅槃化作的古树有灵性,不能攀爬,也不能寻了木梯来,善男信女都卯足了劲儿往数端上扔。   孟云卿个头小,够不着,跳了两次都无功而返,卫同瑞就上前代劳。   卫同瑞常年行走军中,知晓力道拿捏,于是两段红绸都挂得极高,引来周遭的欢呼声,一时间,古树周围更为热闹。   “是个好兆头啊。”孟云卿笑逐颜开。   卫同瑞心底也豁然开朗,若真是好兆头,希望今年西北无战事,父亲可以早日班师回朝。   ……   离晌午还有一个时辰,寺中开始敲钟。   敲钟便意味着要开斋饭了。   寺庙里来祈福的人多,吃斋的人也多,斋饭需得开早才可应对,于是寺中敲钟一响,人群便开始往饭堂蜂拥。   “去吗?”卫同瑞询问。   “不去了。”孟云卿看了看日晷,时候不早,韩翕和沈修颐都还在驿馆,让他们等久不好。   况且,还要学骑马。   于是出了凤凰寺,就绕道从京郊回驿馆,京郊的人就不如早先多。   他扶她上马,问她怕不怕。   她摇头。   这匹马驯良,很听卫同瑞的话,卫同瑞牵着缰绳,哪里有会有什么好害怕的?   她是这般想的,却没有说与卫同瑞听。   卫同瑞嘴角微微扬起,她果然和旁的小姑娘不同。   “坐稳了。”他叮嘱一声,孟云卿立即正襟危坐,卫同瑞忍俊不禁。遂而不去看她,只是伸手抚了抚马的鬃毛,马屁便舒服得主动去蹭他的掌心,伴着惬意的轻声嘶鸣。   “就像这样。”他示范完毕,“你来。”   虽然安然坐在马背上,还有卫同瑞在,孟云卿还是迟疑了一下,缓缓伸手触到马匹,马匹稍有警觉,嘶鸣着跺脚走了几步。   幸亏卫同瑞拉住。   孟云卿悻悻收手。   “不怕,再来。”卫同瑞眸间带着笑意,她也大抵安心,再伸手,马匹便仿佛习惯了她掌心的温度,她不禁笑开。   “它叫什么名字?”孟云卿言笑晏晏。   既是他的战马,应当有名字的。   卫同瑞应道:“日初。”   日初?   孟云卿笑吟吟看他,这名字用在战马上倒是怪异了些。而“日初”听到唤它,仰着头嘶鸣几声,仿佛在应声。   “它是在日初的时候出生的。”于是换作日初。   “日初……”孟云卿又抚了抚马头,马儿来回溜达了几步,也不像从前那边认生。   “来,坐稳了,慢慢骑。”卫同瑞牵了缰绳,走在前端,她在马背上听他耐心教授,如何握绳,何种坐姿,如何使用力道,如何与日初建立默契,等等等等。   他说多,她其实也记不住。   “万事开头难,回京一路就能学会的。”卫同瑞言简意赅。   孟云卿颔首。   ……   这一路时间过得也快,等他牵马回到驿馆将好是晌午。 第023章 北市   从凤凰寺回驿馆将好是晌午。   驿馆的管事匆匆迎了上来,替他牵马,卫同瑞就随口问起沈修颐和韩翕来。这两人,一个昨夜喝得伶仃大醉,一个非日上三竿绝对出不了房门。   管事一脸笑意:“起了,都起了。”   卫同瑞和孟云卿都很意外。   管事就道:“早晨时候,卫公子和姑娘刚出门不久,就有人来驿馆送帖子。沈公子和韩公子收到帖子就一同去了。下官不知道卫公子和姑娘去了何处,这帖子实在无法递到卫公子这里,只能在驿馆等。”   言罢,管事从袖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于卫同瑞:“这封是给卫公子的。”   帖子?   卫同瑞疑惑接过,他们几人是昨夜才到的凤城,除却沈修颐去会了趟从前的同窗之外,他和韩翕在驿馆早早就歇下了,并未多露面。   谁会来驿馆送名帖?   而信封上只有简单的卫同瑞几个字,也没有落款人姓名,信封上的字迹他也并不熟悉。沈修颐自然必不说了,什么帖子能把韩翕从床上拖起来?   卫同瑞狐疑拆信。   孟云卿离得远,她虽然好奇,但看不太清信上的字。只是留意卫同瑞脸上的表情有狐疑变为惊愕,继而蹙眉,慎重起来。   “平阳王……”   孟云卿只从他的自言自语中听出了“平阳王”这三个字。   平阳王是谁她并不知晓,只是前一世时依稀听宋景城提到过。一字多是同姓亲王,两字多是异姓郡王,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而方才卫同瑞口中的,是平阳王而非平阳郡王,说明是异姓亲王。   能凭异姓做到亲王的,可见在朝中的地位,难怪沈修颐和韩翕接到名帖便出了驿馆,平阳王的名帖,的确耽误不得。   卫同瑞应当赶紧出发。   见他读完信,管事又道:“沈公子还有交待,说孟姑娘就别同卫公子一起去了,他留了沈文在驿馆等候,孟姑娘用过午膳可以去凤城的集市逛逛。”   孟云卿点头应好。   沈修颐的一席话,其实简明扼要。他们几人平日同平阳王走动很少,并不相熟,也不知平阳王相邀何意,她在场多有不便。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孟云卿心底澄澈。   卫同瑞就从管家手中接过缰绳,跃身上马,临行前朝管事交待:“孟姑娘没到过凤城,你找人与她们同去。”   管事应声。   待卫同瑞策马离开,管事又亲切笑道:“孟姑娘,您先在驿馆用午膳,稍晚出去的时候,您招呼一声,下官安排驿馆内的是从陪同。”   “有劳大人了。”孟云卿道谢。   “哪里的话。”定安侯府的贵客,驿馆的管事自然不会怠慢。   ……   回到落脚的苑落,娉婷已经起了。时值五月,驿馆里的栀子花开得正好,满园香气,清新淡雅,倒是赏心悦目。   娉婷就立在栀子花树下同沈文讲话,言笑晏晏。   见她回来,沈文停下来行礼。   娉婷也迎了上来:“姑娘可算回来啦。”开始时,听说孟云卿离开驿馆,的确让她好一阵担心,后来听说是同卫公子一道出去的,虽然意外是意外了些,但心中的担忧也随之去了十之八九。   “嗯,去了趟城郊的凤凰寺,正好祈福。”孟云卿也不隐瞒,言罢,又从袖袋里掏出一枚护身符,“给你求的,收好。”   娉婷喜出望外,“谢谢姑娘。”   孟云卿莞尔。   先前在凤凰寺,她一共求了三枚开光的护身符。一枚给娉婷,一枚给安东,一枚给沈修颐。沈修颐去赴约,娉婷的在这里,就环顾四周,寻找安东身影。   并未见到安东,便又问起来。   娉婷道:“安东哥哥早些时候回来了,在房间里休息。”   该是赶了夜路,孟云卿点头:“那就先不叫他了。管事方才说,稍后会把午膳送来,吃过饭就去凤城集市逛逛吧。”   娉婷眼前一亮,欢呼雀跃:“好呀好呀,这一路都在赶,可以好好在凤城逛一逛了。”掩饰不住的欣喜跃然脸上,兴奋不已。   孟云卿哭笑不得,偏头转向沈文道:“沈文,在这里一起用饭吧。”   沈文却之不恭。   ……   入了五月,日头渐渐热了起来。   晌午过后,屋外就有些闷热。于是挑了中午的时辰在房内小憩,等晌午的闷热过去,一行人才从驿馆出发。   凤城民风淳朴,城内一向太平。加之祈福节前后,更讲究和气生财,所以城中生事之人就少。于是算上孟云卿和娉婷,同行的侍从就只带了沈文一人。   出门时,驿馆的管事便安排了驿馆的杂役小桂做向导。   小桂是土生土长的凤城人,为人忠厚老实,讲话有些磕巴,孟云卿倒是很喜欢他。   驿馆原本就在城中,街市分为南市和北市,离得都不远。南市以小吃和餐饮,客栈为主,北市才是街市。   才用过午饭不久,还未消食,南市晚些时候再去吧。   小桂应好,便领着三人向北市去。   凤城的北市很有特色,因着凤凰涅槃的缘故,集市里的大多物什都同凤凰或鸟类的寓意相关。比如布装,展示得大多都是吉祥如意的凤凰花纹。布装内做衣服的客人很多,有不少是远道而来,趁着祈福节量好衣裳,方便还吉利,店里的伙计就忙得不亦乐乎。   孟云卿抚了抚手中凤凰花纹的绸缎,质地顺滑,绣工极好,若是做成衣裳,肯定雍容华贵。   她挑得货好,眼尖的小厮赶紧上前招呼,这是上等的慈州丝绸,绣了凤凰的花纹,从南顺运来的。——意思是,姑娘,您好眼光,这匹货价值不菲。   孟云卿谢过,囊中羞涩,她怕是不够付银子的。   出来的时候,娉婷还在遗憾,“方才的料子,若是做成嫁衣,日后穿在姑娘身上,肯定好看。”   嫁衣?孟云卿蓦然僵住,而后才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还早。”   娉婷嘟嘴:“谁说早的?姑娘到九月就十三了,十五及笄就该嫁人,在旁的人家已经开始说亲了……”   孟云卿拍了拍她头,好气好笑:“等先把你嫁了再说。”   娉婷脸便红了。   一旁的小贩大声吆喝,“姑娘,不买些胭脂水粉吗?”   周遭也没有旁人,该是对他们说的。   “不买看看也好呀~”小贩巧舌如簧,“两位姑娘生得这般好看,若是抹了我家的胭脂水粉就更动人。”   言罢,拧开眼前的瓷品送到跟前,有香气扑鼻:“都是用凤凰寺后山的红蓝花做的,女为悦己者容,这胭脂有灵性的。”   越说越神,孟云卿无奈。   娉婷却很是喜欢,爱不释手,孟云卿就付了银子,“喏,拿去,早些嫁出去。”   娉婷羞红了脸,还是欢喜收下。   ……   于是走走停停,逛完大半个北市就花了将近各半时辰。   凤城比珙县繁华,孟云卿大多时间都在看,买的东西很少,家里的银子都置了田产和铺子,她只留了少许盈余带在身上,入了京中还需要打点。   临到北市街末,一家画扇铺子映入眼帘。   孟云卿不由停下脚步。   出云坊。 第024章 夺好   出云坊的画扇很有名。   前一世时,她便听说过,只是不知道出云坊就在凤城当中。所以初初看见,还有些意外。   出云坊有近百年历史,名字来源于出云居士。   出云居士就是出云坊的开办人。出云居士其人精通琴棋书画,有深厚的造诣,却醉心于画扇。   因而出云坊的画扇,大多用的是出云居士自己的字画,别有一番雅致。   后来出云居士过世,由他的学生继承了出云坊。   不变的是出云坊的画扇,用的还都是自家文人或拍卖行买来的诗画所做,每季新品的数量很少,却精心雅致,不落俗套。   名门贵女都有一盏,外出聚会时,才不会流俗。   出云坊久负盛名,既然来了,需得去看看。孟云卿拎了拎裙摆,跨入门槛,这倒是来凤城一趟,意外的收获。   ……   店内的客人不少,伙计有些忙不过来。   连掌柜都在招呼客人。   见有新的客人进店,掌柜迅速打量了来人的配饰和穿着,微微颔首致意,算做招呼了,有旁的大买主在,并未上前。   孟云卿也不恼。本就是进来看看,若是有心仪的,恰好银子又够,倒是可以选上一盏。   做女子生意的大都如此。   当季的新品往往贵得出奇,赚够了利润。而放了些时候的压箱库存品,有时会拿出来以低些的价格卖出,也受不少姑娘追捧。   所以出云坊内的货柜,也分了几个区域。   挑选的人也都不同。   孟云卿一一看来,许多画扇上有手工印章,是直接画好表成画扇的,上面写得时间很近。   这类画扇卖得极贵,一旁的伙计在介绍,她便听了一二去,只得望而却步。   也算开了眼界,受益匪浅。   娉婷就惊讶得瞪圆了眼睛。   孟云卿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我们去看看旁的。”   娉婷点头。   果真是出了珙县,才知外面的东西有多贵,一面画扇都价值不菲,怪不得姑娘花得小心翼翼。   一旁,也有些财大气粗的主儿,于是带着身边的丫鬟都趾高气昂:“我们小姐说了,这个,这个和这个,不要,其他这些都包起来。”   活计赶紧照办。   丫鬟眼见有人看过来,顺势打量过去。只见娉婷衣衫俭朴,连她身边的姑娘也不见得穿着有多精贵,于是狠狠瞪了一眼,就转头不再看她们。   娉婷虽然平日里胆子小,她没有过错,别人这般瞪她,心里也是有气的。   孟云卿就拉了她的手,摇了摇头。   娉婷只得在心底腹诽。   临到姑娘停下脚步,她才抬起头来,就见孟云卿盯着一幅画扇看了许久。   画扇上画了一株腊梅,用墨简单隽永,没有一分旁的修饰。   反倒更趁得这株腊梅栩栩夺目。   孟云卿没有移目。   姑娘从小就喜欢腊梅,夫人在后苑里栽了一株腊梅,临着暖亭,一到冬日,花便开得很好,整个苑里暗香盈袖。大雪天里,也不做旁事,就在暖亭里温一壶茶,小坐赏梅,姑娘从前是最欢喜的。   娉婷知晓她很喜欢这幅画扇。   果然,孟云卿伸手去拿。不想货柜另一头也有人伸手,虽是慢些,反倒果断先了。   孟云卿怔住,货柜那头的人也怔住。   方才光顾着看这幅画,也没注意旁人,真正取下,才看到孟云卿的手僵在半空。   孟云卿也凝眸看她。   一身鹅黄色的抹胸褶皱纱裙和墨绿色的束腰,三千青丝垂下,流苏发带就萦绕在修颈间,衬得雪肌莹润,明眸青睐。   是个美人胚子。   对方微微莞尔,礼貌将画扇还了回去。意思是,方才没看见她才会去取,多有歉意。   孟云卿也缓缓回了个笑意。   本来相安无事。   对方的婢女却不干了,“明明是我家小姐先看中的,哪里来的丫头不讲道理?”   对方盛气凌人,娉婷也不干了,“明明是我家姑娘家先看中的,你才是哪里来的丫头。”   连孟云卿都意外,娉婷平日里速来胆小,何时见过这种火爆脾气的时候。   于是一言不合,矛盾便升级。   那婢女被娉婷呛住,顿时来了三分锐气:“分明是我们先进来的,你们跟在身后,我们去何处,你们就去何处,凭什么让我们小姐让你?”言罢看了看娉婷和孟云卿,又道:“真不知道哪里来的乡下丫头!”   “你!”娉婷一急。   孟云卿也转眸看她。   “子枝!”绿衣的姑娘呵斥一声,那换作“子枝”的婢女才肯噤声,心中却是忿忿不平的,却也不敢再抬头看她二人。   自己家小姐的脾气,她清楚得很。   “道歉。”绿衣姑娘言简意赅。   子枝只得嘟嘴,心不甘情不愿得福了福身,应了句:“婢子鲁莽,姑娘勿怪。”   孟云卿不置可否,却看向那绿衣姑娘,倒觉是个行事干练的名门闺秀。   那绿衣姑娘便开口:“凡是先来后到,岂有夺人之好的道理?”言语间,又多了几分英姿飒爽。   孟云卿并不讨厌她,“不了,也不是很喜欢,只是随意看看罢了,姑娘请便。”一句话掩了方才的尴尬,四两拨千斤。   绿衣小姐便是一怔。   子枝面露喜色,自家小姐先前就看了许久,很是喜欢,怎么能白白让给那个乡下丫头呢?   小姐可是堂堂尚书府的千金,那丫头还算有自知之明。   子枝就上前去取画扇,孟云卿的表情不像有假,绿衣姑娘也没有反对,就由着子枝。   “走吧。”孟云卿唤了声,娉婷就朝叫子枝的丫头吐了吐舌头,方才解气。可子枝注意力都在画扇上,哪里留意得到她。   “伙计,这个包起来。”子枝招呼,伙计便快步跑了过来,刚准备收起来,掌柜的也气喘吁吁赶来:“对不住,对不住,两位姑娘,这面扇子方才就有客人买下了。是店中的伙计忘了取下来,给两位添乱了。”   言罢,给伙计使眼色,伙计机灵会意,赶紧收在手中。   子枝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等等!在忽悠我们不是?东西好好放在这里的,为何我们要买就说买出去了,你们出云坊就是这般做生意的吗?”   许是动静太大,周遭的客人都转过头来,不知发生了何事。   这一幕来得太突然,孟云卿也转身驻足。   掌柜的一脸尴尬,又赔礼道歉:“姑娘,实在是对不住,确实不是特意想给您添乱的。出云坊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信誉,百年都是如此,哪有随意忽悠客人的道理。这不,客人都在这里,不信你问。”   还真有这样的事?子枝满心疑惑。   众人就也顺着掌柜的伸手的方向看过去。   出云坊内布置得本就清雅,除却放置画扇的货柜,堂中还不乏饮茶之处,置了假山流水的摆设。   掌柜所指的客人,就坐在堂中悠闲饮茶。堂中的灯光有些昏暗,才自成一调,昏暗的灯火下,侧颜就剪影出一抹精致的轮廓。   娉婷越看越觉眼熟,这人似是在何处见过。   孟云卿便使劲儿扯了她的袖子,轻声道了句“走”。 第025章 赠扇   孟云卿想也不想,扯了娉婷的袖子就往坊外拖。   她是做梦也没想到会在出云坊遇到“鬼畜”。瞬间额头布满乌云,懊恼寻思为何要进这家店来。   好在周遭人多,注意力都集中在“鬼畜”身上。“鬼畜”又在堂中高调饮茶,她想悄然脱身也并非没有可能。   娉婷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那人眼熟得很,尚在思量中,便由着孟云卿低着头,做贼似的将她拽出坊外。   “姑娘?”出了坊外,娉婷才诧异问她。   “先离开再说。”孟云卿不多解释,侯在店外的沈文和小桂也快步迎了上来。   走出出云坊好远,孟云卿才驻足回眸,果然没有人跟上来,心中才舒了口气。“鬼畜”要不就是没看到她,要不就是根本记不得她,哪一种猜测都好得很。   若是第二种更好,日后见着也不必再躲了。   再一回想有人那幅锱铢必较的模样,和她吐了他一身,就算死无对证,她还是胆战心惊。   一旁,娉婷似是反应过来,忽得捂住嘴角:“是船上那个……”   孟云卿死死点头。   难怪姑娘会这般反应,娉婷是知情的。   可这也太巧了些,珙县,入江,凤城都能遇上,娉婷总有股不详的预感。这股预感就黑黝黝得写在脸上,孟云卿一看便知。   “凤城祈福节,来得人本来就多,说不定人家是专程来祈福的?”孟云卿淡定开口,如此,算作自我宽慰。   娉婷就木讷点头。   专程祈福总好过阴魂不散些。   眼见二人走得这般急,小桂询问,姑娘不去南市了?再迟些就是晚饭时候,逛完北市,正好可以去南市。   孟云卿便摇头,逛了一日有些累了,想先回驿馆休息。   总觉得若是再呆在外面,不知何时还会遇到那只“鬼畜”。惹不起,躲得起,她躲得远远的就好。   小桂只得应声。   ……   总之,在某人眼中,有人就是仓皇而逃。段旻轩嘴角微牵,还是自顾饮着他的茶,也不在意旁的目光。   可子枝那头,见到真有买主,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哼”了一声,就去挽顾昀寒的胳膊:“小姐,今日当真晦气!”言罢,不满嘟嘟嘴,一副替她惋惜失了心头好的模样。   小姐可是挑了好久,才挑到那盏画扇的。   顾昀寒就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我们来凤城是专程祈福的,哪有什么晦气之说,也不管好你这张嘴,迟早惹祸!”   子枝才知说错了话。   再过个半月就是夫人寿辰,小姐这趟是专程来凤城为夫人祈福,她怎么说到晦气上了!   幸好小姐没怪。   于是赶紧假装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悻悻道:“小姐说得是,子枝错了!”   顾昀寒没有真的苛责她的意思,便话锋一转,“再说了,一面画扇而已,也没什么可惜的。只是觉得那幅腊梅别致了些,娘亲一向喜欢腊梅,送给她做寿辰礼物倒是正好。”   话虽如此,子枝还是免不了嘟囔:“都是方才那两个乡下丫头搅得!”她心中还是一股怨气,总觉得刚才如果不是孟云卿二人胡搅蛮缠,那画扇就不会被旁人买去似的。   “与人家姑娘何干?”顾昀寒倒是清明。   子枝其实也知晓,只是心中的不满总归要有个出处,便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段旻轩,轻蔑道:“小姐如何知道没关系的!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人家就是一伙的,蛇鼠一窝……”   越说越离奇,偏偏离得又近,顾昀寒蹙眉呵斥:“子枝!”   段旻轩就幽幽转眸,目光不偏不倚,将好落在子枝身上,清冽凌人。子枝本是斗气的玩笑话,被他这么一看,却不由吓出几分冷汗来。   那眼神真就有些怕人。   顾昀寒也抬眸看他,但段旻轩却根本没看她一分,只摆手唤了段岩来,简单吩咐几句。段岩闻言,嘴角抽了抽,还只得应声。   段旻轩就悠悠出了店铺。   子枝的心跳才慢了下来,方才那一瞪,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看错,只觉眼下连脚都是软的。   不过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子枝当下恢复了先前的笑意,“小姐,再逛逛吧。”   顾昀寒点头。   可恼人得是,大凡她们看中什么,一旁的段岩就唤了掌柜“买了,包起来。”   “这个我家公子要了。”   “这个,我家公子也要了。”   一连十余次都是如此,连掌柜的脸上都写满了尴尬。   起初,子枝还有些后怕,到后来就忍无可忍,“欺人太甚,你是存心捣乱是不是?”   她趾高气昂,段岩也开门见山:“是。”   如此直白回答,险些把子枝气得将眼珠子瞪出来。   “你可知道我家小姐是谁!”实在气不过,便拿出杀手锏,得意洋洋等着看他惶恐求饶的一幕。   段岩便应道:“哪里来的乡下丫头。”   “你!”子枝气得脸都憋红了,“你简直……”平日里狐假虎威,京中都是阿谀奉承,巴结尚书府的人,哪知出了京城,竟然遇上这样的无奈,一分礼仪都不将,她根本没有还嘴余地。   段岩也不搭理她,转向顾昀寒道:“姑娘还买吗?”   顾昀寒不置可否。   段岩便继续:“我家公子有句话说,顾家虽在京中位高权重,但出门在外,还需积些口德。”   顾昀寒颦了顰眉头。   “姑娘还买吗?”段岩又问。言外之意,她买什么他都会抢,不留余地。   她从前在京中从未见过这号人物,但对方言辞之间,根本没有惧色,她也拿捏不住对方的来头。   这里不是京中,又不清楚对方底细。   顾昀寒是聪明人,知晓进退,才不会进退维谷。   “子枝,走。”她也不应他,只唤了子枝一声。   眼见主仆二人离开,段岩才松了口气。   “这……”一侧的掌柜指了指身旁的小厮,起码抱了能有二十余个盒子,盒子里都是方才他抢来的画扇。   段岩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   等段岩回到客栈,段旻轩正在伏案读信。见他回来,轻瞄了一眼,问了句,“如何了?”   段岩将手上的二十余个盒子堆放了一地,又把出云坊中的事一一说了一遍,段旻轩头也没抬,继续看他的信,简单应了个“好”字。   “一共二十一盏。”段岩还算数得清数,他一个大男人,先前捧了二十余盏画扇盒子从出云坊中出来,周遭的眼光险些没将他呕死。   “唔,那送去吧。”段旻轩轻描淡写,段岩嘴角再次抽了抽,段旻轩敲好抬眸,“知道如何说?”   段岩尴尬点头。   “那去吧。”段旻轩吩咐一声,段岩只得硬着头皮带了二十余个盒子上路,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但想死的人,又不止段岩一个。   客栈离驿馆不远。   管事来通报说,驿馆外有人找孟姑娘。既非沈俢颐,又不是卫同瑞和韩翕,她在凤城哪里还认识旁人?   但管事说,对方带了一大推东西,都堆在驿馆门口……   孟云卿只得带了娉婷去看。   结果见到段岩便怔住。   这人是很眼熟,应当在何处见过?继而想起珙县的茶铺,那个唤作“段岩”的侍从。   她前脚才从出云坊溜出,段岩后脚就在驿馆门口寻他。   是,想死的人不止段岩一个。   还有孟云卿。 第026章 馈赠   早知道是段岩,她就躲在驿馆内装死好了。   眼下,只恨不得能掘地三尺。   好在段岩也是个脸皮厚的,也顾不得一脸窘迫,巴不得赶紧交完差了事。这送礼送得跟细作似的遮遮掩掩,还不如带兵上阵来得痛快。   “我家公子送姑娘的,请姑娘笑纳。”伸手不打笑脸人,段岩深谙其中道理。   娉婷只觉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再加上这洋洋洒洒的二十余个盒子,都刻着“出云坊”的字迹,也委实太惹人注目了些。   丢人……   看得段岩自己都自惭形秽。   孟云卿尚有一丝幻想,“阁下认错人了吧,我并不认识你家公子,也不知道你家公子是谁。”   只见过三面而已,连他名字都不知道,说不认识也不算撒谎,孟云卿心安理得,故而脸色并不变化。   连人都不认识,哪里收礼的道理。   况且还是面前这一摊……刻着“出云坊”三个大字的盒子,透露着浓浓地暴发户既视感。   段岩嘴角抽了抽,“公子说,喝过姑娘的茶,还蒙姑娘赠书,来而不往非礼也。”   所以,这礼尚往来的苦差事,就落在了他头上。   喝茶,赠书……   孟云卿心底一紧,原来那只“鬼畜”在入江船上是认出了她来的,想来就一阵后怕。   人家连喝茶,赠书都说出来了,她再装傻也装不下去。   孟云卿赶紧敛了眸间的紧张之色,故作镇定道:“你家公子太客气了,都是随手之劳而已,这些礼物太过贵重,还请代为归还。”   他就知道!   段岩心里苦。   想起段旻轩那张脸,风轻云淡问他那句:“知道如何说?”   他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其实……”   孟云卿和娉婷都一本正经看他,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他便把后来“出云坊”中的一幕原原本本道来,大致就是,对方得罪了他家公子,他家公子就特意气人。好死不赖活,硬是哽得对方无话可说,扫了兴致离开。   所以才买了这么一堆画扇。   这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套路,听得孟云卿无语。   娉婷却是破天荒的解气得很,再看段岩时眼神都亲近了许多,便是连记忆中那只“鬼畜”的印象都霎时光辉灿烂了许多。   段岩继续,买是买了一堆,断然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公子在“出云坊”见到了姑娘,在凤城也只认识姑娘一人,于是就让他统统送来给她。   孟云卿简直头疼。   段岩的意思是,不是专程想送她,实在是无人可送了——将就。   而她方才才说太过贵重不能收,孟云卿哭笑不得。   段岩又道:“姑娘,收下吧。”一翻言辞恳切的模样,欲言又止,“我家公子说,姑娘今日不收,明日还得来,直到姑娘收了为止。”   孟云卿只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什么时候收下,段岩什么时候才会不来,她不收下便等于永无宁日。就凭有人在“出云坊”买下这二十多面画扇的出格举动,她完全不必怀疑段岩会一路跟到京中。   孟云卿一声叹息:“那便多谢了!还请转告你家公子,后会无期。”   权当送瘟神!!   段岩感恩戴德,撒腿就跑,生怕对方反悔。   “喂!”娉婷喊都喊不住,“姑娘……”   “叫安东出来,先收起来吧。”她一时也不知道拿这么堆扇子来作何,都是价值不菲之物,扔了又可惜。   这趟入京,她的行李本就不多,这二十多个盒子也没处放。索性让娉婷通通拆了出来,找个大些的箱子统统放进去。   娉婷心疼:“姑娘,都不便宜呢。”   哪有这般暴殄天物的?   可她有什么办法。   总不能一口撑成胖子,每日换一把,才觉突兀。于是走到箱边,细下打量“鬼畜”送来的这些画扇。   段岩姓段。   富贵人家的侍从都是同主人姓。   那“鬼畜”便也是姓段的,只是不知晓他的名字。   好歹拿人手软,收了这满满一箱“出云坊”的画扇,再在心中唤他“鬼畜”,自己都觉过意不去。   一一拿起打量,其中一幅竟然画着“锦绣连年”。   她看了许久。   娉婷也凑上前来:“锦绣连年?有姑娘的闺名在里头。”她是欣喜的。   锦年……   耳边回响的声音,仿佛突然触及心中痛处,便连同旁的一起放回箱子里,“锁起来吧。”   带着这满满一箱画扇,入京也太惹眼了些。   娉婷照做。   黄昏过后,沈修颐三人赴约回来。   远远便听着韩翕的声音,唤着“孟妹妹”“孟妹妹”,孟云卿就迎了出去。   韩翕,卫同瑞和沈修颐三人都在一处。   今天倒是齐,她这般想,韩翕就掏出一个盒子,递到她面前:“孟妹妹,今日都没空陪你去逛街,这是送你的。”   送她的?   孟云卿有些吃惊,眼见沈修颐在一侧莞尔点头,她将信将疑打开。锦盒里放着一对珍珠耳环,没有多余的流苏冗余,圆润里透着光泽。   见她这幅模样,应是喜欢的。   她眼中秋水潋滟,“多谢韩公子。”   韩翕就笑:“孟妹妹喜欢就好,嘿嘿嘿!你呢!”言罢,转向卫同瑞。卫同瑞也掏出一个盒子,递上前来。   孟云卿也缓缓打开,里面是一枚珠钗。   成色同刚才的耳环相仿,该是一对。都是极其简单的样式,细下看,却简单雅致,不落俗套。   两人口口声声说是没有陪她逛街,特意买来赔礼道歉的,她却心知肚明。她行囊极简,平日里衣着普通,连半分首饰都没有带过。若是沈修颐送她,她不一定肯收,他们二人有意买来送她,她很难退回。   于是心底澄澈,便让娉婷收好,又福身道了谢。   “孟妹妹喜欢就好。”   到了沈修颐处,便不是旁物,身后掏出一个刻着“出云坊”三个大字的盒子,孟云卿和娉婷双双怔住。   今日倒是巧了,算上箱子里锁起来的二十一盏,她便有二十二面“出云坊”的画扇了。   孟云卿啼笑皆非。   “出云坊的画扇,看看是否喜欢?”沈修颐的声音温和,就如五月夜里的风。   孟云卿伸手接过,娉婷就上前搭手。   盒子里的画扇,倒是与先前的不同,也是画得一株腊梅,她诧异看向沈修颐。   沈修颐道:“姑姑从前喜欢腊梅,苑里就有一株。冬日里,我们时常去姑姑苑里品茶赏梅。”   原来如此,他才特意挑了一幅腊梅图案的画扇给她。   “谢谢表哥,我很喜欢。”孟云卿握紧手中画扇,看了又看,这面画扇,与某人送来的那一大堆,自是全然不同的。   ……   夜间,娉婷伺候她梳洗,她一直在看那对耳环和珠钗。   娉婷便笑:“姑娘不说,其实喜欢得很。”哪有女孩子不爱美,不爱打扮的,自家的姑娘是太素静了些。   娉婷顺手拿起珠钗,给她插上。   孟云卿没有拒绝。   前一世,她便不喜欢翡翠玉石,也不喜欢玛瑙水晶,只对珍珠做成的饰品钟情。   宋景城那时便说,她性子平和,喜欢的东西也太过素净。但喜欢便是喜欢,他也由着她。   重活一世,孟云卿抿唇一笑,将珠钗缓缓取下,“也一并收起来吧。”   娉婷几分错愕。   “入了京中再带。” 第027章 入京   翌日出发,韩翕竟然破天荒地起得很早。孟云卿洗漱时就听到他苑里有动静,还奇怪得很,遣了娉婷去看。   娉婷回来说,没错,韩公子竟然起来啦!   孟云卿倒是意外,太阳可真是从西边出来了,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的人,竟然这么早就醒了。   早饭时问起,韩翕就酸溜溜道:“那可不!若是起晚了,连祈福这样有趣的事都不带我了,是不是卫同瑞?”   孟云卿低眉一笑,果真是揪着凤凰寺的事情与卫同瑞闹。   卫同瑞便戳穿,“少胡说,不知道是谁昨日收了相爷的信,让他下月初三前赶回京中,否则扒了他的皮的?”   韩翕便“哼”了一声,不再搭理他,只顾低头扒饭。   孟云卿笑不可抑。   不过沈俢颐倒是悠然自得,少了韩翕拖累,起码可以提早十日回京,这点他自然是不会主动提起的。   ……   这一路,果然行程便快了许多。   加上孟云卿慢慢适应了每日换一个住处,夜间也比往常睡得好,白日在马车里需要补的瞌睡也越来越少。   有意思的是,即便她不困,韩翕也不再拉她一同猜字谜,倒是津津乐道讲些京中的八卦日常。   她就乐呵呵听。   例如太傅府的三公子有狐臭,若是日后聚会遇上,要记得坐远些;丁尚书家的小儿子贪杯,酒品还不好,一喝就醉,醉了就满屋子找他的丫鬟,好似满屋子的人都是他的丫鬟似的;再有就是京中的才女虽多,附庸风雅的也多,比如李太尉家的小女儿夜夜在家中拉二胡,扰民!魏国公年事已高,实在忍不住,就拖家带口都搬到郊外去求安静……   诸如此类,正经的少,全是些坊间秘话。   孟云卿不禁想起沈俢颐之前的话,同他二人一路,回京之前,大大小小的事都一清二楚。   想来也不差。   不仅旁人,就连自己丞相府的底都掏得空空如也,脑门上就差写着几个大字“昭告天下”。   尤其是卫同瑞也在一侧的时候,韩翕说一半,卫同瑞便修正一半。韩翕一人侃侃而谈的时候,添油加醋,水分大得很;若是卫同瑞从旁修正,事实也就出来了十之八九。   孟云卿只觉得她人虽然还未到京中,京中的八卦已然听了多半。   ……   “孟妹妹,你的生日是几月啊?”韩翕也会问起。   她应道:“九月。”   “九月好啊,那我九月去定安侯府看你。”   孟云卿从善如流。   卫同瑞就无语得很。   这人终日脑子里都不知想些什么,你若问他治国之策,他一头雾水;若是坊间传闻,他怕是比街巷中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清楚。   再有便是,他可以记得将京中所有名门仕女的生日,喜好倒背如流,无一例外。   所以韩相才会终日气得暴跳如雷,逆子不可教也,逆子不可教!   诚然韩翕就是这样一个逆子,却是韩相的老来子,韩相其实疼爱得不得了。爱之深,才会恨之切。   却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听。   “爹,你同大哥喜欢做官,我又不喜欢做官,我这般终日自在多好。”   韩相真是恨铁难以成钢。   “爹,你同大哥尽心做朝廷栋梁,我日后就负责多娶几门媳妇儿,给韩家开枝散叶~”   韩相险些气到吐血。   ……   韩翕便是这样的人,他欢喜便是欢喜,活得自在。孟云卿不仅不讨厌,反而羡慕他的洒脱。   前一世,她不哭不闹又如何?   宋景城机关算尽又如何?   都不如一个韩翕活的通透。   她其实喜欢同韩翕相处,无拘无束。   ……   再有就是卫同瑞瑞承诺教她骑马,一言九鼎。韩翕不睡到晌午,这一行无论做什么,时间都绰绰有余。   孟云卿活了两世,又不笨,学起来自然比旁的小丫头快些。   沈俢颐都觉得她很有天赋。   她只道自己胆子比旁人大些罢了。   卫同瑞就道,你如何不说我教得好?   她哭笑不得。   其间还有一段插曲,起初听说卫同瑞要教她骑马,韩翕自告奋勇,“我来教孟妹妹呀。”   卫同瑞便撵他走,自己都是三脚猫功夫。   你说谁三脚猫!卫同瑞!!   如此一来,又开始争执起来,并且每次骑马,都要争执一次。   孟云卿时常想,如果韩翕不是男子,他二人倒是真的般配得很。久而久之,又像认清了既定的事实一般,即便韩翕是男子,她也觉得他二人般配得很。   一想到卫同瑞面对韩翕时候那张脸,又好笑至极。   ……   于是这一路同行,时间过得也快。   转眼二十余日的路程,只剩了三两日。   离京中越来越近,孟云卿却突然开始不安起来。   她从未到过侯府,除了沈俢颐,她也从未见过侯府中的其他人,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沈家的人对她的态度。   沈俢颐与她亲厚,是因为娘亲同他亲厚的缘故。   府中的旁人又会如何?   她不是十二三岁的丫头,思量的自然也多。   临到入京前两日,她又开始夜里失眠,娉婷叹息,一路上都好好的,怎么要到京城了,又突然恢复了认生这老毛病?   孟云卿不知如何同她解释。   兴许,从一开始她便知晓,不是因着沈家的缘故。   ……   翌日,马车缓缓驶入京郊。   孟云卿不禁伸手去撩帘栊。五月下旬,马车外,阳光正盛,全然不似记忆中那个寒冷夹着风雪的夜间。   她同秋棠乘着那辆马车入京。   秋棠满心期待,她却隐隐猜到端倪。   那夜的风冰冷刺骨,冷到她要将手覆在炭火周围,才会察觉一星半点的暖意。   她对京城是充满排斥的。   不是因为未知的沈家,而是因为前一世,入京的那一晚,她生生用一枚素玉簪子刺进了自己胸前。   那股寒意和痛处,即便过了多久,都记忆犹新。   容不得她去想,也不时会浮现在脑海里。   ……   “姑娘,你手心怎么都是凉的?”娉婷担心,又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她都浑然不觉,“姑娘,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她才回过神来,木讷摇了摇头,“有些晕车。”   晕车?娉婷是自然是不信的,这一路都是马车过来的,怎么会突然有突然晕车的道理。   “姑娘……”娉婷正欲开口,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娉婷眼前一亮,“嗖”得一下撩起帘栊,高大的城墙,雄伟的城郭便赫然映入眼前。   娉婷掩不住兴奋:“姑娘!姑娘!到京中了。”   孟云卿颤了颤眼眸,顺势望去,马车外,沈俢颐正同守城的侍卫交谈,守城的侍卫恭敬回礼,然后向她这边看来。   她忽得放下帘栊,瞳孔微缩,旧事就似潮水般,忽然决堤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第028章 相迎   孟云卿缓缓垂眸,隐在袖间右手,将掌心捏出一条印痕。   “孟妹妹!”冷不丁如此一声,孟云卿僵住,就见韩翕和卫同瑞先后上了马车,先前的脸色还来不及藏住。   “孟妹妹怎么突然脸色不大好?”韩翕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一路相处,都已熟络。便想着许是六月天,日头正闷热着,来时马车上开窗放着风,是不是吹风吹得紧,有些生病了。   于是转向娉婷问道:“你家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的缘故?”   娉婷也一脸担忧。   孟云卿浅浅一笑,只摇了摇头,也不接话。越是说得多,引来得猜测越多,就像方才她随口胡诌一个“晕车”,连娉婷都不信,更何况韩翕和卫同瑞。   干脆莞尔,不去应声,兴许还来得好些。   韩翕果然没有再多问,拢了拢眉头,嘱咐一句:“回侯府歇一歇,若是还不舒服就请大夫看一看。”   嗯,她才点头。   一侧的卫同瑞也只是看她,也不说话。   他不开口,孟云卿也不主动接话,卫同瑞不同于韩翕,三言两语反而搪塞不过去。   恰好马车外的声音传来:“沈公子,您可有见到我家二公子!”   韩翕一听便是自己家六子的声音。   六子是相府的家仆,肯定是爹叫来催他的。韩翕悠悠一叹,掀起帘栊道:“来了来了!”   六子见到他,眼前倏然一亮,许是很久不见了,也似见到救星一般,就差朝他扑过来:“二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我又不是回不来了!”韩翕一脸嫌弃。   六子嘿嘿笑开:“相爷等你等了大半日,在院里都来回走了不下一百趟,就去门口走了一炷香,才让小的来城门口看看。您若再不回去,相爷他老人家怕是就要自己撵到城门口来了。”   这幅说话的神态动作,俨然与韩翕如出一辙。   想来是平日就伺候他的小厮。   一听六子的描述,韩翕实在有些奈何,“还不是路上遇到有人迎亲,堵了好些时候。”   六子哪里管得了什么路上遇到的迎亲队伍,就差上车来拖他大腿。   卫同瑞便开口:“相爷都催起来了,你还不走?”   一听他开口,韩翕就恼火得不得了,眼见他一幅不以为然的模样,顿觉反唇相讥对他也没有什么效果,便扭头不去看他。   临到下车,又朝孟云卿道:“孟妹妹,改日再来看你。”   这又是哪家的小姐?小厮眼珠子都直了,若是相爷知道二公子去了趟郴州,又认了一个妹妹回来,只怕又要气得抓心脑干不可。   遂而扯了韩翕就走。   韩翕还不时回头向她热情挥手。   这场面委实有些滑稽,孟云卿忍俊不禁。   待他走远,卫同瑞才沉声问道:“这京中你有何害怕的?”   他忽然开口,一语中的,孟云卿当即愣住——这京中她有何害怕的?她不知如何接话。   见她愣住模样,卫同瑞拿捏了十之八九:“沈家是你表亲,老夫人虽然年事已高,却和蔼可亲,你无需担心。等过两日,我和韩翕来侯府看你。”   卫同瑞会错了意。   以为她初到京中,对沈家不熟,心中生了怯意。   毕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姑娘。   路上还听说她夜里认生睡不好。   他会错了意,孟云卿心中却松了口气。怕她在府中没有熟悉的玩伴,又说过两日来侯府看她,孟云卿心生感激。   由着卫同瑞与韩翕这般一闹,她心中的不安确是散去不少,于是微微弯了弯眉,应和他方才的话,答道:“没来过京中,人生地不熟。”   卫同瑞也面露笑意:“隔几日约你逛逛京城。”   “嗯。”孟云卿应声。   沈家就在京中,家中兄弟姊妹又多,要说逛京城,家中长辈自然会安排。只是卫同瑞如此说,她便也如此应好。   “那你多保重,我也告辞了。”   他是专程回来给将军夫人贺寿的,虽然不像韩翕那样有六子来催,也是归心似箭的。   路上既有耽搁,想来将军府那头也是盼了许久的。   他同她道别,是拿她当作朋友。   这一路,孟云卿对卫同瑞的印象很好,就也不像旁人那般生疏:“卫公子,代问将军夫人好。”   凤凰寺时,卫同瑞就给父母祈福,孟云卿知晓他孝顺。   回京路上,卫同瑞还时常征求她意见,送母亲什么样的礼物好。她是女子,想法和他不同,他乐意听。   她便问将军夫人喜欢什么?   卫同瑞想了想,如实道来,是以孟云卿也对这位素未蒙面的将军夫人有了几分印象,再加之一侧有韩翕这张“昭告天下”的嘴在生动描述,估计在京中遇见了,她也能猜出几分。   卫同瑞便笑:“知道了。”   娉婷掀起帘栊,送卫同瑞下了马车,卫同瑞不似韩翕,径直上了马,入了城中。娉婷感叹:“韩公子和卫公子人都是好人。”   是啊,这一路以来,的确都对她多有照拂。   恰好娉婷掀起的帘栊没有合上,孟云卿顺势打量,先前就不在的沈俢颐,眼下怔同另一男子站在一处。   看着语气神态轻松自在,应是亲近之人。   孟云卿细下打量,那人腰间似是也系着同沈俢颐一样的玉佩,她手上也有一枚。   是沈家的人?   孟云卿颦了顰眉,回想沈俢颐说过的侯府的子弟。   沈修文是定安侯世子,要着朝服,这人肯定不是。   沈修武从军,她见过的付云,姜之栋,还有卫同瑞几人都是军人,军人身上特有的气势,眼前之人没有。   再有,沈修进是三房的孩子,年纪比沈俢颐还要小些。   所以,来人年纪比沈俢颐稍长,应当……是二房的沈修明。思及此处,他二人正好寒暄完,快步朝马车这边走来。   既是家中来人,没有旁人来见她,她却端坐在马车里等的道理。   原始嘱咐安东和娉婷扶她下马车,沈俢颐二人便刚好行至眼前,她则福了福身问好。   言行举止得当,又通晓世故,是个心思玲珑的姑娘,沈修明心底对她生了几分好感。   “云卿,你该唤声二表哥。”沈俢颐开口。   果然是沈修明,孟云卿从善如流。   沈修明上前扶她,“孟云卿?”   她点头,“二表哥好。”   沈修明亲切笑笑:“长得同沈芜姑姑不像。”   娉婷便在一旁接话:“都说姑娘长得像老爷,就眼角眉梢像夫人。”   娉婷言罢,沈修文和沈俢颐都朝她眼眉看来,孟云卿轻咳两声,继而纤手指了指眉间,打趣道:“娘亲说,就这里姓沈。”   一句逗话,四人纷纷笑出声来。   气氛就更轻松了些。   沈修明又道:“俢颐信中说你们今晨能到,祖母从昨日起就欢喜得很,一夜都没睡好。今晨醒了,就在府中等着,眼见快到晌午,你们还没到,有些急了,就让我来城门口迎你们。”   家中有老人便是如此。   先前,听说相爷等急了,让六子来催韩翕,她倒还不觉得。眼下,只觉心底的暖意不知自何处而起,悠悠在脸颊漾起一抹恬静的笑意。   外祖母……   “路上遇到迎亲的队伍,是耽误了些时候。”沈俢颐同沈修明解释。   “那是喜事,不叫耽误,是好兆头。”沈修明拍了拍他肩膀,又朝孟云卿道:“我们启程回府吧,家中都在等。”   孟云卿点头。   家中都在等……马车上,孟云卿耳边还回响着沈修明这句话,心中暗暗憧憬。沈俢颐口中那满满的一大家子人,她其实有些惶恐,但惶恐,却又隐隐企盼着。   前一世,她守着坪州一座冷清清的府宅,身边秋棠为伴,连企盼都鲜有。除却宋景城,她没有旁的亲人……   而最后,“偌大的燕韩,你再无亲人,还能去何处呢?”   孟云卿浅浅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   这一世,定然不同。 第029章 侯府   入了京中,顿觉街道宽阔大气,城中布局四方整齐。街市房屋鳞次栉比,一路上车水马龙。   早先已觉凤城繁华,到了京中才知小巫见大巫。   沈俢颐在一旁介绍,娉婷早已看呆。   孟云卿思绪便回到当初离开珙县时,娉婷眉飞色舞说着京中连城墙都镶着黄金,处处富丽堂皇,达官贵族身着的绫罗都绸缎价值千金,要是能去京城看上一看也是好。   如今看来,即便这京中城墙不是黄金做的,有人也难以移目半分。   “东富,西贵,南市,北坊,侯府就在西边的鹿鸣巷。”周遭虽然人来人往,道路却四通八达,沈俢颐指了指着远处。   孟云卿便顺着他指的方向遥遥望了过去。   东富西贵,自然不是东边住着富人,西边住着权贵,而是富贵之人的府邸都在东西区内。   南市北坊,言外之意,靠伙计为生的人都住在南北区域。   京城太大,才可做到如此区隔。   定安侯在鹿鸣巷,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想来这鹿鸣巷内住的都不是不一般权贵。   果不其然,沈俢颐开口:“相府就在鹿鸣巷,对街往东三百米。”   孟云卿莞尔。   原来韩翕也住鹿鸣巷里,怪不得一口一个过两日来看她。往粗了说,日后就是邻居。   “那卫同瑞呢?”她也随意问起。   这回,便连沈修明都一同笑起来。   孟云卿不解。   沈俢颐就笑:“卫将军嫌鹿鸣巷离西郊马场太远,不好施展,就把将军府牵到西郊去了。”   西郊马场?孟云卿也忍俊不禁,卫同瑞的父亲倒也是个极有趣的人。   “记得韩翕说的裴太傅吗?”沈俢颐又问。   孟云卿点头,韩翕一路八卦日常,头一遭便是裴太傅家的三公子,身上有些味道,若是日后聚会遇上,要记得坐远。沈俢颐这边一提,她便记得清清楚楚。   “太傅府就在侯府隔壁。”   孟云卿哭笑不得。   “那丁尚书家呢,就在太傅府隔壁。”   原先韩翕口中各类人物仿佛鲜活定位在周遭,半是新鲜,半是惊喜。   更有趣的是,敢情韩翕的八卦顺序,其实是按照府邸一一排列的。   难怪他记得如此清楚。   鹿鸣巷内的种种,正是他日常见过的一幕幕罢了。   ……   开始说话,孟云卿的脸色就好了许多,不似初初进城时那般小心翼翼,又沉重。   趁她掩袖发笑,娉婷抚了抚她的额头,好多了。再摸摸孟云卿手心,也不像刚才那般发凉,顿时宽心下来。   只是不知先前为何?   “珙县到京中要一个半月路程,定是一路折腾的,祖母看了又得心疼了。”沈修明叹了叹,“回头让太医院来看看。”   太医院?   呃,孟云卿受宠若惊。听闻太医院内都是背了药箱的老学究,各个抡着胡须,高深莫测。她无病无痛的,让太医院的人来看一趟,实属夸张了些。   才来京中,就劳师动众,并非上策。孟云卿摇头,方才只是犯困罢了,眼下已经没事了,就差没起身在马车里蹦一蹦佐证。   见她的确精神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沈修明没有继续,就问了些旁的话题,在珙县时候的事,她一一应声。   ……   如此一来,大约两盏茶多的时间,马车就到了鹿鸣巷。   定安侯是朝廷的顶梁柱,府宅肯定大气恢弘,虽然之前就已经脑补过,但掀起帘栊的瞬间,孟云卿还是怔住。   光看侯府正门,大气恢弘四个字实在不为过,门口石狮巍然挺立,有多了庄严肃穆。   安东和娉婷扶她下马车,侯府大门敞开着,家丁和小厮在一旁侯了十余个。   他们下马车时,已经有人在正门处等候。   大都是丫鬟女眷,一眼能见为首的是其中一个貌美妇人,衣着华贵得体,脸上的笑意很淡,让人如沐春风。   “世子夫人。”   “大嫂。”   沈修明和沈俢颐纷纷出声。只是沈修明唤得是“世子夫人”,沈俢颐唤的是“大嫂”。   二人并不相同。   孟云卿想起沈俢颐在船上说过,定安侯的长子,也就是沈俢颐的哥哥,继承侯位,是定安侯世子。   那世子夫人就是冯国公家的女儿冯箐箐。   系出名门,果然不同与旁的妇人。即便没有开口,举止神态都透着端庄温和。   沈俢颐和沈修文是同胞兄弟,所以亲近,唤得就是“大嫂”。   沈修明是二房的子弟,因着远近亲疏,亦或是世子名份这类缘故,唤得就是“世子夫人”。   孟云卿察言观色,而后心底澄澈。等双方迎了上去,便福了福身,轻轻问候了句,“世子夫人”。   论亲疏,沈修明姓沈,她姓孟。沈修明都唤声“世子夫人”,她不能越矩。   世子夫人莞尔,上前伸手扶起她,“都是自己家的姐妹,这么便见外了,日后唤我一声嫂子便是。”她的声音亲厚婉转,又没有旁的浮夸之意,赏心悦目。   “云卿是吗?”正好牵了她的手,细下打量她。   孟云卿点头。   “今年有十三了吧?”   孟云卿颔首,“虚岁十三,过了九月虚岁十四。”   世子夫人点头,“太瘦了些,老祖宗见了,怕是要心疼的。不过来了就好,老祖宗一直惦记着你,母亲也时常提起,盼了这么久,总算是把你盼来了。”   孟云卿腼腆低头。   世子夫人是个极会说话的人。   一句话里,关切表达得并不突兀,把老祖宗的心思揣摩得更将好,任谁一听都听得出来老祖宗同她亲厚。除了老祖宗,便连侯夫人也带了出来。   恰到好处,又不失大体。   会说话,又稳重,便会做人。   冯国公同定安侯在朝中分庭抗衡,早些年还势同水火,冯箐箐嫁到侯府多年,家中和睦,又受老祖宗和侯夫人青睐,确实是个精明之人。   孟云卿收起思绪,未出阁的姑娘不会来此处迎他们。除却世子夫人,一旁还有另一男子。   身材高大挺拔,目光坚毅深邃,还身着戎装。先前世子夫人同她说话,他就在一侧听,也不搭话。   等世子夫人寒暄完,才唤他上前,“修武今日正好从军中回来,就同我在一处等。”   沈修武同沈修明和沈修颐不同,许是常年在军中的缘故,神色严肃。世子夫人开口,他才缓缓上前:“云卿?”   语气很淡,同他的长相一般,有些拒人千里。   孟云卿福了福身回礼:“四表哥好。”   沈修武是二房的庶子,也就是沈修明的庶弟,年纪排在沈修颐后面。   沈修武只是点头,没有多应声。   孟云卿料想,他平素在侯府中就寡言少语,面对不亲近的人也装不出来亲厚罢了。性子倒是比卫同瑞还要冷些。   世子夫人身后的奶娘手中还抱着一个二岁左右的女童,莹白的肌肤,眼睛明亮好似玛瑙,整个人就如粉雕玉琢一般,好看得惹人喜爱。   先前大人们在说话,她就竖着耳朵听,眼眸在眼眶里打转,乖巧机灵得很。眼见大人们说话,奶娘识眼色,抱了她上前,她就笑眯眯得打量着孟云卿,欢喜唤了声“表姑姑。”   声音甜美,像染了糯米粉子一般粘人,只觉心都要化了。又因着口齿不清楚,这声“表姑姑”听起来就像“表嘟嘟”一般,顿时逗笑众人。   “不许笑。”旁人笑她,她又像小大人模样。   奶娘都忍俊不禁。   孟云卿上前,温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前一世,她没有儿女,眼前的糯米丸子就像蜜糖一样,融化在她心里。   “婉婉……我叫沈婉婉,表嘟嘟可以叫我婉婉。”言罢,有些害羞,又躲到了奶娘的怀里。   奶娘抱了抱她,她又扭过头来,看看孟云卿,笑嘻嘻又藏了起来。   奶娘便笑:“小姐很喜欢表姑娘。”   世子夫人也启颜,眼神中看得出来对小女儿的宠溺,就摸了摸她额头,轻声道:“太奶奶在等表姑姑,我们先和表姑姑去见太奶奶好不好?”   婉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她想下来,奶娘照做。   小不点就去牵孟云卿的手:“我牵表嘟嘟去见太奶奶。” 第30章 衣香   (今日第一更)   “我领‘表嘟嘟’去见太奶奶。”婉婉上前去牵她的手。   婉婉不点高,孟云卿个头又娇小,婉婉就牵着她,大步往府内走。   孟云卿看了看世子夫人,世子夫人只是笑,并无反对之色,孟云卿便放下心来。奶娘一直在身后紧紧跟着,这小祖宗玩得也欢。   “‘表嘟嘟’,小心台阶。”   奶娘便在身后道:“小祖宗,你才小心台阶呢!慢些!”   沈婉婉哪里管她,以为她在逗自己玩,便拉着孟云卿跑得更快。好在她小胳膊小腿,孟云卿只需顾着她别摔跤便是。   沈府太大,走了好一会儿还在苑中。临近晌午,日头又热,由得小家伙跑了一会儿,世子夫人就在身后唤她:“婉婉,若是出汗了,就不许同表姑姑去见太奶奶了。”   沈婉婉怔住,眼睛眨了眨,果然停了下来。   娘亲的话,她还是听的。   奶娘就掏出手绢替她擦了擦额头,遂后把她抱起。   世子夫人正好上前,“日后再去找‘表姑姑’玩好不好?今天天气这么热,表姑姑的衣裳都湿了,怎么去见太奶奶?”   孟云卿是有些热,却远不到衣裳都湿了的程度,世子夫人是在同小丫头讲道理。   一边讲道理,一边伸手去摸小家伙的衣领,果然小家伙的背后才都是湿的,“先同乳娘回去换身衣裳,再去太奶奶那里。”做娘亲的,的确心细。   小丫头虽然不愿意,还是听话点头。   她是跑得太凶,出了不少汗。   世子夫人怕她着凉。   奶娘就抱了她回苑中。   入了侯府大门,沈俢颐三兄弟就同几人分开。   內苑很大,老夫人住西院,府中的女眷们眼下都在西院候着。世子夫人要带孟云卿去西院见老祖宗和家中的女眷。   沈俢颐几人没有同行,要先去东院见定安侯。   二房和三方的子弟也在。   老夫人吩咐了晌午吃团圆饭,女眷们就都聚在西院里,等稍后见过孟云卿,请了定安侯等人过来,就在西院的有福堂里一道用饭。   “婉婉很喜欢你,日后要多来芷兰苑走动。”奶娘送走沈婉婉,世子夫人便同孟云卿一道。   婉婉尚小,还没有自己的闺阁,都是同世子和世子夫人住一处。   芷兰苑便是世子和世子夫人的苑落。   芷兰重茂,常喻优秀子弟,侯府内其实讲究。   孟云卿心若明镜,便却之不恭。   “前面就是东院,是老祖宗的院落,家中的长辈和姐妹都在老祖宗这里,稍后会见到的。都是一家人,妹妹千万别太过拘谨了。”   世子夫人想得周道,见她一路上听得多,说得少,应当是个谨言慎行的人。初来侯府,难免受人诟病,她谨慎些也是应当。   但沈家毕竟是她娘家,勿需太过谨小慎微。   孟云卿一点便透。   ……   等见到“东院”的牌子,便有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上前招呼:“世子夫人好,这位可是表姑娘?”   从侯府大门到东院这一路,遇到不少丫鬟,听眼前这位的语气神态,应是老夫人身边得宠的丫头。   世子夫人默认,丫鬟便福了福身,朝孟云卿道:“表姑娘好!老夫人和各位夫人小姐都在偏厅了,让音歌出来等世子夫人和表姑娘。”   眼前的丫鬟唤作音歌,机灵活泼,沈俢颐也提过老夫人喜欢热闹,老夫人应当不喜欢过于沉闷之人。   孟云卿心底拿捏。   “那奴婢先去回老夫人一声,秦妈妈在院内候着世子夫人和表姑娘呢!”她口齿伶俐,却表达清楚,是个聪慧的丫头。   世子夫人点头,音歌便撒腿跑开。   音歌前脚跑开,秦妈妈正好从院中迎出来:“世子夫人,表姑娘。”虽是行礼,却是免不了上下打量孟云卿一番。   秦妈妈是贴身伺候老夫人四十余年,在府中年岁长,地位也高,连世子夫人都礼让三分:“秦妈妈。”   孟云卿便依葫芦画瓢,“秦妈妈好。”   倒是个心思机敏,会察言观色的姑娘,秦妈妈心中有数:“世子夫人和表姑娘随奴家来吧,这外面日头太热,老夫人让备了酸梅汤。”   “还是老祖宗体恤我们这些晚辈,有劳秦妈妈了。”   秦妈妈点了头来,领着几人入了院门。   定安侯府很大,分为东西南北四个院落。尚未分家,三方便挑了不同的院落住。老祖宗年事已高,住在东院;定安侯一房住西院;二房和三方分别安排在南院和北院。   东院就最为幽静。   入了东院,前院是个大的花园,花园内绿树成荫,曲曲折折的羊肠小径走着倒也不觉热。快到內苑,有个大的荷塘,塘中的荷花才露了尖尖角,映得满园碧色,别有一翻景致。   孟云卿却没有心思欣赏,就快要见到外祖母和沈家的女眷,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好在娉婷还跟在身旁。   她便轻声嘱咐:“稍后机灵些,旁人问你答便是了,别冒冒失失的。”   “知道了,姑娘。”娉婷也悄悄应声。   侯府太大,一路上娉婷早已看得眼花缭乱,但姑娘早前便吩咐过到了侯府要谨慎些,别乱说话,她记在心中。   饶是眼花缭乱,也装作平常一般,不多吭声。   ……   走了不多会儿,羊肠小径会成了大道,偏厅便映入眼帘。   厅外的丫鬟本在一处打趣说话,嘻嘻哈哈,其中一个远远见到她们几人,便眼前一亮,欢喜得推了推身旁的丫鬟。   身旁的丫鬟眼眸一转,快步跑入厅中,离得尚远,却连孟云卿都能听到:“老夫人,来了来了!世子夫人和表姑娘一道来了!!”   厅中便有桌角摩擦的声音。   应是厅中众人起身移步了。   孟云卿捏了捏手心。   恰好到门口,世子夫人就上前牵她的手,“来”,拉着她入了偏厅。孟云卿原本的担心才似慢慢平复下来。   东院内,连偏厅都很大。她缓缓抬眸,只觉厅中衣香鬓影,身姿绰约。一屋子的女眷,足足能有二十余人。   都在好奇打量着她,有眉间含笑的,也有面无表情的。   她一眼看不过来。   “云卿,来。”恰好世子夫人领着她上前,女眷之中,就有人搀扶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夫人站立。老夫人身姿富态,慈眉善目,更重要的是,孟云卿一看便知亲切。   算上前一世,母亲过世已经十余年,其实在她心中的印象已经很淡了。   淡到近乎只有记忆中模糊的声音可以追忆。   但是看见眼前老人的瞬间,眼眶便不觉浮上一抹氤氲。   娘亲长得太像外祖母,连笑容都是。   她咬了咬唇,低下眉头。   “云卿,来见过老祖宗。”世子夫人提醒。   孟云卿才吸了气,微微敛了氤氲,“云卿见过外祖母。”   娉婷机灵,便适时上前,扶了自己姑娘跪下。孟云卿是晚辈,初次见外祖母,应行跪拜大礼。   姑娘昨日再三提过,娉婷就记得清清楚楚。   孟云卿双手举过头顶,贴在额头前,虔诚行了三拜,每一拜都掌心及地,这是燕韩国中素来的传统。名门世族都是如此,虽然过往她并不知晓娘亲是定安侯府的姑娘,但自幼时起,娘亲就教过她。   拜完三拜,一侧便有中年妇人快步上前,同世子夫人一道扶起她,口中还念念有词,“哎呀,老祖宗您快看看呀,这多好的闺女哪。”   孟云卿瞥目打量她。   眼前的中年妇人云鬓盘得很高,年龄在三四十岁上下,衣裳的颜色对她来说过于鲜艳了些,修颈和手上的饰物大都是黄金做得饰品,应是喜爱这类外表华贵之物。   府中这个年纪妇人,应当有三位。   大方的侯夫人楼氏,二房二夫人的钱氏,以及三方三夫人的刘氏。   侯夫人有诰命在身,衣着应当更为得体。偏厅中,最像侯夫人的应是在外祖母身旁,搀着外祖母的人。   二夫人出自商贾之家,是淮南富商之女。用沈俢颐的话说,老祖宗最喜欢热闹,家中要属二夫人最能张罗,虽然是出生商贾之家,却很能讨得外祖母欢心。   那方才说话的这位,应当就是二房的二夫人才对。   果不其然,老夫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由身侧的侯夫人搀扶着上前,云卿怔怔看她。   “乖孩子,再叫一声我听听。”老人家的声音有些沙哑,看得出脸上的期许。   孟云卿福了福身,轻声唤了句:“云卿见过外祖母。”   “唉!”这一声应得极长,听得让人心中泛起酸处,“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拄着拐杖,上前去牵她。   侯夫人自觉退到了一旁。   孟云卿忍不住鼻尖一红,偏厅中,就有妇人跟着抹眼泪,孟云卿认不全。老夫人便拉了她的手,细下端详,声音里还是有些颤抖:“谁说长得不像我儿!这眼睛,我看分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今日第二更)   外祖母指得是娘亲。   许是沈俢颐的书信说,说她长得与娘亲不同。但最熟悉娘亲的人,自然是外祖母。这些年,也只有外祖母一人,一眼认出她的眼睛像娘亲。   这便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孟云卿咬了咬唇。   入京前,她思量许多,即使踏入侯府的一刻,心中都不免五味杂成。却唯独这一刻起,清醒这京中她来对了。   便是为了外祖母,也都值得的。   ……   “是是是!老祖宗说得是。”一旁的二夫人就应着她的话,也上前搀她,“先前不是说日头热,表姑娘一路回府定然赶得急,让厨房做了酸梅汤吗?”   一语提醒了老夫人,“对对对,还是老二媳妇记得周全。音歌,去让人把酸梅汤取来!”   唤作音歌的丫鬟听话应声。   侯夫人便也上前,“母亲,先坐下来,再同云卿慢慢叙,您身子才好,还得多抽时间陪陪外孙女。”   侯夫人这话说得极好,老夫人恍然大悟,“是是是!都瞧我糊涂得,大伙儿都别站着了,快坐。”   侯夫人使了眼色,世子夫人也上前,同二夫人一起扶老夫人回到偏厅的主位上。   老祖宗坐了,旁人才敢依次入座。   等老夫人落坐,才欢喜摆手,唤了孟云卿上前来。   厅中都是明白人,不消侯夫人开口,就让老夫人一侧的位置留了出来给孟云卿。   娉婷就有些窘迫,不知应当跟上去伺候,还是找厅中某处退下去。   困窘之际,正好瞥见一侧的姑娘冷冷看她,她愣住,对方不屑移目,不去看她,唇边微微泛起一抹讽刺之意。   仿佛坐等着看笑话。   娉婷踟蹰不定,不知如何是好,越在厅中呆得越久,越觉着急万分,恨不得挖个洞藏起来。慌乱之中,恰好抬眸,正好看到方才在院外就见到的秦妈妈。   秦妈妈一直跟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看她在厅中不知所措,便朝她使了使眼色,示意她退到一旁。   娉婷感激照做。   待得退到不显眼处,娉婷才松口气。侯府是京中的大户人家,她们初到京中,她是怕给自家姑娘丢脸。   犹是想到刚才不友好的那位,身着藕荷色的衣裳,衣衫做工细致,身后也跟着丫鬟伺候的,应当是侯府里的小姐。   娉婷心中有些难过,她也想像周遭那些侯府丫鬟们那般各个聪慧伶俐,只怕又让旁人看自家姑娘的笑话了。   思及此处,方才去传汤水的音歌领了丫鬟们回来。托盘上乘的都是备好的酸梅汤,看起来清凉又解渴。   丫鬟们去了对应的主子处,老夫人那端,就是音歌自己去的。   秦妈妈也上来帮手。   “表姑娘快尝尝,我们燕韩不产酸梅汤,听说是出使的使臣从长风国中带回来的,使臣给了侯爷,侯爷便给了老祖宗,我们呀,都是拖得老祖宗的福。”二夫人是吹捧了老夫人和侯夫人一翻,却给给孟云卿出了一个难题。   众目睽睽之下,面前的碗有三个,一碗乘了酸梅汤,一碗是白水,还有一个是空碗。燕韩国中的确不产酸梅汤,她从前也没喝过。   又有三个碗在,她不知道该如何做。   眼下,只是端起白玉碗,动了动调羹。余光瞥了瞥周遭,便见堂中一个年纪和她相仿的姑娘,许是渴极了,端起酸梅汤就一口喝掉。身后的丫鬟怕她酸着,赶紧给她替水,她端起白水漱了漱,丫鬟才把盘中的几个碗撤下去。   孟云卿便浅浅尝了口,确实甘甜可口,是消暑的圣品。   但前味虽甜,后味却些许发涩。   若是不进食,就有涩味停留在舌尖,所以才会用白水漱口。   她用得是调羹喝得慢,但也学着身旁的侯夫人和世子夫人一般,饮了三四调羹便搁下,漱口去了。   这样做应当是不会错的。   二夫人眼前一眯,笑着问:“如何?”   “多谢外祖母,很好喝。”她乖巧应声。   老夫人一听就更为欢喜,她身体将好,不易饮用,见到孟云卿喜欢老夫人就开心,音歌便上前收了琐碎之物,也不耽误她们说话。   久在一旁没有说话的三夫人,此时才开口:“表姑娘从珙县来,珙县到京中要个半月吧,路上可还顺利?”   三夫人刘氏是三方的继室。   嫁过来多年,一直无所出,三方的几个孩子都是姨娘生养的,也没挂在她名下。刘氏胆小懦弱,不得三老爷宠,又没有生养,便时常被几个姨娘欺压。   好在老夫人照顾,刘氏就一直很敬重老夫人。   沈芜是老夫人的四女儿,她嫁到沈家之前,沈芜就已经外嫁,她并没见过其人。但听说老夫人是最疼这个小女儿的。   孟云卿是沈芜的女儿,自幼不在京中,老夫人应当更疼爱些。   果然,连老夫人也皱眉了,是心疼这个孙女,千里迢迢奔赴京中,应是受了不少罪。   孟云卿一语带过,“一路上多亏有三表哥照顾,很顺利。”   言外之意,并没有遭罪。   前一世,她逃离清平才吃了许多苦,风餐露宿,过着集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这一路入京,有沈俢颐照拂,她真心觉得没有遭罪。   但旁人哪里晓得?   她越是轻描淡写,旁人越是在心中感叹,即便有沈俢颐陪同着,她一个小姑娘,从未离开过家,一路颠簸至此,也实属不易了。   老祖宗眼中又有些许泪花。   侯夫人就看了看三夫人,刘氏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她是没有旁的心思,只一句话就又惹得这头伤心。   沈芜过世的消息传过府中,老夫人哭了几日,一病不起,若不是沈俢颐来信说带了孟云卿回来,一家子连哄带期许,哪里能好得这般快。   刘氏这幅脑子,也难怪被三方的几个姨娘欺负了去。   侯夫人有些不悦,便移开了话题:“母亲,云卿来了便好,还可在您身边侍奉,是好事。既然来了,总需有个住处才是。几处苑子我都命人收拾过了,您看是搬到哪里合适些?”   侯夫人这番话果然有效果。   老夫人果然移了注意:“哪几处苑子?”   侯夫人就道:“母亲上回看好的,西院的有翕阁,满庭阁,东院的蘅芜苑,茶洗苑。”   都是侯府里极好的地方,厅中纷纷抬眸。   究竟是偏心了些。   老夫人也似是拿不定主意。   世子夫人便开口:“老祖宗,我寻思妹妹刚到京中,对家中也不熟悉,不如先在老祖宗苑里的西暖阁小住下,一来是多陪陪老祖宗,二来是家中走动也方便,等天气凉下去了,再搬去别的苑子也好。到时候妹妹对府中也熟悉了,选处自己喜欢的,两全其美,也省得老祖宗在这里费心了。”   连孟云卿都觉外祖母会喜欢。   侯夫人更是满意点头。   老祖宗果然开口:“还是冯丫头好!想得周道,奶奶这回要赏!”   世子夫人又道:“老祖宗尽管赏赐好了,妹妹刚到侯府,就当我送给孟妹妹的礼物。”   “瞧瞧!她倒是会做人得很,尽慷他人之慨。”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   厅中便跟着纷纷笑起来。   一时间,厅内欢声笑语,孟云卿已然许久没有见到这般热闹的场景,心中就似春燕拂过湖面,在心中泛起层层涟漪。   ……   众人笑得正欢,又见有人入了偏厅。   正是奶娘抱了沈婉婉前来。   方才出了一身汗,奶娘抱回去换了一身衣裳,眼下又抱了过来。   “太奶奶!”婉婉奶声奶气,听得老夫人心里抹了蜜一般,“小心肝儿,来太奶奶这里。”   奶娘便快步抱了她过去。   沈婉婉眉开眼笑,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孟云卿也不移目。老夫人便在厅中逗了逗重孙女,旁人就在周遭应和,一时间其乐融融。   不多时,便有另一个丫鬟入了厅中。   是伺候定安侯和侯夫人的丫鬟,韵来。   “见过老夫人,各位夫人,小姐。侯爷同在西院同几位老爷和公子一处饮茶,让奴婢过来问一声,晌午了,老夫人这边想何时开饭?”   (今日第三更)   韵来如此一说,众人才想起过了晌午。   孟云卿晚到了些时候,其实在厅中寒暄的时间也不久,但确实已然过了晌午。   晌午过后,定安侯还有其他要事安排,才会让丫鬟过来催促。   朝廷的事情,自然耽误不得,老夫人分得清轻重。于是伸了伸手拄了拄拐杖,站起身来,侯夫人就会意上前搀扶着。   “叫侯爷他们来有福堂,别误了正紧事,我们这一屋子的人下午再好生聚聚。”老夫人吩咐一声。   韵来照做。   西院在其他三院中同东院离得最近。   眼下二房和三方的子弟又都在定安侯那边,走得也更快些。   偏厅里都是女眷,还有老祖宗在,应当走得慢。   即便到了,也等不了多久。   侯夫人心中有数,就唤了声“秦妈妈”,让她通知厨房传菜。   秦妈妈应声去做。   云卿初次来侯府,东院的地形都还不清楚,侯夫人便没有让她去扶老祖宗。孟云卿心思玲珑,也没有上前抢着做。   侯夫人心底满意。   加上一侧的沈婉婉,非要牵着她的“表嘟嘟”,旁人都被逗乐。   奶娘和沈婉婉都知晓去有福堂的路,侯夫人也就没有拦着,由着老祖宗的小心肝儿牵了孟云卿在牵头走。   老夫人就笑不可抑,“看看,连话都说不清楚,就知道同她表姑姑亲近。”   侯夫人应了几句,讨她欢心,又提醒老祖宗小心脚下。老夫人自得其乐,哪里在意,就连拐杖都拄得比平日里更有力道。   身后都是陪笑一声。   唯独先前堂中身着藕荷色衣裳的姑娘,走在人群后端,翻了翻白眼,轻声嘀咕道:“捡来的宝似的。”   “三小姐~”丫鬟小婵吓得心惊肉跳。府里的夫人小姐们都在一处,要是被侯夫人听见,准没好果子吃。   小姐又是二房的嫡出,到时候又要让二夫人难做了。   小婵口中的三小姐便是二夫人的嫡女,沈陶。   沈家三房一同排序,大小姐是早就嫁到尚书府的沈媛,如今唤作“姑奶奶”。二小姐是侯夫人的掌上明珠,沈琳。   三小姐和四小姐便分别是二房的沈陶和沈妍。   只是沈陶是二夫人所生的嫡女,沈妍是赵姨娘所生的庶女罢了。   沈陶才说完方才那句,就瞥目看向身侧的沈妍,沈妍只得应声:“三姐姐说的是。”   沈陶便又继续:“表姑娘一来,老祖宗和侯夫人都一口一个亲热劲儿嘘寒问暖,在偏厅里坐了一上午的冷板凳,连看都没看我们几眼。”   言罢,沈陶轻“哼”一声,揶揄道:“看那身衣裳,就知道是乡下来的穷丫头,装得倒挺像。身边的贴身丫鬟也没几个教养,同粗使的婢子似的,倒叫我都跟着脸上难堪。”   沈妍便回头看了看跟在队伍最后的娉婷,果然一脸羞怯,连头都不敢抬。   沈陶则继续:“大清早就起来在偏厅里候着,晌午饭还没吃,光顾着喝酸梅汤了,老祖宗也真是拿她当金贵的主……”   听到这句,沈妍也只是笑了笑,不应声。   身侧的丫鬟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微微颔首。   沈陶是嫡出的小姐,如此嚼舌根顶多是责罚;她是赵姨娘生的女儿,若因此惹了家中长辈不快,莫说自己,连带着赵姨娘和四哥都不好安生。   她又不傻。   只要不拂了沈陶的颜面,旁的话她才不会多说。思及此处,捏了捏身旁的丫鬟子碧的手,意思是她心中有数。   子碧才放下心来。   ……   行了不多会儿,就到了有福堂。   秦妈妈早已安排好碗筷,连凉菜都已布好,只待老祖宗等人前来。   老祖宗自然是在主桌落坐的,侯夫人便唤了孟云卿来老祖宗身边,坐在老祖宗身旁。孟云卿从善如流,坐下时抬眸打量四周,发现来的女眷竟比方才在偏厅时少了些。   二夫人眼睛尖,看她环顾四周,眼中里有惑色,就猜出了几分。   恰好二夫人坐在孟云卿一侧,便道:“侯府里的团圆饭,姨娘都是不上桌的。用饭的人多,留下来伺候的丫鬟就少了些。”   原来如此,孟云卿了然。   二夫人和侯夫人不同,倒是个随和的人,孟云卿也笑笑。   片刻,跟来有福堂的女眷就依次坐下。老祖宗爱热闹,这一桌能坐了有十二人,好在堂内还算宽敞,桌上也不打挤。   这一桌只留了音歌和另一个丫鬟伺候着,依次倒茶。旁的丫鬟都不见踪影,孟云卿也没见到娉婷,该是有了旁的安排,她无需多问。   趁着音歌斟茶,世子夫人率先开口:“方才走得及,都没来得及给妹妹介绍府中的姐妹们,倒是我疏忽了。”   偏厅时,孟云卿就给侯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行过礼,世子夫人没有再提。   “媛姐儿是府中的大姑娘,前些年嫁到尚书府,日后会有机会见到。琳姐儿是媛姐儿的胞妹,长你两岁,是我们侯府的二姑娘。”   沈琳便主动招呼,“妹妹日后要多来听雨阁坐坐。”   沈琳是定安侯和侯夫人的最疼爱的小女儿,也是老祖宗的心头好。   一身宝蓝色的小绣襦,配着白色的绣花绸缎。梳着闺中女子常见的发髻,妆容清淡,形容收拾得恰到好处。   “二姐姐好。”孟云卿回礼。   沈琳莞尔。   接下便轮到沈陶,沈陶是二夫人所生,在府中排行第三,是侯府的三姑娘。年纪同孟云卿相仿,世子夫人记得云卿是九月生辰,沈陶是五月,才满了十三,大了云卿几月。   沈琳妆容清淡,沈陶便明媚得多,趁上藕荷色的裙衫,在屋内都显得几分耀眼。加上她本就生得漂亮,首饰的品牌也同二夫人相仿,便比堂中众姐妹都招摇得多。   孟云卿先前便留意了她。   这满满一桌中,就属她最像二夫人。只是二夫人是聪明人,说话办事虽然高调,却处处懂得讨老夫人喜欢。   沈陶却不是。   “云卿妹妹嘛,时常听祖母提起,家中的姐妹们都知晓的。”若不是她面带笑意,旁人倒以为是讽刺的话。   世子夫人微怔,孟云卿却是不觉的。活了两世的人,对方不过十二三的丫头,她不会往心里去。   只是看了眼沈陶,嘴角微微牵起,“三姐姐好。”算作回礼。   二房的三姑娘虽然算不上和善,但终归是有分寸的。十三四岁最是骄傲的年纪,早前素未蒙面,只凭外祖母一人的喜好,便要整个沈家的人都喜欢她,孟云卿不会如此天真。   再往后的沈妍便要好相与得多。沈妍是二房的庶女,说话时都要看二夫人的脸色,想来二夫人平日里就是个对外能张罗,对内还管得住内宅的厉害角色。   轮到沈瑜和沈楠两姐妹,就只有八九岁年纪了。   依葫芦画瓢,也没有生乱子。   这一圈介绍完,便只剩了沈婉婉一个小姑娘。   “表嘟嘟,喝茶。”一幅小大人模样,还煞有其事举起了茶杯,有奶娘在身后看护她,不多担心,一桌人都纷纷笑起来。   孟云卿也笑着举杯。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老祖宗开心~”老夫人似是许久没有这么动容过,旁人也都不拂了她的兴致,挑了些吉祥如意的话说。   等到音歌来添茶,有福堂外就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侯爷他们来了。”侯夫人先起身相迎,除却老夫人,一桌人便都纷纷起身。   除却沈俢颐,沈修明和沈修武三兄弟,其余的孟云卿都不认识,来人虽然有年长者,却并没有身着朝服之人。   孟云卿正疑惑,侯夫人也开口:“侯爷和世子呢?”   “母亲,父亲和大哥接了消息,说是今日有贵客入京,朝中让父亲和大哥赶紧去一趟,就是方才的事。”沈俢颐解释。   这么不赶巧,侯夫人点头。   “朝廷的事是大事,来,都坐下吧。”老祖宗发话了,一桌女眷纷纷落坐。才到有福堂的子弟就上前来请安,孟云卿也正好给两位舅舅见礼。   三老爷盯着她看了半晌,悠悠笑道:“外甥女同阿芜倒是不像。”   三夫人就轻咳了两声。   他哪知晌午前老夫人的一番话,三夫人轻咳,他就皱了皱眉头,觉得她在众人面前给自己难堪。   老夫人就沉着眉头摆摆手,“你这个做哥哥的,连自己妹妹的相貌都记不住……”   三老爷便不说话了。   等到沈俢颐来见礼,老夫人才又浮上一抹笑意,一口一个好孙子。府中都晓得她宠溺沈俢颐,孟云卿又是沈俢颐接来的,老夫人对这个孙子很是满意。   孟云卿是第一次见沈修进,老祖宗对沈俢颐亲近,沈修进就一脸不以为然。连招呼都同众人打得平淡。   倒是沈修武去驻边有些时候,老祖宗许久未见,关切了几句。   二老爷和二夫人都很是欢喜。   ……   一顿家常饭,吃得时间也不长,侯爷和世子都不在,不多会儿就散了。   老祖宗有午睡的习惯,大夫交待每日晌午饭后要到床榻歇上一会儿,侯夫人一直遵医嘱,故而也没留旁人说话。   照着世子夫人的提议,孟云卿先搬到东院的西暖阁小住,音歌伺候老夫人午睡,秦妈妈就带了几个丫鬟去西暖阁帮衬。   等孟云卿送了老祖宗,回到西暖阁,马车上的行李都已到了苑中。 第031章 贵客   (一更)   西暖阁早前虽然空置着,但一直有侯府里的下人在定期打扫。   西暖阁离老夫人的住处又最近,走路过去也至多半盏茶的功夫,西暖阁里有缺的,秦妈妈就遣了丫鬟去取,再加上手脚几个利索的婆子,不到一个时辰就将西暖阁布置了出来。   “表姑娘一路辛苦,我先让丫鬟们去备些热水洗漱,晚些时候换身衣裳,歇歇再去见老夫人。”秦妈妈是侯府里伺候的老人,一贯思虑周全。   “多谢秦妈妈。”孟云卿确实有些困乏了。   为了早些到侯府,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孟云卿等人就上了马车。只是路上一直耽搁着,中途也未歇过,等到侯府已近晌午。先去偏厅给外祖母请安,而后再到有福堂吃团圆饭。   一直都像紧绷的弦,等到回西暖阁,秦妈妈带着丫鬟婆子们在收拾,她才抽空打了好几个呵欠。虽然遮掩,秦妈妈却尽收眼底。   ……   西暖阁虽是暖阁,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简单雅致的外间,主子的闺房,还有贴身侍婢住的偏房。净房里也置了浴盆,倒是与一般的单独苑落不差。   秦妈妈安顿好这厢就回去复命,老夫人心里惦记着,怕是也睡不安稳。于是等到粗使的婆子打了水来,秦妈妈留了两个小丫鬟照看,才起身离开。   初到侯府,侯夫人便叫贴身的妈妈领娉婷去拿些常用之物,眼下还未回来。   她正好褪了衣衫,慵懒躺在浴盆里,洗去这一路的疲惫尘埃。   ……   等到娉婷回来,她刚好梳洗完。   披了衣裳,发间还盈盈水汽。   屋内暂无旁人,娉婷就嘻嘻笑起来,幸亏当初姑娘没让带那么多东西来,侯府都有现成的。侯夫人早早就让人备好了,只是不知道姑娘喜欢什么质地,什么颜色,平常的用度和忌讳,才让她去帮忙挑了些来,侯夫人想得太周道。结果她前脚刚到西暖阁,后脚便有西院的丫鬟和婆子将方才定好的床褥被子毯子等送了过来。   恰好秦妈妈之前将西暖阁收拾了出来,西院来的丫鬟婆子们便一道将剩余的部分布置妥帖了。   “侯夫人说了,表姑娘有什么缺的,让娉婷来一趟东院就是了。”   “有劳侯夫人操心。”   “那不打扰表姑娘休息了。”   待得旁人都退出去,孟云卿才拉起了娉婷的手,到小榻处歇脚,“你也好好歇歇。”   侯府不小,东院和西院虽近,来回一趟也折腾。   娉婷欢喜点头,喝了几口水,随意说了一路的见闻,又欢喜去西暖阁四下看看。唤得的虽是西暖阁,苑中植了不少树木,就连暖阁内用的都是上好的原木,冬暖夏凉,旁人家的主院怕是都比不过。   娉婷叹了叹,“姑娘,老祖宗这么疼你,夫人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就在侯府好好住下吧。”   孟云卿便笑,“去把带来的行李整理下,晚些时候去见外祖母,好把果脯和蜜饯带上。”   娉婷拼命点头。   再说秦妈妈离开西暖阁,就往老夫人的住处去。   老夫人果然只寐了一会儿,就在房中等她回来。音歌正在一旁伺候,见到她回来便如见到救星一般,“秦妈妈可算回来了,咱们老夫人就肯眯了一盏茶时间,就说什么都不肯再睡了,就盼着您回来呢。”   秦妈妈从小就在老夫人身边伺候,自然知冷暖。   音歌不过打趣,老夫人哪里会往心里去,便唤了她去取些午后的茶点来。   房中就只剩了老夫人和秦妈妈两人。   “暖阁那边如何了?”老夫人确实惦记的。   秦妈妈就如实道来:“都收拾利索了,侯夫人那边也命人把东西送过来了,老夫人您就放心吧。依奴家看,表姑娘是个好性子的人,年纪虽小,事事却拿捏得轻。”顿了顿,知晓老夫人想问何,就道:“只是身边的丫鬟虽说忠厚老实,没有旁的心思,但毕竟只是个粗使的丫鬟,没有太多主意。日后表姑娘若是留京中也好,老夫人张罗嫁到好户人家也好,身边都免不了要个机灵些的人帮衬着。趁着年纪还小,房内该添个明事些的人。奴家看到的便是这些,您再同侯夫人商量商量?”   秦妈妈看得明白,却点到为止。   老夫人问她的话,她应她该应的。   表姑娘尚幼,又初到府中,自然有老夫人和侯夫人做主。   老夫人缓缓点头,“你一向看得明白,我也是怕云卿这丫头吃亏,想给她寻个能理事的,你这几句都说到我心里去了。”   秦妈妈便笑:“又让我在老夫人面前班门弄斧。”   几句话功夫,音歌取了午后茶点来,走到门后正好听到班门弄斧这句,便笑眯眯道:“还是秦妈妈好,三言两语就把咱老祖宗逗乐了。”   言外之意,不像她,哄了一中午都没把人哄睡着,倒是罪过。   “瞧瞧这张嘴,我平日里就是太惯着她了。”老夫人尽摇头。   音歌就在一侧赔笑,“我替老祖宗松松肩膀”   老夫人是很喜欢音歌这个丫头,秦妈妈看在眼里。   “得了,也不要你在一旁伺候了,去趟西院,把侯夫人和三少爷给我请来。”老夫人吩咐,音歌便听话起身,“唉!这就去!”   言罢,撒腿就往屋外跑。   “跑慢些。”老夫人念叨一句,有人都跑没影了。   秦妈妈知晓她是要找侯夫人和三少爷商量事情。   侯夫人主持家中中馈,老夫人很尊重她,事事都与她商议,家宅内便安宁;至于三少爷——表姑娘是三少爷从珙县接回来的,老夫人是想从三少爷那里多听些。   “我来给您松松背吧。”秦妈妈也起身,老夫人一直肩颈不好,昨日没睡好,今日又在偏厅坐了不少时间。   伺候了老夫人几十年,她的指法力度都合老夫人心意,老夫人只觉放松了不少,便又悠悠开口:“你说,把音歌给云卿怎么样?”   秦妈妈就笑:“老夫人舍得?”   “我是看云卿性子沉闷了些,让音歌那丫头同她一处,兴许会好些?”   “还是老夫人想得周道。”   “可音歌那孩子也是个冒失的……”   秦妈妈就顺着她的话道:“那就再放个聪慧些的丫头?”   “我就说你一向知晓我心思。”老夫人摇头感叹,“我寻思雁回挺好。”   雁回?   雁回是侯夫人身边周妈妈的女儿,算是家生子,从小跟在侯夫人身边,言行举止都很是得当,又是个聪慧能干的丫头。二夫人早前想从侯夫人那里把雁回讨来,给三小姐沈陶做大丫鬟,侯夫人婉拒了。侯府上下便都知晓,侯夫人是想将雁回留给二小姐沈琳的。   老夫人眼下提这么一出,秦妈妈觉得不妥,“雁回这丫头倒是好,一直跟着侯夫人,懂不少事理。只是前一阵二夫人才找过侯夫人要过,侯夫人没放人,虽说老祖宗向侯夫人要,侯夫人不好说不,这心中免不了多想。再说了,若是老夫人您要,侯夫人就给了,二夫人心中还不生出疙瘩来?”   其实老夫人心中也明白,秦妈妈这般点破,她也踟蹰起来。   “依奴家看,表姑娘也虚岁十三了,过了九月就虚岁十四,老夫人多留意给表姑娘选一门登对的人家,侯府也在京中,多少有个照应。至于丫鬟们,都是侯府中调教出来的,即便没有雁回机警,也都不离。老夫人若是想着给表小姐找些能干的,不如就在咱东院寻,都是老祖宗看大的,还知晓老祖宗的心思。”   老夫人就点头。   ……   有秦妈妈在一处,老夫人也安心,秦妈妈松着肩,她便枕着手臂眯了一会儿。   等醒来,秦妈妈才道侯夫人和三少爷到了有些时候了,看老夫人睡得香,就一直在外屋歇着。老夫人点头,隐隐能听到外屋沈修颐母子的对话声。   “让他们进来吧。”   秦妈妈便去请。   “让你们二人过来,也是商议云卿那丫头的事。”老夫人开门见山,侯夫人和沈修颐先前应当就想到了,也不意外。   侯夫人便点头,朝沈修颐道:“珙县那边的事,你最清楚,之前书信里三言两语也不完,你直接同祖母说说。”   沈修颐便起身,将珙县一路见闻如实道来。   讲到孟府人丁单薄,还好有关系不错的乡绅关照。只是恶奴想侵占孟家的财产,纠结了一帮地痞流氓闹事,都是孟云卿自己一人应对,将家中值钱的物什都换了田产和铺子置了死约,老夫人和侯夫人都听得眉头深锁,也不打断。   又说到来京中,孟府只留了一个粗使的婆子和一个家丁,其余都散了。孟云卿来京中,也只带了一个丫鬟和家丁。娉婷老夫人和侯夫人都见过,安东是个结巴,也一道入京的。孟云卿走时行李带得极少,大多是给老祖宗备好的果脯蜜饯,想是晚些时候就会送来。   这丫头衣着简朴,也不讲究打扮,一路从珙县到京中没有半分娇惯模样。他怕她不收,就连首饰还是他托韩翕与卫同瑞送的。   ……   (二更)   诸如此类,听得老夫人一言不发。   半晌,才沉声开口,“我知晓了。”   秦妈妈就替她端了茶水顺顺心口。   “母亲,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云卿这孩子到了侯府,我们好生照应就是了,您就好好宽心。”侯夫人这才出声宽慰,见老夫人颔首默认,她才继续:“我看云卿身边的人也不多,眼下还在西暖阁暂住着,回头安排个管事妈妈和机灵些的丫头去伺候着,等搬了苑子,再多安置些。府中的用度,就按琳姐儿的来,母亲看还有什么不周全的,我再添些。”   “难为你这个做舅母的有心。”老夫人还是满意的,“云卿这孩子吃了不少苦,我想留她在京中,她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你在京中给她多留意些,选个登对的。”   “媳妇儿记住了。”   “管事妈妈和丫鬟等搬了苑子再说,我让音歌先去西暖阁照应着,赶明儿你让人请了裁缝来,给云卿置几件衣裳和首饰,要是再缺什么你也留意些。”   “母亲放心。”   侯夫人心如明镜,若是老夫人亲自吩咐下去,侯府里的姑娘免不了嚼舌根子,她去做,旁人才不好说什么。   “就是太瘦了些,让人看着心疼,得让厨房好生补补。”   这回便是秦妈妈应了。   侯夫人又道:“云卿才到侯府,虽说是自己家中,但眼下还毕竟不熟,我想问了母亲的意思,过两日,等琐事都安顿好了,就安排他们兄弟姊妹几个去趟京郊游船消暑,也让他们多走动,日后才亲络,母亲看如何?”   老夫人才起了笑意,“这个主意好!去趟京郊也耗不了一日,让他们兄弟姊妹熟悉熟悉也好。”   “那母亲觉得好,媳妇儿就去安排了。”   老夫人点头,片刻,又唤了沈修颐上前,“这会子辛苦你了,替祖母跑了珙县一趟,你同云卿亲近,平日也多到西暖阁走动。”   沈修颐从善如流。   这端又说了些寻常的话辞,屋外有匆匆脚步声传来。   东院向来清净,下人怕吵到老夫人走得都轻,听着脚步声不像是东院人的。   果然,秦妈妈去看,“是世子爷身边的辉子,是来寻侯夫人的。”   哦?老夫人和侯夫人面面相觑,沈修明素来稳重,辉子又是他贴身的小厮,少见他这般着急叫辉子来寻人的。   “进来。”侯夫人是怕出了事端。   但见辉子入了外屋,脸上急是急了些,却没有惊慌之色,应当不是事端。侯夫人放下心来,询问道:“世子那边有何事?”辉子定然不是直接来东院的,应是在西院没有寻到她,才一路往东院跑来的。   辉子吸了口气,尽量不喘了,“今日侯爷和世子去赴会,正好聊得投机。侯爷就邀了贵客来府中暂住,对方竟然应了。世子让小的赶紧回府,通知夫人一声,准备好晚宴,再讲西院待客苑子收拾出来,贵客怕是要住上些时候,少则几日,多则半个月。”   贵客?   侯夫人和老夫人都慎重了起来,侯爷亲自相邀的客人自是不一般,世子怕怠慢,才会让辉子赶紧回府!   这是府里的大事,所以才让下人直接来找侯夫人。   “可有说是什么贵客?”侯夫人问得清楚才好准备,定安侯府是京中的侯门显贵,不能闹笑话。   小厮拢了拢眉头,记不清楚就使劲儿想了想。侯夫人料想,应当不是京中的客人,辉子都是熟悉的;也应当不是燕韩国中的显贵,辉子也不会想这般久。   侯夫人正欲开口,辉子拍了拍头,笑道:“瞧小的糊涂的!回夫人的话,是苍月国中来的客人,连平阳王和几位皇子都拿他当上宾,似乎是苍月国中的……宣平侯?”   苍月?   这回连沈修颐都吸了口凉气,燕韩地处偏北,建国也不过百年,相比长风,南顺而言,都是后起。   而苍月!是九州之中的天朝上国,连长风和南顺都不可同日而语,其影响可想而知。   “宣平侯,怎么之前没侯爷说起过,是苍月国中来的使臣吗?”侯夫人自然疑惑,若是苍月来的使节,应当早前就有风声放出来了,不至于这般仓促。   辉子就道:“夫人说的可不是吗?听世子爷说起,宣平侯是私事来的韩燕,知晓的人本就少,也是今日到了京中,朝中才让侯爷和世子去的。”   侯夫人就也不多问了。   既然是侯爷和世子都重视的贵客,她要尽早去操办,便起身向老夫人辞行。   老夫人是明白人,“快去忙那厢的,若是有什么需求的,让人来我这说一声。”   侯夫人应好。   ……   这一路回西院,一行人便走得急。   沈修颐也同侯夫人一道辞行,西院需要人手帮衬,恰好他在家中。   “先去通知周妈妈一声,她会让厨房准备。”东院到西院还有些时候,辉子腿脚快,让他先去通知一声,辉子领命。   “回来!”她话都未讲完,辉子又调头回来。   “你见过那个宣平侯,多大年纪?”这些都不问清楚,只怕要出乱子的。   辉子笑笑:“瞅着比咱世子爷小不了多少,比三公子倒是年长些。”   如此年轻?侯夫人倒是意外了。   “行了,快去吧。”她再吩咐一声,辉子便撒腿跑开了。   正好沈修颐也在,侯夫人身边倒也有个人可以商量着:“颐儿过往可曾听说过这个宣平侯?”   沈修颐身上虽然没有官职,但师从季老夫子,季老夫子是韩燕国中的学问大家,教导学生讲求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故而沈修颐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外与同窗结伴游历的。   沈修颐去过苍月,侯夫人才会问他。   “有,宣平侯府在苍月是有名的世家贵族,特别是魏老侯爷,在朝中门生众多,比起父亲在朝中更要强势几分。只是听说魏老侯爷年事已高,请了皇命恩准告老还乡,颐养天年。魏老侯爷只有一个儿子,很早之前就染病去了,魏家没有子孙。于是文帝额外开恩,让老侯爷的外孙继承了侯位,也就是如今的宣平侯。”   所以,这位宣平侯是姓段的。   “还有这等事?”若不是沈修颐说来看,侯夫人怕是不信的。   侯门里子嗣单薄的少之又少,她更是没有听过外孙来继承侯位的,想来这位老侯爷对自己的外孙也宠爱到了一定程度。   这些都是旁的话,宣平侯姓魏也好,姓段也罢,既然是侯爷邀请的客人,她自然要以上宾之礼对待。   “颐儿,你去过苍月,稍后给周妈妈说声,做些苍月国中口味的菜式。宣平侯自苍月来,期间路途不短,弄些苍月国中的味道,不比旁的佳肴差。”侯夫人是有心思的人,沈修颐便笑:“还是母亲想得周道。”   “对了,你让人给其余两房传个话,说近日家中要来重要客人,让他们悠着些。”   沈修颐便会意,“不用旁人,我去给二叔和三叔传话。”   他去传话,另外两房才会更重视些。   撇开二房不说,三房的几位姨娘恃宠生娇,三婶婶隔两日便到祖母和母亲这端哭,若让旁人见了,免不了遭人笑话,是要提前同三叔和三婶婶打好招呼。   侯夫人默认,沈修颐便先往二房去。   “二小姐呢?”等沈修颐走远,侯夫人才问起身边的丫鬟。   “二小姐晌午过后就回听雨阁了,眼下怕是在看书?”丫鬟也拿不准。   侯夫人一叹,“你去听雨阁看看,让二小姐换身衣裳,就说家中来了客人,晚上咱们一房许是都要同侯爷一道招呼的。”   丫鬟福了福身,听话去做。   侯夫人心底澄澈。   一个素未蒙面的宣平侯,侯爷再想结交,也不会贸然请到府中,还一呆或许就是十天半个月。   又让辉子来通知她一声,她心中便有了数。   先前老祖宗和沈修颐在,她不好提起,侯爷近来一直在操心琳姐儿的婚事,也同她商议过,也是棘手得很。   媛姐儿已经嫁到尚书府,世子夫人又是冯国公家的二小姐,琳姐儿的婚事,怕是宫中都要忌惮的。   国中的权贵轻易嫁不得,再拖,只怕唯有进宫一条路。   可琳姐儿是侯爷心中一块儿肉,哪舍得让她入宫门?父母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   侯夫人没有见过宣平侯其人,但侯爷会相邀,定然是思虑过的。   侯爷此举,怕是费了不少心思。   思及此处,侯夫人不免走得快了些,要尽早回东院张罗。 第032章 瘟神   孟云卿有些心疼。   从珙县带来的果脯和蜜饯,有近乎三分之二都坏掉了,从四月到六月,天气越加炎热,清理好的就只剩下了不多点。   娉婷幽幽叹气,还不如路上都给韩公子吃了呢~   给他吃掉也好过坏掉啊!   孟云卿也有些挫败,照说果脯和蜜饯能存放的时间很长,许是珙县到京中路途太遥远了些,她又没带过这些东西出远门,没算好时辰,倒是可惜了扔掉的这几篮子。   主仆二人尚在叹息,就听暖阁外有人在唤:“表姑娘起了吗?”   似是外祖母身边的那个唤作音歌的丫鬟。   孟云卿对音歌印象很深,在外祖母跟前很是得宠,大小事宜都是她和秦妈妈在贴身伺候着。既是音歌来唤,该是外祖母那头来了消息才是。娉婷在收拾果脯,她便拍了拍手起身去迎。   音歌倒是意外,晌午见到孟云卿的时候,尚且风尘仆仆,没有太多精神。此番洗漱歇息后,换上新的衣裳,气色好了许多,音歌打量片刻,就悠悠笑道:“半日不见,表姑娘又好看了许多。”   知道她玩笑话,孟云卿应道,不过洗了把脸而已。   伸手不打笑脸人,音歌这丫头让人讨厌不起来。   娉婷就拿了果脯和蜜饯给她尝。   “你就是娉婷?”   音歌问,娉婷就愣愣点头。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一。”   “那你需唤我一声姐姐。”音歌性子好,也能通娉婷说到一处去。   “音歌姐姐。”娉婷也觉得音歌和善,好相与。   音歌确实活泼机灵,难怪外祖母喜欢,孟云卿如实想着。   十四五岁的丫鬟,哪有不贪嘴的?珙县的蜜饯和果脯,音歌伺候老夫人身边自然见过。娉婷端上来给她尝,她却之不恭,捡了两个在嘴里,一脸满足,“真甜!”   “娉婷,给音歌包一些起来,剩下的打理一下,稍后送去给外祖母那边。”   娉婷应是。   表姑娘特意有给她留些,音歌半是欢喜,半是推脱,孟云卿坚持,她也就乖巧应了。   表姑娘人大方,又没有架子,和府中的小姐们不同。   趁着等聘婷的功夫,音歌初初打量了下暖阁,从前的暖阁,老夫人少有来,她也总觉得没有生气,烦闷的很。眼下住了表姑娘进来,把暖阁里这么一收拾,装饰的物什一摆放出来,虽然不多,倒觉暖阁中都精致了许多。她又一贯是个嘴甜的:“表姑娘住进来,这里都不似从前那个暖阁了,倒要叫老祖宗来看看,表姑娘的灵巧心思。”   孟云卿便掩袖莞尔:“外祖母可醒了?”   音歌点头,“醒了醒了,念了表姑娘好多回,这不,让我来暖阁看看姑娘起了没有?”   外祖母是怕她没歇息好,她何尝不是怕外祖母没醒!   “是老祖宗想表姑娘了,若是表姑娘没事,就同我一道去养心苑吧,天色也不早了,正好在苑内用饭。”   恰好娉婷回来,便同音歌一道往养心苑去。   ……   “外祖母那里还有旁人吗?”她让娉婷把果脯分成了两份,若是有旁人在就一份在外祖母那里吃,一份让外祖母收起来;若是没有旁人,就没有别的好担心的了。   音歌果然摇头,“应当没有旁人,听说今晚侯爷要在西院招待贵客,老夫人怕耽误西院活计,就吩咐下去,让二房三房今晚都在小厨房备饭,晚上也不用过来来请安了。”   原来如此,侯爷和世子的客人,孟云卿也没多问。   等到养心苑门口,音歌便清了清嗓子,“老祖宗,表姑娘来了。”   孟云卿哭笑不得。   秦妈妈亲自出来接,又让屋里伺候的丫鬟把娉婷手中的果脯和蜜饯接了下来,“老夫人在内屋,这边来。”   入了内屋,老夫人在榻上歇着,见到她,就唤她来跟前坐下,聘婷和音歌就在各自身后伺候着。   老夫人一脸慈祥笑意,整个人舒适靠在榻上:“晌午人多,咱祖孙都没来得及好好聊聊,眼下正好清净。”   孟云卿点头,只是长辈面前,她坐得笔直。   刚好秦妈妈领了丫鬟入内屋,将娉婷端来得果脯和蜜饯乘了上来,正好给她们祖孙两人做点心。   “老夫人,是珙县的果脯和蜜饯,表姑娘特意带了一路。”秦妈妈给老夫人端了过去。   孟云卿就道:“本来带了许多,天气不好,坏掉不少,就只剩这些了。”   “好孩子。”老夫人岂能不知,沈修颐先前便提过,她心知肚明,只是再面对这个外孙女,又觉心疼起来,确实懂事。   “哟~真甜!”老夫人满口赞许,“来,你们几个都过来尝尝。”   老夫人召唤,秦妈妈和屋内的丫鬟们都不迟疑。老夫人性子随和,平日里好吃的,时长分给众人,大家习以为常,都纷纷应了好甜。   音歌就道:“咱们老祖宗,最喜欢甜食。”   娉婷也道:“姑娘也是。”   老夫人就乐了,“看看,随根儿。”   一屋子女眷就都跟着笑起来,一时欢声笑语,孟云卿有些怔。久违的暖意在心里升起,好似口中的茶水般,顺着肌肤浸入四肢百骸。有些贪恋,又有些怕黄粱一梦,醒来,又孓然一身罢了。   许是方才乐呵,老夫人开始咳嗽起来。   一屋子的声音就跟着静了下来。   秦妈妈上前替她扶背顺气,老夫人摆摆手,“老毛病了,不碍事。”   孟云卿拢了拢眉头,又朝秦妈妈问道:“秦妈妈,苑中可有云州紫方?”   音歌就接话,有有有,上回二夫人送来了些,还在茶盒里收着呢!当时是她收起来了,比谁都记得清楚。   孟云卿就道:“外祖母,云卿给煮副茶水吧,云州紫方,止咳化痰,老人家喝了最好。”   秦妈妈便忽然笑了出来:“奴家怎么忘了,当年姑奶奶在家中就最爱煮茶的,老夫人喜欢得不得了。”   像是忆起了陈年旧事,老夫人也满眼期许。   孟云卿就吩咐身后的娉婷一声,“去西暖阁,把我的茶具拿来。”   “唉。”娉婷应声,姑娘的茶具是随身带得,就像做惯了刺绣的绣娘只习惯用自己的绣花针一样。   “秦妈妈,劳烦您再寻些橘皮来。”   不消秦妈妈出声,一旁的小丫头就去取了。   ……   都是跑着来回的,不足片刻,茶具,泉水,和茶叶都已备好。   “我同外祖母一边说话,一边煮,花不了多少时间。”   是怕她急,所以特意说声。   老夫人便笑:“好,咱们祖孙俩,一边煮茶,一边聊家常。”   孟云卿启颜。   期初时候,外祖母会说起母亲小时候在府中的事,许多她都未听过。沈修颐毕竟是晚辈,知晓的哪有外祖母多?外祖母说,她便认真听着,仿佛眼前一幅幅活灵活现的画卷,于她而言是新奇,于外祖母而言,都是铭刻于心的记忆,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听众了。   至于珙县的事,若是外祖母不问,她不准备提,怕提了外祖母伤心。   但外祖母问起,她还是娓娓道来。   关于爹爹,关于娘亲,关于孟府的细碎点滴。   许多都是一边同外祖母说,一边记起。   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恍若隔世般,但人却往往如此,略过不开心的,留下的都是暖人心扉。   ……   末了,收齐茶具,娉婷和音歌取洗。   老夫人便道:“我让音歌去西暖阁,同娉婷那个丫头一起照顾你,如何?”   孟云卿愣住,“那外祖母身边就没人伺候了。”   “不怕,有秦妈妈在,还有一屋子的丫鬟,哪里会伺候不好我一个老婆子,倒是你屋里,也该有两个丫鬟照应着。再说了,你眼下还在西暖阁,离我这养心苑不足半盏茶功夫,我要真需要音歌伺候,她来一趟就来得及。”   孟云卿没有想好,但外祖母如此笃定,铁了心思要将音歌给她。把音歌给她,娉婷还是留在身边,她也不再坚持,只应声了:“谢谢外祖母。”   她没婉拒,老夫人就很高兴。   老夫人一心对她好,她收下才是孝心。   此事方才定下,屋外就有急促脚步声传来,老夫人皱了皱眉头,今日倒是奇了,又是这般慌慌张张的。   秦妈妈领进来的人又是辉子。   此事怕是与侯爷和世子爷的客人有关。   辉子就道:“客人到了西院,同侯爷和世子饮了些许茶,听说老夫人在东院,就说是晚辈,一定要来拜见老夫人。侯爷就让小的赶紧过来一趟,告诉老夫人。”   “哟……这……”老夫人倒是慎重起来,“什么时候来。”   “在路上了,我腿脚跑得快些。”辉子如实说。   “哎哟,秦妈妈,快扶我去换身衣裳。”老夫人摆手叫了秦妈妈来。平日里,府中穿得都是平常衣裳,要见客人,自然要赶紧换一身,毕竟是侯府的颜面,老夫人不含糊。   辉子便退了出去。   内屋这会子乱成一锅粥,孟云卿想来想,还是同外祖母说一声,先回暖阁的好。   一会儿还有侯爷的客人,她一个外人,怕添乱子。   谁知老夫人却道:“不必,他来也只是见见我这个老婆子,西院准备了宴席,他也不会留下来用饭。我先前让秦妈妈通知小厨房做了些菜,你在内屋呆一会儿便是。”   老夫人是想留她用晚饭。   孟云卿只得如此。   内屋和外屋有屏风隔开,外屋里看不到内屋,内屋却可以模糊看到人影,她们藏在屏风后,不出声就没有关系。   等老夫人换好衣裳不久,苑中就热闹起来,声音很多。   隐约听得出是侯爷和世子爷带了客人进养心苑的外屋。   晌午时候本来有团圆饭的,但听说就说去见这位贵客,侯爷和世子爷都没有露面,所以她迄今为止都没有见过这两人。   好歹一个是能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一个日后的定安侯,孟云卿免不了好奇。   虽然于情于理不和,还是凑到屏风后面,透过屏风打量。能看见人影,却很模糊。   从话语间能分清几人的身份。   她本是来看大舅舅和大表哥的,却忽然觉得那位所谓的客人声音耳熟得很,似是在何处听到过。一时想不起来,就往屏风处贴得更近些,便有一道模糊的人影映入眼帘。还是看不清,却直觉这人她一定见过,只是到人家告辞,她都没想起来。   等定安侯一行人离开,她才从屏风后走出来,还能远远看见那道身影。   总之,送走了客人,老夫人也松了口气,“传饭吧。”   秦妈妈应声。   孟云卿也将方才之事抛诸脑后。   秦妈妈备好桌,传菜,反正苑中也只要她和外祖母两人,正好简单对桌坐了。   “我们祖孙二人正好吃独食。”   孟云卿也笑起来。   秦妈妈布菜,老祖宗就感叹:“方才那个宣平侯虽然年纪轻轻,却一表人才,我看要把这京中好多世家子弟都比下去。”   音歌方才也同孟云卿一道在内屋,听老祖宗这么说,就应道:“那也比不上我们侯府的三公子。”   她是没见过才这般说,加上沈修颐是老祖宗最疼爱的孙子,这么说总不会错。   老祖宗果然就笑。   秦妈妈也笑而不语。   由得她们说,孟云卿低头吃菜,宣平侯之流的同她没什么交集,她也没有兴趣。直到老夫人忽然问了句,“那宣平侯姓什么来着?”   “姓段。”秦妈妈应道。   孟云卿便彻底僵住。   姓段……方才的声音和背影同脑海中的某个形象不谋而合。那只鬼畜……不不(都收了人家的画扇,已经强迫自己换一个称呼)……那个宣平侯……   孟云卿一时脸色就很难看。   心中确认了十之八九。   那个声音,那道身影定是他无疑。   她倒是送瘟神,从珙县一直送到凤城,竟是阴魂不散送到了侯府!   他的二十余把画扇还在箱子里堆着,她还没拿出来。   孟云卿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第033章 量体   当晚,音歌就同娉婷和孟云卿回了西暖阁。   音歌的东西不多,娉婷去帮忙收拾的,回到西暖阁,孟云卿便笑了。   旁的丫鬟都是些小饰物,攒的舍不得穿得衣裳,音歌这端就全是一罐一罐的小食和零嘴,还有搜集的花花绿绿的糖纸,孟云卿哭笑不得。   音歌和娉婷的房间在西暖阁的偏房,等两人整理得差不多,就去伺候孟云卿洗漱。   白天在路上折腾半日,再加上初来乍到,又需谨慎察言观色,这一日并不轻松。   虽不轻松,孟云卿心中大抵却是欢喜的。   加之每日晨间,府中的小姐们都要早起向老祖宗请安,于是便早早熄灯歇下了。   娉婷性子朴实,显得大大咧咧,音歌虽然活泼却心思细腻。   想得周全,就事事无需她操心。   两人在一处,音歌年长些,护人,娉婷又是不个不争的,相处得倒是愉快。   熄灯睡下,偏房离主卧不远,孟云卿还能隐约听到两人叽叽喳喳的聊天声,而后便是“嘘”声,声音随即又小些,怕吵到她,但隔不了多久便又笑起来,聊得很是投机。   孟云卿是无妨的。   卧在榻上,想起白日里宣平侯的事,她也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   如果人家本来就是从珙县进京的,那一路上会遇到多次也不稀奇。更何况,他来侯府还是定安侯邀请的,想来也是巧合会多些。   再细下想来,她也未做伤天害理的事,不过吐了他一身罢了,看样子,有人还是记不得的。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这个时候,她又不能把画扇都统统还给他。   回西暖阁时,听音歌随意提起,说宣平侯该是会在府里小住些日子,少则几日,至多十天半个月。虽然住在西院,但也只是落脚之处,他总不回终日缩在西院之中,再说听闻他在定安侯府,来拜访的人想必也不在少数;而自己在东院守着老祖宗,不碰面就诸事大吉了。   思及此处,顿觉豁然开朗。   再回想起今日在侯府的所见所闻,又觉这西暖阁里带着家人的暖意。   渐渐的,偏房里两个丫头的笑声也越来越浅。   这一觉便到天明。   ……   翌日早晨,竟然是音歌来唤她起床的。   她有些认床,这接连几日在路上都没睡好,昨晚却睡得异常安稳。音歌来唤,她还有些怔忪。   音歌伺候她穿衣起床,娉婷就打了洗漱的用的水来。   平时娉婷一人手忙脚乱,多了音歌,两人都轻松些。   “娉婷还说姑娘认床。”昨日唤得还是表姑娘,今日便是姑娘了。   娉婷一边摇头,一边拧了毛巾,“也不知怎么的,姑娘到了侯府反倒好了。”   两个丫鬟便再一处笑。   “许是见到外祖母就安心了。”孟云卿浅浅带过,“没耽误时辰吧?”   “姑娘放心吧,没呢,只是老祖宗说想同姑娘一起用早饭,咱们就早些去。”   孟云卿点头。   究竟是外祖母身边的一等丫鬟,梳头的手艺才叫精致绝伦。娉婷立在一侧,一边给音歌打下手一边看呆,“音歌姐姐的手真巧。”   “晚些回来我教你,赶明儿起我们换着给姑娘梳头。”   音歌这丫头心思细腻,本是一脸羡慕的娉婷,霎时就乐开了花。   孟云卿看了看铜镜之中,脸还没长开,算不得好看,但音歌给她梳的头,却趁得她几分修颜。   娉婷都欢喜,“姑娘,你平日就该多打扮些。”   言外之意,她今日梳的这个头,很是好看。   孟云卿怔住。   一侧的两个娉婷和音歌都兴致勃勃得给她选着发钗,都没有留意她的表情。   “姑娘的首饰虽少,都很雅致。”恰好音歌挑了两串,娉婷都觉得好看。   孟云卿牵了牵嘴角,指了指盒中最不起眼的那枚。   娉婷意外,音歌看了看,又道,“这枚也好,素而雅,和姑娘配。”   娉婷自是不懂,但音歌这般说,她就觉得这般好。等簪子入了发髻,果真别有一番清韵,反倒好看得很,娉婷便嚷起来:“音歌姐姐,今日回来你就教我。”   孟云卿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看不出半分情绪。   ……   等到养心苑,老祖宗也刚起。   小厨房做了绿豆粥和粗粮饼,说是夏日里消暑,清热,最适宜晨间食用。   孟云卿便陪着老夫人用饭。   老夫人问了问她可还习惯,夜里睡得可好,孟云卿都如实做答。   老夫人便笑眯眯喝粥。   秦妈妈眼尖,“表姑娘的头可是音歌梳的?”   孟云卿点头。   老夫人就笑,“音歌这丫头就是手巧,我们家云卿这般一打扮,好看!”   老祖宗要赏,音歌就福了福身,“老祖宗赏音歌些糖吃就好啦,昨日音歌的糖都被娉婷那丫头吃掉了。”   娉婷嘴笨,便是语塞,但屋内都晓是音歌打趣,便纷纷乐了起来。   “就知道吃糖,小心吃成胖姑娘。”老祖宗好生嫌弃,“到时候下巴都是圆的,看你怎么嫁得出去……”   “老祖宗……”音歌撒娇。   秦妈妈也跟着摇头。   孟云卿却咬了咬筷子,小心吃成胖姑娘,这一句,倒是入了她心里。   ……   早饭过后,秦妈妈带着丫鬟收拾。   老夫人便让音歌帮忙梳头,音歌轻车熟路,孟云卿就在一旁打量。   音歌手巧,又知轻重,老夫人没掉几根头发,也不疼,只觉贴心得很。于是一边让音歌梳头,一边同音歌这丫头说话,心情很是愉悦。   忽然问起孟云卿来,孟云卿就在一旁接话,屋内其乐融融,也不觉无趣。   末了,老祖宗的发髻梳好,对着铜镜看了又看,“我就说音歌这丫头,兰心蕙质,日后怎么舍得你嫁出去。”   “那音歌便不嫁了,一辈子伺候老祖宗和姑娘。”   “尽说瞎话!”老夫人佯装要打。   孟云卿莞尔。   外祖母是真心疼爱她,才会把音歌给她。   ……   晚些时候,各房的夫人和小姐们都来请安。   养心苑便热闹了起来。   偏厅里又好似回到了昨日,孟云卿刚来时候的场面。   音歌悄声道:“昨日里迎接姑娘,府里的姨娘们都来了,平日晨间定省,就只有夫人和小姐们。”她一说,孟云卿便明了,人确实比昨日少了几位。大房没有姨娘,二房只有一位赵姨娘,三房有杜姨娘和何姨娘,音歌小声提醒,旁人也听不到。   昨日,她才到侯府,是客,老祖宗身边的位置自然是留给她的,今日她再坐在老祖宗就不合时宜了。   侯府讲究,她不能坏了规矩。   老祖宗身边的位置就留给了侯夫人。   偏厅两侧的首位,就分别坐了二夫人和三夫人。   侯夫人先起头问了问她昨夜睡得可好,她早晨都应过外祖母了,不过再说一次,二夫人和三夫人也分别表达了关切,她应付得还好。   听说沈婉婉夜里踢了被子,着了凉,天将亮就开始咳嗽。   府里请了大夫来看,世子夫人就守在一旁,没有来养心苑定省。   老夫人听说小心肝儿病了,自是着急,赶紧让秦妈妈去看看。   加之,侯夫人说了约了云韶坊的裁缝来西院,给府中的姑娘们做几身新衣裳,几个姑娘都欢喜得很。   今日的定省也就早早散了。   结伴往西院里去,三房的沈瑜和沈楠两姐妹最为高兴,平日里母亲和姨娘关系便不好,终日闹得不可开交,别说置新衣裳了,少从她们身上纠错就很好了。今日有侯夫人做主,母亲也不好说什么,这一趟西院去得,简直欢呼雀跃。   便是二房的沈妍也是暗自欢喜的。   孟云卿倒是没有开口。   方才听到“云韶坊”三个字就怔住,一直缄口,默不作声。   音歌也不知为何。   “二姐姐,好端端的,又不是年节,大舅母怎么突然想起给大家衣服了?”也唯有沈陶敢如此问。   沈琳便道:“听母亲说,月中先是将军夫人寿辰,再晚些还有尚书府顾夫人,各府的姑娘们届时都要一同前去贺寿的,正好添置些衣裳。”   京中不成文的规矩,大凡这样的聚会,都是各府的夫人们提亲说亲的好时候。   哪家没有几个公子哥,哪家又没有几个适龄的姑娘,各府的夫人们看得称心如意,就早早将婚事定下来。   是以,京中对这样的聚会都格外重视。   沈琳的婚事自是不用愁的,沈陶和府里的其他姐妹,还需要侯夫人费心张罗。   所以定省时,当二夫人听说侯夫人要给府里的姑娘们做衣裳,她精明的脑子就开始盘算起来。沈楠和沈瑜还小,沈妍她倒是不关心,正好趁这个时机,好好替沈陶打算。故而这姐妹几人走在一处,二夫人同侯夫人便走在队伍前头。   至于三夫人,身子不适为由,早早便回了院中。   哪有心思想着姨娘养的女儿!   等到东院,侯夫人和二夫人就一同到苑中说些体己话。   云韶坊的裁缝正好也到了,大丫鬟韵来就在偏厅安顿好各房的小姐和丫鬟们。   加上孟云卿,侯府的姑娘一共有五位,云韶坊的裁缝来了三人。   就将好分作三处。   孟云卿恰好同沈陶分在一处。   孟云卿先量,沈陶便在一旁看着。   娉婷不大喜欢这个三小姐,昨日里她就神色傲慢,对姑娘不是很尊重。   姑娘虽然不介意,她却心里不舒服。   故而,裁缝替姑娘量体裁衣,她和音歌就在一旁听吩咐帮衬,也不去管一旁的沈陶。   沈陶却是兴致勃勃看着眼前三人。   “我看呀,祖母对云卿妹妹是真好,府里都知道祖母最疼音歌,竟连音歌都舍得给云卿妹妹,我们是想都想不得的。”她一面笑,一面打量孟云卿脸色,等她如何作答。   谁知孟云卿自先前起就在出神,全然没有留意到身侧的沈陶在同她说话。   娉婷和音歌都看了看她,手上的活却没有停下。   沈陶的脸色就有些变了。   还是娉婷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三姐姐方才是同我说话?”   一脸真诚,全然分不清她是在演戏还是真的没听到。   沈陶傲慢,只顾着嘴角牵了牵,又道:“嗯,云卿妹妹从前没有到过京中,自然不知道这云韶坊在京中可是首屈一指的布装,大舅母会想着给姐妹们添衣裳,怕是姐妹们都借了云卿妹妹的光罢了,云卿妹妹可要多做几身才是。”   她话中有话,娉婷就有些皱眉。   音歌不语,平素里,这位三小姐脾气便是侯府里最乖戾的,偏偏二夫人宠得很。   有二夫人护着,侯夫人自然不多管。   毕竟是沈府嫡出的姑娘,又没有大错,总不能像庶出的姑娘一般数落,老夫人处有时也恼得很。   音歌心底澄澈。   孟云卿掐了掐娉婷的手,娉婷会意,咽了心中话,也不作声。   孟云卿便笑:“多谢三姐姐提醒。”   这一拳倒像打在软棉花上,对方不痛不痒,她自己倒讨得没趣。   孟云卿又好似平常道:“音歌,那稍晚些,记得同侯夫人说一声。”   音歌倏然会议,应了声好。   沈陶只觉先前这棉花里又仿佛藏了细针!!   音歌若同侯夫人讲,侯夫人便心知肚明是她在嚼舌根。   母亲出来前,再三告诫,马上就是将军夫人和顾夫人的寿辰,届时事事要依仗侯夫人,让她收敛着性子,千万别惹大舅母不喜。   她应得也好,结果光顾着想着如何顺侯夫人心,全然没有想过孟云卿会来这么一出。   侯夫人向来是最孝顺的,她方才的一番话若是传到侯夫人耳朵里,再被祖母知晓,她才是搬了凳子砸自己的脚。   沈陶虽是个傲气的,却也不是个干傻的。   遂而眼眸一弯,笑出声来:“怎么就开个玩笑,云卿妹妹还当真了不是?方才二姐姐才说,月里有将军夫人和顾夫人的寿辰,姐妹们都是要一同去的,云卿妹妹自然也要一道。正好侯夫人体贴,叫了大家一道做衣裳罢了。”   孟云卿莞尔。   得理还需饶人,这个道理她自然懂。   只是沈陶这般一提,她也忽然想起来卫同瑞来。   沈陶口中的将军夫人就是卫同瑞的母亲,她之前还说让卫同瑞带好,没想到侯府的姑娘们都去,也不知道卫同瑞最后给将军夫人备了什么礼物。   卫同瑞教会她骑马,她也拿他当朋友。   这么突然想到卫同瑞这厢,遂又想起他同韩翕两人拌嘴,就蓦得笑起来。   沈陶眼眸一紧,以为她是故意笑自己方才搬石头砸自己脚,心中就有些不快。   娉婷好奇:“姑娘这是想到何事了,竟然自己笑出声来?”   “没事。”她不好提,就话锋一转,小声问:“音歌,三姐姐方才说的顾夫人是?”   音歌微顿,“尚书府的顾夫人哪!”   尚书府,顾夫人?   孟云卿愣住。   音歌想起她才到京中,怕是没理清这层关系,就娓娓道来:“咱们侯府的大小姐,嫁到尚书府做长媳……呸呸呸……是咱们侯府的大姑奶奶嫁到了尚书府,所以我们侯府同顾府是姻亲,顾夫人的寿辰自然是要去得。到时候姑娘还能见到大姑奶奶呢!”   沈媛嫁了顾昀鸿。   顾夫人便是顾昀鸿和顾昀寒的母亲。   孟云卿攥紧掌心,心中好似钝器划过。   “姑娘?”见她脸色有异,音歌意外,又怕是先前关顾着同她说话,没注意手上的轻重,扎到她了?   孟云卿摇头。   恰好裁缝也道量完了,姑娘先去一旁挑料子吧。   孟云卿正好缓过神来。   音歌和娉婷却是欢喜得很,先前量衣裳委实枯燥了些,但挑布料却有趣得多。   “姑娘!这个颜色可喜欢?”音歌最先开口。   孟云卿淡淡看了一眼,“好看。”   “我也觉得好看,姑娘这个呢?”娉婷也挑了一个。   孟云卿也点头。   由得她二人挑选,孟云卿却是没有心思的。   过往,她也想过顾昀寒是个怎样的女子,好奇她长什么模样,声音是否温柔婉转。可临到眼前,却忽然都不想知晓。   顾昀寒是谁,这一世又同她有和关系?   她不想见这个人,不去顾府便可。   这一世,她再不会见到宋景城,同宋景城也再无瓜葛!   ……   思及此处,偏厅的屏风后就有脚步声传来。   侯夫人同二夫人一并踱步进来,姐们几人都福了福身。   “料子选好了吗?”侯夫人上前打量。   沈瑜和沈楠拼命点头,眼里都是喜色,这姐妹二人,沈瑜大些有十岁,沈楠小些才八岁,颜色都是一旁的丫鬟帮忙选的。   都是三房的庶女,三夫人平日里又是个挑理的人,沈瑜和沈楠都不敢选明艳的颜色,倒是年纪小小选得都是素雅之色。   侯夫人颦了颦眉,“太素了些。”   沈瑜和沈楠就纷纷低头。   二夫人便一手牵了一个上前,“来,二舅母帮你们看看,我们沈家的姑娘,哪个不是光鲜明媚的?”   沈瑜和沈楠就扬起脸来,笑意满满。   侯夫人心中更愁。   二夫人确实光鲜明媚,但太过明媚了些。   侯夫人不想拂了她的兴致,便由着她去,只是晚些时候怕是又要亲自去一趟三房,否则三夫人那端指不定又要跑来西院哭上一场。   家中还有客人,她只能先去三房应对。   既是如此,就不再多管三房的两个姑娘,沈琳是无需她操心的,给她看了看心仪的料子,她也满意。   稍后,就到了孟云卿处。   孟云卿拿着一柄浅色的绣花段子,做工虽然精致,但未必太素了些。   侯夫人便上前:“这料子,你嫂子穿穿还行。”   言外之意,不像姑娘家的衣裳料子。   这也不怪,前一世,她嫁人都有六年,比起世子夫人来也相差不了两岁,她看人看物,都不是十二三岁的眼光。   难怪侯夫人会提点。   侯夫人便上前,随意挑了挑了,又拿到她身前比量,片刻才寻了两处满意的:“云卿若是喜欢素雅些的,这两匹就行,小姑娘家有小姑娘家的素雅。”   孟云卿谢过。   侯夫人的眼光从来得体,铜镜里,浅蓝色的湖纹便趁得肌肤雪莹。   ……   量体裁衣,也挑过料子,云韶坊的师傅说隔五日便可送来。   云韶坊都是精工细活,能说五日,都是给侯府的面子。   侯夫人打了些赏钱,又让周妈妈去送,云韶坊的师傅们感恩戴德。   量完衣裳,沈陶和沈妍就同二夫人一道回南院。   侯夫人亲自送沈瑜和沈楠小姐妹回北院。   孟云卿请了侯夫人的意思,听说婉婉病了,她想去看看。   侯夫人便让韵来领她去。   婉婉尚小,与世子和世子夫人同住在芷兰苑。   婉婉是世子和世子夫人的小女儿,世子和世子夫人还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前两日冯国公得了几只外邦进贡的金蝉,就让人来想接外孙和外孙女去看。婉婉粘娘亲,呆在府中没去,两个双胞胎去了还未回来,所以孟云卿也没见过。   芷兰苑在西院靠东,偏厅在中轴,要从偏厅去往芷兰苑,就需路过西院的花园。   韵来在前方带路,孟云卿就同音歌和娉婷跟在身后。   六月里,日头渐渐热了起来。   音歌心细,带了伞,便走在身侧替她撑伞。   她没有来过西院的花园,韵来就道:“东院的苑中有荷塘,咱们西苑便是镜湖。”   镜湖上亭台楼阁,湖中鲤鱼成群,同东院全然不同的景色。   孟云卿驻足看了片刻。   湖面清风拂过,撩起她额前刘海,映出额前的美人印记。   身后远远脚步声也消融在湖面清风里,听不清晰。   待得转身,才赫然发觉一道身影映入眼帘,孟云卿来不急收起的笑意就僵在脸上。   段…… 第034章 落水   段……段……孟云卿一脸尴尬。   段什么?   孟云卿忽然意识到,似乎更为尴尬的是她并不知晓对方的名字。   娉婷见过段旻轩。   她跟在孟云卿身后,直接做了一个伸手捂嘴的夸张动作,生怕自己惊呼出来。   音歌也不淡定,侯府东院里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陌生男子?   西院是有女眷的呀!   偌大个定安侯府,怎么会无人阻拦呢?   这三人都是一脸惊愕,面上的表情却各有千秋,放在一处看实在精彩。   好在韵来昨夜是见过段旻轩的,便上前福了福身问候:“宣平侯。”   宣平侯?——就是昨日里西院来的贵客?   音歌才恍然大悟,昨日黄昏里还到过养心苑来拜见了老夫人的。就连老夫人都夸赞宣平侯一表人才,仪表堂堂,怕是要将京中好些王孙公子都给比下去!   她还不信。   原来……真的是风姿绰约呢!   音歌如实想,脸上的惊讶之色也渐渐缓和下来。   而段旻轩处,见到孟云卿,嘴角便微微勾勒起来:“方才想在府中随意逛逛,没想到迷路了。”   这句话是对韵来说的。   他在东院的镜湖周围迷路了,所以才会在这里。   合情合理。   孟云卿就蓦得想起,在入江客船上,有人醉得东倒西歪,当时脸上就是这般似笑非笑,还拿着她的银票大声赞叹“好诗!”   她从他手中,扯都扯不动。   她又实在晕船得很,才忍不住吐了他一身。   若是他还记得,不知道还笑不笑得出来。   反正她是笑不出来的。   孟云卿勉强将僵住的笑容收了回来,咽了口口水,下意识后退一步,想敬而远之。   段旻轩见她小碎步挪后,也偏偏恶趣得很,便借着同韵来说话,挪前一尺:“要怎么回有朋阁?”   孟云卿果然自觉再挪后。   有朋自远方来,顾曰有朋阁。   是给侯府里的上宾住的。   段旻轩借住在东院的有朋阁,走丢了,要打听如何回去也是应当的。   理由冠冕堂皇。   韵来就应道:“有朋阁在东院花园的后身,要绕过镜湖呢,您看!”言罢,伸手指了指镜湖后面,但镜湖上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东院又大,她简单比划,对方怕是不明了的。   宣平侯是侯爷是世子的贵客,韵来知晓不能怠慢,于是思量一番,又转向音歌道:“我先送宣平侯回有朋阁,你带表姑娘去趟芷兰苑。”   音歌是侯府的丫鬟,虽然在东院伺候老祖宗,但西院的路自然是认识。   音歌自己就可以领姑娘去芝兰阁。   音歌便朝韵来点头。   孟云卿更是巴不得!   不待韵来开口,就大方点头。   能送走就好,送得越远越好!   韵来便道:“宣平侯,奴婢送您回有朋阁吧。”   段旻轩佯装点头,又似不经意间看了看孟云卿,朝韵来问:“这位是?”   孟云卿一个激灵,只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偏偏韵来莞尔,娓娓道来,“这是我们侯府的表姑娘,姓孟,也是昨日到京中来的。”   “表姑娘?”段旻轩似是想起什么的模样。   孟云卿就觉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实在猜不出他会做何。   或者说,他做何她都觉得不意外。   由得韵来介绍,段旻轩更是大方迈步上前,“孟姑娘,我们可是在何处见过?”   “不曾见过。”她下意识应声。   呃,应完便后悔得很!   他这句话耳熟!   她也应得太自在了些!   他都记得喝过她煮得茶,看过她赠得书,记不住哪里见过她才真真是出鬼了!!!   眼见她懊恼模样,段旻轩强忍着笑意:“可孟姑娘看起来很面熟。”   她更加确认,他是有意的!   孟云卿心中委实恼得很,奈何音歌在韵来都在,她只得摇头,“不熟不熟。”   她实在窝火,就咬了咬下唇,低头。   发间镶玉的银簪子,就在阳光下悠悠泛起光泽,趁得一双明眸玲珑清澈。   他又笑了笑。   稍微迈开步伐想同她多说,她就不自然的继续退后。   窘迫的是,全然没有留意到身后——空无一物。   于是一步踩空,才倏然想起后面哪里还有路,只有一个偌大的镜湖!   光顾着伸手去够旁物,却来不及“吱”上一声,就“噗通”落进了镜湖里。   段旻轩本想伸手够她,却见她落水的姿势太过英勇,他有些犹豫了。   更何况……   他刚想笑出声来,就见一侧的韵来丫鬟脸色一变。   音歌更是吓得眼睛都直了。   娉婷直接慌乱喊出声来:“姑娘!”   孟云卿晕船,是因为根本不识水性。她本就惊慌,落入镜湖之中就接连呛了好几口水,又不会游泳,在湖中拼命挣扎,现场简直惨绝人寰。孟云卿只觉落在深不见底的湖里,连伸手和喘息都困难至极。   仿佛命不久矣!   “来人哪!”音歌也慌了,“表姑娘落水了!”   “来人哪!”韵来跟着喊。   这可如何是好!娉婷眼中氤氲,都快哭了出来。   眼前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段旻轩眸间含笑,兴致勃勃上前,临水屈身。   镜湖内扑腾的孟云卿就跃然眼前。   但孟云卿哪有功夫看他。   呛了好多水,根本连呼吸呼吸不上来,更何况出声!   段旻轩也不顾一旁的韵来,音歌和娉婷三个丫鬟,轻咳两声,悠悠问道:“喂,还好吧。”   进了一脑子水的孟云卿竟然还能听清。   将死之人,只觉恨透了眼前这只“瘟神”,真是说他是“瘟神”一点都不为过。   段旻轩笑得更欢,“孟姑娘,这么浅的湖,都能游这么久,恐怕也是没几人能做到的。”   嗯?   韵来一惊,音歌一惊,娉婷也是一惊。   便来唤人来救都忘了。   而方才风风火火的一幕,远处,就有起码十几个家丁和小厮蜂拥而来。   孟云卿也愣住。   段旻轩捡了一侧的树枝,戳到镜湖里。   孟云卿潜意识去够。   挣扎这么久,够到树枝,就似够到救命稻草一般,劫后余生冒出头来喘息。   想起方才段旻轩的一番话,偷偷伸腿试了试。   果然够着了底。   脸色就唰得一下变青,若是直接这般站起来,这湖水只怕就道大腿间罢了。   所幸伸手不抓树枝了。   段旻轩就顺手拿了树枝戳到湖底,树枝还空出不短的一截。   就是这么一截长短,韵来嘴角不禁抽了抽。   音歌和聘婷也是一脸尴尬,所幸直接走到镜湖边上将她扶起来。   正好家丁和小厮们上前,听说有人落水,都是带着毯子来救的,音歌就一把接过,将她捂得严严实实。   “没事了没事。”韵来遣散众人,“人救起来了。”   原来是一场虚惊,只要人没事就好,家丁和小厮们就都散开。   眼下,芷兰苑是去不了了,音歌和娉婷就扶了她回西暖阁。   段旻轩便是笑了一路回有朋阁。   孟云卿只觉头皮发麻,果然遇到某人就没有好事过。   才来侯府第二日,就上演了“落水”一幕,还不知侯府内会如何?   揪心得很。   ……   果然,不到晌午。   西暖阁就聚了一堆女眷。   老夫人,侯夫人,二夫人,三夫人,悉数到场,就连世子夫人都来了。   “哟,这是怎么回事呀,上午在西院量衣裳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落水了?”二夫人一脸关切,又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还好不烫。   二夫人宽慰笑笑,老祖宗才放下心来。   “好在是夏日,否则这么冰冷湖水里怕是要落病根的,大夫来看过了吗?”二夫人又问。   音歌应道:“来过了,开了剂汤药,说无大碍。”   孟云卿一脸尴尬,又不好开口。   二夫人便把最近的位置让给老夫人。   “你这丫头,平时里挺机灵的,怎么姑娘落水了都看不住。”老夫人是有些生音歌的气。   旁人却心知肚明,也就是音歌,唤作旁人,老夫人还未开口吗,侯夫人便责骂了。   如此一来,老祖宗都过问了,侯夫人也不好说什么。   孟云卿悻悻道:“外祖母,真的不关音歌的事,是我自己踩空了。”   本也是事实,她不是为音歌开脱。   再说了,要是疏忽,也不至于娉婷和音歌同时疏忽。   她这么说,旁人都懂。   老夫人拢了拢眉头,“好端端的,去湖边做什么。”   娉婷支吾道:“姑娘是想去芷兰苑的……”   婉婉病了,孟云卿是想去芷兰苑看她,才会路过镜湖的,众人便明白了。   世子夫人就有些自责。   孟云卿哭笑不得,分明是她自己落水的。   正欲开口,屋外的秦妈妈走了进来,“老祖宗,世子爷来了。”   世子爷?   一屋子女眷都愣住。   虽说是云卿落水,世子爷这个做表兄的来看看也无妨,但也……   未及多思,秦妈妈又开口,“还有……宣平侯……”   宣平侯?   整个西暖阁都寂静了,怕是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   老祖宗先前怕她渴,本是让音歌端了水给她。   这倒好,听到世子爷三个字,正在吞水的某人已然错愕。   再听到“宣平侯”三个字,饮在喉间的水,就悉数喷了出来。   有人正好进屋! 第035章 端倪   ”噗!“孟云卿隐在喉间的水悉数喷出,又连连呛了好几声。   ”这孩子!“老祖宗心疼。   这头的呛水众人还来不及多想,世子爷和宣平侯便由丫鬟领着进屋了。   ”祖母,母亲,二审,三婶。“世子爷先问候过暖阁中的女眷,算作引荐,段旻轩便依样循礼:”段旻轩见过老夫人,各位夫人。“   段旻轩?   这是他的名字,孟云卿怔了怔。   除却老夫人和侯府人,其余几人都是初次见到宣平侯。之前只知道京中来了贵客,侯爷相邀,在定安侯府中作客几日,后来听说是苍月国中的宣平侯。姓段,相貌堂堂,气度不凡,连老夫人都称赞不已。   此时一见,果然风华绝代,招人喜欢。   都纷纷点头,当作回礼。   既是府中的贵客,客气也是应当的。   孟云卿只觉气急攻心,就咳得更为厉害。   想起早前他拿根树枝,当着她的面戳湖底的样子,分明恶趣。   此时竟然来西暖阁,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由得孟云卿这么一渴,暖阁中的众人又再度将目光重新转移回她身上。   她忽然便咳不出来了,自己都觉诡异。   沈修文是第一次见她,她同母亲长得不太像,沈修文稍稍愣了须臾。世子夫人聪慧,便上前道:”这是表姑娘,这几日侯爷和世子没得空,还未见过表姑娘,今儿个反倒是在这里见到了。“   ”云卿?“他记得沈修颐的信中是提的这个名字。   孟云卿还在榻上,就侧身问候了句:”世子。“   沈修文不便上前,就伸手示意世子夫人去扶她,世子夫人会意。   ”都是一家人,唤我表兄就好。对了,宣平侯说今日正好在镜湖,见到你落水,一道过来看看,可好些了?”   云卿落水的时候,宣平侯也在?   西暖阁中的众人脸色就有变化,再转念一想,孟云卿落水,似乎也没有大碍,当是救起得快。   宣平侯又在。   莫非——是宣平侯救起的?   思及此处,就纷纷目露惊奇之色,仿佛想到些绮丽暧昧的场景。   孟云卿只觉这些目光复杂几许。   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顿时警觉起来,又怕某人闹出什么幺蛾子。   还是侯夫人最快反应过来,应了声:“劳烦宣平侯挂记,特意来西暖阁一趟。”   老夫人就牵了孟云卿的手,语重心长:“还好是六月天,没凉着病着,才到侯府第二日就出这样的事端,到教我这老婆子如何安心?”言罢,重重叹了一声,许是想到孟云卿过世的娘亲,只觉自己没有照顾周全。   暖阁中的女眷就纷纷宽慰。   沈修文也上前扶她:“祖母哪里的话,云卿来了就是好事。不过是场意外,人也好好的,后续让丫鬟们好生伺候着就是,您也要注意身子,莫为这些事情伤身,反倒让云卿担心了。”   孟云卿便会意,“让外祖母担心了,本也没有大碍,镜湖的水浅得很,只是我怕水才折腾了一遭,才吓着了。让外祖母和大家分心了。”   孟云卿其实内疚。   只是余光瞥到外围的某人,听她方才的话,分明嘴角含笑,她又恼得很。   段旻轩!   这瘟神名字,她才不想知道。   偏偏姓段的还要上前凑热闹:“老夫人,实在抱歉,今日是段某吓到孟姑娘,才让孟姑娘落水的,本来只是想同孟姑娘玩笑的。”   嗯?众人纷纷回眸。   他吓到了孟云卿,这话中仿佛有话,若是陌生人,怎会想到玩笑的?   孟云卿忽然预感不好。   沈修文已然开口,“宣平侯同云卿认识?”   孟云卿就楞楞看他,祈祷瘟神不要蹦出什么匪夷所思的动静来。   段旻轩瞥她一眼,果然点头,应道,也算是熟识了。   孟云卿感觉自己再次溺水。   段旻轩说的冠冕堂皇,根本不像有假,老夫人纳闷:”云卿,你和宣平侯认识?“老夫人自然纳闷,昨日就说宣平侯要来府中暂住,云卿这丫头也没何反应,若是认识,不应当如此,还是,有必定额更深的缘故?   不怕旁人问,就怕旁人猜。   孟云卿不知要怎么应对才得当,应该说,如何回应都不对。   情急之下,只得摇头。   稍后,又干脆点头。万一段旻轩非说她收了他的画扇呢?那二十多盏画扇就在西暖阁里,那时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作死就不会死,她当时收了那些扇子作什么?   而她先摇头,又点头的模样,旁人都看得狐疑,老夫人更是拢眉。   段旻轩还来雪上加霜:”我同孟姑娘在珙县就见过,正好遇上暴雨,山路塌方,在一个茶铺歇脚。“   塌方?听到此处,暖阁中的女眷都吓得不轻。   塌方可不是小事,若是被困住,难说不被困上几日的,却被宣平侯说的轻松得很。   段旻轩又继续:”在入江的船上也遇到了一次,闲来无事,多亏了孟姑娘的赠书打发时间。没想到,再后来,又会在凤城遇见……“   嘴长在他身上,孟云卿如履薄冰。   老夫人叹道:”怎么都没听修颐提起过?“   沈修颐与云卿一路回京的,若是云卿与宣平侯认识,沈修颐不应当不知晓才对。   段旻轩就笑:”段某因私事入京,没同旁人提起过身份,孟姑娘也不知道罢了。只是今日在镜湖遇到,倒是意外,本想打声招呼,结果吓到了孟姑娘。“   原来如此。   屋内都望向孟云卿,孟云卿只得点头默认。   ”这倒是巧。“三夫人率先感叹,她讲话全凭心情,不分场合,也不是第一次。   巧合就是缘分,缘分说的是男子和女子。   老夫人就瞪了瞪她。   三夫人不知道自己如何又说错了话,倒是精明如二夫人就缄口不言。   侯夫人何等眼力,便中途插话道:“宣平侯严重了,云卿也没什么大碍,大夫开了几服药,服下歇息两日便好。”   段旻轩点头,“那孟姑娘好生修养,改日再来探望。”   改日?孟云卿脸色一青。   段旻轩开口,沈修文也便一道叮嘱她好生调养,又让世子夫人这边多照看些。   世子夫人自然应好。   西暖阁里多是女眷,沈修文和段旻轩也不便多留。闲话几许,便结伴离开。   孟云卿只觉成了众矢之的,这一屋子的女眷,不知心中都在作何思量。   单凭段旻轩来看她这一项,就值得旁人猜测。   孟云卿有些头疼。   还是侯夫人先开口:“母亲,让云卿先休息,您操心了半晌,也别累坏身子。”   “也好。”老夫人认同。   二夫人和三夫人听闻她落水,来时带了不少补品,就都吩咐音歌和聘婷仔细照顾着。   “记得喝药。”老夫人又叮嘱一声。   “母亲放心,我留在这里照看云卿。”侯夫人开口,老夫人便点头,由秦妈妈搀扶着,离开暖阁。   侯夫人没走,世子夫人也一同留在西暖阁,陪着云卿说会儿话。   “你也早些回芷兰苑,婉婉还病着。”   世子夫人也点头,又朝孟云卿道:”等好了再来芷兰苑。“   孟云卿应好。   ……   送走世子夫人,孟云卿以为侯夫人有话要单独同她讲,才会支开众人。   结果却不然,侯夫人只是看着她喝完药,叮嘱了几句就离开。   她不问,孟云卿也不多提。   侯夫人离开,音歌去送。   出了西暖阁,侯夫人才驻足停下:“音歌,云卿落水的事,一字不漏说给我听。”   侯夫人难得严肃,音歌就如实作答。   直至听完,侯夫人眉头也没舒展。   “知道了,你回去照顾姑娘吧。”   音歌听话福了福身。   音歌离开,侯夫人脸色也未缓和过来,不怪乎云卿会落水,宣平侯的言行分明带了几分挑逗在其中。思及此处,又问身旁的韵来,“侯爷有说何时回府吗?”   韵来点头,说用过晚膳就回来。   侯夫人便不再多言,径直回了西院。   ……   等音歌回来,孟云卿将好吃完蜜饯。   “侯夫人可有找你问什么?”孟云卿开门见山,也不避讳。   音歌点头,侯夫人方才问了姑娘落水经过。   孟云卿垂了垂眼眸,她虽不知侯夫人心思,但隐隐有些端倪。   恰好娉婷来问,姑娘饿吗?小厨房煮了粥。   折腾了一上午,她是有些饿了,孟云卿点头,娉婷便端了鸡汤熬的粥上来。   “好喝。”粥是老夫人让秦妈妈吩咐炖的,她也喜欢。   娉婷就再乘了一小碗。   孟云卿心思便到了别处,趁着拿调羹的功夫,一面吹了吹调羹里的粥,一面好似随意问道:“昨日西院待客,二小姐那边去了吗?”   音歌点头,嗯,去了。   她也是今日听韵来提起的。。   孟云卿手中一僵,片刻,掩了情绪,“知晓了。” 第036章 闺蜜   由得孟云卿落水,大夫开了方子调养,翌日的请安,老夫人就吩咐免去了。   早饭过后,老夫人又唤了亲妈妈来看她。   见她精神气色尚佳,亲妈妈就欣慰点头,临走前,还特意叮嘱了几句老夫人的交待。譬如,多卧床两日,多饮水,少吃些辛辣之物,就连她的一日三餐,老夫人都嘱咐小厨房做好了送来。   怕西暖阁这边伺候出差错。   孟云卿便从善如流。   她其实并无大碍,能听话,少让人操些心就可。   孟云卿深谙其中道理。   于是一天也过得清净。   西暖阁里有不少藏书,早前亲妈妈让人收拾的时候,她没动过。闲来无事翻阅,竟然发现里面有讲茶道的书籍,正好可以看看。   从前在珙县,孟府就有不少关于茶道经典的藏书,只是不及这里的多。   音歌就说,老侯爷在的时候,尤其爱茶,这西暖阁就是从前老侯爷常呆的地方。   孟云卿倒是头一次听说。   想来母亲煮茶的技艺也是同外祖父学的。   《以茶论经》,这本倒是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夏日炎炎,苑子里有些闷热,还不如暖阁里凉爽。   她就拿了这本茶经,窝在小榻上读起来。   期间,侯夫人,二夫人,以及世子夫人都遣了丫鬟过来问候,她一一应对。   尤其是二夫人,还给她捎带了清凉消暑的水果,说是调养固然重要,解馋也要紧。   想来二夫人是个极有意思的人。   知晓她并无大碍,外祖母天天叮嘱她喝些清淡稀粥,她嘴里缺味,才会让丫鬟送些水果来。   孟云卿就让娉婷捎了些留下的果脯蜜饯还礼。   二夫人出身商贾,却精通人情世故。   事事从心,少有惹人不快,也难怪外祖母疼她,胜过侯夫人和三夫人。   她初来侯府,同二夫人交好也是应当。   如此一来,时间不觉也过得快。   临近晌午,苑子里有人声,音歌就道,“是二小姐来了。”   沈琳?   孟云卿有些意外,从小榻上下来,搁下书卷去迎。   沈琳正好领着思凡进屋。   思凡是沈琳苑中的大丫鬟。   外面日头热,一路是思凡撑伞过来的,入了外屋,就将伞收了起来。   思凡同音歌年龄相仿,又熟络,见到音歌,两人眼角眉梢就逗乐起来。   “二姐姐怎么来了?”孟云卿便领沈琳去内屋小坐。   “听说你昨日落水,过来看看。”她也不隐瞒。   正好寻了窗边的位置坐下,苑里有风,将好凉爽也不用打扇。音歌又取了凉茶来,给她斟上,沈琳莞尔。   “我苑子里有些栀子花,很好闻,之前听大夫说房里可以放些,心情好了,便痊愈得快些,就给你摘了些来。”沈琳言罢,思凡便拿上来一个白玉雕好的花瓶。   花瓶做工精致,应是上品。   瓶里是沈琳折的栀子。   的确好闻,孟云卿却之不恭。   “你看得什么书?”沈琳瞥到桌上的书卷,是孟云卿先前在翻的茶经,便大方递于她:“西暖阁里的藏书,之前没动过,正好看看。”   沈琳翻了两页便还回来:“你倒是有耐心。”   言外之意,她是看不进去的。   “二姐姐喜欢看什么书?”沈琳若是不喜欢书籍,方才便不会多问。   “游记。”沈琳应得畅快,“我喜欢看游记,最羡慕三哥,他是男儿身,可以随老师四处游学,阅览天下风光,知晓各处风土人情。我若是能同他一样,便是睡梦里都会笑醒。”   “侯爷和侯夫人哪肯舍得?”孟云卿打趣,就算侯爷和侯夫人舍得,外祖母也是不舍得的。   沈琳不做作,人前也懂分寸。   相处的时间虽然不常,孟云卿却很喜欢她。   闲聊之间,又觉投机,话匣子便似打开了。   一旁,思凡和音歌安置好白玉花瓶,也差不多快晌午了。   音歌便道:“二小姐一道用饭吧。”   “嗯。”沈琳爽快,“吃什么?”   音歌就道:“老祖宗吩咐小厨房熬的粥,今日熬的是瘦肉粥。”   沈琳便笑:“那我同云卿妹妹一道喝粥。”   如此“壮志凌云”,一屋子的丫鬟都跟着笑起来。都晓喝粥无味,孟云卿都喝了两日了,她如此一说,倒划去了几分尴尬。   瘦肉粥配了些青菜,口味实在清淡了些。   沈琳随意闲聊:“明日姐姐要回门,姐夫也会一道回来,母亲和嫂子都在准备着。”   沈媛?孟云卿楞住。   沈媛嫁到尚书府,是顾尚书的长媳。   听沈琳言语之间,也有突兀的意味,侯夫人和世子夫人今日才准备,可想而知这次回门的突然。   沈琳在讲,孟云卿就也不打断。   “姗姗自然是要跟姐姐一道回来的,还有那三个捣蛋鬼。”   顾珊珊是沈媛和顾昀鸿的女儿,也就是沈琳的外甥女。   顾昀鸿还有三个儿子,不是沈媛亲生的,沈媛没有儿子,这三个儿子都挂在沈媛名下。   明日会同沈媛一道回来。   “真是浩浩荡荡的一家子。”沈琳话不禁感叹,明显话里有话。她乘了一勺粥,放在嘴边吹了吹,才慢慢喝了下去。   孟云卿也低头喝粥,没有接话。   沈家的家事,她多晓无益。   沈琳愿意说便说,她不会多问。   倒是音歌开口,“姑奶奶为何突然要回门哪?”   音歌自由在府里长大,又是老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旁人也都没拿她当一般的丫鬟看待。平日在养心苑里待的多,老夫人跟前也是什么话都听着的。   沈媛出嫁前,是侯府的大小姐。   大小适宜,老夫人都过问着,音歌知晓些也不稀奇。   大小姐嫁过去几年,一直没有儿子,不时会回侯府,找侯夫人出主意。   后来顾家的三个庶子过继到她名下,她回侯府的时间才少了些。   这次突然又要回门,音歌是有担心。   故而这般问,也不算唐突。   沈琳就道:“也不是旁事,咱们侯府不是来了位贵客吗?借助在侯府里,还听说拒了不少造访,顾侍郎何等精明,自然是要接着各种名目来的。”沈琳顿了顿,又道:“不止顾侍郎,连顾昀寒也要来。”   顾昀寒,孟云卿僵住。   送到嘴边的调羹,滞了滞,又放下。   “怎么了?”沈琳见她出神。   孟云卿就道,无事,只是之前就听三表哥提起过顾昀寒,有些好奇罢了。   沈琳就笑:“三哥是很喜欢她,京中仕女就属顾昀寒天下无双。”   明显调侃,孟云卿忍不住摇头,沈修颐哪里至于。   沈琳又道,反正我不喜欢她,你见过之后便知晓了。   孟云卿低头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碗中。   她没有见过顾昀寒。   只记得上一世,沿路的亭台楼阁,轻纱幔帐,布置得风流韵致,撩人心扉……   她实在不愿再想,遂又问道:“婉婉好些了吗?昨日本是要去看她的。”   沈琳果然应道,小孩子,三两日便好了,只是大夫说将养几日更好,免得伤害才好,又转热寒,小孩子吃不消。   也是。孟云卿赞同。   “早些时候,听说我要来西暖阁,还吵着要一道来呢!婉婉很喜欢你,连嫂子都这般说。”   孟云卿便笑,她是很喜欢沈婉婉。   “嫂子说,等隔两日她好利索了,再带她来西暖阁。那时候,双胞胎也回来,再带他们一起来。”   双胞胎?   孟云卿才恍然想起,沈修颐同她说过的额,世子和世子夫人有一对双胞胎儿子的,比婉婉大些,是老夫人的小金曾孙。   冯国公想念外孙了,就接了双胞胎去国公府小住,还未回来。   所以孟云卿还没见过。   听说两人长得一模一样,老祖宗都分不清楚。   沈琳就道:“幸亏明日不在,不然再加上顾家那三个小家伙,整个侯府东院都能掀了顶去。”   明知她说笑,孟云卿也道,热闹些好。   前一世,她就是过得太冷清了。   沈琳就笑:“云卿,你同祖母一样,都喜欢热闹。”   音歌机灵上前:“二小姐,再乘一碗。”   她碗里空了,音歌才问。   “好,我在云卿这里多吃些。”   思凡就也笑起来,“表姑娘这里还能少了您的?”   “再多乘一碗。”孟云卿就趁火打劫。   “别别!”沈琳赶紧唤住。   音歌和思凡就险些笑道岔气。   孟云卿嘴角微牵。   前一世,她很少与同旁人走动,连说体己话的人都少有。   沈琳却不同。   思及此处,苑里响起脚步声,音歌去看,来得竟是沈琳苑中的小丫鬟。   “侯爷上朝回来了,要见二小姐,让我来西暖阁看看。”   父亲?   沈琳倒是意外,只得起身辞别,“那你好好养着,我回头再来看你。”   嗯~孟云卿送至暖阁外。   晌午过后,日头正盛,沈琳不要她再送了,她才折回来。   娉婷正好收拾完碗筷。   外头有婆子进来,说是有给表姑娘的信。   给她的信?   孟云卿纳闷,她来京中才三两日,熟识又不多……   音歌递了上来,信封上,字迹刚劲有力,落款是卫同瑞。 第037章 身世   卫同瑞给她的信,孟云卿是有些意外。   但在京中,除了侯府之外,她认识的也只有卫同瑞和韩翕两人。   韩翕平日里巧舌如簧,终日妹妹长妹妹短,她倒还以为会是韩翕会先捎消息来,没想到却是卫同瑞。   但无论如何,收到卫同瑞的信,她还是愉快的。   信竟然罕见得有些长,决然不像卫同瑞平日里的雷利的作风,她端了茶盏,卧在软塌上拆信。   只读了几行便笑起来。   原是早前,卫同瑞说起母亲寿辰,向她讨教送什么。   他和父亲常年军中,心思不如女儿细腻,送的东西不外乎都是金银首饰之类,年复一年,实在了无新意,卫同瑞才想起问她。   她当时想,将军夫人信佛,是心慈之人,卫同瑞和卫将军又常年戍边,不在身边,应当时常想念。   不如,送只可爱些的猫咪打发时间?   猫?卫同瑞当时就惊住。   虽然京中不乏养猫的贵妇,但军营中的猫就是防鼠屯粮用的。   猫有灵气,又可以常伴将军夫人左右,将军夫人逗弄猫咪,可以纾解思念之情,送只猫咪就好。   她如是想。   卫同瑞就不置可否。   放在平日,他哪里会想到这类主意。   什么样的猫咪可爱?他实在想不出。   彼时她正在学骑马,就摸着马头,道,肥实些的,笨些的,要有一对漂亮的眼睛,和软软的肉垫爪子,最好还有全白色的毛。   她摸着“日初”。   他就全然脑补出了一只以马为原型的巨型肥猫。   ……   于是犹疑再三,还是托人弄了只敦厚肥实的纯色白猫。   没想到母亲竟然喜欢得不得了。   不仅喜欢,还拉着他一道逗猫,弄猫砂。   他少有陪她。   母亲其实欢喜。   后来问起哪位姑娘的主意?他是她生出来的,性子也了然,母亲知晓他想不出来这样的心思。   他就如实应到,定安侯府的表姑娘,路上遇到,正好一道回京。   母亲就笑,那要替她好好谢谢孟姑娘。   他从善如流,便写了这封信来。   孟云卿莞尔。   信封里还有一张帖子。   卫同瑞说,将军夫人特地拟的,邀请她到时候务必来将军府。   她本来就是要去的,将军夫人有心了。   她微微起身,唤了音歌取了笔墨纸砚来。   音歌手脚麻利,不出片刻,东西就在案几上布好。   她从未见过姑娘写字,也是好奇。   一边磨墨,一边打量。   孟云卿提笔,字句简练,大致是说,能尽心意就好,届时一定去。顺便又问了问那只猫的近况,取了什么名字,是公猫还是母猫,有多大了,是否怕生,等等等等……   总之,她对那只白猫很是好奇。   总觉得卫同瑞这样的性子,挑出来的猫,会不会特立独行。   末了,还是不忘问将军夫人好。   落笔,放在一侧凉了凉。   等墨迹干了,再放到信封中。   正巧布了纸笔,想起许久没有动过笔,正好练字。   她过往就不喜欢练字,加上前一世在平洲,她其实生疏,便写得很慢。   音歌一边磨墨,一边凑上前看,不由呆住:“姑娘的字,写得真好看……”   字迹娟秀,绝非朝夕之事,是有几分功底的。   音歌其实刮目。   府里要属三公子和二小姐的字写得最好,都是侯爷亲自教授出来的。   老夫人那里有三公子和二小姐的笔墨,她看得多了,也能断出长短。   二小姐凭着一手好字,在京中素有才女的名声。   而姑娘的字,怕是比二小姐的还要好些。   音歌就很是惊叹。   恰好方才的书信墨迹干了,娉婷上前整理,便朝音歌道:“姑娘的信,可是老爷手把手教的,只是姑娘从小就懒,只喜欢煮茶,字练得就少。”   孟府的老爷?   音歌踟蹰。   孟府的老爷,就是姑爷,老夫人那里少有提起,便是她日日伺候在老夫人身边,都不了解姑爷是怎样的人?   府里从未言明,却总觉得对姑爷的事讳莫如深。   在侯爷那里似乎更为忌讳。   老夫人有时会私下同亲妈妈谈起,但也仅限于老夫人和亲妈妈之间,连她都不让听。老夫人和亲妈妈念叨,就将她支开。   府中好奇的人很多。   但都不敢私下谈,私下说。   她也只听说姑奶奶当年是正经嫁出去的,她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姑爷和姑奶奶会十几年都不和府中联系。   老夫人是真疼姑娘。   从侯夫人待姑娘的亲厚态度,侯爷应当也是极疼妹妹的。   她不敢多猜,侯夫人的下人们也不许嚼舌根。   她不是侯府的家生子,是八九岁的时候被侯府买来的,就一直跟在老夫人身边。过去的事情,她记不太清了,隐约是好多年前,京中生了事端,牵连了好多高门邸户,人心惶惶。   姑奶奶貌似就是那年出嫁的。   ……   音歌不敢再去多想,正好见娉婷用浆糊将信封糊好。   孟云卿就让娉婷给安东,让安东送去将军府。   侯府的内院少有家丁和粗使的小厮,安东是她带来的家仆,旁人不好用,就让安东在马车房帮忙。沈修颐也交待过,若是表姑娘有吩咐,就先去忙孟云卿那端。   安东正好去一趟将军府跑腿。   信让娉婷送走,孟云卿这里没有旁的事情。   继续练了会儿字打发时间,稍晚些又收起,继续看了会儿《以茶论经》打了小盹儿。   ……   晚饭过后,世子夫人过来一趟,见她精神气色都好,就放下心来。   前日听说孟云卿在养心苑给老夫人煮茶,老夫人很是喜欢。白日里,沈琳也来过一趟,也说起孟云卿在西暖阁看茶经。世子夫人便带了好些茶叶过来,给她打发时间用。   孟云卿感激。   她只带了茶具,茶叶还是早前外祖母屋内的。   世子夫人送来的茶叶,她很喜欢。   “明日姑奶奶回门,要先去老祖宗那里请安的,她没见过你,方才的信里也多有问起。你身子可还爽利?”   是问她明日去不去?   孟云卿心底澄澈。   她在西暖阁养病,她若不去旁人也不会说何,但若是她不去,姑奶奶就会来西暖阁看望她。   沈媛并非一人回门,诸多不便。   她要是如此,倒显得矫情。   孟云卿就点头应道:“会去的。”   世子夫人就也点头。   闲话几许,世子夫人辞别,还要回芷兰苑照看婉婉。清风晚照,庭院里也不算热,大夫也嘱咐她多活动活动,便一路送到世子夫人到东院外。   回来时候,院子里很静。   月华拢了白纱,映在身上剪影出清秀的轮廓。   她步子迈得很慢,小道间,偶有清风拂过,就将她鬓间的耳发撩起。   露出眸间的秋水潋滟。   她不想见顾昀寒。   但似乎越是不想见,却越躲不过去。   命运也许就是这般玩笑。   她从来不是笨的人,她看得透,却不点破。   直至那枚冰冷的簪子缓缓刺进胸前,往昔的浮光掠影如走马灯般逐一亮起,又逐一熄灭,直至尾声模糊,与她而言才似一场冗长的拖沓搁浅解脱。   莫大过于心死。   ……   “姑娘?”见她驻足良久,音歌随口唤了一声。   孟云卿回过神来,音歌少有见她如此。   “姑娘可是还有些不舒服?”音歌担心。   她莞尔摇头,前尘往事就如旧梦,就如走马灯般,再是漫长,也需走到尾声。   “音歌,同我在花园走走吧,正好消食。”   音歌点头。   东院的花园同西院不同。   西院镜湖边,花开娇艳。东院里的鸣蝉声,却发衬得夏日里一抹宁静致远。   “音歌,你知道我娘亲从前住在哪个苑子吗?”   音歌道,“就在咱们东院,姑奶奶出嫁后,苑子一直空着,老祖宗还是让人打扫着。”   “去看看吧。”   音歌应好。   听雪苑,弄梅赏雪,倒和娘亲的性子贴近。   只是物是人非,苑里已经没有人伺候。   “姑娘小心台阶。”音歌扶她。   入了苑门,映入眼帘的就是沈修颐口中的暖亭和腊梅树,像极了珙县家中的陈设。   孟云卿愣愣伸手,抚上眼前的这颗腊梅树,应是有些年日了。   孟云卿缓缓收手,“去屋里看看吧。”   音歌颔首。   屋子在暖亭后,方才挡住还不觉得,眼下才见到屋内隐隐有灯火。   孟云卿诧异,音歌也错愕,听雪苑应当少有人来才是。   “姑娘,我去看看。”   音歌快步上前,孟云卿紧随其后。   屋内房门半掩,灯火昏暗,能隐隐听到低声说话的声音,音歌伸手敲了敲,才缓缓推开房门。   屋内坐着之人,便纷纷侧目。   “老祖宗?侯爷?”   音歌自然意外。   孟云卿也怔住。   老夫人方才眉头微皱,见到时她,才稍稍舒缓:“云卿?”   而堂中另一人,约莫四十多岁,身上的朝服还未褪下,脸上有微微胡渣,一双鹰眼深邃悠远,仿佛一眼将她看穿。   她心中微凛,福了福身,唤道:“外祖母,侯爷。” 第038章 打算   (今日第二更)   “孟云卿?”定安侯开口问她?   声音浑厚有力,不似沈修文和沈修颐,一听便有着掌控朝堂的城府。   孟云卿颔首。   “抬头。”定安侯言简意赅。   她照做,只是觉得对方眼光犀利,她害怕同他对视。   定安侯眉间凝重才舒缓下来:“很像。”   很像?   定安侯一句话,孟云卿惊愕不已。   从她到侯府起,几乎所有都说她同娘亲不像,便是外祖母也只是说,她眉眼处才像娘亲而已。而定安侯却一句笃定,语气不似有假。孟云卿心头一紧,她能想到的是——定安侯口中的像,不是说她像娘亲,而是父亲?!   定安侯见过他父亲?   孟云卿如何不惊奇?   自从到侯府,大家对她嘘寒问暖不少,再多提及的就是娘亲,仿佛知晓父亲的人很少。   定安侯此举,无疑在她心中掀起了巨大涟漪。   听定安侯这么一说,老夫人就也怔住,脸上的惊愕分毫不比她少。   孟云卿突然想到,兴许外祖母也是没有见过爹爹的,所以定安侯的一番话,外祖母也才如此错愕。   很像……   老夫人眼中微澜,有些氤氲浮上,便转移了话题:“秦妈妈呢?”   她同侯爷在屋内说话,秦妈妈应当在屋外候着。   音歌摇头,没见着秦妈妈。   定远侯道:“方才母亲咳嗽,让秦妈妈去取药了。”   “老糊涂了。”老夫人感叹,摆摆手示意孟云卿过来,“快扶你家姑娘坐下。”   音歌听话上前。   孟云卿就在离他二人不远处坐下。   外祖母同定远侯在听雪苑,说得应是娘亲和她的事,她不多问。   还是老祖宗先开口,“怎么来这里了?”   “大夫让晚饭后散步消食,我想来母亲住的苑子看看,就让音歌带路了。”   老夫人点头,“可有好些?”   “回外祖母的话,都好了,晚上还喝了两碗粥。”   一句话把老夫人逗笑,老夫人方才眼中的情绪也隐去了不少。   “这是你大舅舅,从前没见过。”   便是让她改口,孟云卿从善如流,“舅舅。”   “嗯。”定安侯应声。   “方才我还同你舅舅说,你年级也不小了,该说亲了。”   说亲?   孟云卿迟疑半分,“母亲去世不久,还要守孝。”   “只是说亲,不耽误守孝,等三年一过,你也及笄了。”老夫人是有打算,“我同你舅舅在商量你的婚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在京中,她见过的人总共没有几个,外祖母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番话。   果然,“你同你三表哥处得还好?”   (⊙o⊙)…   沈修颐?   孟云卿全然僵住,不可思议般看向老夫人,又望了望定安侯。   他二人都看向她。   孟云卿才晓外祖母不是玩笑。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直接婉拒,拂了外祖母心意?不置可否,外祖母在有心撮合如何办?   眼神中就有为难,便局促得很。   还是定安侯开口解围,“母亲,过些时候再说吧,云卿刚到府中也不久。”   原来,只是外祖母的主意,定安侯并没有定下来的意思。   孟云卿心中微舒。   老夫人却拢了拢眉头,“我是担心那个宣平侯。”   一句话,点到为止,孟云卿耳朵便又竖起来,同段旻轩有何关系?   是怕段旻轩……才着急张罗她和沈修颐的婚事……   定安侯也蹙眉,“可是有人在母亲耳根前吹风?”   老夫人连忙摇头。   一样的话,楼氏昨夜才同他说过,定安侯心知肚明。   “宣平侯是苍月国中之人,只是在府中暂住两日而已,苍月和我燕韩不同,宣平侯府在苍月国中地位远非一个定安侯府可以比拟的。门不当不户对,绝非侯府姑娘的良配。”   这袭话说得极其清楚,就是说与老夫人听的。   孟云卿倒觉定安侯是个明白人。   她先前也猜到几分侯夫人的意思,还以为是定安侯的意思。   而定安侯方才那席话,就是说得明明白白,定安侯府的女儿不会攀到定安侯去。   老夫人不解:“可是,不是说,琳姐儿……”   “楼氏妇人之见,母亲勿跟着参和。”定安侯斩钉截铁,“宣平侯不会在京中待太久,邀请他留在侯府是殿上的意思,殿上自由安排,多余的动作,侯府一分都不要多做。”   殿上的意思,老夫人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朝堂之事,不是她一个深闺妇人可以参和的。   幸好定安侯提醒,险些办了傻事儿。   定安侯又向孟云卿道:“宣平侯是个有分寸的人,若是他再来寻你,你应付就是。”   言外之意,对方不会唐突,她也不要怠慢。   孟云卿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定安侯全然没有撮合沈琳和段旻轩之意,那她便不会担心段旻轩稀奇古怪举动,让她和侯夫人,沈琳之间生了间隙。   见她脸色舒缓,定安侯知晓她同宣平侯间并无旁的瓜葛。   屋外,脚步响起,秦妈妈取了药回来,正好同守在屋外的音歌说话。   屋内的这个话题便戛然而止。   孟云卿是聪明人,也缄口不言。   秦妈妈端药来,老夫人喝了一半,一面忍不住摇头,这老毛病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秦妈妈就给她顺背:“老祖宗,您好,整个侯府才好。”   秦妈妈说得也是,老夫人想了想,又把剩余部分喝了。   音歌就端了碗来给她漱口。   许是良药苦口,许是心里缘故,老夫人喝完药,果真没先前咳得凶了。   “母亲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媛姐儿回门,还要再折腾一场。”定安侯心细。   老夫人就点头,反正她今日该谈得也谈了,宣平侯那端的顾忌也了了,她放下心来。   定安侯使了眼色,秦妈妈就上前扶老夫人从榻上起来。   听雪苑离养心苑不远,回去倒也快。   “我同云卿再说话儿。”不待老夫人开口,定安侯先出声。   也好,老夫人宽心,“同舅舅说说话,他早前是最疼你娘亲的。”   孟云卿点头。   外祖父过世得早,侯府一直是定远侯在支撑。长兄如父,她不止一次在外祖母口中听闻,定安侯是最护娘亲的。   她不应同他疏远。   ……   两人并未在听雪苑久留,西暖阁就在不远处。   定远侯送她,便边走边聊。   音歌远远跟在身后。   “你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话题沉重,定安侯的声音便沉。   小时候的事了,她也应得淡。   又是短暂的沉默。   孟云卿直觉,定安侯应当是同爹爹熟悉的。   “等近日府中的事情一过,你每日抽出两个时辰,我请先生来给你教课。”   先生教课?孟云卿一头雾水。   大户人家的女子懂些诗书好,家中都会请教习来授课,也是浅尝而止。而定安侯口中的先生教课,便不是同一个意思,她以为听错。   来了侯府几日,她也知晓府中有学堂。   侯府中小一些的姑娘,譬如沈妍,沈楠和沈瑜都会去学堂念书。   沈琳和沈陶却不去了。   “不是府中姑娘们的学堂,是政史经纶,你都要学。”   政史经纶?孟云卿费解,她一个侯府的表姑娘,学男子学的政史经纶?   不怪她匪夷所思。   定安侯脚下驻足,“旁人可以不学,你要学。”   定安侯话中有话,却不同她再多说。   而这些仿佛都是从提及父亲后说起的,孟云卿心中越发好奇,却知晓如果他不说,她根本问不出半分端倪。   等到西暖阁,华灯初上,苑落里映得星星点点,很是好看。   “早些休息。”   她应好。   定安侯一走,音歌上前,感叹:“姑娘,真是少见侯爷花这么多时间在内院,还同姑娘说了这么久的话。”   孟云卿点头。   起初,她是有些怕定安侯的,尤其是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睛,让她觉得可怕。   就像……   后来的宋景城。   兴许经历朝堂之人便是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眼光便毒。   ……   晚些时候,唤了音歌和娉婷来伺候洗漱。   她有些睡不着,就窝在床上看《茶经》,她感兴趣的从来都是这些。所谓的政史经纶,她心中触得慌,却又从定安侯的一言半句里找不出蛛丝马迹。   明日还有沈媛回门的,免不了要折腾翌日。   再晚些,音歌就来催她歇下。   她只能将琐碎思绪抛诸脑后,顺手将《茶经》搁置到一侧。   音歌替她摇了摇蒲扇,“老夫人方才让翠竹过来,说让姑娘好好歇着,明日去晚些。”   她应声。   “姑娘先睡,夜里开始热了,我替您扇着。”   她也不拂了她的好意,嘴角牵了牵。   音歌熄了灯,夜很静,除了悠悠的风声,便只有鸣蝉的声音。。 第039章 直面   翌日,不必早到养心苑,孟云卿起得也晚。   侯府的大姑奶奶回门要到晌午去了,老夫人特意让她在西暖阁多歇息一会儿。   洗漱过后,音歌来给她梳头。   她吩咐一声,普通些,不起眼的最好,她不想在侯府大姑奶奶回门的场合惹人目光。   衣服挑得素色,首饰也不带,她在守岁,旁人也不会落口舌。   音歌迟疑道,姑娘,若是太简单了些,旁人会觉得我们有意疏忽,反倒还惹人注目。   侯府毕竟是姑奶奶的娘家人,说是这回姑爷和顾府小姐也会到,府里的夫人和小姐们都盛装出席,也是侯府的颜面,姑娘这样反倒不好。   是她思虑不周,幸好有音歌提醒。   那还得郑重些。   音歌点头。   衣裳还是换了件素色,颜色稍稍偏淡些,首饰也从简,乍一看比刚才好了不少。   她不想乍眼,音歌就换了个简单的发式,配上她的珠钗。   也不觉搪塞。   末了,唇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铜镜前的小脸就出落得楚楚动人。   音歌就唤了娉婷来,“姑娘,是越看越美。”   娉婷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孟云卿心里隐约浮上不安。   她不是侯府的姑娘,是表姑娘,哪怕有老夫人百般护着。在侯夫人处,也会事事以府中的姑娘为先。   她暂住侯府,该知晓进退。   娉婷和音歌还在兴奋的叽叽喳喳,她拿起手帕,擦掉了唇上的胭脂,只留下了一层去出不了淡淡痕迹。   “姑娘?”音歌和娉婷都吃惊。   “都晓我大病初愈,唇色涂得太艳,反倒不好。”她一句话搪塞过去。   音歌和聘婷只好由得她去。   临行前,又让小厨房做了些点心和糖水之类。   音歌就道,“姑奶奶难得回门一趟,还不知道会在养心苑呆多久,姑娘先用些点心和糖水垫着。”   孟云卿也想起她初到侯府那日,似是耗了不短时间。   于是听话用了些点心,才同音歌一道去了养心苑。   今日姑奶奶回门,来的人多,孟云卿就只带了音歌一人。   ……   到了养心苑,偏厅中已经侯了一屋子女眷。   “哟,表姑娘来了。”二夫人招呼,“气色比前几日好多了。”反正伸手不打笑脸人,二夫人如是说,旁人也就跟着应和。   老夫人唤她倒跟前看了看,“是精神多了,去坐着吧。”   担心她身子单薄,站太久了。   孟云卿就寻了空位置坐下,侯府里的姑娘有沈琳,沈陶,沈妍和沈楠,沈瑜。   她的位置就留在沈陶相近处。   沈陶瞥了一眼,似笑非笑道:“几日不见,云卿妹妹越发标致了。”   众人就朝她看来。   她隐隐不安。   定安侯府哪里需要一个标致的表姑娘?   她又不傻。   于是笑容款款应道:“在西暖阁歇了几日,都是外祖母的小厨房熬好的粥,我又贪食,多吃了些,想必是胖了。”   四两拨千斤。   老夫人就接过话题:“胖些好,你就是太单薄了。”   二夫人就笑:“那还不简单,老祖宗啊,您的小厨房日后就给表姑娘备些进补的汤水送去。咱们表姑娘本就是个美人胚子,老祖宗疼着,就出落得更水灵了。”   分明是玩笑话,老祖宗还是欢喜的。   旁人也就跟着赔笑。   孟云卿忽又想起那日,老祖宗说音歌的一席话——再胖些,你就嫁不出去了。   “好了就好,日后多来芷兰苑走动走动,婉婉今日还在提表姑姑。”侯夫人主动出声,她颔首应好。   闲话几许,不多时,有小丫鬟跑了进来:“老夫人,姑奶奶的马车到门口了,世子夫人在迎,该是不多会儿就来养心苑了。”   老夫人就理了理鬓角,这次姑爷陪同着一道回来,是大事,老夫人素来郑重,又让秦妈妈帮着看了看。   不多时,小厮来说方才就入东院了,快到养心苑了。   厅中的女眷就纷纷起身。   孟云卿不曾见过沈媛,但侯夫人调教出来的女儿哪里会差?   带着好奇,听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入了苑子,片刻,就见一名男子扶着一个明艳动人的少妇入了偏厅。   沈媛同侯夫人长得像,不消旁人说,她就认出来。   音歌就在耳畔低声道:“扶姑奶奶的,就是姑爷,尚书府的大公子顾昀鸿,当今的吏部侍郎。”   顾昀鸿,顾尚书的长子,颇得当今盛宠眷顾。   他搀扶着沈媛进屋,细心又不失风度,看得出夫妻二人平日里相敬如宾。   都是高门子弟,郎才女貌,倒是对神仙眷侣。   “祖母。”沈媛福身,顾昀鸿也在扶。   明眼人就看出端倪。   “快起来,快起来。”老夫人见到孙女,欢喜涌上心头。   “母亲,二婶,三婶,各位妹妹。”她都问候到了,顾昀鸿也就依葫芦画瓢,一个不漏。   孟云卿就一眼见到侯夫人脸上的笑容。   “姗姗。”沈媛唤了声。   身后就冒出一个六七岁大的丫头,一脸古灵精怪模样。   “还不见过太姥姥。”   这是顾姗姗?顾昀鸿和沈媛的长女。   顾珊珊就上前磕头作揖,“姗姗给太姥姥请安。”   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伸手去摸她的头,她就弯眸笑。果然是年长些,比婉婉懂事不少。   趁着间隙,二夫人道:“姑奶奶这是?”   见她小腹微微隆起,说话时,也伸手抚了抚,二夫人心中有数。   顾昀鸿就道:“沈媛身孕刚过了三个月,特意回门来给老祖宗报喜。”   “哎哟!”老夫人喜出望外,都快乐得合不拢嘴,沈媛生姗姗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后来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倒是府中的姨娘生了三个儿子,放在她名下,终究也不是亲生的。   她又有身孕,是大喜事啊!   老夫人慌忙挥手,“赶紧坐下,别站着了,小心身子。”   顾昀鸿就扶了她在老祖宗身边坐下,厅中的女眷纷纷贺喜,侯夫人也难得笑了许久。   这头招呼好,沈媛才看了看厅中,方才人太多她不好招呼,眼下,才向老夫人道起:“老祖宗,昀寒同我和昀鸿一道来的。”   顾昀寒?   顾尚书的掌上明珠,老夫人从前就见过。   沈媛如此说,顾昀寒就上前,“见过老夫人,各位夫人。”   “前两年见顾丫头的时候,还不点高,眼下已经是大姑娘了。”言辞之间,老夫人还是喜爱的。   顾尚书和定安侯同朝为官,两家又是姻亲,老夫人对顾昀寒自然客气。   “老夫人才是神采奕奕。”顾昀寒回礼。   “顾丫头,快坐。”老夫人吩咐,子枝就扶了自家小姐在首位上落座。   顾昀寒名满京城,不曾见过的也多多少少听过。   不怪乎顾尚书疼爱,这等相貌,放在京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顾昀寒落座,厅中沈媛同其他女眷说话,她就转眸打量。   沈琳和沈陶她是认识的,其余几个沈府的庶女,也入不得她的眼。   只是眼神扫到沈陶身边时,楞住片刻,侯府何时又多了一个姑娘?   正好沈媛问起,“云卿妹妹呢?”   孟云卿就起身,“媛姐姐。”   “这就是云卿妹妹?”沈媛有些惊喜,衣着虽然素净,却隐约能看出清秀轮廓,“沈芜姑姑的女儿,出落得和姑姑一样标致。”于是又转向顾昀鸿道:“这就是我同你提起的云卿妹妹,侯府的表姑娘。”   侯府的表姑娘?   顾昀寒拢了拢眉头,再一细看,又觉几分眼熟,似是在何处见过。   子枝却先认了出来。   继而楞住,是她?   顾昀寒投去疑惑目光。   子枝就悄声道:“出云坊那个野丫头。”   子枝不可思议,“原来还是侯府的表姑娘呢。”   顾昀寒就也认了出来。   恰好孟云卿同顾昀鸿打了招呼,沈媛又朝孟云卿道:“云卿,给你介绍,这位是尚书府的大小姐,顾昀寒。”   孟云卿缓缓转眸。   方才她进屋,她有意回避,便没有特意去看。   而眼下,四目相识,就都楞住!   是她?   出云坊遇到的那个姑娘?   孟云卿想起,她同娉婷离开了出云坊后,段旻轩还处处为难,最后还让段岩买了人家所有看上的画扇,送到她这边来,就是为了解气。   眼下那堆画扇还在西暖阁箱子里锁着。   段旻轩也在西院作客。   孟云卿只觉世界太小了些。   小到原来在凤城,她就已经见过顾昀寒。   小到不经意间的一个照面,就可能是——顾昀寒。   沈媛怔住,见她二人都没出声,反倒是打量起对方。   还是顾昀鸿解围:“昀寒,你和孟姑娘认识?”   只能有这般解释,顾昀鸿的猜测不无道理。   顾昀寒莞尔:“嗯,方才认出来,早些时候去凤城,和孟姑娘见过面。”   哟,这般巧,厅中都是惊叹之声。   沈媛就更放心,“原来如此,昀寒和云卿妹妹认识更好,日后还能玩到一处去。”   孟云卿没有没有接话,只觉晌午的阳光委实有些刺眼。   由得厅中说了不久,侯夫人上前打断:“侯爷盼你们许久了,去西院请安吧。”   老祖宗在这里,所以沈媛和顾昀鸿是先来的东院。   但定远侯在西院,岳父在西院,顾昀鸿应当去拜会。   “快去快去,别耽误时间了,媛姐儿有身孕在,早些用饭。”老夫人叮嘱。   顾昀鸿就扶了沈媛起身。   顾昀寒也跟着起身,牵了姗姗跟在身后。   几人向老夫人行礼辞行。   老夫人就笑呵呵点头。   侯夫人,世子夫人和沈琳都是大房一门,也都要一同去西院。偏厅里就剩了二夫人,三夫人,和几个小姐,姨娘们。   “就我们娘几个,让秦妈妈备了些饭菜,大家随便将就些吧。”   老祖宗备了饭,女眷们就都在养心苑用饭。   孟云卿心猿意马,旁人问起她才应声,一直低头,到最后竟然吃了不少,有些涨肚。   二夫人就道,云卿就应当多吃些,侯府这么多姐妹,没瞧着哪个比你还单薄的。   孟云卿就笑。   老夫人果真又给她夹菜。   孟云卿哭笑不得。   ……   老祖宗有午睡习惯,饭后各房的女眷就各自散了。   音歌撑伞,送她回西暖阁,路上就道:“姑奶奶和姑爷一道回门,该是会在家中住上两天,顾小姐也在。京中的小姐们平常就会相互走动,家中也会安排些小聚会。眼下,顾小姐同姑奶奶去西院了,明日世子夫人应该安排了聚会,咱们侯府的小姐们怕是都要去呢!”   孟云卿错愕,她早前没有听说过,音歌一提,她才知晓。   她实在不想同顾昀寒一处。   但世子夫人相邀,又有沈媛的面子,她要如何推脱?   眼下,心情就有些遭。   等到西暖阁,还未进院子,就见到娉婷一脸惶恐得在苑门口徘徊。   音歌唤了声:“娉婷。”   娉婷才乍一下抬头,小跑迎了上来。   “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孟云卿问。   娉婷咽了口口水,理了理情绪,伸手指了指身后:“宣平侯……在苑子里……等……”   宣平侯?音歌也免不了吃惊。   孟云卿顺势望去,果然见到段旻轩在树荫下石凳上悠悠然坐着,手中捏了本书在读,看得悠闲自得。听到这厢的声音,抬眸看她,笑眯眯问候了声:“孟姑娘。”   身后,是一副苦瓜脸的段岩。   孟云卿有些无奈了,侯府那么大,偏偏来西暖阁捣乱做什么!   西暖阁究竟是她的苑子,对方是客,定安侯也交待过不要怠慢,她只得硬着头皮踱步到苑中。   “孟姑娘不欢迎我?”也只有他能问得出口。   知道还问。   孟云卿就差直接应“是”。   他又话锋一转:“除了这里,我也不知道侯府哪里安静些,今日西院好吵。”   好吵……   段岩头都疼了,分明在别人家中借助着,还嫌弃主人家太吵……   丢人,段岩恨不得掘地三尺。   孟云卿嘴角抽了抽。   他便放下手中的书卷,一本正经道:“好饿,有午饭吃吗?”   啊?孟云卿怪异看他。 第040章 相处   不待段旻轩应声,肚子便张扬得“咕噜”叫起来。   这场面委实尴尬了些,孟云卿脸都绿了。   段旻轩就也怔了怔,既而笑了笑,竟是少有的窘迫,但这少有的窘迫也似乎理所当然一般,理直气壮得看着她。   饿!肚子再次“咕噜”响起。   这次便是连音歌和聘婷都听不下去了。   孟云卿转眸看向音歌,午饭的时间过去好久,她不知道小厨房里是否还有吃食。   音歌就小声道:“晌午在老祖宗那里留饭的,小厨房就没做,应该……还有些早上留下来的点心和糖水……”   是当时给她垫肚子用的,都不知正经的吃食。   孟云卿有些为难。   有人耳朵却尖,“糖水好,点心也好,我不挑食。”说得不以为然。   音歌咬了咬唇,虽说如此,对方可是宣平侯啊,太寒碜了些。   孟云卿便出声:“先拿些点心和糖水上来,再让小厨房做些东西来。”   音歌点头,正欲转身,段旻轩开口:“要糯米鸡,糖醋排骨。”他也倒是不讲究,不客气,“前日侯府有做,糖不要多,醋不要酸,口感适中。”   音歌惶恐点头。   孟云卿就看他,怕是鬼畜病又犯了。   “糖水要热一热,怕要稍等些时候。”   孟云卿颔首。   音歌就去办。   “孟姑娘坐。”他倒更像主人家一些,娉婷正好取了茶折回。   孟云卿落座,随意瞄了瞄他方才放下的书卷,仿佛正是这两天她在看得那本《以茶论经》。先前她和音歌没有回来,段旻轩独在苑中无聊,娉婷就拿了这本书给她。   孟云卿想起珙县时候,他让她泡过几壶茶,应当是知晓茶道的,只是并不精通。   他在看茶经也不意外。   段旻轩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又随手拿起这本《以茶论经》,翻了翻:“没想到在这里也能见到这本书,老爷子还说他那里的是孤本。”言语之间,分明对这本熟悉得很。   孟云卿却有些意外,孤本?   她应道:“珙县家中有一本,这本是外祖父留下的。”   段旻轩笑了笑,他口中的老爷子也是他的外祖父。   他没有多说,只是应了句,“那巧得很,老爷子还以为他那里的是孤本,如数家珍。”   言罢,端起茶盏,悠悠饮了一口,又缓缓放下。   “我自幼是老爷子养大的,他就好茶茶水水这些东西,只能投其所好,所谓的“孤本”还是我寻了好长时间寻到的,谁知你这里就有两本。”   他说得风轻云淡,孟云卿却楞住。   从小是老爷子养大的,那多半便是双亲不在了。   孟云卿就也低眉饮了口茶,心思玲珑,便一语带过,“老爷子喜欢喝什么茶?”   她头一次主动同他说话。   段旻轩嘴角略微勾起,“喜好不一,同他的人一样,阴晴不定,一日一个心思……”他如此形容老爷子,孟云卿却觉倒像说得他自己一般。   爷孙俩想必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怪脾气,只是双方都浑然不觉而已。   思及此处,孟云卿不免一笑。   她少有在他面前笑。   他便也不觉多言:“老爷子一辈子征战沙场,等到老了才开始学旁人附庸风雅。他身子不好,脾气又倔得很,他喜欢便由得他去,家里堆的茶快赶得上一个茶庄的私藏了。”   老爷子的形象描绘得栩栩如生,孟云卿莞尔。   恰好音歌热好了糖水和点心,跟在身后的小丫头就端了上来。   孟云卿是主人,只能作陪。   她中午用过饭了,便动了动筷子,随意尝了两口。   正餐还要等些时候,她抬眸打量段旻轩,吃得斯文。   应是家中教养严苛,食不言寝不语。   她就也不说话。   不多时,小厨房做好的糯米鸡和糖醋排骨端了上来,他也安静吃菜。   ……   孟云卿只觉这个时候的段旻轩再正常无比,全然没有鬼畜的影子。   许是他一日中最正常的应当就是吃饭的时候了。   孟云卿咬了咬筷煮,她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这般想。   尚在走神,只见对面的人合上筷子,整理端正放在一侧,便知晓他用完了。   娉婷就上来收拾碗筷。   音歌在身后道:“姑娘,去外屋歇会儿吧,过了晌午,苑里日头大。”   嗯,她点头。   她平时没有午睡的习惯,这两日午饭后,就在西暖阁的苑内散散步消食,然后窝在小榻上翻书。   今日有在段旻轩在,看样子一时半刻也会赖着不走。   她没办法去小榻上舒服窝着,就在外屋的案几上坐下。   前日里沈琳来,说起喜欢看游记,她有些好奇,就在书架上挑了一本游记来看。   游记上有字迹批注,该是外祖父留下的。   她昨日看了不些,今日正好继续。   她在案几这头,段旻轩就在书架前挑书,很安静,也不说话。   孟云卿就想起他是个爱清净的人,最厌恶的便是他想要清净的时候,旁人吵。   她也不知他挑了一本什么书,书架前有摇椅,他正好可以用。   于是各看各的,互不相扰。   孟云卿有时抬眸看他,他看书的时候专注,心无旁骛。   孟云卿只觉他也不是特别的招人烦。   若是哑巴,就更好些。   思及此处,自己都觉魔怔了些,摇了摇头,继续看书。   音歌和娉婷来换了几次茶。   她也听他问音歌,是否有笔墨。   音歌就点头去取。   他那里是摇椅,写不了字,孟云卿这端是案几,就起身让他。   摇椅和案几离了些距离,孟云卿也看不清他的字。   午间的风吹来,她慵懒打了个呵欠,正好在摇椅上,舒服摇了摇。   他正好多看了她几眼,这幅慵懒模样倒和平时见过的谨慎小心不同,青丝垂下,额前的刘海遮了那日镜湖边见过的美人印记,眨眼间,修长的羽睫倾覆。屋外的阳光洒了进来,好似镀上一层金辉。   她只觉他在看她,悠悠抬眸,正好遇上。   他笑了笑,恰到好处转眸去看一侧磨墨的音歌,“还有旁的笔吗?”   有,音歌也老实,听话去取。   他便低头写字,不再看她。   孟云卿思绪忽然飘到远处。   她小时候,爹爹和娘亲就是这般看书写字,互不相扰,她有时犯懒,就窝在娘亲怀里睡觉,等一觉醒来,却发现呆在爹爹身边。   ……   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久到她都以为记不清的时候,偏偏就这般想起了。   就似有沙子迷了眼睛,氤氲浮上眼角。   段旻轩就看她。   她敛了敛眸间气息,好似随意般问起:“方才你说老爷子征战沙场一辈子,那你上过沙场吗?”   不过是转移话题。   不想他真的点头。   “不像。”孟云卿有些吃惊,这句是实话。   她脑海里的的将士模样,都应当是如付云,卫同瑞和沈修武这般模样——其实她认识的也无非就这三人,但似乎都与段旻轩不一样。   “哪里不像?”他反问。   她忽然间也说不出来,书卷捏在手心间,躺在摇椅里思忖。   半晌,才憋出一句:“太白了。”   这便是她冥思苦想的成果?   段旻轩忽然便笑了:“这话老爷子也说过。”   她就也跟着笑起来。   分明是玩笑话,他也应得出来。   由得一席玩笑话打趣,只觉关系不同先前陌生。虽然还是各自看书写字,偶有的出声,也不似早前那般无聊。   ……   到了晚些时候,老夫人身边的翠竹来了西暖阁。   老夫人让人备了晚膳,请表姑娘一起去,说是没有旁人了。   “外祖母又请我吃独食。”孟云卿莞尔。   翠竹呵呵笑道:“庄子上在晨间才送来松茸和野鸡,老祖宗特意吩咐了晚上吃,说是要留着同表姑娘一道,嘻嘻。”   音歌也笑:“老祖宗最喜欢庄子上送的松茸和野鸡了。”   “表姑娘收拾收拾,同我一道去吧。”翠竹笑嘻嘻打量四周,才见到外屋的段旻轩。   这不是……宣平侯吗?   宣平侯来养心苑拜见老夫人的时候,翠竹见到过,眼下在西暖阁见着,自然吃惊。   孟云卿一语带过,他来这些借些书。   翠竹就点头。   孟云卿便让她先回养心苑,她招呼一声再走。   翠竹应声。   临走时,还回头望了望。   她要去养心苑。   养心苑是老夫人住的地方,老夫人想单独同外孙女一起吃饭,他自然不便去。方才写得东西正好晾干笔墨,就让段岩收起来。   “我明日再来。”   孟云卿哭笑不得。   明日,世子夫人安排了府中姑娘们的小聚,她是不在的。   刚说完,又有些懊悔。   有人下午就说了,西暖阁这里清净,同她在不在也没有多大关系。   段旻轩就应声:“嗯,我知道了。”   果真如此,孟云卿摇头。   ……   她本来就要去养心苑,就送他出苑子。   正好经过那片碧油油的荷花池。   前几日还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这两日便开了不少,倒叫人赏心悦目。   音歌欢喜,“姑娘,明日可以摘些,让小厨房做荷叶包饭。”   段旻轩先说好。   孟云卿奈何。   恰好行至岔道,就此分开。   待得她走出很远,段岩终于忍不住开口:“侯爷,你这是闹得哪一出?”   段旻轩就笑:“照书上说的,先混进府,再混脸熟。”   段岩嘴角抽了抽,他近日还能看了什么好书?!   拐带千金小姐二三事。 第041章 身影   庄子上拿来的松茸和野鸡都很新鲜。   孟云卿少有吃野味,松茸红烧的野鸡,配上熬好的白粥,有滋有味。   见她爱吃,老夫人就给她夹菜。   她喜欢同外祖母相处,仿佛母亲还在时一般,有人呵护疼爱。   这一顿饭下来就不知不觉吃了许多。   撤了菜盘,上了些饭后水果,老夫人就问宣平侯的事情来,听说宣平侯今日下午在西暖阁?   孟云卿也不隐瞒,西暖阁有外祖父的藏书,他来借书看。   老夫人点头。   见她眼中没有惊慌之色,料想对方没有出格举动,便没有多问。   外祖母没有多问,心中还是疑惑的,孟云卿就开口:“约莫是媛姐姐今日回门,西院的人多,他嫌吵闹,来的时候还没吃饭,音歌让小厨房做的菜。”   她据实作答,老夫人心中满意。   这个外孙女,心如明镜。   老夫人就道:“明日世子夫人安排了你们姐们聚会。”   孟云卿颔首:“嗯,听说了。”   “日后在京中,多和别的府邸的姑娘们走动,隔几日是将军夫人和尚书夫人寿辰,你也都去。”   孟云卿应声:“嗯,知晓了。”   “还缺些什么就给外祖母说。”   孟云卿又只是应好。   老夫人就有些担心,她总是不说。小姑娘家,总需要一些首饰装扮,自己的这个外孙女,好似特别不上心,她看着干着急。就算要让侯夫人积极张罗和物色着,也总得打扮好看些才是。   孟云卿见她欲言又止,便开口转了话题:“祖母,媛姐姐可有说肚子里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老夫人果然被这个话题吸引了过去:“侯夫人私底下给我说,找郎中看过了,是个大胖小子!媛姐儿嫁到顾家有些时候了,就姗姗这么一个女儿,虽然有三个儿子挂在她名下,始终不是嫡子。这回,菩萨保佑。”   孟云卿就想起,顾家的三个小家伙似乎没有来。   听沈琳前日的语气,也不是很喜欢他们。   蹭过饭,老夫人又让秦妈妈拿了一副玉枕来。   夜里太热,玉枕降火,正好给她用。   太过贵重,孟云卿还是迟疑了片刻,但毕竟是外祖母给的,她欢喜收下,“多谢外祖母。”   “喜欢就好。”老夫人就乐。   ……   吃过饭,又陪着外祖母说了会儿话才离开养心苑。   今晚她吃得太多,要消食。   音歌就陪着在荷花池附近散步。   “姑娘不知道,这玉枕还是前些年侯爷送老夫人的,老夫人一直没舍得用,收箱子里,今日倒是给了姑娘。”音歌笑眯眯说与她听。   竟是这般缘故,孟云卿望了望远处,问道:“音歌,你可知道外祖母衣裳的尺码?”   音歌楞楞点头,她自然是知晓的。   “我想给外祖母做两件里衣。”   “好呀,老祖宗知道了,一定欢喜得合不拢嘴。”   “那先瞒着外祖母,明日里,让娉婷挑些合适的料子来,你帮忙看看外祖母喜欢的颜色,隔两日,等府里的事情都忙完,就开始做吧。”   音歌点头。   由得如此,回暖阁,就拉上娉婷商量此事。   时间便也过得很快,洗漱熄灯,一宿无话。   翌日,早起去养心苑请安。   她的“病”算是好了,西暖阁同养心苑离得又近,她不能比侯府里其他姑娘去得迟,免得落人口舌。   等到养心苑,老夫人还在用早饭。   许是昨夜睡得不太好,肩颈有些疼,秦妈妈在给老夫人按肩。   孟云卿就道,秦妈妈可否教我?   她来尽孝道也好。   秦妈妈从善如流。   她按得不如秦妈妈好,力道掌握得也不足,“我日后常来给外祖母按按,熟练就好了。”   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就知晓你孝顺。”   ……   晚些时候,各房的夫人小姐们都聚到一处。   侯府里琐事不多,都有侯夫人看着,加上媛姐儿回门,西院还有诸多事情要处理,老夫人也不多留。   不过一盏茶功夫,就都散了。   世子夫人安排了游园子,媛姐儿嫁出去几年,难得回侯府走走。   正好姐妹们陪同一处,顾昀寒是客,也跟着沈媛一处。   倒是沈婉婉病好了,见到孟云卿,便扑了上来,“表嘟嘟。”   世子夫人和沈媛便乐起来。   孟云卿身子单薄,怕抱不动她,她上前来,孟云卿便牵了她的小手,“病都好啦?”   婉婉点头,“好了。”   “好是好了,都瘦了一圈了。”世子夫人也心疼。   姗姗要稍大些,但一群人中就她和婉婉两个孩子。   婉婉同孟云卿一处,她便也嚷着要一处,让人哭笑不得。   孟云卿只能一手牵一个,倒成了带孩子的了。   镜湖很大,绕了一圈,天气变热了起来。   世子夫人在凉亭安排了茶歇,一群人便在凉亭处停下歇脚,饮茶。   沈媛同府中的姐妹许久不见了,就逐一问了问近况。   她是吏部侍郎顾昀鸿的夫人,顾昀鸿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地位自然不同。   就连沈陶也规规矩矩回话,不像平日里,更何况沈府的其余几个庶出姑娘。   沈媛同云卿相处时间不长,算不上亲厚,她问,孟云卿便答,也没有特别之处。   寒暄完,沈媛就同世子夫人聊起了京中各府的女眷的动静。   旁人听得认真,孟云卿就惊愕发现,原来沈媛口中的八卦,韩翕提过了十之八九,真真是无人比的。   闲聊几许,丫鬟们换了几次果茶和点心,众人话题又回到了府中姑娘们的婚事上来。   “琳姐儿的婚事可有消息?”沈媛自然是关心的。   “老祖宗和母亲盯着呢。”世子夫人就笑,“都舍不得。”   沈媛便知晓她的意思,又悠悠笑道:“陶姐儿和云卿妹妹也到了说亲年龄了吧。”   世子夫人点头:“正好隔几日是将军夫人还是顾夫人寿辰,都会去的。”   这句便不言自明了。   “倒是昀寒呢?”世子夫人也关心一侧的顾昀寒。   沈媛应道:“母亲在张罗呢,你也知道,怕还要上面做主。”   世子夫人就点头:“都知道昀寒妹妹才貌出众,又受殿上和娘娘的宠爱,想来日后的夫婿也是人中龙凤。”   子枝就骄傲抬头,环顾四周。   顾昀寒莞尔,便低头饮茶,没有多说话。   沈媛也端起果茶饮了一口,随即道:“听闻宣平侯借住在侯府,怎么都没见到?本想去拜访的。”   沈媛这番话,便等于顾昀鸿的一番话。   孟云卿顿了顿,难怪有人要躲去西暖阁。   沈媛回门,只怕七分是报喜,还有三分是冲着段旻轩来的。   世子夫人笑了笑,“晚上母亲安排了宴席,届时便见到了。”   沈媛就点头,转眸看了看顾昀寒。   顾昀寒敛了目光,自顾磕着盘里的瓜子。   ……   世子夫人同沈媛还在说话,婉婉和姗姗便坐不住了。   都是孩子心性,好动。   在凉亭歇了这般久,有些无聊,就拉着孟云卿要去玩:“表嘟嘟,表嘟嘟……”   正好孟云卿也觉有些闷,就带了婉婉和姗姗去花苑里玩。   两个奶娘都跟着,一旁还有音歌照料,哪里会出什么乱子。   世子夫人和沈媛都放心。   “就喜欢粘着她表姑姑。”世子夫人奈何。   沈媛也道:“云卿妹妹有孩子缘。”   孟云卿淡淡笑了笑,没有应声。   她前世没有孩子,她喜欢婉婉的天真活波。   镜湖很大,两个孩子一处玩,就消停不得。   你追我赶,一会儿又要躲猫猫,还都拉着孟云卿。   两边的奶娘都在唤着,“小姐,别乱跑。”   便更像催化剂似的,两只小鹿越听跑得越欢畅,嘻嘻哈哈的声音萦绕着整个花园。   音歌看着都累,孟云卿却耐心得很。   “别摔着。”借住蹦上蹦下的沈婉婉,孟云卿启颜。   恰好顾珊珊在身后唤她,她应声转眸。   就是这一瞬间,仿佛见到一袭身影,由小厮领着,往西院去。   孟云卿全然僵住,脚下犹如万千蔓藤牵绊,忘了动弹。   “表嘟嘟。”婉婉都唤了好几声,直至伸手在她眼前晃了许久,她才反应过来。   “姗姗姐姐叫你呢。”   孟云卿才俯身放下她,安抚了下顾珊珊,再转身望去,方才的小道上,再没见人影。   难道是她看错?   “姑娘,怎么了?”音歌也看出端倪。   “没事。”她自顾摇头。   那道身影,化成灰她都认识,怎么会看错?!   前一世,宋景城入京应是三年后的事。   怎么会突然这么巧合出现在定安侯府?   孟云卿心中如缀了一块沉石,压得喘不过气来。   ……   回到凉亭,已是晌午,正好就在凉亭这边用饭。   她昏昏然不知如何吃完的。   等晚些,用过午饭,世子夫人说安排了几处折子戏,正好老夫人喜欢,就起身往戏台子去。府里许久没有听戏了,几个姑娘们都很高兴。   孟云卿便道,方才同婉婉和姗姗闹,有些出汗,回去换身衣裳再来。   世子夫人道好,让她快去洗漱,赶紧换身衣裳,小心沾染风热。   孟云卿恍然点头。   回西暖阁路上,孟云卿忽然开口,“音歌,你去打听下,今日上午,有哪些府外的人去了西院……见侯爷……或是世子爷。”   嗯?音歌意外。   孟云卿叮嘱:“别让旁人知晓。” 第042章 探听   若有所思回到西暖阁,抬眼便见段岩在苑中候着。   片刻,孟云卿才想起段旻轩说过今日也会来西暖阁,她倒是忘了。   入了外屋,就见段旻轩再摇椅上看书,悠闲自在。   见到她,似是微微拢了拢眉。   她上前寒暄,算是巡礼问候。   段旻轩就道,如此早?   言外之意,不欢而散?   她摇头,没有,就是同婉婉跑了半上午,有些累,她们去听折子戏了,自己就回来歇一歇。   娉婷奇怪,怎么不见音歌?   孟云卿便道,她有些事让音歌去办了,怕是要有些时候才能回来。   娉婷就点头,正好说起天热了,老祖宗那里送了冰块来,她就让小厨房熬了些冰镇绿豆汤,夏日最是消暑解渴了。   先前就说给宣平侯看先乘上来的,正好姑娘也回来了。   孟云卿就道好。   她心不在焉,段旻轩看在眼里。   孟云卿踱步到书架前,站了许久,最后随手翻了一本,段旻轩一直看她,她都浑然不觉。   回到案几处,随手翻了几页,好似品读,也不出声。   心事全然写在脸上。   不多时,娉婷端了冰镇绿豆汤上来,段旻轩就放下手中书卷,尝鲜。   孟云卿的那碗就在案几一侧,她只清浅应了一声,也没动静,只是盯着手中的书出身。   段旻轩终日开口:“头一次见到有人是这么读这本书的。”   嗯?   屋内除了娉婷又没有旁人,段旻轩这句话是同她说的,孟云卿才合上书页去看自己拿的书。   《史策论》?心中有些愕然。   而更为愕然的是,她把书拿倒了,不仅拿倒,还有煞有其事了翻了十余页。   她心有旁骛,不言自明。   于是干脆也放下书来,去端一侧的冰镇绿豆汤来喝。   段旻轩也不点破。   “好喝,还要一碗。”他出声,娉婷就上前取了他的碗,“姑娘还要吗?”   孟云卿摇头。   待得娉婷储物,段旻轩又问起:“可是遇到不快的事情?”他也不避讳。   孟云卿楞住,继而点头。   她也不知为何应他,绿豆汤碗在手中,她低声道,如鲠在喉……就似一把簪子插进胸口。绿豆汤水入了口中,冰冷沁人,便连着心底都是冰凉的。   段旻轩怔住。   她形容得透彻,似是彻骨般的寒意。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平素太过谨言慎行的丫头,他是有刁难,她也大敌不过落荒而逃而已。   眼下这幅模样,不当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当有的神色。   孟云卿也似是反应过来,投来目光。   恰好娉婷又乘了一碗绿豆汤来,他接过,仿佛刚才都是孟云卿的错觉。   她也继续缄默。   一碗冰镇绿豆汤没喝完,屋外有脚步声。孟云卿远远看去,是有小厮来苑里寻段岩,就在段岩耳边轻声低语一番。段岩面色有些吃惊,而后打发走了小厮,就径直入了外屋。   段岩声音很小,她听不清段岩同段旻轩说了什么,就见段旻轩就搁下书起身。   她也放下绿豆汤碗。   “我明日再来。”他言简意赅。   孟云卿点头。   临到苑门口,他忽然驻足,回头看她一眼,还是欲言又止,同段岩一道出了西暖阁。   段旻轩一走,她也忽然看不下去。   “我去小榻躺会儿。”   娉婷问她可是哪里不舒服,她也只道累了,眯一会儿就好。   只是在小榻上,她也闭目也睡不着。   那道身影,侧颜隐在镜湖边的小径中,就如梦魇般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睡不着,就卧在小榻里出神。   重活一世,她也离开珙县,她没有去清平,为何还要在定安侯府遇到他?   记忆中那双幽暗深邃的眼睛,就像烙印一般刺得她双目生疼,睁不开眼。   ……   也不知过了多久,临到半下午,音歌才回来了。   “姑娘,方才去打听过了,晌午前是有几个要参加今年秋试的学子,拿了推荐信来见侯爷。秋试还有三两月,不少人会提前到京中,一方便熟悉环境好备考,另一方便多走动,看是否能得到朝中势力的垂青。咱们侯爷和世子爷在朝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年年都有考生提前来侯府拜见侯爷和世子爷。”   秋试的考生?   孟云卿还在思量,音歌又道:“听说,光是今日上午就来五六人之多,西院那边的人说,今年才刚刚开始,来的都是眼生的人,还对不上号叫不上名字,怕是要过些时候,走动多了才知晓。”   音歌不过是个近身丫头,又不能明目张胆打听侯爷和世子爷的事情,方才那些都是丫鬟间听来的。   要问名字,怕是要侯爷和世子爷跟前的亲信才了解。   姑娘有吩咐,她不敢冒这个险。   孟云卿就点头,音歌这么做是对的。   她一个侯府的表姑娘,打听这么多事情,始终不妥。   “奴婢还听说,每年侯爷会挑些好苗子提携,日后若是高中了,就是侯爷的门生。所以秋试前,西院都免不了人进进出出,朝中都是如此,也算不得秘密。”   孟云卿记得,前一世,宋景城投奔过定安侯。   只是当时没有入定安侯府的眼。   后来辗转随上峰到了京中,才攀上了顾长宁一家,入了顾长宁门下,而后仕途平顺,平步青云。   “姑娘为何突然想起问这个?”音歌还是迷惑。   孟云卿摇头,在镜湖时候,见了好些人往西院去,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好奇罢了。   既是朝堂上的事,不问也罢了。   音歌点头,“是的呢,侯爷特别不喜欢府里的夫人和小姐们问起这些。”   孟云卿颔首。   音歌打量了下四围,有些惊讶,“宣平侯不是说今日要来吗,也没见人影?”   方才有事来寻他,回去了。   哦,音歌这才点头,“对了,姑娘,世子夫人她们还在戏台子那里,你晚些时候去吗?”   孟云卿摇头,不去了,上午和婉婉闹得疯,有些累了,你让人去同世子夫人说声。   音歌听话照办,撩起帘子出了内屋。   屋内就剩了孟云卿一人。   ……   方才音歌一席话,孟云卿赫然想起。   前一世,宋景城年少时候便中过秀才,只是因为她的缘故,才丢了功名,辗转奔波。   这一世,若是没有她,宋景城有功名在身,这个时候,应当上京会试。   所以宋景城比前一世提早三年出现在京中,并非巧合。   而是理所当然。   若是上京会试,那宋景城便是年少及第,远非当日那个丢了功名的落魄书生可比拟,兴许真会入定安侯的眼睛。   孟云卿攥紧掌心,唇间咬得发紫。   另一头,有朋阁有客造访。   来人是平阳王。   平阳王赵世杰来见宣平侯,沈修文耽误不得,遣了辉子去寻宣平侯,自己在有朋阁应付着。   沈修文是极有分寸的人,等到段旻轩回了有朋阁,便才起身告退。   赵世杰道谢。   “你来了?”段旻轩却不以为然,他在西暖阁呆得好好的,那丫头今日又怪异的,若不是赵世杰亲自来,他不会匆匆往有朋阁这厢赶。   “呵,不然呢?”赵世杰一脸讽刺,“顾长宁的儿子和女儿都一窝蜂的来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会不明白?”一面说,一面寻个地方落座。   段旻轩就笑:“那他没有定安侯聪明。”   赵世杰揶揄:“定安侯府是燕韩的名门世族,根基深厚,顾长宁不过是个平步青云的寒门学子,岂可同日而语?”   段旻轩也笑。   见他没心没肺,赵世杰只得开门见山,“你让打听的事,有眉目了。”   言及此处,顿了顿,段岩会意出屋去守着,不让旁人进来。   “说。”   “那我可先说好了,只是有眉目而已,不是确凿之事,定安侯府在韩燕也不是朝夕之臣,能探得消息就不错了。你听说过十余年前的惠王之乱吗?”   段旻轩摇头,燕韩国中的事情,他哪来知晓。   更何况还是十余年前的叛乱之事?   赵世杰就道:“惠王是殿上的亲弟弟,从小天子国人,颇受先帝宠爱,太子之位都险些易主,殿上自然防他。十余年前,赶上天灾,西边的郡县饿死了不少人,赈灾的款项迟迟下方不来了,惠王就举兵叛了,当时这场叛乱牵连了不少人。就连内阁大学士,陈太陈阁老一家都遭了灭顶之灾,陈阁老是三朝忠臣了,殿上是一点没留情面,陈家一个没留。”   “然后?”   “所以说此事是眉目而已,不是确凿之事,听闻其实陈阁老还有个孙子,当年过继给了远方表亲,少有来往,才幸免于难。”   过继?   段旻轩疑惑。   赵世杰点头,“是过继,此事太过隐蔽,韩燕国中都少有人知晓——这户人家姓孟。”   段旻轩抬起头来,举在唇边的茶杯都凝在空中。   “定安侯的妹妹沈芜,就是在那年出嫁后离京的,你说是不是巧合?”   段旻轩不语。   “沈芜过世前,怕孟云卿一人孤苦无人照料,才会写信到定安侯府,定安侯是何等心性之人,他敢冒大不韪把孟云卿接回侯府,自然是极其宠爱沈芜这个过世的妹妹的。我看这事,侯府从上到下,除了老夫人和定安侯,没有第三人知晓。此事关联甚广,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不要在燕韩国中乱来。” 第043章 赴宴   折子戏听完,一下午的时间也打发了多半。   老祖宗爱热闹,每逢假日也都会请戏班子来府中唱戏,府里的夫人姑娘们也都是爱听的。   沈媛难得回门,顾昀寒又是客,下午的戏就请了二人来点。   沈媛还好,顾昀寒就觉乏味得很。   让她骑马练剑可以,陪一屋子的女眷在戏园子坐一下午,简直百无聊赖。若非父亲和母亲临行前的特别交代,她实在坐不住。   嫂子有喜,回门是好事,父亲让她一道来侯府却是因为宣平侯的缘故。   父亲和兄长虽在朝中得了殿上宠信,终究比不过定安侯府这样的世家贵族,才会让兄长和定安侯府结了亲。她自幼得殿上和皇后的喜爱,一般的贵族子弟父亲自然看不上,对顾家也没有大用。   父亲胸怀大志,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她理应入宫角逐。但朝中虽有太子,局势却尚不明朗,父亲不敢轻易拿她下注。   她的婚事也就一拖再拖。   宣平侯府却不同。   宣平侯府虽不在韩燕,底蕴却远非燕韩国中那些豪门贵族可比。朝中局势再不明朗,只要同宣平侯府攀上了亲,无论日后国中登基的是几皇子,都会借顾府的名义向苍月抛出橄榄枝。   她本就生得极美。   自幼时起,又是燕韩国中名门贵女的典范,是公子哥们争相追逐的对象。   宣平侯府,她自然攀得起。   只是没想到在西院晃了一日都没有见到宣平侯。   幸好嫂子聪慧,借着家宴的缘由,怂恿侯夫人邀请了宣平侯,她才耐着性子在定安侯府待了一日,终于熬到闹腾得折子戏结束。顾昀寒起身辞别,下午日头大,她出了些汗,去换些衣裳。   世子夫人自然道好。   顾昀寒是同沈媛一道回来的,就一同住在西院。   只是回房换衣裳,赴宴自然就会迟。   沈媛叮嘱了她几句,顾昀寒点头称是。   世子夫人心知肚明,晚到总会引人注目些,媛姐儿这趟回门,心思已然明显了。只是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反对,她也不会做这恶人,索性顺水推舟罢了。   等到别苑,顾昀寒果真沐浴更衣。   她本就天生丽质,由得平日里骑马射箭,又比旁的贵族女子多了几分英姿,少了几分弱不禁风的拂柳之姿。宣平侯见惯了温柔女子,她只要稍加打扮,定然与众不同。   子枝伺候她穿衣,铜镜面前,一幅娇艳粉黛略施,再插上精心置好的步摇,美则美矣,更多了几分风流韵致。   她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家小姐,哪里是京中那些样貌平平的姑娘可比!”子枝得意洋洋替她归弄发髻,“就说说今日侯府这几位吧,同我们小姐一比,哪有一个是拿得出手的,相形见绌,今晚就有得好瞧了。”   顾昀寒莞尔。   “说是定安侯府有多了不起,接回来的表姑娘跟个村妇似的,我说这野、鸡呀是无论如何都变不了凤凰的才是。好在今晚那个野丫头不来,否则,见了我们小姐,只怕无地自容呢!”   “瞧你这张嘴。”顾昀寒做出要打的姿势。   子枝嘻嘻笑了笑,看了看时辰,宴席要要开始了。早前夫人和少奶奶就交待过,要晚去些,索性就在别苑多待片刻。   “这侯府家的三公子,似乎一直对小姐有意思呢,昨日里就围着小姐转个不停,可是懒蛤蟆想吃天鹅肉?”子枝忽然想起,便说了起来,“侯夫人还将他当个宝似的。”   子枝说的是沈修颐,顾昀寒对他有印象。   虽然没有入世,但在京中的青年才俊中的确算是好的。   “沈修颐是侯夫人的小儿子,自然疼爱,瞧你说的这些话。”   “再好也配不上我家小姐呀,小姐又不是没见到昨日侯夫人那模样,简直这三公子就是人中龙凤了去,讨人笑得很。”   顾昀寒也掩袖笑了笑:“贫嘴,一会儿到了宴席可不准这么乱讲话。”   “知晓啦!啧啧,只是小姐这般美,那宣平侯要是被迷得神魂颠倒了可如何是好?”   “就知道乱说!”顾昀寒抓起手帕就打,子枝随即躲开,“那也是他的福气,我们小姐可不是什么人都嫁的。”   ……   由得一番闲闹,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才同子枝一道出了屋。   宴席在西院的正厅,离别苑不算远。   她先前怕旁人催,就没让世子夫人的婢女一道跟来。   快至正厅,灯火更为明亮了些,就驻足让子枝给她理了理发髻。等整理完,兴致勃勃往正厅去,一门心思在想着稍后进门的惊艳场景中,就没注意一侧的人,险些撞了上去。   幸好那厢躲过。   子枝就来气了,顾昀寒拉住,这里是侯府,不要节外生枝。   可等的那人回过头来,子枝就再忍不住,“是你!”   是段岩。   段岩也愣住,怎么又会在定安侯府见到这主仆二人?随即一想,这两日确实听过,定安侯府嫁到尚书府的那位姑奶奶要回门,顾府的小姐也一道来了侯府。   他竟然没同当日见过的顾昀寒想到一处。   再看顾昀寒的模样,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只是见到这主仆二人,他实在有些尴尬。   不待他开口,子枝又道:“原来定安侯府的侍卫呀!我当是谁呢,这么不懂规矩,当日在凤城冲撞我家小姐,还信口雌黄说些恐吓人的话,我们顾府如何,你也不过是侯府的的侍卫而已,稍后小姐定当禀明了侯爷和侯夫人,要你好看的!”   这牙尖嘴利,真叫讨人厌!   段岩有些气。   “你那位主子也是侯府的公子吧,侯府的世子爷,三公子我们都见过了,不知道当日的是侯府几房的公子呀,这么大的派头,却不曾在京中见过?”子枝揶揄。   顾昀寒也没有插手。   当日在凤城,对方确实咄咄逼人欺人太甚,她也真被他一句话吓到了,没想到竟然在侯府见到!   难道果真是被侯府不入流的公子哥给耍了一遭?   有子枝替她说,她也不必自降身份开口,正好今日在侯府,有得好看!   听闻身后有异,走在前方的段旻轩就也驻足转身,唤了身:“段岩?”   华灯初上,他走得快,身影就隐在小道的树丛里,倒让后来的顾昀寒和子枝没有看清。   由得他这么一出声,顾昀寒和子枝才见到他。   即便灯火昏暗,也认得出那张脸来。   子枝没好气,“哼,今日也真是巧了,都在一处遇见了。”   她的声音聒噪,段岩见到段旻轩拢眉,就知不好,这里是定安侯府,不是苍月,他真怕有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就连心头都是紧的。子枝还在一头喋喋不休,“公子也是来赴宴的呀?”   段旻轩就看向段岩,段岩倏然会意,他是记不得这人了。   “凤城。”段岩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凤城?顾昀寒和子枝都是一惊,难不成——这人都已然忘了她们是谁!   可当日还这般猖狂!   子枝就气不打一处来,“你!”   段旻轩眉头一舒,又看向一侧盛装打扮的顾昀寒,意味深长笑了笑。   子枝彻底炸毛:“登徒子,你看什么看!“   登徒子?段岩眼珠子都险些掉出来,直觉对方要将某人惹毛,不好收场。   “唔,看你好看。”段旻轩笑了笑,这番话是对顾昀寒说的。   勿说顾昀寒了,就连段岩都僵住!   这是要做什么!   “顾小姐盛装打扮,不就是来让人看得吗?”段旻轩轻笑。   顾昀寒脸唰的一下就绿了。   段岩就知道!   子枝就挡在顾昀寒身前,“定安侯府怎么教养子弟的,怎么教养出你这样的人!”   话音刚落,不远处又有脚步声响起,“我们定安侯府养出了怎么样的人?”   定安侯世子,沈修文。   顾昀寒颦了颦眉,数落眼前之人还好,可当着定安侯世子的面,大家都下不了场,顺势扯了扯子枝衣袖,示意她退到一边去。子枝平日狐假虎威惯了,旁人也依着顾昀寒的颜面,不与她计较。   定安侯世子可非旁人,这一句话的气势,委实将她吓住了。   于是顾昀寒一扯,她就自觉退到了一旁,小心翼翼看着自己家小姐。   顾昀寒也不惊慌,说到底,若是沈家子弟,当是定安侯府理亏才是。再将凤城的事情说出去,只怕丢人的是沈家,她表情也就没有慌乱之色。   定安侯府也是燕韩有头有脸的世家,方才沈修文只是吓唬人罢了。   等见到她,就会先呵斥自己家人一顿的。   顾昀寒就微微扬起下颚,静待这一刻。   顾昀寒,定安侯世子确实意外。   方才远远听到的那袭话,说得实在难以入耳,他也确实没有想过是顾昀寒的婢女,当下正是疑惑,再一看,对方正是宣平侯,神色便精彩了。   顾昀寒也看出了几分端倪,不像是世子对待家中其余公子的模样,分明——还带着几分客气和敬意。   顾昀寒尚在疑惑,就见定安侯世子朝段旻轩拱了拱手,见礼道:“方才平阳王还说宣平侯怕是会晚到些,父亲和母亲让我来迎,正好在这里遇到。”   宣平侯?   顾昀寒滞住,罕见的花容失色,子枝便连背后泛起了凉意。   “顾小姐也在?”沈修文这句就极有威力。 第044章 宴席   顾昀寒极受平帝和皇后宠爱,平日也见过世面,知晓如何应对眼下的尴尬,倒不至于因为方才的一幕而自乱阵脚。   于是嘴角微微勾勒,轻声道:“是啊,没想到正好在此处遇到宣平侯。”   好似方才之事统统没有发生,只是偶遇一般。   若非刚才亲自在场,险些以为是错觉,段岩也算是开了眼界。   段旻轩就顺水推舟:“嗯,是巧得很。”   顾家是定安侯府的姻亲,他如今借住在定安侯府,今日又是家宴,他不应拂了定安侯和世子的颜面。   定安侯世子心底澄澈,“既然如此,两位就我一起进去吧。厅内才刚刚开席,请的仙乐坊歌舞助兴。”   仙乐坊是京中久负盛名的歌舞坊。   在燕韩,歌舞助兴是雅事。   定安侯世子何等心性,一句话也算化解先前的尴尬,段岩和子枝都暗暗舒了口气。   子枝才跟着顾昀寒身后入了正厅。   “哟,人来了。”沈媛先出声,众人便循声望去。   恰好定安侯世子领了宣平侯和顾昀寒入厅,两人一左一右。段旻轩一脸笑意,顾昀寒却面色带着微红,好似羞怯一般。沈媛就和顾昀鸿对视一眼,心中有了好的猜想。   段旻轩果然让出一条道来:“顾小姐请。”   顾昀寒不好发作,只得抿唇颔首,领着子枝去往沈媛一侧落座。   燕韩以右为尊。   主人家在左列,客人在右列。   顾昀寒就恰好在沈媛和顾昀鸿的邻桌,与段旻轩只隔了一桌。   方才一幕看在眼里,沈媛轻咳两声,转向顾昀寒道:“怎么有如此巧的事情,正好就和宣平侯遇上了?”   沈媛虽是单独问的顾昀寒,声音却不小。   侯夫人拢了拢眉头,看向定安侯。   定安侯不置可否,只是遥遥举杯,敬才落座的段旻轩。   段旻轩便以茶代酒,饮了一口。   子枝脸色很是窘迫,顾昀寒正好应道:“西院太大,有些认不清路,就和子枝一道耽误了些时间。”   默认了巧合之事,也对旁的只字不提,只说西院大,旁人就猜测他二人一路同行了多久。   加上顾昀寒今晚盛装打扮,脑海中不乏遐想。   沈媛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便也不再追问。   顾昀鸿也适时举杯,遥敬邻桌的段旻轩。   段旻轩照旧以茶代酒。   顾昀鸿有些错愕,但依稀记得方才定安侯举杯,他也是以茶代酒的,莫不是有何缘由?   侯夫人正好拂了拂衣袖,厅中的舞姬见状,退到一侧,厅中顿时安静下来。   “本是家宴,也不必拘礼,今晚不醉不归。诸位,先敬各位一杯。”定安侯先饮为尽,厅中便纷纷效仿,就连沈媛都清浅沾了一口。而后互相敬酒,一时气氛便热烈起来。   歌姬们也回到场中,水袖起舞。   宾主尽欢。   ……   今晚沈琳没来,顾昀寒自然而然就成了厅中的焦点。   加之沈媛频频提起,酒过三巡,厅内听得最多的便是顾昀寒相关。   顾昀寒深受平帝和皇后喜爱,顾昀寒骑马射箭尽显女儿风流,顾昀寒知书达理是京中闺女典范,等等等等……   有了先前的一幕,顾昀寒是听得有些烦躁。   侯夫人眉间更是有些不悦,奈何沈媛却像看不懂眼色一般,卯足了心思帮衬,就连世子夫人都有些看不过去。   恰好顾珊珊在一处呵欠。   世子夫人就适时楼了婉婉在怀中,开口道,“小孩子便是小孩子,到了时辰就犯困,母亲,我先带婉婉先回芷兰苑,稍后回来。”   侯夫人满意点头。   见沈媛没有出声,世子夫人又起身道:“我看姗姗也困了,姑奶奶要不同我一起?”   恰好姗姗又打了个呵欠,眼泪都出来了。   沈媛只得点头。   世子夫人就抱了婉婉,与沈媛和姗姗一道出了大厅。   沈媛一走,便只有顾昀鸿和顾昀寒兄妹二人了。   赵世杰在客座首位,与段旻轩毗邻,就举杯敬他——眼神微挑,言外之意,正戏怕是眼下才开始。   段旻轩轻笑。   顾昀鸿果然出声,“宣平侯此番来燕韩会呆多久?”   段旻轩应道:“待了段时日了,老爷子在家中念叨,该是再过几日就动身。”   顾昀鸿就道:“再几日就是端午节,正好可邀宣平侯去看赛龙舟,今年京中的龙舟会正好是家父筹办的。”   “多谢顾侍郎美意,却之不恭。”段旻轩端起茶盏敬他。   如此便是同意了,顾昀鸿心中欣喜,看来宣平侯应当是对昀寒属意的。顾昀鸿正欲开口,又听段旻轩道:“恰好前日里,定安侯世子相邀,一道去看龙舟节。”   顾昀鸿就楞住。   沈修文前日相邀?这是?   定安侯世子就道:“哦,是这样的。母亲近来想让府中兄弟姊妹多亲近走动些,箐箐寻思让府中的公子和姑娘们一道去看龙舟节,正好宣平侯也在,应了我的邀。”   段旻轩应道:“唔,从未见过燕韩的龙舟节,定安侯世子相邀,我也想去,同定安侯府的公子和姑娘们一起热闹些。”   言外之意,他会和定安侯府一道。   只是不想拂了顾家的好意,才道龙舟节见。   顾昀鸿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敛了起来。许是因为沈修文先邀请的缘故,宣平侯无法推脱,并非不想同昀寒一道。沈媛不在,又不能让昀寒自己开口,顾昀鸿只得再出声:“那便同宣平侯再龙舟节见。”   段旻轩以茶代酒回敬。   顾昀鸿就喝得几分不是滋味。   平阳王和宣平侯是客,往后的话题,多围绕在他二人身上,顾昀鸿不好明插话,有些着急,就趁着斟酒,瞥向顾昀寒,示意她动作。   顾昀寒为难,别人也就罢了,她与宣平侯的过节一时半刻根本同兄长说不清楚,她作何都是自取其辱。   索性低眉,不管他。   顾昀鸿有些气,父亲临行前交待好的,这丫头突然如此想做什么。   奈何沈媛不在,他只得自己硬着头皮开口:“宣平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家中可曾娶妻?”   都是在聊平阳王和宣平侯,他这般问也不算过分。   但未免太过露骨,定安侯看了他一眼,也不做声,侯夫人倒是竖起了耳朵听。   段旻轩笑道:“不曾。老爷子看得紧,不让旁人往我府内送人。”   这一句便极有意思。   一层是他不曾娶妻,二层是就算他要娶妻也必须是老爷子首肯的姑娘,老头子眼光毒,一般的姑娘入不了眼。至于最后一层,一门心思想往宣平侯府送女人的人多了,老爷子不许,他也没有心思。   便恰恰是这最后两层,直直打了顾昀鸿的脸。   就连一直低头默不作声的顾昀寒都觉脸上火辣辣的。   侯夫人心中唏嘘,看向定安侯时又多了几分庆幸。   幸好侯爷看得明白,否则她险些将琳姐儿当笑话给绕进去了。   门当户对,侯爷说得极其明白,只是顾家近年来仕途太顺,忘了这个道理。   场面一时就有些尴尬。   谁出来圆场都作死得很,唯独平阳王例外。   赵世杰便笑:“那祝你早日抱得美人归。”   一句玩笑话,场上尴尬便解。   段旻轩应道,“借平阳王吉言,可惜段某不胜酒力,否则一定同平阳王痛饮一杯。”   场内纷纷笑起来,赵世杰又问,“修颐呢,怎么今晚不见他?”   定安侯世子道,“今日是季老夫子寿辰,三弟是季老夫子的关门弟子,去拜寿了。”   原来如此,季老夫子是燕韩大家,在苍月都赫赫有名。   定安侯世子一说,平阳王便会意,又顺势道:“我今次去凤城,还见到了修颐。当时同韩翕和同瑞一处,说是侯府的老夫人念得紧,他是去接侯府的表姑娘回京的。”   孟云卿?   定安侯,侯夫人,定安侯世子都抬眸看他。   只是定安侯眼中有警觉,侯夫人和定安侯世子却是旁的意思。   侯夫人就道:“沈芜妹妹过世了,云卿无人照顾,老夫人垂怜,就接回京中来抚养。”   “抱歉。”赵世杰有歉意,似是提到不当提的事。   “平阳王言重了,多谢记挂。”侯夫人还是知礼数的。   段旻轩又忽然开口,“说起来,我恰好见过孟姑娘,茶艺过人。”   “哦?”赵世杰一唱一和,似是真的一般。   定安侯世子道:“沈芜姑姑过去就爱煮茶,云卿是从姑姑那里学来的。”   他来应这句话便丝毫没有违和感。   赵世杰举在半空的酒杯就突然凝住,似乎是倏然起的兴致一般,眼中流光溢彩,便向定安侯和侯夫人道:“本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侯爷和夫人首肯。”   段旻轩就低头饮茶。   “王妃幽居府中,此番随我来京两月,水土不服,也不大爱出门。王妃一直喜欢茶艺,我想请孟姑娘到王府,陪王妃煮煮茶解闷。”   平阳王的封地在西边的郡县。   殿上此番召他回京,平阳王妃随行,确实听说有些不适宜,京中很少露脸。   平阳王的邀请并无不妥。   侯夫人看了看定安侯,随即道:“平阳王客气了。”   意思便是许可。   “敬侯爷和夫人一杯。”以示感谢,定安侯和侯夫人却之不恭。   段旻轩蹭茶,“我随身带了些茶,都是老爷子心头好,正好送与王妃。”   “那便也谢谢你。”   一来二往,倒是将顾昀寒和顾昀鸿兄妹二人忘了一番,顾昀鸿脸色很是难看。   昀寒在京中从来都是受人倾慕对象,哪像今日这般受人冷落过。   这宣平侯!顾昀鸿有些闷气。   ……   宴席结束,各自回了苑中。   世子夫人自然是有手段的,到宴席结束,沈媛都没有机会抽身回来。   侯夫人就伺候定安侯更衣,“今日多亏了世子夫人。”   她对沈媛有些失望。   嫁去了顾家,也不应让娘家难做。   “她有她的难处。”定安侯没有说明,但单看今日顾昀鸿的作为,媛姐儿不得不如此。   自己教出来的女儿,定安侯自然清楚。家宴上逢场作戏而已,世子夫人一开口,她也只是为难了几分,带着姗姗走了。提早几日就书信通知回门,还带着顾昀寒,就是点透了意思,不想让家中难做。换做别家的昏头女儿,怕是早领着顾昀寒往有朋阁去了。   “倒是修颐那孩子,我看是中意顾昀寒的。”侯夫人焦心,可顾家心大,不合适。   “若非殿上的意思,当初也不会让媛姐儿嫁到顾家,有一桩亲事就够了。”   不管顾长宁多心高气傲,他是不会让顾昀寒嫁到侯府的。   “倒是云卿,前几日母亲有提,想撮合修颐和云卿。”老夫人疼爱外孙女,若是嫁到侯府中,就名正言顺住在府中。加之沈修颐时常外出游学,成亲了,便可长留下来。   老夫人是打得这些如意算盘。   “云卿的事我有打算。” 第045章 搅局   沈媛回门第三天,夫妻二人要侍奉在老祖宗身边尽孝。   晨间请安后,各房的夫人和小姐们便自觉散了去。   “我让秦妈妈备了午饭和点心,你们小姐妹几人一处玩吧。”老夫人朝沈琳道。   沈媛和顾昀鸿要陪在老夫人身边,顾昀寒是客,就需要人招呼。   侯府的姑娘中沈琳最大,顾家又是长房的姻亲,陪同的事情自然是落在沈琳头上。昨日的女眷聚会有沈媛和世子夫人在,便大多是沈媛和世子夫人二人在聊天,她们陪衬。   今日是姑娘们之间的小聚。   主角就是顾昀寒和侯府的几位姑娘们。   京中的贵女间相互走动是极平常的事,家中也会为她们安排这等小聚会,其实算不得突兀。   东院和西院全然不同的景致,昨日逛了西院,今日就由沈琳领着在东院里随意看看。   沈琳不喜欢顾昀寒,东院里走马观挂,语气就不愠不火。   顾昀寒心思还在昨夜的宴席上,只觉从小到大,一直被人捧在手心,哪有人这般有意刁难过她,偏偏对方还是宣平侯,她要顾忌爹爹的交待。   顾昀寒也不喜欢同侯府的姑娘们一处,但相比起宣平侯,对这里的厌恶倒是少些。   宣平侯暂住西院,东院总该不会来的。   眼不见不为烦,昨夜宴会到后来,定安侯府只有定安侯,侯夫人和定安侯世子在,这几人都不会私下碎碎念,她也不担心颜面被撕破。   是以,即便顾昀寒很不喜欢,还是耐着性子同沈琳一道。   也打不起精神来。   这游览队伍里,一个沈琳,加上一个顾昀寒,两人都是京中的贵女,时常被人拿来相提并论,走在一处,说话都似针锋相对。   再加上二房时不时神来一句的沈陶,剩下的沈妍,沈瑜和沈楠三姐妹干脆不要说话还好些。   孟云卿与沈妍并排走着,边逛便说些悄悄话打发时间。   沈妍性子温和,与沈琳和沈陶不同,少了几分棱角,倒是好相予的角色。   也能处处顾及旁人感受,但许是家中庶女缘故,时有遮掩,倒让孟云卿觉得太过小心翼翼了些。想来二夫人是个厉害角色,二房都拿捏在手中,不似三夫人那厢,三天两头到外祖母苑里哭诉。   ……   逛了大半个上午,有些累了。东院的花园里正好有一处凉亭,临着荷花池,夏日里最为消暑,正好歇脚。   秦妈妈让人在凉亭处了备了小宴席。   说好的聚会到晌午结束,孟云卿就低头夹菜,只想赶紧吃完了,找个理由离开。   而此时,沈陶却同顾昀寒生起了不快。   起因是老夫人嘱咐了厨房多做些消暑的菜品应景,所以大多菜式里都带有清凉的瓜果佐食,厨子费了不少心思。道道菜都有这些,子枝就在顾昀寒身后皱眉道:“我家小姐不吃凉食的。”   声音不小,显然没想必会旁人。   佐食的瓜果,她也可以不吃。   沈陶就有些不耐烦看她。   “子枝,算了。”偏偏顾昀寒出声,好似叮嘱她不要再说。   “可是,小姐,您身子精贵着……”   沈陶便嗤笑一声,这主仆二人,一个算了,说得煞有其事;一个主子精贵着,难不成这一桌子人就只有她顾昀寒精贵不成?   桌上就瞬间安静下来。   沈琳不喜欢顾昀寒,此时也不开口。   沈陶就佯装朝孟云卿道:“云卿妹妹,你不知晓,咱们侯府的厨子,夏日的凉菜做得是京中一绝,旁人家请都请不到。前两日赵姨娘家的乡下亲戚来府中做客,我母亲就想,远道是客,让厨子做了些凉菜招待。结果你猜怎么着?”   她特意顿了顿,所有人都知晓何意。   只是她拉上孟云卿,孟云卿脸色就有些难看。   沈陶伸了伸筷子,继续道:“赵姨娘的乡下亲戚,根本看不出好歹,还说母亲尽拿些凉菜招呼他们,你说是不是没见过世面,贻笑大方?”   尤其是最后“贻笑大方”四个字,拖得又重又长,是存了心思讽刺。   孟云卿默不作声。   在子枝看来,她却是故意的!   子枝就险些气炸!!   小姐昨日本就受了宣平侯的气,她通通归结于孟云卿身上,说到底,宣平侯得罪不起,但当日若不是孟云卿在出云坊,同她起了争执,也不会冲撞到宣平侯,自家小姐昨日何至于受宣平侯奚落!   她厌恶孟云卿得很,就连带看侯府的几位姑娘也不顺气。   再加上今日游园,沈琳一副敷衍模样,若非自家小姐好脾气,早闹开了,哪有如此做主人家的。眼下倒好,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沈家二房姑娘也来发作!   沈琳也就罢了,她一个二房的三姑娘算什么?!   却还和孟云卿一道唱着双簧。   更为可恶的是孟云卿,一脸沉默装无辜模样,真真让人来气。   何处都有她。   顾昀寒却适时拉住她,这般情景下,也只是笑了笑,转头朝向沈妍道:“三小姐口中的赵姨娘,正是四小姐的生母吧?”   一句话就将矛盾转了出去。   沈妍的脸色方才就青了,眼下众人纷纷投来目光,沈妍就忍不住快要哭了出来。   孟云卿怔住。   她正好坐在沈妍身侧,劝不劝都有些难。   转眸望去,沈陶却不以为然。   反正她一直看不上赵姨娘,提赵姨娘不是过损损顾昀寒罢了,她没有觉得不妥。沈妍就含着眼泪起身,“大家慢用,我先回去换身衣裳。”   声音很小,怕自己控制不住。   沈琳就让自己的婢女思凡一道跟去,怕生乱子。   这一去就再没有折回来。   众人心知肚明,都不点破。   沈陶是膈应了顾昀寒,顾昀寒也没让沈家讨得好处,中途还逼走了一个沈妍,这幅心思实在厉害了些。中途无话,顾昀寒却将话题引到了孟云卿处,“孟姑娘是与卫同瑞和韩翕一道回京的?”   孟云卿诧异,她如何知晓。   见她模样惊讶,等同默认,顾昀寒就笑,“昨夜西院宴会时,听平阳王提起的。”   平阳王?   听得孟云卿一头雾水,她只是在凤城驿馆时听管事差役提起过平阳王发帖给卫同瑞,韩翕和沈修颐,三人接到帖子就匆忙去拜会。她却是连平阳王的面都没有见过,更不知道顾昀寒此时提起是何意思。   顾昀寒又道,“听说孟姑娘茶艺很好,不知晌午过后,能否去孟姑娘那里喝口茶?”   她昨日不被宣平侯待见也罢,平阳王却对孟云卿有兴趣的很,平阳王妃少有出府,他能邀请孟云卿去住处给王妃煮茶解闷,便是赞赏。   不久之后,侯府这位表姑娘只怕在京中会小有名气。   顾昀寒是有些不服气。   不过是从乡下接回来的表亲而已,她也不知孟云卿的茶艺是否真好。   反正都在侯府,就想去验证一下。   沈陶也是好事之徒,“那便同去吧,西暖阁可是好地方,云卿妹妹不介意我们去西暖阁吃茶吧。”   孟云卿莞尔,“不介意。”   只是顾昀鸿一家明日才走,段旻轩今日怕是也在西暖阁。如果沈陶和顾昀寒都去,沈琳也只得一道去了。即便沈瑜和沈楠两姐妹不去,也算浩浩荡荡一屋子人。   见到段旻轩在实在不妥。   她若是让音歌先回去说声,以段旻轩的性子也不见得会走。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孟云卿又道,“何必去西暖阁,我让音歌把茶具取来,这里有假山流水,还有荷花池,才是品茶之地。”   沈琳猜到她不愿意领顾昀寒和沈陶去,便也开口附和,“就在此处吧,亭内倒也凉快些,免得走热了,连喝茶的兴致都散了。”   顾昀寒和沈陶也没异议。   音歌就先回西暖阁取茶具去了。   剩下的人也没什么胃口,好好的宴席,就这么草草散了。三房的沈瑜和沈楠两姐妹还小,同沈琳道了声就直接回北苑。   亭中就只剩了沈琳,孟云卿,沈陶和顾昀寒几人。   孟云卿更觉气氛怪异。   不讲话还好,沈陶开口,孟云卿总觉心惊:“顾姐姐,听说今年的龙舟会是尚书大人亲自筹办的,今年是大龙队还是小龙队呀?”   大龙队一对有二十二人,小龙队一对有十六人。   若是大龙队,参赛的队伍会少些;若是小龙队,参赛的队伍会多些。   每年的端午龙舟会是大事,京中都关注得很。   大龙队自然更有风头,更好看些,小龙队参加的队伍更多,就更热闹些。   顾昀寒道:“殿上今年想换新意,不是各地龙舟队入京角逐,而是在京中组了十只小龙队。”   京中?沈琳和沈陶都很吃惊,往年各地的龙舟队入京,都是威风,但京中哪里组得了十只队伍?即便是小龙队也勉强了些。   孟云卿却是从头至尾都没听太明白。   珙县没有龙舟队,她很少见过,小时候爹爹娘亲会带她去别处看,但都不会去太远,看得是热闹,没有多大的阵势,听顾昀寒这么说,她也分辨不出来。   眼见沈琳和沈陶惊讶,顾昀寒的优越感便涌上心头,遂又道起,“听说是皇后娘娘的提议,说每年都是各地的龙舟队好看是好看,缺了心意。然后宫中几位皇子就说要在各自府内组队伍参赛,哄皇后娘娘开心,皇后娘娘也喜欢这个提议。但小龙队没有十只就不好看,所以除去宫中五位皇子的队伍,还会有旁的队伍。”顾昀寒笑了笑,“比如说将军府。”   将军府,卫同瑞?孟云卿有些吃惊,这一路都没听他提起过。   “卫同瑞回京给将军夫人庆生,皇后娘娘就让将军府也出一支队伍。卫同瑞可是过往地方赛里,代表京中出战的,他若带只队伍也更有看头些,总不能今年十支队伍都是水的吧。”   原来如此。   又是将军夫人寿辰,又是龙舟赛,那卫同瑞今日可有得忙了。可要将卫同瑞与龙舟赛联系起来,孟云卿总觉得有些奇怪。   几人又说了些龙舟赛的话,不多话,音歌便取了茶具前来。   要只是音歌一人来便好了!   孟云卿满头黑线,顾昀寒脸都青了。音歌身后之人一眼望去就是段旻轩。沈琳也是见过的宣平侯的,沈陶不明就里。   段旻轩就开口:“听说孟姑娘煮茶,我才蹭茶。”   孟云卿恼火得很,她如何没想到这一出! 第046章 时日   她千方百计想躲都躲不过去,有人还自己撵路撵过来。   孟云卿有些头疼。   音歌是回西暖阁去茶具来此处煮茶的,换言之,音歌又不会特意跑去西院告诉宣平侯一声,东院这厢要煮茶了。   路上偶遇的际遇又实在渺小。   在座怕是都免不了要猜测,宣平侯先前就在西暖阁中。   果然,凉亭中先是吃惊望了望音歌身后的宣平侯,继而飞快反应过来,又都纷纷转眸看向孟云卿。   孟云卿正在寻思如何开口,段旻轩抢先:“顾小姐也在?”   于是亭中目光又通通转向了顾昀寒。   顾昀寒不好说旁的,就起身福了福,“宣平侯好。”   宣平侯?   沈陶才算明白,这便是老祖宗口中的宣平侯,果然——生了副好相貌,讨喜得很。思及此处,沈陶又颦了颦眉头,可惜了这幅好相貌,张口闭口就是顾昀寒,也仿佛不那么讨喜了。   孟云卿心中唏嘘,有人怕是在给她解围。   趁着旁人关注顾昀寒,她便抬眸看他,眼中盈盈期许。   段旻轩笑了笑,果真从善如流:“来侯府叨扰了几日,本是想给老夫人问个安好的,谁知路上遇到音歌,说起今日顾侍郎和侍郎夫人与老夫人一处,所幸明日来去。听说孟姑娘在这里煮茶,就来看看。”   他来东院是要给老夫人问安的。   早前就曾来过,又不想叨扰旁人,才没有同世子一道。   媛姐儿今日回门最后一天,老夫人那里不便,就所幸同音歌一道来了凉亭。   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孟云卿心中微舒,亭中几位姑娘也都陆续点头。   方才,大概是想多了,宣平侯怎么会在西暖阁呢?果真是巧合罢了,遂都抛到脑后。   孟云卿只觉有人今日良善了。   “不打扰各位姑娘雅兴吧?”沈琳是主人家,他问向沈琳,沈琳自然摇头,“宣平侯赏脸,蓬荜生辉,快请坐。”   他是父亲的和哥哥的客人,她自然要礼遇。   段旻轩笑了笑,便掀了衣摆落座,侯在凉亭外的小丫鬟赶紧上来添水。   顾昀寒就如坐针毡。   段旻轩落座的位置将好是方才沈妍的位置,在她和孟云卿之间。也就是说,段旻轩正好坐在她身侧,顾昀寒面露不悦,偏偏还不能起身换个位置,一脸违和。   沈陶就觉得有意思得很。   顾昀寒分明就乐意坐在宣平侯一侧,这倒是奇了,全然不想平日的顾小姐,莫非是中途生了有趣的事。   越是如此,沈陶就越是好奇,想看个究竟。   顾昀寒邀孟云卿煮茶这事儿,大有搬石头砸自脚的意味,她倒是爱看得很。   先前稍有的困意都悄然而去,巴不得好戏快些上演。   丫鬟小婵不知出了何事,只觉自家小姐像是突然精神了,简直聚精会神。   “我还是头一次喝云卿煮的茶呢!”看着眼前的杯杯罐罐,沈琳来了兴致,从前就听老祖宗提起沈芜姑姑煮茶,却不曾亲眼见过。上次在西暖阁云卿在休养,两人只是说了许久的话。眼下,瞅着精致的摆设,忽觉是门学问,里面大有门道。   她也忽然好奇起来。   “云卿妹妹要煮什么茶?”沈陶就也跟着问。   孟云卿应道:“蕲州井螺,还是上回二夫人给的。”   沈陶会如此问,肯定是知晓一二的,她也不隐瞒。   蕲州井螺虽然不是特级珍品,但贵在一年产量极少,物以稀贵,在燕韩很受欢迎。   沈陶抿唇,“原来是母亲送的。”   二夫人出嫁前,娘家姓钱,是燕韩有名的茶商,沈陶知晓这些并不奇怪。孟云卿一提,她就开了话匣子,“父亲就喜欢蕲州井螺,母亲每年都备好些。”   孟云卿也跟着笑起来:“那是我跟着享福了。”   对面姐妹说说笑笑,顾昀寒也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可以抬眼就正好对上段旻轩,于是就连皮笑肉不笑都挤不出来一般。   段旻轩就问:“蕲州井螺要怎么煮?”   孟云卿正好用木夹,夹了杯子和茶具在热水洗了洗,逐一摆放到位。“蕲州井螺味甘鲜美,喝得是原味,就用水煮。”   段旻轩点头。   她说如何煮,他没有太多质疑,又不是第一次见她煮茶,只觉赏心悦目。芊芊玉手,举手投足都自带优雅,粉黛不施,耳垂上的吊坠在荷塘清风处轻轻晃了晃,便连带着心情都好了许多。   他喜欢看她煮茶。   也说不上哪里好。   虽说燕韩煮茶之风盛行,但精通其中着了了,沈陶从前见过,沈琳和顾昀寒都是第一次见到。   孟云卿就做得很慢,但慢虽慢,又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人叹为观止。   只觉煮茶时候的凝神专注的孟云卿比平日里似是要好看上几许,竟有几分美人胚子的韵致,不觉看呆。   再加上她口中念念有词,旁人听得一知半解,更觉赞赏。   “水有三沸,一沸如鱼目,微微有声;二沸如涌泉连珠;三沸,则如腾波鼓浪。三沸过后则老,老不可食也。”   (再次引用《茶经》,标明出处,字有改动)   第一抹舀出的茶汤,正好趁了四小杯,素手掩袖,依次递于段旻轩,顾昀寒,沈琳和沈陶。   段旻轩早前就见过她煮茶,接过便尝味道。   顾昀寒处,就怔了怔,难以置信看她。   沈琳和沈陶都端起小杯闻了闻,而后才入口。   果真与平日粗粗泡出的茶香不同,顿时眼中流光溢彩。   顾昀寒也饮了口,心中有些惊异,还是敛了起来,缓缓放下茶杯,静下心来看她。   第一抹最是隽永,自然饮得好。   再到二三四回,好是好喝,却真不如先前的回味。   孟云卿所言果然不差。   这一味蕲州井螺就喝得众人欢喜,倒比早上枯燥的游园有意思多了。   “云卿,还有什么茶?”沈琳迫不及待。   音歌看了看眼前的罐子,是老夫人那里的“明蓝”。   “明蓝”产自朔北,夏日清热解暑用,倒是应景。   “有雏菊吗?”孟云卿问。   音歌点头,老夫人那里有。   沈陶便摆手,“不用去祖母那里,我那里就有些桐乡的雏菊,是舅舅上月才带来的私藏呢,正好可以先用!小婵,你去取些来。”   小婵照办。   南院离得虽然远些,小婵一路小跑倒也快。   凉亭中闲话几许,她便折了回来,额头涔涔汗水。   “快给小婵倒杯水。”孟云卿吩咐一声,音歌就去。   “多谢表姑娘。”她想得周全,小婵受宠若惊,接了水杯慢慢喝了两口。   这头东西置齐,亭外的丫鬟那头也正好换了泉水端来。   方才的蕲州井螺没有添加旁物,煮得简单,这回的明蓝还要辅之雏菊,这煮茶火候就要掌握得将好,多一分,雏菊老,少一分明蓝不入味,需要些耐心和蕙质兰心。   段旻轩嘴角微挑,眉间一抹如水的笑意。   沈琳摇着画扇,也目不转睛得看着。   沈陶便干脆托腮打量,舅舅家中就是经营茶叶生意的,还做得很大,她却是头一次如此认真看旁人煮茶。   许是爱屋及乌的关系,早前还觉得孟云卿不过一个乡下丫头,看过之后,才觉不同。   普通人家教不出来。   能教出来的,举手投足又少了系出名门的韵致。   孟云卿不愧是沈芜姑姑亲自教出来的女儿。   这一波明蓝出水,沈陶便饮得极其细致,良久,才放下茶杯道:“说来,这煮茶之事,一需耐性,二需雅致,三需学识,四需天赋,我看哪,这云卿妹妹才算是京中的才女呢!”   言外之意,有人名不副实。   顾昀寒先前就出神中,这一句,更是听得她一阵脸红。   “云卿妹妹,你可得好好教我,娘亲可得羡慕死了。”呛得顾昀寒无法可说,沈陶心情大好,便开口打趣起来。   沈琳又摇了摇画扇,叹道:“还不如让昀寒教你骑马来得快些。”   顾昀寒更不好开口,只得浅浅一笑,喝了一口闷茶。   “云卿妹妹,还有什么茶?”沈陶心情更好。   ……   如此往复,下午的时间过得也快。   沈媛回门三日,今日是第三日,老祖宗约了几房一道的团圆饭。   晚些时候就要开席。   段旻轩是客,也受邀,思凡看时辰差不多,就提醒了一声,几人便结伴往有福堂去。   段旻轩便不偏不倚,恰好与孟云卿走在一处。   沈琳几人在前头,隔得不近,只听到在说话,却听不太清。   孟云卿这里,音歌去送茶具,她身侧就只有段旻轩一人。   “若能日日这般饮茶,倒也是桩美事。”   嗯?孟云卿抬眸看他。   他高出她将近两个头,又似自言自语,她方才确实没有听清。   看她明眸青睐,段旻轩便笑,“我是说,我也想学,日后回去煮给老爷子喝。”   他有一个附庸风雅,屯了半个庄子好茶的外祖父,他想投其所好——孟云卿忽得想起,也忍不住也笑起来:“怕是要些时日。”   ——才学得会。   段旻轩点头,“嗯,够。” 第047章 试衣   次日,等沈媛一行便折回了顾府。   姑奶奶有身孕,听说还是个儿子,是天大的喜事,团圆饭时,二房和三房都前来道贺,吉祥如意的话说了不少,一家人和和美美,倒是同过年一样喜庆。   老祖宗自然高兴得合不拢嘴。   姗姗是老祖宗的曾外孙女,平日里其实少见,就更亲厚了些。   婉婉喜欢姗姗姐姐,两人就一左一右围着老祖宗。   天伦之乐,绕于膝下,老祖宗人都精神了许多。临行前,又吩咐秦妈妈准备了好些东西,特意给媛姐儿带回去,有身孕的人,要补得精贵些,尚书府虽然不缺,这厢的是家中心意。   又顺带少了不少瓶瓶罐罐,全是姗姗爱吃的零嘴,这两日在老祖宗这里乐不思蜀,就眼巴巴瞅着这些零嘴。   老祖宗自然舍得。   到了侯夫人处,则是嘱咐媛姐儿安心养胎,旁的事越少操心越好。府宅之内,不过方寸之地,留些手段就是,顾夫人也是有分寸之人,凡事交给顾夫人拿捏就好。   顾夫人也拎得清。   恰好再几日就是顾夫人的寿辰,侯夫人也会亲自去贺寿,会再同顾夫人聊聊家长里短。   沈媛自是点头。   母亲是极会说话的人,她从不担心。   末了,说到顾昀寒之事,母女二人就挑了人少地方讲。   顾昀寒没在宣平侯处讨得欢喜,倒是气氛弄得有些僵,她怕顾家迁怒与沈媛。   沈媛就笑,父亲早些时候就同她说过如何应对了。   侯夫人便宽慰颔首。   侯爷在朝堂如何呼风唤雨,对家中子女的照顾却是周全的,这些年来她感触最深。   沈媛如此讲,她心中沉石便放下来。   侯爷的思虑自然比她一个妇道人家周全,她也没太多好担心的。   临送到门口,却还是微微红了眼眶。   虽然顾府也在京中,嫁出去的女儿,也是母亲的心头肉。在府内自己尚可替她张罗,到了顾家,就得她自己计量,女儿长到多大,即便也为人母了,她也同样时时操心着。   “母亲。”沈琳便上前扶她。   她莞尔摇头,打量远处。   只见沈媛抱了姗姗上马车,而后又回头看她,依依不舍。   沈琳心中顿生了感叹。   依稀记得姐姐出嫁时候,母亲喜极而泣,旁人都说姐姐嫁得好,又有殿上亲自指婚,荣耀得很,娘亲却道日后都得靠她自己,初为人妇,免不了受气吃苦。   沈琳想,待到日后她也出嫁,就没有旁的女儿陪在母亲身边了。   母亲定是想念得紧。   ……   等送走沈媛,折回东院,黄昏都过了。   沈修颐也才从安平赶回来。   听闻沈媛一行走了,稍稍有些失望,一路上快马加鞭,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没想到还是错过了。   “我的好哥哥,人家的心思都不在你这里,你还终日念着人家做什么?”沈琳有些无奈。   沈修颐就笑,也不置可否。   袖袋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递到她跟前,沈琳眼睛都亮了:“《云图游记》?是公子齐的著作?”她一把接过,分明惊喜得很。   “看仔细些。”沈修颐也凑上前去。   沈琳瞥了瞥他,说得神秘兮兮,她自然要留意些。   翻过扉页,眸间就滞住,上面的批注字迹清秀,字不多,句句点的恰到好处,似是,公子齐本人的批注?!   这般想法是有些疯狂!可加上沈修颐先前神神秘秘的语气,她竟有些信了,“是公子齐?”   眼中盈盈期许,沈修颐就点头,“老夫子寿辰,恰好公子齐也在,我便向他讨要的。”   沈琳不信,“他如何就给你了?”   “我说妹妹仰慕他已久,他的书,妹妹苑里的小书斋一本不漏,就差一本他亲手署名的。其实我原本也只想要一本他署名的即可,谁知他问了令妹最喜欢哪本,我就道寒山记,原由是此去寒山,故人不在,偏偏却道风景依旧。公子齐就直接给了我这本,说高山流水,知音难求,这本云图记是他来时再翻阅批注的,心境不同。”   当真?沈琳忍不住弯眸,那世上就算一册孤本了!   炙手可热。   沈琳又问:“那公子齐高?矮?胖?瘦?是白,是黑?”   沈修颐轻咳,“字如其人。”   字如其人,镌刻有力,一言足以,沈琳打趣:“还是三哥疼我。”   沈修颐笑:“那日后便算给我颜面,别再同昀寒作对了。”   沈琳敛了笑意,“还你!”   沈修颐哪里肯收。   “终日昀寒前,昀寒后的,她究竟哪里好啊,假惺惺的,也没正眼看过你。”沈琳有些不平,她不喜欢顾昀寒,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沈修颐的缘故。   “傻丫头。”沈修颐嘴角微微勾勒,“我喜欢她就足矣。”言罢,转身离了听雪阁。沈琳实在怄气得很,就连手中的《云图游记》都似没了兴致,翻不下去。   心中烦闷,恰好思凡来了屋内,手里捧了一塔衣裳,美滋滋道:“二小姐,云韶坊的衣裳今儿个送来了,快看看合不合身。后日就要去将军府了,不合身的地方,明日云韶坊的裁缝会过来改。”   云韶坊的衣裳?   这几日又是宣平侯,又是姐姐回门,都忘了这杆子事情。   她一共做了三套,思凡递到跟前,她粗粗翻了翻,忽然想到:“一道拿去西暖阁吧,我们去找云卿。”   “表姑娘那里?”思凡意外,好端端的去表姑娘那里做什么?   “去说说话,再一起试衣裳。”言罢起身便要出苑子,思凡只得捧了衣服跟了上去,“二小姐慢些,我让人掌灯。”   西暖阁内,灯火尚好。   里屋屏风后,音歌在替孟云卿换衣裳,娉婷就屏风外清理随衣裳一道送来的配饰。   “姑娘,好了吗?”娉婷一面清理,一面问。   就听音歌的声音,“快好了,快好了,呀,姑娘,正好一身,都不用改了。”   娉婷就笑。   片刻,音歌领了孟云卿从屏风后走出来,娉婷就敛了笑意,上下打量了她好久,才重新露出笑颜。   “怎么?”孟云卿都有些坎坷。   她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担心会格格不入。   要是夫人能看看便好了,娉婷心中感叹,却没有说出来。放下手中的配饰,也上前和音歌一道,替她牵裙角。   云韶坊的手工确实好。   孟云卿穿在身上也觉刚好,大小都不用再调,只是这绸缎料子,怕是价值不菲。她穿得小心翼翼,怕踩了脚,又怕何处挂了丝去。待得娉婷牵好裙角和袖口,音歌也正好拿了配套的腰带和点缀上前来。   她尚在守孝。   衣裳的布料和颜色都是侯夫人帮忙选的,中规中矩,旁人挑不出毛病。云韶坊是京中的老字号,衣裳做得这般,送来搭配的腰带和配饰也相得益彰。   音歌觉得反倒比花花绿绿的颜色来得更好看些。   娉婷就也点头。   西暖阁外促织喁喁,月华盈满西窗。   紫檀木制的案台上,放着铸有蟠螭纹饰的铜镜。   孟云卿微微撩起刘海,映出一张越渐清秀的脸庞,倒是与前一世越来越挂像了。   恰好暖阁外有脚步声,外屋的小丫鬟在应门,可这般晚了,除了老夫人也不当有旁人再来这里才对。“去看看。”孟云卿吩咐,音歌就往屋外跑去。   不多久,就听到音歌的声音,“二小姐怎么来了?”   沈琳?   孟云卿倒是意外,恰好音歌撩起帘栊,将沈琳和思凡主仆二人迎了进里屋。   沈琳便呆住:“云卿这身好合适。”   思凡就跟着点头。   “快让我看看。”沈琳又上前,围着她转了几圈,看了又看,“云韶坊的手工就是好,云卿这套费了不少心思呢。”   孟云卿见思凡手中也捧了好几套衣裳,沈琳正好道:“我这边的也送来了,想着自己试衣裳没意思,就过来西暖阁,和云卿一起,你不介意吧。”   “哪里会?”孟云卿莞尔。   “这套就极好,都不用云韶坊的裁缝来改了,别的还试了吗?”沈琳问。   娉婷摇头,“姑娘才试了这一套。”   思凡就道:“那正好,有表姑娘一处,二小姐倒不嫌无趣了。”   一屋子的人就跟着笑起来。   先前侯夫人有嘱咐,云韶坊特意给孟云卿做了五六套之多,她一时半刻怕是也穿不完的。若非要试试大小,再看是否要让裁缝来改,她都想作罢了。   如果衣裳都是出自同一师傅之手,差得应当不远才对。   可想想,若是日后再劳烦人家走一趟,反而更不好,便一同试了吧。   有得沈琳作伴,试衣裳的过程也似是不那么无聊了。   思凡同音歌,娉婷也嘻嘻哈哈笑作一处,西暖阁内欢声笑语。   待得统统试完,夜色也晚了。   “二小姐就在西暖阁歇下吧,明日和姑娘一同去老祖宗那里。”音歌询问。   沈琳就笑:“那我正好和云卿睡一处,还能说说体己话,只是云卿嫌不嫌我挤?”分明是打趣话,孟云卿正好换回了衣裳从屏风后出来,一本正经道:“挤倒不嫌挤,只是二姐姐夜里睡觉踢不踢人的?”   被她一句噎得,沈琳语塞,没好气看着她。   她悠悠道:“踢人也不要紧,让音歌拿绳子拴起来就好。”   娉婷捂嘴便笑。   沈琳气急,抓起身侧的衣裳就往她身上扔,孟云卿躲过,她又扔了一件,这回就砸在孟云卿肩上,沈琳乐得哈哈大笑。   思凡哭笑不得,“二小姐,好歹也是云韶坊的衣裳呀。”   沈琳同孟云卿闹得正欢,哪里肯听。   ……   只等两人闹累了,思凡和音歌,娉婷上前收拾。   洗漱完毕,夜都深了。 第048章 贺寿   丫鬟们平日都同主子住在同一苑子。   主子们在主卧,丫鬟们就住在偏房里,所以思凡还是头一次与音歌和娉婷在一处歇息。   入夜,还能听到三人窃窃私语声音,不时还有笑声传来,而后又有嘘声,很快安静下去。   沈琳就忍不住好奇,也不知道她们三人凑一起都说些什么事情,这般开心?   孟云卿便笑,什么都说,天马行空。   沈琳就道,那她们说她们的,我们说我们。   孟云卿笑着点头。   她同沈琳本就谈得来,难得有机会聚在一处,夜里正好无聊,卧谈将好可以打发时间,她也愿意同沈琳一道说话。   “云卿,你觉得我三哥怎样?”沈琳问得突然,孟云卿哭笑不得。   她又不是十三四岁的丫头,沈琳的心思,她自然猜得到几分。   “三表哥人很好,从珙县来京中,多亏有他。”她如实作答,若是沈琳继续问,她就继续答,若是不问,她也不多说了。   沈琳就靠近些了,神神秘秘问道,“那旁人有没有我三哥这么好?”   额,问得如此直白,孟云卿想如何说,才能让她知晓,又不拂了她的好意。   她转了转眼眸,还在思索,沈琳又悄悄道,“那几天,我听祖母同母亲说话,你猜说什么?”   嗯?外祖母和侯夫人?   孟云卿忽然想到那日在听雪苑,外祖母问的那番话,难不成……她才想起,沈琳就笑嘻嘻道:“我偷偷听到祖母同母亲说,想撮合你和三哥的婚事。”   果真如此,孟云卿啼笑皆非。   沈琳继续憧憬:“他们都说表亲成婚,才叫亲上加亲,日后也多和和美美。难得我们侯府才出了表姑娘,外祖母是着急了,就想把你留在侯府里。云卿,若是你同我三哥成亲了,就成我嫂子了,那样多好。”   孟云卿连忙打住,“嘘,外祖母说笑罢了,你怎么也跟着当真?”   沈琳怎么信,“怎么会成说笑,我看母亲也没有反对,许是等这阵子忙完,母亲手上空闲了,就开始张罗此事了呢!过了九月,你也满十四了,正好说亲,过了十五及笄就该嫁人了,哪里会有不当真的事?”沈琳顿了顿,又有些犹疑,“莫不是,你不喜欢三哥?可看你们二人平日里很要好呢。”   还果真是乱点鸳鸯谱。   孟云卿颔首,“三表哥是我哥哥,我敬重他,当初在珙县,他帮我解决了不小麻烦,我自然感激他。我一直当他是哥哥,也只有对哥哥的喜欢,下回可不许胡说,让三表哥误会了。”   她说得笃定,不似乍她,沈琳就有些失望。   在她心中,云卿实在比顾昀寒好太多。   她也喜欢云卿。   祖母又想撮合云卿和三哥,这应当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才对。   当初听到,她还高兴了许久。   但听云卿说得煞有其事,此事云卿怕是没有意思的。   沈琳微微叹息,可惜了三哥。   孟云卿实在好气好笑。   “那你可有意中人?”沈琳转变的倒也快得很,所谓闺蜜,就应道无话不谈,十二三岁的姑娘情窦初开,云卿初来府中不久,指不定是有心上人的。   孟云卿就摇头。   担心她再多问些匪夷所思的问题,孟云卿干脆开口,“二姐姐呢?二姐姐可有喜欢的人?”   这一句就仿佛说到了沈琳心里。   沈琳顿了顿,应了声,没有。   神色有些沮丧,似是不想提起。   早前孟云卿就听沈修颐提起,侯府上下,从外祖母到侯爷,侯夫人,都很留意沈琳的婚事。沈琳是侯府的二小姐,又是定安侯的宝贝女儿,她的婚事自然慎重,定安侯和侯夫人挑了又挑。   若沈琳有心上人,却非高门邸户之后,应是很难能攀附得上侯府。   孟云卿就看她。   稍许,沈琳才淡淡笑了出来,“等过几日,端午龙舟会,你会见到的。”   端午龙舟会,应是在大后日,也就是将军夫人寿辰后的那一日。   她肯说,孟云卿就有些好奇:“二姐姐,他是个怎样的人?”   沈琳想了想,面容里都带了笑意,“他的声音很好听,执手间彬彬有礼,和我喜欢同一人的游记,和他一处说话便觉如沐春风,时间飞逝。分明说了许多,又觉得什么都没说……”   沈琳一面说,她便枕着双手听。   有人脸上的笑意都让人动容。   有着这个年纪的少女,特有的娇羞和心意。   孟云卿不时点头附和。   沈琳便很欢喜。   ……   等沈琳入睡,已经很晚。   入睡时,脸上还带着笑意。   这些心事她平日不可能同旁人说起,也唯独孟云卿这里。   孟云卿拉了薄被子给她盖上,怕她着凉,她微微拢了拢眉头,没醒。   孟云卿却失了睡意。   听沈琳方才说起,她也会想起前一世,十四五岁时候的记忆。   那时候的宋景城,就如暖阳一般,映入她的生活里。   似是轻描淡写,又似浓墨重彩的一笔。   即便她不去想,但在沈琳说起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想起。   他真心喜欢过她,当时可见日月。   只是这般真心并不长久,也经不起年华考验。   翌日,同沈琳一道去养心苑请安。   她喜欢了去外祖母那里用早餐,这日便同沈琳一道。   老夫人就意外得很,“怎么,今儿个一处来了。”   “回祖母的话,昨日里云韶坊的衣裳送来了,我正好去云卿那里一道试衣裳,时候晚了,就和云卿一道挤在西暖阁,还说了好些话。云卿说来祖母这里吃早饭,我就一道跟来了,祖母这里可有我的份呀?”   秦妈妈就笑,有有有,自然有二小姐的。   翠竹就帮着张罗碗筷。   老夫人自然高兴:“你们小姐妹二人应当多走动走动,赶明儿让人在西暖阁填张小榻,琳姐儿去西暖阁玩的时候好用。”   知晓了,秦妈妈应声。   老夫人想得周全,姑娘家都喜欢用小榻,特别是夏日。   沈琳就谢过老夫人。   一顿早饭就吃得有说有笑,倒让才送走沈媛的老夫人开心不少。   晚些时候,侯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领着各房的女眷都陆续到了。   侯夫人就简单吩咐了些,明日去将军府的事情。   将军府同定安侯府走得近,两家关系本就交好,侯府里的姑娘们都是要去的,侯夫人也有意要带孟云卿去。结果前几日,就收到将军夫人的帖子,说要邀请侯府的表姑娘一道前往。   侯夫人还有些惊奇。   唤了沈修颐来问,才知晓当初从珙县回京,有一段路是卫同瑞同行的。   当时将军夫人寿辰,卫同瑞就问孟云卿送些什么礼物好,许是这般缘故,将军夫人才会特意邀了云卿前去。   侯夫人就点头。   卫同瑞是付云的侄子,将军夫人其实是付云的妹妹。   当年付云喜欢沈芜,京中皆知晓,只是求娶不成,一直成了一桩憾事,付云往后也一直没有再娶,说来也算有些隔阂的。   将军夫人会邀请孟云卿,侯夫人心里思量得也多。   将军府和定安侯府交好,侯夫人怕有差池,就同定安侯商量,定安侯却道,将军夫人是将门之后,不拘小节,让她无需多心。只是卫同瑞是不是也到了说亲的年龄?   一句道醒侯夫人。   卫同瑞也道了说亲的年纪,却一直跟随卫将军在戍边,回京一趟都难得。   将军夫人不免为他的婚事操心。   此次卫同瑞难得回京待一段时日,又偏偏在将军夫人面前提起了云卿。   云卿是与卫同瑞同行回京,也就是相处过一段时日,说不定,是将军夫人有旁的意思?   定安侯就道,先看看再说吧。   侯夫人就应声。   早前老夫人提议修颐和云卿的婚事,侯爷并不属意。   老夫人是想留孙子和外孙女在身边,就想了这么一出,也本就不靠谱。   将军夫人若是有意云卿,倒是一桩美事。   侯夫人也上心。   于是从养心苑出来,侯夫人便唤了孟云卿到一处说话:“明日是将军夫人寿辰,将军夫人特意托了人来送请帖,邀你一定同去,不要拂了将军夫人好意。”   孟云卿应好。   侯夫人满意点头,再细下打量了她几眼,只觉她比刚来侯府时候圆润好看了许多。   将军夫人对她印象本来就好,她性子又好,再稍加打扮,定会得将军夫人青睐。   侯夫人并不担心,只是不好明说与她。   提醒了音歌两句,明日好好替姑娘梳妆打扮。   音歌应好,想的是姑娘初到京中,旁人还没见过,明日里夫人怕是要将姑娘引荐给其他各府的夫人和小姐们,自然要给姑娘好好打扮一番的。   末了,侯夫人又想起一事:“前日在府中设宴,平阳王也在,提起平阳王妃爱饮茶,若是有时间,可以多去平阳王府走动走动。”   平阳王?孟云卿明显意外,还以为听错。   但侯夫人开口提,必定是要去的,索性应了下来,也不多问。   ……   辞别侯夫人,就回了西暖阁。   听闻今日段旻轩应了世子爷邀约,一道出府会友,西暖阁里倒是清净了不少。   她昨日试的六套衣裳都很合身,只有一条裙子有些长了,有道腰身肥大了些,云韶坊的裁缝师傅下午时候过来修正,再试,便将将好一身。   “姑娘今晚可得早些休息,不能像昨日歇那般晚了。”音歌就来提醒,外出赴宴可不比府内,处处都得谨慎着,很耗精神。姑娘是第一次在京中露脸,旁人看得自然也多,怕是更要劳累些。   孟云卿从善如流。 第049章 卫府   第二日清晨,侯府的姑娘们早早便起来了。   都聚在老夫人处,由世子夫人看看着装打扮,是否合乎身份和场景。   将军夫人寿辰,二夫人和三夫人是不去的,两人就拉着侯夫人说些讲究的话。大致是,将军夫人的寿辰,京中去的子弟多,要侯夫人替自己家的姑娘多留心些。   侯夫人自然应承。   二夫人和三夫人又各自交待房中的姑娘,要听侯夫人和世子夫人的话,举止得当。   老夫人倒是觉得云卿的打扮素了些,和其他姐们一处,显得单薄。   秦妈妈就道,表姑娘在守孝,这样得体。   老夫人就点头,又嘱咐了侯夫人几句。   不多时,待得随行的小厮将礼物准备妥当,都陆续搬上了马车,就来养心苑通传了一声。侯夫人和世子夫人便带了沈琳,沈陶,沈妍,沈楠和沈瑜姐妹五人,和上云卿和婉婉往府外走去。   卫将军当年为了方便,把将军府迁到了西郊马场附近,从鹿鸣巷到西郊马场要乘一个时辰左右的马车。   侯府和将军府素来交好,早些去才显得亲厚些。侯夫人担心路上出意外,便早早就出门,好再路上预留些时间,有备无患才是。   侯府的姑娘们今儿个都是盛装打扮,走得也慢,几人一处,说说笑笑,娉婷多姿,倒似一道风景线。   孟云卿就带了出云坊的画扇做装衬,特意挑了沈修颐送的那盏,普通则好。侯府的姑娘们都人手一盏,孟云卿就感叹,沈修颐当时就想得周道,怕她在京中没有,想要的时候难寻。   心中对沈修颐又多感激了些。   少顷,陆陆续续出了侯府。   侯府门口就停了好几辆四匹马车,显得恢弘大气。   马车后面是装了礼物的零担,都有府中的侍卫跟着。   沈修文,沈修明,沈修颐,沈修武和沈修进几兄弟已经骑马在队伍前端候着,见府中的姐妹们陆续出来,都纷纷投来目光。   这还是她入京后,第一次出侯府,孟云卿感叹。   今日去将军府的人多,丫鬟没有多带,每人身边都只有一个贴身的丫鬟伺候着。   音歌是同孟云卿一道来的。   “姑娘小心台阶。”音歌扶了她,侯府大门到马车有台阶,怕她摔倒。   孟云卿就莞尔。   四匹马车,高大宽敞,内饰奢华,京中平常的权贵都不会用。   沈婉婉闹着要同她的“表嘟嘟”一处,世子夫人只好带了婉婉,和孟云卿,奶娘,音歌一车。   侯夫人和沈琳,沈陶一车。   沈妍就同沈瑜和沈楠坐一车。   马车内很宽敞,有小桌和靠枕。路途算不得近,小桌上放了点心,水果和茶水,好打发时间,饿了还可以对付些。   沈婉婉就同孟云卿坐在一侧,起初的时候,吵着要孟云卿抱抱,世子夫人就让奶娘抱开,说今日是去见将军夫人,表姑姑的裙子皱了怎么办?婉婉眨了眨眼睛,随即听话点头,那不要“表嘟嘟”抱了,她同“表嘟嘟”坐一起就好。   世子夫人这才让奶娘将她放下来。   沈婉婉今日穿了浅草绿的小衣裙和精巧的发簪,衬得肌肤粉雕玉琢,像个瓷娃娃一般,招人喜爱。前些日子,世子爷教她认字,她不会写,但已认得沈婉婉几个字。   奶娘还带了画本出来,她路上好看。   画本上都是写传统美德小故事,配了生动的图案,小丫头很喜欢,最近走到哪里都带着。   她认不得字,就拉着“表嘟嘟”给她读,她配着图看,还能说得头头是道。   世子夫人掩袖笑了笑。   孟云卿就道:“世子夫人好福气。”言外之意,婉婉如此可爱,还有一堆双胞胎儿子。   世子夫人也笑,“去他们外祖父那里玩了大半月,世子想念得紧,昨日还让写信去催,该是明日龙舟节顺道就接回来罢。”   “那府里便人热闹了。”孟云卿摸了摸婉婉头发,婉婉抬头看她,嘴角就微微弯起,“表嘟嘟什么时候生弟弟妹妹?”   (⊙o⊙)…   孟云卿哭笑不得。   大凡孩童心性便是如此,她喜欢孟云卿,便希望孟云卿赶紧生了弟弟妹妹和她一道玩。   世子夫人笑不可抑。   孟云卿却微微脸红了。   由得今儿个起得早,沈婉婉看了会儿画本就睡了。   奶娘便抱到一旁去。   孟云卿就同世子夫人一处说话。   世子夫人怕她陌生拘谨,就说了些宽慰的话,将军夫人虽然江门,却素来和善得很,京中其他的夫人和姑娘们不熟也不要紧,同母亲和姐妹们一处,久了就都认识了。   侯府的表姑娘,旁人也是尊礼的。   孟云卿就点头。   世子夫人笑了笑,才问起她在西暖阁住得可还习惯?   她都一一应声,住得习惯,时常去外祖母那里蹭吃食,又吃又拿的,都旁了许多。   胖些好,是好看了许多,世子夫人便非客套。今日她的打扮不仅合宜,更把早前遮住的眉眼和发际露了出来,显得清秀好看。世子夫人再敲了敲,又唤了身旁的婢女上前,从随身带得首饰盒子里挑了一副玉坠子来。   “和云卿妹妹这身衣裳搭。”   世子夫人亲自挑选,递给音歌,音歌只得接下。   世子夫人好意,孟云卿却之不恭,音歌便给她戴上,世子夫人便点头,衬得很。   ……   随意闲聊了一路,也没想到此趟去往西郊竟然如此顺利。   车夫驾得平稳,也没受多大罪,孟云卿想许是马车宽敞的缘故。   等到车速缓缓放慢下来,沈修文上了马车,不骑马了。   见他上车,奶娘才唤了唤婉婉。   提前醒,精神些,去到将军府才更礼貌。   婉婉见了沈修文,揉了揉眼睛,就伸手去搂他的脖子,“爹爹抱。”   沈修文照办,一脸宠溺,当是很护着小女儿的。   “爹爹今日要同其他叔叔伯伯一起,你要替爹爹好好照顾娘亲,知道了?”这幅口吻,俨然是父女俩之间的君子协定一般。   “好,婉婉会照顾好娘亲的。”沈婉婉明显欢喜。   这便是他父女二人的相处之道,孟云卿也忍俊不禁。   沈修文是定安侯世子,对待妻儿却如此上心,是怕婉婉今日少看到他,四处找,才特意来马车上看她的。   孟云卿觉得暖心。   “好了,不耽误爹爹做事了,来娘亲这里。”世子夫人就上前。   婉婉只得松手,任凭沈修文将她放下。   招呼完了婉婉,沈修文才朝向孟云卿处,“云卿,今日多同你嫂子一处,有事问问嫂子就是。”   孟云卿颔首。   沈修文才下了马车。   “世子爷体贴,世子夫人和婉婉好福气。”孟云卿由衷想。   相敬如宾,才可举案齐眉。   再隔不久,周遭渐渐热闹起来,马车也缓缓停了下来。   到将军府了!   女眷们都在马车里,要迟些下来。   将军府门口就有人相迎,沈修文几兄弟都下马上前,小厮们连忙去安置马匹。   看样子,侯府来得的确很早。   音歌撩起帘栊,窗外的景色就映入眼帘。   西郊不如鹿鸣巷,富丽堂皇,寸土寸金,凡是一股古朴大气迎面而来,丝毫不弱于定安侯府的沉稳厚重。   孟云卿就看见卫同瑞。   换了身华服锦袍,沾染了喜庆,又显得比早前更斯文俊朗些。   卫同瑞在同沈家几兄弟招呼,目光就偶尔像马车这端瞥来。   只是马车离得远,他应当没见到孟云卿。   寒暄几句,就亲自领了沈家几兄弟入府去。   片刻,将军府门口,就有侍女拂了衣着华贵的妇人出来,世子夫人认出,是将军夫人。   侯夫人和沈琳在前一辆马车。   侯夫人先前就下了马车,将军夫人亲自迎了上来,足见两家的关系亲近。   两人随意闲聊,侯夫人又唤了韵来去请世子夫人和姑娘们。   音歌也拂了孟云卿下马车。   世子夫人牵了婉婉走在前端,其余的姐妹们就跟在身后。   “将军夫人万福。”纷纷福身问好。   将军夫人和善点头,眼神扫了扫侯府的姑娘们,面露笑意,“都快起来吧。”   “婉婉都这么大了?”低头摸了摸沈婉婉的头。   沈婉婉看了看娘亲,乖巧唤了声,“将军夫人生辰快乐。”   奶声奶气,一听便让人心情好了许多。   将军夫人乐得合不拢嘴。   “琳姐儿?”将军夫人又看了看沈琳。   “见过将军夫人。”   沈琳是侯夫人的嫡女,将军夫人自然拿捏得清,“都长这么高了。”   侯夫人就笑,“女儿家长得快。”   将军夫人就笑着点头,其余几个姑娘都或多或少有些印象,在沈琳身侧的应当就是侯府的表姑娘孟云卿了。她多打量了孟云卿几眼,侯府的姑娘们都在,将军夫人就没单独同她说话。   “外面日头热,先进府再说话。”将军夫人提议,侯夫人自然应和。   于是将军夫人和侯夫人走在前面。   世子夫人牵了婉婉,和其余的姐妹跟在后头。   沈琳就自觉同孟云卿走到一排:“将军夫人方才一直在看你,你早前认识?”   孟云卿摇头,“不认识,但回京时候,同卫公子一道,该是卫公子同将军夫人提过。”   沈琳就笑,“卫同瑞?你同他认识?”   语气委实有些意外。   嗯,孟云卿点头,“怎么了?”   沈琳悄声道,“他可不好相处,话又少,表情又木讷,京中的姐妹都说他像卫将军。”   这么说,倒还真有几分。孟云卿起初认识卫同瑞时,她就是这般想,只是后来与卫同瑞去凤城祈福,关系才慢慢好了起来,才觉得他不像外表那般冷淡示人。   “其实卫将军还懂说笑,我倒觉得他同付三叔更像些。”沈琳打趣。   付云?   孟云卿也忍不住笑起来,想起在陶镇见到付云时,委实还有几分尴尬。   把卫同瑞和付云相提并论,卫同瑞也太遭人误解了些。   “不过今日咱们见的都是女眷,卫同瑞之类就让哥哥他们去应付就好了。”两人说着话,不觉落到了队伍最后,世子夫人就唤了声。沈琳便拉了孟云卿的手,快步跟了上去。   “今日你还能见到熟面孔,顾昀寒肯定是要来的。”沈琳就道,“就属她的马骑得好,一会儿非得骑马不可,走着瞧吧。”   孟云卿啼笑皆非。   片刻,到了偏厅,依次落座下来。   侯府来得最早,正好可以先说说话,稍后旁的府邸来人了,姑娘们怕是就得到偏厅的侧阁玩耍去了。   “云卿吧。”将军夫人这才唤她。   孟云卿走上前,福了福身,“将军夫人好。”   “上前来,我看看。”语气很和善,摆摆手示意她来身边。   孟云卿瞥了瞥侯夫人和世子夫人,两人都微微点头,她便照做。   同沈琳和沈陶想比,她年纪不大,只有十二三岁,加上原本个头就单薄,就显得更娇小了些。   “今年多大了?”   “十三岁,九月就满十四了。”她如实应道,也大方抬头,没有唯唯诺诺的颜色。   侯夫人就在一旁开口,“前几日才接回的侯府,老祖宗心疼着,就住在东院的西暖阁。”   将军夫人颔首,“我还是听同瑞提前,才知晓侯府接回了表姑娘,回来就好。”这句自然是同侯夫人说得,言罢,又朝孟云卿道,“来京中可还习惯?”   孟云卿应声:“家中都很照顾,习惯。”   “那日后多来将军府走动走动。我们这将军府同城中离得远,同瑞和将军又常年在外,平日里也没个人来同我说说话,云卿要是有时间,就常来我这里。”   将军夫人如此说,当是很喜欢她。   厅中自然意外,纷纷看向孟云卿。   侯夫人却淡定得多,“难得云卿和将军夫人投缘。”   恰逢此时,屋外婢女入厅,“夫人,相国夫人到了。”   相国夫人就是韩相的夫人,也就是韩翕的母亲?想起韩翕,孟云卿就好笑,只怕是又直奔卫同瑞争执去了。   思及此处,恰好厅外脚步声传来,侍女就领了韩相夫人入厅。   “相国夫人。”将军夫人起身相迎。   相国夫人笑容满满,“哎,侯夫人来得又比我早。”言语间,好似埋怨一般。   “就比相国夫人早一步。”侯夫人道。   “都怪我们家翕儿,磨磨蹭蹭耽误时间,将军夫人莫怪才是。”   “你能来,我就高兴得很了,也不知道将军当初迁府邸来西郊做什么,他倒是常年不在京中。”最后统统抛给了卫将军,三人就笑作一团。   韩夫人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一直遗憾。   见到侯府的众多姑娘,就亲切得很。   “侯夫人,看看你这好福气。”韩夫人羡慕得很,“我这出门一趟,都没人在身边作陪。”   “见过相国夫人。”姑娘们就巡礼问候。   韩夫人上前拂了拂沈琳,又唤了旁的姑娘们起身,“啧啧,怎的一个个的都这么出众。”伸手不打笑脸人,知晓她巧舌如簧,侯夫人就道,“将军夫人生辰,自然要隆重些。”   “咳,就欺负我没女儿。”   韩夫人一句,众人便乐了。   将军夫人请了入座,又唤人来奉茶。   许是该来的时辰都不多了,京中的夫人和小姐们也都陆续到了将军府,应接不暇。 第050章 流言   (今日第一更,还有一更)   将军府的偏厅虽大,但这密密麻麻的人一起涌进来,片刻就围得水泄不通。   先到的贵女就起身给后来的夫人们让座。   京中讲究礼数,将军夫人的生辰,受邀的夫人们能来的都来了。不能来的也随了礼,遣了家人来送,一时间偏厅里就热闹得很。   将军夫人身边的赵妈妈就道:“各位小姐,将军夫人在花园置了点心茶水,请各位小姐随老奴来。”   夫人们在聚一处,相互吹捧的是各自的夫婿,说得是家长里短,论的子女的婚嫁。   姑娘们聚一处就是嬉戏玩闹。   寿辰聚会就是如此,各府的夫人一处,姑娘们一处。   用饭的时候才会聚在一起。   孟云卿等人就随赵妈妈往花园那边去。   孟云卿瞥了瞥四围,心中默默数了数,少则有四五十人之多。听沈琳说,这都还是受将军夫人邀请才来的贵女们,除了侯府等几个亲近的,家中的庶女都不会来,更不用说其余不在邀请行列的。按照沈琳的说法,若是逢到每年三四月的迎春会,京中稍有底蕴的姑娘小姐们齐齐出动,那才是衣香鬓影,人影攒动,看都看得眼花缭乱。   这厢还算是好的。   孟云卿就点头。   将军府在西郊,花园比侯府东西院加在一起还要大许多,四五十人在一处也不挤。只是京中贵女也分亲疏远近和年龄大小,玩耍也自然是分开的。   孟云卿远远见到顾昀寒,身边聚了不少差不多年纪姑娘。   以顾昀寒在京中的名气,羡慕她的人不少,想巴结她的更大有人在。顾昀寒圣宠正浓,想攀着顾昀寒多在京中聚会露脸的贵女们,哪个不是存了各自的心思?   想起顾昀寒同沈琳和沈陶两姐妹之间的诸多不对路,料想这些贵女也是分群的。   沈琳这里也聚了不少人。   有的真是平日里关系亲近的闺中蜜友,有的也是一心存了攀附心思,寻思着如何找话接。沈琳是侯府嫡女,是定安侯和侯夫人,自然懂得如何拿捏,沈陶就不然。   有些说着牛头不对马嘴话的人靠拢,她就浑身不舒服。   眼中免不了轻蔑一笑。   来的时候母亲有交待,此次来给将军夫人贺寿,侯夫人是要给她说亲的,要她注意些性子,不要同旁的姑娘落口舌,被来给将军夫人贺寿的夫人们听了去。   不然她早就听不下去。   还好这些人只是围着沈琳,她就拉着孟云卿和沈妍吃茶。   倒是沈楠和沈瑜两姐妹最为轻松。   两人都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说亲还尚早了些。虽是庶女出身,但自家姐姐就是定安侯的宝贝女儿,旁人也不敢怠慢,自然也不需要去攀附哪家门楣,便结伴寻了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们吃糖玩耍逛花园去了。   “这位就是表姑娘?”身侧有人问起,孟云卿才回过神来。   开口的是梅国舅家的千金,梅嘉言。   梅国舅是梅贵妃的父亲,在朝中没有官职,梅嘉言的伯父却是江南几省的巡抚,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   梅嘉言的伯父膝下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就待她如亲生。   梅嘉言姐姐是梅贵妃,她便也京中也是极出名的贵女,只是从小身子孱弱,很少出门。常走动的世家小姐里,数来也就沈琳和旁的几个,梅嘉言就也同沈琳坐在一处。   她同沈琳关系亲近,又带了几分病弱的缘故,总让人觉得亲善。   “云卿前些日子才来京中。”沈琳应声。   孟云卿便巡礼出声:“梅小姐。”   “云卿看着小,应是云卿妹妹吧。”她的声音温柔,如小河淌水一般。   孟云卿点头,“过了九月就满十四。”   “那确实是妹妹。”梅嘉言莞尔,又朝沈琳道,“你日后多带云卿妹妹来梅府找我玩。”   她身体不好,梅国舅很让她出门,便是姐妹间的聚会她都少有出现,只盼着沈琳她们能来府中。   沈琳就笑,“要请你自己请就是,可不带这么拐着弯让我带的。”   梅嘉言难得笑出脸上两个酒窝,“来,请你们都来,沈琳妹妹,沈陶妹妹,云卿妹妹,沈妍妹妹,你们都来。”   “那便说好的。”沈陶也应声,“赶明儿我们姐妹几人一道组团去梅国舅府上吃好吃的。”   “来来来,我自然是欢迎的。”梅嘉言就很高兴,沈陶便和她煞有其事商量起时间来。   孟云卿就也跟着笑起来。   许是方才的水饮得有些急,沈妍让小婵去询问了一声,待得小婵回来,沈妍就而后起身。孟云卿正好也有意思,便起身同沈妍一道。   将军府的花园很大,若不是小婵先前去探路,怕是要转上好些时候。   这一路上就遇到不少别的府邸姑娘。   孟云卿是生面孔,认识她的人很少。沈妍虽是定安侯府的庶女,但也随侯夫人出入过几次,算是面熟的。来往的贵女都微微一笑,算作招呼,毕竟来的多是高门邸户的嫡女,如此招呼已算客气,并没有亲切之人。   沈妍的存在感并不强,还有路过的几人,瞥了她一眼,便不做搭理,各自摇着画扇各自说着自己的话。   走出去好远,还能听到声音:“刚才那是哪个府上的小姐,早前似乎没见过?”   “不知道呢,同她一处的貌似是定安侯府的庶女,叫沈什么来着……反正在一处的,也应当是哪个府邸的庶女吧,在意她们做什么?”   ……   孟云卿确实不在意。   沈妍脸上却火烧似的红。   她是侯府的庶女,在家中就觉时常抬不起头来,尤其是面对二夫人和沈陶的时候。   每每外出,都觉得松口气,但接触的都是京中贵女,松口气之余,又觉自惭形秽。   可她的生母是赵姨娘,纵使她是定安侯府二房的小姐又如何?   一样遭人看不起。   小婵就有些担心的扯了扯沈妍的衣袖,“四小姐……”   她敛了情绪,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不让小婵担心。   “在意她们做什么,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分明是方才那人的一席话,被孟云卿说出,却有了旁的意味,“锦绣韶华,流年似水,有何好羡慕她人的?你若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再毒也不过尔耳罢了,更何况,只是一个旁人。”   沈妍微微楞住。   孟云卿是侯府的表姑娘,她接触的却并不多。只觉得她平日里温和有礼,话也少,是个表面上同何人都能过得去,却应当不是个好相处的角色才是。   可方才的一席话,就似她不曾见过的孟云卿。   字字笃定,沉稳有力,那里像个普通小丫头当有的语气?   还是,她自己对她真的太陌生了些。   孟云卿开口,说得都是些安慰她的话,她咬了咬唇,轻唤了句:“云卿姐姐。”   “嗯。”孟云卿应声,便上前牵了她的手,也不多说。   她掌心透着温和的暖意,徜徉过沈妍手心。   沈妍也不再多言,只是嘴角微微勾了的幅度,仿佛会意的笑容。   ……   折回路上,沈妍明显心情好了许多,一直同孟云卿讲话。   她其实少有同孟云卿说这般多话,准确的说,在府中,她少同旁的姑娘说这般多话。她分明比孟云卿小不了多少,却觉她像大姐姐一般,让人心中安稳。   结果行至一半,忽然觉得手上少了些什么。   是画扇落下了。   这可如何是好?   云韶坊的画扇,她只有这一把,还是二夫人早些年送的,她走到何处去都带着,就似富贵人家的身份象征。画扇珍贵,价值不菲,若是遗失了,会被责骂是小,要是连累姨娘受责罚,她不知如何是好?   回到府中,又是无论如何都会被二夫人教训的。   沈妍很怕,小婵也慌张起来,主仆二人只能快步折回去寻。   孟云卿叮嘱声不急,就在原处等她。   其实出云坊的扇子她那里还有许多,若是真寻不到了,她给沈妍一把就是。只是瞧沈妍方才的模样真是被吓到了,她只得宽慰她——都是来将军府的客人,东西不会轻易丢的。   沈妍就点头,还是三步并作两步。   音歌就扶她在树荫深处的长凳上,坐下歇息。   燕韩地处偏北,京中又在燕韩的东北方,夏日里如果在树荫下或屋内,其实都算不得热。离晌午还有些时候,孟云卿在树荫下乘凉,轻摇着画扇,其实惬意。   她同音歌随意说些话,打发时间,等沈妍回来。   不过片刻,就有旁的姑娘上前。   她挑了凉快的地方,旁人也看不清,只知道有人了,就未上前。   那两人就寻了靠前的位置落座。   身边的丫鬟就在一侧扇扇,好让主子凉快些。   孟云卿没见过这两人,也没多在意。稍许,听两人聊天,却又是同她相关的。   “你方才可听她们说起定安侯府的表姑娘?”   (今日第二更,全啦~)   “自然有,顾昀寒不是也说,她在侯府都见过了吗?我看十有八九是真的。”   两人说得神秘,连孟云卿都很是好奇。   她才来京中几日,今日才第一日出侯府,见过的人寥寥无几,她也只同沈妍姐妹几人在一处,不知她们口中所谓的十有八九是指的是何事?   “我也觉得是真的,你说哪有正经人家的姑娘,放在外面十多年没管,等到家中母亲没了,才被接回侯府来的……”   “嘘!毕竟是定安侯府的表姑娘。”顿了顿,又小声道,“你说,她娘亲真的是同旁人一道私奔的吗?”   听到此处,音歌脸色都变了。   愤愤不平就要上前,却被孟云卿一把拉住。   疑惑看向孟云卿,却见孟云卿拢着眉头,眸色黯淡无光。   两人还在继续。   “听说定安侯当时是极其疼爱这个妹妹的,当年付云将军还去侯府求过亲,想求娶定安侯的这个妹妹,定安侯都没有同意,最后却同旁人私奔?当真是丢尽了定安侯府的脸!”   “那可不是!好歹也是名门闺秀,简直是给京中的贵女脸上抹黑。”   “如今女儿倒是回来了,就想着摇身一变,野鸡当做凤凰。你没听说将军夫人和平阳王妃都邀她多走动,还真当自己是正经的侯府姑娘了。”   “侯府姑娘?呵!一个来历不明的表姑娘罢了,连侯府的庶女都比不过,还想着攀龙附凤,简直贻笑大方。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去见见这个侯府的表姑娘。”   “见她做什么?自掉身份?日后见到绕着走就罢了!我看她们侯府几个姑娘都在一处,感情好着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看才不!沈琳就不说了,人家是定安侯的宝贝女儿,不可同日而语,沈陶和其余几个侯府的庶女就难说了。听说这表姑娘也十三四岁了,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原本出身就不好,若是不赶紧挑个未婚夫定下来,日后只怕更难说。听说侯府的老夫人疼这个外孙女得很,生怕日后营生艰难,就硬央着侯夫人带她来将军夫人寿辰。你看侯夫人这个时候带上她来,谁说不是这个意思?”   “那同沈陶和侯府的其余姑娘有何关系?”   “啧啧,这你就不懂了吧。一个表姑娘,再受宠也是个外姓的姑娘罢了,沈陶和侯府其他的庶女也到了说亲年龄,若是老夫人和侯夫人一味偏颇,只怕这个表姑娘在侯府中更难立足。多则数月,少则几日,免不了就要出矛盾,毕竟人家才是姓沈的姑娘!看吧,今日若是侯夫人替表姑娘做足了面子,就是拂了沈陶的颜面,难免那头会急得跳起来,闹得家宅鸡犬不宁。老夫人和定安侯再是护着那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女,也得想着沈家不是?”   “说得就是,寄人篱下,就当有寄人篱下的本分。还偏偏这般招摇,非攀着将军夫人和平阳王妃就去了。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还当自己是顾昀寒么?”   “嘻嘻,不说了,晌午时候不就能见到了吗?”   “说得也是,走吧,也歇得差不多了,先去别处逛逛吧。”   拂袖起身的声音,而后脚步声渐远,孟云卿才松开死死攥紧音歌的手。   “姑娘……”音歌声音有些颤抖。   “我都不理会,你理会他们做什么?”孟云卿应得轻淡,“嘴长在人身上,今日堵了这两个,其余人的还能统统堵上不成?”   音歌语塞。   方才两人能堂而皇之在此处议论,那便不是第一次。   背地里窃窃私语的就更不在少数。   她来京不过些许日子,流言就传得漫天飞,这两人不是最初的两个,也不会是最后的两个。她一个外来的侯府表姑娘,只是京中贵女的闲来谈资,谁会顾及她的感受?   “走吧,回花园那边等四小姐。”   她是不想在此处久待,音歌就快步跟上。   这条是回先前苑子的必经之路,四小姐若是寻到了折扇,路过此处没有见到姑娘,自然知道姑娘回去了,也不会在这里干等。   方才之事,音歌心中总有担心。   不时侧眸打量她,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又不好出声。   孟云卿确实在思量。   方才那两人说得,有一点是入了她心思的。   她究竟是侯府的表姑娘,老夫人和侯夫人再疼她,也不能挡了侯府姑娘们的路。   沈琳自然是不用担心的,想起临行前二夫人同侯夫人商量的模样,而后又是一再叮嘱沈陶和沈妍,要注意言行举止,给其他各府的夫人留下好印象。   二夫人是极其精明之人。   眼下与她没有冲突,自然待她和善。   侯夫人又会如何?   寄人篱下,她是应当低调行事,才不会招惹旁人眼光。   ……   不觉间,走回了先前苑子。   沈琳见到她,先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妹妹呢?”   她脸色有些不好,沈琳看得出来。   孟云卿吸了口气,稍稍莞尔,“四妹妹落了些东西,折回去寻了,我就先回来了。”   沈琳瞥向音歌,音歌也是低头没有说话。   “方才将军夫人那边来传信,说今日来得人多,怕是要提前开餐了,隔不了多久便要去了。”沈琳转向思凡道,“你去寻寻四小姐,让她先回来吧。”   东西落了是小,别耽误了将军夫人的寿宴。   来得人家多,去晚了总是令人瞩目,母亲那里是不乐意的。   思凡就应声照办。   梅嘉言咳嗽了两声,用手绢擦了擦嘴角,才抿了口茶水:“何时我的身子能通你们一样便好了。”   沈琳拢眉,“说得什么话不是!我看你就比去年好多了。”   梅嘉言笑了笑,许是咳得嗓子有些疼,又多了几口水润润。   “我还羡慕你抚了一手好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母亲就常说,我要是有你一半的天赋,她就欢喜得很了。”沈琳宽慰。   梅嘉言摇头,“抚琴罢了,谁让我终日出不了苑子,还能做什么?我倒是羡慕顾昀寒,可以骑马射箭,过得肆意风光。”   “好端端的,突然说她做什么?”沈琳就看她,“一个就只知道带丫鬟出来说风凉话的人,有什么好羡慕的?”   沈琳厌恶顾昀寒,并非是旁人时常拿她二人做比,而是实在看不惯她带着身边丫头四处说风凉话的举动。   梅嘉言身子弱,少有出门,一直很羡慕顾昀寒可以在马场上英姿飒爽,顾昀寒就不以为然,海好似谦虚道,梅嘉言这幅羸弱模样,她才是学都学不来。顾昀寒身边的丫鬟就接话,姑娘您身子精贵着,别胡言乱语。   气得沈琳无话可说。   总之,这主仆二人就是招人讨厌的很。   梅嘉言却是看得开,她爱说就随她去吧,你同她置齐做什么。   梅嘉言就是心宽,沈琳往后就很讨厌顾昀寒。   而顾昀寒也总是摆出一脸正义凛然的模样,训斥身边的侍女,可若是真的训斥,哪里置于还敢在旁的场合不知分寸?   说白了就是带了张嘴罢了。   “不说她了,省得闹心。”沈琳话锋一转,前几日顾昀寒来府中,她只能硬着头皮接待。如今好容易走了,见面也最多是打个招呼的事情。   顾昀寒也心知肚明,也不曾上前找不快。   总之,等沈妍回来,时候也差不多了。   将军夫人身边的赵妈妈也遣了丫鬟来园中各处寻人,沈琳她们坐在显眼的地方,丫鬟很容易便找到她们,就领了她们去用餐的地方。   沈妍还是一脸惶恐模样,应是东西没找到。   沈陶就有些烦她:“什么东西落下了?”   她不敢说,就支吾道,没什么。   说了也是遭二夫人和沈陶的骂,她想得是回家同姨娘商量,填些银子,若人再买一把出云坊的画扇回来。当时二夫人是随意送她的,根本也记不清图案,她买一把蒙混过关也好。   再不济,就说怕是在将军府时候与旁人弄混了,二夫人也不好说什么。   幸好沈陶没有再问。   沈妍心事重重,就恰好走在孟云卿一侧。   “怎么了?”孟云卿轻声问她。   她一脸难色,面对孟云卿却是说了,“云卿姐姐,画扇怕是丢了。”   孟云卿早有思量,“丢便丢吧,我这里还有一把,晚些时候回西暖阁,让音歌取了给你。”   沈妍喜出望外,就差哭了出来。   嘘!孟云卿示意她小声些。   她也不想让旁人知晓她那里有很多,不过是随手之劳,却不像惹出更多的事端来。   沈妍就感激不尽。   脸上却还是有难色。   “还有什么事情吗?”孟云卿察言观色。   沈妍脸色就更有些难看,咬了咬唇,似是难以启齿。   还是小婵急了,悄声道:“表姑娘,四小姐的扇子是被一个男子拾走了,我们去追,他也不肯还,所以……所以小姐才……”   什么?孟云卿楞住。   许是该来的时辰都不多了,京中的夫人和小姐们也都陆续到了将军府,应接不暇。 第051章 眼拙   “知道对方是谁吗?”孟云卿问。   子碧就摇头:“我们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只知道应当是将军府的客人,可这花园内都是女眷,不当有男子的。但对方就是不肯还,刚才正好遇到思凡来寻人,小姐怕事情闹大,就只能跟着思凡一道回来,画扇还在对方手上呢。”   子碧越说越急,这事关乎小姐清誉。   侯府二房的庶女本就不好做,小姐一直小心翼翼。   出了这档子事情,要是传到二夫人耳朵里,还不知道日后会如何。   子碧就也快要哭出来,“都怪奴婢不小心,没留意,害死小姐了。”   子碧一急,沈妍就更急。   孟云卿拉了拉她衣袖,轻声道:“马上就要进去了,你这幅模样若是被旁人瞧见,就不用等到传到二夫人耳朵里了。”   她一提醒,沈妍僵住,赶紧敛了眼中情绪。   她本就谨慎,方才确实是慌了。   各府的夫人和小姐都在,若是问起来,她只怕是根本搪塞不过去,幸好有孟云卿提醒。   “只是不知道对方是谁,但见到了能认得出来吗?”孟云卿又问。   沈妍笃定点头。   “子碧呢?”   即便要把画扇拿回来,也不能再让沈妍露面,子碧同她一道,她能认得出,子碧也是应当是能认出的。   子碧犹疑了一下,还是点头。   “那先进去再说。”孟云卿牵了沈妍的手,示意她别慌。   沈妍也跟着颔首。   不知为何,总觉得孟云卿的淡定自若让她心安,事到如今慌乱也没有用。   “云卿姐姐……”她低声唤了句。   “容我想想。”孟云卿并未胡言乱语,这里是将军府,再如何还能让卫同瑞能帮上些忙,她其实有了些主意,只是在想如何找时机才不会突兀。   沈琳同梅嘉言走在前端,并未多留意她这段。   沈陶又正同小婵在说着什么,根本没注意到她和沈妍。   孟云卿看了看四围,各府的姑娘小姐们都从花园内往后庭堂里去,夫人们因为是从偏厅过来的,所以大都落座好了,身边留了不少空位是给各府的小姐们的。   她们刚进后庭堂,韵来就上前来迎。   “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表姑娘。”韵来过来迎她们,却见少了两人,“咦,五小姐和六小姐呢?”   沈陶就道,“她们同别府的小姐一道去玩了,走得远些,应当稍后才会过来。”   韵来就点头,“那我们先过去,奴婢稍后再来接五小姐和六小姐。”   恰好梅夫人的婢女也来寻她,“二小姐,咱们正好同沈二小姐一桌呢!”   梅嘉言就很高兴。   沈琳几姐妹就同梅嘉言一道去了约好的位置。   主桌坐的是将军夫人亲戚家的女眷,还有侯夫人,梅夫人,相国夫人和顾夫人等几位京中相熟的夫人。世子夫人和沈媛等坐在离主桌不远的地方,沈琳他们落座的也离主桌不远。   都是侯夫人,梅夫人和顾夫人家中的姑娘,唤一身还方便见礼。   顾昀寒当不当正不正也在这一桌。   沈琳和梅嘉言都已习惯了,沈陶就悠悠叹口气,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顾昀寒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倒是见到孟云卿和沈妍也在这一桌就有些惊异。旁的地方还留有两个位置,应该是留给三房那两个小丫头的。   诧异的就不止顾昀寒。   还有顾昀寒身侧的陆都统女儿,陆容娇。   陆容娇没见过孟云卿,但沈妍却是见过的,沈妍不是侯府二房的庶女吗?   怎么也在这桌上坐着?   “怎么回事?”陆容娇眼神就有些怪异得看向顾昀寒,顾昀寒适时端起茶盏,没有说话,身后的子枝就朝陆容娇轻声道:“沈三小姐身边的就是侯府的表姑娘。”   这就是那个孟云卿?   方才闲聚的时候陆容娇就听过,听说侯府的这位表姑娘很有心机,才来京中不久,就讨好了平阳王妃和将军夫人想攀高枝。将军夫人就算了,本就是侯夫人相熟,许是客套时她顺杆子往上爬的。   可平阳王妃到京中后就少有出府,时常在京中幽居,她倒是有些手段攀附上了。   谁不知晓平阳王是朝中的香饽饽,但异姓亲王,说好听了在朝中得势,说难听些,也不知何时就会触怒殿上的逆鳞,这高枝可不是这般好攀附得,这表姑娘倒是有些急功近利了。   再加上听闻孟云卿的出身不好,陆容娇对她本就有些偏见,眼下见她一个表姑娘的身份,堂而皇之坐在这桌里,更觉是个不懂规矩的主儿。再细下打量她的面容一番,资质平平,妆容打扮又素,衣裳也老气了些,不像个聪明入流的姑娘,就不知道这孟姑娘哪里来的自信。   再看孟云卿,眼神里就有些轻蔑。   再加上子枝在一侧道,“定安侯府也是,就算同将军夫人再相熟,也不应将表姑娘和几个庶出姑娘的位置安在这桌,多难为情呢!”   陆容娇也觉得是。   顾昀寒将好放下茶杯,轻声训道:“多事,管好你的嘴。”   子枝就不说话了。   陆容娇不乐意,“我看子枝丫头也没说错,你训人家做什么?”   顾昀寒也不接话,好似没听到一般。   陆容娇的身旁又是刑部尚书,御史台和吏部尚书家的女儿。   子枝离得近,方才子枝说的话她们都是听得见的。加上先前就同顾昀寒她们一处在花园中,侯府的这位表姑娘早就听说过了,虽然觉得传言不可信,听听便是,但在这桌见到孟云卿,都觉传闻怕是坐实了。   正好沈楠和沈瑜两姐妹也来了堂中,方才跑远了去玩,也不知道提前开席了,丫鬟寻了好久才找到她二人,众目睽睽下就穿过堂中到了沈琳这一桌,堂中许多夫人和姑娘们都见到了。   人群中就有窃窃私语声。   沈琳看了看对面几人,眼中正好有揶揄,不想被沈琳见到。   沈琳是定安侯的嫡女,在京中素来强势,这几人都是有些怕沈琳的,便敛了眼色不和她冲突。   沈瑜和沈楠也悄悄坐下,两个丫头也没想到位置安排在这里,又惊又喜,但见到对面几位小姐看过来的目光不太友善,又都纷纷低头,不敢出声。   “沈琳,怎么也不介绍下这几位姑娘?都不曾见过。”陆容娇笑盈盈开口,就等着沈琳应声。   孟云卿便罢了,她哪里不曾见过沈妍,沈楠和沈瑜,是故意难堪罢了。   一旁的几个姑娘就跟着掩袖笑起来。   沈陶颦了颦眉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府里如何不喜欢沈妍,在外面却是自家姐妹,无论如何都要维护侯府颜面的。沈陶就要开口,沈琳踢了她一脚,示意她不要出声。   沈陶也是有眼色的。   沈琳给了暗示,她就从善如流,顺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旁若无事一般。   沈琳就也笑眯眯开口,“嗯,云卿妹妹容娇是没见过的,怎么我们侯府的其他妹妹容娇没有见过?”   她也不着急反驳。   见沈琳上钩,陆容娇轻咳两声,笑道,“平日里和姐妹们走动的大都是各府的嫡出小姐,其余的哪里认得完呀,我眼拙,没认出是侯府的几位庶出姑娘,这也是的,我哪里想的有旁的姑娘坐我们这桌,一时糊涂了,还以为侯府什么时候又出了几位嫡姑娘呢!”   言罢,身侧几个小姐也跟着笑起来,应声附和的也有。   “这可不是!不怪陆姐姐,我也没认出来。”   “我是认出来了,还当真不敢认呢!”   “啧啧,你们也真是,平日里见得少也就罢了,这么一说,多让侯府的几位妹妹们尴尬呀。”   顾昀寒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饮茶。   子枝就和这几位身后的丫鬟对视一眼,会意一笑。   这话便算说得极其难听了,沈陶捏了捏杯子,快要忍不住,又想起母亲出门前的叮嘱,便耐下性子来。再加上方才沈琳踢的这脚,应当是有后手的,她只是有些憋得慌罢了。   只能又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莫不发作。   心里郁闷之时,就听沈琳开口,还是笑容自若,丝毫没有受先前几人的影响,慢悠悠道:“将军夫人寿辰,邀请的都是亲近世家的后辈,侯府里的姐妹们都受邀来了。我还纳闷呢,怎么陆家就来了容娇一人呀,后来想想,容娇的妹妹们要是都来了,怕是光这一桌都坐不下才是。”   陆容娇僵住。   沈琳是讽刺说她家姨娘和庶女多,拿不出手,也带不出来。   侯府的姑娘都是将军夫人邀请来的。   陆容娇身旁几人也觉势头不对,只觉沈琳要将祸水引到自己身边来,便各个自危,警觉起来。   沈陶好笑至极。   沈琳这个侯府嫡女的气魄向来是有的,依次瞄了一眼旁的几人,继续慢悠悠道起,“定安侯府又不是小户人家,雨蓝你有什么不敢认的?”   唤作秦雨蓝的姑娘就脸色一黑,他爹是刑部尚书。   秦家说起来连发迹前的顾家都不如,秦尚书近年来是踩着惠王之乱的鲜血上台的,未达目的不择手段,虽然位及尚书,但在朝中其实名声不好。   越缺什么便越怕什么,拼命挤破了头让女儿往京中贵女圈中挤。   沈琳同梅嘉言一处,秦雨蓝一直攀不上,才竭尽心思往陆容娇和顾昀寒这头靠拢,先前也是昏了头,才跟着陆容娇去揶揄定安侯府的。   眼下就悔得不行。   秦雨蓝身侧的姑娘也坐立不安,生怕沈琳顺势说到自己这里,脸上很是窘迫。   梅嘉言却开口,“宁妹妹今日的妆容有些花了,可是眉线没描好?”   方才坐立不安的那位就背后凉起,眼线?若是妆花了,那可丢人了,怎么婢女没有提醒?就转向去看自己的婢女。   婢女无辜摇头,没有呀,小姐的眼线哪里有花?   孟云卿就险些笑出来,这梅嘉言年纪不大,说话却极有意思。   眼线描歪是假,是暗指她眼拙。   眼观鼻,鼻观口,口关心,是说她缺心眼儿。   骂人都不带一个脏字,梅嘉言看起来是文弱了些,也是个难惹的主儿。   待得姓宁的姑娘反应过来,桌上各个都面露笑意,她恨不得掘地三尺藏下去。   孟云卿就看向剩下的两人,不偏不巧,就是方才她在树荫乘凉时,遇见的两个姑娘。   孟云卿莞尔,微微朝沈琳道,“二姐姐,这两位是?”   那两人惊异抬眸。   沈琳虽不知道她何意,但她孟云卿行事她素来是清楚,不会无缘无故问起。沈琳就眯了眼两人,笑道:“是姚太傅家的千金姚岚和姚瞳。”   “沈琳姐姐。”两人面面相觑,又纷纷应声,先前的那幕她们没有参与才是,就不知道孟云卿为何忽然问起她们。   沈琳也问:“云卿认识姚岚和姚瞳两位妹妹?”   孟云卿弯眸,“嗯,方才在花园乘凉时见过。” 第052章 珊瑚   花园乘凉?   姚岚和姚瞳心中的侥幸瞬间破灭。   原以为兴许是巧合,侯府的这位表姑娘只是一时兴起才问起罢了,而孟云卿方才的一句“花园乘凉”,绝对是有特意的,也根本没有丝毫避讳之意。   本就是在人后议的是非,凭谁问起都理亏。   孟云卿一开口,就让她们姐妹二人进退维谷。   这定安侯府怕是又出了一个难缠的角色。   姚岚和姚瞳对视一眼,正想着要如何应声才好,就又听孟云卿道,“过往便听人说起姚太傅贵为太子太傅,学识渊博,受人敬仰,是国中有名的大儒。今日才晓太傅府的两位千金才学富五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   如此高的评价,明显就是在向她二人示好。   沈陶怪异看了孟云卿一眼,这哪里是她平素的性子。   沈琳和梅嘉言也疑惑看她。   顾昀寒便也楞住,孟云卿她在侯府就见过的,性子有些弱,不爱说话,也不爱张扬,哪里会这般突兀得献殷勤?   ——还偏偏是,不起眼的姚家姐妹二人?   若不是姚太傅在做太傅前,曾挂名做过两年卫同瑞的老师,将军夫人也不至于会将姚家两姐妹安排在这桌,也算给姚太傅抬面了。姚氏姐妹花虽然在京中惯了“才女姐妹花”的名头,却也是京中给姚太傅面子,其实抬举这一双女儿罢了。   名声是有,却哪担得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名头?   陆容娇都听得有些不屑。   姚岚和姚瞳两姐妹更是心中一惊,这孟云卿!明知她姐妹二人在身后嚼舌头,还特意拿爹爹学识渊博,是国中大儒来说辞。说什么她们姐妹二人学富五车,青出于蓝,根本就是在赤裸裸的打脸。   她们还偏偏反驳不得!   若是道出事情,岂不是打爹爹“大儒”二字的脸,教出来的女儿如此搬弄是非。   于是她二人不仅反驳不得,还需勉强扯出一抹笑意,皮笑肉不笑道:“孟姑娘谬赞了。”   除此之外还能说何?   此次吃了亏,日后见着这孟云卿怕是都要绕着走罢了。   ……   孟云卿果然没有再多说。   姚岚和姚瞳才舒了口气。   孟云卿心底澄澈,凡是还是要留有余地,更何况还在将军府,扯得鱼死网破,得理不饶人也并不见得比眼下好多。   音歌就觉解气得很。   姑娘心中果然是有数的,见到姚家两姐妹吃瘪的表情,她都觉得自在得很。   再往后的寿宴都觉轻快的。   这一桌也似有默契一般,都纷纷绕开先前的话题,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聊天吃菜。   上够六道菜,在韩燕的礼节中就可起身向主人家敬酒了。   这边坐的都是女眷。   堂中有屏风隔开,宾客中的男子就坐在屏风那头,六道菜后才可过来敬酒,女眷们便要等到男子敬完酒后才动。   将军夫人邀请的多是各府的夫人,卫将军又不在,宾客中的男子多是亲近的世家夫人的儿子,例如相国夫人的儿子韩翕之流。于是等男子们过来敬酒,这厢便纷纷安静下来,各自抬眸去看。   京中不成文的规矩,这样的寿宴,各府的夫人都带了子女前来。   若有中意的便会多看几眼。   还有不少是家中的子女快要及笄加冠,来看看是否有入眼的,能促成便是好事。   于是等卫同瑞过来将军夫人这桌问候两句,屏风一侧的公子哥们便陆续来敬将军夫人的酒,卫同瑞就陪在母亲身边。   说的都是吉利的祝福语,又都是晚辈,将军夫人备了厚厚一沓红包作还礼,堂中的气氛就很好。   他们敬他们的酒,堂中的夫人们就纷纷掩袖,私下耳语道谁家的公子果然一表人才,谁家的公子长高了不少,中意的有,出谋划策的也有。堂中的姑娘小姐们又不好直视,便时不时瞄上一眼,有的脸红,有的就低头喝茶,窃窃私语的也多。   孟云卿转头,正好看见卫同瑞朝她笑。   卫同瑞难得笑。   许是今日娘亲寿辰高兴,笑容也自然多些。   孟云卿就也会意莞尔,卫同瑞才移开目光,继续招呼身旁的客人。   再等不久,又见到了韩翕,在一众公子哥中,韩翕算个头娇小的,却深得面容白皙,又巧舌如簧,频频把将军夫人逗乐。孟云卿明显看见卫同瑞一脸嫌弃,韩翕却把将军夫人哄得很是开心,就连相国夫人都笑眯眯的。   孟云卿只觉有趣得很。   ……   不多时,等男子们敬酒完,退回屏风那侧。   屏风这端,各府的夫人们便使了眼色,让身后的丫鬟去唤小姐们来主桌这里,给将军夫人见礼。   各府来的小姐就要比方才的公子哥多了许多。   侯夫人就坐在将军夫人身侧,最先唤了沈琳,沈陶,沈妍,沈楠,沈瑜五姐妹和孟云卿来,一同给将军夫人敬酒。要说的话都是事前就想好的,侯夫人亲自听过,端庄大气,将军夫人很满意。   又每人简单问了句关切的话,各自应了就好。   “大家同乐。”将军夫人又将红包逐一递给侯府的姑娘们,拜寿的环节才算结束。   孟云卿还是头一遭参加这样的寿宴,觉得新鲜。   等沈家退回来,梅嘉言就同梅夫人一道去了主桌,而后是陆容娇,秦雨蓝和姚家两姐妹等等……   趁着旁人注意力都在拜寿上,孟云卿悄声问沈妍,“方才有见到那人吗?”   是说不肯还她扇子的那人。   沈妍就咬了咬唇,轻轻点头,方才见到了,离得有些远,具体没听太清楚,似乎唤作方什么的。   姓方,孟云卿就点头,“知晓了。”   先前卫同瑞等人过来敬酒,将军夫人就说,寿宴过后会在西郊马场举行赛马和齐射,让年轻人都多露露脸,各府的夫人自然都说好,如此一来,各府的小姐们也都会同去西郊马场。   陆容娇就很高兴,“昀寒的骑术,在我们燕韩女子中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晚些就可大饱眼福了。”   “是啊是啊。”秦雨蓝也应道,“他们赛她们的,只要我们昀寒一上场,都得停下来瞩目。”   沈陶就无语得很。   又是骑马,又是顾昀寒,真是没有什么比顾昀寒和骑马加在一处更令人讨厌得了,她真是没有兴趣去看顾昀寒在西郊马场大出风头,回回都是如此,也没有些新意。   顾昀寒摇头,“好久都没练了。”   陆容娇就笑,“没练怎么了?没练也比旁人好呀,就指着看你骑马呢!你都不去,难不成还有别的姑娘拿得出手?”   顾昀寒才勉强应了。   梅嘉言有些咳嗽,身后的婢女就给她端了茶水,“小姐还去吗?要不奴婢去问问夫人?”明显是担心她身子弱,受不住。梅嘉言也摇头,“不去了,马场风沙大,怕去了扫大家兴致。”   沈陶立刻就应了,“那我陪陪梅姐姐,正好这两日嗓子眼儿也不舒服,去不惯的。”   她是巴不得不去,梅嘉言正好是挡箭牌。   “这倒好,有沈陶妹妹陪我说话。”梅嘉言笑了笑,“那你们去吧,晚些再回来给我说说有什么好玩的事。”   沈琳道好。   等到寿宴结束,才晌午过后不久,正是一日里日头最毒的时候,女眷们就在堂中喝着茶水闲聊。   待到晚一些,才陆续备了马车往西郊马场去。   有些夫人和姑娘们是不去的,就留在将军府,像世子夫人带着婉婉就不方便,侯夫人怕沈楠和沈瑜乱跑,也没让她二人去,于是孟云卿和沈妍就同沈琳坐了一辆马车走。   马车上没有外人,沈琳问起姚岚和姚瞳两人来。   她是聪明人,哪里会听不懂孟云卿的弦外之音。   孟云卿就道,不过是些流言蜚语,恰好听到罢了。   沈琳就很气,你才来京中多少时日,哪里就来这么多乱传是非的人?!   反是孟云卿宽慰,不打紧,又不碍事。   你就是心大,沈琳叹息,让祖母知晓了非得气上许久。   都是姑娘家闲言碎语,让外祖母知道做什么,听听便好。   将军府到西郊马场确实近,只觉才上马车不久,就下车了。   有将军府的侍从领她们入座。   沈修颐等人是一早就到了,在场中练手,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等各府的姑娘们到了,负责筹备赛马和齐射的人才出来主持大局。本是将军夫人寿辰,图个喜庆,将军夫人出生将门,喜欢看这些,便各个都要给将军夫人颜面,不会上的也要硬着头皮骑上两圈的。   一时间,西郊马场就人声鼎沸,热闹得很。   音歌在孟云卿身后撑好伞,恰好马场的观赛席上有竹竿,想是为她们准备的,伞刚好可以放在上面,不费事。   观赛席上置了点心和瓜果茶水,可以一边观赛,一边吃些小食。   沈琳和陆容娇等人的位置在前头,和侯夫人,陆夫人等一处。孟云卿和沈妍的在后头,陆容娇脸色这才好些,想来方才将军夫人是顾及侯夫人颜面才将沈家的姑娘安在一桌的,真正到了这等时候,还是分了主次的。   陆容娇心中就舒坦了许多。   卫同瑞是主人家,率先上场,他同沈修颐平素就要好,自然是一同上场。   抛开卫同瑞不说,沈修颐在京中可是才貌双全的儿郎,不少贵女的眼睛就盯在沈修颐身上不肯转了。也不知是卫同瑞机技高一筹,还是将军夫人寿辰,这开场要图个好彩头,总之卫同瑞赢得顺理成章,好看是好看,却精彩不足。   将军府是主人,卫同瑞就赛开头一场算是揭幕。   剩下的就是各家公子各显神通,他从场中退了出来。   孟云卿从未见过骑马,看得津津有味,就有婢女在她身后行了行礼,“孟小姐。”   孟云卿回头,似是方才见过,将军夫人身边的婢女。   她莞尔,对方就道,“将军夫人请孟小姐借一步说话。”   之前卫同瑞的信里就说,娘亲很是喜欢那只猫,让她寿宴一定要来,想来将军夫人也是要单独见她的。只是早前在偏厅或堂中都太过显眼,眼下在马场,众人都一门心思看着赛马和齐射,注意的人也就少。   孟云卿点头,“劳烦姑娘带路。”   孟云卿起身,却唤了子碧同去。沈妍错愕,但见她使了眼色,也不多说什么,反是最后音歌同沈妍留在原处。   子碧极其聪慧,就默不作声,只管同孟云卿一道往将军夫人那厢去。   沈妍心中就似踹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静不下来,又不敢找旁人说去,只等着孟云卿这边早些回来。   婢女掀开帘子,孟云卿就让子碧在帘外等。   帘内,果然见到将军夫人与卫同瑞一处。   将军夫人手中还抱着一只纯白毛的猫咪,正在逗乐,卫同瑞就在身侧看。   见到她进来,卫同瑞就上前来迎,将军夫人也一脸笑意。   孟云卿福了福身,“见过将军夫人。”   “云卿,来这边说话。”将军夫人一手抱着猫咪,一手摸着猫咪的头,怀中的肥猫就舒服的扬起额头迎合,喵喵叫了两声,很是慵懒惬意。   果然可爱得很,孟云卿弯眸,就听卫同瑞道:“忘了给你说名字,它叫“珊瑚”。”   珊瑚?   一只猫叫珊瑚做什么?孟云卿只觉得好玩,可将军夫人在,她又不好直接问,   卫同瑞就似看出她心思一般,一面走一面道,“母亲房里有株做装饰的珊瑚,她喜欢得很,每日都要去捣弄几次,索性就叫珊瑚了。” 第053章 解围   孟云卿打趣,能管一只猫叫做珊瑚,卫公子的想象力算得天马行空。   卫同瑞便说冤枉他了,猫的名字是母亲取的,母亲还因此得意了许久,终日在他面前炫耀,还非说等   她来了,要问她合不合适。   孟云卿就觉将军夫是个有趣的人。   不过两句话私语的功夫,就并肩走到将军夫人面前。   “娘亲。”卫同瑞唤了声,顺势走到她身后,俨然一副母慈子孝。   将军夫人面容随和,语气也和善,孟云卿觉得她与侯夫人很大不同。侯夫人心思缜密,顾及得也多,将军夫人却是随性得多。   卫同瑞就自觉站在她身后。   她就笑眯眯问,“方才在那边悄声说什么?”   母子二人就如心有灵犀一般,相互打着哑谜,相处融洽得没有半分世家子弟拘礼的模样。   卫同瑞就看了看孟云卿,笑道,同孟姑娘说“珊瑚”的名字。   孟云卿点头默认。   将军夫人就笑道,“云卿,坐这里。”   帐中有两个主位,将军夫人坐了一个,卫同瑞站在她身后,临旁的一个是留给她的。   孟云卿便从善如流。   “娘亲,你们先聊,我去给孟姑娘取杯茶。”他是将军府公子,账外就有婢女在,哪里需要他做这些事情。明显是想留时间给她二人单独说话。   孟云卿了然。   将军夫人也就道好。   卫同瑞笑嘻嘻撩起帘栊,出了帐中。   孟云卿只觉他今日应当心情极好,同行数日,也没见他哪日笑过这么多次,当是将军夫人寿辰,他心中欢喜。   结果将军夫人也道,“这孩子,今日当是欢喜。”   孟云卿笑了笑。   见将军夫人怀中的猫咪慵懒伸了个懒腰,忍不住也想伸手去触触它的猫鼻子,结果手刚伸到它鼻头前,就楞住,险些忘了是在将军府这边做客。   将军夫人就笑,“没关系。”   孟云卿就大着胆子弹了弹它的猫鼻子,“珊瑚”果然受了惊恐,想是没料到有这么出,就干脆直接在将军夫人怀中打了个滚,干脆躲开她。   将军夫人笑不可抑。   孟云卿也掩袖笑了起来。   “有“珊瑚”陪我打发时间,平日里也没那么无聊了。”将军夫人说的是真心话,孟云卿就点头,“从前娘亲也有一只,不过是纯黑色的猫,还唤作“珍珠”,娘亲很喜欢它。”   “是吗?”提及她娘亲,将军夫人神色缓了缓,似是想了想才开口,“许久没见过她了。”   孟云卿也才想到,将军夫人该是认识娘亲的。   将军夫人是付云的妹妹,又同在京中,年纪又相仿,兴许还是熟识。   将军夫人就道,“我同你娘亲小时候便要好,一直是闺中姐妹,只是在她嫁人后就没有联络过了。”眼神中有惋惜,但似乎又有念起当年时光,便有感慨在其中。   孟云卿心中也一直疑惑,为何母亲同父亲成亲后,就远离京中,连家中的长辈亲戚都绝口不提起。她觉得外祖母和定安侯都是知晓的,但应当都不会同她提起。   否则来了侯府几日,也不会再瞒她了。   只是外祖母和定安侯不提,她也不好问,就一直压在心里。   “不说这些了。”将军夫人唤了婢女进来,将“珊瑚”抱走。   “珊瑚”正懒洋洋得躺在将军夫人怀里,忽然被抱走,觉得很不舒服,就毛躁得“喵”了一声,婢女就道,“夫人,就被您惯得有脾气了。”   将军夫人也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珊瑚”的头,当做宽慰。   婢女才抱了“珊瑚”出去。   账内便只剩了将军夫人和孟云卿两人。   “老夫人身体可还好?”将军夫人问起,上午时听侯夫人提起,老夫人心疼这个外孙女,就让她住在养心苑旁的西暖阁里,应是同老夫人亲近的。   孟云卿点头,“大夫说,外祖母比前些时候好多了,只是还要调理些时日,勿操劳就好。家中有舅母主持中馈,外祖母也清闲,正好调养着。”   “那便好。”将军夫人颔首,“你多陪陪她,她便欢喜了。沈芜还在京中的时候,就最讨老夫人欢心,老夫人什么事情都依着她。”   明明是许多年前的事,说得好像眼前一般。   孟云卿相信她们是极好的姐妹,心中对将军夫人便不觉又亲切了些。   “嗯。”孟云卿听话应声。   “沈芜那时候就喜欢煮茶,云卿会吗?”   “会,小时候娘亲就教过。”她如实作答。   将军夫人就满眼笑意,“那时候姐妹几人聚在一处,就喜欢喝她煮的茶,也有说不完的趣事,一晃便这么些年了,你和同瑞都这般大了。”   说到卫同瑞,卫同瑞便挑起帘栊进来。   手中的托盘乘着两碗茶,拢眉问道,“娘亲在同孟姑娘说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将军夫人就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道,“在问云卿会不会煮茶,果然是会的。”   煮茶?卫同瑞倒是意外,这段许是将军夫人都没同她说起过,也难怪他会惊奇。   孟云卿就道,“会一些,日后有机会,煮给将军夫人喝。”   将军夫人满意点头,“有机会的,日后常来将军府同我做个伴,你看这将军把家牵到这里来,平日连寻个人说话都要坐半日马车。他自己倒是不住的,便为难起我来。”   看似埋怨,实则句句都是想念在里面。   卫同瑞就道,“今日父亲才来了书信,说殿上特意恩准了中秋回京的事情。今年中秋,娘亲就可以和父亲团聚了。”   将军夫人心情就更好了些,笑意都漫上了眉梢,就差笑得合不拢嘴。   “恭喜将军夫人。”孟云卿也适时开口,才端起茶盏饮了几口。   卫同瑞就看她,樱桃小口,眸间的清澈若清水潋滟,低头喝茶的模样,似是几日不见而已,就比早前好看了许多,更像……   让人不想移目的姑娘了。   咳咳,将军夫人轻咳两声,卫同瑞才反应过来。   孟云卿在低头饮茶,倒是没觉得。   卫同瑞就有些窘迫。   将军夫人忍了忍笑意,就朝他二人道,“行了,你们也一道去玩吧,同瑞,帮娘亲请侯夫人来一趟吧。”   卫同瑞点头道好。   孟云卿也就起身辞别,将军夫人又叮嘱了几句,让她多来将军府走动。   孟云卿应好,将军夫人是娘亲的闺中密友,她也喜欢同将军夫人一处。   撩起帘栊,子碧正在帘外焦急等待,见到孟云卿和卫同瑞一道出来,又想问,又不好问,只得跟在他二人身后。   “你后来可有骑马?”卫同瑞问。   她摇头,“才到侯府,还不熟悉,也没找到时间。”   “我领你去看看“日初”?”卫同瑞提议。   “好啊。”孟云卿也愿意。   一路从郴州回京,她同“日初”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比起“珊瑚”,她倒更想见日初一些。   正好在马场,卫同瑞先前就赛过马,“日初”应在马棚那边。   场上正好是比赛间隙,顾昀寒上场露脸,引起场中的一小波高潮。顾昀寒骑术很好,孟云卿看了两眼,只觉看台上的公子哥们的目光都被直直抓了去。   卫同瑞倒是没太多兴趣,就领着她往马棚那边去。   “明日赛龙舟,你去吗?”卫同瑞问。   孟云卿应声,“去的,听说你要参赛?”   “讨母亲欢喜罢了。”他听说她要去,心情很好。   绕过了看台,周遭的人慢慢少了起来,还是有不少人来人往,孟云卿打量了四围,轻声道,“我有件事情,想请卫公子帮忙。”   卫同瑞自然意外,“哦?”   “借一步说话。”   卫同瑞就寻了一处偏僻寂静之地,驻足:“出了什么事?”   郴州同行回京二十余日,孟云卿的性子他算清楚。   孟云卿便朝卫同瑞道,“今日是同侯府的姐妹一道来的,有位妹妹没带画扇,借了我的去,结果落在将军府的园子里,回去寻的时候,被一位姓方的公子拿到,却有意不还了。”   卫同瑞会意。   对方既然捡到却不还,怕是起了心思。   只是画扇到了旁的男子手上,还以为是私相授受,有口难辩。   对方又是将军府的宾客,孟云卿才会来找他帮忙。   “姓方吗?”他确认。   孟云卿点头,“我的婢女认识。”   孟云卿看了看子碧。   “我知晓了,姓方的不多,你放心。”卫同瑞心中有数,又看了看子碧,朝孟云卿道,“让她跟我去一趟,你先回去就是。”   孟云卿谢过。   卫同瑞应过的事,便十之八九,况且又是将军夫人的寿辰,没人会与他为难,孟云卿就让子碧与他同去,自己先回了看台等。   沈妍远远见她回来,就坐立不安,眼中都写满询问。   又见她身后没有子碧跟着,心中不踏实。   孟云卿落座,轻声道,“等等子碧。”   沈妍只得颔首。   场上,顾昀寒一箭正中靶心,引得看台上纷纷叫好,侯夫人还在同顾夫人说,“昀寒真是厉害,哪家的姑娘都不必了,难怪殿上和皇后喜欢。”   顾夫人的笑意就写在脸上,“都是些花拳绣腿罢了,我看你家的定安侯世子才是文武双全,还有修武也抢眼。”   贵妇之间的相互吹捧笨就平常,侯夫人也笑着收下了。   不多时,焦急不安的沈妍就见子碧远远走来,手中拿着那把画扇,脸上都是笑意,当时没出意外,沈妍激动得很,“云卿姐姐。”   孟云卿也见到了,就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没事就好。   沈妍感激涕零。   孟云卿就见卫同瑞前来寻侯夫人,侯夫人就起身,随他去了将军夫人那端。   沈琳就回头看了看她,孟云卿正好饮茶,见到沈琳看过来,就询问似的皱了皱眉头。   沈琳笑了笑,也再理她,又回头看赛马,吃点心喝茶去了。   孟云卿随时纳闷,不多会也抛诸脑后。   晚些时候,赛马和骑射结束,都纷纷乘车回了将军府。将军府早已备好了晚餐,宾客大都随便用了一口就散了,明日是端午节,要早些回去准备。   再说,将军府明日还有只小龙队参赛,要准备的东西还多,就都不留下来叨扰了。   定安侯府是最后走的。   卫同瑞与将军夫人就一道送众人至府外,侯夫人和将军夫人又落在最后说了些体己的悄悄话,众人才上了马车。   孟云卿还是同世子夫人一辆马车。婉婉在花园玩了一下午,玩累了,奶娘就抱了她在一旁睡。   世子夫人就笑盈盈看她,“将军夫人可是单独见了你?”   孟云卿也不隐瞒,“嗯,说了些娘亲小时候的事,她们玩得好,时常在一处。”   “那便好。”世子夫人笑容款款,也没有多问。   回程路上,孟云卿只觉轻快了许多,想起子碧说起如何讨回扇子的,又觉得让人哭笑不得。   早前,她只是觉得卫同瑞与韩翕在一处吵吵闹闹,那在京中也应当也是秀逗属性的,谁知听子碧说起,卫同瑞寻到姓方的那人,只问了句,扇子呢?   姓方那人就吓蒙了。   当下就让小厮去取了来,连多的一句都不敢说,也不敢问。   子碧说得手舞足蹈,解气得很。   她就想笑,若是卫同瑞在京中如此可怕,便也只有韩翕能镇得住他了。   想起韩翕,今日倒是没接触,明日端午节赛龙舟,卫同瑞有只小龙队,韩翕当是要去唱反调的。   想想都觉期待得很。   心中想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不多时,便回到了侯府。 第054章 抓阄   娉婷没有一道去将军夫人寿宴,满眼好奇。   听音歌回来说去了很多人,京中的公子哥们,各府的夫人和小姐满满坐了一堂,很是热闹,娉婷羡慕。   孟云卿今日一早便起来了,马车往返西郊一趟其实颠簸,再加上在将军府时沈妍出的事情,等到回到侯府,孟云卿就乏得不行。想起明日还有端午节的龙舟会要去,又怕是一整日的功夫,早早就吩咐娉婷和音歌准备洗漱。   娉婷便趁她洗漱问些寿宴的趣事。   音歌挑些有趣的,花哨的讲,比如寿宴后的赛马会和骑射会,听得娉婷向往不已。   音歌就道,明日的龙舟会娉婷陪姑娘去吧。   娉婷心中一喜,有些期待得看向孟云卿。   她正想去呢,京中的龙舟会肯定热闹,只是京中不同珙县,光姑娘拿主意还不行。譬如今日,将军夫人寿宴,老夫人说各府去的夫人和小姐多,才特意让姑娘带音歌去。   音歌毕竟在老夫人身边伺候了不少时候,凡事也好在姑娘身边提点些。   娉婷知晓,也觉应当。   想来明日是端午节的龙舟会,要去江边看热闹,应当就没有这般繁琐礼节拘谨了。   孟云卿果然点头,那就带娉婷去吧。   娉婷欢呼雀跃。   孟云卿才问起今日府里可有什么事情?娉婷摇头,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西暖阁还能有什么事情,娉婷想了想,又道起,黄昏时宣平侯倒是来了一趟,看姑娘不在就拿了两本书走,还问了姑娘明日也会去龙舟会吗?   他也要去?孟云意外。   前两日听世子夫人说起,外祖母怕她才来侯府不久,同家中的兄弟姊妹不熟悉,就想着安排他们兄弟姊妹一道出去游玩,多走动走动,增进感情。恰好明日是端午龙舟节,侯夫人就让世子夫人张罗了一番,让侯府的公子小姐们一道出去游玩。   所以,她一直以为是家中出游罢了。   可怎么连段旻轩也去?   孟云卿疑惑写在脸上,娉婷就点头,是的呢,宣平侯确实是说世子爷邀了他一道去呢,才问姑娘会不会去。   然后她就说姑娘要去的。   宣平侯就没有说旁的了。   孟云卿点头,原来是沈修文邀请的,那便说得通了。   龙舟节是燕韩京中的盛会,段旻轩在侯府里做客,沈修文不至于不邀请段旻轩去看龙舟会。沈修文是定安侯世子,这些明面上的事,他心中自然还是有数的。   照理说沈修文应当单独邀请段旻轩才是,孟云卿转念一想。段旻轩和沈修文,沈修颐等人年纪相仿,正好可以一道结伴出游,这样还显得亲厚些。   那明日段旻轩应是和沈修文一处的,孟云卿就没有再多想他的事。   洗漱完毕,收拾妥当,孟云卿早早就上了床榻歇息。   她是困乏至极。   入睡前,还是想起今日在将军府的所见所闻。想来京中也并非所有人都是友善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身世,还应如何去堵旁人的嘴?   她也好奇爹爹和娘亲的事情,却知道才到侯府不久,还不是时候问起。   恍然想起前一世的奔波流离,却是连这些疑问都不知晓的。如今重活一回,她比任何时候都想知晓爹爹和娘亲的事情。   ……   翌日醒来,外祖母身边的翠竹就来了西暖阁。   说是端午节,龙舟会上的人肯定多,外祖母让翠竹捎了些消暑的清凉含片和香味荷包来,又让翠竹叮嘱了她些注意的事项,还说如果要划水,多注意安全。   外祖母想得周到,孟云卿一一应下。   末了,翠竹又道,今儿个府里的公子和小姐们要出去,要准备的东西也多,老祖宗就吩咐大伙儿都不用来养心苑晨醒了,早些去玩,早些回来。   还是外祖母体恤,孟云卿笑了笑。   翠竹就转身辞行。   一旁的娉婷就急了,怎么办,小厨房还没做早饭呢,她是以为姑娘要去老夫人那里吃早饭的,今日又都在外头,根本就没让小厨房做东西。   现在做也来得及呀,音歌就笑她。   来了京中,娉婷是头一遭出去,私下里激动得不行,就怕哪里疏忽漏掉了,耽误了姑娘行程,格外紧张。音歌就安慰她,别着急,还早着呢,她让小厨房做些粥和小菜来。   娉婷感激涕零。   三人正在屋内商量,外屋的小丫头就来说,四小姐房里的子碧姑娘来了。   子碧?娉婷诧异。姑娘来侯府也有些日子了,说到四小姐的关系不算亲近,平日里的走动也少得很,眼下怎么会让子碧过来的?   音歌却心中清楚。   昨日在将军府,可是姑娘替四小姐解决了不小的麻烦。   但姑娘不说,她也不同娉婷主动提起。   孟云卿就让小丫头唤了子碧进来。   经过昨日将军府的事情过后,子碧对孟云卿心存感激,此时见到了孟云卿就更为亲切。挽了挽手中的篮子,给孟云卿恭敬行礼。   “你怎么来啦?”音歌就去扶她。   子碧道:“今日要去龙舟会,四小姐怕表姑娘房里来不及准备点心,就让我送了些点心来。都是赵姨娘今早做的,还新鲜着呢!”   沈妍怎么可能正好知晓西暖阁今日没备早饭?!   言外之意,是说昨日的事情赵姨娘听说了,很感激。   但侯府也缺不了表姑娘什么,赵姨娘就早起做了些点心,让子碧送来,权当做感谢。   孟云卿不好推辞,就道,“方才娉婷说没准备早饭呢,沈妍妹妹和赵姨娘送来的点心,再让厨房做些糖水,正好将就,也不愁了。”   娉婷拼命点头。   眼见点心派上用场,子碧也很欢喜,就将篮子递给音歌,笑眯眯道,“那奴婢回去给四小姐说一声。”   孟云卿点头。   子碧就欢欢喜喜离了西暖阁。   “四小姐挺好,给姑娘送点心来。”娉婷顿生了不少好感。   音歌心中感叹,那如何是一顿点心就能抵消的事情,四小姐本就是二房的庶女,若是再有些有损清誉的传闻,日后就更艰难了,姑娘是帮了四小姐和赵姨娘不少的忙呢!   只是二夫人平日里圆滑归圆滑,但若是四小姐和赵姨娘忽然和姑娘走近,只怕姑娘会为难呢。   音歌有些担心,但四小姐向来不是蠢的,姑娘也心底澄澈着。   ……   一来二去,伺候孟云卿用过早点,世子爷身边的小厮辉子就来西暖阁通传,说表姑娘要是准备好了,稍晚些就可以往大门去了。   孟云卿称好。   音歌将伞,画扇和手绢都备好了,统统交待给娉婷,又叮嘱了外面要留意的事情。   娉婷一面接好,一面认真听。   反正就是,今日侯夫人,世子夫人都不会去,去的都是府里的公子和小姐们。   今日街上人多,要跟紧小姐,有事就找世子爷和三公子就对了。   娉婷都记好了。   音歌交待完,孟云卿和娉婷主仆二人就往大门口去。东西南北四个院子虽然各自独立,但通往大门口的最后一截路是通的。   巧不巧,孟云卿就正好遇见了沈修文和段旻轩。   “世子爷,宣平侯。”孟云卿福了福身问候,沈修文就道,“云卿出来得早,琳姐儿还在苑里换衣裳。”他让辉子去各处通传,说晚些时候出来,没想到这时候会遇到孟云卿。   孟云卿就道,“我自己想早些出来,慢慢走。”   “那一道出去吧,原本是说先和宣平侯讲讲龙舟会的。”沈修文也算随和。   孟云卿就点头。   抬眸看向段旻轩,看见他也正好在看自己。   孟云卿下意识摸了摸发髻,不知是不是发髻歪了,他看得眼中有笑意,又不好直接问。   看她歪着脑袋在哪里想事情的模样,段旻轩眼中笑意更浓。   他同沈修文在前方走,孟云卿就在跟在他二人身后。   苍月和燕韩民风大有不同,沈修文和段旻轩聊得投机,孟云卿也竖起耳朵听,不扰他们。   倒是段旻轩像心有灵犀一般,时而回头,“孟姑娘觉得呢?”   她就简单接上两句。   沈修文就看他二人,当是熟悉的模样,又觉得段旻轩对孟云卿似是不同。   说到稍后的安排,沈修文又道,晌午过后是龙舟会开赛的吉时,龙舟赛要等晌午过后才开始。主办方给侯府留了位置,不需去那么早,晌午前他们可以去丽湖划船。   真要划船,孟云卿想起老夫人的交待,若是划船,要当心些。   划船好,段旻轩也似是有兴趣。   丽湖上荷花才开,点缀在绿油油的莲叶间,很是好看。要到莲叶间去看风景,丽湖上边都是小船,两人一船,配一个船家,不需要自己划,安全得很。   孟云卿就松了口气。   她不会水,刚才听说划船还有些怕。   但真正要去到荷塘里面的景色只怕比岸上要好许多,她又想去得很,正愁着,沈修文便说有船家,那便安心赏荷花就好了。   孟云卿启颜。   恰好沈修颐和沈琳也到了门口,眼见段旻轩和沈修文聊得投机,孟云卿也在一旁,就好奇问他二人在聊什么。   沈修文道,说稍后去丽湖游船的事。   沈琳便挽了孟云卿的手,“我同云卿妹妹一船。”   孟云卿也觉得好,她也想和沈琳一船,自在些。   沈修颐就笑,不妥,你们二人都是姑娘家,若出了意外也没有人在近旁,还是分开得好,有事还能有个照应。   沈修颐说得不无道理,沈琳没有反驳,就笑着问孟云卿,“云卿,那你想同谁坐一条船?”   嗯?这倒让她如何回答?孟云卿有些懵。   沈琳果然道,“我看就三哥哥吧,云卿同三哥哥一船吧。”   沈修颐也笑,“好啊,我同云卿一船。”侯府里的兄弟几人,就他和孟云卿熟络些,游船要一个多时辰,他同孟云卿一处倒也不尴尬,若是换成沈修文,沈修武,或是沈修进只怕是要大眼儿瞪小眼儿了。   而孟云卿同沈修颐比其他人熟,她也这般想,正欲开口应声,就听一侧的段旻轩道,“不如抓阄吧。” 第055章 琴瑟   抓阄?   这点子倒是新鲜,沈琳和孟云卿对视一眼,就在想若是抓阄要如何做?   似是也挺有趣的。   沈修文便转眸看向,只见他眼神悠悠落在孟云卿身上,而孟云卿正和沈琳四目相视,显然在想他口中方才提到的抓阄一事。   沈修文心中好似有些通透锐利。   “方才可是说抓阄做什么?”沈修明一行也恰好来了门口,刚好听到段旻轩口中的“抓阄”二字,都很是好奇。   沈府二房有四个子女。   二夫人所生的沈修明和沈陶,以及赵姨娘所生的沈修武和沈妍。   四人一同从南院出发,正好在侯府门口见到沈修文等人。   沈修明问,沈修颐就道,“大哥说安排了龙舟节前去丽湖游船,赏荷花,丽湖的小船正好可以容纳两人,二妹和云卿在商量怎么分船,宣平侯提议抓阄。”   “抓阄好啊。”沈修明倒是赞同。   都是府中兄弟姊妹,谁同谁一船都可以,若是抓阄倒有趣得很。   沈陶和沈妍也有兴趣。   沈琳先前就在想:“方才三哥说为了安全,最好一个船上坐一男一女,都是一家人还可相互照应。可若是抓阄,怎么才能将好凑成一对?就说倘若把二哥和三哥分到了一个船上,可怎么办呀?”   沈妍就掩袖笑开。   众人便嘻嘻笑开,想象沈修明和沈修颐在一船上的模样,定是好笑之极。   就连沈修颐和沈修明自己也都跟着笑起来。   孟云卿也在笑,嘴角挑起的幅度清浅如水一般,明眸青睐,耳垂上挂的玉坠子就在清风里悠悠晃了晃,仿佛连他心里都掀起了层层涟漪。   段旻轩想伸手去抬起她的下颌,好生看上一看。   便是连眼下众人的笑声都似是银铃悦耳。   恰好孟云卿抬眸看他,他也不避讳,就直接道,“这个简单,在签上写字,凑成一对一对,男女分开抽取就是。”   “这个好。”沈琳会意,“譬如,十五对中秋,重阳对茱萸……”   众人都明白过来,这倒是有意思得很。虽是抓阄,拿到签的同时,却也好奇可以去猜这凑成一对的字是什么?   沈修文,沈修明,沈修颐,沈修进再加段旻轩是五人。   沈琳,沈陶,沈妍,孟云卿再加沈楠和沈瑜两姐妹虽是六人,但沈楠和沈瑜年纪小,可算在一处,那便是正好五队。   眼见大家兴致都高,沈修文也不想拂了宣平侯的好意,就也定下来。   辉子腿脚快,跑去外院拿签子笔墨。   沈修文就道,“既是宣平侯的主意,不如请宣平侯执笔?”   “好。”段旻轩正有此意,就却之不恭。等辉子拿了签子和笔墨来,正好放在马车上的案几上,段旻轩掀起帘栊,独自上了马车去写配对签。   恰好沈修进带了沈楠和沈瑜两姐妹来了,见到一众兄弟姊妹聚在门口说说笑笑,不知出了什么有趣的事。   沈修颐就同他们三人说了抓阄之事。   沈修进面上呵呵一笑。   同家中之人去龙舟会他本就不乐意得很,特别是三夫人在三房不受父亲待见,动不动就只知道去祖母和侯夫人面前哭,动辄拿祖母和侯夫人来压三房众人。   沈修进其实厌恶三夫人得很,三夫人交待侯夫人安排了龙舟会,他不好推辞,只能当完成任务一般。   抓不抓阄什么他并无兴趣,丽湖也盼着不去才好,只希望早些结束,好去寻他的一帮狐朋狗友玩乐去。   不多时,段旻轩从马车上下来,手上的竹签正好分了两叠。   一叠是给男子的。   一叠是给女子的。   “先说规则,签可以先抽,抽完后可以各自看,各自想,等到了丽湖再拿出来配对。”   规则还未听完,沈陶最先去抽,段旻轩恰好收手,她正好拿到最上面的那根。   沈琳就笑,“就你急,宣平侯规则还没说完,你就伸手了。”   “反正规则如何,晚些再说,我先抽了就是。”沈陶性子就是如此,先抽到手中,自己去看,心中微微念了念,却记得段旻轩方才说得,抽完后可以各自看,先不说卖关子,等到了丽湖再看。   “三妹这是抽到什么了,藏得这般紧?”沈修明就打趣。   沈陶便牢牢藏近袖袋里,“不告诉你。”   沈琳也上前去抽,而后是沈楠和沈瑜两姐妹,沈妍让孟云卿先,孟云卿上前,他挪了挪位置,忽然凑得很近,孟云卿没注意,就随手抓了一根,避开他,险些撞上。   沈妍便拿走了最后一根。   孟云卿还未打开看,就见一旁的沈琳拿着签子在想,沈妍只看了一眼就笑了笑,沈楠和沈瑜两姐妹都在挠头,沈陶自是不说了,刚才就看过,眼下到处蹭别人的看。   孟云卿心中就更好奇了些,不知段旻轩究竟写了什么,倒叫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不一。   正欲打开自己的那支,沈陶便利索凑上前来了,孟云卿就下意识收起来不给她看。   沈陶就笑,“云卿,你给我看,我也给你看好不好?”   沈琳就上前道,“不好,云卿,我们先上马车,憋死她。”言罢,挽了孟云卿的手就往马车上去,孟云卿笑不可抑。   回头,只见沈陶跺了跺脚,一旁又正好是沈修文几人在抽签,沈陶就凑上去看别人抽什么去了。   沈琳也忍俊不禁。   思凡和音歌也跟着上了马车。   也由得这场抓阄,众人也仿佛有了盼头,一早出发时候心情便大好,有外出游玩的乐趣在。加上龙舟会,今日京中肯定人多,就都乘了马车出行。   待沈琳和孟云卿坐好,沈修颐就也上了这辆马车来。   “哟,难得今日三哥同我们一车。”沈琳打趣。   沈修颐奈何,“也没别处可去了。”   他说的是实话,侯府此次出行备了四辆马车。   沈楠,沈瑜和沈修进乘得是三房的马车。   沈修明,沈修武和沈陶,沈妍乘得是二房的马车。   段旻轩是客,沈修文作陪,单独用了一辆马车。   他只能同沈琳和孟云卿一道。   沈琳就叹口气,“那三哥便坐着吧,我们也不嫌弃了。只是去丽湖还有些路程,三哥正好给我们说说外出游学的趣事也好。”   沈琳从来对游记等有兴致,又羡慕沈修颐可以师从季老夫子,四处游学,一有时间就会拉着沈修颐说外出游历的事。   眼下,是趁机逗他而已。   “这回想听什么?”沈修颐习以为常,就开门见山。   沈琳眼眸转了转,“说说南顺和苍月的趣闻吧。”   南顺和苍月都是燕韩南边的国度,苍月国力强盛,有天朝上国的美誉;南顺则是依山傍水,是富庶的鱼米之乡。比起周遭经年内乱的西秦和长风而言,有趣的事情就多多了去。   “先说南顺吧。”沈琳提议,孟云卿也点头。   难得今日出游好兴致,听沈修颐讲些趣闻也是好的。   沈修颐便从善如流。从南顺国中专注侯门“奇葩”事业的昭远侯到苍月国中的三大难题,风趣幽默,听得沈琳和孟云卿笑得前仰后合。   沈琳就道,“我就说吧,我就羡慕三哥,可以四处游历,看遍天下风景,去到何处都是不一样的。”   孟云卿也笑。   沈琳过往便说起过,她若是男子,才不羡慕贵为定安侯世子的大哥,反是羡慕三哥得很,这话确实不假。听了沈修颐一席话,就连孟云卿也生了兴致,日后如果能去苍月和南顺该多好。   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罢了。   只是这一路有沈修颐作陪,时间也过得快。   等思凡掀起帘栊看了看窗外,惊喜说,“都到丽湖了。”   娉婷才想起自己姑娘连签都还没看呢!   一句点醒梦中人,方才竟想着躲沈陶了,结果连自己手中的签子都忘了看。趁着还未下马车,孟云卿兴致勃勃拆签,娉婷就凑上前去看。   孟云卿倒是没什么好瞒娉婷的。   段旻轩的字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之前在西暖阁虽然见过他写字,但是隔得远,看不清楚,只记得他写字的模样,落笔有力,铁笔银钩,一气呵成。   眼下的字迹便也是这般。   娉婷差点念出来。   “云卿,你的是什么?”见她拆签,沈琳也好奇,都是一处玩得,孟云卿也不遮拦。   “琴瑟。”倒是有些拗口了。   沈琳又问沈修颐,“三哥你的呢?”   都是姑娘家喜欢,沈修颐本也不在意,就直接放上来,端正写了“上元”两字。   一个“琴瑟”,一个上元,风马牛不相及,沈琳心中有些可惜。   要不是这抓阄,倒是让三哥同云卿一处。   孟云卿问起她的来,她也不相瞒,“我的是暗香两字,暗香浮动,想来我是要同一株腊梅一条船了。”   一马车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待得马车停稳,思凡和娉婷分别扶了沈琳和孟云卿下马车,远远就听沈陶在说,“我是君子,搭我的梅兰菊竹在哪里?” 第056章 丽湖   沈陶这一带头吆喝,众人都低头去看自己手中的签子。   饶是熟记于心,也免不了再确认一次。   沈琳就道:“我这里的“暗香”倒是和腊梅有几分关系,三妹的梅兰菊竹我是占了其一的,只是我俩肯定不在同一条船上,你需得再寻寻旁人。”   “二妹妹是“暗香”,我是浮雪,应当是我同二妹妹一条船。”沈修明上前,递了自己手上的签子,沈琳一看,果真是“浮雪”。   “暗香”盈袖,“浮雪”挂枝头。   都是腊梅呢!   沈琳笑眯眯道:“我真同二哥一条船呢。”   他二人最快配上的,旁人都很羡慕。这其中只要有一队配上了,旁人就更为捉急了。   “其他的梅兰菊竹呢,都没有了吗?”沈陶到处去找,她向来是性子急的,旁人不应声,她就干脆凑上前去看,男的看,女的也看,忙的不亦乐乎。   最终临到沈修进跟前,沈修进遮遮掩掩的,明显不想给她看。   沈陶就夺了过来。   沈修进恼火得很,却也拿她没辙。   “剑兰?”沈陶就看他,“你不就是吗?怎么问都不吱声呢?“   沈修进才不想吱声,这群人里他最不想和沈陶一起,说赏荷也就罢了,若是和沈陶呆在一起,能活生生被她磨死,所以他才不吱声的。他是想着万一旁人也不满意,可同他换呢。   谁知还没等他找到人换,沈陶就找上门来了,沈修进头都大了,只得硬着头皮道,“我还没看呢,提前看多没意思,我是想到了码头再看,这样才有惊喜,怎么,三妹妹是什么?”   沈陶就道,“君子呀!君子配剑兰,五哥,我俩是一处的。”   “哦。”沈修进应得淡。   他平日同沈修明,沈修颐,亦或是沈修武的关系都不算好,他有自己狐朋狗友的圈子,终日混迹其中,爹爹和姨娘也管不了。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好意思开口求旁人,反正都到了丽湖,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过了就算了。   “我们去取船呀。”沈陶就扯了他的袖子往码头走。   沈修几分进不耐烦,“你就不好奇剩下谁和谁一组,看看再走吧。”   沈陶就道,“好奇归好奇,船是可以先取的,反正一会儿再湖上都能见到,不也不差这点时间了。”   沈修进无可奈何,只得被她拽着袖子走,连招呼都没来得及同其他兄弟姊妹们打一声。   “宣平侯拿的是什么?”沈修文主动开口问起,段旻轩是客,断然没有冷落他的道理。剩下的几人都聚在一处,沈修文问,段旻轩就大方应道,“齐眉”。   举案齐眉的“齐眉”,不消多说,就连年幼的沈楠和沈瑜都知晓。   孟云卿手中就僵了僵,她拿到的是“琴瑟”。   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怎么会这般巧?   疑惑抬眸,正好看到沈修文也在看她,“云卿手上拿到的是什么?”   她连躲都躲不过去,只得轻声道,“琴瑟。”   “琴瑟和鸣!”沈楠年级最小,便也忌讳得最少,这个成语学堂的女夫子有教过,她就记住了,孟云卿一说她便脱口而出,旁的什么都没想。   沈瑜就跟着道:“举案齐眉,琴瑟和鸣。那云卿姐姐和宣平侯是一对呢!”   孟云卿莞尔,也不好应什么。   段旻轩便自觉上前,从她手中取了签子来,好似要证实一般。那写了“琴瑟”和“齐眉”四个字的竹签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耀眼,段旻轩就笑:“呀,我同孟姑娘倒是有缘。”   签子都是他写的,哪来什么有缘不有缘的,孟云卿不好戳破。   沈修文心底澄澈,就开口转移了话题,“我是“天地”,天地搭得什么?”   沈楠就笑起来,她正好抽到“方圆”二字,天地方圆,正好同沈修文一处呢。   沈楠就很高兴。   剩余几个哥哥里,四哥沈修武最冷,平日多在军中,也少有笑意,沈楠是有些怕他的。沈修颐和沈修文就都好,她平常和沈修文接触就少,正好亲近,就觉这签抽得太好了。   “我同世子哥哥一起呢!”沈楠自觉攒到沈修文身旁,满脸笑意。   沈瑜就很羡慕,“那就剩四姐姐和我了。”   沈修颐也不卖关子了,“我是上元,那六妹妹是什么?”   沈瑜没有开口,看了看手中的签子,脸上的表情有些泄气。   他其实是想和沈修颐一处的。   “上元?”沈妍却是应声,“上元节,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六妹妹,我同你换吧。”   真的?沈瑜眨了眨眼睛,好似不敢相信。   沈妍温婉点头,“我和哥哥正好许久好久不见了,他常年在外,难得回家一趟,这几日回了家中又都在忙,我们连面都少见,我正好和哥哥一起,还可以说说话。”   她这么说沈瑜便信了,欢欣鼓舞得把签子给她。   沈妍也与她换了。   孟云卿也打量了沈修武一眼,依旧是面无表情,犹如冰山模样,难怪沈瑜这丫头不愿意同他一处。   好在眼前的尴尬被沈妍巧妙化解去了,沈修文也就忍不住多看了沈妍一眼。沈妍是二房的庶女,平日在侯府存在感很弱,还不如三方的沈楠和沈瑜两姐妹。   他平日关注得也好。   今日才觉母亲说的是,他们兄弟姊妹就应当多走动些才亲近。譬如沈妍,他早前不知道这个妹妹一副玲珑心思,今日就生了不少好感。沈妍恰好也到了待嫁的年纪,又懂人情世故,若是嫁到普通的官宦人家做正妻,对她来说也是好事。   他大可让世子夫人去打听的。   沈修文眼中就有笑意,“那我们也去码头吧。”   众人纷纷点头。   丽湖的游船只能坐两人,丫鬟和小厮都是上不去,娉婷就把伞和荷包递给孟云卿,“姑娘,注意安全哪。”总归是在湖上,哪怕有船家和宣平侯在,她心中还是不踏实。   “知道了,放心吧。”孟云卿宽慰,她是有些怕水,又不能眼看着娉婷担心。   “公子,姑娘,坐稳了。”船家起身,用力撑着成船篙。   船要驶离码头了,孟云卿立刻正经危坐。   段旻轩侧过头去,微微笑了笑。   结果船家开出去好远,孟云卿都依然是一幅视死如归的模样,手中的伞也没有撑开,双手死死抓住船沿,仿佛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一般。   好歹早前入江上的是大船,她也就在甲板上能看到水。   可眼下这条小船,轻轻晃一下,便有水汽溅到脸上,夏日里清凉是清凉,她却总觉得要落水一般。   耳边都是欢声笑语,周遭还有相熟的几船人在相互撩水的声音。   孟云卿就紧张得要死。   段旻轩便开口道,“船家,您划稳些,她怕水。”   船家恍然大悟。   平日里来丽湖的客人,都喜欢他划得有些幅度,反正丽湖水不深,安全得很,水滴溅起来,衣裳不会湿,反而凉爽得很。   来丽湖游船的人,一是来赏荷的,第二便是来玩水的。   眼前的公子这么一提,船家也敛了敛船篙,小船就稍稍稳当了些。   孟云卿直接背后没有这么僵硬了。   她过往没有游船赏过荷花,上船时就紧张到不行,也忘了开口同提船家,段旻轩这么一说,她心中其实感激,就朝他微微笑了笑,轻声道了句,“多谢!”   段旻轩就也直起身来。   船小,他俩是对坐。   船家在船尾,段旻轩在船头,孟云卿就端坐在船中央。   段旻轩坐直起来,就离她更近了些。   从侯府到丽湖有些时候,太阳也慢慢出来了,阳光洒在身上有些许刺眼。   “不打伞吗?”他问她。   孟云卿摇头,“不打了。”   她哪有心思打伞,她怕落水得很,两只手都不够用来抓住船边的,更别说空出手来拿伞。本就紧张,阳光又有些热,额头就隐隐渗出了汗水。   段旻轩看了看,朝船家道:“船家,直接去湖心吧。”   “好嘞。”   湖心就是纯观赏荷花和荷叶的地方的,不像眼下这片宽广的区域,周围的小船都停在一处开始玩水,玩累了之后才会再去湖心赏荷花歇息。   他们直接去湖心。   孟云卿心里便不那么怕了。   因为到了湖心,周围就布满了荷花和荷叶,可供小船开进去的路很少,船便行得很慢,绕开一处处的芙蓉碧叶,才寻出一条条路来。   仿佛精致小巧的迷宫一般。   来湖心的人还很少,此处便只有他们一条小船,清净得连船桨击水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那带有律动的声响,和映入眼帘的粉红和绿意,就让人心中舒畅不少。   渐渐的,也不知道何时将手松开的。   只觉路过含苞待放的花骨儿时,忍不住伸手去触一触,那花苞里就像有生命一般,漾起微微的涟漪,连着耳垂上的玉坠子也在悠悠水波中晃了晃。   好似窜在他心间的小鹿一般,他鬼使神差伸手。   忽然感觉到额头的温度,孟云卿本能退后,便见他的指尖从她刘海前划过,额头还留有他指尖的温度。孟云卿不禁懵住,脸色微微一红,有些错愕看着他。   不知他为何突然的举动。   “蜻蜓。”他言简意赅。   荷塘里确实飞舞着翩翩的蜻蜓,她分不清他是玩笑还是果真如此,只是一时间气氛暧昧绮丽,她反倒不像先前那般自然。   这满眼的荷塘绿色之中,唯有他二人。 第057章 鲤鱼   有的荷叶生得本就很高,大片大片连在一处,上面还挂着晨间留下的露珠。   偶尔窜出的粉红色荷花,也随风摇曳着,衬得她肌肤胜雪。   又似方才的错愕,面容上沾染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色,悠悠坐在小船里,仿佛坐在整片荷叶做成的大屏风下,和湖心内外的景色融为一体。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古人形容得确实妙,他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方才的残留的温度。   细腻,温和,让人忍不住想再亲近。   分明是个这样小的姑娘,模样也算不得出众,偏偏一颦一笑,一个突然的眼神错愕,就能撩拨起他不同寻常的心思。   若是再大些,容颜长开,怕是这满满湖心的荷叶都盖不住她一个抬眸里的娇容。   就似眼下,水击船篙的声音,一轮一轮。   他也不抬眸,水声就清浅滴在心头,散落成清脆的声响,好似心中某种鼓动,指尖便轻叩着船沿边的横木上,春风如沐。   “船家,停这里吧。”他忽然开口。   船家应了声好,将竹篙放在一侧,扯了扯头上的斗笠,蹲坐在船尾休息。   游船很小,却是狭长的。   船尾搁的都是船家的东西。   孟云卿虽然坐在船中间,却是靠近船头的部分。她离段旻轩很近,两人若是轻声说话,船家那端也是听不清的。孟云卿就疑惑看向段旻轩,不知他让停船何意。   她抬眸看他,他也凝眸看她。   湖中央本就清净,眼下船停了,连船桨击水的声音都没有了。   孟云卿就移目,假装去赏身侧的荷花。   那荷花开的正好,恰好有她个头那么高,伸手便可够着,荷叶的清香就顺着肌肤沁入四肢百骸。   远处,嘻嘻哈哈的笑声传来,显得这厢更为安静。   静得好似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般。   孟云卿指尖未从荷花上移开,余光瞥见他还在看她,不知何意。   周遭除了船家,又没有旁人,她揣摩不出他的用意,心思便乱做一团。恰好丽湖池里的鱼群游过,她也没有留意,只是心猿意马地看着荷花出神。   忽得,鱼群中几只鲤鱼一跃而起,又飞快窜入湖中。   她根本不知何物!   本就怕水得很,一受惊吓,就下意识起身要后退。   她忽然动弹,小船便剧烈摇晃起来。   船家赶紧撑杆,想稳住船身。   但小船不停晃动,孟云卿便更加惶恐,船身波动,身旁的伞一斜,就要滑入到水中,她赶紧伸手去拿,结果脚下不稳,连带着自己都一道栽了下去。   她惊慌闭眼,以为自己落水时,却有一双手将她揽起,牢牢够了回来。   孟云卿惊魂未定,只觉温润的鼻息萦绕在她的发丝之间。   懵懵睁眼,他双手环在她腰间,下颚暧昧抵在她头顶,她发间的馨香就丝丝入怀。   她整个人是被他揽在怀中的。   她个头本就娇小,就仿佛倚在他胸前一般,耳畔都是他的呼吸和心跳声。   温和的男子气息铺天盖地传来,孟云卿涨红了脸。   她想撑手起身,奈何腰间的力道却未松开,她只得回眸看他,却不知脸上的这抹绯色配上眸间的秋水潋滟,委实好看。   他只是看她,也不说话。   孟云卿窘迫至极,撑手试了试,他还是没有松动的意思,她根本动弹不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才挤出一个“你”字,就听他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别动。”   她便果真楞住,大气都不敢出。   波光粼粼的湖面便映出一幅绮丽的画面,她刚好低眸看见,便连耳根子都跟着发烫起来。   湖心这里的荷叶密密连成一片,有人个头那般高,旁的船只离得又远,满眼的绿色之中,应是看不清这边。   她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恼。   “孟云卿……”耳旁,他头一次完整唤她的名字,带着几分撩人的情绪。   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根本不知如何才好!   “嗯。”   湖面的微风吹来,她的青丝就拂过他的脸颊,好似轻柔婉转。   “你多大了?”   “……十三”   她也鬼使神差应声。   短暂的缄默,就似整日一般漫长,他喃喃道:“还有两年及笄。”   及笄便可嫁人。   她又不是未经世事的少女,孟云卿敛目,“段旻轩……”   话音未落,他打断,“等鱼群过去的。”   孟云卿哑然。   他就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她还未开口,他便应了出来。   孟云卿噤声。   湖中的倒影便继续这般绮丽繁华,偶尔泛起的湖波荡漾,乱了涟漪,她发间的腊梅馨香就混合着清荷的香气,丝丝入他鼻息。   他想,他许是等不了两年了。   ……   孟云卿不知是如何熬到下船的。   许是先前的鲤鱼群过去,她重新坐回船中央,不抬眸去打量他。   也许是沈琳和沈陶的船先后驶了过来,连带着其余的船只也陆续来了湖心,一群人有说有笑,便不似先前尴尬。   亦或是,她有心旁骛,走马观花。   总之,下了船,娉婷来扶她,见她心不在焉,不知她出了何事。   她轻轻摇头,也不敢去看身后的人。   娉婷就问,伞呢?   她恍然想起,伞落在湖心那里了。   娉婷心惊,好端端的,伞怎么会突然落水了,姑娘可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人都好好的在这里,能遇到什么事情,孟云卿敛了眸间的情绪,一语带过,只是没拿住罢了。   娉婷就没有多想,姑娘怕水,她没法一同跟去,一直担心得很,总归下了船便好。   递水给她喝,怕她渴了。   孟云卿接过,竟然一口饮尽,娉婷总觉得她今日怪怪的,却问不出端倪。   端午龙舟会还有一个半时辰开始,沈修文定了玉轩阁的菜。   玉轩阁是京中有名的素食斋。   素菜做得精致好吃,很有名气,老夫人一直很喜欢。   大凡初一,就会遣人到玉轩阁去取菜。   今日将好端午节,下午又有龙舟会,吃清淡些,正好避过日头中暑。   沈修文这处地方就选得极好。   这一上午,侯府的人都玩得尽兴,尤其是沈楠和沈瑜两姐妹。   年纪又小,分别由沈修文和沈修颐带着,在湖边玩起了水战,还好各自撑了伞,身上也没湿多少,倒是玩得分外开心。   就连在玉轩阁,上菜了,还在叽叽喳喳说着丽湖上的趣事,就似说不完一般。   沈修进觉得聒噪,无趣得低头吃菜。   沈妍倒是在听,三房的两个妹妹虽是姨娘生的,却有三叔宠着,三夫人也奈何不得,终日自由自在,养得天真烂漫,她很羡慕她们。   她是不敢如此招摇的。   沈修武也低头吃饭,沉默不语。   直至沈陶和沈琳开启了话题,沈楠和沈瑜才敛了声音。   孟云卿便一直神游太虚。   沈琳就给她夹了菜,“怎么去了一趟丽湖,话都少了?”   孟云卿应道,“有些晕船。”   晕船?沈陶笑呵呵道,“那日后云卿可得多去,习惯就好了。”   她去一次就够了,躲都来不及,哪里会想着多去!   孟云卿笑了笑,不置可否。   端午习俗,吃粽子,喝雄黄酒。   粽子侯府有包,晚些时候回府就可以吃,玉轩阁内,就上了些雄黄酒。   “酒劲大,几位妹妹都不要多饮。”沈修文叮嘱。   沈琳几人就纷纷点头。   孟云卿也浅尝则辄,雄黄的味道,她一直不喜欢,前一世的时候,逢到端午节,秋棠都会备些,她每次就图个吉利,只会吞一小口,求个端午安康。   这味道,她实在不敢恭维。   沈楠和沈瑜也觉得辣人,抿了一口就都放下了。   晌午过后还有龙舟会,龙舟会才是重头戏。   赛事在江边,饮多了吹江风会头疼,沈修文兄弟几人也没有多饮。   段旻轩今日也出奇得安静,他向来是不饮酒的,侯府里的几次设宴他都没有碰过,今日也只是清浅沾了一口,走个形势罢了。   沈修明就问起他来,丽湖游得如何?   段旻轩点头,赏心悦目,流连忘返。   孟云卿手中一僵,突兀得将杯中的雄黄酒都饮了,等放下酒杯,才想起喝了满满一杯,辣得连连呛了好几声,众人都将目光移了过来。   沈琳忙递水给她,她喝了好些才不咳了。   沈陶就笑,“云卿妹妹何时酒量变得这么好了?这可是一整杯雄黄酒呢!”   她哪里晓得脑子为何抽了!   孟云卿也恼得很。   段旻轩就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来。   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孟云卿这里,就连段岩进屋,都没几人留意。   段岩便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孟云卿就见段旻轩脸色一变。   她也怔住。   何时见过段旻轩这幅模样?   果然,就见段旻轩起身,朝沈修文辞别,扫了各位雅兴,这边有急事先行离开。   他神色凝重,沈修文不好多问,他都说急事,侯府也自然不多挽留。   沈修文就亲自送他出了玉轩阁,留下一桌人各自猜测。   定安侯府是高门邸户,家风还是严苛的。   沈修文没有回来,私下就都没有议论。   “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吧?”等沈修文回来,沈陶就率先开口问他。   “宣平侯没说,我们侯府也不便多问。”言外之意,贸然打听不合时宜,沈陶就点头。反正她也是问问,好奇而已,并非真正关心。   孟云卿就咬了咬筷子,有些不好预感。   ……   玉轩阁出来,径直入了平阳王府。   赵世杰在书房来回踱步,见他来了,便快步上前,“是苍月来的疾书,一路走得飞鸽,老爷子病犯了,你马上走。” 第058章 少卿   “马备好了,就在前院里候着,这是通关文牒,有平阳王府的加印,可保一路畅通。”   段旻轩接过,问了句,“告诉君和了吗?”   君和是平阳王妃的闺名。   赵世杰摇头,“君和今日去圣云寺上香,还未回府。这是才收到的信函,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一声。殿上近日久病,愈加对太子不满,皇储之位岌岌可危,眼下燕韩国中的局势,君和与我一时半刻都怕是走不得。”   平阳王的封地在西南。   平阳王府手握重兵,是韩燕西南边境的壁垒。   平帝该是对太子心生不满,起了另立皇储的心思,又忌惮平阳王府在西南的人马,才会诏他和君和入京。   名为暂住,时为扣留,好左右京中局势。   他与君和便在京中住了半年。   “先不要告诉君和,我怕你拦不住她。”段旻轩告诫。   赵世杰也心知肚明。   老爷子若是病危,君和哪里肯在燕韩安稳待着?   就算抛下赵世杰,独自赶回苍月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什么燕韩国中局势,与她又何干?   她是商君和,老爷子袍泽之友府中的遗孤。   老爷子从小当亲孙女养大的。   脾气也是同老爷子一般的倔,段旻轩都拿她头疼得很。   君和远嫁到燕韩,老爷子一连哭了好几日,消停不得。   商君和自幼在老爷子跟前长大。   老爷子病犯的时候,经年累月在战场上积累的伤便会一起痛,老爷子也算硬骨头一个,还是嚷嚷着痛。老爷子年岁又大了,御医都说这把年岁折腾不了几次,要好生将养着。   府里的飞鸽疾书,走得是最快的途径。   老爷子这次的病应当来得重。   见他若有所思,赵世杰就道:“君和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自会寻机会同殿上请奏。若是老爷子真有事,日后才被君和知晓,我同她夫妻也不用做了。你先赶回苍月,若是有消息就赶紧传信过来,老爷子身边就你这么一个亲人,自然希望你在身边守着,旁的事情都不要紧。”   燕韩京中回苍月要至少要一月。   老爷子虽然病重,但到底是习武之人,有些底子。   段旻轩出来的时候变嘱咐过家仆,家仆初见端倪就给赶紧这边送信,他应是赶得回去的。   赵世杰既然如此说,他倒也不担心君和这边了。   于是唤了段岩就往前院走。   段岩也不敢耽误。   段旻轩和老爷子感情极好,段岩心中也隐隐担忧。   两人并驾齐驱,临到城门,见不少身着彩妆拿着道具的人往江边去,段旻轩勒紧了马绳,忽得停了下来。   段岩就险些冲过去。   见他停下,段岩便也溜了马回来,“侯爷?”   段旻轩看了看人群前往的方向,欲言又止。   段岩也不知出了何事。   段旻轩才低声道,“有件事,我忘了请平阳王帮忙。”   看他模样像是要紧的事,先前听闻老侯爷的病重消息,应是忘在脑后了,眼下看到人群才想起来。段岩就道:“回去吗?”   段旻轩道,“不了,先走。”   段岩点头。   本是端午龙舟会,京城门口盘查都极其严苛,但看到平阳王背书的通关文牒,连阻拦都没有。   “平阳王有手函在,驿馆都备好的马匹。”段岩提醒。   “今晚不歇了,直接去靖州。”   “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定安侯府并不知晓段旻轩离京消息,江边观看龙舟的位置还给他留了一个。   顾长宁是主事,又同侯府沾亲,定安侯府的位置就同顾家安顿在一处的。   “姐姐。”沈琳倒是高兴的。   沈媛前几日回了顾府,她还想念着,眼下在龙舟会就见到了。   难得见到沈家的子弟来得这般齐,沈媛也惊喜。   兄弟姊妹几人都上前来见礼,一时便热闹得很。   沈媛就问起世子夫人为何没来,沈修文就道,箐箐带了婉婉先去冯国公府接宝之和怀锦去了。   宝之和怀锦都是婉婉的哥哥。   世子夫人嫁到侯府,第一胎便生了双胞胎儿子,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名字是定安侯取的,沈昭亭和沈昭允。   宝之和怀锦是小字,就是老夫人赐的。   家中便都宝之和怀锦这般唤的。   “待会儿会来吗?”沈媛许久不见这两个侄子,真真沈家的宝贝,上次回门她也没见到,就想念得很。   沈修文点头,“会来的,位置都留好了。”   沈媛就欣喜笑了笑,搂着姗姗道,“待会儿就会见到婉婉妹妹了,还有宝之和怀锦哥哥。”   宝之和怀锦虽是哥哥,只比姗姗大不了几月,都是年纪相仿的。   姗姗就点头。   沈媛身后还跟了三个吵闹的孩童,孟云卿想,应当就是过到沈媛名下的几个儿子。   “云卿姑姑。”姗姗见到她,就挥了挥手。   在侯府几日,她同婉婉一处玩得开心,这声云卿姑姑是同婉婉一道称呼的。   “云卿妹妹。”沈媛也笑盈盈招呼她。   孟云卿福了福身,算作见礼。   沈媛身后的三个小子就怪异看她,他们早前没有见过孟云卿,但是由得母亲的原因,沈府的人他们都不喜欢。三人还不喜欢顾珊珊,顾珊珊同孟云卿亲近,他们就在身后轮流做鬼脸。   孟云卿楞住。   沈琳扯了她衣袖,轻声道,“这三个小鬼就是这样的。”   孟云卿就想起,沈琳当时说这三个小鬼要和沈媛一道回门时,就恼火得很,眼下算是明白了。   但毕竟是孩子,淘气了些,她只是初见,也并不讨厌。   沈琳拉了她去一旁坐,孟云卿就同三个小鬼笑了笑,算是也招呼过了。   三个小鬼的鬼脸就做得更浮夸,这回连带沈媛都见到了,拢着眉头呵斥了一声,三人便老实回了位置上,不吭声了。   “看到了吧。”沈琳就笑。   孟云卿也只是笑,不置可否。   龙舟会上,男子和女眷的位置是分开的,沈修文几兄弟坐得是左边的观赏席,席间都是京中的官宦和贵族子弟,免不了寒暄几番。沈修明,沈修颐和沈修武几人都同沈修文一处,沈修进却不知晓去了何处。   孟云卿等人坐得是女眷的观赏席。   龙舟会虽然热闹,终究是年轻人的热闹,各府的夫人们其实来得都很少。   观赏席上的女眷几乎都是各府年轻的少奶奶和小姐们。   “今日怎么没见到顾昀寒。”沈陶倒是稀奇了,这等出风头的场合,她顾昀寒怎么会不来?   沈琳就笑了笑,早前便听母亲提起,顾昀寒和顾昀鸿那日在家宴上被宣平侯呛得不轻,想是脸上挂不住了,今日宣平侯同沈家一起来,顾昀寒怕尴尬,便不来了。   沈陶就也笑起来。   宣平侯呛顾昀寒?她当真好奇得很,顾昀寒在京中受人吹捧惯了,她倒真想听听宣平侯是如何呛顾昀寒得。可惜沈琳那日不在,侯夫人只是提了一嘴而已。   沈陶就想起那日在东院凉亭,顾昀寒见到宣平侯那幅模样。   便难怪了。   沈陶心情就大好,吃着瓜果,就等着龙舟会开赛了。   沈琳却是频频往沈修文那厢看去的。   孟云卿就也跟着看去,方才段旻轩走得急,也不知出了何事,但眼下龙舟会都快开始了,也没有见到踪迹,该是不会回来了。   “你在看什么?”她就悄声问沈琳。   沈琳平日最未稳妥的,哪里会像当下这般,隔三差五就借着饮茶的空隙,抬眼朝男宾那头望去。孟云卿恰好坐在她右方,她一瞥目,孟云卿便自然见到。   莫不是,她在看什么人?   孟云卿就想起那日卧谈,沈琳说龙舟会上会见到的。   果然,她问起,沈琳脸色就微微一红。   孟云卿心底便拿捏了十之八九。   “他来了吗?”就隐晦问起。   沈琳怔了怔,看了看她,微微摇了摇头。   江上的风大了,吹起了观赏席上的帘子,当当作响。   似是男宾那头又来了不少人,众人就纷纷起身相迎。   孟云卿就见沈琳端起茶盏的手凝在半空,孟云卿也循声望去,男宾那边隔得不远,她们坐得又是中间位置,离得就更近些。方才连沈修文同旁人寒暄都能听到一二,眼下,就见人群中让出一条道来。   “是鸿胪寺卿李大人!李大人从西秦回来了?”人群中也不知道谁问候了一声。   鸿胪寺掌管朝贡,宴劳,给赐,送迎之事以及中都祠庙和宾客接待,简言之,就是一国的外交使臣。   鸿胪寺中各个学识丰富,见闻广博,大多是翰林学士。   其中,鸿胪寺卿就是国中最高的外交官。   沈琳的目光便停留在他身后的鸿胪寺少卿——许镜尘身上。   鸿胪寺少卿是鸿胪寺卿的副手,是鸿胪寺的二把手,鸿胪寺少卿官职只设一人,这个位置上的人往往都是日后的鸿胪寺卿人选。鸿胪寺卿李曲广年事已高,许是年后就会告老还乡。   许镜尘不到三十,就任了鸿胪寺少卿,极受平帝器重。   未来,只怕是燕韩国中最年轻的鸿胪寺卿。   女眷这边就议论了起来,孟云卿坐在前排,刚好听见:“那就鸿胪寺少卿许镜尘?听说丧妻十年,一直没有续玄,家中还有一个十岁大的儿子,也不知道日后会不会再娶?”   “可不是吗?许家也算老牌的世家,后来没落了,好些年才出一个许镜尘,又遇到这档子事。”   孟云卿蹙眉,转头去看沈琳。   沈琳果然面色微沉。   孟云卿终于知晓她为何不愿提起了。   鸿胪寺少卿许镜尘,这门亲事,定安侯无论如何都怕是不会同意的。 第059章 龙舟   孟云卿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   许镜尘是鳏夫,家中还有一个十岁大的儿子,许家又是没落的世家贵族。   沈琳却是定安侯和侯夫人最宠爱的小女儿。   即便许镜尘仪表堂堂,温文有礼,出身翰林学士,但鸿胪寺卿这样的官职手中并无实权,对左右朝局并无裨益。   莫说定安侯府,便是稍有权势的官宦人家,都不会愿意自己的女儿嫁去许家做继室填房。   沈琳怎么可能不知晓?   孟云卿有些担忧看向沈琳,沈琳当是清楚的,就低眉饮茶也不说话。   孟云卿又瞥目看向男宾那端,只见许镜尘也在侧目望向她们,目光似是在寻找什么。片刻,目光定格在沈琳身上,眼中看不清何种情绪。   孟云卿就假装不知。   由得吉时将近,江上的号子吹了起来,霎时间众人的注意力就被号子声吸引过来。   是龙舟会要开幕了!   无论是男宾那端,还是女眷这里,都纷纷向江上瞩目。   号子声成片连起,由近处的江岸到江中每隔一处的官船停泊处,直至江中最大的龙舟上。   气势恢宏,震天撼地。   娉婷从未见过这般庄严神圣的龙舟会,看得眼睛都直了,“姑娘姑娘!你看!”   手指着江中最大的龙舟上,忽得升起了各色的旗帜,大约有十一面之多。   正中最大的是燕韩的国旗,周遭的市面孟云卿却不认得了,只见其中一面上写着“卫”字。   身侧的沈陶就道,“这次京中组了十只小龙队,这是这十只队伍的队旗。旁的你不认得,那个写了“卫”字的,就是将军府的旗帜,平日里只能在驻守的边关和沙场上见到,卫家军声名在外,今日却是能在龙舟会上见到了,倒是鼓舞京中人心的事。”   原来如此,孟云卿点头。   这市面旗帜原来是京中十只小龙队的旗帜。   娉婷就很兴奋,“姑娘,是不是卫公子也会去?”   音歌有同她提过,卫公子是同姑娘一道进京的,卫公子人很好,又不像韩公子那般油嘴滑舌,好吃懒做,娉婷对卫卫同瑞其实有好感。听说卫同瑞会代表将军府出战,就来了兴致。   是啊,卫同瑞会参加龙舟赛呢!   孟云卿就听身后的贵女们议论纷纷,譬如十只小龙队里,只有卫同瑞是亲自上场的,其余的都是组了府中的家丁和侍卫去的,今日全场的焦点只怕都是卫同瑞呢。   又有其他人道,卫同瑞出身将门,性子太高冷傲慢了些,不好相处,见着都得躲远些。   听说也到了婚配的年龄,卫将军又常年在外,将军夫人在张罗他的婚事。   将军府可是燕韩的国之栋梁,普通人家高攀不上,好一些的世家只怕又不愿把女儿嫁给卫同瑞这样性子冰冷的人。   孟云卿回眸看了看,要说卫同瑞性子冰冷倒真有些误解他。   还记得在初云寺祈福时候,他口中的天下天平便是家宅安宁,孟云卿印象极深。   而后在将军府,卫同瑞替她寻回画扇,孟云卿也很感激。   如此说卫同瑞确实有失偏颇了。   不待孟云卿多想,身侧的沈陶又开口了,“除了将军府,你应当还有认识的。”   哦?孟云卿认真去看,但她真的想不起来了。   沈陶就笑,“看到绿色的那个“陆”字了吗?”沈陶指了指,孟云卿点头。   沈陶又侧目瞄了瞄斜后方,孟云卿顺势望去,被人群簇拥着的不是陆容娇是谁?   今日顾昀寒没到,陆容娇就是那群贵女的中心了。   陆容娇,姓陆,陆都统的女儿,是都统府的旗帜?   沈陶点头,“所以啊,看她那趾高气昂的模样,三甲在握了!谁让这十支队伍里,有五只都是皇家的,不过出来走走过场罢了,将军府和都统府各一只,其余的就更不用提了。”   顾家是主办方,便连顾家都有一只。   顾尚书是文官,哪里会养划龙舟的人,都是花银子在别的地方请来的帮手罢了,既是请的,就更不能同皇家争,只是来添些热闹罢了,剩余的两家也是如此。   换做将军府或都统府,都可以光明正大的迎战。   沈陶言罢,号子声忽然变得高亢了。   江面上,陆续驶入了十只龙舟!   正是这次龙舟赛的十只小龙队,这江岸上忽然就气氛热烈了起来。   她们所在的是观赏席,都是给京中的官宦贵族观赏准备的,其实地方并不大。   真正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其实是连绵十余里的堤坝上,挤满了来观赏龙舟赛的京中百姓。这是京中的盛事,百姓们都聚来了,这欢呼声混着号子声,真真才是震慑人心。   孟云卿都隐隐有些期待了。   等到江中主龙舟上的舞旗结束,旗手手持旗帜站到特定的位置不动了,主龙舟正对江岸的一侧,便走出了二十余个手持长号角的官兵。   方才的只是助兴的号子,眼下这二十余个长号角一出声,才知何为巍峨震天!   沈楠和沈瑜就在远处手舞足蹈,“要开始了开始了!”   沈妍赶紧拉她二人坐下,她们的位置在前端,怕扰了后排的其他女眷观赏。   沈楠和沈瑜只得听话坐了回去。   长号声中,就见各个小龙队的龙舟上,主旗帜竖了起来。   龙舟的两侧就挂满了彩旗,迎风招展。   比赛该是要开始了,孟云卿放下手中茶盏,聚精会神搜寻着江上的的十余只小龙舟哪一只是将军府的,不多时就见到了那面黑色的写了“卫”字的旗帜。   “姑娘姑娘!我看到卫公子了。”娉婷就在她耳边兴奋得说。   她都还没来得及找卫同瑞呢,娉婷倒是比她眼尖。   孟云卿就想起在将军府时,他和她并肩踱步,卫同瑞问道,明日的龙舟会你会来吗?   她点头,会来,听说卫公子要出赛,还准备去给助威呢。   卫同瑞就笑,那我需得拼些。   孟云卿就也笑起来,那我就提前祝卫公子旗开得胜。   好,借你吉言,若是胜了,我们就邀上修颐和韩翕一道去庆功,京中也是有八宝鸭子的。   孟云卿乐不可支,那便说好了。   ……   收起思绪,江上的长号声未停,岸上的呼喊和加油声起伏不断,各个龙舟上的大鼓也开始有节奏的敲动起来,开赛真是不远了。   孟云卿就托腮,看了看卫家的龙舟。   顺着娉婷指向,她果然见到了卫同瑞,卫同瑞是卫家小龙队的鼓手。   龙舟赛上一般有三种角色。   人数最多的是划手,是龙舟赛的主力,看得是整齐划一,高昂有力。   舵手,掌握龙舟方向的人,特别是有弯道的赛道,最考验舵手的实力。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每队的鼓手!   鼓手的角色至关重要,是战术的传递者,龙舟的节奏,快慢,冲刺,加速,调整,都是由鼓声来指挥的,还要负责振奋士气,换言之,鼓手就是指挥龙舟的灵魂。(以上有参考资料,部分引用)   卫同瑞就是卫家小龙队的鼓手。   眼下赛前热身敲鼓的,便有卫同瑞在其中。   倒是有模有样,孟云卿笑了笑。   正好身后有零零碎碎的脚步声,沈琳和沈陶等人纷纷转头,孟云卿也回眸看去,就见世子夫人牵了宝之和怀锦这对双胞胎前来,奶娘在身后抱了沈婉婉。   宝之和怀锦去国公府住了些时日,家中久不见到,沈琳和沈陶都念得很。   两个宝贝一来,口中“姑姑”“姑姑”的唤个不停,沈琳和沈陶都很欢喜。   沈媛也见到了世子夫人,就起身招呼。   龙舟赛快要开始,世子夫人怕挡住身后的人,就嘱咐众人都坐下,沈媛旁边的位置,就留了出来给世子夫人坐。   “认得这是谁吗?”沈琳就问宝之和怀锦。   两个宝贝看了看孟云卿,就摇了摇头。   “是“表嘟嘟”!”奶娘怀里的沈婉婉就开口。   应是路上听母亲说起过了,宝之和怀锦都见礼,“表姑姑好。”   孟云卿笑了笑,长得太像世子了。   沈琳也点头,是呢,都说和哥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见过孟云卿,沈琳就放他二人去玩。   孩子们都围在观赏席前方去了,个头不高,也不会挡住后面的视线,一侧的丫鬟和奶娘们都看着,不会有意外,一群白白嫩嫩的娃娃们凑在看台前,顿时喜庆了许多。   世子夫人来得玩,就同沈媛在一处说话。   沈琳几人也不打岔。   忽得,江上的鼓声和号子声都停了,人群中爆发出热忱的掌声。   “要开始了。”沈陶也打起精神来了。   果然,主龙舟上,旗手挥起了预备的大旗。   气分三种颜色,红黄绿。   先是红色,江上的鼓手就纷纷停住。   再是黄色,黄色就要开始调整。   等到绿色便要聚精会神,只待主龙舟上炮火一响,就百舸争流。   观看席上,众人就比龙舟上的参赛者还要紧张些。   娉婷咽了口口水,就见大旗换成了绿色。   孟云卿还未反应过来,只听主龙舟上一声炮响,江上的十只龙舟,就忽然如点燃一般,气势恢宏,振臂挥桨,脱缰而出。 第060章 齐王   江岸上的呼喊声瞬间震天抢地!   孟云卿的目光就牢牢落在“卫”家的龙舟上,黑色的旗帜迎风招展,观赏席上的加油声都湮没在周遭的欢呼和呐喊声中,根本听不清楚。龙舟一驶离码头,江岸上便噼里啪啦放起了鞭炮。   观赏席离江岸近,不少贵女都捂紧了耳朵。   侯府的位置就还好。   奶娘和丫鬟们赶紧将小公子和小姑娘们抱得远些,怕被鞭炮声吓到。   数十只龙舟一起如利剑般射出,而出乎意料的是,“卫“家的龙舟却不是最快的,只排在十只小龙队的中间,竟有些出师不利的味道。   娉婷就着急道,“姑娘,你们卫公子他们排第六呢!”   孟云卿身侧的沈陶就道,龙舟的赛程还长着呢,有实力的小龙队是不会一上来就用全力的,你看排在前头的那几个都是皇家的小龙队,开局就奋勇争先,图个开门吉兆罢了。   孟云卿也点头。   龙舟赛她和娉婷确实看得少,沈陶在一旁说,她就在一旁认真听,正好补全。   另一侧,沈琳缓缓搁下茶盏,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由思凡扶着起了身。   “嫂子,方才茶喝得有些急,我去去就回。“沈琳朝世子夫人道。   世子夫人莞尔,嘱咐了句今日人多,当心些,又嘱咐思凡好生看着二小姐。   沈琳应好,就同思凡一道离了观赏席。   孟云卿正一面听沈陶说些龙舟赛的趣事,一面看比赛,看见沈琳暂离了,也没多留意。   观赏席上人多,旁人也无暇顾及。   前排的小公子小姑娘们蹦蹦跳跳,手中拿着支持的小龙队的小旗子,忙坏了周遭的丫鬟和奶娘们。   沈琳带了思凡离席,就没有多少人看见。   江面上,也正如沈陶所说,渐渐的,“卫”家的龙舟就慢慢赶了上来,先前在前面的几个皇家的船队仿佛是有些疲乏,开始后继无力起来。   “卫”家的船队索性厚积薄发,一路气势恢宏窜到了三甲。   卫家军是燕韩保家卫国的王师,深受京中的百姓拥戴,眼见着“卫”家的龙舟队冲进了前三,江岸上的呐喊声便一浪高过一浪,就连男宾的观赏区都高声叫好起来。   孟云卿便不经意瞥目。   片刻,手中便僵住,她明明记得方才许镜尘所在的位置,眼下那里却是空了。   沈琳离席也有些时间了。   许镜尘又不在。   孟云卿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整个龙舟会上最吸引人的部分恐怕就是龙舟赛,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江中的角逐上,沈琳只怕是特意挑这个时候出去的。   孟云卿心中就有不好预感。   沈琳速来稳妥,不应当会做冒失的事情,但想起她上午见过许镜尘后的表情,还有许镜尘投来的目光,孟云卿忽得就没那么确定了。指尖攥了攥裙衫,思索良久,才轻声唤了娉婷,“我们出去一趟。”   嗯?卫家才冲进前三,娉婷正看得起劲,姑娘却忽然说要走。   她有些意外。   还是扶她起身,孟云卿就朝沈陶道,“三姐姐,我去净手,一会儿回来。”   沈陶正托腮看得起劲,随意点了点头,也没多想。   孟云卿就拽了娉婷快步离开观赏席。   她确实去往净手房去的。   娉婷也没有怀疑,只是孟云卿眉头越拢越紧,到了净房门口,就见思凡心神不宁的站在一处。   娉婷就反应过来,“这不是思凡吗?二小姐好像出来很久了。”   是久了些,孟云卿自然知晓。   思凡本就心虚,见到孟云卿上前,更是失色,只是眼见躲不过去,就主动上前福了福身行礼,“表姑娘。”   “二姐姐还在?”孟云卿佯装诧异。   思凡瞥了瞥身后,“嗯,二小姐有些闹肚子了……”   分明中午都是在玉轩阁一起吃的斋饭,孟云卿也不接话,就目不转睛看着思凡。   思凡本就心虚,眼下攥紧了掌心,就盼着能将表姑娘赶紧糊弄出去,但孟云卿却不移目,思凡手心都开始紧张得哆嗦起来,只觉得平日里的表姑娘哪里像今日这般难对付。   一双眸子,深邃幽蓝,好像要将她看穿一般。   思凡咬了咬唇,低下头去。   孟云卿就缓步上前,轻声道,“今日是端午龙舟会,二姐姐若是被人撞见,会遭人如何议论……”   只此半句,思凡就吓得抬眸看她,满眼难以置信。   莫非……莫非表姑娘知晓了?   见她这幅模样,孟云卿更加确认沈琳是同许镜尘一处。   思凡心中拿不准,身边又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她本就担心得很,听孟云卿这般说,当下脑中就没了主意,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心中就似揣了一块沉石,压得心中惴惴不安。   “她同许大人在何处?”孟云卿索性问得更直白些。   思凡惊异看她,表姑娘……果然是知晓的。   “二姐姐糊涂,你怎么也跟着糊涂?!今日龙舟会,这里来的都是什么样的人物,要是撞见二姐姐同许镜尘单独一处,侯府要生出多少是非来?你是二姐姐的贴身丫鬟,都分辨不清楚吗?”   她难得盛气凌人。   思凡吓得眼圈都红了。   娉婷也吓了一跳,何时见过姑娘这幅模样。   “人在哪里!”孟云卿呵斥一声,根本不给思凡多想的机会,思凡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出了观赏席,西边的巷子里。”   孟云卿就没有多留,扯了娉婷就往观赏席外走。   思凡要守在这里,不敢跟去,着急望了望远处,只祈祷不要出意外。   孟云卿脚下步伐就有些快。   娉婷只得快步跟上。   孟云卿脑海里就是卧谈时,沈琳枕着双手说起,他的声音很好听,执手间彬彬有礼,和她喜欢同一人的游记,和他一处说话便觉如沐春风,时间飞逝,分明说了许多,又觉得什么都没说……   今日观赏席上,沈琳看他,他也在看她,却相顾无语。   许镜尘,孟云卿拢紧了眉头。   ……   临到西边的巷子,人迹罕至。   孟云卿脚步缓下来,娉婷也跟着缓下来,“姑娘?”   远远望去,巷子深处那袭浅绿色的衣裙应当就是沈琳,孟云卿轻声道,“你在这里等。”   娉婷虽然不放心,却还是点头。   刚才姑娘训斥思凡的模样,应是同二小姐相关的要紧事,她知晓得越多反而不好。姑娘有吩咐,她就守在巷子口这边,若是有事,还好有个照应。   孟云卿就往巷子里那端走去。   “你为何不去侯府提亲?”是沈琳的声音。   “沈琳。”对方声音低沉,“你该有一门好亲事。”   “你凭什么断定什么样的是好亲事,还是说你不喜欢我才故意找的托辞?”   “我喜欢你又如何!”先前压抑的声音忽然扬起,许镜尘捏紧掌心,双目都有些发红。   沈琳就看他。   “一个鸿胪寺少卿如何高攀得起定安侯府?定安侯会同意将你下嫁给我做继室填房?”攻心处垂眸,掩了方才的情绪,恢复了往常的风轻云淡,“沈琳,我许镜尘配不上你。”   沈琳不出声,指尖死死攥紧,眼中的氤氲便浮了上来。   “到此为止吧。”许镜尘看了看她,终是转身,往巷外走去。   西巷有两头。   孟云卿在这一头,许镜尘转身离开,却是去往另一头的。   孟云卿尚在犹疑要不要上前,就听巷子那头传来另外男子的声音,“许大人怎么会在这里?”顿了顿,“沈二小姐也在?”   来人衣着华丽,身后还跟着旁人,显然都是认识许镜尘和沈琳的。   许镜尘滞住。   沈琳也僵住。   哪里会这么巧合在这里遇上?   “你们二人在这里做什么?”衣着华贵之人上前,饶有意味看了眼二人,特意如此问。   他身后跟随的两人就面面相觑,定安侯的女儿和鸿胪寺少卿在巷中私会?这是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要在京中要掀起轩然大波,定安侯在朝中是何等地位,这沈家的颜面要搁在何处?   气氛凝固之时。   就听闻身后还有小跑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二姐姐,你慢些,等等我。”   片刻,就在巷子拐角处,就跑出来一个十二三的岁的小姑娘,见到众人,明显楞住,显然一副不明白为什么这巷子里忽然多了这么多人的模样?   云卿?沈琳也怔住。   “二姐姐?”孟云卿就有些胆怯得上前,而后站在沈琳身后,貌似小声得道起:“二姐姐,我也没寻到耳坠子,要不……不找了吧,我不要了。”   沈琳就明白过来。   其余人也反应过来,沈琳似乎不是单独同许镜尘一处的,而是眼前这个小姑娘,还似是在寻耳坠子。   细下打量,那小姑娘的左耳朵上的确是有只玉坠子的,右耳朵上的似乎是掉了。   还来不及多想,又有一个身影从方才她初来的方向跑饿了初来,“姑娘姑娘,找到了,在这边巷子口呢,别找了!”一脸怔忪的娉婷也出现在眼前,怎么会……突然多了这么多人……   只怕是容不得旁人不信了。   “二姐姐?”孟云卿又扯了扯她的衣袖,仿佛询问一般。   沈琳就朝来人福了福身,“四殿下,汪大人,刘大人,许大人,这位是我表妹孟云卿,才到京中不久,龙舟会有些闷,就出来透透气,结果丢了耳坠子,就沿路找,没想到会遇到几位大人。”   听沈琳的话,还以为许镜尘是同他们是一起的。   “云卿,来见过四殿下和几位大人。”   孟云卿从善如流。   唤作四殿下的那人不置可否。   汪大人和刘大人却是笑了笑,“原来是侯府的表姑娘。”先前没问清楚,差点就误以为是定安侯的女儿和许镜尘私会,险些闹出笑话来,两人心中都唏嘘不已。   沈琳就道:“龙舟赛要结束了,我们先回去了,四殿下,几位大人告辞。”   “去吧。”汪大人就笑容款款。   沈琳福了福身,拉起孟云卿往巷外就走,手心里都是冷汗。 第061章 颜面   等出了巷子,便成了孟云卿拽着她走。   “你怎么来这里的?”方才的事,沈琳半是郁闷,半是心有余悸。   郁闷的是,她同许镜尘挑明,许镜尘却不肯去提亲。   心有余悸的是,她同许镜尘在西巷的会面被人撞破,还不知传出去会多难听,幸好有孟云卿解围。   否则侯府颜面何存?   等出了西巷稍远,见周遭没有人跟来,孟云卿才停下脚步,应她的话,“二姐姐离席良久,许镜尘也不在观赏席那里,我就去找思凡。起初她还不肯说,最后是我吓唬她,她才开口的。”   眼下思凡怕是还在那头等着。   沈琳就垂眸,“云卿,今日之事你别同旁人道起。”   她还能同谁道起,孟云卿点头。   沈琳脸色才好些,“你听到多少?”   孟云卿如实说:“……到此为止。”   沈琳微怔,再开口,便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孟云卿颔首。   ……   回到观赏席,仿佛回到另一个世界。   思凡见到她们三人折了回来,原本的魂不守舍就化作了忐忑,“二小姐……”   没事了,沈琳不想多说。   思凡就看向孟云卿,见孟云卿宽慰摇头,她心中才舒了一口气,那就是没事了,幸好,思凡咬了咬唇。   等回到前排的位置,沈陶也只是唠叨一句,“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都忘了沈琳是先孟云卿去的。   孟云卿就道,该是晌午吃坏肚子了。   她两人都如是说,沈陶就没有多问,赛况进入到了最后阶段,精彩应接不暇,她敷衍两句便转眸看向江面,最后一程,该是要分出结果了!   最后一段,看台上也热闹得很。   世子夫人询问了两句,沈琳也搪塞了过去,孟云卿在一边帮衬,世子夫人也未多心。   沈琳就看着江上,心思却全然不在龙舟赛上,目光就盯在主龙舟上出神。   孟云卿也心有旁骛,连“卫”家的船队在同旁哪只小龙队竞争龙舟,她都忽略了过去。   还是沈陶忽然开口感慨,“没想到齐王府这次请来的人这么厉害,同将军府都不分伯仲。”   齐王府?   孟云卿才反应过来,目光才死死盯在和卫家小龙队并驾齐驱的另一只龙舟上。   龙舟上的黄色旗帜,赫然写得就是一个“齐”字。   孟云卿脸色瞬间煞白。   “岳丈听闻我在坪洲养了一房姬妾,面容姣好,婀娜娉婷。问我可愿献于齐王,换取锦绣前程。”   “锦年,你原本就是要送给方家做侍妾的,齐王不更好?”   “偌大的燕韩,你再无亲人,还能去何处?”   端起茶盏的手死死握紧,好似不经意间就会捏得粉碎一般,她已经许久没有回想到前一世尾声的事,“齐王府”三个字就似锋利的剪子一般,生生将她胸前的伤疤揭开。   “云卿,你怎么了?”沈陶也是取茶,却忽然见她这幅模样。   孟云卿敛了眉间情绪,缓缓放下茶盏,佯装念道:“我是在纳闷,怎么忽然会有齐王府的?早前不是说这十只小龙队里,有五只是皇子的队伍吗?”   她不过应付而已。   沈陶就笑,“我都忘了云卿初来京中,当然还不知晓,齐王是前些日子才新得的封号,大家还都习惯叫他四殿下呢。”   四殿下?   孟云卿只觉听起来耳熟,再一想,就忽然看向沈琳——方才在西巷里,那个衣着华贵的男子,询问沈琳为何与许镜尘一处,沈琳唤得就是“四殿下”。   方才沈琳口中的四殿下就是齐王?   孟云卿错愕。   恰好比赛进入到最后一个直道,江上依然锣鼓喧天,就连沈陶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也不同孟云卿再多说了,也自然注意不到孟云卿的表情。   孟云卿心思不在江面上,目光就停滞在脚尖的绣花鞋上。   另一头,再说方才沈琳和孟云卿出了西巷,汪大人和刘大人也随即辞行。   两人都是工部的主事,负责燕韩国中的水利工程。   今日是龙舟会,齐王约了他二人商谈西部水利之事,两人就随齐王一道,随意走走,边走边谈。   这才在西巷遇见了定安侯的千金和鸿胪寺少卿许镜尘。   正好事情谈得差不多,闲话了些时间,龙舟赛怕是也要结束了,两人就干脆请辞。   齐王没有挽留。   许镜尘便也行礼,同汪大人和刘大人一道离开了西巷,齐王也不阻拦。   待得三人走远,齐王身后的心腹池唤便上前,“巷中方才确实只有许镜尘和沈琳二人,来的时候并无旁人,不知道那两个丫头是从哪里来的,倒白费了一番心思,拉上汪涛和刘明忠二人。”   池唤有些气。   齐王就道,“定安侯老奸巨猾,女儿也自然是个心思缜密的。”   言外之意,他认定方才那两个丫头,是沈琳一早就安排好的,若是来西巷私会的事情被发现,就出来救场,这事做得漂亮,就连心细的池唤都骗了过去。   池唤先前倒是没多留意。   定安侯的女儿肯冒险同许镜尘私会,就应当不会顾及这么多。   谁想到还有后手!   池唤面色就有些担忧,“王爷,那定安侯那端,还要放出风声去吗?”   “什么都不要做,静观其变。”齐王瞥目看了看江边,龙舟赛当是进入到了最后阶段,卫家和齐王府的小龙队在争抢头筹,把其他的龙舟都甩在了身后。   这原本也是用来掩人耳目的,眼下却没有多少用处了。   齐王拢紧眉头。   父皇不满意太子,朝中皆知。   太子是长子,并不得父皇欢心,父皇喜欢的是老三,早前就封了静王,在早朝中很是风光。   朝臣都看得出,父皇想废太子而立静王。   但废太子关乎祖制,国之命脉,父皇也不敢枉然举动。太子和静王之争就在朝中分庭抗衡,僵持不下,但父皇扶持静王,颜面上实在过不去,才又封了他做齐王,借以平衡。   他这个齐王,在父皇和朝臣心中并无太大分量。   嫡庶之争也轮不到他头上。   但不代表他不想。   太子和静王都想拉拢定安侯,做日后的屏障,定安侯老奸巨猾,在朝中水划得极好,沈修文这个定安侯世子也做得滴水不漏。   局势明朗之前,太子和静王都想赢取定安侯的小女儿,沈琳。   娶了沈琳就等于同定安侯结亲,定安侯没有不帮衬的道理。   定安侯就对沈琳的婚事就是避而不谈,侯夫人也一口一个大女儿嫁得早,侯爷舍不得,要多留小女儿在府中一些时日。   都是冠冕堂皇的话。   定安侯要明哲保身,就不想偏颇,不会让沈琳成为太子和静王争夺皇位的棋子,那太子和静王谁都娶不到沈琳。   他却可以!   在旁人眼中,他的“野心”就是花魁会上一掷千金博得头彩,龙舟会上非要和卫家一争高低赢个虚名,何处出了美人他就一定要纳入府中……   他什么都争,却唯独皇位不争!   定安侯就不会介意将沈琳嫁给他。   等她娶了沈琳,便等同锦上添花。他若要争,沈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同他一道争,成王败寇,他若是败了,定安侯府也必定一毁俱毁。   定安侯是聪明人。   他要做的,就是略施手段将沈琳娶进齐王府。   今日本该是最好的契机!   沈琳同许镜尘在西巷私会一事,正好被他和王涛,刘明忠撞见,消息翌日便会传到定安侯耳中。定安侯为了保全颜面,只能在风声散出前安排沈琳的婚事。   许镜尘不过一个鸿胪寺少卿,论世家论背景,根本攀不起定安侯府,再加上出了这样的事,定安侯对他恨之入骨都来不及,更不会把沈琳嫁到许家。   这时,他再佯装倾慕,上门求亲,亲自许诺定安侯。   定安侯十有八九会将沈琳嫁他,水到渠成。   没想到,他倒是小看沈琳的心思了。   他从不相信巧合,方才窜出来的侯府表姑娘一字一句分明都是来给沈琳解围的,两人的意外表情都演得恰到好处。   沈万里只有一个妹妹,就是沈芜。   沈芜的女儿才是侯府的表姑娘。   当年沈芜匆匆外嫁,其中不知晓有多少隐情,只是沈芜嫁得快,出嫁后又近乎同侯府断了联系,旁人想查都查不到蛛丝马迹。   沈芜身上肯定有定安侯的把柄,如今这个侯府的表姑娘回来了,他倒是有迹可循。   想起那双眼睛,他打量了许久。   分明不慌不忙,看似装作胆怯,实则处处给沈琳台阶,让沈琳得以脱身,不像这个年纪当有的沉稳。   他是好奇。 第062章 示好   龙舟赛最后,卫家的小龙队险胜齐王府的小龙队,一举夺魁。   龙舟赛分出胜负,江岸上的欢呼声便一浪高过一浪。   由得卫家和齐王府的两只小龙队最后争分夺秒的角逐,比赛就比原先预想的要精彩得多,最后环节的紧张程度也不输往年各地进京的龙舟队伍,百姓们赞叹连连。   两只小龙队前后脚抵达终点线,后续的龙舟才陆续跟上来。   陆都统家的小龙队也果真进了三甲。   观赏席上的女眷就纷纷向陆容娇道贺。   陆容娇的笑意就挂在脸上,欣然接受周遭贵女们的恭贺,恍然是全场的焦点。   十只小龙队的成员也都纷纷起身,向江岸上围观的百姓鞠躬行礼。   一时间,江上和江岸上的场面都很是壮观。   龙舟赛后,还有舞龙和高跷的大头娃娃巡演,巡演队伍很长,还要从江岸边一直到城郊,整个下午京中都会很热闹,街市上也会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   “世子让人订了丰运楼,正好可以看巡演,都是自己家人,你带姗姗一道去?”世子夫人相邀。   顾珊珊倒是想去的,便眼巴巴看了看母亲。   沈媛摸了摸姗姗的头,她如今身怀六甲,还带了四个个孩子,实在精力不济。世子夫人就也不勉强,只是没有见到顾昀寒,便问了句。   沈媛只道昨日还好好的,今日早晨起来就不舒服,家中还请了大夫来看。   “那须得将息着。”世子夫人宽慰两句,不多会,观赏席上的人散得差不多了,沈媛也起身辞别。   出了观赏席,沈修文等人便于女眷们汇合。   巡演的队伍很长,他们自然不会跟着巡演队伍走,沈修文早前就让辉子订下了丰运楼二层,视角宽敞,可以看到好几条开外的巡演队伍。   丰运楼附近又是京中最繁华的地段,巡演队伍停留的时间最长,最宜观赏不过。加上丰运楼里还备了粽子,艾叶煮鸡蛋,艾秧和荷包,五色丝线等,几人可以在丰运楼待许久。   沈楠和沈瑜少有出门,听沈修文这一道起,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沈妍也欢喜,却不像两个妹妹一般写在脸上。   倒是周遭寻了一圈,所有人都在,唯独又找不到沈修进的踪影,但他向来是管不住的,应当在龙舟赛时就带了小厮溜出去玩了,沈修文没有多问。   江边码头离丰运楼不远,眼下有巡演封路,马车过不去,要步行一段时间。   好在巡演要半个时辰之后才开始,也算不得赶。   侯府一行人就提早往丰运楼去。   沈陶同沈琳和孟云卿一道,“待会儿子路上怕是人多,我们几个在一处,别走散了。”   沈琳和孟云卿就都点头。侯府出行有侍卫跟着,哪能这么容易走散,只不过怕被人群冲撞了,有些磕磕碰碰,弄不得不愉快罢了。   沈婉婉又嚷着要同孟云卿一处。   宝之和怀锦对这个表姑姑也很好奇,就也一左一右跟在沈琳身边,时不时抬起小脑袋打量孟云卿。   沈陶便被挤去了同沈妍一道。   身边有奶娘和妈妈们跟着,世子夫人也不担心,就由着三个孩子同沈琳和孟云卿一道,自己和沈修文并肩走在队伍最后。   “今日丽湖游得如何?”世子夫人本也是想去的,只是要去国公府接宝之和怀锦,无暇兼顾。   沈修文比她高出一头,两人并肩走着,眉间和颜悦色,宛若一对璧人。   “当如母亲所说,平日和府里的兄弟姐妹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些,应当多走动的。”沈修文就随意说起了沈妍,沈楠和沈瑜三个妹妹。沈妍深谙人情世故,也多替旁人着想,只是常年在二房养得有些懦弱;沈楠和沈瑜两姐妹,倒是天真烂漫,惹人喜爱,只是眼界有些浅薄,当趁年幼多纠一纠。   世子夫人就笑,回头再同母亲说说罢,难得世子上心。   沈修文又道,“还有一事,平日里你和云卿走动,她有没有提起过宣平侯?”   “宣平侯?”世子夫人纳闷,她确实不曾听云卿提起过,怎么了?   沈修文就笑,“总觉宣平侯对云卿不同。”   他们在珙县就见过,入江船上也偶遇过,巧合也就罢了。前些日子云卿落水,他主动要去西暖阁看她,听闻后几日也都是在西暖阁看书打发时间。   再有就是今日,所谓的抓阄,也无非是他自己一手安排罢了。   宣平侯,当是对云卿有意的。   他甚至怀疑宣平侯住进侯府的初衷。   只是说起宣平侯,世子夫人才想起今日似乎并未见到他。晨间分明是同沈修文一道出府的,眼下却不见人影,沈修文如实道,晌午时候有急事离了玉轩阁。   世子夫人想了想,低声道,“那宣平侯的事情,要不要先同父亲和母亲说说?”   沈修文道,“我先同父亲提一句罢。”   世子夫人又道,“我是听母亲说,将军夫人似是对云卿有意,在问母亲的意思。”   “卫同瑞?”沈修文倒是意外。   世子夫人也笑,“是呢,将军府的公子年纪也不小了,将军夫人操心得很。卫同瑞和云卿一道回京,当是相处了一段时日,听母亲说,昨日将军夫人寿辰,特意给云卿捎了帖子,想见见她。”   沈修文叹道,“我当母亲去将军府,是给陶姐儿说亲的。”   世子夫人轻咳两声,悄声道,“二婶确实有这个意思,不过将军夫人同母亲提起的是云卿罢了,还不知母亲这边要如何应付。二婶若是知晓了,还不知道会如何。”   沈修文就笑,“母亲自然有办法。”   世子夫人点头。   闲话了些时候,一行人便到了丰运楼下,掌柜的亲自迎了过来,一直送到了二楼。   二楼是宽敞的通间,四面都有窗,平日里临窗的风景就各不相同,今日便可看到不同街上的巡游彩礼。   沈楠和沈瑜两姐妹都轮流看了一翻,然后选了靠南边位置的窗前。   奶娘们怕小祖宗淘气翻窗,盯得就紧,婉婉是由奶娘抱着的,宝之和怀锦就由奶娘扶着,搭了凳子跪坐着看窗外,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孟云卿根本分辨不出来,只能看他们的衣裳。   沈琳先前一直沉默不语,宝之和怀锦一直围着她转,她才开口同他们说话,似是心情好了些。   眼下,宝之和怀锦一人一根板凳跪坐在沈琳两侧,沈琳就指着窗外说哪里是哪里,双胞胎听得倒是认真。有些沈琳也不知晓的,沈修颐和沈修明就在身后补充。   稍晚些,远处和近处都认得差不多了,双胞胎就问起国公府和侯府在哪里,乐此不疲。   奶娘就也抱了婉婉在一旁听。   沈陶和沈妍两姐妹在靠东的窗边穿五色丝线。   孟云卿就在西边远眺,珙县在西边的方向,也不知孟府那边如何了,家中的琐事留下来的老妈妈是否操持得过来。思绪尚在远方,身侧便有人走来。   孟云卿应声转眸,眉间就有些讶异,竟然是沈修武。   沈修武性子向来很冷,连寒暄都面无表情,也难怪沈楠和沈瑜两姐妹都不愿和他相处。   “五表哥。”孟云卿先招呼。   “嗯。”他还是话少,看孟云卿方才望着远处出神,就也看了两眼,似是并无特殊之处,随后便道,“在看什么?”   竟会主动同她攀谈?   孟云卿受宠若惊,应道,“珙县在西边,不过望着西边想家罢了。”   沈修武就看她,“在侯府呆得不习惯?”   额?孟云卿错愕,她只是想家而已,只是沈修武这般问,她又不可能这般答,就道,“习惯,府里都待我很好。”   沈修武就点头,转眸去看窗外。   孟云卿觉得他是真的不善言辞,只是不知道他为何突然会这般主动来同她说话,示好。   她初到侯府时候,就是世子夫人和沈修武来接的,那时他也只是唤了她一声,并无多话,眼下,孟云卿就不知处于何意。   他二人在东边。   东边的窗户和厅中有道很浅的屏风,是防风用的,也显得更为幽静。   沈修武就道,“将军府的事情,沈妍同我说了,谢谢你。”   倒不需孟云卿多猜了,她险些都忘了此事,赵姨娘晨间还让子碧送了自己做的点心来西暖阁。想来沈妍昨日回了西院,有同赵姨娘和沈修武提起过。   怪不得这座冰山也会主动示好,孟云卿莞尔,“五表哥见外了,举手之劳罢了。”   沈修武没有接话,是不是举手之劳他心中自然有数,沈妍回西院后还都六神无主,可想在将军府有多惊慌。沈妍是他的亲妹妹,他们兄妹从小就不得二夫人喜欢,府中处处看人眼色。如今他从军在外,二夫人不敢拿他作何,妹妹在家中,就过得并不如意。   他想起许多小时候的事,便一时缄默。   孟云卿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这人本就寡言少语,她也不作声就罢了。   半晌,沈修武才开口,“日后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就说。”   嗯?孟云卿以为自己听错了。 第063章 金坠   孟云卿想了想,又笑笑应了声:“好。”   也不推脱。   沈修武就看她,个头娇小了些,鼻梁也不高,笑起来时明眸青睐,性子也不温不火,倒是和侯府里其他姑娘不像。   府里的姑娘都怕他,对他避而远之。   孟云卿同他说话时,虽然意外,却泰然处之。   他恍然觉得她不像十三四岁的姑娘。   说完这段,窗外似是开始热闹了起来,沈楠和沈瑜两姐妹就欢呼道,“快来这边,巡演开始了!”   她二人本就挑得南边的位置,巡游是从南边开始的,自然最先知晓。   孟云卿和沈修武便踱步往南边走去。   双胞胎动作也快,奶娘就抱了婉婉一道去。   窗外,禁军将街道同两侧分隔开来,百姓们都站在街道两侧开外,中间的位置就留给巡演的队伍。从丰运楼二层望去,黑压压的一片,摩肩接踵。   “端午的人可真多。”沈楠不禁感叹。   京中最热闹得便要属端午节和元宵节。   端午节有龙舟会和舞龙,是朝廷官办的活动,每年都有禁军把守。而元宵节的街市,庙会和元宵猜灯会等就在南市和北坊内,一连几日都有,就不像端午节一般,许多京中之外的百姓赶来,人又多,来得时间又集中,就需要禁军来维护秩序。   “娘亲,看不清楚。”宝之眼巴巴回头。   明明六七岁了,模样还是很可爱,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一般。世子夫人忍不住笑了,屈身将他抱了起来,宝之的视野就忽然好了起来。   远处,敲锣打鼓,舞龙的队伍走在最前头过来了。   宝之欢呼雀跃。   怀锦就眨了眨眼睛,看了看世子夫人,又看了看沈修文,张开双手叫了声,“爹爹。”   众人就都跟着笑了起来。   沈修文也俯身将怀锦抱起来,沈修文的个头更高,臂膀更浑厚,他在爹爹怀中看得就比宝之还要远。   “爹爹爹爹,看这里。”世子夫人怀中的宝之就兴奋伸手指了指远处。   沈修文果然抱了怀锦凑得更近些。   一家人和和睦睦,其乐融融,孟云卿低眉莞尔,便通通收入沈修武眼中。   ……   巡游队伍很长,走得又很慢。   起初时候,几个宝贝看得很有兴致,后来也有些乏了,就拉着奶娘玩翻绳和折纸。   沈陶和沈妍先前就在编五彩绳,看了些时候,新鲜劲儿过了,也重新过去弄五彩丝线。不多时候,就给府中的姐妹都弄了几条,而后又想着给自己房里的丫鬟也弄一根。   稍晚些,沈琳和孟云卿也加入。   都是些姑娘家喜欢的东西,颜色搭配来来回回不过几种,不过花样大有不同。赵姨娘嫁到二房家,是手艺人家的女儿,心灵手巧,沈妍也学了来。沈妍就教着沈琳,沈陶和孟云卿变了几种花样的编法,姐妹几人都很喜欢。   沈楠和沈瑜年幼,同她们玩不到一处去。   世子夫人就教她二人包粽子。   粽子侯府里是有的,年年都有人包好送去厨房,沈楠和沈瑜还是头一遭看粽子是如何包的。   世子夫人耐心,沈楠和沈瑜两姐妹就跟着她学,不时嘻嘻哈哈,闹做一团。   做好一个,就比谁的更像粽子些,世子夫人来当裁判。   至于沈修文,沈修明,沈修颐和沈修武兄弟四人就正好坐了一桌。兄弟几人难得能像今日这般聚在一处,小酌了几杯雄黄酒,唤了几个下酒的凉菜,各自聊起来了开年来的见闻和轶事。   沈修文说的最少,听得就最多。   沈修颐去珙县前,才从西秦游学回来,讲得都是西秦的见闻。   他是季老父子的关门弟子,也向来受最多瞩目,沈修颐的所见所闻当是兄弟几人中最丰富的。   沈修明没有步入官场,又不像沈修颐一般游学,由得二夫人是商贾出身,整个侯府的产业都是交由沈修明在打理,定时汇报给定安侯。   沈修明就同兄弟几人说起侯府近年来新近置办的产业和佃租铺子,还有遇到的棘手需要处理的问题。   几人都不曾想过,打理这些产业竟是如此操心的事,沈修文就频频点头。   到了沈修武这端,言辞便少。   戍边是极苦的差事,他常年不在京中,受到家中的照顾也最少。   虽然定安侯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但朝中都知晓定安侯府的规矩,一辈之中只有一人入仕,即便沈修武从军,也依仗不了定安侯半点权势,他母亲只是侯府二房的一个姨娘,只能凭借自己的能力摸爬滚打,在军中步步为营。   皮肤常年暴露在日光和风沙下,像是镀上了一层古铜色一般,加上寡言少语,面容冷峻,他不说,旁人很难想象他在军中的模样。   沈修文却知晓,他虽没有父亲的提携,在军中却很有名声。   是戍边将军的副手,立了不少军功,在军中颇有威信,只是他低调行事,也并未传回多的消息到京中。   二房一门还以为他在军中勉强度日,其实如日中天。   沈修文就举杯敬他。   ……   晚些时候,巡演的队伍走过了临近的几条街市。   周遭便慢慢安静下来,街道两头的百姓也陆续散去,侯府的马车就驶到了丰运楼下。   看完了龙舟会和舞龙,晚饭是要回侯府用的。老祖宗特意嘱咐了厨房做了各种口味的粽子和端午节的吃食,要同这帮晚辈一起热闹,回侯府的时辰便不能耽误了。于是再玩了些时候,沈修文看了时辰,才让众人出了丰运楼。   按来时的马车折回,沈琳就同孟云卿,沈修颐一道上了马车。   手中是先前和沈陶,沈妍一处时,编好的五彩丝线,花花绿绿的很是好看。   思凡和娉婷挑了喜欢的,余下的就留给音歌和各自府里的其他丫头。   沈修颐又问起孟云卿和沈琳,今日丽湖玩得如何。   沈琳应了声,荷花开得比往年的好。   孟云卿就忽得想起船只在湖心时候的场景,不由耳根子一热,便放下手中的五彩丝线,跟着点头。而后又随手抓了桌上的瓜子开始嗑起来,敛了目光中的异样,好似平常一般。   沈修颐果然没有多问,就说起龙舟赛来。   沈修颐与卫同瑞本就处得极好,卫同瑞又在场上,沈修颐就说起龙舟赛上的场景来。   譬如开始还落后,到了弯道便看出小龙队的实力来,只是没想到齐王府凑了整整一支专业的龙舟队伍来,险些就夺魁了。   听到龙舟赛,沈琳和孟云卿都各有心事,便大都在听沈修颐讲,应的声音少。   思凡和音歌也对视一眼,不吱声。   “你们两人今日怎么了,倒是怪得很。”沈修颐也看出端倪。   沈琳就懒懒道,“三哥,折腾一日都累了,以为人人都像你,精神好得很。”   这便才像平日里的沈琳,沈修颐笑了笑。   孟云卿也跟着笑起来。   等到回到侯府,厨房的饭菜都准备好了。   照旧在老祖宗的东院,都是自己家人,还都是晚辈,就没有分男女,通通围了一个大桌坐上。老祖宗就高兴得很,问起他们今日玩得如何。   沈楠和沈瑜两姐妹最先应声,“回老祖宗的话,好玩!”   旁人也随着一人答了一句。   等粽子上上来,众人就抢粽子吃。   秦妈妈就道,老祖宗可是包了三粒小金坠子在粽子里,看看好彩头落在哪位公子和姑娘身上。   沈瑜就率先拿了两个,旁人也都效仿。   老夫人就乐得合不拢嘴,“谁拿的谁负责吃完,旁人不许帮。”   沈瑜就把多得放了回去,笑得众人前仰后合。   “拿吧,多的我帮六妹妹吃。”沈修颐就笑,“我今日可是和六妹妹一条船上的人。”   一语双关,又是说起游船的趣事来,老祖宗好奇,就让他们讲。   沈修文就从抓阄的说起,才有了沈修颐和沈瑜一船的缘由来。   “好好好!你们玩得开心就好,你们欢喜,老祖宗就欢喜。”老夫人话音刚落,沈婉婉就啊的一声,然后将东西从嘴里吐了出来,奶娘上前,“小祖宗,是小金坠子呢!”   倒是沈婉婉头一个吃到!   其余人都很羡慕,老夫人就指了指重孙女道,“看到没,还是我的婉婉运气最好,第一个吃到金坠子。”   娘娘就赶紧替她收起来。   世子夫人也替她擦嘴,沈婉婉笑得打了两个饱嗝。   孟云卿也忍不住笑起来。   “你们赶紧的,看看谁是第二个。”老夫人就催促起来。   一时间,饭桌上就热闹得很,面面相觑,都想知道第二金坠子花落谁家。   只是没想到的是,沈修武将一枚金坠子吃了出来。   “是四公子。”秦妈妈就朝老夫人道。   沈修武在家中时间少,平日里守得关注也少,这样的场合也少有他的事情,没想到他今日倒是吃出了第二粒金坠子来。   “好兆头。”沈修文就带头替他说话。   “这可不是,修武,来奶奶这里看看。”老夫人唤了他上前,这次回京,一共没待几日,家中又有许多琐事,都没来得及好好看上这个孙子一眼。   沈修武就上前,老夫人仔细打量了几番,不住点头,“我们家修武,越来越成器了。”   沈妍就很欢喜,眼中都是掩不住的喜悦。   沈修武应声,“让奶奶操心了。”   老夫人就让秦妈妈回头给赵姨娘那头送些点心和粽子去,看得沈修进一脸气,吃着闷饭,不就是个金坠子吗,就跟没见过似的。   孟云卿就觉咬上了膈牙的东西。   吐出一看,还果真是个金坠子。   沈陶就道,“呀,第三个金坠子被云卿吃去啦!”   秦妈妈便笑了,“老祖宗,是表姑娘吃到金坠子了。”   孟云卿有些懵,她这个金坠子似乎同婉婉和沈修武的不同。   老夫人就笑:“看看,我就亲手包了这么一个粽子,就被云卿吃去了。”   原来这个粽子是老祖宗包的。   众人都惊讶得很。   秦妈妈就道,“老祖宗就包了一个粽子,说要看看府里的公子和姑娘们谁能吃到,结果是表姑娘。” 第064章 恍若   老祖宗亲自包的粽子,还只包了一个,这样的好彩头还被孟云卿拿了。   侯府上下都知道孟云卿刚接回来,老祖宗宠爱得很,老祖宗亲手包的金坠子被孟云卿吃到,老祖宗别提有多欢喜。   世子夫人便开口,“云卿这枚金坠子可不一样,老祖宗定是准备了大礼的。”   “看看,还是我们冯丫头机灵~”老祖宗一口一个夸赞,就差笑得合不拢嘴。她是包了一个金坠子,还备了一份厚礼图个吉利,谁知道竟被孟云卿抽到了。   “太奶奶,我也要。”沈婉婉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是听说表姑姑的金坠子还有礼物可以拿,她就也要。   瞬间便把一桌人逗乐。   沈婉婉就也就跟着“咯咯“笑起来。   一桌人欢声笑语。   沈修文便道:“祖母,看连婉婉都不答应了,您今日可要破费了。”   老夫人摆摆手,乐呵呵道:“破费就破费,秦妈妈,把年初时候宫里赏赐那对花瓶,还有侯爷上月给我的那支,都一道拿过来,去。”   秦妈妈就应声。   年初时候,宫中赏赐了老夫人一对珍贵的白玉花瓶。那对花瓶极其贵重,老夫人一直珍藏着,这回可是真高兴了,连同着侯爷上月送他的那支进贡来的花瓶一道送出去。   “祖母,您都赏了他们三人了,我们呢。”沈陶托腮撒娇。   “瞧瞧,又来个讨债的。”老祖宗笑咪咪道。   沈陶就嘴甜:“别人的我还不稀罕呢,就想要祖母赏的。”   “得!祖母这里花瓶倒是没那么多了,让秦妈妈去库里看看别的。”今日老祖宗极其高兴,做晚辈的就变着方哄她,她也欢喜得很。   秦妈妈就照做。   “还是祖母疼我们。”沈陶得了好处自然卖乖。   世子夫人就道,“一个个的,拿了老祖宗的东西,也要想着怎么孝顺老祖宗才是。”   “我给老祖宗炖莲藕汤水。”沈楠头一个道。   “我同五姐姐一起炖。”沈瑜附和。   沈妍就也应声,“我给老祖宗做双鞋子。”   沈琳也道,“那我给老祖宗绣枕巾。”   沈修颐便轻咳两声,“侯府的姑娘们各个心灵手巧,让我们兄弟几个做什么好?”   一幅全然被比下去,委屈模样。   沈修文便也跟着笑起来。   老祖宗就道:“祖母不要你们花心思在我这个老婆子身上,我们沈家的男儿,就应当志在四方,为沈家光宗耀祖就是你们的孝顺。”   怀锦就道:“太奶奶,夫子有说我和宝之的书念得好。”   宝之就在一侧点头,“我们日后也给沈家光宗耀祖,让太奶奶高兴。”   小金曾孙开口,老祖宗乐不可支。   世子夫人搂了他们二人在怀中,“你们读书好,太奶奶自然高兴。”   宝之和怀锦就拼命点头。   沈婉婉也道,“我也要好好念书,让太奶奶高兴。”   满屋子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孟云卿也忍不住掩袖莞尔。   ……   回到西暖阁,娉婷捧了那只白玉花瓶,音歌便迎了上来,眼中都是惊喜:“这不是老夫人的那对白玉花瓶吗?”   娉婷兴奋点头,“姑娘吃到了老祖宗包的金坠子,老祖宗就送了这支花瓶给姑娘。”   音歌喜出望外,“这支花瓶可是价值连城,咱老夫人都舍不得用呢。”   “那我们也收起来?”娉婷商量。   “问问姑娘。”音歌提议,两人上前,孟云卿就应道,“寻些栀子花来插上吧。”   栀子的香气清淡,放屋内正好,音歌就点头。   到了内屋,娉婷打了水给她洗脸,音歌就问起龙舟会来:“今日的龙舟会可好玩?”   问的是娉婷,娉婷就颔首:“早些时候去了丽湖游船,晌午去江岸看了龙舟,稍晚还去了丰运楼看了舞龙和高脚娃娃的巡演。”言罢,从袖袋里掏出一根五彩绳来:“这是姑娘给你穿的。”   五彩丝线?音歌接过,上面编织的样式很是好看,是姑娘编的?   娉婷就点头:“丰运楼的时候,姑娘同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一起编的,姑娘一共编了两条,我们一人一条。”   言罢又从袖袋里掏了自己那条出来,两人相互看了看。   音歌就欢喜谢过孟云卿,拿在手中爱不释手。   娉婷又说起龙舟赛上的场景来,说到卫家和齐王府的小龙队的角逐,十只小龙队在江面上鞠躬行礼,往年的龙舟会音歌也看过,就同娉婷一言一句说起来。   等晚些时候孟云卿累了,两人便伺候她洗漱歇下。   床榻上,孟云卿和衣而卧,心底却有东西压得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实在太晚,就干脆起身掌了卧房的灯,也不吵着娉婷和音歌二人。   去书架那端寻了一本书,随意坐回床头翻翻,谁想到竟是那本《史策论》,便想起段旻轩还在的时候,打趣她拿反了书,还佯装看了许久。今日在玉轩阁段岩来找他时候,段旻轩脸上的表情不像是没有事的模样。便是回到侯府,也没有听到段旻轩的消息,他是客,府里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这个段旻轩,倒真像极了一只鬼畜,来无影去无踪的。   索性把手中的书翻了一页,不去想他。   压在她心中的一块石头,是今日听到的齐王府。   就如梦魇一般,挥之不去,她一合眼便会想起前一世,想起墙外那株红梅,和那只冰冷得令人发怵的簪子,五月的夜里,还会不寒而栗。   前一世,她并未见过齐王。   今日在西巷,那双幽暗深邃的眼睛,好似一条隐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仿佛顷刻就可将她和沈琳吞噬殆尽。   她心中惴惴不安。   前一世后来的事,她无从知晓奥。   这一世明明重来,但齐王府这三个就像沉石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平静,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沈琳的事,她隐隐觉得同齐王有关,却道不出其中缘由。   她也不知为何。   烛火微澜,继续翻着手中的《史策论》,心有旁骛。   读到宁君与潘氏联姻,遂而君临天下。   指尖微滞。   联姻?   孟云卿不禁手颤了颤,忽然想起前一世的事情来。   前一世,她常年在平洲,少有外出,对旁事也少有关心。但她曾经听过,当年的四皇子迎娶了沈家的小姐,大摆了三日的流水席。   四皇子就是齐王。   她是这一世才知晓的。   而沈家就是定安侯府!   换言之,前一世的时候,齐王迎娶了定安侯府的其中一位姑娘。   孟云卿掩不住眼中的诧异,侯府同齐王府?   沈府一共六位姑娘,沈媛早年就嫁到了顾家,府里只剩了大房的沈琳,二房的沈陶和沈妍,以及三房的沈楠和沈瑜。   沈楠和沈瑜才八九岁,齐王迎娶的不可能是沈楠和沈瑜两姐妹。   那便只有沈琳,沈陶和沈妍。   沈妍是二房的庶女,若是嫁到齐王府只能是侧室,不可能是正妻。   也就是说,前一世时候,是沈琳和沈陶中的一个嫁给的齐王,做了齐王妃?   孟云卿错愕不已。   就连手中的书是何时掉落在地上的都分毫不觉,她依稀记得,前一世尾声,齐王已然权势滔天,全然不是今日见到的这幅模样。   齐王和沈家联姻,是燕平四五年的事。   孟云卿攥紧双手,眼下就是燕平四年。   翌日起来,音歌见她床头的灯芯燃尽了。   灯芯上还有余温,应是点了一夜,临到天明前才熄灭的。   娉婷端了水到里屋,正好见到音歌在收拾她落在地上的书。   “怎么了?”娉婷问。   “姑娘该是才睡了一会儿,灯芯还是热的呢。”音歌悄声道。   “那还叫姑娘起床吗吗?”娉婷为难,晨间定省的时辰要到了,老祖宗那里应当是给姑娘留了饭的。   姑娘从来不是贪睡的人,从珙县一路到京中,便是夜里失眠次日都会早起。   应是才睡着。   音歌想了想,便摇头:“我去趟养心苑给老祖宗说一声吧。”   娉婷就点头,窗外阳光有些刺眼,怕姑娘醒,就轻手轻脚拢了拢窗帘,而后才同音歌一道从里屋悄声退了出去,合上里屋的门。   ……   晚些时候,等孟云卿微醒。   窗外的阳光已经透过窗帘洒进来,时辰应当不早了。   孟云卿唤了声音歌,娉婷,两人才端了水进内屋来给她洗漱。   “什么时辰了?”她一面洗脸,一面问。   音歌就道,巳时了。   巳时?孟云卿呆住,为何不叫她的,连去老祖宗那里定省都迟了。   娉婷便笑,见姑娘睡得香,音歌姐姐去了趟养心苑,老祖宗说让姑娘多睡会儿,今日就不必去定省了。   孟云卿叹息,外祖母是疼她,但难保旁人不会菲薄。   “下次记得叫醒我。”就叮嘱一声。   知晓了,娉婷应声。   音歌接着道:“方才侯爷苑里的韵来姐姐过来了一趟,让姑娘用过午饭去一趟西院,说侯爷有事找姑娘。”   定安侯?孟云卿才意外,“可有说什么事?”   音歌摇头,“韵来姐姐也不知道,只是说侯爷下了早朝处理些事务就会回侯府,下午才得空,所以让姑娘晌午后再过去。”   孟云卿也不多问了。   “我让厨房先做了些吃食,姑娘用过午饭就可以去西院了。”娉婷说道。   “二姐姐在吗?”孟云卿问。   音歌点头,“在呢,早前去养心苑,二小姐还问起姑娘来呢。”   孟云卿便道:“不在西暖阁用午饭了,去二姐姐那里。” 第065章 翰林   沈琳住在西院的听雨阁。   听雨阁同芷兰苑离得不远,孟云卿到听雨阁的时候,沈琳恰好去了芷兰苑看婉婉,宝之和怀锦。   宝之和怀锦才从国公府回来,念着要同姑姑说外祖父家的金龟。   听闻都是从巴尔进贡来的,整个燕韩就只有这么一对,双胞胎喜欢得不得了。   晨间去老祖宗那里请安后,沈琳便直接去了芷兰苑。   “那我们也去芷兰苑吧。”孟云卿唤了音歌一声,音歌应声。   孟云卿到了侯府几日,还一直未曾去过芷兰苑,正好音歌在,也不用听雨阁的丫鬟再引路。   端午过后,日头有些大,音歌一路替她打着伞。   她也仿佛有心事一般,一路上一言不发,音歌也不好问她。   等到了芷兰苑,音歌才收了伞。   世子夫人的丫鬟飘然迎了出来,“表姑娘来了?”   孟云卿莞尔,“嗯,来看看世子夫人和婉婉。”   飘然就道,“侯夫人早前唤了世子夫人前去,世子夫人不在,二小姐在呢。”   孟云卿点头,“那也是一样的。”   言辞间,已到了芷兰苑内屋。   “表姑姑。”沈婉婉大老远朝她扑了过来,奶娘业已习惯,只是笑眯眯跟在她身后看着。   一旁的双胞胎宝之和怀锦就睁圆了眼睛看她,表姑姑是昨日才头一回见到,还不熟悉,自然不像沈婉婉那样亲近。侯府教养极好,双胞胎就起身行礼,“表姑姑好。”   孟云卿启颜,“在做什么?”   “姑姑给我们剥橘子吃。”沈婉婉抢着应声。   双胞胎才坐下。   沈琳正同思凡在剥橘子,见到她来,思凡就起身将位置让给她。   “世子夫人去侯府人那里了?”她方才听飘然提起,就随意问问。   沈琳颔首,“嗯,怕是要晌午才回来,让我过来芷兰苑看着。”   孟云卿就顺势在她身旁坐下。   思凡将剥好的橘子给到宝之,怀锦和婉婉,三个宝贝都很高兴,端坐在椅子上吃着橘子和其他点心,也不要旁人多照看。   沈琳又剥好一个,放在点心盘了,拿起一侧的手帕擦了擦手:“你怎么来了?”   “刚才去听雨阁,屋里的丫鬟说你来了芷兰苑,我就一道来看看。”   沈琳点头,又看了看她脸色,关切道:“早间听祖母说起,你昨夜没睡好,可是怎么了?”   “做了个噩梦,像醒不过来似的。”   “梦都是反的。”沈琳宽慰,而后道,“你来找我?”   孟云卿点头。   屋里有飘然,音歌和思凡,还有三个小不点儿和三个小不点的人的奶娘和侍婢都在,她看了看沈琳,沈琳便会意,朝思凡和飘然道,“你们看着些,我同云卿去苑里说说话。”   飘然和思凡应声。   沈琳便拉着孟云卿的手往芷兰苑的苑子里去。   世子和世子夫人喜欢清净,苑里的奴婢其实不多,眼下,只有两个在庭院打扫的小丫头。   小丫头都是有眼力架的,见她二人单独出来,身边又没有跟着思凡和音歌两个大丫鬟,便都行了行礼,往别处打扫去了。   周遭就没有旁人。   “怎么了?”沈琳便问。   孟云卿也不绕弯,“来问许镜尘的事。”   沈琳愣了愣,脚下的步子却未定,当是心里有想过她会来问的。   昨日龙舟会,京中的贵女都在,议论许镜尘的也不少,孟云卿或多或少都听了些去。   后来在西巷,若不是孟云卿,她还不知如何收场。齐王在,汪大人和刘大人都在,她和许镜尘都有口难辨。孟云卿既然来救场,便猜到了一二,却又不全然知晓。   她心中不可能没有疑惑。   往后一行人又去了丰运楼和祖母那里,孟云卿是行事妥当的人,无论是丰运楼还是祖母那里,她问起都不合时宜,所以才会去听雨阁找她的。   “你要从哪里听起?”沈琳从未对旁人说起过,隔在心中其实压得发慌。卧谈时候,她同孟云卿透露了一星半点,却没有涉及更多,也是想端午节见过许镜尘之后再告诉她。   没想到其中出了曲折。   孟云卿便看她,“从头吧,什么时候的事?”   沈琳幽幽叹了口气,“两年前。”   沈琳大她两岁,两年前便是十三。   ……   两年前的迎春会办在京郊,侯府里的姑娘里,除了沈楠和沈瑜都去了。那时候沈楠和沈瑜才六岁,身边还要奶娘照顾着,去这样的场合不合时宜。   迎春会向来人多,又挤,还无趣,沈陶和沈妍两姐妹受了二夫人告诫,不敢乱走,母亲到何处就都到何处,规规矩矩。她却寻了处安静的地方,看新到手的公子齐游记。   新的公子齐游记是三哥拖人稍给她的。   她看到半夜,才看了三分之一,爱不释手。   正好迎春会,旁人留意不到她,这般游记讲得是西秦,三哥都少有去过,她想快些读完。   时值三月里,桃花开得正好。   她恰好就寻了株了处远离人群的桃花树,坐在树下看书,不觉便到了晌午。   思凡四处寻她,上午的游园她是躲得过去的,晌午的宴会她再躲免不了被母亲说,就让思凡扶着起身。思凡催得急,她方才又是在桃花树下随意坐着,衣裳都是褶的,还沾了花瓣,就和思凡一道理了理衣裳,才匆匆往宴会那端去。等到宴会时,才想起那本游记落在桃花树那里的,游记是三哥捎人送的,燕韩国中还没有,她一顿饭就吃得忐忐忑忑。   午宴结束后,她就让思凡在这厢看着,自己快步往桃花树那边去。   桃花树那边偏僻,来往的人应当不多,她的游记应当还在。   越是这般想,就越是走得急,三月里,都走得大汗涔涔,生怕自己的书被人拾了去。   到了桃花树那里,却怔住。   书倒是还在,只是有人立在桃花树下,翻着她那本游记,看得认真,脸上似乎还有笑意,听到她脚步声,才缓缓回过头来,目光中有些惊异:“书是你的?”   见沈琳点头,他又道,“字很好看。”   伸手将书还她,她迟疑了片刻,才伸手接过,脸色倏地有些发红,“多谢。”低头轻声应了句,揣了书便转身离开,接过还未走远,就听那人在身后道,“第十页的批注有一处是错的,缥缈寺不是寺庙,而是集市,西秦自古以来多以此为称,可以去查《伏天行迹》,翰林书院就有。”   第十页?缥缈寺?   她是听进去了,却也不回头,还是原路返了回去。直到确认见不到那人,才停下脚步,松了口大气,赶紧打开第十页看看,果真如此,她是批注了寺庙景观如何?本是想留着回头问三哥,却原来是错的。   缥缈寺不是寺庙,是集市?   心中的疑问就像白日里见过的男子一般,在脑中萦绕不去。   她过往从未见过那人,瞧他的神色当是也喜欢看这类书的,夸赞她的字好看,还知晓西秦国中的风土人情。尤其是那句“可以去查《伏天行迹》,翰林书院就有”像魔咒一般,惹得她心里痒痒的,仿佛连觉都睡不好了。   一直磨了沈修文两日,沈修文才答应偷偷带她去翰林院。   还得扮作假小子模样,不能乱跑,只能在规定的地方,老老实实翻书。   她已然欢欣鼓舞。   她从前怎么就没想到来翰林院呢?!   这里的藏书可比书院的多多了,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还是沈修文托人帮她,她才寻到那本《伏天行迹》,据说是孤本,都翻得有些残旧了,她都担心会毁了,可惜的很。翰林院的小童就说,有大人在抄录了,日后孤本就会收起来的。   还好,不算暴殄天物。   这两日,沈修文上午早朝,她就躲在翰林院看书,晌午同沈修文一道回府。   不知不觉,连爹爹都不知晓。   原来,西秦的缥缈寺还果真不是寺庙,是往来商人的集市。除了缥缈寺,还读到了不少奇闻异事,开了不少眼界。等到第三日,《伏天行迹》只剩了尾巴,她当日便可以看完。   小童却为难道,抄录的大人回来了,书在他那里。   这么不赶巧,沈琳有些丧气,沈修文只答应带她来四五日,若是今日有人就开始抄录,她怕是看不全了。   等翰林院的人抄录完,都不知猴年马月去了。   便壮着胆子去案几寻那抄录的翰林学士,结果人家一抬头,她便怔住了,不是当日那个……   “是你?”对方也明显认出她来。   那日是一袭女装,今日便扮作了书童,他唇瓣微挑,“还真来翰林院寻书了?”   躲也躲不过去,沈琳点头,“看了两日,眼看就要看完了,小童却说有大人来抄书了,不知要抄多久,我就想来问问,看能否通融半日,我就差半日便看完了。”   那人就笑:“这里是翰林院,你如何进来的?”   书在他手上,她想了想,“哥哥在这里帮忙,我求他带我来的。”   近来朝中修书,翰林院人手不够,来这里帮忙的多是各地的儒生,她是有意这么说的,那人便信了,看了看她,又从手中翻了另一本薄册子来,“你替我抄完这本,便借给你看。”   借给她看,是可以让她带回去?   对方点头。   沈琳就欢喜得很,抄便抄吧,他能借书给她,平时都只能让她在翰林院看。   沈琳就在登记册上,看到他落款的签名。   许镜尘。   许镜尘?她记住了。   她的小楷自幼就在练习,在京中贵女里都算写得好的,他倒是有眼光。这本册子很薄,作者是前朝的女官,女官手记她的小楷正好誊抄,男子的笔记倒显得突兀。   册子很短,她晌午前就抄完了。   许镜尘看了看,便将那本《伏天行迹》给她,顺带还有另外一本《南行注》:“一道看吧,文风全然不同,各有千秋。”   沈琳道谢。   书非借不能读也,当晚就挑灯夜战,不仅将《伏天行迹》看完了,还将《南行注》也一道看完了,此时再读公子的游记,就有不同的感觉,早前读不通的地方,也豁然开朗。   果然同自己憋在闺房里读书不一样。   她忽然羡慕三哥起来。   翌日,许镜尘果然在翰林院,见到她来了便笑:“读完了?”   沈琳点头,想一想,又壮着胆子问:“你怎么知道我读完了?”   许镜尘就道:“没读完你不应当不会来的。”来了便要还他书,他猜得倒是准,沈琳忽然想通,就见他低眉莞尔,也不多说。   “还有什么书能借给我看吗?”她来之前就想好。   “先抄完这本。”又给她一个册子,倒是比前日的厚些,她晌午就要同沈修文一道离开,该是要抄上两日,脸色就有些为难。   “你先抄,书可以先拿回去,改日再还。”他就像看出了她的心思,沈琳就点头,提起笔就在他一旁的案几上开始抄录起来。这回不是女官手记了,是正经的论著,她的小楷看起来就更为醒目。   她抄书的时候很安静,心无旁骛,也不会扰他。   只是有看不懂的时候,便会自言自语,他若听到,就会应她。如此抄了半本,就如精读了半本著作一本,只觉行云流水。   再抬眸看他,日光透过窗户星星点点洒了进来,就觉他侧颜隐在暖阳里,翩若出尘。   晌午过后,同沈修文一道回府。   她也不知为何,就问起:“许镜尘是做什么的?”   许镜尘?沈修文看她,你见到许镜尘了?   她点头,他正好在那里抄书。   沈修文就道,许镜尘是鸿胪寺少卿,也是翰林院学士,时常出使他国,是国中有名的才子。   许家曾经也是燕韩的世家,只是后来没落了。   几代才出一个许镜尘。   鸿胪寺少卿,翰林院学士,时常出使他国?难怪对游记和典籍这般熟悉,沈琳心底了然,望了望窗外,只觉得翰林院的那道身影很是好看,教人想多看几眼。   这回借给她的书,她读得就更快了。   不懂的地方,也统统记下来,明日好问他。   日子就隐隐有了期许一般。   晚上做了个梦,梦到小筑里,许镜尘在看书他,她就在一旁写字。明知是梦,睡得不踏实,就蹬了被子,第二日着凉了,有些发烧起不来了。   沈修文自然不许她再去翰林院。   她就在听雨阁里养病。   那几日雨下得又大,她在屋里翻那几本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不知道许镜尘那头《伏天行迹》有没有抄完。   大约再过了三日,她才见好,又磨着沈修文带她去翰林院,说要还书。   小童见了她,如获大赦,“您可来了,许大人一直在找你。”   许镜尘找她,是不是擅自借书给她惹祸事了?   “许大人来了吗?”她问。   小童点头,在呢。   她就拿了书去找他,也不知为何,她明明是生病了才没来还书的,可心里总觉揣了只兔子一般,怕见到他,又怕见不到他。终是见到了,又觉是欢喜的。   “病了?”她还未开口,他就先问。   她点头。   也是,若非病了,她应当会守时来还书的,许镜尘一样都猜得到,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放这里就好。”他没多问,也没有叫她继续抄剩余那本。   “书不是还没抄完吗?”她主动问。   他才抬眸看她,眼中复杂几许,“我问过翰林院帮忙的儒生,没有人带妹妹来这里,你姓什么?”   是被戳穿了吗?沈琳咽了口口水,心跳到了嗓子眼。   但转念一想,她三日未来,他竟会去寻了翰林院所有帮忙的儒生来问,心中又觉甜丝丝的,像抹了蜜。   “我姓沈。”   姓沈?许镜尘看她,翰林院里姓沈的学士不多,他都熟悉,不应当有这个年纪的妹妹,沈琳就道,“哥哥不是翰林院的学士,是朝中的官吏,使了些银子让我进来的。”   她说的也不假,只是定安侯世子的银子,翰林院没人敢收,也没人不敢透露。   “知晓了。”他也不多问了,只是将那里未抄完的笔记和册子给她,她接过,却听他道,“明日别来了。”   她怔住。   为何不要她来了?她可是求了沈修文好久,难道是,他猜到了?   心中惶惶不安,就听他道,“我明日要随李大人出使,多则两三月,少则月余,你要看什么书,我替你借。”   原来是这样,沈琳心里微舒,就点头道:“还是老规矩,你借书,我抄书,你把要抄的给我,等你出使回来,我一道还你。”   许镜尘就转眸看她。   她也正好抬眸看他。   四目相视,就觉有些微妙如同昨夜的一场春雨,吹落了院中一地落蕊花香。   许镜尘先低头,“抄吧。”   嗯,她也应声。   只是心有旁骛,就频频出错。   都是翰林院要抄录的书,出错了一日,整页都得重来,她有些懊恼,越急,越容易出问题。   也不知他何时起身的,就站在她身后,看她写字。   等她反应过来,也不知他看了多久,她刚想起身,他却俯身下来,“你的字写得好看,但这样握笔会脱力。”   这话沈修文从前就说过,但她改不了。   她习惯了这般写,就写的顺畅,反正平日也不会写很多字,也不觉什么,这几日这般抄书,真觉得手腕处有些发酸,只怕他们说的都是对的。   “那要怎么……”她话音未落,只觉温和的男子气息从身后贴近,他便握起她的手,在纸上落笔。   耳畔,是他温和的声音,句句说的都是如何握力,她却一句都没听进去,只觉得他的鼻息贴在耳后,眼前的案几都有些模糊不清,只听得清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吵个不停。   又担心被他听了去。   “会了吗?”他问。   她僵住,她根本没听,只得摇头,他便没有松手,再握着她的手写了一次。   这日,她不知如何回府的。   手中的书籍垒了一摞,有要看的,有要抄的,怕真是一两月都不必去翰林院了。   不去翰林院就见不到许镜尘了,她又有些惋惜。   这三月,都老老实实窝在家中抄书,少有露面,就去了一次梅嘉言的小聚。   梅嘉言身子不好,难得外出,只邀了些亲近的闺蜜,沈琳是一定会去的。   来得贵女不多,都是平日里能一道说话的,也不知为何,就说到了许镜尘身上。京中有不少世家贵女是喜欢许镜尘的,学识又好,又温文尔雅,相貌俊朗,又是鸿胪寺少卿,平日里也洁身自好,也没听过什么绯闻,抑或是流连青、楼等不好的传闻,原本当是良婿的人选。只可惜早年丧妻,家中还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儿子,底蕴稍好的世家,哪个会愿意女儿嫁过去做继室填房的?   沈琳就懵住了。   底蕴稍好的世家,定安侯府就是。   她也不知道这一两月是如何过来的,书抄完了,也看完了,总觉得有石头压在心底,缓缓喘不过气来。   又时常回想起桃花树下,他初次见她,问得那句:“书是你的?”   而后便是翰林院,他俯身教她写字。   她怕是喜欢上了许镜尘,越想越闹心。   …… 第066章 再遇   听闻出使长风的使臣回京了,沈琳却更加不安心。   她要不要去翰林院还书,还是……   她也到了说亲的年龄,侯府的门庭都被踏破了,都被母亲一一挡了回去。她的婚事,父亲和母亲当是有安排的,却无论如何都安排不到许镜尘身上,她有些沮丧。   朝廷三日后在御花园给出行的使团接风,鸿胪寺的官员都会去。   她就让沈修文带她去翰林院。这个时候去翰林院是遇不到许镜尘的,她想得清楚,将抄好的册子和借的书还到他位置上,就不要再见他了。   这么想,便也这么做了,只是将书放回去的时候,就觉心里有什么被掏空了一般,蜇得慌。   再往后,游记也少有看了,就同京中其他姑娘一样,去踏青,郊游,或跟着母亲去寺庙祈福,跪拜,如此过了三两月。   转眼便到秋天。   她满十四,府中上下都给她庆生,收了一堆礼物,倒是沈修颐,还在外游学,就送了一堆游记和书籍回来。   思凡还笑,“姑娘都好些日子没看这些书呢,三公子还在送呢。”   她就随手翻了翻,这些游记里提到不少民风记事,她早前在翰林院的书籍里都看过,读起来便不如以前生涩,反而更轻松了一些,拿起来就放不下了。   沈修颐送来的十几本书,不消月余便看完。   看完就书慌了。   “怎么,近来不去翰林书院了?”沈修文打趣,沈琳想起许镜尘出使去了,还未回来,就道,“想去啊,就怕麻烦世子。”   特别强调了世子两个字,沈修文就笑,明日就去吧。   沈琳就应好。   时隔几月,翰林院里的陈设没有变过,只是小童换了。   她去翻书,小童就在旁警醒,“你可小心些,别弄坏了。”   她就郑重其事点头,她就在翰林院看,不借走就是,只是偶尔瞥到许镜尘的位置,还是会愣了半晌,不移目。   桌上的书册少了许多,该是抄录得差不多了。   他本是翰林学士,翰林院内又有儒生帮忙,她不在,也会不清闲着。沈琳就想,她不过是他认识的一个有趣的丫头罢了,抄抄书,说说话打发闲暇时间,过上几日就忘记了。   纤手将书放回原处,又见到一侧放得是《伏天行迹》。   孤本已经收起来了,那这本,就该是许镜尘抄录的那本。   她有些好奇,滞了滞,还是从书架中抽了出来,她是头一次见他写的字,工整如一,严禁得像是雕刻出来的一般,就想起他坐在临窗的位置,抄录的时候聚精会神,一丝不苟。   连她偷偷打量他,都不知晓。   看了《伏天行迹》,就认得他的字,这一栏书架上,好似都是他近来抄录的书,便不觉翻了下去。   临到走时,才见一袭身影挡在眼前,先前在她身后不知看了多久。   许是太过熟悉,转眸一瞥,便认了出来。   他不是出使了吗?   沈琳就低头。   他就开口:“原来不是没来翰林院了,是挑我不在的时候。”   沈琳不知该如何辩驳。   “跟我来。”他唤了一声,就往窗边的位置走去。她想转身出书院,奈何脚下却滞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许镜尘便驻足,“怎么了?”   沈琳拢了拢眉头,攥紧了手心,也不搭理他,径直往书院外跑去,留下许镜尘独自立在原处。   此事一过,她再不想去翰林院了。   沈修文只当她一时兴起,又一时兴头过了,也没往心里去。   转念开年,京中张灯结彩,团年饭过后,就在家中看烟花守岁,年初一的时候还要进宫给殿下和王皇后请安。沈陶虽是嫡女,却是二房的女儿,也不能一道进宫拜谒。   凤仪殿内,王皇后安排了女眷的宴席。   坐了些时候,殿内有些闷,她就起身到御花园透气。   正月里,天寒着,呵气成雾。   她搓了搓手,有些冻,思凡就回殿内去取披风。   也由得天寒,御花园内的人不多,连宫女和太监都见不到几个。湖里的水结了冰,树上还挂着冰挂,亭台楼阁都掩在白皑皑的雪里,很是好看。   她微微伸手,去触树上垂下的冰挂。   指尖还未触到,便闻得身后踩雪的吱吱声。   她回眸,却见那袭身影,披着厚厚的大麾,目不转睛看她。   他是鸿胪寺少卿,应当会来宫中的,只是殿内觥筹交错,歌舞助兴,他也会到御花园这样冷清的地方?   思绪间,他已踱步到眼前,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当是才从席间出来的,同她一样。   他便解下大麾给她披上,就听他道:“白案堂里有云,南顺的冬日偶尔也会下雪,只是雪覆在湖水上,湖水也不结冰。绿树红花上都是白雪,当为美景。”   白案堂,这本书他借给她过。   麾上的暖意就透过肌肤传到四肢百骸,沈琳有些怔。   许是这大雪天,宫中灯火绮丽,也或是酒席间酣畅淋漓,不觉漫上心扉。   他俯身揽她在怀中,轻声道:“你是哪家的姑娘?我去提亲。”   沈琳心中一惊,只觉心跳都倏然停了一拍,离得这般紧,怕是被他听到的。这树上的雪挂呀,也似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般,在阳光下闪烁着扑朔迷离的光芒,看得她有些迷眼,就像……梦里的小筑一般。   耳旁就继续听到他的声音,“日后便一同去看白案堂里的风景,伏天行迹里的古迹,我写字,你抄书,走到何处,便看到何处,如何?”   他的声音就像春日的泉水一般,叮咚作响,透过耳畔,缓缓留到心间。   她没有应声。   他就低头,吻上她的发间:“你叫什么名字,我日后要去哪里寻你?”   沈琳,她也鬼使神差应声。   沈琳?他唤她。   她应了声嗯,时间就仿佛在皑皑白雪里静止,再无旁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二小姐!”   思凡喊完就双手捂住嘴,手中的披风“啪”得一声落在地上,惶恐看向沈琳。   许镜尘松手。   沈琳僵住,想也没有多想,松下大麾还给他,抓起思凡便跑开。   他拾起地上的大麾,拍了拍雪,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气息。看着她抛开的方向,许镜尘唇畔微微挑起,似是冬日里一抹暖人的笑意,沈琳……   ……   沈琳到这里停住,孟云卿便问,后来呢?   方才说到正月里,应当就是今年年初的事。   眼下是五月。   沈琳就继续道,她告诉了他名字,思凡又唤了她“二小姐”。这京中,能入宫拜年的沈家不多,要寻一家的二小姐叫沈琳的,应当也不难。   ……   宫中回来,沈琳就恍然变成了一只惴惴不安的小鹿,终日在苑中来回踱步,时而坐在花坛那里,数着花瓣发呆,倒比那阵从翰林院离开的日子更难熬些。   “你是哪家的姑娘?我去提亲?”   心中暗暗期许,每次爹爹和娘亲唤她去,她都满怀希望,却又失望而归。一晃到了三月,她终于忍不住让思凡去打听。思凡回来说鸿胪寺少卿二月便出使了,许是要十三月末才回来。   许镜尘出使了?   沈琳心思黯淡下来,出使少则几月,他却没有来侯府提亲。沈琳咬了咬嘴唇,忽然想起在梅府聚会时,旁人说得那袭话,许镜尘再是好,底蕴稍好的世家,哪个会愿意将女儿嫁过去做继室填房的?   所以他才不来侯府提亲的?   三月初春,却觉池水兀得有些凉了。   她就连珍藏的游记都看不进去。   来侯府提亲的人依旧踏破门庭,有门当户对的,也有不着调的,但却唯独没有他。   四月初的时候,听闻出使苍月的使团回京了。   她想找他问清楚。   还是沈修文帮忙,她扮成小厮混进翰林院,翰林苑里的桃花又开了,还是年年岁岁景色如旧,只是书院的小童又换了,见她在书架这端,拢着眉头念叨,“小心些,都是些珍贵的书籍呢。”   她就干脆移步到案台那里等。   最后满怀心思,等来的却是一句疏远的问候“沈姑娘”。   沈琳脸上的笑意僵住。   “沈姑娘日后还是少来翰林院,让旁人见到就不好了。”他的话云淡风轻,拂袖将手中修好的书籍放回书架上端,半晌才回头去看案几旁的沈琳。   “沈姑娘要的书,其实都可在麓山书院寻到。”   “早前冒犯,还请沈姑娘见谅。”   沈琳眼中氤氲,不知道如何出得翰林院,回了侯府。   整个四月,沈琳都恹恹没有精神。   抄录的《伏天行迹》就在床头,看得模糊了双眼。   他分明是喜欢她的呀,否则怎么会在御花园里同她说那般话。   她想再见许镜尘一次,就在端午龙舟会。   ……   四月底,孟云卿便来了京中,而后就是西巷见到的一幕。   “就是这么多,没有瞒你的。”沈琳声音很轻,许是走得累了,就寻了花苑里的一处歇脚。   栀子花开得正好,满园芬芳。   孟云卿就垂眸敛眸,修长的羽睫倾覆,看不清半分情绪。   换作是她,她也许也会如此。   只是前一世,宋景城于她,却不是一句答复。   孟云卿缓缓抬眸,“齐王呢?二姐姐同齐王相熟吗?”   沈琳错愕看她,“四皇子?”齐王是月前才新晋的封号,京中只怕都还没习惯,孟云卿如此问,她自然错愕。更为惊讶的,孟云卿为何会忽然提起齐王来?   “总觉得在西巷见到他太巧合了些,我和音歌是思凡告诉的,西巷那边平日里人就少,连端午龙舟会都没有几个人,会什么齐王会偏偏出现在细想,还有旁人一同,未免也太巧合了些,二姐姐可同旁人提起过?”   孟云卿如此说,沈琳也怔住。   她昨日是慌乱了些,也根本没想过齐王和汪大人,刘大人为何也在西巷那头。   其实细思极恐。   “别人不知晓,只有他和思凡。”她悻悻开口,思凡不会说出去,许镜尘当时也在场,当是……被人算计了。   “齐王可来侯府提过亲?”孟云卿又问。   沈琳摇头,没听爹爹和娘亲提起过。现如今朝廷的局势不明,她也听爹爹和哥哥提过,皇室也不会轻易来侯府提亲,齐王就更不可能。但如果是……沈琳手心就僵住,忽然有些木讷看向孟云卿,孟云卿敛眸。   ……   稍晚时候,世子夫人回了芷兰苑中。   小厨房正好做了饭菜,孟云卿和沈琳就留在芷兰苑一道用的午饭。   午饭时,听世子夫人说,宣平侯似是有急事离开了,书信今日才到了世子手中。   回苍月了?   孟云卿嚼了口饭菜,想起他说老爷子身体一向不好,能让段旻轩如此慌张的事,许是老爷子病倒了?   想随如此想,却无从考证了。   用过午饭,孟云卿就起身辞别。   定安侯的书房在西院,离芷兰苑不远,方便世子平日和定安侯往来。   书房独立有一个院落,院落里很宽敞,有时侯爷会在书房的苑里待客。   用过饭,徒步走到书院,韵来正好送了茶去房内出来,合上门,轻声道:“侯爷还在书房见客,要劳烦表姑娘稍等一会儿。”   书房有客人,孟云卿望了眼,应了声好。   “表姑娘随奴婢来。”书院一侧有偏厅,韵来是要带她去偏厅等。   音歌就一道。   到了偏厅,韵来沏茶,孟云卿随意问起,“侯爷那里是什么客人?”   韵来怔了怔,继而笑道,“都是朝中的官员,奴婢也认不得,想是朝中的事情吧。”   孟云卿本来也只是随口问起,韵来如此说,她就点头也不多问。韵来沏好了茶,就关门退了出去,孟云卿便在偏厅一边饮茶一边候着,她也不知道定安侯唤她来何事,但听沈琳提起定安侯素来守时,让她晌午后来,却有客人,应当是意料之外却不得不见的。   她本也无事,等等便是。   书房那头,韵来却驻足。   今日来的人她自然认识,是鸿胪寺少卿许镜尘。   正月的时候便来过侯府,二月里又来过一次,鸿胪寺少卿官职低微,又同侯府走动得不近,却三番两次单独见了侯爷,出来的时候脸色都阴沉晦涩得很,她印象才深刻了些。   书房内,定安侯就沉声问道,“这次又来做什么?”   许镜尘道:“再向侯爷提亲。”   定安侯脸色有就些难看,“我之前说得不够清楚?”   “清楚。”   “那你还来做什么?”   “再来问,若我一定要娶,侯爷如何才肯将沈琳嫁我?”   ……   也不知过了多久,韵来来唤,孟云卿才起身去书房。   音歌就留在偏厅等。   走到书房门口,恰好见到一道身影离开书院,孟云卿只觉眼熟。   那人也正好回过头,孟云卿吃惊,是许镜尘?   许镜尘看了她一眼,该是也认出她来,只是这等场合,送他出去的小厮也停下脚步看他,他便回头,离了书院。   孟云卿心中就有疑惑。   “侯爷。”她进了书房,循声问候。   定安侯抬头,“怎么不唤舅舅?”   孟云卿从善如流:“舅舅。”   “坐吧。”定安侯吩咐,孟云卿就落座,不等定安侯再开口,韵来又泡了一盏茶送来给她,孟云卿谢过。   “将军夫人寿辰你去了过?”明知故问,还问得好似随意一般。   孟云卿应声,“去过了,将军夫人很和善。”他能问便是知晓了,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定安侯就抬头看她,她一脸镇定,倒不像府里其余的姑娘。   “你是和卫同瑞一道回京的?”   “是,三表哥邀了卫公子和韩公子同行,正好一道回的京中。”她如实相告。   定安侯就问,“你觉得卫家的人如何?”   问的是卫家人,不是卫同瑞,孟云卿心中拿捏了几分,便开口道:“卫公子人很仗义,也好相处,三表哥同他关系很近。将军夫人是娘亲的发小,同我说了些娘亲早前的事,待我也亲厚。卫家的人都很好。”   定安侯就点头:“卫同瑞难得回京,将军夫人想必很高兴。”   孟云卿莞尔,也不应声。   “将军夫人近日若是请你去说会儿话,你就同舅母一道去,多走动不是坏事。”定安侯话中有话,孟云卿似是听出了些许端倪,似乎又是,卫同瑞……   卫同瑞也到了说亲的年纪,难道是?   她猜出了几分,但定安侯如此说,她也不多问,佯装不觉。   定安侯也就不戳破,随即不提此事,转言道,“前几日同你说起过的,日后每日抽出一到两个时辰学习政史经纶,先生的人选我挑好了,该是晚些过后就会来侯府,你们先见见。”原来此番是让她过来见先生的。   孟云卿应好。   “我让你舅母听雪苑收拾出来了,明日起,每日未时你就去听雪苑念书,还是先住在西暖阁,陪陪外祖母。”听雪苑是娘亲早前的居所,定安侯应是想让她日后搬去听雪苑才这么安排的。   话音刚落,韵来就在屋外道,“侯爷,宋公子到了。”   “请他进来。”定安侯吩咐一声,就听屋外有脚步声。   定安侯先前便说让她来见先生的,那此时来的人应该就是,孟云卿也顺势起身站起。既是日后的先生,她应道稍稍低眉,算作礼貌迎候。   少时,一袭青衣素袍便出现在眼角。   “学生见过侯爷。”   这声音……孟云卿忽得攥紧双手。   这声音,只怕再熟悉不过!   也不待定安侯出声,孟云卿震惊抬眸,眼光直勾勾看向眼前的青衣素袍,手心攥得生疼,也浑然不觉。   年少时的模样,未及弱冠,带着几分清逸俊朗。   恍若隔世一般。   她想起得却是前一世尾声,他眸间的幽暗深邃,冰冷若深谷寒潭。   定安侯所说的人——就是他!   宋景城!!   “孟姑娘。”宋景城巡礼问候。   定安侯早前便同他说起过,要他日后来侯府教习表姑娘功课,教的还是政史经纶,每日授课一至两个时辰。初到京中,他要走定安侯这条路。   定安侯让他来府中教课,是要放他在眼前看看。   他需要这个机会。   侯府的表姑娘姓孟,前些日子才到的侯府,他知道的不多。   他也不明白定安侯要一个表姑娘学政史经纶做什么?   他这一路上便都在想孟云卿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是从他进书房起,孟云卿就莫名看他,半隐在袖间的手也似是死死攥紧,他猜不出何意,却也直觉侯府的这位表姑娘应当不喜欢他。   “云卿?”定安侯微微拢眉。   孟云卿才回过神来,她少有在定安侯面前这般失礼,转眸时,眼中还微微有氤氲:“昨夜没睡好,一直留眼泪,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又犯了。今日晨间还没去外祖母那里请安,舅舅和宋公子勿怪。”   她说的淡然,不像假话,再加上晌午时候定安侯就听楼氏提起过,定安侯就未怀疑:“若是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吧,明日未时记得去听雪苑。”   孟云卿点头,福了福身辞别。   竟是再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宋景城目送她出屋。 第067章 字迹   孟云卿不知这一路是如何从西院书房回西暖阁的。   五月天,掌心的温度冰冷若寒蝉,仿佛连腿脚都是麻木的,走了多久都浑然不觉。   一抬头便到了西暖阁门口。   “姑娘回来了?”娉婷来苑门口迎她。   孟云卿也只是敷衍点头,没多应声,就径直往内屋走去。娉婷疑惑看向音歌,音歌边收伞边摇头,对口型同她说,从西院回来,姑娘一句话都没有说,她也不知怎么了。   连娉婷都少见孟云卿这幅模样。   两个丫鬟一头雾水。   孟云卿前脚已经进了内屋,两人面面相觑后,也只得快步跟进来。   只见孟云卿端坐在小榻边,盯着一处出神。   音歌去放伞,娉婷就上前给她倒水。   孟云卿接过,轻轻抿一口,似是想了想,又放下茶盏道:“去把给祖母做里衣的料子取来。”   做里衣的料子?娉婷倒是意外。   料子她倒是在早前就准备好了,小姐说是要做两身,她就准备了五六匹料子,等着姑娘选。料子其实也备好几日了,姑娘一直没得空,今日却突然要取料子来。   可眼下分明还一副心不在焉模样。   娉婷迟疑了一秒,还是应声道:“我这就去取。”   孟云卿点头。   临走到门口,娉婷回望一眼,见她先前端起的茶盏还悬在空中,一直没有放下,明显心有旁骛。   “怎么了?姑娘在做什么?”音歌恰好放完伞,折了回来,见娉婷出了内屋就问了句。娉婷道,姑娘说要给老祖宗做里衣,让我去取料子来。   昨日端午节,大伙都得了老祖宗赏。   五小姐和六小姐说要煲汤给老祖宗喝,四小姐说要做鞋子,二小姐说要绣枕巾,姑娘这头早前就得了老祖宗的玉枕,其实早就想给老祖宗做里衣了,再加上昨日那支珍贵无比的白玉兰花瓶,姑娘想快些做好给老祖宗倒也无可厚非。   音歌就道,“料子重,我同你一道去吧。”   娉婷道好。   等五六匹料子取回来,两人各抱了两三匹到内屋。   “姑娘,东西取回来了。”聘婷开口唤她,却见孟云卿还端坐在方才的小榻旁边,似是没有挪动过位置。手中的茶杯也滞在空中,分不清是方才拿起后就没放下,还是重新端起的。   音歌就先进了屋,娉婷跟在她身后进来。   “姑娘,您先看看颜色,这些都是老祖宗喜欢的,姑娘看看是挑着两套做,还是多做些?”音歌抱了料子到孟云卿面前,孟云卿才回过神来,音歌见她眼中略有红润。   “姑娘……”音歌还是忍不住开口。   娉婷也上前,在她身边道:“姑娘,您若是有事,要同我和音歌说,我和音歌都担心着。”   孟云卿就抬眸看她们,唇畔莞尔,“知道了,我没事。就是昨日睡得有些晚,晌午也没休息好,方才在想事情,又有些困了,让你们担心了。”   她语气温和诚恳,眼中有笑意,不像方才那般魂不守舍。   娉婷舒了口气:“那姑娘先休息着,晚些再做里衣?”   “不用。”她根本没有睡意,就接过她手中的料子,翻了翻,示意她堆在桌上并排放着,自己上前挑选。音歌也照做,好让她一起看看。料子有五六匹,能做好几套。   孟云卿道:“先做两件吧,外祖母穿着合身再做两套。”   她如此说,音歌就应好,将她挑好的两匹抽了出来。娉婷也上前,将一侧的案几收拾出来给她用,剪刀,尺子,针线都一应俱全,“姑娘看看还缺什么,我去取。”   “够了,先用着,你们去忙吧。”孟云卿吩咐一声,好似认真拿起一块料子,看了又看,又去篮子翻了翻尺子。   “那我们不吵姑娘了。”   待得两人出了内屋,孟云卿手中提起的尺子才放了回去,重新静坐回一旁。   眸色黯淡。   ……   翌日,未时尚差三刻,宋景城就到了侯府。   安东领他进的府中。   这些日子安东一直在侯府的马棚帮忙,定安侯给孟云卿寻了先生,孟云卿这端的事情便交由安东来做。西暖阁是内院,有女眷往来,安东少有到西暖阁。几日里,府中的其他小厮却带他熟悉了侯府,他记得认真。   去往听雪阁的路,他认得,也不需要旁的家丁陪同。   宋公子是侯爷给姑娘安排的教受先生,安东对他很恭敬,“台阶,小心,宋先生。”   他一开口,宋景城便知他老实,还是个结巴。   听安东说起,他是孟云卿的家仆,跟着孟云卿来的京中。宋景城看了看安东,算不得家丁中聪明能干的,孟云卿却只带着这样的家仆入京?   “到了,宋先生。”听雪阁外,安东驻足,恭恭敬敬鞠躬,做了个相请的动作。   在苑外守着的娉婷就眼前一亮,“安东哥哥!”   她是许久未见安东了,一时就有些语无伦次,等跑到他跟前,才想起安东今日是领了给姑娘授课的先生来听雪阁的,遂又福了福身,“先生好,姑娘已经到了。”   离未时还有两刻,人已经到了?   宋景城有些意外。   他昨日就在西院的书院见过孟云卿,孟云卿对他并不友善,也未同她说过一句话便离开,他直觉她对自己有敌意。他分明是初次见她,不知道她的敌意来自何处。   但她是侯府的表姑娘,他有求于定安侯,他不想开罪于她。   来侯府前,心中就做了最坏的打算。   侯府这个表姑娘应当会给他难堪,许是让他在听雪阁等上一下午时间,许是让迎接的婢女和侍从奚落……却没想到,孟云卿提前两刻就到了听雪阁,他当真有些猜不明白。   “先生请随奴婢来。”娉婷开口,他就点头。   娉婷领他走在前端,又朝安东道,“安东哥哥,你先在苑子里等我。”   安东憨厚应了个好。   “姑娘,先生到了。”娉婷领宋景城进了外阁间,外阁间的陈设原本就像书房,书房前后各有一个案几,可以对坐授课,再适合不过。   宋景城进屋时,孟云卿就坐在其中一个案几前。   案几前放着茶盏,她的目光就盯着眼前的茶杯出身。   听到娉婷的声音,就循声看过来,即便掩饰得很好,他还是明显看到她眼中一顿,继而目不转睛看他,好似要将他看穿一般。   “孟姑娘。”他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就出声问候,寻了她对面的案几坐下。   外阁间的书房本就不大,两个案几之间相差不了多远,他躲不过孟云卿的目光,只得抬眸,大方看她。   她只是看他,也不出声。   他有些尴尬,便补了一句:“孟姑娘好早。”   本是一句寒暄,她还是看他,不接话。   宋景城手中微滞,许是先前就心中有数,知晓她并不喜欢他,就也不自讨没趣,低下头去翻带来的书卷,随口道:“政史经纶,范畴大而广,孟姑娘早前可有概念?”   他抬眸看她,又似是忽然想起她当是不会应他的,顿了顿又道,“以史为鉴,引经据典,所谓政史经纶,当从史论和典籍学起,再有策论。这本《凤阳记》是前朝凤阳子所著的史论,可以从《凤阳记》开始学起……”话音未落,宋景城戛然而止,孟云卿看她的眼神仿佛从方才起就没有变过。   “孟姑娘有在听吗?”宋景城直接问。   孟云卿才转眸重新看他。   意思是,她方才没有听。   宋景城有些窘迫,想了想,便径直起身,将手中的《凤阳记》手卷递放在她案几前:“先抄录第一章 ,抄录时有不懂的地方,可先记下,而后一并问我。”   良久,她才伸手去接,翻开扉页,掌心便滞住。   宋景城尽收眼底。   只是不知道她为何。   半晌,她才提笔抄录起来。   她坐着,他站着,本就离得远。   孟云卿写下第一个字,宋景城便怔住。   字如其人,一个人的字迹最不易模仿,除非经年累月的熟悉。这卷《凤阳记》是他早前手抄的,一直带在身边。而孟云卿笔下的小楷,一笔一画,内里都透着他的字迹风格,却又不全然相同。   就像是……风骨分明不同,却多少年潜移默化,才变成相近的样子。   稍有眼力的人便都看得出来。   宋景城就看向眼前低头提笔的孟云卿,心中竟是莫名意味。   “你的字是谁教的?”越看越心惊,便忍不住开口,连声音都是低沉的。   孟云卿手中顿住,墨迹便直接在宣纸上晕开黑色一片。 第068章 前程   “有什么关系吗?”孟云卿侧着头,转眸看他。   她声音很轻,修长的羽睫下,看不出太多情绪。   孟云卿忽然问,宋景城就一时懵住。   她个头本就娇小,端坐在案几旁,显得整个人更为单薄。应当还未及笄,青丝也未盘起,并不精致的五官却长得十分匀称,不招摇,却有些招人喜欢。   只是眸间的黯淡似是处处透着与她年纪不相称的冷淡,叫他无所适从。   是啊,她的字迹里不过透着几分和他相似而已。   他这般问倒是突兀得很。   她是侯府的表姑娘,她的字迹自然是自幼习得的,他问得逾越了。   宋景城就敛了眸间的惊愕,缓缓道:“孟姑娘的字和我的几分相似,有些意外。”   孟云卿又看了看他,没有再应声,继续低头誊抄案几上的《凤阳记》,先前晕开的墨迹也由得字里行间的巧妙距离,将好妥善得处理过去。   全然不像一个小姑娘的沉稳冷静。   宋景城就忍不住打量她。   她端坐在案几一侧的姿势端正,该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凤阳记》的书卷放在左侧,她誊抄的宣纸再右。她一眼要扫过完整的一句,再逐字誊写下来,不像他见过的小姑娘,大都沉不住气,看两三字便写两三字,再看两三字,再写两三字。   这样写仿佛快是快些,但文章的思绪和排列都显得断断续续,为了誊抄而誊抄。   缺了做学问的一气呵成和行云流水。   誊抄文卷确实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个性,他才让她先誊抄《凤阳记》。   这样性子的人,往往都性情平和,好相与。   孟云卿却不是。   宋景城微微垂眸,她对他,带着某种天然的疏远,他却不好问起。   他初到京中,需要凭借,定安侯安排的差事,他想做周全,哪怕是让他教受一个养在闺阁中的世家千金政史经纶,荒谬是荒谬了些,他只能利用好这个机会。   旁人求都求不得。   只是他要如何做,才能打破孟云卿的芥蒂?   思绪间,就一直盯着孟云卿出神。   连孟云卿提笔,他都险些没有察觉。   好在余光之下,轻轻瞥得,就敛回了目光。   孟云卿也搁笔,宣纸上还有未干的墨迹,日光应在没有干涸的墨迹上,有些耀眼反光。宋景城拢了拢眉头,就见她拾起方才誊抄的宣纸,拿在手中微微晾了晾。   他也有这般习惯。   誊抄完,先不急着放到一处,而是粗略看完后,才会微微晾一晾,怕墨迹沾染出来。   她也有这般习惯?   许是先前见过她的字迹,已然惊愕过了一回,眼下便不似方才那般大惊小怪,反是轻声赞许道,“孟姑娘的习惯很好。”   孟云卿手中就僵住。   他是有这般习惯。   所以她才习惯了等他落笔,就替他读完一遍,然后拾起宣纸晾一晾,再还给他收起来。   特别是当他抄录大段书籍时,他抄好一页,她就粗略检查一遍,而后晾好再逐页整理起来。等他抄完,她也整理得差不多了,他便莞尔,我看红袖添香也不过如此,还是锦年知我。   ……   前一世,就如浮光掠影般,在眼前飞逝。   仿佛她不去想,也会浮现在脑海。   就像今日在听雪阁,她想知道她能佯装平和到何种程度。   但院中响起他的脚步声,她都熟悉得通透,先前特意早来正襟危坐敛下的气息,也渐渐打破,难以平复。   她就抬眸看他,仿佛隔了一世再看一个人的过往,分明熟悉,历历在目,好似昨日,但自己掌心的冰凉,又仿佛想起前一世尾声,隐在那袭昏黄灯火后的幽暗和淡漠。   她看不透他是哪一种人。   就像看不透为何重回一世,他也要出现在定安侯府!   孟云卿垂眸,敛了方才眼中情绪。   宋景城就收起她案几上的书卷,踱步回对面的案几落座,书卷就正好翻到第一章 。   《凤阳记》是凤阳子的论著,开篇第一章 其实泛泛而谈的是吴地风土,看似与史无关,实则处处相关,作为引言,末尾才点出用意,被誉为深入浅出的开篇之作。   宋景城就从第一章 引言的吴地风土说起。   吴地幅员辽阔,由南及北,地理分为三块。   吴南,多山,多产茶。   吴中,丘陵,多产烟草。   吴北,则多平原,多产酒。   所以自古看吴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便各有千秋,论史识人皆是如此。   吴南,多山,多产茶,便多出文人骚客。   吴中,丘陵,多产烟草,便多出高官政客。   吴北,多平原,多产酒,便多出武将英勇。   攻城略地,识人断相,无一不是如此,论史者,知其然也需知其所以然。   ……   孟云卿清浅低眸。   听雪阁出来,安东送宋景城出的侯府。   侯府在城西鹿鸣巷。   东富西贵,南市北坊,宋景城借宿的地方在北坊。   没有马车,走回去要大半个时。   他是入京参加秋试的,眼下才五月,他的盘差不够在客栈住上四个月之久,就在北坊的葫芦街租了一间小屋。   葫芦街离百福坊很近。   百福坊是京中赴考学子的聚集之地,所以葫芦街上住了不少宋景城这样的寒门学子。   租金低,平日还可多走动,交流京中信息。   其余两个外乡的考生和宋景城租在同一个院落,一个叫丁成,一个郭宁涛,三人平日里关系也算好。   宋景城回来,正好黄昏时候,刚进院落就见丁成和郭宁涛二人在苑中亭子内摆了饭菜。   “再晚些就不等你了。”丁成买好了下酒菜,就同郭宁涛一道等宋景城回来再享用。   宋景城粗略看了眼,这一顿对寒门学子来说怕价值不菲。   宋景城便笑了笑,“怎么了丁成,今日可有喜事?”   丁成生得胖,又是个憨厚得,所以得了喜事就想着买酒菜回来同他二人一起吃,宋景城问起,他便挠头笑,“有!今日去了趟都统府,没想到能见到陆都统,还在陆都统那里谋了个差事,秋试还有四个月,正好可以混个脸熟,对日后应考也有帮助。”   这对寒门学子来说,的确是天大的好事。   “那要恭喜丁兄。”郭宁涛就先举杯。   宋景城随后。   三人一饮而尽。   “那丁兄谋得是什么差事?”郭宁涛随后就问,都统府在京中都算富贵的,门庭若市,能得陆都统青睐,他羡慕得很。   “陆都统有三个儿子,听说年幼顽劣,气走了好几个先生,又懂些拳脚,好一些的学儒都不敢踏入都统府。我小时候练过些拳脚,制服三个孩子倒是不在话下,正好得陆都统的赏识,就让我明日起去都统府给三个公子授课。”丁成说着,都忍不住启颜。   郭宁涛也替他高兴,道贺了两句,又想起前几日宋景城也是去过定安侯府的,就问起他进展。   宋景城顿了顿,他去定安侯府的事情丁成和郭宁涛是都知晓,但他并未告诉他们定安侯安排的差事。   给侯府的表姑娘授课,还讲的是政史经纶,一来听起来滑稽,二来,定安侯似是并不想外人知晓。   他就摇头,还在等。   郭宁涛就道,“我上午去了趟百福坊,听许多人在议论定安侯府,说定安侯府近来才接回了一位表姑娘。”   宋景城手中一僵,就抬眸看他。   “我也有听过,但知晓的少。”丁成也应道,“你快说说看。”   郭宁涛继续:“据说这表姑娘姓孟,是定安侯妹妹的女儿。定安侯就一个妹妹,当年还是侯府的掌上明珠,可惜后来嫁的不好,远离了京中。听说年前这表姑娘的父母都过世了,年纪也不大,就十二三岁,老夫人就做主接回侯府来住,宠爱有佳,连定安侯都很喜欢。”   宋景城捏了捏酒杯,轻声道:“百福坊也是无事了,议论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言外之意,读书人不务正业。   郭宁涛就不赞同了,事关前程,你说当议论不当议论?   事关前程?丁成就凑进了些,说来听听。   宋景城拢了拢眉头。   郭宁涛就道,“你们想想看,定安侯府是什么样的人家!世家贵族,高门邸户,整个侯府却只有一个定安侯世子能入仕,定安侯不提拔沈家的子弟,但若是你我能能娶到定安侯府的姑娘,就等于有了定安侯府的助力,岂不是仕途平顺,平步青云?”   丁成就摇头,“这京中的世家贵族哪个不是门当户对?侯府的大小姐是殿上赐婚嫁到的尚书府的,定安侯世子娶的是国公府的二小姐,岂是我们这等寒门学子要想平步青云就能平步青云的!最多能高中之后,能娶个侯府的庶女做妻室。定安侯的子女都是侯夫人亲生的,侯府的庶女只有二房和三房有,虽是沾亲,却也不见得有多好助力。”   宋景城却怔住!   果然,郭宁涛就笑,“老丁,你想想,若是侯府的表姑娘呢!本就是老夫人和定安侯的心头肉,自然想留在京中。但出身却又欠缺些,大的世家不会娶过去做正妻,小的世家又怕嫁过去受欺负,但若是高中的寒门学子呢?入仕后,靠定安侯提携一把,日后做了朝中的权贵,就自然而然扶上了对称的位置,了了老夫人和定安侯的一桩心事。你说,这定安侯府内,谁才是我们寒门学子眼中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丁成恍然大悟。   郭宁涛又道:“要我说,如果能入定安侯的眼,等日后高中,再求娶这位表姑娘,才是前程不可限量!景城兄,你觉得呢?”   宋景城敛眸,一口饮尽杯中之酒。 第069章 偶遇   翌日,宋景城到侯府,安东已在门口等候。   见他来了侯府,便迎了上来,神色有些愧疚:“对不住,出去了,姑娘不在。”   安东是结巴,只能三四个字一起,说得有些吃力,宋景城大致听懂——孟云卿有事出府了,人不在侯府里,安东又不知道他的住所,没有办法提前通知他,就一直在侯府门口等。   让他白跑一趟,安东很愧疚,就一直道歉。   宋景城莞尔,道了声无妨。   安东才把手中的小册子给他:“姑娘的,宋先生。”   他接过翻了翻,小册子里的字迹是孟云卿的,是他昨日教受之后给她留的功课。   她的话很少,大多时候只是在听,也少有神色波动。   他想她是不喜欢上他课的。   他从前在私塾代过课营生过,见过不少顽劣的学生;也给富贵人家做过先生,知晓如何进退,但给大户人家的女子上课还是头一回,他也不好拿捏,只能走一步再看一步。   脑海中就想起郭宁涛昨日的话,这侯府的表姑娘才是我们寒门学子眼中的香饽饽……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在他而言,她不是香饽饽。   而是他手中烫手的山芋。   “宋先生,我送您。“安东是老实人,心中愧疚,一脸自然诚恳。他一直在侯府的马棚帮忙,老祖宗给姑娘备了马车,让姑娘想用的时候用,安东想送他一程。   宋景城婉拒,“不必了,我正好去拜会一个朋友。”   安东过意不去,便一直要送他到鹿鸣巷街口。   宋景城却之不恭,一路上,便随意问起了些珙县时候的事情,当作闲聊。他之前是有听闻孟云卿的父母是年初过世的,也在想她一个小姑娘是如何独自应对过来的。   定安侯提得很少,他不便问起。   郭宁涛他们知晓的也少,还大都是些不着调的。   他就想问安东,安东道:“姑娘好,年幼,不容易。”   安东的话很浅,宋景城点头,想起昨日她看他,眼中好似平和,却总带着他看不透的情绪。在听雪阁时候,她的婢女对安东很亲厚,那她对安东也应当和善。   孟云卿不是性子乖戾之人,为何偏偏对他如此?   还是,他想得有些多了。   未及多思,到了鹿鸣巷口,他驻足,让安东留步。   安东憨厚点头。   等他走出去许久,回头时,安东还在街口那边看他,见到他转手,就挥手作别。宋景城忽然有些明白,孟云卿为何会带安东入京。留在身边的家仆不需要多精明,安东这样的在京中很难再寻到。   她会识人,却少有开口道破。   宋景城就想起安东口中所说,孟云卿过往在珙县过得并不富贵高调,相反,还是个好相处的人。   他眼中就黯淡了几分,孟云卿……   “阿嚏!”孟云卿掩袖,又是一个喷嚏。   韩翕就凑上前去,“孟妹妹不是着凉了吧?”   孟云卿摇头,哪里会?可能是京中天气还不太习惯,过些日子就好了。   卫同瑞给她递了杯水,她笑了笑,接过就饮了一口,口中才舒服了些。   韩翕就接着道,“孟妹妹,你看,我就说京中八宝楼的八宝鸭子没有郴州的好吃吧。“   孟云卿就笑,好像是的。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京中的八宝鸭子确实少了些味道。   沈修颐就道,等寻个日子,我们再去郴州吃鸭子去。   孟云卿就道,那三表哥说话要算数。   结果不待沈修颐开口,韩翕就道,修颐若是不算数,我带孟妹妹去。   孟云卿哭笑不得,沈修颐也跟着笑起来,如何忘了韩翕才是好事之徒的。   卫同瑞就轻咳两声,平和道:“你先过了相爷这关再说吧。”   一桌子便笑得更欢。   谁都知道韩相对这个小儿子可谓操碎了心,他终日追子啊京中贵女身后,左一个妹妹右一个妹妹,韩相头痛不已。若真是让他带了侯府的表姑娘去郴州,韩相只怕恨不得打断他的狗腿,养个一年半载不能出门才是。   但笑归笑,笑过之后,孟云卿才举杯敬卫同瑞。   当初就说好的,若是卫家的小龙队夺魁,就给他庆功。   今日就是老给卫同瑞庆功的。   晨间,孟云卿到外祖母的养心苑请安,一同用早饭。   外祖母的里衣做好了两套,就正好带给老祖宗看看合不合身,不合身再改,要是合身,还有旁的料子可以再做几套。   秦妈妈倒是惊异。   老祖宗也喜出望外,虽说府里的几个丫头煲汤的有,绣枕巾的有,做鞋子的也有,但都是姑娘家小打小闹的小玩意儿,除了沈妍的鞋子和沈琳的枕巾之外,实在拿不出手。   而孟云卿缝的里衣,一看便是有火候的。   没有几年的功底,是做不出来的,老祖宗和秦妈妈才惊喜。   她是侯府的表姑娘,日后的婚事或是比不得沈琳和沈陶两姐妹,见到她这两件里衣的功夫,老祖宗倒是欣慰的,拿得出手,日后夫家也是赞许的。   孟云卿倒是没多想。   前一世,父母过世前,她根本没做过女红。后来跟刘氏到了清平,刘氏一家的衣服都是她缝补的,开始扎得满手是伤,疼也不喊,后来做得越来越多,就轻车熟路。   等和宋景城逃离珙县,日子过得清贫,他的衣裳都是她补的,能省些银两,便也补得用心。有时候,还会做些手工活,贴补些家用。   都是一针一线沉淀出来的。   “云卿的女红比芜儿的好。”老妇人一脸欣慰。   孟云卿弯眸,“外祖母喜欢,我多给外祖母做几套。”   也是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翠竹来通传,说三公子来了。   孟云卿的西暖阁就在养心苑隔壁,来得自然早,也就时常同老祖宗一道用早饭的。但沈修颐住西院,今日来这么早做什么?秦妈妈就去屋门口接。   远远的,就听沈修颐的声音,“云卿在吗?”   “表姑娘在同老祖宗一道用饭。”秦妈妈应声。   而后是连串的脚步声,就见秦妈妈领着沈修颐到了屋中。   “祖母。”沈修颐请安,老夫人就招手唤他到跟前来,问了是否用过饭。沈修颐摇头,翠竹就添了双碗筷。   一边吃饭,沈修颐一边道起,卫同瑞在龙舟会夺了冠,邀他们去庆功,特意请了云卿。   老祖宗就笑,那就早些去吧。   侯夫人有同她提起过将军夫人的意思,老夫人高兴得很。她正愁云卿的婚事,将军府倒是好人家。将军夫人又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虽然离得远了些,好歹在京中,可以常见到。   老夫人见过卫同瑞,也是个年少有为的,若是做她的外孙女婿,她心里满意得很。   于是老夫人一听说卫同瑞相邀,就赶着他们出府,连下午的授课也做主让孟云卿不用去了,还让翠竹去同定安侯说声。如此这般,早饭过后,两人就上了马车往南市这边去,到了南市口就见到了左顾右盼的韩翕和一侧的卫同瑞。   孟云卿便笑。   她如何忘了,要给卫同瑞庆功,韩翕怎么可能不来?   思及此处,韩翕也见着马车这端,她从马车上下来。   “孟妹妹!”韩翕热情得很,简直欢脱得迎上前去,卫同瑞也紧随其后。   “韩公子,卫公子。”孟云卿招呼,卫同瑞就笑了笑,双手背在身后,眼中有笑意。   “怎么约在南市口?”沈修颐好奇。   卫同瑞就道:“韩翕说,之前就说要带云卿逛京城的,正好今日是机会。”   他唤得是云卿,孟云卿微怔。   沈修颐也顿了顿,而后若有所思看向卫同瑞,似是恍然豁然通透。   韩翕大大咧咧的倒也不觉得,接了卫同瑞的话道:“孟妹妹,我们上午逛南市,中午去八宝楼吃八宝鸭子,下午再去北坊,这京中的南市北坊就算都去过了。”   孟云卿就点头。   而后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孟云卿敬的酒,卫同瑞自然一饮而尽。   韩翕就勾搭上他的肩膀道:“卫同瑞!若是明年还有龙舟会,我也同你一道去参赛,修颐兄,你去不?”   沈修颐摇头,“我就不必了。”   言外之意,他是有自知之明的。   孟云卿就掩袖笑了笑。   卫同瑞就道,“去倒也无妨,拿旗。”   孟云卿才饮了一口茶水,就险些喷了出来。   果然就见韩翕一幅铁青的脸,嚷着要和卫同瑞不死不休。   一来二去,这八宝鸭子就吃得几分欢乐。   这八宝楼内都认得韩翕,卫同瑞和沈修颐这几张熟脸,招呼得自然就好。见有孟云卿在,还送了新鲜的果茶,极会做人。   孟云卿端起茶杯轻轻抿了口,果茶的确香甜,就问了小二如何做的,想回去也试试。   小二知无不言。   孟云卿听得认真,余光处,却忽然瞥得一袭身影,从拐角处走出来,往楼下走去。   似是,许镜尘?   孟云卿微微拢眉,只见他身后还有一人,那身影便更为熟悉了。   孟云卿搁下茶杯,沈修文? 第070章 转机   沈修文为何会同许镜尘在一起?   孟云卿怔忪不过瞬间,两道身影就下了八宝楼,她再想看清也寻不到人影。   疑惑就只得搁在心里。   遂又想起前日在西院的书院遇见了许镜尘,许镜尘才从定安侯的书房出来,脸色并不好看。   孟云卿忽然想,许镜尘或许是过往就找过定安侯的。   只是沈琳并不知晓罢了。   许镜尘知道沈琳是定安侯的掌上明珠,就找定安侯求娶过,结果被定安侯拒绝。   沈琳嫁过去是做继室填房的,定安侯这么疼沈琳,他若是不同意,许镜尘无论如何都娶不了沈琳。   许镜尘娶不了沈琳,就只能断了沈琳的念想。   所以才有了早前的,沈姑娘日后还是少来翰林院。   而西巷时候,孟云卿分明听到了那句,“我喜欢你又如何?”   这一连串思绪,孟云卿忽然心底澄澈。   许镜尘并非无意,也许只是无可奈何罢了。   但要如何,事情才当有转机呢?   定安侯的心思,哪里是旁人能轻易猜透的。   孟云卿实在想不出来,只得垂眸敛眸。   ……   等从八宝楼出来,未时都过了。   上午逛了南市,多以小食和铺子为主,八宝楼在南市上。   下午要去的北坊,就以手工作坊为主。   京中手艺人汇聚,北坊可逛的东西其实更多。   韩翕就在孟云卿身侧津津乐道,这家是户县来的手艺人,这家是京中的老字号,这南市北坊上就似没有什么不是韩翕不知道的。连沈修颐都听不下去了,揪着韩翕在前排一道走,留了孟云卿和卫同瑞一路。   韩翕就时不时转过头来,倒着走也要说。   沈修颐只得硬拖着他往前走。   孟云卿顿觉少了三千只鸭子,清静了许多。   卫同瑞就不像韩翕这样吵,他自幼长在京中,知道的也不比韩翕少。   韩翕一张大嘴,终日招摇过市,卫同瑞就沉稳内敛,说起来话来不像韩翕一般眉飞色舞,反是如沐春风。   孟云卿喜欢同他一处。   聊得投机,也觉得北坊逛起来有趣得多。   沈修颐就不时回眸,嘴角不时挂起一丝笑意。韩翕拢眉,你总在那里笑做什么?   好事,自己想,沈修颐也不多说。   韩翕一头雾水,这般好事的性子就干脆缠着沈修颐问去了,也不大放心思在卫同瑞和孟云卿这端。   改日再找时间出来骑马吧,过了五月,我就离京了。   卫同瑞如实说。   孟云卿就顿了顿,她应当没有听错,卫同瑞是说过了五月就离京。   她早前是有听沈修颐提起过,卫同瑞同卫将军戍边,少有时日能回京,将军夫人才一直道府里冷清得很。今年将军夫人生辰,殿上特意恩准了卫同瑞回来庆生,她以为卫同瑞会多待些时日的,没想到过了五月就要走。   去掉路程上的时间,总共在京中才待了一月。   卫同瑞就道,殿上体恤,一月假期已经足够,等边疆稳定就可回京了,若是快,年关前就可回来了,还能同母亲一道守岁。   孟云卿点头,一定会的。   卫同瑞就笑,你如何知道?   孟云卿反问,不是祈福过了吗,心诚则灵,你的红福袋扔那么高,太平盛世就是家宅安宁。   他说的,她都还记得,卫同瑞嘴角浅浅勾勒起。   想了想,又似随口问道,前几日的事情,没有再出旁的乱子吧?   他是指画扇的事,孟云卿会意,继而莞尔,多亏了卫公子,没有生出旁的乱子,还没好好谢你。   卫同瑞转眸看她,似是有话欲言又止。   孟云卿也看他。   他轻笑一声,还是开口,“云卿,若要谢我,就替我做个剑穗子吧。”   剑穗子?   孟云卿缓缓敛了笑意。   ……   直到回侯府的马车上,孟云卿还在想剑穗子的事。   她自然知晓他让她送剑穗子是何意。   孟云卿就坐在马车里,望着窗外出神。   “今日逛得如何?”沈修颐有意开口问得,她同卫同瑞一直在说话,表情又温和平顺,当是聊得契机的。   沈修颐觉得他二人很配。   孟云卿点头,京中繁华,倒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避重就轻,沈修颐也不戳破,只是望着窗外笑。   等到侯府,黄昏都过了。   逛南市时吃了不少点心,中午又在八宝楼吃了不少八宝鸭子,下午也不觉得饿,等到回西暖阁,才恍然有些馋了。   音歌就道,“晌午时候二小姐来过,送了不少点心来呢,姑娘先尝尝?我再让厨房去做晚饭,稍微等等就好了。”   沈琳来过?孟云卿倒是惊异。遂又想起今日在八宝楼见到的沈修文和许镜尘两人,还有前日里在西院的书院也见到了许镜尘,就不知道要不要告诉沈琳。   但沈琳来寻她,自然也是有事要同她说。   “二小姐什么时候走的?”她问。   娉婷就道,“等了好些时候呢,将近黄昏才走的。”   孟云卿心中就有数了。   “别让厨房做饭了,我们去听雨阁。”   嗯?音歌和娉婷都愣住,这么晚了。   恰巧屋外有当值小丫头过来,“姑娘,二小姐那边来人了,问姑娘回来没有,说留了莲子羹要同姑娘一道喝呢。”   是特意让人来西暖阁找她,孟云卿道,“去呢,换身衣裳就去。”   小丫头就去回话。   音歌和娉婷面面相觑,二小姐那端还真让人来请了。   “愣着做什么?来替我换身衣裳。”孟云卿催道。   外头回来风尘仆仆,换身衣裳去西院才好,音歌和娉婷就应声上前。   晚些时候,等孟云卿到听雨阁,思凡就迎了出来,神色有些慌张。   但音歌在,她欲言又止,就领了孟云卿到内屋。   沈琳正在内屋里来回踱步,桌上的油灯都快燃尽,再加上她衣衫带起来的风,屋内就显得忽暗忽明。   “你来了?”见到她,仿佛心中才踏实些。   就让思凡领了音歌去苑里。   孟云卿更觉怪异,等到思凡和音歌两人出去,她才快步上前,“出了什么事?”   沈琳就关了门,拉她到床榻处坐下,望了望四周,咬唇道:“许镜尘前日里找过父亲了。”   她知道了?孟云卿虽然讶异,却没有出声打断。   沈琳道:“我以为他从未来侯府提过亲……”   而后的话不消再多说,孟云卿也知晓。许镜尘来侯府提亲,被定安侯拒绝了。   沈琳就道:“云卿,你要帮我。”   孟云卿拢了拢眉头,心中涌上不好预感,“怎么帮?”   沈琳攥紧了掌心,仿佛不知道疼,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孟云卿也不扰她,就等她想清楚再说。   良久,沈琳才拉了她的手,鼓足勇气道:“三日后,是顾夫人的寿辰,许镜尘也会去,我会让思凡收拾好东西,趁着人多……”   孟云卿瞳间一缩,收拾好东西,趁着人多……   孟云卿赶紧捂了她的嘴,悄声道:“二姐姐,你疯了?”   她是要同许镜尘私奔!!   沈琳也明显吓住,脸上的犹豫不决,让孟云卿疑心更重。   沈琳觉不是这般不稳妥的人,若没有亲近的唆使,绝对不可能生出这样的念头。   “谁给你出的主意?!”孟云卿一针见血。   沈琳就惊愕看她,仿佛被她言重一般,又不肯说出这个人来。   屋内一时沉寂。   孟云卿就凝眸看她,十四五岁的年纪,就像上一世的自己一般,便垂眸下去,幽幽开口:“若是私奔,便连一纸婚书都没有,他可以为你弃功名利禄,却可否会与你白头?”   沈琳怔住。   她侧颜隐在昏黄灯火中,剪影出一抹清淡的轮廓,神色里的黯淡,似是说不清的意味。   抬眸看她,眼中的氤氲带了几分笃定,就连沈琳的心思都落了下去。   “父母尚在,又有家人庇护,私奔作何?”   沈琳鼻尖微红,淡淡点头。   ……   从听雨阁出来,音歌就跟在身后,孟云卿眉间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比前日里从书院回来更甚。   音歌不敢开口问。   行至镜湖边的凉亭,孟云卿却忽然驻足,音歌险些撞上。   天色都黑了,镜湖旁的灯笼亮起,但是过往的人却不多,孟云卿就在凉亭处落座,又从袖袋中取出一枚象牙做的雕花小挂饰,是今日在北坊买来的,递给音歌:“去趟芷兰苑,说是我送给婉婉的。”   音歌愣愣接过,应声照做。   只是不知道为何姑娘突然要送东西去芷兰苑。   孟云卿果然开口:“寻个时机告诉世子,我在这里等她,不要让旁人知晓。”   世子?音歌倒吸一口凉气。   “快去。”语气不容置喙。   音歌只得点头。   孟云卿微微垂眸,她是想不通,给沈琳出主意的人,竟会是沈修文!! 第071章 掌握   夏日里,镜湖边夜风微凉,也不觉热。   孟云卿稍等了些时候,就见音歌一个人回来,身后没有旁人。   “世子呢?”孟云卿不禁问。   音歌就道:“方才奴婢同世子爷说,姑娘找他,世子爷就问姑娘何事。奴婢不知道,世子又问起姑娘方才去了何处,听说姑娘才从听雨阁回来,世子就让来我告诉姑娘一声,先去听雪苑等,他稍后便来。”   孟云卿点头。   她来侯府的时日不久,一向中规中矩,处处拿捏,她会让音歌来寻沈修文,自然是有事。   音歌又说她了才从听雨阁回来,沈修文当是猜出了端倪。   沈修文让她在听雪苑等,就是心中有数。   和镜湖相比,听雪苑更偏僻些。   孟云卿就问,“没有让旁人知晓吧?”   音歌就摇头,“姑娘放心,奴婢是特意挑世子爷单独在的时候说的。”   孟云卿颔首。   镜湖在西院,听雪苑在东院,从镜湖到听雪苑还有些时候。   孟云卿不做耽误,唤了音歌就走。   侯府内,她对东院和西院算是熟悉了,她只是没有去过南院和北院。   音歌就快步跟上。   孟云卿便回想起离开听雨阁时候,沈琳说起沈修文。   孟云卿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撺掇沈琳的人会是沈修文。   沈修文是定安侯手把手教出来,轮心性和城府都绝非旁人能比。要说沈修颐是性情中人,为沈琳出谋划策,成全这段姻缘,她兴许还信。但沈修文是定安侯府的世子,肩负整个定安侯府的荣辱兴衰,怎么可能?   遂又想起在八宝楼见到许镜尘和沈修文一处,她就实在想不透。   等到听雪苑,音歌去掌灯。   听雪苑虽然空置着,但一直有下人打扫着,还有热水备着。   孟云卿自己翻了杯子,沏了壶茶水等沈修文。   过了好些时候,苑内才有脚步声响起。   音歌上前去迎,苑中来的果真是沈修文。   “姑娘在里头等。”   沈修文就随她一道进了外阁间。   外阁间的摆设同书房类似,孟云卿每日未时就在这里念书。   姑娘有话要单独同世子爷说,音歌自觉退了出去。   她行事素来有分寸,远远守在苑门口就是,也不关外阁间的门,旁引来不好猜忌。   外阁间内,不待孟云卿开口,沈修文便伸手翻了杯子,倒了杯茶润喉,“云卿有事找我?”   他如此问,便是心知肚明。   孟云卿就道,“晌午同三表哥去了趟八宝楼,见到世子了。”   送到唇瓣的茶杯滞了片刻,沈修文就怔住:“哦?你们也在,我倒是没看见。”   言罢,才饮了一口,眼中就恢复了先前的神色。   “似是还见到了鸿胪寺少卿,许镜尘。”   沈修文就放下茶杯,转眸看她。   她一句不提沈琳,却句句在等他开口,她才到京中不久,连侯府的人都不认不全,又如何会独独认识一个鸿胪寺少卿许镜尘?   沈修文便笑:“你想问什么?”   孟云卿就不再隐瞒:“我想问,世子为什么要怂恿自己妹妹做出格的举动?”   言罢,也不低头,反而迎起眼眸认真看他。   眼中的笃定,全然不像平日里那个行事谨慎,不多言语的表姑娘。   沈修文就忽然发现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定安侯府的这个表姑娘平日里掩藏得太好。   锋芒不露,韬光养晦下,只怕有一颗七巧玲珑心。   沈修文没有应声,孟云卿就继续:“我还想问,许镜尘是真想要带二姐姐私奔,还是……只是世子这么同二姐姐说的?”   沈修文唇角便微微挑起,“怎么说?”   “若是许镜尘真想要带二姐姐私奔,就不会一直从年初等到今时今日才说;也不会通过世子来告诉二姐姐一声,他们其实在龙舟会就见过,那时许镜尘还说,他喜欢二姐姐又能如何?许镜尘知晓许家门第攀不上定安侯府,还不止一次向舅舅提亲,是真心待二姐姐。舅舅不同意,他便不会逾越,甚至疏远二姐姐。这样真心待二姐姐的人,怎么可能不加思虑就置二姐姐不义,置定安侯府于不义?许镜尘是不会同二姐姐私奔的。所以,世子去见许镜尘,也是同他说了同样的话,却应当被他婉拒了才是。”孟云卿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看不出半分情绪,继续道:“我只是好奇,世子为什么要做这些?若是想成全许镜尘和二姐姐,世子大可去求舅舅,却断然没有怂恿许镜尘和二姐姐私奔的道理。”   顿了顿,还是出声:“尤其是,世子还疼二姐姐这个妹妹,就更没有可能。除非……是世子想逼舅舅一把,让他同意这门亲事。”   终于说完,孟云卿似是舒了口气,便抬眸看他,等他应声。   沈修文笑了笑,又轻轻抿了口茶,才出声:“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来寻我?”   孟云卿愣了愣,继而点头。   沈修文就问:“云卿,你是如何看舅舅的?”   忽然说到此处,她当真不知如何回答了,竟一时语塞。   沈修文就莞尔:“若是父亲当真看中门第,顾及的是侯府的颜面,当日就不会让沈芜姑姑嫁到孟家,从次往后断了同沈家的联系。”   孟云卿怔住。   “若是父亲在意的是许镜尘要娶继室还是填房,就不会真给他机会,一而再,再而三来侯府提亲。”   “……”   “若是父亲不想成全他宝贝女儿的心思,有人的婚事怎么会一拖再拖,拖到今日?”   “……”   “玉不琢不成器,路遥知马力,日久才见人心。父亲若是不磨他几次,焉知他是不是一时兴起?若只是一时兴起,被父亲拒了,他自然知难后退,也就了了这个心思,那沈琳不嫁她也罢;他若是真心要娶沈琳,才会一而再,再而三,不顾父亲的拒绝上门提亲。云卿只道是我想逼父亲一把,却想不到是父亲要逼许镜尘一把?”   孟云卿捏了捏手心。   沈修文所言,听来句句在理。   她确实不了解舅舅,也不了解他父子二人的心性。   但舅舅确实会识人。   沈修文又道:“但是,你方才说的有一点是对的,许镜尘是不会同沈琳私奔的。”   所以舅舅才授意,让沈修文去找许镜尘。   许镜尘就顺水推舟告诉了沈琳,还带了沈琳的书信去八宝楼见许镜尘。   许镜尘看了沈琳的书信,便知晓她下定了心思。   但许镜尘不会带沈琳私奔!   他只能赶在顾夫人寿辰前,破釜沉舟。   舅舅是在逼他。   逼他走出最后一步。   孟云卿恍然大悟。   她虽然不知道这最后一步是什么,但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舅舅从头至尾蒙在鼓里,却不知真正掌控全局的,其实一直是舅舅。   这门亲事原本门不当,户不对,更怕一时兴起,误了女儿终身。   一年半载确实算不得长,舅舅的考量其实在理。   有这样的父亲在背后帮衬,沈琳是幸福的。   思绪之间,壶里的茶都凉了,沈修文也就起身,“今日之事,切勿同旁人道起,包括沈琳。”   孟云卿就点头。   两人并肩行至苑门口,沈修文又忽然道,“不过,我倒是意外,云卿你是如何说服沈琳的?”   昨日,沈琳分明已经拿定主意了。   他还担心了许久。   孟云卿就道,“二姐姐心里原本就清楚,只不过是找人说出来而已。父母尚在,家人庇护,又何需私奔呢?”   沈修文就笑。   末了,才在苑外同她分开。   音歌就同她往西暖阁走。   姑娘见了世子,似是脸色好了许多,音歌不便问起,但见着姑娘心情好些,自己便也跟着高兴起来:“姑娘晚饭就喝了半碗莲子羹,肚子里还是空的,回头让小厨房做些饭菜吧。”   “好呀。”她也饿了,就应得极快。   音歌掩袖笑了笑。   回到西暖阁,娉婷正好在内屋摆弄,上前一看,竟是一碟碟的点心和坚果。   “这是哪里送来的?”音歌就问,正好姑娘饿了,可以先将就用些。   果然还不待她开口,孟云卿就坐下,开始剥杏仁和核桃。   她就去取水。   娉婷道:“方才是三小姐身边的丫鬟小婵来过,这些都是三小姐让小婵姑娘送来的,说想姑娘煮的茶了,问姑娘明日能不能去趟南院,一同煮茶喝?”   沈陶?   孟云卿就愣住,她是有两日没见过沈陶了。   沈陶的性子随性,二夫人家中又是经营茶道生意的,也当是喜欢茶艺的,就想约她一处玩。   孟云卿就点头,那明日带上茶具,我们就去三姐姐那里一趟吧。   音歌应好,将水递给她。   她将就着水又吃了口点心,忽然,眉间就滞住。   沈陶?   她早先怎么没想到的?   按沈修文方才所说,定安侯是一早就知晓许镜尘和沈琳的事的。换言之,定安侯早已知晓,那以定安侯的心性,即便当日西巷传出了沈琳与许镜尘私会的消息,也应当不会被齐王钻了空子,有机可趁。   那前一世,齐王娶的侯府的姑娘,是沈陶?! 第072章 赐婚   齐王娶的竟然是沈陶?   孟云卿不免错愕。   她来侯府的时日虽然不久,但也觉得齐王同沈陶应当没有交集才对。   沈陶虽是侯府的姑娘,但毕竟是二房出身,二夫人家中还是经营茶道生意的商贾人家。论家世,应当还攀不上皇家。齐王又才封了亲王,殿上钦赐了亲王府,地位便和其余的皇子不同。   沈陶是如何会嫁到齐王府的?   孟云卿一面煮茶,一面出神。   一侧的沈陶就出声,“云卿,该起水了吧?”   孟云卿才回过神来,赶紧趁着三沸时候起了茶水,将第一波隽永乘给沈陶。   沈陶端起来,先是闻了闻,而后才稍稍抿了一口。   今日晨间,孟云卿给外祖母请了安,就同沈陶一道来了南院。   南院是侯府二房的居所,沈陶就住在风铃小筑。   昨日约了孟云卿来煮茶,孟云卿便带了娉婷来,屋内就只有沈陶,孟云卿和小婵,娉婷两人。   “云卿今日像有心事的样子。”沈陶一面品茶,一面道。   孟云卿就转眸看她,应声道:“在想二姐姐的事。早上在外祖母那里没见到二姐姐,思凡说有些着凉了,也不知道西院那头请了大夫没有。”   沈陶也就想起早上在养心苑没有见到沈琳,只有沈琳的贴身丫鬟思凡来了趟,说小姐不舒服,今日不来请安了,老祖宗还担心得很,让秦妈妈稍晚去听雨阁看看。   “放心吧,二姐可是侯爷和侯夫人的掌上明珠,旁人哪里怠慢的,想是夜里吹了些风,养一养就好了。我爹说,是药三分毒,只要不是大的风寒,也没事的。”沈陶宽慰。   孟云卿就点头。   沈陶的父亲是沈万贵,平日里闲来无事就看些医书之类,懂些浅显医术。   二房的几个子女若是有些小病,沈万贵都不让服药,就让吃些饮食调理,卧床休息。   二房很少请大夫。   孟云卿也是今日才听沈陶说起。   她住东院,平日里和二房的走动要少些,二舅舅的面也就见过一两次。二舅舅的性子平和,是个不争的,也不大理房里的事,房中才事事都由二夫人做主。   二夫人八面玲珑,无论是外祖母那头,还是二房这头,就连侯爷和侯夫人那里都处得很好。   沈陶和她母亲性子有些像,却少了些圆滑,才会显得性子张扬。   其实,二夫人也是个张扬的人,却懂得如何讨旁人欢喜。   说来也巧,思及此处,就听屋外连串的脚步声。小婵出去看,片刻,屋外就听小婵的声音:“夫人来了?”   而后便是二夫人的声音,“三小姐这里有客人?”   小婵就道:“是表姑娘来了,同三小姐在屋内煮茶呢。”   二夫人的声音便高了起来,听起来既亲切又热忱,“哟,云卿来啦?”   人还未至,声音便先到了。   孟云卿放下茶具,娉婷扶她起身,二夫人便将好进来。   “二夫人。”孟云卿福了福身。   二夫人就上前,牵了她的手,回桌旁坐下,一脸温和亲厚的笑意:“怎么还叫二夫人,见外了不是?来了沈家呀,我就是你二舅母,云卿。”   “二舅母。”孟云卿从善如流。   二夫人笑了笑,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二夫人家是茶商出身,桌上的行头自然都看得懂,闻了闻茶香,又看了看茶盏,就问道:“南洲红袍?”   孟云卿点头,好茶一回不过三泡。   这水将好煮到最后的第三波,还可饮,孟云卿就替二夫人斟了一杯。   二夫人接过,悠悠尝了口,就啧啧叹道,“这南洲红袍,我还是头一回喝到这等香味,云卿的手艺真好。”   孟云卿便起了水,唤娉婷重新去接,“我再给二舅母煮一回。”   方才的是第三波,论口感,算不得最好的。   二夫人就满意点头。   上好的南洲红袍要用山泉水来煮,等泉水的间隙,二夫人就同孟云卿和沈陶说起话来。   龙舟会和将军夫人的寿辰二夫人都没有去,沈陶回来又不肯同她多说,她心里没底得很,就来风铃小筑问问。沈陶的婚事一直没有着落,她又帮不上太多忙,只能窝在南院里干着急。   谁知道侯夫人有没有上心?   虽是妯娌,但说穿了,大房那头才叫定安侯府,二房这头连个零头都比不上。   这京中权贵妇人间的走动,都是侯夫人出面的,侯夫人出嫁前就是楼州知府家的千金。她是侯府的二房就不说了,还是商贾出身,京中的贵妇圈子她挤不进去。旁人对她再客气,也是看在侯夫人的面上,她心里有数。   沈陶是她的宝贝女儿,沈陶的婚事,她只能请侯夫人去张罗。   可侯夫人那头花了多少心思,她又不好问。   天下哪有当娘的不心疼女儿,不着急女儿婚事的?   这回倒正好,孟云卿也在沈陶这儿,孟云卿同她一起去的龙舟会和将军府,沈陶不说,孟云卿总是知道些的。   二夫人就热情得很,伸手给她剥橘子。   孟云卿受宠若惊,频频道谢。   二夫人就趁势问了些将军府的事,孟云卿就如实作答。   沈陶知晓自己母亲的心思,就低头吃着橘子,也不说话。   半晌,果然就听母亲开口,“见到将军府的卫公子了吗?”   卫同瑞?孟云卿就点头,午宴的时候见到了,然后还去了西郊的赛马场,卫公子开的第一局。   二夫人便笑了,那就是见着了,而后宽心笑了笑,看向沈陶。   沈陶就刻意避过,低头喝水去了。   二夫人又问,“那侯夫人有同将军夫人在一处吧?”   孟云卿应声,“在呢,侯夫人同将军夫人一处说了不少话,很亲近。”   二夫人就又点了点头,心中又踏实了些,正寻思着怎么继续问才更好些,便瞥目看过,就见沈陶回避得更甚。   二夫人就瞪了眼她,继续朝孟云卿道,“将军夫人那头,又没有单独同我们侯府的姑娘说说话什么的?”言罢,又怕问得不够明白,补充道,“我们侯府本就同将军府走得近,你们姐妹几个,当是都同侯夫人一道,单独见过卫公子了吧?”   这回算是说得通透了。   孟云卿怔了怔,似是摸了些二夫人的心思。   二夫人问得怕是……卫同瑞?   孟云卿心中微微震惊,放下橘子皮,就用手帕擦了擦嘴,沈陶到了谈婚伦家的年龄,莫不是……二夫人是中意卫同瑞的?   她手中僵了僵,不知该怎么回二夫人。   一旁,沈陶实在挨不下去了,就恹恹开口,“娘,你别问云卿了,西郊马会时候,我有些不舒服,就在将军府歇着。”   言外之意,她没去。   就算侯夫人带府里几个姑娘同将军夫人单独见面,也叫上卫同瑞了,她也是不在的。   她本来不愿意说的,这几日娘亲一直在问,她都搪塞过去了。   今日娘亲逮着云卿问,她实在躲不过去了,只得开口。   二夫人当下脸色就转青了。   她好容易,好说歹说,不知委曲求全同侯夫人说了多久。   这京中,哪个不讲究门当户对?   沈陶虽是侯府的正紧姑娘,但哪里能通沈琳这个定安侯的女儿相比?   整个京中,也就这么一个将军府,门第观念轻些。   将军夫人就非名门出身。   将军府又是个好人家!   二夫人中意得很。   所以去将军府前,她特意千叮咛外嘱咐,让沈琳好好表现,侯夫人好从旁关照着。   没想到,这丫头就是同自己对着做!   怎么也不知道轻重!都是她平日里惯坏了!   孟云卿只觉气氛不对。   眼见二夫人就要发作,二夫人也似是想起孟云卿在,硬生生把这气收了起来!   这风铃小筑还是先别待了,孟云卿就侧目看了看娉婷,娉婷倏然会意。   孟云卿就轻咳两声,刚刚起身,准备寻个由头离开,就听苑外急促的脚步声,一路从苑外跑到内屋来。是二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清落,跑得气喘吁吁,正扶着门口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开口,“夫人……夫人……”   二夫人心中正有火气,就拢紧眉头,训斥道:“这么急急忙忙的,规矩去了哪里!”   清落见还有表姑娘在,就赶紧低了低头。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二夫人又开口,毕竟是身边的大丫头,也不好多说。清落就抬头,慌张道起,“夫人夫人,府中出大事了!”   出大事了!   二夫人,沈陶,孟云卿都怔住。   清落是二夫人的大丫鬟,这点分寸还是有的,那会张口闭口就是侯府出大事了?!   三人心都绷着,二夫人就道,“说呀,怎么了?”   清落咬了咬唇,一屋子的丫鬟都在,她又看了看二夫人。二夫人便使了使眼色,这一屋子的丫鬟就都退了出去,娉婷也跟着退了出去。   孟云卿是侯府的表姑娘,二夫人不想瞒她。   等人都出去了,清落才道,“夫人,出大事了!殿上今日上午下了旨,把咱们二小姐赐婚给鸿胪寺少卿,许镜尘!老夫人……老夫人听说赐婚的事情,直接气晕过去了。侯夫人唤了大夫往东院那头去,让二夫人您也快去一趟!”   什么?   三人都是一惊,也顾不得手上的事情,手忙脚乱往养心苑去! 第073章 照顾   鸿胪寺少卿许镜尘,难怪老祖宗气晕过去。   许家门地不高,许镜尘又早年丧妻,家中还有一个十岁大的儿子。   沈琳嫁过去,就是做继室填房的。   京中稍好些的人家都不会愿意自己的女儿嫁到许家,更何况老祖宗平日就疼沈琳得很!   老祖宗哪里受得了?   沈琳可是定安侯府的千金,上门提亲的人比比皆是,挑哪个不比许镜尘好?   谁知殿上竟会赐婚给许镜尘。   连二夫人都替大房窝心。   便是许镜尘求娶的是沈陶,她都不肯,更何况,定安侯和侯夫人还是这般心高气傲的?   还不如早早把亲事定下来呢!   指不准,这沈琳的婚事,还不如日后沈陶的。   思及此处,二夫人方才揪起的心,又忽然有几分舒坦起来。   先前心中的不痛快,也像少了许多。   沈陶倒是不觉,只想着快些到养心苑看看祖母,也想快些知晓沈琳那端究竟怎么会被突然赐婚的。   消息太过骇人,都是自家姐妹,她怕沈琳受不了。   孟云卿却心底澄澈。   昨日沈修文才同她说了实情,今日殿上就赐婚了,虽然不知道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定安侯对许镜尘却是拿捏的太准了些。   只是外祖母这端恐怕并不知晓,才会一时气急。   外祖母平日里是最疼二姐姐的,她就担心外祖母的身子。前些时候才好转了些,又怕她会大病一场。   三人各怀心思,脚下的步子却都更快了些。   到了养心苑,各房随主子来的婆子和丫鬟都候在屋外,翠竹远远见到二夫人和沈陶,孟云卿三人,便迎了上来。   二夫人就关切问,“大夫到了吗?”   翠竹点头,“到了,在屋内给老祖宗诊断呢,侯夫人和三夫人都在。”   二夫人便带了沈陶和孟云卿一同进了里屋。   “大嫂,怎么样了?”二夫人进屋便问。   侯夫人叹了口气,眉间有些凝重,也不应声,就看向正在给老夫人诊断的大夫。   大夫正在诊脉,便转过头来,示意他们小声些。   二夫人赶紧噤声。   三夫人带着沈瑜和沈楠两姐妹也在。   沈琳坐在床头,守着老夫人,眼眶有些发红,不时拿手帕擦着。沈陶便上前,伸手搭了搭她的肩膀,好似宽慰。   外祖母床前守着的人实在太多,孟云卿想上前,但想了想,还是停下来,就远远看着,手心攥得紧紧的。   想起每日来外祖母这里一道用饭,外祖母都会让秦妈妈拿些好吃的来,一口一个,我们祖孙二人吃独食,不让旁人知晓。   她给外祖母送里衣时,外祖母笑得合不拢嘴。   外祖母是她最亲的人。   外祖母病倒,她心里难过。   再晚些,沈妍也来了,屋内人多,就同孟云卿一道待在远处,一脸焦急,也不知祖母如何了,但一屋子的长辈都在,她也不便问起。   就同众人一起等。   不多时,大夫起身,将老夫人的手放回被里。   “李大夫,如何了?”侯夫人开口问。   李大夫应道,“侯夫人放心,老夫人没有大碍,就是一时气血攻心,开几服药下,卧床养养身子,勿再受刺激就是。”   侯夫人皱了皱眉头,翠竹就上前,领了李大夫出屋去写方子抓药去。   屋里又顿时安静了下来。   侯夫人使了使眼色,韵来便会意,上前关了屋门。   侯夫人就唤了二夫人和三夫人到外屋说话。   “不管你们今日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老祖宗只是早前的病还没好全,今日又复发了。回头把各自屋里的下人都管好,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若是老祖宗气息攻心的话传了出去,日后侯府各房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可记住了?”   二夫人和三夫人的脸色也都凝重了起来。   先前哪有思量这么多?   琳姐儿的婚事是殿上钦赐的,便是再不满意,也要谢恩的。   若是老夫人气晕的事情传了出去,侯府只怕要招来祸事。   幸亏侯夫人一说,两人才反应过来,就都纷纷点头。   侯府各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笔写不出来两个沈字,心中都分得出轻重。   于是回到里屋,侯夫人让众人都散了,老祖宗这端要静养,屋内人多也休息不好。   三房的沈楠和沈瑜都小,也做不了什么,三夫人就领着先回北院。   二夫人这端心中也是清楚的,也唤了沈琳和沈妍先回南院。   屋里就剩了侯夫人,沈琳,孟云卿和秦妈妈四个人。   一时间清静了不少,孟云卿也就上前,同沈琳一道守着外祖母。   外祖母眼下睡过去了,眉头还是揪起得,应是睡得不踏实。   头发早已花白,还为晚辈操碎了心。   孟云卿就替她掖了掖被角,才上前宽慰了沈琳。   旁人不知晓,她却是知晓的。   今日的沈琳当是欢喜的,却没想到外祖母这端哪里受得了孙女遇到的委屈?   沈琳心中矛盾,却无法同外人道起。   孟云卿牵了牵她的手,她的眼眶便更红了。   秦妈妈也上前,提醒道:“侯夫人,宫里的圣旨当是晌午前就会到侯府,侯夫人还是带二小姐回西院,准备接旨谢恩吧。”   秦妈妈说的是实在话。   早前的是宫中传出来的消息,世子爷身边的小厮也火急火燎回侯府通报,但圣旨要由宫人带出来,就要晚些时候。但既是圣意,便耽误不得,大房一门都是要准备接旨的,圣旨应当会同侯爷和世子爷一道抵达侯府。   空出来的时间不多。   侯夫人颔首,她心中自然也是有数的,才会郑重其事告诉二夫人和三夫人一声,就是不想侯府在接旨前再出什么乱子。   秦妈妈这么一说,她便也顺势开口,“我同琳姐儿先回西院,云卿,你同秦妈妈在这里照顾老祖宗。”   孟云卿就点头。   她就住在西暖阁,理应如此。   沈琳也就起身,孟云卿牵了牵她的衣袖,沈琳稍稍莞尔。   侯夫人看在眼里,就带了沈琳一道离开。   秦妈妈去送。   屋里就剩了孟云卿一人。   本是六月,方才屋里的窗户一直是关着的,又聚了一堆女眷,闷得很。外祖母病着,房内又不怎么通风,她便伸手稍微开了一些窗户。   窗外有空气流了进来,才觉稍稍好些。   便又走到床边,寻了床沿坐下,就离外祖母很近。   她仔细打量外祖母,早前便觉得她同母亲长得像,若是再回到年轻时候,只怕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模样。   回京之前,她总想,像侯府这样的高门邸户,外祖母会不会很严厉,看不上她这个乡下姑娘?也会不会像刘氏一样,对她阴晴不定?她总是怕许多事情,最怕的,其实是娘亲过世之后,她在世上就再没有亲人了。   可到侯府后,一切都同她担心的不一样。   最依赖的,便是日日照面的外祖母。   同她在一处,就像爹娘还在世一样,从未有的安稳和宁静,恍若隔世。   就伸手替外祖母理了理耳发,见她的眉头稍稍舒缓了些,唇边才微微勾勒起,“外祖母,您要早点好起来,云卿还想在您这里蹭食呢。”   言罢,翠竹便从屋外走了进来。   手里端了托盘,托盘里放了一碗煎好的药,是大夫早前就吩咐熬下去的,现在才熬好。   “要现在喝吗?”孟云卿接过。   翠竹就点头,“大夫吩咐,趁热喝。”   孟云卿拿起调羹,微微尝了尝,还有些烫,入口前怕是要吹一吹的,就又舀了一勺,吹凉了些,给外祖母喂下。   人是躺着的,吃不了多少。   孟云卿就掏了手帕替外祖母擦了擦嘴角。   一勺汤药,其实喂下去不少,翠竹就欣慰得很。   不多会儿,秦妈妈也回屋了。   方才应是送侯夫人的时候,侯夫人吩咐了些事情,眼下才折回内屋。   见屋里有秦妈妈和表姑娘二人照顾着,翠竹就去忙大夫的方子去了。   外祖母是躺着的,一口咽不下去太多,翠竹拿来的勺子就很少。   这碗药汤水不好,要喂上好些时候。   秦妈妈就在一旁看,孟云卿动作很慢,又轻手轻脚,怕是少有的耐心,秦妈妈莞尔,“表姑娘,换我来吧。”   孟云卿回眸,清浅应道,“我从未照顾过外祖母,秦妈妈就让我尽孝吧。”   秦妈妈宽慰点头。   等她喂完,秦妈妈上前收碗,就见她将老夫人的头抬高了些,挪了挪枕头,再轻轻放下。   又伸手,摸了摸外夫人的额头,并无大碍,又才将她的手放回被里。   “秦妈妈,方才屋里太闷,我开了些窗透气,要关上吗?”   毕竟秦妈妈才在外祖母身边照顾了许多,了解外祖母的身体状况,她就问起。   秦妈妈摇头,不用,这样就好。   孟云卿才点头。   秦妈妈拿了药碗出去,就留她守着外祖母。   晌午快至,音歌也从西暖阁来了。   音歌是老祖宗看大了,在老祖宗身边照顾了好些时候,老祖宗病倒,她也心急如焚。孟云卿想得周全,让娉婷回西暖阁换音歌。   “姑娘,老祖宗怎样了?”音歌鼻尖都是红的。   只听说老祖宗晕倒了,又不知道近况,就胡乱瞎想,想起老祖宗之前犯病的模样,就越想越怕,等到养心苑,便连鼻尖都是红的。   “你去看看吧,大夫开了些药,服了就睡下了,说是无事。”孟云卿也不瞒她。   音歌才擦了擦鼻子,又想起有事,才从袖袋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她,“姑娘,有你的信。”她来养心苑,正好捎过来。   孟云卿接过,音歌才去老祖宗窗前守着。   “别哭。”孟云卿开口,音歌就点头,把抽泣声都收了回去。老祖宗没大碍是好事,她若是哭,便有些突兀了,就又伸手擦了擦,在窗前侍奉去了。   孟云卿看了看信封,从前卫同瑞有给她送过信。   卫同瑞的字她是认得的,不是卫同瑞的字迹。   信封上没有落款,只写了孟云卿几个字,她觉得字迹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等到拆开信笺,又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端午龙舟会前,侯府的人一道游丽湖,段旻轩提议抓阄,她见过他写的“齐眉”和“琴瑟”四个字。   后来他急事离开雨轩阁,等她回侯府才听说他匆匆离京了。   原来是,爷爷重病,他赶回苍月了……   是在路上给她写的这封信。   搁下信笺,孟云卿看了看床榻上昏睡的外祖母,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想的不是段旻轩为何给要她写信,心中却升起的却是旁的感触。   恰好翠竹寻了方子回来,孟云卿垂眸,翠竹,屋内有纸笔吗?   有的。 第074章 知心   若是放在过往,孟云卿从未想过自己会给段旻轩写信。   许是见到他说爷爷病重,又恰好看到病榻上的外祖母,心中便似一弯湖水,忽然泛起了层层涟漪。   非落笔,不能平复。   就提笔写道,外祖母病倒了,她心中很是担心,只希望外祖母能快些好起来。   她的父母也都离世了,外祖母是她唯一的至亲,她希望能一直陪在外祖母身边尽孝。   末了,又让他宽心,说吉人自有天相,他爷爷一定会好起来的。   信写得不长,也无浮夸的词藻,平淡却恰到好处。   刚写完,仿佛自己心中的情绪也找到了些宣泄口一般,忽的平和了许多。   便拿起信笺纸看了看,等到墨迹干了,再放到信封里。   等信封封上,却又踟蹰了。   信是从晋州寄来的,当是段旻轩在路上写的。   他爷爷病重,他又急于赶回苍月,就算当日信是从晋州的驿站送来的,今日也不知道他到了何处。   手上的这封信,怕只是寄不出去了。   孟云卿莞尔。   亦或是,他也没想过让她会回他。   ……   晚些时候,老夫人醒了,音歌去倒水,孟云卿就扶了外祖母起身。   “外祖母可好些了?”孟云卿一边问,一边拿起枕头替她垫在身后。   恰好音歌倒水了来,老夫人就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怎么今日没去听雪苑?”老夫人问。   “歇一日,正好陪陪外祖母。”她闭口不谈旁事,好似只是因为她想念外祖母了,才特意请了一日的假来陪外祖母一般。   她的心思,老夫人如何不知晓?就宽慰笑了笑,“我这把老骨头没什么要紧的,别误了的正事。”   孟云卿就笑,“才学不过两日,哪有什么要紧的。”   老夫人又问,“请的先生可好?”   孟云卿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应声。犹疑间,见外祖母额头上有汗水,便同音歌道,“去拧个毛巾过来,我给外祖母擦擦汗。”   音歌应声照做。   老夫人便拍了拍她的手,“你舅舅让你念书自有他的意思,若是请来的先生有什么不好,便直接同你舅舅说。”   孟云卿就点头。   “外祖母还要喝些水吗?”   老夫人点了点头,孟云卿就起身取水,老夫人又喝了两口,面色才缓和些。   音歌又取了毛巾过来,孟云卿便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其实刚起来不久,又说了一会子的话,脸上有疲态。   “外祖母再睡会儿吧,我在这里守着。”   “不睡了,老夫人摇头,你陪外祖母说会儿话吧。”   今日侯府里的事,音歌是有所耳闻的。   老祖宗要同姑娘说话,她便退了出去,只留了他们祖孙二人一处。   “大舅母,二舅母,三舅母,和府里的姐妹们都来过了。大夫说您这边需要静养,屋内最好不要人多,二舅母和三舅母就先带府里的姐妹们回去了,怕是要晚饭过后才来看您。大舅母和二姐姐呆了一会儿,也回西院了,说是宫里那边会来人,早朝结束后,等舅舅他们回来要一道接旨谢恩。晚些时候,再来东院看您。”   老夫人就颔首,不由叹了一口气。“殿上赐婚本是好事,我只是有些心疼琳姐儿。媛姐儿出嫁得早,你舅舅和舅母就想多留琳姐儿在身边。我也想着琳姐儿的婚事,是要好过媛姐儿的,也怪我这个做祖母的,没早些为他做主。”   说着说着,眼中便噙起了泪水。   孟云卿就拿着手帕给她擦了擦,宽慰道:“外祖母这么心疼二姐姐,二姐姐才要欢喜呢。我才来京中不久,但那日龙舟会却听京中的姑娘们都在议论许镜尘。说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是翰林院学士。现在虽说是鸿胪寺少卿,等过了年关,只怕就是燕韩国中最年轻的鸿胪寺卿,百年都难有一人。私下倾慕的姑娘,京中可多的是呢,殿上就给二姐姐赐婚了。”   老夫人就摇头,“这些话,也只有你们这些个小姑娘会说,想得也就简单。先不说许家配不配得上咱们侯府,可那许镜尘是娶过妻的,还有一个十岁大的儿子,你二姐嫁过去,是给人家做继室填房的,你说我怎么不心疼?”   言罢,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但许是一直有孟云卿在身边讲话,方才心中的郁结舒缓,气色都好了许多。   孟云卿就笑,“外祖母自然是疼爱二姐姐的,刚才二姐姐还在这里守着呢。您可要快些好起来,不然二姐姐心里才内疚呢。”   老夫人一想也是。   既是殿上赐婚,定安侯府也不能做何。琳姐儿心中再不情愿也成了定局,她再这么一气,一晕倒,琳姐儿才是更难做的。   云卿丫头都能想到的事儿,她实在是气糊涂了。   孟云卿又道,“其实再往好处想想,许家比不上侯府,二姐姐嫁过去也没有人会欺负。许镜尘也是个明事理的,二姐姐嫁他是委屈了,他应当会补回来的。他又比二姐姐大些,更能照顾二姐姐。这门亲事是殿上钦赐的,舅舅在朝中,等舅舅来了,外祖母再问问,许是舅舅想的又不同?”   是啊,定安侯府又不是普通人家,殿上也要倚重沈家的,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赐婚?想来是有旁的缘由的。   思及此处,老夫人眉头都舒开了。   孟云卿就适时道,“前些时候同秦妈妈学了好久,我给外祖母按按背吧。”   老夫人便启颜,“你会哄外祖母开心。”   这便是同意了,孟云卿就扶她起身,“若是不哄外祖母开心,我日后去哪里吃独食呀?”   老夫人就笑得合不拢嘴。   “外祖母力道重不重,可要轻些?”   “将好。”   ……   于是,等定安侯,侯夫人和沈琳几人再到养心苑时,见到的便是这幅的场景。   侯夫人和沈琳心中松了一口气。   “母亲好些了?”定安侯问。   “府里有喜事,我有什么不好的?”老夫人语气很和善,又摆摆手换的沈琳上前看看。   “祖母!”沈琳上前。   老夫人便把她搂在怀里,“我们琳儿姐也要出嫁了。”   她不能给沈琳心里再添堵。   侯夫人眼中也有惊异之色,转眸打量了下定安侯。   外祖母同定安侯,侯夫人和沈琳有话要说,孟云卿便退了出来。   音歌正在院内同翠竹说话,见孟云卿出来,便迎了上去,“姑娘。”   孟云卿就道,“舅舅,舅母和二姐姐都来了,在屋内说话呢,我们用过晚饭再过来吧。”   音歌应好。   她心中也放心不下老夫人,眼下有定安侯和侯夫人在,她们又不便在跟前伺候。正好回西暖阁歇一歇,晚饭过后再来看老祖宗。   西暖阁和养心苑离得近,孟云卿和音歌从养心苑出来不久就到了西暖阁。   刚到门口,就见西暖阁的苑中有人。   音歌还在纳闷,怎么今日西暖阁会有客人?   孟云卿便僵住。   许是那人也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就缓缓转过身来。   音歌没有见过这个人,是来寻姑娘的?   音歌正一头雾水,娉婷刚好从屋内出来,手中拿着茶水,看到孟云卿和音歌,就欣喜道,“姑娘回来了,老夫人怎么样了?”   孟云卿没有应声,反是看向她身侧的宋景城,眉头微微拢起。   娉婷就道,“宋先生来了好久了,一直在等姑娘。”   未时到眼下,确实不断了。   宋景城就看她。   孟云卿不喜欢他,他心知肚明,只是每每见她如此,他实在不知为何,又不能问起。便只得低眉,拱了拱手道,“听安东说老夫人病了,就过来看看。”   他只是侯府请来的教书先生,没有资格见老夫人。他教的是孟云卿,就让安东领他来了西暖阁,问候一声也好。   孟云卿良久缄默,就连娉婷和音歌都觉得有些尴尬,转眸看她。   孟云卿才道,“大夫看过了,没大碍,多谢记挂。”   言外之意,他不必去拜访。   宋景城就垂眸,片刻,才应了一声“好”字。缓缓将那本册子放到苑中的石桌上,沉声道了句,“内容我批注好了,孟姑娘可以先看看,明日再说。”   孟云卿也不应声,就唤了娉婷相送。   娉婷木讷点头。   这便是逐客了,宋景城会意,辞别过后,娉婷就送他出府。   等宋景城离开西暖阁,孟云卿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音歌就问,“他是给姑娘上课的先生吗?”   孟云卿点头,扫了眼桌上的册子,说句,“收起来吧。”也不多看一眼,就回了屋中。   音歌只得照做。   孟云卿随意翻了翻书架上的书,心猿意马。她是没想到会在西暖阁再见到宋景城,再想到往后日日都会在听雪苑见到他,仿佛胸前的伤口还在隐隐做痛。   前日在听雪苑,她不知能佯装平和到何种程度。   便一直佯装着,直至未时结束。   初到侯府,她处处谨慎,不想与定安侯有冲突,却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宋景城。   她不知定安侯为何要让宋景城教她功课,但她却一秒都不想再见到他。   就像前一世,他的侧颜隐在灯火中,分明看不清楚,唯独那几句低沉的嗓音却让她不寒而栗。   “锦年,我娶妻了。”   “锦年……”   她心烦意乱,忽又想起方才在养心苑,外祖母问她:“请的先生可好?”“若是请来的先生有什么不好,便直接同你舅舅说。”   她缓缓合上书籍,心思就落在那句,“直接同你舅舅说”。 第075章 婚期   殿上赐婚的消息,翌日便传遍了京城。   定安侯府与许家底蕴悬殊,许镜尘娶的还是定安侯的女儿小女儿沈琳,并非二房和三房的姑娘,不少人都以为是误传。   直到晚些时候,赐婚的消息才得到证实。   坊间就有传闻,这桩婚事其实是许镜尘向殿上求取来的。   可许家家门第不高,许镜尘求取的又是定安侯的小女儿沈琳,殿上心中不可能没有顾忌,怎么会轻易赐婚?   这便又牵扯出一段往事来。   许家没落前,曾经是燕韩有名的世家望族,是有开国功勋的。   先帝的生母就是许家的女儿,可惜在生先帝的时候过世了。等后来先帝即位,许家出了大力气,但俸的卢太后却不是先帝的生母。   先帝同卢家的关系,慢慢的就比同许家还更亲近些。   恰逢许家没落,再等到平帝登基的时候,记得这件事的人便越来越少。   再往后,就只知许家是开国功勋,早前风光过。   换言之,许镜尘同平帝其实是表亲。   先帝登基又是有许家一旁扶持过。   这等关系过往在朝中并未挑明过,眼下有人顺着蛛丝马迹牵了出来,便不奇怪了。   听闻许镜尘在殿上跪了许久,平帝骑虎难下,但结局终归是定安侯府给足了平帝颜面,应了这桩亲事。   朝中都道,定安侯其实走了一步好棋。   任谁都知晓沈琳是定安侯的掌上明珠,前来说亲的人将门庭都踏破了,定安侯却顾全大局,同意将女儿下嫁给许镜尘。   只怕从今往后,定安侯府在殿上心中的位置就更为倚重。   沈琳看似委屈了些,但殿上心如明镜,怎么可能亏待?   沈琳的婚事,便破天荒交由礼部来操办,足见平帝和王皇后的重视。   是不是继室填房都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这项殊荣,京中的贵女里只怕再找出第二人。   于是沈琳的婚期就定在来年二月。   春暖花开,最宜嫁娶,日子也是钦天监算好的。   礼部从五月就要开始准备,要足足准备半年。   ……   音歌这般说,孟云卿和娉婷便安静听着。   这西暖阁里消息最灵通的也是音歌了,坊间传闻才说得头头是道。   娉婷听得眼珠子都瞪圆了。   这么说来,二小姐的婚事其实好得很呢!   孟云卿就也怔住。   也总算明白了沈修文所说的来龙去脉,只怕都是定安侯早就预料好的。定安侯的城府之深,远非普通人能想象,事态的分寸和拿捏,又都在掌控之中。   沈琳的婚事能落得这样的结局,当真出乎她的意料,却又再好不过。   她也为沈琳感到高兴。   更高兴的是,外祖母的心病一好,身体便很快好了起来,还同侯夫人一道张罗沈琳嫁妆,侯府内也一片喜气洋洋。   先前那些等着看定安侯府笑话的,便通通禁声。   不少人心中羡慕都还来不及,可惜了许镜尘本就相貌堂堂,还是翰林学士。这好处,又落到了沈琳头上。   空闲时候,孟云卿就去听雨阁看沈琳。   沈琳正在看苑中捧着一本画册子看,认真得连她来了都未觉察。   孟云卿就凑上前去看,画册上各式各样的图案,都是用做嫁衣的,还有凤冠霞帔,首饰步摇,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孟云卿就笑,这便开始看嫁衣了?   分明是打趣她。   沈琳的脸便红了,解释道:“是礼部的人拿过来的,说要快些选好。光是做嫁衣就得要些时候,再加上修修改改,若是不合时宜,还得重做。时间就紧得很。”   所以,她才要这个时候看的。   沈琳说的一本正经,孟云卿就笑得更欢,“有人是想早些穿上试试吧。”   好似心事被戳破,沈琳便佯装要打,追得孟云卿满苑子跑。   芷兰苑本就同听雨阁离得不远,奶娘时常带沈婉婉来听雨阁玩耍。   眼见着孟云卿和沈琳追逐得正欢,沈婉婉也闲不住,一口一个姑姑,表姑姑,就追在她们二人身后跑。   孟云卿就停下来,怕她绊着摔倒。忽然又觉得,只不过几日,婉婉已经可以口齿伶俐地叫她表姑姑了。   孟云卿惊喜写在脸上,奶娘就在一侧说,“表姑娘不知道,再隔些日子,个头还长得快呢。”   小孩子便是这样的。   孟云卿听得好奇,沈婉婉便吵着要她抱。   她个头本就娇小,抱起来有些吃力,沈婉婉还喜欢扑腾,她就有些吃不消。   奶娘才从她怀里接过婉婉。   沈琳就笑,我看你需得再吃多些,长胖些,才更有力气。   如此闹了一番,又在听雨阁同沈琳一道用了午饭,将近未时才往听雪苑去。   芷兰苑在西院,听雪苑在东院。   到听雪苑的时候有些迟了,入院便见宋景城在外阁间,正襟危坐。   右手边放着茶盏,左手翻着书页,清风雅静,好似周遭都与他无关一般。   一盏素茶,一本旧书,便勾勒一个年少时候的宋景城。   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她就驻足,在苑外看了许久。   就像看浮光掠影,白驹过隙。   良久,宋景城似是回过神来,手中滞了滞,偶然转眸,才见不远处,一袭素衣娇小的身影立在苑中,不知打量了他多久。   眼神分明是黯淡的,又噙了他看不透的神色。   她总是不愿与他多处,更不愿与他多说话,却又时常在他不经意间打量他许久,而后,便是长久的出神。   从他见到她起,她脸上就连了一副笑意都没有过。   他一直有直觉,她应当是很不喜欢他的。   他却还要厚着脸色在侯府呆下去。   他需要这个机会,哪怕孟云卿这个侯府的表姑娘再不喜欢他。   离秋试只有四个月时间,他要得到定安侯的垂青,只能借着经常出入侯府的机会。他家境并不优越,出身寒门,想要出人头地,就要比旁人更加谨慎。   至于孟云卿,他并非没有想过郭宁涛口中所谓的平步青云,辉煌腾达。他也并不讨厌孟云卿,反是对她好奇。   娇小的身影,谈不上姣好的面容,算不上好的出身,要如何在侯府里求生存?日后娶她的人,又会怀着怎样的目的,是攀附定安侯府还是出于别的打算和考虑?   这几日回院里,他时常会想起她笔下的字迹,还有抬眸看他时的眼神。仿佛越是猜不透,便越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等平复之后,再回到现实,又想起孟云卿当是很不喜欢他的。   思绪便如当下一般,微微停滞过后,稍稍扯出一丝笑意,而后平静出声,唤她一声“孟姑娘”。   孟云卿幽幽垂眸,才提步往外隔间这边走来。   外隔间的案几是对着的,又离得不远,孟云卿就在他对面落座。   老夫人今日可好些了?他先开口问的是此事。   孟云卿看了看他,出声道:“劳烦先生记挂,外祖母休养了两个日,今日大好了。”   破天荒开口同他说了这么多话,宋景城微微怔住。   指尖顿了顿,又想,许是从有这般开始,就是好的。   他今日教授的,是凤阳记的第二章 。第一章是前几日学的,然后断断续续,侯府里都有些事,一直未曾继续,直到今日才开始读第二章。   还是让她先誊抄一遍原文,他就站在她身后看。   她也心无旁骛。   一气呵成,就犹如行云流水。搁下笔,拿起宣纸,微微晾了晾,稍作比对检查,才又将桌上的那本凤阳记还于了他。   宋景城有些错愕。   她今日不仅同他说话,还很配合。   他心中生出一摸异样,却又无法道明。   只得摊开凤阳记,开始授课。   凤阳记第二章 ,讲的是两国交战。其中最浅显的道理便在自己的国土上打仗,打胜了也不算胜……   今日由得孟云卿的配合,他讲得极其顺畅。   末了,等他布置完第二日的功课,起身辞行。孟云卿却不动弹,坐在原处开口:“宋先生可否留步?我我有话同宋先生说。”   宋景城滞住,脚下踟蹰片刻,便又坐回了原处。本孟姑娘请说。   孟云卿便抬眸,平淡道:“想请宋先生同舅舅说,从明日起,不再给我授课。”   宋景城一怔,只觉后背僵住,仿佛先前的话并没有听清楚。   孟云卿看了看他,一字一句道:“想请宋先生同舅舅说,自明日起不再给我授课,另寻一位先生。”   良久缄默,孟云卿看出他隐在袖间的手,在瑟瑟发抖。他沉声道,为什么?   目不转睛看她,好似想要将她看穿一番。   孟云卿微微斜眸,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微微饮了一口:“因为我不喜欢你这个人,也不喜欢听你讲课。”   宋景城攥紧了双手,“孟姑娘,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看我像玩笑?”她反问。   宋景城终是忍不住,压低了嗓音道,“孟姑娘看不上我是寒门学子,认为我不该攀附定安侯府?”   “不是。”   “我自认并没有得罪过孟姑娘?”   “我只是不喜欢你这个人。”   宋景城顿了顿,双目都有些微微发红,“孟姑娘可知,这会断了我的前程?”   “你的前程,与我何干?” 第076章 剑穗   “你的前程,与我何干?”孟云卿并未移目。这句话在心中盘旋已久,眼下才会笃定看向他。   决绝的,眉间不留一丝余地。   宋景城想反驳,可话到喉间,又徒然语塞。   即便到了定安侯处,说孟云卿刻意刁难他又能如何?孟云卿才是侯府的表姑娘,他连侯府的客卿都不是,定安侯会偏颇谁?   他来听雪苑给孟云卿上课,才上了两日就招了孟云卿的厌恶,定安侯会如何想他?   只怕整个侯府都不会有人相信,孟云卿会无缘无故的讨厌他。孟云卿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他作了何等样的事情才会招来一个小姑娘的忌讳,非要换掉他?   不消多想,旁人也会怀疑他的品行上。   秋试在即,若有品行不端的流言非语传出去,才是真正的自毁前程。   他才忽然反应过来,孟云卿让他自己去找定安侯,实则是威胁。   他若不去,她便会去,那时便真的没有台阶可下。   她是有威胁他的底气的。   可他心有不甘哪!   他年纪轻轻就中举,在旁人看来前途不可限量,即便不是仕途平顺,也应有不少人向他抛橄榄枝,招拢他,好日后留为己用。   他只是一心想投奔定安侯府罢了,孟云卿为何要如此待他?   孟姑娘,宋景城咬紧牙关再开口。   孟云卿却适时打断,唤了声:“娉婷,送客。”   是不想听他再多说了。   宋景城僵住。   等娉婷来了外隔间,宋景城也只得起身,满脸暗沉,随娉婷到了苑外。   苑外有安东在,娉婷当然不会送远。   孟云卿所谓的送客,不过是让她送至苑外,再由安东送他到侯府门口罢了。   于是等安东领了宋景城离开,娉婷便折回了外隔间,只见孟云卿还坐在原处出神,似是从方才起就没有动弹过。   良久,现在到了外隔间才微微垂眸。   姑娘,现在回西暖阁吗?   孟云卿摇头,不了,我想在听雪苑多待会儿。   娉婷就道,那我给姑娘再沏茶些茶水。   孟云卿就点头。   等娉婷离开,她才缓缓起身,踱步到对面的案几处。   他的那本凤阳记落在了这里,孟云卿指尖微触,幽幽翻了几页。   这本凤阳记,是宋景城自己抄录的,前一世她便见过。   那时候他便给她讲凤阳记,每日讲一话,讲得津津有味,自得其乐,好似她就是他最好的知音一般。   凤阳记一共六十话,当时便足足讲了两个月之久。她的耳朵多都听出茧来了,却实在提不起半分兴趣。   他便敲了敲她的额头,宠溺道,你呀!   ……   分明是许久之前的事,如今却好似历历在目。这两日在听雪苑,就仿佛旧事重现,却物是人非。   就压得她心中喘不过气来。   “姑娘,茶来了。”娉婷端了茶盏,折回外隔间,正好见她合上这本手抄的凤阳记。   “咦,宋先生把书落下了?”娉婷还惊奇,想了想,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碍事,反正明天还要来听雪苑的,应当也不会着急。”   孟云卿将好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晚些时候让安东来取,给他送过去。”   他应当不会再来了。   婷婷就有些懵,好端端的让安东多跑一趟做什么?   不待娉婷多想,孟云卿又放下茶盏,轻声道了句回西暖阁吧。   娉婷才愣愣点头。   翌日,孟云卿照旧去听雪苑,未时,宋景城果然没有再来。   娉婷还担心,是不是宋先生那头出了什么事端,也没见到安东过来。   孟云卿就默不作声。   再晚些时候,就见爷身边的丫鬟韵来到了听雪苑,娉婷还奇怪得很,就上前去迎。   韵来走得有些快,见到孟云卿时还有些气喘吁吁,表姑娘,侯爷让我来捎个口信,宋公子今日过不来了,让表姑娘勿等。   娉婷就睁大了眼睛,宋先生今日还真不来了!   孟云卿就点头,似是并不意外。末了,又向韵来问起,“宋景城可是在舅舅哪里?”   韵来就摇头,“宋公子是晌午过后来的,和侯爷在书房里谈了许久,刚方才才走,侯爷就让奴婢过来听雪阁告诉姑娘一声,免得姑娘久等。”   “我知道了。”孟云卿应声。   韵来福了福身,便回西苑复命去。   孟云卿就朝娉婷道,“去趟大门口,告诉安东一声,让他别等了。”   娉婷应了声好,转身便撒腿就跑,孟云卿又唤她回来,“回来,怎么话听一半就跑了?顺便告诉安东一声,让他这几日都不必去大门口等了,宋景城应当都不会来了。让他抽空把凤阳记还回去。”   娉婷便一头雾水,还是照做。   往后的几日,宋景城果真都没再来,舅舅也没有给他寻旁的先生来。   她不用未时去听雪苑,便在东院的养心苑,西苑的听雨阁,南院的风铃小筑,几头来回跑。   这日子便过得也快。   出端午不久,就是顾夫人的生辰。顾家和侯府本来就沾亲,顾夫人的生辰,侯府的女眷们除了老夫人和几个姨娘便近乎都去了。   二夫人和三夫人都不例外。   有二夫人和三夫人在,沈陶,沈妍和沈楠,沈瑜四姐妹都不好乱跑,一直跟在二夫人和三夫人身边。   而沈琳的婚事才落定,梅嘉言就着急寻了她一处说话。梅嘉言身体本就不好,这次顾夫人的生辰她原本是不来的,来这里也全是为了沈琳。   不管京中传得多风光,但许镜尘丧过妻就是丧过妻,还有一个十岁大的儿子,她就觉得沈琳是委屈了。   可殿上和王皇后赐婚,还命礼补操办婚礼,沈琳心中的委屈当是无处说的。她若是不来,实在无法安心。   如此一来,梅嘉言拉了沈琳讲体己话,孟云卿又不愿意同顾昀寒和陆容娇一处,就跟在侯府人身后,也不想引人注目。   “这便是侯府的表姑娘?”顾夫人不过客气两句,侯夫人就点头,唤了她上前见礼。   “顾夫人好。”中规中矩总不会错。   “这身子骨也太单薄了些,”顾夫人就叹了叹,“说亲了吗?”又随意寒暄了几句。   侯夫人就笑,“在看着呢。”   孟云卿微怔。   侯夫人话里话外便是有眉目了,顾夫人心领神会,就多看了孟云卿几眼。   这侯府的表姑娘相貌平平,放在京中也谈不上起眼,毕竟又不是侯府的正经姑娘,这亲事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   顾夫人心中有数,便没有再多向侯夫人问起相中的人家来。   侯夫人也不主动提。   只是一侧的二夫人听了去,心中就犯了嘀咕。   将军夫人的生辰她没有去,问沈陶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回顾夫人的生辰她倒是来了,却听到侯夫人在给孟云卿说亲,心中就不免腹诽起来。   老夫人和侯夫人都疼孟云卿些,本也没什么,无可厚非。但毕竟陶姐儿才是姓沈的姑娘,孟云卿再如何也是外人,哪有先给外人说亲,却不管自己家姑娘的道理。   再说了,孟云卿才来京中多久,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她可是一大早就拜托了侯夫人的,做事情就没有这么厚此薄彼的!   就算仗着老夫人的疼爱,也不该如此偏心呢!   难不成她二房的女儿,还比不上一个表姑娘重要?   二夫人脸上当下就有些挂不住!   她就非得弄清楚侯夫人在给孟云卿说哪户人家不可!   若是次一些的,倒还将就,若是好一些的,她到真要拉上二爷,找大房评评理去!   但二夫人向来是聪明人,这种场合便撺掇三夫人去问。   三夫人向来是个没主见的,原本听到侯夫人说在给孟云卿说清,就很是好奇。再加上二夫人这么暗地里怂恿,便想也不想,就问弯眸笑道:“我倒好奇的很,是哪户人家呀?”   侯夫人眼中滞了滞,便转眸看她。   就连顾夫人都低头喝茶,不说话了。   三夫人还浑然不觉。   眼巴巴的看着侯夫人,好似还在等她的回答。   就连身后的沈楠都扯了扯沈瑜衣袖,沈瑜也扯扯她的衣袖,两人都一脸窘迫。   二夫人是平日里的和事佬,今日就也不做声了。   倒是孟云卿也都尴尬的很。   沈妍是自幼在二夫人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就有些担忧得看向孟云卿。   最后,还是侯夫人开口,“你们几个都在跟前站了一日了,也别光顾着闷在这里听我们说话,一道去玩吧。”   这话自然是同沈陶和沈妍姐妹几人说的。   这个丫头其实也闷极了,加上眼下这气氛,巴不得侯夫人早些开口才是,就拉了孟云卿一道去花园里玩耍去了。   三夫人脸色就有些红,侯夫人没有应声,反倒是让姑娘几个出了屋,她才反应过来不妥。   当下就就笑了笑,也不多作声了。   侯夫人心里有数,就笑道,“姑娘家脸皮薄,我早前也没同云卿说起过。云卿才来京城不久,老祖宗是惦记着她的婚事,想把她留在京中,头两日还在同我商量哪户人家合适,结果这两日便有人家相中了云卿,来寻意思。”   言外之意,他和老夫人是想替云卿张罗,眼下却是有人家相中了孟云卿。   这句话是堵二夫人的嘴。   顾夫人就点头,你先替表姑娘拿捏拿捏,再寻寻老夫人的意思。反正表姑娘还未及笄,慢慢选个合适的夫婿也不迟。   侯夫人颔首。   二夫人也不好再问。   ……   另一头,孟云卿刚同沈陶几人到顾府的花园,就见到了沈修颐。姑娘们都在花园里游览,沈修颐似是在寻人。   沈陶就无奈得很,“顾昀寒同陆容娇一处呢,不在我们这里。”   沈修颐便轻咳两声,我不是寻昀寒的,我是来找云卿的。   嗯?孟云卿都觉得意外。   “你同我来就是了。”沈修颐悄声告诉她,看得沈陶和沈妍面面相觑,又不好跟上去,只得作罢。   出了花园,都到了假山旁边,孟云卿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三表哥?”孟云卿就开口问他。   沈修颐才停下来,笑道,“你自己问他。”   孟云卿转眸,才见到一侧的卫同瑞。   “卫同瑞?”她拢了拢眉头。而后想到既然将军夫人的生辰顾昀鸿都去了,眼下是顾夫人的生辰,卫同瑞来也不奇怪,眉头才舒了舒。   只是沈修颐这般领她来见他,却是突兀得很。   沈修颐就道:“同瑞原本是五月底离京,卫将军那头来了信,催他快马赶回,想是这两日就会走。人家是特意来同你道别的,你们先聊。”言罢,便适时溜走。   这两日?孟云卿却愣住,确实太仓促了些。   他在京中还未呆上半月,将军夫人那头怕是舍不得的。   卫同瑞就道,“娘亲平日在西郊,也只有珊瑚可以打发时间了。你若有空闲的时候,就去同她说说话解闷,她很喜欢你。”   他话里有旁的意思,孟云卿就抬眸看他。   他也不避讳,就着她的目光,又问:“还有我的剑穗子?”   孟云卿顿了顿:“……还没做好。”   他便笑了,不急,慢慢做,等年关回来再给。   她哭笑不得。   花园里人多,他不便同她说太多话,就点到为止,临到走远,又忽然回头:“孟云卿,你等我回来……骑马……”   孟云卿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077章 赏月   从顾夫人生辰回来,孟云卿就觉京中的日子过得更快了些。   顾夫人生辰回来的第三日上头,卫同瑞就离开了京城。   临行前,还托沈修颐给她带了一个贝壳做的风铃,说是给她的生日礼物。   她的生日在九月初,只是那个时候卫同瑞还在边关,礼物便提前送了。   听说选了许久,也没遇到合适的。这串贝壳风铃还是当时在逛南市北坊的时,卫同瑞见她喜欢的,也就记了下来,想着当做生日礼物送她。   又怕她不肯收,才托沈修颐转送。   孟云卿就让音歌挂起来。   这串贝壳风铃很是特别,是一串罕见的字母风铃。   可以分两处挂。   离得不远,便可听到风铃相互呼应的声音。   尤其是风吹过贝壳的声音,很好听。   娉婷和音歌都喜欢得不得了,也都道是三公子送给姑娘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   孟云卿也就不多谈,权当默认。   只是偶尔经过,风铃想起的时候,便会想起卫同瑞来,也不知道他在边关如何了?   天下太平便是家宅安宁。   他的话,她记忆犹新。   希望他同卫将军能旗开得胜,年关前平安归来,同将军夫人一道过个热闹年。   ……   再往后几日,定安侯又寻了一位魏老先生来侯府给她上课。   听说魏老先生过往也是翰林院的学士,后来年事高了,就告老了,还是留在京中,被京中各家邀到家中给子女教书。   魏老先生是定安侯特意请来的。   孟云卿待他很恭敬。   还是每日未时在听雪苑上课,安东日日去府中接魏老先生。魏老先生讲起课来虽然有些无聊,但不用日日见到宋景城,孟云卿心中就轻松很多,便也听得认真。   重回一世,她又非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还在浮躁的年纪,孟云卿静得下心来。   和同龄人相比,便多了几分沉稳。   老先生就夸她好学,还时常在定远侯面前称赞。   孟云卿受宠若惊。   后遗症却是定安侯每隔一段时日就会让她去书院那端,问她近况,字里行间不时在考她学得如何。   她是有些怕定安侯的,也不敢糊弄。   起初时候,便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再后来,学得越来越多,定安侯又不会真心为难她,她便应得行云流水。   也或许是时常走动,日日碰面的缘故,她同舅舅和舅母的关系就比早前要亲近了许多。   她还时常留在西院里,同舅舅和舅母一道用饭,不时说些打趣的话。慢慢的,也不觉得舅舅和舅母是很严肃的人,反倒觉得他们如天下绝大多数的父母一般,其实只是表面严肃,实则护犊子得很。   孟云卿就渐渐习惯同他们相处。   她对父母的印象,其实在前一世经历过种种波折后,都有些淡了。   但同舅舅舅母一道用饭,检查功课,就仿佛忽然想起小时候来。   她做错了事,父母会苛责,但每日都有人嘘寒问暖,不慎其烦。   这侯府中的亲人,就远远不止外祖母一人。   舅母总嫌她太瘦,就时常留她在西院吃饭,亲自盯着厨房的食谱,让厨房做些食补的饭菜。   到了七月的尾巴上头,她简直圆润了整整一圈都不止。   舅母终于满意点头,她日日盯着还是颇有些效果的。   孟云卿如今倒像是个十三四的姑娘了。   音歌和娉婷就更高兴。   姑娘的身子原本就单薄得很,显得弱不禁风,更让人捉急的是,明明十三四岁了,却总像长不大似的,同府里其他的姑娘小姐相比,缺了些少女应有的韵致。   这段时间被侯夫人这么特殊照顾着,姑娘得个头似是窜了起来,身材也慢慢有了些玲珑有致的雏形,最重要的是,眉眼间似乎是长开了,越发的惹人注目。   早前总觉得同府里的其他姑娘比,显得并不起眼,渐渐的,就连沈修颐都道,云卿似乎是……   长变了?   变得……好看了……许多……   音歌替她梳头,就不时偷偷打量她,姑娘分明还是从前那个姑娘,她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姑娘气色越渐红润,本就明眸青睐,天生的柳叶眉都无需特意修饰,垂眸莞尔时,笑意就像夏日里的初荷,倒叫人……   有些移不开目了。   都说女大十八变,果真不假。   音歌莞尔,姑娘是越变越好看了。   娉婷就拼命点头。   ……   到了八月初,京中的调令下来了。   沈修武留京了。   原本侯府还都奇怪得很,照说沈修武五月戍边回来,不久就当回营中去。但沈修武一直在京中呆到了八月,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军中犯了事儿,树大好乘凉,就回来定安侯府躲避一阵子?   没想到,一纸调令,留京了不说,还成了陆都统手下的副手。   倒叫侯府内吃惊不小。   这陆都统掌管着京中的数万禁军呢!   陆都统的副手,就是禁军的副统领。   同一个侯府庶子相比,地位简直一日千里,二房老爷的颜面顿觉有光得很!   沈修文的世子之位,是靠世袭来的,是祖上蒙荫。   这沈修武的副统领,就是靠本事挣来的!   二老爷说话都有底气多了!   连带着沈妍和赵姨娘在二房的日子都好过了许多。   从前沈妍只是侯府二房的庶女,沈修武也只是侯府二房的庶子,在京中名不经传,眼下,沈修武年纪轻轻就坐上了禁军副都统的位置,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呢!   偏偏还单身着,是京中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沈妍又是沈修武的妹妹,巴结她就是巴结了定安侯府和禁军副都统。   虽是庶女,但上门提亲的人也多了起来。   赵姨娘便又喜又忧!   喜的是修武有了出路,这双儿女的婚事,她总算可以放下心来。   忧的是二夫人那端。   虽然近来凭借修武的缘故,对他们收敛了许多。   但眼下沈琳的婚事还没定下来,却有不少有人来向沈妍提亲,她就担心得很。   倒不是沈琳的婚事会比沈妍差。   只是沈琳毕竟是二房的嫡女,二夫人的眼光高,要挑称心如意的。   但沈妍,她希望挑一个登对的就行,家室不用太好,嫁过去反倒让她操心。   她平日里在二房谨小慎微,处处要看旁人脸色过活,她希望沈妍活得自在些。   再有便是,她也不想同二夫人冲突。   关于沈妍的婚事,二夫人询问她的意思,她就应道,但凭夫人做主就是。   只是沈琳的婚事都未定下,沈妍的婚事也只能等。   白白浪费了好些合适的姻缘。   ……   日子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孟云卿就想起,是许久没有同家人一道过中秋节了。   月圆人圆,侯府的各房晚上就都聚在一处,吃一顿长长久久的团圆饭。   每每这个时候,老夫人就是欢喜得很。   加上今年还有孟云卿在侯府,圆了老夫人心中的一桩憾事。   老夫人就比往年要高兴得多。   八月里,日头还未转凉,团圆饭就设在苑中。   能吃饭,饮酒,还能赏月,一举多得。   酒足饭饱过后,饭菜悉数撤去。   丫鬟们温了些酒水,才又上了月饼和点心。   府里的姑娘们是照旧厌恶五仁月饼,还是蛋黄莲蓉的好吃。   府里的男丁就不觉得,反正五仁月饼都留给了他们,他们也多是饮酒,聊起国事家事天下事,再有闲情逸致就举杯邀明月。   晚些时候,就连孟云卿都多饮了几杯。   晃晃悠悠间,只觉这些年来,就今日见到的月亮是最圆的,最是好看。   伸手比划,好似想将月亮装进手心里带走,却又徒劳。   “姑娘喝多了。”娉婷头都大了。   孟云卿就摇头,她怎么可能喝大呢?   喝大的人……应是……应是……遂又想起入江的商船上,有人扯着她的银票大喊“好诗!好诗!”   那般才叫喝大了。   但她舌头都锊不过来,哪能讲那么多字。   就浓缩成了“段旻轩那样的”几个字。   音歌和娉婷都怔住,这一路从养心苑回西暖阁,就唠唠叨叨说了一路“段旻轩”,“段旻轩那样的”,不说一百次,几十次倒是有了。音歌和娉婷就唏嘘,幸好没有旁人听见。   到翌日,她就统统都不记得了。   娉婷和音歌早早将她扯起来了,今日有宫中举办的赏月会。   白日里游园,夜里赏月。   听说是王皇后的主意。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昨日在家中和家人团聚了,赏月会就当同乐。   她早前便答应了沈琳,陪她一道去的。   因为沈琳和许镜尘的婚期定下来,见面的时间就更少了,婚期又在二月去了。难得宫中组织了这样的赏月会,倒是可以见上一面,明明订婚了,心情却比早前还要忐忑。   沈琳就拉了她一道。   她应得好好的,翌日便打着呵欠同沈琳一道去了。   赏月会在南郊的皇家院落,平日里就是供皇室避暑用的,苑里绿树成荫,湖水又泛着清风,根本不觉热。   漫步湖畔,就悠闲自在。   若是再晚些时候,在湖畔赏月,就要比在侯府好上更多。   皇家院落很大,她同沈琳便沿着湖畔走着,也不知道何时能遇到许镜尘。   但一日还长得很,他应当也是在寻她。   沈琳反倒不着急了,许是在何处偶遇,才更有期盼些。 第078章 试探   孟云卿叹道,这皇家园林这么大,要是走上一日都遇不见许镜尘怎么办?   沈琳就笑,那就赏月呗,反正今日也是来赏月的。   孟云卿轻咳两声,也是,这尊月亮又圆又亮,甚是夺目,不看上一眼委实可惜了,白白来这么一遭。   说得一本正经,沈琳明知她有意,却还无法反驳,只得便转眸,佯装蹙眉一般看她。   孟云卿就笑着朝身后的娉婷和思凡道,“看到没,我们快些走,这附近有杀气。”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都跟着捂嘴笑起来。配合得跟在孟云卿身后,好似真的快步离开一般。   沈琳就恼得很,赶紧撵上。   主仆四人说说笑笑,不多时间就沿着湖畔走出去好远。   湖畔沿岸遇见的都是来皇家园林赏月的人,白天人当是不多,要晚些时候才会渐渐多少起来,这一路也不觉打扰。只是走了些时候,也不见许镜尘,沈琳就有些闷不住气了,悄声道:“倒不是真被你说中,我们沿着湖畔这边走,他在那边走,走一日都碰不上吧?”   她是有些担心。   孟云卿又笑,天下间哪有这么凑巧的事,还不如去写书算了。   沈琳一想也是,她只是想早些见到他罢了。脚下步伐便不由快了起来,眼光也往四下打量着,就怕在哪里错过了,又得重新绕上一圈不可。这一圈下来少说也需一两个时辰,到时候人没寻到,倒落得气喘吁吁,一脸狼狈。   就这般期盼着,绕了湖畔小半圈了,没见到许镜尘没,却在芙蓉亭那里见到了齐王。   沈琳微怔。   几个月前的端午节就在西巷见到过齐王,还险些出了纰漏,她心中对齐王是有芥蒂的。   孟云卿还未看见,她就扯了扯孟云卿的衣袖,示意她绕道走。   孟云卿也不知何意,但沈琳扯了衣袖,就同她一道拐了弯出去。   不想,却闻得身后低沉的一声,“沈二小姐。”   躲也躲不过去了。   沈琳只得硬着头皮回头,孟云卿这才见到芙蓉亭里坐的人是齐王。穿了身蓝底的祥云华袍,目光却阴沉晦暗得可怕,尤其是那双眼睛,孟云卿第一次在西巷见到时,就觉得有些怕人,像隐在暗处的毒蛇,盘着身子窥着眸子,伺机而动。   “孟姑娘也在?”   他还记得她醒孟?孟云卿意外,目光又不自觉得看向他身后的池唤,只觉有些不寒而栗。   两人都福了福身,向齐王请过安便走。   沈琳倒是不怕,殿上都已经赐婚了,齐王也不敢做什么,只是他不喜欢齐王,寒暄一声也不愿意久留。   等她二人走远,池唤才上前,“可惜了。”   齐王幽幽垂眸,“没什么可惜的,定安侯府的姑娘又不止沈琳一个,担心什么。”   池唤就转眸看他。   “孟云卿的底细查清楚了吗?”齐王更在意的是这条。   “没有,只知道早前住在珙县,还是外地迁入的,孟府早前应当是经商,查不出更多消息。”池唤应声。   齐王便笑,“查不出消息比查得出消息好,查得出的未必是真的,越是查不出的才越是欲盖弥彰。定安侯府肯定有秘密,我要的是定安侯的软肋。”   “属下再去查。”   “也不必守着珙县,去查下沈芜出嫁前后一年里国中的大事,未必没有消息。”定安侯行事惯来滴水不漏,越是如此越要反其道而行之。兴许,就有蛛丝马迹……   刚从芙蓉亭出来不久,沈琳和孟云卿就见到了许镜尘。   方才的晦气仿佛一扫而空,心中也踏实了许多。   只是许镜尘并非一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岁大的男孩子,长相同许镜尘几分相似。   当是……许镜尘的儿子——许卿和?   沈琳和孟云卿都有些吃惊。   只是许卿和看上去并不大高兴,扫了一眼沈琳便低下头去,也不叫人。   “卿和。”许镜尘唤他一声。   他才开口叫人,有些不情愿。   思凡和娉婷对视一眼,毕竟是十岁大的孩子,早前是有母亲的,又一直由许镜尘照顾长大,二小姐忽然嫁过去,只怕不会太亲近,更不会情愿。   沈琳就也愣住。   她也不过比许卿和大五岁而已,日后却要做她的母亲。   孟云卿就更头疼了些。   许镜尘和沈琳许久未见,下次再见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然有许多话要说。   许卿和就只能同她一处。   她比沈琳还要小两岁,若不是男孩子长得晚,这许卿和怕是要比她个头还高的。说是让她带着许卿和玩,怎么都觉违和得很,再加上许卿和并不乐意,也不大同她说话,她一路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娉婷都觉尴尬得很。   孟云卿就唏嘘,果然不是所有的小鬼头都向婉婉那般好带的。   许是同她一处实在太无趣了,许卿和就不走了,路经牡丹亭时,就要坐下歇息。   孟云卿和娉婷只得一道。   他也不同她们说话,从袖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自己看。   孟云卿凑上前去,眼前便亮了,又是猜字谜的册子?   上一次从郴州到京中,韩翕便带了许多字谜的册子,她猜了一路,眼前便又换作了许卿和这个小鬼头。   他猜字,她就在一旁看,也不出声扰他。   孟云卿便唤了娉婷去寻些茶水和点心来,娉婷照做。   见她一直在看,许卿和就问,你会?   孟云卿想了想,应道,“会一点。”   一个人猜字谜本就无聊,她也是知道的,许卿和就道,“若是你知道,你也猜吧。”   孟云卿顺势点头。   只是大多时候,她都默不作声,只是见他实在卡住,就偶尔吱一声罢了。   许卿和惊异看她,“你很会。”   “将好会这个。”难得许卿和主动同她说话,她便应声,毕竟是沈琳和许镜尘托她照看得,日后沈琳嫁过去,走动应当也频繁,她不想弄得灰头土脸,颜面上也过不去。   许卿和也不多问。   但再往后,他若是卡住,反倒会主动问她一些,她就挑了其中二三说说。   如此一来,两人关系算是好转了些,勉强能说上一些话了。   但是还是个难伺候的主。   过了不久,娉婷取了茶水和点心折回,身后还跟了一人,竟是韩翕?   孟云卿意外。   “孟妹妹在这里!”韩翕自觉上前,同她二人一道在牡丹亭内坐下。   娉婷就道取点心和茶水时遇见了韩公子,韩公子听说姑娘在这里,就要一道来。   韩翕向来是个好玩的主,见他俩在猜字谜,就嚷着要一起。   “孟妹妹玩这个可厉害得很,小鬼头你要小心了。”韩翕忠告。   许卿和拢了拢眉,又看了看孟云卿这幅模样,当是不信的。   韩翕就道,她连赢了我三十多把。   许卿和就转眸看她,“你藏拙?”   孟云卿只得笑笑,你是小孩子嘛,我应当让着你。   许卿和就明显很恼火。   孟云卿忽然想,沈琳也只大他五岁,他是不是也很介意沈琳?   由得她想,韩翕和许卿和却是猜上了。   都是个中爱好者,水平简直不相伯仲,只是韩翕年纪大些,见多识广些,许卿和猜不过他的时候,孟云卿就上前帮衬,往往就逆转大局,韩翕火得不行。   许卿和却很高兴。   娉婷就发现,韩翕是高兴不高兴都要吃零食,她先前取得零嘴和点心,几乎被韩翕吃了七七八八了。   只得又折回去取。   等她回来,桌上果然空空如也,她取回来的点心,顷刻又被韩翕塞了多半进嘴。   娉婷真心佩服他,这般会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姑娘家呢!   她还得去取第三回 。   她悄声嘀咕着,孟云卿就瞪她,娉婷便捂着嘴噤声了,姑娘早前就说过她,她倒是忘了,脸上就有愧意。   孟云卿摇了摇头,她才撒腿跑去取第三轮点心。   许卿和这端还在猜。   韩翕就忽然开口,好似随意般问起,“孟妹妹在做剑穗子?”   嗯?孟云卿果然愣住。   见她愣住,韩翕就道,“是卫同瑞走的时候说的,孟妹妹也给我做一个吧。”   孟云卿哭笑不得。   卫同瑞那头她是敷衍过去了,韩翕这里又处处都同卫同瑞比,但这剑穗子确是不能乱送的。   韩翕就也不说话了,低头猜着字谜。   孟云卿才察觉有些奇怪,往常的这种场合,韩翕都是满院子跑,一圈姐姐妹妹招呼完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这次却像是黏上她了似的,就坐在这里同她和许卿和猜字谜。   猜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走。   还问她剑穗子的事情,委实怪异。   孟云卿不好问,就只是瞥目打量他,韩翕今日的确异常话少。   等再晚些时候,许卿和也不猜字谜了,天色也渐渐晚了,就踱步到中央的花苑去赏月。果真到了晚上,皇家园林里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   韩翕也一直跟着他们。   赏月的时候,就同许镜尘和沈琳一处了。   许卿和起初见到许镜尘很是高兴,但再见沈琳一道就沉默了,孟云卿尽收眼底。   席上就随意喝了些酒水,吃了些月饼。   孟云卿昨夜便喝多了,眼下就不敢多饮。   韩翕倒是坐在那厢喝了不少。   末了,临到分别,沈琳有些不舍,许镜尘就弯眸看她。   “二月就是婚期了。”   沈琳脸色就红了。   等上了马车,脸上都还有笑意。   韩翕也住鹿鸣巷,相府离定安侯府又不远,就搭她二人的马车一同回去。   马车上,沈琳和孟云卿说话,他也不大插嘴。   只是偶尔就偷偷转眸去看孟云卿,确实……比早前见到时好看了许多,就微微低头。   想起卫同瑞临走前,自己去送他剑穗子。   卫同瑞就道,“我要你的做什么?”   韩翕就呲牙:“不要还有别人会送你吗?拿着保平安的。”   卫同瑞就笑,“有人给我做了。”   谁会?韩翕吃惊,但如何追着卫同瑞,卫同瑞都不说。   韩翕能想到的就只有孟云卿了,端午龙舟会得了好彩头,卫同瑞也是请了她一个姑娘,难道真的是孟云卿?   ……   马车上,韩翕就忍不住再多打量她几眼。   孟云卿是越长越好看了,自己就自惭形秽。   卫同瑞果真是喜欢她的吧。   等回到相府,还未溜进房内,就被丞相夫人抓个正着:“你爹让你在家反省,你又去哪里了?”   韩翕就嬉皮笑脸扯了一丝笑意,道:“就出门看看。”   丞相夫人就恨铁不成钢,“都说了你大哥会讨你爹喜欢,你怎么就偏偏不会的!你让娘日后还如何指望你!”   “娘!”韩翕就上前撒娇。   丞相夫人就气得一阵叹息,“你终日乱跑,若是被人发现……”   韩翕就捂了她的嘴,又打开房门,往外看了看,确信屋外没人,才又关上,小声道:“娘,你知道老爹这次为何关我反省?”   丞相夫人就讨嫌她,“我如何知道,你终日惹是生非的!”   韩翕就道,“娘,是爹爹要给我说亲,我非说对方丑。”   丞相夫人就愣住。 第079章 搬苑   八月中秋一过,很快便到了九月。   天气渐渐转凉,同早前的炎炎夏日相比,日子也好过了起来。   沈琳和孟云卿的生辰都在九月。   孟云卿的生辰是九月初八,沈琳的在九月二十,前后相差将近了半月。   孟云卿尚在守孝,不会操办生辰。   但为了寻个吉利的彩头,老夫人就想着让她在九月初八迁到听雪苑。   一来不会冲撞守孝,二来孟云卿满了十四,应当有自己独立的院落。   当初刚到侯府,让她住在西暖阁,是为了同老祖宗近些,也好有个照顾。如今熟悉了,一个表姑娘还借住在西暖阁就不合时宜了。   于是,刚到九月,侯夫人就张罗起她搬听雪苑的事情来。   听雪苑虽然有人打扫,孟云卿也每日都到听雪苑学习功课,但日常的粗使婆子只有一个,将就着做些打扫和烧水的伙计,若真是要搬过去,人手是远远不够的。   西暖阁同老夫人的养心苑很近,平日里也多是老夫人那端的人在兼顾着。今搬了出去,一切都得从长考量。   当初世子夫人说要拨些丫鬟和婆子去西暖阁,侯夫人的意思是等等再看。眼下,便同老祖宗在一道商量着孟云卿房里的用度。   孟云卿到侯府,每月的月钱都是参照沈琳的。除了住的地方是西暖阁,算不得独立的院落,便只有人员用度上同府中的姑娘有些差异。   “琳姐儿苑里有三个一等丫头,周妈妈在管事儿。再加上苑里走动和粗使的丫头和婆子,另有八人。我想着云卿那头,一等丫鬟暂时还是只放音歌和娉婷两人,往后不够再添人,但管事的妈妈得选一个,粗使的丫头婆子也需放个五六人。无论怎样,也要开始学学如何管人,日后终究是要嫁过去做主母的,不能落下了。”   侯夫人这么说,老祖宗便频频点头,“就按你说的办吧!你是她舅母,她娘亲不在了,你多帮她多想着些。”   侯夫人就应好。   老夫人想了想,又问道,“将军府那头有信吗?”   侯夫人就笑,有,这两人将军夫人还差人过来,说让云卿过去说说话。   老夫人也笑,我看这事儿有戏。   “将军夫人是最疼卫同瑞的,这也是孩子们有眼缘。卫同瑞随卫将军戍边去了,想是要年底才会回来。等年关的时候,看看孩子们的意思来,若是真是有缘分,正好卫将军也回京了,就赶在明年初把事情定下来。云卿在守孝,等守孝一过,就选个好日子嫁过去,也不耽误。”   老夫人就笑得合不拢嘴,你们张罗就好。   侯夫人又道,只是还有一事,本来不想麻烦母亲,但又怕日后再说起来,伤了两房和气。   嗯?老夫人难得从侯夫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行事素来有分寸,整个侯府也打点得妥妥帖帖,几房之间也一直和和气气的,老夫人根本少有操心。听她这么一讲,就正襟危坐起来。   “其实早前二弟妹也是相中了卫同瑞,将军夫人生辰的时候,就托我带沈陶去将军夫人跟前见见,我也是应了的。只是到了将军夫人,将军夫人是句句都在问云卿,还单独让云卿去说了会子话。回来的时候就一直同我说喜欢云卿的孩子,问府里在帮忙说亲了没有,对陶姐儿那边没有意思。这事儿我同二弟妹也说过了,只是没有往云卿那头去说。前些日子二弟妹还在变着方子问我,我也寻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就怕日后二弟妹知晓将军夫人相中的是孟云卿,说我这个做婶婶的,没有做舅母的好。这府中,最怕的是偏颇,云卿只身一人来侯府,大家关心的多些,本也无可厚非,就怕因着这档子事儿,日后闹得家中不和。我再如何说,是将军夫人的意思,也都于事无补。就想先来问问母亲的意思,看如何办更好些。”   侯夫人很坦诚,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确实难做。   “眼下妍姐儿的婚事,上门来提亲的人也多,我暂时压了下来,怕二弟妹觉得两头受气。妍姐儿这头,我倒真有看上合适的,怕耽误了。但若是妍姐儿和云卿的婚事都有了着落,将陶姐儿越了过去,只怕二弟妹心里不舒坦,撒到别处。”   老夫人也拢了拢眉头,“我知晓了,容我想想。那陶姐儿那头可有合适的人选?”   侯夫人摇头,二弟妹自幼就宠陶姐儿,眼光也高,我有两个觉得合适的,二弟妹也都不太满意,把人家婉拒了。平时母亲若是有时间也帮忙看看,说不定心中就有中意的人选。”   老夫人又点头,应了声好。   ……   等候夫人和老夫人商议完,听雪苑那边就提前了四五日就开始打扫。   魏老先生还问,这听雪苑是要住人了吗,日后要去哪里上课啊?   孟云卿就道,老先生,是我搬进来。   魏了先生便也笑起来,应当的,若是你住的地方,也不耽误了。   于是九月刚起头,音歌和娉婷就开始着手整理西暖阁。   西暖阁毕竟只是养心苑附属的暖阁,大虽大,和听雪苑这样的苑子相比,就小了太多了。   地方一大,要置的物什就多。   好些物品都要采办。   侯夫人那头就让人拿过来了采办单,让音歌和娉婷二人帮忙看看,还有什么缺的,一并报过来,好着手准备了。   音歌和娉婷日子初初拟了一个,让孟云卿看过后才给了西院。   日子便这么忙忙碌碌的,一晃到了九月初八。   因着守孝,不办生辰,早上在养心苑处,老夫人让秦妈妈准备了一大碗长寿面,她吃都吃不完。   老夫人就在一旁叮嘱,日后去了听雪苑,想吃什么就让小厨房自己做,若是还缺些什么,就让音歌来养心苑取。   孟云卿就点头,知晓了,谢谢外祖母。   你今日还要搬住处,吃完了就赶紧去吧。老夫人开特赦令,她不必同大家一起晨省了,孟云卿便早早回了西暖阁看着。   东西都是娉婷和音歌早前收拾好的,安东和府里的其他小厮通通装进箱子里,一件件往听雪苑里抬。   娉婷就道,“姑娘和音歌先去听雪苑吧,这边我留着就好,等箱子都装完了,我也往听雪苑那边去。”   孟云卿就点头。   东西都是她二人归弄的,正好一人在西暖阁里守着,一人在听雪苑盯着如何摆弄,也不耽误。   她的东西来时虽少,但攒了好几个月,也越来越多,加上还要收拾摆放,清洁打扫等等等等,总归要用到一日的功夫。   幸好音歌和娉婷两人都是能理事儿的,两边的苑子都忙碌了些,却也不至于乱。   再加上安东的帮衬,快到晌午,就收拾出一个大致的雏形出来。   她忙着搬迁,也没地方张罗吃食,午饭还是沈琳唤了听雨阁的小厨房做好之后,亲自送来的。   也顺道来她这里看看,还果真忙得热火朝天。   不过苑里的丫鬟婆子也够了,只是细致的工作需要花时间,她若是要找人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索性不给听雪苑这边添乱了。   “让人送来就好了,干嘛还自己大老远跑一趟?”趁着晌午的时间,孟云卿唤了音歌让大伙儿吃饭休息。   沈琳就道,“知道你今日忙,就顺道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搭手的。再说了,今日可是你生辰,即便不办,我也是要过来送礼的。”言罢,唤了声思凡,思凡就捧了个锦盒上前。   沈琳接过,递到她手中,“喏,乔迁之喜,我就来送些能镇苑子的玩意儿。”   打开锦盒,她口中所说的玩意儿,竟是一颗夜明珠。   孟云卿过往从未见过实物,这颗夜明珠虽然不大,却晶莹剔透,单单一颗都价值连城。孟云卿就推脱,“东西太贵重了。”   “不算贵重,是哥哥早前送的,有一对呢。反正晚些时候也是我生辰,你也要送回来的。”沈琳就不肯收回去。   孟云卿瞥了一旁的音歌,见音歌点头,就收下了。   沈琳这才笑了起来,“那我先回去了,晚饭会让小厨房做好送来的,等你这两日收拾好了,我再来蹭饭。”   孟云卿就亲自送她到苑外,也没送远。   下午的进程就更快了,苑里的丫鬟和婆子都在忙乎,东西也很快归拢到了合适的位置。   她除了在一旁看着,其实并没有太多功夫,也都是音歌和娉婷在指挥。   唯一要她做的,就是侯府的女眷们下午开始,陆续差人送了一堆堆生日礼物过来。都知道听雪苑今日在忙,也不过来添乱了,礼物送到就是心意到了。苑外的石桌上就堆得满满的,琳琅满目,孟云卿看得眼花缭乱。   也只得让人这般堆着,等屋里收拾好了,再看放到何处。   等到黄昏,听雪苑总算大致收拾出来了,音歌唤了她进屋看看。   这内屋就比西暖阁要大太多。   摆设却还是按照孟云卿喜欢的,在窗下放了一个小榻,她可以卧在小榻里看书,出神。   旁的,也都按照她的心意布置的。   “大伙儿都辛苦一日了,剩余的明日再说。”孟云卿唤了众人前来,使了眼色,音歌就上前,苑里的丫鬟和婆子们都得了不少赏钱。至于早前来帮忙搬箱子的小厮们,娉婷已经将赏钱给了安东,由安东来处理。   丫鬟婆子们都很高兴。   吃过晚饭,这一日的辛苦就算落下帷幕。   娉婷和音歌也算松了口气。   “今日,你们二人才是最辛苦的。”孟云卿莞尔,“快想想要什么赏。”   娉婷就道,“今日先歇着,明日再想。”   音歌也点头。   孟云卿忍俊不禁。   等到用了晚饭,天色就渐渐黑了下来,却还有小厮来听雪苑送东西,说是在驿站耽误了,晚间才到。   驿站耽误了?   那就不是府中的人送的。   送来的锦盒精致小巧,她也猜不出来是什么,打开时才愣住。   一枚精雕着荷花的白玉簪子,手工做得极其精致,打磨出得光泽柔和动人,是上等的玉质。   只怕要比那枚夜明珠都要珍贵许多。   孟云卿合上锦盒,问了声,“是何处送来的?”   小厮摇头,他也不知晓。   孟云卿只得收下,踱步回内屋,都一头雾水,这锦盒里确实没有旁的字迹提示,还会有谁送她这枚白玉簪子?   她实在想不通。   等到浴桶备好,水面悠然飘着热气,柔软的青丝就沾染上了花瓣,她伸手去捏。也不知为何,就忽然想到了端午节时,游丽湖,赏得便是荷花。   她同段旻轩一船。   他扣她在怀中,绮丽的倒影就映在湖面上,荷花的香气就顺着肌肤渗入四肢百骸。   孟云卿怔住,那枚簪子,是……段旻轩送的? 第080章 秋试   自九月初八搬进听雪苑,又过了三两日的功夫,才将苑里各屋收拾出来。   起初装好的箱子,要一个个拆开,看里面的物什摆放在何处合适。听雪苑不像西暖阁那般只有内屋和外物,东西放得拘谨,好些压箱底的玩物都可以通通拿出来,屋内才显得有生气些,也是好兆头。   音歌和娉婷这两日就忙着清理姑娘放箱子里的东西。   其实和府里的其他小姐和公子相比,东西算是少的了。只是侯府里的主子们各个都这般想,就怕听雪苑里少了些摆设,冷清了,便都遣人往听雪苑送东西来。再加上孟云卿的生辰刚过,还有各房送来的礼物,一时间,竟比搬来时候的箱子还多了一倍不止。   音歌见过府里其他姑娘的用度,倒不以为然。   娉婷就在一旁唏,“竟比搬来时的东西还多了那么多。”   音歌就笑,“府里都想着姑娘,是好事儿呢!”   娉婷也就跟着点头。   等到快张罗完,还剩一个箱子,是锁起来的,娉婷也记不得何物了。寻了钥匙打开,才怔住,正是那满满一箱子的“出云坊”的画扇,至少有二十余盏,都是段旻轩当日让段岩送来的。   姑娘扔也不是,用也不是,就让通通锁了起来。   时间一长,便连娉婷都忘了。   音歌不免惊住,随手拿起其中几盏看了又看,每盏上都清晰得写着“出云坊”三个大字。   京中稍有底蕴的人家,谁不知道“出云坊”?   跟在这些世家贵女身旁的丫鬟们,自然也是耳濡目染的。   眼前的这箱子,都是“出云坊”的画扇呢!   莫说侯府,京中的姑娘们,也没几个有这等手笔。   娉婷头疼,也不知当如何解释。   恰好过了未时,孟云卿上完魏老先生的课,从外阁间回了内屋。   “姑娘……”娉婷拾起其中一面,尴尬笑了笑。   孟云卿拢了拢眉头,忽得想起这堆扇子的由来,这些个烫手的山芋,总得想个法子散掉才是。   于是再过两日,等听雪苑归弄得七七八八,孟云卿便邀了府里的姐妹们来听雪苑小聚。   一来是搬迁小聚,聚聚人气,热闹热闹。   二来是她生辰,府中的姐妹们送了礼物不说,还塞了不少装饰和摆设,她却之不恭。   就正好邀了姐妹们来听雪苑开火。   小厨房的厨子还是世子夫人特意遣人寻来的,世子夫人想得周道,请来的厨子会做珙县周遭的饭菜口味,孟云卿委实欢喜了一阵,也去谢过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就道喜欢便好。   这顿小聚,就让小厨房的人做了珙县口味。   京中口味清淡,珙县口味偏辣些,初初吃起来很有些费力,喝了不少水。但这味道确实太好,各个便都夹着筷子一边涮着水,一边吃了底朝天。   “好吃是好吃,就是辣了些。”沈瑜和沈楠两姐妹还在喘气。   孟云卿就笑,下次让厨子少放些辣。   沈楠和沈瑜两姐妹拼命点头。   娉婷就记下了。   “那我日后可得常来听雪苑,云卿这里的饭菜吃了上瘾呢!”沈琳也打趣。   沈陶便接话,“可不是吗?连苑里的饭钱都省了。”   沈妍就也跟着笑起来。   “你们日日来才好。”孟云卿自然欢迎。   末了,娉婷带了几个小丫鬟收捡碗筷,孟云卿便领了姐妹几人到内屋歇息。   听雪苑的内屋可比西暖阁大许多,内屋里有小榻,有凳子和桌椅,姐妹几人坐下都不打挤,音歌上了些饭后的甜点和果茶。姐妹几人在一处闲聊起来,孟云卿使了使眼色,音歌就会意去取了备好箱子来。   箱子还未打开,沈楠眼前就亮了,“云卿姐姐,这是什么?”   “前几日我生日,又逢着搬苑子,姐妹们送了不少东西呢,我也得回送些。”言罢,正好开了箱子,一共五面画扇,就随意拿了一面画扇出来。   沈楠和沈瑜两姐妹最先围了过来,眼前止不住流光溢彩。   “出云坊的画扇?”沈陶最先认出来。   孟云卿莞尔。   沈妍就想起在将军府时,孟云卿宽慰她的一席话,没想到,她这里有五面呢!   沈妍说不出是惊讶还是羡慕。   沈琳就也上前,拿起一面品鉴起来,“真是出云坊的正品,你这里怎么这么多?”   孟云卿就笑,“回京时候正好路过,将好有些机缘,别人赠了些。”   沈楠和沈瑜似懂非懂点头。   沈妍却更羡慕了起来,旁人赠的?还赠了这么多。   她仅有的这一面都收得小心翼翼,怕弄丢了遭二夫人苛责。   眼下孟云卿说要送她们,沈琳和沈陶倒还平常,画扇而已,也不过寻常之物,但沈妍和沈瑜,沈楠三人心中却是暗暗欢喜的。   “那就谢谢云卿了。”沈琳最先挑了一面。   沈陶也照做。   沈妍和沈瑜,沈楠姐妹便纷纷效仿。   特别是沈瑜和沈楠两姐妹,笑容如花般绽放,就拿着画扇在屋内扑腾,欢喜不已。   孟云卿也不多拦。   沈瑜和沈楠年纪小,拿了画扇就去苑里追逐打闹去了,各自身边都有照看的丫鬟在,孟云卿也不担心。这内屋就留了沈琳,沈陶和沈妍在一处说。   沈琳正好说起今年的秋试来。   孟云卿端起茶杯的手就滞住,转眸看她。   沈琳也才饮了口果茶,口中悠悠道,“听说殿上听取了冯国公的意见,要改革吏治,广开门路,所以今年来参加秋试的人特别多,尤其是各地的寒门学子,有不少是早早便进京的。再过几日就是秋试了,哥哥天天在忙这些事。”   孟云卿就想起宋景城来。   五月里,宋景城去向舅舅请辞,才换了魏老先生来给她上课。   但她后来还在侯府见过宋景城两次。   宋景城虽然没有给她教课,但是舅舅却让他留下来给宝之和怀锦上课,时常出入侯府中。   舅舅怕是对他另眼相看的!   年纪轻轻,就有功名在身,前途不可限量。   这样的人留作门生,可用。   舅舅自然看重。   前一世时候,宋景城丢了功名,几经辗转,才得了机会留在京中。   如今却全然不同。   孟云卿就微微出神。   等她回过神来,沈琳和沈陶都说到了尾巴上:“反正还有几日才秋试,等出结果,都要到十月去了,也不知道今年的新科状元花落谁家?”   孟云卿低眉。   ……   日子转眼又道了九月中下旬。   沈琳生辰。   沈琳的婚期在二月,这个生辰便是在府中过得最后一次,侯夫人就办得极其热闹,还将梅嘉言几人都请了过来,沈琳自然欢喜。自从定了婚期,外出更受限制,她也是难得见梅嘉言几人一次,闺蜜聚在一处,就有不少话要说。   只是到了秋日,天气干燥了些,梅嘉言便咳得更为厉害。   沈琳心中有些担心,梅嘉言就摇头,“老毛病了,天气一转凉就这般,别担心。先别说这些了,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言罢,让丫鬟取了箱子过来。   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看得人眼花缭乱。   都是梅妃赏赐下来的东西,她又少有用得到,沈琳就要嫁人了,这些总是能用的,梅嘉言就特意带过来。   “看过大夫了吗?”沈琳关心得是她。   梅嘉言就笑,“药都吃了好些年了,也不见多好。连娘亲都说,这是娇贵病,想来我也是个娇贵的人罢了。”   这句打趣话,听来却分外难过。   孟云卿就垂眸,不再看她。   梅嘉言是衔着金汤勺出生的,却也不能处处尽人意。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梅夫人想来也是忧心的。   ……   沈琳的生辰,孟云卿寻思许久,能衬得上那颗夜明珠的,怕也只有外祖母送的那支白玉花瓶了。   是他国进贡到宫内的,价值连城,放在她这里也没多大用处,沈琳屋内时常放些插花,正好配她。   便借花献佛。   沈琳就笑,“嗯,你怎知我惦记着这支花瓶的?”   孟云卿就道,“我身边能抵得上你那颗夜明珠的,也只有这支花瓶了。”   沈琳便牵了她来看自己做的刺绣。   虽然婚事是由礼部操办的,嫁衣也有礼部去张罗,但是枕巾这样的小物什,沈琳就想要自己绣。   她的绣工并不好,只是心意满满,幸福就写在脸上,看得叫人羡慕。   孟云卿就托腮看她。   沈琳又道,看我做什么,许是过了年,你也当为自己准备了。   她没听懂,沈琳就笑,你屋里的风铃是谁送的?   那串贝壳做的子母风铃,先前在西暖阁就挂着,眼下又搬来了听雪苑。她见着好看,声音又悦耳,便也挂了起来。   是卫同瑞送的。   孟云卿愣了愣,又忽然想起剑穗子的事来,似是都到九月底了,她做还是不做?   从听雨阁出来,孟云卿微微驻足,朝音歌道,“去寻些做剑穗子的东西来吧。”   剑穗子?   音歌先是一惊,继而一笑,“剑穗子?姑娘是要……”   娉婷也一脸好奇。   孟云卿头疼,“先寻着,从前没做过,做着玩。” 第081章 心思   先买着,从前没做过,做着玩。   她说得轻松,想糊弄过去。   音歌和娉婷两人却在身后纷纷笑了出来。   孟云卿心中唏嘘。   这剑穗子当真让她犯愁得很。   做是不做?   孟云卿看了看苑外的贝壳风铃,指尖轻叩茶杯。   转眼就到了十月,还有两个月便是年关了。   孟云卿还是将剑穗子做了起来。   她早前确实没有做过,剑穗子又不像做衣服,虽然音歌找了好些样子和花样来,她还是生疏得很。花了好几日,才勉强做出了两个剑穗子,可如何看都觉得丑。   孟云卿幽幽叹口气,她怕是没做剑穗子的天赋了。   音歌就笑,怎么会,奴婢看着就觉得好看呢!   娉婷也在一旁应和,不丑不丑,卫公子见了一定喜欢的。   孟云卿就愣住,转眸看她二人。   两人便都捂了捂嘴,佯装着一脸正紧模样。   孟云卿恼火得很!   也不知府里从何时传出来的消息,都说她是要同卫同瑞说亲的,就是连沈琳等人,都终日拿她打趣,她还反驳不了。   罢了罢了,不做了,先收起来吧,过些时候再说。   反正离年关还有两月,隔些日子再说。   “好的姑娘。”音歌就上前去收,屋外的小丫头就伸了头进来,“音歌姐姐……”   音歌就放下手中的那堆剑穗子相关,去屋门口迎,“怎么啦?”   “有表姑娘的信。”小丫头就递给音歌,音歌看了看,也没有落款,只写了姑娘得名字,想是姑娘认得的,就拿了信封进屋去给孟云卿。   孟云卿刚停下手中的活计,接过音歌替来的信封,虽然没有落款,但只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她便认了出来。   段旻轩?   段旻轩的信,她五月里收到过一封,当时外祖母病了,她心中正好难过。段旻轩的信里又说的是老爷子重病,他着急赶回的事。信中字句简单,虽是同她道别,却又看得出来对老爷子的担忧。   段旻轩的性子就跃然纸上。   当时的心境使然,她还回写了一封信,只是写完才想起,信是由驿站寄出来的,有人还没回苍月,她也不知道他住在何处,于是信虽然写完了,却一直搁在手中,也寄不出去。   她也就想着对方许是没想过自己回。   信也就一直搁置起来。   直到九月初八,她生日收到那枚白玉雕荷花簪子,她便猜想是段旻轩送的。   但却无从考证。   段旻轩的这封信,便应证了她的猜想。   信不长,字里行间却露着某人浓厚的气息。   大致便是,老爷子的病好了,又开始折腾了,此处心情分明是欢喜的,却偏偏写得阴阳怪气。   又说他照她的法子,煮了几种茶给老爷子喝,老爷子却非要面子说他煮得难喝,他就再不煮了,老爷子又开始心心念念的,孟云卿哭笑不得。   最后说到老爷子一直当宝的孤本,他说在她这里见到两本,老爷子打死不信,他也难得同他再说起。这爷孙俩,孟云卿就真的笑了出来。   临到末了,才说他记得她九月生日,希望礼物是赶上的。荷花是他亲自选的,觉得衬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孟云卿轻哼一声,随后莞尔。最末一句,却是礼尚往来,不若何时也回赠他礼物更和适宜些。   孟云卿啼笑皆非,但阅过之后,总归放回信封里。   这封信,她没想过要回,就吩咐娉婷都收起来吧,而后起身,要去苑里走走。   娉婷又偏偏是个昏的。   姑娘说一起收起来,她便果真连同信封和剑穗子一起收了起来!   通通放在姑娘的那个锦盒里。   音歌也没有留意。   ……   再到十月中旬,天气迅速转凉。   晨间去外祖母定省时候,听说起秋试的结果下来了。   新科状元郎姓马,是付郡郡守的二儿子,幼时就名声在外,七岁就能成诗,是状元郎的热门人选,没想到果真高中。   付郡马家这回要风光好久了。   听说付郡郡守早前是定安侯的同窗,两人私教甚好,此番状元郎进京,还特意来拜见过侯爷。   再往后说的榜眼和探花,榜眼是谁孟云卿记不清楚了,依稀也是京中哪个富贵人家的子孙。   都说寒门难出贵子,也并非没有道理。   到了最后,又提到唯独这一届的探花是寒门学子,就是在芷兰苑给宝之和怀锦上课的宋景城,早前还做过几日表姑娘的授课先生。   孟云卿莞尔。   末了,老祖宗又道,今年天气转寒得早,要让府里提前备些冬衣了,成衣还需要些时候,莫要等到再晚些就迟了。   侯夫人应声。   等到十一月,果真入冬了。   屋内虽然烤着炭火,还是呵气成雾。   孟云卿就窝在被子里,懒洋洋看书。   这几个月跟着魏老先生念书,对这些政史经纶反倒来了兴趣,耳朵听过的,眼前见过的,和前一世就完全不同,她并不讨厌。比起前一世在坪州的冷清度日,她更喜欢侯府里念书的日子。不知为何,就依稀想起小时候,爹爹也是这般教她的。   过去的时日实在太长,加上前一世的十余年,她根本记不清了。   反是这几月的耳濡目染,让她回想起小时候来。   爹爹只怕和舅舅一样,是想让她多念些书的。   她便更认真些。   再过些时候,府里的冬衣做下来了,音歌和娉婷就伺候她试衣裳,趁着还没到年关,不合适的还来得及改。   音歌就叹道,姑娘过了生辰个头就窜得好快,今年新做的衣裳只怕开年后就都穿不了了。   娉婷也笑,姑娘真的长高不少。   孟云卿就叹,不止个头,连带着秋日时候一起养膘了才是。   音歌就笑得合不拢嘴,“哪有姑娘这样说自己的!我倒觉得姑娘是越来越好看了,只怕再等些时日,就要将京中的姑娘们都比下去呢!”   孟云卿就愣住。   “夫人生得这般好看,衬了这身衣裳,怕是要将京中那些的贵妇们都比下去。”秋棠抿唇笑开,都是前一世的事情……   孟云卿看了看镜中,缓缓敛了笑意。   过了未时,等魏老先生教完课,她就往西院书院那端去。   舅舅每月检查两次她的功课,这月刚好在今日。   都轻车熟路了,晚上怕是还要留在西院吃饭,就没有带音歌和娉婷一道。   等到书院时候,韵来也不在。   她就径直进了书房。   书房里的银炭烧得正好,暖洋洋的,她解下外袍上披风,挂在外间的挂饰上。   回过头来,才见到屋内其实坐了一人,在那里漫不经心饮茶。   孟云卿吓了一跳,等定睛一看,却见是齐王。   孟云卿不由怔住。   齐王也刚好放下茶盏,一双眼睛直勾勾得看她。   孟云卿低头避过,福了福身见礼,“我是来寻舅舅的。”   “本王也是。”他声音阴冷,仿佛冰冷刺骨,连带着屋内的炭火都似是淡了些,让人不寒而栗,“定安侯似是还没回来。”   “那我晚些时候再来。”孟云卿言罢,转身就走。   隐在袖间的手死死攥紧,就怕单独在屋内多留些时候。   不想低头刚走两步,齐王就也起身,她步子没有他快,临到门前,他的身影就刚好挡在她和屋门之间,她走不出去,外面也看不见。   孟云卿惊愕,便连后背都直了。   她不知他要作何。   眼看着齐王微微拂袖,带上了屋门,屋内就只有他和孟云卿两人。   她是女子,这般举动实在逾越,孟云卿心惊肉跳。心中正在计量要如何应对,忽觉下巴遭人抬起,逼得她看他。   “本王就喜欢婀娜多姿的美人,”他笑得魅惑,指尖便将她下巴捏得更紧些,抬得更高些,“孟姑娘,出落得越发好看了。”他脸也凑近了些,一双眸子好似要将她看穿。   孟云卿捏紧了双手,低声到:“齐王殿下自重,这里是定安侯府。”   让他自重?齐王就笑了起来。   门后脚步声想起,孟云卿也听到。   齐王就轻声道,“孟姑娘,来日方长。”   言罢,松开她的下巴,庞若无事一般退回方才的位置上,继续饮茶。   孟云卿险些站不住,后背都湿了一片。   恰好韵来推开屋门,见到孟云卿便愣住,“表姑娘?”   孟云卿点头。   韵来就先去应付齐王,“殿下,侯爷有事耽误了,还在路上,请殿下稍等。”   “无妨。”齐王应声。   韵来才踱步回孟云卿这边:“齐王殿下来见侯爷,奴婢就让丁香去听雪苑告诉表姑娘一声,晚些再来,怕是路上错过了。”   孟云卿就道,“那我先回去了。”   韵来点头。   齐王就透过窗户缝隙,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书院,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笑意,旁人也浑然不觉。   孟云卿便走得更快了些。   “岳丈听闻我在坪州养了一房姬妾,面容姣好,婀娜娉婷。问我可愿献于齐王,换取锦绣前程。”   “锦年,你原本就是要送给方家做侍妾的,齐王不更好?”   “偌大的燕韩,你再无亲人,还能去何处?”   …… 第082章 圆润   转眼到了十一月中,京中的气温陡然降了下来。   先前备好的冬衣,怕是再过不久,便可以陆续拿出来添加了。   屋内烧着银炭,娉婷还是觉得冷。   京中偏北,珙县却在南端,娉婷觉得珙县的冬天比京中暖和多了。   孟云卿也将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般,远远看去,竟显得有些笨拙。   娉婷就搓手道,“姑娘从小就怕冷,这京中又比珙县还要冷,姑娘就穿得多些。”   音歌扯了扯她的衣袖,悄声问道,“你不觉得,姑娘似是胖了许多?”   娉婷愣住,似乎,好像是的。   姑娘向来在冬日里穿得多,又裹得严实,每年冬天都是如此。到了春天,等厚衣服卸下了,身子骨又显得淡薄得很,娉婷就没有想太多。   可音歌这么一提,她定睛多看了一眼,还真是……   “圆润”了许多……   姑娘圆润些自然是好。   音歌想起姑娘刚来京中时,除了脸上的一点婴儿肥,整个人个头娇小,还瘦弱,老祖宗心疼得不得了。都说十四五岁是长身子的时候,老祖宗生怕她错过了这段黄金时间。   后来侯夫人日日盯着,姑娘的个头也慢慢窜了起来。   面容是越来越好看了,还养出了一身少女特有的韵致来。   老祖宗就欢喜得不得了:“这回倒像个十三四岁的丫头了。”   玲珑有致。   音歌唏嘘,可眼下,似是有些过了。   娉婷就安慰道,“不怕的,姑娘就是冬天畏寒,开春便好了。”   音歌将信将疑。   过了两日,听雪苑里来了稀客——丞相府的二公子,韩翕。   韩翕早前就是侯府的常客,但多是来拜访沈修颐的。   此次是同沈修颐一道来的听雪苑。   到了冬天,听雪苑内就别有一番风景。苑中的腊梅树,零零星星开了些许腊梅,远远看来,像点缀上去的一般。腊梅树旁还有暖亭,暖亭里可以煮茶,赏雪,冬日里最好打发时间。韩翕就一边走一边看,暗暗打量着,似是好奇。   “今日正好同韩翕一起,他说起好久没见你了,非要来你这里坐坐。”沈修颐开门见山,孟云卿就笑,“蓬荜生辉。”   言罢,就唤了娉婷去准备茶水。   正好在暖亭里歇歇。   韩翕笑了笑,“孟妹妹这里布置得好别致。”   孟云卿道,“其实是娘亲早前住得苑子,没有太多变动。”   韩翕还是头一次听她提起娘亲,看了看她,“孟妹妹长得娘亲吧。”   孟云卿莞尔,“像爹爹些。”   “哦。”韩翕应声,顿了顿,又忽然问道,“能去孟妹妹屋里看看吗?”   娉婷就愣住,姑娘的闺房,怎么能随意让人看呢,这韩公子也真是,总是这般稀奇古怪的。   “韩翕!”沈修颐敲了敲她的头。   韩翕就有些失望,“外阁间不是书房吗,我就想看看孟妹妹住什么地方。”   简直委屈。   孟云卿就笑,“那去外阁间看看吧,平日里魏老先生都在那里上课。”   见到孟云卿同意了,韩翕就欢喜得很,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生怕她会反悔。   沈修颐无语。   娉婷就在身后嘟嘴,每次都是他,烦人得很。可又想起姑娘早前告诫,又不好发作,只得做了个口型,哼了一声。   音歌忍俊不禁,示意她噤声。   韩翕便像参观什么似的,点点滴滴都看得仔仔细细,她看的书,用的笔,书房里挂的字画,亦或是一些摆设和装饰,事事巨细。   实在久了些,沈修颐扯了他的衣袖往外拽,“你今日倒是作怪。”   韩翕就有些恼,“我就看看孟妹妹平日里喜欢什么嘛。”   喜欢什么同你有何关系?别添乱子,沈修颐就瞪他。   韩翕语塞。   也算是中途的小插曲一场,稍后才肯老老实实坐到暖亭里吃些点心,饮茶。   韩翕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盯着眼前的瓜子壳出神,又时不时忽然抬起头来看孟云卿几眼,也不说其他的,尴尬了,就寻了缘由同沈修颐斗上几句嘴。   不过小半个时辰,他磕掉的瓜子最多。   音歌也叹为观止,就不得不信娉婷方才念叨得,终日都在吃零嘴,倒像个姑娘似的。   “孟妹妹,你怎么胖了好大一圈?”韩翕憋了半天才肯说。   沈修颐本在饮茶,就险些呛了出来。   孟云卿手中顿了顿,自然而然道,“可能是冬日冷,胃口好了些,也管不住自己的嘴。”   韩翕就惊愕点头。   到了未时,魏老先生来了,韩翕和沈修颐就辞别,孟云卿让娉婷去送。   ……   等到十一月末几日,顾府传来喜讯。   沈媛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顾府和侯府都喜庆得很。   沈媛在坐月子,侯夫人就去了几趟顾府看望,回来时都笑容满面,当是胖小子也好,沈媛也恢复得好。   老祖宗别提多欢喜。   府里的姑娘们都想去看沈媛,老祖宗就问摆满月酒吗?   侯夫人点头,摆呢!   “那便满月酒的时候再去吧,现在也别去添乱了。”老祖宗吩咐,女眷们就纷纷点头。   沈媛一直想要个儿子,终于如愿以偿,侯夫人也松了口气。   虽然有三个儿子挂在沈媛名下,但毕竟都不是嫡子。   如今沈媛有了自己的儿子,侯夫人也放心了。   这月余,心思都尽数放在了沈媛母子身上,定安侯也高兴得很,终日笑意连连,就盼着满月酒时去见见自己的小外孙子。   “你有没有见过刚出生的小孩儿?”回听雨阁路上,沈琳问。   孟云卿摇头。   前一世,她没有子女,也没有见过刚出生的孩子,沈琳这般问,她也好奇。   沈琳就道,“怀锦和宝之刚出生的时候,我见过,皱皱巴巴的。我那时还问母亲,怎么像泡了水似的,结果没过多久就白白胖胖的了,你说怪不怪?”   孟云卿莞尔。   “对了,要准备满月礼了,我是想送长命锁的。”沈琳又道,“你可有想好送什么?”   孟云卿想了想,“那我送对镯子吧。”   “那改日一道去碧云坊,我们打一套的吧。”   “好。”孟云卿从善如流。   于是等到十二月中下旬,碧云坊的人送首饰来,她就到听雨阁同沈琳一道看。   长生锁和金镯子恰好是一对的。   小巧可爱,捧在手心里摆弄都让人爱不释手。   尤其是那对小金镯子,将好中指尖到拇指的距离,孟云卿举在手中看了又看,实在精致到不行。   沈琳打趣,“等你日后孩子满月,我也送你一对一样的。”   嗯?孟云卿就懵了。   片刻才反应过来有人在打趣她,就追着沈琳在苑子里撵。大冬天的,思凡怕她二人出汗受凉,担心得不得了,喊也喊不停,都愁死了。   等她二人跑累,停下来歇息,又赶紧让她二人进屋,别着凉了。   然后又去拿姜茶。   一面姜茶,沈琳一面看她,竟是连双下巴都长了出来。   “云卿,你近来是不是……又胖了?”沈琳忍不住问。   一月前她就这般问过,那时孟云卿还一脸不以为然,“胖些好,冬天不怕冷。”   过了一月,就远不止胖一些的程度,脸都圆了,双下巴也长出来了,连带着腰都粗了一圈。   孟云卿还是道,“胖些才好,从前可是你们说我太瘦的。”   言罢,又往嘴里塞了些糕点。   连沈琳都看得惊心动魄,更莫说身后的音歌了:“姑娘,悠着点,再胖可就嫁不出去了。”   “等嫁出去,就不吃了。”孟云卿打趣。   沈琳无奈得很。   屋外就有小丫头来送口信,是听雪苑那端的,应是来寻孟云卿的。   音歌就上前,听了听,眼睛就睁圆了,仿佛有些意外。   等小丫头离开,音歌才快步回了屋。   孟云卿就问起什么事来,音歌也一头雾水,“侯夫人那边来人说,平阳王妃差了人来府里,请姑娘去一趟。”   平阳王妃?孟云卿倒是陌生,但又觉这名字似乎又在何处听到过。   想了许久,才想起舅母早前确实说过。平阳王妃喜欢饮茶,平阳王说要请她到平阳王府,去给王妃煮一回茶。可都是刚入京时候的事了,再往后也一直没有下文,她觉得怕是平阳王同侯夫人寒暄的话罢了,并未上心,也忘得差不多了。   眼下都十二月了,却忽然又说起。   既然对方都遣人来了,也没有回绝的道理,孟云卿就问:“什么时候去?”   “说是明日。”音歌应声。   孟云卿就点头。   ……   翌日,晨间早起去给外祖母请安,她也好些时候没有去外祖母那里一道吃早饭了。   秦妈妈就道,表姑娘今日又这么早?   老祖宗是巴不得有人来陪的,秦妈妈自然也高兴。   孟云卿就道,晚些要去趟平阳王府,未时还得回来上魏老先生的课,就早些来外祖母这里。   “去平阳王府做什么?”老祖宗问。   “舅母说,让我去给平阳王妃煮回茶,陪王妃打发下时间,当是不久就回来。”她如实道。   老祖宗便点头,“那也挺好。早些去,早些回来。天凉了,出门前先让马房给马车里备好炭暖,省得路上凉。”   音歌应声。   孟云卿很快喝完粥,又觉得饿,翠竹便又乘了一碗。   秦妈妈都皱了皱眉头,“表姑娘,最近又胖了许多……”   孟云卿就笑,“都这么说。”   老祖宗也笑,“小姑娘家胖些好,有福气。”   秦妈妈只得噤声。   用完饭,老夫人也不留她多呆了,叮嘱她路上慢些。   孟云卿应好。   等上马车,炭暖果然是备好的,很是暖和。   此回去平阳王府不比别处,就将音歌和娉婷都带上的。   平阳王有自己的封地,听说此番是应召入京,殿上赐了宅子,才住了下来,应当也不是久住。   只是平阳王妃在京中的活动都不大露面,更不常邀请旁人来府中走动,京中的女眷都对她好奇得很。   孟云卿问沈琳,沈琳也道不知晓。   只听说平阳王妃姓商,叫商君和。   那可是位能陪平阳王上战场的巾帼!   孟云卿自然好奇。   只是她去给这样的人……煮茶?!   总觉得诡异得很。   平阳王府内,商君和就托腮看着眼前的书信,口中叼了一根稻草,一脸心不在焉的模样。信上说:个头较小,身子单薄,明眸青睐,夏日初荷……   看得她都起鸡皮疙瘩了。   丫鬟便来回话,“侯府的表姑娘来了。”   连串脚步声响起,商君和将好抬头,一个眼神便彻底懵住。   个头较小,身子单薄,明眸青睐,夏日初荷   ——这说的是,眼前哪一个啊? 第083章 路上   也由得惊讶,商君和嘴一张,嘴里叼的稻草就不觉掉落了下来。   手里还拿着那封信,一脸茫然。   旁边的丫鬟就使劲儿嘟嘴使眼色,她才反应过来。对方已经福身行礼了许久,“见过王妃,王妃万福。”   商君和轻咳两声,故作端庄问道,“孟姑娘?”   孟云卿才抬眸。   这便是孟云卿了!   似是……比信上说的……胖了“些”呀……   还是好大一个“些”……   敛了讶异,细下看,又觉这五官倒是有些好看,耐看,让人赏心悦目……就是圆润得有些水嫩了。   商君和就想起段旻轩平日里那幅倨傲的模样来,难怪稍有些颜色的姑娘都入不了他的眼,原来是他口味奇特。   喜欢这类圆润水嫩,白白胖胖的……   商君和就脑补了他二人在一处的场景,继而一个寒颤,便连信带着刚才那根稻草通通收了起来。   “坐吧。”商君和吩咐一声。   孟云卿就上前。   “听世杰说你会煮茶?”商君和问。   唤的是平阳王的名字,而非平阳王。   两人关系应当很亲密。   孟云卿点头,“会一些。”   言罢,娉婷和音歌两人就上前,将茶具逐一摆放上来。   摆放好后,才又退了回去。   孟云卿就生活洗手,煮水,洗茶具。   纤纤素手,行云流水,眉目之间,凝目会神,倒叫人如沐春风。   商君和不禁打量了她几眼,随意道:“我家也有个附庸风雅的老爷子,就好茶艺得很,尤其爱喝煮茶。”   孟云卿就看了她一眼。   附庸风雅的老爷子?   这样的形容,她似是在段旻轩那里也听到过。   就莞尔,轻声道,“老人家,欢喜就好。”   这句话便入了商君和的心。   想起老爷子前阵子犯病,她提心吊胆,也唯独在收到段旻轩的平安信后,才真正松了口气。   若不是被留在燕韩京中,她早就赶回苍月,好好照顾老爷子。   陪他说话也好,煮他附庸风雅的茶也好,只要老爷子欢喜便好。   她就凝眸看了看孟云卿。   修长的羽睫倾覆,明眸青睐,好似冬日里,一抹骄阳的清晖,初看起来并不惹眼,却让人不忍移目。   她便顺势问起,“老夫人近来可好?”   孟云卿颔首,“外祖母身体安康,劳王妃挂记。”   她也点头,目光还是未从她手上离开。   这双手,胖是胖了些,肉嘟嘟的,倒也灵巧。   不多片刻,第一抹隽永已成。   孟云卿双手递与她。   她轻轻嗅了嗅,茶香盈袖,便忍不住浅浅尝了一口。   眼中便若清水潋滟,果真同在老爷子那里饮过得不同。   连她这样不好茶的人,都觉茶香四溢。   再配着方才的一袭行云流水,只觉煮茶其实是件让人赏心悦目的风雅之事。   “这是汾茶?”她问。   孟云卿点头,“加了些薄荷。”   怪不得,商君和感叹。   过往老爷子也煮过汾茶,也加了薄荷,味道有几分相似,口感却全然不同。   汾茶薄荷,原来真能这么煮。   过往她还以为尽是老爷子胡诌的,并不怎么好喝,他还乐在其中。   原来真正的薄荷汾茶是这个口味。   商君和又问,“那云州紫方怎么煮?”   云州紫方?   孟云卿微怔,她第一次见段旻轩时,段旻轩也问起过云州紫方的煮法。   平阳王妃方才也说起过家中有位老爷子,她就道,“若是年长者饮用,适量加入桔皮,可化痰止咳,清肺利呼吸。”   商君和果然问道,“府里有云州紫方吗?”   婢女怔了怔,随即想了想,府中确实没有,便摇了摇头。   云州紫方一年的产量不多,即便现在出府去买,茶行里当季也不一定买得到。   商君和就道,“那下次再请孟姑娘过来时,你记得准备些云州紫方。”   婢女就应声。   再往后,便继续喝方才的薄荷汾茶,商君和很喜欢这个口味,一连三波都喝了,意犹未尽。孟云卿还带了其他几种茶叶,便通通煮了一遍,她一一尝了尝,到最后还是喜欢这薄荷汾茶。就问她火候和手法,很想学一学。   但煮茶也是熟练活,商君和就邀她常来王府,教她煮茶。   孟云卿从善如流。   晚些时候,就到了晌午。   平阳王不府中,孟云卿就在王府同商君和一道用饭。   商君和不像京中的世家贵女,行事也少条条款款,孟云卿料想她出身将门,应是将门之后。   商君和就笑,“孟姑娘猜得准,我家里人去世得早,是老爷子带大的。”   老爷子?   这是第三次听到她口中的老爷子,孟云卿自然好奇。   “我爷爷同老爷子是袍泽挚友,爷爷去世后,就把我托给老爷子照顾了。老爷子一生戎马,征战沙场,其实骄傲得很,后来告老了,就闲在家中,坐立不安,才学起了别人好茶,其实是叶公好龙。”   孟云卿也跟着笑起来。   只觉平阳王妃口中的老爷子,同段旻轩口中的老爷子有些不谋而合。   许是,大凡这样的老爷子,都能带出像段旻轩,商君和这样的孙子孙女,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又到年关了,还真有些想念他。”这一句便是感叹,“明年一定抽空去看他。”   孟云卿莞尔。   商君和也问起她家里的情况,她也挑了些简单的说,才到京中几月,外祖母,舅舅和舅母都很照顾。   商君和才晓她也是失了父母,才来投奔外祖母的。   只是她不问,她也不刻意提起。   商君和便有些理解段旻轩为何在意她了,段旻轩也是老爷子的外孙,和老爷子相依为命。   末了,商君和亲自送她到门口,还邀她隔些日子再来。   孟云卿却之不恭。   回侯府的马车上,音歌就道,“平阳王妃在京中的讯息好少,没想到是这么好相处的人。”像这样不常在京中走动的,旁人心中先想到的恐怕都是不好相与。平阳王妃没有腔调,反是性子随意大气,和平日里见过的姑娘都不同,音歌有些喜欢她。   “姑娘,你说平阳王妃真的能上战场吗?”她总是不信的。   娉婷也瞪圆了眼睛。   虽说今日见到,她也觉得平阳王妃性子大气,却对女子上战场的事心存疑虑。   孟云卿就笑,“我哪里知道,只是听王妃唤得是平阳王的名字,吃饭提及时,也说得自然,应是紧密无间的。许是,真的同平阳王一道上过战场罢。”   音歌和聘婷就唏嘘。   过往只听过顾尚书家的千金英姿飒爽,骑马射箭样样在行。   今日见到平阳王妃,才觉是决然不同的气势。   就像,一个是刻意学来的,一个是自然而然。   孟云卿就想起刚进苑落时,见她口中叼得一根稻草,手里拿着一封信,那幅吃惊模样,全然没有平阳王妃的架子。   再往后,端庄果然也是耐着性子装出来的。   不多时就原形毕露,却并不招人讨厌。   平阳王妃让她多来平阳王府,是想学煮茶,又让婢女去买云州紫方,当是家中的老爷子很是喜欢云州紫方。   孟云卿就道,“告诉安东一声,我们先去趟北坊再回侯府。”   魏老先生未时才来,从北坊赶回去也来得及。   南市北坊?姑娘是要买东西吗?音歌就问。   孟云卿点头,“我记得上次去北坊的时候,见过一间手工作坊,是做茶具的,在北坊的南端。平阳王妃要学煮茶,我去挑一套茶具给她。”   音歌和娉婷也跟着点头。   茶具不贵重,但心意却恰到好处,姑娘想的周道。   娉婷就同安东讲。   北坊就在京中,同平阳王府离得又不远,孟云卿很快便挑了茶具回来。   “要给平阳王妃送去吗?”娉婷问。   孟云卿摇头,“先不了,初次拿回来的茶具要洗过,先拿回侯府,弄好之后,再挑一日给平阳王府送去。”   娉婷就道好。   回了定安侯府,孟云卿先去了趟西院回侯夫人的话。   平阳王妃是差人先问的舅母的话,舅母才让她去平阳王府的,她理应回舅母一声。   定安侯府同平阳王府平日里私交不深,孟云卿没有隐瞒,事无巨细。   侯夫人点头,“既是王妃想学煮茶,邀你去时便去吧,不必来同我说声了。”   孟云卿应好。   侯夫人又道,“近来去看过将军夫人吗?”   孟云卿愣了愣,摇头,“还是八月去过一次。”   侯夫人颔首,快到未时了,她还要回听雪苑上课,侯夫人就没有多留她。   只是见到她背影,轻轻拢了拢眉头,韵来就上前递茶给她,“夫人想什么,看着表姑娘叹气?”   侯夫人就道,“你不觉云卿变得太胖了些?”   有些止不住的势头。   韵来轻咳两声,是个人都怕能看得出来。   侯夫人就有些愁,两家的婚事还未定下来,等年关,卫将军和卫同瑞戍边回来……侯夫人有些头疼。   韵来就道,“老祖宗说圆润些,才有福气,表姑娘早前是太瘦弱了些。”   可如今的孟云卿,胖嘟嘟的,像个白面馍馍似的。   ……   另一头,平阳王才回平阳王府,就见商君和托腮看着手中的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平阳王便笑,“怎么了?老爷子又做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商君和就摇头,一面把信递给他,一面念道:“不是老爷子,是段旻轩。”   “哦?”平阳王不以为然,“你今日见过孟云卿了?”   这封信他读过了,就只是瞄了一眼。   商君和点头,“段旻轩的性子随老爷子,我看,十有八九在路上了。” 第084章 满月   从平阳王府回来第二日,孟云卿就把新茶具洗好了。   新茶具的第一次清洗,很是考据讲究,日后用起来才得心应手。   她的那套茶具,就是娘亲洗好送于她的,她一直用到现在。   茶具洗好,就让音歌妥善包起来,翌日送到平阳王府。   平阳王妃见了很是高兴,又回赠了她些熏香,让音歌带回来。据说是西南那边的特产,即便不点,在屋内放上一支都很是好闻。京中的熏香不少,但这般纯正的其实少见。   平阳王妃也只带了些入京。   孟云卿喜欢这味道,就让娉婷放在内屋里。   沈琳来过一次,便也讨了两支回去。   点香的时候,熏得屋内都香气,比香囊和荷包还好用些。   再过几日,又到了腊月二十四。   沈媛的儿子满月。   顾府请了京中好些宾客,定安侯府几乎全都去了。   沈媛本就是定安侯府的姑奶奶,府里自然都会。   老夫人不方便,托侯夫人带了满月礼。   是比沈琳打得那根,不知大了多少的长命锁。   沈琳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   秦妈妈就道,“老祖宗备了好些年了,这回算是能用上了。”   沈媛嫁到沈家多年,老夫人就盼着她添个儿子。这长命锁是她生了姗姗后,老夫人就命人打好的,给她日后的孩子用。   都是老人家的心意,沈媛却之不恭。   沈琳,沈陶和云卿几姐妹就去看孩子。   满月的孩子,退了黄。   长得又好,手臂就像一节节的莲藕一般,粉嘟嘟的,像个糯米团子一般。   沈琳和沈陶都想抱。   侯夫人就瞪眼。   这里是顾府,不是侯府里。   沈媛的儿子是顾府的嫡长孙,顾夫人看得紧,奶娘稍有不慎都会被顾夫人斥责,她们两人插什么手添乱。   沈琳和沈陶就遗憾得很。   只得紧跟在侯夫人身后看。   顾夫人虽然不敢将孙子给她二人抱,但侯夫人是做过母亲的人,又是孩子的外祖母,自然是能抱的。几人就跟在侯夫人身后,逗那孩子笑。沈媛的儿子又乖,见了人也不怕生,反倒是乐地张嘴笑,整个人都喜庆得很。   屋内就都说顾夫人和媛姐儿好福气。   沈媛也忍俊不禁。   孟云卿远远看着侯夫人怀里的那个粉嫩团子。   她过往就觉得婉婉招人喜欢,看了沈媛的儿子,才知道小糯米团子也是这么惹人喜爱。   侯夫人也是抱起来了,就舍不得放下,爱不释手。   再晚些,侯夫人和顾夫人就抱了孩子去大厅。   今日来了不少宾客,都是来看孩子满月的。   “长得真像大奶奶。”厅里,来看小孩子的女眷都竞相恭维着侯夫人。   侯夫人自然高兴,顾夫人就有些许不悦。   孩子姓顾,满月宴也是顾府办得,孩子也分明像她儿子多些,来人却只晓得讨侯夫人欢心罢了。   不多时,顾夫人就让奶娘抱了去,说要喂奶了。   侯夫人也没说什么。   刚满月的孩子,一日要睡上八九个时辰,奶娘抱走歇一歇也好。   ……   定安侯府的女眷们就留在沈媛房内陪她。   沈媛还在月子里,出不了屋。   虽然气色不错,但也不能乱走,要安心在屋内躺上月余,起居都需人伺候着,很是辛苦。   好在是二胎,没有生姗姗时那么遭罪。   姑娘们就陪着她说话。   话里话外都是孩子相关,沈媛眼里满是暖意。   间隙里,沈媛才唤了孟云卿过来问,“你怎么胖了这么许多?”   孟云卿就笑,“胃口好,就吃得多了些。”   沈媛莞尔,“倒是也好看了许多,瘦些就更好了。”   孟云卿就点头。   晚些,又都从沈媛屋里出来。   沈媛要卧床休息,她们也呆不了太久。   出了房间,还在回味着方才的糯米丸子,就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不知道等到满百日的时候又是什么模样。   闲聊间,到了顾府东边的花苑。   冬日了,花苑里只剩了腊梅凌寒开着,旁的树上都挂着冰挂。   入了腊月,下了两场雪,梅花开得正好。   沈琳一行就在花苑里遇到陆容娇等人。   沈琳的婚事定下来后,外出走动就少,陆容娇都少有见到了。   本以为沈琳赐婚给许镜尘,看笑话得心思居多,没想到殿上让礼部操办这桩婚事,都赶得上皇子和公主了,陆容娇就不以为然。苑中遇到,自然是要道喜的。   沈琳也自然听说了陆容娇的婚事。   近来三皇子风头正盛,殿上似是想把陆容娇赐婚给三皇子。   都说殿上有立三皇子而废太子的意思,陆容娇日后的身份至少是个亲王王妃,再好些,说不定日后还会将来的后宫之主,巴结她的京中贵女自然就多起来了。   陆容娇本就性格张扬跋扈,眼下气焰就全然将沈琳压下去。   沈琳也不搭理她。   陆容娇没讨得好处,就瞄在了孟云卿身上。   “这不是……侯府的表姑娘吗?”陆容娇轻笑两声,“是叫什么来着?”   孟云卿抬眸看她。   沈陶火气就上来了,沈琳拉住。   毕竟是顾府,顾府是定安侯府的姻亲。   陆容娇身后的贵女就跟着笑起来,陆容娇就似恍然想起,“呀,似是孟姑娘呀……啧啧,怎么胖得都让人认不出来了?还以为,定安侯府什么时候又出了一位表姑娘呢!”   身后就哗然笑开。   见孟云卿脸色稍沉,她又笑道,“孟姑娘早前是太瘦了些,我看这幅模样倒正正好好,好看呢!”   沈琳也忍不住了,沈陶火气上来,正欲开口,便听身侧吊儿郎当的声音道:“孟妹妹怎么了!我看孟妹妹模样就是比你生得好看呀!”   这声音,孟云卿拢了拢眉头,果然见韩翕背着手走来。   眼睛直勾勾盯着陆容娇,翻了翻白眼。   陆容娇不悦,又不好发作。   韩翕是个难惹的主,尤其是那张舌头,她才不自讨没趣,就趾高气昂轻哼一声,领着众人往旁的地方去。   韩翕算是给她解围,孟云卿就道,谢了。   韩翕看她,谢什么,我原本就讨厌她。   嗯?孟云卿一头雾水。   “孟妹妹,借一步说话?”韩翕是特意来寻她的。   沈琳和沈陶几人就借故离开。   两人便在苑子里踱步。   韩翕不同于卫同瑞,经常混迹在女子之中,旁人司空见惯,也不会嚼舌根,反倒不怕了,两人就边走边闲聊。   “听说了吗?边关还有些麻烦,卫将军那头想是年关赶不回来了。”韩翕说的是这事。   也难怪,他同卫同瑞要好,自然知道的就清楚。   她就不同,孟云卿摇头,“不曾听说。”   韩翕有些错愕,支吾道,“那,卫同瑞没给你写信吗?”   孟云卿瞪了瞪眼,“没有啊。”   他为何一定要给她写信?   虽然府中都在说她和卫同瑞的事,但边关战事吃紧,哪有闲情逸致。   韩翕脸色仿佛就有些舒缓,轻悠道,“哦,是他写信同我说的。”   孟云卿就点头,脸色并无异常。   韩翕就多看了她几眼,她真的没有旁的反应,他又有些闹心,又继续道,“你的剑穗子做好了吗?”   “啊?”孟云卿意外,他怎么又问起这事儿。   韩翕咽了口口水,果真问得太直接了些,就轻咳两声道,“要不就别做了吧,我去同他说。”   孟云卿木讷看他。   韩翕又解释道,“卫同瑞哪里想得到这么多,你说有随便让姑娘家送剑穗子的吗?他是常年在军中,自然不懂姑娘家送剑穗的意思,他就是想要个剑穗子罢了,就正好问你了。”   孟云卿还是看她。   韩翕又咳了咳,“你知道的,我是为你着想的。这事情就交给我了,我会去同他说的。总之,你别做就是了,知道了吗?”   孟云卿更疑惑。   他不依不挠,“孟妹妹!”   她就点头,“知道了。”   韩翕就欢喜笑起来,“我就知道孟妹妹识大体。”   孟云卿满头黑线。   总之,这往后的一道,韩翕都心情大好,又恢复了同她东拉西扯的胡诌的模样,不像前两回见她时,一脸心有旁骛的样子。   全然不知道她心思放在何处。   临到假山那头,只见婢女和小厮慌慌张张往一处跑去。   都在苑中赏梅花,来假山这头的人就少。   假山靠近顾府花园的湖边,冬日里水是凉的,来得人自然少。   韩翕和孟云卿对视一眼,虽然不知道何事,却都晓怕是出事了。   韩翕又是好事之徒,非要去看,孟云卿无可奈何。   到了湖边,确实有不少婢女和小厮在,但顾府里的宾客却没见到两个。   “出了什么事?”韩翕随便抓了一个就问。   那婢女胆小不敢说,韩翕一使眼色就吓坏了,支支吾吾道,“落水了……”   落水?   韩翕和孟云卿都是一怔。   “谁落水了?”韩翕又问。   那婢女显然是害怕不敢说,但韩翕威逼,就喊着哭腔道,“陆……陆都统……小姐……”   陆容娇?!   韩翕才放人,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忽然就落水了?   孟云卿也满是疑惑。   迟疑间,只见冰冷的湖水中,有人抱了浑身湿透的陆容娇出来。   大冬天,贴身的衣裳全然沾湿。   先前的外袍浸水过重,在湖中救人时就被扯掉了,否则哪能救得上来。   人还昏迷着,怀抱之人怕是一览无遗。   湖周围都是顾家的人。   韩翕定睛一看,就扯了孟云卿离开。   救陆容娇上来的人是太子!   他不想触这个眉头。 第085章 腊八   孟云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韩翕拉着往回跑。   韩翕跑得很快,她喘气都来不及,根本没有时间开口问。   陆容娇落水,被一个男子救了。   韩翕看清了是谁,脸色就变了。   韩翕是不想让那人见到他们二人。   跑出去好远,一直跑回花苑的另一头,韩翕才停下来。   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孟云卿更是上气不接下气。   周遭无人,韩翕一边喘气,一边道,“刚才那个丫鬟应该认不出我们来。湖边的事,你就什么当没看见,无论隔几日听到什么,也千万不要同旁人说起,记得了?”   她心底澄澈,就跟着点头。   韩翕才算松了口气,趁周遭无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像方才掏空了所有力气一般,累得无法动弹。   “歇一歇再回去。”他又开口,方才跑得太急,还没恢复过来,怕旁人见了怀疑,索性多呆一会儿。   孟云卿也倚在树旁喘着气。   “地上凉。”她不忘提醒韩翕。腊月里,天寒地冻的,容易染风寒。若是病了,一时半刻又好不了,年关在即,怕是要遭不少罪的。   韩翕想了想,拍拍屁股起身,也学着她一般,找了颗树依着休息。   孟云卿就笑。   他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就莫名笑了许久。   “孟妹妹,才半月不见你怎么又胖了?是不是病了?”他从前听大夫说过,如果一个人大病,需要动用猛药,痊愈后会因药效的作用致胖的。   孟云卿早前不胖,是不是因为病了,吃了些药,才会变胖的?   嗯?其中的逻辑,孟云卿都没想到过,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   韩翕见她不愿意说,就唤了话题道,“你见过将军夫人吗?”   孟云卿点头,“见过。”   “是上次将军夫人生辰的时候吗?”韩翕又问。   她摇头,“八月里还见过一次。”   韩翕就若有所思点头,也不再问了。   再歇了片刻,两人就往人多的地方走去,呆久了也会惹人怀疑。只是到了中心区域,一片热闹祥和之气,和方才所见全然不同。只是到了厅中,顾夫人和顾尚书都没有见到,就连在招呼宾客的顾昀鸿也不见了踪影。   孟云卿和韩翕对视一眼,就当做不知晓。   孟云卿就寻了沈琳和沈陶姐妹几人,和她们一处。   至于韩翕,也应当同那堆公子哥一道玩耍去了。   孟云卿牢记刚才韩翕的嘱咐,方才遇到的事情只字不提。   顾府里也依旧一片祥和。   用过晚饭,侯夫人才领了她们姐妹几人一道回府,几人都纷纷同沈媛作别,很舍不得。   再见面怕是要等百日宴的时候了。   百日宴应当在二月,沈琳的婚事也在二月。   沈媛就笑,“二月里,早就出月子了,琳姐儿出嫁,我当然要回侯府送送的。”   沈琳眼圈就有些红。   惹得沈媛也眼中泛起氤氲。   侯夫人就道,“好了,小孩子满月是喜庆事,不能哭,特别是月子里。”   沈媛赶紧抚了抚眼角,莞尔看向侯夫人。   沈琳也破涕为笑。   孟云卿在一旁看着,忽得想起过世的娘亲来,若是娘亲尚在,也能见到自己出嫁多好。   想了想,又摇头。   她的婚事在何处,还不知道。   只希望平安顺遂便好。   满月宴后几日,京中便有消息传来,陆都统家的小姐和太子定下婚事了。   不是三皇子吗?   孟云卿微楞,她当日明明是听沈琳这般说的,陆容娇还因为和三皇子的婚事,在顾府风光了一回,怎么忽然就变做了太子。   沈琳就道,“谁知道呢?之前说三皇子,也是说陆都统有意而已,想来最终殿上选了太子,这事儿便这么定下来了吧。”   孟云卿不置可否。   心中就想起陆容娇落水的事情来。   莫非,那个将陆容娇从湖里救起来的人是太子?   孟云卿手中一滞,险些连手中的茶盏都没有端稳。   殿上心仪三皇子,想废太子,京中不少人知晓。   但碍于朝中老臣和王皇后的母族,此事没有这么容易定下来。   陆都统掌管着京中禁军和军中不少要务,三皇子若是娶了陆容娇,倒是有了不少凭借的资本。   如今,却画风一变,陆家同太子联姻。   孟云卿想想都觉后怕。   陆容娇身边有侍女跟着,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落水?   落水之后,还偏偏是太子救上来的,有顾府的一干婢女和小厮为证,衣衫都是湿的,等同于肌肤之亲,陆容娇只能嫁太子。   若是太子不愿意正娶,只怕连太子妃都不是,只能做侧室。   陆都统如果不想眼睁睁见着陆容娇做太子侧妃,只能去找太子。陆都统去找太子,那太子便有了屏障,从此只怕陆家就会倒向太子一边,等同于与三皇子对立。   换言之,就是与殿上难堪。   若是陆都统不想偏向太子,只怕顾府那日发生的事情就会传遍京中,陆容娇最多能做个太子侧妃,那陆容娇往后在东宫的日子只怕生不如死。   陆都统是殿上一手提拔的,只怕不会做让殿上难堪之事。   也就是说,多半会牺牲掉陆容娇这个女儿的。   殿上也会想方设法补偿陆家。   孟云卿虽然不喜欢陆容娇,却也替她可怜。   前一世,她大多在坪州,对这些事情的所见所闻都少。   等真正置身其中,才觉可怕。   沈琳嫁给许镜尘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她忽然想,或许舅舅能中意许镜尘是不是也有其中的缘故,不想沈琳参与其中,才是真正的爱护?   有了殿上的赐婚,再加上安排礼部亲自操办他二人的婚事,应当没有人再会去触殿上眉头。   沈琳这桩亲事,原本就比陆容娇和三皇子的要稳妥得多。   孟云卿揉了揉眉心,不再去想那么多。   至于沈陶猴王会不会嫁给齐王,她也不得而知。   京中之事,向来瞬息万变,她能做的就是谨言慎行,不让自己在京中显得惹人注目。   尤其是,她容颜会慢慢张开。   便唯有吃胖一条路了。   她还有时间!   音歌来布菜,娉婷就给她乘了小不丁点儿米饭。   孟云卿就看她,“哪里够吃呀?”   娉婷忧心忡忡,“姑娘,晚上不能吃这么多,会积食的。”   积食则肥,只会越来越胖。   她还指望姑娘能有一桩好婚事呢!   孟云卿就将碗还于她,“什么样的亲事叫好亲事啊?吃不饱才是大事,快去。”   娉婷无可奈何。   音歌也在一旁叹气。   孟云卿就佯装不觉。   前一世,刘氏就是在她满了十四岁后的半年左右,开始对她起了旁的心思。   刘氏平日里少有关注她。   忽然见到她时,才发现她不仅个头高挑了,身材还婀娜多姿,恰到好处,就连容貌也出落得令人垂涎。   她当时鬼迷了心窍,以为刘氏良心发现,对她好了。   刘氏给她置了衣裳,首饰,她统统穿戴上,却不知刘氏是要待价而沽。   重回一回,虽是当下在侯府,有疼她的外祖母和舅舅,舅母。   但京中局势远比清平复杂得多。   连陆容娇之流都无法自顾,她一个侯府的表姑娘又能如何呢?   她只能未雨绸缪。   ……   日子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七,听闻卫将军的队伍真的不能赶在年关前回来了。   许是边关战事吃紧,唯望平安才好。   定安侯府月余之前就开始张罗年货,腊月二十七,不少年货就分到了各房各院里来,孟云卿也得了好大几箱子。   吃的,用的,挂的,贴的,看的,放的,等等等等,总之考虑得是不能再周全了。   娉婷就笑,“姑娘,就盼着过年了。”   是呀,她也开心。   因着还有几日过年,魏老先生的课也停了,只是布置了功课让她在府中温习,等过了元宵节才会重新开课。   孟云卿还有些舍不得魏老先生。   年货下来,就让音歌挑了些,让安东给魏老先生那端送去。   音歌就笑呵呵应好。   无论京中,还是侯府,年味都渐渐浓了起来。   “今年我们姐妹几日一起守岁吧。”沈陶提议。   沈琳开年二月就要嫁人了,日后能聚的日子是越来越少,她一说,沈琳便同意了。   沈修明又道,不如今年我们兄弟姊妹一起守岁,更热闹些。   沈修颐也道好。   老祖宗那头也欢喜得很,“行行行,你们兄弟姊妹都在一处守岁,我让秦妈妈给你们留吃食和玩耍的地儿。”   很小的时候,几人才在一起守岁过,后来就慢慢不在一道了。   沈陶这般提起,便都很高兴,今年还有孟云卿在,应是更热闹的。   这日子,便变更有盼头了。   到了傍晚,苑里的小丫头又来送信,这回信上是有落款的,是平阳王府。   平阳王府?孟云卿微怔。   上次见过平阳王妃之后,就没有再去过平阳王府。   虽然她送了茶具,平阳王妃也还了礼,但也没有再见过面。   这信似是平阳王妃亲笔的,说明日是腊八,她做了腊八粥,又觉得和平阳王二人在府中冷清得很。   他们平日在京中少有走动,想来想去,也就想到邀请她一道来喝腊八粥了。   怕侯府晚上有安排,就邀请她中午过来,若是不方便,带上府中一两个姐妹也好。   音歌就笑,呀,平阳王妃邀请,京中少有呢,姑娘一定得去。   去是自然要去,但平阳王妃也说了,就她和平阳王两人,她一人去自然是尴尬的,所以才会说让她带上府中一两个姐妹。   “那去问问二小姐和三小姐吧。”孟云卿道。   人去多了也不合适,她也只能邀沈琳和沈陶二人了,若是她们也不去就再说了。   音歌便去跑腿。   不多时,就回来回话。   沈琳去,她本就在府中憋坏了,能出去一趟便想着出去。   沈陶也去,说平阳王府可难进得很,她也要去看看传闻中的不和人走动的平阳王妃是什么模样的。   孟云卿简直哭笑不得。   于是翌日,给老祖宗请过安,三人便乘了马车往平阳王府去。   等到的时候,平阳王妃的婢女已经在门口迎候了。   腊月天寒,三个姑娘裹了披风和袄子下来,但各个脸上都喜气洋洋的,看了便让人喜欢。   婢女领她们入府。   小厮先去通传。   商君和就在棋局中置下一子,朝对面的人道,“将军!”   段旻轩笑了笑,“认输。”   商君和轻哼一声,“真是难得。” 第086章 做客   由平阳王妃的婢女领着,孟云卿和沈琳,沈陶三人到了偏厅休息等候。   王府内的丫鬟们进来奉了茶。   沈陶就道,王府里的人好少,平阳王妃果然是个爱清静的,我们待会儿可要少说话。   沈琳就笑,全都被你说去了。   孟云卿也莞尔。   不多会,先前领她们进府的婢女又折了回来:“几位姑娘随我来吧。”   橘子是平阳王妃的贴身婢女。   王府内数得上名的大丫鬟还有两人,一人叫葡萄,一人叫荔枝。   孟云卿料想都是商君和爱吃的。   三人正好歇了一会儿,就随橘子往内苑里头去。   “是王府今日还有客人吗?”孟云卿问。昨日平阳王妃的信里提到只有她和平阳王两人,方才橘子领她们到偏厅休息时,又说王妃在见客,孟云卿就想着问起。   橘子抿唇便笑,“听说是专程来王府喝八宝粥的。”   橘子这般打趣语气,应是同王妃熟络之人。   孟云卿三人都不再问了,就跟在她身后往内苑去。   平阳王府中只有平阳王妃一个女主人,平阳王没有旁的姬妾,平阳王都是和平阳王妃住一个苑子的。听说平阳王妃会同平阳王一道上战场,两人成亲几年,便一直没有孩子。   苑子就不如定安侯府里热闹。   “离晌午还有些时间,三位姑娘可有会下象棋的?”临到竹苑了,橘子又随意问起。   象棋?   孟云卿微怔。   女子会围棋的兴许还多些,会象棋的人就委实少了些。   不想沈陶却说,“我会些。”   孟云卿惊奇看她,沈琳就道,“三妹妹是会些象棋的,是二哥教的。”   原来如此,孟云卿就对沈陶刮目相看。   橘子也道,“那三小姐稍后就陪王妃下下象棋吧,王妃最喜欢象棋了。”   沈陶却之不恭。   王府的主苑叫竹苑,是平阳王妃取的名字。   听说平阳王在封地的府邸里有一片竹园,平阳王妃很是喜欢,就管这里叫竹苑了。   橘子先去通传,孟云卿三人就在屋外等。   片刻,就听见商君和的声音:“进来吧。”   橘子就出屋,领了她们三人进来。   燕韩京中的冬天有些冷,方才在王府内走了些时候,其实都冻得小脸通红。入了竹苑的外屋,炭火的暖意就扑面而来,方才的寒意便去了不少,三人纷纷解下披风,交由橘子收起来。外屋里点了熏香,有淡淡的腊梅香气,冬日里用正好。   三人便福了福身,给平阳王妃见礼。   “来了?快起来坐吧。”商君和向来随和,屋里的桌椅又够,不用再添,三人便寻了地方坐下。   商君和就朝孟云卿道,“都是侯府的姑娘吗?”   孟云卿点头,“二姐姐沈琳和三姐姐沈陶。”   商君和就依次打量了过去,沈琳和沈陶都生得清秀,沈琳的衣着端庄,沈陶就个性张扬了些。   商君和对沈陶更有好感。   “刚听橘子说,王妃这里有客人?”孟云卿开口。   商君和道,“方才还在我这里下棋呢,看看,连局都没有撤。”言罢指了指身前的桌子,果真是有残局的,商君和又道,“世杰刚回来,就一处说话去了,要晚些时候再一同吃饭,比介意吧。”   她都问得自然,旁人如何好说。   三人便都笑着摇头。   “对了,你们可有会下象棋的?”商君和果然问。   有了橘子先前提点,沈陶就自告奋勇,“我会些。”   商君和就眼前一亮,“三姑娘来看看,这局还有得下吗?”   先前段旻轩认输了,就搁在这里,她是没好气的。   沈陶就上前,认真端详了下,应道,“下是能下,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逆转。”   商君和就很高兴。   平日里各个都让着她,别说逆转之类的,没把一幅好局给下残了来恭维她就是好事了,她所以才不愿意同京中那些个夫人和小姐们走动。   眼下这个沈陶,倒是对她口味得很。   “你来。”她便也不多说了,就唤了沈陶上前。   沈陶从善如流。   沈琳和孟云卿就起身去看。   孟云卿站在商君和身后,沈琳就站在沈陶身后。   她们二人虽然不懂象棋,但粗浅皮毛是能看懂的,屋里也没有旁事,就正好聚在一处看平阳王妃和沈陶下象棋,既热闹又亲近。   孟云卿也看得认真,就没有留意外屋有一道屏风。   是南顺慈州的双面刺绣屏风。   珍贵便珍贵在,屏风后面看来没有多少朦胧,屏风前面看去,却什么都看不见。   屏风后,段旻轩就打量她。   确实胖了许多,竟连双下巴都有了。   要说圆润都不为过。   他唇畔轻轻勾起。   那双眼睛,依旧明眸青睐,就像那日在丽湖荷塘,她回眸看他,眼中的清波潋滟撩动他心扉。若非那群适时的鲤鱼,他也不知要如何才顺理成章得扣她在怀中。那般柔和的暖意,透过指尖浸入四肢百骸,他便忽的不想再松。问她年纪,再想她该何时及笄。   身侧,橘子使了使眼色。   他才转身,从侧门出了屋中。   屏风后的光影亮了,商君和抬眸看了看,知晓有人出去了。   她说的确实不假。   赵世杰才回府,段旻轩要先见赵世杰。   这次来燕韩,他时间充裕,总归要见到她的,也不急于一时。   路上,橘子就问,“侯爷是先前才到的京中,昨夜莫不是没睡吧。”   段旻轩就笑,“嗯,想早些来看君和,就没有停。”   他也应得冠冕堂皇。   橘子唏嘘。   “孟姑娘怎么会来?”段旻轩也问。   橘子笑道,“才来第二回 。前不久来过一次,给王妃煮了茶,还送了王妃一套茶具,王妃很喜欢。本想着腊八只有王妃和王爷两人,冷清得很,王妃就请了孟姑娘过来一道喝腊八粥,热闹热闹。没想到侯爷也来了,王妃可高兴着呢!”   君和会请她喝八宝粥,段旻轩便笑。   闲话间,就到了赵世杰书房。   赵世杰也才回来不久,屋里的炭火没有竹苑的暖。   橘子就送到门口。   “世杰。”他招呼一声。   赵世杰正好回头,见了他就笑,“有人是早上入京的,昨夜肯定赶了一夜路,昨日也定是在赶路,前夜也说不好,我平阳王府真是蓬荜生辉啊。”   值得他这般拼命。   分明是揶揄他,段旻轩也不介意,开门见山道,“我有事找你帮忙。”   已然不是头一回,赵世杰司空见惯,“说,这回又要做什么?”   泡好的茶替他一杯,帮他提神醒脑。   段旻轩就接过,轻轻品了一口,趁赵世杰还在饮茶,他直接道,“马上年关了,我想借住定安侯府。”   “噗!”赵世杰一口喷出,匪夷所思般看他,“你同我开玩笑的是不是?”   哪有年关时候借住到人家府里去的?!   上次侧面说动殿上,让定安侯出面招待他,殿上应了,已经算是走运。   如今才过几个月,又来一出?   让他怎么去和殿上说?   还是去和定安侯说?   ——旁人才不会起疑,他三番五次跑去定安侯府做什么?   再加上他本就是要带人走的,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   赵世杰一脸头疼:“你究竟在想什么?之前不是说等两年才领她去见老爷子吗?若是准备不周全,被老爷子看出破绽,你要怎么交代?”   段旻轩不以为然,沉声道,“唔,我改主意了。”   改主意?   赵世杰听了都觉害怕,不知道他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君和没同你说?”他反问。   说什么?赵世杰一头雾水。   “我同老爷子说了,找到他孙女了,开年就带回去。”   赵世杰只觉五雷轰顶:“孟云卿怎么都是定安侯府的表姑娘,定安侯的亲外甥女!人家好好的在京中,你要怎么开年就带回去?那可是定安侯府,能让你随随便便就带走一个表姑娘?你以为定安侯是什么角色?”   “所以才需你帮忙。”段旻轩一脸诚恳。   赵世杰觉得几日没睡得人该是他才对,否则也不会出现如此匪夷所思的幻觉。   叹了口气,又觉心累得很,“你想怎么做?”   “还未想好,先帮我借住进侯府再说。”段旻轩就笑。   赵世杰简直想哭。   ……   等到晌午,橘子置好了午膳,就来了竹苑通传。   商君和刚好和沈陶才下了几盘,过瘾是过瘾,也确实有些累了。   橘子来回话,她正好捡了棋子回盒里。   饭菜干脆在竹苑外屋准备,好待客,也省得再天寒地冻走一遭了,屋内又暖,还不用挪地方。   平阳王妃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她们也不挑理。   橘子几人就布好了桌子。   “去叫世杰他们了吗?”商君和问。   橘子点头,去了,该是快到了。   恰好桌椅碗筷都布好,正好六个人的位置。   那她府上是有一个客人的,侯府的姑娘都心中有数了,只是都在好奇什么人会来平阳王府做客,平阳王府可是少有待客的。   猜测中,就听苑中脚步声近了。   孟云卿正好抬眸。   映入眼帘的便是两道身影,一道是平阳王赵世杰,前几日她来平阳王府做客时就曾见过,不陌生。   而另一道,孟云卿就怔住。   精致的五官,眸含笑意,举手投足间衣襟连诀,好似翩若出尘。   段旻轩?! 第087章 回赠   沈琳和沈陶也认出段旻轩来。   “宣平侯?”两人都是惊异。   “你们认识?”商君和有些意外。   虽然知道段旻轩上次来燕韩京中就是借住在定安侯府的,但从沈琳和沈陶的语气来看,应是似是熟络得很。即便段旻轩借住在侯府,走动多的也该是定安侯府的世子和几个公子才是,怎么同侯府的姑娘们都熟悉?   沈陶就应道,“宣平侯上次来京中就是住在侯府,端午时我们还一道去丽湖游船呢!”   沈琳也点头,“宣平侯此番是何时进京的?”   看来姐妹两人对他的态度都友好得很。   商君和就对他简直刮目相看。   段旻轩来了一趟燕韩可是学会夹紧尾巴做人,幡然悔悟了?   在苍月如何不是这幅模样的?   商君和不免腹诽。   其实由得抓阄一事,大家打成一团,沈琳和沈陶都对他印象很好,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段旻轩也一一笑着应承。   唯独孟云卿这端没有开口。   她是惊愕。   前不久还收到过段旻轩的信,说起老爷子痊愈后的种种趣事,今日就在平阳王府见到他。   苍月到燕韩起码要一到两月的路程。   她总觉得有些恍惚。   “孟姑娘,好久不见。”   她不开口,段旻轩就主动问候。伸手不打笑脸人,反正他脸皮也厚。   孟云卿就福了福身,“宣平侯好。”   方才隔了屏风,其实看不太清楚,眼下,才凝眸打量她。她今日穿了霜色的袄子,内衬了豆青色的裙褥,连系带是月白色的,浅浅淡淡,倒和她的性子一般,相形益彰,一惯得让人赏心悦目。   赵世杰就道,“你倒是好人缘,都先坐吧。”   平阳王开口了,大家便纷纷坐下。   巧不巧的,孟云卿的位置也刚好在段旻轩正对面。   段旻轩抬眸就会看到她,也不算突兀。   她脸上有清淡妆容,显得整个人都很精神。   由是那双眼睛,像黑色的水晶玛瑙一般,心若琉璃,刻意避过没有直接看他,余光却频频瞥到他身上,他就也佯装不觉,索性开口提起沈琳的婚事来,“听闻婚期定在二月?许大人出使苍月,我与他曾有过几面之缘,确实相貌堂堂,谈吐不凡。”   沈琳就点头,脸上挂了些许害羞之色,“二月初八。”   “那时我应当还在京中,倒是要找许大人讨杯喜酒喝。”段旻轩应得自然。   孟云卿才正眼看他。   眼下是腊月二十八,他要在京中呆到二月初八?   这未免,也太久了些。   她看他,他也顺理成章朝她看过来。   四目相视,他丝毫不避讳。   孟云卿就忽得想起丽湖那日来,不由得耳根子微红,移开目光不去看他。   橘子正好将腊八粥乘了上来,一人面前端了一碗。   有人是赶了整夜的路,早间入得京,连口饭都没有吃,腊八粥的香气一传来,便觉腹中饥肠辘辘。于是最先端起碗,尝了一口,眉间拢了拢,好一阵才叹道,“嗯,君和的厨艺依旧没有进展。”一句话,便本性毕露,自己还浑然不觉。   孟云卿微怔。   沈琳和沈陶也顿了顿。   商君和是平阳王妃的名字。   宣平侯能直呼平阳王妃的名字,应当是熟识,还是亲近的熟识才对。   孟云卿就想起,他二人都提起过家中有位老爷子。   还都是个附庸风雅,在家闲不住,喜欢煮茶,尤其喜欢云州紫方的老爷子。   莫非?孟云卿疑惑抬眸。   只见平阳王正好喝了一口,脸色就懵住。   商君和自己也端起碗,尝了尝,而后拢了拢眉,“也不难喝呀。”   沈琳和沈陶正好也端起了碗。   听她这么一说,便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窘迫就差写在脸上了。   段旻轩和赵世杰对视一眼,就纷纷笑了起来。   原是他二人逗平阳王妃的,孟云卿便也低眸笑了。   沈琳和沈陶也回过神来,也跟着一道笑起来。   商君和是个不拘细谨的,也不生气,指了指赵世杰和段旻轩道,“这一锅喝不完,都别想出屋去。”   众人乐得更欢。   ……   晌午过后,沈陶又同商君和下了几局棋。   这回,便都在一旁观战。   孟云卿是看不大懂的,看了两局就出去透气了。   听说王府里有处梅苑,腊梅开得正好,她想去看看。   商君和就让橘子领她去。   沈琳这两日有些着凉,就没有一道。   殿上赐给平阳王的府邸很大,王府里人又少,显得很是清静。等到梅园,却发现这里的腊梅开得正好,年节前后,正是开得最盛的时候。加上今日晨间下了雪,幽幽挂在枝头,很是好看。   “我给孟姑娘沏壶茶来。”   孟云卿点头,道了句谢。   梅园很大,她随意逛逛,偶尔的雪团落下来,砸在披风上,也不疼,反是自有一翻意境。   她攀了攀枝头,腊梅的香味幽幽传来,忍不住启颜,犹若清风霁月。   “原来你是喜欢腊梅的。”身后是段旻轩的声音。   她回眸,也不知道他是何时跟来的?   许是地上有雪,也听不清脚步声;亦或是他看了许久,才出声问她的。   周遭没有旁人,自然是同她说话,孟云卿就问,“宣平侯怎么不在竹苑看棋?”   方才见他明明看得入神。   段旻轩轻笑:“兴致不是不大。”   意思是,看看便罢了。   那赏梅便是兴致了,孟云卿如是想。   结果还未等她问,段旻轩又开口:“我也不喜欢赏梅。”   孟云卿就楞住。   往后的话,干脆不接了。   段旻轩就自觉踱步到她跟前。   孟云卿也不停步,两人就并肩在梅园里散步,脚步声清浅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作响,这苑子里本就清静得很,眼下仿佛就更为静谧,好似还能听到心跳和呼吸的声音。   孟云卿只觉尴尬,就忍不住先开口,“前些日子收到你的信,说老爷子的病好了?”   段旻轩心底澄澈,“生龙活虎的,又在盘算着要去何处置一处茶庄子。”   孟云卿就会心笑起来。   短短一句话,老爷子的形象就跃然纸上。   “那枚簪子喜欢吗?”他忽然问。   孟云卿滞了滞,“太贵重了,不能收,本还想着什么时候还你的。”   他就笑,“就明日吧。”   孟云卿微怔。   “换一支腊梅的。”他就笑。   孟云卿简直哭笑不得。   她如何忘了他是这样的人?   段旻轩又道,“若觉得贵重,便回赠我一物?”   眉间微微挑起,略有深意看她。   她就莞尔,也不应声。   正巧橘子端了茶水前来,“宣平侯也在?”   可她只取了一盏茶壶,一个杯子。   段旻轩就道,“要劳烦橘子再走一趟。”   她哪里受得起,拔腿就跑开了。   暖亭里又只剩了他们二人。   “听闻从苍月到燕韩至少得两月路程?”她斟好茶递于他。   茶杯只有一个,他从苍月来,远道是客,她理应让他。   段旻轩从善如流,饮了一口,悠悠道,“少则月余,若是有女眷同行,怕是要两月。”   孟云卿又被哽住。   所幸再起旁的话题,“方才你说要待到二月,可是在京中有事?”   沈琳的婚期在二月,他说要去许府讨喜酒喝。   他杯中的茶饮尽,她就重新斟一杯。   她一面斟茶,段旻轩就好似不经意间应道,“唔,听说将军府在和侯府说亲。”   孟云卿手中一僵,茶水就从杯里溢了出来。   她噤声。   转眸看他。   将军府就是卫家。   不知道他忽然说的这句,同她刚才问的是否有联系。   段旻轩伸手取过茶杯,也不在乎溢出的茶渍,浸染了衣袖,一饮而尽。   寒风过,腊梅飘离枝头。   有的落在雪地里,有的落在暖亭上,有的飘落在肩头。   有暗香盈袖。   恰巧橘子取了茶杯回来,跑得气喘吁吁,手中还拎了一食盒的糕点前来,一一布上。   这是萝卜糕,香芋糕,金丝玉容糕,枣糕……   先前的微妙索性荡然无存。   回到侯府,还不到黄昏。   临别时,平阳王妃邀了她们年初时候一道去游玩,沈琳和沈陶都应好。   晚间,老夫人那头给各房送了腊八粥。   腊八粥是老夫人让秦妈妈亲自做的。   后日就是年关,侯府里都要聚在一处吃团圆饭的,腊八就不多此一举了。   回到听雪苑,音歌和娉婷就问起平阳王府的腊八粥来。   孟云卿点头,好喝。   那同秦妈妈做的比呢,音歌好奇。   孟云卿想了想,似是没有秦妈妈熬得火候好。   娉婷就笑了起来,“那姑娘多喝两碗。”   年关里,各苑都要给苑里的下人们打赏,图个吉利。她今日去了平阳王府,就嘱咐音歌和娉婷准备些红包和碎银子。此时想来问起,音歌就道都准备好了,只等姑娘回来就可以包红包了。   孟云卿便道,快拿过来吧。   明日就是腊月二十九,侯夫人想到周道,府中不少下人年关都可回家过年,届时侯府里应当没有多少人留守了。   她要赶在明日把红包发出去。   音歌就拿了备好的一叠红包和碎银子来。有给苑中下人的,还有像婉婉,和怀锦,宝之这些小孩子的。另外,还有一些随身的小红包,在新年的时候打赏之类,总会派得上用场的。   屋内,主仆三人就有说有笑包起红包来。   这一宿便过得极快。   ……   翌日清晨,唤了苑中的丫鬟婆子到一处,先给大家发过年的礼钱。   听雪苑中本来事情也少,年关时候也不会备小厨房,更用不到人。   孟云卿就做主,将年三十的假提前到了二十九日晌午,丫鬟婆子们可以拿了钱回家。   除了红包和压岁的银子,还让音歌和聘婷备了些包好的糖果,给家中的小孩子们带回去当零嘴。   苑中的丫鬟婆子们便都高兴得很。   临到中午,丫鬟婆子们都在同孟云卿道别,说些新年吉利的话,段岩却来了苑中。   孟云卿意外。   段岩就道,侯爷让我来找孟姑娘,说要取些东西回去。   孟云卿就想起昨日来。   “就明日吧。”“换一枝腊梅的。”   他当真了。   孟云卿便让娉婷去取了那日收起的锦盒来。   娉婷看也没看,就取了过来给她。   她也没打开,递给段岩,“劳烦转告侯爷,多谢他的好意,腊梅就不必了。”   段岩嘴角抽了抽,虽然不清楚缘由,但如实转给给侯爷便是了。   段旻轩接过锦盒。   锦盒里是那只白玉雕的荷花簪子不假,一旁还规整放着两个——剑穗子。   他微楞,缓缓拾起这两个剑穗子,看了又看。   做工算不得精致,不是从外面买来的。   应是有人一针一线学着做来的,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若觉得贵重,便回赠我一物?”   她只是看他,莞尔,也不应声。   ……   这对剑穗子,他实在喜欢得不得了。 第088章 年关   腊月二十九一过,转眼就到了年关。   定安侯府内早已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   年三十大早,不少下人就已经放假归家了,侯府内的布置大多是前几天就弄好的。   由得晚上是团圆的年夜饭,老祖宗那头的晨间请安也免了。年关里,各房都有各房的事情要忙,就省得大伙儿多跑一趟。   孟云卿却起得很早。   苑里旁的丫鬟婆子都回家了,她只留了音歌和娉婷两人。   今日又是年节,她同外祖母约好,去外祖母苑里一道用早饭,稍后陪外祖母摸摸牌九。等到晌午,再去西院那头同舅舅和舅母一家一起吃饭。晚些时候就是三房聚在一处的年夜饭,再同侯府里的兄弟姊妹一道守岁。   整日都排得满满的。   于是大早起来,音歌和娉婷就开始给她梳妆。   姑娘虽是胖了不少,五官还是精致耐看的,换上过年的新衣裳,除了圆润些,倒也好看。音歌又给她画了稍浓一些的妆,配上这身新袄子和裙儒,显得很是精神。   出到苑中,孟云卿才发现昨日下了一夜的雪。   听雪苑内白皑皑的一片,将苑中的腊梅树,灯笼和彩条衬得很是好看。   珙县少有见到下雪,前一世的记忆中,坪州的雪又显得太过冷清,不若眼下。   音歌便兴起,笑嘻嘻道,“姑娘,我们在苑中堆个雪人吧。”   珙县少有下雪,即便下雪也是少许,从小到大,娉婷都没堆过雪人。音歌这么一说,娉婷立即响应,“堆一个吧,堆一个吧。”   孟云卿就道,好,那便堆一个,只是要快些,勿让外祖母那边等久了。   音歌和娉婷纷纷点头。   两人就一个滚雪球,一个去拿胡萝卜,围巾,树枝等物,大清早便忙得不亦乐乎。   连带着孟云卿都看得心情大好。   音歌是熟手,娉婷又在一旁帮衬,其实整个完工都没花太多时间。临到尾声,两人小脸冻得通红,却都喜滋滋的,拍了拍手,似是完成了了不起的壮举。   也给苑里凭填了不少颜色。   “我们走了,你好好看家。”孟云卿拍了拍雪人的头,音歌和娉婷就笑成一片。   这年味便更浓了些。   嘻嘻哈哈踱步到了养心苑中,秦妈妈正好迎了过来,“老祖宗说好远就听到表姑娘的笑声,让老奴来接。”   音歌就上前挽了挽她的手臂,“秦妈妈,我们方才在苑中堆了个雪人,姑娘给它取名叫大宝,说等晚些时候再堆一个,就叫二宝,看看这场雪能堆出几个宝来。”   秦妈妈也跟着笑起来,“还是你们在一处乐呵呵的。”   几人欢声笑语入了内屋,就见屋内除了老祖宗外,还有一人,竟是沈修武。   “四表哥?”孟云卿意外。   老夫人就唤了她来近旁。   碗筷备了三双,沈修武要同她们一道用早饭,孟云卿早前并没听外祖母提起过。   沈修武就道,“今日年关,我在宫中当值,要初一晚上才回府,不能同祖母一道吃年夜饭,就早些来陪祖母,稍晚再去见父亲和母亲,”言罢,又笑着问:“云卿也在?”   府中难得见到他笑,孟云卿就点头,“嗯,苑中的小厨房都回家了,来外祖母这里蹭食呢!”   “瞧瞧这张嘴!”老夫人乐不可支,吩咐他们二人都坐下。   秦妈妈便让翠竹摆饭,一面又道,“上回庄子里拿来的野味,表姑娘说爱吃,老夫人特意让庄子里又送了一些来,小厨房熬了粥,正好可以下菜,表姑娘要多尝些。”   孟云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老夫人又拍了拍沈修武的手,“武儿也多吃些,宫中当差不必别处,要自己将惜。”   沈修武愣了愣,遂即点头,“知道了,祖母。”   往常都是她同外祖母一道早饭,今日多了一个沈修武,外祖母似是更高兴些。   沈修武少有提起早前在军中的见闻,早饭时,自然而然说起来时,老夫人竟听得频频点头,“这么多孙子,武儿倒更像你祖父些。”   孟云卿没见过外祖父,更少有听外祖母这般说过旁人,应是很高的评价了。   沈修武就会意笑了笑。   早饭过后,翠竹布了桌子。   孟云卿和沈修武同老夫人一道摸了摸牌九。   京中的老夫人们大都有这般喜好,闲来无事,会在家中摸摸牌九打发时间。老祖宗牌瘾不重,也是趁着今日年节高兴,又有孙儿和外孙女作陪,就多摸了几把。倒也怪得很,手气一直都是老夫人的好,连秦妈妈都说,你们一个个都孝顺,尽让着老祖宗。   孟云卿果真一脸无辜。   沈修武就道,日后得多来,练练手。   老夫人便搂着孟云卿笑。   末了,沈修武辞行,晌午前要到宫中报道,他还要去父亲,母亲和姨娘那里问候,老夫人也不留他。   团年饭的时候他不在,老夫人让秦妈妈拿了红包来,提前给他。   沈修武就撩了衣摆,给老夫人叩首。   孟云卿平日对他的印象不多,只觉沈修武身上多了些英气和洒脱,倒不像二舅舅,许是,像外祖母说的,像外祖父些。   由得沈修武要走,老夫人索性连她都不留了。   “早些去西院吧,总溜晚上也是要过来吃团圆饭的,先去找琳姐儿他们说说话去。”   孟云卿从善如流。   两人一个回南院,一个去西院,刚出养心苑时就同路。   孟云卿少有单独同沈修武一处。   平日都觉得他态度冷淡,不苟言笑,待久了才觉他其实也是好相处的,孟云卿就想起沈琳说的,沈修武近日在朝中风生水起,颇受殿上赏识,怕是侯府要出一个新贵了。   未及多思,就听沈修武开口同她说话,许是上午一道在老夫人那里待了不短时间,也算亲近了些,语气便也平常,“卫府是户好人家,云卿好福气。”   孟云卿委顿,呃……   这果真侯府上下都是这么想的,她百口莫辩,索性不理会了,反声问道:“四表哥呢?”   不想沈修武应得自然,“男儿尚未建功立业,何谈婚事之说?”   孟云卿便也笑了,沈修武同沈修文比,确实多了几分血气方刚,许是在外祖母眼中,真的更像当年的外祖父一些。   到了岔路口,正好分开。   沈修武又道,“早前同你说过,有事可以找我帮忙。”   可内宅里能有什么大事呢?   孟云卿还是莞尔点头,“谢过四表哥。”   沈修武笑了笑,才抽身离开。   去到西院,径直往芷兰苑去。   音歌疑惑,“不是去和侯爷,侯夫人一道用饭吗?”   怎么去了芷兰苑?   芷兰苑是世子爷和世子夫人的住所。   孟云卿就笑,“侯府的年节都是舅母一人在张罗着,此时苑中定然是忙极了,我们先别去添乱子。二姐姐一人在听雨阁定是无聊得很,一定去了芷兰苑。我们往芷兰苑去就是对的。”   娉婷也恍然大悟,这午饭想来也会在芷兰苑用的。   芷兰苑的小厨房还有些空余,侯夫人那端怕是没空张罗的,还是姑娘想的周道。   言语间,就到了芷兰苑门口。   苑中的婢子就迎了出来,“表姑娘早。”   孟云卿弯眸笑了笑,“二小姐来了吗?”   婢子应道,“来了,正同小主子们一道玩耍呢。”   许是听到她的声音,婉婉便扑腾迎了过来,“表姑姑,新年好!”   孟云卿就俯身抱起她。   如今她胖了,自然也敦实了不少,就连沈婉婉都抱得动了。   沈婉婉今日穿了大红色的棉袄,扎了牛角发髻,实在喜庆得不行。   “表姑姑好。”怀锦和宝之也循声问候。   她笑着点头。   “世子和世子夫人不在?”孟云卿倒是纳闷。   沈琳就道,“似是来了客人,哥哥同嫂子先去安顿了,怕是要晌午前才能回来。”   客人?   孟云卿意外,这年关上头,哪有到别人家中做客的?   更何况还是大年三十儿这样的日子。   沈琳也点头,是啊,也不知道是谁,反正哥哥嫂子招呼去了,怕是晌午还要过来一道吃饭的。   孟云卿轻咳两声。   两人心照不宣,都不提了。   放下沈婉婉,宝之和怀锦正在数单双,孟云卿和沈琳便同他们二人一处挑着棋子儿玩。   上午的时间过得就也快。   临近晌午,世子夫人先回来了,芷兰苑还有人在,总得先回来张罗着,这年关的,乱糟糟的总是不好。   见到母亲回来,怀锦和宝之不玩就数棋子儿了。   世子夫人吩咐丫鬟备饭,沈琳便趁机问,“家中真来了客人?”   她也好奇。   世子夫人点头,“是,还是你们都认识的。”   沈琳和孟云卿对视一眼,实在猜不到认识的是何人?   世子夫人就笑,“宣平侯。”   宣平侯?   段旻轩?   两人都吃惊。   昨日才在平阳王府见过,今日就来了定安侯府?   沈琳倒还好些,孟云卿就一头雾水了。   要论亲疏,商君和同段旻轩的关系只怕才是亲近呢!   干嘛放着好好的平阳王府不住,跑来她们定安侯府?   沈琳就道,“昨日还在平阳王府见过宣平侯呢!”   世子夫人也滞了滞,片刻,又道,“宣平侯前次来就住在侯府,许是方便些。远道而来即是客,大年三十也图个喜庆热闹,咱们侯府人多。”   沈琳也只是问问,世子夫人这般说,她也不多想了。   孟云卿只觉整个人都不好了起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快至晌午,韩翕就骑马守在城门口,来回踱来踱去,脖子都长了好几寸,也没见到人来,就有些心急。   “你家公子真是晌午回来?”问了十余次了,还是在问。   卫府的小厮就道,“将军班师回朝,行得慢,就让公子先回来,陪夫人过年节。信上说就是今日晌午到,夫人才让小的来城门口迎。”   一样的话又说了一遍,韩翕才不问了。   心焦破烦时,就远远见到几骑绝尘。   打头的是卫同瑞,后面跟着七八骑,都是军中的副手。   韩翕便笑开,“卫同瑞!”   脚下一夹,便骑马迎了上去。   卫同瑞几人纷纷勒紧缰绳,将速度停了下来,“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今日回来,我就来给你接风不是!”   卫同瑞就笑,“心领了,年关不在家中,不怕相爷打断你的腿。”   “又不是没断过,再说了,大丈夫何患无腿。”   卫同瑞哭笑不得。 第089章 守岁   “借一步说话。”韩翕瞥了瞥卫同瑞身后之人,好似有难言之隐。   卫同瑞莫名看他。   韩翕就恼火得很,“你快些,难不成还真看我回家挨板子啊?”   这便像平日的模样了。   卫同瑞奈何得很。   两人遛马到城门口更稍远处,将先前的七八骑和卫府的小厮都避了过去。   “给。”韩翕才从袖袋里掏出一团东西来。   送东西给他?卫同瑞疑惑接过,待得看清才愣住。   一枚剑穗子?   “你做什么?”卫同瑞不解。   见他一脸震惊模样,韩翕忽觉其中的嫌弃意味,就恼羞成怒,“不要拉倒,”言罢,似是要伸手去抢回来,“那我还人家去,反正你也不稀罕。”   卫同瑞只是下意识收了收,道,“你又闹什么?”   韩翕吼道,“不要算了,反正是孟妹妹送的。”   孟云卿?卫同瑞一头雾水。   他是让孟云卿做剑穗子不假,但……韩翕如何知晓的?   他并没有告诉过韩翕。   但见韩翕那幅笃定的模样,又不像是特意骗他的,遂而开口,“她把剑穗子给你做什么?”   这便是信了几分。   韩翕吸了口气,大义凛然道,“姑娘家的脸皮薄啊!这你都不明白?非要人家亲手送你,多不好意思!”   卫同瑞眉头拢得更深。   “你要不要!”韩翕又问。   声音越大越壮胆。   卫同瑞看了看手中,才忽得笑了。   明明收下了,韩翕该是高兴,却又吃味得很,又吼道,“喂!日后见到了孟妹妹,可不能直接说出来,也不要直接去问人家。姑娘家,脸皮薄着呢,否则也不会拖我来送给你,你可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卫同瑞才将剑穗子收起来,满眼笑意,道了声“谢了”。   仿佛这么多年,头一遭。   韩翕感觉吃了瘪一般,又懊恼得很。   还不能反驳,就泱泱道,“知道了,快回去吧,别让将军夫人久等了。”   卫同瑞才领了这七八骑离开。   韩翕目送他好远,直至有些看不清了,才唏嘘一声。   放下缰绳,看了看扎得满是窟窿的指尖,心中却又莫名浮上一丝欢喜。   他总算收下他做的剑穗子了。   也不枉他扎得满手是坑。   心里满满的被欢喜填满,只觉这年关里的气息都好闻了许多。   卫同瑞要是知道他是女子多好啊!   还会喜欢孟妹妹吗?   可孟妹妹生得好看,又善解人意啊。   哪里像他,从小和卫同瑞打大的。   可孟妹妹长胖了啊。   但孟妹妹长胖了也比她好看哪。   韩翕就恹恹骑了马回相府。   相府门口,六子见到他便如获大赦,飞蛾扑火一般扑了过来,“哎呀,二公子你去哪里了!可总算回来了,相爷都要急死了。”   韩翕才悠悠下马,“我就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这不回来了?”   六子就上前给他牵马,悄声道,“听说大公子今年又不回京过年了,相爷气得不行,所以夫人到处寻你。”   韩翕就道,“知晓了。”   到了晌午,定安侯和侯夫人先后到了芷兰苑。   正如孟云卿所料,今日年三十,侯夫人那头要过目的事情太多,根本无暇顾及,晌午饭就是放在芷兰苑这里的。   “怎么多了双碗筷?”侯夫人在院中忙了一早上,是不知情的。   定安侯就道,“府里来了客人。”   孟云卿总觉得舅舅有意看了她一眼,她也佯装不觉。   不多久,定安侯世子就领了段旻轩前来。   苑外稍远就听到两人有说有笑,似是熟络得很,而后便见沈修文做了个相请的姿势,段旻轩就踱步入屋。   许是年节缘故,他今日也穿了一身华服锦袍,显得郑重。   玉冠束发,眸含笑意,整个人都似比往常见到的要惹人注目得多。   举手投足间,倒真有几分王侯贵胄当有的模样。   侯夫人都愣了愣,倒不似五月里见惯的那个随性子的宣平侯。   众人便纷纷起身相迎。   段旻轩竟也有礼得很,恭敬问候定安侯和侯夫人,一幅规矩受礼的晚辈模样。   孟云卿差瞠目结舌。   待得众人落座,丫鬟们才上前布菜,世子夫人就道,“晚间有团圆饭,苑里就没有多备,都是些家常菜对付着,宣平侯见谅。”   段旻轩应道,“本是我叨扰。”   定安侯就道,“何来叨扰之说?客走旺家门,侯府上下都沾了福气。”言罢举杯敬他,段旻轩以茶代酒,却之不恭。   总之,这顿午饭,多是定安侯,定安侯世子和段旻轩三人在说话。   旁人都是边吃边听着。   不过气氛尚佳,也不拘束,主宾尽欢。   沈琳和世子夫人也不时还会接些话,问到孟云卿时,她也开口应声。   孟云卿难得见到有人正紧应对,竟不像平日认识的那个段旻轩了。   末了,侯夫人先起身,她还有府里的事没张罗完,要先走。   定安侯和要去见二房和三房的子弟,段旻轩又续有人作陪,于是屋内就留了定安侯世子,段旻轩,再加上世子夫人,沈琳,孟云卿几人。   婉婉和宝之,怀锦有午睡习惯,世子夫人和奶娘照顾三人午睡去了。   屋内有上午没有收起的棋子,正好闲来无事,沈修文就邀了段旻轩一道下棋。   段旻轩看了孟云卿一眼,应好。   沈修文尽收眼底。   五月时,他就觉察段旻轩对云卿有意,也同父亲提过此事。   只是后来段旻轩急事回了苍月。   加上将军夫人和母亲走得近,一直在说云卿和卫同瑞的亲事。   又听说卫将军和卫同瑞年关前后就会拜师回朝,侯府和卫府的这桩亲事怕是要定下来了。   他就也将段旻轩忘在了脑后。   没想到,这节骨眼儿上,段旻轩又来了侯府。   其实他也探听过父亲的意思。   当年沈芜姑姑嫁得远,父亲和老祖宗一直很挂念沈芜姑姑。现如今,好容易才把云卿接回侯府,都是不希望云卿远嫁的。   宣平侯府在苍月的地位,比定安侯府在燕韩都要高出不少,云卿又只是定安侯府的表姑娘,父亲是不想她嫁过去受委屈。   所以父亲并不中意段旻轩。   父亲也当是没想到段旻轩会再来定安侯府。   至于卫家,父亲也谈不上中意与否。   只是将军府在京中,老祖宗又满意这桩亲事,将军夫人还同沈芜姑姑是发小,如何看,都觉得婚事水到渠成,父亲也就没有反对。   于是侯府上下都觉得卫家和侯府的婚事板上定钉。   倒是段旻轩这忽然露面,沈修文总觉得会惹出什么波澜来。   思绪所至,棋面已然铺开。   他未同段旻轩下过棋,也不知他是何心性之人。   棋品如人品,他倒有兴致看看。   至于沈琳和孟云卿处,其实对他俩下棋并没有多大兴趣,看了一局不到,又结伴去南院找沈陶和沈妍玩去了。   年关时候,府里都图个喜庆。   姐妹四人就坐在一起摸摸牌九,倒是一年到头都没有过的事情。   赢的人有果子酒喝,有瓜子嗑。   输的人,就由自己的丫鬟就往脑门上贴红绳子,看着委实滑稽得很。   于是四人在桌前摸牌九,一堆丫鬟婢子在身后出主意,不时嘻嘻哈哈笑做一团。   这年关就实在热闹得很。   再晚些,老祖宗那头来了丫鬟提醒,让姑娘们早些去有福堂。   年夜饭就设在有福堂内。   姐妹几人又闹了好一阵子,二夫人来催着要走了,才起身同二夫人一道往有福堂去。   等到的时候,府里的人都到七七八八了,就是她们几人最慢。   “快入座。”侯夫人也没有责备之意,就嘱咐她们快些落座。   几人纷纷照做。   见几个孙女都一脸笑意,老祖宗也欢喜。   一家人的团圆饭,段旻轩虽然是客,也只有一人,便也没有那么拘礼。有福堂内也只按男女分了桌,也没置屏风之类的。   年夜饭讲究吃得长,吃得久。   厨房里的菜就似是没有停过,一盘盘地往桌上端,下着酒吃。   清蒸鲤鱼,意寓年年有余;杂粮什饼,象征五谷丰登;四喜丸子,图个喜庆安康……年夜饭上的菜,没有一道是白给的。   菜品都是侯夫人尝过了,名字也绞尽了脑汁,就为了一家人这一聚。   一边吃菜,就一边敬起酒来。   男子坐的一桌,谈天说地,举杯言欢。   女眷这桌,便时不时行酒令,喝得倒是不多,玩得居多。   这年夜饭就吃了将近个半时辰。   临到末了,老祖宗带头开始发红包。   老祖宗备份最大,府中各个都有红包,连段旻轩都给准备了。   “多谢老夫人。”此时没有拒老人家的道理,段旻轩礼貌收下。   老夫人许是也吃了多酒,听段旻轩这么讲,就拉着他的手说,“自己一家人,别和外祖母客气。”   明知口误,段旻轩心中还是繁花似锦。   年夜饭尾声,东院里放起了烟花。   有福堂刚好可以看见。   格式花样,色彩缤纷,绽放在空中耀眼夺目。   苑中一直放了许久,也不知侯夫人备了多少。   婉婉,宝之和怀锦几个孩子都乐得拍掌,蹦跳,世子夫人也不拦着。   就连孟云卿都抬眸看了许久,记忆中,已然很久没有这般热闹得过年了,于她而言,这个年关的分量很重。   孟云卿便看着空中的烟花,莞尔。   段旻轩尽收眼底。   ……   年夜饭后,就是守岁了。   往常都是各房回各房守岁,今年由得沈陶的提议,府中的兄弟姊妹聚在一道守岁。   芷兰苑里有三个宝贝,世子和世子夫人就不留了。   老夫人就让人将西暖阁收拾出来,供他们几人守岁时用。   西暖阁是早前孟云卿住的地方,此时再来只觉亲切,陈设虽然变了,只觉初到侯府时得心境还可体会。   “下午的牌九还没摸够,今晚继续,摸到明年去。”沈陶还惦记着。   下午时就数她的运气最好,她念念不忘。   沈琳就道,“吃过饭,不信你还运气最好。”下午,就数她脑门上贴的红绳最多。   沈楠和沈瑜两姐妹还小,玩不到一处去,沈妍就领了她们二人玩翻绳子,沈楠和沈瑜就很高兴。   沈修进是心不在焉的,只等着这头到了西暖阁,就寻机会溜出府去。   他是年关也不想在家中过,外面还有一堆狐朋狗友可以约着玩。   沈修文又不在,旁人也管不住他,连他什么时候趁方便的时候溜走的都不知晓。   沈修颐外出游学,年关时都在外地,赶不回来。   那玩牌九的就只有沈琳,沈陶,孟云卿三人了。   三人玩不起来,沈陶便邀了一旁的沈修明和段旻轩一起来。   五人的牌九玩起来就比四人的更多了一些变数。   孟云卿在段旻轩上手,她不大会玩,下午就是她坑得沈琳,晚间就如出一辙,将段旻轩坑得不清。   看着他慢慢一额头的红绳子,她实在抱歉得很,段旻轩却不甚在意。   沈陶却笑得前仰后合。   ……   守岁要过子时,沈楠和沈瑜最先困的,沈妍也呵欠连天,就带了她们姐妹二人去内屋先眯一会儿,总归她们三人也没守到过时候,也不强求。   倒是这玩牌九的兴致大些。   再晚些时候,老夫人屋里的翠竹来送宵夜和点心,众人便歇下来停了些时候。   沈陶虽是闹得最欢的,吃了些宵夜点心,困意也就上来了。   沈琳让她去睡,她偏不,非说要搭在椅子那里寐一会儿,让沈琳稍后叫她。   沈琳只得依着她。   只是五人玩得游戏,忽然少了一人,节奏就慢了下来。   节奏一慢,沈琳和沈修明也就跟着泛起困来。   沈琳是拿着牌九,在等孟云卿叫筹码时,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剩余三人面面相觑,便都跟着笑起来,就作罢吧。   反正还有些时候,就都眯会儿,沈修明也枕着手小憩。   这西暖阁里似是就剩了孟云卿和段旻轩是清醒的。   孟云卿清醒是因为许久没有过这么热闹的年关了,也没有睡意。   段旻轩是因为滴酒未沾,还才清醒。   这一屋子的人睡得睡,寐得寐,剩两人在屋内干瞪眼儿也委实尴尬得很,便都起身,在苑里随意走走。   西暖阁的苑里也挂了灯笼和彩条,年意正浓。   他们几人要守岁玩闹,丫鬟婢子们都没有跟在身边,此时的西暖阁倒是清静。   苑中便只有并肩踱步的脚步声。   “你今日很高兴?”段旻轩随口问,声音很浅,反正也只有他二人。   孟云卿点头,由得晚上的牌九,对他歉意得很,便也不觉得疏远了。“很久没这么热闹过年了。”   她也如实道。   她转眸看他,他笑了笑,也不说话。   短暂的沉默,他又忽然开口,“你送的东西,我很喜欢。”   孟云卿驻足看他。   他想她似是没反应过来。   也不知为何,许是这静谧的夜里,略有寒意,昏黄的灯火,映得她脸颊一抹绯红,恰好抬眸看他,就清浅映入他心里。   下一刻,有起风。   灯笼里的烛火晃了晃,也吹落了苑中的几多腊梅。   他便俯身,轻轻一吻,暖意落在她的额头。 第090章 喝酒   恰逢子时。   守岁刚过,京中的四面城楼上都忽然放起了烟火。霎时间,空中便绚丽夺目,将午夜映衬得绮丽浓稠。   孟云卿震惊僵住。   耳边是阵阵烟花爆竹的轰鸣声,她也仿佛湮没在这喧闹的轰鸣声中,忘了动弹。   也不移目,凝眸看他。   段旻轩便解下大麾,就着烟火的绚烂,将大麾披在她肩头。   沾了他体温的暖意,也恍然就着耳畔的烟火爆竹声,缓缓徜徉入心间。   原本就是为了守岁,听到屋外的声响,屋内的方才小寐的几个便都醒了。   先后出了屋,到了苑中。   “怎么都没叫醒我。”沈陶揉着眼睛。   沈琳打了呵欠,“我连何时睡着的都不知道,自己都没醒呢。”   就属沈修明清醒些,一眼望见了孟云卿身上批着的大麾,便有些错愕。   沈妍和沈楠,沈瑜三姐妹许是睡得熟,这么大的声音都没有醒,也不怪,平日里这三日都等不到守岁的,今年也不例外。   沈修明就道,那别叫她们三人了,让她们多睡会。   沈琳和沈陶纷纷点头。   这子时的烟花要放许久,众人就懒懒站在苑中看,也不觉得困乏。城门上的烟火都是官家燃放的,有吉祥的如意花卉,还有各式生肖动物,众人看得很是有趣。   先前苑中的宁静也仿佛顷刻间被冲淡。   唯独这大麾上的暖意,还提醒着孟云卿方才的一幕。   烟花里,她转眸看他,心中似是何物落地生根。   想起珙县初见他时,他冷脸看她煮茶;入江商船上,他接过她手中的书;西暖阁时,他在案几写字,她倚在小榻看书;丽湖游船时,他揽在她在怀中……再有便是老爷子病重,他给她写信;她生日,他送的发簪;亦或是方才就着夜风,他亲上她额头……   孟云卿微微垂眸。   ……   烟火一停。   年关守岁便是过了。   明日还要入宫,沈琳携了思凡回听雨阁。   沈陶也道直接回风铃小筑吧。   音歌也来了西暖阁。   娉婷在听雪苑守着长明灯,她来迎姑娘。   孟云卿也点头。   行到苑门口,脚下微微驻足,也不知为何回头看了看段旻轩处。   他正同沈修明一道说话。   她回头看他,他也正好抬眸,短暂的四目相识,孟云卿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大麾,轻声道,“走吧。”   段旻轩就低眉莞尔。   翌日清晨,老夫人起了大早。   她有诰命在身,大年初一是要随定安侯和侯夫人入宫拜谒的。   就让翠竹去催西院洗漱。   世子和世子夫人要带宝之,怀锦还有婉婉入宫,小孩子冬日里起床大多有起床气,芷兰苑这头就比养心苑还要起得早些,伺候这三个小祖宗。   沈琳也自然是要去的,昨晚熬得晚,似是眼睛都险些睁不开。   思凡提醒说今日许大人也是要去的,她才忽然想起,遂又来了精神,让思凡洗漱上妆。   至于二房那头,竟然破天荒收到了宫中的邀请,鸡飞狗跳准备起来。   过往入宫拜谒都是大房,不是谁都有殊荣入宫的。   听闻还是年初一早上,宫里来了人,说是梅贵妃遣人二爷,二夫人和几位公子姑娘一道入宫。   二房这头就乱作了一锅粥。   也不知道玫贵妃为何要邀请侯府的二房,二夫人想或许是沈修武的缘故,才连沈妍都在受邀请的行列之中,连带着看沈妍都顺眼了许多。   于是二房这头就欢天喜地随了大房一道入宫。   二夫人总觉二房也有扬眉吐气的时候了,别提心中的欢欣鼓舞。   她出身商贾,这等荣耀,娘亲是没有的。   她心中又忐忑,不知宫中是何模样,她会不会失了礼数。   倒是沈陶在一侧安慰,“母亲,既来之则安之,同婶婶一处是不会有错的。”   二夫人才松下气来。   ……   侯府这头,孟云卿直接睡到日上三竿。   这些年,要数这一次过了热闹祥和的新年,她也睡得安稳。   只觉醒来的时候,睡得玉骨酥松,懒懒伸了懒腰,唤了音歌和娉婷进屋。   “姑娘新年好!”   这两个丫头倒是新年新气象,都上了些淡淡妆容,也换了新衣裳,显得很有精气神。   孟云卿便笑,“去打水来洗漱。”   两人应声照做。   打水回来给她洗漱时,就说起晨间的时,听说宫中的梅贵妃邀请了二房一道入宫。   二爷,二夫人和二房的几位公子小姐就都去了。   梅贵妃?   孟云卿想了想,似是梅嘉言的表姐。   梅贵妃是殿上最宠爱的妃子,虽未孕育子嗣,但在宫中的地位仅次于王皇后,比三皇子的母妃还风光些。   为何会请二房的人呢?   孟云卿猜不到,只是二房不会无缘无故受邀入宫,又是年初一的时候。   许是,有喜事近了?   猜测归猜测,她也没多想,接了音歌递来的手帕又擦了擦脸,只觉冬日里的暖意袭人,舒服得不得了。   娉婷去倒水,音歌就给她梳头。   府中的下人也没有回来多少,侯府里显得空荡荡的。   三房那头,更是逢初一都会外出,去寺庙上香拜佛。   孟云卿顿了顿,那府中岂不是只剩她一人了?   音歌尴尬笑了笑,“姑娘,府里还有宣平侯吧。”   段旻轩?   孟云卿才忽得想来了,他也借住在府中。   音歌就继续道,“府里其他人都不在,宣平侯怕是要来寻姑娘的吧。”   五月时候,段旻轩就天天来西暖阁看书,写字打发时间。   眼下,大过年的侯府里连旁人都没有一个,冷清啊。   音歌觉得他应当会来的。   果不其然,等音歌一面说话,一面给孟云卿套上最后一个衣袖,就听娉婷在外阁间的声音:“宣平侯?”   还真来了!   音歌暗自唏嘘。   孟云卿便撩起帘栊迎了出去,就见段旻轩刚好入了外阁间。   苑外应当在下雪,他就在外阁间门口颤了颤雪,身后还跟着一脸风尘仆仆的段岩。   段岩见了她,循礼问候,“孟姑娘。”   段旻轩就朝她看过来,笑眯眯道,“饿了,有饭吃吗?”   孟云卿哭笑不得,“你在西院借住,舅母怎么会不让小厨房给你留饭?”   段旻轩就道,“孟姑娘是半个主人,我是来做客的。”   言外之意,她应当招呼他。   孟云卿啼笑皆非,“西院的小厨房尚且有人,我这里的小厨房都还没回来呢。”   她原本是想去沈陶那里蹭食的。   结果二房也入了宫,她刚才还在同音歌商量,小厨房里有没有点心可以热一热的。   她们主仆三人可以对付一口,但段旻轩来了,要如何对付?   她实在犯难。   段旻轩就喜滋滋上前,“出去吃。”   出去?   孟云卿愣了愣。   段旻轩就道,“我们苍月的习惯,大年初一是不在家中待着的,外出才能揽福。既然苑里没有备东西,不如孟姑娘请我出去吃饭?”   他说得合情合理。   孟云卿在京中就知道两处地儿。   一是兰轩阁,端午时沈修文领府中的兄弟姊妹去的,段旻轩也去过了。   另一处,便是吃八宝鸭子的玉兰轩了。   虽然京中的玉兰轩没有郴州的玉兰轩做的八宝鸭子好吃,但她似乎也只知道这一处何时的地方了。   “饿了,早些走吧。”段旻轩兴致正浓。   不待孟云卿应声,音歌就给她取了披风来。   宣平侯毕竟是客。   侯府里能入宫的都入宫了,外出的也外出了,就只有姑娘一人了。   姑娘岂有怠慢的道理。   孟云卿只得作罢。   好在安东还在府中,就唤了安东备好马车,等到南市那头都晌午了。玉兰轩里的雅间都没有了,只剩了大厅里不起眼的角落,还嘈杂得很。   “要不换一处?”孟云卿踟蹰。   “不,这里挺好。”段旻轩却是不介意的。   他只想同她多待些时候,大厅里还热闹些。   年初一,燕韩没有外出的习俗,但玉兰轩里的人竟然也很多。   孟云卿就点了八宝鸭子和一些小菜,上桌还有些时候。   又让小二就热了些茶水来,她记得段旻轩是不饮酒的,侯府里几次,他都滴酒未沾。孟云卿又想起在客船上那次,他分明是饮多了,简直匪夷所思。许是沾酒就醉,才少有在外饮酒。她就不触他眉头了。   稍等些时候,八宝鸭子上来了。   看到八宝鸭子,段旻轩也想起玉兰轩来。   当日在郴州,他是在玉兰轩见的赵世杰。彼时孟云卿还同沈修颐等人一处,他是见过的。   她是真喜欢八宝鸭子,段旻轩想笑。   “笑什么?”孟云卿不解。   段旻轩便道,“老爷子会做八宝鸭子。”   嗯?孟云卿瞪圆了眼睛,倒是没听他说起过。   “只会做八宝鸭子,就回回都做。”   孟云卿忍俊不禁,忽觉这老爷子的形象在脑海里又鲜明了几分。   “好吃吗?”她很是好奇。   “你吃过便知晓了,不好吃。”他也直言不讳。   孟云卿忍不住笑起来。   两人说笑间,忽然听到一声,“孟妹妹!”   这还能是谁的声音!   孟云卿扭头就见韩翕——还有一侧的卫同瑞。   脸上笑容就缓缓敛了起来,不是说年关赶不回来了吗?她倒是有些意外的。   卫同瑞看了看她和段旻轩,就同韩翕一道上前。   正好是四人的位置,音歌让小二添了碗筷。   “什么时候回来的?”孟云卿问他。   卫同瑞道,“父亲让我先回来,陪母亲守岁。”   “前些日子还听说,你们年关赶不回来了,将军夫人一定很高兴。”   “是啊,母亲做了一桌子菜,许久没在家吃过年夜饭了。”   ……   见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段旻轩就一直饮茶。   段岩只觉得有人怕是要惹幺蛾子了。   回过神来,恰好听到韩翕道,“今日侯府里都进宫了,我和同瑞想孟妹妹在府中定是无聊,就先溜出来了,去侯府寻孟妹妹。结果府中的人说孟妹妹来玉兰轩了,我们是特意来这里寻你的。”   怕她一个人在府中无聊,才特意来寻她的。   呵,还真是有心。   段旻轩瞥了瞥目。   就恰好和卫同瑞四目相视。   卫同瑞也在看他。   先前去侯府时,侯府的人说表姑娘同宣平侯一道外出了。   宣平侯?他确是没有多少印象。   和孟云卿一道外出,那同孟云卿应是熟络的。   等到玉兰轩,远远见到他二人一处。   孟云卿似是笑容连连,他也唇畔莞尔。   卫同瑞敛了眼中情绪,问道,“宣平侯喝酒吗?”   段旻轩就放下茶杯,“好啊。”   孟云卿就傻眼儿了,喝酒? 第091章 手感   由得段旻轩应声,卫同瑞便唤了小二上酒。   小二有眼力架,瞧见这桌的孟云卿是姑娘,就问客官是要果子酒还是马奶酒?   燕韩靠近巴尔。   巴尔是游牧民族,喝得是马奶酒,马奶酒在燕韩京中就很流行。   卫同瑞便顺势看向段旻轩,“宣平侯的意思?”   段旻轩就笑,“入乡随俗。”   “军中惯饮烈酒,宣平侯赏脸?”卫同瑞悠悠看他。   他也不移目,“难得少将军雅兴,段某奉陪。”   军中惯饮烈酒,孟云卿就有些担心看他。   别说烈酒,怕是普通的酒就沾不得的。   她欲言又止,段旻轩却适时转眸,会意一笑。   孟云卿莫名觉得是在宽慰她。   想说的话就隐在喉间,连卫同瑞抬眸打量她,她都没有注意。   段旻轩又摆摆手,唤了段岩上前,在耳边轻声吩咐了两句。   孟云卿根本听不清。   只见段岩点头,神色并无异样,而后踏步出了玉兰轩,也不知段旻轩吩咐他去了何处。   不多时,小二将酒坛抱了过来,还备了四个酒碗。   孟云卿光是见这个酒坛子和碗就吓了一跳。   小二却喜滋滋将四个酒碗都斟满酒,“来嘞~烈酒一坛,客官慢用。”   孟云卿才晓玉兰轩的烈酒是论坛的。   光是这碗就比她的面前的饭碗还大了许多。   孟云卿便偷偷瞥了瞥段旻轩。   段旻轩却唤住店小二,笑道,“给她果子酒。”   小二应声。   孟云卿则愣愣看他。   “宣平侯远道是客,先敬宣平侯一杯。”卫同瑞已然举杯(碗)。   段旻轩却之不恭。   还未端碗,就见卫同瑞已举至唇边,仰头饮酒。   韩翕也轻抿了一口,作陪。   孟云卿心中掂量,沾一口算作陪衬也好。谁知刚端了起来,就被段旻轩伸手拦下,她莫名看他,他竟然仰头,将她碗中的烈酒一饮而尽,而后才道,“等你的酒来。”   他声音温和,孟云卿怔住。   他喝了她的,他面前还有一碗?   韩翕也愣住,正好卫同瑞饮酒搁碗。   就见段旻轩端起自己眼前的那碗,又一饮而尽,豪爽之意,丝毫不亚于卫同瑞。   看得孟云卿既惊愕,又心惊肉跳。   卫同瑞笑了笑,问道,“宣平侯在军中待过?”   段旻轩就道,“嗯,自幼跟着老爷子,领过兵,打过仗,不过不如少将军身经百战。”   他应得低调简练。   但宣平侯府在苍月是赫赫有名的军侯府,老侯爷名声在外,段旻轩是他教出来的,怎么会差到哪里去?   卫同瑞就心知肚明。   一旁的韩翕就给卫同瑞夹菜,“喂!先吃菜再喝酒呀,着什么急呢,是不是孟妹妹!”   他们是早前从宫中溜出来的,并没有用过午膳,而后直接去了定安侯府,又径直往玉兰轩这里来,怎么会想到这一出,胃里都是空的。   韩翕就拼命给他夹菜。   还特意叫上孟云卿,孟云卿便会意。   只是筷煮刚伸出去,就后悔了。   韩翕在给卫同瑞夹菜不假。   她夹了往哪里放?   于是筷子就楞在八宝鸭子上,慢吞吞夹了一片。   卫同瑞碗里已经满满堆不下了。   段旻轩一直在吃,她给段旻轩夹也说不过去。   犹疑之际,余光又瞥见两人都在看她,不知她要把东西夹到何处。   孟云卿垂眸,径直夹到韩翕碗中。   三人都楞楞看她。   她便莞尔,“你别光顾着给卫公子夹菜。”   意思是你自己都没有吃。   韩翕下巴都要掉落下来。   卫同瑞轻笑。   段旻轩也莫名笑起来,她倒懂如何全身而退。   许是觉察到这道目光,孟云卿也转眸看他,一瞬间,就似默契对望,两人都楞住。   段旻轩就莞尔瞥开,唇畔含笑。   卫同瑞尽收眼底。   “这杯,我敬少将军。”轮到段旻轩,便礼尚往来。   卫同瑞端起,仰头饮尽。   段旻轩也不相让。   两人前后落碗,酣畅淋漓。   分明都在较劲,谁都不退让。   孟云卿暗自腹诽。   明明一个没吃饭,一个没酒量,愣是一碗接着一碗。   从晌午开始,一直喝到临近走了一桌又一桌。   也有人认出卫同瑞来,“这不是将军府的卫公子吗?”   便都远远看着。   卫同瑞是认识的,但对面的人却不认识,似是从前在京中并未见过。   酒过几轮,两人都有几分醉意了。   段岩才回了堂中,段旻轩见到他,眼中遂又安稳了几分。   只是□□,忽然呛了一口酒,连“咳”了几声,孟云卿想伸手拦他,又转眸看向卫同瑞。   卫同瑞也在看她。   孟云卿才来京中时间其实不久,性子又偏冷些,不会轻易同旁人接近。   卫同瑞想起驿馆时,孟云卿坐在石凳上缝补衣裳,他就站在她身侧看。那是他第一次细下打量她,个头很小,脸还没有长开,有些胖胖的婴儿肥,看上去算不上清秀,样貌也不出众,眉间认真的模样多了几分平静沉稳,心无旁骛。   再是凤凰寺时,他的两段红绸都挂得极高,孟云卿回眸一笑,“是个好兆头啊。”他心底的豁然开朗,于是便真的应验了好兆头,今年西北战事结束,他和父亲才可以班师回朝。   “宣平侯同云卿熟络?”他忽然开口。   段旻轩也看他,“我同云卿是在珙县认识的。”   珙县就认识,卫同瑞怔住。   孟云卿在珙县之事,他一无所知,更不知道段旻轩所谓的珙县认识是认识了多久。   “宣平侯去过珙县?”他又问。   “有些要使处理,一直在珙县逗留。”段旻轩也不避讳。   然后孟云卿来了京中,他便也跟来了京中。   卫同瑞心知肚明,就不再问。   往后,酒便喝得更快。   喝到周遭看热闹的人都散去了。   足足个半时辰之久,喝得两人的动作都近乎晃晃悠悠。   再一碗下去,卫同瑞迷迷糊糊趴了下来,段旻轩也勉强用手撑了撑头。   “卫同瑞。”韩翕伸手怼了怼他的头,卫同瑞“嗯”了一声,就再无反应了。   是全然醉了。   但醉便醉了,也不乱说话,就安静趴着。   “韩公子,先送卫公子回去吧。”冬日里,孟云卿担心他会着凉。   “好。”韩翕点头,想伸手拎他,似乎太沉了些,他有些拎不动。   好容易起身,便也跌跌撞撞的。   段岩见状上前帮忙,韩翕长舒一口气,“多谢!”   段岩从她肩膀上接过卫同瑞,他伸手抗着卫同瑞肩膀,就要比韩翕轻松得多,韩翕就在身后跟着。   刚走出几步,段岩就回头,朝孟云卿道,“孟姑娘,劳烦照看下侯爷。”   孟云卿点头。   孟云卿就也起身,望着他们三人往玉兰轩外走去。   今日却是再尴尬不过了。   她微微出神,就听身后音歌惊呼,“宣平侯!”   孟云卿转身,就见他晃晃悠悠站了起来,险些跌倒。   幸而她和音歌眼疾手快,一左一右扶住了他,否则这般摔下去还不知会摔成什么模样。   “姑娘!”音歌是担心她。   “没事。”孟云卿还好,有人还是半清醒的,只是刚才起身急没有站稳而已,她并不吃力。   “先上马车。”段旻轩言简意赅。   该是意识到快要不清醒了,段岩又不在,才让孟云卿先扶他上马车。   孟云卿应好。   段旻轩是半醒着的,只是走不了直线而已,她稍稍搀着他,他自顾着走,孟云卿并不非费力。   音歌就唤了小二付账,稍稍落在他二人身后。   “孟云卿。”他忽然开口同她说话。   “嗯?”她惶恐得很,生怕他一个不留神,她一人拉不住他,摔得人仰马翻。   “你这几月都做什么了,胖了这么多?”许是喝了酒,问题就也问得直接。   孟云卿愣了愣,还没想好如何回答。   他竟然伸手,在她脸上捏了捏。   竟还捏出了一小团肉球来!   孟云卿简直惊呆了!!   忽得就松手,他脚下踉跄,险些摔倒,孟云卿才将他扯住。   待他回身,却是在笑,“胖些,手感好。”   孟云卿脸都绿了,若非段旻轩是侯府的客人,她领他出来也应领他回去,她真想放手得了。   “孟云卿。”他又开口,“你长好看了。”   孟云卿恼火得很,好在见着马车就在不远处。   “孟云卿……”   他怎么就不能像卫同瑞那样安安静静的呢?   到了马车附近,安东见状上前来搭手,孟云卿才松了口气,跟在他二人身后上了马车。   马车里很宽敞,安东把段旻轩放下,他就靠在一处眯了眼,“段岩呢?”   迷迷糊糊开始寻段岩了,孟云卿叹口气。   恰好段岩和音歌也先后上了马车。   段岩就道,“孟姑娘,要麻烦马车先去趟平阳王府。”   平阳王府?孟云卿迟疑了片刻,便心底澄澈了,他是不想醉晕晕到定安侯府。   也难怪,商船上拿着银票念好诗的情形似是还历历在目。   孟云卿就吩咐安东往平阳王府去。   等到平阳王府,段岩扶了段旻轩下马车。孟云卿在马车上远远望去,心中唏嘘不已,想起他刚才捏她的脸,简直又疼又闹心,遂才放下帘栊的,道,“安东,回侯府吧。” 第092章 联姻   从平阳王府折回侯府,都近傍晚了。   还在初几头,音歌塞了红包给守门的小厮。红包都是早前包好的,钱不多,节庆里图个吉利罢了。   守门的小厮谢过,说起侯爷和老夫人从宫中回来了。   二房一门也回来了,各个都面露喜色,似是有大喜的事情。   这些事情,守门的小厮自然是不清楚的。   只是二夫人那头向来阔绰,今日的红包又成倍成倍的发,小厮们便知道怕是有好事了,这好事还当是同二房有关的。   音歌回来便同孟云卿道起。   初一入宫拜谒都是几品以上的朝中大员,梅贵妃哪里会无缘无故邀请侯府的二房一门?   还赶在初一入宫这样的时候?   孟云卿就心底澄澈。   “姑娘,奴婢去打听?”音歌问。   孟云卿摇头,“既是好事,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来听雪苑的。”   二夫人又是个喜怒挂在脸上的人,没有必要特意去打听。   音歌点头,随了她的意思。   回到听雪苑的时候,娉婷来迎,只是没见到宣平侯有些意外。   听她提起段旻轩,孟云卿就觉得右脸颊有些疼。   还是音歌道,“饮了些酒,刚才送去平阳王府了。”   饮酒?   娉婷恍然想起入江客船上那幕,惊异得捂了捂嘴。   音歌见她这副模样,就一头雾水,“怎么了?”   孟云卿瞥了她一眼。   娉婷支吾道,“没……没什么……只是都没见过宣平侯饮酒,还以为他是滴酒不沾的。”   可不是,客船上喝得烂醉如泥,还被姑娘吐了一身都记不起来了……   她都觉得胆颤心惊。   音歌就似找到了知音,“说的是呢,我也从未见过宣平侯饮酒,卫公子可是将门之后,他们二人拼酒,总觉得都是宣平侯吃亏些。没想到最后两人都喝晕了,也没分出个胜负来,幸好韩公子在,送卫公子回去,否则还不知道怎么办好呢。”   言谈间,正好入了外阁,屋内的炭暖烧得正好,暖意就扑面而来。   孟云卿解下披风,娉婷去取。   披风上都沾染了不少酒气。   刚坐下不到一刻,老夫人苑中的小丫鬟又来了,说老祖宗问姑娘要不要去养心苑一道用饭,老祖宗让厨房备了。   外祖母怕是知道她苑里的小厨房还没回来。   孟云卿就点头,“告诉外祖母一声,我换身衣裳就去。”   小丫鬟应声跑开。   已经是傍晚了,她也不多耽误,唤了音歌打盆水来洗洗脸,然后赶着往养心苑那头去。   音歌才取了水来,西院那头也来人了。   孟云卿才想起,送段旻轩去了平阳王府还为同世子和世子夫人说一声,西院怕是以为她同段旻轩一处,来问问的,倒是她疏忽了。   音歌就同西院的丫鬟道,“宣平侯今日去了平阳王府,今晚怕是不回来了。”   孟云卿记得入江客船上,有人喝醉了,一直躺到黄昏过后才起来,今日喝了那么大一坛子,只怕明日都不会出现了。   西院的丫鬟就道好。   由得这串小插曲,孟云卿也穿戴整齐了,便出门往养心苑去。   听雪苑到养心苑就有些距离,不像西暖阁那般近。   地上有厚厚的白雪,踩在上面吱吱作响,孟云卿不敢走太快。   音歌和娉婷跟在她身后看着,看她滑到。   孟云卿似是想起什么,忽然驻足,吓了音歌和娉婷一跳。   “娉婷,那日让你取来的锦盒里可还装了什么?”孟云卿严肃问。   你送的东西,我很喜欢。   守岁时,段旻轩同她提起的,当时西暖阁的苑里只有他们二人,段旻轩的话不像有假,加上这两日他的举动实在怪异得很,孟云卿想了许久。   她送他东西?自然没有。   唯一还过的,还是那枚白玉雕的荷花簪子,还是就着锦盒一起还的。   她当时并未打开。   锦盒是娉婷收起来的,莫非锦盒里放了什么东西?   她能想到的只有这条。   娉婷懵懵摇头,“没有呀,那日姑娘让取的锦盒,是早前收起来的,当时姑娘还说,一起收起好了。”   一起收起来?   孟云卿拢眉。   娉婷似是也突然想起了漏了什么。   和什么一起收起来的?孟云卿追问。   娉婷也急了,只是脑子糊糊的,一时想不起来。   音歌似是听出了眉目,如履薄冰道,“不是姑娘前些日子做的剑穗子吧?”   剑穗子?   娉婷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剑穗子,就是剑穗子。”   孟云卿只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娉婷也才反应过来,脸色便都绿了。   姑娘家送人剑穗子是什么意思,还能不知晓?   可这剑穗子是姑娘做给卫公子的呀!   音歌也懵住了。   这么说,那两个剑穗子是到了宣平侯手中?!   孟云卿也只能想到五雷轰顶来形容此刻的心情了。   难怪守岁时候,他会一脸笑意,还会解下大麾,亲上她的额头。   难怪昨日在玉兰轩见到卫同瑞,明明没有酒量还要非要同对方饮酒。   原来是……   孟云卿头疼了。   “姑娘……这……怎么办呢……”娉婷慌了。   阖府上下都知晓侯夫人在和将军夫人谈姑娘的婚事,将军府又是好人家,这节骨眼儿上她出了这样的错,若是……   娉婷不敢想。   音歌也是急的。   孟云卿敛了敛眸,低声道,“剑穗子的事情,不要同任何人说起,你们两个记得。”   娉婷和音歌都点头。   “先去养心苑,晚些时候再说。”   这一路,便都各怀心思,缄口不言。   等到养心苑,听到苑中不时有笑声传来。   这声音一听便是二夫人的。   翠竹本是来苑中迎她,就道,“老祖宗让表姑娘过来用饭,结果二夫人那头也来了。”   还领了沈陶和沈妍一道。   二房有喜事,这喜事若不是落在二舅舅头上,就是二房的四个兄弟姊妹头上。   二舅舅没有功名在身,也没有什么值得让宫中注意的。   二房的喜事,不是沈修明和沈陶兄妹的,就是沈修武和沈妍兄妹的。   沈修武和沈妍又不是二夫人亲生的,二夫人这头能如此欢喜,应当是同沈修明或沈陶有关。   孟云卿就问,“那外祖母可是有事要同二舅母谈?我先回听雪苑?”   翠竹就笑,“要谈也是好事呢,老祖宗特意让奴婢来迎表姑娘。”   孟云卿就点头。   迎着笑声入了养心苑内屋,翠竹就替她收下披风,二夫人应当说到高兴时候,见了她进屋,就笑容款款道,“云卿也来了。”   孟云卿受宠若惊。   前些时候,听说因为卫家的事情,二夫人和侯夫人闹得有些僵。   卫家的事又同她有关,二夫人看她也没什么好脸色。   都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孟云卿能避过就避过,好在外祖母和大舅母也是明事理的人,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二夫人偶有的冷嘲热讽,让她有些下不了颜面。   今日这般热情招呼,她倒有些不习惯了。   “二舅母。”她福了福身。   “一家人拘礼做什么,门口风大,快来这边坐着。”二夫人招呼着,想得也体贴周到,像是回到了她初到侯府的时候。   孟云卿莞尔。   屋内还有外祖母,沈陶和沈妍在。   她就坐到沈妍一侧的位置上去。   她进来之前,二夫人就兴致正好,小小打断,又迅速恢复了先前的情绪,便继续道,“所以呀,我们陶姐儿和妍姐儿都托了老祖宗的福。”   孟云卿就看了看沈陶和沈妍,二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同她二人都有关的?   该是讲了许多遍了,沈陶和沈妍脸上都有些不自在了。   老祖宗却还是笑着的。   两个孙女儿的婚事定下来,她比谁都高兴。   看样子,沈陶和沈妍的婚事都还不差。   孟云卿不便插话,就饮了口茶。   老祖宗却看了看她,同二夫人道,“你也和云卿说说,云卿今日没进宫。”   二夫人得了老夫人的话,又来了精神,便同孟云卿道,“今日我同老祖宗,还有你大舅母一道进宫,梅贵妃问起陶姐儿和妍姐儿可有说亲?原来是相中了我们二房的两个姑娘。我也没想到啊,我们陶姐儿和妍姐儿有这样的福分。”   福分?孟云卿微怔,看来二夫人很看好两门亲事。   便也不打断,继续听二夫人说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殿上的四皇子,也就是齐王,一直没有娶亲。梅贵妃刚好记得侯府二房还有位嫡出的姑娘,殿上就让领进宫来看看。   齐王虽是亲王,生母过世得早,也不怎么得宠,封了亲王也是为了制衡太子和三皇子。   他的婚事不宜太高,又不能够不上皇家的颜面。   梅贵妃这么一提,殿上就觉得合适,年初一入宫,殿上和梅贵妃见了沈陶都觉得喜欢,正好老夫人和二夫人也在,就将婚事定了下来。   沈琳的婚事在二月,齐王和沈陶的婚事就安排在四月。   孟云卿就忽然想起前一世来。   四皇子取了沈家的小姐,大摆了三日的流水席。   舅舅和舅母向来低调。   能大摆三日流水席,恨不得昭告天下的,应当是二舅母!   她早前为何没想到。   原来无论是前世,还是这一世,都是沈陶嫁了齐王。   孟云卿就想起西院的书房时,齐王轻佻的举动,还有那句来日方长……   齐王日后会权倾天下的,她早前想是免不了定安侯府的助力。   可她怎么也忘了,二夫人的娘家是江南的巨贾,有一方财力,商人最怕言商之人遭人看不起,钱家和齐王府结了亲,就是出了齐王妃的,凭借齐王的关系,出入官场就非难事。   换作别家,哪有这样的富贵喜事?   二夫人自然高兴得合不拢嘴。   至于沈妍那头,既然抬了沈陶,殿上和梅贵妃也想的周全。   梅国舅家的四公子梅晋安,也就是梅贵妃的弟弟,虽然继母生的,却也是正经世家的公子。   配沈妍是绰绰有余了。   其中还保不成有沈修武正得圣心的关系。   恰好梅国舅也在,梅沈两家的婚事也一道定了下来。   所以二夫人才说二房好福气。   沈陶都攀上齐王府了,沈修明的婚事日后便好说了。   难怪二夫人高兴了整整一日,怕是接连几天都会如此,便连带着过往觉得好的卫府也入不了眼了,更不会同孟云卿置气。   表姑娘就是表姑娘,哪里能同沈陶比呢!   孟云卿就起身道,“恭喜二舅母,三姐姐,四妹妹。”   二夫人自然是欢喜的。   老祖宗就唤了秦妈妈来摆饭。 第093章 意外   每逢年初一,京中稍有品级的官员都要入宫拜谒。   从晨间入宫,到傍晚出宫,近乎花上一日的功夫,年初一这日就做不了旁事。   加之燕韩国中又信佛。   等到大年初二,便有大批官宦和家眷去烧香拜佛,祈求来年官运亨通,家宅安宁。   定安侯府也惯来是年初二去的。   去的还是京郊的寒山寺,听闻灵验得很。   在深山中,来回要两日路程。   新年里,正月初五前都不早朝。定安侯和沈修文此番都会去,只是老夫人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好些年都是由侯夫人亲力亲为。   今年加上侯府接连几庄亲事,几房的夫人都要去还愿的。   于是年初二早上,府中便置了马车,一大家人往寒山寺去。   孟云卿自然也是要同去的,只是要两日路途,带的人不宜太多,就留了娉婷在苑中守着,音歌同她一道去。   往年老夫人腿脚不便,有些香火钱和要事都是交待音歌办的。   寒山寺内,音歌轻车熟路。   老夫人今年头就让音歌和孟云卿同去,好在寺里打点打点,盼着菩萨保佑,孟云卿诸事顺利,平安如意。   孟云卿也听舅母身边的韵来说起,将军夫人说今年也要去。   两家约了在寒山寺碰面。   卫同瑞也当是会去的。   昨日卫同瑞也喝得烂醉如泥,不知能不能起来。   倒是段旻轩,该有两日见不到他。   孟云卿就想起那两枚剑穗子来,不由唏嘘。   年关和初一都下了雪,凝了厚厚的冰层,路上很不好走。   听旁的小厮同安东说起,从鹿鸣巷出发,怕是要未时才能到寒山寺。   心诚则灵,也不怕波折,一路小心些就是。   去寒山寺的路上,孟云卿就坐的世子夫人的马车,马车上还有沈琳和沈婉婉,以及怀锦宝之两兄弟。   她本就喜欢同他们一处,时间过得倒也快。   中途在农家院落用了饭,都是有人提前打点好的。   刚过未时,就到了寒山寺。   寒山寺备好了厢房,众人会在厢房住一夜,然后明日才会请香拜佛。   寒山寺在平山内。   平山的青松又很是出名,这一日余下的时间既可以在厢房内休息,也可以外出去看青松的。   寒山寺的厢房数量有限,孟云卿和沈琳住一个屋。   “云卿,你想去看青松吗?”沈琳便问。   “都好,你去吗?”孟云卿随意。   “那便去吧,难得大老远来一趟,不去怪可惜的。地上滑,我们慢些走就是。”   孟云卿点头,“听二姐姐的。”   沈琳就朝思凡道,“你去三小姐那边问问,看她和四小姐去不去?五小姐和六小姐也问一声吧。”   思凡应声照办。   年初踏青松是好兆头,像定安侯,沈修文,沈修明和沈修武几人,方才便出去了。   也没等府里的女眷。   要说和女眷一道,其实慢,又不能走太远,还不如分开走。   反正侯府有侍卫和小厮跟着,平山里也算不得危险。   等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沈陶,沈妍,还有沈楠和沈瑜四姐妹都来了,大家都有兴致出去看看,憋在厢房里也无聊得很,正好结伴出去。姐妹几人讲好,也不走远,找个近处看看便回来。   思凡又道,先前两个小公子吵着要出去玩,世子夫人和奶娘就先带他们出去了。   沈琳便点头。   临行前又同侯夫人打了声招呼,侯夫人正和同二夫人,三夫人一处,京中有些官宦人家的夫人晚些时候也会来,侯夫人就叮嘱她们姐妹几人小心些。   几人都应声,然后带了各自的丫鬟和小厮出了厢房院落。   寺里有小沙尼引路,寒山寺附近的青松就长得很好了,小沙尼领她们去看的都是好走的路。   一路上,姐妹几人便说说笑笑,看看能不能和世子夫人碰上。   本就正月,天寒地冻的,加上在深山里,几人小脸都冻得通红。   沈陶就道:“也不知道世子夫人带怀锦,宝之和婉婉是不是也走的这条路?小孩子走得慢,还随时要玩的,说不定我们还会撵上呢!”   沈琳应道:“那我们也走快些,说不定就真撵上了。”   孟云卿忍俊不禁。   路上滑,沈妍欠了沈楠一道。   孟云卿就拽拉着沈瑜。   小沙尼在前面走,何处有风景都会停下来同她们说一声,若是路滑或不好走也会提前告知一声,这一路其实也不难走。   “云卿姐姐,你是要嫁去卫家吗?”沈瑜就小声问她。   孟云卿哭笑不得。   沈瑜以为她没听明白,就拉着她的手继续道,“她们都说大舅母和将军夫人在谈你和卫公子的婚事,将军府在京中,又是好人家,祖母很满意呢。”   诚然这些话从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口中说出,多少有些小大人的意味。   见她不说话,只是笑,沈瑜又道,“她们都说,婚事最近就会定下来,成亲就要等云卿姐姐守孝之后呢。”   孟云卿摸摸她的头,“尽是从何处听到的这些,像真的似的。”   沈瑜瞪大了眼睛,“难道不是吗?”   孟云卿不知作何应答更好。   恰好沈陶回头,“你们倒是快些呀!”   孟云卿就笑,“没有你腿长。”   沈琳噗嗤笑出声来,沈陶就恰好愣住,继而在地上抓了一团雪,揉成一个小雪团朝她抛了过来。   孟云卿从小没打过雪仗,下意识躲了下,也没太留意。   雪球擦过脸颊还真有些疼呢。   沈瑜就笑呵呵俯身,也抓了一个雪球,朝沈陶扔过去,没有打中。   沈陶乐呵呵继续。   孟云卿方知大家玩起了雪仗来,也不知谁和谁是一伙的,敢情她和沈瑜一处,就同沈瑜一道了反击沈陶。   沈琳在沈陶身边,难免殃及,就自动和沈陶结成联盟。   沈妍和沈楠也不隔岸观火,索性拿了雪球乱砸一通,也不分什么敌我了。   分明是来看青松了,最后都玩成了一团。   小沙尼也不好说什么,见她们姐妹几人玩得开心,也不时笑笑,偶尔被雪球砸中,就双手合十,喊声阿弥陀佛。   姐妹几人笑不可抑。   如此这般,大约也从厢房出来将近一个时辰左右,沈琳远远见到有人跑过来。   她认得是哥哥身边的小厮,名唤辉子。   辉子这般慌张,分明是来寻她们的,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辉子跑得气喘吁吁,又慌得很,好容易跑到近处,双手撑着腿,道,“夫人唤小姐们都回去。”   回去?众人面面相觑。   “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沈琳问。   辉子点头,慌慌张张道,“先前世子夫人带了小公子们和小小姐出去玩,宝之小公子踏空了。”   踏空?众人纷纷捂嘴惊呼。   辉子就在返回路上,边走边同众人说。   踏空当时就摔了下去,世子夫人和一种丫鬟小厮当场吓住了,雪太厚,根本看不清,空洞下面是颗青松,宝之就挂在青松上一直哭。   世子夫人和奶娘都吓得不行。   身边又只带了三个小厮,一个回去叫人,两个在想办法救,但青松太高,摔下去怕是就遭了。   两个小厮也尽力了,只是都够不上。   当时宝之在青松上挂了许久,年纪又小,又害怕,加上又哭又闹一会儿就没力气了,抱着青松的手就越来越松。   眼见撑不住,快要落下来,世子夫人都吓晕了,正好有人路过。   落下来的时候,就扑上去抓住。   由得他帮忙,两个小厮才将宝之接住。   那人就从青松那里摔了出去,断崖好高,也不知人怎么样了?!   赶来的小厮们赶紧下去寻,才发现那人撞着头了,撞晕了。   身上也多处撞伤,只是可能伤了头,一直昏迷没有醒。   宝之虽然救下来了,一直哭,哭个不停。   怀锦和婉婉听了也跟着哭,世子那头也赶回去了,一直在安慰世子夫人。   侯夫人怕她们这厢也出意外,就叫人来唤她们回去。   也想着让她们去看看世子夫人和几个孩子,安抚安抚。   孟云卿听的心惊肉跳。   沈楠和沈瑜明显吓着了,沈陶就让沈妍先送她们姐妹回厢房。   等到世子夫人那头,屋里的娃娃们还在哇哇哭成一团。   奶娘和丫鬟们在照应。   宝之当是吓着了,身上倒没有伤着,二夫人和三夫人也都在宽慰他们母子。   沈琳等人来,世子夫人眼眶便红了。   “嫂子。”沈琳迎了上去,“宝之好些了吗?”   二夫人就道,“没事没事,都别慌,就是孩子吓着了。”   沈陶也站到了二夫人身后,“母亲。”   二夫人就拉着她的手,“妍姐儿呢?”   “五妹妹和六妹妹吓到了,我让四妹先送她们回去。”   “这样也好,免得添乱子。”三夫人闻言就点头。   孟云卿也上前看宝之。   先前吓着了,大夫给开了药,喝完便睡了。   “世子夫人。”她也到冯箐箐处安慰,“都没事就好,还是菩萨保佑。”   这个时候说菩萨保佑便是最安稳的。   世子夫人就点头:“是菩萨保佑,正好遇到宋先生在。”   宋先生?   屋内都知道辉子口中说的那个关键时候接住了宝之,宝之才没伤着的人。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又摔着头了,流了不少血,眼下都没醒。   确实是侯府的大恩人。   “是哪个宋先生?”二夫人追问。   世子夫人身边的丫鬟就小声道,“宝之和怀锦小公子的先生,宋景城。”   宋景城?!   孟云卿浑然僵住,眼中的惊愕就似掩盖不住。   另一头,厢房里,定安侯和沈修文看着眼前昏迷不醒的人,一脸凝重。   寺里的药僧正好把完脉,将他的手放回被里。   “大师,如何说?”沈修文问。   药僧道,“身上多处撞伤和骨折,头部撞上了岩石,有隆起的包,撞得不轻,也不知能不能醒过来,阿弥陀佛,只能盼菩萨保佑了。”   也不知能不能醒,沈修文和定安侯都楞住。   是救宝之才出的意外,定安侯拢眉。   沈修文上前,确实昏迷不醒。   他年纪轻轻,又中了探花,本是大好前程……   “父亲。”沈修文心中内疚,不踏实。   “先让他休息。”定安侯比他沉稳些。   等出了厢房,才道起,去打听下宋景城可有家人。   沈修文点头。   再晚些,寒山寺内掌灯。   小厮进屋来给宋景城喂药,药刚喂下,就呛了出来。   小厮为难之时,就见床榻上躺着的手微微动了动手指,小厮心惊,莫不是……醒了?   思及此处,又见宋景城缓缓睁眼。   遂而大喜,朝另一人道,“快去通知侯爷和世子,宋先生醒了!”   那人欣喜照办。   宋景城眼睛睁得很慢,似是周围的灯火又有些刺眼,他缓缓看向四周,好像有些陌生。   “宋先生,宋先生,您醒了?”小厮小心问候。   宋景城看了看他,幽暗深邃的目光忽而沉了沉,“这是哪里?”   小厮道是他摔着了头,解释道,“寒山寺啊,宋先生!您救了我们小公子,才摔倒了崖下,摔伤了头。” 第094章 陈家   寒山寺,小公子,摔伤了头……   宋景城凝眸看他,也不接话。   “宋先生,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唤大师来看看?”小厮觉察他有些不对劲,或许是头受了撞击的缘故。   宋景城又看了看他,沉声道,“我记不起来了。”   小厮倒吸一口凉气,“宋先生,您等等,我马上去请大师和侯爷来。”   言罢,也不敢再做停留。   屋内就余了他一人。   那小厮应当没有骗他,他想撑手坐起来,却浑身散架似的疼。   转眸打量厢房,除了房中高挂的“禅”字,也看不出何等端倪。   他脑子里一团乱,许多事情糅杂在一起,他闭目冷静。   屋外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才睁开双眼。   来人他认得,定安侯世子沈修文。   只是……看起来年轻了些。   宋景城拢了拢眉头,才看清在沈修文身后,还有一人——定安侯沈万里?   一旁的小厮就颤着声道,“宋先生似是记不起一些事情了。”   他说的还算委婉含糊。   宋景城就看向沈修文和定安侯——他确实记不得了。   记不得何时同沈修文和定安侯一道去了寒山寺。   何时救了定安侯的小公子。   甚至,何时认识的,年轻了许多了沈修文和沈万里。   他脑中思量着,就沉着眼眸没有说话。   定安侯便开口,“去请缘会大师了吗?”   小厮点头。   定安侯便上前,“景城,你先在寒山寺安心休养几日,大理寺那边我会让人打好招呼的。”   “多谢侯爷。”宋景城应声,眸间的暗沉就隐去了几分。   大理寺……   到了傍晚,厢房那头有消息传来,说是先前救宝之的宋先生醒了。   只是可能撞着了头,有些记不清以前的事情了。   缘会大师看过了,抓了些寺里的药服下,眼下又睡过去了。   二夫人就念了声,额弥陀福,菩萨保佑,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宋景城年纪轻轻已是新科探花,而后在大理寺就职,算是这一届科举中的佼佼者。侯爷早前就看中他,他也在侯府中教宝之和怀锦功课,算是侯爷的门生,前程似锦。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世子夫人心中内疚得很。   听人说他醒了,心中才好过些。   只是所谓记不清从前的事情,会不会……是傻了……世子夫人担忧。   沈琳便宽慰,“嫂子宽心,人都救回来了,父亲和哥哥会处理好的。”   世子夫人才点头。   “宝之醒了。”三夫人先前就在照看孩子,看宝之睁了睁眼,就惊喜出声。   众人便围了过来。   “宝之。”世子夫人眼睛又红了。   “娘亲。”宝之似是平静了许多,也不哭了,就眼巴巴看着大家。   “哎哟,小祖宗,可有哪里不舒服?”二夫人摸了摸他的头,宝之也异样,只是摇头。   宝之也没事,屋内众人也算放下心来。   好端端的祈福,生出这样的意外来,谁都提心吊胆了一把。寺里的药僧也看过了,说身上没伤着,如今醒了神色和说话都正常得很,就都相信是菩萨保佑的,纷纷道着阿弥陀佛。   自下午起,一众人等都厢房守着,还没有用饭。   宝之醒了,也算皆大欢喜,二夫人就张罗让女眷们去用饭。   寒山寺有素斋,正是用饭的时候。   世子夫人要陪着宝之,二夫人在一旁照看,三夫人就领了屋内的女眷去素斋堂。   屋内,就让丫鬟先取些回来,给世子夫人,宝之,和二夫人用。   沈陶便挽了孟云卿的胳膊,心有余悸,“其实我也吓坏了,怀锦和宝之从小就是祖母和舅舅眼中的宝贝疙瘩,哪里出过这样的意外。若是被祖母知晓了,不知道要心疼多久。”   沈琳就道,“这不是没事了吗?别怕。”   孟云卿也跟着点头。   寒山寺的素斋堂不大,但平日里往来的人也不多,位置足够。   加上她们去的晚,都没什么人了。   孟云卿三人用完饭,便各自散了。   今日下午都提心吊胆,好容易缓了缓,明日还要早起拜佛,就纷纷散了。   沈琳惦记着世子夫人那头,就同思凡再去了一趟。   孟云卿和音歌先回了厢房。   厢房里有清淡的檀香味道,厢房中间挂着巨大的“禅”字,还配好了经书和茶具可以打发时间。   音歌先整理好了床铺,“姑娘要先睡吗?”   孟云卿摇头,“等等二姐姐吧。”   音歌道好,孟云卿就沏了壶茶,翻了翻经书看了些许时刻。   沈琳还未回来,她微微有些困意。   “姑娘,小眯一会儿吧。”音歌给她披了件披风,怕她着凉,厢房里虽有炭火,可寒山寺里毕竟比不得侯府,又是冬日里,她怕孟云卿着凉。   “不打紧。”孟云卿反倒是精神了些,似是想到了何时,又唤了音歌一声。   音歌应声回头。   孟云卿迟疑了片刻,还是轻声道,“你去问问看,宋景城在哪间厢房。”   宋先生?   音歌虽是疑惑,还是照办。宋先生早前是姑娘的授课先生,姑娘去看看也是应当的,音歌就没有多想。   孟云卿就看了看烛台里的火苗出神。   ……   等到音歌折回,沈琳还没有回来。   孟云卿便拿了披风披上,同音歌一道往外走。   宋景城的厢房在稍远的地方,若不是音歌领路,寒山寺里的曲折她还不知要寻到什么时候。   门口没有小厮照看,厢房里的灯火却是亮的。   孟云卿看了眼,音歌便上前敲门,小厮来开门,见到孟云卿就有些意外,“表姑娘?”   他声音很小,当是怕吵醒宋景城。   先前就听说宋景城服了缘会大师开的方子,睡了。   音歌就也小声道,“宋先生以前是姑娘的先生,姑娘来看看。”   小厮恍然大悟,让出一条路来,“表姑娘。”   孟云卿点头,就跟着他踏入了屋内。   外面风大,吹得屋内灯火摇曳,音歌进来后就关了房门。   “人怎样了?”孟云卿好似随意问起。   “服了药睡下了,侯爷吩咐了好生照看,缘会大师说醒了便无大碍,只是似乎有些失忆了,要过些时候看看。”   是失忆了,不是傻了。   孟云卿颔首。   小厮便退到了一旁。   孟云卿是女眷,男女有别,即使探病也不宜太近,就隔着灯火远远看他。   他头上包着纱布,昏昏沉沉躺着。   唇间的气息缓慢,更像是熟睡过去了一般。   “你可是要断我前程?”   “你的前程与我何干?”   ……   “你的字是谁教的?”   “有什么关系吗?”   ……   “孟姑娘似是对我有敌意,我自认并没有得罪过孟姑娘?”   “我只是不喜欢你这个人。”   ……   孟云卿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了许久,才转身唤了音歌离开。   小厮送到屋门口,她又驻足,轻声道,“加些炭吧,凉了。”   小厮楞楞道好。   音歌便扶孟云卿出了屋,小厮也正好去找负责厢房的小沙尼讨些炭火回来添加。   他是觉得屋内暖和了,表姑娘说凉,他也没有多想。   这头炭火才加上,床榻上宋景城便醒了。   “宋先生醒了?可要喝水?”他是救小公子才受伤的,小厮照顾得尽心。   宋景城道句多谢。   等小厮喂他喝完水,他又忽然开口,“方才来看我的人是……”   小厮以为他睡着了,没想到他还有印象的。   他从前是表姑娘的授课先生,眼下怕是也记不住了。   小厮就耐心道,“方才的是咱们侯府的表姑娘,宋先生还给她当过授课先生呢。”   “姓什么?”他问。   “醒孟啊,先生可能记不得了,表姑娘叫孟云卿,是咱们老夫人的外孙女,早前住在珙县,是去年才接回侯府来住的。”   孟云卿……   宋景城就不再开口了。   再说音歌扶了孟云卿往厢房走。   只是冬日里,地上结了冰,不敢走太快,怕滑到。   厢房里回廊多,灯火也算不得明亮,也看不清孟云卿的眼色。   音歌问道,“姑娘饿不饿?”   晚膳时见她没用太多。   姑娘平日里吃得不少,眼下是寒山寺,又都是素食,她没吃多少,音歌担心她夜里饿着难受。   谁想孟云卿摇头,不饿。   音歌也不多问了,想着明日还要早起礼佛,晚些等姑娘回屋睡了,她再去找小沙尼要些吃食备着,总比姑娘夜里醒来饿得难受好。   各有所思,很快便到了住的厢房不远处。   两人都没有留意,就听身后有人在唤,“孟姑娘。”   这声音听着陌生,不像熟络的,音歌先转身。   “齐王殿下?”音歌吃惊。   孟云卿也才回过神来,转身见到那张脸,眉头便拢了拢。   齐王就同身后的池唤一道上前,“没想到这个时候遇到孟姑娘,有些日子不见了,孟姑娘似是胖了?”   他话里有笑意,特有的笑容看得孟云卿心底发麻。   “见过齐王殿下。”顺势低头,不去看他。   “来得正好,许久不见了,孟姑娘陪本王说说话?”   孟云卿也不抬头,“二姐姐还在等,我要快些回去,怕是陪不了殿下了。”   她也应得直接。   齐王也不恼,反是离她越来越近,“表姑娘这就见外了,日后也需唤我一声表姐夫的,何必如此生分。”   见他的靴子走到跟前,孟云卿就攥紧了手心,声色却未变,“不敢,若是殿下无事,我先回去了。”   言罢转身,扯了扯音歌的衣袖要走,自始至终都没抬头看他一眼。   齐王就笑,“孟姑娘,有一句你还是当听的。”   孟云卿只得转眸看他。   齐王就忽然贴上前,悄声道,“早前的内阁大学士,陈太陈阁老,孟姑娘若是有兴趣,可以去打听打听。”   他的声音很小,连近处的音歌都听不到。   陈家?孟云卿不解看他。   他也邪魅一笑,不再多言,“不耽误孟姑娘了。”   音歌就有些担心扯了扯她衣袖,“姑娘……”   她总觉得齐王殿下的态度轻佻,看着不舒服。   孟云卿就拢了拢披风,“走吧。”   内阁大学士,陈太陈阁老?   齐王不会无缘无故说起。   孟云卿微微敛眸,修长的羽睫倾覆,心中就似忽然泛起了涟漪,陈家? 第095章 丫头   待得孟云卿同音歌走远,齐王才移开目光。   嘴角勾起的笑意让人不寒而栗。   身后的池唤便也上前,低声道,“属下不明白,王爷同她说陈家作什么?”池唤一身黑衣,脸色是惯有的阴郁冷峻,与寒山寺中的古佛青灯显得格格不入。   齐王就道,“你说,孟云卿还能去哪里打听?”   孟云卿入京不到一年。   京中又没有门路。   她能打听的地方不外乎定安侯府内。   齐王如此说,池唤自然能想明白。   沈万里行事向来谨慎,不露马脚,孟云卿打听陈家消息传到他耳朵里,他才会有动静,旁人才能顺藤摸瓜。   齐王是要做实定安侯的把柄。   父皇疑心重,最忌讳的便是当年的惠王之乱。   陈阁老是三朝元老,出事之时年事已高,父皇都不留后患。   他最怕旁人觊觎他的江山。   若是父皇知道定安侯在惠王之乱后,将妹妹嫁给一个乱臣贼子的遗孤,还能容得下定安侯?   更何况,还公然将孟云卿接回侯府中?   齐王继续,“太子和老三之争,顾家和陆家都撕破了脸,朝中至少大半官员牵涉其中,只有定安侯沈万里自始至终置身事外,诸事撇得干干净净。”   池唤皱眉,“王爷想拉定安侯下水?”   “定安侯在朝中的势力,太子和老三能不忌讳?只不过看不透沈万里的城府,也不知他的态度,不敢贸然动心思罢了。你说陈家遗孤的事情传了出去,太子和老三还能坐得住?”   池唤不解,“王爷不是想拉拢定安侯,如此做,不怕适得其反?”   适得其反?   齐王就笑。   他是要借太子和老三的刀,逼定安侯府就范。   无论太子还是老三介入此事,另一方都势必不会罢手。   定安侯何等角色?   哪里会像当年的陈阁老一般坐以待毙。   沈万里实权在握,父皇即便起了动沈万里的心思,也不会轻易下手,动摇朝中根基。   他就可以借沈万里之手,除掉太子和老三当中一个。   父皇疑心又重。   太子和老三当中剩下的那个,自然和沈万里走得就近,父皇心中不会没有忌惮。   这招一石二鸟于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梅家与太子和老三之争无关,父皇对梅贵妃也少有忌惮。   梅贵妃在父皇身边替他吹枕边风,他才能顺利娶到沈陶。   梅贵妃膝下无子,自然要为日后打算。   即便日后怀了龙裔,她也争不过如今的太子和老三。   梅家只有同自己联手。   而沈万里这端,更是聪明人。   要保全定安侯府百年基业,方法很多种。   惠王之乱,最忌讳的人是父皇,不是他。   他娶了沈陶,两家本就是姻亲。   他若承诺定安侯府,沈万里会帮他,还是帮太子或老三?   不言而喻。   事后,他若再娶了孟云卿。   就等于给沈万里吃下一颗定心丸。   都在他计量之中。   孟云卿那头,他已经传过话了。   太子和老三那头,只需让人传出风声去即可。   “京中都在传沈卫两家的婚事,卫将军近日就会回京,沈卫两家的婚事应当就会定下来。”池唤提醒。   齐王就笑,“你想的过于简单了,陈家的事情传出风声去,谁家敢同沈家说亲?”   孟云卿嫁不到将军府的。   孟云卿只能嫁他!   翌日醒来,孟云卿惊出了一身冷汗。   “姑娘可是做噩梦了?”音歌给她打水来洗脸。   她还一脸惊魂未定。   也不知为何,她忽然梦到前一世。   但前一世她有许多没有见过的人和事,分明又是近来的。   就似日有所思,就参杂着梦在一起,倒叫人堵得慌。   “姑娘别怕,今日拜过佛祖,晦气就通通去了。”音歌宽慰。   今日拜佛要早起,耽误不得。   等她和沈琳都收拾好,就一同到素斋堂去用早饭。   到的时候,二夫人和三夫人都在了,也问起她们昨日睡得好不好?   沈琳就道,有人做恶梦了。   三夫人还奇怪得很,“寺庙的厢房,还能做噩梦?”   三夫人向来说话不遮拦。   二夫人就打圆场,“昨日宝之的事情,姑娘们都吓坏了,今日拜过菩萨就好了。”   孟云卿就点头。   用过早饭,一行人便往大堂那头去。   定安侯和侯夫人都在,还有一侧的将军夫人和卫同瑞。   卫同瑞似是在寻她,目光一直在打量四周。   忽然见到她,就笑了笑。   见到卫同瑞笑,将军夫人也转眸过来,便一眼看见了孟云卿。   “云卿似是……胖了?”将军夫人有些楞住,就仔细看了看她。   虽然胖了,但眉目间却是张开了不少,比从前出落得好看了许多。   侯夫人就笑,“她就是冬日里怕冷,管不住嘴。”   孟云卿上前,“见过将军夫人。”   将军夫人就伸手扶她,“许久不见了,正好一同拜佛,云卿就跟着我和侯夫人吧。”   侯夫人自然知晓将军夫人的意思,她点头,孟云卿也跟着点头。   将军夫人满意点头。   于是将军夫人,侯夫人,孟云卿和卫同瑞就走在一处。   沈琳等人远远跟在后头。   沈陶就拉着沈琳笑,“我看将军夫人喜欢云卿得很,早前还瞎担心了一头,怕将军夫人嫌弃我们云卿胖了。”   沈琳也笑,“她不过近来贪吃,等亲事定下来,忌忌口,就瘦了,不打紧的。”   沈陶也点头,“听说卫将军明日就搬师回京了,你说,这亲事会不会在正月里就定下来?”   “这可不好说,云卿还在守孝,亲事定下来了也需要两年才能成亲,就要看卫将军和父亲的意思了。”   沈陶就笑,“过往总觉得卫同瑞像个木头似的,方才见到云卿便笑了,你说好不好笑?”   “他俩登对。”   ……   将军夫人和侯夫人在一处走。   孟云卿和卫同瑞就跟在她们二人身后。   并排走在一处,就自然在一处说话。   “宝之昨天从树上摔下来,被人救了,眼下可好些了?”说的是宝之,但字里行间里有关切,“你们有没有被吓到?”   孟云卿就道,“刚听说时确实吓到了,后来看到宝之醒了,也松了口气。”   卫同瑞便点了点头。   正好到了佛像前,就行礼叩拜,随喜功德。   倒有些像凤城时候。   他二人去祈福时的场景。   只是那时候,他还生疏的很,眼下在寒山寺,就似轻车熟路了。   孟云卿便莞尔。   年初一拼酒的事,卫同瑞根本只字未提。   她也不主动问起。   一路同行时间,他也多是问起她这几月在京中的近况。   还说她个头忽然间长了不少。   孟云卿就乐了,“只有你说我个头高了,旁人都说胖了。”   卫同瑞轻咳两声,“确实胖了不少,可是在寻到京中好吃的去处了?下回也带我去。”   于卫同瑞说话向来愉悦,孟云卿忍俊不禁,“世子夫人给我寻了一个珙县的厨子,便吃的多了些。”   卫同瑞瞥了她一眼,也道,“那过两日我也去试试珙县厨子的手艺。”   你来我往,孟云卿也问起军中的事情来。   “许是上回在凤城许的愿灵验了,冬日里来犯的都是巴尔一族的末枝,倒是近年来最安稳的。”他脸上有笑意。   “太平盛世便是家宅安宁。”孟云卿念到。   “你还记得?”卫同瑞惊奇。   “印象深刻,就记住了。”孟云卿如实道。   “你的是‘锦绣年华,福顺安康’。”卫同瑞也道。   轮到孟云卿惊奇,“你记得?”   “头一次陪人祈福,好奇她祈什么,也就记住了。”   明明是她应得套路。   两人都忍不住莞尔。   ……   寒山寺的菩萨有一零八尊,等一一拜完都过了未时。   在素斋堂提前用过晚饭,就驱车往京中返。   宋景城伤了筋骨,不方便动,定安侯留了小厮和婢女照顾。   等他稍好些了,再安排人接回京中。   回程路上,将军夫人和侯夫人有意留卫同瑞和孟云卿一处,便干脆乘了同一辆马车回京,唤了他二人来作陪。   先前拜佛的时候还好,在这马车中,明知将军夫人和侯夫人的心思。   马车里又只有他们四人,就显得有些拘谨了。   将军夫人就道,“正好回京还有些时候,就同我们说说军中的事情吧。”   将军夫人不过起开一个话题。   等说起话来,就不拘谨了。   卫同瑞从善如流。   孟云卿也安静听着。   前一世见多的,大都是坪州院里的清秋之色,而卫同瑞口中的金戈铁马,黄沙戈壁就全然像另一个世界。   孟云卿听得入神。   侯夫人也不住点头。   这一路,便也觉得时间飞逝,没那么慢了。   黄昏时候,西郊马场,韩翕独自一人打着马鞭。   慢悠悠的在马场晃着,心有旁骛。   连一侧来了人,都浑然不觉,也打不起精神来。   定安侯府举家去了寒山寺拜佛,将军夫人和卫同瑞也去了,卫同瑞当是同妹妹在一处的吧。   她也想去呢!   可惜她要是去了,老爷子非得打断她的腿不可。   韩翕就幽幽一叹,整个人就差瘫在马上,怏怏地没有精神头。   “丫头。”身侧之人唤她。   她才忽然坐起,看了看,眼中就有惊喜之色,“卫叔叔!” 第096章 打听   “大过年的,怎么一个人来西郊骑马?”他遛马到她身边,语气很是熟络。   “家中待着也是无聊,想起好久没有骑马,就来西郊马场了。”韩翕笑了笑,也打起了几分精神,端正坐在马背上,不像先前那般怏怏的。   “卫叔叔怎么也来了?”   “同瑞和他娘亲去寒山寺拜佛了,都不在府中,我一人也闲得无聊,就来马场溜溜。”卫将军也应得自然。   韩翕就笑。   原来两人一样。   卫叔叔虽是大将军,同她一处时却没有大将军的架子,也没有军中的煞气。   韩翕也不怕他。   “丫头,赛一局?”他举了举马鞭,询问般得看她。   韩翕点头,“好哇!卫叔叔不笑话我就成。”   卫将军嘴角勾了勾,豪爽道,“笑你做什么?”言罢顿了顿,忽得严肃道,“缰绳勒好了!”   韩翕果然坐直流了。   “走!”他大喝一声,便连人带马一道窜了出去。   韩翕也紧追骑上。   西郊马场一圈不短。   有平地,也有丘陵,还有障碍物,韩翕一直跟在卫将军身后,望其项背。   她是想奋起直追,只是如何也追不上。   毕竟是策马疆场的将军,她一个半吊子如何比的上。   只是忽然畅快得跑这么一场,仿佛先前心中的阴霾都一扫而尽,挥洒自如!   虽是输了,却酣畅淋漓得很!   便一边喘着气,一边溜马到卫将军身边,“卫叔叔太快了。”   卫将军就笑,“丫头,长进不少!”   眼中满是赞扬。   韩翕都有些害羞了,“还是比不上顾昀寒。”   卫将军又笑,“不同旁人比,就同自己比!”   韩翕莞尔,卫叔叔总是鼓励她,倒也爹爹不同。   她便低眉笑起来。   这一笑才有小女儿家的姿态。   卫将军看了看,又开口问道,“何时才同韩相说?”   他是指她女扮男装一事。   韩翕脸色就有些窘迫,“还不知道……娘亲那头有难处……又怕爹爹受不了……”   骑虎难下,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卫将军就道,“有什么受不了的!他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有个听话乖巧,又能陪我骑马的女儿多好!”   可惜他只有卫同瑞一个儿子。   他其实很羡慕有女儿的人!   韩翕只道他是宽慰,就跟着笑了笑。   卫将军也不在继续,抬头望望天色,渐渐暗了,就问,“同瑞是今晚回来吧。”   韩翕点头,“当是的。昨日去的寒山寺,怕是要今日晚些了。”   她其实清楚。   卫将军也点头,“丫头,那明日抽空来将军府,让夫人做饭给你吃。”   真的?韩翕眼前一亮,“好呀!”   说完就顿了顿,支吾道,“不叨扰吧。”   卫将军又大声笑开,“有何叨扰的,要是有时间,就多来将军府陪夫人说说话。”   韩翕腼腆颔首。   卫将军又自言自语道,“我要是有个女儿多好!”   韩翕也跟着笑起来。   “再来一圈!”他询问。   “好!”   “再骑一圈,然后陪卫叔叔喝喝酒,吃点下酒菜?”   这回,便轮到韩翕发号施令,抢占先机。   卫将军从来都是不让她的,只是这圈下来,比前一圈更累些,却更为畅快。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再说自寒山寺回京的队伍,抵达城门口已经入夜了。   寒山寺回京路上,将军夫人,侯夫人,卫同瑞和孟云卿是一辆马车的,到了京中就换了回来。   将军夫人和卫同瑞是要回西郊的。   侯夫人就同将军夫人道,“隔两日来侯府走动走动。”   将军夫人便笑,“也好,等明日将军回来了,我们一家一道去。”   两人心照不宣,就会意笑了笑,一起看向身后的孟云卿和卫同瑞。   卫同瑞正好同孟云卿道别,临末了,卫同瑞正好道,“隔两日,我去侯府看你,不是说珙县的厨子好吗?”   他自是打趣。   孟云卿也道,“欢迎。”   卫同瑞看了看她,想问起剑穗子的事情,又终是咽了下去。   孟云卿不知他欲言又止是何事。   卫同瑞却辞别了。   孟云卿也不多留他。   卫同瑞同将军夫人先后上了马车,将军夫人撩起帘栊,同侯夫人和孟云卿挥手作别。   孟云卿福了福身。   放下帘栊,卫同瑞又不舍起来。   他同她相处总是很舒服,如沐春风。   他从前总是怕同女子相处,他却喜欢同孟云卿一处。   将军夫人就笑,“看你们二人,倒是聊得愉快,也会陪娘亲去礼佛了。”   卫同瑞也跟着笑起来,“礼佛挺好,下回也应当父亲一起。”   将军夫人忍俊不禁。   “你父亲是明晚回来吧?”将军夫人心里盼着,便又再问一次。   许久不见了,心中不挂念是假。   卫同瑞就道,“父亲想给娘亲惊喜,又不想耽误娘亲礼佛,应是眼下已经回府了。”   将军夫人眼中微滞,继而脸色都红润了些,轻声道,“那同车夫说一声,我们快些回家。”   好,卫同瑞应声。   再说另一头,定安侯府在鹿鸣巷,自是比卫同瑞和将军夫人回府早。   一行人在寒山寺回京的路上就已经用过饭了。   折腾了大半日,回府已经很晚。   回到听雪苑,孟云卿只觉腰酸又背疼,只想快些洗漱睡了。   已是大年初三,好些粗使的婆子和丫鬟都回来了,听雪苑里又回复了平日的热闹。   虽然晚了,丫鬟婆子们见了她,都纷纷上前来拜年,说了不少吉利的话。   孟云卿心情忽然好了许多。   又问了问苑里的丫鬟和婆子们,过年家中安好。   一圈应下来,娉婷备好的水都凉了,只好让人重新去烧。   孟云卿在屋内的小榻侧卧着休息,娉婷就拿了些果子来,给她解解渴,一面又问起寒山寺可有趣事。   趣事倒是没有,孟云卿就想起宋景城和齐王来。   音歌便道,宝之险些从青松上摔下来,府中都吓坏了,还好宋先生将人救下来了,才有惊无险。但宋先生摔得很重,还撞倒头了,应是要在寒山寺呆上些时候调理养病。   娉婷都听得心惊肉跳。   幸好宝之无事,否则侯府上下还不乱套了?   “总之,大吉大利,菩萨保佑!宝之小公子是大富大贵之人,定有后福。”音歌就双手合十在胸口拜了拜,虔诚得很。   娉婷也依葫芦画瓢。   孟云卿莞尔。   音歌又说起将军夫人和卫同瑞来,一脸喜滋滋的:“奴婢看,将军夫人和侯夫人都有意思,咱们姑娘的婚事怕是近了。”   娉婷也跟着激动起来。   夫人去世的时候,她们在珙县,还处处被刘氏算计欺负着。   她那时就想,要是姑娘有门依托的婚事多好。   等到京中,侯府内对姑娘都很好,老夫人也时常念叨着要给姑娘寻一门好亲事。   将军府可是户好人家啊!   她从前哪里敢想哪!   但将军夫人和卫公子都很喜欢自家姑娘,这是天大的缘分。   她就替自家姑娘高兴!   孟云卿卧在榻上,她上前道,“希望姑娘的婚事能早些定下来,下月是夫人的忌日,要有消息捎给夫人多好。”   娘亲的忌日,孟云卿心底微微一沉。   这一晃,便都快一年了。   “姑娘,水好了!”烧火的小丫鬟进来请示。   “那就送来。”音歌吩咐。   小丫头得令去做。   娉婷便扶了孟云卿起来,洗漱的东西都是备好的,碳暖也烧着,屋内暖意徜徉,也不凉。   等小丫头们打好睡到浴桶,音歌和娉婷就伺候她沐浴。   没有旁的事,比冬日里折腾一日后,泡在浴桶里更为舒畅。   孟云卿长长舒了口气。   音歌揉了皂角替她洗头,一面道,“等过九月,姑娘就十五了,十五及笄,就快嫁人了。”   音歌也不知为何生出这样的感叹。   也惹得娉婷频频点头,“姑娘是越来越好看了,只是再瘦些就好了。”   京中哪个姑娘不是腰身纤细,婀娜多姿的。   姑娘本就生得好看,再瘦些许就好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将她的未来都盘算得好好的了。   孟云卿哭笑不得。   由得她们去说,她只是觉得有些累,就枕在浴桶沿边上歇息。   水稍凉些,音歌就去添水。   她也不觉冷。   等到末了,忽然想起一事,就从浴桶中坐直起来,双手搭在桶沿上,似是在思量何时。   娉婷不知她怎么了,若是水烫人了,她再加些凉水就好。   孟云卿却摇头,唤了音歌上前问,“音歌是自小在京中长大的吗?”   音歌愣了愣,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但却是摇头。   她不是侯府的家生子,也不是自幼在京中长大的。   她是四五岁的时候,被家中卖到侯府的,那时候还小,老夫人见她可怜,又招人喜欢,就将她留在身边教养。   换言之,她是四五岁之后才到京中的,只是那时候还年幼,也记不大得周遭的事,等真正懂事,也要八九岁模样的时候了。   孟云卿心底拿捏了几分。   还是开口问道,“那你听说过陈太,陈阁老一家吗?”   陈阁老?   音歌心中默了默,似是真没有什么印象了。   若是有,她应当记得几分的。   孟云卿就点头,连音歌都不知晓,她不知齐王为何会忽然提起陈家来。   “能打听得到吗?”她也不知道是忌讳之事。   “奴婢明日去问问。”音歌应声。 第097章 香囊   翌日清晨,家中女眷都去老夫人处请安。   侯夫人将从寒山寺请回来的金佛送到老夫人处,老夫人仔细端详了许久,听闻是缘德大师亲自开光的,一共只有三两座。   老夫人很是欢喜。   看了又看,又让二夫人和三夫人跟着选了位置,才让秦妈妈供奉起来。   一屋子的人都跟着拜了拜,才重新坐了回来,一边吃茶,一面陪老祖宗说话。   宝之的事情,老夫人昨晚便听说了,即便有惊无险,还是免不了心惊肉跳。   一边听侯夫人说着,一边伸手抚着胸口,她的小金曾孙,她哪里放得下心来。幸好世子夫人遣人来说,大夫开了些药,宝之喝了睡了,等晌午些再带过来养心苑给老祖宗看看。   老夫人才稍稍宽心。   遂又问起宋景城的事情来。   侯夫人就道,毕竟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摔得有些重,还要在寒山寺躺些时候。侯爷留了人照顾,也安排了大夫去,说是伤筋动骨一百日,少说也要在寒山寺休养百日。   老夫人语重心长道,那得好好谢谢人家!这可是救命的事。   侯夫人就点头。   老夫人便让秦妈妈亲自挑些进补的补品,让人一道送去寒山寺那头。   顿了顿,又让秦妈妈再挑两个粗使的婆子和丫鬟去帮忙。   秦妈妈也应声。   总之,宝之无事,便是侯府的大喜事。老夫人心思惦念着宝贝曾孙子,也不多留旁人多说话。只是末了,让孟云卿和音歌留下来。   去寒山寺前,老夫人就交待了音歌,要给孟云卿在佛堂点七星灯,写功德簿,再算上一根签回来。   音歌便将七星灯和功德簿的事同老夫人说了,老夫人问起签上怎么说。   老夫人问的是因缘。   音歌便将签子带了回来,一面呈给老祖宗,一面道,“算签的时候,侯夫人也在。寒山寺的解签大师说若是求因缘,便是上签,咱们姑娘的因缘到了。”   老夫人就乐得合不拢嘴。   她原本就中意将军府的卫同瑞,再看签上这么一说,就觉得简直不谋而合。   因缘到了,便是好事,再看签上的“天作之合”,更觉圆满。   老夫人喜不自胜,知晓了,你们先回听雪苑吧。   孟云卿才同音歌一道回了苑中。   等到听雪苑,苑内帮忙的小丫鬟正忙着端茶碗,见孟云卿和音歌回来,就笑眯眯行了个礼。   “有客人来?”孟云卿意外。   小丫鬟点头应道,“姑娘,是宣平侯来了,在外阁间同娉婷姑娘说话,娉婷姑娘就让奴婢来沏茶。”   段旻轩?   孟云卿这才想起来,段旻轩应当也从平阳王府回定安侯府了。这两日在寒山寺,她遇到的事情实在太多,竟然把段旻轩这个大麻烦忘在脑后了。   去寒山寺前,她还在发愁那两枚剑穗子的事情。   躲了两日,回了侯府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音歌也倏然想起剑穗子的事情来,就尴尬得朝她笑了笑。   “先送去吧。”孟云卿吩咐一声。   小丫头就跟在她和音歌身后进了外阁间。   段旻轩果然在问娉婷话,娉婷也一脸支支吾吾的模样。   剑穗子的事情,娉婷也心知肚明。   都是她闯的祸,又没和姑娘商量好,就心虚得很。   宣平侯同她说话,她都胆颤心惊,生怕被对方听出了端倪。   听到脚步声,应声回头,见到是姑娘和音歌,才又惊又喜。   见小丫鬟手中端了茶,娉婷就上前接过,给宣平侯奉了过去,正好也不用同他说话了,心中如获大赦。姑娘不在,宣平侯问了许多姑娘的日常和喜好。对方是客,她不好搪塞,再加上知晓了对方许是会错了意,她更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实在难招架得很。   倒是段旻轩见到孟云卿,果真不问她话了。   娉婷心中松了口气,奉完茶就自觉站在姑娘身后。   “宣平侯。”孟云卿福了福身,当做问候。   段旻轩便放下手中的书册看她。   先前她不在,他看到她书架上的书,就随意翻了翻,竟然都是些政史经纶相关,他纳闷她一个女孩子家如何看得进去的。忍不住寻了娉婷来问,你家姑娘看这些书做什么。   娉婷支支吾吾道,侯爷让姑娘多看些书,还请了先生来教。   定安侯?   段旻轩思量了稍许,心中才有数。   陈家是鸿儒之家,孟云卿又是陈家的遗孤。   于情于理,定安侯都想让她多看些学些。   其实定安侯此人,倒和面上看起来其实不同。   这些书籍里有孟云卿的批注和笔记。   字如其人,他见过她写字时候的专注模样,翻开书页,便能想象她在外阁间的案几上伏案学习时候的样子,倒很是有趣。   他来了兴致,才寻了娉婷来,问起她的日常和喜好。   关于她的事,他总想知道的更多些。   娉婷就一直支吾着,他也没有听到太多。   恰好孟云卿回了听雪苑,段旻轩就索性叹道,“短短几个月,你还真看了不少书。”   言外之意,难为她了。   这些,也看得进去!   孟云卿就忽然想起五月时,她倒拿着那本《史策论》佯装看书的事情来。   他还记得。   孟云卿便笑,“有魏老先生专门教我,也不算难。看得多了,也觉得有趣。舅舅那里还要去定时抽查,全然不能偷懒,一有时间就耗在这上面了。”   她确实花了不少功夫,才有的长进。   从前她对朝堂之事一窍不通,魏老先生一面教她,一面同她探讨,她才看明白了好些局势。   譬如定安侯府,譬如太子和三皇子,再譬如顾家和陆家,等等。   虽然只有半年时间,但她也再不是初初入京时,那个对京中和朝堂一无所知的乡下丫头了。   至于段旻轩这头,她自然了解过。   苍月是幅员辽阔的泱泱大国,而燕韩建国不过百年,两者根基无可比拟。   宣平侯府的老侯爷,也就是段旻轩的爷爷,世袭了三代的侯爵之位。老侯爷明明战功赫赫,深得军中拥护,却选择急流勇退,归隐在家中,煮茶听曲打发时间。   却将唯一的外孙段旻轩推到侯位上,也近乎撒手不管。   越是如此,段旻轩就越得明帝青睐。   历史向来如此,王侯将相,在位时忠君事国,权势地位一过,便过犹不及,遭人猜忌。   老爷子是个聪明人。   懂得自保,也懂得保全外孙和祖宗留下的基业。   早前段旻轩口中那个附庸风雅,终日嚷着要煮茶,又会做八宝鸭子的老爷子形象便不觉又丰满了许多。   老爷子如此,段旻轩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也自然心如明镜。   这样的人,就和出身寒门,一心想要光宗耀祖,急功近利的人大有不同。   ……   听她说起魏老先生给她授课,似是头头是道模样,段旻轩就笑,“读书明智,不是坏事,定安侯是个心思细腻的舅舅。”   孟云卿莞尔。   段旻轩就将手中书籍放回原位,踱步到案几这头。   娉婷先前就奉好了茶水,他端起,微微抿了一口,“本来昨日想来寻你的,后来听府中说,你们去了寒山寺。”   孟云卿点头,“嗯,同舅舅,舅母一道,去了寒山寺拜佛。”   听段旻轩的意思,他昨日就回侯府了。那阖府都去了寒山寺,他是在哪里打发时间的?   孟云卿眼中有诧异,他似是会意,就悠悠道,“我去养心苑见了老夫人。”   外祖母?孟云卿更是吃惊,他去外祖母那里做什么?   “唔,老夫人和善,留我吃了两顿饭。”段旻轩似是说得随意,“养心苑的厨子选的不错,做的菜口味清淡,也合乎老夫人的胃口,老夫人饭量不多,将好。”   他说的一本正经,仿佛在说自己家中长辈,再平常不过的语气。   孟云卿有些懵。   段旻轩又道,“老夫人喜欢牌九,说你们兄弟姊妹几个都不大会,也玩不好。”   (⊙o⊙)…孟云卿继续发懵……   段旻轩也继续道,“我就陪老夫人玩了一整日牌九,老夫人开心,还送了我一对玉葫芦。”   (⊙o⊙)…   孟云卿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语言形容。   他是老爷子也喜欢,就投其所好,至于老夫人那头,段旻轩又道,“老夫人牌九玩得精明,只是不显露,还问我在府中待多久,邀我有时间就去养心苑陪她摸摸牌九。”   说的又像家常便饭似的。   孟云卿赶紧饮口茶压压惊。   不到一日功夫,有人竟然连外祖母那里都混得熟络了,实在让人胆颤心惊。   再想起剑穗子的事情,遂又不安了几分。   果然,段旻轩又开口,“听老夫人说,你的女工很好,给她做的几套里衣很合身。”   孟云卿陪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向来不按套路出牌。   剑穗子的事情,谁知知他会不会脑子一热,捅到外祖母那里!   要是捅到外祖母那里……   思及此处,孟云卿手心都攥紧了几分,只得眼巴巴看着他。   段旻轩果然笑眯眯开口,“剑穗子却做的丑了些,要不,再做个香囊吧。” 第098章 讨喜   锦囊?   孟云卿想死的心都有了。   娉婷站在她身后,本就如履薄冰,再听到段旻轩这句“重新做一个锦囊吧”,娉婷简直要哭了出来。   “绣支腊梅的吧。”段旻轩悠悠道。   孟云卿喜欢腊梅,他就想要绣着腊梅花纹的锦囊。   在锦囊里放上腊梅干花,锦囊里散发的香气,他便能时时想起她来。   段旻轩一脸笑意,一副全然不知晓实情的模样。   还没有人给他绣过香囊。   佩剑并非时时在手,剑穗子自然就不能天天带。   香囊却不然,他可以日日带在身边。   他想要。   香囊不比剑穗子难做,只是精工细作,时间便会稍长些。   孟云卿做的香囊定是比她做的剑穗子还要好。   有了香囊,再要个荷包,段旻轩如是想。   娉婷中途几次想要开口澄清,只是见姑娘没有动静,她又不敢添乱,就通通咽了回去,心里便越发地着急了起来。就一直盯着姑娘和宣平侯之间来回看,欲言又止模样。   音歌心中也隐隐焦急,不知姑娘要如何应答。   孟云卿就抬眸道,“我不会绣香囊。”   四两拨千斤。   也算拒绝得委婉,旁人怕是都能听得出来。   娉婷和音歌都先是舒了口气,又忽觉一口气在胸前吊起,便都盯着段旻轩看。   段旻轩就笑,“不急。”   他又全然会错了意,以为她不会,才怕他久等。   孟云卿简直哭笑不得,都不知要如何再接话了。   好在有人想当然后,就似吃了定心丸一般,也不再提此时了。   孟云卿奈何,也不再多问起,由得他去。   段旻轩便又踱步到书架端,去翻她书架上的书。   五月时他就是如此,眼下又大有赖着不走之势,孟云卿只得作罢。   正好年前几日到现在,她也不曾摸过书,魏先生早前留下的功课,她温习了再做也好,便也取了在看的那本册子,回到案几旁坐下,虽与某人面对面,却互不相扰,平静无事。   音歌也才舒了口气。   姑娘在看书,她正好去打听姑娘昨日问起的陈家,音歌便同娉婷嘱咐一声,才离了听雪苑。   宣平侯和姑娘在看书。   姑娘早前说,看书最耗神,耗神便要吃些甜食才好,娉婷就端了干果和点心给他二人。   如此一来,时间过得也快,一晃就临到了晌午。   段旻轩悠悠收了书,主动起身。   孟云卿微怔,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是?   段旻轩就道,“老夫人邀了我晌午一道吃饭,然后摸牌九。”   外祖母?   邀请他?孟云卿顿了顿,“我同你去。”   她若不去,让某人单独去见外祖母,她总觉得心中不踏实,总觉得要看着他才安心。   段旻轩就笑,“好啊,同去。”   眼前那幅笑意,孟云卿又忽然错觉,似是着了他的道一般。   等到养心苑,秦妈妈果真在苑外迎,见到她,有些惊讶,“表姑娘也来了?”   孟云卿点头,“正好和宣平侯一处,就一道过来了。”   秦妈妈就笑,老祖宗该欢喜了。   孟云卿便问,“世子夫人先前带宝之来过了吗?”   秦妈妈应道,“来过了,宝之小公子能蹦能跳的,老祖宗见到就放心了,又让世子夫人早些带小公子回去歇着,世子夫人才走不久。”   孟云卿颔首。   她同秦妈妈的对话,段旻轩似是也听出了几分端倪,恰好两人在秦妈妈身后并肩走,段旻轩便问是寒山寺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情吗?   孟云卿就如实同他说起宝之从青松上摔下的事情,好在并无大碍。   秦妈妈又道,幸好有宋先生在,还说起宋景城曾是表姑娘的授课先生。   你的授课先生?段旻轩不解,不是魏老先生吗?   早前的先生。   为何换了?他挑眉,方才听秦妈妈说,宋景城是新科的探花,年少有为,如何看都比满嘴唾沫的魏老先生好。   孟云卿有些恼火,我不喜欢他。   一来二去的功夫,就从苑外踱步到了屋内,老夫人果然在饭桌边等了。   等见到孟云卿也在一处时,更是惊喜,“云卿同旻轩一起来了?”   “正好遇到宣平侯,就想着一起来看外祖母。”孟云卿应声,心中却不免腹诽得很。旻轩?外祖母唤得如此亲切,她都险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老夫人好。”他鞠躬问好,恭敬有礼。   “好好好,来坐。”老夫人也不起身,就摆手唤他们二人上前。   四方桌,正好一人一边。   翠竹和秦妈妈上前来盛汤。   老夫人竟然破天荒给段旻轩夹菜,还一口一个,“你多吃些。”   段旻轩竟也不客气,笑了笑,照单全收。   孟云卿简直惊呆!   不知有人给外祖母吃了什么迷魂药,待他如此亲厚?   孟云卿瞪圆了眼,一脸吃惊模样。   而后又见段旻轩提了筷子,也给外祖母夹菜。   外祖母不仅欣然接受,连眼睛都笑得眯起成了一条缝。   孟云卿总觉得昨日定是发生了什么!她活得像是在梦里似的,干脆低头扒饭,也不多说话。   老夫人就也不忘给她夹菜。   段旻轩也趁机给外祖母夹菜。   孟云卿就呛了饭在喉间,秦妈妈给她拍背咳了许久,才见好。   孟云卿就觉得这顿饭吃得委实诡异了些——偏偏外祖母和一旁的段旻轩却觉平常得很。   总之!总算熬到这顿饭吃完,翠竹收了桌子,外祖母和段旻轩果然开始摸起了牌九来。   年关的时候,她和沈琳,沈陶几人在外祖母这里也摸过一回牌九,却只道是外祖母在年关时忽然来的兴致,平日里并没见外祖母玩起过,都不知道外祖母喜欢,竟还不如段旻轩懂祖母的心思。   她就看了看段旻轩。   “你在一旁看?”段旻轩也正好看她。   她鬼使神差听话点头。   她没摸牌,就看段旻轩和外祖母玩。   段旻轩和外祖母都摸得很好,她不参和,反是玩得精彩些。   她就有时看看外祖母手中的牌,外祖母问她意见,她也拿不准。   有时候又看看段旻轩手中的牌,段旻轩倒是不问她,她上前,他就挪出来给她看,也不避讳。   时间一长,她就发现段旻轩很擅长摸牌九,但更擅长的是摸牌九哄外祖母欢喜。   她自愧不如。   再晚些时候,段旻轩就悄声说,让她帮忙开牌,说她手气好,一定能开出好牌。   她半信半疑。   段旻轩就朝老夫人道,“老夫人,您手气比我好,我要借云卿的手气来开牌。”   唤的是云卿,此时听来却没人觉得违和。   要借孟云卿的手气开牌,便是变相说孟云卿的运气好,老夫人自然欢喜,就真让云卿替他开牌。   还果真开了一副好牌!   连孟云卿自己都惊喜的很,她手上摸的是天牌,也就是场上最大的牌,她都能摸得到?!   她才不信。   段旻轩就笑道,“我同云卿一处,果然好运气。”   孟云卿就怪异看他。   他又朝她道,“你也帮老夫人开一把?”   真当她是福袋不成?   可外祖母偏偏也乐意得很,她便帮外祖母开牌,没想到果然又摸了一副好牌,自己都吓住了。   这一把就果然是段旻轩输了。   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我们云卿丫头这双手嘞~”   段旻轩也跟着笑起来,目光就朝她瞥来。   她自然不信是巧合,有人牌九玩得好,想让她再合适的时候摸两把也不是难事,倒是哄得外祖母开心得很。   这下午的时间,过得就比上午在听雪苑更快。   眼看申时都过了,段旻轩就似忽然问起,老夫人上次说起得作坊是在哪里?   作坊?孟云卿一头雾水。   怕老夫人记不起,秦妈妈就在一旁提醒,“上次宣平侯说,外祖父喜欢下棋,老祖宗想起京中的有一处的白玉棋子做的好,老侯爷过往的棋子都在那里买的,宣平侯就说要去挑一幅给外祖母,老祖宗可还记得?”   老夫人点头,“记得记得,是叫运来坊。”   运来坊是家百年老店,取义时来运转,是专门做白玉棋子的。   做工好,打磨细致,每年做的量都不多。   但白玉养人,手感又好,常年摸着对身子也好。   因为老侯爷过去曾是常客,定安侯府的货,运来坊都会优先做,否则精心打磨,怕是要等上好几月。   宣平侯在燕韩待不了这么长时日,老夫人就说他先去看看,如果合心意,就以定安侯府的名义去拿,当是优先些做,半月多就做好。   段旻轩说的就是此事。   “运来坊,在北市,我让翠竹同你一道去。”老夫人想得周全。   翠竹就应声。   翠竹在京中长大,也去过运来坊好几次,运来坊的掌柜也认识她。   老夫人又道,“云卿也同去吧,听说将军夫人爱下棋,也给将军夫人挑一幅吧。”   呃?孟云卿楞住。   段旻轩便也转眸看她。 第099章 风声   运来坊在北市的南端,靠近南坊这头。   孟云卿去过北市,却没留意过运来坊,北市里的店铺和作坊众多,好在外祖母让翠竹同去。   孟云卿便唤了安东驾车。   定安侯府过去只要两炷香的时间,北市的作坊大都要夜间才会下市,挑选的时间足够。   运来坊的掌柜见了翠竹,笑着上前道过年好。定安侯府是运来坊的常客,尤其是老侯爷在世的时候,对运来坊多有照顾和帮衬,运来坊的掌柜感恩戴德,一直念着,老侯爷过世了也对定安侯府礼遇有佳。   翠竹道,这是我们侯府的表姑娘,还有侯府的客人,是老夫人让到这里挑棋子的。   听闻是老夫人的意思,掌柜亲自上前招呼,“二位可有看好的?”   孟云卿利索摇头。   她本就对围棋之类的不了解,也分不清质地,今天也是头一遭听外祖母提起白玉做的棋子,常年把玩可以养生,其余的就不清楚更多了。于是一边摇头,又一边看向段旻轩。   段旻轩就道,“掌柜有推荐的?”   掌柜就道,“不知二位是送人,还是自留的?”   掌柜也不好贸然判断,只能问得更细些。   孟云卿就道,“一幅送给将军夫人,一幅是送给一位老爷子。”   段旻轩想笑。   掌柜倒是惊异,“将军夫人?可是西郊卫将军府?”   孟云卿点头,掌柜这般问,莫不是有何缘由?   掌柜就道,“不瞒姑娘,前些日期有人也订了一幅棋子,就是送给将军夫人的。”   还有这般巧的事情?孟云卿意外。将军夫人喜欢下棋,她也是听外祖母说起才想到的,应当是同将军夫人熟悉之人。她没有去想是何人,但有人送了棋子,她也送,倒是重复了。   “我能看看吗?”她问。   掌柜有些为难。若是放在旁人那里,他可以断然回绝,但定安侯府的人他又不好回避。   翠竹就上前,“于掌柜,东西是老夫人让送的,老夫人也不知晓有人正好送了,我们表姑娘想看看款式,也好回去给老夫人回话,再看看怎么做,还请于掌柜帮忙。”   听翠竹一说,掌柜更不好回绝,就唤了店中的小二将东西取来。   正好订的就是这两日来取,东西是做好现成的。   孟云卿道谢。   “既然如此,你帮老爷子挑一副吧。”段旻轩顺势开口,语气自然得很。   她来挑?孟云卿怪异看他。   段旻轩不以为然道,“我挑的他都说丑,我送的他都说难看,这回换人选,等他发完牢骚再告诉,看看他什么反应。”说的如恶作剧一般,大有幸灾乐祸的模样。   连翠竹掩袖都笑了笑。在养心苑就听说宣平侯是来给老侯爷挑选棋子的,没想到宣平侯同自己的外祖父竟是这样有趣。   那宣平侯府的老侯爷也定是像个顽童一般。   孟云卿只觉额头三道黑线,只得道好。   掌柜就领她们三人去看给老人家把玩的棋子。掌柜很耐心,每一款的寓意和特别之处都说得很详细,让他们尽量好挑选心意的,孟云卿也长了不少见识,只觉得看似简单的手艺也是一门深厚的学问,难怪运来坊经营了百年之久。   孟云卿半是感叹,半是听掌柜介绍着。   只是门口那边先前就有些声音,眼下似是起了争执。   掌柜看了看,道了声,“对不住,我先去看看。”   孟云卿点头,顺着掌柜走的方向望去。   一人是店中的小二,另一人个头矮小些,还当是个孩子。孟云卿觉得有些眼熟,正好掌柜上前,那个孩童转身,孟云卿就恰好看到正脸,许卿和?   许镜尘的儿子。   他怎么在这里?   掌柜也上前,两人在交谈着什么,而后便见掌柜也摇头,许卿和模样有些着急。   “我去看看。”孟云卿同翠竹道,“是鸿胪寺少卿许镜尘的儿子。”   鸿胪寺少卿许镜尘,那不是二小姐的姑爷吗?翠竹也反应过来,就随孟云卿上前。   “许卿和。”她开口唤他。   许卿和先前正锲而不舍同掌柜争执,忽然见到是她,脸色就红了,嘴角也停了下来,“怎么是你?”语气里似是包含了“真不巧和”这样的感叹,加之他性子向来冷淡,上次赏月的时候孟云卿就见识过了,也没往心里去。   许卿和又看了看她身后的段旻轩和翠竹,也没开口问候一声。   低头咬了咬唇,内心剧烈的思想斗争,才又抬眸看她,“借一步说话。”   孟云卿瞪圆了眼睛,许卿和就拢紧了眉头,一幅看不出来人家有难言之隐的模样。   孟云卿遂上前,同他单独站到远些的地方。   许卿和才道:“找你借些银子。”   孟云卿眨了眨眼,让他继续。   许卿和知晓旁人断然不会无缘无故借她银子,只得解释,“月末是我爹生辰,他喜欢下棋,我想买运来坊的棋子送他。这里的棋子定做少则月半,定金是我早前付的,剩下的钱要在这两日就付才赶得急。我手上银子不够,噺 鮮要再攒两月。”   孟云卿纳闷,“不是才过了新年吗?”   过新年就有压岁钱。   许卿和恼火得很,“算了压岁钱也不够!”   那幅要火不火的样子,孟云卿忽然想笑,也不逗他了,“你还差多少?”   许卿和想了想,“六两银子,最迟三月还你。”连日子都算好了,果然是搬着指头凑的。   “我不借你。”孟云卿就道。   许卿和有些火,又不好发作,毕竟借钱的是他,孟云卿不借也怪不了别人,许卿和只得把火咽了回去,“知道了。”转身要走,孟云卿又将他扯了回来。   “干嘛!”这回真有些烦了,他可正闹心着呢!   孟云卿笑眯眯道,“小鬼,你着什么急呀。”   “你不说你不借吗?”   “我不借你,我替旁人借你呀!”孟云卿就笑。   旁人?许卿和顿了顿。只见她从袖袋里掏了些碎银子出来,粗劣数了数,也有个七八两了,孟云卿塞到他手中,“拿着,记得到时候要还。”   许卿和就不乐意得很,他当然想猜得到孟云卿口中的旁人,是他爹爹要娶的沈琳。   他不喜欢她。   孟云卿见状,佯装要拿回,“不要算了。”   许卿和就收了起来,“谁说我不要的。”言罢又摊开手掌数了数,真有八两,遂又拿了两枚碎银子还给她,“说了借六两就借六两,多的还你。”也不由分说,又将这两枚碎银子塞回她手中。   孟云卿哭笑不得。   “喂,小鬼。”孟云卿唤他。   许卿和气得想跺脚,“我叫许卿和,不叫小鬼。”   “哦,许卿和,记得要还银子给我二姐姐。”   “知道了!”越是哪壶不开,她偏偏提哪壶,许卿和闹心。   “还有。”   “又怎么了?”许卿和无奈回头。   她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红包,递给他:“许卿和,新年好,大吉大利。”   许卿和怔了怔,还是接过,应道,“新年好。”   孟云卿就上前摸了摸他的头,许卿和虽然不瞒嘟了嘟嘴,却还是同她一处,由着她摸了摸头。   段旻轩就看着她好笑。   等许卿和那端的事结束,欢欢喜喜出了运来坊,还同她挥了挥手。   孟云卿才重新听掌柜的介绍起白玉棋子来。   掌柜前后介绍了十来款,孟云卿听得仔细,最后才挑了一款来,问段旻轩的意思。   段旻轩就点头,“你决定就好。”   连缘由都没有问。   翠竹便同掌柜说,宣平侯在京中留得时间不久,请掌柜这边帮忙加急做,掌柜应了。掌柜亲自送他们出了运来坊,说十日后来取货。光雕刻,打磨,润色就需好几日的功夫,十日能取货,怕是挪了别人定好的白玉来做的。   白玉本就稀有,若是要等,怕是真要等上两月功夫。   段旻轩和孟云卿都道了声谢。   等出了运来坊,天色都入夜了。北市里华灯初上,十里长的街道银装素裹,家家户户都挂了灯笼和彩旗,新年里的喜庆就散在各处。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便是不认识的,逢着了也会点头致意,还有问过年好的。   孟云卿莞尔。   翠竹就道,“表姑娘,再过十余日就是上元节了,等到上元节,挂花灯,猜灯谜,闹元宵,才是京中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呢!”   孟云卿也心生向往。   段旻轩在一旁,她也就随口问起,“苍月也是吗?”   段旻轩想也没想,应道,“当是吧。”   孟云卿和翠竹都尴尬看他,当是……   段旻轩便道,“每年年节,就我和老爷子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有时下下棋,有时煮茶,他也不去看花灯,说街市上的多,他嫌吵。”   他说的随意,孟云卿却听出了旁的意味。   年节时候的冷清是何滋味,她再知晓不过。便抬眸,认真打量起段旻轩来。   “看我做什么?”他又不瞎。   “那你不留在侯府陪老爷子过年,来这里做什么?”   本就人少,再少一个,连干瞪眼儿的人都不够。   “是老爷子让我来的。”段旻轩也看她,嘴角略微勾起,笑若清风霁月。   她看他,仿佛有丝丝涟漪泅开在心际。   孟云卿便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看不出半分情绪。   ……   侯府,西院。   韵来和上书房的门。   侯爷唤了世子爷来,看脸色很是不好,侯爷说有事同世子爷商量,不让任何人进来。   韵来不知道出了何事,也不敢多嘴,奉了茶便退了出去。   书房内,沈修文就开口,“朝中有人在传,说陈家当年有未亡人,是陈太陈阁老的亲孙子,当年过继到了远方的表亲家。”言及此处,顿了顿,“有风声说,陈家的远方表亲姓孟。”   定安侯一直听着,此时才道,“你想问什么?” 第100章 东宫   “世上没有空穴来风的事,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我们定安侯府。沈芜姑姑出嫁了十余年一直没有消息,姑姑过世,父亲和祖母才云卿接回了家中。姑父是做什么的?哪里人?孟家又是什么样的人家?父亲,我都想问。”沈修文如实道。   定安侯看了看他,“你不想问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沈修文愣住,他确实没有想过。   定安侯就起身,“在寒山寺的时候,齐王来找我,说有人在查十余年前陈家的案子,问我可知道陈家?”   齐王?   沈修文拢眉。   定安侯继续道,“陈家协助惠王谋逆,诛了九族,事情整整过了十余年,这个手有人却忽然翻了出来,矛头还直指定安侯府,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不想党争之事定安侯府置身事外。你刚才问我这么多问题,可是要我一一答你?”   沈修文低头轻笑,“是我想的浅薄了,原来父亲早就知晓了。”   难怪前两日会在寒山遇见齐王。   原来并非巧合。   只是齐王为何会特意来告诉父亲一声?   是因为他和沈陶的婚事,不想定安侯府下水?   他询问般看向定安侯。   定安侯轻声道,“那要看他是否安心做他的齐王?”   沈修文听得似懂非懂。   “那陈家的事,父亲觉得如何办?”   朝中在传,总不能坐以待毙,他想问问父亲的意思。   定安侯却道,“子虚乌有之事管他做什么,旁人看了是欲盖弥彰,何必留人把柄?你这么沉不住气,侯府的事日后要如何交于你?”   沈修文拱手,“儿子知晓了。”   从书房退出来,沈修文才想起父亲对他的问题根本没有理会。   他问不出来,父亲也不会应他。   云卿若真是陈家之后,那父亲担得风险,是整个侯府……   孟云卿回到侯府,天色都晚了。   安东去放马车,翠竹也要回老夫人那里回话。   段旻轩就同孟云卿往听雪苑走。   一路上,两人边走边说话,大都说的是老爷子相关,运来坊的棋子再隔十日就能取,届时一道去取。   等到听雪苑,只见段岩在等。   段岩似是有急事,见到段旻轩,就上前附耳悄声说了几句。   段旻轩面有异色。   匆匆同孟云卿说了两句道别,只说明日再来。   孟云卿便问了身边的小丫鬟,“音歌和娉婷在吗?”   小丫鬟道,“两位姐姐都在屋里。”   孟云卿颔首。   入了屋,音歌和娉婷都迎了上来。   先前都不知道她回了苑中,两人在屋内挽着毛线。   天凉了,姑娘常说京中比珙县冷,尤其是手冻得慌,两人就商量着给姑娘织副毛线手套。颜色都挑好了几种,花不了两日就能织好,正好无事,就在外屋挽起了毛线。见到孟云卿回来,才纷纷收了手中的事。   “姑娘回来了?”音歌上前替她拿披风。   娉婷就接了热水给她润喉。   都知晓她同宣平侯去了老夫人那里,然后老夫人那里来人说,翠竹带了姑娘和宣平侯去北市的运来坊了,当是要用过晚饭才回来,两人才开始在屋里挽毛线。   挽了一下午,也七七八八弄得差不离了。   孟云卿结果水抿了口,音歌正好放了披风回来,孟云卿就道,“今儿个打听的事,有结果了吗?”   音歌点头。   屋内只有她和音歌,娉婷,没有外人,孟云卿也不避讳娉婷,音歌就上前关了屋门。   孟云卿只觉诧异,“怎么了?”   音歌悄声道,“这话只能在咱们听雪苑说,姑娘在外可不要再提了。”   孟云卿一脸困惑。   音歌就道,“姑娘?打听的陈太陈阁老曾是三朝元老,十余年前的惠王之乱,陈阁老有参与,后来惠王之乱被平,陈家就被诛了九族,陈家一个后人都没有留下。此事在京中是忌讳,后来都少有人提起,怕惹祸上身。好端端的,姑娘打听陈家做什么?”   诛九族?   孟云卿和娉婷都着实吓了一跳。   自从五月从珙县来到京中,见多的都是侯府里外喜庆的场景,像是龙舟节,将军夫人寿辰,顾夫人寿辰这样的场面,忽然听到惠王之乱,诛九族这样的字眼,才觉得京中并不太平。   感叹之余,孟云卿又陷入思绪。   既然陈家和惠王之乱相关,是忌讳之事,齐王为何会同她提起陈家?   齐王不会无缘无故说起,   问了如他的意,不问她又实在好奇。   她百思不得其解。   “那日后都不要提陈家的事情了。”孟云卿轻声道。   音歌和娉婷都拼命点头。   “对了姑娘,二小姐方才遣人来了苑中,说等姑娘回来就请姑娘去一趟听雨阁。”娉婷想起。   “哦,怎么了?”孟云卿问。   音歌就笑,“听说是礼部的衣裳做下来了,二小姐让姑娘一道去看看。”   是嫁衣做好了,孟云卿就笑,好呀!   等到听雨阁,门口的小丫鬟来迎,“表姑娘来了?”   孟云卿莞尔,“二姐姐呢?”   “同思凡姐姐一道,在屋内试衣裳呢,说若是表姑娘来了,就直接去找她。”   地上的雪有些厚,孟云卿踩得吱吱作响。   她今日的裙子有些长,就拎着裙摆进了屋内。   穿过外阁间和内堂,屋内燃着炭暖,孟云卿就取下披风给小丫鬟守着。屋内的屏风后就传来沈琳的声音,“云卿,你来了?”   “嗯,是我。”孟云卿也上前。   恰好沈琳穿戴好了嫁衣出了屏风。   沈琳本就生得极美,屋内灯火昏黄,一袭大红色的嫁衣在灯火下熠熠生辉,玲珑有致。红色的胭脂,衬得肌肤胜雪,浅笑莞尔间,仿佛时光都融化了。   娉婷就道,“二小姐可是画中走出来的新娘子?”   实在将人看呆了。   思凡掩袖笑了笑,沈琳就转了转身给孟云卿看,“合身吗?”   孟云卿嘴角微微扬起,“合身,凤冠霞帔呢?”   “这里。”思凡双手递上。   孟云卿接过,上面缀着的珍珠宝石,实在是沉,却耀眼夺目得很。   唤了沈琳在梳妆镜前坐好,她亲自给沈琳戴上。   沈琳上了妆,只是没有盘发,但凤冠霞帔配上这身大红的喜袍,简直美得不可方物。   “好看吗?”沈琳摸了摸头发,脸色一抹绯色。   孟云卿既俯身,将头贴近她脸颊,“二姐姐,好看得不得了,幸福得叫旁人羡慕。”   明知她是有意,沈琳却还是掩不住眼中的喜色,“等你出嫁那日,我也来给你梳妆。”   孟云卿便想起前一世。   简陋的嫁衣红袍,连凤冠霞帔都没有,只有一盏红烛,却足以填满心中,那便是年少时候的美好。只是时过境迁,再不同往日,却唯独见了沈琳,却仍觉得她同许镜尘的般配和不易。孟云卿就上前拥住她,“二姐姐,我真有些舍不得你出嫁了。”   沈琳好笑,“傻呢,又不是日后见不到了。”   孟云卿也跟着笑起来,“那我日后要常常来许府看你。”   沈琳就笑,“想来将军府也是开明的人家,日后卫同瑞若不让你来,我就去将军府寻你。”   孟云卿简直哭笑不得。   两人正乐得欢喜,思凡就道,“小厨房煮了小汤圆,小姐和表姑娘可要用些。”   “要用,还没吃晚饭呢,正好来二姐姐这里吃些。”正和孟云卿心思。   “都给她,吃不完不准走。”   平阳王府,商君和正在榻上看书,橘子来道,“侯爷来王府了。”   商君和放下手中的书,一脸头痛欲裂模样,“他不是在定安侯府吗,怎么?又喝多了?”   橘子摇头,“这回倒是没有,侯爷直接去书房找王爷了。”   世杰?商君和顿了顿,“世杰找他?”   书房内,段旻轩正好推门入屋,“你有急事找我?”   赵世杰正拢着眉头,见他进屋,也不见面色半分好转,“你知道京中出什么事了?”   段旻轩不以为然,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燕韩京中出事与他何干?   赵世杰就道,“听闻有人把陈家的旧事翻出来了,说陈家当年有未亡人,是陈太陈阁老的孙子,早年过继给了远方的表亲,才幸免于难。陈家的远方表亲姓孟,矛头直指定安侯府。”   段旻轩的手僵住,端起的茶盏还未放下,就凝在半空。   赵世杰就问,“你猜定安侯会如何做?”   段旻轩敛了笑意,“哪里传出来的笑意?”   赵世杰道,“东宫,太子府。” 第101章 权衡   东宫?   段旻轩其实意外,“定安侯和太子过往有过节?”   赵世杰轻笑摇头,“我先同你说一事,去年腊月时候,陆久石的女儿陆容娇落水,听说是太子亲自从湖中救起来的,亲眼目睹的人至少有二十余个,陆家就同东宫联了姻。陆久石统领禁军几万人,陆容娇的身份在京中贵女中也算出众的,结果嫁去东宫连个良娣都不是,你说为何?”   段旻轩没有听懂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就没有应声,只是蹙眉看他。   赵世杰继续:“陆容娇落水前,陆久石是有意将女儿嫁给老三的,换言之,这燕韩的皇位之争,陆久石站的是老三,而不是太子。陆容娇是陆久石的宝贝女儿,以陆容娇的身份地位就是做太子妃都不为过,但陆久石宁肯得罪太子也不愿得罪平帝和老三,你说太子事前清不清楚?”   东宫之位,从来险峻。   能入住东宫的人,不应当连这样浅显的局面都看不清。   否则以平帝对老三的偏爱,东宫之位不会迄今为止都没有易主。   东宫绝非泛泛之辈。   陆容娇落水本就是做好的局,东宫那位从一开始就认定了陆久石不会买东宫的帐,此举不过是存心给老三难堪而已。   陆久石只有陆容娇一个嫡女,配得上正妃头衔,陆家和老三就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蚱蜢。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但陆容娇配了东宫,陆家余下的都是庶女,嫁到王府也顶多只是侧妃头衔,陆家同老三的关系就绝对不如陆容娇嫁去王府牢靠。   老三的正妃之位不会留空,一定会另娶她人。   陆家和老三都会有所猜忌。   东宫走了一步好棋,段旻轩心知肚明:“东宫只怕另有凭借。”   陆家是平帝的心腹,动陆家必定会惹得平帝不快。   除非东宫手上的筹码足够了,才会狠砸陆家,否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得不偿失。   赵世杰又道,“你知道陆容娇在何处落水的?”   段旻轩幽幽看他。   赵世杰也应得简单,“腊月里,顾家的百日宴。”   段旻轩就笑,“你是说顾家不干净?”   若是要动手脚,谁都巴不得与自己撇开关系。陆容娇在顾府落水,是太子救起来的,顾府的一干家丁和婢女都亲眼目睹,在顾府里头出了这样的事,陆家和三皇子,甚至平帝都会迁怒顾家。   旁人都道顾家此回是倒霉至极!   听闻顾长宁气得告假了半月未早朝,半月后才见好。   旁人也自然少有往别处想。   换言之,若是顾家做的手脚,反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段旻轩一言道破,赵世杰就索性说得更透彻些:“平帝生性多疑,虽然对世家贵族倚靠,却多是信不过的。平帝登基后提拔了不少顾长宁这样的没有背景和根基的寒门学子,又让顾家同定安侯府联姻,提高顾家在京中的地位和威信。顾长宁也是个聪明人,知道如何投平帝所好,与朝中的世家贵族分庭抗衡,所以很得平帝信赖。这种信赖,我敢说在平帝心中,不见得比定安侯弱。”   段旻轩接道,“所以如果东宫的背后已经有顾家支持,只是不显山不露水,顾长宁在平帝面前又得力,那东宫上位最大的不定因素,就是定安侯府。”   定安侯迄今都置身皇位之争之外,旁人根本看不透定安侯对两方的态度。   于东宫而言,沈家其实比陆家更有潜在威胁。   东宫要防定安侯,先下手试探也无可厚非。   老三是聪明人,陈家同惠王之乱相关,平帝生性多疑,老三断然不会因为东宫传出了风声,就立即同定安侯站到一处,平白惹平帝不快。   所以东宫这步棋走得又好!   一来,给定安侯施压,试探定安侯府的态度,若是定安侯私下已经和老三连成一气,那老三必定出面维护,老三若是出面维护,必定遭平帝猜忌,平帝兴许就心生厌恶;   二来,投平帝所好,惠王之乱始终是平帝心中的一道坎,传出这样的风声,平帝不会视若无睹,必定对定安侯心生猜疑,但定安侯府在国中根基又稳,平帝不会轻易动弹,僵持之下,定安侯自顾不暇,皇位之争只能置身事外,于东宫而言就更是好事;   其三,不管陈家遗孤之事是否属实,定安侯和老三都只能谋定而后动,不会轻易冒险在到一处。   对东宫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真正骑虎难下的,是定安侯。   段旻轩悠悠垂眸,“定安侯有什么动作?”   “定安侯也沉得住气,风声传出来也有三两日了,定安侯府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仿佛事不关己,旁人想追在身后看些蛛丝马迹都看不出来,不得不说沈万里确实厉害。”   欺君之罪,换作旁人早就自乱阵脚。   沈万里确实沉稳谨慎。   “不是好事。”段旻轩悠悠开口。   赵世杰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段旻轩就抬眸看他,“对定安侯府来说是好事,于孟云卿来说就不是。”   赵世杰也询问般看他。   “惠王之乱过去十余年,想要死灰复燃基本不可能,如果平帝不想因为这些不可能的风言风语与定安侯翻脸,却又碍于朝中的压力,或是实在放不下心中这根刺,换作你会怎么办?”   赵世杰微怔。   让这根卡在平帝和定安侯府之间的刺消失……   指尖微滞,就惊愕看向段旻轩。   若是平帝想维持和定安侯之间的关系,就一定会让孟云卿消失,那定安侯府呢?   定安侯或许是很照顾孟云卿。   但一面是平帝对整个定安侯府的猜忌,定安侯府在燕韩有百年基业,侯府上下至少百余口人;一面是孟云卿。   两害相权取其轻,定安侯会如何取舍?   赵世杰哑然。   偏偏段旻轩的话,他根本无法反驳。   缄默良久,赵世杰出声,“你想怎么办?”   段旻轩指尖轻扣桌沿,轻声道,“先前我还想要怎么办,眼下却是想清楚了。”   赵世杰不解。   段旻轩收手起身,贴近赵世杰,“顺理成章,让孟云卿消失。”   嗯?赵世杰以为听错。   翌日,冬雪初霁。   天气忽然便凉了下来。   孟云卿多裹了一层衣裳,才往养心苑那头去给老夫人请安。   还在初几头,是新年里。   府中的灯笼和彩条都没有摘,喜庆意味还浓烈得很。   音歌跟她一道去的养心苑,去得早,是想同外祖母一起用早饭,外祖母念着她,前日夜里就让翠竹来说了,让她早些去,她却之不恭。   等到了屋内,又见到沈修武。   原来不止她一人。   沈修武在宫中当差,在府中的时间不多,连侯府去寒山寺拜佛都没有去,眼下在外祖母这里见到他,孟云卿也有些意外。   “四表哥也在?”孟云卿招呼。   “值了夜班,正好来见祖母。”沈修武也应得自然。   孟云卿莞尔,也不多问了,正好翠竹和秦妈妈乘了饭来,祖孙三人就一道用起饭来。   饭后,又陪老夫人说了一会儿的话。   他才值了夜班,老夫人怕他劳累,让他回去先休息。   沈修武就朝孟云卿道,“几日没见,云卿正好送送我吧。”   沈修武是有话同她说。   老夫人便笑眯眯点头,“好好,你们表兄妹一道说说话去吧。”   孟云卿嘴角微微扬起,同沈修武一道出了内屋。   他们二人有话要说,音歌就远远跟在身后。   “我是来祖母这里寻你的。”沈修武开门见山。家中女眷都要来祖母这里晨间请安,孟云卿又时常来养心苑这里陪祖母一道吃早饭,在养心苑一定能见到她。   孟云卿微怔。   沈修武性子偏冷,对她还算和善,只是沈修武会特意来寻她,又不是去听雪苑,她委实有些意外。   沈修武也不隐瞒,“你前两日是不是让音歌去打听陈家的事?”   孟云卿脚下踟蹰,惊异看他。   如此,就算是默认了。   沈修武也停下来,“你是本就知晓一些事情,还是谁让你打听的?”   沈修武如此问,是话中有话,孟云卿更为不解。   本就知晓,还是有谁让她打听的?   孟云卿隐隐觉得其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关系,她并未探得究竟。   见她一脸迟疑,不像有假,沈修武也猜到了几分,孟云卿怕是不知情的。   周遭又没有旁人,沈修武就道,“云卿,陈家的事情不要再找任何人打听了,音歌问到的恰好是我的人,并没有传到舅舅耳朵里去。眼下朝中并不太平,让你打听陈家的人其心可诛。你近日就待在听雪苑内,不要出侯府半步,南苑和北苑都不要去。如果有不相干的人来找你,南苑和北苑也算在内,你都搪塞过去。我都在宫中当值,一连几日,若有急事你让安东来寻我。”   他说得很慢,但有条不紊。   孟云卿听得一头雾水,却也隐约听出了几分端倪。   “四表哥……”她想多问,又欲言又止。   沈修武就道,“只是你同卫同瑞的婚事,怕是要缓上一缓了。”   沈修武低眉看她,又有些小心翼翼,似是怕刺激到她,便察言观色。 第102章 参和   沈修武的一席话,无疑在孟云卿心里漾起了层层涟漪。   沈修武没有久待。   他同她说话,应当也不想让旁人知晓,所以才借着看外祖母的名义来养心苑,而不是直接去听雪苑寻她。   齐王让她打听陈家,沈修武却说让她打听陈家的人其心可诛。   孟云卿虽然不知晓其中缘由,却是信沈修武的话的。   近日朝中并不太平,人人自危,听起来又处处与陈家相关。   齐王的怪异的举动也好,沈修武让她待在听雪苑也好,她都不知为何会同自己扯上关联。再加上沈修武最后那句,她同卫同瑞的婚事怕是要缓上一缓,她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不妥。   前几日还好端端的。   这几日,是京中忽然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偏偏沈修武没有多说,她又不好找舅舅问。   折回养心苑时,孟云卿整个人都心不在焉的。   晨间请安,大都听其他人在说,她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往心里去。   她的心思不在此处。   连三夫人都说,表姑娘今日倒是魂不守舍的。她才反应过来,说睡得有些晚,迷迷糊糊了些,晚些回去补补觉就好,遂才留意众人在说些什么。   近来二夫人和沈陶,沈妍都忙。   沈琳的婚事有礼部操办着,琐事都不需要侯府来操心,连嫁衣都是礼部准备的,侯夫人又嫁过女儿了,轻车熟路。   沈陶和沈妍的婚事,是月初时才定下的,四月里就要办了。   沈陶虽然是嫁到齐王府,婚事照说也有礼部操办,但嫁衣聘礼等都需她们娘俩自己上心。   沈陶又是二夫人唯一的女儿,二夫人郑重得很。   虽然是侯府的二房,二夫人又不想丢了颜面,钱家的财力不菲,二夫人是想将婚事办得热闹些,给钱家和侯府二房长脸,也让自己日后脸上有光,京中的贵妇圈子,自己也能进得去,不需要时时靠着侯夫人那头。   至于沈妍,即便不是她亲生的,总也要她照看着。   沈妍嫁去的人家不比齐王府,要准备的东西就更多,二夫人又不想让赵姨娘自己张罗,一个姨娘如何上得了台面!   于是沈妍的婚事准备也凑到了一起。   事情累计到了一处,二夫人终日手忙脚乱,光是看首饰,一日内就要看好几次,耗了不少精气神,却终日红光满面的,气色比以前好了许多。   侯夫人和沈琳就要低调得多。   离二月越来越近,沈琳的婚事仿佛近在眼前了,侯夫人就同老夫人道起,嫁衣和首饰都定好了,也不需要再改了。嫁妆的单子,她也拟了几份,让老夫人帮忙看看。对方是许家,早些年间是燕韩国中有底蕴的世族,侯府的嫁妆不能含糊,还是要请老夫人拿主意。   老夫人就大致看了看,晚些时候再让人回话。   侯夫人会意点头。   二夫人和三夫人都在,正好沈陶和沈琳的婚事在即,老夫人是不想在几个儿媳面前看嫁妆单子,总会生出些嫌隙来。   都到七七八八的琐碎之事说完,老夫人就打发众人各自回去。   她要好好看看嫁妆单子,沈陶和沈琳的也要准备了,届时也要她拿主意,总归要做的。   这个做祖母的,也要想想备些什么给这几个孙女。   一屋子的女眷就起身道别。   老夫人又借看嫁妆单子为由,留了侯夫人说话。   三夫人带了沈楠和沈瑜两姐妹回北苑。   二夫人也风风火火离开,说二房内一堆事情忙得不可开交,不等沈陶和沈妍了。   “云卿,许久没到我的风铃小筑坐坐了,正好叫上二姐和四妹一道?”沈陶便相邀。   沈琳和沈妍倒是无妨的。   孟云卿就想起晨间沈修武的叮嘱,继而含笑摇了摇头,“落了好些瞌睡,先前就差点在外祖母这里睡着了,要先回去补补觉。玩了几日,魏老先生那头的功课还没做完,也只有三两日了,也得空先看看书,等看得差不多了,再来寻二姐姐,三姐姐和四妹妹一处玩。”   如此说,便连后几日都回绝了。   正如沈修武所说,就老老实实待在听雪苑,寻个好听的名头。   沈陶扫兴得很,“那便算了吧,母亲寻了好几个绣娘来轮流教我女工,难得喘口气呢。”言罢,又问沈妍,“你那里呢,嫁衣开始准备了吗?”   沈妍莞尔点头,“在做了。”   沈陶就泄气道,“你说我平白无故问你做什么,怎么忘了赵姨娘就是做这个活计的,哪里能难得住你?”   又在说赵姨娘的出身,沈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   沈琳便道,“要不,你来听雨阁吧,正好我那里有些首饰,你也帮忙看看。”   沈陶这才露出笑意。   养心苑出门分开,音歌同孟云卿一道回听雪苑。   今日也不知道四公子同姑娘说了些什么,姑娘一直魂不守舍的,她在身后唤了好几声,姑娘都没听到。   隔一阵似是反应过来了,又停下脚步问她,方才是不是唤她?   音歌就道,“姑娘昨日里说,下月就是夫人的忌日,想在京中的寺庙点香祭拜,我方才问了问秦妈妈,秦妈妈说是老祖宗已经约了清水寺的方丈,说下月要带姑娘去祭拜夫人。”   外祖母……   孟云卿鼻尖微红:“那便听外祖母的安排吧。”   音歌点头,“要准备的东西,我晚些时候问问秦妈妈,再同姑娘说。”   孟云卿道好。   等回到听雪苑,只见娉婷在带着苑里的小丫头们扫雪。   难得雪停了,将苑落清理下。   又折了几只腊梅,放在花瓶里,摆到了房间各处,倒叫人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娉婷就道,珙县许是没这么冷,腊梅没有京中开得好,京中的腊梅就要好看许多。   孟云卿忍俊不禁。   到了冬日,苑里的用茶大都换成了红茶和姜茶,驱寒御暖用。   孟云卿饮了口姜茶,娉婷呈了封信函来,“姑娘,是珙县来的信。”   珙县?孟云卿接过,是家中?   她询问般看向娉婷,娉婷点头。   信是孟府来的,应是腊月的时候寄的,眼下才经由驿站送到京中。   信里一是问姑娘安好,恭贺新春之类的吉祥花语;二是道谢,姑娘吩咐下去的年节礼,都发到府中了,大家念着姑娘,不知姑娘何时会回府中;三是铺子和佃租的近况,再是将一年来的收入告知姑娘一声,好让姑娘心中有数,再问问姑娘这些银子是否给姑娘送到京中来?   离开珙县时候,孟府里的人散了不少,留得大都是孟府里靠得住的老人。   孟云卿信得过。   今年年生好,铺子和庄子的收成都不差,攒一赞,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她在侯府里,外祖母和舅母每月给用度,有时怕她拮据,私下还会添些临用给她,她其实也够用。只是想起日后或是会有急用,就寻思着日后每半年让人从珙县来京中一次,将银票送来。   恰好二表哥在打理侯府的经营开支,还可以请二表哥帮忙,在京中置些铺子之类的,将暂时不用的钱存起来,日后也算在京中留了些营生的活计。   娉婷便替她磨墨。   信写得很快,孟云卿一气呵成,又问起娉婷,有什么话要带给孟府里的其他人。   娉婷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音歌都边笑边摇头,姑娘哪里写得了这么多。   孟云卿便留了句,娉婷问候众人之类的。   信写好封口,让苑里的小丫鬟去唤安东来,让安东去驿站将信寄了。   而后又想起了冯叔叔,又再提笔给冯叔叔写了封短信,也大致是问候新年和冯叔叔身体可好,粗略说了她在京中的近况,家人对她都很照顾,让冯叔叔放心之类,再让安东一道寄出去。   安东应好。   等到安东离开,音歌替她添茶,道起:“今日奇怪了,宣平侯竟然没来。”   孟云卿也怔了怔,似乎是的。想起他昨日让她帮忙挑了棋子,还说今日要到她这里来看书,今日连个人影都没看到,不知做什么去了。她也将他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倒是听音歌这么一说,她才想起来。   临到晌午了,娉婷为难,不知道要不要备宣平侯的饭,怕他来了又没得吃,还得临时做。   孟云卿想了想,备着吧,吃不完就拿去喂阿黄。   阿黄是听雪苑的看门狗。   音歌和娉婷哭笑不得。   西院书房那头,韵来上前奉茶,而后便退了出去。   宣平侯来这里见侯爷,倒是少见得很。   韵来合上门,定安侯和段旻轩都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   “宣平侯在府中住的可还习惯?”   段旻轩点头,“侯府上下都是好客之人,我住得自然习惯。”   定安侯瞥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段旻轩就缓缓放下茶盏,“今日来,是听说定安侯遇上了些难事,来看看能否为定安侯分忧。”言罢,抬眸看向定安侯,眼中也不避讳,说的是何事,想来定安侯也心知肚明。   定安侯敛了笑意,“宣平侯何时也关心起我燕韩国中的闲事来了?”   段旻轩便笑,“燕韩国中的事,我一个苍月的宣平侯参和什么?不过是定安侯府接了一个表姑娘回来,平白遭人猜忌,我家中的老爷子又少了个孙女,终日念叨。定安侯不知,我家老爷子身子不好,想念孙女得紧,可谁让他自己当年将儿子撵了出去……”   他话中有话,定安侯凝眸看他。   段旻轩就道,“巧不巧,我家老爷子也姓孟。” 第103章 问话   苍月宣平侯,孟长阔。   这样的人物,定安侯自然听闻过。   段旻轩是孟长阔的外孙,所以姓段,不姓孟。段旻轩是孟长阔一手教出来的,年纪轻轻就以外孙的名义继承了宣平侯的侯位,足见明帝对宣孟家的信任。   段旻轩继承侯位之后,明帝对宣平侯府的信赖又有增无减,足见段旻轩也是有几分能耐的。   定安侯就笑着看他。   段旻轩也笑眯眯饮茶,旗鼓相当。   定安侯是明白人,自己说得已然明了,没有必要再点破。   只能等他开口。   定安侯果然问道,“所以宣平侯两次到京中,都借住在定安侯府中,是因为云卿的缘故?”   段旻轩也不隐瞒,“是,瞒不过定安侯。”   事实如此,他也无需避讳。   他倒是坦诚,定安侯就笑。   沈修文同他说,宣平侯似是对孟云卿处处不同,好像有意亲近,许是对云卿动了心思?   他还疑惑,云卿相貌普通,放在燕韩京中也算不得乍眼,宣平侯会对云卿起心思?   他将信将疑。   眼下,才算知晓了所谓的处处不同,且有意亲近是何缘故。   段旻轩若是不说,旁人怕是如何猜都猜不透。   定安侯便问,“老侯爷的亲孙女呢?”   孟家少了亲孙女,那段旻轩要找的就应当是孟长阔的亲孙女,为何要南辕北辙,跟着孟云卿来燕韩京中?   其中一定有缘由。   段旻轩坦诚道,“老爷子的孙女,已经没(mo)了。”   定安侯手中微顿,又听他继续道起,“老爷子戎马一生,如今年纪大了,落下不少病根,近来身子骨又不好,大夫也拿不准有多少时日。心里唯一惦记的就是这个亲孙女,他若是知晓孙女已经没了,还不知道会如何?我就是凑,也得凑一个孙女来,在他跟前呆上一两年。老爷子知道自己孙女出生在珙县,自幼在珙县长大,年纪也正好在十三四岁上下。”   言罢,顿了顿,转眸看向定安侯,“定安侯觉得,孟云卿是否就太贴切了些?”   分明是反问。   定安侯也心知肚明。   段明轩是在珙县寻人的时遇见孟云卿的。   恰恰孟云卿的年纪,出身都近乎全然符合,很难再寻得一个贴切的。   正因为贴切,老爷子哪怕问起珙县的种种,孟云卿都能如实应答。   更关键的是,孟云卿的娘亲又是燕韩定安侯府的姑奶奶,   有定安侯的背书,老爷子更不会怀疑。   同理,有了宣平侯府的背书,燕韩国中对孟云卿的身份也不会怀疑,关于陈家的种种风声,无论碍于定安侯府还是宣平侯府的颜面,都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这不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是双赢。   段旻轩就莞尔,“定安侯肯让孟云卿随我去苍月,在老爷子身边尽孝两年;宣平侯府就会坐实了孟云卿的身份,让定安侯永无后顾之忧。定安侯觉得如何?”   定安侯就也跟着嘴角微微勾起。   “我知晓老夫人疼云卿,未必舍得,但近来的风言风语,云卿暂时离开京中未必是坏事。”段旻轩言及此处,点到为止。   对定安侯而言,一面是平帝对侯府的施压,一面是孟云卿,势必骑虎难下。   段旻轩也无需点破。   留有余地,才处处有回旋之地。   定安侯果然缄默。   良久,才缓缓起身,“云卿并不知晓陈家之事。”   他也不打算让云卿知晓。   知晓的越多,忧心的就越多,反而处处捉襟见肘。   段旻轩便笑,“那就不让她知晓。”   不让孟云卿晓陈家之事,他和定安侯再认定她是老爷子的孙女,在老爷子那头,孟云卿就不是演戏,反而露出的破绽更少,于定安侯府和宣平侯府而言,都是好事。   定安侯不会想不通透。   他处处都思量过了。   定安侯就笑,“若是京中没有陈家的风声传出,宣平侯会如何?”   “唔。”段旻轩如实道,“许是……拐走,劫走,借走?”   四目相视。   两人都纷纷笑起来,而后各自端起茶盏,狠狠饮了一口。   翌日,孟云卿也起了大早。   昨日就同外祖母约好,今日也要去外祖母那里用早饭,音歌和娉婷不敢耽误,早早就端了水来给她洗漱。   等到养心苑,外阁间的门却是紧闭的。   翠竹和秦妈妈都侯在门外,没有进屋,见到她来,又快步迎了上来。   “秦妈妈。”孟云卿心中生了几分担心。   这个时辰,养心苑关门闭户,秦妈妈和翠竹都在外头,莫非是外祖母身体不舒服,来了大夫?   秦妈妈就道,“表姑娘,侯爷来了,正在同老夫人商量些事情,把我们都撵了出来,这早饭怕是不能同表姑娘一道用了。”   舅舅?   孟云卿诧异,这个时辰舅舅是没有早朝,还是提前下了早朝?   往常没有见到舅舅这个时候来过养心苑。   秦妈妈又说舅舅和外祖母有要事商量,还就将心腹的秦妈妈都撵了出来,舅舅和外祖母怕是不想让旁人知晓,那自然打扰不得。   孟云卿便道,“那我先回去,晚些时候再来给外祖母请安。”   秦妈妈笑着点头,“表姑娘先回,今日的晨醒还要等等老夫人和侯爷再看,若是侯爷还在,这晨醒怕是也要免了,到时候会遣人去各苑通传一声,省得各位夫人和小姐白跑一趟。”   孟云卿就点头,“那劳烦秦妈妈,我先回去了。”   秦妈妈莞尔,“表姑娘慢走。”   翠竹上前去送,昨日才停了雪,今晨又下了起来,怕她滑。   孟云卿道,“有音歌跟着呢,不怕,你别送了。”   翠竹道好。   出了养心苑,孟云卿才驻足回望。   她也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安。   这两日的事情实在多了些,眼下舅舅又来了外祖母这里,她总觉得怕是同自己相关,但舅舅也绝口不谈。   心中便似藏了个兔子一般,惴惴不安。   “姑娘,怎么了?”   先前怕她滑,音歌是扶着她的。   她驻足停下,音歌就也驻足停下,跟着她一起望了望身后的养心苑,不知她一脸惆怅在思量何事。   孟云卿摇头,“没事,就是觉得好端端的,舅舅怎么会大早上来这里,许是家中有什么要事吧。”   音歌就笑,“许是侯爷想老夫人了,就来同老夫人说说悄悄话也不一定。”   孟云卿简直哭笑不得。   由得如此,两人也不在养心苑外久待了,往听雪苑折回。   “娉婷说二小姐昨日捎人拿了些元宵和点心来,一会儿正好让厨房煮了,当早饭吃。”音歌提议。   孟云卿一大早起来就往养心苑去,眼下恰好饥肠辘辘,音歌这么一说,她也觉得好。   于是刚到听雪苑,娉婷就一脸惊异迎了出来,“姑娘怎么就回来啦?”   音歌便道,“侯爷在老夫人那里说话呢,老夫人让姑娘先回来,姑娘还没吃饭,昨日二小姐捎人拿来的元宵和点心先让厨房做上吧,姑娘都饿了。”   娉婷赶紧去做。   早上雪大,尽管打了伞,披风上都沾了不少雪。   到了外阁间取下,音歌抖了抖才拿进屋内。   厨房煮元宵和点心要些时候,孟云卿就在外阁间暂歇着,随手翻了翻外阁间书架上的书,打发时间。   不多时候,聘婷盛了元宵和点心来,还配了些杂粮熬得粥,闻起来香甜可口,很有食欲。   许是饿了,孟云卿连吃了两碗都不够:“这杂粮粥是哪里来的?”   娉婷笑眯眯道,“侯夫人让人送来的,说杂粮粥多吃些不胖,让厨房多给姑娘做些。”   舅母,孟云卿就尴尬咳了咳。   等她吃完,娉婷捡碗,苑里又来人了,孟云卿远远白班听到小丫鬟唤的是“翠竹姐姐”。   若是翠竹,便应当是从养心苑来的。她才刚从养心苑回来,翠竹就来了听雪苑,莫不是有什么事情?   音歌也纳闷,就出屋去迎。   孟云卿刚拿起手绢擦了擦嘴角,便见音歌领了翠竹进屋。   “表姑娘,老夫人让您得空就去一趟。”   还真是外祖母让她去!   孟云卿道了声,“知晓了,马上就走。”言罢,端起水杯漱了漱,又让音歌取了伞和披风,就同翠竹一道往养心苑那头去。   “舅舅还在吗?”路上,孟云卿问起。   翠竹颔首,“侯爷也在呢。”   那便是舅舅和外祖母要见她,孟云卿心底澄澈,那晨间的时候,舅舅和外祖母在屋内应当就是在谈她的事。   孟云卿便不再问了。   等到养心苑,秦妈妈也迎了上来,替她收起披风,“快去吧,老夫人和侯爷都在等呢。”   孟云卿点头。   音歌和翠竹,秦妈妈却是拦在了屋外。孟云卿又回头望了望,才独自进了内屋。   内屋里,银碳烧得哔啵作响,屋内暖气徜徉,还带了几分檀香的味道,安神养气。   外祖母和舅舅在主位两侧坐着,见到她来,老祖母怔了怔,就让她靠近坐下。   孟云卿从善如流。   定安侯也看了看她,问道,“倒是不如琳姐儿穿得多,冷不冷?”   孟云卿摇头,“不冷。”   下雪的时候没有化雪的时候冷,加上她又长胖了好些,倒也不觉得。   定安侯才点头。   老夫人这时候才开口,“云卿哪,我同你舅舅先前商量了,你也不小了,也当……”老夫人话音未落,苑里便响起了嘈杂声。   有脚步声,说话声,还应当不止一人。   养心苑向来清净,老夫人连晨醒都免了,也让人通知各苑了,不应当有女眷来。   再加上老夫人和定安侯有话要同孟云卿单独说,早就吩咐了勿让旁人打扰,谁会这么不长眼。   定安侯也抬头。   “老祖宗,”翠竹唤了一声,便撩起帘栊进了内屋,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谁来了?”定安侯问。   翠竹福了福身,“侯爷,是二老爷和三老爷来了,吵着要见老祖宗。秦妈妈说老祖宗和侯爷一处,在说话,二老爷和三老爷就说正好,非要进来一处说话不可。”   言外之意,拦都拦不住。   不待内屋开口,就听脚步声陆续进了外阁间。   老夫人都拢了拢眉头:“让他们进来吧。”   翠竹照做。   屋内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二舅舅和三舅舅在府中露脸少,也向来中规中矩的,此时非要来见外祖母和舅舅,定是有事,她留在这里不好,孟云卿就跟着起身,“云卿晚些时候再来吧。”   老夫人点头。   孟云卿刚起身,便遇到沈万安和沈万贵进来。   “二舅舅,三舅舅。”孟云卿行礼。   平日里在侯府见到他二人的机会少,所以大都笑容可掬,眼下,孟云卿行礼,二老爷沈万贵就怔住,“云卿在?”   看了看屋内,老夫人和定安侯爷都在,孟云卿看样子是将要走。   三老爷沈万安就干脆道,“云卿先别走!”   孟云卿也楞住,不知他二人何意。   沈万安又道,“正好云卿也在,母亲,大哥,我们正好将事情说清楚,免得京中的风言风语传开,我定安侯府无缘无故遭受牵连。”   沈万安向来气盛!   老夫人就气大,手砸在桌上,“你在胡说些什么!”   沈万贵虽是二哥,却更怯懦些,老夫人这么一砸,他吓得一哆嗦。   又悄悄抬眸瞥了瞥定安侯,心中更怕了些。   索性将头低下,不参与了。   沈万安却不是,理直气壮道,“母亲,大哥!我不知道你们私下瞒了这么多年,瞒得是什么,眼下京中都传开了,那可是欺君之罪的大事!你们怎么还坐得住。”   孟云卿听得一头雾水,但沈万安和沈万贵者不善。   这股敌意,似乎是冲着自己来的。   孟云卿不知何故,有些错愕看向外祖母和定安侯。   定安侯就道,“怎么坐不住?”   他的声音不高,低沉里透着威严,听起来不愠不火,却叫人不寒而栗。   沈万安都哆了哆,“大……大哥……”   长兄如父,侯府里拿主意的都是定安侯,沈万贵和沈万安其实对他怕得很。定安侯很少发火,眼下隐隐有了怒意,沈万安就不敢得寸进尺。   但话还是要说,语气就瞬间软了下来,朝孟云卿道,“云卿,三舅舅问你,你爹到底姓孟还是姓陈?”   孟云卿懵住。 第104章 “真相”   姓孟?姓陈?   孟云卿不知道三舅舅为何要问这样的问题。   她叫孟云卿,自然是姓孟。好端端的,三舅舅为何要问起她姓孟姓陈的事情来?   犹疑之间,忽然脑海中闪过一幕。   寒山寺时,齐王似笑非笑的那句——早前的内阁大学士,陈太陈阁老,孟姑娘若是有兴趣,可以去打听打听。   昨日沈修武也同她说——陈家的事不要再找任何打听了……眼下朝中并不太平,让你打听陈家之事的人,其心可诛……近日待在听雪苑内,不要出侯府半步,南院和北院都不要去,若有不想干的人来找你,南院和北院在内,都搪塞过去……孟云卿眼中掠过一丝惊愕。   似是,统统与他们口中的陈家有关。   而陈家,孟云卿也让音歌打听过——姑娘让打听的陈太陈阁老曾是三朝元老,十余年前的惠王之乱,陈阁老又参与。后来惠王之乱被平,陈家被诛了九族,陈家一个后人都没有留下。此事在京中是忌讳,后来都少有人提起,怕惹祸上身。   难道,三舅舅口中的姓陈——是指的陈家?!   孟云卿赫然惊住了。   见她应不出声音来,沈万安心中便更坐实了几分,“云卿,你心中也是清楚的吧,你不姓孟,姓陈。”   “胡闹!”老夫人实在忍不住,抓起茶杯就砸了过去。   这可是诛九族的事情!   这猪油蒙了心的才在这里口无遮拦。   一旁的沈万贵吓得魂不守舍。   眼见碎杯子砸在脚下,沈万安也惊住了,片刻,又怒意上了心头,“母亲!”   “你别叫我母亲!”老夫人是气急了,“混账东西!”   沈万安本就有些怒意,听老夫人这么一急,沈万安也跟着急起来:“母亲和大哥也是清楚的吧,只有我和二哥蒙在鼓里!”   “三弟!”沈万贵都就觉得说得重了,连忙唤他。   “二哥你怕什么?”沈万安更来了气势,“虽说这定安侯府做主的人是大哥,但也你我也不能眼睁睁得看着大哥把侯府上上下下一百余口人往火里推吧!朝中都传成什么样子了,大哥你不可能不知道,还想把我们蒙在鼓里!这欺君之罪,我们定安侯府担得起吗?”   沈万贵都缄默,只是小心翼翼看向定安侯。   孟云卿心中一沉。   就似最不想接受的事实被戳穿一般,好似落入了无底深渊,死气沉沉看向老夫人和定安侯。   难怪父亲和母亲会一直待在珙县,从未和家中联系过。   难怪前一世,她连沈家一星半点都不曾听闻过。   也难怪外祖母和舅舅对她的身世只字不提,原来,一切都像个纸糊的灯笼一般,一戳就破。   外祖母和舅舅冒了大不韪,才将她接回侯府,她也心安理得的住着,其实,她才是侯府的那条祸根。   孟云卿垂眸,隐在袖间的手死死攥紧,连手掐进肉里都浑然不觉。   只是茫然不知所措。   沈万安却忽得指向她,“大哥!她是陈家之后!你接她回侯府,我们侯府可是要遭大灾祸的!”   孟云卿微微咬唇,若不是正好倚在凳子前,只怕险些站不住。就像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被人揪在了光天化日之处,孟云卿眼中兀得泛起氤氲。   老夫人看了,直直揪心。   也顾不得周遭有没有人,拍案而起,沈万贵见了,赶紧上前去扶,“母亲,您慢些!”   “我慢些?”一向和蔼的老夫人也气得不行,将他的手推开,径直往孟云卿处走去,“我倒要看看,谁要把我外孙女赶出去!”   “母亲!”沈万贵为难。   “母亲!!”沈万安则是恨不得将她拖走。   老夫人就上前,将孟云卿拥在怀里,“住口!”   沈万安正欲开口再说,定安侯忽然沉声道,“你闹够了没有。”   就将沈万安喉间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沈万安憋得面红耳赤。   “见风是雨,旁人随意扔条风声过来,侯府就自乱阵脚,鸡犬不宁,能指望你到几时?”语气不重,处处戳中沈万安软肋。   沈万安噤声。   “陈家的事,可是母亲同你说了,还是我同你说了什么?”定安侯直勾勾看他,“朝中的事情有你想的简单!要是真有其事,还容你今日安安心心在这里胡闹!”   定安侯说的笃定,沈万安自觉矮了半分。   他终日在家,游手好闲,没有半分建树。朝中之事听得又少,一知半解都谈不上。定安侯这么一说,他根本接不上话来。先前的气愤云云,忽然间不知化去了何处,只有听训斥的份。   他就有些恼意看向沈万贵。   倒是沈万贵聪明得很,明明说好一道来的,他倒好,来了就装死,竟让自己往枪杆子上撞。   沈万安有些恼羞成怒:“我是没大哥想得深远,也没有些人那样唯唯诺诺,我就一心想着定安侯府的今后。现在朝中都在传云卿的身世,我能胡闹什么!若是没有这回事,大哥你大可说清楚,免得我心中猜忌,吃不好也睡不好,活活遭罪,连带一家人都提心吊胆。”   老夫人实在听不下去,“这些年,你操什么心,提什么胆了?”   沈万安脸色就很难堪。   他也知道他终日打着侯府的旗号,花天酒地,娶了好几房姨娘,若不是定安侯呵斥,还不定再取回来几个。   沈万贵拢了拢眉,此时也才开口:“母亲,大哥,其实也怪不得三弟,我心中也是有疑惑的。当初四妹出嫁,都是母亲和大哥张罗的,我们兄弟二人连姑爷的面都没见过,也不知道姓谁名谁。这晃晃十几年过去,云卿也接回来了,妹妹当年嫁到哪户人家去了,我和三弟也都不知晓。这几日听到陈家的传言,我们两人心都是慌的,无非是因为当年的事情并不知晓,便总往糟的地方想。这思来想去,想了许久也不是办法,才来寻母亲和大哥。云卿也是我们外甥女,哪能不疼!关上门,都是自己一家人,事情总得弄清楚,否则惶惶不可终日,也不是办法。三弟说话是急了些,也无非是为了侯府好,侯府上上下下多少口人不说,琳姐儿,陶姐儿,妍姐儿几个丫头的婚事都才定下,这不,也怕有个闪失。母亲也是疼这些个孩子的,我和三弟想问清楚些,也是为侯府上下好。若是真同陈家没有关系,说清楚便是,母亲和大哥心中虽然有数,也让我们吃颗定心丸,否则日日在京中提心吊胆,连侯府都不好出,旁人还真当我们定安侯府心虚了不是?”   沈万贵讲话便恰到好处。   语气诚恳,又不带怒意,连老夫人听了都平静下来,只是将孟云卿揽得更紧了些。   沈万贵说的并无道理。   陶姐儿,妍姐儿都是二房的女儿。   尤其是陶姐儿还要嫁到齐王府,对二房而言,更是天大的喜事,沈万贵不可能不急。   言罢,就看向定安侯,也没有旁的过激举动。   定安侯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沈万安,最后目光落在孟云卿身上。   孟云卿没有出声,也是目不转睛看看着她。   比起旁人来,她怕是更想从他这里得知自己的身世。   定安侯心中忽然窜出一丝庆幸,昨日晚些时候段旻轩来找过他,还有有人临末的那句,“如此,对云卿也好。”   他悠悠垂眸,出声道,“宣平侯府。”   宣……宣平侯府?   沈万贵和沈万安都楞住,思绪中重复着,却一时同脑海中的印象又挂不上钩来?   京中还是何处的宣平侯府?   根本想不起来。   孟云卿却倏然僵住,先前攥紧的掌心,就如失了准则一般松开来,全然没有留意,只是诧异得看向定安侯。   宣平侯府?段旻轩?   心中止不住的愕然,又惊异望向外祖母。   老夫人便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好似默认一般,她心中却仍旧如泛起惊涛骇浪一般,丝毫平静不下来。   片刻,沈万贵似是也忽然记了起来,支吾道:“宣……宣平侯府……那宣平侯不是还在我们侯府吗?”   他是指段旻轩来侯府做客之事。   五月里就来过一次小住,年三十还一道吃了年夜饭,眼下还住在侯府中呢!   沈万贵恍然大悟。   难怪他早前就觉得奇怪,段旻轩是苍月的宣平侯,理应有鸿胪寺出面招待,下榻的应是京中招待外国使节的驿馆,如何会三番两次都借住在侯府中?大哥还肯了?   原来,沈万贵心中豁然开朗,原来段旻轩根本就是来看云卿的。   若是宣平侯府,就不是陈家了!   仿佛柳暗花明,沈万贵的笑容都有些迟钝了。   沈万安也跟着反应过来,“苍月的宣平侯府?”   那可不是普通人家,是苍月国中一等一的权贵,不说定安侯府了,便是连殿上也要礼让三分的贵客。   沈万安就有些尴尬看向孟云卿,先前还指着她,恶狠狠地逼她承认自己姓孟还是姓陈,现下想来就实在打脸的很,老脸也不知往哪出搁去。   “这……”沈万安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既是宣平侯府,大哥瞒我们做什么……”   也只是小声抱怨,连自己心中都清楚。   若是方便,段旻轩就不会行事低调借住在定安侯府,定安侯也不会瞒得滴水不漏。   只是,他忽然想到,就问,“那宣平侯不是姓段吗?”   可云卿姓孟啊!   这点对不上啊,沈万安又觉蹊跷。   定安侯看了他一眼,道,“段旻轩是孟长阔外孙。”   换言之,孟云卿才是老侯爷的亲孙女!   沈万安和沈万贵都惊住,那可是比外孙更亲的血缘关系啊。   沈万安咽了口口水,看了看孟云卿,实在不知当如何接话。   孟云卿也怔住,爷爷叫孟长阔,段旻轩,是她表哥? 第105章 尽孝   从养心苑出来,孟云卿都忘了是如何回听雪苑的。   一路上,脑中都浑浑噩噩的,只觉短短一上午的时间,就似被人拖着踩在云端一般,看不清前路,又随时都会摔下跌得粉身碎骨。   到最后离开,她都觉几分不真实。   也不知道宣平侯府和陈家,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   孟云卿凝思出神,脸色也不好。   “姑娘怎么了?”娉婷明显发觉她脸色不对。   音歌也是摇头,没有同娉婷多说旁的。   其实在养心苑,老夫人和侯爷单独让姑娘到内屋说话,连秦妈妈都拦在外头,她就知道老夫人和侯爷应是有要事同姑娘说,又不想让旁人知晓。   后来二房和三房的老爷来闹,火气有些大。   她当时侯在屋外,都隐约能听得屋内有争执的声音。   秦妈妈跟在老夫人身边的时间长,自然精明,秦妈妈又是小心谨慎的人,当即就唤了她们几人去远些的地方候着,也不让旁人接近。   老夫人就和侯爷,姑娘,还有后来才去的二房和三房的老爷一处,至于究竟说了些什么事情,她们这些下人都没听清。   等晚些时候,二房和三房的两位老爷出来,脸色有些古怪,但气焰远不如刚来时候那般义愤填膺。   见了她们,也似乎不想多说。   走得又急,她也猜不出来出了何事。   只是二房和三房的老爷虽然走了,老夫人和侯爷,姑娘又在屋内说了一会儿的话,姑娘才出了屋。   但从养心苑出来之后,姑娘就这幅模样,一脸心事重重,她也根本不敢多问。   于是娉婷开口问起,她也只是摇头,不敢多嚼舌根。   “我困了,先寐一会儿。”进了内务,孟云卿解了披风,寻了小榻躺下。   音歌接了披风,娉婷就取了薄被来。   小榻是孟云卿平日看书小憩的地方,碳暖离得近,也不需脱衣裳,娉婷拿薄被正好给她盖着。   孟云卿也没多说话,只枕着手臂,侧卧着,目光盯着眼前的碳暖出神。   音歌便扯了扯娉婷衣袖,眼神交流,“姑娘想静一静,不扰她也好。”   娉婷便同音歌一道退了出来。   屋内,碳暖烧得“哔啵”作响,孟云卿枕着手臂,脑海中的道道浮光掠影,就似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   珙县时候初见段旻轩,他还是一脸冷漠清高模样。   唤她来煮茶,不煮就把她和娉婷,安东三人统统扔到暴雨天里去。   第一次同他接触,她绝对相信有人言必行,行必果。   他问她云州紫方怎么煮,而后又是云州紫方老人家要怎么喝,也是替老爷子问的。   那时的段旻轩并不友好,还不时打量她,她猜不透他的心思,就权当不知。   等到雨过天晴,她能全身而退都觉庆幸得很。   现下想来,段旻轩那时专程到珙县,是为了寻她吗?   孟云卿悠悠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好似折扇一般,遮住了眸间的清水潋滟。   而后的入江客船上,他醉醺醺得抢她的银票当诗念,她也实在忍不住吐了他一身。   她又惊又脑。   好在有人醉得不省人事,后来似是也记不起半分来。直至翌日的甲板上,她看书发笑,他慢悠悠问她看的什么书,吓得她练魂魄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他却不以为然,拿着那本《拐带千金小姐二三十》一直莞尔。   那也是她头一次见到段旻轩笑。   比他不笑得时候还要吓人些。   那时只觉自己倒霉到了极致,从珙县到郴州,一路上竟然都能遇见这人。   再等到了凤城,她在出云坊偶遇顾昀寒。   顾昀寒的丫鬟有些盛气凌人,她其实也不喜欢。   只是再盛气凌人的顾昀寒,遇到鬼畜病犯了的段旻轩,也只得被活活气出了出云坊。   她见了段旻轩也如见了鬼一般,撒腿就撤,谁想到晚间,有人就丢了一堆画扇来她下榻的驿馆,不收就每日让段岩来,磨到她收为止。她也简直恼火得很,这人就像稀泥一般黏上了就甩不掉,还碍眼。   但即便如此,她也觉得是巧合。   谁会想到段旻轩是随她进京的呢?   再到后来,她入了侯府,段旻轩也住到侯府,嫌旁人婀娜奉承,吵得他不得清净,尤其是顾昀鸿和顾昀寒来的时候,他就终日躲在她住的西暖阁内看书,美其名曰安静自在,实则每日都来同她说话,打发时间。   她也权当她的西暖阁冷清,他又喜静。   哪里会想到他是有意同她多相处?   直至丽湖游船,惊了一池鲤鱼,他伸手拽住她讲她扯到怀中,她耳后都是他温和的气息。   问她今年多大,何时及笄。   她想他许是待久了,对她生了比旁人更亲近的意图,却不曾想过他送她腊梅做的簪子也好,他听了祖母说了她的女工后,非要她做剑穗子和香囊送他也好,倒不是其中的男女之意有多少,只是想对她躲亲近和了解罢了。   就像当时来珙县接她的沈修颐。王金欺负上门时,对她的维护;一路同行回京时,处处对她的体谅;怕她为难,假借卫同瑞和韩翕之手送她的珠钗和耳环;也会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陪她说话解闷,说起沈家的种种……   只是那时候她就知道沈修颐是他表哥,是侯府的家人。   而段旻轩,他信中同她说起老爷子的病好了起来,又开始折腾茶庄种种,她都以为是他想对她说的话,如今想来,他也只是想告诉她老爷子的近况。   段旻轩对她的照拂,也同沈修颐一般,是家人的照拂。   正如端午龙舟会时,他提出的抓阄,也是借由多同她相处。   她是孟老爷子的孙女,所以段旻轩才对她处处不同。   旁人不会对她无缘无故的好,其实从一开始,段旻轩就是来寻她的。   所以外祖母才会让她同段旻轩一道,去运来坊挑棋子送老爷子。   其实,她只是从未想通透罢了。   ……   苑外脚步声,孟云卿微微睁眼。   娉婷恰好掀起帘栊入了内屋,正好见到她坐了起来,“姑娘,是宣平侯来了。”   娉婷眼色有些尴尬。   送错剑穗子的事情,她一直觉得愧对姑娘,上次宣平侯来听雪苑,姑娘就坐立不安,后来听说宣平侯要去养心苑见老夫人,姑娘都只得跟去,怕出乱子。眼下,姑娘精神头又不好,心不在焉的,宣平侯这时候来,姑娘怕是不想见的。   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来内屋问一声。   “知道了,先请他在外阁间坐会。”孟云卿声音很淡,娉婷就错愕点头。   等到外阁间的茶奉好,段旻轩都端起茶盏饮了些许,孟云卿才撩起帘栊,从内屋出来。   手里拿着封信,走到和他相对的案几前落座。   娉婷也上前给她斟茶。   她便将递给娉婷,让娉婷捎给对面的段旻轩。   信封上的字迹是他的,他自然认得,拆开信,果真是那封他写给她的信。   信里大致是说老爷子的病好了,开始折腾了。他找她说的方子煮茶给老爷子喝,老爷子分明爱喝,却非要说他煮得难喝,他就不煮了,老爷子又气得不行。   当初提笔的心情,就在字里行间复苏,看得段旻轩笑了起来:“怎么突然想起给我看这个?”   他指的这封信,便悠悠看向孟云卿。   才觉孟云卿方才一直在打量他,只是没说话罢了。   他微微敛了笑意,询问般看她。   孟云卿就道,“上午时候,外祖母和舅舅同我说了。”   定安侯?   段旻轩眸色微沉,随即也猜到了八九,所以有人才会拿这封信来给他,不言自明。   段旻轩嘴角微微勾起,“你想问什么?”   孟云卿顿了顿,轻声道,“老爷子身体怎么样了?”言罢,抬眸看他。   脑海中就想起上午在养心苑,舅舅说的话。   “我和你外祖母寻你来,原本也是想把宣平侯府的事情告诉你。孟老爷子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想念亲孙女得紧,想让你回宣平侯府待上一年半载。你外祖母舍不得,一直拖了许久,宣平侯才趁着年关来了京中,想接你回宣平侯府见见孟老爷子。原本都是一家人,当年父子间有些误会也都释然了,你也总归是要认祖归宗的,我和你外祖母也不想你到时候留有遗憾。二月是你娘亲忌日,等去寺庙祭拜完,就同宣平侯回苍月吧……”   段旻轩便看她。   等她回神,他才开口,“脾气倒是硬朗,病痛也犟着不说,只是想念孙女,又内疚得很。”   孟云卿没有接话。   他也就没有说话,只是看她。   良久,孟云卿又开口,“你再同我说说老爷子的事吧。”   段旻轩微微应了声好。 第106章 马脚   年初七一过,朝中恢复了早朝。   朝中的官员陆续来朝,大殿外相互恭贺新喜。新年里,朝中可奏的事宜少,上报的大都是各地的喜讯,再有就是钦天监测算了吉时,要赶在初七时奏请朝廷,好将这一年的祭祀和重要日子提前敲定下来,再交由礼部办理。   按照往常的惯例,初七的早朝上,钦天监会公布推测的卦象。今年算出卦象,又是六十四卦中难得的好卦象,已经好几年没有出现过了,昭示着燕韩一年的风调雨顺年,太平盛世。   平帝龙颜大悦。   加之卫家才平定了边关,载誉而归,可谓双喜临门。   一时间,朝廷上下一片喜气洋洋,道贺声连连。   吏部也顺势公布了年初的升迁和奖赏,连卫同瑞也在封赏的名单之类,卫同瑞却因病没有来殿中,由卫将军代为接旨。   沈修文不免侧目瞥了瞥一侧的卫将军,面上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接近晌午时候,才下早朝。   平帝单独留了定安侯说话,沈修文便到宫外的马车内等候。   这几日,京中的风言风语越传越烈,父亲也没做任何动作,倒是叫外界的猜忌越来越多。有说定安侯府心虚的,也有道定安侯如此沉稳,当是无稽之谈的。总之外界猜测纷纷,连带着新年里来侯府走动的官员都少了许多。   也听说前日里,二叔和三叔还到祖母的养心苑闹过一场,后来不了了之,也绝口不提陈家的事。   具体的细节,父亲没说,他也不知晓。   家中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传出。   但二叔和三叔的性子,他再熟悉不过,若是陈家之事父亲没有交待过去,二叔和三叔只怕会将侯府闹得天翻地覆。二叔和三叔肯偃旗息鼓,他隐约觉得父亲早前所说的子虚乌有恐怕并非宽慰。   平帝早朝后,单独留父亲说话,十有八九应当同云卿有关,他不知父亲要如何应对,但父亲心中有数,他安心在马车内等候消息便是。   只是今日朝中封赏,分明有卫同瑞的名字。   卫同瑞却抱恙在家,怕是没有如此巧合之事。   早前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卫家和定安侯府要结亲,只等年关时卫将军从边关回来,就会将亲事定下来了,结果谁知中途生了这样的变数?   此事就似忽然搁在一处,卫家和定安侯府谁也没有点破。卫家没有上门来提亲,侯夫人自然也没有主动提起过,陈家的事情牵扯过大,殿上那头有没有表明态度,定安侯府正是骑虎难下的时候。   卫家怕是不想让卫同瑞此时露面。   沈修文心中自有几分猜度。   这门亲事,早前祖母和母亲都看好,如今看来,只怕并不平顺了。哪怕日后陈家的误会解除,中途参杂了这么一段猜忌和手段,卫家和沈家也会生了间隙,这门婚事恐怕也不会圆满。   他倒有些惋惜。   等到晌午,定安侯还未从宫中回来。   倒是宫中的近侍官来了,说平帝留了侯爷一道用饭,侯爷怕世子就等,就让他来同传一声。   沈修文心中乍有些不安稳,宫中留了父亲,他捉摸不透平帝的用意,也不知是否出了何事。但近侍官又道,他要随世子爷一道去侯府,平帝还请了宣平侯一道入宫用膳。   沈修文就愣住,宣平侯?   宣平侯借住在定安侯之事,平帝应当是知晓的。今日平帝和父亲谈的应是云卿的事,又如何会将宣平侯扯到一起?   饶是心中诸多疑问,但近侍官面前,沈修文也只是笑了笑,也不多问,只管领了近侍官一道回侯府。   ……   听雪苑那头,初十,魏老先生就会恢复授课,孟云卿正在外阁间整理功课。   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根本没花心思在功课这头,直至初七了,才仿佛有些回过神来。   功课还是要继续的。   见到孟云卿提笔,娉婷和音歌也放下心来。   今日姑娘吩咐了在苑中看书,也不外出,晌午娉婷便只让小厨房做了简餐。等用过午膳,孟云卿惯例在小榻上眯一会儿,养养精神,晚些再起来继续。   谁知刚躺下不多久,苑内就来了客人,还是稀客。音歌来内屋唤她,“姑娘,韩公子来了。”   韩翕?孟云卿意外。   上次见韩翕还是年前,沈媛的儿子满百日,新春里,韩家和定安侯府也没有走动,她倒是没有再见过韩翕了。   “孟妹妹。”有人还是往常那幅模样,孟云卿便莞尔,“韩公子怎么来了?”   他到她这里来,还是一个人,确实有些怪。   韩翕便嘟囔道,“我可是冒着老爷子打断我腿的风险来了。”   孟云卿没有听懂,他便小声道,“我不方便在侯府待这么久,尤其是你这里,我们换一处说话?”   孟云卿就倏然会意。   韩翕指得是陈家的事。   此事在京中都忌讳得很,韩相应当也不例外。若是韩相知道韩翕来定安侯府找她,只怕韩翕的日子要不好过了,韩翕又不会无缘无故来寻她,孟云卿就唤音歌取了披风来,随韩翕一道出侯府。   “去哪里?”安东备好了马车。   韩翕也不方便露面,就同她一道上了马车,“去南郊吧。”   南郊离得近,又都是山水之地,年关里很冷,去得人少自然冷清,韩翕才说要去南郊。   孟云卿便吩咐了安东一声。   南郊有处尼姑庵,平日便很清净,韩翕让去的就是这座静慈庵,这里的道姑他认识,能照应,说话也方便许多。   静慈庵的后院,孟云卿让娉婷在远处候着,韩翕身边也没有跟着旁人,韩翕就道,“卫同瑞被卫将军禁足了,没法来见你,就托我来。”韩翕说话的时候嘴角些许翘起,似是带着少许怨气。   孟云卿虽有觉察,却没有多想,以为又是她在抱怨卫同瑞的种种。   韩翕口中所说的卫同瑞被卫将军禁足了,难道又是因为陈家的事?   韩翕瞥了眼她,轻声道,“孟妹妹,不过你也别担心,我听父亲说定安侯那里沉稳得很,多半是朝中误传出来得,终究会水落石出,只是现在朝中上下都摸不清殿上的心思,卫将军才会将卫同瑞禁足,等事情澄清了,旁人也不会误会了。”   韩翕是出言宽慰她。   孟云卿莞尔。   韩翕顿了顿,又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给孟云卿,“卫同瑞写的,让我偷偷带出来给你。”   孟云卿迟疑了半分,才伸手接过。   信封虽然皱了些,却没有拆开过。韩翕就紧张得看她,生怕她看出来,自己其实犹疑了一晚上,翻来覆去想到底要不要拆开信看一看,信封才会弄得如此皱,他怕被她看出心思。   孟云卿却没有多停留,看了看信封上的字迹,就纤手拆开。   韩翕心中似是松了一口气,却又升起了好奇,他不知道卫同瑞会给孟云卿写信说什么,他想知道,又不想知道得很。   偏偏卫同瑞又让他来给孟云卿送信,也只有他能出入将军府做这些事情。   韩翕叹口气,他为什么要替卫同瑞做这些事情,自己都觉得窝火和闹心。   他觉得孟云卿看了许久,其实信笺里也只有寥寥几行。   见孟云卿移目,他便开口:“信上说什么?”刚问完又觉后悔得很,他这么着急的问,太过心虚了些。   孟云卿就摇头,“同你说的一样,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让我别慌,再等几日再说。”   “哦。”韩翕松了口气,只是说这些而已,还让他专程跑一趟,也太过有心了些。   韩翕就看她,“你可有话要我带给卫同瑞”   他想她该是有话的,而且卫同瑞也这么同他说了,心中千个不愿意,也开口问了。   他并不讨厌孟妹妹,只是夹在中间,心中有些难受罢了。   孟云卿就笑,“卫公子是好人,代我多谢他。”   韩翕怔住,“就没了?”   孟云卿也愣住。   韩翕尴尬道,“我以为你有很多话要同他说呢……”轻声嘀咕着,好似又不想让她听见一般。   孟云卿心底澄澈。   宣平侯府的事情,舅舅没有对外放出风声,前两日二房和三房来过之后,家里也没有消息传出。她向来谨慎,即便知晓陈家的传闻是假,这些话也不应当从她口中说出,她更不会同韩翕和卫同瑞提起。   她只能道谢。   韩翕就起身,“若是如此,那我先回去了,孟妹妹,你自己多保重,有事的话,就让人来静慈庵,这里的道姑会同我送口信的。”   孟云卿点头。   行至静慈庵门口,地上结了冰,有些打滑。   娉婷扶着孟云卿走,韩翕心中踹了心事,倒没有多留意。   临到下山的石梯,忽然踩上了冰上,下意识伸手又没有拉住,还失了平衡,忽得就从石梯上踩滑了下去。   娉婷惊呼,韩翕连滚了好些阶梯,摔倒下一层的平台上才止住,却是发现闪到了腰,又撞了腿,似是起不来了。   安东守着马车,离得远,近处就只有孟云卿和娉婷两人。眼见韩翕摔了出去,两人都吓呆了,连忙快步跑过去。   韩翕摔得重,腰又使不上劲儿,韩翕一个劲儿喊疼,娉婷一人又扶不起来,孟云卿便也上前帮忙。   正好娉婷搀了他起来,孟云卿正好去扶,便恰好这一前一后的功夫,不小心碰到他胸口的柔软之处。   孟云卿忽的怔住,韩翕也忽的僵住。   两人四目相视,娉婷还不解,孟云卿便朝娉婷道,“我们扶不动,你去叫安东来。” 第107章 不差   “去叫安东来!”不待娉婷反应过来,孟云卿又唤了一声。   声音有些重,娉婷显然被吓住了,赶紧松了扶助韩翕的手,撒了腿飞快朝着山下的方向跑去。   来时的马车停靠在半山腰上,上静慈庵还要登好些台阶,娉婷看自己姑娘的神色紧张,想韩公子应当摔得不轻,姑娘是怕韩公子出事,才让她赶紧去寻安东来的,娉婷哪里敢耽误!   索性跑得飞快,什么念头都没有。   孟云卿和韩翕就僵在远处。   目光都齐刷刷看向眼前三步并作两步往山腰下跑去的娉婷身上,心中各有所思,直至娉婷的身影点点勃勃消失在眼前,才又如出一辙般齐齐收回了目光,相互看向对方。   “你……”   “我……”   孟云卿和韩翕同时开口,听到对方出声,又同时缄默,有些窘迫得看向对方,等对方先开口,却又纷纷住嘴了一般,都不出声了。   韩翕率先涨红了脸,大声道,“不许说出去!”   像极了同卫同瑞的狮子吼:“听到没有!”   孟云卿随即点头。   韩翕显然没有想好再说什么,就干脆低着头,心中有些恼,便瘸着腿,撅着嘴,倔强往山腰下走。   孟云卿迟疑了一下,赶紧撵上去,搀着她往下走。   要是再摔倒可怎么是好?   还是个姑娘呢!   韩翕也只是看了看孟云卿,由得孟云卿扶着,她也不拦。   难不成不自己走,还真要等到安东来扛着她走,那才更露馅儿了不是?   “孟妹妹,你别同旁人说。”许是缓缓下了几层阶梯,先前的尴尬也去了多半,韩翕又恢复了往常一口一个孟妹妹前孟妹妹后的。   孟云卿应了声,“嗯,知晓了。”   韩翕脸色才缓和了些,只是腰和腿真有些疼,走得稍快些,就忍不住喊疼:“哎哟,慢点慢点!”   孟云卿怔了怔,忽然便笑了出来。   韩翕古怪瞥她,“你笑什么?”   孟云卿又看了看她,也只是笑不接话,脑海里浮现出她同卫同瑞呛呛的场面。过往,她一直觉得是韩翕仗着口齿伶俐欺负卫同瑞嘴笨,而卫同瑞也实在懒得与韩翕计较。如今想来,韩翕那幅遇上卫同瑞便锱铢必较嘴上不饶人的模样,其实是娇滴滴的姑娘家面子薄,非得让卫同瑞认栽不可。   “喂,你一直笑什么?”见她不应声,韩翕有些急了,又一手扶着腰,一面追着她问起来。   孟云卿莞尔:“想起郴州的时候,你同卫同瑞抢鸭子吃。”   她说的随意,韩翕就愣住,嘴上支吾一句,“那么早的事情,你还记得……”眼神却是不时瞄向孟云卿的。   明知自己是女子,也知晓自己与卫同瑞的关系亲近,她不介意吗?   韩翕心中矛盾得很。   “小心滑。”   有人心有旁骛,孟云卿却看路看得细,否则有人又要踩上冰块,非摔得人仰马翻不可。韩翕心中唏嘘,一听到同卫同瑞相关的事就这么心不在焉,自己都觉得有些丢人,好在孟云卿似是没有觉察一般,她心中才舒缓。   “孟妹妹……”她又唤了声。   “嗯。”孟云卿还是平淡应声。   韩翕愣了愣,一时又不知晓该怎么说出口,顿了好些时候,才又道,“你不许同卫同瑞说。”   孟云卿就笑,“我为什么要同她说?”   她如此反问,韩翕徒然语塞,半晌吱不出一个字。孟云卿就低眉,笑意含在眼眸里。   她是女子,又活了两世,怎会看不出来韩翕的心思。   “孟妹妹……”越是心虚,越是不停说话,要说话,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孟云卿也不戳穿,她唤,她便应着,一路上还算平稳和安东碰上。   安东想上来抗她下山,韩翕就瞪圆了眼睛,生怕被安东发现了去,拼命往孟云卿身后窜。见她这幅模样,孟云卿实在忍俊不禁,便道:“安东,不用了,我扶着韩公子走吧,他也好些了,走走正好舒舒筋骨。”   就是就是,韩翕感激点头。   安东便道,“姑娘慢,地上滑。”   孟云卿颔首。   等回鹿鸣巷,都将近黄昏了。   韩翕怕韩相知道来了侯府见她,鹿鸣巷开外好远便嚷着下了马车,自己撑着腰往回走。   孟云卿便让安东驾车驶慢些。   等见到韩翕回了相府,才和娉婷下了马车。   安东收拾马车,她便同娉婷往侯府走,侯府门口还停着一辆马车,似是舅舅的那辆马车,小厮那头在牵马,看模样舅舅也才回侯府不久。   门口的小厮见到她,笑嘻嘻问候了声:“表姑娘好。”   孟云卿也笑了笑,顺道问起:“舅舅刚回来吗?”   小厮笑呵呵点头:“侯爷刚回府,还是和宣平侯一道回来的。”   段旻轩?   孟云卿倒是意外。   今儿是初七,开春后第一天早朝,舅舅应当是才从宫中回来的,段旻轩和舅舅一道,莫不是段旻轩也随舅舅一道入宫了?   她满腹奇怪,但问守门的小厮也是不清楚的,索性点头算了应声,便领了娉婷往听雪苑去。   ……   西院内,定安侯回了内屋,侯夫人便迎了上来,替他拿手上的披风。   有侯夫人在定安侯跟前伺候着,其余的丫鬟便都知趣得退开了。   侯夫人挂好了披风,又上前替他宽衣,动作温婉贤淑,定安侯配合着伸手,听从她安排。   “今日这么晚,可是朝中有事?”侯夫人一面替他宽衣,一面询问着。   照理说初七开朝,都没有要是,朝中至多不过半日,晌午前便回来了,今儿个倒是折腾到了黄昏。世子那边倒是在晌午前就回来了,也让人来同她说,父亲被殿上留在宫中用饭,怕是要晚些。   至于平帝见宣平侯之事,沈修文没有多说。   侯夫人便没想到会晚这么久。   定安侯道:“没什么大事,殿上只是寻我说会儿话。”   侯夫人就笑了笑,又替他换上外袍:“你这两日睡得不安稳,我让厨房顿了些安神的汤水,一直在厨房温着,要用些?”   定安侯也笑:“好。”   侯夫人就撩起帘栊,唤了韵来去盛汤来。   折回时,定安侯已整理好衣袖,寻了一坐下。   侯夫人就在他对旁落座。   中间的桌上放了些水果,屋内烧着碳暖,干得很,侯夫人就剥了橘子递给他,定安侯从善如流。   “今日可有见到卫将军?”侯夫人问了声。   “见到了,只是没见到卫同瑞,称病了。”定安侯淡然应声。   侯夫人顿了顿,而后便会意,又道:“再过几日就是元宵了,出了元宵就是出了年节,也不知道卫家的意思如何。”   她自然听到了京中有关陈家的传闻,当初说好了年节里将亲事定下来,近日里的风言风语,也似是搁置了。   侯夫人有些遗憾,她倒是相中了卫同瑞的。   卫同瑞这孩子品行端正,在这些个晚辈里算好的,她瞧着卫同瑞对云卿是有意思的,再有,将军夫人还好相处,这对云卿来说的确是个好归宿。   定安侯就问,“将军夫人近来可有找你?”   侯夫人摇头。   虽然侯爷不提陈家之事,但此事事关惠王之乱,不言而喻。想从她这里探口风的人不少,她都应对了过去,但其实云卿的身世,侯爷也从未同她提起过,她心中也是担心的。   定安侯就道:“你也无需在意,陈家的事牵连甚广,卫家顾忌也是对的。”   侯夫人叹气:“我倒真挺喜欢卫同瑞这个孩子,踏实又稳重。”顿了顿又道,“只怕这阵风声过去了,也生了间隙,好端端的婚事也作罢了。”   她是真为孟云卿着想。   屋外,脚步声响起,应是韵来取了汤水来,定安侯就长话短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许是有更好的缘分。”   他如此说,侯夫人就看他。   正好韵来撩起帘栊进了内屋,两人都默契得停止了话题。   定安侯拾起汤匙,喝了一口。   侯夫人问道:“淡不淡?”   他惯来口味清淡,侯夫人让厨房少放些食盐,又怕他喝不惯味道。   定安侯摇头,“正好。”   侯夫人莞尔。   定安侯再盛了一汤匙,送至唇边,思绪便回到几日前,段旻轩来寻他说宣平侯的事。临末了,段旻轩才笑呵呵道,“我还有一个条件——暂缓卫家同定安侯府的婚事。”   他当然意外,“哦?”   段旻轩不以为然道:“反正,也不是良配。”   一口饮下口中汤水,定安侯忽然似是明白了何事,便忽的笑了出来。   “宣平侯呢?”他问的是韵来。   段旻轩平日借住在西院,韵来照顾得多,他问韵来是清楚的。   韵来就道:“小厨房说晚饭都准备好了,宣平侯似是有急事出府去了。”   定安侯只应了声好,也不多问了。   平阳王府,赵世杰和段旻轩端正好对坐在一处,四目相视,又一同望了望身边正在起头上的商君和。   商君和气得来回踱步,“他犯浑,你也跟着犯浑?”   赵世杰想喊冤,但发现自己确实是共犯,就只得缄默。   商君和更气,“你们这么合伙骗老爷子,要是老爷子知晓了怎么办?那可是他亲孙女的事,能作假吗?”商君和越想越火大,大道抑制不住,就指着段旻轩道:“尤其是你!你怎么想的!”   段旻轩愣了愣,应道:“孙女,同孙媳妇,也不差啊?” 第108章 落定   不差?   亲孙女,外孙媳妇?这都什么和什么!   商君和险些将眼珠气得瞪出来。   赵世杰就在一侧握拳轻笑,段旻轩便也转眸看向赵世杰,两人对视一秒,段旻轩似是心领神会一般,也跟着笑起来。   这两人简直蛇鼠一窝,商君和越看越恼!   临到恼怒边缘,赵世杰才伸手将她拉入怀中,宠溺哄道,“好了君和,不闹了。”   商君和回头狠狠瞪他。   赵世杰又道:“都是为了老爷子好。”   商君和不应声。   赵世杰继续:“老爷子年事大了,身体骨也一日不如一日,心底最惦记的就是这个孙女,日子才有盼头。”   商君和反驳:“即便如此,也不应该骗老爷子,没寻到就是没寻到,继续寻就是。若是让他知道了我们合伙骗他,他本就犟得像头牛似的,心里怎么过得去这个劲儿,你们就不怕适得其反?”   赵世杰幽幽一叹。   目光看向段旻轩,商君和就也跟着看过来,段旻轩才缓缓敛了笑意:“老爷子的孙女,早前没了。”   没了?   商君和僵住,她怎么没听他们说起过?   老爷子若是知道了怎么受得了?   思及此处,询问般看向赵世杰,赵世杰也噤声,当作默认。   商君和指尖微颤,心中就似钝器划过,忽得沉了下去。良久,才又开口,“是什么时候的事?”   段旻轩应道:“是早些年前的事了。为了应证真假,我去年从苍月来了燕韩,查了珙县临近的二十余个县,能走的地方都走了,最后才确认——老爷子的孙女没了,八九岁的时候。”   他的声音低沉干涸,听起来像从深海里打捞起来一般。   商君和也缄默了。   赵世杰便揽紧了怀中:“旻轩同我商量过,我也是赞同的,都是为了老爷子好,撒个谎也无妨。更何况孟云卿本来就不知情,在她而言也不算撒谎,加上一侧还有旻轩在,老爷子没那么容易察觉。”   商君和轻蹙眉头,“孟云卿是陈家的后人吗?定安侯府连她都瞒?”   赵世杰就笑:“是不是陈家之后又如何?”   商君和悠悠一叹,是啊,是不是又如何,从今往后,她就是老爷子的孙女,只要他们三人不说,定安侯不说,此事就尘埃落定了,对谁都有好处。   只是,商君和又看向段旻轩:“定安侯府同卫家走得亲近,侯夫人和将军夫人都有意撮合卫同瑞和孟云卿的婚事,即便这个时候带云卿离开燕韩去苍月见老爷子,沈卫两家的亲事也是可以提前定下来的,你就不怕弄巧成拙?”   她是指,孟云卿要离开燕韩,怕定安侯府和卫家想提前将婚事定下来。   听说将军夫人和侯夫人走得近,眼下风波一过,沈卫两家即刻定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段旻轩却淡然道:“不会,我同定安侯谈了条件,卫家的婚事暂缓。”除却卫家,定安侯府也一时寻不到理想的人选,这么短时间总不会草草将孟云卿的婚事定了,他早就拿捏清楚了。。   商君和又道:“云卿又不一定想嫁你啊。”   孟云卿她见过几次,她虽然很喜欢,却看起来不像会主动透露心际的人。说了半晌,也怕是有人在自己想罢了。   段旻轩便幽幽从袖袋中掏出那两枚剑穗子来,笑眯眯道:“她送的。”   从平阳王府出来,段旻轩的思绪就飘到了一年前。   他那时确认老爷子的孙女没了,就折回了珙县,思寻着要如何给老爷子说这件事,或是干脆藏起来不说,还约了世杰一道来珙县商议。   只是没想到,会在珙县遇见孟云卿。   那日暴风雨天气,他心中正烦心着老爷子的事,孟云卿主仆三人来躲雨,他并没有在意。   后来见到孟云卿煮茶,他忽得想到老爷子。   老爷子也爱煮茶,虽是附庸风雅,他却有些念老爷子了,更静不下心来。   说请也好,威逼利诱也好,看着孟云卿煮茶,行云流水,又处变不惊,他忽然想起若是老爷子的孙女还活着,似乎也该是这个年纪了。   他就不由多打量起她来。   五官还没有长开,长相也很普通,放在平时很不起眼。   唯独淡然的性子,也不惊慌,倒像是藏得住事情的人。   有一刹那,他在想,若是他给老爷子寻一个孙女来又会如何?   寻一个生在珙县的,年龄相仿的,性子沉稳心思细腻的,最好,还能投老爷子所好(茶)的——恐怕再寻不到比眼前这个孟云卿更合适的丫头了。   暴雨停歇,她匆匆离开,他也没有急着留她。   要把一个留在老爷子身边,就要对这个人知根知底。   于是他在珙县逗留的时日并不短,一是等赵世杰,二是慢慢了解孟家在珙县的细枝末节。   孟云卿才失了母亲,在灵堂跪了几日,家中却有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刘氏在蠢蠢欲动,想伺机吞并孟家的财产。刘氏给周遭的印象很好,对孟云卿很是照顾,孟云卿唤她一声大伯娘,还自幼同她亲近。   他心中难免有几分替她担心,她一个小丫头,如何斗得过心思成熟的刘氏?   也不知为何,他忽然心生护短。   许是他也爹娘早逝的缘故,至少他还有照顾他的老爷子,她身边却连一个护她的亲人都没有。   “淮水尹罗,当配盐煮。”   脑海里便时刻浮现出那抹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后来,知晓冯家在替她购置田产和店铺,她却看起来一无所知一般,他才意识到这个丫头比他想象的更聪明,也更善于隐藏自己。   他便想知道她更多。   他的马车时常跟着她,她自诩做的小心翼翼,其实他都看在眼里。   她有着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沉稳,叫人好奇。   母亲坟前,并非大哭大闹的安静,却也同样有着让人放不下心来的瞬间。   春日里,他不知她为何在守孝还要去放纸鸢?   只是见她望着断线的纸鸢出神,他忽然想,若是他在,她手中的纸鸢其实是可以飞得很高很远的。在他出神的时候,她已上了马车走远,他便下了马车,拾起那个纸鸢,看了又看。   他发现他开始在意这个,和他有着相近身世,生活却截然不同的丫头。   而且还是个分外不爱笑的丫头。   她身边也没有旁的亲人了,他若是带她回侯府,会不会对她也更好些?   他如是想,就看着手上的纸鸢微微扬起嘴角。   也不知是不是魔怔了,便唤了段岩一道放纸鸢,段岩嘴角抽个不停。   再往后,京中有人来寻她——是京中的定安侯府,沈家。   他才知晓她是定安侯府遗落在外的表姑娘。   沈家来了人,要接她回侯府。   定安侯府在燕韩国中都是鼎盛的名门望族,她的外祖母和舅舅也都尚在,身边有了亲人,她再就不是一个人。   于她而言是好事。   他也犹疑,要不要带她回宣平侯府?   等他启程同沈修颐回京,他也没拿定主意,只是心中不放心,也没想好,就也一路跟着。   入江的客船上,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定安侯府一个好好的表姑娘为何会流落在珙县,十余年间都不闻不问,这其间应当另有隐情。只是他不知这所谓的隐情,对她是好是坏?   他是希望她好。   就让人给赵世杰捎口信,郴州等。   他许久没有沾过酒了,只是忽然来了心思便多饮了几杯,断片之前,他记得他是想去看她的……   等他醒来,已经是翌日黄昏了。   他去甲板上吹风。   说来也巧,远远就见她独自坐在一处看书。   也不知她看的是什么,清风拂面,她也浑然不觉,只是捧着手中的册子发笑,有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月牙。   他很少见她笑,她长得不算好看,甚至不算清秀,她的笑容却让人如沐春风,尤其在四月的入江上,就似一股清流,洗涤他心中所有的繁冗,只余下屡屡温和柔软的阳光,清浅落在她身上,好似镀上一层清晖。   他想,他许是不该躲在她身后了。   “看的什么书?”他声音有些冷冰冰的,是不想一脸笑意吓到她。   但她似是还是被他吓到了。   “姑娘看起来面熟。”   “不熟不熟。”径直将手中的册子塞给他,似是一只兔子一般逃跑了。他嘴角微微勾勒,低眉看了看手中的册子,眼角挑起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意——拐带千金小姐二三事。   还真是,说到他心里去了。   一本拐带千金小姐二三事,他在客船上了翻了好几遍,明明是本无聊至极的女子读的话本,却被他看得滚瓜烂熟。   他若是想拐带呢?   ……   如今,尘埃落定。   从平阳王府出来,到定安侯府,已是入夜。   他借住在西院,会途径沈琳的听雨阁。听雨阁内灯火通明,隐隐还有嘻嘻哈哈的笑声传来,门口,他一眼认出听雪苑的小丫头来。   孟云卿在听雨阁?   他脚下迟疑,又忽而莞尔,踱步离开,往后的时日还长。   听雨阁内,孟云卿也不知为何,转眸看了看窗外。   似是又开始下雪了,瑞雪兆丰年。   思凡正好抱了沈琳的针线盒过来,孟云卿才收回了目光,笑眯眯看向沈琳。   沈琳便道:“外祖母说你女工最好了,今日你得教教我。”   难得她有兴致,孟云卿看了看她的大针线盒子,朝思凡问道:“你家小姐这是要做什么呀?”   思凡捂嘴偷笑:“还不是想趁着正月里,给新姑爷多做些东西。”   沈琳轻咳两声,孟云卿就也跟着笑起来,嫁衣之类都是礼部备好的,她要做的其实很少才是。   沈琳躲不过去,只得翻了翻手中料子,羞赧道:“我想做个香囊。”   香囊?孟云卿委顿。   剑穗子做的丑了些,要不,再做香囊吧。 第109章 众里   正月初十,魏老先生恢复了授课。   年节时,魏家在外地的子女都回来了,一家人相聚一堂,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   年节过后,魏老先生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整个人都精神抖擞。   侯府大门口,见魏老先生的马车停下,孟云卿远远便迎了上去。   开年第一课,尊师重道,舅舅让她去大门口迎,她也想去接魏老先生一程。   魏老先生笑眯眯点头,“有劳表姑娘了。”   “舅舅吩咐过,一定要来大门口接您。”她将定安侯搬出,老先生才不会推脱。   言罢,孟云卿就上前扶他进府。   魏老先生也却之不恭。他年事大了,一路上就走得很慢,也正好同孟云卿说话:“侯爷前两日特意给我来了书信,说表姑娘二月里就会离京,怕是少则也要去个一年半载的,提前让我知晓。”   舅舅想的周全,孟云卿就点头:“是要出趟远门,要耽误功课了。”   “功课何处都可以学,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是好事。”魏老先生不赞同。   孟云卿颔首。   “正月剩余的时间也不多了,正好把先前落下的四部本纪学完,我今日还带了些书来,你留着看。”魏老先生每次来,都会带着一个梳着总角的小书童替他背书,眼下,小书童就跟在他身后。   先前在侯府门口,小童还在问孟云卿新年好。   孟云卿也道了声新年好,还让音歌塞了红包给他。   燕韩国中的习惯,元宵节不出就都是年关,红包还会送。   小童就欢喜得很,似乎一路上抱着手中厚厚的书堆都不嫌沉了。   孟云卿回头望了望他,才晓魏老先生今日带来的书都是送自己的。   “又劳烦先生了。”她心中其实感激。魏老先生那里的书都是他读过了,批注了不少详实的内容。与旁人而言,实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老先生肯给她,是对她的喜欢。   “书不沉,我们读书人出远门时旁的可以不带,书却是要带的,你要好好收着。”魏老先生再次叮嘱。   孟云卿应好:“嗯,知晓了,等下次回来的时候,再一一说给老先生听。”   言外之意,她会认真读完。   魏老先生满意点头。   他对孟云卿这个定安侯府的表姑娘确实很喜欢,她年纪虽小,却有做学问的踏实沉稳,比许多公侯家的公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从来不在他面前耍小聪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孺子可教,静得下心来,便也学得快。   前些时候,京中传得风风雨雨,说定安侯府的表姑娘是陈家之后。家中也有不少子孙在私下议论,他便严厉呵斥。   朝廷之事如何,他并不关心。   陈太陈阁老是当世的大儒,论学问,论心胸,论建树,都算是鸿儒。   谁说文人相轻?   在他看来,做陈家的子孙,并不丢人。   若孟云卿真是陈家的子孙,他也唯有将孟云卿教好,才能对得住陈阁老。   他不管孟云卿是不是陈家的后人,此次让小书童抱来的书,都是他几十年的珍藏,他要对这个学生倾囊相授。   ……   从魏老先生开始恢复授课,时日便过得更快了。   她二月要走,魏老先生每日授课的时间,就从过往的一个时辰变作了两个时辰。于是一日当中至少半日都被占用了,黄昏过后还要抽时间温习当日的功课,用过晚饭还要去听雨阁教沈琳秀香囊。   段旻轩来看她时,她多在看书。   自从知晓了“身世”,她对段旻轩来听雪苑并不抵触。   段旻轩有时会同她说话,有时只是安静陪她看书。   自然,有时也会偷瞄她写字,她的字迹娟秀,他不时驻足去看。   闲暇时也会翻翻她书架上的书籍。   他听她说起过,架子中间那摞书,是魏老先生给的,让她离开的时候也记得看。   段旻轩随手翻了翻,本是想打发时间,看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和内夹的纸条,便同她道:“这位魏老先生对你真好。”这样的典籍当是毕生的心血,都肯随意借她。   孟云卿就道,“小心些翻,我还要还给老先生的。”   他就莞尔:“马车上其实无趣,看书打发时间也好。”   她便看他。   他悠悠转眸,正月里,雪还在继续下着。屋内碳火烧得正暖,屋外白雪皑皑,他忽得开口,“也不知老爷子一个人在家中做什么?”   他是有些挂念他了。   孟云卿就搁下笔,凝眸看他。   京中到苍月要两月路程,等他们到苍月都春暖花开了。   ……   时间转眼到了正月十五。   白日里,沈琳的香囊终于绣好,举在眼前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香囊上的牡丹花纹很是好看,都是自己一针一线绣的,第一次做算不得精致,却满满都是心意。   孟云卿连带着教和做,自己就也绣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沈琳是高举在眼前看了又看,她却是捏在手心发呆。   “剑穗子虽是丑了些,再绣个香囊吧!”   她微微出神。   牡丹的图案是沈琳选的,寓意是“富贵万代”,既有富贵吉祥,又有子孙繁多之意,是女子用来送给情郎的。   她又捏了捏手中的香囊,心思游离到了别处。   直至苑中脚步声响起,她才回过神来。   沈陶和沈妍两姐妹也来了听雨阁。   “呀,在绣什么?”沈陶一眼见到沈琳手中的香囊,便上前打量。   “二姐姐的香囊绣得真好看。”沈妍都一脸赞许。   都晓她是送给谁的,便都不点破。   沈琳就道:“还是云卿教了,学了好几日呢。”   沈陶和沈妍便笑嘻嘻寻了位置坐下。   沈琳就让思凡将香囊和针线盒收起来,孟云卿顺势将手中的香囊放回袖袋中,免得旁人问起。   “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苑内的小丫头来奉茶,沈琳就同她二人说话。   沈陶懒洋洋道,“宫里来的教习嬷嬷每日折磨我至少三个时辰,好难得今日是上元节,给了我一日假,我才不待在风铃小筑。”   齐王府毕竟是亲王府。   沈陶日后要嫁到齐王府做王妃,随时要随齐王进宫拜谒,重要场合还要露面,正规的宫中礼节和行为仪态都要学。   她性子向来随意,在侯府中又被二夫人和二老爷宠惯了,哪样不是依着她?   唯独这宫中来的教习嬷嬷分毫不给她情面,她也只得耐心伺候着。   这每日三个时辰可不是开玩笑的,活脱脱拔了她一层皮,没有哪一日不腰酸背疼的。原来嫁到王府竟是这般遭罪,母亲却还欢喜得很,一口一个让教习嬷嬷管教严格些,教习嬷嬷也果真恪尽职守得很。   她说的简直哀怨,听得沈琳和沈妍纷纷笑起来。   孟云卿便端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   沈陶又道,“今日是上元节,晚上可以赏花灯,不如今年我们早些去吧。”   京中惯来有上元灯会,南市北坊的十余里街道都会挂满花灯,很是热闹好看。侯府中的兄弟姊妹每年都会一道去赏花灯,到夜里稍晚才会回来,府中也是不管的。   这是一年内难得的喜庆日子,年轻男女们都喜欢得很。   “可往年都是要在府中用过晚饭,再一道去的呀?”沈琳有些为难。   上元节很是热闹,家中的小孩子们也都盼着这天,哪里会错过?因为有小孩子一道,府中都会用了晚膳后再出门,省得在外操心。世子夫人这边有怀锦,宝之还有婉婉,准备起来也晚。   “不如这次我们姐妹几人先去吧,都要出嫁了,能聚在一处玩的时间本就少了许多,像上元节这样的日子就更少。”沈陶一脸期许。   许是这句触到沈琳心底,“那我让思凡去问问母亲?”   但凡侯夫人首肯了,事情便定下来了,沈陶欢喜点头。   不多时,思凡来回话,说侯夫人同意了,只是让厨房眼下就赶紧做些吃食,等几位小姐吃了再出府去看灯会,省得再外面吃坏肚子,白白扫了兴致。   几人从善如流。   其实当下都近黄昏了,十里长街早就摆放好了各式的花灯,她们去得也不算早。   马车今日驶不进南市北坊,远远的就放了几日下来。   侯府的侍卫在身后跟着,倒也不怕,就从南市的端口一直向北逛去。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南市北坊的繁华,便令人目不暇接。   街头巷尾衣香鬓影,人影绰绰,逛灯会猜灯谜,年味便流转在这厢火树银花之中,宛若盏盏花灯投影下的绮丽多姿,叫人移不开目光。   孟云卿伸手拎起一盏,放在跟前看了许久,沈陶便伸手将花灯放了回去,挽着她胳膊道:“别看这个了,猜灯谜去,猜中了灯谜,可是有花灯送的。”   街市上卖花灯的虽多,也琳琅满目,但那些最好看的花灯往往都是不卖的。   花灯都有搭配的灯谜,若是猜中了,才学就会获得旁人赞赏,店家还会将花灯送与。   届时再打赏店家相应的赏钱即可。   这类的花灯往往做工精细,是花灯节里的上品,赏花灯的人群趋之若鹜。   趋之若鹜,便异常拥挤。   沈琳,沈陶和沈妍也是明显的兴趣所在,孟云卿倒是有些挤不过她三人。   南市北坊上这样的店不少。   好长时间下来,就沈琳赢了一盏,沈陶和沈妍一无所获,就更为绞尽脑汁。   孟云卿便自觉让了出来,猜中了锦上添花是好事,猜不中也喜庆,她其实不在意。   趁着几人绞尽脑汁的功夫,休闲自在打量近处的花灯。这样的店铺,屋檐下也是挂满了花灯的,各式各样,五彩缤纷,璀璨好看。   越是璀璨,就将远处映衬得昏黄了些。   孟云卿忽得想起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也不知为何,就蓦然回首,目光浅浅地环视一周,却在一角残灯下停住。   人山人海中,有人玉冠束发,翩若出尘,周遭都似是黯然失色,凭添了几许阑珊之意。   直至此刻,孟云卿才依稀领会到了这句的含义。   凝眸间,看他缓步向自己走来,她却忘了动弹。   由着眼前的轮廓逐渐清晰,勾勒出一幅五官,精致绝伦。   沈陶恰好回头,“宣平侯,你来得晚了些。” 第110章 花灯   “不晚,我觉得将好。”他会意一笑,悠悠看向孟云卿。   孟云卿瞥目过去,佯装不觉。   段旻轩并非一人前来,身侧之人正是沈修明。   “二哥,你怎么同宣平侯一道?”沈陶好奇。   沈修明便道,她们姐妹几个先行出来了,世子和世子夫人带了怀锦,宝之和婉婉,还有沈楠和沈瑜两姐妹在最后。沈修武在宫中当值,沈修进晌午后就不知去了何处,他便同宣平侯一道,先来寻她们。   沈陶点了点头,又一门心思沉到猜灯谜当中去了。   不仅如此,还拉了沈修明一道。   这盏花灯她势在必行。   沈琳和沈妍也在一侧给她出谋划策。   索性对灯谜没有太多兴趣的,就剩了孟云卿和段旻轩两人。   先前只有孟云卿一人,不便走开。眼下有沈修明同沈琳,沈陶和沈妍三姐妹一处,段旻轩便和她并肩在前端走着,边走边随意观赏着元宵节的花灯等她们,也不必多费心神去猜那些灯谜。   “怎么不同她们一道?”光是踱步观赏,于闹市中未免显得冷清了些,他是主动寻话说。   孟云卿道,“没有逢到特别喜欢的,周遭人还多,不同她们挤了。”   “你倒是好性子。”   孟云卿嘴角微微勾勒,“只是兴致不大罢了。”   “带你去一处有趣的地方,你肯定有兴致。”   孟云卿询问般看他。   他也不应声,领着她往前方走去,孟云卿就细步跟上。   南市和北坊的交接处,店铺并不起眼,门前也冷清了不少,险些让人以为是左右两边的店铺空出来的通道。通道尽头有楼梯,楼梯通往二层,他在前,她跟在身后,也不知道他要领她去何处。   到了二层,视野便豁然开朗起来。   整整一个平坦宽阔的二层室内,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大小不一,风格各异。   从二楼的窗户望下,还可以看到南市和北坊上拥挤的人群,还有如星辰一般的花灯海洋,像条璀璨的带子,系在京中的南北通透的街市上,远远望去,别有一番意境,倒是比在街市上看到的要波澜壮阔许多。   “这就是你说有趣的地方?”孟云卿心中欣然,驻足便不想走了。   段旻轩应道,“也不全是。”   孟云卿回眸望他,眼中噙着期许。   “这边来。”他在前引路,穿过挂满各式花灯的走廊,宽敞的屋内摆放了玲琅满目的制作花灯的器具,譬如檀木,匣子,宣纸,笔墨,烛台,甚至还有皮影等等,让人目不暇接。   “这是……做花灯的地方?”孟云卿惊喜。   掌柜的见到他二人,笑呵呵迎了上来,“侯爷来了?”   竟是认识段旻轩的?孟云卿有些意外。   “佟掌柜是晋阳花灯第二十一传人,你方才在街市上见到的大多数都是佟掌柜画好的样图和规格,各家拿去做的。”段旻轩同她解释,孟云卿肃然起敬。晋阳花灯素来有名,晋阳不是地名,而是一家老字号作坊的名字。传了二十余代,手工技艺精湛,心思别出心裁,除却燕韩,在苍月,南顺,西秦等地都很有名。各地的上元节都打着晋阳花灯的旗号,生意才兴隆。   眼前的这个笑容可掬的老头,就是晋阳花灯的传人?   孟云卿问了声好。   佟掌柜邀了他们落座,亲自去泡茶招呼。   孟云卿就好奇,佟掌柜的店为何会设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若不是段旻轩带她上来,她怕是永远都不会知晓这里别有洞天。   段旻轩便笑:“大隐隐于市,魏老先生没教你?”   明知他打趣,孟云卿还是语塞。   正好佟掌柜的茶泡来,她也不同他争,从佟掌柜手中接了茶盏,安静听他二人说起话来。   “侯爷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听语气,佟掌柜也好奇。   段旻轩应道,“听老爷子说起过,佟掌柜今年该是回了燕韩京中。”   佟掌柜同老爷子是旧识,孟云卿听出了几分端倪。   “恰好回燕韩看看,这间店铺一直搁在这里,有店里的人打点着,只是没有名牌,知晓的人也少,都是些熟客罢了。”   他口中所谓的熟客,只怕非富即贵。   花灯除了上元节用,平日里富贵人家宴请宾客时,也会布上好些装饰,显得雍容华贵。   晋阳花灯大多只做熟客的生意,价格还不菲,许多达官贵族想请都请不到。   宫中的宫宴,大都用的晋阳花灯,却不是出自这间店铺之手,而是让了别处的分店做好了运到京中的。   这间店铺,大都是佟掌柜和各地掌事的管事做绘图和样本的地方,知晓的人很少。   “既然都来了,做一盏花灯吧。”佟掌柜相邀,他是指新画一幅样本,而后再手工制作,而不是依葫芦画瓢用早前的模具做出来。   这样的花灯定然与外面的不同。   段旻轩便看向孟云卿,“难得佟掌柜雅兴,云卿,有没有想要的花灯?”   问她?   孟云卿才倏然会意,她说街市上的花灯并不特别的,有人才特意领她来的这里,怕是早就知晓晋阳花灯之事。   佟掌柜面前,她不拂了他的好意。   想了想,记得先前进屋时,看到案几上摆放的皮影,忽的灵机一动,“佟掌柜,能做一幅皮影的吗?”   段旻轩也看向佟掌柜。   “当然可以,姑娘想要什么样的?”佟掌柜爽快利落。   领了他二人往先前的案几边走去,零零散散摆放了数不清的皮影的部件,还有好些是拼凑好的各式人物造型。   孟云卿饶有兴致伸手去摸了摸看。   佟掌柜就道,“皮影的花灯最大的特别之处,是可以做成连轴,转花灯时,各面上的皮影就会跟着动起来,组成几幅活动的图画,或是一个故事,走完一圈就是一个故事。”   这倒稀奇得很,孟云卿面露笑意。   “姑娘可以先挑选人物,也可以挑部件组成新的人物和道具。”佟掌柜很耐心,孟云卿就坐下来,一一细细端详。只是东西拿在手上,就舍不得放下,又去拿其余的,倒像爱不释手。   段旻轩低眸轻笑。   片刻,帽子,胳膊,腰带,腿,手臂,组成了一个人形,孟云卿忽然笑了:“段旻轩,你看像不像你?”   他不知哪里像!   看起来花花绿绿的衣裳,做了一个夸张的东西,要命的是眼睛还特别大。   他不知她是打趣还是认真,便拢了拢眉头。   孟云卿指了指小人上的帽子和腰带,倒是和他今日身上的装束有些挂像。   “再做一个段岩吧。”她自言自语,自顾着去拿皮影。   段旻轩好气好笑,“做他干什么?”   孟云卿抬眸看他。   他竟也随意落座了下来,仔仔细细得挑起皮影里的部件来。他挑得细,她就在一旁看,也不扰他。   他认真做事的模样,倒是和平日不同。   孟云卿就想起早前灯火璀璨处的回眸,映入眼帘玉冠束发和精致的五官。   “好了。”   他忽然出声,她吓了一跳,才立即回过神来。只见他手中的小人也拼好了,倒好认出是个女子模样,可怎么觉得那张圆脸稍稍大了些。思及此处,又听段旻轩悠悠开口,“这回像了。”   像什么?孟云卿凝眸托腮。   昏暗的灯火打在她脸上,映出清秀的侧颜几许,胖是胖了些,却不失为明艳动人。   段旻轩应道,“像你。”   孟云卿脸色便打住,是有些像……可怎么看,都有些胖过头了,像个胖头鱼似的。   段旻轩却似玩味好笑得很。   佟掌柜接过两个人物,看了又看,脸上几许笑意,“皮影我这里备得少,成套的怕是只够做六面。”   段旻轩点头:“六面就好。”   孟云卿明白过来,八面是指八面的花灯,六面就是指六面的花灯。   因为佟掌柜这里是打样的,平日很少做花灯给旁人,一样的皮影能凑出六套来已是不易,还有许多部件没有能一一匹配的,还要找相似的来代替,譬如红色的腰带没了,便要紫色的只留,故而只能追求神似。但转念一想,又觉这盏花灯定是极有意思的。   心中就很期盼。   也不知会做成什么模样?   两人就站在佟掌柜身后看,佟掌柜是熟手,拼凑六套人物倒也没花多少时间,却巧夺天工,孟云卿看了又看。   许是认可了那时她的模样,又觉得亲切得很。   段旻轩唇畔微微勾勒。   “要做什么故事?”佟掌柜兴致也高,索性连样图也不画了,干脆用皮影直接做好。   孟云卿愣住,她光想着一个是段旻轩,一个是她,倒忘了还有六福皮影故事。   段旻轩却道:“第一幅,两人在饮茶。第二幅,姑娘送了公子一本书。第三幅,丽湖游船,周围有很多荷花。第四幅,年关时,一同看烟花。第五幅,上元灯节,一道赏花灯。第六幅,一起上马车回家。”   一气呵成,继而转眸看她,“如何?”   孟云卿怔怔抬眸看他,心跳似是倏然漏了一拍。   他便权当她默认,“佟掌柜,就做这个吧。”   佟掌柜应好。   窗外,火树银花里,又放起了绚丽满目烟花,应接不暇,引得街市上的人群阵阵欢呼。   两人一前一后走近窗边,窗外的繁花似锦犹如幅幅色彩斑斓的画卷一般纷纷映入眼帘,叫人心中浮起几许波澜。   “段旻轩……”她其实轻唤了他一声。   只是在烟花的声音和人群的欢呼声中淹没了,他并没有听见。   孟云卿捏了捏掌心,轻笑带过。   那枚荷花的香囊就隐在袖间。 第111章 【祝】   正月十五上元节一过,日子似是过得更快了些。   孟云卿从灯节拎回来的花灯,音歌和娉婷都喜欢得不得了,每日都会拿出来转上几轮才能看够。   旁人自然看不出上面的皮影是她和段旻轩,也不晓这六面花灯的前因后果,只道这盏花灯很是特别,让人爱不释手。再听孟云卿说起这盏是晋阳花灯的掌柜做的,音歌和娉婷更赞叹不已,果真和旁的花灯不一般,巧夺天工了些。   总之,那盏花灯就被音歌和娉婷挂在外阁间里,随时抬眸都能看见。   孟云卿没有异议,有时也会看着那盏皮影的花灯出神。   出了十五,年节便算过完,京中的喜庆意味也渐渐淡了下来。   京中早前关于陈家后人的传闻,也似乎在不经意间消散了。   听闻正月里,平帝单独召见了定安侯,君臣相安无事,茶话几许,气氛很是愉悦。   平帝还特意寻了礼部来问,齐王和许镜尘的婚事准备得如何了?礼部一一应承。末了,平帝便让礼部警醒点,不要怠慢了这两桩亲事。   都晓齐王娶的是定安侯府的三小姐,许镜尘的娶的又是定安侯府的二小姐,平帝此时问起婚事的筹备情况来,是对定安侯府的在意。惠王之乱,平帝杀伐果断,陈家牵连其中,连陈阁老这个三朝元老都不曾幸免,若是定安侯府的表姑娘果真是陈家之后,平帝岂会如此泰然处之?   只怕陈家的传闻,自始至终都是道听途说的流言蜚语罢了。   难怪这么长的时间,任凭京中风声传开,定安侯府都没有动静,其实也是心中有数罢了。   只是因得这些流言的关系,定安侯府表姑娘和卫将军儿子的婚事搁置下来了,倒叫人几分猜不透。都等到雨过天晴了,沈卫两家的婚事再议岂不美事?   可偏偏定安侯府和将军府两头似是都没有再议的意思。   转眼过了正月二十,又有坊间传闻,说其实定安侯府的表姑娘是宣平侯府老侯爷孟长阔的孙女。   宣平侯是苍月的世家贵族。   论及宣平侯在苍月的地位,怕是比定安侯府还要稳固些。   也因着定安侯府表姑娘的关系,宣平侯接连两次来到燕韩京中都是借住在定安侯府的。   消息一出,便被坐实。   听闻宫中也有人传出,说初七那日,的确是宣平侯同定安侯一道觐见的平帝,还在宫中一直待到了黄昏才折回。如此说来,定安侯府同宣平侯府的关系,平帝也是知晓的。   而宣平侯也确实借住在定安侯府。   原来定安侯府的表姑娘不是陈家的后人,而是苍月宣平侯府的后人?   先前的玩笑便开得有些大了。   那些看衰定安侯府的人,心中就有些惶恐,也不知有没有触怒定安侯府,毕竟连年节都没有走动,生怕惹祸上身。等眼下再看来,全然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后悔不已。   便有不少腆着脸皮往定安侯府缓和的人。   沈修文简直应接不暇。   等再过些时候,有关宣平侯府的传言,定安侯府似是默认了。   听侯府的下人私下里说起,表姑娘二月里就要离京,宣平侯此番来京,其实是接表姑娘回苍月见老侯爷的。定安侯和老夫人都准许了,侯夫人还在准备表姑娘离京之事。毕竟苍月到燕韩京中,光往返就要整整四个月,这侯府的表姑娘一去便也不是一年半载内能回来的。   有心人便道,难怪沈家和卫家的婚事出了波折!   孟云卿好歹是人家宣平侯府老侯爷的亲孙女,婚事也当是老侯爷做主,再不济,也得人家老侯爷首肯吧。   更说不定,宣平侯府的老侯爷早就做主应了门亲事了,卫家这头的婚事也就不了了之。   都是些个坊间传闻,可信的其实很少。   但有一条,孟云卿二月里就要离京,却是有眉目的。   孟云卿便没想到,头一个来问她的人竟是许卿和这个小不点。   许卿和是许镜尘的儿子,十岁出头,不怎么爱说话,也不同旁人亲近,她也只见过两次,一次在中秋赏月时,一次是在运来坊订白玉棋子的时候。   许卿和来寻她,她倒是意外。   音歌给他奉茶,许卿和道了声谢,也不管周遭的丫鬟在不在,直接问道,“都说你二月里要离京?”   孟云卿点头,二月二十走。   二月初六是沈琳的婚事,二月十六是娘亲的忌日,她要在这之后走。   许卿和便捧着茶杯低头,“那我钱怎么还你?”   孟云卿好笑,“不是说了,还给二姐姐的吗?”   许卿和拢眉,剜了她一眼:“我是君子,有借有还!”   言外之意,不需要她特意给沈琳做人情。   孟云卿托腮就笑:“又不是让你不还了?你还给二姐姐不也是一样的吗?”   许卿和又开始皱眉头,孟云卿才不逗他了,“那你等我回来,再还我吧。”   许卿和就抬眸看她,眼中有些惊奇,“你还回来吗?”   孟云卿哭笑不得,“我为何不回来了?”   定安侯府才是她的家啊。   许卿和就嘟了嘟嘴,嘟囔道:“苍月那么远,你祖父又在那里,说不定把你嫁人了。”   他人不大,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孟云卿奈何:“嫁人也可以回燕韩啊。”   许卿和朝她翻了翻白眼,正好杯中的茶喝完,音歌上前来给他添茶,他道了声谢。   孟云卿知晓他其实不难相处,只是同旁人不熟时,显得尤其傲慢而已,终究是个孩子心性。   她还在想,许卿和又看了看她几眼,才开口:“他们都说你同卫同瑞都谈婚论嫁了,你要去苍月,婚事就搁置了,那你怎么办?”   说的一本正经,似是很替她着急的模样。   孟云卿打趣:“你不是说祖父要我把我嫁了吗?我还能怎么办?”   明知她故意胡搅蛮缠,许卿和也很是挫败,低声道:“卫同瑞人很好。”   意思是,他都觉得可惜。   但许卿和竟会替旁人说话?还是卫同瑞!   孟云卿就好奇:“你同卫同瑞熟?”   许卿和摇头,“不熟。”   “那你说他人很好?”   许卿和气得跺脚,“我同你不熟,我也觉得你人很好!”   孟云卿顿时受宠若惊,都不晓该如何接他的话了。   许卿和嘴角抽了抽,不高兴得别过头去,“你这人……”   孟云卿就塞了些果脯在他面前,“我这人最喜欢吃甜食,小鬼头,你也尝尝。”   许卿和奈何得很,“我不是小鬼头!孟云卿!!”   音歌和娉婷也忍俊不禁,站在他身后掩袖笑笑。   许卿和气得嘟嘴,也只好往嘴里塞果脯。   听雪苑内,脚步声响起,娉婷去迎。   音歌也隔着穴开的窗户,见到是宣平侯来了。   前些日子,宣平侯府的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定安侯府内更是不必说了。音歌和娉婷也都才反应过来,难怪宣平侯会时常往听雪苑里跑,原来是自家姑娘的表兄,若要理论亲疏,倒是比姑娘和定安侯府还要亲近些。   宣平侯亲近姑娘,是因为姑娘是老侯爷的孙女,娉婷送错剑穗子的事情也就抛到脑后。往后再见到宣平侯往听雪苑来,也都觉是平常事了,见到他也比往日热枕。   “宣平侯来了。”娉婷果然将人迎了进来。   屋外下着小雪,不需打伞。他从西院来,披风上沾了些雪花,入屋便化开了,便脱下来给娉婷去挂。   音歌也福了福身,问了句好,也去厨房沏茶。   “有客人?”段旻轩含笑挑了挑眉头,内屋里除了孟云卿,还有个小鬼,他先前在苑中就听到了那声“我不是小鬼头!孟云卿!!”。   孟云卿莞尔,“许卿和,许镜尘的儿子。”   而后又朝到许卿和道,“卿和,这是宣平侯。”   许卿和还是礼数周全的。见到有人来,虽是不乐意,还是起身问候,好在孟云卿没在旁人跟前唤他小鬼头,他面色稍霁。   段旻轩便在孟云卿一侧落座。   许卿和也跟着坐下,一双眼珠子不停转悠着,时而打量孟云卿,时而打量段旻轩,还是安分得捧着茶杯听他二人说话。孟云卿同宣平侯的关系京中都传遍了,他自然知晓,他还知道孟云卿二月里离京,就是同宣平侯一道。   许卿和在运来坊见过宣平侯一次,那时候离得远,也没说过话,他那时候还窘迫得很。   “我在苍月见过许大人两次。”段旻轩开口,“谈吐风雅,举止不凡,让人印象深刻。”   许镜尘是鸿胪寺少卿,是鸿胪寺卿的副手,时常出使他国,段旻轩见过许镜尘并不稀奇。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对父亲的称赞亦是客套,许卿和不以为然。   “似是那时候你还小,许大人时常挂念着,有一次同他外出,便是给你带东西回去的,说你喜欢风车,他沿路带了不少。”再等段旻轩说到这句,许卿和的目光便迎过来了,一脸好奇看他。   “许大人说你四五岁时四书五经就倒背如流,字写得也好……”   许卿和的面色就渐渐缓和,连带着同他说话,都和言语色了许多,“他在家中却是严厉得很。”倒是比跟在孟云卿一处时还和谐融洽些。   “慈母严父,许大人没错。”   孟云卿不禁腹诽,瞥目去看段旻轩,他倒是会拿捏,几句话的功夫,比她相处几次都来得强些。   她没插话,他二人就全然聊到一处去了,她就只得一边喝茶,一边听他二人说话。说来也巧,许卿和一幅小大人模样,段旻轩也一幅同龄人说话口吻,许卿和自然爱听。   说了不多时,让音歌寻了棋盘来,两人便下棋下到一处去了。   孟云卿笑了笑,随手翻了本书,坐在一侧的小榻上看着,也不扰他二人下棋。   段旻轩便不时瞥目看她,她也没察觉。   许卿和权当不知。   等用过晌午饭,许卿和起身要回去,孟云卿就送他到苑门口。   “不去二姐姐那里看看?”她问。   许卿和撅了噘嘴,这人,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遂而摇头。   “你是二月二十离京吧。”他再确认了一遍。   孟云卿颔首。   “我那日不去学堂,我去送你。”说得一脸认真,孟云卿都不好意思拒绝,便应了声好。   临到苑门口,两人都驻足。   “孟云卿。”又郑重其事同她说话,孟云卿洗耳恭听。   “你说了要回燕韩的。”   孟云卿哭笑不得,只得点头。   许卿和又悄声道,“宣平侯对你很好,只是巧言令色,鲜矣仁,你要小心些。”说完,瞥了段旻轩一眼,也不漏痕迹同他挥了挥手,算作辞别,有人还浑然不觉。   “走了,银子日后还你。”小小身影转过身去,就跟着娉婷出了侯府。   巧言令色,鲜矣仁,孟云卿啼笑皆非。   再见段旻轩,便觉得连他脑门上贴了“鲜矣仁”几个大字。   等到还有几日出正月,韩翕也来了府中。   “他们说你要离京?”她一脸震惊。 第112章 【大】   自从上次在静慈庵,她被发现孟云卿是女子,韩翕便没有再露过面。许是心中不安稳,许是也不知道孟云卿是否会真的说出去,总之,坐立不安,便整个正月都很少出府。   连带着韩相都觉得这个小儿子忽然收敛了心性,倒像换了个人一般,老老实实守在家中,规矩得不得了。   韩翕是韩相的老来子,韩翕对这个小儿子尤其喜欢。加上韩相夫人在一旁吹枕边风,韩相觉这个小儿子简直就是菩萨赐给韩家光宗耀祖的,他就盼着小儿子能光耀门楣,结果宠成了如今这幅模样——到处油嘴滑舌,就爱往京中的贵女圈内扎堆,左一个妹妹前,有一个妹妹后的。   哪里像他!   倒是大儿子更像他些。   大儿子韩泽还是先夫人生的,长韩翕许多岁。   先夫人过世得早,韩相中途续过玄,娶了也算是名门望族的魏氏,大儿子便和他离了心,早早去了外地做官,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一次。父子二人关系一直不好。   只过了三年不到的时间,年关时,韩泽和魏氏起了争执,一家人撕破了脸。   后来韩相便同魏氏和离了。   许是父亲和离之事,韩泽心存愧疚,此后的几年父子两人关系倒是缓和了不少,虽是依旧不愠不火,年关里却也能见到韩泽回家身影,只是算不上太亲密。   韩翕的母亲蒋氏其实不算名门出身,但哥哥在军中谋了个还算体面的职务,她随哥哥迁到了京中。有次随同哥哥去赴宴,遇到了喝得醉晕晕的韩相,就稀里糊涂成了好事,还怀上了韩翕。   由魏氏的前车之鉴,韩相不想再娶,怕和儿子闹得不愉快,也省得家中操心。   结果听说蒋氏十月怀胎,生了个大胖小子,韩相心里又牵挂得不行。   韩相家几代单传,到了他这里竟然有了两个儿子,小儿子还是个老来得子,韩相便心心念念想见着这个儿子。他之前不肯娶蒋氏,蒋氏为了遮丑就回了老家静养,韩翕也是在老家省下来的,韩相想见也见不着,便买通了蒋家的下人打听。下人就说小公子长得太可爱,从小便聪明伶俐,别提多招人爱,韩相心中好似揣了个兔子一般,终日不得宁静。   韩翕两岁时,韩相忍不住去偷瞄了一眼。   那眉眼,那鼻子,简直是和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却又秀气好看得多,看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从此后,韩相心思便收不住了。   他要把他们母子接回来,就需迎娶蒋氏。   可他才同韩泽的父子关系缓和些,这头又是小儿子,韩相骑虎难下。   又熬了一年,韩翕三岁生日时,韩相硬是把蒋氏娶进了门,将这个新夫人和小儿子迎了回来。   蒋氏便成了日后的韩相夫人。   都晓得韩相夫人是母凭子贵,若是没有韩翕这个宝贝儿子,譬如生个女儿,都怕是嫁不进韩家的。说来韩相夫人心中对韩家的形式也摸得清清楚楚,就不像从前的魏氏那般有世家贵女的傲气,哪怕韩翕在家中受宠的不行,她还是三天两头往韩泽任职的地方送东西,也不管是不是逢年过节。韩相给她和韩翕的,她也不多留,统统给了韩泽。   韩相对她很是满意。   这个夫人虽然不是名门出身,但至少识大体,知礼数,更重要的,懂得家和万事兴。   韩相对蒋氏便越加体贴,成了京中出了名了宠妻模范。   韩相夫人能成京中贵妇里的逆袭典范,不得不说,多是依赖韩翕这个宝贝儿子的缘故。   韩相更是将韩翕宠到了天上去。   ……   所以说到底,韩翕是怕被揭穿她的女子身份的!   娘亲这么多年在相府,得来不易,舅舅好些年前也伤了腿,在老家退养,家中全仗着她和娘亲。   要是被爹爹知道了,娘亲和她要如何自处?   眼看着她越来越大,总归要到了说亲的年纪,纸都要包不住火了,她和娘亲也没想好法子,只能挨过一日算一日,寻一个合适的时机。   可越到这种时候,越是怕被人发现,提起。   这些话,韩翕自然不会同孟云卿说起。不仅如此,自从被孟云卿知晓她的女子身份后,韩翕还是有意躲避孟云卿的。   后来听说陈家的传闻只是流言蜚语,朝中都澄清了,她心中既替孟云卿高兴,又暗暗沉了沉,陈家的风声一过,卫家和定安侯府的婚事是不是又要提上日程了?   卫叔叔不会再反对了吧。   她终日无精打采,连卫家都不去了。   后来还是卫叔叔让人来寻她,约她骑马,她才在西郊马场见到了卫叔叔。卫叔叔问起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好些日子都没见她来西郊马场和将军府。   韩翕恹恹道,爹爹约了说亲的,她还在想要如何应对。   “丫头,直接同你爹爹说吧。”卫叔叔还是如此讲。   临末了,又道,“若是相爷说不通,你就来我将军府!”   韩翕哭笑不得。   西郊马场回来,韩翕心中又矛盾着过了几日,后来便听说了宣平侯府同定安侯府的事。听闻宫中都传出消息来坐实了,孟云卿是宣平侯府老爷子的亲孙女,也就是宣平侯段旻轩的表妹。   韩翕就惊坐而起。   难怪宣平侯一直是借住在定安侯府的,原来孟妹妹是宣平侯的姑娘!   二月里,孟妹妹还要跟段旻轩一道回宣平侯府!   燕韩京中往来苍月少则需要四个月,既然回了苍月,还需要待在老侯爷身边尽孝,少则一年半载都回不来……兴许,还不一定回来。老侯爷才是孟妹妹的亲爷爷,要说亲近,倒比定安侯府更亲近些。孟妹妹又到了说亲的年纪,老侯爷要把她留在苍月怎么办?毕竟老侯爷就这么一个孙女,若是亲事定在了苍月,孟妹妹不就可以留在苍月陪他了吗?   老侯爷肯定是乐意的!   毕竟老侯爷又没见过卫同瑞。   说不定,卫家和定安侯府的婚事作罢,也是因为要听听宣平侯府老侯爷的意思的缘故?   那卫同瑞呢?   她觉得她尽是瞎操的心!   可她原本也不讨厌孟妹妹啊,韩翕翻来覆去睡不着,翌日早早便去了定安侯府。   陈家的传闻澄清了,他再去定安侯府顶多被老爹说成终日往女子堆里扎,又不会打断她的腿。孟妹妹都要离京了,她若是不问清楚,她实在难以安心。   “你二月里真要离京?”她是认认真真问起,既然来了,终归是想问清楚的。手捧着茶盏,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看着她,好似清水潋滟。   孟云卿点头,“是,二月二十就走。”   韩翕咬唇,启齿道:“那卫同瑞怎么办?”   孟云卿若是真去了苍月,卫家和定安侯府的婚事怕是聊聊无期了,卫同瑞会如何?   她心中担心。   孟云卿手中微滞,凝眸打量她,只见她捧着茶盏出神,连茶水溢出到了指尖都浑然不觉。   “韩翕。”她轻唤一声。静慈庵回来,她就不唤她韩公子了,唤的是她的名字,韩翕。   韩翕愣愣回头,有些仓惶得看着她,“卫同瑞很喜欢孟妹妹,要不也不会和卫叔叔起争执,被卫叔叔禁足。现在陈家的事情也澄清了,你和卫同瑞的事情也没有阻碍了,你去苍月前……”   她话音未落,自己都觉得有些逾越,孟云卿一直淡然看她,脸上带着浅浅地笑意,韩翕便全然语塞。   “那你呢?”趁她滞住,孟云卿悠悠问起。   韩翕一头扎进杯里,拼命吞了几口。   “你也说卫同瑞平日里少有同旁的女子亲近,我们几人事一同从郴州回京的,他觉得我好相处,不过是因为一路上熟悉罢了。韩翕,你从小和卫同瑞一起长大,感情才是最要好的,他知晓你是女子吗?”孟云卿轻声问。   韩翕木讷摇头。   孟云卿便莞尔不言了。   她不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心里只会怀揣着满心的憧憬和幻想。卫同瑞兴许真的有些喜欢她,情窦初开,感情懵懂。但顶多因为他和卫将军争执,禁足在家,却不会因为她去忤逆卫将军,做出出格的举动。心中会担心她的近况,让韩翕来给她送信,却不会冒险翻出将军府,一定要来见她,当面让她宽心。   喜欢是喜欢,喜欢同喜欢却不同。   譬如许镜尘会为了沈琳破釜沉舟,逼得走投无路……   又譬如,若是陈家之事是落在韩翕头上,卫同瑞许是会铤而走险的……   这些,她自然不会同韩翕说起。   韩翕也许会想不透。   没有陈家一事,卫家和定安侯府可能真会结亲。   但有了陈家一事,兴许对她和卫同瑞都是好事。   她送韩翕到侯府门口,韩翕还有些错愕,“你真要二月二十走?”   “你要来送我?”   韩翕点头。   孟云卿嘴角微微勾起,她虽然不知道韩翕为何要男扮女装,却是希望她能好的。当初他们一路进京,韩翕还担心她在京中呆不习惯,安慰她定安侯府的人都好相处,还说等她休息几日,再带她去逛逛京中。   前一世在清平,周边除了大伯娘的三个孩子,她连多的玩伴都没有。   这一世,临到要离开京中,她是真心有些舍不得韩翕,卫同瑞,还有侯府中亲近的几个兄弟姊妹……   弥足珍贵。   ……   等到二月初六,便到了沈琳出嫁的日子。 第113章 【家】   沈琳出嫁,是定安侯府的大事。   提前三日,侯府内外就忙得团团转,加上礼部的官员进进出出,府里都凭添了几分紧张的气氛。   原本该是侯夫一人操心,但二夫人那头想着四月里有沈陶的婚事,沈陶嫁的还是齐王,大小的流程许是比沈琳的还要繁琐些。二夫人向来又是个急性子,便想着趁沈琳婚事时全程跟下来看看,也省得到时候女儿出嫁,京中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二房那头若是手忙脚乱出了差错,平白遭人笑话和口舌。钱家是商贾人家,她的眼界自然比不上侯夫人楼氏,但能为沈陶多做些,便是累些也无妨的。   二夫人也就沈陶一个嫡亲的女儿。   于是沈琳的大婚,上上下下有侯夫人看着,还有二夫人在一旁帮衬,礼部的繁文缛节虽多,流程又繁琐了些,定安侯府还是处理得紧紧有条。   二夫人本也是个能干了,沈琳的婚事也多亏了二夫人从旁帮衬。   侯夫人也对二夫人不小改观。   二月初五,当准备的都准备妥当了,侯夫人也想松了口气般,就等着明日风风光光将女儿嫁出去,二夫人就在房中陪她。   侯夫人温和笑道:“这些日子真是多亏你,我一个人哪里看得过来?”   二夫人便道,“妯娌之间说什么客套话,都是一家人,琳姐儿可是咱们侯府的姑娘,能帮得上忙,我这个做婶婶的心里自然也高兴。四月里又是陶姐儿的婚期,到时候嫂嫂也得多帮我看着些。”   侯夫人点头道好。   明日就是女儿大婚,女儿要出嫁了,定安侯和侯夫人全然没有困意。   内屋点着灯火,侯夫人看着明日给沈琳备好的嫁妆,定安侯拿着书,其实两人都半分没有看进去。   还是侯夫人率先忍不住:“琳姐儿也出嫁了,今后府中更冷清了。”   定安侯也放下书:“女儿大了,自然要嫁人了,嫁得又是她喜欢的,许镜尘人品和才华尚佳,算得上好归宿,该为女儿高兴。”   “说是这般说……”侯夫人眼中隐隐泛起氤氲,“我总想起琳姐儿小时候,好似还是昨日的事情,围着你的膝盖转悠,要你抱,如今一晃就要嫁人了。”   侯夫人平日主持中馈,家中的人料理得妥妥帖帖,外人看来都是精明能干的模样。   也只有定安侯在一侧的时候,才会如此伤感。   定安侯心中一软,伸手握了握侯夫人的手,轻声暖语道:“家中不是还有修颐,宝之,怀锦和婉婉吗?女儿要出嫁,做父母的自然操心,以后日子还长,你还得养好身子,替她张罗。”   侯夫人颔首。   “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定安侯替她放下手中的聘礼单,牵了她的手往床榻那边去。   听雨阁那头,还是灯火透亮。   明日出嫁要赶吉时,许多东西早早就要在苑中准备好,虽然提前了三天就在张罗,但明日就是大婚之日,今晚万万马虎不得。   “姑娘,能睡就睡一会儿吧,天不亮就得起呢!”思凡扶她起身。   听雨阁里,人来人往,吵得沈琳睡不着,但喜娘说如果不睡些时候,明日的妆便不好上了,新娘子可是要好好装扮的。   原本她还想让孟云卿来陪陪她说说话,明日就要出嫁,她心里其实有些仓惶。但喜娘的话都如此说了,孟云卿就道,“你先睡,我保证明日一早就来。”   沈琳只得照做。   屋外忙忙碌碌,沈琳也不知迷迷糊糊何时入睡的,只知道一宿无梦,睡了不久就被思凡唤了起来,说姑娘该起了。   当真只眯了不长时间,眼圈都有些泛红。   思凡便打了水来给她简单洗漱,醒一醒。厨房那端水是彻夜烧着的,稍后还要给她重新沐浴更衣。   喜娘早早就到了,沈琳觉得自己像木偶一般,旁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不敢马虎。   再晚些时候,她沐浴出来,侯夫人和孟云卿都到了。   原本还好好的,见到侯夫人,她眼中便盈盈泛起了些许泪光:“母亲。”   就似触及心中柔软之处,侯夫人也叹了一声,将她揽入怀中:“我的儿!”   孟云卿在一侧都看得动容。   无论是前世,还是这一世,母亲都没有等到她出嫁时候,她终究遗憾。看侯夫人和沈琳母女情深,她也忍不住心中感慨,但凡做母亲的,女儿出嫁该是有多不舍。   喜娘上前:“侯夫人,二小姐,要早些上妆了。”   喜娘是礼部安排来的,伺候了不少皇子和公主的婚事,心中也是有数的。   侯夫人就松手,擦了擦眼睛:“也是,不耽误时间了。”   喜娘就朝思凡道:“侯夫人去前院看看有什么没准备妥当的吧。”   言外之意,请侯夫人先行离开,若是侯夫人再待在此处,母女二人生了感慨,不知会不会耽误到时辰。   侯夫人自然明白,让韵来在屋内帮衬着,自己先行离开。   孟云卿就在屋内陪着沈琳。   喜娘多是福厚之人,上妆之前先说了不少夫妻和睦,大吉大利之类的吉祥之语,才扶了沈琳在梳妆镜前坐下,正了正身。   沈琳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三千青丝散下,脸上既有羞涩的笑意,鼻尖却又是微微带着红润。   “云卿……”她唤了声。   孟云卿便上前:“我在呢,二姐姐。”   她心中仿佛才踏实些。   “新娘子是最漂亮的,姑爷看了定是要惊艳的。”喜娘会说话。   孟云卿和思凡,音歌应景笑了起来,沈琳也破涕为笑。   屋内的喜娘有四五人。   给沈琳上妆的就三人之多,思凡和音歌就在一旁打下手,递些东西和传话,总之,闺房之内也算得忙碌,孟云卿就在一旁陪着沈琳,她心中不安稳时,陪她说说话解闷。   晚些时候沈陶和沈妍也来了。   姐妹几人一起长大,沈琳先出嫁,她们都是要来的。   人多了,沈琳心中的不安便似少了许多,还能不时同她们几人打趣了。   喜娘们也不说什么,只是她有时说的高兴,偏过头去看旁的地方,喜娘就道,姑娘别偏头,坐直了,否则头梳歪了怎么好。   沈琳赶紧正襟危坐。   新娘妆讲究喜气浓艳,妆容画得比平日都重,上妆时候沈琳都不敢看,觉得粉扑得太重了些。   喜娘们都笑,二小姐别急,就好了。   等真正画完,沈陶,沈妍和孟云卿几人都怔住。   难怪都说新娘子是最漂亮的!   肌肤莹润白皙,眸间秋水潋滟,脸颊稍红唇若涂脂,皓齿蛾眉,轻颦浅笑时又略显局促,羽睫倾覆下,双眸清波流盼,绕是女子也觉得惊艳。   几人这幅模样,沈琳才敢抬眸去看镜中——容颜便全然滞住。   浓妆艳抹里多了几分妩媚动人,却是和平日里大有不同。   “啧啧,这新郎官怕是一眼就要被迷住了。”沈陶先开口。   沈妍和孟云卿带头,屋内都噗嗤笑开。   沈琳羞涩低了低眉头,似是也顺着沈陶话,在想许镜尘挑起盖头时,会不会也有那般呆滞的举动,脸颊便有微微泛起一抹绯红,更是娇羞好看。   屋内笑声更浓。   而后便是套上层层喜服,礼部做好的大红嫁衣,流苏云霞披肩,富贵又明艳,和今日妆容相映益彰。   屋外,喧闹声和鞭炮声不绝于耳。   侯府内都鼓瑟吹笙,好不喜庆热闹。   闺房内,还没带上凤冠,也不需盖上红盖头,到了此时此刻,吉时渐渐临近了,即便屋内这么多人陪着,沈琳还是紧张得攥着指尖,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不多时,世子夫人来了。   身后的丫鬟拎着食盒,食盒里放着点心,世子夫人道:“先用着些,还得等好些时候。”   世子夫人想的周道,许是拘谨的缘故,沈琳本就有些饿了,便让思凡开了食盒,挑了些爱吃的点心对付了几口。   世子夫人也不让她多吃,怕她腹中难受。   总之,众目睽睽下,她心猿意马吃了不多。   思凡递了丝巾给她擦了擦嘴角,喜娘们又开始给她补妆,先前唇上的涂脂都被她多多少少吃掉或抹掉了。   不过新娘子在闺房用点心是常有的事情,喜娘们已经轻车熟路。   再过些时候,一切准备妥当,老夫人,侯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等等,家中的女眷都来了。沈琳再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得往下落。   “哟,小祖宗。”二夫人赶紧上前,掏了丝巾替她擦拭。   “不哭不哭,是喜庆的事!”老夫人笑容温和。   “外祖母,母亲……”沈琳也知晓不能再哭了,否则眼妆画起来才是耗时耗心力的。   喜娘们又赶紧围了上去。   一屋子都看她,多是宽慰和赞叹,新娘子真美等等。   临到吉时,韵来跑来内屋:“到了到了,新姑爷到门口了。”   霎时间,只觉鞭炮声和唢呐声震耳欲聋,再往后的话,沈琳只觉都听不清了,心扑腾扑腾得跳着,下唇咬得更紧了。   “二小姐,唇妆都花了。”喜娘提醒,沈琳才作罢。   “快些快些,要迎新娘子了。”另外一个喜娘催促,众人便退开,喜娘们给她带上凤冠,又披上了红盖头。   屋内的女眷们不能再多带了,除了侯夫人,旁人都统统退了出去。   带上红盖头,沈琳便看不见了。   只知道母亲的手拽着自己,那股暖意,柔和得令人动容。   “娘亲……娘亲今日真替你高兴。”   她看不见侯夫人的表情,听到这句,喉间却是哽咽了。   “夫人,要去前厅了。”韵来提醒,新姑爷要到了,夫人是要去前厅的,侯夫人才松了手。   沈琳心中怅然若失。   等到屋外一声吆喝,“吉时到,迎新娘!”   最近的喜娘便搀着她起身,她深呼吸一口,任由喜娘搀扶着出了内屋,别过父母和长辈,就要嫁作许家的媳妇了。   忽的一刻,沈琳僵住,她要离开侯府了,心中万般不舍。   身边的喜娘道:“二小姐,姑爷在等了。”   她滞了滞,又微微垂眸。   ……   府中的女眷送嫁只能送到侯府门口,看着新人在厅内辞别父母,沈琳便由许镜尘领着,出门,跨火盆,上轿,再看着迎亲的队伍慢慢走远。   孟云卿眼眶也微微湿润,沈琳出嫁了。   本是喜庆的事,她又稍稍莞尔。   抬眸,正好见到身侧高大挺拔的身影,低眸打量她。   段旻轩伸手,指腹划过她的脸颊:“想哭就哭吧,有什么好掩饰的。” 第114章 【新】   依燕韩国中的习俗,最快出嫁三日后,新娘子和新姑爷就可以回门。   许镜尘和沈琳挑了二月初九,最早客户以回侯府的日子。   于是二月初六刚过,老祖宗和侯夫人就开始翘首以盼了。侯府上下布置得很是喜庆,新娘子和新姑爷可以在侯府呆上三日,住得还是沈琳出嫁前的闺房,听雨阁。侯夫人让丫鬟都提前收拾出来了,床榻上铺了新的床褥和被子,苑里贴满了囍字和喜节。   二月初九清晨,老夫人早早便起来了。   秦妈妈给老夫人梳了整齐的发髻,除却每年初一进宫拜谒,老夫人好些年没有这般正式了。   今日要迎新姑爷,老夫人满心欢喜。   早膳后,养心苑堆了慢慢一屋子女眷,各个脸上写满笑意,喜气洋洋。   世子夫人抱着婉婉,婉婉摇着拨浪鼓,欢喜道:“姑姑回来了,还会走吗?”   童言无忌!   世子夫人笑道:“姑姑嫁人了,自然是要走的,日后还会有弟弟妹妹和婉婉一起玩。”   这便是孩童心性,前一秒听说姑姑还要走,扁着小嘴不高兴,后一秒听说日后还有弟弟妹妹一起,又忽得笑了出来,搂着世子夫人脖子道:“什么时候有弟弟妹妹?”   一句话将屋内逗乐。   世子夫人没有应声,只是看着侯夫人笑。   侯夫人抿唇饮了口茶,天色尚早,也不知道沈琳他们出门了吗?   许府不在鹿鸣巷,过来需要些时候。   初为人妇,回门还要好好打扮,当是要晚些的,只是她有些等不及想见女儿和女婿了。   今天是沈琳的大日子,便连沈媛也回了侯府,一道等沈琳回门。   顾昀鸿便也来了侯府。   只是养心苑内都是女眷,其余的人都在西院同定安侯一处。   按照习俗,新婚夫妇会先来拜了老夫人,才会去拜见定安侯,顾昀鸿就同定安侯一道在西院。   过不多时候,丫鬟匆匆跑来偏厅:“老夫人,姑奶奶和新姑爷半个时辰前出府了,该是不久就会到了。”   老夫人激动得从座位上起来,秦妈妈赶紧去扶。   二夫人是个激灵的,“谁在大门口迎呢!”   姑奶奶回门,要走侯府的大门,是要家中的男丁迎的。   世子夫人就道:“二弟同三弟去迎的。”   二夫人便点头,沈修明同沈修颐,那礼数便是够了。   “云卿也去了。”世子夫人又道。   老夫人颔首,“她们姐妹两感情好,去便去吧。”   老夫人首肯的,旁人也不说什么了。   方才丫鬟说的是姑奶奶和新姑爷半个时辰前就出府了,那眼下差不多也该到了,老夫人便让翠竹也去院门口候着,翠竹得令照办。   侯府正门,沈修明和沈修颐就披着大麾候着,一侧是披着披风的孟云卿。   二月初九,京中天气还是天寒地冻,呵气成雾。   燕韩地处偏北,要到三月中旬才会回暖。   “冷吗?”沈修颐看她在搓手,怕她着凉。   孟云卿笑着摇头,“不冷。”   沈琳的婚事,沈修颐本是要赶回来的,结果路上遇到风雪,在路上困了三两日,将好错过了沈琳的出嫁当日。   沈琳和许镜尘回门,他是要来迎的。   片刻,马蹄声作响,正是往定安侯府的方向来的。   “是许家的马车。”沈修明开口,沈修颐和孟云卿对视一眼,三人便并肩迎了上去。   马车停了下来,果然是许镜尘先下来,向几人点头致意。   孟云卿笑了笑,便伸了伸脖子去看马车那头。   马车里,沈琳伸手撩起帘栊,许镜尘便回头扶她从马车上下来,细致处体贴入微,眼神里也含着浓浓呵护之意。   孟云卿替沈琳高兴。   “二哥,三哥!”沈琳见是见到沈修明和沈修颐两人,然后才见到他们身后的孟云卿。孟云卿个头小些,又是冬日里,刚才恰好被沈修明挡住,“云卿!”这一声便唤得更欢了些,还激动得险些脚下打滑,幸好许镜尘牢牢接住,眼中却丝毫没有责备之意,反是温和道:“都到侯府了,着急做什么?”   沈琳面色微红,朝她回眸笑了笑。   许卿和也从马车上露出头来,他不用许镜尘接,自己下了马车。   孟云卿也同他招呼。   “二哥,三哥。”许镜尘巡礼问候,他也唤的是二哥,三哥,随沈琳。孟云卿便福了福身,大声道:“表姐夫。”   许镜尘笑了笑,沈琳耳朵都红了。   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许卿和便也上前喊人,今日倒是听话得很。   “三哥何时回来的?”沈琳许久没有见到沈修颐了,最先问起。   “本是前两日要回来的,结果路上遇到了风雪,连你的婚事都没有赶上,三哥内疚得很。”   “那有什么的!谁不知道三哥平日最疼我了。”沈琳言笑晏晏。   “祖母和母亲她们在院中等,我们先进去再说吧。”沈修明做了相迎的姿势,许镜尘却之不恭。   新婚夫妇回门,小厮们赶紧点起了鞭炮,震耳欲聋。   一路上,孟云卿同沈琳走在前头,说着悄悄话,不时欢声笑语,还回头过来看他们几个。   许镜尘则带了许卿和,同沈修颐和沈修明走在身后,听不清她们姐妹二人在说什么,她们偶尔回头笑笑,几人也只得跟着赔笑。   好在东院离得不远,不多时便到了。   翠竹远远见到几人前来,唤了小丫头先去偏厅通传一声,自己赶紧跑上前来:“姑奶奶好,姑爷好!”   秦妈妈也迎了出来。   老夫人和侯夫人都在偏厅中,新婚夫妇要给老夫人和侯夫人敬茶,还要陪着老夫人和侯夫人说会子话,然后才会去西院见定安侯和府里的其他男丁。   回门三日说长也长,但说短也短,新婚夫妇有老夫人,侯夫人,定安侯要陪,还有各类繁琐的礼节,孟云卿不耽误沈琳的时间。   等到第三日上头,才有时间同她细细说话。   这几日,他们夫妻二人和和睦睦,相敬如宾,大家都看在眼里,自是不必问了。   姐妹二人的体己话便放在日后。   沈琳喜滋滋道,下月,许镜尘会出使西秦。   孟云卿有些意外,许镜尘虽是新任了大理寺卿,却还在新婚中呢,朝廷不给许镜尘假期,下月就要出使吗?   沈琳悄声道,我与他同去。   真的?孟云卿记得她同许镜尘结缘便是一本西秦的游记,沈琳早前便说过喜欢各类游记,还羡慕沈修颐可以四处游学。新婚里,两人能一道去西秦,沈琳应是欢喜的。   “日后一同去看白案堂里的风景,伏天行迹里的古迹,我写字,你抄书,走到何处,便看到何处,如何?”彼时,许镜尘如是说,如今似是都要一一实现了。   孟云卿也替沈琳高兴。   “云卿,你也早些回来,若是有机会去苍月,我就去宣平侯府看你。”沈琳挑着果脯,脸上笑眯眯看她。   孟云卿应好。   转眼三日过去,沈琳和许镜尘也要离开侯府,老夫人自然舍不得。   侯夫人也亲自送到侯府门口。   “好好照顾琳姐儿。”她这句话不当说,却也忍不住。   许镜尘便鞠躬行大礼,“女婿谨记在心,只是日后若是出使他国,还请代为照顾沈琳。”   言外之意,他出使时,就让沈琳回侯府住。   侯夫人微怔,继而欣慰点头,许镜尘确实体恤琳姐儿,她也放心了。   沈琳回门后几日,便到了二月十六。   二月十六是娘亲的忌日,外祖母早前就让秦妈妈约好了寺中相应事宜,舅舅同她一道去的。   定安侯去并无不妥。   外祖母年事已高,舅舅是娘亲的兄长,一应事宜由舅舅出面合情合理,她便诸事听从舅舅安排。   叩拜,点灯,听经文,磕头送排位,一直从清晨到黄昏。   段旻轩也一直陪着她,用他的话说,舅母的忌日他应当陪她去的。   她叩拜,他也跟着叩拜,言行举止,虔诚至极。   见他额头上的青色印痕,孟云卿指尖微滞,心底却似涌起莫名暖意:“今日,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给你娘亲扣头是应当的。”应得风轻云淡。   孟云卿莞尔。   二月十六一过,音歌和娉婷便开始给她收拾行李。   此去苍月,比回珙县还远,少则要带上一年半载,姑娘好些东西都要随身携带的。   苍月离燕韩京中路程又远,不便这么多同行,按老夫人的意思,让音歌和娉婷陪孟云卿去苍月,安东就留在侯府里。   孟云卿没有反对。   只是临行前,私下见过沈修武:“四表哥说日后有事可以找你帮忙,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是否方便?”   “说。”她难得开口,沈修武没有回绝的道理。   “安东是随我从珙县来京中的,此去苍月,少则一年半载,安东不方便跟在身边。安东虽然结巴,但为人憨厚老实,又会些简单拳脚功夫,我想请四表哥帮忙,谋些简单差事,代为照顾。”   她一直觉得对不起安东,她能想到的就是请沈修武帮忙,哪怕在禁军中谋个跑腿的职务,他日后也不必只做个侯府的马夫。   沈修武便笑:“知道了,交给我。”   孟云卿感激福了福身。   当日陈家传闻在京中传得风风雨雨时,沈修武便一直叮嘱过她,帮衬过她,她一直没有好好道谢过。   “苍月不比京中,好好照顾自己。”沈修武难得笑笑   孟云卿乖巧点头。   ……   转眼就是二月二十,离京的行李都收拾妥当。   马车也在侯府门口候着。   老祖宗搂她在怀中,一口一个舍不得,孟云卿也忍不住眼中氤氲。   来京中半年有余,处处有外祖母照顾,同前世截然不同。   她最是舍不得外祖母。   “你爱吃的野味,我给秦妈妈说了,都让庄子上留着,等你回来吃。”老夫人也一抹眼泪,秦妈妈上千劝,“老祖宗,表姑娘又不是不回来了,您可别哭伤了身子。”   孟云卿也擦了擦眼角,嘴角勾勒道:“我还要早些回来,同外祖母吃独食呢!”   “这丫头!”老夫人破涕为笑,心中还是浓浓的不舍。   她要走,侯府中女眷都来送,老夫人在养心苑,便都来了养心苑这头。   “到了宣平侯府,记得给家中来信,报平安。”二夫人提醒。   “一个人在苍月,好生照顾自己,要有什么不习惯的,也在信里说,让家中给你捎过来。”三夫人补充。   “好好孝顺老侯爷。”侯夫人则是叮嘱。   孟云卿一一应好。   只是沈陶和沈妍的婚事都在四月里,她赶不上了。   姐妹几人便在一起拥了拥。   再去到西院给舅舅辞别时,只见段旻轩也在一处,只是不知道他同舅舅说些什么。   “都收拾妥当了?”定安侯问。   孟云卿应是。   定安侯便点了点头,再多的话隐在喉间,又都化为了一句,朝段旻轩道:“人交给你了,好好照顾云卿。”   此番话只有他二人懂。   段旻轩拱手应声。   “路途遥远,路上小心些。”大道至简,舅舅对她的关心向来不浮于表面,孟云卿福了福身,眼圈都是红的。   这一路出京城,都是沈修文和沈修颐送的。   婉婉舍不得她,非要撵路,沈修文就带了她同来,婉婉哭了一路。   孟云卿抱着她宽慰,“表姑姑不久就回来了,到时候婉婉都长高了,表姑姑都抱不动了。”   “表姑姑早点回来。”到了城郊,婉婉搂着她脖子不放。   沈修文只得将她抱了过来,“不耽误表姑姑出发了。”   二月的天,依旧很冻,孟云卿搓了搓手,呵气成雾,她还是忍不住摸了摸沈婉婉的头。   “走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今日还有风雪,别耽误了。”沈修颐开口。   沈修文抱紧怀中的粉雕玉琢,沈婉婉哇哇哭得更凶。   由得沈婉婉这么一哭,她心中也似泛起了涟漪,再难平复。   身后的城郭,高大的城墙,她初到京中仿佛还是昨日的事情,转眼间,便要作别离开,她心中的不舍其实有千万,却一时道不出半分,只得化作喉间悠悠一叹,不舍移目。   音歌先行上了马车,撩开帘栊接她。   她伸手,娉婷又径直扶她上了马车。   段旻轩才上了另一辆马车。   车轮缓缓启动,冰雪天里,不敢行快,娉婷掀起马车窗上的帘子,孟云卿挥手向沈修文,沈修颐和婉婉作别。   行远了,城门口的两骑,飞驰而来,却还是没有赶上。   “孟妹妹!”韩翕大声唤了几声,孟云卿似是听见,远远望了望,只见她和卫同瑞骑马刚刚停在城门口。   她看不清韩翕和卫同瑞的表情,见到他们来送,心底却是欢喜得,便使劲儿挥了挥手,生怕他们看不见。   “孟妹妹!一路平安,到了苍月写信来。”韩翕的声音断断续续,到了尾声都似听不见了。   她心中却是动容的。   一直掀开车窗的帘子,马车里进了不少冷风,娉婷将碳暖拨了拨,暖意才更足了。   音歌将靠垫递于她,她接过放在姑娘身后。   音歌又拿了一床毯子来给她盖上。   孟云卿看她,“哪来的毯子?”   她的毯子已经带了一条了,这条不是她的。   音歌就道:“宣平侯说方才见到姑娘搓手,应该是冷,这条是巴尔的山羊毛做的,保暖,让给姑娘带着。”   孟云卿微微点头。   不多时,马车已经行出去很远,若非在城墙一头,怕是看不见了。   “宋大人,马车都走远了,先回吧。”身旁的小厮怕他着凉。   大夫说伤筋动骨一百日,要大人歇到三月底再回京,京中的定安侯府也派了人来照应。   大人先前还好好的,后来听说定安侯府的表姑娘离京,便从寒山寺赶了回来。   眼下是二月,冷风刺骨,怕是会落病根的。   “大人……”他又唤了一声。   宋景城没有应声,一双眼眸看着那辆消失的马车,更黯然了几分。 第115章 【年】   转眼,马车出了京城三五日。   行程很宽松,没有赶路,路上倒也不遭罪。   孟云卿从前认生,换了床便睡得不踏实。譬如当初从珙县进京,她一路都睡得不是很好,又怕耽误行程便每日都醒得很早,困极了才在马车上补补瞌睡。娉婷都是知晓的,也同音歌说起过。京中到苍月的路程远,可不像从前珙县入京这般平顺,两人怕姑娘经不起折腾,还特意准备了安神的檀香,若是姑娘夜里睡不安稳,就点上一支。   其实檀香还是二小姐送的。   姑爷是大理寺卿,出使他国时,碍于周遭复杂的环境和局势,偶尔会有夜里不能入寐的情境,使臣都会随身携带些安神宁息的檀香。   二小姐想得周道,临行前让思凡送了些来听雪苑。   孟云卿还惊喜,二姐姐怎么知道我这毛病的。   音歌才道,上次二小姐回门的时候,听娉婷提起过一回,定是二小姐记心上了。   孟云卿弯眸,浅浅地笑意就挂在脸上,摆弄着手中的檀香盒子出神。   她也怕认生这毛病,路上太折腾,没想到第一晚便好吃好睡,一觉到天明。   娉婷还笑呵呵道,姑娘虽然长胖了些,定是身子骨也连带好了些,不遭罪就好。   孟云卿也对着铜镜捏了捏自己的脸,真能捏起来一团肉。   音歌语重心长:“姑娘,悠着些,再胖可真就嫁不出去了。”   孟云卿愉快得拍了拍脸,笑眯眯道:“唔,等嫁出去就不吃了。”   ……   如此一来,这路上的时间过得倒也快。   同行有三辆马车。   孟云卿一辆,段旻轩一辆,还有两辆是她的随身携带的东西,书呀,茶具呀,更多的是外祖母和舅舅给老爷子备的一些特产和礼物,让她一并带去,她自己的东西倒是少得很。   马车随行的,除了段岩外都是定安侯的侍卫。   为首的是沈通,孟云卿早前在舅舅院里见过,是舅舅的左膀右臂。   京中到苍月路途远,舅舅不放心,怕路上出意外,就让沈通带了十余个侍从一路随行。   她在苍月怕是要待上一年半载,沈通等人在也好有个照应,舅舅特意给她留了信赖的人,听她差遣,怕有不时之需。   沈通又是舅舅一手带出来的,言行举止处处谨慎内敛,要孟云卿操心得很少。   沿路的事宜,沈通都打点得妥妥帖帖,持着定安侯府的牌子,出入燕韩各地遇到阻挠又少,这一路虽然行得慢,却畅通无阻,孟云卿也不觉得日子难过。   魏老先生给了她一大摞书,看完都需要好几个月的功夫,路上闲着,在马车上正好打发时间,看困了就小眯一会儿,若是有兴致,就嗑着瓜子多看些,也不无聊。   虽有两辆马车,段旻轩有时也会来一处作陪。   起初,两人的话也不多。   段旻轩偶尔会问问她些闲言碎语,她看到书中不详尽的地方,譬如苍月的地名,人名等,也都会拿来问他。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身边有一个人在,看到有趣或精辟之处,不时停下来给他念上几句分享。   段旻轩自然是乐意的。   两个多月的路程走了多半,两人之间越渐熟稔。   有时看困了,孟云卿枕着手臂小寐,段旻轩会解下外袍给她披上,然后自己去翻她刚才看的书,看看究竟是有多无聊的内容。   有时段旻轩看书,看得认真时一言不发,孟云卿就书遮着半脸偷偷瞄他,他忽得转眸,就吓得孟云卿赶紧敛目,连书都拿倒了,还故作镇定。段旻轩便一直在笑,孟云卿实在恼得很。   有时候,两人并排坐着,马车行得平稳,颠簸得少,她摇头晃脑,头靠着身后就睡了。有人便伸手一拨,让她的脑袋靠拢自己的肩膀,深以为然。   从珙县来京中的路,和京中去燕韩的路截然不同,段旻轩道日常还长,不着急赶一两日的路,恰好又是三月,草长莺飞,日头渐渐暖了起来,便时有停下来,连带着踏青和小憩都有了。   冬日一过,万物复苏,心情也慢慢回暖。   到历城时,段旻轩不知从何处变出来蝴蝶纸鸢晃到她跟前。   孟云卿眼中微滞。   “春日里不是要放纸鸢吗?”段旻轩看她,“下来。”   他搭手扶她下马车。   马车外,暖春三月,疏柳新塘。   历城野郊草芽漫漫,三三两两的杏花绕指轻舞,拂在面上又沾染了新鲜的泥土气息。青草地上衣香鬓影,人影绰绰,孩童拿着滚轴在草地上奔跑跳跃,一派热闹吉祥的气象。   段旻轩手中的蝴蝶纸鸢显得并不突兀。   见她出神,段旻轩将纸鸢塞在她手中,叮嘱一声拿好,自己则拿着滚轴从容走到稍远处,测量着风吹过的方向刚好,便回眸朝她道:“松手吧。”   孟云卿照做。   他悠悠扬手,力道掌握得极好,脚下快步几许,纸鸢便乘风破浪,吃着他手中的丝线忽得窜到空中。   孟云卿仰首。   蝴蝶翅膀的末梢在风中迎风招展,混合着周遭孩童的欢呼声,和他手中的丝线飞快滚动的声音,听得让人动容。   春日里放纸鸢是祈福,小时候娘亲是这般同她说的。   她仰头看了一瞬,眼中便不觉湿润了。   “楞着做什么?”他将滚轴替到她跟前,声音温和有力。   分明见她眼中氤氲,却似没有觉察一般,眸间还是温文如玉。   孟云卿愣愣接过,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的指尖拽住丝线,微微向上扬了扬起。   段旻轩方才停下,蝴蝶纸鸢其实在不断逆风下落。   即便孟云卿扬了扬线,也不见好转。   她个头不高,他又伸手,在更高处捏住丝线,她手中的滚轴便停下。   孟云卿轻轻跑了几步,调整到顺丰的方向,他松开指尖,蝴蝶纸鸢便迎着风重新返回高空,点缀了空中色彩斑斓的一幕。   段旻轩拂了拂袖上的浮灰,轻声道:“嗯,孟姑娘,今年好兆头。”   孟云卿才破涕为笑。   他也嘴角微微勾勒出一抹如水笑意,犹若抹蜜。   ……   三月一过,便临近燕韩边境。   燕韩国中一直平平顺顺,两个月的路程也过去了大半。   燕韩和苍月不接壤,中途要走一段西秦的国土。   诸国之中,西秦最乱,诸侯藩镇割据,朝廷借机围剿小的势力,国中战火连绵不断,形势并不明朗。   入西秦前,沈通便知会过,到了西秦就不如燕韩国中太平,若是中途遇到波折,他们会应对,表姑娘宽心。   孟云卿只管点头。   西秦国中之事,她在书中读到过,和西秦遗留下来的分封制度相关,诸侯诸侯之间还会相互兼并,朝廷在其中也不干净。华帝上位后,手腕强硬,废过大的诸侯,也从小的诸侯国中拿回了不少土地,西秦国中人心惶惶,途径之处,都是流民和军队,不像燕韩国中一派安和气象。   “姑娘,你说遇到战事怎么办?”娉婷没出过远门,到了西秦所见所闻,心中都不安稳得很。   虽然有沈通他们在,但总归不过十余人,总觉得和路边见过的大批行军相比,心里摸不着底。   “哪能这么容易遇见战事?”孟云卿却淡然得多。   只是经年的不太平,流民滋生,就多山贼和麻匪营生,沈通先前说的是这些。   以沈通和其余侯府侍从的身手,应对普通的占山为王的山贼和麻匪应当绰绰有余了,何况还有段旻轩和段岩在一侧?   行到凉郡时,段旻轩却鲜有开口:“先不走了,歇几日。”   孟云卿纳闷,段旻轩便笑:“西秦定远侯听说我们来了凉郡,一定要尽地主之意,我们小住两日也可。”   孟云卿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是在西秦,人生地不熟,段旻轩能只身到燕韩,身边的侍卫又只带了段岩一个,她觉得听段旻轩的总归是安稳些的。   凉郡不是定远侯封底的首府,定远侯也不在凉郡。   他们落脚当日,定远侯世子来迎的。   段旻轩和定远侯世子熟络,定远侯也待客热忱,他们便在凉郡待了不下五六日。   等到临行,才听说几日前永宁侯府出兵青州,连收了青州十四城。   他们若是不留在凉郡,怕是正好途径青州。   那就正好在战火之中。   孟云卿悠悠看向段旻轩,有人定然是知晓的,否则怎么会一早就说要在凉郡待上几日的?   这几日,风声正好过了。   定远侯府又是永宁侯府的盟友,他们路过青州,定远侯世子遣了侯府的侍卫亲自相送,一路都平稳畅通,没有遇到任何阻隔,无惊无险。   段旻轩依旧待在她的马车上,陪她看书,还问她都快到苍月了,书看了多少了?   她翻了翻,似是真的不多。   青州十四城一过,就邻近苍月了。由得在西秦国中耽误的时日,也一晃到了四月中。   苍月和西秦交界处,近在眼前。   但从边界到苍月京中还需要快则十几日,慢则二十日的路程。   她想给舅舅去封信,报声平安抵达苍月了。   段旻轩没有异议,只是让沈通遣人去驿站时,段旻轩拦了,“都到苍月了,还走驿站就慢了。”   他将信给了段岩,只需二十余日就可燕韩定安侯府手中。   苍月的西秦交界的边陲小镇叫华城,城郭气势恢弘,和方才战祸两年,破败荒凉的西秦属地全然不同。   马车缓缓驶近城门口,孟云卿好奇,伸手撩起帘栊。   段旻轩望了望窗外,才又转眸,“稍后,要是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别往心里去。”   嗯?孟云卿不解。   只是手还未放下,帘栊外的场景便一一映入眼帘。城门口,齐嗖嗖得列了二十余骑,为首的两人,衣着华服,其中一个怕是脖子都伸长了好几分,直勾勾往这边望来。   孟云卿忽然只觉,孔安平这就是段旻轩方才所说的“奇怪的东西”。 第116章 【快】   孟云卿随手放下窗边的帘子,段旻轩却起身。   来人显然是到城门口迎他的,他掀起帘栊下了马车,孟云卿没有特意往马车外看。   其实也无需多看,马车已经停在城门口了。   马车外的声音能清清楚楚传进来。   嘻嘻哈哈的笑声,夹杂着“欢迎回苍月”这类的话语,应当是熟络之人,相比之下,段旻轩的声音就要小许多。   娉婷偷偷撑了些窗帘缝,往外看。   方才在最前面的两个华服男子都下了马,同宣平侯站在一处。   其中一个瘦高些,一脸笑眼盈盈,一面同宣平侯说话,一面伸着脖子往马车这头看,好似心思全然不在宣平侯这端。   另一个矮胖些,脸上不苟言笑,只是看着宣平侯说话,目光并无不妥。   两人都随意站着,也不拘谨,关系当同段旻轩亲近。   孟云卿就听到矮胖那人道:“不是二月就出燕韩了,怎么现在才到华城?”   还不待段旻轩应声,瘦高那人道:“西秦出了事端,青州十四城一日之间易了主,他这么谨慎的人,怎么会选那个时候借到青州回苍月,定是在凉郡歇了好几日。”   段旻轩默认。   瘦高那人就上前揽着他的肩膀,嘻嘻笑道:“嘿,我们都听说了,你从燕韩把表妹接回来了,表妹在哪里,你可别藏了?我们倆可不是来接你的,是来接表妹的,是不是在马车里?”   言罢就要往马车这端窜,被段旻轩拦了下来,“你也不怕吓人。”   瘦高那人油嘴滑舌:“啧啧,段旻轩,藏得这般好,真不够意思。”   矮胖的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我们都是老爷子看大的,孟姑娘是老爷子的孙女,我们见见孟姑娘也是应当的,你藏着掖着,有什么见不得的?”   瘦高的应和:“就是就是,我们可是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的,你还不让我们看表妹。”顿了顿,干脆朝马车那头唤:“表妹表妹!”   孟云卿满头黑线。   难怪段旻轩一口一个“奇怪的东西”,苍月这些人的画风果真与燕韩不同。   又听他们口中提及的老爷子看大,应当也是京中的世族子弟。   哪里有半分正经的模样,孟云卿委实惶恐。   瘦高的再又唤了几声“表妹”,娉婷赶紧放下窗帘,也不敢多往外看了。   “这苍月国中的人可真奇怪得很!”娉婷不免腹诽。   音歌也跟着点起头来。   片刻,就听脚步声折了回来,段旻轩撩起帘栊上了马车,帘栊外,两个脑袋拼命挤着往马车里看。段旻轩也不搭理,只吩咐了一声“进城”,眼前什么都没看到的两人险些被马车撞到,跟在马车后跟着跑:“喂,段旻轩!你还真撞哪!!”   “段旻轩,算你狠!”   简直喜剧得很。   音歌和娉婷忍俊不禁,都在孟云卿身后掩袖咯咯笑了笑。   孟云卿唏嘘不已,“他们专程从京中来迎你,这样会不会……”   “不好”两个字还未出口,段旻轩就道:“不会,他们脸皮厚,还会跟来的。”   (⊙o⊙)…   孟云卿语塞。   等入了华城,天色已近黄昏。   城中华灯初上,很是热闹,分毫不像边陲荒凉之地。   段旻轩道:“华城虽是边陲小镇,但往来的商旅众多,都在此处落脚,贸易繁荣,城中自然热闹。”   孟云卿看了看窗外,果然行走着各类身着不同服饰的人,应当来自周遭几国。城中也一派繁华景象,堪比燕韩国中的交通枢纽郴州。孟云卿心中不免赞叹,都说苍月是天朝上国,富庶之地,果真连个边陲小镇都兴盛得很。   娉婷和音歌也趴在窗口,看得有些出神。   孟云卿收回了目光,听段旻轩道:“华城内商旅众多,客栈也多,还有不少巴尔和羌亚人出入,不必担心,都是些往来经商的人。”   巴尔和羌亚都是北部的游牧民族。   巴尔在塞外,羌亚在更西边的草原,都同燕韩有战事。巴尔和羌亚人都骁勇善战,燕韩国中对巴尔和羌亚都忌讳得很,他是怕她担心。   孟云卿微微点头。   其实不止巴尔和羌亚,周遭几国虽然都有战事,但商旅往来是不断的,战争并没有阻隔商贸,反而是战事平静后,商贸更加发达,联系更加紧密。华城是苍月的边陲小镇,有巴尔和羌亚的商人并不奇怪。   她在书中读到过,巴尔的动物皮毛、战马、弓箭;羌亚的珍惜药材、香料、珠宝,在苍月,南顺,西秦和长风等国都大受欢迎。   南顺的丝绸刺绣,西秦的陶瓷器皿也塞外也趋之若鹜。   各国间商贸的繁荣,像华城这样的边陲小镇,其实能买到不少京中都难以见到的新鲜玩意儿。   自然,还有不少貌美的异族美人。   孟云卿瞥了瞥段旻轩,他应当是见多了的吧。   段旻轩哪里明白她这眼神的含义,只是马车正好驶到了客栈,缓缓停了下来。   今日在这里落脚,明日再上路。出了西秦便安稳了,苍月国中通行无阻,老爷子那头已经让人传信去了,也不急于一刻赶路。   段旻轩先下了马车。   先前阴魂不散的两人,果然已经在客栈门口笑眯眯候着了,早前还嚷着段旻轩你狠,你真撞啊,眼下却似是无事一般,段旻轩也丝毫不觉奇怪。   “下来吧。”他伸手扶她。   孟云卿虽然伸了手,却拢了拢眉头,想起早前他的那句“他们脸皮厚,还会跟来的”,脚下略作迟疑。   段旻轩宽慰道,“又不是洪水猛兽。”   孟云卿不觉笑了笑。   唔,瞅着这手倒是有些胖哪!   圆润的好,风韵,又各自这般想。   于是两人都瞪圆了眼,生怕错过了。   孟云卿才弯了湾身,从马车里走下来。   这两人的眼神就从好奇到惊艳,从惊艳到惊呆,从惊呆到惊愕,从惊愕到合不拢嘴……   孟云卿正好抬眸打量他们,也不避讳。   两人都僵住,好在矮胖的那个先回过神来,皮笑肉不笑得撞了撞瘦高的。   瘦高的支吾着:“哟……表妹长得……真喜庆呵!”   “唔……喜庆。”矮胖的也没圆回来场。   他两人千里迢迢从京中赶来,就想看段旻轩接回的表妹什么模样,方才在城门口吃了闭门羹,又眼巴巴得撵到客栈这里来。   嘿哟!原来是个胖妞啊!!   噗!!!   这两人委实想笑得很,偏偏又不能笑出来,憋得辛苦得很。   你才喜庆!   你全家都喜庆!!   娉婷憋了一肚子的火,音歌也恼得很,但都碍于颜面发作不得。等回客房先收拾,稍作休息时,娉婷和音歌都有些愤愤不平。   孟云卿便笑:“我都不气,你们气什么?”   方才不是都说了吗?若是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别往心里去,这两人便是“奇怪的东西”,她何必自寻烦恼。   “可是……姑娘……”娉婷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连带着对苍月都没有太好的印象,觉得这里的人不仅奇怪,还没礼貌得很。   音歌也点头。   孟云卿便转眸看向她们两人:“忘了出来时,我同你们说什么了?”   出门在外,谨言慎行。这里不比侯府,都是陌生的环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两人只得应声。   稍晚些,段岩来敲门,“姑娘,侯爷他们去大堂了,说姑娘收拾好了就可以下去用饭了。”   孟云卿应好。   客栈内没有包厢,往来的客人都在大堂用饭,堂中往来的商旅很多,参杂着各类语言,既嘈杂又热闹。各地的人聚在一起,都喜欢说些趣闻和轶事,越热闹越好。   音歌扶着孟云卿下楼梯,堂中说说笑笑的大有人在,确实热闹非凡。   “云卿。”段旻轩招呼,孟云卿便往这边来。   正好四方桌可以坐四个人,堂中只有段旻轩在,先前的两人还没有出现。   “别往心里去,他二人就是这般脸皮厚的,你稍后便知晓了。”段旻轩先出声。   稍后,孟云卿还没太明白。   小二过来斟茶,她端起轻抿一口。   邻桌的商旅正好在说苍月国中的趣闻,她恰好听到一人问另一人,“你初来苍月,可曾听过苍月国中的三大难题?”   商人摇头。   孟云卿也没听过,就竖起了耳朵听。   “都说苍月国中有三大难题,邻国的难民,姑娘的胸平,安平侯府的孟既明。”   噗,孟云卿险些将喉间的茶水喷出来,连连呛了几口,轻咳几声。   她还以为是多正经的话题,没想到是这般风骨。   音歌替她顺了顺好一会儿的背,眼见着她才好些,便又见段旻轩抬眸,朝远处招呼一声:“孟既明。”   孟云卿怔住,远远见到方才瘦高的那人应声而来。   ——苍月国中有三大难题,邻国的难民,姑娘的胸平,安平侯府的孟既明。   他就是孟既明? 第117章   “孟表妹!”孟既明先招呼了一声,然后才落座。   从楼上下来的只有他一人,却不见方才的矮胖墩,不知去了何处。   段旻轩也问:“游玉迅呢?”   孟既明呲牙笑道:“啧啧,你没听说羌亚新来了一批异国美人,他怎么闲得住?要不是惦记着来看孟表妹一眼,他早去了。”   言外之意,看完也就死心了。   可以安心去看异国美人了。   孟云卿手有些僵。   不知是该受宠若惊,还是该哭丧着脸。   孟既明又道:“和大意还同他打赌压了重注,赌他抱不了美人归。你知道这事儿搁他那里可是天大的事儿,关系到他一年内颜面要不要扫地的问题,他就是为了这张脸也得去崩,崩住了就崩住了,没崩住就彻底崩了,他这京中第一风流的名号就得拱手让人了。”   孟云卿算是听懂了六七分。   先前的矮墩叫游玉迅,专好美人。   最看重的是自己的颜面,也就是京中第一风流的名号。   他同孟既明千里迢迢从京中来华城,其实不是专程为了来看她,而是下了重注要来抱美人归的。   这关乎到游玉迅的颜面问题。   孟云卿蹙了蹙眉,这都些什么诡异的画风……   不想,孟既明又继续“嘿嘿”笑道:“那晚些,要不要去给他捧场?”   问的是段旻轩。   孟云卿也转眸看向段旻轩。   听孟既明的语气,似是出入这等场合都是家常便饭。   她心中难免狐疑,瞥向段旻轩的目光也有些惊讶。   段旻轩手中一愣,冷冰冰看他:“不去。”   孟既明意外瞪圆了眼:“你上次去争羌亚美人的时候,可是游玉迅力挺你,你才中了头筹的。这回轮到游玉迅,你这就不道义了。”   段旻轩脸色一沉,“吃你的饭!”   孟云卿咬了咬筷煮。   有人去看过羌亚美人,还中了头筹。   中头筹的意思是,抱得美人归?   她看他,他也看她。   孟既明却“嗖”得一声将头凑了过来,凑在两人中间,“别抵赖,这美人眼下不是还在你侯府里吗?”   孟云卿低头,拼命扒饭。   段旻轩脸色都青了,眼波横掠看他。   孟既明下意识退后,“我是吃了你多少米呀,这么凶?”   “你吃完了吗?吃完了就走。”段旻轩不耐烦了。   孟既明咽了口口水,赶紧护住眼前的饭碗。   又一面保持着护碗的姿势,一面拼命往自己碗里夹了不少肉和菜,等确保这些能喂饱自己后,才顿时有了底气,“不就提了下你府中的羌亚美人吗?护得这么紧!是吧,孟表妹。”   忽然被点名,孟云卿愣住。   脑中尽是方才的“羌亚美人”四字。   就随着应了声“是”。   段旻轩指尖稍稍顿了顿。   孟既明又道:“倒是全京城都知晓,你跑去燕韩接老爷子的孙女去了,把你府中的羌亚美人晾在一旁……”   话音未落,只觉一股杀气逼近眼前。   这回似是真把段旻轩惹毛了!   孟既明迅速塞了一口饭,将嘴团团塞住,不留缝隙,才感觉这股杀气去了些。   孟云卿将好放下碗筷,幽幽道:“吃好了,我先上去休息了,不耽误你们了。”   唇畔还有笑意,也看不出旁的情绪。   连孟既明都听出了话外之意,她先去休息,不耽误他们一会儿去看羌亚美人。   孟云卿转身,孟既明凑到段旻轩跟前,感叹道:“唔,孟表妹胖是胖了些,果然识大体。”   意思是都知晓主动避开,不耽误他们稍后给游玉迅捧场。   “不去!”   “闹哪样?!”孟既明原本以为他在孟云卿面前装正经,可孟云卿都走了,他还在说不去。   “没兴致。”   呵!孟既明下巴险些没惊掉下来:“羌亚送来的美人哪个不是万中挑一,面容姣好,纤柳细腰,玲珑有致的?”   他没兴致?哄谁呢!   孟既明酸溜溜道:“是是是,你府中藏了一个绝色的,就看不上旁的了。”   “再提一次!”段旻轩斩钉截铁,眉间有怒意。   孟既明轻咳两声,笑眯眯道:“从前如何玩笑都成,去了一趟燕韩回来整个人都变小气了,处处察言观色的,可是害怕你家的胖表妹?”   “她是老爷子的亲孙女,寻了好久才寻到,我自然怕她。”言罢,又话锋一转:“胖些有什么不好?”   嗯?孟既明以为听错。   又见他缓缓端起茶杯,悠悠道:“有容,乃大。”   翌日清晨,孟云卿早起,在客栈二楼的苑外就见到段旻轩。   “这么早?”她问。   他向来起得不晚,她是话中有话。   昨晚去看羌亚美人,回来得应当晚,今早也应该会晚起,她是特意这般问起的。   “早些走,出城的人多。”他也好似不觉。   华城出入的大都是商旅,傍晚入城,清晨出城赶路,节省时间。这些若是放在商旅身上自然不假,但他堂堂一个宣平侯,出城哪里需要同商旅一道挤?   孟云卿心底澄澈。   随身的行李音歌和娉婷都收拾好了,在堂中用过早饭就可以出发了。   她昨日说这里的肉包子好吃,音歌又让小二打包了些,备着给她路上饿了吃。   临上马车,也没有见到孟既明和游玉迅,孟云卿还有些意外。   他们也要回京,难道不是一道走?   段旻轩便道:“他们昨夜回得晚,还没起,我们先走。”   变相澄清他昨晚没去。   孟云卿面色缓了缓,应了一声。   可她怎么都觉得,有人分明是故意的,不想再同孟既明和游玉迅二人一道,怕被揭穿老底,才会趁早出城。   马车上,孟云卿摊着书,便怎么都看不进去了。   不时抬眸看看段旻轩,有时又侧眸瞥他一眼,总之,书是没看进去几页的。   又怕对方看出来,还妆模作样得随性翻了翻,好似认真看过了。   段旻轩也不戳穿。   她脑海里还是孟既明昨天的那些话:   “你上次去争羌亚美人的时候,可是游玉迅力挺你,你才中了头筹的。”   “别抵赖,这美人眼下不是还在你侯府里吗?”   “不就提了下你府中的羌亚美人吗?护得这么紧!”   “你跑去燕韩接老爷子的孙女去了,就把你府中的羌亚美人晾在一旁。”   羌亚美人,羌亚美人……孟云卿只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就唤音歌去取那本描述塞外风情的游记。   那本游记她早前瞄过一眼,还是沈琳给她的,说路上无聊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用,她也只是随意翻了翻,扫过了几眼,便让音歌收起来了。她对塞外的巴尔和羌亚兴趣不大,只是记得在那本游记上看到过关于羌亚描述,自然也少不了关于羌亚美人的。   羌亚自古出美人,当时还不以为然,眼下,她当真要读读不可。   出城时候,也见到了不少羌亚人。   大多轮廓分明,鼻梁和唇畔的距离有一指,是典型的异域风情。   加上暖春四月,羌亚少女身着的都是露脐装,也少有带面纱,各个身姿妖娆,笑容妩媚动人,路上不少行人都在瞩目。   马车从旁驶过,也能闻到浓郁的香料味道,让人心醉神迷。   想来,愿意为羌亚美人一掷千金的只怕也不在少数。   譬如……孟云卿转眸去看段旻轩。   段旻轩假装闭眼。   眼下,怕是没有比装死更加明智的举动。   孟云卿便悠悠开口:“华城去京中要几日呀?”   分明是无话找话。   段旻轩只得睁眼,轻声道:“我们先不回京中。”   孟云卿怔住。   宣平侯府不是在京中吗?   段旻轩道:“老爷子在衢州附近买了一处茶庄,那里气候好,大夫说适合他调养,我们先去衢州见老爷子。”   孟云卿恍然大悟,她先前一直以为他们是要去京中的。   “衢州离得远吗?”她问。   “在华城和京城中间,只要四五日路程。”段旻轩看她。   赶了将近两月的路程,忽然少了几日,总归是兴奋的,娉婷和音歌听了都很欢喜。   这马车也坐得够够的了,终于可以不用接连奔波了。   孟云卿心中也有些欢呼雀跃。   她本就是来苍月见老爷子的,过往都是从段旻轩口中听说了种种,当下,就只有四五日便可以见到老爷子本人了。   陈家和宣平侯府的事,当初来得都有些突然,她只觉得恍惚得很,直至路上花了整整两月时间耳濡目染,才接受了老爷子是她爷爷这件事。   说来也不奇怪,段旻轩口中的老爷子同爹爹的性子全然不同,她一时也难以接受。   爹爹和娘亲都喜静,老爷子分明是个好动的。   爹爹读得多是政史经纶,老爷子除了兵书和后来的茶经外,终日是舞刀弄枪的。   爹爹温文儒雅,老爷子是个动辄赌气又喜欢犟嘴的。   ……   等等等等,要说老爷子和段旻轩是祖孙,她一点都不怀疑,但她真是如何都难以将爹爹和老爷子连在一起,总觉得何处牵强了些。   还有四五日就见面了,她心里既期盼着,又隐隐有些担心这个素未蒙面的爷爷。   但有一点,她怕是一时半刻也见不着有人藏在侯府内的羌亚美人了。   ……   等出了华城,这四五日过得快便更快了。   孟云卿想了许多和老爷子碰面的场景。   宣平侯府只有段旻轩和老爷子两人,应当不会像当初到定安侯府那样热闹,她想老爷子定是先坐下来嘘寒问暖,同她聊起爹爹和小时候的事情,然后触景生情之类的。   她也想过,老爷子久经沙场,又是个犟性子,许是见了她会一言不发,独自饮闷酒。   她还想过,老叶子更可能像舅舅那般,心有城府,对她的关切或许不会溢于言表,却处处照料。   但她实在没想到,刚到衢州那座叫“瑄方苑”的茶庄,她才下马车,门口的老爷子便“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抹在段旻轩身上,声泪俱下:“真是太像了,呜呜……” 第118章   “太像你外祖母了!”老爷子哭得意犹未尽,干脆直接拿起段旻轩的衣袖,在脸上擦拭眼泪,“想你外祖母年轻时候……呜呜……就是这幅模样……喜庆,好看……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孟云卿先前还有些紧张忐忑得心情,忽得就变得有些喜感。   早前在侯府见到外祖母,她鼻尖一红,眼泪就跟着在眼眶打转。   眼下见到老爷子,感触犹在,却变成了哭笑不得。   连带着先前的伤感都去了九霄云外。   段旻轩忍不住嘴角抽了抽:“老爷子……够了……别吓到人……”   孟老爷子似是听了进去,吸了吸鼻子,才将他的衣袖甩到一处。   音歌便扶了孟云卿上前。   孟云卿福了福身,低头唤了声:“爷爷。”   段旻轩唤得是外祖父,她本应当叫祖父,但来苍月的路上就听段旻轩说过起过,苍月的习俗和燕韩不同,若是唤爷爷就比唤祖父更觉亲厚得多,她便唤得是爷爷,不是祖父。   “乖孙女!”孟老爷子干脆将段旻轩抛到了脑后,一个劲儿道:“像你奶奶!你奶奶年轻时候就是长这幅模样,隔壁老王就羡慕得不得了。”   隔壁老王?   孟云卿愣转眸去看身后的段旻轩,求助。   段旻轩道:“王太傅住侯府隔壁。”   孟云卿有些骇然。   段旻轩也上前去扶老爷子:“一路上没水喝,渴着呢,先进庄子再说。”   孟老爷子也恍然大悟:“乖孙女来!爷爷领你进去。”   孟云卿道好。   孟老爷子言罢,又嫌弃得看了段旻轩一眼,段旻轩自觉松手退到一处。   孟云卿啼笑皆非,便从善如流,扶了老爷子一道往前走。   孟老爷子欢喜得不得了:“乖孙女啊!这庄子是爷爷年前才买的,后面是整座茶山,种得都是龙井,等这一波的明前龙井摘下来了,你陪爷爷饮茶。”   衢州盛产龙井。   龙井之中最好的又是明前龙井。玉髓成烹谷雨前,雨前为上品,明前为珍品,每年第一撮明前新茶千金难求。她只晓老爷子好茶,谁知竟买下了整座茶山来,孟云卿有些懵。   回头看看段旻轩,段旻轩也一脸他喜欢就好的模样。   孟云卿就想起他心中的吐槽,老爷子又买了一处庄子。   也不知晓这座庄子算是第几座了……   “到时候你给隔壁老王送些,给对街老周送些,再给临街的赵老头带些。”老爷子是说与段旻轩听的。   段旻轩应好。   有了隔壁老王的前车之鉴,孟云卿也再不问所谓的对街老周,临街赵老头等等了。燕韩京中的那条鹿鸣巷住的都是京中的显赫权贵,想来宣平侯的邻居,临街,对街也都非富即贵。   可老爷子实在欢喜得很:“听旻轩说你外祖母也喜欢饮茶,等新茶摘下来了,先给燕韩那边送去。”   孟云卿笑着应好。   段旻轩也跟在身后笑起来。   终究是老爷子自己喜欢的庄子,从正门口进来,哪出的摆设是精心布置的,哪出的盆栽是他别出心裁想的,哪出的花草是他自己养的,都如数家珍一般,恨不得全部同孟云卿讲完。   讲得手舞足蹈,一点不像个几十岁的老爷子,心性倒像个顽童。   同外祖母全然不一样。   老爷子眉飞色舞说着,孟云卿也就认真听着,还不时应老爷子的话。老爷子心中就像抹了蜜似的,话匣子打开了就根本关不住,也没有半分生疏的念头,好似只是自家的孙女外出了一趟远门,许久才接回来一般。   孟云卿便不时回眸去瞄段旻轩,见段旻轩淡然笑意跟在后面,她心中便踏实安稳了许多。   她初到定安侯府的时候,虽然有沈修颐跟着,心中却是拘谨和不安为多。   到了苍月,也不知是不是段旻轩的缘故,一切都好似亲切自然得很。   她要斟酌得很少。   老爷子也随性,不需要她处处计量着,反倒更为融洽。   “爷爷给你说……”老爷子再次打开话匣子,段旻轩实在忍不住:“老爷子,你这庄子太大,一时半刻走不完的……”   年前他买下庄子时候,段旻轩就来看过了。连带着后山,当时走了整整一日,若不是段旻轩腿脚利索,都觉吃不消。不说茶山了,就是要将这庄子前前后后走完也需要一两个时辰。   老爷子拍了拍脑袋,他是高兴糊涂了。   “乖孙女,爷爷给你泡茶喝。”老爷子纠正得也快。   孟云卿莞尔。   如何都好,只要,同爷爷和段旻轩一处。   大厅里,老爷子烧水煮茶。   段旻轩常说老爷子附庸风雅,孟云卿看他是真乐在其中。   老爷子的腿脚利索,煮道茶,前前后后的跑,身边也用不惯下人,孟云卿几次想起身帮忙,都被段旻轩拦住:“他喜欢就好,你若帮忙,他反倒不愿意了。”   孟云卿似懂非懂。   总之,老爷子的茶煮得欢乐,一会儿漏了杯子,一会儿忘了茶碾,来来回回跑了几次,累得有些喘,脸上却是笑吟吟的。   “喝得惯不?”满眼期待。   孟云卿拼命点头,“好喝。”   老爷子更受鼓舞,“再尝尝我珍藏的白头砂。”   孟云卿眼前一亮:“白头砂可不多见。”   尤其是上好的,老爷子拿出的,却一看色泽就佳。   老爷子嘻嘻笑道:“还是我孙女有眼光!爷爷拿东西换的,一共也没换到几撮。”   等他转身去端水,段旻轩便皮笑肉不笑接道:“前几年宫中赏赐了两匹巴尔进贡的汗血宝马,这几撮值一头。”   孟云卿哑然。   “千金难买心头好,太值当!”老爷子转身,还一脸得意,孙女识货,他的白头砂没白换。   “怎么不多换几撮?”段旻轩幽幽开口。   老爷子遗憾得很:“人家没有了。”   段旻轩接道:“人家还算有良心。”否则他的那匹汗血宝马怕是也没了。   孟云卿忍不住笑出声来。   “乖孙女,先等等,这个要用另外壶住。”老爷子扯了嗓子,唤了声:“阿福。”   老管家福伯就闻声进来:“老侯爷。”   “我的紫砂壶呢,去取来。”   福伯应声去做。   福伯是原来侯府的管家,跟了老爷子几十年了。后来老爷子不常在侯府住了,他买了好些庄子,一些庄子住些时候,福伯便也跟着他,到处照应着。   家中的用度和收拾都是福伯在做。   旁人老爷子也用不惯,身边一直是福伯在做。   福伯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看起来也健朗。   段旻轩就道:“福伯从前是老爷子军中的侍从,后来老爷子不领兵了,福伯也离了军中照顾他,几十年的兄弟了,谁也离不了谁。”   孟云卿点头,难怪了。   这样的人陪在爷爷身边,爷爷也舒心自在些。   “福伯有家人吗?”她问。   “有,福伯的妻子几年前过世了,还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你是认识的。”段旻轩顿了顿,道:“段岩。”   孟云卿眼中滞了滞,似是在回想,还真同福伯有些挂像呢。   不多时,老爷子也折回了厅中。   先前的福伯去取紫砂壶了,趁着空隙,他径直去了书房,拿了幅画像来:“乖孙女,这是你奶奶年轻时候……”   原来是去拿奶奶年轻时候的画像了。   桌子不大,不够平铺的,段旻轩便上前帮衬,怕他闪了腰。   珍藏的卷轴缓缓打开,老爷子一直在渲染,连带着孟云卿都好奇得很,屏住了呼吸,她真同奶奶长得很像?   奶奶年轻时候是什么模样?   段旻轩也目不转睛看着。   等卷轴全然打开,段旻轩木讷了,悠悠转眸去看孟云卿,孟云卿的呼吸也算白屏了。   简直欲哭无泪。   许是在老爷子眼里,只要是胖一些的,都怕是一副模样吧。   段旻轩实在想笑又不能笑。   孟云卿的满心期待,就此打住。   ……   另一头,既然要在瑄方苑待上些日子,音歌和娉婷就先由福伯领着去了姑娘的房间。   姑娘的房间南向,推开窗户就能看到后山的茶林,透气通风,空气中仿佛都能闻到茶香味。   “姑娘肯定喜欢。”音歌笑道。   娉婷也跟着点头。   孟云卿常用的衣裳和物什,例如茶具等,两人都从箱子里拿了出来。   有些衣裳要先洗了,再晒一晒。   床榻虽然是铺好的,姑娘平日里喜欢睡软一些的枕头,她们也都备着,正好趁姑娘不在换上。   “老侯爷倒是有趣得很。”娉婷感叹,和她们当初到定安侯府时大有不同。   音歌也道:“老侯爷想的周道,定是担心姑娘去了京中拘谨,才先来衢州的。”   娉婷也觉有礼。   “出来这么久,也不知侯府里如何了?”音歌一面收拾,一面道:“三小姐的婚事在四月初,都过了。四小姐的婚事也就在这几日了,今年呢,咱们侯府的喜事多,老祖宗肯定也欢喜。”   娉婷也笑眯眯道:“三小姐的婚事肯定隆重,侯府上下定是忙坏了。”   “那可不是!”音歌叠好了衣裳递给音歌,“咱们二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银子定是没少花的。”   娉婷从她手中接过衣裳,正好打开衣柜收起来,“等咱们姑娘的婚事定下来,就该盼着姑娘出嫁了。”   音歌点头赞同:“我看呀,咱们老祖宗和侯府的老侯爷都疼姑娘得很,姑娘的婚事,日后定是不用愁,一定能寻个般配的。” 第119章   大夫交待过老爷子要早睡早起,山中清新之地又最适合调理,双管齐下身子骨才会硬朗。   于是吃过晚饭不久,老爷子又拉着孟云卿说了好些时候的话,灌了几壶的茶,段旻轩便赶他去休息。   老爷子不满道,今日高兴,你瞎参合什么!   段旻轩不卑不吭,你孙女在路上两个月住的都是客栈,行的都是马车,都没有好好睡过一个踏实觉,今日才到衢州,舟车劳顿的,又喝了你老人家十几壶茶,够意思了,明日在说。   他向来吃定老爷子。   孟老爷子想了想,才恋恋不舍停了下来,“乖孙女,爷爷明天带你去逛逛茶山。”   孟云卿笑着应好。   一旁的福伯也跟着笑起来。   福伯早就给孟老爷子备好了睡前喝的药,孟老爷子身上都是些经年的伤作祟,攒一处发作时要命得很,大夫说只能靠调养。福伯心细,每日都惦记着,但孟老爷子平日又是管不住性子的倔驴,有时听话得很,有时倔脾气上来谁的话都不听。   特别是嫌药难喝的时候,就说比上阵杀敌还恼火。   难得今日孟云卿和段旻轩都在,老爷子老老实实将药喝完,又乖乖回屋内休息去了。   福伯笑容可掬:“今日是托小姐和侯爷的福。”   孟云卿随意笑了笑。   福伯便又送他们二人回屋。   这座叫“瑄方苑”的茶庄不大,只有东西两个小苑子可以住人,倒是庄子后面的茶山很大。   老爷子买这处庄子是冲着茶山来的,庄子里住人的地方自然小了些,其余都用作晒茶,炒茶。   老爷子自己住东苑,段旻轩和孟云卿的住处就安排在西苑里。   福伯一边往西苑走,一边道:“老侯爷今日见着小姐和侯爷是真高兴,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好精神了。”   孟云卿想起去年端午时候,段旻轩匆匆赶回苍月。后来她才知晓是老爷子病犯了,段旻轩来不及招呼就离京,足见当时老爷子的病情严重。后来调养了一段时间,逐渐好转,段旻轩给她的信里语气也才轻松了些。方才福伯那句“许久没有这般好精神了”是轻描淡写,怕他们两人担心。   在定安侯府的时候,舅舅请了御医来给外祖母看病。   御医说老人家越是精神头足,越是要将息着,安神静气才能延年益寿。   老爷子也当好好调养。   好在一直有福伯从旁照看,老爷子总归也听福伯的话。   但福伯毕竟是外人,老爷子最想见得人是她和段旻轩,她应当多陪在老爷子身边。   如此一想,这两月多的路程也不算远。   “福伯也早休息吧。”到了西苑,段旻轩先驻足。   天色不早了,福伯张罗完了这边还有庄子里的事情要打理。福伯虽然身子骨硬朗些,却也是上了年纪的人,段旻轩平日对他也如长辈一般。   福伯笑呵呵道:“那小姐和侯爷早些休息,明日早饭来东苑和老侯爷一道用吧。”   孟云卿和段旻轩都点头。   “你也早些休息。”目送福伯离开,段旻轩又同孟云卿辞别。   说是辞别,其实两人的屋子就在并排,还共用西苑的一个花苑子。   苍月地处偏南,清明节过后,四月里的春意都浓了,西苑苑子里布置得鲜活明亮,苑中有两颗杏花树,夜风里,三三两两绕指轻舞,多了几分绮丽春意。   “好。”孟云卿也不推辞。   两人先后脚回屋。   倒是音歌和娉婷正在屋内说话,听到推门声,都纷纷看了过来,起身迎她:“姑娘回来了?”   就在庄子里,还是同老侯爷和宣平侯一处,音歌和娉婷没有跟着,先回了屋里收拾,估摸着姑娘差不多该回来,洗漱和沐浴的水也准备好了。   燕韩到苍月一路,今日才算安定下来,好好洗去一身疲惫,才算是平安抵达了。   浴桶上悠然飘着热气,柔软的青丝上沾染了花瓣,有些许淡淡的香气,孟云卿伸手去捏。   水有些凉了,娉婷给她加了些热水。   音歌给她梳头:“老侯爷同侯爷可真不一样!”   她口中的侯爷指得是定安侯。   定安侯沉稳内敛,运筹帷幄,是典型的权臣。   相比之下,孟老侯爷就要随性得多。   今日才见得,就大哭大笑了好几回,像个顽童一般,若不是听人说起孟老侯爷在苍月朝中的地位同侯爷在燕韩是不分伯仲的,音歌都难以置信。   老侯爷这样的人总难和官场上的权臣联想在一起。   孟云卿便笑:“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马上定乾坤。”   舅舅是文臣,老爷子是武将,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养兵千日,用兵才一时。   大凡能安邦定国的武将,帝王是不希望对方能玩弄权术的。   所以老爷子在明帝心里头位置才如此重要。   沐浴更衣过后,孟云卿却睡意全无。   许是白日里饮多了茶,没了困意;也许是终于见到老爷子,虽然爷爷尽量少有提及爹爹,她还是想起许多旧事。总之,熄了外屋的灯,拿了本书想在内屋看看,困了便睡,结果越看越精神。   推开窗户,后山满满的泥土清香里又混合了茶叶的香气,让人心旷神怡。   西苑这屋子没有丫鬟房,音歌和娉婷睡在隔壁另一头的小屋。   夜里微寒,孟云卿批了件薄衣裳,实在睡不着,去苑里坐坐。   苑里每隔不远就点了灯盏,灯火虽然昏暗,但勉强能看清路,也不扰人清梦。   庄子外有侯府的侍从守着,很安全,苑子里就没有来来回回的人巡逻,加上老侯爷这端常年在军中,使不惯丫鬟婆子,到了夜里,苑里其实显得很冷清。   孟云卿就在苑中见到段旻轩身影。   随意坐在杏花书下的石凳上,石桌前放了杯水,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侧颜隐在昏黄的灯火中,看不真切,只是灯火剪影下的这道轮廓,精致绝伦。   许是听到身后脚步声,他转身看她:“还没睡?”   他不一样吗?   孟云卿轻声道:“睡不着。”   “音歌和娉婷呢?”   “她们收拾了一日,去睡了。”   段旻轩就笑:“那是因为她们没喝茶。”   孟云卿也笑笑,寻了他一侧的石凳落座。   “老爷子已经许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他说的是实话。   “也只是陪爷爷喝了些茶而已。”孟云卿受之有愧。   “你能陪他,他就很高兴了。”段旻轩看她。   “爷爷今天一直没有问起爹爹的事……”孟云卿迟疑了些许,还是开口道:“你当初也说,爹爹是被爷爷撵出门的,究竟是为什么?”   她想知道。   段旻轩也不瞒她:“老爷子征战沙场一辈子,就舅舅一个儿子,自然是希望舅舅日后能够从军,继承他的衣钵。舅舅却自幼不喜欢舞刀弄枪,反而喜欢看书写字下棋弄花草,老爷子心里一直有气,父子两人也一直不对付。后来有一年,老爷子外出征战,其实已经旗开得胜,圣上也让老爷子班师回朝,将好又遇到外祖母病重,想见老爷子,舅舅就给老爷子写信,让老爷子尽早回家中,谁知老爷子却一直乘胜追击到敌军深处。等到凯旋,外祖母已经去了。因为这件事,舅舅和老爷子置了很大气,一气之下留书出走,连京中也不待了。老爷子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身子骨一直不好,他性子又倔,也不肯派人去找,也不肯让人给舅舅送信。再后来,朝廷又有战事发生,让老爷子披挂上阵,其实老爷子那个时候身子一直不好,但你也知道他的性子,朝廷既然点将,他就执意要去,谁都拦不住。其实舅舅也知晓他身子不好,也回来拦过他,但那里拦得住,那天两人吵得很厉害,舅舅不要他去,他就将舅舅赶出家门,挂帅三军去了。这件事当时闹得人尽皆知,后来老爷子虽然打了胜仗回来,却拖了一身的病,连御医都说老爷子该休养了,圣上才让老爷子解甲归田。老爷子很想念舅舅,又不肯放下颜面光明正大去寻他,其实私下人让人去看过,后来舅舅离开了苍月,忽然失了踪迹,老爷子的心病就彻底犯了,四处让人去找,一找就是多少年……再后来就是后话了……”   他说得很慢,不带更多的语气,像是在说陈年旧事。   这件事里,并非老爷子一人的错,双方都有责任,解决却让人惋惜。   孟云卿感叹之余,又道:“不像爹爹的性子,我也从小没听他提起过……”   段旻轩饮了一口水,“后来发生的事,我就不知晓了……只是这些都是老爷子的心结,他若主动问起就是刮心窝子,他若不问,你全当不知晓罢了。”   孟云卿似懂非懂点头。   缄默良久,又转眸看他:“你爹娘呢?”   夜色静默,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他的语气依旧很淡:“在我小时候,他们乘车赶路,遇上了山洪,就没有回来过,我是老爷子拉扯大的。”   孟云卿也不多问了。   不知过了多久,又听他开口:“我觉得这里的星星,看起来比燕韩京中的更亮些。”   孟云卿也顺势抬眸。   繁星若梦,有几颗竟是比眼前的灯火还要亮眼些。   孟云卿就点头:“是啊,真的要亮许多。”   “爹娘刚去世的时候,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老爷子就同我说,你看这满天的星辰里,最亮的两颗就是你爹爹和娘亲,他们在看你,你若是不开心,他们便也不开心……”   孟云卿侧眸看他,就似触及了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久久不能移目。 第120章   翌日清晨,福伯果然早早来了西苑。   老爷子昨夜里喝了药,一早便歇下了,第二日就也醒得早。等他一起来,在苑中转悠了两圈,就等不及唤福伯去西苑叫人来吃早饭。军中惯来有晨练的习惯,老爷子戎马一身,日日都要早起。   段旻轩又是老爷子带大的,早就习以为常。   尤其要来陪老爷子的时候,更不会赖床。   好在孟云卿也习惯早起。   福伯来唤的时候,她正好洗漱穿戴完,就让音歌和娉婷将外祖母和舅舅准备好的礼物册子带上,一同去见老爷子。从燕韩一道来的四辆马车,有两辆是她随身携带的物什,以及外祖母和舅舅给爷爷准备的礼物,今日正好给老爷子看看。   庄子里的丫鬟很少,平日只有洗衣裳和做饭的两个老妈子,其余都是些侍从和来收拾茶叶的帮工。   音歌和娉婷一来,便热闹了许多。   左一个福伯前,右一个福伯后的,福伯乐得合不拢嘴。   孟云卿和段旻轩去见老爷子,音歌就和娉婷一道,跟着福伯去看看庄子里有哪些要帮忙的,反正也要在庄子里小住一段时间,正好熟悉熟悉,也方便走动。   于是在老爷子屋内用早饭,还能听到两人叽叽喳喳同福伯说话的声音,连带着庄子里似是都多了许多生气。   段旻轩给老爷子盛粥,老爷子就不住点头道,“家里还是热闹些好。”   孟云卿便也给他添菜:“爷爷不嫌她们吵就好。”   老爷子哪里会嫌,就着她夹得菜和段旻轩盛的粥,吃得满口香甜。   老爷子的饮食比外祖母的还要清淡些,大夫说老爷子火气旺,饮食以清淡和下火为主,特别是端午将至,更要注意些,福伯吩咐厨房做的便都是些南瓜绿豆粥,金丝豆沙饼等等。   孟云卿向来不挑食,在侯府的时候又时常陪外祖母一道用早饭,习惯了老人家的饮食,吃起来也不觉得不妥。   剩了段旻轩一人在樱桃小口般得下咽。   老爷子就眼波横掠,朝段旻轩道:“看看人家云卿,再看看你。”   段旻轩瞥他,“是谁说清淡的难吃,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有,非要吃些油腻的,要我作陪的?”   老爷子的脸色就很挂不住,“就这么一两日贪嘴的,逮住了就天天说。”   语气埋怨得很,嘴里的菜根子使劲嚼了两口。   “小心牙。”段旻轩还得提醒。   老爷子捧了捧腮帮子,似是真嚼得重了些,有些发疼,果然又应验了。   “乌鸦嘴。”老爷子没好气。   段旻轩实在哭笑不得。   孟云卿也跟着笑起来。   这里虽然不像定安侯府,有一大家子陪着外祖母说笑逗乐,但见爷爷同段旻轩这祖孙二人的相处,却觉得分外温馨,也丝毫不觉得哪里违和,想来这便是一家人。   饭后,扶了老爷子在苑外的葡萄藤下坐会儿。   这时候的葡萄藤已经发了新芽,绕在葡萄架上很是好看,又可以遮阳,别有一番精致。   孟云卿就拿着册子给老爷子看。   论富贵,宣平侯府怕是远胜过定安侯府,定安侯府拿得出手的奇珍异宝,并未在爷爷这里就能打眼。所以外祖母和舅舅给爷爷准备的大都是些燕韩的特产。   都是侯夫人亲自精挑细选的,既拿得出手,又显得情意重。   先前时候,就让音歌和娉婷一样挑了些带过来,放在苑外的石桌上。这会儿,孟云卿就比照着册子和石桌上的特产,一一念给老爷子听,拿给老爷子看。   也算是千里迢迢从燕韩带过来的,心意拳拳。   老爷子听得也认真,许多特产都是吃食,老爷子没见过,段旻轩就在一旁补充。   说来他在燕韩也待了些时候,对燕韩国中也算熟悉。老爷子拿不准的,他就解释给老爷子听。燕韩,苍月,一北一南,南北口味相差甚远,有他给老爷子解释,老爷子还疑惑得很。   特别是甜食和咸食,非得尝一尝才肯信。   吃了些特产,又觉得腻了些,孟云卿便自告奋勇给老爷子煮茶。   昨日都是喝得爷爷煮得茶,今日轮到她给爷爷煮茶了。   段旻轩从前就给老爷子说起过,云卿煮得一手好茶,就连之前的云州紫方配橘皮等煮等,都是云卿教他,他回苍月给爷爷煮得。老爷子又是各种爱好者,虽然死不承认段旻轩煮得比他好,但喝过云卿煮得茶,就一个劲儿赞叹不已:“乖孙女是从哪来学来的?”   怎么会比他懂得还多?   孟云卿就道:“自幼同娘亲学的。”   老爷子缓缓点头,“你爹同你娘亲,早前可好?”   知晓她双亲都过世了,问的便是早前。   孟云卿莞尔,“爹爹和娘亲很好,举案齐眉,一道煮茶,看书,一道踏青,放纸鸢,小时候家中有颗腊梅树,冬日就在腊梅树下赏月,品茶,爹爹和娘亲最喜欢……”   老爷子听得若有所思,口中却道:“最自己喜欢的事就好。”   孟云卿手中微滞,恍然想起昨夜段旻轩同她说起得前因后果,忽然能理解老爷子眼中的落寞。   都是过去的事了,孟云卿弃了洗茶壶的沸水,笑盈盈道:“爷爷,前一阵不是摘了些明前龙井吗?”   “有有有!”福伯不在,老爷子亲力亲为,脸上却欢喜得很。   这孙女同外孙的待遇就是不同,段旻轩幽幽开口。   孟云卿笑不可抑。   于是整整一上午,不过吃些了特产,再是孟云卿煮了两道茶,时间便飞快到了晌午。   老爷子非说要给她亲自露一手,烧两个拿手菜吃吃。   “还记得我同你说过得八宝鸭子吗?”老爷子刚走,段旻轩就微微挑眉。   她自然记得。   当时是年初一,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他们都入宫拜谒去了。段旻轩是客,她要招呼,就去了玉兰轩点了八宝鸭子。没想到段旻轩说老爷子会做八宝鸭子,只是做得不好吃,还偏偏敝帚自珍得很。   她当时哪里想得到,今日会有“口福”。   段旻轩又笑:“你若不想拂了老爷子的面子,非说好吃,他能连着给你做上一月。”   孟云卿倒真信了。   等到晌午开餐,老爷子所谓的烧两个拿手菜,果然一个是八宝鸭子,一个是油爆花生米。   八宝鸭子做的时间要很久,材料肯定是一早就备好的,只是临到晌午前才去蒸的。   其实八宝鸭子最难做的便是剔骨,骨头要全部剔出去,皮相还不能破,若非经年的刀工,很难能做到。这样剔骨之后,再塞了填充的肉菜进去,蒸出来的八宝鸭子才会色香味俱全。   所以做一顿八宝鸭子,七八成以上都是些细致活,很难想象老爷子这样子的将帅,会做这些细致的伙计。   却是吃饭时候,老爷子满心怀喜说起:“你奶奶爱吃。”   所以他才学着做的。   孟云卿忽觉这样的日子,倒也平静甜蜜,再吃这八宝鸭子,顿觉可口了不少,接连夹了好几筷子,看得老爷子心花怒放:“喜欢就多吃点。”   孟云卿点头。   至于油爆花生米,便是下酒菜了。   有下酒菜岂能无酒?   可她明明知晓有人是不能饮酒的,入江客船上便见识过了,后来在京中他同卫同瑞拼酒,起码也是昏睡了至少一日,只是她那时随舅舅和舅母去了寒山寺祈福,不知道具体的罢了。   “你不是……”孟云卿开口问起,其实也不突然,在定安侯府待了些时日,年夜饭时有人也滴酒未沾的。   “家中与外面不同。”他倒应得简单,老爷子又难得这般高兴,他那里会拂了老爷子兴致?   好在爷孙倆只是小酌,并不贪杯,等一盘花生米吃完,杯中的酒水也就停了。   点到为止也好。   孟云卿心中松了口气。   福伯带了音歌和娉婷去别处,她就同段旻轩一道先回西苑。   老爷子午饭后要午睡小半个时辰,也是大夫交待的,她和段旻轩便不在东苑多逗留。   段旻轩今日喝得不多,脸上有些微醺,便连带着笑意都与平日不同。   孟云卿就想起头一次见他喝醉,他抢了她的银票,大声道“好诗!”。第二次是与卫同瑞拼酒,也喝得多了些,伸手去捏她的脸,捏得她生疼。这算是第三次见他喝酒,他说的“家中与外面不同”。   “要不要……厨房做些醒酒茶?”她问。   他笑吟吟摇头。   孟云卿只觉得这个笑容熟悉得很,大凡遇见他喝酒,之后便是这幅表情,然后便没有好事。她怕他再抢她的银票,若是再捏她的脸!于是临到西苑,孟云卿便匆匆走到屋前,推开房门道:“你先休息吧。”   她是想关上房门,偏偏迟了一步,成了等他进屋了,她才关上房门。   孟云卿抬眸,将好对上他的下颚,他有些微醺,伸手撑住房门,低下头,鼻息便将好抵在她耳侧:“再过几日就是端午了……”   “嗯。”她知晓马上就要端午了。 第121章   去年的端午,还在燕韩京中。他们一道去的丽湖游船,还抓中了同一组阄,坐了同一条船去丽湖中央赏荷。   五月里,荷花开得正好,大片大片的荷叶像绿色的绸缎一般,将荷花簇拥在中间,荷叶的清甜香气便顺着肌肤渗入四肢百骸。偶尔窜起的鲤鱼,惊了游船,她险些落入水中,还是他伸手将她揽回。   也似是像眼下这般,他的鼻息抵在她的侧颜,将她环绕在他的臂间,也不让她动弹。亦如眼下,她靠着门框,他伸手将她箍在胸前和门框之间,她躲也躲不过去。   忽然提起端午,是有意还是无意?   不过须臾,孟云卿心中想了许多,直到面色浮起一抹难得的绯色,才见到他脸上的笑意。   “我在想,已经许久没有陪老爷子过端午节了。”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天生的磁性,很是好听。   孟云卿略微有些失神。   原来他是说陪爷爷的事,她想错了,不由面色更红了些,遂而低眉应道:“今年正好。”   “是正好。”他浅浅看她。   端午的习俗赛龙舟,食粽子,饮雄黄,挂艾叶,悬菖蒲,还又——配香囊。   香囊里放朱砂,雄黄,香药,有辟邪驱瘟之意。   他贴得更近些:“衢州的龙舟没有多大看头,老爷子没有多少兴致。倒是可以让福伯备些包粽子的糯米和菰叶,再配些雄黄酒,陪老爷子喝一回。再准备些艾叶和菖蒲,插于门楣,悬于堂中,提神通窍,驱瘴防病。”   她不看他。   只是他同她商量,她便点头称好。   他眼中笑意更浓,她不看他,他又继续道:“苍月的习俗,端午要配香囊。香囊里放朱砂,雄黄,香药,可以辟邪驱瘟。”   香囊?   ——剑穗子却做的丑了些,要不再做香囊吧。   ——苍月的习俗,端午要配香囊。   她眼中微滞,一时忘了困窘,才抬眸看他。   本就贴得很近,这般抬眸,她的唇畔就恰好擦上了有人的脸颊,于是连忙避了过去,却更觉唇瓣的火辣滚烫。   脸上的绯红,就烧到了耳根子处。   整个人干脆紧紧贴上门框,留出和他之间的一段距离,掩耳盗铃。   段旻轩就笑:“马上端午了,让你给老爷子做个端午佩戴的香囊,孙女做的香囊,他肯定喜欢。”   爷爷?   孟云卿微怔。   她是有听过苍月端午送香囊给亲人的习俗,是辟邪驱瘟的,原来段旻轩是让她给爷爷做个端午佩戴的香囊。   “好。”她咬了咬唇,心中暗自腹诽,早知道便不用先前那般窘迫了。   思及此处,他也正好松手起身,仿佛是先前酒劲上来了,才一时扶墙的,眼下好些了,便起了身,也不觉得唐突。   孟云卿才微微松了口气。   “那明日便去趟衢州城吧。”段旻轩悠悠开口,她只得点头。   既然说了要给爷爷做香囊,总不能让福伯代劳,要做什么样的香囊,料子总是要自己挑得,去一趟衢州城也是应当的。   再加上要缝些吉利的猴子挂饰,编些五彩绳,再加上先前说的香囊,还要瞒着爷爷偷偷做,给他惊喜,怕是需要几日功夫,是得明日就去一趟衢州城置料子了。   “那你早些休息。”他笑吟吟看她。   “好。”孟云卿应声。   只是他不动,她也动弹不了,于是窘迫看他,不知他何意,一双眼睛水汪汪得看着他,实在无辜得很。   段旻轩奈何:“你拦着门,我如何出去?”   孟云卿当头棒头,只觉身后一僵,她果然是整个人死死抵在门前的。   莫名咽了口口水,才抽身退开。   段旻轩笑了笑,也不多逗留,推开房门径直走了出去。   等段旻轩出去,她竖起耳朵听,他脚步声确实是回了隔壁,然后又是掩门的声音。孟云卿才回神开始恼起来,她从方才回屋开始,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才是!   真真有些恼人……   反正这日午间,她是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   段旻轩明明就在一墙之隔,却安静得很。   该是睡得很好。   她自己却在这里作死。   想起侧颜处,他略带温和的鼻息。她抬眸时,唇边擦上他的脸颊,似是带了些许酒意。还有便是他眸含笑意,有意无意说的香囊……   总归,她是更难入睡了。   袖袋里掏出那枚绣着牡丹的香囊,看了又看了。   端午配香囊,她是老爷子的孙女,她给爷爷绣香囊是应当,可偏偏又同段旻轩是沾亲的。   哪能厚此薄彼?   这香囊,真的要送给他?   孟云卿闭眼,果真是四月天了,阳光有些刺眼,她伸手撩了撩窗边的纱帘,奈何翻过身去——香囊上绣得可是牡丹呢!   好端端的,谁端午节送牡丹香囊的?!   到了下午,段旻轩果真还醉着,没有爬起来。   老爷子司空见惯,也不意外,正好说要领孟云卿去后院逛逛茶山。   孟云卿倒是乐意。   四月里,山间路滑,她搀着老爷子,一路都行得很慢。   沈通和音歌,娉婷都远远跟着,也不扰了他们祖孙兴致。   加上茶山里又空气清新,漫步其中,更觉得到了世外桃源一翻。   这般闲散着漫步,最适合聊天,老爷子才不时问了他们在珙县的日子。   老爷子当是想念爹爹的,孟云卿就挑了些开心的说,譬如爹爹小时候带她放纸鸢,教她读书写字等等,听得老爷子一直眸间含着笑意。   等她说话的空闲,若是有合适的,老爷子也会见缝插针捡着爹爹小时候的事情说,听得孟云卿聚精会神。   老爷子口中的诸多,有些像爹爹,有些又不像爹爹。   其实加上前一世过去的二十余年,她对爹爹的好些印象其实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反倒是老爷子口中那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刻进了心里。   ……   走了个半时辰,微微飘起了小雨,正好在茶山上的亭里避雨,等雨小些了再走。   春雨不寒,只是沾衣欲湿,尤其是四月天里,润物无声。   亭子里,老爷子又问了燕韩国中的事情来,定安侯府,以及段旻轩在燕韩京中等等,老爷子当是极关心段旻轩这个外孙的。   末了,又问:“他可有欺负你?”   欺负?孟云卿愣住,木讷摇头。   说欺负,其实也说不上。   归根结底,他待她其实很好。   老爷子就道:“如是他欺负你,你就来跟爷爷讲,爷爷收拾他。”   孟云卿哭笑不得,唯有应好。   老爷子又感叹:“旻轩的爹娘走得早,他自幼都是我拉扯大的,他的品行为人我是最清楚的,牢靠……”   孟云卿便笑。   老爷子也似是就在人后夸夸某人而已,当着面,爷孙两人总是不对付居多的。   段旻轩也是一个样。   倒比她更像老爷子的亲孙子。   趁着这一场雨的功夫,老爷子说起不少某人小时候的事情来,半是专门揭短来的,半是透着对这个外孙的喜爱。   等到雨停,段旻轩的老底也揭的差不多了。   孟云卿才挽着老爷子往回走,也不需多撑伞。   一场雨后,山地里更滑了些,一行人便走得更慢,不过有沈通和音歌在,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路上又不时遇见带着斗笠的茶农,都热情得同老爷子招呼,老爷子很是开心。   孟云卿又想起外祖母来。   外祖母年事也高了,但是终日在侯府里待着,除却初一进宫拜谒,很少外出,连寒山寺都少有去,不像爷爷这头,有空就来山中休养,更有益于延年益寿。   等回了燕韩,也当同外祖母说说,挑些日子,她陪外祖母去庄子上小住一段时间,外祖母的身体说不定都会好很多。   许是这下午单独相处的时间,孟云卿觉得同爷爷亲近了不少。   回庄子路上,老爷子也会问她,定安侯府那头给她说亲了没有?   孟云卿想了想,摇头,“外祖母和舅母在看。”   她说的都是实话。   老爷子点头,“你可有中意的?”   孟云卿怔住,脚下顿了顿,才道:“娘亲才过世不久,还在守孝,暂时没有心思。”   老爷子便笑:“不急就不急!我的孙女急什么!”   孟云卿也跟着笑起来:“爷爷说的是。”   等折回庄子,都到黄昏了。   庄子里陆续掌灯,福伯连晚饭都备好了,还特意煲了烫驱寒。   老爷子也没让人去唤段旻轩,一口一个这家伙一点酒量都没有,简直不像他。言语间好似分外嫌弃,却实则维护得很,舍不得扰他,让他多睡些时候。   晚饭过后,孟云卿又同老爷子下了两局棋子。   老爷子不像外祖母,爱摸牌九。   福伯就道,军中是禁牌九的,老侯爷早已习惯了,孟云卿也恍然大悟。治军者严,最忌赌,以防人心涣散,故而军中是最少见到赌徒的。   老爷子爱下的是将棋,孟云卿不会,就只得陪老爷子下了两局黑白棋子。   再晚些时候,福伯来叮嘱老侯爷该歇息了,老爷子还意犹未尽。   “小姐明日再陪老侯爷下就是。”福伯连哄带骗。   孟云卿配合点头。   翌日,孟云卿照旧早起,去东苑陪老爷子用早饭。   段旻轩果然还没起。   早饭过后,便接着陪老爷子在苑内的葡萄藤下下棋,老爷子很是喜欢。   临近晌午,段旻轩才出现在苑中。   老爷子瞥他:“哟,倒是有些长进了。”似是再说,放往常都得睡到这日的黄昏过后。   段旻轩看了眼孟云卿,应道:“昨日同云卿约了去衢州城,就起早了些。”   孟云卿便看他。   她还以为他是醉话,醒了说不定就抛到脑后了,结果他还记得。   老爷子竟也不问去做什么的,便笑呵呵道:“既然要去衢州城,就早些去吧,让福伯带你们去。”   段旻轩道:“不劳烦福伯了,我带她去。” 第122章   老爷子的庄子在衢州城以南三四十里开外,沿途有山路,不好走。   从庄子内坐马车去到衢州城要大约个半时辰,往返加在一起便是三个时辰,再算上呆在衢州城内的时间,等折回都要天黑了。   四月末还是雨季,夜里走山路又不安稳。   如此一来,只怕要在衢州城内住上一晚上,第二日晌午前才能赶回来。   幸好问了福伯,孟云卿心中唏嘘。   “要不明日一早再去吧。”福伯也提议,“吃了早饭便走,晌午前能到衢州城,赶在黄昏前一个多时辰往回返,就不用在衢州城呆上一宿了。”   孟云卿点头,她也不想在衢州城留宿。   段旻轩也应好。   下午时候,两人就同老爷子在苑子里下棋。   孟云卿的棋艺不好,即便老爷子提前让了几子,也不见起色。她下棋,顶多是陪老爷子高兴,老爷子却难尽兴。段旻轩的棋艺便好得多,又常年同老爷子对弈,熟悉了老爷子的下棋的套路,下起来平分秋色,棋局又百转千回,动辄峰回路转,老爷子需得备足了十分的精神去认真应付。   孟云卿就在一旁看。   说来,这白玉棋子还是她一路从燕韩京中带来的。   那时段旻轩在外祖母苑中见到白玉棋子,就想着给老爷子带一副回来。燕韩京中的运来坊已有百年的历史,做出来的白玉棋子,工艺精美,赏心悦目。白玉又能养人,常年把玩在手,最适合老人家用不过。   眼前的这副白玉棋子,还是段旻轩让她给老爷子挑选。   当时她哪里猜得透段旻轩的意思,以为只是帮衬着他罢了,直到后来出了陈家的事,才将老爷子的事牵了出来。现下想来,段旻轩却是一直心知肚明的,才会想着让她给老爷子挑选棋子。   她选的,老爷子满意得很。   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光是这日里就逮住她下了好几盘。   回过神来,这爷孙倆又开始了第二局。   第一盘段旻轩险赢了半子,老爷子不服气得很,连连跺脚,着急得连茶水都不喝了,硬要来第二局雪耻。段旻轩摆手,“喝口茶再来,免得下一把赢了,你说是渴的!”   激得老爷子灌了整整一杯子茶水,他自己才慢悠悠的饮了一口。   四月里,衢州的枇杷就开始熟了。   四月末的枇杷又香又甜,汁水饱满。他们爷孙倆下棋,孟云卿便在一旁剥枇杷,剥好了便喂给爷爷吃,老爷子手都不用伸,简直乐得合不拢嘴。   段旻轩唇瓣微挑,眸间的笑意更浓。   过了许久,才道:“太甜了,老爷子要少吃。”   孟云卿怔了怔,看了看手中拔好的一个,愣了愣,又送到自己嘴里,还果真是汁水饱满,香甜可口,连带着吐出来的籽儿都带了柔和光泽。   段旻轩指尖委顿,看她薄唇轻抿,娇艳欲滴。   他想,她方才剥的那个枇杷肯定很好吃,细腻,嫩滑,入口即化,就不觉咽了口口水。   棋还需下,他不得不移目。   孟云卿又自顾剥了起来,他心里就像揣了只不听话的兔子一般,痒痒得很。   他想尝尝滋味。   ……   今日庄子里的晚饭用得很早。   大夫约了要来给老爷子复诊。   胡大夫是军医,还是从前老爷子的旧部,早年跟老爷子四处征战。等老爷子解甲归田,他就定期来给老爷子看病。胡大夫开得方子,老爷子认,也听他的话。   胡大夫是从京中来衢州的,来一趟要好几日的脚程。   “老侯爷近来气色很好。”胡大夫当是近些年来最满意的一次复诊,都鲜有夸赞他,“日日如此按时吃药,按时休息,身子骨一早便调养好了。”   回想过往哪次不是刀光剑影。   “要我戒酒,不如要了我的命!”“这么早,睡不着,不如起来舞枪!”“得得得,你这药还不如狗血好闻呢!”——这些都是老爷子的奇葩语录,莫说胡大夫,段旻轩耳根子都听出茧来了。   “听说老侯爷将孙女接回来了?”胡大夫便寻他开心的问。   老爷子便得意得很:“那是,来,老胡!来看看我乖孙女。”   孟云卿便福了福身问候,“胡大夫好。”   胡大夫赶忙拱手,“小姐使不得,末将担待不起。”   这一日,胡大夫就在庄子里住下。   今日是复诊,把脉看了大概,明日还要给老爷子推背,疏通经络,总归每次都要在庄子里待上三两日才能走。   明日段旻轩和孟云卿要去衢州城,他正好和老爷子作陪。   老爷子也听话,早早便睡了。   庄子里只有两个苑子,西苑已经住了孟云卿和段旻轩,再加上音歌和娉婷,胡大夫就在东苑打挤。都是军中之人,哪个没有风餐露宿过,老爷子的外屋有个小榻,胡大夫就在小榻上对付,也不挑理。   夜里也能照看着。   再晚些时候,段岩来给段旻轩送枇杷。   他说想吃庄子里下午送来的枇杷,段岩去要,福伯那里恰好还剩了些,只是个头看起来的小小的,不如下午那些饱满。   他向来没有宵夜的习惯,特别又是这样的甜食,段岩不知道他今日抽得什么风,总归他吃他的枇杷就是。   剥了一个入口,段旻轩皱了皱眉头,有些酸,汁水也不多,不像下午在老爷子的苑子里那些个,看她嚼在嘴里,都似是要留出汁水来……而他口中的,似是有些发涩。   “是下午在老爷子那里吃到一批吗?”他不信。   段岩点头,“问过福伯了,一批送来的。”   段旻轩便不说话了,许是这些个头小些吧。   “唔,收起来吧,不吃了。”他吩咐一声,段岩只得连人带枇杷都撤了出去。   段旻轩抬眸看了看对面的墙,孟云卿的屋子就在墙那头,他还能隐约听到她们主仆三人说笑的声音,只是听不清吧了。   真是奇怪了,分明下午看起来水嫩嫩的。   娇艳欲滴……   这一宿,便隔三差五就梦到枇杷树。   枇杷树上结满了沉甸甸的枇杷,金黄金黄的,各个光泽剔透。   有人就坐在枇杷树下剥枇杷吃。   手有些胖嘟嘟的,指尖的动作轻柔好看。那枇杷皮本就薄得很,顺着她指尖撕下来,就透着里面淡黄色的果实,饱满多汁。轻轻送到口中,嚼了嚼,再将枇杷的籽儿吐了出来。   枇杷的清甜,仿佛就顺着她舌尖,渗入四肢百骸。   她却偏偏一个都不给他。   眼见她面前的枇杷剥得只剩一个了,他紧了紧喉间,却见她吃得干干净净。   他馋得很,见她唇上还留着枇杷的香甜,便俯身咬了上去。   果真是清甜的,同他晚间尝到的酸涩截然不同。   她的唇瓣柔和温软,含在嘴里,比先前那些枇杷还甜蜜动人,他就舍不得松开……   翌日清晨,福伯来敲门,他才从“枇杷树下”起身。   “侯爷,起了吗?”   今日要去衢州城,路上怕耽误,用了早饭便要早些走,福伯是专程来西苑叫他们的。   “起了。”他低沉应声,嗓音有些沙哑。又听见隔壁已经有动静,应当起了,在洗漱。   苑中的小厮就也敲门,而后端了洗脸水进他屋里来。   水很烫,热气敷在他脸上,顿觉舒爽了许多,好一阵子,才觉唇间的“枇杷”甜味散去了些。出门,刚好又和孟云卿遇上,便下意识瞄了瞄她的嘴唇,真是和梦里的一个模样。   他瞥过头去,只是同她一道往东苑里走:“睡得还好?”   她点头:“庄子里很舒坦,睡得好。”   他也点头,不再看她。   东苑里,福伯备好了早饭,满满一桌子。老爷子坐在石凳上,胡大夫在给他按手臂,应是力道有些重,按得老爷子脸上一会儿大眼儿,一会儿小眼儿,就是不吭声喊疼。   “爷爷”“老爷子”两人一起问候。   老爷子才如破了功一般,挑了挑眉头(疼的)道:“来了?”   胡大夫要给他疏通筋骨,他便先吃过了,这一桌都是给他二人留的。   段旻轩就笑:“胡大夫,可以再重些,我看老爷子还有精神。”   胡大夫应好。   老爷子就差吹胡子瞪眼睛了,却还死要面子倔着:“重些重些,别被自己外孙小瞧了去。”   胡大夫从善如流。   孟云卿光是看着都觉得疼,段旻轩便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别说话。   孟云卿将信将疑。   等辞别老爷子,出了庄子,段旻轩才道:“胡大夫手重,老爷子爱嚷嚷,早前和胡大夫约好,激老爷子的。”   孟云卿就摇头。   今日沈通和娉婷与他们同去,娉婷手中还拎了一个小篮子,段旻轩好奇:“是什么?”   娉婷就掀开上面的布:“枇杷,姑娘说昨日吃着好吃,让带些到路上吃。”   孟云卿就在一旁点头,“你昨日都没尝。”   段旻轩僵了僵,看了看她,便不自然地抽开了目光:“我不爱吃,上车吧,我今日骑马。” 第123章   一路从庄子到衢州城,大约要行个半时辰。段旻轩与沈通一道骑马走在马车前,庄子到衢州城不远,随行的侍卫也没带,连段岩都没有一道出来。   段旻轩和沈通两人正好作陪,也没往马车里来。   娉婷洗好的枇杷,沾了水,过了晌午便不新鲜了,主仆两人就窝在马车里吃完,吃得有些撑,就撩起帘栊吹吹风,揉了揉肚子消食。   今日出门早,到衢州城也早,时间是足够的。   娉婷看了看天色,有些皱眉:“姑娘,天色有些阴沉呢。”   四五月正是梅雨季节,雨下不大,就是连绵不绝,有时候可以一连下上四五日也不停,淅淅沥沥的,很有些烦人。   孟云卿就唤了声沈通:“路好走吗?”   沈通看了看天色,又骑马去前面探路。   段旻轩就留了下来,透过马车窗上她撩起来的帘栊,幽幽看她:“枇杷吃完了?”   枇杷?孟云卿有些意外,继而点了点头,有些歉意道:“忘了给你留。”   他果真瞄了眼马车里,而后淡淡道:“无妨,我也不爱吃。”   接连说了两次他不爱吃,却又不时问起,孟云卿总觉得他今日哪里怪得很——似是,还不愿意多看她,莫非她今日脸上画了花?   她果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也不花呀。   见段旻轩在一侧看她,她又随口问起,“到衢州城还有多远?”   段旻轩少有在衢州城和庄子间往来,约莫估量了下:“走了一个多时辰,当是不远了。”   孟云卿就道:“天色有些发沉,又是梅雨季节,怕是要下雨了。”   马车里还好,小雨时节,也浇不透马车,倒是他和沈通没有带蓑笠,骑马会被淋湿的。   段旻轩也抬眸看了看天色,宽慰道:“衢州城就在前面不远了,我让车夫快些,应当可以在下雨前赶到城里。”   孟云卿颔首,也只能如此了。   三言两语间,沈通已骑马折了回来,“姑娘,前面不远就是衢州城了。”   还真如段旻轩所说,孟云卿笑了笑,“那就早些进城吧。”   放下帘栊,娉婷才松了口气,一脸喜色:“一路都在吃枇杷,原来都走了这么远了,等到了衢州城,也不怕下雨了。”   早年间,珙县下过一次大雨,雨一连下了好几日,犯了洪灾。县里死了好些人,县里的人都往外逃,等到洪灾过去了才回来,在珙县长大的人都知晓。娉婷就是在洪灾时和亲人走散的,那时饥肠辘辘,又举目无亲,还好后来遇上了夫人。夫人好心收留了她,才活了下来,而后就一直留在孟家。   虽然逃过了洪灾,娉婷却一直心有余悸。   方才见到天色变沉,她心中就有些怕,好在到衢州城了。   衢州城不算苍月南部重镇,出入城门的人都没有华城的多,多是本地的居民,盘查得也不严,马车几乎没有停滞就入了城内。   衢州城不大,街市就城中心的一条,要买的东西都集中在一处,集市也在不远地方。   福伯本是要让人来专程来一趟的,既然他们来了,便开了一个清单,让他们顺带捎回来。   包粽子的糯米和叶子,还有端午的雄黄酒,洋洋洒洒列了一长串单子,就在段旻轩手中。他看得有些头疼,早知道让段岩一道跟来好了。   孟云卿见他拢着眉头,也凑上前去看,都是些端午要准备的日常东西,吃的粽子,挂的艾叶和菖蒲,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只是段旻轩少有操心这些事,看着便也头疼。   孟云卿从他手中接过单子,唤了娉婷上前来:“你和沈通一道,把单子上的这些东西都买下来,福伯单子上说要多备的,都多准备些。”   娉婷自幼识字,夫人教过,粗略看了几眼也就记住了。也没有特别的东西,都是些端午节必备的物品,也就应了声好,叫上沈通去帮忙搭把手。   孟云卿指了指身后的“和记”凉茶铺子,“要是买齐了,就在这里等。”   两人都应好。   段旻轩便在她身后听着,眉头舒展,笑呵呵得看着眼前的背影,心情愉悦起来。家中除了福伯之外,也有人能理事了,见她理事的模样,日后操持起来也是轻车熟路的。   “我们做什么?”他开口问她。   孟云卿正好送走娉婷和沈通,转眸瞥他:“不是说要给老爷子做香囊吗?去挑做香囊的料子和针线,还有端午的五彩绳,香囊里放的辟邪驱瘟的药材和香料。”   这些都要精挑细选,不比娉婷那头来得快。   加上老爷子的喜好又只有他最清楚,她只能和他一道。   所以分开置办才不会耽误时间,不然等他们挑好再一起去集市,集市都下市了,又得等到明日。   段旻轩便道好。   做香囊选的绸缎要硬实一些的,要用较好的料子,街市上的布装就有。因为要在香囊上绣花,选的多是单色的缎子。   布装里的陈列就琳琅满目。   “你觉得哪个颜色好?”孟云卿翻了好些料子做比对,一面比对给他看,一面问。   他哪里看得出来,其实都差不多,只是见她右手那批拽得更近些,料想她也是中意的,便道:“这个颜色好。”   孟云卿果然眼前一亮:“我也觉得这个好,端午里日头毒,墨绿色显得清凉些,老爷子又喜欢弄茶,墨绿色也贴切。”   段旻轩迎合点头。   “再选一个颜色,做好了,看看哪个好看,再送给爷爷。”她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同他商议,目光却是落在眼前的布匹上的。   段旻轩想笑。   忽得想起为何她送他的剑穗子也是两个了。   许是也想的做好了,再一起看看哪个好看,最后还是两个都一起送了……   段旻轩抿唇,她将好转过身来:“我挑了墨绿的,你也挑一个吧。”   言外之意,他们一人给老爷子选一个颜色。   倒是将难题推给了他,段旻轩却之不恭,踱步到她跟前,随意扫了几眼,指了指近处的这匹水蓝色的料子,“就这个吧。”   孟云卿弯眸:“你喜欢这个颜色?”   他点头:“看着舒服。”   孟云卿没有多问,笑着应了声好,便让店家将选好的缎子包起来。   绣香囊的丝线也要挑。   不同颜色的布料,绣不同颜色花纹。花纹不同,寓意不同,用的丝线质地和颜色也都不同,还要和香囊里放的药材和香末搭配起来,才能相映益彰。   送老人家的香囊,多是梅花、菊花、苹果、娃娃骑鱼、娃娃抱鱼等等,象征鸟语花香,平平安安,子孙满堂。   送小孩子的香囊,就多是飞禽走兽、生肖图等,活灵活现,寓意小孩子的茁壮成长。   孟云卿一一道来:“墨绿色的那个,便幅菊花吧,高风亮节,鸟语花香,倒和瑄方苑贴近。”   段旻轩点头。   她便继续:“那要镶金的丝线,菊花才有光泽……”   她口中头头是道,他便安静听着,也不打断,只是不时应和几声。他从前是没想过绣一个香囊要费如此周折,她要花费不少心思。回想起那两枚剑穗子,怕也是细细斟酌来的,再看向她时,眸间又多了几许柔和暖意。   “……那水蓝色的,就绣娃娃抱鱼,年年有余,子孙满堂。”   “好。”   从布装挑了料子出来,再买完绣香囊的丝线就过晌午了。算一算,他们这里,还差搓五彩绳的麻线和香囊里的香料末子。   这些都能很快就好。   孟云卿估摸着,娉婷和沈通那头应当也快买得差不多了,便道:“要不,我们都买好再去“和记”同他们汇合?”   这样一算,时间将好。   段旻轩赞同。   行出两步,孟云卿脚下踟蹰。今日出门得早,早饭其实没有用多少,她和娉婷倒是一路吃了不少枇杷,有人却没有进食。   “你饿吗?”她转眸看他。   段旻轩也不避讳:“有一些。”   孟云卿莞尔:“那先去“和记”吧。”   “也好。”   “和记”虽是凉茶铺子,也做不少衢州城的小食,段旻轩随意点了些,两人就在“和记”边饮茶边等娉婷和沈通。   不多时,就见娉婷和沈通拎了大包小包折回来。   “姑娘,清单上的都买好了。”娉婷掏出那张纸,上面有深深浅浅痕迹,买到一样,便勾画一样,不会有遗漏的。   “我这里还差麻线和香料末子,当是快了。”孟云卿也应声。   “是做五彩绳的麻线和端午香包的香料末子吗?”娉婷问。   孟云卿点头。   娉婷就笑:“就在对街,方才我和沈通过来的时候见着了。”   孟云卿也跟着笑起来:“端午用的麻线和香料末子都差不多,那便不急了。”   ……   从衢州城出来,也不过未时刚出头。   在城中时,小雨便下了起来,眼下还正放晴着,娉婷心中的疑虑也打消了多半。   正好回程路上还要个半时辰的功夫,孟云卿和娉婷主仆二人正好在马车内清点今日的战果,看是否有遗漏的,如此一来,时间便过得更快了。   只是行至半处时,凉风嗖嗖往马车里灌。   孟云卿觉得有些冷,娉婷便撩起了一些缝往外看:“姑娘,似是起风了。”   本是四月,马车没有备保暖的毯子,只有一件单薄的披风,娉婷给她围上,她才觉好了些,她素来怕冷。   透过刚才的缝隙,隐约也看到窗外似是变天了。   不多时,小雨便又下了起来。   这天气,真是如孩子的脸一般,说变就变。   雨渐渐下大了些,段旻轩正好撩起帘栊,上了马车。雨下大了,骑马也不方便,他和沈通便将马套上了马车,他进了马车,沈通就和车夫一道。   “下雨了,走慢些吧,若是有避雨的地方,就先歇歇脚?”孟云卿看他。   “嗯,同车夫说过了。”来时段旻轩就骑的马,周围的地形比她们在马车中熟悉,雨天路滑,走慢些得好。   娉婷脸色隐隐有些不安,频频去看窗外。   也恰好这时候,马车骤然停下来,马匹连连嘶鸣,周围轰鸣声巨响。孟云卿一时没坐稳,险些撞上头,幸亏段旻轩伸手将她揽了过来,才没有甩出去。   她在他怀中吓得不轻,娉婷唇色都变了。   “怎么了?”段旻轩却沉稳得多。   沈通撩起帘栊进来,脸色有些不好看:“侯爷,姑娘,前面滑坡了,马车险些砸上。” 第124章   滑坡!孟云卿心头一紧。   难怪刚才的轰鸣声,而方才沈通掀起帘栊的瞬间,还可看到泥土和灰尘。山体滑坡,前面的去路堵死了。   只能退走。   “马车来不及,上马往回走。”先前还沉稳的段旻轩,此时斩钉截铁。   孟云卿和娉婷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沈通也点头,继而达成共识一般,沈通和段旻轩相继跳下马车。   沈通去取马车上的套马。   段旻轩回身接她:“下来。”   孟云卿不作迟疑,少有见到段旻轩这幅模样,外面又喧嚣声震天,根本来不及想。   他接住孟云卿,沈通正好取了一匹马下来:“侯爷,你们带姑娘先走。”   段旻轩也不推脱,“会骑马吗?”他问。   孟云卿点头,卫同瑞教过她。   段旻轩抱她上马,她稳住缰绳,才来得及看四周的情况。   马车前面不远,大树横倒,碎石落了一地,这还是近处,更远处,泥沙和着水流卷着石头和树枝往山坡下滚。   早前在马车上,还不觉得,眼下才见这山坡下深不见底。   孟云卿一个哆嗦。   段旻轩也跃上马背,从她手中接过缰绳,要回走。   “娉婷!”孟云卿忽然回神,娉婷就最怕这些的。她倏然回头,娉婷还未从马车上下,沈通伸手接她,她吓得浑身打颤。   “姑娘……我……我怕!”娉婷不仅不敢出马车,还往马车里面退。   沈通皱了皱眉头:“娉婷!”   “带她下来。”段旻轩沉声道,“再不走来不及了。”   车夫那端也正好将马匹解了下来,车夫是侯府里的老人,这种时候不会轻易乱了阵脚,僵持之际,又将最后一匹马解下。   沈通也不迟疑,一把抓起娉婷扛了下来。   “上马。”他几乎是将她扔上去的。   “快些!”车夫看了看滑坡那端,正快速逼近,周遭还不断有小石头滑落下来,若是雨势再大些,只怕不等前端的泥石流到来,这端山头上滑落下来的石头就足以要了他们的性命。   “侯爷,快走!”车夫顾不得那么多,转身向段旻轩道。不能因为沈通和娉婷这头,耽误侯爷和小姐这端逃生。   段旻轩自然是分得轻重的,扯了缰绳,夹了马肚,马匹便向来时的方向窜出。   也几乎是这一瞬间,沈通也跃上马匹。   石头砸向空唠唠的马车,一同滚向山下。   “娉婷!”孟云卿回头,一颗心砰砰直跳,险些从胸膛上跃出。   “有沈通和付鲍在,先担心你自己。”段旻轩扯下外袍,罩在她头上。雨势越来越大,出了马车就近乎浇透了,她心系娉婷,并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在发抖。段旻轩扯下的外袍,罩在她头上,勉强可以挡些雨滴。她虽然胖,但个头算小,她在前,他再后环臂拎着缰绳,其实将她牢牢扣在胸膛之下,遮风挡雨。   “可是……”孟云卿遥遥望去,快看不见娉婷他们几人身影了,这头,却忽然坠下一块巨石。   就在马匹正前方!   惊得马失前蹄!!   若非段旻轩牢牢拉住缰绳,险些连人带马翻下山坡去。   “段旻轩!”她才意识到段旻轩方才那句“先担心你自己”是何意。   “别说话!”他根本来不及多停滞,山上的滚石越来越多,还有不少石头砸在他身上,孟云卿能听得到他闷哼。   她说话只会让他分心。   孟云卿噤声。   衣裳虽然湿了,却贴着他结实的胸膛,还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她怕极了,却又不敢出声。   先前还亮着的天,此刻几乎变成了黑色,乌云密布,根本看不清远处,甚至,连前方的路都看不清楚,唯有身后滑坡的呼啸声音,还有一路上滚落下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头,还有断落的树枝。   她有些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害怕。   唯有耳畔间,他湿润的呼吸,提醒她不是一个人。   “段旻轩……”她不敢扰他,只能轻轻出声,仿佛呢喃一般。   “不怕。”他言简意赅。   不知为何,她心中微暖,前一世种种凝成的一颗冰冷的心,仿佛在这瞬间有了丝丝消融的痕迹,慢悠悠地泅开在心里。   不多时,身后传来马蹄声。   她惊喜回眸,竟然能依稀看到两骑。   一个是娉婷和沈通。   一个是段旻轩口中的付鲍。   孟云卿喜出望外:“段旻轩……”   她话音未落,他出声:“我听到了。”   言罢,前方又落下不小的碎石,惊了马匹,段旻轩勒紧缰绳,马匹都不肯再走。孟云卿心中骇然,不敢乱动,连大气都不敢出。   许是碎石滚落得又多起来,身后的马蹄声也渐渐远了,几人又被零零碎碎的石块分开。   不待孟云卿多想,马匹像受惊一般,癫狂得跺着马蹄。   段旻轩扯缰绳都止不住。   周围轰隆隆的声音忽得作响,孟云卿抬眸,黑压压的石块从山上滑落,吓得她顿时呆住。就在这时,只觉身后有人护着她跃下马匹,一路沿着山道滚了下去。   四周天昏地暗,肌肤触到地面上的碎石,扎得生疼。   耳旁的风呼呼作响,根本听不清旁的声音,手臂也被擦破了,又疼又冷。   “孟云卿!”   似是撞到某物,两人才停了下来,他慌张叫她名字,她才微微睁眼,看到他焦急的神色,轻轻道了声:“好疼。”   这种时候,段旻轩简直哭笑不得。   她脚扭伤,根本走不动,他只能俯身背起她,她能见到他后背上的伤痕。   “段旻轩,你背上有伤。”   “别说话。”   她又老实缄默,先前跃下马匹的地方,早就被席卷一空,根本看不出有路的痕迹。而滑坡泥石流似是就在前方忽得转弯,他们才绝处逢生。   此处的山坡已经很缓了。   但天还在下着大雨,她淋得昏昏沉沉。   她许久没有说话,贴在他背上,听到他心跳的声音,扑通扑通,一直作响。   孟云卿只觉身体有些微微发烫,早前还有些畏冷,眼下就荡然无存,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雨滴落在脸上,仿佛也是烫的。   “段旻轩,娉婷他们怎么办……”她趴在他后背,迷迷糊糊开口。   “先担心你自己。”她还是听他如此说。   其实她也知晓不要开口扰他,但到后来就有些分不清了。   明明是清晨时,他问她篮子里是什么,她说枇杷,他就在一旁说不爱吃。   然后又是在衢州城的布庒里,她问他喜欢什么颜色,他指了指眼前的布匹,水蓝色。   他喜欢水蓝色的香囊呢。   “原来你喜欢水蓝色……”她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又问起了,好像又隐约记得回程时遇到了大雨滑坡,连马车都弃了,还和娉婷他们走散。   “段旻轩……”她不停唤他。   ……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喊她名字。   她身上烫得太厉害,也睁不开眼,只是觉得靠在那人怀里,不愿意动弹。   “孟云卿!”段旻轩拿了沾了冷水的布缎,一遍遍给她擦拭额头和脸。   布缎是从他衣裳上撕下来的,山洞里流淌的山泉水发凉,经年水滴,形成一个储水的池子,他正好沾湿了给她擦拭,降温。   她淋了雨,又在雨中浇了好些时候,身上烧得很烫,神智也不清晰。早前还不停和他说话,喊他名字,眼下就昏昏欲睡,他唤她也不出声。   他只能守着她。   躲过了先前那段滑坡泥石流,雨势却越来越大,四周没有遮蔽,根本不安稳。   好容易寻到这个山洞,山洞内还算宽敞,出口却被巨石彻底堵死了,推不动。   他在山洞里又寻不到别的出路。   好在这里没被泥石覆盖,等大雨停了,官家来寻路,当是可以发现的。   只是,他们要能撑到那个时候。   “云卿……”怀中的人烧得越来越厉害,因着发烧,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他光替她擦拭额头和脸根本治标不治本,烧得越来越重。   再烧得重些,他怕她撑不到来人。   “孟云卿……”他指尖滞了滞,还是轻轻顺着她修颈处,一一解开衣衫。   山洞里生不了火,衣裳没办法烤干,她穿着湿衣裳只会更糟。   他记得大夫说过,若是身上的烧退不下来,会烧坏肺。   他在军中待过不少时日,知道该如何做。   山泉水流淌下来,滴水成的池子,可以容纳得下她一人。   他只能如此。   她的肌肤滚烫,却光滑细腻,指尖触到,衣衫就顺势滑落下来,掉落了一地。   他拥在怀里,却别过头去。   等抱她去山泉水的池子,又怕她忽然受凉,只能先拂了些水,浇在她身上。许是觉察到凉意,她微微蹙了蹙眉头,他才慢慢将她放了进去。   过了些许,她脸上的红色稍稍退去。   覆手上她的额头,也不如先前滚烫,他心中稍稍舒了口气。   “孟云卿……”他再唤她,眉头虽然微微拢起,声音却带着柔和暖意,也才安稳贴着石壁坐了下去。   她今日是吓坏了。   他也吓得不轻。   九死一生他倒不怕,到后来她靠在他背上说的那些胡话,他却心慌了。   “云卿,我们要好好回去,老爷子还在等呢。”他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 第125章   暴雨过后,天色逐渐放晴。   山洞洞口被巨石封死,光线只能从泉水和门口那端的巨石缝隙里透进来。   光线很微弱,他借着微光,依稀能看清她的脸。   从先前的暴雨滑坡到现在,该是黄昏过后了。   “云卿……”他擦了擦她的脸。   “嗯……”她迷迷糊糊应声。   能应声了就是好事。   “口渴吗?要不要喝水?”他声音很小,山洞内有回声。   “喝水……”她也应他。   他拿叶子接了石壁上留下来的山泉水,又稍稍抬起她的头,一点点喂到她口中。   她一饮而尽。   “还要吗?”   “要。”   他又照做,直至喝了四五回,怀中的人才不吱声了。   段旻轩不敢让她在水里泡太久,加上日落过后,泉水徒增了凉意,等她额头的热意退去了好些,他就将她从池里抱起,用方才洗净的布缎给她擦拭,又取下衣衫覆在她身上。   这种时候,最怕冷热交替。   四月末,山中其实阴冷,加上白日的暴雨,山洞内温度很低,又生不了火,入夜了便更凉。凉了又会加重她的病情,他只能拥她在怀里,用体温给她取暖。   她也乖乖躺在他怀中,安静,不闹腾。只是伸手抓紧他的衣衫,好似小孩子一般,害怕身边唯一的温暖会偷偷溜走,他稍稍动弹,她就牢牢攥紧手中的衣衫,显得极为不安。   段旻轩心中微沉。   忽得有些护短。   想起她从珙县到侯府,一路上的小心谨慎,好似将所有的情绪都隐在心中。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却终日谨小慎微,察言观色,像只提心吊胆的兔子一般,明明在意的,却要偏偏故作不在意。   他有些心疼她。   就像当初在珙县,他看她放纸鸢,明眸青睐里的不舍;抑或是再回京中时,忽然见她吃得胖乎乎的圆脸,这样精致的五官想要避尽风头,她当是费劲了心思,又无它法。   他隐隐觉得她心中总有担忧,但忧得是何事,他又道不出来。便只有想着将娶她回来,宠着她,惯着她,不让她再担心受怕。   “段旻轩……”她睡梦中会不时喊他名字,他若醒了就会应声。   她有时是要喝水,有时只是唤他,什么都不做。   好在她身上的烫已经渐渐消退了,呼吸也不如之前沉重,嘴唇微微有些泛白,不若吃着枇杷那般娇艳欲滴,可他,还是想尝一尝,是不是还有那股子枇杷的香甜味道。   在梦里,分明是诱人的。   眼下,他望着她出神。   离天亮恐怕还有两三个时辰,呵,这样的夜果然漫长……   又过了不知多久,怀中的人又开始发烫。   发烧便是如此,若是反复起来,折腾一宿。   夜里的水太凉了,他不敢再把她放到水中,只能就着湿的布缎一遍遍给她擦拭。她烧得昏昏沉沉,身子也开始有些发抖,他只能安抚她的额头,有时在她耳边轻语安慰。   “段旻轩……”许是听得出他的声音,她会出声。   “我在。”他也应她。   “难受。”她好似呢喃一般,听得让他剐心。   “云卿,不怕,会好的。”他微微垂眸,吻上她的额头。   就如那日年关守岁,子时刚过,漫天的烟火齐齐绽放。她眼中的流光溢彩掩饰不住,仿佛瞬间卸去了心中所有戒备,明媚的笑容里,春意盎然,他便忍不住,俯身吻上她的额头,好似想将他的印记刻在她眉间的清明里。   亦如当下。   “锦年……”她却喃喃出声。   他微怔。   “锦年……”她的声音很小,却伴着一侧石壁上泉水的声音,清晰入耳,“爹爹和娘亲都叫我锦年……锦绣连年,抚顺安康……”   锦年是爹娘给取她的闺名。   段旻轩指尖微滞。   姑娘家的闺名是长辈和亲近之人叫的。   她该从未同旁人提起过,所以连定安侯府的人都只唤她云卿。   或是……她父母过世后,再没有人这般叫过她。   “锦年……”他迟疑开口,口中有些生疏。   “唔。”她应得自然。   他嘴角清浅勾勒,再次吻上她的额头:“快天亮了,老爷子会寻到我们的。”   “嗯。”   ……   醒来的时候,孟云卿扶额。   烧得迷迷糊糊,脑袋里像缀了钉子一般,浑身上下都是酸疼难耐的,动一动都没有力气。   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一直枕着段旻轩右臂,在他怀中入睡的。   “醒了?”清晨的阳光透过泉水和石壁的缝隙洒了进来,星星点点的,将好映在段旻轩的脸颊上,安静得好看。   孟云卿木讷应了声“嗯”。   “好些了吗?”他问她。   她轻轻点头,难怪觉得脑袋里像缀了钉子一般,浑身上下也是酸痛的。   想起昨日从泥石滑坡堆了死里逃生,他背着她跑山路,她淋了雨,后来身上烫得自己都记不清了。要不是段旻轩,她还不知道眼下在哪里。   又似是,夜里她烧得难受至极,他才替她擦拭,额头,脸颊,还有……她兀得攥紧了衣衫,才发现贴身的衣裳被换过了,盖在身上的是他的衣衫。   她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衣衫,想要起身,却被他扣了下来。   这山洞里,连空气都稀薄得很,她枕了他手臂一晚,他早就脱力了,腿也有些发麻,经不起她再折腾。   “别闹。”他言简意赅,“晨间寒凉,再着凉,一会儿烧得更厉害。”   孟云卿手中僵住,脸上浮起一抹绯红,别过头去,不敢看他。   她贴着他胸膛,能听到他柔和平稳的呼吸,又想起昨日骑马逃窜时,他急促的心跳声,却一言不发。想起他背上的伤,她羽睫轻轻颤了颤,悄声道:“你背上的伤……”   他许是意外,片刻才应:“没事,别担心。”   嗯,她也缄默。   他有些累,等她醒来,似是比昨晚清醒了许多,他才如释重负,松懈下来。   隔了良久,怀中的人又问:“你说娉婷他们……会不会……”   娉婷和沈通,付鲍一处,在他们身后,后来山上落下来大石头,将他们隔开,就彻底失散。昨天的雨这么大,四处都是落石和滑坡,她隐隐哆嗦。   “锦年……”他拥了拥怀中,“让我歇一歇。”   他嗓音实在疲惫至极。   她也愣住。   他唤她锦年!   心中的错愕不知从何而起,只能怔怔看他,他却早已闭目。窸窣的阳光落在他脸上,映出精致的轮廓,脸上有疲惫之意,脖颈上还有昨日被石头划伤的痕迹。   她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   “你刚才叫我什么?”孟云卿问得小声。   段旻轩幽幽睁眼,“锦年。”   她心中咯噔作响,指尖也不禁攥紧,脸色微变。   怀中之人明显僵住,他便揽得更紧了些,“你昨晚同我说的,爹娘都叫你锦年,是取义锦绣连年,抚顺安康之意,”顿了顿,下颚贴近她的脸颊,轻柔道:“傻丫头,我们能出去的,不怕。”   孟云卿咬了咬唇,眼中的氤氲就似止不住一般。   她别过头去。   ……   到了晌午,洞中气温渐渐回暖。   石壁那里透下来的阳光更甚了些,早前看不清的山洞,眼下也能依稀分辨出大致的模样。洞口被巨石堵得死死的,分毫没有松动的痕迹,怕是要不少彪形大汉一起才能搬得动。   山洞的顶部太高,根本够不着,都是厚厚的岩石土壤,他们从里面出不去。   只能等人发现他们。   都第二日晌午了,她心中隐约不安。   段旻轩照看了她一夜,一直没合眼,等她起身,他才靠着石壁入寐。   她不扰他。   她虽然烧退了,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她也学着他一般,靠着他不远处的石壁入睡。许是一觉醒来,便有人来寻他们了。段旻轩方才说的,这里只有水源,没有吃食,他们要等到有人寻他们,要保存体力。   她蜷起膝盖,耳旁是山泉水从石壁上躺下来的声音,还有,他均匀的呼吸声。   ……   再醒来,又约莫是黄昏了。   山洞里光线又暗了下去,只能以此推断时间。   从昨日中午离开衢州城到现在,都没有进食,孟云卿只觉腹中饥肠辘辘,便起身去山泉那里饮水。水是顺着石壁淌下来的,石壁往上,有树影。石壁向上的顶端,应当是颗大树。   孟云卿饮了两口,又抚了抚水洗脸。   果然过了黄昏,泉水里的凉意便透了出来,她记得段旻轩的叮嘱,怕着凉,便从池子边起身。   许是动静太大了些还是如何,仿佛有东西从石壁上滚落下来,一头摔进池子里,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等她缓过神来,只见那小小的东西不过握起来的拳头三分之一的大小,有两个。   待得看清,她忽得叫了出来:“段旻轩!”   段旻轩乍醒。   “你看!”她欢欢喜喜伸手,手中两个黄色的果子,加一起有巴掌大小,“树上竟然落下来两个野生枇杷!” 第126章   枇杷,孟云卿摊开双手给他看。   她一只手里握着一个浅黄色的果子,确实是野生的枇杷。   洞内虽然光线不好,但枇杷刚从水里捞起来,上面还挂着湿漉漉的水珠,显得晶莹剔透,像金灿灿的黄金果子一般,煞是好看。尤其是饿了一日,枇杷的滋味又香又甜,将好可以用来果腹。   “一人一个。”孟云卿递到他跟前。   她眼中秋水潋滟,连带着先前看起来有些泛白的唇色都似是红润了许多。   段旻轩看了她一眼,瞥过头去:“我不吃。”   孟云卿忽然想起他说过,他不爱吃枇杷。   难道是怕酸?   这山洞里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了,是他说要撑到旁人来寻他们,不吃东西怎么能行?说到底,也不知道他们会在这山洞里困多久。眼下,又好似只有枇杷可以勉强充饥。   “你吃吧,我不饿。”他声音很轻,似是不想多说。   孟云卿稍稍迟疑,放下了手中的枇杷,目光看向石壁那端。   她想看看这枇杷是从哪里落下来的。   能一连落下来两个,说不定还有更多,要是更有多的枇杷可以充饥,也就等于多了一线生机。但洞里的光线实在不好,她有些看不清楚。   果子先前是沿着石壁落下来的,从石壁往上,是山洞的顶头。顶头处,她下午时见过,是颗大树。莫非,顶头的那颗大树是一颗枇杷树?   孟云卿心中好似绝处逢生一般。   蹲下寻了地上的石头,尝试往山洞顶端砸去,可手中没劲儿,连连砸了两颗,都没砸中,又纷纷落了下来。   “在做什么?”段旻轩睁眼问她。   她应道:“段旻轩,顶上好像是颗枇杷树。”   枇杷树……   段旻轩尴尬看她,好在洞里昏暗,她也看不清他的脸色。   段旻轩就想起那个梦里。   她就坐在枇杷树下剥枇杷吃,枇杷的清甜顺着她舌尖渗入四肢百骸。他眼馋得很,但她一个都没有给他留。等她全部吃完,他见她唇上还似是留着枇杷的香甜一般,便忍不住俯身咬了上去。   果真是清甜的,同他那时尝到的酸涩滋味截然不同。   她的唇瓣柔和而温软,含在嘴里,比先前那些枇杷还甜蜜动人,他根本舍不得松开……   又是枇杷树……   他肯定是魔怔了,段旻轩幽幽垂眸。   一侧,孟云卿又接连扔了几颗石子,结果都扔不中。也难怪,这洞内根本看不清楚,那颗枇杷树又生在山洞顶端,她再扔也是白白浪费体力,徒劳无功,孟云卿有些泄气。   身侧的人终是看不下去,起身抓了几颗石子,往石壁顶端砸去。石壁很高,石头砸在顶端的树旁,晃了晃,连带着几个果子和几片叶子都落下。   孟云卿喜出望外。   真是颗枇杷树!   落下来的枇杷总共有四五个之多!   “段旻轩!”她语气中有欢呼雀跃。   段旻轩又扔了两次,第二次落下来三四个,到了第三次,就只剩了一个,再扔也怕是没有了。   昨日的大雨浇落了不少,树上剩余的果实应当不多。剩下的许是没熟,用石子也打落不下来,只有天色明亮的时候才能看得清。   “明日再看吧。”段旻轩停手。   她也点头。   俯身去捡地上掉落的枇杷,总归比早前的两个好。   两人就在石壁一侧临坐下来,孟云卿方才便觉得腹中饥肠辘辘,正好开始剥攒在一处的枇杷。枇杷有大有小,野生的,也不知道酸甜,她先尝了一口。   段旻轩忍不住转眸看她,洞内光线不明,只能隐约看见她的侧脸。   “真的不吃?”她忽然专向他。   他心中微怔,又怕方才的情绪被她看清,便扭头道:“你怕吗?”   “怕什么?”她也停下。   “一直困在山洞里。”他幽幽看向洞口的巨石,没有吃食,光有这些枇杷撑不了两日,他们都可能饿死在这里。   她不应声,他也缄默。   许久,才听到她的声音:“我不怕死,只怕活着没有心……”   言罢,将剥好的枇杷塞进嘴里。   良久,山洞里都只能听见嚼果肉的声音。   他回眸看她,一直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就连手中的枇杷都吃得只剩下了一个,她忽然顿住,悠悠开口:“真的不吃?”   “酸吗?”他才问。   “不酸,是甜的。”她嘴角有笑意。伸手递给他,他竟也接过,缓缓放至唇边,轻轻咬了一口。那野枇杷特有的酸涩之味瞬间涌入口中,竟是比那日在庄子里尝的还要再酸上许多。   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有人分明是故意戏弄他的。   孟云卿也笑着看他,嘴角勾勒的幅度,好看得让人动容。   他心中微动,再问她:“真甜?”   他的声音有些沉,带着些许嘶哑。   孟云卿还是应声,甜。   她的声音近在咫尺,月光透过顶端的树木缝隙透下来,将好映在她的脸上,映出一幅剪影下的轮廓,清丽,简单,却动人心魄。   他微微敛眸。   片刻,忽得伸手,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迷离处,双唇沾上她的唇间。   夜风透过山顶的树端灌了进来,吹落了树端上的几片枇杷叶子。枇杷叶子轻轻扬扬飘落下来,缓缓落在沿着石壁淌下汇聚成的水塘里,泅开道道涟漪,仿佛盛开的朵朵白色水莲花。   石壁上滴落的山泉水,“滴答”“滴答”,清浅敲击着水面,好似夜风的轻吟一般。   空灵又悠长。   空气中,仿佛连彼此的呼吸都停滞了,唯有她唇角上“枇杷”的香甜味道,混合着女子特有的唇齿之香,如蜜一般,顺着唇间的温软,一丝一丝浸入四肢百骸……   指尖轻叩,连带着她掌心的柔和的暖意,一弦一线扣进心扉。   耳畔,就只有“滴答滴答”的泉水声音,撩起不安分的内心,就好似心中按捺已久的倾慕,仿佛在一瞬间溢出心间一般。   “很甜……”他缓缓应声。   声音依旧低沉,却又带着莫名的磁性,不知是说与她听,还是说与他自己听。   孟云卿也才回过神来,惊讶不定看他。   他又掏出那枚香囊,含笑问道:“这枚芙蓉香囊可是绣好给我的?”   香囊?   孟云卿欲言又止。   他就莞尔笑开。   昨夜她高烧不止,他替她解衣裳,她袖袋中滑落的就是这枚芙蓉香囊。他细细端详了良久,不肯放下,就连上面的丝线都被他磨得柔和光泽。   他便一面揽着她,一面捏着这枚香囊出神。   他的目光深邃幽蓝,望向她时,却满是宠溺:“孟云卿,等从这山洞出去,我就娶你。”   等从这山洞出去,我就娶你……   孟云卿错愕看他。   他便又颔首,嘴角清浅勾勒,吻上她的额头:“等从这山洞去,我就同老爷子说,我要娶你。多好,他的外孙要娶她的孙女,他定然欢喜。”   青丝拂过她的脸庞,摇曳眸光中隐去的玲珑心思,有若浮光掠影。   “若是出不去呢?”她鬼使神差开口。   她也不知道为何要开口问起,只是借着微弱的月光,默不作声,凝眸望他。   “若是出不去……”方寸之间,怦然而动,他指尖微微挑起她的下颚,呼吸就近在她眉心之间。   指尖的灼热忽得退去,倏然将她翻身扣在身下,心中却若繁花似锦。   孟云卿微顿,羽睫倾覆,一抹绯色从脸颊红到了修颈。   她攥紧指尖。   他再俯身,温柔含住她的双唇。   这一次,便不再浅尝辄止。   亲吻顺着脸颊往下,直至修颈锁骨处,青丝拢了月色,衣衫沾染迷离。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托起她的后颈。   他眼角勾起一抹笑意,任由她凝眸掩下心若琉璃,他眼底的温柔好似将她看穿。   “孟云卿,没有若是!我们一定能从这里出去,我段旻轩的妻子,只能明媒正娶。”   她心底微滞。   他又拥她在怀里,下颚就贴在她头顶,鼻息就化作柔和暖意:“傻丫头,我怕死,我们还要活着出去,去见老爷子。”   她眼中微润。   许是黑夜里,看不清对方,只觉得那股暖意,柔和得让人动容。   她也伸手环住他,安静的,不说话,头就靠在他胸前,静静听他心跳声,仿佛世上最安稳的一曲笙歌。   “云卿。”他也揽紧怀中。   “锦年。”她纠正。   “锦年……”   “嗯。”她平静应声,黑夜里,明眸翠然。仿佛这黑漆漆的山洞,只要有他在一处的时候,便也不如想象中那般可怕。只要明日一觉醒来,就会有家中的人来寻他们。 第127章   这一夜,就过得实在漫长。   段旻轩睡不着。   他腹中是空的,一整日只吃了一个不到的酸枇杷。虽然费心思将孟云卿在怀中哄睡了,他也朝她笃定,说他们一定能从山洞中出去,但等她睡着,夜深人静,他心中才开始盘算。   衢州城到庄子之间只有几个时辰的路程。   他们却在山洞里待了足足一整日,说明滑坡泥石流阻隔了交通,无法通行。   庄子这边既没有来人,衢州城的官役也没有人来搜救,怕是两头都中断了。   这周围又多悬崖峭壁,要通出一条路来并非容易之事。   更重要的是,马车恰好走到庄子和衢州城中间的地方,遇上滑坡泥石流的。换言之,无论是庄子这边,还是衢州城这边,恐怕都是最后才会搜寻到他们这里来。   他们要等的时日怕是不短。   孟云卿虽然发现了那颗枇杷树,但一颗枇杷树能撑下去时间微乎其微。   他们要么寻到一条出路,要么只能祈祷老爷子尽快派人来。   段旻轩低眸看向怀中。   好在这洞中有水源,又是四五月,天气也算回暖,加上孟云卿已经退烧,他身上的也都是皮外伤,等到明日天亮后,洞内光线好些,再好好将山洞里细细查看一番。   这一趟出来,又让老爷子担心了。   怀中,孟云卿睡得很熟。   隔着衣衫,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烧退后,她的气色都好了许多。只是眉头微微拢着,不时有嘴角嗡动,似是呓语,他听不清,却猜想她当是在做噩梦。   平日里心性再沉稳,也终究不过十三四岁的丫头,经历过前日里的暴风雨和滑坡,眼下又困在漆黑的山洞里,心中难免不安。   不安则梦魇。   他白日里是宽慰她,其实他也担心。   若是连他也出了意外,老爷子一人该要如何?   他必须活着从山洞里出去。   实在睡不着,便倚着石壁,闭目养神,还要为明日留存些体力。略微颔首,下颚将好贴到她的发间,这般入寐倒也温和安宁。   ……   孟云卿确实在做噩梦。   这是这样的噩梦并非一蹴而就。   她梦到了前一世在坪洲的苑子,梦到了秋棠,梦到了独自在坪洲守岁的六年。   也梦到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在空荡的院落里消磨了心性。   因为宋景城的缘故,即便在坪洲,她都很少外出,更少有让人知晓她是京中要员的家眷。邻里和她的接触都不多,以为她是外地富商的妻子,丈夫常年在外跑生意,留了她一人在家中,还个孩子都没有。   她是养在家中的金丝雀。   只有宋府这么一个巴掌大的鸟笼。   鸟笼外面的世界,她不知晓是什么颜色;鸟笼里,她终日恹恹。   可怕的是,她不知道还要在鸟笼里待多久,几年?十几年?   还是消磨所有时光,做一个没有心的人。   最后的六年,她很少见到宋景城,即便见到,两人都心照不宣一般,很少说话,只是在院子里看书喝茶。他借故看她,她就佯装不觉,女人的心思总归细腻而可怕,他闭口不谈的,她隐约猜得出端倪。   金丝雀做久了,鸟笼外的世界便陌生了。   珙县,清平,坪洲……她都待过,如今,却没有一处是她的家,也没有旁的一个亲人,除了身边的秋棠。   她不想戳破,戳破又能如何?   曾今亲手将她拎出绝望的人,如今亲手将她置于坪洲,她都有些乏了。只是还记得那个时候,他欢天喜地掀起她头上的喜帕,喜滋滋道:“锦年,你我结发为夫妻,我定会还你一世安稳。”   有时候,人的执念就是如此可怕。   久而久之,记得的,便都是旧识模样。   最后那年岁末,他遣人接她到京中,秋棠是欢喜的。   她却隐隐觉察——她同他,一心掩耳盗铃,想要维护的那个旧梦,该是彻底堙灭了。   “锦年,我娶妻了。”   “锦年,你还能去何处呢?”   “锦年,你从前就是要送给方家做妾的,齐王不是更好?”   她只是默然看他,听他说完一字一句,而后才唤的那一声“宋郎”。   他许是听懂了,许是没有听懂。   最后那枚簪子缓缓刺入胸口,痛意席卷全身,她却颤抖着,将簪子推得更深入胸口。   清醒,便解脱了。   她要报复他做什么?   报复之后呢?   她依旧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家。但这些,他都给予过她。   她并不恨他。   都城十日雪,庭户皓已盈。   人心最痛处,不是报复,而是形同陌路。   她便用最惨痛的方式,选择形同陌路,又何尝不是对他的报复?   前一世尾声,她心灰意冷,无所求。   梦醒了,这一世,她想好好活着。   她有疼她的外祖母,爷爷,还有定安侯府的舅舅舅母,和一干亲人,还有,护着她一路,从悬崖峭壁处将她拉回的段旻轩,她活着要和他一起离开这个山洞。   ……   翌日清晨,孟云卿被雷声惊醒。   天才不过放晴一日,又下起了倾盆大雨。   这山洞顶端又是颗枇杷树,雨势透过顶端的枇杷树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山洞里只有狭小的一处可以遮蔽。   洞外狂风乱作,好似呼啸而过一般,听起来让人发麻。   孟云卿有些担心,下这么大的雨,虽然不像前日那般恐怖,但也恐怕更难有人能寻到他们。   “再找找看,还有没有别的出路。”段旻轩开口。   她点头。   山洞中央的区域都溅了水,他们只能围着山洞的石壁寻找。只是寻了整整一上午,在石壁上敲敲打打,才发现山洞的四围都缝得严严实实,根本推不开,也出不去。   徒劳一番。   孟云卿没有出声,只是瞥目看向段旻轩。   晌午过后,雨便停了,大雨倒是浇落了不少枇杷树上的野枇杷下来,段旻轩就俯身去捡那些枇杷,而后递给她:“这场大雨,下得倒还是有些好处的。”   分明是宽慰她。   她也不戳穿,从他手中接过一个,尝了尝,笑眯眯道:“这颗倒是比昨日的甜。”   他便俯身,狠狠在她唇边咬了一口,挑眉道:“日后再说枇杷甜,我会以为你在暗示我。”   孟云卿噤声,脸色都红到了脖颈处。   他又忍不住上前啃她一口。   孟云卿懊恼道:“我没说。”   “我想。”   孟云卿语塞。   大雨过后,空气中仿佛都是湿漉漉的,有泥土混合着雨滴落下来,有时候,会落下来好大一块,若是砸中,只怕会吃不消,两人只好回到方才躲避的地方。   先前捡来的枇杷,大约还有二十多个。   孟云卿和段旻轩吃了一些,又留了一些下来储备。   因着不少泥土混着雨水落下来,山洞里明显亮堂了许多。   借着光亮,段旻轩望向山洞顶端。   山洞四围是岩石,密不透风。山洞顶端是那颗枇杷树,大雨过后树周围不牢靠的泥土都陆续落了下来,兴许,还能漏出更大空间。虽然更大的空间可能会透风,漏雨,却也可以逃生。   段旻轩捡起地上稍大些的石块,让孟云卿躲远些。   孟云卿躲在他身后,他狠狠砸向枇杷树周围的松动之处,砸了几次,还真砸落下来了几堆成块的泥土,漏出好大一片晴空。   人总是怕黑暗的居多,眼见山洞顶端空出一片,孟云卿心中又惊又喜。   想上前去看,段旻轩一把拦住,还不知道是不是有更多的泥土是松动的,怕她被砸倒。   透过来的光线越多,发现其实石壁半中央往上,是挂有不少藤条的。   这些粗壮的藤条连着山洞顶端外的树木和植被,若是确认足够结实,是可以顺着藤条爬上去的。   落下来的泥土和石块堆在一起,勉强能够到石壁上的藤条。   虽然危险,但值得一试。   老爷子常年在军中,段旻轩自小也耳濡目染,行军打仗,没有少攀过崖,对这些藤条也都熟悉得很。   依旧不断有泥土和石块落下来,孟云卿帮不上忙,只能听他的话,躲在安全的地方不添乱。   等他能够上石壁上的藤条,孟云卿心中都捏了一把汗。   他使劲儿扯了扯藤条,虽然结实,却只能承受得住一个人。他不知道山洞顶端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这藤条经受一个人之后,还能不能再经受另一人爬上去。   “怎么样?”孟云卿在下面问。   他低眸看她:“你能顺着藤条爬上去吗?”   孟云卿微怔,她没做过,也分辨不出来。   藤条离山洞顶端还有一定距离,她应当撑不住。   “上来。”他唤她。   她迟疑了半分,还是沿着他堆好的石块往上爬。半晌,才同他一道。   “看到那里了吗?”段旻轩指了指藤条顶端,连着树干的地方:“那里是最结实的。一会儿我托你,你就往那里去,记住了,往最结实的地方去。”   孟云卿似是没听懂,诧异看他:“我爬不上去。”   他扯了扯藤条,一面绑在她腰间,一面同她道:“别怕,有我在,我会接住你的。”   “那你呢?”她问:“你为什么不先上去?”   他认真道:“我若是先上去,这坡滑了,或是藤条断了,你就上不去了。你先上去,若是这坡滑了,或者藤条断了,我还能想办法。”   孟云卿听出了几分端倪,咬唇道:“一起。”   他松手:“云卿,藤条同时经不住我们两个人。”   孟云卿就伸手去解腰间的藤条。   他握住她的手:“你早些爬上去,我能上去的几率就更大些。”   孟云卿的鼻尖就红了:“我若是爬不上去呢?”   他就笑:“那也不差,我们还都在洞里,同现在没有两样。”   这时候还有心情打趣,孟云卿眼中浮起一抹氤氲,不去看他。   他最后检查了一边藤条,确认后松手,又俯身蹲下:“先踩着我肩膀上,然后去够旁边那根藤条,很近,你能做到的,然后我托你上去。”   孟云卿不动弹,只是看着他,也不说话。   他只得回头:“先管好你自己,我才不用分心管你。”   又是这句,孟云卿攥紧手心。   他叹口气,将那枚香囊从掏出,还到她袖袋中:“等我上去之后,你再送我。”   言外之意,他一定能上去。   孟云卿鼻尖抽了抽,嘴唇都跟着颤抖起来。   “孟云卿,若是再下方才那场大雨,我们可能都出不去了。”他并非危言耸听。   天色虽然放晴,不远处还是乌云密布。   “段旻轩!”她忽得抬眸。   “嗯。”他应得理直气壮。   “你若是不上来……”她说道一半就停住,他嗤笑:“你先上去再说。”言罢,也不再等她,干脆俯身将她扛起,直接送她去够近旁的藤条。   孟云卿捏了捏手心,不作迟疑。   藤条有些滑,还有些扎手,她缩了回来。   看了看段旻轩,还是又伸手。   “不怕,有我在。”他还是这句话。 第128章   她不是怕,只是……   孟云卿迟疑,要说的话又咽回喉间。段旻轩说的对,她要集中精神沿着蔓藤爬上去,只有她先攀上去了,段旻轩才能爬上来。   藤条很滑,她光是握紧便费了好大功夫。   即便是前日,她手心都没有出过如此多的汗。可越出汗,便越不稳,掌心就沿着藤条滑到并不平整处才勉强控得住。横生的枝丫和刺间磨得她手中迅速起了水泡,她想喊疼,却没有喊,如此只会让他分心。   至少,她扯着藤条,沿着石壁的凹凸处,往上攀了不少。   她心中微舒。   段旻轩还能托着她,她并不害怕。只是石壁上常年淌水,很滑,她险些没有踩稳摔下来,还好段旻轩接住她,却也一眼见到她手上的磨出的泡。   她便掩饰一般,先出声:“我会小心些的。”   他缄默。   从石壁这里往上攀,其实并不高。孟云卿虽然不够熟练,却足够小心。   有了方才的经验,被泉水侵蚀的部分,她都有意避过。绑在腰间的藤条足够结实,她双手箍紧另一根,用脚去踩石壁,段旻轩托住她往上,她吃力归吃力,却向上攀了很长一段。   她不敢往下看。   直至感觉不到段旻轩在托她,她心中才微微发麻的。   段旻轩让她去够的稳当的树干,就在一个人身高处,剩余的只能看她自己。   他也不说话,是为了让她静心。   她屏住呼吸,好似那日他在马背上一般,集中全部精神。一个人身的高度,她还需要攀爬四次,她的力气是够的。手掌虽然疼得有些麻木,却也比得上前一世在清平时,刘氏让她干得粗活重活。   前两脚,她都踩得稳稳当当,无惊无险,心中也稍稍有了底气。   第三脚,她踩得有些心急,便不稳妥,好在手心攥得紧。   段旻轩想出声,还是忍住,怕她分心。   最后的一步,却是最难的。   她腰上的藤条有些短了,能支撑她到树干的距离,却没有太多余量,她没办法去够更远。她一手抓着藤条,一手扶住的石壁。再向上一步,就够着树干了。   “段旻轩。”她不敢低头,只是最后一步,心有戚戚。   “等上去了,就寻一根结实的藤条给我。”他如此说。是笃定她能上去,吩咐她上去之后做什么,虽然言语间一句安慰没有,却胜过宽慰。   “好。”她应声。   屏住呼吸,左手牢牢抓紧藤条,将身体至于和石壁间最安全的位置,右腿用地一蹬,右手眼看就要够着树干,左脚却打滑了。心中一惊,差点就落下来,左手却死死握住藤条,右手也下意识抓住石壁凸出的部分。   “孟云卿!”段旻轩吓得脸色苍白。   “没事。”她心砰砰直跳,口中却勉强应付。   她左脚打滑,不是踩得不稳,是因为右手去够树干时,右脚没有支撑住。再来一次要如何做,她是清楚的,她又不是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她有她该有的沉稳。   待得深呼吸,调整了心态,再抬右脚,宁肯慢,也踩得更深入些,才伸出右手去够树干。   够着了!   她启颜。   树干很粗壮,能经得住她的体重,左脚便也向上攀了一步,才松了左手,翻上了树干,腰间的藤条也将好这般长。   “段旻轩!”她喜极而泣。   他也笑着望着她:“解腰上藤条时,慢些。”   “嗯。”她听话应声。   因为整个人是骑在树干上的,反倒安稳。腰上的藤条时他绑得,绑得很紧,她解了些时间。然后想将这根藤条扔回给他,结果一扔,藤条却断开了。   她懵住。   方才还好好的。   可另一根藤条她先前没有握住,那根藤条还是段旻轩托她才够上的,段旻轩哪里够得上。   这一瞬间,孟云卿忽得心慌。   惶恐看向段旻轩,他却淡然得多:“方才说的,等你爬上去了,就寻一根结实的藤条给我。”   孟云卿恍然大悟。   她还在树干上,等她翻出山洞,再去寻藤条,外面应当有的。   “你等我。”她交待一声。   扶着树的主干,从枝干上站起。枝干上有水珠,微微有些滑,她不敢大意,只能扶着主干一步一步走。   段旻轩便望着她,一步步消失在眼帘中。   眸色才沉了下来,这么长的藤条哪里是这么好寻的,他不过寻个借口将她支开。   “段旻轩,我上去了,你等我。”远远的,还能听到她的声音。   “小心些。”他叮嘱一声。   “好。”她应声。   段旻轩看了看先前她松开的那条蔓藤,有个半人身高,方才孟云卿有断了的那条藤条缠身,加上他在一旁托住,她才能安稳踩着石壁够着那条蔓藤。   眼下,没有足够长的藤条,也没有人可以支撑他。   他只能徒手攀爬,去够那条蔓藤。   看着孟云卿先前的踩过的痕迹,心中估算着踩空的几率,该在哪里入手。   ……   而另一端,孟云卿爬上山洞顶端。   乌云便黑压压的涌了过来,该是不久就会落下,此时若是下雨,堆起来的泥土和石块会散掉不说,石壁和藤条就会更滑,根本爬不上来。   她只能更快些。   可她怎么都找不着他口中所说的长的藤条。   藤条都是依附着大树生长的,最粗壮的就是近旁这颗大树,可是藤条已经断了,怎么办?   她前所未有的焦急,额头都急出涔涔汗水。   段旻轩还在山洞里,她怕遇到落石,再将洞口死死堵住。   “段旻轩!”她有些慌乱出声,而后又补了句:“再等等。”   “好。”山洞里的人应声。   她更不敢马虎,淅淅沥沥的雨点开始滑落下来,滴在她的眉心,乱了心扉。   她该上哪里去寻长的藤条?   周围她都寻遍了,她只能去更远处,而乌云就压在头顶上,她顾不得那么多,她只能赌一把。   她不能把他一人留在山洞里。   敛了眼中氤氲,往远处跑去。   这段实在漫长,漫长得好似那枚簪子刺入胸口一般。   大雨滂沱,她顾不得浑身上下被雨水浇湿,绿茵之间,枝盏繁杂。   她终是见到一颗古树上缠着的长长的蔓藤,就伸手去抓取,可这蔓藤死死缠绕在古树周围,她划破了手中也取不下来。   雨下得更大,也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眼泪,她要这样才能快些?   来不及了!   她扯得指头都破了,甚至用上了牙齿,都徒劳无功,最后绝处逢生抓起了一块石头,一点点地将蔓藤割开。好容易,才取了一头一尾。   头绑在山洞顶那颗主干上,尾巴垂下去给段旻轩。   她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鼻尖还是红的。   抱起割下来的蔓藤就往回跑,大雨打湿了地面,本就是草地和错综复杂的枝条,她接连摔了两次,又爬起,膝盖都磨破了也觉察不到痛。   “段旻轩!”一边跑,一边喊,唯恐他听不见。   但雨势太大,她听见得只有雨声,根本听不到他应声。   “段旻轩!”哪怕他不应声,她也是给自己壮胆安慰。   跑了许久,眼见山洞顶端的那颗大树就在眼前,眼圈都红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临到近处,却犹如当头棒喝。雨水落得太大,山洞方才漏出的缝隙早已全部塌下,冲积下来的泥土混着雨水,好似泥浆一般将先前的缝隙全部填完。   “段旻轩……”孟云卿声音颤抖,藤条扔在一边,再止不住喉间的哭声犹如倾泻的瀑布一般。   算上前一世,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哭过。   就像心中的压抑忽得找到了出口,只是对着那条填满的缝隙,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哭得连雨水浇透也不知晓一般。   “段旻轩……”她不知要如何停止,更不知道往后要作何。   前一刻,分明他还在迎他。   眼下,就再没有踪迹。   这样的泥浆填满,山洞里是没有活路的,她觉得心中仿佛被钝器重重的划过,连呼吸都喘不过来。   “等你爬上去了,就寻一根结实的藤条给我……”   “这枚香囊,等我上去之后,你再送我……”   “云卿,藤条同时经不住我们两个人,你早些爬上去,我能上去的几率就更大些……”   “不怕,有我在……”   “日后再说枇杷甜,我会以为你在暗示我……”   他分明还在耳畔同她说话,却怎么会忽然被泥浆掩埋了。她哭得撕心裂肺,手都攥紧肉里,还浑然不觉。   “段旻轩……”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唯有埋首在臂间,留得片刻喘息。   早知晓,她也留在洞里多好。   “段旻轩……”她好似心中被掏空,耳旁只有嗡鸣声,眼泪就似碎了的珍珠,一滴滴坠入深渊处。   绝望处,有人俯身。   有力地将她拢在臂膀间,莫名的温和里,透着熟悉的心跳声。   她全然僵住,一瞬后,根本不需要抬眸,就扑在他怀中,双手将他牢牢抱紧,哭声就从喉间满满溢了出来,仿佛一世那般久。 第129章   算上前一世,孟云卿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嚎啕大哭过。即便簪子寸寸刺入胸口的时候,即便娘亲忌日的时候。   天下着大雨,她在他怀中,就似压抑了不知多久的眼泪,通通从身体里倾泻而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痕迹……   雨势滂沱,约莫在两炷香过后才停下来。   孟云卿哭累了,就趴在他肩头睡过去,也不清楚后来的事情。   ……   醒来之后,只觉头微微有些发沉,窗户外透进来阳光有些刺眼,她伸手挡在眼前。片刻,才反应过来这里并不是野郊,不是她和段旻轩刚刚离开山洞的地方。   “段旻轩……”孟云卿下意识坐起。   口中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才发现屋内无人,她也置身在床榻上。   身上的衣服换过干净的,就连床榻上的丝被也是上好的。这里不是她在瑄方苑的房间,房内的布置也中规中矩,更像是,他们一路从燕韩到苍月住过得驿馆。   她和衣而起。   身上有些酸痛,勉强能撑起身下床,寻了鞋子穿上。   山洞内,她的高烧虽然退了,等出了山洞,又一直在淋雨,怕是眼下还烧着。有些渴,翻开了桌上的水杯,狼吞虎咽吞了一口,她是当真渴极了。   等她再倒了一杯水,一口喝下,段旻轩才推开房门走了进来:“醒了?”   她点头:“这是哪里?”   “衢州城。”   衢州城?孟云卿意外。   原来那日暴雨停歇后,衢州城这边来了衙役搜寻幸存之人。   将好在山洞附近发现他们二人,段旻轩便带上她同衙役一道回了衢州城,住在驿馆内。   因着前几日的滑坡,衢州城和庄子那头的道路中断了,庄子那头来寻他们的人过不来,他们也暂时回不去,好在有信鸽是通的,他给老爷子报了平安。   这一路多是悬崖峭壁,路疏通起来并不容易。   老爷子又急着来看他二人,于是但因着宣平侯府的关系,衢州城这边调集了不少人手,连周遭的县城也来了不少,应当能在五六日内抢出一条路来。   工事就一直未停。   那日她淋了雨,高烧不退,一连昏睡了三日之久。   大夫施了针,又一直在给她服药,到昨晚半夜她的高烧才退去。晨间时候,大夫又来把脉,开了几幅方子,让驿馆的厨房去煎。刚才又来施了一次针,她的脸色便和缓了许多。   段旻轩先前是从大夫去了。   她竟然睡了三天?   孟云卿心中骇然,段旻轩却已上前,将她抱回了床边:“大夫说你原本体质就寒凉,这一次高烧反复,便是好了也要卧床几日,不要随意下床走动,怕又到时反复。”   她被塞进被子里,没有反驳余地,只有转悠着眼珠子看他。   “不用担心老爷子,他知晓你病了,让你别着急回庄子,他等路通了就过来看你。”应是又猜到了她的心思,就将她想问的通通说了出来。   她抓着被子点头。   他又俯身贴近了些,看了看她,才吻上她的额头。   孟云卿心中微微怔住。   虽然在山洞时候,两人就很亲密,但眼下,总有些不习惯。   他便笑:“从前不知道你这么倔的性子,怎么哭上就停不下来?”   孟云卿有些发懵。   她那时候真以为他出不来了,后来他抱她,她就再止不住——如今想来,确实有些丢人。   段旻轩又抿唇,目光轻柔:“日后,再不准这么哭了。”   她咬了咬被子,眼神有些迷茫,喃喃应了声好。   他便伸手,指尖抚了抚她脸颊,双唇贴上她的唇畔,轻轻尝了尝,怎么还有一股子清甜的枇杷味道?   “娉婷和沈通他们……”孟云卿忽然想起。   他也回过神来:“老爷子的信里说寻到他们了。”   孟云卿杏目微睁,寻到了?   当时走散,沈通和娉婷确实是逃在他们后面的,后来又有几次滑坡,就将几人彻底断开了。   这么想来,倒是他们离庄子那边近些。   “娉婷伤了腿,沈通和付鲍被落石砸伤了,行动不便,但都没有大碍。那日出了事,老爷子遣了人沿路来寻,最先寻到他们,倒是比你我更先获救。”   他们还在山洞里困了两日。   要不是当时及时从山洞里爬出来,只怕都被泥沙埋起来了。   孟云卿有些后怕。   好在段旻轩说的滴水不漏,不像骗她,孟云卿才安了心:“没事就好。”唇边的笑意便也藏不住,沈通和娉婷都是跟着他从燕韩来的,她不想他们在这里出意外。   “老爷子会让人照料好的,你先管好你自己。”   这一句,倒是耳朵里都听出茧子来了,孟云卿就笑着看他。   恰好屋外有人敲门,是厨房煎好了药送来。   这药味苦,大老远便能闻到。   一般良药苦口都会备些果脯,去一去味道,厨房同药一道送来的却是一小碟枇杷。   枇杷,孟云卿不禁咽了口口水。   日后再说枇杷甜,我会以为你在暗示我……   山洞里,他是这么说的。   她如今再看到枇杷,都觉得窘迫。   “你不是喜欢枇杷吗我让厨房将果脯换成枇杷了。”段旻轩不咸不淡说道。   孟云卿接过药碗,抿了口,拢了拢眉头道:“唔,这药也不是很苦。”   言外之意,枇杷就不用了。   段旻轩瞥目便笑。   孟云卿只得端起药碗,咕噜咕噜分几口下肚,秉着气息,也不敢喊苦。可苦味也分两种,一种是秉着气息便尝不出来的,一种是秉着气息还觉得苦的。   这碗药就是后者。   “真不要?”他悠悠看她。   她想也不想,就果断摇头。   “我尝尝。”他好似有些上前。   孟云卿义正言辞:“那还是吃枇杷吧。”   ……   总归,要等到衢州城的路修通,都要端午过后了。   孟云卿心中感叹,他们原本是来衢州城置办端午用度的,不想这个端午却是在驿馆,同段旻轩两人过的。   驿馆准备得周全,还特意包了粽子给他们送来。   孟云卿咬了一口,眼中便惊异:“这粽子,是咸的?”   段旻轩好笑:“咸肉粽子不是咸的,还是甜的?”   孟云卿就道:“我们那里的粽子都是甜的。”   她指得是燕韩。   蜜枣粽子,裹糖粽子,还有包了水果的粽子。   定安侯府的粽子就属秦妈妈做的最好吃,秦妈妈做的就是蜜枣馅儿的粽子,她边是回忆,边是同段旻轩讲。去年端午,她还吃到了外祖母包了金坠子的粽子,得了外祖母的彩头。   如今想来,都是许久之前事了。   才反应过来,从侯府出来,也将近两个半月了。   她有些想家了。   外祖母,舅舅,舅母,沈琳,沈陶,世子夫人和婉婉,还有侯府的一大家子。   定安侯府的端午节,当是热闹的。   确实如此。   四月里,沈陶和沈妍相继完婚。   这是定安侯的两件大事。   尤其是沈陶的婚事,办得极为隆重。齐王是殿上钦封的亲王,诸多皇子之中,除却太子的品阶更高,亲王就只有齐王和三皇子两个,地位自然不同。   二夫人费尽了心思,想大办一场,齐王府也没有反对。   于是,这场婚事大摆了三日的流水席,燕韩国中近乎人人皆知。   四月一过,就是端午节。   府中上下自二月沈琳的婚事起,就开始忙碌,直到四月末才松了口气,正好端午节好好聚一聚,祈祷端午安康。   侯夫人的主意就正合老夫人的心意。   府中的几个姑娘相继出嫁,端午的龙舟赛都是世子和世子夫人领着沈楠,沈瑜前去的,府中的姑娘都出嫁了,孟云卿也去了苍月,外出便比不得往年热闹。   “也不知云卿那孩子在苍月如何了?”侯夫人就同定安侯府感叹:“二月中旬走的,两个月也该到了。”   眼下都端午了,还没有来信。   听说前一阵西秦诸侯还出了乱子,永宁侯出兵占了青州十四城,是去苍月的必经之路,她又担心孟云卿这一路出意外。   定安侯却是淡然得多:“二月二十才走,路上要两月,等到了也是四月末了。再从苍月送信回来,信在路上也需一两月,六月里有信就对了。”   侯夫人也点头:“是母亲一直在问。云卿去了苍月,她便一直念着。听秦妈妈说,每日都叫修颐去养心苑待上些时候,给她说说云卿他们是到哪里了,我是怕母亲担心。”   定安侯微顿:“那便遣人去一趟苍月,母亲也能放心些。”   书信之流,总比不过亲眼所见。   侯夫人莞尔:“我明日便同母亲说。”   定安侯点头。   少顷,韵来来寻:“侯府,宋大人来了,在书房的偏苑候着了。”   “好。”定安侯将好批上外袍。   他今日是约了宋景城。   年初时,宋景城救下了侯府的小世子,他便同定安侯府走得很近。   加上定安侯的帮衬,他在大理寺如鱼得水。   三月时,京中正好出了几件震惊朝野的大案子,大理寺卿都焦头烂额,宋景城却处理得很是妥当,一时得了平帝的宠信,加上定安侯的帮衬,迅速在朝中展露头角。   定安侯要用人,他当初投奔的就是定安侯。   更是在短短几月,就成了定安侯在朝中的亲信。   定安侯从前只是赏识他的才华,觉得他小小年纪就中了进士,或许日后是个人才,可以留在朝中旁敲侧点。只是没想到正月里,有了寒山寺的一幕,定安侯对他有歉意是其一,他却也像开窍了一般,沦处世手段,沦心性和城府,都让定安侯刮目相看。   定安侯府在朝中需要这样的助力。   “来了?”入了书房,定安侯直接问起。   熟稔了,才会言简意赅。   宋景城也起身:“怕侯爷等久,就先过来了。” 第130章   “坐下说话吧。”定安侯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宋景城便不再拘礼。   韵来奉了茶退出去,书房内就剩了他二人。   “侯夫人叫人给你送去的粽子,可有收到?”定安侯问。   宋景城应声:“劳烦侯夫人惦记,粽子拿到了。”   定安侯点头:“收到就好。老夫人说你自己在京中,又没有亲人照顾,送去的粽子都是老夫人房中的秦妈妈亲手做的,老夫人嘱咐,让一定给你捎些去。”   他正月里救了小世子,在寒山寺养伤。老夫人不仅派人来照料,还送来了好些补品和药材,对他很是关切。等他二月底回京,老夫人也时时念着他,大节小节都会托人给他带礼,无一落下。   礼不贵重,都是老人家的心意。   譬如这端午节的粽子,就是托侯夫人送来的。   宋景城再起身,拱手低眉道:“学生谢过老夫人。”   他算是定安侯的门生,便自称的是学生。   定安侯道:“那稍后,你自己去谢老夫人,晚些宝之和怀锦也在老夫人那头,你正好也一道见见。”   宋景城应声。   他早前就是宝之和怀锦的先生,在寒山寺又舍命救过侯府的小世子宝之,定安侯府上下待他亲厚。   他也时常出入侯府之中。   今日是端午节,京中有赛龙舟和花车巡演,宝之和怀锦两个小世子随了定安侯世子和世子夫人去看龙舟赛和花车,要晚饭前才会回侯府。   定安侯此举,是让他在老夫人处一道用饭。   在老夫人处用饭,就是家宴。   笼络人心的手段有很多,定安侯做得不着痕迹。   宋景城心知肚明,便没有推辞:“学生知晓了。”   的确是个通透之人。   定安侯又看了他一眼,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方才问起:“我今日让你来,是听说你最近一直在查陆家的事。”   宋景城在暗中查陆家,他早有耳闻。   “查一时不当紧,但凡事过犹不及,我既能知晓,陆家也能知晓。”   所以,他才会叫宋景城来侯府,当面提醒。   宋景城在大理寺任职,一言一行都敏感得很。   宋景城在查陆家,便等同于大理寺在查陆家。   宋景城的仕途刚刚平顺,又才破获了京中的几个大案子,在朝中风头正盛,朝中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正看着。所谓牵一发则动全身,这样浅显易懂的道理,以宋景城的天资,不应当想不明白。   宋景城便起身:“侯爷的提醒,学生记住了。”   只是顿了顿,又看向定安侯道:“侯爷,学生并非在查陆家。”   定安侯也抬眸看他。   宋景城继续:“学生是在查顾家。”   顾家?   定安侯微顿:“好端端的,查顾家做什么?”   宋景城沉默片刻,低头道:“并非学生想查,是殿上想查。”   殿上?   定安侯手中稍滞,缓缓放下茶杯,茶渍有些溢出,晕开在袖间。   宋景城尽收眼底:“十日前,东宫闹了丑闻,陆容娇被东宫那位关了起来,寻了短见。是殿上出面,强行将此事压了下去,所以京中才并无风声。陆统领本是殿上倚重的权臣,陆容娇又是陆统领最疼爱的女儿,嫁到东宫却连太子良娣都不是,殿上觉得愧对陆家。此番东宫出了丑闻,殿上自然要替陆家查清楚。”   “既然查得是陆家,同顾家有什么关系?”   宋景城看了他一眼,开门见山:“殿上是让学生借这个由头,查清去年陆容娇落水之事。”   陆容娇本是要嫁于三皇子做正妃,后来在顾府落水,被太子救起,才嫁到了东宫做个侍妾。人人都没有怀疑到顾家头上,都觉得是顾家背了黑锅。   顾长宁又是极聪明的人,出事之后,自己以生病为由告假了半个月不早朝。顾昀鸿和顾昀寒也都低调得很,顾昀鸿在朝中行事谨慎,顾昀寒也很少在京中露面,京中便都清楚顾长宁的意思。   按照宋景城所说,此番,是殿上怀疑到了顾家头上?   顾长宁是殿上一步一步提拔的宠臣,很受殿上信赖。在太子之位的争夺中,又懂明哲保身。所以并无人将陆容娇落水之事同顾家绑在一起。   殿上好猜忌。   倘若此事最后查明真是顾家做的手脚,只怕顾家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殿上一直信任顾家,为何会忽然对顾家起怀疑?   而这种怀疑,足以将顾家置于死地。   背后的推手,委实阴狠。   定安侯收起思绪,转眸看向宋景城。这样隐秘的要事,殿上会交于宋景城去做,足见信任。定远侯道:“既是为殿上做事,无需说与我听。”   宋景城再度起身,拱手,低头道:“学生做的事,从来不必隐瞒侯爷。即便今日侯爷不问,学生也要向侯爷说起。”   言罢,抬头,见定安侯没有反对,就继续道:“殿上对顾家起了疑心,怀疑顾家一直在暗中扶持东宫。殿上本就对东宫日益不满,废太子是迟早之事,殿上这些年明里暗里打压了太子母族不少势力,顾家也从中拿到不少实权。若是顾家真的染指此事,只怕殿上眼中容不下沙子。”   如实道来,确实没有半分隐瞒。   “那你查到些什么?”定安侯问。   宋景城沉声道:“侯爷希望学生查到些什么?”   定安侯只是看他,却不置可否。   宋景城又道:“太子之争,顾家的手脚确实不干净,殿上的怀疑没有错。去年腊月,陆容娇之所以在顾府落水,是因为顾昀寒。”   陆容娇是禁军统领陆久石的女儿,平日身边有大群奴婢簇拥着,陆容娇落水之事任谁都觉得蹊跷。只是后来因为是太子救起的人,都自然而然想到了太子头上,没有人深究过。   但若细下想来,若非平日亲近之人,又非有合情合理的理由,如何能在冬日里引得陆容娇到池塘边,再落水?   顾昀寒同陆容娇亲近,陆容娇对她也不设防备。   加上那日又是顾昀鸿嫡子的百日宴,陆容娇在顾家做客,顾昀寒是主人,一切便合情合理。   “这些,都是学生在查东宫之事时,听陆容娇说起得。但若非问起,陆容娇似乎并没有多留意,顾家父女的手段可见一斑。学生的猜测十之八九,人证物证还在查,需要些时日。所以学生才会问,侯爷希望学生查到些什么?”   宋景城言罢,抬眸看他。   顾家之事到此处,可再查,也可不再查。   顾家是定安侯府的殷亲。   定安侯的长女沈媛嫁与了顾长宁的长子顾昀鸿做正妻,还生下了一双女儿。顾家若失了殿上宠信,沈媛虽然会受牵连,却未必能牵连到定安侯府。   言外之意,顾家之事要如何传到殿上耳朵里,他听定安侯的意思。   “学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陆容娇落水一事,确实同顾家有关,却恐怕并非受太子指使。”   定安侯手中顿住。   不是太子……这点,他并不没有想过。   宋景城又道:“皇位之争,朝中向来看重太子和三皇子,其实殿上的子嗣诸多,并非太子和三皇子两个。”顿了顿,沉声道:“还有一个才晋了亲王的四皇子,齐王。”   齐王?定安侯疑惑看他。   齐王是亲王不假,但这个亲王的由来不过是为了制衡朝中诸多势力,将四皇子硬抬上去的。齐王终日花天酒地,又好争斗和颜面,并非成大器之人。   “齐王能娶到侯府的三小姐,是梅贵妃忽然向殿上进言。后宫之中,梅贵妃最为得宠,却一直没有子嗣在身。太子和三皇子之中,无论谁做上了最后的位置,都会母凭子贵。所以梅贵妃和梅氏一族,想要翻身,只能另辟蹊径。虽然梅家一直遮掩的极好,却也不乏蛛丝马迹可寻,学生恰好寻到一些。齐王得了梅家的助力,又娶了侯府的三小姐,其实有同太子和三皇子一争的实力。加上明争暗斗的是太子和三皇子,难免坐享渔人之利……”   “所以你是说,顾家同齐王?”   宋景城点头:“是。”   他是没想过,定安侯敛眸。   恰巧韵来敲门:“侯爷,宋大人,世子和世子夫人带了小世子回府了,眼下都在老夫人那里。老夫人那里就要开晚膳了,让来请侯爷和宋大人。”   “知晓了。”   “那奴婢先去回老夫人的话。”   ……   定安侯府西苑到东苑有些距离,秉去了旁人,正好可以一路走,一路说些话。   只是出了书房,说的便都是些旁事。   “宝之的事情,老夫人一直挂在心里,说侯府欠你一个人情,你就没有想求之事?”定安侯随意问起,听说老夫人问过宋景城几次,都被宋景城婉拒。   “学生不敢。”宋景城应声:“侯爷在朝中已经多番提携,学生心中没有再求。”   定安侯就笑。   恰好侯夫人身旁的小侍婢迎上:“侯爷,夫人今日有些头疼,想在屋中养一养,晚膳就不去养心苑了。让奴婢来同侯爷说声,侯爷勿忘了同老夫人商量,遣人去苍月看表姑娘的事。”   表姑娘,宋景城眸间微滞。   定安侯颔首:“好。”   小侍婢福了福身,才离开。   “侯爷。”身后,宋景城就开口:“学生近日正好要去一趟苍月,可以代老夫人和侯爷,侯夫人,去看望表姑娘。” 第131章   “你要去苍月?”定安侯意外:“什么时候?”   宋景城点头:“学生有恰好有亲人也在苍月,已向殿上告假了几月,殿上恩准我后日就离京。方才正好听侯府中侍婢说起,侯爷和侯夫人想寻人去苍月看看表姑娘,学生正好可以代劳。”   一来,他本就是定安侯的门生,也是要去苍月的,只是多跑一趟腿脚而已,定安侯府不用单独再寻一人。   二来,他原先也教过表姑娘一些时日,算是表姑娘的先生,由他去倒也不显奇怪。   宋景城说的句句在理,定安侯也一时没想到更好的人选,便也暂且没有推脱,只问:“你有亲人在苍月?早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宋景城就笑:“都是家中的琐事,没有特意同侯爷说起。苍月离得远,准备了些时日,正好今日同侯爷说起。”   “这样也好,若是你去,老夫人也放心。”定安侯心中也似拿定主意,又道:“只是路上辛苦你了。”   “侯爷这般说便见外了,学生也是顺道。”   定安侯满意点头。   ……   在定安侯府用过晚饭,老夫人近旁的丫鬟翠竹亲自将他送至侯府门口。   “宋大人慢走。”翠竹福了福身。   他也稍稍回礼。   跟在宋景城身旁的小厮很有眼色,见翠竹身后跟着的小丫鬟抱了一摞大大小小的锦盒和包裹,看样子当是给自家大人的,便赶紧上去接过来。   翠竹就道:“这些东西都是老夫人给表姑娘带去的,就有劳宋大人了。”   宋景城点头:“劳烦翠竹姑娘给老夫人回话,学生一定将这些东西,和老夫人的话一同带到。”   翠竹启颜。   “告辞了。”宋景城拱手,身后的小厮也跟着鞠了鞠身子,翠竹还礼。   宋府的马车停在侯府门口。   先前他从养心苑出来,就有侯府小厮去通传。等他们到了侯府门口,马车便也备好了。宋景城近旁的小厮先上马车,宋景城而后也撩起帘栊上了马车。   马车便缓缓向宋宅驶了回去。   宋景城的身边的小厮名唤阿风,是宋景城在大理寺任职后,才挑来跟在宋景城身边的。   阿风人很机灵,对京中也颇为熟悉。   宋景城很多事情都依仗着他,他便尽心尽力。   上了马车,马车里只有他和大人两人,阿风手里拎着翠竹姑娘先前给的锦盒和包裹看了又看,不知是什么东西,又有些好奇:“大人,这些又是老夫人赏的?老夫人对大人可真好,清晨才让侯夫人给大人送了粽子来,眼下,又送了这么些东西。”   他以为这包东西是给他家大人的。   宋景城道:“不是给我的,是让我带给侯府的表姑娘,孟云卿的。”   阿风愣了楞,先前似是听翠竹姑娘说起过。只是,给侯府表姑娘捎带的东西,为何会给他家大人?   幸好他没拆。   拆了反倒失礼得很。   不过,大人不是隔两日就要离京去苍月吗?   东西如何要如何给侯府表姑娘?   宋景城便道:“侯府的表姑娘就在苍月。”   阿风点头,那就是大人在给侯府做顺水人情了,难怪了!都知晓侯府的表姑娘虽然是外姓,但老夫人和定安侯都宠得很,大人这是投其所好!   大人是老夫人和定安侯跟前的红人,这等事情,自然也是交由大人去做的。   反正大人也要顺路去苍月,带的东西也不多,也不碍事,正好让定安侯府承了大人的人情。   一举两得。   阿风心里如是想。   “前几日让你准备的东西呢?”不待阿风多想,宋景城又开口问。   阿风赶紧道:“回大人的话,东西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离京呢。”   宋景城点头:“包好些,别碎了。”   阿风笑呵呵说:“大人,您就放心吧!既然是给夫人备的东西,自然精细得很,我试过了,绝对不带摔坏的。”   自家夫人在苍月,他早前没听大人提起过。   大人还这么年轻,就中了三甲,在朝中身居要职!   虽是寒门出身,条件在京中都是极好的。   他看好些官宦人家的小姐都属意自家大人得很。   可大人是何时娶妻的?   京中仿佛也无人知晓,但大人如此说,便有如此说的道理。   只是夫人若是人在苍月,同大人当是许久未见了,大人去苍月的心也应当急得很,否则也不会准备得如此周全,就怕路上有耽误。   燕韩到苍月并非短途,还要途径一个连连战乱的西秦。   大人又说不会去太多时日,很快就会回来。   他是有些猜不透的。   大人行事向来稳妥,也不是他这样的小厮能想通的,就按着大人的意思办就是。   阿风又道:“沿路都按大人事前吩咐的安排好了,就等后日出发了。”   “好。”宋景城也心不在焉应了句。   车窗外,华灯初上,街道上亮起的盏盏灯火,昏黄而朦胧,好似浅黄色的绸缎一般,流转在黑暗的夜色之中。宋景城微微垂眸,不再说话。   脑海中的浮光掠影,就定格在某个白雪皑皑的腊月。   ……   屋内染着碳暖和檀香,屋外腊梅开得正好。   他怀中抱着她,她的身体尚有余温,身上却被大片血迹染得鲜红而触目惊心。   那枚簪子刺入胸前,唇上涂着他寻来的胭脂,脸上没有狰狞,仿佛只是睡着一般。   他握着她的手,也再无生气。   他抱她起身,分明是腊月的天,他却感觉不到寒冷。   只有驱散不了的凉意,透到心里。   他沉着眸色,眼中好似藏着混沌,也不知开了门要去何处,该去何处。   “宋景城,你做什么!”耳旁有人唤他。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你是想让府中所有的人都看见吗?”那人追着他。   他充耳不闻,径直从屋中向中庭走去。   “宋郎……”这是她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前答应你的,寻到了。”这是他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脑中再容不下其他。   “宋景城,你给我站住!”身旁的脚步声变为呵斥声,仿佛认定他会停下来一般,“宋景城!你不要忘了,若不是我和我爹,你就是京中一个无处容身的落魄书生而已……宋景城!!”   他同她说,偌大的燕韩,你再无亲人,还能去何处!   如今她死了,他又能去何处?   原来,天大地大,其实再没有去处的人,是他!   锦年……   他垂眸看她,苍白的脸上再没有任何血色,只剩胭脂的殷红。   他想起初见她时,也同今日一般,天下着鹅毛大雪,他在屋檐下躲避。   衣衫沾湿,冻得嘴唇发紫,半遮在袖间的手隐隐有些发抖。   不知第几次筹不到入京赶考的盘差,冬衣也档了,连吃饭都发愁。   他不知道自己都撑到什么时候。   他候着颜面向她借伞。   她是唯一路过的人里,多看了他一眼的。   结果她不仅给他一把伞,还给他一壶酒暖身。   那种暖意,直到多年后,他都还记得,便是寒冬都不会冷。   同样记住的是,她明眸璀璨,唇边的一抹笑意,犹如冬日里的暖阳。   她是他的暖阳。   结发妻子。   他给她遮风避雨,她予他红袖添香。   锦年……   他揽紧怀中,逐渐冰冷到没有温度。   “一枚素玉簪,情深两不移。”   “那就穷极一生,为卿取。”   “锦年,今日你我结发为夫妻,我定会还你一世安稳。”   他觉得窒息到麻木。   仿佛千金巨石压下来,压得他寸步难行。   中庭内,有人挡在路前。   她追了一路,他此刻终于抬眸看她。   他眼中的幽暗空洞,来人仿佛吓住。   “宋景城!府里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你疯了是不是?你要把我爹和我置于何处?你给我放下!”顾昀寒气急。   他没有应声,继续往前走。   顾昀寒一面退步,一面冷哼:“你想清楚了没有?是继续要顾家这个靠山,还是这具尸体?”   他忽得驻足,冷冷看她:“人都逼死了,还不够吗?”   他终于开口,顾昀寒轻哼:“逼死?”脸上笑容有些狰狞,“宋景城,人是你自己逼死的,你惺惺作态什么!”   “是谁把她接来京中的?”   顾昀寒失语。   他继续往前走,她别无他法:“宋景城,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若是敢走出这道大门……”   他忽然笑了:“她都已经死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敛眸,揽紧怀中,轻声道:“锦年,我们一起回家。” 第132章   宋景城缓缓睁眼。   车窗外,依旧一片繁华之色,和腊月里那场压抑的雪白,形成鲜明对比。   就像某日,他忽然睁眼,却已然是正月。   都说他在寒山寺救下了定安侯府的小世子,摔伤了筋骨,要将养。   他是新科探花郎,由殿上钦试,后在大理寺任职,仕途平顺。秋试前,就同定安侯府往来甚密,还曾是两个小世子的授课先生。   这里的一切,都和他的记忆格格不入。   他不知发生了何事。   旁人来看他,他便佯装木讷。直至见到少了年岁的定安侯和定安侯世子,才问起身边照料他的小厮来,眼下是什么时候?   照料他的小厮还以为他摔伤了头,惶恐应了声:“燕平四年”。   他便不吱声了。   燕平四年……   燕平四年,他应当还没有入京。眼下,却已然中了探花,在大理寺任职,还救了定安侯的孙子。   和记忆中天差地别。   他想起身,却无法动弹。   听照料他的小厮说,伤筋动骨一百日,他怕是要躺足一百日才能下床。   身上的伤都是小事,定安侯府上下都害怕他是伤了头。   唉,好端端的探花郎,将头伤了,可惜了。   要不,能什么都不记得?   连自己是小世子的先生这件事都忘了。   他并非忘了,只是这里的记忆他通通没有。   他素来谨慎小心,周遭都猜他伤着了头,需要些时日恢复,他就顺水推舟,当自己是伤着头了,有不明白的就问,当装糊涂的就装糊涂,等旁人来说。   于是有人来看他,他也多是装睡,怕漏出马脚。   没想到,他却见到了孟云卿。   那个时候的孟云卿。   他藏在被子里的手心狠狠攥紧,没有露出半分异样。她曾在他怀中逐渐失了温度,冰冷得如同一樽雕塑,眼下却好端端站在他面前,目不转睛看他。   他不知道是不是做梦。   若是做梦,这个梦也太长了些。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将旁人认错——这个时候的孟云卿应当在清平,寄养在刘氏那里。   小厮却道,先生怎么忘了,这位是侯府的表姑娘啊。   表姑娘姓孟,叫孟云卿,您还做过几日表姑娘的授课先生。   侯府的表姑娘,孟云卿。   他幽幽闭目。   在寒山寺,他就见过她一次。   她对他并无特别。   就像一个只是相识却连熟悉都谈不上的人,顺道过来探了一场病便罢了。   她同他陌生。   ……   他腿脚不便,就一直在寒山寺待了将近两月。   他也花了将近两月时间来理清头绪,弥补他没有的记忆。   这里和他早前的经历大有不同,尽管许多事情仍是空白,但大都有迹可循。加上周遭都以为他摔伤了头,同他解释得也耐心,清楚。   花了将近两月,他也接受了这个现实——尽管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但这里就是燕韩京中,他还是宋景城,却成了定安侯的门生,新近的探花郎。   这里还有孟云卿。   不是在清平,没有被刘氏当作摇钱树,而是定安侯府里,备受老夫人和定安侯疼爱的表姑娘。   他同她认识也不是在清平,而是在定安侯府内,他是她的授课先生。   孟云卿来看他时,不冷不淡的态度,却和陌生人无异。   他能感觉到,这里的孟云卿并不喜欢他,甚至厌恶他。   有关这里孟云卿的记忆,他通通没有。   怕是除了孟云卿本人,他也根本寻不到人问。   到了正月末,陈家的传闻四起,他在寒山寺也有所耳闻。   他早已深谙朝中的人心和手段。   定安侯权倾一方,殿上不想同他撕破脸,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定安侯想息事宁人,孟云卿的处境就会艰难。   只是没过多久,谣言又不攻自破。   苍月来的宣平侯同定安侯府认了亲,说孟云卿不是陈家之后,而是宣平侯府老侯爷的亲孙女,从小在珙县长大,此番宣平侯就是来接她回苍月见老侯爷的。   这两件事情来得都太过蹊跷。   若说有关陈家的传闻,是朝中针对定安侯的攻击,他想得通。   甚至都信。   当初孟云卿同他说起身世,他就感叹过,她家中怎么没有旁的亲人?   但若是因为陈家的缘故,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可宣平侯府?   他对宣平侯府没有任何印象,就如同平白生出来的绝色一般,仿佛除了将陈家的谣言击碎,就只有带孟云卿离开燕韩京中这一条了。   ……   二月二十,孟云卿要同宣平侯离京。   他二月十九从寒山寺往京中赶,大夫就说伤得这么重,不养够一百日,日后怕是要落下病根。   他顾不得那么多。   燕韩到苍月,往返要四月。   她少说会在苍月待上一年半载。   他不能去送她,也不能朝旁人透露半句,只有在高高的城墙上,目送她与人道别,再目送她的马车离开。   如果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场梦境,那他用两年的时间,能否……   他也不知道。   “宝之的事情,老夫人一直挂在心里,说侯府欠你一个人情,你有没有想求之事?”彼时,定安侯如是问。   有!   他想求娶侯府的表姑娘。   却知晓不到时候。   敛了眼中情绪,平淡应声:“学生不敢。侯爷在朝中已经多番提携,学生心中没有再求。”   他没有再求,除却孟云卿。   他要攒足资本,才能向定安侯开口。   ……   五月端阳了,宋景城放下车窗的帘栊。   阿风正好想起,便开口:“对了,大人,今日齐王府还让人送了帖子来,邀请您明日去齐王府坐坐。”   齐王府?   宋景城抬眸看他:“是什么时候的事?”   “您去侯府不久,帖子就送来了。”   宋景城低眉缄默。   阿风道:“大人,我们后日就离京了,明日要去吗?”对方是齐王,大人只是大理寺丞,照说拒不得。但大人这幅模样,他猜大人是不想去的。   宋景城果然开口:“不去了,我们明日就离京。你差人给齐王府回话,就说家中急事,要提前走。”   阿风道:“大人,可还有些东西没备好,若是明日就走的话……”   话音未落,宋景城又道:“不准备了。”   阿风懵懵点头。   翌日,从茶庄子到衢州城的路便勉强通了。   段旻轩说老爷子肯定会来,就要去城门口迎。孟云卿也想同去,段旻轩却让她在驿馆候着。   发烧反复了几日,还好没有烧成肺炎。   眼下大病初愈,大夫都说了要将养,吹不得风。   孟云卿只得噤声。   大夫确实是这般说的。   这几日她添的乱子已然够多,气势上就短了一截,只能听话待在驿馆里。   等到晌午,驿馆才来了人。   她到苑中去迎。   “乖孙女!”老爷子又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好生伤心。   孟云卿心中先前还有的担忧,就忽然一扫而空:“爷爷。”上前去搀他,老爷子嘴还在打抖:“可有伤着哪里?”   孟云卿摇头,伸了伸手、腿,又大方摇了摇脖子:“爷爷你看,好好的。”   老爷子就老泪纵横:“想我这一把老骨头,没在战场上战死,险些被你们吓死。”   孟云卿又有些愧疚。   段旻轩就上前道:“是我们托老爷子的福,摔到山洞里都没摔死,还有颗枇杷树充饥,又循着蔓藤爬了出来,没给你丢人吧。”   老爷子瞅了瞅他,继而吹胡子瞪眼:“还好意思,若不是你出的什么馊主意来衢州城买东西,我乖孙女会跟着一起遭罪!”   段旻轩一时语塞。   老爷子便不搭理他,又朝孟云卿道:“那小子说你烧了几日,眼下还难受不?”   老爷子常年征战沙场,刀剑伤见多了,发烧风寒都觉得是小事。可孟云卿是娇滴滴的宝贝孙女啊,比不得军中那些粗枝大叶。   “已经好了,不烧了,都能下床走动了。”孟云卿如实应道,又怕他多问担心,便问:“爷爷,娉婷和沈通可好?”   老爷子来了精神:“好!就是伤着筋骨了,都在茶庄子里养着,大夫开了药,躺些时候就好。”   这番话从老爷子口中听来,便证实了,孟云卿心中松了口气。   忽然想到音歌,又伸着脖子环顾四周:“爷爷,音歌怎么没来?”   段旻轩就道:“茶庄到衢州城的路,一共塌了六段,抢修起来需要时间。老爷子也是勉强借着道过来的,路上好些都没有修好,路上要徒步不少时间,音歌怕是不方便。”   换言之,老爷子都这把年纪了,为了来看他们,费了不少周折。   “爷爷。”孟云卿心中不是滋味。   老爷子拍拍她的手:“没事就好,我这老头子也闲不住,非得亲眼看看你们才安心。等路修好了,再让老福领着音歌那丫头过来。”   孟云卿就点头。   “老爷子,外头风大,大夫让她少吹些风。”段旻轩提醒,“进屋再说。” 第133章   结果这半日,都是孟云卿陪着老爷子一处。   端阳节的这场雨下得太大,除了衢州城通往茶庄的路滑坡了,还有不少地方都受了重灾,衢州城涌来了不少流民。   衢州城守是个心慈的父母官,有流民来投奔,便开城放人进来。   流民进城就需要安顿周全,以免流民滋事。   衢州城守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合过眼了。   受了灾的地方,要救人,要抢修,要安抚,好在朝廷这几日开始,陆续拨了不少赈灾的银两和人手来。   段旻轩在衢州城这里受了城守不少照顾,如今在抢灾的节骨眼儿上,每日便都会抽上几个时辰去城守那里帮衬。   衢州城守很是感激。   加上衢州城地处苍月南端,隶属于甫州郡。   灾后几日,甫州郡的郡守领了皇命,亲自来衢州城一带督办。段旻轩早前就在处理灾后的事,轻车熟路,便受了甫州郡守的邀请,协同料理赈灾的事。   老爷子自然没有反对。   “赈灾同带兵打仗一样,都是迫在眉睫的事,吃完就快去。”   孟云卿便顺手夹了一筷子青菜给他。   而后低头扒饭。   段旻轩轻轻抿唇。   匆匆陪着老爷子和孟云卿用过晌午饭,就往府衙那头去了。   孟云卿望了望那袭长袍背影,只怕是又要等到入夜了才会回来。   这几日在衢州城都是如此。   过了晌午,他就往府衙那端去,等入夜了好晚才回来。   回来便来房内看看她,若她醒着,就同她说会子话才离开。   她也就习惯了等他来一趟再入睡。   不过才几日功夫,仿佛就成了习惯。   好似寻常夫妻一般,朝夕相对,平淡如常。   她咬了咬筷子,低头喝汤。   吃过午饭,孟云卿便陪着老爷子在苑中走走,消食。   端午后虽是入夜,但由得暴雨的缘故,这几日的天气还算凉爽,饭后在苑中散步也不觉得热。   她搀着老爷子,走得很慢。一边散步,一边说话。   “先前听旻轩说,暴雨时是被困在山洞了,还在高烧着,可有吓着?”到眼下,老爷子才有机会慢慢问起。   孟云卿点头:“起初是吓着了,后来就不怕了。”顿了顿,又道:“同段旻轩一处,很安心。”   老爷子挑了挑眉,似是又忽然想起何事。   就缄默,没有说话。   孟云卿问:“爷爷这是怎么了?”   老爷子分明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感叹一声,方才咽回喉间的话,才又出口:“他爹娘就是山洪暴发时去世的,他从小就怕这些。你们困在山洞里,他肯定是担心,也怕极了,只是不说。”   孟云卿也才僵住。   ——“在我小时候,他们乘车赶路,遇上了山洪,就没有回来过,我是老爷子拉扯大的。”   他早前就同她说过,她竟忘了。   孟云卿心中好似钝器划过。   那时在山洞,他守着她,口中一直浅笑宽慰,看不出半分慌张神色,当时却是何种心情。   ——“不怕,有我在。”   ——“那也不差,我们还都在洞里,同现在没有两样。”   ——“傻丫头,我怕死,我们还要活着出去,去见老爷子。”   ……   孟云卿微微出神。   等老爷子都说了许久,她才缓过神来。   许是触景生情,老爷子又说起了段旻轩母亲许多事情来,人虽不在了,回忆却是好的。   老爷子说,她就安静听,不时点头应声。   等再说到段旻轩,竟会难得的赞许:“这孩子从小就听话懂事,没让我多操过心。受委屈的时候,还总喜欢瞒着我这把老骨头。偏偏就这性子像我得很。”   孟云卿也笑:“是同爷爷像。”   老爷子感叹:“一晃眼,就从这么大,变作这么大了。”   口中说着,还不忘手中比划着。   段旻轩的个头都比他高出许多了,他就伸手没过头顶,眼中还分明写满笑意,讲得时候才会手舞足蹈。   孟云卿就跟着点头。   老爷子是真疼段旻轩这个外孙。   老爷子也欢喜得很。   不知说了多久,临到末了,又叹道:“我都这把年纪了,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就盼着你们都什么时候能成亲,赶快让我这这个老头子抱上重孙子。”   孟云卿愣了愣。   ——“等从这山洞去,我就同老爷子说,我要娶你。多好,他的外孙要娶她的孙女,他定然欢喜。”   他同,爷爷说了吗?   上午,是他去接老爷子的,孟云卿心中忐忑。   “云卿”见她出神,孟老爷子唤了一声。   孟云卿回过神来,脸却忽得红到耳根子。   惶恐应声:“爷爷。”   老爷子就笑:“女大当嫁,我们云卿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孟云卿困窘咳了咳:“哪有,爷爷说到哪里去了。”   老爷子笑得更欢:“我们云卿要是有心上人了,就同爷爷说。”   孟云卿为难:“爷爷不是上回才问过了吗?”   在茶庄子的时候,她陪老爷子逛后院的茶山,老爷子就问起过。   老爷子便悄声道:“爷爷知道,你们姑娘家怕羞。不过不怕,爷爷是最护犊子的。燕韩国中的也好,苍月的国中也好,总归我们宣平侯府的姑娘,看上谁就是谁了。”   孟云卿哭笑不得。   等到段旻轩回驿馆,都亥时三刻过后了。   见老爷子房中的灯还亮着,就问了起来,伺候的侍从说,老侯爷同小姐说了一下午的话,才将小姐哄睡着了,方才回的房间。   段旻轩望了望孟云卿那端,拎起衣摆,往老爷子房间那里去。   “处理妥当了?”   赈灾的事情也不是一两日的功夫,老爷子这般问,不过是同他找话说。   老爷子专程从茶庄赶来,上午见他的时间又不多,下午他又去了衙门。   老爷子一直没有睡,是在等他。   他心底澄澈,便应道:“今日倒还顺畅,要说这衢州城守和甫州郡守,还都是得力的人,算是这里乡民的福气。这赈灾的事,也拖不了几日。”   他翻开茶杯,倒了些水。   忙了一日,有些渴,又着急回驿馆,路上都没顾得上喝水。   “慢些喝,别呛着,总像我这老头子同你抢水喝似的。”老爷子睨着眼抱怨。   只要同老爷子一处,不出三句就会如此。   段旻轩便转了话锋:“胡大夫没一道跟来?”   老爷子不以为然:“我身子硬朗得很,让他跟来做什么?沈通和娉婷还在茶庄子里养着,正好让他看看。”   敢情给胡大夫塞了活儿,就顾及不到他这里了。   段旻轩好笑。   老爷子果然从兜里掏出一壶酒,笑嘻嘻道:“今晚,我们祖孙倆好好喝一喝。”   段旻轩挑眉:“胡大夫禁了你的酒,你这是偷着跑来衢州城喝酒的?”   “胡说!”老爷子拢眉:“我有偷着吗?我这是光明正大的喝~!”   强词夺理都如此理直气壮,段旻轩奈何:“老爷子,我明日还要去府衙……”   这一壶下肚,怕是要睡到第二日的。   “那你喝一碗,剩余的我喝,嘿嘿!”言罢,就将酒都斟上了,也不给他反驳的余地。   结果这酒一斟上,酒香便溢了出来。   老爷子忍不住嗅了嗅,只觉浑身舒爽,简直堪比灵丹妙药。   老爷子直接将碗端起,送到他手中。   “这碗酒你必须得喝,在军中,大凡上完战场回来,就得大方饮酒去去战场的戾气。前几日暴雨,你同云卿折腾得不轻,这碗酒是去晦气的。云卿那丫头还没停药,你这个做表哥的,就代她一道喝了。”   老爷子不会无缘无故让他喝酒,倒是这般缘故。   他笑了笑,“借老爷子吉言。”言罢,喝了一大口下肚。   老爷子也抓起酒壶,陪着喝了一大口,果真酣畅淋漓。   “这回,可真把我这老头子吓倒了。”老爷子声音有些沉,不像往常,“连个信儿都没有,就怕你出事,我怎么给你去世的爹娘交待?”   段旻轩搁下碗,知晓他这几日是当真焦心。   “眼下这不好好的?”段旻轩一言代过。   老爷子瞥他一眼,眼波横掠:“云卿下午都同我说了,又滚石,又滑坡的,好容易找到个山洞,还险些塌了,被泥和沙给埋了……”   段旻轩竟会主动端碗和他碰壶:“姑娘家嘴里说出来的,信两分就好。”   老爷子轻哼一声,端起酒壶饮了一口。   爷孙倆同时放下碗和壶。   段旻轩指尖便轻叩着桌沿,眸间看着他跟前的酒壶,开口道:“老爷子,同你说个正紧事。”   老爷子顿住,实在难得。   段旻轩还是轻叩着指尖,却抬眸看他:“我的婚事。”   噗……   老爷子这一口酒就全然喷在他脸上。 第134章   段旻轩面无表情擦了擦脸。   对面,老爷子丝毫没有歉意,反是捂着肚子笑个不停:“哈哈哈哈……臭小子,你这玩笑开得一点都不好笑,老头子才不上你的当。”   段旻轩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同你说的是正紧事。”   “唔。”老爷子点头:“我上一次同你说正紧说婚事,你领回来一个羌亚美人,现在还在侯府里供着。再上一次同你正紧说婚事,你放条狗去,险些将阳平郡主给咬了。再再上一次同你正紧说婚事,你一把火把人家锦和公主的后院给烧了,闹得鸡飞狗跳……”   段旻轩越听越恼火:“那是你乱点鸳鸯谱!阳平郡主那里的狗不是我放的,人家孟既明爱慕了阳平郡主十余年,你莫名其妙替我插上一脚,那条狗是孟既明放来咬我的,咬错罢了。”   老爷子赶紧喝酒。   段旻轩继续:“还有那个锦和公主,养在府内的面首少说有二三十人,你欢欢喜喜喝了酒回来,酒还没醒就去替我说亲,我要不一把火把她后院给烧了,她养的那些面首蜂拥而出,这事儿能不了了之?”   “……”老爷子再喝一大口。   段旻轩最后道:“我领回来的羌亚美人,老爷子,你是当真不知晓还是同我装糊涂?”   老爷子又想喝酒,结果摇了摇,酒壶都不觉喝空了,好生尴尬。   段旻轩伸手将碗递到他跟前。   还有半碗酒。   老爷子嘟了嘟嘴,酸溜溜道:“那你同我好好说说,你要娶哪家姑娘?反正隔壁老王的孙女不行,对街老刘的外孙女不行,西郊周大爷的侄孙女不行,兖州老谢的女儿也不行……”   老王的孙女是个病秧子,动不动就咳血。   老刘的外孙女眼睛是斜的,看人都是斜视。   周大爷的侄孙女就更不用说了,整个人都掉进钱眼儿里去了。   至于老谢的女儿,性子同段旻轩太像,日后怕是动不动就要拆房子的。   这些他都权衡过,才觉得阳平郡主最好!(锦和公主那回,是他喝多了……)   “都不是。”段旻轩言简意赅。   老爷子才松了口气,慢悠悠端起这碗酒,问道:“那是哪家的美人呀?”   他怎么没听说京中忽然谁家出了位美人,能让这臭小子上心的?   见他啃饮酒,段旻轩轻声道:“你孙女。”   噗……   老爷子这碗酒是不能好好喝了。   虽然这回没有喷在段旻轩脸上,段旻轩一幅黑脸看他。   “云卿丫头?”老爷子干脆连剩下的小半碗酒都搁下不喝了。   “嗯。”段旻轩应声,“有何不妥吗?”   老爷子怪异看他:“我们家云卿虽然相貌不差,也是个美人胚子,却胖了些呀。”   “我就喜欢胖的。”   “也不够你府内的羌亚美人身姿妖娆。”   段旻轩恼火:“不要再提羌亚美人!”   话虽如此,老爷子依旧摆出一副苦瓜脸,“旻轩,你是受了什么刺激?”   段旻轩想死的心都有了:“老爷子,怎么你孙女在你心里,还比不上那些个隔壁老王的孙女,对街老刘的外孙女,周大爷的侄孙女,老谢的女儿?”   要不凭何认为他会想娶这些女人,却就是不信他想取他孙女?   老爷子一脸无辜:“我们家云卿自然比她们好,我是觉得……”   段旻轩忽然意会,便连脸都绿了:“老爷子,你是觉得我配不上是吧。”   老爷子轻咳两声:“咳咳……我本是想给云卿丫头在京中寻个踏实,稳重,心思细腻,又疼人的……”   “这些优点我都有。”段旻轩一本正经。   老爷子看了看他,嘴角抽了抽——意思是,打死他都不信。   段旻轩强压着心头怒火,一字一句道:“你想想,若你外孙娶了你的孙女,你孙女就成了你外孙媳妇,留在你身边不就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了吗?”   似乎,是这个理儿,老爷子眼珠子一转。   毕竟是人家定安侯先接回去的外孙女,他忽然插一脚要接走,确实理亏。   所以让段旻轩同定安侯说的,也是接回来陪他一年半载。   若是同段旻轩成了亲,就成了他的外孙媳妇……   那云卿丫头自然是应当留在苍月,留在宣平侯府的。   段旻轩又道:“等日后再抱了重孙子,既有你孙女一半,又有你外孙一半,比旁的重孙都亲!哪里不比京中那些个王孙贵族,名门嫡女来得好?”   再听到重孙子,老爷子眼前都亮了。   仿佛一个大胖小子就活灵活现摆在他眼前。   段旻轩趁热打铁:“老爷子,同你说正紧的,我是真喜欢云卿那丫头。我与她共患难,也在燕韩相处了不少时候,我是真心实意想娶她。”   他难得说如此动人的话,老爷子瞥目:“你想娶,人家想嫁?”   段旻轩就掏出那枚绣着牡丹的香囊,眸含笑意。   老爷子愣了愣,继而也跟着笑起来:“臭小子!怎么不早些给你外祖父说!”   段旻轩就道:“你们爷孙倆才见面,本来想回京再同你说的。谁知端午时候遇上暴雨,险些连命都丢掉了,那时候和云卿一处,看她烧得迷迷糊糊,就想着不等了,出来就同你说,让你答应这门婚事,我可以早些娶她过门。”   老爷子瘪了瘪嘴:“云卿的娘亲才过世一年,要守孝三年。”   “那就先将婚事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   老爷子转眸看他:“定安侯府那里,云卿的外祖母和舅舅都在,没给云卿先张罗一门婚事?”   毕竟是他后才寻到孙女的。   云卿又吃了不少苦。   定安侯府想给她安排门好亲事也是情理中的事。   若是定安侯府那端已经安排了,他再插手,怕是有失偏颇。   段旻轩怔了怔:“似是,侯夫人有过中意的人选,老夫人和定安侯也都默认了,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老爷子意外:“是嫌我们云卿不好?”   段旻轩就笑:“是将军府的独生子,你也知晓,朝廷中的事情向来牵一发动全身,一个是将军府,一个是定安侯府,两边都有所顾量,便成了今日这幅模样。”   老爷子好奇:“那小子如何?”   段旻轩好气好笑:“自然比不上你外孙!”   老爷子“啧啧”叹了两声,“那可不见得。”   段旻轩脸又绿了。   老爷子却沉声道:“朝中的事情瞬息万变,今日不了了之的事情,难免明日又重新定下来。一面是将军府,一面是定安侯,若是燕韩的平帝在中间穿针引线,那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段旻轩莫名看他。   老爷子“轻咳”两声,继而凑到他跟前道,严肃道:“旻轩啊,这事儿我们得快,要抢在燕韩那头前面,先把事情落定了,不能让将军府那边的婚事定下来。”   段旻轩询问般看他,老爷子继续道:“先让君上把你和云卿两人的婚赐了,等君上赐了婚,燕韩那边便没有回旋余地了,即便中途云卿要回燕韩也不会有变故。”   先前还在质疑他要娶云卿的事,眼下想到自己的外孙女要嫁回燕韩,就变成了给他出谋划策。   段旻轩啼笑皆非。   老爷子又道:“七月初十是君上的生辰,你下月就带云卿回京,在太子那头旁敲侧点,让君上将赐婚的事情定下来,我们爷孙倆也就安心了。”   “这么说,你同意了?”段旻轩问。   “同意!我们家云卿丫头这么好,还能白白便宜了将军府那小子?”素昧蒙面,便唤得是将军府那小子。   段旻轩笑了笑。   老爷子也跟着笑起来,又道:“等婚事定下来,就早早把聘礼准备好了,你亲自送去定安侯府,显得郑重些。”   虽然他是云卿的爷爷,但云卿毕竟在定安侯府待了不少时候,说到底,也更亲厚些。人家定安侯府又大度,将人送来了苍月。说到底,云卿的外祖母,舅舅都在,若是亲事定下来,让段旻轩走一趟也是应当的。   “老爷子,你喜欢就好。”段旻轩抿唇。   “喜欢喜欢,今日这一壶酒是不够喝了,再陪我喝一壶。”老爷子捋了捋胡须,一脸喜气洋洋。   段旻轩看他:“我明日下午要去府衙……”   老爷子都不知从哪里又掏了一壶出来,悠悠道:“我替你去。”   段旻轩简直无语:“你这是去添乱。”   老爷子不满道:“我哪里是去添乱的!你外祖父当年四处赈灾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   段旻轩就笑:“好汉不提当年勇。”   老爷子窝火:“不提就不提!”   段旻轩自顾端酒。   等从老爷子房中出来,就近子时了。   驿馆内很是安静。   他的房间就在孟云卿房间隔壁,这么晚,她当是睡了。   经过时,却又驻足。   房间内有微弱的灯光,像是在临近床头透过来的。   她是在等他?   这几日都是如此,他倒是疏忽了。伸手敲了敲门,里面有人应声,果真还没睡。   婚事老爷子同意了,他又饮了些酒,心中有些飘飘然。   推门而入,见她果然倚在床头借着灯光看书,见他进屋,就歪着脑袋看他,宁静喜人。   “衙门今日留酒了?”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他向来是不饮酒的,今日却饮了,莫非赈灾那边有好消息?   段旻轩寻了床沿边坐下,慢悠悠道:“不是,是同老爷子喝的。”   爷爷?孟云卿疑惑看他。 第135章   “胡大夫不是不让爷爷喝酒吗?”她放下手中的书卷,轻蹙着眉头,认真看他。   段旻轩不是个随性的人。   不会明知老爷子身体不好,还主动去寻老爷子喝酒的。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和老爷子,她都上心。   才会如此问。   段旻轩便笑眼盈盈看着她,轻声道:“是老爷子要喝的。说我们二人才从暴雨滑坡中捡回一条命,依照军中的规矩,要喝喝酒去去晦气。你方才停药不久,不宜喝酒,老爷子就让我代你一道喝了。”   他娓娓道来,说的不似有假。   孟云卿就问:“喝了多少?”   她知晓他是不能饮酒的。   “两碗,其余都是老爷子喝的。”他也如实应她。   孟云卿瞪圆了眼睛,问道:“你明日还能去衙门?”   这几日,都是过了晌午就要衙门帮忙的,赈灾和安抚流民是大事,耽误不得,连她都知晓的。   段旻轩笑了笑:“老爷子说的,明日他代我去,让我在驿馆里歇上一日。”   孟云卿自然吃惊。   爷爷这话,怕是说来就是唬人的,好酒的人,向来都是管不住嘴的,便连带着段旻轩也拉上了。   孟云卿摇了摇头。   他爷孙两人愿意怎么说,便是怎么说吧,端午的一场意外,也算是劫后余生,老爷子心中想必也是担心受怕的,有些暖心的话,许是要借着酒劲儿才能说道的。   她心中这般想,也就没有多问。   身侧,段旻轩却忽然伸手,握住她指尖,悠悠然道:“老爷子今日高兴,我就同他提了婚事。”   孟云卿眉间微滞。   ——“等从这山洞去,我就同老爷子说,我要娶你。”   她脸上浮起一抹绯红:“然后呢?”   段旻轩不说话,她便目不转睛看他,心中就似揣了一只小兔子一般忐忑。   良久,他才伸手,揽了她在胸前:“老爷子应了,让我们下月就回京。七月里是君上的寿辰,我会请君上赐婚。”   他的怀中很暖,留在耳畔的声音又柔和动人。   床头的蜡烛微微颤了颤,微弱得火苗将人的身影映在地面上,她低着眉头,也将好映入她的眼帘。   她心跳得很快,离得这样近,又不知道会不会被他发现。   恰好窗外的月色,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洒了进来,屋内的摆设拢了一层淡淡的月华,就似拢了一层轻纱一般,绮丽又迷离。   她也鬼使神差伸手,揽住他身后的衣襟,脑海中,仿佛什么都想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想。   耳后,又听他温润的声音道:“等君上赐了婚,开年我们就回趟燕韩,亲自向老夫人和定安侯提亲,趁那个时候将婚期定下来。”   他适时停下,是在等她回应。   “嗯。”她也轻轻应声。   他又继续:“我本想快些成亲的,爷爷说你尚在守孝,还有两年才出孝期,等孝期一过,我们就拜堂成亲,我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她不应声了。   头埋在他臂怀间,好似藏得严严实实。   这里,既可以遮风挡雨,又可以软语轻柔。   她忽得有些舍不得松开。   无论是前一世,还是这一世,她总是不善言辞,连哭都少有,若不是端午节的一场山洪,她不知同他之间会僵持多久。心事攒在心中,越攒越多,便越来越难开口。   眼下,便只有揽紧他,却不敢抬眸。   他也顺水推舟,静静拥着她,任由窗外透来的月色,镀上一层清晖,剪影出一道清丽的轮廓。   ……   翌日清晨,驿馆的花苑里清脆鸟鸣。   孟云卿缓缓睁眼,阳光有些刺人,微微转身,才发现身旁还躺着一人。   枕着枕头,和衣而卧,睡得甚是香浓。   昨晚,他同她说了许久的话,她后来困意上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段旻轩竟也没走。   枕在她近侧,侧身揽着她入眠,呼吸安静平和。   “段旻轩……”她轻唤了一声。   他睡在她屋内,他屋里就是空的。   若是爷爷知晓了,会怎么想,她有些懵。   想叫他起来,但唤了两声,又轻轻推了推,身侧的人都没有反应。   好似她先前推得是旁人。   孟云卿才想起,有人昨夜是喝了酒的。   段旻轩的酒量她见识过几回,眼下怕是打雷都打不动他的。   她忽然想起在燕韩京中的玉兰阁时,他同卫同瑞喝酒,后来又借着醉酒,掐她的脸蛋。孟云卿忽然恶作剧心起,反正四下也无人,他又睡得沉,便伸出肉嘟嘟的手来,想了想,刮了刮他的鼻子。   他的鼻梁很挺,所以五官显得很是好看。   她指尖刮过他的鼻子,他不觉痒,也不觉疼,也没有反应,只是在一旁安静得躺着,如同先前一般。   她觉得有趣,又觉得有些无趣。想了想,正好指尖也留在他脸上,便顿了顿,也学着他先前一般,伸手在他的脸上稍稍掐了掐。   可惜他脸上实在没有多少肉,手感怕是也没有她的脸好。   只是真掐的可能有些疼了,他微微动了动头,往枕间靠了靠,似是藏起来了些。   孟云卿心中便乐了。   又在他另一侧的脸颊上掐了掐。   他果然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喜。   孟云卿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下一秒,他就伸手,将她按回了床榻间。   手臂就这般压在她身前,似是不想让她在捣乱。   孟云卿心中一惊,以为他醒了!   可明明耳边的呼吸声,还是这般均匀而平和。气息轻缓贴近她额间,温润又撩人心扉。她忍不住抬眸看他,才发现原来他的羽睫浓密而修长,怕是要将许多女子都比过去一般。   他是长得好看,却又不同于韩翕那张脂粉脸。   精致里透着英气。   言笑间,有着旁人比不过的风华。   她想凑上去……   额,孟云卿摇了摇头。   这屋内,实在不能再待下去了。   轻手轻脚起身,将衣裳批好,系上,又穿了鞋下床。   她素来醒得早。   驿馆里都是些衙役,没有服侍的婢女。几日前她一直高烧着,段旻轩有时候会整晚守在她屋里照顾,应当也不会多想。   眼下,他在她屋内,一时半刻也醒不来。   她就去他屋里呆着好了。   若是爷爷问起来,就说他昨夜喝醉了酒来看她。酒意上头,就倒下不醒,她才去他屋里睡的,一觉睡到天明。   爷爷也应当不会多想。   穿戴好,出了房门。   清晨的驿馆,除了扫地的几个小差役也没有旁人了。   见她从屋中出来,就停下手中的伙计,点了点头,叫了声“孟姑娘好”。   都知晓是宣平侯府老侯爷的亲孙女,自然也礼貌。   孟云卿也笑着点了点头,就往隔壁屋去。   扫地的小差役也没有多说什么,又低头自顾着扫地去。   孟云卿关上房门,心中才舒了口气。   分明没什么,反倒心虚的像做贼似的。   平了平气息,就翻开茶杯,喝了两口隔夜的白水压惊。   段旻轩的屋内她没有来过,虽然在驿馆中,但因着在帮城守和郡守处理赈灾和流民的时,桌上还是铺满了资料和典籍的。孟云卿恍然大悟,想来每日里,他来看过她后,应当都在房中看了这些才入睡的。   她同魏老先生学了不少政史经纶。   政史经纶里也讲了不少赈灾和安抚流民的例子。   灾情不平,流民易生,为求生存,便要抢劫掠夺。谣言一生,民心则乱,蜂起掠食,只会令灾祸变本加厉。救灾赈灾,首要在于稳定人心。   所以朝中才让了甫州郡守前来。   衢州城周遭不少通路都断了,要安民心,就需召集衢州城的灾民和流民一同去排查山道,重修通路。灾民和流民有活计可做,在赈济的同时又能依劳而获,就会打消沦为盗寇的念头。   等赈灾的物资陆续到了,家家户户再施以钱粮,免除部分徭役赋税。   这场灾情并可平稳过去了。   孟云卿放下纸笺。   纸笺上的字迹,她认得是段旻轩的。   段旻轩给甫州郡守的建议,是让他组织灾民和流民参与工程修筑,人人有事可做,又有钱粮可拿,再辅以免税等手段,就可避免生乱。   孟云卿莞尔。   “旻轩。”屋外是老爷子的声音,孟云卿放下纸笺,去开门,“爷爷。”   “云卿丫头?”老爷子见了她,果然有些意外。   她便照着方才想好的说了一遍。段旻轩的酒量,老爷子当是比她更清楚不少,也没有多想。见她在看桌上的公文,还有些意外:“这些都是赈灾之事,云卿能看懂?”   孟云卿颔首:“过往在定安侯府,舅舅请了魏老先生教我政史经纶,我正好见过一些关于赈灾的册子。”   能让女子学政史经纶,老爷子对这个定安侯顿生了几分好感:“定安侯有心了。”   孟云卿又道:“舅舅说,虽是女子,谈不上要多精通,却总要懂些才好。”   孟老爷子也点了点头,看了看桌上的纸笺:“旻轩昨晚喝了些酒,怕是要到明日才醒,用过早饭,便同爷爷去趟衙门那头看看吧。”   “好。”孟云卿应道。 第136章   衢州城四围都在受灾。   衢州城便成了朝廷在甫州郡的赈灾中心。   早饭过后,孟云卿便陪老爷子到了衢州城的衙门。往常段旻轩都是过了晌午才去,孟云卿没有跟来过,等陪老爷子到了衢州城衙门,才晓这里已经忙成了一锅粥。   捧着文书的师爷和衙役,行色匆匆。   领了命令的官差和前来帮忙的驻守士兵,脚下生风。   衙门的前院内,三三两两的人站在一处,有争执的,有扯着文书看的,也有在清点物资的。   认得老爷子的人很少,忙碌的人很多,都各司其职,见到老爷子,也只是点头致意,倒也井然有序。和孟云卿记忆中珙县的那次洪灾截然不同。   无论是县衙还是路上都乱得很。   路上都是抢食的人,县衙门口的守卫不少,都在拦截各处的流民。   那模样如今想来都让人后怕。   衢州城却不是如此。   过了前院,就到了衙门的中庭内。   中庭内虽然也有将士守卫,但大都在帮忙搬运物资,清闲站岗的人几乎没有。   而从驿馆到衙门的一路,虽然街头也看的到流民,但大都安顿得很好,没有人滋事。孟云卿还问过,周围的流民都往衢州城来,能安顿得下吗?   跟在老爷子身边的人就道,是来了不少人在衢州城,郡守大人和城守大人都安排疏散了。   疏散的人有军队护送,路上有干粮,老百姓也配合。   孟云卿便点头。   等到衙门,看到一派忙碌而有序的模样,才晓苍月这样的天朝上国和比邻的燕韩,西秦等等果然不同。   等到中庭,跟在老爷子身边的人去通传,中庭内就匆匆忙忙迎出来几人。   孟云卿认不得苍月的官服品阶,她扶着老爷子,见为首的两人,一人高,一人瘦,眼窝却都是深陷下去的,当是熬夜在忙赈灾的事。   眼下,衢州城主事的是甫州郡守和衢州城守,孟云卿料想他二人就是。   “下官关进林冕见过老侯爷。”两人恭敬请安。   周遭忙碌的人也都停下来,朝这边行礼问安,想是到了现下才发现这中庭内多的一人是有来头的。   孟云卿自觉松开了手,乖巧站在老爷子身后。老爷子就捋了捋胡须,笑眯眯道:“两位免礼。”而后转向四围道:“大伙都各忙各的,别理我这个老头子。”   关进和林冕就笑了。   周围的人也笑着拱手鞠了鞠躬,果真不在放心思在这端。   关进伸手做了相请的姿势:“老侯爷这边请。”   关进瘦高些,是甫州郡守。   剩下的林冕便是衢州城守。   老爷子不想在中庭添乱,便跟着关进往大厅走去,孟云卿也快步跟上。   “这位是?”关进来衢州城的几日,从没见过孟云卿。   老爷子道:“这是我孙女。”   关进和林冕都是一愣,都晓老侯爷有一个外孙继承了侯位,也就是近日一直在衢州城帮衬的段旻轩,却不晓老侯爷何时有个孙女的。   关进虽不是京官,但任甫州郡守也有些年头,宣平侯府的事情多多少少听过一些,确实没有听过老侯爷有这么一个孙女。   孟云卿福了福身,“见过关大人,林大人。”   林冕只听闻这京中的世家贵女一个脾气顶一个,前些日子,宣平侯也请了大夫在驿馆照看,他从前不知道就是老侯爷的孙女,以为是段旻轩的家眷,料想也是个娇气的。   如今想来,老侯爷的孙女,放在京中也算身份尊贵的,当日段旻轩也只是低调请了个大夫,没有多添乱子。今日见面,倒也随和有礼。   果然是将门之后,不比旁的名门贵族。   林冕对这个侯府的姑娘生了些许好感。   “孟小姐客气了,外面日头热,进了大厅再说。”   关进如此说,老爷子点头,孟云卿便上前扶了爷爷一道进入。   说是说办公的大厅,其实里面也堆满了文书和人,不比前院里清闲。   就连关进和林冕的办公主位,也只是堂上的角落而已,不过桌子大了些,宽了些,一旁有人在整理文书。孟云卿对关进和林冕这样的父母官就有了不同的认识。   厅中唯一的空余处,放了沙盘。   沙盘内模拟的是衢州城附近的受灾点,插了各色的棋子,还有摆设,有不同寓意。   关进虽是甫州郡守,是最大的指挥使,但主事的人是林冕。   老爷子关心的是赈灾的事,林冕就在沙盘前介绍。   “插红旗子的是衢州城附近的受灾点,已经去了人勘察,了解情况,并疏散了百姓。插黄旗的是,知晓受灾,也了解情况,但还没来得及疏散百姓的。绿旗的是恢复了正常秩序的地方。有棚屋的,是流民的安置点。灰色石头的,是中断的交通。铁锹的,是正在进行施工的地方。衢州城附近的赈灾情况,老侯爷都可以在这里看到……”   林冕说的很清楚,孟云卿第一次看这样的沙盘都听得懂。   老爷子不住点头:“这是谁做的?”   林冕不吱声,关进就道:“是林大人做的,下官刚到衢州城,也是借由这个沙盘将衢州城附近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   老爷子眼中就有赞许:“好。”   孟云卿也就看向林冕,年纪很轻,怕是同沈修文不相上下。   这样的沙盘多是用在军中,少有人用在赈灾上的。   爷爷怕是对这个林冕刮目相看了。   林冕拱手道:“学生早前在军中待过一段时日,斗胆将军中的沙盘搬了过来。”   原来是军中待过的人,老爷子欣慰点头:“这个做得好!关大人,应当修书一封告知君上,日后别处受灾,有据可循。”   关进就笑:“侯爷前几日就吩咐过了。”   段旻轩?孟云卿也笑。   “老侯爷,这边请。”关进又领到了右侧的文官处。   右侧的文官处堆满了文书。   关进吩咐了一声,坐在上位的文官就将册子递了过来,关进交到老爷子手中。   老爷子看了看,扉页上写了人口簿,小字处是县内名称和序号。   翻开里页,又清晰明了记载了,这是哪个县,哪个村的人口簿,哪些人寻到了,安置在何处,哪些人外出未归,哪些人在洪灾中失踪了的,一目了然。   末页,便是以上人口,应当对应的赈灾银两和粮食。   账目一应俱全。   又和另一本的赈灾银两,钱粮使用记事一一匹配,想要造假,就需环环相扣,这么短的时间,想要贪些赈灾的银两都近不可能。   赈灾的银两和粮食悉数发到灾民安置处,人心便稳定了。   孟云卿也听得出神。   往常在魏老先生的授课中,也听闻过灾情的处置,终究不像眼前所见。   天灾并非人力能制止,却因人力可缓解。   眼见为实,魏老先生曾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倒应了景。   她都记在心里,等日后再见到老先生,当是要同老先生探讨一翻。   看完这两处,又到了右侧的文书处。   右侧这端的资料就少得多,不是人口簿,也不是账本,而是一幅一幅的工程图。   老爷子眼中有异。   林冕解释:“这是侯爷几日前提起的,要安抚灾民和流民,除了朝廷拨下来的银两和钱粮,还需召集灾民和流民一同去排查山道,重修通路。让无事可做的灾民和流民,有活计可做,有时间可打发,那在赈济的同时,又能依劳而获,就会打消沦为盗寇的念头……”   这个孟云卿在段旻轩房内的纸笺中见过。   没想到林冕这里已经有成形的工程图和思路了。   老爷子也是点头。   只是同自己的外孙相关,老爷子眼中的赞许里,又多了几分自豪。   林冕并非喜欢奉承之人,却又拱手补充道:“下官和关大人都觉得侯爷的提议好,一来,赈灾之物并非长久之计,老百姓不用担心赈灾之物发放完后,无生计来源,人心就稳;二来,百姓习惯了依劳而获,便是对官府的信任,不会再有心生乱。看似繁杂了些,却是实实在在的赈灾良策。下官佩服。”   老爷子心中欢喜,口中却道:“都是些鬼点子罢了。”   孟云卿也掩袖笑了笑。   趁他们几人在说话,就立在原处,随手翻了翻眼前的几本工程册子。   详尽是详尽,却少了些……   她稍稍拢了拢眉头,刚伸手放下,关进便看向她:“孟小姐觉得有何不妥?”   关进并非喜欢生事之人。   见她脸色有异,才随口问起。   孟云卿也不介怀,看了看老爷子,老爷子捋了捋胡须,平和道:“丫头,无妨。”   孟云卿就道:“这些册子已经造得很妥善了,我想着,若是在前几页,加上需要的工时和人力,待日后查看时,便一眼能分辨出这本册子里的工程该分到何处去做,就和先前看过的人口簿子,账本之类的对应上了,一目了然。”   她说得委婉。   关进和老爷子对视一眼,倒是林冕先开口:“孟小姐说的不错,昨日也有京中来的监察御史看过,提过同样的意思,关大人已经命人这两日内补上了。”   原来如此,倒是她多嘴了。   孟云卿有些歉意。   “老侯爷,孟小姐也清楚这些赈灾之事?”   京中的贵女大多养尊处优,有些才学的都精通琴棋书画去了,孟云卿先前的几句话怕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不是随口应付的。   倒让关进惊喜。   老爷子就笑:“云卿丫头读过些政史经纶,也有专门的先生教过些时候,班门弄斧了。”   读过政史经纶,也有专门先生教过?   关进和林冕都意外得很,再看向孟云卿,眼中就更有不同。孟云卿虽然胖是胖了些,心思却玲珑剔透,言行又低调有礼,果然是宣平侯府的姑娘,有大家气度。   老爷子便转了话题:“今日旻轩身体不适,老头子来代他,两位大人看看有什么可做的,尽管吩咐。”   都是带兵之人,固有的坦荡。   加上段旻轩对他二人有过评价,老爷子就热忱得很。   关进连忙拱手:“不敢,倒是有几件棘手的事情,我和林大人拿不定注意,想请老侯爷一同帮忙决策。”   老爷子点了点头,看了看身后的孟云卿,孟云卿就适时开口:“爷爷不用管我,我看几位大人正在誊抄名录,正好可以帮忙,就在厅内,爷爷有事唤我。”   在厅中,老爷子抬眼便能看到,不必担心。   誊抄名录又是简单的事,也算不上添乱。   是个懂事的姑娘。   关进见老爷子没意见,就安排了一侧文官领着孟云卿。   孟云卿福了福身,便随了那文官前去。   关进朝老爷子笑道:“老侯爷好福气。” 第137章   等段旻轩醒来,都是第三日上头了。   孟云卿同老爷子在苑中用早膳,他才懒懒从孟云卿屋中出来。   有人醉酒后叫不醒,鸠占鹊巢,孟云卿昨夜是在他房间内入睡的。   今日又和老爷子说好,要一同去衢州城的衙门,孟云卿早早便起来用饭了。   见到段旻轩,老爷子远远招呼。   孟云卿也抬眸看他。   睡了一天一夜,精神倒是好了许多,只是面有疲惫之色。段旻轩便吩咐驿馆的小厮备水沐浴,正好趁着空荡来苑中落座。   见孟云卿穿得正式,随口问起:“你也同老爷子一道去?”   老爷子当是说好要去衙门。   他没想到孟云卿也会一道去。   孟云卿便点头:“昨日陪爷爷去过了,替衙门里的文书官抄录了些手册。爷爷今日还要去,我也正好闲来无事,就一道同去,看看还有什么能帮忙的。”   她的烧退了,也不用再服药了。   左右在驿馆里呆着,也有些无聊,能寻些事情来做也是好的。   段旻轩便挑眉看向老爷子:“你昨日真没去给衙门里添乱?”   老爷子鼻子横气一出,吼道:“你外祖父在朝廷赈灾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要添乱也是你!”   段旻轩难受得揉了揉耳朵,好似一幅唯恐失聪的模样。   孟云卿就笑:“爷爷帮关大人和林大人拿了不少主意,两位大人都请爷爷今日务必再去。”   呵,听听!   老爷子吹胡子瞪眼。   段旻轩就知趣给他添茶倒水,轻悠道:“如此,倒是我成闲人了?”   孟云卿又道:“你可以同我一道抄录呀,还有不少待抄的本子,放在那里堆着,我一个人一时半刻也抄不完,你正好来帮忙。”   将他说成给她帮忙的了。   段旻轩竟也不反驳,听话道:“也好。”   呵!老爷子瞪圆了眼睛。   这臭小子从小就喜欢同他作对,偏生对云卿却耐心得很。   他这个做外祖父的都有些吃味了。   “我和爷爷用过早饭就走,你一道去吗?”孟云卿问。   老爷子在一旁帮腔:“不等他!”   段旻轩笑呵呵看了他一眼,道:“不了,关大人和林大人在等,你和老爷子先去,我换件衣服就去衙门寻你们。”   他了一天一夜,总归要沐浴再换身衣裳的。   孟云卿点头。   驿馆到衙门的路途不远,迟也迟不了多久。   衙门里要老爷子帮忙拿主意的事情也不多,譬如段旻轩,从前都是过了晌午才去的。老爷子是在驿馆里闲得闹心,便积极得很,其实也并不差这半日。   但爷爷要去,她便也陪着。   五月的这场洪灾,她亲身经历过,便深有体会。能为赈灾尽些许绵薄之力,一是感激衢州城的官役将她和段旻轩从山洪里救出来,二来,也是看看能帮衬些便多帮衬些。   “侯爷,水备好了。”小厮回话。   他便顺势起身:“老爷子,稍后来衙门寻你们。”   老爷子别过头去,轻哼。   孟云卿忍不住低眉偷笑。   ……   再到衢州城的衙门,衙门里的人大都认得他们了。   “老侯爷……”   “孟姑娘……”   沿路都有人行礼。   宣平侯府的老侯爷,那可是叱咤疆场的大人物,即便颐养天年了,也是民间传闻中震慑外族的老英雄,深受百姓爱戴。   老侯爷归隐了,还能来衢州城帮忙照看赈灾的事,衙门行走的人都心生敬佩。   另一个虽是老侯爷的孙女,行事却低调得很,昨日在文书那端帮忙抄写了一日,也没多出声。闲暇之余,还替绣娘们一道缝补了些大帐和衣裳。   秀娘们对这位孟小姐都很尊敬。   大帐是给灾民用的。   五月里,天气不算冷,安置灾民的地方没有足够的房屋,朝廷就准备了大帐。有些破损的,秀娘们就在赶着缝缝补补。这些都是救命用的东西,秀娘们不敢马虎。   本以为这侯府的小姐是来做做样子的,不想却缝得细心认真,多余的话都没有。   又听从安排。   主事的绣娘怕她伤着手,就间隙着让她去缝些衣裳,轻松些。   她也不拂了对方的好意。   秀娘们开始不敢同她说话,倒是有几个年纪小的绣娘,好奇起了头。   孟云卿也随和应声,屋内的绣娘们便都竖着耳朵听了。   空下来的时候,也都围着她说话。   只是活计多的时候,都低头忙着自己手中的东西,不耽误时间了。   晚饭,孟云卿也是同秀娘们一道用的,并无不同。   特殊时期,粮食都用作赈灾了,衙门里的吃食也不如以往好。   孟云卿也不挑食,许是饿着了,许是原本就胖嘟嘟的,还要了第二碗。   这里的秀娘们都笑得不行。   于是,刚到衙门口,几个端着帐子的绣娘见了她,都上前招呼:“孟小姐今日也来了?”   缝补大帐的活辛苦,都以为她既然你不来了。   孟云卿就点头:“用过早饭才来的,迟了些。”   “那我们先去忙活了,孟小姐再见。”秀娘们辞别。   孟云卿回礼。   老爷子就笑:“昨日认识的?”   孟云卿应声:“嗯,昨日在绣房认识的。”   老爷子看了看她的手,轻声道:“今日还是留在大厅抄录吧。”绣娘做的是辛苦活儿,老爷子是怕她累着,在大厅里抄录文书,他还能不时唤她来歇一歇。   孟云卿就道:“好。”   大厅内,又是人满为患了。   见到孟云卿,昨日主事的文官便腾了个位置出来。   主位上坐着林冕,倒是不见关进。   主事的文官就道:“关大人连熬了几日,昨晚京中来了消息,大人彻夜未眠,今日清晨才歇下,林大人就先过来了。”   原来如此,孟云卿没有多问。   主事的文官递于她一些散卷,她便坐下抄录起来,没有多说旁的。   主事的文官就在身后莞尔。   他是同甫州郡守一道来衢州城的,平日里也见过不少公侯家的小姐。这个宣平侯府的姑娘胖是胖了些,倒是有些不同,能静得下心来。   他也看她抄录过半日了。   小体写得行云流水,没有糊弄之意,有不清楚的地方还会找人去问,看着不妥的地方,也会核实一翻,倒是让人省心不少。他其实是盼着这位孟小姐今日再来的,便可以空出手来去处理工程册子的事情。   “孟小姐有什么再唤下官。”他也在一旁落座。   孟云卿浅浅笑了笑,算作回答。   主事的文官便低头处理手中册子去了。   等过了个把时辰,段旻轩也来了府衙的大厅中。   老爷子是同林冕一道在主位上。   他转眸寻了寻厅中,才在主事的文官身侧见到她。   正襟端坐着,歪着脑袋,一面看着身前的散卷,一面提笔抄录。聚精会神,全然没有被厅中忙忙碌碌的情境打扰到。   她的个头不高,坐在满是男子的厅中,又是角落里,在人来人往的府衙里,并不起眼。   但那幅认真的模样,鹅黄色的衣裙,坠着素雅的珍珠耳环,抄录时,稍稍偏头,坠着的耳朵就悠悠晃动,同这满是紧张气息的大厅格格不入,反倒抢眼得很。   “侯爷。”身侧的人见了他,起身行礼。   他伸手示意他坐下,勿扰了旁人。   那人也会意,没有多出声。   段旻轩就往厅中走去。   厅中的人多,有些热,不少文官挥着衣袖擦汗。   孟云卿坐的地方虽然在角落,确实在通风的地方,便凉爽得多,除了专注的抄录,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也不扰她,只是径直往老爷子和林冕那端去。   “侯爷。”林冕起身问候。   “林大人免礼。”他撩起衣摆,和老爷子并排落座。   林冕正和老爷子商议事情,他也加入。   余光瞥到孟云卿那里,许是渴了,一手放下笔,去拿桌前的杯子,一手还在翻散卷,思路没有中断,便是连头也没有抬起过。   他嘴角微微勾勒,也不去看她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手腕略微有些酸,孟云卿停了下来,轻轻捏了捏。   目光就不觉抬起,望了望厅中。   果然在主位那边,见到一袭熟悉的背影,同老爷子和林冕坐在一处,商讨事情。   她不知他何时来的,只是看着他,眼眸微微弯了弯,笑意含在眉间。   再环顾厅中,依旧是忙碌的景象,同刚来的时候并没有两样。   身侧主事的文官也停下来:“孟小姐可要歇一歇?”   她一直在抄录,也没有空闲下来,主事的文官看在眼里。   孟云卿便摇头:“不必,我就随意看看。”   主事的文官也不多问了,低头去做自己的事情。   孟云卿也提笔,又看了看老爷子和段旻轩那端,终是没有出声相扰。   前一世在坪洲,她终日在腐宅内猜字谜,消耗时日。   眼下,虽在衢州,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便觉心中庆幸。无论是抄录手册,还是同秀娘们缝补大帐和衣裳,心中都不是空捞捞的。   与他一处做的事情,心中都再不是空捞捞的。   她唇畔轻抿。   他便也恰好转眸,尽收眼底,心中便也盛开一片繁花似锦。 第138章   往后的几日,孟云卿日日随爷爷和段旻轩去衢州城衙门帮忙。   有时是在大厅里和文官一同抄录,有时是在绣房里同绣娘们一道缝补,也没有定论,何处需要便去何处,也去清点物资的地方核过账目。   不出几日,衙门里的人便都混得脸熟了。   就连外出行走的差役,也都知晓宣平侯府的孟小姐,日日都到衙门里帮衬,没有架子。   见了面,也都巡礼向孟云卿问好,友善得很。   于是这衢州城内,除了知晓老侯爷和宣平侯,便都知晓还有一位侯府的孟小姐。   孟云卿也同段旻轩去看过两次发放赈灾的银两和粮食,虽说衢州城的灾民都安抚过了,但真要到了发放赈灾物品时,还是要有军队在一旁驻守的。   段旻轩治过军,在衢州城发放赈灾物品的事,甫州郡守就委托段旻轩来做。   “衢州城的灾情要到什么时候缓解?”回来的路上,孟云卿问他。   段旻轩就道:“昨日还在和关大人,林大人讨论此事。应是五月下旬就会好转,六月初就缓解了。”   眼下已是五月中旬了。   段旻轩言罢,看了看她,又补了句:“不会耽误回京行程。”   回京?   孟云卿怔了怔,不由想起那晚他醉酒后说过的话——“老爷子应了,让我们下月就回京。七月里是君上的寿辰,我会请君上赐婚。”   他是会错了意。   孟云卿赶紧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段旻轩就笑:“云卿,我是这个意思。”   他总是如此,孟云卿有些窘,侧眸过去,脸颊却还是微微挂了一抹浅色的绯红。   便低下头来,不同他说话了。   好在沿路上,不少人都认识他们,一一问候,也不觉尴尬。加上衙门办公之处,离发放赈灾银两的地方不远,两人并肩不久就到了衙门门口。   到了衙门门口,候着的差役就迎了上来:“侯爷好,孟小姐好。”   这差役面生,应是特意在门口等候他们二人的。   段旻轩问:“你是?”   差役低头,拱手:“下官是衙门里办事的差役,老侯爷让下官在此处候着侯爷和孟小姐,说茶庄子那边来人了,若是见到侯爷和孟小姐回来,就让侯爷先带孟小姐回驿馆,这里的事先交由他来处理。若是再等些时候,侯爷和孟小姐还没回来,就去发放赈灾物品的地方寻侯爷和孟小姐一趟。”   茶庄子那边来人了?   两人都露出几分惊喜。   先前道路便中断了,老爷子也是带了几个亲信,才翻山越岭徒步过来的,路上连马车都行不通。   眼下也只过去十日左右,林大人虽然安排了工事,却听闻还要几日才能修缮好。   莫非,衢州城到茶庄子的路提前凿通了?   这倒是意外的好事。   段旻轩便问:“知道来了什么人吗?”   差役就摇头:“驿馆的事,下官就不知道了,怕是要寻些驿馆的人来问问才知晓。”   去寻驿馆的人来问一趟,同回驿馆也没多少差别。老爷子原本的意思就是让他二人先回驿馆去,也不消多此一举,让驿馆的人白白跑一趟。   段旻轩便道:“不必劳烦了,我们自己回驿馆就好。”   差役长长鞠躬,作送别。   孟云卿跟在段旻轩身后,转身一道往驿馆走去。衢州城不大,衙门同驿馆其实离得也不远。听闻茶庄子来了人,孟云卿已经归心似箭,竟也不觉走得快了些。   过了五月中旬,日头毒辣,额头都沁出了涔涔汗水。   段旻轩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忽得停下来,不解看他。   段旻轩伸手,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迹,轻声道:“走这么急做什么?”   孟云卿愣住。   她确实走得有些急,心里想着许久没有见过茶庄子那边的人了。她心中担心着娉婷和沈通,茶庄子那边过来的人即便不是娉婷和沈通,总能带着两人的消息过来。   她着急知晓,才急了些。   段旻轩摇头:“没听老爷子说,他们受了伤,要养些时候,眼下才过几日,哪能好那么快?”   也是。   孟云卿冷静下来。   她额头还在流汗,才觉这日头确实太毒辣了些。   苍月地处偏南,本就比燕韩国中更热些。眼下又是五月,若是再染了热寒,怕是比风寒还难治。   她将才养好,要是又染了热寒,爷爷只怕更操心了。   她心中唏嘘。   “走吧。”段旻轩放下衣襟,也没有更多责备之意,孟云卿心中微暖。   等到驿馆,守在驿馆门口的差役也迎了上来,恭敬执礼:“侯爷,孟小姐,茶庄子那边来人了,下官已经安顿好,眼下正在驿馆休息。”   衢州城堆满了来协助赈灾的人,驿馆的地方也不够,有些拥挤。   光是老爷子,段旻轩和孟云卿就占了三间房间,茶庄子那边再来人,也应当不好安排。差役口中说安顿好了,段旻轩知晓他有不少难处,便道了谢。   差役就道:“侯爷客气了,是林大人早前就特意嘱咐过的。给侯府留的两间房,也都是才从柴房收拾出来的,同早前的安排不冲突。”   林冕想的周道,段旻轩心底澄澈。   孟云卿才问:“可知庄子那边,来了些什么人?”   驿馆的差役就清楚得很:“老侯爷身边的福伯,还有一位,似是叫“音歌”的姑娘。”   福伯和音歌?   孟云卿喜上眉梢,虽然沈通和娉婷没来,但她确是好些时日没有见到音歌了。听闻音歌来了,脚下就似生了风一般,往驿馆内跑去。   段旻轩也不拦她。   音歌的房间就在孟云卿的房间不远。   听到孟云卿唤她,音歌便迎了出来:“姑娘。”   虽是只有半月未见,中途却隔了一个暴雨洪灾,娉婷和沈通都受伤了,音歌心中担心得不得了。眼下,见到孟云卿好端端站在这里,就扑了上去:“姑娘没事就好。”   眼眶都是红的,看得孟云卿也眼底氤氲。   重逢是好事,孟云卿擦了擦眼角,挤出几丝笑意:“看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倒是沈通和娉婷呢?”   音歌也擦了擦眼角,浅笑道:“沈通伤得重些,绑了绷带,胡大夫说要养上些时候。娉婷扭伤了脚,其余都是些擦伤,用了胡大夫的药,好得也快,只是胡大夫说怕养不好,会落下毛病,让她也在茶庄子那里多呆些时候。我看着娉婷,精神头倒是很好,就是整日念着姑娘,也想跟着一道来。”   倒是娉婷的性子,孟云卿笑了笑。   她记得娉婷的爹娘就是在洪灾里去世的,出事那天,娉婷在马车里吓得走不动路,幸亏有沈通和付鲍在。   “对了,付鲍呢?”孟云卿问起他来。   要说,也是付鲍当机立断,他们几人才捡回一条命来。   听到付鲍两个字,音歌竟然尴尬笑了笑,拉她到一侧,悄声道:“姑娘可问到点子上了。”   “哦?”孟云卿好奇。   音歌就附上她耳旁,轻声道了几句。   孟云卿听得笑了:“当真?”   音歌点了点头,也跟着掩袖笑了起来:“付鲍那里,每日都是娉婷在照顾呢。胡大夫说付鲍要多活动,娉婷每日傍晚就扶着付鲍去后山散步。如今说道付鲍,还会脸红呢!”   孟云卿也莞尔:“本来我这里也无事,就让娉婷在茶庄子多留些时候吧,别让她赶过来了。”   “嗯。”音歌应声。   娉婷和付鲍的事情说完,音歌就问起姑娘在衢州城来。苑中有些热,孟云卿拉了音歌进屋,主仆二人慢慢叙旧。   全然将段旻轩抛在脑后。   福伯就跟在段旻轩身后,笑眯眯看她:“侯爷和小姐无事便好,可急坏了老侯爷,几日都没合过眼。”   段旻轩宽慰道:“这些年,幸好有福伯从旁照顾。”   福伯摇头:“照顾老侯爷本是末将的福分。”   没有旁人,福伯自称的便是末将,段旻轩就笑:“老爷子上午就去了衙门,怕是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福伯一路车马劳累,我给福伯沏壶茶。”   侯爷怕是有事要他去做,福伯笑了笑,没有推辞。   等茶沏好,递到福伯手中,段旻轩果然开口:“我是有件事,要请福伯帮忙。”   福伯眯起眼睛,抿了一口:“侯爷吩咐就是了。”   段旻轩便道:“老爷子那里,想让我云卿六月初回京一趟。回京之前,有件事情要请福伯安排。”   福伯看他。   所幸四下无人,孟云卿又同音歌说话去了,他咳了咳,轻声道:“阿媛不是在侯府吗?”   福伯继续看他。   他尴尬道:“云卿不太喜欢她,我想请福伯帮忙,让人先把她安顿到西郊的别苑去。”   小姐不大喜欢?   福伯懵住,小姐不是没见过阿媛吗?   段旻轩悻悻笑了笑,也端起茶杯,幽幽道:“云卿是不大喜欢羌亚来的姑娘……” 第139章   等到晚间,老爷子从衙门赶回。赈灾之事将近尾声,他无需在衙门逗留这般久。老爷子见到福伯,眼中欢喜得很:“看看,这几日你不在,我还不习惯呢!”   福伯鞠躬:“老侯爷说的是,老奴该早些来的。”   老爷子又瞪了瞪眼,“路都没修好,你怎么来?”   好似忘了他自己是怎么来的一般,段旻轩摇头,伸了筷煮给他夹菜:“今日的饭菜是福伯下厨的。”   老爷子乐开了花:“好些时候没吃你做的饭菜了,想念得很。”   孟云卿也跟着伸筷子。   “音歌丫头也来了?”老爷子看到她身后的音歌。   音歌福了福身,“老侯爷好,奴婢怕姑娘一个人不习惯,就跟着福伯过来了。”   老爷子眯了眯眼睛笑:“过来也好,正好和云卿作伴。”   音歌就点头。   “对了,老福,你安排下,六月初就让旻轩和云卿先回京中。”老爷子心中记着这事儿。   福伯也不多问,笑呵呵道了声好。   “爷爷不回去?”孟云卿听出了端倪。   老爷子摇头:“我不回去,等衢州城的赈灾忙完了,还要去找老谢下棋呢!这老家伙约了我好些时日,我若是不去,倒像是怕了他似的,我什么时候怕过他,是不是老福?”   福伯笑容可掬:“是这个理儿。”   段旻轩便伸手给孟云卿盛汤:“老爷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和老谢下了大半辈子棋,还从未赢过,只是未赢也不能输了气势,去还是要去的。”   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孟云卿低眉笑了笑。   “老爷子,我想让福伯同我们一道回京。”段旻轩倒是忽然提起,“云卿没到过京中,初到京中,人多眼杂,总需要花精力应付,总归要有人照应着。福伯在京中多年,侯府里没人比福伯更清楚了。”   言罢,看向老爷子。   有道理,老爷子想也不想就点头:“老福,那你同旻轩和云卿一道回京吧。”   福伯眯了眯眼睛,应好。   “可爷爷这边就没有人照顾了?”孟云卿有些担心。   “老爷子当年带兵打仗的时候,麾下大军没有三四十万,也有二三十万人之多。二三十万人都能照顾得妥妥帖帖,哪能照顾不好自己。老爷子,是不是?”段旻轩挑眉。   这前一半算是马屁,后一半算是将了一军。   马屁都拍了,这将好的军也得接着,还果真是他的好孙子。   老爷子嘴角抽了抽,睨他一眼:“不就是按时吃药,不熬夜下棋吗?知晓了!知晓了!下完了棋就回京。”   如此,便算是同他约定好了。   段旻轩低头吃饭,不再多问。   可这约定也太过含糊了些,孟云卿有些放不下心来。   一顿饭毕,老爷子留了福伯下来,有些话要交待。   音歌便去收拾碗筷。   孟云卿正好同段旻轩去苑里走走。   从前音歌不在跟前照顾,他每晚会到房中同她说会儿话才回回屋,如今音歌来了,倒多有不便了。好似所有的话,都需得压缩在这苑中散步的时候说完。   孟云卿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段旻轩先说:“下午时候,我问过福伯。说六月初沈通和娉婷不见得能从茶庄子一道动身。胡大夫让他们多养些时日,怕日后留病根。若是如此,我们六月初就先从衢州城走,等他们的伤养好了,再让人接他们来京中。”   “嗯。”她也听音歌提起过了,孟云卿没有异议。   只是说到娉婷,孟云卿想起音歌下午说起的事情,便正好问起:“对了,付鲍在家中可有定亲?”   付鲍没有妻室不假,她只是不知道付鲍家中情况如何。   付鲍?   她突然问起付鲍来,段旻轩有些意外,继而笑道:“他娘亲倒是着急,只是他不急。”   孟云卿心中松了口气,脸色就缓和了些。   “好好的,怎么忽然问起付鲍的事情来了?”段旻轩问。   孟云卿嘴角微微牵了牵:“听说付鲍那里,每日都是娉婷在照顾着,两人也走得近。”   段旻轩便明了了:“你是想做媒人?”   孟云卿摇头:“娉婷的爹娘过世得早,是娘亲收留,她才到了孟家。也一直跟着我,中途吃了不少苦。我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她,若是能帮些,就帮衬些。”   段旻轩就笑:“你同她一直一处,也照顾她得很,还有什么对不住她的?”   孟云卿语塞。   她想的是前一世的事情,如何好同段旻轩提起。索性笑了笑,权当默认,缄口不言了。   段旻轩也不多问,只道:“我们恰好六月回京,就托福伯去问问付鲍娘亲的意思吧。”   福伯出马,倒比他们二人都合适。   还是他想得周道。   孟云卿便点头,心中莫名涌上一股欣喜,甜蜜得很。   付鲍人品好,又踏实稳重,是个好的托付对象。   两人又两情相悦,是一桩良缘美事。   孟云卿想了想,又道:“对了,先别急让福伯去问,我也是今日才听音歌说起,若是弄错,倒荒唐了。”   她想起这么一出。   段旻轩驻足,她也跟着驻足,回眸看他。   他笑吟吟道:“云卿,问问福伯不就知晓了?”   也是,她怎么忘了,福伯是一直同付鲍和娉婷呆在茶庄子的,福伯定然再清楚不过了,她倒是糊涂了。   心中顾虑打消,脸上的笑意都更自然了些。   四下无人,段旻轩便俯身,鼻息贴近她脸庞,悠悠道:“你若是有心,不如想想我们的事?看看外祖母,舅舅,和舅母都喜欢什么聘礼,也省得到时候再想,耗时耗力。”   早前还唤的老夫人,定安侯和侯夫人,眼下就改口成了外祖母,舅舅和舅母……   晚霞挂在枝头,轻尘就在红色的光束里轻舞。   苑中都沾染了几分迷离。   孟云卿别过头去,轻声娇嗔道:“我哪里知道聘礼要准备些什么……你该去问爷爷……”   他微微扬起了嘴角,趁着一侧掠过的喜鹊,在她脸颊上轻轻点了点:“说的也是,晚些我就去问老爷子……说是他孙女让问的……”   “段旻轩!”孟云卿恼得很。   她轻咬着下嘴唇,胖嘟嘟的脸上,挂了几许晚霞的绯红,很是好看。   他也想上前咬上一口,忽得,又不想了。   便伸了伸手,在她胖嘟嘟的脸上捏了捏,笑意就融化在眸间。   孟云卿后悔那日掐他的脸掐轻了。   ……   翌日清晨,又同往常一般往衢州城衙门去。   孟云卿倒是熟悉了,音歌却陌生得很。   “姑娘,不是说有流民吗?”虽然有老侯爷和宣平侯在,音歌心中是怕的。   过往在定安侯府,也多多少少听人说起过灾荒的事,听闻沿路抢食的灾民连驻军都拦不住,还有好些人落草为寇,大抵都吓人得很。   孟云卿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别怕,衢州城这里不像别处。”   音歌将信将疑。   直至沿途见到井然有序,音歌才相信了些,真如姑娘口中所说。   “那姑娘去衙门那边做什么?”   “帮忙抄录抄录文书,和秀娘们缝补些大帐和衣裳,还有清点些物资之类的,有什么就做什么,倒也不清闲。”   音歌娥眉微蹙:“是老侯爷让姑娘做的吗?”   赈灾的事,老侯爷和宣平侯做就是了,若是放在定安侯府,老夫人和侯爷,侯夫人都怕会舍不得姑娘去做这些的。   孟云卿才领会她的意图:“魏老先生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是身体力行,赈灾之事,能尽一份绵力就尽一份勉力。当日被暴雨困在山中,险些连命都丢了,还是衢州城的官役冒雨来寻人,才捡回这条命。都是些轻松的活计,能做些就做些,比留在驿馆中有意思。”   音歌听得似懂非懂。   但姑娘这么说,她也点头。   等到衙门口,却发现今日异常忙乱,出出入入的人面色都很紧张,不像往常。   段旻轩拉了一人问起,段旻轩记得他是林冕身边管事的小吏。   小吏见了他也不隐瞒:“林大人安排了几十人去李村抢修道路,没想到暴雨是没下了,山中却是漏空的,砸下了不少石头来,好些人受了伤。原本大夫就不够,眼下就连包扎伤口的人手都不足了。伤得重些的,先抬回府衙这里了,伤得轻些的,还在李村附近呢。林大人还在四处寻人,先将送这里来的伤员处理了,日头又这般毒,若是处理得不及时,怕是会感染溃烂,林大人还在焦头烂额。”   他慌忙得很,段旻轩也不拦他。   恰好门口又抬进来一人,身上都是血迹,盖着布,口中还在喊疼。   孟云卿想帮忙,但确实不会。   音歌福了福身,“姑娘,我去吧。早前在侯府要伺候老夫人,太医院的院士们教了我些基本的包扎,上药常识,正好可以用上。再教旁人些粗浅的方法,应当也可以学,总比这样的胡乱用盖着纱布好。”   小吏倒是惊喜:“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这般用纱布盖着,绑着,还是乡间的术士教的。   音歌腼腆点头:“只是救人之事就不会了。”   小吏难得舒眉:“姑娘会包扎上药就是好事,下官就去寻些人手来,姑娘先教着。”都提到太医院了,总比何处抓来的乡间游走的江湖术士要好些,小吏庆幸。   “去吧。”孟云卿首肯,音歌便同那小吏一道去了。   “没想到音歌还会这些。”段旻轩感叹,“外祖母也真舍得将她给你了。”   “是啊,外祖母疼我。”孟云卿也感叹。   还未进门口,又有差役上前:“侯爷。”   是来寻他的,手中还呈着封信:“京中差人送来的。”   段旻轩接过,光是看了看信笺上的字迹就滞住,“容”。   容是国姓。   千里迢迢还能有谁给他送信?   “你先去衙门吧,我稍后来寻你。”段旻轩朝孟云卿道。   他先前的神色,她尽收眼底,便也不多问,径直往大厅那头去了。   段旻轩拆信,信中只有寥寥几字——“救急!又来了个小祖宗。”   看到“祖宗”两个字,他就头疼。   前一次有人提到“祖宗”,便塞了个羌亚美人在他府中,到眼下都还没有接走。   现下又来了个“小祖宗”!   他怕是不用活了! 第140章   依旧是在大厅里抄录文书,孟云卿今日却静不下心来。   不时瞥目看向主位那边。   段旻轩也似有事情惦记在心里一般,从衙门收了那封信开始,神色便有些游离。他惯有的动作,便是想事情的时候,指尖轻叩桌沿。   眼下就是如此。   偶尔也同老爷子一处,低声商量着什么。   孟云卿有些出神,墨迹就在文书上晕染开来。   先前的倒是都白抄了。   “孟小姐,你没事吧?”一侧的主事的文书官问起。   她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墨迹晕染也不是第一次,还连带着抄错一些,返工了不少。   孟云卿脸色有些歉意:“昨夜没睡好,有些恍惚。”   “要不,歇一歇?”文书官提议。   孟云卿颔首:“那我去别处看看。”   文书官点头。   “爷爷,我去绣房那边坐坐。”孟云卿起身挪到主位那里,她先同老爷子说一声,以免老爷子稍后若是寻她,见不到人着急。   在衢州城衙门呆了些时日,这里的人对她都熟悉了,老爷子也放心:“去吧,累了便歇歇。”绣房那边辛苦,不比大厅里。   孟云卿应好:“嗯,那稍晚些,我再去音歌那边看看。”   意思是,晚一些才会回来,爷爷不必担心。   老爷子道好。李村抢修那边今晨出了事端,抬了不少人来,听说还是音歌丫头在帮忙照看。孟云卿心里挂着,去音歌那里看看也合情理。   孟云卿就瞥了眼段旻轩,他也看了看她,没有多说旁的。   孟云卿便起身离开。   临到大厅门口,又转身回眸看他,只见他指尖还在轻叩着桌沿。   孟云卿便也不逗留了。   到了绣房那端,竟是比往常更为忙碌。   秀娘们见到她来,都只匆匆打了个招呼,就低头做伙计去了。   管事的绣娘就道:“今晨不是来了许多伤员吗,要人手去上药,包扎伤口之类,上头说女子细心些,便从绣房里调了些人走。这不,就这些个人了,东西还得一样做,忙都忙不过来了。”   管事绣娘手中也没闲着,飞快得穿针走线,一刻都没耽误。   又是同李村抢修的事相关,孟云卿也不多问了,只听从管事绣娘的吩咐,拿了些要缝补的东西,开始做事。   这会子的节奏很快,大部分人整整一个上午保持一个姿势,除了指尖和眼眸,旁的都没有动弹过,许多绣娘都道肩膀和眼睛酸疼得很。   管事的绣娘就做主,先停下工来。反正都临近晌午了,先将午饭吃了,顺带休息些时候,晚点再几许做货。   秀娘们都道好。   孟云卿不用饭了,她想去音歌那边看看,迟一些再回绣房来,同秀娘们一道开工。   主事的绣娘也不留她,今日的活重,她又是宣平侯府的小姐,能耐着性子陪她们坐这么久,也实属不易了,她也不盼着孟云卿能回来。   等到药房那端,孟云卿才晓更为忙碌。   绣房这端是静坐着不动,忙到屋里静得只有针线和布匹的声音,药房这边便更乱了些。   进进出出的担架,喊疼的伤员,还有跑上跑下的看护人员,取纱布和药材的小厮,药房里乱糟糟的,没有一刻是清闲安静的。   受伤的人员不少,有躺在床上呻吟的,有些伤了胳膊和腿脚,孟云卿不忍看。   寻了许久,才在最里头见到音歌。   照理说药房里的伤员多,要通风,以免得闷热导致伤口感染,但眼下是五月,正是热的时候,药房里满满是人,通风的效果也不好。   孟云卿就见到好些包扎好的伤员都是抬到后院去的。   药房这端就留了些待处理的人员。   音歌忙得满头大汗,也顾不得休息,稍得空闲就擦擦汗继续。身旁还不时有人来问她,她也要抽空去关照旁的病人。   于是来来回回,忙碌异常。   音歌平日就能理事,跟在老夫人身旁,也能张罗,如今放在这里,倒显得利索能干。   孟云卿没有上前打扰,就在一旁远远看她。   “孟小姐好。”有经过的人同她招呼,她也轻声回礼,若是有些能搭手的活,她也搭手帮忙清点和盘算,总归比不过音歌这端。   “孟小姐。”再有人唤她,声音就有些熟,孟云卿回头:“林大人?”   正是林冕。   “药房在照料李村抢修的伤员,下官来看看。”林冕在主理赈灾事宜,怕是只有在晌午休息的时候才有时间,林冕是抽空过来的。   “听说在药房帮忙照看的,是孟小姐身边的音歌姑娘?”林冕问。   孟云卿如实点头:“音歌会些包扎和上药的方法,恰好能帮的上忙。”   林冕笑了笑:“此回衢州城这里倒是多亏了侯府上下。”   孟云卿摇头:“能近些绵薄之力就好,说来还要感谢林大人,否则我和宣平侯还不一定能脱险。”   “那下官先去看看,不打扰孟小姐了。”他本是抽空来此处的,时间不多,孟云卿也不挽留。只是远远看着,见林冕正是朝音歌那端走去。   不多时,两人就一面说起话,一面去看伤员。   离得远,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只是一个说得认真,一个听得认真,倒也算投机。   “孟小姐,吃过了吗?”有人见她一直在这里,也没有去用午饭,手中正好拿了饭菜,想让与她。   孟云卿笑了笑:“我就去。”   那人才点头离开。   见到音歌这里安好,她也帮不上什么忙,索性也不在药房这里多呆添乱了。今日绣房里忙,她想着寻个地方弄些吃食,就回去绣房那边帮忙。   结果刚出了药房,就有小厮来寻她:“孟小姐,原来您在这里,先前一直在绣房附近寻您,没寻到。”   是专程来找她的。   “怎么了?”孟云卿就问。   “哦,孟小姐,是老侯爷那边在找您,您看看去大厅一趟吧。”   爷爷在寻她?   孟云卿道了声谢,便往大厅那端去。远远就见爷爷和段旻轩站在大厅门口,说着什么,并没有在厅中。关进关大人也在,许是正好说完,关进就拱手告退。   老爷子将好见到她,唤了她上前:“云卿。”   “爷爷找我?”她也随口问起。   老爷子笑眯眯道:“前几日,爷爷本来还说,让你和旻轩在下月初启程回京的。结果京中来了消息,让旻轩尽快回去一趟,爷爷边想着让你和旻轩一道回去。”   衢州城离京中倒是不远,几日路程就到。   只是若段旻轩先走,她再回京,老爷子有些不放心。   只是,今日就走?孟云卿忽然想起段旻轩今晨收到的那封信,原来是京中的急事,连爷爷都让他要早些回去。   老爷子又道:“只是音歌丫头这里,怕是还要在衢州城留些时候,刚才关进关大人也提到此事,包扎的人手不够,旁的人经验又不足,关大人是想留音歌在此处帮忙,爷爷正好问问你的意思。”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音歌留下也好,孟云卿没有异议。   “那你先同旻轩回驿馆收拾下行李,明日就出发吧。”   孟云卿点了点头,正好晚间也要同音歌说一声,要将她留在此处。孟云卿又顺道问起,“福伯呢?”   他们提前走,福伯是不是也要一道?   段旻轩开口:“福伯已经先行一步了。”   老爷子也道:“侯府里有些事情要打点,老福先回去也好。”   孟云卿点了点头,又迟疑道:“那爷爷这里呢?”   老爷子捋了捋胡须,说:“衢州城这里还需要有人看着,爷爷正好在这里,等六月这里的事情忙完,爷爷就去老谢那里,总归八月就回京了。旻轩说你生辰在九月,爷爷还要在你生辰前赶回来。”   孟云卿唇畔牵了牵。   “去吧,我同关大人还有事情要商量。”老爷子也不多呆了,转身回了大厅。   段旻轩问:“吃过饭了吗?”   孟云卿摇头:“还不曾。”顿了顿,又补充道:“先前忙忘了。”   是怕被他说道。   眼下,衙门里的午饭当用完了,本就吃紧,余出来的午饭也不会等到这个时候,见段旻轩拢了拢眉头。孟云卿赶紧转过头去,其实她正好有些饿了,腹中饥肠辘辘的。   “拿着。”他递给她手中一物。   红红的,还有些温度。   “烤红薯?”孟云卿意外惊喜(大家不要纠结红薯什么时候传入的,这就是个架空文,嘎嘎),尤其是这般饿的时候,只觉口水都在喉间下咽了。   “吃完再走。”他也不多说。   前院有休息的石凳,两人就寻了空闲处落座,孟云卿满心欢喜,一边剥,一边问:“特意给我留的?”   他怎么知晓她没吃午饭的?   她目不转睛看他,眼底就像闪烁了琉璃光泽的玛瑙水晶。   段旻轩就道:“上午换了三处地方,怕是顾不得吃。”   原来如此,信以为真,孟云卿便笑了笑。   段旻轩就也不说破,他知晓她喜欢吃甜食。   今日的红薯尤其甜。 第141章   “姑娘明日就回京?”音歌在衙门里忙乎了一整日,刚回驿馆,就听到孟云卿说起明日离开衢州城的事。   孟云卿也同音歌说起,关进和林冕两位大人希望她留下来继续照看病人。   除了李村抢修,别处送来的伤员也不少,今日音歌帮了不少忙。所以关大人听说她和段旻轩次日离京,才会特意向爷爷提这个不情之请。   “可娉婷还在茶庄子那里,我若也不在姑娘身边,姑娘自己一人在京中如何办?”音歌是有担心。   老夫人让她和娉婷从燕韩跟来,就是伺候姑娘的。   让姑娘一人去京中,音歌心中愧疚得很。   “去京中只是照顾我一人,留在这里,可以照顾更多有需要的人。再说了,爷爷在这里,福伯又先回京中去了,音歌正好可以帮我照看爷爷。”   话虽如此……   音歌垂下头去。   “听爷爷说,衢州城赈灾的事情,最迟到六月中也就结束了,左右不过十来二十天。我今日去药房那边看了许久,也帮不上什么忙,倒是好些人因着你们的缘故保全下来。若是外祖母知晓了,她也会高兴的。”孟云卿宽慰,“我也想着娉婷和沈通还在茶庄子那里将养,少则也要十天半个月。若是娉婷和沈通那边有些什么事,你还可以照应着,我也安心些。”   她确实是这般想好的:“等到六月中,娉婷和沈通那头若是好了,你们就一道进京。”   既然姑娘拿定了主意,音歌这才点头:“那姑娘一路上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才来衢州城一日,孟云卿就要走。   孟云卿笑了笑,“放心吧,我在衢州城不也好好的。”   也是,音歌嘴角也噙了一丝笑意。   宣平侯府是苍月京中的名门望族,老夫人说比定安侯府在燕韩还要气派得多,哪里担心姑娘会没有人伺候。   只是衢州城到京中还有几日路程,她怕姑娘不习惯罢了。   “你家姑娘可没这么娇气,倒是你和娉婷,快些来京中就是了。”孟云卿打趣。   翌日清晨,驿馆内备好了马车。   衢州城附近虽然受了灾,但赈灾的银两和粮食等物资都是从京中,由户部下拨下来的,衢州城到京中的道路自然是畅通的。   套好缰绳,也检查好车辆和马匹,车夫向段旻轩回话:“侯爷,可以启程了。”   孟云卿便同一侧的音歌作别。   音歌怕她路上饿,连夜备了些点心,衢州城还在受灾,做不了精致的,就了些馒头之类,还添了些咸菜,能寻到的果子也给她备了些,总归比不得别处,还能有些瓜子零嘴。   “走啦。”孟云卿不让她送了,衙门那头还有人在等着音歌,音歌若是去晚就耽搁了。   段旻轩扶孟云卿上马车,孟云卿就撩起车窗上的帘栊,同音歌作别。   马车开始驶得慢,音歌眼眶有些红红的,马车跑,她就跟着小跑了:“姑娘,记得按时吃饭,也别偷偷吃太多辣的,夏日里上火,肠胃又该受不住了。”   孟云卿是珙县人,习惯珙县的口味,无辣不欢。   老爷子吃得清淡,她也陪着。   晚间就会偷偷寻些辣的来吃,夏日里就容易上火,遭罪得很。   她和娉婷都不在,怕没人提醒,音歌心头惦记着。   “知晓了。”孟云卿使劲儿挥了挥手,“别跑了,小心摔。”   等再驶出去一些,马车的速度就快起来了,音歌也跟不上,便只得停下来同她挥手。等再远一些,实在看不见了,孟云卿才放下帘栊,心中忽得有些不舍了。   刚到定安侯府,老夫人就让音歌来伺候她,在定安侯的大半年都是同音歌一处的。等她从燕韩来苍月,音歌又跟了一路,饮食起居都料理得一应俱全,比娉婷还要心细些。   她是当真有些离不开音歌了。   只盼着娉婷那头没事,她和音歌能早些来京中。   心里想着音歌这边,耳旁又听见段旻轩在同车夫交待,这一路要行快些,尽早回京。   七日的路程,压缩到四至五日。   车夫又问,侯爷,行夜路吗?   段旻轩应的是安全就行。   孟云卿也回过神来,料想他这头回京当是真有急事。   等段旻轩折回,她也端坐在马车里。   这次的马车行得快,不比从韩燕来苍月的时候。路上有些颠簸,她也不敢做旁的,就寻了舒服的地方坐下来。   段旻轩递给她两面毯子,她迟疑接过,大夏天的,马车外鸣蝉不已,用毯子做什么。   “马车行得快,靠着舒服些。”他解释。   她才照做。   屁股下垫高了些,又软了些,也不似先前坐着那么膈得慌。   “此番着急回京,若是可以,晚上也要行路,会辛苦。”他也同她说起,许是也因着着急赶路,身旁的侍卫也没有多带,只有两骑跟在马车前后。   “没事,不耽误事情便好。”孟云卿应声。   她从燕韩带来的书也都在茶庄子那里,娉婷收着。眼下马车行得快,在车里看书也不得劲儿。   不过四五日,一晃也就过了。   同他在一处,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马车内又没有旁人,段旻轩起身,就在她身侧落座,伸手揽了揽她:“靠过来,舒服些。”   马车是行得有些快,她听话将头枕在他腿间,侧躺着。身下还铺着毯子,果然不似早前颠簸了。   他也低头,伸手轻抚她的发间:“这几日在衢州城,辛苦你了。”   日日同他和爷爷一道,缝补大帐自是不必说了,哪个绣娘手上没磨出茧子,便是在厅中抄录文书,一连十日也会手腕酸痛。   她不说,不代表他不知晓。   “其实还好。”她也不搪塞,“反而觉得心中踏实,好过无事可做。”   段旻轩就笑:“你倒是与旁人不同。”   她也只是笑,不接话。   第一日,马车都行在衢州城地界范围内,路上能见到不少安置灾民和流民的场所,还有不少京中和衢州城附近来往的马匹和物资马车,和衢州城时差不了多少。   等到第二日,仿佛就出了衢州城地界了。虽然也有各地往衢州城去的马车,但更多的是正常的商旅。   受灾时日,在衢州城吃得并不丰富,等到第二日晌午在艺林落脚歇息时,才好好饱餐了一顿。   段旻轩吃得一惯不多,孟云卿至少吃了两碗饭。   这也奇了,在衢州城这十几日,吃得不算好,也日日都在忙乎,竟然也丝毫没有见到瘦下来。她过去没胖过,莫非这便是真的胖了就再难瘦下来了?   马车上,孟云卿还在撑着打嗝。   她是管不住嘴,吃得有些多了,饭后又没有散步消食。胃里有些积食,马车跑起来自然不舒服,又不好喊疼,便一直隐隐伸手揉着肚子,疼痛才缓解些。   段旻轩不时瞥她。   她以为被他知晓了。   等稍后路过城镇,段旻轩下了马车一趟,带了灌了热水的羊皮水袋回来给她捂着,她才知晓他会错了意。   可胃里还疼着,她实在哭笑不得。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好在用灌了热水的羊皮水袋捂捂,胃到果然没有先前那般疼了,舒坦了许多。   他不好开口,她也不好主动同她解释——她真的不是来月事的缘故。   黄昏过后,段旻轩让车夫先不走了。   “今日不赶夜路了,先寻间客栈住下。”   孟云卿有些内疚,迫不得已开口,她真的不是月事,只是晌午吃多了,胃里有些疼。   本是她不好意思。   却头一次见到段旻轩脸红了,有些稀奇。   都到客栈门口了,段旻轩就道,那还是先住下来,也赶了两日的急路,歇一晚也无妨。若说她周身没有不舒服那才便是假的,在客栈,就算只能洗个热水澡也好。   浴桶里,孟云卿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想来,今日倒是少有的尴尬。   若说最尴尬,还不是她说穿自己不是月事只是胃疼的时候。   却是临到各自回屋歇息时,她分明已经合上门了,段旻轩又在外敲门,她折回开门。门外,有人一副憋了许久,终是想要开口问起的表情。   她不解看他。   他也低着头看她:“你,来过葵水了吧?”   嗯?她没有觉得自己听错,只是他声音很小,她真的没有听清罢了。眼睛便又瞪大了几分,询问般看他,让他再说一次。   段旻轩是头一遭,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脸色更红!   “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赶路。”挤出的便是这句,然后转身离开。   她还纳闷他今日怎么了。   直到在房中宽衣沐浴时,孟云卿想起他先前的举动,似是突然意识到他最后那句问得是:“你来过葵水了吧”?   葵水?   她满了十四,自然来了葵水。   只是他这般问,是想——孟云卿憋了口气,沉入热气腾腾的水面,半晌才撑手浮起来,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水汽。   今日,果真窘迫到了极致。 第142章   (今日一更)   翌日早起,孟云卿和段旻轩都似心照不宣,闭口不提昨日之事。   早饭也是匆匆用了一口就上路。   有前车之鉴,孟云卿的早饭就不敢吃太多了,吃了七分饱便足够了,还有些饿,就塞些水下肚。   马车上,两人话也不像前两日的多。   只是马车里一旦安静下来,两人好似都不自觉往昨日的是上想。偏偏孟云卿瞥目看他时,也能看见他转眸看向自己,孟云卿委实有些恼火,口中便只能主动寻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讲,避免尴尬。   还多半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口水话。   段旻轩先前还会应她。   到后来也不应了。   只是他不应,马车里的气氛又顿时降下去,让人有些不自在。孟云卿咬了咬唇,干脆开口自言自语,尽说些自己都认同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辨别不出是否有逻辑的话。   换言之,聒噪。   恰好遇到前方道路不平,马车忽然颠簸。两人又坐的近,颠簸抖动时,她兀得蹭到他的下颚,她顿时住口。   “没事吧。”她抬眸看他,也不知他有没有被自己撞到咬舌头,那才是钻心得疼。   她想得太多,段旻轩也正好看她,将好四目相视。   原来她不说话,马车里就连丝风都没有,实在安静得出奇。   段旻也轩怔了怔,倏得抬起她的下巴,索性含上这张今日有些聒噪不安的嘴,仿佛这里传出来的每句话都在昭示他昨日会错了意,问了些蠢问题。   其实他也恼,还不像她一直粉饰太平。   亲上,便吻得更重了些。   她也倏得攥紧他的衣裳,只觉今日亲得有些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攥他的,反正他不松手,也不松嘴。   气氛已然尴尬了,他没准备回头路。她要攥紧他的衣裳,他就揽她揽得更紧些,紧得可以感受她胸前的柔软和呼吸起伏。夏日里,她的衣衫本就单薄,还是临着他落座的。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将好扶住她的膝盖往上处,好似将她整个人都抵在了马车里的一个角落。   她下意识想推他,却推不动。   矫揉间,反倒作成了他用来扶住她膝盖上端的手,时高时低地摩挲着。   半晌,许是她真的喘不过气来了。就连先前死死攥紧他衣裳的手,都慢慢松了下来。   恰好窗外有风,吹起车窗上的帘栊,掀起了一条微小的缝隙。   她微微透了口气,轻轻呢喃出声。   娇嗔的声音传入她耳畔,他才忽得停下来。   只见她脸色里带了红润,秋水潋滟里都沾染了几分迷离之色。   他似是,做的有些过了。   段旻轩微微敛神。   也不待她看他,伸手将她的头拢了拢,就这般靠在他的左肩上,怕是连他的心跳声都听得到。   “我昨日是问你,来过葵水没有。”他索性光明正大开口问清楚,免得横在心中,两人都别扭。   “……来过了。”孟云卿也鬼使神差应声。   他就道:“嗯,就问问罢了。”   就问问吧了——孟云卿先前还觉得有些尴尬,忽然间,却觉得画风有所不同。有人佯装镇定的模样,她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今日马车上,窘迫的人不单单是她,只是每人掩饰窘迫的方式不同罢了。   他不吭声,她便也不追问了。   靠在他左肩,稍稍伸手撩起帘栊,阳光便晃悠悠映了进来。   “我们会比福伯更早吗?”她想起这几日马车都在赶路,福伯是老人家,马车是不是会走得更慢些。   段旻轩道:“不会。”   她是姑娘家,车夫已经很照顾了。福伯虽然年纪大了,毕竟是从军中出来的,急行军全然和他们的赶路不一样,他们已经算慢的了。   福伯早走半日,再加上昨日他们又留宿了一晚。   不可能撵得上福伯。   段旻轩算了算:“福伯那头,怕是已经到京中了。”   “那好快。”孟云卿感叹。   “我们也快了。”段旻轩应道。   “嗯。”孟云卿浅浅吱了一声。   想起去年从珙县入燕韩京中的时候,心中还是忐忑不安,晚上连觉都睡不安稳,也不知晓那个陌生的定安侯府里都有谁,会是什么性子和模样,要如何相处。   那时候,她心中的忐忑,也无法对娉婷和安东说起。   虽然有沈修颐,卫同瑞和韩翕在一处作伴,终究还是免不了对未知的惶恐和谨慎。   就连外祖母准备的酸梅汤,她都喝得小心翼翼。   她过得总是这般小心翼翼,生怕何处会生出不妥,让她与周遭格格不入——即便有爱护她的外祖母,舅舅和舅母;送他入京一路照拂的沈修颐;还有同她交心,玩到一处的沈琳;以及初初认识让人几分膈应,熟络了却觉得真实坦率的沈陶。   末了,还有那个时常看起来冷言寡语,却因着她帮了沈妍一回,一直暗中照顾她的沈修武。   从韩燕到苍月,从二月到将近六月了。   她有些想念远在燕韩京中的他们。   “你说怪不怪,去年从珙县到侯府的时候,心中总害怕得很,不知道侯府里是什么光景,要忌讳些什么人,什么事,要如何小心谨慎。”她倚着他肩膀,悠悠道起。   她说,他便安静听着。   她总是将心思掩藏得很好,少有同旁人这般袒露心际。   所以,于她而言,他应当不是旁人了。   他笑了笑,也不打断,继续听她讲。   “那时候娉婷和安东还在,眼下,连音歌都留在衢州城了。再过两日,也要到侯府(宣平侯府)了,怎么却不像那时候那般担心了呢?”   她眼睛盯着窗外,便也问得随意。   “有我和老爷子在,你担心什么?”他声音很轻,都险些被窗外的马蹄和车轮声掩盖。   她却还是听见了。   听见了,就暖在心窝里。   才会将某些话和盘道出:“我从前做了一个梦,梦很长,梦里面什么亲人都没有。连从小到大在一处的娉婷和安东都弄丢了,找不回来了。开始的时候,要躲避追赶的人,终日风餐露宿,也睡不安稳,更不知道明日会如何。等好容易安定了,却日复一日困在同一处宅子里,冷冷清清的,久得好像连心都没有了。再后来,遇到可怕的事,就连逃也不想逃了。因为没有亲人,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那只簪子是冰冷的,简直冰冷沁人,痛极了……”   他微楞。   记得早前在定安侯府,她也提到过那枚冰冷的簪子。   那时候便有的梦魇。   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带着面具做人,也从不轻易对旁人吐露心扉。   他揽紧怀中,声音稍稍有些沉:“信我吗?梦是反的。”   她靠在他肩膀,他眼中的深邃幽蓝她看不见:“嗯,我信。”   梦是反的。   她不过做了一个可怕又冗长的梦而已。   梦醒了,心底便是暖的了。   “段旻轩……”   “嗯。”   “你说,从前你去哪里了……”   “嗯?”他不解。   “梦里面的时候。”   他嘴角微微牵了牵,“在寻你吧,只是没寻到……”   是啊,那时候她去了清平,他怎么寻得到?   “眼下不是寻到了吗?”他的声音贴着她的额头,温润的气息就透过肌肤,沁入四肢百骸。   等到京中,恰好是第五日晌午。   前夜为了赶路,宿在马车里。马车自然颠簸,她半梦半醒,真正到了黎明时候,才沉沉睡过去。等到晌午入京时,还睡得正好,段旻轩也没有叫醒她。   城外早早来了马车候着,他远远认出是东宫的亲信。   孟云卿还枕着他的腿间入睡,他轻轻揽起她,再放下,她也没醒。   他轻手轻脚下了马车。   福伯也来了城门口迎候,见了他便走了过来。   “侯爷,殿下收到侯爷的信,说晌午左右入京,特意让我来此处候着。”言外之意,眼下就要同他去趟东宫,连侯府都不必回了。   段旻轩点头。   又交待福伯一声:“还睡着,昨晚赶路折腾了一宿,到了侯府再叫醒她吧。”   福伯应好。   “人送走了吗?”临末,又问了声。   福伯笑眯眯道:“送到西郊别苑了。”   他才又点头,跟随先前的侍从上了另一辆马车。   ……   “小姐,醒醒。”福伯在近旁唤了几声,孟云卿才迷迷糊糊睁眼。   揉了揉眼睛,酥软应了声:“福伯?”   福伯依然笑容可掬:“小姐,到侯府了。”   (今日第二更)   到侯府了?   孟云卿才忽得清醒了,竟然都到侯府了,但她都不知道是何时入的京城,竟然错过了。   “段旻轩呢?”马车里也没有见到他,早前还分明同她在一处的。   福伯应道:“侯爷那头回京有要事处理,刚到京城就被截下来了,怕是要晚些时候才能回府,让老奴先领小姐回来,洗漱休息。”   原来如此。   孟云卿扶了扶额头,让自己精神些。   用娉婷的话说,苍月是天朝上国,京城之中恢弘大气,遍地金银,远非燕韩京中可比。她第一次入京,竟然就这般睡过去的,难免惋惜了些。   福伯先下了马车,又回头,撩起帘栊接她:“小姐请。”   福伯亲自扶她,孟云卿道了声谢,便扶着福伯的手下马车。   刚下马车,就环顾四周,目光中挂了些错愕。   周围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夏日里绿树成荫,布了不少林荫小道。正值五月末,苑中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蕊,姹紫嫣红,眼花缭乱。   分明是内院中。   她原本以为会是在侯府门口下马车,不想这马车却停硕大的苑门口。   上面写着“蕙兰阁”三个大字。   蕙质兰心,当是女子的住处。   苑门口和庭院间,还隔着一个好似“镜湖”那么大的观赏湖,夏日里,湖上吹着微风,在林荫路下,竟也热不起来。   福伯就道:“侯爷说小姐昨晚没睡好,老奴就做主让马车直接驶进来了。”   直接驶进来,便是没有走正门。   小姐回府当走正门的,但正门就需下马车再步行回来。   福伯解释。   孟云卿笑了笑,“还是福伯想得周道。”   “老奴领小姐进苑子,房间里的用度都给小姐备好了,音歌和娉婷丫头不在,老奴就让阿玉先来苑里照顾。阿玉自幼长在府中,小姐有什么事都可以问她。”   孟云卿应好。   蕙兰阁是宣平侯府的一隅,却比定安侯府还要大气宽敞许多,福伯说老侯爷爱清静,府里的下人很少,特别是丫鬟婆子之类,没有更多。   留下来的,也多是府里的老人,还有家生子。   阿玉就是家生子。   进了蕙兰阁,便有几个丫头迎了上来。   为首丫头十四五岁模样,看起来便很是机灵,弯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她,然后带着身后的婢子一道福了福身,问候了声“小姐好”,“福伯好。”   “小姐,这就是老奴先前说的阿玉。”福伯介绍。   阿玉会意上前,行了个大礼,“阿玉见过小姐!”   孟云卿同她不熟,只是笑了笑。   阿玉看了她一眼,又道:“听福伯说,在小姐身边伺候的两位姑娘还都在衢州城,要晚些时候才会来京中。阿玉就先跟着小姐,两位姑娘没来的时候,小姐有事吩咐阿玉去做就是了。”   几句话说得清清楚楚,先跟着她,等日后音歌和娉婷回来,再做安排。   是个心思玲珑的人。   “小姐这边阿玉先伺候着,前厅还有客人,老奴先去招呼,小姐有事便让阿玉来找老奴即可。”福伯又拱手开口。   孟云卿没想到前厅还有客人,爷爷尚在衢州,段旻轩又没有回府,府中有客人,眼下也只能有福伯照顾着,确实不好耽误太久。   孟云卿应了声“好”,福伯便离开了。   阿玉一面领她入苑,一面道:“小姐,这苑子唤作蕙兰阁,是侯爷特意同福伯说好,收拾出来给小姐住的。蕙兰阁里绿树成荫,还有内湖,是侯府夏日里最凉快的苑落。侯爷说小姐喜欢看书,便在蕙兰阁里随意挑处凉亭坐坐都可,凉亭边有溪水潆绕,还可以避暑……”   她哪里怕热?   从来只是怕冷。   她也不喜欢在苑中看书,只喜欢窝在屋内的小榻上看书。   这些,段旻轩都是知晓的。   眼前的丫鬟却说,段旻轩是因此才挑了这处蕙兰阁的?   是借段旻轩的口,说自己的话。   孟云卿就浅浅笑了笑,算是应了。   阿玉见她笑,猜想知她是满意的,又道:“小姐一路回京,舟车劳累,奴婢们先前将水和衣裳都准备好了,小姐可要现在沐浴洗漱?”   昨夜马车上睡了一宿,出了一身汗,眼下能沐浴,再换件衣裳,简直再好不过。   孟云卿点了点头。   等真正跟着阿玉进了苑落,才晓她所谓的水都备好了是何意。   蕙兰阁里有汤池。   阿玉说的便是汤池。   汤池里一应俱全,置好的物架上雕刻着各式花朵的纹路,沐浴的白纱袍就整齐叠在物架上。汤池有两个入口,顺着阶梯就可以下去,中段两侧有把手,两侧的把手一边各有一个凹状的白玉手台,手台里放着不同的皂角,香夷,凝脂,含片……光是看一眼,都叫人记不住。   光是着汤池内的陈设,就算奢华。   这样设在苑中的汤池,她在定安侯府内都没有见到过,这宣平侯府内却有。   还不是主苑,只是蕙兰阁。   孟云卿才忽然意识到,那个在茶庄子里终日嘻嘻哈哈的爷爷,还有一定要与爷爷斗嘴的段旻轩,都是苍月京中首屈一指的权贵世族。   她微微敛目。   “奴婢们伺候小姐沐浴。”阿玉身后本就跟着几个小丫头,进了汤池,就开始各自忙碌。有跪坐在汤池边再次确认水温的,有去撒花瓣的,有取白纱衣裳过来的,还有在汤池点燃熏香的。   孟云卿看了眼阿玉,吩咐一声:“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   阿玉先前的一句本就是询问她的意思,她不喜欢旁人在一侧,汤池里就不多留人了。   阿玉将白纱衣裳,放在汤池入口一侧:“小姐有事唤阿玉。”言罢,得了孟云卿的意思,就领了其余丫鬟出了汤池。   耳畔传回掩门的声音,孟云卿才兴致勃勃脱了鞋袜,坐在汤池边荡了荡脚。   汤池里水很暖人,水温却温和,夏日里又不觉热。   她不由环顾四周,光是汤池就是这般模样,还不知道苑里其余地方该奢华到什么程度。   叹口气,慢慢褪去衣衫,顺着阶梯下了汤池。   阶梯再往前,有垫高的位置,当是沐浴时小憩的位置。   汤池水暖,她缓缓舒了口气,好似一身的疲惫都在这氤氲的水汽中消散殆尽。顺了顺头发,摘得三千青丝垂下,才又伸手取了皂角,一边摸一边出神。   这样的侯府,她倒当真有些不习惯呢。   就连那个阿玉,她都有几分不自在。   她并非不喜欢玲珑心思的人,娉婷虽然笨了些,音歌就通透得很,她当初便很喜欢音歌。   可这个阿玉……   看她的时候,眼神里总像藏了旁的心思。   她活了两世,不会看不出来。   但人是福伯安排的,福伯是侯府的管家,她不想拂了福伯的好意,反正也只有十余日,等音歌和聘婷来了就是。   她一面想,一面洗净青丝。   皂角的香气里带了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在她看来,要比汤池里点的熏香要好闻得多。   “阿玉。”她唤了声。   阿玉便闻声进来,瞥了她一眼,应道:“小姐。”   “把香熄了吧。”她是有些闻不惯。   阿玉怔了怔,才上前去熄了香炉。   孟云卿在汤池里也待了些时候,趁她熄香炉的时候,正好卷了浴袍起身。   果然,这浴袍里都沾上了些汤池内熏香的味道。   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等阿玉回头,她都穿好了浴袍,也不需要她帮忙了,“奴婢替小姐梳头?”   “也好。”孟云卿没有推辞。   汤池一头是通过回廊连着主屋的,沐浴后不必再换衣裳,沿着汤池到主屋的回廊,就可以回到主屋内。   只是回廊有些长,中间又隔了好几道帘子,水汽才不会扰到屋内。   汤池里有些闷,阿玉又给她批了件纱衣,便领着她往主屋那端去。   蕙兰阁的主屋便是她平日歇息的地方,主屋很大,右侧放了红木质的梳妆台。阿玉替她擦干了头发,便在梳妆台处给她梳理起来。   “小姐可知府中来了什么客人吗?”好似一面替她梳头,一面问起的,并非刻意。   她上哪里去知晓?   分明是有意让她问起的。   孟云卿也不戳穿,顺水推舟道:“福伯亲自去招呼的客人,应当平日里走动得勤吧。”   阿玉看了眼铜镜中的人,不急不慢道:“小姐说的是呢!都是平日里常到府中来寻侯爷的,今日该是听说了侯爷回京,就都来了。”   “都是平日里常来!”“就都来了!”   一字一句,拿捏得极其清楚,她若是不好奇,都实在说不过去了。孟云卿就抬眸,也透过铜镜里的人影看她:“都是些什么人呀?”   阿玉便笑:“王太尉家的孙女王小姐,刘尚书家的外孙女沈小姐,周太傅的侄孙女周小姐,还有谢将军的女儿谢小姐,都是京中的贵女。”   哦,绕着说了半晌,原来是桃花来着…… 第143章   等到东宫,马车走得又是杂役过得小门。   一道进入的还有些菜农和粗使的婆子,这辆马车混在一道进入,并不起眼。   段旻轩便知此事只怕在东宫这里又做得极为隐秘。   却又与阿媛当时不同。   见阿媛那时,容觐是让他特意去了一趟华城,带了一堆人捧场,花了大价钱,昭告天下,他段旻轩弄了个羌亚美人回府供着。   可眼下,这人却是直接藏在东宫之中的。   容觐久居东宫之位,行事不可能不谨慎。   此番怕也是被逼急了。   入了杂役的小门,下了马车,东宫的亲信又带着他绕了许多路,直到东宫最偏僻的角落处,才在一扇朱红色的大门口停了下来,拱手道:“太子殿下还在宫中,并未回来。殿下早前有吩咐,若是侯爷来先来了,就领侯爷直接来此处。殿下都头疼了好几日了,总算盼着侯爷回来了。”   容觐分明还在宫中,却特意让人将他先领过来。   遂又想起那封:“救急,又来了个小祖宗”。   只怕又是个烫手的山芋。   段旻轩头疼:“还是羌亚国中的?”   东宫亲信摇头:“属下也不知晓,不过,听来貌似不是羌亚的……”   听来?   ——这个词语用的有些悬乎,段旻轩幽幽看他,好似要将他看穿一般。   这名东宫亲信意识到多话了,便又拱手低头,一语带过:“侯爷,太子殿下有嘱咐,我等都不可以进入,侯爷见谅。”   段旻轩知晓再同他多说也无益,只得伸手推开了眼前这扇朱红色的大门。   大门严实,四围的宫墙又高,苑内的花草树木自行生长着,杂乱无章的,也没有多少人打理。应是东宫譬出来的禁地,这样的地方少有人踏足,人藏在这里也隐秘。   大门内往里走不久,就有一处屋子。   屋外守着一个宫娥,宫娥手中还端着饭菜托盘,托盘里满满的,看模样应当是才从屋内出来。   宫娥见到他,就似见到救星一般:“宣平侯。”   这宫娥应当也被折腾得不轻。   连饭都不肯吃,难不成要寻死寻活?   还真是个烫手的山芋,段旻轩就问:“什么都没吃吗?”   宫娥看了看盘中,尴尬道:“就吃了些甜点。”   呵,看样子不会寻死了,能专挑甜点吃,那说明绝食也绝得没那么彻底,有些意思。   “奴婢再去取些果子来。”宫娥福了福身,见他点头,才低着头快步离开。   屋内很安静,又只隔了一扇门,想来他同先前的宫娥在说话,屋内的人当是在竖着耳朵听。他就也不急,慢悠悠寻了门槛处坐下,摇了摇手中折扇。   好容易才让福伯将阿媛安置到西郊别苑,他不管容觐口中的小祖宗是何人,断然不能再往侯府里面塞了。   马车上,他一连想了好几日。   思来想去,这等难题,也只有祸水东引了。   他也不着急进去,等宫娥回来最好。   一个阿媛就已经让他头疼得很,他是能躲多远便躲多远。   结果他半晌不进去,屋门却自内向外打开了。   他心中一叹,又是个不消停的。   缓缓移目,挂上一脸不耐烦的轻视模样,回头看她。   只见那屋门穴开了一条缝,里面凑出来一个小脑袋,东顾西盼,看了半晌才看见坐在门槛处的他。   那双脑袋上的小眼珠利索转了又转,眼眶里还是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才停下的。   本是好奇打量他,却又明显似被他脸上那幅不耐烦的模样吓了一跳,随即眼泪吧嗒吧嗒就掉落下来,根本止不住,扯开嗓子就嚎啕大哭:“呜呜……!#¥%%&*!(我想回家)”   ——“救急,来了个小祖宗!”段旻轩眼下算是真正才读懂这封信的含义。   还果真是个“小祖宗”!   “别哭了。”他不懂如何哄小孩子,尤其是这种八九岁的小丫头。看她身上的装束并非周遭几国,更不像羌亚的,应当是草原上哪个部落的。   她说的话他也不懂。   只是这丫头精神头确实好,片刻动静,边哭边闹,声音越来越大。   难怪容觐会头疼。   不知道这又是从哪里弄来的“祖宗”!   “别哭了,听到没有!”这回声色严厉了些,更不似先前那般好说话,他原本就一脸不耐烦的模样,加上这等严厉语气,那丫头也不知听懂没有,反正果真往回一吸气,哭声骤然停了下来。   眼巴巴地看他。   段旻轩心中微舒,看来,是找到了克敌之法。   可好景不长,须臾,小丫头看他吼了一番也没有作何,便又扯开嗓门,十倍与早前的音量开始哭起来。   竟比老爷子的狮子吼还要恼人几分。   段旻轩伸手捂了捂近处那只耳朵,只觉都要聋掉。   这要是让他领回侯府去,侯府只怕不得安宁。   “!#¥%&*(我要见阿爹阿娘)……”   “!#¥%&*(这里的东西也不好吃)……”   “!#¥%&*(这里的人还这么凶)……”   “!#¥%&*(我要回家!)……”   “!#¥%&*(我不喜欢你们苍月)……”   她一面擦眼泪,一面说话。   她说五句,他问一句:“闹够了?”   “嗯?”她抬头看他,他站起来可真高,竟比乌托那还要高那么多,她就是跳起来都够不着他的头顶,还这么凶巴巴的,肯定不好惹。   段旻轩悠悠收了折扇,面色稍稍缓和了些。   这小丫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停止哭了,睁眼看他。他也正好腾出手来,不由分说,伸手便拎起她的衣领,直接将她拎起来。   “!#¥%&*(疼疼疼!你做什么)……”   他另一只手,扶了扶额头,果断踢门,将这个“噪音来源”直接扔进了屋中。   清净了……   等到容觐匆匆赶回东宫,就见段旻轩环臂在屋外站着,手里拿着折扇,眼睛冷幽幽透过屋外的窗户,瞪着屋里头。   他便也透过窗户,看向屋内。   那哭闹精眼睛还是红红的,嘟着嘴,宫娥阿碧在喂她吃饭。   她不想吃,又转头望了望段旻轩,才又嘟了嘟嘴,吃下去,一脸委屈又不敢出声模样。   宫娥喂得是胆颤心惊,好歹那丫头在吃了,先前是一口都不啃吃的。   哭闹精吃得是委委屈屈,嘴里都没有嚼完,又不敢停下来。   只有段旻轩站在那头,面无表情盯着,连容觐都觉得生人勿近。   “咳咳”轻咳两声,算是提前同某人招呼一声,他回来了。   段旻轩这才回头看他,方才的生人勿近,就变作了一脸哀怨。   他哭笑不得,就扯了他到一处说话:“还是你厉害啊,在我这里哭了好几日了。”   段旻轩瞥他:“这尊又是从哪里请来的?”   容觐就道:“这尊是巴尔汗王的小女儿,苏牧哈纳陶。你也知道巴尔近来局势很乱,内部几支分支明争暗斗,巴尔汗王怕这个小女儿出事,就让亲信带到京中来,托我照看她,等内乱平息了再叫人来接回去。巴尔汗王这一支年前同我苍月签定了密约,对我苍月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只是消息还未放出去。所以苏牧哈纳陶的事情不能不管,但苍月同巴尔汗王这一支密约的事情又不能让外界知晓,这苏牧哈纳陶的身份万万不能公布。眼下虽然藏在我这东宫,但东宫之地太过敏感,若是被人窥了去,便连推脱的说辞都找不到,需得在这几日内就送出去。”   送出去,再找个信赖的人看着。   容觐就想到了他。   换言之,若是中途出了事端,这个黑锅还得找人来背。   前提还是——这人得背得动。   苏牧哈纳陶,巴尔汗王的小女儿,段旻轩转眸看他:“我这宣平侯府里还塞了一个羌亚美人,太子准备何时接走?”   是同他谈条件,容觐就笑:“巴尔虽然内乱,但巴尔汗王毕竟是名义上的汗王,巴尔的局势还算是在掌握之中,解决纷争只是时间问题。羌亚那端,情况怕是还要再复杂些……咳咳……难得一见的美人,都放你府中了,难不成你还舍得放回去?”   如意算盘都替他打好了,左右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放在羌亚都是出众的,便是身份特殊些,也是扣在苍月国中做人质的,容觐想不出他有什么好推脱的。   “苏牧哈纳陶的事,我给你出个主意。”段旻轩话锋一转,“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哦?说来听听。”容觐有兴趣。   “你把苏牧哈纳陶放去孟既明那里。”祸水东引。   “孟既明?”容觐要吐,这全京城中最不靠谱的便是孟既明!   苍月国中三大难题,邻国难民,姑娘的胸平,安平侯府的孟既明。这孟既明在苍月京中是出了名的祸事端,事情只能砸在他手中,没有见好在他手中的。   这算什么馊主意?容觐揶揄。   段旻轩就道:“你可知道京中百姓是如何吓唬家中不听话的小孩儿的?”   容觐摇头。   孟既明来了,赶紧睡觉。   再不听话,孟既明就来抓你了。   孟既明可是要吃小孩儿的,哪家的小孩儿不乖就要吃谁。   诸如此类……   他方才不过学了传闻中的几分,就甚是有效,却不晓得能管用多久,倒不如放在本尊那里还好些。   容觐错愕。   “再说了,全京城都知晓他不靠谱,谁会想到殿下会把巴尔汗王的小女儿藏在他安平侯府内?”段旻轩句句在理,又层层推进:“若是真出了事端,这京城内还有谁比孟既明更好开脱的吗?”   反正都是个闯祸精!   容觐这回倒是不说话了。   过了良久,才问:“孟既明会愿意做这事?”   段旻轩早就替他想好:“太子殿下若是答应他,年后邀请阳平郡主来京中小住一月,他一定肯。上回老爷子喝醉了,要替我和阳平做媒,这孟既明连放狗咬我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你若是特意替他邀了阳平来京中,就是十个苏牧哈纳陶他都愿意往安平侯府里放。”   容觐笑出声来,放狗咬人的一事,他早有耳闻。   如此说来,若将苏牧哈纳陶放在孟既明那里,倒是可以试一试的。   “若是这个主意可行,你要我帮什么忙?”容觐回归正题,“先说好,你府里羌亚美人的事,我还在同羌亚周旋,没这么快。你要是同我说这事,眼下我可真没有办法,只等年后再说。”   他也如实应答。   段旻轩就笑:“同羌亚美人无关,我是想请太子殿下帮忙,找君上赐一桩婚事。”   赐婚?   容觐眉眼微挑,上下打量他。 第144章   “小姐真的不去前厅?”阿玉一面替孟云卿更衣,一面问起。   先前她才同孟云卿说起了前厅的事情,孟云卿当是有兴趣的。谁知道听她讲完,孟云卿却只是笑了笑,就将此事搁置下来。还说困得很,没怎么睡好,要先补一觉,就先不去前厅了。   阿玉只得一步步从主屋里往外退,步子有些迟疑,眼中还是写满疑惑:“那小姐有事,就唤阿玉一声,阿玉就在外面候着。”   孟云卿没出声,只是侧身躺在床榻上,枕着手臂笑眯眯朝她点头。   分明没有留她的意思。   阿玉这才从内屋退了出来,到了外阁间,眉间还纳闷得很——那个孟云卿,对外面那些贵族小姐们都不好奇吗?   福伯回来时分明说了,老侯爷是有意将这位才寻回来的孙女,嫁于侯爷呢!   让她好好伺候着。   也不知这孟云卿是哪里修来的好福气?!   做了老侯爷的孙女,还要嫁给侯爷。   过往哪里听说过老侯爷有什么孙女,也不知道这孟云卿是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竟然就有这等好的运气。侯爷可是京中贵女们都争相追逐的香饽饽,白白便宜这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孟云卿了。   若说是前厅那些世家小姐们也就罢了。   身份地位都高贵。   就不知这孟云卿被老侯爷寻回来前,是不是同她一样也是个婢子呢!   但她可是侯府家生的婢子。   侯府里的婢子本来就少,老侯爷也是疼她的,别家的丫鬟哪里比得?   就算是前厅里那些个小姐们,哪个不是有意讨好她?想从她这里讨得侯爷一星半点的消息?   她本是要伺候侯爷的,孟云卿一来,身边的丫鬟没跟来,福伯竟然让她亲自来蕙兰阁伺候孟云卿。   这个孟云卿倒好。   她都贴面服侍了,还一脸不冷不热模样。就算是燕韩国中的大户人家,恐怕也比不上前厅那些苍月国中正经的小姐们吧。   前厅那些小姐们还都以礼相待,这孟云卿生得胖乎乎的,模样也不见得有多好看。   连她都及不上。   侯爷只怕也是看不上的。   连汤池都不敢要人服侍,也不知道是真不习惯,还是有隐疾。   指不定还是老侯爷硬塞给侯爷的,侯爷都不正眼看上一眼呢,要不,能让福伯领了她回来,侯爷自己却去了别处吗?   她是真想看看这孟云卿如何在前厅出丑。   前厅里坐得可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世族贵女们,凤凰和山鸡一眼就见分晓。   只要孟云卿在这些贵族小姐面前丢了人,日后在府中也会收敛些。   这侯府里,向来都只有侯爷,没有什么小姐!   她本来是侯爷身边伺候的丫鬟,她心中咽不下这口气。只盼着孟云卿的那些个丫鬟早些来,自己早日脱身。   至于前厅那些,都不晓得老侯爷想将孟云卿指给侯爷的意思,若是知晓了,还不知这孟云卿会有多尴尬,今后在京中也当是夹紧尾巴做人的。   不管谁都好,给这个孟云卿一个下马威看看才是!   “阿玉姐姐。”有人撩起帘栊,入了外阁间,阿玉定睛一瞧,是前厅伺候茶水的小茶。   “怎么了,你不在前厅伺候,来蕙兰阁做什么?”她笑呵呵得,对待府内其余的丫鬟婢子们都很好,俨然主事模样。   “那些小姐们在前厅喝了些茶,说想见见阿玉姐姐,就让我来寻。”小茶俱实道来。   阿玉心中是欢喜的,却做了为难的眼色,“可这端,福伯让我伺候小姐呢,小姐还在午睡,我若是走了,小姐醒了就不好了。”   小茶也为难得很,“那……那我去回前厅一声。”   阿玉就唤她回来:“小茶,回来,前厅都是侯府的贵客,也怠慢不得,你在这里守着,若是小姐醒了,你就伺候着便是。”   侯府的贵客自然是要由她来招呼的。   小茶就听话点头。   待得阿玉前脚离开,孟云卿后脚从床榻上起来,其实她倒真没有几分睡意,只是不想去前厅,也不想同那个阿玉说话。   她在内屋听得清楚,阿玉的心思都在前厅那里,她一走,孟云卿便和衣起来。   “小……小姐……”小茶是愣住了,她没想到阿玉刚走,小姐便起来了。   小姐是同福伯一道回来的,她当是在前厅伺候,也没见着小姐模样,可方才阿玉还在外阁间伺候,那内屋里出来的就当是小姐了。   “你叫什么名字?”孟云卿的声音很温和,寻了外阁间的软席上坐着,笑着问她的话。   “奴婢名唤小茶。”小茶见她坐下,就上前倒水递给她,“小姐喝水。”   府中从前只有老侯爷和侯爷,没有小姐,她有些陌生,便有些害怕。   “谢谢。”孟云卿接过,轻声道了句谢。   小茶就好奇看她,同老侯爷倒是长得不像,有些胖乎乎的,但是细下看,五官很是好看呢!   “你盯着我看做什么?”孟云卿放下茶杯,语气里没有责备的意思。   小茶慌张道:“奴婢……奴婢是看小姐同老侯爷长得不太像。”   没有说谎,孟云卿嘴角牵了牵,“那侯爷同老侯爷像吗?”   小茶想了想,“有一些……”又补充道:“侯爷比老侯爷好看。”   这小丫头有些意思,孟云卿险些笑出来,见她有些羞怯,就转了话题:“阿玉去前厅招呼客人了?”   小茶应道:“嗯,几位小姐听说侯爷今日回府,就来侯府候着了,结果侯爷还没回来,一直在前厅喝茶等呢。”   孟云卿点头:“阿玉同她们熟?”   小茶颔首:“阿玉姐姐从前在侯爷身边伺候过,几位小姐每次来府中,都喜欢寻阿玉姐姐问话。”   原来是伺候段旻轩的丫鬟,难怪,她也指尖轻叩杯沿,敲了几下,也不知何时从他那里学来的习惯。   “后来就没在侯爷那里伺候了吗?”她问。   小茶愣了愣,摇了摇头:“后来换成杜鹃了,杜鹃姐姐年前也嫁人了,那时侯爷还没回府,所以眼下侯爷那里还没有人伺候呢。”   怪不得,孟云卿心底澄澈了。   “既然阿玉去前厅伺候了,小茶陪我走走?”她才到侯府,还没好好逛过,眼下,正好是时候。   小茶点头:“小姐想去哪里?”   “先在蕙兰阁附近看看吧。”   “好。”小茶上前扶她。   蕙兰阁很大,光是林荫小路都得走许久,小茶便一边扶着孟云卿,一边同她说话。夏日里,湖畔的风吹过来,走得又慢,竟一点都不觉得热,反是凉爽得很。   “所以,侯府这么大,就只有爷爷和段旻轩?”   小茶补充:“早前还有商姑娘在。商姑娘是老侯爷袍泽之友的孙女,老将军过世后,老侯爷就将商姑娘接到府中,当作孙女一般。商姑娘在的时候,老侯爷可高兴啦。商姑娘会陪老侯爷看兵书,下将棋,还会舞刀练剑,真真同老侯爷孙女一样,也和老侯爷亲。商姑娘比侯爷要年长些,几年前出嫁了,好似是嫁到燕韩国中的,老侯爷还哭了好些日子呢。”   说的应是商君和。   原来商君和是爷爷袍泽之友的孙女,难怪同段旻轩熟悉,段旻轩又会出现在平阳王府。   “后来老侯爷身子骨一直不怎么好,隔三差五就生病,一直是侯爷陪在老侯爷身边。不过,眼下小姐回来了,老侯爷应当更高兴了。”小茶就笑嘻嘻说道,还不时提醒:“小姐小心脚下,这里台阶陡,又在阴凉处,生了青苔的。”   孟云卿弯眸,小茶同娉婷性子有些像。   她喜欢小茶多过阿玉不少。   “我来京中的时候,曾听孟既明说起过,府中有一位羌亚美人。”孟云卿转眸看她,“小茶可有见过?”   孟既明说什么段旻轩都一脸不以为然,唯独听到这羌亚美人,段旻轩脸色都变了。   她若不好奇才是假的。   相比起前厅那些桃花朵朵,她倒更在意这个羌亚美人一些。   羌亚美人?小茶看了她一眼,有些支吾:“小姐说的是……阿媛姑娘吧。”   连名字都有,叫阿媛。   羌亚人的姓氏和名字都很长,阿媛一听就是汉文名字。   孟云卿笑道:“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小茶见过吗?”   说是真的被某人当珍宝一般“藏”在侯府的,那说不定侯府的下人都不一定见到过。   小茶就道:“其实,阿媛姑娘生得可好看了,就算是放在京中,怕是都没有人能比得上。而且婀娜多姿,声音又好听,一颦一笑也妩媚动人,女子看了都要羡慕呢。”   小茶是老实人。   能得小茶这么高的评价,也难怪孟既明念念不忘。   有的人却一个字都不想提及。   没有猫腻才是假的。   “我倒也想看看,阿媛住在何处?”她顺势问起,又添了句:“是一个人住的吗?”   小茶道:“早前是住西边的苑子里的,苑子里还有旁的羌亚人,阿媛喜欢跳舞。苑子里的羌亚人,有会弹琴的,会唱歌的,还有会跳舞的,苑子里很热闹呢。”顿了顿,又道:“似乎只有侯爷嫌他们吵。”   他嫌吵?   孟云卿滞住,又忽然想起当初在珙县的时候,有人也是一句“吵死了”,他是真的喜欢清净。   只是在这般美人面前,他也会嫌吵?   孟云卿心中忽得像春燕掠过池水,漾起层层涟漪,嘴角却是浅浅勾勒的。   想起小茶先前口中还有“早前”二字,“为什么是早前?”   小茶叹口气道:“前两日,正好是福伯回府日子,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听说阿媛搬离侯府了。可是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也没听人提起过。只是现在,在侯府里,也听不到那些羌亚音乐了。”   孟云卿垂眸,原来有人让福伯先行一步,是回侯府处理这厢的。   孟云卿就笑:“阿媛这个名字,是侯爷取的吧。” 第145章   (今日第一更)   段旻轩回到侯府,都近黄昏了。   侯府内华灯初上,苑中各处都开始掌灯。夏夜里,清风晚照,也分不清楚是月色拢的一层清晖,还是灯火在黄昏下流传宛若一层轻纱。   福伯先前便吩咐厨房做好了饭菜,正要一同送去蕙兰阁。   段旻轩恰好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侯爷回来了?”   他从衢州城赶回京就是为了东宫之事,福伯以为他没那么快抽身。   段旻轩道:“嗯,事情处理好了就回府,云卿呢?”   福伯笑了笑:“小姐在蕙兰阁,老奴正要让厨房送晚膳过去,侯爷就回来了。”   段旻轩也笑了笑:“正好,我也没用晚饭,我同福伯一道去。”   福伯眯了眯眼睛道好。   他晌午入京便去了东宫,一直没有呆在侯府内,眼下回府,头一遭便问起孟云卿这端来。   譬如,她可还习惯,在府中做了些什么事情之类。   福伯忍不住弯眸:“侯爷稍后自己问小姐不就知道了?”   段旻轩微滞,见到福伯眼底的笑意,便倏然会意。   福伯是在特意打趣。   他同爷爷说了要娶云卿的事,爷爷那里还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同福伯讲的?   他又让福伯先行回府,将阿媛提到送到西郊别苑,是不想让云卿碰面。   福伯在侯府里伺候了这么多年,对老爷子和他的性子都摸得清清楚楚,眼下,倒是也瞒不了福伯了。   段旻轩低头,竟也腼腆笑了起来。   “小姐性子好,又知书达理,对老侯爷孝顺,同侯爷也能说道一处去,侯爷好福气。”福伯再开口,就满是赞叹。   福伯平日话不多,鲜有能同他说这番。   便是家中的老管家,也是同老爷子一道看他长大的长辈。   “福伯……”段旻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奴也盼着侯爷同小姐早日成婚,早日开枝散叶,也有重孙子在老侯爷膝下绕梁,这侯府里便热闹了。”   “借福伯吉言。”段旻轩满心欢喜。   一路同福伯说话,不觉便到了蕙兰阁。   沿路巡逻的侍卫见了段旻轩,都纷纷立身,抚刀问候。宣平侯府是军侯府,府里的侍卫大都是军中出身,不比京中的旁的府宅,行得都是军中礼节。   除了巡逻的侍卫,侯府中的下人本就不多。   跑腿的小厮没几个,大都是府中的侍卫代劳。   粗使的婆子和婢女更少,除了前厅奉茶的三两个,眼下便大多留在蕙兰阁这里伺候了。也都是老爷子吩咐好的,多照看小姐些,他和侯爷房中也用不了侍婢伺候。   过往,侯府里的婢女也大都在商君和那头。   “侯爷好。”蕙兰阁的婢女们见了他都纷纷行礼。   他去年十月就离京去了燕韩,眼下都快六月了,府中的丫鬟们有大半年没有见过他了,自然亲切。   “小姐呢?”他问。   为首的婢女福了福身,应道:“同小茶在外阁间说话呢。”   小茶?段旻轩平日少有留意府中的丫鬟,这个小茶并没有太多印象。   福伯就道:“是在前厅奉茶的丫头。”   他点了点头。   “阿玉呢?”福伯又问向几人。   为首的婢女道:“下午前厅有客人,阿玉姐姐去招呼了,眼下还在花园里陪着。”   前厅的客人?   段旻轩询问般看向福伯。   福伯笑呵呵道;“是京中的几位小姐,听说侯爷回来了,就都来了府中。老奴按侯爷的意思,直接将小姐接到蕙兰阁,小姐也没去前厅。老奴还以为几位都离开了,不想还在花园里。”   “哪几位?”段旻轩问。   为首的婢女道:“王太尉家的孙女王小姐,刘尚书家的外孙女沈小姐,周太傅的侄孙女周小姐,还有谢将军的女儿谢小姐。”   “知晓了,告诉府中其余人,别说我回来了。”段旻轩吩咐一声。   为首的婢女应声去做。   “侯爷……”福伯是觉得不妥。   段旻轩就笑:“无妨,反正明日还要来的。”   围观他的是少数,更多的怕是来围观云卿的。   总归明日还有旁人要来,就一并应酬了,免得再花功夫搭理。   解决了东宫那头的事,就算是解决了一桩大事。但明日孟既明这帮好事之徒肯定要来,不免还会提及阿媛,难免又搅出一滩浑水来。   拜孟既明在华城浓墨重彩渲染所赐,有人对羌亚美人的事又上心得很。   他委实窝火。   才会祸水东引,将苏牧哈纳陶弄到孟既明那里去。   不作死就不会死。   那个巴尔小公主同阿媛相比,绝非省油之灯,看他孟既明日后还有没有闲工夫来他这里嚼舌根。   思及此处,便同福伯一道,往苑中走去。   蕙兰阁里各处也都掌灯,外阁间里便依稀映入两道身影。   “小姐,就快吃晚饭了。”小茶面露惶恐之色。   福伯那头都吩咐传饭了,小姐这头的点心往嘴里送就没有断过。这府中过往只有老侯爷和侯爷,便是早前的商姑娘,食欲也没见得这般好的。   小姐这端,根本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呢。   “侯府的厨子,太会做点心了,日后能早上,下午,晚上都做些吗?”孟云卿还是津津有味。   小茶哭笑不得,“小姐喜欢的,自然什么时候都能做,只是都快晚膳了,小姐吃了这么些,怕是会撑的。”小茶是老实人,她是真担心。   孟云卿摆摆手:“不会呀,吃多了就去苑中散步消食编号。小茶,你稍后陪我去蕙兰阁苑里走走就是了。”   小茶为难应声。   见她吃得实在太多,又赶紧递水,眼下,竟也不怕她吃多,就怕她噎着。   孟云卿欢喜接过,这小茶不木的时候,还是挺机灵的。   “小茶,等稍后见到福伯,我同他说,你先来蕙兰阁照顾我可好?”对阿玉,她喜欢不起来,想来人家的心思也不在她这里,她也不想留,省得日后费工夫打发。   小茶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小姐是说……要奴婢伺候?”   她在前厅都不是奉茶的,而是给奉茶的两位姐姐打打下手跑跑腿的,都说她木得很,反应慢三拍,就是个跑腿的命。她今日只是来替前厅奉茶的姐姐们来找阿玉的,阿玉姐姐这里空着了,她就陪着小姐说了会子话,在蕙兰阁看了看而已。   “嗯,小茶你的意思呢?”孟云卿微微一笑,若是等日后娉婷来了,这个小茶正好可以和她做个伴。   若是娉婷和付鲍的婚事提早定下来了,音歌这边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正好带带小茶。   小茶自然是高兴的,可高兴了片刻,却又迟疑起来:“阿玉姐姐那边……”   “阿玉喜欢,就让她去前厅奉茶吧。”是段旻轩的声音,话音刚落,就见他步子将好跨入外阁间,目光落在孟云卿身上,身后还跟着福伯。   “侯爷……”小茶有些惶恐,平日里少有同他说上一句话。方才她和小姐说的话又被侯爷听了去,不知道会不会有旁的事端。她原本只是个跑腿的小丫头,不是一心想攀附小姐的。阿玉姐姐从前便说过,老侯爷和侯爷都不喜欢府里的下人这样,她心里实在有些怕。   孟云卿也抬眸看向段旻轩。   福伯说他晌午入京时就被接去了别处,眼下到了黄昏才回府,许是在衢州城说的棘手的事情解决了。   段旻轩看了看小茶,笑道:“去帮福伯布饭。”   小茶愣愣道好,果真上前同福伯一道帮忙。   段旻轩笑了笑,朝孟云卿道:“性子倒同娉婷似的。”   言外之意,难怪她会喜欢,既然喜欢就留下。   孟云卿才放下手中的点心。   段旻轩看了看食盒,足足有三层,如今都见了底,他眉头微微皱了皱眉头,道:“看来,我半年不在,府中厨子的手艺渐长。”   意思是,她吃得有些多。   福伯在一旁笑,连小茶都听了出来,也跟着低头偷笑起来。   侯爷同小姐说话竟是这样的。   孟云卿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拿着手帕擦了擦嘴,幽怨道:“到侯府第一日就被嫌弃了,亏得爷爷不在。回头若是见我瘦了,还以为是被厨子苛刻的,那厨子多冤。”   “厨子不冤,我冤。”段旻轩伸手牵她,眼底盈盈笑意。   她也伸手,等他牵。   小茶偷偷瞄了一眼,脸色便红了,好似知晓了了不得的事情一般。   不过片刻功夫,饭菜都已布好。   福伯年纪大了,老爷子又不在,福伯也只是站在一侧,小茶自觉上前伺候。   “老爷子爱吃的糖醋鱼,你尝尝。”   其实也不需要她伺候,侯爷一直在替小姐夹菜。   “厨子做的八宝鸭子,色香味都比老爷子做的好。”   “这是我喜欢的。”   “这道菜是福伯特意让厨子做的,你看有没有珙县味道?”   ……   小茶忽然觉得,小姐怕是真的瘦不下来了。   (今日第二更)   等晚饭用完,在外阁间简单歇上一歇,孟云卿果真起身,要去蕙兰阁苑内散步。   先前就一直在吃点心,这一顿又吃得不少,是要消食了。   段旻轩同她并肩踱步,福伯有府中的事务要打理,小茶便远远跟在两人身后。   蕙兰阁苑子其实便不小,苑内每隔不远就点了灯火,加上今晚的月色清明,五需旁人在前面提着灯笼,也能看清脚下。   “蕙兰阁还呆得习惯?”他问。   声音很轻,就着风丝丝沁入心际。   “习惯是习惯,就是这么个苑子竟比定安侯府的西院还要大些,若不是小茶领着,我怕是都要走丢的。”她又是玩笑话。   他转眸看了看她。   他喜欢她这样。   从衢州城回京,她同他就不像早前拘谨。   “为什么让我住蕙兰阁?”孟云卿也主动问起,阿玉下午的话分明是胡诌,她是不信的,“是你的意思,还是爷爷的意思?”   “我的意思。”他言简意赅:“我住隔壁。”   她想了许多版本,譬如蕙质兰心,譬如景色宜人,譬如这里有汤池……   结果,缘由竟是近。   孟云卿忍俊不禁。   他又看她:“两处苑子在后苑是通的,我要见你,或者你要见我,都不必绕远。”   她意外,显然并不知晓。   “下午时候,小茶没同你说起?”他问。   孟云卿摇头:“许是……小茶也不清楚吧。”心中却想着,还或许是苑子相通这档子的事情,原本阿玉才是伺候她的人,小茶也不知当不当同她说起。   “我领你去看看。”他提议,“晚些,也可以去我那里沏壶茶。”不管前厅的那些麻烦的人走了没有,但在蕙兰阁和霁风苑这两处总归是清净的。   他并不想今日应付这些人。   孟云卿道好。   “云卿,慢些。”踏过浅着溪水的石阶,这条路比旁的更近,他伸手牵她。   她也听话伸手。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浅着手踏过去。   他走在前面,她就踩着他的脚印过去。   鞋底稍稍没了些水渍,却很稳妥。   她忽然突发奇想:“这里的冬日会下雪吗?”   珙县的冬日会下雪。   燕韩京中更偏北些,冬日里的雪下得比珙县还要大些。   苍月在燕韩的南边,她早前没有问过旁人,只是觉得以蕙兰阁里的景致,若是再衬上一些冬日里的飘雪,会很美。   他想了想,“下过一次。”   下过一次,便是几乎没有下过。   孟云卿有些失望。   他又道:“树上的绿叶未落,上面还挂着薄薄的一层雪。内湖那里不会结冰,但湖中亭的屋檐中会覆着一层白雪,很好看。”   孟云卿就有些惊讶。   苑内又没有松柏,冬日里的绿叶和白雪,她在燕韩的确没有见过。   他先前说的内湖飘雪,她也好奇想看。   “今年的夏日也不算热,兴许到了冬日也是个寒冬,等等看会不会下雪。”他向来猜得中她的心思,孟云卿也点头,她盼着今年冬日里下一场雪。   等到后苑,果真有一处小门。   小门是开着的,门上绕着蔓藤,蔓藤上还有蓝色的花卉,在灯火的映衬下仿佛是一幅手绘。她下午和小茶路过这里,只是没有留意。   “这里过去就是霁风苑。”蔓藤有些低,他过得时候要伸手撩起蔓藤上的枝条,“蕙兰阁很久没人住了,一直空着,这里就生了些藤条。”   孟云卿个头不高,又有他在前面引路,也不怕藤条落下来打在头上。   小茶也远远跟着,没有上前帮忙。   等过了这扇小门,霁风苑那头的景色就全然不同。   若说整个蕙兰阁都以树荫,溪水和林间小道为主,那霁风苑便是名副其实的清风霁月。苑中有比内湖小一些的湖泊,唤作“霁月湖”。湖心里没有湖心亭,也没有旁的冗余,清风晚照,就悠悠落在湖中央,水波漫漫,别有一番意境。   “这里的景致好。”孟云卿不由赞叹。   他转眸看她:“喜欢就搬过来?”   嗯?她微楞。   他又低头道:“也等不了多久。”   她才明白他的意思。   嫁过去,就同他一道住在霁风苑了。   霁风苑的灯火本没有蕙兰阁清亮。   但月色的清晖铺满了整个湖面,他的侧颜隐在清晖里,煞是好看。   “小茶。”他朝身后唤了声。   小茶快步上前,“侯爷。”   “先去我屋内,把沏好茶。”他平常声吩咐。   小茶照做。   茶杯要洗,茶叶要温,还要沸一趟水,时间有些紧,小茶脚下生风。   的确是个老实的,他笑了笑。   待得小茶跑远,他伸手将她箍在怀里,俯身,将唇畔贴上她的侧颊,轻轻沾了沾。周遭没有旁人,他的声音便比月色还要撩人些:“今日在府中做什么了?”   “沐浴,睡觉,吃饭,去蕙兰阁走走,同阿玉和小茶说话。”她也如实应声。   “都说了些什么?”他也继续问。   “说王太尉家的孙女,刘尚书家的外孙女,周太傅的侄孙女,还有谢将军的女儿来了府中,以为你回府了,都在前厅喝茶等着。”   她只听了一遍,却是记得清楚。   “谁同你说的?”他就笑。   “阿玉。”她也笑,“还让我去前厅看看。”   “那你去了没有?”他问。   “没有。”她应道,“有些乏了,就在屋内同小茶说了会儿话。”   他的客人,哪有她去招呼的道理。   “不去也好,反正明日也要见的。”醋意有些浓,他会意。   “她们日日都要来侯府?”她好似惊奇得很。   她分明是有意的,他顺水推舟:“是,恼火得很,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她就噙着笑意,不说话了。   “云卿。”他忽得松开手,然后走到她身前,悠悠道:“上来,我背你。”   “背我做什么?”她问。   “逛霁月湖。”他伸手,那时从衢州城回茶庄子的路滑坡,马都被泥石流冲到了山坡下,他就是这么背着烧得迷迷糊糊的她逃命。   他俯身,她也揽上他的脖子。   他起身,她的头就依旧靠在他后背,听着熟悉的心跳声,莫名安稳。   “云卿。”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心跳里传来的。   “嗯。”她应声。   “你真该少吃些了。”他是嫌她重了,“明日要罚厨子的月银。”   孟云卿噗嗤笑了笑,“厨子背了多少黑锅。”   他也笑:“幸好嫁衣是红色的。”   “为什么?”她揽紧他。   “红色显瘦。”   孟云卿笑不可抑,“我若是瘦不下去,怎么办?”   “那我只能吃胖些陪你。”   画面太醉人,孟云卿想了想都觉一哆嗦,“还是我少吃些吧。”   要不白白糟蹋了某人的好相貌,暴殄天物,她怕是要遭京中贵女们诅咒的。   “云卿。”   “嗯?”   “没有别的想问的?”他侧眸笑了笑,她也该问起了,只是一直不说。   他便一直等着。   等到支开小茶,又等到这一圈都快要走完,她还是守口如瓶。   只能他开口问起。   孟云卿果真笑了笑,贴上他耳朵,悄声道:“不是说,府上有羌亚美人吗?”   意思是,美人呢?   他诚恳道:“怕有人不高兴,就请福伯送走了。”   孟云卿明知故问:“有人是谁呀?”   “沉鱼落雁,蕙质兰心,既会煮茶,又会讨老爷子欢心的孟姑娘。”他也应得全然不顾颜面了。   “哦,那你同我说说,那个能歌善舞,美貌动人的羌亚美人是做什么的?”她依旧笑眯眯的,周遭的醋味却更重了些。   “被人强塞来的。”   “不是花大价钱买来的吗?孟既明和游玉迅还去捧过场呢,全京城都知晓。”她也记得清清楚楚。   “钱也是强塞来的。”   孟云卿又道:“那岂不是便宜你了?”   段旻轩叹气:“终日在府中,吵死了。”   孟云卿启颜,头重新靠回他肩膀,吐气的芬芳,就绕在他耳畔潆绕,当真比这月色还要撩人些。   “明日真的有那么多人来?”她问。他先前说,明日怕是会有一大堆人来府上,就连福伯都去准备明日府中的用度和安排去了。   “云卿,你在怕什么?”他莞尔。   她也说不好,只是她从未来过苍月京中,也不知晓这里的人……思绪中,却听他开口:“你是老爷子的孙女,谁来围观,只需高调就是了。”   额……(⊙o⊙)…   “这样才像老爷子的孙女不是……” 第146章   这一夜,孟云卿其实睡得并不踏实。   许是初到京中,侯府又有些陌生的缘故,许是娉婷和音歌也都不在身边的缘故。那时候在衢州城,她大病未愈,高烧着,段旻轩就夜夜守着她。   后来爷爷到了衢州城,他也会在她睡前同她说话,她也并不认生。   等到宣平侯府,他选了蕙兰阁。   蕙兰阁同霁风苑相通,他是怕她不习惯。   晚间在霁风苑喝了茶,他要送她回蕙兰阁,她寻着理由推辞了。   原来他若不在,初到侯府,对她而言终究是陌生的。   明日还要应酬,她睡不着也需卧床养神。   微微撑手起身,吹灭了床头的灯火,又扯了被子披上,侧身在床榻躺下。   主屋的床榻很大,足够她来回翻身的。   便总觉空捞捞的。   侯府里不比衢州城,人多眼杂,段旻轩也不能日日来哄她入睡,只盼着娉婷和音歌早些来京中就好,也不知音歌娉婷在那边如何了?   ……   这一趟,就在床榻上想了许多事。   何时入睡得都记不清了。   总归一宿无梦,再醒的时候,阳关透过窗户照了进来,些许刺眼。   她伸手挡住眼帘,揉了揉眼睛。   音歌和娉婷平日里知晓她的习惯,她白天醒得很早,尤其不喜欢阳光刺眼。夜里入睡又喜欢通风,便喜欢开着窗帘,所以音歌和娉婷就会等她睡着后,到屋内来掩上窗帘。既不干扰她夜里入睡,又替她遮了清晨的阳光。   音歌和娉婷不在,她还当真有些不习惯。   和衣起身,约莫估算了时辰。   今日有客人要来,她算是正式在京中露脸。同早前在定安侯府不同,在定安侯府,她是表姑娘,事事跟在沈琳和沈陶姐妹身后便好。在宣平侯府,她是爷爷的孙女,就需梳洗打扮郑重些,不能丢了宣平侯府和爷爷的颜面。   “阿玉。”她坐起身来,一面穿鞋,一面唤人。   内屋和外阁间并没有实体的门。   中间有短的走廊,挂了几层厚厚的水晶的帘子。   屋内又置了屏风。   透气,隔音,还能遮挡视线。   走廊里便有脚步声传来,她正好穿好了鞋子,抬眸就见到小茶。   “怎么是你?”孟云卿奇怪,虽然昨日里是同小茶说好了,让她来代替阿玉,但福伯那端安排也需要时间,她不想添乱,就以为还是阿玉在蕙兰阁伺候着。   小茶也道:“有奴婢在这边伺候小姐,霁风苑就没人了,阿玉姐姐去霁风苑那边了。”   原来如此,孟云卿笑了笑。   她不知道是不是福伯安排的,但昨日里就听小茶说起过,段旻轩屋内的丫鬟叫杜鹃,段旻轩去燕韩的时候杜鹃就嫁人了,屋内的丫鬟便空缺着。这个阿玉倒是勤快!也罢,心思不在她这里,她也留不住,她本就想让小茶来蕙兰阁的,也省得福伯再费心思了。   “端水来洗漱吧。”她朝小茶笑了笑,伸手去够床榻前衣裳。   小茶楞住:“小姐不去汤池吗?水已经备好了。”   汤池?孟云卿不禁唏嘘,这才什么时候,晨间竟也备好了汤池的水。但小茶说水都已备好,她也不推脱了,只同小茶道,日后早上打水来屋内洗漱就成。   小茶应声。   她昨夜其实并没睡好,汤池里一泡,却好似将周身的疲惫洗去了一翻,脸蛋红扑扑的,精神反倒也好了许多。   今日汤池里没有点熏香,只有花瓣沾染了水汽的味道,浅浅的,很好闻。   沐浴出来,小茶替她拢了浴袍,又找了洗水的锦缎擦拭头发。   夏日的晨间不冷,也不怕着凉。   小茶是奉茶的婢女,不会梳妆,就找了蕙兰阁里其他伺候的丫鬟来。   侯府里常年只有老爷子和段旻轩住着,商君和在几年前就已经出嫁了,府里真正会替姑娘家梳妆的丫鬟,其实也挑不出来一个。这两人,还都是福伯提前几日回侯府时,从侯府外寻来的。   新来的两个丫鬟对侯府不熟,但眼前的这位是老侯爷的亲孙女,正紧的侯府小姐,便都小心翼翼,生怕怠慢了,或惹得孟云卿不喜。   “小姐想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一人问,一人就同小茶去衣柜里取了几件衣裳来。   上什么妆,是配身上衣裳的,配饰也是如此。孟云卿瞄了一眼,只道:“浅色那件。”   “会不会太素了些?”丫鬟迟疑。   孟云卿淡淡道:“娘亲过世,我尚在守孝。”   两个丫鬟便对视一眼,福了福身。终究是按她的意思,选了件素色的长裙,配上浅蓝色的肩纱。小茶和一人替她穿衣,另一人就打开首饰匣子,挑选搭配的饰物去了。   她的行李都在茶庄子处,这里的衣裳和首饰也都是福伯备下的。   衣裳穿戴好,两个丫鬟便替她梳妆。   小姐在守孝,妆便不能太浓,精神些就好。   衣裳本就清淡,配饰也要简单得好。   这两人的手巧,音歌怕是都比不过,小茶就在一旁看。   先前看到这些素色的衣裳,首饰,小茶心中不免腹诽,虽说守孝,也太素了些。但真正穿戴在小姐身上,才晓得这些素色的衣裳首饰配在一处,竟也如此好看。   小姐的五官生得很精致,耐看。脸虽然有些圆圆的,却很有福相,一点都不难看。   再点缀些淡色的胭脂水粉,描了描眉黛,这张精致的脸上便透出几分妩媚和雍容来。   若是,再瘦些就好了。   怕是昨日前厅里来的那些小姐都比不过去的。   小茶这才展了笑颐,昨日定是舟车劳累乏了,原来自家小姐竟然生得这般好看。   “傻乎乎的,笑什么?”孟云卿就透过铜镜里看她。   小茶摇头:“小姐这么打扮好看。”   倒越发像娉婷了,孟云卿笑了笑。   “小姐,带上这个。”临末了,丫鬟又递了一条飘带来,恰好遮住了她胳膊处和腰间的小肉肉,乍一眼看去,竟然遮挡得恰到好处。   好似,真瘦了不少一般。   福伯寻来的这两个丫鬟,手艺好,又知礼,说话还有分寸,应当不是普通人家过来的。   孟云卿问起,两人就低眉应道:“回小姐,奴婢叫子桂汀兰,是从东宫来的。”   东宫来的,小茶都有些吃惊。   孟云卿便不再多问了,不是福伯便是段旻轩,这府中也不会有其他人梳洗丫鬟了,都是替她考量周全的。   等她扯开再照镜子,那些肉肉仿佛又涌了回来,她就想起段旻轩来——你真该少吃些了。   她是应当瘦些了。   外阁间那端传来脚步声,又是苑中的其他丫鬟。   见了她,眼中一抹惊艳,才福身道:“小姐,福伯说在霁风苑备了早膳,问小姐要不要一道去霁风苑用早膳。待会儿侯府里怕是来要客人了,怕小姐顾不上吃饭。小姐若是还没梳洗好,就让厨房送些点心和粥来。”   “让厨房送些点心和粥来吧,不去霁风苑了。”   丫鬟应声去做。   趁着眼下还有空闲,孟云卿朝小茶道:“你早前在前厅奉茶,同我说说这几人吧。王太尉家的孙女王小姐,刘尚书家的外孙女沈小姐,周太傅的侄孙女周小姐,还有谢将军的女儿谢小姐……”   小茶点头:“好。”   晚些时候,福伯遣人来霁风苑传话:“侯爷,有客人到前厅了,福伯请您去一趟。”   能这么早来宣平侯府围观的,便都是些游手好闲的好事之徒,想也不想便知是哪些,段旻轩放下碗筷,问道:“来了哪些?”   “回侯爷,来的是安平侯,庄国公二公子,西山郡王世子,左将军府小公子,徐都统家大公子,还有……”   段旻轩轻哼,还果然是孟既明,游玉迅,和大意,还有一干好事之徒。   “小姐那边呢?”他问。   “小姐那边,福伯也让人去知会了。”   段旻轩就起身:“去一趟蕙兰阁,告诉小姐不急,稍晚些我让人去蕙兰阁寻她,她再去前厅。”   省得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   侍卫应声。   等到蕙兰阁,说要见孟云卿。门口的丫鬟就道:“方才福伯遣了人来请,小姐就已经出发去前厅了。眼下,差不多都应当到了吧。”   侍卫有些尴尬。   差不多都快到了,那岂不是比侯爷还早,这……   孟云卿果真恰好到了前厅,只是还未进去,就听到里面嘻嘻哈哈的说笑声音。其中两个他还认得,一个应当是孟既明的,一个应当是游玉迅的。   孟既明和游玉迅她早前就见过,当时在华城门口一直撵路撵到客栈门口,两人一唱一和,语不惊人死不休,她印象极是深刻。   小茶扶着她,正要进去,就听孟既明道:“段旻轩这表妹呀……呵……长得可真喜庆……知道喜庆什么意思吗……”言罢,做了一个掐脸的动作,仿佛将脸都扯圆了一些。   屋内哄堂大笑。   再转身,便将好见到一袭身影映入眼帘,还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是老爷子的孙女,谁来围观,只需高调就是了。”   孟云卿笑容款款上前:“安平侯眼下看着才是喜庆呢!”   厅中纷纷看过来,孟既明也看了又看,半晌才瞪圆了眼睛,支吾道:“孟……孟……孟表妹呀……” 第147章   一侧的游玉迅嘴角抽了抽,简直替他尴尬。   要不借个锄头给他也成,就地掘地三尺将自己埋了也好过眼下。   周遭几人也都将目光投向声音处,望着眼前踱步而来的素衣女子,上下打量。   面容姣好,体态盈润,眼中盈盈翠芒,带有些苍月京中不曾见到的韵致(提示:姑娘的胸平……胸平……顶锅盖……)。分明,还有些好看呢,哪有先前孟既明说得那般夸张?   便都纷纷窘迫看向孟既明,还去特意去华城打探过呢!   回来添油加醋了。   这段旻轩的表妹虽然风韵了些,但这模样,这气度,放在京中也是看得过去的啊。   还是孟老爷子的亲孙女。   孟老爷子的亲孙女啊,这气场也是足足的,怕是不好应付啊。   便都面面相觑,等着看孟既明要如何收场。   “孟……孟表妹……呀……”除了挠头和干干傻笑着,孟既明仿佛也找不到其余更好的方法了。   孟云卿就也大方上前,瞥了眼他,不屑回眸。   然后朝着厅中诸位福了福身,巡礼道:“云卿见过各位。”整个人倒像没事一般,落落大方,笑容还明艳得很,也不怯场。   厅中楞了几秒,假笑的有,脸上抽搐的有,瞪圆了眼睛的也有,总之,千奇百态。   总归回过神来,才相继回礼:“孟小姐好。”   “孟小姐好。”   ……   京中的名门贵女不少,其中也有许多是后来才接到京中的。   这些个王孙贵胄家的公子哥常年玩到一处,每每有哪个府上的小姐接回了京中,都要前去打探一番。一是闹着玩,二是去吓唬吓唬人家,开开玩笑。   京中那些个就不说了,大凡后来的姑娘们,多多少少都被他们吓到过。   这群人也往往以此为乐。   所以才邀着要一道来宣平侯府看段旻轩的表妹。   听说还是个胖乎乎的,溜圆溜圆的,不怎么爱说话的。   就都好奇得很。   呵,平日里被段旻轩欺负惯了,过来欺负欺负他那个柔弱的,不怎么说话的表妹也好呀!   眼下,打脸了不是!   难怪是老爷子的孙女,一个脾气刻出来的,看她对孟既明那幅锱铢必较的模样,难保孟老爷子回来后,不打击报复。这可不是个柔弱的主儿,怕是逗不得的。   段旻轩还没出场维护呢,他们死就先作了,等到段旻轩来,怕是又要闹幺蛾子。   失策了,失策了。   眼见这一个个表情各异,又各怀心思的模样,孟云卿想起段旻轩昨夜所说,这群混小子是特意来侯府围观她的,但又怕爷爷得很。   孟云卿便吸了吸气,笃定要高调一回。   于是目光一一扫过厅中众人,慢悠悠道:“爷爷说,初到京中,要谨言慎行,尤其不要到处惹是生非,让他来收拾烂摊子。既然各位都是来侯府看我的,眼下也看着了,若是有怠慢之处,还请各位见谅。”   老爷子特意交待了不要惹是生非……   不要让老爷子来收拾烂摊子……   究竟是什么性子,才能让孟老爷子说出这番话来。   在场的表情,一瞬间就更为精彩。   最惊愕的,简直连下巴都险些惊得掉落下来,还好,拾起来了。   厅中简直静得鸦雀无声。   孟云卿扫了扫桌上的茶杯,朝奉茶的丫鬟问道:“泡的是什么茶?”   那丫鬟显然也被吓住了,支吾道:“云州紫方……”   云州紫方,是红茶。   老爷子早前最喜欢拿云州紫方待客,奉茶的侍婢泡得边都是云州紫方。   孟云卿恰好走到孟既明面前,眯眼看了看,又同奉茶的丫鬟道:“爷爷在衢州郊外买下来的茶庄子,后山就是产龙井的。六月里日头毒,最易上火,眼下,还是换成衢州龙井,下下火的也好。”言罢,抬眼看向孟既明,明眸青睐笑了笑:“安平侯觉得如何?”   孟既明在一侧假笑得连腮帮子都疼了。   有人还特意朝他问起,他只得硬着头皮说好。   丫鬟便赶紧快步出了前厅,去换衢州龙井来。   孟云卿莞尔:“那不打扰各位用茶的雅致了,告辞。”言罢,又由小茶搀着,朝厅中福了福身,才转身离开。   留了一屋子惊得合不拢嘴的人。   待得她人走远,想来也听不见了,屋内才依稀有了声响。   “孟云卿?”还有不敢相信的。   “你俩是眼瞎了还是耳聋了?”问的是孟既明和游玉迅去华城的事。   “我看他俩也是被摆了一道吧。”也有人替他二人鸣不平的。   “孟老爷子的孙女,啧啧,是不好对付啊,看看你们一个个的,今日是来做什么的!”好似他来不是做什么的一般,被怂得。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啊?”还不成还真的在这里等着喝茶啊。   “段旻轩都还没露面,我们能这么灰溜溜得走?”显然不合理,也走不掉啊。   “干脆设个赌局呗,看看日后谁来娶老爷子的孙女。”终日要设赌局的,自然是和大意。这话也没错,孟老爷子的孙女身世显赫,孟老爷子免不了在京中给她物色夫婿的。要物色夫婿,只怕在座的各位,人人都有份被点中。以孟老爷子在君上心中的地位和影响力,怕是点中了就得非娶不可。   倒也不是说孟云卿不好看,不想娶,只是这般重口味的,娶回去怕是会吃不消。   再加上背后还有一个孟老爷子,只怕日后惹得不高兴了,被孟老爷子收拾不说,还会被家中长辈揍。   简直是个烫手山芋啊。   所以即便和大意不说穿,任谁心中都清楚得很,这京中能配得上孟老爷子孙女的王孙公子就这么几个。所以才都不愿意去招惹孟云卿,也不愿意同她撕破脸,谁晓得日后是什么光景。   却唯独孟既明这脸是破定了。   悲春伤秋中,只有徐添捏了捏茶杯,口中笑道:“带劲儿!”   厅中人便纷纷瞥目过来,古怪看他。   但看到是徐添,便又觉得不怪了。   徐添是徐都统家的长子,如今孟老爷子颐养天年了,军权大多交到了徐都统手中。徐添便是常年陪父亲在军中行走的,胜仗打了不少,也自然养了一幅不可一世的脾气。   酒是烈得好,女人是性子辣得好。   他倒是喜欢孟云卿先前的做法。   于是人都离开了,他嘴边还挂着玩味般得笑容。他今日本是陪这帮人来宣平侯府看热闹的,没想到认识这般有趣的孟云卿。比起娘亲应要撮合的王芷嫣,姨母要做媒的周潇潇都要有意思的多。   呵,京中何时也出了这么有意思的姑娘,他倒是可以顺顺娘亲的心意,多在京中留些时日再回军中了。   前厅这厢,侍婢都将茶还成衢州龙井了,段旻轩才慢悠悠踱步过来。   侍婢将好奉了茶退出来,还一脸惊惶未定的模样:“侯爷来了。”   段旻轩瞄了瞄厅中,确实是那几头不假,又不知出了什么事端。   奉茶的侍婢就道:“小姐……刚来过了……又走了……”   刚来过,又走了?   段旻轩微顿,他是让人去通知她一声,晚些再到,莫非是去的时候她便出来了?   来过又走,段旻轩猜不透出了何事。   正好阿玉在身边,就吩咐道:“你去小姐那边看看。”   阿玉会意点头。   段旻轩便拢了拢眉头,往厅中走。   原本还窃窃私语的厅中,听到厅外脚步声来,都莫名一致的停住了,整齐得很。陆续抬眸,看到是他,仿佛松了口气一般,眼中的神色就懈怠下来。   “段旻轩哪……”   “你可算来了,让我们在厅中好等啊。”   ……   无外乎奇奇怪怪的寒暄,今日都一起换了画风不成?   段旻轩目光瞥过,见此刻桌上的茶供的是衢州龙井,又想起方才侍婢说起,小姐先前来过又走了,这些人却竟然只字都不提及,反是粉饰太平般同他找话寒暄。   目光就落在游玉迅身上。   游玉迅平日最擅长便是粉饰太平,尤其是同孟既明一道的时候。   段旻轩就也落座,端起茶盏,悠悠朝游玉迅道:“方才云卿不是来过了吗?”   听到孟云卿的名字,这场内果然忽的就安静了。   “是来过了。”游玉迅睨他,“段旻轩,不过大半月时间,你说说,你是如何将你表妹大变活人的?”   没有言外之意,就是大变活人!   段旻轩不明所以,眸间却还是沉稳淡然,好似心中有数一般。   徐添就在一侧接话:“段旻轩,你这表妹可有些厉害呀!”   和大意附议:“那可不是一二般的厉害,我看这京中也没几个能比的了。”   众人纷纷赞同。   段旻轩淡然饮茶。   ——“明日真的有那么多人来?”   ——“你在怕什么?”他莞尔,“你是老爷子的孙女,谁来围观,只需高调就是了,这才像老爷子的孙女不是……”   他实在好奇她先前做了什么,但有这几张昭告天下的名嘴在,只怕不用第二日上头,便会传遍京中。 第148章   (第一更)   今日都是眼巴巴组团前来围观孟老爷子孙女的。   谁是来看他段旻轩的!   眼下这孟云卿也见着了,便都惦记着赶紧回去, 各方奔走相告, 也都不想留在宣平侯府里用午饭了。   总归两盏茶过后,这前厅便只剩了徐添一人还在那里悠悠饮茶。   福伯去门口送客人, 段旻轩就留下来招呼他。   “怎么, 你是在军中呆久了,想念我, 才特意留下来陪我一道?”段旻轩分明是打趣。   “昂。”徐添应声,“你又不能饮酒,只有我陪你饮茶, 我想念你做什么?”   段旻轩笑了笑, 揶揄道:“想饮酒?我让福伯取酒给你, 你自己喝。”   意思是, 他要做旁的去了。   反正这宣平侯府也大, 他若是愿意, 可以随意逛,府中也不会拦他。侯府里的酒也够,他愿意喝多少便喝多少, 总归是老爷子的酒,也烈,合他的口味。   见他起身,徐添也跟着起身:“是去寻你表妹吗?”   段旻轩便回头看他。   难得见他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久在军中的人,大多刚毅, 能露出这种违和的表情在面上的,一定非奸即盗。   段旻轩微微敛目,驻足看他:“你方才不是才见过吗?”   徐添点头道:“就是见过了,才觉得你表妹很有意思呀,啧啧,比你更像老爷子些,果然是老爷子的孙女。”   言罢,笑了笑,仿佛还在回味。   段旻轩便直勾勾看他。   徐添又笑了笑,伸手在他面前打个响指:“段旻轩你就不厚道了,我不过是想同你表妹多说说话罢了,这么有意思的姑娘,在京中可不多见呢!你不让我见,莫非是想让我娘亲和姨母出面?”   他娘亲是都统夫人便罢了。   姨母却是君上的宠爱的兰贵妃。   他年纪不小,又常年在军中,都统夫人日日愁的。这番就是兰贵妃求了君上,将他从军中召回来些时候,一心一意给他将婚事定下来的。   京中的贵女不少,都统夫人和兰贵妃是绞尽了脑汁撮合。   他就是千般不配合。   若是让都统夫人和兰贵妃知晓他有心思要见孟云卿,只会巴不得赶紧撮合。   老爷子眼下不在京中,赐婚的事又才让容觐帮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段旻轩不想额外生出事端来。“随你。”浅浅应了一声,便拂袖出了前厅。   徐添咧嘴一笑,随即跟上。   今日府里的客人自然不止这一处。   这帮王孙贵胄的公子哥们在前厅聚,来府中做客的女眷就都安排在后花园里。   既是女子,就需做得矜持些。   前厅的这帮公子哥是天一大亮,就连早饭都没怎么吃,便伙同到一处来宣平侯府围观的,都是好事之徒,自然积极得很。   可京中的贵女们自当有贵女们的矜持,即便心里也想早些到宣平侯府,当梳妆的还是要梳妆,各色的衣裳要轮流挑选一遍,还要想想其余的贵女许是会穿什么颜色,带什么配饰,梳什么发髻,最好避开些,别出心裁些。梳妆过后,还要用过早膳,免得去宣平侯府那端多说会子的话,会饿。   最后,再吩咐丫鬟们打了遮阳伞去门口,换成马车出门。   当然,到侯府的时间不能太早,否则显得自己太心急。   急着去见段旻轩确是不假,却又不能说今日去宣平侯府,是去见段旻轩的。要说是去见段旻轩那新接回府中的表妹,也就是孟老爷子孙女的。   这样才是贵女之间的往来。   日后若是同表妹走得更近些,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虽然以前段旻轩身侧有个叫阿玉的丫鬟在伺候着,但丫鬟毕竟是丫鬟,也不能捧得太高了,失了身份。但这孟云卿就不同,孟老爷子的亲孙女,就是奉承些也不为过。   段旻轩应当还高兴。   倘若日后真同孟云卿成了妯娌,早些留下个好印象也是应当的。   所以还学备些精致,但又不落俗套的薄礼,才能显得是自己是真真费了心思的,好将旁的贵女比下去。   这礼呀,就得当着段旻轩的面,亲自送到他表妹手中。   所以,像昨日那样的段旻轩不在侯府里,就断然不能送。   送了也是白送,如何能彰显心意呢?   倒不如今日早早到宣平侯府,连着拜访孟老爷子这新寻回来的孙女,又连带着段旻轩一道见了的好。段旻轩可是去年十月就离京了,算一算,整整半年才回京,要好好说会儿话了。   于是,各家小姐的马车都在路上慢悠悠的走着。   遇到也是去宣平侯府的其余小姐,就混做一道,那即便到了,也不算尴尬了。   路上,还能隔着马车,让侍婢们相互走动,传些话,这样才像是结伴去宣平侯府做客的。   “小姐,这位是王太尉家的孙女王小姐。”后花园内,丫鬟上前介绍。   孟云卿就起身,上前福了福,算作问候。   王芷嫣捏着手帕,瞧了瞧她。心中放下多半,终究是表妹,不是亲妹妹,若说不担心这孟云卿是个美人胚子那是假的。女子看女子,就同男子看女子不同。   王芷嫣细下一看,这孟云卿衣着又素淡,虽然衣裳选得将好能将那腰身和手臂盖住,应当也是个胖乎乎的。模样倒也看得过去,脸却圆了些。同京中的贵女一比,还是差了好一些的。段旻轩周遭见到的,也都是些美人胚子,这孟云卿往这里一放,虽说算不上普通,但绝对算不得起眼。   王芷嫣就也不担心什么表哥表妹的了,心中疑虑打消,口吻真就是真心实意的了。稍稍用帕子捂嘴咳了咳,才上前扶起她,眸间挂着笑意,又带了几分病容:“云卿今年多大了?”   “满了十四,九月里满十五。”孟云卿应声。   王芷嫣就笑:“那我年长妹妹一些,孟妹妹,日后唤我姐姐即可。”   “王姐姐。”孟云卿从善如流。   王芷嫣家中离得最近,其实就在对街,也就是孟老爷子口中那个隔壁老王的孙女,所以王芷嫣来得最早。孟云卿从前厅出来,往后花园去,坐了不久,就正好遇到丫鬟将王芷嫣迎进来,才有了方才一幕。   王芷嫣说话时,手中一直捏着块手帕。又不时用手帕掩着嘴,轻轻咳嗽,孟云卿料想她的身体不是很好:“望姐姐可是近日染了风寒?”   王芷嫣摇头:“老毛病了,到了夏日就咳,咳到春日里。大夫见了不少,方子也喝了不少,调理了些时候,也就咳得轻些,也不见旁的。大夫说,都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出嫁就好了。”   孟云卿笑了笑,这解释倒是新奇。   不多时,园中又结伴来了两人,身后跟着各自的侍婢。   其中一个神采飞扬,年岁看着同她相仿,挂着青春的傲气。另一个走得慢些,似是眼神有些不好,身后的侍婢打着伞替她遮阳。   有了王芷嫣在,就不用旁的丫鬟介绍了:“孟妹妹,这是周太傅的侄孙女周潇潇。”周潇潇的便是神采飞扬那个,脸上的笑容很是让人动容。   王芷嫣介绍完,她就主动上前:“云卿,你看起来年纪比我小,且唤我一声姐姐就是。”   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孟云卿点头。   王芷嫣又道:“这位是刘尚书家的外孙女,沈悠。”   姓沈,孟云卿便觉亲切了些,沈悠却是个羞怯的,还是孟云卿先开口,“沈姐姐好。”   沈悠才微微抬眸,朝她福了福身。   孟云卿没有看错,她的眼睛有些不好,一直都是婢女搀扶着,也不知是不是眼睛的缘故,她的性子有些偏内向,倒是孟云卿先开口,她才回礼的。   “哟!你们都先到了!”这厢才认识完,便听一个分外招摇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侧目过去,只见那女子个头高挑,目不斜视,脸上的妆容很少,气色却很好,举手投足间都英姿飒爽,脸上的笑意比之身旁几个都要会心得多。   阿玉正好同她一处。   “这是谢将军家的丫头,谢宝然。”王芷嫣笑了笑,介绍她同介绍旁人都不同。   孟云卿莞尔,将门之后,果然同旁的小姐不同。   “我都出门够早了,以为你们还在路上,想先来渐渐段旻轩和孟云卿呢,结果你们都到了。”直接说的是来见段旻轩和她的,口中避讳也少,是个性子直爽的姑娘。   “这位就是……孟小姐?”谢宝然看了看她,询问状。   王芷嫣拿起手帕咳了咳,轻声道:“云卿,这回你可以唤声妹妹了。”   妹妹?孟云卿有些意外,许是谢宝然看起来身材高挑的缘故,要说比她大,没有人会怀疑。   “比我大?”谢宝然的失望就写在脸上,丝毫不掩饰。从前便是这堆贵女中最小的一个,怎么孟老爷子的孙女来了,她还是最小的一个,心中有些不甘:“那云卿多大了。”   “十四,九月里满十五。”如实应她。   谢宝然嘟了嘟嘴,“就大我一月……”   那也是大,众人掩袖笑了笑。   阿玉便道:“各位小姐都入座吧,正好备了些茶点,可以边坐边聊。”   (第二更)   “那我同云卿一道坐。”谢宝然先出声。   “好。”孟云卿应了。   昨日从阿玉口中听到的便是这四人,但花园里备好的位置却远远不止,应当说,阿玉口中只说了的这四人,在京中贵女中的位置不一般,所以落座也都是些主位。果不其然,园里陆续有旁的姑娘小姐造访,有的阿玉会同孟云卿引荐,有的,干脆都没有提起。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花园里聚集了能有二三十人,好些孟云卿都叫不出名字来。倒是有王芷嫣,周潇潇,沈悠和谢宝然在,她虽不认识,也不至于冷场。   往常沈琳和梅嘉言的待人接物,她多少耳濡目染了些,应付这些场合还是错错有余,也不显慌乱。   可在阿玉看来,就有些意外。二三十人,都是京中各府上的小姐,也不是小数目了,孟云卿对京中和侯府又都不熟得很,阿玉想着她怕是要出丑的。没想到,拿捏得尽是如此之好,言谈举止,也不乏大家闺秀的气场。   早些她同侯爷去前厅,听丫鬟说起她来了又走了,阿玉就想她是受了那群公子哥的奚落才落荒而逃的。克谁让她如此不知趣,侯爷都不在,就单独去见那群人,还真当是老爷子的孙女,人人都卖些薄面吗?当真给他们宣平侯府丢人了。   侯爷让自己来后花园寻她,应当也是想让自己看着她,免得她在一干贵女面前出丑。   她来的时候就将好和谢将军家的女儿遇上。   还好自己来得及时,否则真怕她招呼不周全,在这几位面前失了礼数。   结果在后花园这里,却见她神情自若,不像方才在前厅受了气的模样。   心态倒是好,阿玉如是想。   阿玉虽想看孟云卿出丑,眼下见她应对自如,又觉得她若是出丑,丢得是宣平侯府的人,传出去侯爷脸上也无光,自己还是多从旁照看着些好。   连小茶都拢了拢眉头,阿玉姐姐是不是有些过了,殷勤得……像她自己才是……孟家的半个小姐一般……   尤其是小姐在同几位小姐说话的时候,分明不是问她,可说到侯爷那里,她就主动接话,连小姐也都不说话了,只低头饮茶。   这几位小姐也不是不会看脸色的人,阿玉抢话,她们便都纷纷转了话题。   小茶也不时去扯她的衣袖。   阿玉却不怎么理睬。   再开口,孟云卿就笑了笑,“我初到侯府,还不如阿玉知晓的多。”   阿玉的脸色很是明媚。   王芷嫣却捂住手帕咳了咳,瞥过目去。   平日里,这宣平侯府是没小姐惯了,阿玉有些将自己放错了位置。可孟云卿来了府中,还如此行事就不招人待见了,犯不着为了一个小侍婢去触孟云卿的眉头。   王芷嫣如此,旁人更是如此。   一时间,阿玉的主动上前添茶倒水,嘘寒问暖,仿佛都入不了旁人的眼。   孟云卿也不正眼看她。   阿玉心中就来了些气,这孟云卿难道看不出来自己是在帮她吗?   这些世家小姐们平日待自己都很好,眼下是怕她多想才会如此,她就不会替自己说上两句话吗?   阿玉心中埋怨,就想这孟云卿也太不会做人了,把她阿玉的颜面往哪里搁?   正好孟云卿在同王芷嫣,沈悠说话,她去接话,这几人又不搭理她,阿玉的心头火便上来了,给孟云卿添茶的时候,咬了咬唇,就将滚烫的热茶印到了孟云卿袖间。   小茶大惊:“小姐!”   周遭也纷纷投来目光,刚出锅的热茶,沾到衣袖上怕是要烫伤的!   阿玉自己也被吓住了,便是开托说自己手滑,也当是滑在杯沿处,怎么会连孟云卿的袖子上都沾上的,她定是先前昏了头,才会想着去做这些事情的。   “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没有先问孟云卿烫到手没有,也没有上前去看看,反是先跪下来替自己开脱,说给旁人听。   谢宝然平日里就不喜欢她,眼下就更有些烦:“你不先看看你家小姐有没有伤到手,烫伤膏呢?”   阿玉就朝小茶道:“快去取烫伤膏来!”   又是使唤的口吻,小茶都愣住,她分明在揭开袖子,看姑娘的手烫伤没有,阿玉却厉色让她去取烫伤膏来。   小茶都有些脸色挂不住,小姐这里……   孟云卿就自己撩起衣袖,看了看,浅浅道了句:“没什么事,吓着大家了。”语气里有歉意。   她都没有开口,小茶就没有动。   阿玉才恨自己又嘴快,孟云卿都没有开口,她怎么能去使唤孟云卿身边的丫头,倒越发将自己推到不利的境地了,要是这孟云卿在侯爷面前使坏,自己可怎么办?!   段旻轩就驻足。   只是有些红,没有事,她说的轻巧。   却是徐添先开口:“我这里有烫伤膏,给孟小姐先涂上。”   他常年行走军中,一些常备的药膏是随身带的,这不是专门的烫伤膏,却可以粗略应对一些烫伤,碰伤和刀伤。   小茶赶紧去取,给孟云卿抹上。   孟云卿抬眸看了眼段旻轩,见他脸色不虞。   只是周遭的女眷才通通反应过来,是段旻轩和徐添来了后花园,便都纷纷起身,朝他二人福了福身行礼。   京中都晓宣平侯段旻轩生得俊朗,又挺拔秀颀,五官精致不说,举手投足间更是风华绝代,好些贵女都神魂颠倒,要非段旻轩不嫁。   今日二三十人里,怕是有大半都是来看他的。   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见到他。   相对的,常年在军中,一脸煞气的徐添便没这么受待见了。   “宣平侯。”其实当中不少贵女是想借解释这个的机会,同他说说话的,便都一拥上前。   “都做什么!”谢宝然就有些不乐意了。   这厢手还是红着的,在抹烫伤膏呢,都拥过来是没脑子吗?   由得她一吼,这队伍都果然停了下来。   天生的仗义气息,孟云卿忽得有些喜欢这个小姑娘了。   低眉莞尔间,却见段旻轩径直上前,朝她走来。因为段旻轩的脸色不好看,他一路走来,旁人就纷纷退开些,给他让路。将好走到她面前,她以为他是有话要先同她说的。   结果,他伸手拾起她的手,缄口没有说话。看了看她手上的红肿,又将刚才没有抹散的烫伤膏,顺着手背匀了匀,全然不顾旁的目光。   孟云卿又不傻,自然也不去看周遭惊愕的目光。   就也跟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原本以为场面已经够尴尬了,众目睽睽,她又不好先开口,只能等他先开口说话。   结果,等了半晌,等来的却不是他主动开口。而是他忽得俯身,一手托着她的腰身,一手托起她的腿间,将她打横抱起,揽在胸前,她的脸颊便恰好贴在他下颚不远处,仿佛呼吸都能吞吐在他修颈间。   他……这是做什么……   若说先前在众目睽睽下,握她的手,替她匀开烫伤膏已经让周遭错愕不已了。   眼下这样的举动,莫说是周遭旁人,即便是她都怔住,有些慌乱看他。   他瞥了她一眼,脸色自先前就有的不悦,丝毫没有好转,抱着他走了两步,是往蕙兰阁方向去的,又突然停住,朝周遭说了声:“今日先到这里吧,招呼不周。”   如此,算是给了交待。   孟云卿咽了口口水,周遭的目光火辣辣得投了过来,纷纷映在她脸上,让她脸红到了耳根子处。索性往后,再低头些,借着段旻轩的身影藏了藏,怕人看见。   总归,窘迫都窘迫了。   尽快原地似是没有人反应过来,他也就这么抱着她逃离了尴尬之地,留下错愕的一片身影,好似眼下都没有反应过来。   待得走远,身后也没有人跟来,她才轻声开口:“你做什么?”   方才还这么多人看着……   四下无人,他脸色才似稍稍缓和些:“一劳永逸。” 第149章   (第一更)   段旻轩口中的一劳永逸,不出三两日就见效果。   京中的传闻素来传得快, 稍稍打听, 便能揽来一箩筐子。   譬如,先是宣平侯府的孟老爷子近日将孙女接回京中了, 前去围观的贵族子弟真真不少。谁都知晓孟老爷子的孙女肯定护得紧, 日后君上定是要赐婚给京中的王孙贵胄的,所以这些王孙贵胄公子哥就先去了宣平侯府探个究竟。可那孟老爷子的孙女孟云卿是个厉害得不得了的角色啊!那性子真真是和孟老侯爷一个模板拓出来的, 好些贵族子弟都去吃了瘪回来,可不是好应付的。   一时间,孟老爷子新接回来的孙女就在京中掀起不小的波澜。   又听闻这位孟小姐不大喜欢热闹, 来了京中三两日也都呆在府中, 没怎么外出, 旁人想寻点蛛丝马迹也寻不到, 坊间都是大大小小的传闻。   譬如, 食大如牛, 相貌丑陋等等。   孟云卿听着便听着,倒也不以为然。   总比孟老爷子的孙女美若天仙,人见人爱, 花见花开来得好些。   到了后一日,这京中的传闻忽得就转向了。   听闻,除却前去围观的贵族公子哥,其实还去了不少京中贵女。   孟老爷子的孙女,说来在京中的贵女圈里地位也不低,日后也是要相互走动的。除了几个大世家的小姐之外, 京中能唤得出名字来的贵女们也都去宣平侯府拜访了,前前后后能有二三十人之多。再加上陪同一道的婢女,回头便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那孟小姐其实也不是食大如牛,相貌丑陋。   身姿虽然稍稍风韵了些,面容姣好,还是入得眼的,言谈举止和修养也都有大家风范。   只是,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听闻聚会时候出了些纰漏,有不省心的丫鬟将茶水溅到了孟小姐的衣袖上,烫伤了手。宣平侯当下就将人领走照看去了,说是领走,其实是亲自抱走的,这关系看来就很是暧昧。宣平侯也只留下了“招呼不周”,便剩了一花园的女眷僵在原处。   再细下推敲,宣平侯和孟小姐可是表兄妹。   表兄表妹,在话本里从来不缺戏码,京中的世家贵族中,表兄妹结成连理的也多。   宣平侯当日在后花园的举动,似是也没有想过避讳。   只怕,这孟小姐的婚事,在孟老爷子那里是已经尘埃落定的,只等赐婚这条途径了。   宣平侯生得俊朗,京中贵女里对他倾心的不少,这其中许多都怕是一朝梦碎了。   原本在京中也议论得多,这宣平侯会娶哪家的小姐,早前还听闻有人替阳平郡主做过媒,眼下看来都是无稽之谈。孟老爷子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女,定然是宠得紧,宣平侯又是个成气的,若从孟老爷子的角度说,这孙女和外孙成亲了,他才是最高兴的。   便都纷纷猜测,这桩婚事,孟老爷子已经默许了。   既然宣平侯府都已经默许的事情,君上的赐婚也只是时日问题了,哪家的贵女或公子哥还会不识趣得往上贴金?   只怕会招人笑柄罢了。   孟老爷子不在京中,朝中对此等八卦之事好奇的人也不在话下,听闻还有人趁着打趣来找宣平侯询问的,宣平侯倒也应得简练:“世上空穴来风之事本就少。”   言外之意,还来问他做什么?   所以传闻越传越真,到最后,便大有几分坐实的意味。   追究“空穴来风”究竟这句是不是段旻轩本人说的,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不是他说的,也是有人借他口说的。   ……   总归,孟云卿回京中不过四五日,连侯府大门都没出过,京中关于她的传闻不说十分,也有七八分了。   小茶替她沏茶,她就悠悠抿了口。   这些传闻,她倒是不上心,有一件事却是挂在心上的。似是自后花园那日之后,她没在府中再见到过阿玉这个丫头了。   去霁风苑的时候,也没有见到过。   她问小茶,小茶也说不清楚。   后来找福伯打听,福伯只笑眯眯地说阿玉的娘亲病了,想回老家看看了,侯爷便备了些银子,再让侯府的小厮送她母女二人回乡了。   回乡了?   孟云卿自然意外。   阿玉的心思她是知晓的,能在后花园往她衣袖上溅水,她也出乎意料。从阿玉的言谈举止来看,应当自命不凡,怎么可能甘心同娘亲回乡?   应当是段旻轩做的。   那日在后花园,她也没多注意段旻轩是什么时候来的。   只怕是来的时候,就将好见着了。   这阿玉终究糊涂了些。   按小茶所说,阿玉从前是段旻轩的丫鬟,后来忽然就换成了杜鹃。以段旻轩的性子,孟云卿也多多少少猜得出几分。   段旻轩虽然不喜欢阿玉,但也只是将阿玉换成了杜鹃,可见对阿玉这个丫头,确实和对旁的丫鬟不同。   “阿玉的娘亲,早前在侯府是做什么的?”孟云卿问起。   段旻轩虽然不喜欢阿玉,还能处处容忍,眼下,又是寻了她娘亲思乡的缘由,想来段旻轩对阿玉的容忍应当同她娘亲有关。   小茶笑道:“阿玉姐姐的娘亲是侯爷的乳娘呀。侯爷的娘亲过世得早,一直是阿玉姐姐的娘亲在照顾,侯爷对阿玉和阿玉的娘亲一直很好。”   段旻轩的乳娘?孟云卿便心底澄澈了。   段旻轩虽然看起来性子冷,内里同爷爷一样却是个重情义的人。阿玉的娘亲是他的乳娘,又从小照顾他,他对阿玉自然也好。   侯府里过往还有商君和,算是侯府的小姐。   后来商君和出嫁,因着阿玉的娘亲又是段旻轩乳娘的缘故,阿玉的优越感便更足,就俨然成了侯府里主事的丫鬟了,心思也就慢慢多了起来。   段旻轩从前让杜鹃换了她,应当是她有些不规矩的小动作,段旻轩却因着她娘亲的缘故,掩了下去,没有做声,阿玉也应当规矩了时候。   此番爷爷接她回侯府,又听说了她同段旻轩的事,阿玉心中才失了平衡。   可惜了,原本是个挺机灵的丫头,只是心思都用在了别处上。否则,单凭她的娘亲就是段旻轩乳娘这一层,侯府就应当会给她寻门好归宿。   孟云卿合上茶杯,又想,谁说回乡了就寻不到好归宿的?   离了京中,说不定想通透,也收心了,反倒比在京城里活得更好些。   只是想到归宿的这件事情上,孟云卿又想起了娉婷。   不知娉婷和沈通在茶庄子那里调养得如何了?   说是等回京后,就找福伯打听娉婷和付鲍的事,也仿佛落在脑后了,晚些时候等福伯忙完,当是要去问问福伯的。   还有在衢州城帮忙的音歌,也不知道衢州城那端的灾情消解了没有。   来了京中四五日,心中惦记他们几人,盼着他们早些来京中才是。   再远些,便是四月初到华城的时候,她写了信回定安侯府。当时是给段岩的,段岩说走侯府的信鸽,应当不出一月内就会到定安侯府。再等定安侯府那头回信,也要到七月中下旬了。   一直没有书信来,她也不知道外祖母,舅舅和舅母他们如何了?   沈陶和沈妍的婚事都定在四月,眼下都六月了,侯府里若是来信了应当也会提及。   还有婉婉和怀锦,宝之,这几个孩子,有没有长高,书又读得如何了?   原来离了侯府,挂记得便也多了许多。   ……   过了晌午,孟云卿在小榻上午睡歇息。   午睡后,小茶才道福伯领了人来蕙兰阁,已经等了些时候。   福伯年纪大了,还让福伯等,孟云卿有些愧疚,让小茶请人到外阁间落座,自己整理了衣裳就出来。   “小姐,这两位是意来坊的佟掌柜,碧芙苑的曲掌柜。”福伯笑容蔼蔼介绍着,佟掌柜和曲掌柜也拱手行礼,“见过孟小姐。”   孟云卿不知这京中的意来坊和碧芙苑是做什么的,但见他们身后各自跟了一个小厮,小厮手上都拎了小箱子。一个小厮手中拿了软尺,一个小厮手上拿了挂饰,便也猜到是京中做衣裳和首饰的铺子了。   早前她来京中,衣裳和首饰都是福伯备好的,大致按了她的身型赶工的,穿上倒也合身。有些细微处改一改就好了,子桂和汀兰都可以做,也用不着两个掌柜跑一趟。   福伯道:“下月初是君上寿辰,按往年的惯例,侯爷和小姐都是要入宫的。入宫的礼服有讲究,小姐又在守孝,要单独做几身备用。”   原来如此,亏得福伯考量得周道。难怪爷爷说好些事情要打点,让福伯同她和段旻轩先回京中。若非如此,真到了七月才想起,只怕会手忙脚乱的。   “子桂和汀兰可在?让她们二人来帮忙正好。”福伯问起。量身裁衣,让子桂和汀兰两个丫鬟来做最合适,佟掌柜在一侧记录和提点就好。   孟云卿便让小茶去唤她们二人。   首饰这端就要好说的多,看得是孟云卿的脸型和身型。等意来坊的衣裳图稿出来了,再配合着选色和定稿就好。外阁间内,便是子桂和汀兰在帮着量体,碧芙苑的掌柜在一侧作画。   有福伯在一旁说话,也不觉得无趣。   过了不多时,量体的和作画的都差不离了。   苑外又来了丫鬟:“小姐,谢将军府上的宝然小姐到了,说来寻小姐喝茶。”   谢宝然?   (第二更)   孟云卿微怔。   说来,她对这个谢宝然的印象倒是很好的,当日在后花园里也能说话说到一处去,是个心思通透,又豪气爽利的小姑娘。   “快些请进来。”孟云卿吩咐。   话音刚落,苑外就传来女子爽朗的笑声。须臾,一双绣花鞋便先踏了进来,而后才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衣着华贵,脸上的笑意却是大方自然:“云卿,你这是在做衣裳呀。”   “是啊。”孟云卿应声,她便缓步上前看了看。   “谢小姐好。”屋内纷纷行礼。   谢宝然笑眯眯点头,看了看两个掌柜身后的小厮,又道:“是在做入宫的礼服吗?”   “正是。”福伯应声。   谢宝然就笑了:“正巧今日遇上了,干脆也帮我量一量吧,娘亲前日里还在说此事,省得你们也再跑一趟了。”   小茶怔了怔。   孟云卿忍俊不禁,她倒是会替人着想。   正好她这边的琐事忙完,意来坊和碧芙苑的掌柜家果真给谢宝然量身,画像之后才走。   虽说从前也给谢宝然做过衣裳和首饰,但十几岁上头的姑娘,一年一个样,变化很大,很少有去年的衣裳今年还能穿得。   特别又像谢宝然这样的,个子本就高挑,腰身曼妙,光是今年同去年相比,就出挑了不少,衣裳随时都要做,更何况进宫拜谒的礼服,更要慎重些。   衣裳要量体后重做,过往的首饰也要换一翻了。   来了京中几天,孟云卿也听了不少谢将军府中的传闻。   谢将军的夫人也是将门出身,谢宝然便承了一身将门女儿的豪爽之气,父母都少有约束她。   谢将军在戍边,将军夫人却是在府中的。   虽说府里主事的人是将军夫人,但许多事情母女俩都是商量着来的,不像母女,倒像姐妹多些,很让京中其余的贵女们羡慕。   谢宝然同母亲也都不是寻常女子。   她二人若是都想谢将军了,就次日换上行囊,骑马也好,马车也好,往谢将军戍边的地方去了。待了一段时间,等她母女二人都厌烦了,便又浩浩荡荡回了京中。   这些传闻她都听过,但此番从谢宝然嘴里说出来,又感觉不同。   小茶斟茶,谢宝然就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喜滋滋道:“我和娘亲商量,等君上的寿辰一过,我们就启程去看爹爹去。反正也大半年没见到爹爹了,这回就呆久些,索性同他一道在那边过了年再回来,还能一处包包饺子,吃个团圆饭什么的。”   当她是朋友,才会同她说这些话。   孟云卿莞尔:“谢将军定然高兴。”   谢宝然也点头:“爹爹肯定高兴,他总说太惯着我和娘亲了,一直想让我和娘亲搬去同他一道。可娘亲说,女儿也不小了,要是常年同你戍边,人都见不着几个,日后还能嫁到何处去呀?还是得留在京中的。”   说这些的时候也不避讳,还模仿着将军夫人的口气,是个招人喜欢的性子。   孟云卿也笑。   谢宝然又道:“而后,我爹爹就说了,那日后等你选好了女婿,再举家迁过来。”   一边说,一边笑,还一边吃茶,忙个不停。   孟云卿又让小茶去取些点心。   蕙兰阁里绿树成荫,最适合纳凉,周遭又有溪水环绕,坐在苑子里饮茶也不觉得热。她在府中其实也无趣,同谢宝然说说话,也觉得时间打发得快。   等小茶去取茶点,谢宝然就凑上前来:“那个阿玉什么的,被赶出侯府去了吧?”   阿玉?   孟云卿有些意外,谢宝然怎么会突然问起阿玉的事情来?但瞧她一脸笑意,应当是知情的,孟云卿也不隐瞒,如实道:“听府里的人说起,似是同她娘亲一道回乡了。”   谢宝然就笑:“我就说嘛,这个阿玉心术不正,旻轩哥哥的什么事情都同王芷嫣她们讲,一脸特意讨好,就显得自己好像这宣平侯府的半个主子似的。后花园那日就更可气了,哪有抢着主子的话说,还不让主子说话的,最后竟然还往主子衣袖上倒热水!”   谢宝然说得义愤填膺,孟云卿也听出了几分,阿玉过往就喜欢以半个主子自居,京中那些个贵女想知晓段旻轩的消息,也都同她走得近,想多打听些府里的消息。   难怪,会养成她那幅优越感。   谢宝然又笑:“那日旻轩哥哥来问我,后花园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我就一五一十告诉他了。我就知道,阿玉这个丫头这回是留不住了……”   原来段旻轩去寻了谢宝然问。   孟云卿也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不置可否。   谢宝然忽然想起了什么,忽得放下手中茶盏,郑重其事道:“云卿,你可不要多想,我可不像王芷嫣和沈悠,周潇潇她们那样,终日缠着旻轩哥哥的。”   真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孟云卿哭笑不得。   谢宝然说得更具体:“我们谢家都是舞刀弄枪的,爹爹是,娘亲是。娘亲说,若是再找个将门之后,日后房子只怕都要拆了,我还想着给爹爹和娘亲找个温文如玉,文质彬彬的女婿呢。云卿,你放心,我不喜欢旻轩哥哥的,嘻嘻。”   谢家同孟家走得近,是因为孟老爷子最喜欢同谢将军下棋。   这不,六月初了,老爷子也当动身去寻谢将军下棋去了。   所以段旻轩同谢宝然自幼关系也好,不同于京中其他贵女。   不多时,小茶取了点心回来。   谢宝然又悄悄道:“云卿啊,其实,我早前就知道你了。”   早前?   孟云卿才取了一个点心,还没送到嘴里,就询问般看她。   谢宝然笑嘻嘻道:“那时候旻轩哥哥才从燕韩回来,孟爷爷大病初愈,我同娘亲来看孟爷爷,旻轩哥哥就同我说,丫头来,告诉你个小秘密。我问什么秘密啊,旻轩哥哥就说,他十月里会再去一次燕韩,然后会给我领个嫂子回来……嘻嘻,然后云卿你就到京中了。说来,云卿,我算是这京中第一个知晓的吧……”   所以当日在后花园的时候,谢宝然才同她很是亲近。   这种亲近里,又没有旁的贵女眼中的阿谀奉承。   段旻轩的举动,谢宝然也并不意外。   原来,段旻轩早就同她提起过了。   谢宝然就牵了牵孟云卿的手,弯眸笑道:“云卿,我听旻轩哥哥说,他已经找太子去同君上说赐婚的事情了。七月初九是君上的生辰,会在宫中宴请群臣,这桩婚事应当在君上生辰上就会定下来了,到时候可忘了通知我来喝你们的喜酒呀。”   孟云卿啼笑皆非。   晚饭前,谢宝然就起身离开了,说是答应了要同娘亲一道吃晚膳的。   家中只有娘亲在,可不能放娘亲的鸽子。   临末了,孟云卿就送她到侯府门口。   谢宝然又说起:“云卿你初到京中,旻轩哥哥又日日在朝中,旻轩哥哥就托我带你去京中四处游玩,你明日可有时间?”   她是邀孟云卿明日去四下看看。   孟云卿本也无事,正好应了。   谢宝然自然高兴,便约了明日上午早饭后,她来侯府接孟云卿。   孟云卿道好。   将军府离得远,谢宝然来一趟需要些时候,谢宝然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见她应了,就欢欢喜喜上了马车。   段旻轩是怕她闷在府中无聊,才唤了谢宝然来陪她。   他向来替她着想。   孟云卿不觉笑了笑,领了小茶往蕙兰阁走,却在途中又遇见福伯。   “老奴是专程来寻小姐的。”言罢,将手中的几封书信替与她,“小姐,都是燕韩国中送来的书信,一共三封,老奴赶紧给小姐送来,不敢耽误了。”   燕韩国中送来的书信?云卿喜出望外,她以为要到七月中下旬去了,竟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福伯是知晓她心情的,才会急匆匆来寻她,交到她手中。   孟云卿从福伯手中接过,“多谢福伯。”   此处虽然不是蕙兰阁,却也寻了一处的凉亭落座。小茶难得见她如此高兴,就也不作打扰,和福伯一道退了出去。   信一共有三封,此时能收到的,定然是四月前就寄出来的。先没有拆信,而是逐一看了看信封,有两封上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便也如同落款那样,是沈琳和沈修颐的。   最后一封,就没有落款,连字迹她都没见过,她实在认不出来。   但这满满一手的信握着,总觉得心中的暖意令人动容,便从沈琳的那封开始拆起就读。   见字如人。   “云卿……” 第150章   来燕韩之前,沈琳便同孟云卿说起过, 她会同许镜尘一道出使西秦。   这封信便是出使西秦时候写给孟云卿的。   她从前就羡慕三哥(沈修颐)可以四处游历, 看遍天下风景,阅尽人文地理, 此番随许镜尘到西秦, 圆了一直以来的梦。   信里提到《伏天行迹》中说的缥缈寺,她过往一直以为是寺庙, 许镜尘同她说起是集市,她查阅典籍后信了。等真正到了西秦,亲眼见过, 才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她在缥缈寺买了好些东西, 都是西秦国中特有的, 在别处少见得。尤其是看到这小簇苍树叶子干枯后做成的书签, 苍树是西秦特有的树。   她想起孟云卿喜欢看书, 应当也会喜欢这枚书签的, 便买了下来,随信一道寄来。   现在的日子,她很喜欢。   同许镜尘一道出使, 游历,再讨论过往读过的行迹和典籍,才体会出不同的意境,每日都觉得充实和饱满。以前在府中,也只能同三哥说说而已,她如今是真的欢喜。   等此番出使西秦回去, 她和许镜尘会修整一段时间,然后趁着冬日前启程去南顺。白案堂里有云,南顺的冬日偶尔也会下雪,只是雪覆盖在湖水上,湖水也不结冰。绿树红花上都是白雪,当为美景。她和许镜尘早前就定下来,要去南顺看雪景。   算了算日子,干脆就放在今年腊月里。   然后在南顺过年节,开春再回燕韩。   若是时间来得及,她想借到苍月京中,去看看孟云卿。   燕韩同苍月隔得远,书信的时间也长,一来一回就要四个月左右,她不知道孟云卿在苍月是否习惯?毕竟风俗人情都与燕韩不同,若是不习惯,就写信给她,她便来苍月同孟云卿做做伴。正好晚些时候,再从苍月去南顺。   ……   孟云卿止不住眉间的笑意。   见字如人。   透过几页信笺,仿佛能看到有人伏案写字的模样,身边定然还像平日一般,放了一盏清茶,写一写便停下来悠悠品一品,尝些点心,才又继续。   孟云卿托腮弯眸。   她喜欢读这样的信。   信里又说到许卿和。   早前觉得许镜尘的这个儿子不太好相处,呆久了,又觉得慢慢有转机。   她此番是同许镜尘和许卿和一道来西秦的,许卿和虽然开始时嘴上倔了些,临出发时,还是心花怒放。   许卿和娘亲过世,许镜尘又常年出使别国,他在家中只能读书写字,又不喜欢同旁人说话,才渐渐养成了孤僻的性子。出来一趟,倒同他们亲近不少。她年长不了许卿和几岁,也不天真到许卿和能像接纳娘亲一样接纳她。   她和许卿和都是有各自性子的人,谁也不必迁就谁。   只要家中平和,对许镜尘便好。   这是这家伙似是挂念孟云卿得很,听说她在给孟云卿写信,就嚷着要一道写了之后,送去一站一道寄来。眼下,就坐在她对面写字呢,孟云卿应当会一同收到。这家伙朋友不多,若是收到了,务必记得给他回信。她可是在他面前夸下海口,说孟云卿会回他们信的。   临末了,让孟云卿代为问候孟老侯爷,还有段旻轩。   ……   孟云卿笑了笑,原来,这四封信里,有一封是许卿和写的。   她认不出字迹来的有两封。   其中一封的字迹她见过,但她确实没有见过许卿和的字,如此,那最后一封便是许卿和的了。   由得沈琳的缘故,她将许卿和的信先拆了。   这封信就不如沈琳那封一般,满满的,足足写了三两页。   只有一页不到,字迹倒是好看,不是糊弄来的。   孟云卿便也认真读了起来。   “孟云卿……”   叫得还是她全名。   应是少有给人写信,字里行间生疏得很,但说话写字的风格倒是都如出一辙。   说起他给父亲买的那盒白玉棋子,父亲很喜欢,回家就会把玩。父亲虽然嘴上不说,他却能看出来。于是又问问孟云卿,她买回去送人的那盒白玉棋子,对方喜不喜欢?   他欠她的银子攒得差不多了,等她回来就可以可以还给她了。   ……   孟云卿摇头,还惦记着这件事的。   遂又继续。   他这回同父亲一道去西秦,觉得书中读到的终究是浅,燕韩国中之外的风土人情,比书中写得更加精彩。让孟云卿不要笑话,他日后也想子承父业,学好功课,去鸿胪寺,做和父亲一样的事情。他同父亲说了,父亲不置可否,但是答应日后出使,能带上他的就带上他,只是让他功课不能落下。   所以,他日后要忙起来了。   就更没有时间猜字谜了。   ……   孟云卿笑了笑,有人的言外之意,是更猜不过她了。   这小家伙的信,确实天马行空了些。   但这些心情能同她分享,怕是拿她当成为数不多的朋友了,她心中还是高兴的。   索性继续读下去。   ……   他很抱歉。   当日孟云卿离京的时候,他没有来得及去送,本来说好去送她的,其实也去了。只是当日学堂有事,他已经提前许多交功课给老夫子了,结果还是没有赶上来送孟云卿。   等他到城门口的时候,去送孟云卿的人都走了。   他只看见了卫同瑞。   一个人在城门口,不说话,也不应声,就骑马看着远处,整个人好像都凝在风雪中一般。   她走了,卫同瑞应当很难过。   他一直觉得她同卫同瑞般配,那时京中也传得沸沸扬扬,卫家和定安侯府在说亲,若是孟云卿没有离开燕韩,说不定这门亲事就定下来了。后来他也见过卫同瑞两次,一次是在兰轩阁饮酒,一次是同沈修颐一道,人比从前话少了许多。他都替她和卫同瑞惋惜。   最后,希望孟云卿在苍月一切顺利,早些回燕韩来。   ……   孟云卿搁下手中信笺,脸上的笑意微敛。   她没想到,竟是从许卿和的信里听说到卫同瑞的消息。   心中不会没有波澜。   关于卫同瑞,许卿和其实说的不错,她兴许真的会同卫同瑞成亲——若是没有忽然冒出陈家遗孤的事情来。   只是世上的事情,没有那么多如若。   就像她并不讨厌卫同瑞,甚至也会因着他为她做得些许小事,心中微暖。那时舅母和将军夫人有意撮合他们,外祖母也中意这门婚事,若是没有陈家的事情,她兴许真会嫁给卫同瑞。   谈不上有多喜欢,就像许多京中的贵女一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后名正言顺留在燕韩京中。   再不时回门,见见外祖母和舅舅,舅母。   这便是外祖母,舅舅和舅母能给她寻得的好亲事。   然而卫将军关卫同瑞的禁闭,也让她看清更多现实。   卫同瑞会让韩翕给她送信,会同父亲默默抗争,却不会为了她去公然忤逆父亲,或拼尽全力一定要娶她。   她也不怨卫同瑞。   因为她同他一样,没有非同他在一起的理由。   在一处,兴许是一桩良缘。   不在一处,也不是坏事。   端午山洪暴发时,她发着高烧,同段旻轩一处困在山洞里,心中却莫名庆幸。庆幸从燕韩和他一路到苍月,庆幸和他经历的种种,庆幸想同他在一处的强烈意念并非迁就。而是山洞塌陷时,她哭得声嘶力竭,在雨中,他揽她在怀里,可以一言不发,却好似了说尽了千言万语。   她有一定要同他一处的理由。   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他们共经生死,一步一步相互搀扶从暴雨泥石流中捡回一条命。   他就早已不是旁人。   他是她的段旻轩。   ……   收起思绪,手中便还余有一封书信,是沈修颐的。   孟云卿莞尔。   相对沈琳和许卿和的信,沈修颐的就简练得多。   说孟云卿离京不久,他就随同先生去了巴尔,也没有留在京中参加沈陶的婚事。   他想云卿是惦记沈陶和沈妍婚事的,就将听到的说与她听。譬如二婶办了很大排场,光是流水席就大摆了三日。听说齐王待沈陶也好,回门的时候办得风风光光,一时在燕韩传闻佳话,二叔和二婶对婚事也很是满意。沈妍出嫁排场虽然比不上沈陶,但二叔和二婶也没太偏颇,总归,比起旁的世家庶女婚事,也算圆满了。   家中一切都好,让孟云卿不要记挂。   祖母的身体也康健,春日里到了,还能由宝之,怀锦和婉婉陪着,在花苑里走走,就是很惦记她,不知她在苍月这边如何了。   若是有时间,记得给祖母多去几封书信,祖母看了也放心。   末了,笔迹重了些。   应当是思量了许久当不当写,笔锋搁在纸上晕染开了。   还是说到,如果在苍月待得不习惯,他去接她回来。   ……   若是待得不习惯,接她回来。   孟云卿心中微暖。   沈修颐在她心中,同定安侯府旁的表兄不同。当初,就是沈修颐将她从珙县接回京中的。那时还有刘氏的儿子领了一群混混在孟府门口挑事,她其实有些招架不住。   沈修颐待她极好,也是由着沈修颐,她才会回定安侯府。   而这句话,定然不是舅舅和舅母授意过的,只是沈修颐担心她在苍月这里人生地不熟,会不习惯罢了。   一股暖意就徜徉在心中。   “小茶。”她轻唤了一声。   小茶上前,她才放下信来:“备些笔墨纸砚。”   她要一一回信。 第151章   翌日,孟云卿用过早饭不久, 谢宝然就来了侯府。   孟云卿记得她家住的远, 没想到来得这么早,当是晨间很早就出门了。   谢宝然就笑, 娘亲说, 同人约好了就要准时,可不能让别人等, 这是谢家的规矩。   孟云卿掩袖,对谢将军一家越发好奇起来。   昨日,她要留谢宝然用晚饭, 谢宝然就说答应娘亲要回家陪她吃饭的, 不能放娘亲鸽子。今日又早早到了侯府, 理由是同她约好的, 不能食言。   这样的家风当是穿自谢将军。   难怪爷爷喜欢同谢将军一处下棋, 其实就是脾气相投罢了。   她其实也收拾妥当了, 谢宝然来屋里坐了一会儿,两人简单商议了一下,就结伴出府。谢宝然本就是坐马车来的, 就不用着宣平侯府的马车,两人也正好一处。马车里说说笑笑,将好连街景都可一处看了。   孟云卿自然道好。   临出门,谢宝然又问:“你不带伞?”   孟云卿愣了愣:“你不也没带吗?”   谢宝然嘻嘻笑道:“我是女汉子呀,从来不带伞的,京中就我一个。”   孟云卿点头:“那便凑成一双了。”   她也没这么娇气, 况且一道出去游玩,哪有谢宝然不打伞,她自己在一旁打伞的道理。   她心中是拿捏过的,就也说得自然。   谢宝然便笑得更欢:“云卿,难怪旻轩哥哥喜欢你。”   言外之意,我也喜欢你。   孟云卿受宠若惊。   谢家的马车很大,坐上六七个人怕是都不打挤。谢宝然带了贴身的丫鬟一道,丫鬟名唤瓶子,个头有孟云卿那么高。孟云卿带了小茶一起,小茶从前是在前厅帮忙跑腿的,少有出来乘坐过这样的马车,一时有些拘谨。   入了六月,日头就有些热了。   马车里放了冰块,用作消暑。   谢宝然又让瓶子将马车窗的帘子撩起来,有风进来,马车里就不显得闷了。   马车里有消暑的冰块,就自然有消暑的冰饮。   孟云卿认出是酸梅汤,她初初尝到还是在定安侯府的时候,外祖母特意给她准备的,再有就是在这里了。   瓶子将盛好的酸梅汤递给她两人。   谢宝然生性豪爽,没那么多讲究,更不像定安侯府那样,喝一杯酸梅汤需要三个碗。   眼前就一个碗,喝完再盛。   孟云卿也入乡随俗。   谢宝然就道:“我这人就怕热得很,夏天到了何处都离不开冰,尤其喜欢喝酸梅汤,她们都喝不惯,说太酸了。”   孟云卿笑了笑:“酸可解暑。”顿了顿,又道:“这酸梅汤很好喝。”   “云卿喝得惯?”谢宝然倒是意外。   孟云卿点头:“从前在外祖母那里喝过,很好喝。”   至于喝完了还要用白水漱口这段就隐了去。   谢宝然又欢喜盛了一碗,朝瓶子道:“看看,我就说我同云卿对路的。”   瓶子和小茶也跟着笑起来。   喝完酸梅汤,谢宝然就似瞬间恢复了满满元气,起身挪了位置,坐到孟云卿一侧。马车很大,窗户也大,帘栊虽然撩起,却还隔了一层薄薄的透明白纱。外面看不到里头,里头透过白纱看到外面却还是清楚的。   谢宝然就不时伸手,同她说起一路经过的地方来。   京中很大,逛完不知要多久,天气还热,有些地方索性坐在马车上走马观花,日后若是有闲情逸致再来。   整个上午,马车就经过了京中的几个大街市和巷子。   街市里的地标性建筑,有名酒楼和会常来的商铺,譬如昨日里才见过掌柜的意来坊和碧芙苑,都在此处。   有名的巷子,要数酿酒的巷子里,几处都隐得很深,若非谢宝然领着来,她怕是寻不到的。   自然,还有花街柳巷和南风馆,谢宝然说既是要看京中,就要看全些,这些都是京中的全貌。   孟云卿啼笑皆非。   都是在马车里慢悠悠看的,倒也没有下马车鬼混,应当无事。   倒是在花街柳巷见到了游玉迅身影,谢宝然就道,他终日混迹此处的,是常客,据说还有几间有名的是他开的,他素来喜欢搜罗美人,搜罗来了就放在四处,怪癖得很。   至于南风馆,谢宝然贴上耳朵,悄声得很:“他们都说,徐都统的长子徐添定是私下常来南风馆。”   要不,以徐家的家世,能到现在的年纪都没娶?   他身边连侍妾都没有一个?   说不定是好男色的!   她说得笃定,好似亲眼所见一般,其实都是些坊间传闻罢了,孟云卿笑了笑。   至于徐添,她还是有印象的。   那日在后花园,她被阿玉烫伤,还是徐添的烫伤膏给了小茶,她对他的印象不坏。   整整一上午,四处街市看过了,酒巷看过了,就连花街柳巷和南风馆都兼顾了,半刻功夫都没有闲下来就转眼到了晌午。   谢宝然昨日就定好了子都。   子都是苍月京中美食集大成的酒楼,经营了上百年历史,有名得很。所以无论是京城人士,还是外来京中的人,都会慕名前来,子都这里一位难求。   谢宝然能定好位置,也是将军府的缘故。   将军夫人好美食,是子都的铁杆,更是贵客中的贵客,谢宝然是用娘亲的名义定好的雅间。   “这里厨子,可是比御厨还抢手。”一路上,谢宝然都赞不绝口。等到了雅间落座,就她二人,却上了整整一桌子的酒菜,怕是吃到晚些时候都吃不完。   “不怕的,吃不完的可以打包回去吃呀。子都会定时施舍饭菜给乞丐,若是真吃不了,又不想打包,余下的就会送去那里。”谢宝然拿了公筷,给她夹了一些肉丝:“云卿,你尝尝。”   都是她自己爱吃的口味,只是不知道云卿从燕韩来,是不是吃得惯?   她听段旻轩说,云卿是珙县人爱吃辣味,所以她今日点的大都是辣味的菜,应当合她口味的。   孟云卿果然点头,眉间都露出几许笑意。   来了苍月京中许久,这一顿倒是吃的最有滋味,辣辣的,比燕韩京中做得还好吃些。   谢宝然也高兴,似是自己都不吃了,就忙着给她布菜。   这个是她喜欢的,这个是她娘亲喜欢的,这个是他爹爹喜欢的,这个又是甲乙丙丁喜欢的,总归,都有来路和出处,孟云卿都快出不过来了。   瓶子就在身后道:“小姐,孟小姐的碗里都装不下了……”   谢宝然才呵呵笑了起来:“是我疏忽了,我自己也吃。”   瓶子就上前给她二人添些果子酒:“子都的果子酒,不醉人的。”   是特意给姑娘家准备的酒。   正好可以就菜饭,孟云卿尝了口,里面有荔枝,葡萄和橙子的口味。虽然少饮些不会醉人,但也不能饮多,饮多只怕会上头,下午还约好了去西郊看白芷书院。   白芷书院是京中最负盛名的书院。   听闻书院的创始人叫白芷先生,是位通晓古今的大儒。虽是大儒,却未入世,在京郊开辟了一块地方创办书院,将毕生所学传授学生。   百余年来,白芷书院名气一直很大,招收的学生也不多,但大多很有出息。   有官场上的政客,也有不少当世鸿儒。   孟云卿听魏老先生提起过,她一直想来白芷书院看看。   从燕韩来苍月的路上,她似是同段旻轩提起过。   段旻轩应当告诉了谢宝然,所以谢宝然今日就是带她去白芷书院的,她自然不能多饮。   两人就一面吃菜,一面说起话来。   谢宝然健谈,孟云卿也听得认真,不时又会问上两句,哪里会冷场?   就这般吃了不多会,又有小二来敲门,说谢小姐有人找。   谁会来子都找她?   谢宝然一脸疑惑,便见店小二领了一袭素衣袍子,从屋外踱步进来。   待得谢宝然看清,难免一脸错愕:“是你?”   这个你,孟云卿也认得。   就是今日说得最多的,常去南风馆的徐都统的儿子,徐添。还真是应了这句,无巧不成书,孟云卿想,怕是被某人念叨来的。   徐添见了谢宝然不意外,见到孟云卿却是有些意外:“孟小姐也在?”   孟云卿微微颔首,算是招呼。   徐添就自然而然落座下来,也没经谢宝然首肯。   店小二见他坐下,机灵得去添碗筷。谢宝然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徐添就笑:“我哪里知道,只是今日正好路过,想来这里吃些东西,结果店家说客满了。我想这京中熟人熟脸又多,总能寻一处蹭吃的,就翻了翻谁在雅间有位置。刚好看你在,就上来了。”   他如实道来,将好店小二也过来添了碗。   谢宝然好气:“你怎么也不问问,你来了,我同云卿够不够吃的?”   徐添手中僵了僵,瞥了瞥这满桌子的酒菜,轻咳道:“我当只有边关戍边的将士,且饿了几日的,才有这等食量。”   言外之意,他还真的刮目相看。   孟云卿就也笑起来,纵使她和谢宝然的食量再好,也吃不过眼下这桌的二分之一罢了。   谢宝然就摆手:“算了,恰好今日点多了。你在也好,正好帮我和云卿解决了,省得暴殄天物。”   孟云卿只觉这“暴殄天物”四个字用得委实惊心动魄了些。   徐添简直要拱手:“谢小姐赐食,感激涕零。”   谢宝然果然咯咯笑起来,也不再打趣他了。   瓶子就上前给他斟酒。   “果子酒?”徐添只闻了闻,便一脸嫌弃。他久在军中,喝惯得自然是烈酒,这果子酒是姑娘家的酒,与他而言没有半分滋味,实在难以下咽得很。   “我同云卿下午还要去白芷书院,不同你饮旁的酒了。”谢宝然幽幽道。   白芷书院?徐添顿了顿,目光瞥向孟云卿:“去白芷书院做什么?”   孟云卿道:“从前读书,听魏老先生提起过京中的白芷书院,百年鸿儒,久负盛名,想去看看。”   徐添记得那日在厅中见她时,招摇过世,三言两语将孟既明呛得不轻,又恶狠狠得抛出孟老爷子来应付众人,他当是她同谢宝然一样,是将门之后,没想到,会慕名去白芷书院。   徐添低眉笑了笑,应道:“正巧,我今日也要去白芷书院,谢小姐,可否再蹭你的车一道。”   谢宝然一脸嫌弃:“才不要呢。”   眼咕噜一转,又蹭饭,又蹭车的,好意思吗?   徐添一脸大义:“谁上次马车陷到泥沼里了,用了我的马车,让我在雨里临了三个时辰的?”   谢宝然便眉开眼笑起来:“同你开开玩笑罢了,这么认真做什么,同去就同去,还热闹些不是?对吧,云卿?”   孟云卿忍俊不禁。   ……   谁想,原本这顿吃不了三分之一的饭菜,竟被他们三人吃得差不多了。   谢宝然是有些撑,孟云卿却觉得将好。   两人便都忽然会意了徐添先前所说,“只有边关戍边的将士,且饿了几日的,才有这等食量”,想来他自己就是那个边关戍边,且饿了几日的人才对。   总归,从子都出来,三人便上了马车往白芷书院去。   白芷书院在西郊稍远处,从子都驱车前往大约要大半个时辰左右。   午饭吃得有些多,酸梅汤又可以消食。   瓶子便盛了些,分别给他们三人。   孟云卿有些喝不下了。   谢宝然和徐添却喝得不亦乐乎。   谢宝然是原本就喜欢,徐添是反正都没有烈酒喝,酸梅汤和果子酒都是一样的,省得口渴。   这一路,谢宝然便都在同孟云卿说路过的地方,好些她也不清楚,或模糊的地方,徐添就来补充。徐添年长她许多,知晓得也更多,许多话从徐添口中讲出来,竟是比谢宝然更可信些。   谢宝然也不恼,干脆同孟云卿一处听徐添介绍。   如此一来,时间过得也快,孟云卿也觉得同徐添熟络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不说话了。   等到了白芷书院门口,谢宝然眼前一亮:“云卿,到了。”   孟云卿也顺着马车窗外望去,门前大气恢弘,丝毫不亚于京中的世家府邸,悬挂的牌匾和对子,挥墨自如,又极具书香气息。   徐添就道:“历任君上都很看重白芷书院,虽不干预书院,对书院的请求却有求不应。白芷书院虽然在西郊,内部不比宣平侯府小,看看便知。”   小茶先下了马车,再回头伸手扶她:“小姐小心。”   徐添就在她身后,她方才有些踩不稳,他稍稍扶了些,孟云卿道谢,他也只是笑笑。   谢宝然从前也没有来过白芷书院。   反倒是从入院到四下参观,都是徐添在引路,熟悉得很。   徐添是徐都统的长子,常年在外带兵,怎么会对白芷书院熟悉?   里面的一草一木似乎皆有典故,若非一个好向导,怕是要错过不少趣闻,就连谢宝然都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循着话题问起。   到了每一处房舍和学堂建筑,它的历史,作用,他也都了然于心。   孟云卿不得不问:“徐公子在白芷书院念过书?”   谢宝然也瞪圆了眼睛,怎么会呢?   他是出身武将世家的呢!   徐添却笑:“孟小姐猜到了?我早前事在白芷书院念过书,后来才随父亲去了军中,其实在白芷书院待了不少时候。”   谢宝然对他刮目相看:“听闻能入白芷书院念书的,都要经过严厉考核,便是徐都统那边找了人,也不见得会破格收你吧。”   徐添轻笑:“谁说我是破格收取的?”   谢宝然就更是不信了。   不过,也由不得她不信,有人对白芷书院这么熟悉,还能有假的?   白芷书院里实在太大,走了许久,才走了一半不到,脚下有些乏,就落座休息。孟云卿锤了锤腿,她当然比不得谢宝然和徐添两人,不过偶尔这般走走,再歇歇,还是舒坦的。   谢宝然嚷着要徐添说些白芷书院念书的事,徐添就挑了一些说。   天色先前还好好的,谁知刚说到一半,就有小雨落下来。   三人就寻了屋檐下的避雨处待着。   “这六月天,真是说下雨就下雨了。”谢宝然的衣袖都有些淋湿了,瓶子在替她擦拭。淋湿得不多,夏日里又干得快,应当不会着凉,再注意些就是了。   只是这白芷书院走了一小半不到,眼下若是回去就太过可惜了。   索性在屋檐下再呆上一会儿,看雨势如何再说。   谢宝然提议,徐添和孟云卿都赞同。这场雨下得没有由来,雨落到地上也没有形成漩涡,应当下不久,三人都不担心。   只是虽说这雨势见小,谢家驾车的车夫却来寻谢宝然了。   马车是停在书院外的,车夫来寻谢宝然,莫不是有什么事情?   车夫就道:“小姐,夫人派了人来,说家中有事,让小姐赶紧回家一趟,眼下就走。”   娘亲?谢宝然意外,娘亲知晓她今日要同孟云卿一道来白芷书院,若是没有要紧的事情,是不会遣人来白芷书院找她的。谢宝然就问:“娘亲可有说什么事?”   车夫摇头:“没说,就让小姐赶紧回府。”   这便是耽搁不得了。   谢宝然有些为难,徐添和孟云卿都是坐她马车来的,她若是走,就剩了他们两人在此处。   孟云卿扯了扯她衣袖:“先回去吧,我同徐公子一道,别担心。”   徐添就也会意:“你怕什么,有我在,稍后就送孟小姐回去。”   谢宝然才点头,随了那车夫一道往书院外走。   他们来时都没有带伞,车夫带了一把,也给谢宝然了。   眼下,就只剩了孟云卿,徐添和小茶同在屋檐下。   雨飘得有些大,有些飘进了屋檐下,沾湿了孟云卿的衣裳,孟云卿往后退了退。   还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会小些?   “先等等?”徐添问。   孟云卿点头:“不急。”   其实谢宝然不在,对逛白芷书院也没有太多影响,只要这雨停了,让书院的小厮去帮忙请辆马车也可以回去,只是会晚些罢了。只不过白芷书院在西郊,来一趟不容易,她想再多看些时候。   索性再等等。   ……   再等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雨势渐渐小了。   小茶伸手,都沾不了多少水珠,也算是晴了,只是不知待会儿会不会又开始下起来。   白芷书院本就在西郊,书院内又绿树成荫,雨后的空气很是新鲜。   小茶心中的担忧,也就莫名被掩在这清新的空气里。   “徐公子和小姐先看看,我去前面借把伞。”小茶如是想。趁着现在细雨如丝,她先去借伞,若是稍后雨再下大些,她们也不怕了。   孟云卿点了点头,小茶就快步向前跑去。   雨后路滑,徐添和孟云卿便落在后面,走得稍慢些。   徐添继续同她说起白芷书院,她也认真听着。   许是天公真的不作美,不多时,雨势又大了起来。   小茶跑去了前方,眼下人影都见不到,方才躲雨的地方离得又有些远,孟云卿不觉伸手,想挡在额前,怕淋雨。结果头上一黑,是有人伸手,将宽大的衣袖遮挡在她头顶。   她没淋湿多少,他自己却没有遮挡。   “去前方吧。”徐添开口,遮在她头顶的衣袖却没有扯开,“只是得快些了。”否则,若是连他的衣袖都湿了,就真挡不住了。   孟云卿不好添乱,轻声应了句“嗯”。   好在不远处,又有一处屋舍,将好能躲雨。屋檐下,她拂了拂衣袖,就湿了裙摆和衣袖的尾巴处,倒还好。   一旁,徐添的衣裳倒是湿了不少,模样很有些狼狈。   孟云卿是有些愧疚。   徐添就笑:“看来天公不作美,说不定是想让我们二人在此处多留些时候。”   分明是打趣,孟云卿笑了笑,刚抬眸,就见一袭身影撑着伞,在雨中幽幽看着他二人。   烟雨蒙蒙里,他撑着伞,五官依旧很是好看。只是仿佛先前的话入耳,惹得他有些不快,脸上都写着些许醋意。   “你还是自己留吧。”惯来的语气,也没有太多违和感。   徐添就怔住:“段旻轩?” 第152章   (第一更主动)   他撑着伞,缓步上前。   一袭白衣锦袍, 仿佛与这白芷书院内的满眼青葱翠绿, 和身后连绵不绝的雨滴融为一体。   他的目光留在孟云卿身上,也没看徐添。   缓步行到屋檐前, 停下, 轻声道:“我来接你。”   言语里有醋意,孟云卿笑了笑, 此刻也不多言,便顺着他伸过来的手,拎着裙摆走到他伞下。   屋檐淌水, 他的伞稍稍向她倾斜些, 不让她淋到。   “走吧。”他一手撑伞, 一手揽着她的胳膊, 如此, 揽着她胳膊的手若是没淋到雨, 她的衣裳就不会湿。   孟云卿想了想,还是回头,弯眸笑了笑:“徐公子, 先行一步。”   徐添欲言又止。   待得段旻轩也回头,冷眼看他,徐添才开口:“喂,段旻轩,我怎么办?”   “自便。”他也言简意赅。   是不想多在此处逗留,同身后之人纠缠。   孟云卿自然会意。   只是同他一道, 也不说话,等走出去稍远,却忽得想起什么,便朝他道:“我让小茶寻伞去了。”   她的意思是,小茶还在这里,要不要先等等。   段旻轩冷冷道:“正好同徐添一路。”   他的意思是,不等了。   孟云卿噤声,有人醋意稍稍浓了些,连她也一道掘了,便低着头,笑而不语。   “宝然呢?”白芷书院很大,从内里走到书院外还需要有些时候,她不主动出声了,他就开口。   “将军府忽然有事,将军夫人让人来寻她回府。”   所以,才留了她和徐添一处的。   段旻轩瞥目看她。   她说的是实话,就也抬眸看他,心中并不慌乱。   “为何不同宝然一道走?”他又问。   孟云卿好笑:“将军夫人遣人来寻,看着很是着急,宣平侯府和将军府又不顺路,哪里好耽搁?”   至于白芷书院还没有逛完这条就隐了去,免得煽风点火。   他看了看她,没有再多问了。   六月的雨,少有下得如此连绵不绝,倒像三月里似的。   他撑着伞,她就在他伞下,虽然都没说话,但烟雨里的白芷书院,似是比先前更多了几分旁的意味。就连着先前的满眼青葱翠绿额,都像是草芽漫漫一般,在心底悠悠舒展着腰肢招摇着,比三月的杏花还要撩人心扉。   她莫名笑笑。   他也转眸看她,唇畔微微勾起一抹笑意。   ……   马车就停在白芷书院外。   车夫见他二人撑伞出来,就驾着马车往前,就着书院的屋檐下停靠。   段旻轩收了伞,递给车夫。   车夫接过。   段旻轩就先行上马车,转身回头接她。   屋檐下飘着雨,他一手牵她,一手举着衣袖替她挡雨,孟云卿才看见,先前他撑伞的另一端衣袖湿了大半。眼中微怔,恰好对上他目光。   “上来。”他唤了一声。   她才不作迟疑。   上了马车,马车里没有旁人。他身边素来没有侍婢跟着,许是习惯了的缘故,若非远门,侍从也少有带。外袍湿了,他脱了下来,搁在一旁,好在里面的衣裳微微沾湿了一些,很快就能干。   “回侯府。”他吩咐一声。   车夫应声照做。   孟云卿滞了滞:“不等小茶了?”   她以为他先前是特意的,虽然带着她先出白芷书院,还是会在马车里等着小茶到了再一道走的。   “不等。”他回绝得彻底。   若是等小茶出来,便等同于等徐添一道出来,还让徐添上他的马车,同他二人一道。   孟云卿觉得有些对不住小茶,马车缓缓驶离书院,就透过车窗往书院那头望了望。   段旻轩便问起:“今日怎么会遇上徐添?”   “和宝然在子都吃饭的时候遇见的,徐添说宝然借用过他的马车,这回要搭马车一道去白芷书院。”她如实应他,顺道替宝然一道开脱了,省得有人去找宝然的麻烦。   “他素来脸皮比旁人厚些。”分明是方才就憋了许久的评价,趁着眼下破口而出。   孟云卿忍不住笑了出来。   马车里有茶水,她倒了一杯,轻轻抿了一口。   “去了哪些地方?”他也翻开茶杯,顺道问她。   她放下茶盏,道:“主要是来白芷书院的,上午在马车里,途径了京中的几个大街市,看了看有名的酒楼和日后会常来的商铺。还去隐在巷子深处的酿酒处,也路过了几处烟花之地,开了眼界。”   去的地方倒是不少,大都是走马观花,看了粗略的全貌。   也就是白芷书院看得细了些,竟也还没有走完就下起雨来了。   段旻轩幽幽看她。   所以谢宝然都走了,她还想在白芷书院多留一会儿。   正好遂了某人的愿。   段旻轩也搁下茶杯,轻声道:“若是没逛完,我日后再带你来。”   孟云卿也应了声好。   “徐添念过白芷书院?”她问。   他点头,“有什么稀罕的"   她摇头:“只是去白芷书院的时候,他对里面很熟悉,说早前在白芷书院念过书,我和宝然都不信。”   段旻轩敛了敛眼眸,沉声道:“你是好奇白芷书院,还是好奇他?”   这里面的醋味,便散得大了些。   孟云卿懵住。   有人又道:“我也念过,怎么不见你问起?”   言及此处,眼眸才睁了睁看她,眼神里似是有几分罕见的不悦,又似是只骄傲的麋鹿,等待她回应。   这醋味就酸到极致了。   孟云卿哭笑不得,看着他的眼神,莫名的,又心中微动。   鬼使神差俯身,在他眉间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一下。   她还是头一次,主动上前亲他。   他心中微滞,好似呼吸都在瞬间滞住,就似有道道涟漪丝丝泅开在心季,乱了一池春水。   她刚要起身,他伸手箍住:“再亲一次。”   不是请求,也听不出来旁的语气。   她照做。   亲吻落在她额头,既似春风拂面,又似酒酿的甘醇一般,透过肌肤沁入四肢百骸,带着醉人的芳香沉醉。   “亲久些。”他便接着这莫名的“酒意”,得寸进尺。   她又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再吻上他的眉心,鼻梁,眼眸,而后是温润的唇畔。   很轻,却很长,像春雨润物。   分明无声,却撩人心扉。   心中涌起纷纷扰扰,便忽得抱起她,反手将她置于身下,去亲吻她的嘴唇。那混着茶叶的清香,和那股不知何处尝到枇杷香甜的味道。   不足以,也不像她一般浅尝辄止。   他已经好些时候没有同她亲近过了,分明就一苑之隔。   他想将她尝尽,又不能。   他们还未成亲,她还在守孝……   他眉间一丝清明,就微微睁眼,将她抱起坐在自己怀中,伸手抚摸她的头发,轻语道:“徐添心术不正,你日后离他远些。”   转眼又说到徐添身上,孟云卿只得靠紧他的肩膀,道了声,知晓了。   “还有……”他下颚贴近她的额头,笑道:“日后,每日亲我一次。”   孟云卿僵了僵。   等回到宣平侯府,这窸窸窣窣的雨就恰好停了。   就似特意作祟的一般。   “侯爷,小姐回来了?”福伯正好在门口,见到他二人回来,就上前相迎。   他俩一道回来,福伯是没想到。   侯爷晨间是去早朝了,早朝后却没有回府,他以为是外出了。小姐白日里又同谢家的小姐一道出门玩耍,眼下却和侯爷一起回来。   福伯笑了笑,方才下着雨,应是侯爷去接的。   “小茶呢?”知晓了也不说破,只是看了看他二人身后,没有旁人了,想起小茶是同小姐一道出去的。   孟云卿尚在寻思如何开口,就听段旻轩道:“先前落了些东西,小茶回去取了,怕是要晚些才能回来。”   福伯也不多问了。   临近黄昏,若非这阴雨沉沉,天色也不会显得晚。   府中各处开始陆续掌灯。   福伯同他二人一道入府。   段旻轩便问:“福伯怎么在大门口?”   福伯笑道:“是方才衢州城那边来人送口信,老奴正好过来。”   衢州城?   段旻轩和孟云卿都驻足。   福伯也不多卖关子:“是林冕林大人,衢州那边赈灾结束了,他回京复命,受音歌之托,正好过来捎个口信给小姐。娉婷,沈通和付鲍都已经到了衢州城了,眼下衢州城还有些剩下的伤员在料理,音歌还要两日就可以动身。届时,正好和娉婷,沈通,付鲍他们一道回京。”   还有两日,林冕路上又行了几日。   也就是说,他们几日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孟云卿喜出望外。   林冕要回京复命,走得快。   沈通和福伯伤势才好,会慢些。   段旻轩道:“应当不出三四日就到了。”   孟云卿点头,想到音歌和娉婷要到了,心中欢喜,连带着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些。   段旻轩又问:“老爷子那边有消息吗?”   福伯便笑:“段岩同老侯爷一道,说是两日前就离开衢州城,往谢将军那里去了。侯爷放心,老侯爷身体安康,身边有段岩一处,有事会只会的。”   那便好。   (第二更重逢)   小茶只觉得这三四日过得极快。   听说小姐身边的贴身侍婢,娉婷和音歌两位姑娘要来了,她就帮着提前收拾好蕙兰阁的房间,等两位姑娘来了也不耽误。至于她,怕是要回到前厅帮忙去了吧。   这些日子,虽然小姐一直待她很好,她总感觉自己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让她做做跑腿的活计还好,留在小姐身边照顾,似是都要小姐提点得多。   就说前日里,她去寻伞,等回来的时候,听说侯爷都带小姐回府了。   她还是同徐公子一道坐马车回来的。   徐公子脸色白了一路,她也不敢开口多说话,心中就懊恼得很。当时没有寻到伞,怎么没想到早些回来,还一根筋去另一处借伞的?   她不像阿玉姐姐那样一点就通,也不像子桂和汀兰那样会梳头上妆,她唯一会的就是泡茶跑腿,偏偏小姐还自己会煮茶。小姐煮得茶,茶香四溢,比她泡得好多了。   她见过小姐煮过两次茶。   一次是同宝然小姐一处,一次是同侯爷一处,她看得有些呆。   原来煮茶也可以如此行云流水,优雅别致。   没想到的是,小姐问她想不想学,她想也不想就点头。   小姐还请福伯置了一套茶具来,有时间的时候,就在蕙兰阁的苑子里教她煮茶。   她手笨,却唯独对泡茶,煮茶这些尚有天赋。   小姐也教得耐心。   她接连学了两日,竟然已经可以煮些简单的茶水了,乐不可支。   后来又想,小姐教会了她,许是等她日后回了前厅,就会煮茶给客人喝了。   她同小姐处得日子不长,心中果真不舍。   第五日上头,小姐在苑中看书。   小姐苑中书不多,大都是从侯爷的霁风苑拿来的。   她在一侧煮茶给小姐喝。   苑中的侍婢匆匆跑来说,小姐,福伯让奴婢先来同小姐说一声,衢州城那边的人到了。   衢州城?   孟云卿欢喜放下书卷,是音歌娉婷和沈通他们到了。   随即起身,小茶也跟着起来。   刚走到蕙兰阁门口,远远就见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后边那个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的,是娉婷。   走前方,同侍婢说着话,目不斜视的,是音歌。   孟云卿摇了摇画扇,就在门口等她们来。   许是宣平侯府比想象中大了实在太多,娉婷眼中的惊奇是藏都藏不住,但由得四下打量,倒是先发现蕙兰阁门口站着的几个人。   在摇着画扇,那不是姑娘吗?   “姑娘?”她扯了扯音歌的衣袖。   音歌也顺势望去,正好见到孟云卿在邀扇子,笑眯眯看着她们二人。   两人就加快了步伐,像是小跑过去的。   “慢些,别摔了。”孟云卿担心。   临到跟前,都统一福了福身,唤了身:“姑娘……”   孟云卿赶紧上前扶了起来。   在衢州城的时候,她还算见过音歌,虽然只见了一两日她就离开衢州城了,眼下,却明显发现音歌瘦了一圈不止。从前圆圆的鹅蛋脸,都隐去了不少,当是再衢州城那边照顾伤员终日忙碌的。   “瘦了,要好好补补。”她莞尔。   音歌也跟着笑起来。   至于娉婷,从端午节暴雨泥石流分开到眼下六月中下旬,主仆两人才是将近两月未见了。   娉婷是胖了些,眼眶却是红红的:“姑娘……”   她想念姑娘得很,从珙县到燕韩京中,又从燕韩京中到苍月,她哪里和小姐分开这么久过?   孟云卿牵了牵她的手,温和道:“别哭。”   娉婷更忍不住,就牵起衣袖一角,擦了擦眼睛。   孟云卿见才问,“沈通和付鲍呢?”   音歌应道:“他们同福伯一处呢。”   也是,才回府中,福伯应当有别的安排,孟云卿就道:“先进屋再说。”   两人都点头。   ……   蕙兰阁内不小,若是领她们看,一时半刻也看不完。   索性在外阁间和内屋简单看了看,才又回到外阁间里说会子话。   苑中的婢女都知晓她们主仆三人许久未见,有知心话要说,就都退了出屋,不作打搅,只留了小茶在身边伺候。   自然是孟云卿先问起她们的近况来。   音歌先说了衢州城那头的。   他们离开衢州城后不久,衢州城那边的赈灾也越来越顺利,很快,灾情就稳定了。关大人就去了受灾的地方四处巡视,便留了林大人在衙门里主持大局。后来要处理的事务越来越少,衙门里的人就慢慢撤走了。当初在大厅的主事的文书官和绣娘们也都离开了。离开前,都让她给姑娘带好,说日后虽然不一定能再见到姑娘了,但对姑娘的印象很深,祝姑娘日后万事福顺。   听到此处,孟云卿恰好抿了口茶。   唇畔便牵了牵,笑意含在眸间。   音歌又道,老侯爷身子骨也好,还是日日上午往衙门里去,帮两位大人出谋划策,拿定主意,一日都没有耽误。等衙门里的人开始陆陆续续撤走的时候,段岩也来了,老侯爷就带了段岩离开,说是找谢将军下棋去了。还让我给姑娘带话,说他记得姑娘九月里生辰,会赶在之前回来的,还问姑娘有没有想要的礼物,让人去趟将军府同他说,或是,直接同侯爷说也一样。   爷爷……孟云卿摇了摇头。   音歌还道,老侯爷说从前下不过谢将军,是运势使然。这次他特意让段岩将姑娘送的那副棋子带来,一道去将军府,说就拿姑娘送的白玉棋子和谢将军下,他不信下不过。   孟云卿忍俊不禁,这才是爷爷的性子。   也不知谢将军会如何作想。   总归,爷爷身子骨健朗,还有精力做自己喜欢事情,泡泡茶,下下棋,也是极好的。   音歌这头说完,便是娉婷了。   娉婷刚开口,音歌就开始掩袖偷笑。   娉婷便倏然脸红,还红到了耳根子,好似连口中说话都不大灵光了。   孟云卿就也跟着笑起来。   “姑娘……”娉婷有些恼,低下头去,脸上却还是有羞涩笑意的。   娉婷平素反应就慢些,也更老实些,自然难为情。   孟云卿端起茶盏,道:“音歌,我们都别笑了,让娉婷自己好好说说。”   好赖音歌不笑了,娉婷才肯开口。   孟云卿就问起端午节当日的情况,他们明明在她和段旻轩身后,当时泥石流又涌了下来,将他们隔断开来,他们应当是困在了泥石流里,是如何逃生的?   说到当日,娉婷脸上的笑意才敛了去。   她也以为当日肯定逃不出去了,当时姑娘和侯爷在前方,她和沈通,付鲍跟在身后,好几次都远远甩开了,好在有沈通和付鲍在,几次又都追上。当时本以为就要撵上姑娘和侯爷了,却突然遭遇滑坡,她是亲眼见到侯爷和姑娘滚落下去,吓呆了。而他们面前也突然滑坡,还好付鲍眼疾手快,两人当即携了她跳马。也就是这一瞬间,前方的滑坡将路堵死,马匹也摔倒了山崖下面,他们三人跳马后,摔倒了岩石凸起处,正好遮挡了山上落下来的滚石。泥石流又在远处,才在岩石下捡回一条命。   只是付鲍和沈通都伤得很重,走不动,也离不开。   没有吃食,好在下雨,可以喝些雨水。   等天稍稍放晴些,沈通和付鲍就取了结实木棍作成拐杖,拄着带她走。当时的艰辛,她眼下描绘不出来,沈通和付鲍两人都伤得很重,还要带着她,一路走得很慢。遇到下雨,还要避雨,没有药,两人伤口还在发炎。幸而付鲍熟悉地形,说离茶庄子那头更近,若是往反方向走应当更快有人来救,否则单凭他们三人是走不出去的。   也是由得如此,几日后,他们靠着野果子和菜根充饥,同时往茶庄子走,才被老侯爷派来的人寻到。胡大夫说,他二人的伤口都感染了,若是再晚些寻到,怕是胳膊和腿都不能再要了。   孟云卿唏嘘,这也是万幸。   如今想来,她和段旻轩还好些,都伤得不重,只是困在山洞里,幸亏离开得及时。   娉婷又道,后来在茶庄子,有胡大夫照顾。内服和外敷的药都在用,也打上了石膏。沈通伤得重些,需要卧床的时间更久,付鲍伤得轻些,好得更快,胡大夫就让他有空多去后山走走,有利于恢复。她那时伤得轻,就时常在沈通和付鲍身边照顾,尤其是陪同付鲍去后山练脚力,才日日熟络起来的。   日日熟络起来,那便是默认了。   “那你觉得付鲍人如何?”孟云卿问。   娉婷支吾道:“付……付鲍……他人很好……”   音歌也笑起来。   孟云卿就朝音歌道:“那明日得寻付鲍来问一问,是不是对我们娉婷也有意思?”   音歌应好。   娉婷却慌张起来:“姑娘……”   她脸色忽得涨红,像个熟透了的粉红桃子一般,除了脸红就只有扯衣袖了。   孟云卿便也不多逗她了。   她们两人同沈通,付鲍从衢州城过来,路上少不了颠簸,人都到了,往后叙旧的时间多得是,也不急于一时了。   “小茶。”孟云卿唤了声。   身后的小茶就乖巧上前,“你带音歌和娉婷去房间吧。”   小茶笑着应好:“两位姐姐,请随我来。”   两人才福了福身同她辞别。   临出屋,孟云卿还能听到三人在一处说话,譬如,小茶多大,那我长你些,我同你一般大,你是几月的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既是她的贴身侍婢,夜里是要来屋内伺候的,房间不会离得太远。   小茶带她二人去房间看看,也花不了多长时间,孟云卿就拿起书卷,随意看了看。   不多时,门口有丫鬟来报,说姑娘在衢州城那端的箱子已经拿到了蕙兰阁了,还有音歌和娉婷两位姑娘的随身物品。方才没有找到小茶,向问问要不要先拿到外阁间来。   孟云卿听过便点头。   她从燕韩来时带的行李等等,当时都留在茶庄子那头了。   后来她到衢州城和京中,都是段旻轩和福伯单独备好的,所以她的东西才会随着娉婷和音歌从衢州城那端送来。   她的行李不多,只有些贴身的衣裳和女儿家的首饰用品的,还有她用惯的煮茶用的器具,最重要的,是魏老先生给她的书籍也都在这些箱子里。   眼下,都到了京中,便没什么或缺的了。   恰好小茶领了娉婷和音歌回来,孟云卿就让她们三人商量着,如何将这些东西安置下来。等这些东西都安置好,屋里伺候的人也多起来,这蕙兰阁的主屋也慢慢像个样子了。   (第三更入宫)   音歌和娉婷在身旁,日子仿佛回到了从前,也似乎过得更快了些。   起初,小茶还以为会让她回前厅伺候茶水,却被音歌一句话点透了:“小姐身边伺候的人本就不多,我和娉婷对府中还不熟,日后还要小茶多担待些。”   她愣愣点头。   后来,见着她煮茶给孟云卿,娉婷也道:“呀,姑娘偏心,都没教过音歌和我煮茶呢,就教小茶了。”   小茶受宠若惊。   孟云卿就笑:“谁让你俩手笨?”   音歌和娉婷原本也是玩笑话,就随着一道笑起来。   小茶心中的石头也慢慢放了下来,小姐身边的音歌和娉婷都是好相处的人。   到了六月二十六,意来坊和碧芙苑的掌柜来了。   当日量身定做的入宫礼服和配饰都做好了,一道先拿来给孟云卿试试,若是不合身或是不喜欢,还有几日可以来得及调整。入宫不比旁的,细节处谨慎才显得对宫中的尊重,越是地位尊贵的世家,越是讲究。   蕙兰阁里有子桂和汀兰伺候穿衣,音歌和娉婷,小茶三人就在一侧打打下手,递些东西等等。   “这里需要改一改。”子桂捏起衣角,有一处长了些,显得拖沓。   掌柜身旁的伙计就记下来。   汀兰这头也看了些不妥的,一一说给掌柜听,伙计也都一一记下。   音歌和娉婷就在一旁感叹,果真比她二人细致多了,早前在定安侯府,也就老夫人,侯夫人,世子夫人和二小姐进宫的礼服会如此隆重。   可转念一想,姑娘七月里也要入宫,细致些是好的。   便在一侧,笑嘻嘻看着,都替自家姑娘高兴。   等到首饰拿来,子桂和汀兰又简单的梳妆搭配了,流苏的长度,钗子的色泽,都很讲究。   总之,礼服有几套,配饰也有好几套,全部看完,竟然足足花去了一日的功夫。好在都是些小毛病要改,大的地方都没有错,改起来也就三两日功夫,还能赶在七月前再试一次。   临末了,孟云卿问起谢宝然的衣裳来。   掌柜们就道,也做好了,明日就要去将军夫人试。   孟云卿点头。本来还想着明日去将军府的,眼下看来有的谢宝然忙了,便也作罢,日后再寻个时间就是,反正平日里走动也多。   六月里,她去将军府玩过好几次了,自然也见过了将军夫人。   谢宝然的性子就像是将军夫人复刻版一般,她母女两人在一处,叽叽喳喳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有时亲昵得很,有时又会拌嘴闹别扭,找孟云卿评理,母女二人都喜形于色,少有遮掩的。   孟云卿看了其实羡慕。   看了将军夫人和谢宝然,她也会想起过世的娘亲,若是娘亲还在……   所以,她也愿意去将军府玩。   她去将军府,段旻轩也不拦。   虽然定安侯府同将军府隔得远,段旻轩晨间又要去早朝,孟云卿需得自己去将军府。但晌午过后,他从朝中回来,就会去将军府,同将军夫人和谢宝然一道说说话,然后接她回府。   入宫日子在即,到宫中拜谒有好些规矩,府里有子桂和汀兰提点孟云卿,这也是他当初向容觐要两个人到府中的缘由。   容觐给他的子桂和汀兰两个丫鬟,都是太子妃调教过的,深谙宫中礼仪喜好,不会有错。   再等入了宫,虽然宫宴时候孟云卿会同他一处落座,但宫宴前,女眷们都会先到后宫请安,宣平侯府没有旁的女眷,只有孟云卿一人。他正好将孟云卿托付给将军夫人和谢宝然照顾。   将军夫人自然应承下来。   有将军夫人在,段旻轩便不多担心了。   ……   入宫的日子日渐临近,孟云卿的礼节也学得差不多了。   过往在定安侯府,虽然她不用进宫拜谒,但侯夫人心细,也请人教过她以备不时之需。只是燕韩和苍月民风有所差别,宫中的礼节也大相径庭,孟云卿也学得认真。   等到七月初一,意来坊和碧芙苑的掌柜再来了一次。   几套礼服和首饰都重新修改过,这次再穿上,就连音歌和娉婷看了都觉得大方得体,又合身。   也不需要再做修改了。   子桂和汀兰就将做好衣裳去清洗,还要晒一晒。首饰和配饰等,便交由音歌和娉婷收好。   君上的寿辰是七月初九,一到七月,日子就似过得更快了。   段旻轩来看她,也见她时常在拿着书卷出神。   “想什么?”他笑呵呵问。   “就是不知道想什么,才出神……”她也如实应他。   她从未入宫过,心里忐忑是其一。   段旻轩说,等七月初九入宫,君上就会赐婚,她和段旻轩的婚事就会定下来。   赐婚,就等于定亲了。   她总觉得有些恍惚。   怕不真实,又怕太过真实。   她时常想起前一世,那时也是欢欢喜喜,却不知往后之事。她也明知不应当这么想,便总忍不住出神。日日便都拿着书卷装模作样,心中却似开了口的闷葫芦一般,呼呼灌着风,其实半分留不住,空捞捞的。   “燕韩国中是如何定亲的?”段旻轩问。他看得出来,入宫的日子越近,她越是担心。在他看来,赐婚就是最稳妥的定亲,而在她看来或许不是。   他是想让她宽心。   她有些怔,喃喃道:“许是家中互送聘礼和彩礼,许是两人互赠定情信物罢……”   她其实也没有准念。   燕韩和苍月离得远,聘礼和彩礼只怕要等到赐婚之后了,段旻轩牵起她的手,温和道:“那,我们先互赠定情信物?”   孟云卿笑了笑,才晓他怕是会错了意。   正欲开口,又听他道:“剑穗子,香囊你都送过了,再做一个荷包给我?”   他眼里有笑意,像夜空中闪烁的繁星。   她怔了怔,轻声应好。   他便揽了她在怀中,继续道:“剑穗子,香囊,荷包都齐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定情信物了。”   不知为何,她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你的呢?”   他的?   段旻轩颔首,贴近她额间:“本想成亲的时候送你的,当成定情信物也好。”   说的神神秘秘,“是什么?”她还是好奇开口。   他就笑:“等你送我荷包时再说。”   ……   于是临近宫前的几日,孟云卿又开始绣荷包了。   娉婷倒是惊奇,好端端得,姑娘怎么又做起荷包来了?   音歌就笑,你难道不知道?   知道什么?娉婷确实不知。   小茶就贴近娉婷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娉婷才大惊,姑娘,是真的吗?   孟云卿一脸尴尬,应是也不是,应不是也不是,只能默默把弄着丝线当作默认了。   娉婷还是一脸懵,音歌和小茶才将她拎出了外阁间,三人一顿悄声说话。   孟云卿还偏偏能听得见,又装作没有听见。   打开针线盒,从挑好的料子里再选中了一个,当是和段旻轩最长穿的衣裳颜色相配,等要真正动手的时候,又踟蹰起来。早前的剑穗子是娉婷误送的,那个香囊是教沈琳的时候顺道做的,眼下,要当真给他做一个荷包,却不知从何下手了。   这个荷包便绣了又拆,拆了又绣,费了不少料子。   足足绣了四五日,才绣出一个满意的。   也由得这几日心思都在荷包上,倒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恍惚出神。   燕韩的风俗是绣百蝠包,意思是多子多福,女子送与男子,多做定情信物。   但燕韩和苍月风俗不同,她问过谢宝然,谢宝然就找将军夫人打听过,将军夫人说可以绣“虎头纹”,有辟邪安身之用,又有结福之好的意思,世家子弟外出皆可佩戴。   孟云卿便做了虎头纹的荷包。   等绣好给他,都到了七月初八,将好赶在入宫前,也不知是不是巧。段旻轩看了又看,喜欢得很:“这荷包做的,是比从前的剑穗子和香囊都精致。”   他说的不假。   孟云卿汗颜,却又不好同他说起实情,只是这荷包确实非了她许多心思,他喜欢,她心中就似抹蜜。   “明日入宫就带。”他笑颜盈盈。   “我的呢?”她也问起。   “闭眼。”他吩咐,她就照做。   他其实随身带了好几日,都在等她的荷包,眼下,才牵起她的手,将这枚镯子,从她指尖推入,一直滑到手腕处。   “玉镯子?”她惊喜。   她以为会是簪子,钗子之类,只是没想到过会是玉镯子。   “东西算不得名贵,是娘亲生前留下的,让我留给日后的夫人。”他牵起她的手,送到唇边吻了吻,眼中碎芒盈盈,“云卿,不管有没有君上赐婚,你我互赠了信物,便要携手共度此生。”   携手共度此生?   她咬了咬唇,眼底不知何时涌上的氤氲,便也抬眸看他。   她已经许久信不过承诺了。   她却信他。   翌日,小茶将有人从睡梦中唤醒。   孟云卿正睡得迷迷糊糊,连睁眼都困难得很,更觉得屋内的灯火有些刺眼。   “什么时间了?”她轻声问。   “寅时三刻。”小茶应声。   寅时三刻,这么早,她微微睁眼,音歌也娉婷也到房中开始收拾了。   “辰时前要入宫,姑娘,还要沐浴,穿衣,上妆,梳头。”音歌提醒,“汤池的水备好了,子桂和汀兰也来候着了,姑娘,这一刻都不能耽误了。”   孟云卿才乍醒。   七月初九,君上生辰,不能耽误了入宫时间。 第153章   君上的生辰,大凡能入宫拜谒的, 无非都是朝中要员及其家眷。还要除去在外戍边的将领, 各地主事的要员,外出公干的使臣, 七月初九当日能入宫为君上庆生的其实并不多。   按子桂和汀兰所说, 入宫的妆容既要端庄隆重,却又不能太过秾艳。   孟云卿虽然胖了些, 但五官里透着几分精致妩媚,配上这样端庄隆重的妆束反倒好看。再加上层层的正式礼服,将多余的赘肉裹得严严实实, 除了有些遭罪, 看起来也不像平素那么胖乎乎的, 稍稍有些风韵而已, 反倒显得几分华贵讨喜。   马车上, 段旻轩便笑她, 整个人紧张得像个布偶娃娃似的。   都想伸手去捏她的脸,还好孟云卿及时躲开。   她是紧张,但更多的是衣裳真紧。   音歌就在一旁给她扇扇子。   女眷入宫可以携带一名婢女, 她身边的丫鬟要属音歌机灵稳妥些,又跟着外祖母见过世面,最合适。   音歌就趁机老生常谈:“姑娘早瘦些多好,就不用遭这般罪了。”   孟云卿抿了口茶水,是啊,这会子倒是尝到苦头了。   浑身都拘谨得很, 还不敢乱动。若是出汗,妆便花了,音歌又难补妆,更得不偿失。   她询问般看向段旻轩,忧心忡忡:“这样的入宫拜谒,一年里有几次?”   段旻轩笑得更欢,放下折扇,掰着指头算了算,似是十根指头都算不清似的。   她恼得很,只得瞥目睨他。   他才道:“宣平侯府是一品军侯府,日后的侯夫人大大小小的节庆都跑不了,少说,应当也有十余二十次?”   少说也有十余二十次?   孟云卿真骇住了。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腰,有些闹心得看向音歌。   音歌掩袖偷笑。   ……   宣平侯府在京中的黄金位置,离宫中更是不远。自侯府出来,在马车上费了不多时间,就到了宫门口。宫门又分为外中内三道,最外的一道是可以进出马车的。   宣平侯府的马车行到外门时便暂时缓和了下来。   段旻轩撩起帘栊。   只见入宫的马车已然排起了长队,要进去怕是还需要一些时候。   孟云卿便也跟着往外瞅。   她过往没有出入过宫殿,说不好奇才是假的,更何况这里还是苍月?   时值六月,天色亮得很早,眼下阳光就已经很盛了。照在琉璃色的宫瓦上,稍稍有些耀眼,宫墙内的景色就清清楚楚映入眼帘,波澜壮阔,大气恢弘,的确是往日不敢平白想象的。   音歌也好奇,就随着她一道看。   苍月在临近几国中国力最为强盛,也被周围几国奉为天朝上国,宫中的富丽堂皇自然远非燕韩国中可比,只消一眼,心中便唏嘘不已。   这铺路的青石板,光泽打磨得极好。   宫墙上雕刻的纹路更是巧夺天工,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工才能铸造出这样的鬼斧神工。   光是这外门通往内门的道路,就已雍容华贵,让人赞叹不已,还不知道这内门该是何光景。   不多时,孟云卿收起目光。   入了宫,不比旁的地方,还需谨言慎行。   稍后,等马车行到中门,就要落车了。   从中门一直步行到内门的这一段路程便不长了。   等到内门,就会和段旻轩分开两处,段旻轩去大殿,她和其余女眷要先去后宫请安。   思及此处,马车已然行至中门。   段旻轩先下马车,然后扶她下来。音歌怕她踩了裙摆,就跟在身后替她牵着裙摆和袖间垂下的流苏带子。宣平侯府周围的马车,也陆陆续续落下了各府的官员和家眷来。   这京中见过宣平侯的大有人在,但见过孟云卿的实则很少。   孟云卿是孟老爷子的嫡亲孙女,旁人自然都要来打声招呼。   于是自中门的一路上,问候声都不绝于耳。孟云卿大都不认识,便随着段旻轩,向有的颔首致意,有的福身问候,还有的抿唇笑笑就好,总归,听段旻轩的就不会有错。   这一路虽然不长,上来问候的人却实在太多。   她有些招架不住,音歌见缝插针,捡着空闲便给她擦汗。   她也趁机偷偷喘息。   还未到后宫,都已手忙脚乱一般。   段旻轩就在一侧宽慰,放心。   她点头。   自然,这一路也遇见了王芷嫣,周潇潇等人。虽然自后花园那日之后,大家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但段旻轩的态度已然明了,他同孟云卿的亲事只怕也是板上钉丁之事。所以几人虽然心中不喜欢孟云卿,但面上终须过得去。遇见了,就随同父母,与段旻轩和孟云卿寒暄。   这样的大日子没见到老侯爷,一路上,问起老爷子的人便更多。段旻轩应道老爷子身子骨好,九月里就会回京了。旁人也都顺水推舟,说届时再来宣平侯府拜谒。   段旻轩从善如流。   好容易从中门到了内门,孟云卿心中暗暗舒了口气。   可马上要同段旻轩分开,心中又似忽然没有了底气一般,惶恐得很。   “别怕,你是老爷子的孙女,这宫中没有人会为难你。”他温和笑了笑,身后不远处有同僚应了上来,又转身招呼。   孟云卿窸窣叹了口气,她哪里是怕有人为难,只是在陌生的地方,要如何说如何做,即便子桂和汀兰都教过多回,心底还是不安罢了。   “云卿!”问得这声,她和段旻轩纷纷转身。   就见谢宝然在身后兴高采烈招收,她身侧的正是将军夫人。   谢宝然这声唤得大声了些,周遭都投来目光。   将军夫人点了点她的头,示意她在宫中规矩些,她才捂了捂嘴,只是垫着小碎步往孟云卿和段旻轩这端飘来。她个子本就高挑,这一路小碎步就让人有些好笑。   将军夫人就在身后掩面,好似丢不起这个人。   孟云卿远远朝她福了福身,将军夫人颔首,慢慢走来。   段旻轩原本就是托了将军夫人照拂孟云卿的,将好在内门这里遇到,便不需再特意等候。   “劳烦将军夫人了。”   “不麻烦不麻烦。”却是谢宝然应声的。   将军夫人佯装要打的模样,谢宝然就躲在孟云卿身后伸头扮鬼脸。   孟云卿忍俊不禁,将军夫人索性懒得理她,朝段旻轩道:“去吧。”   段旻轩再回头看了看孟云卿,孟云卿笑眯眯点头,他才转身离去。   孟云卿先前还有些担心,眼下,同将军夫人和谢宝然一处了,心中便踏实了不少。   将军夫人特意叮嘱谢宝然:“云卿是第一次进宫,你不许闹幺蛾子,添乱子,记住没有?否则让你孟爷爷和爹爹知晓了,非揍你一顿不可。”   谢宝然吐了吐舌头,“知晓了。”   爹爹那么疼她,怎么舍得揍她!便扯了扯孟云卿衣袖,两人一左一右跟在将军夫人身后。   ……   文帝后宫充盈,子嗣却不多。   太子容觐是周皇后嫡出的独生子,地位稳固,年少时就由文帝亲自带着参与朝政。旁的妃嫔这些年也生了四五个皇子,却都是幼子,最大的也才八九岁,其余的都是公主。   文帝虽然有宠爱的妃子,东宫的地位却无人能撼动。   故而,苍月没有皇位之争。   后宫的妃嫔也都以周皇后为首,后宫其实清净,少藏污纳垢。   早前,谢宝然就同孟云卿说过这些,也告诉她到后宫请安时不需要担心旁的,苍月的后宫没有这么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更牵连不到京中的几个世家头上。   旁人恭维,或避着她们还来不及。   孟云卿也记在了心中。   刚入内门,就有周皇后身边的几个嬷嬷和侍婢来迎。   入宫请安的女眷虽多,也分品阶,迎去的地方也自然不一样,不可混为一谈。   郭嬷嬷是周皇后身边的老嬷嬷,远远见到将军夫人便迎上前来,恭敬行了礼:“将军夫人,谢小姐。”   目光瞥到孟云卿,眼生了些,衣着打扮却大方得体,应是出自京中世家。将军夫人便道:“郭嬷嬷,这位是宣平侯府老侯爷的孙女,云卿。”   郭嬷嬷眼中微微亮了亮,久在宫中,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便也不至于失礼:“原来是孟小姐,倒是同老侯爷不太挂像。”   郭嬷嬷是宫中的老人,又是周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嬷嬷,说这些话不为过。   孟云卿颔首致意:“郭嬷嬷好。”   郭嬷嬷笑了笑:“孟小姐客气了。”言罢,又道:“将军夫人,两位小姐,请随奴婢来。”   郭嬷嬷果然将将军夫人和谢宝然,孟云卿引到周皇后处。   周皇后这里的女眷不多,不消想,也知晓是京中几家显赫世族家中的女眷,孟云卿又见到了王芷嫣,沈悠和周潇潇等人。   周皇后原本在同杜国公夫人说话,见到郭嬷嬷领了她们三人前来,便停下了下来。郭嬷嬷上前,小声说了几句,周皇后的眼光就朝孟云卿打量过来。   孟云卿稍稍低头,不冲撞了她的目光。   周皇后笑了笑:“云卿,来本宫这里。”   声音很温和,又摆了摆手,殿中便纷纷瞩目。   几位夫人没有见过孟云卿,身边的女儿或孙女却是知晓的,就都私下说起。殿中多有恍然大悟的神色,便都默契看向周皇后和孟云卿这端。   周皇后开口,孟云卿缓步上前,也不抬眸,恭敬行了宫中的叩拜大礼。   她是初次进宫,又是头一遭见到周皇后,子桂和汀兰交待过,当行这样的大礼。   周皇后听闻她自幼长在燕韩,才到京中不久,没想到苍月的礼数却很周全。再加上她本是孟老爷子的亲孙女,文帝也嘱咐多照应些,周皇后心中就更为喜欢。   “好孩子,起来吧。”也不唤平身或免礼,倒像是亲近的长辈一般。   孟云卿闻言,才起身上前。   之前低眸是礼数,眼下再垂着头,反倒是不敬了,便依着子桂和汀兰所说,大方抬眸,轻颦浅笑。   竟不像初次入宫之人。   这便是世家贵女,周皇后心中是满意的。   再细下端详一翻,心中便有数了,胖随胖了些,五官里隐隐透着几分秾艳妩媚,尤其是这幅眸子,明眸青睐。   周皇后主持后宫多年,自然阅人无数,怎样的女子没有见过?这孟老爷子的孙女若是瘦了下来,便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怕是比殿中的这些贵女都要姿容出挑得多。   周皇后敛了目光,笑容款款道:“难怪旻轩说你长得不像老爷子。”   唤得是旻轩,足见亲厚。   孟云卿福了福身。   周皇后继续道:“还是孟老爷子有福气,孙女和外孙都讨人喜欢得很。”   殿中都晓周皇后是在恭维孟老侯爷,便纷纷附和。   周皇后又唤她在一旁坐下,问了些何时来的京中,是否习惯等等,孟云卿如实应答,分毫不像十四五岁的小丫头一般拘谨,她说的话,周皇后觉得很耐听。   殿中也嗅到气味,今日周皇后的心思大抵都是放在孟老爷子孙女这里的,也都知趣。   谢宝然就时不时朝殿中看看,见孟云卿很是稳妥,就朝将军夫人道:“我早前还担心云卿呢……”   言外之意,没想到这么得体。   将军夫人也悄声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   谢宝然挽了挽她胳膊笑,恰好周围有旁的世家夫人来,便正襟危坐起来。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也到了宣见各宫和其余要员女眷的时间。   郭嬷嬷轻声提醒,周皇后才停了下来,吩咐一声,唤进来吧。   孟云卿便退了下去,同将军夫人和谢宝然一道。   谢宝然笑了笑,私语道:“我娘亲夸你呢。”   不等孟云卿开口,又补充:“顺道说了我一通。”   将军夫人瞥目:“还好意思?”   言语间,几个宫女将殿门全部打开,随着主事嬷嬷的一声宣喝,门外的妃嫔和女眷们也依次进入殿中,齐齐向周皇后问安。周皇后简单寒暄两句,就赐座。   座位是早前就定好的,有宫女指引着。   谢宝然扯了扯孟云卿衣袖,“那便是徐添的姨母,兰贵妃,是不是不像?”   孟云卿顺势望去,兰贵妃的位置不在殿中,就在周皇后的主位一侧。   文帝只有一个贵妃,地位尊崇。   孟云卿看去,也正好遇上兰贵妃的目光。   她便垂眸,好似方才是眨眼一般,不露痕迹,而后转向谢宝然说话,却也不会尴尬。   兰贵妃也没有再多留意。   稍后正殿有庆生的宫宴,眼下,算是后宫女眷的小聚,虽有酒水却无歌舞助兴,不能夺了主宴的先声。殿内便是许久不见的女眷们在一处说话和饮酒,一时衣香鬓影,衣袖连诀。   而后是三五成群向周皇后单独拜谒请安,说些吉祥的话。   周皇后也让贴身的嬷嬷准备了封赏,讨个好彩头。   ……   在周皇后殿中待到了晌午前三刻,正殿中有近侍官前来通报,大致是说正殿那头已经准备妥当了。   周皇后便起驾正殿。   殿中的妃嫔和女眷也依次出了殿中,往正殿那头去。   等到正殿那头,在周皇后宫中的位置就打散,宫女直接领了孟云卿到一处,段旻轩已然在此处落座。见到她,目光里便有询问之色。   等孟云卿落座,才微微点头,应了句:“还好。”   她都说还好,便是好了。   段旻轩也放下心来。   今日不过走个形势,他同容觐说起过赐婚的事,老爷子也同君上去了书信,君上不过托周皇后在后宫看看孟云卿。除非有大的闪失,应当都不会为难。   看孟云卿的模样,应当没有大碍。   他心中的石头便放下来。   抬眸,见将军夫人的位置正好在对坐,便也点头致意,朝将军夫人道谢。   有将军夫人在,他方才心中才踏实稳妥。   将军夫人笑了笑,言外之意,在周皇后那里很好,无需担心。   孟云卿没有多留意,因着周遭许多目光往她身上聚,她也不好四下胡乱看去。好在方才在周皇后殿中已经习惯了四处投来的好气目光,不至于此刻在正殿中失了礼数。   只是借着喝茶的缝隙,抬眸看了看。   还真是有好些眼熟之人,譬如孟既明,譬如游玉迅,还譬如徐添等等,似是同旁人一样,都在打量她。   许是她过往不曾穿着打扮如此正式过,再加上当日在宣平侯府,她又借爷爷的名义吓过众人一回,眼下在殿中老老实实坐着,才会觉得匪夷所思吧。   再饮一口茶,也不费神多想了。   瞥到宴席的桌上有酒,忽得想到有人是不能喝酒的,就轻声问他:“有酒?”   意思是,他要喝吗?   他酒量不好,又是在正殿中,会不会……   他眉间微挑:“是在担心我?”   她是担心他撑不到回宣平侯府,不是说今日君上会赐婚吗?若是出乱子的话……   她脑子里想的竟然是这些。   段旻轩便莞尔。   她忽觉方才好似被他看穿了一般,脸上就扬起一抹绯红,红得有些突兀。   他轻声道:“我就不会买通一两个宫娥?”   买通宫娥?   孟云卿莫名看他。   他瞥了瞥身后,孟云卿也跟着瞥过去。   果真见到每桌之后,都有一个捧着酒壶的宫娥在轮守。宫殿后端,每一竖排的几桌还有专门负责传菜和上酒的宫娥。如此一来,孟云卿便明了了,不由笑了起来:“胆子有些大。”   段旻轩笑得更欢:“真信我买通了宫娥?”   她倒是好糊弄。   孟云卿不解看他。   他也端起茶杯,借着饮茶的功夫,悠悠道起:“自然是有人默许的。”   孟云卿才反应过来,既是在正殿中,哪有那么容易买通宫娥的?   有人不过玩笑话而已。   定然是得了默许,才有恃无恐。   这是又拿她逗乐。   孟云卿有些恼,也就低头饮茶,不作搭理了。   ……   等到差一刻到晌午,宫外脚步声传来,正殿里便有近侍官高声宣喝,君上和太子到。   殿中纷纷起身相迎。   孟云卿也跟着段旻轩起身照做——执拱手礼,低头垂眸。   待得殿中主位相继落座,听到威严有力的一声:“平身,入座吧。”   殿中才又齐声道了句“谢君上”,相继坐下。   等到坐下,孟云卿才敢抬眸打量殿上主位。   正中间坐得自然是文帝和周皇后,文帝身着正黄色的龙袍,虽然和颜悦色,却不失天家威严,同周皇后一道居主位正中,雍容庄重。   正中的主位两侧又更置了一张案几。   一张案几旁坐得是方才见过的兰贵妃。   另一张案几旁落座的华服男子,身着一身黑色的龙袍,但细看之下,龙袍上的龙爪并非是九爪,而是八爪。   九爪是真龙天子。   八爪便是东宫储君。   那这张案几上落座的,便是东宫太子容觐和太子妃。   思及此处,就见太子容觐目光朝这遭看了过来,孟云卿还当是错觉,顺势瞥过头去。   段旻轩却是应向这道目光,嘴角牵了牵。   容觐不动声色,做了个轻哼表情,不置可否。   旁人的注意力都在文帝身上,便都没有留意到他二人。主位上,文帝许是见到这满满一屋子前来庆生的人,心情大好,酒席还未开始,便率先举起了案几上的酒杯。   殿下,众人就也向着殿上举杯。   容觐便带头:“儿臣恭贺父皇福如东海,万寿无疆,寿与天齐。”   殿下纷纷照做:“臣等恭祝君上福如东海,万寿无疆,寿与天齐。”   东宫领了敬酒,酒宴算是正式开启。   待周皇后吩咐一声,殿中的宫娥便开始陆续斟酒上菜,宫廷乐师和舞姬也载歌载舞,一时间,殿中觥筹交错,妙音不绝于耳,又让人有些眼花缭乱。   尤其是第一支舞,领舞之人孟云卿当日在宣平侯府的后花园见过。   名字虽然唤不出来,却因着对方生得貌美印象极其深刻,今日才见舞姿更是引人瞩目。   宫中向来不缺舞姬,这个时候能在殿中领舞的,一定是精心安排,又经过周皇后首肯的。   孟云卿道:“我见过她。”   段旻轩笑了笑:“是御史台刘大人的女儿,刘玉歆。东宫尚缺一名良娣。”   他果真什么都清楚。   孟云卿摘了些水果,剥了剥皮,送入口中,不再多问。   衣裳有些紧,她不敢多吃,便只能捡些不涨肚的水果和果子酒来饱腹。   文帝和周皇后正同前排的几位老臣说话,都是朝中有资历的老人,文帝眼中便都和颜悦色,相谈甚欢,不时举杯相邀,场面很是和谐。   殿下的人也自娱自乐。   周遭之中也有举杯相敬的,段旻轩便也礼尚往来。   孟云卿才确信,宫娥给他斟的应当是水,不是酒。   果然,这宫中的规矩虽多,套路也多,若非他提起,她哪里猜得透。   于是他饮酒,她也没多问,只是有旁的女眷招呼时,她也举杯应承。尤其是第一支舞快要结束,目光瞥到殿上周皇后朝她笑,手上的酒杯还是满的,她也学着殿中旁的女眷一般,举杯送至额间,敬了敬,方才掩袖饮了下去。   殿中给女眷备的都是果子酒,不醉人,只是甘甜随着喉间沁入四肢百骸,还是有些撩人心扉。   不多时,第一支舞曲结束。   文帝停下说话,带头鼓掌,殿中也随着鼓掌。   再往后,自然就是文帝和周皇后同御史台刘大人称赞几句,而后再由东宫和太子妃这端出面,说些赞誉之词,文帝和周皇后便借着生辰的喜庆,顺水推舟将东宫的良娣之位定下来。而后,殿中便是恭贺之词,场面热闹不已。   御史台的刘大人更是满面红光,酒中不辍。   周皇后也赐酒给刘玉歆。   只等这一幕结束,刘玉歆才满脸娇羞退出殿中,良娣之事才告一段落。   良娣之事告一段落,乐声又起当作背景,殿中的舞蹈暂时歇一歇,好供文帝和周皇后同群臣说话。   苍月国中近来的大事便是衢州的赈灾。   衢州附近遭了天灾,赈灾却及时,处理得又妥善,文帝龙颜大悦。不仅下了折子批示赞誉,更在关进的提议下,宫宴时破格邀请了林冕。   谈到衢州赈灾,文帝便点了关进和林冕出来。   见到关进和林冕,孟云卿倒是眼前一亮。   他二人坐在角落里,先前她没在殿中看见他们。   关进和林冕是衢州故交,孟云卿见到他们,心中几分欢喜。   关进本是浦州郡守,赈灾是分内之事,没有加官进爵,行得只是犒赏。早朝后,关进便将犒赏悉数捐赠给了衢州县衙,用以救济灾民,文帝闻后更是大加赞赏。   这宫宴上就赞誉不断。   至于林冕,官职不高,因着赈灾良策和百姓的口碑,又有关进的大力举荐,得了吏部的赏识。六月回京复命时,便从衢州城守调回京中,在工部任侍郎职,算是得了重用。   文帝还钦点林冕整理和编纂近年来的灾情处置,留作后用。   林冕就一直等到赈灾结束,才回京着手这些事项的处理。   总归,衢州赈灾,殿中有目共睹,文帝都出来亲自背书,殿中的迎合声哪里会少?   等到关进和林冕回了位置,殿中都以为会开始下一轮歌舞,不想文帝却开口问起了段旻轩来:“听关进和林冕说起,衢州赈灾时,宣平侯和孟老爷子也在衢州?”   段旻轩便应声起身,拱手道:“当日微臣和外祖父正好在衢州,关大人和林大人在主持赈灾之事,灾情紧急,微臣便同外祖父去两位大人处,看看有什么可以从旁协助的。”   原来宣平侯和孟老爷子当时也在衢州?   殿中纷纷错愕。   倒是没听宣平侯府提起过。   文帝摆摆手,示意他落座,笑眯眯道:“罢了,你和孟老爷子性子一样,旁人不说你们也不会提。关进和林冕都同朕说过了,衢州赈灾的时候,你和孟老爷子经手了灾粮的分发,治安的维持。中途还有次灾粮被山贼惦记,军中尚且来不及处理,衢州城又急用,还是宣平侯府出面解决的。朕应当同孟老爷子和你好好饮一杯,今日孟老爷子不在,你代劳。”   段旻轩便又起身,推杯至额间,敬了敬,才同文帝一道,一饮而尽。   这一杯是替老爷子喝的。   宫娥又斟满了一杯,段旻轩接过。   容觐也顺势起身:“父皇,不如这杯由儿臣代劳。”   段旻轩虽是宣平侯,却毕竟是朝中晚辈,文帝若是连饮两杯,难免日后朝中会有微词,容觐处置得当。   文帝笑允。   容觐便也举杯:“宣平侯,这杯,由本殿代父皇敬你。”   “多谢殿下。”   两人执礼,心照不宣,便又一饮而尽。   待得段旻轩落座,殿中的几个老臣就开始笑容款款赞许,宣平侯府孟老侯爷是三朝老臣,为苍月征战沙场,功勋累累,如今老侯爷虽然告老还乡了,宣平侯却承袭了孟老侯爷惯有的忠君爱国之风,堪为朝中典范。   一人如此说,旁人就开始赞同。   一时间,殿中便都议论纷纷,私下也好,公开也好,说的都是宣平侯府的好话。   连孟云卿都听得出来是在顺着文帝和东宫的话造势。   而后,周皇后也开口道:“所以君上和本宫都觉得孟老爷子好福气,巧得很,今日本宫正好也在宫中见了孟老爷子的孙女,端庄大方,和本宫很是投缘,君上要见见。”   明眼人一听就知是在铺路。   文帝也笑:“朕也没见过孟老爷子的孙女,皇后这么一说,朕自然要见。”   周皇后就道:“云卿,来。”   音歌扶了孟云卿起身,孟云卿便缓缓走到殿中央,行了宫中拜谒的叩拜大礼。   文帝唤了声“免礼”,她才大方抬起头来,也只是看了殿上的主位一眼,又低下头去,不多瞩目。   倒是学得快,容觐瞥了瞥殿下的段旻轩。   段旻轩微微斜眸,容觐也悠悠颔首。   两人都心知肚明。   殿中一时安静得很。   早前见过孟老爷子孙女的毕竟在少数,虽然方才进宫时不少人匆匆一瞥,但毕竟那孟云卿都在段旻轩身后,少有说话,此时殿中便也都好奇得很,听着殿中文帝和周皇后与孟云卿问话。   文帝和周皇后问得也都简单,无非是同老爷子相关的话题,再有便是关切她进京是否习惯,以及去过京中哪些地方。入宫前,段旻轩就与她合过说词,她便应也得合文帝和周皇后心意。   尤其是白芷书院一段,文帝很是惊讶。   她也大方讲起魏老先生对白芷书院的评价。   对白芷书院的评价,便等同于对苍月的评价,醉翁之意不在酒,文帝听得心悦。   就连一侧的兰贵妃也道,云卿倒是好见解,赐酒一杯。   兰贵妃少有说话,此番是特意示好。   段旻轩便瞥过对面不远处的徐添,徐添看了看他,嘴角微微扬了扬。   段旻轩就将目光投向主位上,容觐尽收眼底。   临末了,周皇后又说起:“本宫先前就觉得与云卿投缘得很,云卿似是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君上,云卿既是孟老爷子的孙女,本宫想借花献佛,请陛下给云卿指一门婚事。”   周皇后率先说的赐婚上。   谢宝然就欢喜得扯了扯将军夫人的衣袖,美滋滋得看了看殿中,又朝段旻轩笑了笑。   将军夫人将她的扯下,蛾眉微微蹙了蹙,示意她矜持些。   谢宝然才又正襟危坐起来。   文帝果然赞同:“皇后也正好说到朕心里去了,孟老爷子前几日还在书信里同朕提到过云卿的事,皇后的意思是?”   周皇后笑了笑:“苍月向来不乏青年才俊,殿中比比皆是,陛下意下如何?”   帝后一唱一和,殿中的老臣们就应声附和。   说魏国公家公子的有,说徐都统家的公子的有,总归,都是大好年华的世家贵胄,说出来的也都衬得起宣平侯府的地位。   容觐却不急,赐婚的事情向来如此,若非主位上的人点破,旁人都要绕着说上几轮,显得这桩婚事时经过了探讨,并非早前便想好的,以彰显郑重其事。   等到兰贵妃也开口,附和徐添时,容觐才顺势起身。   当殿中有第二个人说同样的名字,再往后的人不明所以,便容易往同一人上附和,容觐这个时候就需出声将舆论引导回来。于是:“父皇,母后,儿臣有一建议。”   容觐说得沉稳有力,似是深思熟虑过。   东宫这端开口,殿中便又静了下来。   容觐拱手道:“儿臣倒是觉得,宣平侯最为合适。”   其实孟云卿回京后的不几日,坊间传闻便传得沸沸扬扬,说孟老爷子是中意自己的孙女同外孙的,所以容觐这番提议,殿中并无多少人意外。   都晓东宫太子与宣平侯府走得近,有些话,也无非是宣平侯府借太子的口说出罢了。   容觐所言也无非是,孟云卿是孟老爷子的孙女,段旻轩孟老爷子的外孙,要论登对,这殿中   朝中都知晓段旻轩是外孙承袭的宣平侯府侯位,其中不乏不妥之处。但若是段旻轩取了孟云卿,那所谓的不妥之处就通通得以弥补。   段旻轩的侯位,承袭得也就名正言顺了。   这样的理由不需要点破,殿中都精明如厮。   所以容觐一翻冠冕堂皇的说辞,谁都知晓了孟老爷子的意思——自己外孙和孙女的婚事,是宣平侯府的家事。   旁人哪里还会有异议?   说太子考虑周祥的有,说郎才女貌的有……总之,殿中皆为附议之声,兰贵妃也只看了徐添一眼,不再说话。   文帝和周皇后便也顺水推舟。   等行至中门,同将军夫人和谢宝然分别,然后坐上来时的马车,孟云卿都觉几分恍惚。   她和段旻轩的婚事,就这么众目睽睽在正殿上定下来了……得了文帝和周皇后赐婚,追加的圣旨还捏在段旻轩手中,看了又看,一直在笑。   孟云卿只觉好似有些不真实。   一纸婚书,她和他就是真正的夫妻了。   君无戏言,这张赐婚的圣旨,便要比所谓的婚书来得更踏实些。   她忽得垂眸,思绪便回到前一世——她同宋景城私奔,为了躲避刘氏,两人逃出了清平,却至死都没有得到一纸婚书傍身。说到底,她同他终究没有名分,死后亦不能同穴。   不过是为她人做嫁衣。   ……   窗外,宫中的景色渐渐稍离,取而代之的,是京中的幕幕街景。   心中却是久违的踏实。   他放下圣旨,悠悠看她,眼神里几分迷离:“在想什么?”   她转眸:“想今日之事,分明晨间还忐忑不已,眼下就尘埃落定……”   段旻轩笑了笑,笑容里带了几分醉意打量她,似是有些不清醒了。   孟云卿微微拢眉:“你不是得了特许吗?”   得了特许,不在殿中饮酒。   彼时他是如此说的,还骗她说买通了宫娥。   段旻轩唇畔牵了牵:“你还真信?”   她还真信?   孟云卿似是明白了几分:“你真饮了酒?”   “大殿之上,不饮酒,难不成欺君?”他凝了凝眸,又贴上前去,暧昧道:“况且,这样的好日子,不饮酒如何行?”   孟云卿只觉头疼。   好在宫宴设在晌午,眼下才晌午过后不久,已经往侯府回了。   “云卿,我今日高兴。”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音歌掩袖笑了笑。   段旻轩就也朝她笑,孟云卿觉得头都大了几分。   “你看,音歌也高兴的。”他又开口。   是,大家都高兴,孟云卿简直奈何,只得上前替他按了按头。他应当舒服,这才仿佛消停了些,慢慢地也有了均匀的呼吸声。   孟云卿才舒了口气。   好在他喝醉了一向很安静,除了倒头就睡,不会闹出旁的幺蛾子。   马车到了侯府正门,孟云卿吩咐一声,直接回霁风苑,车夫照做。   等到霁风苑,唤了几个巡逻的侍从将他抗回屋中。   他今日确实喝了不少,君上赐婚后,周遭都举杯敬他,他通通照单全收,她便一直以为他喝得是白水。   酒醉的人不能吹风,也不能受寒,侍卫将他抗回床榻,她只得让音歌拧了毛巾,给他擦拭额头,脸颊,待得收拾妥当了些,就在一旁守着。   今日喝了这么多,还不知明日晚间能不能醒。   毛巾还给音歌,福伯却来了屋中:“侯爷,小姐回来了?"   孟云卿点头。   桌上放了圣旨,福伯一看就明了,便笑呵呵得,也没有多问。   “福伯有事?”孟云卿问,段旻轩喝多了,福伯是来寻他的?   福伯却摇头:“小姐,燕韩那边来人了,一直在前厅候了许久。侯爷和小姐直接乘了马车回苑中,门口小厮没有来得及告诉小姐一声。”   燕韩来人?   孟云卿倒是惊喜:“有没有说是什么人?”   福伯就笑:“说是小姐家中来的人,娉婷在前厅招呼呢!”   家中来的人?   孟云卿想起早前收到的书信,莫非,是沈琳或者沈修颐?   即便不是他二人,无论是定安侯府的谁,她都喜出望外了些。   福伯是明白人,自然开口:“小姐去前厅看看吧,老奴在这里伺候侯爷。”   “多谢福伯。”孟云卿起身,携了音歌就往前厅去。 第154章   去前厅的一路,孟云卿和音歌的步子都行得很快。   定安侯府里来了人, 自然比来的书信更要让人欢欣鼓舞得多。孟云卿就恨不得脚下生风, 出了蕙兰阁便到前厅的好。   一路上巡逻的侍从和婢女纷纷朝她问好,她也笑眯眯应声, 任旁人都能看出今日小姐心情极好。   “姑娘, 慢些。”音歌跟在身后,笑吟吟提醒她。   一是怕她摔倒, 二是她身上还穿着入宫的礼服,没有来得及脱下。   方才从宫中回来,到了侯府里就直接去了霁风苑, 眼下又从霁风苑直接往前厅去。这身入宫拜谒的礼服虽然好看, 但裹得实在有些紧, 先前倒还不觉得, 眼下走得快些了, 额头就挂了涔涔汗水。   孟云卿便朝音歌回眸笑了笑, 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音歌,你猜猜府中来的是谁?”依方才福伯所说,是家中来人了, 她自然好奇来得是谁。   音歌又哪里知晓?   只是定安侯府来了人,音歌也欢喜,想了想,便应道:“奴婢觉得,应当是三公子。三公子常年在外游历,定是游历到了苍月京中, 就特意来宣平侯府看看姑娘的。”   她说的在理,孟云卿也觉得是。   言笑间,前厅就近在眼前。   前厅的婢女正好出来换茶,见到她,便行了行礼:“小姐好。”   孟云卿点了点头,正好透过置在前厅的屏风,远远望过去。   还果真能隐隐望见与娉婷一处的,是一袭白衣锦袍身影。   那袭白衣锦袍的身影还当真与沈修颐有几分相似。   就连音歌都弯眸笑了笑。   定是三公子了!   孟云卿遂而启颜,在屏风后理了理衣裳,又特意缓下步子,款款笑道:“娉婷,快让我瞧瞧,家中是谁来了?”   这般亲昵的语气,也是认准了是沈修颐才会特意逗趣的。转角入了前厅中,那满眼的笑意,就似开在夏日里的初荷一般清新自然,又带了几分秾丽娇艳。   光是那银铃般的声音,都令人动容。   背对着她的白衣锦袍就忽然僵住。   娉婷回过神来,看了看孟云卿,有些踟蹰,便欲言又止。   将好,那袭白衣锦袍也缓缓转身。   孟云卿的目光就兴高采烈迎了上前去,连口中的“三表哥”三个字都近乎要呼之欲出。刹那间,脸上灿烂的笑意却兀得僵住,好似了搁浅一般,方才的火热也瞬间凉薄下来。   不是沈修颐,却是——   宋景城?!   音歌便也怔住:“宋……宋先生?”   因着宋景城当初教过姑娘几日功课的缘故,音歌同娉婷唤得一直都是宋先生。即便后来宋景城不教姑娘功课了,去当宝之和怀锦小公子的先生了,她们唤得也是宋先生。后来宋景城又在殿试中中了榜眼,任职大理寺,偶尔在侯府中见到了,她二人还是习惯性唤他宋先生。   宋景城就敛了目光,转眸看向孟云卿身侧的音歌,捎带笑了笑:“音歌姑娘。”   其实,他并不记得音歌。   她对音歌和娉婷都没有任何印象。   ——在这里,过去那个宋景城的记忆他都没有分毫。   方才在前厅里听娉婷提起,她和音歌是随孟云卿一道来苍月的。那跟在孟云卿身边,还能唤他一声“宋先生”的,一定就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后来才跟着孟云卿的丫鬟,音歌。   他语气平淡,好似古井无波。   孟云卿也怔住了,没有说话。   厅中的气氛就一时有些清冷。   音歌看了眼娉婷,娉婷也跟着摇了摇头,意思是,她也才来了不久,不知道宋先生到侯府的缘由。登门即是客,宣平侯府里除了音歌和娉婷外,其余的侍婢又都不是定安侯府的人。   音歌便道:“方才听福伯说家中来人了,没想到是宋先生。”   一句话便解了眼前的尴尬。   福伯说的是家中来人了,她和姑娘都以为是定安侯府里的人,所以看到宋先生,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并非有意冷淡的缘故。   宋景城就道:“我正好有私事来苍月一趟,老夫人和定安侯听说了,便让我顺道来宣平侯府看看表姑娘,他们心中挂念着,让我将表姑娘的近况捎回家中,回去后告诉他们一声。”   原来是受老夫人和定安侯所托。   难怪会说家中来人。   音歌颔首,目光就微微瞥向姑娘那头。   她私以为姑娘是没有见到三公子,才有些失望,并未觉得孟云卿有异常。   而宋景城方才所言,孟云卿自然也听见了,此时再不出声便不合时宜。孟云卿垂下眼眸来,淡淡道了句:“多谢宋先生。”   客气虽客气了些,却分明疏远。   亦如他醒来后,每次见到的她,一直无外乎这样的神色和态度,不冷不热。   他知道,虽然这里过去的那个宋景城同她相处过几日,却应当惹了她厌恶。   宋景城幽幽看了看她:“表姑娘如此说便见外了。”   孟云卿只觉“见外”这两个字听起尤其刺耳,才抬眸看他。   而他目不转睛看她的模样,却好似要将她看穿一般。孟云卿眼中微滞,不由想到前一世后来的宋景城,也是这般,目光里谙着不见底的深邃幽蓝,好似不经意间又可让人冰冷彻骨。   所以这一世,她一直不喜欢看他的眼睛。   而在她看来,这一世的宋景城也并不像前一世后来的宋景城。   孟云卿就不知方才是否是错觉,错愕间,他正好移开了目光,似是将好转眸,看向身后的小厮,唤了声:“阿风。”   他身后那个唤作“阿风”的小厮便上前,手中捧了大大小小的锦盒,恭敬颔首问候:“孟姑娘好。”   孟云卿不明所以。   宋景城道:“这些都是老夫人苑中的翠竹姑娘备好的,说是老夫人和定安侯特意给表姑娘准备的,让我务必亲自交到表姑娘手上。”   唤得一直是“表姑娘”,语气似是同定安侯府很亲近。   孟云卿没有吱声。   但他口中说出了老夫人苑中伺候的翠竹,娉婷和音歌生出了不少亲切和好感,便纷纷上前,从那个叫“阿风”的小厮手中接过这些大大小小的锦盒。既是老祖宗和侯爷特意给姑娘准备的,定是怕她在苍月这边不习惯,这锦盒里装满都是侯府的心意,可怠慢不得。   燕韩到苍月的路程不近,途径的西秦又不太平,宋景城能替侯府带了这么多东西来苍月给姑娘,音歌感激笑了笑:“有劳宋先生了!”   宋景城便也微微笑了笑,见孟云卿没有出声,又转向她道:“老夫人和定安侯还有几句话让我捎给表姑娘,不知是否方便?”   言外之意,老夫人和定安侯有话,要他单独同孟云卿说。   前厅里除了侍奉茶水的侍婢和阿风,便只有娉婷和音歌两人。   奉茶的侍婢很有眼力,福了福身,便捧了茶盘退出去。   音歌和娉婷看来,姑娘远行苍月,老夫人和定安侯又是家中长辈,有话要单独交待给姑娘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正好两人手中都捧了大大小小的锦盒,锦盒还有些沉。对视一眼,就都觉得将好可以趁这个空档,先回蕙兰阁一趟,等锦盒放下,再来寻姑娘和宋先生,届时姑娘和宋先生应当也说完话了。   遂而都朝孟云卿笑了笑,就捧着锦盒从前厅往蕙兰阁方向去。   宋景城遥遥目送她二人远去。   他很耐得住性子,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孟云卿微微蹙眉:“宋先生方才是说外祖母和舅舅有话带给我?”   宋景城闻言,才收回目光,光明正大看她:“表姑娘,可否去苑中走走?”   意思是,边走边说。   孟云卿懵住。   宋景城低头笑了笑:“若是回燕韩,老夫人和侯爷定是会问起宣平侯府来,学生也好告诉他们宣平侯府内是何光景。”   他先前就说过,他是私事来苍月,外祖母和舅舅知晓后才请他顺道来宣平侯府看她的。既是看她,看过之后,也自当同外祖母和舅舅说起她的近况。   至少,宣平侯府里他应当去看看。   孟云卿很不喜欢,而宋景城说得天衣无缝,她没有理由拒绝。   径直穿过前厅,就是宣平侯府的花园。   花园里可以待外客,云卿就领了他往花园去。   时值七月,树上鸣蝉不已。   好在花园里也绿树成荫,虽然不如蕙兰阁幽静凉爽,却也是一翻难得的避暑景致。   孟云卿和宋景城在前,阿风就远远跟在他们二人身后。   一路上,又多有遇见侯府里来来往往巡逻的侍从和侍婢,都纷纷停下脚步来,朝他二人行礼问好,孟云卿也只是点点头,没有多做声。   (第二更掩饰)   花园中走了许久,孟云卿不说话,宋景城仿佛也不着急和她说话一般。   只同她一道,在花园中的绿荫小道里慢悠悠踱步。   除了脚步声,便只有四下鸣蝉的声音。   唤作阿风的小厮远远跟在他们身后,也不上前,孟云卿偶尔能听见他的布鞋走过青石径的声响。好似在提醒着她,眼前的人和物,都并非是前一世的幻影。   眼前的宋景城,也不是前一世的宋景城。   他会问她为何对他有成见,为何要毁了他的前尘,也会在她逼他去找舅舅后恼羞成怒……   若非外祖母和舅舅的缘故,她不应当同他再有交集。   可即便他不是前一世的宋景城,有他在,周遭的空气也都是压抑的。   她不想开口同他说话,就像不想转眸看他一样。   自顾着双目注视着前方,眸间却空洞无一物。   她从未觉得宣平侯府内的花园有这么一条林荫小道,会一眼望不到尽头。就像前一世的坪洲一般,如同一个压抑沉寂的牢笼。   而等她终于从牢笼里离开的那个雪夜,她却用一枚簪子,一寸一寸刺进了自己胸口。最后的一眼,看见的便是那个陌生苑落里那株红色的腊梅,花瓣是鲜红鲜红的,如同她胸口的血迹一般……   隔了多久,都会隐隐作痛。   她手心缓缓攥紧,但凡稍许想起,依旧可以感受到胸口那道冰冷刺骨的寒意。   渐渐的,便折磨得她喘不过气来。   “宋景城……”她鲜有直呼他姓名。   也将他从思绪中唤醒。   思绪中,他曾许多次回坪洲看她,那时的他其实已经很少同她说话,只是默不作声看她,看她在苑中小寐,煮茶,猜字谜。也曾在确信她睡着后,唇间偷偷亲吻上她的额头。   却又不敢多作停留。   卷入京中的风波,他没有回头路。   有谁知道,他多想同她一道,漫步一条无人打扰的林荫小路。   就像在旧时的清平一般。   晨曦透过这样的林荫小路,洒在她肩头。   这样的小道,若是没有尽头最好。   一直走便是一生。   一直走便到白头。   “锦年,你我结发为夫妻,我定会还你一世安宁。”   可笑啊,他却一直给不了她想要的安宁。   他深陷泥泞,便连她都掩藏不好。   最后结局,是寒冬腊月里,他抱着她泛着凉意的身躯,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里,不知何时该停下,也不知当去何处。   那日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户户屋檐下张灯结彩,挂着红色喜庆的灯笼。   她身上早已冰冷道没有任何温度,却好似年少时一般,安静依偎在他怀中,同他一道,走完这一条没有尽头,更没有旁人会来打扰的路。   若是最后一场可以重温的旧梦,那就让他永远不要醒来。   雪中,那条没有尽头的路,便可白头。   ……   “宋景城……”她鲜有直呼他姓名。   他微怔。   转眸看她,眼中噙着少有的氤氲,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而她眼中若有似无的诧异,也好似在提醒着他——过去的才是一场梦,眼下的林荫小道才是最清醒的真实。   她就在他身侧。   嘴唇是红润的,脸上带着朝气。   无论身着怎样的衣裳,也无论胖瘦,无论待他热忱或冷淡,都鲜活得同他并肩一处,个子刚好及到他的肩头,身上带着久违的暖意,将好驱散他心底深处最为可怕的寒意。   ——永远失去一个人,她完完整整消失在生命里。   这一瞬间,四目相视。   似是都从对方眼中,捕获到了些许不可思议的痕迹。   他是,她同样是。   孟云卿脚下滞住,眼神分明变化,却没有从他脸上移开。   宋景城也忽得僵住。   就在方才的一瞬间,好似从她变化的眼神里,看到前一世的孟云卿。   ——被她掩藏很好的孟云卿。   宋景城指尖微滞。   心底一股莫名的慌张涌上心头,他怕被她看穿。   ——同样掩饰在如今这个宋景城身上,他的印记。   他下意识移了目光,好似尴尬般,怪异笑了笑:“表姑娘还是唤宋某一声先生好,听起来总觉何处别扭了。”   孟云卿愣住。   他又道:“本来是想同表姑娘在苑中走走,只是没想到宣平侯府竟然比定安侯府大上这么许多。”   无论哪句,都不是前一世的宋景城当有的语气。   孟云卿不做声了,方才,兴许是巧合。   她心中如此想,方才才会如此错愕。   孟云卿便低眸改口:“宋先生不是说,外祖母和舅舅有话带给我?”   见她移了目光,宋景城心中好似庆幸,又有几分失望。须臾,敛了情绪,平和道:“老夫人和定安侯是让我来问表姑娘一声,日后是想留在苍月,还是回燕韩国中?”   留在苍月,还是回燕韩国中?   孟云卿恍然,她确实没有想过外祖母和舅舅会问起这个。   她自小生长在燕韩,是燕韩国中之人。但爷爷在苍月,眼下她到苍月来是见爷爷的。那一年半载后呢,是该继续留在苍月还是回燕韩国中?   论亲疏,她姓孟,是爷爷的孙女,应当留在苍月。   但论远近,燕韩才是她自幼生长的地方,娘亲过世后,外祖母将她接回定安侯府,定安侯府就如同家中一般,她见过爷爷后,应当要回到家中才对。   外祖母和舅舅应当都有思量过,才会让人来询问她的意思。   但外祖母和舅舅远在燕韩,考量的应当只是以上这些,孟云卿缓缓驻足,轻声道:“本来是想晚些再让人回燕韩,同外祖母和舅舅说的……”   宋景城也驻足看她。   “今日是苍月文帝的寿辰,在寿辰的宫宴上,文帝赐婚了……”   赐婚,他眸间微颤。   “谁?”   孟云卿抬眸看他:“宣平侯。”   “听说没有?今日是君上的寿辰,听闻在寿辰的宫宴上,君上将孟老侯爷的孙女赐婚给了宣平侯!”酒肆里,三三两两的人聚到一桌,茶前饭后都在议论京中的大事。   “怎么没听说,晌午才发生的事情,一个下午就在京中传遍了,还有谁不知晓?”   “我早前就说这京中的传闻是真的,孟老侯爷就是想要撮合自己的外孙和孙女在一处,自古以来,表兄表妹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更何况宣平侯府这样的世家。”   “我是听闻啊,这孟老爷子的孙女才从燕韩国中接过来,人家在燕韩还是有亲人的,孟老爷子这是在想方设法把自己亲孙女留在咱们苍月呢!”   “我看也是,早前不是就有传闻,宣平侯对老爷子的孙女维护得很吗?我看那,这也是你情我愿的事,难不成孟老爷子还能非逼着自己的外孙强娶自己的亲孙女成亲不成?一个巴掌拍不响,即便老爷子有这个意思,也得人家宣平侯和孟小姐看对眼儿才是。”   “君上赐婚,就是板上定钉的事情,这宣平侯府啊就等着择日完婚了。”   “就是”“就是”……   周遭纷纷赞同。   ……   今晚的酒肆极其热闹,来了一波,走了一波,四下议论的近乎都是君上赐婚给宣平侯的事情。   旁的,就连太子良娣都少有提及到。   阿风办完事情折回酒肆,在酒肆的角落寻到宋景城。   “大人,您还在喝?”阿风看了看桌上的七倒八歪的酒壶,脸色有些为难。   宋大人从来不贪杯,今日反常。   “马车定好了吗?”宋景城又端起酒壶,问他。   此事才是阿风最摸不着头脑的地方。   早前分明是说来苍月见夫人的,顺道替定安侯府送东西给表姑娘。结果今日刚见了定安侯府的表姑娘,宋大人就让他去定马车,说明日就离京。   他也只能照做。   “大人,定好了,明日一大早就可以启程离京了。”   “好。”宋景城应声。   阿风略作迟疑。   见他还在自顾饮酒,终是忍不住开口:“大人,咱们不是说来苍月京中见夫人的吗?从燕韩来一趟苍月实属不容,夫人还没有见到,东西也没有送出去,我们为何要离京啊?”   没有送出去的东西,是的指宋大人一直藏在袖间的那盒胭脂。   腊梅做的胭脂,世间少有。   他知晓宋大人寻了多久,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周折才求人寻到的。   一路上怕他弄碎了,又包得妥善,还一直放在自己身边才觉稳妥。   而这盒胭脂还没有送出去,连夫人的面都还没有见着……   “阿风,扶我回去。”宋景城终于搁下酒壶。   阿风闻言,上前扶他。   宋大人今日是真喝得有些多了,即便眼下看起来是清醒的,脚下却是走不动路了。   阿风更加小心了些。   好在酒肆就在客栈隔壁,他勉强能将人扛回去。   他跟随宋大人许久,宋大人向来自控,他从未见过宋大人这幅醉酒模样。而宋大人今日见过的,明明就只有定安侯府的表姑娘一人。阿风回想起下午,宋大人虽然同表姑娘单独说了会儿话,但似是也没有起过冲突,他实在猜不透出了何事。   他扶宋景城躺下。   那盒胭脂也恰好从大人袖袋中落了出来,刚好在落在床上,幸而并未摔碎。   阿风后怕:“大人,可收好了。”   胭脂盒是白瓷做的,若是摔在别处怕是就碎了。   宋景城微微睁眼。   半梦半醒间,举起那盒胭脂看了又看,良久道:“阿风,你收起来吧,不送了。”   不送了?   “为何?”阿风诧异。   他又敛眸:“送了,她便知晓了。”   (第三更知晓)   他最不想让她知晓。   ——他就是那个逼死她的宋景城。   顾昀寒说的不假,锦年是他亲手逼死的。   ……   “昀寒是尚书府的千金,为我育有一双儿女。蒙岳丈多番提点,三年间,我从六品一跃至从三品。今时今日,断然不能让旁人知晓我已有妻室,我的发妻从始至终只能有昀寒一人。”   “岳丈听闻我在坪州养了一房姬妾,面容姣好,婀娜娉婷。问我可愿献于齐王,换取锦绣前程。”   “锦年,你原本就是要送给方家做侍妾的,齐王不更好?”   “偌大的燕韩,你再无亲人,还能去何处?”   他眸间的冰冷犹若深谷寒潭,攥紧手心,眼睁睁,将她一步步逼上死路。   是,他是自私的。   怕她离开,才会将她困在坪洲。   即便像只折断了翅膀的云雀一般,再也见不到她脸上若往昔一样的神色,他也不愿意松手。   他并非不知晓终有一日,她会被顾家发现。   更知晓会有何种后果。   但即便冒如此,他也不愿意让她离开。若是他连身边唯一的信念都失掉了,那留他一人在黑暗里还有什么意义。   他向来自私。   自私到令自己发指。   直到她被顾长宁和顾昀寒发现,将她接回京中,亲自送到他面前。   说要将她送与齐王,让他断了念想,从此前事不咎。   他冷淡应了声“知晓”。   那夜的风雪很大,吹落了苑中鲜红的腊梅,落在白雪皑皑中,看得让人触目惊心。   他身后早已没有退路。   却又如何甘心将她送走?   他不甘心将她送与齐王,送到旁的男子榻上承欢,他做不到。   更不可能救得下她。   他只能逼她自己走上绝路!   他是最了解她的人,了解她,亦如了解他自己。   “我的发妻从始至终只能有昀寒一人……”   “我在坪州养了一房姬妾,面容姣好,献于齐王,换取锦绣前程……”   “锦年,你原本就是要送给方家做侍妾的,齐王不更好……”   “偌大的燕韩,你再无亲人,还能去何处……”   他眼中空洞若古井无波,指甲嵌入掌心肉间,言语里却泛不起半分涟漪。   他知晓如何一步步将她仅存的希望覆灭,再一步步将她逼到心灰意冷的死角,不留痕迹。只是最后那声“宋郎”,他心底彻底崩塌,眼底噙着的氤氲险些将周遭吞噬殆尽。   “从前答应你的,寻到了。”   萧萧转身,从袖间置下一盏白瓷胭脂盒。   白瓷胭脂盒里,是她心念已久的腊梅胭脂,他早前就寻到了,却一直带在袖间,不敢给她。   就如同他过往予她的承诺一般,都湮灭殆尽了。   就只剩了这一盒腊梅胭脂的念想,似是寄托。   “一枚素玉簪,情深两不移……”   “锦年,今日你我结发为夫妻,我定会还你一世安稳……”   “那就穷极一生,为卿取……”   穷极一生,为卿取……   他攥紧手中的白瓷胭脂盒。   噩梦中那夜,屋内染着碳暖和檀香,屋外腊梅开得正好。   他怀中抱着她,她的身体尚有余温,身上却被大片血迹染得鲜红而触目惊心。那枚定情的簪子刺入胸前,她唇上还涂着他寻来的胭脂。   脸上没有狰狞,平静得仿佛只是睡着一般。   他握着她的手,再无生气。   他抱她起身,分明是腊月的天,他却感觉不到寒冷。   他既解脱,又无限悲凉。   似是有驱散不了的凉意,一直凉透到了心里。   他沉着眸色,眼中好似藏着混沌,也不知开了门要去何处,该去何处。   前所未有的恐慌涌上心头。   他终是逼死了她,而后呢?   他不仅自私,更懦弱!   他没有陪她徇死,他无限恐慌的是,他若也死了,下辈子,他们许是再没有任何交集。   她永远不知他们曾今结发为夫妻……   她甚至不会知晓有他这样一个人,同她一路从清平到金州,又从金州到坪洲。   他最快乐的时光,竟是当初四处逃窜,半生流离的日子。他们东躲西藏,过得艰辛,却相互偎依。他将仅剩的馒头递于她,说他不饿。她就转眸看他,明眸青睐里从不戳穿。   下一世,这些便都不复存在了。   怀念的,悲戚的,通通雪藏在记忆里。   他抱着她,走在满天大雪的街道里,仿佛只要他停下,他们的这一世就结束了。   更可怕的是,下一世,会有一人待她很好,视她若掌上明珠。   将他全然替代。   会做所有他为她做的事,会重现她脸上的笑容,实现他所有背弃的承诺。   走过了这段风雪夜,他就会永远失去一个人。   完完整整消失在他早前,现在和往后的生命中,永远再无任何痕迹。   锦年……   等他微微睁眼。   周身若粉碎般的疼痛,也根本动弹不了半分。   身边的小厮说,他在寒山寺救下了定安侯府的小世子,摔伤了筋骨。   他还是新科探花郎,由殿上钦试,后在大理寺任职,仕途平顺。秋试前,就同定安侯府往来甚密,又曾是两个小世子的授课先生。   他脑中一片混沌,全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   直至他见到了孟云卿!   ——那个时候的孟云卿。   他藏在被子里的手心狠狠攥紧,没有露出半分异样。她曾在他怀中逐渐失了温度,冰冷得如同一樽雕塑,眼下却好端端站在他面前,目不转睛看他。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做梦。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将旁人认错——这个时候的孟云卿应当在清平,寄养在刘氏那里。   小厮却道,先生怎么忘了,这位是侯府的表姑娘啊。   表姑娘姓孟,叫孟云卿,您还做过几日表姑娘的授课先生。   侯府的表姑娘,孟云卿。   他幽幽闭目。   在寒山寺,他就见过她一次。   她对他并无特别,就像一个只是相识却连熟悉都谈不上的人,顺道过来探了一场病便罢了。   她同他陌生。   他却庆幸。   他虽然不知晓她如何会从清平到了京中,从刘氏那里到了定安侯府,但他从未奢望的是睁眼就能再见到她,一个还好好活着,没有经历过往后的孟云卿。   就安静站在他眼前。   让旁人将屋中碳火燃得更暖些。   也暖了他早已冰冷透骨的心。   他感激上天,让他醒来时遇见的是这个时候的孟云卿!   对他淡漠也好,成见也好。   只要她还在,他便有足够的时间,去弥补前一世的遗憾。   他或许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前一世的孟云卿。   ——逼死她的幕幕,他仍旧历历在目。   那枚簪子刺进她的胸口,鲜血留了一地,当是如何果断决绝,心如死灰。   他知晓,他没有资格面对那时的孟云卿。   ……   他一直以为她不是那时的孟云卿。   才会去寻那盒腊梅做的胭脂,来苍月找她表明心迹。   她或许会诧异,他都会足够的耐性,只要同她在一处,便是费尽生平也无妨。   直至今日在宣平侯府。   她口中那句久违的“宋景城”,噺 鮮还有那道让他分明怀念的眼神。   她就是她。   一个同他一样,带着前世记忆的她。   四目相视,似是心底忽然泛起的涟漪骤然触及眸间氤氲,他只想上前将她紧紧箍在怀中,却又惶恐怕被她看穿后,无从遁形。   她是前一世的孟云卿,才会对这一世的宋景城成见,淡漠。   他过往从未如此想过。   若是如此,那她对他的厌恶只会带着恨意,根深蒂固。   “快让我瞧瞧,家中是谁来了?”这般亲昵的语气,满眼欢喜的笑意,就似开在夏日里的初荷一般清新自然,又带了几分秾丽娇艳。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看见过。   没有他,她活得悠然自在。   “我看那,这妆婚事本来也是你情我愿的事,难不成孟老爷子还能非逼着自己的外孙强娶自己的亲孙女成亲不成?一个巴掌拍不响,即便老爷子有这个意思,也得人家宣平侯和孟小姐心心相惜才是……”   他同她抵死缠绵,也曾剜心蚀骨。   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莫过于他。   她心中若有一个人,便是冬日里,也会批着一件单衣搓手跺脚来窗边寻他,眼中笑意盈盈,好似晨间第一缕晨曦。   她心中若没有一个人,便是冰冷刺骨的簪子刺入胸中,也决绝如厮。   宣平侯,段旻轩……   他放下手中的白瓷胭脂盒。他知晓会有一人待她很好,视她若掌上明珠,将他全然替代。   他已经永远失去一个人。   完完整整消失在他早前,现在和往后的生命中,永远再无任何痕迹。   锦年……   若这一世,你有更好的生活,我有何颜面再惊扰!   他酒意未散。   抬眸间,夜色深沉里,唯有繁星如许。   “姑娘……”音歌上前给她批衣裳,“别着凉了。”   夜深了,她还在霁风苑,抱膝守在段旻轩床榻一侧,静静看他。   “我不困,我想陪他多待一会儿。”孟云卿拢了拢披风,朝音歌抿唇笑笑。   音歌只道她今日有些反常,却说不清缘由。   孟云卿推了推她,轻声道:“你先回蕙兰阁,我晚些就回去。”   音歌只得应好。   临行前,知晓她喜欢夜里通气,便又替她将屋内的窗外推开,才出了屋去。   孟云卿莞尔。   清风晚照,月色便透过主屋的窗户洒落了进来,拢了一地白色清晖。   “段旻轩……”她依旧抱着膝盖,声音低得如同呢喃:“我今日在侯府里见了一个人,还以为是过去的那个人,最后才晓不是他……”   耳畔依旧是他均匀平和的呼吸声,她笑了笑,他都醉成这幅模样,哪里能听得见她的话?   悠悠抬头,只望见夜空里的繁星如许,遂而轻声道:“段旻轩……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了,你何时才会醒?”   他哪里会应她?   其实,不醒也无妨。   只要你在这里。 第155章   段旻轩一觉醒来,果然已经是第二日黄昏。   去蕙兰阁寻孟云卿, 却没见到她人影。找了小茶来问, 小茶说是将军府的宝然小姐早上来了侯府,同小姐一道出府玩耍去了, 眼下还没回来。   都黄昏了还没回来?   “有说去哪里了吗?”段旻轩问。   小茶摇头:“没说。”   “娉婷和音歌呢?”他又问。   小茶如实应道:“音歌姐姐同小姐一道外出的, 娉婷姐姐那头……”言及此处,小茶掩袖笑了笑, “小姐说正好蕙兰阁内无事,让娉婷姐姐去帮看她看看付侍卫那边。”   付鲍?   段旻轩笑了笑:“我知道了,你去帮我请福伯来一趟。”   “来是蕙兰阁吗?”   段旻轩道:“霁风苑。”   小茶便福了福身, 离了屋中。   段旻轩抿了口茶水, 也起身离了蕙兰阁。   稍晚些, 等孟云卿同音歌回了苑中, 小茶就道:“侯爷黄昏时来寻小姐, 见小姐出去了, 让小姐回府后去霁风苑找他。”   孟云卿倒是意外:“他醒了?”   宫宴里喝了这么多,倒是醒得早。   小茶就点头:“侯爷醒了就过来寻了小姐一次,奴婢告诉侯爷小姐同宝然小姐出府了。”   孟云卿应了声好, 又问:“侯爷那边用过晚饭了吗?”   小茶想了想,摇头:“好像不曾。”   “那你让厨房做些吃的送去霁风苑,我稍后就去。”   小茶应声去做。   音歌接过她手上的外袍,趁着挂衣裳的功夫四下看了看,笑嘻嘻道:“娉婷还没回来呢,方才进门的时候阿九(小厮)是说, 她同付鲍一道出去了呢!”   孟云卿就也笑了笑。   小茶早前备好了水,孟云卿在手盆里洗了洗水,才坐回小榻上用了些水果。   今日出去了许久,有些渴,谢宝然的马车上向来只有酸梅汤,喝得她舌头都有些发涩了,赶紧回屋吃些水果。音歌又递了热茶给她,她接过饮了一口,才觉好了不少。   果然,酸的东西不能多喝。   她喝茶素来不是囫囵吞枣,今日是真渴了。   音歌又给她递了一杯,这杯下肚,茶香味才将口中的酸梅汤味全然盖住。   音歌看了看窗外天色,有些沉了:“也不知道娉婷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难得出府一趟,让他们多玩些时候也好。方才听宝然说桂巷今晚有皮影戏,还是苍月京中的老师傅来演的,付鲍定是带她去看皮影戏去了。”   言罢,孟云卿搁下杯子,起身往霁风苑去了。   霁风苑就蕙兰阁隔壁,两个苑子的后苑处有一扇门可以互通,不必出去绕远门。   “奴婢不陪姑娘一道去了,小茶和娉婷都不在,正好将屋中收拾一下,等姑娘回来。”音歌抿唇笑了笑,孟云卿脸色就有些红,“知晓了。”   见她迈着步子出屋,音歌又笑了笑。   如今越看姑娘和宣平侯越是般配,苍月文帝还赐婚了,老祖宗和侯爷,侯夫人若是知晓了才应当高兴呢。想当初在燕韩的时候,还担心聘婷那丫头糊里糊涂将剑穗子送错了人,如今倒好,想来都是冥冥中注定的事情。   她便不要跟去霁风苑凑热闹了。   音歌透过窗户望了望,还能见到姑娘的身影往霁风苑去。   步子有些轻快,许是不想让侯爷久等。   音歌抿唇笑了笑。   等孟云卿到霁风苑,苑内都上灯了。   屋檐下的灯火泛着些许昏黄,仿佛裹着轻纱的琉璃灯盏一般,颜色温和得叫人喜欢。   孟云卿拎了拎裙摆:“有人昨日的酒倒是醒得快。”   人还未到,声音便至了。   等入了屋,才见福伯也在屋中。   遂而脸色有些窘迫,笑着问了声:“福伯也在呀?”   福伯笑眯眯唤了声:“方才到了,小姐回来了?”   孟云卿点头:“宝然隔两日就要离京了,同将军夫人一道去谢将军驻军那里。将军夫人让她去备些京中的特产给谢将军带去,宝然就找我今日去陪她逛逛。爷爷不是也在谢将军那里吗?我就托宝然一道带了些过去。”   福伯和段旻轩都笑了笑。   这些怕也只有她的心细才想得到,老爷子在谢将军那里许是要笑得合不拢嘴的。   “带了些什么?”段旻轩问。   她就大抵说了一通,京中数得出的特产,特别是早前问过福伯爷爷喜欢的,还有些御寒的皮毛手套之类,通通都没有落下。因为将军夫人和谢宝然是两日才出发,她还想着今晚回来给爷爷写封信的,明日正好让付鲍送到将军府去,请宝然一道带给爷爷。   言语间,小茶领了丫鬟送饭菜过来。   段旻轩诧异:“这么晚回来,你没同宝然在外面吃饭?”   孟云卿应道:“我吃过了,听小茶说你才醒,应当是还没吃饭的,就让厨房简单做了些,送过来了。”   是替他备下的,然后陪他一道吃。   段旻轩唇畔牵了牵。   福伯一脸笑容可掬,轻声道:“侯爷这里有小姐惦记着,日后便不用老奴再多操心了。”   小茶闻言,捂嘴笑了笑,看向一旁的孟云卿。   孟云卿眼中微滞。   “老奴这厢还有旁的事,就不打扰侯爷和小姐了。”福伯见缝插针。   还未等孟云卿反应过来,小茶也跟着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屋内便只剩了他们二人。   这……   段旻轩正好起身,牵了她一道在桌边坐下:“福伯和小茶都走了,还看做什么?不是说来陪我一道吃饭的吗?”   孟云卿语塞。   他便端起碗,给她乘汤:“吃过饭了,就喝汤。”   递到她面前,她愣愣接过。   见他在一旁夹菜,她也拿了空碗去给他盛饭,然后递给他。   像极了普通夫妻的日常。   段旻轩笑了笑,接过,也没说话。   她捧起汤碗,心猿意马喝了一口,屋内只有他和她,她就寻些话说:“你方才同福伯在屋中说什么?”   福伯是侯府的管家,来霁风苑应当是有事情同他商量。   他平常道:“娉婷和付鲍的事。”   娉婷和付鲍?   孟云卿有些意外。   孟云卿在衢州城就同他说过付鲍和娉婷的事,他说他来处理,回京后因着容觐和赐婚的事,就将娉婷和付鲍二人的事情忘在脑后了。今日也是在蕙兰阁听小茶提起,才想起来。   “娉婷和付鲍的事,我请福伯去帮忙同付鲍的说,让他来提亲。”他悠悠道:“娉婷随你从燕韩国中来的,但你我二人都不好出面,福伯同付鲍的娘亲熟络,正好让福伯去。”   孟云卿惊喜得放下汤碗:“你怎么想到这事了?”   “我找福伯问过了,说他们在茶庄的时候就两情相悦,付鲍回京就同他娘亲提起过了,他娘亲别提有多高兴。但娉婷是你的丫鬟,又是随你从燕韩过来的,福伯担心娉婷家人还需知晓此事,就想等爷爷回来后再同你说。正好我今日问起,福伯才同我说。”   她就是娉婷的家人呢!   孟云卿托腮笑了笑:“我就是娉婷的家人呀!”   段旻轩好气好笑。   “那最后怎么说?”见他只是笑,也不说话,她有着急问他。   “你就在府中,等着付鲍来提亲,然后你想怎么说就怎么同他说。再备些彩礼,让福伯送过去。然后将日子定下来,给他惹人筹备婚事,然后将娉婷嫁出去。”   从他口中说出,就像一气呵成一般。   不过,他二人你情我愿,两方的家长(她算一方)又乐意,哪能有什么波折。   孟云卿就笑:“我看腊月的日子就很好。”   十月一娉婷满十五,腊月便可以成亲了,又临近年节,正好喜庆,她算的精细。   “云卿,你喜欢就好。”她拿主意就行,有需要的地方他再出面,正好也给她寻些事情做。   孟云卿果然欢喜。   便连带着鱼汤都多喝了两碗。   等到吃完,丫鬟们将碗筷都撤下去,段旻轩才道:“娉婷的事情说完了,说我们的事。”   他们的事?   孟云卿不解看他。   “君上昨日赐婚的事,应当要找人去一趟燕韩,提前通知外祖母和舅舅一声。”   昨日才赐婚,今日就自觉改口叫外祖母和舅舅了……   孟云卿忽得脸红。   但他说的在理,定安侯府在燕韩,赐婚的事是要有人先去趟燕韩通知外祖母,舅舅和舅母一声。   “本应当是我亲自去一趟定安侯府的……”段旻轩转眸看她,“但这事有些不同。” 第156章   婚事是文帝亲赐的,接旨的是宣平侯府。但孟云卿的舅舅是燕韩的定安侯, 依容觐的意思, 想让朝中派使臣去一趟燕韩,同燕韩的平帝预先知会一声。   容觐毕竟东宫太子, 思量都比旁人周全不少。   燕韩平帝虽然不会拂了文帝的意思, 苍月却始终要礼数周全些,以免日后留人口舌。   于私而言, 婚是苍月这头赐的,燕韩那头再由平帝赐婚一场,定安侯府才面上有光。   如此一来, 双方都有颜面, 还可借此巩固苍月和燕韩两国之间的关系, 可谓一举两得。   所以段旻轩才说此事有所不同。   孟云卿跟随魏老先生学了许久的政史经纶, 段旻轩所言她自然一点就通。   于是, 搁下茶盏, 又问道:“你的意思是?”   “我想让沈通和福伯,先与使臣一道去燕韩。”   沈通和福伯?   孟云卿不解。   段旻轩就道:“东宫会遣使臣前往,是朝廷之间的往来。福伯是宣平侯府官家, 是宣平侯府同定安侯府间的私下走动,也只有福伯先亲自去一趟,才有分量。至于沈通那端,一是使臣和福伯都是苍月国中之人,沈通才是定安侯府的人,有沈通在, 外祖母和舅舅也少些猜忌,有什么话都可以直接问他;二则从我们燕韩回苍月时,沈通带了十余个侍卫护送,舅舅应当让是想他们日后再护送你回燕韩。如今亲事定下来,留他们几人背井离乡也是不妥,此番正好随福伯一道回燕韩京中。”   至于他,段旻轩又道:“等平帝在燕韩赐婚给定安侯府,我再去一趟燕韩就顺理成章。老爷子九月里会回京,聘礼的事情我先同他商量了再做决定,毕竟是两家定亲的大事,马虎不得。等到十月左右,福伯他们回了京中,我就启程去燕韩见外祖母和舅舅,将婚期定西来。若是快马加鞭,还能赶在年节前回来,同你和老爷子守岁。”   “这样可好?”他没有瞒她,是想问她的意思。   他都深思熟虑过,自然好。   相比之下,她才是没花半分心思那个。孟云卿心中有些歉意,便轻声应了句“好”。   他也端起茶盏,忽然道:“昨夜,你是不是一直在我屋里守着?”   嗯?她莫名看他,方才还在说回燕韩的事,怎么突然说到这里了。   “你怎么知道?”他夜里分明睡得安稳。   “后半夜似是有些半梦半醒,还以为是做梦,就问问你。”他笑了笑。   后半夜就醒了?孟云卿好笑:“这回宫宴里上比平日喝得都多,还能半夜就醒?”   “许是近来酒量渐长?老爷子就终日说,酒量是可以练出来的。”他也如实应她,“也当练练了。”   孟云卿询问般看他,不知道他忽然要练酒量做什么?   他放下茶盏,挑眉道:“成亲那日宾客众多,免不了多喝……”顿了顿,又道:“若是直接将洞房花烛夜睡过去……岂不恼人了些?”   “噗……”孟云卿隐在喉间的茶水洗漱喷出,脸红到了耳根子处。   果然,是不能同他多说的。   翌日晌午后,将写好的信笺交给付鲍,让付鲍送到将军府给谢宝然。   付鲍应声。   小茶就好奇,“小姐怎么寻付侍卫去做这些事情?”   付鲍算是侯府的侍从,又不是跑腿的小厮,小茶会问也是情理之中。音歌笑道,“小茶,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姑娘是想着让付侍卫多来来咱们蕙兰阁。”   娉婷就在一旁怔住。   小茶嘻嘻笑了出来。   “姑娘……”娉婷脸都羞红了,只得找她做主。孟云卿便脸一“黑”,朝音歌和小茶吩咐道:“你(指音歌),切水果去;还有你(小茶),煮茶去。”   两人都福了福身,应了声就照做。   屋内就剩了孟云卿和娉婷两人。   “姑娘……”娉婷知晓她同音歌,小茶一样打趣她,有些撒娇。   孟云卿便摆手让她上前来。   “你坐。”又示意她坐对面。   娉婷懵住,她怎么能同姑娘一道坐呢?   “我让你坐,你就坐下,给你看样东西。”她正好翻出一道册子递于她,娉婷只得坐下,册子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东西。夫人早前教过她识字,她自然看得懂,这本册子,是彩礼册子。   “姑娘?”她倒是看完了,只是不解。   “看完了?”孟云卿问。   她点头,“是本彩礼册子。”   “嗯,那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漏的,要不要再添些什么?”娉婷是洪灾后娘亲才收留的,这彩礼她是按珙县的习俗来的,她不知晓娉婷家中有没有旁的习俗,若是漏了,她就添进册子里去,让小茶和音歌一道准备了。   娉婷迟疑了半晌,似是才反应过来:“姑娘……是给我准备的?”   孟云卿愣了愣:“不然呢?”   娉婷怔住,却不像平素那般脸红,却是眼眶红了。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孟云卿就将手帕递于她,“若是不喜欢,再换一份就是,哭作什么……”   娉婷哽咽:“我只是……我只是没想到姑娘……”   她接过手帕,却只顾着继续哽咽,孟云卿就从她手中将手帕拿了回来,直接上前给她擦了擦:“彩礼都是娘家准备的,我不就是你娘家吗?傻乎乎的,再哭就不好看了,幸亏付鲍走了。”   娉婷才破涕为笑。   孟云卿就道:“我找福伯问过了,付鲍的娘亲温和亲厚,是个好相处的人。付鲍家中又在京城里,离侯府又不远,日后等你嫁了过去,还能常来我这里。”   “奴婢要伺候姑娘的……”   “谁说不要你伺候的!只是都嫁人了,哪有继续做丫鬟的道理?我们蕙兰阁,怕是马上要多一个管事嬷嬷了。”孟云卿打趣。   “什么管事嬷嬷?”音歌恰好进来。   “娉婷嬷嬷。”孟云卿一唱一和。   娉婷羞得脸色更红。   又过两日,将军夫人同谢宝然离京,孟云卿去送。   谢宝然有些舍不得她,“等我过了年,就回京中找你玩,还有许多地方没带去你呢,你可别自己去了。”   孟云卿就笑:“好”   谢宝然又道:“若是京中有人欺负你,你就写信给我,我回来收拾他们。”   孟云卿忍俊不禁。   谢宝然也意识到不妥,又道:“唉,算我多虑了,有旻轩哥哥在,京中还能有谁欺负你呀?这样吧,若是旻轩哥哥欺负你,你就同我写信,我同孟爷爷说,让孟爷爷回来收拾他。”   孟云卿从善如流。   马车缓缓离去,谢宝然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同她使劲儿挥手。   孟云卿也伸手挥了挥手,一直目送她远去才离了城门口。   等回府的时候,福伯笑容满面来寻:“付鲍的事情,老奴找过付鲍娘亲了,付鲍娘亲很是高兴,让他晚些来找小姐提亲。”   音歌正同孟云卿一处,眸间便也映出笑意来。   孟云卿就道:“那请福伯同他说声,我在蕙兰阁等他。”   福伯点头。   音歌就凑上前去,“这么快就来提亲了,姑娘可舍得将聘婷那丫头嫁出去?”   “舍不舍得都得嫁呀,人家付鲍为了救她,险些连腿都断了,她以身相许也是对的。”这一句就是玩笑话了。   音歌笑得合不拢嘴。   等回蕙兰阁,不多时,付鲍就来了。   付鲍的爹过世得早,是娘亲拉扯大了,但提前这事她娘亲不便出面,只能他自己来。   他生性刚毅,提亲时就有些拘谨。   孟云卿倒也还好,没有多为难,只是付鲍被一旁的音歌和小茶参和着,弄得有些头疼。   还是段旻轩来解围,付鲍感激涕零。   总归,最后演变成了段旻轩同孟云卿两人的家长会晤。   孟云卿看了付鲍的聘礼单子,段旻轩询问她可还满意,她点了点头。然后两人又将几日前的话重演了一遍,大致意思是收了付家的聘礼,就算先定了亲了,婚事孟云卿想放在腊月,让付鲍回头问问她娘亲是否方便。   付鲍喜出望外。   没想到七月里定亲,腊月里就成亲。   “彩礼单子我明日拟好就给你,你先回去吧。”孟云卿自然不能同他说其实彩礼册子早拟好了,否则显得她们多着急。让他明日来,倒像是今夜连夜赶得,既正式又重视。   付鲍应声,离开时,脸上都神采飞扬。   等他走,娉婷才从屏风后出来。这样提亲的场合,按习俗女方要规避,所以两人并未见面。   等到付鲍离开,娉婷又探头再望了望,目送他出了蕙兰阁,有些不舍。   “去燕韩的事,我同福伯和沈通都说过了,东宫那边的使臣过两日就会出发,福伯和沈通届时一道走。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到十月去了,福伯不在,付鲍和娉婷的婚事只能你费心了。”   既是去燕韩国中送信,便不能拖太晚,只能早些去。   福伯又不在,府中大小事宜她都要多看着些,日后也要主事的。   孟云卿就点头。   临行前,孟云卿和音歌,娉婷去送。   沈通他们从燕韩一路护送,眼下又要这回燕韩,后续见面的机会便少了。   “我等回燕韩后,表姑娘要照顾好自己。”沈通没有旁的话,宣平侯上下待孟云卿如何,这一行十余人有目共睹。毕竟这里是苍月国中,他们是定安侯府的家臣,再留也不妥。   “路上多加小心,代我问外祖母,舅舅和舅母他们好。”   “是。”   到福伯那头,说的话就长了些。   福伯一把年纪了,还因为她和段旻轩的婚事奔波两国之间,孟云卿心有愧疚。   福伯就笑:“老奴早年就是老侯爷身边的副官,跟随老侯爷东奔西跑,征战沙场,少说也有二三十年了。如今是侯爷和小姐的喜事,老奴自当要去走一趟的。再说燕韩和苍月之前,往返不过三四个月,老奴抗得住,请小姐放心。”   孟云卿就笑:“劳烦福伯了。”   福伯捋了捋胡须,笑眯眯道:“只是侯爷这边,老奴不在,要小姐多费心了。”   孟云卿抿唇笑了笑。   沈通和福伯都算自己家人,不用送去城门口。   孟云卿就扶着福伯,一路从蕙兰阁走到侯府门口。   福伯又道:“九月里是小姐的生辰,老奴应当还在路上,来不及给小姐庆生,回头给小姐补上。”   连她的生日都记得,孟云卿点头:“我等您回来。”   她也不推辞。   福伯心里才欢喜。   等到侯府门口,马车都已备好,这一行轻装上阵,没有多的行李和马车。   沈通和一行侍从也都已上马。   “就此拜别。”沈通拱手,身后的侍从也拱手。   “沈通,一路上好好照顾福伯。”孟云卿交待一声。   沈通应道:“是。”   等马车驶出去好远,孟云卿都在侯府门口远远望着。   送走福伯和沈通等人,就与送走将军夫人和谢宝然全然不同。   “姑娘,回去吧,外面日头打。”音歌唤了声。   孟云卿点头:“有些舍不得沈通他们呢。”从二月一直到七月,从燕韩到苍月京中,这将近大半年的时间里,一直同她们在一处。   “是啊。”音歌也感叹,“不过,又不是见不着了,等回门的时候就会见到了。”   回门?   孟云卿才恍然大悟,等她同段旻轩成亲,燕韩虽然却是要回门的,那时候就可以回定安侯府看外祖母和舅舅了。   “走吧。”孟云卿转身。   她尚在守孝,就算婚期定下来,她同段旻轩成亲怕是也要一两年之后了。   福伯和沈通是七月十六离京的,七月剩余也只有半月不到了。   日子过得很快。   将彩礼的册子备好,就同音歌一道准备彩礼册子上的物什,好些是燕韩国中才有的特产,音歌要找人去寻。亲事定下来后,孟云卿就时常打发娉婷出府,去见付鲍娘亲,多走动些日后才亲近。苑内又没有多的事情,有音歌和小茶在身边伺候,也忙得过来。   从福伯离京后,段旻轩在朝中的时间就越来越多。   用府中小厮的话说,其实侯爷早前在朝中琐事就多,并非闲职。只是这一两年因为老爷子病情的缘故,君上才有意给侯爷松了些时间。加上前不久,侯爷才从燕韩回来,朝中诸多事情要慢慢接手。眼下都七月了,怕是抽身乏术。   原来如此,孟云卿也不多问。   她原先以为段旻轩同孟既明一样,是挂着宣平侯的名头,实则远离朝堂。   现下想来,也同舅舅和沈修文一般。   舅舅和沈修文就是终日在侯府里见不到几面的。   索性她也没闲着,只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了些。   她过往没有操办过婚事,娉婷和付鲍的婚事,虽然有音歌在帮忙看着,她也费了不少心思去学,去安排。   再加上七月初九宫宴,她在殿中露面之后,来宣平侯府走动的女眷就更多了。   早前她初到京中,还都是些来看段旻轩的,如今她和段旻轩的婚事定下来,就算是日后的宣平侯夫人,京中贵胄的女眷就不时往宣平侯府来,反倒比早前更忙碌了些。   人情往来总需要应对。   她就想到舅母的应对得体,幸亏在舅母那里耳濡目染了不少。   走动的人多了,便也有聊得来的。   譬如薛尚书家的长媳佟丽,因着姑母是韩燕国中之人,时常给她少些燕韩的特产过来,又同她说些燕韩国中的新鲜事,孟云卿同她走得近。   佟丽又有个可爱的女儿,像极了婉婉小时候,孟云卿很是喜欢。   常常央着佟丽带她来侯府要点心吃。   又如周太傅的侄孙女周潇潇,就是过往思慕段旻轩的其中之一,因着她同段旻轩的婚事定了下来,似是心思也淡了,反倒同她走动频繁了些。   周潇潇其实是个极有意思的人。   论出身,也算是京中贵女,又是书香门第,当是京中有名的才女才对。但周潇潇不喜欢琴棋书画,尤其反感,但对经商之事却大有兴致。   今夏京中流行什么样的布料,若是从何处运一批过来,除掉运输的费用和成衣的费用,还能赚多少。   做生意其实要做的,是早看半年,今夏都快过去了,可以筹备冬日里的货物了……   说来头头是道,不比京中的老商号差到哪里去。   等再熟络些了,又偷偷告诉她,其实她自己在京中有些铺子,生意做得还很好,只是先前别告诉她家中的人,否则露馅就不让她做这些了。   孟云卿就笑着称好。   炎炎夏日里,没少给她当作挡箭牌使——孟云卿要去逛街,她作陪,逛得都是她自己的铺子,实则去光明正大的查账和看经营去了。   再有,就是周围的邻里间的走动。   走动了,就要礼尚往来。   旁人来宣平侯府玩过,又要回邀,她去了这府上,那府上不去又不好。   总归,整个七八月,福伯不在,孟云卿简直手忙脚乱。   再加上还要看侯府的账册子等等等等,时间便这么一晃就到了九月。   便连段旻轩都瞥目看她:“怎么,近来厨房克扣你伙食,还是福伯不在,家中的银两用度不够了?”   言外之意,她瘦了。   当是高兴之事,她却叹口气:“京中怎么这么多人……”   她见到见不完。   段旻轩就笑:“又不是人人都要见,那你每日还有多少时间?”   说得也是,孟云卿喝了口汤。   过往京中她都不熟,也判断不出轻重,如今这一两个月过去,倒是熟稔了许多。段旻轩说的不假,当回绝的,回绝就是了,否则日日都不安宁。   “过几日就是九月初八了。”段旻轩看她,九月初八是她的生日。   她今年满十五,及笄。   及笄是姑娘家的大日子,当隆重些,却和她守孝冲突。   燕韩和苍月国中风俗不同。在苍月,及笄若是与守孝冲突,只需用木簪加笄即可,及笄之礼还是要办得隆重得,尤其是京中的贵女。   但听礼部说起,燕韩国内若是守孝与及笄冲突,便是守孝为大,木簪加笄就算略行及笄之礼了。   他都问过,所以才来问她的。   孟云卿就想起前一世,她及笄时尚在清平,别说及笄之礼,连簪子都是自己做的。   “爷爷的意思呢?”她问。   以段旻轩的性子,应当是问过爷爷的。   “就是老爷子让我问你的。”段旻轩就笑。   孟云卿想了想,轻声道:“就从简吧,近来事多,又在孝期,有你和爷爷在就好了。”   “好。”他也应声,“等成亲时候再办隆重些。”   孟云卿点头。   她九月初八生辰,孟老爷子那边说要九月初六回来。   结果等到九月初五,小厮就撒腿跑来,“侯爷,小姐!老侯爷回来了!”   爷爷回来了?   孟云卿喜出望外,不是要九月初六吗?   段旻轩倒是习以为常:“老爷子的话你向来要捡着听,他说九月初六,定是在路上又反悔了,折腾得所有人人仰马翻,要提早回来。不信,你稍后问问段岩?”   段岩是同爷爷一处的。   孟云卿也来不及多想:“我们去迎爷爷。”   “老爷子腿脚快……”还不等段旻轩说完,就听苑外有人高声喧哗:“云卿乖孙女!”   呵,果然将他忘了,段旻轩一分也不奇怪。   孟云卿眼前一亮,便拎了裙摆迎出去,“爷爷!” 第157章   (第一更木簪)   孟老爷子这趟回来自然欢喜得很。   说起云卿托宝然给他带去的那些东西和信,笑意便一直停不下来, 说是他早前也每年都去找老谢下棋, 有人就从没想起过他,还是孙女儿贴心。   段旻轩只管点头, 认就是了, 老爷子说得是。   孟云卿给他削水果,他又风风火火说起在谢将军那头的战绩来, 让人哭笑不得。   许是欢喜了,顺道咳嗽了几声,咳得倒是不重, 只是连着咳了咳。   孟云卿抬眸看了看他。   老爷子随即摆手:“不碍事, 路上受了些风。”   孟云卿就唤小茶来:“去煮些云州紫方来, 加些橘皮。”   小茶应声。   不多时, 小茶回来伺候茶水, 老爷子又惊奇得很:“小茶丫头会煮云州紫方?”   小茶腼腆道:“回老侯爷, 是小姐教的奴婢。”   老爷子笑眯眯道:“教得好,日后给我煮茶喝。”   小茶拼命点头。   孟云卿就也跟着笑起来,唤了音歌拿了水晶盘子来, 将亲手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水晶盘子里,让音歌端给老爷子吃。老爷子便一面吃着苹果,一面同段旻轩说话。   出去的几个月,在老谢那里信息又不闭塞,听闻了些朝廷内的事, 就找段旻轩问。老爷子虽然退居下来,颐养天年,对朝中的事情实则还是关心。   段旻轩也不隐瞒,同他一五一十说起来。   期间老爷子也在咳嗽,一咳嗽便端起茶盏来喝了几口,润润喉。   朝中要事讲完,老爷子又兴致勃勃问起宫宴当日赐婚的情境来。京中虽然传得沸沸扬扬,却大都是坊间传闻,当不了实。孟云卿是姑娘家,段旻轩便说给老爷子听。   朝中的人老爷子都熟悉得很,段旻轩说起谁说了什么话来,老爷子都能精准得想象出来。   说到赐婚时,有人提议徐都统家的公子徐添,老爷子就哼道:“那肯定是隔壁老王。”   段旻轩笑了笑,不置可否。   其实也等同默认。   孟云卿跟着掩袖笑了笑,爷爷果真是熟悉得很。   等赐婚说完,又说到东宫遣使去燕韩的事情来。老爷子听后频频点头,说东宫此事处置得很妥当,是考量周祥了的,东宫这些年来在君上的教导下长进不少。   段旻轩便又提到,他请福伯同沈通和使臣一道先去趟燕韩。   福伯是跟随老爷子身边的老人,又是宣平侯府的管家,福伯前去算是与定安侯府间的走动。等福伯十月左右回京,带了定安侯府的意思,他就带聘礼出发,去燕韩提亲。   老爷子就点头,福伯去是否合适。至于聘礼,过两日是云卿的生辰,等府中操办完云卿及笄之礼后,他在同段旻轩一道看。   段旻轩应好。   谢将军的驻军在临近巴尔的地方,来回路程不短。孟老爷子又缩短了回程时间,这一路舟车劳顿,同他二人说了些话就有些困意,孟云卿同段旻轩一道送他回苑中休息。   等服侍老爷子吃完药睡下,并肩往蕙兰阁走,孟云卿显得有心事,他就问起。   孟云卿道:“爷爷一直在咳嗽,似是路上染了风寒。夏秋交界,寒热反常,爷爷身子骨本来就不好,怕他难受。”   “我明日去请御医来看看。”段旻轩又宽慰:“别担心。”   孟云卿点头。   翌日,宫中太医院果然来人,查得甚是仔细。   “老齐,你倒是看完没有。”一面把脉,老爷子就在一旁督促。   段旻轩恼无语:“齐大人看完自然会说,老爷子,你着急做什么?”   “哼!”老爷子不理他,又朝御医道:“老齐,你们太医院就擅长将小病往大了说,大病往不治了说。我孙女可是才寻回来,你别吓到她。”   孟云卿微怔,爷爷是担心她。   段旻轩恼火:“你不添乱就行。”   “老侯爷本身没有大碍,路上染了寒热,要喝些汤药调养半月就能好。”御医出了屋,朝段旻轩和孟云卿道:“只是老爷子年事高了,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最怕一些小病小痛本身无大碍,却引得身上经年的老旧伤势复发,老爷子这身子骨经不起几次折腾。侯爷和小姐得看紧些。”   孟云卿颔首。   “有劳齐大人,我送您。”齐大人是太医院首席,老侯爷的病君上关心,就是齐大人亲自来的,段旻轩理应去送。临行前,又朝孟云卿道:“你去看看老爷子。”   孟云卿应好。   回到屋内,小茶已经按齐大人的方子去取药了。   “云卿,老齐这回又说什么。”老爷子久病,齐大人见得多了,熟稔之后便一直唤得是老齐。   孟云卿倒了杯水递给他:“齐大人说,爷爷只是路上染了寒热,喝些汤药养半月就能好。”   老爷子就眼睛眯了眯:“看看,我就说没大碍,那臭小子就是不行。”   臭小子就指段旻轩。   孟云卿从他手中接过水杯,又轻声道:“爷爷,齐大人还说小病小痛其实本身并无大碍,将养好就是,只是日后爷爷真的注意些,若因这些小病痛引得久病复发了,才遭罪。”   她想起去年段旻轩匆匆从燕韩赶回苍月,就是爷爷重病。   老爷子似是触动,伸手按了按她的手,叹道:“放心吧,丫头,爷爷还盼着看你和旻轩成亲,早日抱重孙子呢!”   “爷爷……”她语重心长。   老爷子也点头:“知晓了,爷爷日后会注意身子的,云卿丫头监督,若是爷爷食言,就一辈子下棋下不过老谢。”   这倒是重注了!   两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等到九月初八,宣平侯简单为孟云卿办了场及笄礼。   因着简单操办,没有邀请旁人,就是府中小聚。   孟云卿的娘亲过世了,容觐那头遣了太子妃和宫中资深的嬷嬷来。太子妃和嬷嬷都熟知及笄礼仪,容觐如此既显重视又不违背宣平侯低调的原意。   到了吉时,宫中的嬷嬷扶了孟云卿走出,向太子妃,老爷子和段旻轩行作揖礼。而后跪坐,子桂和汀兰上前梳头。太子妃为正宾,金盆盥手后,上前为孟云卿加笄。   子桂和汀兰先前就将孟云卿的长发挽成发髻,太子妃就从音歌手中的托盘上拿过木簪,从发髻的右侧插入。   而后,娉婷上前奉酒。太子妃接过酒,面向孟云卿,念祝辞道:“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太子妃祝辞念吧,孟云卿就对太子妃行拜礼。   拜礼后,接过太子妃手中的酒,洒在地上算敬天地。   敬过天地后,再朝天地作揖谢礼。   音歌扶她起身,便算礼成。(以上及笄礼流程取自百度,不合理之处请见谅)   礼成之后,太子妃牵着孟云卿的手,说了些亲切的话,以示对孟云卿的亲厚。   宣平侯府向简单操办,太子妃同孟云卿说话后也没有久留,领了先前的嬷嬷一道回东宫向容觐复命。   及笄之礼是大礼,再是简单,老爷子的礼物是不能少的。   五花马,千金裘。   于老爷子而言,没有比送这两样更好的心意了。   段旻轩就道:“这匹马在老爷子心里,能抵十座茶庄。”   巴尔进贡的宝马,一年只有两匹,这匹还是今年年初时文帝赐给老爷子的,竟是这几年来巴尔送来的最好的一匹。老爷子一直养在府中,当作心肝宝贝一般,连碰都不让段旻轩碰。没想到孟云卿及笄,老爷子竟将这匹心肝宝贝送给了孟云卿。   孟云卿受宠若惊。   再有,便是一袭灰白色的貂皮大衣,毛色极好,若是放在冬日定然暖极。她素来冬日里怕冷,这件倒是称心如意。   “还是你奶奶早前留下的,正好留给你。”老爷子看了看,眼里浮光掠影。   孟云卿才晓,爷爷心中,只怕这袭貂毛的大衣,怕是比那匹宝马更珍贵的多。   “谢谢爷爷。”眼中些许氤氲,又怕被老爷子发现,就敛了敛情绪,转向段旻轩道:“你呢?”   段旻轩道:“我送过了。”   送过?她如何不知晓:“什么时候送的?”   段旻轩就伸手敲了敲她头上的发簪:“云卿,这只木簪是我亲手雕的。”   他亲手雕的?   孟云卿下意识伸手抚了抚,上面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她抬眸看他,他也不避开。她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又伸手抓过他的手,指尖果然布着密密麻麻的伤口。   他是宣平侯,平日里哪里会这些雕刻的事?   这枚木簪子分明刻得精细,连她早前看过都没有发现。若是一个不会的人,不知要雕多久才能刻成这幅模样?   “段旻轩……”她眼中氤氲更浓。   他却笑开:“云卿,若是日后我们有个女儿,我还能给她做一个。”   孟云卿破涕为笑。   (第二更聘礼)   两国之间,主要靠官驿通信,但受天时地利原因制约,除军政要事的专线外,路上多为耽搁。   孟云卿九月初八及笄,九月十一二日才收到定安侯府送来的东西。   她满十五,外祖母和舅舅虽在燕韩,却也给她准备了及笄的礼物,只是在驿站耽误了,今日才到她手中。外祖母送的是两柄精致的玉如意,及笄之年送玉如意,意喻称心如意,多是家中的外祖母和祖母送孙女的及笄礼。舅舅和舅母送的就是一方上好的墨砚,她正好能用。   孟云卿就让音歌通通摆出来。   宣平侯府虽然没有大肆操办她的及笄礼,但她收到京中的礼物也不少。   有君上和周皇后赏赐的,也有东宫和太子妃赏赐的,更免不了京中走动亲近些的夫人和女眷们送的礼物,堆了满满一个外阁间,音歌和娉婷收拾了整整三日才收拾完。   京中都是大手笔,音歌和娉婷比较了好些时候,又问过了孟云卿的意思,才决定哪些翻出来,哪些压箱底。   总归,就这及笄之礼便让蕙兰阁充实了不少。   娉婷有些头疼,日后姑娘每年的生辰,节气,怕是用不了多少时候就堆不下了。   音歌就笑:“怕什么,等姑娘同侯爷成亲了,就搬去霁风苑了,到时候要的东西都放霁风苑那头,放不下的才放蕙兰阁。”   小茶也道这个主意好。   孟云卿无语,真是越渐惯着这几个丫头的缘故了。   这些日子爷爷回了京中,孟云卿每日都要抽出些时间陪爷爷。   爷爷染了风寒,她看着爷爷喝药,正好也同爷爷说起这几月在京中的见闻,孟老爷子很是欢喜。   就连小茶都说,从前侯爷要去朝中,府里冷清清的。现在小姐在,都有人陪老侯爷说话了。老侯爷从前闲得闹心,就只能在苑里舞刀弄枪,时常伤了手脚,又得请御医来。   久而久之,老侯爷就烦御医得很,非说御医小题大做。   不请又不行,每次都要侯爷追着齐大人身后赔礼道歉去。   小茶所说的,孟云卿自然信,爷孙两都是这个这脾气。   好在那日说的话,爷爷似是听进去了不少,这几日吃饭喝药都遵了医嘱,还让段旻轩寻了师傅来府中教他养生拳,说养生拳的要领在于在舒气血,通筋骨。慢即可,不必舞刀动枪。   孟云卿哭笑不得。   ……   原本等她及笄,侯府中就没了旁的大事。   老爷子有时间就同段旻轩商议起聘礼的事情来。苍月和燕韩国中习俗大有不同,老爷子和段旻轩定好后,便又请了礼部的人来帮忙参详。参详过后,又让孟云卿看过有没有不妥的。   等到九月中旬,聘礼的清单便算定了下来。   福伯人不在,孟老爷子就亲自盯着聘礼的采办,又有礼部帮衬,准备起来其实也快。   除了部分需要从燕韩单独备得东西,其余的聘礼不到九月末就全部置好了。   等到十月初,福伯同使臣果真从燕韩赶回来。   福伯如实道起。   燕韩国中之事都已处理妥当,老夫人和定安侯初初听闻这门亲事尚还有些震惊,而后听他和沈通说起也都满意。只是老夫人听到衢州城洪灾的那段,当时有些吓住了,好一阵才缓过来。不过侯爷和小姐没事,老夫人也就放下心来,说菩萨保佑,都有有福之人。   再隔两日,平帝下了圣旨赐婚。此事在燕韩就算定了下来,不到两日便在京中传开。   登门拜贺的人不少,老夫人都喜滋滋得,一连见了几日的客人,神采奕奕。   等空闲下来,又拉着他和沈通问起小姐和侯爷的近况,他和沈通都一一应了。   老夫人很是想念小姐,挂着问小姐好,想让小姐早日回去看看。只是定安侯说来回一趟要四个多月,小姐一个姑娘家不好折腾,老夫人也就不提了。   听到此处,孟云卿捏了捏掌心。   外祖母定是想念她了,她那时日日去养心苑陪外祖母吃早餐,每日都要去外祖母苑里坐上好些时候。说话也好,做些手工也好,哪怕是同沈琳一道去扰外祖母,外祖母也是欢喜的。   她离京大半年了,也不知道外祖母身子如何了。   不能在跟前尽孝,她心中总像残缺了些什么。   段旻轩就道:“再过几日我就启程去燕韩了,你有什么要带给外祖母的吗?”   孟云卿看了看她,点头:“马上入冬了,我想给外祖母做两件衣裳。”   段旻轩笑了笑:“也好,你做的,外祖母一定喜欢。”   孟云卿也勉强扯出一丝笑意。   周遭无人,段旻轩就牵了她的手,在霁风苑里散步:“放心,燕韩那头,我会多抽时间同外祖母摸牌,一定让她欢喜。”   摸牌?孟云卿这才会意笑了笑,她如何忘了有人特别会讨外祖母欢心,那时候不过是个外人,却能同外祖母走得亲近,摸牌的时候总是让外祖母赢,外祖母还让她同他一道买白玉棋子给爷爷带来。   如今想来,有人那时就算计好的。   “云卿……”他又唤她。   “嗯?”她应声。   “等你我成亲之后,就能抽空回门看看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你的孝期要到后年二月去了,我和老爷子商量,想将婚期定在后年三月。一是孝期刚过,二是春日里兆头正好。我此番去燕韩,一是同舅舅提亲,二是想同舅舅将婚期定下来。”顿了顿,低眸看她:“三月可好?”   二月过孝期,三月就成亲?   孟云卿也看他,言外之意,会不会太急了些?   他自然会意:“还有一年半载,难熬得很。 ”   她便笑了笑,不说话了。   十月初十,段旻轩果真启程往燕韩去。   段旻轩此番带了段岩和宣平侯府内的几十个侍卫随行。   此番毕竟是正式送聘礼和提亲,要显得郑重些。   他有官印在身上,几十个侍卫随行已经可以应付一路。   临行前,老爷子多有交待,多是注意礼数,不要怠慢了亲家。   福伯就笑:“老侯爷,定安侯府对侯爷的印象很好,侯爷也去过定安侯府好几次了。况且,侯爷向来都有分寸的。”哪里需要操心礼数的事?   老爷子就支吾,瞧瞧他平日里那性子,得罪了亲家怎么办?   福伯便笑而不语了。   老侯爷其实是舍不得侯爷远行,又说不出挂念的话来,只得寻了些叮嘱的话说,连带着像告诫一翻。   “知晓了,老爷子,你在家好好调养身子,等我回来带好消息。”段旻轩一跃上马,“少舞刀弄枪,多同云卿一处说说话,记得按时吃药。还要,不要同隔壁老王斗气。”   老爷子的心思他自然知晓,老爷子从军几十年,说不出软化来,他就给老爷子台阶下。   “知道了,知道了,比我老头子还啰嗦。”孟老爷子摆手。   孟云卿也上前:“你……路上小心……”   说了只觉没说一般,又觉一肚子的话,一句都没有同他说起过,再等他回来,只怕都要年关去了。   他在马上看她,她也看他。   半晌又才挤出一句:“我和爷爷在家等你……”   段旻轩就笑:“云卿,我有话同你说。”   她惊异看他,他摆手示意她上前,她照做。   他就俯身,贴在她耳旁私语。   孟云卿怔了怔,他已起身,笑盈盈看她。   孟云卿就点了点头,应道:“好。”   “老爷子,走了。”段旻轩顺了顺缰绳,再同老爷子招呼一声。   “走走走!”老爷子摆手。   城门口,出入京中的商旅很多,不多时,这几十骑就混在离京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再见就是腊月了,孟云卿挥了挥手,明知他也看不见。   “云卿,我有话同你说……”   “这几月,学做两个菜吧,我想吃你做的菜……”   孟云卿莞尔:“爷爷,城门口风大,我们回去吧。”   孟老爷子也应好。   回到蕙兰阁,小茶来送点心,都是厨房刚出炉的紫香玉容糕,小姐平日里最爱吃。   孟云卿随意拈起一片,送至唇边,顿了顿,还是放下。   “姑娘今日是怎么了?”音歌还意外。   “可是厨房做的不好吃?”小茶也捏了一片,闻了闻,味道当是对的呀。   孟云卿就道:“今年有爷爷送的厚衣裳,就不养秋膘了。”   呵,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两个丫头都惊喜得很。   “还有,蕙兰阁的小厨房现下是用着的吗?”她问。   音歌就笑:“没用呢,整个侯府的厨房都是围着姑娘转的,哪里用得着咱们蕙兰阁的小厨房?”   小茶也点头,音歌这话不假,不是不用,是真的用不上。   孟云卿饮了口茶,又道:“明日让人收拾一下吧,再寻个会做菜的厨子来。”   嗯?音歌和小茶面面相觑,这又是闹得哪出?   她才道:“正好有时间,我想学学做菜了。” 第158章   (第一更想念)   “今儿个, 是侯爷走第几日?”音歌掐着指头问。   小茶也算了算:“八九日上头了吧。”   孟云卿闻声, 看了看她二人一眼,音歌和小茶便相互笑了笑, 不打扰她做衣裳了。她早前给外祖母做了一件冬日, 托段旻轩带去燕韩,眼下有时间, 就想着给爷爷也做几件。   小茶说的不假,段旻轩离京已经第九日上头了。   起初的三两天,她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晚饭时少了一双碗筷, 散步时只有她同爷爷, 临睡前也少了个身影同他说今日见闻, 但每日忙忙碌碌的, 手上的事情也多。   等到五六日过后, 手上的事情拿在手中, 也不时发呆。   譬如煲汤时,会想段旻轩他们行到了何处,汤都滚了出来, 溢了灶台;再如眼下,她明明是在给爷爷做衣裳,思绪忽然就飘到有人那里,穿针引线的手就停在半空许久,音歌才会说方才那翻话打趣她。   不过才八九日上头,他最快都要年关才能回京, 孟云卿忽然意识到,这段日子怕是相当难熬。   从二月离开燕韩起,他们就一直在一处,一日都没有分开过。尤其是端午衢州暴雨后,她便习惯了终日有他身旁的踏实和心安。   十月下旬了,两三月的时日不短,她需要给自己寻些能静心的事情来做。   “音歌,我从燕韩带来的那些书呢?”她随口问起。   “收起来了,姑娘上回说近来事多,先搁一搁。”音歌应道,早前福伯不在,她要看府内事情,眼下福伯虽然回来了,但府中的事情福伯都来找她商量,姑娘在学着主事。而后又要筹备娉婷和付鲍的婚事,还要应付京中来拜访的女眷,又说给老侯爷做衣裳,近来还说要学做菜了,哪里还有工夫看书?   “嗯……”孟云卿搁下手中的针线,道:“都拿出来放着吧,正好每日看一看,久了不读便荒废了。”   看书能静心,她眼下需要静心。   音歌自然应好。   孟云卿望了望窗外,似是苑中的树叶都泛黄了不少,苍月京中的秋意浓了。   到了十一月,便是初冬。   孟云卿给老爷子做的几件冬衣都可以上身了,老爷子喜欢得不得了,平日里都窝在侯府,眼下,就寻了隔壁老王,对街老周展示新衣去了。   孟云卿也拦不住,福伯只道:“小姐放心,老侯爷他欢喜就好。”   想来平素这几人间相互攀比孙女孙女,爷爷没少吃亏过,如今倒是变本加厉找人家要回来去了。   孟云卿也只得如此。   十一月初六,良辰吉日。   周潇潇的又一间铺子在京中开业了,打得自然是别的旗号,只是这家店她筹划了大半年有余,今日开业,就邀了孟云卿同去,是间做首饰的铺子,请得是南顺的老手艺人,打出来得首饰同苍月京中不同,很有看头。   京中贵女向来跟风。   周潇潇的算盘打得好,是想借她的名义给自己的铺子宣传。   孟云卿便顺水推舟。   开业当日,图个好彩头,买了好些首饰回去,正好送人。   结果翌日,新铺子门前便人潮涌动,挤都挤不进去。听说昨日宣平侯府的孟小姐,和周太傅家的周小姐在这家铺子买了好些东西,还赠给了旁的世家小姐,大家都很喜欢。许多世家小姐都遣了丫鬟过来寻样,想给母亲,姨母等也打几幅。这些样式在苍月京中不常见,看着又稀奇,一时间风靡得很。   依周潇潇所言,开眼不到五日,就挣了许多,她简直要给孟云卿分些银子不可。   孟云卿想了想,只道,她不缺银子,只是要年关了,免不了做些新年,让她从铺子里挑些不常见的料子给她。   周潇潇满口应承下来,有有有,后续宣平侯府的布料她都包了。   孟云卿笑不可抑。   十一月初十,小茶说燕韩国中来了信给小姐,她还以为是沈修颐,沈琳或者许卿和的回信。   接过之后,看这字迹倒有些眼熟,却不是这三人的。   拆开信,更吃惊不小。   竟是韩翕送来的。   “孟妹妹,近来在苍月可好?我思来想去,也只有给你写这封信了……”   虽然她一直知道女扮男装的事如同纸包不住火,但弥天大谎撒得越久,她和娘亲越骑虎难下。前一阵子老爹时常催她去相亲,她闹了好几次,也同老爹撕破了脸,又被关了禁闭。这些天,她总觉老爹发现了她的秘密了,她又不敢主动问起。老爹看她的眼神都不同了,她也觉得自己终日在府中鬼鬼祟祟的。   若是老爹因此怒了娘亲,她也不知道如何收场。老爹好颜面,全京城都晓他是老爹的老来子,若是忽然发现她是女儿身,老爹的颜面往那里放?   她不怕老爹打断她的腿,就怕大哥在中间作梗,老爹若同娘亲闹翻,将娘亲赶出相府了,该如何是好?   在京中,她可以说这些秘密的人没有几个,她甚是想念孟云卿。   云卿妹妹,我该怎么办?   她委实不知晓该怎么办了,或许,她和娘亲真要离开相府了。   此信勿回!   孟云卿放下信笺来,面色有些担忧。韩翕定是逼得走投无路才会想着同她写这封信,是情绪宣泄,她自然不能回,否则画蛇添足。   “姑娘这是怎么了?”音歌见她看完信,一脸愁容,就问起来。信是燕韩国中来的,音歌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   “嗯,没事。”正好案几上有纸笔,墨也是方才小茶磨好的,她近来都在看书,笔墨都正好备上了。   她不能回信给韩翕,便写信给沈修颐。   沈修颐上封信所说,他腊月就会回燕韩,她正好写信给他,让他近来多去看看韩翕。她没有吐露韩翕的秘密,韩翕,卫同瑞和沈修颐三人自幼就好,若是韩翕愿意,自然会同沈修颐说起。韩翕若是不想说,她也不多提起。   解铃还须系铃人,旁人只能开导,不能左右。   她希望韩翕能恢复女子身份,过得顺遂。   “小茶,你让人送去驿站吧。”她封好信封口,交给小茶。   到了十一月下旬,便临近腊月了。   苍月京中果真不如燕韩冷,若是在燕韩她再就裹了几层衣裳,在苍月京中,反倒就一件袄子也不冷。   “云卿丫头,是不是瘦了好些?”老爷子观察了几日,还是不吐不快,“是府里的厨子做得不好吃?要不换换口味?”   孟云卿咬了咬筷子,还没应声,音歌就道:“老侯爷,姑娘近来都吃得少,不是厨子的缘故。”   老爷子更紧张:“丫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孟云卿就摇头,哪里好意思说出口,便隐晦道:“前一阵潇潇送了我些布料子,年关时可以做些新衣裳,这些布料要瘦些穿才好看。”   言外之意,她太胖了,自己想瘦些了。   小茶和音歌就在身后笑。   老爷子听得似懂非懂,“可别饿着了,爷爷看着怪心疼的。”   孟云卿点了点头,低头扒饭。   总不能说,年关前,段旻轩会回京,她想在赶在段旻轩回京前瘦下来。虽然他总说她胖嘟嘟的手感好,但她心中是有数的。前一世,她是什么模样,她心中最是清楚。这一世,若再没有什么好怕的,她也想变回原来的模样。   让他……惊艳惊艳……也好……   思及此处,又拢了拢眉头,她终日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许是太久没见他了,总想给他惊喜罢。   “丫头,碗都被你戳穿了了。”老爷子指了指她的碗。可不,早就见底了,还一直拿着筷子在戳,也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   孟云卿当下有些脸红,当着爷爷的面又不好乱说,只好问:“爷爷,段旻轩是十月才去的燕韩,真的能在年关前赶回来?”   她从燕韩到苍月可是用了整整两月。   原来是在想此事,老爷子就笑:“云卿,放心好了,年关前一定能回来。”   她点头,若是年关前要回来,眼下,当是在侯府了吧。   她是真的有些念他了。   从周潇潇那里拿的料子,也大多是他喜欢的颜色和布料。她给他做了几件里衣,中衣,还做了外袍,等年关一过,他就可以穿了。   他也应当在想她吧。   她也盼着他早些回来,只是盼着盼着,便到腊月了。   (第二更拜访)   腊月里,倒是有件事让孟云卿生活起了些涟漪。   早前沈琳说会去南顺过年,看雪景,若是有机会途径苍月京中,就来宣平侯府看她。孟云卿自然是欢迎她来的,但燕韩去到南顺虽说会路过苍月,但到苍月京中却是绕远的。   都腊月了,孟云卿以为她不会来了。   结果腊月初四,孟云卿还在蕙兰阁里看书写字,门口的小厮就急匆匆跑来了苑中:“小姐,有远客到了。”   说的是远客,从燕韩国中来。   上一回如此,还是宋景城来宣平侯的时候,眼下,她当真没有想到会是沈琳。   小厮说对方一行有三人,两位公子,一个年长些,一个年有些,还有一位夫人看年岁比小姐大一些,这三人似是一家人。   一家人?   孟云卿稍稍估量,莫非真是沈琳,许镜尘,同许卿和?携了音歌一道前去到前厅,便想了一路,等到前厅,果然映入眼帘的正是沈琳,许镜尘和许卿和三道身影。   孟云卿明明有预期,却还是惊喜。   真是沈琳来了!   “二姐姐!”她快步上前,沈琳也上前,两人亲密拥在一起:“云卿……”   “二小姐好!”音歌也在身后福了福身。   “音歌?”沈琳也高兴,“快起来。”   “你真来宣平侯府了,我还道你已经去南顺了。”孟云卿似是有说不完的话,就牵着她来主位坐下。半晌,才反应过来还有许镜尘和许卿和两人,有些失礼了。   “二姐夫好。”她唤了声,当作招呼。   许镜尘笑了笑,知晓他们姐妹二人有诸多话要说,也没有多言及其他。   倒是许卿和嘟了嘟嘴,看了看她。   她也笑了笑:“小鬼头,你个子又高了。”   都快撵上她了一般。   许卿和恼了恼:“都说了不准叫我小鬼头!"   还是老样子,孟云卿欢喜笑出声来。   许镜尘就沉声道:“卿和。”   许卿和才低下头去,这里有爹爹在,不是单独同孟云卿一道的时候,他也老老实实不说话了。   “让小茶倒些茶来。”孟云卿还牵着沈琳的手,朝一旁的音歌道,“顺道去看看爷爷在做什么吧。”   音歌应声去做。   “我们先在前厅喝茶歇一歇,晚一些我领你们去侯府里转转,正好爷爷也在,你们来了,他见了定然高兴。”孟云卿笑容款款。   “正好,我也有些年没见过孟老爷子了。”许镜尘开口,沈琳就跟着道好。   “对了,二姐姐,你们在京中多待些时候吧,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她知晓他们要去南顺过年,苍月京中到南顺有大约十七八日的路程,恰好有几日盈余的,便主动相邀。   沈琳点头:“想在京中呆个四五日才出发,就来叨扰你了。”   “说什么叨扰!你和姐夫,卿和能来,我高兴都来不及。”孟云卿言罢,小茶已经端了茶水上来。   沈琳几人接过茶水,轻抿了一口,沈琳望了望四周,又问:“怎么不见聘礼?”   孟云卿笑了笑:“早前没机会同你说,聘礼的婚事定下来了,就在腊月底,我让她多抽空去未来夫婿家多走走,讨讨婆婆欢心,眼下刚去。”   沈琳倒是意外:“婚事?是苍月京中的人?怎么认识的?”   孟云卿言简意赅:“就是侯府的侍卫,共患难过,两人也般配得很,就定下来了。”   沈琳也点头。   姐妹两人许久未见,说的自然都是些女儿家的话题。   许镜尘倒沉得住性子在一旁饮茶,许卿和就有些无聊,转着眼珠四下打量。   从方才进门开始,就觉得宣平侯府比定安侯府还恢弘大气的多,想起爹爹来时说过,宣平侯府是苍月国中的一品军侯府。宣平侯府的老侯爷是战功赫赫,叱咤疆场的老英雄,在国中地位非同一般。他还思量着,孟云卿到了这种军侯府里,会不会格格不入,毕竟,也不会舞刀弄枪什么的。   结果等真正到了此处,才觉得她过得悠闲自在得很。   他自顾着四下打量,发呆,孟云卿就同他道:“卿和,前几日她们送了我几册字谜,要不要看看?”   是怕他无聊,特意抽空同他说话。   他摇头:“我早就不猜字谜了。”   他上回来信救说过了,自从去了西秦,觉得书中读到的终究是浅,燕韩国中之外的风土人情,比书中写得更加精彩。他日后也想子承父业,学好功课,去鸿胪寺,做和父亲一样的事情。他说服了爹爹带他一同出使,但爹爹要他功课不能落下。所以,他要忙起来了,就没有时间猜字谜了。   孟云卿就笑,想起当时在中秋赏月会时,他还一幅痴迷模样,眼下倒是换了性子一般。   还真有股韧性在里面。   许卿和又问:“你还在猜字谜?”   她也摇头,她哪有时间猜字谜。不过是京中的女眷们图个新鲜,大凡有了新的字谜册子,都会送来几本给她做人情罢了,她就让小茶收着。   音歌正好折了回来:“老侯爷早醒了,都在苑中练了一会儿养生拳了,听说二小姐和二姑爷,还有卿和少爷来了,就说快请来见见。”   几人便都起身。   远到是客,自然是要先拜访主人家的。   要在宣平侯府留宿几日,便是先去看看孟老侯爷的。   “随我来吧,爷爷他人很随和。”孟云卿挽了沈琳的手,许镜尘和许卿和就跟在身后。   孟云卿住的事蕙兰阁,段旻轩住的是霁风苑,两个苑子离得近。   老爷子的苑子是主苑,叫忠孝居,名字倒也贴切,没有旁的意思,听闻先帝赐得字,老爷子就没有搬过住处,一直住在这里。   忠孝居同蕙兰阁和霁风苑的景色就全然不同。   内里石雕居多,又有假山造景,隔不远还有类似地形图一般的草坪布景,显然是为了讨孟老爷子喜欢而特意做的,旁人只怕住不惯,老爷子就喜欢得紧。   从前厅出来,走了许久才到老爷子这里。   许卿和就在身后感叹:“这苑子真大。”   都快赶上整个许府了。   许镜尘便笑:“这就是苍月,明日去京中看看,你就晓与别国不同。”   许卿和点头,其实来的马车上,他便偷偷窥过了,不说城郭,就说街道的宽阔,房屋的排列,鳞次栉比,都要比西秦或燕韩国内整齐得多。   这样的都城,一看便知国力昌盛。   街上的行人虽多,交通井然有序,在主要的街道上他也没有看到行乞之人,京中的治理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他也盼着明日去京中四下看看。   等到忠孝居花园,老爷子正坐在暖亭里泡茶,腊月了,许多人家都习惯在暖亭里赏梅饮茶,老爷子这里没有腊梅,茶倒是不少。   “爷爷。”孟云卿先唤了一声。   孟老爷子就笑眯眯抬眸:“都来了,快来做,尝尝老头子泡得茶。”   果然随和。   沈琳和许镜尘笑了笑,福伯撩起帘栊,两人就陆续进了暖亭。许卿和再跟在孟云卿身后,“这是你爷爷?”   嗯,孟云卿点头。   许卿和嘟嘟嘴,不像。   孟云卿摸了摸他的头,“都这么说。”   如今摸他的头可不容易了,小鬼都有她个头这般高了,许卿和也恼火回头看她,怎么还把他当小鬼对待?孟云卿笑了笑,也不搭理他了。   暖亭很大,几人随意落座。   孟老爷子早前见过许镜尘,对他很有印象,就先聊起了一些。而后孟云卿才同他说起沈琳来,老爷子时常听她念叨起沈琳,这次便对上号了。   还有许卿和,人小鬼大,说话却语出惊人,老爷子竟是喜欢得很。   “瞧瞧,同我们家那臭小子小时候一样。”满口的赞许之意。   他们家的臭小子,自然指得是段旻轩,老爷子是说段旻轩小时候说话做事就是这幅模样的。   孟云卿就想笑。   “巧言令色鲜矣仁。”有个小鬼头早前分明这般评价过段旻轩,如今爷爷却说他二人像。   孟云卿看向许卿和,许卿和也恰好转眸看她,两人心知肚明,就都纷纷低头饮茶。   隔不久,小茶和音歌也送了些饮茶配的点心来。   老爷子和许镜尘聊得很是愉快,孟云卿同沈琳有时候听他们说话,有时候说自己的话,倒是许卿和无聊些,不过老爷子和孟云卿两处都不时问起他话来,时间也不觉得难过了。   等晚饭前,老爷子又问起他们在京中待多久,许镜尘便如实道来。   老爷子就吩咐福伯去备个住处,福伯应声。   孟云卿也来京中几月了,对京中也熟悉了不少,老爷子就道:“不管多久,安心住下来,明日让云卿丫头领你们去京中转转。”   几人都称好。   ……   福伯素来思量周全。   沈琳几人下榻的苑子叫书约苑,离蕙兰阁不远,方便沈琳同孟云卿走动。   晚饭后,几人陪着老爷子在苑中散了会子步,当消食,而后才辞别。   许镜尘知晓她们姐妹二人许久不见,有诸多体己话要说,便领了许卿和先回书约苑歇着,说要检查功课。许卿和虽然有些不乐意,却是和爹爹早说好的。外出可以,功课不能落下,爹爹要检查功课,他也只能应着。   沈琳今晚就歇在蕙兰阁里。   之前一封信也不过三言两语,两人就从晚间一直说到夜深。   聘婷都回来招呼过了,吃了些点心,今日高兴,又喝了些果子酒,从外阁间的小榻上一直聊到卧谈。   孟云卿给沈琳的回信里,简单提到过段旻轩。   此番才有时间,详详细细同沈琳说起。   从当初珙县煮茶开始,到入水客船和凤城,一直说到京中,尤其是衢州城洪灾那端,沈琳听得心都揪起。不过听完,又替她开心,和当初说她和卫同瑞不同,她言辞内外都是系着段旻轩的,沈琳都能听出来。   “难怪三番两次都来侯府借宿,原来是有目的的。”她便打趣。   再说到赐婚和定亲的事,沈琳就道:“放心吧,我爹那么疼你,一定不会为难段旻轩的。”   孟云卿也笑,她哪里担心舅舅会为难,不过是段旻轩去了多久,她时常念着罢了。   ……   总之,这一宿睡了不到一两个时辰就天亮了。   音歌和娉婷知晓她们聊到很晚,也不敢扰他们。   许镜尘和许卿和那头多半也猜到,一大早起来,就去寻孟老爷子一道。老爷子还同福伯说,像不像那臭小子小时候,福伯也点头,是有几分像侯爷小时候,老爷子就喜欢许卿和。   许卿和脾气虽然乖戾,却也不讨厌老爷子。   老爷子喜欢同他说话,他就应声。   他是孟云卿的爷爷,他对老爷子也有几分好感。   “今日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听福伯说小姐还没起,老爷子就随意问起。   许卿和想了想,开口道:“白芷书院。”   福伯便笑:“小姐当初来京城,第一处也是去的白芷书院。”   (第三更人情)   和孟云卿不同,许卿和知晓白芷书院是从游记和典籍上看到的。   有百余年历史,培养了不少当世鸿儒和经世之才,在周遭几国中最为有名。   从别过慕名前来求学的学子每年不在少数。   书院选拔学生也非常严格,即便是皇亲贵胄,若是不符合条件,也会拒绝入学。这样的治学府邸,是天下学子心中向往的圣地,许卿和一直想来。   过了晌午,天气正好回暖。   漫步在白芷书院里,也不觉得冷。   这回有福伯同行,福伯请了白芷书院的学生来领路,许卿和便一直跟在那人身侧,听得很是认真。   许镜尘同他一处,他又不时询问。   沈琳和孟云卿远远跟在身后。   “卿和好像很喜欢这里。”孟云卿觉察。   沈琳就道:“同镜尘念叨了很久,一直想来白芷书院看看,今日算是得偿所愿了。”   孟云卿就笑,想不到那小鬼头也有如此正紧认真的时候。   白芷书院,后来段旻轩也带她来过三两回,段旻轩曾在白芷书院读过书,她也大大小小游遍过了。但是由着喜欢,每月也都会抽空来上一次,哪怕只是在书院里饮饮茶,看看书,也觉氛围自在。   因此,这回再来,就是陪着沈琳说会话,也没有四下里细看。   许卿和意犹未尽,她同沈琳都有些走不动了,就留在苑中饮茶歇息。   孟云卿想起宋景城的事情,正好寻了沈琳来问:“几月前,外祖母和舅舅托人来,给我送了些东西,然后问了我在苍月的近况。来的人是宋景城,他近来可是同侯府走得近?”   她心中一直疑问,沈琳在,她便问起。   沈琳点头:“你还记得那时候在寒山寺,宝之从树上落下来,是宋景城救的吗?”   孟云卿点头。   沈琳继续:“后来宋景城醒后,我爹和哥哥便一直想帮他,他是个厉害的角色,我也听爹爹和哥哥提起,如今殿上很器重他,他也是爹爹门生,算是爹爹在朝中的助力。人倒是时常来侯府走动,祖母也喜欢他,府里的人都待他亲厚,算是爹爹和哥哥信得过的人吧,所以才请他来宣平侯府看看你。”   前一世的宋景城在京中处处碰壁,如今,中了三甲,得了定安侯府的保驾,又受殿上的器重,云泥之别。   “前一阵子,听爹爹说起,还想给他说亲,被他婉拒了,说是有心仪的姑娘了,暂时还不想成亲的事。”沈琳又道:“其实宋景城虽然是寒门学子,却是个自律的人,爹爹说,指不准他日后的成就会在顾尚书之上。”   顾尚书就是顾长宁,也就是顾昀鸿和顾昀寒的父亲。   顾长宁也算是寒门学子中出人头地的典范。   当今殿上为了稳固势力和制衡朝中世家,频频启用寒门学子,以宋景城的才能,许是不久后就屈居顾长宁之上了。   孟云卿笑了笑,不说话了。   白芷书院内,一行人待到黄昏过后才出来。   看得出许卿和很是兴奋,罕见的满脸笑意写在脸上。   从书院出来,福伯在子都定了晚饭,吃完晚饭,晚间正好去京中的街市逛逛。   苍月京中的繁华,从夜市便可瞥见端倪。   “这边是书中说的?”许卿和是开了不少眼界,许镜尘来过苍月京中几次,他问,他就答。   京中的街市很多,捡了几条有名的走,其余的实在太累,只能留在后几日了。   等马车到回府,都已经入京很深了。   送沈琳几人回了苑落,孟云卿只觉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音歌贴心,打了水来给她泡脚,通一通血气。   孟云卿也自己捏了捏腿,才觉好些。   等洗漱完毕,想要入睡时,听到外阁间有动静。   不多会,音歌撩起帘栊,悄声道:“那个小鬼头……”   许卿和?   孟云卿倒是意外,这么晚了,他早该入睡了才是,怎么会来蕙兰阁?   又轻手轻脚的,当是偷偷摸摸出来的。   孟云卿合了衣裳,出来外阁间见他:“怎么?来了京中睡不着?”她不过是打趣。   许卿和倒是涨红了脸,似是憋了一肚子话要同她说,又碍于音歌和聘婷在,不好意思开口。   孟云卿便唤了音歌和聘婷先去歇着,许卿和才看了看她,轻声道:“孟云卿,我想请你帮忙。”   请她帮忙?孟云卿眼中微滞,前一次请她帮忙还是借钱买棋子的时候,莫不是,眼下在京中逛了逛,又起了买东西的心思?她这般想,就这般问他。   他恼得很,“自然不是!”   “哦,那是什么?”她实在猜不到。   许卿和涨红了脸,硬着头皮道:“我想去白芷书院读书。”   白芷书院读书?孟云卿愣了愣,“小鬼头,你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许卿和恼火得很。   想一想,孟云卿也觉得是,他今日在白芷书院的言行举止,应当是向往得很。   孟云卿托腮看他:“那你要我怎么帮你?”   在白芷书院读书是要通过考核的,人家白芷书院考核不过,连皇孙贵胄都进不去,她一个小小的宣平侯老侯爷的孙女还能替他想办法走后门不成?   太看得起她了。   “不是不是!”许卿和简直要疯了。   “那你要我做什么?”孟云卿睨他:“莫非要我去说服你爹爹?”   人家是鸿胪寺卿,是负责一国外交的最高官员,她还能说服许镜尘不成?况且,她一个外人,去同许镜尘说,留你儿子在白芷书院念书吧,旁人还不知道她存什么心思呢?   那可使不得。   “不是不是不是!”许卿和恨不得跳起来:“你这人,怎么老想起乱七八糟的?”   孟云卿斜眸:“那你说说,要我做什么?”   人小鬼大,脾气却不小,孟云卿洗耳恭听。   “考核我自己去考,若考不上,我也死心了。爹爹那头,我会自己去说。只是苍月和燕韩离得远,我爹肯定不放心我一人在京中。宣平侯府不是在京中吗?我会同爹爹说,有你在这里,我会听你的话,不添乱,让他同意我留在苍月,考白芷书院。若是我爹来问你,你不反对就好。”   原来是这事,这小鬼头的主意打得倒好。   孟云卿点头:“可以啊。”   “你同意了?”许卿和意外。   孟云卿又点头,她有什么不同意的?   许卿和就上前:“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孟云卿叹息:“知晓了。”   许卿和才呵呵笑了出来:“孟云卿,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好人难做呀,孟云卿挠了挠他的头:“那快回去睡吧,明日好好同你爹爹说说。”   “知道了,你也早点睡。”这家伙,得了她允诺,乐得合不拢嘴。   分明跑掉了,又忽得跑回来。   吓了孟云卿一跳:“又做什么?”   许卿和笑了笑:“孟云卿,你瘦下来挺好看的。”   ……   音歌才掀了帘子进来:“这是怎么了?来得时候忐忐忑忑的,回去的时候兴高采烈?”   孟云卿摇头:“唉,随他去吧,小鬼头一个。”顿了顿,又笑:“还挺有上进心的。”   (第四更回府)   沈琳在京中这五日过得极快。   孟云卿作陪着,也不觉时间就过了。他们还要往南顺去,中途不能再耽搁了。只是才聚了不到几日,又要分别,孟云卿有些不舍:“若是过了年关,回燕韩,再借道京中看看我。”   沈琳叹道:“过了年关,怕是就来不成了。”   若是借道,要多出十余日行程。年关过后,许镜尘要回京中复职,春后出使的任务最多,不好再耽误。   孟云卿也就不再提。   还有便是许卿和已经同许镜尘说了白芷书院读书的事,许镜尘想了几日,最后还是同意了。   许卿和简直欢呼雀跃。   孟云卿却看出许镜尘很舍不得。   若是在白芷书院求学,少则三年,许镜尘素来不喜欢表露,但三年里同儿子见面的时日屈指可数,哪有做父亲的会舍得?   孟云卿就道:“二姐夫放心,卿和在这里,我和爷爷都会好好看着他的。”   算是宽慰吧。   许镜尘也道,“叨扰了。”   孟云卿就挽起沈琳的胳膊,笑道:“都是hi一家人,说这些话就见外了。”   白芷书院开春就会选学,也就是在正月里的事,许卿和想考进白芷书院,眼下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可以温习,刚好能赶上正月的考试。许卿和的意思,是不同他们去南顺了,正好留在宣平侯府里。   所以许镜尘才不舍得,但除了叮嘱,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好照顾自己,不许添乱。”   许卿和点头。   孟云卿又道:“爷爷也说了,卿和想留下来考白芷书院,他会寻京中的先生来给卿和补课,以卿和的资质,肯定没有问题。”   “麻烦孟老爷子了。”   “爷爷本来就觉得和卿和投缘,只是身子骨不是很好,就不来送你们了。爷爷让福伯备了些茶给你们带上。这些,都是他心尖尖上的东西,千万别推辞。”   孟云卿摆手,小茶就拿了两枚锦盒上来。   锦盒里都是老爷子备好的茶叶。   他们早前就同老爷子辞别过了,眼下,只是孟云卿和许卿和送他们到城门口。   临行了,沈琳同孟云卿话别。   许镜尘同许卿和父子二人在一处。   “若是决定做的事情,就好好做出样子来,不要让爹失望。”许镜尘拍拍他肩膀。   “爹爹放心,我会考上的,日后还要子承父业,爹爹等我会燕韩。”许卿和也满眼憧憬。   许镜尘点头,难得的父子相拥。   许卿和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一旁,沈琳和孟云卿在看,都纷纷莞尔。   “走吧,不耽误了。”许镜尘扶沈琳上马车,许卿和也上前。   “记得爹爹方才同你说过的话。”许镜尘再叮嘱。   许卿和红着眼点头:“儿子知道了,儿子会争气的,每月都会给爹爹写信。”   许镜尘笑了笑,抚了抚他额头。   许卿和眼中的眼泪就似再忍不住,许镜尘也有些氤氲,便扭头,唤了车夫开车。   许卿和撵了些路,终是停下来。   孟云卿便上来,同他一道朝驶离的马车挥手,直至消失在眼帘尽头。   “走吧,小鬼头。”她知道此时安慰他是无用的,便也不作安慰的事了。   许卿和就红着眼,跟在她身后,上了马车。   ……   依老爷子的意思,就让许卿和在书约苑住下。   之前书约苑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供他们暂住几日,眼下看,许卿和要常住下来,老爷子就唤了福伯,让府中的丫鬟好好收拾了一翻。   这段时间,许卿和要在苑里好好温习功课。   需要的书籍和笔墨等,孟云卿都让音歌去准备了。   按辈分算,许卿和是沈琳的儿子,也就是孟云卿的表外甥。   加上老爷子又喜欢许卿和得很,侯府里便都亲切唤他作表少爷。   许卿和还小,身边尚需要人伺候琐事,孟云卿便让小茶先去了书约苑帮忙照看着。若是正月里许卿和考中了白芷书院,是要搬去白芷书院常住的,许是月余才能回来一次。   小茶他原也熟悉,也不用放旁的侍婢了。   老爷子那里才叫利索,果真到了第二日上头就寻了先生来侯府中。   这先生还是早前在白芷书院教过书的。   只是年事高了,就退了下来,实则还是卖老爷子的面子,才来帮忙看看许卿和的功课。   许卿和懂事,便也学得认真。   孟云卿怕他起初不习惯,头几日都是随他一起,也好应了对沈琳和许镜尘的交待,好好照看这个小鬼头。   再过几日,见他同先生相处也熟稔了,便少有去打扰他温习功课。   只是每日去书约苑看看他,同他说说话,也瞧瞧有没有漏掉的东西,需要添补的。   许卿和也不娇气,若是有缺的,会主动同她说,不缺的,就直接说不缺了。   这样的小鬼头还好搭对些。   许卿和也每日按时去给孟老爷子请安,吃过早饭后,还会同老爷子一道练练强身健体的功夫。孟云卿是姑娘家,不如他同老爷子,可以一道习武。   总归,这小鬼头没少哄得老爷子高兴。   ……   日子这么一来二回,转眼间,腊月都过去了二十余日了。   年关将近,那段旻轩也该要回来了。   孟云卿有一本小小的日历册子,册子上多是黄历,每日宜做什么,不宜做什么。每过一日,她便用笔划掉一日,眼下,就划到腊月二十二。   真到腊月二十二这日,府中忽然开始一股脑忙了起来。   年关将近,像宣平侯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就要开始置办年货了。阖府上下都要开始布置年节里的装饰,譬如灯笼,彩条,帖子,对联等等。再加上年关期间,前来拜谒的人也多,红包,礼物,小食,处处都要想着,备着,不能忘了。   幸亏有福伯在,否则她一人定是忙得眼花缭乱都忙不过来的。   但即便有福伯在看年货的事,她这厢的事情也闲不下来。   娉婷的婚期当初是定在腊月二十七的,她那时是图个好兆头,就挑选了良辰吉日,放在腊月二十七。如今想来,和年关凑在一起,委实是让人手忙脚乱。   娉婷跟了她许久,婚事她自然要好生操办,便堆了一堆大大小小的事放在了一处,焦头烂额。   再着,年关和正月里都要入宫拜谒。   入宫无小事。   不说旁的,光是早前做的那些入宫的礼服,除却季节的因素不能穿的几件,眼下她瘦了一大圈,之前做好的冬日礼服穿上都肥了一圈不止,看起来松松大大的,像唱戏的一般,不能身着这些入宫的。   另外入宫拜谒,图个喜庆,是要给周皇后和太子妃备些礼物的。   早前她一直拖着,也没多花心思去想,眼下就都摆在眼前了。   加上年关里,京中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做新衣,意来坊和碧芙苑的生意尤其好,听说忙得不可开交,单子都排到正月之后了。要给她抽空做新的入宫礼服,意来坊和碧芙苑都伤透了脑筋。   眼下是腊月二十二,做好了还要修整,大年初一就要入宫拜谒的,时间太紧,意来坊和碧芙苑都抽不出时间过来,只能她自己去了两趟,还一呆就是大半日。   只觉时间全然不够用。   就连周潇潇等人来寻她吃茶,她都少有抽出时间来应酬。   等到腊月二十六,府中零零碎碎的事情似是都缕过一遍,她才心中稍许有数。   微微松了口气,第二日又是聘婷的婚事了。   宣平侯府算聘婷的娘家,明日轿子要从宣平侯府的侧门迎出去,然后到付鲍家中,路线就按照早前规定的走,送亲的人福伯也找妥当了,不用她再操心。   福伯一面同她道,她一面点头。   窗外,天色有些阴沉。   苑中的丫鬟忽然惊呼:“小姐,小姐,下雪了!”   她和福伯都转眸去看窗外,下雪了?   苍月京中难得见到下雪,今年,莫非真给段旻轩说中了?   孟云卿意外。   音歌扶她到苑中看看,果真是雪,小虽小了些,落到手上似乎就融化了,但总归让阖府上下都兴奋了许久,福伯也在锊着胡须笑,看来今年年生好呀。   孟云卿就也跟着点头。   又有小厮急匆匆飞奔到了苑中,脸上喜气洋洋的:“小姐!福伯,侯爷……侯爷他回来了!”   段旻轩?   孟云卿手中滞了滞,恰好一片雪花飘在手中,融化几许,她脸上的笑意就忽得浮现出来。   段旻轩回来了。 第159章   (第一更局势)   段旻轩回来了, “他在哪里?”孟云卿问起。   小厮道:“侯爷刚下马车, 径直往老侯爷那里去了。”   是啊,孟云卿微微敛眸, 段旻轩回来应当先去爷爷那里的。遂而转身, 朝福伯道:“福伯,我们也去爷爷那里吧。”   省得他再走一趟了。   福伯也笑眯眯点头。   段旻轩是十月初十离京的, 眼下是腊月二十六,他走了两个月零十六天,总算回来了。用福伯的话说, 燕韩到苍月往返要近四个月脚程, 有人还要在定安侯府呆上将近十日, 应是一路急行军才赶得回来的。   思及此处, 脚下的步子也不免翻得快了些。   她想早去爷爷的忠孝居见他。   腊月里天寒地冻, 裹着棉袄, 脸上也被凉风嗖嗖吹得有些泛红。她走得有些急,到风口时,忍不住掩面打了个喷嚏。音歌取了手中的围巾给她。方才就让她披上的, 她着急出门,说带上热。眼下,她走得急微微出了些汗,若是再灌了些风进去,怕是要染风寒的。   孟云卿有些歉意接过,也不推辞。   往脖子上一搭, 绕了两圈,确实才暖和了许多。   她素来怕冷,只是从前在定安侯府养了一身肉,才经风寒了些。如今瘦了这一两月,即便按周潇潇说得食补之法,气血无损,也觉得不像早前那般御寒了。   她忽然有些怀念早前养出的那些肉肉了。   等到忠孝居,果然看见段岩侯在门口。   两月余不见,段岩看见她,也一脸喜色:“许久不见,小姐好。”   孟云卿也笑嘻嘻点头:“他同爷爷都在屋里吗?”   段岩应是,孟云卿便拎了裙摆进去。   段岩同福伯是父子,段岩同福伯父子二人也分开两月有余了,就留在苑外说话。   音歌看了看,也跟着孟云卿进屋去。   外阁间内置了两口青铜做的暖炉,暖炉里燃了上好的银碳,热气源源不断地涌入外阁间内,很是暖和。   “爷爷。”孟云卿唤了声,取下了围在脖子上的围巾和厚厚的披风,递给音歌。   只剩一张笑脸,似是被方才的风吹得通红一般。   老爷子端坐在外阁间主位上,面前一袭华服锦袍就将好背对着她,似是方才正在同老爷子说话。许是听到她的声音,才顿了顿,缓缓转过身来。   孟云卿屏住呼吸。   见他转身,想不移目,又觉目光无所适从,不知应当放到何处。   隐在袖间的手微微攥紧,连带着呼吸都迟了一拍,才又抬眸看他。   他也刚好转眸,恰好四目相视。   两人眸间都微微滞了滞,须臾,又各自低头笑了笑。   笑意里含着几分微妙。   音歌轻咳两声:“我去沏茶。”   老爷子捋了捋胡须,笑容满面:“都别站着了,来爷爷这边坐下再说。”   最终,还是老爷子解的围。   两人就上前,在老爷子主位前的一左一右的位置落座。   段旻轩方才就在同老爷子说起燕韩之行,虽然被小许打断,眼下则又继续。孟云卿也不出声,一边安静得听着,一边偷偷打量他。   说是偷偷打量,便是一会儿看看爷爷,一会儿看看他。   但看他的时候看得仔细,时间却不敢太长;看爷爷的时候,心猿意马,却时间很长。   许是路上急行军磨人,总觉得他脸上的轮廓都深了,虽然五官还是如往常一般精致绝伦,却总觉带了几分疲惫之意,眼窝有些微微陷了进去。   但疲态虽是疲态,同爷爷说话时,精神却是很好。   他的声音惯来好听,亦如眼下。   他走得这两月,她时常想起,尤其记得潆绕在耳畔时,仿佛丝丝都能融化进心里,漾起层层涟漪。   ……   “云卿丫头……”直至老爷子又唤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爷爷叫我?”   方才神游太虚去了,语气里就有些愧疚之意。   “爷爷问,你怎么脸红成这样,是不是屋里的碳燃得太暖,让音歌去一些?”老爷子是见她脸色通红,以为她热着了,才想着问她要不要去些碳。   孟云卿就有些怔。   继而摇头,“没有,爷爷,方才在外面吹风吹得。”   外面风凉,吹得脸色都红了,她是这般解释的。   老爷子没有再问,对面的段旻轩也没有开口,只是看了看她,眼角噙着笑意。   他再同老爷子说话,她就不敢走神了。   认真听着,有时说到定安侯府,她也接话。只是听段旻轩提起外祖母身体康健,摸牌也很有精神,她才跟着笑起来。段旻轩又提起他再燕韩京中待了十余日,局势有些微妙。   入冬以来,燕韩平帝就大病不起,朝政一直交由太子把持。   但太子之前分明已经失了宠信,东山动乱一事处理得不妥,又险些被罢黜。   朝中都觉得三皇子有戏了,这时候,平帝却突然病了,只能太子监国。   这时间来得将好有些微妙,不好言明。   总觉得有黑手在背后推波助澜。   太子和三皇子的皇位之争,越渐白日化,朝中也分为两派,针锋相对。眼下定安侯和定安侯世子都周旋其中,不想府内受牵涉。因着他身份尴尬,定安侯府也不让他多逗留,让他早些回苍月再说。   孟云卿心中就有些紧。   “那舅舅……”她也不知如何问。   段旻轩就道:“依我看,定安侯这端倒没有太多问题,定安侯府一直置身事外,并非这两日的事情,无论太子和三皇子哪边上位,都不会动定安侯府的利益,反而要借定安侯府稳定朝中局势。定安侯向来看得明白,才会让我尽快离京。如今定安侯府同宣平侯府沾亲,考虑同苍月的这层关系,更不会有人贸然动定安侯府。舅舅这端,你大可放心。”   孟云卿也跟着点头。   末了,段旻轩才说到平阳王府。   孟云卿也才想起,商君和与赵世杰。   商君和算是老爷子的半个孙女养大的,如果燕韩国中局势动荡,老爷子心头定然是系着商君和的。   按照老爷子的性子,若是燕韩国中不安全,许是要遣人去将他们夫妇两人接回来的。   段旻轩就道:“早前平帝为了制衡各方势力,召了赵世杰和君和到京中,一住就是一年多,平阳王府在西南边界实则是个空壳。几月前,蛮族和驻军起了冲突,原本以为是小摩擦,用不了月余就可以平息,没想到因着君和他们夫妇两人不在西南,蛮族趁火打劫,抢占了不少领地,平帝暗暗吃了哑巴亏。十月的时候,蛮族攻城略地,越战越勇,平帝又病倒,太子监国,就让君和他们二人回了西南,眼下正在西南平乱,不在京中。”   还有这样的事,孟云卿只觉惊心动魄。   不想老爷子却开口:“回西南就好,这乱也不着急平定,远离京中就是。无论将来谁上位,这西南都得依仗他们夫妇两人,君和是聪明,知晓这场仗要打得久些。”   段旻轩就笑:“我听世杰说起过,他当年擒过三次蛮族首领,蛮族首领同他歃血为盟,只要他镇守西南一日,便秋毫无犯。如今又忽然进犯西南边界,岂不是出尔反尔?”   西南蛮族虽未开化,却最讲天地道义。   段旻轩继续:“依我看,这西南动乱也是世杰见到京中局势,提前安排好的。西南动乱,他同君和才可名正言顺回平阳王府。”   孟云卿却道:“那平阳王不怕太子只放他回西南,却将平阳王妃扣在京中?”   放赵世杰回西南镇守,留商君和在京中做人质,岂不更好?   闻言,老爷子和段旻轩都笑了起来。   孟云卿不明所以。   段旻轩又道:“京中局势已经不明了,太子肯放世杰,就是想卖平阳王府一个人情,笼络他和君和,在和老三的皇位之争中,多一个有力支持者。他如此做,世杰会感恩戴德,至少老三那里会始终忌惮着。若是再扣了君和在京中,这人情就算白做了,若是老三再费些心思将君和送出京中,届时于太子而言,人也白放了,人情也拱手让给了老三,人财两空。”   孟云卿也才跟着点头,这些朝廷之事果然从纸上得来终觉浅,她读得再多,也不如他同爷爷见得多。   总归,商君和这端没事,爷爷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也落地了。   至于婚期,段旻轩就道,定安侯也觉得明年春天好。   后年春天,燕韩国内的局势便稳定了,只有益处没有害处。   老夫人的意思也是放在三月,说二月和三月都同云卿的八字合,二月才出孝期,燕韩向来看得重,就放三月。   老爷子也点头,看了看云卿,又道:“你二人也许久没见了,去说说话吧,别在这里陪我这个老头子了。我一会儿唤了卿和来,教他扎马步。”   卿和?段旻轩拢了拢眉头。   孟云卿便起身:“卿和的事,我稍后同你说。”   (第二更体己)   从忠孝居到霁风苑一路,孟云卿便同段旻轩说起许卿和的事情来。   从七月许卿和给她写信,说要认真念书子承父业,说到沈琳和许镜尘带许卿和来京中做客时去看了白芷书院,再说到许卿和半夜来让她帮忙,说想留在京中考白芷书院。   前因后果都说得清清楚楚。   再有就是,爷爷觉得许卿和年纪不大,说话头头是道,同段旻轩小时候很像。   爱屋及乌,爷爷便就很喜欢这个小鬼,小鬼说要读书,爷爷就一口答应下来,还请了白芷书院退下来的先生来府中给小鬼头补课。   都是托了段旻轩的福。   许是说得欢喜了,脚下路滑都没有留意,一个踉跄,幸亏身旁有人眼疾手快,将她拉住。   她刚想道谢,他却干脆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众目睽睽,行过的侍从和婢女都一面问候,一面偷笑。   段旻轩就点头。   她莫名看他,他笑了笑:“轻了不少。”   是说她抱起来没有早前重了。   孟云卿脸上浮出一抹绯红,不赶去看他,下意识又怕他手滑将她摔倒,便双手箍紧了他脖子后,看起来就如揽紧了他,贴在他胸前一般。   这里离霁风苑还有一段路呢!   他是准备这么一直抱着她,大张旗鼓,走去霁风苑吗?   她又不好开口问。   他不说话,她便也不说话。   只是冬日里,他怀中真的很暖,竟比音歌先前给的围巾还要暖人心扉些,她索性也不拿这些费神了。他抱着她,她觉得暖暖的,又不必不费力走,就这么赖在他怀中也挺好。   只要他不嫌重。   她眯着眼睛偷偷笑了笑,而后,又问:“轻了不好吗?”   他方才是说她轻了的。   其实她是想问,她瘦下来好看吗?   眼底碎盈芒芒看他,她是想着他说好看,这两月才一粒点心都未吃,每顿饭都只吃七分饱,才瘦下来几分。   他又笑:“轻些好。”   她盼着他接下句,就竖起耳朵,洗耳恭听。   “我们成亲,送亲和迎亲都在侯府内,坐轿和马车都用不上,只能我抱着你从蕙兰阁走到霁风苑。”他低眸看她,就像眼下一样,他抱着她,从忠孝居到霁风苑。   所以才说她轻些好。   孟云卿有些懵,倒是和她期许的差得有些远。   这个木头……   孟云卿有些恼,那就让他继续抱吧,反正他也不嫌累。   她缄口不语了,脑袋就贴在他胸前。   耳旁是她熟悉的心跳声,带着让人莫名的安心,若是成亲之后,便可以日日都听到,她又偷偷抬眸看他。他也果真再未同她说话,一直这么抱着她走回霁风苑。   他虽然外出了些日子,屋内一直有丫鬟打扫,一尘不染。   入了外阁间,他放下她。   一路被他抱得,连她的腿都稍稍有些发麻,她俯身揉了揉腿,才听身后他关上房门的声音。尚未回头,就被他一手扛了起来,往内屋走。不同于先前的抱,忽得被他扛到肩头,连看他走路都是摇晃的。   “段旻轩!”她惊呼一声。   下一刻就被他扔在床榻上。   说是扔,其实力道并不重,将好将她塞在软绵绵的被窝上,只是坠下的时候心也跟着一沉,仿佛要揽紧眼前的人才不会摔得人仰马翻。   “怎么,两月不见,就同我生疏了?”他勾了勾眼眸看她。   “段……”她再开口。   他也懒得伸手,直接用嘴吻住。   屋内碳暖烧得“哔啵”作响,暖意徜徉。   屋外,空中难得飘雪,惹得苑中收拾的丫鬟和侍从惊觉声不绝于耳。   她伸手,被他按下。   十指紧扣,就像飘雪融化在掌心一般,带着暖意流窜在四肢百骸里,便满满都是他气息。   ……   他从不喜欢浅尝辄止,却懂点到即是。   屋中泡好了热茶,她坐在他怀中,双手捧着茶杯,微微抿了一口。   亲近过后,就不如先前拘谨。   “为什么赶在腊月二十六回来?”她娇嗔看他。   “明日不是娉婷和付鲍的婚事吗?”他应声。   他是为了娉婷和付鲍的婚事才急匆匆回来的?有人心中小小失落,又捧着茶杯微微抿了一口,其实,能早些回来就好。思及此处,就听他在耳旁道:“娉婷出嫁,怕你舍不得。”   她指尖滞住。   转眸看他,他也看她,从她手中接过那盏抿过的茶杯,贴着唇线饮了一口:“特意赶回来陪你的。”   她才扯了扯嘴角,忽得笑了出来。   本来还想继续问他,她瘦下来好看吗,也都全然不问了。   因着娉婷的事,他有心足以。   “段旻轩,京中真的下雪了……”她看了看窗外。   此时的燕韩应当是白雪皑皑,银装素裹了吧。她在听雪阁里的那几株腊梅应当也开了,满园里都飘着腊梅的幽香。有白色的,红色的,像一幅锦绣年画。   “今年许是能在侯府里赏雪。”他悠悠开口。   她想起他说过的,京中过往下过一场雪,树上的绿叶未落,上面还挂着薄薄的一层雪。内湖那里不会结冰,但湖中亭的屋檐中会覆着一层白雪,很是好看。   心诚则灵,年关还有几日,她也盼着能下一场雪。   瑞雪兆丰年。   从霁风苑回到蕙兰阁是晚些时候了。   明日就是婚期,孟云卿去娉婷屋内寻她。   音歌正同娉婷一处,看明日新娘妆要用的衣裳和首饰。   姑娘心细,这些都给她准备周全了,这些衣裳和首饰都是出自意来坊的手工,京中许多大户人家都不定比得。姑娘还让子桂和汀兰明日替她上妆,叮嘱她美美出嫁。   两人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听到身后推门和脚步声,才纷纷回神。   “姑娘?”都唤了一声。   娉婷抹了抹眼角的温润,“姑娘怎么来了?”   孟云卿笑了笑:“我来看看你。”   音歌见她手中拿着一个盒子,又说有话同娉婷讲,她们自幼是主仆相伴,自然少不了体己话。音歌起身:“我去看看厨房备了甜品没有?”   孟云卿点了点头。   音歌掩门出去,孟云卿才牵了娉婷的手,拉她在一侧坐下。   这里是平日里娉婷和音歌住的地方,明日迎娶,这里就当作娉婷的闺房,上妆,穿衣,迎亲都在这里。屋内都布置好了,一派喜气洋洋,孟云卿看了又看,嘴角挂着笑意:“我还是头一回来这里,没想到就是送你。”   这里是丫鬟房,她早前没有来过。   娉婷起身给她倒水,孟云卿也接过,又唤她坐下。   娉婷照做,孟云卿也翻开水杯,给她斟了一杯茶,递给她。   “姑娘?”娉婷惊异,姑娘给她斟茶,哪里使得?   孟云卿就笑:“这杯茶,你一定要喝。”   她说得笃定,娉婷半推半就端起,半晌才喝了一口。   孟云卿笑了笑,又将方才捧在怀中的盒子拿出,递于她面前:“明日就出嫁了,除了早前备好的那些,将这些拿去做嫁妆。”   娉婷没有打开锦盒,也知道里面价值连城,索性起身,赶紧推脱:“姑娘已经给娉婷准备了好些,这些不能再要了。”   孟云卿又牵了她的手,让她坐下,语气里是少见的平淡,温和,却带着暖意。   “娉婷,我早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在珙县的时候将你弄丢了。你那时候还很小,人又有憨厚老实,我鬼迷心窍,才信了旁人的话……”相信刘氏将她送给了好人家收养。   她有些哽咽。   想起她在金洲遇到娉婷,沦落烟花柳巷之地,浑浊不堪。   “孟云卿,我为何不该恨你!”“我宁肯你当初撵我走!!”她认出她来,彼时眼中的戏谑,至今仍叫人不寒而栗……   “姑娘……梦是反的。”她反过来安慰她,“姑娘待我这么好,姑娘赶我走我都不走。”   她上前,鲜有的抱住孟云卿。   孟云卿怔了怔,就也拥了拥她。   这一拥,就仿佛隔了两世一般,她眼中涌起的氤氲不让她看见。   耳畔,一个温暖的声音道:“姑娘,即便明日娉婷嫁人了,也要伺候姑娘。”   “好……”她敛眸。   (第三更年关)   翌日,良辰吉日。   孟云卿也起了大早,小茶来伺候,音歌和苑中的丫鬟们都去娉婷那端帮忙去了。   自然不需要这么多人帮忙,多半都是去看热闹的。   “那赶紧扶我洗漱。”要说看热闹,孟云卿也不想落在后面。天都见亮了,怕是妆都花了些时候了,她要赶紧去看看。新娘子的妆,是一生中最好看的。   譬如那个时候的沈琳,简直美得惊若天人。   娉婷的大喜日子,她不想错过许多。   小茶手脚也利索,今日的主角是娉婷,她简单梳洗就往娉婷房间那头去。   屋外,堆了一堆丫头片子,孟云卿觉得这府中的丫鬟们怕是都来了。   “小姐。”一人发现了她,便都通通让开位置来。   各个脸上都是笑嘻嘻的,应是方才都围在屋外,透过窗户缝往里面看。   孟云卿笑了笑,推门进去。   唉,这屋里还有一堆。   一人手中拿着一些器皿,说是来帮忙的,其实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   “姑娘……”娉婷见了她,想起身见礼。   孟云卿连忙喝住:“不用了,子桂和汀兰还在上妆呢。”   子桂和汀兰才笑着松了口气,有人一直不好意思,左顾右盼得,妆都花了许久,还没有成型,自己还在四下里看。   大红的嫁衣倒是好好穿上了,喜庆得很。   她少有穿这样鲜艳的颜色,衬得肌肤娇艳,很是好看。   孟云卿笑了笑,音歌端开凳子,让她坐。   她也不推辞,就托腮看着镜子里的娉婷,同旁人一道加入“评头论足”。   譬如,娉婷平日里木木的,你看子桂上了眼妆后,都有神了。   那可不是,这胭脂的颜色真好看,日后我若嫁人了,也要用这个颜色的胭脂。   人家娉婷是脸瘦,你的脸圆圆的,用这个颜色显得脸大。   你才脸大呢,你看那对耳坠子多好看。   那是人家娉婷生得好看。   ……   总归,屋内屋外七嘴八舌的,又都不小声,怕是通通被镜子前的人听了去。   才会扭扭捏捏不好意思,她一扭捏,子桂和汀兰就不好做了,便让音歌去关窗户。   音歌去关窗户,窗外就一哄而散。   隔了不久,窗缝又被推开了,又塞了一堆脑袋进来,热闹得很。   子桂和汀兰恼得很。   孟云卿却觉得有意思得紧。   子桂和汀兰都快哭了,再闹下去,赶不上吉时了。   孟云卿才认真了起来。   “嘘,都不许再乱子了。”她转身朝身后道,屋内屋外才都安静了。   娉婷也才坐得端正了。   又了良久,这边进展良好,屋外不知谁喊了声,“该放鞭炮了!”   窗台上围着的那群就争先恐后放鞭炮去了,音歌笑了笑:“还就是还有半个时辰了。”   还有半个时辰新郎官就要来迎亲了。   娉婷深吸了一口气。   小茶算了算,“新郎官的家在七条街开外,眼下过来真好,应当是现在出门了。”   如此一说,聘婷更紧张了。   孟云卿就笑:“紧张做什么,当是新郎官紧张才是。”   音歌也应声:“那可不是,不看咱们的新娘子有多美,一会儿没准丢了魂去。”   娉婷就差羞死了。   “哎呀,低头做什么,快抬头。”子桂拍了拍她肩膀,她才又正襟危坐。汀兰看了又看,又调整了发髻的位置,才满意笑了笑:“起身看看。”   看看衣裳和首饰搭配得好不好。   娉婷照做,又按子桂说的轻轻转了两圈。   子桂也扫过:“这便好了,快去那边坐好。”   那边指的是床榻。   衣裳和妆束都弄好,再给她盖上红盖头,就坐在床榻上等着迎亲的队伍了。   娉婷似是有些闷,想伸手去揭。   子桂赶紧止住,“这可不能揭,要等新郎官接的。”   屋内就跟着笑起来。   孟云卿早前就问过要不要被娉婷备些吃食,怕她饿着,子桂说不用。平常人家成亲,都是中午家的酒席,不必等到晚上就可以揭盖头了。   孟云卿便也作罢。   “姑娘……”娉婷心中还是忐忑的,就唤她。   孟云卿便在她身侧坐下:“都要嫁人,怎么还像个小姑娘似的?”   音歌和子桂,汀兰笑作一片。   再隔稍许,有小厮来了屋外:“小姐,侯爷让来问一声,这边好了吗?新郎官要到了。”   “好了好了。”音歌应的。   小厮就跑去回段旻轩话了。   等到吉时前两炷香时间,苑内都能听到唢呐开奏的声音,有些吵,却喜庆得很。一声一响,都仿佛在倒计时,娉婷攥紧了膝盖上的裙衫,隐隐有些抽泣。   “哎哟,姑奶奶!”子桂反应过来,“这时候可不能哭。”   马上就到吉时了,再哭没法补妆了。   娉婷却忽然哭得更凶。   子桂和汀兰赶紧揭开盖头,这脸上都哭得花花一团,音歌哭笑不得。   此时门外的鞭炮声又起,有人吆喝一声,新郎官来了!   “祖宗!”子桂都急了。   娉婷就哭得更凶。   孟云卿扶了扶额,新郎官就在门外,这里面还在补妆。   ——这怕是她见过最恼人的婚礼了。   ……   腊月二十七日,“鸡飞狗跳”将娉婷嫁了出去。   晌午时,孟云卿和段旻轩跟去了付鲍家,也吃了酒水,许多都是付鲍的兄弟和亲戚,她同段旻轩在,旁人热闹不开。简单吃了些酒,同付鲍娘亲说了几句,两人就离开了。   音歌和几个丫鬟,倒是留到了很晚才回府。   留了马车给她们,孟云卿也不着急。   等音歌几人回来,还同她眉飞色舞说起闹洞房的事情来,有趣得很。   孟云卿捂着肚子笑了许久。   她早前就同娉婷说过了,马上是年节,她嫁过去后不着急回来,等正月初五后再说。段旻轩也是这个意思,付鲍跟了他许久,新婚之喜,他想多给他些假期,也当陪陪付鲍娘亲了。   两人一拍即合。   只是腊月二十七一过,年关就真的不远了。   先前府中各处还只是张灯结彩,腊月二十八开始就开始陆续将灯笼都点燃,沿着侯府花苑内走一遭,都是灯火通明,年关的气氛更浓。   福伯带着下人们准备各处的年货,各个脸上喜气洋洋。   孟云卿只觉这里的年关除了人更少些外,同定安侯府也没有什么不同。   娉婷不在,音歌和小茶带着丫鬟们开始包红包了。   大大小小的,都要准备些,正月里要用掉不少,还要讨些好兆头。   光是红包,都得要包上两日。   还有屋内的窗帘,床被都要准备换新了,新年新气象,真个蕙兰阁上上下下就忙碌得很。   到了腊月二十九,意来坊和碧芙苑总算将改后的礼服和首饰送来。   孟云卿试了试,子桂和汀兰才松了口,这回还好,都不需要大改,小的问题,她二人都能用针线弄弄,如此一来,倒是能赶上大年初一入宫拜谒的。   孟云卿如获大赦。   等这块心头大石头落地,竟然就年三十了!   娉婷不在,小茶和音歌两人就起得很早,将蕙兰阁内的大小事宜打理了一翻。   等孟云卿起来,苑中倒是井然有序。   用过早饭,段旻轩就来了蕙兰阁,同她一道去忠孝居看老爷子。   孟云卿看了看他,穿得都是她早前给他赶制的新衣。   里衣,中衣,外袍都是,她看着便觉得欢喜。   她做的时候,音歌和小茶都在一旁看,段旻轩穿在身上,两人自然也认了出来,便啧啧赞叹了几声:“姑娘这手艺,怕是比意来坊都差不了多少。”   小茶才是惊奇:“也没见小姐改过,怎么大小都这么合适。”   孟云卿脸色就有些红,她是对他身形熟得很。   总归,眼下不能让她们二人再说下去了:“是去爷爷那里吗?我吃好了。”赶紧领了段旻轩出屋。   音歌就在身后取了披风和围巾:“姑娘,等等……”   她才不要等,段旻轩好笑得很。   等到忠孝居,许卿和已经在老爷子那里了。   大过年的,两人都换上了新衣。   老爷子穿了红色,神采奕奕,小鬼头穿了红色,倒也很精神。   许卿和就道:“我从未穿过红色的衣裳。”他还有些不习惯,只是老爷子非要他穿不可,他又不好拒绝,孟云卿就偷笑:“还是爷爷能治你。”   许卿和恼得很:“孟云卿!”   孟云卿挠了挠他的头,轻声道:“表外甥,你得叫我一声姨母。”   许卿和更恼。   段旻轩就将孟云卿拎走:“大过年的,你逗人家做什么?”   许卿和才觉解气了些,“你也有人能治。”   孟云卿难得朝他吐了吐舌头。   (第四更愿望)   老爷子高兴,今日先生也没来书约苑授课,几人就陪着老爷子在忠孝居摸牌。   老爷子少有摸牌,但总说年关时候要摸一摸的,来年运气才会好。许卿和哪里肯信?   许卿和又不会,便同老爷子一组。   孟云卿同段旻轩一道。   老爷子摸牌向来凭运气,胆子又大,大凡牌好些就叫,也不算牌的,许卿和就拢了拢眉头,这么打下去,怕是连定安侯府都要输没的。   不过老爷子乐意,输了也笑嘻嘻的,还让他也来摸。   许卿和不情愿得很。   段旻轩和孟云卿那头就更墨迹了些,孟云卿要出这章,段旻轩就说不妥。段旻轩要出另外一张,孟云卿又说不要。急得对面一老一小吹胡子瞪眼的都有。   “你俩还能不能行了。”老爷子不满。   “这是打情骂俏。”许卿和一语道破。   老爷子就赞许得看他:“说得是,说得是……”   摸了一上午的牌九,有时放水,有时认真,到了晌午,输赢也不大,还哄得老爷子很是高兴。孟云卿唏嘘,有人当时也是这么哄外祖母的,当真有效的。   晌午饭简单吃过,正餐要留给年夜饭的。   下午时候,府中的下人都聚在一处,老爷子要给发红包。   年年都有的仪式,福伯主持。   宣平侯府是京中的世家贵族,老爷子平日待人和善,年关时候又出手阔绰,整个侯府都是乐呵呵地笑声,倒让人觉得年关里气氛太好。   宣平侯府以往过年,就老爷子同段旻轩两人,除去几个跟随多年的老人,如福伯等,旁人老爷子都不留他们在府中了。   让他们到大年初三再回来。   今年多了孟云卿和许卿和,老爷子心中欢喜,这年夜饭都循了一大家子的准备了满满一大桌。   孟云卿抽空去厨房看时才知晓,这哪里吃得完呀?   福伯就道:“老侯爷今年高兴,说年夜饭要慢慢吃。”   也是,难得爷爷高兴,孟云卿就也不多说了。   黄昏前,她也将蕙兰阁上下的红包打赏完了,能回家的丫鬟和小厮都放回家了。苑内就留了音歌,小茶,还有几个粗使的丫鬟。   到了夜间,年夜饭就在忠孝居一道用的。   福伯也入了席。   将好五个人。   年关时候,怎能不饮酒,福伯备了好几种酒,还有羌亚的葡萄酿得美酒,配得是夜光杯。   孟云卿喝不惯,还是喝得果子酒。   许卿和倒是很喜欢,说爹爹出使羌亚的时候,曾今带了一些回来,他喜欢这个口感。段旻轩便陪他和老爷子喝得葡萄酒。   年夜饭要吃得长长久久才算好。   吃到京中四个城门口,都逐一放起了烟花。   城门口上放的礼花很高,京中都能看见。   孟云卿便停下来,每年年关,她最期盼的就是看烟花,白看不腻一般。   许卿和就同老爷子和段旻轩行酒令。   烟花什么的都是女孩子爱看得东西,他是男子汉。   孟云卿就由得他们去。   京中四个城门口,每个城门口都放了小半个时辰,加在一处,就放了将近两个时辰,看得很是过瘾。孟云卿也暗自腹诽,也是苍月国力强盛,在燕韩也没见过放这么久的。   福伯就道:“小姐忘了,今年小皇孙出生,是君上特意嘱咐放的烟火。”   对哦,十一月里,东宫的小皇孙出生了,普天同庆,就都说今年年生好。   这两个时辰的烟火,怕是为小皇孙放的。   他们是沾了小皇孙的喜气。   沾喜气就沾喜气吧,她回眸看了看身后的三人,还在不依不挠得行着酒令,倒也和谐。只是爷爷喝起酒来,就忘了许卿和是小孩子,一旁的有人更是不管的,她看了不多会,尽是许卿和认栽得。   她也看不过去了,便也加入了,同许卿和一道。   他们两个人一伙,就算是饮酒也好过一人吧。   许卿和虽然多和她拌嘴,这回却是难得的沆瀣一气。   她不会行酒令,但素来运气好……许是她运气也不是很好,只是有人舍不得灌她酒,总归,她加入后,她同许卿和的战况越加好了起来。   倒是老爷子和段旻轩喝了不少。   这葡萄美酒吧,初初饮起来不觉得醉人,老爷子便囫囵吞枣般,尽显豪气,一口饮尽。   可后劲儿却是比高粱酒大多了。   这酒令行了不少时候,老爷子率先扛不住了,一头栽了下去。   醉晕晕的,怕是连岁都守不了。   福伯扶他回屋,他还笑眯眯得:“再来三百回合!”   怕是梦里都在舞刀弄枪呢!   孟云卿忍俊不禁。   “稍后做什么?”许卿和是没醉的,他喝过葡萄酒,也知道该怎么喝。开始虽然行酒令是他一直在输,但他是小鬼头,他喝得少,老爷子和段旻轩也没有为难他。后来孟云卿加入了,他更没有喝多少。老爷子自然不说了,他还没有段旻轩喝得多。   “守岁呀。”孟云卿接到。   段旻轩就看她。   她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   许卿和又问:“在哪里守岁?”   段旻轩就道:“各回各苑,各守各的。”   孟云卿吃惊,许卿和就嘟了嘟嘴。   孟云卿就睨了段旻轩一眼,明知许卿和是一人在苍月,年关定是在想念亲人,哪有放他独自一人回苑中的道理。   段旻轩就道:“当真了?”   好似先前是玩笑一般,孟云卿和许卿和都纷纷看过来。   “去蕙兰阁吧,继续玩牌。”   玩牌也好过无聊,孟云卿和许卿和都笑了起来。   “可是又要喝酒?”许卿和戒备。   段旻轩幽幽看他:“不喝,输了的贴纸条在脑门上。”   许卿和才笑了出来。   段旻轩唤了小茶来,让她先去准备,又小声在小茶耳旁吩咐了一声,小茶愣了愣,还是点头,孟云卿和许卿和都没有留意。   等一路到蕙兰阁,音歌和小茶都将茶水,点心和牌准备好了。   年夜饭吃了这么多,点心只是摆设了,可要守岁,茶水倒是可以来些。   段旻轩让许卿和洗牌,许卿和只得去洗,他自己则是翻开几个杯子,依次倒了茶水,给他们二人。从忠孝居走过来也渴了,孟云卿和许卿和都喝了两口,而后开始摸牌。   许是年夜饭吃得有些多,也许是蕙兰阁里的碳暖烧得有些热,许卿和玩了几把便有些困了。   “怎么了小鬼头?”孟云卿看他。   许卿和挠了挠头,“可能是酒意上来了,有些困了。”   “不守岁?”孟云卿问他。   他托了托腮,又勉强玩了两把,还不等脑门上贴了几张纸条,就昏昏沉沉倒在案几上睡了。   孟云卿便唤了音歌来,给他披上了厚厚的大麾,怕他着凉。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音歌有些奇怪。   “说是酒意上头了。”孟云卿摸了摸他额头,还好,没有烧,应当是醉得有些晚,倒是同某人像得很。   某人正好笑嘻嘻看她,又朝音歌和小茶道:“扶他去霁风苑睡吧。”   蕙兰阁是孟云卿的苑子,让许卿和睡这里不妥。   霁风苑近些,又有后门相通,送过去也不会着凉。书约苑离得有些远,他又醉了,怕受风着凉。   孟云卿也觉得好。   音歌和小茶便夹了许卿和往外走。   还好许卿和不沉,她二人能应付得了。   小茶就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眼神也闪闪烁烁的,音歌也觉得奇怪了些。等将许卿和送到客房,才又问她:“小茶,你怎么了?”   小茶尴尬笑了笑,才悄声道:“卿和少爷不是醉了……”   不是醉了?音歌疑惑看她。   小茶支吾道:“侯爷说,给他的茶水里添些蒙汗药,被告诉小姐……”   蒙汗药?   音歌无语。   蕙兰阁这头,许卿和一走,这牌便没法玩下去了,索性收了起来。   离子时还有些时候,正好同他说会子话。   这几日,各有各的事情在忙,他去了韩燕两月,朝中落下不少事,每日都很晚才回来,话也说不上一些时候。   这守岁,正好让他二人单独说些话。   孟云卿就想起去年在燕韩,沈琳,沈陶几人说是要一道守岁,结果到最后,只剩了她和段旻轩两人。子夜的烟火,还是他同她去看的,他那时还鬼使神差亲了她。   明明是去年的事,却像过去了许久一般。   想起来,唇畔还会微微牵起。   “想什么?”段旻轩问她。   “没什么,就想起去年守岁的时候。”她也如实应他。   他应当也是想起那个时候了,才不说话了。   子时尚早,她又问起燕韩国中的人事来,他回来不久,一直没有时间提起。   段旻轩看了看她,“想听?”   她点头。   反正有大把时间。   “我记得你同韩翕要好?”他问。   韩翕,她愣愣点头,想起韩翕的那封书信,恰好想听她近况。   “韩翕原来是个姑娘,韩相府里闹了这么大一个笑话,终日焦头烂额的。谁知道卫将军上门提亲去了,还得了平帝的准,让韩相有了台阶下。”   已经恢复女儿身了?   卫将军还上门提亲了?   她喜出望外:“好事呀,为什么不早些同我说?”   他看了她一眼,悠悠道:“我以为卫同瑞的事,你介意。”   她介意?孟云卿才晓某人是带着醋意的。   ——介意的人是他才对,当时才会同卫同瑞斗气拼酒。   “笑什么?”他似是恼了些,伸手将她揽了过来,见不得她此刻眼中的笑意。   “笑有人分明没有酒量,当日还同卫同瑞拼酒。”   他果真有些恼,他今日也喝了不少,正好借着酒劲儿咬了咬她的耳垂,孟云卿僵了僵,只觉从耳根子酥麻到了腿间。她向来聪明,便换了话题:“还有旁的大事吗?”   旁的大事?他似是想了想,又道:“顾昀寒似是有了身孕……”   顾昀寒?她滞住。   她没想到会从段旻轩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段旻轩却道:“听说顾昀寒还没有成亲,却怀了身孕,这件事京中知晓的人不多,她似是来找过沈修颐,想沈修颐想娶她。沈修颐应了,你舅舅不同意。”   顾昀寒怀了身孕去寻沈修颐,她手心攥紧,顾昀寒怀得是旁人的孩子。   前一世这个时候……   她心中不想去想的某事,似是惶惶然浮上心头,眸色便忽得沉了下来。   “云卿……”他唤了她一声。   孟云卿回眸看他。   “有心事?”他自然看得出来。   孟云卿顿了顿,笑道:“只是在想三哥会怎么做?”   顾昀寒的事,如今与她又有何关系?   她在守岁,和段旻轩一处,为何要因这些事情乱了心思。便又主动开口:“段旻轩,燕韩有个不成文的习俗,若是年关虔诚守岁,心愿就能达成。你可有什么心愿?”   心愿?他笑了笑:“可以许几个?”   几个?还是头一回有人这般问,她好笑:“你想许几个?”   他果真想了想:“两个。”   ——“老爷子身体康健。”“马上成亲。” 第160章   (第一更惊艳)   苍月的守岁就比不上燕韩自在了。   大年初一一大早,辰时就要到宫中拜年, 寅时三刻就要开始在府中梳洗准备。   过了子时, 守岁一过,便要去睡了。能眯一会儿算一会儿, 宫中打瞌睡会失了礼仪。   段旻轩也是知晓的, 看了子时的烟火就同她辞别,回霁风苑去了。   饮了些果子酒, 她也睡得好。   音歌寅时三刻来唤她,她这回没有再赖床,早早醒了。去了汤池简单沐浴, 又换了干净的里衣回内屋梳妆。子桂和汀兰给她上过宫妆, 对她的肤色和眼眉形状轻车熟路。   加上这两月来姑娘瘦了许多, 脸上的轮廓已经自然流露了出来, 稍加修饰, 就呈现出一副美人胚子的精致容貌来。   若不是都同小姐熟悉了, 还以为几月前小姐与现在是两个人。   子桂和汀兰心中都在惊叹。   眼下还只是粗略得上妆,等换上新做的入宫的礼服,只怕还要惊艳些。   原来小姐瘦下来竟是这般好看。   孟云卿容貌本就生得妩媚, 尤其是那双眼眸,若不修饰妆,眸间的秋水潋滟根本遮不住,怕是女子多看几眼都会失了魂去。亏得小姐平日在府内不上妆。   也正值豆蔻年华,莹润的肌肤都像雪白里透着粉嫩,显得娇艳欲滴。   胭脂都用得很浅, 怕盖了原本的好颜色。   再等换上新做的水蓝色入宫礼服,玉簪入发髻,腰系玲珑锁,素雅里又透着贵气,贵气里衬托下的精致容颜,倒叫人第一眼看去就难以移目了。   孟云卿看了看铜镜。   铜镜里是音歌,小茶,子桂和汀兰几人的一脸惊艳和赞叹。   她瞥了瞥目,也不知如今这样算是福是祸。   “姑娘,早就该瘦些了。”音歌最是欢喜。   小茶跟着点头,小姐刚来侯府时还一脸婴儿肥,看起来喜庆是喜庆,却少了些姑娘家的芳华。如今看起来,倒是出落得越发韵致了。   不多时,外阁间便有丫鬟来问:“小姐,侯爷让人来问一声,小姐这里是否收拾妥当了?”   为了不耽误时间,他让入宫的马车直接入府。   蕙兰阁和霁风苑离得近,先让马车来蕙兰阁这端接上他们二人,然后去忠孝居接老爷子,就出府往宫中去。   音歌看了看孟云卿,孟云卿点头。   音歌便道:“妥当了。”   丫鬟就撒腿跑开,复命去了。   “姑娘,去外阁间等吧。”音歌上前扶她,她也没有推脱。   这一身入宫的礼服就不像七月里的那件,浑身裹得紧紧实实的,连呼吸都需警着些,一是怕呼吸不过来,二是怕将衣服撑破。眼下,腰上挂上玲珑锁都不显臃肿,反而衬出纤细腰身上一抹风韵来。   隔了不久,丫鬟就道:“马车到蕙兰阁了。”   音歌就同孟云卿往苑外走。   上回就是音歌陪着孟云卿一道入宫的,应付得很好,眼下也不换旁人了。   马车就停在蕙兰阁外,音歌先上马车,而后伸手扶她。   待她上了马车,音歌就撩起帘栊,段旻轩正在马车中饮茶,见到帘栊撩起,就顺势抬眸。   一双目光,将好落在一袭清丽身影上。   手中微微僵住,目光就似移动不了一般,定格在她身上。   好些时间,才懵懵移目。   茶杯都喝空了,还在往唇边送,喝了半晌才察觉。   “走吧,直接入宫。”他吩咐一声。   孟云卿才落座,就疑惑看他:“不去忠孝居接爷爷吗?”   方才分明是这么说的。   他好似有意避过她的目光一般,只道:“老爷子遣人来说,他先去找隔壁老王了。”   爷爷同王太傅一道入宫了?细下想来,孟云卿又不觉意外,爷爷性子就是如此,无论是隔壁老王,还是对街老周,或是说旁人一道都不稀奇。   待她落座,马车就往宫中驶去。   正月里,马车里燃着碳暖,丝丝暖意从暖炉中涌出,倒也不算冷。车内还有热茶,正好可以润喉。   孟云卿瞥了瞥他,有人今日奇怪得很,一直低着头,也不同她说话。   等到宫中外门,马车的速度缓了下来。   到中门就要下马车步行了,届时遇见的人会很多,也不方便说话,段旻轩就道:“将军夫人和宝然都不在……”他是担心她应付不过来。   孟云卿就笑:“在京中几月了,拿捏得清。”   他才认真看了看她,孟云卿没有觉察,有人微微脸红了。   等到中门,他伸手扶她下马车。   迎接的内侍官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就上前道:“老侯爷先前就到了,同两位太傅一道先入宫了,让下官看到侯爷和孟小姐的时候说一声,不必等他了。”   段旻轩就点头。   中门到内门的一路,果然遇见不少人,寒暄的人,更多的是在侧眸打量孟云卿的,又不敢明目张胆的端详,于是私下里免不了窃窃私语。   那不是孟老侯爷的孙女,孟云卿吗?   真是她!怎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好看了许多。   孟小姐本就天生丽质,眼下是瘦下来了,惊艳了吧。   ……   冬日里穿得更多,她却更显纤瘦了,这幅模样和身姿倒叫人印象深刻,忍不住多看几眼。   这一路从中门到内门,上前招呼的人虽多,话却没有多说,多半都是快速打量她的。等到内门,同段旻轩分开,段旻轩才踟蹰:“云卿……”   她回眸看他,眼中有笑意。   这笑意就似沾了春水的杨枝一般,动人心魄。   他心跳都像偷停了一拍,片刻,才出声:“兰贵妃刚有了身孕,记得恭贺。”   他先前在车上,心猿意马,忘了同她说。   她笑着应了声好,又问:“还有旁的事吗?”   他垂眸,“去吧。”   等她的身影同后宫的嬷嬷一道消失在眼帘,他才想起挪动步子。   在他心目中,她一直是珙县那个一眼看上去算不得清丽,眸间清澈却让人印象深刻的小丫头。唯有细看之下,五官里的端正才会若隐若现,其实,在他见过的女子中,算不得好看的,他却喜欢得很。后来她大了些,容颜长开,又比少时多了几分清韵,却挂了些许婴儿肥,他喜欢她那幅讨喜模样,就总忍不住想近亲,他打趣她胖,不过是玩笑话,怕她吃多了噎食。   但此番从燕韩回来,脸上的婴儿肥散了去,五官里的精致就显了出来。不同于阿媛身上的异域风情,分明一颦一笑间,都带着几分妩媚和娇艳。   如今日这般粉黛略施,就足以动人心魄。   尤其是那双眼眸里的笑意,他看了都似沉沦下去,他才不敢去看她。   “段旻轩!”身后有人唤他,他才敛了眼中情绪。   不消回头,也知道这两声来自何人,然后便见一高一矮从他左右围了上来。   “啧啧,段旻轩,厉害呀。”一本正经说胡话的向来是游玉迅,他躲都躲不过:“短短几月不见,又大变活人啊。”   方才那个就是孟云卿,鬼都看见了!   要脸蛋有脸蛋,要身姿有身姿,最重要的是——有起伏。   呵,放眼这京中,还有几个世家贵女能比?   孟既明也迎上前来:“段旻轩就是段旻轩,手段都令人发指。想要将孟表妹占为己有,就先将人家喂成个胖丫头,等赐婚之后,才养回原状。”   “呵呵,”游玉迅冷笑:“若非如此,京中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这孟妹妹还指不定会赐婚到谁家呢?”   都已然过度到了“孟表妹”这样的称呼。   段旻轩实在恼火,与其争辩,干脆不应声。   孟既明:“理亏才不应声。”   游玉迅:“惊艳呢!难怪连府中的羌亚美人都不提了,这等姿容,凹凸有致,换了我,我也舍得了羌亚美人去。”   段旻轩脸色都变了:“说够了没有……”   “没有!”“你觉得呢!”   “……”   “段旻轩你不厚道!”“他什么时候厚道过!”   “……”   宫宴回来,才是同老爷子一道乘的车。   老爷子倒是一路都喜气得很:“今日各个都说我们云卿丫头好看,我们云卿丫头就是好看。我们孟家的底子在这里,旁人不羡慕都不行。”   孟云卿简直被他夸得受宠若惊。   “等孝期一过,云卿也弄几身鲜艳得衣裳穿穿。”老爷子今日得意,巴不得领着她出去气隔壁老王去。   段旻轩就一直没有怎么说话。   也没怎么看她。   孟云卿略有些出神,有人,似是不喜欢她这身打扮,那回头卸了去就是。   ……   等回到侯府,许卿和来了蕙兰阁。   他们今日都入宫了,又是大年初一,先生也不在,许卿和看不进书,就来蕙兰阁等她。   他记得她说蕙兰阁有字谜的,想打发时间,小茶就寻了出来给他。他猜了些时候,有些无聊了,又吃了些点心,喝了些茶,翻了翻她书架上的书,还感叹,孟云卿竟然看这些书。   小茶就应道:“这些书,小姐每日都要看一看的。”   许卿和便“哦”了声,当真没有想到。   等到下午些时候,许卿和又猜了会儿字谜,听苑外的动静,就知晓是孟云卿回来了。   (第二更考试)   音歌同孟云卿一道回来,见到许卿和在蕙兰阁,也有些意外。   许卿和却是看了看孟云卿,嘟囔道:“果真是入宫去了,都比平日里更好看了。”   这人小鬼大的话,听得音歌和小茶连连哈哈。   孟云卿却是愣了愣,而后又打发了音歌和小茶去弄些东西来。等人都走来,她才换了许卿和上前来,悄声问道:“小鬼头,我问你,若是真是比平日里好看,有人干嘛不看?”   许卿和怪异看她。   她揉了揉他的头,一本正经道:“喂,同你说正经的。”   许卿和白了她一眼:“眼瞎呗。”   (⊙o⊙)…孟云卿一时竟无言以对,就有些丧气。   段旻轩哪里瞎?   他似是有些不喜欢罢了。   许卿和就道:“你是说段旻轩吧。”   “嗯。”她索性也不隐瞒了。   全京城都知晓他们二人订了亲,迟早有一日是要成亲的,许卿和住在侯府里,自然也听说过了。孟云卿也不瞒他:“他今日一整日都不怎么看我,还躲着我。”   语气里有哀怨。   许卿和头都大了:“他不看你,有看旁的姑娘吗?”   一语提醒,孟云卿正襟危坐,想了想,似是没有没有,便摇头:“好像也没看。”   许卿和瞥了眼她,就道:“那便是你多想了,他要不是就是心中有事,心不在焉;要不就是不敢看你。”   心不在焉?   不敢看她?   倒是两个极端。   孟云卿也不知晓,就托腮盯住一处发呆,指尖轻敲着桌面,眸间秋水潋滟,又似沾染了晨露一般。   许卿和扯了扯嘴角,冷不丁道:“你要是实在闹心得很,就直接问段旻轩去,眼下竟摆出这幅闹心模样还要不要人看书啊。”该哀怨的人是他才对。   孟云卿盯住某处发呆的某处,就是他手中的书。   他实在瘆得慌。   问?   孟云卿睨他一眼,低声道:“这种事怎么问?”   许卿和正欲开口反驳,就听屋外段旻轩的声音传来:“要问什么?”   孟云卿和许卿和都怔住。   见他缓步入屋,两人面面相觑,便都缄口不言。   孟云卿自是不必说的。   “我要回去看书了,你们慢慢说话。”而许卿和起身,朝段旻轩点头致意。他两人的事,他才不参和!   这小鬼头委实不厚道,孟云卿简直无语。奈何他人都已经出屋了,她再厚着脸皮叫回来实在有些突兀。   段旻轩又已经在她一侧落座。   “我去给侯爷沏茶。”小茶乖巧开口。   段旻轩只道好,音歌便也寻了个理由出了屋,不扰他二人说话。   “方才在同许卿和说什么?”段旻轩问。   她顿了顿,想了想,道:“再过不到二十日就是白芷书院的考试了,小鬼头心中不踏实,想找你问问,又不好意思。”她说得理所应当,段旻轩看了看她,轻声道:“我以为是你有事问我。”   孟云卿抿唇笑了笑,就低头饮茶。   段旻轩敛了目光。   水都是备好的,先前孟云卿和许卿和要喝茶,小茶就泡好了一壶,如今段旻轩来,就又冲了一壶水,倒也快。   “侯爷喝茶。”   “好。”他接过,饮得平静。   小茶看了看他们二人,也学着音歌一般识趣得退了出去。   屋内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只有碳暖的声音,在青铜暖炉里“哔啵”作响。   良久,他轻声开口:“你今日很好看……”唇畔又微微牵了牵。   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般悠悠吹起,又缓缓飘落在她心里,撩乱了心中一池春水,漾起了丝丝涟漪。   孟云卿“嗯”了一声,也不去看他。   耳畔又传来他的声音,依旧是柔和语气,却说出了少有的语调:“有些不敢多看。”   孟云卿稍许怔住,片刻,又暗自腹诽起来。先前自顾思量了这么久,仿佛他一句话就释然了。   小茶泡得分明是苦菊,她竟然喝出些清甜了。   还真是恼人。   ……   过了正月十五,将军夫人和谢宝然就从边关回来了。   谢将军托将军夫人给孟老爷子带了不少东西,谢宝然也给孟云卿带了不少土特产来。虽然京中什么都不缺,但从亲自从远处带回来的小玩意儿,情谊就不一样了。   孟云卿最喜欢马奶糖。   难得她带回来的甜食,旁的都是咸的,不如甜甜的奶味好吃。   音歌当然更欢喜,从前在老祖宗那里她就不缺零嘴,这些小食本就是她最喜欢的。孟云卿近来都少有用点心了,尝了些,就将宝然送来的零嘴都给了音歌,音歌喜欢得不得了。   谢宝然豪爽道,“早知道音歌丫头喜欢,我就多带些回来了,下次的。”   音歌笑眯眯道好。   至于孟云卿这头,谢宝然拉起她来,看了又看:“真瘦了……”   满眼的不可思议。   音歌就笑:“姑娘从前还要再瘦些呢。”意思是,比起初到燕韩京中那会儿还胖了不少。只是那个时候姑娘的脸还没长开,也不如现在好看,以姑娘现在的模样,若是再瘦到从前,就当真难想象了。   谢宝然就嘟嘴:“就替你家姑娘说话吧。”   佯装的不忿神态,瞬间就将屋中逗乐。   ……   正月十五过后,周潇潇也开始频频往府上走动,隔三差五又托人送些当季的布料和绸缎来。   她倒是守信得很,答应过孟云卿的事情也没有食言。   反正开春了,孟云卿就借花献佛,给爷爷和段旻轩做起了新衣。   自然,也少不了许卿和的。   “看不出来,你手艺还不错。”许卿和难得夸赞她一回,还别扭得很。孟云卿就道:“有眼光,听说这匹可是状元绣,难得得很。”   状元绣产得少,做工又细致,寓意更好,很难寻到,孟云卿是特意托周潇潇找的。   许卿和这才不自在道:“知道了,谢谢。”   孟云卿便依旧上前挠了挠他的头,“小鬼头懂事了。”   许卿和恼得很:“孟云卿!!!”   ……   日子便这么一日一日,转眼就到了正月二十四。   大吉,宜试。   白芷书院的考试就在今日。   “果真不用我送你们去?”段旻轩送至门口,又扶她上了马车。   许卿和今日参加考试,她一道去。   “不用了,今日不是有赛马吗?你陪爷爷去吧。”   今日不仅是白芷书院的考试,还是朝中的赛马会。   老爷子虽然告老了,但哪里耐得住性子?   京中年轻人虽多,他还是非要参加一较高低,一把年纪,却也不服老认输。京中的公子哥们便也都让着他,他也不管,反正有人陪着骑马射箭就高兴。   这赛马会,老爷子是闲不住的。   “那好。”段旻轩也不强求,又转向许卿和道:“等你好消息。”   许卿和还在一脸紧张。   段旻轩同他说话,他都是脸色煞白的。   “走吧,迟了白芷书院不让进了。”段旻轩吩咐车夫一声。   孟云卿就道:“你照看着爷爷些,不要让他逞能。”   段旻轩笑了笑:“我知晓了,去吧。”   待得马车驶远,他才皱了皱眉头,身后的段岩嘴角也跟着忍不住抽了抽。   “你方才说的,再说一遍。”只见段旻轩的脸色很有些难看,段岩咽了口口水,支吾道:“老侯爷说……年年都赛马……没意思……他同人约好去……去……丘山打猎去了……”   丘山打猎!   段旻轩恨不得当面同他呛呛一回。   若是皇家的狩猎场也罢了!   丘山不是皇家的狩猎场,是京城开外的荒山野郊,常年有野兽出没,就是当地的猎人都少有涉足。   老爷子竟然去了!   “同谁一道去的。”段旻轩牵起缰绳,一跃上马。   老爷子是晨间出去的,若是快马,他说不定还能赶上。   段岩顿了顿,嘴角又抽了抽:“徐……徐大都统。”   段旻轩再不停留,一马鞭挥上,便扬尘而去,段岩赶紧跟上。   他是真冤!   并非他不提前告诉侯爷,而是老侯爷一掌将他劈晕了,才欢欢喜喜出门的,旁人都不知晓。等他醒来,侯府里哪里还有人?听说侯爷要送小姐和许卿和去白芷书院,他才赶紧撵上。   侯爷是怕小姐担心,才说老侯爷去赛马去了。   老侯爷向来固执,又要颜面,徐都统正值壮年,老爷子肯定不服气。他只企盼着千万别出意外,否则,他如何向侯爷交待?   另一头,马车往白芷书院去。   许卿和继续一脸苍白,口中捏着本书,也不放下。   孟云卿想宽慰,效果却甚微。   打了打呵欠,又觉眼皮子跳动,便朝许卿和打趣道:“是左眼还是右眼跳,就有好运来着?”   分明是让他松口气的,许卿和看了看她,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哪只眼睛跳的?”   呃……孟云卿怔了怔,伸手摸了摸,似是,右眼呢……   许卿和便不说话了。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白芷书院的正门就在眼前。 第161章   今日的白芷书院当真热闹。   马车从很远开外的巷子就陆续停了下来,沿着停了两条街有余。因着孟云卿他们是宣平侯府的缘故, 书院的管事才让他们马车一直开到了正门口。   白芷书院的考试虽然严格, 容不得弄虚作假和走后门,但这日常的薄面还是要给孟老侯爷的。   等马车到书院门口停下, 签到的队伍已经排起了长长的两排。   孟云卿不是考生, 依照规矩是不准进入书院的,孟云卿便没有下车。许卿和跳下了马车, 身后小书童捧着他考试要用的物什跟在他身后着。   许卿和本身看起来就比旁人的书童大不了多少,同周遭参加考试的人在一同排队,就更像混在其中的书童, 他身后还跟了一个更小一些的书童, 旁人看他的目光自然疑惑得很。   更有窃窃私语。   许卿和虽然故作镇定, 还是免不了受周遭影响, 眉间几分局促不安。   孟云卿则开口:“许卿和, 没问题的。”   难得没有叫他小鬼头。   “嗯。”他淡淡应了声。   “快去签到吧。”孟云卿朝他摆摆手。   等他转头去排队, 她也没有放下帘栊。   音歌凑上前来,跟着感叹:“大吉大利,希望表少爷考试顺利。”   有沈琳这层关系, 音歌唤声许卿和表少爷,许卿和的考试阖府上下也都在意得很。   孟云卿也道:“前日里爷爷还同我说起,教书先生也说卿和的资质很好,只要沉得下心来仔细应对,安心考试,入学应当不是问题。”所以她才有底气。   爷爷是聪明人, 他替卿和请的先生原本就在白芷书院任教,对白芷学院的入学考试还是能摸清套路的。再着,任教这些年批了这多的试卷,总归有不少心得可以授予学生的。   许卿和哪里会吃亏。   “原来如此。”音歌也抿唇笑起来。   “还有一阵子,我们寻个地方喝茶吧。”孟云卿便也下了马车。   白芷书院的入学考试分两场。   第一场,一个时辰,考得是政史经纶常识,是笔试。   第二场,持续约个半时辰,考得是才学见解,是面试。   两场考试考完出来怕是都要黄昏了。   孟云卿正好让音歌带了魏老先生那里拿来的册子,寻了个茶铺,一面饮着热茶,一面看着册子。心里记挂着许卿和,时间虽然过得慢了些,却也不算无聊。   ……   等到第一场考试结束,竟然陆续见到有考生离开了书院。   孟云卿同音歌还奇怪,考一半便离场得人竟然不少。   上前添茶的伙计见多而来,就笑呵呵道:“两位姑娘可能不知晓,这前来迎考书院的文人才子们啊,大都有傲气,若是这第一场考试自觉考得不佳,许多人第二场就不去了,免得在主考官那里留不好印象,影响第二年。”   白芷书院的面试就在笔试之后,交卷即可参加。若是年年笔试都不过,结果面试却撞上同一个主考官也是有可能的,考官见到年年都有他,印象自然不比其他考生好。所以许多笔试自觉过不去的考生就放弃了而后的面试,也是白芷书院入学考试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孟云卿和音歌受教了。   言辞间,又至少有十余二十辆马车驶离了眼前。但许卿和还没有出来,孟云卿就暗自松了口气。   这小鬼头还是靠谱的。   半瞄着手中的册子,半瞄着书院正门口,心不在焉,再后来也看不进去多少了。不仅是她,周遭那些前来陪同来应考的,也没见几个神色轻松的。   也难怪上茶的小二说,陪考的怕是比应考的更紧张些。   孟云卿深以为然。   ……   等第二场考试的时间过去大半,孟云卿才见侯府的车夫急匆匆往茶铺这头跑来。   马车是停在书院门口的,车夫知道她和音歌二人在茶铺这里。但第二场的考试还没有结束,许卿和也还没有出来,车夫往这里来做什么?   音歌很有眼色,远远得迎了上去。   孟云卿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见音歌听完车夫说完整个人都僵住,脸色都徒然变白,愣愣转过来看向孟云卿。   音歌并非心中没有准数的人,定是出什么事情。   孟云卿当即起身向他二人走去,音歌也迎了上来,蛾眉紧蹙,神色又几分慌张。   “怎么了?”孟云卿心中微沉,莫不是……许卿和那小鬼做什么被逮住了?   白芷书院作弊被逮住是大事!   终身记名,永远不得参加考试,便是朝廷都压不住。   她偷偷捏了把汗。   又想着许卿和素来不是这样性子的人,心中矛盾得很。   “姑娘,老爷子出事了。”音歌面有难色。   “什么?”孟云卿大骇。   ……   回程路上,孟云卿一言不发,段岩也不敢开口。   先前来白芷书院的马车留给许卿和了,等他考完试车夫会直接送他回侯府。   孟云卿和音歌则上了段岩的马车。   段岩说,爷爷没有去赛马场,而是同徐大统领去了丘山狩猎。   结果狩猎途中遇上了猛虎。   遇虎是狩猎中的大忌,却也是狩猎时最刺激的意外收获。   爷爷和徐都统两人谁都不想让谁,结果在争夺过程中,马受惊,老爷子失手,从马上摔下来,滚下了山坡,还撞到了头,一侧还有猛虎,险象环生。等送回侯府来的时候,爷爷断了条腿,头骨受了撞击,身上的淤青和伤痕更是不必说,眼下还躺在侯府昏迷不醒。   段旻轩让段岩来白芷书院寻她,让她赶回侯府。   这才有了先前的一出。   孟云卿攥紧了衣袖,也不知道爷爷现在如何。   想起去年太医院的齐大人来看给爷爷看病时,分明说过爷爷年事高了,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最怕一些小病小痛本身无大碍,却引得身上经年的老旧伤势复发。   爷爷这身子骨经不起几次折腾。   年事高了,就最怕伤筋动骨。   爷爷从山坡上摔了下来,断了条腿,还撞到头,还未醒……   孟云卿心中就似缀了块沉石,压得喘不过气来。   ……   等到侯府,马车没有停下,径直驶入了侯府中,在忠孝居门口才停下。   平日里爷爷喜静,忠孝居里伺候的人不多。今日还未下马车,音歌掀起帘栊,就见到忠孝居门口进进出出的人,脸色都很凝重,见了孟云卿也只敢悄声招呼,不敢话多。   “小姐可算回来了。”   是往常在老爷子忠孝居里跑腿的小厮,庄羽。似是特意在苑外候着她的,见到她就上前招呼,要领她去苑内。   孟云卿一面跟着他去苑中,一面问道:“爷爷怎么样了?”   庄羽道:“太医院来了一堆大夫诊治,老侯爷方才醒了,就是右腿摔断了,在喊疼,脑袋上还裹着纱布。”   孟云卿又问:“侯爷呢?”   庄羽又道:“侯爷一直在老侯爷身边伺候,也跟太医院的各位大人们询问过了,惦记着小姐该是要回府了,让小的先来苑外候着,怕小姐着急,让小的这一路先来给小姐说声,待会儿到了内屋,小姐心中也好有个数,老侯爷从前就怕君和小姐哭,小姐千万忍住。”   是段旻轩让庄羽来的。   孟云卿颔首:“我知晓了。”   等入了忠孝居内,还能见到不少太医院的人,有些孟云卿认识,有些不认识。   除了太医院的,还有不少京中的权贵,孟云卿随老爷子和段旻轩入宫时见过。爷爷坠马摔伤,当是伤得很重,这节骨眼上,朝中不少人都来了。   孟云卿简单问候,心却飞到了内屋爷爷那端。好在苑中都知晓孟云卿的心境,也没有多留。孟云卿再往内,就见到福伯,福伯也在招呼来人,见到她便上前:“小姐回来了。”   “福伯。”声音虽然平稳,却听得出是强装的镇定。   “外面人多,老奴就不随小姐进去了。老侯爷方才醒了,念着小姐,小姐进去陪陪吧。”段旻轩在内屋,她也要进去,福伯留在苑中招呼倒是合情理。   “辛苦福伯了。”孟云卿道声谢,将好屋内有丫鬟端了水出来,形色匆匆,见到她问了声好,她便顺道入了屋内。   屋内人不少,外阁间足足有十余人,都是太医院的圣手,却不见齐大人。齐大人当是在内屋里,同爷爷和段旻轩一处。孟云卿简单点了点头,几位圣手也点头致意,而后又开始讨论要如何用药的事情。   孟云卿听不大懂,就往内屋去。   刚踏进内屋,屋内的药味便重了起来。   说话的声音,一个是段旻轩的,一个则是齐大人的。   听到脚步声,都纷纷回过头来看她。   孟云卿也才见到内屋不止段旻轩和齐大人两人,太子和徐大都统也在。   “云卿见过殿下,几位大人。”孟云卿福了福身,容觐唤了声免礼,又让她先过来看看孟老爷子。   孟云卿上前,正好遇见段旻轩目光。   尽管先前他就让庄羽来接她,告诉她别在爷爷面前哭,她也在进内屋前踟蹰,而后深呼吸一口,敛了情绪,却在见到爷爷时,眼中忍不住泛起了氤氲。   “爷爷……” 第162章   (第一更病情)   孟云卿留在内屋陪孟老爷子说话,齐大人才唤了段旻轩到一处。   外屋人多口杂, 虽然都是太医院的圣手也难免七嘴八舌;在内屋, 又怕老爷子听到多心,孟云卿回来, 齐大人正好寻到时间。   容觐和徐大统领都深明人情世故, 老爷子的病说到底也是孟府的家事,段旻轩和孟云卿当是有许多话同齐大人说, 于是两人都索性告辞,说晚些时候才来看看。   福伯去送。   苑内原本还有不少等着见老爷子以表关切之人,见到太子和徐大都统都起身离府, 也看得懂形势, 便纷纷告辞。   段旻轩就同齐大人到了苑外清净之处。   “老爷子的病……”方才在内屋, 老爷子还醒着, 容觐和徐大统领都在, 他不方便直说, 眼下正好。见齐大人面有难色,又道:“齐大人不妨直说。”   方才齐大人给老爷子把脉,旁人都暂避了, 他也不例外。   换言之,只有齐大人知晓事情。   齐大人看了他一眼,似是心中好容易下定决心,叹口气道:“我早前同侯爷说过,老侯爷的身子骨……”他本是要一口气再将之前的话说一遍的,但见段旻轩脸色铁青, 话便咽回了喉间,轻声道:“老侯爷的腿断了,有些棘手,要再看两日。”   再看两日再下结论,这并非搪塞,即便他是太医院之首也不好妄下结论。   “有劳齐大人了。”   话说的如此通透,段旻轩心中已然明了。换做往日,早就一番叮嘱,眼下……   “我送送齐大人。”段旻轩开口。   他也需要整理情绪,再回内屋去见老爷子和孟云卿。   这几年老爷子身子每况愈下,特别是他燕韩的时候,老爷子近乎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当时齐大人和胡大夫都说过差不多的话,他心中是有准备的。   如今老爷子并非旧病复发,而是从马上摔下,摔断了腿。   旧病未除,新伤又添,只怕比当日还要凶险些。   老爷子又要颜面,当着外人的面是不会喊痛的,但在他面前却是拼了命的嚷痛叫嚣的。而这回,就算从昏迷中醒来,只剩他单独和老爷子一处,老爷子也没吱一声,连话都少有说。   他是全天下最了解老爷子的人,哪里会不清楚?   不消齐大人开口,他心中也意料了十之八九。   ……   一路,他从忠孝居送齐大人出府,又从府门口走回忠孝居内屋。   孟云卿在床沿边坐着守着,福伯也在一侧伺候着。   “说了会话,爷爷睡了。”见到段旻轩,孟云卿就开口。   她同爷爷说了一会儿话,爷爷虽然强打着精神笑呵呵同她说话,譬如“阴沟里翻船,竟然输给小徐了”,但眉头一直紧皱着,是忍着疼痛同她说话的。   说了几句,又道累了累了,要睡了,睡醒了再同她继续说,让她别担心。   她只得应声。   眼眶里打转的眼泪,也才硬着头皮忍了回去。   “齐大人怎么说?”段旻轩方才是去送齐大人了,爷爷的病情齐大人一定告诉段旻轩了,她心中着急知晓。   福伯便道:“侯爷同小姐先歇息一会儿吧,这里有老奴伺候着。”   福伯在这里伺候,他们才好在一处说话。   “辛苦福伯了。”段旻轩没有推辞,孟云卿便也起身,同他一道出了内屋,往外阁间去。   外阁间里没有外人,段旻轩脸色却并不好看,整个屋内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有青铜暖炉里的碳火烧得“哔啵”作响,气氛一时沉闷,孟云卿只觉心中微沉。   “爷爷他……”   她才开口,他也正好开口:“老爷子……”   四目相视,又都停下来,外阁间内仿佛一瞬间安静得窒息。   “爷爷怎么了……”还是孟云卿先接过话。   “齐大人是说,要等过了这两日才能判断老爷子的病情……”他并未隐瞒,顿了顿,又道:“云卿,我想这两日,我们搬到忠孝居来,多陪陪老爷子。”   隐在袖间的手攥紧,孟云卿应了声:“好。”   “咳咳……这药不苦,老齐算积了件功德……”老爷子再醒来已是晚间,孟云卿唤醒的,腿上绑了石膏动惮不得,孟云卿就坐在床沿边喂药。   孟云卿喂药,他喝了好几次才喝完,精神头也不是很好,攒足了劲儿同屋内的人打趣。   段旻轩便皱了皱眉头:“药是云卿煎的。”   “怪不得。”老爷子接话,“你煎就苦多了。”   两爷孙分明在打趣,若是换做平日,孟云卿定会笑出声来,而眼下,心中却觉得酸涩。   “爷爷,吃蜜饯吗?”喂完了药,拿手绢替他擦了擦嘴角。   音歌就从她手中接过喝完的空碗。   “不吃了,这药喝完撑得慌。”老爷子摇头。   “那就睡一会儿吧。”孟云卿也不勉强。   音歌低眉,平日里老爷子最喜欢吃甜食,尤其是蜜饯,眼下竟会说药撑得慌,难受可想而知。   “那爷爷睡会,你和旻轩也回去休息,别担心爷爷。”倒是孟老爷子反过来宽慰,“爷爷当年不知比这断腿伤得多重,还不是三两日就好了,这才多大点事情……”   说的太快,还有些余药在喉咙里,呛得自己咳了几声。   孟云卿赶紧给他擦了擦。   “逞能。”段旻轩低声说。   还是传入了老爷子耳朵里,换做平日早就顿时来气,今日竟会笑笑,朝孟云卿道:“丫头,有福伯照顾我就好了,唉,不像某人,竟会气我老头子一个……”   好似委屈得很。   段旻轩看了看他,没说话。   孟云卿看了看段旻轩,也没有说话。   出屋的时候,刚好遇到许卿和回来。   “孟爷爷呢?!”许卿和一脸慌张,额头上还有汗水,当是才从白芷书院出来就坐马车回了侯府,马车能够开到忠孝居外,他是一路跑进苑子里的。   孟云卿道:“爷爷在屋内,才喝了药睡了,你去看看,但是别吵醒他。”   许卿和愣了愣,继而点头道好。   又看了看段旻轩,少有见他眸间这般眼色,心中知晓怕是不好。   车夫来接他时就同他粗略说了孟爷爷的情况,但车夫也是略知一二,具体的情境哪里知晓,他心急如焚,才会下了马车就往孟爷爷这里跑。   孟爷爷年事高了,平时又喜欢逞强,他担心。   “卿和。”他刚往内屋去,又被孟云卿叫住,脚下就了下来,回头看她。   孟云卿上前,袖间掏出一块手帕给他:“擦擦汗,天冷容易染风寒。”   他顿了顿,从她手中接过:“知晓了。”   而后一边擦汗,一边往内屋去。   段旻轩看了看他的背影,有些目不转睛,等了半晌才回头神来,才见孟云卿不知看了他多久。   “怎么了?”她问。   爷爷病重,她担心,但她同样担心段旻轩。   段旻轩是爷爷一手拉扯大的,虽然终日拌嘴不消停,但祖孙两日的感情很深,她担心段旻轩。   段旻轩才牵了她的手出屋:“去苑里透透气。”   “好。”她也没有多问,若是他想说,自然会告诉她。   等到苑内,将好见到小茶和娉婷二人抱了东西往这边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厮和丫鬟。   “侯爷,姑娘。”娉婷上前,“方才福伯派人来说,侯爷和姑娘这两日在忠孝居歇息,让我们整理好东西带过来。”   原来如此,孟云卿看了看,东西不多,旁的忠孝居里都有,他们拿的也不过是些随身物品罢了。   “嗯,去吧。”段旻轩吱声。   娉婷和小茶身后几人先走,小茶和娉婷留了下来:“姑娘,老侯爷没事吧?”   娉婷今日外出办事,才回侯府就听说出了大事,也没来得及问一声。   小茶也在身后跟着瞪了瞪眼睛,她先前在蕙兰阁,侯府内乱成一锅粥,她不好来这里添乱,就等着小姐回来。   孟云卿不置可否:“先去放东西吧,晚些时候再说。”   两人点头照做。   等到四下无人,孟云卿和段旻轩才寻了一处角落落座。地方是段旻轩选的,许是太偏僻,没有上灯,四围都有些看不清,显得冷清。   她不知他为什么带她来这个地方,段旻轩恰好开口:“刚才看到许卿和,就想起小时候……”   卿和?孟云卿意外。   他继续:“那时候父母刚过世,留了我和老爷子相依为命。老爷子请假在家中陪我,我一直很依赖他。我时常在想,亏得那时候有老爷子,若是没有老爷子,我那时候会如何……”   “都是过去的事了。”孟云卿安慰。   “后来老爷子回了朝中,带兵出征,一去就是几月。那时候听闻他打了胜仗凯旋,我激动了许久,去城门口接他,还奇怪他怎么是坐得马车。等回到家中,才知晓他中了几箭,勉强捡回一条命,伤势能不能好转,还要再看几日。军医就让他疗伤好了再回京,他却说这点小伤管他做什么。其实我知道,他是想赶回京看我,若是他出了事,不想让我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他……”   “旻轩……”孟云卿转眸看他。   这里却太幽暗,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那时老爷子回到侯府,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胡大夫告诉我说,老爷子怕赶不回来,就吩咐一路急行军,身子怕是吃不消。但人总归是回来了,看了我一眼,说的第一句话是“臭小子长高了”。我心里难受,又怕他看见,就躲在苑子里哭,哭完才回屋去见他。有一日,老爷子睡下了,福伯让我去邻屋休息,我梦到老爷子出事,夜里乍醒,就慌张往内屋跑,像极了方才许卿和……”   “段旻轩……”她伸手。   他的指尖有些冰凉,她声音轻却柔和:“爷爷会没事的。”   “嗯。”他应声。   (第二更秘密)   这一夜,孟云卿翻来覆去睡不着。   想起了过世爹爹和娘亲,还想起了外祖母。   前一世的生离死别总觉得有些淡了,这一世牵挂更多,仿佛是外祖母,还有爷爷。   齐大人说要过两日才能判断,也就是说,爷爷的病情就看这两日内了。   她又尝试闭了闭眼,脑海里浮现得又是早些时候,爷爷呛药,段旻轩轻声说的那句:“逞能。”   她知晓段旻轩并非没有分寸的人,会故意说这些话来气爷爷,无非是怕爷爷多心。   尤其是晚间在忠孝居苑中的一席话……孟云卿睁眼,他从未见过段旻轩那幅模样,虽然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晰,却又好似历历在目一般。   若是爷爷出事,段旻轩那端……   孟云卿心中实在烦闷,睡不着,索性批了衣裳起身。   忠孝居的客房不同老爷子的起居屋在一起,中间隔了一条人工河,河上有石桥连通着。   她反正睡不着,干脆去内屋那里守着爷爷更好。   等到外阁间,才见几个小厮和丫鬟候着,福伯若是有事,开口便能唤人前来。   “哪些人在屋内?”孟云卿问。   一个丫鬟应声:“侯爷和福伯都在。”   段旻轩也在?   当是同她一样挂念爷爷睡不着,孟云卿垂眸:“我去看看。”   踱步到内屋,福伯在一侧的凳子上坐着,段旻轩则是守在床沿边,看着老爷子。   “小姐。”福伯起身。   “你怎么来了?”段旻轩亦是转头。   “有些不放心,就来看看,爷爷怎么样了?”她上前。   段旻轩让出空位来,好让她看得仔细些:“吃了药,睡到现在还没醒,出了不少汗,福伯方才给他擦了汗。”   孟云卿点头。   老爷子睡得很实,眉梢却还是拢紧的。   “福伯,我和云卿在这里守着,你先回去休息吧。”段旻轩转向福伯。   福伯也没有推辞,应了声“好”。   他二人守着老侯爷是尽孝,他断然没有反驳的道理。   “屋外有人,侯爷和小姐有事唤一声。”临走前,又嘱咐,“老奴就歇在楼上阁楼,有事让人来唤老奴一声。”   “好。”段旻轩颔首。   孟云卿起身,将爷爷方才滑落出来的手重新放回被里,爷爷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却还是没醒。   她伸手摸了摸他额头,还有些发烧,当是伤口的缘故。   “拿着。”   回头见是段旻轩,端了杯热水给她,她接过……   漫漫长夜,孟云卿也不知何时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忠孝居的客房。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微微有些刺眼,恰好音歌推门进来。   “什么时候了?”她喃喃问。   “晌午了。”音歌应声。   “晌午?”她竟然睡到这个时候,孟云卿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音歌就在一旁说:“姑娘也睡得不久,天亮过后,侯爷将姑娘抱回来的。”   她伸手去抓衣裳,“音歌,鞋。”   又吩咐一声,音歌将一侧的拿来给她。   今日晌午,齐大人会过来复诊,她是知晓的,怎么一觉就睡到这个时候了?   急急忙忙,又怕齐大人走了。   一路从客房到主屋那里,步子都有些快。结果去的时候,许卿和也在,她倒是意外。不待她开口,许卿和就道:“进去吧,齐大人还在呢!”   这小鬼,果然知晓她的心思。   孟云卿摸了摸他的头:“让春桃给你拿碗姜汤。”   许卿和不像她和段旻轩,临时搬来忠孝居住,他要从自己苑落走来忠孝居需要些时候。还在正月里,天寒地冻,当是吹了不少风。   许卿和也难得没同她顶嘴:“知道了!”   她才收了手,入了内屋。   爷爷还在入睡,齐大人在问诊,段旻轩和福伯守在远处。   “醒了?”见她来,段旻轩轻声问。   “嗯。”她点头:“你一直没睡?”   他应道:“眯了些时候。”   那便是没睡,孟云卿也不再问了。齐大人正好看完,过来案几这边开方子,而后教给福伯,福伯马上遣人去办。   爷爷在屋内又随时会醒,段旻轩不会在内屋里询问病情。   恰好福伯出去,齐大人又要走,段旻轩便道:“你看着老爷子,我送送齐大人。”   许卿和也进来陪她,“孟云卿,放心吧,孟爷爷会没事的。”   “嗯。”孟云卿应声。   ……   等到段旻轩回来,她才耐不住性子,嗖得从床沿边坐起身来:“齐大人怎么说?”   段旻轩平淡道:“老爷子高烧加重了些,可能是伤口愈合有些问题,再喝一日药再说。”   孟云卿怔了怔,似是先前隐在眸间的眼泪有些止不住,正好福伯拿了药回来,便起身:“我去煎药吧,你看着爷爷。”   不待段旻轩出声,她已从福伯手中接过了药,出了内屋往小厨房那端走去。   许卿和想了想,也道:“我也去。”   段旻轩没有拦她。她心中不好过,也需要有发泄的窗口。   “侯爷。”他本在出神,一旁的福伯却开口唤他。   他回头看他。   福伯垂眸:“有几句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段旻轩疑惑,福伯在爷爷身边服侍了几十年,同他亲人无异,向来是不会同他说这些话,“福伯说这些话就见外了,都是一家人,但说无妨。”   福伯叹道:“本来是老侯爷让老奴保守秘密的,如今老侯爷病重,有些话老奴还是想当面同侯爷说。”   老爷子让保守的秘密?   段旻轩凝眸,“什么秘密?”   福伯看了看床榻上的老爷子,段旻轩又唤了春桃进屋,嘱咐她先守着,春桃应好。   交待清楚,才同福伯走到苑中清净处:“这里没有旁人,福伯说吧,什么秘密老爷子让你瞒着我。”   福伯微微笑了笑,笑容有些发涩:“本来不该告诉侯爷的,其实老侯爷并非几年前才让侯爷去寻小姐。”   段旻轩骤然怔住,似是难以置信得看着福伯。   福伯继续道:“其实老侯爷一直很关心世子,当年世子虽然离开了侯府,老侯爷一直遣人跟着,也知晓后来世子去了燕韩,珙县,娶妻生子……”   段旻轩眉头越拢越紧。   福伯的话一直潆绕在耳边。   “其实珙县水灾前一年,珙县周边就爆发了严重的疫情。而且那场疫情来得太突然,又没有好的治疗方法和药物,死了好些人。老侯爷接到消息,就从燕韩京中往珙县赶,昼夜兼程,一日都没有休息,还是没有赶上。等老侯爷到珙县的时候,人都没了。老侯爷亲自葬下的,坟前不吃不喝坐了两日……侯爷,其实老侯爷一直都是知晓的,小姐已经没了……侯爷想尽孝,老侯爷就一直将孟小姐当作亲孙女……这件事,老侯爷不让老奴给侯爷说,只是老侯爷这次大病不像往日,老侯爷最大的心愿莫过于看着侯爷娶妻生子……”   老爷子一直都是知晓的。   人已经没了。   老侯爷这次大病不像往日,最大的心愿莫过于看侯爷娶妻生子……   不知不觉间,已踱步到小厨房门口,煎药的味道从小厨房里溢了出来。   许卿和在说:“好了,再煎就过时候了。”   而后是起壶,倒入碗中的声音。   两人的脚步声响起,打开门,就见到他站在门口。   “段旻轩"孟云卿手中的托盘乘着药碗,热气从药碗里不断涌了上来,“出什么事了?” 第163章   她手中捧着托盘,托盘上端着药碗, 神色慌张得看着他, 仿佛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身后的许卿和也目不转睛看他。   段旻轩迟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淡淡道:“没事, 我来看看老爷子的药煎好了吗?”   孟云卿才松了一口气。   捏紧托盘的手也才慢慢缓了下来,轻声道:“刚煎好, 正准备给爷爷送过去。”   “烫手,我来吧。”他顺势接过,孟云卿没有推辞。   他转身走在前方, 许卿和也跟了上去, 回头看她, 见她愣在远处, 就回头唤她:“孟云卿, 你愣着作什么?不去看孟爷爷吗?”   孟云卿才回过神来:“去。”   她认识段旻轩并非一两日, 他方才,当是有话同她说的。   许卿和在,她没来得及问他, 他已踱步进了外阁间。   到内屋的时候,老爷子已经醒了,仿佛精神也好了些,还能坐起来同福伯说话。他们到,他便停下来,转眸看他们, 仿佛先前一直在等候一般。   孟云卿心中一紧。   病得这么重,哪能精神这般好?   娘亲过世前也是如此,忽然一日来了精神,拉着她去苑子里看腊梅。她当真以为是娘亲的病快好了,欢喜得同娘亲摘腊梅,结果没过两日娘亲就去了。   她那时小,不懂,隐约听到后来大夫口中的回光返照一个字。   分明是前一世的事情,此刻想起却犹若钝器一般,狠狠划过心间,生生作疼。   爷爷……   而段旻轩却端了药碗,径直往老爷子的床榻那端去,寻了近处坐下:“老爷子,云卿煎了许久的药,都站得有些乏了,我来代劳。”   孟云卿转眸看他。   他却似无事一般,拿着汤匙在药碗中调了调,又吹了吹。   “也好。”老爷子应声。   记忆中,段旻轩从未在老爷子身边近身侍奉过,即便前两日也都小心翼翼,怕老爷子生疑,而今日……   孟云卿微微敛眸,将疑虑隐在心间。   许是先前同福伯说了会子的话,有些累了,老爷子没有开口,段旻轩也不说话,祖孙二人这般无话,却又将碗中的药饮尽。福伯上前接过药碗,段旻轩便没有起身,罕见得拿手帕替老爷子擦嘴。   “我有手。”老爷子终于张嘴。   孟云卿也看向段旻轩。   段旻轩轻声道:“让我尽孝有这么难?”   老爷子怔住,孟云卿也怔住。   许卿和也在身后噤声。   “躺下。”沉寂里,才见段旻轩起身,扶着先前坐起的老爷子重新躺回床榻里。   “我不累,还想坐会。”老爷子抗议,声音却鲜有的没有底气。   “不累就躺下养神,等好了,你想坐多久就坐多久。”他哪里理会。   老爷子只得作罢,见孟云卿和许卿和都在,就又笑眯眯道:“躺下就躺下,卿和呀,来来来……来孟爷爷这里……”手又伸出被子,招呼他上前。   许卿和犹疑看了看段旻轩和孟云卿,见他二人没有反对,才快步上前。   “孟爷爷……”   老爷子笑道:“考试考得如何了?”   孟云卿心中微顿,才想起那日是从段岩将她从白芷书院接回来的,那时许卿和还在白芷书院考试。这两日她的心思都在爷爷的病上,全然忘记了许卿和这头,连问都忘了问起过……   尚在思忖,就听许卿和道:“还行。”   许卿和若说还行,便是把握不小。   老爷子就伸手,笑呵呵摸了摸他的头:“当真同旻轩小时候一样。”   孟云卿手中一紧,缓缓看向段旻轩,耳旁全是前日夜间,他的一袭话。而爷爷这一句,此刻听在他心中,又当作何滋味?   孟云卿只觉心中缀了沉石一般,隐隐有些透不过气来。   翌日晌午,齐大人例行复诊。   今日来的并非齐大人一人,还有太医院的其余几位大夫。   按太医院早前的说法,老爷子的病就看这两日是否好转,于是几位大夫一道来侯府复诊。   老爷子神色不如昨日好,齐大人又询问了福伯具体的情形,便收了药箱,同太医院的几位大夫到外阁间碰头商讨去了。   屋内一时很安静。   几位大夫就在外阁间,内屋隐约能听到几人交流的声音,却听不真切。稍许,才有其中一人掀起帘栊进屋,唤了声:“侯爷。”   当是有了商议的结论。   段旻轩同徐大统领掀起帘栊去了外阁间,孟云卿却不敢跟去,只留在老爷子身边守着,心猿意马。   “云卿啊……想家吗?”病榻上的老爷子忽然问。   孟云卿回过神来。   家?   老爷子当是问的燕韩,孟云卿莞尔:“这里就是家啊,爷爷说的是外祖母那里吧。”   当是糊涂了,平日里都是这般说的。   老爷子便又笑了起来:“都一样,都一样,让你终日留在苍月陪着我这个老头子,你外祖母和舅舅那头肯定挂念你得很,寻个时候,让旻轩带你回去一趟。”   “爷爷……”不知为何,孟云卿心中的酸楚就似再忍不住,倾囊而出,眼泪跟着簌簌落了下来。   “小姐。”福伯也不知当如何劝。   “云卿哪……”老爷子刚要开口,她便扑到老爷子怀中哭了起来:“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在这里陪着爷爷……爷爷,你快点好起来……”   外阁间也,也隐约能听到孟云卿的哭声和孟老爷子的宽慰声。   段旻轩不由停下来,望了望内屋方向。   孟云卿性子内敛,除去山洪暴发的那次,段旻轩没有见过她哭。   几位太医院的大夫也纷纷噤声,继而告退,还是齐大人留了下来:“方才同侯爷所说,以老侯爷的病情,侯爷还是及早作打算……”   “……知晓了,多谢齐大人。”良久,他才应声。   齐大人要走,他要送,齐大人推辞:“侯爷多陪陪老侯爷吧,下官自行离府就是。”   段旻轩暗淡垂眸。   “侯爷,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临行,齐大人扶了扶药箱,眉间犹疑之色。   “齐大人请说。”   齐大人果真叹口气,沉声道:“下官身为太医院之首,本不应当说后面这番话,但医者仁心也时常有束手无策之时,在民间,也有旁的法子可试。”   “什么法子?”段旻轩开门见山。   “侯爷可曾听说过,民间有一说法,冲喜。”   冲喜?   段旻轩只是看他,却不置可否。   齐大人又道:“冲喜二字听来像是无稽之谈,但也有说法,冲喜冲得是气运,气运扭转,则有转机。说巧合也罢,但民间确实有不少冲喜后病情好转的例子。眼下老侯爷病重,侯爷和孟小姐又有陛下的赐婚,当可一试。”   齐大人顿了顿,又道:“再者,不管冲喜这方法是否可行,但侯爷向来孝顺,若是说老侯爷还有何心愿未了,只怕也是侯爷同孟小姐的婚事。下官也听说孟小姐的娘亲去世不到三年,尚在守孝,此时成亲,于情于理不合。但情理之外,凡是都有例外,能了老侯爷一桩心愿,又何乐不为呢?侯爷不妨考虑,下官告辞了。”   冲喜?   即便不可行,此时成亲也算了老爷子一桩心愿。   福伯前日里的话也浮上心头:其实老侯爷一直都是知晓的,小姐已经没了。侯爷想尽孝,老侯爷就一直将孟小姐当作亲孙女。老侯爷最大的心愿莫过于看着侯爷娶妻生子……   段旻轩何时离开的外阁间,就连他自己都不知晓。   东宫昱亭外,容觐快步而来:“老爷子还病着,父皇特意准了你的假,你来我东宫做什么?”   容觐言外之意,你不是应当守着老爷子吗?   段旻轩缓缓转身:“若是请东宫帮忙准备一场婚事,要多久?”   婚事?   容觐皱眉,却见他脸色不像心血来潮随意胡闹,更况且老爷子还在病中?   “你是说……”容觐又忽得猜到几分。   今日太医院才复诊完,他便到了东宫提及婚事,容觐心中不好预感,“段旻轩……”   他也应声开口:“越隆重越好,老爷子好颜面。”   容觐低眉:“好,婚事交给我。”   入夜,福伯换了孟云卿,在内屋守着。   孟云卿回了客房处,音歌打水给她洗漱:“姑娘熬了这几日,先歇着吧。”   姑娘今日在内屋哭了好些时候,连老侯爷都劝不住。好容易才肯听福伯的话先回客房,回来了却还是在床榻坐着出神,她拧了毛巾递到她手中:“姑娘……”   孟云卿才愣愣接过。   “侯爷?”一侧,音歌却是意外。   孟云卿抬眸,才见段旻轩方才入了屋:“云卿,我有话同你说。”   此时能说的都是与老侯爷有关,音歌知趣离开屋中。   孟云卿也起身,晌午太医院会诊后,他就同齐大人一道出了侯府,没有回来过。齐大人说了什么只有他知晓,虽然她心中早有预期,但真见到他时,还是心存侥幸。   “段旻轩……”她开口想问他。   他却蓦地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她僵了僵,也伸手揽他。   碳火烧得“哔啵”作响,屋内正暖,却驱不掉心中的寒意。   稍许,她听见他在耳畔的声音:“锦年,我们成亲吧。” 第164章   二月初一,诸事皆宜。   宣平侯府大喜之日, 十里街巷早早便铺满了红妆, 大红的“囍”字灯笼挂满了整个街巷。   天空刚泛起鱼肚白,京中便有不少百姓前来围观。宣平侯府办婚事, 是备受京中瞩目的大事。尤其是, 这场婚事事前并没有太多消息,仿佛是忽然操办的一般。   听闻还是东宫出面替宣平侯府张罗的, 好奇之人就更多了。   此时离吉时尚有段时间,人潮便涌动了起来,京中的禁军在路旁维持秩序, 沿街的百姓就七嘴八舌议论起这场婚事来。   “光是宣平侯府的嫁娶, 怎么会动用这么多禁军?”   “是啊, 像这样十里长街铺满红妆, 在京中都少见得很。虽说宣平侯府在我们苍月也是一等一的豪门, 终究不是皇室啊。倒是罕见!”   “非也!若是皇室嫁娶, 这整个京中都该张灯结彩,岂止这十里长街。不过,我是倒听说, 宣平侯府的这场婚事是由东宫亲自操办的。”   “东宫操办?怎么可能?宣平侯府再过显赫,也于情于理不合吧。”   “这你就有所不知。听说几日前,宣平侯府的孟老侯爷从马上摔了下来,伤得很重。这孟老侯爷是什么人?不止侯府上下,就连整个太医院都一心扑在孟老侯爷的病上,哪里有功夫张罗府中的婚事?”   “你说孟老侯爷病重, 那宣平侯府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办婚事?即便事前选好的日子,遇到这样的事情,婚事延后操办不就行了?这不冲撞了老侯爷?”   “唉,哪里是冲撞?我是听闻这孟小姐还在孝期里,这婚事本来不该这么早办的,突然提上日程。唉,只怕是老侯爷病入膏肓了,宣平侯想借婚事给老侯爷带一带喜气吧。”   “原来如此,难怪如此仓促。老侯爷向来受陛下宠信,宣平侯府又是京中首屈一指的权贵,婚事岂能简陋?如今阖府上下都在忙老侯爷的病,哪有功夫张罗婚事,东宫此时出面,只怕是朝廷的意思。”   “也难怪,换了别人我不敢说,但孟老侯爷为咱们苍月征战沙场,屡立战功,绝对当得起。”   ……   吉时将至,街巷上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也不知谁率先喊了一句,来了来了,便真的听到鼓瑟吹笙,继而是接亲的队伍,大大方方映入眼帘。   乐段旻轩身着大红色的喜袍,骑着头马,走在迎亲队伍的前端。他本就生得俊朗,五官精致得犹若镌刻,此时再身着大红色的喜袍,映衬得一身风华绝代,翩若谪仙,引得围观之人一阵赞叹。   身后不远处便是八抬的大轿。   轿子顶端镶着琉璃水晶,珠光宝气,熠熠生辉。   轿子两边又各自跟着一队喜娘,面带笑意,步子轻盈。   喜庆的乐响,便从身后的乐队悠悠传来,一直传进喜轿里。   喜轿里,孟云卿端坐着,同样是大红色的喜袍,衬得纤手肌肤胜雪。凤冠霞帔遮掩着,看不清她的脸色,偶尔有风透过轿子两侧的窗口,吹起喜帕的一角,能看到玉白色的珍珠耳环随着轿子的起伏,悠悠荡了荡。仿佛春日里的燕子,浅浅掠过平静的湖面,在心间泅开丝丝涟漪。   “姑娘,要擦汗吗?”音歌走在窗边,正好问她。   二月里,春寒料峭,但这身喜袍和凤冠霞帔将她遮得严严实实,音歌怕她透不过气来。   片刻,轿子里传来她的声音,“手帕给我。”   音歌照做。   喜轿是从东宫出发的。   原本孟云卿住在宣平侯府内,所谓的迎亲,就从蕙兰阁迎到霁风苑,绕府一周即可。   但此事交到东宫操办,老侯爷又素来好颜面,婚事筹备得已然仓促了,迎亲的步骤便要隆重些。于是提前将新娘子安置在东宫内,待大婚当日迎亲的队伍从宣平侯府出发,在东宫迎了新娘子再折回宣平侯府,这才有了这十里长街铺满红妆的场景。宣平侯府的大喜事,京中应当要热闹些。   不多时,“姑娘,快到了。”音歌的声音从轿子外传来。   孟云卿深吸一口气,先前好容易平复的心境,又忽得乱了起来。   果然,轿子的不乏满满缓了下来,似是在原地调整方位。   周遭的人声鼎沸仿佛也不似先前,忽的,鞭炮声如炸开一般,噼里啪啦传入耳际,将叫好声,唢呐声,拍手的声音都统统掩了去。   喜娘早前就同她说过迎亲的顺序,她也见过娉婷出嫁的场景。   眼下,应当是到了侯府大门口,鞭炮声过后,段旻轩就会掀起帘栊,将她从喜轿上抱下来,跨过火盆,从正门一直抱到大厅,然后在大厅里,爷爷面前拜天地。   思及此处,头一遭的鞭炮声果然七七八八停了下来。   唢呐和锣鼓的声音重新传入耳际,她攥紧衣袖,便觉娇前的帘栊被人掀起。   微弱的光,透过凤冠映入眼帘,映出眼前模糊的轮廓。   是他。   依照礼数,入洞房前,段旻轩不能同她说话。却要将她从轿子里抱下,再抱入府中,直至拜堂,入洞房。她微微咽了口口水,他不能同她说话,她又看不到外面。   她微微咬了咬下唇,只觉度秒如年。   他却忽得半蹲下来。   伸手握紧她的双手,手心的温暖就抵在手间。   他挡在她身前,旁人看不见。   这一握,虽然没有言语,却又好似胜过了千言万语。   她才稍稍抿唇,先前的紧张不知不觉间去了多半,他应当看不见。   段旻轩又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径直抱出了喜轿。   一瞬间,围观的人群纷纷起哄,其中又不乏口哨声和叫好声。偏偏的,她竟然从中听到了孟既明和游玉迅这等好事之徒的声音。   也不奇怪,今日是她和段旻轩大婚的日子,这些人怎么会不来?   不来添乱都是好的。   好在虽然夹杂着稍许鞭炮的味道,轿外终究比轿内透气许多。   孟既明和游玉迅等人的事,她就抛在脑后。   跨火盆,进门。   鞭炮,唢呐和人声又不绝于耳,她安静贴在他胸口,好似周遭的喧哗也洗尽铅华,只管沉静在他心跳的起伏里。   凤冠上又盖着喜帕,即便是早已熟悉的侯府,今日也显得有些陌生。她两日前就去了东宫,同太子妃一处,侯府里布置成了何种模样,她并不清楚。只有音歌偶尔给她透露的只字半语,大红的绸缎、丝带,贴满“囍”字灯笼,府内焕然一新的陈设,牌匾都重新镀了一层金晖。   段旻轩抱着她,她便心中默数着。   大门,长街,石桥,花园,然后就是大厅。   垂下的珍珠项链在耳边悠悠的晃着,厅外的喜娘招呼着“大吉大利,百年好合。”   厅内便倏然安静下来,应是有齐齐的目光向他们投来。   “新郎,新娘来了!”   也不知谁唤了一声,厅中便纷纷笑了起来。   大厅内都是爷爷和段旻轩邀请的客人,上至皇室,下至达官贵族,婚礼筹备不足三日,来道贺的人却许多,爷爷当是欢喜的。   “新郎官可以将新娘子放下来了。”喜娘的声音有些乐。   孟云卿脸上浮了一抹绯红,何时抱,何时放,这些流程段旻轩肯定演练过,他再细致,到了今日还是会忘了些许到脑后,而忘的,偏偏是这些。   由得喜娘这番话,厅内笑得更欢。   段旻轩果真听话得放下她。   “老侯爷,吉时到了,可以开始了。”司仪拱手看向主位上的老爷子。   老爷子今日也身着光鲜亮丽的红色华服,在大厅的主位上落座,笑得合不拢嘴,身后站着同样笑容可掬的福伯。自府外的鞭炮和乐声传来,老爷子就坐不住,翘首盼了好些时候,福伯一直在劝,好容易才坐下。只觉得侯府门口到大厅为何走了这般久,等喜娘通传“新人到了”,他才忽得伸手,让福伯扶他在主位端坐下来。   段旻轩抱着孟云卿踏进大厅的瞬间,老爷子眼角都湿润了。   “侯爷!”福伯又在身后提醒了声。   老爷子才回过神来,方才是司仪说吉时到了。   吉时到了,就该拜堂了。   老爷子拼命点头:“开始开始。”   司仪笑了笑,微微扬了扬手,都演练过的,阖府上下的乐声和鞭炮声都停了下来,厅内也静了。   静得仿佛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孟云卿又咬了咬下唇。   喜娘将束着花样的大红绸缎一头递到她手中,她接过,另一头就在段旻轩处。   他就捏着大红色的喜绸,将她牵到大厅前端,老爷子跟前。   喜娘扶着她转身。   她低着头,绣着吉祥鸳鸯戏水图案的绣鞋映入眼帘,她看了看,就听司仪高亢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一拜天地!” 第165章   “一拜天地!”   喜娘扶着她,微微向前屈身。   厅外的阳光透过门庭照了进来, 映出模糊的光影, 喜袍里头看去,绮丽又迷离。   “二拜高堂!”   喜娘搀着她转向身后。   爷爷应当就在她面前, 笑容满面端坐着, 欢喜得合不拢嘴。   她垂眸躬身。   “夫妻对拜!”   喜娘再扶着她向前一步。   熟悉的温和临在眼前,她微微低头。   头就将好碰在他额间, 好似这一世注定一般,连他的清澈呼吸都近在眼前。   “礼成!”司仪扬起了嗓门。   厅中叫好声又起,这叫好声里, 她能听见爷爷的声音:“好好好!”   仿佛只此一句, 便足以释然了。   而拜过天地, 她与段旻轩就是夫妻了。   出神中, 手中的红绸又被牵起, 她才恍然起来, 方才司仪“礼成”之后的那句,“送入洞房。”   喧哗声中,她又微微低头, 脸红到了耳根子后。   喜娘已经不再扶她了,只是轻声笑语跟在她身后,时有叮嘱一句“呀,新娘子小心脚下”。而大抵,都是有人牵着红绸,满满领着她。   虽然不能说话, 但这般走还算稳当。   可转念一想,大厅到霁风苑的路程哪里算近?   婚事准备得匆忙,能凑齐这些行头实数不易,脚上的这双绣鞋好看是好看,只是穿在脚上有些磨得慌,再加上这身凤冠霞帔又并不轻松,这么走回霁风苑,怕是腿都软了。   她暗自腹诽。   心中尚在思忖此事,手中的红绸却忽得松了下来。   还未反应过来,就觉脚下一轻,似是被人拦腰抱起。   “段旻轩!”她惊呼出声。   喜娘也大骇:“新郎官使不得,这是规矩,洞房要走着去。”   另一侧的喜娘也大呼:“新娘子怎么说话了,快,停下来。”   孟云卿赶紧伸手捂了捂嘴巴,恼得很。   都是他,害得自己出声了。   段旻轩却没有松手:“规矩改了,抱着去。”   喜娘更惊:“侯爷!使不得!”   都不叫新郎官了,直接叫上了侯爷,都是东宫安排的喜娘,知晓轻重。   另一侧的喜娘也道:“不行,侯爷,此事若是传出去了,旁人日后会议论夫人的,侯爷也不想夫人日后遭人诟病吧。”   段旻轩就笑:“说得是,那就不要让旁人知晓。”   言外之意,你们二人不多嘴就是了。   孟云卿方才还伸手掩着嘴,是怕自己再出声,听到此刻,只管会心笑出来,又怕自己会笑出声,引得尴尬,实在忍得辛苦。心中却好似抹蜜一般,甘甜甘甜的。   两个喜娘面面相觑,都不敢再吱声了。   段旻轩也不再搭理身后的两人,反正轻声唤她:“云卿……”   “新郎新娘入洞房前不能说话,喜娘方才提醒过你的。”她一本正经。   “不是改规矩了吗?”他坚持。   “你只改了一条。”她也揶揄。   “那这条也改了。”   “侯爷!”“侯爷!”两个喜娘都说不出的闹心。   孟云卿掩着嘴作笑,不出声了。   他也果真不出声了。   两个跟随的喜娘才舒了口气。   ……   等到霁风苑,门口等候的喜童俯身作揖,一人口中念着“百年好合”,一人口中念着“早生贵子”。喜娘就在段旻轩身后轻咳两声,示意他到霁风苑了,该将人放下了。   段旻轩从善如流。   两个喜娘才又舒了口气,她俩人的任务是负责新人从下轿到洞房之前,等到洞房里就还有旁的喜娘伺候着。   虽然侯爷和姑娘拜了堂,亲算是成了,可洞房前,新郎官还要去大厅招呼,陪酒,要黄昏过后才会再回来。新娘子身边一般都有喜娘和近身的丫鬟在房内伺候。   娉婷已经嫁人了,音歌又在前厅,房内留下的人是小茶。   “新郎官扶新娘坐床。”喜娘笑眯眯道。   另一个喜娘便上前,从他们手中取回红色的喜绸,到了洞房内,喜绸便不用了。段旻轩伸手,牵她在床榻边,齐齐坐下。   孟云卿只觉有些扎人,险些站起来。   喜娘赶紧上前按住:“喜床上堆了桂圆,莲子和百合,是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意思,方才新郎官扶新娘子坐上,可乱动不得。”   桂圆,莲子,百合……   孟云卿只得缓缓坐回,先前坐得急,眼下也不觉得膈人。   “新郎官可以去前厅招呼客人了,这里交给我们便是。”喜娘笑嘻嘻开口。   这就走了?   段旻轩和孟云卿都有些怔。   “不是挑喜帕,喝交杯酒吗?”段旻轩如实问。   屋内的喜娘们闻言都笑了起来,方才那人又道:“新郎官这么急做什么?交杯酒要晚些时候喝,新婚燕好,还是要先去招呼客人的,在吉时前回来就好。”   孟云卿也愣住。   “侯爷放心,到时候会有喜娘提醒的。”几个喜娘笑着将某人推出了屋。   听屋门关上的声音,还委实狼狈了些。   孟云卿也难免发怵,吉时是什么时候?   “要黄昏过后了呢。”喜娘怕她着急,特意告诉她一声。   黄昏过后,孟云卿深吸一口气,也不知是欢喜还是忧。   “小姐,先用些点心吧。”是小茶的声音,眼下才晌午刚过,到黄昏还有好些时候呢,怕她饿着。   孟云卿也确实没有想到会这么久,腹中早已饥肠辘辘,幸好小茶这么问,那定是有准备的。可她还带着凤冠霞帔,又盖着喜帕,她迟疑片刻:“可以摘下来吗?”   喜娘应道:“喜帕可以摘下来,侯爷回来前盖上便好。”   孟云卿松了口气,别说充饥,要是这么一直盖着喜帕,她连呼吸都有些难。   取下喜帕,新房内的陈设便率先映入眼帘,孟云卿看得有些呆。   刻着鸳鸯的红烛,泛着光泽的银制烛台,黄金的手盆和挑杆,青铜酒器和杯盏,整个新房内洋溢着温和的暖意。雕花的喜床,大红的喜被。   她好奇,掀起一侧的被脚,漏出大片的桂圆,莲子和花生来。   “小姐……”小茶唤她。   她回过神来,屋内站了五六个喜娘,离她最近的是小茶。手中拎着黑色的食盒,食盒里有香气传来。   她真是饿极了,孟云卿感激涕零。   “都有什么?”她干脆自己伸手了,可小茶似是僵在原处,忘了动弹,直至她伸手,才恍然回过神来:“哦……都是小姐早前爱吃的点心……小厨房做的……喜娘说只能用些点心,也没有旁的了。”   喜娘也解释:“稍后新郎官回来,喝了交杯酒,还有些菜肴,到时候可以一起用。”   意思是,让她不要多吃。   孟云卿会意,看了看食盒里,东西不多却都很精致。   紫香玉容糕,一品酥……都是她喜欢的点心,又胃口清淡。她尝了一口一品酥,喜娘又端了水来,又随意吃了三两个,喜娘便不让吃了。   离黄昏还有好些时候,她只觉得凤冠有些沉了。   ……   许是几个喜娘陪着说话,时间打发的快。   许是她心中还是有些忐忑,原本到黄昏还要很久,没想到说了会子话,又喝了些水,喜娘们便上前给她补妆了。   新娘子的妆,她是见过的。   在燕韩时候的沈琳,腊月时候的娉婷,新娘子的妆初初便要花上许久,等后续每次补妆都要好些时候。于是正愁着补妆的时候,有丫鬟急匆匆得跑来,在屋内道:“快了,快了,新郎官离席了。”   孟云卿手中一僵,不由自主攥紧了袖间。   几个喜娘倒是高兴得很。   “那得快些了,眼妆和唇妆都得补一补……”   “快,新娘子快坐回原位……”   “喜帕,喜帕呢!快盖上……”   “新娘子,坐直了……”   孟云卿就似个木偶一般,仍她们摆弄着,心跳得越来越快,好似要从喉间跃出一般。   “小茶……”习惯性唤她。   “小姐。”小茶上前。   喜娘们赶紧打断:“哟,祖宗,新郎官挑起喜帕前可别说话了,吉利!”   小茶立即住口。   孟云卿也只得缄默,屋外都能听到脚步声了,孟云卿忽觉坐立不安。   “新郎官回来了。”喜娘一声问候,开了房门,孟云卿又咽了口口水。   他脚步临在跟前,衣衫上沾了浓浓的酒味。   “将好到吉时了,新郎官用秤杆挑起喜帕吧。”喜娘呈上银制的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柄裹了红绸的秤杆。   孟云卿攥紧双手。   “新郎官掀起红盖头,夫妻恩爱到白头。”   这句来得突然,孟云卿方才咬紧的双唇还未松开,眼前的喜帕便被悠然揭开。一抬眸,迎上那双深邃幽蓝,便似苑外一池清风霁月,惊艳了时光! 第166章   他向来生得好看,却极少穿大红色的衣裳。   此时身着的大红色的贡品柔缎喜袍, 浓稠而艳丽, 仿若案几上燃烧的红烛一般。分明灼人眼眸,却又让人难以移目。   从来新郎官的喜袍都是图喜庆吉利, 越是鲜艳的红色, 越少有人能驾驭。偏偏这般光亮华丽穿在他身上,半分不多, 半分不少,好似浑然天成一般,举手投足间, 自然而然衬出一身华贵气度, 风采绝尘。   她心中悸动, 不由垂眸。   下颚却被他指尖缓缓挑起, 不让她避过去。   她只得凝眸看他, 眸间的清澈潋滟来不及敛去。   四目相视, 红烛映衬下,浓郁的暧昧好似从指尖溢了出来,绮丽而迷离。   他方才是没看够。   喜帕挑起时, 那幅容颜是何等的惊艳!   他见过她略施粉黛的清丽悦人,也见过她入宫赴宴时的明艳端庄。回霁风苑的一路,他不是没猜想过她喜帕下的容颜,定是粉腮红润,明艳里透着一丝羞赧,妩媚动人, 却未曾想到过如此动人心魄!   只消一眼,他都不想再让旁人看了去。   恍然想起,这喜帕的用意,兴许便是天下间,没有男子愿意自己新婚妻子最美的一幕被旁人看见,便要藏在这大红的喜帕之下,待亲手揭起。   于是凤冠之下,薄唇如蜜,娇艳欲滴,好似透着诱人的甘甜之意。心中就似蛊惑一般,指尖微微一动,将她的下颚挑得更高,覆唇亲了上去。凤冠上缀得珠帘,便在烛光映衬下悠悠晃动,颗颗分明,撩人心意。   小茶羞赧一笑,赶紧伸手捂住了脸。   又透过指尖的缝隙,笑眯眯看了出来。   周围的喜娘也跟着笑开:“新郎官这是做什么?再急,也要先饮了合卺酒呀。”   耳旁是喜娘们的笑声,孟云卿脑中嗡得一声响,脸红到了脖子处,才伸手将有人推开。   屋内便笑得更欢。   “酒呢?”段旻轩问。   身后的喜娘闻言一步,她手中捧着银制的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壶酒和两个精致的青铜酒杯,青铜上刻着一对凤鸾,栩栩如生。   “新郎官给新娘子斟酒吧。”   喜娘一边说,他就一面伸手照做。   取杯,斟酒,递到孟云卿手中,而后又倒了一杯给自己。   “共饮合卺酒,和和美美,天长地久。”   喜娘的祝辞中,两人交臂同饮,酒香便顺着唇间的甘醇丝丝浸入四肢百骸。   趁着间隙,又有两个喜娘端了托盘上前,托盘上各有一双筷子和一碟饺子。   段旻轩和孟云卿各自取了筷子去夹饺子,送至唇边,轻咬了一口。   这饺子是……孟云卿峨眉微蹙,就听先前的喜娘笑着问:“生不生?”   她和段旻轩近乎异口同声应道:“生……”(星星眼,现学现用~)   喜娘们这才满意点头,生就好!   “祝新郎官和新娘子早生贵子。”   小茶也笑嘻嘻看着她们二人。   孟云卿才反应过来。   又有喜娘上前,替她摘下凤冠。   孟云卿顿觉轻松了许多。   这凤冠顶了一日,连肩和脖子都是酸痛的,恨不得早一些拿下来。   眼下,摘了凤冠,脱了霞帔,两人并肩坐在床榻前,这洞房前的礼仪总算是完成了。   喜娘们又分别说了些吉利的祝福话话,小茶一一打赏了些彩头,便跟着喜娘们退了出去。   洞房内便只剩了他们二人。   先前道还不觉,等喜娘们退了出去,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谁都没有讲话,又硬生生生出几分尴尬。   新婚之夜,良辰美景,他自觉起身,脱下大红色的外袍。   “段旻轩……”她只得先出声。   他挂好外袍,回头看她。   孟云卿瞥目望向一侧,不敢看他:“爷爷怎么样了?”   寻了旁的话来问。   段旻轩折回床榻:“老爷子很高兴,还在前厅招呼客人,让我先回来,不要误了时辰。”   不要误了洞房的时辰……   她脸色一红,不由低眉。   他就坐在她身侧,他说话,温润的鼻息贴在她耳畔,她只得继续:“爷爷喝酒了?”   “没有,难得老爷子高兴,以水代酒。”他也应她。   “哦……”她实在不知道应当继续说什么了。   他看了看她。   低着头,脸上一抹绯红,略显局促。   眼眸微动着,不知在想什么应对他。   他笑了笑。   先前喜娘们就熄了别处的红烛,只留了临近床头的一对。   他伸手熄了这对对烛。   屋内顿时暗了下来,只剩下道不明的绮丽迷离。   孟云卿抬眸。   他将好伸手,揽她进了怀中:“还有什么要问的?”   屋外,大红的双喜灯笼高高挂着,昏黄的灯火透过窗户流转进来,映出片片光影。他的呼吸就贴在她颈边,灯火照出的轮廓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眼前。   倒影里,他亲吻着她的额头,脸颊,颈间……   一点一点向下,一丝一丝深邃。   大红色的嫁衣在光影里映不出颜色,却顺着他的指尖从她身上层层褪下,轻盈着地,好似声声轻叹。   她双手搭在他颈后,任由他的掌心炽热而温柔。   待得最后一丝清明沦落,他揽住她腰身的手略有收紧:“忍一忍,会有些疼……”   “嗯……”她呢喃应声。   他伸手绾过她的耳发,极尽温柔。   香帏锦绣,额头上汗珠一朵一朵滴落,尽数化为肌肤上绽放的腊梅。   芙蓉帐暖,守了一轮一轮的如意花开,如意花落。   ……   翌日醒来,已是晌午过后。   孟云卿微微睁眼。   她侧卧着,正好枕在他的臂间,耳边是他均匀平稳的呼吸声。   她想撑手起身,才觉浑身的酸痛如同散掉了一般。   按照喜娘昨日的叮嘱,今日是要早起给爷爷敬茶的,眼下都过了敬茶的时候,该起来洗漱了。   她挽了挽耳发,挪了挪身子。   身侧的人先前还睡得安稳,眼下眼睛都没睁,又伸手将她箍了回来,迷糊的声音里带了些许沙哑,“醒了?”   她伏在他怀中,轻声道:“旻轩,该去给爷爷斟茶了。”   斟茶前,还有旁礼仪事情未外,喜娘们还在屋外候着。   段旻轩闻言,也稍许睁眼。   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有些刺眼,怕是都过了晌午了。   只是映在她脸上,衬得她肌肤胜雪。白皙里又带了一抹诱人的红润,是他昨夜里没有见到的光景。   他想俯身将她箍下,又记挂着老爷子那头。   晌午都过了,老爷子确实应该等了许久。来日方长,他收起这股念头,唤人进来伺候洗漱。   他二人成亲,音歌和小茶就到房中侍奉。新婚次日要穿的衣裳,昨日就已经备好,只等洗漱过后就可以换上。   穿戴过后,又唤了屋外的喜娘进来。   新婚次日,尚有礼仪未完。   新婚伊始,夫君给新夫人画眉,新夫人给夫君梳头。   寓意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先是孟云卿这头,喜娘呈上牛角梳,孟云卿接过。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子孙满堂。”   “四梳福临家地。”   ……   祝辞声声,喜娘的声音萦绕在耳际。她捏着牛角梳,为他梳头束发,唇畔微微扬起,却心无旁骛。   就连他透过青黄色的铜镜偷偷看她,也没觉察。   待得梳好,才从铜镜里瞧见他,玉冠束发,薄唇轻抿,一袭风华绝伦。   另一侧,喜娘又呈上磨好的石黛。   新婚次日,夫君要给新夫人画娥须眉。   娥须眉好画,她的眉形昨日子桂和汀兰就已经修好,他只需沿着眉形轻描即可。画眉的石黛是青蓝色的,同她的唇上胭脂相映益彰,又衬得她眸间清澈。   他想,他往后日日给她画眉都是极好的。   “礼成了,侯爷和夫人快去给老侯爷敬茶吧。”喜娘福了福身。   夫人?   孟云卿还有些怔,才恍然想起,成亲过后,她便要随着他的称呼,府中都不会再唤她“小姐”,而是要改口唤“夫人”了。   音歌也笑道:“侯爷,夫人,再不去前厅就真迟了,老侯爷怕是要怪的。”   小茶也跟着偷偷笑起来。   前厅里没有旁人在,福伯也被他打发去了别处。   老爷子就抓起茶杯,悠悠然喝了一口。继而啧啧叹了叹,很是乐在其中,就连脸色都微微红润。   许卿和急得直跺脚:“孟爷爷,你答应过齐大人不能喝酒的。”   孟老爷子眯了眯眼,鬼鬼祟祟道:“就喝一口,反正也没有旁人在。”   许卿和更气:“要是被段旻轩和孟云卿识破了,他们会杀了我的。” 第167章   “放心吧,不会漏出破绽的。老齐和老徐都是口风严实的人, 我连老福都没有告诉, 这件事,你知, 我知, 老齐和老徐知,旁人都不知道。”老爷子又乐呵呵饮了一口。   许卿和恼得很:“孟爷爷!”   老爷子正欲开口, 忠孝居内伺候的小厮庄羽,兴高采烈跑来:“老侯爷,老侯爷!霁风远苑那边来消息了, 说侯爷和夫人方才已经出发, 往忠孝居这边来了。福伯已经去苑门口迎接了, 让小的来告诉老侯爷一声, 请老侯爷早做准备。”   新婚伊始, 新婚夫妇要过来给长辈敬茶。   这一人是他的孙女, 一人是他的外孙,在老爷子眼里怕是再没有什么,能比这两杯长辈茶更有盼头的事情了。   “知晓了, 知晓了,下去吧。”他笑得合不拢嘴,庄羽也自觉退了出去。   孟老爷子便朝许卿和道:“卿和,待会儿说啊,爷爷要喝长辈茶了。”   许卿和只得叹气。   腿上有石膏,老爷子起不了身, 就坐在原位,有模有样得竖了竖衣领,就着能看见的地方展了展衣裳,理了理头,再朝许卿和问道:“来来来,快帮孟爷爷看看,这身衣裳好了没有?”   许卿和委实头疼,奈何对方是孟老爷子,他只得听话,绕着他转了一圈,仔细看了看,才点头:“孟爷爷,连处褶皱都没有,放心吧。”   老爷子才欢喜点头。   万事俱备,就等着他们来敬茶了。   许卿和头疼,指了指老爷子一侧的茶杯,道:“孟爷爷,你忘了?”   他顺势望去,才想起方才那个装了酒的茶盏,乐呵呵道:“差点就忘了,幸亏你提醒。”   言罢,赶紧端了起来,想寻处藏起来,谁知这脚步声都临近厅外了。   此时要是被撞见,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一定会被识破的,老爷子环顾四周,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唤了许卿和上前,趁他没反应过来,干脆将茶盏直接塞到了他手中。   许卿和一怔,“孟爷爷?”   不知他要做什么!   孟老爷子讨好道:“嘘!要是那臭小子和云卿问起来,就说是你来找爷爷讨酒喝的,爷爷就给你想的这个法子,将酒装在茶盏里就不会被发现了。”   许卿和闹心!   可方才的脚步声愈渐临近,他手中揣着那杯被老爷子硬塞过来的茶盏,还没想好应对,便听那阵脚步声入了厅中,继而是孟云卿的声音,关切得唤着:“爷爷……”   他只能握紧了那盏茶杯,祈祷着段旻轩和孟云卿两人的注意力都在老爷子这里。   许卿和就连身都不敢回,权衡了稍许,还是没将茶盏藏在衣袖里。眼下,若是被发现,还可以按老爷子方才说的搪塞过去;光明正大些;若是藏在袖中被发现,那才是破罐子破摔了。   思及此处,转头,正好见到段旻轩在打量他,顿时心中一阵哆嗦。   不由自主看向老爷子,可老爷子眼下哪有功夫注意到他和段旻轩这里。   孟云卿唤了声“爷爷”,老爷子便笑得眼睛眉毛都挤到了一处,“好孩子,来。”   许卿和只得咽了口口水,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壮胆,段旻轩打量他,他也打量回去。   段旻轩果然没有再多看他,而是转向老爷子处。   孟云卿正好道:“爷爷今日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眼中都是惊喜,这一句半是同老爷子说的,半是同段旻轩说的,段旻轩也多看了老爷子几眼。   老爷子不自在得绕过他的目光,朝孟云卿道:“人逢喜事,爷爷当然精神。”言罢,又补了句:"不精神,怎么喝你和臭小子的长辈茶!”   孟云卿才笑着点了点头。   跟在身后的喜娘上前:“侯爷,夫人,给老侯爷敬茶吧。”   也是,孟云卿颔首。   另外两个喜娘也上前,一人在她和段旻轩跟前分别放了一个蒲团,另一人端了托盘,托盘上两盏茶杯。   按礼数,从男方,孟云卿先行礼。   喜娘便道:“夫人给老侯爷敬茶。”   音歌上前一步,扶着孟云卿跪下。喜娘将托盘递在她面前,她接过,双手举过头顶,恭敬道:“爷爷喝茶。”   老爷子笑容可掬接过,端在手中抿了口,又放在一侧。   再将红包递到她手中:“好孩子,快起来。”   孟云卿接过,搭着音歌的手起身。   喜娘又道:“侯爷给老侯爷敬茶。”   段旻轩也依照她先前一般,将茶敬给老爷子:“老爷子喝茶。”   老爷子也依葫芦画瓢:“照顾好我乖孙女。”   段旻轩应好。   孟老爷子的长辈茶喝完,喜娘的任务就算完成了,都是东宫安排的人,音歌亲自去送。临行前,又包了不少的彩头给几人,讨得吉利。   若是放在普通人家,成亲之后再等三日便可回门,回门后亲事便算走完了流程。   而再孟云卿和段旻轩这里,就无三日回门之说。   出嫁和迎娶,都是宣平侯府内的事,自然不需要回门。   倒是燕韩定安侯府这头,老爷子的意思是,婚事本就准备得仓促,事前没有征得老夫人和定安侯那边的意思,已经算失了礼数。其次,眼下虽然他二人已经成亲了,但云卿的孝期还没过,其中原因应当亲自同老夫人说清楚。再者,老夫人和定安侯的长辈茶要敬了,才合礼数。   “我想你们下月就启程去燕韩吧。”老侯爷得出结论。   孟云卿意外,虽然她也想外祖母和舅舅,但爷爷这头还病者……   段旻轩也看了看他,道:“我同云卿去燕韩了,你怎么办?”   老爷子立即拍了拍大腿,现身说法:“你们看,我这几日是不是好多了?我这把老骨头都病了好些年了,都说要慢慢将养,你们要等我老头子彻底好,等到猴年马月去?”   段旻轩又看了看许卿和。   许卿和瞥过头去。   老头子又道:“真好多了,你要是不信,明日让老齐来看看再说。”   由得老爷子说得一本正经,孟云卿也觉得爷爷这几日确实好了许多,虽然腿上还打着石膏,但整个人都像有了精神一般。许是齐大人所说真有道理,人逢喜事,气运便好,大病也有了转机。   只是,爷爷也好得似是太快了些……   呸呸呸,好得快些还不好!   她摇了摇头,不再乱想。   而段旻轩那头又开口:“我请了齐大人两日后来给你复诊,此事明日再说。燕韩那边,局势并不明朗,就算你身子骨好了,我和云卿也不一定下月能启程去燕韩。”顿了顿,又道:“我明日先让人送信去燕韩,看定远侯那边的意思。”   不止孟云卿,老爷子这头也才反应过来。   是了,上次他从燕韩回来就说过那边局势不是很明朗,贸然回去不是明智之举。   老爷子不出声了,孟云卿便上前宽慰:“爷爷,我们不着急走,正好多陪陪您,等您病好些再说。”   老爷子笑了笑,也只能如此了。   许晴和就叹了口气,这下好了,人怕是支不走了,迟早穿帮!   恰好老爷子也朝他看过来,他捏紧了茶杯,一腔苦水。   ……   晌午用过饭之后,孟云卿去内屋陪着老爷子说话。   他准备溜回自己苑子,却被段旻轩叫住,果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便是手上没有了先前的茶盏,他还是心有余悸,怕段旻轩问起来。   段旻轩这样的人可比孟云卿难应付多了,这回怕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结果段旻轩根本没有提及茶盏的事,而是问起他考白芷书院的事来。   书院放榜在二月中,他忽然问起来,许卿和还意外。好在段旻轩没有多问,他也算搪塞了过去。可许卿和总有些顾虑,段旻轩似是猜到些什么了。   明日齐大人要来,但愿,别露出旁的马脚来。   日子转眼便过了三两日。   新婚过后,无论是府内还是府外,都对她改了口,称了“夫人”。   短短三两日的功夫,孟云卿还适应不过来。   其间,谢宝然也来看过她。牵着她的手,转着身看了好几圈,叹道:“娘亲说的是,果然是嫁人了,就不一样了,怎么生得越来越美了?”   分明是打趣人的话,孟云卿就笑:“那你还不赶紧嫁出去。”   谢宝然也跟着笑起来:“才不呢!我娘说一定能找个能降得住我的。”   孟云卿叹道:“那可不容易。”   谢宝然也嘻嘻笑起来。   ……   不容易并非谢宝然一个,许卿和终日坐立不安,能少在他二人面前露面便少露面。   白芷书院二月中发榜,二月末就开学。   他就盼着发榜,开学,然后住进白芷书院万事大吉。   孟云卿便道:“奇怪了,怎么考完试了反倒比考试前更用功?”   回回叫他,他都说在看书。   许卿和皱眉道:“你这人,我念书又不是只为了考白芷书院的。”   孟云卿啧啧叹道:“那我得给二姐姐写信,让她转告二姐夫。”   许卿和脸都黑了。   不过孟云卿最高兴的莫过于爷爷的病。   到了二月初十,齐大人前前后后已经来侯府复诊过几次,说爷爷的病情大有好转,让她和段旻轩放心。而爷爷也果然卸了石膏,由庄羽扶着,慢慢做些康复的动作,精神头一日好过一日。   容觐和徐大统领来看的时候,老爷子简直可以用神采奕奕来形容。   齐大人就一脸铁青。   段旻轩端起茶盏,指尖轻叩杯沿。   ……   等到二月十九,白芷书院发榜。   一共录取四十六人,许卿和排第四十二位,踩着尾巴入了花名册。   孟云卿欢喜得很,赶紧提笔给沈琳写信。   孟老爷子也耿直,让人将他去到书院用的所有用度都准备周全了,他什么也不用操心。老爷子又让厨房做了一大桌子的菜,都是燕韩京中有名的菜式,许卿和破天荒吃了整整三碗。   他终于没辜负父亲期望,顺利考入白芷书院了!   二月二十七,白芷书院开学礼。   许卿和收拾好行李,马车停在苑门口,小厮替他搬上去。   等他掀起帘栊上了马车,才见到马车内的是段旻轩。   “怎么是你?”他以为是孟云卿送他。   段旻轩就道:“嗯,昨夜睡得太晚,她还没醒,我来送你是一样的。”   许卿和放下帘栊落座,只是对面是段旻轩,他总有不好预感。   加之孟云卿又不在,他总觉得有人是特意来找他的。   果然,等马车驶出宣平侯府,行了许久,他眺望窗外,脸色忽得一变。这不是去白芷书院的路!   迟疑回神,望向段旻轩。   段旻轩也不抬头:“时候尚早,我正好有话问你,问完了我们再去白芷书院也来得及。” 第168章   许卿和脸色都白了。   段旻轩看了看窗外,淡然道:“我和云卿给老爷子敬长辈茶时, 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茶……茶杯呀。”垂死挣扎总要有的。   只是没有多大底气。   段旻轩看他一眼, 幽幽然道:“白芷书院向来录取严格,考不过, 没有一种办法能送你进去。”他放下帘栊, 继续道:“但你也应当想得到,即便你录取了, 我也能有一千种办法让你进不了白芷书院。”顿了顿,又道:“老爷子插手也不行。”   许卿和白过的脸又绿了。   段旻轩翻开茶盏,沏了一杯, 缓缓送至唇边:“你还有一盏茶时间。”   等他饮完这盏, 就算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许卿和恼火!   他就知道孟爷爷这般兜不住的性子, 迟早被人逮出来。白芷书院开学礼在即, 即便错过了不是大事, 但他更怕的是开学礼之后, 段旻轩许是真会让他除名。   许卿和抓心挠肝:“酒……老爷子喝的酒!”   虽然对不住孟爷爷,但眼下只怕是纸包不住火了,段旻轩迟早都会知道。好歹是宣平侯府的家事, 孟爷爷是他外祖父,总比他这个半吊子的外甥顶得住。   段旻轩却不意外,许卿和说完,他还在饮茶。   许卿和就有些坐不住:“说好了的,我告诉你,你就让我去书院的。”   道理总要讲的!   段旻轩笑了笑:“这倒是奇了, 老爷子同我说,是你想饮酒,又怕云卿写信给沈琳告状,就硬托老爷子帮忙,老爷子也无奈。”   许卿和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   他竟然已经先“拷问”过孟爷爷了!   而孟爷爷也果然已经全部推到了他头上……   换作旁的也就算了,这谎撒的,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是糊弄人的,欲盖弥彰。简直就是自己挖坑将自己埋了,他就知道有今日,段旻轩要是越问越深,怕是连孟老爷子“病危”的幌子都得扯出来,那才是要命。   见他咬紧下唇,不知在合计什么,段旻轩也不急,照旧慢悠悠喝茶等他。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等。   许卿和终是装死不过去,急得涨红了脸:“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他能问茶杯的事,还是事前去问过老爷子再来问自己话,以段旻轩的心性,怕是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十之八九。可他明明都猜到了,还拿自己开刀,分明是故意的!   不问清楚段旻轩的意图,他今日是休想去白芷书院了,许卿和看得透彻。   段旻轩就放下茶盏,看着他问:“谁的主意?”   问的是茶杯盛酒的事……还是佯装“病危”的事?   有人问得不清不楚,又将他逼得不知怎么作答,好生折磨人!   许卿和恨不得立即从马车上跳下去,也省得这般闹心:“我哪里知道,不过刚好撞见了,孟爷爷让我不许告诉你和孟云卿罢了。”   看他的神色就知道这句话不假。   “什么时候的事?”段旻轩又问。   “你同孟云卿去见齐大人,问孟爷爷的病情。我刚好去看孟爷爷,正好撞见孟爷爷和徐大统领在说这件事,孟爷爷就让我保密。”   段旻轩又道:“还有哪些人知晓?”   “就孟爷爷,齐大人,徐大都统……”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也不隐瞒了,如实作答。   片刻,段旻轩放下茶盏,唤了声“停车”。   马车果然停了下来。   许卿和赶紧出声:“段旻轩,其实孟爷爷是真从马上摔下来了,不是骗你和云卿的。”   他掀起帘栊,又道:“我知道了,这件事不要告诉云卿。”稍后,马车外便传来他的声音:“我不去了,你送表少爷去白芷书院。”   许卿和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须臾,又叹起气来,段旻轩还是知道了,不知孟爷爷那边会怎么样。   ……   宣平侯府内,孟老爷子接连两个喷嚏。   今日倒是奇了,孟老爷子捏了捏胡须,总有不好预感。   孟云卿却皱了皱眉:“爷爷可是染了风寒?”   爷爷好容易病情才转好,二月里,春寒料峭,若是染了风寒是不容易去的。   孟云卿自然紧张。   “丫头,放心吧,爷爷这里好好的,哪里像染风寒的模样,只怕是有人在背后念叨的缘故。”老爷子明显不以为然,还将祸水引导有人处。   “对了,他今天去哪里了,怎么没见到?”这才记挂起“祸水”来。   孟云卿就道:“今天白芷书院开学礼,他去送卿和了。”   “噗……”老爷子一口茶没有咽下,直接喷了出来。   “爷爷。”孟云卿紧张看他。   老爷子又咳嗽了两声,同样紧张道:“就他们两人?”   孟云卿点了点头:“嗯,说是今日他去送,正好可以去书院打声招呼。”   老爷子嘴角抽了抽,难怪接连两个喷嚏,怕是卿和被套出话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他遣人去送许卿和了,应当寻个理由去老谢那里避一避了!   孟老爷子尚在思忖此事,恰好福伯也入了厅中,笑眯眯道:“老侯爷,是从燕韩定安侯府来的消息。”   定安侯府?   老爷子和孟云卿才都想起来,新婚次日,老爷子说起回燕韩的事情,段旻轩说早前燕韩局势不明朗,要先写信回定远侯府问过之后再做打算。   那还是二月初的事。   怎么能这么快?   孟云卿自然意外,她记得光是往返燕韩和苍月间都要将近三个月的时间,眼下才二十余日。   福伯就道:“侯爷当是动用军中的信鸽。”   军中特殊饲养的信鸽,速度极快,线路熟悉。一般都用在军队中,也用于紧急联络。这样的资源有限,一般都不会轻易使用。   燕韩同苍月间并无战事,自然不是用于军中。   那便是,专门用于传递燕韩情报的信鸽了。   孟云卿怔了怔,段旻轩早前没有告诉过她,而且那事后爷爷的病还在反复,她也惦记着回燕韩的事,也不急,没想到段旻轩竟会动用特殊的信鸽。   “怎么说?”老爷子问。   福伯道:“信上说,去问过定安侯府的意思了,请侯爷和夫人近日启程回燕韩。”   老爷子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满心欢喜,“这就好,这就好!云卿哪,你同旻轩收拾收拾行李,就这两日,启程去燕韩京中吧。”   他二人成亲也有二十余日了,即便明日就出发,到燕韩京中最快也要四月中下旬了。   长辈茶已经算晚了,中途能不耽误便不耽误为好。   “可是爷爷……”孟云卿心中不免疑虑,虽然她也想念极了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但爷爷这头的病情才见着好转,她同段旻轩成亲本就是为了冲喜,给爷爷转转气运。   她担心她和段旻轩一走,爷爷的病又反复起来。   “乖孙女,你看爷爷的腿脚不知道多利索?”腿上的石膏已经摘除了,他顺势起身,大摇大摆走了走展示,又道:“老齐也看过了,他的话你们总该信吧。”   话虽如此,孟云卿正欲开口,就听有人的声音,伴着脚步声从厅外传到了厅内:“齐大人的话当然要信,难不成齐大人还会伙同老爷子一道骗人?”   这话中有话,孟云卿听不出来。   老爷子却是听得心惊肉跳。   顺势望去,见他瞪了自己一眼,更觉是他是知晓了,当即缄口了。   孟云卿果然会错了意,还当他揶揄,就道:“你怎么回来了?”言外之意,往返白芷书院需要些时候,眼下,明显还没到。   段旻轩应声:“正好遇到同窗,两人说要一道去白芷书院,也好有人可以说说话,就打发我先回来了。”   这话从段旻轩口中说出,平常得很,不像有假,孟云卿便不多问了。   他又看了老爷子一眼,在那边心虚得喝茶,他憋了一肚子火,又问:“方才在说什么,怎么说到齐大人了?”   老爷子眼珠子轱辘一转,心跳到了嗓子眼儿。   而后,听孟云卿道:“刚刚福伯来说,舅舅那里来消息了。”   说外祖母想念得紧,让他们尽快启程回燕韩。   段旻轩去过定安侯府,也在定安侯府呆过一阵,自然知晓老夫人有多疼孟云卿这个外孙女,定安侯会让他们尽早启程回燕韩也在情理之中。   段旻轩微微拢了拢眉头,燕韩局势并不明朗,定安侯为什么会让他们这个时候回定安侯府?   他人不在燕韩,无从考量。   但若是定安侯的意思,应当是有他的安排。   更何况——他瞥了眼老爷子处,老爷子还在低头喝茶。   他轻声道:“既然舅舅都这么说了,我们就两日出发吧。” 第169章   连他都这么说,孟云卿费解看他。   段旻轩会意, 又看了眼老爷子, 淡然道:“老爷子的病不用担心,安心回燕韩就是。”   嗯?孟云卿疑惑看了看他, 又看向老爷子, 老爷子又赶紧低头吃茶,好像说的是旁人一般。   “旻轩, 爷爷的病……”她还是开口。   段旻轩就道:“不会的,齐大人也看过了,太医院也会诊了。你也知道老爷子素来好颜面, 我们早些去燕韩, 免得他觉得失了礼数, 日后见到老夫人不好交代。”   竟然没有戳穿他!   老爷子赶紧放下茶盏, 半是支吾, 半是笑道:“是是是, 是这个道理。”   瞄了段旻轩一眼,段旻轩也瞪了他一眼,他又道:“丫头, 放心吧。有老福在身边看着爷爷,爷爷一定按时吃药,不饮酒,不熬夜,不去骑马,也不惹是生非。老谢那里都不去了, 他要是下棋,就让他来京中找爷爷,好不好?”   孟云卿蹙了蹙眉头,又看向段旻轩。   段旻轩道:“我们早去早回,路上加紧些时间赶路,就两头都不耽误了。外祖母和舅舅那边一定都很挂念你,于情于理,我们都应当尽早回燕韩一趟了,勿让老人家担心。至于老爷子这里,你也看到了,有福伯在,不会有事的。”   福伯闻言,也笑眯眯点头:“夫人放心吧,有老奴在府中伺候着。”   福伯,爷爷,和段旻轩都这么说了,她心中再事有旁的疑虑也不好再推脱,只得点头。   “云卿,朝中有些事情我还要同老爷子商量着拿主意,你先回霁风苑,看看有哪些要准备的。”段旻轩是有意支开她。   “也好。”孟云卿起身,既然他同爷爷有话要说,她也不在这里耽误了。   待得孟云卿和音歌离开厅中,段旻轩又同样支开了福伯。   福伯会同他说之前话,便是不知情。   厅中转眼就剩了他同老爷子两人。   “这回唱得是哪一出?”段旻轩开门见山,“连福伯都瞒?”   老爷子嘴角抽了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死鸭子嘴撅。   段旻轩索性不同他犟,继续问:“谁给你出的主意?”   老爷子轻咳两声:“咳咳……也不知道厨房今晚做了糖醋鱼没有,真是的,都说了两日都没有做,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乖孙女就想吃糖醋鱼,我得去厨房看看……”   言罢,起身,也不搭理他,背着手就往厅外走。   这便是默认了。   刚出大厅,就听见快步溜开的声音,段旻轩头疼。   翌日,早朝结束,段旻轩告假。   苍月京中往返燕韩至少要三个多月时间,再加上在定安侯府要呆上些时日,起码有四个多月不在京中。   前两日,君上染了风寒,又引起旧疾复发,太医院看过之后奏请君上卧床将养半月,于是朝中由太子监国。容觐问了问老爷子的病情,段旻轩就如实告知。   容觐笑不可抑。   任旁人谁也没有想到老爷子会来这么一出,倒是意外得很,不过老爷子身体康健才是大喜事!   段旻轩无语。   至于去燕韩一事,容觐也觉诧异:“我听闻燕韩国中局势很乱,定安侯真的要你和云卿现在启程去燕韩?”   “开始我也觉得有些蹊跷,不过定安侯行事向来谨慎,定然不会无缘无故作此安排,我怕是府中有事,他和老夫人才想见见云卿。”   容觐看了看他,又道:“不是燕韩国事?”   他的意思是,会不会是定安侯有野心,想借宣平侯府之手,干预燕韩国中的帝位之争?   容觐身居高位,尤其在这种敏感时期,不想苍月牵涉其中。   段旻轩就道:“放心,定安侯不会。”   若是有心思,就不必等到他回苍月,在燕韩时候就有蛛丝马迹了。定安侯府在燕韩皇位之争这件事上,向来都是置身事外的。定安侯府自身如此,更不会将宣平侯府牵涉其中。   但以定安侯的城府,若是遇到了变故,想要借宣平侯府来明哲保身,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这也是他同云卿一定要回燕韩的缘故。   “既是如此,我也不多留你,早去早回。”容觐拍了拍他肩膀,两人相视而笑。段旻轩知晓他的用意即可,燕韩国中谁即位对苍月都没有影响,只要苍月不牵涉其中就好。   段旻轩应当捏得清。   ……   见过容觐后,段旻轩径直往中门去。   马车停在中门。   下朝有些时候,中门处的马车不多,段旻轩远远看见一人,似是,专程在等他。   “徐大人?”他迎上前去。等他的人正是徐敏,徐大统领。徐敏是禁军统领,在宫中行走是常事。此时会在中门等他,是同他有话说。   “旻轩,才去见了太子?”徐敏招呼。   “是。”他也不隐瞒,“要陪内子回趟燕韩,去向太子告假。”   徐敏就低头笑了笑,“可否借一步说话?”   “好。”   苍月宫中很大,徐敏又是禁军统领,想寻一处清净之地并非难事。   中门临近南边,就在中门的城楼上寻了安静之地,凭栏远眺。   “听孟老爷子说,你识破了?”徐敏嘴角牵了牵,他倒是坦率。   “嗯。”段旻轩应声,“徐叔叔也有份?”   论辈分,他当叫徐敏一声徐叔叔,原本就同老爷子走得近,他私下里唤一声“徐叔叔”也是应当的。   徐敏就哈哈大笑:“老爷子说得不假,怨气不小。”   段旻轩奈何摇头:“不瞒徐叔叔,老爷子这次真把我们吓住了。”   拿这种事情开作假,他是有些气老爷子。   徐敏笑得更欢:“旻轩啊,这次你可别怪孟老爷子,其实,也是我多嘴。”   “徐叔叔?”段旻轩挑眉。   徐敏就道:“我确实邀了老爷子一道狩猎,也遇到了猛虎,老爷子并非逞强。当时就我们两人在,其余的人没有跟上,若不是老爷子反应得快,射出那一箭,你今日就见不到徐叔叔了。哦,或者是缺胳膊少腿的徐叔叔。”   他打趣,段旻轩也跟着笑起来。   徐敏继续:“只是连累老爷子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身上也受了不少伤。我当时见老爷子血流不止,其余的人又没有跟上来,怕他支持不住,就同他说,‘老爷子,你可得咬牙撑住了,你看看人家老白,重孙子都七八个了,你还没看到自己孙子成亲呢!’。等回侯府,老爷子醒过来,老齐大人也来看过,还说了几句重话,老爷子就上心了。念了许久,他还没看到你和云卿成亲,天有不测风云,他要是再病一次,兴许就真没这机会了。他还想着抱重孙子。所以,后来的事,你也知晓了。也怪不得老齐,你知道的,老齐最不善撒谎,也是受了老爷子的托。其实,这些话徐叔叔不应当同你说,但又怕你怪老爷子胡乱行事。老爷子向来最疼你,你知晓来龙去脉便是。”   段旻轩抬眸:“我知道了,多谢徐叔叔。”   徐敏又笑:“那你也替我保密,否则老爷子又嫌我多嘴。”   段旻轩也笑:“哪里会。”   等孟云卿打点好回燕韩的诸事,段旻轩就将出发的日子定在两日后。   听闻她要去燕韩一些时日,谢宝然和周潇潇都前后来了侯府。   都知晓燕韩国中在争皇位,便提醒她小心谨慎些,可转念一想,段旻轩是同她一道回去的,又松口气来,那便是多虑了。   问了问她带了些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回来之类,又叮嘱她注意身子。   孟云卿一一应承。   至于音歌和娉婷这头,就喜忧参半。   娉婷是腊月里成亲的,眼下正有了身孕,不方便走动,这趟燕韩是回不了了,她心中又惦记着。此行时间又长,路程又远,她不在姑娘身边照顾,心中不舍。   孟云卿宽慰:“有音歌照顾我呢,别担心。你好好养胎,等我们从燕韩回来,你孩子也快出生了。”   娉婷才勉强笑了笑。   音歌也道:“想吃些什么,我给你带些回来。从前最爱吃周记的栗子糕的。”   “要吃要吃。”娉婷来了兴致。   孟云卿就笑:“栗子糕哪能放那么久,栗子糖还差不多。”   “栗子糖也行呀。”娉婷莞尔,只要是家乡的味道就好。   “栗子糖就栗子糖,还要给肚子里的小宝贝再带些。”音歌佯装翻了翻荷包,皱了皱眉头,“唉,这回怕是入不敷出了。”   主仆三人就笑作一团。   要回燕韩了,忽然便似归心似箭,有了盼头。   翌日,东西都收拾妥当,就等着次日出发了。   孟云卿和段旻轩要走,许卿和也从书院告假回了侯府,一来是送送他们,二来也有些话托孟云卿带回给爹爹。   老爷子吩咐厨房做了些酒菜给他们践行。   老爷子出身将门,行事大气,琐事叮嘱得不多,就让段旻轩好生照顾云卿。毕竟路途遥远,也折腾,云卿又是女子。   段旻轩自然应声。   许卿和难得主动开口,“你们放心回燕韩吧,我会隔几日就回侯府陪孟爷爷的。”   “还是我们卿和好!”孟老爷子笑得合不拢嘴。   孟云卿便伸筷子给他夹菜:“爷爷,齐大人说你要少吃些肉,多吃些菜。”一面说,一面给他夹,又朝许卿和道:“你知道了?”   许卿和奈何:“孟云卿!你都说第四遍了!”   福伯也跟着笑起来,厅中其乐融融。   再晚些,庄羽来了厅中:“侯爷,东宫差人送来的,让侯爷务必现在就看。”   东宫?孟云卿迟疑。   段旻轩接过,扫了几眼,脸色便滞住:“云卿,我明日不能同你一道回燕韩了。” 第170章   不同她一道回燕韩了?   不仅孟云卿,就连老爷子也愣住。   段旻轩同孟云卿回燕韩的事, 东宫那头是事前首肯过的。怎么会有明日就要出发, 今晚这个节骨眼儿上却突然变卦的道理?   这也全然不像是东宫的做派。   除非,是朝中出了事, 还是要事。   老爷子警觉, 遂而开口问道:“怎么了?”   段旻轩看了眼他,又看了眼孟云卿, 信笺中的事又不能直接在府中道起,只能简单应了老爷子:“是阿媛的事。”   阿媛?   孟云卿手中筷著僵住。   阿媛,不就是那个传闻中的羌亚美人吗?   她记得在华城时听孟既明说过, 早前段旻轩去过一趟华城, 买回来一位美貌绝伦的羌亚美人, 游玉迅还一直念念不忘, 逢到关键场合便提起。   段旻轩也一直将那个羌亚美人安置在侯府里, 很少露面。而且, 似乎是自从她来了侯府之后,福伯又将人安顿到了别处,连她都很少听人提起过了。她只记得阿玉还在侯府的时候, 说起过“阿媛”这名字似乎是段旻轩取得。   阿媛的事,段旻轩有意避过,她也不提。   眼下,只看了眼他,脸上装作一幅淡然,也没有多说话。若是换作往常, 他定然都尽收眼底,今日,他的思量多了些,都不在她这里。   她便也不出声扰他。   而老爷子处,则是听到段旻轩提起“阿媛”二字,明显拢了拢眉头。   孟云卿想,“阿媛”的来历,爷爷定然也是知晓的。   爷爷有这般反应,“阿媛”的事,怕是同朝廷相关的。   思忖之际,段旻轩将好放下筷煮:“老爷子,我要先去趟东宫,晚些时候再回来。”   老爷子点头,“去吧。”   东宫能让他即可拆信,便是要他即可去东宫商议,老爷子心知肚明。   段旻轩才又起身,朝孟云卿道:“回燕韩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好。”孟云卿应声。   目送他离开苑子,见他的步子有些快,应是不想耽误时间。她虽然不知晓这羌亚美人的来历,究竟有什么秘密,但爷爷也好,段旻轩也好,提到此事都如此郑重其事,应当是个烫手的山芋。   她不添乱就行。   只是想到原本明日就要离京返回燕韩的,如今能不能走得了都成了未知,她稍稍有些泄气,却又没有更好的法子。   段旻轩说等他回来再说,许是还有旁的转机。   “姑娘……”回霁风苑路上,音歌有些担忧得开口,她是怕姑娘心中失望。离开燕韩一年多,姑娘怎么会不想老祖宗?   如今成了亲,怕是揣了一肚子话要同外祖母讲,若是侯爷这头走不了,姑娘这边只怕也回不成了。   姑娘这几日天天都在准备,要带些什么东西回定安侯府,还想准备给府中兄弟姊妹的礼物,突然来这么一出,心头难免失落。   不想,孟云却牵了她的手,温和道:“又不是一定走不成,等等再说吧。”   倒成了她宽慰她。   音歌只得点头,只希望这趟回燕韩能顺利。   快马行到东宫,侍从来接他:“殿下在书房等侯爷,说事态紧急,接到侯爷就往书房去,不耽误了。”   段旻轩点头。   等在书房见到容觐,才发现书房内非他一人。   徐添也在。   “阿媛”的事涉及羌亚内幕,本就作的隐秘,知晓的人不多,东宫这里连朝中都尽数瞒了去,徐添怎么会在这里?   “我知道你有疑问,稍后说到时候我会解释,先听我说。”容觐开门见山。   段旻轩点头。   容觐也不多耽误,唤了他二人上前,书房南侧挂了一幅手绘的地图,地图上是苍月北方的地形概况,分别是羌亚,巴尔和水木。   羌亚,巴尔,水木,被北方游牧民族并称草原上的三大民族。   也就是说,在苍月以北的草原和大漠上,活跃的三个游牧民族建立的国家,即是羌亚,巴尔,和水木。   巴尔民族骁勇善战,并且好斗,是草原上最大的汗过,且时常南下骚扰,惹得临近几国苦不堪言;水木民族逐水草而生,几乎和苍月为代表几国秋毫无犯,存在感也较弱;羌亚的实力,却是介于两者之间,更重要的是,羌亚是通往临近几国的交通枢纽,若是行事激进,则会扼住临近几国的咽喉。   最重要的是,苍月在北边可以通过羌亚来制衡巴尔和水木,在南边又可以震慑燕韩,西秦和长风。   羌亚对于苍月意义重大。   但自古以来,羌亚同苍月的关系就非常紧张,双方动辄剑拔弩张。   而巴尔又在一侧伺机而动,苍月虽大,却在两个小国的相互牵制下,捉襟见肘。   因此,羌亚从来都是苍月上下的心头病,要寻良方才可解。   东宫这些年便一直都在经营此事。   破冰,打开僵局,秘密会晤,私下协议等等,而这些都是由段旻轩出面的。   宣平侯曾率军震慑北方三国,北方三国对他无不忌惮,羌亚也不例外。   换言之,没有人会想到,苍月同羌亚两国的秘密接触,会是由宣平侯府老侯爷的外孙,段旻轩来接头的。   近年来,巴尔日渐强盛,在草原行事张扬,已经惹得其他各族不满,羌亚才会同意与苍月会盟,牵制巴尔。但在此事达成最终协议之前,双方都有所顾忌。   巴尔频频对羌亚施压,想侵吞合并羌亚一族。   这才促成了羌亚的吉力汗王下定决心同苍月合作,只是双方需要达成共识的细节需要逐一商榷,但在最终确认前,双方都不想提早暴露,打草惊蛇。   于是羌亚的吉力汗王派来的特使,便是佯装成“羌亚美人”的大女儿,阿吉娜丝。   而段旻轩,则是借买回“羌亚美人”这样的名头,将阿吉娜丝接回京中,实则是同东宫会晤。会晤涉及到方方面面,“阿媛”就是羌亚的主事,同时,也作为双方达成协议前的“人质”,显示羌亚一族的诚意。   这便是“羌亚美人”的来龙去脉。   容觐先同徐添解释。   徐添才知晓这其中的原委。   容觐又道:“这次找你们二人来,是要紧急护送吉力汗王的大女儿回羌亚。”   “羌亚?”两人异口同声。   “这么突然?”段旻轩诧异。   容觐点头:“巴尔刚刚偷袭了羌亚的几处部落,抢劫了不少人和财物,又将羌亚南边的水草肥美之处占为己有。这次偷袭羌亚没有事先没有准备,族内损伤严重。巴尔的野心恐怕不止于此,阿吉娜丝想回羌亚说服吉力汗王接手协议的内容,促成苍月和羌亚的结盟。旻轩,吉力汗王之前接触的人是你,他对你是信任的,阿吉娜丝也信任你,这件事迫在眉睫,而且只能你陪阿吉娜丝一道去,马上动身。”   “什么时候?”段旻轩问。   “明日。”容觐言简意赅。   明日是他同云卿启程回燕韩的时间,若是急,就应当让他连夜启程,容觐当是要借他和云卿回燕韩的事做幌子,实则让他去羌亚。   他同孟云卿回燕韩,旁人决然想不到他其实去了羌亚。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而羌亚同燕韩比,路程更短,他可以在羌亚之后,再去燕韩,并同孟云卿一道回京。   此事便做得密不透风。   这点,容觐无需同他再说明,他也猜得到。   至于徐添,容觐道:“此行事关重要,其间容不得任何闪失。我让徐添同你一道去帮衬,徐添在朝中并未任职,不会引起旁人注意。若是在羌亚突发状况,你们二人见机行事。”   “好。”“是”   临末了,容觐小送他一路:“这回说到底,对不住你和云卿。”   “其实也无妨,等去过羌亚之后,我再去燕韩寻她,晚上十几日而已。”段旻轩驻足,都快送至苑门口,再让旁人知晓便不好。   容觐颔首:“云卿那边我会让暗卫跟着,一直到燕韩境内。你知道的,东宫的人不便出现在燕韩国内。”尤其是眼下皇位之争的敏感时期。   段旻轩自然清楚。   其实既是定安侯府让他们回的燕韩,等到燕韩国中就会有定安侯府的人来接,安全得很。反倒是这一路,他不在,才放心不下。但若有东宫的暗卫一路护送她到燕韩国中,就应当没有比这更周全的了。   “多谢。”   “你我之间就不说这话了。”   等回霁风苑已然夜深。   内屋里还亮着灯,有人当是没睡,还在等他。   掀起帘栊,内屋的碳暖烧得正浓,她一手托腮撑在小榻上,一手捏着书,应是等他等了许久还不见人,随手翻着书页便睡着了。   他轻声上前,她也没醒。   他俯身,吻上她的额头,她才稍稍穴开了眼睛,一幅睡眼惺忪。   “回来了?”她想撑手起身。   他按住:“我来。” 第171章   她想伸手,从小榻上起身。   但段旻轩就坐在小榻边沿, 她身侧, 却丝毫没有没有动弹的意思,当是有话想同她说。   “我来。”却不如她所想, 他伸手, 将她打横抱起。   又直接从小榻这头往床榻去。   她揽紧他的脖子,凝眸看他:“旻轩, 明日还走吗?”   他才从东宫回来,应该有了主意。他又不是旁人,她主动问起也是一样的。   他低眉看她, 明眸青睐里写着期盼, 他心中有些愧疚:“云卿, 我正要你商量这件事。”   “哦。”她心底果然一沉。   若说没有失望便是假的, 成了亲, 段旻轩待他很好, 她想同他一道回定安侯府看外祖母和舅舅,让他们也宽心,却不想偏偏这么巧合。   他将她放下, 正好坐在床边。   他半蹲下去,踢她拖鞋,柔声道:“明日一早,我会同你一道离京……”   一道离京?   孟云卿诧异,是要同她回燕韩吗?   他放下脱下的那只绣花鞋,规整放到一侧, 又去取另一只,一面又同她道:“云卿,我要借着回燕韩的幌子去处理些朝中的急事。等从京中离开半日左右,就会再寻个掩人耳目的法子离开。”   她低头看他,他也正好抬眸看她:“这件事只能我去,如果不出意外,兴许会花上十余二十日功夫。等事情办妥后,我会沿路去寻你。若是等你回了定安侯府,我还没到燕韩,你就在定安侯府等我。”   意思是,他一定会到。   只是沿路追上他,或是延迟几日。   “我还没给外祖母,舅舅和舅母敬长辈茶,要亲自去赔罪。”两只鞋都已脱完,放在一处,他还是没有起身,只是这般注目看她。   “好。”她又伸手揽住他的脖子,轻声道:“那我在燕韩等你。”   只是,你要早些来。   这一句就轻若鸿毛,悠悠扬扬,犹若柳絮一般飘进他的心底,乱了一池春水平静,泅开丝丝绮丽涟漪。   他心中微动,伸手挑起她的下巴,近乎含了上去,却是贴近她的唇边,说话都气若幽兰:“没有旁的事想问我?”   她也避过,只是垂了垂眼眸:“是‘阿媛’的事吗?”   心中还是介怀的,他松手,笑若清风霁月:“阿吉娜丝,是羌亚吉力汗王的长女,她是来京中谈苍月和羌亚结盟的。”   阿吉娜丝,吉力汗王的长女,结盟?   孟云卿一脸错愕。   她的确猜到段旻轩留“阿媛”这样的美人在府中是有旁的意图,她甚至想过,段旻轩是在替东宫那头安置美人,亦或是,她不知道的旁的缘由。   但“阿媛”叫阿吉娜丝,贵为吉力汗王的长女,来苍月是代羌亚和谈的。   这些,都全然出乎了她的意料。   对于段旻轩和宣平侯府,她想的还是过于简单了。   更出乎意料的是,既然如此隐秘,段旻轩还是冒着风险将阿吉娜丝送到了别处,恐怕是不愿让她多想,他废了不少心思迁就她。   而眼下,又怕是担心她误会,才会和盘托出。   容不得她受一丝委屈。   她身子更前倾了些,方才是伸手揽住他的后颈,如今整个人贴到他怀中:“去那边安全吗?”   涉及到苍月和羌亚两国邦交,又棘手,需要当下就走,还要用回燕韩的事来掩人耳目,她心中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他何时来燕韩都好,她担心的是他在羌亚的安稳。   他心底一暖,顺势起身将她压在身下:“安全,只是心中会很记挂一个人,她心中也会很记挂我。”   “段旻轩……”她开口唤他,像午后的阳光,清浅映在心间。   “再唤几声。”屋内灯火昏黄,他凝视她的眼睛,也好似染上一层柔和绮丽。   “段旻轩。”她一面抱紧他,“段旻轩。”   他俯身,含上她的耳垂,鼻尖在她脸颊轻轻蹭了蹭,声音嘶哑道:“够了,别出声。”   她只觉耳后一阵酥麻,他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   她伸手,攀上他结实的胸膛和臂弯,将他的名字在唇边遍遍倾吐。   清醒和沉沦反复上演,直至尘埃落定……   三月春光里,草长莺飞,疏柳新塘。   老爷子和许卿和一直送到京郊十余里开外,老爷子还舍不得调头。   老爷子同孟云卿说话,段旻轩就在一侧默不作声看他。   嘴上说着去了燕韩多带些时日,不着急往回赶,心底却舍不得作别。老爷子征战沙场一辈子,身上多得是硬气,平素里同他也是斗嘴来去,从未像今日这般。   老爷子是真老了,便对家人有了更多的依赖。   他垂眸:“老爷子,离京二十里了,再晚今日就回不去京城了。”   言外之意,别送了。   老爷子吹胡子瞪眼:“去去去!我同云卿还有些话要说,你打岔做什么,要打岔这一路又没说几句,这个时候来吱声。”   是埋怨他,段旻轩叹口气,遂而换了诚恳语气道:“老爷子,回去吧,福伯还在等。”   又是拿福伯当挡箭牌,孟云卿掩袖笑了笑。   他哪里不知道爷爷是舍不得他,偏偏要吱上两句,惹爷爷数落。   老爷子也配合,话匣子就像忽然打开了一般,同段旻轩都嘴不停。   孟云卿就朝许卿和道:“这几月,你就多帮忙照看照看爷爷,若是有时间就从书院回侯府来,你也知道,爷爷他一人在府中,陪他喝喝茶,说说话也好。”   许卿和应声:“知道了,你就放心吧,我会照看孟爷爷按时吃药,不熬夜,少看兵书,少舞刀弄剑,不去同旁人斗气,不去狩猎,轻易也不去赛马……你都交待过了,我记在心里的。我会隔两日就回侯府,每半月去找齐大人来看孟爷爷一次……没有遗漏吧?”   孟云卿弯眸:“没有。”   许卿和叹气:“我都入白芷书院了,怎么还将我当小鬼头!孟云卿,我个头都要比你高了。”   孟云卿还是揉揉他的头:“个头再比我高,也是我的表外甥啊。”   许卿和闹心推开她的手,腹诽道:“人都被你叫小了,都说了叫我许卿和的。”许卿和奈何,只得转过头去看段旻轩和老爷子。   车夫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老侯爷,离京已经二十里了,还走吗?”   车夫是提醒他该回京了。   老爷子忽有一刻怔忪,段旻轩难得上来拥着他:“老爷子,把心收回去,我一定安全回来。”   老爷子知晓他此行同羌亚相关,自然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巴尔同羌亚撕破了脸,双方尚在混战之中,此时前往羌亚等于涉身赴险。   哪里是容易的事!   他若不担心便不是老爷子。   老爷子重重拍了拍他后背:“臭小子,别给你外祖父丢人。”   好似是说在羌亚那种小地方受伤,叫丢人。   段旻轩就笑:“知道了,老爷子。”   “停车!”老爷子松手,扯了一长嗓子,马车果然缓缓停了下来。   老爷子和许卿和下车,侯府的马车先前就一直跟在后面,他们要乘这辆马车回京中去。   段旻轩下马车送,音歌也扶了孟云卿下来。   段旻轩要脱身,就美其名曰走得近道,所谓近道便不是官道,来往的人比官道少。老爷子心底澄澈,就在此处别过。   “一路珍重,别担心爷爷。”老爷子又交待孟云卿。   孟云卿点头:“会的。”   “代爷爷向老夫人问好,若是有机会,爷爷也去燕韩看她。”   “好。”孟云卿眼中浮起一抹氤氲。   “还有你,照顾好云卿,掉一根头发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这一句是同段旻轩说的。   段旻轩鲜有笑着称好。   目送侯府的马车一路折回,老爷子不时从车窗上探出头来看他们,段旻轩和孟云卿便留在远处,孟云卿同老爷子挥手,一直到目光尽头。   再见爷爷起码是四五个月,甚至大半年后了。   孟云卿依依不舍放下手。   但这厢才送完爷爷,同段旻轩也要在此时分开了。   “段岩要同我一道去羌亚,府中的侍卫你都认识,东宫的暗卫会一直护送你到燕韩境内。”他也做临行前的交待。   此次回燕韩,特殊时期,府中虽然只跟去了十余个侍卫,不过有东宫派遣的暗卫在,只怕安全得很。   “放心,有音歌同我一处,不会闷的。”她巧妙应过。   他要开口,她踮起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早些来寻我,我等你。”   “好。”他俯身,下颚贴紧她的头顶,她发间的馨香便悠悠然浸入四肢百骸,醉人心脾。   ……   “夫人,真得舍得侯爷走?”音歌打趣。人都走了许久了,远得只剩下芝麻大小的背影,有人还留在原地,动也不动。   “舍不得又做不了什么。”她叹口气。   片刻,眼前那芝麻大小的背影也消失了。   “走吧。”孟云卿吩咐一声,车夫就上前垫了凳子,音歌扶她上了马车。苍月京中到燕韩境内要五十日左右,马车正好慢行。 第172章   临行前, 段岩给了音歌一个包袱, 说是侯爷留给夫人的。   等回了马车, 音歌才拆开。   孟云卿便凑上前去,她不知晓段旻轩还留了东西给她, 也没有同她只会一声。   音歌拆, 她便好奇看着。包袱里, 是两个精致的锦盒,锦盒上写着“天一食府”几个字。   天一食府?   孟云卿想了想, 不曾听说过,不过就盒上的“食府”二字就知晓盒内应当是装的点心。不过大凡零嘴这类,音歌走到何处都是认得的:“天一食府的零嘴可是不好买到的,特别是这盒二月酥,夫人, 侯爷真有心。”   二月酥?   这名字可不讨喜, 音歌一脸欢喜之色,又大赞段旻轩有心, 她却看不出来什么特别之处。一侧, 音歌继续打开其中一个锦盒,锦盒里面是一个双层的盒子。   盒子上下两层都整整齐齐摆放了三十条包好的糖果。每条的颜色都不同, 糖纸上还工整写了字迹。   孟云卿取了一条红色的糖果条出来,上面没有写任何字迹, 再拿起另外一条浅绿色的,还有鹅黄色,水蓝色, 等等……总之这上下两层,共计六十条糖果都用不同颜色的糖纸包着,一眼看去别具匠心。   只是这糖果上没有字迹,她也不知晓只是颜色不同,还是连味道都不同。   她还在想,音歌就道:“姑娘,这就是天一食府的二月酥。听说要取材自六十种不同的瓜果和花朵,并且四个季节的材料各十五种,光是取材上就很讲究。做二月酥的师傅都是祖传的手艺,每一条糖果都是当家的师傅手工做的,连上面的雕花都很精致,做起来很费时日,是点心中的极致呢!”音歌说起这些零嘴来,怕是每人能比得过她。   孟云卿也忽得对手中这盒“二月酥”肃然起敬来。   吃的人容易,做的人辛劳,若是不好好珍惜都觉得暴殄天物。   一旁,音歌又道:“而且这“二月酥”名字的由来也是有讲究的。据说‘天一食府’最早的老板曾是宫廷中最厉害的御厨点心师傅。退养之后,就在京中开了这家‘天一食府’,已经有两百多年历史。这食府叫‘天一’并非指天人合一,而是因为这位老师傅的夫人,名字就有‘天一’二字。后来有一日,老师傅要回乡祭祖,她夫人染了病,没有办法和他同去,而他往返一趟又要两个月的时日。一月有三十日,两个月加在一起就足足有六十日。于是老师傅耗尽心血,做了这盒‘二月酥’给她的夫人。用六十种不同颜色的糖纸包好,糖纸上还没有写上是什么味道的,老师傅让她夫人每日只食一种口味,把她尝出来的味道记下。这样,她的夫人就要花上整整两月的时间才能品尝完,而等他夫人尝完这盒‘二月酥’,他便从家乡回来陪她了。”   原来‘天一食府’和‘二月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孟云卿开了眼界。   音歌继续:“再往后,老师傅的夫人觉得这‘二月酥’很有意义,就让老师傅也在‘天一食府’里做‘二月酥’卖。‘天一食府’和‘二月酥’就因着这般缘故,流传了两百多年。这‘二月酥’香甜可口本身是一出,可因着这个典故,这‘二月酥’又多了一层思念的意味。姑娘,你说侯爷是不是有心了?”   孟云卿捏紧手中的锦盒,是有心了。   从京中到燕□□好约莫两月,是告诉她,等她吃完这盒‘二月酥’,他就来寻她了。   音歌也欢喜得很:“侯爷这是爱屋及乌,知晓奴婢平日贪嘴,这‘二月酥’奴婢也有份呢!嘻嘻……”   孟云卿莞尔。   遂即拆了其中一条浅绿色的糖果塞入口中,青青甜甜的,又带了些许果子的酸味,就着心底的暖意,融化在唇齿间。   第一日,青果,她在心中默默记住。   第二日,山茶。   第三日,荔枝。   第四日,柑橘。   ……   她又提笔,在糖纸背面写下每日行径的城市,天气,每张糖纸的背面都只能容得下这些字,再多一个都打挤。音歌就替她收好,规规整整放在锦盒里。   第十一日,洛阳郡,雨。   第十二日,桃县,晴。   ……   第二十一日,胥州,阴。   第二十二日,芙蓉镇,晴。   ……   等到她提笔写下“第三十一日,普照,雨”,音歌已按捺不住心中喜悦:“姑娘!我们明日就能到燕韩境内了。”   离开燕韩一年有余,宣平侯府再好,也比不过家中。   音歌托腮看着窗外,心思就悠悠然飞回了定安侯府:“姑娘,等我们回京,还能赶上今年的端午呢!”   是啊。   孟云卿搁下笔,五月初四,正是端午节。   燕韩京中的端午向来都有花车,有龙舟赛,那一日,整个京中热闹不已。自然,还少不了秦妈妈亲手包的粽子,有甜的,咸的。   老祖母还喜欢在粽子里放上小金粒,讨个好彩头。   前年的时候,就是她吃到了那枚金坠子,外祖母还将那盏白玉瓶送予了她。   她们姐妹几日约好一日给外祖母送一样礼物。   沈楠和沈瑜年幼,由房里的管事妈妈带着,给外祖母炖了一盅莲藕汤水。   沈妍给老祖母做的一双鞋子。   沈琳绣了沈巾,她缝了几件新衣。   ……   一幕幕,好似浮光掠影一般,历历在目,又惹人留恋。   “也不知道外祖母身体怎么样了。”她掀起帘栊,望了望窗外。   近乡心切,仿佛此刻尤其体会。   音歌便道:“放心吧,姑娘,老祖宗向来向善,菩萨保佑,一定康健着。”   孟云卿点头。   ……   翌日,出了普照。   晌午左右,就到了燕韩的边陲小城,聚城。   照说舅舅会遣人来聚城迎他们,音歌就在猜,应当是三公子,要不就是二公子。   孟云卿也道是沈修颐的面多一些,只是沈修颐常年外出游历,若是不巧在外,或许就是沈修明来迎他们了。府中还不知晓段旻轩没同她一道的事,她还需寻个理由搪塞过去。   从羌亚往燕韩来,怕是还需要十余二十日,他兴许还能在回定安侯府前赶回来。   思忖之际,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音歌掀起帘栊,城郭映入眼帘,音歌欢呼雀跃:“姑娘姑娘!我们回燕韩了。”   孟云卿搭着她的手下了马车,是呀,回燕韩了。   熟悉的服侍,悦耳的乡音,一切都显得亲切无比,仿佛这四月天的风里都带着柔和暖意,拂面而过,淡雅清新。   “不知道侯府的人来了吗?”音歌环顾四周。可细下看去,方才还不觉得,现在才看到城门口设了很重的关卡。周围哪里有侯府人的影子,倒是往来的行人都查得密不透风。   音歌有些错愕。   周蓝也上前:“夫人,似是城中戒严,在严查出入城的情况,刚才派人去看过了,也没有见到定安侯府的人。”   她此次回燕韩,宣平侯府一共派了十余个侍卫,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精干,都是军中挑选出来的好手,周蓝就是段旻轩身边的心腹。   其实周蓝不提,孟云卿也看出了端倪。   段旻轩提起过燕韩国中局势不明朗,她心里有准备,只是没想到连边陲的小城都已经戒严了,更不知京中如何。一切都不得而知,只有等回京之后才能明了了。   但她意外的是,舅舅并没有派人来。   舅舅应当是知晓她和段旻轩回燕韩的,孟云卿拢了拢眉头。   此时,而不远处,一青衫的男子走来:“夫人。”   孟云卿早前并未见过此人,但听他口音是苍月国中之人。   青衫男子又道:“夫人,主上嘱咐我等一路护送夫人到燕韩,但到燕韩之后就需立即撤回,特来向夫人辞行。主人交待,燕韩国中局势不稳,请夫人到燕韩后,小心行事,注意安全。”   是东宫的暗卫,容觐的人。   目送青衫男子离去,周蓝则在一旁开口:“夫人,定安侯府的人没到,我们又从苍月来,怕是要信物才能入城。”   孟云卿点了点头,问了声音歌:“舅舅给的令牌呢?”   “在这里。”音歌从袖中取了出来。   当初他们离开燕韩,舅舅就给了这块令牌出入用,眼下回燕韩也能用上,只是不知道此时戒严是否会受影响。但以定安侯府在燕韩国中的威望,应当不会出意外。   “夫人先回马车吧,这里交给我和音歌。”   进出城门口,人多眼杂,周蓝的考虑不无道理。   孟云卿照做。   等行到城门口,守卫果然拦下盘查。   透过车窗的缝隙,孟云卿能看到音歌和周蓝上前,出示手中的令牌,要入城。   看到定安侯府的令牌,守卫明显一怔,而后又同身侧的人一起看了看,似是无法确认,身侧的人便离开,守卫继续同音歌和周蓝交涉。   不知为何,这一幕忽然让她想起前一世,宋景城让人接她入京那一晚。   当时是深夜,守城的侍卫见到令牌,也是这般模样。   她心中忽然涌起不好预感。   “周蓝。”她掀起帘栊,唤了声。   周蓝闻言过来,只留了音歌在原处。   “出了什么事?”她问。   周蓝望了望四周,轻声道:“夫人,有些不对劲。” 第173章   周蓝继续道:“守城的士兵好像在拖延时间。”   他摸不清对方的意图, 但对方明显是在故意拖住他们。音歌那端还在同守城的士兵交涉, 看模样有些着急, 应当是在不断同守城的士兵解释,他们是定安侯府的人, 此番是回京中探亲的。   “定安侯府的人不在, 守城的士兵又有些古怪, 夫人,我们要不先等几日, 等侯爷到了再说。”周蓝行事谨慎。   孟云卿点了点头,这样也好。   周蓝又沉声道:“属下是怕此时要走也不掉了,夫人小心些。”   城门口本就在戒严,他们先是拿出了定安侯府的令牌,对方说要核实之后, 他们又不进城了, 免不了留人口舌,给人可乘之机。   孟云卿会意, 放下帘栊, 不再露面。   周蓝唤来另外一个侍从,嘱咐了几句, 侍从便领命离开。   此时离士兵拿走令牌已经有些时候,另一个军官打扮的人来了城门口, 还是一脸若有所思望马车这边看。   音歌有些急了:“这是定安侯府的令牌,你们怎么可能不认得!”   朝中要员的令牌都是烫了金的,而且出自皇家的作坊的做工, 又有精细的符文和图案,要仿制近乎不可能。明明知晓是定安侯府的令牌,还要诸多排查,不让进城,根本是有意刁难。   那军官就道:“有定安侯府的令牌又如何,如今国中戒严,进出都要排查,让马车上的人下来!”   “你!”音歌激了。   军官又道:“就算是定安侯的亲生女儿来了这里,老子都要盘查,更何况还是什么根本没听说过的表小姐!你们从苍月来,谁知道有没有问题!”   音歌再想去争,周蓝拦住她,上前道:“官爷说的是,我们唐突了,那今日便不进城了,我家夫人会修书一封,让定安侯府的人来聚城。”   他彬彬有礼,挑不出错。   那军官迟疑了稍许,脸色一黑:“老子就觉得你们是别国奸细,进不去城就要走,聚城岂容你们来去自如?!来人呀,给我扣下!”   音歌又惊又气:“你们怎么能随便扣人!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呵。”军官嘴角一裂,揶揄道:“同他国奸细用不着谈王法!还不动手!”   周蓝拔剑,身后的侍从也跟着拔剑,守在马车周围。   “做什么!”远处一声嘶吼!   剑拔弩张的双方都停下,顺着声音看去。城外更远处,一支约两百人的骑兵队伍往城门这边来,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将军,一面军旗上写着“付”字,一面军旗上写着“神机营”三个字。   “付……付将军……”那军官有些紧张,嘴上便有些支吾:“聚城戒严,来了可疑人物,下官……下官正要扣下审问。”   “我们哪里是可疑人物,连定安侯府的令牌都给你了,你一声不吭就要扣人!”音歌见缝插针,又朝付云道:“付将军,我们定安侯府的人,是回来省亲的,我家夫人是定安侯府的表姑娘。”   付将军?   孟云卿微怔,继而掀起帘栊,下了马车:“付三叔。”   付云微顿,眉头拢紧:“孟云卿?”   孟云卿牵了牵嘴角,福了福身:“云卿见过付三叔。”   原来姑娘认识付将军,音歌脸色才缓了下来,换上一幅笑颜。   周蓝也松了一口气,收了剑,身后的侍从也纷纷照做。   付云瞥向守城的军官,他本就生得威严狰狞了些,那军官赶紧咽了口口水,不敢吱声。   “定安侯府的令牌你不认识,那我你认不认识?”付云问道。   军官吓得险些趴下:“认识,认识,下官自然认识付将军。”   “那我告诉你,她就是定安侯的外甥女,你还要不要扣人?”   军官直接吓得低头,不敢再抬头看他:“下官不敢,不敢!”   “走!”付云不再搭理他,吩咐一声,身后的骑兵就开始勒紧缰绳,扬起马鞭,准备进城。付云又回头,向孟云卿道:“跟上来。”   孟云卿应好。   ……   孟云卿本身就是会骑马的,眼下,付三叔骑着马,她若是还在马车中坐着就有些于情于理不合。   她便也下了马车,骑马走在付云一侧。   “刚才的事,多谢付三叔。”她早前就觉得付云有些凶,有些怕他,今日才晓得不仅是她,怕付云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今日若不是付云,她哪里这么容易入城。   她道谢,付云不置可否,只是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脸上还是惯有的‘凶神恶煞’,良久才开口:“这个时候,你回燕韩做什么?”   孟云卿愣了愣,‘这个时候’应当是说的燕韩眼下的局势混乱,孟云卿如实应道:“成亲了,回来给外祖母和舅舅敬长辈茶。”   成亲了?付云倒是意外,凌目看了她一眼,话锋一转,轻哼道:“呵!沈万里昏了头吗?这个时候让你从苍月回来回门!”   言语间,只怕燕韩国中的局势应当比她想象中更乱些。   孟云卿心中疑虑更深。   舅舅让她和段旻轩回燕韩,却没有派人来聚城接,这是其一。其二,燕韩国中怕是已经天翻地覆,舅舅事前也没有多提一句。   这其中蹊跷,孟云卿越想越多。   付云又问:“宣平侯呢?怎么没同你一道回来?”   孟云卿才回过神来:“他路上有些事情耽搁了,要晚上三两日。”   付云皱了皱眉头,又道:“近来国中不太平,你若要回京,就我一道。”   沈修颐早前就说过,付三叔人很好,只是外表看起来有些凶罢了。燕韩国中局面混乱,她连入聚城都这么困难,要到京中不知会遇到多少波折。付三叔这般说,其实是带她一程,孟云卿就不推辞:“多谢付三叔。”   过了聚城,到京中还需二十五六日。   付云带她一程,但付云的神机营不会因为她的缘故放慢行程,所以这二十五六日的脚程,怕是十八九日就会到。   这其间段旻轩恐怕撵不上她,她只能在定安侯府等他了。   也由得同付云和神机营一路,回京路上没有遇到多少阻隔。   途径珙县时,同付云说了一声,抽了半天时间回孟府看看,又到爹爹和娘亲的坟前磕头,说起近年来的事,她成了亲,段旻轩待她很好,爹爹和娘亲放心。   末了,还去了一趟冯府,见冯叔叔。   她原本就定了要来见冯叔叔的,娘亲过世时那段最艰难的时候,多亏了冯叔叔的帮衬。冯叔叔好书画,她特意从苍月捎了冯叔叔最喜欢的字画来。   冯阔连连点头。   问起她近况来,她就将离开珙县后的事简练道来。   在京中见了外祖母和舅舅,然后去认了爷爷,还在苍月成了亲,这次是回来给外祖母和舅舅敬长辈茶的,只是段旻轩在路上临时有事,耽误了,不能来看冯叔叔。等他们从京中回苍月的时候,会再带他来看冯叔叔的。   她答应过冯叔叔,日后成亲了,一定要带夫婿来看冯叔叔的。   冯阔就笑着颔首:“有心便好,不必专程跑我这里一趟,去你爹娘坟前上柱香就是。”   孟云卿应好。   ……   出了珙县,继续往京中去。   马车里,孟云卿望着窗外出神。   回孟府时,她问了王婶关于刘氏的事。   王婶叹气,刘氏的大儿子惯来嚣张跋扈 ,欠了一身赌债,被人打断了腿也不知道悔改。不仅不知悔改,还越赌越大,拿他妹妹去赌,那么好一个姑娘,就这么要被人拿去抵债。刘氏还算是个机灵人,连夜带着女儿和儿子跑路了,再也没在珙县出现过,也不知后来如何了。   孟云卿垂眸。   关于刘氏种种,仿佛过眼云烟一般。   散了。   ……   过了入江,就到了郴州。   孟云卿还记得第一次见卫同瑞和韩翕就是在郴州时候,他们来接沈修颐,四人一道去吃了八宝鸭子,卫同瑞和韩翕就一路拌嘴。   后来到凤城,卫同瑞教她骑马,还同她一起去凤凰寺祈福。   卫同瑞求的是“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就是家宅安宁”,她迄今都记得。   如今燕韩国中纷乱,卫家是平帝倚重的权臣,哪里能轻易脱身?   也不知道卫同瑞和将军夫人如何了?   付三叔是将军夫人的哥哥,她又不便问起,只有到了京中再说。   索性凤城一过,不久就到了京城。   付三叔早前就让人给侯府送了书信,说他们四月二十八会到京中。于是远远的,离城门还有二十余里就见到有人候着。   音歌眼尖,认出其中的沈修明来,满眼欢喜:“姑娘!是二公子!”   孟云卿也认出沈修明来,这一路悬着的心,便才莫名踏实起来。   而再凝眸,沈修明一旁的身影也映入眼帘。   孟云卿微怔。 第174章   她许久未曾见过他了。   卫同瑞。   音歌掀起帘栊, 扶她下了马车, 就见卫同瑞和沈修明并肩策马而来。   “云卿?”沈修明又惊又喜, 策马到了跟前,一跃而下, 仿佛上下打量了她许久, 才敢最后确认:“真的是你, 二表哥险些认不出来了。”   “二表哥,好久不见了。”孟云卿福了福身。   音歌便也跟着笑起来。   那可不是, 姑娘本就生得好看,离京的时候还胖了些,如今纤瘦下来,便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她是看习惯了,二公子有一年多没有见到过姑娘, 第一眼不敢认也是自然。   想来倒是神机营的这位付将军没有惊讶过。   卫同瑞也上前, 朝付云问候了声:“舅舅。”   “嗯。”   原来付云不是对他们冷淡,而是人的性子便是如此。卫公子是他的外甥, 算亲近了, 也是这张冷冰冰的脸,更勿说旁人了, 音歌不由得想。   沈修明就笑着执手:“修明见过付三叔。”自小时候起,将军府和定安侯府的关系就走得近, 沈家的子弟都是唤付云一声“付三叔”的。   “舅舅收到付三叔的信,说今日会同云卿一道抵达京城,舅舅就让我城外来接云卿。路上正好遇到同瑞, 便一道过来了。”沈修明既是同付云说,也是同孟云卿说。   “娘亲让我来迎舅舅。”卫同瑞言罢,顺势看向孟云卿:“许久不见。”   “卫公子。”孟云卿礼貌问候。   稍许,卫同瑞的唇畔才微微牵了牵,“宣平侯呢?”   孟云卿才想起来,付三叔惯来不是喜欢口舌之人,他给舅舅的信理应当也只是提了与她同行回京,并没有提段旻轩,所以沈修明也不清楚。   沈修明又是和卫同瑞一道来的,卫同瑞便也以为段旻轩在。   果然,沈修明也开口:“对啊,云卿,我刚才也想问,怎么没见到宣平侯?”   卫同瑞也看向她。   她垂眸笑了笑,应道:“回燕韩途中遇到些急事,要晚上几日才到,我先同付三叔一道回京了。”   沈修明和卫同瑞都明显滞住。   孟云卿不解。   见她疑惑模样,沈修明才道:“幸好你是同付三叔一道回京的 ,眼下燕韩国中局势有些乱,你要真是一人单独回来的,路上只怕不安全。”   沈修明是想起来都有些后怕,便又道起:“不过这次也是突然,要是大伯父早知道你和宣平侯要回京,就派人去聚城迎你们了。”   音歌大骇,姑娘和侯爷回燕韩不是……   孟云卿却拉住她,示意她打住,自己微微扬了扬嘴角,道:“这次多亏了付三叔。”   闭口不谈定安侯知晓他们回京之事。   沈修明就笑:“那赶快回侯府吧,外祖母还担心着。”   孟云卿点头,福了福身,同付三叔和卫同瑞作别。   “云卿……”   音歌掀起帘栊,刚扶她上马车,就听卫同瑞在身后唤她。   她停下来,回眸看他。   卫同瑞攥了攥掌心,面上却是淡然开口:“有时间来将军府看一看娘亲,她时常挂念你。”   孟云卿微怔,继而抿唇,轻声道了句“好。”   马车行出去很远,付云才出声:“人都走了,还在看什么?”   卫同瑞垂眸,“舅舅。”   “你父亲给你定好的婚事你也推了,又不是不知道,孟云卿已经嫁人了。”付云轻喝一声,战马闻声向前,队伍亦往京中进发。   良久,付云回头,那道身影还在晚霞中,没有动弹。   这一路,沈修明同孟云卿说起了侯府中的事情来。   譬如沈修颐现下还在西秦,这几月国中动乱,大伯父让他暂时不要回来,就在西秦再呆上几月,等平静后才回国中。   祖母虽然挂念沈修颐,却明白大伯父的用心,就也没催着沈修颐回京。   要知道祖母平日是最疼爱沈修颐这个孙子的。   孟云卿莞尔,心中越发肯定。舅舅都没有让沈修颐这个时候从西秦回燕韩,又如何会让她和段旻轩这个时候从苍月到燕韩?   这其中定然出了纰漏。   只是定安侯府和朝中牵连甚广,她要先见了舅舅,听了舅舅的意思再决定如何说。   于是话锋一转,问起家中其他人来。   沈修明便一一道起,她也听得认真。   外祖母身子骨健朗,除了去年秋天偶尔咳嗽了几日之外,倒比往年还硬朗。   朝中的事风云突变,舅舅不想定安侯府牵连其中,便不时称病,在家中颐养。沈修文倒是还在朝中,只是事事都说要同父亲商量,进退自如。   三房那头还是老样子,三舅母性格软弱,继续被姨娘欺压着,三舅舅又接了两房姨娘,外祖母也劝不住。三舅舅就怕舅舅些,但舅舅正忙着在朝中斡旋,既是称病,便不能过多管三房房中的事,三舅舅是看准了时机的。沈修进倒是长进了许多,早前袖手好闲,终日在赌场青楼厮混,这一年来却规矩得很,跟着先生念书,外祖母难得欣慰。   这些都是大房和三房的事。   至于二房,沈修明却没有提起。   “二舅舅呢?”孟云卿主动问。   沈修明是二房的嫡长子,二舅舅和二舅母都不是消停的人,这一年来,二房不可能安安静静。   她问起,沈修明脸色才微微一沉。   孟云卿错愕,沈琳嫁到了齐王府,做了齐王的正妃,二房的地位今非昔比才对,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沈修明叹口气,沉声道:“云卿,侯府分家了。”   分家?   孟云卿诧异出声,音歌更觉不可思议。   有外祖母在,怎么可能分家?   孟云卿不敢相信,便目不转睛看着他,想问究竟。   沈修明继续道:“琳姐儿嫁到齐王府作正妃,母亲觉得我们这一房出了位王妃,地位应当更尊贵了。父亲又少有主见,房中的事向来都由母亲做。母亲性子惯来张扬,国中局势如此不明朗的时候,大伯父称病在家,不想定安侯府牵涉到皇位之争中。太子见大伯父和侯夫人这里是走不通了,就有意拉拢母亲,母亲觉得这是殊荣,大伯父想置身事外只会让定安侯府没落。后来二房和大伯父,侯夫人的冲突越来越多,母亲嚷着要分家,说大伯父没有远见,还占着世袭的爵位,只会拖累二房,不如分家,二房就不用处处被大房压着。大伯父自然是不同意的,后来是祖母说的分家。分家后不久,父亲和母亲就搬出侯府自立门户了。”   二婶婶的性子确实张扬了些,却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孟云卿唏嘘,又问:“那二表哥你呢?”   沈修明是二房的人,别人会如何,都应当没有他难做。   沈修明道:“侯府的家产一直由我在管,世子是要世袭爵位的,修颐又一心游历四方求学论鸿儒,修武在禁军之中任职,修进又还年幼。我若是走了,侯府的家产便无人打理。”   他话是如此说,孟云卿颦了颦眉头,轻声道:“二表哥,你是不是同二婶婶和二舅舅争执过了?”   她是这般猜的。   沈修明向来是明事理的人,应当是他不赞成二夫人分家,就同二夫人起了争执。分家的时候,又不愿同二夫人一道走。   沈修明没有应声,全当默认。   孟云卿叹道:“没想到这一年发生这么多事。”   沈修明这才出声:“母亲是被虚荣冲昏了头,被人利用来拖侯府下水却不自知,祖母说分家也是不想日后出事牵连整个侯府。”   其实他不说,孟云卿也大致能猜到。   外祖母虽然平素都在养心苑中,但府中大小事宜都一清二楚。   二夫人是被人利用拖侯府下水而不自知,还是即便知晓了也要放手一搏,都不重要了。依照二夫人的性子,即便二房真有一日出人头地,凌驾于定安侯府之上,以二夫人的性子,只怕也长久不了。外祖母要维护的,是整个定安侯府的利益。   “不说这些了。”沈修明嘴角勉强牵了牵,又道:“外祖母许久没见你了,你好好陪陪她老人家说话。”   “嗯。”孟云卿点头。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在定安侯府。   音歌掀起帘栊,扶她下了马车。   侯府门前,孟云卿心中感叹,离开一年,回来的时候仍是这般亲切,温暖如故。   “云卿。”还是世子夫人来接得她。   一侧的小丫头歪着头看了看她,又皱了皱眉头,似是不敢确认般开口:“是云卿姑姑吗?”   孟云卿倏然弯眸,“婉婉,表姑姑回来了。” 第175章   小孩子长得太快, 一年一个样子。   世子夫人是美人胚子, 沈修文又生得俊朗, 婉婉从小便很好看。孟云卿离开不过一年,小丫头不仅水灵了许多, 个子更高了一头, 她竟然有些抱不动她了。   世子夫人就笑:“是不是重了?”   孟云卿拼命点头:“都快抱不动了。”   沈婉婉嘟嘴:“哪有?奶娘说我再重她都抱我的, 不过还是要我自己多走走,这样才不会生病。表姑姑, 你是不是不喜欢抱我了?”   孟云卿哭笑不得:“喜欢。”   沈婉婉就搂着她的脖子,往她脸上贴:“表姑姑,你在苍月有没有想我?”   世子夫人则在一旁摇头:“真是越大越粘人了……”   孟云卿便也跟着笑起来。   这个时候的小孩子就爱说话,前一句还在问你,其实仿佛也不需要你回答, 你还应声, 她又道:“表姑姑,表姑父呢?娘亲说你是同表姑父一道回来看我们的。”   世子夫人也询问般看她。   她同音歌都下了马车, 马车也往侯府的马厩里去了, 没有旁人下来。   孟云卿一语带过:“路上有些事耽误了,他晚几日就到。”   世子夫人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又补了句:“近来国中不是太平,宣平侯若是到了, 还是让人去迎一迎吧。”   孟云卿应了声好。   “去见老祖宗吧,听说你要回来,她可是盼了好久。”世子夫人从她手中接过婉婉。   孟云卿感激笑了笑, 她确实有些抱不动了。   世子夫人抱,婉婉也不闹,正好同她一面走,一面说话,气氛很是融洽。   娘亲告诉她表姑姑去了苍月,苍月是个比燕韩更大的地方,苍月京中的街道比燕韩京中要宽阔很多,也有很多国家的商人在那里交换不同的商品,琳琅满目。   沈婉婉便很向往。   一路往养心苑去,她便好奇得问了一路。   表姑姑,苍月京中的街道有多宽?那里有很多羌亚和巴尔的人吗?是不是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好吃的东西?   表姑姑,你给我带礼物了吗?   孟云卿启颜,带了,稍后让音歌给你送去,好不好?   沈婉婉欢喜点头。   由着婉婉这个开心果在,从正门到养心苑的路仿佛也快了许多。她心中又挂着外祖母,脚下的步子都不由快了几分,想早点见到外祖母。   临到东院,秦妈妈就已经来接了。   “秦妈妈。”孟云卿倍感亲切,她初到定安侯府,就是住在养心苑里的西暖阁,秦妈妈在养心苑侍奉外祖母,便对她多有照顾。她在苍月,也时时想起秦妈妈。   秦妈妈也激动得不住点头:“表姑娘回来了,回来了就好,老祖宗盼得,坐立不安一整日了。新姑爷呢?”只是见到她一个人,有些疑惑。   世子夫人出声道:“秦妈妈,先去偏厅吧,见了老祖宗一道说。”   世子夫人向来思虑周祥,否则这一路过去,孟云卿不知还要解释多少次宣平侯的事。   孟云卿会意一笑。   到了东院,再往养心苑就近了。   婉婉也要下来牵着孟云卿走,孟云卿也由她牵着时而小跑,时而停下来。   “婉婉。”世子夫人唤住:“表姑姑才下马车,一路上很辛苦,你同表姑姑一道走可以,不可以跑。”   沈婉婉听了听,又眨了眨眼睛,笑眯眯道:“我知道了,表姑姑,那我们慢些走。”   孟云卿摸了摸她的头。   世子夫人这样的娘亲,教出来的孩子,从小知书达理。   她忽然想,她同段旻轩的孩子,又会是什么样子?   遂而指尖微滞,上一世,她就没有孩子,会不会……   她眉间略有踟蹰,就听婉婉大声喊了句:“太奶奶!”   孟云卿微怔,顺势望去,只见翠竹扶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拄着拐杖,站在养心苑门口,焦急朝这里望来,这不是外祖母是谁?   孟云卿忽得湿了眼眶:“外祖母……”   而老夫人那头,也似是才看清是她,欢喜又激动得声音就从远处传来:“是云卿丫头!是云卿丫头!!”   语气中的喜不自胜,让旁人听了都觉动容。   又让翠竹快搀着她上前,孟云卿擦了擦眼角,快步迎上去:“外祖母!”   平素里,外祖母连苑中都少有出,四五月的天,日头毒辣,她身子怎么受得住。   “瘦了,瘦了……”老夫人上下打量,又不免心疼叹息。   世子夫人便上前:“老祖宗,云卿也接到了,外面日头热,我们回屋说。”   “好好好,听冯丫头的。”老夫人还是心疼自己的外孙女,见她额头上都有汗水,就自己牵着她,要往偏厅走。   孟云卿赶紧扶住。   “旻轩呢?”刚走几步,老夫人似是想起什么,又回头打量,确实不是看错,就是没有见到段旻轩其人。   孟云卿应道:“路上出了些急事,他要晚几日到京中。”   急事?老夫人半是疑惑,半是觉察:“若是有事,不要瞒着外祖母。”   虽说段旻轩来信说是孟老爷子的病情的缘故,他们成亲成得突然,但眼下段旻轩没有陪她一道回来,老夫人却不是这般容易应付过去的。   “没有瞒外祖母,他真是晚几日就到,还要给外祖母敬长辈茶呢。”孟云卿解释。   老夫人果真也有些后怕:“幸亏遇到了付云。”   外祖母已经是这么说的第四人,孟云卿不知道苍月国中局势演变到了什么地步?   老夫人一面说,一面同她一道进了偏厅:“如今整个燕韩都不太平,你舅舅都叫你们晚些回来,你们倒是赶着回来做什么?唉……”   孟云卿僵了僵,还是笑笑:“念着外祖母,就回来了。爷爷让给外祖母带好,说有时间他要亲自来看外祖母。”   “孟老侯爷?”老夫人就问:“他的病如何了?”   孟老爷子病重,心愿是念着他们成亲,段旻轩给侯府的信中是这么写,老夫人自然挂心。   孟云卿就道:“爷爷的病好多了,太医院也看过,所以放心让我们会燕韩来。”   老夫人欣慰点头:“好了便好,说来,还没当面感谢过老侯爷,他上次让人送来的茶,我都喝完了。”   孟云卿莞尔:“那下次让爷爷多送些。”   分明是打趣的话,老夫人还是欢喜得合不拢嘴。   入了偏厅,就见侯夫人在偏厅内等候。   “舅母……”孟云卿些许氤氲。   “都嫁人,怎么越发喜欢哭了?”侯夫人上前,好似责备一般,脸上却还有笑意,伸手递了手帕给她。她也不推脱,半是氤氲,又半是笑了起来。   “瞅瞅!”老夫人又拉了拉她的手。   三夫人也上前,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叹道:“云卿还是瘦些好看。”   侯夫人瞥目看她。   老夫人是最疼孟云卿这个外孙女的,孟云卿一人在苍月,老夫人日日记挂着,不知她吃不吃得惯,夜里睡不睡得好。如今见到孟云卿瘦了,心都疼了几分。   刘氏这般说,即便不是忌讳,也平白惹得老人家焦心。   侯夫人看她,刘氏方知自己又说错话了,有些促狭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果然叹气:“这几日,就在外祖母房内用饭,秦妈妈,给我们云卿丫头加几个喜欢的菜。”   秦妈妈应声。   刘氏脸都涨红了。   孟云卿想起沈修明提过,三房那头这一年闹得鸡犬不宁,三舅舅趁着舅舅不管事,接了两门妾侍,依三舅母的性子,早前就被房中的杜姨娘和何姨娘欺负在了头上,三舅舅又不会帮衬。如今房内又多了两个姨娘,三舅母还是没有一儿半女傍身,日子怕是难过。   三舅母那番话也不过是恭维。   孟云卿就笑:“我早前在路上想,回了侯府,就跟着外祖母吃独食。秦妈妈做的菜是最好吃的,我在苍月就馋得很。”   秦妈妈也笑出声来:“表姑娘喜欢,今晚就做。”   刘氏先前的尴尬才掩盖过去。   一大家子女眷就围着老夫人和孟云卿说会子话。   虽说平常的婚嫁回门都只有三日,很短,但孟云卿是从苍月回来,少则也要在侯府呆上半月有余的。再加上段旻轩还未到京中,她在侯府能呆的日子就更长。   老夫人就很高兴。   听雪苑早前便让人收拾过了。   自从她去苍月后,听雪苑内的东西都没有旁人动过,只有苑中的丫鬟和婆子每日都在打扫。都想着她在苍月住上一年半载就会回来,没想到她同宣平侯成了亲。   如今她同段旻轩回侯府省亲,正好住在听雪苑里。   侯夫人便道:“安心住着,苑里缺什么就让音歌来说一声。”   孟云卿笑盈盈点头:“多谢舅母。”   而后便都是些闲话,说起了府中旁的事情来。   从沈媛说到沈琳,又从沈陶说到沈妍。沈妍嫁过去不久,就怀了身孕,再有两月就要生了。听大夫说,看脉象,应当是对双胞胎。   沈妍的夫家别提多欢喜,沈妍如今在家中主事,婆婆也很尊重她,日子过得算是美满。   孟云卿也替她高兴。   沈妍从前唯唯诺诺,时时瞻前顾后,看二夫人和沈陶的眼色过活。当日在将军府丢了画扇,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又怕牵连她的生母。   倒是因为沈修武的缘故,许了门好亲事。   她离京时,沈修武时任禁军副统领,她还将安东托付给他。   如今京中局势紧张,他和安东身在禁军,不知如何了?   只是从沈修明那里听说了分家的事情之后,二房和定安侯府闹得如此僵,她若是问起,只怕会额外惹外祖母痛心。索性等稍后回了听雪苑,单独再打听。   又再说了一会子话,定安侯身边伺候的小厮阿发到了苑中。   “侯爷呢?”侯夫人问。   定安侯先前说他稍后过来,眼下,都过了好些时候,来的人却是阿发。   阿发应道:“侯爷同世子那边还有事情要商议,暂时来不了,说晚些时候一道过来养心苑用晚饭。”顿了顿,又朝孟云卿道:“侯爷让表姑娘先去西院一趟。”   孟云卿有些意外。   老夫人就摆摆手,道:“先去你舅舅那里吧,晚些时候过来外祖母这里用饭。”   孟云卿点头。   “我领云卿去吧。”侯夫人也起身。   ……   从东院到西院要走些时候,日头有些足,韵来和音歌就在身后撑伞。   侯夫人问:“今日怎么没问起你二舅母来?”   厅中少了这么一个人,应当不难觉察。   孟云卿便也不隐瞒:“回来的路上,二表哥已经同我说了。”   所以她才特意避过,仿若不觉一般。   侯夫人便点头:“你想的周道。”   孟云卿就笑:“不是云卿想的周道,是舅舅想的周道。舅舅让二表哥来接我,就是想让我从二表哥那里听到二房的事,才不会稍后在外祖母那里问起。”   她从来聪慧,侯夫人笑而不语。   片刻,才又转了旁的话题:“娉婷丫头怎么没同你一道回来?”   她只看见音歌,却没见到娉婷。   娉婷自幼跟着孟云卿,没有道理这个时候不回燕韩国中。   孟云卿便弯眸:“早前忘了告诉舅母,娉婷成亲了,她有孕在身,就没有让她一道回来。”   成亲了?侯夫人倒是没想到。   孟云卿又道:“寻的夫家是老实可靠之人,待她也好。”   侯夫人就点头:“娉婷这孩子性子温顺,又有些木讷,寻个老实可靠的夫家是正途。”   言语间,不多时便到了书院处。   侯夫人领她一道推门而入。   书房内,定安侯正和沈修文说着何事,见侯夫人和孟云卿进屋,都停了下来,看向门这头。   “云卿。”沈修文险些认不出她来,但惯来的谨慎沉稳,是随了定安侯的。于是开口,便成了几分久别后的欣喜意味。   “舅舅,表哥。”孟云卿笑容轻启。   “云卿,先进屋再说。”侯夫人唤她。   孟云卿照做。   临近端午,日头正火热,屋内置了冰块,比屋外凉爽许多。韵来置了碎冰果盘,侯夫人让她先吃了几口,消消暑。   沈修文便问:“宣平侯呢?”   孟云卿刚送了果瓣到嘴里,侯夫人就代她说:“宣平侯路上遇到了些急事,要晚上几日才会到。”   沈修文诧异。   定安侯却开口:“宣平侯写过信到府中,问是否方便近日回燕韩看你外祖母,我回他的是,暂勿。”言罢,抬眸看她。   孟云卿就如实应道:“舅舅,段旻轩收到的信是,可以。” 第176章 叮嘱   从西院书房折回养心苑的一路, 孟云卿鲜有出声。   虽然早前心中就有猜测, 但此番话从舅舅口中证实, 她还是有些不寒而栗。   尚在宣平侯府的时候,段旻轩就疑惑过, 舅舅这个时候要他们回燕韩的用意。段旻轩也私下同她商讨过, 许是舅舅在国中遇到了难事, 又不好由定安侯府出面,才想着借宣平侯府的幌子。   段旻轩早前的顾虑是对的。   而她在聚城外被阻拦, 守城的士兵想法设法拖延时间,想把她扣在聚城,恐怕也是事出有因。   如今想来,若不是遇到付三叔,只怕她不能安然回到定安侯府。   孟云卿心中恶寒。   但燕韩国中谁会如此大费周折对付她?   还是借她的手拖定安侯府下水?   亦或是, 醉翁之意不在酒, 矛头对准的是段旻轩和宣平侯府?   更重要的事,福伯说过段旻轩走的是军中的信鸽, 不应当被人做手脚。而消息到了燕韩, 也是由段旻轩的亲信将消息送到定安侯府中来的。   信笺中途是如何被换掉的?   心中疑惑太多,又一时履不清楚。   只记得舅舅的交待, 既来之则安之,尽量呆在侯府之内, 若要外出,就同沈修文说声。   在不晓得旁人意图前,只有小心谨慎些, 更何况,段旻轩还没有到燕韩。   思绪间,已经回到了养心苑。   府中女眷都知晓老夫人和这个外孙女有一年多没见,肯定有许多话要说,就也不留在养心苑里扰她祖孙二人。于是等孟云卿回到养心苑内屋时,就只剩了秦妈妈和翠竹两人。   老夫人这才摆摆手,示意她过来:“方才走得急,外祖母都没好好看看。”   孟云卿赶紧笑着上前。   “看看,这不是瘦了好几圈!”老夫人果然心疼。   一侧的秦妈妈就笑:“奴婢倒觉得表姑娘这样挺好,当瘦的地方瘦,不当瘦的地方有肉。”   孟云卿从未听过秦妈妈这般说话,有些愣住。   翠竹和音歌也在身后跟着笑起来。   老夫人也逗乐了,一面笑,一面牵了牵孟云卿的手,安抚了几下,就又朝秦妈妈道:“看你把云卿吓得,她何时听你这样说过话。”   “表姑娘都嫁人了,说说这些又无妨。”秦妈妈也笑:“老祖宗不也想问问,新姑爷对姑娘‘好’不‘好’?”   “侯爷对姑娘可好了!”音歌抢着回答。   孟云卿脸色一黑,有人是明显会错意了。   老夫人和秦妈妈果然跟着“呵呵”笑起来。   “外祖母……”孟云卿汗颜,只得低头喝起茶来。   音歌才似是明白过来秦妈妈的意思,就也捂着嘴笑起来。   老夫人就朝音歌道:“不消你说,我也晓得段旻轩这孩子,肯定对云卿好。”   孟云卿倒是惊异。   秦妈妈便朝她道:“表姑娘,咱老祖宗就会识人了。”   孟云卿好奇。   老夫人也端了口水,润了润嘴,笑呵呵道:“他还在定安侯府的时候,就肯花上一两日的时间来陪我这个老婆子摸牌,就知道他心思在你这里。你们定亲之后,他亲自来定安侯府送聘礼,还是花了整整三两日在养心苑陪你外祖母吃茶,看戏,摸牌子。一个男人倘若真心对你,也会真心对你的家人和长辈。外祖母看过的,错不了。"   孟云卿嘴角不由扬了扬,自己都没觉察。   段旻轩从来不同她说这些,她还是头一次听外祖母提起。   “新姑爷对姑娘好,老祖宗也放心了。”秦妈妈接着说,“老祖宗就盼着抱重外孙了。”   孟云卿怔忪。   屋中都当她害羞。   老夫人就牵了牵她的手道:“过两日,外祖母请了杨大人到府中来一趟,给你看看。”   杨大人?孟云卿不解看了看外祖母。   老夫人应道:“杨大人是太医院的院士,各宫的娘娘都愿意找杨大人调理身子。”   孟云卿还是没反应过来。   老夫人便说得更明白些:“早前媛姐儿就是宫寒,嫁到顾家好些时候都没有动静,后来让杨大人看过,开了几幅药喝了三两月,就有了姗姗。”   原来外祖母是担心她……   秦妈妈也道:“表姑娘别担心,老祖宗也是请杨大人过来先看看。琳姐儿,陶姐儿和妍姐儿出嫁前,老夫人也都请杨大人来诊过脉,是好事。”   孟云卿便点头。   她的事,外祖母向来都心心念念记挂着。   “多谢外祖母。”   老夫人又拍了拍她的手,笑眯眯道:“傻丫头,怎么同外祖母说起谢来了?晚上,秦妈妈让小厨房做了庄子上拿来的野味,你同外祖母吃独食好不好?”   是她最喜欢的庄子上的野味。   外祖母早前就说给她留着的,孟云卿也弯眸笑起来,悠悠想起才到定安侯府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呆在养心苑内,同外祖母一道吃独食。   都好似昨日的事一般。   “好。”孟云卿抿唇笑了笑。   秦妈妈又道:“正好得空,表姑娘赶紧同老祖宗说说苍月的事,老祖宗日日都在念,表姑娘在苍月呆得如何了?我这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分明打趣外祖母。   “得得得!你快去小厨房看看饭菜做好了没有,我同云卿说说话。”老夫人佯装恼怒。   秦妈妈就作听话状。   屋内一片欢声笑语……   临末了,老夫人又让秦妈妈送她回听雪苑,早些休息。   苍月一路回燕韩,路上哪里有家中睡得安稳,明日再来苑里陪她。   孟云卿就福了福身,辞别。   秦妈妈借着送她的一路道起,原本听说她要回来,府中的几位小姐都要在今日回来的,老夫人给回绝了,说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休整几日再说,就把几位小姐都给拦了回去。怕是过两日,几位小姐都要一道回侯府来看姑娘的。   孟云卿就笑,她也想她们几人了。   沈琳自是不必说了,还有沈陶和沈妍。   孟云卿想了想,又问:“秦妈妈,四表哥呢?”   她离京的时候,沈修武时任禁军副统领,如今二房分家,沈修武是留在了定安侯府还是同二舅舅一道离开了侯府?   秦妈妈叹口气:“表姑娘知道了?”   孟云卿点头:“嗯,回来的路上听二表哥简单提了几句,没有细说,怕外祖母担心,就没有问。”   依她的猜想,沈修武应当是留在侯府的。   二舅舅和二舅母是什么样的性子,安的什么心思,沈修明都能看得明白,沈修武不应当看不明白。更何况,二房早前一直是二舅母做主,二舅舅是不管事的。   沈修武和沈妍两姐弟从小到大没少看二舅母脸色。   沈修武又怎么会随二房一道分家出去呢?   秦妈妈就道:“四公子是随二房一道分家了。”   孟云卿驻足。   沈修武同二舅舅和二舅母一道分家了?   看她的模样也是不信,秦妈妈道:“表姑娘想想,这二房之中,除了二公子便是四公子了,二公子又留在了侯府中,这四公子还能一道留下吗?”   孟云卿才恍然明白了几分。   若是二房分家搬出了定安侯府,赵姨娘也只能一道离府。   赵姨娘是沈修武和沈妍的生母,沈妍已经出嫁了,若是沈修武不同二舅舅和二舅母一道离开,那赵姨娘的日子也只怕不好过。   更何况,二舅母这样精于盘算的人,自然是想倚重沈修武这块香饽饽。   孟云卿便没有多问了。   秦妈妈又道:“不过宫中的禁军每两日换一次当值,四公子便每隔两日来侯府看看老祖宗,同府中走得也勤。”   沈修武是不愿疏远了定安侯府。   孟云卿就道:“我想请秦妈妈帮个忙。”   “表姑娘说。”   “下次四表哥来看外祖母时,请秦妈妈转告他,让他来听雪苑寻我。”言罢,又怕秦妈妈不解,便道:“我去苍月前,托他照顾安东,想问问安东如何了。"   秦妈妈也想起安东来,就点了点头:“好。”   入夜掌灯,音歌亲自去点的屋内的烛台。   一年多没回来,陈设还是同早前一样,看着心中便亲切了许多。   哪能不想家!   不多时,苑中伺候的小丫鬟就来帮忙音歌收拾行李。这些都交由音歌打理,孟云卿放心,也不多管她,只是卧在小榻里一边看她们收拾,一面吃茶。   音歌就不时回头。   “我说这个没从苍月带来吧,娉婷非说在路上弄丢了,还心疼了许久……”   “这还是二小姐送姑娘的乔迁礼呢,离开的时候,要带到苍月去……”   “姑娘,这些书怎么放?”   孟云卿才回过神来,是魏老先生给她的那些书。   “整理一下放好,我明日要去看魏老先生的。”她从下榻上起身。   正好苑外一个小丫鬟进了屋:“表姑娘,五公子来了,说要见您。”   沈修进?   孟云卿和音歌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   从她初到侯府开始,沈修进就近乎没同她说过几句话,更别谈走动。若要用一个词形容她两人的关系,就好似,同住在一个定安侯府里,却风马牛不相及。   “请五表哥进来。”她唤音歌去泡茶。   稍许,就听沈修进的声音从屋门口那端传来:“云卿……” 第177章   “五表哥。”孟云卿客气的语气里带了几分疏远。   沈修进笑了笑, 四下看了看, “我还是头一次来听雪苑。”   听雪苑早前是孟云卿的娘亲, 也就是沈芜姑姑住的地方。   沈修文,沈修明和沈修颐三人从小都是见过沈芜姑姑的。那时候沈芜姑姑还没有出嫁, 就住在听雪苑里, 他们三人时常到沈芜姑姑苑里玩耍。自然同沈芜姑姑亲近。   爱屋及乌, 孟云卿回了定安侯府,他们三人自然都同她走动得勤。   但他和沈修武就不同。   他和沈修武都不是沈家嫡出的公子, 不像沈修文,沈修明和沈修颐三人。   沈修进便笑:“说起来,我其实并没有见过沈芜姑姑,我记事之前,沈芜姑姑就已经出嫁了。沈芜姑姑出嫁后, 听雪苑就一直空着, 家中少有人来这里。”   原来如此,孟云卿唤了音歌给他沏茶。   沈修进便掀起衣袍落座。   “有劳五表哥专程来一趟听雪苑看我。”她不好直接问他来意, 就伸手不打笑脸人。   恰好音歌来上茶, 他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叹道:“云卿这里的茶果然比府中别处的好喝。”   “哦?”她倒是意外:“五表哥是听谁这么说的, 明日要好好谢谢他去。”   沈修进低眉笑了笑:“世子。”   沈修文?   孟云卿就也低眉笑了起来,她从前不知道沈修文同沈修进走得近。   莫非是……她忽然想起沈修明提过的, 三房那头还是老样子,三舅母性格软弱,继续被姨娘欺压着, 三舅舅又接了两房姨娘,外祖母也劝不住。唯一欣慰的是,沈修进长进了许多,从早前的终日混迹赌场青楼,变得规规矩矩,跟着先生念书。   再加上沈修颐时常四处游历,沈修武在军中任职,沈修明要经营家业,这侯府中能够帮衬的也就只有沈修进了。可由得沈修进过往游手好闲,不思进取,沈修进想扶也扶不动。如今,他态度有大转变,沈修文同他走动频繁,让他帮衬着侯府中的事,也不无可能。   沈修进果真开口:“世子说你明日要去看魏老先生?”   孟云卿点头:“是。”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府中都知晓舅舅请了魏老先生来教授她的功课,算是她的恩师。她回燕韩,次日去拜访魏老先生也是应当的。“老先生有些典籍放在我这里,看过了正好归还。”   沈修进也道:“云卿,想必你在回燕韩的途中也听说了,国中的局势目前还不明朗,我们定安侯府又要置身事外,是需小心谨慎些。世子原本准备明日陪你去魏老先生那里的,结果突然有些棘手的事情要处理,就让我明日代他。”   沈修进同她去?   她倒是意外。   可沈修进的话听来又不像有假,都在侯府中,让音歌去西院问一趟就知道的,沈修进哪里会乱讲。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有人在消息中动手脚,让她和段旻轩回燕韩一事,舅舅和沈修文应当没有透露给旁人,所以沈修进才会说是国中局势不明朗的缘故,让她小心谨慎些。   孟云卿便应道:“有劳五表哥了。”   沈修进乐呵呵道:“云卿,我们是一家人,日后可别说这些客套话了。”   孟云卿笑了笑,没有应声。   ……   往后,两人又随意聊了些她在苍月的近况,沈修进还顺势问了她近日的安排。   再稍晚一些,就起身告辞。   待得沈修进离开,音歌也掀起帘栊出来。   “这真是五公子?”音歌简直意外:“早前二公子说的时候我还不信,果真像变了性子一般。”   孟云卿抿唇:“许是侯府理近来事端多,便懂事开窍了?”   音歌又“啧啧”叹道:“最高兴的怕是老祖宗了。”   孟云卿颔首:“是啊,外祖母定是高兴的。”   等到第二日,沈修进果然一大早就来了听雪苑。   不说准时,还足足早了好些时候。   孟云卿这端要给魏老先生的书足足有一个大木箱之多,其中有几摞是老先生早前给她的书,有几摞是她在苍月搜集的,想到老先生许是喜欢,就特意从苍月带回了燕韩国中。   沈修进连小厮都带好,一路将木箱抬到了马车里。   孟云卿省了不少功夫。   就连音歌都对他刮目相看,看来这一年里五公子跟着世子爷一道,真的长进了不少。   难怪府中人人都这么说。   音歌放下帘栊,清晨的光束从窗户的缝隙透过来,映得马车内一条光,一条暗。   魏老先生住得稍远,从定安侯府过去,要绕大半个京城。   他们出门得早,到魏府的时间就刚好。若是再晚些,就要老先生等他们了。   果真,等他们到魏府时,魏老先生将好用过早饭,在苑中悠闲看书。她回燕韩,包括今日要来魏府看老先生的事,都没有提前告诉过老先生。   魏老先生又惊又喜!   孟云卿迫不及待,让音歌打开箱子,将从苍月搜集到的那些典籍拿了出来。   魏老先生看了看,眼中近乎流光溢彩。   “这几本……是在哪里寻到的?”魏老先生很是激动,这几本典籍,他早前给孟云卿授课的时候提到过,只是在燕韩国中,他费尽了周折都没有寻到,心中颇为遗憾。   眼前这几本虽然不是孤本,只是手抄本,但能亲自过目,已算大幸事。   孟云卿就道:“白芷书院,因为书院里的书不外借,许多都是孤本,我只能请人帮忙抄录了这几本,准备回燕韩时给先生捎上。”   白芷书院?魏先生顿住。   孟云卿点头:“我记得先生曾今提到过,白芷书院是周遭几国最顶尖的学府,里面藏书无数。恰好,在苍月时候,我遇到白芷书院的学生,就想看看藏书阁里会不会恰好有老先生提前过的这几本。没想到,真的被我寻到了,便请人摘录了下来,带回来给老先生。”   “弥足珍贵。”魏老先生鲜有喜怒形于色。   而此时,几本书捧在手上,这声感叹就来得澈然。   魏老先生放下书,转眸看她:“云卿,这里没有外人,我问你,你这时候回燕韩做什么?”   言外之意,时局这么乱,太冒失了些。   孟云卿想了想,就道:“不瞒老先生,当是舅舅给我的信被掉包了,爷爷让稍安勿躁,切勿着急回燕韩,我和段旻轩接到的信息确是,可以,速回。”顿了顿,看向魏老先生,只见他明显皱起眉头,心焦起来。   孟云卿继续:“先生,我只是想不通透。我久不在燕韩国,中谁会如此大费周折来对付我?还是借我的拖定安侯府下水?更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矛头对准的是段旻轩和宣平侯府?”   魏老先生也不应声,只是目不转睛盯住眼前的典籍,良久才开口:“此事恐怕没这么简单……”   她当然知晓此事不简单,可又没有蛛丝马迹可寻。   难道要她终日提心吊胆,直至离开燕韩?   孟云卿端起茶盏,稍稍抿了抿,有些苦寒。   孟云卿放回原处。   魏老先生忽然道:"云卿,你可知晓京中如今的局面?”   京中局势紧张,的确人人都同她这么说过,她却没有细问究竟。只依稀记得,当时段旻轩从燕韩回苍月时有提过,平帝病了,朝中由太子监国。   平帝病倒之前,原本是属意三皇子的,更有传闻,说平帝回废掉太子,改立三皇子为太子。   结果平帝忽然病倒,太子就手持监国这条令箭,在国中大肆打压三皇子的势力。   至于平帝为何病倒,病情如何,统统无从知晓。   她知晓得就是这些。   魏老先生叹道:“这是几个月前的事。”   几个月前?   孟云卿指尖微滞,那眼下……   魏老先生道:“君上醒了。”   君上醒了?孟云卿愣住。   但转念一想,若是平帝醒了,国中不该太平了吗?   魏老先生摇头:“非也,君上醒后,国中形势更乱。”   更乱?孟云卿其实不解。   “君上大病一场,是因为有人行刺,君上醒来过后,便谁都不相信了。”魏老先生叹道:“太子监国被撤,禁足东宫;三皇子也被软禁在府中。君上对他两人都有猜忌,大理寺也没查明刺客是受了谁的指使。”   行刺之事,将皇位之争直接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而与早前不同的时,此时的平帝,对太子和三皇子都不信任。   所以今日查抄东宫的亲信,明日打压三皇子的势力。   但平帝大病了几月,东宫和三皇子各自召集了人马,分庭抗衡。   平帝如今能掌控的局面其实已然微妙。   换言之,无论最后行刺的罪名落在谁头上,另一方都会殊死反抗,所以不断有军队和各方势力涌入京城周围。朝中也不断有官宦和家眷遭扣押或暗杀。   孟云卿心中果然后怕。   这样混乱的局势下,有人作陷阱让她和段旻轩回燕韩,居心叵测。   而更可怕的是,若是平帝对太子和三皇子都不信任,还有一条暗藏在京中的毒蛇,在伺机潜伏。   前一世,齐王到了这个时候在京中已然权势滔天,早就全然取三皇子的位置代之。   而这一世,他还完全没有搬倒三皇子。   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孟云卿有不好预感…… 第178章   过了晌午, 孟云卿才从魏老先生家中出来。   许久不见, 魏老先生执意要留她在家中, 同家人一道吃顿午饭。饭桌上又问起了苍月白芷书院的事,她都一一应声, 其乐融融。   从魏老先生家出来, 魏老先生一直送她到门口。   见她上了马车才由孙子扶了回了府。   放下帘栊, 孟云卿心中感慨。   她离开苍月不过一年多的时间,魏老先生就似老了一头一般, 行动颤颤巍巍,走路都需旁人来搀扶,岁月不待人。等她再离开燕韩,能见到魏老先生的时间就更少了。   孟云卿垂眸,又想起了爷爷, 离开将近两月, 也不知他在家中如何了。   不过经过上次狩猎的事情后,爷爷似乎收敛了许多, 又有许卿和陪着他, 许卿和这个小鬼头虽然嘴犟了些,关键时候还是靠谱的。   倒是许卿和写给许镜尘的信还在她手中。   她早前不知道京中已经是这种局势, 想着回来第二日就能见到沈琳。   眼下,也只能等舅舅的安排, 看沈琳,沈陶几人何时回侯府来一遭了。   “魏老先生好像很喜欢你。”马车上,见孟云卿出神, 沈修进貌似随意般说起。   他今日是受沈修文托付,专程陪孟云卿来看魏老先生的。   孟云卿同魏老先生在苑中说话的时候,他就在偏厅饮茶等候。中午吃饭时候,魏老先生又邀请他一道用饭,他才见到魏老先生对孟云卿亲厚。   他原本以为孟云卿来看魏老先生只是走过场,没想到她对魏老先生果真尊敬,不像有假。   孟云卿便浅浅应声:“蒙老先生错爱。”   是不想多说了,沈修进也不再问。   ……   许是经魏老先生提过之后,折返侯府的路上,孟云卿有意看了看马车之外。   京中早前的繁盛迹象好似一去无踪。   街上的商铺有开,路人却都是行色匆匆。   买完就走,丝毫都不敢耽误,仿佛多说一会子话就会被盘问一般。   一眼望去,就连平素繁华的南市北坊上,都人人自危,小心翼翼。   四处都有盘查的官兵,就连定安侯府的马车都被拦下来三两回。   音歌咽了口口水,“京中怎么变成这样了……”   孟云卿也想起,昨日沈修明来接她回侯府的时候,似是在路上也被拦下来几回。只是那时她归心似箭,心思又沉浸在沈修明口中所说的二房分家一事上,马车停下也没有太多留意。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孟云卿问。   沈修进道:“有两月了。”   孟云卿放下帘栊,不说话了。   沈修进叮嘱道:“云卿,京中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若不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尽量不要出侯府。如果一定要出门,就同世子或我说一声,等我们安排好再出门,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孟云卿点头称好。   心中却有思量,难怪舅舅不告诉沈修进有人伪造信函的事儿,沈修进也不会多想。按照今日的所见所闻,定安侯府的人来来往往,都会被盘查,更不必说她这个没有多少知晓的表姑娘。   她今日原本还想去相府的,也作罢了。   一是不安稳,而是也不想给定安侯府添麻烦,韩翕的事情等日后再说。   正思及此处,马车却又被拦了下来。   音歌纳闷,自言自语道:“不是才查过了吗?怎麽又查了?”   沈修进也觉得奇怪,刚到街口的时候才查过,不应该还没有出这条街就又有人来盘查。   莫非,是出了什么事端?   正当此时,马车外果然听到官兵的声音:“可是定安侯府的马车?”   “是是是,先前在路口就查过了。”车夫应道。   “马车上是什么人?”官兵又问。   听到此处,沈修进便道:“我去看看。”言罢,掀起了帘栊。   沈修进正欲下马车,却将好看清马车外的人。   “四哥?”他倒是意外。   四哥?孟云卿亦是抬眸,沈修武?   马车外,一身戎装,单手在身侧握着佩刀的人,不是沈修武是谁?   “四哥,你这玩笑可开大了。”见到沈修武,沈修进眼中的不安明显松了下来,又笑呵呵道:“你看看马车里是谁?”   不必他说,沈修武早就看到了孟云卿。   孟云卿便在马车上招呼了声:“四表哥。”   沈修武一如既往的冰山脸,不苟言笑:“听说你回来了,我还觉得意外,也没来得及回侯府去问问祖母。刚才看到侯府的马车在这里,正想拦下来看看是谁,一道回侯府去。没想到是你和五弟。”   沈修武在宫中禁军当值,两天一轮值。   今日正好出宫轮休。   沈修进便笑:“四哥,那我们先上马车再说吧。”   晌午过后,是一日里日头最热的时候,尤其是端午前后。   沈修武看了看他,淡然道:“你骑我的马。”   骑马?沈修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骑马?”   这不有马车吗?   沈修武也不同他多说,起身上了马车,只留了一句:“我同云卿有话要说。”   沈修进还欲开口,就见沈修武放下帘栊,又吩咐了车夫一声:“走。”   车夫不敢怠慢,只得驾车往前走。   沈修进想撵,早前沈修武身边的副官就伸手拦住:“五公子 ,请上马。”   沈修武先前吩咐了,让他骑他的马。他身边的副官就照做,沈修进恼火得很。   这个四哥,如今兴旺发达了,就仗势欺人,他咬了咬牙,跃身上马。   火辣辣的太阳照在身上,沈修进说不出的窝火。   马车里,孟云卿有些懵,不知他为何将沈修进赶下去。   不过早前在侯府的时候,就听沈琳说过,沈修武和沈修进有些不合,一直相处得不好。后来沈修武从军,沈修进在家中混日,交集才越来越少。   “这个时候,你回燕韩做什么?”沈修武开口,孟云卿掐指算算,都不知道这是第几个人了。   “段旻轩呢?”不待她开口,他又问。   “路上耽误了,晚几日来。”她已经应得轻车熟路。   听到晚几日几个字,沈修武似是想起了什么,孟云卿就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沈修武转眸看她,面无表情道:“今天君上下旨,封城了。”   封城?孟云卿愣住。   沈修武却不给她多想的时间,继续道:“京中的局势大伯父应当已经给你说了。如今君上连太子和三皇子都不信任,和他们有瓜葛的朝中官员也都被君上列到了怀疑的名单中,曾今风光的陆统领和冯国公都不例外。太子和三皇子之争中,大伯父一向置身事外,眼下君上就将他视为最信赖的人,想借大伯父的手去扶持另一个人。”   除了太子和三皇子,京中的另一人是谁不言而喻。   放在早前,齐王是没有争夺资格的,如今平帝想除了太子和三皇子,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最“与世无争”的齐王。   而沈陶又是沈家的姑娘,和齐王府联了姻。   虽然二房和定安侯府分了家,终究也是姓沈的人。   平帝是想借舅舅的手,扶齐王上位。   孟云卿抬眸看他:“所以,舅舅才一直称病?”   沈修武也不避讳:“君上想将一个人捧得越高,这个人就得承担摔得越重的风险。君上大病几月,大权已经旁落,此举也是想借大伯父的手来稳定朝中局势。君上素来疑心又重,你还记得陈家的事吗?”   陈家?孟云卿点头,她自然记得。   当初有传闻说她是陈家的后人,后来段旻轩和舅舅出面澄清的,也就无人再提了。   沈修武就道:“君上现在自认为最信任的人就是大伯父,如果此时有人再拿陈家的事做文章,大伯父又一直称病不肯按君上的意图扶齐王,那大伯父恐怕就是君上要最先除掉的人。”   舅舅?   孟云卿倒吸一口寒气。   她早前在苍月,即便这些流言蜚语被重新翻出来,也影响不了什么。   如今她人在燕韩,平帝又被太子和三皇子制衡的话,她或许就真的成了舅舅的死穴。   孟云卿紧缩了眉头,没有吭声。   这一趟来燕韩,暗潮涌动,她随时可能置身陷阱,也将定安侯府至于危险之地。   也不是一句呆在定安侯府内就安全了。   见她不说话,沈修武又道:“你是昨日入京的,许多消息今日旁人才会确定,眼下我送你回侯府侯后,切记不要再出侯府。”   孟云卿点头。   “再者,”沈修武点破:“你如今是宣平侯夫人,段旻轩又不在京中,若是期间出了意外,宣平侯府会向燕韩追责施压。届时,有人就会渔翁得利。”   孟云卿诧异,不过半晌,也能想得通透。   她如果出事,段旻轩不会善罢甘休。而无论出于何种样的考虑,燕韩都不愿意得罪苍月。有人能做局,就能将对手推出去。   若是如此,她就是最大的棋子。   还是一颗死棋。 第179章   “我今日同你说起的话, 你切勿同旁人再道起。大伯父和世子都心知肚明, 但如今的沈家,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可信。”   临末了,沈修武突然提到这一句。   孟云卿转头看他, “你说的是……五表哥?”   沈修进?   沈修进不是在替沈修文为做事吗?   她有些没有明白沈修武的意思。   恰好马车行到侯府大门口, 缓缓停了下来。沈修武才道:“一个人的性子, 若是没有经过大的变故,怎么会无缘无故变得这么快?可能他真的想出人头地, 但越是想走捷径的人,心思就越为恐怖。他和二哥不同,二哥心思单纯,一心想的是如何经营沈家的家产。但他从小就游手好闲,却忽然敛了性子, 中规中矩。定安侯府已经有了一个世子, 三伯父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也清楚,我是不相信一个人能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就变了性子。除非, 他有事瞒着所有人。”   言罢, 沈修武撇过头去,没有再说什么, 又掀起帘栊,下了马车。   音歌也扶孟云卿下了马车。   门口看门的小厮, 见到他们二人赶紧迎了上来。   “四公子,表姑娘。”   两人都点了点头,正准备进府。小厮又跟了上来, 像是有话要说。   “怎么了?”沈修武问。   “哦,是秦妈妈说,如果看到表姑娘回来了,就请表姑娘直接到养心苑,老夫人那里。说是太医院的杨大人今日正好有空来了侯府,请表姑娘过去一趟。”小厮应道。   太医院杨大人?   沈修武不解:“是哪里不舒服吗?”   她才回侯府第二日,家中就唤了太医来。   孟云卿知晓他会错了意,便笑道:“没大碍,这是外祖母不放心,请杨大人过来看看。”   她如此说,沈修武也不多问了,又道:“我正好要去看祖母,一道。”   “好。”孟云卿点头。   方才的话说到一半,眼下,周遭除了音哥又没有旁人。   “京中形势已经如此混乱,更别提宫中了。四表哥,你一直在宫中当值,不可能能够置身事外,那你站的那边?”孟云卿直截了当得问。   沈修武脚下迟疑,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他。   孟云卿,又道:“你刚才说,君上对太子和三皇子的人都起了疑心,其中也包括曾经最受宠信的冯国公和陆都统。陆都统是禁军头领,掌管着宫中乃至京中所有禁军,君上还会放心让他带兵留在身边?”顿了顿,又凝眸看向沈修武:“四表哥有一日会取而代之吧。”   换言之,沈修武会成为平帝的亲信。   也就是说,沈修武如果接受了禁军统领的位置,就会成为支持齐王的人。   而无论沈修武如何想,他都没有旁的选择余地,君上疑心最重,要除掉他,比除掉陆都统还容易。   更何况沈修武还是定安侯府二房的人,齐王又取了沈陶。   在平帝看来,他支持齐王,天经地义,不容置喙。   沈修武垂眸,半晌才道:“云卿,我已经是禁军统领了。”   孟云卿微怔。   沈修武看了看她,不再说话,而是转身继续往养心苑去。   “姑娘……”音歌这个时候不知当说什么话,只是见四公子离开,姑娘还立在原处,有些错愕。   “没事,去外祖母那里吧。”孟云卿淡然应声。   音歌便上前,给她打伞。   这一路,孟云卿也没有再说话。   她想起上一世的事情来。   上一世,最后和太子斗得天昏地暗的人是齐王,而这一世齐王韬光养晦,直到这个时候才锋芒稍露。   只是上一世的局面和眼下不同,或者说,上一世,她根本无心留意过国中局势。   即便上一世的局势和眼下有出入,也逃不过凶险二字,而那个时候的宋景城置身其中……   她没有想过。   当下,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她从脑海中秉去。   上一世她死后,是太子还是齐王上位,她根本无从知晓。   更何况这一世,还有一个权力在握的三皇子。   孟云卿摇摇头,不想再去想。   她要做的,应当是留在侯府,安安静静等段旻轩来。   算一算日子,苍月京城外分开也有五十多日了。段旻轩……应当会在端午前到吧。   思忖之际,已不知不觉到了养心苑门外。   翠竹迎了上来:“四公子,表姑娘,你们来啦?”   沈修武和孟云卿都点了点头,翠竹就领他们朝屋内去。   “祖母。”“外祖母。”入了屋,两人都出声问安。   老夫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上前,还意外道:“修武同云卿一道来的?”   “正好遇到了。”沈修武一语带过。   老夫人没有多想,看了看身侧落座的人,又朝他们道:“这位是太医院的杨大人。”   孟云卿福了福身:“杨大人。”   沈修武也巡礼问候。   杨大人赶紧起身:“沈都统,侯夫人。”   如今,沈修武已经是禁军统领,官阶和品位都比他高,应当是他行礼。至于孟云卿,虽然是侯府的表姑娘,却是宣平侯的夫人,他应当行礼。   老夫人便出来打圆场:“都快坐下说话。”   众人纷纷照做。   老夫人又道:“杨大人今日去顾府出诊,正好得空,我便邀了杨大人过来。”   顾府?   孟云卿心中微楞,难道是,顾昀寒?   他想起腊月时段旻轩从燕韩回京,提起过顾昀寒未婚有孕,沈修颐想娶她过门,被舅舅制止了。腊月的时候就有身孕,应当不是一月两月,眼下已经快端午了,那顾昀寒……是要临盆了?   孟云卿指尖稍稍一僵。   快要临盆还在顾府,那是……   有人入赘顾府?   顾家不会不遮掩丑闻,要遮掩丑闻,就只有招婿入赘一条。想借顾府的势力往上走的人很多,愿意为顾府遮羞的人也多。   孟云卿就想起前一世的宋景城。   “昀寒是尚书府的千金,为我育有一双儿女。蒙岳丈多番提点,三年间,我从六品一跃至从三品。今时今日,断然不能让旁人知晓我已有妻室,我的发妻从始至终只能有昀寒一人……”   宋景城……   她攥紧掌心,那些久违的记忆就如浮光掠影一般,从脑海里一闪而过。   前一世,宋景城就是入赘的顾家   顾昀寒的孩子……   孟云卿失神。   “侯夫人……”杨大人接连唤了两声,还是老夫人开口:“云卿!”   “外祖母。”她才回过神来。   “我先给侯夫人把脉吧。”杨大人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杨大人本就是外祖母专程请来的给她把脉的,她便点头。老夫人就吩咐翠竹领她到屋内,而后又有丫鬟来置了黄金子的托垫放手。   这样事要查的仔细,杨大人要慢慢把脉。   把脉时候又需要安静,还需要不时问话,为了不让孟云卿分心,老夫人就同沈修武在外屋说话。   屋内便只剩了杨大人,孟云卿和秦妈妈,音歌四人。   有秦妈妈在,老夫人放心,孟云卿年纪小,怕她忽略过去,若是杨大人有交代,秦妈妈也好记着。   孟云卿心中不免紧张。   前一世,她成亲六年都没有孩子,早前也看过一些大夫,后来就慢慢淡了。   她有些怕。   许是这般心理忐忑的缘故,只觉杨大人把脉把得太久,就不时抬眸偷偷打量他。   杨大人也不时开口问:“夫人是否自年幼时,就怕冷。”   怕冷?孟云卿点头,是,她很怕冷,冬日里要裹成粽子才觉得暖和些,否则便四肢冰凉,对天气转寒也特别敏感。   “夫人只喜欢饮热水,很少口渴,怕冷,耐热?”   是,孟云卿又点头。   杨大人又补充,“听老夫人说,夫人年幼时在珙县,珙县天气比京中寒凉,一年中阴雨天气又多,寒气极易入侵,易成寒性体质。夫人月事来时,下腹坠痛感是否明显?”   是……孟云卿应声:“近来似是好些了……”   杨大人点头。   孟云卿忍不住又问:“那寒性体质,是不能受孕吗?”   杨大人应道:“不是不能,是不易。”   “那需要怎么调理?”孟云卿问。   杨大人便笑:“夫人不是调理过了吗?”   调理过?她怎么不知晓?孟云卿意外。   杨大人就道:“从夫人的脉象来看,调理得很好,如果不是用药,便是食疗。”   食疗?孟云卿不解。   “对,有意的食疗,也可以。”杨大人就笑:“夫人在府中的饭菜可是有人精心照料的?”   孟云卿便想起在宣平侯府的时候,小茶说过,段旻轩怕她吃不惯苍月的饭菜,专门添了府中的厨子,菜式都是定好的,怕她吃腻了。   是那时候的事?   前前后后也有一年多了……   “那……需要调理多久?”一侧的秦妈妈也问。   杨大人起身:“调理说到底也是集中一时力气,不如平日里多注意,月事时不沾凉水,天寒时注意保暖,饮一些暖宫汤,冬日里热水泡脚之类……下官会写一个帖子给到夫人,夫人日后多留意便可。”   孟云卿应好。   杨大人便乐呵呵看了她一眼:“不过,夫人眼下也用不到了。”   孟云卿抬眸,看了看他,又和秦妈妈面面相觑。   杨大人道:“下官反复确认过了,脉象虽然很弱,但确实是喜脉。夫人才有身孕不久,眼下最要做的是安心养胎。”   喜脉?身孕?养胎?   孟云卿懵住。   秦妈妈却是大喜!赶紧撩起帘栊去唤老夫人。   直至老夫人都进了内屋,孟云卿还未反应过来。   “哎哟,你这糊涂孩子!怎么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老夫人难免责备,责备里又全是疼惜,赶紧让音歌扶她躺下,不让她起身了。   “杨大人,这……大人和孩子都还好?”老夫人一时语无伦次。   杨大人温和道:“老夫人别急,月份还小,侯夫人不知晓也在理。从脉象上看,侯夫人和孩子都好,只是早前有些宫寒,更要注意保养,尤其是前三月,静养为好。下官先开一副方子,老夫人让人照着煮水给侯夫人喝便是,都无大碍,只是切忌受惊受凉就好。”   “秦妈妈,你同杨大人去。”老夫人赶紧吩咐。   秦妈妈应声领了杨大人去外阁间。   老夫人又朝翠竹道:“去……去告诉侯爷一声。”   “是。”翠竹欢天喜地就要往外跑。   老夫人又唤了回来:“再把侯夫人请来。”   “知道了,老祖宗!”翠竹这回便真的撒腿跑开了。   “音歌,快去倒杯温水来。”老夫人又吩咐。   音歌赶紧去做。   ……   孟云卿看着这忙忙乱乱的一屋子,不由伸手摸了摸肚子,仿佛还在梦中。   她有身孕了…… 第180章   往后的三两日, 侯府上下都忙乱了起来,围着她团团转。   孟云卿有了身孕, 算是近期府内的大喜事, 给一直阴霾笼罩的侯府添了一丝丝喜气。侯夫人亲自在听雪苑叮嘱, 将一些不合适安胎的摆设的器具移走, 又放了一些安神静气的陈设来。   孟云卿在小榻上看着, 也插不上手。   音歌就在一旁给她扇扇子。   五月里, 天气热了,听雪苑虽然也算南北通透, 但这股子热气涌上来也叫人忍不住燥热。   老夫人说孕妇最怕热。   热了对肚子里的胎儿也不好,总归, 冷不得,也热不得, 这些琐事就全交到了音歌手中。   不过自家姑娘有了身孕,音歌别提有多高兴。   尽心照料着,就只盼着侯爷早些来侯府了。   “屋内的东西都换好了,你安心住着。小厨房日后也不能空着了,我先从厨房里调了些人手过来,都是府中伺候过身孕的熟手,那些个汤汤水水,不能嫌烦, 该喝的还是要喝。夏日天热,也不要贪嘴,我让厨房将那些做吃食的冰都拿走, 这几个月就辛苦些。”   看着人按照好了屋内的陈设,侯夫人就过来内屋这端同她说话。   孟云卿点头,“多谢舅母。”   她娘亲过世得早,自从她到了定安侯府,舅母就像娘亲一般照料她。   虽然有外祖母的意思,却改不了舅母待她好的事实。   “以后就别在舅母面前说谢字了,好好在听雪苑里养着,你外祖母说了,也不必每日清晨去看她,每日多睡些时候,想去的时候再去养心苑,休息好最重要。”侯夫人再叮嘱,“你这前两月都在马车上折腾了,再不好好养着,你和肚子里的胎儿都吃亏。”   孟云卿点头。   末了,侯夫人才又笑起来:“别怕,舅母也是过来人,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就让音歌来西院寻我。”   “好。”孟云卿应声。   等侯夫人离开,孟云卿才发现,这不习惯的日子怕是才刚刚开始。   早前听雪苑里的丫鬟和婆子都不多,她也喜欢清净,舅母吩咐了不要乱走,好好养过三个月再说,她就在屋内看看书,写写字。   后来屋内的陈设换了,舅母又从厨房调了些人手过来,每日都要补上不少汤汤水水。   除此之外,苑里的丫鬟和婆子又多添了好些。   她本来也是想推脱的,却见音歌实在是忙不过来,也只有收下舅母的一翻好意。   ……   又过一两日,沈琳和沈陶回了定安侯府看她。   外面局势太乱,许镜尘和齐王陪着一道来的。只是女眷们见过老夫人之后就到了听雪苑说话,而许镜尘和齐王先去见了老夫人,而后再去了定安侯那里喝茶。   沈妍嫁去了外地,又有沈媛,加上她人并未在京中,眼下京中又不太平,老夫人也没有让沈妍再回,只让她安心养胎。   孟云卿同沈琳是年前在苍月才见过的,沈琳也知道孟云卿近况。   于是三人说起话来,倒成了沈陶问,沈琳和孟云卿两人一起作答。沈陶就斜眼睨了她二人一眼,“我可羡慕二姐姐得很,我也想什么时候去苍月散散心。”   她和沈琳不同。   因为许镜尘的缘故,沈琳可以同他四处游历,今日苍月,明日西秦的,可她,在齐王府内就有烦不完的闹心事。   她说到齐王,孟云卿愣了愣。   齐王今日也来了侯府。   而沈琳却没有多大反应,听到沈陶抱怨,她便拉着孟云卿一道打趣:“怎么,我们齐王妃也有烦心事?”   怎么没有烦心事?   沈陶叹了叹,过往觉得嫁进王府做正妃多好多好,可等真正嫁过去了,才发现府中的侧妃妾侍比她原先苑中的丫鬟婆子还多。齐王爱美色,在京中是出了名的,这些还只是养在王府的。王府外的,还有那些说不出口的,她数都数不过来。   她就算有心将齐王圈在王府中,也无心应对王府里那些女人。   她的家世并不比旁的女人好,而二房还偏偏和定安侯府分了家。   娘亲精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个时候分家不但没有帮到自己,还害得她在王府中的地位每况愈下。   这一日复一日的,倒还不如早前在侯府里的日子自在。   她这些抱怨,也只能在侯府中同自家姐妹说说,出了侯府,哪里还有人值得信赖?   “二婶婶没替你出主意?”沈琳问。   沈陶叹息:“她不添乱都好了。”   沈琳和孟云卿都会意。   二夫人平日在侯府跋扈惯了,在二房内就更不用说了,平素里有老夫人宠着她,如今没有侯府做屏障,又有谁会打心眼儿里看得上一个商户家的女儿,还是个眼高手低的?   沈陶就摆摆手,“不说了,今日是来看云卿的,快让我看看我的表外甥。”   沈陶不愿意再提,沈琳和孟云卿也不多问。   沈陶起身来看她肚子,沈琳也一道。   身侧的秦妈妈便赶紧上前:“几位姑奶奶,小心些,这早几月的肚子轻易摸不得。”   秦妈妈虽然在老夫人身边侍奉,老夫人却担心孟云卿苑内没个懂事儿的管事妈妈照应,孟云卿又是要回苍月的,就让秦妈妈来帮忙看着些。   这几个姑奶奶都是没有过身孕的,不知道轻重。   她只能看着些。   果然,听到秦妈妈制止的声音,三人都楞住。   沈陶伸到她肚子前的手都僵了一下,便收了回来,沈琳也是。   孟云卿也滞住,她自己还不时摸一摸,听秦妈妈这么一说,也犹疑起来,真怕对肚子里的胎儿不好。   见几人都唬住,秦妈妈心中石头落下来,才上前道:“摸也是可以的,只是要轻些,也不要摸太久,次数也不能太多。”   沈陶和沈琳都闻言点头。   秦妈妈也道:“表姑娘也是,一日之内不能频繁去动它,三个月前都算不得稳当。”   孟云卿也跟着点头。   见秦妈妈退了下来,沈陶和沈琳才上前,一人摸了不长一下。   “踢你了吗?都没踢我。”沈陶便笑。   沈琳也摇头。   秦妈妈也跟着笑起来:“哪能这么早,要五个多月去了。”   五个多月?   沈琳和沈陶都觉得神奇,但转念一想,又失望得很,孟云卿哪能在燕韩呆这么久,怕是最多过上半个月就要回苍月去的。   “那等你日后带表外甥回来。”沈陶话锋一转,孟云卿笑着称好。   ……   晚些时候,又在老夫人养心苑内用饭。   这回齐王和许镜尘都同定安侯和沈修文等人都一起来了。   二房分家之后,人便少了,一个大圆桌也能坐下。   孟云卿拿起筷煮,余光便瞥到齐王那里。   而齐王似是一直在同外祖母,舅舅还有许镜尘一道说话,眼光也没有特别往她这里来。只是在外祖母,舅舅和舅母提到她时,仿佛正常得看过来一般。   又在沈陶同她说话时,礼貌加话。   但孟云卿怎么可能忘了他在书房的轻佻举动。“本王就喜欢婀娜多姿的女人。”“孟姑娘出落得越发好看了。”“孟云卿,来日方长……”   她垂眸,再看他的眼光有些冷。   正好四目相视,齐王恰好微微笑了笑,堂而皇之问道:“怎么没见到宣平侯?”   一旁的沈陶应道:“路上有时耽误了,端午前会到的。”   齐王嘴角扬了扬,又道:“那改日再来拜访。”   说得好似随意一般,旁人也不会留意。   孟云卿攥紧了掌心,她厌恶这个人,余下的时间,便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希望这顿饭早些结束。   实在等了好些时候,齐王还没有离开的意思,还一直在同舅舅,许镜尘,和沈修文几人说话喝酒,孟云卿才起身,朝外祖母道起,她有些困了。   都晓她是有身孕的人,老夫人和侯夫人关切了几句,就赶紧让秦妈妈带她回听雪苑歇着。   她福了福身,同秦妈妈一道往听雪苑走。   都过了黄昏了,天气还是有些闷热。   秦妈妈怕她中暑,让她慢些走。孟云卿也照做,由音歌搀扶着慢慢走。   等到听雪苑门口,才有小丫鬟迎上前来:“夫人,有客人。”   客人?   孟云卿疑惑,能说是客人的便不是定安侯府内的人,她才回燕韩不久,谁会来寻她?   小丫头又道:“来了些时候了,奴婢告诉她姑娘在养心苑,她说不必去通传,等姑娘回来便好,似是不着急。”   哦?孟云卿更觉奇怪。   一面由音歌搀扶着往外阁间走,一面问:“是谁?”   小丫鬟迟疑了一下,轻声道:“相府的大小姐。”   相府的大小姐,孟云卿一时没反应过来,等走出好几步,脚下才忽然滞住。相府大小姐,韩翕?   丫鬟便点点头。   孟云卿也恰好走到外阁间门口,音歌提醒了句:“小心门槛。”   屋内的人听到就站起身来。   孟云卿正好跨了过去,抬眸一看,正好看见一身女装的韩翕。 第181章   “孟……”妹妹二字尚在喉间, 只是被韩翕生生咽了回去。   她早前她一直都是唤孟云卿作‘孟妹妹’的,而眼下, 许久不见又忽然见到她, 却不是从前圆润憨厚的模样, 而是……身轻如燕, 冰肌玉骨, 不知要比早前好看上多少分!   她都有些难以相信。   于是再开口, 就变成了‘云卿’二字。   与旁人而言,‘云卿’听起来比‘孟妹妹’更亲近些, 但于韩翕而言,她惯有的‘孟妹妹’却其实比‘云卿’要亲厚得多。   她开口唤的是‘孟云卿’。   “音歌, 去给韩小姐泡茶。”孟云卿缓步上前,牵起她的手往内屋去, 音歌赶紧照做。   来的是相府家的小姐,秦妈妈便知趣道:“表姑娘,我去小厨房看看莲藕汤。”   “好,辛苦秦妈妈了。”孟云卿应声。   “秦妈妈不是老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吗?”韩翕问。   她小时候就同沈修颐,卫同瑞走得近,她和卫同瑞也经常到定安侯府来玩。   沈修颐最受老夫人喜欢,她和卫同瑞也跟着时常去给老夫人请安,秦妈妈是老夫人身边伺候的老人。每回老夫人拿东西出来给他们吃, 都是秦妈妈去做的。   沈修颐还说,他祖母最离不开的就是秦妈妈了。   怎么……孟云卿一回来,秦妈妈就来了听雪苑中?   她早前也来过听雪苑, 那时候只有音歌和娉婷两个丫头的。   孟云卿嘴角牵了牵,不瞒她:“韩姐姐,我有身孕,外祖母让秦妈妈来照顾我一阵子。”   身孕?   韩翕诧异看她,而后低头去看她的肚子,手都有些僵。   片刻,又觉得自己有些失礼,便低声道:“他们说你同宣平侯已经成亲了,我……想来看看你……”她脸色有些红,支吾道:“原来你已经有身孕了……”   韩翕低下头,不知喜忧。   当初卫叔叔来提亲,爹爹也是同意了的。结果后来卫同瑞却拒绝了,还同卫叔叔起了不少争执,最后是将军夫人出面缓和的。   她那时就想,卫同瑞一定还是喜欢孟云卿的。   哪怕卫叔叔极力反对,哪怕孟云卿去了苍月。   她还记得她同他一道,在京城目送孟云卿的马车离开。那时卫同瑞还被卫叔叔关在将军府,她不知他是如何逃出来的。只是卫同瑞那日的神色,她一直都忘不了。   她想,卫同瑞是想等孟云卿回来的。   毕竟陈家的风声都过了,将军夫人和侯夫人又要好。   后来,听说宣平侯来了京中,来给定安侯府下聘礼。她就去找沈修颐打听,果真是孟云卿要同宣平侯段旻轩定亲了。   当初孟云卿离京,他们都以为孟云卿是去苍月见老宣平侯,不久后还是要回燕韩的。   而当时陈家的风波刚过,孟云卿的身世还敏感了些。许是,等孟云卿从苍月回来,说不定卫家就会同定安侯府再谈婚嫁之事了。   按缘由,她应当不喜欢孟云卿这个人。   但她却讨厌不起来她,甚至,在身世快要被揭穿这样忐忑不安的时候,想起的还是在苍月的孟云卿。   她是当孟妹妹是好朋友,这一点上,与卫同瑞无关。   ……   她没想到的是,孟云卿竟然和宣平侯定亲了。   可定亲也不是什么没有转机的事,但消息传出不过半日,君上就亲自下旨给两人赐婚。她又才听闻,孟云卿和宣平侯在苍月原本也是奉旨定亲的。   君无戏言,更何况是两国国君同时下旨昭告天下的事。   昨日,听说孟云卿和宣平侯回京了。   还说两人已经成亲了,此番是特意回定安侯府省亲的。   她心中复杂意味,又说不上是为何,却总想着要来亲自看一看才好。   孟云卿并非不讨厌卫同瑞,只是机缘巧合出了陈家的意外,否则,兴许今日娶孟云卿的人,就该是卫同瑞了……   良久,韩翕才回神过来,遂又莞尔:“孟妹妹,恭喜你!”   音歌也端了茶水来。   韩翕若有所思,端起茶盏,问道:“孟妹妹,你见过卫同瑞了吗?”   孟云卿微楞,继而点头:“我同付三叔一道回京的,他来京城外接付三叔的时候,见过一面。”她如实应道,并未隐瞒。   “哦。”她也应声。起初孟云卿点头,她还以为是卫同瑞去见的她。   “韩姐姐,你怎么样了?”孟云卿开口,顺势问起了旁的话题,当初接到韩翕的信,说她身份兴许被发现的惶恐之意,都透在字里行间里。她不敢贸然写信给韩翕,只在沈琳来苍月时问起过韩翕的近况。而似乎那个时候,韩翕的女儿身就已经被识破了。   早前的担心成了现实,韩翕的应当过得不易。   韩翕怔住,捏着杯盖的手也紧了紧,而后,浅浅笑道:“起初时挺难的,后来……就慢慢好了……”   她没有说谎。   起初时,爹爹接受不了,同娘亲大吵了一架。   大哥也回了京中看她们母女的笑话。   爹爹在朝中做了二十余年的宰相,从前最宠爱她,人前人后都是‘我的那个逆子’,口口声声的‘逆子’实则是骄傲自豪,任谁都知道韩相家有个宠得像宝一样的二公子。而如今纸包不住火,一朝颜面丢尽,爹爹在背后被人议论纷纷,在朝中也抬不起头来。   都是因为她。   她原本也以为爹爹是不会再原谅她和娘亲了,要将她和娘亲赶出相府。   没想到,爹爹除了早前气得暴跳如雷,咬牙切齿外,也没有旁的了。   她日日去哄爹爹,围着爹爹面前转,不过多久,她都能感觉到爹爹也只有佯装的恼火。   尤其在卫叔叔提亲,卫同瑞又拒绝时,爹爹的气又一股脑儿撒到将军府去了。   ‘我的女儿,岂是这么好欺负的,这门婚事不定了!’   是怕她吃亏!   再后来,京中局势越加混乱,尤其是君上醒后,太子忽然从监国变成被软禁在府中。   爹爹向来拥护太子,也免不了受牵连。   君上在清理太子和三皇子的派系时,首当其冲受影响的便是爹爹。   爹爹虽然眼下还居着相位,其实已经被架空。   如今的相府,左右也只是个空壳子罢了。   韩翕说的平常,孟云卿听得却有些心惊,替她担心。   韩翕会意,又淡淡笑了起来:“不怕的,爹爹说他都已经老了,君上也不会拿他如何。反而是这以后,爹爹好像便看开了,对我是女儿这件事全然不介怀了。”   孟云卿也跟着笑起来。   乱世里,妻儿平安便是最大的幸事,相府也不例外。   ……   似是过了这个话题,再往后,都是韩翕问起她在苍月的事。   关于卫同瑞,韩翕也没有再提。   她来的时候就已经是黄昏过后了,不能在侯府留宿,再稍晚些就要起身离开了。   如今京中的局势,孟云卿不是没见过,韩翕要独自离开,她有些担心。   说到底,从她初来京中开始,韩翕和卫同瑞就是她的知交好友,即便在苍月,她收到韩翕的信,也会替她捏把汗,找人打探她的消息。   韩翕就笑:“孟云卿,都说一孕傻三年,你不是已经开始傻了吧。”   孟云卿才恍然想起,相府就在定安侯府斜对门。   不过穿过一条街,走上几步的功夫,哪里谈得上担心?   孟云卿就唤音歌去送她。   韩翕就上前,顿了顿,还是隔开了些距离拥了拥她:“孟妹妹,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孟云卿是真不解。   韩翕离开许久,她还在想最后那句话。   “除了你,我不知道找谁讲那些话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个人也有个人的烦心事,韩翕虽然在人前装作大大咧咧,终日妹妹前妹妹后,其实背后的不如意也只能咽回肚子里。   这燕韩京中,世家贵女虽多,又有几个是无忧无虑的?   譬如沈陶,譬如早前的沈琳。   她忽然想起前一世的自己来,她不知晓对宋景城谈不谈得上恨,但韩翕有一句话说到了她心中。   那时的她,确实已经找不到谁可以讲那些话了。   ……   等音歌回来,她唤音歌将剩下的“二月酥”拿出来。   音歌去取锦盒,伸手打开,里面只剩三两个了。倒是一边的空糖纸,已经攒了一大堆。   孟云卿剥了糖纸,将糖含在口中。   山楂,又提笔写在糖纸后。   马上就端午了,这盒“二月酥”都快吃完了,不知他人还在何处。   只想早些见到他,告诉他,他要做爹爹了……   聚城外,徐添和段旻轩一处。   他们从羌亚过来,的确多花费了好些时日。吉力汗王同意结盟的所有条款,但开出的条件是要段旻轩取阿媛,联姻才是巩固结盟最稳妥的方式。   也弄得段旻轩委实有些狼狈。   幸而有徐添。 第182章   一盒“二月酥”都吃完了, 日子转眼便到了端午,段旻轩还是没有赶在端午节前到定安侯府。   孟云卿托腮倚在小榻上, 目光望着窗外, 神色却有些恍惚。   虽然昨日外祖母也安慰, 说燕韩近来戒严, 怕是在路上耽误了, 让她别急, 安心养胎,她心中却还是不安稳。她也没有同旁人道起, 段旻轩实则是去了羌亚。   羌亚和巴尔在开战,她哪能全然安得了心。   也不知段旻轩如何了, 燕韩国中是有宣平侯府眼线的,但眼下, 怕是消息都送不进来。   现在的京城只能出不能进。   就算出,也要费很大功夫。   昨日去见舅母时,听舅舅和沈修文说起,平帝这两日好似回光返照,精神得很,只怕京中这两日就要出事端了,为了稳妥些,府中的人都好好呆在家中。定安侯府这样百年历史的高门邸户, 有的是暗道和机关,还有通往外面的匝道,迫不得已的时候可以用。   孟云卿听得心惊肉跳。   转念想的是, 段旻轩若是此时往京中赶,遇到了混乱如何办?   他是秘密前往羌亚的,身边只有段岩一人。   双拳赤手是敌不过这股逆流的。   她忽然有些庆幸这个时候段旻轩没有到京中,兴许,是好事。   昨日夜间,孟云卿就唤了周蓝来:“你带人出京城,去来京城的方向迎侯爷。就告诉他近日燕韩京中有聚变,让他务必小心,避避再来。”   “夫人,你呢?”周蓝紧张问。   如果是因为京城不安全,才要让他们出京城去和侯爷汇合,那如何有留夫人独自一人在京中的道理?   孟云卿就道:“定安侯府内有重重暗道和机关,府中还有舅舅安排的暗卫和侍从,只怕比别处都要安全。我有身孕在,呆在侯府内比旁的地方更放心,倒是你们在路上去迎侯爷,务必小心些。”   “夫人身边不能没有人,”周蓝应道:“就算按照夫人所说,属下也要留人在夫人身边。”   孟云卿温和笑笑:“若是真到了连定安侯府这么多的机关暗道,和暗卫侍从都不安全的时候,多留几人又有什么用?倒是段旻轩身边多几人帮衬就不同。”   周蓝没有反驳,她确实说的有道理。   孟云卿从袖间拿出一枚令牌,交到他手中:“这是京中禁军的令牌。”是她昨日管沈修武要的,有这枚禁军令牌在,周蓝等人是可以出京城的。“你拿着,然后带人连夜出京城。”   “是。”她都筹谋好,他只能接过。   “记得,京中局势没有安顿下来之前,不能让侯爷入京。”她再交待,还是同段旻轩有关,“就转告他,我会好好呆在侯府中的,哪里都不去。”   周蓝心知肚明。   夫人是怕侯爷担心她,只身犯险。   孟云卿低眸,轻轻摸了摸肚子:“告诉他,让他不要冲动,我们还要和孩子一道回苍月去看爷爷。”   ……   都是昨夜的事,周蓝也带人连夜出了京城。   结果到今晨,就听说京中落钥了,不准任何人进出。   换言之,若是周蓝等人再迟一步,只怕也走不了了。   孟云卿心中不禁唏嘘。   而更微妙的是,临近晌午时,宫中就来了人,说今日是端午,平帝的病情又有气色,遂而龙颜大悦,邀了朝中大臣入宫一道吃粽子。   近侍官前来宣旨时,身后都跟着上百的禁军,只怕抗旨的会被直接押解入宫。   宣旨时,老夫人就有些坐立不安。倒是定安侯还沉稳,接了旨,又在家中吩咐了声,再同老夫人说了一会子话,才随宣旨的人一道出了侯府。   按照往常的惯例,大凡入宫的盛宴(姑且称为盛宴)都要携家眷。   定安侯借口老夫人年事已高,近来身子不爽利为由推脱了,但侯夫人和沈修文,还有世子夫人却推脱不掉。那近侍官也是分得出轻重的,定安侯只提了一句小孩子,近侍官便道,君上没有提到小世子和小姐,就不必一道入宫了。   宝之,怀锦和婉婉便同老夫人呆在一起。   三房本来也不是朝廷命官,眼下这种时候没人记得他们,他们落得松了口气。   三房都不必去,孟云卿自然更不用。   京中的动向,定安侯早前便没有隐瞒过老夫人,老夫人也知晓这几日京中怕是就要变天了,偏偏这个时候平帝邀了宫宴,只怕会成导火索。   定安侯向来置身事外,在朝中又有不少心腹势力,此去宫中其实比旁人入宫都更安稳些,他担心的反倒是京中如果发生暴乱,难免会祸及侯府。   家中不能没有主心骨,三房虽然平日里鬼主意多,也不时恼得凶,但却是大事面前扛不起担子来的,老夫人就留在侯府中主事。   孟云卿知晓府中有密道和机关,还有舅舅安排好的暗卫和侍从在,她只是忐忑了些,也没有太害怕。   加上外祖母此时吩咐大家都去养心苑,她便猜到暗道的入口或在外祖母苑中。   所以,此时的外祖母苑中才是最安全的。   三房却看不明白。   现在外面有多乱,三房心中都了然,定安侯和侯夫人都被邀去了宫中,就连沈修文都去了,这侯府里就只有老祖宗了,若是外面的骚乱牵连到了侯府,那可怎么办?   侯府大门是紧闭的,守门的小厮一炷香一报消息。   最近的一次,说是鹿鸣巷开外嘈杂得很,似是动乱起来了,怕是马上就要来鹿鸣巷这端了。   屋内的气氛就越来越凝重。   三老爷背着手在堂中走来走去,也走越快。   三夫人就捂着帕子流眼泪。   几个姨娘里,有女儿的就搂着各自的女儿,没女儿的就眼巴巴看着三老爷,不约而同地哭哭啼啼。   沈修进也似是心事重重一般,只坐在原地喝茶,没有出声。   整个养心苑内乌烟瘴气。   “慌什么慌!吵什么吵!”老夫人顿了顿拐杖,这养心苑就从未有这么闹腾过。   不止三夫人,几个姨娘和孩子也停了哭声。   “娘,你这是做什么呢!”沈万安的不满流露出来,他也烦这一屋子哭哭闹闹的声音,但至少让他觉得是种发泄。京中都这幅模样了,要是还在堂中稳坐泰山,他才觉得恼火。   “老爷……”倒是三夫人先开口劝。   沈万安更来气,老夫人也就罢了,她也来找晦气。   于是不等三夫人说完,就怒吼道 :“你给我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三夫人眼中的委屈便涌了上来,又开始捂着手帕流眼泪,只是没有出声,不同于其他姨娘。   音歌和孟云卿对视一眼,这等场景,许久不见了。   三房内的事素来荒唐,尤其,还当着她们这些人面前,其实尴尬。   “逆子!”老夫人伸手砸了个茶杯过去。   屋内便通通怔住,彻底没了声音。   “你以为叫你们来养心苑做什么的!”老夫人训斥道:“我们定安侯府百年基业,自燕韩建立以来,什么风浪没有见过,你们至于如此!侯爷入宫前就安排了暗卫和侍从守护,这养心苑眼下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们都给我安静呆在这里,哪里都不准去。”   孟云卿抬眸看了看外祖母,外祖母还是没有将暗道和机关的事说出来。   许是,还不到时候。   “娘……”沈万安为难。   可话音刚落,就有小厮急匆匆破门而来:“老夫人!老夫人!”   屋内之人都是一惊,就连孟云卿都险些打翻了茶杯。   三房那边更是惶恐!   莫不是……有人闯进侯府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   “快说!怎么了?”沈万安瞪着眼睛催促,实在隐在袖间的手都在发抖。   小厮赶紧道:“老夫人,三老爷,侯爷他出府前吩咐过,晚些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要打开侯府大门,可……可是……”   “可是什么……”沈万安恼怒,都让不开大门了,还有什么好‘可是’的!   小厮看了看他,又看向老夫人,眼中全是为难:“是二老爷和二夫人……”   二舅舅和二舅母?   孟云卿意外,屋中也都安静下来。   “外面怎么样了?”沈万安先问的这个。   孟云卿就瞥目看他,有些不可思议。   “乱哄哄的,不少人都在跑路,街上还踩死,踩伤不少人,逃难的有,官兵有,也有趁乱打劫的,……”小厮应得事无巨细。   沈万安就道:“那不能开门,一开门,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说不定就涌入咱们侯府了!”沈万安是没有考略过沈万贵一家,反朝那小厮道:“不开门,你去同二老爷说,眼下京中这么乱,我们想走都来不及,他们既然在外面,就趁局面还好,赶紧出京去。”   孟云卿匪夷所思看他。   他许是觉察到这道目光,回头瞪了她一眼,眼波横掠。   仿佛是说,她一个姓孟的外人,不要管定安侯府的事。   “可是……这样会……”小厮原本只是不想逆了定安侯的意思,但人总是要放进来的,所以快步跑到养心苑来问老夫人的。老夫人肯定是要放二房进来的,到时候也不怕侯爷怪罪下来。   谁知……谁知三老爷竟然要将二房轰走!   “这样会还害死你二哥二嫂!”老夫人终于怒极! 第183章   (第一更投奔)   “我!……”沈万安想申辩, 但面对老夫人,又觉得气势低了一头, 这个声音极大的“我”字之后, 气焰又适时软了下来:“娘, 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说, 你也不能只偏心老二啊。你不想他们出事, 难道想看我们这一屋子的人因为他们的缘故受牵连吗?”   这一屋子?   孟云卿不说话。   听到沈万安这句,老夫人更气:“你说的什么胡话!”   “我说什么了?”见好好说话无果, 沈万安又顿时理直气壮起来,“我不就说了句大实话吗?当初闹着要分家的可是他们, 如今家也分了,他们好处也捞着了, 结果怎么样,出事了就想着回来了,有这样的道理吗?”   原来说到了分家的事情上,孟云卿心中感叹。   尤其是那句好处捞着了,出事就想着回来了,有一股任谁都听得出来的怨气。   可见,当初二房分家的时候,应当从侯府得了不少财务走, 引起了三房的不满。   但沈万安自己没有底气,又没有子女可以撑腰,便忍气吞声留在了侯府, 其中,心中是充满怨气的。   如今,这股怨气就冲着二房来了。   还是这种节骨眼儿上。   若是舅舅在,他断然不敢如此,只是外祖母的身子,孟云卿蹙了蹙眉头,她是怕外祖母被他气得病倒。   “你再说一遍!”老夫人气得拄着拐杖就要起身,身侧的秦妈妈赶紧搀扶着她。   音歌也下意识想上前去搀老夫人,孟云卿拉住。   老夫人身边有秦妈妈在,此时秦妈妈已经上前搀着老夫人,音歌又只是个丫头,若是音歌再上前,只怕更会火上浇油。   这屋里上有三夫人在,往下的晚辈还有她和沈修进,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一个丫鬟去出头。   先前的一幕,三夫人已经只知道摸眼泪不吱声了。   孟云卿便看向沈修进。   沈修进是沈万安的亲生儿子,他应当上前相劝的,但沈修进果然是心如明镜的,孟云卿看向他时,他正斜着眼瞥着外祖母,然后看见孟云卿看她,他便收回目光,低着头不说话了。   是全然不想参和其中。   外祖母身边就只有她了。   孟云卿正欲开口,老夫人身边的婉婉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她哪里见过这些阵仗,顿时哇哇哭得停不下来,奶娘哄也哄不下来。   孟云卿便让音歌扶着起身,去看沈婉婉。   沈婉婉就往她这里靠:“表姑姑。”   她有身孕在身,不能抱她,就轻轻俯身摸了摸她的头,再示意奶娘将她抱起来。   孟云卿便道:“看把婉婉都吓到了。”这一句也没有指名点姓对谁说的,沈万安又不好说她,毕竟她眼下是宣平侯的夫人,他也忌惮宣平侯几分。   孟云卿见他不说话,知道他怕是忌惮自己的身份,就继续道:“三舅舅,外祖母方才说的不错,二舅舅携了家眷来投奔侯府,定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三舅舅也说眼下京中乱得很,若是真不开门,二舅舅一家怕是真的要出事了。”   沈万安张口,刚想训斥,却忽然看到孟云卿狠狠瞪他一眼。   突如其来,他想说的话又咽回喉间。   她哪里见过孟云卿那个眼神,方才……是在警告他?   他有些难以置信。   再定睛一看,孟云卿似是又恢复了平常的表情,继续道:“三舅舅,您想想,这京中的禁军都是归谁管?”   还能是谁?   沈修武!   沈万安才转过弯来,脸上的怒气值仿佛一点点下降。   孟云卿又道:“二舅舅怎么说也是四表哥的父亲,这京中乱成这样,他们还能从好远的地方平安无事赶回侯府求救,只怕是四表哥叫人一路护送他们来的。”   沈万安又咽了口口水。   “今日舅舅和朝中其他大臣都被请去了宫中,四表哥应该也无暇兼顾家中,才会让人将二舅舅和二舅母送来侯府这边。若是日后四表哥知晓是什么缘故,将二舅舅和二舅母,还有赵姨娘拦在侯府外,无事还好,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怕是舅舅也拦不住。”孟云卿一面替沈婉婉擦眼泪,一面说。   孟云卿说的句句是实情。   沈万安又惊又恼。   但被外甥女这么指桑骂槐一说,这一屋子又大都是他三房的人,他颜面上实在过不去,便吼道:“没大没小,有这么和你三舅舅说话的?”   孟云卿转眸笑了笑:“三舅舅教训的是。”   沈万安何尝不知道对方是给他台阶下。   若说他怕沈修武倒是真的,恐怕在沈修武眼里压根就没有他这个三叔,他当然相信今日如果不放二房进府,日后会遭沈修武报复。   但再如何,沈修武也是沈家的人,而段旻轩就不同。   连沈万里都要让着段旻轩几分,他若是因为孟云卿的缘故惹怒了段旻轩,怕是会比惹怒沈修武下场更遭些。何况,他同孟云卿并非没有过节。当初陈家的风言风语传得跟真的似的,他就怂恿过二哥和他一道去找娘亲和大哥,结果谁知道另有实情?   孟云卿不仅不是陈家的后裔,还是老宣平侯的孙女。   他那时说的话确实有些难听,可也是形势所逼,为了侯府好啊,谁知道孟云卿这野丫头是不是记恨在心上的。   若是这次再和她闹翻,只怕就没有回旋余地。   怪只怪他三房没有个撑腰的人!   沈万安越想越气,怎么看沈修进都是一幅不争气的模样,遂而更恼。恶狠狠瞪了沈修进一眼,沈修进有些莫名。沈万安就将衣袖一甩,愤愤喊道:“要放就放吧,反正这侯府里又不是只有我们三房的人,走,都给我回北院去!”   言罢,看了看老夫人,说了句:“娘,我们先回去了。”   就往外走。   “三爷。”秦妈妈唤他,他也不听。   老夫人顿了顿拐杖,喝道:“让他走,别管他!”   秦妈妈便不再提了,只是这一屋子三房的人,虽然都不愿意离开养心苑这头,但三爷都走了,更没有几个敢忤逆他意思的。   于是竟在三夫人的带领下,依次给老夫人福了福身,先后出了养心苑去。   孟云卿心中唏嘘,难怪三夫人在府中会是这般地位。   也不怪乎旁人,这样的时候,她不站在外祖母这边,反而是迁就三舅舅……   “祖母……”沈修进这边倒是没有起身,只是为难得看了看老夫人这头,又看了看沈万安和三夫人那头,进退维谷。   老夫人叹口气:“快去看着你爹爹,有什么事就来祖母这里说一声。”   “孙儿知道了。”沈修进起身,快步往苑外走去,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鞠了个躬道:“祖母别气,将息着身子。”   三房还算有个明事理的,老夫人点点头,又摆摆手,示意他快去。   秦妈妈这边就也吩咐先前的小厮道:“快去,开门将二爷迎进来。”   “欸!”小厮应声,赶紧去做。   老夫人又朝屋内的侍卫道:“安排些人手去北院看着。”   侍卫应声。   屋内,先前在孟云卿方才的安抚下,沈婉婉似是慢慢不哭了。又许是哭得有些累了,才开始有些困了,便靠在奶妈怀中开始懵懵闭眼,孟云卿就让奶娘将她抱到一侧安静些的地方去。   而后又上前,在外祖母一侧的位置落座,宽慰道:“外祖母别生气,三舅舅也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老夫人摇头:“是我从小太惯着他了,他才养成今日这般有恃无恐的性子。他小时候落到湖中,险些丢了性命,病好以后,我就一直宠着他,依着他,什么都由着他,也不指望他能光宗耀祖,就求他过得平安顺遂。从小到大,他没少给府中添乱,也就只怕你舅舅,也幸好有你舅舅在,他才没有四处闯出祸端来。可他这些年呢,都做了什么,积了一肚子怨气,竟然恨不得将你二舅舅一家拦在侯府外!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啊……”   老夫人委实窝心。   秦妈妈赶紧上前,给她顺顺背。   孟云卿也翻开杯子,给她倒了一杯水,递到跟前:“外祖母,先喝口水。”   老夫人接过,慢慢喝了下去,气才顺些。放下茶杯,看了看孟云卿,又关切道:“云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先前这屋内算是乌烟瘴气,她是怕孟云卿因为这些事情动了胎气。   孟云卿就抿唇笑了笑,安慰道:“放心吧,外祖母,我没事。”言罢,又饮了口温水,补充道:“只是外面乱糟糟的,不知二舅舅他们在路上有没有遇到危险。”   这句话就说到老夫人心头去了。   “不管怎么说,肯回来就好。”   外祖母这句,孟云卿怔了怔,肯回来就好……莫非,是外祖母或者舅舅派人去请的?   孟云卿又恍然大悟,二房分了家,住在城郊,若是生乱,城郊那头是最没有保障的。舅舅知晓近日京中会有大变动,所以提前叫人去通知二舅舅他们回侯府避难。   但以二舅舅和二舅母的性子,恐怕不会轻易接受。   所以直至今日,京中忽然生了动乱,他们心中慌了,才一路逃窜来投奔侯府的。   说到底,二房再如何也是定安侯府的人,舅舅岂会坐视不管?   孟云卿不禁腹诽,一个二房,一个三房,怕是都让舅舅和外祖母操碎了心。   (第二更闯入)   思绪不久,就听苑外七七八八的脚步声。   还伴着呼喊声:“娘!”“娘!”   孟云卿自然认得这是二舅舅和二夫人的声音,从未有过的真切和慌张,再看他二人一脸狼狈入了屋内,便想他们来的路上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沈万贵一把往老夫人面前钻。   “我的儿!”老夫人就起身迎了上去。   沈万贵和二夫人就跪在老夫人面前,痛哭流涕:“娘!儿子险些就回不来侯府看你了……呜呜……”“娘,你不知道我们这一路怎么过来的,出府的时候二三十人,到侯府就只剩我们几个了。”   还好怕……侯府不肯收留他们。   定安侯两日前就让沈修文送信给他们,让他们回侯府暂避几日。但他们还觉得是定安侯后悔分家了,到如今想缓和,才让他们回侯府的。   他们才不回去!   今日早些时候,沈修武也遣了人来,说请他们务必回定安侯府。   他们还打死不回。   可到晌午时候,周遭就陆续开始有人出逃和打劫,若不是沈修武派的人刚好赶到,他们怕是在府中就遭了殃。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可能京中出事了,遂又想起定安侯和沈修武反复三番让他们赶紧回侯府,只怕就是其中缘故。   可这时大街上,已经有人开始厮杀。   再加上四处逃窜的百姓,简直混乱不堪。   他们能从城郊逃回定安侯府已经实属不易,结果敲了半晌门,都没人来开门,当时心慌到了极点,只怕都逃回定安侯府了,结果横尸在侯府门口。   小厮开门的时候,他们近乎是连滚带爬进府的。   从未觉得定安侯府中这么安稳过,当初是猪油蒙了心才会要分家的。   分家是捞了不少好处,但关键时候能保住性命的,还是定安侯府这个家啊。   “娘,我们错了,别赶我们出府……”沈万贵磕头。   “娘……”二夫人也跟着磕头。   回来路上就商量好了,打死也不搬出来了。   “都起来再说。”老夫人看了看秦妈妈,秦妈妈也上前帮着扶他们起来,“一家人不说二话,回来了就好。”老夫人还是这句。   沈万贵和二夫人一面起身,一面末袖子擦眼泪鼻涕。   秦妈妈和翠竹又扶他二人坐下,然后倒了温水递到手中。   许是逃窜路上太紧张了,根本没有顾忌旁的,眼下,这水喝到口中,才晓是真渴了,便一连喝了好几杯。   秦妈妈看得都心疼:“慢慢来,别呛着。”   沈万贵果然呛着,翠竹赶紧递帕子。   ……   一幕幕看在眼里,孟云卿缓缓垂眸。   这便是所谓的家鸡打得团团转,绕来绕去都是一家人。   她忽然想起前一世来。   若是她知晓还有这些家人在,许是结局会是不同……   耳旁是二舅舅和二舅母悔过的声音,而后又问起三房的人呢,等等等等,孟云卿听了些时候,觉得有些乏了。外祖母就让音歌扶她到内屋去睡会。   她也不推辞,只希望外面的风波早些平息。   音歌伺候她脱下外袍,又给她垫高了些枕头,放下窗帘。   她困意上头,就枕着枕头有些昏昏入睡,最好等她睡一觉起来就风平浪静了。   她是真有些想段旻轩了。   孟云卿这一觉果然睡了许久,睡了多久就做了多久的梦。   在苍月遇到山洪的时候,她和段旻轩被困在山洞里,山洞里有好多枇杷,他凑过来亲她。而后又是场景转变,她顺着藤条爬出了山洞,山洞却塌了,她坐在一旁哭,段旻轩就从身后揽着她。   因为发生过,梦境便很真实。   五月的天,屋里有些闷热,她额头也浸出了涔涔汗水。   应当是音歌在替她擦拭。   她便又睡过去,梦到爷爷,谢宝然,周潇潇……   也不知睡了多久,又听到有人唤她。   起初她还以为是做梦,而后真的感觉有人就在她身侧,微微睁眼,真的看见是音歌,在着急唤她:“姑娘……姑娘……”   而后见她睁眼,才欣喜道:“姑娘你可算醒了。”   “怎么了?”孟云卿听得到屋外的嘈杂声,还有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当下觉察有些不妙。窗帘是先前拉上的,她看不到外面,但声音从外阁间那头传来,依稀能听到老夫人,还有二夫人等人说话的声音。   音歌也慌慌张张道:“姑娘,出事了。”一面扶她起来,一面又说:“刚才,有人往定安侯府内扔了火把,大门处也有人在砸门。”   扔火把?砸门?   孟云卿乍醒了。   “什么时候了?”她赶紧坐起来,穿鞋,然后问音歌。   “快亥时了。”音歌应她。   都亥时了?孟云卿也觉意外。   音歌扶她出了内屋,到外阁间。   “外祖母。”她唤了声,老夫人还未来得及应她,就有侍从快速跑了进来:“老夫人,请您和各位先到密道中去,有人闯入侯府了!”   有人闯入侯府?!   外阁间内都是一惊,便见人人脸上都开始慌张起来。   “有多少人!”老夫人倒是沉稳。   侍从摇头:“还不知道,应是从不同方向闯进来的,京中的百姓也大多涌入了鹿鸣巷,怕是不久也会闯到侯府中来,请老夫人和各位先到密道中暂避。”   孟云卿认得他,他是跟在舅舅身边多年的刘辉,也是舅舅的心腹。   “那……那……那赶紧的!”虽然沈万贵是头一次听到府中有密道一事,但眼下根本来不及细问。   “密道在哪里?”二夫人干脆直接问。   老夫人点了点头,示意秦妈妈带大家去。   秦妈妈赶紧领了怀锦,宝之往内屋去。密道入口应当在老夫人内屋里。   二房的人赶快跟上。   “三房的人呢?”老夫人焦急问。   刘辉应道:“已经让人去北院了,应是马上就到了,老夫人,您还是先到密道中,这里有我们看着。”   孟云卿知晓外祖母是放心不下三舅舅。   老夫人也正好看见她:“云卿?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意思是,她怎么不同秦妈妈一道去密道。   孟云卿正好道:“外祖母,我们一道去。”   老夫人愣了愣,刘辉也拱手抱拳,她便叹道:“走吧。”   孟云卿就示意音歌上前,同翠竹一道搀着外祖母。   虽然她有身孕,但还没过三月,她行动没有受影响,只需小心些就是。但外祖母年事高了,眼下又这么慌乱,怕有个闪失,音歌和翠竹一道搀扶着更保险些。   刚到密道口,三房的人就到了外阁间。   老夫人才松了口气。   孟云卿跟在她身后,听到声音就转头,果然见到三舅舅带了沈修进,沈瑜,沈楠,还有三夫人和一帮姨娘前来。   风尘仆仆,还穿着睡衣和卧袍前来的。   刘辉上前:“三爷,表姑娘,你们先去密道,我领人去苑外守着。”   “快快快!”也不需旁人喊,沈万安跟着刘辉的指示,径直就往内屋那边去。   三房的人蜂拥而入,刘辉就带了侍从往苑外去。   孟云卿赶紧护着肚子,自觉让到一边,怕被三房的人撞到。等三房的人都进了密道,她才往密道里走。   “孟云卿!”却是有人在身后唤住她。   沈修进?孟云卿警觉。   他方才没跟着三舅舅一道入密道,留在这里做什么?   沈修进就开口:“你慢些。”   密道口就是阶梯,身边没有其他人,沈修进应是好意提醒。   孟云卿就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两人一前以后进了密道好远,沈修进忽然停下。   孟云卿也随之驻足,回头看他。   “孟云卿,你有看到婉婉吗?”   婉婉?   孟云卿顿了顿,心中大骇!   自方才起,她就没有看到沈婉婉。刚才在外祖母身边的也只有怀锦和宝之,所以她是看见秦妈妈领了怀锦和宝之去密道的。   但沈婉婉确实不在。   她也没有见到沈婉婉身边的奶娘。   先前屋内太混乱,大家都乱成了一锅粥,没人留意到了这点。   若不是沈修进提醒,她也全然忽略了。   “遭了!”沈修进忽然一脸慌张,她心中一紧,就听沈修进道:“云卿,婉婉应该还在苑外!” 第184章   苑外?!   孟云卿骇然, 这个时候,刘辉应该已经将养心苑牢牢锁死了, 除非是里面的人出去, 否则绝对不可能放人进来。   府中已经闯入了不少来历不明的人, 加上先前有人扔火把和砸门, 侯府内应该涌入了不少逃窜躲避的人, 混乱至极, 眼下出去恐怕凶多吉少。   但那是婉婉呢!   她心中仿佛钝器划过,生生作疼。   想开口唤前面的人, 逃得连脚步声都没有了。   密道里面四通八达,她要去寻人已是不易, 再加上,眼下兵荒马乱的时候, 二房和三房的人未必肯去。   怎么办?   她脚下踟蹰,脑中嗡嗡作响。   沈修进支吾道:“不如……不如……”   孟云卿抬眸看他。   “不如,我们去寻婉婉吧。”沈修颐说完,便咽了口口水,有些紧张得看着孟云卿,仿佛被先前的动乱和沈婉婉困在苑外的事情吓到了一般。   孟云卿意外,沈修进肯去寻婉婉?   她疑惑看他。   沈修进深吸一口,有些不敢看她, 仍旧支支吾吾道:“若是不去寻……恐怕……”他点到为止,有些仓惶得看向孟云卿:“恐怕……”   最后一句就似说不出口一般。   但换言之,以现在外面的形势, 出去或许就回不来了。   虽然苑外有沈家的侍卫护着,但若是侯府内趁乱涌入了逃窜躲避的人,怕是护卫都护不住,就淹没在人海里,有去无还。   见孟云卿不说话,沈修进有些急,又道:“云卿,你同我一起去寻婉婉吧,她平素最喜欢你,若是哭闹起来你还可以哄,我们才能把她救回来……”   若说孟云卿先前还有些相信,眼下却倏然警觉了。   说的是,为何偏偏这个时候在苑外的是婉婉,不是宝之或怀锦。   这些人里,偏偏婉婉最喜欢的是她,也只听她的话不哭闹,换了其余二房,三房的任何人,即便是秦妈妈恐怕都不行。   而秦妈妈和外祖母是根本不可能去苑外的。   沈修武的话就回响在耳际。   “如今的沈家,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可信……一个人的性子,若是没有经过大的变故,怎么会无缘无故变得这么快……可能他真想出人头地,但越是想走捷径的人,心思就越为恐怖……我不信一个人能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就变了性子,除非,他有事瞒着所有人……”   孟云卿看着沈修进,而身后的密道里已经逐渐没有脚步声了,也就是说,旁人都已经离她和沈修进很远了。   藏在手中的掌心攥紧,她咬了咬嘴唇,作为难状,道:“也好。”   沈修进脸色果然一松。   许是说庆幸。   看孟云卿有要同他走的意思,他便先转身走出两步,孟云卿去没有动弹。   他停下,心中忐忑,转身看她:“云卿……”   孟云卿强忍着剧烈的“扑通扑通”心跳和喘息声,故作沉稳道:“五表哥,我们还是唤二舅舅和三舅舅一道吧,毕竟我对侯府又不熟,只是我们两个去,恐怕连婉婉都寻不到……”   还是,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这句话就隐在喉间。   她隐在袖间的手已经在发抖,但目光还是看向沈修进,尽量做得平常又稍微慌乱些。   沈修进果然脸色“唰”得一下变白。   叫上他爹和二伯父……   沈修进额头都浸出了涔涔汗水,心中不断合计着,当如何说才会更合理一些。   他记忆中,孟云卿并不聪明,甚至有些愚钝,只是跟在沈琳和外祖母身后,没有太多自己的意见。眼下,究竟是看出了他的意图,还是真的觉得他和她去寻沈婉婉不靠谱?   他沉下心来,还是坚持:“云卿,等我爹和二伯父他们过来就来不及了……外面那么乱,婉婉还那么小,我担心……”   还是没有放弃他的意图,孟云卿只觉心脏仿佛都要跳出了嗓子眼儿。   除了沈修进,这里只有她一人。   她还怀着身孕。   她如何能从沈修进手下逃掉?   但从沈修进的模样来看,他应该也慌张至极,便又开口:“云卿……你也知道的,二伯父和我爹,他们不一定会愿意去寻婉婉的……”   又再逼她。   孟云卿手心也浸出了汗水,沈修进已经是明了了,一定要让她出去,而在外面等着她的一定不是沈婉婉。   “宣平侯写信到府中,问是否方便近日回燕韩看你外祖母,我回他的是,暂勿。”舅舅的话忽然出现在脑海里,而她那时也如实应道:“舅舅,段旻轩收到的信是,可以。”   有人掉包了舅舅给段旻轩的消息。   能将侯府的消息掉包的人,只能是定安侯府内的人。   这个人就是沈修进。   她忽然反应过来。   而沈修进也慌张看着她。   四目相视,忽然之间,两人都意识到对方看破了自己已经知晓对方的心思。   这一瞬间,孟云卿下意识拔腿就朝密道深处跑去。   而沈修进想也不想,快步跟上前。   孟云卿哪里跑得过他,不过片刻,他从后将她抓住,她想挣扎都挣扎不过。   又见他伸手,手中的手帕直接捂住她的耳鼻。   异样的香味涌入鼻息之间,她想推开,却觉眼前一黑,渐渐没有了意识,向下滑倒下去。   而身后的沈修进连手都在发抖,见她滑下去,他伸手接住,那手帕就落到了地上,他赶紧伸手捡了回来,又确信周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才背着她快速从密道口跑了出去。   刚出密道口,就有几人接应了上来。   沈婉婉果然在其中一人手中。   沈修进便将背后的人叫到对方手中:“快走!”   言罢,几人都未做迟疑。   沈修进深吸一口气,再次回到密道中,向深处跑去……   照着沈修进给的地图,寻到那个狗洞。   地势偏僻,又在三房的北院中,根本没有人会留意。   就连侯府的侍卫都全然没有觉察。   接应的马车呼啸着上前,几人将昏迷的孟云卿和沈婉婉抗上马车中,首领模样的黑衣人吩咐一声:“走!”   马车立刻驶离定安侯府。   此时的鹿鸣巷外已经遍地尸体,处处都沾染了血迹。   那为首的黑衣人撤下面具,赫然就是齐王身边的侍从——“池唤”。   “池大人,这个小丫头怎么办?”身边的人询问。   原本接到的计划,只是劫持定安侯府的表姑娘,孟云卿。并没有计划要劫持定安侯的孙女,沈婉婉。劫持沈婉婉是因为听从沈修进的意思。   眼下,这沈婉婉就是个烫手的山芋。   照说不该留下了,但齐王毕竟和侯府敛了姻,这沈婉婉要怎么处理,不是他们能轻易决定的了。   便请示池大人。   池唤是齐王的心腹,深得齐王信任,池唤要如何做就是齐王的意思。   池唤冷声道:“一并带回去再说。”   沈婉婉是否还有其余的利用价值,他也不知晓,不知晓便不会轻易动作。   “接应的人在哪里?”池唤问。   从鹿鸣巷到彤山苑要走大半个时辰,一直是这辆马车太过引人注意,他们必须要中途换几次马车和路线,即便有人追踪也能甩掉。   其中一人应道:“出了鹿鸣巷左转,开外一里有人来接。”   “好。”池唤掀起帘栊看了看窗外,京中才多方混战过,都忙着收拾残局,没有人再往这里来。出了鹿鸣巷就等于石沉大海,孟云卿的踪迹定安侯府就是想寻也寻不到。   前方就是鹿鸣巷口了。   池唤刚放下帘栊,车夫就勒了缰绳将马车的速度减缓下来。   “出了什么事?”池唤警觉。   车夫都是训练有素的暗卫,不应当突然做突然减速这样的动作。   “池大人,是将军府的人。”一人透过车窗的缝隙,瞄道:“是卫同瑞!”   卫同瑞?!   池唤脸色未变。   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个时候卫同瑞会出现在这里,京中动乱一场,卫家是站太子一边,此时应当在朝中支持太子处理朝中残局才是,到鹿鸣巷来做什么!   但无论卫同瑞来鹿鸣巷做什么,在这里遇到都是晦气!   卫同瑞同孟云卿关系匪浅。   若是被发现孟云卿在马车里,他们一定走不出鹿鸣巷。   马车里只要四五人,就算上接应的人也不过二十余人,更何况如果大打出手被发现,劫持孟云卿就没有任何意义。   偏偏这个时候,鹿鸣巷内怎么会有马车出入。   池唤来不及多想,就听前方的官兵吼道:“什么人!把马车停下!”   车内面面相觑,将马车停下,就等于要搜车。   若是搜车,孟云卿和沈婉婉就会被发现,他们人是带不走了。   “池大人,怎么做?”刚才那人问。   池唤脸色铁青,硬闯还是留下人逃走,他脑中飞快权衡着利弊。   忽然,马车外传来旁的声音。   “卫同瑞!”   卫同瑞循声望去,是韩翕。   “卫同瑞!”韩翕见到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身上沾了大大小小的血迹,衣裙也破了几处,显然是从旁的地方逃出来的。   鹿鸣巷内死伤无数,相府又如何能幸免?   “韩翕!”卫同瑞从马上跃下。   她哭着扑到他怀中,“快救我爹爹,还有娘亲……”   他身后的官兵都闻声看他,没有人再多留意马车这端。   “冲过去!”池唤吩咐一声。   车夫咬紧牙关,一抽马鞭,马车飞驰而去。   那些官兵反应过来。   卫同瑞也回眸,那辆马车刚好驶出鹿鸣巷口向左转去。   韩翕哭得撕心裂肺:“我爹爹压在石柱下面了,我和娘亲两个人抬不动,他流了好多血……呜呜……卫同瑞……”   压在石柱下面,韩相又年事已高,韩翕不知跑了多久寻人,又哪里寻得到人!   卫同瑞心中一沉,抱紧怀中之人:“不怕,我们去寻韩相。”言罢,朝身后吩咐一声:“走。”   鹿鸣巷口左转一里开外。   池唤又换了一辆马车,弃了先前的马车。   马车上,池唤回头张望,没有人追上来。 第185章   “表姑姑……表姑姑……”   孟云卿只觉额头和脸颊都湿漉漉的, 还伴随着脑袋微微发沉。她以为是做梦,便伸手抚了抚额头, 额头上真实的触感传来, 她微微皱了皱眉头。   “表姑姑……呜呜……表姑姑……快醒醒……”   是婉婉的声音, 孟云卿伸手捏了捏眉头, 忽而乍醒。   婉婉!   “表姑姑!”沈婉婉奶声奶气扑进她怀里, 一直哭个不停。   她额头和脸颊上全是婉婉的眼泪。   孟云卿搂着她, 随意宽慰几声,婉婉的声音才小了些:“表姑姑我怕……”   “不怕, 姑姑也在这里。”孟云卿一面哄她,一面环顾四周。   这里不是定安侯府, 她记得昏迷前是同沈修进一道在密道中,沈修进让她和他一起去寻婉婉, 她想往密道深处跑,结果被沈修进追上。   他手中的手帕抹了迷香,她才失去了知觉。   沈修进就将她劫持出了定安侯府。   没想到,他连婉婉都一道劫持出了侯府。   孟云卿揽紧怀中,怀中的人还在瑟瑟发抖,只是没有哭得像先前那般厉害。但她也不知这里是哪里,也拿捏不准沈修进将他劫持到这里的原因。   沈修进没有和她冲突的动机。   谁是沈修进的幕后黑手?   “表姑姑,这里是在哪里?”沈婉婉还在悄声问。   孟云卿便摸了摸她的头顶, 柔声道:“表姑姑也不知道,婉婉乖,我们不哭了, 晚些会有侯府的人来寻我们的,婉婉不怕。”   沈婉婉又哽咽着往她肩膀上靠:“婉婉听表姑姑的话,婉婉不哭。”   窗外天色昏暗,已近黄昏了。   她同沈修进在密道时是夜里,眼下应当过了一日了。   侯府里也应该发现她失踪了。   孟云卿一面想,一面拍着婉婉后背哄她睡觉。   婉婉年纪还小,虽然心里怕,但见她醒了,就赖在她怀里,慢慢哭着哭着便睡了。   她一边拍着她后背,一边思忖着。   早前她便想过,有人伪造舅舅的消息引她和段旻轩回燕韩,无非两个缘由。   一是定安侯府,一是宣平侯府。   段旻轩还没有到京中,舅舅这里又在宫中,劫持她来的人达不到目的,她和婉婉便还安全着,她不需要太担心。   只是昨日京中生乱,究竟局势演变成了什么样子,她心中没底,便无从判断。   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静下心来,好好护着婉婉,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抱起睡熟的婉婉往床榻上去,轻轻放下,待得确认她睡熟没有醒,才起身去打量屋内。   京中局势混乱,她是昨夜被沈修进劫持的,现在是黄昏,这么短的时间,她应当还没有被送出京城,所以她和婉婉眼下还在京中。   这是其一。   其二,屋外很安静,隐约能见到绿树,青山,还有亭台和楼阁,此处应该是京郊偏僻地方的苑落,所以即便京中发生了动乱,这里受的影响也很小。   其三,屋内的陈设精致,用度奢华,水杯底下的刻字是宫中的官窑烧制,并非普通人家可以用到。   像这样在京郊有府邸,用的是宫中的用度,还有能力让沈修进将她从侯府劫持出来的人,这京中恐怕只有三人。而昨日京中的动乱,只怕还会折掉一个。   孟云卿放下水杯,心中拿捏了几分。   屋外传来脚步声,不待她多想,屋外的便推门而入。   孟云卿抬眸,正好看见一脸错愕的沈修进。   沈修进也怔住。他一脸错愕,是因为看见孟云卿如此淡定得站在屋中。他从长廊那端过来时没有听到屋内的动静,他想屋内的人可能是没醒。   而孟云卿平静得抬眸看他,他本就心中有愧,眼下只觉手都在发抖。   想到藏在袖袋里的东西,更觉有些无措。   再一看,沈婉婉侧躺在床榻上,已经被哄睡了,只是小小年纪,眉头拢得紧紧得,让人看得心疼。   沈修进移开目光,焦虑得攥了攥掌心,开口道:“孟云卿……你别怪我……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迫不得已?   孟云卿看他,眼波横掠:“那婉婉呢,你也是迫不得已?”   沈修进咬紧了牙冠,没有吱声,脸色都有些苍白。   “沈修进,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舅舅和大表哥?怎么对得起外祖母?你不怕昧良心吗?”孟云卿冷冷开口,婉婉是舅舅唯一的孙女,是沈修文的掌上明珠,更是外祖母的心头肉。   沈婉婉年纪还小,他抓婉婉无非是为了拿来做她的诱饵,他完全不必将婉婉和她一起劫持出侯府。   沈修进也耐不住,声音打着颤道:“我也不想的,可谁让她偏偏看到我了!”   他只是想将沈婉婉打晕了做诱饵而已,他哪里想到对付奶娘的时候,沈婉婉会突然伸手,抓掉了他脸上的蒙面,一眼看到他。   沈婉婉看到了他的脸,他哪里敢将她再留到侯府。   他只有将她和孟云卿一道交给齐王的人。   他也不想的!   就像他也不想劫持孟云卿的,可他没有办法啊!   孟云卿便见他眼底猩红,慌乱道:“孟云卿,我也不想劫持你的!可我没有办法!”   “舅舅给段旻轩的信,也是你换的?”她索性也问清楚,无需再猜测了。   沈修进没有应声,等于默认。眼底却越加猩红,好似要哭出来一般。   “谁让你做的?”孟云卿继续追问,“太子?三皇子?”顿了顿,又道:“还是齐王?”   听到“齐王”二字,沈修进明显一怔,脚下都险些踉跄。   生生咽了口口水,恐慌道:“是他逼我的,我没有办法……孟云卿……我若是不做,他就会把我的事告诉大伯父,告诉顾家,告诉其他人,我会被活活打死的。我是被他设计陷害的,我怎么想得到会有这种后果,我不想的……”   把他做的事情告诉舅舅,告诉顾家?   孟云卿拢紧眉头,隐隐觉得其中有内情。   但沈修进的模样明显已经怕极,似是比她还要恐慌些。她也猜得到,沈修进恐怕是闯了不小的祸,被齐王抓住了把柄在手中,又被齐王要挟,才会背地里做这些事。   而他背地里做的这些事,又同样怕会被舅舅知晓,所以才进退维谷。   孟云卿便开口:“那你劫持我,就不怕舅舅会打死你!”   果然触到他的痛处,他便如失控一般,又惊又慌得出声:“我知道舅舅会打死我,可是我没有办法……孟云卿,要是让舅舅和顾家知道,是我轻薄了顾昀寒,我会被打死的!”   “你说什么?!”孟云卿眼中猛然一滞,仿佛惊讶从眸间溢出来一般。   轻薄顾昀寒?   沈修进?   顾昀寒怀了几月的身孕?   忽然间,这些信息一道涌入脑海,脑中就如空白一般“嗡嗡”作响。   顾昀寒的孩子是……   沈修进果然哭了出来:“不关我的事……呜呜……我那日只是和几个朋友去喝酒,酒里被人下了药,我哪里知道那个人是顾昀寒!……呜呜……我是想掏出京城的,结果被齐王的人抓了回来……呜呜……就是他设计陷害我的。”   齐王?   孟云卿只觉越来越乱。   “他说要我日后给他办事,许我荣华富贵,我不要他说的荣华富贵。但是如果我不按他的意思办,他就把我毁顾昀寒清誉的事昭告天下,我就没有活路了!”沈修进依然大哭。   不说舅舅,就是顾家也不会放过沈修进。   更别说顾昀寒还是平帝和皇后的掌上明珠!   当是京中的局势已经很混乱,各方的矛盾一触即发,齐王告诉他,有的是人愿意拿他当棋子,去搅京中的这趟浑水,定安侯为了保住定安侯府,也不会保他。   他会身败名裂,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沈修进话锋一转:“……但是如果我照他说的做,他就会许我高官厚禄,成事之后我就不用在侯府里看大伯父脸色过日子了。齐王……齐王会同顾家说,是他酒后失态,顾昀寒……顾昀寒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然后,然后许顾家承诺,顾家扶她上位,就许顾昀寒后位……”   所以顾家才没有拿掉顾昀寒的孩子。   也没有招人入赘。   所以,齐王一石二鸟,既要挟了沈修进,又给顾长宁许了一个承诺,逼顾长宁扶他上位。   孟云卿恼怒:“沈修进,你疯了!”   “我如何疯了?!”他声音忽然吼出,将沈婉婉吓醒,孟云卿去抱她,沈修进就追上前来,恼羞成怒道:“你看到的,沈修文他命好,出生就是嫡长子,继承大伯父的爵位。沈修颐呢,虽然不是世子,但有大伯父和侯夫人宠着,又是祖母最疼爱的孙子,侯府中哪个比得了。沈修武呢,原本还有个沈修武,结果他从军了,他不禁从军了,鬼知道他如何得了一个禁军统领来。对,对,还有沈修明,他既不是世子,也从不了军,更不是家中的宠儿,可他多精明啊,他从一开始就盯上了沈家的家产,去打理家产,大伯父和祖母都信任他。我呢,我就成了一无是处,终日被他们讨嫌的人!齐王说的对,我为自己谋划有什么不对?!我为什么要看着别人的脸色,寄人篱下过日子?”   他越说越疯狂,声音越来越大。   沈婉婉被吓到,“哇哇”哭不停。   孟云卿就将婉婉抱在怀中,避开沈修进的脸。   沈修进又从袖袋里掏出一袋粉末,这才是他的来意。 第186章   (第一更失踪)   “婉婉不怕, 乖。”孟云卿抱着哭闹的沈婉婉,一边拍背, 一边安抚。   沈修进看了看手中, 也似是从先前的疯狂状态中平静下来, 又变作好言好语相劝状:“云卿, 你知道昨日京中发生什么变故吗?”   他一说话, 婉婉立刻尖声哭得更厉害。   孟云卿如何哄都哄不好。   “五叔叔……坏人……五叔叔……坏!”一面趴在孟云卿肩头, 一面说着话啼哭。   沈修进怔住。   心中矛盾激烈碰撞着,脑袋中就像两道声音在不断鞭策。   沈婉婉是大伯父的孙女, 他的堂侄女。   孟云卿是他的表妹。   他再继续做下去,只会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但他又没有旁的选择。   做, 若是事成,还能赌一回;若是停手, 无论在齐王这里,还是大伯父这边,他都已经是必死之人,容不得他选择,他根本没有退路。   “昨日三皇子率先起兵逼宫,占领了宫中,而后太子借救驾名义扫平了京中其他势力,现在京中已经是太子的囊中之物, 就连君上都被他软禁在宫中。”   沈修进一字一句道。   沈婉婉的哭声就在耳边,孟云卿心中却是一惊。   不过,总算借沈修进之知晓了京中眼下的局面。   自古成王败寇, 三皇子逼宫未遂,下场可想而知。平帝早前在朝中的势力,已经在他昏迷养病期间不断被太子和三皇子鲸吞桑食了,三皇子这一逼宫,平帝的损失更大。换言之,三皇子一倒台,平帝又被人折了羽翼,京中大权在握的人就成了太子。   孟云卿揽紧怀中的沈婉婉,心中一阵恶寒。   三皇子这颗绊脚石,已经借太子的手清除掉了,坐收渔翁之利的人就成了齐王。   那齐王要清除的人,便只有太子。   她是被沈修进劫持来这里的,沈修进是齐王的人。   齐王怕是想借自己来对付太子。   沈修进果然开口:“云卿,如今三皇子一死,齐王登基即位的障碍就只剩太子了。太子久居东宫,又有外戚扶持,就连君上都有心无力。想要搬倒太子,就只能借助旁的势力。云卿……”   借助旁的势力?   是舅舅?还是段旻轩?   孟云卿手心发凉。   但无论是舅舅,还是段旻轩,都不可能无缘无故去针对已经大权在握的太子,除非……   孟云卿连背心都浸入涔涔冷汗:“你想做什么?”   沈修进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袋粉末,沉声道:“太子和三皇子觊觎皇位已久,君上大病之后,各怀鬼胎。端阳节当日,三皇子逼宫,太子的人借救驾名义占领宫中,软禁君上,更在京中四处劫持朝中要员家眷做人质。其中,就有宣平侯夫人,定安侯的外甥女——孟云卿。”   沈修进攥紧手心,看着她,继续道:“孟云卿在劫持途中不幸亡故,腹中还有不足三个月的胎儿……”   孟云卿脑中“嗡”的一响,不仅抱着沈婉婉往床榻后面挪了挪。   齐王是要借她的手,置太子于死地!   如果太子坐实了再京中劫持朝中要员家眷做人质,那她的失踪,亡故,都会天衣无缝得嫁祸到太子头上。   舅舅一直在朝中置身事外,但她的死会给舅舅带来什么变动?   她不知晓。   但至少舅舅和太子之间,一定有不可弥补的裂痕。   更重要的是,她是段旻轩的夫人,肚子里还有段旻轩没有出世的孩子。   她若是现在身亡,以段旻轩的性子,绝对不会放过太子。   段旻轩身后是宣平侯府,是爷爷,是苍月国中的压力!   届时,燕韩朝野上下,只会闹得难以收场。   燕韩得罪不起苍月,而又有了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平帝要废掉太子,扶齐王上位便顺理成章。   即便是早前支持太子的人,恐怕也会为了自保,或保存燕韩的江山社稷而弃掉太子。   而此事原本就是平帝和太子之间的明争暗斗。   在外人眼中,齐王不过是平白得了太子和三皇子皇位之争的便宜,又有谁会想到,是齐王在背后推波助澜,动的手脚?   只要她一死,此时就死无对证!   平帝也好,三皇子也好,太子也罢,都是替罪羊。   只要孟云卿一死,他就有名正言顺登上储君之位的理由。   而齐王原本就在朝中有不少心腹,君临天下,指日可待。   那她,就是齐王登基路上的磨刀石。   齐王不会放过她!   孟云卿攥紧手中的簪子,先前,她从头上取下,藏在手心。   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能否从这里走出去,但这里有沈婉婉,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她还没有见到段旻轩。若是沈修进再向前,她就只能用手中的簪子狠狠刺向他。   孟云卿屏住呼吸。   心提到了嗓子眼处!   眼见沈修进上前,她咬紧下唇,握紧手中。   “但是你命好……”沈修进又忽然开口,人也慢慢停下。孟云卿全然没有留意他说什么,只是他停下,她也停下手中,背心冰冷,却又湿透了一片。   沈修进又道:“孟云卿,你命好,生了一张好看的脸。”   孟云卿滞住。   “齐王贪恋美色,世人皆知,他上次随沈陶的回侯府的时候看见了你,云卿……”沈修进颤颤微微伸手,将手上的药粉递到她面前:“齐王让我来见你,告诉你,如果你把孩子拿掉,他就不会杀你,他会把你安置在这里,另外寻具尸体当做你。孟云卿,你可以不死的……”   沈修进手伸得更前,盼着她接。   “孟云卿,别犯傻……在大伯父和宣平侯找到你之前,齐王就能杀死你……”   见孟云卿没有伸手。   他眼中更加慌乱,完不成齐王的交待,他也没有活路。   “孟云卿!”沈修进咬紧牙关,手却在打颤。   孟云卿却缓缓伸手,接过他手中粉末。   沈修进倏然松了眉头,脸上浮现出一抹喜色。   倏然间,乐极生悲。   只见孟云卿撕开那袋粉末,朝一边扔去,粉末便撒了一地。   沈修进惶恐看她:“孟云卿!”   她幽幽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情绪:“你以为我怕死?”   转眸看他,他震惊摇头。   孟云卿继续朝他道:“死一点都不可怕。沈修进,你告诉齐王,让他死了这条心,杀了我,否则段旻轩一定会杀了他。”   “孟云卿!”沈修进恼怒,一侧的婉婉便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沈修进顺势道:“难道你也要看婉婉陪着你死吗?”   “你们会放过婉婉吗?”孟云卿反驳。   沈修进语塞。   是,无论孟云卿答不答应,沈婉婉,他们都不会留活口。   他想骗她,却被戳穿。   沈修进只觉段数用尽,她还是分毫没有要听从的意思。   他不能因为这个女人死,沈修进咬紧牙关,再从手中掏出另一袋粉末,“孟云卿,你别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你没有活路,我不能没有活路……”言罢,拿起手中的粉末,就往她眼前贴,手却因着心虚不停打抖。   “哇……表姑姑……”沈婉婉吓坏。   孟云卿攥紧掌心,沈修进上前,她便拿起手中的簪子,骤然扎了过去。   径直扎进沈修进的手心,疼得他一声尖叫。   孟云卿愣了愣,还是将簪子拔了出来,护在身前。   而沈修进明显因着剧痛,哀嚎不止,另一只手赶紧去捂那只被簪子扎得鲜血直流的手,粉末早就不知扔到了哪里。   孟云卿将沈婉婉护在身后,手中还攥着那枚簪子,看着沈修进。   沈修进痛得钻心,看了看她,可惜手中还在血流不止。   “孟云卿!你……你会后悔的!”   他本就心中有愧,又被她这一簪子扎得极重,眼看着满手的鲜血,也不敢上前,跌跌撞撞踉跄到屋门口,喊了声“开门”后,出了屋去。   孟云卿才松手掉了那枚簪子,婉婉扑到她怀中:“表姑姑……”   她才觉脚下其实瑟瑟发抖。   “婉婉乖,舅舅和外祖母一定已经发现我们失踪了,他们会找到我们的。”她宽慰婉婉,其实也是宽慰自己。   (第二更蛛丝)   定安侯府内。   “找到了吗?”定安侯问。   沈修文摇头:“找遍了府中,都没有见到云卿和婉婉。”顿了顿,又沉声道:“侍卫在养心苑外一处不起眼的枯井里,发现了奶娘的尸体。”   奶娘?   定安侯沉默片刻,又开口道:“请宋景城来。”   端午节宫变,三皇子身死,太子出面救驾主持大局。还将平帝以气急攻心,急需将养的名义软禁在宫中,大权实则旁落在太子手中。   端午宫宴,东宫的亲信尽数平安,翌日,东宫就遣人送他们出宫,三皇子的余党则被秘密处死。   定安侯府的人也被安然无恙送出宫来。   宫外却远不如宫中安稳。   鹿鸣巷内死伤无数,就连定安侯府内都没能幸免。   幸而老夫人和其他人躲在侯府内的密道才躲过一劫。   从密道接人出来的时候,一直没有寻到孟云卿和婉婉,直到翌日晌午,确定府中的角落里都已寻遍,包括枯井和假山内,都没有两人踪迹。   定安侯府才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孟云卿和沈婉婉失踪了。   老夫人急得晕了过去,侯夫人让人赶紧去寻大夫。   兵荒马乱的时候,找大夫绝非容易的事,放在定安侯府便只是时间问题。   奶娘的尸体就是在等大夫的时候寻到的。   ……   定安侯收回思绪,又朝沈修文道:“将府中的人都找,我要一一询问。”   沈修文照做。   养心苑偏厅内,众人都齐聚一堂。   府中寻不到孟云卿和沈婉婉一事,上午就在府中传开了。晌午时候,确认孟云卿和沈婉婉失踪,府内就开始议论纷纷。   昨日表姑娘和小小姐确实都在养心苑中,老夫人吩咐进密道的时候还见到过。   定安侯府在偏厅中问话,厅中的人便面面相觑,都不敢大意。   音歌环顾四周,眼泪簌簌往下落:“姑娘怕老祖宗脚下打滑,让我同翠竹一道扶着老祖宗先进的密道,进了密道安顿下来后,我就开始寻姑娘,一直没寻到。密道里岔路口很多,我还想,是不是一时没有寻对,等稍晚些就会遇见了,现在才知晓,姑娘……姑娘失踪了……”   姑娘还有身孕在,哪里会乱走?   姑娘应当是走在后面的。   二夫人赶紧将关系撇清:“我们二房是最开始就进去的,在我们前面,只有秦妈妈领着怀锦和宝之两个,我们进去后,就见到翠竹和音歌搀着老祖宗进来了。”   二夫人的话不假,沈万贵就跟着点头。   孟云卿失踪,放在定安侯府不说,宣平侯府定是要追究的。   他们要赶紧撇清。   翠竹就点头:“是,二爷和二夫人是在我们和老祖宗前面的。”   二夫人就顺势接话:“云卿我可真没见着,但是进密道前,我可听到老祖宗还在问云卿,愣在这里做什么,赶紧进密道的,我还以为云卿就跟着进来了……哪里知道……”   她拿起手帕捂了捂鼻子,好似抹了两滴眼泪,又道:“可婉婉那里,打从我进侯府开始,自始至终都没见到。”   没有见到?   定安侯和沈修文都看向二夫人。   二夫人怔了怔,转向三夫人道:“弟妹,我们是中途回来的,你们可是一直在老祖宗这里,婉婉那时候可在?”   “在……”三夫人点头。   怎么不在?当时要不要放二房的人进来,二爷和老祖宗起了争执,声音大了些,婉婉就开始哭,孟云卿还上前哄过,后来……   后来三爷置气,就带着三房的人离开养心苑回北院去了。   只是这些话说出来不好听,但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三房离开,二房还没到,在养心苑中清楚当时情况的就只剩了秦妈妈,翠竹和音歌三人。   秦妈妈回忆道:“表姑娘哄过之后,小小姐当时是没哭了,说屋里闷,要去外面的花园里摘果子。老祖宗和二爷,二夫人,还有表姑娘说话,是奶娘带出去的。再后来表姑娘到老祖宗房里休息,二爷和二夫人在外阁间和老祖宗说话,一直到侯府外有人扔火把,砸门……那个时候起,都没有见到过小小姐,似是,一直没从花园里摘果子回来过。”   众人大骇。   秦妈妈叹道:“后来刘辉来了苑中,老祖宗让大家进密道,宝之和怀锦有些怕,一直哭劝不住,老祖宗就让我带他们先进去。苑外有兵器和打斗的声音,大家都很慌乱,一时都忘了小小姐在外面……”   沈修文滞住。   世子夫人拿出手帕捂住鼻子和嘴,眼中的氤氲浮上来,眼泪就止不住往下落。   沈修文将她揽在怀中。   “我的婉婉。”世子夫人泣不成声。   所以,婉婉是从骚乱开始前就不见了踪影,而孟云卿是在众人进密道之后失踪的。   定安侯看向沈万安。   沈万安向来怵这个长兄,见他朝自己看过来,他有些不自然起来。   定安侯问:“你们什么时候进的密道?”   沈万安瞄一眼他,支吾道:“到养心苑就直接进了密道。”   他没有撒谎,定安侯却是拢紧了眉头:“到养心苑?不是让你们一直呆在养心苑吗?”   沈万安心中一坠,最怕定安侯追问起来,他却偏偏追问起来,难不成还要说,是同老夫人起了争执才回了北院吗?   沈万安面有难色,低头也不出声。   定安侯也猜出了十之八九,偏厅中的人又多,他便转了话锋:“那时候云卿在房中吗?”   没有继续问他回北院的事,沈万安心中长舒一口气,应道:“没留意。”   他是真没留意。   侯府的侍卫说有人朝侯府扔火把,攻进来了,他吓得赶紧带三房往养心苑里跑。听说有密道,便一进苑中就往密道口里去了,哪里有留意孟云卿在不在?   逃命要紧,便是他自己苑中的妻妾都没有花心思去顾及,更何况一个孟云卿?   定安侯便不再问他,又问:“三房的其他人呢?有看见吗?”   三夫人怔了怔,忽然想起什么,就道:“我好像有看到云卿!”   厅中都纷纷朝她看过来。   沈万安就恨得咬牙切齿,他怎么就不像人家老二媳妇儿那样长心眼儿,这个时候去出头说什么,更何况还是好像!这不是明摆着找事情吗?   沈万安就吼道:“你想清楚了,什么好像,看到就是看到,没看到就是没看到!”   三夫人一愣,被沈万安这么一说,好像真的不确定起来,就迟疑了:“我真的记不清楚了,好像有见到云卿,差点被何姨娘撞到,就侧身避开了……”   何姨娘脸色突变,怎么将浑水扯到她头上了?!   明摆着老爷都是想着往外推脱,这夫人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一来不想惹祸上身,二来平日里三夫人在院中就没有地位,索性再扯她下水,何姨娘就赶紧摇头:“夫人!夫人!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妾身压根儿就没有见到过表姑娘?夫人,你怎么偏偏往妾身这里说?”   言罢就梨花带雨的哭了起来。   何姨娘是沈楠的生母。   眼下,就伸手将沈楠牵到身边:“我当时一直同六小姐在一起的,刘小姐,快给侯爷说,我们当时有没有见到表姑娘?”   沈楠其实根本记不住,但见自己姨娘哭得这么委屈,爹爹又横眉冷对看着夫人,明显是不想让三房的人参与其中,沈楠便摇头:“没有的,我一直同姨娘在一处,没有留意到。”   何姨娘心中才舒了口气。   沈万安狠狠瞪向三夫人:“听到没有!话不是随便说的。”   三夫人心中万般委屈,却又不敢再说话,只得低着头,红着眼。   沈修进心中紧张得不得了,但似乎一直没有人问起过他,他也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没有人问起他来更好!   他深吸一口气,咽了口口水。   “修进……”忽然,定安侯唤他。   他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敛了心神上前:“大伯父。”   “三房最后一个进密道的是谁?”定安侯问的事他。   他心中一紧,定安侯怎么会忽然问他,难道是对他起了怀疑?   佯装镇定思索了一下,而后无果般摇头:“当时苑内太混乱,刘辉让我们赶紧入密道,他要封锁养心苑,我们都只顾着往密道里跑,头都不敢回,不知道谁是最后一个。密道里岔路口又多,大家汇合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最后一个进密道的。”   他说的一半真,一般假。   但密道里多岔路口,除非有特别留意,否则不会知道谁是最后一个进密道的,所以他才敢如此说。   定安侯沉默半晌,才吩咐道:“今日到这里,散了吧。近日京中不安稳,都尽量不要外出。”   厅中应是。   没有特别留他问话了,沈修进长舒一口气。   而待得众人都离开,定安侯才向屏风后道:“出来吧。”   宋景城才从屏风后走出来:“侯爷。”   (第三更马迹)   “怎么看?”定安侯问。   宋景城看了看他,沉声道:“养心苑内有密道,外有刘辉等人看着,如果没有人里应外合,不会出纰漏。”   定安侯点头:“几月前宣平侯给我送信,问是否方便带云卿回京,京中局势混乱,我回绝了。但是云卿还是回来了,因为宣平侯收到的信是可以回来。给宣平侯府的消息,只有侯府内的人有机会调包。我一直让修文在查,还没有查出结果,宫中昨日就生了变故。有人确实一开始就冲着云卿来的,也一定处心积虑了很久,不容易查到蛛丝马迹。三皇子的余党太子在查,太子那头,你去探探口风。”   宋景城拱手:“学生知道了。”   离开侯府,宋景城便一言不发。   他确实没想到孟云卿会回燕韩京中,还是在这种局势混乱的时候。   但听闻她一直安稳呆在侯府内,没有外出,他才松了一口气。   无论是平帝,太子,还是三皇子,定安侯府内应当都是最安全的,而那时定安侯也没有同他说起过信笺被调包的事情。   他听说她已经同段旻轩成了亲,当时就楞了许久。   尽管知晓这一天始终会来。   她有了身孕了。   宋景城缄默良久。   前一世的时候,他请过不止一个大夫来看过,大夫都摇头。问她是否落过水,或在冷水里浸泡过很久?她身子寒气很重,可能无法受孕了。   他知道她心中一直期盼,就请看过的大夫代为保密。   从清平逃出来的那年,他们坐的那条客船在江里翻船。   当时天寒地冻,孟云卿又不会水,他托着她,虽然没有沉下去,却在水里冷透,吃了不少苦头。她后来大病一场,好些时候才退了烧。却从那以后落下了病根,怕冷水,到了冬天,手脚都透心凉。   就是那个时候的事。   他们成亲六年,他知晓她一直想要个孩子,却不敢告诉她实情。   那时他在京中,搅进顾家那趟混水。   顾昀寒怀了身孕,要掩人耳目,顾长宁就看重了他。   顾长宁一直说他是聪明人,知道自己要什么。   他有他的用处,顾长宁就一路提携。   他在顾家几年,不可能觉察不了顾家的猫腻。   顾家面上是太子的人,实则同齐王有染。他甚至猜测过顾昀寒肚子里的孩子是齐王的骨肉,只是碍于齐王妃(沈陶)和定安侯府的关系,一直隐藏得很深。   当时京中的局势不如眼下混乱,很早之前三皇子就已经出局,剩下了太子和齐王势均力敌。   而那时平帝大权在握,并不偏颇其中一个。   最后皇位会落在谁头上,都是未知数。   而这一世,三皇子和太子一直斗到了这个时候,平帝对太子和三皇子都不信任,却偏向一直韬光养晦的齐王。   这一世的齐王风头并不盛,不像上一世,亲手做掉的三皇子,再和太子斗。这一世的齐王,是借太子的手斗掉了三皇子,又让平帝偏心于他,其实比上一世更上一层楼。   只是,欠了东风。   宋景城忽得抬眸,唤了声:“阿风。”   阿风停下马车,“大人。”   “齐王给的名帖还在吗?”他问。   阿风奇怪:“在……在呢……”   宋景城就道:“先不去东宫了,回府去取名帖,你亲自送去给齐王,就同他的人说,我有话同他说,但是要寻京中最隐蔽的地方。”   啊?阿风摸不清套路。   只是宋景城已经放下帘栊,不再说话,阿风也只得照办。   定安侯府内,沈修武匆匆赶回。   “是府中出了什么事吗?”他一路往定安侯书房走,一路问沈修文。   沈修文拢眉:“云卿和婉婉失踪了,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婉婉?孟云卿?   沈修武驻足。   沈修文点头:“府中人都问过了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大一小两个人,怎么会平白无故消失?我让人去查过,鹿鸣巷附近也没有任何踪迹。昨日京中这么乱,想带着云卿和婉婉两个离开,不是容易的事情。”   沈修武忽然想起什么,便朝沈修文道:“我来的时候遇见了卫同瑞,说起昨日在鹿鸣巷口救韩相一家的事情,他还提起当时有件怪事……”   沈修文看他。   他顿了顿,继续道:“有一辆马车,从侯府方向驶过来,他本来是想拦下来的,突然见到韩翕,那辆马车就冲出了鹿鸣巷。”   “什么时候的事?”沈修文警觉。   沈修武想了想,确认道:“黄昏过后。”   沈修文一僵:“昨日就是黄昏过后,有人朝侯府内扔火把,砸门,然后不断有人涌入侯府,祖母才吩咐入密道的。说起来,云卿也是在那时候不见的。”   沈修武微滞:“那辆马车……”   沈修文点头:“是那辆马车,里面劫了云卿和婉婉,所以见到卫同瑞时,才会寻了间隙,不计后果要冲出鹿鸣巷……终于有一丝蛛丝马迹了。”   沈修武想也不想:“我去找卫同瑞,然后让禁军搜索京中可疑之处,至于大伯父那边……”   意思是他先不去了。   沈修文就道:“父亲那边有人到了。”   沈修文脸色有些凝重,沈修武就问:“谁?”   沈修文一声叹息,抬眸看他,道:“宣平侯,段旻轩。”   定安侯府,西院书房偏厅内。   韵来给徐添和段岩续茶,徐添道谢。   徐添起身参观偏厅内的字画,大都以兰草为主,便笑:“原来孟云卿的舅舅喜欢兰草?”倒是同他爹很像,他家中养了不少兰草,从普通的到名贵的,再到千金难求的,怕是比宫中的收藏都还要多。   于是看着这偏厅内的兰草图,只觉亲切得很。   只是看图,便能叫得出名字来。   段岩就在一旁应声:“听说,是侯夫人喜欢。”   侯夫人?徐添笑得更欢,原来如此,没想到定安侯倒是个既雅致又疼夫人的人。   话音刚落,有人就出现在偏厅内。   徐添刚说一句:“孟云卿呢?”便怔住。   段旻轩脸色极其难看,眸间的暗沉,好似要将人吞噬殆尽,他从小到大都鲜有见过。   段岩更是直接愣住,显然是看出了端倪:“侯爷……”   段旻轩平静稍许,才看向他二人,低沉声音道:“云卿失踪了。”   失踪?!   徐添和段岩都怔住!   “被人劫持了。”   劫持!   这!徐添和段岩大骇,但此话从段旻轩口中说出来,段旻轩又才见了定安侯,哪里会有假。   段旻轩瞥向段岩:“通知所有在京中的眼线,盯住宣平侯府内的所有人,”顿了顿,又道:“包括定安侯和定安侯世子。”   定安侯?徐添和段岩再次面面相觑。   “是!”段岩却没有问再多,就应声去做。   待得段岩离开,徐添才又上前:“怎么回事?”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即便在路上就听说燕韩京中生了动乱,但等到了京中,见到定安侯府安然无恙,他见到段旻轩是明显松了一口气的。   但燕韩京中,为何会有人劫持孟云卿呢?   段旻轩捏紧掌心:“有人劫持孟云卿,不是因为定安侯,就是因为我。”   徐添恍然通透,“所以,你让人去盯紧定安侯,是因为如果有人打定安侯的主意,也会特别关注定安侯的动向,一漏出蛛丝马迹,就可以顺藤摸瓜。”   段旻轩不置可否,可眼中的怒意,委实有些灼人。   徐添不禁唏嘘,苍月京中,便是孟既明,游玉迅这样的人都要同段旻轩避而远之。   燕韩竟然会有人劫持孟云卿!   徐添心中感叹,周蓝来迎他们的时候,说孟云卿有了身孕,让他们来迎段旻轩,通风报信。让段旻轩路上小心,她在侯府内很周全。   段旻轩哪里耐得住。   她和肚子里的孩子都在京中,段旻轩一刻都没有耽搁。   昨日宫变,他今日便想尽了办法入京。   谁知孟云卿竟然遭了劫持!   还就在他入京前一天!   “段旻轩……”他从未见段旻轩这幅模样。   而段旻轩拿起徐添桌上的茶杯,狠狠砸在地面上。   定安侯方才是说,有人调包了定安侯给他的信笺,故意引他和孟云卿回燕韩。他明知此时回燕韩太过蹊跷,却想当然以为是定安侯的意思。   他不应该在此时回燕韩。   更不应该让孟云卿一人回燕韩!   徐添看向这一地碎茶杯,再凝眸看他:“段旻轩,你要做什么!” 第187章   翌日, 怡园门口。   宋景城的马车缓缓停下。   阿风上前来掀帘栊,宋景城低头下了马车。   怡园在京郊, 是早前一处荒废的皇家园林。   很少有人记得起。   前年, 齐王封了亲王, 平帝就将怡园赐给了齐王做封赏。怡园太过偏僻, 能记起的人其实很少, 宋景城让人给齐王捎话, 找最隐秘的地方见面,齐王便答复了怡园。   竟然是怡园, 宋景城垂眸。   齐王一直想拉拢他,他顺水推舟, 要在京中最隐秘地方见面。   最隐秘的地方,也是藏人最好的地方。   宋景城心底澄澈。   怡园内的小厮上前:“宋大人吗?”   京中来往这里的人实在少得很, 齐王早前有交待,他要认出宋景城并非难事。   见宋景城点头,小厮就道:“宋大人请随我来,王爷已在园中恭候。”   宋景城看了眼阿风,阿风会意。   待宋景城走后,便上前询问旁的小厮:“这位小哥,这次出来得急,马车上的马匹忘了喂。先前就一直在闹别扭, 走到半途就不肯走了,晚了好些时候才到怡园。怡园的马棚子里是否有食草,可以先给我家的马喂些, 否则,今晚怕是回不去京中了。”   小厮想了想,摆摆手同他道:“那你随我来。”   阿风连忙道谢。   随后上了回了马车,驾车随小厮从侧面入园。   怡园内,宋景城由小厮领着,从怡园正门往内走。   小厮的话不多,宋景城也不问。   只是一路走,一路不动声色打量周遭。   不多时,小厮在湖心亭前停下,入内询问了一声,而后出来,朝宋景城做了相请的姿势:“宋大人,请!”   宋景城也不推辞,他掀起帘栊,宋景城便淡然入内。   湖心亭内,齐王悠闲坐在石凳上,一面品着酒,一面饶有兴致欣赏着湖心对面的歌舞。   见到他来,也不起身,只是嘴角略微勾了勾,说道:“宋大人坐。”   唤的是宋大人,恭维他,也是在试探他。   宋景城幽幽道:“齐王好兴致,前日宫中才出了变故,今日就在怡园欣赏歌舞。”   齐王笑着转眸:“宫中的变故与我无关,何故影响我欣赏歌舞。”   齐王好颜面,又好享乐,无心权位之争,京中无人不知。   就似前年端午,花重金买了一支龙舟队伍,就是要夺第一才肯罢休,这样荒唐的举动,放在齐王身上数不胜数。   所以即便近来平帝有意扶持,他也有心表现得积极进取,但旁人都知晓,不过是被平帝逼急了,敷衍了事。齐王若是有心争皇位,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故而宫中事变,太子即便除掉了三皇子,软禁了平帝,却也没有对齐王动手。   于太子而言,这样贪恋享受,又玩物丧志的人,除掉没有大影响,留着,却兴许有大用处。   齐王也就像无事的人一般,在怡园里喝着小酒,看着歌舞。   所以,齐王像先前那般应他,并无不妥。   宋景城无心和他绕圈,在他一侧落座,身后的美人上来给他添酒,他默默端起,一口饮尽。   美人又再添酒。   宋景城又一口饮尽。   到第三杯上头,美人都有些迟疑看向齐王,齐王才转过头来,朝美人摆摆手,美人才低头退出了湖心亭中。   齐王便笑:“既然宋大人喜欢我这里的酒,不妨日后多来。”   宋景城放下杯盏,清冽道:“齐王殿下有好酒,自然趋之若鹜。”   齐王便朗声笑起来,又举起手中杯盏敬他。   宋景城闭目饮尽,却之不恭。   齐王又拍拍手,湖心亭对面的乐师和歌舞也尽数退去,这湖心亭内就显得格外清静。   宋景城指尖轻叩杯沿,等他开口。   果然,齐王转眸看他,阴冷的目光里透着几分洞察,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我不明白,早前我有心拉拢宋大人,宋大人不仅回绝了,更在父皇面前使了我不少绊子,险些让父皇将我这个亲王的名号都废了去……”   宋景城斜眸看他,原来他都知晓是自己在背后动作。   齐王见他有反应,便继续道:“我在京中装傻充愣,不过为了博一个不争的“好名声”,宫中和朝中都有不少眼线,有人似乎咬住我的人不放,寻根究底,有意让老三拔掉我不少羽翼。”   言罢,戏谑看他:“这些我都可以理解,不理解的是,为何父皇有心扶我的时候,宋大人在背后使了不少阴手,让我处处受制,捉襟见肘;而太子逼宫,父皇被软禁宫中,我都沦为弃子的时候,宋大人偏偏来我这里示好,饮酒?”   宋景城笑了笑,也不应声。   好似任由他试探一般,眸色暗沉,犹若古井无波。   齐王果然也笑起来:“莫非,宋大人有旁的目的?”   宋景城哪里会轻易被他看出端倪,他笑,他便也笑:“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亘古不变。我先前认定东宫是良主,必定殚尽竭虑。但太子不听我劝,知晓三皇子要逼宫,不仅不懂借势而为,和君上修复父子关系,还激进逼宫,将君上软禁宫中。既然我劝不住,便不劝了。成大事者,心性城府缺一不可,东宫缺了些火候,还缺了上位者的眼界和心气。成王败寇,败也是迟早的事……”言及此处,顿了顿,又看向齐王,“下官如此说,不知齐王殿下是否还认为我有旁的目的?”   他说的通透,好似无事之人一般。   言罢,又伸手揽了酒壶,自斟自酌,分毫未见慌乱。   片刻,齐王笑道:“怪不得父皇看重你,明着让你做大理寺卿,暗地里让你替他办事。”   “食人俸禄。”他也应声。   齐王指尖敲了敲桌沿:“但宋大人不是和定安侯府走得近吗?”   宋景城手中微滞,齐王尽收眼底。   宋景城缓缓放下手中杯盏,一字一句道:“殿下觉得,我应当找一个置身事外的定安侯府做靠山,还是找一个目光短浅,急功近利的顾长宁做靠山?”   刹那缄默。   稍许,齐王朗声笑了出来。   宋景城隐在袖间的手,微微攥了攥,不知阿风那头如何了?   怡园马棚处,阿风喂食马草。   身侧的小厮看着,笑了笑:“你这马真饿坏了。”   阿风也跟着笑起来:“这可不是吗?这趟出府出得急,忘了喂,还跑了这么远的路,这马肚子都是瘪的,可得吃不少。”   小厮也看了两眼马肚子,果真瘪的厉害,便笑嘻嘻道:“我们这里粮草管够,你慢慢喂。”   他还有旁的事,就不同他一处了。   “谢啦!”阿风道谢。   待得小厮离去,阿风看了看,才仔细打量了马厩内。马厩里有四十余匹马,有普通的马,有拉车的马,还有战马。   每匹马前都有食槽,食槽里放着粮草。   阿风趁机在马厩四周溜达一翻,看守马厩的小厮只有一人。既忙着分发粮草,又忙着打扫马厩,他见到阿风,笑了笑,没有说旁的。   阿风就道:“这怡园不大,马厩却不小,有四十来匹吧。”   那小厮应道:“嗯,怡园的马都在这里了,这里西侧门近,要取马也方便。”   阿风就点头,顺道上前摸了摸其中的马匹。   都是驯服的马,只有一两个脾气烈性的,嘶鸣了几声,阿风便道:“都是好马啊。”   小厮原本也无趣得很,见阿风在等马吃饱,定是也无趣得,所以才会四下看马的,小厮就应道:“别看这怡园不起眼,殿下可是好多好玩意儿都往这里放。”   “哦?”阿风好似好奇一般,靠近了些,继续问他:“什么好玩意儿呢?”   “还有什么,美酒佳人呗。”   他笑,阿风也跟着笑。   借着同他说话的功夫,环顾四周,也偷偷从袖袋中掏出些东西,悄无声息洒到了马的食槽之中。等到时候差不多,才又退了回去,旁若无人得继续喂马,也没有做旁事。   先前的小厮回来,问了声:“马吃饱了?”   他笑呵呵道:“吃饱了,瞧这腿有劲儿的。”   那小厮也上前看了看,果真精神了许多。   阿风便道:“多谢小哥,马也吃饱了,我先带这家伙出去等吧。”   小厮应好,又领着他往园外走。   怡园内,齐王笑眯眯放下酒杯,“我送送宋大人。”   湖心亭外候着的小厮便掀起帘栊入内。   宋景城正好放下酒杯,起身。   齐王便领着他往园外去。   一来一回,宋景城早已记住了院内的路和转弯口,临到一处叫“福苑”的花园门口,里面传来小孩儿的哭声。   宋景城驻足。   和孟云卿一道失踪的,还有定安侯的外孙女沈婉婉。   沈婉婉只有三四岁。   “宋大人?”齐王唤他。   宋景城就随意般问起:“福苑?”   齐王就道:“一处有意思的苑子……”齐王话音未落,只觉一道锋利的匕首顶在腰间。   他身侧只有宋景城一人!   齐王浑身一僵,只听他低沉的声音道:“匕首上萃了毒,见血封喉。” 第188章   (第一更小看)   屋外的脚步声逐渐近了, 沈婉婉又惊又怕,“表姑姑……”红着眼前躲在孟云卿怀中。   孟云卿攥紧手中的簪子。   除了这枚簪子, 她没有旁的物什可以防身了。   她昨日就是用这枚簪子刺伤了沈修进, 不知道今日来的人又会是谁?   “表姑姑……我怕……我想爹爹和娘亲……”沈婉婉哽咽。   “不怕, 很快太奶奶就会让人来寻我们了。”   “真的?”   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眼睛, 仿佛透着光泽的水晶玛瑙一般, 孟云卿忍着心中的酸楚, 应道:“真的,表姑姑怎么会骗婉婉。”   沈婉婉就揽紧她腰间的衣衫:“表姑姑, 又是五叔叔吗?”   她害怕沈修进。   听到屋外的脚步声,以为又是沈修进来了。   孟云卿却不知怎么接话了, 她也不知晓是不是沈修进,亦或是……齐王, 齐王身边的其他人……   这一世,她从未觉得这么孤立无援过。   即便是山洪暴发,满山的石头从高处滚落,砸得马车翻下了悬崖,山洞里被灌了泥浆和尘土,她险些被掩埋其中,她都没有如此慌乱过。   有段旻轩在,仿佛都可以迎刃而解。   眼下, 她身边只有婉婉,她要护好她。   思忖之际,听到屋外一声吩咐:“开门。”   沈婉婉屏住呼吸, 将头藏在她怀中,不敢看。   孟云卿也屏住呼吸,隐在袖间的手攥紧那枚簪子,大气都没敢出一声。   须臾,就见一身华服锦袍走进了屋中。   那张脸,化成灰她都认识。   齐王!孟云卿攥紧手中,他若是上前……   忽然,齐王身后还有一人走进,手中持着匕首,抵在齐王腰间。   宋景城?!   孟云卿怔住。   齐王受他钳制,并不敢做什么,脸色有些僵硬,却不见慌张之态。   随着宋景城身后进来的,是府中的几个侍卫,却碍于齐王的原因不敢随意上前。   宋景城脸上,是前世惯有的沉稳阴冷,看向孟云卿时,言简意赅:“定安侯让我来寻你,带上婉婉,跟我走。”   他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说得越多,她也未必会同他走,但如果是“定安侯”,她应当会听。   宋景城抬眸看她。   孟云卿果真一脸错愕。   须臾,又倏然反应过来,应当是宋景城劫持了齐王,以齐王做把柄,旁人才不敢上前。宋景城是受了舅舅之托,带她离开这里。   孟云卿脚下踟蹰。   宋景城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走。”   这样的声音,语气,眼神,都与前世的宋景城无异。   孟云卿愣住。   齐王就笑:“宋景城,我还真小看你了!”   宋景城却并搭理他,只厉声唤道“孟云卿!”   言罢,匕首抵住齐王的腰间,堵在门口的侍卫都纷纷退了出去。   孟云卿才回过神来,抱起婉婉,跟在他身后。   无论如何,这一世的宋景城是舅舅的亲信。   舅舅信赖他,还托他到苍月来看过她。   齐王的意图,沈修进已经说得很清楚,眼下不走,她和沈婉婉怕是真的没有机会再走了。   出了屋子,苑外已里里外外围了二三十个侍卫。   沈婉婉吓得拼命哭,孟云卿连宽慰她的余力都没有,只能抱着她,紧紧跟在宋景城身后。   来怡园的时候,宋景城已经将各处位置牢记在心中。   “定安侯给你吃了什么定心丸,你这么死心塌地跟他。”齐王倒也不慌,宋景城劫持他往大门走,他就一路走,一开口。   宋景城没有应声。   他要默出到怡园大门的路。   齐王又道:“宋景城,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应当权衡得出局势利弊。你过往所做的一切,我方才都同你说过了,一概不会计较,你何必为了定安侯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   宋景城还是没有应声。   脚下的步伐没有慢下来,齐王稍有延迟,匕首便刺进他腰间的衣衫一分。   齐王才噤声。   孟云卿心中半是忐忑,半是疑惑看向宋景城。   即便有齐王在手中,但身后那三十余个侍卫只要上前,顷刻之间就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齐王的神色又如此淡定,半分不像有把柄落在他手中。   孟云卿心中不好预感。   但她同样诧异得是,眼前宋景城的心性。   如此凶险的环境,他敢只身一人来这里,她都不知他有几分把握带她和婉婉出去,而眼前的宋景城却并没有被齐王和身后这群侍卫影响。   孟云卿目不转睛看他。   他让她想起了早前那双深邃幽暗的眼睛。   早前的,宋景城……   “表姑姑……”婉婉的哭声越来越小,临到大门时,已经停止了哭声,只是抽泣:“表姑姑……我们……要回侯府了吗?”   孟云卿回过神来,环紧怀中:“是,我们要回去了。”   宋景城瞥目看她。   她也在看他。   齐王轻笑:“宋景城,你真以为怡园是这么来去自如的?”   宋景城移开目光,大门就在眼前了。   齐王便又笑了笑,朝身后的孟云卿道:“孟姑娘,我向来怜惜美人,昨日已经让沈修进带话给你了,你考虑得如何?若是真出了这个怡园,你连考虑的资格都没有了。”   如此光明正大的挑衅,孟云卿恶寒。   清冽的目光看向他,也不应声。   宋景城已用匕首抵着他到了大门口。   门口的小厮都惊呆!   眼见宋景城手上的匕首从齐王的腰间,挪到齐王的颈后,小厮们都不敢去拦,只得退散到一边,径直让他们出了大门。   出了大门,便一片开阔。   他们身后的侍卫也趁机追了上来,将他们几人围在怡园大门前的开阔空间里。   池唤也从侍卫的身后出现。   孟云卿记得他,便不由揽紧了婉婉。   池唤是一直跟在齐王身边的侍卫,她在龙舟节和寒山寺的时候都见过。   性子阴狠,让人不寒而栗。   “阿风!”宋景城却没有理会他,直接唤了一声。   阿风驾着马车,先前就等在一侧。   方才见他们出来,宋大人匕首直指齐王的颈喉,他便知晓宋大人的意思。   他跟随宋景城的时日不久,这样的场面却经历不少。   宋大人表面是大理寺卿,但实则是为君上办差事,九死一生的场面他都见惯不惊。   “宋大人。”阿风应声,而这一次,似是要和齐王鱼死网破了。   “孟云卿,上马车。”他声音平静,分毫未见慌乱,也没有早前的阴冷。   孟云卿眼中氤氲看他。   他也转眸。   四目相视,孟云卿眼中氤氲便夺眶而出。   没有出声,也没有皱眉,只是鼻尖微红,眼泪簌簌跟着下落,也不眨一下眼。   这里不下三十个佩刀剑的侍从。   只要她一走,他是没有活路的。   “你真以为一把匕首,一辆马车就可以从怡园救人走?”齐王戏谑一笑。   宋景城还是没有搭理。   怡园中又有侍从慌张跑出来:“池大人,园中的马匹全都被人下了药,都躺在地上,动不了了……”   池唤眼中一怔,看向宋景城。   “上马车。”宋景城重复,语气平静得毫无波澜。   “表姑姑……”沈婉婉在怀中唤她。   她才回神,一步一步,抱着婉婉往马车上走。   齐王悠悠开口,笑道:“宋景城,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宋景城哪里会应声。   只是看到孟云卿抱着沈婉婉上了马车,才道:“阿风,走。”   “大人……”阿风满眼通红。   他这一走,只怕就再也见不到宋大人了。   “记得同你说的话,”宋景城大喝一声,“走!”   阿风咬唇,含泪勒紧了缰绳,“啪”得一声扬鞭落下,马车向前驶去。   宋景城目送马车远去,先前眸间的古井无波,才作稍许松动。   孟云卿掀起帘栊,透过车窗望他,衣襟被眼泪染湿。   马车并未行远,她还能看得见他的脸。   那张既熟悉,又陌生脸,曾今好似烙印般刻在心底,却被她用簪子一寸寸毁去。   时至今时今日,她都不想再去回忆的脸。   就在她眼前渐渐远去,慢慢模糊,却在她眼泪盈满之际,忽得弯眸,勾起多年前那幅温文如玉般的温暖:“锦年!”   孟云卿猛然一怔。   锦年?   她蓦地起身,看向车窗外。   而这最后一声,却伴随这最后一眼,在街巷拐角处消融殆尽。   (第二更瞑目)   齐王嗤笑:“原来不是为了定安侯府,是为了佳人。”   宋景城敛了眸光,看向他时,多了几分凌冽。   齐王继续笑道:“我刚才就说过,你真的以为一把匕首,一辆马车就可以从怡园救人走?”   言罢,看向池唤。   池唤会意,从袖间点燃一颗信号弹,射入空中。   宋景城拢紧眉头。   齐王冷笑道:“宋景城,我识你是人才,刚才也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把自己逼上死路的。我既然敢把人藏在怡园内,又岂会让轻易一辆马车就能走得出去?”   不远处,孟云卿尚在怔忪。   怀中搂在婉婉,眼神里却空洞无物。   忽得,听见弓弦拉开的声音,继而“嗖嗖”两声,便是马受惊的嘶鸣声音。   连带着马车都跟着马匹的跺脚而停下来。   孟云卿心中一惊,透过窗外看见齐王府的侍从持着弓箭围拢在马车四周。   箭在弦上,顷刻便可将马车射成马蜂窝。   “表姑姑!”沈婉婉惊恐出声。   孟云卿抱紧她,垂眸。   怡园外,宋景城只是看齐王,没有说话。   齐王就道:“本王最是怜香惜玉,原本孟云卿也不必死的,可惜了,这次留不住了。方才那枚信号弹后,凡是没有持我令牌,却出现在怡园往来道路上的人,一个活口都不会有。”顿了顿,转身看他:“是你,把孟云卿推向了死路。”   宋缓松手,匕首从他颈喉处移开,重回他腰后。   看他这幅模样,齐王有种棒打落水狗的快意。   索性继续:“宋景城,你既然猜到了孟云卿在我这里,就应该告诉定安侯,让定安侯来,你以为自己一人孤身前来,能救得下谁?”   谁知宋景城此时竟然开口:“原本,也不是我来救她。”   他竟然松口,回敬的却是这一句。   齐王蹙了蹙眉头,又听他道:“况且,我也没想过要活着离开这里。”   池唤瞳孔一缩,不好!   几乎是刹那间,他挥剑斩向宋景城。   而宋景城也是这一刹那,将匕首刺进齐王腹部。   齐王瞪大眼睛,眼中竟是难以置信,下意识伸手捂住腹部,热咕咕的鲜血从腹部涌出,心口就涌上阵阵寒意。而就在此时,宋景城只觉背上剧痛袭来,好似剜心蚀骨。   “王爷!”池唤大骇。   宋景城却没有松手,握住匕首的手颤颤用力,插得更深。   池唤一脚将他踢开。   匕首就留在齐王腹间。   身后的侍卫赶紧上前托住他,池唤从袖间拿出止血的药剂淋上,然后用布压在周围止血,并没有拔出匕首。   匕首在这个位置只会让人剧痛,却并不会置死。   算是万幸,齐王狰目:“把他给我抓起来。”   侍卫闻声上前,从地上将宋景城架起,送到眼前。   他后背那一刀极深,血染红了一身官袍,因着疼痛,嘴角都被咬破,面上却并无恐慌的表情。   齐王挣扎着,稍稍立起身来:“匕首上萃了剧毒,见血封喉,呵呵,从小长在深宫里,尔虞我诈,什么样的毒没见过,你匕首上的毒能置我于死地?”   话音刚落,池唤上前,递给他一粒药丸。   他直接吞服下,又伸手指了指自己腹间,大笑道:“一个文弱书生,不知道匕首刺在这里不会死人吧,那我告诉你,要插在哪里!”   言罢,拔出身侧侍卫的剑,对准他心口狠狠刺下去。   “啊……”宋景城再忍不住,痛苦出声。   眼前好似骤然一黑,脚下便再也站不住,若非两侧的人将他架起,他已经瘫倒在地。   原来,刺在心口是这般剜心刺骨……   那她胸前的那枚簪子,一寸寸刺入,该有多痛……   他仰首,看着空中的光晕逐渐在眼前消散,心中却好似解脱。   从他睁眼醒来,他就一直在想他来这里的目的。   是为了再见她一面足以?   是为了避过那一段不堪,再续前缘?   ……   到此时此刻,他豁然开朗。   他欠她的,已经偿还不完,便可以拿命来还。   “一枚素玉簪,情深两不移。”   ——“我不要簪子,我要腊梅做的胭脂。”   “那就穷极一生,为卿取。”   ……   “锦年,今日你我结发为夫妻,我定会还你一世安稳。”   ……   终于,可以还她,一世安宁。   他缓缓闭目。   齐王怒极,握着那把剑朝他心口捅得更进一些。   可以听见利剑划过衣衫的声音。   而就在这一瞬间,一根箭矢“嗖”得呼啸而过,正好射在他的手和剑柄之间。   他拿不稳,连连退后几步。   几个侍卫也收手,拔剑护在身前。   宋景城便滑倒在地,血迹染红了一片。   齐王抬眸,方才射箭的是段岩。   段岩的身边竟是段旻轩!   马车那头,孟云卿怀中抱着沈婉婉,闭紧双眼。   良久,她以为的乱箭齐发,却并没有将马车射穿。   孟云卿懵住。   她方才的确听到了箭矢的声音,“嗖嗖嗖”好似铺天盖地而来。   为何马车会没事?   孟云卿放下婉婉,一点点掀开马车上的帘栊。   映入眼帘的一幕便赫然让人怔住。   先前围住马车的几十个齐王的侍从,浑身插满箭矢倒在原地,分毫没有上前。   而这些尸体身后,是密密麻麻的黑衣夜行服,手上都持着弓箭,方才那些箭就是这些黑衣人放的。   是齐王府的仇人?   还是来救他们的?   孟云卿愣住。   忽然,黑衣夜行中缓步走出一人。   那人身材挺拔,走到马车前,伸手扯掉脸上的蒙面,熟悉的声音便传入耳际:“孟云卿,你说英雄救美这种事情,难得段旻轩都肯让我一次?”   徐……徐添?   徐添便笑:“孟云卿,没事了。”   孟云卿鼻尖一红,好似千言万语都隐在喉间,她忍不住眼泪簌簌往下落,便上前拥了拥徐添:“你们来了?”   徐添是同段旻轩一起去羌亚的。   徐添在这里,便是段旻轩也来了。   九死一生,她方才以为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徐添轻咳,也不知道当如何宽慰:“咳咳,幸好有人不在,他杀气这么重,我怕招架不住。”   他这番说笑,孟云卿忍不住挂着眼泪莞尔。   “呜呜……表姑姑……”马车里传来婉婉的哭声。孟云卿才想起马车里的沈婉婉,便松了手,折回马车中。   “表姑姑。”沈婉婉看见她便扑了上来,“表姑姑……我以为你不要婉婉了。”   先前孟云卿留了她一人在车里,她还以为表姑姑不要她了。   孟云卿此番才抱紧她,“表姑姑怎么会不要婉婉,婉婉,我们要回家了。”   “真的?”沈婉婉眼中盈盈期盼。   徐添笑着开口:“小美女,叔叔送你们回家。”   沈婉婉嫌弃得看了看她,果然躲在孟云卿怀中,偷偷看他。   徐添也不介怀,只是笑了笑。   马车往侯府去,这一路,有徐添的人跟着,便是再有人不怕了。   孟云卿不会看错,这帮人绝非乌合之众。先前齐王府的士兵是将马车团团围住的,离得很近,徐添带的人能精准得射杀了全部齐王府的士兵,而没有伤及马车半分,训练有素。   他们初到燕韩京中,哪里找来的这么多帮手?   徐添奈何摇头:“这个……你就真的只能去问段旻轩了,他是不会告诉我的,只是让我来这里迎你,然后将你安安全全送回侯府。”   原来不是徐添的人?   段旻轩又上哪里去寻得这些训练有素的人?   孟云卿疑惑:“段旻轩呢?”   他没来寻他,却是让徐添来的。   徐添又握拳,轻咳两声,悻悻道:“咳咳,孟云卿,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向来锱铢必较,平日里在苍月京中是真没有人敢招惹他。孟既明和游玉迅你都见过吧,就算这两个在京中横着走的人,见到他都要皱紧眉头,退避三舍,更何况这小小的燕韩,竟然有人劫持了他夫人……”   孟云卿惊愕看他:“他在齐王那里?”   齐王素来阴狠,这里是燕韩,怡园又是齐王的地方!   孟云卿有些慌乱。   徐添便按下她:“孟云卿,那家伙带了一千人……”   (第2.5更诛杀)   段旻轩?   齐王愣住。   但再见他身后密密麻麻的黑衣夜行,更有不计其数的人源源不断往怡园这边涌来。   少说都有数以百计。   “宣平侯……”齐王脸色一黑,“你!”   这里毕竟是燕韩京中,眼下又是动乱之际,他一个苍月国中的宣平侯竟然敢带这么多人来围困怡园!   他是疯了不成?   段旻轩看了眼地上的宋景城,已经没有了生机。   再抬眸看向齐王,冷冷道:“他果真没有杀你。”   齐王和池唤眼中都是一惊。   什么叫,果真没有杀他?   段旻轩也果真应声:“他说,一刀杀了你,太过便宜你了。”   什么?   齐王攥紧双手,怒目而视。   段旻轩继续道:“所以,我来杀你。”   池唤背后一僵。   齐王怒道:“段旻轩,这里是燕韩!你敢乱来!”   段旻轩伸手。   段岩会意:“弓箭手。”   “嗤嗤”声响,整齐划一的声音,拉弓上弦。   这么多人,箭矢都统统对准他。   若是一起开弓……   齐王的恐惧仿佛从心底滋生开来,腹间的剧烈疼痛,只能用手捂住,便断断续续道:“段旻轩……你要是在这里杀我,我燕韩不会放过你的!”   只有威胁带恐吓。   这里毕竟是燕韩!   他一个苍月的宣平侯在燕韩生事,身边不过这几百上千人,燕韩京中的禁军就能围剿。远水救不了近火,哪里等得到苍月国中来救他?   而段旻轩就似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声道:“生事?我怎么觉得你要是死了,东宫会更高兴一些呢?”   “你!”齐王知晓他说中了心思。   的确,即便东宫没有动他,却并不代表东宫会因为他与段旻轩交恶。   同段旻轩交恶,便等同于与苍月交恶。   换言之,即便今日段旻轩真的杀了他,东宫也不会因为他而为难段旻轩半分!   兴许,还会借之与段旻轩示好。   这就是现实!   “呵呵!”齐王忽然开口笑了笑。   旁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池唤已闻声跃起,落地时,剑尖已指向段旻轩胸口处。   “侯爷!”段岩一惊。   池唤就喝道:“放下弓箭!否则我一剑杀死他!”   擒贼先擒王,亘古不变的道理,齐王冷笑。   池唤跟随他多年,知晓他方才那句“呵呵”的用意,所以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时,池唤才有机会偷袭到段旻轩近身。   有段旻轩做人质,这些黑衣人再多又何妨?   敢拉弓吗?   弓箭快不过池唤手中的长剑,顷刻就能取段旻轩性命。   池唤就紧了紧手中长剑,又大喝一声:“听到没有!想让他活命,就放下手中的弓箭!”   他先前便喝了一声,这群黑衣夜行中没有人应声。   眼下他又喝了一声,还是没有人有反应。   若说这群人是听段岩吩咐的,那段岩也淡然得没有任何动作。   齐王和池唤都有些怔。   片刻,就见段旻轩缓缓伸手,继而指尖沾到他的长剑末端:“老爷子是统领苍月百万大军的将帅,你觉得他的孙子会是个文弱书生,还比不过你身边的一条狗?”   齐王僵住,尚未反应过来,就见他指尖捏住长剑末端。   “啪”的一声,长剑应声折断。   池唤骇然。   还来不及抽身,就被那截折断的长剑尖端刺入了胸间。   “王……王爷……”等池唤反应过来,只开口唤了一声,就扑倒在地。   “段旻轩,你!”齐王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奈何周遭的黑衣人都拉弓上弦,他若是轻举妄动,只怕瞬间就会被射成马蜂窝。   段旻轩缓步上前:“在苍月国中,还从未有人敢劫持宣平侯府的人,若是老爷子今日在这里,你会死得更惨。”   “哈哈哈哈!”齐王大笑。   越是歇斯底里,便越是疯狂。   “孟老爷子?”齐王一脸戏谑,“你以为我真会相信孟云卿是孟长阔的孙女?呵呵,她就是陈家的后人,乱臣贼子之后,应当被诛九族!”   “是吗?”段旻轩也笑笑,继而贴到他近处,轻声道:“那你就带着这个秘密,永远闭嘴吧。”   “段旻轩!”齐王抓起旁边侍从的剑,径直向他刺去。   “侯爷!”段岩惊呼。   身后的黑衣人便猛地松手,箭矢脱弓而出,直直射入了齐王的手掌,疼得他骤然松手。   长剑“噹”的一声掉落在地。   齐王瘫坐在地,左手握着那只被箭射穿的右掌,疼得双目充盈血丝:“段旻轩,就算你杀了我,你也见不到孟云卿了。我已经派人去截杀她了,呵呵,孟云卿已经死了!”   段岩大骇。   夫人……   见段旻轩面无表情看他,齐王只觉心头畅快。   黑衣人中恰好有一个快步上前,附耳在段岩一侧,说了两句。   段岩眼中掠过一丝惊喜,才上前道:“侯爷,夫人已经送回定安侯府了。”   “不可能!”齐王恼怒!   他分明早前就已经派人去截杀了,就在段旻轩到之前,他怎么可能将人送回了定安侯府?   “杀了他。”段旻轩转身。   齐王怒吼:“段旻轩,你怎么敢!”   “宣平侯!”不远处,一声马蹄声,继而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   段岩抬眸看去,是一身戎装的沈修武。   身后还跟着一干禁军。   见到沈修武,齐王脸色明显缓和过来。   沈修武是京中禁军统领,怎么会任由段旻轩乱来。   果然,沈修武跃身下马,他身后的禁军上前,护在齐王身前。   禁军之中,还押着沈修进 。   沈修进见到眼前的状况,明显一怔,吓得双腿一软。   尤其在段旻轩看过来时,不寒而栗。   “宣平侯,沈修进供出了事情,我也是来接云卿的。”沈修武顿了顿,看眼下的状态,又听见刚才的那句“夫人已经送回定安侯府了”,便知晓段旻轩怕是不会放过齐王,“宣平侯,既然云卿已经没事,请将齐王交给东宫处理。”   交给东宫处理,便是送到太子手中。   只要不死在段旻轩手中,太子并不一定会杀他。   届时他只要托辞,说贪恋孟云卿的美色,便可推脱,顶多吃些苦头。   沈修武来得太是时候。   齐王庆幸。   毕竟他娶了沈陶,是定安侯府的姑爷。   而沈陶,又是沈家二房的女儿,沈修武也是二房的儿子,是兄妹。   沈修武定会保全他性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齐王握紧右手,仿佛也没有之前那么疼了。   沈修武就看向段旻轩。   段旻轩似是作了一翻考虑,才出声道:“好。”   齐王心中舒了一口气。   沈修武亦是缓了脸色。   段旻轩就转眸看向段岩,段岩忽得举手,下落。   沈修武尚且来不及反应,就听“嗖嗖”拉弓的声音,漫天的剑雨飞下,只是须臾间的事,哪里还留得活路?   段旻轩继续:“把他交给东宫吧。”   言罢,转身离开。   沈修进早已吓得瘫倒在地,惶恐大叫。   沈修武闭眼,地上的人早已看不清面容。   “侯爷……”段岩快步上前,“宋景城……”   段旻轩垂眸:“厚葬了。”   段岩拱手:“是。” ☆、尾声   第189章尾声   (尾声一 )   京中的这场雨, 一连下了三日。   淅淅沥沥, 连绵不绝。   待得天晴,又恢复了往日的燥热。   有身孕的人最怕热, 定安侯府的马车便在清晨出发, 如此,等从南郊来回便不必到晌午。   音歌扶了孟云卿上了马车, 马车上放了不少绵软的腰枕, 是怕路上颠簸。   段旻轩也陪她一道。   马车行不到深处,就在偏远的地方停下,段旻轩扶了她下马, 并肩踱步去。   音歌和段岩就远远跟在身后。   怡园之乱过去十日之久,京中也仿佛雨过天晴一般, 逐渐恢复了早前的宁静。   三皇子逼宫被诛, 齐王也落得身死下场,朝中再无人能与太子争。   太子便顺理成章监国。   而孟云卿想不透的是,听舅舅说起, 平帝反而与太子关系日渐缓和。   段旻轩就笑,老三和齐王一死,燕韩国中太子的位置就再无人可争。无人可争便没有猜忌,没有猜忌的父子关系自然比早前缓和。   绕了一圈, 日后还是太子君临天下。   效忠平帝的,忠于太子的,在朝中都逐渐恢复往日风光。   像顾长宁的,反倒被动摇了根基。   平帝素来多疑, 顾长宁的阳奉阴违已经触怒了平帝的底线,他能一手提拔顾长宁,也能一手毁了顾家。   而齐王之事浮出水面后,太子对顾长宁更是恨之入骨。   君君臣臣,日后要寻一个名声给顾家治罪,简直易如反掌。   不过时日问题。   只是可怜了沈媛。   南郊路滑,段旻轩牵着她,慢慢行着。   “就听舅舅的意思,是想让沈媛同顾昀鸿和离。”段旻轩不瞒她。   从怡园回来后,她一直在静养。   大夫开了药,她在床上躺了三日。   京中和府中的事,外祖母和舅舅都没有在她面前提起,所以听到段旻轩口中所说沈媛和顾昀鸿要和离的事,孟云卿难免意外。   “那沈媛,可愿意?”   沈媛怀着身孕时,曾和顾昀鸿一道回过定安侯府。虽然那一次是冲着段旻轩来的,但孟云卿看得出来沈媛和顾昀鸿的感情很深。   即便舅舅有心护短,要让她和顾昀鸿和离,沈媛却不一定愿意。   段旻轩却道:“她会。”   孟云卿不解看他。   段旻轩就道:“若是和离,两个孩子还可以跟着沈媛,沈媛有定安侯府做保障,日后那两个孩子还可以生活得无虑无忧。若是不和离,顾家被抄,充了贱籍,可怜的便是那两个孩子。所以,无论顾昀鸿还是沈媛,无论愿不愿意,他们都会和离。”   孟云卿便噤声了。   顾长宁和顾昀鸿是父子,顾长宁要拼死一搏,顾昀鸿也很难从中脱身。   这样的后果,顾家应当早有预料。   只是,“顾昀寒呢?”孟云卿问。   她怀着身孕,而且从前一世的记忆来看,顾昀寒会生下一对龙凤胎。   这也是早前宋景城为何会说一双儿女的缘故。   顾家若是被抄,沈媛和孩子还可以有定安侯府做依靠,那顾昀寒腹中的孩子呢?   应当也是这两日就要临盆了。   段旻轩踟蹰。   她若不问起,他也不想同她道起。   他踟蹰,她便也驻足。   段旻轩道:“真要听?”   她想了想,点头。   段旻轩便牵着她,一边走,一边道:“顾昀寒腹中的孩子是齐王的,就应当留不住了。”   留不住了?孟云卿抬眸看他,都要临盆了。   段旻轩低头道:“燕韩京中之乱才平息,最经不起的就是考验。平帝和太子的父子关系才将缓和,以太子的心性不会留下这样的隐患。若是平帝和太子又生间隙,或是日后有人生乱,齐王还有遗腹子在外,那太子能睡得安稳踏实吗?”   孟云卿不接话了。   他说的,她都想得通透。   “只是可怜了那两个未出事的孩子。”孟云卿叹息。   “两个?”段旻轩看她?   她眼中微滞,又笑了笑:“外祖母曾请太医院的杨大人给我把脉,我是那时听杨大人提起过,顾昀寒腹中应当是两个孩子。”   段旻轩果真没有再问,话锋一转,便道:“没想到自从三月打京中离开,等到燕韩却有这么多事端。不过,旁的事端都抵不过一件喜讯。”他低头,伸手抚了抚她腹间,“我要做爹了。”   眸间的笑意便自心底晕染开来。   孟云卿也停下脚步,伸手抚了抚腹间:“外祖母说,他还太小,要再等几月才会踢人。”   段旻轩便笑着蹲下身去,脸正好对着她的肚子,换了副严肃脸,说道:“日后不许欺负你娘亲,你娘亲有你爹护着的,知道吗?”   孟云卿跟着笑起来。   段旻轩就抬眸看她:“累吗?”   下马车似是走了许久,音歌和段岩也远远在后,见他二人如此,也不上前,只是捂嘴偷笑。   孟云卿摇头。   “前面就到了。”他起身。   孟云卿称好。   两人牵着手继续往前走,段旻轩又道:“我写信给老爷子了,你有身孕在,前三个月要安心静养,我想我们在燕韩呆到六月再走。”   六月?   孟云卿自然是欢喜的。   原本就是回来看外祖母和舅舅的,结果遇上了动乱,眼下平定下来,能多呆些时候陪陪外祖母也是好的。   “回程路上,我们再行得慢些,能安稳便多安稳,等回苍月,就该准备孩子要出世的东西了。”段旻轩嘴角微微勾勒,光是憧憬,仿佛都喜人。   孟云卿点头。   爷爷也盼着重孙子,等回苍月在过上三两月,就要出生了。   爷爷定然欢喜。   段旻轩看了看前方,“到了,前方就是了。”   孟云卿也缓缓停下脚步。   她和段旻轩来南郊,是因为宋景城葬在南郊。   音歌和段岩便上前,将拜祭用的物什一一摆好,又退到身后。   “那日宋景城来寻我,说知道你的下落,我没想过他最后会死……”段旻轩开口,孟云卿便安静听着。   外祖母怕她动了胎气,让她在听雪阁躺了三日,旁的事情也没让来扰她。   宋景城的事,她也是头一次听段旻轩提起。   但宋景城如何寻到段旻轩,如何来寻她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好的也好,坏的也罢,都化作了眼前墓碑前的几个字而已。   音歌从篮子中取出一壶酒,斟在杯中递给段旻轩。   段旻轩接过,淋在墓前。   五月的天,又下起了小雨。   音歌上前递伞给段旻轩,段旻轩撑伞。   身后,周蓝从远处快步跑来,至段岩身旁,附耳说了几句。段岩听后,上前到段旻处,也附耳说了几句,而后退下。   段旻轩便朝孟云卿道:“云卿,有些事,我要先回侯府一趟,让周蓝和音歌陪你。”   孟云卿看了看他,应了好声。   段旻轩将伞交给音歌,音歌接过。   段旻轩便朝周蓝嘱咐了一声,才同段岩一道离开。   ……   墓前,孟云卿站了许久。   音歌也不扰她,只是孟云卿没有说话,她便也安静待着。   良久过后,她才从袖间掏出一枚白瓷盒子。   看了看,缓步上前,俯身放在他坟前,才又起身。   “夫人……”音歌疑惑。   “走吧。”孟云卿也吩咐一声。   音歌只得撑伞,同她一道。   音歌记得这枚白瓷盒子,是几日前,那个叫阿风的小厮送来给夫人的,但是那小厮是单独同夫人说的话,旁人都没有听见,也不知晓是什么缘故。   后来,夫人就一直把这枚白瓷盒子放在身边。   今日……   音歌出神想着,谁知雨天路滑,险些滑倒。   音歌不敢再多想,小心认真得看路。   孟云卿便望着远方,思绪回到几日前。   几日前,阿风来寻她:“夫人,我家大人早前让我送这样东西给夫人。”   她接过,是那枚白瓷盒子。   “一枚素玉簪,情深两不移。”   ——“我不要簪子,我要腊梅做的胭脂。”     “那就穷极一生,为卿取。”   她打开盒子,幽幽的腊梅花香传来,浸人心肺。   小厮又道:“大人还有一句话,让我捎给夫人。”   “从前答应你的,寻到了,他没有食言。”   “锦年,从前答应你的,寻到了,我没有食言。”   “夫人,上马车了。”音歌扶她。   孟云卿垂眸,那盒白瓷的芳香,便渐行渐远……   (尾声二)【阵容强大……】   【许卿和】   腊月初七,许卿和从白芷书院回来。   明日就是腊八,孟云卿非让他回侯府喝腊八粥。   他恼得很,女人就是麻烦!   尤其是生了孩子的女人,更麻烦!   譬如孟云卿!   时间一晃,他来苍月也有四年多了,再有一年半载便要从白芷书院毕业了。   他早前想继承父亲的衣钵,去鸿胪寺任职,四处游历,可真正进入白芷书院念了四年书,却有了旁的想法。   他想修著史册。   读史书可明视听,以史为鉴可观沧海。   苍月,燕韩,长风,南顺,乃至更北部的巴尔,羌亚,哪一国的历史都是自述自传,记录的多是帝王基业。他想编纂一部编年史,汇九州历史,书一家之言。   他要博览全书,翻阅典籍。   有了这样的宏伟想法,就说与定安侯府这几人听。   段旻轩听后,应了声:“嗯,病得不清。”   文盲,他不和他计较。   老爷子听了,倒是欢喜连连,“好好好!卿和有出息。”   他正要欣慰,老爷子就补刀:“修著史册要很多年吧。”   他愣愣点头。   老爷子就眯起眼睛笑笑,“那你就可以每日晨间都来陪我舞刀弄枪,过了晌午再修著史册,哎呀,正愁没人同我练手,还是卿和好。”   年迈,他不和他计较。   到了孟云卿这里,他低头喝了一口腊八粥,正经道:“孟云卿,从白芷书院毕业后,我想留在苍月,修著史册,你怎么想?”   孟云卿正在逗弄小丸子。   难得他正经,她就回眸看他:“好呀。”   好呀?就完啦?   简直在敷衍他,许卿和咬牙切齿。   孟云卿就回过头去,逗弄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丸子去了。   自从定安侯府有了那个丸子,老爷子,段旻轩,还有孟云卿都一堆宠着那个肉嘟嘟的丸子去了,他很是烧心。   不是他同那个丸子争风吃醋,是整个宣平侯府的人在有了那个小丸子后都不正常了。   尤其是看到段旻轩那张谁看我我就藐视的脸,在小丸子面前充满父爱的违和感,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在他恼火孟云卿方才那句“好呀”的时候,孟云卿又牵起丸子的手,柔声道:“卿和哥哥要编纂史册了,日后丸子就可以读卿和哥哥编纂的书了,喜不喜欢……”   小丸子满含笑意盯着娘亲,奶声奶气道:“喜欢。”   一瞬间,许卿和伸了伸手,挠了挠头,嘴角忽得莫名笑了。   一笑便停不下来。   屋中便是他同丸子“咯咯咯咯”的笑声。   腊月初八,诸事皆宜,孟云卿撕掉黄历。   新的一日又要开始了。   【音歌】   “来了!来了!”娉婷惊呼!   小茶便扶孟云卿从小榻上坐起。   孟云卿就搂了丸子,端端正正在屋内坐好,佯装在教丸子读书写字。   片刻,脚步声传来,音歌便领着一人进来。   “夫人。”林冕拱手问好。   孟云卿假装意外:“呀,林大人又来了?”   林冕低头笑了笑,音歌面色一红。   林冕便是当时的衢州城守。   衢州城爆发泥石流的时候,就是林冕在衢州城内主持救灾的事务。   那时伤员很多,手忙脚乱,衙门内连个会包扎的人手都没有,幸而有音歌。   音歌曾在定安侯府中服侍过老祖宗,简单的包扎和照顾病人都懂,等到孟云卿离开,她也一直留在衢州城的衙门帮忙,同林冕便是那个时候熟络起来的。   后来她和娉婷一道回了京中,林冕也应赈灾有利,被君上升调回了京中。   在衢州城的时候,老爷子便很赏识他,有时间就同他聊很久。   等林冕调到京中,便时有造访宣平侯府,来看老爷子和孟云卿。   他自然也记得音歌。   印象中她活泼开朗,在衢州山洪那种忙乱不堪的时候,还能笑脸对人,照顾人细致入微,又懂得权衡,他是很欣赏她。   没想到,在宣平侯府还能遇到她。   音歌见了他,“林大人!”很远便惊喜同他挥着手。   他低头笑笑,心中那株多年不开的桃花,仿佛一夜之间缀满了心头。   于是他总能寻到缘由来宣平侯府。   尤其是霁风苑。   音歌在霁风苑中。   “音歌姑娘在吗?她托我寻的马蹄糕。”   “音歌姑娘在吗?哦,只是同她打个招呼。”   “音歌姑娘在吗?她前日里寻我。”   娉婷端茶给他:“林大人是来见夫人,还是来寻音歌姑娘的?”   分明是打趣他。   他依旧低头笑笑,音歌的脸红到了耳根子后。   孟云卿尚且没开口,怀中的丸子便眨了眨眼睛,笑呵呵说了句:“羞羞。”   ……   音歌好气又好笑。   林冕那日离开后,她心中就似揣了只兔子一般,一日都不能安稳。   他当不会因为丸子的那句玩笑话,觉得失了颜面,再不来侯府了吧。   而事实也是,从那之后,林冕确实足足好几日没有出现过。   音歌怏怏打不起精神来。   娉婷便摸摸她的头:“你可不是生病了吧?”   音歌丧气揉揉额头:“病了,病了。\"   娉婷就笑:“那便算了,今日林大人来了府中,正在苑内同夫人说事情呢,我还问你要不要去看看?”   林冕?   音歌忽然来了精神:“去!”   外阁间外,音歌娉婷凑着脑袋在门外偷听。   林冕正好开口:“林某回府想了几日,觉得小世子教训的是。”   丸子?   音歌懵住,不是前日那句“羞羞”吗?   而后就听林冕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下官是回府备聘礼去了,请夫人做主,将音歌姑娘许配我。”   许配……   音歌嘴角勾起,脸上又是一抹绯红,仿佛在落霞中轻舞。   “娘亲,偷听。”丸子指了指屋外。   娉婷和音歌都懵住。   音歌想死的心都有了。   ……   往后的一幕,音歌才知道,林冕所谓的聘礼竟是整整四个木箱的零嘴。   谈不上价值连城,却格外有心。   音歌瞧着这四口大木箱,忧心忡忡:“他若真是有心送我,就不应当把这些当作聘礼,他送的聘礼,可是给夫人的呢。”   夫人又不吃,倒头来还是要给她。   只是曲折了些。   身侧,孟云卿便抱起丸子,上前看了看,花花绿绿的糖纸,大大小小的包裹,看起来很是好看。   孟云卿:“丸子喜欢吗?”   \"喜欢。\"丸子拍手。   “那都给丸子好不好?”   “好。”   音歌手颤了颤,自从有了小世子,夫人都不疼她了……   【定安侯府一群亲戚】   “表舅舅是什么,可以吃吗?”丸子吧嗒眨着眼睛,望着孟云卿。   孟云卿牵着他的手,从霁风苑往前厅去:“不可以,表舅舅是娘亲的表兄,是长辈。”   小丸子就有些泄气,“原来不可以吃呀。”   今晨早起,娘亲说去看表舅舅。   他还欢喜得很,以为表舅舅是吃的,譬如小糖人。   娘亲是带他去吃表舅舅的。   结果到了大厅,丧气的丸子便愣住,表舅舅虽然不能吃,但是带了好多好吃的。   对了满满一大厅呢。   沈修颐便朝孟云卿道:“没办法,祖母非让带给丸子,然后母亲又添了些,二婶又添了些,三婶再添了些。原本就已经很多了,世子夫人和媛姐姐又要多添些。然后听说我要来苍月看,沈琳,沈陶,沈妍,沈楠和沈瑜又不停往我这里塞东西。还有二哥,四弟……”   他念了一通,近乎将家中的人念了个遍。   难怪会堆了一厅,孟云卿便笑,这下丸子倒是欢喜了。   丸子笑眯眯朝沈修颐伸手:“表舅舅抱抱。”   沈修颐从善如流(我知道你们说出现很多次这个词语了,但作者君就是喜欢,,,)。   “你手上这个,是韩翕让带的。”沈修颐一面抱起丸子,一面同她说起。   “韩翕?”孟云卿意外,脸上却是浅浅笑着的,“她如何了?”   沈修颐笑道:“你也知道早前卫将军去提亲,韩相同意了,结果卫同瑞去退亲了。后来京中变故,韩相过世了,韩翕和她娘亲在京中相依为命,卫同瑞又上门提亲了……”   孟云卿也低头笑笑。   “外祖母可好?家中其他人近来可好?”一路踱步去霁风苑,孟云卿一面问起。   虽然有书信,但总比不过听沈修颐道来亲切。   沈修颐便应道:“外祖母身体健朗,好着呢,只是时有念起你和丸子,还让我来问问,你们什么带丸子回燕韩,她想这个重孙了。”   孟云卿弯眸:“等丸子再大些就回去。舅舅和舅母呢?”   “父亲和母亲都好,这几年大哥主事了,父亲就渐渐从朝中退了出来,母亲喜欢兰草,两人就在苑中种种兰草,饮饮茶。媛姐姐回了府中,两个孩子也回来了,正好同婉婉有个伴。婉婉长高了好些了,再回燕韩你该抱不动了。”   孟云卿笑着摇头:“其他人呢?”   沈修颐看了看她,继续道:“怡园的事情之后,二婶和二叔也想开了,也搬回了侯府。齐王的事,在国中知晓的人不多,宫中隐瞒了下去,只当齐王忽染顽疾去了。所以沈陶还是名正言顺的齐王妃,只是顶着齐王妃的头衔,其中冷暖只有自知了。“   孟云卿低眸:“沈修进呢?”   沈修颐道:“父亲让他发配充军,在边关,听闻日子很苦。开始时还写信给三叔和三婶诉苦,三叔还去寻过父亲,后来似乎也渐渐习惯了。四弟说去边关时见过他,说他在那里吃了不少苦,不过这回是真长进了许多。”顿了顿,又道:“其实当时,家中都很担心,怕段旻轩会对五弟……”   孟云卿会意。   她听说过沈修武去拦段旻轩,段旻轩还是没有留齐王性命。   沈修进是齐王同伙,府中担心也是应当的。   沈修颐叹道:“后来才听说,是祖母去寻的段旻轩,段旻轩便说将沈修进交给父亲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外祖母疼惜的孙子。   偌大一个侯府,外祖母才是操碎了心。   孟云卿嘴角微微牵了牵,“不说这些了,这回你在苍月呆多久?”   “个半月吧。”   ……   霁风苑内,段岩上前:“侯爷,定安侯府的三公子到了,在前厅,同夫人一处。”   定安侯府……   段旻轩应了声知晓了,段岩便退了出去。   二月初,春寒料峭,屋中的青铜暖炉里烧的银碳“哔啵”作响,他的思绪就回到了早前。   当日拜祭宋景城,周蓝来寻他,原话是,“再查过沈修进了,侯爷猜的是。”   他便同孟云卿辞别,先回的侯府。   西院书房内,定安侯同沈修文在商议事情,见到他,他说有话想单独同舅舅说,沈修文便退了出去。   上一次他同定安侯单独说话,还是陈家传闻风波四起的时候。   他那时说要同定安侯做一个交易,定安侯允诺了。   交易的内容便是孟云卿。   而这一次,段旻轩轻笑:“云卿说,当日定安侯府的信笺是被沈修进调包了,把‘暂勿’调包成了‘可以’,其实从一开始我就不信。定安侯府能在京中这等乱局中,还能做到进退有度,明哲保身,又岂会连家中一个子弟都看不住?”   定安侯抬眸看他:“你想说什么?”   段旻轩继续:“所以,沈修进是齐王的人,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沈修进想引我和云卿到燕韩,你不过将计就计,将沈修进当成一枚棋子,名正言顺行事。因为要保住定安侯府百年基业,最好的方式就是游刃有余。宋景城一早就告诉过你齐王有野心,而你也知晓三皇子斗不过太子和齐王。所以定安侯府看似置身事外,实则在太子处放了宋景城,齐王处放了沈修进,无论日后燕韩的皇位上坐得是谁,都撼动不了定安侯府的地位。”顿了顿,缓步上前:“你知道平阳王府同我的关系,也知道平阳王离京时,在京中留了两千精锐。而让你意外的是,我却并没有同云卿一道回侯府,你才开始担心云卿的安危……再往后,我不需要再说了吧。”   定安侯轻笑。   段旻轩也笑:“所以沈修进我不会动,舅舅要如何处理,我也不会过问。只是有一点件,今日的事永远不要让她知晓,她只要知道该知道的就够了。”   ……   放下笔,正好小茶来通报:“侯爷,夫人和沈公子来了。”   段旻轩嘴角微微扬起。   (尾声三)   宣平侯府,霁风苑内。   四月天,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小茶抱着奶嘟嘟的小丸子,在一侧看着孟云卿给小鸟包扎。   包扎完,送到他手中。   丸子欢喜捧住:“娘亲,这就可以烤来吃了吗?”   烤来吃?孟云卿奈何,“怎么说?”   丸子便道,“太爷爷说的,等给小鸟包扎好了,就可以将小鸟烤来吃了。”   孟云卿无语,又解释道:“太爷爷同你玩笑呢,小鸟不能吃的。”   丸子似懂非懂般点头。   翌日,孟云卿再找不到那只受伤的小鸟。   却是在忠孝居找到了某只圆溜溜的丸子,脸上还挂着一脸油水,笑嘻嘻看着她,很是得意:“娘亲,好吃。”   “爷爷。”孟云卿无奈。   老爷子便心虚笑了笑,支吾道:“明日还你一只。”   还她一只?   那是段旻轩寻了好久才寻到的,能学人说话的鹦鹉,是她拿来同丸子作伴的。   终究还是被他们烤来吃了。   她有些心疼。   入夜,同段旻轩说起此事,段旻轩却深有感悟。   “那就不拿鹦鹉同丸子作伴了。”   “嗯?”孟云卿不解看他。   他俯身压下,含住她的耳畔,轻声道:“给丸子生个弟弟妹妹作伴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全剧终啦,很舍不得。   还是要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么么哒~   新文《重生之良婿》,预计6月20日开坑,大家可以提前收藏啦~   最后,再弱弱的求一句,专栏收藏,这样开新文就能看见啦~ 本书由 灰姑娘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