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成男配的恶毒嫂子(穿书) 作者:玉倾欢   文案:   晏枝穿了,穿成了一本书中臭名昭著的女配。   嫁到穆家后先后“克死”丈夫和婆婆,偌大的家里,流言四起,人人畏她,称她是蛇蝎心肠的毒妇,一堆觊觎家产的旁支庶族巴不得她死于“意外”。在各种明枪暗箭中,晏枝毅然决然地接回了穆家不管不顾的私生子。   因为她知道这将是她未来最好的依仗。   多年过去,所有人都知道权倾朝野的雪衣侯外表温和儒雅,心思诡谲难辨,只独独在长嫂面前收敛起所有爪牙,露出最柔软无害的一面。   -   穆亭渊是穆府大爷和丫鬟生的,没名没分,地位卑贱。   直到那个开满梅花的早晨,一个女子执起他的手将他带离了那个小院。   给他穿最好的,吃最好的,用最好的,还请来最有名的先生,教导他成才。   他长成她心目中最理想的模样,成了她最锋利的刀,恭敬有礼地唤她“嫂子”。   可他藏着邪恶的,不被饶恕的心思。   他不想叫她嫂子。   他想爱她,宠她,护她,以夫君的身份,告诉她——我的余生供你差遣。   看文须知:   1、男主不是什么好人,唯一放在心尖上的人就是女主,其他人在他眼里可能是工具人X10086   2、有五岁年龄差,但男主从小切黑,看着乖巧可爱,坏水一肚子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前世今生 甜文 穿书   主角:晏枝,穆亭渊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的余生供你差遣   立意:我命由我不由天 ================= 第1章 ===   北都虽已迎来春天,夹在萧瑟山间的风仍寒冷似刀。   穆家大老爷穆落白头七刚过去一个月,穆府上下一片素缟,今日又出了一桩大事,府里一片死寂,下人们稍微大点声说话都战战兢兢。   唯有主院装饰得大红大紫,大清早就在院里搭了个戏台,台上唱着喜庆的桥段,唢呐声穿破云霄。   戏台下坐着个年轻妍丽的妇人,她面容姣好,一身华贵长衫,满头叮叮当当的玉石璎珞金饰珠翠,正懒洋洋地靠在软塌上,一旁侍女替她撑伞挡风,她打了个哈欠,说:“谁挑的这段子呀,不够喜庆,本夫人想听更喜庆点的。”   台上戏子们一怔,左右为难地互相看着。   妇人板了脸,呵斥道:“听不懂话吗?你们不是北都最有名的戏班,唱不出喜庆的词儿?再磨蹭,小心我砸了你们的招牌,熏了你们喉咙,让你们以后一句词都唱不出来!”   “唱!唱!唱《龙凤呈祥》!唢呐吹起来,板、鼓、锣、钹都敲起来!”戏班班主闻言冷汗冒了一身,立马招呼起来。   一瞬间,激昂高亢的乐声齐齐响起,几乎盖住了戏词儿,这本是荒唐事,但妇人明显就想听这个热闹动静,满意地笑了笑,她冲一旁的丫鬟说:“伞打正点,仔细让风吹了我,我要是打个喷嚏,你的命就别要了,穆家的丫鬟都是哪儿买来的次等货,一个不如一个。”   丫鬟立马哆嗦着撑正了伞,一身单衣在寒风中忍着瑟瑟冷意。   不远处,小院角落里,两个下人一脸哀苦地说着话。   “大老爷头七才过去一个月,大夫人就在院里听这种喜庆的曲子,成何体统啊,老夫人也不管管?”   “你还没听说吗?老夫人怕是要不行了!万一她没了,这家里头哪还有能人镇得住大夫人?胡闹翻天了去。”   “老夫人怎么就不行了?前两天不是还好好的?”那人一惊,一张脸被吓得煞白。   “昨日不知道怎么着在后院里摔了一跤,摔得厉害了,又受了寒,把陈年旧疾带了出来,谁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一关。”他一瞥戏台子方向,压低了声音说,“依我看,还是应了那道士说的话,大夫人专克咱们家!大婚的时候克死了大老爷,眼下才一个月又要把老夫人克死了!”   “嚯,这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谁也惹不起大夫人,她娘家是什么出身你又不是不清楚,晏大将军战功赫赫,晏老夫人是圣上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姐姐又是宫里最得宠的贵妃,她嫁进来就是这个家的天,你能指望谁?”   “二、二老爷呢?”   “二老爷?那个二老爷能顶什么事儿?况且我估摸二老爷也是个短命鬼,那道士给大夫人占命的时候就说了,她得把穆家人都给克死!跟我睡一屋的有个穆家的家生子,去年被大老爷赏了穆姓,听说这事后成天想着脱了奴籍,免得哪一日被克得惨死,死后还要听这糟心动静。”   两人都不说话了,满脸前途未卜的忧苦,心里头都在琢磨怎么能赎身出去。可穆府大部分都签的死契,生是穆家人,死是穆家鬼,哪里还有门路让他们逃过这一劫?   偌大一个穆府,生生养了一窝提头等死的人,每天睁眼第一件事想的都是能不能见到傍晚的太阳。   这叫什么活法?   “当初怎么就给大老爷定下这门亲事了呢?”下人幽幽地叹了口气。   穆家原本是北都四大氏族,是户部一把好手,连着三代官居户部尚书。只可惜到这一代,穆老爷四十岁就去了,留下穆大老爷身体不好,在户部只挂了个闲职;二少爷成天吃喝嫖赌,不成器,满府男人没一个能撑得住场面。   这也就罢了,凭借穆家的底蕴,穆老爷学生满堂,朝里朝外有不少关系和交情,能让穆家子孙三代无忧,穆府垮不了。穆老夫人也不盼着有朝一日大老爷养好了病,二少爷浪子回头,只打算给两个儿子娶个门当户对的聪慧夫人,生下孩子从小鞭策督教养再出个户部尚书把列祖列宗的荣誉给争回来,可偏偏晴天一道霹雳,皇帝下了圣旨,把晏大将军的幺女晏枝许给了大老爷。   赐婚那天,全穆府哆嗦着接了圣旨,全府上下没人能想明白为什么皇帝会赐下这桩婚事。   晏大将军晏靖安,三朝元老,十三岁便立下赫赫战功,坐拥大半兵权。论家世,穆家入不了晏大将军的眼,穆家虽是北都四大氏族,但是是最末流;论才俊良配,穆大老爷是个人人皆知的病秧子,这名气比他写的诗做的文章有名太多。   哪怕皇帝赐婚,晏大将军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个男人?   晏靖安的幺女晏枝,是晏大将军老来得女。晏大将军在她刚出生时就奔赴疆场,对她心中有愧,向例娇宠惯养。晏枝在北都颇得恶名,彪悍泼辣,横行跋扈,做过的缺德事数不胜数。   当年,晏枝瞧上了一个新科状元郎,借着皇家花会大放厥词,要状元郎入赘晏家,结果状元郎冷言冷语地将她批判得体无完肤。晏枝当场发作,险些闹出人命,这么大的事情,晏枝一点事没有,反倒是状元郎,科举出来的人才,先是在翰林院得了一个闲差,三个月不到就被贬去地方当了个九品芝麻小官。   永世不得翻身。   想到这些谣言,两个下人百思不得其解:“听说大夫人嫁过来的时候也是满心不愿意,不等大老爷踢轿,直接就踩了地下来,当场把盖头掀了。”   “都不愿意……何必拧到一块儿?这皇上和晏大将军在想什么?”   “最古怪的是,大老爷死后,怎么就没一封休书把这瘟神送走呢!”   “冬至呢?”不远处,女人懒洋洋的喊了一声,一个下人快跑过去,跪在晏枝身前,却因为来得晚了,挨了晏枝一鞭子,两人看了吓得面色铁青,赶忙说,“快别说闲话了,待会儿大夫人想起来用到我们的时候发现我们不在,逃不掉一顿杖责!”   两人急匆匆地往各自应当站着的地方赶去,就在这时,门外忽然闯进来一个人,那人身高足有九尺,生得虎背熊腰,浑似一头蛮牛,手里拎着一根粗长且带着倒刺的木棍,一双阴鸷的眼在小院飞快刮了一圈后,直直冲向正窝在软塌里的晏枝。   男人一个箭步冲到晏枝面前,木棍猛然落下,晏枝惊得花容失色,向后一滚,堪堪避过这一击,随后一击又猛然跟上。   周遭一片寂静,一时之间竟是没人上去替晏枝拦住。心里都想着,就这么让她被打死算了,最起码能换得府中清静,反正又不是自己动的手。   死了算了,这样的扫把星。   “保护夫人!夫人要是受一点伤,你们都得跟着陪葬!”关键时刻,有人点醒了他们,如果晏枝真的在穆府出了这种事情,穆府全府上下都落不得个好下场!   众人立马上前拦住悍徒,推搡间,晏枝不知道被谁撞了一下,一个不稳倒在地上,额角磕碰在火炉边沿,意识混混沌沌,周遭的尖叫声和嘈杂声都在一瞬间飞速退走。   ……   她就是这个时候穿进来的,带着满脸莫名其妙和额头上剧痛的伤穿成了臭名昭著的晏枝,意识到这一瞬间,她简直后悔上礼拜去金台寺旅游的时候没让寺庙里的师傅好好替她看看运势——说是倒了祖宗八辈子的霉都不为过!   穿成谁不好偏偏穿成了晏枝!   晏枝这角色是她看文这么多年以来最讨厌的女配,没有之一!   作为本文第N线女配,晏枝简直完美地演绎了“恶毒”两字,在这本大女主文里当了一块合格的垫脚石,还是又臭又硬死不开窍那种,到死都不明白自己输在了哪里。   心里怦怦乱跳,晏枝两眼无神地看着头顶缭绕的轻纱,琢磨着找个方法结束生命没准能穿回去,最终还是因为一呼一吸间太过真实而放弃了这个危险的念头。   要是真死了,变成孤魂野鬼就太不划算了。   想到这儿,她掀开被子,想起身看看自己额头的伤,奈何脑袋一阵晕眩,像是被人砸了一棒槌一样,最后妥协地躺了回去,想了想,试探地唤了一声:“莲心?”   外头很快进来一个侍女,她约莫十三四的年纪,长得白净可人,一双黑漆漆的眼却落在地上,不敢往晏枝脸上看。   晏枝想起来,之前“她”赶走了一个侍女就是因为那侍女眼睛又黑又亮惹得她嫉妒,不由在心里腹诽了下这女配着实恶毒,却又不能暴露芯子被人顶替了的事情,板着脸说:“拿面铜镜来,本夫人要瞧瞧脸上这伤会不会留下疤痕。”   “喏。”莲心转身取了面铜镜递给晏枝,晏枝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这具身体眼下只有十五的年龄,卸去脂粉,乌发披散,只留一张素净的脸,五官精致柔和,皮肤白皙细腻,乍一眼看去,像是个懵懂未知的少女。   她默默叹了口气,晏枝就晏枝吧,既然穿成了晏枝就替自己好好活着,这本书剧情庞大复杂,无论是将军府还是她嫁过来的穆府都是女主成为女皇路上的垫脚石。   到最后,晏枝的下场也绝非一个“惨”字可以形容。   父亲被凌迟处死,长姐被赐三尺白绫,兄长被困死沙场,而晏枝则在被折磨疯癫之后被削成了人彘。   她不能容许自己有和晏枝一样的命运,幸亏穿成的是这时候的晏枝,她还有几年的时间筹备,她现在还是晏大将军的幺女,在穆府也有足够的话语权。   行吧!女配就女配!她要在这本书里搞出个大动静!   就在此刻,屋外突然响起了大动静。   府内奔丧的钟声连敲了几下——穆老太太驾鹤西去了。   她现在的处境非常明朗——   刚嫁过来时丈夫没了,不到一个月,婆婆也没了,家里头只有个庶出的、没她权力地位高的二叔。   还有什么能比当这样的大夫人更快乐的? 第2章 ===   穆老太太大丧,作为嫡长媳的晏枝理应替她已死的丈夫走完丧葬祭的全部流程,但她刚经历梃击一事,脑袋疼得厉害,实在不想遭受这些繁文缛节的折腾,心想干脆交给穆府的管家去办,也算契合原本的人设。   正想着具体要怎么做,帘外忽然传来莲心战战兢兢的声音:“大夫人,秦总管来了,可要见他?”   脑子里自然地浮现出有关他的信息,晏枝脸色一沉。   总管姓秦,名兆丰,四十余岁,常年都是一身青布长衫,打点得一丝不苟,办事妥帖稳重,什么都好,就是跟晏枝不对盘。每回说话时,都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三位一体,大有一种看晏枝一眼便能污了自己眼睛的架势。平日两人在院里撞上,秦总管能避则避,避不开就站得五步远,头也不抬地问候一句。   礼貌做足,让那晏枝一直以为他对自己尊敬有加,其实压根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想到这儿,晏枝在心里冷哼一声,她本来就打算找他,现在送上门正好免了宣他的麻烦,便对莲心说:“替我披一件衣裳,等下便隔着帘子说话吧。”   见大夫人没有因被吵醒而发怒,莲心压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哎”了一声,寻了件滚了一圈狐狸毛领的袄子替晏枝披上。   扶大夫人坐起来时,莲心瞧见晏枝脸色苍白,头顶一大块涂了药绑了布条,伤口上的血渗透了布条,氲出一小团血迹,再回想起之前梃击一事……那手持木棍的悍匪当真是穷凶极恶,十分恐怖。   这事闹得这么大,到现在也没个结果,穆家没有声音就算了,怎么将军府那边也没个消息?想到随大夫人嫁过来时的那些谣言,莲心不由心想,难不成大将军真的不再疼宠大夫人了吗?   不一会儿,帘子外传来男人的声音:“大夫人,老夫人大丧,秦某想来询问大夫人要如何处理?”等了片刻,帘子里没人回应,秦兆丰讥讽一哂,他不过是照规矩来问一句,从没指望大夫人真能有什么高见。   “老夫人暴病而死,本夫人着实难过,但方才受了重伤与惊吓,大夫说一个月不得见风,老夫人的事就按礼法规矩交由秦总管代我去办吧。”晏枝淡淡地说。   秦兆丰没想到得了这番于法于礼皆是合宜的话,不由猛得抬头,想看清帘子后的人到底是谁,晏枝向来肤浅暴戾,又碰上梃击这么大的事情,以她的脾气早该闹翻了天,怎么会这么冷静,难不成被吓得转了性子?   要真是的话,这怕死的性格还真是窝囊透顶。秦兆丰在心里讽刺一笑,才低声回话:“秦某知道了,大夫人好好养病,我这就去办。”   他转身要走,忽然听晏枝唤了他一声:“秦总管。”   秦兆丰心里一跳,蹙眉问道:“大夫人还有什么事?”   “今日那悍匪怎么处置的?”晏枝问。   秦兆丰对晏枝会问到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他很快回到:“涉事人已被扭送去了官府。”   “官府可有给回应?”   秦兆丰语气四平八稳地说:“醉汉借酒闹事。”   “醉汉借酒闹事?!”晏枝听了这话只觉好笑,但稍微动弹脑袋上的伤口就隐隐作痛,糊弄人也不带这样侮辱人智商的,她压下胸腔内的愤意,反问道,“那副杀人的架势不是喝醉人能有的,他眼神分明清明得很,是哪位贤明高官判的案子,不出半日就得了结论?”她顿了顿,补上一句贴合晏枝性格的话,“我要让爹爹好好‘嘉奖’一番!秦总管,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吗?这种话都信?”   秦兆丰脸色一变,没料到晏枝会这么说,以晏枝的性格该在震怒后咆哮着要他赶紧杀了那个梃击的醉汉。   过了片刻,秦兆丰说:“大夫人教训的是,确实荒唐,我会督促官府彻查此事。”   这只老狐狸!她冷笑一声,说:“行,查,给我彻查,秦总管别让我对你失望,别让本夫人觉得养你在府里不如养一头会下蛋的鸡。”   秦兆丰脸色变了又变,不由泄了一点脾气,冷声说:“大夫人安心休息,秦某这就派人去督促官府。”   待秦兆丰走后,晏枝冷声吩咐道:“莲心。”   莲心忙应上一声,晏枝说:“去把成双院的三才给我叫过来。”   “是。”   晏枝警告地提点了一句:“悄悄地带来,别叫其他人知道。”   莲心哆嗦了一下,答应晏枝的声音却是稳的。   莲心这丫头是晏枝亲自从牙婆手里买下的,刚买回来时瘦小病弱,说不清楚年龄,话少,人也显得木讷,买她回来算是晏枝难得的大发慈悲。带回来养了三年,眉眼长开了,有些小秀丽,却不扎眼,性格还是胆小,办事却很牢靠。   一刻钟后,莲心的声音在帷帐外响起:“大夫人,人带来了。”   “进。”   “问候大夫人。”跟在莲心身后进来的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他古铜皮肤,身材瘦削结实,一只鹰钩鼻,模样冷厉俊俏,与一般下人不同,带着行伍的干练与肃杀。   晏枝说:“三才,帮本夫人办件事情。”   “夫人请说。”   “今日梃击一事你应该知道,把那悍匪捆好了带过来,本夫人有话要问。”她冲莲心招手,将一个沉甸甸的绣囊递了过去,说,“人如何带来,本夫人不管,要活着的,要快。”   “是。”三才收了绣囊,利落地转身去了。   晏枝这才放心地躺下,三才曾是他爹麾下的一名士官,在战场时伤了腿骨,成了跛足,一到阴雨天气就疼痛难当,便被派到晏枝身边替晏枝做事,这些年来,许是过于愚忠晏大将军,对晏枝要他做的事情从不辨善恶好坏一概揽之。   梃击一事,晏枝想得很深。   穆府虽日渐败落,眼下仍是豪门大族,不可能缺了侍卫,怎么可能让那个悍匪提着木棍旁若无人地闯进来?   除非有府内的人接应……所以,那悍匪不过是一枚棋子,想要她命的另有其人。   在原作中,晏枝因梃击吃了不小的苦头,额头上落了块疤,穷尽灵丹妙药也没能消掉,这让她耻于见人,性格变得更加阴鸷残暴。   她暴怒之下杀了梃击的恶人,却让筹划了梃击一事的人逍遥快活。   她拿起铜镜,照着镜子里的面容,额角的伤口在第一时间就被她吩咐下去谨慎处理,她不会再让这道疤痕留在脸上,也不会让想害她的人快活自在!   -   秦兆丰回小院歇息时已是深更半夜,推门进去时看到发妻满面愁容地看着自己,顿时心里如坠泰山。他叹了口气,把门掩上,拉了发妻的手,说:“都说了让庆平和穆安莫要冲动,眼下这事发展到现在只得走一步看一步,这晏枝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突然变得灵光了。”   妇人眼眶通红,说:“我哪儿晓得庆平真有这胆子,他今日哭着来求我的时候我险些惊得昏死过去,眼前黑得没边了,这孩子平日稳重,怎么藏着这样的心思呀!竟是敢雇凶杀人——”   两人口中的庆平正是妇人的胞弟,也是秦兆丰的小舅子,另一个穆安则是前段日子得了穆府姓氏的家生子,两人这事筹谋了许久,秦兆丰原本不知道,直到今日事发,才从发妻口中得知。   妇人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秦兆丰将她揽在怀里,安慰道:“幸亏他们留了一个心眼,买的悍匪是死徒,待我明日去官府找他通个信,保证善待他的家人。”顿了顿,秦兆丰觉着自己这解决法子狠毒又残忍,在心里将自己的小舅子和那撺掇惹事的家生子一块儿骂了一顿,才艰涩地说,“让那悍匪找个机会,寻死吧。到时候死无对证,也就牵连不到庆平头上了。”   妇人一怔,哭得更是厉害,心里头愧疚难当,可在一个陌生死徒和亲弟弟之间,她只能选择保全弟弟,在婆娑泪眼中点了点头。   -   三才办事牢靠,第二天清早就把人带来了。   那悍匪被五花大绑地捆着跪在地上,绳结手法精湛可以看出是军中常用的,十分牢靠。   晏枝便也不惧怕他会突然暴起伤人,站在悍匪面前,垂眸看他。   悍匪等了半天也等不到一句话,脑海里转着雇他那几人对晏枝的形容,只担心晏枝正琢磨着什么阴狠招数要处置他,心下一狠,先开口道:“昨日是我醉酒唐突了夫人,夫人要杀要剐就尽管来。”   “你多大了?”晏枝忽然问道。   悍匪一怔,没想到会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讷然抬头看向晏枝,昨日印象里花枝招展像是只花孔雀的艳丽女人今日一脸素颜,雪白毛领中露出一张巴掌大的纤细脸颊,一双眼睛乌黑透光,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如同青稚少女,万般无害。   此刻,她头上裹着厚厚的布条,脸色现出失血过多的苍白和虚弱,这一切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他心里一跳,心中生出些许愧疚,转念一想,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本就干的是蒙昧了良心的恶事,死后自然该下地狱,不该生出这些多余的愧疚,便咬了牙,铁石心肠地回到:“小人二十有七。”   “二十有七……父母已入老年,孩童尚未长大成人,正是满心牵挂的年龄,”晏枝叹了口气,万分不解地问,“这样的年龄怎么会去当一个死徒呢?哪怕用命换来了千金,当父母病重,稚童孤苦的时候你要他们花钱雇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照顾自己吗?若你泉下有知,父母孩子的性命都交托给了陌生人,你放得下心吗?”   她摇了摇头,又说:“更何况,孤儿寡独忽然得了一大笔钱财,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不会遭人惦记,若是再遇上恶徒袭家吞财,钱没了,你命也没了,那你岂不是枉死?真是糊涂。”   晏枝声声扣在悍匪心上,她所说的这番话悍匪内心早有准备,但此刻被摆在台面上撕开了说,字字撞在心头,让他苦不堪言。   晏枝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不是所有人天生都愿意当死徒,你也是走投无路。但是——   “人活着,才有希望。”晏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的双眼,瞳孔澄澈,面含微笑,明明是以高位者的姿态缺丝毫没有瞧不起人的态度。   死徒怔怔地看着她,眼前的女人清瘦孱弱,才刚刚经历那样骇人的噩祸,眉眼间却带着一股让人难以逼视的傲气,好似天地间所有的磨难都在这一刻变得不值一提。   他看见那双朱玉似的双唇轻轻开合,他听见珠坠玉盘的声响回荡在耳畔。   晏枝说:“不要成为他人的刀子,要自己握住刀子才能生活下去,你的命,没这么不值钱。”   晏枝说完便不再言语,留给悍匪时间让他自己思考,她也不知道能不能从悍匪口中知道到底是谁雇他杀了自己,干这行的,图的便是一个“狠”字。她催着三才把人带来就是要抢先一步,动摇他的狠,好在还来得及,他未能得到雇主推他最后一把的允诺,他还惦记着家里的亲人。   过了片刻,悍匪忽然重重地向晏枝磕了一个头,哑声说:“夫人大量,是我愚昧了。雇我打你的是府上的两个下人。”   “哪两个下人?”并不意外的答案,晏枝继续追问。   “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叫什么名字,但我听他们其中一人称对方是——   “平哥儿。”   秦兆丰不等通报抢进院子时正好听到这一句,顿时面如死灰。 第3章 ===   秦总管内心慌乱,以至于脚下不稳,被门槛绊了一跤,险些以头抢地,在这个节骨眼里撞进来,活像是来请罪的。   晏枝心里已有了计较,摆手让三才把死徒带下去。   她接过莲心替她新换过来的汤婆子握在手里,面色平常地说:“秦总管来得正巧,府里下人你比我熟悉,我正想找你问个人。”   秦兆丰心里突突直跳,知道这事躲不过去,便一咬牙跪了下来:“夫人恕罪,小人罪该万死。”   “何出此言?”听他连自称都变了,晏枝心里更有了些数,故作意外地问。   “夫人要询问的平哥儿正是小人的小舅子方庆平,”他低垂着头,闷声说,“小人也是方才得知他竟然犯下了这等谋杀主子的大事,实在是大逆不道!”   晏枝沉默,她本猜测雇凶梃击的人跟秦兆丰有关系,才会让秦兆丰紧赶着送去官府,但没想到关系居然这么亲密,秦兆丰是个聪明人,分寸把握一向得当,虽看不惯她却从来不会当面忤逆,完全把“虚与委蛇”这个词表现到了极致,居然有个这么蠢笨的小舅子。   但眼下两人关系亲近是好事,秦兆丰虽急于撇清两人的关系,但能不能撇清却是她说了算的。   晏枝稍板了脸,把怒气值涨满,一拍桌子,喝道:“混账东西!”   秦兆丰头垂得更低。   “穆府居然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奴才!还是你秦大总管的小舅子!”   “是小人之过,”秦兆丰忙说,“夫人息怒。”   “本夫人性命险些丢了,如何息怒!”晏枝拿出悍妇骂街的架势,“秦总管,你要如何向本夫人交代!?”   “按照府中规矩,严重冲突主子者杖责八十,施刑后小人会亲自将平哥儿送去官府,再由官府定夺论罪,一定给夫人一个交代。”他顿了顿,又说,“待老夫人大丧之礼办完之后,小人自辞出府,分文不取。”   这是要牺牲所有保全性命了。   八十杖打下去,那个平哥儿不死也残,又被扭送官府,通告一下,信誉全毁,哪怕下半生还有命可活,也只能活成蝇营狗苟的模样,这一生便毁了;而秦总管已过四十,虽然脱了奴籍,但家中有个儿子还在顶好的书社学习,每月进奉给老师的束脩就非一般人家能够负担得起的,分文不取,一家三口日后如何过活是个大问题。   放在一般人眼里,这惩罚已足够严重,但在晏枝看来,还远远不够,因为再怎么折腾,也只是折腾在皮毛,她要的筋骨还尚未触碰到。   两个这样下等的奴才都能雇凶杀她,未免也太过可笑!   晏枝冷笑一声,反问:“这便足够了?”   似是料到晏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秦总管苦笑了一声,将双手摊开平放在地上:“小人这一生靠得便是会拨打算盘的这一双手,夫人受的苦与惊吓难以弥补,小人便将这双手砍下向夫人赔罪。”   晏枝挑了眉:“我要你这双手做什么?”   秦总管不言不语,心里突突直跳,真要他的性命不成?   晏枝忽然唤道:“三才。”   守在门口的三才踱进屋内,垂首应道:“三才在。”   “雇佣死徒一般多少银钱?”   “一般要百银,最便宜的也要八十银。”   秦总管猛地抬头。   晏枝疑惑地问:“那个平哥儿能有这么多钱雇凶?”   秦总管似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忙道:“夫人明察,定是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   “去把方庆平带过来,我问他几句话,秦总管,你先起来吧,跪着碍眼。”晏枝淡淡地说。   “是。”秦总管站了起来,躬身退在一旁,他垂下的目光在悄悄打量晏枝,只觉着眼前的女人有些陌生,无论是气质还是脑子都跟之前的晏枝全然不同。   这是为什么?   晏枝瞧出了他的心思,冷哼一声,说:“我岂能让幕后主使逍遥,要是让我逮出来,非扒掉他一层皮,在城墙上挂他个三天三夜,让他知道我晏枝是谁,岂是这等货色能够欺凌的!”   秦总管骇得忙收回目光,之前晏枝撒泼骂人的时候他只觉得是只靠着权势耀武扬威的跳梁小丑,这回看晏枝发怒便觉得从心里生出一股寒意,再也不敢生出半点怠慢。   不到一炷香,一个年轻男人被推送进来,他被人捆住双手,一进门便被压得跪在晏枝面前。   他仰头看着晏枝,吼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干的!我姐夫完全不知情!”   是个真性情啊,可惜你姐夫早就把你卖了!   晏枝腹诽了一句,再看秦总管羞得面目通红。   “你这被人当刀使了的蠢货还挺骄傲,”晏枝用看稀奇货的眼神看他,“脑子没病吧?”   “你——你这草菅人命的悍妇!”方庆平脸胀得通红,张口骂道,“昨日没能杀了你,我——”   “庆平!!!”秦总管骇得脸色发白,上前捂住方庆平的嘴,“放肆!!”   三才不等秦总管出手,率先在方庆平脸上甩了一巴掌,方庆平怔住,鼻孔渗出血丝,反应过来后还要张口骂人,又得了三才两个巴掌。   几个巴掌打下去,彻底把他打懵了,他忽然扯着嗓子嚎哭起来,呜呜咽咽间想骂人却不敢,只在喉咙里发出几句委屈至极的声调。   晏枝任由他哼唧,过了一会儿等声音渐弱,才厉声反问:“你说我草菅人命,我什么时候杀过人?”   “大、大老爷和老、老夫人……”   “他们都是病死的,有大夫作证,与我何干?”   “府内那么多下人都被你……”   “他们不合我心意,我是主子,如何不能换掉了?被换掉的下人哪个死了,你说,说出一个名字我赔你一条性命。”   方庆平愣了,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真有谁是被大夫人弄死的,但在印象里,那些被赶走的家仆都是奄奄一息的模样,也是眼前这位悍妇搞得穆府鸡犬不宁。   他自认没有做错,只不过是在替天行道,梗着脖子不吭声。   晏枝说:“愣头青,一看就是平日里不爱读书的,光有一腔热血不知道往哪儿挥洒,你可曾想过如果昨日雇佣的那位死徒真的把我杀了,穆府会有什么下场?”   她漆黑的双眼紧盯着方庆平,带给他强烈的压迫感,他头一回迎视这位被府中下人暗地里称为“灾星”的大夫人,发现她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女。   方庆平垂下头,还是不说话。   晏枝见他轴得厉害,也不跟他兜圈子,冷冷地说:“我爹会让穆府上下通通给我陪葬!你说,给你钱财要你雇凶杀我的人——”她一字一顿地说,“存、的、是、什、么、心、思?!”   “怎么会?”方庆平终于找到可以反击的点,迫不及待地说,“真是这样的话,他也要死!你们不可能一点都不顾及穆府在朝中的地位——!你们这是在草菅人命!皇上不会坐视不管的!”   “他这样同你说的?”晏枝终于从他口中撬开了消息,继续说道,“可那是穆府,是顶着穆姓的人,哪怕我爹碍于穆府在朝中势力动不了穆府根基,却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你们,不光是你,而是你的九族,父母儿女兄弟姐妹师生友人,你的姐姐、姐夫、侄子——无一幸免,全都要因你而死!”   方庆平冷汗淌了一身,颓丧地瘫坐在地上,晏枝给了秦总管一个眼神,秦总管半蹲在方庆平身边,劝道:“平哥儿,那个人是谁,为了你那明年便要科举的侄子,告诉大夫人吧!”   身子悚然一颤,方庆平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他再也顶受不住人命的压力,说出了那个名字。   -   碍着头上的伤,晏枝不敢出去吹风,又在房间里闲得发慌就缩在被窝里找了几个话本看,一边看一边抱怨作者就不能把这个架空时代写得有意思一点,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个“霸道将军爱上我”、“帝王微服私访记”和“书生女鬼阴阳恋”的老段子。   莲心进来换炭盆,瞧出晏枝无聊,问道:“夫人晚膳还是吃那些吗?要不要换点新花样?”   想到那些古代美食,晏枝心里一动,眼神里的光蹦跶了一下很快熄灭,她摇了摇头,说:“不了,还是那些,少油少盐,千万不要放酱油。”   “哎!都记得的!”莲心笑着应了一声,这段日子,大夫人平日话少了很多,也不爱发脾气了,每日都是懒洋洋的样子,倒让她轻松了不少,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不少。   晏枝躺了回去,拿起铜镜仔细检查额头上的伤口,那块不小的伤口已经结了痂,待痂剥落就能看出来是否会留疤,这几日她过得小心翼翼,生怕留下痕迹。   外头忽然传来几声少女清脆的呼声,晏枝听着心里痒痒,好奇地问:“外面怎么了?吵什么呢?”   “说是梅花开了,”莲心站在屋外,听得清楚,突然意识到什么,心里一紧,紧张地问,“可是吵到夫人了?我这就把她们赶走。”   “没事,”晏枝懒得理会,想着梅花却是心痒难耐,再三挣扎,还是觉得宅在屋里憋得慌,自暴自弃地“啧”了一声,对莲心说,“备件遮风的大氅,我想出去走走。”   “哎!”莲心办事利落很快给晏枝打扮妥当。   少女今日依然没上妆,一张素净的脸几乎被大氅藏住,她双手抄在袖里,拢着汤婆子,在莲心的搀扶下出了小院。   “糟了,大夫人出来了。”   “快走。”   “你们等等我呀。”   院外的几个丫鬟见状,顾不得刚采好的梅花,提着裙子急匆匆地走了;偷偷赏梅的小厮也低声骂了一句“晦气”,掉头就跑。   一瞬间,人散了个精光。   晏枝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但看见这副光景就知道自己肯定是惹人嫌了。   她撇了撇嘴,没当回事,说:“莲心,找个避风的地方。”   “这边有条长廊,既挡风又能看到梅花,我带夫人走这边。”莲心贴心地说。   “好。”毛绒绒的大氅帽沿下露出少女一双乌黑的眼,她四下欣赏着早春的美景,这还是穿进书里头一回出来逛逛,穆府里的人虽然讨厌,但风景委实不错。   不知不觉,两人走出了很远。   北都气候和她那个时代的北京很像,早春依然很冷,时不时还要下场小雪,细雪里带着要刮破人脸皮的刺骨寒风,可街头巷尾却悄然开出了一簇簇梅花,丝毫不愿屈服于寒冷的天气。   就在这时,晏枝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莲心疑惑地顺着晏枝震惊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不远处一个趴在墙头,正努力伸长了手够向梅花枝的瘦小身影。 第4章 ===   那孩子的模样瘦小极了,裹在单薄不避风的衣裳里,一张沾了灰尘的脸被冻得发青,但饶是如此落魄,也遮不住他那张已显出几分俊朗的面容。   在晏枝跟他视线对视上的一瞬间,透过这张脏兮兮的脸,她仿佛看到了原文描写的那个眉目温和儒雅,内心却冷厉肃杀的男人,他在原作中初次登场仍是落魄,可短短几年,便蜕变成人中之龙,从满身狼狈的泥潭一路杀伐,登上了至高无上的宝座,再蛮横霸道的朝臣也惧怕他在朝堂上突然的展颜一笑。   而此时,不过才十岁的少年怔愣地看着她,清澈的瞳仁又圆又黑,纯粹干净。   在短暂的对视过后,少年移开视线,从屋顶跳了下去。   “大夫人?”莲心疑惑地发问,晏枝才从怔忡中醒过来,定了定心神,说,“我们去瞧瞧。”   稍往前走几步就到了院门前,小院门被掩得严实,莲心上去推了推没推开,于是“笃笃笃”地敲了几声。   等了一会儿,院内没回应。   晏枝扫视了一眼小院周遭,荒草蔓延,不远处立着穆府白色的外墙,这应当是穆府最偏僻的角落,鲜有人往来。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紧闭的院门,心想:怎么差点忘了这事儿。   方才趴在墙头那瘦猴子似的小孩正是本书的第一男配,跟她这个专门负责对读者进行降智打击的恶毒女配不同的是,这是个把“男配”一词发挥到极致的角色,一生畸零孤傲,对谁都冷漠以对,唯独对女主把应该做的深情和牺牲全都做足了。   但晏枝不能理解作者给他安排的结局,就好像专门为了打造一个“凄楚版”男配而设定的狗.屎剧情。   在原文中,他是穆府已故的老太爷和丫鬟生的孩子,被丢弃在穆府的角落待了十个年头,好不容易有个出小院的机会却因为顶撞了晏枝被打了个半死,丢出府外,意外被女主捡到,带回家里,从此养成了一只指哪儿打哪儿的忠犬。   狗血的是,随着剧情的铺开,他的真实身份也被揭晓——他其实并不是穆老爷的私生子,而是皇帝的孩子。当年他母亲怀孕时,因晏枝的姐姐曦贵妃权倾后宫,不允许其他人先诞下龙子,他在被偷偷生下后交给穆老爷带回穆府,穆老爷还没来得及交代他的身世就先一步病去了。   更狗血的是,这个故事在男配身份被揭穿后居然向着“有情人终成姐弟”的方向奔去了!   没错,这篇大女主文的女主也是皇帝的孩子,不然怎么可能名正言顺地当女皇。   这个男配爱女主至深,身世被揭露之后为了帮助女主顺理成章地完成心愿,登基以后扮成了一位暴君,大兴土木,屠戮官员,强征敛税,引来女主讨伐,最终死在女主怀里时,心满意足地摸着女主的脸,微笑着说出一句——“愿下辈子我们不再是姐弟”。   别闹了,天雷滚滚好吗!!!   当时看到这儿的时候她被气得差点把手机摔了。她本来超级喜欢这个男配,处事果决狠厉,一旦下了决定丝毫不会动摇,历经黑暗心底仍有善良的一面,这样的好男人怎么就沦落到这种结局!   绝对是原作者写崩了。   “大夫人,要找人撞门吗?”莲心见院内久久没人回应,小心翼翼地询问晏枝。   晏枝此刻还没想好自己要怎么处理这个男配,要知道,在原作里,她正是被这个男配亲手杀死的。   怎么着也算是个半个仇人。   正犹豫着,院门被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狭窄的小缝里露出一双漆黑明亮的眼,少年一瞬不瞬地看着晏枝,瞳孔清澈到能看清晏枝的模样,他声音还是少年的嗓音,清透干净:“二位姐姐不要撞门可好?撞坏了没人来修,天还很冷,刚长出来的苗苗会死的。”   晏枝:“……”   她哪里晓得男配小时候居然这么温雅可爱,晏枝愣了一瞬,心里软了下来,柔声说:“姐姐们不撞门,你是哪家的少年郎?”她装作不知道他的身份,问道。   少年张了张嘴,一时之间没有说话,轻咬了下下唇,难过地将视线移开。   晏枝闻言一怔,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估计是戳他伤心事了,叹了口气,半弯下身子,问道:“愿意请姐姐们进去坐坐吗?”   少年犹豫了下,打着商量的语气问:“那能否请姐姐答应我,不要踩苗苗?”   “苗苗?”晏枝疑惑地问。   “……是地里的幼苗,阿婆一直这么叫,我也跟着这么叫,”少年脸一红,解释说,“等冬天过去,幼苗便能长大了,若是幼苗长不大,我便没吃的了,所以能否请姐姐们不要踩苗苗?”   “好,姐姐们不踩。”晏枝点头应了,心想,他小时候这些日子过得实在辛苦,便从脖子上取下围领圈住少年被冻得发红的脸颊。   少年疑惑地偏头蹭了蹭毛领,感觉又柔软又温暖。他眨了眨眼睛,问道:“这是什么?好舒服。”   “大夫人!”莲心紧张地低呼了一句,“小心您的身体。”   “我没事,走了一路正好有点热。”   少年目光扫过晏枝额头露出来的麻布,那里罩着的该是什么伤口,他乖巧懂事地将毛领摘了下来递还过去:“姐姐,我不冷。”   晏枝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姐姐喜欢你,送给你的。”   少年怔怔地看着晏枝,脸一下红了,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院子里跑,跑了两步觉着自己这样不好,又停下脚步等着晏枝,却不敢看她:“这、这里是我住的地方。”他结结巴巴地介绍。   晏枝跟在他身后步入小院,地方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角落里种着一棵梅花树,新开的梅花饱满地绽在枝头;她看向其他地方,在靠近外墙的位置种着几排绿苗,许是因为刚入春,翠绿借着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奋力地钻出了冻霜的地面,铺开一小块盎然生机。   “这是我种的苗……幼苗。”少年站在旁边,珍爱地说,“再过七天,他们就能长大了。”   “真厉害。”晏枝夸了一句,目光转开,落在角落里的一小块土包,土包前插了一块木板,上面拿黑炭写下了“陈阿婆亭渊立”几个字。   亭渊,晏枝知道这是他的名,是他母亲给他取的名。木板上这两个字字迹工整端正,显然是练了很久的成果。   “坟包里葬着的是我的奶娘,”穆亭渊小小年纪就很会察言观色,不等晏枝发问就主动解释,“奶娘是在我五岁时去世的,她说想要葬在我身边,看着我长大。”   晏枝点了点头,问道:“亭渊多大了?”   穆亭渊答道:“今年十岁。”   她看着穆亭渊,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把脸擦干净了,侧着头不敢看她,紧绷着的线条柔和漂亮,像是从未被如此温柔对待过,露出少年人的稚气和几分局促。   可晏枝知道,这样青雉的少年在未来会变成一把锋利的刀,一把无需拉满便能让众人胆寒的弓。   晏枝伸出纤白的手替穆亭渊擦干净脸颊上最后一小块灰尘,温柔地说:“亭渊,你该叫我嫂子。”   在开门见到他的一瞬间,晏枝就下了决定。   她要让他成为自己最大的倚仗,让这把刀向天下展现自己的锋芒,让他坐拥天下,怀抱山川河海和浩大天地,让举国万众朝拜。   等到那时,她便是最有权势的女人,便什么也不用怕了。   “那么,亭渊,”晏枝笑得越发温柔,看着穆亭渊的双眼,问道,“你愿意跟嫂子走吗?来你唯一的亲人身边。”   穆亭渊怔怔地看着晏枝,从那双眼睛中他仿佛看到了这一方小院外的世界,那世界灿烂盛大,却也藏着冰冷的风雪,此刻,他脑海里响起奶娘临死时对他说的话。   “这一世,你也许会吃许多常人不会吃的苦,遭受许多常人不会遭受的折磨,但这都是因为你生来是要承接天命的,你是与众不同的孩子,永远不要向苦难低头。少爷,终有一日,一位端庄富贵的女子会带你离开这狭窄的天地,她会让你看到天空广阔,那是你唯一的亲人。到了那个时候,你就要准备好,迎接你的天命。”   是她吗?   他曾问过奶娘,他如何知道那个女子是来接他的,奶娘说他们会有感应,亲人之间的感应,他当时不懂,但应该就是现在这种感觉吧?   在这小院里待了十年,他最不怕的就是风雪。   穆亭渊抬起头,望着晏枝的眼睛点了点头:“亭渊愿意跟嫂子走。”   “好。”晏枝伸手递给少年,让他牵着自己,少年犹豫地勾住晏枝的手指,那手异常温暖,比这个毛领还要温暖。   他被温柔地牵着走出小院。   那一瞬间,穆亭渊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待了整整十年的小院,还未长成的幼苗、奶娘的墓碑、每年春天都会开放的梅花……这座承载了他许多回忆、酸楚和生离死别的地方将成为他被封存的过去。   他想,他大概是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第5章 ===   晏枝把穆亭渊带回自己院里的消息很快就传得整个穆府皆知,但如今老夫人已死,二老爷未归,整个家里晏枝说话分量最重,没人敢管,只是,曾经作为一个笑话被塞到小院独自生活的小少爷再次被拉入大庭广众之下,难免引来一众好奇的围观。   众人好奇他的命运,好奇晏枝将他接出来的目的,如果是要将他当做下一代家主培养的话,是培养出了一条走狗,还是他们新的希望?   那些曾经欺辱过穆亭渊的人也开始惴惴不安,只担心晏枝是准备把穆亭渊培养成穆府的当家人,成才后的穆亭渊势必会找机会报复他们。   各异的心思充斥在穆府下人之中,然而这些心思晏枝不关心,穆亭渊更是不关心。   “给亭渊少爷量下尺寸,缝几套衣裳。”晏枝对下人吩咐道,又问,“秦总管来了吗?”   “来了。”秦兆丰见晏枝提到自己,从人群里站了出来。   晏枝说:“找几个先生教他读书习字,”她顿了顿,又说,“练武的拳脚师傅也雇两个来,不用太复杂的,强身健体就行。”   “是。”秦兆丰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穆亭渊,小少年站在晏枝身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虽是瘦小,但眉眼已能看出几分俊朗,养一段时间必定是个翩翩少年郎。就连秦兆丰都忘了穆府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也不知道大夫人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把人给挖出来的。   “邱大夫,既然你说他身体底子还行,就写些药膳的补方,他这年纪已经十岁了,是不是瞧不出来?”   “是,瞧着倒像是七八岁的,”邱鸣听出晏枝的意思,允诺道,“老夫等下就去跟厨房商量个食补的方子,大夫人放心。”   晏枝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叮嘱了其他相关人员几句,说道:“曾婆子你先带小少爷下去,我同秦总管还有些事情要谈。”   “是,大夫人。”稍显丰腴的中年妇人领着穆亭渊退出房间,去到隔壁一间崭新的院落。   这院子是个蛮大的一进院落,最里头是正房,给穆亭渊睡觉用的;旁边一间与正房开了个侧门相通的是耳房,被晏枝命人改造成了书房,一下午的功夫,上好的桌椅板凳和笔墨纸砚全都备好了;庭院里一左一右种着两棵梅树,因为穆亭渊喜梅;东西两间厢房则是提前备着给教习晚了不方便回去的先生临时休息用的,准备的床褥被子都是一等一的材质。   穆亭渊被牵着手步入屋内,下人已经提前熏好了香,满屋充斥着一股淡淡的香气,炭盆子里火烧得正旺,整个屋子暖洋洋的。   曾婆子一进屋就合上门,捧着穆亭渊的手红了眼:“少爷,你终于摆脱困境了。”   穆亭渊“嗯”了一声,笑着说:“劳烦曾奶奶替我担忧了。”   “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曾婆子与穆亭渊的乳娘陈婆子是手帕交,她不知穆亭渊的身世,但由于跟陈婆子关系亲近,也算是看着穆亭渊长大的。后来,陈婆子去世,曾婆子也一日过得不如一日,只能勉强偶尔给穆亭渊送去一些救命的吃食和衣裳。   真要细说起来,两人很久没见过面了,曾婆子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被大夫人派来照顾穆亭渊的起居。   “你是个聪明孩子,曾奶奶相信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曾婆子慈爱地看着穆亭渊,似是想起什么,哀愁地说,“但是大夫人最近很是奇怪,虽不再像是以前那样行事荒唐,喜怒无常,但却是阴晴不定。昨日还莫名其妙罚了秦总管小舅子一顿杖责,你在她面前的时候说话做事千万要小心。”   穆亭渊已经大概弄懂了现状,起初还有些惊讶,到现在已经十分平静,这些话几个体己的叔叔婶婶都提醒过他,他点了点头,说:“曾奶奶放心,亭渊知道分寸。”   “那就好,你一贯懂事。”曾奶奶摸着他的头笑了笑,说,“你快四下看看,喜不喜欢这儿?大夫人说了,要是你哪儿觉着不满意就吩咐下去,都替你换了。”   穆亭渊目光在房间里逡巡了一番,最后笑着点头:“都满意。”   “真的?”   “真的,”穆亭渊坐在床上,伸手抚摸着柔软的丝被,“比我那儿好多了,我哪儿会不满意。”   “那就好。”曾婆子心里踏实下来,她会问这问题也是为了试探穆亭渊的想法,这孩子吃了十年的苦,身体上的、心灵上的,突然被大夫人带回来,给他吃最好的,用最好的,难免生出些不该有的贪婪心思,要知道,穆府的掌权人还是大夫人,亭渊少爷现在能懂得知足是最好的。   只是……亭渊少爷一直表现得太过冷静了,好似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平淡得像是激不起浪花的水,可他明明是笑着的。   曾婆子头一回看不懂一个十岁大的孩子。   穆亭渊从床上站起来,突然问:“嫂子额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梃击一事曾婆子也听说了,后续消息却石沉大海,据说是喝醉了的凶徒,也没个定论,她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事告诉穆亭渊,最终决定还是让穆亭渊少碰这些腌臜事,只道:“应是天冷路滑,不小心撞到了,你放心,有大夫给大夫人看过,没事呢。”   穆亭渊眨了下眼,沉默片刻后,乖巧地点了点头:“嗯,没事就好。”   -   屋内下人都被遣光了,晏枝从一个梳妆匣里拿出一个白色的瓷瓶递给秦总管,说:“这是从晏府带出来的金疮药,活血化瘀最是好用,你带回去给方庆平涂上。”   “庆平皮糙肉厚,劳烦大夫人记挂。”秦总管忙受宠若惊地说。   “无妨,”晏枝问道,“信送到了吗?”   “送到了,”秦总管说,“但二爷只字未回。”   “真把荣安王府当家了?荣安王也愿意收留这个废物,真是可笑。”晏枝冷笑,“再去一封书信。”   “是。”秦总管应声后沉默下来等着晏枝下一个安排,他能感觉到大夫人留他不是为了说这些。   晏枝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众人忙碌的身影,这些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往穆亭渊的院子里搬着东西,不知道他在众人眼中是希望还是更深一层的绝望。   “秦总管。”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秦兆丰终于等来了晏枝的声音,心里突突直跳,应声道:“小人在。”   “你怎么看待亭渊少爷?”   秦兆丰一时哑然,没想到会被晏枝问这样的问题,他想了片刻,说:“亭渊少爷眸光清澈,谈吐大方,是可造之材,只是……”他想了想,说,“与大夫人说些心里话,他是老爷留下来的私生子,见不得场面,这些年在府里也颇不受宠,大夫人突然待他这样好,给他名分,恐怕二老爷和分家那边都说不过去……”   “让那个窝囊废先露面再说,他亲娘大丧都躲在别人家里不敢露头,又有什么颜面来反对我?”晏枝不屑地冷哼一声,“哪怕全府上下都反对我把他接到身边教养,这孩子我也养定了。”   -   秦总管走后,晏枝窝在房里没出门,她今日想着给穆亭渊找教书先生的时候也给自己找个,这具身体的文化水平忒落后了,看个杂书都有好几个大字不认识,这个时代的文字和她那个时代的繁体字很像,平日里说说话看个账本什么的问题不大,但对于一个氏族的当家主妇来说,实在是像闹着玩,毕竟现代人看得懂归看得懂,没几个真的会写繁体字。   可一想到要跟个十岁的孩子一起上学她就觉着面上无光,想了想,最终还是给自己也请了几个先生,只是跟一般教习四书五经的先生不同的是,她请的是专门带学生考科举写国策之流的先生,开阔一些宏观层面的见识,剩下的……靠自学吧。   晏枝头疼地敲了敲额角,高考以来她就没好好学习过,上大学的时候也是考试周通宵刷题,临时抱佛脚,现在随时都有可能面临一场人生的考试,得打起精神来才行。   她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脑海里突然浮现穆亭渊那张清俊无瑕的笑容,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自称是穆亭渊的亲人,现在开始为穆亭渊操劳,真有一种亲人的感觉。   仔细想想,应当没漏掉什么,等他基础学业学得差不多了,再安排他学一些别的,礼乐射御书数都得一项一项地学起来。 第6章 ===   穆亭渊行事听话乖巧,晏枝几乎把他一整日的时间都安排上了课程学习,他仍是能晨昏定省,倒叫晏枝十分惭愧。   因为每日清早,穆亭渊过来问候的时候晏枝都在床上睡着没醒,那孩子懂事,每回都留点礼物给她,一般都是一小枝新鲜的梅花,原以为每天都一个样,迟早有一天会看腻味,但这七天来,送她的梅花形貌和颜色都不一样,晏枝瞧了七天都没腻烦。   这日,她想着总该见穆亭渊一面便让莲心早把她喊醒,替她洗漱。   晏枝困得上下眼皮子打架,坐起来的瞬间就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想不开非要早起,穆亭渊见不着就见不着呗,见不着才有念想,让他知道自己这个当家的不是那么好见的。   可一想到这小孩每天都来,还每天都折一小枝梅花,实在是用了心的,晏枝又不由心里一软,真跟看自己的孩子一样。   经过一个星期的悉心处理,额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眼下还看不出来会不会留疤,晏枝对着镜子照了照,心想今日得找大夫来看看,上点保养的方子。   外头下人通传穆亭渊来问早安,晏枝便说:“上点吃食,我今日和小少爷一起吃早点。”   “是。”   等晏枝出去时,屋子里摆了一桌子的早点,热腾腾的粥上冒着热气,笼屉打开,一股子云雾蒸腾,带着油香和肉香。   穆亭渊向晏枝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礼貌道:“亭渊给嫂子问安。”   “乖。”晏枝坐下,看到桌上的花瓶已经插上了一枝雪白的梅花,显然是穆亭渊刚换上的,她心里一暖,亲手替穆亭渊摆了筷子,说,“都是你爱吃的,吃饱了再去课堂。”   “谢谢嫂子。”穆亭渊坐在晏枝身边,安静地吃着早点。   晏枝刻意打量他,除了日常学业,她还找了教导礼仪的先生培养穆亭渊的气质,眼下这小孩已经掌握了大部分礼节,无一出格,举手投足俱是典范,在食补的作用下,身段也有明显拔高,脸颊也丰润了起来。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给穆亭渊布了几道菜,说:“近来学业如何?”   “亭渊起步晚,基础不牢靠,难为各位先生了,但好在有所进步,没让先生和嫂嫂失望。”   “傻话,”晏枝训了一句,“他们拿我穆府的钱财,教授课程,这是他们应尽的本分,不必觉着他们为难,若是真觉着为难,便来找我。”   “嫂子待我真好。”穆亭渊笑着说了一句,这句话状似无意,但说得晏枝心里一跳,她又细细打量穆亭渊的长相,这孩子喂起来后,模样越发俊俏了,起先便能看出俊朗的轮廓,以后还不知道会长成什么丰神俊秀的模样。   晏枝回忆起书中对穆亭渊的描述,露出“我家有儿初长成”的姨母笑,说:“那便多学点东西,到了月底嫂子考察,过不去可别怪嫂子罚你。”   “定不叫嫂子失望!”穆亭渊说这话时,正好吃完,他一作揖,说,“嫂子,亭渊该去上早课了。”   “去吧。”   他走后,晏枝又扒了两口饭,对莲心说:“都撤掉吧,我要回去睡个回笼觉,困死了,早起真不是人受的罪。”   打那之后,穆亭渊依然每日早晨来给晏枝问安,晏枝再也没早起见他,这么一回让穆亭渊知道晏枝对他是有期待的就足够了,现在的不见是她一家之主的威严,好让穆亭渊知道——   她是他的长辈。   -   转眼便到了老太太出殡的日子。   秦兆丰找了好几个先生算吉日都算的是今天,要再往后得拖上一个月,那时候老太太尸身都变臭了。几日来,他一直在为这事奔波操心,眼见着今日钉上棺材,埋进祖坟,把牌位迎进祠堂之后就可以暂时了了一桩大事,他却一点也不觉着轻松。   心里头还有块大石头压着。   晏枝今日起了个大早,在莲心的伺候下穿上一身缟素,又在额上系了一条白布,正好将额头上的痂给挡了起来。   早上主持殡礼的司仪先生已经把大致流程跟她讲了,知道这是位不好相与的主,是怎么简单怎么安排,晏枝基本上只要往灵堂上一杵,哭上两嗓子,再跟来客问候几句就没什么事儿了。   其他的事情全由秦总管去安排。   听着简单,但她得等一个人来。   穆府虽在官场旷日已久,门庭犹在,前来吊唁老太太的人很多。晏枝面无表情地接受那些哭得比她还惨的人,仿佛真正死了婆婆的人是他们一样。   她冷皮冷脸地站着,一身雪白孝服映着苍白的脸,在一片萧肃的灵堂里硬生生站出了一股子不屈的味。   有细心人越看她这副样子越觉着她心里该是苦的。晏枝再恶毒,到底是个姑娘,这姑娘才十五,原本在晏大将军府待得好好的,偏偏被嫁给了一个病秧子,大婚之日,丈夫猝死,七日过去,婆婆也死了,偌大家业全靠她一个不懂事的妇道人家撑着,这得多难熬呀,可她还是熬住了。   这一瞬间,晏枝干的那些糊涂事儿仿佛都被他们忘了,这人就是这样,看得到眼前的悲悯,却记不起悲悯以外的其他事情。   晏枝要的就是这样。   以晏枝的性格和人设,这会儿在礼堂上跟其他妇人一样嚎啕大哭那才是不对劲,她就该这么与世孤绝地站着,站出冰天雪地的势头。   “大夫人节哀。”一人上去给晏枝行礼,晏枝垂眸回了一句,不冷不热地道:“多谢。”   就在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哀嚎:“娘啊!!!”   晏枝身体一绷,不由冷笑,来了。   穆府这一代,除了晏枝已死的丈夫穆落白之外,还有个庶出的二儿子穆落皓,此人是个出了名的纨绔,斗鸡走狗,不务正业,靠着穆府的祖业在朝中混了个不上不下的官职,常年不回家,就是老夫人死了都没露过面,这时候倒是出现了,还摆出一副孝子情深的样子,做足了戏份。   穆落皓哭着跪倒在老太太的棺材前,哀嚎道:“娘啊!都是儿子不孝,儿子来迟了,害得你被那毒妇所害,都怪儿子。”   这话声音嚎得太大,周遭人全都听进了耳中,顿时开始小声议论,指指点点。   晏枝脸色一变,没想到这当狗的就是当狗的,她还没开始问罪,倒是先咬上了。   “二叔,”晏枝冷着脸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娘没了之后,你从未出现,整个穆府都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在打理,我本不愿提起这些,好像是我晏枝受了什么委屈,但你今天说这些话,可真是叫人恶心。”她说得直白,一点拐弯抹角都没有,“我如何毒妇了?你那日找人冒充醉汉杀我的事情二叔全都忘了?!”   “哗——”这事闹得更大了,晏枝被梃击一事瞒得牢靠,有些人家根本不知道,就连她娘家也被她瞒住了,这回一听,众人当即看向穆落皓,想不到这人看着弱不禁风的居然有这么歹毒的心肠。有胆小怕事的,当即带着家人离去,生怕卷进人命事件里。   穆落皓闻言一怔,没想到晏枝居然查到他头上来了,出事之后,他哀求荣安王收留他,在荣安王府避了几日风头,期间收到过穆家来信,只说是催他回去协办老太太葬礼,他怎么敢在这个节骨眼回去?一直拖延到现在,才敢在老太太灵堂上出现,为的就是将晏枝按死。   “毒妇!当真是含血喷人!”穆落皓吐沫横飞地说,“娘亲身体一向健朗,怎么会突然暴病而死?我心有怀疑就去查了,才知道原来是你这毒妇在搞鬼!稚儿!出来!”   话音刚落,一个瘦小干瘪的下人从人群里站了出来,他垂着头,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在老太太的棺材前磕了几个响头:“老夫人,是奴才害了你!!!”   晏枝蹙眉,这名叫稚儿的下人因为机灵被调到老夫人身边伺候,也算是跟了老夫人有些年头的,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被穆落皓收买了去。   “稚儿,说,这毒妇是怎么害死我娘亲的!”穆落皓见晏枝不发一言,多了几分底气。   稚儿哭道:“大夫人给了奴才一笔钱财,叫奴才推老夫人下水,她说若奴才不照做,就要杀了奴才和奴才的家人,”他一边哭嚎一边拼命磕头,稚嫩的脑袋上磕出一滩血迹,“奴才的弟弟才刚出生,奴才被逼无奈,只能——只能——”   “毒妇!当真是恶毒!”周围人的愤怒地议论,却碍于晏枝的身份不敢说得太过大声,可声音叠加在一起,仍是让晏枝听了个明白。   “毒妇!你还有什么话说!?”穆落皓抓住机会,又说,“不要以为你有晏大将军撑腰就能逃脱罪责,晏大将军明察秋毫,定能大义灭亲!”   得,还要把她跟她爹撇干净。以穆落皓这蠢材似的脑袋是怎么想出这一套的?晏枝心下了然,看来这背后还真有一条大鱼。 第7章 ===   晏枝静静地任由他数落,让穆落皓把戏份唱囫囵了,这才眉眼冷冷淡淡地问道:“都说完了?”   穆落皓一怔,全然想不到自己这牌都摊到这份上了还没激起一层浪花,眼前这女人不该是这脾气,早该闹起来才是。   因这巨大的变数,他心里头万分不踏实,在晏枝问完这句话后,顿时忘了准备好的说辞,噎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堂上有刑、刑部的大、大人在。”   这话一说,顿时得罪了在场的刑部官员,他们脱了官府来这儿吊唁可不是为了说一句公道话,有人是为了一句“同僚一场”,有人是为了查看穆府如今的势力状况,还有人是为了慰问晏枝从而讨好晏大将军,绝不是要当场把官府套上,开始处理这天大的案子。   若是以后真的查起来了,哪怕轮不到今日的各位亲自去查,今日听了这番话也算是牵扯进去了。事情简单点倒好,复杂点……朝廷里的事情能想复杂就绝不会往简单里想,因而众人端的都是明哲保身的态度,不由纷纷后悔没及时抽身,暗骂这穆府庶子是个傻蛋。   晏枝也在心里骂了一句这蠢货傻蛋,视线都没落在穆落皓身上,直接越过他,走到稚儿的身边,问道:“稚儿,这月初三,你可是在西城富贵赌坊欠下了一笔多达百两银子的巨款?”   稚儿一悚,浑身打了个冷颤,不可思议地看着晏枝,嘴皮子抖了起来,强行辩解道:“不、不曾……”   “赵老板。”晏枝提了个名字,从人群里站出来个一身黑衣的中年男人,他拱了拱手,拜道:“大夫人。”   “可有这回事?”   “有,他在富贵赌坊玩了三个时辰的牌九和一个时辰的骰子,共欠下一百零六两白银。”   “可还干净了?”晏枝又问。   “还干净了。”   “何时还的?”   “五日前,”赵老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簿,是赌坊的外债账簿,递给晏枝,“一次性还清本金加利息共一百三十五两白银。”   “秦总管。”晏枝不冷不热地问,“如稚儿一般的家丁一个月月钱多少?”   “二两银子。”   “那……”晏枝疑惑地问稚儿,“你是如何能在半个月内还完这笔钱?”   “夫人——”稚儿声音颤抖,心想富贵坊的赵老板不是回老家省亲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还成了指证他的人。   穆落皓反应过来,道:“他是如何还完的你不知道吗?!这不就是你买.凶杀.人的证据!”   晏枝冷冷一笑,又说:“宋老板。”   人群里又走出一人,那人恨恨地瞪了穆落皓一眼,应道:“大夫人。”   “二爷做了什么,说吧。”   宋老板道:“五日前,二爷在我这儿当了块玉佩,我瞧那玉佩成色一般,只准备给二爷一百两,二爷胡搅蛮缠,又抬了三十两五去,一共当了一百三十五两。”   “正好。”晏枝这才看向穆落皓,柔声问道,“那请问二爷,你拿这一百三十五两做什么去了?”   “我做什么关你何事!”穆落皓咬牙骂道,“本二少做什么还轮不到你这毒妇管!”   “二爷!做事全凭良心——”宋老板气得颤抖,骂道,“这本是买卖的秘密,以我为商的良心,哪怕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也绝不会泄露一个字,二爷却担心我今日站在这儿说出这番话,雇凶杀我!要不是大夫人救我一命,站在这儿指正二爷罪行的就是只孤魂野鬼了!”   这话说得骇人,穆落皓当即变了脸色,他咬牙切齿地说:“胡说八道——二爷我问心无愧!稚儿欠的赌钱,跟我当的钱一样又怎么了?关我何事?”   现场一片寂静,两边各自占了一边理,穆落皓这边虽是歪理,却又没实在证据能证明他与稚儿确实有交易,只少那能衔接上两人的关键一着。   这事儿晏枝原本也没打算在这时候摊牌,老太太灵堂上闹这些总归不好,但既然穆落皓挑开了泼她脏水,她也不怕反泼回去,他穆落皓做过的事儿怎么着都比她晏枝没做过的事证据多。   “如果我说,”就在这时,有孩童稚气的声音突然响起,人群循声望去,看到个玉雪可爱的男孩从里间走了进来,他披麻戴孝,露出一双乌黑的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众人,口齿清楚地说,“我瞧见了他们交易呢?”   “当真——?”   “什么?!”   “你是哪儿来的小孩!胡说八道些什么!?”穆落皓大惊失色,但他很快就想起来这小孩是谁了,登时面如死灰,这小孩居然还活着?!   穆亭渊缓缓走了过来,他站在晏枝身边,说:“我名亭渊,姓穆,我爹是穆府已逝的老太爷,我娘是个不知名的丫鬟,我是穆府的私生子。”   这话说得平静,倒在人群里又掀起了一层浪。   穆亭渊目不斜视,只看着穆落皓,说:“我一直被养在最偏僻的院子里,那日我正在院子里给我养的幼苗浇水,听见门外响起了说话的声音,一人说能帮他填上欠下的赌债,只要他愿意帮他杀了老太太。”   “胡说八道——你又如何听见?!”穆落皓惊得忙打断他的话。   穆亭渊毫不停顿,说:“另一个人沉默了很久才答应下来。我那时听着奇怪就偷偷爬上房檐,看到了他们的样貌,所以我很确定,他们便是那日在院外说话的人。”   “证据——证据呢?你说看见便看见了吗?!”穆落皓死不承认。   晏枝也安静地等着听穆亭渊是如何说的,她没想到这时候穆亭渊会站出来,这孩子听到了多少又看到了多少,今日这事又是否会对他的成长有影响。   原作里,穆亭渊是个有些圣父的人物,小时候经历过那样黑暗的事情,却在女主的教养下变成了一个温和儒雅的人物,这才能干出把江山拱手让人的弱智操作。但这一世……晏枝露出疑惑的神色,怎么觉着这男配的配方有些不太对劲了。   就在这时,穆亭渊看了晏枝一眼,在瞬间对她露出了一个单纯的笑,那笑很快就被他敛了起来,若非观察极为细致的人很难发现这一瞬间。   穆亭渊:“我记得那日他穿着滚了紫边的烫金翠绿长袍,腰上挂着一个圆月似的上面还刻着一对蝙蝠的玉佩,而他穿着浅黄色的下人服,手腕上带着一块串着石头的红绳。”   “是了,那是稚儿娘给他的,后来丢了,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与稚儿熟悉的下人惊呼。   “在我这儿,”穆亭渊说,“他落在了那边,我捡了回来。”穆亭渊一番手,瘦小的手掌内握着一串红绳,上面攒这一块石头,刻着个福字。   “是这个,是稚儿的。”有下人帮着辨认。   穆亭渊又说:“如果需要我可以把那日他们二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背给你们听,我记性好,这些都记得。”   稚儿闻言,又哭嚎起来,一路膝行到晏枝面前,嚎啕大哭:“大夫人,都是二爷逼我的——都是二爷逼我的啊!!!”   一旁下人拦住稚儿,晏枝看都不看他,说:“拖下去,送官吧。”   “不——不——大夫人——救救我——我不想死——大夫人,我错了,稚儿错了,二爷,二爷,救救我——”声音越来越远,到最后已是听不见了。   穆落皓几乎喘不过气,他愤恨地瞪着穆亭渊,骂道:“你个早该去死的贱种!”   穆亭渊委屈地往晏枝身边靠了靠,咬着下唇不说话。   晏枝见状,将穆亭渊护在身后,说:“二爷可还有话说?”   “我——”穆落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过,”晏枝故作疑虑状,问道,“我实在想不明白二爷为什么要杀老夫人,若只是指派人梃击我倒也罢了,我死了二爷便能掌权,可老夫人死了对二爷有什么好处?”她摇了摇头,“她虽不是你的生母,但这多年来待二爷一直极好,二爷心里清楚。我不愿相信是二爷决定要杀她的。”她看着穆落皓,眼神示意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柔声问道,“二爷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今日说出来,我替二爷做主,若是我做不得主,便上告父亲,请父亲替我做主。”   “我……”穆落皓呆呆地看着晏枝,心里惶然,知道自己此回已经是强弩之末,不顺应晏枝说出那个名字,自己就背上了杀人弑母的罪名,可若是背叛了那位,自己也不得好死。当初为什么想不开要应承下这种事情!一切都这般顺利,偏偏出了这种岔子!该死的晏枝,该死的小杂种!   “二爷,说罢。”晏枝见他神情摇摆,声音低柔,循循善诱。   “怎么气氛这般凝重?这是怎么了?”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寂静的灵堂上格外清脆好听,众人转头看过去,一个一身素白,头发只别了一根玉钗的女子缓步走了进来。   她相貌生得绝美,杏眼弯弯,笑容可亲,进了灵堂后直奔晏枝而来,拜道:“见过穆大夫人,小女子洛霞笙,是荣安王的义女,义父近日身体不好,托我前来给老太太吊唁。穆大夫人节哀顺变,切莫悲伤过度,仔细身体。”   她亲昵地说完这番话便看着晏枝,清澈的瞳孔中仿佛真的满含许多关切。   然而这瞳孔再多关切,晏枝也一丁半点都接受不下,因为眼前这一副亲近可人,单纯善良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本文的女主,未来的女皇,害得晏枝惨死的罪魁祸首! 第8章 ===   这个女主是个典型的大女主文的女主,手段狠辣,脑子活络聪明,又长得一张清纯里带有妩媚的脸。在原文设定下,她思想开放前卫,从小便跟着荣安王见多了各种尔虞我诈,生出女子也能济世救国的心思。这本来是好事,但让晏枝看不过去的是,她太过利用文里的男性,利用他们的情感和地位,只为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且平日里总是端着一张清纯无害的脸,干出狠厉惨绝人性的事情,在原文写出屠城这一情节的时候气得晏枝当场打了好几个负分,之后又看到她颇为欣赏的男配干了那种活该遭雷劈的蠢事后,直接弃文。   晏枝压下心里的厌憎,心想,荣安王府和她娘家晏氏关系并不融洽,一则朝中权势二分,一分荣安王,一分晏大将军,文臣多臣服于荣安王,而武将则大多是她父亲晏靖安的势力;二则,两人宿有旧怨,晏枝曾有一个大哥,当年领兵在外,粮草告急,千里请旨,由荣安王麾下一官员负责押送粮草,拖延了半月有余才将粮草送到,导致粮草短缺,此战大败,大哥战死沙场,晏靖安怒极,当朝请旨将那官员凌迟处死,却被荣安王以“沿路天灾人祸,非人力可抗,请免死罪”护下,从此结下天大仇怨。   洛霞笙比她年龄还小一岁,此刻正是初露风华的时候,身为本文第一女主,她容貌的确极美,此刻一身朴素简单的白衣都显露出不俗的容貌和气度。   她抿唇一笑,不露丝毫私人仇怨,像是完全不知道荣安王与晏府不和似的,极为亲切地说:“大夫人,霞笙与您一见投缘,您不介意我叫您一声姐姐吧?”   晏枝:“……”   她面无表情地说:“介意。”   洛霞笙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   晏枝说:“恕我直言,洛姑娘实在唐突,今日是我婆婆大丧之日,又碰上这个不孝子犯下弑母的大罪,你还能嬉皮笑脸地跟我说这些,我不知道你是蠢还是别有用心,更何况,我已嫁为人妇,你叫我一声姐姐是想与我那已逝的夫君结下阴亲吗?那我倒是不介意让你叫我这一声。”   洛霞笙哪里想到晏枝把话说得这么恶毒,委屈地压低了声音,用只能让两人听见的声音小声说:“那是霞笙自作多情了,原以为大夫人为了我义兄与家里闹翻了天,是想当我嫂子,我叫你一声姐姐算是偿了你的心愿,可惜大夫人并不领情,义兄近日还提起了大夫人,大夫人就不想……”   她话还没说完,晏枝忽然扬手打了洛霞笙一个巴掌。   不想!我才不想跟你义兄扯上什么关系!   洛霞笙的义兄是本文的第一男主,也是荣安王捡回来的孩子。这孩子从小命苦,尝尽了人世冷暖,因此心冷如冰,长大后便成了一把不问是非缘由的杀生刃,素有“杀神”的称号。但他容颜长得异常俊美,眼尾上挑,冷眼看人时有一股冷艳的味道在,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便是一把虽拔出了鞘,满身锋芒的剑,但仍是叫人不住移目流连。   洛霞笙笑容僵在脸上,不信晏枝能突然放下她义兄,只见晏枝咬着苍白的嘴唇,红了眼眶,恼怒地问:“你——你当真与我夫君有过苟且?”   洛霞笙微微瞪圆了眼睛,还要张口却见晏枝别过头,像是愤怒至极却又在极力忍耐,最后忍无可忍地说:“你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怎能说这种话?你与我夫君到底是何关系?又为何要来婆婆的灵堂侮辱我?当真以为我一个丧夫的妇道人家好欺辱不成?”   周围人闻言议论纷纷。   洛霞笙万万没料到自己还没说什么就被反咬了一口,可先机被晏枝抢占了去,自己这时候再说什么都是在狡辩。她只能故作懵懂地说:“大夫人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晏枝看着洛霞笙,最终叹了口气,温柔地说:“夫君已逝,过去的事情都是过去,如今我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大夫人。听闻荣安王将你捡回来时你还是个街头与狗争食的乞儿,如今也算是长得亭亭玉立,可在礼数和规矩方面却不如人意。也罢,终归是小时少些教养,我何必与你在这里争论这些。”   “你——”洛霞笙险些撕破了好言好语的脸皮,心里却震惊得无以复加,知道她的出身的人应该都死了,这世界上没人知道她曾经有过这么丑陋的过去,为什么晏枝会知道?她瞪着晏枝,许久说不出话。   晏枝看她反应,心里一阵冷笑,面上却端着善良与温柔,低声说:“你年纪还小,不懂事也可以理解,不必因我发现事实而恼羞成怒,你刚才在我耳边说那些话不就是为了彰显自己备受宠爱的地位吗?夫君已逝,死者为大,我不欲计较,你也早日醒悟,看清自己,否则日后丢的不仅是你自己的脸面,更是荣安王的脸面,好自为之罢。”   她一甩袖子,不欲再和她多说,转而看向穆落皓,眸光变得一片冰冷:“二爷,方才我们的话还未说完,二爷为何要谋害老夫人的性命?”   “我……”穆落皓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洛霞笙的身上,眼里带着求救的光彩,晏枝心里顿时了然,心想这洛霞笙果然不是吃饱了没事干才跑灵堂这儿的,只是想看看穆落皓这蠢货会不会卖了她。   在原作里,这件事情只被作者几笔寥寥带过,晏枝的故事和自身的剧情线单薄得就像是一张纸,纯粹就是为了捧高女主而创造出来的恶毒角色。作为一个一目十行的读者,她也不太清楚这段在原作里不过是九牛一毛的事件的始末究竟是怎么样的。   她只能靠着自己的判断一步一步地还原真相。   对穆落皓为什么会痛下杀手,她其实猜到了一星半点。   这几日,应该是魂魄完全适应了这具身体,晏枝渐渐拥有了原主的所有记忆,也弄清了很多之前想不明白的地方。   其实,她和穆老夫人的关系没有外界传得那样恶劣,当初洞房花烛夜,穆落皓在喝完交杯酒后开始剧烈咳嗽,当场一病不起,她本可以直接向穆老夫人讨一封休书。别说穆老夫人不喜欢她这个媳妇,哪怕宠上天了,只要她晏枝仗着晏大将军在朝中的势力,也一定能轻而易举地拿到这封休书。   她要了,穆府老夫人也给了,但晏枝将休书攥在手里,谁都没告诉。   她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她厌憎了晏府,不想回去,她讨厌那个在娘亲死后,被父亲续弦娶进来的女人,搅得家中鸡犬不宁,也夺走了父亲对她的宠爱。她在穆府做的种种夸张行为不是针对穆老夫人,只为了报复那个女人,也报复狠心把她嫁给穆落白的爹,让外界都知道,他晏靖安养了怎样一个荒唐的女儿。   她不要名声了,他晏靖安也别想要了。   不过,这在晏枝看来,实在是个蠢主意,晏靖安顶多落个教养无方的罪名,而她晏枝却是把蛇蝎心肠、嚣张跋扈、克死丈夫婆婆等恶名全都占尽了,更是分寸都伤不到那个女人。现在她还愿意留在穆府,不过是为了图一个清静,现在还多了一个目的,把穆亭渊养成一等一的好男人!   晏老夫人愿意配合她的原因更简单了。   她缺钱,她需要晏枝带进来的嫁妆填补穆家财产的空缺。   原本,以穆家的家底不至于如此捉襟见肘,但穆府二爷穆落皓成日在外斗鸡走狗,欠下了泼天赌债,这些赌债落在穆落皓头上是万万还不清楚的,他回家哭求穆老夫人替他还债,却遭到穆老夫人冷言冷语,还以家法责罚了一顿,这一通杖责差点把他打成残废,也把他打得心里生出了恨意。   可他不知道的是,穆府世代清廉,日常用度能勉强维持世家大族的光鲜,却万万养不起一个纨绔子弟。老夫人拉下颜面找到晏枝,希望晏枝能够将嫁妆借她填补家用,而晏枝正好暂时不想回晏府,便拿了休书,住在穆府,随她怎么招摇,穆老夫人都是闭上门窗,眼不见为净。   都说穆府二爷向来不受宠爱,可穆老夫人也是把他当成亲生儿子在养,穆落白一死,明面上只有穆落皓一人是穆府的独苗,不盼着他浪子回头,又能盼什么呢?   可惜,穆落皓从未理解过穆老夫人,甚至生出了杀害穆老夫人的心思,待穆老夫人死后,再找个机会把她杀了,便能独占穆府家产。   不过……她看向洛霞笙,心里疑惑,以荣安王的城府,怎么会帮穆落皓这个蠢货?还设计下这么个漏洞百出的计谋? 第9章 ===   这一刹那,灵堂里异常安静,众人本是前来吊唁,没想到会看到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幕。   证据全都摊开在台面上,穆落皓弑母大罪几乎已成定论,晏枝不信法网恢恢、众目睽睽,还能让穆落皓的罪责逃脱了去。   片刻,穆落皓似乎想通了什么,抵死不认,怒目看向晏枝:“大夫人何必串通人来坑害我?!母亲待我极好,我身为人子,怎么会做那种丧心病狂的事情!”   晏枝闻言,长叹一声,眼神怜悯地看着穆落皓,她不由放轻了声音,柔声说:“梃击一事,穆老夫人一事,两罪相加,你死罪难逃,有人要将你推入火坑,你又何必到这个时候还要死死维护他?”   她声音放得更轻,用几乎只有两人的声音来维护穆府最后的颜面:“你知道我为何在你兄长死后没有讨要一封休书,回家去吗?那是因为老夫人苦苦哀求我,希望我能留下来,将这笔丰厚的嫁妆借给她,供你还债。她待你不比待穆落白差,平日对你这般严格,是因你游手好闲,不知进取,望你能早日迷途知返,但你却泥足深陷,且越陷越深,还做出了这等事情,你……真是叫人失望,你可知穆老夫人哀求我时是什么模样?她那样高傲的人为了你折断了自己一身的傲骨!”   穆落皓一怔,万万没想到中间竟然有这样的波折,他脑海里还回荡着那日老夫人愤怒的吼声,她明明说“你这个不孝子就是死在外面我也不会替你还一铜钱的赌债!”她拿充满倒刺的藤条抽打他的身体,一边打一边骂他是“穆府的败家子”“穆府没有这样的子孙”,他知道自己从小不受她喜爱,每回和长兄一起去请安,她总是早早地让长兄起来,坐在一旁,既有柔软的座椅,又有温热的茶水,而他——像个低贱的下人一样跪在他们面前,等了许久才等到那老太婆一句淡淡的“起来吧”。   这个家里,没人把他当回事,他是穆府的败家子,是穆府的耻辱,穆府一提起就能脏了嘴的存在,哪有人会顾虑他的情绪?   可他没想到,被他憎恨了十几年的“主母”其实是把他放在心里的。他从小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不算太高贵的出身,又侥幸嫁到了穆府这样的人家,她一直对自己要求分外严苛,希望身边所有人的一言一行都能契合大家风范,他被她压了十几年,憋着喘不过气地过了十几年,他根本无法想象那样一个强迫自己一直昂着头的女人居然会低声下气地去找晏枝做这样的事情。   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她都没有低下她高贵的头颅。   自己究竟是什么?究竟算什么?穆落皓头一回搞不清楚这个问题,甚至以为晏枝说这些是在诓他,只为了哄骗他说出背后的那个人。   他怎么可能说出来?穆落皓心里苦涩,他越过众人,看向灵堂正中间的牌位,老夫人已经下棺安葬,此刻摆在那里的不过是个等着子孙去供奉的牌位,他有些后悔没有及时去看老夫人最后一眼。   那些过往的东西都被晏枝这番话挑了出来,他模糊地感觉老夫人对待自己似乎没有印象里那般差劲。   在他很小的时候,她似乎也很温柔地抱过他,把他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关切地问过他的功课,他在学堂可有被人欺负……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温柔和关心都消失了。   两人之间只剩冰冷的隔阂,像是一堵永远也翻不过去的高墙。   穆落皓走了过去,跪在蒲团上,对着穆老夫人的牌位磕了几个头。   洛霞笙见状,心里“咯噔”一跳,不知道晏枝在穆落皓耳边说了什么,穆落皓居然在瞬间收起了所有气焰,变成这个萎靡不振的样子。   万一他真供出来了怎么办?她转念一想,她在其中也没参与什么,只不过提点了穆落皓几句,所有一切都是穆落皓自己亲自策花的,牵扯不到她的头上,更何况……洛霞笙轻轻咬了下下唇,露出一丝冷笑,退到一旁,冷眼看着晏枝,心里头惊疑不定。   这女人……当真已经不在乎她义兄了?她那么喜欢义兄,真的能说放弃就放弃?   她不信。   等下寻个机会,还是要拿义兄试探一下,她此次来如果不能弄清楚晏枝与晏大将军决裂到如何地步,缘何一直没有回穆府,回去无法向义父交代。   此时,穆落皓对着墓碑磕完了头,忽然转过身,他看向晏枝,叫了晏枝:“嫂子。”   不远处,穆亭渊听见这一声嫂子觉得极为不舒服,他蹙着眉头看向穆落皓,眼神倏然一闪,不满转瞬而逝。   穆落皓说:“嫂子,是我愚蠢,我在外欠下赌债,偿还不清,又误以为母亲不愿替我还债才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我甘愿伏法。在场的诸位大人见证,我穆落皓猪狗不如,今日在此以命抵罪!”   说完,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猛地插入自己的心口,在旁的晏枝见状,直接徒手上前抓住匕首。   穆亭渊着急地喊道:“嫂子!!!”   一瞬间的阻力让穆落皓动作停了下来,晏枝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松开血淋淋的手掌,忍着痛看向穆落皓:“今日是你母亲忌日,你非要让她灵堂见血,九泉难安吗!”   穆落皓大受打击,浑身的力气褪了个精光,匕首掉落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莲心匆忙迎上去,查看晏枝的伤痕,在她之前穆亭渊早就冲了过来,撕扯下里衣干净的布料止住晏枝手心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他着急地喊道:“叫大夫来!快!”   秦兆丰尚不如这个才十岁的少年,此时才反应过来,回头喊仆人去寻大夫过来。   灵堂里顿时一片混乱,晏枝看了一眼穆落皓,没想到他情绪崩溃得那么快,荣安王府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能把一个本该是贪生怕死的人逼成了这副德行。   秦兆丰吩咐完下人,便开始疏散诸位前来吊唁的贵客,待洛霞笙时,晏枝忽然把她叫住,两人目光隔空对上,竟是谁都不愿输给谁,晏枝别有它意地说:“洛姑娘,承蒙荣安王今日愿意派人前来吊唁老夫人,本夫人会牢记今日恩泽。”   洛霞笙莞尔一笑,说:“大夫人客气了。”   “洛姑娘慢走,小心台阶,”晏枝端着气度,淡淡地说,“秦总管,你亲自送洛姑娘出府。”   洛霞笙暗暗咬牙,忽然想起什么,喊道:“齐大人,罪犯正在堂上,不仅谋杀主母,还妄图畏罪自杀,小女子唐突,唯恐他再突然暴起伤人,请您定夺!”   人群里,被点到名字的官员走了出来,正是刑部侍郎齐敏,他是荣安王麾下,自然与洛霞笙是一条船上的,当即说道:“本官即刻押下送审。”   晏枝冷笑一声:“齐大人看了这许久的戏,怎么在他自杀的时候没冒出来,反倒是洛姑娘点了您的名字您才站了出来?”   齐敏脸色一变,低声咳了两声,正要说话却被洛霞笙打断:“大夫人……”   “我跟你走!”不等洛霞笙说完,穆落皓突然喊道,他踉跄着站了起来,跟孤魂野鬼似的走了过去,“齐大人,我愿认罪伏法。” 第10章 ===   穆落皓垂头丧气,他站起来对晏枝鞠了一躬,说:“对不住,大夫人。”他与晏枝擦肩而过时,在她耳边轻声撂下一句“花悦庭”便径直走向齐敏与洛霞笙。   花悦庭?晏枝隐约记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原文哪里见过。   洛霞笙说:“大夫人,那今日霞笙便先告辞了,改日我再登门拜访,看望大夫人。”   晏枝说:“别,本夫人疏懒惫怠,洛姑娘没事就别来了。”   到底还是年岁小,洛霞笙脸上的笑消失不见,气哼哼地出门去,齐敏回拜了一下,跟着洛霞笙退了出去。   洛霞笙将人带出穆府,脚步忽然停下,她似笑非笑地看向穆落皓,问道:“穆大人怎么落得如此狼狈?离开荣安王府前不是信誓旦旦,说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要让晏枝好看吗?”   穆落皓脸色一白,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洛霞笙冷笑一声,回头望了一眼挂着白灯笼的穆府,心想,她不信晏枝真能当个寡妇,在这破府里待一辈子!   府中宾客尽数被请离后,晏枝这才软下身子,她瘫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地看着自己暂且止血了的掌心,竟然有一种晕血的错觉,大夫这才匆匆来迟,告罪一声后,哆嗦着开了药箱替晏枝疗伤。   晏枝见他紧张,差点把药瓶子都摔了,便柔声说:“邱大夫,自我当日被梃击至今皆是你在悉心照顾,今日也麻烦你了。”   邱大夫一怔,稳住心神,道:“大夫人客气了,医者本分。”   此后,他的手稳了很多。   穆亭渊站在一旁,一声不吭,他目光紧紧落在晏枝的手掌上,晏枝见状,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她伸手摸了下穆亭渊的头,说:“嫂子没事,别担心。”   “嫂子的手一直很温暖,”穆亭渊抿了抿唇,抬头看向晏枝,红着眼眶,小声说,“我一直记得那日,嫂子牵我手时的温度,我喜欢嫂子的手。”   晏枝一怔,没想到这孩子感情居然这么外放,一点也不藏着掖着,转念一想,这才十岁的孩子,能懂什么藏着心思呀?她笑了笑,对穆亭渊说:“那现在亭渊是觉得嫂子的手不漂亮,不温暖了?”   “不是,”穆亭渊忙说,“亭渊不是那个意思,亭渊只是……”   “心疼嫂子,”晏枝声音轻柔温和,“嫂子知道,逗逗你罢了,好了,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曾婆子,把小少爷带回去休息。”   “是。”一直悄悄跟在穆亭渊身后的曾婆子垂眉应声,上前将穆亭渊带离灵堂。   人散之后,灵堂一片空荡寂静,她回味着穆落皓临走时交代给她的那个名字,猛地想起,那是荣安王赏赐给他义子的别院。   也是本文原本的男主洛无戈的别院。   -   把穆亭渊带回房间后,曾婆子关门时故意左右扫视一圈,然后将门关上落锁,回头对穆亭渊说:“少爷,你怎的在灵堂上对大夫人做出那样亲昵的动作,说那样亲昵的话?”   “怎么了?”穆亭渊疑惑地问,“嫂子待我好,我便待嫂子好。”   “你刚被接回来,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曾婆子刚才心跳都快跳出喉咙了,说道,“我听说之前有位方士,替大夫人算过命,说她十五岁时有一大劫,需要吸福纳运,想出了个冲喜的主意,算了下命格,正好与我们穆府相配,便硬是要大老爷娶她。成亲当日,大老爷便暴毙而亡,又有传言说,大老爷生来命短,因而一人的福运不够,便要整个穆府都把福运转渡给她,否则怎么会在大老爷死后还留在穆府,她晏大将军府不比我们小小穆府舒服得多?你看,她又把老夫人克死了,万一您靠得太近,把您身上的福运都吸走了可怎么办?”   穆亭渊闻言,颇不以为然,维护道:“我听闻大哥是病入膏肓,药石罔医,刚才曾奶奶您也听见了,老夫人是被穆落皓害死的,怎么全都推到嫂嫂头上?”   曾婆婆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不知道,自她来府里,日夜鸡飞狗跳,许多家丁都被杖责一顿,赶出了穆府。”   “嫂子自有嫂子的决意,”穆亭渊神色稍微冷了下来,淡淡地说,“我不清楚实际情况不该随便置喙。”   “小少爷,”曾婆婆不知道晏枝给穆亭渊灌了什么迷魂药,着急地说,“况且,曾婆子虽不是看着您长大,也算是照顾过您,待您一片真心实意,若不是为了小少爷着想,又何必在这里落下嚼舌根的口舌,还是嚼主子的舌根。大夫人声名狼藉,穆府人人憎恨,她将穆府闹成了整个北都的笑柄,她将您接了回来本就遭到满府诟病,您切莫和她走得太近,寒了穆府下人和穆老爷座下幕僚及学生们的心。”她双眼含泪,望着穆亭渊道,“您如今是穆府的希望,是将穆府拔离泥潭的希望啊!”   穆亭渊一直沉默,待曾婆子说完才从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抽了出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曾婆子布满褶皱的手,虽然一样温暖,但却让他心里一片冰冷。   穆亭渊淡淡地说:“曾婆婆,亭渊知道你是担心我。有些话您没有直接说出来,我却听出来了。我在穆府的出身并不光彩,我是穆府老太爷和下人生的私生子,这些年来,我在那个偏僻的小院一直受人欺辱,哪怕是个最下等的家丁也能肆意闯进小院对我非打即骂,整个穆府没有人看得起我,我的父亲,母亲,兄长,本该称呼我为少爷的这些人全都视我于无物。唯独嫂子,她待我温柔,给我温暖,将我带离那个偏僻的小院,给我吃最好的,用最好的,还请来先生,教导我何为仁义礼智信。我从她的眼睛里能看出来,她待我是真心实意的,现在您却叫我背弃嫂子的善意,不但不去报答,反而以小人之心度之处之,那穆亭渊与一个狼心狗肺之人有何区别?!”   曾婆子震惊地看着穆亭渊,不敢相信这番话只是出自一个十岁的孩子。   她还记得七日前刚见到穆亭渊时,这个少年温和柔软,像是团不谙世事的纯净的雪,此刻才发现,这团雪剔透纯粹,内里却藏着这样炽烈的火焰。   他这样懂事,是因为十年来吃了太多的苦,让他能早日看清了何为人心伦理吗?还是少爷天赋过人,短短七日便将仁义礼智信读了个通透?   但无论哪点,曾婆子都觉得脸上无光,这几日,她听多了府里的谣言,担心穆亭渊真成了晏枝养的走狗,看到穆亭渊那样信任晏枝并毫不掩饰地表示自己的情感时,她心里如坠深谷,那样一个可怕的女人真的把穆府拿捏住了的话他们这些下人该怎么办?   穆亭渊再次沉默,他又主动牵起曾婆子的手,低声说:“婆婆放心,我懂事的,您对我的好,我会一直记得。”   曾婆子闻言,抹着眼泪点了点头。   这日,府里虽然乱成一片,穆亭渊的课程依然没停下,他下了晚课,正准备沐浴更衣,忽然听见敲门声响。   打开门后,看见秦兆丰站在门口,对他恭敬了行了一礼。   穆亭渊疑惑地问:“这么晚了,秦总管找我做什么?”他脸色一变,担忧地问,“可是嫂子?”   “大夫人没事,伤口处理好了,这回已经歇下了,”秦兆丰安抚道,他又问道,“不知可方便让秦某进来说话?”   “请。”穆亭渊把他请进屋子。   秦兆丰左右看了下,房间收拾得干净,他记得第一日搬进来不少名贵物件,都是晏枝从自己的嫁妆里拿出来给穆亭渊装点房间的,但此刻都消失不见了。   穆亭渊说:“那些东西太占地方,我便让嫂子收回去了,秦总管,坐吧。”   这气度风韵……秦兆丰在心里咋舌,哪里像是个十岁的孩子。   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话,见时机成熟了,秦兆丰不经意地问:“少爷,秦某有一事不解,那日你既然知道他们要害老太太为什么不去阻止?”   穆亭渊一愣,本神采奕奕的双眸垂了下来,为难地说:“那日我听了之后,想要找人提醒老太太,但半路上被人押了回去,连句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看着秦总管,哀戚地说,“我在穆府,不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吗?”   秦总管一怔,想起小少爷尴尬的地位,不由叹了口气:“少爷这些年吃了不少苦罢。”   穆亭渊摇了摇头:“算不得什么。”   “时日不早了,秦某就不打扰少爷休息。”秦兆丰请辞离开。   待秦兆丰走后,穆亭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了一个讽刺的笑,这笑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当初,他不仅没有提醒老太太,还亲自去看了这一幕。   他眼睁睁看到老太太被人推进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就像是当年,他亲眼看着奶娘以莫须有的罪名被老太太乱棍打死一样。 第11章 ===   “他当真是这般说的?”晏枝靠在软垫上,手掌心的伤口虽然已经细心包扎,但仍是火辣辣得疼,听闻秦兆丰来通禀穆亭渊的回答,沉思了片刻,笑着说,“秦总管,你们穆府的少爷,竟是这般地位,你说可笑不可笑?”   秦兆丰沉默,道:“可笑。”   晏枝轻声一笑,又问:“如今府中下人是如何看待亭渊少爷的,同我说说,别说你不知道。”   秦兆丰拘谨地站在帘子外,他看到投影在帘上的身影,猜想如今晏枝问这话的目的。他到现在也没弄懂,晏枝将穆亭渊从那小院接出来是为了什么。现今穆府当家的,老太太、大老爷都没了,二老爷众目睽睽之下承认了弑母的重罪,死是迟早的事情,整个穆府已然成了一副空架子,光靠一个穆亭渊,哪里撑得起来?晏枝继续留在穆府还有什么意义?   突然想到一个坊间传言,秦兆丰心里一惊,难道晏枝当真失了宠?   北都人人皆知,三年前,晏大将军从边关带回来一个俏丽娘子,两人打马从城门口走进来,千人铁骑轰动北都,那娇俏娘子窝在晏大将军怀里,露出一张白皙的脸,得见一面的人都说,世间佳人得其姿色三两分便足以做在世妲己,祸国殃民。晏夫人死后,晏大将军一直续弦未娶,家中连一侍寝的小妾也没有,可这回把那女子带回来,不出一月便让当朝太傅收其为干女儿,随后以八抬大轿将她娶为正妻,金屋藏娇,处处讨其欢心。   这女子在府中备受隆宠,便将晏枝比了下去。据说,晏大将军头一回厉声呵斥晏枝,便因为晏枝顶撞了这个女子。   难不成,晏大将军是为了这个女人将自己的亲女儿赶了出去?   不对劲。秦兆丰微微蹙眉,晏枝是他的亲女儿,晏大将军宠了晏枝十几年,哪怕真因为与续弦的夫人不合,也万万不至于不管不顾。   可眼下这情况……他来的时候注意到,院子里的灯笼都亮着,往常这个时候,晏枝应该歇息了,此刻还有闲情与他说这些东西,是不是在等什么?若真是的,只有来自晏府的慰问。   梃击一事在晏府闹得极大,他原本以为以晏枝的性格,定然要闹得沸沸扬扬,但这事被她悄无声息地压了下来,哪怕知道了幕后主使是二老爷也依然不动声色地将二老爷引了出来,可饶是如此,晏府也不该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退一万步说,晏府真的不知大夫人受伤的消息,可今日老太太灵堂,晏府的人一面未露,两家姻亲关系摆在那儿,就是派个下人来哀悼一句也算是尽了情份,可是晏府没有,这证明晏府无意维系这份情分;到后来,二老爷大闹灵堂,大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了那么重的伤,在这种情况下,晏府都还未派出一人前来关切慰问。   想到这儿,秦兆丰心情复杂地看着晏枝,眼里竟不经意流露出了一丝同情,不知道为何总觉得穆府已经和大夫人已是风雨同舟的状态。   “秦总管?”晏枝耐着性子又唤了他一声。   秦兆丰回过神,低声说:“府里下人都言小少爷姿容俊秀,聪颖过人,有老太爷的风范。”   “我当秦总管是个聪明人,你与穆府的契约书还有多久?”   “一年。”秦兆丰签的并非死契,他当年深受老太爷赏识,为了答谢签了一份二十年的契书,到如今回想起来,时光荏苒,竟是仅剩一年。   晏枝说:“心思怕是已经飞出穆府了吧?”   秦兆丰忙说:“不敢。”   “那为何要如此曲意逢迎?本夫人说过,要你说实话。”   “夫人……”秦兆丰为难地唤了一声,见晏枝没有反应,便硬着头皮说,“府里下人有说小少爷是大夫人养的走狗,待到日后要弄得穆府声名狼藉,一败涂地;也有人说,小少爷是大夫人刻意拿出来打穆府脸面的,让一个私生子上了台面,日后没准还要继承穆府家业;更有人说……说……”   “嗯?”   “说小少爷是大夫人养出来吸□□、精魂福运的禁脔……”   晏枝:“……”   前两个她倒是有猜到,最后一个是万万没想到的,心想这些下人果然是平日太清闲,有那闲工夫脑补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   她直接气笑了,说:“往后府内不许再传出一句这样的消息,听见没有?”   “是。”秦兆丰应声,原以为今晚的猜心折磨已经过去了,却又听晏枝忽然问道:“秦总管,你觉得我此刻为何还留在穆府?”   秦兆丰浑身一僵,刚才脑子里过的消息一瞬间又都涌了出来,他在说实话与说假话之间摇摆,最终决定中庸之道,于是说:“大夫人愿为穆府扬眉吐气,将少爷养成穆府出人头地之栋梁。”   “秦总管,”晏枝沉默片刻,却是带着笑说,“我要歇息了退下吧。”   秦兆丰弄不清晏枝的意思,躬身告退:“是,秦某告退。”   待秦兆丰走后,晏枝困顿地打了个哈欠,问道:“莲心,几时了?”   “已过亥时,”莲心低声问道,“夫人可要歇着了?”   晏枝望向窗外,院子里灯笼挑着,亮出一片橘黄色的光芒,可天地冷清,谁也没来,她叹了口气,心想自己不是真正的晏枝,却感受到了晏枝心里的凄凉。   她遭遇了这么大的事情,家里还是没有派来一人慰问,当真要跟她把关系撇清到如此地步吗?晏靖安,她的父亲,当真要因为所谓的“卦签”和她如此生分吗?   谁能想到,当年金戈铁马,血洒疆场也不曾皱一下眉头,能说出“我不畏鬼神,当鬼神畏我”的铁丹男儿在暮年之时居然变成了一个听信方士占卜之言的愚蠢之辈。   更是一个怕沾惹了亲生女儿“劫难”,贪生怕死的懦夫!   晏枝暗自咬牙,无论前身怎么逼迫,怎么败坏他的名声,晏靖安都不曾有过任何反应,更别说现在……哪怕她此刻被人乱刀砍死,那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恐怕都不会再看她一眼了吧?   闭了闭眼,晏枝压下翻涌起来的情绪,对莲心说:“熄了烛火,让大家都歇息去吧。”   -   次日,晏枝朦朦胧胧听到外面的声音,那声音轻柔温和,带着少年的稚嫩:“别吵醒嫂子,我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想问下她的伤如何了,等下开了课,得等到午时才能见到嫂子,我放心不下。”   “没事便好,那我回院里读书了。”   她听见穆亭渊的声音,心想,也不算没人关心他,这不还有一个吗?   嘴角略微扬起,晏枝又困倦地睡了过去。   直到巳时,被莲心唤醒,晏枝不愿起来,攥着被子闭着眼问:“怎么了?”   “大夫人,二少爷来看您了。”莲心在晏枝耳边低声唤道。   晏枝脑子里还是混沌一片,反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顿时猛地坐了起来,惊讶地看着莲心:“当真?”   “当真,”莲心见她高兴,也笑了起来,“此刻正在前厅,二少爷说您受了伤,要您歇着别来吵您,但我斗胆猜想,大夫人一定很想见二少爷。”在晏府的时候,大夫人就极喜欢二少爷,常常跟在二少爷身后,让他陪她玩耍,二少爷也是疼及了大夫人。她就知道,穆府不会不管大夫人的!   脑子清醒了点,晏枝也从原主记忆里夹带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冷静地思考了一下。   来的人是晏枝的二哥晏殊同,他与打小跟着晏靖安上战场的大哥不同,幼年时期是养在北都家中,看着晏枝长大,故而与晏枝极为亲近。大儿子战死之后,晏靖安便不愿再让二儿子也上战场,晏殊同便领了兵部官职,常驻北都。   那是与晏枝最亲近的人,也是晏枝这几日最盼着见到的人,亦是本来让晏枝最失望的人。此刻,听到晏殊同来看望她的消息,晏枝心里十分欢喜,心想他来得虽然晚了,却到底是来了。   梳洗打扮好,晏枝赶去正厅与晏殊同见面。   正厅内站着一身白衣的男人,他身姿若松,脊梁笔挺,长发一丝不苟地扣在一顶玉质的发冠里,露出纤长白皙的脖颈。   晏枝压不住身体里情绪的激动,唤了一声:“哥哥。”   男人转过身,看向晏枝时,微微一笑:“枝儿。”   晏殊同相貌极好,得承母亲与父亲的优点,鼻梁高挺,眉峰坚毅,一双顾盼神飞的清澈眼眸,单手背在身后,温温雅雅地站在厅内,像极了文韬武略的儒将。   晏枝原本对这个男配印象不深,只记得原文中,在晏靖安被女主搞垮遭受凌迟处死之后,晏殊同亦随着晏靖安之死被判秋后问斩,惨死西市。   心里替他可惜,她看着相貌气度俱是极好的晏殊同,由衷地夸赞了一句:“这世上找不到第二人能将白衣穿出哥哥这样的好风采。”   穆亭渊进来时,刚巧听到这句话,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灰扑扑的衣裳,不由将视线在正厅那男人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第12章 ===   从小院搬出来后,嫂子给了他许多珍稀宝物,衣食住行俱是往好的挑。那些衣物布料上乘,针脚细致,穆亭渊却从来不穿这些,只挑拣些朴素低调的衣裳。这不仅是在表明自己并无奢侈铺张的心思,也是在告诫自己不得忘记过去吃的苦,要勤勉上进,莫让嫂嫂失望。   可今日,他看着厅中那挺拔俊俏的年轻男子,头一回生出了自惭形愧的心思,到底还是出身卑贱,他不过是个私生子罢了,哪里能有那样的气度。   晏枝正巧看到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以为是厅内来了个陌生人吓到他了,便冲他招手,笑着说:“亭渊,来,怎么站在门口发呆?”   他勉强振作起来,长出口气,端着笑脸走进屋内,拜道:“嫂嫂,亭渊来给你请安。”   “来坐,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晏枝给他拾了几个点心,递到手里,笑着说,“这是我兄长,亭渊也可称其为兄长。”   “兄长。”穆亭渊鞠躬拜礼时偷偷打量眼前的男人,心想嫂子所言非虚,这人气度非常,一身白衣当真穿出了绝代风华,模样又那样俊秀好看,难怪嫂嫂对他笑得开心。   他从未见过嫂嫂笑得如此高兴。   在穆亭渊打量晏殊同的同时,晏殊同也在打量这孩子,昨日穆落皓大闹灵堂一事他也有所耳闻,这孩子临危不乱,能勇敢站出来,条理清晰地将真相讲述清楚,实属不易。今日见他,眉眼俊朗,目光磊磊,小小年纪就已经展露出不俗的气度,待长大后定是能让一众北都女儿痴狂的模样,若是不说他的出身,带出去说是世家子弟都不会有人怀疑。   晏殊同对他心里欣赏,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是略板了脸,极为冷淡地应了一声。   晏枝见状,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在她印象里,晏殊同并非如此高冷之人,哪怕是对待市井之徒尚能给三分颜面,此刻却有些冷遇穆亭渊的意思,这是想与穆府划开界限,断了晏枝继续留在穆府的心思?他这次来是为了什么,想把她带回晏府吗?   若真是如此,晏枝心里冷冷一笑,神色也冷淡了一点,她毫不客气地说:“哥哥,你与亭渊初次见面,亭渊叫你一声兄长,你都不给个见面礼吗?怎么这般小气。”   晏殊同轻轻蹙眉,看向晏枝,却见晏枝一双漆黑的眸子清澈,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心里只道拿这个骄纵妹妹没有办法,叹了口气,从腰间拿下一块玉环递给穆亭渊:“是我疏忽,这块玉环送你。”   “这……”穆亭渊没接,犹豫地看向晏枝,晏枝接过塞进他掌心,道,“哥哥的礼物该收便收,不要客气,下回指不定哥哥又如何小气。”   晏殊同无奈地笑了笑:“收下吧。”   穆亭渊没办法,只好将玉环收下,又恭敬有礼地冲晏殊同鞠了一躬。   晏殊同回头同晏枝说话,却见晏枝并不理会自己,专注地同穆亭渊问道:“近日功课如何?可觉困难?”   “今日方学完《大学》,圣贤之言,深入浅出,读之易懂,但内里深层含义还要先生多指点。”   晏枝惊讶地问:“你这就把《大学》学完了?《论语》呢?”   “《论语》三日前便学完了。”   晏枝道:“真是厉害。”   穆亭渊脸皮泛红,道:“只是粗糙记下,算不得厉害。”   晏枝揪了下他的脸皮:“谦虚什么呢,想要什么奖励,嫂子给你。”   穆亭渊脸红得更厉害,害羞地咳嗽了两声,想起正事,他担忧地问:“嫂子的手伤势如何了?”   “没事,养养便好,”晏枝想起早上睡意朦胧间听到的话,心里温暖,道,“你记挂嫂子的伤,嫂子十分高兴。”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都是日常琐事,但正是这些日常琐事,让旁观者产生一种完全插不进去的感觉。晏殊同心里越来越沉重,他并非没见过晏枝如今这般亲昵的样子,当年晏靖安还在边关,楚袖尚未嫁入晏府,他下朝回来,晏枝总是像这样缠着他,与他讲些繁杂琐事,今日又戏弄了谁,谁家的小姐又闹出了什么可笑的事情,言笑晏晏,一派小女儿的柔软姿态。   母亲去得早,父亲常年戍边,大哥战死,他在晏枝心里便是长兄,是晏氏的天。他看着晏枝从小小的一团糯米团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三年前,父亲从边关带回楚袖,又于一个月后将楚袖迎娶进来,没过多久,皇恩浩荡,将他外调磨砺,建有功业后回京连升三级。三年后再回来,便发现,少时那个天真烂漫的妹妹变成了北都人人憎恶的恶毒女人,三年前,拉着他的袖子,哭着哀求哥哥留下来陪她的女孩,变成了如今不愿多看他一眼的模样。   晏殊同心里一阵阵发紧,却含笑没有打扰他们二人,直到有下人来问请开席的时候,晏枝才似恍然想起他般,问道:“哥哥可要留下来一块用餐?”   晏殊同心想,若是放在从前,晏枝定然会说“哥哥留下来一块用餐吧!”而非这样梳理客套的语气。他压下酸涩,笑着说:“那便叨扰了。”   席上,晏枝仍是在与穆亭渊说话,一顿饭吃得晏殊同食不知味,好不容易捱到下午穆亭渊开课,晏殊同神色复杂地送走那朗月清风似的少年,这才看着晏枝,却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晏枝看他一眼,道:“哥哥,我有些乏了。”   晏殊同叹了口气,道:“枝儿可是在与哥哥赌气?”   “赌气?”晏枝故作不解地问,“我为何要与哥哥赌气?”   “因哥哥没有早日来接你回家,”晏殊同望着晏枝,柔声说,“这一个月来,你受尽了委屈。”   晏枝毫不避讳晏殊同的目光,轻声一笑:“哥哥误会了,我这一个月来过得舒坦得很,外头传的那些荒唐事想必哥哥也听过一二,我所作所为比之听闻有过之而无不及。现今穆府是我在当家,整个家里我说往东,没人敢往西,又怎么会委屈呢?反倒是回去晏府,”她冷笑,“才是受尽了委屈,哥哥这次来是想劝我回家的罢?那便不要多说了,我不会回去。”   晏殊同把声音放得更加温柔:“可是因那楚袖?”   “不是,”晏枝神色平静,叫晏殊同看不出半点意气用事,好似这是她仔细考虑过后的答案,“不过一个父亲续弦娶回来的女人罢了。”   晏殊同神色冷了几分:“这次与穆府的婚事,可是她与你定下的?”   晏枝颔首:“是。”   “父亲为何会答应?”   想到晏殊同刚回北都不久,有些事情并不清楚,外头流言蜚语传得厉害,反倒糊弄了真假。   晏枝压下心里头不满的情绪,解释道:“有人与我算了一卦,说我十五岁之时有一大劫,有可能会毁掉晏氏基业,更可能牵连父亲,害得父亲惨死。须得找人冲喜,让这大劫化为小劫,方能保住晏府。”   “父亲信了?”晏殊同一惊。   晏枝冷冷道:“父亲成日闷在书房做些什么,哥哥当真不知道?”   想起那些乌烟瘴气和刺鼻的味道,晏殊同哑然,片刻,他又问:“穆落白便是为你冲喜之人?可他如今已经死了,穆府已无能撑起家业之人,你又何必留在这里吃苦?”   “是,”晏枝道,“但我与他之间并非外人传的那样,”属于晏枝的这段回忆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让晏枝无法忽略内心的这段悸动,“我确实憎恶这段婚事,我不等他来踢轿便擅自从轿里走了下来,喜鞋落地沾满了不吉,更是在洞房花烛夜摘了盖头,劈头盖脸地将他骂了一顿。”   晏殊同心想,这的确是晏枝这骄纵惯了的性格会做出来的事情。   晏枝垂下眉眼,露出温暖一笑,如雨后初霁:“但他没有怪我。他靠在床头看我胡闹,待我闹累了便强撑着起来,他对我说,嫁给一个病秧子委屈我了,让我莫要如此生气,保重身体,他还说,我比他想象中的好看,能娶到我是他的福气……他是那样一个温柔善良的人,让我知道,我没有北都传得那样坏。”晏枝没说,其实不用老夫人给她休书,那晚,穆落白就已经给她备好了和离书,说自己时日不多,待他死后,她便自由了,她值得更好的男人,爱她、宠她、护她一辈子。   “枝儿……”晏殊同神色复杂,道,“可穆落白已经去了,你不必再为他……”   “是,”晏枝打断他,说,“可我还是辜负了他的善良。我为了让父亲后悔将我嫁到穆府,做了很多荒唐事,甚至在他七七尚未过完便在府内大摆戏台,哥哥,老太太死后,我常常梦到他,梦到他说我恶毒,说我阴险,说我污浊了他们穆府的名声。我起床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张女鬼的面容。”   “枝儿!”晏殊同厉声打断晏枝。   晏枝咬了下下唇,说:“我不想再让他失望了。”   晏殊同心魂震荡,再一次重复这个事实:“可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晏枝说,“哥哥,我并非真的打算一辈子都待在穆府,只是现在,我更不愿意回去那个家,你莫要再劝我了。”   晏殊同摇了摇头,道:“我并非执意劝你回去,只是……”   “哥哥关心我,”晏枝放下满身的冷漠和尖锐的刺,乖巧地说,“还和三年前一样疼爱我,我都知道的。”   “三年前……”晏殊同一提起此事就后悔,“三年前我便不该答应圣上外调,若是这三年我在你身边,你又怎会……”他声音停住,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晏枝却替他说了下去:“怎会变成这个样子?哥哥是想这么说吧,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在向前看,哥哥也该向前看。无论如何,枝儿知道,哥哥向着枝儿,这便足够了。”   晏殊同深深地望进晏枝的眼睛,发现这三年来,骄纵的妹妹变了太多,多少挫折摆在面前才能让她变成如今这副成熟却又满身是刺的模样,他宁可晏枝此刻再像从前一样,哭着喊着,胡闹也好,打骂也罢,都是一颗真心向着他的。   哪像现在……   “哥哥,”晏枝微微一笑,轻声说,“人都会长大的,从前,我在你眼中是个不懂事的小妹妹,但现在,我在亭渊眼中,是要替他撑起穆府的嫂嫂,我不会再哭了,也不会再乱耍脾气,我会长成不需要倚靠爹爹和哥哥便能独当一面的——   “穆府大夫人。” 第13章 ===   晏殊同来之前,想过很多种他和晏枝见面后的场景,也想过很多晏枝会向他埋怨的话。他做好了承受她撒泼、哭闹和蛮不讲理的抱怨,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   她所见天高地远,所想山高水阔,星月皆在她的眼眸,处处皆是一片明朗空旷。   晏殊同略略垂眸,倏然,唇角挑起笑容,他笑着叹息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袋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晏枝:“来之前,哥哥想着,若是哄不好你,你还在同家里,同哥哥,同父亲生气,便用这招锦囊妙计。”   闻言,晏枝好奇地看去。晏殊同剥开油纸,露出里面刚炒出来的饴糖,里面融着几片精致小巧的花瓣,香气四溢。   回忆翻涌而来,晏枝想起,每回小时候自己胡乱发脾气,晏殊同都会亲手下厨,炒糖给她吃。她拈起一块含进嘴里,甜甜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晏枝眉眼弯起,笑着说:“好吃,还是那样的味道。”   “知道你喜欢,”晏殊同揉了下她的头发,说,“但这回,它不是哥哥哄你高兴的小物什,而是哥哥奖励你的东西,我们枝儿,真的长大了。”   “哥哥待我真好。”晏枝笑着招手叫来莲心,道:“拿个小碗来。”   “是。”过没多久,莲心递过来一个掌心大小的瓷碗,晏枝认真挑了几个,放进去,递给莲心,“这些送去给亭渊少爷,说是兄长亲手炒的糖,让他尝尝。”   晏殊同一怔,心里有丝丝不悦,假装不在意地说:“小时候,我炒的糖你连父亲都不愿意给,怎么这回这么大方?”   “亭渊爱吃甜,又怕牙齿长得不好,便一直克制,偶尔吃点倒也没关系。”   “你对他倒是很好,”晏殊同头脑渐渐冷静下来,认真道,“他不过是个穆府的私生子,你直接将他带到台面上,不会遭到穆府那些分家旁支的刁难么?”   “目前尚未,现在本家乱得很,账目也都尚未理清,那些分家的人想浑水摸鱼也无从下手。更何况,现在正是老太太的丧期,哪怕是要闹他们也没那个脸。”这些事情,晏枝都想过,那些在四面八方的黑暗里盯视着他的影子,迟早会在老太太丧期过后,跳出来吸食她的血肉。   晏殊同指骨轻轻扣着桌面,沉思片刻,道:“枝儿,哥哥在城郊有一栋别院,送你可好?”   晏枝:“……”   一时被晏殊同的大方惊到了,晏枝心想这个哥哥真是无止境地宠溺自己,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答应的时候,突然想到穆落皓留下的那个名字,便问道:“哥哥可知道花悦庭在哪儿?”   “花悦庭?”晏殊同蹙眉细想,意识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看着晏枝,薄唇微抿,语气又冷了下来,“枝儿所说的花悦庭是洛无戈洛小将军的别院吧。”   “是。”晏枝很快从晏殊同的眼神中读懂他的猜测,把穆落皓的事情都告诉了晏殊同。   晏殊同道:“枝儿的意思是,穆落皓有什么把柄落在了洛小将军府中?”   “是,我虽是可以不管穆落皓的事情,但这几日总能想到穆落皓临走时看我的眼神,担心荣安王府是针对我们晏府使的伎俩。我递了帖子,想进牢里看望穆落皓,但至今未能得到回信,怕是被人拦下了。”   “你嫁到穆府,又因与父亲不合,暂时失了晏府的庇佑,荣安王便步步紧逼,欺凌你一个弱女子,真是叫人不齿!”晏殊同冷冷一笑。   “也不一定是针对晏府,许是瞧不起我的作风。但无论如此,皆当有投石问路的意思,”晏枝神色泰然地说,“毕竟我痴恋洛无戈,不惜下药与他成就姻缘的事情传得人尽皆知。对了,哥哥,昨日我见到了荣安王的义女,洛霞笙,那女孩心思沉重,远没有看上去的那般纯真无暇。”她抬眸看向晏殊同,想起书里晏殊同亦是痴迷洛霞笙的男配之一,心里就一阵恶心,她轻咬了下下唇,把灵堂里发生的事情讲给晏殊同听,先一步让洛霞笙在晏殊同心里落下了个极差的印象。   若是晏殊同再一次迷恋上洛霞笙,又要重蹈书里的覆辙,他不仅得不到洛霞笙的半分喜爱,反而被洛霞笙用来离间他们父子,等到成功扳倒晏靖安后,洛霞笙只去狱里看望了一次晏殊同,给了他卑微的星火希望,却又无法支撑起他内心的悲哀与痛悔。让她那么好的哥哥,惨死西市。   晏殊同闻言果然怒极,道:“那女子当真如此说?”   “是,”晏枝说,“但我知道她是在胡言乱语,不过是想试探我对洛无戈的心思。”   “你如今……”晏殊同担忧地问。   晏枝心里膈应,却还是不得不一本正经地说:“以前确实喜欢过,但喜欢的不过是年少时的惊鸿一瞥。那日,他初战告捷,与一众黑甲将士从城外打马进城,我远远看着他,少年将军,黑甲束发,意气风发,姿容俊秀,哪能不喜欢呢?后来发现,他其实是个铁石心肠的冷血男儿,不是我这样的女儿能捂热的。”晏枝怕晏殊同在问她这些琐事,揽住晏殊同的胳膊,道,“还是哥哥这样知道疼惜人得好。哥哥,你答应枝儿,日后若是成婚不要娶一个像洛霞笙那样心肠歹毒、表里不如一的女人好不好?”   晏殊同轻笑,刮了下晏枝的鼻子,道:“说什么傻话,哥哥的亲事早就定下了,那姑娘……”他声音不知不觉放得温柔,已是流露出三分喜爱,“你应会喜欢。”   兄妹俩又絮絮地说了一些家常,直到日落西山,晏殊同才告辞离去。   临走前,晏殊同道:“花悦庭一事我会查明,日后有了消息便来知会你。”   “辛苦哥哥,”晏枝送他到门口,直到大门外仍是依依不舍。   外面又下起了绒毛细雪,晏枝缩在大氅里,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看着晏殊同,眼见那护了自己十余年的男人转身准备进入马车时,终是忍不住唤道:“哥哥!”   晏殊同回头,看向晏枝。   晏枝冲他挥手,细雪落在白皙指尖,像是融化在剔透的美玉里,她吸了吸发红的鼻子,没忍住情绪泛滥,小跑过去,提醒道:“晏氏已是盛极,哥哥虽正如日中天,但终归是人臣,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哥哥万事小心。”   晏殊同不知她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却见她一双眼睛红得招人疼惜,便点点头,替她拢住大氅,柔声叮嘱道:“知道了,你快回去歇着,小心着凉。”   马车隆隆向前驶去,晏枝看着离去的背影,到底没开口问晏靖安对她究竟是何态度,而晏殊同也从未提起晏靖安是否愿意让她回去晏府。   两人不言不语却又心照不宣。   她站在穆府门口看着那辆插有晏府旗帜的马车驶离视线,脑海里也过完了晏府相关人等在书里的一生。   还是得做点什么,她想,这毕竟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家,也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也是她翻身,免于未来厄运的关键所在。 第14章 ===   天还昏沉沉的,更夫还未敲响最后一更天时,穆亭渊便醒了过来。曾婆婆还在外间睡着,他没吵醒老人,自己洗好脸,用竹条刷好牙,又拾起叠在一旁的外衣穿好,整理齐整后,他走去书桌,准备例行晨间先诵读半个时辰的书,再习半个时辰的字。   路过铜镜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了自己的样子,不由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浮现出了晏殊同的模样。   昨日,他偷偷问过嫂嫂身边的大丫头,得知嫂嫂的那位兄长年纪轻轻便是二品官员,曾率兵缴匪,大战告捷,又写得一手好文章,十二岁时写出的名满京城的诗句至今仍在被广为流传,当真是文成武就,又生得眉目俊朗,风度翩翩。   他脑海里浮现出嫂嫂那句赞扬,越想越觉得心里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   穆亭渊神色平静地看着镜子里的少年,眉目还显稚嫩,瞧不出男儿应有的硬朗,但是没关系,他对自己说,他才十岁,且待日后。   曾婆婆醒来时,看到穆亭渊的床铺空着时已经毫不奇怪,非常平静了。初时看到小少爷如此努力,天沉着便起床读书习字,她既感动又心疼,强撑着老弱的身体起来陪他,但坚持了几日实在捱不住困倦疲乏,最后妥协地听从少爷的吩咐,多睡一个时辰,再伺候少爷用餐,去上早课。   她去小厨房给少爷备好早点,回来时意外看到穆亭渊穿了一身雪白的长衫,长发散在身后,半遮着少年清秀稚气的脸,雪似的皮肤,格外招人喜欢。   曾婆婆意外得很,她一直觉得少爷穿得太过寒酸朴素,和下人分不出差别,这件虽仍是低调,但能把人衬出来了。她伺候穆亭渊洗手时,笑着说:“少爷穿白衣真是俊俏。”   穆亭渊心里无波无澜,只是想着不知道嫂嫂看他这幅样子是何反应,嘴上漫不经心地说:“谢谢婆婆。”   曾婆子替他束好头发,梳了个童子髻,穆亭渊蹙了蹙眉,想像晏殊同那样盘发戴冠,可他没有把这荒唐的想法说出来,他从来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也绝不会因这种小事闹出笑话。   “外头下雪,婆婆不必送了。”穆亭渊撑起伞,往小院对面的书房走去。   他看了一眼晏枝所在的院落,披戴着雪花的梅枝从墙头伸了进来,压在红瓦白墙间。   风过梅梢,送来令人心旌荡漾的香气,他突然很想让嫂嫂看看他穿白衣的风度……   可比那人差?   ——   晏枝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她觉得不管在哪个时代,早起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如果有下辈子也不可能的。   等到太阳照了进来,外头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她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窝在被窝里不肯起床,昨日同晏殊同说的那些豪言壮志在早起面前变成了一戳就破的纸老虎。   她能有多骄傲,不堪一击好不好?   呜……不想起。   但想到这个世界还有不少烂摊子,晏枝团着被子享受了一会儿平静后便咬着牙干脆利落地起来,莲心听见声响,进来伺候晏枝穿衣洗漱。   莲心问道:“大夫人今日要戴哪个发钗?”   “随便搞搞吧,莲心,把我前几日没看完的账本拿过来,午膳在房里吃,让亭渊不必等我。”   “是。”莲心挑了根梅花白玉簪替晏枝挽了一个妇人髻,习惯性的替晏枝挑了几根碎发挡着额头的伤痕。   晏枝道:“没事,头发撩开就行,常捂着反而容易留疤呢。”   “是,”莲心又应了一声,给晏枝把头发弄好,便转身去拿账本。   晏枝从上回看到的地方接着看,一旁取了纸和炭笔计算,越看越觉得穆府真是肉眼可见的贫穷,穆老夫人究竟是怎么能把这么个破烂穷酸的家撑出了四大氏族的门楣实在是让她费解。   在她看来,有多少钱做多少事,花没必要的钱在面子工程上纯粹是浪费,又不是做形象投资,穆老太太只是在单纯地掏空底子,现在的穆府哪里还有钱养这么多奴仆下人?还要按照四时置办衣物,按照节日装点府内排场……这么大的缺口,难怪肯拉下脸皮同她借钱,也难怪出事后,穆府旁支没过来闹事。   闹也闹不出一个铜板。   她叹了口气,额头伤口正在长合有点痒,她忍住抠挠的冲动,道:“莲心,把秦总管叫过来。”   “是,夫人。”   过了片刻,秦兆丰前来,拜过晏枝之后站在一旁,待晏枝又看囫囵了一本账簿,才问道:“大夫人唤秦某有何吩咐?”   “自老太爷死后,穆府常年亏空,你可知道?”   秦兆丰一愣,心想又是个硬钉子,最近几日每日都跟站在风口浪尖上似的,他提着胆子道:“回夫人,奴才知道。”   自称都换了,看来情况比她想的还要严重。   晏枝道:“秦总管同我说说情况,我刚接手穆府事宜,还有很多不熟悉的地方。”   秦兆丰瞥了一眼被晏枝放在一旁的穆府账簿,又瞥了一眼旁边写满未知文字和符号的纸张,斟酌着说:“大老爷病重,需得用上等人参吊着性命,这本就是望不到底的,二老爷又在外豪赌,更是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两人俸禄本就不高,月月皆是入不敷出,长年累月下来便是如此破败的模样。”   “府里的生意呢?”晏枝问。   秦兆丰一惊,抬头看晏枝,晏枝目光清澈地说:“我知道府里有在暗地里行商,西市那间锦绣里可是咱们的铺子?”   士农工商,士为上,商为最末流,本来像是穆府这样的四大氏族大可不必招惹最下等的营生,可商户虽低贱,却富庶得很,那些生意若能做起来,便能填补上两位老爷挖出的巨坑,穆府便自然而然地做了起来。   想到眼前这人的本事,秦兆丰知道瞒不住,便如实告知:“是,锦绣里等商户还有一本账本,都在奴才这里。”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本账簿递到晏枝面前。   晏枝翻阅时粗略一算就知道这上头的营生全在亏损,本该是大名鼎鼎的锦绣里亏损得最为厉害,这让她不由一脸黑线,这穆府真是做什么亏什么,什么亏做什么的典范。   其实为官者做生意在本朝并不奇怪,商户利益太诱人,只有最传统的氏族才会抱持原有的刻板思想,坚持不“同流合污”,很多官员都私底下与商户联合,甚至自己开起了店面,做背后老板。   就连晏大将军都在西市有一家鼎鼎有名的玉石铺子。   士农工商的思想犹在,商人的地位也不曾改变,但本文的原作者为了衬托女主的才能,让经商变成了能得到万众认可的事情。因为她写的第一个情节点便是荣安王要考验洛霞笙,让她在短时间内救下一个即将倒闭的濒危铺子。   回想起这段剧情,晏枝觉得自己似乎也在走这条路,穆府交困,铺子全面亏损,家底几乎被掏空了……这还能起死回生,除非钱多,除非开挂。   巧的是,这两样,她目前都有。   她带过来的嫁妆不少,金银珠宝还有一小块田地,靠着这笔嫁妆自然能养活好几年穆府的人,但是,她要的可不是坐吃山空。   她要钱,不仅仅是让穆府渡过难关的钱,更是日后能撑起她野心的钱。   这个目标不算很难,谁让她提前把这本书的剧情都看完了,自然知道日后的事态走向。   晏枝把整个穆府的财政状况搞清楚了以后,对秦兆丰说:“秦总管下去统计一下,府内还有多少下人愿意留在穆府,若是愿意留下就把名字登记给我,若是不愿意……”她冷冷一笑,“让他们领了这个月的月钱滚蛋,反正他们也怕被我克死,我还怕哪天睡得好好的,有人冲进房里要杀我呢。”   秦兆丰问:“穆府有不少奴才都签的死契,若是这部分人想走,他们的卖身契要如何处置?”   晏枝思考了片刻,道:“也由他们选择,愿意留下便留下,不愿意的……整理好名单,卖到别的府去吧,或者按照三十年的契来赎买自由身,一分不得多,也一分不得少。”   秦兆丰为难地说:“若是走得多……咱们穆府……”   晏枝冷声道:“穷成这样了还养一群闲人干什么?”   秦兆丰不敢再多说,之前老夫人为了维持穆府四大氏族的地位才没有处理任何奴仆和雇工,该给的月钱和工钱,一铜子儿都没缺着短着,晏枝刚来没多久就打算遣散奴仆,这不是直接告诉别人,穆府快不行了吗?   看出秦兆丰心里所想,晏枝说:“你和老太太真是如出一辙得死要面子,你以为继续保持外表光鲜,旁人就看不出穆府快不行了?你以为他们瞎,还是非要掩耳盗铃?”   被骂得哑口无言,秦兆丰忙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等秦兆丰走后,晏枝认真看完穆府所有账本,此时已近黄昏,她饿得抓起桌子上的点心吃了两口,对莲心说:“去把三才叫来。”   三才一进屋便看到晏枝趴在桌子上,一脸生无可恋地对着一张纸的鬼画符看了半天,他不由想到是否是有人要下咒残害夫人,下意识地绷紧身体。   然而下一刻,却见那愁眉苦脸的少女在见到自己时,突然坐直了身体,笑眯眯地招手让他过去。三才心里一跳,头一回觉得看了许久的大夫人竟是生了这样的好容貌。   “大夫人。”三才不敢看她,恭敬地垂下眼睛。   晏枝关切地问:“吃了吗?”   三才心里一咯噔,谨慎地答:“……未曾。”   晏枝说:“那等会儿留下来吃点东西吧,我已经让莲心去准备了,三才啊……”晏枝循循善诱,“明天去帮本夫人做件大事,好不好?”她拖着尾音,像是在撒娇。   “夫人请说。”三才定了定心神,嗓音力图四平八稳。   “你明天把我的嫁妆都拿去当了,然后再去城西买下那片靠山的荒林,连山带着林子,本夫人全都要。那边还有栋据说是闹鬼的宅子,也一并买下来,要是钱不够……”她咬了咬牙,道,“就先赊着,明日哥哥就把他城郊别苑的地契送来了。”   说到这儿,晏枝有点心虚,她在心里给晏殊同道了一百万个歉。怕是晏殊同为人君子端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刚送给小妹的别苑转头就被卖了出去。   晏枝厚着脸皮放下愧疚,仔细叮嘱三才:“但这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是我在背后策划,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嫁妆换成了那些东西。至于我爹……你是他的人,你愿意告诉他我也拦不住。”   三才没吭声,低着脑袋,头一回反应极慢地应了声是。   她不怕三才告诉她爹,反正晏靖安只会以为她在胡闹。   她要利用那块地方发大财! 第15章 ===   她要买的那块山连带着田都是一个极其粗壮的金手指,都是作者安排给女主洛霞笙的,   山里头藏着一片金矿,开采出来的金子足以养活一支军队,而那片林子是一片极好的桑树林,等她圈下来后养蚕,得到的蚕丝是足以引起北都名门贵族趋之若鹜的极品布料。   穆府的绣庄锦绣里更是北都鼎鼎有名的,布料好,样式新,针脚密,和很多达官贵人都有生意往来。晏枝看过账本,前年几个月都是盈利的,且是撑起穆府的主要盈利手段,但最近两三个月,生意极差,不光因为最近一些原材料被蠹虫蛀蚀了,怕是也因为一些臭虫把人心给腐蚀了。   想到这儿,晏枝猛得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吩咐道:“莲心,替我备好马车,我去一趟锦绣里。”   “现在?”莲心惊讶地问,“大夫人,已是酉时,不先吃点东西吗?”   盘算了下时间,晏枝道:“不吃了,待会儿带些点心,我在路上随便垫几口肚子。”   她把账本一一收好,放入柜子里锁上,此时,莲心已经备好马车,替她穿上大氅,扶着晏枝上了马车。   她离开没多久,穆亭渊便来小院问候,他站在屋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表,等满意了才端起笑容往晏枝院里走。   本是想慰问晏枝手上的伤口如何,可还未踏进小院便被门口的小厮拦了下来:“亭渊少爷,大夫人出府去了,叫你不用等她回来用餐,自便即是。”   穆亭渊脸上的笑容缓缓沉了下来,早饭时去同嫂嫂请安,嫂嫂睡得太沉,他不忍心打扰;午时,嫂嫂忙于府内事务,早早叫人吩咐他自行用餐,他没能见到;到了晚间,一下课他便眼巴巴过来了,却得知嫂嫂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府去了的消息……穆亭渊忽然觉得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有些太过愚蠢了。   他怎么能做出这等招摇卖弄的愚蠢行径。   压下心里的一片冰冷,穆亭渊又扬起笑容,温和地同下人说:“我知道了,多谢告知。”   下人受宠若惊,忙道:“算不得什么,少爷太客气了。”他心想,穆亭渊少爷真是谦谦君子,对待下人也这般温和,听说功课十分用功,每日很早便起来读书,若是能如此下去,穆府的未来便有救了。   -   穆府的马车停在锦绣里的门口。   锦绣里是一家颇有名声的裁缝铺子,这里既出售上好的织锦布料,也出售织工精巧的成衣,但价格不菲,令不少有意购买的人望而却步,因为锦绣里主要是出售的对象是富家小姐或者名门闺秀。   但近几个月,仓库出了问题,大量的布料被虫蛀坏了,另一方面,供给布匹的蚕丝、棉花等原材料商不知道为什么断了供应,穆府一时之间备受掣肘,只能退而求其次,降低了档次,可制作成本摆在那里,材料、绣工、店铺的日常开销等等都注定价格不会降到大众满意的程度。   起初,有些稍有些钱的小姐慕名而来,买了几件,但衣服不是生活必需品,买过便算了,她们也不过是凑个名气来的,哪里肯常花钱光顾锦绣里;而那些常客,因档次降低,本来是她们有但别家小姐都买不起的,却变成了烂大街的货色,哪里肯再光顾。   整个锦绣里便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生意跌到有史以来的最低价。   这些都不算什么,调整便是,但现在让晏枝担心的是锦绣里的绣娘们会被挖走,若她们被挖走了,那这家店面就真的倒了。   算下时间,现在正是原女主洛霞笙“一战成名”的时候,她挖走的还是锦绣里绣工最好的绣娘。   晏枝想起这事后便急匆匆地赶去锦绣里,此刻,店铺正大开着门扉,可门庭冷清,见不到一个客人。   莲心进店通禀晏枝来的事情,没多久,大掌柜便迎了出来,拜道:“见过大夫人,外面天寒地冻的,里面请。”   “嗯。”晏枝冷冷淡淡地应了一句,跟在掌柜的身后走进店里。   锦绣里格调颇风雅,四面墙壁挂着梅兰竹菊四君子,正堂顶上一片牌匾写着“云裳羽衣”四个大字,落款是前任新科状元,如今的吏部侍郎,展示在店面里布料和成衣俱是上等货色。   角落里临时搭了一个架子,上面整整齐齐挂着一排衣服,晏枝问都不用问便知道,这是为了扭转利润而特设的低价货区。   她踱步过去,在衣架上瞥了一眼,伸手摸了下衣料的材质,又认真地看了下针脚,回头和店里的其他成衣一对比,高低立判。   这越发证明了她想得没错。   掌柜的姓吴,单字一个宁,从锦绣里开起来时便在店铺里做事,后来得老夫人提拔,从小小伙计当上了掌柜,老夫人灵堂那事,他是亲眼见着的,对晏枝颇为钦佩,便觉得坊间的流言蜚语是吃人的猛兽,怎么把一个聪慧坚韧的女人传成那样的恶毒。   吴宁一路跟在晏枝身后,察言观色,看出来今日晏枝是为了铺子的生意来的,一想到这几个月惨淡的利润,他不由吊起一颗心脏,准备听候发落。   晏枝看完一圈,道:“把那些平价替换的衣服撤下吧,别摆在店里,老夫人想得周到,当初将锦绣里定位给名门小姐缝衣制衣的铺子便继续贯彻下去,莫要再自降门槛。”   她估摸这店铺会走这样的路子还是因为老夫人对自己的出身耿耿于怀。她母族是小门小户,她更是庶女,嫁给穆老太爷后一直对自己要求严苛,挺直了脊梁骨,可后来还是低下头低声下气地去求别人了,就像这个铺子一样。   “可是……”吴宁犹豫片刻,仍是没忍住问道,“大夫人,若是不低价出售,恐怕没人愿意再买咱们的衣物。这两个月来都是这些低价衣物赚进来的,其他每个月能卖出一件便算不错。”   晏枝没说话,也没露出什么明显的神情,吴宁见她没开口训斥自己,便将一肚子苦水全都倒了出来。   “仓库里还积压着许多零碎的布料,缝不出新衣,丢了又十分可惜,那都是上好的布料,便是送入宫中也不输了档次。而且,绣工们的工钱拖欠了一个月,店铺入不敷出,还要掏空成本给穆府那边派发下人的工钱和月钱,大夫人,如果把这些低价衣服全都撤去,那锦绣里更没活路了!”他着急地劝道。   晏枝早有准备,她吩咐道:“莲心。”   “哎!”莲心从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递给吴宁。   晏枝道:“这些你拿去,先给绣娘们把工钱发了。她们现在可还在后院纺织?我想去见见她们。”   “在,”吴宁点头,“不过最近没有原料,纺织娘和绣娘们都……有些空闲。”   “原料这事我再想办法,”晏枝回忆着书里给女主铺的路,道,“两日后再给你答复。”   说话间,店铺铺门忽然被猛得推开,门板哐当一声巨响,吓得吴宁浑身一抖,险些没拿住银票。   他赶忙把银票塞进袖子里,迎出门去,正准备斥骂来人无礼,却见到两个身强体壮的侍从一左一右站在门外,不远处,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那,车帘被拂开,一个容貌艳丽,脂粉厚重的女子从车里走了下来。   目光对上吴宁,女子眼里烧起一股怒火,她冷哼一声,朱唇微启:“砸!”   吴宁一惊,认出来人,忙道:“苏大小姐!请问是哪里有所得罪,吴某给您陪个不是,还请手下留情!”   不说便罢,一提便一肚子火气,苏青青怒瞪着吴宁,碍于左右人群尚在,她憋着火气,咬牙道:“吴老板自己做了那蒙昧了良心的事情还要问我?!今日本小姐便砸了你这锦绣里,免得你再拿些烂货以次充好,欺骗别人!”   周遭人听了动静,围上来指指点点,吴宁不知道究竟哪里得罪了苏青青,又怕她真的动手砸了铺子,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   这苏青青是左金吾卫将军之女,也是个娇纵的个性,跋扈程度在北都中仅次于晏枝。但两个臭名远扬的女子从未见过面,颇有些王不见王的意思。   吴宁拦住那几个侍从,喊道:“苏小姐冤枉!锦绣里开业至今,售出的都是精挑细选的上等衣物,便是多了一根线头,缝歪了一点针脚都万万不敢卖给客人。来店贵客有目共睹,何来的以次充好一说?”   “那你为何——”苏青青声音陡然拔高,一嗓子险些喊破音,但她还是不愿丢这个脸面,咽下质问,狠狠道,“砸!都给本小姐砸了!”   “滚开!”吴宁被推到一旁,几个侍从冲上前,还没迈进店门,便看到一个女子缓缓走了出来,她模样清丽秀美,一双黑眸熠熠生辉,几个侍从看得一时呆住,心想这是哪家的小姐,可再看她穿着打扮,却又只是个丫鬟。   一个丫鬟便如此,那她的小姐该有多美多有姿仪。   莲心睨了一眼众人,道:“大夫人还在店内,你们想伤了大夫人不成?!”   侍从心里一跳,不敢再动手,回头看向苏青青。   苏青青方被羞辱完,又岂能因为这事落下面子,怒道:“谁家大夫人在里面都没用!给我砸!”   侍从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有几分犹豫,苏青青更是怒极,一旁的大丫头似是认出了停靠在一旁的马车,附在苏青青耳边说了一句:“那是穆府的马车,店里的是穆府的大夫人,晏大将军的幺女,晏枝。”   苏青青微微瞪圆了眼睛,气焰退去不少,她对丫鬟道:“听我爹爹说,晏大将军为了一房续弦娶的夫人不愿要他这女儿了。”他不屑地冷哼一声,“听闻这晏枝是个火爆任性的脾气,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被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贱女人踩到头顶了?我倒是想会会她,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莲心走过来,恭敬地拜道:“见过苏小姐,大夫人说,外头天冷风大,莫要冻着,请你进去说话。”   苏青青没吭声,毫不迟疑地往店内走去。 第16章 ===   锦绣里燃着上好的熏香,雅净的香气从瑞兽香炉里冒了出来,沁人心脾。   苏青青一进屋就看到休息的软塌上正坐着个一身白色襦裙的女子,她年纪不大,五官精致美丽,杏仁眼里是一双黑葡萄似的明眸,哪怕不施粉黛,唇色也水润丰盈得泛着粉色,模样是顶好的,一眼便能在人群里挑出来的好。   若是让那些公子见了,提亲的媒婆得把门槛踏破,可惜她梳着妇人的发髻,只簪了一朵素白朴实的珠钗,明显是已为人妇,还是个寡妇。   这便是晏枝么?苏青青心想,长得真是好看,年纪轻轻成了寡妇倒是可惜了。   女子天生存了容貌上的攀比心思,苏青青自觉相形见绌,心底便生出几分不快,又觉得自己并不比她差,不太自信地扬着脸,意图用抬高的声音掩饰自己的不甘与心虚:“怎么?穆大夫人也来锦绣里买衣裳?”   很多人不知道锦绣里和穆府的联系,苏青青不知道并不奇怪。   “来看看。”晏枝说得似是而非,看向苏青青的穿着,这一身能看出来价格不菲,但不是出自锦绣里,苏青青因何闹得这般大?   晏枝对苏青青有些微不太深刻的印象,记得书中是男主洛无戈的爱慕者,此生宏愿是嫁给洛无戈做正妻,因为胆子奇大,敢趁着面圣的时候请旨赐婚,莽夫一个,还真的差点让她实现心愿了。可惜只是个女配的命,婚没赐成,反倒促成男女主感情——皇帝当场给男女主赐了婚,把她给撇到了一边。   苏青青在那之后做了很多蠢事,扮演了继晏枝死后下一任兢兢业业的恶毒女配,智商更是低得惨不忍睹,竟然干出“杀了你最爱的人我便是你最爱的人”这种蠢事,谋害女主,最后连累得苏氏一族被尽数流放,子孙三代再也无法入朝为官。   想到这人是自己的接班人,晏枝生出些微妙的惺惺相惜,语气都变得温和起来:“苏姑娘为何要在门外那样说锦绣里,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以次充好的事情?可否同我说说,让我也好避开这个亏。”   苏青青素来吃软不吃硬,她听说晏枝也是个脾气暴躁,性格娇纵的人,哪知道居然这么温和有礼,语气也软了下来。   “没什么不能同你说的,前些日子,我在这里买了件衣裳,掌柜的说是最好的绣娘用最珍贵的技巧缝制成的,普天之下只这一件,别无它物,我瞧着还算不错,就勉强买下,谁知道这衣服——”她咬着红唇,恨声道,“根本不是什么独一件的,还卖得那样贵!料子和针脚也是糊弄人的!”   晏枝闻言,大概明白过来,苏青青这么生气大概是因撞衫了,还是与一个地位比她低的人撞衫的。   她记得锦绣里的衣服虽然华贵但从来不卖绝品,一样的款式头一回只挂出来三件,若是有小姐见了谁穿着喜欢想来订一件也可由着她订,完全没有限时限量的说法,所以撞衫并不奇怪。   果然是降低档次引起的后果吗?   晏枝蹙了下眉又很快舒展开,道:“苏小姐能不能给我看下是哪件衣裳?我跟店里的衣裳比一下质量。”   “当然可以,铃铛,把衣服拿来,也给吴掌柜的认认,这次等货是否是从他们店铺里卖出去的!”   一直跟在苏青青身后的丫鬟早有准备,立马把搭在手肘的衣服递了过去:“这便是。”   晏枝没接,看了一眼吴宁,吴宁接过后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方道:“的确是我们铺子的,可是用料和工艺都是本店最好的……”   “还敢胡说八道!”苏青青一拍桌子,红着眼骂道,“要不是相信你们铺子,本小姐怎么会买这种次等货!”   说话间,门外传来一个柔弱的嗓音:“这是怎么了?青青妹妹怎地发这么大的火气?”   一身藕粉色的娇弱女子从门外走了进来,晏枝在她脸上扫了一眼,心里“哇哦”了一声,赞了句好相貌,可下一秒,目光却紧紧锁在了跟在她身后的丫鬟身上。   那丫鬟穿着和苏青青带过来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衣服,只是那丫鬟身宽体胖,模样既黑又丑,活生生把衣服穿出了惊世骇俗的味道,   我的天!晏枝在心里呐喊,她脑海里浮现出毕加索的惊世名作,狠狠刀了一眼双眼紧锁在丫头身上,人已经蒙了的吴宁,都是你们出的馊主意!   果然,她最怕的事情发生了。档次降低之后什么人都能穿他们的衣服,这些小姐哪能不气!   清丽病弱的女子掩唇咳了咳,忧苦地问道:“青青妹妹怎么了?怎么这般生气,竟是不顾律法,当街砸人店铺,若是叫你父亲知道了,又该罚你了。”   苏青青咬了咬牙,张口便是:“宋雨柔,你这么能咳怎么还没咳死啊?”   晏枝:“……”姐妹我敬你是个狠人。   宋雨柔一怔,委屈地红了眼睛,道:“我是为你好,方想劝你两句,你怎可——”   “哼,装模作样。”苏青青没了兴致,打断宋雨柔的话,真是晦气!   “青青妹妹可是还在生我的气?”宋雨柔怯怯地看着苏青青,“我方才真的不知道你与下人穿得一样,若是知道妹妹珍爱的,好不容易才舍得与我们分享的衣物与我那下人常穿的一模一样,我定让她把衣物都送给妹妹。”   “你!”苏青青火烧屁股一样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看到这儿,晏枝已经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冷冷淡淡地道:“宋姑娘说笑了,这两件衣服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地能放在一起比较呢?”   苏青青一怔,宋雨柔看向晏枝,蹙起纤细的眉,道:“这位夫人是?”   “我是穆府的大夫人,晏枝。”晏枝自我介绍道。   宋雨柔一双丹凤眼竟是在一瞬间被撑到了极限,她万万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碰到了晏枝,一时被口水呛到,当场咳嗽起来。   丫鬟立马夸张地配合道:“小姐,你可要紧?若是叫洛小将军知道你这么为他用心学琴,定是要心疼你的。”   “无碍,只是前些日子得了无戈哥哥一句夸张,便想多进步一些罢了。”宋雨柔抚着胸口,嘴角却压不下半点得意。   苏青青心里泛酸,不屑地嗤笑一声:“痴心妄想,人家不过随口夸赞几句,真把自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当成真本事了。洛无戈眼瞎才会看上你!”她又追着晏枝问道:“大夫人,你刚才为什么说天差地别?”   “材料、做工、绣技全都不一样,就连上面的花纹都不一样。”晏枝淡淡地说,“苏姑娘别着急,把两件放在一起比较下便能一目了然了。”   她抬眸冷睨了下宋雨柔身后的丫鬟:“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衣服脱下来。”   “什、什么……?”丫鬟羞耻地咬住下唇,这里这么多人,她怎么能不知廉耻地脱下衣服。   “宋姑娘,你们宋府的丫鬟当真金贵,难不成要堂堂左金吾将军的嫡长女与本夫人卑躬屈膝地围着她不成?”   丫鬟脸色煞白,宋雨柔道:“去屏风后把衣服脱下来吧。”   得了命令,丫鬟虽不情愿,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得顺从地站在屏风后更换衣服。   片刻,莲心捧着衣服出来,将两件铺开在烛火下。   只是放在一起稍一对比,高下立判。   晏枝道:“苏姑娘这件是锦绣里最好的绣娘燕娘缝制的,上头的莲纹有明暗两种纹路,在光线强的地方显示的是明纹,在稍暗的地方便显现出暗纹,若是光线合适……”她随手一摆弄,道,将烛火调至正好的高度,只见衣料上的两个纹路层层叠叠,像是铺开了一层涟漪,蔓延到天地尽头,美得苏青青屏住呼吸,欢喜地说:“它真好看!”   宋雨柔露出艳羡的神色,道:“可这件却也不差。”   “差得太多了,宋姑娘为人朴素,家中又是以节俭著称,可能没穿过几件好衣服,因此辨认不出来。这个明暗双绣的技巧名为灯影绣,普天之下只有一人会,那便是我们锦绣里的第一绣娘。别的不说,光是燕娘的手艺便能与旁两者一者在天,一者在地。再加上布料和其他工艺,差距庞大,实在不可相提并论。”她再一次强调道,“我虽是能理解宋姑娘节俭的好作风,可你们都是世家女子,这种眼光还是要有的。”   苏青青已经沉浸在衣服的绝世美颜中,爱不释手地摩挲着上面的刺绣,再一瞥旁边的,冷哼一声:“真是不要脸,拿这种东西糊弄人,以次充好。”   话还是那番话,其中的意思却大为不同了。   晏枝轻笑。   宋雨柔见到这笑一下子明白过来,心道这苏青青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晏枝勾搭到一起,竟是能让晏枝那性格的女人替她说话,当真是蛇鼠一窝。   她柔柔一笑,道:“穆夫人说得是,雨柔眼界是窄了些。雨柔愿向夫人多学习……哎呀,险些忘了夫人相公新丧,只能日夜缟素,是雨柔唐突了,夫人莫怪。”   这话夹枪带棒,讨人厌得很,苏青青听惯了宋雨柔的阴阳怪气,怕这话刺到晏枝心里,又想到晏枝方才为她出头,她不悦地说:“宋雨柔你能不能别乱说话?!”   晏枝依然笑着,说:“哪里的话,宋姑娘现在向我学习不是正好,哪怕宋姑娘没孝在身,不也是一身素缟?这样也好,免得宋姑娘也学那下人一样,明明没有富贵的命,却偏爱挑些显富贵的衣裳。说句玩笑话,你俩站在一起,我都要怀疑是穿缟素的宋姑娘是小姐,还是这位是小姐。”   宋雨柔脸一白,反应过来的苏青青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宋雨柔气得发抖,好不容易忍住了没发作,她到底不敢真的惹晏枝动怒。少女昂了昂下巴,道:“我们回去。”   丫鬟为难地说:“小姐……我的衣服……”   她现在恨死了这套衣服!下午游园会,得知苏青青也要去,她早就备好了这身准备羞辱苏青青,却没想到最后变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成了一个没有眼光、不会打扮、纵容下人穿着华贵又丝毫没有小姐气质的蠢货!   张了张口,她实在说不出让丫鬟直接穿上那套,她巴不得现在就一把火把它烧了。宋雨柔目光在店里逡巡了一圈,准备买个价格最低的衣服给丫鬟。   晏枝道:“方才我听掌柜的说,今日开始那些低价的衣服不会再卖了,相信他也不愿意再看到第二位如苏姑娘一样失望的客人。至于这件充满掌柜的后悔的劣质伪造品……还要麻烦宋姑娘把它穿回去了。”   宋雨柔嘴唇哆嗦了半天没说话,她气得咬紧下唇,撂下一句颤抖的“穿上吧”,转头走出店门。   她走后,苏青青仍是抱着衣裳不肯松手,道:“多谢你,大夫人,我险些错过了一个宝贝,还好我没把它裁了或者烧了。”   “无妨。”   “你跟传言里的不太一样。”苏青青笑着说。   “我传言里什么样?”   “既凶又残暴,从不讲道理。”   “你跟传言中的也不太一样。”   “我是什么样的?”   “你也凶而且不讲道理,还喜欢拿鞭子抽人。”   “冤枉,要是被我爹发现,我得被打死。”苏青青露出一个投降的搞怪神色。   晏枝笑了出来,心想,待以后锦绣里的生产线稳定下来,这个苏青青一定是她宣传的好帮手。   苏青青临走前又买了一件衣裳,高高兴兴地离开锦绣里。   晏枝坐在椅子上,扫了一眼外面黑漆漆的天,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大夫人,戌时了。”   “这么晚了?”她一惊,正要抬屁股起来,却听见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你知道这种绣技?”女人站在店铺内院门口,露出半边面容,另外半边藏在门外的阴影里,她问晏枝,“它真的叫灯影绣?” 第17章 ===   这女人站在阴影处,叫晏枝一时无法看清她的长相,只是凭借着这半边脸完全想不起原作里哪里有这号人物。   看她衣着该是锦绣里的绣娘,晏枝扫了一眼她腰间挂的荷包,心想,锦绣里的绣娘用荷包显示绣技高低,最高的是蓝锦绣娘,月五两银子,其次是绿锦绣娘,月三两银子,最末的白锦绣娘,月一两银子,这绣娘腰间挂着个白色的荷包,该是个最差的白锦绣娘,不知道敢出声和她搭话,谈起灯影绣是为了什么。   晏枝想了想,端起主子架势,不冷不热地说:“是,这独特的绣技的确叫灯影绣,你问它做什么?”   其实这绣技一开始没有名字,是锦绣里第一绣娘燕娘的拿手绝活。本文女主洛霞笙将燕娘挖走之后,又给这绣技起了“灯影绣”这个名字,凭借别具一格的绣工和花样,将第一个锦绣铺子做得有声有色。   晏枝嫌麻烦,直接把这个名字拿过来用,不管是灯影绣还是燕娘她一个都不会让给洛霞笙。   那绣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避开晏枝探究的眼神,低声说:“没、没什么……”她转头便走,向绣娘们工作的小院奔去。   在转头的时候,借着灯光,晏枝清楚地看到她额头上有一块烫伤疤,疤痕挺大,几乎将她半个额头占据了,一直延伸到眼睛周围,爬到脸颊才肯停下。   晏枝愣了一下,想起自己额头上的那块撞伤疤,当时被火盆子燎了一下,不然也不至于这么难愈合。她深知面目上明显的疤痕对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心里生出惺惺相惜的同情,正好看到吴宁送走苏青青回来,便问道:“绣房有个头上有块烧伤疤的绣娘是谁?”   “大夫人是说佩娘?”吴宁一怔,“大夫人怎么问起她了?”   “方才看见了,随便问一句。”   吴宁才想起来自己让佩娘晚间来找他结算工钱然后走人的事情,心里一跳,以为是佩娘顶撞了晏枝,忙道:“大夫人息怒,佩娘这人平日惯会偷懒懈怠,呈送上来的绣品总也绣不好,不是这边针脚歪了就是那边漏出几截线头,要不是老夫人可怜她家里贫寒,哪里会雇她到这段时候。”   “是么?”晏枝没想到那姑娘竟是这样的人,看那唯唯诺诺的性格不像是会偷懒耍滑的,但一个路人甲她也没放在心上,正准备让吴宁把燕娘叫出来时,一帘之外响起清脆的女音:“吴掌柜,叨扰了,可还得闲?燕娘有些事情想同你商量。”   帘子被一只素白的手拂开,一个容貌清秀的女子走了出来,她模样生得虽不是顶好看,但五官相当耐看,一双柳眉更是生出了灵性,笑起来时格外讨人喜欢。   燕娘看到晏枝时笑容更是灿烂,她冲晏枝福了福身子,拜道:“见过这位夫人,燕娘不知道尚有贵客在,唐突夫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晏枝看到燕娘故意把腰间挂的绣囊往前拨弄了一下,似是要让她看到这锦绣里唯一的粉色绣囊。   照理说,锦绣里该只有三色香囊,但燕娘技巧实在卓绝,便例外给了她一只粉色绣囊以彰显她独一无二的身份 ,给的月钱也是其他绣娘不可望其项背的十两一月,一般铺子的掌柜的都没这数量。   晏枝瞧她与原文中描写的一模一样,是个开朗爱笑的性格,可她总觉得从那双眼里能看出许多算计。   她淡淡道:“无妨。”   燕娘看了一眼吴宁,道:“掌柜的,既然有客人在此,那我等下再来找你。”   “等等,”吴宁打开铜锁,从钱匣子里拿出一两银子递给燕娘,道,“把这银子给佩娘,让她回家,明天不用再来了。”   燕娘把钱推了回去,说:“掌柜的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佩娘关系好得很,莫要坏了我俩的关系,等下这事,我还想同掌柜的仔细说说,您先招呼贵客吧,莫要让贵客等久了。”   晏枝心里生出几分好奇,便道:“无妨,我先去看看铺子里的衣裳,你们聊着。”   “这怎么行……”吴宁吓得脸色一白,想用眼神把燕娘呵退,但见晏枝神色冷淡地瞥了自己一眼便吓得一句话不敢乱说。   燕娘见晏枝真的去挑衣服了,便小声道:“掌柜的,你也忒狠心了,佩娘家里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要断人家生路,若是舍不得那一月一两的月钱,从我的月钱里扣掉便是,求你行行好,莫要让佩娘失了这份工作。”   “就你心善,”吴宁一向喜欢燕娘,她不仅绣技好,也颇懂人情往来,便道,“你知不知道你差点闯了大祸,方才那位‘贵客’是咱们顶头大老板穆家的大夫人,也是晏大将军的幺女,晏枝。”   “什么?”燕娘吓得直接低呼出声,连忙把嘴捂了,回头一看晏枝没注意这边,这才压低了声音,脸色煞白地问,“这可怎么办?掌柜的,你莫要管我,去招待大夫人,替我同大夫人说些好话,她……她莫要夹断我的手指……”   “若是要怪罪你,当时就直接下令罚你了,”吴宁劝慰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这位大夫人跟传言里的不太一样,这回是为了……”他险些说漏了嘴,可一想锦绣里的情况又瞒不住,大家多少都知道一点,便放开了说,“为了铺子里的生意来的,方才有两位千金小姐为了两件差不多的衣裳在店里争执不休,险些把店砸了,全靠大夫人解了围,对了,大夫人说那件灯影绣是出自你手,我看那些小姐喜欢得不得了,你怎么当时给我那衣服时也不说还有这名堂。”   “什、什么名堂?”燕娘不解地瞪了瞪眼。   “还能是什么名堂!就在灯光下,衣料上跟铺着一层水一样,漂亮得我眼睛都看直了,”吴宁疑惑地问,“你绣出来的东西自己都不知道?”   “哦……那个,”燕娘恍然大悟地说,“你不说我都没想到是那件,灯影绣,的确是这样,要放在灯下看。”   吴宁笑道:“有了这绣技,还怕锦绣里的生意好不起来?到那时候,你肯定要因为这绣技传出好名声,听我一句劝,我知道你重情谊,别再跟佩娘这样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我这次铁了心要辞退她,”他冷着脸说,“别的都不说,听说她下工后在家里接客,干那窑子里的勾当,哼,下贱。”   燕娘张了张嘴,到底还是闭上,她神色颇为忧愁地蹙了下眉头,道:“那……好吧,我也不多说了,谢谢掌柜的提点。”   晏枝把两人的对话偷听得差不多,她看似在认真挑选绣品,实则一直在专注地听他们说话,看那燕娘的反应,对灯影绣这名字没反应不奇怪,对绣技没反应却是有些令她想不明白。   心里暂时存下疑惑,等吴宁再来招呼自己时,晏枝说:“今日便先这样,如果那位燕娘近日要请辞的话就来穆府寻我,无论如何都要安抚住,等我过来。还有,若是可以,尽量不要让荣安王府的人靠近咱们铺子,若是正经客人便接待,若是想要去后院或者绣房的,无论说什么都要拒绝。咱们占理,任他闹翻了天也得死死拦住,拿报官说事。”她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递给吴宁,道,“拿着这些,去找几个嗓门亮堂的小厮,平日里不用干活,专门蹲在门口,有人上门闹事就扯着嗓子喊,什么欺压百姓、枉顾圣贤之名……天大的帽子尽管往他们脑袋上扣!”   吴宁:“……”他一头雾水地接过了晏枝递过来的银子,心想,这大夫人提的要求可真是古怪得很。   ==   时日不早,晏枝乘着马车回府,半路闻到极香的味道,没忍住喊莲心下去买了一纸袋的炒栗子。尝了一颗味道极好便又吩咐莲心去买了一袋稍少一些的,等回府了送给穆亭渊磕磕牙。   结果没想到,回去时,看到穆亭渊正坐在月光下读书,少年坐在池塘旁的红亭里,眉眼清秀朗逸,清霜打在身上,披戴了一身白练似的,玉质脸庞与月光相比亦不逊色。   晏枝在心里啧了一声,想到,这才十岁就是一副要祸害万千少女的漂亮脸蛋,等他长大了还不得祸国殃民。   看他看得专注,晏枝悄悄走了过去,从背后悄声唤道:“亭渊。”   穆亭渊吓了一跳,手里的书险些掉进池塘,被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随即无奈地说:“嫂子吓着我了。”   晏枝笑得欢快,坐在他旁边,道:“怎么不回屋里看书,这儿只有淡淡月光,小心坏了眼睛。”   “屋里闷,”穆亭渊道,“而且在屋里待了一天,想出来透透气。”   “知道你用功,”晏枝捏了下他的鼻子,将纸袋子放在他手里,“瞧瞧嫂子给你带了什么。”   “这是……?栗子!好香。”穆亭渊近来从书上学到了不少知识,课堂上读夫子教他的四书五经,课堂下常寻来一些杂谈百科类的闲书,有时候走在花园能精准地叫出这些草木的名字,他认为,知识学多无害,总归能派上用场,少年早慧,学识已然过人。   穆亭渊取了颗栗子出来,却不知道该如何掰开,晏枝瞧他手足无措,便笑着从纸袋子里拿了一颗出来,细心地教导:“从中间轻轻一掐,壳子裂开裂痕,从这道裂痕剥开就行。”   有样学样,穆亭渊很快就熟练又完整地剥开了一个栗子。   但晏枝发现,每当穆亭渊剥坏了一个就会蹙眉,将它放在一旁转而去剥下一颗,直到完好无损才吁出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吃下,回头再看那些破损的栗子,神色有些沉闷。   她以为这是少年脾气,总想把事情做到尽善尽美,便趁着穆亭渊不备,把破损的栗子取过来吃下。穆亭渊一怔,看向晏枝,晏枝道:“哪怕缺边少角,也不影响栗子的美味,也不必事事苛求。”   穆亭渊神色一赧,随后认真地说:“既是要做,便要做到最好。”   晏枝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   打那之后,穆亭渊剥出来的栗子几乎颗颗完美,只是全被晏枝吃了。等她反应过来时,袋子里的栗子只剩下三五颗,她懊恼地说:“对不住,说是给你的,不知不觉被我吃完了。”   “没事,嫂子喜欢就行,”穆亭渊舌尖还有香甜的气息,他一向爱吃甜,尤其是又甜又糯的东西,这栗子很合他的口味,但嫂子爱吃,他愿意将所有的栗子都让给嫂子。   少年笑弯了眉眼,像是一汪清澈流淌的河,倒映着璀璨的星辉,轻声说:“我也没那么爱吃甜呢。”   晏枝忍下全部吃掉栗子的欲.望,将栗子推了过去:“你学会怎么剥了,回去慢慢吃吧。”   “嫂子今天去哪儿了?”穆亭渊心想,自己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白,又在这里吹着冷风等嫂子回来,等了那么多久,终于等到她回来,她却好似没看到自己的变化一样,不由心里一阵失落。这是敏感的少年时期独有的依赖,晏枝对他的温柔让穆亭渊寄托了所有的情绪,心里眼里便只想得到这一个人的肯定,去填充他浩大的,漫无边际的,铺满黄沙的内心。   晏枝想到许久没和穆亭渊闲聊了,便和穆亭渊聊了下今天发生的事情。   聊完,穆亭渊沉思片刻,忽然道:“嫂子,恕亭渊冒昧一问,那灯影绣当真是燕娘所绣吗?” 第18章 ===   晏枝心里也有这个想法,但她故意装作不解,疑惑地问:“亭渊为何这样说?”   穆亭渊轻笑,道:“我也只是个猜测。嫂子形容她神态,似是不知这是灯影绣,若名字是嫂子随口取来糊弄那官家小姐,她不知道也不奇怪,但她竟是不知道自己的绣品有如此绮丽多姿的模样,让人十分纳闷。”   他顿了顿,道:“亭渊不懂绣技,但若是拿文章相类,写出来的东西势必权衡损益,斟酌浓淡,芟繁剪秽,弛于负担,以至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便是嫂子随便提起其中一段,我能信手拈来,自解其意,像是亭渊这样方才入学的晚生都有如此心志,那绣娘是那样独一无二的能工巧匠,怎么会忘了这样精妙的作品?”   晏枝点了点头,心想这事不难瞧出端倪,但穆亭渊年仅十岁就将思路理得如此清楚,又表述得如此条理得当,微微一笑,又问道:“好像的确是这样。那如何证实她是灯影绣的绣者?亭渊给嫂子拿个主意。”   穆亭渊垂眸细想,道:“嫂子若是想继续留她在铺子里做工便细水长流地来,寻些蛛丝马迹,积沙成塔;若是不惧扯破脸皮,撕裂关系,便可直接当面求证。手艺骗不得人,她若能当场织出来,便能证明灯影绣确实出自她手,她不能……”穆亭渊摇了摇头,“便不是,可若是这样,嫂子让她颜面扫地,怕是会让两人生出罅隙,让她生出不忠之心,恐成遗患。”   晏枝一怔,没想到穆亭渊想得这么深远,蹙着纤细的柳眉,清澈的瞳仁微微闪烁了一下,再次考问他:“我如何不能委婉地问询,非要那么硬气地逼问一个结果?”   穆亭渊道:“一来,嫂子是主人,是老板,若需问话不必如此委曲求全;二来,她既然敢仿冒灯影绣的绣工,自是与真正绣出灯影绣的人有什么牵连,若是她借着嫂子委婉的口风,拖延时间,再耍出什么伎俩,便是给她趁机搅弄浑水的机会,嫂子反而更看不清局势。”   晏枝看着穆亭渊,依然淡淡笑着,却是沉默着没有回应穆亭渊的说法。穆亭渊心里一跳,回头细想自己的一言一行,似是没有出格的地方,却又不明白嫂子为何沉默,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慌了手脚,还要开口说些什么补救的时候,却听晏枝笑着道:“你倒是生了一双慧目,非要把局面全都掌控在手里。我问你,既然身为主人,不必对下人委曲求全,为何亭渊平日里对待仆从总是温声细语?”   “我……”穆亭渊轻轻咬着唇内嫩肉,玉似的俊颜总算露出了这个年龄该有的局促与不安,小少年怯生生地看着晏枝,低声说,“我算不得什么主人。”   “胡闹,”晏枝板着脸,轻喝道,“你是穆府的小少爷,是穆老爷的亲生儿子,如今你两个哥哥都不在了,你不是主人谁是?”   穆亭渊抿了抿唇,绷出一条凌厉的唇线,小少年看着晏枝,低声说:“夫子说了,待拜过祖宗,入了祠堂,才算是穆府的少爷,我是父亲与丫鬟私通的孩子,是私生子,连庶子都算不得。”   晏枝知道他一直挂怀自己的出身,可现在她又没办法把他是真龙天子的出身告诉穆亭渊,哪怕她很想告诉这个因此而内心自卑的孩子,他的出身比谁都高贵,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因为,若是想扶持穆亭渊登极,她需要极大的力量,她一要掌握滔天财富,二要将父亲这一脉的势力握在手中,三要铲除荣安王这一脉势力,哪一个都有登天之难,容不得一点差错。   她知道,穆亭渊说这番话是想让她在族谱里写上他的名字,让他能顺理成章地认祖归宗,但不能,若是真的在族谱里记上一笔,等以后他成了皇帝,这一笔便是他一生都抹不去的污点。   九五之尊,真龙之命,竟在他人的族谱上,说出去,万众讥讽。   晏枝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对穆亭渊道:“这个家嫂子说了算,嫂子说你是,你就是。”   穆亭渊原以为自己这番表现会得来晏枝一个承诺,却没想到是这样虚无缥缈的劝慰,他怔怔地看着晏枝,等着她的后话,却见晏枝在他头顶拍了拍,道:“时日不早了,夜冷风寒,亭渊回去歇着吧。”   “……是。”穆亭渊失望地收好书卷,转头离开。   “等等,”晏枝突然叫住他,穆亭渊满心失落,却仍强撑着无事,回头垂眸低首,恭敬地问,“嫂子,怎么了?”   晏枝看着他,在短暂的沉默过后,笑着说道:“你今日一身白衣当真俊秀,以后要多穿穿,白衣少年郎,翩翩君子风,当如是。”   穆亭渊缓缓抬头看向晏枝,待目光触及女子笑靥时,不由心跳飞快,他上扬的唇角被他倔强地绷了起来,却依然无法控制地挑高,穆亭渊终是冲晏枝扬起灿烂笑容,点头道:“谢嫂子夸赞。”   他盼了这许久的便是这一声夸赞。   回房后,晏枝把大氅脱下,问伺候她更衣的莲心:“三才回来了吗?”   “回来了,”莲心说,“晚间用膳的时候,三才来找过您,那时候您不在院里。”   “叫他现在过来。”晏枝抱着汤婆子,坐在一旁的软塌上,莲心把帘子放了下来,烛光在纱帐上映出晏枝影影绰绰的倩影。   等了不到一刻钟,便听见三才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夫人。”   “进。”   房门被推开,晏枝听见脚步声响起又停下,帘子外多了一个人影,她问道:“三才,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已经办妥了,”三才从袖子里掏出一沓银票递给晏枝,“大夫人的嫁妆足够买下那片山林与田地,如今还剩下一千二百两银子。”   “还能剩这么多?”晏枝一惊,让三才把账目细细地报给她听,她和书里洛霞笙买下时做了个对比,发现约莫打了八点折扣,真是稀奇。   不过能便宜总归是好事,晏枝让莲心把银票收进钱匣子,取了一小块碎银让莲心递给三才:“这事辛苦你了。”   三才忙推拒道:“皆是小人分内之事。”   晏枝道:“之前梃击也多亏了你,我才能逮出幕后主使,虽然没能让穆落皓说出那个名字,但我心里一片通透,这次又劳烦你跑动跑西,这价钱怕是磨了不少嘴皮子吧?你值得这份奖励。”   三才直接跪了下来:“不敢。”   晏枝啧了一声,心道这人真是忠诚得有些憨了,她想了想,道:“这样,三才,你再替我查两个人,这两人都是锦绣里的绣娘,一个叫佩娘,一个叫燕娘,把她俩的关系与身世、家庭、经历等等一五一十地查出个结果。若这事办得漂亮,这银子便是给你的奖赏,若办不成,我亦会罚你,如何?”   三才不吭声,发出无声的拒绝。   晏枝当即板了脸,怒道:“我需要的忠诚可不是拒绝!”   “末将不敢。”三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匆忙改口,“小人不敢。”   旧时军中自称都被他下意识地喊了出来,晏枝心想,三才怕是还在眷恋军旅生涯,他该是很喜欢征战沙场的喋血日子,虽苦虽是拿命相搏,但若能立下功业,当个把总、千总乃至副将都没什么问题。可惜他伤了腿骨,成了跛足,留下后遗症,不然也许某一日,再有军队得胜归来,那昂首挺胸、风采卓然的将士里该有他的模样。   晏枝叹了口气,道:“收下吧,三才,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的谢礼。”   三才看着莲心捧着的托盘上放着的银子,那一块足有十两,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点了点头,取下银子,向晏枝磕头道谢:“多谢夫人。”   -   次日下午,三才很快把调查出的结果带给晏枝。   佩娘和燕娘师承同一个绣娘师父,但佩娘入门稍晚,没学到多少精髓,只是简单的技巧,勉强能混上一口饭吃,燕娘则是从小跟在师父身边学艺,极尽精巧技艺,便是放眼整个北都也是鼎鼎有名的绣娘。   当初穆府老夫人把她挖来锦绣里的时候费了不少功夫,挖过来后更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她提的一切要求都毫不犹豫的答应。   除此之外,两人的出身也是云泥之别,燕娘虽是绣工,但家境还算殷实,但佩娘不同,她出身贫寒,幼年丧父,由寡母将她拉扯着长大,又因为脸上的烧伤疤,今年已过二十五岁,却依然没有许下人家。   三才说:“奴才去拜访过两人的师父,那绣娘说,佩娘学习刺绣只有三年,起先进步飞快,她一直认为绣娘能继承自己的衣钵,整个秀坊都惊艳于佩娘的绣技。就在她决定把自己的技巧都教给佩娘时,佩娘忽然绞碎了自己的所有绣品,打那之后,绣技不仅止步不前,更是出现了退步的情况,没过多久,由于偷盗绣坊内的针线布料被逐出了师门。那老师傅说,燕娘知道这件事情后,主动替佩娘赔偿了所有钱财,压下了这件事情。门下许多绣娘都知道这件事情,但对外只说是佩娘学艺不精,被师父逐出了师门。”   “佩娘能在锦绣里做工也是卖的燕娘的面子吧?”晏枝问道。   “是。”三人颔首,“燕娘入工时,提了一个要求,希望佩娘能跟她一起做工。但佩娘技艺太差,绣出来的绣品总是令掌柜的不满,便只安排她做些迁边角的活。”   晏枝想着这件事情,觉得甚至有趣。   她记得原作从没提过还有佩娘这号人物,但在她印象里,燕娘虽然有精湛的绣工技巧,但却颇爱慕虚荣,与洛霞笙两人互相利用,赚够了钱财与名声后,自以为颇得权贵夫人小姐们的喜爱,变得傲慢无礼,一次意外不小心得罪了微服的长公主,当场被拔下舌头,夹断五指。再也无法拿起一针一线。   想到这儿,晏枝细想,这个世界难道是会自我修正?一些原文里不太符合常情的事情都会在这种修正下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第19章 ===   这天下午,晏枝再次前往锦绣里,到铺子时,吴宁眼睛一亮,把笔搁下便迎了过来,感叹道:“大夫人,您是不是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   “发生什么了?”晏枝问的时候正在四处打量周遭的布局和摆设,依着她的要求,锦绣里把所有打折处理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又在外头挂上全店最好的衣裳,权当招徕客人的手段。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吴宁回道:“今天上午,有一位约莫二八年华的小姐过来铺子,说是想买衣裳,总是提起咱们后院工坊的事情。我惦记着您的提醒,没让她去参观,她趁着我不注意想溜进去,被守门的雇工逮了个正着。您猜后来怎么着,她离开后没走,还在这附近转悠,最后竟然是翻墙进来的,她年岁不大,却有一身好轻功,幸亏听您的给后院加派了看管的人手。您怎么知道咱这锦绣坊要招贼了呢?那姑娘长得不错,怎么好端端的要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   她琢磨了一下,问道:“那姑娘是不是很爱笑,模样漂亮,喜欢只梳一个马尾,捆着一绺红线?”   “是,是她!”吴宁讶道,“大夫人您真是神了!”   果然是洛霞笙。   她这次来估计只是来探个门路,锦绣里的后院她进不去,想必一定会想尽办法私下里接触燕娘。   想到这儿,晏枝道:“带我去后院瞧瞧。”   “是,”吴宁一边往后院绣房走一边同晏枝报告,“昨日大夫人给的那笔钱,分发给各位绣娘结算了工钱外,还剩下不少,小人想着大夫人交代可以随意使用,便自作主张买了一些布料,彩线等原材料,今日让绣娘们看情况开工了。”   他措辞斟酌小心,言谈间带着不少试探,小心翼翼地问:“不过材料只够临时买上一点,眼见着冬日快要过去,待春日到了,小姐们都要赶着衣裳换新,现如今是最要赶工的时日,待春日宴的时候,各家小姐都想着穿上新衣参加,所以,这材料还要更……丰富些。”   晏枝听他言谈里似藏着别的意思,明白地问:“掌柜的有什么打算?”   “不敢,”吴宁略一躬身,道,“只是正巧眼下个能解决燃眉之急的法子。平宁坊那边有个名叫羽衣坊的铺子因为经营不善快要倒闭了,最近不知道怎么着,被个自称是东家的人接管了,那人寻了不少法子和借口,说跟他们合作多年的一家布料行做出来的东西不符合他们的需求。那些都是些轻便的料子,应是给春日宴准备的,但如今离春日宴还有些日子,羽衣坊未必能撑到那个时候,所以他们才找诸多借口拒绝支付这次钱款。”   晏枝闻言,已经懂了吴宁的意思,她笑着看向吴宁,问道:“吴掌柜的意思是要让咱们锦绣里接手这些一个要倒闭了的铺子都不要的材料?你说羽衣坊未必能撑到那个时候,咱们锦绣里就一定能了?”   吴宁大惊失色,忙道:“夫人,小人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他们开的价格着实便宜。”   “哦?”晏枝轻哼一声,“有多便宜?”   吴宁报了几款布匹的价格,见晏枝沉默不语,便紧跟着将后面几匹的价格压得更低了一点。   晏枝突然问:“提供这些布匹的是哪家铺子?”   “是间小的铺子,名叫云间,大夫人可能没听说过。”   吴宁怕是想不到她确实听过云间这个名字,也知道那个濒临倒闭的铺子——羽衣坊的事情。   这铺子正是原书女主洛霞笙接管的那间铺子,她成了新东家后,革除了店铺里的蛀虫,削减了不必要的开销,盘活了整个店铺的生产线,做的事情都是站在现代商业人的视角出发的。当时晏枝看的时候还觉得这个洛霞笙活得不像是个本土人,倒像是个穿越的,可大女主文不就图一个苏爽?没什么太大的bug也不必在意。   她确实觉得情节和人物够苏够爽,洛霞笙办事利落干脆,说一不二,可在处理云间这个事情上,让晏枝第一次对她存了不喜欢的想法。   她推掉了一个本就生存艰难的小铺子的生意。云间是个家庭作坊,织工、染工都是一个大家庭出来的,父传子,子传孙,师父传徒弟,徒弟再传徒弟……一个不大的工坊里头肩膀挨着肩膀挤着十几个工人,全靠着这些布料带来的收益勉强糊口度日。   洛霞笙随便扯了个借口替自己的铺子节省了一笔不需要的额外支出,却给云间带来了极大的影响。说白了,洛霞笙所作所为和背信弃义没什么区别。   但这事跟她扯不上关系,锦绣里想顺利经营下去,每一个铜板都得花在刀刃上,她犯不着自己家里快缺粮断水了还往外救济别人。吴宁愿意替云间开口提这事,想必是拿了些许回扣……想到这儿,晏枝蹙眉凝思,待那片桑树林的事情置办好了,她还需要一些养蚕的好手,从蚕丝再到纺织成布最后绣制成衣……她要一整个完善的流程。   云间……可以合作吗?   想到这儿,晏枝沉吟一声,问道:“带了料子吗?我瞧瞧。”   “带了带了。”吴宁随身揣着一块布料,从袖袋里取出递给晏枝查看。   晏枝看了下织工,的确不错,她问得仔细:“具体都有什么布料?”   吴宁对答如流,早就准备好了这番说辞,晏枝虽然不太懂这些布料的讲究,但她能从吴宁说话的语气中听出区别,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从抑扬顿挫的语气中便能大致听个分别,再加上自己的判断,总能得个靠谱的结论。   “那……”晏枝突然问,“你打算怎么处置仓库里那些被虫蛀蚀的布料?”   吴宁一怔,这个确实令他头痛不已,仓库莫名招了虫子,一大半的布料都被蛀蚀光了,他那日检查过,还勉强能用的布料只够绣娘们绣上三两套成衣,剩下的全得丢了才能称得上锦绣里的衣料材质。   晏枝说:“成衣做不了,可以做些小件。我看过你呈递上来的布料条目,有不少是冬天用的厚实布料,那些被虫蛀蚀的全部裁掉扔了,完好的,大片的拿来缝制成衣,小片的,精髓的则用来当衣物的装点,或者做些小件的,比如说无袖的袄子,单衣,单裙之类。”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绣房门口,晏枝往里面扫了一眼,看到大约十位绣娘正在绣衣。   她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了一番,没找到燕娘和佩娘,神色顿时沉了下来,吴宁也是第一时间留将目光落在燕娘身上,见没人时,忙道:“做工时间怎么到处乱跑……大夫人,我这便去寻她们,您先进去坐坐。”   晏枝淡淡道:“别打扰她们工作,我看一眼便走。”   吴宁听晏枝这么说,心里将两个绣娘骂了个遍,道:“许是去更衣了。”   晏枝突然想到什么,往绣娘居住的后院走去。   还没走进小院,便听见里面传来女人哀怨的声音:“还不承认吗?那个叫灯影绣的东西是你绣出来的——不是答应过我,绝不会暴露出你的绣工,佩娘,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帮我做北都第一的绣娘吗?” 第20章 ===   屋子只有燕娘的声音,她声音压得极低,怕是被人偷听了去,可断断续续几句话里仍是因情绪激动无法完全将声音压抑到最低,让晏枝得以窥见事情的一星半点。   “佩娘,我不是怪你,只是当初你同我说好的事情不能反悔,这些年我为你做了什么你也该能看出来,”燕娘委屈地说,“当初宫里到民间遴选绣娘,那么好的机会,我为了你没去参选,再往后须得过得三年,三年后我最适合的年龄就过去了,机会何其渺茫。”   “你家里背着天大的债,你娘又在干那种丑事,我全都帮你遮掩过去,债务也在帮你一点点偿还,你怎地这般狼心狗肺,待我三心二意!”   话说到这份上,佩娘依然一声不吭,任由燕娘将各种丑陋的帽子全都甩到她头上。   想到那日见到的不善与人交流的女子,晏枝叹了口气,本欲直接进屋询问情况的心思被她压了下来,中间几度曲折,燕娘究竟背负了什么委屈与债务,都需要先厘清再细细解开盘曲折绕的纽扣。   她不能贸贸然介入两人之间的恩怨,否则无论是佩娘还是燕娘都可能会记恨她。   斟酌到这儿,晏枝往院门口退了几步,给了吴宁一个眼神,稍稍抬高了嗓音,道:“吴掌柜,这便是绣娘们的居所吗?”   吴宁虽不解其意,但仍是应和着说:“是,大夫人要进去走走?里间是女子起居之地,小人不便进入,方才已吩咐小厮过去寻了个绣娘回来,带大夫人一块儿进去瞧瞧。”   “无妨,”晏枝道,“稍等片刻便是。”   她声音这样大,屋里的人应该听见且做好准备了。   没多久,燕娘与佩娘说话的房门打开,燕娘走了出来,看到晏枝和吴宁站在门口时,忙迎过来,说:“大夫人,掌柜的,真是抱歉,我有些不舒服,便回来休息了一会儿。方才本想同掌柜的说一声,但没能寻到人,我一夜没睡好,头疼得厉害,实在是撑不住。”   吴宁没吭声,有晏枝在这儿,轮不到他说话。   晏枝神色淡淡,道:“体恤你身体,允你这半日的假,但今日无论缘由为何,总是旷了半晌的工,罚你一日工钱。”   “谢谢大夫人体恤。”燕娘暗地里咬了牙,在心里骂了一句晏枝真是多事,只是休息了一个时辰就要罚她一日的工钱,她揉着额角,苦笑着说,“倒春寒实在厉害,就怕要风寒。”   “注意身体,这个节骨眼可不能出岔子,”晏枝说,“我今日来是为了寻你。”   燕娘一怔,小心翼翼地问:“大夫人为何寻我?”   “再过半月便是寒食,北都各名门闺秀都要参加踏青宴,我大梁民风开放,那些小姐参加宴席的心思我不多说。这对锦绣里来说是个好机会,”她看着燕娘的双眼,循循善诱,“对你来说,也是一个好机会。”   “大夫人的意思是……”燕娘听出了晏枝话里的意思,却因没得个准信儿不敢明着表现自己的心思,委婉道,“燕娘不图这些虚名,有一份工便做好一份工。”   晏枝微微一笑,说:“可我想要的是想图这些名和利的人。”   燕娘脸上伪装的笑容僵住,常年佩戴的面具因这一句过于明朗的话出现了裂痕,她紧咬着下唇,才没让贪婪的自己从伪装的面具下露出真实的样子,忙低下头遮住所有表情,低声说:“燕娘听从大夫人安排。”   晏枝说:“踏青宴上,若有名门小姐穿着咱们锦绣里的衣裳拔得了头筹,那定然能帮咱们锦绣里打足名气,本夫人知道你绣技高超,一针一线俱能显现出你的精湛技艺,但现如今,本夫人想要一件能轰动整个北都的衣裳。这件衣裳将是独一无二的,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燕娘自然听得懂,但她天生在这方面少一关窍,她师父说过,她虽然技艺精湛,但在穿针走线上太过死板,那些精妙绝伦的技巧她都能轻而易举地学会,但如何将其融合成一件绝卓的衣裳却是她欠缺的能力。   说得清楚点,她只能照本宣科,没有任何发挥的余地。   想到这儿,燕娘心里又生出一阵嫉恨,佩娘是老祖宗愿意给她饭吃,让她拥有超乎寻常的天赋,她拿到一块布料便知道怎么能用各种手段将其变成一件引人瞩目的衣裳,哪怕她的手艺没有自己精巧,也能用各种灵动的小窍门弥补这些不足,甚至使之能够大放异彩。   这是她努力一辈子也无法获得本事。   不过没关系,燕娘心思沉下来,方才一时脑袋发热也在这时候变得冷静。有佩娘在,她不怕拿不出像样的衣裳,大夫人给她的机会,她一定会紧紧抓住。   想到这儿,燕娘抬头看向晏枝,还未开口,便听晏枝道:“那个灯影绣已经流传出去,想必已经没那么引人注目,燕娘技艺高超,定是能想办法绣出更好的纹样。你可愿意接下这个活?”她笑着安慰道,“若是事情没办成也无妨,银钱亏不了你。”   燕娘道:“燕娘愿意,谢谢大夫人给燕娘这个机会。”   “无妨。”晏枝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这就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吧。”   “什么?”燕娘诧异地看着晏枝,“大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晏枝微笑着说:“你放心,只是闭关专心研究绣样,我带你去一个别院,那边环境好,又安静。”见燕娘欲言又止,晏枝收起脸上的笑容,略略板起脸,道,“锦绣里能否一展宏图全押在了这场踏青宴上,我虽是答应你不计较结果,让你舒心,但却是建立在你全力以赴的基础上。若是连潜心闭关,专心研究绣样都做不到,燕娘,”她冷笑,在燕娘腰间的绣包上扫了一眼,冷冷地说,“不要对不起你的身价和每月锦绣里支付给你的银两。”   燕娘还想说什么,看到吴宁在晏枝背后挤眉弄眼,催促着她快点答应,燕娘心想,确实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跟晏枝硬碰硬,有什么事情把关键的应下再说,想到这儿,她宽心不少,去闭关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跟吴掌柜提上一嘴,想带佩娘一块儿去,带个说话聊天解闷的伴儿应不是难事。   于是,她当即应下:“是,大夫人。”   燕娘回去房里收拾东西,晏枝同吴宁交代道:“等燕娘收拾好了,派人把她送去我给你写的地址,马上就去,且只许她一人去。那边我自会派一个服侍她日常起居的下人,若她有什么缺了短了的,只要不过分,都答应下来。但人是万万不可多带的,你可听明白了?”   “是,小的明白。”吴宁深知晏枝的重视,自然把这件事情放在心头压上。   “还有,”晏枝提醒道,“想清楚你是在替谁办事,不该说的不要多说。”   吴宁脸色煞白,道:“是,大夫人。”   见他们正事聊完,候在一旁等了片刻的绣娘走了过来,道:“小人惠娘,是铺子里的绿锦绣娘,来请大夫人进院查看。”   “不必了。”晏枝拒绝她,说,“你们忙你们的,我自己转转就行。”   说完,晏枝笔直地走进方才听到佩娘和燕娘聊天的地方,她在门口敲了两下,没过多久,有人过来应门。   佩娘惊讶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晏枝,道:“你是那日的夫人。”   她认出晏枝了。   晏枝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背后逡巡了一圈,笑着说:“不带我进去坐坐?”   佩娘往院子外看了一眼,没看到其他人,犹豫了一下,说:“照铺子规矩,外人是不能进后院的,趁着没被人发现,夫人你快走吧。”   “他们不敢赶我,”晏枝亮出自己的身份,“我是穆府的大夫人,也是锦绣里如今背后的主子。”   “啊。”佩娘骇得倒退一步,忙恭敬地福了福身子,“给大夫人问好,佩娘不知大夫人的身份……多有得罪,希望大夫人不要怪罪。”   “不怪罪不怪罪,”晏枝扶起她,道,“进去说话吧。”   她住的地方是个通铺,一张大铺上能睡三个人。床上放着包还未收拾好的行李,衣裳叠放在外头,没能来得及放进包裹。   佩娘在一旁局促地站着,低垂着头,羞于让别人看见她头上的疤痕。   晏枝扫了屋子一眼,目光落在床上的行李上,想起吴宁要赶佩娘离开。但她没提这事儿,道:“佩娘,我知道灯影绣是你绣的。”   佩娘猛地抬头看向晏枝,不敢相信地瞪着眼睛。   她年岁不小,但这般惊讶的圆瞪起眼睛的样子却有些天真的可爱,像是受惊的鹿儿一般,晏枝轻笑了一声,说:“怎么吓成这样?”   “不……”佩娘忙说,“大夫人误会了,佩娘不知道什么灯影绣。”   晏枝收起脸上的笑,淡淡地说:“我不关心你和燕娘之娘有何恩怨,也不关心你为什么要隐藏自己这样精妙的绣技和想法。我只是想给锦绣里一个机会,也给你一个机会。”   同样的话说给佩娘和燕娘听却是不同的意思。   晏枝看着佩娘,把踏青宴那番打算告诉佩娘,佩娘脸上浮现明显的心动,却没当即答应下来,问得非常仔细:“大夫人,这次衣裳是为踏青宴的小姐们设计的?”   “是。”   “那踏青宴……”佩娘露出些许茫然,问道,“是什么东西?”   晏枝险些咬着自己舌头,心想以佩娘的出身确实不知道踏青宴是个什么模样,好在她从书里把整个踏青宴都给看完了,便拉出两张凳子,拍了拍凳面,让佩娘坐下,跟她慢慢细讲。   “踏青宴在北都不算是顶级的名流宴会,最热闹的是五月十五日办的那场春日宴。踏青宴可以算作春日宴的预热,许多未出阁的小姐和还未定亲的公子都会参加这个宴席。若是有一见钟情的,回家事先交个好,等到春日宴时,两边便要走动起来,春日宴结束没多久就得能定婚事了。”   其实席上还有颇多讲究,各种小游戏、赛诗、评比……种类花样繁多,让人目不暇接,全是为了各有所长的公子小姐们展示才艺。晏枝自己都记不住有什么花样,便统统略过去,只给佩娘讲些基本的。   佩娘听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略一垂眸,神色温柔,满是向往地说:“那该是个很美好的宴席了,小姐们定是想穿得漂亮,若是有心上人,更是希望那人能在人群里一眼见到自己。”   “是了,”晏枝要的便是这样的感觉,她道,“所以,咱们锦绣里提供给小姐们穿的衣裳至关重要。”   佩娘颔首,想答应却又惦记着什么,一时之间难以抉择地看着晏枝。   晏枝道:“你慢慢考虑,明日再给我答复便可。只是佩娘,你这一身技巧不该藏着掖着,你天生有一双巧手,没道理埋没。”她说,“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同我说,能力范围内,我都会替你摆平,放你这双手大放异彩的自由。”   佩娘仍是一声不吭,却在晏枝离开时追了上来,在后背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你,大夫人”。   随后,晏枝又把云间送过来的样料仔细看过,确认都是不错的布匹之后,便额外拨钱,让吴宁把云间的货都盘来,送入仓库清点时,顺便处理好之前被蛀蚀掉的布料。   当天下午,吴宁当着众人的面把这些被蛀蚀的布料全都裁成碎段,有人心疼地问起,吴宁便道:“我家老板说了,锦绣里的一针一线一厘布料都是上乘货色,有一星半点的缺损都是对不起诸位赏脸光顾的客人,这些布料都是无法使用的次等货色,锦绣里便是亏本,也不可能让顾客们失望!”   巧的是,打算来锦绣里再买一两件像灯影绣这样的衣裳的苏青青正好看到这一幕,出乎意料地站出来替锦绣里说了不少好话,她性格那样乖张任性,更是眼高于顶,事事挑剔的主,能给予锦绣里这样高的评价,不由使得锦绣里的名声在短短几日内散播出去。之前那些常在锦绣里买衣裳的小姐听了消息又都转头回锦绣里买上几件,奔着踏青宴衣裳来的小姐更是数不胜数。   这一番举动直接让低迷了数月的锦绣里又红火了起来。   得知这番消息后,洛霞笙气得回府在小院里乱劈乱砍,直把一片花园劈得草木横飞,枝丫碎断。   洛无戈走进院里时,正好看到一节树枝迎面冲了过来,两手一并,挡住树枝,向外轻轻一拨便从容避开。   洛霞笙见状,将剑一丢,关切地问:“哥哥!你没事吧?!我可有伤到你?”   “无妨,”洛无戈今年十七,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五官清冽干净,身段高挑劲瘦,气质冷峻,他冷眉冷目地看着小院里的一片狼藉,薄唇微抿,道:“怎么回事?”   “无事,”洛霞笙吐了下舌头,“是笙儿任性发脾气。”   “你许久未发这样大的脾气。”   洛霞笙轻轻咬唇,道:“义父交代的事情,笙儿可能要办不好了。”   “为何?”   “笙儿本来都做好了打算,但样样行不通,有人在背后算计我,把我的生路都给堵死了,”洛霞笙气哼哼地道,“那铺子原本有一笔布料本该是上月交货,却无故拖到了这个月,我同那些布料商说这货你们拖得太久,铺子不能要了,他们却找了个接盘的下家,还联合起来造谣我重利不重义,行商不讲信用,现在所有商行都知道我那羽衣阁是个不守信用的铺子,都不愿意同我做生意了。”   “哥哥,”洛霞笙抓着洛无戈的胳膊,柔声撒娇,“哥哥,你帮帮笙儿好不好?”   洛无戈微微蹙眉,瞄了一眼洛霞笙与他身体碰触的地方,随后移开视线,淡淡道:“你要哥哥怎么帮你?”   “哥哥借我点钱,”洛霞笙眼里压着势在必得的决心,说,“我要买下那间名叫锦绣里的铺子。”   ==   晏枝忙到很晚才回去,又看到穆亭渊坐在亭子里念书,她这次没去,吩咐莲心给穆亭渊送去个火盆,便回房里用膳,休息。   次日一早,三才过来传信说:“穆落皓明日午时问斩,这事影响颇大,甚至惊动了皇上。大理寺主查,刑部复审,又有御史台督查,穆落皓的罪名极大,一则谋杀主母,二则谋害长嫂。不知道会不会对穆府也有所牵连。二公子寻了个机会,大夫人今日未正时可以去大理寺狱同穆落皓说上一刻钟的话。”   “哥哥?”晏枝意外地问,想着那日,晏殊同虽然什么都没允诺,却又在背后什么都替她安排好了,实在是个靠得住的好男人,她心头温暖,笑着说,“哥哥总是这样默不吭声地把事情替我办好。三才,你去安排,快到时间了来提醒我一声。莲心,去城西的青舟小筑买些菜色给哥哥送去,照我写的买,他现在应在当值,注意着时辰,别叫人留下话柄。”   没过多久,又有下人过来通禀,告诉晏枝:“佩娘答应为踏青宴绣制一件衣裳。” 第21章 ===   得了佩娘的应允,晏枝自然高兴,但只有这么一句话却又让她有些不太舒服,问那传话的下人:“除了这个,佩娘还说什么了?”   下人摇头:“什么都没说,只叫小的带这句话回来。”   晏枝啧了一声,心想佩娘真是个实诚姑娘,她话说得那样明白,佩娘却依然固执得不肯接受她的帮助,是倔强还是单纯,她一时说不好。   想了想,晏枝便派三才亲自去将佩娘请去她租下的一间别院。这间别院和燕娘去的那间别院一个城东一个城西,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去,她要借着这个机会看看两个人的真实水平,若都是可用人才,再来决定如何解开两人之间的结。   佩娘图什么……她还摸不清楚,但燕娘却是个一眼就能看个明白的,她想要名想要利,不是不行,得有能和名利相称的实力。   —   “到了。”三才驱车将佩娘送到别院门口,本欲替她把行李也一并送进去,但这姑娘别无长物,只带了一小包衣裳,实在用不着他动手,便冷着脸站在车外,说,“姑娘可以下车了。”   佩娘头一回坐这样的马车,头有些晕,下车时被外头刺眼的光一照,登时有些目眩神迷,身子一晃,险些摔着的时候被三才眼疾手快地扶住。   “小心。”   佩娘心神一荡,鼻腔里嗅进男人的味道,一时脸红心跳,头晕得更加厉害,她暗骂自己不争气,咬着牙站直了身子,紧张地道:“多谢,我没事了。”   “没事便好。”三才出身行伍,哪怕从军中离开一举一动亦如军中,身板笔挺,威武高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阳光。   佩娘从未感觉自己心跳得这样快,狼狈地跑进院子。   她在自己手背上拧了一下,骂道,难不成真跟母亲一样不要脸了不成?她跟母亲不一样,她不是娼.妇,她连那人的脸都没看清,怎么能生出这样不要脸的心思,竟是想在他怀里多待一会儿。   佩娘又掐了下自己的手背,方止住所有绮念,她悄悄回头看向三才,只看到那人坐上马车,强劲的双臂一扯缰绳,那高头大马便敞开蹄子快速奔驰起来,逐渐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竟是没问他叫什么名字……佩娘心头怅然若失,想到什么,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粗糙的手感让她眼眸里的光全都熄灭,听天由命地叹了口气。   好好缝制衣裳吧,佩娘对自己说,大夫人替她准备了这么好的绣房,她一定不能辜负大夫人对她的信任。   如果……她抱着一点微渺的希望,如果大夫人真的能看上她的手艺,她是不是就能请求大夫人帮她偿还爹爹死前欠下的所有赌债了?   得做出点什么才好同大夫人谈这些。   她一定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机会。   ==   下午,晏枝戴着兜帽和面纱挡了自己的脸。她正要坐上没打任何印记的马车前往大理寺狱,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声音——   “嫂子!”   一身白衣胜雪的穆亭渊跑了过来,他恭敬地做了一揖,道:“嫂子可是要去看望二老爷?亭渊想同嫂子一起去。”   “为何?”晏枝问道,“你的功课如何了?”   “昨日便把今日的都学会了,”穆亭渊本来想说三天前的进度就已经到了今天,最后仍是谦虚地留了一线余地,道,“二老爷马上便要被斩首示众,从那以后我怕是再也看不到他了,无论他曾经如何折辱欺凌过我,他都是我的兄长,亭渊理应送送他。”   晏枝确实想过带穆亭渊一起去看看穆落皓,但想到穆落皓对穆亭渊那冷嘲热讽的样子便知穆落皓到死也不会承认穆亭渊的身份。   穆亭渊这孩子,这时候的性格就跟原作里有了些偏差。原作的穆亭渊因为一直住在偏僻的小院,没人记得还有这么一号人物,童年过得不算太惨,因而心性善良单纯,后来被晏枝毒打一顿丢出穆府后,遇到了颇多磨难,最后性情大变。虽然依然是温和儒雅的样子,但骨子里非常要强,总是不肯向命运折服,压着一股令人胆寒的阴沉劲儿。   可现在的穆亭渊有时候狡猾得像是只狐狸,微笑的眼睛下藏着占有欲和控制欲。   见晏枝沉默不语,穆亭渊仰着头看向坐在马车里的晏枝,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嫂子,便当带亭渊出去放放风好不好?我还从未看过穆府外的世界。”   这孩子……也太会卖弄自己的皮相。也惯会拿捏别人的软肋。晏枝叹了口气,忍了几忍,还是没忍住,对穆亭渊伸出手,道:“那便一块去吧。”   马车颠簸前行,路上,晏枝考了穆亭渊一些东西,发现这世上的确是有天才存在。   穆亭渊天赋极高,又能触类旁通,这么短的时间就把基础的课业全都补完了,十岁前错失的时间仿佛不存在一样,晏枝相信,现在把他丢进学堂参加考试,也会拿出一个漂亮成绩。这不禁让晏枝开始计划调整穆亭渊之后的教育。   节奏还可以更快一点,多学些东西,以后总会派上用场。   很快便来到大理寺狱门前。   这边的事情晏殊同都替她打点好了,晏枝进来后,直奔关押穆落皓的牢门。   备受牢狱折磨的穆落皓已经虚脱得不成人样,他委顿地坐在床上,一旁的餐盘里放着发黄的馒头和几片青菜。   晏枝隔着牢笼唤道:“穆落皓。”   穆落皓听见声音一怔,缓缓抬头,看到晏枝时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干裂的嘴唇颤抖了下,说:“嫂、嫂子……”   听见这称呼的穆亭渊不悦地皱了下眉,这是他的嫂子,他不想听见除他以外的人这样叫她。   晏枝把准备好的吃食递给穆落皓,低声道:“你先吃点东西。”   穆落皓爬起来拿过食盒,打开后闻到一股肉和油的香气,饿死鬼投胎似的,不用餐具直接伸手去抓里面的吃的。   晏枝看他这么狼狈,问道:“现今可后悔当初杀了娘亲?”   “后悔,”穆落皓一边吃一边抽泣地说,“我真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我至今还是不信你会做这样的事情。”   “猪油蒙了心,”穆落皓咬牙道,“我就不该信那个人说的话。”   “那个人……可是……?”晏枝循循善诱。   穆落皓却不接话,他自是知道后果严重,哑着嗓子说:“花悦庭……大夫人可去看过?”   “未曾,怎么?花悦庭里究竟有什么?”   “我的女人在花悦庭,”穆落皓低声说,“她怀了我的孩子,最近几日应是要临盆了。” 第22章 ===   穆落皓的女人?   晏枝一怔,一时之间没想起来这人在原作里是个什么身份。她蹙眉沉思,回想了下这段剧情和有关花悦庭的情节。   原作有关花悦庭的描写非常多,这是男女主发展感情的地方,但都是走感情戏的日常琐事,没什么太大的戏份。   穆落皓的女人又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面冒出来的?   晏枝问道:“你经常在外风流,这是你的哪个女人?”   穆落皓脸皮一热,道:“她出身农家,是小门小户,父母都是务农的,我本打算将她养在外面,等……”他神色黯淡,还是没能自然地说出这些话,咬碎在唇齿间含糊地说,“老夫人没了之后,再把她接回去,想办法让她当当家主母。”   闻言,晏枝简直不可思议,以穆落皓那不着调的性格居然能对一个女人这般情根深种,那个出身农家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能把穆落皓迷得五迷三道,两人身份悬殊,日常出入的场合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怎么能碰到一块儿去?还发展出了这样刻骨铭心的感情?   有问题的地方太多了。   想到这儿,晏枝下意识觉得那是个不好处理的女人,如果只是穆落皓的女人也就罢了,偏偏还怀了穆落皓的孩子……   是个隐患。   穆落皓见晏枝沉默不语,忙道:“嫂子,我没有打算让他们和你抢家产,我只是希望能替穆府留下一个后人,那个穆亭渊……”他目光一寒,落在穆亭渊脸上,压低了声音对晏枝,笃定地说,“他不是爹的儿子,以爹的性格,绝不可能在外面留有私生子。我十余岁的时候来书房找爹不小心打碎了他的笔洗,正好这个时候爹推门进来,我怕被责罚就赶紧藏在了柜子里,不小心听到他们谈话。”   晏枝脸色一变,一句卧槽差点喊出来,忙紧张地问:“你听到什么了?”   “我听到他们说穆亭渊不是爹的孩子,他是爹一位好友的私生子,我左思右想,爹为人刻板严谨,所交的朋友都是这类人,能做出这种出格事情的只有当初的吏部尚书,如今因口出狂言,大逆不道被放逐边关的周海宁。他是周海宁的儿子,压根就不是我们穆府的后人,嫂子,嫂子?”   穆落皓见晏枝神色怔怔,多叫了她几遍,晏枝回过神,舒出一口气,以为这天大的秘密被捅成马蜂窝了,原来是闹了一出乌龙。   “怎么了,你说。”晏枝应他一声。   穆落皓说:“我知道这事太过震撼,嫂子一时无法接受也不奇怪。当年周海宁侮辱谩骂圣上,犯下大逆不道的罪业,子孙后代都不许入朝为官,嫂子,若是穆亭渊身份被揭晓,咱们穆府又与他扯上这种关系,怕是从泥潭里出不来了!”   晏枝轻笑,反问道:“你知道因为你,外头人都是怎么说穆府的吗?”   穆落皓垂下脑袋,低声喃喃:“是我的错……”   晏枝冷声道:“四大氏族的穆府教出了一个杀母弑嫂的畜生,周大人子孙后代无法上朝为官,但穆府的儿郎往后无论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抬不起头!”   “嫂子,”穆亭渊忽然说,“能让我和他说两句话吗?”   晏枝看了穆亭渊一眼,退开几步,淡淡道:“说吧。”   “二哥,”穆亭渊站在穆落皓面前,说,“嫂子这几日一直在为穆府奔波,我每回看到她那么晚回来都对自己说,一定要努力一些,早点长成大人成为嫂子的助力和坚强的后盾,让她嫁进穆府能像其他夫人一样享清福。因为你的过错,穆府的一切都要重来,但是没关系,如今我是穆府的少爷,也是未来穆府的家主,你没有做到的和撇下的责任,我替你背负起来。”他个头仍矮,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瘫坐在地上的穆落皓时,莫名生出了王者睥睨的气魄。   穆亭渊笑得温柔,低声说:“二哥,你还记得你曾经说过我这辈子都不配作为穆府子嗣站在祖宗牌位前吗?我现在可以自由进出祠堂了,而你不一样……你呀,”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你已经不算是穆府子嗣了,你是穆府的耻辱,你的名字会被从穆府族谱中抹去,死了也是没有归处,没有供奉的孤魂野鬼。现在的你是一只……你曾经叫过我的,小畜生和丧家犬。”   穆落皓脸色一白,想到他曾经对穆亭渊做过的事情。他讨厌这个孩子,认为穆府的霉运都是他带来的,父亲病死,兄长身体日益衰弱,都是这个外来的装成私生子的家伙吸走了家里的气运,弱冠之前,他常去欺负穆亭渊,打他,骂他,把他当成狗一样训斥、调.教。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些怨毒会报复在自己身上,他从心底生出一股莫大的恐惧,人最怕落叶无根,天地间再无牵挂。他忽然伸手去抓穆亭渊的衣服,穆亭渊近些日子学了些强身健体的武艺,很快避开突如其来的袭击。   晏枝揽过穆亭渊,向后退开安全距离,低声呵斥道:“穆落皓你做什么?”   “时间到了——”外头有狱守提醒道,“穆夫人,请你们出来。”   “知道了。”晏枝应声后,神色冷淡地看着穆落皓,人的劣根性一旦养成便很难改变,她不信穆落皓心里的自私自利真的会这么轻而易举被抹平,也许他的心里的确发出了良善的种子,可在已经筑成的恶念之墙前只是微末。   她对穆落皓说:“我今日来只是想让你说出幕后主使。可你依然不信任我,没有说出名字的勇气,那又何必要把花悦庭的女人和孩子托付给我呢?你以为我嫁到穆府,并且愿意以穆府大夫人的身份留到现在是对穆府产生了情感和眷恋,因此,我的心还没狠毒到要穆府断子绝孙是吗?真是抱歉,穆落皓,我比你想象中的恶毒,想让我替你擦屁股,还要带回来两个那么麻烦的人,自己却一点代价也不肯付出?呸,真是美得你。我可以告诉你,我至今还留在穆府只是单纯地因为我没玩够扮演穆府大夫人的游戏,等我玩够了,我管你穆府还剩几个活口,通通与我无关!”   说完,晏枝转头就走,她对穆落皓的耐心就这么一点。当初灵堂上,穆落皓当了缩头乌龟,认下罪名藏进牢里,现在,依然缩着脑袋做事情,还是不肯说那个名字。   就这么害怕?洛霞笙对于玩弄人心果然还是有些手段。   穆落皓呼喊她的声音在身后逐渐变得微弱,晏枝心想,如果真的到死都不说,那花悦庭的女人和孩子就只能……顺其自然,听从命运的安排。   走上楼梯,从地牢里走进阳光下,大理寺古朴庄重的建筑映入眼帘。带路的士卒不知道跑哪儿了,晏枝等了一会儿只好靠自己的方向感找出去的路。   穆亭渊一路都不发一言,晏枝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便问道:“亭渊怎么了?你报了仇心中该痛快才是。”   “嫂子听见我说的话了?”穆亭渊一怔,身体紧张地绷直了。   “看他反应能猜出来。”晏枝淡淡道,“你做得对,倘若有人欺你辱你,一定不能忍气吞声,却也不能同他一样,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   “亭渊记下了。”   “那亭渊,你为何闷闷不乐?”   “亭渊没有闷闷不乐,亭渊只是在想嫂子方才说的话。”   “嗯?”晏枝回想了下,没觉得哪里不妥,便问道,“怎么了?嫂子说错什么了?”   “没有……嫂子,你……”穆亭渊欲言又止。   两人走在长廊下,穆亭渊靠近内侧,廊檐的阴影打在他脸上,让晏枝想起了两人第一回 见面时的样子。   无依无靠的小少年孤独地站在小院内,以拒绝世人的眼神看着她们,直到她展露自己最纯粹的善意,他才慢慢敞开防备,接受她。   晏枝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问:“是有什么话不能同嫂子说吗?”   “不是……嫂子,你真的会离开穆府吗?”   晏枝一愣,没想到困扰穆亭渊的是这个,她笑了笑,说:“短期内应该是不会的。”   “那长期呢?”   “长期……得看多长了,等亭渊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了,嫂子肯定得离开了呀。”   “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穆亭渊仔细咀嚼着这几个字,唇齿间似乎在掂量它们的重量,最后难过地小声说,“嫂子也该找个好人家再嫁。”   “是呀。”晏枝应声,她见穆亭渊表情委屈难过,便安慰道,“不过短期内不会呢,嫂子要看亭渊长大,亭渊刚才说的话嫂子都记得,在穆府享到清福前,嫂子不会改嫁的。”   “那我会快点长大,”穆亭渊低声喃喃说,“如果十三四岁就能及冠的话就好了。”   “孩子话。”晏枝笑了起来。   穆亭渊又突然问道:“嫂子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唔……”这倒是个好问题,晏枝心想,她还在念书的时候有一套完整的择偶标准,身高体重爱好习惯等等都是明码标价似的列得一清二楚,后来发现,这些都是少女时代的凭空想象,最后真正喜欢上的人可能跟自己的标准一条都沾不上。   她认真地说:“还是得看缘分,缘分这回事,谁都说不清,”她惦记着穆亭渊时而表现出来的独占欲,叮嘱道,“但亭渊要记得,感情强求不得,你若是喜欢一个人便去争取,若是争取不来,便得学会放手。”   “哎哎!今天来咱们大理寺那夫人是不是穆府的大夫人,那臭名昭著的晏枝?”不远处的花坛里,几个守兵在讨论什么,他们毫不顾忌会被路过的人撞个正着,肆意大声讨论。   “是她是她!你们听说了吗?她痴恋洛无戈洛小将军,还对洛小将军下药,差点成了!”   “如果成了洛小将军就得负责了!娶这么一尊大佛回来,我可供不起。”众人一阵哄笑,有人大声说,“看她那一脸孀妇的德行,没准在床上也不给劲!”   晏枝打量了他们一眼,那地方是块偏僻的角落,许是士卒们偷闲摸鱼,闲聊磕牙的地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讨论的正主会站在他们面前。   穆亭渊面色发冷,他攥着拳头要冲过去,却被晏枝拦住。   晏枝微微昂着头,走过去,冷笑着打断他们的讨论,“大理寺的官卒清闲至此,竟然躲在人后说这种混账话!”她看向最后说话的人,微微眯眸,说,“你是个什么东西,还妄想本夫人,你配吗?!” 第23章 ===   几个官卒脸色一变,有人远远地见过晏枝一眼,因而认出了她,齐齐站起来,局促地冲晏枝行了一礼。其中一人站姿笔直,一双吊梢眼看着有些许戾气,他直勾勾地看着晏枝,轻蔑一笑,道:“穆夫人好大的架子。”   正是刚才出言讥讽晏枝,被晏枝还以颜色那人。   齐清用佩剑抬起一旁官吏的胳膊,让他们全都站起来,呵斥道:“尔等大理寺六品、七品官吏为何要向一个妇道人家行礼?!官威何在?!”   是了,晏枝虽然是穆府大夫人,但如今穆府中落,穆落白死后官职卸去,他的夫人自然与民妇无异,他们这些有官职在身的人为什么要对一个民妇行礼?真是一时之间被晏枝身上的气势和威压糊弄住了!   有人撑腰,众人先后直起身子,直视晏枝,头一回将这北都传得恶毒残忍的女人看了个囫囵,却发现,她不是他们想象中那般模样。   一身白裘冬衣,脸上不施粉黛仍显清丽动人,头上挽了个妇人的发髻,簪着一支素白的玉簪,肤色竟是比玉簪还要透彻。   她冷淡地站在与他们敌对的位置,像是枝头缀挂着的一捧雪,冰冷却剔透。   真好看。众人心里同时发出喟叹,便连齐清都露出惊艳神色,但很快被他掩盖住,装模作样地发出一声不屑轻哼。   晏枝被他几人明目张胆地看着,毫不胆怯,纤长的羽睫轻轻一扇,目光落在站在最靠前那人身上,不卑不亢地问道:“大理寺丞,齐清?”   被准确地叫住了官职和名字,齐清微微蹙眉,回想自己与晏枝并不相识,但他不怕被认出来,被认出来反倒是好事,省得他表明身份和立场。   齐清略略昂了下巴,傲慢道:“正是。”   他父亲齐敏官居刑部侍郎,是忠诚的荣安王一派,先不说晏枝此刻无权无势,只是寡妇一个,就是她搬出背后站着的晏靖安一派势力他都毫不畏惧。   “遗憾,”晏枝意味深长地看着齐清,“听闻大理寺丞齐清是刑部侍郎齐大人的爱子,又是大理寺的一把好手,协助唐大人处理过多起复杂案件,是个极聪慧的人。今日一见,却叫人有些失望。”   齐清一怒,嘴皮子一掀,冷笑着说:“是么?穆夫人倒是没叫本官失望,与传说中一样野蛮粗鲁,丝毫不见名门闺秀的风采,难以置信,以晏大将军的威名竟然教养出了如此女儿。”   晏枝并不恼火,灿然一笑,她道:“至少爹爹没有教过我学那长舌妇,在背后乱嚼人舌根。”   “并非乱嚼舌根,”齐清瞪着晏枝,厉声说,“你敢说,你没有对洛无戈洛小将军存了那种心思?当初洛小将军回城时,你命一并三辆马车拦住他的去路,不顾沿街百姓的安危,只为了和他说上一句话!晏靖……晏大将军给你定下婚事,你一连十封欲与洛小将军私奔的情书发往他的别苑,这些情书传得人尽皆知!后来,你想与他成就好事,趁他与宴时偷偷在他酒杯里下了烈性春.药,诱骗他与你发生关系!你真是又蠢又坏啊,晏枝!真以为你与洛小将军发生关系就能与他百年好合,成他花悦庭的女主人了?”   晏枝耐心地听他说完,疑惑地问:“齐大人,我当初痴恋的是洛无戈,与你好似没什么关系,你为何如此义愤填膺,莫不是你对洛无戈有断袖之情?”   “放……放屁!”齐清脸憋得通红,同辈之中,他的确颇为仰慕洛无戈,但从未像晏枝说的这样存有这种想法,齐清忍不住骂道,“世家子弟哪像你一样肮脏龌龊!”   “我并不觉得肮脏龌龊,”晏枝轻笑,“我曾经的确喜欢他,喜欢得坦然,喜欢得不怕任何人知道。我想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但这些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用了错误的方式,也得到了应有的教训,这都是我的过错和我痴心妄想的报应。可是……”   她神色陡然变得犀利,看向齐清,扬声道:“这又与你们有什么干系呢?我大梁于马上建国,太.祖曾说过,大梁男儿当潇洒磊落,雄心滚烫,无论文官亦或武官都应当不惧炽阳、直面风雪。而你们呢?的确,你们都有官职在身,的确高我们这些草民一等。但拿着官家薪俸,不是让你们在背后嚼人舌根,说人是非长短的!世家子弟?齐大人,”晏枝神色冷漠,迎视齐清压着怒火的双眸,“这便是你口中洋洋自得的世家子弟?”   齐清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法辩驳,他们方才的确是在背后嘲弄晏枝,可他却无法像晏枝一样坦诚自己的过错,只能把一肚子火全都咽下去。   晏枝……晏枝……齐清在心里恨恨地念着晏枝的名字,只觉得她比传言中的还要可恶。   “那你如今呢?”他似乎找到了反击的点,阴恻恻地看着晏枝,“如今穆落白已死,你为什么还要留在穆府,不是又有机会接近洛小将军了吗?你当真已经放下洛小将军了?”   “为何放不下?”晏枝疑惑地看着齐清,反问道,“他对我满心满意全是拒绝,我为何还要在他这棵树上吊死?”   “真的放弃了?”他狠狠地戳着晏枝的痛处,盯紧晏枝的神情,想要从她冷淡平静的面容下找到一丝一毫爱而不得的蛛丝马迹,“真的心甘情愿看他娶走别的女人,听人唤别的女人洛夫人?”   晏枝淡淡道:“放弃了,他不懂我的好,没什么好留恋的。”   就在这时,齐清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视线掠过晏枝,落在站在不远处的洛无戈身上,笑着说:“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洛小将军,这毒妇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你也不用避开她了,你们就此彻底,一刀两断。”   晏枝心里一沉,不知道洛无戈在这里站了多久,她没有回头,依然看着齐清,说:“齐大人真是让人不得不高看一眼,在大理寺不仅要断官司,闲暇时还要断人感情是非,公务繁忙,我就不多叨扰了。”   她微微一笑,带着穆亭渊转身便走。   齐清以为她是落荒而逃,不屑冷笑。却见她路过洛无戈时,神色自然平和,冲洛无戈礼貌地福了下身子,低声唤了一句“洛小将军”,便与他擦肩而过,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这态度,若说她对洛无戈还有半分留恋,他都不信。   洛无戈一怔,耳边擦过那一声动听如拨弦的“洛小将军”一时没有回过神,这女子神态姿容都与他印象里的大相径庭,不由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多看了几眼。   但那人走得毫不留恋,如她言语中的坚决果断。   洛无戈微微眯眸,收回视线,转而看向齐清,眼神中带着几分萧瑟肃杀,森然道:“齐大人清闲了些。”   齐清当即抖出一身冷汗,忙道:“不敢!”   洛无戈不再理会,继续前行。   -   路上,穆亭渊问道:“我曾经听老师说过,如今大梁邢狱以三司的形式互相牵制,分别是刑部、大理寺以及都察院。其中,大理寺卿唐封川唐大人为人刚正不阿,断刑唯法,从不偏颇,因而,三司之中,大理寺名声最盛,嫂子,可是这样?”   “是。”晏枝应声,不但如此,唐封川既不属于荣安王文官一派,也不属于晏靖安武将一脉,是中立派,只忠于皇帝,在朝中颇有盛名,也是说话掷地有声的大人物,“亭渊为何突然问起他了?”   “正巧碰上,”穆亭渊点了点头,问道:“前方那人便是唐封川唐大人吧?”   晏枝顺着穆亭渊指的方向看过去,这孩子眼力过人,隔着两条回廊便看到了唐封川,不由问道:“亭渊是怎么认出那是唐大人的?”看官服吗?这孩子才十岁便能分清大梁官服了不成?   “看官服,”穆亭渊道,“深蓝色孔雀官服,正三品文官着,大理寺内只有大理寺卿配穿此官府,而且他年龄和气度都与唐大人相符。”   “嗯。”晏枝颔首。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同唐封川打个招呼,却见一个官吏走过来,在她面前鞠躬拜道:“穆夫人,唐大人请您一见。”   晏枝一怔,应道:“那麻烦大人带路了。” 第24章 ===   大理寺卿唐封川, 年四十有余,面上续着长须,因常年蹙着眉头, 眉间压出了一道沟壑, 不苟言笑时的神色便因此显得越发严肃, 一看便知是位含糊不得, 眼里也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人物。   晏枝被一个官吏引着拜见唐封川, 她对唐封川略略一福身子, 拜道:“民妇见过唐大人。”   唐封川点了点头,仔细打量晏枝, 他断案多年,早就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只粗略一扫对方形容神态就能判断出这人是善是恶。晏枝其人,他早有耳闻, 晏靖安老来得女,对其颇为疼爱娇纵,惯出了作天作地的蛮横性格,在北都横行跋扈,下头多少官员坐不住, 想以法断晏枝的罪过, 他也因此听过不少此女的恶劣行迹。   可此番一见, 她神色磊磊,眉眼清澈,是非善恶都在这一双慧眼里, 若不是他识人出现了问题,便是这女子太会隐藏自己,这副坦然又坚毅的模样哪里是会作恶的呢?   唐封川心想谣言果然不可尽信, 他对晏枝道:“唐突穆夫人了,只是有关穆落皓一案,本官还有些疑点想询问下穆夫人。”   “唐大人客气了,请问。”晏枝道。   “穆落皓是个赌徒,他在北都各大赌坊都欠下了赌债,在其中一家名叫四季赌坊的赌场中欠债最多,这一笔赌债突然有一天莫名还了近一半。”唐封川带着晏枝往休憩的亭子走去,一边说道,“我查过他的财产往来,断不可能突然付得清这么这一大笔赌债,是谁给他填的债务呢?”   他若有所指的看着晏枝,又说:“他说是偶然发了一笔横财,在路上捡到一笔巨额银两,私吞后才还上的,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我们去赌坊调查过,知晓是一位女子帮他偿还的赌债……不知道穆夫人知不知道,穆落皓身边可有一位这样的女子?”   晏枝听出他话里的试探,笑着说:“唐大人说笑了,我与穆落皓平素少有往来,他一向不把我这个大嫂放在眼里,我哪里能知道他有什么红颜知己。不过啊……”晏枝苦恼地说,“娘亲病去后,我一个妇道人家撑起了整个穆府,替娘亲打点后事的时候一直在想办法把穆落皓请回来,可无论我催书写得再如何声泪俱下,他依然岿然不动。他当时正在荣安王府,我那会儿便想不明白,他为何一直待在荣安王府?连母亲的身后事都不管不顾,荣安王府里到底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对了,更奇怪的是,娘亲丧礼那日,荣安王的义女洛霞笙来代替荣安王吊唁娘亲,我可不记得,穆府有如此大的面子能劳驾荣安王费心,”她笑了笑,说,“更何况是在我晏枝嫁进去之后。”   唐封川沉吟一声,荣安王和晏靖安的关系他一清二楚,他习惯性地捋了把自己下颌的长须,道:“原来如此,多谢穆夫人。”   晏枝道:“唐大人不断冤假错案的精神令人钦佩。”   她没有刻意引导唐封川思路的打算,以唐封川的脑子和经验,她说再多模棱两可的话都会被戳破,所以她只会说一些事实,让唐封川从她话里捕捉敏感的蛛丝马迹。   原作里,唐封川归附在女主裙下是因为女主破了一个“无头鬼杀人案件”,让唐封川不得不佩服女主的聪明才智,如果不是大梁不兴女官,女主恐怕会被唐封川拉入大理寺。后来女主招安时,唐封川审时度势加入女主麾下,使得大理寺成了女主登基的一大助力。   唐封川博学多才,又惯会察言观色,多年屹立官场,在晏靖安与荣安王两大势力的夹缝间生存多年还能平步青云,一路升官到大理寺卿这个地位,显然也是对官场之道颇为熟稔。   晏枝想到,若是以后穆亭渊入朝为官,拜在唐封川门下是一件好事。   唐封川又问了晏枝几个问题,晏枝答得仔细,期间挑了几个合适的问题让穆亭渊作答,这孩子聪慧得体,面对唐封川严肃的问询也依然能条理清楚,不卑不亢地回应,听得晏枝在心里一阵自豪。   唐封川意外地看着穆亭渊,不确信地问:“这孩子当真才十岁?”   “是呀,”晏枝笑着说,“亭渊可聪明呢,唐大人觉得呢?”   唐封川人精,自然看出了晏枝的心思,随着年龄增长,他的确生出了寻个学生继承衣钵的想法。他为人严谨,要求极高,之前收过几个资质不差的,都因吃不了苦而中途放弃,那碗敬师茶一直没能真正喝进肚里。他有二子一女,皆不是这方面的料,穆家这孩子的确聪颖过人,气度和胆量也非一般人所能及。   可是……唐封川一沉呼吸,这穆亭渊到底是个私生子,放在寻常人家都是搬不上台面的,怎么可能入他门下,做他的关门弟子?说出去得怎样叫人耻笑,晏枝又是晏靖安的女儿,他若想继续保持中立,肯定不能有任何偏颇。   唐封川心里有些可惜,存着一点惜才的心思,试探地问:“穆小少爷,你观我这大理寺格局,有何想法?”   晏枝心里一跳,她虽然从书里得知这唐封川是个要求严苛的人,却没想到会给一个十岁的孩子出这样的难题。   一时也有些不悦。   最肤浅的人观景,讲亭台楼阁布局,讲拱门回廊和假山池塘,只能讲述肉眼所能看到的;小慧者观意,意境在心,是眼睛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东西;大慧者观气,能道出站在景物和意境背后的东西,那是一处地方的根本,是这里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气度、气魄。   三重意思,晏枝也不知道以穆亭渊这样小的年龄能答出哪一重。   穆亭渊看着唐封川的双眸,一直在观察唐封川的言行举止。他惯来喜欢观察别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每个不同的个体都有不同的表现。   他可以从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推断出此刻他可能在心里想些什么。   所以,他自然看出了唐封川的犹豫和一瞬间浮现的轻视。   于是,穆亭渊冲着唐封川行了一礼,道:“唐大人,莫怪我说话唐突,我观大理寺格局,只有一个小字。”   “小?”一个声音突然横插进来,几人一看,却是之前的齐清,“你敢说我大理寺小?”   “放肆。”唐封川低喝一声。   晏枝蹙眉,这人真是阴魂不散,追她过来做什么呢?   “人心小,”穆亭渊没理会他,俊俏的小脸板着,对唐封川说,“听闻大人出身草根,凭着当年一桩大案得圣心大悦,之后一路勤修才能有如今的地位,是一步步打拼上来的。大人现在已经身在高处,却忘了曾经低处的苦,以及贫贱时发过的誓言。大人方才看我的眼神,便是人心小的佐证。 ”   晏枝竟是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以唐封川如今的地位未必愿意收穆亭渊为弟子,甚至连个考虑的余地都不会有。在她心里,穆亭渊是顶好的孩子,这般聪慧没人不喜欢他。再加上唐封川出身平民,没朝中世家子弟那种三六九等的观念,这才一时疏忽。想到唐封川方才可能看穆亭渊的眼神,晏枝心里一阵心疼,自己养出来的孩子怎么能被人嫌弃了?   她脸色顿时冷了下来,看着唐封川。唐封川没料到只是一瞬间的心绪变化便被这孩子抓到了蛛丝马迹,这是何等的敏锐知觉。他一时有些惋惜,却拉不下脸回应他的问诘,他堂堂正三品官员,身在高位,凭什么要向一个孩子低头?他想的也没什么错误,这孩子是个私生子,到哪儿都是个丢人脸面的存在。   齐清冷笑:“如今私生子都如此正大光明了?唐大人尊你一句穆小公子,我多管闲事地问一句,你这私生子可有把名字写进祖宗祠堂?可有得到家族长辈的认可?可当得起唐大人一句‘穆小公子’?”   穆亭渊面色一变,咬着牙继续说道:“而且,唐大人,恕亭渊斗胆,听闻大理寺法理严苛,从属官员能将规章法律倒背如流,不知是真是假?”   “自然。”唐封川笃定地说,他要求所有来大理寺从事的官员都必须熟背大梁律法,此外还要熟背大理寺的办事章程及规矩。   穆亭渊:“方才我路过一面围墙,粗略扫了一眼,上面第十行写着以大理寺规,滋事聚赌者杖责五十,请问是真是假?”   “是真。”唐封川一怔,那面墙是大理寺的刑狱律法墙,所有寺内规矩都写在那面墙上。   穆亭渊道:“那请唐大人定夺,方才亭渊看到大理寺内齐清、方伊宁、沈灵、张余、李义五人在后院聚众赌博,若是大人不信,齐清身上还有玩剩下的骰子,方伊宁身上有赌博的筹码牌可以佐证。”   “……”唐封川瞪着身旁的齐清。   齐清当即喊道:“含血喷人!”   “请大人搜身。”穆亭渊道。   最后,果然在齐清身上搜到了骰子,又在方伊宁身上搜到了筹码,五人聚众赌博的证据确凿,刑罚难免。   从大理寺离开的晏枝和穆亭渊清楚地听见一墙之隔外传来愤怒的吼声:“穆府的私生子!有娘生没娘养的小畜生!老子饶不了你!!!”   穆亭渊脸色发白,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   晏枝一路也没说什么,甚至没问穆亭渊是怎么知道他们几个是在赌博,毕竟那时候他们东西已经收拾好了,他们聚在一起的画面虽然古怪,却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穆亭渊回到家后,踉踉跄跄着从车上下来,来不及给晏枝作一个完整的揖礼便快步跑回房间。   他掩上门,将头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起来。 第25章 ===   曾婆子看到房门紧闭, 担忧地站在门口,她敲了敲门,柔声唤道:“少爷, 亭渊少爷?”   屋内安安静静, 她不知道穆亭渊在里面做什么, 更不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让一向平和冷静的小少爷情绪失控成这个样子。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 她头一回看到穆亭渊失态。   他急匆匆地从小院冲了进来, 曾婆子没来得及跟他说一句话,只看到一张乌黑阴沉的脸。   这哪里还是她认识那个儒雅温和的小少年?她被这神色吓了一跳, 急忙赶过去,可无论怎么呼唤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曾婆子,”她听见背后传来晏枝的声音,身体一僵, 回过头忐忑地福了福身子,“大夫人。”   “去备点吃的。”晏枝淡淡吩咐。   “……是。”她很想开口问问晏枝,亭渊少爷发生了什么,但下意识让她选择缄默,直觉告诉她, 无论两人之间发生什么都不是她能过问的。   曾婆子往小厨房走了几步, 回头看向房门口, 晏枝站在屋外,像是一树饱绽的梅花,肩上披的雪白斗篷像是一簇落在枝头的新雪, 被压着的花枝依然挺立,展露着绝代的风华。   一直吊着的心突然安定下来,曾婆子心想, 如果是大夫人的话,一定能抚平小少爷的情绪。   想到这儿,曾婆子担心穆亭渊情绪缓和后会觉出饿来,便快步往小厨房走。   方踏进小院便听见角落里有人在窃窃私语:“那个私生子今天终于露出真面目了,每天看他装模作样就觉得恶心,平时虽对我们温声细语,心里指不定怎么瞧不上我们。”   “他也就运气好,碰见晏枝这种离经叛道的女人,若随便换成哪个正经夫人,赶他出家门都不过分,还给个私生子正名?”   “没正名呢,都带回来多久了,明面上少爷少爷叫着,压根就没在族谱里誊写上名字。我看那晏枝也坏得很,嘴上说让我们叫他少爷,连个正经名分都不给,这算哪门子少爷?”   “他娘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咱老太爷的性格脾气你我都清楚,待老夫人一心一意,别说和别的女人乱搞,连个稍微不正经的宴席都不会去,哪儿跑来一个私生子呀!一准是他娘勾引老爷才生下他的。”   “你瞧见没,他回来那脸色黑的,吓人得很,一看就是个暴戾的脾气。不过倒也能理解,从小没爹娘教养,性格总有些缺陷。最怕是那种会打骂下人的。”   曾婆子头一回听见这些话,她想起穆亭渊回来时的模样,一定跟这些嘴碎的下人有关。她心里又气又急,眼泪差点没忍住淌下来。   她左右看了看,抄起放在旁边的碗狠狠往地上一摔,说三道四的声音立马停了。她怕人跑了,追过去一看,两个下人站在角落里,局促不安地低着头,生怕被人看去自己的样貌。   但地方就这么大,他们没地儿可藏,只好赔着笑脸说:“曾婆子,我们知道错了,你别往大夫人那儿说。”   看清了两人的长相,曾婆子冷冷一笑,说:“你们当我跟你们一样闲得发慌,到处嘴碎不成?我告诉你们,下人就该有下人的样子,主子再不济那也是主子,亭渊少爷身上流着老太爷的血脉,生来就比你我高贵。背后编排主子,有你们的苦头吃!”   说完,她毫不理会两个下人的反应,踏进厨房,一边做饭,一边替穆亭渊委屈。   这些话难听成这样,连她听了都受不住。亭渊少爷若是听见了,该有多难过?他那样努力,想证明自己衬得上少爷身份,然而出身却仿佛钉死在他身上的耻辱标记,无论他如何努力都依然无法改变。   这太残忍,也太不公平了。   -   晏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静静听着穆亭渊在房里的声音,她隐约听见压抑的低泣声,又隐约没有,直到一切声音渐渐褪去,她确认穆亭渊情绪最上头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到底是个十岁的孩子,心智未能完全成熟,敏感而又纤细的神经对他人的蜚语流言不能不在意。   她叹了口气,把穆亭渊的心思看在眼里,也一路都在思考如何让穆亭渊解开这个心结,这不是一日便能彻底改变他的,要在他漫长的成长生涯里为他树立一个正确的前进方向。   所以,她准备好了充足的耐心。   见时机差不多了,晏枝敲了敲房门,柔声说:“亭渊,是嫂子。”   房间内依然安静了片刻,便听见少年带着鼻音应声:“嫂子,我想歇息了。”   “不愿见嫂子?”晏枝问道,“可是在同嫂子生气?”   “……没有。”   “外面很冷,”晏枝低声道,“其实嫂子一炷香前就在门口了。”   屋内传来碰撞的声响,过没多久,房门被打开,穆亭渊双眼通红地看着晏枝,本来着实对晏枝存着一些埋怨情绪在看到晏枝被冻得发红的脸颊和鼻尖时全都化去。   “嫂子怎么不早点敲门。”穆亭渊拉她进来,回身去找火盆,看到里头所剩无几的碳火,怕叫晏枝看出什么,偷偷把火盆往角落里塞了一下,好不容易找到件暖和的袄子,递给晏枝,道:“嫂子坐,我叫曾婆婆端点热炭来,这个给你盖着腿。”   “亭渊心细,知道心疼嫂子,曾婆子被嫂子吩咐去弄吃的来了,你肚子饿了吧?”晏枝自然看到穆亭渊这些小动作,对下人的怠慢十分不悦。   她曾经交代过,给穆亭渊的东西势必要最好,但穆亭渊不讲究,底下人就有了懈怠的借口,按例给穆亭渊的碳火和棉衣全都不知道被这些人私吞了多少。   “亭渊不饿。”穆亭渊摇头,话音未落,肚子便传来一阵叫声,他的小脸瞬间红了,尴尬地低声咳了咳。   晏枝笑了笑,说:“马上就好了,再忍忍,趁着这会儿功夫,嫂子跟亭渊说几句话,你愿不愿意陪嫂子聊聊?”   穆亭渊聪慧,自然知道晏枝要同他说什么,他轻轻咬了下下唇,点了点头。   晏枝问他:“你这回伤心难过是因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   穆亭渊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晏枝又问:“你是不是在想嫂子为何不愿意将你的名字写入族谱,叫你一直以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待在穆府?”   穆亭渊仍是点头。   晏枝道:“你觉得为何?”   穆亭渊一怔,摇了摇头,说:“亭渊不懂。”   晏枝笑了笑,替穆亭渊理了下被眼泪沾湿的头发:“从没想过是嫂子故意这么做?是嫂子想要折辱你,叫你难堪?”   穆亭渊脸色一变,忙说:“我从未这样想过嫂子,嫂子待我真心实意,亭渊分辨得出。”   “那你可愿意相信嫂子?”晏枝循循善诱,真诚地望进穆亭渊漆黑的眼里。   穆亭渊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自是全心相信嫂子,嫂子是这世界上除了乳娘以外待亭渊最好的人。真心或者假意,我分辨得出,嫂子与旁人都不同。”   晏枝有一瞬间心虚,她待穆亭渊自然没那么真诚,把整本书剧情看了个大半的她知道剧情的走向,也知道穆亭渊在原作里是个什么地位,所以才有把他养成刀锋的想法。但后来,日夜相处,这孩子乖巧懂事又斯文有礼,着实讨人喜欢,有时候看着穆亭渊成长,她会生出让穆亭渊自由长大,不再掺和这些是是非非的想法。   若是自己过得顺遂,不去同那女主较劲也无所谓,但人被卷在风浪里,看不到彼岸时只能紧紧抓住手中的浆。   可对穆亭渊,她的确存着真心实意。   这番话说得晏枝心里暖烘烘的,她道:“不妨同你说实话,我认识你的母亲,她是个温和善良的女子,不是那些心思龌龊的下人想的那样。而嫂子迟迟不将你列入族谱的理由……是你娘亲不愿。”   穆亭渊一怔,略有些急迫地问:“我娘亲是谁?她为什么不要我了?”   “你娘没有不要你,”晏枝解释道,“她只是在保护你,嫂子答应过你娘亲,要保护你平安长大,要让你变成翘楚俊杰,要让这世界上所有瞧不起你的人都对你刮目相看。”   穆亭渊怔怔地看着晏枝,脑海里被她这几句话填得满满的。   晏枝道:“你从小在府里长大,不知道嫂子在外面也有许多流言蜚语。他们骂我是蛇蝎心肠的毒妇,说我骄横跋扈,仗着我爹爹的势力横行霸道。他们有的人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就能编排出一大堆流言。亭渊,你觉得这些流言是真是假?”   穆亭渊斟酌了片刻,摇了摇头,说:“假的。”   “不对,”晏枝坦然地说,“是真的,我从前确实混账,干了不少缺德事,也足够他们称得上是个恶毒的女人,我也问心有愧。可那又如何?”她轻声笑了起来,“我是好是坏,是善良是恶毒,关他们屁事,只要我活着,我活成什么样子都是我自己说了算。等我死了,变成了一抔黄土,随便他们如何议论。可我还活着,那些难听的话,若是叫我听见,我才不会装作没听见,随便他们乱嚼舌根。有胆量说我坏话,便要有那个勇气承担招惹我的后果。我这人,睚眦必报,心眼小得很,不会让他们逍遥快活。”   穆亭渊原以为自己会听到一番大道理,断没想到自己听到这样的话,老子曰“以德报怨”,他当时读到这话就很不服气,还追问先生“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先生缄口不答,只叫他记下,等长大了遇事儿了便会知道。   实在是荒唐。   晏枝见穆亭渊把自己这番话听了进去,又接着道:“所以,亭渊,真正能决定你是什么模样的人只有你自己,外人说再多难听的话不过是些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碎嘴之言,叫人厌烦。若是放在心上才会让你变成他们口中那样的人物。你心里须得清楚,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并不断向着那样的人而努力。”   穆亭渊没应声,将晏枝这番话听进了心坎里,在心里反复消化,直到琢磨出了他能理解的意思,他犹豫了片刻,抬头看向晏枝,问道:“嫂子觉得,亭渊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晏枝原本想说穆亭渊想如何便如何,不用问她的意思,可看到穆亭渊一双明亮黑眸里的期待,没能把这话说出口。   她回忆了下原作里有关穆亭渊的描述,心想那样子就还不错,也是他穆亭渊本来的样子,便笑着对穆亭渊柔声道:“高山景行,明光万丈,有匪君子,白衣风华。” 第26章 ===   穆亭渊将这十六字咀嚼在唇间, 一字一字全都刻在心上,他知晓了自己日后的成长方向。   他要变成嫂子期待的人物,嫂子的期待便是他的期待。   心里沉重的负担被渐渐放下, 肚子饿得越发厉害, 穆亭渊怕外出糗, 微微压住肚子, 晏枝见状, 招手唤道:“曾婆子, 进来吧,再不进来, 饭菜要凉了。”   在门口把这些话听进去的曾婆子赶紧擦了下眼角的泪水,吸吸鼻子,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   她把饭菜布在桌子上,给晏枝和穆亭渊分别放好碗筷, 道:“时间紧迫,随手做了几道菜,不知道合不合大夫人胃口,若是不喜欢,大夫人尽管吩咐, 我再去安排几道。”   “不必, ”晏枝道, “许久没同小少爷吃饭,随便吃点什么我都高兴。”   之前还怀疑晏枝待穆亭渊这般好的用意,听了方才这番话后, 曾婆子彻底放下戒备,笑了起来:“大夫人待小少爷真好。”   穆亭渊脸皮又红了,他给晏枝夹了一筷子鱼肉, 说:“嫂子吃鱼,曾婆婆做鱼的手艺极好。”   “亭渊也吃。”   两人随口闲聊,都是些日常琐事,穆亭渊心里放不下,挑了个不错的时机,道:“嫂子,你能不能再多和我聊聊娘亲的事情?”   “能呀,”晏枝说,“你娘亲长得很漂亮,是远近有名的美人,你长得和她至少有六分像,等长大了,怕是得有七八分,好看得叫女子都嫉妒。”   她回忆着原作里对穆亭渊生母容妃的描述,对穆亭渊道:“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每一样都是拔尖的。你不知晓,许多世家女儿都会学习这些东西,但大多通而不精,因画有画师,琴有琴师,她们学得再精也比不得这些人,所以大多都只学个皮毛,懂得分辨好坏便可。可你娘不同,她聪明得很,凡事都是一学便会,这点你也像极了她。”   “她那么好……为什么要与爹爹……”穆亭渊心里替他娘亲叫屈,不能理解,这么好的女子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   晏枝轻叹一声,道:“这世间女子众多,德艺容兼备者不在少数,但真正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又有多少呢?你娘亲也是身不由己。”   这份身不由己都是晏枝的长姐曦贵妇晏明珠搞出来的。原作里,晏明珠并非为权,是真心喜欢当今圣上,想让自己的孩子立为太子,她生性善妒,性格偏执,在背后耍了很多手段,害死了许多妃嫔,如今晏明珠已近三十,膝下仍是无子无女。   后来,晏靖安以谋逆论罪被诛杀,没过多久,晏明珠便被赐下三尺白绫,惨死后宫,临死前,皇帝还亲自见了她一面,将她这些年做过的坏事一桩一桩地讲给她听,把她恶毒的心思全都拆开袒露无遗,杀人诛心,它亲口说出“朕每回看见你的模样便觉得恶心”这样残忍的话。   想起这些事情,晏枝有些对不起穆亭渊的母亲,毕竟是她晏家人搞出来的事情。   穆亭渊若有所思,问道:“嫂子也是身不由己?”   晏枝一怔,没想到他能举一反三扯到了自己头上,她笑了笑,说:“现在虽然是身不由己,但迟早有一天,嫂子的命运会自己说了才算。”   穆亭渊颔首,暗暗在心里发誓,待日后,他要成手握众权的人,无论是外头那些平民百姓还是像齐清这样有官职在身的人物都无法张口说一句他嫂子的不是!   这话没再多提,穆亭渊自始至终没有问一句母亲在哪儿,这孩子着实聪明。晏枝在心里夸了一句,想起今日在大理寺一事,问道:“对了,亭渊,你怎么知道齐清等人是在赌博?又是如何知道那些人的名字?”   穆亭渊道:“我前些日子读过一些闲书,知晓赌徒的眼神和模样。那会儿见到他们时,其中一人眼神涣散,垂在身侧的手不经意间总会做摩挲的动作,猜测他身上十有八.九带了赌博的筹码。那时没有百分百肯定,后来,在唐大人面前时,齐清一时激动,露出了没藏好的骰子,被我正巧看见。”   晏枝眨了眨眼,心想自己怎么没看见?难不成是因为懒得搭理齐清,压根没把目光放他身上?   她又好奇地问:“那你是怎么知道他们的名字?齐清便算了,其他人呢?你应当从未见过他们吧?”   穆亭渊笑了笑,道:“他们身上挂着铭牌,一瞧便知。”   晏枝怔住,咬了下筷子,嘀咕道:“那铭牌上字那样小,哪儿能一瞧便知……”   穆亭渊见她露出这般孩子气的样子,有一种自己才是兄长的错觉,他解释道:“字是有些小,但仔细看还是能看清的。”   “你观察力着实惊人,”晏枝放下筷子,“以后断案去,位置坐得比那唐封川还要高,叫他今日瞧不起人。”   穆亭渊轻笑出声,乖巧地应道:“好。”   晏枝也跟着笑了笑,道:“嫂子胡说的,以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想考科举当官,咱就经商,富得流油,等着官吏来巴结咱们。”   “说起这个,”穆亭渊好奇地问,“嫂子那铺子怎么样了?”   “还成,”晏枝说,“多亏了苏青青苏小姐给铺子打了些宣传,最近生意有了些气色。但是还不够,若要长期做下去,得来点刺激。”   “踏青宴?”穆亭渊问道。   晏枝意外地看着他:“这你都能猜出来?”   穆亭渊道:“不难猜。”   晏枝:“……聪明得叫人一点自豪感都没有。”   “嫂子别开我玩笑,”穆亭渊笑着说,“灯影绣那事儿我还没想到个好的解决办法,嫂子同我说说是如何处理的?”   晏枝来了兴致,把自己给两人的安排说了,道:“燕娘技巧卓绝,若是给她看过灯影绣,她能自己拆解出技巧,仿制一件差不多精巧的衣裳。所以,再让两人绣制一件以灯影绣为主题的衣裳很难区分谁的技艺更高一筹,所以,嫂子给了她们一个公平竞技的机会,待十日后,两人绣技揭晓,便能知道谁高谁低,谁才是有能力绣出灯影绣的正主。”   “若是两人都有过人的实力呢?”穆亭渊问。   “嫂子自然一个都不会放过,”晏枝笑得眉眼弯弯,雪白剔透的小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亮晶晶的,“摇钱树嘛,都得种在自个儿家里。”   =   第二天一早,还没到起床的时候,晏枝便被莲心连声唤醒,瞧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晏枝拖着尾音黏黏糊糊地撒着起床气:“干嘛呀?怎么这么早就叫我起床……”她脑子迷迷糊糊的,莲心的声音左耳进右耳出,她只能听出是谁在说话,说的什么一个字没往脑子里走,等意识渐渐跟着肉.体醒了,她才反应过来,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莲心知道大夫人起床时一向不往心里去事情,便又重复了一遍:“锦绣里的管事派下人来找大夫人,说有要紧的事儿!”   晏枝咬了咬牙,爬起来,脑袋靠在床柱上,还在挣扎:“说什么事儿了吗?”   “说了,”莲心这会儿却说不顺溜,支支吾吾地道:“洛小将军……”   “什么?”晏枝呵斥道,“刚才喊我起来那声音不是挺大的,怎么这会儿声音这么小?”   “洛小将军!”莲心嗓音放开了,“洛小将军来店里了,他是陪着一个姑娘来的,那姑娘想把锦绣里盘下,开了很高的价格,掌柜的拿不定主意,叫大夫人你去看看。”   晏枝的睡意一下子就被驱逐了个干净,她闹不清洛霞笙这是在闹哪一出,翻了个白眼,道:“告诉他,不卖。”   莲心“哎”了一声,见晏枝没有要见洛无戈的意思,便放下了心。   晏枝琢磨了下,道:“算了,我还是亲自去看看。”   莲心心里一跳,犹豫着问:“大夫人今日要好好打扮下吗?”   “为什么要打扮?”晏枝裹着被子,疑惑地眨了眨眼,“随便拿两件衣裳便行,我怎么穿都比那洛霞笙好看。”   莲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去柜子里取出件素色的衣裳伺候晏枝穿上,又伺候她慢条斯理地吃过早饭,这才出门。   锦绣里门口停着辆低调的马车,标着洛无戈的旗号,这洛无戈真来了。   她扯来一个面纱戴在脸上,对莲心道:“莲心,你在马车里待着别露头,莫要让她瞧出我的身份。”   “是,大夫人。”   晏枝准备妥当后,踱步进屋,扫视一眼众人,目光在洛无戈脸上定格了片刻。   洛无戈长相俊美,一双凤眼微挑,多情却又薄情,他神色冷峻,带着在沙场洗练过的杀伐稳重,站在那儿便如一把开了刃的刀锋,透着令人胆寒的冰冷气息。   这样俊美的长相与凛然的气质迷倒了多少北都女儿。   晏枝只看他一眼便挪开视线。   吴宁见晏枝来了,忙迎上来,道:“大夫人。”   晏枝摆手打断他,道:“我都知道了。”   她回身看向两人,温和一笑,道:“听说二位有心盘我的铺子?”   “是呀,”洛霞笙笑得灿烂,她模样生得单纯乖巧,一笑起来十分亲切可人,“这位姐姐,小妹愿出三千两买你这铺子。”   三千两。晏枝没想到她价格竟然开得这样高,当初穆老夫人只花了不到一千两便盘下了这间铺子,加上后来打点装修,经营拓展……前前后后没花去一百两,这铺子如今能卖两千两便算不错,洛霞笙居然直接开口要花三千两买这铺子,难怪吴宁会犹豫不决,她都心动。   但她想要可的不是这笔钱,光是她的嫁妆都不只三千两,等她的生产线搭起来,销售路子再拓宽后,要多少个三千两有多少。   晏枝在心里不屑地轻哼一声,笑着说:“先别忙叫姐姐,我想先问问这位姑娘,为何想买我这铺子?” 第27章 ===   晏枝问得直接, 倒叫洛霞笙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没想到自己开出这样的价格,对方却没有表露一丝一毫心动的迹象, 反倒言辞之间冷淡无比, 倒像是瞧不起她这三千两似的。   这可是三千两, 她咬着牙厚着脸皮借来的。义父考验她的那个铺子如今很难盘活, 她得另辟蹊径, 用些特殊手段, 借着一个铺子的名气把她那铺子连带着捧活起来。   锦绣里是最合适的。   这家铺子小有名气,绣坊里那位名叫燕娘的绣娘是她早就盯上的摇钱树, 可惜一直没能得到一个跟她交谈的机会。等买下锦绣里,燕娘自然也是为她做工的人,这三千两,连带着铺子和人一并都能拿捏在手心。   至于义父的考验……她跟在义父身边这么多年, 自然知道义父的为人,他一贯是从不在乎过程和手段,只讲究结果。   她那铺子生意兴隆起来就是义父想要看的结果,中途她用了什么手段,借助了什么人的力量都是旁的话, 义父根本不关心。   但这番话, 这些事情, 她一个字都不能往外倒,只笑着说:“小妹有意经商,虽掌握了些许知识, 到底初出茅庐,心里没底,这才打算盘个不差的铺子先经营着。”   晏枝“哦?”了一声, 反问道:“那姑娘是打算拿这铺子练手?当玩乐一样?”   洛霞笙:“姐姐说得哪里话?这铺子底子好,生意也不错,我不过是借个东风,多学习点东西。”   晏枝面不改色,再次反问:“这么说的话,姑娘是打算坐享其成?”   洛霞笙接二连三被噎了几次,渐渐意识到晏枝言辞里的针对,她听着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一时之间却也想不起来是打哪儿听过,轻轻咬着下唇,琢磨着自己从头到尾有没有做过什么失礼的事情,亦或者是从前有没有见过这位夫人,不小心得罪过她。   可思前想后,好似压根没碰见过这号人物。   她用面纱遮着脸,叫人一时看不清长相,洛霞笙只得心思百转,见招拆招,依然端着客气有礼的笑脸,道:“这位夫人,我再把话说得清楚点,您这铺子底子好,名声好,又有真材实料,是个有潜力的好铺子。我看中的便是您这铺子的实力,愿意出三千两高价买您这铺子。便是挨着道口那个胭脂铺子,生意那样红火,都未必有人愿意开这样的价格买下。我的诚意都摆在这儿。”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你说的什么练手不练手,坐享其成之类的话,实在是偏颇了些。我把这铺子当成起点,初学者自然有生疏和需要练习的地方,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挑了个有些基础的,自己能驾驭得住的,也是人之常情吧?若是夫人愿意割爱,我保证用心经营。”   她一直在观察晏枝的神色,见这位夫人一直神色淡淡,露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心里一狠,搬出洛无戈的身份,道:“为表诚意,也为了向夫人证明不是我在胡闹玩笑,我将哥哥也请来了……请夫人相信我的诚意。”她不信,现今北都还有不认识她兄长洛无戈的人,外头那辆马车上贴着她哥哥的黑甲军的旗号,停在那样显眼的位置,一打眼便能看个清楚,无需她直接点出姓名。   “姑娘真是说笑了,”晏枝好像听到了个天大的玩笑,轻笑出声,“请问姑娘的兄长是何人?不点名不道姓,我哪里知晓是不是姑娘随手在大街上拉过来的人。更何况……哪怕他真是你的兄长又如何?能加到购置铺子的银钱里吗?”   晏枝无意扫过洛无戈,却发现男人一双寒眸紧紧盯着自己,那双眼里压着深沉的情绪,叫晏枝心里咯噔一跳,怀疑自己被洛无戈认出来了。   可他什么都没说,晏枝便打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至于他那富有打量意味的目光,爱盯着我看就盯着看,反正我长得好看随便你看。   晏枝定了定神,却见洛霞笙突然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说:“夫人莫开玩笑,哥哥的马车停在外头,夫人真不知道哥哥的身份?他是……”   晏枝不等她说话便退后一步,别过头,装模作样打了个喷嚏,像是被洛霞笙身上的胭脂味熏到了一样,嫌弃地说:“我不喜与人如此接近,请姑娘自重些,站得稍微远点。”   洛霞笙脸上的笑几乎挂不住,她用力咬了下下唇,道:“夫人,话已至此,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把铺子卖给我?”   “姑娘真是说笑了,”晏枝道,“你对这铺子不是想得挺明白,怎么还会觉得我们会把这铺子卖给你呢?”   “什么?”洛霞笙一时没听明白,瞪直了眼。   晏枝道:“你说的呀,这铺子底子好,名声好,又有真材实料,是个有潜力的好铺子,我脑子有病呀,怎么会把这么好的铺子随便转出去?”   “你——”洛霞笙气得险些没绷住情绪,最终阴沉了脸,冷冷地说,“但愿你不会后悔,三千两,这价格可是超出了这铺子本身的价格。”   “承姑娘吉言,等铺子大红大紫了,姑娘上门购置衣裳,我给姑娘打个折扣。”晏枝笑眯眯地说,“对了!今日既然来了,不如挑两件衣裳,哪怕不穿,也当个样板回去研究,姑娘既然想入这行,得有个标准,锦绣里不少衣裳,论刺绣,论针脚,论心思,都称得上上乘,姑娘可要挑挑看看?”   “不必了!”洛霞笙自然不想砸在这铺子里一个铜板,她叫上洛无戈,转身便走,“哥哥!咱们回去吧,去瞧瞧别的铺子,总有识相的。”   晏枝也不气恼,热络地说:“慢走,小心台阶。”   洛无戈却半步未动,他目光落在挂在门口架子上的一套衣裳,嗓音低沉地问:“铺子里可有男装?”   晏枝一怔,蹙起了眉头,不知道洛无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洛霞笙见洛无戈没跟上来,又折返回铺子,心想,哥哥是不是要给我出头了?那可痛快!   挂在墙角那衣服乍一眼看去的确是件男装,但锦绣里是个专卖女子衣裳的铺子,怎么可能会挂着男装?晏枝不敢轻易开口,目光抛向吴宁。   吴宁忙道:“小将军误会了,这件是个女装,是前些日子一位小姐订下的。那小姐是个武将之女,平素喜欢骑马射箭,便订下了这件长裤做裙,看似男装的衣裳。”   “是么?”洛无戈淡淡应声,却好似对这个答案并不在意,他冷淡的目光扫过架子上的女装,并不以男女之别而羞耻,仿佛在检阅临阵的士兵。   过了片刻,他薄唇轻启,问晏枝:“这里都有什么样的衣裳?”   晏枝:“……”   不是这男人疯了就是我疯了。   洛无戈这是要闹哪样!   晏枝吃不准洛无戈的打算,伸手招来吴宁,刚要开口便听洛无戈冷声道:“我要你来解释,不要他。”   “我哪儿懂呀,”晏枝敷衍地说,“我只是个在背后躺着赚钱的妇道人家。”   “你当真不懂?”洛无戈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危险的语调。   晏枝:“……”这是警告吗?   搞事来的。   晏枝算是明白了,她暗地里翻了个白眼,硬着脾气对洛无戈说:“我是真的不懂。”   “齐清发了很大的火,”洛无戈淡淡道,“你家那小孩招惹了他,他有的是办法整治,除非你打算让他一辈子不出家门。”   晏枝不甘地磨了下后槽牙,心想,洛无戈果然看出了她是谁,可是既然知道她是晏枝,又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跟她闲扯这么多干什么?!   晏枝反复跟自己说要冷静,等情绪降下来了,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不信以堂堂大理寺律法,管不住一个齐清。”   洛无戈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笑。   晏枝看到这笑,立马头皮炸了。   这混账!   洛霞笙在一旁听得直皱眉头,完全没弄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齐清?大理寺丞那齐清?怎么扯上他了?这夫人究竟是什么人?看这样子,不像是与哥哥不认识,反倒是……有些熟悉?   洛无戈道:“他今年多大?可有十岁,再过些日子便该找个老师,拜入学堂,齐清背后的人是谁,你心知肚明,若有他在背后搞鬼,你觉得那孩子能拜着个什么先生?”   “我背后亦有人在。”晏枝不服气地说。   “是么?”洛无戈反问,说,“你背后的人可还在乎你?你心里不也清楚得很?”   他说这话时一双桃花眼紧紧盯着晏枝,哪怕连晏枝睫毛颤动这些细微的反应都不肯放过,漆黑的鹰眸倒影出一双灵动的眸子,那一瞬间,洛无戈竟是生出了这面纱有些碍事的心思,他想看看面纱下的模样。   下一刻,洛无戈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心思,不由紧抿着唇,他生出些许莫名的懊恼,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晏枝,你是个什么货色,你自己心里清楚。”   晏枝闻言,直接提起膝盖撞向洛无戈的胯.下,洛无戈一惊,劈手去挡,却见晏枝反应更快,抄起桌子上的茶壶猛地往洛无戈脑袋上一砸。   洛无戈凭借武将机敏的反应避开,却仍是被震碎而飞迸出来的碎片划伤了脸颊。   一线血丝在洛无戈俊美的脸庞上划开,衬得洛无戈本就冷峻的五官略显阴沉。   晏枝退后一步,面无表情地警告道:“洛小将军,调戏一个寡妇,很好玩吗?”   “调戏?”洛无戈道,“穆大夫人当初对我下药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是晏枝!”洛霞笙低呼出声。   晏枝见自己身份被拆穿后,面不改色地摘掉脸上的面纱。   她背着光,室外的天光照耀进来,给她周身打了一圈柔软的轮廓,没有面纱的遮挡,晏枝不施粉黛的清丽面庞映入两人眼帘。   洛无戈先前与晏枝有过几面之缘,皆是晏枝从旁作梗,故作巧遇,在他印象里,这女子该是一簇烧得乱七八糟的柴火,每日披挂着大红大紫,涂抹得叫人辨识不出五官,从未有过如今的样子。   昨日在大理寺,他瞧见那与齐清对峙的女子,惊鸿一瞥间望见一张令他怦然心动的面容,一时没认出晏枝,直到走得近了,听见她所言才知道原来是晏枝。   与他印象里的模样大相径庭。   今日,他受洛霞笙央求,为她撑起场面,说什么都要拿下这铺子。他本是不愿来的,公务繁忙,他还得去查看城外驻军的演练情况,一个小小的衣裳铺子不值得占用他这么多时间。   可他从来不会拒绝洛霞笙的请求,便应下要求,结果没想到,又碰见了晏枝。   在军中时刻要提防宵小、探子,洛无戈眼力自是过人,昨日才见过的人,他不会弄错,几乎是目光对上的一刹那,他便肯定这是晏枝。   他没有戳穿,,在一旁耐心观察,晏枝仍是与他印象里的样子有所差别。   这不是晏枝,洛无戈生出这种想法,这才在洛霞笙提出要走的时候试探晏枝,他刻意提起一些两人之间的过往便是想看晏枝能不能做出他印象里的反应。   可她对那些事情毫不在意,坦然承认却又不放在心上,让洛无戈所有试探都搭打在了一团虚无缥缈的空气上。   着实令人……懊恼。   洛无戈嘴角微抿,下颚线绷出一条弓弦似的弧度。   洛无戈突然出声:“你不是晏枝。”   晏枝一怔,微微昂着下巴,让洛无戈把自己的样貌看得更加仔细,淡淡反问:“洛小将军,你人是傻了吗?我这么大个人站在这儿,你说我不是晏枝,那你说我是谁?”   洛无戈:“……”这蛮横样子倒是有几分印象里的,洛无戈唇角一扬,竟是勾起了几分笑意,问道,“以前是在装疯卖傻?现在不装了?”   晏枝当着他们的面翻了个白眼,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洛无戈又是一声冷笑。   晏枝似乎明白了什么,在心里骂了一句男人都爱犯贱,爱你又往你身上贴的时候你不屑一顾,不爱了放手了却又眼巴巴地赶过来千方百计地试探为何不爱了。   她心里一冷,道:“洛小将军,既然这次咱俩当面碰上了,也都有时间,有些话还是跟你说开了的好。你我本来没什么仇怨,我一个嫁为人妇,现在又成了寡妇的女子应当碍不着你什么事,你犯不着在这儿寻衅挑事。你说我不是晏枝,应当是在怀疑我为何对你的态度与之前判若两人。对不住,我便是这样的性格,当初我喜欢你,向你展现我所有的热情和喜爱,可你不屑一顾。我看懂了你的不屑,所以选择放弃。你对我而言,不过是个路人,我又何必再对你热络。不过说起从前……是我对不住你。”   她想起晏枝的所作所为,确实有些过分,不由多了几分真心实意,道:“我不该强求你我的感情,昨日我在大理寺所言都是真心实意,我在这儿为了以前做过的蠢事向你道个歉,希望洛小将军大人大量,别放在心上。”   她低低垂首,冲洛无戈福了福身子,碎发从鬓角滑落,衬得一张俏脸只有巴掌大小,比美玉还要剔透莹润。   洛无戈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自己却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他冷冷应声:“无妨,我从未放在心上。”   晏枝闻言,抬头笑着对洛无戈道:“我是真的放下洛小将军了,如今嫁到穆府,便只想当好穆府的大夫人,旁的事情都不愿干涉。洛姑娘,也不必再屡次三番地试探我对洛小将军的感情。”   洛霞笙一僵,灵堂发生的事情她没敢告诉洛无戈,此番收到洛无戈询问的目光,笑了一笑,小声说:“我是怕她再来骚扰哥哥,上回哥哥可吃了不少苦头。”   洛无戈没说什么,低声斥道:“胡闹。”   洛霞笙吐了吐舌头,知道这事便算是揭过了,放心地长出口气。   三人一时无话,过了片刻,晏枝张罗道:“洛小将军可还想看铺子里的衣裳?”   洛无戈本来就对衣裳没什么兴趣,只是想要试探晏枝如今的改变是为了什么,今日盘不出个结果,倒把他的心思弄乱了,洛无戈俊脸绷着,道:“笙儿,回去。”   “好,哥哥。”   送走两人,晏枝长出口气,回头找来一杯茶水喝下才觉得缓过来点。   别的不说,洛无戈身上的气势可真是有够压迫人的,对视的时候险些让人喘不过气,一双眼神犀利到非要把你的心挖出来看个透彻。   在荣安王的势力里,洛无戈是个异类,那一群靠着嘴皮子和笔杆子在朝堂上打下一片天的文官里唯一一个武将如同鹤立鸡群,这么不相称的情况下,洛无戈的帅位依然做得稳健,无人提出任何异义。   全因他师父是镇守边关多年的杨融杨将军。   朝中军权一分为三,皇帝占有小部分,大多是北都内的十六卫、禁军等;晏靖安占据了大半兵权,剩下那部分则是杨融杨将军麾下的铁甲军。   洛无戈意外得到杨融赏识,让杨融不问朝中势力直接收作弟子,亲自教授武艺和兵法,不足十岁时便被带去疆场历练,杀伐至今,军功赫赫。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洛无戈总在不经意间释放一身令人胆寒的煞气,这是少年将军收都收不住的气魄。   晏枝回想方才的对话,心想自己要不是个纵览全书的现代人,随便拎出来个古代女子肯定要被洛无戈的气势压趴下,哪里还敢跟他说这些话,做这些事情……   但是有点可惜,她啧了一声,那一茶壶没敲个实在。   晏枝心里有点沉重,她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再次理了一遍,不由叹息了一声,自己都外嫁成这样了,还是要跟她爹爹捆绑在一起吗?只要姓晏,都得在这帮人眼皮子底下,亮亮堂堂地活着。 第28章 ===   回去花悦庭的马车上, 洛霞笙与洛无戈取了棋盘对弈,洛霞笙撑着下巴看向洛无戈,心道哥哥的模样不论什么时候看都这般好看, 北都这些女子有哪个不喜欢哥哥?听说前些日子, 才十岁的安平公主见着哥哥一面, 吵着嚷着要封哥哥做驸马, 还好有义父及时拦下。晏枝当初痴恋哥哥成那副样子, 如今当真能说放就放, 再也不纠缠吗?   洛霞笙轻轻抿唇,落下一枚白子, 问道:“哥哥,你说那晏枝现今为何变成了这个样子?她以前真的是在装疯卖傻吗?可她为了什么?那日若不是及时发现,你没准真的跟她成事了,她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洛霞笙这话里有些许酸意, 想到那个可能她就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把晏枝吊起来狠狠抽打一顿。   洛无戈冷峻的神色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一贯是这样波澜不惊的淡漠样子,淡淡道:“你如何看待如今晏靖安的势力?”   洛霞笙想了想,道:“日渐萎缩, 许是年岁渐长, 晏靖安越发怕死。前两日, 西北战事再起,圣上意欲指派晏靖安为统帅,再战沙场, 晏靖安却以身体为由推辞掉了。西北那边,慕容氏的吐谷浑虎视眈眈,频频小规模侵扰边境, 圣上本就看着烦心,这回他们主动挑起战事,是我大梁巴不得看到的局面——那些蛮夷就是欠打!但晏靖安却把这种外能攘夷,内能得人心的好事往外推,缩起脑袋做人,他是怕自己功高盖主,圣上要整治他。”   “嗯,”洛无戈吃掉洛霞笙一片棋子,说,“义父得到消息,晏靖安将军府里多了很多门客,这些门客大多来自东海。”   “东海?”洛霞笙一蹙眉头,抬头看向洛无戈,“方士?”   洛无戈轻轻颔首,道:“此外,还有些消息,一些匿名商人购置了大量朱砂、硝石、硫磺等物,追本溯源,找到了晏靖安那里。”   “炼丹?”洛霞笙立马反应过来,“晏靖安在炼丹吗?”   “是,”洛无戈面不改色地说,“他在寻求长生不老的丹方,的确像你说的那样,他怕死,一个戎马征战了半生的将军,”他冷笑一声,“怕死?怕那些被他杀过的敌人来寻他索命吗?”   洛霞笙看着洛无戈阴沉的脸色,眨了眨眼,心疼地问:“哥哥你那么小的年龄便随你师父上了战场,哥哥怕过吗?”   “怕?”洛无戈冷色道,“一旦你手持兵器,站在沙场上,耳边全是激烈的金戈铁马声,你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只有一片空白,随着身体的本能在杀戮。我不知道应该怕什么。”   洛霞笙轻咬着下唇,说:“哥哥,义父仍是有意让你去战场?”   洛无戈沉默片刻,跳过这个话题,道:“传闻,晏靖安疏远晏枝,将晏枝嫁给穆落白,至今对她不理不顾是因为有个方士替晏枝占了一卦,待晏枝十六时会克得晏氏一族惨死,男女老少,无一幸免。”   “晏靖安信了?”洛霞笙深觉不可思议,“义父只是同我说,要我去试探晏靖安是否当真对晏枝不管不顾,没有同我说具体缘由。”   “不知。”洛无戈将手中的棋子落回棋盒里,道,“你输了。”   洛霞笙一怔,这盘棋后半程下得如何完全没进到脑子,她扫了一眼棋盘上的格局,虽胜负还未分明,但的确没有再继续下下去的必要。   洛无戈端坐在马车里,面无表情地说:“这么些年,你性子还是这般浮躁。”   洛霞笙丢了棋子,嘟了嘟嘴,撒着娇道:“明明是哥哥作弊……说这些话让我分神,我想得不如哥哥细致全面,只能专注于一件事情。”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清楚今日自己为何这般浮躁。晏枝究竟为何是这副样子她仍是未能理解通透,她就好像是一层遮挡着眼帘的轻纱,好似能一眼看透,却又无法完全琢磨清楚。   洛无戈同她说了这样是为了点透她的心思,但洛霞笙越想越觉得浑浑噩噩。   她问道:“所以,晏靖安是因为怕死才会日渐缩起脑袋做人?晏枝呢?她从前胡搅蛮缠,处处惹是生非,到如今销声匿迹,安分守己地嫁进穆家当一个寡妇是因为……怕被晏靖安牵连?”她想到许多种可能,又问道,“还是说,是因为没了晏靖安的庇佑这才老实了?”   老实?洛无戈回忆起晏枝方才的样子,嘴角轻扬:“她那副样子哪里像是老实了?”   洛无戈平素很少展露笑容,平日里难得见他笑一次,洛霞笙每回都印在心里,可这回却觉得碍眼,她不愿哥哥是因为想起那个女人才露出笑容。   洛霞笙心情沉闷了些,她赌气般说:“确实是个不老实的,三番两次倒贴哥哥。”   脸上的笑容淡去,洛无戈明显察觉到洛霞笙对晏枝的敌意,淡淡移开目光,年轻男人道:“从前的那个晏枝未必是真的心悦我。”   “哥哥为何这么说?”   洛无戈沉默片刻,冷笑一声:“怕是将我当成了一个工具,一个搞坏名声,让晏靖安有理由被百官参上一笔的工具。”还是用完便丢,说上一通冠冕堂皇的道理,真当他洛无戈是傻子吗?压下那股烦躁,洛无戈沉了呼吸,对洛霞笙道,“笙儿,我问你,圣上最怕什么样的臣子?”   洛霞笙:“君臣不一心,有意谋逆造反的?”   “不,”洛无戈沉声说,“是完美无缺的。”   ——   晏枝在回府的路上一直琢磨洛无戈刚才那些举动的用意,猜他十有八.九看出了什么,才会频繁试探她与晏靖安如今的关系。   从前的晏枝胡闹归胡闹,能把自己名声闹臭,是因为晏靖安要给群臣留一个上奏的把柄。后来,晏靖安意识到自己功高盖主,已经无法挽回干脆自暴自弃,放任自由,日渐堕落,每夜都在皇帝要砍他人头的恐惧中醒来。对死亡的恐惧和楚袖的影响让他沉迷方术与仙丹,又在楚袖的蛊惑下将晏枝外嫁给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做出了一系列的荒唐事,彻底寒了晏枝的心,让晏枝变成了一个残忍暴虐的恶毒女人。   原作里,晏靖安是推动晏枝越来越深地走进深渊的罪魁祸首。   现在呢……在穆落白死后,她迟迟不肯回晏府,固执地留在穆府便是在昭示着她与晏靖安父女决裂的决心。这份决心在洛无戈看来会是什么样子……?   晏枝轻轻握紧手里的杯子,峨眉紧蹙,她完全看不透洛无戈在想什么,忽冷忽热的态度,忽近忽远的距离,为了试探她,从而获得晏靖安的情报也太曲曲绕绕了。   管他的!晏枝气恼地想,随便他们怎么想,哪怕自己站在城墙上大喊“晏靖安你个龟孙子居然舍弃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老娘跟你没完!”以表决裂,还是有人怀疑这里头的真实性。   她气恼地下了马车,走进府里,突然想起今日洛无戈所说——   “齐清发了很大的火。”   “你家小孩招惹了他,他有的是办法整治。”   “若有他在背后搞鬼,你觉得他能拜着个什么先生?”   不得不承认,洛无戈对她的警告确实起了作用。   穆亭渊今年十岁,正是去学堂的好年龄,她之前担心底子跟不上便请了些先生上门教授。这些先生所教授的东西都是些基础和皮毛,等穆亭渊基础打牢了还得请些进阶的,他太聪明了,得找个大家才能让他最大程度的进步,不会浪费他的天赋。   找谁,怎么找,都是问题。   因太.祖皇帝马上建国,北都颇有些重武轻文,后来体系慢慢搭建起来,文臣亦有能挑起半边天的立场。因为不用在沙场上拿命搏出头,越来越多的世家子弟弃武从文,教习世家子弟的国子监应运而生。   国子监是大梁礼部管辖的国学之处,汇聚天下名师,珍藏典籍无数。   除年满十岁,由地方举荐上合和考上来的贡生以外,国子监内还有承蒙父辈恩荣的荫监,这些头角峥嵘的世家子弟齐聚一堂,不仅是为了互相学习,更是为了拉帮结党,熟悉党争,从小把各个势力拧成一股绳。   以穆亭渊如今的情况不适合去那样的地方。   除开国子监,还有些民间的书院可选,大不了还可以请家师。   想到这儿,晏枝决定去了解一下穆亭渊的学习情况,调转方向往穆亭渊住的地方走去。   一踏进院门,她便察觉到气氛不对,上回来还透着慢待心思的下人此刻正战战兢兢地在一旁侯着,晏枝来时,他打了个哆嗦便给晏枝磕了个头。   晏枝问道:“亭渊少爷呢?”   “屋、屋里……大夫人稍等,容小的前去通穿。”   晏枝头一回看到穆亭渊有这样的架子,想见他居然还要通传了。不过,这样看来,她那日对穆亭渊所言应该是被他听了进去。   过了片刻,房门打开,一声白衣潇洒的少年走了进来,把晏枝迎进房门,笑着道:“嫂子,你怎么突然来了?”   “来看看你。”   屋子里碳火烧得很旺,一室暖烘烘的,香炉里正燃烧着醒神的线香。   穆亭渊陪着晏枝走进房间,似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窗外,他微微眯起眸子,展露出几分危险的气息。 第29章 ===   穆亭渊的房间整洁干净, 如同晏枝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间小院,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品之外,只有靠立在墙角的几个书架, 上面分门别类放满了各式书籍。   靠近床边的桌案旁, 立着一个约莫半人高的架子, 那是穆亭渊自己搭起来的书架, 上面放着近来读的书, 晏枝扫了一眼, 意外地发现竟是《资治通鉴》和《古文观止》这类书籍。   她走过去,拾起放在最上面那本——书页中夹着很多张纸, 上面写着略显锋芒的文字,穆亭渊新近习字便能把字写得这般好,已经有了自己的形和意,但更让晏枝惊艳的是, 纸张上写的都是穆亭渊自己的理解与疑问。   ——木心不直,则脉理皆邪,弓虽劲而发矢不直。   造弓箭的树木必须用心直,否则虽然强劲,但射出去的剑容易偏离目标, 树木的心容易确认, 不必劈断, 可看纹理。但人心呢?人心歪斜与否,日久才能现。如何观人心?   ——夫强人之所不能,事必不立;禁人之所必犯, 法必不行矣。   如果让人去做一些无法做到的事情,那这些事情一定无法成功;这道理也可以用在制定法规上。如果制定的法规是常人也会触犯的刑法,这些刑法一定很难贯彻施行。秦时□□, 刑法暴虐,磔刑、车裂、具五刑……不一而足,人心惶惶,却大大降低了案件发生的概率,对那时的安定和变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那么,如何才算是“人之所犯法”?程度当如何调控?   上头很多问号,是他无从理解的,晏枝随便看了几个,一脑门雾水,这绝对不是穆亭渊这个年岁的小孩该有的……烦恼?全是些辩证方面的东西,没有具体环境很难说清楚。   晏枝看了一眼被压在最下面的“三百千”,问道:“亭渊,现今学堂的进度如何了?”   “先生说,《论语》博大精深,叫我先熟背理解。”   “这是基础……”晏枝想了想,又问,“你写在这上面的东西有没有问过先生?”   穆亭渊点了点头:“问过。”   “先生怎么回答?”   “说那些是妄谈,以我的年龄和根基,想这些还为时过早。”穆亭渊原话一字不差地转达给晏枝。   晏枝轻咬了下下唇,问道:“亭渊可想换个先生?”   穆亭渊沉默片刻,看着晏枝漆黑的双眼,缓缓点头:“想。”   “好,”晏枝道,“亭渊是想去学堂念书,还是找个家师在家里学习?”   “都可以,”穆亭渊犹豫着,试探性问道,“嫂子,下一个先生可以让我看过再做决定吗?”   “当然。”晏枝道。   穆亭渊笑了起来,如明玉珠光:“谢谢嫂子。”   晏枝摸了摸他的头,“咦”了一声,比量了下两人的身高,问道:“你是不是长高了?”   “是,”穆亭渊笑着颔首,“略微长高了些。”   “一日日拔高,没过几日就要比嫂子还高了。”晏枝见他身体越来越结实健康,关切地问,“对了,可觉得武艺上的功课耽误了读书?”   “不耽误,”穆亭渊道,“强身健体……”他突然想到那日见过的晏殊同,眉眼飞逸俊俏,有儒将风采,心中一动,道,“嫂子,我想多学些武艺。”   “还想学?”晏枝有些意外,她记得原作里对穆亭渊的描述完全是个弱质彬彬的文人,没想到现在的穆亭渊居然还有学武的乐趣。   “想学,”穆亭渊正色道,“若是可以,我还想学兵法、谋略。”   晏枝心里一跳,瞥了一眼放在桌案上的杂集,心想穆亭渊这个时候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对戎马沙场、快意恩仇很感兴趣,她谨慎地问:“亭渊学习这些是打算日后当个少年将军?”   穆亭渊敏锐地察觉到晏枝话里的担忧和紧张,摇了摇头,道:“学武为了强身健体,也为了能在关键时刻护着想护的人,学习兵法也是一样,我想多学些东西。排兵布阵与待人处事有共通之处,兵家三十六计,各个都能应用到寻常事中。”   “是这个道理。”既然穆亭渊都这么说了,晏枝就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只是如何找到这些老师是个令人头疼的事情。   之后,她又与穆亭渊聊了一些其他琐碎事情便离开小院。   目送晏枝走后,穆亭渊温和的眉眼一瞬间变得冷漠,他转过头,对曾婆子说:“婆婆,人还在吗?”   “在呢,”曾婆子说,“在外面跪着。”   “嗯,”穆亭渊看了一眼窗外,道,“看天色似是要下雨,近来倒春寒,冷得厉害。”   窗外忽然传来磕头叩谢的女子啼哭嗓音:“多谢少爷,多谢少爷!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曾婆子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少爷心软了?那贱丫头嘴碎不是第一回 了,仗着自己曾经在二老爷屋子里伺候过,真以为自己还是大丫头,若是不好好教训,以后还得了?”   穆亭渊没应声,他坐回桌案前,翻看方才晏枝翻过的书籍,里面滑出来一张白纸,在他留有的疑问下有一行娟秀小字——   法者,所以兴功惧暴也;律者,所以定分止争也;令者,所以令人知事也。法律政令者,吏民规矩绳墨也。夫矩不正,不可以求方;绳不信,不可以求直。法令者,君臣之所共立也;权势者,人主之所独守也。   穆亭渊顿时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得不到回应,曾婆子上前又问了一句:“少爷,您还是决定要饶了那丫头?”   “嗯?”穆亭渊拖着尾音反问,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面容上寡淡冰冷,淡淡道,“我何时说要饶了她?”   曾婆子一怔,又听穆亭渊说:“跪满三个时辰,不到三个时辰不许起来,若是有人因下雨给她撑伞或者帮她,一并责罚。”   “是。”曾婆子下去吩咐,冷眉冷眼地把穆亭渊的惩戒吩咐下去,这几日憋着的一口恶气总算得以吐出。屋外丫鬟发出哀鸣,她面容狼狈,一侧脸颊高高肿起,哭求着穆亭渊的饶恕。   穆亭渊正在看笔记上晏枝留下来的内容,听见窗外接连不断的哭闹声按了下额角,叹了口气,对曾婆子笑了下:“她太吵了,曾婆婆,我想看会儿书,能让她安静一点吗?”   曾婆子打了个冷颤,莫名觉得有种冷透骨髓的恐惧感。   她不迭点头,道:“我这便去。”   外头又哭闹了一会儿,最终安静下来,曾婆子走进屋里,看到少爷坐在日光下认真专注地看着书本上的东西,好似旁的事情都不能打扰到他。   也不该打扰到他。   -   晏枝回房换了身衣裳,用过午饭后便靠在软塌上睡午觉。   莲心见她睡熟了,出门去,刚开门就看到秦总管在小院里晃来晃去:“秦总管,这是怎么了?”   “莲心,大夫人歇下了?”秦兆丰眉间蹙起了一道沟壑。   “刚歇下,怎么?有要紧事?”   “没……只是……”秦兆丰一咬牙,道,“今日是二老爷行刑的日子。”   莲心闻言,热络的神色变得冷淡起来,她道:“那人谋杀主母和长嫂已经被从族谱上除名了,关大夫人何事?”   “唉……”秦兆丰叹了口气,低声说,“话虽如此,总得让大夫人知晓。”   “大夫人知道的,”莲心道。   “莲心。”屋内传来晏枝的声音,莲心应了一声,对秦兆丰不满地撅了噘嘴,低声道,“大夫人今日起得早,她如今这般操劳都是为了穆府的生计。”   晏枝睡得迷糊,听见外头轻微的说话声后把莲心叫了进来,说:“等下找人去把穆落皓的尸体收殓回来吧,他虽然大逆不道,体内终归流着同落白一样的血脉,找个地方葬了。”   “是。”   此时,西市街头,众人围着行刑台,远远地冲穆落皓砸过去臭鸡蛋和烂叶子,对穆落皓犯下的罪行议论纷纷。   午时已到,刽子手磨好刀,站在穆落皓身侧,高举起刀干脆利落地劈了下去。   齐清在台下看着,目光正对上穆落皓恳求的双眸,心里一阵突突直跳,他咬了咬牙,压下那股不舒服,直到看到穆落皓人头落地,那双眼睛的目光不再具有压迫性地落在自己头上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放心地转身离开行刑台,向着洛无戈的别苑而去。   还没到门口,齐清便看到洛霞笙从大门里走了出来,急忙叫住:“笙妹妹!”   “齐清哥哥?”洛霞笙意外地问,“你怎么在这儿?来找哥哥的吗?”   “不是,”齐清摇头,对洛霞笙道,“有些事情想同你说。”   洛霞笙几乎与他同时开口:“正好我有事情想寻你。”   “你先说,”齐清道,“我的事情不急。”   洛霞笙斟酌片刻,道:“齐清哥哥,晏枝……是不是得罪过你?”   齐清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嫌弃万分地说:“别跟我提那个毒妇!”晏枝这个毒妇还有她捡回来养的那个小畜生居然让他吃了这么大的亏,昨日挨的板子今天屁股仍在隐隐作痛,他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种委屈,吃过这种苦!   洛霞笙见他坦率认了,便笑了起来:“那接下来的事情都好商量了,齐清哥哥,我知道你认识灰鹤书院的执事,能不能麻烦他从今日开始,联合周围所有的学堂、书社等地……和一些有才华和名气的家师拒收一个叫穆亭渊的少年?”   齐清闻言,瞳孔放出精光,脑海里跳出来晏枝放低姿态,跪在他脚边拼命哀求哭泣的样子……齐清兴奋地“嘶”了长长一声,双目闪闪发光。   过瘾! 第30章 ===   齐清兴奋不已, 此刻,他身上穿着大理寺丞从六品的绿色鹭鸶补服,却完全把大理寺刚正不阿的纲纪抛在脑后, 对洛霞笙兴奋道:“笙妹妹!你真是聪慧, 竟然能想出这样的办法!”   “齐清哥哥也能想到这点, 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对了, 你这么急着寻我所为何事?”   齐清面色一凛, 蹙眉认真道:“你可知道今日是穆落皓行刑的日子?方才我去西市观刑,亲眼看着穆落皓人头落地, 但你可知在那之前,他附在我耳边,偷偷告诉了我什么?”   “什么?”洛霞笙心里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小心翼翼地问。   “他说……他是受了你的蛊惑和要挟才会犯下这些错事。”   “荒唐!”洛霞笙冷笑,“他存了大逆不道的心思,怎么能怪罪到我头上?我和他又没什么干系。”   齐清也不太相信穆落皓所说,但若都是真的,对洛霞笙影响极大, 更甚至是影响到洛霞笙背后的荣安王。   荣安王丧妻后一生不娶, 膝下无子无女, 只收养了洛霞笙与洛无戈两人凑齐了一双儿女,这两人都是北都赫赫有名的人物。   洛无戈自不必说,风采卓绝, 战功赫赫,初战告捷归来时骏马骁将,英姿飒爽引得多少女儿芳心暗许。洛霞笙年岁小些, 前段日子随身陪在荣安王身边,这两年才被放出来做事情,长得清纯可人,既有小家碧玉的乖巧,又有江湖女子的爽快。她性格和洛无戈的冷漠疏远完全不同,是个痛快、不爱循规蹈矩和爱好广交朋友的,齐清等人和她聊过几句就被深深地吸引,对她还存了些许不一样的好感。   所以这回,一听到穆落皓有意在死前检举洛霞笙,他便忙将消息压在自己这里,免得事情闹大,洛霞笙不好受,也让荣安王丢了脸面。   想了想,齐清问道:“笙妹妹,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洛霞笙自然不能全盘告诉齐清。当初得知晏枝设计洛无戈春.药时,她气得不轻,发誓一定要给哥哥讨回公道,教训一下那个恶毒的女人。正巧碰见穆落皓欠了赌债,便借此机会想给晏枝找点麻烦,让她吃足教训,也能完成义父交代的事情——让她查明晏靖安对晏枝的真正态度。   再往后一些事情,虽然不是她主导穆落皓去做的,但不得不承认的确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真要说起来,穆家老太太的死与她脱不开关系,她当时随口给穆落皓提点了几句,穆落皓便放在心上,瞒着她制定了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最后东窗事发,还要拉她下水。   当初她说得明明不是让穆落皓对老夫人动手,是要挑起晏枝和穆老夫人之间的矛盾,他穆落皓再收渔翁之利,穆落皓胆大包天,做出了这种事情!   对了,洛霞笙突然想到,之前为了牵制穆落皓,她把穆落皓的相好的送进花悦庭“小住”,穆落皓被下狱后,她便把这件事情忘了。   居然忘了。洛霞笙回忆起晏枝的所作所为,心里便窝着一股火气,那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处处和她作对,还用那些言辞侮辱她,她自觉把敌意藏得很好,一直以笑脸迎人,不该得到晏枝这样充满针对性的回应。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洛霞笙轻咬下唇,心想,难道是因她与洛无戈义兄妹的关系让晏枝存了女人天性上的敌意。那还说不会再肖想哥哥!分明还存了觊觎的心思。   这个晏枝真是表里不一,现在是什么?欲擒故纵,想挑起哥哥的兴趣?   洛霞笙心思沉着,对齐清道:“齐清哥哥,不瞒你说,我之前和穆落皓确实认识。我有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因此认识了穆落皓,听他发过一些家里的牢骚,说起童年境遇与我有些类似,便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情。”   洛霞笙把她和穆落皓的事情挑着拣着润色好才告知齐清:“我和他最亲密的往来便是将他养在外面的女人接到花悦庭小住,那女人快要临盆了,他担心被穆老夫人发现,强行堕掉孩子。你也知晓,氏族讲究血脉和门庭,他们不可能让穆家的长子是一个暗门子出来的下贱女人生的,已经有了一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还要再出来一个,岂不是沦为笑柄。”   她轻轻抿唇,一字一句都是经过细心斟酌的,缓缓道:“我和穆落皓的关系便仅限于此,我从未让他去干杀害主母这种活该天打雷劈的事情。”   齐清叹了口气,看着洛霞笙着急的神色,柔声安慰:“别急,我这不是把消息拦下了吗?”   “齐清哥哥你知晓我的为人,但旁人不知晓,还好你把消息拦下了,不然传出去,还不知道外人会怎么编排。穆落皓怎么会说这种污蔑人的话?他对你说这些之前是不是见过晏枝?”   “是,”齐清颔首,咬着牙说,“那该死的恶毒女人!”   脑海里满是晏枝不卑不亢,高昂着头颅的模样,他昨晚在梦里梦见晏枝站在他面前,讥讽他世家子弟的身份,突然,一大堆铜钱和骰子从头而降,把他整个人都埋了起来,视野一片漆黑,耳边只有晏枝清脆的讽刺冷笑。   齐清:“……”   洛霞笙:“齐清哥哥,今日多谢你帮我,城东新酿的酒开坛了,我请你过去喝两杯。穆亭渊入学一事还要麻烦齐清哥哥多想想办法,我亦讨厌晏枝,不想让她如意。”   她把近来与晏枝的摩擦一一讲给齐清听,齐清闻言勃然大怒,安慰道:“笙妹妹别急,不就一间铺子,你这谈判的筹码便有了,一个私生子的前程和一间破铺子,我看晏枝要怎么选!”   ——   晏枝猛得打了个喷嚏,外头传来通传,说收殓穆落皓尸体的下人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回来复命。   晏枝见了见他们,听着没什么纰漏和缺陷后便赏了一些银两,待人都走后,唤来三才,道:“查出来了吗?穆落皓的相好的究竟是什么人?”   .“是个暗门子里的姑娘,”三才道,“今年二十一岁,无父无母,很小的时候便被人牙子卖进这家暗门,接过很多种类不一的客人。大夫人也许有所不知,暗门子是最下等的妓院。里头的女子没有任何讲究,只是单纯的替男人发泄情.欲的工具。穆落皓缺钱又贪色,常在那里寻些姑娘发泄,这个女子便是其中之一。她叫丽娘,在里头还算有些姿色。”   这人在原作中完全不存在,穆府这事到晏枝把府里搞得落魄后,甩手回家便彻底告一段落。在原文里,穆落皓组织梃击一事,因为晏枝狂躁的脾气没能揪出幕后黑手,梃击的悍匪被晏枝在牢狱中用刑罚弄死了。   穆落皓每日在晏枝面前阴阳怪气,想要讨回自己那部分家产,惹毛了晏枝后也被打死,尸体还拿去喂了狗。   作为配角里的配角,留给穆府的篇幅少之又少。因而让晏枝失去不少信息。她现在比较担心,等丽娘的孩子生下来,穆府的那些旁支会不会利用丽娘兴风作浪?现在看着风平浪静,是因为那些老狐狸全在暗中观察,等把晏枝整个儿的筹码和本事看明白了,肯定会上门分一杯羹。   穆府现在衰落不假,可多年门楣犹在,资源和人脉俱是沉睡的猛兽,只看人们怎么唤醒。   丽娘……   晏枝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儿听过,她仔细琢磨着,按压着额角的太阳穴,光线在眼前晃出几道斑驳的影子,她突然想起来了。   究竟是从哪儿听到的丽娘。 第31章 ===   晏枝吩咐莲心:“把上回三才查的佩娘的资料拿来给我看看。”   “是。”莲心屈膝, 回头在书柜里取出一个信封,递交给晏枝。   晏枝拆开看了,长出口气。   果然记得没错。   佩娘的母亲挂名香怜, 是下等娼馆里有名的妓.女, 不论什么样的客人都能吃得开, 甚至同时接待过两个客人, 玩得最大的时候差点把自个儿的性命都赔进去。   后来, 她被人赎了出来, 但那人贪财好赌,常常拿香怜抵债。等佩娘长得稍微大点, 那人甚至生出了要拿女儿抵债的心思,为了不让佩娘被糟蹋,香怜狠心在她脸上烙下了这道丑陋的疤痕。   再往后,那个男人莫名落水而死, 赌债压在了她们母女的身上,佩娘得了个机会去学刺绣,而香怜则趁着佩娘不在家的时候在家里接客。如今年岁大了,四十余岁的女人竟然还有不少恩客。   纸上记录的资料很少,晏枝在为数不多的文字中找到了“丽娘”这个名字。她初入暗门子的时候, 曾经跟在香怜身边学过一段时间的技巧, 算是香怜的徒弟。   她与香怜的关系如何?晏枝思考着, 能不能通过香怜与丽娘这一层关系,拉拢到丽娘,免得再叫那些分家逮住机会, 找她的麻烦。   想到这儿,晏枝吩咐三才:“准备马车,送我去佩娘那看看。”   “是, 大夫人。”三才刚出门,便传来秦兆丰到了的通报,晏枝说:“秦总管请进。”   秦兆丰跨进门来,拱手作揖:“大夫人寻小人何事?”   “亭渊少爷功课进展很快,去给他找些好的家师来,有没有名望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有真材实料,找着之后先别定下,待我与少爷看过再做决定。”   秦兆丰闻言,问道:“大夫人不准备安排少爷进国子监学习吗?”   “不了,”晏枝道,“那边人多口杂,不如找个真正有学问的老师带着他在家学习。”   秦兆丰欲言又止,晏枝看他神态便知道他在为什么担忧,淡淡道:“我知道,你建议他去国子监无非是为了让他多认识些世家子弟,对他日后仕途有益。但他此刻先不论有没有上国子监的资格,送去那样的地方不是叫那些所谓的世家子弟欺负吗?”想起齐清那德行,口口声声自称是世家子弟,自以为品相高洁的人都龌龊成什么样子了。晏枝撇了撇嘴,道,“先这样,过几年再说。”   “是。”秦兆丰不再多言,退了出去。   三才办事利落,已经把马车备好,晏枝便坐上马车前往安排给佩娘休憩的小院。   那院子是个一进院落,地方偏僻却宽敞。   晏枝到的时候,佩娘正在绣房里专注地摆弄着什么,丝毫没察觉到她的到来。她扫了一眼桌面,上面井井有条地铺着一块布料,料面上有不同的刺绣纹路,乍一眼扫过去,各个精巧工整。   她没打扰佩娘,安静地退出绣房,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没过多久便看到佩娘急匆匆地过来,碰面便要磕头,结结巴巴地小声说:“大夫人……对、对不起,我没注意到您来了。”   晏枝赶忙道:“没事,我瞧你专注,没打扰你,在这里住得可还好?”   “很好。”佩娘垂着头,刘海挡了额前的疤,她还是那般耻于以容貌见人,涩声道。   晏枝额头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在她的细心护养下没有留下任何疤痕,倒是手掌上那一刀还在愈合中。她上手替佩娘挽了一下额边的碎发,仔细看向佩娘的五官,发现她本来有一张好相貌,只是常年低垂着头,耸拉着眉眼,看起来格外颓靡,没有精神。   她问道:“这几日可有想到什么不同寻常的花样?”   一提起这个佩娘便显得有神采了,她抬起头看向晏枝的双眼,认真道:“有的,大夫人,我前些日子想了个主意,给您瞧瞧,您跟我进来一下绣房。”   晏枝见她有些按捺不住,笑着跟在她身后走进绣房。   佩娘将方才绣好的一小块图样捧给晏枝,道:“大夫人,是这个,您看。”   晏枝垂眸一看,那块刺绣是个莲纹,但花瓣半开半合,像极了娇羞的少女,几乎一眼便能让人瞧见莲纹的精妙。   “听大夫人说,那个踏青宴是在官家的庭院里,我问过三才哥那里面是个什么模样,凭着想象绣了这个纹样,”佩娘道,“只是……”她轻轻蹙眉,颇为踌躇,“绣出来的效果没有预期那般理想,我试遍了所有线,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颜色。”   “那为何选了银色?”晏枝道。   佩娘道:“这个色彩既有吸引力也不张扬,既是为官家小姐准备的,他们定然不希望自己太过张扬,又想要在人群里一眼挑出来,银线便是最合适的,只是……”她摇了摇头,失望地说,“颜色却是没有那么合适,这颜色还是偏晦暗了些,不够亮堂。”   晏枝闻言,仔细想了想,建议道:“那试试用珍珠粉混色的线吧。”   佩娘一怔,双瞳微微瞪圆了,低呼道:“大夫人好主意!若是用珍珠粉混色,那这颜色既不张扬,却也不显低调,正正好!”   “是呀,”晏枝被她的兴奋情绪感染了,笑着说,“正是我们想要的,让情郎能在人群里一眼挑出来的样式。”   佩娘耳尖顿时红了,她下意识瞟了一眼三才,很快又收回视线,点了点头,小声应了一句。   晏枝一挑眉,察觉出佩娘不同寻常的心思,顺着她一瞬的目光掠往三才脸上,三才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她头一回发现三才长得不错,他眉眼英俊,皮肤微黑,浑身上下透露着行伍军人的凛冽气质,的确有种吸引人的成熟男人味。   佩娘情况特殊,家里有很多干扰,晏枝担心她有什么突发意外便叮嘱三才这几日多照顾她,看来这段日子发生过一些事情,让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晏枝心里了然,微微笑着,没说什么。   佩娘似是想到什么,紧张地问:“不过大夫人,用珍珠粉实际什么效果我还不确定,可能会……糟蹋了这些珍珠粉……”   晏枝摇了摇头:“这些牺牲是值得的,不必放在心上,本夫人还负担得起。你平素在这里缺了短了也可以同三才说,不要客气。”   “这些倒是没有……”佩娘犹豫了片刻,道,“不过大夫人,你能派个人替我回去看望下娘亲吗?”   “怎么?”晏枝疑问道,“你出来之前没有同你家里人讲?我不是让三才传话了?”   “不不,不是,三才哥帮我传话了,只是……”她看了三才一眼,垂下头,小声说,“娘亲身体不好,常常发病,我担心她……”   “没事,”晏枝道,“我派个人去看看便是。”   “那能不能麻烦大夫人派人在午时去,其他时辰娘亲可能在睡觉,”佩娘解释道,“若是嫌麻烦,那就不必了,我也实在是放心不下,才会……”   晏枝颔首,对佩娘道:“你要的东西我会让三才带来,还剩下五日,希望到时候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绣品。”   “是、是……”佩娘忙躬身道。   从这儿离开后,晏枝瞥了一眼佩娘给她的写有家里住址的小纸条,说什么午时去最好,怕是这个时候不容易撞见她娘亲接客吧。晏枝叹了口气,对三才道:“送我去这儿。”   “是。”三才驾上马车,载着晏枝前去地址,最终停在了一个巷子口。   这胡同巷子的路极窄,马车根本驶不进去,晏枝便从车上下来,被三才拦下。   三才担心地道:“大夫人,有什么事吩咐在小人去做便可,里面路又窄又脏,小心身体。”   “没事,”晏枝道,“我没那么金贵。”她想去找香怜聊聊,看看能不能多了解一些有关丽娘的事情。   她找到香怜的家门,大门敞开,小院一片狼藉,房门留了一道缝隙,从里头传来男人的声音:“你那死鬼丈夫欠我们的钱究竟什么时候能还?!这都拖了多少年了!每年还一点!还的那点到你们死也还不清!”   另一个男人骂道:“要不是看在燕娘的份上!你这婊.子现在就睡大街上了!还他妈能勾引男人呢!”   “卖了你都值不了几个铜板,你那女儿年岁也不小了,可以卖去人牙子拿,可惜那张脸长得像是见了鬼,俩赔钱货!”   “熄了蜡烛,谁管你长什么样!肯定有暗门子愿意收这种赔钱货!别装哑巴!说!这个月的钱什么时候还!再不还让你们娘俩一起接客!”   里面俩人骂骂咧咧又打又砸地闹了会儿,又道:“让你家那女儿识趣点,燕娘人好,替你们还钱,又低声下气地求着我们给你们母女俩一条活路,别自己不要脸,谁不知道,她在外头学你这个贱货一样搞三捻四——啊!!! ”   一声惨叫响起,晏枝脸色一变,吩咐道:“三才,别让他们伤着人。”   三才三两步冲了进去,里面一阵混乱,过了片刻,声音干脆利落地消失,三才跨出房门,恭敬地对晏枝道:“好了,夫人。”   晏枝这才走进屋内,只见两个中年男人被捆得结实倒在地上,嘴里塞着一团破布。旁边的桌子旁坐着个中年女人,手里紧紧握着一支银簪,簪子的另一头沾了血迹,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此刻正通红着双眼怒瞪着地上两个男人,显出一种凄艳的美。   难怪四十余岁仍有恩客不断,这香怜确有一番风采。 第32章 ===   香怜手里紧紧握着银簪, 死死瞪着两个男人,大有一股鱼死网破的气势,她骂道:“这些年来, 你们常常上门闹, 从我这儿拿走银钱、粮食, 值钱的、不值钱的, 只要你们看上眼了通通带走。今年冬天, 我们连买碳火的钱都没有, 你们还能抢走我们过冬的粮食,现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说我们分文不还?我们倒是想还,全被你们抢走了!”   她啐出一口痰,继续骂道:“呸!你们才是不要脸的下贱货!欠你们的银钱这么多年来早就还清了,还要纠缠不休!你们就是吸人血的臭虫!你们不得好死!”   “唔唔——”其中一人挣扎着想说话, 但三才塞得牢靠,根本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得了反击的机会,香怜把这些年来压抑的怒火全都发泄了出来,捞起一旁的扫帚打在那两人的身上:“你们缺不缺德啊!要把我们逼成什么样子才肯放手!逼死我不要紧,你们要逼死我的女儿!我想杀了你们!但你们背后的人肯定不会放过我的女儿!你们这些混账!不是人!臭虫!”   晏枝见她情绪波动得厉害, 正要劝上两句, 忽然见香怜打了个激烈的哆嗦, 浑身剧烈抽搐起来,眨眼间便口吐白沫,翻起了白眼。   晏枝脸色骇然一变。   三才护住晏枝, 道:“是癫疾,夫人小心,癫疾发作时可能会丧失意识, 伤到夫人。”   晏枝眼尖地发现她手里还握着银簪,急忙道:“三才,她手里还有簪子,别让她伤了自己,手帕给你,塞住她的嘴,当心咬伤了舌头。”   三才赶忙上前,控制住香怜,抢下她手里的银簪,又接过晏枝的手帕塞进香怜口中。   被捆在地上的两个人吓得脸色煞白,瞪大了眼睛唔唔直叫。   过了片刻,香怜的癫疾渐渐被控制住,三才撤下一块帷幔裹上香怜把她送到床上,回身对晏枝道:“夫人,无碍了,休息片刻便好。”   晏枝颔首,回头看向另外两人,目光在两人神色上扫了一下,选择其中稍显镇定的一人,道:“三才,把他口中布团取出来,我同他问几句话。”   “是,大夫人。”三才应声,蹲下来取出帕子,又将他拎了起来捆在椅背上,方便晏枝问话。   晏枝眉眼冷淡,看着那人:“这户人家欠了你们多少钱,要你们这样逼迫还债,真当我大梁律法是虚设的?!”   那人打个哆嗦,得了说话的空子,忙道:“这位……”他看到晏枝梳着妇人发髻,但一张小脸仍是少女模样,犹豫了片刻,才择选了称呼,“夫人有所不知,这女人原本是在红条巷里那个暗门子里接客的娼.妓,赎身后嫁给了一个赌鬼,那赌鬼十三年前欠了我们一百两赌债,突然有一天说掉进水里,死了!人没了,可这债不能不还,自然得落在他们母女头上。我们老爷心善,怜悯她们孤女寡妇,宽许了十年让他们还债,结果到现在也没还清!大家都是正经生意人,谁也不该吃这种亏!若说还不上也就罢了,一百两,这娼.妓做了十年,怎么攒不出一百两?分明是故意拖欠着不还!大夫人,您讲讲道理,是我们刻意逼迫吗?还不是她们不要脸,赖着赌债不还!”   他言辞煞有介事,听起来像是句句都占在理上,若不是晏枝知道这书里一些赌坊的规矩,怕是要被骗过去了,她冷笑道:“现在赌债还是一百两?”   那人一怔,没想到碰上个知悉行规的,声音降下来点:“年岁久了,总得赚点利息钱。”   “多少?”晏枝问道。   “五……二百两……”   “嗯?”   那人跪在晏枝面前,道:“行有行规,这利息算法大家都是一样的,大夫人若是不信,出去随便找间赌坊问问情况。况且,我们也是老板雇来打下手的,老板说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   晏枝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方才你说看在燕娘的份上是什么意思?这燕娘是何人?”   “燕娘?”那人心里掂量了下轻重,道,“燕娘是这娼.妇女儿的闺中密友,那可是个好姑娘,她替她们还了不少赌债,还央着我们多宽限几日,若不是看在燕娘的份上,这娘俩还不知道混成什么样!”   屋内传来碰撞声,三才接到晏枝的命令后立马进去查看,看到香怜从床上跌了下来,竟是想要挣脱。   他确认香怜的癫疾过去了,便取下她口中的帕子,她张口嚷道:“放屁!那债本来该在三年前便还清了!谁知道你们用了什么法子把钱从佩娘手中骗走了!”   她一被松开就又冲了出来,晏枝拦下她,道:“香怜你别激动,仔细身体。”她瞧了一眼还要开口谩骂的男人,“佩娘托我来看望你,你身体健健康康的,她才能放心。”   男人惊得瞪圆了眼睛,当场闭上嘴,一声都不敢吭。   香怜怔住,回头看向晏枝,因过于激动而不停起伏的胸口渐渐平复下来,她冲晏枝福了福身子,道:“怠慢夫人了,我一时气昏了脑子。”   “无事。”晏枝心想,香怜真是个聪明女人,她没表明立场之前,香怜一直对她没有任何表示,她一表明,香怜便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反观那个喋喋不休,恶人先告状的男人,实在是强烈对比。   香怜关切地问:“佩娘可还好?”   “都好,她最惦记你的身体,”晏枝问道,“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劳烦夫人忧心。”香怜又福了福身子。   晏枝:“先前你说三年前偿还了赌债,这是怎么回事?”   香怜抿了抿唇,狠狠瞪了一眼那人,道:“三年前,我几乎倾家荡产筹足了他们要求我们还的二百两银子,那时身体不适,让佩娘代我去偿还银子,可半路却被人偷走。佩娘哭着回来,向我道歉,我细细问起才知道,她人已经走进了赌坊的铺子,东西是在赌坊丢的,怎么丢的?”她冷笑一声,“你心知肚明。”   晏枝蹙眉,心想,赌坊能够拿回赌债是好事,香怜和佩娘母女两人又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值得赌坊惦记,找人过来闹事也是有成本的,无缘无故,犯不着为难她们。   那人似是心虚,不敢直视香怜满含怨气的眼睛。   香怜又道:“打那之后,他们突然抬高了利息,短短三年翻了足足一倍,十三年前欠下的一百两赌债,过了十年翻做两百两,仅仅过了三年又翻做五百两,你说这是行内规矩,请问这是什么规矩!?”她声音陡然变厉,道,“还说不是欺凌我们孤女寡妇无依无靠!你——”她指着另一个还被塞着嘴巴的男人骂道,“骂我是下贱的娼.妇?你那怀孕在家的妻子可知道你隔三差五便要来白嫖我这下贱的娼.妇?!令人作呕!”   晏枝一声不吭,待香怜情绪稳定下来,才对那人道:“无缘无故,你们做什么要这么欺凌一个寡妇?”她端出官家夫人的态度,呵斥道,“事情我已经了解了,既然叫我撞见这世间不平事,定然要论个明白!三才!把他们俩捆了押去官府,我看看是谁在背后鼓动你们摧残她们!”   “夫人!”男人凄声叫道,“我招!我全都招!”被捆在椅背上,男人动弹不得,虚虚给晏枝磕头,“是燕娘!是燕娘让我们这么做的!你们欠下的那笔赌债其实早就还了,是燕娘要我们以此要挟你们,她才能从中拿捏人情,胁迫佩娘。但是她们两人之间有什么恩怨,小人完全不知,求夫人开恩,求夫人开恩!”   香怜闻言,如遭雷殛,她震惊地看着那人,咬牙道:“当真?”   “是真的,我不敢胡乱编排,”男人道,“我说得都是真的!我发毒誓,如果有半句谎言,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香怜跌坐在椅子上,又有癫症发作的预兆,好不容易才缓过来,竟是捂着脸低声哭了出来:“佩娘,我那苦命的女儿啊……”   晏枝安慰了两句,香怜哀哀道:“她那个挨千刀的爹,天天出去赌博,欠下的债从不想着自己还,让我卖身,还想着让佩娘卖身。她年纪渐渐变大,模样也长开了,那混账东西要逼迫她卖身,我情非得已,在她脸上烫出了一个疤,让她能保全自己的身子,不会步上我的后尘。娼.妓的命太苦了,我们不是人,从来没有人把我们当人,我是她的耻辱,让她抬不起头做人。我以为燕娘是真心待她,能够不顾忌她的出身和身上背负的债,真心实意地把她当成好友,怎么会这样呀?”   她哭得越发厉害,方才被恶人欺凌的时候都没露出这般软弱的样子:“这些事情我怎么同她说呀!她要是受不住了可怎么办呀!”   晏枝听完,心里也是一片冰冷,她原以为燕娘只是野心大,并没什么坏心思,若是细心打磨,磨去棱角能够避免书里的下场。可这番看来,为了打压佩娘,竟然做出了这种恶事,着实歹毒心肠,那再有真材实料也用不得。   晏枝嘴唇轻抿,道:“虽然我与佩娘认识的时间很短,但几番交谈发现她远比看上去的坚强。她长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看她的眼神里带有愧疚,自然发现不了她的成长。”   晏枝温和地笑着,柔声同香怜说:“就在今日,我去查验她的成果,发现她有诸多想法,急不可耐地想同我分享。她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了刺绣上,我能通过这些编织出来的图样看出一个内心世界,一个坚不可摧而又多姿多彩的世界。”   香怜不可思议地看着晏枝,眼角还垂挂着泪水。   晏枝笑了笑,道:“这次的事情,你不妨在旁看着,你细心呵护的女儿成长成了多么优秀的模样。” 第33章 ===   香怜头一回听见有人这般评价佩娘, 神色渐渐柔软下来,那孩子打小自卑,性子软弱, 唯一展现出执着和热忱的便是刺绣, 回想佩娘刺绣时的确是晏枝所说的那般模样, 她竟是没有意识到佩娘已经长成大人了。   她展颜一笑, 对着晏枝认真作揖, 道:“谢谢夫人夸赞, 当娘的很是为佩娘骄傲。”   “身为东家,有这样的绣娘本夫人也很骄傲。”晏枝道。   香怜跟晏枝相视一笑, 两人身份云泥之别,竟是不觉忐忑。   随后,晏枝命三才取来纸笔,让那两人把事情经过详细写下来又签字画押之后才放他们离开。   他们临走前, 晏枝警告道:“我娘家姓晏,夫家姓穆,整个北都当找不到第二位同我一样的,想去查我的身份便尽管去,仔细下场。”   那二人闻言, 忙卑躬屈膝地退出房间, 屁滚尿流地溜了。   送走那二人, 晏枝问了下有关香怜的癫疾,香怜道:“年轻时不爱惜身子,这才落下了这个毛病, 大夫说很难根治,只能这般养着。只要情绪不过于激动便很少会发作,夫人忧心。”   香怜所说的不爱惜身子是另一重意思, 她很小的时候便被卖进暗门子,身体还未发育完全便承受了过度的开拓,又因为赌债压迫不得已接受各种各样的客人。经年累月下来,内里早就被掏空了。她的命太苦了。   晏枝心疼地说:“下回我让大夫替你瞧瞧,也许能想个办法,年岁大了,身体总得养好。”   “谢谢夫人体恤。”香怜道。   晏枝见时候差不多了,道:“先前听那人说,你在红条巷的暗门子里做过工,我想同你问个人。”   “夫人请问。”   “她叫丽娘,”晏枝问道,“不知你可有印象?”   “丽娘……”香怜回想了下,道,“我认识。当年,因着没有一技之长,又背负着赌债,我只能回暗门那边,顶了一个月的调.教妈妈,那时候手底下带的姑娘就有一个名叫丽娘的。”   晏枝道:“不瞒你说,我夫家有个不识大体的弟弟,让这位丽娘珠胎暗结……”   香怜一怔,神色紧张起来,不等晏枝说完便道:“夫人要如何处置丽娘?暗门子里的人多有苦衷,能不能问过缘由再做处置?”她见过太多来找她们这些娼.妓算账的夫人,有些只是当众辱骂,有些则要拳打脚踢,还有直接灌下一碗药,让她们这辈子再也无法生育,无端横死者更是不在少数。   晏枝道:“你莫要紧张,现今那位弟弟出了些事情,人已经不在了,我想把她接回家里,毕竟是家中血脉。”   万万没想到晏枝会是这样的打算,香怜微微瞪圆了眼睛,但她很快把前应后果想明白,猜出自己被卷入了大家族里勾勾绕绕涌动着的暗流,谨慎地问道:“夫人需要我做些什么?”   晏枝:“你同丽娘关系如何?”   香怜正色道:“她说我如她亲娘、长姐。”   “这便够了,”晏枝道,“香怜,你是聪明人,既说出这话应该知道我心有打算,待日后,若是丽娘生出些错误的心思,还要靠你指正、调.教。我同你说真心话,”她看着香怜一双眼睛,黑亮剔透的眸子里满是忱挚,“天下女子都不容易,暗门子的女子有你们的苦,我们亦有我们的不易。”   香怜早就察觉到晏枝只有十五六的年龄,心思却格外老练深沉,若是世家女子,此刻正该是灿烂明媚的年龄,她小小年龄便洗练得如一块质朴内敛的美玉,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磨炼。之前还听闻世家夫人虽吃穿不愁,却总是不得自由,一言一行俱在他人眼皮子底下。   她喟叹一声,颔首道:“夫人今日之恩,香怜谨记在心。”   晏枝满意地“嗯”了一声。   香怜送晏枝出门,回来时,看到左右邻居一直在暗地里指指点点,她看着晏枝马车离去,隐约听到了这些长舌妇们在讨论什么。   那个男人死后,她搬来这里,带着不到十岁的佩娘,从那时起,这些人便常常在背后说些难听的话。后来生计所迫,她重拾旧业,她们的谩骂越来越没有忌讳。家门口常常有些秽物,有些妇人扯着嗓子在门口嘲讽她,阴阳怪气,用尽了侮辱之词,把从她家门口走过都当成是一种羞耻。   女人到她这儿不是捉奸就是跟她学习技巧。穆夫人这么正直纯良的气度都能被她们随便编排。   穆夫人出身不凡,气度非常,在面对这些嘲讽和侮辱议论时依然能高昂着头颅,不计较流言蜚语,坦然自若。   她亦不能给自己,给佩娘丢了脸面。   她看向众位妇人,缓缓走出院门,对着各个方向的人微微福身作揖便转身步入院门,将房门关上,好似结束了一段最黑暗,最不堪回首的过往。   从此刻起,所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   晏枝掀起马车门帘,道:“三才,天色还早,送我去锦绣里看看。”   “是。”三才在下一个路口转了方向,载着晏枝前往铺子。   到目的地后,晏枝被莲心搀扶着下了马车,她对三才道:“你先寻个暖和地方候着,我还不确定多久能出来。”   “是。”三才沉声应道。   晏枝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步子,转身对三才道:“方才离开前,你对香怜是不是说了什么?”   三才一怔,忙道:“小人知错。”   晏枝笑了笑,道:“哪里有错?岁月悠长,你可以去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她转身离开,走进店里,三才依然怔怔地站在原地,春日的风吹在他的脸颊上,三才似乎感受到了与在战场上截然不同的感觉,风好暖,春天快到了。   就在这时,一声哨声突然响起,他脸色一变,转头看向声源,系好马车走了过去。   有人等在门口,引他进去,沉声道:“将军命你一见。”   三才步上二楼,进了雅间,屋内坐着个孔武有力的中年男人,正从二楼窗口看向刚刚走进锦绣里的晏枝。   三才抱拳拜道:“见过将军!”   “免礼,”待看不到晏枝后,他才转身,露出一张英俊且严肃的面孔,道:“她近况如何?”   三才把近来发生的事情都转告晏靖安,晏靖安听后,沉默良久,又转身看向窗外,仿佛那个地方还残留着晏枝的倩影,男人长长叹出一口叹息,沉声说:“她……真的长大了,都怪我……怪我……”   那日,晏殊同回来同他大吵了一架,他从未见过自己儒雅温和的儿子发这么大的火气,他把他所不知道的晏枝所受的所有委屈和委曲求全都在一声声严厉的斥责中讲述出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对晏枝的保护其实对她是一种莫大的伤害。   皇权在上,不可更改,他晏靖安从未有过谋权篡位的心思,可这番话哪怕摊开了讲,皇帝都不会相信。若是皇权要处置他,晏府全家上下,没有一人能幸免。   至少要保全枝儿。   晏靖安道:“穆府那个私生子的来历查清楚了吗?”   三才摇头:“只知道是穆大人带回府的,他娘亲是何人完全不知。”   “嗯……”晏靖安沉吟一声,道,“罢了,既然枝儿真心待他,便给他些机会。家师一事你也帮忙张罗点,如有必要可以我的名义,别叫外头人,尤其是荣安王那边的人察觉了去。”   “是。”   晏靖安又问:“她先前把嫁妆都变卖了都要买的那块地如何了?”   “夫人雇了些工人正在开垦,似是在种植桑树,别院简单修整了下,暂时没有入住的打算。只是那片山……小人看不明白,夫人要那座山做什么。”   “她总是有些古灵精怪的主意,”晏靖安摆摆手,道,“三才,护着小姐,穆落皓一事如果有第二次……”他眼神陡然变厉,一身气势毫不保留地泄露出来,“军法处置!”   三才背后的鞭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但熟悉的语气让他眼眶微热,三才单膝跪下,哑着嗓子拜道:“末将听令!” 第34章 ===   晏枝进去店里, 看了下最近的账本,起色是显然的,但由苏青青拉动的一波消费自然会随着时间而不断削减, 到最后, 若锦绣里推不出什么能打响招牌的活动, 自然会被淹没在浩瀚商流里。   现如今, 大梁国泰民安, 除了边境常有蛮夷骚扰之外, 宇内靖平。洛无戈从河西走廊一路向西,打通了乌孙、大宛、月氏、龟兹等国的经商通道, 越来越多的稀罕货色涌入北都,也促成了北都商贸繁盛的现状。   晏枝这段时间一直在消化当下的情况,准备日后的规划,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 这个时间点,西北防线屡受慕容氏的吐谷浑的侵扰。圣上有意指派晏靖安前往平乱,晏靖安以年岁老迈、身体不适为缘由推诿了事,最后指派上阵的仍是洛无戈。   洛无戈在此战役中大败吐谷浑,再一次表现出他少年战神的魄力, 其中一场围困平阳谷的经典战役更是被传诵多年。   不过这都是背景里的剧情, 原文里这段时间, 女主还在北都里开拓人脉,经商敛财,为后期做准备, 所以晏枝看到的故事情节都是以女主角为视角的。   大梁国力强大,商业繁盛,商贾盛行, 官僚与商户之间合作勾连是寻常事情,这本文的女主前期经商,拉拢人脉,为自己后期兴兵,建立一个女皇为政治权力巅峰的女权王朝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这是一个对她很友善的时代,西域贸易之路的开放使得民风开放,哪怕是妇道人家也可以在外抛头露面地做生意,小姐夫人们性格热情大胆,晏枝可以利用好自己的优势在商行洪流中舀得一瓢清澈的水。   她已经做好了初步规划,先把锦绣里的人气做起来,然后再利用城西那块桑树林,打造一个从采桑织布到缝衣刺绣和售卖一体化的工程。不然中途层层抽丝剥茧,到手的实际利润会少很多。   现在各项都在逐步准备中,她有信心能把自己的根好好地扎在这里。   但是——   她长出口气,最需要处理的还是她和晏靖安的关系。在晏枝自己的记忆里,她对晏靖安又爱又恨,那是她最敬爱的父亲,给了她十几年的宠爱,又狠心地让她从云端跌落,突如其来地撤掉了所有的好。在晏枝自己看来,自己顶着晏姓,哪怕现在嫁进了穆府,成了穆府的寡妇,也依然是晏靖安的女儿。   也许朝堂上的人看不出来皇帝有多憎恨晏靖安,知晓书里晏靖安结局的晏枝非常清楚,深埋在皇帝心里的那股恨意,那是扎在他眼里的一根刺,从神经一路渗透进去,蔓延至了骨髓。   晏靖安被以谋逆罪论处后,就连陪伴皇帝多年的曦贵妃晏明珠都没能逃过一死,晏氏上下满门处死,肃清势力持续了十几年,但凡和晏氏生出任何关系的,轻则流放,重则处死,朝中武将势力全部推倒重来。   她得想办法改变书里的这个结局。   原文内容她记不太清了,晏靖安对晏枝究竟是什么态度,作者也没有多落笔墨在晏氏一家的描写上,只是坐实了反派地位,而她也是个烘托女主的恶毒女配。这回,原本她打算,如果晏靖安真的因为所谓的方士预言而与她划清关系的话,就如晏靖安的意,反正她对这个家没有任何感情。   但那天洛无戈的试探让她意识到,自己无论怎么和晏靖安划清关系,也依然是晏家的女儿,荣安王不信她真的被抛弃,皇帝也自然不会相信。   事情还有转机,她来得及阻止书里的悲剧下场。   吴宁查看晏枝的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云间又送来了新的样料,可要看看?”   “拿过来吧。”晏枝收回心思,查看了下吴宁呈送上来的样料,确实不错,晏枝想着踏青宴开始之前,肯定会有不少官家小姐来店里买衣裳,锦绣里仓库还在修缮,没多少地方囤货,云间若是能及时供应布匹是再好不过了,她想了想,问道,“吴掌柜的不妨直说,你与云间是什么关系?”   “云间的老板是我一位表亲的亲朋,他上门托付我……救助云间,不过,夫人,云间的样料确实……”   晏枝抬手打断他的话:“他们铺子什么情况?”   “大夫人应当记得,云间是个家庭作坊,里头都是世代相传的老手艺人,因为路子开拓得不宽,经常出现囤积货物的情况,布料放久了就会蒙尘,再加上这一代的当家的性格有些执拗,新织染出来的布匹一定要趁着色泽最好的时候找买家,过了就低价处理,完全不顾及手底下一张张等着吃饭的嘴,现今已经是入不敷出,又碰上那铺子反悔的事儿,差点闹得父子不和,师徒翻脸,还好夫人仁义,收下了那些布料。”   也是晏枝捡了个便宜,那些料子不错,他们出价又便宜,处理出去是早晚的事情。   晏枝道:“找个合适的时间,让我去跟他们掌柜的谈谈,就说……是为了以后的合作。”   “诶!”吴宁应声道。   “苏小姐,里边请。”门外忽然传来小厮的招呼声,他特意抬高嗓门就是为了提醒晏枝和吴宁。   跟在他后面的是一身青色长裙的苏青青,她今日妆容依然厚重,一张脸快要看不清原本的五官,她昂着头走进来,扫视了一圈房间后,对晏枝道:“今个儿你在,真是太好了。”   晏枝淡淡道:“苏姑娘找我?”   “嗯!”苏青青走过来,冷睨了一眼吴宁,“本小姐有事要跟你们老板说。”   晏枝闻言,便知道苏青青大概是查到了她就是锦绣里背后的老板,没必要再藏着身份。   吴宁看了晏枝一眼,见到晏枝轻轻颔首,便转身告退。   苏青青见只剩她们两人才压低了声音问:“听说你跟洛小将军说你不再喜欢他了?”   晏枝疑惑地看着苏青青,不知道这事怎么就传得苏青青都听说了,她抿了抿唇,轻轻点头:“为我过去的愚蠢向他道了个歉。”   “当真放下了?”苏青青试探地问,看着晏枝的眼神写满了“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洛无戈”。   晏枝皱了皱眉头,她想不明白洛无戈到底哪里好,模样的确俊俏,是北都赫赫有名的俊儿郎,但他那性格冷冰冰的实在令人难以靠近。找个像她二哥晏殊同一样温柔的不好吗?在她看来,现在才十岁的穆亭渊在性格上都比洛无戈讨人喜欢。   她又点了下头,看着苏青青的双眸,淡淡说:“因为我发现一开始喜欢的只是那时的惊鸿一瞥,等仔细认识过后发现我喜欢的不是洛无戈,而是长街上他打马走过时的少年意气风发,没必要是洛无戈,赵无戈、周无戈、孙无戈……都一样。我喜欢的应当是世间独一无二的。”   “可他就是独一无二的,不过……这样也挺好,”苏青青眼睛一亮,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她靠得近了点,小声说,“好姐姐,那你帮帮我,我喜欢洛小将军,我想嫁给他当小将军夫人。”   晏枝:“……”   晏枝反问道:“我那点破事传得整个北都人人知晓,你怎么会认为我能帮你指条好路?指不定我要建议你下药,赶紧给他生个大胖小子,生米煮成熟饭呢!”   “不,不是,哎呀,你想什么呢!”苏青青脸红得厉害,一向张扬跋扈的面容上飞出少女的娇羞,“我说的是踏青宴……”   “嗯?”晏枝心里琢磨出了一二,不动声色地看她,“踏青宴怎么了?”   “好姐姐,给我备一身特殊的衣裳吧,”苏青青软着声音,放下身段撒娇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挑哪件衣裳合适,挑了很久,最后还是觉得在你这儿买的衣裳最好看,最特别,也最能把人给衬出来。”   “灯影绣那件不好吗?”晏枝笑容端庄地问。   “我穿出去过,大家都看过了,不稀奇了。而且那绣样得在灯下才能瞧出花样,踏青宴上那么大的太阳,照得绣纹都没了。”苏青青句句在理,“不过那纹路实在是漂亮得很,我知道所有成衣铺子都会在踏青宴前推出新衣裳,我想……”她咬了咬牙,给了一旁丫鬟一个眼色,“我想买下你这儿最好看、最特殊的衣裳,而且是出高价买下。比方说这灯影绣,我买下后就不许你再转卖给别人,半点类似的都不成,你看如何?”   晏枝心想,苏青青看着大大咧咧,说风是雨的,脑子里想的东西倒是不少,居然连买断都想到了,着实让她意外。   她确实有这个打算,衣裳做出特别的地方是一方面,找个合适的,能把衣服衬托出来的世家小姐也是重要的另一方面。   苏青青合不合适……她说不准,她家世好,在世家小姐里又能吃得开,可在衣裳没完全绣制出来之前,她不能打包票谁合适谁不合适。   晏枝想了想,道:“灯影绣是这锦绣里目前最有特色的绣法,那件衣裳也是目前最有特色的,你若是想要一件更特别的,估摸得等段时间。”   “要等多久?”苏青青问道。   晏枝摇了摇头,苏青青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看着晏枝,沉默了片刻,突然抬高了一点声音,坚定地道:“若那衣服称心如意,我出三百两买,你看如何?”   外间,吴宁听见这价格,吓得差点没端住算盘,他小心谨慎地看了一眼刚迎进门的小姐。   那小姐一怔,随即露出冷笑,大步流星地往内里走去。   吴宁想拦却又不敢,忙追过去。   里间,晏枝听了她这话,更觉得稀奇,洛无戈的吸引力真这么大?花掉三百两赌他一眼都算值得?   晏枝问道:“这次只是踏青宴,你怎么晓得洛小将军一定会去?他不是会参加这种活动的性子吧?哪怕他确实会去,去的也该是五月的赏春宴,到时候苏小姐又打算开多少银钱买我这儿的衣裳?”   苏青青脸皮一红,说:“我听闻他义妹要参加,他也会跟着去转一转。”   确实如此,原作里,洛霞笙便是靠着洛无戈的人气在短时间内把自己铺子打响了招牌。   苏青青压不住脸红,道:“你别管我愿意出多少钱了,都是我自个儿的事。反、反正我诚意摆在这儿,先结钱给你都没问题。”   晏枝心里一跳,反问道:“不管我最后拿出什么样的衣裳你都愿意出这钱?”   “有那衣裳珠玉在前,总不会太差。”苏青青道。   晏枝问她:“要是洛无戈没去呢?要是踏青宴意外取消了呢?”   “那……”她神色茫然了一瞬,咬牙道,“那算是我没这福气。”   “苏小姐,”外间传来女子柔弱的嗓音,“莫要再为难穆夫人了,我说句公道话,你开的这价太低估锦绣里的衣裳了。”   苏青青脸色一变,柳眉蹙起,一双眼睛含了火似的瞪向来人:“宋雨柔,怎么哪儿都有你的事儿!?”   宋雨柔没搭理她,转而对晏枝福了福身子:“见过穆夫人,上回是雨柔眼拙,没瞧出衣裳好坏,夫人莫要怪罪。这次来,雨柔想从夫人这儿买件特别的衣裳。”她不屑地睨了一旁脸色阴沉的苏青青一眼,柔声道,“雨柔愿意出五百两。”   晏枝:“…………”   这些世家小姐都疯魔了不成?! 第35章 ===   晏枝缓了好一会儿才认清她们确实疯魔了的现实, 差点没忍住让她们来个当场拍卖。   ……忍了。   晏枝喝了口茶,压下打算赚一笔横财的心动,对她二人说:“两位误会了, 刚才宋小姐不在, 我重新说一下, 衣裳不一定会有, 你们在我这耗着也没用, 一天两天肯定出不来, 也许踏青宴开始前都不一定能得个让我满意的样衣,更别说你们二位。没必要现在就在我这儿一定要争一套出来。”   苏青青和宋雨柔对视一眼, 都轻哼一声,各自别开眼睛。   苏青青忍不住讽刺道:“听见没,我跟穆夫人聊得好好的,你横出来一脚, 要不要脸?”   “你——”宋雨柔冷笑,“买卖自然是价高者得,你开不出价格,就莫要再这继续纠缠下去。”   晏枝:“……”   真是世家风度和涵养全都不要了,这两位小姐跟市井泼妇, 当街对骂有什么区别?   她看着各自怄气的两人, 说:“你们二位针锋相对得厉害, 不知道是在争衣裳,还是在争口气。脑子一热,几百两出去了, 存了那么多年的零用钱一朝花完,爽快吗?可能还不够,得回去求哥哥求姐姐, 把自己这贻笑大方的丑事在爹娘那儿瞒下来,何必呢?”   两人脸皮一红,尤其是后来狠心开了高价的宋雨柔更是讷讷不言,本来爹爹就不满她还在闺中便这么热络地讨好洛无戈——比起武将,她家里人更想让她嫁给一个文官——要是知道她为了讨得洛无戈欢心,豪掷五百两,非得把她关在家里直至出嫁不可。   苏青青还不死心,追问道:“穆夫人,当真没有?”   “不是没有,是我无法给你承诺,”晏枝被她们缠得有些烦了,道,“谁能说得准以后会发生什么?我要是有这本事,当初肯定不让我后娘爬到我头上来,行了,别问了,都问得我烦了。”   两人一怔,苏青青莞尔一笑,宋雨柔也知道晏枝的情况,眼底流露出真切的同情,将心比心,若是晏枝这事摊在她们头上,现在肯定崩溃了。成亲当晚,丈夫猝死这事就足够让她们人生崩塌了。   可……还是觉得遗憾,苏青青不知怎地,就是觉得晏枝能拿出令所有人都注目的衣裳,她扁了扁唇,说:“那……好吧好吧,我也不逼你了,我去羽衣坊瞧瞧。”   晏枝心里一跳,问道:“方才你说什么?羽衣坊?”   “是啊,”苏青青点头,“听说那铺子本来快倒了,突然又火了起来,我一些闺中好友去那买了不少衣裳,我瞧过一两件,还不错。”   晏枝问得仔细:“是哪家羽衣坊?”   “城东那家?”宋雨柔不甘落后地说,“那家铺子最近是起了些名声,不过那名声……”她酸溜溜地说,“还不是借着洛小将军炒起来的。”   “所以嘛,”苏青青倒是看得比宋雨柔深远,道,“洛小将军夸赞你一句琴艺好不过是一时兴起,就像他夸人家姑娘衣裳好看一样,随口一说,可偏偏有些人就爱当真。”   她说完,没理会宋雨柔的白眼,好奇地问晏枝:“穆夫人可知晓那铺子背后的主人是谁?那姑娘可不简单,开业一日,便有众多才俊上门恭贺,连一年一度的春日宴都不屑参与的齐清等人都去了,真是稀罕。”   “见着人了吗?给我描述描述。”晏枝道。   “没见着,”苏青青说,“挺神秘的,开业当天脸都没露,派了个清秀小厮主持,舞龙舞狮,热闹得很。”   宋雨柔也起了好奇心,跟着一块儿道:“我听说,开业那天,店里头摆出来不少稀罕衣裳,他们不是挂在架子上的,是教漂亮女子穿在身上的,约莫能瞧出来穿在自个儿身上是什么样子。”   是书里的套路,听完这一圈话,晏枝觉得,开羽衣坊的人是洛霞笙没跑了。   果然是原女主,手里头还是有些本事的,想到苏青青说的那些才俊,晏枝心想,她惯会的不是笼络人心吗?这时候身边就围了不少甘愿为她付出的男子了。   可惜,她心里眼里只有洛无戈,这些男子再怎么贴心热络地为她张罗,最后得到的也是一场空。   苏青青得不到晏枝的允诺便提前离开,宋雨柔多留了一会儿,待苏青青走得人影都不见了的时候,她笑着对晏枝道:“穆夫人,那间羽衣坊走的路子和你很像,都是世家贵胄,但不同于你,你这个铺子人气正在削减,而她势头正盛,又有那么多世家公子撑着场面,”她意有所指地说,“踏青宴上,穆夫人可要加油,擦亮眼睛挑着个合适的人。”   宋雨柔比苏青青心机要多一点,但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是世家贵族养出来的女儿,却偏偏心眼、气度都极小,反倒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她淡淡一笑,道:“谢谢宋小姐提醒,我一定千挑百选,找到最合适的人。”   宋雨柔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脸色难看地沉了下去,她轻哼一声,转身离开。   晚上回去,晏枝和穆亭渊一同用餐时,把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她近来在穆亭渊面前越发没有长嫂的架势,早些时候还存着要小少年敬畏自己的心思,现在完全把他当成了自个儿的弟弟。   晏枝不满道:“不就有世家公子撑腰吗?真正重要的是衣服,包装都是假的,假的,懂吗!哪能比得上我们铺子的衣裳,那些小姐一时被男色冲昏了头脑,没了见识。”   穆亭渊听她唠叨,笑着说:“嫂子莫气,不过一时的人气,待时间考证,谁优谁劣自然分明。”   “这话的确在理,”晏枝见穆亭渊吃得少,给他添了一快排骨,道,“但是亭渊呀,若是有出头机会便得抓住,一时的人气也是人气,有些铺子连这一时的人气都没有,货品再好也没人能看到。”   穆亭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道:“我能陪嫂嫂一同去踏青宴吗?”   晏枝琢磨了下,好像没说不能带小孩去。论起年龄,穆亭渊算是个少年,有些人家等男子十岁时便把好姑娘定下来也算正常。带穆亭渊去见见世面是好事:“可以,只是踏青宴上人多眼杂,你跟紧嫂子,不要乱跑。”   “多谢嫂子。”   饭后,晏枝寻秦总管问过穆亭渊的家师一事,秦兆丰汗颜,道:“近来天气转暖,许多子弟都寻了家师补习功课,一时之间很难找到有真材实料,足以担负起教授穆小少爷的。”   晏枝直接问道:“遇到阻力了?”   秦兆丰忙拱手拜道:“不瞒夫人,是。”   晏枝并不意外,淡淡道:“没关系,继续找便是,不要怕麻烦,若是觉得合适便带到我面前,你拿不定主意的也带过来,别疏漏了任何一个真正有学问的。”   “是。”秦兆丰应声。   五日后,晏枝定给燕娘和佩娘的日子一到,两位绣娘便被同时请回锦绣里。   燕娘拎着包袱,似是胸有成竹,她笑着跟沿路碰上的人打招呼,掌柜的吴宁见状,上来笑着说:“燕娘,看你这样子,踏青宴的绣样已经准备齐全了?”   “还好,”燕娘道,“忙活这些日子,吃穿都耗着夫人的,总得给她一个交代,不然呀,我这良心可过不去。”   吴宁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喜上眉梢,铺子这回生意全赌在这次踏青宴上,他帮着燕娘拎起随身一些杂物,道:“你这么说我便放心了,燕娘的绣样可从未让我们失望过!”   周遭绣娘好奇地问:“燕娘,你绣的什么呀,能否先给我们瞧瞧?”   “晚点再说吧,大夫人还在屋里等我。”燕娘这十日闭关研究绣样,心里压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日思夜想,不断研究,终是让她绣出了满意的绣样。   她六岁便开始学刺绣,二十年来从未间断,这是她的人生里唯一让她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事情。她从一开始就展露出了殊于常人的卓绝天赋,所有人都说她生来便是一双刺绣的巧手,所有人都这么说……身边的每一个人。   直到师父收了那个名叫佩娘的女子。   师父说她是生来祖师爷给饭吃,也许绣技不如自己,但却有一双活络的脑子,能把一百种绣法精妙绝伦地结合在一起。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是后天如何努力也学不会的本事。   她一开始很是不屑,直到周围学徒都开始被佩娘的绣技所吸引,她不再是那个唯一优秀的绣娘,身边出现了一个比她天分还高,比她做得更好,走得更远的人。   她嫉妒得要死。   她无法容许佩娘的存在,她只能比她低微,她怎么配被称为比她还有天赋的绣娘?所以她做了很多事情,联合赌坊的人骗走了佩娘偿还的赌债,瞒下这件事情之后她寝食难安了一段时间,但过去那段难熬的时间后,她便能铁石心肠地看着佩娘成为她“人情”下的奴隶,听从她安排的所有一切。   枷锁只能束缚人的肉.体,她给佩娘戴上的是灵魂的枷锁,只要佩娘对她心存愧疚和感激,就永远不可能超越她。   但也许——燕娘心想,事实足以证明,她不比佩娘差。   这包袱里的绣品是她凭借着自己的本事,精心研究出来的。   她一定能靠着这个绣品名扬天下。   站在门口,燕娘长出口气,笑着敲了敲眼前的房门:“大夫人,是我,燕娘。”   里面传来晏枝的声音:“进来。”   燕娘推开房门,抬眸一看,一眼便瞧见坐在屋里的佩娘,两人目光对上,燕娘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第36章 ===   燕娘心里沉得厉害, 胃里隐隐作痛。她不知道佩娘为什么在这里,自己被“关”在那个小院子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在佩娘身上扫了一眼,发现她也拿着一个包袱, 看大小和她手里拎着的差不多。   难道——   心里猛地一跳, 燕娘紧张地看了晏枝一眼, 勉强保持脸上的微笑, 问道:“大夫人, 佩娘怎么会在这里?”   “哦, ”晏枝看着燕娘,笑着道, “忘了同你说,这次踏青宴对铺子极为重要,所以我也找了佩娘去研究,都是为了铺子好, 你们二人关系亲密,情同姐妹,想必你不会介意吧?”   燕娘笑容更僵了,她看了佩娘一眼,想要给她些眼神上的暗示, 但佩娘一直低着头不看她, 急得燕娘呼吸都乱了。   无法掌控的情况让燕娘心里一阵阵着急, 可又没办法,只好在走过去的时候反复回忆一切细节,她最担心被佩娘知道的有两件事。   一件是她联合赌坊欺骗了佩娘, 并以此为人情要挟,要佩娘不能表现出自己过人的才华和绣技;另一件事则是……当年佩娘被绣坊师父以偷盗针线布匹为由逐出师门是她在从中作梗,是她陷害了佩娘, 并在这个时候“关心”佩娘,让自己成为佩娘生命里的救星。   这两件事情……前者能出卖的只有赌坊那两人,这十天来,她与赌坊没了联系,那吃人的两人拿了她很多好处想必不会出卖她;后面这件事就更不可能露馅了,她做得天衣无缝,只有她才知道真相。   想到这些,燕娘心里安定了许多,她重新端起伪装的笑容,亲昵地说:“不介意,只是佩娘绣工一般,若是叫夫人失望了,希望夫人不要责怪她。”   晏枝没说什么,多看了燕娘一眼,纳闷地想,怎么会有人虚弱做作到这般地步?   “那先你吧,”晏枝道,“打开看看,这十日来你给本夫人做出了什么样的衣裳。”   燕娘颔首,一旁吴宁不敢吭声,把衣架子挪过来搭在晏枝面前。   燕娘把包袱放在桌子上,打开后取出一件碧绿色的衣裳,那衣裳用的是极好的蚕丝,布面光滑,光是亮出来都透着一股柔软的水光,晏枝扫了一眼,觉察到上面有细小的绣纹,这绣纹更是衬得布料像是水面一样,精致绮丽。   不愧是原本跟着女主闯出来的,的确有些手段。   燕娘看出晏枝瞧出了她的绣技,骄傲地微微昂起了头,她将衣裳挂在架子上,裙摆一抖开,整条裙子下摆荡开云似的波纹,因绣花的存在,波纹层次有序,重重叠叠的像是云海,架子便如同屹立在云端的仙人,靠上一些的裙摆又像是翠绿色的水纹,碧波荡漾,如同龙女,而上半身则是莲纹,颜色过度到莲芯白,像是半朵莲花。   燕娘见几人都被衣裳吸引住了,道:“大夫人让我闭关研究绣样的屋子里有个佛像是龙女拜观音,我正巧听父亲说过这段佛门逸事,她是婆竭罗龙王的小女儿,自幼慧根早开,八岁时已修得佛缘,在法华会上当众示现成佛,是一段佳话。佛为大梁国教,世家女子皆崇佛,无论寓意还是纹样本身都足以在踏青宴上夺得一个席位。”   吴宁忍不住道:“妙啊!燕娘!这衣裳太漂亮了!这绣纹精致得很,远远瞧着就像是真的碧波一样!夫人!这次踏青宴,咱们铺子有救了!”   佩娘也痴痴地看着那件衣裳,着迷地盯着燕娘细密的针脚,这是她没能掌握的技巧,其实她一直不懂为什么燕娘总怕她会抢走她第一绣娘的地位,不让她展露自己的绣工,明明她有更好的绣技呀!   晏枝是三人中最早缓过神的,因为书里,燕娘和洛霞笙便是靠着这件衣裳打响了羽衣坊的名号。晏枝很清楚地知道这衣裳是怎么来的。   她赞同地点了点头,修长的指尖扫过似水流般顺滑的衣裳,道:“真是极品,叫人移不开眼,颜色也与踏青宴极为搭配,但是……这颜色太素净冷淡了点,龙女高贵聪慧,可那些世家子弟要的贤惠妻子怕不是龙女这般。 ”   燕娘一怔,喜悦定格在脸上,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的情绪泄露出来:“夫人这是何意?”   “那屋子真的有一尊龙女拜观音?”   燕娘:“……”   晏枝看向燕娘,轻声问:“这纹样当真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   燕娘用力咬着下唇,从齿缝间擦出一声轻微的:“是……”   晏枝轻笑,把衣裳放在旁边,再也没有看第二眼,淡淡道:“让你见几个人。”   燕娘蹙了蹙眉,心想自己与那姑娘见过一回面的事情应当瞒得严实,怎么会叫晏枝知道?难道是——那姑娘其实是晏枝派去试探她的,否则怎么会……不,不应该,如果是的话,她就不会跟她说那么多有关绣纹的事情,也不会拿出那个佛像给她观摩感悟。   想到这儿,燕娘暗暗咬牙,那个姑娘的来历和目的她琢磨不透,晏枝此刻的用意她也琢磨不透,自己就像是一叶被拱到浪尖上的小舟,没有自主,随波逐流,完全没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看了佩娘一眼,这才发现,从她进屋开始,佩娘一直坐着,而她却是一直站着,如同一个卑微低贱的下人!   怎么会这样?!这十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该的,她做了那么多准备……不应该的!   就在这时,两个人影站在她面前,紧接着响起声音:“小、小人见过大夫人。”   熟悉的嗓音让燕娘猛得抬头,看到赌坊的两人时登时面如死灰,晏枝一直在看她的神情,见她这样,冷笑一声,又道:“进来。”   屋外走出来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看了燕娘一眼随后心虚地移开视线,跪在晏枝面前,道:“夫人大谅,饶了我吧!”   晏枝反问道:“你犯了什么错,要让我原谅你?”   那人瑟瑟道:“小人勾结红袖坊的学徒绣娘燕娘,盗窃坊内名贵布料和针线,偷偷转卖到市场上……”   “胡说!”燕娘着急地打断她,“胡说八道!当面明明是佩娘做的,你是受谁的指使在这编排这些东西!”   佩娘脸色一变,苍白着脸看向燕娘:“你——你说你相信我的,你说你知道那些都不是我做的……”   “我——”燕娘不顾佩娘的反应,急急忙忙地对晏枝道,“大夫人,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这么做过,我在铺子里这么久,铺子从未丢过东西,你问吴掌柜,我不是这样的人,真的不是。”   吴宁见状,上来道:“夫人是不是弄错了?当初因为偷窃布料针线被逐出师门的是佩娘。燕娘在店铺这么久,一直认真踏实,夫人还是别听信了小人颠倒是非的话。”   “他说你是颠倒是非,”晏枝看着那个妇人,眼神冰冷,“你怎么说?”   “小人有证据!”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那纸不知道过去多久,都有些发黄了,边缘有被烧焦的痕迹,很难分辨是什么东西,她把纸张摊开呈送给晏枝,“这是当初我们二人立下的买卖字据,她以为已经烧了,可小人觉得她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毒妇,担心她反过来讹骗敲诈我便偷偷从火盆子里把契书抢了出来。”   晏枝瞥了一眼吴宁:“吴掌柜,你看一眼。”   “这……”吴宁接过,仔细看过后脸色大变,当场狠狠瞪了燕娘一眼。   燕娘再无退路,只能死死狡辩:“我没有!夫人明察!这东西定是伪造的!”   “那这二人呢?”晏枝冷冰冰地问,“赌坊这二人可是把你彻头彻尾地供出来了,燕娘,你长得这么漂亮的皮相下怎么就丑陋腐烂成这个样子了呢……”   “私吞她人辛苦积攒下的偿还赌债的钱,并以此为感情要挟,你拿着她们攒去偿还的钱当人情债的时候,可觉得喘不上气?就不怕报应来了,天打雷劈吗!”   燕娘浑身一颤,跪了下来,她狼狈地跪坐在地上,忽然抬起头瞪着佩娘:“谁让她要出现在这里!如果没有她!我就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是红袖坊最有天赋的绣娘。如果我能进宫也就罢了,偏偏——偏偏我错过了最好的机会,要在这里面对她!”   她不服气地哀嚎着:“她哪里比得上我,模样,家世,学识……样样都不如我,这些我都不在意,为什么要让一个样样都不如我的人在绣技上比我有更高的天赋和更高的造诣啊!她佩娘凭什么!她是最下贱的娼.妓的孩子!凭什么能得到老师的表扬,老师夸她的针线纯粹,是跟着绣娘上来的感觉,说我掺杂了过多的技巧,显得矫揉造作,可是我已经这样十几年了……我找不到她说的由针线牵引的感觉!为什么佩娘就可以?她怎么可以!她怎么能比我……更有天赋呢。”   她捧着脸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嘶哑,丝毫不顾及自己的任何体面。   晏枝不管不顾,对三才道:“我累了,送她见官吧。”   “夫人,”一直沉默的佩娘开口道,“我想同她说几句话。”   晏枝道:“佩娘,别让我失望。”   佩娘摇了摇头,蹲下来递给燕娘一个帕子,她把头发高高束起,额头前细碎的头发全都被扎进发髻,露出饱满的额头,也让那块丑陋的烫伤疤毫无保留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燕娘,这手帕是当年我丢了赌债不敢回家,在路边哭得眼睛都肿了的时候你送给我擦泪的,你可能不记得了吧?曾经我真心把你当成朋友,”佩娘把手帕塞在燕娘手里,“但似乎这样想的人只有我一个。不过没关系,从今天开始,你我是陌路人,你的罪由官府来定,我不多说什么。我现在只是想告诉你,”她居高临下地睨着燕娘,一字一字清楚地说,“我生来便比你有更高的天赋,也许其他的一切我都比不过你,但在绣工一事上,我,绝、对、不、会、输、给、你。”   晏枝满意地勾起唇角。   候在外面的官兵把人押走,晏枝看着失落地站在檐下的佩娘。   她单薄的身形被风吹着,衣裙飘飞,像是不染风尘的蒲公英,脆弱得一吹就散。   晏枝叹了口气。   “嫂子。”穆亭渊走过来,道,“这样挺好的,她走出了蒙蔽与欺骗。”   “不知道会不会让她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什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不会,”穆亭渊摇头,“若是如此,她便不该是嫂嫂挑中的人。”   晏枝忍俊不禁:“你这是夸她还是夸我?”   “夸你。”穆亭渊笑着说。   晏枝有种被撩到的触电感,她越发觉得穆亭渊的笑容太有杀伤力了,小小年纪就这般相貌,等长大了岂不是要毁天灭地!   现在这些姑娘就知道迷恋洛无戈,等她家亭渊长大了,才是真正的颠倒众生。   ……不对,男人不仅要看脸,还得看实力,她家亭渊可不是只有脸的花瓶。   晏枝骄傲地看着穆亭渊,道:“你也是嫂嫂挑中的人。”   穆亭渊一怔,双眸直勾勾地望进晏枝眼里,晏枝温柔一笑,抚摸着穆亭渊的脑袋,柔声说:“快点长大,长成北都乃至大梁,数一数二的好男儿。” 第37章 ===   在原作里, 作为第一男配,穆亭渊少年俊朗,青年时期更是儒雅俊逸, 他和洛无戈的冷峻孤傲不同, 他看似更平易近人, 性子和举止更招世家女子喜爱, 有举世无双的雅名。   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惨事让他性格沉稳练达,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好似从未有过什么能扰乱他精心布置的一切,只看一眼他便能推算到数十步后。但晏枝感觉, 他其实是极难亲近,绝不容许别人涉足自己内心世界的人。   骨子里比洛无戈还要孤傲,就像是她喜欢的梅,绽放在大街小巷, 富贵者可以欣赏,贫贱者可以把玩,但梅花骨子里的硬朗和决绝,注定它会在最严寒最冰冷的世界绽放。   但是现在……   她着看向穆亭渊的笑容,这少年皮肤白净, 眉眼柔和, 笑起来时像是每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那双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自己的模样,清澈得像是一眼可望到底的溪流。   晏枝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头,心想, 原作里,穆亭渊十五岁才得以开蒙,未曾拜在良师门下便能展露那样的才华, 这一世,她一定给穆亭渊最好的教育,让他成为流芳百世的千古名帝。   穆亭渊看了一眼时辰,道:“嫂子,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去官府吧。”   “嗯,”晏枝面上柔软的笑容收了起来,说,“我已经派三才先一步去官府打点了。”   穆亭渊忍不住提醒道:“那女子性格狡猾,又能忍辱负重,扮作送餐的妇人混进小院,肯定会有别的办法偷偷带走燕娘,嫂子小心。”   晏枝颔首,走出两步后看见穆亭渊仍站在原地未动,她回头看向穆亭渊,疑惑地问:“亭渊?”。   “嫂子,”穆亭渊腼腆地笑了笑,说:“你先去,我……我有些内急,吴掌柜,能不能麻烦你带我去个茅房?”   “是。”吴宁一怔,不知为何从这眉清目秀的少年身上察觉到一丝深入骨髓的冷意,吴宁只跟他对视了一眼,便看到那双明明是笑着的眼睛里丝毫没有任何笑意,忙低下头,道,“少爷,跟我来吧。”   穆亭渊跟了上去,走进后院。   走了数十步,穆亭渊忽然道:“你打算找人去通知燕娘吧?”   吴宁浑身一震,声音哑在喉咙里,猛地咳嗽了两声,才道:“没、没有……少爷何出此言?”   “嗯,”穆亭渊淡淡道,“没有最好。”   他笑着看想吴宁:“嫂嫂最不喜欢阳奉阴违的人。”   吴宁后背一寒。方才燕娘被人拖下去后没多久,这少年便走了进来,他这是头一回看到穆府的私生子,在那之前,他从穆府的下人口中听了一些有关穆亭渊的事情,知晓他是个性格内敛,不太爱与人交谈的软性子。   大梁民风开放,故而其实有不少有名姓的富贵人家都有私生子,他见过不少,都是唯唯诺诺,不太敢讲话的性格,生怕给自己招惹上麻烦,藏头藏尾,说像是老鼠都不为过。   但穆亭渊不同,亲眼见到的时候,他在心里把那些说穆亭渊软性子的人骂了个透彻,这少年眼神犀利,一双漆黑的眼叫人分毫都看不透,直视人的目光大胆坦然,仿佛能一眼看透人心里的所有阴暗和算计。   从见到穆亭渊第一眼,吴宁便知道这少年日后定是不同于常人,是人中龙凤。   在听到穆亭渊与晏枝聊起来是如何发现“龙女送观音”并非燕娘独自绣制时,他更是惊了一跳。   原以为是晏枝派了下人在旁盯着燕娘的一举一动,却没料到是这少年在听下人回报时听出端倪——那负责送餐的妇人做了一个未出嫁的姑娘的手势。   那个细节微末彻底暴露了伪装。   他不知道那个女子是谁,却很怜惜燕娘,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燕娘一时被鬼迷了心窍,她在锦绣里做工多年,夫人不念情分,他得念,所以才生出提醒燕娘的心思,可被这少年一眼看透了。   吴宁不敢多说,忙低着头,认真道:“谢谢少爷提醒。”   穆亭渊笑了笑,没说什么。   随后,穆亭渊陪同晏枝把事情始末一一说清楚,人证物证不用官府自己罗列便一清二楚地列在面前,晏枝故意抬出自己的身份,压迫那官员不得受外力干扰,彻查此案。   忙到日落时分才从衙门里出来。   两人回家之后,秦兆丰上前用艾叶拍打他们的身体,又让他们跨过火盆才放心地让他们走了进去。   秦兆丰站在门前,躬身拜道:“夫人,小人有事想要禀告夫人。”他看了一眼穆亭渊,穆亭渊说:“嫂子,我先回房读书。”   “好。”晏枝想起来,提醒道,“吃点东西,别饿着肚子看书。”   “嫂子也是。”穆亭渊笑了笑,转身离开。   他走后,秦兆丰将一个卷轴打开递给晏枝,道:“今日我打听到,岑修文岑老先生近日来了北都,似是有意在北都住上一段时间。”   “岑修文?”晏枝记得这个名字,在书里是洛霞笙的师父,大约是在踏青宴后因洛霞笙的灵气收她做了徒弟。   秦兆丰道:“是,岑老先生学识极高,但颇有些恃才傲物,若说北都有适合教育穆小少爷的,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可……”   “入门极难,是吗?”   秦兆丰点了点头,说:“是,前去向岑老先生求学的人数不胜数,至今未能有人得岑老先生青眼,怕是很难求得一席之地。” 第38章 ===   晏枝细细琢磨, 回想着书里有关岑修文的描述。   岑修文是学术大家,少年时期便以诗作闻名天下,后来参加科举, 一举高中, 为人张狂肆意, 金榜题名后直接辞官回乡, 游戏山水, 在大梁各地皆留下了千古名篇。   时至今日, 依然是大梁风流俊逸第一人,无人能与之比肩。   他中年回到北都, 创办了灰鹤书院,广纳寒门学生,从不讲究门庭出身。书院门口有一面“千古墙”,凡是入门的学生都须得在千古墙上留下笔墨, 诗书画字皆可,一眼可见的名士风流。   据说,当年灰鹤书院刚刚创办的时候,岑修文站在千古墙前,看着上面的文墨能准确无误地点出出自哪位学生之手, 眼神毒辣细微, 对文墨感知敏锐, 极为惊人。到后来,灰鹤书院声名远扬,慕名求学的人无数, 一些世家子弟宁愿放弃在国子监求学的机会,也要在灰鹤书院中求得一席之地。   在灰鹤书院名声最盛的时候,岑修文却辞去院长的席位, 又归于山林之间,隐姓埋名多年,期间民间传出无数匿名的诗篇佳作都有人拿来和岑修文的文笔相比较,有绝卓者俱被认作出自岑修文之笔。   现如今,他重回北都,掀起了一阵风浪,有传言岑修文年迈,想要收一个关门弟子,将自己所有的文墨全都送给这位徒弟。   光是那些在世上广为流传的名篇就多达千篇,更别说那些在岑修文隐居山水的时候随手写下的,无人观瞻的篇章。   这在文坛上,足以与国库媲美,是真正的宝藏。   得了这消息后,晏枝直接派三才帮她打探消息,能搜集多少信息是多少。有关岑修文的事情,她从书中知道不少秘辛,包括他的出身。   他能活得这么潇洒恣意,其实是因出身皇家,论起辈分,是先皇的叔叔,大梁最负有盛名的闲散王爷荣平王之子。   晏枝想到这里,心情有些沉重,不禁发出“啧”的轻声叹息,因为岑修文是荣安王的爷爷,以晏府和荣安王之间的恶劣关系,怕是很难让她能攀到关系。   毕竟这原本都是作者给女主铺的路子。   让她放弃岑修文她却又不甘心,岑老爷子是她书里前五喜欢的人物,哪怕□□十岁了,都掩不住骨子里带出来的风流,而且才华是实至名归,整本书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第二个如他一样有学问的大家。哪怕是后来穆亭渊长大后,因文采绝卓得了“举世无双”的雅名,在谈起岑修文时,也是自叹不如。   如果能让穆亭渊拜在岑老爷子门下,对穆亭渊的成长大有裨益。   可是现在,矛盾重重,问题连连,连如何跟岑修文碰上一面都是个难题,拜帖递上去,肯定被拦得死死的。   晏枝撑着额角,看着眼前明灭的灯火,心想,得依靠半个月后的踏青宴了。   大梁因民风开放又国富民安,因此每年会举办很多宴会,年夜宴、中秋宴、端午宴、诞辰宴……民间也有百样日百样宴的风俗。   每年春天世家贵族们有两个比较重大的宴席,一个是三月三日上巳节的踏青宴,一个则是五月十五的春日宴。   依照往年习惯,踏青宴只是春日宴的预热活动,各家在踏青宴上结识,在春日宴上定亲。可晏枝记得,书里这场踏青宴可不同。   而且有意思得很。   大梁现今有两个地位尊崇的女人,一个是皇帝的姐姐长公主绵玉公主,另一位则是皇帝的姑母娴音夫人,两个女人非常不对盘,几乎到了势如水火的地步,因为长公主嫁得不如意,正是这位娴音夫人牵桥引线,促成的一段糟心姻缘。   绵玉公主年轻时便负有才名,写词作诗不输于男儿,及笄后本想在当期进士里挑一位才貌双全的成婚,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娴音夫人,要把自己的夫家的侄子配给她。   那是一个长得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武将,出身还算煊赫,单论出身与绵玉公主绝对配得上,但在绵玉公主眼里却非良人。两人婚后多有摩擦,绵玉公主常常被气得搬去别院长住,如今成婚近二十年,孩子都长成了少年,两人感情依然不合。绵玉公主便将这份不合的根源归结给了娴音夫人。   娴音夫人一开始是有意撮合,到最后发现自己一腔热血贴了冷屁股,她自有一套自己的婚姻观——家世匹配最是重要,性格什么的都可以磨合,无法理解绵玉公主心里的百转情肠。   两人梁子因此结下多年。   今年的春日宴由娴音夫人接手操办,得知这事后,长公主绵玉直接向皇帝请求拿下举办踏青宴的资格,跟娴音夫人隔空拉开了擂台。   上巳节是大梁的传统节日,春日踏青早有习俗,由祓禊开始,所有参与上巳节的男女换上新衣参加踏青宴,随后是一系列诸如投壶、击壤、藏钩之类的游戏。   今年,好文的绵玉公主还举办了一场曲水流觞宴,不论男女皆可入席,吟诗作赋,随性而来。   为此,绵玉公主拉拢了无数才子佳人参加这次宴会,其他人不知道,晏枝这个看过这段剧情的却知道,岑修文回来不是为了收徒,是绵玉公主把他请回来的。   绵玉公主对这宴席的重视便可想而知。   这是场相亲宴,也是世家贵子们互相结交的宴席,更是低位人寻求机会的宴席。   对晏枝来说,是个各方面都极好的绝佳机会。   再过段时间,绵玉公主便会公布这次踏青宴的安排,绝对会轰动整个北都。   她要做好完全的准备。   ——   “老师,”齐清站在一旁,替岑修文研墨,他低声道,“现在街头巷尾都在传,您这次回来是打算寻个学生承接您的衣钵,我们都盼着您能再收个师弟给我们玩乐玩乐。”   岑修文蓄着长须,正在练字,他平素写得一手狂草,也能写得出一手遒劲有力的大篆,听闻此言后,轻哼一声:“如何不是收个小师妹?”   “小师妹?”齐清一怔,没想到岑修文居然有这个打算,所有人都在猜他会把等身著作传给谁,他几个弟子都是名扬四方的大家,以岑修文不喜官场的性格,最后肯定会挑个同样喜好山水的闲散徒弟,却没想到女子也列在他的考虑范畴。   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洛霞笙,刚要说话,却听岑修文忽然问道:“穆家两兄弟都故去了?”   齐清心里咯噔一跳,回道:“是。”   “倒是可惜了……上回在北都还说要跟文取(穆老爷)一同去赏回雁山的枫叶,等再回来竟是再没了机会。”他感慨一声,笔锋一转,开始写起了板正庄重的隶书。   岑修文道:“听说家里还有个私生子?”   齐清微微蹙眉,沉默了片刻,回道:“是有。”   “见过么?”   “见过一次。”   “如何?”   齐清暗暗咬牙,道:“是个歪根子的,私生子能有几个好的?”   岑修文瞥了他一眼,道:“他招惹过你吧,你还是这般心量狭小,从前便是别人招惹你一分,你要还以十分的性子,如今年岁长了,性子却丝毫未变,再这样下去,难成大器,可惜了这个活络脑子。”   他说得直接,齐清却丝毫没觉得被冒犯到,乖乖低头认错。   “穆府现在由晏靖安的女儿在当家?”岑修文又问。   “是。”提起晏枝,齐清更是恨得牙痒痒,他讨厌晏枝不是一天两天了,每回看到晏枝纠缠洛无戈他便觉得这女人真是讨人厌烦。   岑修文道:“分家就没有上门找个说法?任由主家被个嫁进来的女人把持,听说她有意扶持那私生子当穆家家主?”   齐清道:“分家怎么想的,学生不知,但那晏枝确实有意扶正一个私生子。”   “有趣,”岑修文沾了一撇墨,道,“晏靖安呢?怎么这般安静?”   “晏大将军身体不适,这段时间都没来上朝。”   “穆家老大死后,他舍得留亲生女儿待在那穆府?也没想着把人叫回去?”   “不曾。”齐清把有关晏枝的事情告诉岑修文,岑修文长吟一声,喟叹道,“到底是舐犊情深,知道我那皇帝侄孙位子坐得不踏实,晏靖安想让他踏实点,但李氏一族一脉相承的心狠多疑到我孙侄那可不会断绝,晏靖安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无功。”   齐清低着头,假装没听见。   岑修文把笔搁在笔架上,道:“穆府倒是无端被殃及,现在分家没急着去本家讨说法,便是在等着看我那侄孙什么态度吧?私生子吗……嗯,有空带我去瞧过,这次踏青宴,给他们穆府一个请帖。”   “老师?”齐清听岑修文竟是有意顾念旧情要收穆亭渊为弟子,忙道,“他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先前穆府有下仆,不过是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便被他用鞭子抽打,逐出府内,这种心狠手辣的人不配做您的徒弟!望老师三思!”   “嗯?”岑修文蹙眉,“还有此事?”   “是!”齐清又道,“上回我在大理寺见过他一回,联合晏枝哄骗穆落皓供词诬赖笙……洛无戈洛小将军的义妹,他小小年纪就有诸多歹毒心肠,老师,切不可被他单纯良善的外表所蒙蔽,收他为徒。”   岑修文知道齐清性格,他虽睚眦必报,却不是会说蒙昧话的,听了这番话,便点了点头,道:“我会多做考虑,若真如此,便当穆府……就此没落了去吧。” 第39章 ===   知悉这次踏青宴整个流程, 晏枝做好了准备,但有个问题是燕娘缝制好的新衣要交由谁来穿。   踏青宴上,名流荟萃, 大家闺秀数不胜数。北都多风流儿女, 才貌双全者近百位, 更何况, 踏青宴门槛不高, 世勋贵族可去, 民间一些富庶商户也能找到门道削着脑袋往贵人堆里钻上一钻。   气度、涵养、样貌……都在晏枝的考虑范畴,衣服能将人衬托出来, 但也不是完全不挑人的。   临近踏青宴,晏枝还没找到个合适的人选,苏青青、宋雨柔等贵勋小姐后来又问过几回,都被晏枝打发了去, 这俩人一个模样稍逊些,另一个气度差那么些意思,都不是合适的人选。   究竟选谁好呢?世家小姐的名单列在眼前,晏枝拿毛笔划掉一个又一个名字,只留下三两个撇到一旁, 做最后的打算。   瞧出晏枝的纠结, 穆亭渊问道:“嫂子为何不自己穿去?那衣裳很适合嫂子, 上回嫂子试穿的时候,好看得很,瑰姿艳逸, 仪静体闲。”   “我不行,”晏枝摇头,“我名声太差, 穿出去会有负面影响。”   穆亭渊一怔,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对晏枝道:“嫂子很好。”   晏枝轻笑,走过去拍了下他的头,说:“晚点还得给你挑一身衣裳,喜欢什么样的?咦,我发现你最近一直在穿白衣,喜欢这种风格的?确实很适合你,少年风华,绝代无双。”   穆亭渊耳尖微微泛红,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他轻轻点头,道:“喜欢。”   “哥哥也喜欢白衣。”晏枝感慨道,“好久没见到哥哥了。”   穆亭渊眼里依然含笑,但眼底的笑意却淡化了些许。   比起穆亭渊还稍显得稚气的模样,晏殊同是真的将白衣穿成了绝代风华,整个北都,贵勋无数,却没有一个能有晏殊同那样的风雅和气度。   不愧是我喜欢的配角。   晏枝心想,回想那日和晏殊同一别,兄妹二人已经许久未见了,这段时间,晏殊同该是很忙,他外调离都,前段日子刚回来,官场上的、人情往来上的、故友、新朋、上下属……俱是需要打点的地方。   “等等,”晏枝明眸一亮,突然想到一个合适的人,她轻轻一击掌,叹道,“哎呀,我怎么把她给忘了!”   穆亭渊疑惑地问:“嫂子想起谁了?”   “你嫂子的嫂子,”晏枝看着穆亭渊,笑着道,“那可是个芳华绝世的美人!整个北都,挑不出第二个人能比她更衬得上这衣裳。”   “嗯?”穆亭渊来了兴致,他见过那衣裳,技艺精湛,针脚别致,心思独一无二,若是能穿在嫂子身上,必定能绽放出百倍光华,可惜嫂子不肯,但也无妨,那副华容婀娜的模样只有他见过。   穆亭渊眼底的笑意又涌了上来,其实他对那个女子没什么兴致,配合晏枝,问道:“嫂子说的是哪家的小姐?”   “武卫营右军校尉之女韩妤。”   穆亭渊只知道如今北都的编制和一些鼎鼎有名的大人物,知道这官职是四品武将,但这位武将是谁还弄不分明。   晏枝给他详细解释:“这将军叫韩道雄,是晏靖安,哦,我是说我爹爹麾下武将,早年在寒门关战役中一战成名,后来一直跟在爹爹身边,便在四海靖平之时,被封了武卫营右军校尉一职。他并非什么世勋贵胄,出身农户,但敢拼敢杀,从不退缩,在战场上履夺功劳,才能有如今辉煌的一面。”   她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记得原作里,晏靖安被以谋逆论罪后,他麾下旧部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韩道雄草根出身,跟随晏靖安的时间最久,晏靖安死后,他也被捕入狱,坐在牢中,散发高歌,将一生军旅生涯,如何视死如归,怒骋沙场尽付沧桑歌声,凄凉悲壮。   晏枝对穆亭渊道:“他跟随我爹爹多年,忠心耿耿,当年还救了我爹一命,爹爹见他妻子生了个女娃,便与我哥哥定下了亲事,我哥哥见过嫂嫂,也是喜欢的。”   韩妤是晏枝很喜欢的一个配角,在一众给读者降智打击的女配中是非常出彩的一个,可以看出在她身上作者花了许多心思,但后期为了衬托女主的形象,韩妤被写成了一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懦弱性子。   不知道现在这些扭曲崩毁的剧情会不会也得以修正。   想到佩娘的事情,晏枝心里有些惴惴,还是得先见过这位嫂嫂才行,她得靠自己的双眼去确定,那是不是真正适合的人选。   “三才。”晏枝唤道。   三才走了过来,拜道:“夫人。”   “帮我向韩道雄韩将军递个拜帖,说我想见见他的千金韩妤。”   “是。”   三才得令,没多久便回来禀告。晏枝抓紧时间前往韩府。   韩道雄发达之后,并不显富贵,平素行事低调朴素,在朱雀门外买了一套两进的院落,家里仆从也不算多,晏枝到的时候,韩道雄亲自出来迎接,背后只跟着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仆从。   他身材魁梧,年近五十依然精神矍铄,身板硬朗,笑得十分爽朗,上前迎道:“小主子,许久不见!”   晏枝福了福身子,道:“韩叔叔好。”   韩道雄一怔,他从未见过晏枝露出如此礼貌谨慎的模样,想起晏靖安曾经对他说的话,心里一紧,不由对晏枝生出了些许怜惜。   他一向藏不住情绪,长叹口气,对晏枝道:“小主子这些时日吃了不少苦吧。”   “是我自找的。”晏枝淡淡道,“叔叔不必挂心。”   “其实大将军他……”   “父亲如何是父亲的选择,我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晏枝不想跟他谈论晏靖安,道,“妤姐姐可在?”   “在房里休息,”韩道雄蹙着一双浓眉,颇为忧愁地说,“她又生病了,身体太差。”   晏枝道:“无妨,我去看看姐姐。”   韩道雄给她引路,问道:“小主子为何突然要见我女儿?”   他是个心直口快的,有什么便问什么,晏枝从前一直敬重他们这些叔父,因此韩道雄也不同她客气,直接问出了口。   晏枝道:“这次踏青宴,长公主给穆府也递了张请帖,妤姐姐也该收到吧?我一个人去无聊,想找个伴。”   “不是来看看未来的嫂子长什么样?”韩道雄哈哈大笑。   晏枝笑了笑,说:“也是其一,上回哥哥来看过我,提起过……嫂嫂。”   “哦?”韩道雄问道,“他怎么说妤儿的?”   “说是个好性子的姑娘,我会喜欢的,所以我才来看看,能得哥哥这样夸奖的姑娘是个什么模样的。”   晏枝说完,一拐过拱门便看到一个女子站在走过来的石子路上,她生得一张俏脸,稍施粉黛便美得叫人屏息。   晏枝知道韩妤长得好,却没想到长得这般好,不知道韩道雄这般五大三粗的粗犷样子是怎么生出这么个如水如玉如远山的美人女儿。   这么近的距离,韩妤肯定听全了她刚才说的话,一张俏脸红了个透底。   韩道雄丝毫不顾及女儿羞涩,敞开了嗓门笑道:“妤儿,听见没!殊同少爷喜欢你喜欢得很!在小主子面前都夸你呢!哈哈哈!”   韩妤脸红得更厉害,娇羞的样子让晏枝这个女人都心动。   她长得实在是好,好得叫女人嫉妒,论模样与晏殊同一双璧人,般配得很。   晏枝生出了些欺负她的心思,火上浇油地说:“嫂嫂长得真好看,难怪哥哥这样喜欢。”   韩妤羞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体甚在小幅度颤抖。晏枝适可而止,道:“嫂嫂不是身体不适,怎么出来了?小心吹风,加重了病体。”   “没有,”韩妤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韩道雄,道,“想着你要来,出来接你。”   “嫂嫂有心了。”晏枝走过去,解开自己的兔绒围领给韩妤系上,揶揄道,“嫂嫂要是因此病了,哥哥非得怪罪我不可。”   “我们还没正式成亲……不必现在就称呼嫂子。”   “没成亲也是我嫂子,迟早的事情,早点叫让嫂子习惯习惯。”   韩妤无奈地拧着细眉,她听说晏枝是桀骜不驯服的主,惯会傲慢滋事,心想不能给爹爹添麻烦,这才急急地出来迎接,就怕晏枝因她怠慢而生气。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傲慢滋事”的法子。   她看向晏枝,把毛领又给晏枝系了回去,道:“先回屋说吧,早春天气还冷着。”   “好。”晏枝笑意盈盈地应了。   韩道雄还要跟过去,没走两步便听晏枝挑着眉头问道:“韩叔叔,我与嫂嫂闺中密谈,你一个奔着不惑去的男人跟过来做什么?”   韩道雄一怔,大笑起来,脚步顿住,站在原地,目送晏枝她们离开。   女儿自从来了北都便很少出去,别说闺中密友,就连普通的朋友都没交到。韩道雄知道她一直闷闷不乐,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今日,晏枝来后,他难得看到女儿心绪有所波动,心里一阵宽慰。   他吩咐道:“等下备点零食糕点给他们吃,别饿着俩姑娘。”   =   晏枝走进房里,扫了一眼韩妤的房间。   如她的人一样干净温柔,窗外温暖的阳光洒落进来,映照着桌子上摆放着的一瓶梅花,房间里有淡淡的熏香气息,淡雅好闻。   韩妤拉开椅子,看了晏枝一眼,心里琢磨了片刻,在穆夫人和晏姑娘之间选择了一个称呼,道:“穆夫人,请坐。”   脱开一开始的羞涩,她举止言行都变得落落大方起来,有条有理地招待晏枝。   晏枝同她闲聊了几句,见时机差不多了,便道:“嫂嫂,方才你应该也听见了,我这次来是请你同我一起去踏青宴的。”   韩妤端茶的手一抖,抬眸看向晏枝,目光闪烁了片刻,似是有所挣扎,最终摇了摇头,道:“我身体不适,不打算去这次的踏青宴了。”   如果真是不适,晏枝定不会勉强,但韩妤言谈举止间满是踌躇犹豫,而且她年龄小,藏不住心事,一双剪瞳中满是不舍。   晏枝看了一眼韩妤的丫鬟,对莲心道:“你带她出去给我弄点新鲜的花枝来,我觉得嫂嫂房间太过朴素,弄些花来看看。”   “诶!”莲心应声,上前挽了韩妤的丫鬟出去房间。   那小丫鬟看了韩妤一眼,见韩妤没说什么便跟着离开。   等房间内只剩他们二人的时候,晏枝问道:“嫂嫂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韩妤轻咬着下唇,垂下长睫,道,“我只是想近些日子安分待在家里,等、等着……你哥哥来娶我。”   晏枝一怔,登时明白过来韩妤话里的深意。   她怕是在自卑吧。   北都讲究门庭,尤其是氏族之间的“联姻”,这不光是体面问题,更是势力的纽带和联系。因而,门户之见非常严重,门当户对是两家结亲优先考虑的东西。   晏家是高门大家,世代为国征战,晏靖安是一品大将军之外,还有世袭下来的征远侯的封号。论起家世,哪怕与皇家结亲都不为过,却与韩家这样出身农户的人家定下了婚约。   晏枝长兄死后,爵位顺延,若是晏家无波无浪,晏殊同便是下一代侯爷,是未来晏家的家主,他的正妻自然贵为人中人。   这些年来,韩妤少不了被人指指点点,说他们韩家高攀了,这些难听的流言蜚语,晏枝不是不能想象的。   难怪韩妤少有抛头露面,也难怪韩妤总是称病在家。   但这样不行。   韩妤不能一直逃避下去,她以后面对的不单单是这些流言蜚语,而是更多的东西。晏殊同爱她,可以把她保护在家里,但这意味着晏殊同在外要承受更多的压力。   “嫂嫂,可是有人说了什么闲言碎语?”晏枝问道。   韩妤摇头:“没有,你别担心。”   “我看得出来,”晏枝道,“外头怎么样传我的我又不是不知道,嫂嫂何必对我隐瞒,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没有,”韩妤笑了笑,“只是有些事情,难免会胡思乱想,尤其是在婚期将到的时候。”   晏枝道:“那嫂嫂,我们一块儿去踏青宴上散散心?”   韩妤还是犹豫。   晏枝道:“那……我跟嫂嫂说实话,这次来我其实不光是想找个伴,我还有件事情要求嫂嫂。”   她把锦绣里的事情、佩娘和燕娘的纠葛告诉韩妤,韩妤听到佩娘的所作所为后气得蹙眉:“还有这样的女子?怎的这般自私。”   “民间为了这些蝇头小利的都能如此,何况官宦人家,”晏枝有意敲打韩妤,道,“这种事情放在世家贵勋里都是小事情了,嫂嫂应该多见识见识才能帮哥哥掌管好后院,也才能抬头挺胸的面对外面的任何人。”   从来没人跟韩妤说这些,韩道雄大大咧咧,每天混在男人堆里,她娘亲又病逝得早,后宅简单,生长在绝对单纯的环境,简单纯粹得像是一张白纸。   但她非常聪慧,听懂了晏枝的深意,认真点了点头。   “这还不算什么,”晏枝道:“燕娘明面在狱中,其实已经被那个叫洛霞笙的女子接了出去,她们也要参加踏青宴。若是输给寻常人家,我不恼,但输给他们,我便很是不服。”她又把自己与洛霞笙的过节告知韩妤,“所以我想请嫂子帮帮我,嫂子是北都有名的美人,如果能有嫂子帮我把衣服穿出去,锦绣里的生意一定能好转起来。”   韩妤还是犹豫,她心里掂量得清好坏是非,但总是迈不开这一步,只要想到踏青宴上,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都会焦灼在她脸上她便只想待在这个小院里。   但这样不行。   韩妤告诉自己,晏枝说得对,待日后,自己嫁入了晏家,成了晏家的当家主母,必须要抬头挺胸地面对这一切。爹爹曾经说过,战场是他们男儿一逞雄风的地方,而后宅则是女人展现能力的地方。   她不能让爹爹失望,也不能让殊同哥哥对她失望。   要勇敢些,韩妤。   韩妤长出口气,详细把晏枝的计划问全了,最后斟酌道:“我应你。”   晏枝眼前一亮,道:“那便说定了,踏青宴那天我来接姐姐,我们一同去。”   “好,”韩妤又有些紧张,道,“那天要我如何做,你告诉我便是,我见识少些,劳你多多提点。”   “嫂子不怕,”晏枝看着韩妤这一张倾城面容,道,“嫂子那样好看,光是站在那里都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哥哥看见了,一定会被你迷住的!”   韩妤脸又红了起来。   -   踏青宴当日,会阳山脚,一抬抬轿子整齐有序地排放着,各个世家领了请帖的,轿子都排在先位,那些“想办法”混入踏青宴的富庶商户的轿子则停在中端和尾端。一长串风格迥异,却都格外吸人眼球的轿子给这次踏青宴敲响了开始的鼓声。   有士兵专门留守在这附近主持秩序,哪怕是皇帝亲临,到这里也必须下轿,步行上山。   此次踏青宴的地点在北都有名的会阳山阴的别样亭,这山不算陡峭,极为适合每日养尊处优的贵族们。   这日,沿路俱是青年才俊、才子佳人,所有人都穿着一身洁白朴素的衣裳,披着件灰蒙蒙的披肩或外裳。晏枝到的时候,距离开宴的祓禊还有一段时间。   她看了一眼停得密密麻麻的轿子,发出一声惊赞的喟叹,绵玉公主不愧是大梁地位尊崇的女人,将许多闭门不出,少有人际往来的人物都请出了山。   她今日也是一身白衣,外头罩了件素色的披风,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有种五一十一出去旅游,跻身旅游景点的错觉。   身侧的穆亭渊头一回见到这壮观场景,却没有露出半分胆怯,大大方方地随晏枝同沿路碰见的人打招呼。晏靖安旧部众多,陈年旧交许多都占据高位,子女无数,有业已成家的,也有闺阁中还没定下亲事的,因此一路上和晏枝打招呼的人不在少数,穆亭渊借此机会把每一个路上与晏枝攀谈问候的人脸都记在心里。   谁是谁家的孩子,谁的父母又是什么官职,这个官职在朝堂中位置如何……那日晏枝提起韩妤,他一无所知,这种感觉让他很不好受,因此今日倍加努力。   在她另一侧的是韩妤,身段窈窕婀娜,如嫩柳初发,面容上一直保持着得体的笑容。   但晏枝瞧出她是在勉强自己,伸手去握了握她冰冷的手,道:“嫂子,头再抬起来点,不要怕,我跟亭渊都陪着你。”   “嗯,谢谢你们。”韩妤今日是第一次见到穆亭渊,第一眼就被他的容貌点亮了眼睛,当场赞叹了一句穆亭渊的气度和风华。   因着爱慕晏殊同,韩妤对这类温和却又不失柔韧坚毅的性格最是喜欢,从爹爹给她准备的打点人际的小囊里挑出最漂亮的玉环送给穆亭渊,还惹来晏枝的玩笑,说她比晏殊同大方,晏殊同第一次见穆亭渊时根本没准备礼物。   少年听着,在一旁笑得温雅。   韩妤看着他们,原本对高攀晏家一事紧张担忧的心情渐渐放下。   他们是这样的好。   可惜命都太苦了。   她要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们。   三人在仆从的簇拥下沿路上山,半路碰上苏青青,她一脸神秘地让晏枝期待她祓禊后换上的新衣。   临走前,她多看了晏枝身边的韩妤,警惕地问:“这位是?”   “这是武卫营右军校尉之女韩妤。”   “高攀了你们晏家那位?”苏青青讶道,听闻晏枝之前对韩妤颇为不屑,怎么带着韩妤上山来了,莫不是要整治她?   韩妤闻言脸色一变,低垂下头,晏枝撇了撇嘴,对苏青青道:“我嫂嫂才貌双全,是我们家高攀了。”   “哦,当我失言,我给你赔个不是。”苏青青敷衍地作了个揖。   “你便是穆府那……小公子吧?”惦挂着晏枝的态度,苏青青提起穆亭渊的语气和善许多,在他脸上盯了好一会儿才叹息了一声,道:“可惜了,年纪小了点,我要是年轻个六七岁,我一定想嫁给他。”   穆亭渊:“……”   晏枝:“……”这姑娘真是风风火火,任性。   苏青青笑了笑,转身走了。   众人抵达此次踏青宴的别样亭,这地方是个山水园林,是先皇赐给长公主绵玉的消暑别院,地方宽敞,有亭台楼阁无数,后山的水池里养着诸多珍稀锦鲤,布置华美之极却又不乏书画墨意,叫往来的宾客们赞叹不已。   有近百个辅事的下人分别安置众人,晏枝他们得了一间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屋子,暂且安置行李。   她把衣裳挂在衣架上,吩咐三才:“看好衣裳,免得有人来捣乱。”   “是。”三才应声,便一直守在衣裳旁。   晏枝还得准备一下给衣裳配套的首饰和胭脂,亲力亲为,一时有些忙碌,韩妤上前帮她,这本不是她擅长的事情,但经过晏枝指导便很快掌握。   忙完之后,韩妤道:“枝儿,时间还早吧?我、我有些紧张,想去如厕。”   “好,”晏枝道,“门口有小厮,嫂嫂让他带着去便是。”   “嗯。”韩妤提着裙子走出房间。   晏枝在屋里把待会儿的东西准备好,问穆亭渊:“你看我嫂嫂如何?”   “你的嫂嫂的确姿容上佳,但是比我嫂嫂还稍逊一筹。”   “你这孩子……”晏枝轻笑,“太会说话了,甜言蜜语,以后把别人家的姑娘迷得神魂颠倒了怎么办?”   穆亭渊笑而不语,低头看书。   见状,晏枝把他手里的书抽了出来,放在一旁,道,“难得出来玩一次,放松一下,别看书了,不累吗?”   “累?”穆亭渊不解地问,“看书为何会累?”   晏枝:“……”   你们学霸都这样吗?   她无奈地将书放了回去,道:“你看吧,好好看,等下就靠你了。”   知晓绵玉公主爱才,穆亭渊这几日在集中学习诗文,这次踏青宴有许多活动都是以“文”出发,只有一些传统活动留待武将发挥,让一众武将苦不堪言。   穆亭渊点了点头,道:“我会努力,不让嫂子失望。”   “嫂子看着你大放异彩。”晏枝其实不强求穆亭渊如何,虽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学习跟棉花吸水一样,但穆亭渊只学了这短短的时间,哪里能跟他们打小学习诗书的世家子弟相比,晏枝带他来主要是开阔眼界,多认识一些人,不求此时便扬名。   但少年有雄心壮志,她自然不能扑灭,她相信穆亭渊的广阔未来。   等了约莫一刻钟,晏枝还不见韩妤回来,她出门一看,带韩妤去如厕的小厮正站在院门口,周遭并不见韩妤的身影。   晏枝有种不祥的预感,蹙眉问道:“怎么回事?韩小姐呢?”   “韩小姐没回来吗?”小厮一怔,意识到什么,赶紧说道,“方才我碰见御史中丞孙大人的千金,她的丫鬟说她替韩小姐传话,说韩小姐先回来了,让我回去便是。”   御史中丞孙大人的千金?   晏枝想了下书里这个人物,低呼一声“糟糕”,问过小厮是在哪里碰见的,忙赶去那里。   孙大人的千金名叫孙沉馨,爱慕晏殊同多年,曾经主动上门求成就这一桩姻缘,被晏靖安拒绝,那时候晏殊同就已经定下了和韩妤的婚事。此刻,孙沉馨给下人递了这样的话,肯定跟韩妤发生了什么摩擦。   韩妤性格简单善良,玩手段定然玩不过孙沉馨。   她忘了,整个北都有两个女子都想嫁的男儿,一个是洛无戈,另一个则是她兄长晏殊同。   晏枝一路赶去,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声音。   “韩妤,你也好意思来踏青宴,想做什么?跟晏家哥哥有了婚约,还想来勾引别的男人吗?”   “你们韩家高攀了晏家,这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别不知好歹,给晏家哥哥丢脸。”   “瞧瞧你那寒酸样子,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没风度,怎么配得上晏家哥哥呀?”   “我要是你,早就三尺白绫吊死了,怎么有脸苟活在这世上?”   晏枝挑高了眉,心想,别的人不知道,这孙沉馨尖酸刻薄的德行可是跟书里形容的一模一样。   她正要出来讥讽回去,却听那边传来一个不卑不吭的女声。   韩妤道:“不劳孙姑娘费心,我们韩家虽是高攀,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以抗拒,我也不想抗拒。待今年春日宴一过,便要与殊同哥哥履行婚约。”   晏枝叫了一声好,听见孙沉馨发出一声满是怒意的吼叫,怕韩妤吃亏,站出来唤了一声:“嫂嫂我听见你声音了,你跑哪儿去了呀?”   韩妤忙应声:“枝儿,我在这里。”   孙沉馨听出是晏枝寻来了,这可不是个好欺负的主,她曾经为了嫁给晏殊同,讨好过晏枝,但却贴了个臭脸,晏枝将她冷嘲热讽了一顿,为了展现对自己的厌恶之情,还特意高价买下她喜欢的镯子,戴在她面前显摆过后当场摔碎。   晏枝身份尊贵,又是她喜欢的人的妹妹,孙沉馨讨好都来不及,哪里敢惹她。   这回看到晏枝把韩妤带出来,又公然叫她嫂嫂,嫉妒得脑袋发热,这才没忍住把韩妤骗过来一通奚落,本想待会儿找个机会,把她关在哪个房间,让她整个踏青宴都无法参加,但晏枝居然这么快就找来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孙沉馨看向晏枝,赔着笑说:“枝妹妹,我同妤妹妹说说话,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嫂嫂,免得她被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堵住。”晏枝意有所指地说,“嫂嫂,我们走吧,这儿吵吵闹闹的蚊虫苍蝇太多了。”   “你——”   “孙沉馨,”晏枝在孙沉馨面前把自己撒泼蛮横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别以为我没听见你刚才说什么,我懒得跟你计较,我告诉你,这辈子我晏家就认我嫂嫂一个人,你连迈进我家门的资格都没有!别再在背后欺辱人,就凭磊落这点,你根本就比不上我嫂子!”   “晏枝!”孙沉馨再也压抑不住怒火,骂道,“你别以为自己还是以前那个晏枝!晏大将军早就不管你了!他早就不要你这个女儿了,没有晏大将军你还算什么?!” 第40章 ===   孙沉馨吼完便有些后悔, 可是话已经说出来,她没那个脸面收回去,只好看了一眼晏枝的反应, 咬着唇等待晏枝的还击。   但晏枝却没什么反应, 神色冷漠, 眼神冰冷地看着自己。   那眼神看得孙沉馨心里一片冰冷, 她害怕地打了个颤, 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晏枝轻蔑地发出一声冷笑:“你离了你爹娘, 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至少我现在活得好好的,能比你更抬头挺胸地站在这儿。你不会真以为, 我家里人不管我了,你知道你刚才那些话如果被我哥哥知道了,他会怎么看你?”   孙沉馨露出慌张的神色,她喜欢晏殊同喜欢到了骨子里, 当年踏青宴一见,她便情根深种,回家后多方打探晏殊同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不要脸面,哀求着爹娘去晏家提亲, 结果得到了那么冰冷的拒绝。晏家怎么会给晏殊同定了那样的亲事?那女子怎么配得上他呀?!这让她怎么死心?若是换成比她更好的人, 她也许会心服口服, 但那是个贱民的女儿,哪怕借着晏大将军的荣光,飞黄腾达了, 骨子里也是劣民的血脉,怎么能配得上晏殊同!   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晏殊同,成为晏家的女主人, 她刚才真是疯了,怎的就说出那样的话来?   “我……”孙沉馨慌张地看着晏枝,再也顾不得脸面,赔礼道,“枝妹妹,我说错了话,你……”   晏枝摇头,对孙沉馨失望地说:“本来你说那话我不觉得什么,至少你还有骨气,我之前确实荒唐,的确仗着我爹的荣光胡作非为,你拿这点来攻击我,我无话可说。但是你看看你现在,卑微而又恐慌,生怕我去向哥哥说你一点不是,哪怕这样,我哥哥也不愿意看你一眼。”   不愿意看你一眼。   孙沉馨眼泪氤氲在眼眶里,晏枝的话像刀,刺在她心里,把她刺得遍体鳞伤,她想说点什么,但自觉无论说什么在这时候都是笑话。最后一言不发地看着晏枝和她身边的韩妤,眼神逐渐变得恶毒,她藏不住的情绪正在心里逐渐发酵出一种无法控制的邪恶心思。   一旁丫鬟担忧地说:“小姐,马上到开宴的时间了,咱们先回去准备准备吧。”   孙沉馨把眼泪憋了回去,她硬着脖颈点了点头,目光掠过晏枝她们,在与韩妤擦肩而过时,低声说:“我会让你知道,贱民永远只能是贱民,贵族世勋不是你能高攀得上的。”   韩妤轻轻蹙眉,对孙沉馨道:“谢谢孙小姐提点,晏大将军识人有度,只看人,不讲究门庭。”   晏枝挑眉,“啧”了一声,待孙沉馨走后,拉住韩妤的手,笑着说:“嫂嫂真性情!我还担心你会被人欺负了去!”   “要没你,可能真被欺负了。”   “嫂嫂怎么知道我来了?”晏枝笑着问。   “闻到你身上的香味了。”   “嗯?”   “你身上有梅花香。”   晏枝这才恍然大悟,因她爱梅,穆亭渊常常弄些梅花送她当礼物,这孩子学习之余,心思也巧,不光是摘不一样的梅枝,还让曾婆婆绣了荷包,自己弄干花塞在荷包里,有时候是梅花做的小点心……难怪身上带了梅花的气息,今个儿她腰间别了穆亭渊送她的香包。   “这味道很别致,”韩妤道,“别处闻不到。”   “是亭渊做的。”晏枝笑着把香包拿出来给韩妤看。   韩妤意外地问:“他这么小就会送香包给姑娘了?”   “我是他嫂嫂,不算什么姑娘,”晏枝轻点了下韩妤的眉心,道,“下回我给我嫂嫂也做一个,就是我不会刺绣,得找人帮忙。”   这边风平浪静,莲心过来提醒道:“夫人,祓禊的时间快到了。”   “这就来了。”晏枝应道,“嫂嫂,我们走吧,叫上亭渊一块儿。”   “你们感情真好。”   “是呢,”晏枝笑着挽了下鬓边散落下来的碎发,“我把他当弟弟看。”   “他是会有大出息的,”韩妤由衷道,“模样好,性子温柔,勤勉又上进,等长大了,是不属于殊同哥哥与洛小将军的绝代风华。”说完这句话,韩妤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她看了晏枝一眼,眼里划过一丝担忧。   晏枝瞧出来,毫不避讳地说:“嫂嫂,我跟洛无戈的破事儿你都知道啦?”   “听说过一点。”   “毕竟闹得那样大,但是我已经不喜欢他了,”晏枝平淡地说,“我曾经喜欢的是一个想象中的人,那个人已经随着时间而风化淡去,现在,我所有的念想就是做好我的生意,叫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知道,我晏枝离了爹娘也可以活得潇洒快活。我还想陪着亭渊,看他长大,。”   “枝儿,你不打算寻个良人再嫁吗?”韩妤试探地问,“亭渊年纪还小,快则五六年,慢则十余年才能执掌穆府,那个时候你都已经……”   晏枝怕她担心,说道:“我也想,但是没这良人,而且……”她开着玩笑说,“还得找个愿意入赘的,等我那些生意做起来,我可是北都富婆,哪儿能轻易带着这些财富嫁给一个男人?”   韩妤忍俊不禁,摇了摇头。   不远处,穆亭渊正在候着他们,晏枝见他手里拎着祓禊用到的物件,便先韩妤几步,走过去帮他拿过一个包袱。   韩妤稍慢一步,她看着晏枝的背影,总算在她身上见到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该有的样子。   其实,她一直琢磨不透晏枝的性子,她时而沉稳,时而尖锐,时而淡然,时而又有些任性娇蛮,可无论哪种性子,归结到根源,都让韩妤看到她心底的坚毅。   晏枝接过穆亭渊手里的包袱,对他说:“抱歉抱歉,嫂子来晚了,爆发了一点女人间的战争。”   穆亭渊轻笑:“嫂子看着挺开心。”   “当然开心,”晏枝轻哼一声,“教训了一个我讨厌的人,你没瞧见她的样子,就是……总觉得她会报复过来,不过我也不怕。”   穆亭渊笑着说:“我来帮嫂子。”   看着他们,韩妤心想,希望上天能赐给晏枝一段好姻缘,让她的坚毅能够倚靠的柔软。   =   祓禊是上巳节的传统习俗,也是踏青宴的开始。   所有来参加踏青宴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要将自己一件陈年旧衣放在水里洗濯去垢,意欲消除不祥,因此又称为“除恶之祭”。所以,在祓禊之前,大多数与宴的人穿的都是灰蒙蒙或者白色的斗篷和披肩,待祓禊结束后,众人再回房间换上各式新衣。   这些新衣没有讲究,全凭各自喜欢,靠着一前一后的对比,祓禊之后的换新便显得格外突出和重要。   有意靠着容貌吸引他人的年轻男女们会在这一环节换上自己最好看的衣裳,因此,北都各个衣裳铺子自然迎来了一年里最忙碌的日子。   别样亭外有一条自山上流淌下来的溪流,水质清澈沁凉,此次祓禊便被安排在这儿。晏枝到的时候,北都有名的公子小姐身边已经塞满了要与他们一同祓禊的人——这个时候是没有位置安排的,先到先得,因此,很多已有目标的公子小姐都会借着这个机会成就好事。   晏枝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晏殊同,他温文尔雅地站在溪边,身边聚着几个名门闺秀,晏枝偷偷对韩妤道:“你瞧哥哥,还没成婚就沾花惹草。”   刚说完,目光和晏殊同对上,晏枝在心里说了一声糟糕,便见晏殊同冲她笑了笑,目光从自己的脸上错开,落在一旁的韩妤脸上。韩妤脸红,稍稍偏过头,不敢与晏殊同对视,却又想见他,忍不住往他脸上看,见晏殊同一脸笑容,由衷地笑了起来。   晏殊同分开左右的姑娘,径直冲她们走了过来,对着韩妤作了一揖,恪守礼数:“韩小姐。”   “晏公子。”   晏枝听他俩称呼怪酸的,啧啧啧了几声,带着穆亭渊去到旁边,道:“哥哥,你带着嫂嫂去祓禊,我带着我家亭渊去那边。”   穆亭渊冲晏殊同礼貌地行了晚辈的礼节,晏殊同点了点头。   韩妤紧张地揉捏着手,听见身边男儿低声一咳,温柔地问:“妤儿,我们寻个祓禊的地方吧。”   “好。”韩妤应声,被晏殊同牵起手,两人的手被罩在宽大的衣袖里,藏成了两人的小秘密。   晏枝见状,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感叹道:“恋爱真好啊。”   穆亭渊蹙了蹙眉,一想到晏枝也许有一天会嫁给他人,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他知道这样不好,是幼稚的占有欲,嫂子应当有自己的人生和幸福。   穆亭渊缓缓眨了下眼睛,压下心里的所有不舒服,道:“嫂子,我们也去找个地方吧。”   “沿河都挤得很,你瞧瞧那些人,跟抢打折白菜一样,有劲没劲。”晏枝一扫密密麻麻的河岸,叹了口气,说,“我们去稍微下游一点的地方。”   “不是说下游会比较不吉利吗?因为水流流下来,容易沾到别人的脏东西。”   “身正不怕影子斜,”晏枝道,“我不讲究那个。”   穆亭渊记下这句话,轻轻颔首。   走到人稍微少点的地方,晏枝脱下披风,里面是件雪白的长裙,她把袖子轻轻挽起,露出一节藕似的雪臂。她挽着袖子把披风往水里一塞,漂了几漂,忽听背后传来声响。   “无戈,当真要去这么下游的地方?听娘说,祓禊得找上游,越往上越好,以后才能平步青云,否则怪晦气的。”   “哎!那些姑娘追着找你,你再往下可就没地儿了!”   “打住打住!就这儿吧!我已经够倒霉的了!再往下我可不干了!”   声音突然停住,随后又响了起来。   “……不是吧,你看,让你停你偏不听,你的霉头来了。”   晏枝有种不祥的预感,回头一看,洛无戈和一个身段高挑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 第41章 ===   两人并肩站在不远处, 已经将袱禊要用到的外裳脱了挽在肘间。一身白色单衣,腰间束着布带,站姿挺拔, 散发着少年朝气蓬勃的昂扬气息, 又因军伍出身, 飒爽干练。   洛无戈她认得, 晏枝的目光落在站在他旁边的人身上, 看他外表, 一时想不起来这是哪个。   那少年相貌英俊,肤色健康, 眉尾微微上挑,便让五官多了几分放荡不羁,带了些世勋贵族不常见的痞气。他一条手臂搭在洛无戈肩膀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晏枝, 满眼都写着看热闹不嫌事大。   原本看脸,晏枝是想不出这是谁的,但能跟洛无戈姿态如此亲密,还没得洛无戈任何抗拒的少年只有一个。   与洛无戈打小一起长大的,洛无戈师父杨融杨将军的幺子——杨少秋。   晏枝挑眉, 这人是个活宝, 专门负责调剂气氛。杨融是一代名将, 杨家亦是武将名门,当年随太.祖开疆辟土的两门武将,一则晏家, 一则杨家,其地位可见一斑。杨少秋出身将门,从小长在边关, 身上没名门的气质,倒是养成了一股军痞的习性,性格直率,是心直口快之人。   边关安定后,杨融杨将军以防奇袭,依然驻守,将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杨少秋调回北都。老将军一生峥嵘,育有五子三女,儿子全都死在沙场,仅剩下这么一根独苗,送回北都,成了杨家最后的希望。   这与晏家的情况不谋而合,晏殊同也是,自长兄横死沙场,便被从边关调回,朝中拨给晏家的战事由晏靖安一力扛下。   但两人本质有很大区别。   大梁国力日渐强盛,经过近百年的征战,边关安定,国线严锁,许多武将都被解了编制,杨融是考虑这种情况才让杨少秋回北都,其核心目的非常明确,趁着海晏河清,赶紧找个老婆,生几个大胖小子,给杨家留下后代。   所以,杨少秋此次来踏青宴是顶着“相亲”的巨大压力,论出身,他是佼佼者,论才能,他是少有的少年良将,论长相,英俊飒爽。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但是——   晏枝看着杨少秋,忍不住笑了出来,杨少秋没想到她居然笑得这么好看,不由一怔,呆呆地看着晏枝,随后疑惑地摸着脑袋,不解地看向洛无戈。   洛无戈微微蹙眉,也不知道晏枝在笑什么,只是这笑让他很不舒服,不由瞪了杨少秋一眼。   杨少秋一脸莫名其妙!   晏枝却笑得更欢快了。   杨老将军极擅兵法奇谋,有“鬼谋”之称,行军打仗多年,不知道坑了多少人,却没想到,人到老年,却被绵云公主坑了。   绵云公主好文恶武,因此这次踏青宴上多是文人展示的地方,武将只能去一边玩玩投壶,射射箭。赛马没了,舞剑没了,切磋也没了。   杨少秋杨小将军一身在边关学回来的搏命的伎俩,跟那些北都富贵公子哥常玩的把戏不同,在这块到处都写满了“风雅”的地方,毫无发挥余地,站在那干瞪眼。   头一回生出了“我怎么就没多读点书”的心思。   整场踏青宴下来,如果不是提前有人看好了杨小将军,怕是许多姑娘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   更可怕的是,绵玉公主的夫君,当年那个被娴音夫人塞作“如意郎君”的武将,正是杨少秋的叔叔,绵玉公主连带着厌烦透了杨家人,对杨少秋这个从小只知道爬树掏鸟窝,从来不看一个字的莽撞小子没有半点好感。   哪怕杨少秋经过沙场历练,文成武就,在绵玉公主眼里依然是个五大三粗,不识大字的莽夫。   所以,这次踏青宴上,杨少秋没少出糗,晏枝想起那些硬扯出来的“千古名句”就想笑。   穆亭渊察觉出晏枝对杨少秋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亲近,上前拉了拉晏枝的衣袖,低声说:“嫂子,你怎么了?”   晏枝这才回过神,低声咳了咳,将湿衣放在河边的石块上,冲两人福了福身子:“见过二位将军。”   “……你是晏枝?”杨少秋本来万分确定,看到晏枝居然主动向自己问好,整个人都有点疯魔。   “是呀,”他这呆滞的样子跟书里描写得一样好笑。   “那你冲我笑什么啊!”杨少秋问道。   晏枝仍是笑着:“我见杨小将军威仪赫赫,身体康健,精神倍爽,是我大梁的福运,觉得高兴便笑了。”   杨少秋:“……”   他害怕地看着洛无戈,道:“无戈,她疯了还是我疯了?”   洛无戈沉了沉眸子,目光略过晏枝,冷淡道:“我们再往下游走走。”   “哎?”杨少秋瞟了一眼再往外的路,不满地说,“还往下啊?再往下我真得漂别人的脏衣水了!再说,那些姑娘见不着你,肯定得过来找你,你去哪儿不一样?!”   他在晏枝和洛无戈之间来回看了好几眼,觉得有戏可看,抛着衣服往河边跑去,在晏枝旁边蹲了下来:“就这儿了!老子不挪窝了!”   他抬头,冲看过来的晏枝爽朗一笑,晏枝本就颇喜欢这个角色,也回之一笑。   穆亭渊和洛无戈同时蹙紧眉头,穆亭渊的目光认真落在杨少秋身上,将他浑身上下不留一丝一毫地审视了一遍,也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杨少秋是洛无戈的好友,两人在北都常常形影不离,最常约见的地方不是戏台子就是酒楼。杨融老将军在朝中是中立党,不属于荣安王一派,也不属于晏靖安一派,但杨家却与洛无戈关系紧要,便是与洛无戈的义父荣安王扯上了关系,按理说,嫂子跟杨少秋不该有什么亲近的往来,怎么会这么熟稔?熟稔到能让嫂子无视洛无戈的存在,笑得这么开心?   穆亭渊头一回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危机感,那股幼稚的占有欲又在心中发酵,他再次对自己说,哪怕他再眷恋嫂子的温柔,也不该将嫂子锁在他的世界。   穆亭渊轻轻抿唇,一言不发,转身拿起自己涤漂的衣裳,心不在焉地在水里抖了起来。   洛无戈拧眉看了片刻,竟是直直地走了过来,这叫晏枝和杨少秋都有些意外,原以为以洛无戈对晏枝的厌恶度,他撇下好友,掉头就走都不稀罕,居然会接受现状,待在晏枝旁边祓禊。   杨少秋见他也蹲了下来,往他身边靠了靠,与晏枝那边隔了十几步远,小声问道:“无戈,祓禊的时候身边待着的人是个什么讲究,你应该知道吧?”   “这话不该我来问你吗?”洛无戈冷冰冰地反问回去,“你此次踏青宴相中的是晏枝?”   杨少秋一噎,赶紧回头看一眼晏枝,见晏枝毫无反应,长出口气,声音压得更低:“胡说什么!我这不是想帮你试探那姑娘是不是真的死心了吗!之前你还没被折腾够吗?!”   “帮我试探?”洛无戈冷笑,“不是看好戏?之前多少回你都在旁边看戏。”   “那不是看喜怒不形于色的鬼将军洛无戈终于能露出点有人烟的表情嘛!”   洛无戈没理他的强词夺理,说:“晏枝与从前有些不同,性子收敛了许多。怕是察觉到了将来的异动,正在为自己做准备。”   他想起那些猜测,心里一片冰冷:“我不过是她用来粉饰自己的工具,你真当她对我真的有什么心思?”   杨少秋嘴巴越长越大,不敢相信地看着洛无戈:“你说的是……真的?”   洛无戈抿着唇角,一言不发,除了这个可能以外,晏枝怎么会从那样疯狂的角色中脱离出来,突然之间,说放手就放手?   杨少秋直接松了手里的衣裳,震惊得无以复加,洛无戈被当做工具利用让他震惊的程度不亚于此人上青楼。等缓过来后,他猛地一捞衣服,再次回头偷瞟晏枝。越发觉得自己的第一感觉没错,这回见到的晏枝跟从前确实不一样了。   从前,晏枝总是画着过于浓烈的妆容,让人看不清她到底长什么样子,走到哪儿都像是只热烈绽放的牡丹,雍容华贵到宫中贵妃娘娘都比不得的骄纵模样。他极厌恶这种人,每当军中,因粮草供应不及,他啃着草根喝着刷锅水的时候都会想,老子在边关拼杀,这群狗娘养的贵族在北都过着奢华的生活,凭啥老子要在这儿吃这种糟心玩意!   所以他对晏枝的第一印象非常恶劣。   但这次见到的晏枝让她怀疑碰见了另外一个人。   她收敛起自己所有的浓烈,将其藏在眼底深处,不仔细去看的话很难发现她的光彩,就像是街头巷尾不引人注目的梅花,一旦静静地欣赏进去,便会发现,这梅花居然如此叫人怦然心动。   杨少秋抠了抠脑壳,觉得自己在初见晏枝冲自己绽放笑容确实有点怦然心动。   如果那不是晏枝的话,他还挺有认识认识,发展发展的兴趣。但可惜了……   他遗憾地发出轻啧,等从幻想中回过神的时候,一旁的晏枝早就带着穆亭渊走远了。   洛无戈也收拾好衣服,问道:“又发呆,你这性子没死在战场上真是老天爷开眼。”   “你这嘴巴毒成这样要是叫北都痴迷你的闺秀们知道肯定不想嫁给你了!”杨少秋恶狠狠地回击。   洛无戈轻笑,突然问道:“刚才在想什么?真在考虑晏枝?”   “啊,”杨少秋脸皮微红,道,“是动过一瞬间的脑筋,没想到她把脸弄干净了,还挺好看的。可惜那性子有点疯,名声也不好,就怕娶回去在家里头搞事,我娘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你想得倒远。”   “你要是不喊我,我可能连我俩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   洛无戈冷着张俊脸说:“她心思深沉,手段颇多,以你家里人单纯的性子,怕是要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间,那不是个良配,你少做打算。”   “嗯……”杨少秋斟酌着,总觉得洛无戈这话听着哪里不对劲。   “我嫂嫂很好,”就在此时,少年稚嫩的嗓音在背后响起,“是你们都配不上的好。” 第42章 ===   两人都是武将, 在战场上练就的耳聪目明,却没发现穆亭渊的到来。这孩子脚步太轻了,呼吸也轻柔得不同寻常人, 直到他此时突然发出声音, 洛无戈和杨少秋才反应过来。   杨少秋有些尴尬, 在背后议论别人不打紧, 但被人听见了就有些不太好意思。他越过穆亭渊, 特地往他背后找了下晏枝, 结果看到少女站在偏远的树下,正在等穆亭渊。   穆亭渊抿了抿唇, 走过去捡起自己落在地上的玉环,轻轻掸去上面的灰尘,安静地往晏枝所在的地方走去。   远远的,两人看见, 穆亭渊走到晏枝旁时,收起了一身的锐利,仰着头冲晏枝笑了笑,晏枝伸出手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弹,随即揽着少年的肩膀, 带着他往休憩的别院走去。   袱禊结束后半个时辰, 踏青宴便正式开始, 他们得早点回去,替韩妤做好准备。   “嘶。”杨少秋吸一口凉气,用手肘撞了撞洛无戈, 低声说,“你觉不觉得这孩子气势有点强?”   洛无戈没吭声,看着穆亭渊笔挺的背影, 过了片刻,才说:“那是穆家的私生子,穆府老太爷与外面女人生的孩子。”   “我儿时见过一回穆大人,印象里是个刚正不阿,还有些古板的性子。听闻他有个私生子时,我还吃了一惊,觉得这样的圣人都能有私生子?!那段时间一直怀疑我爹可能也在外面养着什么私生子。这回看见那小孩,就没那么意外了,到底人非圣贤。”   知道杨少秋所思所想异于常人,但观察入微,有时候总是能在关键时刻点出关键一点。洛无戈看向他,认真问道:“为什么?”   “那小孩长得那么好看,他娘一定更好看,我娘说了,当初我爹是个铁树的死性子,俩人能顺利成亲,全靠她长得好看。”   洛无戈:“……”   他就不该对这直脑筋抱有任何期待。   -   晏枝与韩妤会合,一同走回小院,还没到院门,便看到莲心远远地追了过来,她穿着单薄的里衣,没把祓禊后的衣裳换上,晏枝察觉到应是出了什么事情,对慌慌张张的莲心道:“怎么了?你不要急,慢慢说。”   莲心急得满头大汗:“印如郡主来了,三才在里面被抽打得浑身是伤,夫人快去看看吧。”   印如郡主?晏枝心里一跳,赶紧走进屋内。   房间内传来一股血腥味,她眉头紧皱,往房间内一扫,看到几个富贵姑娘正坐在椅子上,几个小厮手持鞭子狠狠抽打着眼前的青年。   他不卑不亢地跪在那里,虽是屈膝跪着,但一身筋骨不屈,昂着头颅,一声不吭地硬挨下这些鞭打。   晏枝登时气得火冒三丈,左右一看,抄起架子上的木雕猛地往那几个富贵姑娘面前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她们脸色煞白,同时发出尖锐的惊叫。   一时之间,屋子里乱成一片。   穆亭渊见晏枝当真气急了,担忧地走过去,柔声对晏枝道:“嫂子,莫气。”   晏枝听见少年微带稚气的嗓音,头脑渐渐冷静下来,睨了一眼屋内众人,找回理智,开始分析眼前的局面。   看到是晏枝摔的东西,印如怒瞪着她,低吼道:“你疯了!?”   晏枝毫不客气地回击,冷冷道:“疯了的是你,堂堂郡主,在踏青宴开始前不好好在自己休憩的院子里待着,跑我这儿来鞭笞我的下人?!你这是下马威抖给谁看?!”   印如也是原著里一个没太有脑子的女配,她出身官宦之家,原本只是个普通的大臣之女,但她父亲因南下治水死在他乡,太皇太后代表皇帝抚恤后院时见她孤女可怜,便收养在身边,当做义女,及笄后封作印如郡主。   按照原文的设定,也是个痴迷洛无戈还不带脑子的恶毒女配。   晏枝原本没想到,该去和洛霞笙作对的女人怎么跑自己的地方撒泼来了,在看到站在印如身边的孙沉馨时立马便明白过来。   这女人在她面前逞凶斗狠,闹了半天,最后搬来的救兵只是印如郡主?   晏枝沉了沉呼吸,缓缓走过去,她蹲下来,查看了下三才身上的伤,三才却避开一步,不愿让自己身上的血污脏了晏枝的衣裙。   男人声音仍是冷肃,丝毫不见颤抖:“夫人,三才幸不辱命。”   晏枝一怔,这才意识到三才寸步不让只是守着她的“看好这件衣裳”的命令。   她轻咬了下下唇,回头看那衣裳完好无损地放在那儿,连片衣角都没沾染尘污,心情更是沉重,说道:“你真傻,人命肯定比一件衣裳重要,我让你看好,你不能这么死脑筋,跪在这儿挨打。”   她心里窝着火,对三才说:“不过你放心,今天这公道我一定给你讨回来。”   她转头,看向印如,道:“印如郡主,你今天趁我不在,把我的下人打成这个样子,就没半点解释?踏青宴上闹成这样,你把绵玉公主的脸面置于何地?!”   印如心里一慌,方才她怎么命令这人就是不听,她没想动手打人,只是想绞碎了这衣裳,可他死命护在那儿,任由怎么拉扯也不能动作分毫。她登时来了脾气,这才命人抽他几鞭子。可他仍是硬气,死也不肯离开一步,只要她命人上前夺又衣服,他定然会拧断那人的手骨。   印如想到这里,底气足了一些,还击道:“谁让他先动手,折断了我下人的手骨。”   旁边一人立刻夸张地哀嚎道:“哎呦,好痛。”   晏枝说:“郡主不要胡说,三才不会做这种事情。”   “本郡主亲眼所见。”   晏枝轻哼一声,横了一眼三才,道:“三才,你还有这本事?怎么从未在本夫人面前展露过?方才你是怎么拧断这人手骨的,同我演示一遍。”   “你——”印如没想到晏枝如此不讲道理,怒声道,“他手已经断了,还如何演示?!”   “用另一只没断的手,否则郡主怎么能凭空捏造他拧断了他人手臂?他连这个本事都没有。我说了,郡主若是想我相信,就要让我亲眼所见。”晏枝冷眼看着印如,“我还想问郡主,为何要来我这儿惹是生非。”   “我哪里惹是生非,”印如道,“你这衣裳来得有多脏!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脏?”晏枝冷嗤一声,反问,“印如郡主又是从哪儿得知这衣裳的?”   “我来时碰见了洛小将军的义妹洛霞笙,她同我说了这衣裳是出自哪个绣娘之手,那姑娘家里是做那样生意的,你竟然让这样的绣娘缝出的衣裳出现在踏青宴上!你说我不尊重绵玉公主,你又哪里尊重了?”   “那又如何?”不待晏枝开口,一直咬着牙一声不吭的三才说道,“她心思干净纯粹,又有一手好绣技,为人坦然磊落,活得亮亮堂堂的,为何不能将这样的衣裳带来踏青宴?”   “她娘是——”   “所以我问郡主,”三才毫不收敛自己身上的从军多年的气势,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压迫感,他几乎将声音咬碎在齿间,愤怒地问,“那又如何?她母亲如何,干她何事?!”   “你算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和郡主说话!”站在郡主身后的老嬷嬷闻言,上前一步,瞪着晏枝,“方才你说没看见他如何蛮横,那穆夫人现在可是见着了?!如此蛮横,夫人还要继续骄纵下去吗?”   晏枝眼神平静地看着那个老嬷嬷,回忆这人在书中是个什么地位。能跟在印如郡主身边的老嬷嬷,除了太皇太后派给她的教习宫中事宜的老嬷嬷外,应该不做他想了。   这老太婆仗着年龄和印如郡主的放纵,一直压榨其他宫侍,她才不怕这老东西。   “哦,”晏枝冷冷看着她,反问,“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老嬷嬷一怔,眉头倒竖:“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仆人,”晏枝反问道,“你是印如郡主的仆人,我没说错吧?你同三才一个地位,既然觉得他没资格在这里说话,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你——”   晏枝厉喝道:“还敢顶嘴?!欺负我这次踏青宴带的人太少了吗!?”   “晏枝!”印如再也忍不了,愤怒地说,“你当真要维护这个贱民吗?!”   “不是维护,是在讨公道,”晏枝淡淡道,“无论如何,今日都是郡主惹事在先,踏青宴在即,郡主不想在身上闹出什么丑闻吧?你要的,不过是想嫁给洛小将军,有这个闲工夫在我这里扯三扯四,不如回去好好打扮下自己。”   被晏枝一下子说在心坎上,印如登时有些慌乱,她目光落在那件衣裳上——这衣服实在是漂亮得让她挪不开眼睛,一想到晏枝为了勾走洛无戈的目光穿上这件衣裳她心里就一阵不甘。   印如死死咬住下唇,她看到了——她追着洛无戈去祓禊,却看到洛无戈与晏枝在一起,在那样少有人烟的下游,不顾男女方共同祓禊、白头偕老的隐喻……洛无戈改变主意了吗?不可能,如何都不可能。   晏枝是晏靖安的女儿,又是个已经嫁人的寡妇,但如果她继续死缠烂打呢……如果有一日真的让她得逞了呢?她住在宫里,许多东西都看不到,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那她怎么办?   想到这里,印如心里便一阵慌乱,踏青宴是她难得的机会,她不能让这次机会付诸流水,一切阻拦她的东西都必须得断绝。所以,从洛霞笙口中得知,晏枝缝制了如此一件衣裳,又从孙沉馨口中得知这衣裳是晏枝传来勾走洛无戈的,她便一刻也无法忍耐,当场带人过来,想把这衣服毁了。   可在这耽搁了太多时间,也闹得太大了,原本只是想毁了衣服便走,却没想到遇到个对晏枝如此忠心耿耿的人。   印如还没换衣裳,妆容也没修补,再耽搁下去就要来不及了。   她看向晏枝,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晏枝淡淡道:“郡主可以走了。”   印如一怔。   晏枝冷笑:“把方才动手打了我们三才的下人留下。”   印如蹙眉,道:“晏枝,真说起来,你我都有过错,不要太过分了。”   “我没错,”晏枝微微昂着头,睨着印如,“没得商量。”   印如:“……”   穆亭渊差点没忍住笑,嘴角微微一扬又压了下去,目光落在晏枝脸上几乎挪不开眼,嫂子理直气壮的样子是那么耀眼。   “郡主,”老嬷嬷低声劝道,“时间来不及了,咱们先走吧。”   印如把嘴唇咬得发白,最后小幅度点了点头,她不忍心看那下人看着自己的模样,转身便走。   下人当场跪在地上,哀求道:“郡主救我,郡主!郡主救救我啊!”   老嬷嬷把他一脚踢开,护着印如转身离开。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孙沉馨紧跟上去,没想到事态变化会成这样。   晏枝看了她一眼,忽然叫住印如:“郡主留步!”   印如脚步一顿。   晏枝道:“郡主是不是以为这衣裳是我给自己准备的?”   印如没吭声。   晏枝轻笑:“不知道是谁在郡主耳边散播这样的谣言,我这衣裳是给我嫂子准备的,再过段时间,嫂子便要嫁进我们晏家,算是提前为她准备的,与我哥哥的贺礼。”   印如猛地回头,转身看向不远处的孙沉馨。   孙沉馨下意识缩了下身子,道:“郡主,不是……是之前晏枝同我说,她要穿着这身衣服给洛小将军看。”   晏枝不屑地说:“洛小将军还没尊贵到要我精心打扮的地步,待会儿嫂子穿出去了,郡主便能知晓我是不是在说谎。”   印如冲晏枝轻轻点头,提着裙摆快步离开。 第43章 ===   三才身上伤势颇重, 一身单衣几乎被鞭打成了破布,那下人下手之狠,几乎将碎步片抽打进了他绽开的皮肉里, 一片血肉模糊。   晏枝心疼地紧抿着唇, 对莲心道:“去找大夫来。”   三才道:“夫人, 我无事。”   他坐在椅子上, 执着地想要站起来, 被穆亭渊轻轻按住肩膀, 少年低声说:“休息会儿吧,嫂子在担心你。”   三才一怔, 低着头,心里划过一道暖流,军中刑法严苛,晏大将军更是出了名的重奖重罚, 他受过的刑法比这些鞭子抽打要重数倍,跟战场上的情况相比,这点伤势根本不算什么。   可那时候再苦再累都只能自己扛着,他是军人,是战士, 从未有人替他撑起一片天。   可眼前这个娇小的少女却护下了他。让他有了遮挡和一片明媚的天空。   穆亭渊算了下时辰, 道:“嫂子, 踏青宴的时辰快到了,你先和韩姐姐把衣服准备好,三才我来照顾。”   “你行吗?”晏枝看着穆亭渊, 这少年身量见长,不知不觉已经长到了自己下巴位置,但他还是个十岁的稚龄孩童, 在面对三才凄惨的状况时,竟是丝毫没有流露出惧怕胆怯的样子,还要上前替她分担忧愁。   穆亭渊点了点头,笑着说:“小时候受了伤,都是我自己处理的。”   “受伤……”晏枝想起书里描写这小孩童年时的遭遇,叹了口气,在穆亭渊头上摸了一把,道,“那亭渊,三才的伤势就拜托你了。”   “嫂子放心。”   “来人。”晏枝目光落在被印如丢弃,匍匐在地上的下人,冷声道,“先把他关起来,我要带回去发落。”   “夫人,穆夫人,饶命,饶了我吧,我也是听命行事,穆夫人……穆夫人……”哀嚎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小院里。   知悉晏枝的人都知道她什么性格,随便一条人命说没就没不是什么稀罕事,那下人本仗着印如的威风在宫中横行,这回是彻底吃了苦头。他知道,哪怕能从晏枝手底下活着回去,再到印如郡主身边,自己也永无出头之地了。他这一生便是彻底毁了。   事情暂且处理好,晏枝去查看衣裳,那衣裳挂在衣架上,在三才的保护下,几乎不见任何损伤,但仔细检查的话,会发现裙摆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波及出了一小块痕迹。   “夫人,”检查出问题的莲心担忧地看向晏枝,“这怎么办?”   “小人有错!”三才当场跪了下来,被穆亭渊拦住。   “闭嘴!伤员老实坐着!”晏枝瞪他一眼,三才被晏枝的气势震慑住,怔了一下。穆亭渊低声对他说:“嫂子要是怪你,一开始就不会救你,你别去惹嫂子生气了。”   三才紧咬着牙关,坐了下来。   见状,韩妤心里更加内疚,她对晏枝道:“都怪我,今日若是让那孙沉馨三分,让她心里怨气能得以发泄,就不会过来找你的麻烦,这衣服也就……”   “嫂子说什么傻话,”晏枝不屑地轻哼一声,“她那种人,你让她三分,她能进十分,得寸进尺,死不要脸,还是说嫂子能让她让到把我哥哥也让出去?”   韩妤叹了口气:“可三才还是因我才遭受了这种无妄之灾,也是因为我你这衣服才会被污浊……”   穆亭渊打断她的自暴自弃,道:“韩妤姐姐,你现在怀有这种想法才是在让孙沉馨三分,你现在不振作起来,会让她们看笑话,她们的目的并非是这件衣裳,而是想看你们出糗。”   晏枝点头,道:“嫂子,别想那么多了,这事真不怪你,并非所有人的内心都是一片明亮,你不要把别人理所当然的怨毒和卑鄙算作是自己没有忍让的过错。”   韩妤轻轻颔首,心想自己虚长穆亭渊七岁,还没一个孩子想得透彻,她得顾全大局才是。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尽量让胸腔中的愧疚、难过和愤怒随着这口气吐泄而出。跟着晏枝一起把衣服检查了一遍,寻找补救的办法。   外头,别样亭里的下人过来敲门,拜道:“穆夫人,韩小姐,时辰差不多快到了,小人来带你们前往曲水流觞宴。”   晏枝轻轻咬唇,一声没应声。   莲心壮着胆子问:“夫人,这痕迹不是很明显,只要掖进去,很难有人发现,要不就先……”   “不行,”晏枝摇头,“这瑕疵太明显了,会是败笔。”   “那怎么办?”   “嫂子,你还记得佩娘前几天交给你的那套衣裳吗?”穆亭渊突然问道。   “记得,怎么?”晏枝听见穆亭渊提起这个,一片阴霾的心里突然亮起了一点她想要用力抓住的光。   穆亭渊看向晏枝,正色道:“那衣裳的瑕疵,可以由墨笔填上,嫂子,让我试一试吧。”   =   祓禊过后,所有世家子女都换上崭新的新衣,齐聚在别样亭的后花园。   别样亭的花园地方极大,大小花园共十七个,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最受瞩目的曲水流觞宴定在贯穿整个别样亭的溪流旁,从接手踏青宴以来,绵玉公主便开始着手准备,在溪流旁修建出一条沟渠,渠边用竹子打磨出精致的长桌,长桌上摆着零食果盘、酒盏和笔墨以及掺了竹叶碎末特制的纸张,凡是来踏青宴的青年俱可参与此次曲水流觞宴,座位也是随便排列,只腾出了几个首席的位置,其中坐在曲水流觞宴最上位的便是此次绵玉公主特地邀请的大学者岑修文,余下是几个有赫赫名望的学者。   岑修文满头花白,双眸依然精神矍铄,一身滚着金边的阔袖长袍,领口微张,坐姿洒脱恣睢,入座后二话不说,先倒了一杯酒,不顾旁人,自顾浅酌一杯。   借着一口酒香,提笔在翠竹笺上写下一首五言绝句。   绵玉公主笑着拈起一看,赞叹道:“好诗!老师惊才绝艳,踏青宴还未正式开席便得了这样的好句!”   此刻,席下众人已经将主座围满,曲水流觞宴上几乎全是男儿,少有女人家。大梁民风虽是开放,女子也可读书写诗,但大多数学院为了男女之别,少有招收女学生,大家族内好文的闺秀多只是粗通文字,少有能与男人同席吟诗作赋的。   所以,寥寥几个女儿,在其中尤为扎眼,而这几个扎眼的女儿中一人格外突出。   她相貌清秀可人,眉眼漆黑温和,微微笑着的时候浑身上下都透露着灵动的气息。她今日穿着一身渐变长裙,碧波与白浪结合,衬得她像是龙宫公主,不染纤尘又灵气四溢,正是燕娘绣制出来的那套。   有旁人认出她,议论道:“那不是荣安王的义女,洛无戈洛小将军的义妹?长得这般好看?”   “是好看,当时祓禊过后,她穿着那身衣裳从院里出来时,把我们都给惊艳到了像是踩到云端的仙子呢!”   “那就是洛霞笙呀?当时瞧着她衣服好看,我还找了丫鬟去问是出自哪间店铺,哪个绣娘之手。”   “听闻那衣裳名叫龙女拜观音,是整个北都绝无仅有的一件。”   “那你我岂不是都买不到了?”   “人好看,衣裳也好看。”   “从她出现我目光就移不开了呢。”   齐清坐在洛霞笙身边,取了墨替她细细研磨,耳边满是议论声,他看着洛霞笙倾城容貌,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只觉得眼前这人哪里是踩在云端,分明是踩在了他的心尖上。   洛霞笙微微笑着,这一路享受了不少瞩目,她先吊着世家小姐们的胃口,待将自己的名声推到最高的时候便透露出自己那家店铺和燕娘,到时候水涨船高,她那铺子不信还活不起来!   想到这儿,她看了一眼坐在斜对面的洛无戈,洛无戈双目平视桌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目光压根没往自己这边落。坐在他旁边的杨少秋撑着下巴,手里上下抛着一个橘子,神色有些漫不经心。   见状,洛霞笙咬了下唇内嫩肉,心想,方才祓禊的时候也没找到义兄,他跟杨小将军做什么去了?这一会儿回来,两人都有些出神,在想什么?还是方才祓禊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她没想到的事情?他们怎么会跟晏枝一起祓禊?   杨少秋坐立不安,一会儿挪换一个姿势,洛无戈被他搞得也有些心烦,低声斥道:“能不能老实坐着?”   “坐不住,”杨少秋俊脸皱巴着,委屈地说,“墨水味太重,我有点想吐。”   “师父有鬼谋一称,你从小跟他学兵法,至于这么受不住墨水味?”   “我学兵法都是用沙盘,我爹有一套自制的泥土小人,哪里用这些‘纸上谈兵’的破玩意。”   “那你为什么要跑过来受罪?不入席不就好了?”洛无戈横了他一眼。   杨少秋更委屈了:“我姐押着我来的,你看她。”他略一抬眸,立刻对上一双如狼似虎的眼睛,武将出身的女子多彪悍,杨少秋的姐姐更是北都出了名的母老虎,他赶紧把头低下来,拿手掌遮着嘴巴窃窃私语,“她都成亲了,一个妇道人家还来踏青宴上做什么?盯着自个儿弟弟相亲吗?!”   洛无戈没吭声。   杨少秋又说:“你说那晏枝来干嘛?她是个寡妇,诶,我一直好奇,那穆家老大不是没了吗?穆家都没人了,剩个私生子,她还留在穆家做什么?怎么没去要封休书回家继续作威作福啊?”   “晏枝,”洛无戈冷冷地睨了他一眼,道,“从河边碰见,你一直在提起这个名字。”   杨少秋毫无自觉,“啧”了一声,在大腿上尴尬地一拍:“有吗?!”   洛无戈薄唇轻抿,没稀罕搭理他。   杨少秋挑高了眉头,更觉得浑身不得劲,完全坐不住,撑了一会儿打算顶着他姐吃人的目光站起来离席,刚动弹一下,便听见会阳山上老僧庙里响起了钟声。   午时已到,踏青宴开宴了。 第44章 ===   杨少秋懊恼地捶了下大腿, 屁股又落了下去,他错过了离席的最好时间,现在再走, 等着他的不光是他姐的怒火, 还有整个北都贵勋们的嘲笑。   想到这儿, 他乖乖地坐回去, 身子往后缩了缩, 想要藏在左右之间, 但他从小练武,身材高挑结实, 塞在一堆瘦弱的文人里,显眼得很。一旁的洛无戈看他一眼,直接在他脊梁上敲了一下,杨少秋犹如在军中被父亲打了一棒子, 登时坐直身子,哀怨地看着洛无戈。   首席上,岑修文寥寥几句讲完开席致词,酒杯微颤,湿了衣袖, 他毫不在意, 仰头痛饮一杯, 朗声念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诸位,干!”   身后飘来一股酒香, 姿容秀美的侍女和侍从自背后上前替众人斟满面前的酒杯,一段寒暄过后,席位上忽然有人开始敲击酒盅, 清脆的声音传来,女子轻声吟唱,嗓音清越干净,像极了一泓自山涧一路流淌下来的清泉。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   众人开始击节而歌,有懂乐律的取出随身携带的埙和笛,配合着女子唱诵的韵律演奏起了伴奏。   “绿荑带长路,丹椒重紫茎。流吹出郊外,共欢弄春英。”洛霞笙歌声干净动人,恰是女子最好的时期,如嫩柳,如新芽,如细雪,如初绽的花,她既有少女的单纯清透,又有女子的柔媚婉约,嗓音略微喑哑时,勾起了无限情思。   杨少秋坐姿笔挺,也跟着打起了节拍,他扫了一眼在座所有男性痴迷的目光,对洛无戈低声说:“你义妹好受欢迎,你瞧瞧席上这些公子,看她的眼神都痴了。”   “她自小聪慧,”洛无戈与有荣焉,淡淡一笑,“又肯努力,能有今日成果是显而易见的。”   “啧啧啧,”杨少秋暧昧地说,“真义妹?没别的心思?难得见你夸人。”   洛无戈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看向杨少秋:“听说你家里寄住着一个表妹?若是这次席上没能带回去个姑娘,就得跟这个表妹成亲?”   “你怎么知道?!”杨少秋嗓门一瞬间拔了起来,猛地打断了洛霞笙的哼唱。   乐声停了一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杨少秋脸上。   杨少秋一张俊脸红到了耳根,立马双掌合十,冲周围人道歉。   洛霞笙冲他莞尔一笑,嗓音拔高了些许,继续方才的歌声,却是利用这个意外,将歌声唱出了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春日韵味。   齐清率先打起节奏,配合洛霞笙轻声哼唱起来,众人又接二连三地跟上节拍。   “太厉害了。”杨少秋竖起拇指,赞叹道,“你义妹成功地化解了我的尴尬,她定亲了吗?这个恩我得以身相许。”   洛无戈说:“没有,但想跟她提亲的能从城西排到城东。”   杨少秋:“……”他啧了一声,道,“那还是算了,战场上跟别人抢命,太平了还得跟人抢老婆,费劲。”   洛霞笙开了嗓子,席间其他女子也不想相让,先后亮起了歌喉,渐渐唱到喉咙发干,声音不稳的干脆闭上了嘴,洛霞笙依然双眸明亮地展现着歌喉,曲调起伏,满是情义,直至唱到“自从别欢后,叹声不绝响。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时,洛霞笙的声音戛然而止,乐律声也有所感知,缓缓停了下来。   短暂的沉寂过后,席上响起热烈的掌声,洛霞笙脸微微一红,捧起酒杯,向众人敬酒,笑得爽朗:“兴致所致,诸位见笑了。”   “小姑娘好嗓子,”首席的岑修文击掌赞道,替左右一众男儿问了一句,“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义父荣安王。”洛霞笙站起来,落落大方地作了一揖,恭敬地道,“谢岑先生夸赞。”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洛无戈的脸上,众所周知,荣安王一生无子无女,只收了一双义子义女,两人非出身皇家,继承不了荣安王的王位,但能享尽荣安王的所有殊荣,日后前途无量。洛小将军自不必说,不必依靠家中,依然能一展雄途,而洛霞笙,小小年纪便能展露如此风采,实在是叫人移不开眼睛。   席下青年暗中记下这姑娘的家世姓名,都在给家仆使去眼色,张罗着要赶紧去提亲。   杨少秋说道:“据说她近来住在你那小院,恐怕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绵玉公主今日扮相雍容却又不显张扬,更是为了迎合此次踏青宴的主题,在发簪上别了一支玉石打造的毛笔,她极为满意今日的开场,正如写文章一样,好的开始便成功了一半,望去洛霞笙的目光里赞誉有加。   她笑了笑,同众人说道:“诸位初次来别样亭的时候应该注意到了一点,小厮给诸位发了特殊的便签,男子为蓝色,以竹为纹;女子为红色,以桃花为纹,我将其称为玉竹笺与桃花笺,诸位此次来踏青宴,可以用随处放置的笔在信笺上写下自己所得的诗句,赠与异性,待踏青宴结束时,可去正厅处统计此次踏青宴所得诗词笺,获得玉竹笺最多的则可被评为本次踏青宴的玉竹郎君,而获得桃花笺最多的则可.荣获桃花仙子的称号。”   在场众人一片哗然,有些诗书名气的都被激出了跃跃欲试的心情。能来踏青宴的,半数以上是青年才俊,因慕名绵玉公主爱才,更是有比往年更多的学者书生前来。文人多傲气,绵玉公主这一番比试,谁都不愿服谁。   绵玉见众人都在小声议论,又道:“另外,随着诸位发到手里的还有一枚小小的银币,参与曲水流觞宴的诸位可以将自己在宴上所得的诗句挂于评选榜上,我们准备了足够的花篮,若是喜欢哪个信笺上的诗句便将那枚银币投在花篮里,最后所得银币最多的可在最后结算的时候获得额外五十个票数,若是所得银币数超过了一百枚,那可再多得二十票。”   众人惊讶得很,议论声更大,若是能在曲水流觞宴上拔得头筹,岂不是能凭借头筹的票数得到称号?是非有失公允?不过转念一想,既是能在曲水流觞宴上拔得头筹,自然是能叫岑修文都赞赏的千古名句,多拿的这些票数也就无关紧要了。   然而,令他们都没想到的是,绵玉公主又道:“获胜者可将这些票数转投他人,但条件有二,其一,须得为异性,其二,一次转出所有票数。”   “这……这不一片混乱吗?!”   “绵玉公主怎么想的?胜者将票数赠与异性或可扭转最终结局,岂不是太不公平!?”   绵玉公主哪管公不公平,她要的不过是个才子佳人的佳话,她从还是少女时就盼着有朝一日去赛诗会,有个诗仙般的如意郎君为她写诗作赋,盼着他能一举夺魁,将所有荣光在万众瞩目之下全都赠予自己。   她现在所作所为,不过是想要亲眼看着,也想要证明,她曾经盼着的画面是有可能成真的一天。   这种事情哪里是那些粗鄙的武将能懂的!   她横了一眼方才出糗的杨少秋,觉得自己这侄子实在是丢人现眼。   听着耳边的喧闹声,绵玉夫人微微抬手压了一压,道:“现在,曲水流觞宴上还有空余的席位,可有人还想入座?待会儿敲了鼓,便不可再次入席了。”   “退席行不行啊?”杨少秋低声问洛无戈。   洛无戈道:“自然可以。”   杨少秋上阵杀敌都没这么怂过。   “没人了?”绵玉公主又问了一句。   “有。”此时,人群里忽的响起少年稚嫩的嗓音,众人回头看去,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站在人群里,他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衫,腰间系着素色的玉质系带,脑后梳起一个马尾,碎发披散在肩膀上,一张脸蛋玉雪可爱,漆黑的眼睛透着灵动。   他微微一笑,冲着绵玉夫人和岑修文拜道:“见过绵玉夫人,见过岑先生,有事耽搁,来得迟些,请问现在可以入座吗?”   “穆亭渊!”齐清从席上站了起来,压住火气,对岑修文道,“老师,此人是穆府的私生子,若是与我等同席,怕是辱没了我等身份!”   岑修文最不爱听这种话,蹙紧了眉头,不悦地看着齐清。   绵玉公主没想到穆亭渊是这样的身份,一时犹豫。   穆亭渊道:“英雄不问出身,有心向学者更是不该计较身份,辅佐太.祖多年的方相国是乞儿出身,却留下了‘我以我血照太清’的名句。我心在此,志亦在此,何故说我辱没?”   “好!”岑修文赞道,“小小少年,气度非常,胆识亦是过人,入席!且让老夫看看,你才气如何!”   绵玉公主也被这番话打动,笑了笑,道了句:“请穆公子入席。”她同岑修文一样,憎恶门庭,当年若不是因为“门当户对”,她怎么会被嫁给那憨蠢的武夫,毁了她这辈子的幸福。   穆亭渊依言入席,挑了一处离岑修文最近的位置。   晏枝在后面看着,不由道了一声“好样的!”穆亭渊已经顺利引起了岑修文的注意,只要让岑修文动了惜才爱才之心,顺道卖点惨,一定能让穆亭渊顺利拜岑修文为师。   亭渊真是争气,她欣慰地想着,可察觉到洛霞笙向自己投来的不是那么善意的目光时,嘴角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无畏地迎视过去。穆亭渊抓住了自己的机会,那么现在,她也应该抓住自己的机会。   “嫂子。”晏枝回头,挽上韩妤的胳膊,将她身上披着的披风摘下,登时露出了里面宛如泼墨山水画的绸缎长裙。   旁边有人惊艳地看着他们,一时目光被吸引得完全挪不开眼睛,只觉得那些名师大家画中的侍女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韩妤气质极好,内敛温和,却又落落大方,这套衣服穿在身上比之前那套还要合适。   她微微抬手,宽大的袖摆露出一大片藏在黑白山水画间的饱满绽放的梅花,那些梅花逼真到竟是有蝴蝶停驻在花蕊上,久久流连,不愿离开。   一开始,只是周围几个人察觉到她们,随后,看向她们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惊动了曲水流觞宴上的人,正准备开席的众人看到他们,就连岑修文都露出惊艳的神色,偏头问道:“这是哪家的姑娘?”   一旁有人认得韩妤,告诉他:“这是武卫营右军校尉之女韩妤。”   “国色倾城!姝丽无双!”岑修文来了兴致,在玉竹笺上写下狂草,写完后将笔一抛,对席下众人道,“便以此为开宴之题!”   侍从拿起玉竹笺,展开给曲水流觞宴上的众人看。   此题为国色无双。 第45章 ===   加上穆亭渊, 席上共二十七人,只有三位女子。   曲水流觞的玩法颇为雅致,与席者沿坐于沟渠两侧, 以岑修文首位为上游, 放置一个酒杯, 让酒杯乘着一叶荷叶扁舟, 沿着曲水流淌下来, 停在谁的面前, 谁便要以当前主题吟诗作词,若答不上来便罚酒三杯。   “国色无双”取自“国士无双”, 原指才华独一无二之人,岑修文轻描淡写地一改,是对韩妤容貌极大的夸赞。   这个词本身便站在山巅,要在水杯飘荡在自己面前时即兴做一首诗并不容易。   岑修文挽着袖子, 把酒杯至于曲水之中,清澈的溪流冲荡着荷叶,带着酒杯一路向下,最终意外停在了晏殊同的面前。   他拿起酒杯,淡淡一笑, 开口便是:“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好!”众人齐声赞道,开场第一首便是如此水准,席上其他文人都被晏殊同的名句震慑得不敢开口, 在心里盼着那酒杯千万别停在自己面前。   绵玉公主欣赏地看着白衣风华的晏殊同,道:“由晏大人来定下一次的题目。”   晏殊同略一思考,道:“以我们此时饮的‘翠涛酒’为题吧。”   杨少秋看到酒杯停在自己面前, 登时屏住呼吸,直到略略淌过自己的位置,停在洛无戈面前,才放心地长出口气。   下一人接到酒杯的洛无戈沉声吟道:“蠕渌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   “好诗!”   他扫了一眼众人,定下以主题“金戈”二字。   酒觞流转,最终停在洛霞笙的面前。   众人希冀地看着她。   洛霞笙微一抿唇,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小姑娘上过战场?”岑修文饶有兴致地问。   “随义兄去过,”洛霞笙吐了吐舌头,道,“不过这首诗确实化用了我义兄曾说过的话。”   “哈哈!洛姑娘坦率!”岑修为爽朗一笑,“请姑娘定题!”   “便以……”她有意传扬自己身上的衣裳,俏皮一笑,“观音为题。”   开场三人连着都是名句,叫随后几个被点到的人无法开口,一连五个都没能答上诗句,被罚饮酒。   流觞转了几圈,最终停在穆亭渊面前,题目为“月”。   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题目,古往今来,以“月”为题的诗文不少,或以载道,或以抒情,多到好诗烂诗都被吟诵得差不多了,所以好坏吟诵出来都不会叫人意外,不算是个难题,平平而已。   穆亭渊的父亲是诗文大家,岑修文年轻时与他往来颇多,在诗书上互相引为至交,不由期待地看着穆亭渊的诗文是否能超脱樊笼,让他耳目一新。   穆亭渊略一沉吟,念诵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席上众人陷入沉默,都在细细琢磨穆亭渊的诗文,待片刻,岑修文带头道好,引来席上众人交口称赞。   岑修文越是琢磨,越喜欢这几句,辞藻不显华丽,却字字道出辛酸离合,他一向不喜繁文缛节,用词干练感情充沛是他最喜欢的诗文词句。   穆亭渊这几句在本次踏青宴到目前为止可在他心里排前三位。   岑修文满意地看着穆亭渊,心中已有了几分计较。   齐清在一旁看着岑修文的神色,气得牙根痒痒,他本次来是打算将洛霞笙引荐给岑修文,好彻底挤掉岑修文收穆亭渊的心思,眼下看来,怕是不行了。   齐清用力捏紧酒杯,心想,不能这么算了,他一定得想点办法!   晏枝在一旁看得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晏殊同那首诗是李白的《清平调》,洛无戈那句是唐太宗的《赐魏徵诗》,而洛霞笙吟诵的那首是王翰的《凉州词》,至于穆亭渊……咳,更是家喻户晓的苏轼的《水调歌头》。   太羞耻了。   ……算了,晏枝心想,反正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李白、唐太宗、王翰和苏轼,也没有这些千古名句。谁让作者没文化写不出诗句,她不能计较这些。   席上,杨少秋也不幸命中,吟唱了首边关的打油诗,五言平仄韵脚正确,但颇有些不成意境,像是生拉硬拽出来的。   要不是碍于他是杨家独子,不少人会直接笑出声音。   饶是有所克制,也听着了不少讥讽笑声,杨少秋尴尬地陪着笑脸,眼神不自觉地往晏枝那儿瞟,晏枝也在笑,但眼神里没有任何瞧不起的意思,笑得坦然,而她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顺着望了过来,漆黑的眉眼弯得像是两弯月牙,明明是站在她旁边的韩妤更漂亮,可杨少秋的目光就是从她身上移不开。   糟了。   杨少秋揉了把心口,之前还没觉得怎么样,怎么被洛无戈说了一句“一直在提起这个名字”以后对晏枝莫名得在意起来。   太糟糕了。杨少秋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却又忍不住看向晏枝。   不应该啊,他喜欢的不是这种姑娘,应该更高挑,更强壮,生得了孩子,打得了仗的!   曲水流觞很快结束,穆亭渊回到晏枝身边,引来一众视线,因他入席前那番话和入席后的表现,许多人对他刮目相看,有不少人上前与穆亭渊攀谈,都看出来,穆亭渊很有可能会成为岑修文的闭门学生。   然而,没等多少人过来寒暄讨好,穆亭渊便被一个侍从神秘地请走了,穆亭渊临走前看了一眼晏枝,眼神示意了下方才曲水流觞宴的上座,晏枝喜形于色,给穆亭渊整理了下衣裳,道:“亭渊真是争气。”   穆亭渊略一作揖,道:“亭渊谢嫂子教导之恩。”   “去吧,给自己,给我,也给穆府争来一份荣耀。”   她目送穆亭渊离开,心想穆亭渊的剧情和原本小说里的剧情走上了完全不同的方向,也不知道以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她扭转的方向越多,未来的变数就越大,下一个重要的剧情节点是什么?   吐谷浑起战事,男主率兵前往边关,女主偷偷跟着一起去,立了战功回北都,随后便是——   晏靖安大逆不道,谋夺江山,被判下死罪,晏家满门抄斩。   晏枝心想,前后三个月,时间其实不多了。   “枝儿,在想什么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晏殊同走了过来,关切地看着晏枝,“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舒服?”   “没有。”   晏枝摇了摇头,记得原作里,晏殊同原本对韩妤颇为喜欢,但后来越来越受不了韩妤的自卑和退缩,认为她当不得晏家的主母一位,便对两人的婚约越发不满。而且,踏青宴上,洛霞笙一展才华,无论外表,性格,内在涵养都明媚得像璀璨的珍珠,吸引了北都一众英杰,自然也吸引走了晏殊同的目光。   想到这儿,晏枝刻意问道:“哥哥觉得嫂子今日如何?”   “枝儿。”韩妤哪想到她突然问出这种问题,轻轻拽着晏枝,却也期待听到晏殊同的回答。   晏殊同道:“那首诗便是写给妤儿的。”   韩妤脸羞得通红,晏枝吁出一口气,原作里是写给洛霞笙的,这里换做是写给韩妤的,算是个改变。   晏枝又试探了下,发现晏殊同对洛霞笙并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反倒因为她之前给洛霞笙建立的负面形象,让晏殊同今日看洛霞笙的言行举止都感觉是在做作张扬。   若是这条线断了,晏家谋逆的罪就没那么好判了。毕竟原作里,洛霞笙是靠着晏殊同这条线才配合荣安王搞了不少事情出来,晏靖安所谓的谋逆其实真真假假掺半,十成有九成是被逼出来的,结果被洛霞笙设计成了十分真。   随后,晏枝陪着韩妤逛园子,展示她身上那件衣裳,不少女子或偷偷派下人或亲自过来跟她们打听,晏枝都一一耐心地应了,在她看来,来问的都是行走的银子。   半路还听见有人拿这衣裳和洛霞笙那衣裳相比较,多是觉得韩妤这身更加好看,洛霞笙实在是有些咄咄逼人,过于气势迫人,锋芒外露。   因着这个,两人收到不少桃花笺,韩妤不得不向仆从们要了篮子盛放桃花笺。   晏枝笑道:“嫂子好风采,若不是与我哥哥定亲了,会有更多的桃花笺。”   “枝儿也是,你也要个篮子吧,小心掉了哪个桃花笺,惹得别家公子心碎。”   “嫂子会开玩笑了。”   “也不算玩笑,”韩妤道,“你得为自己做打算,穆亭渊那孩子,心里很是分得清,又有才华又肯努力,你几时听说过岑先生那样夸人,迟早有一天,他会飞黄腾达,到时候你……你怎么办?真的一辈子不嫁,给他当嫂子吗?”   “我晓得的,”晏枝颔首,宽慰道,“我年岁又不大,嫂子容我再多玩几年。”   韩妤叹了口气,陪她闲逛,待走过一个亭子时,突然听见里面传来嬉闹声,晏枝仔细一看,是里面在玩游戏,两人配合,一人作画,一人由画猜物,这两人须得是一男一女,不可同性,这游戏名字起得风雅,叫“心心相印”,说白了就是晏枝玩惯了的……你画我猜。   至于为什么这么嬉闹……晏枝看向亭里,是段她熟悉的剧情,杨少秋方才在曲水流觞宴上出糗,许多女子都不愿和他组队玩这个游戏,再加上跟他比试的对面是洛霞笙和洛无戈两人组成的队伍,更是没有女子愿意站在洛无戈的对面。   这原本是她很喜欢的一段剧情,直到后来看到洛霞笙多么狠心地利用男配上位登基,让这段剧情在如今的她看来变成了一对狗男女在秀恩爱。   想靠着那一身衣裳抢走我锦绣里的生意?仗着齐清大理寺卿的身份,从我晏枝眼皮子底下捞出燕娘?联合孙沉馨怂恿印如郡主来找我的麻烦?毁我的衣裳?欺负我嫂子?不让亭渊求学?   晏枝越看洛霞笙的笑容越觉得虚伪做作,不屑地冷哼一声。   杨少秋尴尬地站在亭子里,后悔自己干嘛要嘴角说跟洛无戈比试这个,正想开口说不比了,便听见人群里传来女子清脆的嗓音:“杨小将军,与我一队如何?”   杨少秋一怔,看到站在人群里的少女冲他露出干净明朗的笑容,不由扬起笑脸,全身上下都冒出欢喜的光芒:“晏枝!”   他直接从亭子里翻出栏杆,疾跑过来,欢喜地看着晏枝:“你……当真不嫌弃我,要跟我一队?”   晏枝笑着点头:“当然,杨小将军聪慧过人,我怎么会嫌弃?”   杨少秋双眼亮晶晶的,像极了摇着尾巴的犬类。   洛无戈见状,皱了皱眉。 第46章 ===   晏枝走进亭内, 跟侍从确认了下游戏方法和自己记忆里的没有区别后,问道:“我们谁画谁猜?”   侍从道:“都可以,由贵人决定。”   晏枝颔首, 走过去把杨少秋叫到旁边一起决定上阵顺序, 杨少秋感激地说:“多谢你帮我, 要不然我太尴尬了, 她们都不太想搭理我的样子。”   “杨小将军客气了, ”她略一福身, 道,“我才该道歉, 冒昧上前,唐突小将军了。”   杨少秋只是不擅长诗文,脑子并不愚笨,立马明白过来晏枝话里的深意, 晏枝是新嫁便丧夫的寡妇,在踏青宴上和他参与这种游戏确实会传出不好的传闻,对他的名声也有影响,其影响程度可能比他此刻丢人现眼还要深远。   但他此刻不想理会这些,对晏枝道:“承蒙不弃, 何必致歉?”   爽快!   晏枝笑得欢快, 很快便与杨少秋定下猜画的顺序。   待小厮敲打小锣以示开始时, 两边都是女子画,男子猜。   洛霞笙听闻晏枝打小不学无术,女训女戒放在一边也就罢了, 琴棋书画武通通不学,哪里能画出什么名堂?她不惧。   这“心心相印”比得是一方的绘画技巧和另一方的博闻强识,无论哪一方面晏枝与杨少秋这一组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两边猜铜币正反决定先后顺序。   洛霞笙与洛无戈这组先。   洛霞笙想了下, 走过去同晏枝道:“穆夫人,你我也算是有缘,趁着今日热闹,咱们添点彩头如何?”   “洛姑娘误会,”晏枝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我没缘。”   洛霞笙:“……”   晏枝话锋一转,问道:“但是这个彩头我有兴趣,洛姑娘想添什么彩头?”   “你我都有个绣品铺子,都有数一数二的绣娘,若是这次游戏我赢了,穆夫人将铺子的绣娘转让给我,若是我输了,我将我铺子的绣娘转给穆夫人。”   晏枝轻笑:“洛姑娘手底下的绣娘不就是我不要的那个吗?”   周围人一片哗然,惊讶地看着晏枝。   洛霞笙没想到她居然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脸色顿时一变,不由埋怨地看了一眼齐清,不是说好了燕娘被她救出去的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吗?!怎地让旁人知道了去。   齐清蹙眉,心道这不应该,他应该动用大理寺的关系把事情瞒下去了。   晏枝睨着洛霞笙,似笑非笑地说:“洛姑娘,我对你的绣娘没有兴趣,但对你颇有兴趣,而且我铺子那位绣出这衣裳的绣娘只是与我签订了雇佣契约,没有签订卖身契约,我没那个权利把她转让给你,我们换个赌注,不赌别人,赌自己。”   “赌自己?”洛霞笙看着晏枝的眼神里有些许不屑,藏在笑意下的心思满是“你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晏枝颔首:“赌你的铺子与我的铺子。”   洛霞笙蹙紧眉头,若是铺子直接没了,义父给她的试炼也一定会失败。她至于在这种游戏上,为了争一口气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吗?   不对……晏枝为何有这种自信?杨少秋这样将门出身,又从小长在边关的,纵是识文识字,也是兵法相关,义兄曾说过他不爱读书,读的多是兵书,腹中墨水不足,如何能轻易答对题目?   这场胜负没有赌注他们也能赢下,这本是早就预料到的,可面对晏枝此刻不慌不乱,甚至是胜券在握的模样,她竟是生出了几分不确定。   在唱空城计不成?   洛霞笙心中犹豫,拿捏不准,心里憋着一股冒不出来的火气,她自觉没必要较真,可又咽不下这口气,退不了这一步,看着晏枝,咬牙道:“有何不可?”   晏枝轻笑,像是看着猎物走进了自己的捕兽夹:“洛姑娘请。”   小厮拉开一张巨大的画布,洛霞笙看了一眼题目便提笔在画布上画了起来,她画工精致细腻,画的什么一目了然,便连那些内涵颇深的词汇也信手拈来,一炷香时间过去,两人共答对三十七道题目,打破了目前踏青宴心心相印的最高记录。   洛霞笙高兴地跳过去,笑着道:“义兄,我们在这个游戏的榜上排第一了呢!”   洛无戈没什么反应,他看向晏枝与杨少秋二人。   晏枝并不在意他们答对多少,是否破了记录,正在和杨少秋说着什么,杨少秋起初还有些紧张,听了晏枝的话后冷静了许多,认真地点了点头。那神采飞扬的模样是独属于战场的样子,洛无戈非常熟悉。   外人都道杨少秋有武将的憨蠢,但他知道,这位同他一起长大的人有多聪慧。他比自己更熟读兵书上的每一个细节,能一眼看出战争沙盘上的缺漏,有敏锐的感知与过人的洞察力,这才是真正的杨少秋。   晏枝从袖口取出一支自己改良的炭笔,周围人看清时都露出惊讶的神色,议论声渐起,先后响起讥讽的声音:“不是贱民才会用这种炭笔吗?”“怎么能用这种东西?”“怕不是有意给杨小将军丢脸?”   杨少秋听见了这些议论声,他回想了下晏枝之前同他说的话,沉了沉呼吸,他选择相信晏枝,也相信自己。   这些嘈杂的声音在耳边渐渐退去,如今,杨少秋只能看见晏枝和她身旁的画板,只能听见炭笔摩挲纸面发出的沙沙声响。   还有它们共同传递给自己的信息。   炭笔效率高得惊人,晏枝不追求细致的作画,每一笔都在传递精准的消息,她几乎不出十笔便能画出一个,杨少秋答得飞快,错误容差在三次以内。   半柱香过去,晏枝收起小炭笔,笑着对杨少秋说:“杨小将军,结束了。”   杨少秋意犹未尽,脑子里纵横交错着一片凌乱的文字,眼前仿佛还是画笔的痕迹,方才猜过的东西一股脑地穿插出现在眼前。   他长出口气,紧张地问:“我们答对了多少?”   “六十三道。”   杨少秋:“!!!”   不光是杨少秋,周围人都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晏枝不觉得这个数量有多夸张,这可是现代人人都点亮的技能,你画我猜能有多难!   杨少秋结巴地说:“不不不不是吧?真的假的啊?”   晏枝笑着说:“杨小将军聪明过人,一点就透。”   杨少秋:“不不不,你画得好,生动形象,没想到这炭笔这么实用,能送我一支吗?我带去军队里用。”   晏枝被他逗得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可以,我到时候送杨小将军十支怎么样?”   洛霞笙心有不甘,道:“穆夫人用这种笔作画是否有失公允?赢的太过投机取巧,不觉得胜之不武吗?”   “嗯?”晏枝轻笑着反问,“胜之不武?”她转头问向一旁的小厮,“我违反规则了吗?方才开始的时候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拿出这支笔,你们奚笑不已,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止我,洛姑娘,愿赌服输,你现在是不肯认输吗?”   洛霞笙气得脾气冲了上来,还要反驳却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她想到一招,紧抿着唇,开口问道:“穆夫人愿不愿意跟我比第二轮?”   “你这次下什么赌注?”晏枝问道。   “穆夫人想赌什么?”洛霞笙反问。   “赌你,如何?”晏枝微微昂首,道,“赌你为我家仆,三个月不得离开穆府。”   洛霞笙蹙眉。   洛无戈低喝一声;“胡闹!”   “义兄……”洛霞笙浑身一凛,她许久没见到洛无戈发火了,知道这回自己胜负欲太重,差点闯下大祸,如果跟晏枝比试输了,在穆府禁足便无法随义兄前往边关,届时定会坏了义父的大事。   洛霞笙别过头,缓了好久,才扬起笑脸,道:“穆夫人,我认输,铺子的地契稍后便会送到你府上。”   晏枝也不多纠缠,道:“多谢洛姑娘慷慨。”   “不谢。”洛霞笙再不逞口舌之快,快步走出小亭,洛无戈稍慢一步,停在晏枝面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晏枝微笑道:“洛小将军为何一直盯着我看?可是也想讨一根炭笔回去?”   洛无戈忽然低下头,往晏枝脸上靠近了些许。   周遭有瞧见的姑娘低叫出声。   晏枝眉头蹙紧,当即倒退一步。   杨少秋脸色大变,冲过来隔开两人,低声道:“无戈,你做什么?”   洛无戈站了回去,将视线收回,确认自己方才没有在晏枝面容上看过任何伪装,这张脸的的确确属于晏枝的,那嚣张跋扈的气质也是她惯有的,但为何给他的感觉如此不一样。   洛无戈走出凉亭,迎面碰上穆亭渊。   小少年站在日光下,不知道在那看了多久,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没什么表情,却倏然露出笑容,干净又纯粹。   洛无戈目光闪动了下,与穆亭渊擦肩而过。   他听见那少年还显稚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洛小将军,你可是又对我嫂子动心了?”   洛无戈脚步一顿,垂眸看向穆亭渊,只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刻便将视线移开,好似没听见这话一般,向前走去。   穆亭渊待他走出一段距离,朗声道:“在下穆亭渊,想同洛小将军讨教一二。”   洛无戈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冷声道:“十岁孩子,有何可比?输赢都没意思,回家多读读书吧。”   周遭响起嬉笑声。   穆亭渊并不觉得有何羞耻,淡淡道:“五年后,我再来请教。” 第47章 ===   热闹没了, 围聚在这儿的人群自然散了。   晏枝走回韩妤身旁,看到她身边多了一个篮子,里面放了半篮的桃花笺, 又瞥了一眼原先被韩妤挽着的篮子, 竟是和那里面的不相上下。   “咦?”晏枝眨了眨眼, “嫂子,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弄了两个篮子?”   莲心噗嗤一笑, 道:“夫人, 这是你的。”   “我的?”   “嗯,”莲心自傲地颔首, 道,“方才来了好多公子,给您递了好多桃花笺。”   晏枝不解,捡起篮子里的一片桃花笺一看, 上面写着“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   晏枝看完了然一笑,向着周遭还未散去的读书人们作了一揖。   大梁太.祖开科举,凡是读书人无论出身皆可通过科举一展腹中学识, 沿用至今, 除开随□□开国定世, 世代累积下来的勋贵之外,还有不少是出身清贫,凭借科举出人头地的清流, 家里吃糠咽菜,倾尽全部家产才能供养出来这么一个贡生,他们跻身有着与勋贵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念。   刚才晏枝拿出炭笔的时候遭遇了不少勋贵的嘲笑, 勾起了这些清流学者苦读的往事,这才让晏枝得了这么多他们赠予的桃花笺。   思量时,篮子里又被多放了几个,晏枝抬眸一看,穆亭渊笑着说:“嫂子,我回来了。”   晏枝摸了下他的头,冲他眨了眨眼:“怎么样?”   “先生愿收我为弟子。”穆亭渊的双眼微弯,眼眸中藏有笑意,晏枝最喜欢看他这样笑,好似所有烦恼全都消失了。   她欣慰地笑了起来:“亭渊真是出色,能做岑先生的弟子,先生最近这段日子会待在北都吗?你平日课程要如何学习?”   穆亭渊笑着说:“现在还在宴上,回去我再同嫂子仔细说。”   “看我一时高兴,”晏枝道,“还想去哪儿玩玩?”   “都行,”穆亭渊乖巧地说,“我陪嫂子。”   正巧这时候,晏殊同寻了过来,他把手里的桃花笺一半给韩妤,另一半给晏枝。   晏枝道:“哥哥不用收买我,带嫂子去逛园子便是了。”   “你不同我们一起?”晏殊同问。   “不啦,我得去瞧瞧看,有没有看得上眼的。”   穆亭渊闻言,看了一眼晏枝,正巧看见杨少秋愣了一下,露出复杂的神色。小少年微微蹙眉,拉了下晏枝的袖子,低声说:“嫂子,方才投壶我看着有趣,我们一块去吧?”   “投壶?”杨少秋耳聪目明,听见这俩字插嘴道,“我极擅长投壶,穆公子,我陪你们一块去!”   晏枝没料到杨少秋会和他们一起,斟酌了下,道:“杨小将军不必客气,我们自行游玩便是。”   “不是客气,”杨少秋说得直接,“我想和你们一块逛,无戈他们不管我们了,我去哪儿都不舒服,你们不嫌弃我武将出身,玩不来这些风雅的游戏就行!”   晏枝笑了笑,道:“肯定不嫌弃,倒是杨小将军想过没,这是什么地方,你我是什么身份,公然作伴游玩,怕是对小将军名声有损。”   “我不介意那个,”杨少秋支支吾吾地说,“你若是介意……哎!算了。”   他取出自己的桃花笺塞进晏枝的篮子里,道:“这些都送你。”   晏枝看了一眼,上面是杨少秋做的诗句,他并非不会写诗,只是不那么惊艳,多是男儿壮志,不能为笙歌燕舞的北都权贵所能理解。他也写得一手好字,到底是杨家的子孙,哪能不优秀呢?   “谢谢。”晏枝只留下一张自己最喜欢的,把剩下的都递给杨小将军,“我只要这张便是,杨小将军留着送予其他女子吧。”   她略略颔首,以示告辞,便牵着穆亭渊的手,带他去投壶的地方玩。   穆亭渊回头看了一眼杨少秋,他耸拉着脑袋,满脸委屈和失望。   其实,单以人论,杨少秋是个不错的良配,但论起所有……家世、朝中形势、往来亲友……都不是个好选择。   几番分析下来,穆亭渊知道他俩一定不会有任何结果,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不舒服的感觉。   他稍稍收紧了握住晏枝的手,被晏枝察觉到后,他冲晏枝微微一笑,道:“头一回来人这么多的地方,还有些不太习惯,嫂子别担心。”   “你呀,”晏枝道,“别太逞强,就当是来散心的,随便玩玩,转转就行了。”她为了让穆亭渊心情放松下来,逗他玩乐道,“若是碰见喜欢的姑娘就同嫂子讲,我哥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定好亲了,”说完,晏枝意识到自己言行过于儿戏了些,大梁民风再开放,女子的地位也不能跟现代比,若是穆亭渊听信了她一时的玩笑,真的随便挑了个女子定亲,对二人往后有害无利,她想了想,改口道,“不过长大点再定也来得及,等你长大,心智成熟,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才能沉下心挑选,亭渊记好,那可是要跟自己过一辈子的人呀。”   穆亭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以他的年龄,分不清分门别类的各式情感,但他知道,岁月悠长,他喜欢和嫂子住在一起的生活。   ——   随后,晏枝带穆亭渊玩了许多游戏,也认识了很多跟他差不多年龄的少年,古时孩子早熟,各个都是小大人知书达理的模样,可穆亭渊跟那些孩子站在一起仍是显得更为成熟稳重。   他总是挂着温和有礼的笑容,对谁都是彬彬有礼的模样,谈吐间几乎不见少年的天真,逻辑清晰有理。   这点,晏枝不知道是好是坏,他不同于常人的童年经历和对书本的渴读让他有超脱了同龄人的见解和认知,却也丧失了这个年龄段该有的天真,以至于可能会影响到以后的成长。   平时看不大出来,一和同龄人相处便分外明显。   晏枝正想着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时,一个小厮来通传道:“穆夫人,我是岑先生的书童闹儿,先生让我找小公子过去有事要交代。”   “这么突然?”晏枝问得清楚,“先生说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闹儿为难地说,“先生喝得有些多了,一时兴起,突然想叫小公子过去。”   晏枝无奈一笑,心想这的确是岑老先生的风格,可事情发生得突然,她心有不安,看向穆亭渊。   穆亭渊聪慧,猜出晏枝的顾忌,道:“嫂子,我方才在岑先生身边见过他,他确实是岑先生的书童,应是无碍。”   “好吧,”晏枝道,“那我送他过去。”   “那边都是男儿,”闹儿道,“夫人过去怕是不太方便。”   晏枝蹙眉,道:“我将他远远送到,总是该可以的吧?”   “这……”闹儿思忖了下,颔首道,“可以,夫人,小公子请随我来。”   晏枝随着书童一路前往小院,在门口停了下来。   书童道:“夫人便送到这里吧?夫人莫要担忧,此次聚在小院的都是岑先生的徒弟,我瞧先生那样子,似是他喜欢小公子,想要把他介绍给师兄们认识认识。”   “那便好。”晏枝从袖袋里摸出赏银递给书童,“拿去买些笔墨,多帮忙照拂一下我家亭渊。”   “谢谢夫人。”书童也不客气,直接收下,带着穆亭渊走进小院。   直到看不见穆亭渊的背影,晏枝才回头,一旁的亭子里正在玩对对子的游戏,晏枝看了一眼,围聚在人群里的又是洛霞笙,她的女主光环真是到哪儿都闪得刺眼,旁边放着两个篮子,第一个篮子已经塞满了桃花笺,第二个篮子放了一半,这次踏青宴得桃花笺最多的桃花仙子十有八.九是洛霞笙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依照书里原本的剧情,洛霞笙此次大放异彩,无一敌手,席上一手《塞外曲》引得众人交口称赞,直接拿下了曲水流觞宴的头名,将所得的所有票数全都送给了洛无戈。   事实是否是这么发展的已经不重要了,她不在乎这次谁得到的票数最多,她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穆亭渊被岑修文收作弟子,穿在韩妤身上的衣裳备受瞩目,顺道还不费吹灰之力赢下了洛霞笙手底下的铺子。   那个燕娘怕是怎么也想不到,兜兜转转,还是落在了自己手里。   晏枝冷笑。   等亭渊从院里出来,她便可以带他回家,嫂子那边有哥哥照应着,应当不会出问题,到目前为止,踏青宴格外圆满,但她心里总是有种不安的感觉,好似被自己疏漏了什么,却一直想不起来。   “穆夫人。”熟悉的声音忽然叫住晏枝,晏枝循声望去,看到杨少秋站在不远处,冲自己招了招手。   晏枝问道:“杨小将军?”   杨少秋走了过来,有些赧然,道:“这几日在北都,可否能麻烦你带我四处逛逛?”   晏枝眉头一蹙,意识到杨少秋话语里更深层的意思,心思一转,道:“我夫君和婆婆都去世不久,家中尚是一团乱麻,我恐怕没有时间能陪杨小将军游玩,小将军莫怪。”她作揖道,别有深意地说,“小将军人中俊杰,想必愿意陪杨小将军游玩的人数不胜数。”   杨少秋露出失落的神色,先前,被家姐带着去拜过岑先生后,又被介绍了几个世家女子,他对自己说纯粹是在胡思乱想,赶紧断了这莫名其妙的鬼心思。可这回又碰上晏枝,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冲动叫嚣着让他拼一把性命——然而,再次被拒绝,杨少秋难受得心里发紧,委屈地说:“噢……那好吧,是我唐突了。”   “哪里。”晏枝轻笑。   “对了,你在这儿做什么?”杨少秋问道,“是要找谁吗?方才宴席就散了,岑先生睡觉去了。”   “睡觉去了?”晏枝一怔,“宴席何时散的?”   “一炷香前,”杨少秋道,“我记得宾客都散光了,我不想去前面听那些文绉绉的应酬便在里头多待了会儿。”   “岑先生睡熟了?”晏枝心里一跳。   ‘醉得厉害,”杨少秋叹道,“老先生喝起酒来真如酒神下凡,劝都劝不住,一直喝得烂醉不起,还是我亲自把他送进房里休息的。”   “糟了。”晏枝低呼一声,对杨少秋道,“杨小将军可否帮我个忙?”   “什么忙?”杨少秋见她神色匆忙,担忧地问。   “可否陪我一同去院里?方才来了个书童称岑先生寻家中幼弟过去,可听杨小将军的意思,岑先生应当睡熟了才是。”   “不应该啊……”杨少秋喃喃,道,“你别急,我这就陪你进去。”   =   穆亭渊穿过花园,眼前可见一扇大氅的朱漆房门,但屋里空空荡荡,只剩宴席过去的残羹冷炙,他疑惑地看了一眼书童。   书童一怔,满脸纳闷,道:“诶,明明方才……”   “人带来了?”齐清突然出声打断了书童说话,道,“老师心情好,喝得有些醉了,休息去了,人给我便行。”   “是,那麻烦齐大人了。”书童不疑有他,向穆亭渊介绍道,“这位是大理寺丞齐清齐大人,也是老师的弟子,你的师兄,由他照应,应是没有问题,小公子,我先退下了。”   他得了银钱,还想去宴会里买些喜欢的文墨,便有些急不可耐地转身跑开了。   齐清缓步走过来,比穆亭渊高了一头,俯瞰着他,道:“你可曾想到,有一日会落在我手里?”   穆亭渊余光左右横扫,确认这个院子里只有他一人,即便方才他把书童叫了回来,齐清也有办法让书童帮不了他,反倒会多牵连一个人。   他面不改色地看着齐清,道:“师兄想如何指点我?”   听闻师兄二字,齐清脸色一变,扬手打在穆亭渊脸上,怒道:“你也配称我为师兄?!”   穆亭渊冷着脸看齐清,道:“我已被老师收作弟子,自然要称你一声师兄,若你觉得当不起我一声师兄,可自行将自己逐出师门。”   “混账!”齐清还要动手打人,却看到穆亭渊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面前,仰头看着自己。   他皮相极好,抿唇不语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一种浑然不同于同龄人的气魄,那是一种齐清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感觉,明明自己眼前站着的是个十岁的孩童,却下意识有种恐惧感和臣服感。   等到多年后,这个少年成了权势滔天的一朝重臣,他被斩首的时候在反复咀嚼过往的一切,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他微笑面容下的凌厉手段,而是此时此刻的眼神。   那是虎狼虽幼却依然獠牙锋利的神采,是他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赫赫威仪。   如果能够在这个时候便意识到,眼前是他不该招惹的人,齐清绝不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可多年过去,待他尝尽风霜才知道少年时所谓的意气风发不过是心胸狭隘和死要面子,却葬送了他本该光明的一生。   “齐清!”男子的呼唤声突然响起,齐清一怔,回头看向小院门口,脸色顿时一变。   他背对着杨少秋向着角落里挥了挥手,扬起笑脸迎向杨少秋:“少秋,你怎么来了?”   “我来陪穆夫人寻人。”杨少秋看了看穆亭渊,“听说岑先生找他?岑先生不是睡着了,你可曾见到先生?”   齐清暗自咬牙,勉强笑着说:“梦呓罢,老师睡熟了,应是小童误会了。”   “我就说嘛!”杨少秋不疑有他,回头对晏枝道,“你看,误会而已,你弟弟没事。”   “嗯。”晏枝警告地看了一眼齐清,揽住穆亭渊的肩膀带到自己身边,对杨少秋道,“是我多疑了,多谢杨小将军。”   “我也没帮什么,你太客气了。”杨少秋羡慕地说,“你对你弟弟真好,我姐对我有你一半好就好了,哎,我现在看到她那张脸就打怵。”   “爱之深责之切。”晏枝笑道。   齐清似乎抓到了什么,皮笑肉不笑地说:“说起来,还未向穆夫人道声恭喜,恭喜你这捡来的便宜弟弟有幸能拜在老师门下。但是啊——”   他轻蔑一笑,道:“老师喜好云游四方,他拜入门下头一年定是要跟在老师身边游历,过几日便要出发。二位抓紧时间,这几日多多相处,往后五年十年,怕是都见不到面了啊!” 第48章 ===   齐清这番话并非胡说八道, 晏枝心里清楚得很,但也并非没有扭转的余地。   岑修文为人放浪形骸,从不在乎世俗规矩, 原作里, 洛霞笙拜他为师后也只是在身边伺候文墨伺候了不足一月便偷偷跑去边关找洛无戈帮助平定吐谷浑大军, 从而立下赫赫军功。   可……穆亭渊年岁尚小, 根基也不算牢靠, 定是常年跟在岑修文身边受益最大。晏枝微微抿唇, 看向穆亭渊,穆亭渊主动牵上晏枝的手, 道:“嫂子,我有些渴了,我们去寻些水喝吧。”   晏枝颔首,拜别杨少秋。   他二人走后, 齐清想到自己精心计划付诸东流,咬着牙问道:“少秋,你怎么跟那晏枝一起过来了?”   杨少秋简单讲了经过,齐清何其敏锐,听出杨少秋言谈间对晏枝的好感, 脸色大变, 道:“少秋可不要被那女人的皮相迷惑了!”   他把晏枝这些日子在北都的所作所为, 如何折辱他人,如何跋扈嚣张,如何与晏靖安叫板一一讲述给杨少秋听。   杨少秋不满地打断齐清, 冷声道:“这些我都知晓,你不必添油加醋地讲得如此难堪。”   “添油加醋?你不信?”齐清觉得他简直是疯魔了,道, “旁的不说,她对洛小将军的殷勤可是整个北都的人都看在眼里的,你犯得着去……”   “好了!”杨少秋越听越是烦心,道,“我还有事,改日再见。”   “杨少秋你——”齐清急急忙忙,还想打消杨少秋的心思,可杨少秋根本不给他机会,武将脚步飞快,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   晏枝寻了个僻静少人的凉亭,叫来果茶和点心,和穆亭渊一边赏景一边休憩。   过了片刻,穆亭渊道:“嫂子,并非我有意瞒你,只是想回家再同你说。”   “嗯,”晏枝理解地道,“我虽是你长辈,可不必事事都告诉我,你可自有主张。”   穆亭渊垂眸,掩住漆黑双瞳中的落寞,道:“老师说,他愿意收我为徒,但是要我随他外出云游,不留在北都。”   穆亭渊睫毛十分细密,稍一垂眸便让人无法看到他双眸内的情绪,晏枝最不喜欢猜测别人的情绪,直接问道:“那你呢?想去吗?”   穆亭渊道:“嫂子待我恩重如山,我……”   “我不想听这些,”晏枝道,“我想听你的想法。”   穆亭渊道:“我想陪在嫂子身边,可这样不是嫂子想要我成为的人。我眷恋嫂子,活在嫂子为我搭建的舒适圈里,嫂子为我遮风挡雨,我自是可以在这种温柔里自然成长,可最终却不会长成能荫庇照嫂子的参天大树。”   晏枝没想到他一言一句俱是在替自己考虑,而她满心想的是穆亭渊的前程,两人思考的出发点都是为对方着想。她看着眼前这小孩认真的神色,长叹口气,柔声说:“嫂子是让你替自己考虑。”   穆亭渊一怔,露出迷茫的神色。   晏枝抚平他鬓角的碎发,看着少年一日比一日棱角分明的面庞,道:“嫂子曾经问过你,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没有回答嫂子的问题,反过来问我,我想要你成为什么样的人,你还记得吗?”   “记得。”穆亭渊颔首,道,“嫂子予我十六字殷殷期盼——高山景行,明光万丈,有匪君子,白衣风华。”   晏枝道:“是,可这是嫂子的期盼,而不是你的,你心底该有一杆秤,秤着是非黑白,秤着过去未来,秤着你心里的一切,在不断地衡量中,它会决定你是什么样的人,而非是我对你的期望而决定。”   穆亭渊沉默片刻,他似是不太能理解晏枝话里的深意,片刻后,抬起清澈的双眸看向晏枝,疑惑地问:“有何冲突?我亦想成为嫂子说得这般的人。”   晏枝:“……”也许是她太操心了,毕竟这个时代男儿所憧憬成为的角色也是她喜欢的那个类型。   要么君子要么英雄。   ……不过重点不在于是什么类型,重点还在于穆亭渊对自己未来的计划。   晏枝有意将他培养成自己的依仗和凭靠,待女主光环大到她无法抵抗,或者前程性命有碍的时候,她能有扭转的机会,她不想走上原文里晏枝的老路,不想死得那么凄惨,她向来心高气傲,要做就一定做到最好,所以,穆亭渊的未来必须要是广阔而又光明的。这就意味着,她给他最好的教育和熏陶,而他也需要自己有一个明确而坚定的目标,他得自己给足自己动力。   回头想想,穆亭渊以她的未来为目标不是一件坏事,这是最能摸得着的,也最能给予他动力,毕竟谁都需要家人的殷切期待。   想到这儿,晏枝不再纠结于穆亭渊自身的想法如何,对他道:“那便去吧,亭渊,随岑先生一起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世家贵勋们的生活,市井小民们的生活,熙熙攘攘的闹市,幽静偏僻的山林,去磨砺自己,去学习,去成长,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也成为嫂子未来最可靠的依仗。”   穆亭渊跪在晏枝面前,还没开口便被晏枝抬住胳膊,止住了他下跪的动作。   晏枝笑道:“你相信嫂子,我会替你守着穆府,等你回来。待五年后,若你没有长成学富五车的翩翩少年郎,再给嫂子赔这个礼。”   “我不放心嫂子,”穆亭渊哑声道,“嫂子独自在家撑起穆府,我不放心。”   “那便时常给嫂子写信吧。”晏枝道,“去每一个新地方,遇见每一个好玩的事情,都给嫂子写下来,好吗?”   穆亭渊看着晏枝,眼眶通红,轻轻点了点头,他带着稚嫩的鼻音,嗓音哽咽地说:“嗯。”   这次踏青宴办得异常热闹,去哪个亭子都有不少学子小姐,晏枝随穆亭渊又去凑了几个热闹,玩了些游戏,不知不觉,手里拎着的篮子已经多到三个,还都塞得满满的。   下午,踏青宴结算,竟是意外收到了百张桃花笺,位列第五名。   这是晏枝没想到的排名,她梳着妇人发髻,明显不是来相亲的,还能收到这么多桃花笺实在是令人意外……这里面大多是她玩游戏的时候得来的,大梁学子尊崇有才华的人到这般地步。   果然,一朝穿越,带本唐诗宋词是最保险的。   得了这么多桃花笺,晏枝心满意足,本来不打算等结果,直接带穆亭渊回家,却碰上了洛霞笙。   洛霞笙仍咽不下输给晏枝那口气,瞥了一眼两人桃花笺的差距,笑得灿烂:“穆府人不等结果揭晓吗?”   “结果不是已经揭晓了吗?”晏枝不遮不掩,道,“洛姑娘比本夫人多了五十多张桃花笺,目前位列第一,当是本次的桃花仙子了。”   洛霞笙闻言,心里的快意淡去不少,道:“也不一定,曲水流觞宴上的诗文还没结果呢?万一有人拔了头筹,把奖励赠予他人,可就不定是谁夺得称号了,穆夫人不想知道谁能夺魁吗?我要是没记错的话,穆府那小少爷也参与了吧?”   晏枝道:“不劳洛姑娘费心。”   两人说话时,诗作答案刚刚揭晓,洛霞笙看着小童把结果递交给岑修文,略略掩不住得意的神色。   在结束投票前一会儿,她托人算过篮子里的票数,自己遥遥领先,定能夺得魁首,哪里还有穆府小少爷表现的机会。   岑修文看到竹签上的统计结果,满意地一捋长须,他衣襟半敞,笑得恣睢,道:“哈哈哈!尔等读书十载,竟是比不得——”   他呼吸拉长了声调,吊足众人胃口,洛霞笙傲然抬眸,却听下一句是——   “竟是比不得一个十岁的小少年!本次诗作得票最高的是老夫新收的关门弟子,穆亭渊!”   洛霞笙脸色顿时大变,扬声道:“这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岑修文不悦地反问,“姑娘是在怀疑老夫弄虚作假?”   “不、不是……”洛霞笙一慌,有些语无伦次。   洛无戈站出来解释道:“霞笙的意思是想看公开的票数,否则众寒窗多年的学子会心有不甘。”   岑修文斟酌一二,一挥长袖,卷起一阵未散的酒气,道:“公开便是!”   洛霞笙看得仔细,一条条对过去,最后看到穆亭渊的名字下面写着那小童通报给她的数字,眉头蹙得死紧,此刻,那小童忽然悄悄凑过来,低声对洛霞笙道:“洛姑娘,对不起,我数错了篮子,把他的篮子当成你的了。”   洛霞笙顿时觉得一阵羞辱,她紧咬着牙关,对自己道:“没关系,还有此次的桃花仙子,晏枝落后自己五十余张桃花笺,穆亭渊拿下魁首,将桃花笺送给晏枝,他得了多少票?一百零一枚……那岂不是……!晏枝可多得七十票!”   洛霞笙如遭雷击,狠狠瞪了晏枝一眼,忽然转身拨开人群快步跑走。   洛无戈见状,也看了一眼晏枝,见她言笑晏晏,顾盼神飞,双眸神采奕奕,心里一动,他轻轻蹙眉,一双薄唇抿撑紧绷的线,压下一切悸动,追着洛霞笙去了。   晏枝听见岑修文宣布自己成为本次踏青宴的桃花仙子,心想,这是穆亭渊临走前送给自己的,最好的礼物。 第49章 ===   踏青宴过后, 得了韩妤衣裳的宣传,锦绣里生意红火,常常客满, 便连挂在衣架上滞销了一段时间的衣裳也卖了出去, 绣娘们加班加点, 都赶不及售卖衣裳。   晏枝要做的是长线, 并非割韭菜式的捞一把就走, 因而计划得十分周全, 没有涸泽而渔,而是直接固定每日计划售卖的数量, 售完为止,尤以佩娘缝制的衣裳为甚,一月只得三个名额。   佩娘的名声也随踏青宴水涨船高。晏枝回去后,直接命人剥光了燕娘的衣裳, 让她裹着草席游街示众,胸口挂着的牌子上写满了自己对佩娘所做的恶行,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   随后,晏枝买了北都最好的酒,带着穆亭渊前往拜见岑修文, 将远游的日子定下。岑修文难得回一次北都, 要叙旧的人很多, 因而会在北都少待一段时日,约莫一个月后出发。   可在那之前,为了及早掌握穆亭渊的学习基础, 岑修文要穆亭渊每两日来他这儿上半日的课程,晏枝应了下来。   岑修文临走前,突然问道:“晏大将军的身体可还硬朗?”   晏枝神色冷淡下来, 道:“我见不着父亲的面,故而不知,可以他的性子,该是活得很好。”   岑修文叹了口气,道:“既然嫁给穆家,便好好当穆夫人吧,亭渊是个懂事聪颖的孩子,穆夫人放心,老夫会悉心教导他,不让你失望。”   晏枝知晓岑修文是在提点自己,福了福身子,谢道:“多谢岑先生指点,亭渊便托付给先生了。”   ?   从岑修文那边拜别回去,晏枝刚回府便见秦兆丰急匆匆地迎了出来。   他低声对晏枝道:“夫人,宫里来人了。”   晏枝柳眉微蹙,问道:“来的是哪位?”   “曦贵妃娘娘底下的德公公。”   曦贵妃……那不是晏枝的长姐晏明珠吗?晏枝心想,在原文里,晏明珠从嫁进宫中开始便很少与晏家往来,她知晓皇帝对晏家势力的忌惮,有意和晏家划开立场,还常常找人给晏靖安递消息提醒晏靖安安分守己,对他们这些同胞弟妹更是抱着“没事别联系”的态度,晏殊同还好,她晏枝“臭名远扬”,晏明珠以她为耻,怎么会突然派地位这么高的德公公过来传话?   正厅内,一袭便装的公公正坐着品茶,瞧见晏枝来了立马站起来殷勤地迎了过来:“穆夫人,叨扰了,咱家奉曦贵妃的旨意,来给您传个口信。”   晏枝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道:“她给我传了什么口信?说吧。”   巧了,曦贵妃瞧不上晏枝跋扈的做派,晏枝也瞧不上她谨小慎微的性子,一边疯狂嫉妒皇帝广纳后宫,一边又担心父亲与皇帝之间的矛盾影响到她贵妃的地位,左右摇摆不定,活得小心翼翼,书里最后的结局也死得异常卑微,不仅没能成就一个女儿对父母的孝义,还得知一生所爱对自己恨入骨髓,这是一个非常悲剧的人物,可说实在话,晏枝一点也不同情她,因为她的悲剧有一大半是自己作出来的。   姐妹两人关系不亲近,这是北都勋贵们都知道的,见到晏枝这番态度,德公公丝毫不见怪,依着曦贵妃的交代,道:“曦贵妃说,你姐妹二人许久未见,想寻你进宫见上一面,叙叙旧。”他凑得近了点,笑得万分暧昧,道,“贵妃说,有件好东西想给夫人瞧瞧。”   晏枝问道:“什么好东西?”   德公公神秘地笑弯了眼睛,道:“这咱家就不清楚了,娘娘说了,夫任去了自然就知晓了。”   晏枝心想,这总不能是个鸿门宴,她们是同父同母的姐妹,她与曦贵妃虽然不太亲近,但也没有利益冲突的地方。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曦贵妃是为了亭渊才请她过去的。   自从岑修文堂而皇之地宣布收穆亭渊为关门弟子之后,穆府的门槛几乎被踏破了,就连老太太大丧过后,再也没来问过的穆府旁支也派了家主过来问询穆亭渊的情况,明里暗里地催晏枝让她早日将穆亭渊的名字写入族谱。   晏枝一个都没见,懒得见。   这个关门弟子地位可不一般,岑修文的徒弟不少,但真正能得以继承他衣钵的却少之又少。这个最后的关门弟子,将继承岑修文的所有著作,那些已经被编纂成集的自不必说,岑修文的墨宝、珍藏的典籍,游历时期随性子写出的杂谈、游记、评析……不一而足,俱能被关门弟子继承下来,得以览阅,这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穆亭渊若是能得这些珍宝,成为当世第一大家也未尝可知,除开这些文坛上的著作,还有一层关系是岑修文本人的人脉。他虽藏了真实姓名,对外自称“岑修文”,所有人都尊他敬他,称一声“岑先生”,但他皇室子孙的身份是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他洒脱得活了一辈子,既无子嗣,又无伴侣,待他寿终正寝时,关门弟子便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其间能得多少利益,难以想象。   曦贵妃来问,估摸是觉得立场模糊不清,想瞧瞧她晏枝和穆亭渊到底站着什么位置,也好在皇帝面前斟酌行事。   她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   一旁,德公公哈着腰,笑眯眯地等着晏枝的回答。   她放下茶盏,颔首道:“那麻烦公公等我一下,我换身衣服便随你进宫。”   “哎!”德公公笑逐颜开,道,“不麻烦,不麻烦。”   晏枝回去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裳便随德公公进宫。   大梁物阜民丰,祖上积累多年的财富在北都都城展现得淋漓尽致,四个大门分别对正四方而立,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门各有千秋,或恢弘气魄,或精致华丽,或肃穆庄严……   晏枝打朱雀门进,一路沿着秀雅的小路前往后宫,两侧砖红色的宫墙隔开这云蒸霞蔚的天子城廓,一路行过去,安静无比,便是宫人、守卫们走路都几乎不见一点声音。   德公公带她穿过种满奇花异草的后花园,其中一只孔雀正在草坪上漫步,晏枝多瞧了一眼,德公公轻笑,道:“这是南边那小国进献给咱娘娘的礼物,整个御花园就这么一只,娘娘宝贵着呢,夫人若是喜欢,待会儿咱家带您走近点,多瞧瞧,让宫伺逗它开屏,那才好看呢。”   晏枝:“……”动物园里满地都是,白孔雀她都见过。   她笑了笑,没说什么。   曦贵妃位于四贵妃之一,除了皇后之外,就属她离皇帝的寝宫最近,晏枝到的时候,宫人们正在搬运院子里的花盆,给院子里装点上春日的气息,热闹得很。   “穆夫人,这边请。”德公公引着晏枝进屋,房间内一股上品檀香的味道,静雅好闻。   她到的时候,曦贵妃正靠在榻上散着一头青丝,一旁的侍女正在给她梳头。她三十余岁,姿容秀美,体态纤细,眉眼间能瞧出与晏枝七成相似,但眼神过于凉薄寡淡,像是不屑于人间烟火,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冷淡的傲慢劲儿。   晏枝没动,德公公笑容几乎挂不住,提醒道:“穆夫人,该给娘娘见礼了。”   晏枝依然没动,看着晏明珠故意摆高的姿态。   她乜斜了晏枝一眼,看着少女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却是越来越肖似母亲的脸,心中的弦忽然被拨动了一下,她摆了摆手,道:“不必行那些虚礼,都下去吧,本宫要同穆夫人说些体己话。”   待人都下去了,晏枝问道:“曦贵妃找我是想说些什么?”   晏明珠打量了下晏枝,她仍是那般自傲,不顾礼节规矩,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模样,为什么这世界上有人放肆大胆,有人却只能活得战战兢兢,摇摆不定。   每次想到晏枝,她心里都有一股说不清的复杂感觉,这个跟她流着相同血脉的少女,该是她最亲近的姊妹,是她能一敞心扉,说许多贴心话的贴心人,但是,她嫁进宫里的时候,晏枝还是个扎着两个发髻的小童,除了知道自己是她的姐姐外一概不知。她在宫里活得谨小慎微,生怕自己一点不是引得皇上和父亲难做,而晏枝却在宫外活得恣睢快活,她多次派人递信出去,让晏枝顾全大体,多多收敛一二,可她从来不听,甚至甩回来一封回信,上书“你管好自己便是”,气得她不顾仪态,砸了好几件古董。   现在,她应该已经尝到放肆的后果。父亲听从那女人的建议,将晏枝嫁给了一个病秧子,她成了寡妇,成了背负着“克夫”恶名的女人,晏家不愿收留她,穆府也是一盘乱局,她怎么……还能如此傲慢?还能有骄傲恣睢的资本呢?   晏明珠暗暗咬牙,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了,她看向晏枝,冷冷道:“事到如今,你怎么还如此任性?”   晏枝道:“我如何任性了?不是你突然把我叫到宫里,说要给我看什么稀奇东西,等我到了却一言不发等着我开口?”   “你——”晏明珠站了起来,长发散在身后,完全不顾形象地说,“你可知道,皇上要处置晏家了?”   这并不意外,依照原文的剧情,晏家差不多是在三个月后垮台的,皇帝想整治晏家想了半辈子也筹备了半辈子,一步步瓦解晏靖安的势力,直到能够将其一击击溃,机会只有一次,如果不成,便只能逼得晏靖安真的造反。   所以,皇帝一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不会贸然行动,更不会让旁人轻易得知自己的行动。所以,晏明珠这时候得到的消息不过是荣安王那边故意放出来假消息,只是为了逼得晏靖安有所动作,让他们能抓到把柄。   晏明珠见她无动于衷,更是着急,道:“若是晏家垮了,你还有何依仗?”   “现在的我又有什么依仗?”晏枝怒瞪着晏明珠,回想自己经历的一切,真是让人火大,原本的晏枝潇洒完了,蹬蹬腿跑了,她却倒霉催的,穿成了这么一个恶毒女配,家里那么大的势力靠不住,前后折腾这么多事情都只能靠自己,到最后还得去挽救家里的势力,这叫什么事儿?!   晏明珠一怔,看着晏枝,她眉眼怒意勃然,想起那些传言,坐回软塌上,怔怔地问:“晏靖安他……当真不管你了?”   “穆落皓派死徒梃击我,我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他没管过我;穆府老太太大丧,穆落皓又跑来大闹灵堂,险些害我入狱,他没管过我;穆府穷困潦倒,经营的铺子险些倒闭,他没管过我;外头流言蜚语传得厉害,说我克夫克母,说我搅乱穆府族谱,活该天打雷劈,他也没管过我!你说,他如何还当得起我父亲?”   这些事情晏明珠都有所耳闻,那会儿她犹豫着要不要派人去慰问晏枝,但瞧见晏靖安没有任何行动,自己也就没有任何表示,她想,晏靖安不会真的不管她,毕竟,他把对女儿的所有宠爱全都给了晏枝,自己不过是献给皇帝的礼物。在宫中这么多年,她最会的是随波逐流和少一事是一事。   她看向晏枝,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拧着眉心,再次开口劝道:“可事态比你想得严重,自古便有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说法,皇上一直忌惮父亲的势力,若他真要处置父亲,定是要斩草除根,你我,殊同,穆府上下无一人能幸免,即便我嫁入宫中,你嫁入穆府也一样要受到牵连。”   “曦贵妃担心的是受牵连吗?”晏枝冷冷反问。   晏明珠脸色大变,看着晏枝:“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晏枝不惧和她坦白:“曦贵妃谨小慎微地活到现在,不就是为了讨得皇帝欢心吗?”   晏明珠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放肆!”   “姐姐!”晏枝忽然扬声唤道,“你的爱太卑微了,你有没有问过你自己,真的值得吗?”   晏明珠万万没想到晏枝会忽然说起这个,被那双眼睛望着,好似回到儿时被母亲的双眼望着,她记得母亲的样子,那么温柔,那么美好,让她在宫中被千锤百炼的心墙轰然瓦解。   晏明珠红着眼眶,看向晏枝,哀声道:“哪儿有值不值得,我嫁的人是他呀!我夹在父亲与他之间,你让我怎么办?我不敢与父亲太过亲近,怕他生疑,怕他担心我将一些枕边话全都告诉父亲。哪怕这样,他依然不愿和我多说说心里话,每每来我宫里,都只是说些体面上的话,我也想同他耳语,同他交心,听他倾诉苦闷。可是我不敢,我是晏靖安的女儿,他想杀了父亲,彻底瓦解父亲的势力呀!”   她忽然哭了起来,高傲的姿态土崩瓦解。这段时间积累的压力终于在瞬间爆发,晏明珠伏在茶案上,哭得浑身颤抖,恐惧攫住了她的身体,让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晏枝长叹口气,对晏明珠道:“我记得,你也是个聪慧的女子,年轻时,那么骄傲,那么漂亮,那么有见识和才华,怎么现在却成了一个这样畏首畏尾的女人呢?宫墙磨砺了你的性子,也锁住了你的灵魂,你冷静地想一想,皇上若真的想现在就处置晏靖安,怎么会这么轻易让你知道,你知道了,晏靖安不就有了准备的机会吗?”   晏明珠的哭泣渐渐停了下来,她眼睛红肿地看着晏枝,轻轻眨了下眼:“他是想试探我的立场。”   “清醒点吧,”晏枝曲起手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他有什么必要试探你的立场,你的立场重要吗?值得他冒着被晏靖安发现的危险去试探?”   晏明珠怔怔地看着晏枝,她发现自己已经不会思考了,晏枝说的话她都能听懂,但却无法理解话里的深意。   晏枝道:“有人放出这条消息给你,只是为了让你把消息传给晏靖安,刺激晏靖安,让他有所行动,好让幕后之人抓住他的把柄,一旦他急了,稍微动作些,都足以被他们无限放大,成为压垮他的一根稻草,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晏明珠一言不发,拾起手帕抹了抹眼泪。   晏枝道:“你说得对,无论如何,我们都是晏靖安的子女,晏府若是垮了,我们都会受到牵连,我还想活着,活得潇洒,活得恣睢,所以我不希望晏府垮台,若你也有如此希望,那么,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认清你自己的位置,认清你心里希望的到底是什么——”   她声音冷静,一字一句清楚地对晏明珠道:“先想明白,你究竟是想当曦贵妃,还是想当晏府的女儿。” 第50章 ===   曦贵妃内心猛然一震, 这是她还未嫁入宫中便心里非常清楚的问题,可她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这么多年来,皇上和晏靖安都在维持着君臣和睦的平衡, 而她也在粉饰自己的立场, 她既想当个好女儿, 又想当好贵妃的身份。   其实, 她想要的不是名分和地位, 她想要的是皇上的爱, 她想得到父亲爱母亲那样饱满而专一的爱,可是不可能的, 皇帝不可能专宠一人。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自己在皇帝心里能有一席之地,但也没有,皇帝娶她, 是因为她是晏靖安的女儿,皇帝给了她地位和尊重,也是因为她是晏靖安的女儿,如果有朝一日,两人之间虚假的和平表象被撕裂了, 她一定会失去皇上所有的宠爱。   她会一无所有。   “你想不明白, ”晏枝失望地说, “你被自己盲目的爱困死了。”   “我……”晏明珠哑口无言。   晏枝道:“如果你想不清楚,摆不好自己的立场,你会一无所有的, 无论我们再怎么努力,事到如今,晏靖安和圣上是绝对对立的两面, 圣上不会任由军权旁落,一定会从晏靖安手中收回兵权,瓦解他的势力,我们所能做的是尽量让晏靖安损失的只有他的兵权,保住他的性命,让晏家的人不受牵连。”   “要……如何做?”晏明珠茫然地看着晏枝。   晏枝轻轻抿唇,沉默不语。   晏明珠着急地问:“你可有办法?”   “我哪来的办法?”晏枝反问,“是你找我来说这个的。”   晏明珠道:“穆家那孩子呢?可能替晏靖安求情?”   “他才十岁,”晏枝被气笑了,“能求什么情?”   “岑先生呢?”   “你觉得呢?”   晏明珠失望地垮了肩膀。   晏枝道:“我还是那句话,你一定要想好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二者只能选择一个,你的选择也一定要坚定不可更改,等你想好了,再让德公公召我进宫,我们好好商量下该怎么办。”   “殊同他呢?”晏明珠问道。   “哥哥有哥哥要做的事情,”晏枝道,“曦贵妃还是不要找他了,皇帝会因此起疑的。”   晏明珠颔首,道:“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想想的,对了,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她取来塌上的匣子,打开了递给晏枝,道:“这是洛小将军曾经用过的一把匕首,我托人弄来的,送你。本是要……可你比我印象里的聪明冷静,你长成大姑娘了。”   晏枝:“……”   她推拒道:“我不要。”   “为何?你之前不是一直想方设法弄来洛小将军随身的物什么?”   “……不喜欢他了,所以不想要了。”   晏明珠意外地看着晏枝,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最近听到一个消息,杨融杨将军的爱子杨少秋杨小将军在踏青宴上对你一见钟情,似是有意要娶你。”   “啊?”晏枝懵了,她感觉到杨少秋对她有好感,但不至于到一见钟情的地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说自己倒霉,碰见晦气了。   晏明珠道:“杨小将军家世,人品,相貌都是一流的,你可以考虑一二,若是喜欢,我替你从中斡旋,促成好事。”   晏枝:“……”   她极不适应地看着晏明珠,道:“你怎么突然这么热络?我们姐妹关系好像没这么好。”   晏明珠已经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又恢复成初见时的端庄冷傲,道:“我们从穆府分别时你还小,中间几次见面都不太愉快,你长大后更是屡次起冲突,其实我是不太想将你当妹妹看。可今天见面,才发现我们的确是姐妹,你的一言一行都让我内心有所触动,你的眼睛……”   她站起来,轻轻抚弄晏枝的双眼,怅然一笑:“好像母亲,我好想母亲。”   晏枝任由她抚摸上自己的脸颊,叹了口气,心想,果然没有哪个角色是绝对单薄的,她不是晏枝,却仍是陷入角色的情绪里,对晏殊同是这样,对晏明珠也是这样。   如果晏明珠能清醒点就好了。   她突然很想见见皇帝,看看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是否真的值得晏明珠爱下去。   在她的印象里,当今圣上是个守成有余,开拓不足的平平之君,没有变法维新的胆量和气魄,也没有开疆扩土的野心和壮志。想要收回晏靖安兵权也只是怕它成为一把悬在自己脑袋上的刀子。   而且寿命很短,活到四十岁就病逝了,那时候刚立太子,太子是个糊涂的,性格软弱,被莫名其妙毒死了,就在这时,穆亭渊的真实身世被挖掘了出来,推上了皇帝的宝座。再后来,为了女主登基成女帝,穆亭渊做了很多她想都不想想的脑残事情。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有太监前来通报——   皇上驾到!   晏枝和晏明珠都没想到皇帝会突然过来,赶紧收拾好自己,不让皇上看出任何端倪,出门去门口迎接。   两人跪下行礼,晏枝看到明黄色的下摆在眼前扫过,听到一声“起来吧”才抬起头站了起来,偷偷打量了下坐下来的男人。   那是个中年男人,相貌英俊,气质温和,一看便是个温吞好脾气的人,也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   梁帝看向晏枝,道:“这位便是晏大将军的幺女,穆府的大夫人,晏枝?”   晏枝福身道:“民妇拜见圣上。”   梁帝方要说话,便低声咳了几声,晏明珠担忧地凑上去轻轻拍打皇帝的后背,道:“陛下保重圣体。”   “无碍。”梁帝摆了摆手,道,“旧疾罢了。”他看向晏枝,道,“听闻穆府幼子得蒙岑先生赏识,成了他的关门弟子?”   晏枝谨慎道:“是,岑先生不忌身份,收他做了门生,这是穆府,也是亭渊莫大的福运。”   梁帝笑了笑,道:“确实是岑先生的性子,他向来散漫不羁惯了,做事从不计较旁的,只看自己喜欢,他是长辈,有其洒脱,但朕是晚辈,须得替他多做考虑。穆夫人,朕问你,他当真是穆尚书的子嗣?”   晏枝沉默,这个问题她早有准备,但她不清楚梁帝知道了多少,谨慎道:“我初次见他时,他孤单一人住在偏僻的小院,没人给他送粮送碳,靠着单薄宽大的衣裳和满园自己种植的蔬菜勉强度日。我可怜他同我一样,便把他带了回去,让他成为穆府的小主人,这也是为了给我自己找个名正言顺的依仗。至于他是否是穆府的子嗣……穆老先生和老夫人都已不在人世,无处求证。但若不是子嗣,以穆老夫人的性子,怎么会安排他住那样的地方?”   穆老夫人的性格,梁帝的确有所听闻,是个善妒的人。穆亭渊的来历他尚未查明,实是扑朔难解,他担心岑老先生毕生的珍宝落在一个歹人手中,危害到大梁江山社稷,自然要查明,更是担心……那是晏靖安的一枚棋子。   这回听见晏明珠把晏枝请来后宫,便寻了个机会过来一探究竟。   梁帝长吟一声,道:“是个可怜孩子,若能勤奋有加,得以学成,穆家振兴有望。”   晏枝拜道:“多谢圣上。”   随后,梁帝同晏枝说了很多体己话,言辞温和,丝毫没有帝王的架子,好似只是一个长辈在与她随性闲谈。不论旁的,他确实有令人着迷的风度和资本。   晏明珠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她许久没能这样同圣上谈心聊天了,直至晚膳,她殷勤地问:“圣上可要留下来用膳?臣妾已经吩咐后厨准备了您爱吃的菜。”   “不了,还有折子尚未批完。”梁帝似是才觉察出时间,道,“天色不早,朕先回去了。”   “圣上……”晏明珠心有不甘,却拉不下脸开口挽留,维持着端庄的姿态,道,“臣妾恭送圣上。”   晏枝道:“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娘娘派人送我出宫吧。”   晏明珠一怔,问道:“你不留下来陪我吃饭吗?”   “我得回家,”晏枝笑着说,“答应了亭渊回去陪他吃晚餐。”   晏明珠露出失落的神色,晏枝道:“等事了了,叫上哥哥,咱们一起吃顿饭,今晚先答应的亭渊,下次再陪你。”   晏明珠听她哄孩子似的,掩唇一笑,道:“行,你回去吧。”   她一路送晏枝到门口,依然舍不得这冰冷宫闱中捕捉到的一丝温暖,她与晏枝本没有姐妹情谊的,却不知道为何,在这个原本绝望的时刻酿造出了她自己都想不到的情绪。   晏枝是在真心实意地为她考虑,也毫不顾忌地同她说了心里的话。   她的确应该好好想想,自己的立场究竟是什么。 第51章 ===   夜半时分, 细雨绵密如丝,晏府内一片寂静,晏靖安身上夹带着一股浓重的丹药味, 推开了房门。   屋内仍点着蜡烛, 一容貌妍丽的女子坐在床上, 借着烛光垂眸看书, 她听见声响, 抬头看了过来, 一双秋水剪瞳,纯似朱玉, 美貌异常。   楚袖蹙起柳眉,道:“靖安,你又在丹房待到现在?”   晏靖安漫应一声,道:“秋道长说, 这炉丹药须得诚心供奉才能制成,我不敢怠慢。你怎么不早点休息?”   “你没回来,”楚袖穿鞋下来,替晏靖安更衣,“我怎么睡得着?”   她闻到晏靖安身上的刺鼻味道, 屏了屏呼吸, 压下厌烦, 道:“我叫人来给你放水洗澡。”   “不必。”晏靖安道,“寅时便要起来,我来拿套衣裳便回丹房了。”   “什么?”楚袖一怔, 不敢相信地看着晏靖安,“你一日十二时辰都待在那丹房里,你可曾抽出空来, 看我一眼?”   晏靖安正色道:“袖儿别胡闹,若是仙丹练成,你我长生不老指日可待,待那时,自有长久岁月与你共享,又何必在乎这一朝一夕?”   楚袖咬了下唇,凄哀地看着晏靖安:“若是没成呢?”   晏靖安的脸顿时沉了下来,道:“怎会不成?”   “若是不成呢?!”楚袖抬高了声音,“那你还觉得,将日子混在那丹房里是值得的?!你不愿看我,那你的女儿,你的儿子呢?”   晏靖安怒瞪着楚袖:“胡说!怎会不成?秋道长说了,若是丹药不成,便是我心不诚,若我心不诚,便会了断仙缘,彻底断了长生之道!你怎么能抱有这样的想法?!”   楚袖失望地看着晏靖安,她跌坐在床上,垂着头,一声不吭。   晏靖安见她不说话,也没同她多说什么,敞开柜门,随手捞起一件衣裳便要出门。   楚袖听见开门声响,猛地抬头,道:“今日,宋夫人特意来让我提醒你,你已经一月未去上朝,群臣对你早有不满,若再继续下去,定遭弹劾!你还要沉迷于虚妄的仙丹之中吗?”   晏靖安道:“我已知晓,夫人费心。”   “吐谷浑大军押境!圣上意欲派你去平顶,你多次推拒!称病不去!得朝中诟病!”   “靖安!”楚袖厉色道,“你可知道圣上早就对你有所不满,只待找到机会便要处置你!你为何还要如此放浪形骸!?”   晏靖安一时沉默,他转头,深沉的瞳中压抑着复杂的情绪,正色道:“夫人误解,我所行乃承天道,应自然,秋道长说我有成大道的命格,诸天星官我当位列其一,现在所经历的不过是人世的磨难,不值一提。”   疯魔了……当真是疯魔了……   楚袖强忍着情绪,不再看晏靖安,冷声道:“恭送将军,妾身祝将军心愿早成!”   晏靖安见状,满意地勾唇一笑,道:“夫人早些歇息,承蒙夫人吉言。”   他轻轻掩上房门,转身离开的瞬间,脸上的痴迷神色消失不见,在冷厉细雨中大步离去。   =   次日,晏枝还未睡醒,听见莲心在帐外小声唤道:“夫人,夫人,晏夫人来了。”   晏枝迷迷糊糊听见个晏夫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迷迷瞪瞪地道:“谁?”   “晏大将军的夫人,”莲心斟酌道,“她递来拜帖,说想见夫人一面。”   “楚袖?”晏枝猛地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嫌恶地说,“她来做什么?”   莲心摇了摇头:“不知呢。”   “来了多久了?”晏枝接过莲心递过来的外衫穿上,草草拂了下长发,问道,“她瞧着是什么神色?”   莲心道:“瞧不出什么神色,还是如在晏府时那般温和。”   晏枝抱着被子,心想楚袖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来找她?难不成也是为了穆亭渊而来?   有这个可能。   她回忆着原文里有关楚袖的故事。   她是晏靖安从边关带回来的美娘子,出身平凡,但容貌、气度、涵养与见识皆非一半女子所能比,要不然也不会让晏靖安撇下“不续弦”的誓言娶回来当晏氏一族的女主人。   她的身份当然不只是一个孤女那般简单,她是皇帝早在先皇一代时便埋在民间的暗线,专等着日后晏靖安势力庞大之后时,安置在晏靖安身边的一枚眼线。   所以,她其实是皇帝的人。   晏枝记不得原作里晏靖安知不知道这回事了,但她记得楚袖的结局,在晏靖安死后,楚袖被召进宫里,成了皇帝宠爱的妃子,但没过多久便被打入冷宫,再也没有有关她的任何着墨。   ……原作里的女配就没有一个不倒霉的。   晏枝叹了口气,她捏了捏因为早起而突突直跳的额角,思前想后,对莲心说:“告诉晏夫人,我讨厌她,不想见她。”   莲心一怔,犹豫地看着晏枝:“如、如此说吗?”   “不然呢?”晏枝挑了眉,道,“她给我安排了这样一场婚事,又让人给我卜算了那样的命途,离间我与爹爹的关系,逼得我在北都抬不起头来,怎么?还指望我给她好脸色?没让人乱棍打出去就不错了。”   她冷哼一声:“这女人脸皮也够厚的,还好意思找上门来。”   莲心笑了出来,道:“奴婢这就去吩咐。”   “去吧。”晏枝被这么一闹,没了睡意,掀开被子,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道,“她要是不走,就让她待着,吃的喝的都不供,让她哪儿凉快哪儿去,饿了累了,自己就知道没趣,该滚蛋了。”   晏枝道:“给我蒸点小笼包,皮薄馅多油水足那种,我好饿。”   “哎!”莲心还担心晏夫人来了后大夫人心情会不好,见她还有心情说笑,也笑开了,高兴地去给晏枝准备早餐。   午膳时,穆亭渊来跟晏枝一同用膳,吃完后问道:“嫂嫂,厅里那位夫人是谁?怎么一直在那候着?”   “是我那便宜娘,”晏枝漫不经心地说,“谁知道来给我设什么套的,不要理她。”   楚袖同晏枝的过节他有所听闻,穆亭渊笑了笑,颔首道:“嫂子别气。”   “不气。”晏枝说,“就是碍眼。”她突然想起来什么,道,“今下午是不是要去岑先生那儿听课?”   “是。”穆亭渊道,“今日晚膳不回来用了,先生说连带着晚课一同上到亥时。”   “亥时?那么晚?我让三才去接你。”   “好,”穆亭渊姿仪优雅,擦干净手后,起来拜道,“嫂子,亭渊先去上课了。”   “去吧去吧。”   晏枝也趁着今日得空,准备理了一下日后的计划。   她坐在书桌旁,拿出碳笔仔细想着日后的剧情,一步步推算过去,罗列出了一份详尽的计划。   她的确得找楚袖谈谈,但不是现在,她要看看楚袖找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若是能够拿来当筹码的东西,便利用上,和楚袖来一场“公平的交易”。   =   亥时,穆亭渊拜别岑先生,乘着三才驱赶着的马车回穆府。   忽的,一辆马车从暗处驶了出来,三才勒紧缰绳,穆亭渊在马车内一踉跄,拂开帘子,问道:“三才,发生什么了?”   三才低声道:“少爷,有辆马车忽然插了出来。”   穆亭渊不语,看向夜色里停在自己面前的马车,靠着门口灯笼微渺的光芒,辨识出了车上的印记:“可是晏夫人的车辇?”   “穆小公子。”车内传来女子温柔的嗓音,“冒昧叨扰,惊扰到小公子了。”   穆亭渊道:“既知是惊扰,晏夫人为何还要如此为之?”   楚袖道:“实乃万不得已。”   她拂开帘子,从马车里走了下来,在穆亭渊面前盈盈一拜,五官精致如神造,女子的柔软坚韧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比之寻常世勋女子多了几分成熟内敛的韵味,叫人更加移不开眼。   穆亭渊被她柔丽的五官恍了一下,他所见女子俱是容貌姝丽的,却也不得不承认,楚袖是他迄今见过最美的女子。   但是——   一想到嫂子在她手底下吃过那么多苦,这张皮相再美在他眼里都是万分丑陋。   他问道:“晏夫人身为晏大将军独宠多年的女子,地位尊崇,说一不二,有何万不得已?”   闻言,楚袖轻笑,问道:“晏枝她,是不是恨极了我?”   穆亭渊道:“嫂子对你,已无任何感情,夫人莫要高看了自己。”   “你这孩子,牙尖嘴利,确有几分像她,她从不在嘴上输了别人。”楚袖说完,对穆亭渊行了大礼,道,“我知道晏枝疼惜你,将你看做亲弟弟,听说你二人感情甚好,晏枝不肯见我,我想恳请穆小公子予我一个方便,让我能见晏枝一面。”   北都女子地位,除开宫中那几位,便是眼前这位晏夫人,哪怕是宫里,有些女人的地位也及不上她。这样一个地位尊崇的女子居然屈膝向他一个十岁孩童行了如此大礼,她这么殷切地想见嫂子,难不成是晏府出了什么大事?   那他该不该让嫂子知道?   穆亭渊一时犹豫,问道:“晏夫人为何要见我嫂子?”   “为她父亲,”楚袖拜道,“我恳求她,救救她父亲。” 第52章 ===   冷风灌入衣领, 穆亭渊下车走到楚袖面前,道:“晏夫人,嫂子一介女流, 已嫁为人妇, 打出嫁后, 晏大将军从未理会过她, 你突然来此, 说希望嫂嫂救救晏大将军, 这是何道理?”   楚袖没料到这十岁孩童有如此迫人的气势,原以为这是个能见到晏枝的突破口, 却没料到是堵密不透风的坚墙。   她定了定心神,道:“无论如何,晏枝都是靖安的女儿,女儿当敬孝道。”   “是吗?”穆亭渊笑着看向楚袖, “生养者不管不顾,任由其被奸人取命,眼看着歹人将其逼入绝境也从不理会。若是晏夫人有这样的父母,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吗?”   楚袖眼光闪动,听出穆亭渊一派温和笑容下的讽刺意味, 声音艰涩地说:“百善孝为先, 我若有父母在世, 定然不计一切去孝敬他们。”   穆亭渊笑出了声音,道:“晏夫人当真是善良温柔,能做到如此地步 , 我当向晏夫人学习,嫂子是我长辈,如同我之长姐, 我当爱之敬之,故而,以晏夫人的意思,我不该让这些烦心事去扰乱嫂子的生活。她如今不想与晏府扯上关系,晏夫人应是能体恤我的孝慈之心。”   他作揖拜道:“晏夫人,请回吧。”   “穆小公子——”楚袖扬声道,“如今晏枝嫁入穆府,她依然是晏氏的子女,与晏氏扯不开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可知朝中多少人盼着靖安垮台?她曾经仗着得靖安宠爱,跋扈任性,闯下多少祸事,待晏氏垮了,你可知她会遭到如何的反噬与报复?”   穆亭渊冷冷地看着楚袖。   楚袖道:“现今,你说晏靖安不管她,对她的遭遇无动于衷,那你可知晓这沉默依然能震慑住外界许多势力,是因为晏枝体内流着晏靖安的血脉,靖安再怎么不理睬她,她依然是晏家的女儿,受晏家势力荫蔽!”   穆亭渊沉默以对,对楚袖道:“若晏夫人在给嫂子安排婚事时也能知晓,她体内留着晏大将军的血脉,是晏家的女儿便好了,嫂子也不会无端受这么多苦。”   楚袖看出来,穆亭渊一心向着晏枝,在这小少年眼里心里,什么都比不上晏枝的重要性,她无论费多少口舌,他都不肯答应与她这个方便。   然而,事到如今,能劝得动晏靖安的人除了晏枝还有什么人?他那么疼爱这个女儿,他说她像极了他原来的妻子。可晏枝真的有用吗?真的能劝动靖安吗?楚袖拜别穆亭渊,坐回马车里,只觉得天地一片昏暗,再如此下去,靖安必遭到弹劾,圣上早就对他心有不满,若是利用这个机会,再受到群臣煽动,靖安必死无疑。   楚袖抚住自己的心口,脑海内一片茫然,她是圣上安置在晏靖安身边的棋子,将晏靖安一言一行全都告知圣上,她的心该是向着圣上的,可与晏靖安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她的心已经偏离了原本的位置,开始替晏靖安着想。   如果能留下他一条性命……她愿意抛下所有,和靖安一起当普普通通的市井小民,过最贫贱的生活。   但靖安愿意吗?   楚袖疲惫地靠在软垫上,她发现自己对晏靖安竟是一无所知,完全不懂,晏靖安到底在想些什么。   =   穆亭渊回府后直奔晏枝院子而去,在门口,他问莲心:“嫂子睡了吗?”   “还没,”莲心道,“不过夫人刚沐浴好,正在看话本,小少爷这么晚寻夫人是有重要的事吗?”   穆亭渊斟酌了下,道:“是,劳烦你同嫂子通报一声。”   “哪里,小少爷客气。”莲心福了福身子,转身去通知晏枝。   晏枝长发散在身后,又黑又顺,像是晕开在宣纸上的水墨,她听见莲心的通报后,放下话本,道:“请小少爷进来,把帐子放下,就这样同他说话吧。”   “是。”   过了片刻,纱帐外传来穆亭渊稚嫩的嗓音,小少年恭敬地给晏枝问好,道:“夜深叨扰了嫂子,嫂子莫怪。”   “无碍,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方才回府时在门口撞见了晏夫人,她央求我替她说情,想见嫂子一面。”   “纠缠你了?”晏枝蹙眉问道。   “稍缠了片刻。”   “你如何打算?”晏枝又问。   “依着嫂子的心意,打发了她。”   “我什么心意?”   “暂且不愿见她。”   晏枝闻言笑了起来,她看书看得有点乏了,懒洋洋地靠在床边,道:“她同你说了什么?有没有试探你的出身?”   “她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嫂子,为了晏大将军。”   “嗯?”晏枝拖着尾音,带着不解,懒洋洋地问,“怎么说?”   “她说,她想求你救救晏大将军。”   穆亭渊记性极好,几乎把楚袖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晏枝。晏枝听完,沉默着,回想原作里有关这段的剧情。   楚袖爱不爱晏靖安?书里是没写明白的,晏靖安作为原作第一道大山,是个狠辣而残忍的角色,楚袖作为眼线由着命运嫁给晏靖安,多年过去,酝酿出来的感情该是恨还是爱,她琢磨不清。但从眼下的情况看来,她是爱着晏靖安的。   替晏靖安着想,希望晏靖安能振作起来,应对朝中的变局。但她想得太过天真,她希望晏靖安能以朝中重臣的形象重镇威仪,也希望晏靖安能通过镇压吐谷浑的大军表现自己对大梁王朝的耿耿忠心。面对一个重臣,一个忠臣,一个替大梁守疆护土的大将军,帝王再有不满,也无从下手,更不应该下手。   可不是的。如今的皇帝心胸狭隘,因守着富庶山河,心里平白生出许多惶恐,他担心晏靖安势力日大,功高盖主,所以,当晏靖安的势力和名望膨胀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将这些外放的势力收拢在自己掌心。   控制和怀疑,这是帝王之道。   晏靖安再如何谨守人臣本分,依然躲不过皇帝的猜忌,这是楚袖没有想明白的一点。   晏枝却清楚,晏靖安如果想要保住性命,只能舍弃富贵名利,他应该给皇帝一个这样处罚他的理由。   想到这儿,晏枝不由打了个哆嗦,她记得原作里,晏靖安一开始也抱着这样的想法,等到他身边许多亲信被皇帝莫名处罚,就连晏殊同也要被调去平复张狂了数十年的匪患,性命堪忧,他被处处打杂,以肉眼可见的姿态剥削他的势力时,晏靖安终于忍不住这口气,被催逼着造了反。   他垮台后,晏家被判处满门抄斩,唯一幸免的是晏枝这个早就与晏家撇开关系的恶毒女配。   当时,论起晏家人口时,她晏枝被排除在名单之外,算作了穆家的人,侥幸留下性命。可惜后来晏枝自己作死,非要因为洛无戈跟女主较劲,这才落得个凄惨下场。   晏靖安如此疏离她,是不是在保护晏枝?   对比了下晏靖安当初的宠爱,又对比了下她现在的境况,晏枝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但究竟是不是她得与晏靖安谈谈。   想到这儿,晏枝道:“我知道了,亭渊,你回去休息吧。”   “是,”穆亭渊沉默片刻,忽的道,“嫂子若是心里有事,可与我商量,我想替嫂子分忧。”   晏枝“嗯”了一声,起先没把这孩子的话听进心里,但不知怎么的,突然生出了想听听他的看法的念头,叫住穆亭渊:“且慢,亭渊别走,有些事情想让你帮嫂子想想。”   穆亭渊露出笑容,道:“嫂子说吧,我听着。”   晏枝把近来发生的事情与现状告知穆亭渊,最后问道:“你说他是什么意思?想靠着这些腌臜事折损自己的名望,好让皇帝没那么忌讳自己的势力?这度若是掌握不好,可是在玩火自焚。”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穆亭渊道,“为官之道更是如此,既是想当权臣,便该有十足的威慑力,做到真正的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晏将军错的不是权势太大,而是权势还不够大,朝中有荣安王可以和他分庭抗礼,朝外有杨融杨将军与他一争军功,现在又是太平盛世,物阜民丰,他自然成了皇帝眼中刺眼的刺,一日两日还好,日数渐长,拔掉的心思就越强烈。”   晏枝听了他这话心里一跳,穆亭渊这才十岁就如此通晓权臣之道,以后可了不得。   穆亭渊又道:“他如今这些做派,不过在掩耳盗铃,皇帝忌惮的是他的功绩和盘根错杂的势力,他把皇帝最忌惮的东西藏得很深,露出如此表面的东西,只会引来皇帝更深的猜忌。朝中事情我知道得少,只从嫂子同我讲的这些,与老师告知我的一些君臣之道可以推测,吐谷浑大军一事只是契机,皇帝会不断敲打他,让他展露自己藏在幕后的势力,他会逼得晏大将军越来越多得动作起来。如果晏大将军扛不住压迫,他会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他没有将“谋逆”两个字说出来,他相信晏枝明白他的意思。   晏枝斟酌着穆亭渊的话,问道:“那亭渊认为,晏将军该如何做?”   穆亭渊沉默,道:“我对时局掌握得还不够详细,无法触及许多内幕与细节,但晏大将军奋勇当先了大半辈子,在如今海晏河清之际该学会四个字——急流勇退。” 第53章 ===   急流勇退。   这件事情说起来容易, 做起来很难。尤其是对晏靖安来说,晏家世代勋贵,他戎马一生, 征战沙场, 拼杀了大半辈子, 甚至把自己的长子折在了沙场上, 临到老年, 帝王忌惮, 群臣避讳,不是说放下大权, 归隐退让就能轻易做到的。   他将舍弃世宗的爵位、显赫的权力、无上的荣耀以及泼天富贵,有些人穷其一生追求的不过是其中之一,晏靖安已经一手掌握便很难再放下。   晏枝记得原作里,晏靖安便是因为放不下, 才决意与皇帝一决生死,他退让了一段时日后发现无法让皇帝满足,便用更为强势的手段,用军权、用势力逼迫皇帝认清自己的地位,认清他晏靖安是绝对无法被动摇的强权。   但可惜的是, 晏靖安失败了。   比起外姓权臣, 梁帝更重视与他同宗同源的荣安王, 并大胆地借助荣安王的势力,一举击溃了晏靖安的反扑。   成王败寇,失败的晏靖安走上了穷途末路, 以“谋逆”的罪名被处以极刑。   晏枝长叹口气,由此看来,说服晏靖安放下权势是个极困难的事情, 但穆亭渊说得对,面对皇帝的忌惮,晏靖安唯有放下,以退为进才能保全自己。   她该怎么办呢?   晏枝细细回想这段剧情的每一个细节,猛地想到了一点——春蒐。   所谓春蒐是指皇家春季的大规模狩猎,趁农闲之时举办的田猎,比起狩猎更注重演练点军,通俗点说,是一场军事演习。   晏靖安再怎么避免摄政,也需得参与春蒐,所以这是晏靖安退出时局,在梁帝面前一表退让之意的最佳时机。   而且,这次春蒐有一个重要事件是将晏靖安推往死亡路线的重大转折点。   约莫三年前,淮山上兴起了一脉反动势力,打着“复辟”的名义,屡次袭击兴兵作乱,被朝廷镇压之后,残存的一小股势力仍不怕死地袭击、暗杀皇室血脉。这次春蒐便有这股势力的人员混迹其中,趁着梁帝不备之时,刺杀梁帝。   刺杀自然没能成功,梁帝被女主救下,两人谈天谈地谈局势,体内流淌着的父女情感在共患难之中被蒸腾出来,可梁帝毫无知觉,错把吊桥效应当心头老鹿乱撞,险些演出一场紫薇舍命救乾隆,乾隆反手就要娶紫薇的戏码。   ……狗血。   晏枝敲了敲太阳穴,算了下时间,七日后便是春蒐,原剧情里,这场刺杀被安在晏靖安的头上,说是他意图造反的试探,皇帝自然听信了,也由女主搭起的桥梁彻底和荣安王拧成了一股绳,对抗晏靖安的势力。   这次,晏靖安被冠以“监军不力,三军不振”的罪名,再加上朝中群臣弹劾,革除了大将军的头衔,留有爵位,被监禁在家。   皇帝又大刀阔斧地处置了几个旧部,非斩即贬,甚至想将晏殊同赶去战场,与洛无戈一同对抗吐谷浑大军。   晏靖安被皇帝的几番强硬行为逼得造反,以“清君侧”为由,一举攻入皇城,可在兵入玄武门时遭到荣安王大军反包围,一朝冲动,百年功业尽毁。   所以,春蒐是个晏枝必须要抓住时机的关键点。   她得跟晏靖安谈谈。   晏枝想着,待穆亭渊走后,寻来三才,对他说:“若是晏夫人再来寻我,便让她在前厅等一会儿,我会去见她。”   三才应声:“是。”   结果没想到,第二日中午,晏枝在自己铺子里撞见了楚袖。   吴宁正陪在楚袖身边,正在给她看最新的料子,满目谨慎仔细,晏枝认出那料子,是云间最新织造出来的上等料子,造价非常昂贵。   楚袖实在是个聪明女人,看到路走不通时不会死磕,转而选另外一条能够走得通的。   看来,晏枝最近的动态一直在她眼里,她很清楚在哪里能截住晏枝。   晏枝踏进屋里,迎面撞上楚袖望过来的目光。吴宁忙问好:“大夫人。”   晏枝漫应一声,道:“你招待贵客,我来看看账本。”   “是。”   “幕夫人。”   吴宁心里一跳,猛地抬头看向楚袖,他不知道楚袖是哪家的夫人,穿得不显富贵,但仔细看,光是头上簪子那珠子便价值连城,更别说,短短一炷香时间已经买下了三件最贵的衣裳。只是……从进来开始,这位夫人都是一副懒怠的模样,无论他说什么,都只有点头和摇头。   这是他头一回听见这位夫人开口说话,叫的还是穆夫人。   吴宁不敢说话,听从晏枝吩咐,将账本递了过去。   晏枝坐在椅子上,凉凉地说:“晏夫人好兴致,跑去幕府骚扰我,骚扰小公子不说,还要跑来铺子,当初替我挑选人家时,晏夫人是否也这样殷勤?”   听她话里满是硬刺,楚袖不为所动,淡淡道:“我来,是要同你谈谈靖安的事情。”   “有什么好谈的?”晏枝翻过一页账簿,看得专注,同楚袖说话时完全是漫不经心的态度。   楚袖抬眸看了一眼吴宁,温婉一笑:“掌柜的,这料子我很喜欢,能否麻烦你去请一位绣娘来,同我讲讲打算如何缝制衣裳?”   吴宁听出这是想支开自己,看向晏枝,晏枝没做反应,吴宁便心知肚明,应声走人,还把铺子关上,给她二人说话的空间。   楚袖见状,也看明白了晏枝的心思,心知前几日晾着她是晏枝心里气不过,让她撒够了气,便愿意见她。   她不求着晏枝能大度地原谅她的所作所为,只是希望晏枝能顾念晏靖安对她多年的宠爱,劝晏靖安回头。   楚袖把朝中的情况告知晏枝,晏枝听后,情况和她预估得差不多,时间节点也在步步紧逼,晏枝在琢磨楚袖同她说这些的目的,她是皇帝的人,为的是搞垮晏靖安,现在一言一行都是在替晏靖安考虑,低声下气地找她晏枝去劝说晏靖安是为了什么……?   是皇帝的诡计,还是她……   晏枝看向楚袖,问道:“你是真的喜欢晏靖安?”   楚袖没想到她居然直呼晏靖安的名字,蹙了蹙眉,道:“他是你父亲。”   晏枝啧了一声,她从楚袖的双眼中看不出欺骗,那是对晏靖安浓浓的关心,书里面……楚袖到底是为什么被打入冷宫的她不记得了,如果是因为在皇帝面前提起晏靖安或者是被皇帝发现她对晏靖安确实有情呢?   有这个可能。   晏枝没排除这个可能,对楚袖道:“你想让我如何劝说?晏夫人为何认为他会听我的?”   “你是他最疼爱的女儿,”楚袖道,“你同你娘长得很像,他这辈子最爱的人便是你娘。”   “爱我娘却打破了一生不娶的誓言,把你娶了进去?”晏枝挑着眉看楚袖,“晏夫人是来气我的吗?”   楚袖看着晏枝,眼睫轻轻垂落,道:“他也许爱我,却不如爱你娘那般深。”   如果之前晏枝还不确定楚袖对晏靖安的感情,那这一轻声喟叹却彻底出卖了楚袖的情绪。   晏枝怔了一下,轻轻舔了下嘴唇,她把自己对晏靖安的想法告知楚袖,道:“你说他沉迷炼丹,不问世事,以至于到疯魔的地步,是不是忘了,他听从那个秋道长的建议,认定我是会让晏家家破人亡的丧门星,才将我嫁给了一个病秧子。他因为一句谶言轻而易举地抛弃我,又怎么会听从我的建议,为了我悔悟呢?!”   楚袖哑然无语,道:“总要试试,若你都不能让他醒悟,不能劝服他,那他……一定会死的。”   =   晏枝没应和楚袖的请求,她还得回去仔细想想,回府的马车上,晏枝忽然觉得有些困倦,她靠在马车里,听着闹市喧嚣的声音在耳边淌过,渐渐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自己正睡在一个华丽的大床上,头顶轻纱围绕,一旁的香炉正燃烧着沁人心脾的檀香,味道馥郁,隔间传来敲击木鱼的清脆声响让晏枝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正坐在寺庙内,听着老僧念经,直到入定。   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晏枝按住额角,仔细回忆了下事情经过——记不清,脑海内一片空白。   但她很肯定,这不是她住的地方。   晏枝穿鞋下床,往敲击木鱼的地方走去。   她推开门,看见一身白色僧衣的男人正背对着自己,端坐在蒲团上,他虽一身七条衣,却没有剃度,一头漆黑的长发散在身后。   晏枝看不清他的模样,但这一身打扮让她想起了原作里的一个人——荣安王李景华。   李景华少时入佛道,但因国裔单薄,不被允许直接遁入空门,便一直修俗世僧。皇室血脉渐少,当今圣上登基后,扶持同宗血脉的他把持朝中重任,荣安王又得承岑修文的指点,文采斐然,渐渐笼络了朝中文臣,和晏靖安的武将各持半壁江山。   晏枝站在李景华背后,听他低吟着佛经,弄不清楚李景华到底想做什么,她沉了沉呼吸,在背后低声呵斥:“你是何人?为何将我掳到这种地方!?你可知我是什么身份?!”   荣安王并未停下念经,继续依照诵持经文的节奏敲打木鱼。   晏枝很冷静,但她此刻不该冷静,她见荣安王不理会自己,争上前去,想从荣安王手中夺下木鱼:“别敲了!”她大声喊道,“放我回去!”   男人缓缓睁开眼,犀利的双眸紧锁在晏枝脸上。   晏枝一怔,登时浑身淌满冷汗。   他三十余岁,生得却很秀气,得承大梁李氏一脉相承的俊俏面容,身上带着长年诵经念佛的沉静,但一双鹰眸里却逼出迫人的光芒。   危险。   晏枝脑海里浮现出这两个字。 第54章 ===   晏枝警惕地看着李景华, 李景华轻掸僧服,解开系带,僧服曳地滑下, 晏枝下意识退后一步, 只见李景华穿着雪白的中衣, 侧身而立, 姿容俊秀, 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冶。   线香薄雾轻绕间, 跪在一旁的侍女上前,捧出一套黑金相间的外袍替李景华穿上, 又低眉垂眼地替他收拢起长发,扣上发冠,随后悄无声息地退到暗处,连呼吸都轻柔得约似于无。   若她不出现, 晏枝压根没察觉到房间内还有一人。   李景华夺走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在漫长的沉默中,李景华神色懒懒地道:“穆夫人可知三年前,有一股反动势力自淮山兴起?”   晏枝轻咬下唇,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什么反动势力?你究竟是何人?”   “穆夫人当真猜不出?”李景华轻抖了下长袖, 上面绣着一条无角蛟龙, 鳞爪飞扬, 暗喻了他的身份。   晏枝瞥了一眼,眼眸闪烁了下,更是谨慎地看着李景华:“你是荣安王?”   “穆夫人聪慧。”李景华双手拢在袖子里, 踱步出去。   晏枝弄不清楚他的目的,犹豫了片刻,那藏在暗处的丫鬟走出来, 低眉垂眼,恭敬地道:“穆夫人,请。”   她张手引路,晏枝看她一眼,顺着她的指引走出了房间。   她这才发现,她所在的地方竟是一个湖心亭,此刻踏入九曲回廊,左右皆是铺天盖地的莲叶,尚未到荷花绽放的季节,一朵朵莲叶仿佛接天而去,湖水清澈无比,有锦鲤游动其中。   景色甚美,美到能在瞬间麻痹人的意识,让人产生一种仿佛不在受制于人,只是应邀前来观湖中景的错觉。   李景华正站在桥边,双手随性负在身后,长袍曳地,上好的布料像是流淌着的清澈溪流。待晏枝走过来,他继续先前没说完的话题,淡淡道:“那股势力没能被拔除干净,尚存的一小股人极为狡猾,他们伺机杀害朝中重臣,谋害皇室子孙。穆夫人可曾听过,一年前,静妃去北都外大稷山替圣上祈福时被害的事情?”   晏枝有些印象,她没顺着李景华,反而道:“荣安王何故提起他们?”   李景华沉默片刻,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晏枝,神色慵懒地道:“穆夫人那么聪慧,将小女洛霞笙玩弄在股掌之间,当真猜不透?”   晏枝心里一跳,隐约猜到了李景华的目的。   他想借那股势力的名义囚禁自己,可是为什么?为了逼迫晏靖安吗?在原作里,晏枝什么都没做,晏靖安就被皇帝逼得起兵造反,犯不着在她身上动什么手脚?难道是因为穆亭渊?   拜在岑先生门下的穆亭渊无疑有了声音,他现在正得岑修文欣赏,如果他去求岑修文,岑修文惜才爱才,替穆亭渊向晏靖安求情,的确能给晏靖安开辟出一条生的道路。   她一直竭力把自己和晏府撇开关系,表现出与晏靖安父女决裂的样子,便是不希望这些势力注意到她,可还是无可避免。护着她的三才如何了?莲心又被带去了哪儿?   晏枝压下心里的紧张,故作不解地问:“聪慧?荣安王真是高看了我,我听不懂你话里的意思,若是无事,赶快放本夫人回去。”   荣安王沉默不语,随性坐在红亭里的蒲团上,拈起棋子与残局对弈。   一旁的侍女走上来,躬身对晏枝道:“回穆夫人,静妃娘娘在登大稷山时遇到一支流寇,死在流寇的利箭之下,穆夫人昨日从锦绣里回穆府,突然生出去大稷山替即将远行游学的穆小少爷祈福的心思,在登山中途也遇此变故,只是穆夫人幸运得多,在侍从竭力护持之下跌落悬崖,性命得以保住,只是在崖底昏迷不醒,被王爷偶然救下,安置在府内医治。”   她早已熟记这套说辞,念出来时仿佛真实发生过的一样,每一个细节都让人信服。   晏枝轻笑:“那王爷可有通知我的家人?”   侍女道:“王爷担忧穆府内有奸人的眼线,打算等夫人养好伤再将夫人送回穆府,期间消息严密防守,以防任何变故。”   “眼线?变故?”晏枝反问,“这是什么意思?”   侍女语调平静地道:“流寇并非势单力薄,背后盘根错节,有些已经深入大梁官吏之中,自然在各个府邸都有眼线。穆小少爷得承岑先生教诲,被收为关门弟子,自然受到匪寇的关注,穆夫人与穆小少爷情深意笃,须得为了小少爷保重身体,免得成为被拿捏、要挟的把柄。”   晏枝听出话里的威胁,表情尽失,冷冷地看着亭子里端坐着的荣安王。   侍女又道:“更何况,穆夫人此时正在崖底昏睡,穆府的人正焦急地寻找穆夫人,王爷并不知穆夫人的去向。”   话已至此,晏枝再听不明白就是傻子了,荣安王编排出这么多可笑的借口,不过是要囚禁她。文人做事,糟粕良多,非要扯出千万个由头,一针一线把事事缝补清楚,做个滴水不漏,明面上也能说得过去。   晏枝故意装作听不懂她话里的含义,冷声道:“可是本夫人好端端地站在这儿,方才还和王爷说过话,王爷为何说不知道我的去向?”她稍稍扬起声音,道,“就当我遇险,王爷将我救下,把我送回穆府,我一定同亭渊说,王爷人美心善,把我安然无恙地送回家。”   侍女交代完“前因后果”,又退了下去,一声不吭地垂着眉眼。李景华仿佛没听见晏枝说什么,拂袖落子。   晏枝暗自磨牙,心想,自己在李景华的计划里到底是什么地位,她身上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让李景华编排了这么多故事。   她想了想,坐在李景华对面,看着面前黑白相间的棋局,干脆地问:“王爷为何不干脆杀了我?将罪怨怪在那些匪寇身上,将我的尸体和那些匪寇的尸体一并带到亭渊面前,岂不更好?”   “穆夫人想试探本王的底线?”李景华头也不抬,道,“穆夫人放心,本王暂时不会杀你。”   晏枝咬唇道:“暂时不会?”   “是,”李景华毫不避讳,“不代表日后不会,看穆夫人的价值。”   “荣安王不愧是荣安王,”晏枝拈起棋子,与李景华对弈,“光天化日之下,能公然说出这种言辞,真是视我大梁律法于无物。”   “穆夫人不装了?”李景华带着笑意问。   晏枝有点生气,装孙子试探李景华的目的没能试探出什么,还被李景华完全掌握了主动权,她没那个必要再装成疯疯癫癫什么都看不懂的样子,李景华说得对,想要争取活下去,得让他看到自己的价值。   跟李景华说话与其他人不同,她要有筹码。   那么,她的筹码在哪儿?晏枝细细思量,她能牵制晏靖安与穆亭渊。   晏枝低头扫了棋盘一眼,黑子几乎被白子吞噬殆尽,这盘棋局下到现在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任由黑子垂死挣扎,输赢也是早晚的事情。晏枝摩挲着指尖黑色的棋子,心想,李景华想要什么?穆亭渊为他所用?还是拿捏住晏靖安最后的把柄?   她将黑子落在棋盘上,玉石精心打磨而成的棋子发出清脆声响,李景华微微眯起眼眸,抬头看向晏枝。   她看似无意下在棋盘上的黑子虽然不能盘活整个棋局,却能让黑子得以喘息,让白子的吞云气势得以遏止,这是很聪明的一步棋,是统揽大局之后下的明智决定。   眼前的女子褪去那层装模作样的愚钝,一双眼睛透着深谙人心的精明与聪慧,她在短时间内便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立场,不多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在有所动作前,先试探他的底线和目的,从而走出最合宜的一步。   她的确有活着的价值。   如此一比,洛霞笙真是叫他失望了。   两人一时沉默,只有棋子轻扣棋盘的声响,侍女在一旁点上熏香,片刻后,晏枝忽然将手里的棋子抛入棋盘,双肘搭在桌沿,撑着脸颊看向李景华。   “没意思,”晏枝嫌弃地说,“这棋局真没意思。”   几回对弈,李景华刚生出了点兴趣,冷不丁地被晏枝浇灭,他微微拧眉,问道:“哪里无趣?”   晏枝眼神清透明亮,看着李景华:“让我猜猜王爷的目的,我方才一直在想,王爷抓我回来究竟是为了压迫晏靖安,还是为了拉拢亭渊。左思右想间恍然明白,以王爷的脾性,定是选择一箭双雕。想必是准备找个机会杀了我,用我的死离间晏靖安与穆亭渊。”   “哦?”李景华饶有兴致地问,“说下去。”   晏枝轻笑:“无非是晏靖安对我落难袖手旁观,王爷仁义,出手救下我。昨日晏靖安怕是在大稷山上吧?他府里那个秋道长便是大稷山上哪个道观里出来的,若是亭渊知悉这些事情,肯定恨之入骨,自然对王爷亲近许多。”   “嗯,”李景华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又道,“那穆夫人不如说一说,本王究竟打算如何处置你?”   “至少没打算真的放我回去,”晏枝道,“怕是在利用我离间他二人的关系前,还要拿我试探下晏靖安的态度,看他对圣上,对朝廷究竟是否存了异心,哪怕没有——”她眼神陡然转为犀利,狠狠地看着李景华,“王爷也要让他生出这般心思!”   李景华一撩大袖,凑得近了些,迫人的目光锁住晏枝,道:“那以穆夫人高见,本王这主意如何?” 第55章 ===   晏枝记得, 在原作里,荣安王是如同狡狐一般的存在,他平素沉默寡言, 少有言谈, 但就像是此时沉然翻弄手下的棋子, 他极乐于看着众人落入他布置的圈套, 说他研修佛学多年, 却丝毫不见他身上有任何佛家的慈悲为怀。   他乐于看着人们溺毙在他编织的苦痛笼网之中, 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万事万物皆是苦痛,而他独立于一旁冷眼看着, 神态冰冷而又残忍,配合着他那张性冷淡的脸,确实有那么些让人想犯.罪的意思。   不得不承认,晏枝当初也挺喜欢这个角色, 毕竟她偏好把高岭之花拉进泥潭。   他是女主阵营的一个重要人物,不仅是将女主拉扯大的养父,更是给女主提供了学识、计谋与势力庇佑的师父,是永恒不倒的靠山,放在主角阵营里是颗定心丸, 可成了对手, 感觉就不太妙了。   这人……她需要小心应对。   听闻李景华有意探听自己的想法, 晏枝深吸一口气,道:“王爷此举有些过于想当然了。王爷用来挑拨离间的由头只是一个‘晏靖安在大稷山上’,那日我与晏靖安究竟碰没碰面, 匪寇是否让晏靖安知道了我被他们绑走……王爷都没有证据,诸多细节全靠的是猜忌和想象。若是疑心重或者脑子一根筋的人可能会因此有所怀疑和猜忌,但亭渊不是这类人。他知道晏靖安是我亲生父亲, 会机智看待其间种种,只要两人心平气和地讨论此事,真相自然水落石出。要想让他动摇,除非铁证摆在他的面前。”   她直视李景华,道:“也就是说,要我我亲自告诉他我的境遇,这才是晏靖安弃我于不顾的铁证。”她露出冷笑,讽刺地看着李景华,“王爷留我活到现在,不就是为了这份证据吗?”   李景华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盯着晏枝看了片刻,忽然出声笑了起来。他肆意地靠坐在围栏前,鬓边的长发从发带中滑落下来,微微抬眸睨着晏枝,道:“北都勋贵都瞎了狗眼,错把珍珠当鱼目,晏靖安生了个聪慧女儿。”   他声音陡然变厉,道:“霞笙,你可服气?”   站在花枝暗处的少女走了出来,她身上带着一股浓浓的脂粉香,仿佛在试图掩盖什么,晏枝还是闻到了脂粉下药膏的味道。   她微微蹙眉,不经意瞥见洛霞笙的脖子上有鞭痕,她用精致的妆容和高傲的姿态掩盖了衣裳下的累累伤躯。   晏枝心里一跳,回想荣安王的手段,对洛霞笙生出了些同情,但转瞬又冷下心肠。政敌之间,立场之争,从来没有善恶对错,只有胜负。   她目光错过洛霞笙,转而看向李景华,道:“王爷,我无意与王爷为敌,也许王爷不信,我与晏靖安并无感情,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我已嫁入穆府,此生只想过自己的日子。”   李景华饶有兴味地看着晏枝,道:“本来听闻,晏大将军对幺女极为宠爱,以致养出其骄纵任性的性子。昔日曾有一位新科状元,因为惹恼了那位千金,被晏大将军动用权势贬谪到偏远县区当了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我还听说,这位千金为了追求洛无戈,纵马在闹市捣乱,当众拦下将军,险些导致百姓意外被马蹄踩踏而死,这么大的事情也被压了下去。诸如此类事件,不一而足,其溺爱程度可见一斑。现在,穆夫人同我说,已经嫁入穆府,与晏家再无关系了?未免有些可笑!”   晏枝面色平静地接受荣安王的嘲讽,这并不奇怪,她想抽离,可身份背景放在这儿,别说是深谋远虑的李景华,便是路边的村妇也深知“血脉不可断”的道理,哪那么容易撇清。   她淡淡道:“晏靖安无意谋反,可圣上的猜忌心越来越重,我想自保,不想被牵连。”   李景华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直言不讳,眉头紧拧。   晏枝继续道:“可天意难测,天家心思如何,不是你我能够导向的。王爷也当知道这点,所以,只要圣上心中存了猜忌的种子,晏靖安必须要卸下权势,王爷从多年与晏靖安的明争暗斗中深知晏靖安的性格,知悉他不可能放下权势,可如果晏靖安退了呢?”   “怎么可能?!”洛霞笙突然出声打断了晏枝,李景华不满地瞪了她一眼,洛霞笙担忧地说,“义父!不可被她的花言巧语哄骗了!以晏靖安贪慕权势,睚眦必报的性子,定不可能轻易妥协!斩草除根!义父!”   李景华低声呵斥:“无戈!”   “是。”洛无戈从暗处走了出来,将洛霞笙带退几步,洛霞笙还要说什么,忽然被洛无戈狠狠地捏在伤口处,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狠咬牙关,退了回去。   洛无戈在她耳边低声警告:“还嫌义父打得不够重吗?你已经让义父失望了。”   洛霞笙气愤不已,眼眶泛红,紧抿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她轻哼一声,负气转身离去。   晏枝紧抿着唇,心惊不已,她原以为这片景致开阔明朗,能将周围的一切都纳入眼底,却没料到暗处藏了这么多人,到底多少人在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听着她和李景华的交谈。   她看了一眼洛无戈,吸了一口气,待心情平复下来,对李景华道:“王爷可曾想过,若是晏靖安甘愿放下这一切,你可以不耗费一兵一卒便达成自己的目的,这对你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穆夫人说来轻巧,”李景华神色冷冷地看着晏枝,“既然穆夫人磊然如此,那本王也不与穆夫人拐弯抹角。本王与晏大将军势如水火,是立在对立冲突的两面,以他的性格,如何会放下权势,消掉本王的思虑?穆夫人以为,自己在晏大将军心里有如此重要的地步?重要到能够让他舍弃一切?”   “因为晏大将军同王爷一样,都是聪明人。”晏枝说完,不再多言,目光坦然地看着李景华。   李景华沉吟不语,藏在大袖下的手一颗颗地拨弄禅珠,片刻后,他开口道:“穆夫人,时候不早,且去歇息吧。”   晏枝轻轻颔首,与他道别,侍女上前引她回房间休息,路过洛无戈时,她目不旁视,从洛无戈面前坦然走过。   洛无戈心里猛得一紧,就连呼吸都无意识地放轻,他看着晏枝走远,心跳砰砰砰一声又一声地撞击着胸膛。   待晏枝走后,洛无戈走到李景华身边,低声道:“义父。”   李景华仍在沉思,他看向棋盘上的残局,片刻后才沉声道:“无戈,方才她所说你可听见了?”   “听见了。”   “你如何作想?”   洛无戈沉默片刻,谨慎道:“无戈不知。”   李景华看了他一眼,眼神闪烁了下,他收回目光,道:“人生如棋,或是黑子或是白子,人与人时时刻刻都在博弈。这残局虽然无法挽救,但但被晏枝拖上了一时半刻,否则这局棋下不到几步,黑子便会溃败,她却有玲珑心思。”   洛无戈保持沉默,听着李景华的话。   李景华似是在同自己说,又似是在同洛无戈分析局势,道:“我与晏靖安斗了小半辈子,早些时候,皇室凋零,叔父不愿被世俗困囿,弃我大梁江山于不顾,晏靖安趁此机会,累积功勋与势力。如今,晏靖安羽翼丰满,兵权在握,有朝一日,若是谋逆叛乱,我李氏必定山河凋敝。我们忍气吞声多年,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必不能失败!但是——”   他话锋一转,眉头皱紧,又道:“胜负难定,若是一击不成,全盘溃败!晏靖安反扑回来,势难抵挡。若是晏枝真有办法,让晏靖安放下权势,叫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地拿回兵权……这于我们来说是最好的结果。难得的太平盛世,本王不愿看见战乱。”   洛无戈应声:“是。”   李景华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棋子,在指尖反复摩挲,低声自语:“信……亦或不信?”   =   晏靖安猛地一拍桌子,桌面上的药瓶被震倒过去,一粒粒暗红色的丹丸滚了出来,他怒瞪着跪在面前的三七,呵斥道:“被掉包了?!”   三才一声不吭,双膝跪在地上,趴伏下身子。   晏靖安忍无可忍,一脚踢在他肩膀上,道:“到底怎么回事!?”   三才道:“小人疏忽,来人与小姐体貌相似,小人便以为是小姐,带轿离开,行到中途,小姐吩咐要去其他地方转转,兜兜转转,骄子里突然没了声音,小人斗胆一看,那扮作小姐的人已经销毁伪装,死在了骄子里。”   “废物!”晏靖安暴喝一声,扬声吩咐,“来人!”   士官拜道:“末将在!”   “吩咐下去——”   “将军且慢,”一道士模样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道:“将军可曾想过,这是一个陷阱?”   “陷阱?”晏靖安怒瞪着他,“便是陷阱又如何?我慢待枝儿,视她危难于不顾,不就是怕我获罪后牵连了她的性命!将她嫁给穆家那病秧子不也是为了让她能得穆家祖上的庇佑,与我晏氏撇清关系!我所作所为,全都为了保全她的性命,如果她死了——”   他目眦欲裂,眼眶通红地道:“若她出事,我今日便与那李氏决一死战!”   “将军冷静,”末秋轻摇羽扇,道,“将军,时局混乱,此刻正是紧张之时,朝中各方势力都在看着您的动态,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便可引发大乱。您现在贸然冲出去,前功尽弃,若是小姐无事,您又如何?”   “我——”晏靖安闻言,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他跌坐回去,猛地灌了一杯凉茶,沉声道,“那依秋道长所见,应该如何?”   “暗中搜查,且观局势。”末秋道,“只是一则消息,尚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小姐一介女流,绑走她的人是想用她来试探您对她的态度,逼迫将军有所动作。一旦将军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便会引起上头的忌惮,被他们逮到机会,人,切不可暴露软肋。”   晏靖安紧紧握拳。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通报:“将军,穆家的小公子求见。”   “穆家的小公子?”晏靖安想起这人,神情稍松,道,“我想起来了,是枝儿带出来那私生子,是个懂事又知恩图报的孩子。”   他想了想,这个时候求见肯定是为了晏枝的事情,他既然已有决定,见与不见没有分别,于是道:“告诉他,本将军正在炼丹的关键时刻,不见。”   =   穆亭渊站在前厅,神色冷峻,心底一片难捱的混乱。   楚袖给他换了新的热茶,道:“穆小少爷坐会儿吧,我同你说过了,靖安炼丹之时,连我都不愿相见,何况是你。”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同将军说。”穆亭渊依然这么说。   楚袖叹了口气,道:“你已经站了一个时辰了,将军说不见,便是不见。”   穆亭渊紧咬牙关,他本不信晏靖安能如此狠心,可事实摆在面前,他不得不信。   待他站到亥时,院子里熄了一半的灯,他才迈开酸麻的双腿走出正厅。   守在门口等他的秦兆丰急忙问道:“少爷,如何了?”   穆亭渊摇了摇头,他拂开轿帘,道:“送我去找老师。”   “这个时候?”秦兆丰讶道。   穆亭渊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速去。” 第56章 ===   岑修文近来身体不大好。   这场倒春寒让他身子骨越发显得脆弱, 早上起来咳嗽了两声,吓得书童脸都白了,迭声让他再休息休息, 多睡一会儿。有时候躺在席上午睡, 一睡便是一两个时辰, 睁开眼的时候身体酥软, 浑身无力, 手都抬不起来。   饶是他这般逆反洒脱的人都不得不承认, 自然有道,他年岁到了。   “先生, ”书童把药碗推过去,正色道,“您把药喝下就睡吧,别看书了, 烧了一下午,您得休息。”   他鼻尖嗅了嗅,敏锐地捕捉到什么,三两下从岑修文的枕头底下翻出一小瓶酒,板着脸说:“大夫说了, 您年纪大了, 得注意身体, 戒酒戒荤腥,多休息,少操劳!以后咱们这禁酒, 先生知道了吗?”他说着说着,声音里便带了几分哭腔,委屈地说, “先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昨个下午,先生午睡,有人来寻先生,我怎么叫都叫不醒先生,就怕先生会……”   “你这小童……”岑修文又好气又好笑,摸着他的头,说,“自己的书背会了吗?反倒来管起先生了!”   “都背会了,”小童吸了下鼻子,说,“先生可以考我,”他顿了一下,又说,“明天考我,今晚先生得睡下了,我给先生吹灯。”   片刻后,房内暗了下来,岑修文一躺下便传出轻鼾。小童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一出门跟另外一个匆匆忙忙的小童撞了个对脸,他低呼一声,捂着撞疼了的脑壳说:“怎么了?匆匆忙忙的,你小点声,先生睡了。”   “穆小公子来了,”他犹豫着说,“求见先生,看起来挺着急的。”   “什么事呀?”小童嘀咕道,“先生病了,他应该知晓,下午的课程都早放了半个时辰……先别惊扰了先生,我问问去。”   穆亭渊见随侍在岑修文身边的书童出来,忙道:“灵犀,老师睡下吗?我有要事想求见老师。”   “什么要事?”小童看着穆亭渊,“先生身体不好,已经睡下了,如果不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不要打扰先生。”   灵犀知道岑修文身份不一般,从前先生收过的弟子,常常会忍不住求先生替自己谋取一两分便利,大事小事都来叨扰先生,他看得多了,自然对这种事情非常不耐烦。穆亭渊入学以来,老实本分,无论对先生还是对他们这些说白了就是下人的书童都很恭敬温和,让他很是喜欢。但如今……他也要为私利打扰先生休息的话,那别怪他把路拦死,先生的身体实在是不能负担这些旁的琐事了。   穆亭渊听出他话里的拒绝,岑修文生病的事情他并非不知,只是现在……他头一回气自己无权无势,一旦出了事情,只能到处求人,看人脸色,成他人的拖累。   可是,现在实在是没有办法,只有老师能帮他了。   穆亭渊拜道:“嫂子失踪,生死不知,希望老师能帮我。”   “失踪?”灵犀一怔,等反应过来后问道,“人口失踪,你找官府去,找先生有什么用?”   其中道理,他没法跟这个小童说清楚,只能硬着头皮说:“麻烦灵犀通传。”   “先生病了,需要休息。”灵犀认真地说,“穆小公子应当明白,因收你为弟子,先生遭受了许多非议,很多大人都来劝说先生,可先生惜才,说你未来大有作为。先生如此器重于你,穆小公子,莫要对不起先生,叫先生失望。”   “亭渊知晓,”穆亭渊道,“可事出紧急,其间有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的曲折,望灵犀看在我一片赤诚的份上,通传老师。”   “这……”灵犀见他实在是着急,犹豫了片刻。   穆亭渊忽的屈下膝盖,吓了灵犀一跳,他忙扶住穆亭渊,道:“穆小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穆亭渊道:“求灵犀通传老师。”   灵犀:“……”   他挣扎再三,最终抵不住穆亭渊热切的哀求,道:“我去唤先生,你……等等罢。”   他转身进屋,行到岑修文塌前,轻声唤了两声,见岑修文实在是睡得沉,犹豫再三,没打扰他休憩。过了片刻,灵犀出门,同穆亭渊道:“先生说,他今日不大舒服,要你明日再来。”   穆亭渊急急地问:“当真?”   “嗯。”灵犀颔首,他递出一枚玉环,道,“穆小公子若是有急事,可以拿着这个去大理寺找大理寺丞齐清齐大人,他是先生的弟子,穆小公子的师兄,想必会帮忙找寻穆夫人的下落。”   “齐清……”穆亭渊暗自咬牙,若是找齐清,事情只会更糟。他忽然站起来,闯了进去,扬声喊道:“老师,老师——”   “你做什么?!”灵犀震惊地看着穆亭渊,“你疯了吗?!”   “老师——亭渊有事求你——!老师!!”穆亭渊不顾灵犀的阻拦,大声呼唤着岑修文,“老师,求你见我,亭渊有要事想见你!老师!!!”   “来人!”灵犀怕他闹事,惊扰了岑修文,吩咐道,“快把穆小公子带下去!”   小院内一片混乱,穆亭渊学了些拳脚,动作灵活,几个下人一时拿捏不住,转眼间便被他闯了进去。   穆亭渊不顾一切地奔到小院前,忽听背后传来灵犀的声音:“穆小公子!先生疼惜你,你如此贸贸然闯进来,势必会让先生失望,你当真要不顾自己的前程,惹恼先生吗?!”   他脚步停住,转回身,澄澈的目光望向灵犀。灵犀被他这一坚定的眼神震慑得身体一僵,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攫住了。   他瞠然看着穆亭渊,这个被岑修文誉为“文采卓然,玉质翩翩”的少年以“虽万死亦不悔”的神色向他作了一揖。   所有的话全都堵塞在喉头,灵犀唇角发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穆亭渊冲入小院。   就在此时,岑修文的房门被推开,他披着一件大氅,神色恹恹,不耐烦地呵斥道:“怎么回事?因何事吵闹?”   穆亭渊跪在他面前,哀声道:“老师,求你救救嫂子。”   岑修文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扶起穆亭渊,关切地问:“你嫂子怎么了?”   穆亭渊把事情的经过同岑修文讲了,岑修文却一言不发,他们两人坐进屋内,小童烹上热茶,穆亭渊却无心品茗,只热切地看着岑修文。   岑修文问道:“既是人口失踪,你为何不去找官府?”   穆亭渊沉默片刻,道:“非一般的人口失踪。”   “哦?”岑修文看着这个十岁的孩子,他心思实在是细腻如发,敏锐得很,他试探地问,“为何如此说?你怎知她是否是外面有了什么风流事,一时不回去?”   穆亭渊一怔,随即缓缓垂眸,毫不藏私,坦言道:“若如此,嫂子会捎个口信回来,她行事周正仔细。最近时局敏感,嫂子的生父是晏靖安晏大将军,听闻朝中对大将军多有弹劾……”   “穆亭渊,”岑修文的声音陡然变厉,道,“你太大胆了!”   穆亭渊垂着头,依然执着地道:“嫂子只是一介女流,出身不是她所能决定的,她不该被卷进乱局。”   “这只是你的猜测。”   “是,”穆亭渊沉声道,“但事关嫂子,亭渊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漏,哪怕是一个猜测。”   岑修文紧盯着他,他此刻看不清穆亭渊的表情,只觉得这孩子身上有股偏执的劲头,好似眼前只有一个目标在推着他向前行,而此刻,他眼里只有那一个目标,一心一意扑在那个目标上,死死咬住不放。   过了片刻,岑修文长声叹息,道:“我洒脱一世,从不沾惹半分朝政,行到老年,只想明哲保身。穆亭渊,你可知你今日来求我,意味着什么?”   穆亭渊颔首,正色道:“学生知道,求老师帮我。”   岑修文唇角紧抿,他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敲打着膝盖,道:“何以做到如此地步?”   “她是我的嫂子,亦是我的恩人,”穆亭渊缓缓抬头,看向岑修文,少年神色坚定,带着一往无前的决意,“是她将我带离了偏僻无人的昏沉角落,给了我读书习字做人的机会,她关切我,爱我,用尽一切给与我最好的东西。她告诉我,不要在意出身和旁人的眼神,能决定我未来的人只有自己,让我对生命充满了期盼。我想成为她心里最好的人,但这所有一切的前提是——她的幸福喜乐。求老师,帮我救回嫂子。”   岑修文瞠然看着穆亭渊,片刻,他沉吟一声,道:“真是个心思赤诚的傻孩子。”   “老师……”   “行了,”岑修文摆了摆手,吩咐道,“你先去休息,此事急不得。他们既是有所打算,穆夫人的性命应当无虞,你收拾一下,明日我带你去拜会一个人。”   穆亭渊还没问是谁,便听岑修文颇为深沉地道:“荣安王,李景华。” 第57章 ===   次日, 用过早膳之后,穆亭渊跟着岑修文前往荣安王李景华的宅院。   管家亲自来迎,将岑修文引入屋内, 穆亭渊来前还担心李景华借口不见, 转念想到, 岑修文辈分与资历摆在那儿, 李景华还是得卖他几分薄面, 不可能不见。   ……哪怕真没见到面, 只要让他踏进那个门槛,他也要想办法查到嫂子的下落。   站在门口, 岑修文叮嘱道:“若你还认我一句老师,等下不可妄言,李景华此人,心思诡谲, 喜欢玩弄人心,你切不可轻言大意,被他牵着鼻子走。”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官府那边我已支会人沿街查看, 此事不一定是李景华动的手。晏靖安可知这件事情?”   穆亭渊沉默片刻, 神色冷淡地说:“不知。”   “那人……”岑修文长叹一声, “端的是心狠手辣,为求自保,连女儿都不要了。”他起先还怀疑, 晏靖安疏远晏枝,将晏枝外嫁是为了保护独女,现下晏枝失踪, 大有可能是被政敌劫持以试探晏靖安的态度。晏靖安毫无动静,不是沉得住气,就是当真要撇下晏枝,独善其身。   思及此,岑修文道:“官家子女,看似荣华万丈,背后藏着的腌臜事却也不少,男子尚有一搏,女子……哪得那样的命,都是交由他人摆布的可怜人罢了,最痛恨这些男人,玩弄权柄偏要玩弄到女子头上。”   岑修文冷哼一声,没再多言,带着穆亭渊踏入正厅。   穆亭渊仔细咀嚼着岑修文的话,心道,男子尚有一搏,待到日后,他搏出头角,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是不是就能庇护嫂子,由嫂子决定自己命运?   他隐约摸到了未来该走的路,隔着那一扇虚掩着的门,看到了依稀微茫的光。   ——   李景华一身单衣,领口微敞,长发散着,只用发簪别了一个发髻,双手抄在宽大的袖子里,笑着问:“岑先生怎的有空来本王这儿了?”   “常听人说荣安王的宅院做得别致多姿,容自然与人文两重境意,今日过来开开眼界。”   “先生客气。”李景华身上有檀香的气息,他笑得温和像是慈眉善目的佛陀,身后姿容秀绝的侍女上前给岑修文添茶,彷如人间仙境。   穆亭渊端坐在岑修文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环境。   李景华多看了几眼穆亭渊,心想,岑修文当真疼爱这个关门弟子,这孩子不过是个私生子,从小没得什么教育,却能得到岑修文青眼,日后必定青云直上,若是能为他、为大梁朝廷所用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他露出一丝狠厉,当成大器之前早日诛杀。   席上,两边你来我往,彼此试探,穆亭渊谨遵岑修文教诲,一言不发,由岑修文主导此次会面。品过茶后,几人又去花园游览,岑修文带着穆亭渊几乎将整个庭院逛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蛛丝马迹。   一个时辰过去,见岑修文身体熬不住,穆亭渊便道:“老师,多谢,咱们回吧。”   岑修文被穆亭渊搀扶着,点了点头,低声问道:“可有发现什么?”   穆亭渊沉默片刻,轻轻颔首。   岑修文眉眼舒展,笑了笑,道:“你心细如发,又聪明伶俐,真叫老师欣慰。”   穆亭渊跟着笑了一下,搀扶着岑修文同李景华告别。   几人出了宅院,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岑修文问道:“看出了什么端倪?”   “嫂子确实来过宅院,但恐怕现在已经被转移走了。”   “哦?从何得知?”   “老师可记得有一处湖心亭的景观。”   “记得,怎么?”   “红亭里有个残局,黑子虽落败,但仍在挣扎求生,那是嫂子留下的。”   “这般的消息……”岑修文平素以大胆恣睢自称,却没料到穆亭渊以为证据的东西居然如此模棱两可,“也能当做凭据?”   “是。”穆亭渊道。   “那亭渊认为,她会被送去哪儿?”岑修文绕有兴致地问。   穆亭渊露出茫然的神色,北都何其宽广,达官贵人,星罗棋布……嫂子会被送去哪儿?   ——   洛无戈收剑回鞘,随手抓过一旁的布巾擦干额头的汗水,他把外套穿上,大步流星地向浴室走去。   他脚步倏然一顿,忽然道:“常安。”   “小人在。”侍从站了出来,低眉垂眼地应声。   洛无戈问道:“穆夫人今日如何?”   “一切正常,”常安道,“吃过饭,看了一会儿闲书,随便拨弄了下琴就睡了。”   “嗯。”洛无戈蹙眉,“没别的表现?情绪上呢?”   “……看着心情挺好。”常安不太理解地说,“看着一点也不着急。”   洛无戈轻抿薄唇,突然想起昨日将晏枝接回来时,李景华同他所说的话。   “此女聪慧机敏,又擅审时度势,先前情爱纠缠于你,你弃之不顾,如今可有悔意?”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时至今日,他依然不懂义父为何会突然发问,悔意?他向来不知道什么是后悔,可心里却有股难以言说的滋味,悬在胸腹中,堵塞在喉咙口,让他一细细品察便觉头晕脑胀,一片混乱难言。   却也短暂。   洛无戈唇线紧抿,他大步流星地往浴室走去。   ——   晏枝在这里待了几天,吃得好,喝得好,住得好,李景华没有下一步行动,她也见招拆招,等着逃出这里的机会。   期间,洛无戈常来探望她,这个男人甚是奇怪,以前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最近却愿意跟她同桌吃饭,只不过饭桌上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用餐时来,用过便走。   她起先怀疑洛无戈在她饭菜里动了什么手脚,诸如有依赖性的□□,以此要挟她为李景华做事,但观察下来,饭菜非常安全,洛无戈的行为便显得格外怪异。   他每日必来,必定会同她安安稳稳地吃完一桌饭,他吃饭速度比较快,吃完就坐在那里看着晏枝吃,眼睛落在晏枝脸上,眨都不带眨一下的。   晏枝被他看得难受,想理论两句,可两人视线刚对上,洛无戈就立刻把目光移开,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三位一体,好像之前的盯视都是晏枝的错觉。等到晏枝用完膳后,洛无戈才会站起来,随侍从一起离开。   某一日,洛无戈又早早吃完,放下碗筷的时候忽然听对面的女子说:“洛小将军,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洛无戈身体绷得紧张,愕然看着晏枝。   晏枝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略一抬起眼皮看向洛无戈:“洛小将军,你是不是喜欢我?”   洛无戈:“……”   ——先前情爱纠缠于你,你弃之不顾,如今可有悔意?   李景华的声音再次在脑海里响起,洛无戈眉头拧成川字,忽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快步离去。   晏枝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尴尬地放下碗筷,她为难地嘀咕道:“怎么好像开启了不得了的开关,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真的说中了……诶,怎么会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洛无戈不是很讨厌晏枝的嘛……当初晏枝那么喜欢他,热脸贴着冷屁股,他都冷眼以对,姿态高傲,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公然羞辱她,骂她下作,不知廉耻。如今又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她发出一声轻啧,又随便扒了几口饭菜把肚子填饱便吩咐下人把餐具撤了下去。   几日过去,洛无戈都没来和她一起吃饭,这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晏枝巴不得看不到他在自己面前晃悠,可惜的是,守卫的人数丝毫没少,她被严密盯死,根本找不到出逃的办法。   但是……总会有机会的,时间越久,他们对自己的看守就越松懈,只要她抓住那个机会。她一直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   这日下午,晏枝察觉到侍卫有所松懈,小院外看守的人也少了一两个,她吩咐来伺候自己的侍女陪她在小院里晒晒太阳。晏枝经常出来转转,侍女以为她只是在房里闷不住,出来透透气,其实每回晏枝都会偷偷观察周围的环境和侍卫变化,如今,她已经清楚地掌握了侍卫巡查换班的时间。趁着今天侍卫稍放松了警惕,她打算再往外头探探路子。   结果,还没来得及多走几步便听见外头一阵吵闹,晏枝心想这是个机会,便探着脑袋往外凑,一边端着瞧热闹的样子,一边问道:“外头这是怎么了?闹什么呢?”   侍女犹豫了下,道:“不知。”   “瞧瞧去。”晏枝满是好气地说,“你替我看一眼热闹总该可以吧?”   侍女无奈地说:“穆夫人,还是好生在院里歇着吧。”   “瞧一眼便回来,我快闷死了。”晏枝道。   就在此时,门外喧闹声更甚,守门的侍从似乎和什么人起了争执,晏枝快步走过去,看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站在门口,似是慌不择路地冲到小院,被拦在了外面。   她面色蜡黄,有些营养不良,眼皮耸拉着,死气沉沉的样子。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头上裹着头巾,几缕碎发从头巾垂落下来,虽显精神不振,但依稀能看出她有一张不错的皮相和上好的底子。   她怀里抱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孩童,豆丁大小,缩在襁褓里呜哇哭闹,混乱的场面因此变得更加吵闹。   晏枝心里一跳,盯着那女人的面容,心想,这里既然是洛无戈的院子,那这女人——   该不会是穆落皓那相好的,丽娘吧? 第58章 ===   穆落皓这人, 奸猾贪婪,却没有胆识和脑子,被洛霞笙利用来挑乱穆府关系, 结果到最后, 猛地意识到山是山, 水是水, 自己是个畜生。   晏枝虽不喜穆府老夫人为了藏住骨子里因庶女出身的自卑而摆出来的故作清高, 也得承认, 穆府老夫人待一双儿子却是做到了用心良苦。她将穆落皓当做穆府的二公子在培养,只是穆落皓辜负了穆老夫人一片苦心, 沉溺温柔乡,醉心赌博,被猪油蒙了眼睛,以为老夫人苛待他, 最后竟然为了夺得穆府大权,偿还欠下的泼天赌债,谋害了老夫人。   死有余辜。   而且,在他死前曾答应晏枝,若是晏枝善待他在外的这双母子, 他便会抖出背后有洛霞笙操纵的真相, 可时至今日, 依然没有兴起一点风雨,洛霞笙坐在幕后,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惩处。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碰上丽娘母子, 看他们的样子,像是从哪儿狼狈逃窜出来的。   洛霞笙将丽娘母子安置在洛无戈的小院里是为了牵制穆落皓,打压晏枝, 逼迫晏枝走入绝境,以此来试探晏靖安的底线。按理说,穆落皓死后,这对母子的用处便没了,留在身边,犹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大可以直接给一笔钱送去偏远的乡县,打发了事。   晏枝相信,以洛霞笙的城府,不会让这对母子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   留在身边干嘛呢?   晏枝啧了一声,只能想到一个可能。   丽娘生下的那孩子,论地位和穆亭渊一样,都是穆府的私生子,若是想办法得了穆氏一族的认可,是个能与穆亭渊一争家产的存在,留在身边,便是能够牵制穆亭渊的砝码。   可他们如今还不能擅动这张牌,穆亭渊搅入时局之中,得了岑老先生的青眼,地位还不明朗,归顺哪方是个未知数。以荣安王和洛霞笙的性格,定是要统筹大局,在有至少八成把握的情况下才会出手。   所以,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丽娘还是一个暂且放置在一旁的棋子,棋局还轮不到她出演。   那么……现在又为何让她撞见了丽娘?   晏枝一瞬间脑海里过了很多种可能,都没有一个完美的答案,她撇撇嘴,最终决定见招拆招,反正两边信息不对等,她哪里能完美猜到李景华他们的打算。   思量间,丽娘被那侍卫一把抓住胳膊架了起来,她怀里的孩子险些摔到地上,晏枝瞧着这动作太粗暴了,忍不住呵斥道:“住手!”   那几个侍从停下动作,对晏枝拜道:“穆夫人。”   她被“关”在这里的时候,洛无戈交代这些人要以客相待,所以无论是侍女还是侍卫都对晏枝十分恭敬,除了不让她出去之后,其他几乎是有求必应。   两个侍卫刚一松开,丽娘便紧紧抱住孩子躲在一旁,她警惕地看了一眼追上来的人,回头对晏枝道:“夫人,求求你,救救我!”   晏枝蹙了下眉,问道:“你是何人?”   “我……”丽娘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介绍,只咬着唇道,“他们要将我与孩子分开,您已嫁为人妇,知道孩子对女子的重要性,我不想与孩子分开,求求你,夫人,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她期愿地望着晏枝,晏枝心想,这确有可能,孩子才是他们的筹码,生下孩子的女人并不重要,分开他们,反倒让这孩子更好拿捏。   晏枝看了一眼围过来的侍卫,迎面对上丽娘哀求的眼神,道:“我帮不了你,我也是阶下囚,只是看起来体面一些,如今我连这个小院都出不去。”   “夫人……”丽娘不敢相信得看着晏枝。   “送她回去。”冷厉的声音响起,晏枝抬头一看,不远处,洛无戈闻讯赶来,他站在院落外,只看着丽娘,连余光不落在晏枝身上。   想起那日发生的事情,晏枝心里一跳,忽然生出了报复的心思,扬声唤道:“洛小将军怎么来了,今日不用练兵吗?”   洛无戈沉默片刻,这才缓缓将视线落在晏枝脸上,他深深地看着晏枝,冷声道:“穆夫人,我是否练兵与穆夫人何干?”   晏枝:“……”这混蛋!   她轻哼一声,道:“那日我问洛小将军的问题小将军还未回我呢。”   “什么问题?”洛无戈蹙眉反问。   晏枝轻笑:“洛小将军可是喜欢我?”   “你——”洛无戈咬了咬牙,冷淡的神色下竟藏着些许气急败坏,“你这女人仍是如此不知羞耻!”   晏枝道:“感情一事最是遮掩不住,洛小将军却以此为耻,心胸太窄。”   洛无戈一言不发,冷着脸道:“来人,送她回去休息。”   话音一落,身后的侍卫便上前拿住丽娘。   “夫人!”丽娘察觉出晏枝与洛无戈不同寻常的关系,忙挣扎着扑向晏枝,“求求你,救救我们,我不想与孩子分开!”   晏枝摇了摇头,对她道:“我自身难保。”   “夫人……”丽娘依然哀求。   晏枝低声道:“别做傻事,活着,才有希望,总会有属于你的机会。”   丽娘一怔,远远看着晏枝,她卸下全部挣扎,被侍卫带了下去。   见状,洛无戈转身要走,晏枝唤道:“洛小将军。”   洛无戈头也不回。   晏枝笑道:“坦然点,磊落点,晚上再来一块儿吃饭啊。”   洛无戈脚步停住,时间仿佛暂停了一瞬,随后,他快步向晏枝走过来,气势汹汹,带着杀伐果决的霸气,停在晏枝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晏枝,望进晏枝带着讽刺笑意的双眼,似是斩断了所有乱麻,冷冷道:“我不喜欢你,穆夫人,你自作多情了。”   “是么?”晏枝笑得没心没肺,“若我说,我其实对洛小将军余情未了呢?”   洛无戈:“……”   晏枝慢慢收起笑容,看似有几分认真地说:“若我说,我还喜欢洛小将军,想抛弃一切,同洛小将军成就白莲并蒂,鸳鸯交颈呢?”   洛无戈冷漠的神色僵在脸上,瞳孔肉眼可见地在颤动。   晏枝看着震惊的洛无戈,说:“若我说,我心心念念着洛小将军,所做一切只为让洛小将军多看我几眼,我呀,”她低声叹出一口气,拖着尾音,状似无可奈何地撒着娇道,“可是把洛小将军放在了心上,小将军仍是不愿多看我一眼吗?”   洛无戈浑身战栗,不敢相信地看着晏枝,他退后一步,目光毫无焦点地落在虚处,活像是被一道雷直接劈在脑袋上,所有的决绝与果断都被柔软的轻纱缠绕了起来,被斩断的乱麻在顷刻间反扑过来,兜兜转转将他死死地缠绕在蛛网之中。   突然,他猛地回头,仓皇跑开。   见他背影狼狈,晏枝笑得前仰后合,一旁侍女突然冷声道:“穆夫人逾距了。”   晏枝笑了一会儿,偏头看她,笑着反问道:“你喜欢他?”   侍女脸色一白,垂下头,低声道:“不敢。”   “是么?”晏枝懒洋洋地坐回躺椅上,闭上眼睛感受早春的风,她道,“只准他们把我囚禁在这里,不许我找些乐子寻点开心吗?他们喜欢运筹帷幄,算计人心,把我当做筹码,就不许我玩弄一下清纯小将军的感情?”   她轻轻咬牙,道:“当初爱惨了的时候他不屑一顾,把他人的真挚情感当成这世界上最污浊肮脏的东西,如今,得不到了,爱不得了,却又摆出一副受伤之际的样子。你说他这狼狈逃窜是在逃避自己内心的情感,还是——依然觉得这份感情是洪水猛兽,是从茅房里泼出去的污水恨不得赶紧避开?”   侍女沉默片刻,道:“小将军并非像夫人说得那般不堪。”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放我离开?”晏枝冷笑,“荣安王将我安置在他这里,不过是因为‘我喜欢他’,不会与他作对,同他添麻烦,甚至将能与他日日相处当成一种莫大的荣耀,毕竟这是曾经的我最期盼的事情,那我不得抓住机会,赶紧培养我和洛小将军的感情?”   她在心里说,既然如此,那就来玩吧,看谁把谁玩进去。   侍女不发一言,晏枝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问道:“方才那女人是谁?与洛小将军什么关系?”   “不知。”侍女冷言道。   晏枝又问了几个问题,从她嘴里撬不出一点答案,她没再浪费时间,心想,如果这又是李景华给她下的一个套的话,自然会有后招,如果不是……晏枝眼神一黯,想起丽娘的处境不由叹了口气。   她确实是个苦命的女子,若非此刻她自身难保,一定会想办法帮下丽娘,母子分离的苦痛不是一般女子所能承受的。   过了几日,再无丽娘的消息,日子一天天平静地过去,转眼时间,她已经在洛无戈的院落里待了十日,这十日,外头不知道闹出了什么风浪。   她的院落看守依然森严,李景华和洛无戈都是办事仔细的人,她日常衣食住行全都由那个侍女亲自盯死,外头的消息传不进来,里面的消息递不出去,这让晏枝越来越坐立难安。   她三番五次地提醒自己一定要沉住气,跟那种老狐狸斗先乱了阵脚的话一定会败下阵来。   直到那一日,来给晏枝送饭的人换了一个。 第59章 ===   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童, 个子不高,脸上长着星星点点的麻子,胆量很小, 站在门口怯怯懦懦地喊人, 要不是正赶上晏枝出门溜达, 很难发现有人前来送饭。   侍女将他拦在院外, 问道:“今日怎么是你?”   “云郎生病了, 这几日我来替他。”他胆怯地不敢看侍女的目光, 低着头小声说。   “你叫什么?是哪个院的下人?”   “我叫小福,是珍烩院的, 我爹是王厨子。”他回道。   侍女接连又问了几个问题,将食盘接过来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才将人放走。   晏枝见到这一幕,在心里骂道, 这看管得也太严了些,天牢也不过如此,是不是苍蝇飞进来都要审问一下。   她坐回椅子上,心塞地吃着饭。   这几日,送饭的都是这个小厮, 与往日无异。然而, 忽然有一日, 晏枝发现菜色里多了一道熟悉的梅花糕,她隐约意识到什么,夹起一块放进嘴里, 咀嚼了没一会儿便吃到了什么东西。晏枝看了一眼侍女,见她的注意力没放在自己身上,便趁着这个机会借着掩唇低声咳嗽时, 用舌头把东西拨到掌心藏了起来。   她状似平常地吃完,和平日一样去午睡,床帘放下,过了一会儿,她才悄悄把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张油纸,晏枝打开一看,只写着寥寥几个字:侍女-换装-后门。   “亭渊?”熟悉的字迹一下就让晏枝认了出来,她很快从欣喜中冷静下来,听着外面的声音——侍女传来轻微鼾声,显然睡得很沉。   为了监管晏枝,侍女与她同住一起,衣物都放在耳房里。晏枝蹑手蹑脚地下地,去耳房找出一件衣裳换上,梳好侍女的发髻。   临到小院时,她犹豫了下,不知道亭渊是怎么安排的,青天白日的,她伪装成侍女的模样真的不会被认出来吗?   思前想后,晏枝一咬牙,决定相信穆亭渊的安排,略略低眉垂目地走到门口,意外发现,今日守门的两个侍卫都换作了新人。   她心里一喜,面不改色地直接走出院门,不出意外地被拦了下来。   “何人?”侍卫低声呵问。   “我是照顾穆夫人起居的侍女,我有些事情要出去一趟,二位小哥通融一下,我很快便回来。”   “小将军交代,任何人不经允许不得出入小院,恕我二人难以通融,姑娘请回吧。”那人冷硬心肠,不容拒绝道。   晏枝心里一沉,亭渊究竟是何安排、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唤道:“小宁哥,等等。”   她看着一个扬着笑脸的侍卫快步走过来,在那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那人面露了然,神色暧昧地看了晏枝一眼,晏枝立马明白什么,偏头避开他的目光,装出羞赧的样子。   他低声道:“只这一次,下不为例。”   “哎!”他喜滋滋地应声。   晏枝随他走过去,听见背后的人议论道:“封名这小子喜欢那丫鬟很久了,说是一见钟情,哈哈,这小子难得开窍,做哥哥的怎么能不帮他一把?”   “别听闲话啦,”名叫“封平”的人低声催促晏枝,“快走吧,多耽搁就多一分被发现的危险。”   晏枝跟在他身后,又去下一个地方换了一身衣裳,倒腾了三次之后终于从后门坐上出府的马车。   那人擦干净脸上的伪装,对晏枝拜道:“穆夫人,得罪了,在下许裘,是岑老师的学生,亭渊的师兄。”   许裘?!晏枝惊讶地看着他,这人在原作里有些戏份,说来也是洛霞笙的爱慕者之一。   许裘这人,性格跟岑修文有几分相似,都是落拓不羁的类型,他本是家中嫡长子,该留在北都继承家业,但随岑修文游学几年后回来,直接撇下一身负担,闲情散漫,不将世俗枷锁放在眼里,当着家中长辈的面直接说出:“老子不当家,谁爱当谁当”的话。   好在家里兄弟多,没了他无伤大雅,长辈们被气了几天就认命了,随他快活。   晏枝道:“多谢许公子。”   “不必客气,我也是得了亭渊的好处才来的,此地不宜多说闲话,我先带你去见他。”   洛无戈的别苑在城郊,打马快奔赶赴回内城须得半个时辰。   突然,马车猛得颠簸了一下,两人身体随之猛得前倾,许裘一蹙眉尖,撩开帘子向外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这么快就追过来了?”许裘暗自咬牙,对晏枝道,“穆夫人,你是武将之后,可会武艺?”   晏枝惭愧地摇了摇头。   许裘叹息一声,道:“那怕是今日要功亏一篑了,抱歉,我不能暴露身份,一旦与洛小将军的人起了冲突,我们很难全身而退,把你交还给他们是最好的选择,你是晏将军的女儿,他们不敢轻易杀你。”   没在名利场中摸爬滚打,许裘到底还是天真了点。   晏枝撩开一侧马车帘子,向前方望去,神色一瞬变得紧张,“许先生确定那是洛小将军的人吗?”   “不是吗?”许裘意外地问,他也随之望去,果然发现了些许端倪,岑的一声从马车的座椅下抽出一把剑,他正色对晏枝道,“是大稷山的流寇。”   “果然是……”晏枝记得原作里对这支流寇的描述是他们以系在脖子上的“黄巾”为记号——凡黄巾所系皆是兄弟,方才她借着微弱月光一瞥便瞥到了几人脖子上系的黄巾,这才认出他们的身份。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截堵自己?”晏枝不由心想,她看向许裘,眼带问询。   许裘也很纳闷,啧了一声,说:“我与亭渊的计划应该非常周密,是潜移默化,铺垫了很多的计划。不可能被他们钻到这种空子,怎么会这样……”他想到一种可能,用力攥着拳头,道,“怕是他们一早就做好了我们会逃走的准备,派人时刻盯梢,这才会……”   晏枝思前想后也只得这一个答案,怕是李景华早就在这等着她了。   她不相信李景华,正如李景华不相信她。哪怕她再怎么在洛无戈那表现得乖巧本分,也依然存着逃跑的心思。李景华早就预料到她会逃跑,所以在这——   不不不,不光是这样。这恐怕是李景华给她的选择。   如果留在洛无戈那,他也许会将自己划分在他的阵营,当一个乖巧听话的傀儡,成为李景华拉拢穆亭渊的“工具”,如果日后晏靖安造反,她的干系不大,李景华也许能保她一命;但如果她逃跑,一切就会不一样,李景华会将她视作敌对方,用最残忍的手段从她身上谋取可得的利益。   就比如现在,将她交给大稷山的流寇,以假乱真,逼得晏靖安有所行为,不需要她写些什么书信,靠“最真实的现状”让穆亭渊明白,他应该与谁同伍。   所以,知悉这一切的人都要死,她晏枝也绝不可能活着见到晏靖安和穆亭渊,让穆亭渊知道他李景华的打算。   但李景华没想到的是,洛霞笙的介入让穆亭渊深知他荣安王李景华是三番五次挑衅晏枝的敌对方,更让李景华没想到的是,年仅十岁的穆亭渊便极有城府的人,能抽丝剥茧,寻到真相。   晏枝心如死灰,有种命运弄人的感觉,就好似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这些男人的权力囚笼。   但无论如何,她还有一搏的机会,她绝不屈从。   “穆夫人,我们换过衣裳,待会儿我扮作你引开他们,你找个机会快逃。”许裘快速脱下外套递给晏枝。   晏枝道:“许公子不先走了吗?”她脱下外裳,露出雪白的藕臂。   “哪能现在走,若我走了,你命便没了,我不屑如此。”许裘回头,看见晏枝毅然的双眸和毫不避讳的大度仪容,笑了笑,道,“难怪亭渊如此珍视你,穆夫人,你确实是奇女子,这种情况依然能不慌不乱,毫不露怯。”   他身材高大,穿着晏枝的衣服稍微窄小,好在天昏地暗,一时辨不清楚,细心同晏枝道:“下马车之后,穆夫人往西北方向跑,那边会有人来接应你,我已经放出信号,这些匪寇不敢久留。”他沉默片刻,柔声安抚道,“穆夫人信我,我定护穆夫人周全!”   “我会小心,”晏枝道,“你也要注意安全。”   许裘心里一热,道:“待事情稳定下来,我必登门拜访。”   晏枝轻笑,道:“恭候大驾。”   两人相视一笑,便在夜色下各自向相反的方向跑开。   晏枝不敢回头,但听着声音,那些人果然如许裘预料的那般向伪装的“她”奔驰而去。   以许裘在原作里的能耐,她相信许裘能有摆脱追兵的法子,她不能让他们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出路功亏一篑。   晏枝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但很快就有人发现了端倪,他们放过许裘,回头向晏枝冲了过来。就在这时,树上突然跳下来一个黑色人影,他毫不留情地冲向晏枝,晏枝脸色一变,从袖中掏出许裘塞给她的匕首在空中一划,一道银亮色的痕迹仿佛割接夜色,割断了那人冲过来的势头。   他似是没料到晏枝居然如此果决,愣了一瞬,这短暂迟疑的机会让晏枝得以喘息,向许裘为她指引的方向奔去。   那边亮起火光,想来是等着接应她的人。   晏枝调整呼吸,肩膀被猛得抓住,那人用力将她向后一扯,晏枝顺势转身,匕首刺向他的肩头,他下意识收手,一连两次都被晏枝震慑住了。   晏枝简直想骂人了,没穿进来前活在文明的法治社会,哪有人敢像这样追杀人的,她真是在生死关头生出的胆子,头脑竟然前所未有的冷静。   但是——   那些人脚程飞快,很快就将许裘争取到的时间追了回来。晏枝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妙,然而就在这时,一支利箭从不远处疾射而来,穿透了晏枝背后那人的喉咙。   晏枝心惊肉跳,只见不远处尘烟滚滚,像是有支常胜不败的军队正在逼近。   又一支利箭疾射而来,刺透晏枝背后的人。   夜色凄迷,能见度极低,晏枝不知道这支利箭是如何能精准地射杀追击而来的人。   但这神乎其技的箭术让晏枝很快就想到了原文里的一个人。   晏靖安麾下第一神箭手——常奕。 第60章 ===   常奕来了!   这么说的话——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可能, 晏枝不敢相信地瞪圆了眼睛,她看下利箭飞来的方向,马蹄声越来越急促, 夜色下烟尘弥漫, 如同席卷的浪潮。   背后追击的声音渐渐远去, 晏枝脚步停下, 遥遥看着前方。   利箭与她擦边而过, 击退了所有追击过来的匪寇。   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清晰, 漆黑的军队犹如鬼魅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被黑甲军牢牢包围,一匹高头大马停在她面前。   马鸣声轻嘶, 晏枝瞳孔紧锁,看着马背上的男人。   他年纪大了,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布满纵横皱纹的脸上却带着温柔的笑容。晏靖安对晏枝伸出手, 柔声道:“枝儿,你受委屈了。”   晏枝怔愣地看着晏靖安,没想明白晏靖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苍白的唇微微开合,道:“你……你怎么来了?”   晏靖安神色一紧, 愧疚自责浮上面孔, 他沉声道:“是父亲对不住你。”   “不是, ”晏枝仍是一头雾水,按照原著的内容,晏靖安彻底放弃了顽劣娇纵的晏枝, 怎么会管她的死活,还兴师动众地搬出了黑甲兵,她自然不会把这番话说出来, 只顺着应该有的心情,说,“你不是早就不管我了吗?怎么会来救我。”   “我知道你怪爹爹,等回去,爹爹给你解释。”他抬眸看了一眼满场落荒而逃的匪寇,神色倏然变得冰冷,冷冷道,“众将士听令!将他们全都拿下!”   黑甲军听令而动,疾驰冲去。   一个矫健的身形打马过来,那人手持一张劲弓,笑容满面地同晏枝道:“小小姐胆识过人,竟然没被我的利弓吓着。”   晏枝看他,夜色下见着一张英武的面容,一双邪里邪气的丹凤眼,正是神箭手常奕。   “多谢常将军救我。”晏枝冲他道。   常奕哈哈笑了两声,向晏靖安拜道:“末将幸不辱命!”说完,他又转而对晏枝道,“要挟便谢你家那孩子吧,他聪明,说要带个耳聪目明的来,将军这才把我从被窝里捞出来了。”   晏枝一怔,反问道:“亭渊?”   “是,”不知什么时候与他们汇合了的许裘脱下女装外衫,对晏枝道,“今晚的营救计划就是那孩子想出来的,但是,”他恨恨地磨牙,“他也没告诉我把黑甲兵请来了,早知道晏大将军要给女儿出头,我就不来干这吃苦不讨好的活了。”   “若是没有许贤侄在人事上练达的眼力和惟妙惟肖的伪装技艺,此事不成。”晏靖安道。   “嘶……”许裘摸索着下巴,道,“这么说来,全是那小孩算计好的,我们是什么样的人,能起到什么作用,小小年纪就这么会利用人,长大了岂不是可怕?”   晏靖安没说话,目光却是紧紧落在晏枝面容上,满目怜爱地说:“若是能护得枝儿周全,被利用我也甘之如饴。”   “您这样……”许裘耸了耸肩,道,“哪还有战场上威风八面的冷厉模样,就是个为孩子操碎了心的老父亲。”   “是啊,”晏靖安背后传来一声驴叫,有个仙风道骨的人骑着一头比其他人都矮了半头的驴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他神色严肃地说,“将军以弱点示人,无论今夜结果如何,我们能否像那少年人所说的那样得到荣安王诡谋的证据,到最后都是将军吃亏。”   他目光深深地落在晏枝脸上,长叹一声:“您的软肋赤.裸裸地被摆在了台面上,将任由他人随意拿捏。将军,当初穆夫人恰巧看见洛小将军打马回城,随后又三番五次的碰见真的只是巧合与意外吗?恕本道直言,从前,穆夫人只是单恋洛小将军就闹出了那么多事情,现如今……唉,荣安王此人工于心计,擅于此道折磨于人,以后还不知道要出什么法子,将军若是不能保护好穆夫人,那怕是会让穆夫人成为扎在自己心头的一根利刺。”   在场众人一片沉默,许裘似笑非笑地说:“你这道士胆子真大,大仁大义、口口声声地离间他们父女关系,晏大将军真是好脾气,能容得下你。”   “既是任晏大将军谋士一职,是非祸福利弊成败自是该一一讲清,本道万死不惧。”秋道长毫不以许裘的嘲弄为然,冷冰冰道。   晏枝看向晏靖安,知悉晏靖安所作所为都是在保护自己,但是,无论如何,特意拉远的距离与冷漠旁观的态度彻底伤透了晏枝的心,她等着晏靖安的回答。   晏靖安长叹一声,想轻抚晏枝的头,却在伸出手的时候怯懦地将手收了回去。他痛声道:“罢了,不必争执,过去是我蒙昧了双眼,做出让父女生出罅隙的蠢事,我愧对枝儿,但此刻——”他眉角陡然变得冷厉,大手一张,常奕一怔,将一支箭递到晏靖安手中,晏靖安猛地折断刚劲有力的箭支,对晏枝道,“我势必护枝儿周全,如有违誓,折如此剑,死后曝尸荒野,叫豺狗分食!”   “将军!”众人脸色大变。   晏枝也怔愣地看着晏靖安,军人以军纪法律为纲,向来重誓,晏靖安这个誓言是发自内心的。   “将军真是糊涂……”秋道长忍不住道。   晏靖安神色肃然,道:“秋道长不必再多言!此前三番五次我听你劝诫,视枝儿安危于不顾,她遭人暗害,我不能前去探望,甚至不能帮她手刃仇敌;她造人奚落,我不能替她开口,不能撕裂那恶女的污口;她处处受人非议,我只能沉默又一再沉默;她身陷囹圄,你又让我忍气吞声……”   “是卑职无能。”三才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   晏枝闻言立刻明白,三才是晏靖安派来保护她的。   晏靖安:“我也是糊涂,竟然以为这样就能保全枝儿,若非那孩子姿态诚恳,言辞将利害一一剖析清楚,恐怕我现在只能抱着你的尸身悔恨不已!”   秋道长仍是心冷如冰,坚决道:“将军,须知做大事必得有所牺牲。”   “牺牲?”晏靖安冷笑,“为成大业而牺牲女儿的父亲与畜生何异?!”   在场众人一片哗然,内心皆有戚戚,晏枝神色复杂地看着晏靖安,在心里长叹一声。不知道原本的晏枝还能不能听见晏靖安这番话,事情的发展已经渐渐脱离了小说的故事线,晏枝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做,如何去引导故事发展。   她在人群里看了看,没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亭渊在哪儿?”   “那孩子……”晏靖安叹了一口气,面露愧疚,“都是为父不好,他在晏将军府前跪了一天一夜,生了风寒,现在烧得正厉害。”   常奕插嘴道:“我们出发前他还要跟过来,脸红得跟什么一样,要不是我直接把他敲晕,命还在不在都难说。”   晏枝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   =   穆亭渊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他隐约能听见外面的声音,意识却挣扎在梦里。   他看到自己站在狭窄的山巅,头顶雷云翻滚,脚下万丈深渊,他被困在绝境,举步维艰。   就在这时,有人在背后唤了他一声,声音温柔缱绻,像是轻抚在面上的暖风,他猛地回头,看到熟悉的女子站在不远处,对他张开双臂。   他快速跑过去,投入那人的怀抱,可却撞上一片冰冷坚硬,他缓缓抬头,巨大的牌位立在眼前,上面金钩笔画,深深刻着“晏靖安之女晏枝之灵位”。   穆亭渊悚然一震,惊惧地看着牌位,随后跪在牌位前,紧紧抓住边沿,额头抵在冰冷的表面,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突然哭了?”晏枝坐在床边,看着烧得面红耳赤的穆亭渊,绞了帕子替他擦了擦眼泪,凑过去时听见少年睡梦呓语,仔细听才能听到是在细微地呼唤着“嫂子……嫂子……”   晏枝心里难受,却又觉得幸福无比,她低叹一声,道:“这么想念嫂子就睁眼看看,嫂子就在身边呢。”   她给穆亭渊干涸的唇上沾了些水,守在一旁,替穆亭渊擦干脸上的冷汗后,晏枝撑着下巴看着穆亭渊少年俊朗的模样,脑海里浮现出很多原文里有关他的描写。   他温文尔雅却又冰冷,他看似温和却让人无法靠近,他有着举世无双的俊美样貌,也有着天下最冰冷的心。   晏枝突然十分期待,他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   =   穆亭渊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透着一线明亮,这让他有些分不清光阴几何的错觉。他稍微动了动,不小心碰到了身旁的人,少年低头看去,面容姣好的女子正趴在塌边,睡得并不踏实。   穆亭渊身体瞬间僵住,他目光细细描画着女子的容貌,嘴角渐渐扬起笑脸。   晏枝睡得不沉,听见动静便醒过来,她睁开迷蒙的双眼,一抬头便看到穆亭渊微笑的模样,她惊喜地瞪圆了眼睛,道:“亭渊!你醒了!”   “嗯。”穆亭渊道,“我睡了多久?嫂子没事了?”   “睡了一天一夜了,”晏枝道,“你发烧了,烧得厉害,大夫怕你伤寒入肺,一直睡下去就糟了,还好现在醒过来了。肚子饿不饿,我让人弄点粥来吃。”   “有点饿,”穆亭渊轻轻颔首,看着晏枝,“让嫂子担心了。”   “傻孩子,”晏枝凑过去替他理了理鬓角被汗水打湿的短发,柔声道,“要不是你,嫂子可能就回不来了,你玲珑心思,怎么就不多想点别的巧法,要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   穆亭渊笑笑不语。   晏枝:“要不是正巧碰见哥哥来了,你岂不是要一直跪下去?现在穆府没有倚仗,你就是死了也没人能替你偿命,傻不傻!”   穆亭渊道:“我没事,嫂子。”   “傻,”晏枝指尖点在穆亭渊额头,道,“以后不能这样了,答应嫂子,要好好活着,要惜命,好吗?”   “好,我都答应你,”穆亭渊乖巧地应声,高烧过去,他嗓音喑哑,眉头微微一蹙,委屈地看着晏枝,“所以,别哭啊,嫂子。” 第61章 ===   若他不说, 晏枝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她愣了一下,抹了下眼角的泪, 对穆亭渊道:“行了行了, 嫂子没哭, 我去弄点东西给你吃。”   “嗯。”   晏枝给他揶好被角后, 站起来往屋外走, 一推门, 正好撞见走过来的晏殊同。   晏殊同关切地问:“那孩子如何了?”   “好些了,”晏枝道, “多谢哥哥帮他。”   “无碍,”晏殊同笑了笑,随即他犹豫着开口,试探地说, “枝儿,父亲他……”   “我知道,”晏枝打断他的话,说,“实话实说, 父亲作所作为确实让我心寒, 若是我为非作歹, 他不管不顾,甚至大义灭亲我都可以理解,但是……从嫁入穆家之后, 我所经历的一切若是放在寻常女子身上都是足以毁灭其一生的重大打击,父亲全程视若无睹,现在告诉我, 他撇清关系是为了保护我。哥哥,”她看向晏殊同的双眸,神色平静地道,“你觉得我应该接受吗?”   “我也无法接受,”晏殊同微微握紧大袖里的拳头,道,“他只知道如何做一朝权臣,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从小到大皆是如此。我们都恨李景华设奸计害死了大哥,但他也并非没有过处。我有时常常会想,如何不能像寻常孩童一样有个爱自己护着自己的父亲,他从来不知道该如何保护我们。但是,这就是我们晏氏儿女的命。”   因着晏家大哥早死,晏殊同早就领悟到自己的命运,他疼惜晏枝,只想着由自己遮风避雨,不愿外面那些污浊肮脏流入晏枝的面前,可如今,保护的壁垒终会损毁,晏枝长大了,应该去直面她该直面的东西。   晏殊同道:“枝儿,你要明白,出身是无法改变的,我们生来是晏靖安的子女就注定要与他同乘一片小舟,你再怎么厌恶他,恨他,无法原谅他,他依然是我们的父亲。”   晏枝轻轻咬唇,这次事情让她明白了很多,她与晏靖安是休戚相关的共同体,穿成晏枝,她便成了晏枝,有了晏枝的使命和应该背负的命运。   但她绝不会和晏枝一样选择自暴自弃的道路,在大难降临的时候依然闭着眼睛,任由命运切割皮肉,凿穿骨血。   她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刚要说什么,却听晏殊同的随身侍从急匆匆地前来禀告:“少将军,大将军命你速去议事厅。”   “就来。”晏殊同见他神情严肃,应了一声,回头对晏枝道,“枝儿也要多休息,父兄都担心你的身体。”   “好。”晏枝点头,犹豫片刻,对晏殊同道,“哥哥,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你?”   “方才你说了,我是晏氏的儿女。”   晏殊同还想说些什么劝退晏枝,却见女子神色坚决,便应道:“也罢,随我来吧。”   晏殊同的书房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人,他正看着一封书函,上面只有寥寥几笔,被烛光映着,隐约可见穿透纸面的文字。   晏枝和晏殊同推门而入时,晏靖安缓缓抬头看向他们,待看到晏枝时怔了一下,关切地问:“枝儿身体如何了?”   “无碍了,父亲,”晏枝今日来是要同晏靖安谈论晏家的处境,她道,“若是有军情,我去一旁等着,若是事关晏家,我想一同商议。”   “与军情无关,”晏靖安将纸张递给他们,肃容道,“是你们长姐,明珠的事情。”   “长姐?”晏殊同接过信函,仔细一看,神色顿时大变,“巫蛊之术?怎么会?”   晏枝闻言,从晏殊同手中接过信函,心想,果然是这段剧情。   在春蒐之前发生了一件大事,晏靖安嫁入宫中的长女曦贵妃晏明珠因巫蛊之术被打入冷宫,这本该是被赐死的大罪,但皇帝借“多年恩爱”为由,免去死罪。表面上看似是后宫争斗,但却是他要与晏靖安一分胜负的起点。   打那开始,晏靖安的势力被不断压缩,最终逼得晏靖安起兵谋反。   如果这场巫蛊之术真的是晏明珠所做,那晏枝救不了她,但好在不是,晏枝清楚地知道这次事件的始末,她对晏靖安道:“晏将军,让我进宫和娘娘说几句话吧。”   晏靖安看向晏枝,头一回觉得这个被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女儿竟是有了这样的魄力。他欣慰地点了点头,正色道:“朝中情况你们都应该有所感知,晏氏早年随太.祖皇帝打下江山,几代家业,累积到这一代终是遭到皇帝的质疑。为父从未生过谋逆叛乱的心思,问心无愧,但皇帝心存怀疑,屡次试探、逼迫于我,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李景华忌惮我的势力,杀我长子,先前又谋害枝儿,此刻又想构陷明珠,我并非忍气吞声之辈,枝儿!你记住!你是晏家的儿女,永得晏家庇佑!我不会再做退让!”   ?   晏枝颔首,这几日她仔细想过,起初她做好了与晏靖安割裂的打算,准备了居所和足够的金钱,后来发现,古代族系干系甚密,根本不可能让她全然身退;后来,她打算与晏靖安好好谈谈,以退为进,保全性命,却被李景华先一步掳走当做试探的筹码,性命悬危;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她想得非常清楚,在这个时代,所谓的律法与情义都是上位者摆弄出来维护自己权益的东西,真正想要站住脚跟就得有足以震慑他人的权位。   皇帝忌惮晏靖安,那就让他继续忌惮,忌惮到不敢轻易动晏靖安一根毫毛。但晏靖安自己也须得有一条不触及皇室根本的底线,不会逼得皇帝背水一战。   她知道整本书的发展脉络,这是关系到晏枝命运的关键时刻,她必须要利用自己先知的便利性,将故事导向对她绝对有利的方向!   =   次日一大早,晏枝便进了宫,晏明珠巫蛊之罪几成定论,被关在宫中不许外人探访,晏枝利用晏靖安给她的便利性偷偷与晏明珠见面。   此刻的晏明珠说是蓬头垢面都不为过,长发披散,神情黯淡,哪里还有上回见到的明艳动人。   晏枝在心里骂了一句不争气,本来窝着一肚子火,却在晏明珠抬头望向她时被她几近绝望的目光震住了。   那目光其实不光只有绝望,而且见到最亲近的人时卸下所有防备后的脆弱与无助。   晏明珠抓住晏枝的袖子,哀声哭泣起来。   此前她早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双目红肿像是两个核桃,嗓音嘶哑难听至极,晏枝冷冷地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等她哭了一会儿突然扬手扇了她一巴掌。   晏明珠一怔,不敢相信地看着晏枝。   晏枝冷声道:“晏明珠,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她取过掌镜送到晏明珠面前,让她清楚地看到自己丑陋的模样,声音冷硬地说:“你看看你哪里还有当初入宫时的凌厉样子!我知道你进宫后为了那个男人做了不少错事,可那时的你是嚣张的,是跋扈的,是漫天撒野的意气风发,再看看你现在!哀怨,悲戚,丑陋!即便你没有因巫蛊之事获罪,你也早就被关进你自己给自己铸造的囚笼了!”   晏明珠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歇斯底里地嚎叫了一声,猛得将镜子甩到地上,她痛苦地大叫:“可他不信我!!!!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怨毒!!他憎恨我!厌恶我!!!视我如蛇蝎!!!!他恨我!他恨我啊!!”   “那又怎么样?”晏枝反问,“事到如今,你还在对那微末的恋情抱有幻想吗?!他爱不爱你,你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你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你为什么没有给他生下一个子嗣,为什么他宁愿让你掌管后宫,也不愿意过继一个孩子到你宫里。”   晏枝每一句话都在刺激晏明珠的神经,晏明珠双手抓向晏枝,疯了似的让她闭嘴。   晏枝冷冷看着她,依然毫不留情地戳穿现实:“他娶你是因为你是晏靖安的女儿,他待你好是因为你是晏靖安的女儿,他给你权力和荣耀也是因为你是晏靖安的女儿,你多么聪明啊,晏明珠,你叫明珠,不仅是晏家的明珠,更是北都的明珠,可如今,你的才气呢,你的傲骨呢,你的张扬,你的刚烈,你的聪颖,你的一切一切都因为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而折损殆尽!你还剩什么呀,只剩下自怨自艾!你还认不清现实,打算就这样痛苦地活着吗——”她拔高的声音陡然变得柔和,晏枝握住晏明珠冰冷而又颤抖的手,柔声道,“阿姐,你是晏家的女儿,是我的姐姐,是父亲和哥哥的掌上明珠,你不该这样,我们都很担心你。”   “枝儿!”晏明珠扑进晏枝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不断地诉说自己的痛苦与付出,晏枝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她,柔声道,“你爱错了人,丢了你自己,只有你才能把自己找回来。女人不该把自己的一切都因为爱情付出出去,最真实的自我,你最喜欢的自我,一定要牢牢地守住。姐姐,我也曾爱错人,但后来我醒悟了,悔改了,放下了,我以为我会很痛苦,但有一日,我看到那个人,忽然发现,他根本不是我记忆里的样子。”   晏枝说的人并非是洛无戈,是她现实里的曾经,却跟这小说里的晏枝和晏明珠都有着非常巧妙的相似。   她叹了口气,对晏明珠道:“阿姐,我们喜欢的不过是一个想象中的人。”   晏明珠趴在晏枝肩头,哭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   晏枝等她情绪稳定了,便详细问了巫蛊之术的事情,待问完她确定跟原著的情况一样,便看着晏明珠的双眸,问道:“我之前让阿姐仔细考虑的问题阿姐想得如何了?”   晏明珠咬唇不语。   晏枝逼问道:“阿姐究竟是想当晏靖安的女儿晏明珠,还是大梁李氏的曦贵妃?”   晏明珠垂下眸子,长睫轻轻颤抖,过了片刻,她从怀里掏出手帕,将脸上的泪痕擦干,缓缓抬头迎向晏枝的目光。   女人神色决绝,对晏枝道:“晏氏有女名明珠,霞光万丈,如珠如玉。我想当回那张扬,明艳的晏明珠。”   晏枝望着她毫无犹豫的模样,轻声笑了出来:“我阿姐当得起。”   她知道,晏明珠放下了。 第62章 ===   晏明珠是聪慧女子, 在所有蒙昧内心的幻想都被破除之后,很快就看清了现实。   晏枝与她仔细盘点巫蛊事件的前因后果,将栽赃陷害她的人锁定在了一个宫女身上。   那宫女年岁不小了, 跟在晏明珠身边有些年头, 如果不仔细盘查很难发现她的问题, 好在晏枝从书里知道了始末和她栽赃陷害的所有细节, 跟现实的情况一一对应上。   确认好晏明珠的情况, 晏枝回去准备好人证物证, 当即敲响皇城门口的巨大铜锣——鸣冤以达圣听。   有侍卫前来拦阻,晏枝怒瞪他们, 道:“太.祖设鸣冤锣便是为了让民意能达圣听,你们凭什么拦我?!这锣百余年没人用,今天正好派上用场,都给我滚开!”   她蛮横的一脚踹开旁边冲过来的守卫, 执着地敲锣,正欲再动手,手腕却被猛得握住,晏枝怒意渤发,一回头正好撞上一双冰冷的眼。   洛无戈薄唇紧抿, 无声地看着晏枝, 晏枝愣了一下, 冷笑着说:“洛小将军做什么拉扯我的手?想当街非礼吗?”   洛无戈顿时将手放开,向后退了一步,蹙了蹙眉头, 低声呵斥道:“穆夫人,休要在此胡闹。”   “你居然说击锣鸣冤是胡闹?!洛无戈,你好大的胆子, 你有没有把太.祖皇帝放在眼里!”   洛无戈见她蛮横无理,低声提醒道:“圣上最近身体不好,你别逼他。”   晏枝正要开口,忽听一旁太监道:“穆夫人,圣上请您去御书房说话。”   “御前断案,三司合审吗?”晏枝反问。   大太监一怔,问道:“穆夫人这是……?”   “我不为别的,”晏枝将锣锤放在一旁,昂了昂下巴,对大太监道,“我来替我家阿姐讨个说法!”   大太监立刻明白过来,劝说道:“巫蛊之事已有定论,确实是曦贵妃心里走偏了,陛下身体不好,老奴……”   “赵公公!”哒哒马蹄声传来,背后,晏殊同从马背上下来,将一把别了黄穗的金色匕首抛了过去,道,“我和枝儿的目的一样,来替长姐讨个说法,还请按照太.祖遗训,敲响金锣,御前断案,三司合审!”   两人语气不容争辩,赵公公没法,回转去通禀,过了片刻才请两人进去,晏殊同都将太.祖御赐的匕首拿出来了,再说下去真就是枉顾祖宗遗训的孽子孽孙了。   =   同来审理此案的除了三司竟还有荣安王李景华,这也不奇怪,这事就是李景华在背后搞出来的,此刻出现反转他李景华怎么能不来镇住场子。   再见李景华,他一身官服,气度非凡,依然是清雅的檀香味,眉眼雅致温和,像极了慈悲的白衣观音。   如果两人没有之前那么糟糕的过节,晏枝可能会觉得这人气度非常,赶紧多看几眼,可惜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梁帝高坐宝座之上,晏枝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确实有些病态,比上回见到苍老了些。   她记得书里梁帝是个短命鬼,处理掉晏靖安一家后没活几年就没命了,唯一能继承大统的子嗣还是个孩童,由荣安王担任摄政大臣,替天子执政,而他的太傅则由被岑修文收作关门弟子的洛霞笙担任。   “咳咳,”突然响起的咳嗽声打断了晏枝的回忆,她抬起头,听梁帝道,“穆夫人,你鸣锣是为了替你长姐申冤?你可知她晏明珠嫁入宫中便是我大梁的曦贵妃,而不再是你们晏氏的掌上明珠!”   “那又如何?”晏枝心想自己嚣张跋扈的恶名背负了这么久,也该是让它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她冷哼一声,道,“阿姐爱你,才愿意嫁进宫里给你当妃子,成了宫里的曦贵妃,但在我眼里,她就是我的阿姐,如今她身处困境,我怎能坐视不管!”   梁帝沉吟一声,看着晏枝。   晏枝继续道:“若是别的也就算了,毕竟我家阿姐我知道,她确实满肚子坏心眼,但是若说她要害你,还是用那绝命的巫蛊之术,我是半点也不相信!陛下,你知道阿姐当初和我说什么吗?”   她深深望进梁帝的双眼,道:“她看见陛下就如同看见了后半生的幸福,她爱慕陛下,愿意抛弃自己的洒脱与自由,嫁入宫中,成了被折断翅膀的笼中鸟,她那么爱你,爱到哪怕替你去死都不会眨一下眼睛,怎么可能用巫蛊之术戕害你的性命!”   梁帝神色一怔,似是回忆起了什么,李景华突然出声咳嗽了几下,唤回了梁帝的思绪,他双手拢进官服大袖中,微微一笑:“抱歉,天气忽冷忽热,圣上也该注意身体。”   梁帝回过神,点了点头,道:“朕的身体一日日变差,就在这时从那毒妇房里搜出巫蛊之术,交由高人破解之后,朕的身体便好了起来,这不正是诅咒?况且,巫蛊小人确实是从曦贵妃的房里搜出来的,证据确凿!”   “从房里搜到的就一定是她放的?”晏枝随手抽出腰间的香囊丢在地上,说,“我的香囊掉在圣上殿前,是圣上拿的吗?”   “放肆!”众大臣齐声呵斥!   晏枝不为所动,道:“你看,大家都觉得荒谬,这又算得上什么证据?!”   “你——”有大臣看不下去晏枝的胡搅蛮缠,开口道,“简直是诡辩!除开巫蛊术,还有宫女作证!”   此人是御史中丞段良秀,是荣安王一脉的重臣,掌御史台,担监察百官之责。   “哪个宫女?”晏枝问。   “请陛下宣召宫女玲珑上前作证!”段良秀道。   “宣。”   不多时,一个宫女战战兢兢地跪倒在梁帝与众大臣面前:“奴婢玲珑,是曦贵妃宫里的侍女。”   “玲珑,”段良秀冷哼一声,“把你看到的一切告诉穆夫人!”   “是、是……”玲珑磕了个头。   “既是要审,把曦贵妃也请出来吧。”晏枝道。   梁帝沉吟一声,唤道:“召罪妃晏氏来见。”   过了片刻,晏明珠被押进大殿,她已不复上次晏枝所见的狼狈,面上只化了淡淡的妆,长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了一支朴素的银簪,但骨子里的绝世风华却展露无遗。   任谁看了,都觉得她依然是姿容无双的曦贵妃。   她跪在梁帝面前,不卑不亢:“臣妾拜见陛下。”   梁帝心里一颤,恍然间想起了两人的曾经,十余年的夫妻过往夹杂了许多痛与恨,但也并非只有这些。这个女人,曾经望着他的眼神里满是爱慕与憧憬,那么炽烈,那么灼人,那么令人心魂荡漾。可现在宛如一摊死水,冰冷绝望。   自知始末的梁帝眼眸中浮现出一丝愧疚,但很快便冷了下来,他并未出声,让晏明珠跪在地上,同宫女玲珑道:“说说你所看见的。”   玲珑颤声道,“大约三日前,子时刚过不久,是奴婢夜里当值,奴婢听见贵妃殿里有古怪声响,担心是遭了什么蟊贼,惊扰了贵妃休憩,便前去查看。方推开殿门,便瞧见贵妃不知道在殿里摆弄什么,影子投在纱帐上,像极了张牙舞爪的厉鬼。偶尔还能听见清脆的铃铛声响和一些咒语似的碎碎念。”她停了一下,下意识看向晏明珠,但晏明珠一言不发,也不反驳,平静地听她说话,她心里忐忑了一下,继续道,“那段时候,贵妃不许别人夜里在殿里值守,奴婢们只能守在殿外十步远的地方……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形出现了多少个晚上。奴婢当时被吓了一跳,不敢说话,把这事藏进了肚子里。后来听说在贵妃宫里竟然搜、搜出了……”   她吓得跪趴在地,全身颤抖地说:“搜出了巫蛊之术,为了殿下龙体着想,奴婢才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圣上明鉴。”   “穆夫人,你可听清楚了?”梁帝冷色睨着晏枝。   晏枝淡淡道:“听清楚了,但是陛下,她看到的只是剪影,说出的只是自己捕风捉影的猜想,没有一个字落实在曦贵妃真的使用了巫蛊之术,陛下难道不想问问曦贵妃她究竟在殿里做什么吗?”   梁帝蹙眉,看向曦贵妃:“你还有什么话说?”   “臣妾有话说,”曦贵妃低垂眉眼,神色淡然冷静,道,“臣妾确实遣退了所有侍从,但并非是为了施展巫蛊之术,而是为了替陛下祈福。”   “祈福?”梁帝冷哼一声,“荒唐!”   曦贵妃:“陛下是紫微星降世,自有天兆庇佑,本该福运连绵,寿与天齐,但近来星象显示,有黑气迫近,遮挡了紫微星的光辉,是以陛下身染疾病,龙体有损。臣妾心系陛下,常常向起居郎询问陛下身体如何,这才瞧出端倪,若是陛下不信,可召见起居郎黄垣问话,问问他,臣妾是否时时刻刻都在陛下看不见的地方关心着陛下的圣体。”   说到最后,她神色坦然地抬头看向梁帝。   梁帝一怔,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冷声道:“召黄垣问话。”   片刻,黄垣跪倒在御前,坦诚道:“回禀陛下,曦贵妃确实常常询问陛下圣体,自臣担任起居郎至今,日日如此,从未遗漏。”   “陛下,”曦贵妃又道,“一个月前,陛下外出狩猎,染了风寒,半夜咳嗽的时候可还记得有宫侍送去一碗姜汤?那是臣妾吩咐宫侍备着,臣妾自知有罪,罪在深爱陛下,隐瞒陛下做了这等窥伺之事,但臣妾绝无戕害陛下的心思,否则——”她轻轻咬唇,声声坚韧道,“必遭五雷轰顶,身消魂散,不得好死!” 第63章 ===   场上无一人发声, 都被晏明珠决绝的誓言震慑到了。梁帝一时无言,震惊地看着晏明珠。   晏明珠磊落地与他对视,一双清妙眸子里对梁帝之心展露无遗。   梁帝嘴唇颤抖了下, 想要说些什么扭转局面, 可反驳的话语都堵塞在喉咙口, 情绪顿时上冲, 让他连声咳嗽起来。   晏明珠脸色一变, 下意识关切地低唤:“文治!”   梁帝浑身一凛, 情愫顿时涌上心头,但被他强压下去, 他厉声呵斥:“放肆!谁准你直呼朕的名字!”   晏明珠脸色煞白,低下头去。   大太监上前给梁帝递去一杯热茶,梁帝饮下,神色稍缓, 险些被情绪冲昏了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他扫视一眼御下众人,目光落在大理寺卿唐封川的脸上,问道:“唐爱卿如何断案?”   唐封川上前,斟酌片刻, 道:“此宫女所言确有模棱两可之嫌, 她并非亲眼所见, 只凭一番臆想,所作证词不足以证实贵妃所作所为。但是,从贵妃宫中搜出的巫蛊之物确实证据确凿, 方才穆夫人一番言辞,有狡辩之嫌,不足以证实那些巫蛊之物非贵妃宫中之物。”   梁帝看唐封川的眼神中多了些许欣慰与赞赏, 赞他秉公执法,毫不偏颇,他转而看向晏枝,道:“穆夫人还有何话说?”   “我想知道,是怎么从曦贵妃宫里搜出巫蛊之物的。”   “是曦贵妃宫里宫女所为,”段良秀道,“请陛下宣夏荷进殿!”   “宣。”   随后,一个宫女走了进来,她三十余岁,是从曦贵妃进宫开始便一直跟在曦贵妃身边的人,曾是曦贵妃十分信任的人。   巫蛊一事正是她告发的曦贵妃。   她较之前面那个宫女要冷静许多,叩拜过梁帝后便将事情始末一五一十地转述出来。   听完,晏枝踱步到她身边,问道:“这的确证据确凿。”   “哼。”段良秀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   晏枝道:“你因而要用巫蛊之物陷害曦贵妃!?”   “奴婢没有,”那宫女跪趴下来,道,“奴婢以陛下圣体为重,断不敢做此为祸天子的恶事,更何况,奴婢跟随贵妃多年,又为何要陷害贵妃?”   晏枝她耳边低声道:“因为陈谋。”   宫女浑身悚然一颤,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晏枝,一双瞳孔映出惊惧,她脸上血色瞬间退了个干净。   晏枝继续道:“你与他是对食,于兰秋宫中相识,好了近十年,你瞒着贵妃,瞒着所有人。他有把柄捏在了别人手中,在曦贵妃与他之间,你选择了他。”   夏河瘫坐在地上,晏枝所说都是真的,甚至连两人在哪里相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绝望地看着晏枝。   晏枝道:“我再问你一次,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她尽量稳住心魂,颤声道:“确实是曦贵妃所做……”事已至此,她绝不可能改口,否则就是欺君的死罪,那姑娘答应过她,只要此事做成便放过陈谋,她绝不能动摇。   然而,哪怕她清楚地知道这点,也无法迫使紧张的头脑冷静下来,她无法抑制地颤抖,使得她说出口的东西带着深深的惧意,也多了几分犹豫不决。   “穆夫人对她说了什么?”段良秀蹙眉问道。   晏枝道:“只是让她说实话,污蔑他人的谎言可上达不了圣听,紫微星高照,满天神佛都在看着,自然明鉴。”   晏枝冷笑:“否则,必生报应,娘娘待你不薄,你谨言慎行。”   “奴婢……”   晏枝不动声色地将一个串着玉佩的红绳在指尖绕了一圈,夏荷声音一抖,跪趴在地,不停磕头,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奴婢在宫中结了对食,他有生死攸关的把柄落在他人手中,奴婢为了……”   “放肆!”段良秀厉声呵斥!   夏荷的情绪已绷到顶点,所有声音都变成了嗡鸣,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哭得头晕眼花,只闷头磕着头,道:“奴婢为了保他的性命,辜负了娘娘的信任!娘娘——他待奴婢极好,奴婢这一生也遇不到第二个像他一样好的人,娘娘,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冤枉你,求娘娘看在奴婢伺候娘娘多年的份上,饶了他,救他一命。”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不光是段良秀,便是梁帝的脸色也变得铁青,曦贵妃是否真的有行巫蛊之术他心里清楚,他要的便是曦贵妃走投无路,看那晏靖安要如何行动!现如今,情况逆转,曦贵妃的巫蛊之罪难以定下,一片荒唐!   他冷眼看着这个宫女,恨不得当场处死!   晏明珠却仿佛在夏荷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个女人和她一样都被自己囚禁在以爱为名的囚笼里,蒙住双眼,闭塞耳闻,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全是自欺欺人的东西。   她喟叹一声,对梁帝道:“真相已明,求圣上还臣妾一个清白。”   眼见着李景华要开口,晏枝看向唐封川:“唐大人如何断案?”   唐封川叹了口气,一时不言,躬身向梁帝一揖。   此事他本就不赞同,可事关梁帝脸面,他也说不得什么。   梁帝脸色铁青,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扣在扶手上,过了片刻,面上怒容消去,和声对晏明珠道:“是朕委屈了曦贵妃。来人!将这妖言惑众,逆反判上的罪人拖下去——凌迟处死,以正天威!”   晏枝略一蹙眉,本想靠着这宫女的嘴吐露更多有关洛霞笙的事情,但这件事得了梁帝首肯,她不能不顾及梁帝的情绪,逼得急了,给她按个大逆不道的帽子,她的脑袋就没了。   于是晏枝率先扬声道:“圣上英明。”   其余人反应稍慢,也跟着晏枝应和了一句:“圣上英明。”   此事便暂时告一段落了。   晏枝悬着的心暂且放下。如果不是看过原著,她不可能知道夏荷和她对食的关系,也不可能这么精准地伪造出两人定情的信物。   当她亮出那枚玉佩的时候,夏荷便该知道,她对食的性命在自己手上,这样,她一定会倒戈向自己。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   局面已定,众大臣先后请退,荣安王李景华深深地看了晏枝一眼,意味深长地对她笑了笑。   晏枝脸色一变,有种被蛇盯上的阴冷感,可这人给人的感觉又那么高洁神圣,不食人间烟火,到底还是个堕入凡尘欲.望囚笼的可悲之人。   梁帝为了“安抚”曦贵妃,特意留在她宫里吃饭,也把晏枝一起留下,席上温柔体贴,浑然看不出判处晏明珠时的冷绝,是个忍辱负重的人才。   晏枝陪他皮笑肉不笑地演了一出阖家欢乐的戏,便踩着宵禁的尾巴回到穆府。   她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便前去看望穆亭渊,一进门便看到少年披着衣裳正在烛光下看书。   他生了场病,比之前消瘦了点,皮肤在温暖的烛光下依然有些苍白。   晏枝心疼不已,道:“怎么这个时辰了还不休息,你得好好养病。”   “我在等嫂子回来,”穆亭渊犹豫了下,道,“我有事情想跟嫂子商量。”   “嗯?什么事情?”晏枝帮他紧了紧披风的系带,柔声问。   穆亭渊道:“嫂子……你可是要回晏府了?”   晏枝一怔,她垂了垂眸,如实道:“若晏家度过了这个困境,确实有这打算。”   “嗯……”穆亭渊道,“也好,这样我不在的时候,嫂子也有人照应着。”   晏枝听他话里的哀伤,道:“傻孩子,哪怕我拿了休书回去,我跟你的关系也不会改变,不是你的嫂子,我也是你的姐姐,还是你想说,没了这官面上的关系,你就不想认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穆亭渊急忙道。   晏枝摸了摸他的头,道:“嫂子逗你的。”   “嫂子!”穆亭渊投入她的怀抱,道,“若是我任性……若是我说不想随先生游学了呢?”   晏枝一怔,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个想法,据她所知,这几日岑修文身体转好,也因荣安王一事打算提前出发,日子未定,但估摸不出五日便要启程,穆亭渊这时候不想去,大抵是因为……舍不得她吧?   晏枝柔声道:“我很高兴能成为亭渊的牵挂,却不高兴成为亭渊的拖累,你可曾记得嫂子对你说过什么?嫂子希望你能成为丰神俊秀,文采卓然,让北都男儿嫉妒女儿倾慕的好男儿。你的心应当更高更远,去看看广阔山河吧,亭渊。”   穆亭渊埋头在晏枝怀里,他难得露出这么柔软无助的孩子心性,他知道晏枝对自己的期许,也知道自己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但他就是舍不得……他不知道要出去游学多久,嫂子这样好,万一、万一……   他也说不清自己在害怕什么,心里有一股难受的劲儿在拧着他,他害怕几年过去他与嫂子再见,已经不复现在的情谊,怕她已经嫁了人,把那样温柔温暖的目光落在别人的身上。   谁都不行,只有自己才可以。   他想快点长大,成为嫂子的庇佑。   “嫂子,”穆亭渊一向懂事,在与晏枝缱绻了片刻后便调整好心情,抬眸看向晏枝,“老师说,再过一日我们便出发游学,我要……离开北都了。” 第64章 ===   这晚, 晏枝一直陪着穆亭渊絮絮说话,她察觉到少年心里隐藏的不安,也能理解他的不安, 晏枝极力抚慰住他的情绪, 让他能够后顾无忧地奔赴前程。   他到底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面对未知的未来, 会畏惧和害怕是正常的。   可晏枝到底不知道, 真正让穆亭渊舍不得的是什么, 她小瞧了孩子的感情,也小瞧了自己在穆亭渊心里的地位。   直到穆亭渊睡着, 晏枝才站起来回房。   月明星稀,更深露重,夜里仍有几分寒凉,晏枝的心却非常温暖。穆亭渊是她来这个世界最温暖的邂逅。   “做梦都没想到, 我居然会对一本小说里的人物有这么深厚的感情……”晏枝双手抄在大袖里,哈出一口凉气,有些踌躇地想,“万一有朝一日能回去了怎么办?”   她一定会舍不得穆亭渊。   她是一个能很快接受现实并向着自己理想的生活前进的人,来到这个世界没多久, 她就想明白了, 要好好在这里活下去, 如果有机会她会把握机会回到原来的世界。   可穆亭渊的存在让她产生了回去的动摇。   在那个世界,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独自活了二十几年, 没有结婚,有一两个亲密的朋友,她不是非回去不可。   穆亭渊……   晏枝脑海里浮现出那孩子对自己的依恋, 她有些说不清是好是坏,但她很快就想通了,一切随缘,这种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哪怕她做好一万个准备,老天爷也总有意外砸在她头上。   她和穆亭渊的年岁都还小,她才十五,穆亭渊才十岁,两个人的未来都有很长的路要走。也许未来,穆亭渊会找到最爱的女人,和她成亲、生子,成立属于他的家庭,而她也会嫁给一个她爱的男人。   儿时的依靠与依恋都会成为自己成长后的一段回忆,待日后,他们佳节会亲朋,坐在梅树下抚琴品茶时谈起往事,皆能相视一笑。   这也挺好。   晏枝想到这儿,微微一笑,趁着天还没彻底亮起来,走回房间。   次日,为了替穆亭渊准备远游的行李,整个穆府都忙碌了起来,此次是跟着岑修文去游学,穆亭渊必定吃不了太多苦,可晏枝还是担心他在外受委屈,给他塞了不少私房钱,其他便秉着轻装简行的原则只带了一些贴身物品。   穆亭渊一夜未睡,抱着双腿,心里有种难言的感觉煎熬着他,叫他枯坐到天亮。   等外头鸡叫三声,他麻木地抬起头,一旁是收拾好的行李,里面是他惯用的东西,毛笔、砚台、几卷纸张……他能清楚地“看到”嫂子为他打点行李时的样子,却没有等到一句嫂子希望你留下。   不能任性,穆亭渊。   他攥紧拳头,从榻上爬起来,紧抿着唇洗漱、穿衣,背上包袱悄然出门。   他想安安静静地离开,他怕见到嫂子时他会舍不得,怕心里蛰伏的野兽将他一口吞吃,但当他打开房门时,看到门外站着的妍丽女子。   她散着长发,少女模样,手里提着一盏莲灯,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晏枝笑着说:“真巧,我正要敲门呢,怕耽误你出发,所以来得早了些。”   她把另一只手里拎的食盒提了起来,道:“在我们家有个风俗,送远行的人吃饺子,嫂子起了个大早给你包了饺子,吃完再出发。”   穆亭渊垂着头,道:“不吃了,我得早点过去,先生将出发的时间提前了半个时辰。”   晏枝哪里看不出来他的别扭,她毫不介意,道:“那带到路上吃,早饭得吃。”   穆亭渊伸手接过,他不敢抬头看晏枝,怕泄露自己的软弱,一直走到门口,他知道晏枝一直在身后跟着自己,却没有回头。   直到两人不得不分别,穆亭渊才鼓起所有勇气,回头冲晏枝挥了挥手,他笑得温和端方,是晏枝最喜欢的如玉君子。   晏枝冲他挥手,扬声提醒道:“多学多看少管闲事!嫂子给你塞了零花钱,在外别委屈自己!早饭记得吃!嫂子会想你的!”   穆亭渊听着这些细碎的话,不由无奈地笑了笑,却又忽然听见——   “亭渊,我等你回来!”   他掀开帘子,探头去看晏枝,女人单薄纤细的身形几乎化在晨雾里,朦朦胧胧,却很温暖。   穆亭渊看到着晏枝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他后悔没能跟晏枝好好道别。   手里的食盒还有些温热,穆亭渊打开盖子,把饺子拿了出来,他发现食盒还有个夹层,打开一看,下面放了一个香囊,里面塞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浮躁的心情突然沉着了下来。   他不可辜负嫂子的殷殷期望与拳拳爱意。   =   自曦贵妃一事发生后,宫里局势悄然变化,看似梁帝为了抚慰曦贵妃情绪常常宿在宫中,实际上两人大被同眠,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梁帝仍是在变相给晏家施压。   朝堂上,晏靖安重新上朝,一时之间,弹劾多如牛毛,群臣争议了整整七日,晏靖安一言不发,冷厉地奏上一句“全凭圣裁”,倒叫梁帝拿捏不住该如何处置,只好借机稍稍揽回了些许大权,暂了此事。   朝太风云诡谲,暗潮涌动。   晏枝也在利用她的先知,替晏府奔波。   不日便是春蒐。   依照惯例,春蒐前帝王须得斋戒三日,斋戒由大稷山上少明寺住持空远大师主持。   梁帝以大礼将空远请入宫中,诸多仪礼走完,梁帝请空远入宫中焚香念经,一同为国祚祈福。   晚膳用毕,梁帝与他闲谈,空远道:“不知曦贵妃身体如何了?”   梁帝意外地问:“大师缘何突然问起她?”   “梁帝不知?”空远问道。   梁帝蹙眉,颇有些不悦,道:“大师直说便是。”   “唉,”空远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前些日子,曦贵妃托人对贫僧说,近来紫薇星蒙尘,恐危害圣上,问我可有什么化解的法子?我给了她一卷替圣上祈福的经文,只是这经文……说来惭愧,这经文算是梵地传来的旁门左道,是消耗自身的因,于他人身上结果,也就是说,若是曦贵妃用了这因果经,便是在折损自己的善缘替陛下祈福。”   梁帝意外地瞪圆了眼睛,忽的想起那日曦贵妃所言,嘴唇颤抖地问:“当真?”   “当真。”   他突然唤道:“曦贵妃近来身子如何?”   “回圣上,”统管后宫杂事的太监回道,“今日曦贵妃宫中召了太医来见。”   “太医怎么说?”   “身虚劳损,五内俱伤。”   梁帝身子一晃。   待空远大师前去歇息后,梁帝前往曦贵妃宫中,方踏入宫里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他蹙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贵妃正在发热,求陛下恕罪。”满院宫侍全都跪了下来。   梁帝脸色铁青,呵斥道:“都跪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伺候贵妃!”   他犹豫片刻,还是压不住心头对晏氏的忌惮与防备,转身离去。随后,他又去了几个宫里,脑海里都是空远的声音,最后无奈回了书房开始批阅奏折。   夜半时分,梁帝咳嗽了两声,随侍的太监立刻送去止咳润喉的梨汤,这小太监有几分眼熟,梁帝问道:“你原是哪个宫的?”   “奴才原是曦贵妃宫里的人。”   曦贵妃……梁帝看着碗里熬煮得刚好,显然是一直给他备着的梨汤,嘴角噙着一丝苦笑。   原来这偌大宫中,最疼惜朕,最关心朕的……竟是你吗,明珠?   =   “竟是如此吗?”李景华与洛无戈对坐黑白棋子前,两人背后,湖景广阔,犹如明镜,联通天地。   一旁有人双手垂落,躬身道:“陛下不允再提起巫蛊一事,这次事情,他对小姐的安排很不满意。”   李景华落下一子,淡淡道:“笙儿,你还有何话说?”   洛霞笙紧咬牙关,道:“笙儿仍是不服。”   “不服?”李景华冷笑一声,“你还想如何?你自己回想一下,可是义父不给你机会?你连商人所为都做不好。你心太大了,但你,没有那个本事。”他语气平静,说话慢条斯理,可在洛霞笙听来如同一根根冰冷的细针,针针刺入她最脆弱的心脏。   洛霞笙道:“巫蛊之事太过荒唐!夏荷怎么会突然改口!?义父就不觉得有蹊跷吗?”   “当然有蹊跷,”李景华道,“何事不是事在人为?你真以为晏靖安他们会坐以待毙!天真!”他此时才稍有了些火气,只觉得自己对洛霞笙的栽培都浪费了,他看着洛霞笙,微微眯起一双深沉的眸子,冷声道,“你若是有晏靖安之女半分聪慧就不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洛霞笙如遭雷击,嫉恨的情绪顿时翻涌如潮,那个低贱的,本该被她踩在脚底下的女人怎么会让义父如此高看,便是哥哥看她的眼神也有很大的不同……   她究竟哪里好?!哪里聪慧?!她不过是仗着晏靖安的权势为非作恶,我到底哪里比不过她!!!   洛霞笙猛得掉头。   “站住!”李景华喝住她。   洛霞笙脚步停住。   李景华:“你要如何?”   “我去查清楚为什么夏荷会突然改口!”   “蠢货。”李景华讽刺地说,“无戈,你说。”   洛无戈看着洛霞笙,神色里也是对她的不赞同:“圣上的意思是,此事到此为止,否则,出此计谋的你,势必会受到牵连,若是想保住性命便不要再提及。”   “你心性变了。”洛无戈道,“霞笙,急功近利,必不可取。” 第65章 ===   “哥哥说我变了, 那哥哥呢?”洛霞笙气恼地看着洛无戈,“哥哥就没有改变吗?我只问哥哥一个问题,哥哥为何还要留着穆落皓的女人在别院里?”   洛无戈蹙眉, 反问道:“那你当初又为何要将她安置在我的别院里?”   洛霞笙道:“她现今已没了利用价值!我们只要那个孩子便可!哥哥以为我不知道晏枝在你府中发生的事情?”   洛无戈神色冷了下来:“你越线了。”   “哥哥喜欢上她了?”洛霞笙恨恨地看着洛无戈。   闻言, 便连神色如水的李景华也稍变了神色, 他不顾洛霞笙的崩溃, 冷声道:“带小姐回去休息。”   “义父!”洛霞笙扬声道, “再给笙儿一个机会!最后的机会!我必定会让晏靖安露出马脚, 拔除他全部势力!”   李景华挥了挥手,几个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拦在洛霞笙身边, 洛霞笙退开几步,避过他们的碰触,道:“不要碰我!我自己回去!”   她走了几步,回头看向洛无戈, 眼里带着愤恨,仿佛洛无戈背叛了她似的,她转过头,快步向自己的院落奔去。   在洛霞笙走后,李景华突然问道:“无戈, 笙儿说的可是真的?”   洛无戈薄唇紧抿, 眼眸垂落在棋盘上的星落棋子上,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坦承道:“我不知道。”   李景华头一回仔细打量洛无戈,他已过十七, 寻常少年人在这个年龄都已娶妻生子,洛无戈儿时便随杨将军上战场,儿女情/欲寡淡, 但并不意味着没有。   脑海里浮现出晏枝的模样,李景华承认这个女人有让洛无戈心动的资本,更何况,她当年痴迷洛无戈,而洛无戈却没有珍惜,时至今日,晏枝对他的感情如东流水,缥缈淡无痕,人总是会在意错过的东西。   “听说杨家的小子也对她很是青睐。”李景华状似闲谈。   “是。”洛无戈仿佛呈秉公事,毫无情绪地回道。   “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子,”李景华拈起棋子,继续和洛无戈对弈,“可惜是晏靖安的女儿。”   洛无戈指尖微微颤动,他调整了下情绪,道:“无戈知道。”   李景华满意地笑了笑,道:“大梁女子无数,你确实到了该成亲的年纪。”   洛无戈道:“义父不必如此,孩儿心如明镜,该如何,不该如何,自是清楚。”   “也罢,”李景华知道他倔强的脾气,道,“打小你便自立自主,由着你去,义父只提醒你一句。”   他落下一子,眼见指下长龙已成定局,只待此子开疆辟土,大开大合地吞并对垒河山。李景华道:“望你日后仍能记得此刻的决意,男儿当志在四方寰宇。”   棋局已注定溃败,洛无戈把指间的棋子放回棋盒,低声道:“是。”   =   转眼便是春蒐。   此次春蒐,规模不小,满朝文武皆去官方猎场——乌野原。   乌野原在北都西边,须得行军一日,休憩一日后,于次日展开狩猎。此次春蒐又有祭天祈愿的含义在,因而,许多文武大臣会带着家眷亲朋一同前往。   晏枝也在其列,只不过是以穆府大夫人的身份参加的。   穆亭渊拜岑修文为师之后,穆府许多旁支都来巴结分家,当初穆府遭难,分家冷眼看待,不闻不问,现今穆府主家有崛起的态势,分家便不愿将此事拱手让人,如果不是晏枝背后有晏靖安撑腰,恐怕她会被以各种借口与理由,驱逐出去,再从分家扯出一个所谓“德高望重”的长辈来抚养穆亭渊长大。   待日后,穆亭渊成就才名,这些分家的人也便一荣俱荣。   所以,晏靖安再怎么让晏枝从穆家摆脱出来,晏枝都执着地拒绝,只等穆亭渊学成归来,她能将穆府归还,待穆亭渊真正有了能在北都站稳脚跟的立场之后,再来商论穆府的前程究竟为何。   毕竟……穆亭渊是皇嗣,如果他有意找回自己的身世,得承皇裔的话,就得从穆府剥离出去。   而且,对晏枝来说,比起待字闺中的少女,穆府的大夫人更适合她经商走货。她锦绣里的生意刚刚起色,城郊别苑的蚕树林也刚刚开始运转,大笔大笔的钱财正以源源不断的状态向她涌来,她怎么可能回去当个不问世事的小姐!   “穆夫人!”颠簸了一日,晏枝刚从马车上下来,便听见背后有人唤她,她回头一看,一身劲装的杨少秋神采飞扬地冲她招手,晏枝微笑道:“向杨小将军问好。”   “穆夫人客气了!”之前春日宴,杨少秋没少吃亏,此次春蒐是他展现实力的舞台——他家里人还没放弃让他寻个大家闺秀安定下性子,因此这回,杨少秋的姐姐与他同列,一起来的春蒐。   杨少秋笑道:“穆夫人自己来的?小公子呢?”   “跟岑先生远游去了。”   “哎呀,”杨少秋一拍脑袋,“我把这事给忘了!岑先生艺高文笃,他定能学成归来,替穆府扬眉吐气!”   晏枝发现这杨少秋也不像书里写得那般直肠子,这番话说得实在是戳她心窝。   她笑了笑,道:“多谢杨小将军,这次春蒐,祝杨小将军勇夺金蝉!”   所谓金蝉是春蒐游猎的彩头,获得猎物最多的则是最骁勇的猛将,可获得御赐金蝉。   杨少秋大笑,连叫三声好,他突然道:“若是我得了,便将金蝉送你!如何?”   晏枝一怔,礼貌一笑。   杨少秋也猛地意识到这话说得唐突了,他尴尬地摸了摸脑袋,道:“对不住,唐突穆夫人了。”   “无妨。”晏枝道,“我还有事,先去营帐中收拾下行李。”   “哎!”杨少秋应了一声。   晏枝转头离开,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杨少秋焦灼在自己后背的目光,少年人的情感向来直接又灼热,事已至此,她哪儿能看不明白杨少秋对自己的情感呢?   只是注定二人无缘无分。   傍晚,韩妤过来拜访,晏枝有段时间没见她,和她说了许多话,还留韩妤宿在这里。得知韩妤与晏殊同感情愈好,完全没有书里写得那样貌合神离,不日就要成亲,晏枝这才完全放下了心。   现如今,晏府上下一心,绝不可能让荣安王府趁隙离间。   一觉醒来,外面吵闹得很,晏枝和韩妤洗漱完前去查看情况。   营帐外,骏马比比皆是,几个青年将军聚在一起大声呼好,晏枝瞧着有趣,派春桃去询问情况。没多久便得知是杨少秋和洛无戈在比试骑射,两人一骑绝尘,马术非常,中途,又抽出劲弓射向树干上捆绑着的目标,利箭破空,箭箭正中靶心。   两人一圈跑下来,洛无戈以微小优势略胜一筹。   梁帝见状,鼓掌称好,赞颂他们少年英才,一人赏了一把上好的匕首,人群哄闹不停,对此次春蒐都充满激情。   就在这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接刺穿百步外的箭靶。   正在擦汗的洛无戈拧眉去看,常奕收起劲弓,冲洛无戈略一挑眉,挑衅神情毫不掩饰。   “洛小将军,来比一场?!”常奕大声道。   杨少秋唯恐天下不乱,哈哈笑道:“无戈!上啊!大梁第一神箭手邀你比试!”   洛无戈一时没应声。   常奕却突然背着弓箭,跑到晏枝面前,大声说:“穆夫人!我邀洛小将军比试,你说,我们谁能赢?!”   顿时,人群的目光都落在了晏枝身上。   晏枝虽不喜常奕突然把自己拖下水,但却知道常奕是在替自己抱不平,昔日她痴恋洛无戈的事情早就不是秘密,常奕知道她曾经受过洛无戈的诸多委屈,前段时日又被困在花悦庭,他们明面上找不到荣安王的麻烦,却能以其他方式替她出一口恶气。   人群目光灼灼,晏枝察觉到洛无戈也在看她,她笑着对常奕道:“自是常奕将军能胜。”   洛无戈眉头不动声色地动了一下。   杨少秋撇了撇嘴,不悦道:“少秋,给那小白脸点颜色看看。”   “无聊。”洛无戈收起长弓,拍打着马背。   闻言,常奕不屑冷哼:“懦夫!”   “既是武将,何必逞口舌之快?”洛无戈冷声道,“猎场见高低。”   人群轰然沸腾。   杨少秋被激起一身男儿血性,道:“我也来比试!”他转头学着常奕的样子冲晏枝喊道,“那穆夫人,加上我,你觉得我们三个谁能赢?”   “不妨算我一个。”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晏殊同站在晏枝身边,笑得温和儒雅,却有不输给几个少年的傲气。   他与往日白衫长袍不同,今日一身白色劲装,绣有银色明纹,既有君子的儒雅,亦有武将的飒然。   晏枝感激晏殊同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顺着他的话说:“对不住了诸位将军,我哥哥来了,自是哥哥能拔得头筹。”   与晏殊同一起过来的韩妤掩唇直笑。   杨少秋失望地垮下肩膀,但很快便振作起来,道:“那便来比试吧!陛下!”他抱拳冲梁帝请道,“还请下令,开始春蒐!”   梁帝呵斥道:“胡闹!”   “时辰马上就到,杨小将军急什么呀?”梁帝身边的公公笑着劝道。   就在这时,锣鼓声敲响,春蒐时辰刚好。   梁帝高声念诵星官所作的祷文,朗声道:“请晏大将军,代朕向天祭令!”   人群分开,晏靖安穿着晏氏一族当年陪同太.祖皇帝开国时的战甲走了出来。   三个士卒搬出一把足有一人高的巨大弓/弩,晏靖安足踏弓身,一手张开,旁边有人递过去一支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火箭。   晏靖安搭箭上弦,单足蹬住弓背,缓缓拉开劲弦。   众人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震惊地看着这足要三人才能拉扯开的弓弦渐渐被晏靖安拉扯出饱满的弧度。   他们不知晏靖安能否像从前一样将弦拉满,几载岁月,晏靖安已不复壮年,那弦拉开的速度与往年相比慢了许多。   到底是老了吗……   若是这弦拉不开……   就在这时,晏靖安突然暴喝一声,弓弦顿时被拉满,豪杰劲弓,叫人热血沸腾,他缓缓松开弓弦,将手中的火箭射出,直指苍穹。   赤红的火焰在空中划出干脆利落的弧度,刺破晨雾之后稳稳地落入火柱上,稻草和油蜡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号角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晏靖安手扶弓箭,面容坚毅,大声喝道:“春蒐——开始!诸热血男儿为我大梁江山狩猎去吧!” 第66章 ===   晏靖安是当世第一勇将, 巅峰时期,只伫立墙头便能震退城外来敌。   他力大无比,是开国以来, 少有能单人拉来镇国神弓的猛将, 哪怕不世袭晏家的爵位, 也能靠着骁勇战力、果决胆识及机敏头脑杀出一片天地。   今日春蒐, 镇国神弓再张力弦, 晏靖安萎靡不振、自我放逐的谣言不攻自破!   他仍是那个“力拔山河气盖世”的勇将, 而晏家依然是占据朝中半壁江山的大氏族。   晏枝满意地看着左右人震惊的神色,她要的便是这份威慑力。   晏家仍是顶峰, 不是什么百足之虫!   狩猎队伍长驱直入,很快扎营区便只剩下家眷与众文臣。   乌野原地广林丰,既有可逐鹿的老林,也有供春花秋月的新林。   许多世家公子小姐瞧着景色宜人, 各自携伴出游。   晏枝陪同韩妤在外转了一圈后回到营帐,意外看到帐里坐着楚袖。   她星眸秀口,模样着实绝色,晏枝每回看到都不得不承认她是造物的宠儿,可惜立场不同。   “晏夫人怎么来了?”晏枝把披风递给春桃, 笑意盈盈地坐在楚袖对面, “晏夫人是不是不记得我讨厌你了?”   楚袖神色不动, 道:“我不知你们在搞些什么把戏,但是……靖安今日那般出风头,你怎么也不拦着他点!”   晏枝听她一提起晏靖安便有些难以控制情绪, 更是确认楚袖对晏靖安的心。   这个女人本来该是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许是被局势压迫着, 也许是在她心里晏枝依然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她卸下了部分伪装,让人看到了她真实的一面。   晏枝反问道:“父亲神武,我为什么要拦?你是怕有比你更年轻貌美的女子对父亲一见钟情,替你坐上晏家女主人的位置?”   楚袖红唇微扬,冷嗤一声。   晏枝道:“娘亲死后,父亲立誓不娶,但他还是破誓娶了你。你怎知不会出现一个厚颜无耻的女人对他死缠烂打,他本就不是正人君子。”   楚袖轻轻咬唇,道:“那也是你。”   晏枝蹙眉,又听楚袖道:“在他心里,最重要的女人始终是他过世的妻子……他也许爱我,却不及发妻,我与他同床共枕多年,怎会不知。你娘病逝后,他最疼爱的女人便是你,只有你的话他才肯听。”   ……这倒是真的,这几日他们商议大事,晏靖安对她的建议很是言听计从,晏枝还以为是晏靖安觉得愧疚,现在想来,他确实一直都将晏枝宠得无法无天,没有掺杂任何其他的东西。只是武将笨拙,再怎么宠爱也依然在感情上亏欠了晏枝。   晏枝笑了笑,问楚袖:“晏夫人的意思是?”   “宫中动荡,圣上龙体越发虚弱,靖安不该在这个时候强出风头,你该知晓一个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晏枝,你劝劝靖安,让他忍一忍,我不想看到他……”她双眸泛红,隐含泪光。   晏枝见状,正色道:“先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想着父亲如果能依了圣心放下权势,只保存性命,旁的都可以舍弃。但后来,我被荣安王劫走,幽闭在洛小将军的宅院,性命垂危,后又被大稷山的流寇追命——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候我才想明白,不是你放下一切,别人就会放过你,我还是抱有我们那仁慈天真的心态。斩草除根的道理,我应该懂的,晏夫人也该懂,你那么聪明,何必自欺欺人。”   楚袖挺直的身躯一寸寸塌垮下来,她流下泪水,绝望地看着晏枝:“当真没有两全的法子了吗……”   “有,”晏枝道,“要看晏夫人愿不愿意帮我。”   “帮你?”楚袖看向晏枝,警惕地问,“你想做什么?”   “向圣上证明,能为其分忧解难,护佑我大梁山河的人一直是晏靖安,而非什么李景华之流。”   楚袖沉默片刻,试探地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晏枝轻笑,道:“我能知道什么?只是想让晏夫人给我出谋划策。”   楚袖欲言又止,挣扎不定,晏枝给了她足够的时间,这件事对楚袖来说大有好处,她是皇帝埋在晏靖安身边的棋子,注定不能和晏靖安有个美好的结局,但如果晏靖安和皇帝的立场归为一致,那夹在中间的楚袖便有机会与晏靖安真正交心。   楚袖犹豫,只是不确定能否信得过晏枝,不确定皇室和晏靖安的矛盾能真正调和。   过了片刻,楚袖借口身体不适离开晏枝营帐,到了傍晚复又回来,详细问了晏枝的计划。   此次乌野原的春蒐是决定晏靖安命运的关键转折点,晏枝必须好好把握,做到万无一失,由楚袖在梁帝身边吹风,想必能事半功倍。   第一日,约定回营的酉时一到,出去狩猎的武将全都折返回来,各自交由副官清点猎物。   杨少秋得意地昂着下巴,蹦到晏枝面前,道:“我打了只狐狸,上好的皮子,到时候剥了给你做身狐裘。”   晏枝看了他一眼,道:“多谢杨小将军,不过冬日刚过去,暂时也用不上这狐裘,让你费心了。”   方才,因这话发自内心,杨少秋丝毫没意识到太过亲密,被晏枝一盆冷水泼下来,愣了一下,才惊醒过来,红着脸道:“是我唐突了。”   “哪里。”晏枝大方一笑。   杨少秋扯出抹笑,转身奔走,手里没拎住狐狸,让那畜生跑了开。   不远处,有计量官在估算常奕所打猎物的价值,他带回的猎物数量极多,尤以飞禽为甚,粗略盘算便有三十几只,数目恐怖,若论数量,常奕必胜无疑。   晏枝正瞧着新鲜,便见常奕走过来,在自己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小姐,方才洛无戈碰上的猎物都叫我抢了过来,论起游猎,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这回,他输定了!”   就在这时,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树木不停摇晃,晏枝随着众人好奇的目光探过去,眼见着一队士兵拖着一只笨重的黑熊从林中出来,引起了一片哗然之声。   那黑熊体型硕大,重量由三个体型强壮的士兵合力抬起尚且不够,是被一路垫着车板轱辘轱辘拖过来的。   有人嚷道:“洛小将军猎了一只黑瞎子!”   常奕一怔,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人群突然一阵骚乱,又以凑过去欣赏洛无戈雄风的女子尤甚,她们尖叫成一片,纷纷捂住双眼,惊怕至极。在混乱中,半边身子淌满了血的洛无戈缓缓走过来。   他失血过多以致脸色一片苍白,被黑瞎子抓出来一片又一片连在一起的伤口,右胸腹前几道爪痕深到翻出了血肉,这样的伤痕压迫下,仍是冷着一张面孔,一言不发。   他笔直地冲晏枝走来,睨了常奕一眼,似是同常奕,又似是同晏枝道:“我赢了。”   常奕暗自磨牙。   晏枝不冷不热地微微一笑:“恭喜。”   洛无戈点了点头,忽然身子一晃,迎面往晏枝身上倒去。   好在一瞬间,有人揽住洛无戈的肩头,不动声色地将他带离晏枝身边。   晏殊同扶着洛无戈,道:“洛小将军伤势严重,我扶他去看御医。”   “辛苦哥哥。”   晏枝目送他们离开,总感觉有一束嫉恨的目光在暗处盯视着她,她回头看了看,没发现什么端倪,便收回目光,等着接下来的戏码。   梁帝听见动静也从帐篷里走出来查看情况,见着洛无戈猎来的黑瞎子时惊了一跳,当即夸赞洛无戈年少有为,其余武将的战利品因此而变得微小许多。   这些猎物都有专人处理,部分被御膳房跟来伺候的厨子开膛破肚,取肉剔骨,制成了丰富的晚餐。晏殊同猎来的野山羊被处理成了烤全羊,成了这晚十里飘香的美味。   众人说笑打闹间,梁帝贴身公公忽然贴在梁帝耳边低语了几句,梁帝手一抖,摔了酒杯,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梁帝铁青着脸,问道:“当真?”   “是。”   “去看看。”梁帝一甩袍袖,顾不得场上其他人,大步离去。   他们来到关押黑瞎子的地方,这黑瞎子已经被处理得差不多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地上一旁摊开一堆内脏,庖丁战战兢兢地跪在梁帝面前。   侍从将一块石头捧给梁帝,公公挑高了灯,查看其上的文字。   昏黄的灯光迷离映着石头上刻着的:帝星偏移,其辉靡靡;以身为薪,可续星曜。   这字飘洒流逸,富有灵动之气。   梁帝见状,气得发抖:“装神弄鬼!什么帝星偏移,其辉靡靡……咳、咳咳咳……”他突然连声咳嗽起来,公公急忙道,“陛下息怒,息怒呀!”   缓了好一会儿,梁帝才渐渐平复下来,他取过石块就地一摔,却见从石头裂开后竟是有鲜血流淌出来,地上本来早就死了的黑瞎子突然动了一下,吓得梁帝脸色苍白,大太监尖声锐叫:“护驾!”左右侍卫纷纷冲上前。   庖丁缺少胆识,扑通一下跪下来,不停磕头道:“仙人饶命,仙人饶命……”   梁帝惨白着脸:“胡闹!给朕打他十大板!乱说什么浑话!”梁帝怒气冲冲地掉头离开,咚咚直跳的心脏一直难以平复。   帝星偏移……这事他早就知道,占星监的天师早已告知了他这个不祥天象,可“以身为薪,可续星曜”什么意思?   ……   他猛得想起之前晏明珠所说的话,她在给我续命,将自己的福缘转给我!在两人独处时,晏明珠还说晏靖安躲在家中也是在为自己炼制仙丹,祈求长命百岁……   不!他不该相信这番说辞!晏明珠和晏靖安都是一家的,晏靖安他巴不得自己早死,怎么可能替自己祈求百岁长命?!   梁帝坐立不安,左思右想也没个定论。   “召楚袖!”梁帝再也无法继续自我挣扎,沉声对自己最忠诚的近侍道,“朕要见她!现在立刻让她来见朕!” 第67章 ===   黑瞎子的事情在营帐中不胫而走, 连着两三天都有人不断讨论石头上的神迹。大梁崇道修佛,对神鬼之事颇为迷信,那日之后, 梁帝不知怎么回事, 竟是一病不起, 在营帐中养病, 若非还未完成最后一日的祭天, 怕是要直接拔营回宫。   到最后一日, 依照礼官安排的日程,天蒙蒙亮时, 便由各武将外出狩猎,一个时辰后众人回营,将此次狩猎的所有猎物都献祭给天神,得承庇佑。有说法是, 此次猎物数目与日后大梁国国运息息相关,故而,皇室十分重视此次狩猎,所猎猎物最多者将得到极大的嘉奖与莫大殊荣。   这日一早,诸将倾巢而出, 营帐中只留下两支侍卫交替保卫皇室、众大臣及其家眷的安危。   晏枝裹着毯子, 打了个哈欠, 懒洋洋地问莲心:“什么时辰了?”   “辰时刚到。”莲心上前,给晏枝披上衣裳。   “差不多了……”晏枝嘀咕了一句,她掀开被子, 站起来披了衣裳,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按照原文的故事线,这里有个将晏靖安推入绝境的事件。洛霞笙勾结大稷山的流寇袭击梁帝, 危急时刻,又跳出来护住梁帝性命,事后伪装成晏靖安的手笔,让本性多疑的梁帝更痛恨晏靖安。   晏枝仔细想过,在她改变故事线之后,这次事件还会发生的概率——依然很高。黑瞎子预言石一事是她在营中散布的,经由楚袖之口,晏氏心向梁帝的事情会成为盘绕在梁帝心头的一件大事。也许一时半会儿,梁帝会怀疑是有人在故弄玄虚,这事不过是晏氏的迷魂计,但他无法百分百肯定,心中便种下了疑问的种子。   以李景华等人的性格,势必不会给梁帝任何犹豫的机会,这次构陷晏靖安的袭击他们势必要做下去。   一旦他们有所行动,便是被晏枝他们趁隙利用的大好时机。   等了约莫一刻钟,外头果然传来骚动,先是侍卫的大吼声,随后是接连不断的女子尖叫声。   晏枝向营帐外一看,系着黄巾的流寇冲杀进来,彪悍战马带起滚滚烟尘,直冲梁帝营帐,直至被侍卫拦下,拼杀在一起。   为首的流寇面罩鬼面具,杀伐果决异常凶猛,晏枝从他的鬼面具上认出,这是流寇的小头目之一,也是洛霞笙的爱慕者之一,姓方,单字鼎。   在这次袭击中,他为了让洛霞笙博得梁帝的信任,甘愿死在洛霞笙的剑下,当时看得晏枝眼眶酸涩,直叫作者后妈,头一回生出了要什么1V1,干脆NP得了的心思。但可惜——   现在看来,她内心非常麻木。   方鼎勇练异常,一柄黑色长戟在人群里穿梭,纵马从众人头上一跃而出,不顾所有,怒吼一声,直奔向梁帝营帐。   这声太过狠绝,夹杂着一往无前的气魄,他若是身为将军,为国而战,势必是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将,但可惜是为了洛霞笙殒命在此。   容不得晏枝多想,一支利箭射了过来,方鼎机敏地横戟去挡,势头被顿时阻塞,他一勒缰绳,猛得掉转马头,下一刻,又一支箭插在马前一寸的土地上,锋利的箭簇扎入土中。   常奕啧了一声,不再躲在暗处,反而光明正大地站在远处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给予方鼎极大的压迫感。   按理说,一击未成,气势应去了大半,但方鼎仍旧悍勇,长戟在地上一划,荡起大片烟尘,硬是迷蒙了常奕的视线,   他再次驾马前冲,刺破左右逼进军士的喉咙,挑开营帐,长戟直指梁帝,目眦欲裂,大吼道:“昏君!我杀了你!”   梁帝吓得脸色苍白,不住倒退,最终跌坐在床榻上,眼睁睁看着拦阻的侍卫被刺穿身体,被恐惧攫住的身体无法动作一下。   那柄染血的长戟冲向自己,梁帝瞳孔猛得缩紧,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就在这时,门外忽得砸进来一柄铜锤,将方鼎从马上打落,方鼎就地一滚,面具跌落,露出一张俊俏的脸,又要前冲,一戟刺歪,被梁帝避了开去。   晏靖安拂开帘子,手持阔刀,拦下方鼎,两人兵刃交接,方鼎意外地看着晏靖安,正要开口陷构,却听晏靖安如杀神临世,怒目道:“贼子受死!!!”   他阔刀砍来,勇猛无匹,方鼎与他过了两招,发现完全不是对手。事已至此,方鼎无路可走,眼角余光瞥见梁帝,往日怨仇齐齐涌上心头,他悲吼一声,不顾一切向梁帝刺去!   “护——护驾!”梁帝这才将堵在喉咙里的声音吼出来,可为时已晚,长戟迫在眼前,一抹热血溅在脸上,梁帝被烫得闭上眼睛,意料之中的痛楚没有到来,反倒是有什么拦在了自己面前。   如山峦耸伫,坚不可摧。   “晏将军!”大太监惊呼一声,随后,一支军队冲入营帐,方鼎左右一瞥,瞧见营帐一侧窗口开着,便从窗口冲了出去。   此时,战况已近终途,他带来的人死得死,伤得伤,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兄弟惨死面前,满身狼狈的方鼎死死咬牙,想冲出最后一条生路,然而所有的路都被士兵堵死,他无路可逃。   仓皇横扫,他目光落在一个营帐上,猛得想起笙儿同他说的。   “我很憎恨的那个女人就睡在这个营帐里,若是可以,我定要取她性命,剥皮抽筋!”   至少……让他再为笙儿做些什么!   想到这儿,方鼎转头冲向晏枝的营帐。   正看着热闹的晏枝忽然察觉到情况不对,方鼎怎么莫名其妙地冲向自己这里。   三才拦住方鼎的去路,和方鼎战在一起,但可惜他是跛足,撑不到片刻便被方鼎寻了空子。   “小姐!”莲心惊叫,挡在晏枝面前。   晏枝头脑发热,她拨开莲心,手持匕首,对方鼎道:“诹阳方氏的长子,为何不顾祖训,跑来这里杀害我这个无辜女子?”   方鼎脚步一顿,震惊地看着晏枝。   “洛霞笙就是这么叫你送死来的?”她冷声反问,“明知道营中有晏大将军重兵把守却仍是让你来刺杀皇帝?!”   “她没有!”心头种种疑问被看破,方鼎惨叫一声,“她不知道这一切!”   “以她缜密的心思能不知道?!”晏枝大声道,“方鼎,你忘了你父兄临死前对你说的话了吗?!你忘了他们等着你替他们平冤吗?!你当真要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被曝尸荒野,让方家断子绝孙吗?!”   “你——你究竟是谁?”方鼎怒瞪晏枝,不堪愧疚自责种种情绪冲上心头,反而让他一开始决绝的杀意淡化了许多,无限的生的欲.望滚滚涌出。   晏枝冷冷地看着他:“我是晏枝,是晏氏的女儿,是穆府的大夫人!我知道你们方氏蒙受的冤屈,如果我是洛霞笙,我一定不会用怂恿你来送死的方式替你平冤!”   方鼎紧捏着手里的长戟,却再也抬不起来,只短暂的瞬间,一支利箭刺穿他的肩头,常奕落在晏枝背后,张弓搭弦,直指方鼎,而另一边,三才的手中青锋也送到了方鼎颈前。   晏枝长舒口气,她以方鼎的犹豫赚得一线转机。   方氏原本是诹阳当地的豪绅,也是有名的大氏族,后来,方家老爷以勾结乱党,谋逆判上的罪名被满门抄斩,实则是小人陷害,妄图吞下方氏背后的所有产业。方鼎是唯一一个幸存的人,活到现在,是为了向那小人,向昏聩蒙昧的梁帝报仇。   这次赴死,大仇未报,他定是心有不甘,如果能利用好这点,也许能套出洛霞笙与流寇们的关系。梁帝恨透了这些流寇,与李景华的关系势必会被离间!   想到这儿,晏枝还要同他说些什么,却听一旁窸窸窣窣,黑甲军压着一个劲装女子走了过来。   “常将军,抓到一个可疑人物。”   洛霞笙神色狼狈地被押送过来,她看到晏枝时顿时露出不堪受辱的神色,挣扎了一下,挣不开两个黑甲军,冷笑着问:“穆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洛姑娘?”晏枝故作冷声喝问,“你终于忍不住现身了吗?!”   “你在说些什么浑话!我陪同义父荣安王前来春蒐,听闻动静才过来查看,你们晏氏的黑甲军怎敢如此待我?!你快让他们放了我!”   “抱歉,”晏枝道,“我在军中并无职权,使唤不了黑甲军。”   “你——”   “倒是这位,”晏枝让开位置,露出被擒住的方鼎,“方才我所说你都认下,你承认与洛霞笙的关系了?”   洛霞笙亲眼看着方鼎被擒,听到两人的对话时吓得肝胆俱裂,这才匆忙出来阻止。   方鼎道:“你在说什么?我承认什么?”   晏枝逼问:“洛姑娘怎么不说话?”   “我与他……”洛霞笙不敢看方鼎,咬了咬唇,冷声道,“没有关系!我怎么可能认识大稷山的流寇!”她佯怒道,“穆夫人为何要坑害我?!给我冠上这等砍头的罪名!”   晏枝冷哼一声,看向方鼎。   方鼎露出一线稍纵即逝的苦笑,他应该早就意识到自己这一腔孤勇注定付诸东流,这样更好,他深深地看着洛霞笙,双眸中带着决绝的爱与恨,那目光仿佛在说——是你欠我的!记住我的情义,来世你必要偿还!   不好!   晏枝悚然惊呼:“他想寻死!”   三才有所行动,但慢了一步,方鼎抓住横在脖子上的剑身,猛得在脖颈上一吻,顿时血涌如柱。   常奕闪身挡在晏枝面前,替她挡下这血腥的一幕。   洛霞笙深深地看着方鼎赴死,一双唇被咬出鲜血,她怒气难以控制,转而瞪向晏枝:“你逼死了他——你究竟想做什么?!晏枝!”   一低头,正看到方鼎死不瞑目地瞪着她。   晏枝:“……”   成了,这场面,她有恶毒女配内味儿了。 第68章 ===   叛乱被平息, 冲进来的流寇死伤大半,按照原本的剧情发展,应是方鼎当着群臣的面对晏靖安留下“将军恩义, 小人无以为报。”这句意味深长的话, 随后自刎。   梁帝因此勃然大怒, 当场将晏靖安押进天牢, 然而实际上, 一方面他们找不到晏靖安与流寇勾结的实际证据, 另一方面,晏靖安的势力在朝中不断施压, 最终没几日便将晏靖安放了出来。   但是,这事让晏靖安倍感受辱,更是让晏靖安意识到,皇权在上, 若是皇帝执意要杀他,他不可能活下去。   反心一起,那便是万劫不复。   但这回——   晏枝听闻晏靖安为了保护梁帝身受重伤,直奔向梁帝的营帐,通传过后, 晏枝奔了进去, 晏靖安正坐在下手处包扎, 梁帝则坐在不远处喝着安心定魂的汤药,两人皆不发一言,但晏枝明显感觉到, 在她来之前,他们君臣已经谈开了。   在晏枝要行礼之前,梁帝便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晏枝不再客气,坐在晏靖安身边,看着他几乎被长戟刺穿的胸口,问道:“伤口可严重?伤了骨头吗?”   “没事,”晏靖安道,“再严重的伤势爹爹都受过,这个算不得什么。”   “命都快没了还要在子女面前逞强,”老太医苦口婆心地劝诫,“老夫早就劝说过,晏将军年轻时在战场上留下来的伤势太多,年岁大了一定得多注意固本培元,这伤一出,你这胳膊以后每逢阴雨天气都得作祟,好好养着,别再逞强。”   “是、是,都听您的。”这老大夫常年跟在晏靖安身边,年岁比他还大上一轮,无论是晏靖安还是梁帝都十分敬重他,自然不会在意他用词轻重,尤其是梁帝,听了这番话心里更是苦涩。   晏氏一族自开国起便忠于皇族,他忌惮晏靖安的势力,担心他会谋逆才一直想要找机会彻底拔除晏家,再加上,皇室子嗣凋零,他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便连女儿也只有两个,万一他……又怎么忍心让这些孤苦的孩子面对晏靖安这样的人物。   可方才晏靖安和他敞开心扉,开诚布公地谈过,晏氏一直忠于李氏,从未改变,难道真的是他小人之心,疑心太重?若真是如此,那江山有晏氏做靠盾那再牢固不过,他又何必要除掉晏氏,自剪一双虎翼?   可内心多年猜忌又怎么会轻易放下。   梁帝一时犹豫不定。   “丫头。”老大夫忽然冲晏枝招了招手。   晏枝疑惑地走了过去,问道:“先生,怎么了?”   “你受伤了,伸出胳膊来。”   “啊?”晏枝一时没反应过来,顺从地将胳膊递了过去,那老先生用剪子剪开晏枝大臂的衣裳,露出一线伤口。   晏枝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在和方鼎的争执间受了点伤,伤口不大,但伤及皮肉,渗出鲜血,她不由佩服老大夫的心细如发。   “常年在战场,早就熟悉了血腥味,给你上点药,小姑娘细皮嫩肉,落了疤可惜了。”   晏靖安脸色一变,追问道:“枝儿,怎么受的伤?”   晏枝便把方鼎的事情同晏靖安讲了。   晏靖安疑问道:“他怎么会想杀你?”   “我也不知道,”晏枝摇头,说,“但是他突然自杀是在洛霞笙出现之后,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洛霞笙好像因为他自刎的事情异常震怒。”   “洛霞笙?”梁帝敏锐地问,“可是荣安王的义女?”   “是,”晏枝颔首,“她与我……其实有些过节。”   这些过节,梁帝并非没有听闻,他沉吟一声,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猜测。   就在这时,帘帐被拂开,李景华衣摆飘荡,跪在梁帝面前:“微臣护驾来迟,陛下恕罪。”   梁帝道:“皇叔请起。”   李景华站了起来,被梁帝赐座一旁,他关切地询问晏靖安的伤势,晏靖安淡淡点头,道:“无碍。”   目光又落至晏枝身上:“穆夫人如何也有伤在身?”   晏枝冷哼一声,并未作答,一旁的赵公公忙站出来打圆场,解释了一番,李景华道:“贼人可恶,竟连妇孺都不肯放过!”   “荣安王,您那义女怎么回事?”晏枝问得直白,毫不含糊,“我瞧她那样子与方鼎有什么联系。”   “联系?”李景华道,“穆夫人的意思是她与大稷山的流寇有所联系?”   “也说不定,”晏枝道,“我与洛霞笙有些私仇,他那么多人不挑,直接就冲着我来了,我想擒住方鼎的时候,洛霞笙突然出现,险些坏了大事,这么多巧合拼凑在一起,很难让人不怀疑。”   李景华似笑非笑地说:“穆夫人只与笙儿有仇吗?况且,每当提起夫人,笙儿总是交口称赞,哪里与夫人有仇?”   “是吗?”晏枝心里暗骂了一句老狐狸,说话滴水不漏,句句把她的话都塞了回去,可惜没留下方鼎的性命。就像之前她被劫掠一样,晏靖安带人去找李景华讨个说法,却得了李景华的装傻充愣,大理寺那边也无证可查,最终不了了之,把这事情落在了大稷山流寇的头上。   他行事大胆,但做事周密,在晏枝看来,比起此刻还显得年轻脑热的洛霞笙,荣安王李景华才是最大的BOSS。   晏枝用笑回应李景华的笑:“那便让大理寺的查查看吧,法制之下,是非黑白会给洛姑娘一个交代。”   随后,晏枝和晏靖安被请出帐篷,梁帝只留下荣安王李景华。   屏退左右宫侍,梁帝问道:“小皇叔,你同朕说实话,洛霞笙是否真的与大稷山的流寇有所勾结?”   李景华笑道:“陛下多心,笙儿小小年纪,又是一介女流,怎么可能跟那群悍匪有所往来。”   “那方才……”   “估计是穆夫人的仇家,她那个人,陛下知道,口无遮拦,又任性蛮横,自己都未必知道在哪儿留下了祸根。”   梁帝沉吟不语,又听李景华道:“陛下同我详细说说,这次袭击是怎么回事?”   梁帝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告知李景华,说到晏靖安以身体拦下致命一击的时候,神色明显动容。   李景华亲自烹茶,在云雾缭绕间,一张俊美异常的面容透露着高洁的神圣,他淡淡一笑,道:“不过是苦肉之计。”   “小皇叔的意思是——?”   “想要麻痹陛下,前些日子那什么黑瞎子腹中的神迹也是,包括曦贵妃所言的替陛下祈福,以臣猜测,种种事件都是为了弱化陛下对晏靖安的防备。”   “这也……”梁帝嘀咕道,“太过巧合了些。”若是没有之前与晏靖安君臣剖心,梁帝怕是早就听去了心里,但晏靖安先前那一番自白实在是戳进梁帝心窝。   他说——臣劳苦一世,上战场时不畏生死,只怕愧对大梁百姓与陛下的托付,临到老时,仍不能以此自证忠心,陛下是想让臣把心挖出来给陛下一鉴忠义。   这些话,让他动容不已,可光只有这些还是不够……   梁帝偷偷攥着袖子里的军令符,那是晏靖安在北都一支非常重要的军队,是保护京畿的最后防线,也是悬在梁帝头上的一把利刃,他好几个午夜梦回,都是被这支所向披靡的杀生军冲入皇城,取下了项上人头。   他想尽千方百计,做梦都想夺回这支军队的所有权,就在刚才,晏靖安轻描淡写地将军令符还给了他。   而他,把这件事情隐瞒了起来。   “洛霞笙这孩子……”梁帝缓缓开口,“有些急功近利,过于急躁,若想重用,还需些锻炼。”   “我正有此意,”李景华颔首,“她生来聪慧,几乎没遇到什么挫折,自小心高气傲,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这份才气是她骄傲的资本,也有可能会害了她,谢陛下提点,微臣自当好生督促。”   “小皇叔一双义子义女皆是栋梁之材,洛小将军尤甚,他行事沉稳,是可塑之才。”梁帝赞道。   李景华斟酌片刻,试探地问:“陛下可是动摇了?”   梁帝长叹口气:“再看看吧。”   李景华神色不变,似是早就知道会有此后果,他站起来,拜别梁帝:“微臣告退。”   林间的风吹拂进来,送来还未彻底消散的血腥味,这让梁帝有一瞬间恶心反胃,许是病魔缠身,许是自知命不久矣,守成之君变得开始畏惧大动荡造成的尸横遍野。   如果能安抚晏氏,让晏靖安臣服,岂不比冒着风险逼他谋逆判乱刚来得实在……更何况,他没有那个把握能彻底铲除晏靖安的势力,光是大稷山的流寇便足以让他出行时胆战心惊。   ……就先这样吧。   梁帝叹出一口气,现在最重要的是延续皇家血脉。这单薄的皇室一脉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等他寿终一刻,也没有别人可以继承李氏江山。   只有他那个年仅三岁的儿子。   这也是个打小就身体不好的短命孩子。   李氏究竟遭了什么诅咒,才使皇嗣如此单薄。他的孩子,如果当年能活下来的话,再过几年便能替他守好江山了吧……   心头一阵苦涩,梁帝将盏中冷茶一饮而尽。 第69章 ===   此次春蒐, 梁帝营地被袭,守营的将士全体被罚,革职罚俸, 梁帝勃然大怒, 朝中一时人人惶恐, 征剿大稷山流寇一事被紧急提上日程, 迫在眉睫。   因着既不信任晏靖安, 也不信任荣安王, 梁帝此次特派杨少秋率军清缴,强攻重击, 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流寇,其憎恶程度可见一斑。   洛霞笙一事,有荣安王李景华刻意偏袒维护,叫她逃脱了去, 晏靖安因护驾有功,又升了爵位,若是子嗣多立些战功,足以封上一个异姓王,但晏靖安聪明得很, 让晏殊同远离战场, 只占了个不高不低的武将职位, 只为让梁帝宽心。   朝中一时云涌风起,各方势力借此机会悄然洗涤,晏靖安有他一套为官之道, 不用晏枝操心太多细节。晏枝回了穆府,依然是穆府的大夫人,操持各个产业, 忙得连轴转。   临近春日宴,锦绣里生意忙得不可开交,绣娘们几乎要日夜赶工,晏枝直接把她们工钱提了一半,又允诺等忙过这段后看收益额外给她们一笔工钱当做奖励,因此,整个锦绣里的加班热情空前高涨。   三才同佩娘感情日笃,两人几乎定下终身,这是晏枝乐见其成的。三才跟着晏靖安身边多年,又常常不顾危险地护着她,佩娘心思单纯质朴,又有一手好绣工,是晏枝的摇钱树,他们若是成亲,晏枝满心欢喜,只等着包一个大红包。   这日下午,她想起香怜的病情,吩咐三才备些药材随佩娘一同回去探望。   听见晏枝有意撮合他们成就鸳盟,佩娘脸羞得通红,被三才紧紧握住手,晏枝看着这一幕,神色恍惚,难免有些羡慕。   这世上,一生一世一双人说来容易,却没那么容易实现。   马车拐进胡同,停靠在一旁,晏枝看着残破的小院,道:“这地儿环境太差,以后还是搬出去得好,旁的不说,这些石瓦房看着就不结实,万一塌了怎么办?若是有难处就同我说。”   三才道:“谢夫人挂心,小人这些人攒了些积蓄,待寻个合适的日子便带着佩娘母女二人搬过去。”   “靠谱。”晏枝夸赞了一句,找到佩娘家里,一进屋便听到女子的低泣声。   三人同时一怔,都担心是那些恶徒又找上门来。佩娘紧张地奔了进去,三才紧随其后。   没多久,屋内声音渐渐变小,晏枝进门时,看到房间内多了个女人。   她穿着破旧,面容污浊,长发凌乱藏污纳垢,啼哭得厉害以致双眼红肿,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活像是个乞儿。   佩娘正绞着帕子替她擦脸,三才走出来,同晏枝道:“夫人,我去门外守着。”   “嗯,”晏枝低声问,“怎么回事?”   “是佩娘母亲的旧友,”三才道,“遇到了些困难,走投无路。”   晏枝颔首,正想稍稍避开,却发现那女人被擦干脸上污泥泪痕后的面容有些许眼熟,待整张脸都被洗净后,晏枝一惊,脱口而出:“丽娘?”   屋内几个女子闻言抬头看过来,丽娘瞧见晏枝后,紧张地向后缩起身子,抓乱头发挡住自己的脸,生怕被晏枝认出来。   香怜忙抚慰道:“不怕,丽娘,这位夫人是佩娘的东家,是个好人。”   丽娘从香怜背后探出头,怯怯地看着晏枝,最后咬着唇,对晏枝道:“我在别院见过夫人……”   “是我,”晏枝道,“那会儿我被他们困在小院,自身难保。”   丽娘一怔,眼底透露出浓浓的绝望:“你这样尊贵的夫人都……我又怎么能摆脱他们……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还在他们手里。”   “你不要怕,”晏枝坐在一旁,柔声说,“发生了什么,能跟我说说吗?也许我能帮你,我和他们有世仇,我兄长便是被他们害死的。”   丽娘眼底重燃希望的火光,她轻声道:“我……我原本是街巷里的暗门子,做着最下贱的皮.肉生意,有一日接了一个恩客,他极喜欢我,后来连续几日都来找我,如胶似漆,他说会想办法娶我回去,但我知道,我们身份天壤之别,若我是一般的妓.女便罢了,可我是……”   “我们是黑暗里见不得光的污垢,哪怕跨出了那道门槛,这一辈子都得顶着这张肮脏的皮肉咬牙活下去。”香怜替她将说不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娘!”佩娘关切地低呼一声。   香怜摆手,道:“丽娘,你的想法很对,我们这样的人哪怕遇到了真心愿意娶走我们的男人,也不该是高门大户里的老爷和少爷。”   丽娘抹了把眼泪,道:“我知道,我心里清楚,可我没法控制自己的心,他太好了,我这辈子没有碰见这么好的男人。跟他在一起,我很快活,如今回头想来,也无怨无悔。我怀了他的孩子,我想好了,他不能娶我也没关系,我要带着这个孩子在外面生活,我会想方设法将他养大。”   “哪有那么容易呢……”香怜神情恍惚地低叹。   佩娘搂住香怜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她。   丽娘又道:“我肚子越来越大,几乎瞒不住了。后来某一日,有一个女子自称是他的好友,将我接去了一个小院,起初我将信将疑,可他来见我了,让我好好待在这里,他很快就会把我接回去。我一直在等他,等到孩子生了下来,等到我们母子被迫分离,也没有等到他……”   她大概还不知道,穆落皓已经死了吧。   丽娘又开始低声抽泣:“那院子里的人把我软禁了起来,我想抱着孩子一起去找他,但他们不让我们出入小院。就在不久前,他们说他来找我了,我跟着过去,却意识到他们是想要杀我,我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一路逃到了这里。”   晏枝心里有疑,问道:“你一个弱女子是怎么逃出来的?”   “一位侠士帮了我,”丽娘道,“我不知道他是谁,那些人要杀我的时候是他救了我,他给了我一笔钱,又让人把我送走,我半路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一路躲躲藏藏地逃到这里,我想回去,我想要回我的孩子,夫人……”丽娘忽然跪在晏枝面前,被晏枝一把扶住,她哀求道,“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了……”   侠士……会是谁?   晏枝沉吟片刻,道:“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丽娘忙道:“夫、夫人请问。”   “第一,那个接你回去的女子长什么模样,如果让你指认的话,能否认得出她?”   “能,”丽娘点头,“我记得很清楚。”   “当初她把你接回去的时候,可有什么其他的旁观者能够做证明?”   “这……”丽娘回忆,道,“她是通过暗门子里的老妈妈找到我的。”   “张婆?”香怜说道,“张婆早些日子便得了急病去世了。”   “啊!”丽娘惊呼。   这样巧合?晏枝琢磨了片刻,道:“第二,你在院中都有接触些什么人?可记得他们的身份和特征?”   丽娘沉默片刻,颇为紧张地道:“只有一个聋哑的老妇人……夫人,怎么了?”   晏枝道:“洛霞笙很是狡黠聪明,我带你去讨说法,她未必会认账,这事儿可能须得熬上一段时间,你得有耐心,我会想办法让你和你的孩子团聚。”   “多谢夫人!”丽娘说着又要跪下来,被晏枝拉住,晏枝道,“我受不得别人下跪,不必如此客气,这事我能不能替你做成还未可知,这个时候说谢太早了。”   晏枝得回去好好思量一下这事要怎么做才能成,她担心洛霞笙要销毁证据,把丽娘的孩子送走或者干脆……杀了了事。   不会这么残忍的吧?好歹是女主角……   晏枝心里摇摆不定,她记得原作里洛霞笙虽然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辣角色,该杀的绝不手软,但是非黑白还是掂量得清的,因为是女主角,肯定不能有滥杀无辜的情节,可现在书里很多走向都改变了,后天环境是造就人性格的重要因素,她不确定现在的洛霞笙变成了什么样。   原本,她一帆风顺,事事都开了金手指做到了完美,临近倒闭的铺子她经营得有声有色,踏青宴她拔得头筹,岑修文收她为弟子,深得李景华喜爱与重用,春蒐上又救下圣驾,风头无两。   可现在的剧情线,她一无所有,甚至开始为皇帝所忌惮。想到这儿,晏枝却一点都不同情她,一开始,洛霞笙针对自己是因为晏枝的确做过过分的事情,但可惜,她穿过来了,之前的所作所为跟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她当然不可能怀有愧疚地忍受洛霞笙的欺凌和侮辱。   彼此对错不论,站着相反的立场,一旦结下梁子,利益冲突又频发,累积的问题自然越来越多。现在,在洛霞笙眼里,她可能依然是个蛮横任性,四处掠夺的恶毒女人;而在晏枝眼里,洛霞笙恨她恨得想要杀了她。   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更何况,她也不想让步。   穆落皓再怎么卑鄙无耻,他的孩子都是无辜的,那是穆府正统的子嗣,晏枝自问,做不出鸠占鹊巢,还要人家子嗣断绝,无法认祖归宗的事。   先前在别院,她自身难保,帮不了丽娘,现在朝中形势大好,她有这个能力一试。 第70章 ===   花悦庭是洛无戈的别院, 剧情里很多男女主角的感情戏都发生在那里,湖心亭更是他们定情的地方。   晏枝对这里很是熟悉,如今跟着洛无戈在别院闲逛的时候, 一花一树都能找到她当初看文时的感觉。   洛无戈邀请她到湖心亭休憩, 冷皮冷面地问:“穆夫人胆识过人, 被困过一次, 还敢再来。”   “这次我是光明真大地来, 所有人都知道我来找你。”   “那又如何?”洛无戈一身白衣, 腰间系了黑色的腰带,嵌着一颗上好的黑宝石, 他面无表情地烹上茶,手指却有细微的颤抖,将茶碎抖落了一些出来,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扫去一旁, 道,“我大可说你已经离开了花悦庭。”   晏枝瞟了他细长的手指一眼,淡淡一笑:“嗯,门口的黑甲军会送我回去。”   洛无戈抬头睨了她一眼,道:“同一个伎俩我们不会用第二次。”   晏枝:“所以, 门外也没有黑甲军。”   两人猜谜似的说了一番话, 晏枝不再与他多作纠缠, 直接问道:“我想要穆落皓的儿子,谈谈你的条件。”   “他是穆府的私生子,你要他做什么?想斩草除根?”   “我可做不出这种恶事, 倒是令妹……”她道,“春蒐时,方鼎直奔我而来, 杀意勃然,我与他并无交集,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洛霞笙想让他杀了我。”   “你怎知霞笙与他认识。”   “没有能包住火的纸,你们先露出马脚就别挂别人查出端倪。”   洛无戈沉默,道:“之前是我们小瞧了你,也小瞧了……”他顿了顿,绝没想到一个十岁的孩子竟是有这样斡旋的能力,略有不甘地说,“小瞧了穆府的私生子。”   “他有名字,”晏枝不悦地说,“他叫穆亭渊。”   “你倒是非常在意他,既然在意,又为什么想要回那个私生子?怕他成为你的把柄?”   “你看我像是会怕这种事的人吗?哪怕整个穆氏一族的分家全都支持这个孩子又如何?我想让穆府的主人是谁就得是谁。”   洛无戈听了这话,下意识地勾起唇角,若是从前,他听见这话必然觉得晏枝蛮横无理,现在却听着有几分娇纵可爱,他声音不自觉放轻了,道:“那你更加不会在意这个私生子。”   “可他是穆府的孩子,我嫁进穆府,与穆落白洞房的时候……”   洛无戈蹙眉,打断晏枝:“你们洞房了?”   “没有,”晏枝古怪地瞪了洛无戈一眼,“他病成那样,怎么洞房?”   “哦,”洛无戈冷淡地应了一声,“继续。”   “我答应替他守好穆府,我虽然讨厌穆落皓,但孩子是无辜的,我想带他回穆府,把他养大,这样也算不辜负与穆落白的约定,那孩子你们留着也没用,最多以后用来跟亭渊抢抢家产,可你们觉得穆府这些没用的分家有哪个有这勇气和脑子跟亭渊作对,他是岑先生的关门弟子,傻子都知道,哪个对穆家更有作用。”   “你比晏枝聪明。”洛无戈突然说。   “我是比以前聪明,”晏枝脑子转得很快,“任谁被欺负了那么久都会变聪明,人都在成长,一成不变只会成为权势的牺牲品。”   “……”洛无戈抿了抿唇,他将小茶壶提起,给晏枝倒上茶水。   两人沉默,晏枝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洛无戈的回答,有些不耐烦,刚要开口听洛无戈道:“你很在意穆落白。”   “是,”晏枝道,“因为他对我好。”   “你的改变也是因为他?”   晏枝:“也不全是,梃击那次我才意识到,爹娘兄长,满天神佛我全都靠不住,我要靠我自己。”   洛无戈又是沉默,过了片刻才声音艰涩地说:“……我不是说这个改变。”   “那是?”晏枝问。   “你……你不再去盈楼。”   “哦,”晏枝想了下才想起来盈楼是个什么地方,道,“那是男儿喝酒撒野的地方,我一个女子去那儿做什么?不要脸面了?”   洛无戈心里一刺,这番话是他当初呵斥晏枝的,他刚回北都时,常与军中兄弟结伴去盈楼饮酒,每回都能看到闻讯赶来的晏枝,她坐在一旁,双目灼灼地看着自己,再是嚣张跋扈,只要自己一呵斥便乖乖地安静下来,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那双眼里空濛世界只有他一人。   而如今……她眼里有太多东西,父亲,兄长,姐姐,朋友,商铺,和……已逝的丈夫。她这么努力都是为了那个男人吧,因为他对她好,而他……对她不好。   洛无戈说不清楚是否因为不知珍惜才惆怅痛苦,但他几乎无法压制喉咙里的酸涩。他薄唇抿到发白,不断警告自己要知本分,识身份。   他答应过义父,绝不可动摇。   晏枝自然瞧出洛无戈的痛苦,她尚且不知洛无戈为何会对自己有了感情,这冰冷的,在生死一线中长大的二郎,即便是在原作里有女主魅力光环的加持下也是经历了几回生死才与女主缘定终生。   如今这番模样只能被晏枝定义为男人的劣根性——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她不屑地轻哼一声,道:“这就是我来这儿的目的,洛小将军可以与我交换条件,只要是力所能及的范畴,我都可以答应。”   洛无戈定住心魂,道:“此事我还得与义父商议。”   “也是,”晏枝站了起来,背后长发滑落,一张俏脸清丽动人,她居高临下地睨着洛无戈,“说到底还是李景华养的一条狗。”   说完,她冷淡地转身离去,却忽然被洛无戈拉住手腕,洛无戈将她用力一拉带到身前,一张几乎到忍耐边缘的俊俏面庞近在眼前——晏枝感觉到他想低头吻过来,但纹丝不动地站在那,俯下身的洛无戈在两唇相接前的一寸位置停了下来,直直望进晏枝冰冷的双眼。   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洛无戈如坠冰窟,他送开晏枝,仓皇地别开目光,道:“穆夫人,时候不早,不送。”   晏枝点头:“洛小将军,昔人不在,好自珍重。”   她转身离开,徒留洛无戈站在冰冷湖心亭,被冷风贯穿身体。   ——   后来,洛无戈那边再邀请晏枝过去,想要拿下兵部的一个官职,正巧晏靖安有意向圣上表态,一来二去,讨价还价,让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出来,谈成了这笔交易。   原以为这事还要拖上一段时间,晏枝早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却没想到第二天,孩子就送上了门,丽娘抱着孩子不住啼哭,还想跪下来磕头,都被晏枝拦了下来。   一直住在香怜家不太方便,晏枝便将丽娘和孩子接回穆府,看到牌匾上的穆字时,丽娘一怔,不敢相信地看着晏枝:“您、您是穆府的大夫人?”   “是。”   话音刚落,丽娘又要下跪,晏枝耐着最后的性子扶她起来:“说了别跪,我不喜欢别人跪我,你奴性太重了!”   “落、落皓有愧于您……对不起,穆夫人,落皓不该害您!对不起!对不起!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饶了我们吧!”   “你才知道我是穆府的大夫人啊?”晏枝无奈地说,“我要是打算怪罪你们早就动手了,还会跟洛无戈磨半天嘴皮子让你们母子团聚?”她能理解,经历了这么多,丽娘的性格已经从谨小慎微变得战战兢兢,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像惊弓鸟一样全力防守,于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我的确对穆落皓有恨,他做了那么多恶事,还想杀了我,但他已经伏法了。我虽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但从不支持以暴制暴,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也不会把他的罪过扯到别人头上。”   她见丽娘情绪缓和了一些,又继续道:“我想让你们母子团聚,不想这世界上又多一个没有母亲的可怜孩子。”   这一刻,她想起了穆亭渊,那个孩子外表坚强,内心脆弱,便是因为从小没有父母在身边陪伴、呵护。不知亭渊现在随岑先生去了哪里……一切可还安好?   这件事算是尘埃落定,但荣安王得了便宜,还要摆晏枝一道——和孩子一并送来的居然有一张账单,是穆落皓委托花悦庭照顾产妇和孩子的所有费用,事无巨细,小到丽娘剔牙用了几根牙签都算上了。   荣安王实在是个狡猾的聪明人,晏枝原本还打算等孩子顺利接到手后立马反打一耙,有丽娘作证,她曾被关在花悦庭,在梁帝那胡搅蛮缠,挑拨离间,闹上一通,让梁帝更加怀疑洛霞笙与流寇有关。   但现在,对方态度摆得很明确,他们确实在帮穆落皓,把娘俩照顾得这么好,花了这么多钱,怎么可能软禁丽娘?这些编造出来的大把财物可以完美地理出一个丽娘母子俩的生存轨迹,不给晏枝任何机会。   晏枝气得骂了一句老狐狸,但看着丽娘母子团聚,值了,也算是替穆亭渊解决一个日后的障碍。   看着丽娘抱着孩子走进后院,前来讨债的花悦庭管家搓手等着晏枝付钱——谁不知道现在锦绣里生意红火,是北都最有名的成衣店,身为锦绣里的当家,晏枝赚得盆满钵满,这些费用不算什么。   晏枝一把扯过单子,对管家道:“先放我这,我回去对一对,要是丽娘记不得的都不能作数。”   “什么?”管家一怔,“她不记得的钱就当没花?还有这道理?!”   “那当然,你们凭空写了这么长一张单子,漫天要价,无凭无据的,我怎么可能给!?”   “这……这接生的东西总该给吧!都是合情合理的!还有一棵吊命的老参呢!”   “哦,那再给你多添二两,多了没有,别胡搅蛮缠,再闹就报官了。”   两边争执不休,晏枝最后随便给了他几两银子便让家丁把他赶了出去。   管家欲哭无泪地站在门口,看着手里的碎银,不知如何回去交差。 第71章 ===   丽娘和儿子团聚, 重回穆府,晏枝寻了个分支的族长老替那小孩办了认祖归宗的仪式,正式把名字写在了穆府的宗谱上。   当晚, 穆府给小孩补办了一桌酒席, 全府的下人都得了半日休息时间, 在院子里吃上了酒席。   这事算是暂且定下。   朝中一时风平浪静。   这日一早, 晏枝被晏明珠叫去宫中陪她, 姐妹俩坐在软榻上说着闲话, 晏明珠问了下时间,对晏枝道:“陛下差不多快到了。”   晏枝颔首, 晏明珠听着外面的动静,对晏枝道:“枝儿你也是好脾气,竟是能容得下那女子回穆府,你忘了当初穆落皓的歹毒心思了?”   “我怎么会忘?”晏枝道, “我当然记得,只是这事与孩子无关。姐姐可能不知道,当初我被困在花悦庭的时候曾经碰见过丽娘,那洛霞笙心思歹毒,想把丽娘和她的孩子分开, 那时候, 小孩和大人都在哭, 哭得声嘶力竭,但那些侍卫还是强行把他们分开。”   她难过地说:“我那时候想,这孩子从小没有爹娘陪在身边多可怜呀, 姐姐,娘亲去得早,我总是在想, 如果娘亲一直活着,能看着我长大,多好。所以,出来后,我想方设法让他们母子团聚,免得我总是会梦到那孩子啼哭不停的脸。”   “圣上重子嗣,大梁以孝道为先,你做得很好,只是那个洛霞笙……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我也不知道,”晏枝道,“可这事……姐姐,我觉得很奇怪。”   晏枝听见院子外有驻足的声音,道:“那日我想方设法从花悦庭逃出来之后,在半路上遇上大稷山的流寇,他们像是一直等在路上,只为了杀我。我不懂我做了什么事情能招惹来那群煞神,而且,这事太巧了,有时候联想到那日方鼎跟我说的话,我觉得……洛霞笙一定和大稷山的流寇有什么关联,但陛下总是不信,姐姐……”   “别乱说!”晏明珠呵斥道,“这事便到此为止吧,你若是心里过不去,姐姐想办法替你教训那洛霞笙,但是大稷山流寇一事绝不可在陛下面前提及,你可明白?”   “明白,”晏枝道,“我就是和姐姐发发牢骚,不然一直憋在心里,我不痛快。”   晏明珠笑了笑,吩咐下人端上新进贡来的蟠桃给晏枝吃几个尝尝鲜。   过了片刻,晏明珠身边的大丫头来报:“娘娘,陛下回了。”   “嗯,”晏明珠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担忧地问晏枝,“枝儿,我们为何不正面告发洛霞笙?”   “洛霞笙是荣安王的义女,姐姐知道圣上重子嗣,一向与荣安王交好,我们现在手头没有能指认洛霞笙的明显证据,只能先种下怀疑的种子。”   “如果没有能催熟种子的,这种子岂不是要烂在泥土里?”   “自是有的,”晏枝轻笑,“速度快慢就看杨少秋杨小将军的了。”   杨少秋奉命剿灭大稷山的流寇,于半月后大胜而归,生擒敌首,共收缴万两钱财,百余兵刃,活捉匪寨上下共七百二十五人。   这些流寇本来是洛霞笙强大的战力,可如今早早就被剿灭殆尽,洛霞笙元气大伤。   晏枝没有刻意去询问情况,当天晚上,杨少秋就递进来拜访的书函,邀晏枝一见。   为了避嫌,两人在穆府会面,杨少秋面色沉重,一看到晏枝便迎了过来:“穆夫人,你说的果然是真的!”   晏枝问道:“杨小将军从何得证?”   “我抓到你说那人,严刑拷打后,他果然说出了与洛霞笙之间的关系!我当真没想到,洛霞笙竟是胆大包天,敢和大稷山的流寇头目结拜成兄妹!”   “杨小将军,洛霞笙是荣安王李景华的义女,事关皇室颜面,你不可操之过急,找个机会呈禀陛下。”   “我知道。”杨少秋正色颔首,“我听你的,没打草惊蛇,这次突袭来得突然,匪寨里很多人都没准备好,我将他们彼此隔离关押,免得他们互通有无,交换证词。”   “杨小将军聪慧!”晏枝不吝赞叹。   杨少秋俊俏的面皮一红,嘿嘿傻笑了两声,他端起茶水饮了一口,舔了舔嘴唇,道:“那、那什么……我先回去了。”   晏枝站起来,送他到门口。   杨少秋忽然回头,忐忑不安地问:“穆夫人……我想问你个问题。”   “怎么?”   “你……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给穆家大老爷守寡?”   晏枝想了想,现在只是图这个身份方便,守一辈子寡应该是不可能的,哪怕知道杨少秋的心思,她也不能这样骗他,于是她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还没想好,以后若有机会,大概是会出府。”   “哎……什么机会?”杨少秋有些摸不到头脑,憨憨地看着自己。   晏枝噗嗤一笑,心想,她虽然对杨少秋现在没有男女之情,不代表以后也没有,杨少秋少年英杰,家世、模样、性格和人品都是上流,若是以后,嫁给这样一个实诚心的人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笑着说:“待以后,遇上一个如意郎君,我就改嫁给他。”   杨少秋缓缓瞪圆了眼睛,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瞬间整张脸红了个彻底,但随后又露出懊恼的神色,他耸了下鼻子,像是只忧郁了的大犬,低着毛茸茸的脑袋,道:“……怎么我就不行吗?”   晏枝权当没听见,把他送出府,回想杨少秋的模样越想越是有趣,晚上收到穆亭渊来信后便把这事写在了信上。   几日后,晏靖安从朝上下来,换了一身便服便往晏枝府上来了。   他与晏枝说了些体己话,便蹙眉严肃地道:“枝儿,洛霞笙那事怕是不成了。”   “怎么?”晏枝担心地问,“出了什么变故?”   晏靖安摇了摇头,道:“我们的计划没有问题,但是——那洛霞笙竟是喻妃的女儿,是皇嗣!圣上重视后嗣,便是洛霞笙犯下谋逆大罪,他也不忍心处死。”   “哦?”晏枝没想到这么快就把洛霞笙的身份搬了出来,不过这确实是寻得一线生机的最后办法,看来之前铺垫在梁帝心中的种子生长出了无数藤蔓,死死地裹住了梁帝怀疑的心。   她问道:“圣上最后是怎么处置的?”   “圣上让她和洛无戈一同去战场,生死有命。而且,当大军班师回朝,若是洛霞笙没立下一等大功,那她只能留在边关,往后余生不得踏足北都一步。”   晏枝心想,这已经是最严重的惩罚了,这次吐谷浑大军突袭,边关压力极大,洛霞笙想要立下战功,必然要兵行险着,生死难料。   梁帝这是气不过洛霞笙勾结匪寇,却又不忍心让李氏子嗣折损在自己身上,才会懦弱地选择逃避,交由命运决定洛霞笙的生死。   也足够了。晏枝心想,事到如今,洛霞笙很难再翻出什么浪花,她所依仗的筹码在这个故事线里都不再是她的所有物,财富、地位、权势、名望和追随者……她一无所有。   以后……就看命运的安排吧。   晏枝又问了晏靖安一些朝中的情况,确认时局正在掌控中后才放下心。   五日后,洛无戈率军平定边关动乱,洛霞笙随同。   十日后,本该是晏靖安起兵谋反被活捉在宫殿里的日子,晏靖安平静地上过朝,跑来穆府蹭晏枝的饭,父女俩闲话家常,岁月静好。   往后一日日,晏靖安心性越来越沉稳,梁帝对他的信任越积越多。因着洛霞笙,梁帝不再将自己的信任全部托付给荣安王李景华,反倒开始施行制衡一道。   待晏枝确信,晏家不会破灭之后便全身心地操办起自己的生意。   她请了高人将蚕树种成林,养了肥硕的蚕,吐出最顶级的丝,交由技艺最醇熟的工坊制成布料,放在锦绣里做成最美的衣裳。   所有北都的贵族女子都以拥有一件锦绣里的衣裳为荣。   日子一日日过去,她与穆亭渊经常通信,所有往来书信都被她存放在一个铁盒子里,见证着一个男童长成少年,又长成了青年,见证了他一路跋山涉水所走过的风景。   小盒子的最上方放着一张晏枝最喜欢的书信。   穆亭渊的文字彻底褪去了少年稚气,带着几分锐利的锋芒,又能让人仿佛看到他落笔时的缱绻温柔。   上头写着——   “所有的明山秀水,我都想带你去看。”   眨眼间,八年已过。   晏枝在铺子里对完账本,打了个哈欠,恹恹地趴在桌子上。   莲心担忧地问:“夫人,你没事吧?”   她昨夜染了风寒,半夜起了烧,今早喝药把那股劲下了下去,但让她身体有些疲乏。   晏枝吸了吸鼻子,接过热水喝了一口,妥协地说:“回去歇着吧,感冒真是越熬越糟。”   晏枝刚站起来,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她稳了稳身子,道:“不行了,备张床,我在这睡会儿。”   “夫人,”三才拜道,“方才来了封信,是亭渊少爷的,送信的驿使说,路上碰上地龙翻身,山石滑落把路堵了,好些日子才疏通开。”   “难怪这月的信晚了这些日子,山石滑落,蜀道难,不知道他有没有事情。”晏枝拿过信,展开一看,惊喜地笑了起来。   她抬眸看着三才与莲心,柔声道:“亭渊要回家了。” 第72章 ===   三才和莲心对视一眼, 也露出笑容。   见晏枝要回府,莲心扶住她,道:“亭渊少爷还不知什么时候回去, 夫人先休息一会儿, 我请个大夫来给夫人看看身体。”   “能撑得住, ”晏枝道, “这信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日子, 亭渊可能这两日便回北都了, 若是他回家,发现我不在家里, 他会失望。”   莲心道:“夫人对少爷真好。”   三才见晏枝脸色确实不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劝道:“夫人,我请人去回家必经的路上守着, 若是发现亭渊少爷的马车便来通知夫人,定能提前赶得及回去。”   “我觉得是个好法子,”这些年的相处,莲心已不像当初那么胆小,也越发有自己的想法, “夫人脸色不好, 亭渊少爷看了肯定会担心, 得赶在少爷回来之前养好身子。”   晏枝被他们说服了,斟酌了下,道:“行, 那我睡一小会儿。”   她躺在榻上,渐渐入眠,被子盖得稍厚, 发出一些汗,这股闷在身体里的病意一股脑地往她的梦里钻。   她梦见穆亭渊小时候的模样,他趴在墙头伸直了胳膊去够树上的梅花;他将门打开一道细窄的缝隙,怯生生地看着自己;他披着单衣,坐在床边读书;他站出来替自己维护;他跪在雨夜里到处找人救她;他依依不舍地离开自己,奔赴熹微的天光……   那么好的孩子不知道现在长成了什么模样。   八年过去,他该会成为书里磊落光明的样子了吧?   可不知道为什么,晏枝坠在梦里,她梦见小说里的情节,穆亭渊冷着脸痛斥她的残忍,将体弱多病的瘦削少年杖打至死,又赶入一片冰天雪地。   不,不对,她待穆亭渊极好,不是梦里的模样,这不该是他们两人八年后再相见的场面。   似是梦境有所感应,世界颠倒变换,晏枝梦见,那少年在春日景和下,牵着曼妙女子的手,分花拂柳向她走来。   他笑着对晏枝说:“嫂嫂,我有了喜欢的姑娘,我想娶她为妻。”   天光大盛,她看不清那女子的模样,只能看到穆亭渊眸中盛满的暖暖爱意。她不小心碰到了那女子,看到原本该是对自己满是殷殷柔情的穆亭渊转而去关心那女子如何如何……   晏枝愣在梦里,终是被一声鸟鸣划破梦境,她睁开眼,额头都是汗水,低喘着醒了过来。   做的这是什么浑梦……   晏枝自嘲地笑了笑,脑内对穆亭渊脑补得太多,乱七八糟的废料想法也太多了。   她坐起身子,开口唤道:“莲心。”   莲心拂开帘子走进来,问道:“夫人醒了,可要喝点水润润喉咙?”   “倒点温水来吧。”   “哎!”莲心送了杯水给晏枝,帮着晏枝把衣裳带子系好,问道,“大夫来了,夫人可要召见?”   “嗯,”晏枝喝完水放到一旁,问道,“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快到申时了,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莲心给晏枝垫高坐姿,在手腕下放了个软垫,随后放下隔开的帘帐。   过了片刻,帘帐外显出一个高挑的人影,他坐在屋外,低声问道:“穆夫人,我是来给你看病的大夫。”   那声音温柔清澈,刚开口就好听得让晏枝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顿时生出了对这大夫模样的好奇。   可端坐在帘帐外的身影笔挺周正,显示出其不俗的涵养和风骨,让晏枝不好唐突地拂开帘子窥探他的样貌。   晏枝把手腕递出帘帐,片刻,温热的指尖触碰到她的脉搏,指甲修剪得圆润齐整,指节修长,微微按压着她的脉搏,让她分外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屋里有淡淡的檀香味和不易察觉的墨香,那该是最好的墨水,能熏出这般沁人心脾的味道。   晏枝恍惚了片刻,听到帘帐外的男人低声说:“无妨,只是染了风寒,多休息两日便可,我待会儿写个方子,煎熬服用,三日便能有好转。”   “多谢大夫。”   “夫人客气。”   晏枝闭上眼,靠在床上看着帘帐外的影子,他取过莲心递过来的纸笔,在纸上飒飒写着什么。   “夫人可有什么忌讳的药材?”   “没有,”晏枝懒洋洋地问,“不过我有一件事情想问大夫。”   “夫人请问。”   “八年不见,大夫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医术?”   帘帐外一瞬安静下来,传来男子的轻笑声,似是在撒娇,带了几分委屈和服软,轻声道:“嫂子聪慧,什么都瞒不过你,别生亭渊的气。”   晏枝压下悸动,叹息一声:“你这孩子——”   她拂开帘帐,正对上那人一双含笑的眼,漆黑的眸像是缀着这世间最璀璨夺目的星子,淡色的唇挑起温柔的弧角,清俊逼人的面容让晏枝的呼吸一瞬屏住了,她的嘴唇微微一抿,笑着道:“长成大人模样了。”   穆亭渊一身白色长衫,腰间系着如玉系带,长发只用玉簪别着,说不出的清贵潇洒,他好奇地问:“嫂子是怎么认出我的?”   “身上的墨香,”晏枝站起来,仔细打量穆亭渊,笑道,“这么多年,你依然还是喜欢用这种墨。”   “是嫂子给我挑的,自然喜欢。”穆亭渊抬袖轻嗅手腕,道,“好像是留了些墨香,字写多了才露了破绽。”   “一回来就胡闹,”晏枝瞪了他一眼,又瞪向一旁偷笑的莲心,“你们也跟着胡闹!”   莲心忙道:“夫人息怒,少爷说想给你个惊喜。”   穆亭渊笑道:“嫂子生他们的气便好,不要生我的气。”   晏枝被他这副耍滑的样子逗笑了,新奇地道:“说说这几年在外头的见闻,若是好玩,嫂子便不生你的气。”   “那可讲不完,”穆亭渊回身坐回桌案旁,取了纸笔一边写着什么,一边同晏枝道,“嫂子得专门腾出几天时间给我,我慢慢给你讲。”说完,他停了笔,将纸张递给莲心,“照着方子抓药煎药,趁热端来,备点蜜饯。”   “哎!”   晏枝好奇地问:“真懂医术?”   “略懂。老师身体不大好,我便看了些医书,学了些皮毛。”   “厉害,”晏枝赞道,她看到穆亭渊胳膊上系着的白色绸带,遗憾地说,“岑老先生洒脱一世,葬于青山秀水间是一桩美谈。”   约半年前,岑修文阳寿用尽,在樊阳湖边结束人世的最后一次呼吸,梁帝要将他尸身送回皇陵安葬,但以岑修文的想法,活要自由,死亦要自由,执着地将墓留在此地,继续饱览山河秀美,而不要去那狭小拥挤的陵墓和一群索然乏味的干尸挤在一处。   穆亭渊回想老师,仍不住鼻尖酸涩,他点了点头,道:“所以,老师逝后,我去了他一直想去的蜀地,去行过被吟哦至今的蜀道,这才耽搁了回来的行程。”   “无妨,你安全无虞便好。”晏枝道。   “嗯,”穆亭渊看着晏枝,眼神炽热,他上前替晏枝系上披风的系带,拔高的身段修长,分别时,穆亭渊还没有晏枝高,而如今,少年已长成男人的体魄,晏枝只到他的肩膀。   两人距离有些近了,穆亭渊身上的墨香越发浓郁,晏枝的呼吸下意识放轻,她听到男人的嗓音在耳边低哑地响起:“我这次回来,想一直留在嫂子身边。”   =   穆亭渊与晏枝一同回穆府休息,路上聊了许多闲话,等到穆府时,晏枝刚下马车便看到一个八岁大的孩童一溜烟从大门内跑了过来,一把抱住晏枝的腿。   “大大!你回来啦!”   穆亭渊的神色陡然变得冷淡,他一路上嘴角挂着的笑容顷刻抚平。   “哎!”晏枝抱住男童,摸了摸他的脑袋,“今儿有没有用功读书呀?”   “有!”男童朗声道,“先生还夸我聪明!”   “真是个乖孩子。”晏枝揽着小童,直起身对穆亭渊道,“这是丽娘的孩子,信上同你提起过,他叫穆念,说是要感念穆府的恩情才起了这个名字。”   “他与嫂子感情很好。”穆亭渊笑着说。   “毕竟从小看着长大的呢。”晏枝捏了把他的小胖脸,“这孩子聪慧懂事得很,念念,叫小叔叔。”   穆念见状,正儿八经地走到一旁,向着穆亭渊行了一个晚辈大礼:“穆念见过叔长。”   “你我同为穆家人,不必行此大礼。”穆亭渊扶着穆念起来。   穆念抬头看向穆亭渊,双目充满崇拜,蹦出了无数小星星,但与穆亭渊目光对上时,只觉得这个几年间传出无数才名的小叔叔不似传言中那般温文尔雅,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化着他读不懂的深沉情绪,让他有种直觉上的畏惧。   ——他不喜欢自己。   孩童敏感,几乎一瞬间,穆念便能肯定这点。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沮丧地垂着脑袋,抓住晏枝的衣襟,躲在她背后。   穆亭渊的目光更冷了,他略略抿唇,下一秒,扬起笑脸同晏枝道:“嫂子,我有些饿了,晚上我们吃些什么?”   晏枝便同他商量起今晚想吃的东西,渐渐的把穆念忘在了一边。 第73章 ===   晚膳时分, 一家子人围坐在餐桌上,听穆亭渊讲述这几年来的见闻,起初, 穆念还有些莫名惧怕穆亭渊, 闷头吃饭, 气都不敢喘得太大声, 后来听着听着便入了神, 听到妙趣横生处捧腹大笑, 听到险象环生处又不住张嘴惊叫,丽娘在一旁盯着他吃饭, 看着下饺子似的从嘴里往外掉的饭菜,不住摇头。   穆亭渊眉目温和慈善,偶尔还会问穆念一些问题,穆念答对了不吝夸赞, 答错了也不厉害辞色,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仿佛真是一桌长幼有序的和睦家庭。   晏枝对比着书里和如今的穆亭渊,一样的光风霁月,却有不一样的温柔。以原来的穆亭渊, 哪里会这么耐心地和一个八岁大的男童讲这些妙事。   她不免想到, 自己对穆亭渊少时的培养果然没错, 心里温暖的孩子长大了也是个温暖的人。   穆念困得早,丽娘不等吃完便带他去读书休息。   席上还剩下慢条斯理吃着饭的晏枝和穆亭渊。   晏枝道:“临近科举,北都来了不少学子, 你可有意参加?”   “已报了名,只待开考。”   “可有把握?”晏枝笑着问。   “必不负老师名望。”   两人相视一笑,晏枝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斜侧着身子看穆亭渊,因着高兴,她今日喝了些酒,此刻酒意上来,神色微醺,笑出几分甜腻散漫。   穆亭渊看着女子曼妙惑人的神色,嘴角微抿,喉结滑动了下。   “真是岁月如梭,转眼已过去了这些年,亭渊已长成如此丰神俊秀的模样,你这身白衣……穿得潇洒,俊俏极了。”   穆亭渊低头轻笑。   晏枝道:“你都十八岁了……若是科举高中,风头无两,上门求亲的人家怕是要将咱们穆府的门槛都踏平了。”   “我尚未完成老师遗志,不愿成家。”穆亭渊轻描淡写地堵了回去,他抬眸看了晏枝一眼,试探地问,“嫂子呢?嫂子为何……不嫁人?”   “嫁给谁呀?”晏枝笑道,“现在北都谁不知道,穆府的大夫人是个抛头露面出来走货买卖的生意人,我当初在大太阳底下,众目睽睽之下,跟木商讨价还价买桑苗的事儿早就传得北都人人皆知,谁还敢娶我这样不正经的女子?”   “他们不识得嫂子的好。”穆亭渊道。   “也就你觉得嫂子好。”晏枝娇嗔地瞪了穆亭渊一眼,穆亭渊被这一眼酥媚进了骨子,他忍着所有情绪,哑声问,“那……洛小将军呢?”   “他?”晏枝疑问,“怎么突然提起他了?”   “嫂子当初极喜欢他。”   “哦,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晏枝搔了搔脸,“他常年出去打仗,偶尔回北都,我遥遥见过他一回,越发像是个没有感情的冰雕,隔着十万八千里都能冻死个人,我不喜欢这样的。”   “洛小将军为何也没成亲?”   “不知道,”晏枝拨弄着鬓边垂落下来的碎发,“我哪里晓得他的想法。”   穆亭渊仔细观察着晏枝的神态和反应,见她的确对洛无戈无意,便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   然而就在这时,晏枝长叹口气,颇为烦恼地说:“既然谈起了感情的话题,那……嫂子有个事情想同你商量。”   穆亭渊心平气和地问:“什么事情?”   “就是……那个……其实八年前,杨少秋杨小将军就一直倾慕我,你游学去的那个七夕,他同我表白心意,我说我想守着穆府等你回来,婉拒了他的情意,可他说会等我。这么多年过去,我以为他会放弃,可是……他等到了现在,我……”   穆亭渊听不下去,打断晏枝:“嫂子呢?嫂子被他打动,也倾慕于他了?”   “这倒是没有……”晏枝撑着下巴,颇为惆怅地说,“如果我倾慕于他的话,就不用这么纠结苦恼了。”   穆亭渊低吁口气,却又听那女子说:“可是我不讨厌他,有时候和他出去玩还挺开心。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最重要的是,成亲后组建一个新的家庭重要的是两人生活的契合度,那不单单是爱情,而是柴米油盐。杨小将军……是一个能相守终身的好男人。”   穆亭渊:“……”   他低垂着眸子,生怕自己情绪外泄,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几乎嵌进了皮肉里。他冷静了片刻,再抬头时,依然是温柔的笑脸,他柔声跟晏枝说:“可若是磨合不来呢?嫂子曾经跟我说过,若是不爱便不要辜负女子,现在嫂子是打算辜负他人的情义了?若是一直生不出爱意,那便是害了杨小将军一生,嫂子糊涂。”   “……被你说得我好残忍,我本来也是说说的,我名声这样差,杨家不会同意我过门的,而且,这么多年来,我早就把杨小将军当成了朋友,和朋友成亲生子共度余生……我做不到。可我有时候又想……”她低声喃喃,“一个人太孤单了。”   穆亭渊心里一跳,有些话欲脱口而出,但他压抑着,忍耐着,只对晏枝道:“嫂子不是一个人,我回来了,我陪着嫂子,我不会让嫂子孤单。”   “真好,”晏枝一扫郁闷心情,笑着说,“亭渊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但总有一天,你会娶回一位女子,和她相伴余生,”她振作起来,“我也会找到能托付终生的人,实在不行,养几个听话的男宠也挺不错。”   穆亭渊:“……”   穆亭渊温和地说:“嫂子喝多了,我送嫂子回房休息。”   “好。”晏枝笑着颔首,模样甚是乖巧听话。   晏枝头脑越发昏沉,酒的作用和药效一直发作,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看着眼前影影绰绰的轮廓,耳边的声音变得缥缈,她渐渐陷入沉睡。   穆亭渊叹息一声:“知道嫂子生病不该让嫂子饮酒,是我的过失。”   “果酒而已……”晏枝喃喃。   穆亭渊无奈地笑了笑,她替晏枝揶好被角,恍然间回到儿时,自己闹情绪红了眼角,女子也是这般温柔地坐在床榻旁,柔声哄他睡觉。   她跟自己聊锦绣日月,聊梦里河山,让自己长成了最期许的模样。   而如今,光阴轮转,女子依然是当年温柔的模样,他得承天赐,如柳条抽芽变得高挑结实,不再一味躲在她搭建起的屋檐,成了能照顾她,呵护她的庇佑。   但他要的不仅仅如此。   穆亭渊略微俯下身,在晏枝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他想成为她的刀和她的盾。   以其他的身份。   =   穆亭渊回北都之事不胫而走,他在外游学时已颇有才名,继承岑修文学识之后,更是名声大噪,上门拜访的文人官吏数不胜数,穆亭渊以“备考科举”为由,一概拒之门外,私下里去拜访了岑修文曾经的旧友,大部分老者已不在人世,一片唏嘘先按下不谈。   春花辗转凋零,一日日过去,晏枝白日去经营商铺中的事情,晚上便回来陪穆亭渊读书,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八年前,那小少年端坐在烛台旁,认真地看着手中的书籍,写下一条又一条笔记。   如今的穆亭渊,真正长成了晏枝最喜欢的模样,样貌俊逸,气度飒然,谈吐时温和儒雅,又博学广识。不同于其他酸儒弱书生,游学多年再加晨昏习练武艺,穆亭渊身段结实挺拔,如松如竹。   矫矫君子,渊渟岳峙。   转眼便是科举。   几代国泰民安,大梁日渐重文兴农,科举便是遴选文臣最重要的考核大事,由礼部负责,分童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层级递进。   今年春闱,千万学子竞鳌头,除开穆亭渊这样的,还有许多文士大儒的门生弟子,魁首之争极为激烈。   春闱当天,晏枝送穆亭渊出门。   白梅饱满地绽放在枝头,晏枝给穆亭渊喂下饺子,一路送他走出府门。   晏枝叮嘱道:“我前些日子去贡院里转了一圈,那地方又小又窄,起居都在那逼仄的小间里,你要多注意不要磕了碰了,穿暖和点,四下漏风,那板子什么都遮不住。”   “好。”听见晏枝的絮叨,穆亭渊笑着点头,“我都记在心里了。”   “是嫂子啰嗦了。”晏枝习惯性地抚了下穆亭渊的头,等目光触及男人一双灼热的眸时愣了一下,她把手收了回来,说,“去吧,嫂子永远支持你。”   穆亭渊压下眸中一瞬浮现的遗憾,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对晏枝说:“这话太过狂妄,我只说给嫂子一个人听,待放皇榜,我拿个状元的圣旨回来给嫂子玩。”   晏枝闻言,顿时笑逐颜开。   全府的人都外出相送,晏枝目送穆亭渊乘上马车,车轮滚滚向着考场而去。   这一幕让晏枝回忆起了当初送走穆亭渊的时候。   此间的少年,踏遍了绿水青山,再归来时,如枝头新梅,傲骨寒芳。   她之前陪着怀有身孕的韩妤去寺庙祈福,给穆亭渊许下了一个愿望——   愿你不再凄风冷雨,遍尝人间艰辛;愿你在晨雾散尽时,能成万丈明光。 第74章 ===   春闱三日时间, 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晏枝有活要忙的时候还好,无事可做时总会想穆亭渊此时此刻正在考哪一门, 会试三科都是硬骨头, 据说今年的考官出题刁钻, 喜好剑走偏锋, 不知道亭渊会如何作答, 想了一会儿便觉得自己这样子有些好笑, 仿佛是那个时代守在校门口等着孩子考完高考的家长。   尽人事,知天命, 她应该想开点。   三日一过,晏枝坐上马车去接穆亭渊回来。   远远的便看到一身白衣,洒脱风流的穆亭渊被围绕在众多学子之中,他笑容温和, 耐心地同众人交谈,看见晏枝时,分开左右,笔直地冲晏枝走了过来。   一旁人窃窃私语,都道那是穆府的大夫人, 是穆亭渊的长嫂。但晏枝近些年来, 因做生意, 抛头露面,得了不少话柄,士农工商, 商为最末流,尤其是身为氏族却毫不掩饰,自甘下贱去经商走货, 最是遭文人诟病。   见着穆亭渊毫不遮掩地同晏枝交谈,有意亲近的文人都露出鄙夷的神色,不知谁在人群里嘀咕了一句“说是清廉高洁之辈,也不过如此”被晏枝听见,狠狠地瞪了过去。   那人耸了耸脖子,惊怯地缩着身子,借着人群的遮掩悄悄溜走。   一人尚能扼制,但难堵悠悠之口,小声讨论的人越来越多,都为穆亭渊亲近晏枝不以为耻而感到愤懑,再一想到岑修文多年学识落在这样一个人手上,大感呜呼哀哉,眼前一片漆黑,文坛将顷,得由他们站出来保护文之高义。   科举刚考完,他们就开始盼着穆亭渊能落榜,两人在各色目光中登上马车,离开考场。   回程的马车上,穆亭渊端坐在小方几旁,拂袖取香,淡淡的梨花香从鎏金兽首香炉里钻了出来,沁人心脾,他抬眸看了一眼晏枝,把香炉盖子阖上,道:“嫂子怎么看着颇为哀愁,可有什么心事?”   “我能有什么心事,每日吃吃喝喝,闲下来就看账数钱,”晏枝脑海里回荡着那些文人的评价,听见穆亭渊你的声音后回过神,问道,“你这回考得怎么样?”   “还可以,题目不难。”   晏枝:“……”   晏枝笑了出来:“方才我等你的时候,瞧见几个从贡院出来的学生,大多失魂落魄,其中有一个没走多远就冲着路旁的石狮子撞了过去,被救下来后,哭天抢地地嚷着考试题目太难,愧对父老兄弟。”   穆亭渊说:“确实不难。”   晏枝笑得几乎止不住,她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说:“好好好,嫂子等着你的好消息,我还没见过圣旨呢。”她渐渐收了笑,神色多了几分凝重,“圣上身体越发不行了,曦贵妃说,怕是活不过今年,小太子又性格懦弱,一旦圣上驾崩,大梁朝中局势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你此时入朝为官,怕是仕途不会那么顺利。那些文人……”   ?   晏枝脑海里不由浮现出现在的一段历史,现在大梁官员的情况与那时颇为相似。历史上有个说法是明亡于士大夫,氏族与文人互相勾结,形成党派,不断顶着为国为民的名义,攻讦政敌。文人以舌以笔为武器,斗起来,没有硝烟,却能尸横遍野。大梁情况虽不至如此,却也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晏靖安的势力正在不断萎缩。   李景华那边的情况也并不理想,因为当年春蒐一事,梁帝对他存了忌惮之心。除开士大夫,大梁还有一群朝官被称为清流,是梁帝刻意扶持起来的,这些清流多出身草根,没有家世背景,借以上疏评议,弹劾大臣,充当梁帝冲锋的矛。   几年来,清流日渐壮大,与晏靖安的武将一脉,李景华的士大夫一脉呈现了三足鼎立的架势,维持着大梁官吏结构的平衡。   穆亭渊一旦入朝为官,势必要被卷入党争之中。士大夫重家世,穆亭渊是穆府私生子,清流重名节,宁死不屈,以死为谏是他们的拿手好戏,穆亭渊却有个她这样在清流之中名声极差的亲人。   两派都不讨好,前路渺茫。   晏枝心想,实在不行就和离出穆府吧,一旦她离开,就与穆亭渊没有任何名义上的关系,这是为穆亭渊的仕途着想,否则,等待他的将是无数的口诛笔伐。   =   穆亭渊在穆府依然住在当初被晏枝接回来的小院,曾婆子一直守在院里,尽心尽责地照顾穆亭渊的日常起居。   她年岁越发大了,耳朵眼睛都变得不好使,可依然执着地安排着穆亭渊的衣食住行,亲力亲为。   春闱结束,穆亭渊在家准备几日后的殿试。此次会试,共录取三百一十六人,穆亭渊高中会元,以魁首之位参加殿试。   梁帝于社稷殿上召见三百余贡士,共分两日进行,但并非人人都能得梁帝考问,只有会试前三十名有此殊荣。   殿试一结束将分三甲,一甲恩赐进士及第,是最负盛名的状元、榜眼和探花,二甲、三甲各有名位。   穆亭渊身为春闱头名的会元,于头一日上午便能得以面见天恩,接受梁帝考查。待殿试结束,便要参加赐封新科进士的琼林宴。   晏枝在家中等着殿试的好消息,但实在坐不住便跑去店里里准备一个月后的踏青宴。   她踮脚想把一件外裳挂高,可那架子太高了,晏枝一时挂不上去,她正要回头找挑子,身边却走来一人,从她手中接过外裳,挂在了衣架上。   晏枝回头,看到一张俊俏的脸,八年过去,杨少秋的面孔已经完全褪去了稚嫩的气息,分明的棱角勾出了成熟英武的轮廓。站在晏枝背后时,高大的身形几乎将晏枝笼罩在阴影里。   他咧嘴一笑,说:“这几年你好像确实没怎么长个头。”   晏枝轻哼一声,换做现代,她是一米六五的身高:“是你长得太高了,怎么,龙武军今日放假了?”   “哪会,”杨少秋苦着脸道,“正忙着呢,”他变了笑脸,对晏枝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奈何楼的鳜鱼肥了!去不去吃?”   “能订着位置?”晏枝眼前一亮。   “那肯定,我今日特地告了假带你去吃!”   晏枝心动不已,却又觉得不好和杨少秋如此亲近,叫杨少秋以为两人之间还有可能,付出太多。   杨少秋瞧出晏枝的犹豫,嬉皮笑脸地说:“不想些旁的,我也想吃,拉你做个伴。”   晏枝闻言,再犹豫不定就太过小心眼了,颔首道:“我打点下就去。”   “行,我门口等你!”   两人一起前往奈何楼,品着最上等的肥美鳜鱼。   席上,杨少秋突然道:“你家那小孩现在正在殿试吧?”   “他已经十八岁了,都行过冠礼,不是小孩了。”   “也是……那会儿远远地看过一眼,潇洒风流,很有名士的样子,举手投足间隐约还有点殊同哥的味道。”   “怎么突然提起了亭渊?”   “没什么,随便聊聊。”杨少秋支支吾吾,闪烁其词。   晏枝看出端倪,把筷子放下,说:“杨小将军一向爽快,今日怎么这么磨蹭含糊?”   杨少秋叹了口气,说:“我想跟你说的是,穆亭渊因为身为岑先生的关门弟子,在北都受到各方瞩目,尤其是文臣圈子,都在看他的态度。有些人已经开始着手攻讦他。年前,父亲受到文官的弹劾,气得在家中断了三天食,我很清楚那些文人的笔墨比吐谷浑的长矛还要尖锐锋利,你提醒他,让他处处小心。”   “外面的流言我听到了一些。”   杨少秋本意旨在提醒,不想把气氛弄得这么僵硬,他搔了搔脸,道:“你不要听那些流言蜚语,都是吃饱了撑的。”   “我不在意,他们不过是嫉妒我有他们没有的财力,这几年,宁河水患,我们锦绣里捐了多少赈灾的物资,可还是无法扭转他们的偏见,我已经懒得跟这些酸儒们争辩什么了。只是……”晏枝神色凝重地道,“我不能不在意亭渊的前程,杨小将军,你同我说说,他们都想了些什么理由攻讦亭渊。”   “无非是才名和出身那些……”杨少秋一声冷笑,“最近传得最厉害的是,他本身没什么才气,之所以被选作会元是得承岑先生庇佑,他的名声是造势造出来的,还有人说……”   话音未落,隔壁屋子传来议论声:“真是替同文兄不值,他文采如此卓绝,见识又不凡,针砭时事,句句精华,怎么就比不过那穆亭渊?”   “不过是岑老先生威名犹在,皇室要颜面,哪怕他穆亭渊是个草包,都得捧成个金子,不能落了岑先生的颜面。”   “就是,依我所见,哪怕他不参加科举,都能高中,今年这状元的位置就是给他准备的。”   “可苦了我们同文兄了,今年咱们书社几个弟子还指望他拿个状元回来,看来是没戏了。”   杨少秋忍不住暴脾气,腾得一下站了起来,晏枝按下他,悠然道:“是啊,有戏的都去参加今日的殿试了,只剩下一群没本事的丧家犬在不停地吠叫。”   “什么人?!”隔壁一声厉吼,有人骂道,“哪来的贱婆娘!?”   “你——”杨少秋火气上涌,不顾晏枝阻拦,冲去隔壁包间,当场抽出长剑劈下桌角。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掌柜的,他在北都多年,有些人脉,自然认得晏枝和杨少秋,忙道:“杨将军,穆夫人,何事动怒,要如此大动干戈?消消气,消消气。”   晏枝取出一锭银子,对掌柜的道:“抱歉,扰了你生意,这点权当赔礼,杨将军,夏虫不可语冰,和井底之蛙没什么好说的。”   她眼神凉凉地扫过他们二人,和杨少秋一同走出奈何楼。   晏枝心想,她虽然知道文人相轻,却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而且,这几日,世人只要谈及穆亭渊,聊的不是他的才学,而是他的出身和他“自甘下贱”行商走货的嫂子,他还只是一张白纸,就不断有人往他身上描画污浊的痕迹。   穆亭渊前途艰难,迎面碰上的不是能用武艺丈量的仇敌,而是一群戴着礼义廉耻高帽却在偷奸耍滑的伪君子和一群不讲道理只会耍无赖的真小人。 第75章 ===   穆亭渊高中的消息比圣旨来得更早。   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 还没等琼林宴办完,书社里已经开始了紧锣密鼓的传诵,茶馆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都在听殿试上的精彩桥段。   今年殿试与往年圣上随机提问不同, 而是给了一个辩题, 让众生群辩, 三百多名贡士齐聚社稷殿前, 就民生问题展开了激烈的群辩。   这一场辩论持续了整整两日, 除开中间休息, 时长多达十八个时辰。   穆亭渊舌战众生,就连朝中大儒也忍不住与他论辩一番, 一言一行俱是名士风范,在殿前引经据典,谈吐犀利,又彬彬有礼, 点到即止,不至让其他人丢了颜面。   当时有个名叫范术的贡士,春闱时败在穆亭渊之下,只得了个二名的成绩。他的老师是北都大儒,是当今圣上幼时的太傅, 年岁大了之后在白鹿书院任教, 博古通今, 是有名的文人。他承袭老师才学,就连岑修文也对其才学惊艳,夸赞他是当世奇才。   殿前辩到最后, 是穆亭渊与他二人相辩,辩到最后,穆亭渊依然如清风旋旋, 淡然冷静,范术却是面红耳赤,说话打摆。   见他已近殿前失仪,穆亭渊略一作揖,道:“范兄高见,今日得范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日后有机会定要与范兄煮酒烹茶,品书论道。”   范术一怔,脸顿时红到耳根,向穆亭渊作揖回礼:“穆兄文采卓然,是范某不及。”   此次殿试便到此为止。   大梁朝殿试结果只当场公布一甲得主,二甲、三甲众人得一册子,写清名位。此外,大榜会张贴在贡院南墙的上,是为金榜题名。   待到一甲状元公布时,满朝内心只呼出一个名字。   穆亭渊上前承接圣旨,跪谢圣恩。   就在此刻,梁帝忽然道:“新科状元穆亭渊,御前来见。”   穆亭渊一怔,手托圣旨,低垂眉眼,一步步走近梁帝。   “抬头给朕看看。”梁帝中虚已久,嗓音漂浮,带着几分沙哑。   穆亭渊遵旨抬首,望向这即将不久于世的帝王。   梁帝一生平庸,开拓不足,是守成之君,可他以平衡之术将大梁社稷江山稳定得分外巩固,他多次抵御住了边疆的入侵,也多次稳住了朝中变动,他带动民生,让大梁子民富庶安康。可他资质有限,又生性多疑,几年下来几乎掏空了身子,现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   梁帝仔细打量着穆亭渊,比年龄苍老许多的面容上满是动容,他眼眸中似有浪花闪烁,长叹一声:“你长得同她很像……”   穆亭渊心里疑惑,沉着道:“小人惶恐。”   “唉……”梁帝道,“你有真才实学,又是岑先生的弟子,朕相信你的品行,穆亭渊,在这殿上御前,当着大梁历代君王曾坐过的龙椅的面,你可愿意宣誓永远效忠于我大梁皇室,绝不背叛?!”   穆亭渊沉默片刻,梁帝殿前突然发难,他不知所为何事,斟酌一二后,穆亭渊抬头看向梁帝,坦然磊落道:“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梁帝露出欣赏的面容,他突然低声咳嗽了两声,一旁的大太监立马上前替梁帝递茶,梁帝摆了摆手,对穆亭渊道:“退下吧。”   殿试结束便是琼林宴,是及第进士的庆功宴,宴席期间,会公布前列的官职,余下则要回家等圣旨。   席上,穆亭渊得了不少敬酒,他此刻还未受封,便有人嗅着他的富贵前程来了。   穆亭渊喝过几杯便要以茶代酒,那些官吏早就习惯了酒席上的应酬,只道穆亭渊不知好坏,还是个嫩茬,笑道:“怎么?这才几杯,这酒是难得的贡酒,也只在这琼林宴上能喝到,状元郎该多饮几杯!”   穆亭渊礼貌道:“家中长嫂不喜酒味,喝得醉醺醺的还累得长嫂替我操心。”   “长嫂?”那人恍然大悟,“是晏将军的幺女,嫁给穆家大爷的晏枝是吧?”   “正是。”穆亭渊含笑,面如春风。   “那不是个……商女?”有人怔怔道。   “是个商女,听闻在街头跟人讨价还价,声音大到几条街外都能听个清楚。”   “穆家大爷早就没了吧……那她岂不是一个寡妇?”   “寡妇还在外面抛头露面,实在是伤风败俗!”   穆亭渊神色渐冷,待听到这句伤风败俗时突然猛得一掷酒杯,厉声道:“诸位以君子自居,却在背后议论是非,我长嫂十五岁嫁入穆府,当年穆府中亏,便连旁系都不愿牵扯其中,是嫂子扛起了穆府,以你们所谓抛头露面的姿态替穆府打通了前路。若是没有嫂子,我还只是一个偏僻小院里孤苦一生的私生子!也许连那个冬天我都活不下去,她于我,是性命之交,我绝不允许你们这样诋毁她!”   那几人瑟瑟缩首,有早就看不顺眼的人道:“是了,状元郎不说我等都忘了,状元郎可是穆府的私生子,待那女人如玉如珠也不稀奇。”   穆亭渊眉头蹙紧,冷冷地看着那人,他道:“听闻朱大人新近从暗香阁纳进了一房小妾。”   那人脸色一变:“你如何得知?!”   众人顿时哗然,这朱昭发妻新丧,头七尚未过去,便娶回一房小妾,实在是无耻!   议论声渐起,朱昭涨红了脸,指着穆亭渊骂道:“你你你——你个混账!不要含血喷人!”   “是谁在辱骂朕钦点的新科状元?!”梁帝声音突然想起。   朱昭脸色顿时褪去,惊恐地跪下。   梁帝冷冷道:“掌嘴三十!罚俸两年!降职三级!”   “陛下……”朱昭震惊地看着梁帝。   梁帝脸色更沉:“滚!”   侍卫上前把朱昭架了下去。梁帝此举再明显不过,他是要护着穆亭渊。   群臣这才反应过来,齐齐跪倒在梁帝脚下。   “平身,”梁帝淡淡道,“宣读圣旨吧。”   “是。”   大太监上前,在寂静中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恩赐新科状元穆亭渊任翰林院侍郎,东宫少傅,钦此。”   一众顿时哗然。   翰林院侍郎不是个什么稀罕职位,东宫少傅却是令众人震惊。   如今太子正是适学之龄,但未设太傅,由翰林院尚书暂时安排太子课业。除他之外,下属五名少傅,皆是博学的大儒,分别教授太子不同的课业,穆亭渊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他的才学众人有目共睹,得个少傅之位也不算太稀罕,最让人拿捏不准,内心猜疑不定的是梁帝的后招。   太傅空虚,都说会从少傅中遴选一名出来,穆亭渊任职少傅,就有了一搏太傅之位的可能。   这是个什么官职?太子太傅,是太子最亲近的老师,在太子尚未亲政之前,可与摄政王一同决议政试,更是能决定太子日后的成长方向。历来,有权有势的大臣多是太傅之流,也因此,梁帝迟迟没有定下这个角色。   这个时候给穆亭渊一个少傅之职……为何?难不成梁帝是想让他当太傅不成?!   此旨一宣,整个琼林宴都变了味道,朝中大臣一时惶恐不安,再也无一人敢在穆亭渊面前惹是生非。   ——   圣旨到的时候晏枝刚巧剪下一枝红梅,是皇帝身边的大公公亲自来宣读的圣旨。   两人熟悉,那大公公知道晏枝散漫的性格,道了谢领了赏便离开了。   随后,晏枝等在门口,等着状元游街归来,热闹声张由远及近,她看见白马上端坐着的俊逸男子,几乎在第一时间便在人群里把她的目光抓了出来。   穆亭渊从马上下来,将御赐的玉如意递到晏枝手里,低声道:“嫂子,这个给你捶背。”   晏枝噗嗤一笑,道:“琼林宴上可吃好了?”   “哪儿能,饿着。”   “知道你饿着,家里给你备了吃食。”晏枝陪着他往里走去,两人有说有笑,像是平常的每一天。   穆府外,鞭炮声响彻天际,穆府内,他们二人仿佛隔离了所有声音,在一方只有彼此的小天地里。   背后,莲心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对三才道:“大夫人和小公子真是般配呀。”   “说什么胡话!”三才呵住她,“大夫人是小公子的长嫂,这是乱.伦。”   “唉……”莲心想起了外头的流言蜚语,红着眼眶道,“大夫人这样好,怎么就得不着个疼她爱她宠她的如意郎君呢?那杨将军怎么一直不上门提亲呢?”   三才没吭声,提醒道:“主子的事情,我等少说闲话。”   穆亭渊吃了顿饱饭,回房休息,曾婆子跪在门口迎接,被穆亭渊扶起的时候老泪纵横。   穆亭渊道:“曾婆婆从小待我如亲生一般,不必行这等下人的虚礼。”   “小少爷从小便苦,如今终于熬到头了。”   穆亭渊心道官场猛于虎,他这分明是苦日子刚开始,哪里熬出头了?更何况,小时候嫂子待他极好,他根本没吃过多少苦头。   想到这儿,他面露微笑,神色柔软。   曾婆子抹着眼泪,哀哀道:“从小那些嘴贱的贱皮子就爱诋毁少爷,说些难听的腌臜话,如今少爷终于扬眉吐气,定要让那些人好看!”   “婆婆何须理会这些?若真要与这等人较真,有受不完的恶气!”   “老身是心疼小少爷,”她想起了什么,对穆亭渊说,“有件事情,老身在心里埋了许久,如今少爷高中,便不再隐藏。这么多年过去,大夫人依然没有在族谱上写上少爷的名姓……得亏这事知道的人少,否则闹起来,坐实了少爷……”她气恼道,“那暗门子生的都能在第一时间被列入族谱,少爷的名姓却迟迟在外,大夫人究竟在想些什么?!老身知道这话说出来,少爷可能会不爱听,但是——”   她紧紧抓着穆亭渊的袖子,紧张道:“大夫人可是忌惮少爷,担心少爷日后接掌穆家时,夺了她的权和她的财,才会留下大少爷的把柄?!” 第76章 ===   穆亭渊的神色骤然冷淡了下来, 他平日面上总是挂着亲和的笑容,哪怕在殿上与人辩典时也从未变过脸色,此刻周身温度骤降, 骇得曾婆子瑟缩了下身子, 还想哆嗦着开口, 被穆亭渊冷声打断:“婆婆, 你年岁已高, 我又已及冠, 日常琐事便不由婆婆多作操心。”   族谱一事一直是穆亭渊心里的疤,也是他私生子的烙印, 多年来,这伤口常常被撕扯开,早已经把他折磨得肠穿肚烂,伤口结痂好了又裂, 渐渐的,他已经对其非常麻木。   可一旦由身边亲近的人提起,他依然会感觉到伤口的痛。   他并非心志不坚毅之人,却只是一个凡夫俗子。   曾婆婆怔住,哀求道:“少爷, 老身是替你着想, 如今你入朝为官, 须得步步为营,你……若是老身说错了话,老身给少爷道歉, 只是少爷,你……”   “婆婆多虑,”穆亭渊温和一笑, 搀扶起想要给他跪下磕头的曾婆子,柔声道,“我是体谅你年岁大了,若你因操劳过度而伤损了身子,我才要难过分神,苦尽甘来,你好生歇息。”   “少爷……”曾婆子放心地长出口气,还要劝穆亭渊几句,被穆亭渊打断,“夜已深,我要歇下了,圣上有旨,后日便要去翰林院应卯。”   “哎!”曾婆子点了点头,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房间。   在她离开后,穆亭渊神色冷淡下来,他坐在窗边,稍显冷瑟的风灌入屋内,吹起他单薄的外裳。   八年在外,他并非如世人所见那般一帆风顺,他与岑修文走过饥荒、走过洪水、走过瘟疫、走过生老病死,见识了太多喜怒哀乐,人世百态,或丑陋、或善良、或无私、或自我,都一一映在眼前。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回感受悲苦欢愉,他的脑海里都只有一个人。欢乐时,他想把这些全都写在信上,通过文字让她一起感受欢愉;痛苦时,身躯被掩埋在折磨里,他想着她的温柔模样,将自己从淤泥里一寸寸拉扯出来。   他扪心自问,可以做到对她完全无条件地信任,哪怕时隔多年,她依然没有在族谱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心里有足以压垮防线的疑问,他也对她没有任何怀疑,也永远不会有任何怀疑。   圣上在殿前问他可愿效忠大梁江山,永不背叛,他回答: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一人只能是她。   我是你裙下的不二臣。   ——但这些话还不是时候说出口,他不知道原本对晏枝的敬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男女之情,但他知道,现在在晏枝眼里,他还是当年那个十岁,需要她庇佑的孩子。   但是无妨,细水长流,他必会得到她。   穆亭渊长出口气,他刚拆开发簪,任由长发散落在身后,忽听窗外响起声响,穆亭渊一蹙眉头,敏锐地呵斥出声:“谁?!”   外头一片寂静,穆亭渊微眯双眸,片刻,有人声响起:“啊,亭渊,是我。”   “嫂子?”穆亭渊一怔,果然看到清丽女子从树木的遮掩中走了出来,她神色尴尬,笑道:“亭渊,我本有些话要同你说,但方才无意间听到了你与曾婆婆的话,本打算改天再说,不小心露了行踪。”   晏枝悔恨不已,她本不是轻易能被色迷人眼的人,但方才穆亭渊卸下发簪,长发如瀑而下的模样实在是俊美非凡,让她不小心踩着树枝,发出了轻微声响。   穆亭渊的耳力也着实过人,这都能听到……   她咬了下唇,道:“你歇着吧,我明日再说。”   “嫂子这是存心吊我胃口。”穆亭渊随意将长发挽起,阔袖从如玉般长臂滑了下去,露出凸起一节的漂亮腕骨,几缕长发没被簪子束住,垂落脸颊,年轻俊逸的面容便多了些许性感与慵散。   晏枝再次在心里赞叹了下他的好皮相。   穆亭渊道:“嫂子何必跟我如此生分?我这儿没有什么是嫂子不能听,不能看的。”   他走到门口,推开房门,对晏枝道:“进来说话吧。”   “这……”若是从前,晏枝会毫不犹豫地进去,但如今,穆亭渊已是成年男子,由岑修文替他及过冠,实在不能如此不顾礼节。   穆亭渊见她有了男女意识,心里高兴,这代表晏枝将他当做一个男人看待,而非是童年那个男孩。   穆亭渊笑得分外温柔:“嫂子,在我印象里,你不是这般刻板的人,你我磊落坦然,何惧他人闲言碎语?”   晏枝犹豫片刻,心想这是在自己家里,她与穆亭渊开着门窗说话,也不至于被人说去闲话,于是走入屋内,道:“我当然知道我们磊落坦然,我问心无愧,可外头是是非非全靠一张嘴,你刚状元及第,又被委任太子少傅,不得不注意些闲言碎语,等权势稳固了,你再张狂点。”   穆亭渊听了开头几句有些不是很高兴,因他问心有愧,但听到后面,是晏枝一贯的作风,不由呵呵低笑出声。   他道:“谨遵长嫂教诲。”   晏枝也笑了笑:“你这几日也累了,我便不多叨扰你休息,说正事。”   她观察着穆亭渊的神色,试探地开口:“亭渊,我有意离开穆府。”   穆亭渊神色一变,追问道:“为何?”   “当初你走时我便说过,我可能会休离穆家,到现在只是为了等你回来,现在你回来了,我应该把穆府交给你了。”   “穆府于我于嫂子,没有区别。”   “可于旁人有区别,我是自甘从氏族堕落的商女,是文人眼中的污秽……”   “你不是。”穆亭渊坚决道。   “我知道我不是,可对他们来说,我是。我不在意他们怎么说我,但是我在意他们对把这个当成攻讦你的工具,因为我在乎你。”   穆亭渊瞳孔微微一缩,一股甜意弥漫整个胸膛,哪怕他知道晏枝这话并不是他想得那个意思,也忍不住的嘴角上扬。   晏枝又道:“不过我也不是单纯因为这个,我也该为自己的未来着想一下了。”   她如今已经二十三岁,北都女儿往往十五岁便定亲成亲,她算是高龄,哪怕她从不觉得这个年龄有什么问题,所在的社会也会给她无法抗拒的压力。   再拖延下去,她就真的很难再找到一个如意郎君了。   穆亭渊听懂晏枝的意思,方才的喜悦被一瞬间冲淡,他勉强保持着笑容,问道:“嫂子,可是有意中人了?”他不知道这话是怎么问出来的,嗓音艰涩得让他稳不住。   晏枝摇头:“尚未,不过,休离出穆府后,我便要以晏家的女儿去参加今年的春日宴。”   穆亭渊抿唇,他望着晏枝姣好的面容,心想,休离了也好,休离了他们就不再是叔嫂之间的关系,他就能以其他身份站在她身边。   至于那些觊觎嫂子的……穆亭渊心里如坚冰一般,他绝不可能给其他人任何机会。   穆亭渊微微一笑:“嫂子既然想休离,那便由着嫂子。”   晏枝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好说话,毕竟他总是嫂子嫂子地叫着,还以为他对自己的感情深厚,不愿剥离这层关系,现在看来……八年过去,感情终究是被时间冲淡了吗?   他其实也没那么在意自己。   晏枝心里难过,她振作起来,道:“对了,还有个事情,方才曾婆子说你的名姓没有写在族谱这件事,我的回答还是如当年一般。”   穆亭渊颔首:“我相信嫂子的安排。”   晏枝深深地看着穆亭渊,道:“你相信我,待日后,你在朝中扎稳根基,我会告诉你原因。”   “我知道,”穆亭渊何其聪慧,“我应该不是穆老爷的私生子。”   晏枝见他洞悉,也不隐瞒:“是,但是你的真实出身,我不能现在就告诉你,这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好,”穆亭渊望着晏枝,眸光一瞬不瞬,哑声道,“我全听嫂子的。”   ——   晏枝从穆府休离的事情很快便传得大街小巷人人皆知。   随后,恶言再起。   街头巷尾都传新科状元郎忘恩负义,休离了从小照顾他,甚至于他有救命之恩的长嫂,将她驱离穆家,连半点家产都不给。   这等捕风捉影的传言,自然没能持续多久,当晏枝出现在锦绣里的商铺里,拿着老板印信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穆家最值钱的营生依然被握在晏枝手里。   随后,当晏枝和穆亭渊一同相约在奈何楼时,两人不睦的谣言也不攻而破。   转眼几十日过去,穆亭渊与晏枝常常通信,就如同当初穆亭渊外出游学一般,休沐时常来晏府看望晏枝,感情如故。   这一日,晏靖安下朝回来,与晏枝一同用午膳。   他突然道:“今日得知,圣上的折子是经穆亭渊理过的。”   晏枝筷子一停。   晏靖安道:“圣上怕是有意提拔他当太子太傅。”   “年岁未免太小,朝中老臣能服吗?”   “这便是圣上要的,不过是求一个制衡。他年岁虽小,但近日早朝都展现出了非凡的谈吐和见识,我前些日,借口去听他给太子讲课。当得起博学古今,偏偏又妙趣横生,比那些老古董讲得生动有趣多了。听你长姐说,太子课业也有明显提高。”   当今太子姓李名隆显,母妃已逝,养在兰贵妃宫里,这兰贵妃是荣安王李景华的人。   晏靖安饮了口酒,又道:“所以,论起实业,他当得起太傅,但资历和年岁都不够格……若是没什么能稳住朝中群臣的大业,怕是定不下来太傅之位。”   “朝中为难他的人可多?”   晏靖安捋须笑道:“一开始确实多,我明里暗里常会帮他,但天威难测,我也不好多做干涉,但是这孩子甚是聪颖,他软硬皆施,既有果决胆识,又有宽广襟怀,朝中与他做对的人一日少过一日。当日殿试才学佼佼的几个会元,都与他关系不错。”   “那我就放心了……”   “还不能放心,为父尚未说完。”晏靖安收起轻松谈笑的神色,正色道,“陛下在等一个提拔他的契机,也是一个真正能看清他实力的契机,这个契机……”   “宁河水患。”晏枝下意识接口道。 第77章 ===   宁河是大梁母亲河的一个分支, 因河道狭窄崎岖,每次入梅都会爆发洪水,两岸民不聊生。   前几年, 由河道大家欧冶星带着门生驻扎在宁河水灾最猛烈的梁宁县重点疏通河道以泄洪抗灾, 收效颇丰, 将灾害的影响降到了最低, 可仍是每年有成百上千的灾民流离失所。   经由荣安王一提醒, 晏枝顿时想起了书里这段剧情。   今年降水量比往年都要庞大, 大雨连绵七日不绝,爆发的洪灾比往年更甚。欧冶星观测水位, 发现了今年即将爆发的特大洪灾,上秉朝廷,待公文抵达北都时,已初见苗头。   原作里, 是由洛无戈率领军队前去支援欧冶星治洪,洛霞笙陪同洛无戈一同前往。不仅救灾治洪一举大成,还挖出了一条贪污腐败的链条,直接将梁宁县的豪绅斩首,人头落入滚滚宁河之中, 以警戒世人。   此次大功一立, 洛霞笙名声大振, 此刻,她已游学归来,以岑修文弟子的身份破格成为大梁绝无仅有的女官, 教习当今天子。   在原作里,梁帝寿命并不像现在,当年与晏靖安皇城决战一事劳心劳神, 让他元气大伤,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小太子仍是幼儿,仍话都说不利索,李景华把持朝政,为日后女主登基做好了充足的铺垫。   而如今,形势逆转,梁帝寿命比原作里延长了整整八年,朝中局势也天翻地覆,李景华的势力不仅没能得以发展,反而因晏靖安和梁帝的存在而不断压缩。   清流壮大,势必会影响士大夫一流的地位。   这些都还是旁的,当下,还是宁河的水患重要。   晏枝关切地问:“宁河水患现今如何了?”   “今日凌晨刚发了一场大洪,淹了梁宁县上游的一个村子,驿使快马加鞭,把灾情送到,不过没赶得及今日早朝。”晏靖安道,“但下朝后,圣上宣召穆亭渊进御书房觐见,怕是要提水患一事。”   “父亲,”晏枝慎重思考后,对晏靖安道,“若是穆亭渊接下水患,父亲可答应让我一同前往?”   “你要去?”晏靖安一惊,“你去那危险的地方做什么?”   晏枝道:“我一直很关切宁河水患,这些年为了水患捐献了不少衣物和银钱。这次大水,怕是民不聊生,亭渊年岁尚小,身份又不足以压制当地豪绅,我想借着父亲的威名去帮帮他。”   “我让你兄长……”   “嫂子有孕在身,不日就要临盆,哥哥还是留在家里陪着嫂子的好,”晏枝劝道,“父亲放心,我到了那边坐实恶霸作风,绝不涉险,哪里安全我待在哪儿,保证一根汗毛都不掉,就让我去吧。”   晏靖安无奈,早些年她脾气骄纵,浑不讲理,总是让他烦不胜烦,但又是放在心尖上宠着的人,怎么也无法狠心对她厉声呵斥,经历过几番波折,她长成如今懂事的模样,棱角仍是分明,却不是不讲理的人,偶尔听她撒娇胡闹,只在胸膛盈满父爱,叫他爱不释手。   “好,你去,”晏靖安深思熟虑之后,叮嘱道,“记得你今日的话,一根头发都不许掉。”他看着晏枝,轻轻抚摸着她梳着的待嫁女儿的发髻,柔声道,“父亲老了,这一世别无所求,只盼着你能嫁一个如意郎君,待父亲死后,能照拂你一世。”   “父亲又说胡话,”晏枝板起脸,“父亲要长命百岁。”   “唉……你这丫头惯会胡闹,先前抛头露面地学那商人行商走货,如今又不顾名节去那水患蔓延的地方,赶紧来个人把你娶走,好叫为父替你少操些心。”他顿了顿,又道,“那杨小将军你当真不喜?”   晏枝哭笑不得:“父亲你又来了,自从回家后你三番五次地提起杨小将军,我若是会跟他结成连理,如今可能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晏靖安长叹口气,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我管不了你,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又想起了什么,说道,“还有一事。”   “我已经答应父亲认真参与踏青宴,父亲就不要再催婚了。”   “不是,”晏靖安摇头,“是洛无戈从边塞回来了,明日便回北都。”   晏枝一怔,心想,这个时间点确实差不多。   晏靖安忍不住道:“若是你对洛无戈……”   “父亲!”晏枝打断他,“你好歹是威风一生的晏大将军,如今怎么为了些女儿家的事情婆婆妈妈,啰啰嗦嗦的!”   “好好好,”晏靖安放下碗筷,妥协道,“我不管你,不管你,好好吃饭,莫生父亲的气。”   晏枝嗔怒地瞪了一眼晏靖安,随后问道:“还没找到洛霞笙的下落吗?”   晏靖安摇了摇头,厉色道:“那女子心狠手辣,多次想取你性命,我容不得她。在边关失踪是好事,但若是被我的人找到,我必不可能留她性命。”   晏枝沉默着,她夹了一口菜,没再多说。   当年,为了抵御吐谷浑的入侵,梁帝将洛无戈派去边关,战事结束之后,洛无戈自请镇守边关,其实是为了搜寻洛霞笙的下落。   延州道一战,洛霞笙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时隔多年依然没有任何下落,仿佛凭空消失一般。若说死在战场,可挑尸人将战场清理得干干净净也没能找到洛霞笙的尸体;若说是被囚在吐谷浑,谈和时,大梁特地提起换回洛霞笙,可吐谷浑的新任皇帝慕容临却说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若说是躲在哪里养伤,这么多年过去不该不该如此消失匿迹,一直不和荣安王他们联系。   但战场上,尸体被豺狗分食,乌鸦啄啃得面目模糊分辨不清也是常有的事情。   晏靖安牢记方鼎的袭击,为了替晏枝报仇,也悄悄遣了一支亲兵在边关徘徊,若是找到洛霞笙的下落就当场诛杀,晏枝听闻后曾劝过晏靖安,不必如此赶尽杀绝,但晏靖安坚持如此,他已将洛霞笙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不容任何说情,晏枝便只得作罢,听天由命,毕竟那女人当初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杀了她。   此事按下不提。   这几日,晏靖安每日下朝回来都会同晏枝说上几句朝上之事,今年洪水果然如欧冶星所说来势汹汹,短短两日已经冲垮了十余个村落,情况危急,刻不容缓。但每年水患治理一事都是吃力不讨好的硬茬,朝中群臣竟是无一人愿意主动站出来解决,气得梁帝咳嗽不止。   随后,在梁帝授意下,穆亭渊出列请命,梁帝当场敕封穆亭渊为钦差特使,赐尚方宝剑,可行天子之权,先斩后奏。   穆亭渊临危受命,即日启程。   “枝儿,你没看到,当圣上任命穆亭渊为钦差特使时,那些酸儒们的神色!说是大惊失色都不为过!仿佛天要变了,他们这些老骨头都要被拆了似的!痛快!”晏靖安一进来,先闷了一口茶,大笑道,“我平素最痛恨这些酸儒,我稍微与他们唱个反调,他们就要撞死在大殿上,偏就圣上要顾及影响,好言相劝,若换做是我,哼,随他们去死!”   晏枝可以想象那场面,笑着说:“好在士大夫的风气尚未融入大梁骨血,清流与武将相抵,尚有平衡。”   晏靖安颔首,坐在太师椅上,对晏枝道:“听闻要派穆亭渊前去主治水患,李景华上谏,说他年纪轻,经验少,不足以堪此大任,圣上反问他,要谁前去,李景华接连提议了三个官员,都被圣上驳回。他是聪明人,圣上什么想法他能看不出?所以,他退而求其次,推荐了另外一个人。”   “洛无戈。”   “枝儿聪慧!”晏靖安赞道,“是洛无戈!圣上任命他为副使,龙威将军,率三千军随穆亭渊调遣,共同赈灾治洪。”   晏枝心想,洛无戈随穆亭渊前去是好事,虽在李景华的眼皮子底下,但若是穆亭渊出了事情,洛无戈必然要受到牵连。看来,李景华很不想让这个功劳让给穆亭渊,可晏枝知道,这次治洪对洛无戈来说是个重要的人生转折点,让他想从中立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也好,”晏枝道,“洛将军英勇不凡,有他护着亭渊,这一路应是有惊无险,父亲,亭渊何时启程?”   “午时一刻便出发。”   “好,”晏枝算着时间差不多,道,“我也准备出发了,估摸着能与他同时到达梁宁县。”   “让三才和莲心随你同去。”晏靖安叮嘱,“把常奕也带上,我再遣十几个人暗中保护你。”   “好。”晏枝为了让晏靖安放心,这些安保措施随他安排。   稍作准备之后,晏枝便启程,待到北都南门外官驿时,过了不到一炷香便看到穆亭渊的钦差马车驶了过来,一身轻便铠甲的洛无戈骑着黑色骏马走在队伍最前列,他未戴头盔,露出一张满是风霜的冷峻脸庞,目光幽深冷然,形容越来越像书中描述得那般冷厉,犹如从地狱游走一圈重回人间的罗刹。   常奕抱胸靠在门柱上,漫不经心地同晏枝闲扯:“现今的洛将军越发有鬼将军的样子,听闻如今吐谷浑人人闻洛字变色,本来当今太子名唤慕容珞,也因珞与洛同音而改名,他在边关可当得起威名赫赫。”   晏枝不想这么早被穆亭渊发现自己的行踪,肯定会被他催促着赶回北都,于是命下人避开他们,仔细行踪。   她正站在二楼窗边低头看楼下忙碌的队伍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晏枝警惕地问:“何人?”   短暂的沉默过后,男人低沉嗓音响起:“晏姑娘,是洛某,叨扰。” 第78章 ===   洛无戈怎么会找过来?   晏枝心里一跳, 使了个眼色给莲心,莲心低声咳嗽了一下,掐着嗓音道:“阁下认错人了, 我们小姐并非姓晏。”   外头沉默片刻, 洛无戈冷厉的声音再次响起:“姑娘不必如此, 方才我于后院马房碰见了常将军。”   晏枝心想, 这常奕亏得还被称作大梁第一神箭手, 这么轻易被人发现了行踪。   她对莲心点了点头, 莲心上前开门,高挑的男人未脱去铠甲, 周身仿佛卷着风雪,踏入屋内。   洛无戈冷冰冰地看向晏枝,道:“晏姑娘为何在此?”   晏枝道:“这跟洛将军有关系吗?”   洛无戈微微眯眸,似是多年以来早就习惯了如此发号施令的语气, 被晏枝顶了回来,一时不爽,可饶是如此,他仍无意识放缓了声音:“可是打算去梁宁县?”   晏枝听他语气缓和了一点,也不那么针尖对麦芒:“只是在北都闷得慌, 想出去转转。”   洛无戈问道:“晏将军准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江南而已。”晏枝死不承认。   洛无戈沉默下来, 他无奈地长叹口气, 道:“既如此,与我们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晏枝轻轻咬唇, 道:“再晚点。”   洛无戈:“你怕穆大人知道?”   晏枝心里一虚,瞪向洛无戈:“我原是他嫂子,我怕他做什么?”   “你们二人……”洛无戈眼眸变得深沉, “情谊一如当年,穆大人若是知道你来了,定会让你回去。”   “所以不让他知道,”晏枝说,“你是识趣的人,我跟你没有利益冲突,所以我希望洛将军装作不知道。”   “嗯?”洛无戈哑声反问,“凭什么?”   晏枝:“……”   洛无戈冷着脸看晏枝:“晏姑娘,代价呢?”   晏枝反问:“你想要什么?”她顿了一下,补了一句,“我这儿什么都没有。”   洛无戈一怔,低笑道:“八年过去,你倒是一点没变。”   “洛将军却变了不少。”   “阎王殿前走过一圈,谁都会变。”   晏枝颔首,意味深长地说:“是会变。”   洛无戈沉默,想起当年梃击一事,这女子当年逃过一劫,变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生死一道,她也曾经历过。   八年过去,过了几年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洛无戈早已被现实鞭笞成了成熟的男人,他的思想和行为都被打磨得圆润,更别说,培养他长至如今的人是李景华这样惯会玩弄人心的人物。   他心里明白他倾慕眼前的女子,可他们就如同永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彼岸花叶,这辈子都没有任何交汇的可能。   既是死路,他不会再走。   可……   在见到常奕时,知道她偷偷跟来了,他还是忍不住来见晏枝了。   眼见洛无戈沉默,晏枝觉得奇怪,心道这人不知道在打些什么主意,于是唤了他一声:“洛将军?”   洛无戈因此回神,道:“我是有一个条件。”   “洛将军直说。”   “我希望晏姑娘能不计前嫌,让晏大将军撤回徘徊在边关的人马。”   为了洛霞笙?晏枝不愿在他那里留下任何把柄,模棱两可地道:“父亲有他的主意,我不便多做干涉,但有机会,我会劝说他几句,洛将军放心,我不是记仇的人。”   “多谢。”洛无戈不再多言,他自知劝晏枝不住,也知道自己没有立场,掉头离开,路过桌子上,他将一把匕首放在桌面上,道,“这匕首轻便锋利,送予晏姑娘防身。”   “多谢。”晏枝也不推辞,道了声谢。   当年黑夜疾奔被流寇追杀一事,让晏枝深刻意识到得学些自保的本身,这些年让晏靖安手底下的能将教了她一些防身的功夫。因是女子,她学了软剑,晏靖安特地请名匠给她打造了一把长约四尺二寸的软剑,这剑如同绸带,缠绕在晏枝腰间。此外还打造了一把长不过几尺的薄刃,被晏枝缠在手腕上。   看着穆亭渊的马车启程,晏枝也很快启程,一路水患严重,他们选择走陆路南下。几日下来,离北都越来越远,沿路碰见的灾民也越来越多,晏枝心生怜悯,一路打点赈灾,脚程比穆亭渊等人快马加鞭赶去治洪要慢上许多,正好避开了被穆亭渊发现的危险。   等晏枝赶到梁宁县郊时,正赶上一队灾民迁移出城外,她看着那只有寥寥几人的队伍,吩咐三才给他们布粥,随意闲聊道:“听闻梁宁县有上千口人,是洪水重灾区,怎么只有你们迁了出来?”   “他们都不愿意迁!”有个年轻人道,“好心菩萨有所不知,县里大多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的祖宗祠堂、坟茔和牌位全都在县里,说什么都不愿意走。而且啊,我们出来的时候县里正好闹起来,说这次水患是欧冶大人得罪了龙王爷,龙王爷降灾下来!”   “闹起来?怎么回事?”晏枝追问   另一人喝了一口暖烘烘的粥,道:“前日从北都来了个俊俏的钦差,年纪轻得很,一来就督促众人迁走,激怒了那些不愿意迁走的人,他们都觉得只要诚心供奉龙王爷,大水就不会冲了他们。”   又一人道:“我们本就不是本地人,不信那一套。”   书生模样的人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欧冶大人早就提醒我们今年的洪水会格外凶猛,他们不听,认为这就是有人得罪龙王爷,还要找人献祭,真是一群朽木。”   晏枝听闻县里闹起来了,担心穆亭渊安危,便没多停留,命令三才安排众人快马加鞭,到了天昏沉沉快黑下来的时候才赶到县里。   不远处亮着一个又一个连绵不绝的火把,喧嚣吵闹声不绝于耳,火光几乎照亮了整个梁宁县,把县民们的脸照得像是午夜出行的恶鬼,恐怖万分。   三才前去探听情况,回来告诉晏枝,此刻县民群情激奋,实在不是进城的好时机。晏枝没跟穆亭渊通信,不知他那里是否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转念一想,还没让洛无戈的军队镇压暴.乱,应该是有缓和的余地。   晏枝观察了一会儿城里的情况,对三才说:“他们还控制得住,今晚在外城驻扎,明日再进城,明天清早,给我放出个消息,我要在城里施粥赈灾,让众人持户牒来我这排队领粮,每人一碗粥,一把米,把我爹安排的人全都揪出来给我办事。”   “是。”三才立马去办。   常奕闻言,疑惑道:“小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你常年从军,可能不知道,这种远离北都的城县一般会有世袭的豪绅,这些豪绅在当地的作用比县官都要大,也就是俗称的土皇帝。因‘德高望重’,县民常常会被这些豪绅操纵,他们看到的东西都是豪绅让他们看到的,是非黑白的基准也是豪绅给他们建立的。但是,生老病死是天定的,人为生计操劳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我给他们施粥是在满足他们的口腹之欲,这是头等生存大计,可以暂时将他们从支配中解脱出来,但也只是一时之计。”   “小小姐就不怕引狼入室?灾荒关键时期,若是他们为了生存,跑来小小姐营地烧杀抢掠,该当如何?”   “我是看过城内情况再下决定的,他们还不敢闹得这么大,不过,我们在水患严重的时候不往外跑,反倒往城里去,肯定会引起那些豪绅的注意,今晚来刺探的老鼠应该挺多,你们多注意一点。”   常奕耸了耸肩,一双桃花眼带了几分戏谑:“小小姐真会给我们找活干。”   晏枝轻笑:“能者多劳,常将军辛苦。”   如晏枝所料,晚间,来了许多试探她身份和底细的人,黄昏一过,天色昏沉,暴雨天气的夜晚总是显得格外沉闷。   此时,一个人影悄悄来到晏枝驻扎的营地。   常奕踩在帐篷的支柱上,弯弓指向那人,他嘴角一扬,呵斥道:“来者何人?”   穆亭渊撑着木制手杖,戴着兜帽,只露出一双阴影下的双眼,抬眸看向常奕时温和一笑:“常将军,我来寻家姐,还请通融。”   “本将军侍奉的小姐跟你好似不是一个姓氏,”常奕把弓拉得更满,挑眉道,“八年前,你把我们几方人都算计了进来,害得我大半夜被将军从被窝里挖出来,这仇我可一直记得。”   “形势所逼,”穆亭渊道,“当年长嫂能脱困,全赖常将军神勇。”   “哈哈!”常奕大笑两声,拉弓的扳指摩擦出细微声响,“你拍我马屁也没用,姑娘说了,谁都不许进!”   “嫂子。”穆亭渊忽然冲常奕背后唤道。   常奕一怔,下意识回头,几乎拉满弦的劲弓在顷刻间被他收了起来,身边一道厉风拂过,常奕屏住呼吸,扬弓去击,穆亭渊抬起手杖拦截,略一翻手腕,将常奕击退了两步。   常奕瞪大了眼睛:“你还学会功夫了?”   穆亭渊此刻已经突破了常奕的防线,谦和道:“略懂。”   意识到晏枝压根没出现,常奕咬牙道:“你讹我?”   “兵者,诡道,将军勿怪。”穆亭渊依然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他一转身,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意识到那是什么后,穆亭渊乖乖巧巧地站着,任由眼前的女子在他身上敲了一下。   穆亭渊委屈地看着晏枝:“嫂……晏姐姐。”   晏枝佯怒:“不把我当嫂子,敢闯我的营地了?”   “恕罪,”穆亭渊道,“形势所迫,我来想与晏姐姐共计城中之事。”   “一个人来的?”晏枝听他没有把自己赶回去的意思,吊着的心虚放下了一点,她往穆亭渊背后看了一眼,带着薄怒道,“胆子忒大,仗着钦差的身份有恃无恐,你就不怕那些豪绅把你杀了?然后借口你跌入江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能耐大着,”常奕添油加醋道,“学了一身不凡的武艺,我都拦不住。”   穆亭渊没理会这人,道:“洛将军护送我来的。”   经他提醒,晏枝才发现站在远处的洛无戈,她“哦”了一声,对穆亭渊道:“镇压乱民之事,你可有计划?”   “有,”穆亭渊颔首,“晏姐姐带了多少粮食?”   “一路施粥放粮,所剩无几,估摸只够明日一天。”晏枝道。   “也足够了,”穆亭渊道,“官粮还在运输途中,风险颇多,晏姐姐能解我的燃眉之急。夜里风寒,回帐篷里,我再与姐姐详谈。”   晏枝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听着穆亭渊一口一个姐姐甚是顺耳,只觉得眼前斯文儒雅的男人太过乖巧可爱。   她垫脚捏了一把穆亭渊的脸皮,道:“多叫几声姐姐,我给你出个妙招。”   “姐姐。”穆亭渊轻声唤道,无奈地看着她,满眼宠溺。 第79章 ===   穆亭渊坐进帐篷, 脱下兜帽,他看向晏枝,见女子气色不错, 道:“这一路辛苦你了。”   “怎地不怪我?”晏枝忐忑地问。   “你比我聪明, 自有用意。”穆亭渊坦然道。   晏枝一笑, 道:“那就跟我说说县城里如今是什么情况吧。”   穆亭渊颔首, 解释道:“我是三日前抵达梁宁县, 同欧冶先生了解过水患后, 便着手准备治洪,只是中间牵扯颇多, 一时无法轻易解决,只能先将梁宁县的县民带去安全的地方,以免洪水来时死伤太多。但此举会动摇本地豪绅的根本,他们便煽动百姓情绪, 叫他们跟我们作对。”   晏枝道:“豪绅多依靠地皮,说白了,在这里他们是山大王,离开了就什么都不是。”   “是,所以他们怎么都不肯离开。前几年, 入梅后也暴发过洪水, 但在欧冶先生的治理下, 水患不算严重,这些豪绅便在民间散播这是龙王爷感念众人勤勉所致。欧冶先生不在意这些功劳,便随着他们胡言乱语, 等到如今,水患再起,便有理由怪力乱神, 为了不离开这儿,扯出龙王爷大怒,要祭祀龙王爷。”   晏枝:“这些豪绅也不怕死,若是洪水冲过来,他们的命就没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几年欧冶先生勉励治洪,是为了让百姓活得更好,而不是让这些豪绅居安享乐。不过,哪怕没有他们,百姓安土重迁,想让他们放弃自己的农田,搬去他地也是件难事。”   晏枝沉默片刻,心想,书里差不多也是这个情况,她看向穆亭渊,问道:“你有什么应对的良策?”   “梁宁县西南方有一处荒林,我来之前去实地查看过,若是能开发出来,是块宜居之地,可以将人迁入那里,按原有土地等值分配。”   晏枝微微一笑:“是个好办法,但如今的难点还在于这些豪绅。”   “是,”穆亭渊道,“我这几日同他们接触了下,是软硬都不吃的厉茬,我在想,将那地最好的地方匀给他们,兴许能商议出个结果,不过……治标不治本。”   晏枝也很清楚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更怕他们狮子大开口,把好处全要走了。”   穆亭渊轻笑,眸光里有不一样的情绪,深沉如渊:“让他们得意一会儿也无不可。”   晏枝古怪地看着穆亭渊,总觉得说这话的穆亭渊有了另一种模样。   穆亭渊又道:“姐姐呢?有什么良计?”   晏枝眼眸一亮,问道:“欧冶先生在城中地位如何?”   “治水多年,虽功劳被豪绅抢走了一些,仍有名望。”   “那太好了!”晏枝兴冲冲地道,“既然如此,咱们得什么病开什么方子,他们不是说洪水泛滥是得罪了龙王爷吗?那好,咱们也怪力乱神一回。”   穆亭渊深受晏枝情绪感染,眉眼一弯,看着晏枝清透双眸中闪烁出的灼灼光华,凑近了去,低声问:“如何怪力乱神?还请指点迷津。”   男人的气息就在耳边,晏枝怔了一下,正对上穆亭渊的目光,那目光温柔缱绻,充满了对她的依恋,时光悠长,仿佛当年白梅树下的少年郎正站在面前,她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他望着自己时的模样。   一直被这样的目光望着,她此前丝毫没有注意到——   这漫长的时间能发酵出世上最甜美的酒,也能催生孕育出别的感情。   晏枝稍微让开一点距离,下意识屏住呼吸,压住不受控制的心跳,轻声跟他说着自己的计划。   穆亭渊耐心而又温柔地听着,嘴角勾起餍足的笑。   晏枝看着他的神色,又觉得,这目光好似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   像晨间的雾,像晚间的月。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   与晏枝聊完,穆亭渊从帐篷出来,与守在外面的洛无戈汇合。   两人俱是风流潇洒的人物,如今北都儿郎风名最盛者当属他们二人,立在一处去宛如两座玉山,便是在这昏暗的夜晚被月光映着,也叫人眼前一亮。   洛无戈问道:“县城里动荡愈演愈烈,她可愿回去?”   “我并未劝她回去。”   洛无戈蹙眉,冷声问:“为何?”   “我不愿,她也不愿。”穆亭渊轻描淡写道,“我不做她不愿做之事。”   “你这是在害她!若是灾民暴.乱,她死在乱流之中,或者若是洪水泛滥,将她冲走,更有可能,她受不住这边湿冷的环境,生出重病……”   穆亭渊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反问道:“这些与洛将军有何干系?”   洛无戈抿唇,怒瞪穆亭渊。   “既然想劝她回去,一开始发现她跟上来的时候就该劝住,洛将军何必在我这儿冷言冷语。”   洛无戈想解释,却又解释不出口,这一路来他见到众多流离失所的灾民和被洪水冲垮的村镇,越来越后悔由着晏枝的性格让她跟来,但以他的身份和立场,根本劝说不动,也无力劝说,只能靠穆亭渊。   然而,穆亭渊一举道破他的狼狈:“因为将军知道自己没有立场。”   洛无戈心里一跳,眉间蹙得死紧。   穆亭渊接着道:“将军的确没有立场,好在将军有自知之明,还请将军以后也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洛无戈从这话里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眯了眯眸子,危险地看着穆亭渊,步步紧逼:“那你呢?你又有什么立场?她与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不破不立,”穆亭渊温和一笑,眼底却是万年不化的坚冰,“我与将军最大的区别是,将军看她所作所为不合心意,便要去阻止,你一心想把她打磨成自己期许的样子,而我……她想做什么便让她放手去做,我会替她摆平所有的困难险境,我要她可以有恃无恐,要她能野蛮生长。”   洛无戈双瞳震动,他死死看着穆亭渊,心底的无力与绝望越来越强烈,最终翻滚出一种难捱的酸楚,叫他用力地攥紧了手,没入皮肉,自至血肉模糊。   =   次日清早,晏枝进城,命人着手放粥一事,满城县叫嚣着要找沉河献祭给龙王爷赔罪的人闻讯全都赶去粮摊讨粮。   晏靖安送来保护晏枝的都是军中高手,在粮摊周围一站,便散发着逼人的气魄,寻常百姓哪里见过这种光景?再加上大刀阔斧地处理掉几个不守秩序的人,来领粮的县民都收起一身反骨,老实本分地排队。   情况被晏枝控制下来,满县城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到粮摊上,让穆亭渊有足够的时间筹备他们的计划。   施粥至午时,一切顺利,晏枝叫来常奕,吩咐道:“如果情况稳定,让侍卫们分批次去吃饭,下午再继续,我看排队领粮的人数还不少,下午有得熬。”   “没事,”常奕道,“行军时常常顾不得吃饭,有时候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正常。”   晏枝笑道:“不能让他们觉得保护我比行军还苦呀。”   常奕大笑两声,说:“谢小小姐体恤,我这就去安排。”   常奕走后,没多久,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晏枝抬头一看,几个凶神恶煞的武夫跟外围的侍卫闹了起来。   晏枝心想梁宁县的豪绅果然不会那么老实,她对三才说:“让他们进来。”   侍卫让开,那些人排开人群,打乱了原本整齐的队伍,他们抬着一个担架,立在人堆里,为首那人傲慢地瞪着晏枝,冷声道:“就是你在这施粥吗?”   她点了点头:“是,怎么?”   “粥里有毒!”那人一瞪眼睛,猛地一拍桌面,“你把我兄弟毒死了!”他一招手,背后的人把担架往晏枝面前一扔。   担架上的人已经死了,面色铁青,口吐白沫,歪斜着脑袋死不瞑目。   那人瞪圆了眼睛,怒道:“他上午在你这儿领了粥,喝了没多久就死了!你还要给这么多县民施粥?!毒妇!你按的什么心!”   “啊!”看到那人死相凄惨,人群顿时惊惧地叫了起来,外围几个人扯着嗓子喊道,“这粥肯定有问题!我刚才喝下后,一直在拉肚子!”   “我娘喝了粥也出事了!”   “我爹也是!”   ……   越来越多的人质疑粥里有问题,闹得大了,原本排队的人都不敢再继续排下去,场面变得混乱起来。   来挑事那人得意地仰头睨着晏枝:“跟我去见县太爷!你施的什么粥?!把我们县民全都给害死了!”   晏枝一抬手,三才把粥递给晏枝,晏枝当着众人的面将粥喝下,她擦了下嘴唇,道:“若是有毒,我赔你们的命。”   “你——”那人没想到晏枝会这么做,瞪了瞪眼,狡辩道,“谁知道你现在喝的里面有没有毒!反正我兄弟喝了你的粥就死了!这里好多人也是这样!大家都看着的!老子今天一定要把你这粥摊给砸——”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将他的束发射散开,他骇得打了个哆嗦,往脑袋上一摸,随后身体僵硬地回头,看到那支穿过他杂乱发髻的箭射入了石板中,其深度可见这箭的威力。   “还敢砸吗?”晏枝冷笑。   他畏惧地向后一退,想到上头的吩咐,硬着头皮道:“好猖狂的毒妇!你不仅毒害我的兄弟,还想要我的命!青天白日,还有没有王法了!!砸!”他咬着牙喊道,“给我砸!”   他抄起随身带来的木棍,还没落下,又一支箭射了过来,这支箭毫不留情,直接射穿他的肩膀。   他痛得大吼一声,怒极,嘶吼道:“砸!给老子砸!全他.妈的砸了!”   身后几个人冲了过去,没走几步,被侍卫一一拿下,他还要再逞威风,忽然感觉一阵冷意,像是被什么盯住一样,他缓缓抬头,看向那股冷意的来源。   不远处的屋顶上,一点光芒若隐若现,他认出那是极为锋利的箭镞在日光下的光芒。   那支箭镞正对着的是他的眉心。   这一箭下去,他必死无疑,而他退无可退。   他吓得双腿发抖,再看晏枝时,这才发现这女子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任何胆怯的情绪,平静到好似自己只是不值一提的蝼蚁,他突然意识到,他招惹了一个不该招惹的人。 第80章 ===   前来闹事的人很快就被侍卫镇压下来, 比起凶神恶煞的众人,晏枝等人更像加不讲道理,随便他们胡乱造谣闹事, 只管暴力镇压, 以保证施粥的顺利进行。   闹事的人全都被捆在一旁, 晏枝扬声道:“诸位, 家父乃晏靖安晏将军, 他关切此次宁河水患, 却因公务繁忙抽不开身,我替父亲前来查看, 用我赚得的银钱筹备了粮食供大家解决温饱,但遭到这些小人构陷,说我粥里有毒,我以身证明, 这粥无毒,困难时期,还请大家相信我,我愿与大家共度难关。”   “晏大将军的女儿?北都勋贵的千金怎么可能跑来这种地方?”人群里有人喊道。   晏枝道:“我与一般勋贵的千金不同,从小便离经叛道, 若是听说过我名字的自然知道我在北都是何名声。”   “……可是锦绣里的穆夫人?”突然有人问道。   晏枝颔首:“我未和离时的夫家的确是穆家。”   “去年洪灾时, 便是锦绣里的穆夫人送来了保暖的衣裳, ”那妇人道,“我与孩子全靠这衣裳才撑了过去。”   “我也有收到衣物。”   “还有粮食!”   “是穆家的菩萨!”   人群激昂,都在感激晏枝的所作所为。   常奕落在晏枝身边, 笑道:“没想到小小姐还做过这些好事。”   “百姓是有记忆的,谁对他们好,他们都会记得。”因为原文中, 宁河水患被描写得分外严峻,每年都有数以千万的百姓不是死在洪流中就是流离失所,死在流亡路上,可谓是大梁第一灾祸,晏枝怜悯这些百姓,在锦绣里的生意步上正规,财源不断之后,每年都会往宁河沿岸的城县捐赠一些粮食或者衣物。   “谁也没见过那位夫人的模样,想要冒名顶替轻而易举!你又如何证明?”那人还在垂死挣扎。   “我冒名顶替有什么好处?如今粮价上涨,我吃饱了撑的花几千银买粮,又跑十万八千里外给你们施粥?!”   那人一时语塞,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冷厉人声:“何人闹事?”   众人转头看去,看见一身披铠甲的威严将军骑马走了过来,他眉目如炬,冷凝众人,森冷目光在那几人脸上扫过。   洛无戈目光定格在晏枝身上,随即变得柔软下来,他翻身从马上跳下,对晏枝抱拳,道:“晏姑娘,听闻有善心人在此施粥放粮,原是晏姑娘。”   明明昨夜见过,他还能如此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晏枝压下想笑的冲动,福了福身子:“见过洛将军。”   “辛苦晏姑娘。”洛无戈说罢,扫视一眼方才闹事的几人,阔步向他们走去。   那些人被捆着跪在地上,早已抖得像是筛子,死死低着头不敢直视洛无戈。   洛无戈一脚踹翻其中一人,冷声道:“前几日抓到你在街头欺凌妇孺,今日又在此胡搅蛮缠!还想再吃些板子?”   “将军饶命——饶命——!”   洛无戈一一检视过去,那些人都是有案底的人物,想来洛无戈这等身份的人不可能对这种街头流氓级别的人物有这么深的印象,应该是穆亭渊交代他的。   有洛无戈佐证,晏枝的身份已不容质疑,没多久,县令闻讯赶到,一边擦着脑门上的冷汗,一边打着摆把晏枝请进自家府邸。   同行来的还有个略胖的中年男人,他瞧着面相老实本分,但一双眼睛却四处乱瞟,透着股邪滑劲儿。   晏枝一看他就认出来,这就是原作里被洛霞笙丢进宁河的豪绅之首张端瑞。   张端瑞这人,明面上是个大善人,修桥造路,有时候还会放粮救济,但背地里,梁宁县里你能想到的腌臜生意,他都有一份。   他拿去修路的石料板材都是次等货,前年有一家五口带着牲口过桥时刚好桥塌了,连人带牲口被卷入宁河中,只剩下年富力强的大儿子侥幸活了下来,张端瑞恶人先告状,说是那人载物太多,弄垮桥梁,不顾人家家破人亡,叫他赔偿重修桥梁的银两,活生生把人逼死。   他放出的粮食也都是陈年旧粮,生出霉菌都面不改色地着人熬煮成粥,吃死了无数体弱的老人孩童。   他兴赌,设局坑骗人钱财;他好色,拐卖女子,抢强良家民女……就这样一个人,偏偏还要以君子自居,要不是近来大梁官位看得紧,这老贼还想买个县令当当。   恶心至极。   晏枝一看到他这张脸就反胃,当即沉了脸色,对县令道:“这人什么身份?也配出现在本小姐面前?污我眼睛,滚下去!”   “这……”张端瑞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晏枝,他知道自己长着一张老实人的脸,一笑起来非常憨厚,怎么不讨好?听闻这晏将军的幺女喜欢洛将军,难不成她喜欢冷头冷脸的人物?   晏枝见张端瑞还要留在这,抄起桌面上的茶杯砸向张端瑞:“快滚!本小姐不想看到你!”   “张爷,你先下去歇着吧。”县令见晏枝真怒极了,低声下气地劝道。   张端瑞没法,只好捂着额角的伤口,灰头土脸地离开。   他一走,晏枝煞有介事地对县令说:“幸好他走了,他太可怕了,大人没发现他被厉鬼附身了吗?”   “什么?”县令懵了,看不懂晏枝在唱什么戏。   “大人听我解释,是这样的,我父亲为了替陛下祈福,请了有名的道人,我跟在秋道长身边学了些微末的道术,能简单看出人的气脉,”她左右看了下,对县令道,“不瞒大人,我在北都夜观星象,发现了一件诡谲的事情,宁河水患是因为有黑蛟占据河道,前些年,黑蛟被斩龙剑困在河里不能兴风作浪,水患才平静许多,而今年……”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同县令道,“今年,镇压黑蛟的斩龙剑被拔了,黑蛟翻身,这才闹出如此大灾,一开始我还不确定是谁拔的,看到刚才那人才肯定,他就是罪魁祸首。”   “这……”县令听得一头雾水,转头看向洛无戈。   洛无戈板着张脸,面无表情。   晏枝道:“洛将军,你在战场上待过几年对正邪之气非常敏感,你说是不是?”   洛无戈脸皮一僵,违背意愿地应和晏枝的胡说八道:“是,那人身上气息的确不一般。”   “那那那,那如何是好?”县令擦了把冷汗,将信将疑地问,“可这……哪来的黑蛟?”   “宁河承母亲河,黑蛟自是从西南方向的神仙山脉上来,”晏枝神秘莫测地说:“如今黑蛟已经得势,我们很难再故技重施,将它镇压,不过好在,洛将军杀敌无数,身上有血腥气,是煞星,而穆大人是今年的状元,有文曲星庇佑,一定会顺利解决这只黑蛟。”   县令还要再问,晏枝忽然撑住额角,哀声道:“啊,突然头痛得厉害,今日泄露了太多天机,大人,我想去休息一会儿。”   “准、准备好了上房,晏小姐请。”   晏枝跟着县令进房休息,待他们出去时,她冲洛无戈眨了下眼,提醒洛无戈谨言慎行,千万别穿帮,洛无戈一怔,唇角微微挑了起来。   晏枝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等到外面的声音都淡去,才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春桃也笑得不轻,掩唇道:“小姐真是一张巧嘴,说得有模有样,把县令大人吓坏了。”   “我看了那么多志怪小说,真论怪力乱神我可有一堆故事能编。”晏枝笑了一会儿,叫来三才询问了下施粥摊子的事,又问了下穆亭渊的动态,这才放心地准备筹划下一步。   眼下的这些困境都算不得什么……真正让她发愁的是接下来的事情。   这次治洪,如果只是对付贪官污吏那么简单就好了。   她长叹口气,琢磨着要如何应对。   =   傍晚,于宁河中寻得斩龙剑的消息不胫而走,宁河黑蛟作祟的传言也在镇里传得沸沸扬扬,随之而来的是张端瑞被湖中恶鬼附身,成了黑蛟的伥鬼,给黑蛟拔下斩龙剑的消息也愈演愈烈。   张端瑞被困家中,无法出门,门外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战战兢兢。他派人请晏枝过去,想让晏枝帮忙解决这事,出了高价交易,但晏枝理都不理,任他在家恐慌度日。   随着洪水翻涌而来,梁宁县外的大坝几乎到了极限,地势低的农田和村户几乎被淹没。穆亭渊以此为诫,劝说众人离开。   此时,黑蛟的说法盖过了龙王爷发怒的说法,穆亭渊借着这个谣言,跟众人说此处要跟黑蛟一绝死战,百姓必须要迁走,否则会被黑蛟吞吃,灾祸累及子孙,把他们吓得赶紧收拾东西搬走。   而迁移地的等值分田制度又让他们外迁漂泊不定的心定了下来,对淳朴的百姓来说,一旦有田,生活的一切都不是问题。   越来越多的村户迁移出去,梁宁县日渐变成空城,三日过后,只剩下一些年岁太大,实在不愿意搬走的人家和本地第一豪绅——张端瑞。   张端瑞困死家中,不敢出门便花钱雇佣他人走动,想故技重施,靠着舆论把人们都留住,奈何计策全都被穆亭渊看穿,将他派出去蛊惑民心的不法之徒押入大牢。   随后,洛无戈带兵随便找了些借口便抄了张端瑞的家,在墙壁里搜出无数金子,若是拆除外墙,张端瑞的家就仿佛是一座金子砌出来的金屋,就连皇宫都没有这般气派。   待收拾了张端瑞,又迁移出了众县民后,穆亭渊请来欧冶先生,共同商议治洪的事情。   治洪一道,千百年来,不论哪个时空都只有一个原则:堵不如疏。   而如今,若想疏通河道,只有一个办法——炸掉一侧的山。   “这山,我早就想炸了,但不能轻易炸。”欧冶先生看着穆亭渊,叹出一口气,“这山,贯通南北,是龙脉所在啊!” 第81章 ===   龙脉是一个国家的气脉, 顺龙脉保龙脉是皇帝治国的重要方针。   前朝有一皇帝不信龙脉对江山的庇佑,为了给自己建行宫,开凿龙脉, 对龙脉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随后几年, 全国灾祸不断, 以至于不过一代, 便国家破亡, 政权颠覆,祖宗基业毁于一旦。   有此前车之鉴, 大梁更是注重龙脉的保护,怎么可能让穆亭渊他们轻易把山炸穿?   欧冶星悲愤地说:“下臣此前曾观测宁河水位,量度地势,深思熟虑之后才下了定论——炸山是唯一的选择, 下臣将原因和办法写成奏疏,上奏朝廷,但不知是否事关龙脉,一直得不到回应,拖延至今。几年下来, 河道内淤泥积沙聚堆, 堵塞下游, 发展成大洪水是必然事件。想要解决,唯有炸山。还请大人将难处上禀朝廷,时间紧迫, 拖延不得。”   晏枝一日日算过来,如果按照原作的时间,宁河最大的洪流将在后日爆发。这几日, 暂时歇下来的雨势看起来是给了两岸众人喘息的机会,但也意味着日后更猛烈的暴雨。从今日傍晚开始,一场遮天蔽日的暴雨将以猛烈的攻势持续整整十二个时辰,后日凌晨,大坝不堪重负,被洪水冲垮,洪流倾斜而下,整个下游共二十三个县城都要受到牵连。   穆亭渊道:“欧冶先生放心,来时我同你了解过情况,已经上书回北都禀告陛下情况,只是这一路多发洪灾,陆路难走,来回通信要耗费时辰。”他没有告诉欧冶星,即便信函抵达北都,以梁帝如今的状况也未必会答应炸山开渠。   “不用等了。”洛无戈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手里拎着一个人,将他扔在地上。   那人在地上滚了一圈,胆战心惊地跪趴在他们面前。   “官驿信使,冯通。”洛无戈抽出佩刀,比在那人脖子上。   他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穆亭渊嘴角绷紧,俯身从他袖袋里拿出一封封了蜡印的书信,他蹙了蹙眉,道:“是谁指使你的?”   “大、大大大人——”县令闻言打断穆亭渊的问话。   穆亭渊回头看他,笑如春风:“大人不必紧张,本官例行问话。”   县令打了个哆嗦,跌坐在地。   穆亭渊居高临下地睨着信使:“说出幕后主使,本官饶你性命。”   “是、是县令大人!”那人颤抖着大喊了一声,几乎匍匐在地,不断哀求,“大人饶命——饶命啊!!”   穆亭渊神色冷了下来:“捆起来,连带梁宁县县令一起!”   屋外,平息了两日的雨势渐渐又兴了起来。   看到未曾被送出去的信函,欧冶星心如死灰地跟上穆亭渊的脚步:“穆大人,此刻再送信去北都势必要来不及,据下臣估算,大坝顶多撑到后日,若是不能在后日之前炸山开渠,定成难以挽回的天灾!大人——”   “事关龙脉,是国之气运,穆大人三思。”洛无戈低声道。   穆亭渊沉默着。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唯有万千密密麻麻的细雨从阴沉的天空坠落,噼里啪啦地打在土地上,溅起一层又一层波澜不断的涟漪。   外头忽然有人唤道:“又下雨了!这该死的鬼天气就没有一刻消停的!”   “再这样下去,这一片非得被冲垮了不成。”   “我爹娘搬走的时候哭着喊着不愿意离开,我劝得嘴皮子都破了,这地方他们住了一辈子,祖祖辈辈都活在这儿,他们说我年纪小不懂,可有什么能比命更重要?”   “我爹娘倒是看得开,只是……他们想拉着我一块走,那日还在县衙门口闹了一会儿,被我骗回家了,我说我们要负责排查还留在这里的县民,过几天就过去和他们会合,好说歹说才肯走,就怕我出什么事。”   晏枝听见声音,走过去,站在穆亭渊身边,听着这密雨践踏大地的声音。   不远处的屋檐下,站着两个值守的衙役,他们没察觉到大堂里的动静,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这世间有太多的寻常百姓,每天操心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事,日升日落,一日又一日周而复始地重复着简单的生活,正是这些简单的生活组成了如今的大梁。   “姐姐,”穆亭渊哑声开口,他微冷的嗓音在雨声中有种透光琉璃似的质感,“孟子在《尽心章句下》中说过一句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认为的君王所侍奉的国之气运不在龙脉,而在百姓。”   晏枝“嗯”了一声,偏过头去看穆亭渊神色凝重的侧脸,柔声道:“你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度过了重重难关,成了大梁排名第一位的才子,你受文曲星庇佑,你所下的决定必然是此刻最好的决定。”   她笑着说:“你要相信自己的决定。”   穆亭渊转身,与晏枝面对面站着,他深深地望进晏枝明亮的双眸,喉结缓缓滑动了一下。   他低头,将额头搭在晏枝的肩膀上,如同倦鸟归巢,落入了人生最心安的地方,他嗅着女子身上淡淡的清香,发出一声细微的鼻音:“嗯,我听姐姐的。”   “穆大人!”洛无戈几乎咬着牙开口,“三思!”   “洛将军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那是龙脉!是帝国气运所在!”洛无戈道,“你若是轻易将山炸了,待回北都,陛下定会要你性命!即便陛下有意保你,朝中群臣也定然会对你口诛笔伐!”   “我不惧。”穆亭渊坚决道,“洛将军!本官是本次治洪的钦差!一切由本官做主”   “穆亭渊!”洛无戈大声呵斥,“你冷静一点!人人都想当个好官,可不是人人都能当一个好官!龙脉一毁,你便是千古罪人!”   “大人,”欧冶星跪倒在地,“一切责由在我,是下臣一意孤行,瞒着二位大人,大人只是督管不力之责,若是圣上降罪下来,由下臣一力承担!”   “不必,”穆亭渊果决道,“我意已决,洛将军,军令如山,我命你即刻着手准备——”他无惧洛无戈修罗似的压迫力,带着不容置喙的气魄,一字一字沉声道,“炸山。”   洛无戈怒瞪穆亭渊,杀意勃然而出,但穆亭渊毫不畏惧,迎视回去,片刻,洛无戈猛地一掌击碎桌子,夺门而出。   “洛无戈!”晏枝在背后唤了一声,却见洛无戈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晏枝忙道:“常奕!快跟上洛将军!”   “小小姐?”常奕非常不满。   晏枝催促道:“快去。”   常奕磨了磨牙,心不甘情不愿地应声:“是。”   见晏枝神色万分紧张,穆亭渊心里翻江倒海,一股酸涩感要胃里不断地发酵。这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他憎恶洛无戈,憎恶他夺走了晏枝年少时所有的爱,憎恶他不知珍惜这求之不得的宝物,可他却又忌讳和惧怕洛无戈,害怕他回头了,害怕他懂得珍惜了,更害怕,晏枝其实一直留在原地等他。   他张口欲言,却说不出一句话,他咬牙咽下了所有疑问,夹带着情绪,低声道:“姐姐,我与公冶先生商议治水一事,先去书房。”   “站住。”晏枝呵斥道。   穆亭渊脚步一停。   晏枝道:“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穆亭渊犹如被撕开一道伤口,他艰难地说:“姐姐自有用意。”   “你想问,但你不敢问,”晏枝看着他的背影,“亭渊,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我有了些我说不出的生分?因为你……长大了吗?”   穆亭渊像是被人狠狠拨弄了一下悬在心上的弦,那一瞬间,有些情绪差点呼之欲出,但被他强硬地咽下,穆亭渊克制着自己的冒进,他要做的不是简单的要跟她知道自己的心情,而是和她在一起,成为她的夫,如果有来世,他甚至想贪恋来世。   所以,不能燥进,绝不能吓跑她。   晏枝见他不说话,叹了口气,又道:“你对我所有的疑问都可以放心大胆地问。你太喜欢把事情憋在心里了,我不想你和我之间有这样的隔阂。”   “是我忍不住闹了孩子脾气,他跟我怄气,拿陛下压我,嫂子却还那么护着他,我不高兴。”穆亭渊说。   晏枝轻笑:“傻孩子,嫂子永远都支持你。”   “哪怕我做错了?”穆亭渊反问,“哪怕我做了一些嫂子可能会不高兴的事情?”   晏枝“嗯”了一声,能看出,从小没有父母陪在身边,又在孩童时期便出外游学,穆亭渊看似温和的面具下其实有一颗非常敏感而又不安的心。   在这种高压压迫下,这种不安会因为一点小事而被无限放大,他此刻需要支持,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   晏枝想到这儿,说:“嫂子会一直陪你。”   穆亭渊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分外好看,眉眼一弯,黑眸便好像盛了一船的星河:“这是你说的,我记住了,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   直到我们都满鬓斑白,直到我们都断了呼吸,直到化成累累白骨。   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第82章 ===   炸山一事非同小可, 爆炸威力、影响范围、炸.药来源的预估……每一个细节都值得仔细规划,原作里可以轻描淡写地一笔略过,但实际操作起来, 都是足以改变故事走向的重要细节。   穆亭渊请公冶星召集镇上的爆竹和火.药专家一同商议, 几人进了书房, 随后激昂的争吵声从房间内传了出来, 晏枝吩咐县衙内的人不要去打扰, 等饭点直接将晚饭送进去。   雨越下越大, 天黑之后,夜幕深沉得像是只欲张口吞食人的野兽。   晏枝站在走廊里, 听着雨声,檐角坠落下来接连不断的雨水,几乎连成了一条密不见缝的线。莲心冷得打了个哆嗦,道:“小姐, 夜冷风寒,咱们去个避风一点的地方吧。”   “我不冷,你先回吧。”晏枝道,“我再等一下。”   莲心不解地问:“小姐在等什么?”   晏枝没说话,见莲心冷极, 便改口道:“不过是有些冷了, 你回去帮我拿个披风来吧。”   “哎。”莲心应声, 转身往房间奔去。   她走没多久,雨夜里钻出一个人影,他冲入雨幕之中, 快速往门外走去。   晏枝道:“洛将军,留步。”   洛无戈脚步一顿,在漫天大雨之中回头, 他看过来的目光像是一只被囚禁在牢笼深处的野兽,危险而绝望。   今日争吵过后,洛无戈外出纵马狂奔,回府衙之后又把自己关进房里,直到现在,夜深人静,才肯出来。   晏枝道:“我有些事情想跟洛将军说。”   “等我回来再说。”洛无戈回过身,往门口走去。   “等等!”晏枝又道。   但洛无戈头也不回,晏枝又叫了他几声,声音被大雨吞没,她冒着雨追出去,用尽力气大吼道:“我已将你父母的坟茔迁去了安全的地方,你不必再去了。”   洛无戈猛得转身,心脏咚咚咚地剧烈跳动,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晏枝:“为何……”   她为何知道他父母兄姐的坟茔在那座山里?她为何要帮他把坟茔迁走?他明明已经做好了要当挖掘父母坟茔的不孝子,让他们死后也不得安宁,为何她悄无声息地替他摆平了一切?让他卸去了所有烦恼和挣扎。   晏枝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睛,衣裳顷刻间被浸透,她浑身发冷,不想再停留下去,只看着洛无戈,冷声道:“夜深雨疾,将军自便。”   她正欲转身,背后却被一个温暖高大的身影包裹,洛无戈紧紧将晏枝拥在怀里,他在晏枝耳边低声喘息,像是野兽的呜咽,气息灼热得烫人。   “我该憎恶你的……”洛无戈闷声低吼,“八年前,我就该憎恶你。”   “洛将军憎恶我,我一直知道。”晏枝面不改色地说。   洛无戈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卸去了所有冰冷的伪装,丢盔弃甲,狼狈地在雨里倾吐所有心声,“不,你什么都知道,但你装作不知道——你明明知道——”   “将军!”晏枝想挣脱洛无戈,但男人一双手臂结实地将自己圈在怀里,她挣脱不得,“八年前,我只是为了报复你,那些话,那些所谓的动情都不过是为了报复你当年对晏枝的不屑一顾。”   “我没有不屑一顾。”   “你有的不只是不屑一顾,而是蔑视和践踏。”   洛无戈的手臂环得更紧。   他早就对自己说,内心的悸动不过是年少时的傲骨难收,她突然之间收去了所有喜欢和贪恋的目光,从此眼里有天有地,有星辰有日月,却独独没了他的身影。她有她的坚持与抱负,而他不再是她人生里的任何影子。   他不甘心。   但八年来,远离北都,他在边关过着喋血的日子,一日又一日,漫长地数着生命走过的日子,那股年少时因不甘而生出的心悸渐渐变成刻骨铭心的思念。他常常坐在篝火旁,看着满天星斗与一轮难得圆满的月,想起远在北都的晏枝此刻是否会偶尔想起他,记起她曾经对自己的一点心动。   可是没有,从边关回北都那日,他在驿站花了大把的时间将自己整理好,他从未如此注重自己的仪容。风尘仆仆多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依然如年少时俊美,他忐忑不安地骑着高头大马上,心脏在胸膛里猛烈地撞击着他的信心。   那一日,阳光依然炽热,前来迎接他的人将大街堵塞,左右高楼上,有大胆热烈的女子向他抛来绣帕,无数的人都欢呼着他的名字,一如当年他年少一战成名,征夷大获全胜,他该是如当年一样俊俏吧?但是,街头巷尾都没有她的身影,她看不到。   她早就对自己不屑一顾了。   八年前如此,八年后依然如此。   他告诉自己,不必回头,他们永远不会走到一起,心被打磨成坚冰,他自以为已经无坚不摧。   他该是对她憎恶的,为什么不能一直是憎恶,如果一直憎恶的话……   “晏枝,”洛无戈痛楚地唤着晏枝,“我——”   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洛无戈下意识放开手臂,得了机会,晏枝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洛无戈抬起手臂,看了一眼上面一道伤口,渗出的鲜血很快被大雨冲刷成稀薄的血水,他又看向晏枝,待看到晏枝手里握着的他曾经赠与她防身用的匕首时,呼吸一扼,竟是有一种浓浓的命运弄人之感。   他不服地看着晏枝:“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帮我?”   晏枝道:“我是感念周家忠烈,不愿让他们的尸骨毁于爆炸之中。”   “你为何知晓我是周家子嗣?”洛无戈道,“当年周家因粮仓一事被弹劾,发配边关时,遭到不明袭击,若非义父赶到,我亦必死无疑。”   “多年之后,你手刃仇敌,将奸臣鞭尸于城门,大仇得报。”晏枝接道。   “是!”洛无戈深深地看着晏枝,进一步逼问道:“你从何得知?”   “任何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事物只要用心去查,总会查出一些蛛丝马迹。”晏枝道。   “因为你从前在乎我,”洛无戈目光灼热,“那现在呢?”   “洛将军一定要在雨中说话吗?”晏枝冷冷地问他。   “是我疏忽,你别恼我。”洛无戈看到她发脾气,心里柔软,他脱掉蓑衣罩在晏枝的肩头,被晏枝避开。   晏枝快步走回屋檐下,一阵穿堂风过,带来一股冷意,洛无戈脱下还显干燥的外套递给晏枝,带着哄劝的语气道:“穿上,仔细风寒。”   晏枝咬唇,实在抵不住冷意,接了过来,就在这时,肩膀上罩上一件温暖干燥的披风,柔软的狐裘滚边轻轻拂着她的脸颊,晏枝回头看去,穆亭渊站在背后,曾经的少年长成了男人的身体,站在背后越发显得他高挑结实。   像是自己的靠山,她看到穆亭渊时突然生出了许多底气,就连身体都不那么冷了。   穆亭渊抬眸看向洛无戈,他常年读书,体格比洛无戈稍差些,但论气魄却丝毫不输给洛无戈:“洛将军,夜已深了,你与我姐姐这是在做什么?”   洛无戈道:“我睡不着,出去走走,正巧碰上晏姑娘。”   “真是好兴致,”穆亭渊冷笑,“洛将军身强体壮,又备了蓑衣,倒叫我姐姐浑身湿透,站在寒风中与你说话。”   洛无戈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看着晏枝冷到发白的神色,又愧疚地软了神色:“抱歉,晏姑娘。”   穆亭渊心里一阵发酸,忍不住刺他一刺道:“洛将军欠我姐姐良多,是该道歉。”   “是我的错,我自会道歉。”洛无戈冷声回应,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道:“穆大人,炸山一事可已定好?”   “还有些细节尚未敲下,”穆亭渊极力撇开所有的负面情绪,正色对洛无戈道,“洛将军若是得空,等下来书房,和诸位一同商议。”   “好。”洛无戈应声,他看向晏枝,眸中的灼热温度从未降下半度,“晏姑娘,今日大恩,我牢记在心,此恩此义,我用尽余生必会偿还。”   穆亭渊心里翻涌的酸意几乎将他淹没。   “我送你回房休息。”洛无戈柔声道。   “不必了!”穆亭渊深沉的眼凝视洛无戈,“不劳你费心。”   晏枝道:“炸山一事重要,你们早做准备,时间紧迫,都耗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洛无戈一怔,笑了起来,他转身离开,未走几步突然回头道:“炸山一事所导致的后果,我愿与穆大人一同承担,穆大人可放手一搏。”   晏枝意外地看着洛无戈,憋了一憋,没憋住讥讽道:“你义父能让你这么干?要是做不好,可是会被砍头的。”   “我在边关待了这些年,不曾畏死,更何况,”洛无戈忽然看向晏枝,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晏枝的身影,他凝视晏枝,笑着说,“我心悦你,自是不会让你疼爱的弟弟独自承担后果。”   晏枝:“……”   穆亭渊:“!”   穆亭渊的手收紧,冷笑:“洛将军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晏姑娘,我心悦你,我想求娶你。”   “你配吗?!”穆亭渊眼角微红,牙关紧咬,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晏枝拉住了手,晏枝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此次炸山一事,洛将军费心。”   随后,洛无戈回房更衣,穆亭渊坚持送晏枝回房,他一路一声不吭,晏枝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治洪的压力太大?还是方才洛无戈那些话激着他了?   晏枝道:“他愿意帮忙是最好的,你同他置什么气?还是孩子脾气。”   “我——”   “小姐!”莲心看到晏枝时一惊,埋怨地看了一眼穆亭渊,“穆少爷说帮我给小姐送去披风,我才留在屋里准备洗澡的热水,怎么让小姐淋成了这样?小姐,快进来,洗个澡去去寒气。”   话没说完,晏枝被莲心拉入屋内。   穆亭渊站在屋外,听着屋里的声音,轻声喃喃:“在你眼里,我仍是个孩子吗?”   晏枝听见他的声音,却没听清他说什么,她洗好澡,换好衣裳,看到门上仍倒映着影子,她推开门,看到穆亭渊站在瑟瑟冷风中。   “不冷么?”晏枝问他。   “不冷。”穆亭渊道,“刚才听那些人吵了一会儿,听得头晕脑热,正好散散风。”   晏枝拉他进屋取暖,道:“这等大事,意见相左是应当的,你要调剂好他们。”   “我知晓的,”穆亭渊颔首,他看着晏枝散发的样子,柔声问,“姐姐发湿了,我替你梳头。”   “哎。”   两人在铜镜前坐下,穆亭渊看着铜镜里的晏枝,她眉眼细长,不同于北都女子的洒脱大气,她的五官更为温婉柔和,褪去了八年前少女时期的稚气,此刻的晏枝正如饱绽在枝头的寒梅,美得让他只能看到她一个人。   他握着梳子,小心翼翼地给晏枝梳理着柔软的发丝。   “炸山一事筹备得如何了?”晏枝问。   “县中没有火.药调配的好手,加之近来暴雨,房租湿漏,能用的火.药分量不多,得从周边城镇调一些过来,至少需要一日,”穆亭渊有条不紊地说,“我已经差人去办,信使之事不会再发生。”   “嗯,”晏枝道,“那县官想来也没插手的机会了。”   “姐姐,明日你带人撤离这里,之后的几日,无论是洪灾还是爆炸都很难预估。”   “好。”晏枝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也帮不到什么,于是道,“我把常奕留给你,兴许能帮你。”   “常奕留在姐姐身边,他是能将,姐姐的安全在我心里是头一位的。”   晏枝被他哄得笑了起来,也不跟他争辩:“好。”   “我已经长大了。”穆亭渊恋恋不舍地抚着晏枝的发梢,他俯下身,靠在晏枝身边,看向铜镜,“姐姐无需为我操心太多。”   镜子里映出他的人影。   他清俊儒雅的面容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穆亭渊轻声道:“姐姐你看看我,我已经长成了男人的模样。” 第83章 ===   穆亭渊看过, 她曾经吃过的那些苦,知道很多源于洛无戈而加诸在她身上的流言蜚语,再加上当年花悦庭一事, 所以他憎恶洛无戈, 总是对洛无戈怀有敌意。时至今日, 他依然对洛无戈抱有敌对的情绪。   但公务在身, 他公私分明, 他丝毫没有让这种负面情绪影响到他和洛无戈的合作, 他善用洛无戈的军队,以皇权和兵权绝对的威力不容豪绅们反抗地压制住了他们所有的行动。   若是对洛无戈有半点怀疑, 他无法做到如此雷厉风行。   而如今,他突然对晏枝说了这样的话,让晏枝不由猜想,是不是自己的出现影响到了穆亭渊, 洛无戈突然表态让穆亭渊重新衡量起几人的关系,而她的关心和叮嘱都在这种衡量之下变成了多余的东西。   穆亭渊是想告诉她:不必要用感情牵制来让洛无戈替他做事。   这不是抱怨,而是关心,他希望自己能够完全抽离这段感情,再也不受束缚。   想到这儿, 晏枝笑了起来, 她长发散开, 回头看向穆亭渊,扑面而来的是男人温热的呼吸和身上淡淡的墨水香,这一瞬间她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有些近了。   穆亭渊看了一会儿晏枝, 在捕捉到她瞳孔中的慌乱时轻声一笑,稍微向后退开一段距离。   晏枝定了定神,道:“我会那么说不是为了要拿感情牵制洛无戈, 而且我不在意。我根本不在乎他在想什么,他要做什么,只要别来给我惹麻烦。”   穆亭渊安静地听着。   晏枝道:“他老实配合这是最好的,至少不会担心有人掣肘。”   “姐姐,”穆亭渊问,“你们方才在雨里做什么?”   晏枝把前因后果讲给穆亭渊听:“我来之前算准了风水宝地,将他父母的坟茔迁出了那一片区域,迁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事先没说,只是不想让这事分散你们的注意力。他今天那么抗拒你炸山,一部分的确是考虑到龙脉所在,你将背负重大的责任,另一部分的原因则是为了保护他父母安息的地方。”   穆亭渊点了点头,又听晏枝道:“今日他恼怒地离开时我就想告诉他了,让他能专心帮助你炸山,但他跑得太快,那样子满脸都写着‘我不听’,”晏枝无奈地说,“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等到他回来,也正好让他情绪冷静下来。现在是关键时刻,谁都不能掉以轻心,被情绪左右。”   因为提起来,晏枝的话匣子被打开了,她耸了耸肩,说:“既然提起来,我多和你抱怨几句。锦绣里常常有勋贵千金和夫人前来定做衣裳,这都八年了,还是有人会问我是不是还喜欢洛无戈,‘不喜欢’这三个字我已经磨得嘴皮子都破了,如果有可能,我想站在城墙上昭告全天下我根本就不喜欢他。但是没人信,他们觉得我一直没嫁人就是在等他,搞笑的是,洛无戈本人居然也是这么以为的。”   穆亭渊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他柔声安慰道:“姐姐别气,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了。”   晏枝气鼓鼓的,长发散着显得她的脸蛋只有巴掌大小,因刚沐浴过,脸皮透着红润的光泽,她靠在一侧的矮几旁的软垫,道:“我虽然憎恶他曾经那么对我,可话说回来,他的确是不二之才。整个北都武将,无人能出其右,便是精彩绝世的杨少秋杨将军也不及他,他有将才,你当与他成文武双璧,共同庇佑大梁江山。”   穆亭渊觉得自己真是想得复杂了,晏枝从前到现在都不是一个会被感情束缚的人,她看得比寻常女子长远,想得比寻常女子宽广,他又何必要将她圈在这么小的感情圈子,总是担心她去自己够不到的地方?   想通之后,再想到洛无戈,穆亭渊没有之前那般憎恶,反倒开始同情他,因为他是真的错过了,永远地错过,而他,还有无限的机会。   次日,晏枝被穆亭渊送去较为安全的地方,等着穆亭渊的消息。   这一日午时,惊天动地的声音突然响起,就连晏枝这儿都有明显的震撼。   莲心慌张地问:“小姐,可是地龙翻身了?”   “不是,”晏枝安抚道,“应是炸山的威力影响到这儿了。”   她等了半日,有信从梁宁县传了过来,信上写着穆亭渊的铁画银钩:“事成,一切顺利。”   晏枝放心地吁出一口气。   常奕靠在一旁的树干上,正在擦拭箭头,他睨了一眼梁宁县的方向,道:“这下,水道一通,往后洪灾的影响会大大减小,但是——我虽不喜洛无戈,但他说得没错,炸了龙脉,穆亭渊就是千古罪人,哪怕是为了泄洪,他此回回北都,必死无疑,小小姐——”   常奕难得收起不羁的神色,正色道:“现在让穆亭渊逃走,逃得远远的,我们回去上报,说他治洪时落入江水中,兴许能保住他的性命。”   “不必,”晏枝道,“他不会死。”   常奕道:“小小姐还是不了解梁帝性格与朝中局势。”   “了解这些也够了,”她神神秘秘,宛如真的神棍一般,冲常奕眨了眨眼,“黑蛟一事,还有后文。”   当年,因黑瞎子一事,梁帝越发相信鬼神之说,也越来越崇信道教。   炸山一事,晏枝一点也不惧怕后果,该如何交代她已经全都准备好了。   ——   河道一通,积蓄的洪水顷刻流泄下去,两岸虽受到洪灾影响,但是最小的程度。而且,重点区域梁宁县受灾面积也比预期要小上许多,再加上撤离得早,只淹没了些许良田,没有人员伤亡。   晏枝等到灾难过去,和众人一同回到梁宁县,得知穆亭渊和欧冶星在观测河道,便带了吃食前去找他们会合。   她站在不远处,唤道:“亭渊,欧冶先生,来吃点东西吧!”   穆亭渊回头,看到晏枝时露出了笑容,冲她招了招手。   几人坐在河道变,欧冶星红光满面,显然是对此次抗洪的成果很是满意,他一边吃一边夸道:“穆大人真是聪慧过人,我们那会儿没有一个能算得准□□分量的,全靠穆大人,而且这□□是他根据爆竹的材料加强过的,竟然分毫不差!大人不愧是当今状元!我敬大人一杯!”   晏枝只带了茶来,欧冶星不顾茶酒之别,豪饮下去。   晏枝骄傲道:“亭渊自小便聪慧。”   穆亭渊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道:“今日再观察一日,若是没事,我明日便回北都了。”   气氛顿时凝重下来,欧冶星在衣服上擦了把手,道:“我随大人一同回去。”   “不必,尚未出梅,水位还很不稳定,欧冶先生须得留在这里仔细观察。”   一直在旁看着的洛无戈突然道:“听闻朝中已经有人弹劾你炸了龙脉,那人,与本地豪绅张端瑞有些关系,是张端瑞的表亲。”   “张端瑞?”穆亭渊意味深长地说,“他不小心被卷入洪流之中生死不知,家里倒是有个账本写满了贪污链条的上下游,其中便有一个被他称为表叔的人,可是工部的赵立赵大人?”   “是他上疏。”   “赵立是荣安王的人吧?”   洛无戈沉默。   “李枫也是荣安王的人吧?”   洛无戈依然沉默。   穆亭渊笑着说:“朝中组织臃肿,尾大不掉,多少官吏过着尸位素餐的日子?拿着朝廷的俸禄,不仅不做事,还要从中渔利。在清流兴起之前,朝中官吏有半数以上是荣安王的人,他可曾用心治理过?”   “穆大人言过了,朝中百官俱是给陛下办事。”洛无戈四两拨千斤。   穆亭渊道:“你的意思是圣上有错?”   “并无此意。”洛无戈道。   穆亭渊又道:“我不求洛将军在此事上与我同进同退,只恳求洛将军不要掣肘,至少要将张端瑞的腐败链条拔除干净。”   “我已经答应了枝儿……”   “咳,”晏枝咳嗽了一声,“别乱叫,你我没亲分到这个地步。”   穆亭渊轻笑出声。   洛无戈抿了抿唇,改口:“我已经答应晏姑娘会与你共同承担罪责,你不必怀疑我。”   “那好,”再听这话,穆亭渊的心境已和先前不同,他顺其自然地道,“既然洛将军这么说了,我便请洛将军帮我一个忙。”   “穆大人请说。”   “请洛将军率兵查看龙脉损毁情况。”   洛无戈不解地问:“龙脉已损毁,确凿无疑,还要查看什么?”   穆亭渊道:“姐姐,你来同洛将军解释吧。”   洛无戈疑惑地看着晏枝。   晏枝清了清嗓子,道:“咱们这一轰炸死了附着在龙脉上的黑蛟!”   洛无戈眉头紧蹙,仿佛在听儿戏。   晏枝一本正经地道:“那黑蛟如果不死会贪食龙脉龙气,这几年,帝王后嗣单薄便是因为龙气一直在被吸食。龙脉虽断,但黑蛟被炸死了,有利于国泰民安,这是帝星的指引,也是紫气冲天的大气运,因为龙脉上有帝星赐予的宝物。”   洛无戈越听越觉得像那么一回事,尤其是宝物这里下意识屏住呼吸。   晏枝笑了笑,道:“龙脉里有赤铁矿,大量的赤铁矿,所以,我们炸了龙脉没有罪,反而是立了大功。” 第84章 ===   洛无戈带兵前往龙脉查看, 发现大面积的赤铁矿坐落在被炸开的山石间,估数量比晏枝预想得还要大,足够满足大梁对铁矿石的需求, 甚至能将铁矿石推广普及至每一个普通的农户, 大大提高大梁的农作收成。   消息上报给朝廷后, 对炸龙脉一事的风向顿时逆转, 主事钦差穆亭渊成了此次事件的大功臣, 开渠泄洪保得一方百姓免于天灾厄祸, 又开掘出了矿藏量如此之大的赤铁矿,其功绩足以万古流芳。   他回北都之日, 宁河两岸人民夹道欢送,及至北都,梁帝带病亲来迎接,气势之大, 功绩之显著,叫一切流言蜚语与逆反之声全都消失匿迹,只剩下欢呼与传唱。   回朝之后,穆亭渊上书奏请梁宁县官吏贪污,大力拔除贪腐链条, 终是将宁河水患解决了干净透彻。   梁帝嘉奖穆亭渊, 称其为国之栋梁, 穆亭渊连升两品,被梁帝任命为太子太傅,教太子读书。   身为副使的洛无戈也受到嘉奖, 官至一品武将,大梁文武双璧就此闻名。   =   晏靖安与晏枝对坐檐下,赏雨饮茶, 两人闲谈,聊着朝中事情。   晏靖安道:“穆家的小子为你争了一份功劳,虽只是些赏赐,但如今,整个大梁谁人不知你之功劳,我看还有何人敢说,我女儿是低贱的商女!”   晏枝佯怒:“爹爹也如此看我吗?”   晏靖安一怔,忙哄道:“我只是替女儿抱不平,我晏靖安之女,文成武就,秀外慧中,合该享受天下盛宠,若不是有你姐姐前车为鉴,定是皇后之选。”   晏枝噗嗤一笑,给晏靖安倒了一杯茶水。   茶梗飘荡在碧绿的茶水间,晏靖安抿了一口,忽然道:“穆家小子的确不错,听常奕说,还学了些武艺?”   “怎么?爹爹想把他拐到麾下?”   “不是,”晏靖安笑道,“这孩子,心思颇多,少时便很会审时度势,多方设计,是个当权臣的料。但他对你,一片赤诚之心,坏时不想叫你看着,好时却时时刻刻都想着你。这几年,他在外游学,也常常给你写信吧。”   “是,”晏枝颔首,“亭渊是个好孩子。”   “可他已不算什么孩子了,”晏靖安意味深长地说,“十八岁,已及过冠,该成婚了,就连陛下都分外关切他的婚姻大事。”   曾经身为穆家大夫人,晏枝近来访客连连,大多都是为了探寻穆亭渊的情况而来,就连右相府里也来人问询。比之多年来扎根边塞,已过了适龄之年的洛无戈,穆亭渊更为惹人垂涎。   一想到这些,晏枝心里便有些不舒服,她道:“既是大事,还是得要他做主。”   晏靖安见她不开窍,直接道:“枝儿,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那样好的儿郎,你舍得让与别人吗?”   晏枝一怔,待弄懂晏靖安的意思是,心跳稍快了一拍,她咬了下唇,道:“爹爹想什么呢?从前我是他长嫂,如今是他姐姐,哪能成那般的关系?”   “如何不能?”晏靖安反问。   晏枝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于是干脆站了起来,对晏靖安道:“爹爹自便,我先回房了。”   “一提婚事就找借口离开,”晏靖安摇头叹息,“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   晏枝很是无语,果然催婚这回事从古到今都是不能幸免的,说一百遍都没用。   回房后,晏枝坐在梳妆台前,她散下长发,看着铜镜里的人影,恍然间仿佛看到穆亭渊给他梳头时,在铜镜里映出的模样。   那少年对她说:“姐姐你看看我,我已经长成了男人的模样。”   这话似乎有另外一层含义,那时候她没有多想,现在想来……   怎么会?晏枝趴在梳妆台前,撑起脸颊,伸手在面前摆了摆:“怎么可能,他对我一直是姐姐般尊重,哪有人会喜欢自己的姐姐?但是——”晏枝脑海里浮现出穆亭渊温和微笑的模样,他的样貌和风度真的是完美贴合她的审美,她不由心跳加速起来,“万、万一呢?万一他……不、不不,这太禽/兽了,不行。”   “小姐,”莲心在晏枝身后跪坐下来,撩起她的长发,“你在嘀咕些什么呢?”   “没、没什么,”晏枝下意识坐直了身子,脸皮泛红,“在琢磨春日宴穿什么。”   “不是已经定好一身衣裳了吗?”莲心疑惑地问。   “是吧?也得想想怎么搭配。”晏枝胡乱搪塞,她道,“梳好头便去歇着吧,三日后便是春日宴了,应付那些达官贵人可有得忙。”   “哎!小姐这么漂亮,一定能得个如意郎君。”   “你同你夫君可还好?”晏枝问道,“莲心可想回家,日日夜夜与夫君处在一块?”   “不想,”莲心摇头,“我还想给小姐带宝宝呢。”   晏枝笑着说:“没影的事。”   窗外,春虫低吟,天气一日日热了起来,微风轻轻吹拂,却盖不住空气里的闷热,人的情绪也因此日渐躁动。   转眼便是春日宴。   今年春日宴是由江国公刘良的夫人举办,江国公夫人是个风趣雅致的人,家里养了几十只猫,各个品种都有,大多是流浪街头的,还特意给这群猫建了一座玩乐的园子,为一时称道。因此,这春日宴被她办得妙趣横生。   每个前来参加春日宴的都可自备或者选择由国公夫人特意挑选的画舫,男女来时排队领取灯笼,男为蓝,女为红,上都书有数字,悬挂在画舫顶端。此外,同样以画舫为单位领取金花一枚,银花十枚,铜花百枚,遇见感兴趣的便往其船上“抛花敲门”,若是对方亦有兴趣,则会邀请抛花者上船小叙。   被抛花者若是对抛花者不感兴趣,所得若为银花,可当场拒绝,若为金花,那便不可拒绝,必得请上船来。铜花则是单纯的赠礼。   待结束时,结算船上所得花束,十银花等于一金花,十铜花等于一银花,累计数量最多的则是本次春日宴的魁首,女者可得国公夫人珍藏的价值连城的流彩缎一匹,而男者则是传闻中一曲《凤求凰》引得百鸟来朝的古琴绿绮。   晏枝穿着一身素白长裙,外罩轻纱,悬有披帛,边角有荷粉,只着淡妆,垂髻轻挽,别了一支白玉鹤簪,简洁清雅,美似画中仕女,翩然若仙。   她的画舫刚荡进湖里,便有悬挂着蓝色灯笼的画舫向她船上投银花,三朵一起投过来,晏枝一愣,莲心反应快她一步,喜不自胜,道:“小姐,这三朵银花分别是御史大夫的长孙袁公子,工部尚书的长子秦公子和内阁大学士的嫡孙周公子,你可要见哪位?”   晏枝思索一二,道:“都见吧。”   “那顺序如何?”   晏枝道:“离得近的先。”   “哎!”莲心出去通传,三人先后上船与晏枝闲谈,大多都是在谈论梁宁县水患一事,亦有提及穆亭渊想与其结交,随后又赠与晏枝铜花十余朵。   三人之后,又有银花问路,晏枝不再顾及其他,挑着感兴趣的人物见了。   就在这时,画舫时突然响起悦耳琴音,晏枝听着入迷,待琴音声落,不由击掌赞道:“这是何人?琴弹得真好。”   “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嫡孙女,被称为北都第一才女的傅涵雅,奴婢见过一回,是个美人,小姐可记得挂在奈何楼上那一副对联,正是出自她之手。”为了让晏枝知晓各个画舫上的人物,莲心早就打探好了,也背下了各人的家世背景,向各个府里的丫鬟打听了不少八卦,她笑着对晏枝道,“小姐不知,穆公子高中那天,傅大人便试探过公子,想把这位大才女嫁给公子呢!郎才女貌,他们很是登对。”   晏枝闻言,神色有些恍然,她轻轻颔首,又关切地问道:“她性子如何?”   “温和安静,听说待下人也很和善。”莲心笑得更是开心,好似穆亭渊与傅涵雅的婚事已经定下了。   晏枝看了她一眼,道:“你倒是很喜欢她。”   莲心察觉到晏枝话里的情绪,忙收了笑,道:“奴婢最喜欢的是小姐。”   晏枝无奈地笑了笑,她走出屋内,看向傅涵雅的画舫,那画舫做工精致,仿佛一只展翅欲飞的纸鸢,可见其主人的心灵手巧。   “傅涵雅……良配吗?”晏枝低声喃喃,对傅涵雅生了几分想见上一面的兴趣。   不远处,傅涵雅坐在屋内轻轻抚弦,她长得明秀多姿,姿态秀雅端庄,纤长手指在琴弦上一抚,流水般的琴声便在小室内流淌。   先前投花约见的,她一概未见,只安静等着一个人来。   “穆亭渊……”傅涵雅按住鼓噪个不停的心口,低吟穆亭渊的名字。   她原本对穆亭渊没什么兴趣,那段时间,北都传颂的都是这个名字,就连要求严苛的爷爷都对他赞不绝口。傅涵雅从小努力至今,也未曾得到爷爷如此褒奖,她甚至对穆亭渊生出了一些嫉妒之情。   但那日,穆亭渊前来家中拜访爷爷,她被安排了一场与他的偶然会面。   那时,她正坐在亭中弹琴,新谱的曲子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可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就在这时,穆亭渊向她走来,随意一抚琴弦,便让她茅塞顿开。   她至今仍是清楚地记得,那人温和微笑着的清俊模样,和他对自己所说的话:“小姐琴艺卓绝,只是这里稍显悲戚,冒昧献丑。”   她来不及同他说几句话,他便转身离开。   从那日开始,她便对他魂牵梦萦,日思夜想便只这一人。   她想与他共结连理,她愿与他比翼双飞。   “小姐!”侍女碧荷激动的声音将傅涵雅从回忆中拉扯出来,“是穆公子的船!”   傅涵雅手指微颤,一弦走音,她急急问道:“可是向着咱们这方向来的?”   “是!是咱们这!”碧荷欢喜道,“定是来寻小姐的!我瞧他已经站在船头了,手里持着一朵金花,定是给小姐的!”   傅涵雅满是笑意,也笃定穆亭渊是为她而来,她娇嗔道:“别乱说话,还不一定呢。”   她偷偷在舱内盯着不远处画舫上的身影,只盼着那船来得快些,可就在这时,那船突然向右偏斜了一个角度,几乎与她的船只擦肩而过,向后驶去。   傅涵雅脸色一白,急忙奔出舱外。   就在这时,她听到穆亭渊清润的声音响起:“在下穆亭渊,拜会晏姑娘。” 第85章 ===   金花出手, 晏枝就是不愿也必须请他上船,她看到穆亭渊来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开口便道:“你不是要去傅姑娘的船上吗?”   “傅姑娘?”穆亭渊一怔, 反应过来时, 意味深长地看着晏枝, “姐姐因何以为我要去那边?”   “都传你和傅姑娘郎才女貌, 之前有许多公子向她递花她都没应, 就等你去, 你这……”晏枝瞥了一眼被莲心捧在手里的金花,蹙了蹙峨眉, “何必把这么重要的机会浪费在我身上?你想见我,在外头叫一声我就让你上船了,连朵银花都不用。”   穆亭渊温和一笑,道:“因为姐姐值得一朵金花。”   晏枝被他哄得笑了起来, 她从莲心那里拿过金花递给穆亭渊:“行了,知道你给姐姐面子,特地来给姐姐撑场面,金花你拿着,出去给别的姑娘吧。”   “姐姐, ”穆亭渊摇了摇头, 道, “周围船上的人都看着我向你递了一朵金花,现在却要我收回去,这便是要我言而无信。人而无信, 不知其可也,这不是姐姐教我的为人之道。”   晏枝:“……”   穆亭渊看着晏枝吃瘪的样子,笑了起来, 低声道:“更何况,我这金花只想送给姐姐,不止这金花,还有银花、铜花,”他轻声一笑,“都赠予姐姐。”   晏枝轻咬了下下唇,抬眸看穆亭渊,眼底几分挣扎,她张口想说什么,却听穆亭渊道:“姐姐,我现在每日处理些朝中政事已经很忙了,实在无暇应对这家的千金,那家的小姐,此回来春日宴,是因国公夫人特地来寻我,叮咛我一定要来。幸好姐姐也要来,我才能寻一处清静的地方,闲谈品茶。”   晏枝一怔,想到自己应是自作多情了,将方才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在腹内道,都怪晏靖安说那些话,让她有了些不该有的心思,果然这世界上三大错觉之一就是他可能喜欢自己。   她低声咳了咳,道:“那你便在这里多歇会儿吧。”   穆亭渊道:“还是姐姐疼我。”   他在晏枝船里闲坐,与晏枝聊着最近一些琐碎之事,两人颇为开怀,随后又有人往晏枝船上抛花,莲心看了穆亭渊一眼,低声问晏枝:“小姐,可要见上一面?”   晏枝听她介绍完,颔首道:“见一下吧。”   穆亭渊从容地站了起来,道:“嫂子,船里可有休憩的耳室?”   晏枝道:“有。”   “那我去耳室看会儿书。”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卷书文,往一旁的耳室走去,帘子一垂,内外便隔绝出来,只是声音依然能互通。   莲心有些疑惑,压低了声音对晏枝说:“穆公子在这里可是有些不合适?若是其他公子进来看见穆公子……”   晏枝看了帘子一眼,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帘帐低垂,她回想起方才穆亭渊话里夹带的委屈,不由心软道:“随他吧,让他歇一歇,朝中勾心斗角,难得清静。”   莲心仍是觉得古怪,但听晏枝如此说,也不多说什么,颔首道:“我去请方公子过来。”   “好。”   耳室里,穆亭渊端坐在床边看书,小窗开了半扇,清风徐徐吹入,舟行碧波,北都风流儿女此时全都汇聚在这条“碧兰江”上。穆亭渊却没有结识的心情,他假意看书,满心专注全都放在帘外的声音上。   此刻进来的是哪家的儿郎,在北都有何名声,是否有真材实料,长相如何俊美……他全都一一映在脑海,他知道晏枝喜好体态修长,眉眼温和,气度彬彬的男儿,有来如此样貌的便多留意几分,暗暗记下两人聊天的内容,若是相去甚远,便不甚在意地随便听听。   来的几人都是仰慕晏枝在梁宁县里的作为,表敬仰之情,还有人是知悉晏枝与穆亭渊的关系,想由晏枝这儿结识穆亭渊,甚至有人不知好歹,妄图以拙劣的才貌诱惑晏枝,以求与穆亭渊亲近。   都是些有眼无珠的蠢材,穆亭渊不由发出冷笑,这些人也就只有这般眼识,竟不知晏枝的好。   一开始来的几人,晏枝还能好言好语地对着,随后几人越来越不耐烦。   她年岁在现代才是青春正貌,到了这里就变成了大龄女子,而且还是和夫家休离过的,有些来此与她“闲谈”的明显是受了家中父母之命,与她拉近关系,从而与穆亭渊结识,甚至交好。   眼下抛花上船的便是其中之一,他身量不高,模样也显得几分稚气,稍有些发福,脸蛋滚圆,透着红润的光泽。   听他吹嘘自己的功绩与才学,晏枝不耐烦地看了一眼莲心,眉毛一挑,暗示道:“这便是你说的才华横溢,又俊美不凡?”   莲心满是歉意地看着晏枝,怕是着了给消息那人的道。   来人名叫黄青瓶,是国公夫人的外甥,得承祖上荫庇,几代都能吃喝不愁,打小就是蜜罐里泡出来的,年纪又小,所以性子高傲又自大。   他吹嘘完毕,晏枝配合地击掌赞道:“黄公子好学识,好气魄,好胆量,好见识!今日能认识黄公子真是三生有幸,此次船舱窄小,实在不适合多聊,不如以后我们寻个机会再细聊?”   黄青瓶眼睛一亮,问道:“这么说,晏小姐是倾慕本公子了?”   晏枝一愣,不知道是什么给了他这种错觉,只笑了笑,说:“倾慕还不至于……”   “无妨,”黄青瓶一摆手,道,“女儿家矜持,本公子能体谅,那便订下咱们的事情,之后再有人向你的船抛花,金花便罢了,银花你可不能再见。”   晏枝:“……”这小公子脑子是不是不太行?   她啧啧称奇地看着黄青瓶,仿佛他是个什么稀罕玩意,黄青瓶耳根有点红,刷的一下打开折扇,低声一咳:“不、不必如此含情脉脉,待你嫁入黄府,自有天长地久给你看的时间。”   “咳……”晏枝咳嗽一声,忙收回目光,觉得这黄青瓶性子有点有趣,想他不过也是十六岁的少年,逗他玩乐道,“那黄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黄青瓶脸红得更厉害:“过、过两年,待我娘给我定下正妻以后,我定会娶你。”   闻言,晏枝所有逗弄的心思全都飞了,她眼神冷淡下来,反问道:“正妻?那黄公子娶我回去是打算让我当妾?”   “你是晏将军的女儿,自是不会让你当妾。”   “那是?”   “平妻可好?”   “真是抱歉,”晏枝道,“我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愿与他人共白首。”   “你说什么蠢话!”黄青瓶瞪圆了眼睛,急急地道,“你已是被休离之人,又这么大年岁,还抛头露面做过商女!北都有头有脸的世家哪个愿意只娶你一个?你想嫁给庶民吗?!”   晏枝冷冷地看着黄青瓶:“谁愿意娶我我不知道,可我与黄公子是一定无缘。”   黄青瓶越发着急,他站了起来,吼道:“那你打算如何?这已是我与家中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晏枝原本还以为黄青瓶是在戏弄她,听了这话却觉得这小公子是上了心的,只是不知道为何如此,她冷静下来,乌黑的眸子凝视黄青瓶,柔声问道:“黄小公子为什么执意要娶我?”   帘帐之外,穆亭渊的神色也沉了下来,黄青瓶年岁小,又不喜欢读书,等他及冠后,家中随便给他安排个清闲的差事,靠着祖上隐蔽便能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这样的人物,是不该被扯进权势与政治之中的,为何要执意娶晏枝?   他左思右想,只有一个可能——   他是真心想迎娶晏枝。   此番来的一些人中,的确有佼佼者,形貌气度俱是不凡,穆亭渊丝毫不放在眼里,此刻却觉得帘帐之外,这个有几分憨态,亦有些笨嘴笨舌的少年人让他有了危机感。   黄青瓶的脸涨得通红,他几乎不敢抬头看晏枝的双眼,低声道:“你可记得去、去年在锦绣里门口有个被你救下的人?”   晏枝蹙眉:“去年的事情?我记不得了。”   “他与家仆走失,在街头被流氓欺凌,是你出头救了他!”   晏枝丝毫没有任何印象,她问道:“那个少年是你吗?”   “不、不是我!”黄青瓶僵硬着脖子否认道,“本少爷哪里会那么狼狈!是、是我一个表亲,他临走前托本少爷照拂你,不然本、本少爷怎么会娶你,你年长我这么多岁,又嫁过一次人,这些本少爷都可以不介意,你找不到比本少爷更好的人家!”他说到最后,脸红得几乎滴血,终于鼓起勇气抬头迎视晏枝的双眼,“我会对你好的,真的。”   晏枝不免被他一番真心打动,但也仅此而已,她摇了摇头,道:“若是黄小公子真的不介意,不会拿这些事情当做与我谈判的筹码。”   “我真的不介意!”黄青瓶道,“那些话都是我娘说的,他——”   就在此时,守在外面的三才道:“小姐,方才有位公子抛来金花。”   晏枝长吁口气,对黄青瓶道:“黄公子,请回吧。”   黄青瓶哀怨地看着晏枝:“你、你当真不嫁我?”   晏枝笑道:“不嫁,黄公子不用多费心思。”   她回头问三才:“抛金花的是哪位公子?”   穆亭渊也侧过耳朵,专心听着那个名字。   三才沉默片刻,禀道:“是洛无戈洛小将军。”   就在这时,外头又有人传来消息:“小、小姐,又有人抛来金花,只是……”   “只是什么?”晏枝问道。   “是、是位小姐,她说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嫡孙女傅涵雅傅小姐。”   晏枝:“……”   这姑娘抛花问缘找的人可不是她。 第86章 ===   这次春日宴抛花问缘没有同性不得抛花的规矩, 但傅涵雅此举明显是为了穆亭渊来。从穆亭渊上船开始,她便在一旁等着,可迟迟不见穆亭渊下船, 眼见着春日宴马上便要结束, 她再也按捺不住, 向晏枝船上抛去金花。   这行为, 哪怕是在民风开放的大梁, 也足以称得上是奇事了。   看来, 傅涵雅为了穆亭渊当真是豁出去了。   莲心问道:“小姐,洛将军抛过来的金花与傅小姐抛过来的金花, 先见哪个?”   晏枝想了想,说:“一块儿见吧。”   莲心:“……”莲心哭笑不得,“这、这恐怕不太合适。”   晏枝:“反正傅姑娘不是来寻我的,对了, 你先帮我接待一下傅姑娘,稍后再请她进来,我去跟亭渊说一声。”   “是。”莲心应声,奔出船舱外。   “晏枝!”晏枝正要转身,背后响起小少年倔强又委屈的声音, 晏枝回头一看, 瞧见黄青瓶眼眶通红地看着自己, 活像是被她欺负了一样,不由道:“黄公子早些回去吧,你年纪还小, 许多感情都分辨不清,你对我的感觉不过是儿时脆弱时的依赖,”说这话时, 晏枝不知怎么脑海里浮现出了穆亭渊的模样,她想起穆亭渊对自己的呵护和关爱,那一声声柔软依恋的姐姐,说出口的话是在告诉黄青瓶,也是在告诉自己,“等你长大了,懂事了,自然能分清各种感情,人的情感远比你想象的复杂。”   黄青瓶似懂非懂地看着晏枝,他不甘地咬了咬牙,忽然大声喊道:“好!”   晏枝:“……好什么?”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黄青瓶一昂下巴,道,“娘亲疼我,我会去求我娘亲,你在家里等着,不要答应别人的求亲,我会娶你!我会只娶你一个!让你当我的正妻!”   晏枝:“………………”   这小孩疯了吗?敢情她一番苦口婆心全都说给聋子听了。   黄青瓶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走,他走时与洛无戈擦肩而过时忽然瞪了洛无戈一眼,这气势汹汹的敌对架势让洛无戈多看了他几眼。   洛无戈坐在晏枝对面,将一袋子银花和铜花全都抛在桌上,铃铃啷啷从织锦口袋里洒了出来。   晏枝蹙眉,却听洛无戈道:“方才走的是国公夫人的外甥,黄青瓶黄小公子吧?”   “是。”   “他为何来这儿?”洛无戈端坐着,看向晏枝的双眼。   晏枝道:“为了他一个朋友,来向我道声谢。”   洛无戈:“?”   就在这时,黄青瓶去而复返,他忽然将一袋子的花全都倒在晏枝面前,一百枚桐花里混着几朵银花还有一片灿烂的金花铺开在桌面上。   黄青瓶瞪向洛无戈,道:“我会娶她,你想都不要想。”   洛无戈:“……”   晏枝:“……”   晏枝对这小公子只有一字感想——服。   待他走后,洛无戈挑眉看晏枝:“这便是你口中所说的感谢?”   晏枝:“这怎么就不能是感谢?”   “据说他出生时有祥瑞,又是家中老来得子,上头有个成器的兄长,受宠得很,只是从小骄纵坏了,成不了大器。”洛无戈旁敲侧击,道,“他与你年岁也差了一些,性子不够成熟稳重。”   “这番话不像是洛将军能说的。”   “嗯,”洛无戈很是坦然地说,“我在排除异己,自然不会替他说好话,晏枝,我那日在梁宁县所说都是真心话,我是真的倾慕你。”   “晚啦,”晏枝一笑,“晚了八年,我与洛将军不再有可能。”   “无妨,”洛无戈冷冰冰道,“我不会轻易放弃。”   若是真正的晏枝,怕是会因为这番话而感动得一塌糊涂,但她不会,洛无戈本身就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此刻“浪子回头”更无法激起她内心半点波动。   晏枝礼貌地笑了笑,给洛无戈倒了杯茶,施以待客之道:“洛将军,我还有事,你先自便。”   她回头向耳室走去。   “我今日来得晚了,”洛无戈颔首道,“来看看你,稍坐一会儿便要回去。”   洛无戈端起茶水,小抿了一口,随意闲聊道:“外头候着的是傅涵雅傅姑娘吧?她为何来此?我记得,翰林院的傅大人似乎有意撮合她与穆亭渊。”洛无戈状似无意地提起道,“傅大人很是欣赏穆亭渊,那小姐应是为了穆亭渊才来拜会你的吧?”   “真是稀奇,”帘帐内传来穆亭渊的轻笑,他拂开垂帘走了出来,站在洛无戈面前,微笑道,“我怎么不知道傅大人有意撮合我与傅小姐?”   ?   洛无戈看到穆亭渊从耳室出来时怔了片刻,他神色变得异常冷硬,目光阴冷地看向穆亭渊。   穆亭渊依然笑得令人如沐春风,只是一双眼睛也几乎没有任何温度,两人在空中对视一会儿,洛无戈道:“穆公子不知道何为避嫌吗?”   “因何避嫌?”穆亭渊反问,“我与姐姐之间,无嫌可避。”   “是,”穆亭渊讥讽道,“情同姐弟,外人看来如此,在晏姑娘眼中怕也是如此。”   一根刺深深地扎入穆亭渊心中,穆亭渊呼吸一凝,面上笑容更盛,他发出一声轻笑,并不去反驳什么。   “姐姐,既然傅姑娘来了,便请她进来坐坐吧。”   晏枝心想,这算是哪门子的事儿,傅涵雅跑她船上相亲来算什么事……   穆亭渊慵懒地坐在一侧软垫上,只手搭在窗边,大袖垂落,衣襟微散,一派名士风流的洒脱样貌。窗外,不远处就是傅涵雅,两人视线对上,穆亭渊温和一笑,傅涵雅当即红了脸庞。   晏枝察觉到两人这一细微的互动,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没多想,请傅涵雅步入屋内。   先前在船舱外打过招呼,傅涵雅只对洛无戈微微颔首,便看向穆亭渊,柔声拜礼:“许久不见,穆公子。”   “傅姑娘,请坐。”   一张方桌旁,晏枝坐在主人位,对面坐着洛无戈,傅涵雅坐在晏枝右手边,而穆亭渊则斜靠在晏枝身侧,神态松散得看着刚才没看完的书。   傅涵雅见穆亭渊不理会自己,微微咬了下唇,主动开口道:“晏姑娘,之前听闻梁宁县一事,涵雅早就对你钦佩不已,特来拜访。”   “也不用浪费一朵金花,”晏枝取出那枚金花递给傅涵雅,“你收下,若是有意投给谁,便拿去用。”   “为表对晏姑娘的敬重,”傅涵雅坚持,她又看了一眼穆亭渊,小声道,“穆、穆公子也是,梁宁县里为民除害,叫人钦佩,穆公子,洛将军,晏姑娘,小女子想为三位弹琴一首,以表敬佩,可、可好?”   “听闻傅姑娘琴技卓绝,今日有幸!求之不得!”晏枝方才听傅涵雅弹琴,还没听够,此刻正好能解解馋,于是吩咐道,“给傅小姐焚香。”   傅涵雅羞赧一笑,看向穆亭渊:“穆公子比我更懂琴,若是哪里不对,还望穆公子指点一二。”   “好。”穆亭渊微笑颔首。   晏枝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却有几分郎才女貌,年龄也合适。   她撇了撇嘴,腮帮子微微吹鼓了起来,有点不大高兴。   琴声一响,便是潺潺流水,时而又仿佛是林间鹿鸣,叫人如临仙境。   曲毕,傅涵雅只望着穆亭渊,满目期待。   “傅小姐聪慧,此曲大成,说是仙曲也不过。”穆亭渊毫不吝啬地赞美道。   “穆公子还记得?”傅涵雅喜道,“那日在亭中你帮我把曲调纠正过后,我一直想弹给你听。”   晏枝不知两人之间还有这纠葛,不太自在地眨了眨眼睛,捧着茶杯喝了一口茶。   “机会难得,”洛无戈只觉穆亭渊在自寻死路,心里痛快不已,提议道,“听说穆公子吹得一手好洞箫,不如与傅姑娘合奏一曲?”   “真的?”傅涵雅不顾世家礼仪,期待地望向穆亭渊。   穆亭渊没应声,问晏枝:“姐姐想听吗?”   晏枝不知道穆亭渊还会吹箫,她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吹箫?”   “在外面游学想姐……家了的时候,”穆亭渊道,“心里寂寞就会吹几首排解排解。”他又问,“姐姐想听吗?”   晏枝顶不住傅涵雅灼热的目光,颔首道:“想。”   “好,”穆亭渊道,“那我回去吹给姐姐听。”   “啊?”晏枝一怔。   傅涵雅也不小心拨动了下琴弦。   洛无戈逼问道:“不与傅姑娘合奏一曲?”   “不了,”穆亭渊摇头,“合奏须得心意相通,乐声才能相合,我与傅姑娘不过是一面之缘,要合奏只能毁了彼此的乐声。”他看向傅涵雅,眸光黑亮,清澈又温柔,“是吧,傅姑娘?”   这话说得温柔而又残忍,傅涵雅金枝玉叶,哪里受过这样的摧折,她眼眶很快红了起来,抱着最后的矜持艰难地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她再也坐不住,狼狈离开。   晏枝看着她的背影,神色复杂,穆亭渊没接受她,她有点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像是松了口气般又觉得几分遗憾,但转念一想,这么好的姑娘都入不了穆亭渊的眼,他一如书里那样心高气傲,只喜欢特别的女人,这个世界,唯一特别的女人就是原本的女人洛霞笙,这么看来,穆亭渊岂不是要注孤生了?!   想到这儿,晏枝试探地问:“傅小姐才高貌美,明显对你有意,你不喜欢?”   穆亭渊眸色变沉:“姐姐希望我喜欢?”   “不是……”晏枝嘀咕道,“算了,也没法替你操心这些……你喜欢谁我也管不得,不喜欢的也没办法,我可不想变成会催婚的长辈。”   洛无戈低声一咳,道:“时辰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穆亭渊看着桌面上散满的花,心里嫉妒,道:“姐姐真是受欢迎,你说,那黄小公子真的会回去替姐姐求来正妻一位吗?”   晏枝摇了摇头:“求也不会给,再宠也是有限度的。”   穆亭渊轻笑:“那是他们一家有眼无珠。”   “什么?”   “没什么,”穆亭渊道,“洛将军也把自己所有的花都送给姐姐了吧?之前那个周公子,还有赵公子,都许了姐姐大量的花,还有谁?还有什么人……”   船舱外响起杨少秋爽朗的声音:“晏枝!我给你送花来了!还好赶上了!出来见我一面,我这就要回去了!”   穆亭渊微笑,不受控制地握紧手中的书卷:“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位杨少秋杨将军。” 第87章 ===   今日春日宴宛如一场闹剧, 八方登台,先是黄青瓶闹过一场,又是傅涵雅追爱而来, 再就是洛无戈莫名拜访, 最后杨少秋连船都没租, 踩在别人的船上, 往晏枝船上抛全了金花银花铜花, 洋洋洒洒一大把, 像是炸开了一朵璀璨的烟花,给晏枝这头昏脑涨的一下午来了一出“漂亮”的完结。   闹到最后, 晏枝不知不觉得了头名,计算筹码时,她比第二名的傅涵雅还要高出许多。   可一想到这春日宴的目的,她有些哭笑不得, 明明是让年轻男女相亲用的,她没相到一个合适的,却莫名其妙拔得了头筹,成了北都最受欢迎的女子,对比下她劣迹斑斑的名声, 实在是有些嘲讽。   她也不在意, 日子一日日过, 忙碌于锦绣里的生意,坦然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这日,她从锦绣里看完账本时,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回程的马车上,晏枝熏着香炉, 靠在一旁昏昏欲睡,忽然听见莲心一声低呼:“那不是亭渊少爷吗?!”   晏枝缓缓睁开眼,懒洋洋地问道:“哪儿呢?”   近来朝中公务繁忙,她有些日子没见到穆亭渊了,此回听到不免有些牵挂,拂开帘子去看。   穆亭渊正和一个女子从胭脂铺里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那姑娘瞧着眼生,没怎么见过,模样普通,但举手投足很是大气。   晏枝问道:“那是谁家的千金?”   “不认得……”莲心看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她。”   “喔。”晏枝漫应一声。   莲心突然道:“小姐,我心里藏不住事儿,所以有些话想跟你说道说道。”   “怎么了?”晏枝笑着问,“和你夫君闹别扭了?”   “不是,”莲心摇头,“是……是……”她咬了咬牙,一鼓作气道,“我总觉得亭渊少爷对小姐生出了旁的心思。”   “旁的心思?”晏枝不明所以。   “是呀,”莲心道,“其实从前我就觉得你们登对,但三才不让我乱说话,毕竟小姐之前和亭渊少爷是叔嫂的关系,所以我把这想法咽回了肚子里。但上回春日宴……亭渊少爷说公务繁忙,却在小姐这儿待了一天,还跟洛将军呷醋呛声。”   “呷醋?”晏枝好笑道,“你哪里看出他是在呷醋?”   “那样还不叫呷醋呀?”莲心道,“小姐在感情方面真的好迟钝。”   晏枝道:“他待在我这儿只是图个清静,你不知道朝中情况……”   “借口罢了,”莲心轻哼一声,“还不是想跟小姐在一块儿。”   晏枝没说话,莲心又道:“我本来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今日见到亭渊公子,却又觉得许是我敏感了,想错了。”   “嗯?”   “我夫君说娶我的时候曾说,他与我一见钟情,恨不得当场把我娶回去,若亭渊公子真的爱慕小姐,怎么这么四平八稳的?还跟、跟女子单独出入这样的地方……小姐,这亭渊公子……”她担忧地说,“会不会在外游学时跟人家学坏了?”   晏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点了下莲心的脑袋,无奈地说:“你呀,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品行端正,是谦谦君子,怎么可能学坏了?怕是你多想了,他一直把我当姐姐,怎么可能爱慕我?那个女子……也许才是他喜欢的人呢?”   莲心听出晏枝话里的失落,不敢再多说,小姐可能对亭渊公子也生出了一些男女之间微不足道的好感,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如果亭渊公子喜欢的是别的女子……那小姐还是没意识到得好。   这时,马车外忽然响起了男人呼喊她名字的声音,晏枝拂开帘子,看到杨少秋纵马狂奔过来,他向来是严守法纪的人,这回不顾街上寻常百姓,纵马过来定是有什么原因。   晏枝吩咐停下马车,从车上下来:“怎么了?”   杨少秋一把抱住她,将晏枝紧紧锁在怀里。   晏枝被吓了一跳,想推开杨少秋,但是分毫推不动,杨少秋灼热的呼吸隔着单薄的衣物吹在她的皮肤上。   晏枝察觉到他的不安与难过,柔声问:“少秋,怎么了?”   杨少秋依然不语,他抱着晏枝,过了片刻才问道:“你……至今仍是不愿嫁给我吗?”   晏枝犹豫了下,叹了口气:“抱歉。”   杨少秋更是用力,又过了片刻,他突然推开晏枝,眼眶通红地看着她,他忽然笑了起来,吸了下鼻子,爽朗道:“那我就……不继续等你啦。”   晏枝一怔,随后轻声“嗯”了一声。   杨少秋道:“不问问我原因吗?”   “你要成亲了吧?”   “嗯,”杨少秋点头,故作得意道,“是江将军的女儿,我从前讨厌柔弱的女子,但她不同,她会武艺,懂兵法,还通情达理,不会动不动就哭哭啼啼。”   “是个好姑娘,”晏枝笑道,“恭喜你。”   “嗯!”杨少秋拍了拍晏枝的肩膀,“抱歉,我没能坚持到最后。”   “这会是一桩好姻缘。”晏枝道。   杨少秋眼里露出几分失落,他希望晏枝能挽留一下,只要她撒个娇,说一句不希望他成亲,他都会闹破了天也推掉这门婚事。   可是晏枝没有,她一直把自己当成朋友,绝不越界,仅此而已。他早就该知道的,只是当年踏青宴上一眼,让他心心念念了八年,被困在原地待了八年,也该解脱了……   杨少秋咧嘴一笑:“刚才吓到你了,我来就是我刚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也没别的事了,我、我这就回了。”   “好,杨将军一路顺遂。”   “你也是。”   不同于来时,杨少秋牵着马安静地离开,他背影被昏沉沉的夜色拉拔得无限长,仿佛融入昏暗阴影般落寞。   晏枝知道那武将的女儿,在书里是杨少秋的良配,两人欢喜冤家,初见时彼此看不顺眼,到后来情深几许,互守终生。   这是段好姻缘。   晏枝衷心地替杨少秋感到高兴,幸好她的出现没耽搁杨少秋的姻缘。   见杨少秋走远,她踩着车辕踏上马车,脚下不稳,险些摔着,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晏枝。   “亭渊?”晏枝意外地看着穆亭渊。   “姐姐怎么这么不小心,差点摔着。”穆亭渊担忧道,“要是受伤了可怎么办?”   “没事,”晏枝道,“你怎么在这儿?”   “方才杨将军闹得这么大,我听见声音过来看看姐姐,”穆亭渊的声音平淡温和,可却有一丝冷意,“杨将军跟姐姐说了什么?让姐姐这么魂不守舍。”   晏枝摇头,道:“他说他要成亲了,来向我报喜?”   “成亲?”穆亭渊一怔,反应过来后,笑了笑,“江将军的女儿确实适合他。”   “亭渊如何知晓?”   穆亭渊面不改色道:“听人提起过。”   “原来如此。”   “走吧,姐姐,晚上我想去晏府蹭顿饭吃。”   “穆府没饭吃?”晏枝逗他。   “许久没和姐姐吃饭了,我想和姐姐说说话。”   “走吧。”晏枝和他一起坐进马车,回府路上,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莲心说的话,又不断浮现穆亭渊与那女子有说有笑的画面。   “姐姐,”穆亭渊开口唤道,“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嗯?”晏枝疑惑地看他。   穆亭渊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那小盒子只有半个巴掌大,做工非常精致,上面雕着一只藏在林间的小狐狸,镶嵌着璀璨的珠玉碎屑。   晏枝拧开盖子,传来扑鼻的芳香,她意外地问:“胭脂?”   “是,”穆亭渊道,“不知道合不合嫂子心意,是白梅的冷香。”   “怎么突然想起给我买胭脂了?”   “我给姐姐买东西何须理由?想买便买了。”   “这是……”莲心拿过盖子看了看,意外地道,“这是映春堂最新才推出的胭脂盒,每日只售十盒,难买得很。”   如今街道上很多铺子都学着晏枝的生意经,搞些饥饿营销出来,这个映春堂晏枝有过耳闻,回想一下,方才穆亭渊便是和那个女子从映春堂出来的。   莲心又道:“映春堂的胭脂只卖给姑娘,穆公子是怎么买到的……啊!”她突然想明白了,低呼一声,忙看向晏枝。   晏枝也想明白了,她不动声色地盖上盖子,假装自己没有看到穆亭渊与那女子出入映春堂的事情。   穆亭渊何其敏锐,很快就猜到晏枝和莲心应该是看到他了,他笑了笑,解释道:“是托了我一位同僚。”   “同僚?女官?”   “嗯。”   “是了,”晏枝想起来,“大梁朝廷如今开女官了。”   “是,南姑娘便是第一批女官。”穆亭渊问道,“姐姐想不想要个女官当当?”   “不要,每日上朝还有处理不完的公务,我志不在此,赚钱就足够我开心的了。”晏枝啧了一声,嘀咕道,“说梁帝平庸,他也是奇人,敢在这个时候开女官,他不是身体快不行了吗?怎么敢在这个节骨眼,就不怕朝中大乱吗?”   “咳,咳咳。”莲心提醒晏枝谨言慎行。   穆亭渊笑得更欢快,道:“女官一事,圣上早已在筹谋,只是最近才搬上台面,先招的一批女官大多都是氏族女儿,有些是清流们推举出来的,互相牵制,情况还算稳定。圣上龙体虽恙,但还能撑上一段时间,足够稳定局面。”   “嗯,”晏枝道,“他也算是明君,还好当年没一时冲动挑起和父亲的战争,不然元气大损。”   莲心张了张嘴,最终叹出一口气,放弃挣扎了,小姐任性胆大不是一天两天,反正这里也没人会听去,只有亭渊少爷。   穆亭渊笑得眉眼弯起,黑瞳里只有晏枝的模样。   看着这样的穆亭渊,莲心越发确定,亭渊少爷对小姐真的存了男女之情,不然怎么可能会替小姐买回这胭脂。小姐对胭脂水粉不感兴趣,可能不知道,但她知道得清楚,映春堂这批胭脂还有个别名,叫长相守。 第88章 ===   到晏府时, 晏枝正巧看到晏殊同的马车停在门口。晏殊同正扶着韩妤上马车,看到晏枝来了,韩妤坚持出来, 要同晏枝说上几句话。   她刚出月子, 人气色很好, 眉眼温柔, 只略略望你一眼便好似要腻死人一般, 晏枝很喜欢韩妤这个嫂子, 巴不得她天天回晏府。   穆亭渊同晏殊同打过招呼,晏殊同应声后, 把晏枝叫到一旁,叮咛道:“枝儿,你尚未出阁,怎么能同男人待在一辆马车?”   “无妨, 哥哥,亭渊不是旁人。”   “糊涂,”晏殊同呵斥道,“再亲密都不行,就是哥哥也要避嫌, 以后不要这样了。”   晏枝无奈点了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哥哥好啰嗦。”   “你呀, ”晏殊同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了,枝儿, 这几日多来府里陪陪妤儿。”   “怎么?”晏枝问道。   “乌兹那边来了使者,我要负责接待,怕是要忙上一会儿, 她新近诞下阿衍,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大夫让她多多休息,你若是得空便去和她说说话。”   晏枝脑筋一转,道:“可以是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这还谈起条件了?”   “生意人嘛,”晏枝笑眯眯地道,“我想让哥哥带我结识一两个乌兹人。”   “为何?”   “听闻他们有特殊的纺织工艺,想跟他们学学,锦绣里该出些新花样了。”   “父亲知道后,又该说我了。”   “那就别让他知道,就说我是好奇乌兹人的样子才让你带我去结识的。”   晏殊同完全无法拒绝晏枝的要求,他想了想,道:“那这样,乌兹来使到的那天会举办迎客宴,我给你一个令牌,让你可以在宴会上自由走动,可称了你的心意?”   “再好不过!”晏枝爽快道,“我明日就带着锦绣里最好看的衣裳送给嫂子,陪嫂子说话。”   晏殊同被她逗笑了,弹指在她额头敲了一下,这才回去,带着韩妤驾车离开。   =   乌兹与大梁并不接壤,中间穿插着几个小国,多年来相安无事,两国邦交多年,君王也都一直有意维持,只因两国若是交恶,很有可能会被夹在中间的小国趁隙偷袭取巧。   但近来,乌兹皇权动荡,当今君王是个好战份子,又受到小国的挑动,总是在闹出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找大梁的不痛快,也是在试探大梁的底线。   这次出使是为了例行维护邦交,每十年一次,晏枝拿着晏殊同给她的令牌走进招待使臣的兴庆宫时,里面歌舞已经换过几轮,酒香扑鼻,使臣昏昏欲醉。   她找了个角落坐下,观察着几个使臣寻找合适的目标,晏殊同给了她一份介绍单子,详细到把来使在外面养了几个小妾都写得一清二楚,晏枝目光一一掠过,最终停在一个样貌清秀的年轻人脸上。   他长得实在是漂亮,乌兹人独有的浓眉大眼,亚麻色的长发扎成一个辫子搭过了肩膀,翠绿得像绿宝石一样的眼睛炯炯有神,其他使臣都表现出了几分酣然醉意,只有她非常清醒,还有说不出的亢奋。   就在这时,他忽然举起酒杯,冲梁帝道:“听闻大梁最聪明的人就是状元郎,不知他今日可有出席?能否让他出来与我比上一比?”   这话说得唐突,且丝毫不顾礼仪,梁帝不悦地蹙了蹙眉,仍是端着邦交之礼,道:“穆亭渊,你可愿与……”梁帝一顿,看向那个年轻人。   他礼貌地行了一礼,傲慢道:“夏曼塔。”   夏曼塔在乌兹语中的意思是被镶嵌在额头的宝石,是智慧与美丽的象征。   晏枝看他的样子,像是真有几分真才实学,才能有如此傲慢的气魄。   穆亭渊出席,他今日穿着翰林院的仙鹤官服,姿态翩翩,如朗月清风,飒然出列时,宛如玉山将倾,叫人眼前一亮。   夏曼塔双眼亮起,赞道:“好仪容!只是不知是否是个绣花枕头!”   “贵使要比什么?”穆亭渊浑不在意他的粗言粗语,笑着问。   夏曼塔道:“你们大梁人好琴棋书画,这是我们那儿用不到的玩意,两边偏好也不尽相同,但有一样东西,全天下都是共通的!”   闻言,晏枝心道:“数学。”   “是数学!”夏曼塔傲然道,“在你们大梁被称为算术,这是聪明人的学科,我们来比算术,如何?”   晏枝一脸了然地看着那年轻人,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   乌兹国的小王子,当今乌兹圣主的同胞弟弟,被誉为全乌兹国最聪明的少年。   书里原本设定,乌兹大概是位于阿拉伯地区,距离印度很近,学习了印度先进的数学知识,凡是贵族都要勤修数学一门,因而人人都有一手拿手的数算能力。这个小王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聪颖异常,心算了得。   他来大梁出使,便是用数学考问大梁群臣,这些大臣常年浸淫在文字中,对数字并不敏感,哪怕是工部那边的能臣也少有心算了得的,所以一时陷入僵局,不然没法衬托女主角的强大。   没错,这个时候又是洛霞笙站了出来,她身为天子少师,代表大梁与小王子决战三回合,两边各自出题,考问对方,最终洛霞笙以刁钻的角度拿下了这场比试,让小王子倾心,势必要将她娶回乌兹,当自己的王后。   ……形势逆转,难不成要把穆亭渊掳回去?   晏枝脑补了下那个画面,忍不住笑出了声音,然而,在她笑的时候大殿上因夏曼塔的有意讥讽而静得落针可闻,便连乐声都收去了,晏枝的轻笑便显得格外清晰。   夏曼塔目光落在晏枝身上,不悦地蹙着清秀的眉头,道:“你是何人?噢,我知道了,你便是晏枝。”   “贵使听过我的名字?”晏枝有些意外。   夏曼塔轻哼一声:“哼,认得,梁宁县大水一事,人人皆知,你为何发笑?本——使好像没说什么好笑的话吧?”   “贵使不觉得好笑吗?”晏枝迎视咄咄逼人的夏曼塔,道,“贵使自诩才高,却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乌兹算术确实过人,但据我所知,乌兹的算术是从西南边一个名叫身度的国家传过去的,数学大家都出自那个国度,乌兹不过是传教人,只不过因为离大梁近,便以授教人自居,抱歉,我说错了,贵使知道人外有人,只是以为自己是天上人。”   “你——”夏曼塔恼火地站了起来。   “嗯?”晏枝姿态傲慢,众大臣早就习惯了她的离经叛道,此刻见她毫不留情地回击夏曼塔都偷偷笑了起来。   梁帝笑意盎然,抬了抬手,道:“贵使莫气,来人,赐贵使美酒。”   夏曼塔怒火既生,瞪向晏枝:“既然如此,你可敢和我一较高下!”   晏枝还未说话,便听穆亭渊抢先道:“贵使且慢,我略通算学,晏姑娘是我的算术启蒙,若贵使想要同她较量,先过我这关罢。”   “好!”夏曼塔站了起来,道,“今日便以三题为试!”   “请。”穆亭渊含笑颔首,温文儒雅。   夏曼塔早就准备好了刁难的题目,张口飞快念诵题干,最后问道:“请问大人笼子兔几何?鸡几何?”   ……果然来了,用烂了的鸡兔同笼的问题。   晏枝在心里飞快地算出一个答案,只是没想到,穆亭渊算得更快。   她惊诧地看向穆亭渊,缓缓眨了下眼睛。   第二题是穆亭渊出题,出的是一道不算难,但家喻户晓的两鼠穿墙题,夏曼塔冷哼一声,轻松地答出了答案。   随后一题两人不分你我,这夏曼塔着实聪明,心算能力了得,但他太过心高气傲,自以为第一道题就能给穆亭渊一个下马威,结果穆亭渊纹丝不动,随后这道题又没能给穆亭渊造成任何影响,轻描淡写地好似毫无难度可言,让他非常不甘心。   同时,也对穆亭渊生出了些许欣赏。   定了定神,夏曼塔道:“不愧是大梁第一才子,阁下好聪慧,但是我这最后一题,可没那么简单了!”他语气陡然变得锐利,道,“远看巍巍塔七层,红光点点倍加倍,共灯三百八十一 ,请问尖头几盏灯?”   晏枝闻言愣了一瞬,这本该是洛霞笙出给夏曼塔的谜题怎么反过来被出给了穆亭渊?   就在她思考的时候,大殿内陷入沉默,夏曼塔得意地问:“大人可能算出来?”   穆亭渊微笑颔首:“此题不难。”   “嗯?”夏曼塔急忙道,“你说说看!答案是多少!?”   穆亭渊从容答道:“是3”。   夏曼塔瞪圆了眼睛,漂亮的眼睛里蒙了一层羞辱的泪光。   穆亭渊追问:“贵使,我的答案可是正确的?”   夏曼塔狠狠抿唇,最终不甘地点了点头:“是对的。”   穆亭渊又道:“该我出题了。”   夏曼塔呼吸一屏,听着穆亭渊出题。   穆亭渊沉吟道:“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也不是道难题,晏枝想了想,很快有了答案,夏曼塔却被难住了,她嘴唇抖动片刻,脸色渐渐苍白,他感觉四周围的声音全都褪去,只有穆亭渊低声吟念题干的声音,他声音那样好听,清润温和,这人好生聪明,答得这么快,这题的答案是什么?他算不出来……   穆亭渊并不催促他答题。   久到夏曼塔光洁饱满的额头沁出汗水时,他才颤抖着嗓音试探地说:“可是……35?”   “抱歉,”穆亭渊摇头,“是23。”   夏曼塔脸色一白,顿时明白自己哪里算错了,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好似突然想通了什么,抬眸看向穆亭渊,眼里有光芒在闪烁:“你很聪明。”   晏枝的眉头一下子就拧在了一起,夏曼塔的声音发生了变化,那种稚嫩的少年音变成了女子的声音。   他忽然转身看向梁帝,跪倒在梁帝面前:“圣上,我有罪要向圣上陈情。”   “嗯?”   她扯下发带,如瀑布般的长发倾泄下来,显得清秀的脸庞多了几分女子的柔软,深邃的五官也更剔透了起来。   “我是女子,名叫宁兰,乌兹当今的国主是我大哥,此次本来是二哥来使,但因我听说大哥有意让二哥安排我与贵国和亲,便顶替了二哥的使臣之位,我想亲自挑选我的夫君。”   晏枝心里刺痛了一下,听着宁兰公主大声说:“我乌兹想与贵国和亲,共开乌兹与大梁的商路,我乌兹大量的香料、珠宝、声乐、佛经、数术皆可借由商路运往大梁,促成这一切只有一个条件——他!”她指向穆亭渊,带着势在必得的气魄,“跟我回乌兹,给我当驸马!” 第89章 ===   现场一片哗然, 宁兰公主此言太过大胆狂放,往年来,但凡公主和亲, 哪个不是嫁出去, 哪有像宁兰公主这般, 让大梁的新科状元随她入赘。   说她藐视天威都不为过。   梁帝也是内心震怒, 但乌兹并非弹丸小国, 幅员辽阔, 国力强盛,若要交恶, 后果不堪设想。他忍了忍,绷着帝王威仪呵斥道:“胡闹!宁兰公主是否太过傲慢?竟是说出如此不顾礼法之言!”   “圣上恕罪,我们乌兹没有这样的礼法,是宁兰唐突了, ”宁兰不是不知进退之人,她拜了拜梁帝,以示恭敬,随后道,“但是, 在我们宁兰, 若是遇上心仪之人便要大胆表示爱意, 我倾慕状元郎是聪颖之人,也佩服他这份气度,想和他成就姻缘。我是乌兹的公主, 唯一的公主,长兄疼爱我,封了我城郡, 若是在大梁,我是城主,让你们状元郎和我一起回封地不是无礼之举。更何况——”   她眼眸明亮,好似天上闪烁的繁星,她自信地挥了挥手,身后有人呈上一个卷轴,宁兰在梁帝面前展开卷轴,道:“这是我的诚意,大梁往乌兹的商道,中间穿过十余个国家,各有各的专长,真正的大国是兼容并包,取长补短,商道之于大梁的价值,圣上看过这个卷轴便能知道!”   宁兰将卷轴递交给上去,大太监把卷轴展开给梁帝一览,梁帝神色越发凝重,他看了穆亭渊一眼,沉默着。   宁兰见状,更是得意道:“我先前说过,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这位大人,你叫穆亭渊是吧?”她笑意盈盈地看向穆亭渊,眸中满是爱慕。   穆亭渊并未搭话,依然温和地淡笑着,可眼底浮着一层冷意。   宁兰不恼不怒,冲他笑了笑:“名字也好听。”随后继续道,“我只要穆亭渊随我回去,当我的驸马!”   哗然声淡去,殿上陷入寂静,都在揣测梁帝的心意。   晏枝远远看着,心里盘算着这事的利弊。   商路一事非同小可,若是能通商,于大梁民生和商业繁荣来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事,确实如宁兰所说的那样,一路文化互补,几次交流下来,兴许能在大梁出现有史以来最盛大的繁荣场面。只是用一个穆亭渊便能换来这样的局面,是个帝王都无法拒绝。   但穆亭渊……一定不愿。她知道穆亭渊的性格,这孩子从小要强,虽总是神色淡淡,笑容温和,但他的疏远冷静是刻在骨子里的,以他的性格,绝不可能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矛盾一起,不知道他会怎么样?若是梁帝被商路吸引,逼迫他入赘的话该怎么办?   殿上一片沉默,她离得远了些,看不清梁帝的表情,难以揣测圣意,一时没有开口。不过,这事儿不可能这么快敲定,她不急于这一时半刻替穆亭渊谋得出路,穆亭渊自己也该是有些想法。   果然,等了片刻,梁帝避开这个话题,缓缓开口道:“公主舟车劳顿,今日宴会便到此为止,回驿馆好好歇息吧。”   “圣上,”宁兰紧接着道,“宁兰所提建议并非玩笑。”   “朕知道了。”梁帝望向宁兰,沉声开口。   宁兰一怔,听出梁帝语气里的不耐,自知不能逼迫得太紧便退了下去,拜道:“宁兰告退,多谢圣上赐宴。”   梁帝站起来,率先离去,没过多久,他身边的大太监偷偷叫走穆亭渊,穆亭渊紧随梁帝而去。   晏枝想了想,决定明天再找穆亭渊,刚要转身离开,忽然听见宁兰把她叫住:“晏枝。”   晏枝回头,福了福身子:“见过公主。”   “免礼。”宁兰望着晏枝,把她打量了个透彻,才将信将疑地开口:“穆亭渊说他的算术是你教的,可是真的?”   “确实教过一些。”她之前把锦绣里的账本带回穆府时,教了一些穆亭渊算术,现代的算法法则未必有这个时代的先进,但胜在简洁方便,她当时想着对日常能有很大帮助,但穆亭渊举一反三的能力很强,在八年期间居然将数术也精进到了这种程度。   这孩子,还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宁兰道:“那好,待我日后赢过穆亭渊,便来向你讨教。在那之前——”她声音渐小,轻声问,“你可不可以也教教我?”   “嗯?”晏枝疑惑地看着她。   宁兰道:“来之前,我听说大梁有很多数术名作,《四元玉鉴》、《九章算术》和《孙子算经》我都想学,我们乌兹皇宫有一位算术老师,这些题便是她出给我的,只是你们更胜一筹,你……可不可以教我一些?随使来的金银珠宝,甚至是奴.隶,只要不是贡品都可以任你挑选。”   晏枝一噎,没想到这个宁兰居然会这么要求她,她笑了笑,问道:“那我能否请问公主,为什么想要穆亭渊随你回乌兹?若公主真心喜欢他,怎么忍心让他背井离乡,去那么遥远的陌生国度。”   宁兰收起脸上的傲慢,神色像是个不经人事的女孩,带着些许懵懂,对晏枝道:“他是会因此难受,但是——”她咬了咬唇,不甘道,“多年来,和亲一直是女子嫁入远方,他乡路远,从未有人替女子发出声音,为什么不能由男子入赘?”   “所以,我一直都不喜欢和亲,无论男女,”晏枝道,“两国之间的利益不该是牺牲男女的姻缘来维系的,只是人们笃信血缘,认为没有比这更好的羁绊。真正实力强大的国度,该有自己的威仪,该用利益牵引,用实力威慑。”   宁兰意外地看着晏枝,她略略张开红润的唇,像是吃了一惊似的,眼睫毛闪烁了下,缓缓眨了眨眼,露出一个非常可爱的表情,若有所悟地频频点头。   “你说的是我没有想过的角度,但似乎的确是该这样。但是啊——”宁兰抱歉地看着晏枝,“穆亭渊我势在必得,我喜欢他,我不想嫁到大梁,只能委屈他入赘我们乌兹了。”   “那公主与你厌恶的逼迫女子远行和亲的人有什么分别?”   宁兰欲言又止,眼神躲避:“唔,非他不可。”   晏枝见她如此坚持,也不再多说,道:“还望公主能尊重亭渊的意思。”   “嗯……”宁兰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好似在敷衍,仿佛穆亭渊的决定根本无关紧要,她随口道:“晏枝,我困了,我先回使馆休息了。”   宁兰的态度坚持得有些奇怪,说话又遮遮掩掩,她总觉得让穆亭渊入赘乌兹有什么别的目的,可一时琢磨不透。   不过,这公主比想象中的要容易亲近,也更容易交流。   晏枝相信喜欢数学的,逻辑思维都很严谨,也更理智,所以,她一定能从宁兰公主这里找到商谈的突破口。   =   穆亭渊步入养神殿时,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   隔着帘帐,太医正熏起药香,给梁帝施针,梁帝懒洋洋地道:“不必行礼了,穆亭渊,你进来。”   “是。”宫侍挑开帘帐,药味便显得更加浓郁,穆亭渊走进帘帐之后,看到梁帝神色倦怠,正闭目靠在软榻上。   “圣上。”穆亭渊低声道。   “今日宁兰公主所言,你如何看待?”梁帝单刀直入,问得非常直接。   穆亭渊坦然道:“铺开两国通衢,确实对大梁有利。”   “哦?”梁帝睁开眼睛,看向穆亭渊,“这么说,你是愿意的了?”   “臣不愿。”穆亭渊回答坚定。   “既对大梁有利,你为何不愿?”   “臣只是说,商路通衢对大梁有利,并非是说臣入赘乌兹对大梁有利。”   “可宁兰公主的条件是要你入赘。”梁帝冷冷反问,“莫非你还有别的办法?”   “商路之事对乌兹也有利,对两国来说都是幸事,但到宁兰公主口中,却变成了只对大梁有利,明明是他们乌兹想要我大梁先进的农作器具、冶金术、造纸术、丝绸等等,他们更想要我大梁的能工巧匠。不知圣上可记得,宁兰公主在殿前提及了梁宁水患?”   “说到晏枝的时候?”梁帝问道。   “是,”穆亭渊与梁帝将形势条分缕析,“阿(e)姆河横贯乌兹,是乌兹的第一大河,也是主要农作物灌溉的水源。但近来,阿姆河频发水患,淹没城镇,导致乌兹农收锐减。乌兹本来地势便不算平坦,举国可种植粮食的平原面积极少。圣上平日劳心众多,没有注意到,去年两国贸易中,乌兹加重了从大梁购入粮食的占比,其水患严重程度可见一斑。”   梁帝沉吟片刻,道:“所以,乌兹真正想要的,是我国治水的工具和人才?”   “是,不仅局限于此。新上任的国主年轻气傲,不愿自暴其短,便将乌兹粉饰成太平的样子,更是将开商道对大梁有利一事说得言之凿凿,但真正获利更多的是乌兹,而非大梁。商道一事,臣认为,确有必要,臣随老师游历多年,所见宽广,从市井到豪绅皆有值得学习的地方,文化交融是幸事,但大梁大国威仪,岂能由得他人拿捏。况且——”他深深拜礼作揖,道,“臣心在大梁,有意兴建盛世,比之入赘乌兹,臣能为大梁创造更多价值。”   说完,殿内一片沉默,梁帝没有应声,似是睡着了般,穆亭渊不骄不躁,呼吸平稳,等着梁帝的抉择。   片刻,梁帝冲他摆了摆手,道:“你先退下吧。”   穆亭渊从容道:“臣告退。”   “等等——”梁帝忽然唤住他。   “圣上。”   “若朕想将清和公主许给你呢?”梁帝一扫疲乏,目光灼灼地望着穆亭渊。   穆亭渊长身作揖,坚决道:“请容臣拒绝。”   “再过两年,清和公主便可及笄,她对你甚是喜欢。”   “臣心中已有爱慕之人。”   梁帝意外地看向他,眼前的青年峨冠博带,五官俊逸,气质彬彬,性格又沉稳安静,一颦一笑皆像极了她。回忆往昔,心中动容,梁帝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道:“你退下吧。”   “是。”   穆亭渊出了房门,心里无法安定,他虽有把握让梁帝拒绝宁兰公主,却无法肯定梁帝一定不会将清和公主嫁与自己。   听梁帝的意思,好似要拿清和公主来拒绝宁兰公主的求婚,这的确是个不损害两国关系的好办法。   但是——   无论是宁兰公主还是清和公主他都不想娶,他想娶的只有一人。   哪怕天地崩摧,也不会改变。 第90章 ===   宁兰坐进内饰华美的马车, 她随手接过侍人递过来的发绳将长发梳成高高的马尾,对坐在对面的人道:“师父,我已经按你的吩咐, 向梁帝抛去了筹码, 只是梁帝还在犹豫, 没有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无妨, 梁帝一定不会答应这个要求。”坐在对面的是个披戴着黑色兜帽的女子, 宽大的帽檐挡住了大半张脸, 只能让人看到她瘦削的下巴和红润的唇。   “师父一开始就知道?”宁兰疑问道。   “是啊,”女子发出轻笑, “大梁人才济济,若是被这些利益诱惑那是快要亡国了。”   “那我今晚岂不是白忙一场啦?”宁兰赌气道。   “白忙?”女子抬眸看向宁兰,“那穆亭渊你看如何?”   “很聪明,心算能力很强, 当得了大梁第一的才子之名。”宁兰满眼都是倾慕。   “把他娶回去当你的驸马,还觉得是白忙一场吗?”   宁兰笑了笑,说:“不至于是白忙,可还是很亏,我在殿前输给他了。”   “你输了?”女子一怔, 反问道, “如何输的?说给我听听。”   宁兰把事情经过告知女子, 随后道:“那穆亭渊说他的算术都是晏枝教的,我想会会晏枝,看她的算术是什么水平, 老师,我的算学都是你教的,你说, 那晏枝有你那般厉害吗?”   女子发出不屑的冷笑声:“不过是个女配而已。”   “师父?”宁兰没听清,偏头去看她。   女子道:“没事,宁兰,不要着急我们一步步来,等梁帝下一步的态度下来了,我们再来走下一步棋。”   “嗯。”宁兰犹豫了下,想说些什么,却察觉出师父对晏枝的憎恶,便将那些话全都咽了回去,心里琢磨。   今晚见过晏枝,她觉得和师父的描述不大一样,那个女子眼神澄澈干净,塔塔师傅说过,眼眸是映射心灵的窗口,拥有像明珠一样明亮双眼的人也会拥有一个纯粹干净的灵魂。   也许是有什么误会?也许是晏枝太会伪装了。宁兰说不准,但唯有一点,她非常肯定,师父对她很好,兄长们也交代了,来大梁的一切安排都听师父的。   =   似是有人有意散播,晚宴上发生的事情在北都不胫而走,而且被套上了一层瑰丽浪漫的色彩,一时更为人津津乐道。   晏枝在店里听见不少谣言,听得烦腻得很,最夸张的传言是宁兰公主早就对穆亭渊情根深种,此刻出使大梁专为穆亭渊而来,她愿献出城池与无数财宝,只为了换得穆亭渊一人。   这些故事被编成了话本,传得沸沸扬扬,一时之间戏台子上、茶馆里头的档期都不够排。   民间闹得厉害,朝中也是一片喧闹,几派势力各自展开拉锯战,有言说要穆亭渊留在大梁,大梁威仪岂可入赘他国;又有人说商路之重要,用一个穆亭渊交换顺遂安全是不可多得的好事。   几日早朝都就这一问题争论不休,喧嚣吞天,唾沫横飞,穆亭渊岿然不动,陈书己见后便由着大臣自以为能主宰他命运地随意发言。   这日下朝,穆亭渊回家梳洗换衣便前往锦绣里接晏枝。   晏枝见他来了,招手让他进来,给穆亭渊塞了几个刚做好的点心,道:“我在奈何楼定了位置,现在时辰刚好,姐姐请你吃顿好的。”   穆亭渊笑道:“奈何楼的鱼肉鲜美,大有名气,今日我有口福了。”   两人驾车前往奈何楼,马车上,晏枝观察穆亭渊神色,见他气色不错,清俊的面容没有显露半分疲态,吊着的心便放下了些许。这一路,她都只是简单地问了一些衣食住行上的情况,等到了奈何楼,餐桌上饭菜摆开了,由着穆亭渊吃饱喝足,晏枝才道:“听父亲说,宁兰公主那事一直还没拿定主意?”   “是,”穆亭渊道,“这几日早朝都在讨论这事。”   “圣上态度如何?”晏枝问道。   “还没有明确表态,由着群臣胡闹,”穆亭渊道,“姐姐放心,其实圣上心中已有决议,只不过借此机会看一看如今朝中势力分布。”   “嗯?”晏枝抬眸看向穆亭渊,“荣安王如今还是称病不上朝吗?”   穆亭渊道:“是,他病了有些时候了,这几年都隐居幕后,但势力犹在。因此,圣上有些拿捏不准。”   “可有我能帮到的地方?”晏枝刚剔好一小块鱼肉,放在穆亭渊面前的碟子里。   穆亭渊道:“姐姐关心我,这便够了,姐姐放心,我不会离开北都的,八年已经够久了,我舍不得姐姐。”   晏枝心跳快了几拍,她点了点头,道:“朝中的压力我请父亲帮你。”   “好。”穆亭渊微笑颔首。   用过膳后,此后,两人都不再提起这事,穆亭渊陪晏枝说了一会儿话后,便道:“姐姐,我回府处理一些公务,待下月我领了俸禄请你吃奈何楼。”   “好呀。”   “姐姐,”穆亭渊伸手理顺晏枝鬓边发丝,黑眸映出晏枝的面容,他嗓音喑哑地说,“不用担心我,我只要你平安喜乐。”   =   两人分开,晏枝坐上马车,叹出一口气,莲心疑惑地问:“小姐因何忧愁?圣上无意让亭渊少爷去和亲呀。”   晏枝道:“这事儿哪有那么简单,圣上说不愿就不愿,朝中各方势力挤压不说,乌兹那边也不会轻易善了。亭渊看着若无其事,但是——这么多年过去,这孩子还是喜欢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他忌讳我把他当成孩子,我也不能干涉太多。只能回去让父亲多多少少帮衬一些。”   莲心闻言,张了张嘴,犹豫了片刻,没忍住开口道:“小姐,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太过在意亭渊少爷了。”   “嗯?”晏枝道。   莲心道:“我不太懂朝中之事,也分不清谁跟谁有什么势力纠葛,但我能看出来,小姐很是担心亭渊少爷,生怕他受了什么委屈。我不是说小姐不该关心,而是说这个度——您在意亭渊少爷。”   晏枝哑口无言,她沉默下来,拂开帘子,窗外是喧闹的市场,一对夫妻正在采买日常器具,两人神态亲昵,眼神交融。她脑海里浮现出穆亭渊的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映入了他的身影,且那样清晰。   她没回答莲心的疑问,因为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正如同她对黄青瓶所说的那样,人类的感情太复杂了。   =   一路上,晏枝都在厘清自己的感情,她是个实践派,凡事想到就会做到,绝不会任由其胡乱卷成一团,最后变成解不开理还乱的东西,只是,感情的事情如果能轻易想明白就不会成为解不开的难题,她需要一些时间,冷静的,好好的想一想。   想着锦绣里没什么要忙的,晏枝直接回了穆府,刚坐下没一会儿便见莲心过来道:“小姐,宫里曦贵妃那边来了人,说要见你。”   “嗯?”晏枝疑惑地问,“姐姐怎么突然找我?”   来的人是晏明珠身边的大太监,他穿着一身便装,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偷偷溜出宫的。   大太监行了礼后,对晏枝道:“夫人,娘娘托我来同你说件事情,圣上有意将清和公主嫁给穆亭渊,以打住宁兰公主要他入赘的念头。娘娘听说这事后,便要我来通知你早作打算。”   “我知道了,帮我谢谢娘娘。”娶清和公主还是宁兰公主对穆亭渊来说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晏枝正思考着对策,忽然见晏靖安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一封密信,递给晏枝:“枝儿,方才来信,宁兰公主面见圣上,说愿意用乌兹附属小国的三年朝奉来交换穆亭渊。”   “哪三个小国?”   “凌泽、默乐以及梵耶。”   “珠宝……”晏枝愕然,“这三国朝奉的都是珠宝吧?”   “是。”晏靖安神色严峻。   “乌兹疯了不成?!”晏枝震惊地说,“他们怎么会如此想要亭渊?”   晏靖安道:“局势转换,我先进宫试探下圣上的心思。”   “劳烦父亲。”   “不必和父亲说谢,”晏靖安道,“我所有的雄心壮志在八年前看到你命悬一线的时候就全部淡去,我老了,渴血的心也死在了边关,我只想要你能幸福,那孩子——对你意义非凡。”   晏靖安摸了摸晏枝的发丝,道:“为父这便进宫了。”   晏靖安走后没多久,有人递上一封拜帖,上面写着——宁兰公主。   晏枝斟酌了片刻,道:“烹茶,请公主进来。”   宁兰公主今日来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女,她落座晏枝对面,好奇地看着桌面上摆着的点心。   “这是蒸蛋糕,”因为穆亭渊喜好甜食,晏枝便想办法把蛋糕做了出来,“公主尝尝,很是松软可口。”   “那我便不客气了。”宁兰公主撇开一小块,轻轻咀嚼了下,双眸亮起,激动地道,“好好吃。”   “公主喜欢便好。”晏枝待她吃过片刻后,问道,“不知公主今日为何而来?”   宁兰吃得一边脸颊鼓起,全然不见那日晚宴的嚣张跋扈,此刻她就像是个不懂世事的十六少女一般,只是眸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配着那双漂亮的翠绿色眼睛,像是狐狸。   她单刀直入道:“我来,是想跟晏姑娘做笔交易,你不想穆亭渊入赘乌兹是吧?我可以撤回这条要求,但是有三个条件,第一,我要晏姑娘关闭锦绣里,遣散锦绣里的所有活计;第二,我要穆亭渊辞去官位,再也不得入朝为官;第三,我要晏姑娘西郊的那座别院,连带着半座山,全都给我。” 第91章 ===   晏枝越听越是沉下心思, 她温和一笑,问道:“宁兰公主为何对锦绣里有这般大的敌意?又是为何一定要让亭渊辞去官职,更为何对我的别院有这么大的兴趣?”   宁兰舔了舔嘴唇, 摆弄了下手里的茶杯, 漫不经心地道:“晏姑娘不用问为什么, 只要告诉我答不答应便是, 我们明码交易。”   “商人重信, ”晏枝沉着道, “利固然重要,可行商背后的信义两字也不可辜负, 想要做成这笔交易,宁兰公主不得给出足够的理由吗?”   “晏姑娘激我也没用,我所有的条件都摆在这里,绝不会多说什么其他。”宁兰拈了一块蛋糕吃下, 站了起来,“晏姑娘好好考虑,若是有了主意,随时来驿馆找我。”   晏枝送她出门,门外站着个少年人, 脸皮发紧, 看着像是宁兰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似的。   宁兰见他也是没好脾气, 恼道:“做什么又给我脸色看?昨天误会你,我不是道歉了吗!?”   那少年人紧抿着唇,站在马车边, 冷着张俊俏的脸,半讥半讽道:“公主金贵,磕了碰了都是小人的责任, 请上车。”   晏枝见状,蹙紧眉头,只觉得这侍从大胆得很,以宁兰傲慢的性子,定然要吃些苦头。但意外的是,宁兰只恼火地瞪了他一眼,便二话不说地钻进马车。   咦?正觉得诧异,马车帘子被宁兰拂开,宁兰嚷道:“晏枝!好好考虑!我等你的消息!”   晏枝冲她挥了挥手,从容不迫:“公主慢走。”   宁兰公主走后,晏枝叫来三才,问道:“跟在宁兰公主身边那人你可曾见过?”   “没见过。”三才摇了摇头,道,“方才看了腰牌,似是龙武军那边的人。”   “龙武军……少秋应当识得,龙武军的人怎么会在宁兰公主身边?”   晏枝正纳闷着,忽听旁边传来声音,“前些日子,穆亭渊召集了金吾卫、龙武军以及右骁卫的青年将领,给宁兰公主挑了几个随身的侍从,在她出使大梁期间保护她的安全,那人名叫项野,是龙武卫散官,双刀了得,是右龙武卫的一员良将。”   “原来如此,”晏枝回头,冲从马上下来的洛无戈作了一揖,道,“多谢将军解惑。”   “无需言谢,”洛无戈将一封请帖递给晏枝,道,“少秋托我来给你。”   “这是?”晏枝接过一看,是杨少秋成亲的请帖,时间定得很早,就在下月初一,以大梁礼制,仓促了些。   洛无戈亦有同感,道:“他娘催他得紧,生怕他反悔,所以挑了个最近的日子。”   “嗯。”晏枝没多说,道,“你帮我转告少秋,我一定到场。”   洛无戈微微颔首,没有要走的意思。   晏枝也不开口,没有请他进去坐一会儿的意思,她笑着问:“将军还有别的事吗?”   洛无戈剑眉微蹙,道:“我想再同你多说一会儿话。”   晏枝道:“近来有些繁忙,怕是没这个闲工夫了。”   洛无戈:“为了穆亭渊?”   晏枝沉默片刻,忽然抬眸看向洛无戈,道:“父亲说,随宁兰出使的有一个身披黑袍的门客,疑似是个女子,洛将军可知道此人?”   洛无戈颔首:“听闻却有此人。”   晏枝迎视洛无戈,神色无比严肃地问:“洛将军,洛姑娘依然言无音讯吗?”   “是,”洛无戈疑问道,“晏姑娘为何突然提起霞笙?”   她见洛无戈神色不像撒谎,便咽下了后续想要问的东西,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和故人,洛姑娘失踪至今,实在遗憾。”   洛无戈:“……”   晏枝嘴上说着遗憾,语气里却半点遗憾的感情都没有,洛无戈叹息一声,洛霞笙做过的事情他知道一些,晏枝当年吃了不少她的苦头,两人的关系已经不可调和且没有调和的必要。   “好了,洛将军,”从洛无戈这儿得不到什么消息,晏枝神色难免恹恹,她冲他福了福身子,道,“我还有些账本没看完,先回去了。”   “你——”洛无戈眉头越蹙越紧,他为人性冷,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情感,只冷着一张俊俏面容,只能在眉眼深处仔细瞧出一丝担忧和温柔,“你神色郁郁,可是在为穆亭渊担忧?”   晏枝撇了撇嘴,总不能告诉洛无戈,她怀疑洛霞笙回来了吧?   宁兰提的那三个要求,撇开唯一针对穆亭渊的一个,能跟剩下两个扯上关系的便只有洛霞笙。   但让她疑惑不解的是,洛霞笙想弄垮锦绣里向她寻仇她可以理解,但为何要拿宅子?还要连带着后山的一整片宅子。   当年她买下这座宅子,不仅是为了宅外那一大片极适合桑树生长的土地,更是为了后山那一小片铁矿石。只是,梁帝和晏靖安的战火没有烧起来,眼下,穆亭渊也没有需要动用兵力的地方,那一小块铁矿便压着没动过,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和觊觎。   知道这个情况的,只有她一人。   洛霞笙因何想要那处宅院?   她想不明白。   见晏枝不说话,洛无戈更是笃定她在为穆亭渊担忧,心头涌上一股酸意,冲得他喉咙发紧,胸膛一股股剧烈跳动,让他情不自禁开口道:“他何须你担忧?”   晏枝听出他话里的不悦,反问道:“洛将军这是何意?”   “你还不知道他是何类人吗?”洛无戈冷冷道,“你与少秋好友多年,他如此仓促地成亲,你不多问一句?他娶回的是哪家的姑娘,你亦不多问一句?”   晏枝被他冷厉的语气说得一时懵住,反问道:“那洛将军,我该如何?去逼问少秋这些事情,然后让他觉得我还有同他在一起的可能?!你又怎么知道我不关心他要娶的人是谁?”   她逼视洛无戈,毫不因为洛无戈修罗般的气势而有任何退步:“龙武军大将军江镇鸣将军的嫡女,曾随江将军剿灭乱党,是女中豪杰!”她所知所查从不告知于人,但这并非不等于她没有做过,她沉声道,“大梁开的第一批女官,有文官五人,武将一人,那名武将便是江姑娘!她与少秋是旧识!无论身份、品性、样貌,都是良配!感情一事,如人饮水,洛将军要我如何干预?!真是笑话!”   洛无戈周身煞气随晏枝冷厉的话语渐渐散去,他压着愤怒,反问道:“既然你知道这些,怎么不去查查两人如何定下了亲事?”   “洛将军直说便好,何必遮遮掩掩。”   “是你心心念念,担忧着的穆亭渊,”洛无戈道,“是他从中牵线,逼迫少秋答应了这桩婚事,他惯会玩弄人心,拿捏住了少秋的软肋。”   晏枝抿紧唇角:“什么软肋?”   “杨老夫人以死逼之。”   晏枝眼眸闪烁了下,杨老夫人性格沉稳,正经严肃到晏枝见了她就打怵,竟然使了这样的法子,那可能是真的动了以死相逼的心思。   洛无戈又道:“那日春日宴,前来向你求娶的黄小公子你可记得?”   “他怎么了?”   “他回家后不久便被家里人送去了军中。”   “什么?”晏枝不敢相信地看着洛无戈,“他那样娇身冠养,细皮嫩肉的,去军中不得磨掉一层皮?他家里不是很宠他吗?怎么舍得?”   “也是穆亭渊在背后推动。”   “有何凭证?”   “若你不信,可问晏将军的眼线。”   晏枝冷着脸道:“所以呢?洛将军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他早已不是当年需要你庇佑的少年,”洛无戈压着满心的嫉妒,语带酸涩地哑声道,“他亦不是如你所想单纯,所以你何必要将所有目光都倾注在他身上?”   晏枝面无表情地看着洛无戈:“那又如何?洛将军跟在荣安王身边,还少看了这些手段?你不会真以为我一直把亭渊当成不懂世事的孩子看待吧?官场晦暗,他又得蒙圣宠,朝中左右排挤,各方势力或针锋相对,或隔岸观火,一步一行皆可能是陷阱。若他真是单纯良善的人,我绝不可能让他踏进官场一步!”   晏枝轻笑道:“我从他小时候就知道,他心思深沉,善于隐藏自己,我知道,他长大后绝非善类,他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得很,不需要洛将军来提醒我。”   洛无戈紧咬牙关,道:“好,既然如此,算我多事。”   他拂袖离开,背影萧瑟冷硬。   他走后,晏枝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原作里的穆亭渊,成长之路满路坎坷,从小便吃过常人没吃过的苦,挨过不该挨的打,长大后经常戴着伪装的面具,心里全是对这世界的憎恶与痛恨。   他唯一的温暖就是原本的女主角洛霞笙。   可现在,晏枝不想他成为这样铁石心肠的人。洛无戈所说的话让她心头有些沉重,她知道,走在朝中,被时局困扰,穆亭渊有许多不得已和保全自己的手段,他若是想成为权臣,也定是要有非常手段。   可行走灰色人间,她希望穆亭渊的心头能是火热的,亦希望他的双眸能常存希冀。 第92章 ===   宁兰公主用以交换穆亭渊的筹码越来越大, 带着势在必得的气魄,若是这事发生在大梁,宁兰公主定是要被冠上个亡国妖姬的名号, 穆亭渊已被民间戏称是蓝颜祸水, 让宁兰公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走。   晏枝私下宴请过宁兰公主, 想旁敲侧击找出一些背后的原因, 但宁兰公主口风很紧, 哪怕晏枝拿了算数大家的孤本也很难改变她的想法。   最让晏枝心有疑虑的是藏在宁兰公主背后的女人, 随宁兰一同出使来大梁的门客里有一个高挑的女人,她很少离开驿站, 但凡人前总是穿着黑衣,戴着黑色的兜帽,叫人看不清楚她的长相。   晏靖安派人去试探过几回,但都没能打探出任何消息, 这个女子洞悉大梁势力格局,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保护在安全圈里,让人无法窥伺到有关她的一点一滴。   敌在暗我在明,情况很是不妙。   晏枝心不在焉地看着最近的账本,锦绣里的生意链带给了她取之不尽的财富, 经过这几年的打拼, 锦绣里几乎成了大部分北都勋贵小姐们的衣裳来源, 就连宫里的娘娘们有时都会跳过尚衣局,直接到她店里订购花式特殊的衣裳。   这是她的事业,让她割舍她舍不得, 但若是真的到了不得不以之交易的地步,她会为了穆亭渊和宁兰做这笔交易吗?   ……   她似乎,真的, 太挂心穆亭渊了。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店门外,百姓驻足远眺,吵闹不休。晏枝出门一看,不远处亮起冲天火光,火舌吞吐,似是条翻滚着的活物向四周扩散而来。   晏枝微微眯眼,辨认方位,脸色一变,惊道:“是宁兰公主的驿馆,三才!”晏枝回头吩咐道,“带上人,去帮忙救火。”   “是。”三才回头,叫上锦绣里年轻力壮的伙计,向火源处奔去。   晏枝慢一步赶到,待她到时,府兵正在疏散百姓,控制场面。火势比她想象中的轻微一些,因着驿馆里住着宁兰这样的大人物,左右少有人往来,除开不怕死而围观上来的市井百姓,只有驿站的相关人员受到大火波及。   见她过来,卫队队长拦住晏枝,道:“晏姑娘,火势还未完全控制住,你且小心。”此人是羽卫三队的队长于洪,是晏靖安旧部,负责这一带区域的安全,因锦绣里也在他的辖区之内,晏枝跟他有过几回往来。   “宁兰公主怎么样了?”晏枝关切地问,她趁机看向驿馆内,搜索着那个神秘的黑衣女子。   “还在搜救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晏枝向后一撤,突然爆发的烈焰冲了出来。   晏枝见状,退后几步,对于洪道:“抱歉,耽搁将军救急,不必管我,我带了些伙计来,”她提醒道,“宁兰公主是乌兹的贵客,千万不能有任何损伤。”   “是,谢晏姑娘提醒。”于洪道。   晏枝叫住他:“将军且慢,”她在于洪耳边低语道,“若是有一个戴着兜帽的黑衣女子,还请将军多多留意。”   “好。”于洪应声,便奔进火海救急。   晏枝在一旁看着,需要时帮衬一下,她忽然听见宁兰公主的呼救声,循声望去,宁兰公主正撑着个少年从火海中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几个羽卫冲过去帮着宁兰搀开少年,宁兰却死死抱着少年,呼号道:“救救他——你们救救他——”她此刻狼狈极了,衣裳被火燎烧成段,漂亮的长发乱七八糟地散开,满脸都是火灾中沾上的黑灰,哭得一双眼睛通红肿胀。   被她抱在怀里的少年,右腿以扭曲的姿势拖曳在地,任谁上前,宁兰都不愿意松开手,像是害怕自己一松手,少年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那少年晏枝见过一回,她回忆了下,想起了他的名字——项野。   ——“前些日子,穆亭渊召集了青年将领,给宁兰公主挑了几个随身的侍从。”   ——“那人名叫项野,是龙武卫散官。”   晏枝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洛无戈所说的这些话,她心里猛地一跳,总觉得项野被选在宁兰公主身边不是简单的事情。   但眼下来不及她多想,宁兰抗拒所有人的触碰,可项野的情况迫在眉睫,晏枝从一旁手足无措的将士手中接过一件外袍披在衣衫褴褛的宁兰公主肩上,道:“宁兰公主,若你真想要救他,就松开手,让大夫查看他的伤势。”   “晏、晏枝……”宁兰公主看到晏枝,哭得更是厉害,她声音支离破碎的哀求道,“救救她,你救救他,我求你了晏枝……”   晏枝叹了口气,一点点掰开宁兰渐进抓住项野的手指,柔声安抚道:“我们会救他的,公主,请你放心。”   宁兰终于肯松开手,一旁的士兵见状立马扛起项野,将他送到大夫面前。宁兰裹着衣裳,一直望着项野离去的方向,她低声喃喃道:“都怪我不好……总是与他作对,若是我能对他好一点……”   晏枝让宁兰坐下,取了些水给她喝,等她情绪缓和了些,才问道:“公主,发生了什么?”   宁兰公主道:“方才大火烧起来时,我正与他有些争执,我俩闹得厉害,险些大打出手,等我们反应过来时已是火光冲天,驿站突然起了大火,他为了救我,被砸下来的横梁打到了腿……他不是讨厌我的吗?又为何要这般不顾惜性命地救我……?!”   说到这儿,宁兰公主又低声哭泣起来,她胡乱抹了把眼泪就要站起来:“不行,我坐不住,我要去看看他的情况。”   她一站起来就一阵头晕,幸亏晏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宁兰公主晃了晃,跌坐回去。   她按着鼓鼓跳动的太阳穴,看向晏枝:“他会有事吗?他的腿伤得那么重……听闻他耍得一手漂亮双刀,若是腿废了……怎么办?若是我方才没有执意因为一点小事就跟他争吵的话,一定能及时发现起火了。”   晏枝看她担心的程度显然已经不是对待一个侍卫的态度,那个名叫项野的人应该已经住进了宁兰公主的心里,这才会让宁兰公主如此心心念念。   晏枝回头看向被大火吞噬的驿馆,幸运的是,官兵来得及时,没造成人员伤亡。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火光中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向暗处藏去,她下意识叫了一声,便见那人脚程加快,晏枝左右看看,没人能帮她,于是,她安抚下宁兰公主,向那黑影所在的地方追去,眼见着她要逃离视线,晏枝将袖子里的飞镖抛了出去,银光一闪,猎猎风声划过,将她的兜帽挑了起来。   那影子立马背对晏枝,晏枝追过去,试探地喊道:“洛姑娘!”   她身体一僵,缓缓转过头,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孔。   “姑娘认错人了。”她嗓音沙哑,像是钝器摩擦,刺耳得让晏枝浑身不舒服。   晏枝仔细打量她,这张脸不知道做了什么易容,平凡得丢人堆里都捞不着,眉眼看不清楚,但死气沉沉,毫无洛霞笙当年的灵动。   可八年过去,洛霞笙又是失踪的状态,谁也说不准在她身上会发生什么。   “你是随兰宁公主出使的使臣吧?怎么在这里?驿站的火可是和你有关?!”   无论如何,既然逮到她,晏枝不可能让她轻易离开,她的手抚在腰间的软剑上,随时可能抽剑出鞘。   “我知道你是洛霞笙,”晏枝道,“你提的那些要求已经把你暴露了。你根本就无意对我隐藏你的身份,现在又何必伪装?”   那女子站立在不远处看向晏枝,她沉默了片刻,突然露出一个阴森冰冷的笑容:“晏枝,你很聪明,但你只是一个女配。”   一道白色链条忽然抽了出来,在晏枝面前如一尾毒蛇似的甩动了下,晏枝抽出软剑挡住攻击,这才发现那是一段极长的九节鞭,是原作里洛霞笙在一处山间福地得来的宝物。   洛霞笙凝视晏枝,冷笑着说:“我来,是为了夺回我该有的一切!”   =   自知拦不住洛霞笙,晏枝便没再多与她纠缠。随后,她去看了下项野的情况。   项野性命无虞,但腿伤严重,不一定能治好,哪怕治好了以后也经不住剧烈活动。大多数功夫都讲究下盘稳扎,项野右腿既有了伤,那功夫也会大打折扣,这几日是关键时刻,一定要好好修养。   几日后,晏枝去探望项野。宁兰公主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那低眉垂眼的温顺样子让晏枝怀疑这宁兰公主是不是被调包了。   项野看着宁兰公主要给自己喂药,劈手夺过药碗,眼也不眨地将黑乎乎的汤药全都喝下,随后把碗往托盘上一扔,沉着脸道:“公主不必如此,末将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护你周全是我的责任!公主不必因此而自责!”   宁兰公主见他生气,忙哄道:“好,好,我知道了,都是你的责任,没有旁的心思,阿野就不要和我赌气了,这药苦吗?可要吃点蜜饯?”   “我是军人,这点苦不算什么。”   宁兰公主没吭声,又关切地问:“伤口还痛吗?”   项野脸色一变,死死咬着牙关,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   晏枝心想,这宁兰公主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项野的伤在腿上,这辈子怕是都做不成什么大功绩了,此刻提腿伤,不是在捅他刀子嘛。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宁兰公主忙哄着项野,丝毫不见一国公主的威姿。   晏枝默默叹气,情之一字,倒是叫人神魂颠倒,半分理智也没有了。   突然,脑海里浮现穆亭渊的脸,晏枝怔了一下,她轻轻拍了下额头,苦笑道,怎么想起那孩子了……哎呀。   不知道穆亭渊现在在做什么?朝中事务可还繁忙?宁兰公主重金换得穆亭渊这事在朝中是何态势?   等等,晏枝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看向宁兰公主,又看了看躺在床上任性赌气的项野,心想,若是公主喜欢上了别人,她可否还会想将穆亭渊带回大梁?   如果那人是个软性子的,可能会因为公主的威仪当个见不得人的面首,但若那人性格是宁折不弯的呢?是根本容不下穆亭渊的呢?   想到这儿,晏枝再看两人,忽然想明白为什么穆亭渊要亲自挑选侍卫送给宁兰公主。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这种打算。 第93章 ===   驿站大火, 原因交由大理寺查办,暂时还没有结论。为了保障宁兰公主的安全,乌兹一行人被转移到更为安全的地方, 副使借机大发雷霆, 想要从大梁这里谋得利益, 但宁兰公主一心全都扑在受伤的项野身上, 让这水花扑腾了没多久就被大梁的缓兵之计压了下去, 最后查出, 大火竟是随使小厮不小心点着的,让不停跳脚的使臣颜面荡然无存。   因为这事, 乌兹使团决定提前回去,逼迫梁帝早点下决定是否要用穆亭渊交易乌兹提出的巨额筹码,三日后,定是要给他们一个明确的答案。   时间一下, 朝中怂恿交出穆亭渊的大臣更是数不胜数,一时之间,大梁文臣闹成一锅粥,乱得不可开交。梁帝勃然大怒,挥袖离开。退朝后, 穆亭渊被叫去御书房。   梁帝冷声问道:“爱卿此时可还有对策?”   穆亭渊拜道:“陛下息怒。”   “你要朕如何息怒!?”梁帝怒意未消, “朕欲将清和公主嫁给你, 你屡次拒绝,如今事态演变成了如此地步,朕有心保你也保不住了!”   穆亭渊一言不发, 任由梁帝发泄情绪。   梁帝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大梁上下竟都是摧眉折腰之辈!乌兹所提筹码的确可观,那群坐居高位的股肱之臣竟然不顾大梁颜面, 想要交易!穆亭渊——你可知朕的想法!”   “臣知晓,”穆亭渊道,“圣上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用臣交易的打算。”   “是!”梁帝怒瞪向穆亭渊,他形容苍老了许多,满眼布满血丝,本来稍微养好了一些的身体因为这事劳心得又垮了下去,他唇边生满皱纹,正因愤怒而微微颤动,“若你也存了这种心思,想向乌兹低头,朕会选择杀了你!”   “臣不敢。”   “你做得很好!”梁帝一甩袖子,道,“你是大梁的英才,但眼下,朕为了保全大梁颜面,留不得你了,明面上的穆亭渊,必须要死,穆亭渊,朕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招来的祸患,朕给了你生的机会,从那往后,你须得抛弃过去的名姓,成为太子隐藏在背后的利刃,你还得抛弃——你心里的人。”   “圣上,”穆亭渊缓缓跪了下来,“容圣上再给臣一点时间。”   “时间?”梁帝眯眸,“你还要什么时间?”   “三日后,使团离开大梁,臣一定会给圣上一个交代。”   梁帝冷笑:“若你不能呢?”   穆亭渊垂眸,鸦睫在眼底打下一团阴影,随后他缓缓抬头,看向梁帝,两人视线相碰,那熟悉的眼神和眉眼让梁帝心里被猛地一撞,顿时生出许多动容。   穆亭渊迎视梁帝逼问的目光,薄唇轻启,决绝道:“若是不能,臣之所有全凭圣上处置。”   梁帝沉吟片刻,猛地抓起桌面上的书卷砸向穆亭渊:“给朕滚!”   穆亭渊从容退下。   大太监上前,给梁帝递上热茶:“圣上息怒,切莫气坏了身子。”   “徐公,”梁帝斜靠在榻上,在眉心掐出紫红色的沟壑,叹息道,“朕对他……总是有特殊的情感,他和梅妃,实在是太像了,朕愧对梅妃,便将这份愧对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但这样……朕不该如此,”他心思更是深沉,衰老的面容挂满忧愁,“你告诉朕,是否人之将死,心肠也会变软,朕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圣上,”徐公公跪在梁帝面前,哀声道,“圣上万岁,老奴不知对错,只知道圣上是大梁的天,您的决定一定在昭示着大梁的未来。圣上,老奴不懂时政,只盼着圣上能少些忧思。”   梁帝心里划过一丝暖意,他挥了挥手,示意徐公公退下,他闭上眼睛,假寐了起来,心道:穆亭渊,你莫要令朕失望。   =   几日后,有关穆亭渊的议论声依然沸反盈天,晏枝坐立难安,她想见穆亭渊一面,问一下如今的境况,但每回都扑个空。听丽娘说,这几日,他深更半夜才回府里,又一大早便出门处理公务,忙得不可开交,连饭食都很少在府里用。   乌兹使团马上便要回乌兹,明日将是辞别宴会,大梁必须要给乌兹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只有两个,去或者不去。   如果去,穆亭渊余生都将被困在乌兹,成了囚笼之鸟。晏枝不明白,为什么乌兹对穆亭渊有这么大的恶意?洛霞笙究竟跟乌兹结成了什么同盟关系?这八年来又用她女主的特权得到了什么援助?这一切都得从洛霞笙身上找到答案,而从那日一别,她再也没见过洛霞笙,无迹可寻。   如果不去,大梁将因此得罪乌兹,两国贸易会变得举步维艰,商路、朝奉、邦交都会因此而受到影响。穆亭渊虽能继续留在大梁,但官位势必受阻,甚至有可能在文官的口诛笔伐之下,变成千古罪人。   以晏靖安对梁帝的了解,梁帝势必不会让穆亭渊去乌兹,从古至今,从未有过将大臣送予他国来谋求利益之事,若大梁是弹丸小国也就罢了,如今大梁国力繁盛,与乌兹不相上下,这事若是真叫乌兹如意了,梁帝将在历史上留下最耻辱的一笔。   一开始,梁帝还可以用已将清和公主许配给穆亭渊当做挡箭牌,但随着乌兹送来更多的筹码,清和公主已不够格打消乌兹的想法,梁帝不得不放弃这个决定;到后来,事态愈演愈烈,想要平静地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办法——   让穆亭渊死。   争端的源头死了,那就没有争执的必要。穆亭渊一死,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梁帝也不用再面对任何选择。   事已至此,穆亭渊的处境非常危急。这最后的晚宴将是他最后的机会,若是不行,晏枝只有答应宁兰公主的要求,甚至是她临时提出的加码条件。   乐声奏响,众大臣皆知踩在雷池边上,行事都小心翼翼。   晏枝作为家眷,坐在晏靖安身后的位置,宁兰公主在她正对面的位置,伤势还未完全康复的项野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目不斜视。而宁兰公主神色疲惫,她闷闷不乐地饮着酒,时不时会偏头向后看向项野,项野视若无睹。   穆亭渊端坐在旁,他斟酒倒给宁兰公主,道:“这是大梁东凤独产的酒,宁兰公主好酒,若是回乌兹,就尝不到这等好酒了。公主?”   宁兰公主回过神,敷衍地应了一声。穆亭渊将酒杯递给宁兰,在宁兰接过时,穆亭渊手腕一抖,酒杯倾斜,洒出一些酒液。   穆亭渊大惊失色,忙道:“抱歉,近来我身体不好,方才忽然手腕使不上力气,唐突公主了,咳、咳咳——”他偏头咳嗽了几声,这才转过头,笑了笑,同宁兰道,“少时好读书,一读书便不知道时辰,疏怠了锻炼身子,如今一身病躯体,常常后悔。”   这般羸弱……宁兰喜欢穆亭渊的脸,却不喜欢他矫揉造作又扭捏柔弱的性格,几日相处下来越发觉得穆亭渊是个空有皮相的书呆子。她压下不悦的神色,想着家中皇兄和师父的叮咛,硬着头皮道:“无妨,待穆大人随我回了乌兹,我定会将大人的身体养好。”   穆亭渊笑而不语。   身后传来一声不屑冷哼。   宁兰意外地回头去看,只见项野依然面无表情地杵在那里,只是神色间的冷漠变得更加明显,他察觉到宁兰的目光,又是一声冷哼:“公主看我做什么?穆大人正等着同你饮酒。”   宁兰:“……”   宁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目光毫不遮掩地看着项野。   项野红了耳根,粗着嗓子问:“你笑、笑什么?!”   宁兰这酒便喝得欢快了些。   晏枝看向穆亭渊,他正好在看自己,隔着人群,遥遥敬了杯酒,眼眸中狡黠慵懒,像是只挑人心弦的狐狸。   晏枝眉头一挑,瞥了一眼旁边的项野,眼神示意这是不是你搞的鬼?穆亭渊耸了耸肩,做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宴席快要散去,就在这时,乌兹的副使站了起来,向梁帝敬酒拜道:“圣上,我等明日便要启程回乌兹,不知与圣上商议之事可有结果?”   梁帝长吟一声,看向穆亭渊:“爱卿,你有何看法?”   穆亭渊缓缓从席上站了起来,他冲梁帝拜了一拜,又想使团所在的方向作了揖礼,随后道:“乌兹盛情难却,微臣能得公主垂青,是三生修来的福分。若要臣去乌兹,臣有一个条件,若是公主答应,臣愿意随公主前往乌兹。”   “什么条件?”宁兰追问道。   穆亭渊道:“臣之出身,朝中大臣俱是知晓。臣生母被困一隅小院,不见天日,每回看到母亲盯着院门,盼着父亲能来看望她时臣都会想,若是臣长大成人,要娶妻之时,一定只娶一位发妻,一生一世只与她一人共白首。所以,若是宁兰公主执意要与臣结下鸳盟,那便同臣一样,一生一世只有臣一人,臣知乌兹城主可纳三夫四侍,但公主,恕臣冒昧——”   他盯着宁兰的双眼,目光咄咄逼人,带着玉石俱焚的气魄:“我与公主互成彼此的唯一,我随公主去往乌兹之后,我是入赘,但公主此生此世都不得再找第二人!哪怕是面首也不可以!公主可愿答应我的要求!?若是不愿,我宁愿当那个背信弃义,不顾两国邦交的罪人,撞死在大殿上,也不想重走母亲的旧路!!!”   “你——”宁兰震惊地看着穆亭渊,被他的气势震慑到。   就在这时,一直驻足在宁兰背后的项野忽然急匆匆地奔了出去,宁兰脸色一变,回头抓住项野的袖子,却抓了个空,项野不顾所有,一路狂奔,宁兰当即追了上去,不住呼唤道:“阿野!阿野!!!”   大殿上,剩下众人面面相觑,穆亭渊神色冷淡地站在那里,好似九天之上不染凡尘的谪仙,冰冷地看着这慌乱人间。   随后,他悄无声息地勾起了唇角。   晏枝心脏咚咚直跳,心里浸入了许冷意,这一刻,她忽然觉得,眼前的穆亭渊有些陌生了。 第94章 ===   晏枝顾不得多想, 追着宁兰过去。   大殿上,梁帝抓住机会,呵斥使臣:“宁兰公主这是何意?”   被撇下的一众使臣下饺子似的通通战战兢兢地跪下:“圣上恕罪。”   梁帝怒道:“给朕一个交代!”   “这……”那些人头脑一片空白,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眼下这种情况, 无论宁兰公主有何苦衷都可以“不敬天子”问罪, 他们实在找不到推脱的理由, 若是胡乱说话, 待宁兰公主回来,扯了其他的理由, 两边对不上,更是犯了欺君之罪。   “圣上,”就在这时,穆亭渊出列, 向梁帝拜道,“可否给宁兰公主一些好好考虑的时间?”   梁帝沉吟不语,深沉的目光落在穆亭渊身上,眼神中都是警告,但见穆亭渊神色淡然平静, 梁帝心里一沉, 一甩袖子, 道:“撤宴!乌兹贵使,待宁兰公主想好,你们必须要给朕一个满意的答案!”   =   项野一路狂奔, 奔进了一条死路,他本来就很少进宫,不识得路, 此刻又是一路闷头狂奔,压根不知道自己奔哪儿来了。他站在高大的宫墙内茫然地看着前后左右的高墙,簌簌冷风吹拂过来,阴冷刺骨,吹得他右腿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他咬了咬牙,低骂了一句:“该死。”   背后,宁兰公主的声音向他逼近,项野不愿让宁兰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却又无路可退,只好浑身僵硬地背对宁兰。   宁兰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道:“阿野,别跑了——你听我说。”   项野浑身僵硬,冷声问道:“公主追过来做什么?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而已。”   “你、你可是生气了?”宁兰靠近一步。   项野呵斥道:“别过来!”   宁兰一怔,立刻停下脚步,哄劝道:“我知道了,我不过去,阿野,你听我说。”   “有什么好说的,”项野缓缓转过身,眼眶通红地看着宁兰,“若想得到穆大人,公主只能答应他的要求,一生一世只能和他一人结为夫妻,不得休弃。宁兰公主对他势在必得吧,和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宁兰微微咬唇,试探性得靠近项野,她刚要开口,又听项野落寞地说:“我不过是一介武卫,入不了公主的法眼……公主,”他抬眸看向宁兰,神色决绝,“先前我受伤时,公主说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舍命救下了公主才让公主产生了怜惜之情,我从没当过真,公主不必因我扰心。”   “我不是那个意思,”宁兰急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项野多谢公主厚爱,”项野嗓音干涩,沙哑道,“待公主离开大梁,项野会时常回想这段时间与公主相处的时光,也会小心翼翼地珍藏起对公主的……所有感情。”   “阿野!”宁兰公主听他语气决然,着急地唤了他一声,她靠近些许,道,“我心里一直有阿野,我不爱穆亭渊,我想要的人只有阿野。阿野,你信我,我同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你随我回乌兹吧。”   “公主莫要说笑,”项野收起情绪,冷睨着宁兰,讥讽道,“难不成公主忘了穆大人的条件?公主要我随你回乌兹,然后当一个暗地里,永生永世都见不得人的下贱男宠吗?!我可以不顾我自己的尊严,但我家中有父母,须顾全父母的体面。公主所谓的喜爱就是要让我项野当一个不孝不义,遮头藏尾的人吗!?我之人生,我之抱负,在公主眼里什么都不是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阿野!”   “公主既选择了穆亭渊,那便不要再来招惹我了,”项野冷冷地打断了宁兰的话,要彻底斩断所有联系,“我只当这是一场荒诞的梦,醒来后,没了公主,世界荒芜,我亦能咬牙行走。”   “阿野!”宁兰唤住项野离去的脚步,她殷殷望着项野,悲声道,“我不要穆亭渊了!”   项野一怔,不敢相信得看着宁兰:“公主……公主可是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宁兰摇头,“我本就不喜欢他,只是迫于师父和皇兄的压力才要将他带回去。”   “为何?”项野不解地问。   “师父说他有不一般的心计和才干,对乌兹来说非常危险,要将他控制住,也是为了报复晏枝。”   晏枝追上来时正好听见这句话,她愣在当场,在两人尚未察觉的时候藏在暗处,小心翼翼地偷听他们的谈话。   宁兰公主道:“所以,阿野,我不爱穆亭渊,我心心念念的人只有你一个,同我回乌兹吧。”   项野眼神闪烁了下,问宁兰:“那你皇兄和师父的命令呢?”   “我……我顾不得他们了,”宁兰咬牙道,“顶多被他们责罚一顿,皇兄疼我,不会真要我如何的,这是事关我终身的大事。”   “当真?”项野仍是怀疑。   宁兰点头,道:“当真。”   项野垂眸,露出犹豫的神色,宁兰心里一动,忙道:“我这就去禀报梁帝,要他成全你我,我不要穆亭渊了。”她将自己的使臣令牌交予项野,柔声道,“你先回驿站,晚点我去寻你,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好。”   见他应允,宁兰公主迫不及待地转身奔去,项野看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待确定宁兰公主消失在视野时,周身悲戚瞬间淡去,他不屑地轻笑了一声,高高抛玩着手里的令牌,一脸得意地吸了下鼻子。   项野将令牌塞进口袋,慢悠悠地转身离开,一转头正好看见站在不远处正似笑非笑的晏枝,他瞳孔一点点放大,满脸震惊,下意识拔腿就跑。   “站住。”晏枝叫住他,项野立马一动不敢动,他杵在原地,僵硬地说,“晏、晏姑娘,这么巧啊?”   晏枝蹙眉道:“怎么回事?”   项野试图蒙混过关,打起了哈哈:“什么怎么回事?晏姑娘怎么不在宴席上,跑这儿来了?天色昏暗,晏姑娘应该什么都没瞧见吧,哈,哈哈!”   晏枝任他东扯西扯,岿然不动,等项野支支吾吾,没话可说了,她才温和一笑,道:“项将军好本事,听闻双刀耍得好,没想到这伶人的技艺也掌握得炉火纯青,更有一手好茶艺(绿茶)。”   项野:“…………”   项野还欲垂死挣扎,却听一旁穆亭渊的声音响起:“项将军,有劳了。”   项野长出口气,冲穆亭渊抱拳道:“穆大人辛苦。”他与穆亭渊擦肩而过时,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压低了声音道,“晏姑娘眼神甚是逼人,我先溜了,祝你平安。”   穆亭渊无奈地笑了笑:“辛苦,改日请你喝酒。”   项野冲他比了个大拇指,随后利落地穿过层层宫墙,溜得不见人影。   晏枝看向穆亭渊,说:“说说吧,怎么回事。”   “夜冷风寒,姐姐随我去撰书苑详谈吧。”   晏枝颔首,跟在穆亭渊身后,二人一路沉默着走过回廊,走过曲折甬道,最终停在一处亮着微茫灯火的地方。   穆亭渊推开厚重的宫门,对晏枝道:“这是供翰林院学士编书的地方,天禄阁里有些孤本残卷因经年累月而变得纸质松脆,破损许多,不能让我们带出宫外,便让我们在宫内单独的院里编撰,这个撰书院便是其中之一。”   晏枝四下打量这个院子,只有一进大小,地方不算宽敞,布置得整洁干净,院子一隅建着座红亭,摆了一对石椅和一张石桌,石桌上搭着棋盘,两盒棋子被收整得干净整洁摆在一旁,朴素又雅致。   她随穆亭渊走进房门,里头有个小吏正在值守,看见穆亭渊来后,躬身拜道:“穆太傅。”   “我还有些书没整理完,你先回去吧。”   那小吏看了一眼晏枝,没说什么,垂着头退出房间。   穆亭渊轻点了下椅子,道:“姐姐先坐。”   晏枝依言坐下,左右看了看。屋子几乎被书架占据了,上头垒满了书籍,按经、史、子、集分门别类,摆放齐整。   正中位置此摆了几张方桌和椅子,桌面上摆着笔墨纸砚,应是学士们办公的位子。   让晏枝瞩目的是角落里放着一张不太宽敞的软塌,成年男人躺在上面完全无法伸展开四肢,榻尾整齐地叠着床被子,那花色晏枝见过,是穆亭渊的。   见晏枝一直在看软榻,穆亭渊解释道:“公务繁忙的时候便宿在这里,能稍微多睡半个时辰。”   晏枝心里一动,本来压抑着的不满渐渐散去,她走过去,摸了摸榻上的痕迹,问道:“这些日子你都睡在这儿?这么逼仄的地方能睡好吗?”   “嗯。”穆亭渊答得轻描淡写,点到为止地换过话题,“姐姐这边坐吧,那边灯光黯淡,现在正是蚊虫活跃的时候,暗处容易招来叮咬。”   晏枝叹了口气,坐在穆亭渊对面:“宁兰公主这事,你是如何计划的?”   “不该瞒着姐姐,只是怕姐姐恼我,”烛光下,穆亭渊神色委屈,那张俊俏面容显得弱小可怜又无助,“现在既然被姐姐发现,我会坦白一切,绝不隐瞒。其实,我与项野是旧识,他出身地方氏族,是我随老师游历时认识的好友。这次挑中他,是为了转移宁兰公主的兴趣,让宁兰公主不得不因真爱而放弃我。”   晏枝张口欲言,穆亭渊知道她要说什么,抢先一步道:“同为女子,姐姐怜惜她是应当的。姐姐曾经也所爱非人,知道其中的苦楚。我是不该利用女子的爱意来使自己脱困,但是姐姐,将心比心,她要我入赘乌兹,也是在摧毁我的爱情,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晏枝哑口无言,她正是因为知道这点才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穆亭渊这办法精绝巧妙,在损害在最小的范围内让自己解脱,其心术可见一斑。   可还是……邪道了些。伤人心神,损人情爱,这是玩弄人心的伎俩,是最猜不透,摸不到的。晏枝觉得,自己是真的看不透穆亭渊了,他带自己来这样的地方,给她看到这么艰苦的环境,软化了她的防线,让她冷静下来,产生同情心,从而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他带着示弱的解释。   这一刻,他又在想什么?又在算计什么?   她不知道。   他终归还是变成了书里的样子。   晏枝定了定心神,问道:“那项野你打算怎么办?若是公主前去求圣上赐婚于他们呢?项野必须要跟公主回乌兹怎么办?”   “不会,”穆亭渊道,“今晚项野会因为一些意外而受重伤,无法随乌兹使团启程。而明日凌晨,宁兰公主一定要离开。”   “这你也算计好了,是吗?”晏枝问。   穆亭渊眼里的光变得黯淡了少许,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胸口憋着一股气,晏枝拿起桌面上的毛笔,在纸上胡乱书写着,一张纸很快就变得杂乱不堪。   穆亭渊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你生我气了吗?”   “没有,”晏枝摇头,心里难过,“我不生你的气,论结果,你没有做错什么。”   “我……”穆亭渊凑过去,低声说,“我不想去乌兹,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知道,”晏枝轻轻点头,“所以你没有做错,但是亭渊,你享受这种感觉吗?”   穆亭渊一怔,神色复杂地看着晏枝。   晏枝问他:“你享受自己打造的笼网罩住猎物时的感觉吗?在你看着宁兰公主一步步走进你的陷阱时,你有玩弄人心的快感吗?”   穆亭渊神色越来越难看,他暗暗咬牙,没有说话。   晏枝伸手抚摸上穆亭渊的脸庞:“这张微笑的面具下藏着什么?我看不透了,我总觉得你该是少时的模样,认真、勤勉、温和、善良。我知道这是你的伪装,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对自己说,你不会成为惯于玩弄人心的人。现在你所用的这些手段是在保护你自己,我害怕,若是有朝一日,你习惯了用这样手段,习惯了高高在上地践踏别人的情感,那该怎么办?亭渊,我害怕连我见到的你,都是伪装出来的面具。”   在晏枝说这些话时,穆亭渊依然在沉默。   烛光闪烁,映着穆亭渊的脸半明半暗,他眼眸里酝酿着狂风暴雨,却像是平静无波的水面,清晰地映出晏枝迷茫无措的神色。   “亭渊,我害怕有朝一日,我也会成你人心权术下的玩偶。”   心弦被猛然拨动,穆亭渊忽然抓住晏枝的手,将她压在矮桌上,砚台被打翻过去,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墨水泼洒出来,在晏枝的脸颊上溅出一道鲜明的墨痕。   穆亭渊纤长的手指轻轻擦去那道墨痕,他望进晏枝惊慌的眼神,在她的眼睑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他逃避了和她对视,嗓音沙哑地说:“姐姐,我绝不会伤害你,你信我,求你信我。”   我只想爱你,护你,成为你的利刃和你的坚盾,让你能肆无忌惮地活着。   八年前的事告诉我,只有手握权柄才能让你高枕无忧。   哪怕不惜一切代价,人心也好,善恶也罢,都不重要。   我只要你。   可他不敢开口。   他怕坠入深渊,再也无法触碰到一寸天光。 第95章 ===   撰书殿内静悄悄的, 灯芯发出“噼啪”一声轻微炸响,穆亭渊缓缓放开晏枝,他坐在一旁, 悲伤地垂着头。因方才的摩擦, 他的发簪滑落下来, 一头束好的青丝半散, 拂在肩上, 襟口凌乱微敞。   他深吸了口气, 抬头看晏枝,苦笑道:“姐姐, 是我唐突了。”   晏枝怔怔地看着他,脸颊上依然有穆亭渊落下的灼热,已非少年的气息带着男人炽热的呼吸,让她心跳如擂鼓, 不断撞击着她快要飞散的心魂,穆亭渊在耳边的低吟像是魔障一样不断回环在她耳边,让她的理智几乎把持不住。   她微微咬唇,让自己头脑清醒,同穆亭渊道:“是我把话说重了, 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后果, 以至于过度紧张。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 我就不能由着你走上错误的道路。善用权术不是坏事,但滥用权术却是大忌,我不想你成为一个冰冷的人。”   像上一世, 对待政敌手段残忍,抄家灭门亦是常有之事,晏枝不想穆亭渊再走上这样晦暗的人生道路。   穆亭渊神色恍惚, 他道:“在外游学时,我会断断续续做一些可怕的梦,梦里,姐姐被人虐待至死,哭嚎着求他们放过自己。醒来后一身冷汗,我怕极了,怕看到姐姐落到那样的下场。晏将军忌惮圣上猜疑,不愿与圣上发生摩擦,所以有意将兵权释出,他年岁大了,而你兄长是和善无欲争胜之人,若是日后生出变数,又有何人能护姐姐周全?”   晏枝听他所说,心里一片柔软,她从未想过穆亭渊走到这一步全是为了护佑自己,她看着穆亭渊,低叹道:“傻孩子,姐姐会保护好自己的。”   “我怕万一,”穆亭渊摇头,“像是八年前那样的万一,李景华近年来少有行动,我不知道他在谋划着什么,若是有朝一日,他的势力一举爆发,姐姐牵连其中,又该如何?姐姐怕我欺骗你,我何曾欺骗过你?”   晏枝听出他话里的委屈,赔罪道:“是我不好,我不该怀疑你。”   “姐姐,”穆亭渊认真地看着晏枝,“我绝不会欺骗你,这次的事情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姐姐,只是这事行的是剑走偏锋之路,若是事败,我怕牵连到姐姐。”   “我并非想要怪你,”晏枝与他坦诚以待,互不隐瞒,“我只怕你行差踏错。”   “我明白的。”穆亭渊道。   晏枝又道:“感情一事是最难掌控的东西,你怎么知道宁兰公主一定会掉入这个圈套?”   “因为……”   “穆大人!您在里头吗?”殿外传来着急的声响,穆亭渊声音打住,他走出门外,一个公公扑了过来,急忙道,“总算找着您了,圣上要见您。”   穆亭渊心里已有计较,他作揖道:“劳烦公公。”   晏枝担忧道:“亭渊?”   “无碍,姐姐不用担心,是宁兰公主一事。”穆亭渊安抚晏枝担忧的心,对晏枝道,“姐姐先出宫吧,回府时路上小心。”   他突然想起什么,凑过去对晏枝道:“姐姐,宁兰公主身边那黑衣女子不是善类,她对你有很深的敌意,你千万小心。”   晏枝回道:“她是洛霞笙。”   穆亭渊一怔,神色顿时变得不妙,一瞬间,很多萦绕在脑海里想不通的疑点都变得通顺起来,他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   “穆大人,”公公急道,“有什么话明个儿再说,先随奴才去见圣上吧。”   “抱歉。”穆亭渊赔礼道,“我这就随公公前去。”   晏枝随他们一同走出撰书院,在分岔路口分别,她看着穆亭渊随公公脚步匆匆离去的背影,只余自己站在黑暗里,忽然感觉四周围浓郁夜色像是吞天的野兽,一寸寸咬合鲜血淋漓的牙关,要将她吞吃入腹。   洛霞笙的归来在她心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那日所见的神情与她所说的话好似在昭示着什么。   她说自己只是一个女配……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晏枝长出口气,微微闭眸沉思,翻滚着咆哮而来的压力如洪水向她涌来,她神思入定,筑起一座高墙,将那些凶兽猛物全都阻挡在高墙之外。   混乱的思绪渐渐稳定下来,再睁开眼时,晏枝眼前一片清明,月落树梢,清风徐徐,她想,任凭洛霞笙有三头六臂,还是能洞悉古今,她也毫不畏惧!   =   当天晚上,项野路遇盗匪夜袭,身受重伤,宁兰公主不顾次日要离开大梁的使团,执意前去项野家里查看他的伤势,但被项野的姐姐拒之门外,称项家只这一独苗,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项野跟宁兰公主一同回乌兹。   而此刻,宁兰已找梁帝毁约,主动放弃了要招穆亭渊回乌兹当驸马的想法。梁帝为此勃然大怒,称宁兰视两国邦交为儿戏,穆亭渊在一旁替宁兰说情,借机压下宁兰的筹码,谈成两国邦交事宜,签订盟友合约。   宁兰站在项野家门外,满心凄凉,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在眼前紧闭,让她一颗心沉入谷底。   大梁与乌兹路途迢迢,此次一别,若是项野不随她回乌兹的话,再见不知何期,甚至是永诀。   她与项野再无可能。   一想到这种可能,宁兰便如坠阿鼻,她不甘心地低喃了几句,冲上前猛地用力砸向大门。   就在这时,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止住她的动作,宁兰怒意勃然,转头去瞪那人,却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容,委屈与愤懑涌上心头,宁兰扑入那人怀中,委屈地呜咽道:“师父——”   洛霞笙沉吟一声,轻抚宁兰的后背,道:“我这痴愚的徒儿啊。”   宁兰紧紧环抱着洛霞笙,眼泪沾湿她的衣襟:“徒儿是真心喜欢他。”   “喜欢?喜欢又值当几钱?不过几日不看着你,就被人愚弄到如此地步,当真愚蠢!”   宁兰怔住,不敢置信地抬头看洛霞笙,颤声道:“师、师父?你这是何意?”   “那小子来你身边是谁的安排?”   宁兰瞳孔微微瞪圆:“是……穆亭渊。”   “他与你相处可有多处巧合?”   宁兰细细回想,每回自己悲戚沉闷时都是项野来为她排解,她当时不觉巧合,只觉得这是上天赐予自己的珍宝。此刻回想,把所有的事情全都串联在一起,宁兰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浑身发冷。   洛霞笙冷笑道:“你不觉得他像一个人吗?”   宁兰的心事被拆穿,她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咬住朱唇,羞愤地看向洛霞笙:“艾戎……”   “是,艾戎。”洛霞笙道,“那穆亭渊好心计,知道艾戎是你心里放不下的人便寻了个性子像艾戎的人,一点一滴地融入你的生活,骗你爱上,以此躲过这一劫。宁兰,你太傻了!”   “师父……”宁兰恼怒地眼角发烫,“那穆亭渊好心计,师父,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洛霞笙气恼道,“只能如此了,难不成还能再回去找梁帝?!这一局是咱们输了,但是无妨——”   她压着宁兰的头枕在自己的肩膀上,柔声道:“你安心回乌兹,与你哥哥继续我们谋划一事,师父会替你报这个仇。”   宁兰不甘心地攥着洛霞笙的衣襟,羞辱的情绪堵塞在喉头,她用力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再在洛霞笙面前表现出狼狈的一面,直至唇角被咬得血肉模糊。   =   次日,乌兹使团离开大梁,由穆亭渊引马相送,一直送至北都城外驿站,宁兰也不曾出来与他见面。   到分别时,穆亭渊停在宁兰马车边,依然如平日儒雅温和,仿佛两人之间不曾有过任何算计,他淡笑道:“公主此去,山水迢迢,一切小心。临别时,穆某有一句话和一物想赠与公主。”   宁兰没吭声,她不想搭理穆亭渊。   穆亭渊道:“公主有疾,疾在心,才会让穆某有机可趁。”   “穆亭渊!”宁兰陡然掀开帘子,怒瞪向穆亭渊。   穆亭渊微微一笑,道:“穆某只想同公主说,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他应当是公主治病的药,而非公主的牵绊。”   宁兰公主已全然失去了对穆亭渊的信任,但这话听进耳中,撞入心里,让宁兰公主心头百感交集,她眼眸一沉,不过片刻便收拾心情,不甘示弱地瞪着穆亭渊:“你懂什么,我与他之间不容他人置喙。”   穆亭渊颔首,道:“感情一事,自是如人饮水。”他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烫了火漆刻印的卷轴递给宁兰,“此物,是圣上所托,麻烦公主转交给乌兹国主。”   卷轴上烫着龙纹,是天子之物,宁兰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收下,她当即挂上帘子。   “公主,”穆亭渊唤住她,“阿野也有一句话要我转达给你。”   帘子已然落下,隔开了两人,宁兰公主喉头哽咽,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穆亭渊道:“他说,公主望着他的眼神里有另外一个人,他祝公主,心想事成。”   马车滚滚向前,穆亭渊在背后,长揖送别宁兰公主。   与此同时,荣安王李景华的府邸。   一身黑衣的女子驾轻就熟地穿梭在拱廊之间,她走上平铺在镜湖湖面上的莲花路,仿佛踏在水面,一直走到湖心小亭,坐在一身白衣,长发披散的李景华面前。   “义父,”洛霞笙摘掉黑色的幕离,“我回来了。” 第96章 ===   李景华年逾四十, 神态比之八年前苍老许多,身上的檀香味道越发浓郁。他正闭目低声诵持佛经,深褐色的佛珠表面被摩挲得非常光滑。   洛霞笙坐在他对面, 双肘架在矮桌上, 饶有兴致地看着李景华, 等他诵念完毕, 湖景广阔, 微风徐徐, 时间仿佛回到八年前,她还是不知天高地厚, 心高气傲的少女,自以为天地广阔,由她放肆去闯荡,每回惹祸犯错总有义父替她顶着。   义兄和义父, 人生里没有比他们还要重要的人,所以,她渴望他们的注视,渴望他们的夸赞,一直想要做到他们心目中最好的自己。等到后来, 她屡屡碰壁, 人生跌入低谷, 寸步难行,才明白过来,这世界上能靠得住的人只有自己。   眼见李景华放下禅珠, 洛霞笙勾起笑面:“义父,你老了许多。”   李景华睁开双眼,看向洛霞笙。   洛霞笙一身黑衣, 长发挽着简易的发簪,她笑得仍像是个不知世事的少女:“因为忧心我,是吗?”   李景华眼波闪烁,他精致冷淡的面容上勾起了一个讽刺的笑容:“霞笙,八年不见,你变放肆了。”   “因为我知道了一切,义父,”洛霞笙笑着看向李景华,“我娘亲叫胡玉蓉,曾是圣上最宠爱的妃子——喻妃,我是皇嗣,不是你在饥荒村落捡回去的民间女孩。可你不想让我认祖归宗,对么?”   李景华眉头紧蹙,眼睛逐渐危险地眯了起来。   “因为你爱我娘亲,”洛霞笙笑得越发灿烂,“你想把我留在你身边,可你又不能对不起娘亲,故而把我培养成才,护着我,照顾我,独独不想我回去做梁帝的子嗣。”   洛霞笙不顾李景华越来越难以捉摸的神色,笑着继续说道:“当年你把我送离北都,想要保全我的性命,却让我在战场上生死未卜,你自觉对不起娘亲,更是后悔当年对我过分严厉,逼迫我走上这样的道路,对吗?”   李景华一言不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洛霞笙,神色冷漠,不欲让洛霞笙看出自己半分破绽。   洛霞笙的笑容一点点淡去:“若是当年,你将我养成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胸中没有宏图伟业,只待及笄之后嫁给他人,我便不会走上那样的道路。可是你不会,你想让我夺了梁帝的位,报复他得到了你爱的女人,却没有珍惜。”   在说完这句话时,李景华坚如磐石的神色终于有了一瞬间的松动,玉蓉当年的死在他心里落下了深刻的一笔,日夜梦魇,无法自拔,任由他无数遍诵持心经,也无法将这段心魔拔除,反而愈演愈烈,掀起惊涛骇浪,最终在时间的演化下变成无法磨灭的一道疤痕。   自那往后,李景华自知断绝佛缘,无论他聆听修为多么高深的僧人讲经,再也无法参透一点佛法。   他心里生出疮痍,被蛆虫爬满,腐败透顶。   然而他把这一切全都伪装在圣洁的白衫之下,无人知晓他的腐朽肺腑,洛霞笙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他迎视向此刻笑容已经全然消失的女子,她五官越发同玉蓉相似,让李景华内心震颤,他眼睫颤抖片刻,胸腔中的悲鸣让他忍不住低声咳嗽了起来。   洛霞笙上前,轻拍着李景华的后背,坦诚道:“义父,如今我与你有同样的打算,你想扶持我登基,我想要大梁的江山,那本就是该属于我的东西。”   李景华长发散着,佝偻着身体,像是块朽木,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动作,瘫软般斜靠在一侧的软垫上,他懒散地抬眸看向洛霞笙,道:“八年消失不见,一回来便同我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大梁江山何以能交给你?”   洛霞笙俯身靠在李景华耳侧,轻轻同他说了一句话,李景华瞳孔急剧收缩,不敢相信地看着洛霞笙。   =   洛霞笙通过女官考试的消息在朝中不胫而走,而且,当初为了考校女子,出了一道非常难的试题挂在贡院告示板上,洛霞笙是迄今为止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答对这道题的。   梁帝将其编入户部,短短两三个月,洛霞笙便以突出的政绩,官位连升,最后任职左侍郎,负责大梁的税收体系。   税制是一个朝代财政的根本,大梁税制本来就有很大问题,因干系过大,梁帝不敢轻举妄动,由洛霞笙推出的一套新的税收体系,使得梁帝担忧的诸多问题都一一得以解决,好似这些问题一早就放在那里,只等着这些答案来使其迎刃而解。   洛霞笙思路大胆,处事果决,得到朝中文官的一致拥蹙,无论是清流还是氏族都有同她站在一边的势力团体。   李景华的势力几乎完全转移到了她身上,再加上她八年前结识的齐清等人,成了朝中一呼百应的人物。   ——若是没有穆亭渊,她的地位恐怕会更高。穆亭渊任太子之师,大部分时间都在专注教学太子,偶有参与政治,都是在引导太子做决定,这些决定是未来天子所做的决定,自然能影响到朝中政治。   他虽不像洛霞笙那样直接参与朝政,却在潜移默化中有更为深远的影响,朝中提议许有争论,可经过穆亭渊之手的都是最终的决定。便连洛霞笙最为人称道的税改都是经由穆亭渊的修改而下发出去的政策。   两人在朝中互相角力,成掎角之势,彼此各有建树,这种竞争,让大梁许多腐朽的制度得以改善,也让许多尸位素餐的官吏警醒振奋起来——几乎翻涌到台面上的暗潮,让他们都深刻意识到朝中势力跌宕起伏,一代权臣的争夺终有一日会落下帷幕,在那之前,他们都得摆好自己的位置,否则,最后找不到位子的将是他们的脑袋,祸害甚至会累及子孙。   晏枝每日都听晏靖安聊朝中局势,洛霞笙如今所做的事情就像是她当初在书里所做的一样,她仿佛掌握了这本书的走向,清晰明了地踏上了主角之路。   这个税改是重大事件,奠定了洛霞笙的民间基础,再往后还有农作器具的革新、水利改善、十省通衢……种种都是她成为女帝的贡献,全是作者给她铺垫好的情节。   如今,一项项都在按部就班得来。税改在实验城镇有初步成效之后,洛霞笙在今日早朝时提出要革新农作道具,其根本是优化冶金技术,使农作工具更结实耐用,也更廉价实在。   晏枝越发觉得事情的发展超乎了她的想象,本来在她的干扰下,洛霞笙的成长轨迹发生了偏离,就连性格都有很大变化。而现在,这些偏离仿佛不存在一样,洛霞笙找回了主角的主动权。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是不是觉醒了什么?   否则的话,真的是强无敌的主角光环在发挥作用。   “小姐,小姐,”莲心唤回晏枝飞远的思绪,“屋外来人给小姐送了张拜帖,是……洛霞笙洛大人的侍从。”   “洛霞笙的侍从?哪个侍从?”晏枝问。   “他说他叫文秀。”   晏枝:“……”这个文秀也是男配之一,是洛霞笙救下的可怜孩子,他将身心全都托付给了洛霞笙,在一次刺杀中以身体护住洛霞笙,到死也没有说出心中的爱恋。   当时她看到这段的时候还流了一把老泪,心疼这个剔透却孤苦的孩子,现在看到他,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   不过,重点还是洛霞笙让文秀来找她做什么。   大厅内,文秀斯斯文文地站着,他出身苦命也苦,骨子里有种难以脱胎的自卑,因此站着的时候身体总是下意识地蜷缩着。   晏枝看到他这个样子就想到书里对他死时的凄楚描写,历历在目,实在是不忍心。   见到晏枝,文秀行了奴才的礼,被晏枝拦下:“我这儿不兴这套,说吧,洛霞笙找我有什么事?”   “主子请姑娘去游湖,”文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请帖递给晏枝,胆怯地小声说,“这是主子的请帖,时间定在明日下午申时,地点在棠花湖。主子说,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想约晏姑娘回首往事,也好解了彼此的一些疑惑和误会,望姑娘大驾光临。”   说完,文秀小心翼翼地递呈请帖,直到晏枝收下,他也不敢抬头看一眼晏枝,态度极是谨小慎微。   晏枝犹豫了下,将请帖收下,“好,文秀,帮我……”   “小姐……!”莲心着急地开口,这明显是场鸿门宴。   晏枝瞪她一眼,莲心立刻闭嘴。   晏枝继续道:“回去告诉洛霞笙,申时,我准时到棠花湖。”   “是,奴才记住了。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奴才告退了。”见对方没有刻意刁难自己,文秀吊着的心这才放下,他偷偷吐出一口气,正要功成身退时,却突然听到一声——   “等等。”   晏枝叫住他,呵斥道:“你把头抬起来。”   文秀身体打了个摆,他忍不住哆嗦起来。   “抬起头。”晏枝又重复了一遍。   文秀这才在晏枝冷厉的凝视中缓缓将头抬起。他容貌清秀,一双眼睛漆黑澄澈,难得的干净。   晏枝道:“文秀,抬着头说话。我晏府没有满身奴气的人,哪怕是干着担粪排秽这样活计的人也能抬头挺胸地行走在府内。你要记住,你坦荡,就该让这世界看到你的坦荡,在成为洛霞笙的奴才之前,你首先是文家的儿郎,别再畏首畏尾了,你应该有更多的理想和抱负。”   这番话,文秀似懂非懂,但他听出晏枝是在为他着想,胸膛一股暖意,文秀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红了脸,给晏枝行礼然后掉头就跑。   晏家的姑娘也没有主子说得那般凶神恶煞,好多人都瞧不起他,说他是主子在路边捡回去的狗,说他这辈子都是主子的小奴才,但晏姑娘不是,她让自己抬起头,她说自己应该坦荡地抬头挺胸。   她是个好心人呀,文秀笑了起来,停下脚步,尝试着缓缓将自己一直屈着的脊背挺直起来。   晏枝没再继续叫住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话他听进去了几分,她只盼着,现在的文秀不会再因谁而死,也不会再死得那么没有价值了。   至少,要有勇气说出他心中所爱,哪怕那所爱非人。 第97章 ===   洛霞笙的邀约明显是一场鸿门宴, 可晏枝若想弄清楚一些事情,必须要参加这场鸿门宴。   次日,晏枝准时赴会。   棠花湖是北都有名的盛景, 但最有名的时候不在秋日, 而在每年七夕。七夕佳节时, 男女泛舟同游, 互相引为伴侣, 在棠花湖上抛下一块鹅卵石, 成就情比金坚的誓言。   原作里,男女主第一次接吻便是一个星斗满天的夜晚, 在这反射出粼粼波光的棠花湖上。   晏枝到的时候,洛霞笙正在船上等她,船上摆了炉子,上面铺着一张铁质的网格板, 这玩意晏枝不陌生,是烤肉用的烤板。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洛霞笙,洛霞笙却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对,把晏枝引上船,道:“晏枝, 坐。”   她安排晏枝坐下后, 自己落座在晏枝对面, 轻轻击掌,船夫长橹一撑,小船便划入湖中, 荡开涟漪。   洛霞笙取了火折子,点燃了炉里的碳火:“请你吃些特别的,这烤肉的主意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钻入了我的脑海, 前几天才刚造出了几个我满意的烤板,我就迫不及待地拿来跟你分享。”她笑着说,“我觉得你一定可以跟我产生共鸣。”   她把新鲜的肉放在烤板上,很快便弥漫出香味。   晏枝看着洛霞笙浑似两人毫无纠葛只是单纯出来游玩的架势,开门见山地道:“洛霞笙,你都知道了吧?”   “嗯?”洛霞笙反问道,“我知道了什么?”   “你是什么人,这个世界是什么。”   洛霞笙笑了笑,道:“八年前,我在战场上深受重伤,整个人几乎被砍成了两段,生死弥留的一线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很多画面。在那些画面拼凑出的世界里,你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空有一副好皮囊,总是浓妆艳抹,为人愚钝,性格善妒、暴戾,穆府被你弄垮了,包括那家如今在北都名声远扬的店铺子,都是一塌糊涂,你甚至拖累垮了一整个晏氏。”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晏枝,好似在讲述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境,却别有深意:“我看到我从你的手中救活了锦绣里,利用你那别院的桑林经营出一条完美的链条,我因而被义父夸赞,他说我有奇才。我还看到,那座别院倚靠的山上有丰富的矿藏,我靠着这些矿藏帮助圣上击败了晏靖安。还有啊,晏枝,我在踏青宴上表现卓绝,成了岑修文的徒弟,是我广结天下学子,成了天子之师……这些本来都该是属于我的命中注定,都是因为你变成了他人的东西!”   洛霞笙说到最后笑容冷凝在脸上,她死死盯着晏枝,憎恶地说:“这个神造的世界,神明给我们编排好了故事情节,我们只需要像是个傀儡,按部就班地完成我们的表演就够了!你为什么要出来打破这一切!你到底是什么人?!晏枝——”   她愤怒地抓起桌面上的杯盏砸在地上,登时,四分五裂的碎片四处飞迸。   晏枝原以为,自己的猜想在得到证实的时候,内心会有极大的波动,但此刻不知怎么,她反倒更是沉着冷静,心平气和地看着发狂的洛霞笙。   待洛霞笙的情绪缓和了一些,她才笑着说:“以这个逻辑来看,我是你所说的神明。”   “别开玩笑了!”洛霞笙紧紧攥着手。   晏枝讥讽道:“在我看来,洛姑娘才是在开玩笑,你突然把我叫过来,说了一些与现实不符合的情况,怪罪我抢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东西。洛姑娘,你的脑子当初是不是受了伤?现在还没好呢?”   洛霞笙眼里顿时涌现出了杀意,她沉默不语,只盯着晏枝想从她的神色中看出破绽,但晏枝没有,依然用荒唐的神色看着自己。   这件事情说给无知的人来听的确荒唐,就连她当时也觉得荒唐。那时候她身受重伤,原以为死到临头,却莫名觉醒了一些记忆,她利用这些记忆活了下来,随后,越来越多的记忆碎片完整地拼凑出了她的一生。她一开始以为这是自己心有不甘所生出的幻觉,后来许多现实都一一应证了这些记忆的真实性。   她通过这些记忆知道了乌兹皇室的秘密,帮助小皇帝登上宝座,她也知道了能够令人洗髓伐毛的惊世武功秘籍的出处,还知道了一些隐藏在暗处,足以帮她拥获财力的天材地宝,更是知道该如何让这些大梁男儿为她所用……   她利用这些记忆,在朝中风生水起,无论是正在施行的税改还是即将推广的新型冶金技术,都清晰地印刻在脑海里。而这些的成功都让她清楚地认识到这才是她人生该走的路。   那么,八年前究竟是出了什么意外?晏枝和穆亭渊各自夺走了她的一部分成就,究竟是晏枝还是穆亭渊的问题……会不会影响到她现在的路?   洛霞笙想了很久,她不仅试探过穆亭渊也试探过晏枝,但都没有明确的结果。于是,她下了最终的决定。她要让他们在这个以她为主角的世界上彻底消失。   想到这儿,洛霞笙看着晏枝,突然笑了起来,她给晏枝夹了一片刚烤好的肉,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大概是昨夜没睡好,发了不切实际的梦吧?我还以为能骗倒晏姑娘,真是没趣。”   晏枝看了一眼那片肉,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被洛霞笙动什么手脚。   洛霞笙吃了一块,挑了挑眉尖:“吃呀,晏枝,这没毒,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这么容易。”   晏枝依然没动筷子,她说:“那洛姑娘打算怎么取走我这条命?”   “唔,”洛霞笙认真思考了片刻,笑道,“跟我梦见的一个死法吧?想想你惨叫着被削成人彘的样子就有趣,以你现在的性格,恐怕比梦里的样子还要有趣。”   “那怕是不能让洛姑娘如意了。”   就在这时,船身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巨大的冲击力撞击了下船底。船夫掀开帘子一角,慌慌张张地说:“大人,船底被凿破了,现在正在湖心,得弃船逃生了。”   晏枝看着洛霞笙:“你想跟我同归于尽?”   “我水性还可以,”洛霞笙莞尔一笑,“怕是轻易死不了,你呢?”   “巧了,我水性也不错。”   “要是湖里有水鬼呢?拖着你一直往下沉,让你根本无法活着游出湖面。”   晏枝拈起筷子夹了一块肉,咀嚼了下,蹙眉道:“烤焦了,不好吃,到底是残次品,做出来的东西也是下等货。”   洛霞笙神色顿时冷了下来:“我要杀你轻而易举。”   “这不已经在杀了吗?”晏枝无所谓地反问。   船身下沉,湖水漫进来,洛霞笙眼见着情况不对,跳入湖中。   晏枝伪装出来的冷静瞬间褪去,她紧皱眉头,没想到洛霞笙居然用了这么破釜沉舟的一招。   不知道湖底等着她的是什么,她反手握住匕首,纵身跳入湖中,没多久,果然感觉有人靠近过来,紧紧拉住她的双腿把她往下扯去。   晏枝脸色一变,手中匕首挥舞,在水下扫过那人手臂,他吃痛地后撤一步,血花顿时弥漫开,但这一步让他顿时扯开了晏枝的衣服,让她几乎赤.裸地潜游水中。   晏枝屏住呼吸,那人不知死活地又缠了上来,被晏枝一脚踢开,呼吸憋到极限,晏枝想潜上去,却被什么扯了回去,她低头一看,脚踝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套上了绳结,将她死死束缚住,晏枝低头潜下去想割断绳子,奈何体力和呼吸都到了极限。   真是充足的准备啊,洛霞笙说什么想虐待她至死都是幌子,这才是成功的反派,不留遗患。   她头晕眼花地找着绳索的位置,水中难以使力,几次划空让她几乎耗尽了浑身的力气。   ……   她带来的侍卫呢?明明让他们提防着洛霞笙会动手脚……这次过来套取信息的代价太大了,但也值得,前提是能够活下去。看洛霞笙的样子,她还不确定自己才是那个扰乱了剧情线的人,她一定会去找穆亭渊的麻烦。   她有了先知,穆亭渊想对付她一定很难。   她还得把这些消息带给穆亭渊,若是死在这里,亭渊一定很难过吧?   就在这时,脚下忽然一轻,套住她脚踝的绳索被割断,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肩膀,把她带上了湖面。   晏枝放开呼吸,用力大口喘气,她抹了一把脸,惊喜地喊道:“亭渊,你——”   “我不是穆亭渊。”冷冰冰的声音传过来,晏枝看到洛无戈时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生死弥留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穆亭渊,竟然错把洛无戈认成了穆亭渊。   无论再怎么不喜洛无戈,也是他救了自己,晏枝诚恳道:“抱歉,多谢洛将军救我一命。”   “无妨。”洛无戈线条冷硬,似乎并不是真的“无妨”,他一路拖抱着晏枝,直到岸边。   晏枝爬上岸,正要说什么,却见洛无戈的目光落在她胸口处,她低头一看,方才水中纠缠,她的衣服都被扯坏了,再加上湿透,身体几乎毫无遮掩。她正要发作,却见洛无戈脱下外套披在晏枝身上,把晏枝牢牢地包住。   他脸色沉着,冰冷的目光横扫周围指指点点的人,那些人吓得立马闭嘴,缩着脖子四下散去。   洛无戈低头看晏枝,她长发凌乱贴在脸颊上,被冰冷的湖水泡着一张俏丽的脸庞苍白,嘴唇冷得再打颤。洛无戈情不自禁地收紧怀抱。   晏枝立马推开他的胸口,隔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洛将军,你怎么会在这儿?”晏枝随便找了个话题,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尴尬。   洛无戈沉默片刻,总不能说自己担心洛霞笙要害他才在旁边暗中保护,他想了想,随便答道:“路过。”   晏枝:“……将军好雅兴。”   虽然这么巧合地被洛无戈救下,但晏枝知道洛无戈应该是不知道洛霞笙的计划的,她没再多说什么,好在此刻,莲心等人齐齐赶了过来,将晏枝保护起来。   守护她的侍卫满身狼狈,跪在晏枝面前:“小姐恕罪,我等被拦截了。”   “没事,怪不了你们。”晏枝今日也算是试探了洛霞笙的实力,她如果真的知道了书里的世界,这八年的消失匿迹足以让她掌握许多天材地宝和能人异士,主角的光环可不是他们这些配角能轻易打破的。   她有预感,未来一段时间将是一段血雨腥风。 第98章 ===   这次游湖落水一事, 洛霞笙的情况“看起来”比晏枝还要严重,被从河中捞起来后就昏迷不醒,而晏枝当天就能活蹦乱跳, 好似是晏枝在船上动了手脚, 想要戕害她洛霞笙似的。   更让晏枝气恼的是, 洛无戈救她一事在北被传得不成样子, 说她那日几乎浑身赤.裸, 身子全被洛无戈看光了。   在晏枝的时代, 穿着比基尼过街穿巷都不算什么稀罕事,别说只是露些大腿手臂, 可北都民风再开放,还是注重女子的贞洁。   依然腐朽。   这几日,但凡出去游玩,街头茶馆说的故事不是她如何嫉妒洛霞笙, 设计谋害,就是说她和洛无戈干柴烈火,最夸张的说他们孩子都有了,穆府那穆念其实就是他们的孩子。   一旦有人开始扯话头,祖坟里的破事都有人刨, 往昔桩桩件件全都被一股脑地挑出来, 摊开摆在太阳底下任人评说。   借着治水一事积攒起来的好名声瞬间又被这些流言蜚语捅破。人类本性实在是让人憎恨, 做过的好事几乎转头就忘,犯过的错做过的恶倒腾成了陈芝麻烂谷子还有人能张口就来。   晏枝从来不是在意名声的人,但她在意锦绣里的声望, 有人兴风作浪,拿她的名声望锦绣里的生意上套,一些在乎名声的名门小姐便不敢再穿着锦绣里的衣服——哪怕这些衣服多得她们喜爱, 依然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有没有不会有太明显的实质性影响。   这点便算了,最让晏枝心烦的是颠来倒去的名声风浪几乎将晏靖安拍死在了沙滩上,拍成一尾挣扎求生的鱼,开始不停地扇动尾鳍,折腾得晏枝烦不胜烦。   说来说去,还是要晏枝,早日嫁人。   这个男人,对她再如何宠爱,再如何愿意分享朝中旧事,也依然是个男权至上的人。在他心底,穆府什么都不缺,他只希望晏枝能寻个人嫁了,退居家宅,不再受这些流言蜚语的攻击,其他的,都由他来扛。   晏靖安最近的身子也不大利索,在战场上累积的伤痕在他年迈的时候都齐齐反噬一般作用在他衰朽的身体上。秋日一来,他便生了一场风寒,至今常有咳嗽。   晏枝为了避免和他争吵,减少两人碰面的次数。就像现在,她挑着晏靖安在书房处理公务的时间,奔出府往锦绣里行去。   “枝儿。”   背后传来晏靖安的声音,晏枝啧了一声,居然被逮到了,她头也不回地说:“父亲,锦绣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站住。”   晏靖安的声音听着不是那么好糊弄,晏枝停下脚步,转过身对晏靖安说:“爹爹,锦绣里真有事。”   “先放放,”晏靖安神色认真地看她,“随我去书房。”   “爹爹……”   晏靖安狠厉地瞪她一眼,晏枝叹了口气,心想这事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总得把晏靖安这关过了,于是给三才交代几句,便跟上晏靖安。   她走进书房,房门一关,闭塞空间下,冷硬的气氛格外明显。   晏靖安忽然将一个折子丢给晏枝。折子砸进怀里,晏枝匆匆捧住,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昨日下午你不在,洛无戈上门来求亲。”   “什么?”晏枝一怔,打开折子一看,果然是张礼单,她心情复杂地看着上面一条条聘礼,不由问道,“如果成亲了再休离,这礼单上的东西能不退吗?”   晏靖安真怒了:“说什么胡话!”   晏枝忙道:“女儿说笑的,爹爹别气。他怎么突然上门提亲了?”   ?   “最近北都传成什么样了!你不知道吗?!说你与他有了肌肤之亲!”   “女儿冤枉,爹爹清楚始末,知道那是特殊情况,怎可一概而论?”   “是特殊情况,可没人会在意!他们只知道你与洛无戈做了亲密之事!有些事我瞒着你没说,春日宴后,有几家公子都欲求娶你,爹爹想着替你撮合穆亭渊,所以压着他们没给准信,现在这些人家都上门来说不欲求娶你了,你一个女儿家,不在乎名节,你还想在乎什么?!”   “反正也不准备嫁给他们,没差别,等等——”晏枝反应过来,“爹爹你要撮合我跟谁?”   “穆亭渊,”晏靖安的手指焦躁地在椅子扶手上不断敲击,道,“但我猜不透这孩子的想法,我曾在下朝时旁敲侧击地问过。”   晏枝:“……”您老人家居然去做了这么丢人的事情吗?   晏靖安又道:“没瞧出一点端倪,他竟是对你没有想法?”   晏枝:“……他拒绝你了?”   “倒也没明着说……只说了一句人生大事,听父母媒妁之言,他哪里还有什么父母!?啧,这小子心思太深,若是日后出了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半分都瞧不出来,这样不行。”   听着晏靖安卖女儿似的行为,晏枝有些心情复杂,但又想到穆亭渊那话里的深意,心里又有几分难受,她冷静了下,问道:“荣安王准许洛无戈来向我求亲?”   “准了。”晏靖安面无表情地说。   晏枝叹道:“真是稀奇。”   “哼,”他忽然愤怒地猛拍了下桌子,沉声道,“那老奸巨猾的贼子以为他准许了我就会把你嫁给他干儿子?!你大哥的死,晏家全家上下都记在心里,当初你爱慕洛无戈时爹爹不允许,现在你对他无心,更是全无可能!”   “爹爹英明。”晏枝由衷赞美。   晏靖安气不过,又瞪她一眼:“但你的婚事不能再拖了,穆亭渊不可,洛无戈不可,整个北都我定要给你找一个衬得上你的!”   就在这时,侍从来报:“将军,少爷回来了。”   “嫂子也来了?”晏枝高兴地问。   侍从摇了摇头:“少夫人没随行。”   “我也许久没见过哥哥了。”晏枝说话时,晏殊同刚好走到门口,他一身白衣,郎朗如月,笑道:“枝儿,可是惦记哥哥了?”   “惦记,哥哥上回教我的骑射技巧我还没掌握,正等着哥哥给我指点一二呢!”   “说来正巧,”晏殊同道,“我今日带了一位同僚,他是夏碧夏将军的嫡生长子,最擅骑射,论功夫不输给常奕,让他给你指点指点。”   晏殊同让开位置,自他身后走出来一个模样俊郎,五官英挺的青年。他生得一副好样貌,身段又有明显的武将特征,颀长高挑,一身蓝白色劲装更是显得挺拔有力,但最让人叫绝的是他右眼下的一颗红色小痔,一点桃花映衬着整个面容都明艳起来。   他是世家大族出身,身上有不俗的气度和涵养,对晏枝抱拳行礼,道:“在下夏摇光,见过晏姑娘。”   晏枝颇为赏识这人的气度和风韵,礼貌地回礼道:“晏枝见过夏将军。”   几人寒暄过后,晏殊同便带着晏枝与夏摇光前去教武场习练骑射。   夏摇光骑在骏马上,两条长腿夹在马腹两侧,引动骏马向前时,劲腰有力摇曳,身段勾勒出了近乎完美的弧度。   晏枝在一旁看着,心想,不愧是武将,身材就是结实漂亮,但穆亭渊虽然是文官,身段也很强健,不知怎的,晏枝想起来那天晚上在撰书院,穆亭渊将她压在矮桌上的画面,他眼里有千言万语,让她头晕目眩,心跳如擂鼓,脑海一片空白,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情绪是否是爱?她读不懂,她总觉得,她与穆亭渊之间的感情已经不能单纯地用一种情感去描绘。   他爱自己吗?肯定是爱的,但那是有关什么的爱?她无法肯定。   父亲是怎么试探他的……他又是怎么回的?原话是什么?   那她呢?她……爱穆亭渊吗?   “晏姑娘?”夏摇光唤回晏枝,他见晏枝走神了,体贴道,“可是累了,歇一歇吧?”   晏枝愧疚道:“抱歉,我走神了,方才你说的那些能麻烦再说一遍吗?”   “好。”夏摇光好脾气地点了点头,把自己经年累月积攒的骑射技巧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晏枝。   等暮色黄昏,晏枝才发现,这一下午竟是两人在独处,身边马儿有些疲惫地垂着脑袋,夏摇光正在抚摸它光滑流畅的脊背,侧脸温柔俊俏。   晏枝这才发现,他的气质很独特,既有文臣的儒雅,又有武将的飒然,就像是晏殊同一般,但与晏殊同相比,他身上的武将气息更重。   ……挑了个她会喜欢的类型啊。   “晏姑娘,”夏摇光回头看向晏枝,俊雅的五官在日暮下被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眼角的泪痣带着迷惑人心的气质,“时辰不早,我先回去了,”他微微敛眸,带着几分赧意,问道,“不知可还有机会,同晏姑娘一同练习骑射技艺?”   晏枝被他的好皮相晃了神,差点直接答应,她想了下,回道:“我之荣幸。”   之后一段时间,夏摇光常来拜访,晏枝无事便与他出游,两人关系日笃。夏摇光实在是个近乎完美的男人,晏枝不得不承认晏靖安严格贴合她的喜好,给她找了个好男人。   只是……她总感觉跟夏摇光之间,除了常常被他男色魅惑住以外,少有心动的感觉,哪怕是男色,看久了也有些索然无味。   她很讨厌这样的感觉,心里空落落的,迷茫又让人不知所措。 第99章 ===   穆亭渊近来忙得有些喘不上气, 不知怎么回事,圣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扶持太子登基一事便显得尤为紧迫。   在他任职太傅之前, 不知道翰林院那帮学士是如何教育太子的, 竟是教出了个只知道之乎者也的榆木脑袋, 这让穆亭渊花了很大的力气去重新帮着太子树立正确的帝王观念。近来, 随着洛霞笙深入干涉朝政, 他直面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每日等回过神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每每想去探望一下晏枝都抽不出时间。   但只要想到, 上回晏将军说的想将晏枝嫁给自己,他便放了心,想着晏将军听了他的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应是明白他愿意娶晏枝。   只是不知道,晏将军为何突然问他这些,许是因为前段时间与洛无戈的谣言吧?   想到这儿,穆亭渊神色变冷,那事他查的清楚, 果然是洛霞笙在背后搞鬼, 穆亭渊悄悄将这笔账记在心里, 待时机成熟他一定会替晏枝报仇。   这世间欺她辱她之人,无论皇亲贵胄,他通通让他们付出代价!   想到这儿, 穆亭渊招来侍从,问道:“近来晏姑娘如何?”   “一切安好,不见洛霞笙再动什么手段, 但是……”   “怎么?”穆亭渊问道。   “最近,晏姑娘和夏摇光夏将军十分亲密。”   穆亭渊皱眉:“十分亲密?”   “是,两人经常一起出游,骑马,踏青,游湖……听闻,晏将军有意将晏姑娘许、许配给……”眼见穆亭渊神色越发冷峻,侍从不敢继续说下去。   穆亭渊手中的毛笔一折两断,墨迹点在纸面上,化开一团越扩越大的墨痕。   他神色被烛火映着,低沉冷凝,穆亭渊取出一旁的册子,从中挑拣着开始查看,在翰林院里坐了个通宵,第二日一早给太子讲过早课,然后告假出宫。   他回家洗漱,待确定自己姿容无双后直奔晏府去,得知晏枝已经与夏摇光出府游玩时,穆亭渊失魂落魄地回到马车上,他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心里一阵发紧,忽然觉得,自己隐忍这么久,一心害怕晏枝把他当做弟弟,害怕被拒绝,害怕坠入万劫不复之地,所有的一切都是不断逃避的懦夫所为。   他自认有那个自信将一众人全都驱逐走,但却忽略了自己的承受力,在晏枝面前,他的心眼小得只有针眼大小,他无法看着晏枝和其他人有任何发展的可能性。   他会嫉妒得肝肠寸断。   洛无戈、杨少秋、黄青瓶……现在又多了一个夏摇光。   穆亭渊嫉妒得心尖都在发颤,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象两人外出游玩的画面,却忍不住一幕又一幕地联想。这个夏摇光是有名的儒将,与晏殊同极为相似,他记得,晏枝最偏爱的就是这类男人。   难怪愿意出游……她那样聪慧,一定知道这样的安排为了什么,她愿意……她竟是愿意!   穆亭渊猛得将手边的茶盏扫飞出去,碎裂的瓷器划伤了手指,锐利的刺痛折磨着他的神经。   “大人,”马车外传来声音,“晏姑娘正和夏将军在奈何楼。”   穆亭渊沉默片刻,道:“去奈何楼。”   一炷香后,穆亭渊的马车停在奈何楼楼下,这个由名门望族开设的酒楼有专门的规矩,每日只招待提前订过位子的客人,穆亭渊来得突然,自然没有预定。   但他才名远扬,又经梁宁县治水一事,众人都对他十分尊敬,但究其根本还是震慑于他当下的地位。掌柜的前来问候了几句便替他安排了想要的位置。   路过晏枝和夏摇光的包房时,穆亭渊给侍从使了个眼色,他立马向旁摔倒,撞开了晏枝的门。   屋内,晏枝和夏摇光靠得极近,两人几乎脸贴着脸,神态十分亲密。   晏枝惊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穆亭渊沉着脸站在门口。   穆亭渊宁愿相信自己出现了幻觉,他手指用力攥紧,才让自己脸上绷出一个笑容,哑着嗓音问:“姐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亭渊?”晏枝揉着眼睛,疑问道,“你怎么来了?”   夏摇光察觉到了来者不善,淡笑着答道:“正是蟹肥的时节,晏姑娘想吃蟹,我便给她订了最好的一批蟹,请她来吃。”   穆亭渊听了这话,心里醋意翻滚得更加厉害,从前到如今,晏枝从没有在他面前说过她想要什么,两人之间,向来都是晏枝是给予者的身份。他早就习惯了这个位置,此刻听夏摇光所说,心里千头万绪撞在一起,撞得他发涩发狂,嫉妒翻江倒海。   “那——”他几乎是磨着牙在说这话,“你们方才在做什么?为何离得……如此之近?”   晏枝不解地眨了几下眼睛,忽然明白过来,道:“方才应是有睫毛掉进眼里,刺得厉害,劳烦夏将军帮我看看。”   “刺痛?”穆亭渊关切地问,“可还痛了?要我帮你看看吗?”   事先得过提点,夏摇光知晓穆亭渊的身份,此刻见他与晏枝如此亲昵,不由冷言冷语道:“听说晏将军只得晏枝一个千金,是府中年岁最小的孩子,哪里来得一些小公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穆大人应是穆府的当家,而非晏家。”   “姐姐曾经嫁入穆府,我叫一声姐姐也无妨,但是夏将军你与我姐姐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却不知避嫌,如此亲昵地靠在一起,可有为姐姐的闺誉着想?”   “所以,穆大人才紧巴巴地急着来破坏吗?”   穆亭渊皮笑肉不笑地说:“夏将军误会了,是小侍一时不慎,跌了进来。”   “既是误会,那劳烦穆公子带人离开,”夏摇光稳如泰山,不动声色地捅出一刀,“都说穆大人玲珑心思,想必能看出来,我和晏姑娘二人为何在此,既然知道,你还要逗留打扰是否欠妥?”   穆亭渊一噎,胸口又一阵酸痛,他胃里翻滚,很不是滋味,咬牙硬撑:“在下愚钝,实在看不出来。”   “那我便直言了,”夏摇光执起晏枝的手,与她十指交握,目光坦诚地看着晏枝,“我倾慕晏姑娘,三年前,我从边关回来,看到晏姑娘不畏严寒,在街边施粥放粮时便生了爱慕的心思,这三年我推拒了家里的所有婚事,只待边关事了便回北都,找到晏兄,求他替我搭桥牵线。如今,我有幸与晏姑娘结识并结伴同游多日,今日在奈何楼,有穆大人做个见证。晏姑娘,”他看向晏枝,严肃神情看不出一丝玩笑或赌气,夏摇光柔声道,“往后余生,你是否愿意与我共白首?像那日余晖之下,引马并行,直至海枯石烂,天地崩摧。”   晏枝从未收到过这样直接的表白,夏摇光带给她的震撼是洛无戈和杨少秋所没有的,这让她沉寂的心脏咚咚咚跳动起来,顿时脸红得头晕脑胀。   幸好在过度惊讶之下她咬着了舌尖,晏枝没被这情绪操纵,她正想说什么,却见一旁的穆亭渊脸色阴沉得甚至可怕,然而,下一秒,他却笑了起来,笑得如春光明媚,冰雪消融,那绮丽俊朗的样貌硬生生把夏摇光比了下去。   “听闻夏将军是家中独子,上头只有一位老太君?”   夏摇光脸色一变,眸底深处压着燃起的怒火。   穆亭渊笑得更是温和:“老太君将夏将军养大成材,定是吃了许多苦头。如今,夏将军已赫赫有名,老太君终于能享清福了吧?孝道在先,夏将军定然不会再让老太君吃半点苦,受半点气,可是如此?”   闻言,晏枝叹了口气,眼神一寸寸冷淡下来,她看着穆亭渊,冷声道:“若是想与夏将军叙旧,你不妨找个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   穆亭渊一怔,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后,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他慌忙解释道:“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晏枝身心俱疲,想到晏靖安替她问过,却得了穆亭渊的拒绝,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冲他挥手,“出去吧,我这饭还没吃完。”   穆亭渊一颗心坠入湖底,他最害怕面对的就是晏枝的冷淡,正如现在。从前,无论是洛无戈还是杨少秋,晏枝从未这样给过他脸色,如今却为了一个夏摇光。   姐姐当真喜欢他不成?那可是与其他人都不同的喜欢?她真想嫁给他不成?!   穆亭渊心里的嫉妒更是发狂,但他因晏枝的冷落勉强保持有一点理智,他知道自己此刻不宜再说任何话,做任何决定,方才意图排挤夏摇光的话已在无意中伤害到晏枝,他只怕自己在脑子被嫉妒侵蚀的时候再说出一句伤害晏枝的话。   他怕自己狭小善妒的心再伤害晏枝。   穆亭渊深吸一口气,退后两步,恭敬地向他们作揖:“姐姐,夏将军,在下失礼了,告辞。”   他转身,出门,缓缓将房门掩上,在一线缝隙中,穆亭渊看到晏枝背对着自己坐在桌子旁,那背影有几分落寞。   他抿紧唇角,飞快地下楼,一旁的掌柜见他面色冷凝,担忧地问:“穆——”   “滚。”穆亭渊甩袖,快步离开。   就在这时,门口一阵骚乱,有官吏骑着快马疾驰而来,到穆亭渊面前时,翻身下马,冷硬地道:“穆大人,还请随下官前往大理寺查案。”   穆亭渊眉头紧蹙,看向来人:“为何?”   那人靠过来,穆亭渊侧耳去听,只听他谨慎地小声道:“太子中毒垂危。” 第100章 ===   晏枝收到消息时, 急急地找到晏靖安询问情况。   晏靖安道,午时一刻太子发病,浑身抽搐, 口吐白沫, 鼻孔渗出鲜血, 多亏了当值的小太监紧急喂下蛋清才勉强延缓毒素蔓延, 等太医及时赶到救下一命。   太子生母哭倒在梁帝面前, 求梁帝彻查此事。梁帝重子嗣, 因此勃然大怒,将太子东宫所有宫侍通通打了二十大板, 并勒令三司不分彼此,协力彻查。   他们排查太子的吃穿用度,最终在太子食用的板栗糕里发现毒素,再细问, 得知这板栗糕出自穆亭渊之手。   晏靖安蹙眉道:“那板栗糕是宫外之物,穆亭渊随手带给太子食用,本就不妥。再者,这板栗糕个头不大,只有两个, 若非太子说早膳吃得太饱, 剩下了半个, 怕是这毒能下得滴水不漏。”   “他为何要害太子?”晏枝反问,“他是太子恩师!听说圣上身体越来越差,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若是圣上驾崩,太子登基,他便可手握重权,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要残害太子?!”   “但那糕点除他之外未经任何人之手,伺候太子的小太监说,太子一向敬仰穆亭渊,那糕点一被穆亭渊送来便被太子抱在怀里,根本不让旁人碰。”   “若是小太监撒谎呢?”晏枝问。   “当时伺候太子的宫侍都这么说,一人撒谎便算了,难不成买通了一整个东宫?”   “……”晏枝沉默,她站起来,对晏靖安说,“我要去狱中看他。”   “枝儿!”晏靖安冷声呵住晏枝,“你莫再惹是生非!他动的可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帝王!”   “可我相信,那不是他做的!”   “那与你又有何干系?!”晏靖安压着怒火,道,“但凡他坦承一句愿意娶你,爹爹现在势必倾尽晏氏一族的所有来帮他!可他现如今不值得我们如此犯险!”   “不值得?爹爹虽是武将,但浸淫朝廷权数多年,竟也看不清如今局势吗?”晏枝冷冷逼问,“穆亭渊若是丢了权势,谁的受益最大?当今朝堂之上,是否又会变成洛霞笙一脉文臣独大。早年,父亲军权犹在,尚能分庭抗礼,如今自愿削减势力,又怎能和他们抗争?届时,姐姐、兄长、嫂嫂与我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他李景华和洛霞笙宰割!”   她站在屋内背光处,投映进来的光线给她周身镀了一层微光,阴影打在脸上,显得她神色更是凝重。   “更何况,哪怕他是真的不愿意娶我,在他心里,我依然十分重要,他曾说过,绝不会害我,这一生都会竭力护我周全,那么现在,为了这一句话,我也愿意为他奔波。当年,我将他从小院里带出,如今,我要将他从铁牢里带出。”   “枝儿,你——”晏靖安神色莫辨地看着晏枝,“已下定决心了?”   “是。”晏枝语气坚定。   晏靖安沉思良久,终是妥协:“好吧,便替你安排。”   很快,晏枝便得了与穆亭渊碰上一面的机会。   穆亭渊被关在大理寺的刑牢中,主审人是如今升职至大理寺少卿的齐清,他本就对穆亭渊恨之入骨,此回接机发泄怒火,将穆亭渊关在最阴暗潮湿的牢房里。   晏枝到的时候,只看到牢狱的空气里漂浮着厚重的尘埃,充满了血腥和腐朽的气息。里面一片狼藉,地上还有未干的血迹,森冷的阴风从天窗栏杆的缝隙贯穿进来,夹杂着令人瑟瑟发抖的寒意,宛如被死亡环抱。   狱卒将晏枝引至穆亭渊的牢房前,他打开牢笼,对晏枝道:“穆大人吃了些苦头,我偷偷给他上过药,贵人放心。”   闻言,晏枝多看了他两眼,那人对晏枝笑了笑,道:“大人曾对我有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随后便恭敬地退出牢房。   穆亭渊正坐在狱中,背对着晏枝,他仰头看着从天窗里漫进来的天光,看得专注。   他的后背一片褴褛,血迹渗透单薄的衣料,印出深一块浅一块的痕迹。   晏枝心疼地走进去,唤道:“亭渊。”   穆亭渊听见动静,怔了一下,回头看见晏枝竟是飞快地低下头,不欲让晏枝看见他狼狈的样子,扭过了目光:“姐姐,牢狱污脏,你快离开吧。”   “亭渊,我来看看你。”晏枝坐在稻草铺开的床上,给穆亭渊摆出来吃食。   穆亭渊好甜食,里头都是他爱吃的,晏枝一边摆开食盒,一边道:“今日我来,并非只是给你送些吃的,我想知道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我想救你出去。”   穆亭渊张了张嘴,想劝晏枝离开,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出昨日她叫自己离开的画面,心里一阵难受,他想多看看晏枝,想听她说话,想让她陪在自己身边,想拥抱,想亲吻,想彻底得到她。   他内心住着一只贪婪又自私的欲兽,正蠢蠢欲动,一日膨胀过一日,他不知道自己的理智还能控制多久,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理智在晏枝面前没有存在的意义。   他在坚持什么呢?他是不是把晏枝看得太神圣了,那个当年在高墙下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的少女其实也是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凡胎。   若是她也爱慕自己,那他的烦恼和畏惧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穆亭渊看着晏枝,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是:“昨日我并非有意羞辱你。”   “什么?”晏枝一愣,想了下才想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夏摇光家里的老太君为人刻板周正,最是在乎世家弟子的颜面,断然不会让夏摇光娶回她这样恶劣名声的妻子,穆亭渊在说这话给夏摇光添堵的同时,也是在说晏枝的名声不好,不足以让老太君满意。   她从来都不在意这些,但这话由穆亭渊说出来,她确实难过了一会儿。   晏枝道:“这不重要,我想知道昨日你见太子之前都见过谁,还记得吗?最好一个都不要疏漏。”   穆亭渊深深地看着晏枝,她眉眼那样温柔婉约,叫他心魂不宁,他目光略微下移,落在晏枝唇,穆亭渊眸色转深,看得有些痴了。   晏枝被他盯得脸红,催促道:“你说话呀。”   “姐姐打算和夏将军成亲吗?”   “啊?”晏枝有些恼火,“你现在死到临头了,还关心这些?你想看到我跟夏将军成亲是吗?!”   穆亭渊看着晏枝脸上的神采,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他对她一直恭敬有加,从不逾矩,藏起了他狭隘而睚眦必报的算计性格,努力活成她最喜欢的样子。   但他知道,自己的心里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不想叫她嫂子,亦不想叫她姐姐。   穆亭渊长叹口气,长睫低垂,苦笑道:“若是我此回必死无疑,我还想劝说姐姐嫁给夏摇光,夏将军是人中英才,又是世家出身,与姐姐极为登对,若是他执意娶回姐姐,那老太君也不会抗争到底,你们二人郎才女貌,或有成北都神仙眷侣的可能。但是——”   他抬头看向晏枝,眼眸里带着冰霜与酝酿着的风暴:“可我不想这么说,别说我不会这么简单死在这种栽赃手法上,就是我有朝一日我真的死在心计算计里,我也不会这么说。姐姐怕是不知道,于你一事,我一向小气,便是给别的男人多看你一眼,我都会嫉妒得发狂。”   晏枝怔怔地看着穆亭渊,她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穆亭渊体内觉醒,此刻却被穆亭渊的言语和神色震慑住了。   穆亭渊站了起来,他走向晏枝,道:“那夏摇光算什么东西?他不配娶你!这两日,我脑海里一直是你看着我那冷淡的眼神,你不能这么看我,你望着我的目光里要一直有光,你不要对我失望——”   他走到晏枝面前,身子缓缓蹲下,他趴在晏枝腿上,像是曾经和晏枝剖开心扉,讨论自己的出身一般,赤.裸的内心全无遮掩地展露着不堪一击的脆弱。   “你不能对我失去感情,我不想你嫁给任何人,我喜欢你,姐姐,枝儿,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也……”他声音里有些哽咽,“你也喜欢我,好不好?”   晏枝听出他声音里的酸涩,无论是原作还是现在的穆亭渊都该是风华绝伦,淡笑面对一切波澜的男儿,此刻却匍匐在她腿上,哀悯地祈求着她施舍一点爱意,哪怕是一点一滴都会变成甘霖。   晏枝心里发紧,她从未想过穆亭渊心里竟然藏着这样压抑的情感,她一直以为他对自己不过是儿时的眷恋,那细微而琐碎的日常拼凑起来的情感只能等价于亲情,与爱情是半分沾不上边的。可那只是她以为,也没那么多她以为,正如她从来都不会想到,在八年后,再次见到当年那个被她当做弟弟一样教育培养的孩子时,她会有一见钟情的冲动。   她心里,并非没有穆亭渊的吧?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他如此痛苦。   晏枝的手缓缓覆盖在穆亭渊的头顶,在牢狱中,她轻轻抚摸着男人,问道:“我父亲想让你娶我,你为何没有答应?”   穆亭渊动了一下,舍不得晏枝的温存,低声道:“我没有拒绝,我高兴还来不及,我说听父母媒妁之言,便是可全凭他做主。”穆亭渊明白了什么,闷闷不乐道,“晏将军好木讷,竟是把这话当成了拒绝。”   “听闻你拒绝其他人家时也这般说,他认为你父母早逝,根本无人替你发言做主,你又搪塞应答,才会认定你是拒绝。”   “我没有拒绝,”穆亭渊坚决道,“我想娶你,这辈子我只想娶你一个。”   他缓缓抬头,看向晏枝,正色问道:“你呢?你愿意嫁给我吗?”   晏枝脸红得厉害,她避开穆亭渊毫不自知的侵略目光,娇羞的样子让穆亭渊看得更是恋慕不舍。   他哪里见过晏枝这般神色,真正的面如桃花。   穆亭渊笑了起来,柔声道:“姐姐,你真好看。”   晏枝被他弄得更是脸红。   穆亭渊情不自禁,凑近过去,他小心翼翼地亲吻了下晏枝的唇,又退了回来,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看向晏枝。   “我本想等一切都尘埃落定,让你看着我早非当年世事不知亦没有权势的私生子,让你看着我是足以护你,爱你的,让你肆意妄为的顶天立地的男儿。可这两日在狱中,我想了很久,我等不及了,我怕失去你,哪怕真的会……我也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我想娶你。” 第101章 ===   穆亭渊的眼神太过炽热, 像是两团燃烧着的烈焰,火舌吞吐间让晏枝无处可躲。她定了定心神,看向穆亭渊, 道:“若你真心倾慕我, 便想办法从此劫难中逃脱出来。”   “这样你便愿意嫁给我吗?”穆亭渊问。   晏枝羞恼, 道:“我担心你受苦, 你却满脑子风花雪月。”   “因为我比你有勇气面对。”穆亭渊目光灼灼, 剔透又锐利, 他已走到这个地步,说他自私也好, 说他卑劣也罢,他都要晏枝面对这份情感,给他一个他想要的回答。   穆亭渊伸手摸着晏枝的脸颊,掌心下的皮肤温度滚烫, 他知道她对自己这番话并非不心动,只是有层障碍挡着这份心动,让所有的情感都被堵塞在逼仄的空间,没有宣泄的途径。   这次牢狱之灾来得太是时候,让他能够清静地思考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和晏枝的态度。   穆亭渊开口道:“我一直在想, 以姐姐的能耐可以做到更多, 拥有更多的财富和权势, 但你偏就只有一家锦绣里,再无其他。我知道,这些年想要迎娶你的人很多, 你都没有答应,无论那人再优秀你也不会答应。你对夏摇光也只是尝试的态度,你小心翼翼地在尝试和他结成某种关系, 可你放弃了,对他仍有疏远。你对谁都带着疏远,也许会干涉他们的生活,却不会让自己过分介入,一旦抽身离开,让他们的生活毫无影响。对佩娘是这样,对穆念母子也是这样。”   他圆润的指尖扫过晏枝的脸颊,渐渐靠了过去,温柔却锐利的目光紧缩晏枝低垂的眉眼:“在这个世界,你就像是一个看客,你竭力给自己营造最舒服的环境,但也仅是如此。所以你才会犹豫对我的好和对我的感情,你分不清你对我是什么情感,因为你不想分清,你怕产生纠缠不清的情感,可这世界上,所有的情感都是纠缠不清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是这样,但是我知道,我想让你和我共坠这红尘,泥潭也好,清流也罢,我都想紧紧环抱你,至死方休——”   晏枝心里嗡鸣,脑海内回荡着穆亭渊的低哑的嗓音,她紧紧咬唇,被穆亭渊用手指抚开,他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晏枝娇嫩的唇瓣,片刻,穆亭渊凑过去,想含住那双颤抖的唇。   晏枝向后一撤,穆亭渊眼底的星光便黯淡了些许。   她眼里闪烁着水光,长长地叹了口气,插入穆亭渊的长发中细细揉弄,温柔一笑:“我同你讲个故事,讲完后一切你都该明白了。”   晏枝把所有的一切都告知了穆亭渊,这个世界的来源,她的来历,洛霞笙的变化。穆亭渊深思着晏枝的话,没有如晏枝预料得那般深受打击,他好似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连得知自己的真实出身时都没有一点神色变化。   穆亭渊道:“若真是如此,一切都可以说得通了。我在外游历时也常常梦到一些画面,与你所说一一吻合,那时候我还心生愧疚,我怎可把姐姐想得那样恶劣,原来……竟是如此。你不是她。”   “所以,这个世界于我不过是一段故事,我无法让自己沉浸其中。”   “可你已是书中人。”   “也许有一日,我会离开这里,回去我的世界,待整个故事全部走完。”   “何时走完?”穆亭渊问。   “洛霞笙登基为帝。”   “那便彻底无法走完了,”穆亭渊冷笑,“她这样蠢笨,如何能登极?”   晏枝见他自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穆亭渊认真问她:“你想回去?”   晏枝沉默,她松松散散地坐着,随后才笑了一下,说:“在那个世界,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朝九晚五,周而复始地过着同样枯燥的生活,可我有三两好友,周末会一块儿出门吃饭看电影,睡觉前看看视频、小说,工作是我喜欢的内容,生活节奏没什么让我不满意的地方。而这个世界……若说心里话,是不如我那个时代的,人的思想不一样,行事准则也不一样,生活更是少了很多便利。可是……有比那个时代更亲近的人。”   晏枝缓缓吐息,道:“我其实常跟自己说,不能在这个世界投入太多的感情,我只要扭转自己悲戚的结局,在这里过得舒服顺心就够了。但人与人相处,哪能那么容易守住自己,我交了好友,有了亲人,我在这个世界所投入的感情不比那个世界少。我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但是——”   她看向穆亭渊,眼里带着坚决:“正如我毫无防备地突然来到这个世界,也许我会突然离开。也许有一天梦醒,你再来穆府找我,这个身子里的魂魄换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你,纵然颠倒四海也再也无法在这个世界找到我。”   晏枝的话像是一把锐利的刀刺入穆亭渊的心口,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叫他一时之间难以呼吸,他伸手抓住晏枝的手腕,好似能永远将她紧紧攥住。   晏枝心头平静,目光近乎一片毫无波澜的湖面,她直白而又坦诚地问:“若是这样,你还要爱我,娶我吗?”   穆亭渊将她拉入怀里,动作太大,牵扯得背上的伤口撕裂般痛楚,但却抵不过他此刻锥心之痛。晏枝在用这种方式逼退自己,她想缩回她的世界,依然当一个清清冷冷的看客,抱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态度,封闭内心的情感。   但他不许。   穆亭渊的胸膛里,心跳声无与伦比地清晰,晏枝听着那一声声撞击如擂鼓的声响,听到他嗓音低哑地说:“我愿意,只要一日是你,我就愿意。”   晏枝轻轻推开穆亭渊,捧着他的脸颊,踮脚亲吻上他形状好看的双唇,她附在穆亭渊耳边,柔声说:“那就和我一起吧,踩在悬空的绳索上,过那走过一步算得一步的日子。”   “我甘之如饴。”穆亭渊长叹出声,好似毕生心愿圆满,望着晏枝的双眸绽出璀璨明光,一张脸上所有阴霾尽数散去。   =   两人温吞许久,耽搁了不少时间,穆亭渊坐在牢狱之中,仍如同皎皎明月一般,脊梁笔挺,不染尘垢,双目灼热地看着晏枝。   晏枝关切地问:“下毒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姐姐觉得是怎么回事?”   “你不同我说些细节,要我凭空盲猜吗?”晏枝瞪他一眼。   穆亭渊牵着她的手,撒着娇道:“那姐姐亲我一下,每亲我一下我便告诉姐姐一个信息。”   晏枝挣开他的手,讥讽道:“敢情我是在替别人忙活,你长大了,能耐了,在这种关头欺负起我来了。”   穆亭渊忙拉住晏枝,生怕她真的恼火,哄道:“我错了,姐姐莫恼。那日,我得了消息,姐姐与夏摇光夏将军走得过于亲近,次日一早,为了早点来寻姐姐便在市集买了太子最喜欢的栗子糕当做缺他一堂课的赔礼。那毒便是下在栗子糕里。”   “听值守的小太监说,这栗子糕从你手中到太子手中,没有经过第二人之手。”   “是,”穆亭渊颔首,道,“但在那之前,我碰见了一个人。”   “谁?”   “太子的生母,慧贵妃。”   晏枝一惊,不敢相信地问:“你是说,是太子生母下的毒?”   穆亭渊点了点头。   晏枝咬了下指甲,沉思道:“慧贵妃是李景华扶持上位的贵妃,也是现如今最受宠的,但她其实心里一直怨恨圣上,只因哪怕她生下太子,圣上也不肯将皇后的位置恩赐给她。她本就对梁帝没什么感情,年少时一颗芳心全系在李景华身上,如今,甘愿为李景华做牛做马,甚至不惜拿亲儿子来栽赃也在情理之中。”   听她所言,穆亭渊问道:“慧贵妃爱慕的竟是荣安王?那……”他谨慎地问,“姐姐,太子当真是圣上所生吗?”   “是真的,”晏枝道,“你可知为何如今圣上少有子嗣?只因慧贵妃受到李景华驱策,在他日常饮食中下了难以孕育的慢性毒药,倒不是为了保住太子的储君之位,而是为了向梁帝报复。李景华心中有心爱之人,是已逝的喻妃,也是洛霞笙的母亲。”   “原来如此,”上一辈的事情,穆亭渊听岑修文提起过,但大多涉及皇室秘辛,岑修文说得并不完整,此番得晏枝提点,种种串联起来,将事情勾勒出了一个完整的轮廓。   晏枝看着穆亭渊,道:“既然提起往日恩仇,我也一并把你的出身交代给你。你的母亲……其实是被我姐姐害死的,她当年痴恋圣上,自身因体质问题难以有孕,一直在找寻办法,这时,你母亲怀有身孕,被她得知,再加上圣上本就隆宠你的母亲,她嫉妒发狂,便想将你堕掉。你母亲保护得好,被她发现时,你已在她胎中长成胎儿,她吃了催产的药,提前将你生下,托付给晏大人,假意流产,保住了你的性命。后因那药是在霸道,损伤了身体,病死在宫中。”   穆亭渊听了这段秘辛,悲戚地垂着长睫。   晏枝柔声道:“我将你该知道的过往尽数告知你,该如何做由你自己来决定。”   穆亭渊道:“曦贵妃这一生都不可能有孕。”   晏枝一怔,问道:“为何?”原作里,晏氏一族的命运结束得很早,有关晏明月的设定并不完善,所以晏枝不知道晏明月为何会一直怀不上孩子。   穆亭渊神色复杂地说:“若我娘亲是梅妃的话,曦贵妃难以有孕应是她动的手脚。”   “什么?”晏枝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巧合,不可思议地看着穆亭渊。   “这是老师告诉我的,”穆亭渊道,“梅妃也并非纯良之人。”   晏枝一时无语,但怎么着梅妃都是穆亭渊的生母,她不好做什么评价,于是咳了咳,总结道:“后宫之事实在复杂。”   穆亭渊:“所以,我不会认祖归宗。”   “若是你告诉梁帝,你就是皇嗣,”晏枝道,“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出路。”   “我不愿娶回无数个女人,也对那皇位没有兴趣,”穆亭渊凝视晏枝,“我说了,我这辈子只娶你一个。”   晏枝红着脸,点了点头。   穆亭渊道:“说来,还有些事情要你帮忙。”   晏枝疑惑看他。   穆亭渊神神秘秘,道:“附耳过来。”   晏枝凑过去,脸颊被人亲吻了一下,她一怔,恼火地偏头去看穆亭渊,穆亭渊眸光闪亮,趁势上前吻住她的唇,缓缓将她压在墙面深深地亲吻。   屡次试探间,竟是越来越食髓知味,叫人欲罢不能。 第102章 ===   穆亭渊的审讯进行了三天, 这事兹事体大,一切细节都得经由圣上过问,所以穆亭渊说的每一个字都得谨慎考究。   可无论三司如何审问, 穆亭渊都只是道冤枉二字。   板栗糕中有毒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然而追溯毒素来源却查不清楚, 因而一直搁置, 没法直接定下穆亭渊的罪。   然而, 在牢狱之中, 翰林院众学士联名弹劾穆亭渊,罪名是迷乱太子, 言说穆亭渊身为太子太傅,常常教授太子一些偏门旁道,纵容太子不学四书五经,学些卑贱低劣的下作手段, 洋洋洒洒一篇万字檄文,将穆亭渊打成了一个不敬帝王,不敬圣人,不敬神灵的恶徒。   众口铄金,在情绪煽动下, 朝中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弹劾穆亭渊的所作所为, 说他为排除异己不择手段, 是朝臣之耻,又牵扯到出身,种种非议与恶语纷至沓来。   文臣一张嘴, 利胜天下名剑。   同时,新税制施行点的官员上呈民间血书,一字一句宛如声泪俱下地控诉苛政猛于虎, 梁帝勃然大怒,斥问洛霞笙,洛霞笙跪倒在梁帝面上,大呼冤枉:“臣冤枉!所有税制都经太傅大人代太子查阅,其中这条得万民控诉的税制便是出自穆亭渊之手。”   “又是穆亭渊!”梁帝怒极。   底下官吏纷纷站出来,又要颠来倒去地陈书穆亭渊之罪大恶极,硬是要将穆亭渊摁死在万劫不复的深渊,其言辞之恶毒,用语之狠辣,叫人难以耳闻。   大殿之上,无人发声,只能听见攻讦一党震耳欲聋的斥责声。梁帝沉着脸色,一言不发,任由他们搬弄口舌。   群臣众,范术再也听不下去,正欲出列替穆亭渊说话,却被同僚拉住衣袖,那人提醒道:“你疯了?太子的事情还没查清楚,你现在替穆亭渊说话等同于与他一起谋害太子,是同谋!”   范术气得眼角泛红:“那就由着这些人胡言乱语?!玷污穆亭渊声明?!你我同在翰林院,知晓他的形式准则,他的确离经叛道,但胜在兼容百家!他对太子之用心,怕是连圣上都自愧不如!”   “嘘——!”那人紧张道,“我知道你性格直率,但话不能这么乱说!想想你爹!”   “我爹——”范术气冲上脑海,险些下不来,他想起他爹的毕生愿望就是让他拿下一官半职,光耀范氏门楣,心里便一阵堵的慌。   过了片刻,范术挣开那人袖子,低吼道:“我爹想让我当个明善恶的好官!”他正要出列,却见一旁有人站出来道,“穆亭渊之罪尚未成定论,诸位可等三司查实,是否戕害太子,诱导太子行差踏错,老臣相信,三司定会给个交代,至于税改,万事开头难,摩擦是少不了的,此事既是洛大人主导,还望洛大人积极落实,莫要再推卸责任。”   范术在心里叫了声好,那老臣给了他一个眼神,冲他慈眉善目地笑了一笑,范术隐约明白了什么,也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   =   晏枝正坐在晏明珠的宫里,问道:“姐姐,太子状况如何?”   “服了几天药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是那毒药甚是霸道,损伤了他身子的根基。如果不好生修养,身体堪忧。最重要的是——”晏明珠同情地叹了口气,“那药好似会影响他的生育能力,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如果没养好,以后可能就……”   “这么严重?”晏枝没想到太子生母居然舍得对太子用这么狠毒的药,但转念一想她就明白过来,“不对,那药肯定不是出自慧贵妃之手,怕是慧贵妃也不知道这药居然这么厉害,如今她定是后悔,这是个好机会,得想想办法……”   “好啦,你就甭操闲心啦,”晏明珠懒洋洋地靠在软榻上,自从把心从梁帝身上抽离后,晏明珠越活越是洒脱,她摆了摆手,道,“穆亭渊那人精早就在慧贵妃身边安插了人,本宫不知道是谁,但此时此刻,那人该是发挥作用了。”   发挥什么作用不难想象,慧贵妃舍得对太子下手不过是仗着那毒只是让太子难受,动不了太子根基。但眼下,毒侵入体,影响了太子的生育大事,慧贵妃再蠢笨也知道自己是被利用了。   晏明珠想到了什么,吭哧一声,道:“这些年来,她若是还没看清后宫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那她真是白活一回,活该给人当了凶器。”   是的,待慧贵妃意识到自己被利用后,一定会找指使她的人讨个说法,两人生出罅隙,只要有人煽风点火,慧贵妃这里一定能成个突破口,很有可以拉拢过来。慧贵妃是太子生母,若是太子顺利登基她就是皇贵妃,整个大梁再无一个女人比她还要高贵。太子对穆亭渊至关重要,穆亭渊一定会捧梁帝登基。   晏枝想着穆亭渊交代给自己的事宜,心下安定,他在牢狱中还能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握里,实在是令晏枝意外。   这孩子已经长成了不需要旁人关照的程度。她所能做的,就是依照他的交代,替他布置好每一步棋子。   晏明珠剥了荔枝给晏枝,道:“宫外没有这么水灵的,你多吃几个。婚事还没定下呢?那夏将军也入不了你眼吗?”   晏枝差点被呛到,她暂时没打算将自己和穆亭渊的事情说给家人听,刚要含糊搪塞一下,便听外头突然响起大太监着急的声音:“娘娘,圣上垂危,宣您觐见。”   “什么?”晏明珠猛得站了起来,她胡乱穿上绣鞋,奔出门去,顾不得半路掉在地上的绣鞋,往梁帝寝宫一路狂奔。   晏枝稍慢她几步,看着晏明珠匆匆离去的背影,心想,这爱早就在晏明珠心里扎根了,她说着不爱了,放下了,可哪走那么容易就放下。   等晏枝赶到寝宫院落外时,屋子里哭喊成了一片,不远处,丧钟响起,梁帝驾崩了。   =   “现在应该如何?”晏枝坐在牢狱中,与穆亭渊相对而食,她咬着筷子尖,道,“梁帝珍惜子嗣,在遗诏中恢复了洛霞笙公主的身份,如今,她是大梁的长公主,代李景华摄政,辅佐小皇帝。亭渊,”晏枝踌躇道,“你的计划都是基于圣上在世,如今,你要如何?”   “圣上在世,”穆亭渊意味深长地说,“他是太子时便十分聪慧,如今登基了更能一展所长,比之猜疑不定的先帝,如今的帝王更能成一代明君。而且,比之太子,他所拥有的权力更大,慧贵妃也许会对李景华的势力有所忌惮,但他不会。”   晏枝想了想,问道:“圣上见过你了。”   “嗯,”穆亭渊颔首,“不然我也不能在牢狱里待得这么舒服。”   晏枝叹了口气:“什么都在你的计划里,这样都没能扰乱你的计划,你知道先帝会驾崩?”   “是,”穆亭渊道,“我能猜出来先帝因何体衰,却没有实质证据,其实,等我猜到的时候已经晚了,那是□□,早就进了骨血,神仙难救。”他顿了顿,又道,“我猜,先帝也是知道的,只是他确实不想活了,他活得太累了。”   “留下了这么一个烂摊子,真是个懦夫。”穆亭渊听她如此直白,宠溺地笑了笑,他拉着晏枝坐在自己怀里,从后面环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将下巴搁在晏枝肩膀上,道,“先帝大丧,朝中有的忙,他们暂时无暇顾及我,但以洛霞笙的性格,定要彻底将我除去,尤其是她知道我的真实出身。所以,枝儿,”穆亭渊撒着娇道,“我的性命全仰仗你了,待我出去,以身相许,偿了这债,你说可好?”   晏枝被他的油腔滑调戏弄得脸蛋通红,随后又被亲吻得意识迷乱,她推开穆亭渊,看着男人含笑的双眸,轻喘着道:“我看那些文臣倒也弹劾得没错。”   “怎么?”   “不务正业,迷乱君王。”   穆亭渊轻笑,他姿态懒散,散着骨子里的儒雅清贵,在晏枝耳边道:“你若是君王,我愿当祸国的妖姬。”   “为何不当贤妃?”   “贤妃与妖姬,你想让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这人浑话说得太溜,让晏枝无话可说,又与穆亭渊温存了片刻,晏枝出了牢门。   穆亭渊提醒道:“这几日出门多带些侍卫,小心洛霞笙。”   “好。”晏枝冲他挥手。   待晏枝走后,唐封川把一个折子丢在穆亭渊脸上,面色冷肃地道:“穆夫人,我这关押十恶不赦之人的大理寺邢狱叫你待成了谈情说爱的地方!”   穆亭渊站了起来,冲他鞠躬拜道:“唐大人见笑。”   唐封川直接跟他说起正事:“那事果然如你所预料,这折子上的才是真正的数字。”   穆亭渊一扫折子上的内容,与自己当初推算的结果相差无几,他收起折子,笑着向唐封川答谢:“仰仗唐大人,下官多谢唐大人信任。”   “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穆亭渊,”唐封川沉声道,“我信你那日所言,能为大梁开创一个刑罚分明,以法治国的盛世。”   “嗯,”穆亭渊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定不辜负唐大人期待,” 第103章 ===   梁帝新丧, 全国庙宇钟鸣三万下,祭礼将持续百日,忌嫁娶和鸣乐作乐。   十一岁的小太子李琼于不久后登基为帝, 因年岁小, 他没有掌握多少实权, 由皇太妃垂帘听政, 与长公主李霞笙一同辅佐新帝执政。   先帝还在时, 有意保住穆亭渊, 因而下毒一案,因证据不足, 暂时悬置。李霞笙手握权势,在处理完大祭之后,便雷厉风行地要求三司尽快解决此事,最终挖出证人, 落实证据,钉死了穆亭渊投毒之事,不日便要问斩午门。   晏枝得知这事后,带着年幼的穆念来到宫门前击鼓鸣冤,日夜不知, 连击三日。再加上晏靖安在朝中施压, 终于在穆亭渊被斩首前得了一个申诉的机会。   此时, 晏枝、三司会审等相关人、长公主李霞笙、皇太妃慧太妃一同站在议事殿前。   高位上坐着年仅十一岁的幼帝,他穿着宽大的龙袍,正襟危坐, 勉力摆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嗓音却显稚嫩地开口问道:“殿前何人?”   “臣女晏枝。”   “你为何鸣冤?”   “为穆亭渊鸣冤。”   新任梁帝冷哼一声,压着怒意道:“朕当他是恩师, 他却在给朕的糕点里下毒!此事三司已经查实,他有何冤可鸣?来人!”   “圣上。”一旁大太监恭敬上前。   “宣读穆亭渊罪责二十八条!让她死心!”   “是。”   大太监立于众人之前,拉开一张折子,照着上面念道:“罪臣穆亭渊,罪恶滔天,其罪一,身为太傅,蛊惑天子,不教授圣贤书,反倒诱导天子醉心歪门邪道,不忠不义!其罪二,毒害天子,戕害皇嗣,势同谋逆!其罪三,迷惑乌兹使臣,破坏两国邦交,视同叛国!其罪四,枉顾民生,倒行逆施,乱改税制,陷万民于水火!其罪五……”   洋洋洒洒一通罪名,看似言之凿凿,心里如明镜似的人都知道这都是欲加之罪。   晏枝在一旁听着,心里犯冷,为了除去穆亭渊,李霞笙无所不用其极,什么罪名都一股脑地往上扣,朝中群臣也因忌惮李霞笙的势力而讷讷不敢言,实在是可笑。   待大太监言语犀利地吟诵完毕,殿前一片寂静,小皇帝李琼呵斥道:“便是如此一人,你还要替他鸣什么冤!我祖.皇帝开设鸣冤锣鼓是为了替真正有冤屈的人平冤,不是让你敲来玩乐的!”言罢,李琼脸胀得通红,低声咳嗽起来。   坐在皇帝下手位置的李霞笙看着此刻晏枝狼狈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勾起一个唇角,很快便被她藏了起来,她装模作样地关心劝慰道:“圣上息怒,当心身体。”   “皇姐,朕无事。”李琼微微一笑,看向晏枝,隔着一段距离,晏枝都能察觉到那目光里的冰冷和怨憎。   毒.药残忍,李琼恨极了穆亭渊,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算奇怪,就该是这个眼神。晏枝深吸一口气,拜道:“臣女并非无事生非,实是有要事容禀,圣上为太子时中的毒不是穆亭渊下的。”   “放肆!”站在大理寺众人背后的齐清上前一步,“三司会审,已证据确凿!你休要在此颠倒是非!”   “是不是颠倒是非,请容一人殿前问话。”晏枝冷睨他一眼,恭敬道,“恳请圣上,宣臣女找来的证人问话。”   李霞笙察觉不对,正要对梁帝说些什么,却见小皇帝愤怒地拍了下扶手,道:“宣!朕看你玩的什么把戏!”   随后,晏靖安身边武将邱将军将一个脊背曲折,贼眉鼠眼的中年男人压到殿前,他将人按着脖子往地上一折,跪拜梁帝过后,道:“此人是马康街上的游医,还不拜见圣上!”   “草、草民叩见圣上。”那人匍匐在地,浑身打摆。   见到此人时,慧太妃的神色顿时一变,她猛地站了起来,指着那人道:“怎地把如此污浊之人带到御前!晏枝,你胆大包天!来人,快把他带下去!”   “他再污脏也是大梁的子民。”晏枝道,“恳请圣上听他证词。”   “晏枝,”李霞笙道,“你可知马康街是个什么地方?那是三教九流常聚之地,这种人的供词怎么能作数?”   “太.祖曾言,尘埃落处,亦有臣民,大梁境内不论何人皆是同胞子民,他兴许这一生有过行差踏错,也游荡在苟且之中,但他仍是能让圣上体察到民情民意的大梁子民,”晏枝扫视一眼众人,道,“诸位何必如此急着否认他,先听听他要说什么又如何?”   众人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琼反复咀嚼这话,道:“尘埃落处,亦有臣民……这的确是太.祖皇帝的训诫。殿前之人,你有何话要说?”   那人一直瑟缩着佝偻在地,听见梁帝问话,头也不敢抬地道:“毒害圣上的药物名叫烂泥丸,是民间常用的一种毒.药,小的行走江湖,靠的便是这味独家调制的药物谋生。”   “烂泥丸?”李琼看向唐封川等人,“这与三司查证出来的结果不符。”   “圣上明鉴,小的不敢撒谎,马康街上当值的捕快认得小的,也知道小的做的什么活计,若是不信,请他来一问便知。”   很快,那捕快被叫到殿前,指认的确认得此人。   那人又道:“这药无色无味,起初发作时毒性并不猛烈,但若是拖延下去,超过一个时辰必死无疑,所以,民间常有赌坊、暗门子找小人来买这药。因干系重大,小人有本账册专门记下了这些交易。”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装订齐整的册子递交过去,由侍卫检查过后,一路呈递到大太监手中,不经梁帝的手,由大太监展开摊在梁帝面前。   李琼一眼扫过,果然看见在他中毒的前一晚上,有人买了一瓶烂泥丸。   那人打着哆嗦道:“若是知道这人是将烂泥丸用在圣上身上,就是杀了小人,小人也不敢卖给他!圣上饶命!饶命啊!”   李琼目光落在买方上,上面填着的自然是个假名,但此人为了标注清楚,在其名字后面写了“宫中”二字,明显是销往宫内的。他再往前往后翻看其余交易,早到三年前,每一笔都誊写清楚,使得这个账簿看起来不像是伪造,若想知道真伪,拉几个买方过来查证便知。   李琼稚嫩的脸庞露出疑惑的神色,他看向李霞笙,示意大太监将册子递给李霞笙:“皇姐,你看……”   李霞笙道:“没名没姓,这烂泥丸卖给了谁?”她自然知道事情真相,毒害李琼的毒.药根本不是烂泥丸,这烂泥丸是个什么东西?一旦被揭穿,晏枝就是犯了欺君大罪,此刻冒着这么大风险是为了什么?   李霞笙放在大袖中的手指攥紧,回想晏枝的所作所为,心头涌上恨意,她想,既然晏枝想死,那她就送晏枝和穆亭渊一块去死!   那人道:“小的不知卖给了谁,但小的知道,那人来自宫里,只记得他穿着一身黑色衣裳,说话细声细气,应该是个公公。”   “圣上,”晏枝横扫屋内众人,“只要聚齐宫内太监,让他一观,便能找到当日购买烂泥丸的人。”   “兴师动众!”慧太妃扬声打断,“此事三司都提请了确凿证据,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浪费时间!”   “在梁太妃心里,查明毒害圣上的真凶竟是浪费时间吗?”   惠太妃一噎,恼火道:“真相已经查明,你休要胡搅蛮缠!齐清!”   “确如太妃所说。”齐清站出来,冷睨了晏枝一眼。   “圣上,”唐封川站出来,道,“此案虽是证据确凿,但有一个疑点臣一直记挂在心里,臣在整理大理寺卷宗的时候也提到过过该疑点。”   “哦?”李琼疑问道,“是何疑点?”   “这毒.药转移的脉络,我们只查到毒.药的源头,却没查到这一路是如何递交到穆亭渊手中。”   “大人怕是钻了牛角尖,既购得了药,随时可交给穆亭渊,你怎么知道他们私下有什么勾当?”   “购药的小厮是穆府新纳入府内的,与穆亭渊从未有过往来,只是指认是穆亭渊派他去购药此点便让人怀疑。”唐封川道。   “就是因为没有往来才好办事,才查不到他穆亭渊的头上。”   “那为何要找穆府的小厮,街上随便拉个乞丐去买不好吗?”   “乞丐的嘴可堵不住。”齐清道,“唐大人年岁大了,头脑也变得昏聩。”   唐封川冷了脸,不再与齐清一争口舌,转而向梁帝道:“因此,臣恳请圣上,先听一下他们的证词,再做决定。”   小皇帝沉思片刻,仰着天真的神色,却装得像是个沉稳的大人,他道:“先帝曾说,唐大人在职期间,少有冤假错案,只因唐大人为人严谨,不愿放过每一个细节,如今看来,唐大人果然不负先帝赞誉。来人,将后宫所有太监全都召集起来——”   在李琼说这话时,慧太妃一直向身后的太监挥手,让他赶紧离开。   可没想到,跪在地上那人忽然道:“小人斗胆,方才进殿时偷偷打量过在场诸位大人,正巧看到了那位公公。”   “哦?”梁帝逼问道,“是谁?你抬头指认,朕恕你无罪。”   闻言,他缓缓抬起头,在人群里扫视了一圈,最终目光定格在慧贵妃身后正欲藏住自己的太监,顿时瞪圆了本就不大的眼睛,朗声道:“就是他——圣上,就是他来买小人的药!”   “含血喷人!”慧贵妃极力撇清,“他一直在宫中伺候哀家,什么时候去给你买药了?!”   “是他!”那人跪在地上,道,“肯定是他!”   “臣女还有一个证人,”晏枝恭敬道,“请圣上宣召。”   没过多久,一个体态肥硕的女人走了进来,她一步三颤,显然怕极了,进殿后便胆怯地垂着脑袋。   李霞笙隐约察觉到不妙,冷声问道:“这又是什么三教九流。”   “小、小人是、是暗娼馆里的鸨头。”   “放肆!成何体统!!!”慧贵妃惊叫起来,忙上前遮住少年梁帝的眼睛,“莫要看这等下作娼妇!”   晏枝道:“上月初十下午,可是有一个细声细气的太监来你馆里寻欢作乐?”   “是有,”那妇人几乎全身匍匐在地,道,“当时我们几个姑娘都觉得奇怪,那人叫了两三个姑娘进房,却不掏那活儿,只叫姑娘们拿器具玩乐,自己在一旁看着,倒也很怡然自得。老妇接待过无数客人,一眼便能看出,这位贵客是宫里来的。”   “若叫你辨认,你可能辨认得出?”   “能,”妇人笃定道,“老妇就这一双眼和脑子还算利索。”   晏枝让她抬头,柔声问:“那你看看,是他吗?”   妇人目光随着晏枝的牵引,落在小太监脸上,她立马点头如捣蒜,道:“是他!是他!那日的姑娘都认得他!”   “不是——不是奴才!”小太监立马辩驳,“奴才一直在宫里!你们休要串通起来,坑害奴才!”   “坑害?!”晏枝陡然厉声道,“你有什么值得我坑害的必要!事发之后,这两人都受到追杀,多亏两人混迹江湖多年,学了一身逃命的本领,才能活下来,让我能顺蔓摸瓜,找到蛛丝马迹!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说!你是受何人驱使,竟然用烂泥丸这等烈性毒,药谋害天子性命?!”   “含血喷人!不是烂泥丸——我买的不是烂泥丸!”那太监尖声惊叫,李霞笙已经来不及阻止,只听在极度恐慌之下,那小太监经不住压力,锐声吼道,“我买的是隆通散!不是烂泥丸!!!”   慧太妃的脸色登时如白纸一般。   他所喊出的毒.药正是梁帝所中之毒。 第104章 ===   场面顿时一片哗然, 小太监不打自招让情况逆转过来,慧太妃一张脸惊得煞白,反手过去一巴掌打在那小太监的脸上:“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小太监自知失言, 忙跪下来, 道:“奴才说错了, 奴才没有买那毒.药!都是她栽赃奴才的!”   事已至此, 哪容得他反悔改口。   晏枝还要追问, 慧太妃却胆怯地扬声吼道:“来人!将这个谋害圣上的下贱奴才拖下去打死!”   “娘娘——”   “闭嘴!”慧太妃生怕深查下去会查到自己, 她既惊又怕地死死盯着那小太监,“拖下去——”   小太监拼命磕头, 不是冲着慧太妃也不是冲着李琼,而是冲着李霞笙,哀求道:“长公主饶命,长公主饶命啊, 长公主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李霞笙的脸色顿时一变,怎么还有这种蠢材!   晏枝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小太监真是糊涂得紧,他该求的是梁帝, 至少表面上该是梁帝, 而非其他人, 皇帝在却不求皇帝而求他人,这不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也昭示着他所求之人有非常地位吗?!他这么做无疑是把自己逼入绝境, 再无翻身的可能了。   李霞笙容不得他再闹下去。   “圣上,”李霞笙冷冰冰地道,“既然已经抓到真凶, 就带下去交由刑部处刑吧。”   “长公主——”   “皇姐说得是,”李琼仿佛没觉得太监的哀求有何不可,从善如流道,“来人,带下去!”   小太监还欲挣扎,被前来押送的侍卫一掌敲晕,昏死过去,一路拖着带出了大殿。   唐封川带头跪下,叩首道:“此事是我三司合审有疏,请圣上降罪。”   以他为首,三司的几个大臣纷纷跪下,齐清却硬气地站在那里,还要辩驳,李霞笙看着齐清,道:“齐大人,你身为本案主审,疏漏至此,真是愧对圣上厚望,还不谢罪?!”   齐清浑身一凛,抬眸看着李霞笙,眼里有万千情绪,李霞笙冲他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齐清嘴角紧绷,仍是笔直地站着,他突然踏前一步,怒声道:“那又如何?圣上,小太监买了隆通散,可关乎中毒何事?!穆亭渊买了隆通散下到板栗糕里是不争的事实,如何以此便能洗清他的罪责?”   齐清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神容严肃,表情急迫,乍一眼看去像极了“不公正,毋宁死”的忠义之臣:“圣上——”   “圣上。”随侍公公打断了齐清的话,附在李琼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李琼脸色一变,看向李霞笙:“皇姐,皇城外有百姓捧着血书替穆亭渊请命。”   李霞笙一怔,心想,城防卫几乎都是她的人,有这么多百姓一起进城她不该发现不了。   李琼坐立不安,踌躇道:“先帝新丧,朕方登基,便惹来这么大的事情,皇姐,若是不及时召见他们,怕是会引起民怒,朕……可否容朕召他们进宫?”   李霞笙心知不该,笑着同李琼道:“圣上放心,你为先帝守丧,干系体大,不过是一群刁民请命而已,不必放在心上。眼下还是处理弑君一事比较重要。”   李琼露出舒心的神色,道:“还是皇姐想得周到,朕不想见他们。”   李霞笙满意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就在这时,又有侍卫通传消息。   “什么?!”李琼得了消息,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眼眶里含着惊怕的泪水,目光畏惧地看向李霞笙:“皇姐,有、有百姓撞死在宫门……怎么办,怎么办,民间一定会传朕是个暴君,朕不是,朕想当一个好皇帝的。”   李霞笙眉头紧蹙,刚要开口,便听慧太妃见缝插针道:“圣上,你是个好皇帝,只是年岁还小罢了,如今民生要紧,穆亭渊这案子稍稍压后也来得及。”   李琼犹豫了下,看向李霞笙,李霞笙心里冷笑,知道慧太妃是担心案子再查下去迟早查到自己头上便想转移话题,她不会放过这个将穆亭渊按死的好机会,却也不能让李琼这么早就对她心怀不满。   李霞笙权衡利弊,最终颔首,对李琼道:“太妃说得是,先召见这些百姓吧。”   李琼忙端正地坐回龙椅上,一本正经道:“宣百姓觐见。”   没多久,一连串披麻戴孝的百姓手里托举着一张长长的帛布鱼贯而入,最终停在梁帝面前,他们将帛布摊开在地,上面都用鲜血写着各自的名字,其中一人道:“圣上,草民安平县县民李德友携县民百余人一同给穆大人请命,求圣上饶穆大人一命。”   安平县是北都临近的县城,也是新税制施行的县城,其中因穆亭渊改革了土地税,安宁县闹得最是严重,也是群臣弹劾穆亭渊的重点攻讦对象之一。   李琼惊道:“你们不是觉得他税制改革有问题,怎的还替他请命?”   “草民无知,不懂税制,但就今年情况来看,草民保住了家中幼儿,圣上忙于各项国事,因而有所不知,税改之前,我等寻常百姓税务沉重,若是粮食收成不好,根本交不起税,只能把家里幼童卖给人牙赚钱纳税。而今年,税额大大减轻,我等富有余力吃饱穿暖,草民蠢笨,不知道该如何评说税制是好是坏,但穆大人让我们免于和孩儿分散,免于流离失所,让我们能有一口饱饭,我们便应该为这样的好官而请命!”   李琼大惊失色,他直接道:“皇姐,这是怎么回事?”   “圣上,这次税制剥削了百姓,又使得朝中纳税减少,户部的账本摆在那,数字不可能造假,这是确凿的证据,怎可听信一方百姓的胡言乱语。”李霞笙面不改色道。   李琼犹豫着:“这……”   “更何况,”李霞笙冷睨了那几人一眼,“他们是不是安宁县的人都未可知。”   “圣上,杨少秋杨将军求见。”大太监在李琼耳边道,“说是有急事。”   李琼问也不问,着急地说:“宣。”   杨少秋押着一人到御前,将那人按在地上,拜道:“微臣参见圣上,微臣在北都中抓到一个散播谣言的恶人,他们在北都大肆宣扬安宁县税改失败之事,煽动民心,实在可恨!望圣上严惩!”   “圣上,”唐封川突然道,“既提起安宁县税制一事,臣有一物想呈送圣上。”   “何物?”李琼道,“拿上来。”   大太监递过去册子摊开,唐封川道:“这是穆亭渊所算新税税改后的各项数值,圣上明鉴。”   册子上一笔一笔记录得清清楚楚,不懂算学的人也能看明白,李琼看完后满面疑惑,问李霞笙:“皇姐,这与户部呈送上来的完全不同,这是怎么回事?”   “圣上,”杨少秋请命道,“臣听那几个煽动人心的小人道,安宁县抗议新税制的人也与他们有关,有些人在县里煽风点火,以为县民不懂算学,便大肆造谣新税莫须有的弊端,引起恐慌,为了百姓安定,臣请命去一查究竟!”   “竟有此事?!”李琼气得站了起来,怒道,“去查!给朕去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圣上息怒,”李霞笙道,“不劳烦……”   “是!臣领命!”杨少秋不给李霞笙开口的机会,掉头就走。   李琼气得浑身发抖,恨道:“竟然在朕刚登基的时候玩这些把戏!让朕查出来背后是谁,朕定饶不了他!皇姐,那些人究竟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不就欺负朕年纪小吗?!”   事已至此,李霞笙再辩解便会暴露自己,她叹了口气,安抚道:“圣上息怒,圣上一心为国为民,百姓会看到你的好。”   听闻此言,李琼的怒气渐渐散去,他看着李霞笙的双眼,眼神澄澈干净:“皇姐,还是你好,你不会骗朕。”   李霞笙心里一跳,勉强笑了笑,   这事闹到现在,李琼身心俱疲,再看一旁要给穆亭渊鸣冤的晏枝和跪在百人血书旁的百姓,他头痛得厉害。   “皇姐,”李琼道,“你替朕做决定吧!”   李霞笙颔首,站起来,朗声道:“穆亭渊一事却有疑点,还需细查,延后其死刑。安宁县税制一事,蹊跷众多,也需细查!三司,圣上仁慈,再给你们一次机会!齐清,”她暗藏怒火的目光落在齐清脸上,道,“此次是你失职,好好看看唐大人是如何断案的!唐大人,此事交由你处理,一定要给圣上,给万民一个交代。”   “微臣领命。”   “晏枝!”李霞笙看向晏枝,在短暂而意味深长的沉默中,她勾起唇角笑着道,“你替穆亭渊鸣冤一事实是北都豪情女儿的典范,又将事情查得如此清楚,可愿入大梁朝廷为官,为大梁百姓谋福利?”   晏枝婉拒道:“臣女愚钝又懒惰,实在不是当官的料。”   “可惜……”洛霞笙又道,“那便恩赐你千两以示赞誉。”   “谢长公主。”   “且慢——”李琼打断道:“朕还有一事不明,晏枝你是晏府未出阁的女儿,与穆亭渊是何关系,替他鸣冤?”   晏枝呼吸一沉,毕恭毕敬地拜道:“臣女与他互相倾慕,已私许终身。臣女此生此世只认定他一人,臣女无惧死亡,愿与他共死,却不能让他含冤而死。”   言毕,满殿沉寂,因担心晏枝而来旁听的洛无戈眼眸黯淡,用力握紧拳头,不被任何人察觉得掉头离开。   李琼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但稍纵即逝,他冷着脸看晏枝,道:“若最后查明他仍是下毒之人,你便随他一起去死吧。”   晏枝:“……”   =   大理寺邢狱。   晏枝无奈地看着正捧腹大笑的少年皇帝,道:“圣上这话真没必要说,我差点当真了。”   “哈哈哈!朕不过想看看你对老师的真心,老师,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晏枝真是服了这小皇帝的劣根性,看看穆亭渊教出来的学生,有这么拿人生死开玩笑的吗?!   见着晏枝真的生气了,李琼撒着娇道:“师娘,学生知错了,你莫要生气,要气就气师父,是他设的计。”   他用求救的目光看向穆亭渊,穆亭渊却不理会,正在桌案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地道:“这事的确是你做错了,我要她长命百岁,做什么跟我一同赴死!”   李琼两边不是人,委屈地嘟起了嘴,脸拉得老长:“师父,师娘,琼儿知错了。”   李琼年仅十一岁,生得一副好皮相,脑筋灵活,性格灵动,偶有超出年龄的残忍话语,也自然得让人觉得他活泼可爱,只是一时不察。   见他这样,晏枝的火气散去了一些,但一想到他今日朝上的做派,与现在一派天真的样子对比,晏枝心里感觉一阵冷意,这小皇帝李琼跟书里写得完全不一样,书里的李琼呆板木讷,身子骨也差,现在的他实在是太会演戏和伪装自己了。   穆亭渊出来替晏枝打圆场,道:“好了,事情进展顺利,但最难的是之后的事情。圣上,经此一事李霞笙她对你很是信任,这于我们下一步棋来说非常有利。”   闻言,李琼收起漫不经心的性子,认真问道:“老师,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第105章 ===   穆亭渊把自己的计划细细同两人说了, 李琼听得认真,间或问上一句,穆亭渊都耐心作答。晏枝在一旁听着看着, 只觉这二人默契无间, 好似能心意相通。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心想, 到底是血脉相连, 亭渊虽从来不提家人, 但若能有这么一个乖巧贴心的兄弟定会让他暖心许多。   穆亭渊道:“洛霞笙,现在应当称她一句李霞笙, 她自认为运筹帷幄,已经掌握朝中局势,却不知根系早已被我们的势力渗透。圣上,你是我方的底牌, 莫要叫李霞笙瞧出端倪,但是,”他柔声提醒道,“圣上的安危是第一位的,一切小心。”   “老师, ”李琼眼里带泪, 绷着情绪, 稚嫩的小脸一本正经地回道,“我会注意。”   他想了想,问道:“老师, 先帝因要分权,将兵权也分散开,如今北都皇城治安被李霞笙把持, 而且,她的义兄洛无戈也掌握了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若是他出兵逼宫,亦或者是以强硬手段逼你赴死,你要怎么办?”   穆亭渊安抚道:“大梁是礼仪之邦,讲究出师有名,如今我之罪责还不足以让他发兵征讨。但——圣上担忧得是,我们筹谋许多,若是最终李霞笙等人兵变夺了权,是非胜败盖棺定论,我等在史书上也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应当防范。”   “如何防范?”   “圣上以为?”穆亭渊问。   李琼认真道:“权衡两方兵力,全面防范。”   穆亭渊颔首,又道:“不如攻心为上。”   李琼一怔,下意识看向晏枝,晏枝正在一旁吃葡萄,看到李琼的目光时险些被噎到,她咳了咳,问道:“看我做什么?”   李琼犹豫了下,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听闻,洛将军如今一心倾慕于你,甚至不顾两家交恶的过往,去晏府求娶你……”   穆亭渊眼神沉了沉:“不行。”   “攻心为上,”李琼道,“老师,这是最佳的攻心之法。”   “那也不行,”不等晏枝有所表态,穆亭渊便将这法按死,“再想别的主意。”   李琼收起散漫神色,认真道:“洛无戈一生无欲无求,性冷如冰,很难找到他有什么弱点,若说有,一定是晏姐姐。”   穆亭渊沉默片刻,道:“为人在世,自有七情六欲,一定能找到别的弱点。”   李琼不服气,道:“老师也无法否认,若是晏姐姐出马,我们会得到最好的结果。”   穆亭渊非常坚决:“她不可以。”   李琼不高兴道:“老师你太任性了。”   “行了行了,”晏枝慢条斯理地把葡萄皮吐在一旁的小碟子上,说:“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去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不行。”穆亭渊抓着她的手腕,看着李琼眯了眯眼,“她不行,李琼,我再说最后一次,你真以为你殿前那么说我一点没有生气吗?!”   李琼瞳孔瞪得像是小鹿一样滚圆,眼里逼出泪水,他站了起来,神色倔强地对穆亭渊说:“那我就可以?”   穆亭渊蹙眉。   李琼道:“我就可以被摆在危险的位置?”   “若非情不得已,我不会这么设计。”   “我每日看着李霞笙对我惺惺作态的样子是何等恶心?老师从来不会顾虑我的心情,既然她愿意帮朕,直接让晏靖安率军逼宫,杀了李霞笙!反正我们手头的证据都掌握得差不多了,她没有平反的机会。老师,你真的不担心李霞笙会杀了我吗!”   “圣上,这便是我平日教导你的东西吗?”穆亭渊沉默片刻,失望地看着李琼。   李琼被他的目光深深地刺痛了,他说完也有些后悔,但他张了张嘴,没说出口,压下喉头涌出来的酸涩委屈,低声说:“朕待得太久,该回去了。”   他匆匆离开,小太监冲他们行了礼,追着李琼而去。   晏枝叹了口气,对穆亭渊说:“他还是个孩子,你何必对他这么严格。”   穆亭渊说:“可他如今是帝王,怎能说出这种话?战事一起,生灵涂炭,何时平息谁也说不准,往后还要历经几十余年才能渐渐抚平战事疮口,他没有见过尸横遍野,却该有一颗为人君王,疼惜子民的心。”   晏枝琢磨了下,说道:“我觉得,圣上只是希望你疼惜他。”   穆亭渊一怔。   晏枝试探地道:“你小时候对我是何想法?”   穆亭渊看着晏枝,微微错开眼睛,又迎视回去,认真道:“我想你多看我几眼,多夸赞我几句。”   晏枝笑了起来,颔首道:“他亦如此。他将你当做师长,也当做兄长,你们本就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何必一定要以君臣的身份相对?你想让他当一个万世明君,可我希望你们能兄友弟恭。人的成长,不一定非要踩在刀尖上。”   穆亭渊若有所思地看着晏枝,回想过去,晏枝教他的永远是为人之道在先,他笑了笑,如三月春水,桃花开满了枝头:“我明白了。”   晏枝抖了抖裙角,站了起来,她对穆亭渊道:“洛无戈那,我明个儿就去试探一下,你在牢里一切小心,他们指不定想要杀了你,到时候说你畏罪自尽,总有搪塞了事的办法。”   穆亭渊呼吸一沉,看晏枝毫不犹豫的神色,妥协道:“那你一切小心。”   “洛无戈虽与我们不同阵营,但为人正直,当年被困花悦庭,他一直待我很好,后来我被匪寇追杀是李霞笙的安排,他并不知晓。你放心,我会约到安全的地方——”   “姐姐,”穆亭渊突然打断她的话,长臂一揽将她抱在怀里,猛地吻上她的唇,舌尖相抵,越探越深。半晌,他松开晏枝,额头靠在一起,喘着粗气说,“我吃味了。”   “尝到了,”晏枝捧着他的脸,舔了下他的唇瓣,笑道,“酸得很。”   穆亭渊与她又温存了一会儿,只觉得天地间最圆满幸福的事情也不过如此。   但前方荆天棘地,他须得谋求一方璀璨天地,他要她的世界有明光耀世,所以哪怕栉风沐雨、朝乾夕惕,也甘之如饴。   =   晏枝邀请洛无戈在奈何楼相谈,她来得稍早些,便上到二楼,一路往雅间走去,她停在门口,忽然听见屋内有人声传来,抬头看了一眼门牌号,是她预定的位子。晏枝回头问向引路的小二:“这是怎么回事?”   却忽然听见,屋内有女子声音响起:“听说那日晏枝敲响鸣冤锣鼓替穆亭渊开脱罪责,还公然在御前承认与穆亭渊两厢情愿,真是太不要脸了,谁不知道,他们曾经是叔嫂啊?”   “我大梁是礼仪之邦,哪里容得下这种龌龊之事?实在是世风日下。”   “她早些年名声便不好,这些年越发放肆,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同那些男人经商走货。我听闻商贾人家常常出入青楼酒肆,那晏枝恐怕早就不是完璧之身了。”   几人哄笑,晏枝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听着,一旁小厮也觉得尴尬,低声道:“晏小姐,真是对不住,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您先随我来。”   晏枝没兴致听这些女子碎碎念,方要离开,却听见屋内响起李霞笙的声音:“女子贞洁为重,你们莫要捕风捉影,随意编排。”   “还是长公主温柔体贴,那晏枝三番两次冲撞您,您还替她说话。”   “听闻洛将军前段时间竟还向晏枝提亲,他莫不是眼睛瞎了,竟然瞧上了他,明知道我们……”   “长禾!”另一个女子声音拔高,打断了她的话。   屋里一时沉默下来,有一人打圆场道:“想来洛将军是为了试探晏枝的吧?毕竟她曾经那般死缠烂打,如今过去八年,也依然是北都的笑柄。洛将军心里存着的人,只有咱们长公主,你们可曾见过洛将军对其他人露出过那样温柔的神色?”   “长禾也是这个意思,她年龄小,不会说话,长公主不要见怪。”   屋内接二连三响起响应声,李霞笙的声音随后响起:“长禾聪颖非常,是我大梁女官楷模,一句无心之失,我怎么会因此生她的气?来,诸位姐妹,咱们不谈别的,只谈风月,喝酒。”   感觉身后有人走来,晏枝回头一看,洛无戈走了过来,她正准备带洛无戈前往新安排的包间,却见洛无戈面无表情,一脚踹开房门。   屋里女子惊叫声响成一片,几个女子又惊又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洛无戈。   李霞笙脸色难看,想来那些话全都被洛无戈听了进去,又想到自己所说并无浮夸虚构,壮着胆子看向洛无戈:“洛将军怎么在此?”   洛无戈一声不吭,眼眸深沉地看着李霞笙。   晏枝道:“洛将军,时间宝贵,我们去别处谈吧。”   掌柜的这时冲上来,忙道:“抱歉抱歉,是小店的预定出了问题,给洛将军和晏姑娘安排了新的包间,在天字阁,请随小人来,今日这顿饭由小人结账,给二位赔礼道歉了。”   晏枝应声,她叫了一声洛无戈,却见洛无戈站在原地,与李霞笙对望,半晌,洛无戈道:“霞笙,我一直以为八年足够让少不更事的顽童长成沉稳朴实的劲竹,现在看来,也能直接把根基腐烂,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也愧对义父。”   李霞笙脸色阴沉得难看,她突然掀翻菜桌,猛地站了起来,周围女官吓得惊叫,不敢再逗留,匆匆告辞离开。   李霞笙理也不理,大步走向洛无戈:“哥哥,你竟然为了这个女人对我说这种话?我说得有错吗?!我讨厌她,讨厌她虚伪作态,讨厌她抢走了我的一切——”   她双眼通红,瞪想洛无戈:“你明明是该喜欢我的,你明明应该爱我!都是她——都是她——若没有她,一切都是正常的,你会喜欢我,会爱我!会跟我成亲!”   “你不要再发疯了,我喜欢的人只有晏枝,一直是她,”洛无戈面色冷冷地看着李霞笙,“这世界上本就没什么东西是天生属于某个人。”   “那好,”李霞笙又恨又爱地看着洛无戈,“你可还记得义父死时,你发的誓言?”   洛无戈点头,他眼神冰冷,像是极北之上万年不化的冰雪,情绪全无波动地说:“我会护你周全,如果你死,我随你一起去死。可这,与爱你无关。”   李霞笙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晏枝:“我原本该拥有的被你得到了,如今,我失去的,也要你失去。” 第106章 ===   几人闹得不欢而散, 晏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洛无戈聊起这事,她忽的想起方才的事,问道:“洛将军, 方才李霞笙说你们义父……死了?”   洛无戈颔首, 肃容道:“新帝登基, 朝局还有些混乱, 义父不欲他之死影响到朝政, 所以一直瞒着, 悬而未提。”   “他是怎么死的?”   “自尽。”   “什么?”晏枝的手抖了一下,险些摔了刚端起的茶杯, 洒出来的茶水滚烫,很快将手背烫出了一片红痕。   洛无戈紧张地去捉晏枝的手,晏枝下意识避开:“没事,冰敷一下就好。”   她唤来小二, 用纱布兜了一块冰盖在烫伤处,回头对洛无戈道:“抱歉,我失态了,以荣安王的性格,怎么会自杀?”   “他胸中积郁已久, 其实早已断了生念。”   晏枝嘀咕:“我还是觉得有古怪……”   “嗯?”洛无戈没听清楚。   晏枝摇了摇头, 道:“也许是我多想……洛将军, 今日请你来是有一事想要你帮忙。”   “穆亭渊一事?”洛无戈问道。   晏枝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是,不过也是为了少秋, 他性格略有些憨直,我怕去地方查验新税制会遇到不少刁难,想请洛将军陪同前往。”   洛无戈斟酌片刻, 一时没应,他看向晏枝:“北都事重,我一时无法离开。少秋比你想得精明,和那狡诈的夷族对抗多年,寻常手段逃不出他的眼睛。”   “那便甚好。”晏枝道。   两人席上交谈往来,撇开一些偏见和私人情仇不谈,有关世事和趣闻,两人聊得颇为融洽。洛无戈的确有男主的资本,他为人俊朗,性格虽冰冷,但内心有济世为民的情怀,有看透生死的无畏和广博的见识,也有悲天悯人的善良和对生的热忱。   如果不是命运弄人,以这样的方式相遇,晏枝很难说会不会在他火热而专注的目光下喜欢上他,但无论如何假设,现实就是现实,她的心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住进了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举天之下唯有一个——   穆亭渊。   一席将散,洛无戈突然道:“穆亭渊一事我没有参与在内,也不会参与,你且放心。”   晏枝闻言,舒心一笑,对洛无戈真心实意地作了一个揖,谢道:“多谢洛将军。”   洛无戈深深地看着她,抬手在晏枝鬓边一抚,冰霜似的面容上露出一个春水消融的温暖笑容:“若是你我初时便能这样,该有多好。”   晏枝非铁石心肠,内心哪能毫无波澜,她抬眸看向洛无戈,眼前的男人高大英俊,眉眼间满是武将的飒然,她迎视着这双含情的眸子,双眼澄澈坦荡,笑着道:“晏枝谢过将军厚爱。”   洛无戈没有回应,过了片刻,才眼神柔软地叹了口气。   他低声道:“不必言谢。”   =   没过多久,一日清晨,晏枝还未睡醒,便听莲心急匆匆来报,她揉着惺忪睡眼,听到“穆亭渊垂危”时吓得打了个冷颤,披散着长发,着着寝衣便往外走,幸而被莲心拦住,换上衣服,马车直奔大理寺邢狱。   唐封川脸色阴沉得难看,晏枝上前问道:“唐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齐清在一旁眼神凉薄地说:“还能怎么回事?畏罪自杀了呗。”   晏枝一巴掌打在齐清脸上,怒道:“放屁!”   齐清的脸颊登时浮现出一道掌印,他怒瞪晏枝,抬手就要打人结果没想到晏枝动作更快,接着甩过来两个巴掌,只把他打得头晕目眩。   晏枝冷硬道:“人在哪?我要去看看。”   “晏小姐,这是我大理寺!”唐封川挥手派人将晏枝拦下,“容不得你如此放肆!”   “大理寺能把人弄得性命垂危,我就不能放肆了吗?”她抽出腰上软剑,银亮剑光一闪,“让开!!”   她横冲直撞,一路上无人敢真的有所动作,晏靖安的幺女一惯无法无天,得晏靖安宠着,他们哪敢真的动手。   最终,唐封川妥协道:“罢了罢了,晏小姐莫要再闹了,随我去看穆亭渊的伤势吧,只是晏姑娘只能远观,不能胡闹。”   “好。”晏枝横扫众人一眼,跟在唐封川身后前去查看。   穆亭渊被转移到了重病囚犯专用的房间,正在接受大夫治疗。晏枝仔细问过情况,才知道,众人发现穆亭渊不知道从哪儿寻了个利器欲割腕自杀,幸亏狱卒发现得早,否则必死无疑,现今也只一口气吊着,怕是凶多吉少。   晏枝心急如焚,小皇帝李琼说穆亭渊不顾他安危,让他冒险,可他没意识到,最危险的是穆亭渊,说什么只有他被困囹圄,李霞笙才能放心大胆地行事,才会露出马脚,不过是他要将所有敌对的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要保住李琼,保住晏枝,却从来没想到自己在那逼仄狭小的监狱,随时都可能死于一场刺杀,他在一方牢笼里,闲庭信步,看似运筹帷幄,其实每一分都在拿自己的生死做赌。   动手杀他的一定是李霞笙。   晏枝冲出门,去找李霞笙报仇,可如今李霞笙已贵为长公主,高居北都皇城,晏枝连宫门都进不去,她故意闹了很久,随后不动声色地被李琼的人带到身边。   李琼拂开帘子,急急地冲出来问晏枝:“你可去大理寺看过,老师情况如何了?”   晏枝把穆亭渊的情况说给李琼听,李琼惊得小脸煞白,着急地问:“会有生命危险吗?给他看病的是什么大夫?可要朕派个御医前去?”   晏枝道:“他命悬一线,失血太多了。”   李琼脸色惨白,他嘴边颤抖了下,零碎不成句的文字噼里啪啦地往外抖:“那、那那他、他会、会不会、死、死——”   晏枝道:“应当不会。”   李琼呼吸一屏,紧盯着晏枝。   晏枝说:“唐大人私下告诉我,他的命保住了,只是对齐清他们说活不下去。”   李琼舒出一口气:“还好性命无虞。”   晏枝见他如此关心穆亭渊,替穆亭渊感到高兴,又不免遗憾两人不能相认,她想了想,对李琼道:“圣上,我这次来是要同圣上商议一件事情,之前顾及李霞笙武艺高强,身边又有神器相辅,不能轻易擒下,一直没拿定最终的主意。你与亭渊都不是好动干戈的人,想微风细雨地解决问题,可很难协调,我一直在想解决办法,终于想到一招,这招全看圣上演技。”   “什么意思?要朕做什么?”   晏枝仔细道:“我曾在书上看到过一个少年皇帝智擒权臣的故事,想来可以拿来一用。”他把康熙智擒鳌拜的故事讲给李琼,道,“所以,圣上要准备几个年轻人,到时候一起冲上前擒住李霞笙,只是,对我们来说,时间更短,亭渊在牢里,最多只能撑半个月了,这个案子也不能这么拖延下去了。”   李琼仔细咀嚼计划,不懂的地方毫不犹豫地开口询问,最终与晏枝制定了一个完整而周祥的智擒计划。   晏枝临走前,李琼忍不住叫住了她,晏枝问道:“圣上还有何吩咐?”   李琼道:“朕今日方知晓老师为何专情于你。”   “嗯?”晏枝不解反问。   “你太温暖了,就好比是头顶的太阳,”李琼用略有些孩子气的比喻解释道,“也很聪明,像是夜空中闪烁的星辰,晏枝,朕也开始喜欢你了。”   晏枝:“……”   李琼笑了笑,说:“其实这法子老师已经想到了,只是你的更为细致,你比他更关心我的安危,也更体贴我的情绪。”   晏枝看着李琼又显失落的样子,道:“圣上,你误会了,亭渊远比我更关心您的生死,有时候一个人对你的爱,用眼睛是看不出来的,要用心去感受。”   李琼怔怔地看着晏枝,脑海里滚过许多穆亭渊教授他学识的画面,他瘪了嘴,终是忍不哭泣出声,嘴里不停念叨:“老师……老师……你若是我兄长该多好……”   =   李琼以锻炼武艺为由,聚集了一批少年,这些少年最大的不过十四岁,最小的才七岁,有的蠢笨,有的伶俐,李霞笙起初来看过几回,见是孩童间的小打小闹就没放在眼里,敷衍地表扬过李琼拙劣的武艺有所进步后,便再也没来过。   穆亭渊昏睡不醒,中间又经历了几次意外,但都有惊无险,在这场计划里,他把自己做成了最明显的靶子,吸引了所有的目光,让晏枝和李琼在暗处实行计划。   可时间紧迫,容不得他们继续等下去。   晏枝看完小少年们的训练,心思沉重,李琼压抑着情绪,问道:“晏姐姐,明日的计划你觉得会成功吗?”   “会,”晏枝宽慰道,“一定会的,我们不会失败。”   “我好害怕,”李琼忍不住紧张地颤抖,“晏姐姐,如果我们失败了,你我老师,我所有亲近的人都会死,是不是?”   晏枝垂眸看他一眼,握住李琼的手:“如果现在站在你身边的人是亭渊,他一定会非常自信地告诉你,所有的筹谋他都已备好,你只需要放心大胆地去做。圣上,你要相信,哪怕是帝王也要有依靠,不仅仅是江山、百姓、臣子,还有你身边的亲人和朋友。你要相信,吾道不孤。”   李琼颤抖的身体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咽下喉头的哽咽,仰头看着晏枝,问道:“晏姐姐是不是希望,现在站在你身边的人是老师?”   晏枝笑着说:“你也是个好孩子。”   “你就从来没有这般夸奖过我。”突如其来的温润声音自背后响起,晏枝怔了一瞬,回头看去,穆亭渊拂开帘子,走了出来。 第107章 ===   穆亭渊方经生死之劫, 伤势尚未养好,脸色仍有些苍白,晏枝心疼地道:“伤口未愈, 你怎么来了?”   穆亭渊道:“明日事大, 我怎能安居一隅, 让你们冒险?”   李琼隔开二人, 将晏枝挡在身后, 奈何他个头小, 力气微弱,根本撼动不了穆亭渊的手。   他气鼓鼓地道:“老师, 方才我与晏姐姐说得好好的,你怎么突然出来搅和?”   穆亭渊冷冷看他:“当了皇帝你已变得这般任性了?”   李琼一怔,轻哼一声,上上下下打量了穆亭渊的装扮, 捂着嘴嘿嘿一笑:“老师这一身倒是十分合适。”   为了掩人耳目,穆亭渊一身太监装扮,他蹙眉看着李琼,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顽皮。”   李琼笑得更欢快,心里满足地撤出两人之间, 背着手学那老夫子的模样慢悠悠地晃出门外, 一边晃一边摇头吟诗:“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临出门时, 他脚步停下,站在门口回头向两人一望,窃窃笑道:“师父, 再不抓紧,等朕长大了,就把晏姐姐娶走,让她当整个大梁最尊贵的女人!”   言毕,李琼缩回脑袋,赶紧溜了。   穆亭渊无奈地笑了笑,认真问晏枝:“你呢?”   “啊?”晏枝没反应过来,“我什么?”   “什么时候嫁给我?”穆亭渊问,“再不抓紧,你就要被强掳去当皇后了。”   晏枝的脸顿时红到耳根,她捧着穆亭渊的脸,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穆亭渊呼吸一屏,眼神火热地看着晏枝,他哑声问:“若我说现在呢?”   晏枝偏头看他,笑得如花娇艳:“好啊。”   穆亭渊逼近,许是这晚月光太过明艳,映着他瞳中流转着瑰丽的月华,他微微勾起唇角,将晏枝横抱起身放在榻上,晏枝搂住他的脖子,问道:“伤口可疼?”   穆亭渊笑道:“甜在心里,便不疼了。”   晏枝心里如蜜似糖,她拉着穆亭渊向自己靠近,道:“我不愿后悔,那便尽兴罢。”   花摇影乱,晚风摇曳,楚天云雨尽堪疑。   =   李霞笙得了李琼的邀请,正在前往舞戈场,这地方是李琼专门建来给一众少年习武的地方。   随侍的侍卫名叫赵平修,也是李霞笙的入幕之宾,他担忧地问:“长公主,圣上为何突然邀你前往舞戈场?”   李霞笙道:“他新近养了一批小奴才,在舞戈场受训,得了些成果。”   “我还是觉得蹊跷,”赵平修道,“长公主一切小心。”   “无妨,那几个奴才我都查过来历,无甚特别,如今穆亭渊身受重伤,活不过今晚,我还有何可忧虑?”她冷冷一笑,“听闻那晏枝日日想方设法来宫中找我麻烦,哼,真是可笑。”   赵平修沉默不语,只担忧地看着李霞笙。   李霞笙道:“平修,你莫担忧,我最近忙着布局朝政,倏忽了与圣上的关系,如今,他满心期待地让我去看他的训练成果,我又怎能拒绝,若是因此生出罅隙,得不偿失。”   赵平修颔首,道:“我在殿外候着公主。”   “有心了。”李霞笙笑了笑,大步流星地踏入殿内。   李琼见李霞笙来了,兴奋地迎了上来:“皇姐!你可来了!朕一直盼着你来,快坐!”   李霞笙被李琼拉扯着,笑道:“圣上怎的还跟孩子一样顽皮。”   李琼嘿嘿一笑,道:“在皇姐面前,朕自然还是个孩子。”   他拉李霞笙坐下,随后击了击掌,几个英俊少年从门外鱼贯而入,各个都是挺拔潇洒之貌,穿着紧身短打,腰细腿长,隐约可见成年后的锐利锋芒。   李霞笙眼前一亮,道:“圣上好本事,竟是教出了如此一群少年。”   “那是自然,这可是朕精挑细选出来的!”   李霞笙生出些警惕,试探地道:“不知功夫如何?”   李琼吹嘘道:“自然是极好的,皇姐且看。”   他随便点了两个少年,让他们出列比试,李霞笙见状,十分意外,这两少年武艺高强,若是能得悉心栽培,是大将之才,随后几组,有的资质平平,有的锋芒毕露,但无一例外都争先恐后地在李霞笙面前表现自己,叫李霞笙看了个分明,她一向欣赏有野心的少年。   随后一组,其中一个眉眼俊俏,但透着一股妖气的少年对垒另外一个结实矮壮的少年,两人相对作揖,随后又向李霞笙跪拜,那妖气少年竟是敢抬头看向李霞笙,眼里带着一层暧昧的流光。   李霞笙一怔,露出会心的笑容。   两人对垒比试,是那妖媚少年稍胜一筹,上前接受褒奖时,他身子一斜,往李霞笙的怀里倒去。   李霞笙顺势抱住少年,只觉怀里的肉.体年轻新鲜,劲瘦的腰肢别有风趣,她本不是好男色之人,却也从不推拒投怀送抱之人。李霞笙冲那少年一笑,少年脸红地站了起来,道:“多谢长公主。”   李霞笙摆手:“你武艺甚是不错,回去吧。”   少年娇羞点头,站回队列,偷偷抬眸看向李霞笙,眼中满是钦慕情深。   全部少年全都展示完毕,李琼得意地问:“皇姐!你看朕培养的少年如何?”   “确实不错。”李霞笙心想,这些少年还欠些火候,到底是王孙贵族培养出来的,凌厉有余,凶狠不足,有几分过家家似的味道,她悬着的心渐渐放下,对李琼道,“若是皇姐向你讨要几人,你可愿意?”   “皇姐想要?”李琼兴奋道,“那皇姐答应朕一个要求,朕便随皇姐随意挑选!”   “什么事?”   “朕喜欢皇姐随身带着的软鞭!皇姐……”李琼哀求地看向李霞笙,“皇姐能把它给朕吗?”   “圣上早说就是,不必如此交换,给你。”李琼低微的态度取悦了李霞笙,她解下腰间软鞭递给李琼,李琼高兴地把玩了一下,却有些手忙脚乱,李霞笙哈哈大笑,道:“改日教圣上舞鞭。”   李琼笑着点头,扫了一眼众少年,道:“皇姐喜欢谁便挑谁吧。”   “那……我便不客气了。”   李霞笙将方才自己相中的少年全都带走,到最后目光留在那妖媚少年前,少年满眼暧昧娇羞地看了一眼李霞笙,又羞怯地低下头,李霞笙笑着点了点少年:“你是最后一人。”   少年欢喜地抬头看李霞笙。   随后,李霞笙又给李琼说了一些训练的法子,见时辰不早便带着诸少年离开。   李琼冲她挥手:“皇姐慢走。”   在李霞笙即将跨出房门的刹那,李琼忽然挥舞长鞭,几个跟在李霞笙身边的少年突然冲上前紧紧扣住李霞笙的四肢,李霞笙大惊失色,但转瞬便意识到了什么,她劈手作刀,登时将最近的少年打晕过去,随后拳脚挣脱几人。   那妖艳少年惊叫道:“长公主!”   他冲上前,帮着李霞笙挣脱束缚,李霞笙意外地看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三。”少年回道。   “谢三,是你——”李霞笙双眸闪烁。   这谢三是原作里对李霞笙最是死心塌地的侍从,被拨在李霞笙身边当他的暗卫,他似狐媚缠人,一直想要李霞笙给他一个名分,可李霞笙本就不爱他,直到他死在仇敌的羽箭之下,也在默默地盼着李霞笙能够健康幸福。   “若是能顺利逃脱,我定会给你个名分。”言罢,她回头看向李琼,怒声吼道,“李琼!你背叛我!”   李琼站在王座上,高高在上地睨着李霞笙:“是你先背叛朕!你居然用那歹毒的毒药毒害朕!”   “你都知道?!”李霞笙震惊不已。   李琼冰冷地看着李霞笙:“你的狼子野心朕全知道。”   李霞笙冷笑:“原以为是条狗,没想到竟是匹狼,是我看走眼了。”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警觉地问,“此事也有穆亭渊和晏枝参与其中?”   李琼冷哼一声,并未作答。   就在这时,李霞笙猛地发作,武功暴涨,一下挣脱左右束缚,意识到房门被锁之后,李霞笙转而看向李琼,突然向李琼冲了过来。   先前被她瞧不上的几个少年拦在李琼身前,几番交手,李霞笙才知道自己竟又看走了眼,在方才比试中这几个少年根本没有用全力,这几个竟是比之前那些还要勇练果决,起手落势都是取人性命的狠辣招式。   “李琼!”李霞笙愤怒地瞪着李琼,她脱下外套随手一卷便成鞭子,过人的武艺竟能压过十余个武力不凡的少年,李琼大惊失色,他知道李霞笙武艺高强,却没想到到了这种程度,在李霞笙逼近的刹那,他抽出软鞭抽向李霞笙,李霞笙防不胜防,急急后退,仍是被鞭尾扫到,在脸上抽出一条鲜红的痕迹。   “长公主——”背后传来声响,听出那是谢三的声音,李霞笙倒退进他的怀抱,谁料到下一刻,背心传来锥心之痛,她回身一掌击飞谢三,震惊地看着他,“你——”   “咳,”谢三的目光变得冰冷,他看向李琼,满面愧色,“圣上,我失手了!”   李琼忙道:“谢三,你小心!”   李霞笙犹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仿佛天地崩塌,那些她依然觉得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恍然间变得都不一样了。   她咆哮一声,抓起被谢三丢在地上的匕首刺向李琼。   一道软剑斜刺出来,李霞笙手中匕首被巧劲卸去,她看向来人,一双眼睛胀得通红,神情犹如修罗:“晏枝——”   “李霞笙!”晏枝挡在李琼身前,道,“你知道你今日的失败错在哪儿了吗?”   李霞笙紧咬牙关。   晏枝冷冰冰道:“错在你自以为掌握了先知,将所有的一切都看成你的东西。你以为圣上依然是任由你摆布的懦弱傀儡,以为曾经誓死效忠你的人依然是你身边的鹰犬,你以为江山王座依然摆在那里,可这是真实世界,本就没有天生属于谁的说法!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在这个世界,你根本不是主角——”   “住口!我杀了你!”李霞笙功力还能再次提升,但背心的伤口痛楚不已,几番折戟已经将她逼到了强弩之末。   “平修——!”李霞笙大吼一声,“救我——”   “你在叫他吗?”穆亭渊从一侧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个血淋淋的人头,正是随着李霞笙一同前来的赵平修,他将人头丢在李霞笙面前,人头在地上滚了几滚,露出一张死不瞑目的面容。   这成了压垮李霞笙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扑了上去,抱住赵平修的人头,哀鸣出声。   李琼见状,抽出匕首,插入胸口,他大声呼喊道:“来人——救驾——”   早就埋伏在门口的众士兵推门而入,将李霞笙团团包围。   李琼指着李霞笙,眼眶通红地颤抖着说:“皇姐疯了,她要杀朕!”   然而,令他们都没想到的是,身披银甲的洛无戈从众士兵之中走了出来。   李霞笙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看着洛无戈:“哥哥——”   洛无戈扫视了一圈在场情况,看向李琼。   李琼心里一跳,他最惧怕的便是洛无戈,早先年见过一回,那人银甲冷面,随便望过来一眼就叫人胆寒,这么多年在沙场磨炼更是修出一身冷硬冰寒的气质。   完了,李琼想不明白洛无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心惊胆战地看着洛无戈,方要开口,便见洛无戈跪在地上,谢罪道:“末将——救驾来迟。”   李琼微微瞪圆了瞳孔,他断断续续地说:“免、免礼。”   洛无戈深深地看向李霞笙,冷声道:“带下去,押入大牢。”   时至此刻,李霞笙已彻底绝望。   =   随后,穆亭渊被雷厉风行地平反过来,慧贵妃身边的小太监是受到李霞笙的蛊惑才给新帝下毒,其中有关慧太妃的真相被李琼保了下来,慧太妃不敢再兴风作浪,退居后宫,安稳做她的皇太妃。   朝中势力大洗牌,长公主李霞笙因刺杀新帝,又在家中搜到黄袍被定以谋逆大罪,不日问斩。   行刑当天,李霞笙冷面看向穆亭渊,道:“你们杀我不得,若是我死,乌兹必定挥兵攻入,周遭小国早就由乌兹兵力入主。”   “你在牢狱之中闹着要见我,只为了说这个?”穆亭渊带着笑,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你真以为没人知道是你杀了乌兹先帝,又假意扶持新帝,实则干预他们朝政吗?宁兰回国时,我让她带回了一封书信,乌兹国王看了这封书信后,应是恨你入骨。”   “你——”   “还有宁兰,你明明知道她有心悦之人,还设计让他们分开,只为了想法设法毁掉我,宁兰并非呆傻愚笨之人,不会永远活在谎言之中。将心比心,人心是能感受到温度的。”   “那你呢?”李霞笙冷冷道,“你可知道晏枝对你这么好只是利用你,真正的她可是将你当做肮脏的私生子,把你打出穆府,是我救了你,教会你读书写字——”   穆亭渊道:“你已经分不清现实与幻想了,你逃避在那个世界,而我清楚地知道,你所说都是虚妄之言,她是此生待我最好的女子,从那日她将我带离小院开始,我便贪慕起她的温暖。”   李霞笙哑口无言,她手筋脚筋俱被挑断,瘫坐在栏杆旁,神情狼狈,一直沉默着。   “走吧。”穆亭渊对一旁的洛无戈道。   洛无戈一动不动。   就在此时,李霞笙缓缓抬头看向洛无戈,眼里带着浓郁的恨意:“哥哥,你难道不愧对你的誓言吗?”   洛无戈依然如磐石般,他看着李霞笙,良久,伸手进牢狱之中,在李霞笙头顶轻柔地摸了摸:“霞笙别怕,哥哥陪你。”   李霞笙一怔,眼泪再也压抑不住淌了下来,她仍不愿在人前露出丑态,紧抿着唇。仿佛这世界美好灿烂,她依然是当年那个任性骄傲的少女,她没有如今这般野心,只想得一句义父义兄的夸赞,像是这般义兄轻抚头顶便足以让她开心一整日。   可时光蹉跎,万事迁衍,她终不似当年。   “谁要你陪,”李霞笙轻笑一声,看着洛无戈,讥讽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罪臣之子,你也配陪我共赴黄泉?我喜欢过齐清,喜欢过方鼎,喜欢过文秀,喜欢过平修,却独独不喜欢你,你太冰冷了,跟你在一起连自己身上的温度都会被吸走,别不要脸了,我恨你,我要你活着,痛苦地活着,只要活着就会想到你对我的愧疚,你曾经说要照顾我的,你食言了,你这个骗子。”   洛无戈任她辱骂,没有生出一点脾气,他道:“是哥哥错了。”   李霞笙带着哭腔道:“我讨厌你——最讨厌你,是我杀了义父,他不愿意将权势交给我,他说怕毁了我,他爱娘亲,但他不爱我。你恨我吧,不要再对我好了,你现在这样是在做什么,看我快死了,同情我,可怜我吗?”   洛无戈道:“我知道是你杀了义父。”   李霞笙哭得更是厉害:“我恨你,洛无戈,我恨你。”   “我答应你的我会做到。”   “滚,”李霞笙吸干眼泪,冷冷地看着他,“滚得远远的,黄泉路上,我不要你陪我走,滚!”   “走吧。”穆亭渊与洛无戈走出邢狱,外面天地一片漆黑,偶有几点星辰,在头顶映出微光。   穆亭渊慢条斯理地道:“洛将军是打算随她赴死了,是吗?”   洛无戈沉默不语。   穆亭渊道:“西北含玉关外有十万吐谷浑大军虎视眈眈,西南巫夷近来屡次袭扰边境百姓,东边有探子来报,看到东倭的船只常常巡游,李霞笙的势力如老树盘根,难以轻易拔除。大梁内忧外患,都在等着抓新帝的弱势,如今朝中以文臣居多,晏将军权势被削之后,武将编制也随之萎缩,能用之人想必洛将军比我清楚。”   穆亭渊丢给他几个折子,头也不回地离开:“洛将军,人生在世,但求无愧于心,你自觉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便是。”   此时,一轮明月从阴云下滑了出来,照亮了洛无戈手中的折子,他看着折子上的内容,心潮涌动,终是长叹出声,回头看向深深牢狱,闭上双眸。   =   一年后。   “快快,快把热水端进去,侯爷,你不能进!你只能站在这儿!”   “哎呦,您快别添乱了,在这儿等着,马上就好了!”   “夫人,使劲儿,用力点,呼——吸——用力,头已经出来了,夫人——”   随后,一声明亮婴啼声响彻整个穆府,穆亭渊脸色一喜,正要奔进去,却被一旁的晏靖安抢了先,只是他同样被拦在门口。   晏靖安吹胡子瞪眼,无赖道:“我为何不能进?!”   “您是男人,男人不能进产房!”   “我是她爹!孩子的外公!”   “好了好了,”楚袖劝道,“别闹了,靖安。”   过了片刻,一个浑身通红的婴儿被抱了出来,稳婆喜道:“恭喜侯爷喜得千金。”   穆亭渊顾不得看这孩子,关切地问:“枝儿怎么样了?”   “好着呢,”稳婆道,“夫人身体硬朗着,我看赶明就能活蹦乱跳着下地啦!”   穆亭渊放心地长出口气,这才去看孩子的情况,他神色好似要融化了一般,忍不住伸手去触碰那小团子一样柔软的婴儿,却在触手可及时被稳婆抱开。   “现在可不能碰,”稳婆道,“等给孩子清洗下再说。”   她把孩子递给奶娘,熟练地抱回屋里。   等了好久,穆亭渊才等着一个探望晏枝的机会,晏枝抱着孩子,神色柔软地看着小婴儿。   穆亭渊将她抱在怀里,喃喃道:“枝儿,我该不是在做梦吧……”   晏枝笑道:“世上还有这般甜梦?”   “若有,我愿意永坠梦中。”   若有,从一开始,梅花漫过墙院,开在那人眼角眉梢,便是一场让人酣醉的美梦。   从此,山川湖海日月星辰便有了各自的色彩。   每一日一夜,都有了别名,唤作期待。   从此,我是你的刃与盾,我愿宠你、爱你、护你。   我之余生愿供你差遣。   =   时局渐稳,宇内靖平,海晏河清。   八方皆知,大梁有异性氏族封雪衣侯,可代代世袭。权倾朝野的雪衣侯外表儒雅温和,心思诡谲难辨,却独独在爱妻面前收敛起所有爪牙,露出最柔软无害的一面。   他曾在朗月清风中说过——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