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成男主的炮灰寡嫂》 作者:角木蛟   文案:   林云芝醒来发现,自己穿成某点古早成名小说里男主他寡嫂,年纪轻轻,丧夫无子。   秉承炮灰既定套路,她的存在就是给男主找茬添堵,如此反复,刺激男主一点点黑化,最后功德圆满前,再添一笔战绩--被男主杀死,终结作天作地的炮灰人生。   作为纵观全书的知情人士,林云芝摸了摸自己项上大好人头,她想趁原剧情还没来得及发展,她勾结外男打残男主,偷盗家财酿造家庭不睦的恶婆娘人设立起来前,及时改邪归正。   前世美食栏目主编出身,林云芝有双巧手,厨艺精湛,凭借上辈子丰厚阅历,还清亡夫欠下的赌债,恣意了生活不说,还给陶家养出个金科状元,除了自己没伴儿这点,人生基本圆满。   只是,陶家的金疙瘩,对自家寡嫂中规中矩叔嫂之情外!还存了永结秦晋的俏心思。   ps:   1.女主事业线为美食,鲁川粤苏,炒爆溜炸,八大菜系应有尽有,欢迎各位看客进店菜   3.1v1,HE,求收藏   内容标签: 甜文 穿书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云芝 ┃ 配角:陶家一干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美食养家了解一下   立意:不能因为时代改变了就自暴自弃,唯有事业和财富能满足生活需要,才能让人真正享受生活轻松和爱情 =============== 第1章 是被休还是做寡妇   平安村,是座穷山恶水沟里的盈尺之地,谁家有个动静,不等吆喝早传遍村头巷尾。   这两日农闲,村头垭坪上热闹得紧,三五好事婆娘围在一处,捡东家长西家短。农家妇人整年间独秋收后这半月,能图个轻松自在,往后又该为来年农事忙活。   “哎,听说没,东头陶老大家又出事了”   说话的是李铁柱家婆娘,姓卫,夫在家中行三,左邻右舍跟着喊她卫三娘,村里出名的长舌妇。农活忙起来,别家恨不能当陀螺转,她却有闲情,走五遛四,一对招风耳网罗东家寡妇,西家恶汉间的闲言碎语。   “这回又因啥?”   说起陶家,近这两日可谓天天都在闹稀罕事。先是陶老大豪赌输光家底,转身欠下一屁股烂债,后喝得烂醉竟淹死在村头水沟里,人的灵柩昨儿才扶停下葬,大家伙以为陶家能缓两日清净,这么快又闹起来?   “为银子呗,陶老大自己淹死舒服,一了百了,反过头来要父母兄弟受罪”   卫三娘朝东面碎口唾沫:“四五十两白银!陶家又不知谁要被拉去填这天坑!”   大家伙头埋黄土的庄稼人,春去秋来,靠血汗糊口,整年头也见不着几两重碎银子,四五十两,半辈子积蓄也不算言过其实,用她们话来说—那是铺天盖地下铜钱雨呢!   “造孽“有人啧啧摇头   也有人可惜的方向不太对劲儿:”我记着陶老大房里的新妇,生得那样好,过门不到半个月就要守活寡,这后半辈子怎么了得”   “白瞎林家千挑万选”众人济济道:”最后给姑娘选这么一门不知上进的姑爷,要我说没亲娘在身边,姑娘家甭想嫁太好”   “是这理”   眼见大伙心疼陶老大新妇往后,卫三娘不屑地一吊眉梢,陶家新妇能有什么过不好的?别以为她不知道,自打陶老大媳妇当上寡妇,村头那群恶汉,见天嘴里哼着小曲儿,两双眼睛恨不能贴在陶家大门。要她说,陶家老大死得蹊跷,八成是因这新妇。   ***   林云芝眼皮好似被块大石压着,睁不开不说,还模模糊糊有人影在跟前晃,耳聒吵闹声七零八碎,吵得她脑仁疼,她想开口让人闭嘴,但同时又愣住。她不是在自己公寓里吗?怎么会有其他人说话?   她睡觉的时候喜欢安静,被吵醒脾气会很糟糕,家政也只掐点过来收拾,平常卧室针落可闻,不会闹出太大动静。林云芝睁不开眼,像掉进漆黑无望的陷阱,费力挣,却成效甚微。   渐渐地,嘈闹声消匿,犄角旮旯里不知哪传冒出声鸡鸣,林云芝眼前朦胧感轰然破碎,意识回拢,而原先雾里看花的事物猛地清明,林云芝却愣住了。   “这......什么地方?”   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脑顶上挂着条素色帐子,被面规整方圆的绣着大双喜字,似乎怕林云芝看不明白,囍旁还添绣两只戏水鸳鸯。屋内陈设虽旧,却一味和“喜事”搭边,唯一称得上家具的--是条里出外进方桌并两把烂角凳,窗牖纱纸上凹破海碗大的豁口,风叫嚣着往里头钻。   林云芝:......   她不禁打寒颤,这都是什么魔幻开篇。可还没来得及等吐槽,脑海就一阵抽疼,像有人大刀阔斧在脑子里面开疆拓土,脑海潮涌进无数细碎画面,走马观花,一幕幕展开。   有人说过人脑是固定规格的容器,单位时间内接受信息有限,如果强行灌输打破,大几率会引发脑血管充血破裂--导致终生偏瘫。林云芝疼得在床上直打滚,在拧掉自己脑袋付出行动前,这阵痛总算是退了下去。   林云芝如释重负,任自己四仰八叉躺平,身上无不被冷汗浸湿,裘衣湿哒哒刮蹭肌肤,让人不大舒服,至此林云芝什么都记起来了。   喉间仿佛呕堵千言万语。   那种电视剧里俗套情节居然发生在她身上,她穿进一本名为《权臣》的经典男频红文。至于问林云芝怎么确认是穿?不巧,这本小说她正好看过,印象颇深。   男主寒门幺子,祖辈世代耕农劳作,熬过十几代才有他这么个读书苗,全家省吃俭用供着。男主不辜负家人期许,天资聪慧,文采斐然,书塾先生无有不夸,只道来年院试,儿郎必定高中。   可不知何缘故男主次年非但没考上,之后更是连着三年不第,眼见从神童闹成笑话,家里家外或多或少有闲言碎语。老人说这是让晦气缠上,要办喜事冲一冲。男主生父早亡,家里全凭寡母主持。寡母深以为然,决心要办场喜事,家中除开外嫁的姑娘,共有四房,二房三房不消说早成家生子团圆过活呢,唯余大房和小儿子偏没着落。   幺子是年纪尚小,寡母怕早早娶妻迷失读书的心性,这冲喜之事自然落在年岁痴长,行迹吊儿郎当的陶大郎身上。   陶老大这人备懒又好耍小聪明,眼光还挑,七推八阻便拖到弟弟后头去,如今晓得自己耽搁不起,才着急,正好这亲事东风顺到他心坎里,无有二话,全听安排。   谁知这才是小说的转折,陶母非但没能冲喜,反倒招进个丧门星,新妇引老大豪赌赊账不说,在老大饮酒身亡后勾结外男整治小叔子,院试前夜打折小叔子双腿,套麻袋丢去荒野岭,回去后偷抢婆母银钱叫惊觉,推搡时失手,酿造了人命,事后怕暴露并一炬大火烧毁陶家,来个死无对证。   男主被猎户所救,得知老母丧命,家宅被毁,兄嫂避他如蛇蝎后心性大变,卧薪尝胆数年磨砺,而后科举之路一路开挂,在诡谲阴云的庙堂上操弄风云,宦海沉浮数十年,最终登临内阁首辅,位及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害他年少失孤的寡嫂,史书上略有笔墨,记载其人三刀六洞,五马分尸而死。   狗血的配方如此熟悉,炮灰欺辱,男主黑化,放以前林云芝估计会边骂边乐津津看下去,可现在......结合脑海突然多出来的一段人生   林云芝:“……”   她就是害男主家破人亡的纯24K煞比炮灰!   “靠”林云芝好半天才憋出一个字   梳理记忆,她发现自己穿越时间线靠前,丧尽天良的坏事都没来得做,悬心厉胆起落几回,大大松了口气。   她不是蠢货原主,既然已经看透男主最后成功登顶生涯,自然不能跟男主对着干,不说在人心底留下多好印象,好歹来日人家辉煌腾达,不会回过头来找自己秋后算账。   只是,正想着陶家如今的难处时,门外哐啷传来响动,闹得动静不小。   一面是软言软语的劝慰:“小声些,一会儿被人听去只管又跟你闹,她是不要名声的,吃亏的不还是你?照她性子,送回娘家也就这两日的事,到时候东家不窜西家门,争这一时做什么!”   “可就这么算,我心里头憋着气”再响起的嗓门大了许多,不知是有意无意叫林云芝听:“咱们都是先头进门,谁没伺候过长辈,仗着辈份,十指不沾阳春水,来陶家做奶奶呢?那怕是进错门嫁错了汉”   “我听人说她娘家已经开始寻思下家了”   粗嗓门话头一顿,不可思议道:“当真?”   “当真”软语应道:“且不谈长远,就这今早那些讨债的....”似乎提到忌讳,粗嗓门嘘了声   林云芝探出半个身子,听得琐碎步子声,明白两人是去咬耳根子她利索起身,换好衣物.   铜镜里她脸色不大好看,适才说话的是二房三房,闲言碎语几句她原不在意,可涉及“她娘家”三个字时不由得愣住,以旁观者掠过原主人生,原主亲爹后娘也是糟心货色,真要是按两人所言,倒是个麻烦。   迈进厨房,正折菜淘米的两人愣了愣,相互瞧见对方眼底的惊诧。林云芝看在眼里,并没有多说,反倒是坐在炉灶边,熟稔生起火来。上辈子名厨出身,灶台间的事林云芝很有分寸。所以等炉灶内火光通红,锅底冒白气的时候,李氏才想起要添水。   怪这太阳打西边出来,她有些痴顿。   “老二媳妇,这顿饭我来做,你同老三媳妇去歇歇吧”林云芝合上炉灶门 ,接过她手里的瓜瓢打水,刺啦一声,冒将出团团白气。   “这......”老三媳妇刘氏便是那软声软语的,闻言面露难色。   “大嫂愿意,便让大嫂做,我们拦着像什么样子”李氏心底虽纳罕,嘴皮子先占了风头,说完不由分说拉着刘氏出门,等隐在门后斥道:“她上赶着丢人,你何必拦着”   “那也不能让她糟--蹋米粮啊”   李氏不以为意道:“你说要是家里男人忙活一整天,夜里吃不上饭,会如何?”   刘氏一顿,别人不知道,她屋里那位吃不上饭可不会有好脾气。   林云芝若是听见她两人话定得笑哭,说她不会做饭,那灶王爷早该换职业了。   在厨房里搜寻一圈,算是把菜凑齐,可惜没有肉,是写农家时蔬。林云芝先捞米蒸饭,待饭熟透,再简单炒两个青菜,用米汤熬汤,然后端到屋里院外桌上喊开饭。   李氏早准备看人笑话,拉着男人先一步到院子来却愣住,碗还是那碗,就是上头青菜水灵灵的令人食指大动,米汤里绿油油飘着两三片菜叶,一碟子腌好的酱菜。   在旁的陶母脸色微微有些松软,她听老二媳妇在跟前说了好些话--大体是老大媳妇又闹幺蛾子,她也不制止。   犯错也好名正言顺好将人撵出去,现下看老大媳妇非但没闹事,手艺还是有的,旋即想到自家那些拉杂事,一家人坐齐只等用饭,陶母却猛地将手里碗筷撂在桌上   “老大媳妇,你到我屋里来一趟”   林云芝心底深吸口气,暗道终于来了,后跟人进屋。   甫一入内,陶母脸色骤然拉下来,吊梢眼一斜,冷冷朝人看来,她道:   “老大没了,别说我这婆母刻薄你,今你是回你娘家再寻夫家,还是留下我陶家当寡妇都由你,只一点,若是选好,来日是好是孬都不得有悔,不然别怪我老婆子翻脸。” 第2章 厨艺小能手   屋子不大,陶母有心在字眼上,林云芝自是听得一清二楚,此前心下早有定论,对答起来从善如流:“娘这话恁怪,儿媳嫁与老大便是陶家人,闹去阎王殿对本子也绝不会改,儿媳没别的心思,只盼能在娘跟前尽孝,拿我当半个女儿丫头使都成,只别休了我。”   这儿可不崇尚论嫁自由,离婚去民政局盖个章完事。原身新婚不足半月,丧夫已是晦气,若是再被休,平安村这样的山沟沟,稍要些脸面的人家都不会瞧上她--丧门星可不分古今。   不是她自夸,照原身的样貌真要送回娘家,以后娘精明劲儿,能不忽悠她爹再起卖女儿心思?正经人家的婆娘林云芝做不成,富贵府里见不得台面的妾室偏房却顶够,以声色示人,林云芝做不到--那对不起自己二十多年来受过的教育。   陶家如今身负赌债,虎落平阳,但《权谋》爽文出身,主角光环亮瞎眼,朝堂风云诡谲,男主凭一己之力令陶氏立身京城名流之列,惠及亲友不是红口白牙的空话。   况且,没有男主光环,林云芝也有胆识能力还清赌债,脑子里数不清的佳肴和手艺给足了她底气。   “你有主意很好 “陶母微点头道:”过去你跟老大怎么我不管,丑话在前头,不是我容得下你,而是陶家如今经不起闲言碎语......哪怕是休个寡妇出门!”   林云芝愣住,通了其中关窍,郑重道:“儿媳明白”   心里忍不住想:原主所作所为,同在屋檐下的黄氏会不知道?如今一席话,正中了她的猜想,黄氏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把事闹大而已。   饭桌上,这一会功夫李氏往屋里望不下三回,左右等不见人出来,心里头油煎似的,自家娃儿馒头直嚷嚷肚子饿,从凳子上爬下来扯她衣服。   “娘,奶和母还要多久,我肚子好饿!”馒头人小,耐不住饿,他又爱野,折腾一下午早已饿得前胸天后背,可奶不发话爹娘也不敢动筷。   “你个小兔崽子,我又不是你奶肚里的蛔虫,上哪知道去”李氏原着急上火,让儿子摇得心烦,一巴掌打掉人手,柳眉倒竖,手指头戳着人脑门道:“饿死鬼投胎,忍这一会就瞎喊,瞧瞧铁牛比你小都没喊,仔细你的皮儿”   馒头平日没少挨打,竹条滋味再明白不过,眼见她娘抖手,吓得一嚎嗓子往他爹身后躲:“爹救我”   边藏不忘刺激他娘:“奶,有人要打你孙子,亲娘变后娘啦”   院子拢共那么点大,馒头声音脆,传开来把在场人都唬了一跳--屁点孩子就亲娘后娘?   “哪个教你,混账话”李氏腾地站起来,脸黑成锅底,想来是真气着,捞起大手做打。   刘氏见状忙起身劝道:“都是孩子,你又较哪门子劲儿,一会儿打疼合该又是你心疼,且消消气”   “这混小子的话你又不是没听见”李氏气极,闹得脸红脖子粗:”老娘把屎把尿养把他养大,他喊我后娘!等他以后来作贱我,我现在打死,省的碍眼”   刘氏赶忙又劝,一时间小的哭,大的闹。陶老二粗狂的眉宇拧成深川,眼见要摔碗掀桌,陶老二手重重一拍桌面,地头讨生活的人劲儿本就大,碟碗哐当两声震响,晃出些米汤,溅泼在桌面案几上。   “闹什么”   陶老二瞥了眼撒泼打诨的婆娘,一横眼道:“爱吃吃,不吃滚回屋去,显眼”   李氏知他脾性,当场闷声,这事聚在心头如何能消停,便越想越委屈,碍于男人黑脸不敢发声,不妨眼泪珠子啪哒下掉。   刘氏两头为难,看看自家男人和娃儿又去看二房,本以为息鼓,却见陶老二反手把躲在身后的馒头横提到跟前,大手照着屁股墩儿,两下狠劲儿。   听那声知道不会轻,这下安静坐着的陶老三也变了脸色:“二哥,你做什么!”   陶老二不应,又是重重两下,馒头原躲在他爹后头没回神,现下屁股火辣辣疼,哇一声大嚎开,比掉块肉喊得还卖力。   林云芝前脚迈出屋子,叫杀猪声惊得一抖,乜斜去看黄氏,见人枯瘦老脸轻抽了抽,三步并两步忙跟着去,在院子兜头吹了把“剑拔弩张”。   二房抓鸡崽似拎着大侄儿馒头,三房父子两如出一辙,大小两双眼瞪得溜圆。李氏由刘氏拉扯,挣扎要冲上来跟她家男人夺人,林云芝细看两眼,发觉她大侄儿快哭断气,劈手将人揽进怀里。   黄氏冷道:“一会功夫,闹成这样,都是想捅天吗!”   林云芝惊觉黄氏在家威严,说来男主父亲去世得早,陶家几兄弟亲事皆是黄氏一手操办,二两银子一斗米,娶媳妇办喜宴那样不要钱,更别说还有个屡次不第的烧钱“男主”,镇上学堂束宥按学年是要见银子,就这样陶家在平安村依旧算宽宥人家,不然陶老大拿什么从林家迎自己过门?   黄氏擅经营,与性子有大干系,几个儿子的分寸,全拿捏在手里。   陶老二闷葫芦,黄氏快把人瞪出窟窿,也没憋出个屁来。李氏这会子挣开刘氏,箭步从林云芝怀里把馒头抱走,娘俩合一处抹眼泪,问什么都是三两声抽泣。   黄氏转头问老三媳妇:“怎么回事?”   刘氏支支吾吾答完道:“怪我和东子没拦住二哥”   林云芝诧异地偷摸将陶老二打量透彻,是个有脾性的男人,但打孩子老婆不大行!后又想起自个嗝屁的便宜丈夫,禁不住猜测会不会更暴躁,毕竟赌字头上一把刀,好赌之人能多慈眉善目?   黄氏听完,劈头盖脸先将陶老二一顿臭骂,馒头还小,万一打出好歹谁负得起责:“做老子要有老子样,动辄耳刮子,像什么样子。”   陶老二抿着嘴不语,但却走到馒头跟前,轻拍人的背哄。   知错能改,黄氏不好再多说,又交代李氏两句,语气没那么重:“你也是,小孩学嘴,不想着好好扭正,抄手便打,天底下事要都能打赢,要衙门捕快做什么!”   “我知你性子躁,但做娘的,该好好改改。”   李氏闷声直点头,见威立够了,黄氏没死掐着不放。   “饿一天了,都吃吧,尝尝老大媳妇手艺”   兴许是闹过,这顿饭吃得格外安静,席间除开黄氏夸两句“手艺不错”外,只剩箸筷相撞,等陶盆里饭见底陶家人才反应过来,比往常多用了半碗--许是饭菜可口,李氏更是忘记要挑茬,反而老老实实不语的刘氏不大痛快,没挑出错来。   收拾碗筷时,黄氏突然嘱咐道:“今儿讨债,先瞒着,别嘴没把门到老四跟前嚼舌根,来年院试眼瞅逼近,为这次老四没少下功夫,别因这乌七八糟坏他心情。”   李氏刘氏皆点头,林云芝不明就里的跟着点。   这辈子没按照小说里发展,自己没找人打断男主的腿,便不会有之后重重坎坷,男主功名路想能提前一大步!博个秀才郎,不定诗文好混个癝生,月里府衙管发粮饷呢!   她半梦半醒耳边嘈闹,大体是那群人闹出来的动静。虽说黄氏不让她们去小叔子面前多嘴,但那白花花银子少不了要还。   她便宜丈夫本事不小,居然不是欠赌坊,而是狐朋狗友处真金白银借的,若是赌坊不定能上衙门辩一辩,毕竟利滚利这种缺德事,赌坊没少做。换成有乡绅作保的字据,林云芝没办法。   真该说那群人是心大,还是别有用心。   等厨房的活计收拾利落,林云芝打过水洗漱后,躺在床上细想生财路该怎么走。   她脑海里点子多,但以陶家如今的处境大多行不通,而且虽然黄氏同意不把她休出门,暗下该嫌弃还是戒备,真不说准,靠从黄氏手底下要来本钱不啻于天荒夜谈,只能靠自己。   林云芝叹了口气,万事开头难啊!   记着些原主的事,林云芝关了门,蹑手蹑脚爬到床底下,伸手在里头摸索,空晃了片刻,咯噔下掌心撞到一处棱角,面上闪过喜色--还真有!   半晌,从下榻里搬出个掉漆的木匣子,不大,半尺见方,黑沉沉的,料子看不出好坏,上头落着块巴掌大黄铜锁。林云芝从衣橱柜内格抽屉寻出钥匙,凑到锁孔,咔哒一声竟然开了!   匣内用块丝绸垫着,红艳艳的,想来是陪嫁料子。往底头翻,搜罗一阵将东西一一摆起在床面,灯火下红色被面叫几道亮银色比衬下去,林云芝眉角此刻也是喜意泠然。   这些是原主的嫁妆,娘家抠搜,为面子不可能不置备嫁妆,跟前这些东西不大值钱,但好歹够摆个小摊,但凭有支棱的机会,林云芝想自己一定能翻身。   只是,吃食营生并非一头热,得做足准备。   林云芝藏好宝贝,美滋滋睡过去,折腾一天怪累的,被迫接受一段庞大记忆,太阳穴撑得酸胀,倒没认床陋习和异世的漂泊感。   林云芝没想着时机那么快上门!   因黄氏要进镇,给他便宜小叔叔送些用度银钱,林云芝以换首饰为由央着同去。   许是她这几日勤快,黄氏没推拒。 第3章 朗朗少年   平安村离镇子两公里来路,黄氏天不亮起床收拾,进趟镇不容易,秋收后地头歇荒,家里攒下来的鸡蛋正好拿去换银子,添补进项。   林云芝没躲懒,黄氏东头屋子闹不过三响,她已经添袄描鬓在厨房里忙活。没有洋钟,掐准黎明第一声鸡鸣起,备饭正够,不耽误陶家男人下地。   农家人朝食废不多心思,熬一锅粥,搭酱菜就能凑活。因不大清楚驴车脚程,林云芝没敢吃足再出门,头天夜里烙了几张咸饼子,准备路上啃。   院井撞上黄氏,人往厨房里头望道:“都好妥当了?”   林云芝点头:“料不准驴脚程,我热了两角饼子,娘要家吃还是路上吃?”   “你倒是心细”黄氏道:“路上吃,你多稍带点,估摸你三堂叔出门紧,正好分他些”   “按娘说的,我去捡布包起来,免得凉了”   大儿媳身影转进屋里,黄氏眉眼漾荡出松快,怪村里人说娶妻不求貌但求勤快。老大媳妇才进门那会,当奶奶作威作福,敢跟她对甩脸子,纵然有二房三房帮衬,些许事免不得要她搭手,现如今却是真闲下来了。   黄氏进镇是顺三堂叔家的东风,他们家老二手艺好,会编竹筐簸箕,前阵子忙农活不得空,攒好些,如今闲下来想拿去镇上换银子。两人到商定好的地儿,人已经在车辕边上等,宽肩后背,脊背挺拔。   “大年,你阿爹呢?出什么事了?”黄氏看出不对劲儿   来的是三堂叔的儿子,林云芝原还奇怪,照背影应当不超三十才是。   三堂叔膝下有两子一女,陶大年是老大,正儿八经的农家粗野相貌,铜眼浓眉,皮肤晒得黝黑,偏巧有口好牙,交相辉映下,白得亮眼。   “是山上家伙有动静,绊住了”陶大年解释道:“伯娘知道我爹好往山上钻,这次叫他逮着大的,是只野豕,昨晚陷坑闹动静,天太晚叫俺娘压一晚上,急得跟什么似的,天不亮窜门喊人上山收网去了,这些筐不好放久,俺娘让俺替着去”   “那倒是好事,野味儿值钱,怨不得你爹着急”黄氏得知缘由,笑弯眼道:“换我也急,亏得你娘能压住人”   陶大年直点头:“谁说不是,就这样还跟俺娘闹呢”   两人唠两句嘴,驴车颠颠走起来,不曾想稳当得很,村口泥坑路不好走,待到官道上驴车走得平川,不常要人看顾。   陶大年偶尔能转过来说两句解闷,黄氏坐在车里先头备好的胡床上:“出这样急,可用过饭?你嫂子多煎两角饼,你尝尝?”   林云芝笑了笑,从布包里把饼子翻出来道:“没多费心思,能凑个肚饱,堂弟别嫌弃”   陶大年忙摆手:“哪能,嫂子伯娘客气了”   待人接过仔细一瞧,明明没添馅却有股咸香味,皮面煎得焦黄,许是一路包着还热乎,葱皮饼香让他稍咽了口唾沫。今早他娘私底下递钱让自己上镇里吃去,他还惦记买些什么果—腹呢?,现下大伯娘家这饼烙得比镇上卖得还香,几口下肚倒将驱散了吃朝食的念头。   他对堂家嫂子印象不深,只在喜宴上听人绘声绘色讲过,说是大堂嫂光有容貌,性子懒,不得堂伯娘喜欢,如今想来,闲言碎语不大能当真。   不喜欢能带着出门?   林云芝并不知一角饼功夫,自个在堂弟形象大反转,她心里头正想着他事,中途问黄氏去何处典当首饰。   到镇上,黄氏同人分道扬镳,却先不是去书塾,而是将鸡蛋换成银钱,又上粮铺添置米面调料,左右转完黄氏领林云芝到家当铺前道:“他家名声在镇上也算数一数二,价公道,你且真要换?”   黄氏本不想多嘴,儿媳嫁妆原是人家娘家的体面,或典卖或挥霍与她都无甚干系,因两日的德行叫她生出几分满意,心里头便多偏了一分眷顾。   “嗯”林云芝道:“首饰固然是好,但到底不及银子灵便,家里些许事还得银子值当。”   林云芝对这儿的物价有些眉目,陶家田地十五亩,一年能有两季,累死累活扣除田税,秋后一、二两左右银子进账,这还得是天公作美,没病没灾,风调雨顺才行。   想多些也是不能,毕竟地不扩,无不是做白梦。所以,真要是按天算,进账的铜板,两只手顶够用。   而原身丈夫那四五十两赌债,没有来钱门道,陶家除了卖地卖房,无路可走。   正如她估算,典当完嫁妆,林云芝不过才得三两六钱,揣不满一荷包,两把黄绢伞的钱,好在启动资金是有了。没来得及泡进钱罐子,林云芝火急火燎便要去见本书男主--陶家兴。   迄今为止,她对人影响不过寥寥几句评语--陶氏首辅,其人阴诡狡诈,手段凌厉,再多者则便是陶氏口中孝顺刻苦的幺子,两者之间犹如横跨天堑沟壑,对不上眼。   陶家兴书塾在东街柳胡同巷子,听说先生是外来人,前半生在朝堂上沉浮数十载,如今致仕归隐,舍不下肚里笔墨,便开设学堂讲学,既为糊口又为闲趣,束宥收不少,左右在读童生并不大多。因二月院试在即,来去不便的童生便在书塾住下,直至院试考完归家。   黄氏舍得在小儿子身上下银子,就说这次竟一口气拿出一两银子,半年农地里的收成。在黄氏心里头自家儿子往后是要当大官的,仕途坦荡,不该受这些俗物所绕。   “家兴,你且安心读书”黄氏将钱袋子塞进人怀里道:“只管来年给娘拿个秀才功名回来,好叫娘威风威风”   此时,人还是一翩翩少年郎,满身稚气。样貌俊朗不同陶家另两方粗狂硬朗,陶家兴相貌俊朗清秀,脊背如翠竹青柏,若换上锦绣华服,行于街头巷尾,不明就里的行人怕会道一句哪家富贵窝里的青年才俊。   林云芝听黄氏念叨,老二老三像他们老子,陶家兴十足十是外甥肖舅。黄氏娘家也曾出过秀才,算是书香门第,只不过如今落寞,日子还不如陶家这样正儿八经的农家人好过。   黄氏还在给人灌鸡汤,陶家兴不是张扬的性子,他红着脸道:“娘,这事得看学政老爷,不是你我说中便能中的。”   后又怕母亲多想忙道:“不过孩儿定拼尽全力,谋事在人”   黄氏斗大字不识一筐,哪能明白儿子引经据典是要她摆□□头,林云芝看着这对母子驴唇马嘴一番不禁好笑,许是她太猖狂,不自觉笑出声来。   黄氏面色一变,陶家兴惊觉母亲身边还跟着人,登时收敛脸色,恭敬叫声“大嫂”,后撇过头去。   他不大喜欢这嫂嫂,说不上来,就像是落进砂石堆里的珍珠,格格不入,怎么看跟他们都不像一家人。   林云芝瞥见黄氏眼底的谴责,心头微动,面上绽开更大笑意道:“儿媳是高兴,母亲同小叔叔二人勉励,倒显得那学政是不懂变通的老古板,若非老眼昏花,何故会不判小叔叔过”   黄氏闻言脸色稍霁,陶家兴却眉头一拧,声音有些沉:“嫂嫂,莫要胡乱玩笑,旁人听去怕不大好”   民不议官,是老道理,非的不过是为项上顶着的脑袋。   “是我失言”林云芝细想自己确实口角不当   正说着,门后窜出个总角脑袋,圆溜溜眼睛朝这头看来,脆生生道:“家兴哥哥,先生有事找”   陶家兴遂朝黄氏一礼:“娘,儿子有事不能作陪了”   “既是先生有事,你且不便耽搁,我同你嫂嫂也该回去了”黄氏摆手   陶家兴点了点头,转身往门内走,行至门槛时忽地转过身来,莫名对林云芝道:“望嫂嫂照顾好母亲”   林云芝顶着黄氏诧异的眼神,不明白人何出此言,难不成他知道原身做过什么?   不可能,真要如此怕是不会有此一礼,林云芝扯了扯嘴角道:“应当如此”引得人深深一望   李代桃僵的主儿,所忧所虑无外乎比常人要警惕些,林云芝一路上心思翻来覆去,总觉哪里出了差错,黄氏问过几回,她只能硬着头皮糊弄过去。像是块疙瘩压在心里,直到生意经提上日程,才慢慢淡去。   黄氏听后,停了手里的活儿,前头委实想不出会有这事起:“你要到镇上做吃食营生?”   林云芝点头:“娘,如今家里难得闲下来,说句推托话,家里有老二老三媳妇张罗便够,老大在外头欠下银子数儿媳略有耳闻,真要靠地里何时能还清?那些人不会由着我们做主的”   林云芝将这些天的准备一一说与人听,再点清利弊。   “可生意哪能说成便成的?”   黄氏虽有疑虑,却有三分动摇,林云芝顿了顿,想着还得一味儿猛剂。   “娘,我们不搏不行,他们前些日子能到家里来催,保不准变本加厉去老四书塾闹。”林云芝道:“那是什么地方?不说先生如何,往后家兴怎么在同窗面前抬头?”   果不其然,提起陶家兴,黄氏显然变色,厉色道:“他们敢”   旋即叹了口气,自觉底气不肖从前,定定道:“老大媳妇,真能成?”   见林云芝点头,黄氏突兀咬牙道:“成,那便试试” 第4章 生意开张   李氏近来心烦,打那晚黄氏训后,他男人回屋一直不声不响,待她态度也冷,不近不远,连日说不上两句话,偏偏李氏嘴笨,总能挑起男人火气,昨晚在娃儿屋里头睡,让自己睡冷炕。   李氏最愁的不是这个,前头大房不知给她娘灌了哪门子迷魂汤,斗大字不识竟想做起生意,黄氏有模有样将家里家外大小事一应划拉给自己和刘氏,说大房腾不出手,往后让她们多费心。   舒服日子没过两天呢,要么说大房有手段,瞧瞧才几日,就把黄氏哄得团团转,腾出西厢房的隔间任她折腾,她趴门缝偷看过,里头物事不少,陶罐用碗倒扣着,大大小小溜了一墙角,李氏砸摸脑门想人的话。   “罐里不能见光,怪我多心也好,总归先说明白,二房三房屋里头看顾些,别叫侄儿他们去闹,提前揭开坏了味道”   李氏嗤鼻,多金贵东西自家人都防!且等兜里三两嫁妆银子祸害完怎么跟娘交代。正想着,他家馒头撒蹄子往屋里跑,招呼不同她打,叮铃哐啷在里间翻东西。   李氏不放心,到里头细瞧,看他在翻他爹捡木头料子给他做的木盒,里头尽放他宝贝石头块。   “早不叫你扔了,还留着?小白眼狼随你爹阳奉阴违呢!”李氏皱眉   “才不”馒头护犊子将东西往怀里揽,撅嘴应道:“我要拿宝贝跟母换东西呢”   李氏一愣:“她同你说的?”心头腾地窜起火来,好哇,生意做到家里小辈身上来了。   “没,母没说”馒头怕他娘误会跟母闹,自己便吃不到罐罐里的东西了:“我偷听母和奶说那是要卖钱的,俺没钱,但俺有这些宝贝,母肯定会跟俺换的”   “瞎闹”李氏斥了句,笑吟吟道:“你自去人跟前讨嫌,别怪你娘没提醒你”   馒头憋红小脸,小手往匣里抓了颗最亮圆的石子,蹬着步子往门外跑,到门边转头朝他娘做了张鬼脸:“坏娘,就会嫌弃我,不要你做我娘了。”   李氏抄起桌上的线团就要砸,馒头一矮身跑没影了。李氏牙根恨痒,碎骂两声“小崽子”,登时又笑了,她等着看一会馒头用破石头跟大房换东西,脸上颜色定然精彩。   林云芝车轱辘连轴转了几天,又进趟镇,才把家伙备齐,乘二房三房有空把车子架好,夜里再将西头屋子那两罐酱起开,并上食材,炉炭杂物,又朝三堂叔家租借驴车,只等赶明日集市,做卖煎饼营生。   万事开头难,林云芝没敢往食肆酒楼上想,一来兜里银钱不足,二来贸贸然做大,先头没有半点名气,同行一挤兑关门难免有倒闭的风险,人食五谷餐饮行业从古至今都是一大热门,自然竞争激烈,倒是小摊灵活,正好合适林云芝现在的境遇。   黄氏忧心大房来去路上不妥当,指了二房随人一起。秋来农事初歇,地头扒拉不出东西有三房便够了,黄氏实则心里对大房依旧有几分戒备,老二暗下意思是去盯梢的。   “老二,明日同你嫂子一起去,忙起来能搭把手,再不济卖个力气也好”   陶老二没意见点头,反倒是李氏面色有些难看,瞅了瞅自家男人和大房那张清秀明艳的脸,瓮声瓮气道:“娘,为何叫老二去,他嘴严实替大嫂吆喝都不会,老三嘴巧,不若让他去,不定更能帮大嫂忙。”   低头不语的刘氏眼角微微一抖,下意识看了她男人一眼。   老二媳妇一提,比起来老三确实更合适:“老二你怎么想?”   陶老二摇了摇头道:“我去”   地里活如今不过是磨时辰,紧着轻松,两锄头歇半晌,怎么不比舟车劳顿自在,陶老三自然想讨闲:“娘,二哥人虽然闷,可摊煎饼靠的是饼滋味好不好,又不比谁嗓门大,要是饼香十里外人能不上前来卖?”   话到这份上,没得再多说,黄氏说:“便定下,明个老二你同大房去镇上。”   林云芝无有不可,反而多个人替自己抬货她能轻松。李氏见自己男人铁了心,待回屋时黑着张脸骂道:“好赖不识,替你讨闲偏要上赶着去受累,我也不管你了”说着把自个蒙进被里。   陶老二立在原地,多年夫妻,李氏的心思自个猜得准七八,他张了张嘴,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我不怕累,你别多想,那是我嫂子,我自个有婆娘”   林云芝正要回屋,就见馒头凑到自己跟前,圆溜溜双大眼睛,扭着衣角支支吾吾,林云芝问他做什么,馒头忽地朝她伸出手,露出掌心里圆润的石头,脆生生道:“母,我想跟你换陶罐里的宝贝”   别看他绷着小脸,耳根子却泛红云,显然羞恼得不行,林云芝笑着蹲下身子道:“是谁告诉你母有好东西的”   西头屋子里除开前头做好的酱坛子,林云芝还用豆皮并辣椒面孜然做了好些辣条,切成细条准备明儿加煎饼里,辣条甜滋滋有咸味让煎饼味儿更足。   前世在街上买煎饼的时候很多家店都会问客人要不要辣条,这事她连黄氏也没提,只以为那一溜都是酱坛子呢!   “是我偷闻到的”馒头道:“母切大饼子的时候我看见了,好香的。但奶说母要卖钱不能给我吃,所以我拿宝贝跟母换。”   石头又透又亮,映着烛火暖澄水亮,林云芝一时间哭笑不的,她轻轻从人手里接过,在人期盼的眼神中点头,去厨房拿碟子盛了小半碗道:“石头是大宝贝,母占馒头便宜了,以后再想吃跟母说,但别贪多,小心吃肚疼你娘拿竹条抽你”   得了吃食,馒头出奇乖巧地,怎么交代怎么应答保证,捧着碗躲角落吃了。   次日林云芝天不亮同二房搬好生意家伙,驾着驴车往镇上去,去得早,他们找了显眼的摊位,镇上每逢朔望会有大集,货物琳琅满目,因镇位置好,四通八达,左右镇上人往来,商旅行走,待鏊子发热嗤嗤响,斜对角混沌铺大团往外冒白气,街道烟火气渐渐浓起来。   林云芝让二房看着钱匣子,别一会手忙脚乱忘收钱,然后用铁勺舀了团面糊,拿木筢子沿圆圈摊平。让铁匠做鏊子的时候,林云芝留了心思,边角留了个环形把手,供她转动且不烫手。   久未倒不手生,面饼皮摊的薄且均匀,在面上润了层蛋液,叫饼皮不干硬。而后涂上特制酱料,洒些葱末,苋末,夹上酥脆的捻头辣条,叠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块,用铲子从中间切断。   秋风裹着往街头巷尾一吹,霎时间鸡蛋的清香,面饼的咸香,还夹杂一股从未闻过的滋味,有些呛鼻却让人止不住口舌生津,远处兴许一时半会闻不到,在旁的陶老二先吞了口唾沫,不善言辞的他,一时不知怎么形容,只能说这饼子不贵,他是愿意掏钱尝一口的。   似乎听见他的心神,林云芝取了草纸将饼包好递到他跟前:“出门急,一会忙起来怕顾不上午饭,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这......”陶老二粗粝的面皮轻抖了抖,他摆手道:“算了吧嫂子,我瞧你又是加蛋,又是捻头,光那酱都香,还是留着卖吧,我一会买两块胡饼凑活就成”   林云芝笑道:“叔叔说笑了,这酱是自家做的不值钱,别看我往里头加好些东西,实则本钱同两块胡饼差不到哪去,叔叔又何必给别家送钱,况且我手生怕滋味不大好,还要你尝过给我说说,不足我好改”   陶老二闻言才讪讪接过,却有些愣住,方才离的远味道已经浓烈,这会子凑到嘴边,陶老二指不住吞咽口水,心想哪里要改,简直勾人馋虫,在期待目光下,他尝了口,喉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煎饼他不是没吃过,能胜过手里的却没有,许是没人敢这么加,陶老二不禁怀疑这块饼子的值多少文钱。   饼里头非但有蛋香,葱香,酱的滋味也怪好,并不齁咸,有股豆豉清甜,最要夸的是混在里头细条似的面筋,格外有嚼劲儿不说,甜滋滋中又带着股辣味,刺激着味蕾让人忍不住下咽,后嘶嘶哈气再尝一口,怪美的。   如此神色,林云芝已然胸中有数,她不再多言,因为有食客叫这味道引来了   她挂上职业性笑容:“郎君可是要煎饼?”   那人家境想来不错,头戴顶六角瓜皮帽,嘴边生有短髭,面皮白净,一双眼细若鼠眼,他原是出来寻食,家里厨子翻来覆去便是那几样清汤寡水的饭菜,他早吃腻歪了,上街想吃碗热馎饦,不曾想叫股饼香缠了脚。   近到跟前发现这卖煎饼的小娘子不仅生得水灵,细声细语也醉人,当下就问价钱   “六文钱一个”   林云芝说出这价钱后,没吓到瓜皮帽,反倒是把陶老二吓了一跳,六文钱?够买一沓胡饼了吧!   “不瞒郎君,我家这饼同别家不大相同,里头料足,郎君绝不会后悔的”林云芝见他皱眉,忙一番解释,后拿出个小碟,里头铺着一层细条红艳的面筋,递过只竹签:“郎君且尝尝,饼子里头并是这东西贵呢”   “不必,也不贵,给我来一个”人摆了摆手   陶老二微微瞪眼,又不禁心疼,早知道能卖六文钱,他哪里还会吃。   林云芝没理会人的肉疼,手底下功夫快,刷好酱料,开门红,顺手多添了些辣条,用草纸包好防脏。   外圆内方的铜钱子,哗啦啦响,林云芝眉开眼笑,总算是见着回钱了   此时天光大亮,街道驴马铃铛声,各路吆喝小玩意儿吃食喊开,林云芝顺着这股热闹劲儿,不乏也心情开朗,不时跟着吆喝两句。   后头不少上来问价,但因价格高止步,但也不乏有卖个好奇的,镇上杂工每月大体能有一二两银子入账,吃个六文钱的煎饼倒不是大事,也卖了些许。   要不说怎么古代农民最困难,死守一亩三分地,一年挣的钱还不如铺里伙计月薪多。可生意能不做但地一定得有人耕,不然全饿死光了,皇帝老子得压着人,因而农民的赋税低,每年意思交些米便够了。 第5章 三房的小心思   朔望赶集人流量大,林云芝舍不得早早收摊,熬在暮食跟前又卖了一回煎饼,回去路颠簸,听钱匣子时不时叮咚响,林云芝脸颊上笑便没落下过。   回屋同黄氏点数,扣掉本钱净利润竟有二百文之多,黄氏喜上眉梢时又疑惑   “这饼子真那么挣钱?”光一天便抵得过地里大半月的收成   林云芝摇头道:“今是大集,才能有这数,等明儿会稍有回落,这也是吃没名气的亏,往后回头客多起来便能稳在一条线上,儿媳不敢给娘准数,总归月末能见五六两银子”   这下黄氏彻底惊住,要知道家里劳作辛苦整年头不过二两出头,真若是如此,老大欠下的债,不肖一年就能还上。   黄氏轻问她用没用过饭,林云芝笑说贪嘴吃过了,后道:“明儿的东西儿媳还未准备,就先去收拾,娘休息便是”   黄氏欣慰道:“去吧,你自个注意些,别累坏身子”   “儿媳有分寸”林云芝点头,掀帘子出去   黄氏将串好的半吊钱收进衣柜内格,下了铜锁。这钱看着容易,可里头老大媳妇要搭多少力气活进去谁又知道,天不亮出门,夜才回来,嗟磨人啊。要说老大媳妇心性确实变化大,搁老大没去前,黄氏想都不敢想。   家中并未因赌债颓唐,反倒林氏勤快,势头大好。黄氏心想,再不济她舍掉老脸,到人跟前求宽宥,一年半载这大窟窿就能填上。   西边厢房传来响动,窗牖面上透出烛火,黄氏心里头略迟疑半刻,却摇了摇牙,心想叫老二再陪着去两日,若没异样她也就心安放人自己去。   人心隔肚皮,黄氏终归是一朝被蛇咬,叫亲儿子祸祸怕了。   林云芝洗漱完回寝睡觉,辣条存不大久,因怕豆皮变味一直用陶罐装着,只有两罐,除开今早随煎饼卖出去,或是叫路人尝嘴又或是留给家里小孩解馋,西厢房存货紧着能顶过明后两日,还是得准备些。   换好裘衣,往被窝里一滚,林云芝吹灭床头灯盏,屋里霎时暗了下来。   今夜月色皎洁,沿着窗柩在地面铺开银霜,林云芝此时颇有大诗仙低头思故乡的情怀,只不过这故乡思也是白思,因为不会有人会惦记她。   父母在她十岁时,出差在高架上出事故身亡,她自小跟着奶奶长大,靠着父母留下的遗产她顺利毕业走上工作岗位,辛辛苦苦十几年好不容易日子过通畅了,想接奶奶到城里享福,没得及尽孝,结果奶奶却先一步与世长辞。   现如今穿到书里,原身的亲爹后娘其实跟没有差不多。倒是黄氏性格分明,并没有像其他小说里的恶毒婆婆一样。   二房三房不大待见自己,她也明白,毕竟你家妯娌模样长得勾人,又是寡妇,难免会有敌意。但多多少少,林云芝在陶家至少能挖出指缝罅缝的“人情味”来。   或许,再嫁困难有之,攀附男主有之,眷恋“人情味”有之,从始至终留在陶家,林云芝一直“别有用心”,始终在“有所图谋”。   林云芝这头屋里消停,三房床帷被浪才鸣旗收鼓,刘氏脸颊潮红未褪,皎面星星点点有两簇香汗,陶老三餍足揽人在怀,咬耳根说:“娇儿,给我添个姑娘,好不好”   “胡说些什么呢”刘氏推搡他一把,嗔道:“家里现下哪里适合添人,我若真怀上,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前后折腾下来少说要一年,里里外外拉杂事总不能都推给二嫂,以后她还不得怨死我”   “我也就提一嘴,看你这么大反应” 陶老三皱眉道:“再说这孩子事哪里是我说怀上就能怀上,我知娘让你和二嫂料理家里事你心口有气,但比起大嫂,你不自在多了?要我说,大哥在时糊涂事没少做,但娶大嫂过门这事上确是再明智不过......你也别先黑脸,听我说完”   “你嫁进门不晚,二哥多木一人你多少知道些”刘氏若有如无应了声,这话不假。   “今日不过是同大嫂同去镇上一日,我不过随口问了两句,他倒是难得夸,那是老二,老四识文断字冒两句酸墨水不算什么,偏偏那人是二哥,莫说是你,便是我从小到大,还是头回听他夸好”   刘氏想了想道:“这是挣着钱了?”   陶老三轻应道:“嗯”   “那挺好的,不算辜负娘”刘氏嘴上这么说,心里头又是另般滋味。再挣钱又能如何,光那百两赌债就能压得陶家不得翻身   自古冤有头债有主,这钱是大房欠下的,合该她林氏当牛做马,就如此还恨破她好日子呢。   陶家没分家,地契、钱在黄氏手里捏着,因而地里能有多少银子进账,刘氏只有事后听一耳朵。   吃大锅饭,账怎么分都会有人委屈,尤其大房好吃懒做,四房满口佶屈聱牙的繁文缛节,农事半点忙帮不上,黄氏明眼的偏袒四房,刘氏心头早有了疙瘩。   突兀又弄出笔巨债,摆明是要累死她男人。都说陶家人一条心,没过不去的坎,她看倒未必,一根绳上的蚂蚱还不是累进油锅,她想要逃出这天坑,只能分家。可分家不是上下嘴皮子动动那么简单,弄不好是要坏名声的,纵然心急如焚,刘氏依旧觉得这话不能从她嘴里说出来,还是得提点提点二嫂。   出摊讲熟练,有了昨的经验再摆起来可谓是得心应手。许是辣条配煎饼滋味好,林云芝这头鏊子才热起来,就有生意上门。她仔细一看,竟是个眼熟的。   来人正是昨日那“也不贵”,不仅帮林云芝开了生意门,今又来捧场,且一连要三个,林云芝心头一喜大主顾啊,笑眯眯地让人稍等。   “郎君,可是佐料都放?”   “自然,你里头似面筋的多放些”人这下话匣子打开道:“昨个卖得少,家里闻着嘴馋,今日正好叫她们尝尝滋味”   说着啧啧两句道:“你这饼着实让人惦记”   “那可真是郎君赏脸”   陶老二止不知嘀咕,头回见送钱送这般开心的。说话的功夫,林云芝已经将饼子包好递出去,还打宣传道:“要是觉着好,还望郎君多多光顾”   别看只是个镇,但因左右皆是有名的富庶地,百姓兜里并不拘谨。如今天下太平,四野无异族来犯,征税轻日子自然舒坦,当然像平安村那种穷乡僻壤倒是不少见,毕竟没多开山铺路的扶贫政策,经济线通不进来,该穷还是得穷。   林云芝的煎饼回头率还是挺高的,不怎么需要吆喝,对比别的摊子清冷,她这头已经围起不短的队伍,路人见小小摊子如此热闹,或是叫小娘子容貌,或是叫饼香,又或是纯属凑热闹,煎饼摊子越闹越红火,隔壁混沌铺老板娘寻空过来卖个饼子讨话   林云芝忙摆手道:“哪敢收您的钱,这饼当小妹送的,出门在外还望婶子能给个照顾”   老板娘执意要给,林云芝不好意思挠头道:“婶子实在过意不去,便赏碗混沌吃,那味可把我给馋坏了”   老板娘捧腹大笑:“嘴儿真会说话,行,一会儿你叔煮好喊你,也别一碗了,这是你家男人吧,一起来吃顿热乎的,婶子请客,瞧你家男人脸咋还红了!有什么不好意的”   林云芝哭笑不得解释道:“是叔叔,不是俺家男人”老板娘丝毫没乱点鸳鸯谱的尴尬,又闲扯两句便走开,混沌摊来生意了。   “叔叔别多心”林云芝道:“一会儿吃混沌”   陶老二说话结巴,只点了点头。   今日林云芝收摊收得早,并未再贪再卖暮食,她得回去揭豆皮做辣条。因过晌午,就同老板娘说回去。别看只卖了一早上,依旧有百来文钱,煎饼多半做朝食,高峰期基本卡在早上,晚上中午只有零星几个尝鲜的。   只是,回了陶家他们驴车还没停稳,就听见黄氏的声音从内院传出来,间还有道响亮的哭声,黄氏调子尖锐,显然不是好好说话,林云芝心头微动,这出什么事了?   前脚踩进院子,就听黄氏骂道:“你教出来的混账东西,早说过西厢房东西不要去动,都当耳旁风放干净了吗?”   李氏呐呐道:“又不是多珍贵!” 第6章 被抓现行的馒头   陶家人围在天井,两房媳妇脸色都不大好看,尤其是二房,脸憋得绛红,张嘴争辩却叫黄氏一句话堵嗓眼里。   “自个做错事,还要把屙屎盆扣别人头上”黄氏斥道:”老二媳妇,我都替你臊得慌。若不是今日被小辈撞破,你就纵着馒头继续添乱,明知家里不容易,又安什么心?”   李氏百口莫辩,馒头在旁抹眼泪珠子,衣角沾染团褐色酱渍,她嘴皮哆嗦,好半晌捡不出句完整话来,梗着脖子抵死不认:“都是自家东西,若不是大房防贼似防着,哪会闹这一出,娘不吓馒头,他也不会失手”   话到这,林云芝算听出了眉目。   “这么说,倒是我老婆子多管闲事,碍着你了”黄氏气笑,指着手骂道:“平日有好东西你哪回不偷摸往自个屋里藏,那时候怎么没想起是一家人,我看你就是贪小性子作怪,尽惦记旁人兜里有几两银子。”   平日里软言软语的三房如今跟着指摘:“二嫂,娘没说错,一家人再亲厚总归有些事不能逾矩,先前娘让大家伙出钱合伙,你说怕亏本不肯,所以西房里头的事是大嫂拿自个嫁妆风置办的,大嫂挣了钱全交给娘,家里日子指着大嫂红火呢!”   教唆娃儿手脚不干净是天大的帽子,传出去村里人怎么看她?馒头只知道哭,李氏又气又急,口不择言把气往孩子身上撒:“我是短你吃还是短你穿,要让你娘这样丢人。”巴掌印狠狠打在屁股墩上,馒头嚎得更响亮了。   “你打他做什么”黄氏眉头一皱,李氏回嘴:“儿媳知道娘嫌我不好,可天地下哪家当娘的会教自个儿子去当贼,我李杏梅再不是个东西,那也是正经当娘的人,能不盼娃学好吗”   黄氏闻言踌躇停下步子,二房模样不似作伪,或许真不过孩子一时贪嘴。   正巧院外门廊边传来动静,黄氏瞥过头去看,见老二急匆匆往院子来,老大媳妇在后头不紧不慢,到跟前,她软下面色:“劝劝你媳妇,原可能是我冤枉她了”   陶老二粗眉簇紧,黄氏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与人听。   事是因馒头贪嘴入西厢房里偷东西,叫铁牛撞破,两小孩争闹,打翻墙角边上挨放的酱坛子,连着碎有两罐,黄氏以为馒头人小,手脚不干净,疑心是二房媳妇胡教,好一顿训,毕竟捉贼拿脏,实打实,里屋遍地碎瓷块是跑不掉的赃物。   黄氏一滞:“老大媳妇也在,西屋我说过由你做主,现下闹出事,你且说说看要如何。”   林云芝以为是什么捅破天的大事,她对馒头的性子稍有几分了解,这孩子虽野,却懂礼数,多半里头有些误解,正要蹲下身子陶老二突兀朝她看来,嘴唇张了张道:“大嫂,杏儿不会”   林云芝一愣,看来老二是疼媳妇,后转向馒头,替他理了理衣襟口轻声细语道:“跟母说说是怎么回事,母信你不会偷”   “老大媳妇,你......”黄氏惊诧结舌,若说老二信他媳妇不足为奇,毕竟同床共枕多年,脾性早摸清楚。而今老大媳妇进门不足月,明面是一家人,暗地里拉起帘席谁又认识谁?   李氏不禁侧目,她真信自己?   林云芝干脆把话亮明白:“娘,我虽进门不久,馒头这孩子往日跟我颇亲,不说有多了解他,至少偷窃之事他断不会做。这其中怕是有误会,且听人说说,不好贸贸然冤枉个孩子”   李氏平日刀子嘴豆腐心,话冲,但本心不坏,这样的性情养不出太多心眼的孩子。   馒头性子吃软不吃硬,你越是凶他越不肯配合,加上胆子又小,叫她奶气势汹汹问罪,吓得哇哇哭,一点劲不肯使在嘴上。这下他母温温柔问话,算是顺着他吃软性子抚顺一把,吸了吸鼻子将眼泪憋了回去。   张嘴先是个响亮的哭嗝,红着脸道:“母,我没偷你东西”   林云芝微微点头:“母知道,哪能告诉母,你去西厢房做什么?”   “是因为我把东西藏在屋里头,我是去拿东西才被铁牛看到的”馒头偷偷看他娘,又看他爹,支支吾吾道:“就是上次跟母换,我没舍得吃掉,又怕娘发现。娘每天在屋子和厨房,我没地方藏,家里只有西边屋子奶不让娘进,我就想着藏在里面,我没有撒谎”   馒头说完蹬着小短腿跑进屋子,捧了两个上下倒扣的碗出来,翻开来给人看,里头面筋条连碗底都盖不住。林云芝哭笑不得,又不是什么珍惜玩意儿藏这么严实。   “不是说想吃便来找母,怎么还藏”人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道:“我知道石头不值钱”   这是不好意思了?林云芝朝黄氏道:“娘,您瞧我说的没错吧!”   黄氏迟疑:“话是说开,原是个误会,可到底还是打坏了两罐,真没事?”   大儿媳能给她画大饼,每月五六两银子,黄氏嘴上不信,心下当然盼着是真的,老大媳妇煎饼卖出这价钱,十有八九靠得是陶罐里的酱料,现下坏了两罐她不禁忧心。   “又不值钱,坏了再酿,只要馒头不给我都砸喽,能摆上摊便没事”   “尽说胡话”黄氏指着人的脑袋呸了两句,旋即失笑。   事不大,解释开也就过去,黄氏给老二媳妇赔了两句礼,李氏囫囵应下,不然还能跟长辈顶?黄氏觉着老脸有些挂不住,拉着馒头进里屋去   刘氏跟着上前说好话,李氏脸子却拉下来,黄氏她得罪不起,但刘氏又是什么见风使舵的货色,怪她往日瞎眼,拿人交心:“三弟妹能有什么错,是二嫂不是东西,教着房里小子手脚不干净”   刘氏讪讪,知这会气头上,多说无益,扯开两句笑便走开,心怪这样人都能翻盘,祸水东引没等淹死黄氏反倒泼她满身不是。   铁牛前头瞧见馒头偷摸往西边屋子钻便告他娘,刘氏对分家一事百愁莫展,听完娃儿的话心头忽地起心思,李氏同黄氏不大亲厚,可却不会随便叫她套去。   黄氏近些日子,渐渐偏向大房,若此刻李氏因西屋事闹起来,吃亏的必定会是她,等有了是非,她再提嘴分家,名不正言倒顺。不曾想私底下大房同二房要好,证据确凿大房依旧不肯发难,看来家里会灌迷魂汤的不止大房啊。   天井里人散的散,偌大的院子独余下两人,李氏窘迫涌上脸,先头她总拿话呛林氏,想不到她还帮自己说话,两句谢偏偏说不出嘴。   林云芝不甚在意,拉过人手道:“之前我说的话没有要故意防弟妹,你也知道大嫂嫁妆那么点东拼西凑才置办好家伙,这不也是怕出差错,耽误生意,不成想闹出笑话。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往后这屋子弟妹想进便进,只盼看在大嫂面子上,轻拿轻放,免得后头酱没开始做,损破前头的,大嫂闲下来便要同你抢厨下活儿”   李氏支支吾吾应答,林云芝再进一步:“如此我当弟妹同意了,中午我揭豆皮,你来不来?”   早心痒西屋里头东西,李氏这下想也不想点头道:“成,正巧闲着没事”   林云芝拉个帮手,等过晌午见李氏连带拉着男人过来,人说:“咱们女人力气小,扛挑还得男人来”   莫名其妙吃了把狗粮,林云芝表示她一点都不酸,不就是男人嘛,等以后有钱一定要体会把山阴公主的快乐,现下还是算了。   平安村芝麻绿豆大地,三条腿的人凑起来还围不满陶家院子。说实话林云芝对自个要找什么样没有太大想法,但好歹脸要过得去,标准吗?   她脑海里兀自浮现陶家兴那张俊秀脸,怎么滴也不能比他差太多吧。   林云芝甩开跳脱边缘的想法,专心磨豆子揭豆皮。其实能做辣条的材料很多,林云芝选用豆皮因为便宜,不比现代豆子做法多,除开点成豆腐,只是煨煮,越烂越好。   有时不过想尝一次,小半捆柴便搭了进去,控不好焯水分寸易麻嘴苦涩,且黄豆性凉贪多容易闹肚子,所以富贵人家瞧不上贫穷人家又嫌麻烦,黄豆身价一低再低,倒给林云芝行了方便。   李氏也纳喊,没多问,等豆子泡得差不多,喊来陶老二推磨,李氏在旁往石磨里添豆子。男人气力大,推起来不怎么费劲儿,十几斤豆子,两个多时辰便磨完了。   剩下的便是精细活,点卤水,林云芝上辈子曾经采访过某大家,人对豆腐这一国粹深有研究,豆腐除开本身的黄豆要选好,最大功夫应在卤水上,点多点少分寸都有规格,多则软,少则老。   林云芝要的是豆皮,因而拉了条麻绳缠在左右手上,点过卤水,她手便抖开,蜻蜓点水般在面上揭豆皮,不可谓不快,因晚了这玩意聚成块,出来的就是豆腐了。   李氏外行不懂门道,看得眼花缭乱。豆皮接完去水,用粗盐,陈酒郁入味,过后便是煎炸,后入锅热油将先头准备花椒、桂皮、八角、姜、糖、花椒面煸香,而后闷煮入味。   “这也太香了?”李氏给锅里添柴火,边吸溜两口,说来这味道呛鼻得很却让认上瘾。   林云芝见怪不怪,辣条这毒物便是如此,逾闻逾香,嚼着上头,不然怎么能虏获泱泱大国人民,她道:“这不是精巧做的,还有用精面的,入味后改刀成骰子大小块,一次吃一嘴,更有嚼头,往后得空做些” 第7章 马甲掉的猝不及防   有过馒头挨训的事,林云芝原本没想过藏拙,这回索性大大方方亮出来,她倒不怕二房三房偷师,手艺门道里功夫深,俗常看客眼会七分,动起手来成品往往不尽人意,其中火候先后,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知馒头在旁嘴馋,林云芝每回会匀出来小半碗做零嘴,陶家谁撞上都能贪两筷,黄氏好清淡外,其余人皆被勾去馋虫,两小辈叫长辈抢先两回,懊恼不已,因而往后次次她开锅前,灶台边总蹲着两个萝卜头。   从泡黄豆到出锅,半刻钟轮询问,恨不得一回吃个够,也因贪心,两个小的上火哑了嗓子,再来讨吃的,叫林云芝好一通训   “再贪嘴,仔细告你们老娘,不拿竹条抽你们屁股开花”   两萝卜头灰溜溜跑开,没过半天蔫哒过来赔罪,撒娇耍泼讨自个开心,等把林云芝哄笑,结结巴巴问:“那等我们嗓子好全,母还给吃吗?”   屁点大小孩有奶就是娘,“给,想要多少都有,且一边玩去”她笑着院子让去院外野。   李氏念前头恩,虽待自己不热枕,好歹没冷言挖苦,时不时会给自己添把手,林云芝在陶家日子过得舒坦。   农闲日子过得快,来年农事忙活起来,再进镇便只有她自己,好在同左右摊位相处渐熟,需搬抬东西都愿意搭把手   辣条煎饼名声越来越响,好处是林云芝一盆盂面糊,赶在晌午前能卖完。   平常不揭豆皮,林云芝便捡地里头疯长的灰条菜,圆茄,西葫芦做干菜。   葫芦条滋味最好,从地里摘来新鲜的西葫芦,削去皮儿,用镟刀把葫芦肉镟成筷子粗细的长条,用盐,糟郁入味,挂在通风口晒干,吃时用水发软,剁碎包饺子也好,有韧性不腻,正合“贴秋膘”的传统。   农家菜实则不比山珍海味差,且还要看时令,正如三月鲥鱼,四月芋艿,干腊之物于夏为至宝,移至冷冬贱物也,时令不对,精华已竭,便是珍馐也如搴裳旧去,无滋无味。   真正的厨师敢于用不值一文的原料烹饪出人间美味,而是整天摊煎饼。   林云芝手脚麻利把热乎煎饼递给客人,心里轻叹自己到底还是让资本支配了手脚,得尽快攒钱,临近入冬天,手脚冰冷,人骨子容易懒,生意不好做,最起码得有个小店遮风挡雨,煎饼小打小闹,做不长久的。   **   柳胡同巷子,学堂今日冷清,先生告假一日会友去了,那股热乎劲叫东风吹进后院,厢房里的童生嚷嚷着要出门寻自在。   能到书塾里来念圣贤书,家庭大多殷实富裕,吃穿不愁,来此不过是为避长辈絮叨,又或是私底下觉得自己有两分官老爷命,舍了可惜,倒不如上赶试一试,成或不成都无伤大雅,因而偌大书塾真正有心仕途□□,寒门登科之人,屈指可数。   陶家兴自那日见过黄氏,仕途之心又坚定两分,只是这会书案前迟迟无法行书落笔,厢房门被三五同窗撞开,冲到里头扶额理帽,歪歪斜斜在跟前排开一溜,是来劝他寻自在的。   “陶兄,今日先生难得放我们一日闲,你不出门走走?”   “不了”陶家兴摇头:“前两日先生叫我们熟记的文章,我略有模糊,今日正好温读,不与诸位同窗一道,另寻下次便是”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惊道:“哪怎么成,没陶兄在旁,我们拿什么同小娘.....咳”见人面露疑惑,连忙改嘴   “唉,我的意思是,陶兄整日与书为伍,少同外人往来那成,先生说陶兄将来有金科玉律的命,未来大老爷总不能浮脱于案牍纸面,外头百姓是富庶艰难,且还要亲眼见过方知真假,陶兄以为如何?”   同伙朝他暗竖指头,便是他也叫自己文思敏捷所惊,如此才情,若不是深明来意不纯,只怕来年院试乡榜,少不得有他一席之地。   陶家兴剑眉一拧,不喜所谓“官老爷”之称,先生当年没少夸过旁的学生,一语成谶,无不是功名加身,唯独他例外,连着三年不第,活生生是块招牌,专打先生金口的烂招牌。   他虽从未提及,但心里不郁积久,同窗此言无异于揭人创口,当即冷色:“是民是官,且等以后,你们又何必旧事重提戳我痛处?厢房鄙陋,迎不下几位大佛还请出去”   “这”察觉青脸,明白自个是马屁拍蹄子上,忙赔罪:“陶兄会错意了,在下并无羞辱之意,你也知道我这人别本事没有,好戴文人雅士的高帽,引经据典稀烂,偏又爱卖弄,常常错而后知。   不若如此,我听闻西边街上有家新办的煎饼果子,滋味同别家不同,乃兄摆不起满汉宴赔罪,便拿这饼子对付一二,陶兄可得赏脸,否则兄必得懊悔良久。”   见他伏低赔罪,眼眸真诚,到底有两分同窗薄面,陶家兴面上稍霁却道:“不必多费礼数,有心即可”   劝慰的暗下咬牙,这姓陶的果真出了名犟,软硬不吃,好说歹说不行便要光火,又想起街边摊煎饼容貌似花的小娘子,气不免往下沉了沉。   若不是自个一伙长相不大尽如人意,他何必如此低声下气来求人同行。原他们是想借陶家兴的相貌冉助,好跟小娘子搭话。毕竟相貌良者,人皆愿交付。   屡遭拒绝人难免打出感情牌:“若陶兄不应允,我便自降书童,为陶兄研磨铺床当牛做马,以此来抵我的罪过”他说的情真意切,上前便要取墨条,大手大脚,不明白的以为他是要砸东西。   陶家兴不得不动容,最次的墨锭尚且索价六钱,真要甩了,陶家兴不知自个能不能再朝他娘要钱,他抬手将人拦下,退了一步:“乃兄既有心,依你所言便是,还望别糟蹋这墨锭”   “好好好”人一点不在乎糟蹋两个字,总算是把人拐上道,吆五喝六说请客,拉着陶家兴出巷子直奔西街煎饼摊。   柳胡同巷子在东街,离西街有半刻钟脚程。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们几人颇为显目,磕碜是真磕碜,俊朗是真俊朗,此刻倒是将人靠衣装这样的名句击得粉碎。   歪瓜裂枣四人组家里颇为富裕,身上衣服绸缎料子价值不菲,配以腰间朱穗,晃晃荡荡宛若行走的银子,满身富贵气,圆盘扁脸横顶着酒囊饭袋四个大字。   反观陶家兴一身洗得发白的袍子,身无长物,连束发的礼冠也是柄无彩木簪,但青沥松柏,孤云野鹤般矜傲之气却令旧添上风采,一对星目倒叫尔虞我诈清明,望时脱口夸一句谁家的好儿郎。难怪他们要邀他同行,没见左右女郎羞面,若不是碍于礼法早扑过来了。   陶家兴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前头虽一直朗声催促,他依旧闲庭信步的走,走马观灯贪看街上的烟火气。既是出来,他便看个够,回去免得惦念扰心,只是不知为何越到西街他心头越不安,待看到煎饼摊前的临街背影,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陶兄,你磨蹭什么啊,这煎饼每日有数去晚就没有了”   他们这头动静闹得有些大,离煎饼摊子又太近,林云芝听到嘈闹下意识看过来,两双眼隔空相触,皆是转为惊讶,只不过其中有个高低。   林云芝是短暂一瞬而后烟消云散,展露笑容,陶家兴却心头一颤,涌出诸般疑惑。   同窗推搡,无知无觉便到人跟前,歪瓜裂枣四人组暗下桃园灿烂,早听人说西街煎饼娘子生得貌美请丽,他们偷摸在远处观望过两次,但模模糊糊大体能夸句漂亮,现下云消雾散他们才觉漂亮二字苍白。   美人垂睫,无宝衣修衬,却不妨碍其白肤塞雪,蛾眉丹唇,身段隐在宽大的酱衣下,透出两分玲珑,芙蓉去雕饰,乌挑青丝引人嗅其下风光。   再听人细细温语,那句郎君可是要煎饼,硬是平白里生出绮丽,无端在心湖面上,兴风作浪,涟漪翻涌。   歪瓜裂枣四人恨不能多生两张嘴,贪与人多说两句,可还没等他们张口,边上一路上木讷扯后腿的陶家兴,却突兀朝煎饼摊子的小娘子一礼说:“嫂嫂安”   四人惊得心绪齐飞,其中心思深远者,噙着笑,啧啧道:“果真天下男子最令为兄钦佩之人,莫过是陶兄耶”   瞧这声嫂嫂,何其自然。倘若有人同自己提其木讷,他铁定给他个大耳光子,木讷?这要是木讷,他们怕已经深埋黄土了。然而,更让他们惊掉下巴的是小娘子非但应下,还喊了声“小叔叔”   这下四人组彻底零乱了,他们究竟错过什么。领头邀陶家兴的忽地回过味来,他记得陶家兴确有一位年貌寡嫂,不会就是眼前的小娘子吧?   他颤巍巍犹不死心地问:“陶兄,这位是?”   陶家兴道:“是家中大嫂,只是不知大嫂何时做起煎饼营生的?”   林云芝知道后半句是问自己,顶着人大有深意的眼神,她艰难地扯开笑应道:“不大久,业有半月,娘同家里都好,叔叔安,可要尝尝家中饼子?”   陶家兴想也不想,脱口道:“尝”干脆利落   林云芝忍不住手抖,念起黄氏叮咛的话,颇有种小时候偷跑出门被长辈抓现行的窘迫感。 第8章 陶老大死因   林云芝大场面没少见,能拿自个当半个长辈看,但此刻毫无长辈架势,反倒束手束脚似从骨头缝里往外长,全身三两重的骨头争相叫嚣,   颠熟嚼烂的本事,如今不是刷酱多了,便是饼皮摊厚了,等五份不明滋味饼子出炉,林云芝心里头百转千回问自己--为什么要问吃煎饼?叫卖叫习惯了?   “若不还是吃碗混沌吧,饼子干,一会烧嗓子眼”人剑眉拧川,林云芝下意识以为是咸了   陶家兴却摆手道:“不用”他不置可否,倒是有天生的本事,眉头川字愈深,若不是胆子只那么点大,林云芝甚至想喊出声:兄弟,不好吃咱不勉强。   得,这饼子是跑不掉了。   她弄不清自己为何在他面前格外发憷,谨小慎微,跟前人面上稚气未退,五官硬朗介于成熟男人和少年之间,琼鼻薄唇,梁骨裁鬓,眉宇三寸虽有锋芒却不迫人,和书面上描刻的阴鸷首辅更是天壤之别,自己理应不惧才是。没由来像是烙进骨髓,本能而发,脸色难免有些苍白。   歪瓜裂枣四人原想同煎饼小娘子搭话,特地邀来陶家兴作陪,如今大水冲了龙王庙,他们好歹读过两年圣贤书,礼法规矩背得稀疏二五眼,当人小叔子面勾搭其寡嫂,四人自诩风流,也行不出此等没脸没皮之事。   但做哑巴望天那太窝囊了,索性埋头吃饼,才咽下两口便晓得摊子为何生意火红了,这滋味恁足,遂而他们闲下来的嘴找了活,好话连珠串往外冒。   “嫂子这饼太香了,恨不能连舌头一起咽下去”   “就是,我决计往后朝食我都要吃嫂子家的饼,回头我便吩咐小厮来卖”   “叫你家小厮多买些,正好把我们几个都带上”   “ 好说,好说”   他们都是富贵窝里养出来的灵舌头,平常家里大厨变花样,却也落不着好,如今仅是张粗鄙的煎饼,他们倒一点不吝啬好言好语,真不知其中究竟有几分饼香。   林云芝莫名其妙多了几位长期客户,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能应好:“你们能瞧上那是我的福气,想吃只管来,不冲你们是家兴的同窗,光这些好话,我便管够。”   她瞥了眼自家小叔的脸色,不大敢确信加了句:“家兴若是也想,正好让他们捎上”,没想到人淡淡“嗯”了声,林云芝一愣,难道他皱眉不是因为难吃?   用手帕擦了擦手,陶家兴乜斜着瞧看他,问道:“嫂嫂这摊子想来艰苦,几时起又几时回?”说着他盯着沉重的鏊子木架,声音沉了沉:“这些东西都是嫂嫂一人之力?”   林云芝自作多情当这是关心。   “并非,左右同行会帮着些,倒不大用我费心费心力”笑道:“镇上离家不大远,推车而来,辰时初刻起,晌午便回,怕天黑不好走。也就这两日是一人单来,前些农闲二房也帮着来照看,眼下地头事渐多,我一人能应付过来”   林云芝说完晌午便回时,人脸色明显一松。   “若是在镇上遇上事,只管来柳胡同巷子寻我”陶家兴蜷在袖口里的手掌紧了紧,抿了抿唇,神色有些厚重:“嫂嫂一介妇人在外,难免有诸多不便,不必忧心会叨扰,娘知道想来也不会多说”   林云芝嘴上应下,心下实则转头就忘个一干二净,先说不好叨扰,叔嫂之间原就容易让人诟病,少些亲近是有好的。   况且便是找了又能如何,他现下大事不顶用小事犯不上,自己见了人还容易发憷,她恨不能离得远远的,哪里会上赶着讨不痛快。   陶家兴以为人听见去了,脸色缓和些道:“正巧今日闲,我便留下来陪嫂嫂,不说分忧,搭两句话解闷也是好的”说着不等林云芝回神朝同窗四人说:“陶某今日便不作陪了,几位兄台若是有事尽可去忙”   四人叫他叔嫂二人来去间的嘘寒问暖推至无以复加的尴尬局面,碍于面子死撑,现搭好台让他们下,他们自然上道,纷纷点头:“那便再寻来日与陶兄共饮”   陶家兴拱手:“失陪了”   林云芝察觉这人厚脸皮劲儿忒大,前头嫌弃自己不好,怎么又肯留下来帮自己?等等,重点是她不需要帮啊,她还是劝劝:“都是娴熟活儿,废不了多大力气,不敢劳烦叔叔,我一人足以”   陶家兴指腹摁在钱匣上,浓睫拉开,眼底涌出抹晦涩神伤道:“嫂嫂不迎我,嫌我添乱?”   那嫌是真嫌,话往肚里沉了两转,吐出来别样的违心动听:“求之不得呢”后转去摊煎饼,想着转移注意力,别一直手忙脚乱,影响买卖。   煎饼是粗粝物件儿,从不纳罕,但今儿整条街独属煎饼摊子热闹,仅仅是摊前一对璧人,小娘子自不必说,每日瞧她之人排得老远,多是青年才俊,但现下却叫黄花闺女占了大头,清一色望去青红着紫,云鬓钗环,为的皆是在旁拿着钱匣子的男者。其容风流,袍衫木簪,却叫满腹诗文熏陶染晕了眉眼   有酸文人骚客就会骗不暗世事的小姑娘,也有熟人仗着胆大,多嘴问两人干系,男男女女皆有,鲜奇的居然有好事牙婆,他们倒是不隐晦神色。林云芝笑着解释,到后头问的多,也懒得说了。   “娘还在家,叔叔也早些回去吧”   陶家兴替人整理好推车,颔首道:“嫂嫂路上小心”说完也不走,留在原地等林氏离开,望不见时才转身回书塾。   一回厢房就在案前落座,取笔点墨在信笺上奋笔疾书,端正有力,如铁画银钩,一连洋洋洒洒整篇一页不间断,等待写信头问安时兀地愣住,旋即嘴边绽开一抹苦笑。   “家中哪里来人识字”他起身点起烛台火,将墨迹未干的信点着,青烟腾地往上,而后被湮灭在灯盏里,是得亲自回去一趟了.   **   东大街末头有座宅院,占地极广,飞檐翘角,朱门横匾上书着“张府”两个大字,里里外外网了层油花,是镇上有名的财主家,后院小门边角也有讲究,栽了两盆海棠花。   守门子的下人见前头摇摇晃晃来个婆子,到跟前才认出来,是花柳巷子的覃牙婆,忙赔笑道:“什么风把牙婆吹上门来了?”   覃牙婆竖眉寒目道:“你个耗子精,没事我便不能来窜门不成?好叫你老爷知道,你耽误他大事,仔细你的皮”   那下人却不惊,笑吟吟地将牙婆迎进门道:“牙婆别打趣我了,快些里边请,老爷早吩咐过,若是您来只管领着去见他”   “算你识相!”覃婆子笑骂道:“这道儿我比你熟,用不上领,我自个去便是”   人笑呵呵地应好,等那倭瓜身段颠着碎花步望不见时,他突然冷下脸,碎了口吐沫:“没心肝的贼婆子,又不知来祸害哪家姑娘媳妇儿了”   当今天底下有四种人招惹不得,游僧,乞人,长舌妇,牙婆;   后者专做伤天害理破人家庭的事儿,常如给东家恶汉牵西家寡妇的门,又比如倒卖好人家的姑娘丫鬟进烟花地,专吃昧良心的钱,家府老爷贪“吃”,素来荤素不忌,寡妇丫头没少拉到屋里,大多便是这牙婆牵头搭线。   林云芝若是此刻见到哪牙婆必定惊讶,因她今日才同那些姑娘小伙堆里问她同四房的干系。   覃婆子倒真没说错,这张府院落比自家院子还通透,寻到府主人屋子跟前扣了两下房门,朝内朗道:“爷,是我”   有道粗狂的男声回了句,内屋传来女子嗔声,而后窸窸窣窣响闹后,内屋走出体态圆润,肥头大耳的男子,硕大的脸盘子上还印着口脂,不用细想也知道屋里正在行何事。   张正阳好事被打搅,心头有些不大好,但又因是覃婆子才没发作,毕竟她每次来都给他送来“好货”,他自然给些脸面,沉声道:“覃婆子好些时候没来,可是又寻找什么好货不成?”   覃婆子笑道:“是陈货”   人脸霎时拉下来:“便如此你也敢送我跟前来?”   “你别急,且听我说”覃婆子见人翻脸忙解释道:“在我这管叫陈货,可搁在张老爷心头那可是天仙也换不来的人。”   张正阳顿时来了兴趣,砸吧两下嘴问:“倒说来听听”   覃婆子唉了声道:“老爷可听过平安村陶家寡妇?”只这一言,张正阳登时变色,   覃婆子乐开道:“这之所以喊陈货还是因张老爷呢,老爷自个使钱砸不来,再喊新货岂不是打老爷的嘴?”   张正阳眼角抽了抽,脑海里浮现道倩影,心头止不住发痒,为了能把人弄到手他可是费了大工夫,不仅放钱引他丈夫豪赌,又暗地找人殴打,好不容易盼到人做了寡妇,隔三差五便让那些讨债的上门去催   他不信美人能消受得住苦日子,到时候他再给人做主还了债,金玉珠宝,陶家寡妇不得感恩戴德,任他上下其手。   只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这头日日熬着,唯恐时候不对抱不得美人归,不曾想没把没人盼来,倒是把覃牙婆给盼来了。   “你是来挖苦老爷我的?”   覃牙婆道:“哪敢,只是不想老爷被蒙蔽,陶家寡妇怕是不会轻易到您府上来喽,人家生意正红火呢,想来要不了多久,前头丈夫欠下的债自个儿就能还清”   这一说张正阳急了,还清那还有他什么事?忙把牙婆往屋子里请,好茶好物供着,又叫下头人取了沓银票。   覃婆子见着钱,笑呵呵将来龙去脉说清楚。听罢,他整个人愣在原地,喃喃道:“如何会这样?好日子不过非要受苦?”   覃婆子道:“跟着老爷是不愁吃用,但却没个好名声,估摸人家媳妇儿图得就是这个”   “那这可如何是好”他放不下绮丽,想起来心口就一阵阵发痒,好似旱地脱水的鱼儿,活不长久了,他道:“还望牙婆能帮救我命,若是事成,必有重酬”   覃婆子等的便是这句话,遂招手让他贴耳过来,细细同他说了计谋。张正阳先头震惊,随手越发眼红,连着鼻息都粗重好些,   他连连点头称赞,拍手道:“依牙婆的法子来,若有用得上人手的只管开口,我张府别无他物,便是银子同下人多得使不完。”   牙婆摆手道:“倒不用多少,三五人便可,你只待等我好消息” 第9章 讨债上门   无时令节气,镇上今日大躁,南北两街空巷,东西两街则人满为患,人流攒动,众星拱月在星月酒楼外。   青天白日,却紧闭门庭,左右两个守门的,着蓝底红领制服,头戴四方筒子帽,腰间斜跨柄三尺弓刀--竟是县府公衙里的捕快,冷面白脸,倒将中间门庭处形销骨立的平定巾男子显了出来。   林云芝认得是酒楼的掌柜,据说是镇上出了名的好脾气,这会儿人群中有人不耐,估摸着是想上酒楼吃喝消遣,掌柜的舔脸赔笑,朝大家伙拘礼,而后两张嘴皮子翻动着,隔太远林云芝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总归听后,大伙如水流遇石,四散而去,也有不少停驻原地不断往楼里眺望的,恨不能扣出一双眼,到里头一观全貌。   “是县府老爷亲来”老板娘解释道:“说是要见贵客,怕闲杂人打搅。”   原来是公家包场啊,那倒是挺有派头,只不过偌大县府不摆宴席,非要闹到他们这镇上?   混沌铺的老板娘前两天听到风声,如今便有动静,不由惊叹道:“贵客原籍在镇上,许是位分重,生意在京城也吃得开,金山银山回乡,这不连县老爷都赏脸亲来设宴,真真是光宗耀祖,给老祖宗争气啊。”   既是皇城回来的富商,自然有体面,毕竟官老爷再有钱,也是吃死粮饷的,些许动银子的地方还得相熟的商人来,官商一家,就是这道理。   “谁说不是呢”林云芝笑道,都说举人身后七品官,看来生意做得大,商贾也能叫当官的看重。   不知是不是星月酒楼歇业,西街上的摊子生意都比往日红火,顶得上大集,有些人硬是要一睹县府老爷真容,吆五喝六竟在有胡床桌椅的摊上摆开架势,或吃碗羊肉泡馍,或一碗混沌,一沓饼子,眼瞅要长耗下去,喧闹声震天,星月酒楼临窗的隔音好,依旧能听到声响。   店掌柜额角冒汗,跟前两人他都开罪不起,赏脸屈尊来却不能得个安稳,自觉有罪,连连赔礼道:“是小人该死,本想临窗,大人们能边赏风景边吃食,不知如此嘈闹,趁还未开席,可要再为大人择别间厢房?”   “无妨”说话的是今日的角儿,县太爷亦要赏脸的人物,他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出头,满身玉冠锦袍金贵气,桃李风流相貌,悬鼻星目,两颊骨立,眉眼含笑时若霁月红蔷。   店掌柜自诩识人无数,却依旧未能避俗,搜肠刮肚只想出这人跟菩萨似的,且观又不可攀。   心下明白,能在京城是非地闯出名堂,又哪里会是真慈悲菩萨,素来都是温柔刀秀阎王。   贵客一指窗外道:“哪处卖的是何物,如此红火?”   掌柜顺其所指望去,先是一愣,而后解释道:“是煎饼摊子,小娘子有些手艺,饼里头加了自个钻研出来的新奇零嘴,似叫辣条来着,其名闻所未闻,但滋味尚可,只是有些贵,粗粝饼子要六文钱一份”   他忽地脑子一灵光道:“爷是要尝尝?”   “尝”他眼角淬着笑,转头问旁年逾不惑的魁梧男子道:“朱兄要不一起?”   朱正年拱手道:“郑兄盛情,朱某岂有推脱之礼”   他以某自称,足见尊重,亦或者说是谦卑。旁人只知道郑皖生意做得大,唯有他明白皇商二字的轻重,说句实诚话,郑皖不比天子城下那群锦鸡云雁补子差,他个小小七品县太爷,绘禽描兽的资格都没有的芝麻绿豆官,自然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劳烦掌柜替我二人各寻一份来”郑皖掌心转着玉石珠,丹凤眼微微眯和,跟在他后头伺候的小厮兀地低下脑袋,心想爷这是又碰上好玩的了。   林云芝不知自己煎饼入了贵客的眼,想着今晚包顿饺子,前些时候晒的干菜已经入味,再熬一锅大骨汤就着吃正好   现下豖肉便宜,在屠夫眼中大骨更是轻贱至极之物,啃咬不动,不见丁点荤腥,因而林云芝费了三文钱就拎回一斤多重的大骨   李氏瞧见拧眉道:“大嫂买这糟践物做什么,家里又不养狗?”   林云芝暗下安慰自己不同外行人计较,到厨房用斧头把大骨劈成差不多大小的骨块,过热水焯去血水,又从橱柜里翻出树地瓜根,葱白,老姜,八角,陈酒,米醋添水混在一起炖着,后开始揉面擀饺子皮,剁饺子馅。   饺子可荤可素,这才是方便的,穷人家再节俭,一年少说能吃上几回。她这头在厨下忙开,二房三房乐得清闲,又不好大咧咧歇息,左右等林云芝弄完饺子馅,才颠颠帮忙,没瞧见人怎么处置那堆轻贱大骨。   “母,今天吃饺子吗?”馒头同缀在她娘后头跟来,刚进厨房就被肉满屋子的肉香熏昏头,吞了吞唾沫道:“还有肉?”   李氏也惊奇,明明大房回来除开那根畜生都嫌的大骨,着实没有荤物瞧见,莫不成这肉香是那骨头散出来的?   刘氏全然不知情,只以为人私底下拿钱卖肉,脸色不大好看:“大嫂,虽说如今的日子渐渐好过,却也不是大手大脚的时候,便是买肉也应要同娘商量吧?”   林云芝颇有些好笑道:“又不是顶好的肉,几根糟践骨头值不了多少钱?事事都朝娘商量,一些事还做不做了?”   “骨头也能熬出如此浓香?”李氏惊得瞪大眼睛:“比好肉闷起来还勾人!”   刘氏凑到跟前想细瞧一眼,却让林云芝拉住:“夜里都能知道,三弟妹何必急于一时,现如今掀开免不得要跑味儿走油”   刘氏讪讪,改去包饺子,心下止不住嘀咕:大房这是能挣二两钱了不得了啊,真当自个儿是个长辈。   包饺子倒不难,活都在皮和馅,不能久放,掐着时刻煮捞,等陶家两个男人从地头回来,正好热乎出锅,再用熬入味的大骨汤做汤底,才端上桌就引得吸溜声。   “老大媳妇,这是炖肉了?”黄氏聋拉的眉头微微一挑,倒不是她多抠,家中小辈长身体,男人在地里头卖力,吃些肉补补是正经儿事,遂而黄氏不过顺嘴一提,买了便买了。   刘氏酸溜溜道:“哪是肉啊,娘你怕是不知道大嫂锅里炖的是什么,好大一根猪骨,却肉末也见不着呢”   她说起来绘声绘色,林云芝用大碗盛出骨头走出来,一家人引颈探脑往她手里瞧,她大大方方一放,骨头里有髓,滋味不差,对小孩大有裨益,所以她给两个小的一人一块,馒头倒还好,他母夹的都有道理,他是让人喂出信任来了。   铁牛不行,他吃的少,以为是不是讨人厌了,小脸登时哭丧下来道:“母,我不想啃骨头,不想做小狗”   刘氏脸黢黑,直勾勾道:“大嫂又是何意?”   黄氏也看清碗里确是挑不出肉沫的大骨,不由得道:“老大媳妇,家里是拘谨,但也不是买不上肉,想吃两顿不是大事,你无妨担心我会说你”   这是全家都误会了?   林云芝道:“娘,你们误会了,大骨虽轻贱,滋味却不差,未出阁前我娘做,这里头的髓,便是富贵人家里也是用的。”   林云芝老子娘算是书香世家,只因家道中落才嫁给原身的爹,出阁前同富贵人家常有往来,黄氏当初打听婚事的时候略有所知,现下听完最先释然道:“既是大户人家都用,又矫什么情,都吃吧”   若是老三媳妇不说,光闻味儿黄氏真猜不出这汤是用丢了不要的大骨熬出来的,饺子是葫芦条酸菜馅,吃起来有劲道又有股酒糟香,酸菜是陈年腌好的,格外酸溜溜开胃,面皮绵软且薄,从外能瞧见里头馅,老大媳妇包起来精细,个个块头不大,嘴阔些的一口,小些的分两口。   吃饺子连汤带水,几只下肚,早没人介怀汤用的何物熬,只知道鲜美,农家一年四季少有见荤,便是有,家里煮妇也是糟蹋了做,全是因油水解馋才吃得下,如今比起来,这大骨汤才算是真肉香。   刘氏看自己男人越发吃得快,心中膈应,但家里事有规矩,过了时辰再想吃便是没有了,所以虽不情愿她到底没委屈自己饿肚子。   整顿下来,馒头对他母简直五体投地,想起她娘勉强下咽的手艺,他颤巍巍去拉人衣袖道:“母,往后能不能让你煮饭,我娘煮的太难吃了”   李氏闻言柳眉倒竖,揪着人的耳朵骂道:“管你吃还挑,你这白眼狼看是要讨打”   嬉闹着,林云芝收拾碗筷进厨房,洗刷锅碗,稀里哗啦门外忽地传来脚步声,动静越闹越大,直至厨房窗牖纸上蹚出一片火光,才陡然察觉不对劲儿,迈出门槛,兜头砸来声声“强语黠迫”   “还钱!”大院中庭占了好些人影 ,袄袍钗环皆有,无不是手举火把,满地零落的影子,遥遥同天边皎月交映,如憧憧鬼影骇人心魄。   陶家一大家子人从屋子里出来,黄氏并两房男人,刘氏李氏估摸是在屋里安抚孩子,林云芝细想了想跟着出门。   黄氏见她先是一惊,而后厉声道:“回去,要你掺和什么劲儿”   林云芝不语,反手握住人的手道:“娘,我不回去,在外头你我能有个照应”   黄氏静默一会,而后点了点头:“也好” 第10章 细数其下因   来人形形色色,不挑“燕肥环瘦”,须发髯面,有脸横刀疤者,火光下刀疤宛如蠕动的蚁虫,一咧嘴露出满口黄牙,冲着陶家人不怀好意,阴寒劲儿让林云芝打了个寒颤。   人群熙攘,翻来覆去不过还钱二字,也不给辩解的机会,大抵没人喊停,他们能吆喝到天明。   林云芝侧看黄氏背在身后的手,握着柄柴刀,二房三房则取了房梁边角的木耙,铁锄,反观自己空手空脚,一会儿闹起来可是要样样吃亏,思虑是不是回屋备件利器   吵闹忽地鸣旗息鼓,从中往两侧让开条窄道,来的是两个耄耋老人,连须带眉尽白,手杵蟠龙拐,步态龙钟地行至跟前。   黄氏认出是乡里的耆老,恭敬道:“三叔公,九叔公”   两人辈分奇高,村里没进棺材用两条腿走路的,撞见他们都得问声好。免去后辈俗礼,左边着五蝠喜寿袄袍的是九叔公,右边大红金丝仙鹤纹的是三叔公,虽老态龙钟,眼底却烁熠。   “陶大媳妇,我同你三叔公来此所谓何事你应当明白,不是我们坐长辈非逼着你们,实在是闹得不好看,拖了好久,今儿总该给大家伙个交代吧,再不济商量个章法出来,好宽大家伙的心”   这声陶大媳妇并非喊林云芝,黄氏亡夫家中行长,是来催债的,黄氏登时面露出难色道:“实不是我有意,而是确实没能力填这天大的窟窿,望着诸位见谅,多宽宥一二,好叫我们去凑”   “谁知道你这多久会不会又诓我们”说话的是个婆子,粗衣云鬓,一张面皮拉得老长,颧骨高凸,细眼蛾眉,生得鼠头獐脑,声音也不入耳   “陶家嫂子,我们也是吃不上饭才又上门来,你家大郎当真是把我们害惨了,如今上顿不济下顿,只等拿银子救命呢”   有好言好语讨要的:“我们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十几好些两,有的甚至更多,总不能体谅你家,便饿死我们自己不是”   亦有撕破脸皮大家谁也别想好过的:“今日若还不上银子,房契地契只管都要你抵上”   指摘气使,不入耳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往外蹦,黄氏气性傲,低声下气不见回转,反叫人呛得哑口无言,黄脸憋成胭脂娇面,哆嗦着手   “真要如此,你们非要咄咄逼人,我也没大好活,拿我老寡妇一条命还你们银子就是”说着便把藏在身后的刀往自个脖子上架,那刀子刀锋雪白,真要在脖子处见肉,真会出大事。   原以为这是用来防身的,没想到黄氏竟然用在自己身上,林云芝忙对吓得呆愣的二房三房喊道:“还不快架住娘”   两人回神,而后兵荒马乱地去扯黄氏手上的刀,两大老爷们一人握刀背,一人握刀把,算是把刀从脖子上取下来。   便是这一会功夫,黄氏脖子上已然见红,林云芝忙抽出帕子给人擦拭,心头冷不住发酸,纯白的帕子上绽开红梅,她脸色骤然冰冷,将帕子交付于二房,自个往两位耆老面前走。   古人被道德框在敬老爱幼的框架里,耳濡目染,自当上行下效,可她林云芝不是,若是你行长辈之事,她自然奉还长辈之礼,可若是你倚老卖老,她也绝不会客气留面。   三叔公等人空有耆老名头,却带头到院子闹事,只这一点,林云芝便再无半点尊重,且她一介寡妇,不惧再嫁,无需名声来锦上添花,不惧添一项嚣张跋扈之名。   “两位耆老真要见我婆母血溅门庭才肯罢休不成?”林云芝冷眉:“我陶家从未说过不还,你们在这空口白牙胡乱编排给人定罪,所安何心,且敢明说”   三叔公不知黄氏如此刚烈,钢刀说往脖子上架便架,他们一把大年纪的人见血是大不吉利,声音不禁带着温怒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当初借时陶家大郎可从未说过一日日慢慢借,东家十两,西家二十两的拿,如何豪爽,现如今推三阻四全不是个道理。”   九叔公道:“还不上,这田契地契正好做补偿,他们若被逼急找县老爷对簿公堂,你陶家的田地依旧要划出来,等那会子人财两空,不如私底□□面了当”   黄氏挣扎着起身,伤口因这牵动又咕咕往外渗血,陶老二忙擒住人安抚,黄氏全不顾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她不是个慈祥软和的主儿,求也求过,依旧不见成效,黄氏抖开泼辣,挂了自己满身的刺。   “三叔公话已至此,我有几句话要问问诸位”林云芝心头有念头,只是不敢确认,不声张不显色先拿眼睛扫过众人,后指着其中一人道:“我丈夫赊你多少银两?”   那人一愣,以为这是要还呢,话在嘴里打了个转,旋即高声道:“十五两”   “那你呢?”她又指一人   “三两”   众人不知陶家新妇何意,但被问及又不得不答生怕人会抵赖,银子数在暗地里往上涨,在场人心思全在如何抢回钱中,并未仔细留意银子数,问了个遍后,竟过了半百。   林云芝嘴边却绽开一抹笑:“我夫君欠在场银子,如今目不对数,白纸黑字写明是四十六两,但如今会缘何平白多出三十两。”   “还有你”林云芝走向一人道:“我夫君欠你最多,但你所操何业?依你身上衣帽鞋袜,一年之间又能有几两银子进账?二十五两,拿你脑袋上那颗项上人头作借他?”   “地头农家一年撑死三两银子入账,扣去吃喝费用,能省一二两已属不易,诸位好大的手笔,能如此慷慨,十数年心血尽数交于他人,该说是这账目不对,还是你们受人指使,要来害我陶家。”   此言一出,便是两位叔公也哑然,陶家新妇着实厉害。若是寻常人许是不会发觉其中微小差异,但林云芝自小接受现代教育,心算了得,这些人必定有问题,因为衣着样貌,他们根本没能力借给她死去丈夫那些钱。   因而,他便宜丈夫并不是亡命赌徒,而是有人在设局,算计了整个陶家!   只是陶家世代务农,又能有什么好被惦记的,难不成有人跟她一样穿了?还可能是男主上辈子的死对头,现如今要来搞死他?   踏进门槛的脚忽地一顿,陶家兴脸上精彩纷呈,两道剑眉凝成深川,浑身冰凉入骨。 第11章 细数其下因(二)   满庭哑言,照他们前头说法,一两银子应当掰碎揉开使,借出去多少,怕是连枚铜钱子也能记得一清二楚,如何会银不对目。   三叔公声色内敛道:“陶家媳妇,哪来那么多阴谋阳谋,不过是有几个起贪心,私底下又没商量清楚才闹出笑话,字据上白纸黑字,陶家媳妇你也无从抵赖。   两头僵持闹下去不大像话,不若我做个公道,细账也不劳你费心深究,还了钱叫他们自去辨个清楚,你不也好落个自在”   当下有人追着说:“三叔公说的在理,细账我们自会去分”   那头说能从陶家挖出多少宝贝,他们尽可揣进自己兜里,过后还有补碎银子,有人见钱眼开,破了前头定好的规矩。   “我听不大懂叔公的话”林云芝面色极冷,凤眼淬着火光,因极艳的容貌无端有两分凌厉气魄,令人促狭,不敢与之对视:   “这是吃定我陶家好欺负?也罢,既然如此,好言好语也免了,有委屈自是要请县老爷做主,看看这账该到底该怎么算”   黄氏挣扎起身,老大媳妇挺直腰杆,自个怎么也得给她撑着,水亮的帕子在脖上围了一圈,越发显得她脸色蜡黄苍老,吊眉竖目:“连自家活命的银子都能记错,我倒想看看,县太爷会怎么判?”   “这又是何必?”九叔公绽开眉间的褶子:“万事不到走不动的地步,闹去县府衙门岂不让街坊邻居笑掉大牙”他难得露出好脸色,自打嘴脸:“赌面上的事儿,你有见县太爷管过?”   这闹衙门的是他们先开口,如今说不受理的又是他们,当真是佛有善恶相,多变看不透。   林云芝却语出惊人:“县老爷管不管赌事不晓得,可其中牵上人命就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夫君好生生一人说没便没,时隔今日你们上门咄咄逼人,谁能保证先头手里干不干净,身正不怕影子斜,咱们请了县官老爷好好查查,大家伙是人是鬼一试便知”   “你又胡说些什么”三叔公这下彻底变色,龙头拐抢地咚咚作响,朱穗划出凌厉的红线:“人命大事岂由得你信口雌黄”   “信不信口雌黄,如今尚未可知,民妇有冤,县衙岂有不受之理”林云芝唇边拘出抹嫣笑:“还是在场各位不敢,同我走一趟衙门”   人命案子历朝历代皆是大罪大刑,活人到衙门走一遭是要损阴德的,成鬼下地府也永不超生,有心想一睹县老爷真容,那是要隔好些远才敢引颈探脑,真到人前,光是惊堂木三响,他们腿早软成摊烂泥,乌纱帽上镶的是琉璃玉还是金银扣谁能知道。   为几两银子,倒把胆吓破了。   “疯妇”三叔公气得直瞪眼,却拿人没办法,总不能真去见县太爷。   这群人来势汹汹,如今进退两难,秋霜的天夜里渐凉,火把上的明火被寒风吹得明明灭灭。突然,身后惊叫一声往边上让,窸窸窣窣又是大片动静,一道人影从门槛处朝跟前走来。   原本死寂的院子闹出点动静,自然引人注意,陶家也不例外,这一看黄氏登时喊出声。   林云芝侧过头,越过乌央央的脑袋,见原本应在书塾刻苦的人,毫无征兆出现在面前,心下一跳。她估摸不出人什么时候来的,又在后头听了多少,只不过那张结三尺寒冰的脸,林云芝想至少不该听的他恐怕都听进去了。   等人到跟前,黄氏没压住出声,顾不上捂住脖子,上前抓手斥道:“你回来添什么乱,快回去”   陶家兴摇了摇头,面上不变,但眼底在瞥向黄氏同二房三房时微微轻软,声音说不出沉重:“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娘非但不告诉我,到如今还想着瞒我”   黄氏支支吾吾想辩解半天:“我不也想为你好......”   “娘,她……”林云芝猛地卡住声,人冷冰冰看着她,琥珀色眼珠翻涌着道不清说不明的讳莫如深:“难怪嫂嫂独自一人在街上摆摊,如今瞧来是情非得已,又何必不同我说,叫我险些误会嫂嫂”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林云芝从字眼词句里听出两分抱怨,激得浑身鸡皮疙瘩倒竖,眼睛滴溜溜的转,一时间找不到落脚点   她敷衍道:“左不过银钱小事,多言叨扰叔叔才是得不偿失”   “既是小事,嫂嫂如今可是解决了?”   林云芝一愣,这是□□裸的嘲讽?看来人腹黑不是后天憋出来的,而是天生骨头里就有这种基因,瞧这话多有水准,用自己话翻译--你行还搞成这样狗样?简直不能好了。   她没细瞧,陶家兴不仅有天生腹黑的倾向,为人更是分明,对闹事者没有半分温度,读书人自有口齿厉害:“不瞒叔公,侄孙儿功名未成,偏生会纳诉讼状纸,虽说纸墨金贵,倒不碍侄孙儿行书”   告官如同现代法院一样,是得有讼纸的,行书需得工整,定有格式,一样不对皆无效,农家人背朝黄土大字不识几个,哪里会写诉讼状纸,倒是有生出行业代写的人,只是收取银钱不少,穷人家出不起那笔钱,富人又哪愁这些,因而生出没几年就没落了   三叔公以为林氏不过是嘴上闹闹,没有状纸,一切都是空话,可陶家四郎兀地回来,他自幼聪颖,文采斐然,专擅笔墨,有他执笔,状纸却不是难事。   衙门官司只要不偷奸耍滑,必定会开庭审讯,届时一查,什么都露馅了。两位年逾耄耋的老人互相对看一眼,只摆手道:“罢了罢了,都回去吧”   今日这银子怕是要不回来了,等回去便婉拒那人的托辞,他们到底不如陶家来得嘴利善辩,吃不下这辛苦钱。   有人还想争辩,可肚里无甚笔墨,百般话绕舌尖,又样样没理,他们心中气甚,却无可奈何,一窝蜂涌来,从陶家院落散时恨不能不吹起一片尘埃,轻贱的脸皮被撕扯得一文不值了。   黄氏高兴人退走,但又狐疑,对陶家兴道:“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   陶家兴点头道:“回母亲,傍晚有人到书塾同我说家里出事,我怕是大事,朝先生告假两日赶了回来”   来找他的是两张生面孔,陶家兴不大认得,兴许是家里托信来的,不认识也是常事,但听到家中出事陶家兴心头再难平静,一会儿是寡嫂凄惨的面容,一会又是母亲蓬头垢面,不能心安,索性回来瞧瞧,免得自个胡思乱想,他没想错,这趟回来对了。   “外头凉,你夜里出来穿得如此单薄,有话攒着些说,快进屋去”   屋里两个小辈窝在他们娘怀里,外头的动静里头模模糊糊有个大概,知道是讨债的上门,越发不敢发声,怕人突兀闯进来,摔抢东西。等黄氏同人进来,她们下意识松了口气,问起外头状况。   “应是料理完了,不会有大事”陶老三他嘴皮子平常灵光,今儿半点没派上用场,现下反倒急着叫嚣宣泄:“看架势,这次他们吃大亏,没脸面再好意思上门”   林云芝被黄氏指使给小叔子倒茶斟完退在旁,摇了摇头道:“我看未必”   他便宜丈夫,后头应该还有风浪计谋在酝酿。   “老大媳妇,你说说看怎么个未必法”黄氏从前不大知道老大媳妇嘴皮子顶厉害,刚刚有所见略,这下自然想听听。陶家兴同为诧异,他倒也颇为想知晓。   林云芝环顾一周,连着自己心中,半猜半想地说:“这些人不过都是一盘棋子,儿媳怀疑有人在后头故意指使他们演戏给我们看,不然不会那么巧,有人到家兴书塾门口蹲他,骗他回来。娘瞒着家兴是好事,家兴不好因旁的事儿分心,这人有心,估摸是怕家兴高中,有了功名加身再不好对付。只要咱们没还上这半百赌债,这短处随时会被拿捏”   “娘,咱们家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林云芝下意识不大认可有人跟她一样是穿的,亦或者是重生,毕竟这种概率太小又同时并发两次,按照概念也不大可能,最可能的便是这人原就与陶家结仇。   “我看不见得”刘氏忽地开口,她话语有些尖锐:“旁的不说,这半百银子若是非还不可,也别说我为自己,这日子怕是过不下去了”   “老三媳妇,你这是要分家?”黄氏一拍桌案,一双吊梢眉斜飞入两鬓,陶老三也被他媳妇吓了一跳,忙去安抚他老娘,边斥道:“刘娇,你做什么,这个节骨眼来气娘”   刘氏非但没安分,竟然讥讽道:“我可不再想赔进十几年,是,娘说的没错,这家我早想分”   她原是想让李氏开这口,可李氏被大房灌了迷魂汤,任她明里暗里,分不清是装糊涂还是真没听明白   逼债的打上门来,大房又是那种说辞,她一家子不想被连累死,就该早断得好   “好,好啊!没想到我陶家出了白眼狼,亏我还想着你不容易,你要分那便分!”   林云芝目瞪口呆看着刘氏自爆,砸吧寻缝想出个缘由来,大抵还是为钱呗。   儿媳提分家可是大逆不道,是要被搓脊梁骨的,哪家媳妇不到不得已会开口,这钱还真是害人啊! 第12章 分家   别看分家从嘴里吐出来轻飘飘的,陶老三先回过味来,劈头盖脸好通训,刘氏吃了秤砣铁了心,这家今日非得分清楚。   “家里人多,全仗着地头过活,铁牛也到上学的年纪,我这当娘也盼他能识些大字,可家里如今哪还有银两供他上学?他已经落村里孩子两年”刘氏面红耳赤道   ”我这做媳妇儿本不该置喙婆母,可老四三年不第,您勒紧裤腰带也要供着,换做你亲孙子,你却说人小再等等,我瞧着倒不是等,而是家里供不出第二个读书人,托着大的上台头,把小的往泥底下踩。”   在场人悚然一惊,疼儿子不要孙子,这话是能随意胡开口的?陶老三拧着脸斥道:“死婆娘,给我回屋去”说着拽人   刘氏甩开膀子闹起来:“娘偏心能做,我凭地不敢指出来,陶老三,那可是你亲儿子你不疼,来日养老送终指着你兄弟不成?”   林云芝暗叹了口气,一大家子人不睦缘由很多,归根结底不过两样,一是小的贪得无厌,二是大的做太过。黄氏太偏颇陶家兴,恨不能所有好宝贝都送到他怀里   兄弟是自家人不会说什么,可嫂子从来都是外姓,来日飞黄腾达与她们又有什么干系,该争两句少不得是要争的。   眼下被一口气堵死,说眼皮浅吧,不见得,换做自己是刘氏,家中境况,大抵也会选择分家。   只是......她偷偷瞥看被指桑骂槐的对象,见他面皮白净,耳根子却微微泛红,到底还是个少年郎,纵然心性好,但叫兄嫂当面点出来,任谁也不能难以无动于衷。   黄氏已经压下火气,让老三松手,冷岑岑道:“尽管让你媳妇说,别憋坏了回头来怨我这婆母刁难刻薄,老婆子吃不消背地的乱舌根,有话在跟前了当。”   李氏念刘氏平常颇多为自己说话,上跟前来劝:“大事化小就是了,婆媳哪有越不去的坎,娘年纪大你何苦找话气她,气出好歹你且能负责去?”   她原是好心,但坏在话有两头意思,刘氏在她处总使不上劲儿,以为是自个没寻好空子,现下登时拨云见雾,哪是她话不精巧,是人早投黄氏处,她磨破嘴皮子也无济于事。   面上最要遮掩的皮都撕破了,刘氏哪还会再顾忌李氏这吃里扒外的妯娌。   她阴阳怪气道:“二嫂,你别假好心,火没烧到你眉毛底下,你自然不着急,馒头比铁牛小不了多少,娘能不让铁牛上学,不见得后头馒头不会落得跟他哥哥一个下场,一辈子在地头埋头苦干,不定那时还要供他小叔叔上书塾,毕竟这科举路难走,七老八十混不出名堂的笔笔皆是,谁敢保证老四不点背,次次不中”   林云芝头疼地看着胆子大过天的刘氏,她还真是什么都敢说,黄氏多偏心陶家兴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满心欢喜指望人能拿功名回来,刘氏刚刚竟然敢咒人七老八十还是老童生?这不是往黄氏枪口上撞吗。   刘氏话音未落,黄氏却腾地站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到她跟前,扬手就是一记响亮耳光,直将人白面打出个红手印出来   她怒容瞪圆斥道:“叫你这歹妇胡说八道,我看你不但是想分这家,当初以为你是个听话的,没想到私底下如此龌蹉,竟然咒自家小叔子。”   “老婆子我还没死,姑且现在还没分家,便是真分了,我依旧是老三他亲娘,我若要他休了你这歹妇,我看他有没胆子反驳他老子娘。”   黄氏这巴掌用劲儿大,刘氏挨个正着,连束发的簪子一应晃了晃,叮当一声砸在地上,乌央的头发铺散开,嘴角溢出血沫,半张脸肉眼可见红肿起来。   “娘……”馒头缩在她娘身后,见他娘被奶恨打一巴掌的惨状,登时吓得哭出声。刘氏委屈,母子两抱在一处嚎啕大哭。   “挨千刀啊,不把媳妇当人看,陶老三你是哑巴吗,叫你媳妇这样被欺负”   陶老三从他娘动手,就急上了,他虽然常骂他婆娘,但从没舍得下重手去打,可如今动手的是他娘亲,帮了媳妇势必得罪他娘,不忠不孝的罪名是摆不干净,他索性不吭声。   “他是我生养大的,你指望他大义灭亲,他没那么高的觉悟”黄氏冷笑道:“他要敢动手,连带你们一家三口全轰出门去,分家一个子你们都落不着”   黄氏生性泼辣,细脖上有道入肉细疤,刘氏是想分家,但恁地要她净身出户,地头农活他们夫妻两没少挑担子,要拱手让出去,刘氏心里如何能甘心,遂而闭了口。   这会子屋堂内静,黄氏绷着张脸,没人敢上前触她眉头,林云芝安安静静充当空气,陶老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婆娘娃儿抽抽搭搭抹眼泪珠子,他想安慰又怕再激怒老娘,眉头间簇起团焦灼。   “三哥,你带嫂子先回屋去吧”还是老幺帮人解围,黄氏是真疼陶老四,林云芝想这节骨眼上怕是只有这尊大佛开口,才不会惹恼黄氏   陶老三隐晦地瞥看他娘脸色,见并无异样,忙搀扶起婆娘孩子往门外走,黄氏嘴皮子动了动,叫人抢去话头   陶家兴道:“娘,你脖颈儿上的伤可有大碍,要不去请郎中来瞧瞧”   “又不是了不得的伤口,不过噌破层皮,要请哪门子郎中”黄氏道:“你别为你那没用的哥哥打掩护,他要护着自个媳妇,拿你这兄弟来挡刀,你还真来,不怕一道挨训。早先叮嘱让你好生在书塾里读书,且不听话,越发让为娘闹心”   三房跨出门槛的身子忽地顿住,挣扎半晌依旧没再踏回来,待东边厢房木门合上,黄氏收回睃摆。   “三哥也不容易”陶家兴搀他娘坐下,想替人松肩却叫大嫂截去   这委屈不当叫他一人受,祸原是自家丈夫而起:“小叔叔赶了一路辛苦,先坐下歇息一二,伺候娘由大嫂来便好”   陶家兴蜷缩了手,呐呐转身在条凳坐好,心底有颗树芽破土:“劳着嫂子了”   挑事的不在屋里,在闹也无用,黄氏干脆不提,问陶家兴夜里是否用过暮食。   “赶着回来,未曾”黄氏又是好通说,也不叫林氏捏肩,吩咐她去厨房煮些面饼子热热。   林云芝临出门时喊上李氏,堂屋有股子未散的硝烟味,待久了她浑身冒不自在。   临出门,听了一耳朵黄氏细问人读书近况,感叹这亲儿子也分亲疏远近。   陶家兴是遗腹子,黄氏格外偏心些,比起折腾捣蛋长大的其他几房,陶家兴自幼聪慧,圣贤书记得快。   因寡妇出身,黄氏独带大几个孩子,四下求人知道难,越发清楚家里若是有个官老爷会是如何体面,前些几个孩子过了读书识字的年纪,再学业读不进那些之乎者也,倒是陶家兴是陶家少有的读书苗子,自然一疼再疼,她觉着是老天爷给他陶家送文曲星,岂能不供他出头。   林云芝同李氏下到厨房,将还剩的大骨汤熬热,又贴锅热两张饼子。   李氏在炉边看炉子,边叹气道:“老三媳妇这回是彻底捅破天,也不知道娘会怎么处置”   “总不会真将人休回去”林云芝笑了笑,黄氏虽然气极,可毕竟还要顾忌小辈,休刘氏容易,陶老三年纪不少又带着个孩子再想谈门亲事就不容易了,况且谁能保证后娘能比亲娘待铁牛好?   原身后娘进门前,何等宠原身,过门后还不是人前人后伪善恶毒两张脸。   饼子不大需要多少工夫,黄氏手脚也麻利,端去让人吃完不到半个时辰,主屋就有动静传去西边院子,说是同意分家,且连着二房也面上问过要不要分,李氏心头微动,倒是陶老二说尚早。兜兜转转一圈,陶家兴上她屋前问自己。   “大嫂,娘让我问你,你是不是也要独一房出去?”   林云芝知道黄氏不过是未免落人口实,多此一问,她一介寡妇无子,闹去耆老乡绅哪里也瓜不到田产家财,只能跟着婆母:“去告诉娘,她跟前还要人伺候,你大哥走得早,我哪里好再离了娘”   四房未成家理所当然分不了,如此一来倒是只有三房是铁了心要割出去。   分家不是多难的事,原家中儿女成家,皆能提分家,不过是一家人和和美美日子也会好过些,不到情非得已,少有小辈会提。   因是分家,族里要有载录,需得陶家人齐全,所以次日林云芝便没能敢进城里卖煎饼,自然不知道镇上贵客正派人寻她   春生见不到人急得团团转,主子发话要让他寻到小娘子,没工夫耽误,过两日他们便要回京,只好改问过左右。   混沌摊老板娘明白人来意,脸上露出笑来:“原是来给小林送银子的啊,许是家中有事耽搁来不了,郎君真急可去她下处找,也不远便是离几里外的平安村上,郎君问问便能寻到”   春生千恩万谢过,回府调了马车便往平安村赶。   黄氏也就嘴上说说,该分给陶老三的一样不少,这是规制,至于多的情面银子,黄氏是半点欠奉,刘氏分了银钱田地难得有好脸色,李氏看在眼里羡慕,但想起夜里丈夫忠告,偷看了眼大嫂,稍稍松了口气,她信丈夫眼光。   林云芝才下走出祠堂,就迎面撞上个人,是邻居家王氏,正喘着气道:“陶家媳妇,快,快回家去,你家有贵人来”   大家伙莫名其妙,陶家穷得儿媳都闹分家能有哪门子贵人,林云芝也不知道,但见人绘声绘色说完,她想不会真有贵人吧,最后还是黄氏一挥手道:“回去瞧瞧,别在这灯下黑,胡乱猜”   一大群人闹哄哄往家里赶,刘氏一把拉住在旁喘气的王氏问缘由。王氏是个心眼活的,见陶老三媳妇手脚麻利分家,即是佩服又不忘等着看好戏   来人用的是马车,上头描金挂玉,一看就是非富即贵,这种人指头缝漏下些就能助陶家渡过劫难,不定还能升官发财呢,不过这都跟陶老三没多大干系,分了家就是两家人,黄氏再好心还能把自家大米倒进别家米缸去?   刘氏听完猛地变脸,她嫁进陶家七八年,可从未听过有什么富亲戚,心痒难耐,不会是黄氏诓自己先分了家,其实暗地里早有法子还上钱了吧。   自以为触到真相,刘氏一张脸黑成锅底,暗地里破口大骂,且不忘急急往家中跑. 第13章 贵客谈买卖   陶家院门边角栽了颗半大柳树,因秋霜风吹,秃落得水灵,藤条细鞭似的挂着,风大时站在树下,冷不丁会被抽两道,保管火燎辣疼,平常小辈抓野都离得远,空出好大块场地,乍然多出辆挂玉镶金的红梁宝车,别提有多晃眼。   村子前前后后的老弱妇孺讨热闹,在马车外围成个圈,叽里咕噜推搡,倒把马车并人当稀奇猴儿耍看。贵客年纪不大,穿却不差,比起村里短打粗衫,他一水色绸子缎子怎么瞧都金贵。   大体是面皮薄,那张俏生生的脸羞得通红,挣扎着要从人堆挤出去。可他细胳膊细腿,哪能争得过膀大腰圆的地头婆娘,有个把嘴上还不着调。   “小郎君急啥子嘞,同姨说说,成没成家,要是没成姨家有个大姑娘,也不嫌你没把子力气,只管你点头就成”   有认出说话的是村里有名的铜锣大嘴巴子,越老越发没正经儿,她口中的大姑娘真真是恨不能留到老子娘进棺材,生得磕碜不说,又一味儿只知好吃懒做,村里男人宁可单着决计不会摊上她家门。   如今一把年纪还嫁不出去,她娘如今逢人便推她家姑娘,也不挑肥拣瘦,是个带把的都敢说。   “齐家的,这小郎君模样顶好,你家姑娘拿什么配得起人家,我看你也少做女婿梦,趁早把你姑娘送庵堂做姑子去吧,省得整日惦记烦心”   大家伙心知肚明,话让罗家媳妇讲出来好笑,有些忍不出噗嗤出声,齐娘子恼羞成怒,蒲葵大的巴掌就往罗家媳妇身上招呼,两人都不大好相与,相继扭打在一处。   众人劝架的劝架,打诨的打诨,三姑六婆起来差点没把人小郎君挤成肉饼子,混乱中不知是谁忽地喊了句:“陶家掌事的来了”   场面顿时静了静,正主回来若再闹,依着黄氏那狗屁气,指不定要拿铁耙子追着她们打。   春生头冠衣袍被挤得歪斜起褶,整个人东倒西歪,现下落下脚忙理袍带冠。有些个婶子偏喜欢这郎君彬彬有礼,好心指认:“打前头来的是黄氏,是你要寻人的婆母,再后头是她三儿子媳妇们,个个都是把好手,就是近有些事闹得不妥....”   后头春生却是没再听,他看到了林氏,那日酒楼上借着主子指,他也偷摸看过两眼,认得身段。还没到跟前,他倒是先迎上来。   春生礼貌地拘礼,语气中颇有些松快:“总算是见到小娘子了,可□□生一通好找”   “恕民妇眼拙,却是不识郎君,郎君如何识得我的?”林云芝满头雾水,望了望后面的马车确是不凡,这年头马是金贵物,有钱不定能卖到,大体是因属于军事物质,我朝有法,私下不得随意售卖良马刀兵。所以,用得上马的人家,非但得有钱财,社会地位也有要求。林云芝不敢瞎攀关系,倒是实话实说。   “小娘子不认得我是常事,你我二人并未面对面见过,说来今日还是第一次”春生微点了点头,笑禀来意:“我是代主人翁,邀小娘子到镇上一叙,我家公子吃过小娘子的煎饼,对小娘子的手艺颇为看好,想从您手上讨买个辣条方子”   原是来寻辣条方子的,星月酒楼,林云芝一时能想到便是“贵客”,毕竟她卖煎饼时日不短,真是镇上有心人早上门来问了,何须等到如今,她又不大敢信   “郎君家主人翁是何许人?”   春生早等人托问,遂一挺腰背,清了清嗓子道:“家主原是此地籍贯,却时常在外,名声不显,其中多费口舌小娘子也不见得认识,小娘子只需明白家主真心诚意盼与您一见,小的做不了太大的主,望小娘子赏脸,其中银两定叫娘子满意”   看来是贵客无疑,两人官腔打得云山雾罩,黄氏听得直犯迷糊,见自家大儿媳要被忽悠上马车,她忙将人拉过问:“老大媳妇,这怎么回事?瞧着你与他也不大熟,如何还扯上去镇里。”   “娘,你别多心 ,是给咱送钱来的”林云芝斟酌着用话,觉得这句最实在易懂,前半生她也有过追寻古菜做法的日子,整日往深山大沟里钻,没少动钱去朝那些封闭在深山的少数民族学手艺,别的不说,学费总不能少。   方子自古都是稀罕物,同样食材不同方子煮出来的滋味却有天壤之别。   大晋是家传秘籍,子孙世代宴席却不传徒子徒孙,因而学艺之人煮出来的菜总欠些滋味,方子自然变得值钱。“贵客”起心思要同她买方子,她也不好太妄自菲薄,万一人家就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呢?再说没看见前世,某品牌畅销全国,利润惊人吗?   “还能有这好事?”黄氏脑子灵光一闪:“该不会是为西头屋子里那些东西吧?“大媳妇点头似是在应自己的话,她不免喃喃道:”敢情真是值钱物呢,糟蹋了糟蹋了”   馒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奶刚刚瞅他的眼神太吓人了。   送到家门口的银子,林云芝却是不打算往外推,偏巧老半天他们也没提多少银子,周围看热闹的街坊邻居抓心挠肺,还真是来送银子的,陶家这是走了哪门子鸿运。   既要面谈,不大好全家都去,黄氏让陶家兴陪着:“家兴他识字,老大媳妇你带上,好不让他们占便宜”   林云芝很想说她不是文盲,但自己一人确实不妥,春生从马车里取下马凳供两人上下。等人坐稳叫车夫驾车,轱辘轳往村外头走。   扬土落定,大家伙都在言陶家这回发达了,黄氏听在二耳朵里面上不由得泛红,老大媳妇还真有本事,瞧瞧送银子给他们送家门口来了,那小厮穿着都如此得体,他家主人又该是何等富豪权贵,陶家难关何愁难过。   黄氏笑眯了眼,瞥见老三媳妇青紫着张脸站在边上,难免暗自冷笑,三房媳妇指不定上辈子是扫把星转世,才分完家好日子就来,黄氏怀疑前头家里诸事不顺都是这婆娘引来的,越发看其不顺眼。   进镇子的路,林云芝熟悉得很,但待下车时她依旧有些反应不过来,果真是万恶的资本,看看这马车舒服的,一点不颠簸。里头半尺宽的床榻,上面铺着厚厚的毛皮毯子,金丝枕描龙绘凤,小案上摆着三足香鼎,糕饼一应小吃零嘴,活络地还搁置套茶紫砂茶具,用来闲散消遣。   马车停在后院,林云芝昂头见这宅邸并无出彩,相形见绌下尚多了两分陈旧气,春生下得车一路在跟前带路解释道:“是老太太喜欢这老房子味,不让老爷动改,地头砖块有些松动,小娘子郎君谨慎为好”   林云芝低头,果真青石面上布满细细密密的蛛网,踩上去有些硌脚,转过长廊时更是,不大主意心眼,猛地崴了下,她边上的人迅疾稳住她的身量:“嫂嫂当心脚下”   “谢过叔叔”手心仿叫炙火灼烧,猛地一哆嗦抽离,察觉掌心空落,陶家兴缓缓将手背在身后。   先头有人早去报老爷,待到正堂时,见一容色惊绝之人端坐在上首,边上摆着白底靑面茶盏,顺手一指:“想来我的意思春生有同你们讲明,我再为你二人多打消两个担忧,一是不日我便启程回京,方子我亦是要带去京城的,两地间隔千里,你大可安心,我不同你抢生意。这二来,你若点头即刻银两便能送到你手里,林娘子同陶公子自个再想想”   他不慌不忙,倒将吃茶这拙动作摆出花来:“五十两买一方子,林娘子可见我诚意了?”轻描淡写,好似银两在他嘴里不过是个数,落不到实处去。   白纸黑字就能解陶家危困,值当。   林云芝哪里能不满意,只是又难免担忧,真值这么多银两?不比后世,车马州府间闭塞,货物流不大那么远去,辣条的生意路拉不了太广,利润必然大打折扣,但人家买家都不惧,她又惧什么,财神爷送钱来她自然乐意接着。往后她又不靠辣条赚钱,卖了还能解如今陶家的燃眉之急,索性一口应下   “民妇无甚不妥的,承蒙贵人看得起”郑皖忽地笑开,搁下手里的茶盏,让人去取字据,林云芝转头让陶家兴核对完无甚大碍,等按字画押后,银钞揣进怀里,林云芝整个人都松了口气,她想着酒楼食肆不大久也能办起来,日子是要过红火的。为对这半百的银子负责,林云芝决意回去仔仔细细誊录。   “我明日会寻个手巧的同你学,还望小娘莫要藏拙”   “岂会”林云芝想自己怎么说也是有道德底线的:“老爷只管差人来,民妇保教保会”   出了郑宅,林云芝问镇上可有几处好做食肆的铺面,陶家兴日日在镇上虽少有出书塾,却总知道些左右事,这下问铺面算是问对人了   “嫂子要做吃食?”陶家兴皱了皱眉,饮食多为繁杂劳累,倒不是怕吃不了这份苦,而是以大嫂的相貌,便是容易让声色先夺人耳目,总归抛头露面不大妥当,但他又不能辖制,毕竟林氏照辈分算是自己长辈。   林云芝兀自点头,脑海中已然还是规划蓝图,大晋尚食,只要做的好不怕没食客,天底下没人会饿肚子。见她喜笑颜开,陶家兴心头盘旋的芥蒂忽地散了两拍。 第14章 开张在即   镇上东西两条临街巷口官府是许路人摆摊挑担,做些吃食营生,林云芝此前不用大费心思去考据位置,大敞篷露天的手推板车,自然是哪儿热闹往哪挤,如今店面不同,位置店租人流量之类就够她喝一壶。寻了好几家,挑挑拣拣算是有家对眼,离陶家兴书塾很近。   左右临街,往后是条富贵巷,曲径不通幽处而是通向财主窝,这一片还零零散散建了不少书塾武馆,四面八方往外辐射,古朴别致的建筑风格,颇有种上辈子大学城的概念,虽然说法不大准确,但学生消费水平历来不低,位置很好,但与之匹配的租金也高,年租十五两银子,林云芝有些踌躇。   “小娘子,不瞒你说我这人爱讲眼缘,若我看不中眼,出再高价我也不会点头,不然凭地段,哪能等小娘子来问,这后头带了间院子两间厢房,前些日子拾整过,没多大陈灰,小娘子若怕夜里来回折腾麻烦,简单收拾一二便能住下”   店主人年纪不大,模样却鬼瘦猴精,林云芝确实叫他后半句话戳中心思。   从村里到镇上,光靠脚程也得废半时辰,想生意好,天不亮就得起床,要不是上辈子习惯首都快节奏生活,林云芝不定能准点起来。但太熬身子,夜里翻身有时会腰酸背疼,现下手里头有银子,林云志不会嗟磨自己,索性再压一回价,能省便省些。   这店的前一个租客是做粮铺生意的,因家中出事着急转手,老板相看好久都不大有中意,空拖了许久,好不容易有对眼的店主人倒不在意买些人情:“我瞧小娘子也是心城,再降三钱,再多没有了,权当我送小娘子开店份子钱”   再瞧过后院厢房,如人所言确是有收拾过,家具摆设一应俱全不用自己再废心思折腾,心思定下,让陶家兴帮着拟字据,她倒是也能写,但想到自己一手糊涂字,还是别拉出来丢人现眼。   两人画完压,交付完定,因为是要做食肆,跟前头人营生差异比较大,要添的东西不少,两人倒是不着急,干脆回去立个单子再说。   林云芝特地去卖了两斤五花三层的豕肉,准备夜里做红烧肉吃,怪别说这些天清汤寡水,红烧肉的滋味早在脑海里荡漾开,又买了些山药块做山药糕,她是怕夜里忽地开荤,大家伙吃多了不好克化喊肚皮疼。   “你说多少两?”陶家主屋里黄氏以为自个出现幻听,但大儿媳紧跟着递过来银钞,上头能瞧见银庄的落款,明明白白的数额叫黄氏险些晕过去,而后便是两眼冒光,嘴都要咧到耳后根去了“天爷呦,我陶家祖坟是冒那门子青烟出,娶进你这个好媳妇”   黄氏现下恨不能把人捧在怀里,握着人的手直抹眼泪,林云芝笑着宽慰,趁着人心情好她将开店的事提起来   黄氏神色古怪:“现下老大的债已经能还清,又何必日日到镇上来回折腾?虽说不卖煎饼,咱家日子未必不会越过越好”   老大媳妇这些天的辛苦她都看在眼里,说不心疼那是假的,人心都是肉长,小辈勤勤恳恳为家,她都照着宝疼,如今又往家带半百两银子,陶家几辈子都挣不来这些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老大媳妇很对得起她老陶家了。   林云芝见人面色,知道黄氏会错意,忙将铺子的事同人说清楚:“娘,那铺子后头有地可住,咱们不用日日辛苦赶到镇上,有了门面能卖的花样也多,这活儿轻松挣得钱又多的美差事,咱何故要往外推。   再说往后要用钱的地方渐渐多起来,馒头,家兴将来都是要去府学深造的,银子流水一样,光靠家里几亩天万是不够的,总不好让家里头好不容易的读书苗,因些铜锈烂铁被耽误”   黄氏听完心中很不是滋味,但又止不住高兴,将来的事谁说得准,但从老大媳妇嘴里吐出来却好听得紧,真若是陶家出个举人老人,整家那可是飞上枝头,她又问人真不累?   林云芝笑道:“咱有这手艺,哪会累,且高兴着呢”黄氏这才点头   “娘,我从集上买了肉,夜里开荤尝尝”这是应当的,不说今日,往后家里大可不比太拘谨,时常见些荤腥也是好的,吃好些才有把子力气。   林云芝出了院子,正巧撞上领着馒头在院里的陶家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着人似乎不大敢看自己,耳根子隐隐有些红,没来得及细瞧,就叫馒头胡乱地喊   “母,今晚真的吃肉吗?”林云芝诧异地抬头看了陶家兴一眼道:“你同他说了?”   “没有,是他听见你跟娘的话”陶家兴将人拉到跟前,轻怕人衣角的泥土:“是个小馋鬼,嫂嫂莫要多想”馒头想争两句,叫他小叔斜斜看了眼登时怂下脑袋,不敢说话,别看他整天胡作非为,碰上老子爹也敢耍皮猴,但在他小叔面前却乖得不行。   林云芝摸了摸人的脑袋,莞笑道:“有什么好介怀的,馒头肯捧场母高兴着呢,叔叔同馒头玩儿,我便先往厨房去了”望着林氏越发抽条的身影   陶家兴微微眯起眼,半蹲下身子同馒头齐高,他问道:“馒头是不是很喜欢大伯母?”   “嗯,母说话都比娘好听,从不会凶我”馒头胖脸荡漾开笑容,握着拳头道:“我听隔壁铁锤说,会骂人的娘是母老虎,不骂人的母是仙女,将来我也要娶一个仙女回家做媳妇,整天给我做好吃的,说好听话”陶家兴脸登时黑了,这都是谁教的?多大年纪便想着娶媳妇!   因是要做红烧肉,林云芝早早就忙活开,且这肉在不同时代做法还不大相同,宋朝大家苏轼曾有做《猪肉颂》,诗中有言贫者不解煮,便是普通百姓想做但却不得方法,成品不是太柴便是太腻。   红烧肉重火候,且要小火慢炖。有用甜酱的亦有用秋油的,林云芝用的是秋油,不加水用的是纯酒,一行肉,一行葱,切於铜铛中酒缹,等酒沸后家浑豉,白盐,姜,椒,熬干水气,不加糖炒也红如琉泊   这是水磨功夫急不得,林云芝转身去削山药皮,山药糕倒不是稀罕物,入猪油白糖蒸透后捣烂,跟做八宝饭一样,林云芝包的是枣泥馅儿的,把枣儿煮的稀烂用粗罗过滤,等枣汁澄淀后去掉水分,炒成酱状,混在山药泥中,因又粘又软腻好消化,林云芝颇为喜欢,味道也好,不然清初诗人查慎行也不会将它比作真琼糜。   陶家院子是标准的四合院,刘氏院子在东厢房,先头是有建厨房的,只不过是不用而已,现下分完家自然是要收拾出来,陶老三地头有活儿,铁牛又出去疯玩,刘氏独自个收拾起来有些费劲儿,等厨下能烧起火,刘氏简单地烧了两个蔬菜   且正在屋里头摆着,主院那头忽地飘过来肉香,没仔细闻,野了一天的娃儿在院子里大喊,她以为是出了不得事赶忙出去,见人站在院子里直吸溜鼻子   她快步到跟前戳了下人脑袋:“你胡喊什么么?”铁牛委屈巴巴的抬头,朝她娘道:“肉香,娘,我刚刚从奶家出来看到母煮肉了,我们能不能去吃?”铁牛也知道他娘跟奶闹翻分家了,所以他才没敢贸贸然留下吃,而是回去问她娘。   “你奶都要穷得卖地了,哪来钱买肉,是你恶昏了眼,把碟子青菜看成肉了。”刘氏暗下嘀咕,要不是她聪明把家利索分了,指不定过些日子要上大街上要饭去呢。黄氏平日抠得紧,能无节无事开荤?但这滋味确是从那头飘来的,她忽地今早家门口的贵人?难不成林氏真发达了?   “是真的,不信可以去奶院子里看”铁牛指着屋子道:“娘,我能不能去奶家吃饭?”他可是被馒头馋哭了,他看到人偷偷躲屋角边上吃肉呢,啃的别提多香了,他也想吃。   刘氏眉头一皱,以为黄氏是故意要把他们一家分出去,不然怎么会这么巧,才一分家他们就吃上肉?心里头登时膈应的不行,但又没脸面到黄氏面前,憋着股火,铁牛吞口水样扎得她眼珠子疼   “要吃就去,还能断了你的不成?凭什么他馒头有你没有,你奶心不能偏”她黄氏不待见自己这个媳妇,还能不待见亲孙子?   馒头弄不懂他娘什么意思,但知道他娘肯了,于是兴冲冲往隔壁跑。   林云芝将菜端上桌,一家人别的什么也瞧不见,全盯着中间那块红烧肉,馒头急得就差上桌了,还是李氏把人摁住骂了句:“不争气的”自个却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大嫂这肉炖得香,光看红玛瑙似的肉皮就能多下两碗饭。   黄氏也有些馋,也不等菜齐直直喊了开饭,一家人登时筷子往同块盘子夹,叮铃哐啷地撞在一处,等撕下一块放嘴里,那股子酥香肥美,恨不能连舌头一并吞下去。   “呜呜......”馒头泪眼婆娑地扒饭,李氏也不嫌他丢人,平常要他吃饭跟要他命一样,这会子吃起来倒快,她有啥好说的,只管自己扒饭夹菜还来不及。   陶家兴前头尝过大嫂做的煎饼,味道已然是很好,这红烧肉更是好,他原本对人开食肆不大有信心,如今看来是自己多想了,便是不说旁的光这一道菜就够打响招牌的。   林云芝乐得有人能捧场,好不容易抢到块肉,酱汁裹着米饭肉往肚里咽,美滋滋的迷了眼,所以自己一直不能理解减肥吃代餐的人,是饭不香还是菜不美,要吃那些苦了吧唧的东西?   这第二筷子没来得及落,门口就见铁牛炮弹似的往这边冲,到黄氏边上喘着气道:“奶,我想吃肉”   黄氏忽地手一顿,眉眼往东边屋子一吊,而后冷冷道:“要吃喊你娘做去,上这来打哪门子秋风”铁牛被人一骂,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眼睛乌溜溜的转,耳根子刷地红透了。   林云芝起身拉人坐下道:“娘,他也就是馋了,又何必说他,我去给添副碗筷”   她特地夹了块肉给人,铁牛眼眶红了红,应名字牛皮气,也不哭吸溜着鼻子扒饭,当什么事没发生过的脸。林云芝倒是惊了,但还是开口解释:“慢慢吃,不够下次母多煮些”   “嗯”人点着小脑袋   碍着小孩还在,黄氏并没说难听的,等回下屋时却冷下脸来,唾骂两句三房豺狼嘴脸,才从家里咬走一块肉又再想惦记锅里。林云芝同李氏忙宽慰,到底还是一家人,没必要斤斤计较。   回屋后,将要买的东西列在信笺上,赶着这两天把食肆办起来,每日有钱入账不要太美了。 第15章 新老客户   这两日忙活得转不开身,铺子有些年头,地面连着墙皮龟裂开裂,四边东一角西一角显得里外不一,颇影响市容,林云芝干脆找了镇上手艺好的泥瓦匠修缮,料子不求金贵,白灰面刷墙,板料是从瓦窑便宜讨买来的青砖,没废太多银两。   整间铺面不小,林云芝便依着墙角让人砌出两个小隔间,为往后附庸风雅的客人提供个小陶屋,怕店主不高兴,特地去解释一番。   “小娘子随意,别将我这老楼拆喽便成”店主收了钱,颇好说话。   林云芝才又做主添了个吧台,到后头盘筷,食案,胡床,橱柜在镇集市上买齐,杂七杂八地搁置在后院,只等前头竣工搬出来用。“贵人”次日晌午派了个少年来,相貌不显但手脚却麻利学东西快,林云芝指点半日,成品滋味倒能有七八分像,这便能出师,再多就不是嘴能讲清楚的。   “这豆皮同精面两种不同的法子我一并交于你了,回去代我问声郑老爷安”   少年在门槛处朝自己鞠手:“小娘子莫送,儿郎这便要回了,今早出来时老爷吩咐,他不日便要离乡,为谢小娘子慷慨赠方,他老人家同县府朱老爷有些交情,小娘子往后若有难处可去找朱大人,私下老爷有过交代,会对小娘子照付一二的”   林云芝忙回礼致谢,不顾人劝阻将人送上马车。   要开店这么大的事,总归是瞒不住,等泥瓦匠装修完,陶家人挑个黄道吉日,风风火火邀朋呼友,礼炮一放开了张。陶家兴前两日回学堂,赶着时候送来一对门联,字迹泼墨,颇有柳大家风范,林云芝觉得漂亮,往门楣上一挂,倒引不少过往童生驻留。   她打趣道:“叔叔这字甚好,倒叫咱家门楣从铜钱堆里,攒出两分风雅来”   这些日子相处,林云芝大体摸清楚人脾性,别心思没涨起来,惧怕先打压下去,有时也敢打趣斗嘴,陶家兴天子圣贤书读过不少,虽是农家子出身,礼仪规矩却足道,不同她犟嘴,只一味红耳根子落荒而逃,急急辩解:“嫂嫂贯会打趣”   一句话未说尽,先往堂前去了,嚷着是“帮忙”   “大男人,脸皮恁薄,往后可怎么讨媳妇”说话的是三堂婶田氏,乌发荆钗,眉眼间能瞧出少时清秀影子。   人尤爱揽喜婆的活儿,提到婚嫁难免又管不嘴问黄氏:“你家四郎年纪不小,老嫂子不寻思给他找门亲事?”   “不急”黄氏心下早有盘算,想着等人有了功名再议,老四媳妇不济同她一样,大字不识,将来如何做得好秀才娘子,书香门第陶家如今不是高攀不起。   林云芝不大清楚陶家兴另一半是何人,原著里没多笔墨,总归红粉知己,是人名满京城,成为金科状元才前仆后继,如今穷乡僻壤,自个一点看不出眉目.   “老嫂子这是有主意了”田氏啧啧两句,心里头却叹口气,她这堂嫂算是苦尽甘来,想想前两日讨债的,险些把门楣都掀了,一转眼居然到镇上开起食肆,看侄媳妇店面生意不差,赚银子是早晚的事,往后得让小辈们多亲近,不求能学到手艺,那眼睛看会了,怎么也是能造福家里。   “贺小娘子开张之喜”柳琢竟带来贺礼,是盆满堂红,蝴蝶似的叶瓣红艳喜庆。瞧着欣喜。   前些日好林云芝为新店打了两回宣传,新人老人不少,沾位置便宜,这片区域的消费水平能力强,食案胡床挤得坐不下,黄氏李氏帮着手才转得开,柳琢便是那个瓜皮帽,没买过她不少煎饼,听闻今日开业,竟然拖家带口过来捧场。   林云芝道客套,她换不出手还是李氏替她接过,笑着介绍店里:“都是小打小闹,还仰诸位捧场,今儿不止煎饼,还有些新奇物,郎君同嫂子可要尝尝”   林云芝做的是朝食,煎饼果子依旧卖,点的人也最多,毕竟吃老客户红利,新添的灌汤包,玉面馒头,豆腐脑,胡辣汤因名不经传,少有人问津。   馒头做成富贵花状,中间包着豆沙馅,鹅黄色精巧的一团,极讨人喜欢,跟在柳琢边上的小娘子秦氏生得貌美,丹凤眼柳叶眉,透着股书香秀气,边上的娃儿稚气未脱,额头上总了两个角,此刻面上有些红润,他指着圆乎乎肉手道:“娘,我要漂亮花花”   秦氏自个也觉惊起,雕出花来的面儿会是什么滋味:“让妹妹见笑,小孩子贪嘴,便要三张饼子,加个玉面馒头”   林云芝不大奇怪,小孩妇人多喜欢漂亮物件,生意门打开,一早上大家伙都满的团团转,等午后歇业,为感念来帮忙的亲友,林云芝在后头厨子做了一桌子菜以示感恩,大家伙吃得高高兴兴,甚至有些不着活儿的,三五喝六喝了一角酒。 第16章 少年郎,俏心思   张府大宅,庭阶月色碎粼粼的抱了个满怀,主头屋子三尺长高大的山水屏风上,昏烛幽暗,映出团膀大腰圆的影子。哐啷一声,顶好的青花瓷杯摔得粉碎,毛尖茶叶横躺在地,边上匍匐的老妇人急急瑟缩下手腕,还是叫热汤溅烫了手。   “你说的法子用在哪,倒指给我瞧瞧”张正阳憋着火,他指派府里下人供这牙婆子差使,好些日子就是这般好结果?要不是身边的三钱巧在撞见,他哪里会知道心心念念的小娘子,非但没走投无路投奔自己,生意反倒开到了东街。   张正阳富居一方,非是心善菩萨心肠,叫人戏耍,寻了两个力气大的汉子把牙婆从院子架来,一盏子热汤险把人那团老魂吓跑   覃牙婆是真怕了,连连磕头求饶,半点瞧不见当初要银子那股盛气凌人:“爷听我两句辩,听完要打杀了悉听尊便,让老婆子别做有口难言的喉头鬼”   她膝行两步,面上满是恼色,又恨陶家娘子不识好歹,送上门的富贵不要非要过苦日子,让她老婆子难做,还好早早寻好由头。   “爷明鉴,哪是老婆子不肯使劲儿,分明是陶家小娘子有新靠山,压根不睬欠爷那百两银子”覃婆子这两日没少听平安村里的风言风语,原本三五不着调的事,叫她那张巧嘴一说,野地都能开出真花来   “爷怕是还不知道,镇上郑家的主人也瞧上了,郑家什么门第,爷怕是比我清楚,胳膊肘哪拧得过大腿,老婆子如今半点法子也倒不出来,斗胆劝爷两句,这陶家娘子还是弃了吧。”   张正阳脸色一顿问:“南头圃芫郑家?”   “正是 ,前头县太爷星月摆宴请的哪位!”覃婆子点头,怕人不信又多做一番解释:“他家小厮春生老爷想来是见过的,这两日我一直在平安村里盯梢,光是见着人就不下四五回,次次用宝车去陶家。   那是京城来的大人,素来久居外地,与陶家素不相识,陶家厨里头拔出碗都是缺角的,除开陶小娘子那张脸,还有什么能值得他如此费心费力?”   “就是字据,前些时候已经由着村里耆老做主还上了,天大一笔数,不是郑家手眼通天的大人,谁能风波不起就摆平得如此利索,连着爷这也是才知道,可想其中瞒得有多紧。”   “当真?”张正阳拧眉问:“莫不是你诓我?”   “千真万确”覃婆子嗳了声道:“我若是骗你,只管出这门便撞死,家里小子也不来收尸,叫我烂在街上”   张正阳这下火气一下卷进冷潭里,不冒哧溜熄灭得一干二净,真是郑家从中作梗,覃婆子碰壁是小,他自个未必有胆子与人争个红脸白气,那可是县太爷都要礼让的贵人,许是陶家小娘子有福,这样贵人能叫她遇上,这哑巴亏再恶心又能如何,只好往肚里咽。   “不说能不能跟人去京里,便是有过一层深浅,县太爷也会有三分眷顾”说到底绫罗绸缎终究斗不过乌纱补子。   林云芝不知自己平白借了郑皖的光,摆脱大_麻烦,她现下正在捣鼓新吃食。朝食并非正餐,不过吃张饼子混沌半饱便足以,因而能见利不大。饭馆不像酒馆,吆五喝六大生意她很难吃下,但冷菜巧在能得利。   西汉人左思注《蜀都赋》有记载调夫五味,卤菜是冷菜群里的角儿,荤素不计,做零嘴搭饭都使得,价钱不贵,寻常人家消费得起,上辈子林云芝有个同行,因一手卤菜发了大财,滋味是真的好,她偷师学过几分功夫,勉强能对付嘴馋,到后头职位升迁,工作越来越忙,自个也愈发备懒,哪里能想到如今再捡起来,颇有灯火阑珊,世事无常的错觉。   卤水有红白两种,精在煮,这汤底是个巧活,头回若是弄得好,往后滋味会随着时间越发好,常有陈卤的名声,林云芝用布袋包好香料在沸水中熬煮,猪筒子骨做汤底,大火炖一整日连着髓炖化在汤里,网出层油花,黄澄澄同块黄玉,融杂许多味药材和辣子,掀锅后整个院子都飘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这又是在做什么?”黄氏从里屋出来,见老大媳妇洗了好几盆子血水,凑近一瞧不由得皱眉:“买这些臊味除不去的糟物做甚?”盆里是些牛心,牛舌,牛肚,猪耳。   林云芝解释不清只好含糊说是店里往后要卖的,黄氏没想插手,老大媳妇吃食上,老陶家没人敢在她跟前班门弄斧,又奇这些糟物能捣鼓出什么花样?   黄氏留下来搭手,林云芝忙道:“娘忙活一早上,快去屋里歇歇,都是些轻活儿,我自个能料理明白”   “又不是娇养的姑娘,店里活比地里轻快多了,闲着也是闲着,我倒是好奇你又能做出什么巧物来”豆皮做的方子能卖出泼天富贵,黄氏信大儿媳不会胡乱折腾:“得空咱娘两说会子话,好些日子没顾得上了。”   林云芝见劝不动,只好折回堂屋拿胡床,娘两挨着铜盆里掏血水,牛心牛舌能做夫妻肺片,卤过后很有嚼头,喜食辣子的亦可添红油辣酱并葱白芝麻醪糟汁凉拌着吃   猪耳有软骨,洗干净炖得绵软,连同软骨一同嚼,得亏今日晚去,没买大肠,不然场面林云芝想想有点过分美丽。   “是老陶家苦了你”黄氏有些不落忍,老大媳妇如今的模样跟她当年何其相似,整日起早贪黑供着一大家子,前头这些天不是没想过让人改嫁,当初陶家经不起闹腾   如今却没那么多顾忌,债还完家也分了,老大媳妇若真有再嫁的心思,她自然不好强留人,她动了动嘴皮子,有股子心绪压着她,再嫁这话却没能说出口。   “这些都是儿媳应该做的,一家人和美比什么都强”按理陶家并没有稀罕物件,自己大可不必留念,像刘氏般铁了心要分家合离,黄氏未必不会同意,可真若离了陶家,总归如片浮萍,风吹雨打飘零,连去处都飘忽不定,最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往后越来越红火哪还有分开的心思。   “娘,县考便要到跟前,店面离得近,小叔读书辛苦,可要每日熬些滋补的羹汤,让馒头送去”来年正逢大选,颇为难得,若是人能中榜考上秀才,陶家兴能赶上来年秋闱去搏一把举人老爷,官路走得更通些,错了机会再等秋闱,又需三年。   黄氏哪能不晓得这理,一合掌说送,随他娘回家野玩的馒头不知道他母给他安排了差事,等回来一听,登时傻眼,他最怕小叔叔,陶家兴平日在书塾日子长,他三天两头见不到别提多高兴,现下天天要去见,圆鼓鼓的包子脸撑开愁容,林云芝许他每日做些好点心,才哄好人接下差。   卤菜生意出乎林云芝的料想,自打有人尝过便常客不断,比煎饼火热,有客人打趣时说:“俺家婆娘做饭是真没门道,且她又爱摆弄,我同娃儿日日食不大饱,便是怕她得了捧场变本加厉,买过小娘子的卤菜,尤是那道辣子猪脚,我能多下半碗饭,夜里同娃儿偷在厨房偷吃,吃凉的滋味赛好呢。”   别说同款还真不少,林云芝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卤菜能红火她挣得也多,每日数银钱都眼冒星星,小陶罐这些天都快要被铜钱子填满,想着过些时候换成银子藏起来,有了盼头日子拈花的功夫,蹭地滑出去一大截   赶着明个是新年,黄氏并让林云芝带馒头去书塾找陶家兴,告诉人记得告假,可不比现代随随便便一个节日都有放假,除非逢年过节告假才能有正当理由,黄氏久未见儿子有些想,临出门不断叮嘱老大媳妇。   “娘放心,保管替您把话带到”林云芝连连点头,黄氏笑骂了两句便将两人轰出去,一大一小两人,沿着街道慢悠悠地走,出门早不急着赶去书塾,能买些新奇玩意儿或吃食,馒头早念着跟他母出来,他母大方,会常买小零嘴给他,比李氏紧巴巴过日子,逛街带母林云芝自然比跟他娘出门好。   “母,我想吃糖葫芦”馒头忽地眼睛亮晶晶盯着前头看,林云芝难得出来,心情也好从不会拘着孩子道:“买”后头又撞买糖炒栗子,云片糕,酒酿汤圆,糖人的,两人一路走一路吃,鼓鼓囊囊地抱个满怀,等到了书塾,馒头已经吃成花猫脸。   书塾门房认得馒头,见人提溜着食盒知道又是来送吃的,转头才见边上的姑娘生得极好,黛眉桃眼,娇滴滴像朵花,年得很。陶家兴已然习惯时辰,临近午食,他会早些结束课业在外头等,今日不例外,通传的门房按点来,他理了理袍子出门,却撞见意料之外的人,登时愣在原地。   那身影听得动静,转过身见到自己远远地招手,春风扬着霜寒铺面来的,不仅仅是那股子常有羹汤香味,今日更是多了份桃李春色。   “嫂嫂,如何来了?”陶家兴摸了摸馒头的花脸笑道:“又偷吃,也不懂得注意,一准叫你娘逮个准”   林云芝忙抽出帕子,替人擦了擦:“娘说过两日就是新年,要你莫忘记同先生告假,他这小脸再干净,也瞒不过二弟妹”   李氏在馒头身上,简直出了名的精,颇有包老爷办事之风,一逮一个准,而后便是一顿胖揍,馒头知错依旧再犯,没回屋子里就格外热闹。陶家兴软和眉眼道:“嫂嫂,你莫在宠着他,再有两年也该送去书塾识字了”   哪还真会减少不少乐趣,现如今能野玩儿便再野会,有了圣贤书框着,总会老实守规矩的,林云芝又仔细让人注意身子,天寒地冻记得添衣裳,两人一点一应和,光是容貌相称叫人赏心悦目,等陶家兴将人送出巷子,回学府时与从学堂里出来的门房打了个照面,董叔笑呵呵道:“今儿来的是你家娘子吧,生得可真好,与你看去像对壁人”   陶家兴哑然,他张了张口解释道:“并非,那是儿郎的嫂嫂”   董叔听后摇头道:“那便可惜喽,我看你二人有夫妻富贵相,不是璧人倒是可惜嗳”说完摆了摆手道门房有事不闲谈了   陶家兴拘礼,望着人摇晃的背影,心中兀地冒出个荒唐的念头。 第17章 陶家小姑   元旦不开张,需得央告熟客,免得白跑一趟,做了许久营生,不少叫她养刁习性,日日都要来吃上她家饼子一回,如今骤然断了莫名有些感怀,送两句关怀话外,一味叮嘱寻问何时开张。   满打满算,家里又不缺钱,想着偷两日闲,便答过了新年,第四日门庭会开,日子如此定下,有舍不得的也没法子,总不好追到小娘子家中去。   半卖半送,连着卤菜煎饼一样不留,算作人情留客:“还望三日后,诸位依能来捧儿郎家生意”   熟客原就惦记,这下又得顺水人情,更加欢喜道:“定来,定来”   夜里收拾干净碟盘,恐几日积灰,用粗罗布遮盖住。陶家有二房常住照看,除秽迎新的活儿,头两日李氏已经做主张罗,不用自己废心。   次日上酒肆添置一角椒柏酒,酒馆掌柜认出是东街陶家食肆的娘子,道两句佳节贺词,林云芝压着韵,回两句蹩脚诗句以示诚意,两相正儿八经的商贾,冒了半日文人雅士,倒不失为乐趣。   昨个店里不忙,黄氏让二房先接她回去,晌午便走,因而除开自个,她还得去书塾接陶家兴。   驴车是早先商定好的,由着街坊介绍,是个老叟,霜鬓枯面,身子骨却硬朗,赶着家里养有驴常接些运送小差事,谋点银两,老叟在巷子口等着,少见如此俊俏的闺女,便攀谈两句:“闺女,是在等你家丈夫吗?”   未等自己分说,老叟自问自答上了“读书郎好啊,将来有出息,闺女也能跟着享福 ”   林云芝哭笑不得只好跟解释,见老叟点头以为是听去,约莫等有一刻,巷尾间隙转出个绿襕衫,认出是陶家兴。   “今日老师拖堂,交代来月县试事宜,叫嫂嫂好等”   “县试是大事,先生多交代是好事,里头一应细节繁多,还是得多注意”这其实跟考前老师讲注意事项差不多,提点考生哪些不可为   林云芝上辈子没少听,大考小考无数场,耳朵都快磨出茧子,童生只会更严苛,稍有不慎弄个终生禁考,那这辈子基本全毁了。   陶家兴坐在胡床上,无需偏头,眼尾自然而然能扫见左右,忆起昨日夜里生出的梦,他霍地垂下脑袋,不敢再多瞧。   梦里,他同大嫂要比寻常亲近两分,莹案前亲送羹汤,少时两相手触到一处,仅是片刻,如轻羽点水依旧让他惊醒,透着窗纱见外头冷风萧瑟,他不禁冒出满身冷汗,再一看湿濡裘裤,虽未经人事,却也不是垂髫小童,登时臊得他扇自己一记耳光   强压下念头,陶家兴将思绪往圣贤书上引,先生今早说,逢大选之年,当今官家诏令翰林院大学士,内阁大学士亲拟考题,便是比历年都要艰难,文采笔墨出众者无数,自个也没胆子敢夸海口能成,毕竟前车之鉴,鬓角未收显出一片肃然。   林云芝盘算着明日几时起,非得赖上一两个时辰不可,又恐养成的生物钟,蛾眉拧出两道弯。   老叟细赶着驴车,一回头瞥见两人神色迥异,明晃晃不大高兴,他老头子眼睛亮堂,却耳馈厉害,以为人是因前头失约生闷气,劝解道:“闺女,你莫同你夫君闹,他读书不易,叫你在寒风中久等些,也不是本意,你便原谅他这回,不跟他计较就是”   他嗓门且大,顺着风往耳蜗子钻,林云芝叫他惊出满身冷汗,老叟我行我素:“夫妻是林里的鸟,男人要是不能出人头地,女人家再有本事也得被压一头,我看你家夫君是个官命,往后你有的福呢!如今好好的,比啥都强”   见他口若悬河,于己所辩解,一句未接,林云芝忽地醒悟过来,这人不会是聋的吧?那自己前头不是白废唇舌?要命的是自个边上还有人看着,林云芝好不容树立起自己好大嫂人设,被一耳馈老叟击得摇摇欲坠。   她讪讪道:“我以为他听去,谁知”一肚子辩解排山倒海的话开始翻涌,最后颓然一甩袖,真的是哑巴吃黄连。   陶家兴自那句“官人”始,眼中潮海晦暗,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撞破,洋洋洒洒将心口填满,转瞬又散去,因为他也看出老叟耳馈之状,不嫌若此为真该是多好   他莞尔:“我信嫂子不曾说过,老叟昏聩,欢笑儿戏不可当真”   林云芝松口气:“是这理”说罢,她偷偷查看脸色,陶家兴一派常态,她只当事没发生过。   到了陶家,未及门前就听到院里头嬉闹声,进门一看原是在做打糕,三五个汉子聚在石臼前,轮番用木槌敲打,李氏在茅棚裁猪草,听到动静清手快走两步迎两人进屋   “是三堂叔家新添个小子,酿满月酒呢,婶子想着吃打糕,就借咱家石臼一道做了”   “是大年堂哥家嫂子?”林云芝问,坐过他家的顺风车时有闲说两句,对堂家嫂子有孕还是知道些的。   李氏一点头道:“是他,这两天当爹,给他乐得不知南北,嫂子是不在家,否则非要见见他那副傻样”   不用细想,单凭李氏两三句,林云芝就能想象出那憨男人扯开白牙的模样,也乐呵:“添娃换谁家不高兴,往后你要是再添个小子或是姑娘,你瞧老二他笑不笑傻,老四,你说嫂子说的对不对”   陶家兴想起二哥当初的憨态,难得点了点矜贵的脑袋   李氏笑骂两句道:“说起姑娘,小姑子那头说是要来,眼见到饭点也没个影子,别又闹什么幺蛾子”   姑老爷家不是个东西,逢大年小年总要闹事,回回如此,他们家之所以走大霉,五成是姑老爷闹的。   林云芝是后头进门,并不清楚小姑子情况,问过后知道人几年前嫁娶隔壁村屠户家,谁说日子不艰难,上头却有个厉害的婆婆,日日鸡蛋里挑骨头,小姑子没少吃苦,年纪轻轻嗟磨得比她黄氏还老些。   院子里石头臼捣完,正分着打糕,陶老二喊他媳妇,李氏应喝完折去屋子里拿了大碗分得一份头,沾着黄豆炒熟磨的粉和红糖吃,图个吉利,林云芝吃下去两团,满嘴粘腻味,打糕沾嘴还膛牙,用着帕子擦,遭污痕迹灼目,弄得她不忍再要帕子。   “又怕什么,都是自己人”黄氏笑得开怀:“你瞧瞧他们几个,只比你更没相”   林云芝一瞧,果真如黄氏所言,大家伙嘴边满是碎屑粘块,她心想糍粑这货到底是谁研究出来的,麻烦不说还不大好吃,真真是费力不讨好。因不好克化,临近晌午自己肚子也不饿,吃饭时也不大情愿坐着,没怎么动筷子。   “你二姐姐怕是不会来,咱不等她了,都吃吧”一家人举箸,林云芝正吃着,门外有个婆子急冲冲往屋里头来,林云芝不认得,黄氏见是村头程家媳妇,素来有些交情便问何事:“这席才刚开,程家的要不坐下来吃些?”   程娘子哎呦一声道:“我滴亲娘,好姐姐,你姑娘叫人欺负了去,你还有空子问我吃不吃,且快去村头瞧瞧吧,你那混账女婿,不是个东西,竟然动手打你家姑娘,吵着要休妻呢”   啪嗒一声,木箸掉在地上,黄氏猛地站起来问人缘由,好端端为的什么打起来?程娘子也是七窍通了六窍:“离得远我没敢细瞧,快来报你,大体是因孩子的事,话骂得可是难听啊”   黄氏这下信了,她那讨债女婿真能做出这种没脸没皮的事,当下就往村口去,林云芝不明所以要跟上却叫陶家兴拉了一把:“嫂嫂在家等着就是”   林云芝不懂:“为何?”   陶家兴嘴抿了抿不语,只道:“嫂嫂莫去,我同二哥他们去接姐姐”说罢离席,林云芝没头没脑地看着李氏   李氏一副吃了苍蝇的脸道:“嫂子听老四的没错,咱家那姑爷不是个东西,流里下贱贪图声色出了名,嫂子去了保管叫他纠缠”   林云芝目瞪口呆,李氏谈道:“当初娘是瞎眼了才把小姑嫁出去,如今真是造孽啊!我先到屋里寻药,不定小姑子会不会落伤”   等黄氏领着脸上带伤的小姑子回来,她算是见识到李氏为何会有如此举动了。   还真他娘是渣男!连婆娘都打。 第18章 准备合离   陶家东头宽西头窄的两间房,囫囵飞出只蚊蝇,声大点隔着垂门,都能听清震了几响,陶家小姑那点事,不肖传,里外皆知。   “他这也太没王法了,拿我们家当软骨头捏呢”   李氏用药酒仔细揉着,手底下的腕臂,青紫疤痕有些还在沁血,新伤叠旧伤,一时片刻找不出块好肉。   陶老三性子燥,搓了两把手,眼珠儿往外冒戾气:“他走不远,我们兄弟几个追上去,套了麻袋,拉到野丛狠打一通为姐姐出气,要他知道我陶家不是没人。”   说着钵大的拳头攥得咯咯响,另两兄弟少喜形于色,但横挑的眉眼,眼底落了一片冰寒,怕同老三是一个心思。   李氏出谋划策:“你们挑不显眼地方打,最好仵作也验不出来,死无对证,让他尝尝什么是哑巴亏。”   陶家小姑名字不雅不俗,取了絮字,原是求她好命,掐瘦的两条膀子,说她三两重骨头那都是抬举,她颧骨随黄氏生得高   本是伶俐的长相,却因得眼窝子里两颗没了光的石子眼,瞧着一副空壳皮囊,透不出半点生气。   “逞哪门子口舌”黄氏沉了脸,姑娘婆家离这好几里路,山水隔着,消息闭塞不通。   这回真把人打喽,兄弟是能耐,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两家关起门来过日子,这些能耐劲儿还不晓得会怎么落在丫头身上,她家女婿伸手打骂从不是稀罕事。   “那便不送回去,家里又不是养不起姐姐”陶老三稍稍变脸:“娘不会还对那姓刘的抱有念头吧?姐姐成婚至今,满算也有四年,多少喜庆日子,他们刘家哪次不是赶上一回闹一回,今儿他敢在村口动手,明个就敢提休妻”   人前尚且面子不做足,人后不知该如何糟践,阿姊小时候疼他们,如今挨欺负,却讨不回公道,胸口似往外烧出团烈火,陶家男人烧红了双眼,赤色铺天盖再看不见他物。   李氏入门早,那会子小姑还没出嫁,相貌在村里头也是交口称赞的,哪是这幅枯草苍败,她不禁红眼抹泪:“小姑身上没一处落好,这新伤旧伤,背着我们得吃多少苦头啊”   她娘家在村里艰难,好歹拿自个当姑娘,脱皮动骨的活儿一样没舍得自己劳神,嫁到陶家,日子两指不同长,有宽宥也有拘谨,整齐没个碗大的疤,哪里跟小姑子似的,没块好肉。   黄氏连牙带发都在打颤:“合该就我一人不疼是不是?你姐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不盼她好,但这事不该闹起来,都别围着,外头去,吵你姐姐休息”   陶老三要争辩,被刘氏一扯衣角,拉住了,刘氏心想上赶着凑合别人日子,闲的你:“娘自有主意,要你强出什么头”   黄氏的考量林云芝有数,陶家三兄弟真要是去把姑老爷揍一顿,气是能出,但姑爷家迁怒执意休妻,妇道人家名声比命重,一纸休书,能被街坊邻居指一辈子脊梁骨,后半生都抬不起头。   她帮着劝:“小姑受了惊,屋里这么多人确实不大妥当,有事且先放放,夜里再说。”   如此明着点出不妥,陶家男丁也不好屋里待着,尽管亲兄弟姊妹有些东西还是得守规避。大家没多大胃口,胡乱扒两口,比糊弄还不走心。   林云芝在锅里留饭,借火又熬了碗热汤,小姑子这会子怕不会有大胃口,又不好空着肚子,哭没力气,叫入冬来的风一吹,再染风寒的,消瘦的身子骨更承接不起,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你也辛苦,屋里有我照料,你也回屋歇歇去吧”黄氏接过汤碗,扶着二丫头靠坐在床帷:“依女婿的性子,丫头朝食也不曾用,这是你嫂嫂特熬的,她手艺好你多吃些”她捏了捏人手骨,抽泣道:“身子骨怎么弱成这样”   “谢过嫂嫂”陶絮动了动身子,见风倒地晃了晃,林云芝忙说犯不上,也不退出去留在屋里照应。不忍黄氏担忧,陶絮伸手接碗,一汪眼泪憋着不落   黄氏先按住人,而后亲手喂着羹汤:“别瞎动,喝完再躺会,既然回来了,与刘家将来如何都是后话,陶家什么时候在你后头撑着呢”   林云芝道:“小姑听娘的就是”   陶絮这下眼泪止不住淌,黄氏边拿帕子擦拭边安慰,一碗汤水生就吃了半刻,发凉剩去小半,叫林云芝泼去猪圈,收拾着厨房,黄氏从东屋出来,在厨房门外止住脚跟,犹豫着进不进,隔着门房,黄氏一举一动不落地掉进眼中,林云芝行到门边道:“娘,饭菜替你温着,现在可要用些”   黄氏帕子缠了手指两三圈,一点脑袋说用,林云芝应着端出饭菜--夜里才是团圆饭,午食简单糊弄些,两碟子青菜搭一碗香蕈汤。黄氏不是真饿,就着张饼子吃下去,几次要开口又咽下去。   “娘有话只管问”林云芝看破且点破,不然由着黄氏支吾下去,指不定要拖到猴年马月去。   黄氏一垂脑袋,浑眼珠子滚了滚,哀叹道:“你主意大,我也不瞒你,二丫头实在过得不成人样,真若是接回来安在家中,你觉得可行?”   这事黄氏如何做都是有理,婆母架子大,真要我行我素老大媳妇有怨头那也得憋着,但一家子要的是和气,话说开总能少些嫌隙,也就将事挑大的说起几件。   林云芝这才知道姑老爷叫刘炳,隔壁村的屠户,原先陶家小姑没指人前,他倒是勤快,隔三差五往陶家来,二两猪头肉没少拎,待陶家小姑是真心体贴,黄氏考了月余,才点头同意。   因所操业,嫁妆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黄氏那段日子面上有光,街坊邻居眼热羡慕。   姑娘欢欢喜喜送去与他家做新妇,本想做了回好亲事,没想着日子没打紧半年,姑娘突地回门,身上好几处有伤,问她不答且去问姑爷   没想着人早非当年憨人老实脸,只拿横肉脸乜看道:“贼婆娘,朝娘家告哪门子状,事不怪我,她自个没用生不出孩子,还指望我好吃好用供着?”   黄氏登时气得仰倒,手指头抖得不成样骂,剐肚地憋出两句话:“你个糟践坯子,不是东西”   事闹得不小,新婚出头,闹不至于合离的地步,亲家来接,出嫁的姑娘没由头在家呆太久,黄氏心口再疼也只能把人送回去。   这一送坏了大事,助长刘炳歪风邪气,往后逢年大事便要闹一出,黄氏一再忍让,今日欺负人欺负到家门前,委实是不能再忍气吞声,照着姑娘身上那些伤,指不定送去还能不能见着。   林云芝听清来龙去脉,脸色不大好,刘炳打着吃定陶家不敢闹事才横行霸道,当初黄氏腰杆子挺直了,他也就息事宁人,坏在如今没回头药   “娘,家里又不是住不下,我自是没意见,但有些事娘还得明白,单说切断的藕还连着丝,一回不同刘家断干净,一样要受他狭迫,他能仗着一纸婚书逼迫娘就犯,谁能保他不会故技重施?届时娘又该如何?”   黄氏哑言,她便堵在此,刘炳故技重施,她又当如何?黄氏从大媳妇眼中看出法子,但走那一步,容不得错,并非寻常两句能辩明白,拉着人的手道:“真没别的法子”   “没有”林云芝摇头,敌人之所以有恃无恐,便是你没藏起来弱点,让他拿捏,反复几回,只会把自己推向深渊。   毕竟是小姑子的命,林云芝没一口断定咬死:“娘问问小姑,若她对刘家任有一济念头,我们再劝也是枉然;若是毫无留恋,能施展开的手脚也就宽阔,便是要他刘家陪葬,这婚事也得合离”   黄氏心头一跳,又觉老大媳妇在理,只是姑娘在屋里头睡着,等她醒来问过   陶絮哀默大于心死,连着刘家两字都不愿再听到,听得母亲同兄弟要为她做主,心中涕然,她道:“我愿意合离,便是死,再不回刘家”   这厢当事人表态,陶家自然有底,今日是元旦,不谈刘家过与不过,陶家人算是踩在一条船上,要为小姑子讨回公道,陶絮难得有了光,夜里喝椒柏酒时,借着愁喝了半碗,下半夜混瘫成一团。   席面又闹又乱,叫这气氛一吹,林云芝没忍住跟着喝了小半碗,原身酒量浅,夜里起了醉意,喉咙火烧火燎,屋里又没备热汤,只好披着外衣赶去厨房里,寻半晌才提对壶口,倒了碗热茶喝下,只是没来得及出门就撞上一道影子。   厨房灯火暗,影子又铺天盖地下来,林云芝脑子不大灵光,迷糊着看花了眼,身子一倾往前头栽倒。   陶家兴是来寻解酒汤的,她娘夜里敲门,阿姐贪多酒吐得难受,要他去熬碗醒酒汤,不曾想又撞见醉鬼   残灯月影下,陶家兴白日里心有绮念,如今近在咫尺更是冒出满身冷汗,不见平日里的巧舌:“嫂.......嫂,我且先送你回去”   说完,手忙脚乱,脑子糊成团浆糊,木讷地将人送回去,待落在庭院叫寒风一吹回神,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想起醒酒汤未熬,忙疾步往厨房去,想着要不要多熬些,毕竟两头屋都醉着! 第19章 拳打陶姑爷   刘氏折腾完朝食往屋里又添了件袄子,撞上男人抓着两张饼子火急火燎要出门,刘氏观他衣面直皱眉:“这又是上哪去?”   “杏子村”平日粗衫麻布穿习惯,兀的换上衫衣棉袍无外乎束手束脚,他道:“二姐姐的事眼见有着落,娘让我再去盯紧些”   绕过人就要往外走,又惦记起事来,嘱咐道:“铁牛在炕上耍混,一会儿喊起来,你娘两只管先吃,赶时运还能回来凑个暮食,不用特意留饭,等啥时候回来,给我下碗热面汤饼就成”   刘氏嗔骂两句“谁给你留饭,美得你”,心头不对付,自个丈夫见天往外头跑,明面上是黄氏拿主意,实则还不是林氏领着做主。   一家里外全成她吆喝的兵卒,打着为小姑子讨公道,这日子见天过去,主意是圆是扁除了她自己个,谁也见不着,她瞅无非是芝麻绿豆官瞎顶帽子充大,现下要露馅了,想找个替罪人扣一顶办事不利的帽子,自家男人不懂醒神还一个劲儿往前头凑。   “少来,我能不比你有心眼”刘氏掐腰道:“老二老四都在家歇着,要你提灯笼上赶着伺候,如今是分了家,两头过日子,银子他们躲着赚,指头缝不肯漏下点,叫你做兄弟的尝点甜头,有难处倒是想起你来。谁家没难处,要回回出事兄弟妯娌都被折腾个遍,这家分的有什么意义?”   陶老三皱了皱眉,只当刘氏是不满这两日抛下的里的活儿,地是死的,再要紧还能比过自个姐姐?   “当初是你闹着分,没刀架你脖子”分家时耆老邻舍多少暗的里骂他白眼狼,为老婆孩子已经对不住他老子娘一回,如今办事哪能不尽心竭力   他瞪了自家婆娘一眼:“大嫂往后住金屋宝山与咱们家都没干系,她要愿意带一把穷亲戚是她大德,不帮也合情合理,你少张口闭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欠你多大人情。”   “老二老四也没闲着,天不亮便借了驴车往县城去,我不同你在这磨功夫”   刘氏要辩两句,奈何她男人头也不回,她一肚子话在嘴里打转不成,全沉进肚里变做委屈,气闷劲儿憋着烧了眉梢尾巴。   左右两道眉,一角压着东院,一边恨不能翘到天边: “去她姥姥大德,一脸子狐媚相也指望着飞黄腾达,秋后的蚂蚱,老娘看她还能蹦跶几天”   天生狐媚的林云芝,没能在风月场上声色犬马,这会子蹲在院子等药吊子。这药煎给陶家姑子,前些夜里她喝高,大家伙原望着她能借酒消愁,没想到身子骨经不起二两酒,醒酒汤灌下去两碗,次日非但没清醒,一股劲儿的往外发热。   大夫来瞧出说是底子亏虚,坏了元气,开几贴药吃后退烧,现下另抓的补是身子方子,当归、参须瞧着金贵,煎出来这味儿恁臭,苦哈哈让人倒胃口。   药吊子盖顶叫白气挤得“嘟嘟”响,熬够时辰盛出来,取了两三粒陶罐里腌好的盐糖梅子,端去屋里。打帘子进去,陶絮正倚着床边愣神,面容叫这两日的药喂出两分血色。   林云芝说不出来,像抽掉脊梁骨,偌大人,百十两肉,里外透不出一丝活气,她闹出点动静。   “大嫂”陶絮转眼,低低喊了声,林云芝笑着,替人轻掩被角,托着药碗道:“药苦,我备了盐梅子能压一压,快些喝了吧”   瞧药碗见底,拿过碟子递到跟前,盐梅子许是滋味好,陶絮苦药皱紧的眉头被冲散开,舒展时带出了只言片语:“大嫂,这些天忙里忙外叫你受累了”   晓得全家这几日里里外外为自己奔波,陶絮心里头不大好受,听娘说家里在镇上盘了店,嫂子好不容易得闲能歇息躲懒,又摊上自己的糟心事。   林云芝道无事,观人脸色斟酌道:“合离的事今日便会有个分晓”   瘫坐的人神色微顿,咬着一口银牙:“可真?”   自然是真的,否则老二老四今早不会上县城,林云芝让他们去请个人物回来,如今女子合离不是件易事,陶家若是清清白白去找人对簿合离,九成是不成,林云芝让陶家兴去县城请个官儿来   当初郑皖派人传话说,自己若蒙难处可去寻县太爷,他能帮着想法子,心想不说就算请不来父母官,同衙门官府沾边,也能让姑爷忌惮,况且老三处还有几样把柄捏在手里,陶家发作得当,合离亦是能成的。   “你且不急,好坏有陶家撑着,如今只管养好身子”林云芝捏了把他消瘦的骨相,心底下想着如何将人元气补回来 。   药做不得日常进补的方子,不说金贵难入口,是药三分毒,相较起来倒是药膳好些,养身之外能保证口腹之欲,一举两得,具体些还得过两日再瞧过郎中细想,进补何物一应要谨慎,胡乱没章法,弄不好会适得其反。   刘炳这两日不大舒畅,家里当牛做马伺候的事没人去揽,他老子娘没少在自己面前叨扰,这才两日他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他不是能甘心折磨耳根子的人,寻了由头出来喝花酒,迈进酒楼冲着柜台朗朗:“老板,上一角松露”   店掌柜识得刘屠夫底细,让小二去沽酒,亲自送来:“爷,您点的酒,可要搭些小菜?”   一时半不会回去,光喝酒没劲儿,遂按掌柜的话又要了一碟子酱肉、一碟子冷菜,就着碟盘筷吃,一口酒一口肉,喝得起劲儿,酒意微微上头,几次三番没夹稳肉,脏骂两句引得左右引颈,耳中听有人在谈论。   “唉,我家那婆娘,不提也罢,前个回趟娘家,回家后便朝我大呼小叫,大小也不伺候了,还做起买丫鬟的心思”   同好啧啧道:“你丈母娘家是发大财了?叫你媳妇做起小姐梦来?”   那人道:“哪里是大财,不过是比平日里多了几百文臭钱,投湖里不见得会溅起浪花。她娘私底下是塞了钱袋子的,不同我细说多少,藏着掖着,当初真是瞎眼瞧上这吃里扒外的疯妇,如今想来休又休不掉,恼啊”   酒友皆劝他莫多想,忽的头一人道:“你丈母娘才有点银子就敢给你婆娘撑腰,不瞒你说,我听隔壁村三姨说陶家发了大财,银子铜钱雨般往聚宝盆里下,啧啧,要我说可比你丈母娘牛气”   “陶家,哪个陶家?不会是.......”人群兀的有神色往刘炳处瞥,掐着嗓说出的话竟比不掐还响亮   刘炳酒劲儿上头半点没察觉不对劲儿,反倒闻得与自个有关忙侧耳倾听。   “就是刘炳,他丈母娘听说他经常对自己姑娘动手,如今显赫有银子了,他丈母娘在院里放话,要叫人打回来,替她姑娘讨公道”一群人听得目瞪口呆,不知是谁骂了句刘炳不是东西,自家老婆都打,丈母娘要讨债也是活该。   刘炳原就在听,这下更是气炸了,登时酒气冲脑,一脚踢翻了条凳,哗啦啦一片瓷碗碎声中起身,两步做三步到跟前,揪着一人便是大吼:“放你娘的狗屁,老子是她死老婆子能算计的吗?狗娘养的,睁大你狗眼看看你爷爷是谁”   一把猛劲儿愣是连桌带椅掀个干净,那人撞了腰骨在的上疼成一团活虾。   “刘炳,你做什么!”同伴反应过来厉声骂道却不敢凑上前去   刘炳屠夫出身,身量力气都是把好手,面庞横肉盘扎,铜眼横臂一展,活脱脱的孔武有力,平常便让人忌惮,他咧着张嘴道:“尽管叫她陶老婆子来,我刘炳要是怂,就是软蛋,狗屁婆娘,老子要休了她”   说完,丢下银子,跌跌撞撞往外头走,一群人敢怒不敢言,只敢瞪眼,嘴里骂骂咧咧咒他。   穿过大街,刘炳想着绕小道回去,酒劲儿由着刚才那一会搅动,这当口全上了脑子,脚下步子踩得一摇三晃。   胡同巷子孤僻,影子没有两条,刘炳哼着曲儿走,转角时忽的冒出一群人,兜头给他套了麻袋,他脑子混乱,身子来不及做出反应,待回过神来拳打脚踢,雨点般朝他身上落下来,避开脑袋,拳拳入肉,疼得他直打滚。   “撤”待有好一会,有人低喝一声,拳脚作鸟雀散,轰的一声钻进胡同里没了影子   刘炳气闷地翻坐起来,挣扎着扒开麻袋,揉胸扶腰地碎了口唾沫,那点酒劲儿全叫拳脚打散了,酒楼那些闲言碎语兀地在耳畔回荡,他脑子一通且直,以为是陶家人下的黑手,登时黑了脸,两下从地上撑起来,颠了两下稳住道   “离,老子铁要休了陶家那婆娘,睃摆娘家对付老子,看老子不弄死你!”   刘炳这头回家,脚没迈进门庭,陶老三就载着几名妇人同壮汉出了杏子村,仔细瞧男人堆中有几个竟是酒楼里嚼舌根的。 第20章 刘炳被捕   隰县下辖八镇,以官道为轴,八镇游蛇般九曲回环在周围,串成张不密不疏的网,往常进出县城太耗费功夫,因而官道少有两条腿脚走路的。   车马驴骡屡见不鲜,今儿有辆宝车,左无金玉珠宝,右无红梁华盖,车面上扯了块半大不小的布,做成帆挂在车辕一角,上面绣着两把交错的金刀,朱笔在底头添了朱家两字小篆。   道上行在它前头的,回头见过一眼皆匆忙回避,驱架到一旁,由着它先走。牛马骡子车辆中,有个老叟载着幼童,小娃额上总了两个角,抱着块黏糊糊的糖果,边啃着边挥动小手给他爷喊劲儿:“爷,快追红红马”   老叟骇然捂住娃儿的嘴,指头摁在嘴边做个嘘声手势,哄道:“春宝乖,那是青天大老爷的车,追不得”   名□□宝的娃儿幼龄不过垂髫,鬼灵精怪,家里长辈时辰镇不住他,便编了青天老爷獠牙凶狠会抓小孩的故事讲与他听,倒叫他安分下来。   知道自己居然在追大老爷,春宝糖果啪嗒从手里头滑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没来得及心疼糖果,先啪嗒啪嗒掉眼泪珠子:“爷爷,我追大老爷.....呜呜呜,老爷会不会抓我做大牢,我不想做大牢”   春宝愈想愈委屈,后劲儿有些发狠,直把嗓子哭哑了,老叟心疼的不行,怪他平日里把人吓怕了,这一会子怎么都劝不住,老叟抓耳挠腮,着急临头,突地冒出个法子来   “宝儿,老爷是去抓坏人的不是来抓宝儿,宝儿不怕跟爷回家”   小孩心思细,性子却是好骗,这不小娃停了抽泣,鼻尖红红的问:“大老爷真不抓我吗?”   老叟见法子有用,点头安抚说是真的,哄着人往他棉衣怀里钻,老叟笑呵呵地揽着边嘀咕:“连县太爷都惊动了,是要出事喽”   当官的出行多半是非不清,瞧着马车去向也猜不出这热闹地在哪儿,老叟摇头晃脑收回心思。   马车随主子清廉,没商贾人家的做派,简朴狭隘,四人将其内撑得寻不出罅隙,相较陶家兄弟的束手束脚,厚颜宽耳朱正年显得有些老神在在,可惜这幅神态一时半刻也没能撑住,看了眼浑身冒着书生气的陶家后生,再看看捻指头魂游天外的小儿子,登时有股子枉为人父的错觉,他抬手照着小儿子后脑勺便是一手。   “爹,你做什么”朱韫捂着后脑勺   朱正年气得瞪眼:“我还没问你做什么,整天惦记你的庖丁大厨梦,穷乡僻壤的没御厨金勺教你功夫,能成什么气候,送你入京又不肯,见天给我装疯买傻,真不明白你到底是想不想学”   朱正年的涵养到他小儿子跟前全都喂了狗,书香门第里出个不知所云的庖厨,那是在打老祖宗的脸,好好的阳关道不走非得走独木桥,朱正年现如今是见着人的脸便恼火。   朱韫也弄不懂他爹,明明恨不能把他逐出家门,又非要把自己拴在眼跟前遭眼,能怪他不孝顺体贴?他数度怀疑他爹故意找罪受,他嘟囔道:“有名的你又请不来,学艺不精的倒是一抓一大把,还不及我有本事,我凭地要去?”   “你.....”朱正年一腔火正要发作,眼尾扫见陶家后生僵硬绷直的脸,脸色一转变得和颜悦色,陶家兴原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县官老爷的威严,自己此前颇有耳闻,又逢家事,怎么都不合他和二哥两双外耳听   偏偏朱县令不分场合,水往低处流,偷听这事半点不由人,更何况自己是光明正大。   陶家兴是叫林云芝叫去官府搬救兵的,迈进县衙门前他依旧忧心能不能请到人,毕竟当初郑皖承诺好似一场玩笑,唯有大嫂自己当真,圣贤书上说天下商人无利不往,如今看来郑皖确有不同,朱县令应允更是始料不及,陶家兴想里头总藏着些蝇营狗苟。   “也该我收不住脾气,这逆子实在有辱门庭”朱正年颓然叹了口气道:“若他能同陶后生般懂事乖巧,我也不会如此烦忧”   陶家兴听了一路训话,多少清楚些内情,他宽慰道:“不瞒朱大人,小生也以为朱公子并无大错,不过是攻于他途而已,庖丁亦能出人投地,寒门秀碌碌无为者何止千万,像我虽得您一句夸赞,三年童生试比不第,功名路上依旧前途未卜,相较令郎颇为羞愧,若非家中供养,单凭我一人怕是未等功成名就已然被柴米油盐拖垮。”   “你若一朝为官,举家变迁,又该是如何光耀门楣,岂是庖丁能为?”朱正年皱眉道:“后生妄言啊”   “我原也是如此念头,可历经一事倒看开了”陶家兴抬手作了个否道:“大人可知我大嫂,虽为一介妇人,亦是庖厨,却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若是没有那些庖技,如今焉还有陶家,怕是我将为颠簸流离,为住所三餐烦忧,一技之长傍身总归是好事,后生冒大不韪说一句,天下百无一用是书生,秀才郎许是还不必庖厨”   朱韫侧目看了眼心底明镜般的陶家郎,难得没有出神,朱正年开怀大笑,拍了拍陶家兴的肩道道:“好,好你个陶家后生,能有如此见解,将来必定有可为我倒是想会会你口中的这我大嫂了,能叫你如此称赞”   陶家兴顿了顿,心底莫名有些喜意,他道:“乡野村妇,叫大人抬举”   “本官瞧着可不像”   朱正年问何时能到,陶家兴掀帘朝外头一望道:“约莫还有一个时辰的车程”   陶老三回来一趟带了好些人,在陶家院子里站出了高矮胖瘦,他同人嚼耳根道:“这些是杏子村的人,平日里没少受刘炳气,大嫂你寻思的法子管用,我回来路上就听得消息,刘炳被闷打一顿火气冲天,照着他的脾性有酒楼里那起子事,他定会怀疑是娘找人下的黑手,估摸人已经在来的路上,掐着时辰会在老二后头”   一方有了着落,林云芝惦记起周全:“耆老处要劳烦母亲亲去一趟,单凭我们晚辈,村里那些老人难免倚老卖老请不动”   事前通过气,陶家品行在村里算是顶好的,前阵子赌债事连打带消了不少歹心,难免有些人会心存芥蒂。   黄氏半截身子入土,总归比儿孙有经验,林云芝连陶罐里的银钱都掏出来备着,不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些耆老临了都快活成精,有时候金银财泊比唇枪舌语来得有用。   果不其然,来时这些人脸上不耐烦压根不需要遮掩,林云芝咬牙要把银子分出去,陶家兴领着朱正年往屋子里来,满屋子有眼力见的不少,外加朱正年身上那件袍子是七品外官的青袍襕衫,一下有眼尖的人认了出来,喊了声县官老爷,林云芝惊在原地。   县令?真的假的!   “大嫂,这位是朱县令”陶家兴面皮下藏着笑,他还是第一次见她错愕的神色,他指着林云芝道:“大人,便是家嫂”   林云芝在朱正年的热情劲儿里回过神来,平复下心思,倒不是说她多难以接受,更多是始料未及,县令换成前世也就是地区市书计,更高职位的上辈子也没少见,因而打起交道来颇为得心应手。   朱正年似于她颇感兴趣,聊得欢畅,林云芝话迂回两圈转到正事上,细数陶家姑子的苦,又道了陶家的不容易,以及刘炳行径,她话功夫深,没摊开明说,古人个个七窍玲珑心,这种饶舌拿调他们更能明白。   “刘家委实逾矩,夫妇一体如何能容他如此作践”说话是村里的耆老,姓林,辈分不小,原就属他脸拉得最长,极不乐意,如今见陶家竟同县令官府还有交情,翻脸比翻书还快,一副气愤替陶家抱不平的嘴脸。   林云芝看着好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们陶家不图他怎么样优待姑子,是他们欺人太甚在先,如今如此讨他们家嫌,我们便把小姑接回来,谁家孩子不是父母心头肉,容得他们作践”   “刘炳那斯,仗着身量没少欺邻霸小,给我兄弟伤成这样,还望青天老爷做主啊”   说着,杏子村来的几人连着诉苦,其中那受了一拳的拉起衣裳,一团淤青明晃晃的映在胸膛上。   朱正年脸色愈发深黑,朱韫晓得他父亲的脾性,因父亲同母亲琴瑟和鸣,夫妻之道上最见不得三心二意,辱打妻女的混账,此乃平生最恨,其次恨欺男霸女之事的恶棍,刘炳彻彻底底是生在他爹厌恶上,人虽未得见,但结局已然能料见。   “此等恶棍,该杀”   陶家挖了个斗大的坑,刘炳横行霸道惯了,非但没动脑子细想其中端倪,反倒兴冲冲踩了进门,叫人闷打一顿,刘炳打定主意要上门寻麻烦,又怕陶家算计便呼朋唤友,棍棒成群。   隔着老远就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仗着人多势众一脚踹翻门扉,也不细看内庭境况,嚷嚷道:“死婆娘,给老子滚出来,叫你兄弟一起出来受死”   他那群狐朋狗友吆喝着给他增添威望,模样像极了倭寇进村。都说清官见不得悍匪,且朱正年是真清官,刘炳这假悍匪,两方这厢一打照面,高下立判。   林云芝见朱正年脸色变得铁青,厚掌狠狠一拍,喝道:“来人,都给我拿下”   内庭中除开看热闹未褪走的,相较之前还多了些其他人,是快马加鞭叫县令一道手令唤来的捕快,这些捕快武夫出身,非但一身蛮力还有三两真功夫,只见随话音落,黑面红底,哗啦啦拔出跨在腰间的金错刀,一片亮堂的白光下将刘炳一群人团团围住,   刘炳骇然,看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人,手脚有些冰凉发软。   “这这这.......”   他结巴了好半天也没把话说全,朱正年却不与他争辩的机会,大手一挥,铁面无私道:“聚众闹事,给我压回衙门!”   捕快听令,只见来势汹汹,踹门闹事的刘炳被反擒,奈何他三魂早就丢了六魄,根本不敢反抗,不止是因为那一把把冷锋卷刃的刀,更是他看见了朱正年那张脸。   他没多大见识,但有幸见过县令真容,印象颇深,如今这一细看,登时所有记忆翻起来重叠,直把他吓出满身冷汗   “朱大人,您听我解释”   朱正年充耳不闻,眉宇笼着团煞气,他朝林云芝道:“倒是难为小娘子,今日若非陶家后生上门寻本官,又该如何对付此等恶棍”   林云芝面色犯难,带着感激道:“索性得大人庇佑,此乃不幸中的万幸,只是像他这般的凶徒,我们陶家是万万不敢做亲戚的,可伶我家小姑子有这样的夫婿,下半辈子若是不脱了他,如何过下去啊”   朱正年蹙眉道:“如此凶徒,双方合离,各不相干为好”   林云芝等的便是这句话:“劳烦县令大人做个见证,要他亲写下合离书,我怕来日他若反悔,我们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事容易”朱正年唤了又在出神的小儿子道:“明日你亲自送合离书来,叫陶家娘子宽心”   朱韫大眼一瞪,指着自己道:“为何是我?”   “难不成要你老子给送来”朱正年吼骂道,朱韫忙道不敢,没来由的接下份苦差事,鼓捣着想念叨两句   林云芝对两人福了一礼:“民妇谢过朱公子,县老爷大恩大德”,声音柔柔弱弱,他要是再多话就是真的矫情了,也就心不甘情不愿点头。   她彻底松了口气,合离之事算是铁板钉钉,恭恭敬敬送朱家父子出门,虽说自己设计在先,却没有悔意,毕竟与虎狼相搏,天时地利若不能尽其用,一旦被缠上,死的就是整个陶家。   况且自己心底门清,朱家父子之所以伸以援手并非全是因为见她可伶,没有郑皖的交代,家兴今日连衙门府都难迈进去。 第21章 火锅   刘炳依样是绣花枕头,次日朱韫将和离书送来,看着信笺上头白纸黑字和红手印,陶家人一颗心总算落地。   林云芝留人用饭,朱韫推拒府里有差事,她不好多留:“劳烦郎君辛苦一趟,大恩不言谢,家内鄙陋,若蒙不弃三日后镇上店里正好有些新奇吃食,望朱公子届时能赏脸”   朱韫没别的嗜好,偏吃食厨艺上病入膏肓,听吃食上有新奇难免开口问是何物。   她没买关子说是火锅,这几日开始倒春寒,天寒地冻的,饭菜容易失味,卤菜会越来越难做,加上食肆开张时日不短,有了不少老客户,她想着是时候将食肆的营生扭过来,慢慢往酒楼上头靠。   之所以选火锅,因为轻巧,火锅功夫都磨在涮上,长短全在食客自己身上,他们要做的只是熬好汤底,涮品事先都能准备,不懂厨艺的人也能搭把上手。   林云芝道:“锅子不新奇,但汤底、涮品、吃法朱公子怕是少有见过花样,多的不说,便是红白两汤就很多功夫在里头,若是经得起辣,选红汤那是顶好的,滚沸汤里冒红油辣子。   就着脆藕、香蕈、豆皮、羊肉、百叶、红肠,混搭油碟蒜香沾着吃,吃得满头冒汗,那时候骨头缝都冒热气,哪还能怕外头寒风冷雨。喜清淡的,白汤亦能滋补养生,笋干鱼片豆腐也鲜美”   朱韫听得入神,不乏有些泛酸水,厨艺庖丁一途上,他算是颇有造化的,隰县但凡远近有名的老饕,闻得他的名字都会夸赞一声后生可畏,一手好厨艺同脑子灵活,能把菜做出花样来。   火锅他不是没有钻研过,奈何典籍少载,翻来覆去大半年依旧少有进展,后头于溜炒上一途愈发高深,便渐渐将之搁浅,今日陶家妇所言倒是他将心思勾了起来。   “缘何不明日?为何要三日后”   他半分没掩饰急切,林云芝解释道:“因花样多,寻常锅子不大能用,要铁匠新造些样式,昨个才送去图纸,最快也得三日后才有回信,所以推迟几日”   朱韫听后点头,上了马车。   铁匠铺守约,三日后如约将东西送来,林云芝事先熬好汤底,先前同老客户打过招呼,因而刚开张点,等琳琅满目的涮品摆上桌时将人震住了:“小娘子,你这也太多了!”   这位食客姓徐鸣,家中主经货铺,偶尔做些米粮生意,家境颇为殷实,因而有银子供职倒是将挑嘴的毛病惯出来了,稀奇玩意儿没少吃过   今日点不过是想给小娘子捧个场,她家的卤肉确实味道好,先是饼子又是冷菜,他对老板娘的手艺颇有些信任,想着这锅子能得她力荐,想来不会差。   “这几样是油碟,东西往锅里滚熟沾着吃滋味更好,有辛辣的也有清淡的,全凭客人自己选,客人吃好,若有其他要的便再喊”   林云芝先前了解过,大晋人吃火锅是不搭油碟的,且都嗜肉,汤底不分红白,也没有所谓的吊汤,肉类本就腥味大,一顿下来满嘴的味道可以想见,鲜是鲜,明后日却也不会再想着吃,无他,鲜怕了。   油碟刚好能化解其中的尴尬,最常见便是辣子油碟,腥味再大由着辣味都能冲淡。   食客有疑惑的多半也是这个,至于怎么涮,自己就不必关公面前耍大刀了。   最早的火锅算起来应该是拨霞供,讲的是山家清供林洪访友时偶在路上撞见一野兔,起了心思,用白雪洗净血水后,将兔肉切薄片,添酒、酱、椒、桂做调味汁,就着汤锅涮着吃,边看风雪边喟叹生活惬意   林云芝说并不是这汤锅涮兔肉多美味,毕竟人家是去访友又不是去参加厨艺大赛,身上能备齐全酱料?细品的怕是风雪寒冬里那股子暖意罢了。   而今食客没有风雪,盛在料足汤美,以长补短,偶得一场妙事。   自古人爱跟风,不仅仅拘泥于衣帽裙带首饰,吃食上亦是如此,见有人点了这新奇的汤锅,有人效仿着点,原抱着捧场的念头,到后头各种食材下锅用所谓的油碟一沾,入口便惊住了,肉丸鲜弹,土豆绵软,连着吃好些羊肉,有油碟添味,也不嫌腻,   兼盖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涮品,满席竟没了平日的哄闹,大家伙埋头冒汗的吞咽咀嚼,有盯着友人抢了自己方才涮的肉菜,也有叠小山埋头苦吃的。   朱韫早先惦记着陶家媳妇的火锅,奈何他爹捆了他做事,等赶到镇上,肆内座无虚席,林云芝笑着将人请去后院,特地备了条案桌椅,问人喜好   “这两日天燥,有些火气,要份清淡的”   林云芝应声上了锅子,汤面奶白如玉,瞧不出汤底用什么吊的,多半是猪骨牛骨,朱韫用竹箸涮了块羊肉,待熟后入口,便尝出不同。   “小娘子用的何物吊汤底?如此鲜美”   林云芝想不愧是做庖厨的,舌头灵得很吗,她道:“寻常汤底是单吊的法子,猪骨牛骨,小火煨煮,重在化筒骨里头的髓,仅此一道工序,虽能得奶汤却略欠些鲜美,我又另添纱包,里头裹着三奈桂皮,草果、公丁香和切成细丁的鸡腹肉,随着文火一起炖,因而多了药材的清香,朱公子说鲜,归根结底还是在这药材上。”   “药借食力,食助药威,药膳局的法子?”朱韫这下彻底愣住   食道日久,满打满算也有千载,烹煨炒溜各样技巧已然被挖到头,当今尚膳局掌座以煨煮闻名天下,但就算如此,于药膳一途终究是一知半解,无外乎药膳之法原是太医署同□□御厨励精图治出来的秘方,为□□皇室鞠躬尽瘁,从无外传?   皇室为显尊重特设药膳司,位比尚宫、尚膳、尚衣五局,这些他是从自个厨艺不精,天下杂事尽知的老师傅嘴里听的。   人食五谷,无外乎调和五脏,五脏和则血气荣,故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药膳一途起步晚,又故步自封,因为朱韫乍然得见,无怪他震惊.   “乡野手段,并不似公子所想,谬赞了”林云芝当然不知道什么药膳局,她之所以会药膳也是师从大家,大家无后且不愿手艺失传,便朝外收徒,她有幸入门却学不到□□,大家便驾鹤西去,留下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的徒弟,寻常疑难能解,偏奇养生便相差些火候。   “也对,真若是药膳局,最低的掌侍官职亦能同我父亲七品县令平起平坐,缘何会拘在此地”朱韫埋下头吃了两口道:“小娘子自去忙,不必特地招待我”   林云芝瞧店内有些转不开,便托辞离开,朱韫时而盯着汤锅出神,时而肆内,一碟子涮品愣是没吃多少,眼底花影来去匆匆,有那几瞬间变幻来去太快,没来得及隐藏深意。   火锅生意出奇的好,弄得林云芝只好再朝铁匠定制套锅子,腊八过后天愈发寒凉,火锅正合时宜,偏偏陶家食肆地窄,总有想吃却吃不上的食客,便想着其他酒楼问问,然而问过一圈便真就有陶家有这邪物。   因不是一两位食客来问,镇上左右的店铺掌柜心底皆在犯嘀咕,深知自家厨子不攻于这一方面,又舍不得如此肥厚的生意,于是几家一合计,派了小厮去打听,陶家火锅究竟有什么奇特之处。   这一打听,他们无外乎眼红了,照小厮口述,陶家因着火锅每日能有二三十两银子进账,比起他们这些大酒楼也相差无几,然而再细想店租人手扣去的银钱,这么说他们还不如一个小小的食肆挣得多。   “火锅这生意不能叫她陶家一人独占,好大一块肥肉,也不掂量自个吃不吃得下”   有人犯难道:“那能怎么办,东施效颦吗到时候别钱没捞到,先将自家招牌砸了”   朱玉在前,他们若没有新花样,依旧抢不来食客。   “不若同他们“买方子”,生意大家分着做”听完有人白眼都要翻破眼皮,谁没事愿意给自己添堵,火锅生意如今如此红火,要多少钱没有?这不是闹笑吗?但同时有人听出弦外之音   “陶家又不是前后一条心,只要有缝,我们银两使到位,不愁挖不到墙角”   镇上近乎所有酒楼都在争着寻陶家食肆霉头的时候,独独少了星月酒楼不搀和。   刘小二同掌柜有些干系在里头,说上来也是表的不能再表的亲戚,好歹为人机敏,颇得人宠信,因而多嘴一问:“表姨父,您为何不同他们一起,由着陶家做大”   食客上门询问,星月作为镇上最好的酒楼自然不可避免,光刘小二应付的就不下十来个,那可都是来送银子的,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银子在眼前晃了影,握不到手里。   秦满闻言嘴边漫开一抹讽刺,心底下早给这群人立了墓碑,真是好日子过久了,什么人的主意都敢打,当县老爷家公子这几日频入陶家食肆这一点,就足够自己投鼠忌器,可惜那群被铜锈眯了眼的蠢货,一点都不知进   他看了眼刘小二道:“我明白你的何意,但有些钱它在诱人,明知是死路,又何必要去送命”   刘小二垂着脑袋不懂,但不经意抬头,看见他表姨父一副云淡风轻,没了往日的厚重拘笑,眼底下的讽刺直将他刺的一哆嗦 第22章 咱家不收昧良心钱   火锅流毒甚广,崇尚之风这两日吹进了“雅俗之地”的即知堂,书塾几十来号人,不忌高矮肥瘦,空时聚在一团,三言不离两语。   陶家食肆的老板娘钻研出一套排号子的法子,一日放出百十来张号,拿不到号,有钱也吃不上   食客虽说不用空等,但好这一口的,时常有了上顿没下顿。即知堂谁若排上号,招呼一声,人缘不论薄淡,走时必定前拥后继,神气得很。   “在下新得张陶家食肆的号子,能傍带三人,夜里可有人同去?”开金口的郎君唤许翀,素日身边围着群跟班,遂他一开口,争着同去的倒有不少。   许翀有陋习,爱瞧自己高高被捧着,他并非多想吃,只是同昨日众星拱月的林桐较劲,今早吩咐下人替自己排号,吊着眉梢,从袖口里摸出柄红骨扇,唰地展开幽幽扇着,不紧不慢报着名字   叫他点中的自然喜不自胜:“泉石兄慷慨,略待夜里薄酒几杯,以聊表诸兄敬意”   没点中又拉不下脸,许翀状似无意道:“好说,好说,还待一人,却不知该如何选?”   他面露为难,有人提议道:“抽签甚好,一人难选,索性写下名字,抽中谁这最后的名额便归其所有,泉石兄不用为难,不失为良策”   笔墨纸砚皆在眼前,按理是最好的法子,许翀却一晃脑袋:“抓阄固然是好,若挑中同我性情相悖,岂非食不下咽?一顿好银两,十分不值当,岳亭兄觉得可是此理?”   他这话一出,凑热闹的登时鸣旗息鼓,许翀夹枪带棒,任长脑子的都能听出里头的□□味,众人若有若无去瞥端坐在书案前的人,见他青衫浆白,长发用一桃木冠发,身无长物,唯坐如青松,想来是听见了,执书的手偏偏丝毫不动,倒是惊怒他前后。   “许泉石,巴了你爷爷的,指哪门子桑,骂你家祖坟槐呢?”后座斜眼横肉最沉不住气,许是心宽,体态壮如山包,不过是起个身,身前的条案几经摇晃,险些被他当场掀翻,扬眉竖目要冲上跟前,被一只素手抓住衣袖拦了下来,空山环佩的声音好听是好听,就品不出半点人情味   “习远,坐下”   肉山铜锣嗓不服气吭哧道:“家兴,他欺人太甚.......”见人面无表情看着自己,钟习远像是铁拳锤击棉花,软绵绵没点回应,贼憋气,鼓着张脸坐了回去,细眼瞪圆也只能看见条缝   他想不明白许翀这外强中干的怂蛋有啥好怕的,不就是仗着爹有两间衣料铺子,不知道还以他家是皇亲国戚。   许翀乐得钟习远吃瘪,毕竟他们同陶家兴这乡野杂毛是一伙的,物以类聚,便是再读上十年,骨子里依旧逃不掉轻贱,找回场子,许翀从里到外透着得意,随手一指将“便宜”丢给身边离得最近的狗腿子。   “便给你了,夜里带你们见识见识,好过整日坐井观天的强”   钟习远闷了一日,午时用得不多,他怒其不争地盯着慢悠悠没事人似的陶家兴道:“你就半点不气愤?天,往日伯母少有叫你受气,你倒先无师自通”   林云芝若在场,便能认出钟习远是那日同陶家兴来捧她煎饼的同窗,四人品貌不济,贵在讲义气,当然这义气是单方面的,陶家兴从未首肯,他为人不爱显山露水,至少从脸上--能挖出两分不同旁人来。陶家兴字是黄氏求老童生拟的,不常用,亲近些皆喊他家兴。   他指了指他的肚子,哪儿方才闹动静,好大一声响:“饿了?”   “你还管我饿不饿,人都趴你头上屙屎撒尿了”钟习远一副苍了天神情,他本来就磕碜,如今更是没眼看   “钟习远,你恶不恶心,哪有像你如此精于描刻的,叫你说吐了!”几人如初一辄般作呕,钟习远登时大怒,冲上前去同几人扭打在一处,他满身横肉不是虚吹的,叫他压住气都喘不匀   四人横躺着仰天喘气,骂骂咧咧道:“污言秽语,该有此报”   陶家兴不知这些人火从何处烧起来,他道:“何必呢”四人一脸茫然,心中素养归天,闹半天尽是他们自作多情呗,就听陶家兴面无表情道:“他朝我家送银两,我应感激才是”   “送钱?”   “正是”陶家兴点头:“陶氏食肆主人瓮,正是家嫂”   四人彻底惊住,钟习远脑子灵巧,率先明朗过来合掌大笑:“高,委实是高,陶兄潜藏之深,钟某佩服”后又接着道:“若食肆确是大嫂所开,陶兄嘴馋可要排号?”   陶家兴摇头:“无须,家嫂特有为自己人留备”   钟习远:.......   他总觉得若此人有尾巴,怕是已然翘去天边了。   “可能通融”他也想不排号吃火锅,陶家兴点头说:“可”   钟习远四人乐开花,仿佛瞧见许翀撞见他们时青黑的脸色,啧啧,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叫这喜悦一激,肚子闹得越发响,他道:“走走走,即刻去食肆”   陶家三叔今日送了好大一尾乌鳢,一臂长两掌宽,林云芝突然想吃后世名菜--水煮活鱼,原多是用草鱼,但相较起来林云芝觉着还是乌鳢口感更鲜美,少刺且肉弹,唯有不好的便是乌鳢是肉食鱼类,鱼肉里带着股腥味,处理不好很难下口。   因鱼儿是人送的,林云芝让三堂叔喊婶婶表哥过来,说是有口福啦。   陶家三叔常听媳妇夸大侄女手艺好,推脱不掉应下道:“唉,我这便回去载他们娘两,好给你搭把手”   林云芝道犯不上,让人稳着些,水煮活鱼没多大功夫活,先将乌鳢洗净后掏去内脏,除开要小心刮破胆汁免得鱼肉发苦发涩外,切片的时候沿着鱼骨下刀,功夫好削片后,能剔出整条鱼身上所有的骨刺。   鱼片过白水焯去血水浮沫,后头便是汤底,正好有现成的火锅汤底,配上豆芽,土豆,海带,豆皮,肉丸一锅烩,倒是比火锅更有滋味。   厨房活忙到头,馒头颠颠跑来说有人跟小叔叔在店里闹起来,林云芝愣了愣,她确信陶家兴不会是如此莽撞的人,拿不准是何事,紧跟着出去看看。   果真在人群中寻到人,她三步并两步挤到跟前,见撒野客人身旁带着三人,个头样貌比起陶家兴身旁的差得太远,林云芝压根没担心人会吃亏,光就前头堵着的人肉墙,若是伤那也是对方比较严重点。   既然人无事,林云芝便问缘由,她是认识钟习远的,同他闹起来的自然是许翀,至于因果,许翀见他们四人来时大肆嘲讽:“你们没号来做什么?求着大爷赏你们口剩汤吗?”   不得不说许翀煽风点火的本事委实厉害,钟习远炮仗脾气,一点就着,当即回嘴:“我再不是东西,也不会跟狗抢肉吃”   两人原在书塾时就不对眼,算是孙悟空同老寿星比命长,吵得脸红脖子粗,要不是钟习远一力拦着怕是要掀桌砸店了。钟习远明白陶家兴随他怎么闹,唯有一点--不能在店里闹出大事,过过嘴瘾可以,真要动手那可不行。   林云芝了解完来龙去脉,见没摔碎什么,就想着息事宁人,许翀尚不知晓陶家食肆是陶家兴嫂子的店,想着自己落不着好,怎么也要把你撕下一层皮来   他昏了头道:“凭地他没号能进,穷小子出身,怕是这顿饭钱也结不上,瞎摆哪门子阔气,财气装给何方鬼怪看?”   店中不少是常客,明白陶家兴同林云芝的干系,至于许翀,有认出是东街许大福的赌苗,看着人愈发起劲儿,忍不住扶额,许大福哪是生了个儿子,这是生了个冤大头啊!当人家嫂子面骂小叔子,心得多大?钟习远一脸宛如偏瘫般屈视许翀   许翀倒不是真没心,他骂着骂着也察觉出不对,四下食客瞧他的眼神同钟习远如此一辄,连同素来温柔的老板娘面色也难看至极。   真是活久见,林云芝头回见如此嚣张跋扈的人,敢欺负人到家门口来,能容他撒野?   “我倒是想问问,郎君上自家吃饭,也用得上排号结账吗?如此,令尊怕是貔貅转世,落进钱眼去了”   许翀迥然,他视线在她与陶家兴之间来回睃摆,喃喃道:“自家.....他不是....”   “是穷小子吗?”钟习远倒是很会挑时候:“恕钟某一句劝,您那双眼睛该从脑门顶上拿下来了。”   林云芝干脆利索道:“这位郎君,张口闭口便是穷小子,本店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还请您移步他家,您兜里的银锭,小店不赚”   许翀第一次叫人如此明目张胆的下逐客令,一张脸憋成猪肝色,左右看他像看耍杂戏的猴子,怒火一时攻心,一手摁在桌面就要掀,不料钟习远蒲葵大的巴掌厚厚盖在上头,半生力气压了下去,他愣是没掀动,气急败坏地出店。那些同他齐来的同窗,一时也没脸逗留。   店里静了下来,林云芝朝食客们致歉:“家中私事,扰诸位心情,还望海涵”   林云芝后头又每桌送了盘肉丸,大家伙高高兴兴的看了场热闹,又白得了份吃食,直道:“若是每日有这热闹好事,我日日来光顾你家小店”而后朗声大笑   林云芝哭笑不得,拉着陶家兴到跟前,咬着牙道:“你又是在闹哪门子花样?”   陶家兴心里畅快,问什么便答什么,耸肩道:“他家银子脏,我们家不收昧良心钱”   林云芝:.......   这银子一天转那么多人手,你还能瞧出昧不昧? 第23章 朱韫上门   林云芝打听过后,他们素来是对头,整日口头打-机锋,这回并非他们主动寻事。   “许翀为人蛇鼠两端,嫂子莫怕他暗下挑事,他输赢都止于口头上”不怕说句出阁话,便是他亲娘也没胆子夸海口,说比自己更了解他儿子。   钟习远偷瞄在旁面色如常的陶家兴,腆着脸道:“嫂子要怪就怪我们,这事是我们兄弟几个的主意,跟家兴兄无关”   林云芝心底门清,钟习远是替他大哥揽罪呢,不愧是书里的男主,尚于青萍之末依旧高风亮节,瞧瞧这群友人争着替他背锅呢。   “你们倒不必替他遮掩,这事真同他有关,我还能吃了他不成”林云芝好言好语:“家兴是自家人,自家不捧着,难不成要外头人来欺负。你们难得来,又这样巧,我细做了新奇羹汤,便留下尝尝”   钟习远本就打着吃喝的旗号,破天荒文绉绉一回:“嫂子盛情,却之不恭”   林云芝让陶家兴带人去后院,天井纳了张食案,用来招待亲近好友,她自己先往食肆内去,夜里家里人多,生意怕是没法子做,需得去交代,让大家伙帮忙传传,免得有不晓得内情,白跑一趟。   绕过长廊,几人行庭走入园中,梁正用扇柄戳了戳钟习远的腰窝,没戳动。   他神色怪异道:“你小子倒是厉害,我怎么就没瞧出来盛情,还却之不恭,先生若是知道你如此用词,少不得要赏你顿板子”   钟习远听后却不乐意了:“我是实诚,明目张胆惦记嫂子手艺,没啥好丢人的,再说今日是占了家兴兄的光,你起哪门子哄?你若看不惯,方才你怎么不接嫂子的话”   他看着陶家兴,为了口腹,笑得有些谄媚:“家兴不会嫌兄弟叨扰吧!”   陶家兴斜睨着钟习远:“若是叨扰,你能不吃了?”钟习远快把脑袋摇下来   “哪你又何必细问”余下几人肚皮都要笑破了。   陶家兴好在还记得,他们替自己抱不平,只这一样,他不会让场面太难看。   陶家三叔同婶子来时,林云芝正朝门外挂牌子--歇业,三婶陈氏模样并不出众,常年在地里,面色有些焦黄,眉宇颇有些英气。   陈氏是同黄氏一道来的,这两日陶家小姑身子骨不大硬朗,黄氏留在家里照料,便没来店里帮忙,火锅没多大辛苦活,提着汤壶问客人添不添汤而已,自己和李氏两人能转得开,她教了馒头些数,能帮着收钱。   黄氏一路上直夸老大媳妇手脚勤快,脑子灵活,陈氏叫她天花乱坠一通也紧着想见见人,两家虽有串门,但林氏在镇上开店,陈氏总是赶不上适宜,因而她这嫡亲的堂婶没见侄媳妇几面,印象寥寥   如今面对面说上话了,陈氏弯着眉眼打量,嘴边挂着笑:“老嫂子,你家媳妇可比天仙还俊呢!瞧着我都嫉妒!”   黄氏嗔骂老不正经:“你家媳妇在边上听着,你别叫她难受喽!”   林云芝瞥见边上的美妇人,比起陈氏,身量要小上一圈,眉眼弯弯藏着两把温柔,琼鼻杏眼瞧去像是世家女郎,不济也是书香门第,问过知道是陶大年家的   自己头回进镇搭得人家丈夫的顺风车,她侧身让出道来:“外头天冷,快进屋暖和”   肆内停了营生,显得颇为宽敞,黄氏陈氏挨着说话,时不时喊几个小辈认人,得知三叔家媳妇原是镇上秀才家姑娘,姓柳单名个媛,林云芝由衷叹一句自己相看的本事,柳氏文文弱弱的,性子软和得紧。   这年头秀才姑娘嫁于庄稼汉不是稀罕事,毕竟大部分秀才并非家境优渥,加之秀才品阶不高,虽有别于平头百姓,却也只是胜在名声上,有些日子还不及庄稼汉来得恣意   高门阔户瞧不上,寻个有田有房的庄稼汉,不乏也是好亲事。   陶三叔跟女眷谈不到一处,自去跟后院那群汉子扯皮,他吊着根-老烟枪,摸出火石点上,吞云吐雾连五官都模糊了:“老幺啊,过几日便是县试,这回可有把握?”   陶家兴眉头微颦:“全力以赴,至于成果,恕侄儿不能给三叔答复”   “你倒是跟你爹一样谨慎”陶三叔嘿嘿笑道:“事没到头,从不胡乱说话,这是好事,老三叔一辈子没啥大出息,靠着两条腿多走过些路,有些话还是想同你说说”   陶家兴一垂眼道:“三叔是长辈,只是为我好”   陶三叔手搭在陶家兴肩上,轻拍了拍:“谨慎虽好,你懂藏锋,往后也不至于叫旁人算计,于外如此无可厚非,可于内,当有破釜沉舟之心,锋芒太满伤敌伤己,反之锋芒藏得太久,你会忘了自己原是把利刃,对自己有些信任”   陶家兴瞳孔稍滞,轻颔首应了声,陶家三叔满怀欣慰:“老陶家最根头也是出过举人秀才的”   忆起幼时上学堂,夫子诸多典教他学得一知半解,直至如今,大半辈子才琢磨明白,人聚齐,林云芝将鱼片摆上食案,鱼肉皎白好似琥珀,汤极鲜,想着吃久些,林云芝折了好些菜、肉丸,同涮锅子般,大大小小围满食案,添了一角知训堂的白酒。   钟习远四人头回吃,恨不能连舌头都吞进肚里,满头冒汗,嘴里含糊不清道:“好...唔,吃”   就着屋里头的人情味,天色彻底黑下来时陶三叔道家中有事不宜多留为由回去,陶家兴也得去学堂,等肆内走的走,散的散,独留一盏孤灯并着孤影印在窗纱上。   望着百家灯火阑珊,林云芝莫名有些伤春悲秋,她想如今日子越过越红火,自己是不是也该思虑在找个伴,不求上拜官卿,一辈子一双人便好。   林云芝是被冻醒的,隔着窗牖见外头昏沉沉,被窝里有些寒,她披了棉衣起身,拉开门,未来得及细瞧.   天地间一片脸色,飞雪糊了一脸,她揉了揉脸,入冬来的第一场雪终究是落下来了,白是天地间最纯洁的,一夜之间所有的晦涩黑暗,都被埋葬在洁白之下,雪,是老天爷粉饰太平的手段。   下了雪,食客挨着冻,生意有些冷清,林云芝裹着厚厚的棉衣缩在柜台,身子骨从里到外犯懒,林云芝想这时候就应该喝杯奶茶--热乎身子,她是行动派,一旦念头在心底起来,就格外抓心挠肺,索性就把奶茶做出来。   古人崇尚自然远胜今人,诸如茶圣酒仙之类的名人,林云芝不是要拿自己跟他们比,而是当一方领域出现卓尔不群之人,那这方领域发展定是胜过古今。   热汤熬茶,待茶汤凝如琥珀晶莹透彻,林云芝没寻到牛奶便以羊奶替代,照着上辈子记忆,竟也做出来了。   羊奶有些膻味,她煮了两回才掌握法子--用乌龙茶,其茶汤馥香厚重,能压过羊奶的膻味,混着烙浆味道有出奇好,她一碗没喝完,馒头已然两碗下肚,直舔嘴角道   “母,我还要”   林云芝摸了摸他滚圆的肚子笑道:“肚子还装得下?”   馒头闻言面露苦色,肚子确是有些撑,但还是想着喝,林云芝说以后还会做,不急着吃饱,他才作保,乐颠颠窜到外头玩雪去。   风夹着雪点子,街道清冷,一辆红梁马车缓缓驶来,像极一副活灵活现的山河图,马车停在了食肆门口,车夫架好椅子迎着一人下来,林云芝眯了眯眼发现竟是熟人--正是朱韫。   他怎么来了? 第24章 严岐   朱韫此次来意为的学艺   “不瞒小娘子,朱某平生最敬医者,奈何不良行脉问诊”朱韫神色恳然:“那日见锅中药材,私下钻研寻医者解惑,确有戒肝火明目,养肾健脾奇效,食道者行医者慈悲,庖丁也能当郎中,一想到此处,某心痒难耐,以往歇下的念头又冒上来,风雪天前来相求,万望小娘子莫嫌某痴顿,能圆小子旧愿。”   说罢,朱韫后退半尺,垂手于胸前,做了个深鞠,似要把诚意鞠出来。林云芝劝说也不听,大有自己不首肯,他便长鞠不起。来者是客,这样礼让委实不像话。   林云芝斟酌道:“非我藏拙,实在是民妇技穷,没有体统方子,怕误教了郎君。郎君于我陶家有大恩,真瞧得起民妇,民妇定愿倾囊相授。”   药膳不比做菜,咸淡可调,万物相生既也相克,按照上辈子老师的话,逃不出五行阴阳之间,人五脏应五行,循环往复方能气血溢,无灾无病。   药膳亦称食疗,用对药材能养心健脾,不明药性,随性凭着一知半解,做出来的可能就是碗损命的毒药。   她记得自己大学时看过一部电影,便是妻子以药力相冲,骗丈夫外头养着的情人做脾性不和的饭菜,丈夫想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一人吃两家饭,结果将身子吃垮,不及两年器官衰竭而亡,医生也查不出所以然来。   “小娘子原相授,某感激不尽,何来嫌弃”朱韫喜不自胜   林云芝心想自己从未想过有日会收徒--还是药膳,老师要是健在,恐怕会气得跳脚骂:“自己都没学明白,也有胆子祸人子弟?”   不知道是不是所谓药膳局固步自封,民间药膳食疗的知识基本全白,朱韫于学医上似真有兴趣,对药材的药性颇为了解,这倒有些意外。虽说自己尺有所短,但抵不过徒弟有底子,带入门不会太艰难。   林云芝记得药王孙思邈的原话是这样说的:“食能排邪而安脏腑,悦脾爽志以资气血,待小病当先以食疗,若不治,然后命药”   食疗源远流长,元朝医者葛可久所撰《十药神书》中补血益气,助力壮-阳之用的大枣人参汤,《遵生八笺》中的润肺清嗓黄精饼,乌梢蛇、龙眼肉、蜂王浆、甘草、当归、首乌皆以食为名,简单来说不仅仅可以入药,还能做好吃的   林云芝看理论讲得差不多,挑着简单动一回手--茯苓糕,这是南宋的方子。   取茯苓四两,白面二两,水调做饼,以黄蜡煎熟,有花样的糖心再辅以桂花、蜂蜜和茯苓粉,有安神、益脾、利水,久用更是养颜美容之用,垂髫娃儿挑嘴,用些茯苓糕保管能治这富贵病。   林云芝对旁不敢错眼的朱韫道:“药性虽说都在糖心里,口感还是要靠外皮衬着,外皮若干硬苦涩,吃起来味同嚼蜡,糖心再甜也没人爱吃,最好选上等的精白面,都说糕贵于松,饼利于薄.   茯苓糕虽说叫糕,其实是两张饼子夹糖心,因而烙时手如分花拂柳,再滚器上不可久留,烙出来的饼薄若蝉翼才好,其白如雪,状象满月,之后你要初一十五,拿把刀子都能切出来”   朱韫听出后半句是打趣,不禁失笑。   林云芝是边教边做,朱韫把前后理通,一张张满月饼子摆在瓷盘上,正巧李氏拎着馒头的耳朵训话,馒头方才玩雪弄湿了鞋袜,她伸手将人从李氏手下挖了出来,解围道:“弟妹,尝尝新糕点”   馒头缩在他母怀里,朝他娘挤眉弄眼,气得李氏心肺叶子抽疼,干脆一甩手,眼不见心不烦,捻了块糕饼自顾吃去。   掺了桂花的缘故,有股馥香,茯苓味甘,林云芝没熬烙浆,怕甜哈哈盖过茯苓饼该有的滋味,只混进些许蜂蜜,有一丝丝甜味又不至于喧宾夺主。   李氏、朱韫不好吃糖,觉得滋味好,连着吃了好几块,馒头吃下一块便不再伸手,撅着嘴道:“不甜,老苦了!”   李氏笑骂道:“光爱吃糖,悠着牙疼”   今日落雪,天寒地冻的林云芝没贪做生意,风雪眯眼,食客们这会子大体是窝在热炕被窝里,有媳妇的漏媳妇,没媳妇的搂枕头,谁冒大寒天出来啊。   朱韫晌午便走,说在镇上相中套院子,要回去同他爹商议,成了过两日便搬到镇上来,这样离店铺近些,来学手艺也方便。   李氏一整日支支吾吾,又不晓得朱韫是来学手艺的,他品貌不差,县老爷幺子,家里不愁银两,听他口气往后怕会常来,你一富贵子孙无事总往寡妇门前跑,换谁能不起疑,次日雪停,她男人来店里歇着,两口子在屋里嚼舌根时李氏说起这事来   陶老二厚实地脸有些惊:“当真?”   “我亲眼所见还能诓你?”李氏学着朱韫神色给她男人瞧,而后道:“你是没瞧见,那朱韫看大嫂的样子,眼珠子恨不能脱下来黏在大嫂身上。别的不说,嫂子容貌我一女人家都瞧着动心,他血气方刚的,谁知道有什么心思”   陶老二颦眉道:“话别说太满,这事如何都是大嫂吃亏,你可别瞎传”   李氏说自己有分寸,同为女人,晓得流言蜚语的厉害,可又忍不住道:“其实,大嫂能嫁与他倒也是门好亲事,如今才不过二十,莫不成真有给你们老陶家守寡一辈子?”   李氏暗下没说,当初新妇进门,她偷偷去瞧了床,素净得紧,半点没有女子落红后的痕迹。   农家成婚被面褥子为喜色,独独单子选的纯色,为的是长辈能晓得两人圆没圆房,没有落红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新妇出阁前便不是黄花大闺女,这是要紧事媒人不敢忽悠,确保过是黄花闺女,原因只能出在大哥身上,许是压根没碰人家。   你叫疑似黄花闺女守一辈子活寡,这不是作践人吗!   “没影的事,你还当真了”陶老二翻身朝着墙面,瓮声道:“快些睡,明早店里活重,不然又该喊累,老三媳妇这两日闹要到店来,娘压着不让,吵得厉害,在家中没大睡好。”   说罢任凭李氏再套话也不接茬,李氏自个胡想没意思扯过被子闭眼睡下了。   大诗人王安石有诗讼梅,“凌寒独自开”,傲骨铮铮,镇外有山,及半山腰处活了片梅林,瑞雪过后梅花争相盛开,皑皑白雪落在树梢林间,一片黯淡里冒出片朱红粉黛   美景盛况引得不少肚有文墨的行人观赏,诗笺挂于树梢,怪只怪这些人诗不作全,有头没尾的两句亟待同好来对,好似如此能觅得知音般。   林云芝之所以知道这些,并非要一展文墨,她想扫落梅英,拣净溪之,以皑皑山泉水同白米煮上一碗粥,当是寒冬最有新意的吃食,毕竟在半山腰。   自己一介妇人出门不便,遂拉上朱韫馒头,李氏原就严防死守哪能真叫他们独处,以看馒头为由跟着去,林云芝想人多更好,采得多了腌蜜渍梅花、梅花汤饼、汤绽梅吃,于是挑个空日,四人浩浩荡荡去了梅林。   梅林外立起一座亭子,四角各挂有一铜铃,料峭春寒的风常戏-弄铜铃,山腰不时有脆铃余音绕梁不散。   亭子里头有休憩的条案圆墩,想是供文人歇脚作诗用,雪天梅景赏的人不少,大半是挨着外头看个热闹,深入幽径的少有。林云芝不傻,自然不敢折外头的,遂而成了幽径深处的访客。   朱韫有些囧道:“小娘子,真要采?”这红梅粉黛挂在梢头怎么都让人下不去手。   林云芝面色不变道:“不然带什么篮子?”见人脸色渐青,她捧腹笑道:“逗你的,你往繁花满树的枝丫下站着,虽说没有雅趣,但也不会坏他人雅致,我们捡的是落英,又不是花骨朵”   朱韫这才松了口气,梅林很大,枝丫交叠在头顶织成张花网,时不时风过林梢,漫天飘洒下花雨,捡起来倒是快,全然没有来时的担忧,约莫有一个时辰,除开玩得太野的馒头,余下人的篮子里铺了层厚厚的梅花瓣。   林云芝交代那些沾染落泥的不要捡,洗起来太费劲儿,为了回馈梅林,林云芝从怀里取出先头写好的诗笺,挂在低矮些的枝头上,只见素白信纸上,书着四句诗:   才看腊后得春晓,愁见风前作雪飘。   脱蕊收将熬粥吃,落英仍好当春烧。   诗成于杨成斋,林云芝觉得用于此处委实恰当。李氏大字不识,馒头半大孩子更没心思在上头,唯有朱韫走近细看,登时满脸难以言表。   小娘子脾性乃他生平数十载仅见。   梅林深处的风光有贪看的人来赏,满树枝头的梅花,豁然闯进诗笺这不速之客,无外乎引人留意。   严歧得闻梅林美名前来,通赏过外头陈词断句只觉无趣,遂而渐往深处走,待见其上书写全诗起了兴致,细看后笑道:“诗文倒是别具一格,可惜字迹工笔,实难入眼”   长随突闻自家大人满脸叹息不由得也看了眼,心下同为此念。此子确为潦草!   不知是不是本次院试的童生,若是,大人判其案卷可是得为难喽!   此人正是隰县学政官-严岐。 第25章 护膝护腕   梅花存不住,林云芝剔出些熬粥,霁雪消融的梅香融在白米里,有股子严寒的凛冽清甜,这是最没讲究的吃法,洗净沥干顾自去煮,吃的是新鲜劲儿。   相比起来,林云芝还是喜欢梅花汤饼,檀香末水,和面作皮,再用模子压成花瓣状,清鸡汤候煮入味,一碗盛二百余朵,呼啦下肚,比起羊汤易起躁火,梅花汤饼是温水养。   梅花性寒,鸡汤性暖,贪吃也不怕血脉旺,淌鼻血。模子描刻精细,叶脉蕊心无一处不妙,梅花面皮吃足了汤沉在碗底,雾里看时倒像真花。   李氏初时盯着瞧好一会道:“忒巧,我活这好些年,头回知道汤饼还能吃出花来。”   都说“色令智昏”,饭菜要比画还精妙,任谁都忍不住多尝两口。   “权当咱今儿眼福口福都占了!”余下的梅花林云芝想蜜渍着吃,左以半斤白梅肉,混梅花山泉水酝酿,在露天雪里埋一宿挖起来,熬大半碗甘蔗饧和蜜渍入味,封在陶罐十天半月后,挖出来可荐酒,也可扫雪烹茶,闲暇时饮上两杯,陶冶陶冶情操。   瑞雪丰兆两日,攒在脑门顶上的阴云总算叫朔风吹散,瓦檐走廊底下层积了薄雪,   林云芝怕食客打滑,挑了条帚扫雪,脑门沁出汗才把空地折腾出来,同李氏将木牌子抬出来,一尺高,半臂宽,有些类似上辈子的广告牌,贴着宣纸--书食肆的招牌菜,可以揭下来,菜品推陈出新,换也容易。   字是陶家兴所提,不同自己“不着风雅”的狂草行墨,人家草得师出有名,跟她纯属手废不一样。   肆内她起锅吊汤,熬习惯的活儿,没怎么费劲儿,等汤底熬好也到该用暮食的时辰,已经有三两个食客登门。   “雪可算是消停了,这两日憋在家中,总惦记小娘子店里的火锅,差人来问,只得见挂在外头歇业的牌子”   林云芝笑说店里冷清,索性放自己个小假:“某今日煮了茶饮子给诸位赔罪,冬日躲懒望客官见谅”   歇业几日后上门来,多半是老食客,哪里会计较--毕竟他们自己大男人都恨不能缩在炕上,别提小娘子一介妇人了,不过是闹闹,发散发散心里闷气。   有好奇小娘子煮何饮子,林云芝没做古方--便只是奶茶,不是说古方饮子不好,而是大晋似唐民众嗜甜,糖业发展飞快,绵白糖、甘蔗饧,对比自己上辈子那个年代还要精细些   如此前因后果下,受后世大众追捧的奶茶自然不怕征服晋朝百姓,诚然喝过后,有人舌头灵巧,一尝竟道出大半方子   “此乃何物所制?既有茶汤馥香,似又添羊奶醇厚,最妙的还属酪浆熬得好,若我没猜错,小娘子怕是用了绵白糖同蜜蜡,间或又煮山楂、甘草几味性凉之物,做送人汤饮如此,确是大方喽!隔壁酒楼,一壶茶用得陈年的茶叶,要收我三文钱。”   “老杨头,嘴一如既往刁钻,你可别将方子泄出去,小娘子叫你白吃,可不能让旁家抢生意,不地道”   老杨头眼一吊道:“你还不晓得我脾性?万不会做背信弃义之事”   “民妇多谢大官人高抬贵手”林云芝笑着把茬接下去   小娘子果真言语性情豪爽,今日不论别的,单单冲这副饮子,钱花多些也值。免费饮子打开场子,冷了几日的生意缓缓渐起苗头,食客中文人童生比往常只减不增,有次问起,有热心肠食客解惑   “十日后院试,学政官已然到了,都在备着考取功名,萤窗雪案,恨不能日日苦读到天明,似我们这般恣意吃喝磨时光,近来怕是不能喽!”   林云芝才记起自家也有个读书郎,不怪她忘记,陶家兴整日在学堂,自己偶尔想起他来,不是要他提字便是要他写门帘,黄氏大半功夫扑在小姑子身上。   他素来自律,陶家人除开闲时念叨起来,仅仅是口头上,再多也就是送些银两用度,别的能如何?读书识字陶家上下没能帮得上忙的,倒不如随他去。   林云芝让陶老二回去问话,是不是给老四绣了护膝,过了新年满打满算,天也要开春喽,气温乍暖还寒,院试又是水磨功夫,这样的天执笔何其艰难,手指头连着膝盖坐久了那是要没感觉的。   护膝护腕才显得要紧儿,此前家里难,护膝的料子不大好,穿去不见得能暖和,黄氏跟前嚷嚷要亲挑好料子重做一套,这回因小姑子事彻底忘个干净。   “这可如何是好?”黄氏要陶老二送她到镇上,拉着老大媳妇便是满脸苦色:“合该要紧事却叫我忘了。   老四身子骨原先就不大好,要是再冻坏,往后落下病根可怎么活啊,护膝护腕针脚密,单我一人如何能绣完,难又难在细活老二媳妇做不了,我记着媒人做媒前,夸过你的手巧,且你我分一样,每日多熬几个时辰,许是能成事”   林云芝想实在不妥,花银两买一副不行吗,这话她只敢想想,问出来黄氏必然一脸鄙弃,自家儿郎贴身之物,如何交去与外人做。   推脱不过,午间只好腾出时间陪黄氏去挑料子针线,暗自记下铺面同料子,一会儿送黄氏回去她再折回来买,托人找绣工做--前身手艺无可考察,她针线菜那是无从抵赖,上辈子服装都流水线了,有几个会绣工的?   只可惜,她料中了开头却没料中过程,陶小姑病情已然不再反复,黄氏空下来想着老大媳妇即要忙活店里,又要绣护膝,她便住到店里,想白日还能帮衬帮衬老大媳妇让她能容易些,夜里绣不会太累。   林云芝看着不知第几次敲她门框子的黄氏道:“娘,你宽心,十日之内定能给您绣出来”   黄氏瞪眼骂了两句“哪是问你这个”,但嘴角显然绽开的笑意昭然若揭--黄氏真就是来问这个的。   林云芝:.......   她看了眼自己针脚凌乱的半成品,黄氏盯得紧她又好太敷衍,遂而无事便就着试试,诓诓人,毕竟最后又不交自己的。   熄灯窝进被子时她想,得加紧时间催催绣工交货,不然黄氏夜夜来,她是真怕露馅了!   她没想到,后头自己馅会漏得如此之快!且被人拿出来公开处刑 第26章 院试   “娘子宽心,老妇家是陈年的好牌子,赶前头才接个大主顾,尚有几分信誉可言,约期那日定给您绣好,您只管来取。”   接银子的老妇年过六旬,鹤发黄颜,林云芝慕名来求护腕时有过疑虑,后晓得是她家新妇的手艺,家中几样成品颇为入眼,遂下了定金,数日子等取货。   “劳烦大娘多费些心,某急着要,还请多上心,酬金事后双手奉上”林云芝点出几处要添补留意的地方,架在肩上的担子松了。   那大娘心眼活儿,连着前后估摸出大意“是家里人科考吧?”叫林云芝含糊过去。   “不说大娘也明白,科场严,带进去的衣物用具一应有监官翻查,忌讳多,衣物上的条条款款,细说三两个时辰也罗列不完,若是赶上违禁,监官搜出来麻烦可就大了,   小娘子的谨慎大娘明白,家中虽未出过读书人,但经年累月打下的交代,较起衣物里的规矩,我陈老婆子敢当天下人面竖只手,不瞒小娘子,来我这儿的多半同你有一样的心思,没出过半点差错。”   有朝以来,科举便深受当权者重视,由下至上从地方州县府学,至京都国子监、太学,为天下读书人出人投地的必由之路,不言入朝为官、还是偏安一隅做个雅士。   左右功名才是衡量学识成败的筹码,如此镀金度高的考试,怎么能不严,舞弊更是万不能有,一经察觉终身与科举无缘。   林云芝深谙其理,遂到约好的日期,陈氏再三做保,她回去依旧里外又翻查好几回,唯恐出现纰漏,确认无碍后,才送出去。   料子针线与黄氏的如出一辙,倒没叫她察觉出来。   “这是我同你嫂子连夜赶做的护膝护甲,料子比上回的暖和,你此次院试捎带去,别冻着”   黄氏将布包递到陶家兴手里,她盼着人高中,又不敢给他施压,倒腾来倒腾去,能说的贴己话没剩两句   黄氏挑了句最稳妥的道:“娘信你,自稳住心性,等回来娘与你做好吃的”   趁着午时休憩时辰长,黄氏好久没单独跟老四谈过话,避开科考,晃着时辰过去大半,陶家兴顾自点头,眼神多是在两副贴身之物上睃摆。   “老大媳妇别关顾我一人说,你嘴甜,倒是吐几句吉祥话!”   这人吧,心里想着忌讳,不提又空落落的,总觉着差些什么,黄氏搜肠刮肚没能拼全句委婉话,只好把担子甩给儿媳妇。   林云芝避无可避,心里直呼冤枉,架不住黄氏,便是陶家兴也满眼看着,怎么说都是从最下层爬上来的,好听话会不少,用古话也能圆两句:“愿小叔大鹏一日同风起,星垂平野,蟾宫折桂”后问:“娘觉得可行”   黄氏连连点头,莫道她不懂诗句,但没见老四眉眼间欢喜,能不是好话?   林云芝也疑惑,自从她这只“蝴蝶”产生效应,原该发生的桥段已然接不上,相较三年后男主院试提名,才露尖尖,或是能提上日程。   科考在即,学堂内风气有些肃清,学氛能以耳闻,四处读书郎断章取义,左一句四书右一句五经,能知用功,至于成效,只得由着他们自己扪心自问,但亦有落网之鱼,钟习远身前摆着布包,四角敞露,依稀能窥见里头藏着的东西。   他大马金刀而坐,左右围了四五个狐朋狗友,都是混吃等死的难兄难弟,旁人还求着临时抱一回佛脚,随着钟习远一起放纵洒脱的几人,全然没这念头   --用他话来说,平日朝五晚九还学得五迷三道,余下这几日再发愤还能开出花来不成,该舍时要懂得舍!   陶家兴在外头逗留许久,才入抱厦学廊,钟习远老鼠闻着肉香,远远便伸手打招呼边喊:“家兴兄,快过来!有好宝贝送你,唉,怎么还不听呢?”   见陶家兴步子不错往学舍而去,干脆翻身而起,从布包里拽出东西,夹在腋下,他身量宽,来去走廊又窄,再一展臂愣是将路堵得严严实实。   陶家兴推诿不过,问道:“何事?”   “嘿嘿,好东西给你”说着从腋下捣鼓一会,陶家兴定睛细瞧出事副狐狸皮毛的护膝护腕,做工精巧,尾部还绣有一枚四方铜钱,金线绣有“大运亨通”四字寓意吉祥   钟习远笑呵呵道:“我找外头绣工特做的样式,精巧耐用,过两日穿去考试能不惧寒,悠着你们不知晓哪家女郎手艺,便做主替你们都做了一份,今日才送来,正好给你”   陶家兴脸色缓了缓道不用,钟习远以为他客气,打从那日在店里叫许翀颜面扫地,钟习远便彻底拿人当兄弟,一副护膝值不了多少银两,不收那就是生分,他们两兄弟之间怎么能有生分?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说着一眼留意到陶家兴胸前的布包,钟习远满身肉应着满身劲儿,陶家兴有把子力气,真拧不过他,钻了空子塞进布包里,他揉了揉被掐疼泛红的手腕   钟习远知道自己失礼连连赔笑:“家兴兄,无奈之举,莫怪!我这便滚,不碍你眼”   陶家兴受下这份欲加之礼,一会换进箱底就是了,只是他这厢回到学舍,翻开布包时却愣住神   布料有些泛白,四仰八叉摊开,里头横躺着两幅护腕,钟习远方才胡乱塞,打错了次序,两双混在一处,陶家兴能识得黄氏的针脚,他衣物浆补多是黄氏亲为,自诩不会误认,但余下的三只,或说大同小异是在抬举--简直是如出一辙。   这怎么回事?钟习远说护腕是外头寻绣娘赶工的?似触及真相。   越临近日子,黄氏整日都是掰着手指头过,吃喝有时常常失神,好些次弄错食客要的菜。   林云芝担忧出事让人歇着,奈何黄氏执意要帮忙,她只好同李氏说,两人轮番盯梢,怕黄氏心不在焉再伤到自己,盼星星盼月亮   院试总算在料峭春寒的三声锣鼓里而开,因设在县城里,自己干脆歇业--毕竟黄氏前两日状态很不对,她不大敢开玩笑放任下去,招呼上全家去县学门外等着。   四下有商贾小贩,有低头农家亦有富贵子弟,县学门外围着一排捕快,腰佩金错刀将行人拦在三十米开外,乌央央的,有点辨不清东南西北时。   有个捕快到跟前道:“可是祁镇陶家食肆的林娘子?”   林云芝望了望左右想许是应不会撞名,点头道:“正是”   “公子料到姑娘回来,特地叫小子在此相应,公子在前面不远的酒楼上,请林娘子过去”顺着他的手看去,是家奢华的酒楼,雕梁画栋很有气派   她凝眉问:“你家公子是?”   “县老爷家四子朱韫”   原是她大徒弟,林云芝看场面人挤人,大有不散的架势,妇人不好在外头抛头露面况且还带着孩子。   “留他们兄弟在外头守家兴,我们不若先去酒楼,这场面一会该乱起来了”黄氏觉得法子不错点头应允,陶家女眷叫那衙差领着外走。   陶老二望着长嫂身影,眉梢微蹙,又是姓朱的?莫不是真属意嫂子?事还是等老四院试毕,商量商量该再下定论。   院试同县试大相径庭,不过主考官由县令改为各省学政,两尺长一尺宽,比牢房还要简便的小屋子,童生脱颖成秀才之地   秀才--仕途路上真正的起步,唯有通过院试,往后的乡试举人,会试贡生,以及最后殿试三甲状元榜眼、探花郎才敢有所盼头。   陶家兴并非一清二白,他已然考过三回,流程比监考官还明白,屋里有夜壶供童生解禁,一盏煤灯,一条学案,案上只许搁放文房四宝,旁的一概不许,辰时一刻,巡场官员确认无误后朝监考官示意,再由监考官上报学政县令--学政点头说开考,案卷才能发至考员手中。   辰时一刻后,严歧听完禀报,摆了摆手道:“开始吧”   监考官闻声而动,捧着一叠叠案卷分发,三声鼓响后,顺手将一沙漏倒置--这是计时用的,待漏中细沙落尽,院试收卷封场。   陶家兴得一卷,铺陈开,案卷有规制,三述二时务,共五道题,前者涉及四书五经--囊括明经进士两科,尚靠记忆娴熟便能答,好坏全在平常功夫深,难是难在时务,完全随出题者心意,涉猎甚广,地理朝政、军事打仗无有定论,通俗来说--爱怎么考就怎么考,实现决计猜不到。   同时答题亦有规制,答题时首有破题,破题之下有接题,然后有小讲、大讲、余意,直至结尾,一段不落一篇文才休止,若是不如此答,也可以,来年再见--就算把皇帝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依旧无用。   三述难不住陶家兴,晕开笔墨后,提笔疾书,前朝科举以正楷作答,晋帝登基大改,弃楷不用改用馆阁体。   陶家兴自小便习,描刻一手好字,故而三述洋洋洒洒,一行并一行工整的诗文跃于纸上,待手酸时搁笔轻柔,而后与前一致,满头苦写。   及至最后一道时务题,陶家兴霍地顿住   卷问:朕观古之王者,受命君人,兢兢业业,……我国家光宅四海,年将二百,十圣宏化,……自祸阶漏坏,兵宿中原,生人困竭,耗其大半。农战非古,衣食罕储,念兹疲氓,未遂富庶。督耕植之业,而人无恋本之心;峻榷酤之科,而下有重敛之困。既往之失,何者宜惩?将来之虞,何者当戒?   题意所问“才识兼茂明於体用”,所讲是白马原叛乱,中原地区,战争连绵,百姓逃散,朝廷陷入左右为难困境,国库空虚,是求百姓务农,宜室宜家,自己勒紧裤腰带过,还是增添税收。   此战乃前梁朝鼎盛转衰之役,梁帝错听谗言,道行逆势,以至其后灭国,如今有前车之鉴,问该何如行事,能保来日我朝遭遇同样灾祸,能不似梁朝那般覆灭,可朝代更迭,暴帝无为,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虽无定数,却是大势所趋,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和,真行至穷途,便是神佛亦无计可施   题一如以往--难答。   陶家兴停笔顿了许久,忽想若有一日四海升平,万邦来朝,自己得进功名,庸庸碌碌半生,最后谋得一县之地的父母官,能庇佑一方小家,妻儿老母相伴,偶得兄弟团聚畅饮,不愁银两不忧用度,想着想着不自知的笑出声,念起林氏的话   他笑骂道:“尚在青萍之末,大鹏未扶风起,星芒点点,不解田野之阔,倒先想着暮年将歇,可笑至极啊”   说着,他晃了晃脑袋,将之杂念抛出脑后,纵笔作答,随着开场的铜锣一般,三响后考官在门口外敲门,解开上头下的大锁,鱼贯而入取走案卷,   陶家兴松了口气,缓缓走出房间,撞见外头日光,先迷了眼,陶老二陶老三迎上来--没见那道倩影。 第27章 动心   长街车马沥沥,科举这份喜气笼着,谈笑风生都比他处热闹,前后茶馆酒楼座无虚席,一盏茶、一碟子瓜子。   闹哄哄的闲客能围出旧朝去岁,穷举寒门登科飞黄腾达的先例,多如牛毛,年复一年所述皆相去甚远,院试还未落幕,倒有人先议起论今时春闱放榜,谁家儿郎能得眷恩。   “奉先季府嫡二公子,才学博古,春闱放榜,想来必有一席之地”   当即有反驳的:“幼子及慧,终究所思尚浅,不比杜工大器晚成”   此人口中所述的杜工,祖辈木匠出身,及至三代才出了他这么个慧根,可惜自小体弱,启蒙太晚,而今年过半百,老父头发都白喽,也没等到老儿子的好消息,真真是道出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愁苦。   “依你所言,孔老年长,能当季二公子的阿耶,谈及阅历何人及他,哪有何用?学政长官是选秀才又不是选爹娘兄弟”   我朝常闻十二稚童院试夺魁,耄耋老叟功成名倒是少载,不为别的,就算大器晚成,怕也晚得太过头了吧,实然文采斐然,如此年纪也该致仕了,朝廷要来何用,增加开销吗?   秀才及第者,朝廷每月是要补发银子粮食的。   但明白归明白,当面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那人曾得杜工恩慧,心底偏颇,不想恩公被如此折辱,拍案而起骂道:“竖子辱人!看打”   说着,不由分说扑了上去,提拳作势,旁席瞧见赶忙劝架,动静有些大,掌柜伙计都被招了过来,劝的劝,拉的拉乱做一团。   许是做了手段,大堂掀桌摔盘,隔间里半点声响也听不见。   朱韫推一竹篓到跟前:“临县姨母访亲多送了些青蟹,个头不小,是养在澄湖的野蟹,虽已过秋膘膏肥,胜在味鲜,隰县寻不到,家里不大爱吃,想着师傅手艺好,特送来与您尝尝,小小薄礼,万不可推脱”   “你倒是有心”林云芝掀看了眼,个头确是足,隰县不临海圈湖,水池子养几尾鱼尚可,蟹这些精贵物却难以将养,就是养了个头滋味也不尽人意。   友人之间来往送些时令果蔬,既未牵涉银两,收下并无不妥,她顺势收了下来,说实话自己真有些馋喽:“来日你到店里,我做些馋嘴小吃给你”   黄氏不大识得朱韫,李氏解释师傅名号如何来的,她便忆起女婿家的麻烦事好似也是他帮着解决的,如今又赠蟹。难免待他亲厚:“老大媳妇,那你可得好好招待”   食案上摆着不少果蔬糕饼,花样精巧,闲等的时辰还长,熬下去肚子一会该闹动静了,林云芝捻块糕饼,就着酥茶囫囵垫个饱,东家长西家短,扯着问朱韫打算,没想着倒真问出些名堂。   “随师傅习膳有些日子,未把功夫学透,却生出几样挣钱的法子,要同师傅一道方有望落成”   林云芝皱眉:“还牵扯上我?怎样的法子,不妨说来听听”   朱韫娓娓道来,竟是茯苓糕功效与他抓住要处,单单久用养颜,门庭贵妇便会趋之若鹜,其述后林云芝更为惊喜,比起餐饮业,朱韫谈起这方面的市场竞争更是小的可伶,若打出名声,十有八九能做到一家独大,利润可以想见。   茯苓糕功效短而不显,补气养身上阿胶有奇效,以内养外之外,还有许多外敷方子。   《鲁府禁方》卷四有载,杏仁去皮,混以楮实、白芨、升麻、甘松、皂角,细磨成粉,置于瓷瓶,上药之末,入龙脑,麝香少许蒸面,鸡子清调匀早起洗面后敷之,旬日后色白如玉,乃唐时内庭的方子。   相传杨贵妃以此作方,制出太真红玉膏,林云芝觉得应该是有功效的,毕竟杨贵妃喜食荔枝,逢三过五便要吃,荔枝多食肝火盛且不易败.   贵妃身材丰盈还有一因,她极嗜糖,果脯点心不一而足,曾有宫婢得其赏了一碟子玉兰糕,回去后大喜过望,与寝内姐妹同吃,不想玉兰糕内酪浆齁人,连吃两盏茶才压下去。   宫婢忆起贵妃面不改色吃下约半碟,忍不住打了颤,而后再得赏,皆小心翼翼品尝。   糖吃多容易冒痘衰老,贵妃皮肤常得歌颂,冰肌玉骨,颜泽如华,跟这红玉膏大有干系。   如此之法多如繁星,面黑令白,去黯、形枯不泽,治疮、癣、瘰疬,其效表显出来,林云芝该是如何场面!银钞雪飘,林云芝越发聊得畅快。   李氏脸色几变,碍着老三媳妇也在,心想--县令家的小公子真能折腾,哄得大嫂五迷三道的,刘氏在旁沉寂久了,不知怎地兀自开口,倒把林云芝接下去的话岔开   刘氏笑吟吟道:“大嫂果真厉害,脑子灵光,随想一二又是生财之路,听你同朱公子商谈,倒勾得我心痒,不知你们买卖能否捎带上我,有钱一家人赚吗?总好过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这话意有所指,李氏同黄氏品出来骇然变色,老三媳妇这张嘴当真什么都敢往外捅咕,朱小公子是何家境?世代簪缨人家,能叫你介农妇欺压打弄?黄氏冷着张脸喝道:“老三媳妇,你胡说八道什么?这哪有你说话的地儿”   刘氏满脸委屈:“娘,虽说分了家,但老三依旧是老陶家的种,二哥一家子在饭馆有外钱,照馆子如今生意红火,分得份儿再小兑成银两那也能抵家中数年积蓄,我同老三没本事,你又不许我插手饭馆,我总要为老三找条出路,一辈子埋头在地里,能挣几个钱,还布是拿命去搏”   “那你也不能......”朱韫脸色如常,好似没能听出刘氏刚刚的暗话,李氏拿捏不定,怕脱出口反点醒他,后半句“骂朱公子是外人”之言销声匿迹。   “这位娘子入伙不是难事,只是......”朱韫卖了关子   刘氏没想到他会接话,生出许是能得些好的念头,问起来有些急切:“只是为何?”   “如今不过有个念头,诸多事宜没来得细想”朱韫道:“家中虽有薄产能挪用的却少,方子要用药材研究,不能保管药效好,这年头穷人最吃不起药,莫说挥霍二字,因而小娘子入伙,银两一事需得费些心,我不会太为难于你,若能拿出十五两银子,余下事宜只管交于我们,来日见着回头钱,定不会亏待小娘子的。”   朱韫哪里不懂,分明是明知故问,装大尾巴狼呢!林云芝觉着好笑,不说刘氏有没有十五两,照他模拟量可的说法,这钱十之八九要打水漂,刘氏银子比命看得还重,决计不会犯险   果不其然刘氏眉眼躲闪,要去拉林云芝的手:“嫂子,你晓得我跟老三的日子,都是一家人,不若您替我出了这钱,往后牟利,你我各占一半,权当我的报答”   刘氏如意算盘打得响亮,空手套白狼,银两是自己出的,她左右不过上下嘴皮子一碰,赚赔她都占赢面。   “够了”黄氏委实听不下去,剜了她一眼:“既没那银子,又做什么发财梦!滚回去待着,整日在外头给老陶家丢脸,今日的话少不得要说与老三听,让他看看自家婆娘心肝黑成何德性”   “我的银两也不是大风卷来的,真盘不出来替三弟妹出这份入伙费”   林云芝摊开手,状若无奈之举,倒是看去如实委屈,十几两做生意她有,帮二房有,交给黄氏也有,但拿来资助白眼狼--不好意思,她没有,前头欠下银子时候,刘氏嘴脸她比谁看得门清,全家上下没人会以为她可伶,最心软的陶絮亦没帮着说话。   刘氏自讨霉趣,气得心肺疼。   林云芝肚饱茶足,院试锣响,起身同朱韫请辞,得人亲送下楼拱手道:“望林娘子多加思虑,回头在下拟个章程,咱们按章法办事”   “如此甚好”才出酒楼撞见陶老二,车夫先前转头去办事,回来后一直在空地等着,不需空耗回了平安村。   “夜里吃蟹宴”林云芝抱着篓子,螃蟹譬如红楼贾府这样的富贵人家里,时常席面上会摆着一道螃蟹,记着第三十八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贾家女眷闲时弄诗社吟诗,桂花幽幽飘香,青天碧水,水榭里凤姐说这样的天合该吃螃蟹,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那样大小的吃起来才对味,再搭上合欢花浸的烧酒,吃得肚里冒汗才不枉这一席抵得过庄家地一年的收成。   馒头最为捧场,在厨下转悠着帮忙,弄不懂如何下手,叫螃蟹钳子夹了两回,哭天喊地跑出去了。   “这孩子,弟妹快去瞧瞧”林云芝让李氏去瞧瞧,毕竟螃蟹这鬼物,夹人忒疼,针扎似的。   螃蟹吃法很多,有炒毛蟹、炒蟹片、炸蟹丸、扒蟹肉、面拖蟹等等,最正宗的还是清蒸和水煮整蟹,河鲜贵在鲜嫩,炸炒未免让谢荣老硬,烹调再好,舍本逐末,大不应当   林云芝赶巧便是清蒸,空吃河鲜容易挨饿,索性添口锅子,火锅最奈时间,涮品下锅他们怎么剥螃蟹也不怕菜冷饭凉,剥两只在汤底,汤有股子甜味。   正煮着,门框外有动静传来,她以为是李氏收拾完馒头,头也不会笑呵呵道:“夹疼了吧,叫他仔细仔细,非吃了苦头才信”   说完,久不得回应,转身就见陶家兴距他两步远,直愣愣盯着,他眼皮很薄,眼尾又长,冷冰冰时兜不住里头的光,无论是何神态,显露出来旁人只瞧得出来薄情寡义,   她炸起满身的鸡皮疙瘩,后腰撞在灶台:“你.......你怎么来了?”   陶家兴步子错了两步,离得更靠前,离得近林云芝看清这次他眼底,陶家兴肚子有满篇文墨,要同她辩问,问问她为何要骗他护膝是他亲手所绣,想问问她是不是不愿,为何要强迫自己   可临到头,两双眼对在一处,他堂而皇之的勇气在那双惊慌的眼中溃败成军,没能挺住一时三刻,他心头响起疑问?   我凭什么质问?以何之名,又以何面目!她只是大哥的遗孀.......自己敬而远之的寡嫂,世俗礼教,从来不许他理直气壮,隔山观海,可观不可及的悲痛漫上心痛,连喘气都心如刀绞,他耗尽气力才稳住没让自己失态   “没什么,娘差我来问问,暮食可曾备好”   林云芝不明他心里百折千转,听后失笑道:“再有半个时辰便好,叔叔可要先尝尝?”   这话问完林云芝就后悔了,陶家兴又不是馒头,这张口就来的毛病真是没救了,然而始料未及,陶家兴竟点头了:“好”   他心头堵着那团纲常伦理霍地动了动,有股子风消雨霁的念头,许是如今身处窄境,转圜为难。   往后天高海阔,沧海一粟,异乡他处谁会计较他们曾经的身份,只要两厢情愿,比什么都强。 第28章 冰糖葫芦   长随奉完茶便侍立在旁,同桌案青釉白底的茶盏,相互赏了半刻的照面。   严歧朱笔稍顿,卷宗未判,先拉下声色:“杵着做甚,规矩要我教你?院试判卷,耳目不留,既已奉完汤茶,出去便是”   长随脑袋一垂拱手道:“县老爷来问,爷近日可有空缺,他自扫清下榻以迎,过往些许旧事,想同老爷温叙一二,奴才斗胆碎嘴,怀仲先生亦在,老爷去与不去,给小人个回话,小人好捎口信”   严歧训话已然到嘴边,生因"怀仲"二字囫囵将推脱咽了回去:“难得你跟前失礼,这些年倒把我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怀仲既在,自是要温叙,案卷不过三日能完,你如实回禀,钧山自会拿捏分寸”   长随才应了声退下。   屋内案台,油灯晦暗,窗台雪案混着斑驳的月影,来去将前尘剪在一处,不知当年怀仲是否同自己如今一样,朱笔落红便是茕茕子弟的富贵前尘。   当年一榜三甲,皆师出同门,满城轰动,短短二十余载,怀仲官拜首辅,独留他同钧山,辗转州县做个混资历的地方官。若是没有去岁那件事,他与钧山约定此次回京述职,上拜旧友门楣。   他一介学政,也有耳闻,今时晋廷,奸相当道,怀仲能得全须返乡,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严歧摇了摇头,新帝旧臣,要忧惧的也是京城那些位高权重的京官,他一州官,山高皇帝远,费那些心做什么,心思以考绩为重   他低头判下一言难尽的卷宗,翻过后却叫其后工整所惊,粗看过下一篇文采,确有风华,严歧喃喃两句:“哪家子弟?”   仔细卷头是封着的,他想瞧瞧名字也是不能,如此却不妨碍他高兴,毕竟矮子群里拔将军,严歧抱着能得一个都是大喜事   钧山所辖的隰县--归结起来,还是太偏了,没几只金凤凰能飞出去。   自那日朱韫提起药膳经营,林云芝便很感兴趣,先头商议定下店铺的名字,连开张经营何物也有了大概,但两人却难在图案标志上--既然往后是要走上层群众路线,包装图案自然不能马虎   用林云芝话来说:“外观商标,这些都叫营销手段”   一是为打击伪劣假货,同行以次充好破坏他们的名声,再者也是叫消费者有个版权概念,毕竟晋朝并无维权之法,她们只能从顾客思想上下功夫   林云芝不知画废多少草纸,或多或少都不大满意,最后实在是工期将近,她拎出张唐廷美人图,大体寓意模样都算过得去,就这样交差   她不是科班出身,自然做不到惟妙惟肖,胜在是简绘,粗粗几笔勾勒,倒不失画像人丰盈体态,云髻婵鬓,端是唐时声名远播的仕女图   朱韫有些出乎意料:“此图虽简,画像之人亦非本朝女子形貌,却叫人瞧着舒服,师傅可能说说来意?”   “不过是涂鸦之作,没什么来意”林云芝哪里敢说自己是照着上辈子博物馆古图画的,既解释不清来历,又与本朝画师工笔相去甚远,涂鸦的说法倒颇让人信服。   如此,“水云居”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几样美容养颜保养品制出来,店面便能开张-选地在县城,有钱人多。   阿胶做起来不难,阿胶又称驴皮胶,晋唐时期“岁常煮胶以贡天府”,又称贡胶;昔谓以山东东阿阿井之水熬制而成,故传统有阿胶之名。   李时珍曾将之与人参、鹿茸并称为中药三宝。取驴皮与水中浸泡,待皮质柔软后取出,剔去腐肉、筋膜及毛,切成方块,于沸水中碱掇,至驴皮缩成卷捞出以供胶用。   林云芝按照后世的方子,用黄酒泡化,入大火沸煮,搅成糊状后勾浓芡绵白糖,以核桃、红枣、桂圆、芝麻作馅,倒入模具中压实,晾凉硬化后改刀。   别样物件都好说话,便是驴皮比较为难,好在有朱韫想法子,赶在一天里做了出来,阿胶堆在一处容易受潮沾粘,林云芝用糯米纸包隔,罐封进小坛子里。   林云芝糯米纸有些做多,她想了想不好白费,借着机会朝商贩寻问,别说真有几家藏着山楂。   这年头,野果子的时令能值不少银两,农户上山采摘,屯几日想攒多些转卖给药铺,不料林云芝赶上,给的价钱高,自然高高兴兴转手给了人。   对方倒是实在,没因林云芝给的价钱高,就以次充好,送来的果子又大又圆。   “劳烦老叟多跑一趟,往后若还有只管送来”林云芝笑着把银两结给对方,老叟捧着鼓囊囊的钱袋,别提心里多高兴,药铺都是贱收,果子不分好坏一样的价,远不比小娘子讲道理。   老叟自然乐意:“有小娘子这句话,往后我也不多事跑东市,径往您处送就是了”   林云芝商量完买卖,将山楂洗净拿刀剔核,一会子里头填馅儿,枣泥、山药、豆沙。   冰糖葫芦是正宗的京味小吃,口感好坏大部分在糖水熬的好不好,将糖熬出姜黄色冒泡,山楂肚里填完馅用竹签串好,糖浆均匀淋在上头,插在草把子上。   搁置在风雪刮不到的通风口,等温度下来,糖霜凝固,吃起来嘎嘣脆,混着里外,甜中带酸,馒头已经吃得停不下来,连着吃有三串,才叫林云芝拦下。   “馒头,母知道你胃口好,三串且够了”馒头素来没办法跟他母闹脾气,毕竟他母手巧,会做很多好吃的,比他娘还不能得罪。   李氏直摇头:“这孩子如今家里也就你跟他小叔能管得住,旁人说一句,他嘴恨不能撅到天边去”   夜里食客登门,瞧见门口插着的草把子,昏黄的灯光下,糖葫芦红艳艳映着风雪,怪别提勾起馋虫,有带小孩出来的,孩童啼闹着要吃   父母经不住便来问林云芝:“小娘子,你家糖葫芦买不买,家里小子馋,多费些银两也无妨”   林云芝想自己留着吃不大能耐,便点头说卖:“也不用多添银两,跟外头一样的价,想吃了便拿,一会子结账一块算就好”   食客们忙道谢,别说这糖葫芦不仅孩童喜欢,便是男人妇女有时也会惦念   馒头一双眼瞪得滚圆,可怜巴巴低着头,林云芝问他为何,他带着哭腔,指着空荡荡的草把子说:“馒头没得吃了”   原是想着自己呢,林云芝说明日还有,馒头登时美得冒泡,举着手:“那明日我要跟今日一样,吃三串”见他母脸有些板,声音有些低:“一串也成”   林云芝才点头应允。平白赚了把外钱,还没等着高兴,夜里却出事了,与糖葫芦无关,是有人在她家火锅里吃出变味的丸子。   那人生得魁梧,左右跟他的还有一胖一瘦,横看去像极了碗筷汤匙,初时窝在角落,林云芝瞧他们活动膀子,乐得不行,现在他们闹僵起来,她只觉得头疼,无他--那人的身量有自己两人宽,店里又没个男人在   对方呲牙咧嘴,蛮不讲理,李氏同他争得脸红脖子粗:“你做什么?我家信誉如何,店里那么多客人都看着,为何他们从未有过”   那人梗着脖子嚷嚷:“许是我运道背,你们店里东西不好,今日要么赔钱要么砸店,你们自己选”   “我们花了银两,受这样的窝囊气,你们若不交代明白,我们绝对不会罢休”一胖一瘦显然是在帮衬   每日来吃火锅的有不少新面孔,见东西出事,性子暴躁些的指责道:“就是,坏东西也敢摆上来,黑心店”   牵头的起哄,那些新面孔食客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骂老板娘挣昧良心钱,李氏见场面愈发混乱,急得团团转:“你们......我家东西如何会不好,你们、你们别胡乱污蔑”   “要是好,敢不敢让我们查,查过我们才信,空口白话,哄三岁小孩呢”   林云芝赶到时,让李氏退到身后,她引颈儿往盘里瞅了眼,神色稍定,见闹要查,她身正不怕影子斜,欣然首肯:“小店在镇上开张日子不短,全凭名声才能得大伙捧场,如今名声让大伙质疑,自然要查。若真是小店自己没规矩,我也没脸再开这店,至此关门便是。”   老食客多少有些舍不得:“老板娘,又何必如此?一辈子谁能不犯些错,许是你没留意,往后小心些便是了”   林云芝却摇头,面露正色道:“民妇虽为女子,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还是懂的,若此次真是小店出差错,自然罪无可赦,可若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那也别怪我送你们上衙门”   闹事的人见她眼底厉色,心头有些慌,强压下那抹底子虚:“吓唬谁呢,你们自己东西不干净,闹去衙门,县太爷也是治你们的罪”   林云芝嘴边漫起若有如无的讽刺,她几步到跟前,将盘上所谓坏了的肉丸用竹箸掰扯开,露出里头的馅儿,大家伙没大看懂,她相继掰开闹事人桌上未来得及下锅的涮品肉丸,一一摆在盘子上道:“诸位眼睛都雪亮,无需我多言,你们大体也能看明白”   离得近的惊呼出声:“这馅不对啊”   林云芝颔首:“正是,不瞒诸位,我家的肉丸全是按照独有的方子,成色馅料别具一格,跟旁的一比便能看出差异,诸位若不信,尽可能查验,瞧瞧可有同这坏了的是一样的馅,若有我立时自打耳光。”   “这这这.....”有人跟着查证,彻底是信了:“确是不大一样”   “我也不细问你们此来究竟何意,让县老爷来问吧”林云芝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一介寡妇,出来做生意不容易,怎么还摊上你们这些黑心肝,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老主顾原就不信老板娘会做出投机取巧的事,闹起来的全是新主顾,见自己被当枪使,跳脱起来,照着闹事的三人就是一通拳脚。   碗筷三人组身高体壮,却耐不住人多势众,不敢再逗留,抱头鼠窜溜之大吉。店内一时静下来,有说过重话的,解释劝慰自己猪油蒙了心,活一辈子还让人利用去,对不住小娘子。   “原是我大意,才让旁人钻空子,今日若没诸位,还不知该怎么办,民妇多谢各位解围大恩,夜里吃的民妇只收半钱,当是回报,诸位莫推迟”   众人平白捡了回大便宜,又羞又臊,纷纷拱手赔礼:“小娘子大义” 第29章 驴肉火烧   店里许久不做朝食,林云芝备懒贪睡,能得些足头,赖一时半刻的床,今日早间惦记昨个送来的一碗子驴肉,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是在北方上的大学,舍友中有两个保定漕运人氏,脾性健谈,闲暇时总提及其间的驴肉火烧,有次国庆大假,宿舍里独留她一人,黑灯瞎火,对铺说陪她,提早三天回来,还带了份火烧,捂在保温桶里。   皮子没刚出锅时脆,肉也有些蔫,那时吃,却觉着什么琼枝甘露都不比那一份火烧暖心。   她以前还在想,何时有机会亲去一回,尝尝热乎的,可惜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职场工作压力、家庭纷争嘈闹,榨干了她们所有的闲暇,这场大学遗憾清单目录里小小的一支,一搁浅就是一辈子。   托这份执念,她特学过一段时间火烧的手艺,如今因口腹之欲操捡起来,才有门道法子。   有句老话,火烧好不好,一在驴肉,二在火烧,阿胶以将养多年的老驴皮胶质奉先,火烧肉则以小野驴肉为优,肋板连着筋横切下一块肉,用陈卤汤吊着煨烂,如何才叫煨够?   有人开玩笑说,好驴肉不膛牙,男友老少若吃一口满牙缝都是肉渣,那定是店家偷工减料,省柴火钱呢!   李氏收拾完从里屋出来,路过厨房觑见灶炉烧着火,进里头一瞧,有些奇:“大嫂,这是又打算做朝食?一大清早,炖的什么恁香”   “昨个朱公子送了碗驴肉,先前没想出法子怎么吃,今早想着不好白费一碗子肉,就做些火烧吃,不谈卖不卖出去,打打牙祭也是好的”   林云芝焯去卤汤,将热腾腾驴肉搁放好,捻了块面团擀着,要打火烧:“老二媳妇,你帮我看着点火苗子,打火烧火候难,分心打出来的滋味会差些”   李氏闻言坐在胡床上,收拾炉灶,听凭林云芝添柴扑火:“嫂子尽管把功夫施展出来,我好奇这火烧能多好吃”   终日豕肉鸡鸭鱼,偶尔换成驴肉,倒也新鲜,林云芝笑而不语,在锅底摸了层油,火烧要用快火,两面受热均匀,否则火烧不够鼓,口感像吃白面,待煎至脆黄酥脆。   保定火烧是圆的,用刀从中间剖开,驴肉剁碎,混着苋菜、葱白、番椒填进去,皮酥肉香,搭一碗热乎乎的三鲜混沌,热滚滚冒一头汗,吃起来心肺熨帖。   陶家食肆自入冬以来,不营朝食开得晚,不少食客还抱怨过吃不上小娘子的煎饼,她并不想整日围着银子转,家里日进斗金,没必要把自己逼得太狠。   食客到点与平常一样,冒将出来寻朝食,有条件的吃碗混沌或是馎饦、拘谨些的就啃着两张胡饼充饥,突地见陶家食肆早早开门,外头还贴了告示,走近一瞧辨清上头的字,竟有热乎的火烧、三鲜混沌。   食肆地段好,又逢觅食这段时间,上门来问的食客不在少数。   “原以为要开了春,才能再尝到小娘子家的煎饼,不知这火烧如何?”布告罗列上这驴肉火烧索价不高,大多数愿掏这钱,叙旧的亦有。   林云芝笑着说:“如何还得郎君尝过才好夸贬,要是郎君不喜这口,民妇就是把它夸上天,依旧不得郎君青眼,各中道理,民妇可曾说错?”   有人抚掌道:“小娘子的话精辟,这混沌同火烧我各要一份,且赶着点上,一会儿还有差事,误不得误不得”   食客们的热闹一传十,十传百,加之昨日食肆因小混混一闹,反而将食肆的名声传远了,那些个驴肉混沌一应卖完   有熟悉的食客用绢布擦着嘴,神色有些躲闪,转到她边上,压着声音道:“小娘子可晓得昨日那二人来历?又知他们为何闹事?”   林云芝昨儿便差不对劲儿,碍于没工夫去查,现下消息送上门,她面露为难问:“民妇一介乡野村妇,哪有郎君心思活络,只以为年关将近,他们想讹些银子,好宽松日子,难不成其中另有隐情?”   那人一点脑袋说正是,左右见无人窥听道:“他们讹钱不假,实则还是别家想置小娘子于死地,您家生意太红火,碍着大家伙的道喽”   “有这样的事?郎君如何得知?”   林云芝不惊有人要害自家食肆,树大招风,开店之初她早有准备,立于市井,少不得同行的刀光剑影,如今单凭火锅一角儿众酒楼已经争相忌惮,真若如此,往后他们合该胆战心惊呢,毕竟她满肚子花样还没耍出来。   他们既然要玩儿,林云芝也不怕得罪他们。   “小娘子勿问,此乃与某所操之业有关,某在镇上面熟脸多,撞上两眼,不肖打听皆能报出大致门庭,便有不准不过十之一二”   他低声道:“我也是看小娘子孤身艰难,特多此一嘴,那些人在镇上经营半辈子,手段诡谲,小娘子自己务必警惕,某言尽于此。”   林云芝谢了又谢,送人出门,回去后不免深思,镇上酒楼真要是联合起来,她如今食肆确有些难以招架。   铺面不大吃不下太多的客人,这些酒楼既然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她自然要好好回礼,仔细算过手里的银两,扩店招人都是够的,这事不小,办起来却要同家里头先商量,毕竟动用的银两不是小数目。   她这厢回家,家宅门口围着不少婆娘,围着黄氏指指点点,林云芝没大听清楚内容,就见其抄起墙角一侧的笤帚。   黄氏面色发狠,将一群人赶了出来,嘴里嚷嚷着:“我家儿媳厉害,你们这些腌臜婆子心妒,见不得我陶家日子好过,挨千刀的,都给我滚出去”   那群婆子有争着狡辩,挨了黄氏两笤帚,话都说不全了,三五成群合起来也不敌黄氏一人之勇,退出门外时。   有几个朝院门口碎了口唾沫,掐腰骂着:“你家儿媳整日在外招蜂引蝶,猛浪得很,她一个寡妇不好好在家侍奉公婆,日日寄住在镇上,怎么可能没些龌龊事,老嫂子我劝着你多点心,不然你家老大人死,坟头还冒绿苗,丢了祖宗的脸”   回应她们的是黄氏响亮的“滚”字,并着扔出来的笤帚。   间或有少年郎的气愤:“嫂子如何,那都是有本事,你们这些长舌妇,整日舌根,也不忧心来日报应,你们……”   陶家兴的话消了音,后半句难听话未及问世,先沉进肚里,他呐呐喊了句:“嫂子”   林云芝站在门外,眼神有些不明,说不上是难看--只隔着层容音,肩头积满欣慰同释然。   终究她人诋毁之时,我不再孤身一人,如此她忽地有留下来过一辈子的理由了。   她点了点头,轻飘飘道“娘在家呢,我还怕回来的不是时候!” 第30章 放榜   陶家人近日最要紧的便是等放榜,全家难得上下一心,若不是拦着,黄氏恨不能长住寺庙,日日焚经祷告。   这事寡妇再嫁原不是头一回,黄氏谈不上为何,以往忧心远不甚此次,又逢几日窗外喜鹊报喜,一个高兴劲儿过头,下地时没注意,扭伤脚,伤筋动骨,自己彻底没法子折腾,便央告老大媳妇帮着打听。   食肆酒楼三教九流云集,渠道灵通自古不假,可惜林云芝没盼来开榜事宜,倒先打听到隔壁粮铺要转租   --粮铺掌柜身子自入冬来,一日重过一日,痨病久缠,如今一朝小年后更是连床都下不了,汤药难进,掌柜家中有对妻儿,儿郎又逢本次院试自觉无望,掌柜恐孤儿寡妇不善营生,左右自家手底兄弟姊妹作践要吃亏,索性咽气前将身后事安排妥当。   “自我去后,将这粮铺卖出去,换些银两做盘缠,携墨儿投奔岳丈家去吧”   他家中妯娌兄弟个个厉害,自家婆娘自幼娇养在深闺,心如胆细,又不懂宅里那些弯弯绕绕,孤儿寡母若不投奔岳丈,必定叫家中那群豺狼虎豹吃干抹净。   顾氏抹泪劝慰:“夫君,又说什么丧气话,大夫都说有起色,将养些时日会好的,开春我们母子还等你带着我们踏青呢!”   “我自个的身子比谁都有数,不成便是不成”掌柜的一摆手气弱,二三十年夫妻情谊眼见要走到尽头,顾氏泫然欲泣,一双帕子绞死在胸前,哭声悲怆。   “命数天定,何必难过,我这辈子万事不如意,过去匆匆什么都能放下,唯独你们母子,我放不下,去前为你添一笔盘缠为往后,算是全了你我半辈子的夫妻情谊,墨儿成家立业后,你若再嫁守寡,皆凭你自己决意”   顾氏涕泗横流,觉丈夫眼中光景愈暗命不由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会改嫁,不为儿郎,为你守一辈子活寡也值”   掌柜咳了两声,气若游丝道:“随你”   林云芝搬来西街时瞧见过粮铺掌柜不少回,管中窥豹观他身强力壮、面庞如斗,是大富之态,哪里会想来世光景如此便及至跟前,独独留一句可惜。   她舍不得西街经营起来的老食客名声,隔壁粮铺店面大,院子厢房不比如今,陶家人全来都住得下,颇合她的心意,价钱上自然颇有照顾,没让他们遗孀母子吃亏。   “顾姐姐,不急这两日,您慢慢收拾,几时走支会我一声,过后我再差人修缮店面”   新店不对口,许多地方要改,加之锅碗瓢盆、案几条椅、引流老客户,着急些新店也得年后开张,所以林云芝不是在说客套话,她是真不着急,新店要同大酒楼比肩,后厨就不能像如今一样寒酸,样样菜品都由老板亲自掌勺?   招募厨师是项细活,选不好人培训完跑路喽怎么办?吃力不讨好的事,林云芝不耻于做,好在是古代,方法可就多了,比如卖身契!封建等级制虽无人权,但大环境如此,林云芝能谋两分轻松,不是坏事。   找人这事,靠自己当然不行,她差朱韫帮忙:“我不求人天赋异癝,只求好掌控,奴籍最为妥当,退而求其次,肯定下长久契约亦可”   “这并非难事,我明个寻县里牙公问问,百十来口,总能找出一二满意的”他没缘由,点头办事。   “不出意外,水云居赶在年后能同师傅新店前后开业,您莫要厚此薄彼,便是对徒弟最好的回报”   林云芝笑骂他鬼精,送了一瓮蜜渍梅花:“一大簸箕,才得三罐,回去煮茶烹酒都好,招客亦不失体面,且省着些吃,时令吃食,一年方能得此一回,此后只能待来年。”   陶瓮两耳肚圆,朱韫收捧在手心,以梅茶做赠礼,他这师傅虽为乡妇,风雅韵味却不失文人:“如此,徒弟讨饶了。”   朱韫办事走心,两日后就传来消息,说是牙公处有她中意的,那人面相有些不济,要或不要需得她亲自掌眼,林云芝遂从马车赶去县城。   车夫熟撵,轻车熟路穿过人声鼎沸的主道,过河畔小路在一出巷尾停车,顺着拐过两条岔道,绕进一扇桃木门,推将进去,见朱韫并一花甲老人在旁候着,瞧见她来,几步到跟前。   “见人吧”林云芝没空打话架子,脸一板,头回买人做起来竟像是常客。   牙公愣了愣回神,昏花老眼笑成两把弯月,以为是大主顾忙道:“小娘子里头请,小老儿这便带您见见货”   屋内不大,里头陈设简陋,床榻屏风一概没有,一层窗牖纸糊着--家徒四壁正好衬这四下,林云芝目光落在屋子中央的黑幕布上,其高可人,四方端正,能瞧得出来是囚笼.   牙公绕过他们,一把掀开露出里头风光--林云芝不禁往后挪了挪,无他,先头有黑布盖着不易察觉,如今掀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气味,险些将她熏晕过去。   定眼一看,毛绒绒几个脑袋--披头散发趴着铁栏杆往外看,或明或暗,透过那一双双眼睛。   林云芝瞧出里头的渴望,他们手上扣着镣铐,几近衣不遮体,满头青丝乱成一团,几个长相恶煞的,暴—露在外的肌肤隐隐能见深青色烙印--那是晋朝罪奴的标志,终身洗不掉的耻辱。   “你传话里的是哪个?”林云芝朝朱韫询问,这家牙公本事不小,连囚奴也弄得来,偏偏这群人膀大腰圆,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孔武有力   面相不见俊俏,似像塞北蛮夷之地,长得粗狂旷野,四肢修长,当下晋朝有流言,此容貌者最得声色犬马酒巷红楼里妇人们的喜欢   --不光图身子暖,下头亦是有了不得功夫。   林云芝皱了皱眉,她是来寻厨子的,不是来找姘头,牙公见小娘子貌美,一双黛眉不喜,明白其拘谨道:“朱公子中意的是他”引着人看,林云芝瞥见时眉头一跳,叫那人形貌所惊。   晋朝游牧铁骑皇权,民风崇武,肩宽腰窄,少有见如此枯瘦如柴,两条膀子压在身下,好似两条芦花杆,不肖大力便能折断,这颠得起勺?   “小娘子有所不知,他名唤阿斗,莫看他病恹恹的,实则有把子力气藏在骨子里,原先是官老爷家的掌厨,那官老爷得罪上头,一府子奴仆卖得干净,我是费好大把力气才抢到手的,先头掂量价钱,有露过两手”   林云芝矮下身子问:“都会什么?”   那人没反应过来,好半晌牙公提醒“看重你的主子来喽,还不开睁眼”,他才缓缓回神,唇瓣翕动,声音似含了沙:“你要买我?”   林云芝摇头:“没谱,看你值不值得!说说吧”   他眼中忽地有了光,满脸泥垢也遮掩不住道:“学过三年湘府菜,威风时手底下帮工能有十来出头,大宴办过几道,十碟六盅都会!”   他还要继续往掏底,林云芝却让他嘘声,而后对牙公道:“便就他了,牙公开个价”   “小娘子是朱公子介绍来的,自然不敢叫您吃亏,实在是阿斗进价委实比旁人要高,因而......小老儿打脸,六两银子,不好再低喽,单单养他这些日子,耗费银两就不少。”   林云芝似笑非笑地盯着牙公,指了指阿斗的手臂:“一日可有一顿?我之所以能瞧得上,实在是他对我脾性,可牙公若是以为我人傻好欺负,那这买卖就没必要谈下去,不说他如此瘦弱,身上多少有病痛,往后药物补物全要我一人出力,说句不中听的,人我还没使贯,先翘辫子升天,到时候我找谁讨公道?”   牙公忙呸了两声,直拍自己的嘴:“小娘子不敢胡说,唉,我如何都不敢再报,不若小娘子报个价,小老儿看看可行”   林云芝比了个数:“三两,好赖我自个负责,如何?”   牙公眼神来回睃摆,这人自来时便日渐消瘦,若是再留真保不准要砸在手里,有冤大头肯接手,虽说吃亏但咬咬牙还是能过去的:“成交,委实是看在朱公子面上,否则决计不能出这个价,望小娘子到外头莫说是从小老儿此处拿人,丢不起这脸啊”   “放心,我嘴严,得了便宜不会再卖回乖”林云芝道:“先收拾干净再回去”免得李氏瞧见以为她招个乞索儿回家   双方交纳过身契,林云芝便将人带走,交由朱韫领去打理,那一头糟发是要不得的,身上污泥衣物,等朱韫再领着他回来,林云芝咂摸下巴道:“不错,瘦是瘦,往后还是能养回来的”   阿斗五官是浓重的外境容貌,络腮胡、蓝眼睛,鼻梁高挺,发色也非乌黑、偏带着卷翘焦黄,阿斗太瘦,面皮搭在脸上--不妨碍看出他以前的俊朗,见着自己新主子,阿斗没拘礼,他看着人道:“为何买我?”   林云芝打着太极:“往后会知道的,你要记住,从此以后,你只能听我的”   新主子却绷着张脸,阿斗想了想,什么都没说,点头应道:“嗯”   对新鲜出炉的小跟班,林云芝还是颇为宽容的,银子使得不心疼,反正以后他都能给自己赚回来,她这主人大房,跟班自然会更卖力,这住宿又是难处。   她同李氏在店里住着,两个妇人在,阿斗一介大男人总归要碍些名声,林云芝就近寻了个空人家,倒也安排明白。   林云芝挑了盏蜜渍梅花烹茶,壶内水沸,没来得及添梅花,就听见外头有个十七八模样的小厮,手里一面铜锣敲得咚咚响,沿街边跑边喊:“青天老爷开榜喽!”   她腾地站起身,喊上阿斗追了出去。 第31章 好大一条乌龙   “可瞧真切了,当真没有?”黄氏自地里赶回来,额角生汗未褪,盘问再三依旧得个不字,眼前止不住昏聩发暗   林云芝手快扶人坐好,黄氏嚎着嗓子,面色发苦却一味撑着交代:“这事先别捅去老四耳朵里,恐他心底生出疙瘩,缓缓同他讲,好叫他能想开些”   “娘,如何能瞒得住,家兴昨个才回书塾,西街巷子离张榜处近,用不上我们多嘴,他自走去瞧,谁又拦得住”   到时见榜上无名,任她们一叶障目,只怕会适得其反,见了反效。   “会不会是誊录时,错花眼漏了咱家兴的名?”黄氏心存侥幸   “倒有此中可能”林云芝叫她问住,又没法子否认,县官体恤各乡镇来去途中颠簸、消息不通,命录事誊写各乡镇考生评绩,分发张榜。   不比县衙府外总榜,一审再审,没有纰漏,严密上确是欠奉,虽说不大可能,但说不准那日灯暗,闹出乌龙亦未可知,怪她前后脚不对付,若是能多留些时辰,如今也能给黄氏答复。   “娘要进城看看?”陶絮也盼着是录事誊抄出了错,小弟自幼发愤刻苦,得先生提字夸赞.   笔墨诗书自己一介妇人品不出好坏,却不妨求好的心思,屡遭打击,铁打的性子怕也该熬不住:“嫂子留在家中照应,万一家兴回来,家中无人,连个说安慰话的人都没有,我同娘走一趟。”   黄氏晓得姑娘身子骨这些日子硬朗,不惧颠簸挪动,没反驳:“此话在理,老大媳妇也莫在家中苦等,直去书塾把人接去馆子,老二媳妇与你,二人看顾会牢靠些,旁的闲话不用我交代,你自己掂量着拿主意”   这得有多不放心?陶家兴逢书中大变,亦能挺过去,院试再难还能成恶虎吓退他不成?黄氏为母则忧,乱了分寸。   林云芝不好拆台:“娘只管放心,家兴我会多留意,不会有差池,您二人趁早,莫待日落昏暗,不好赶路。”   陶家女眷这头人仰马翻,臆想种种囧境,当事人态度却出奇平静,素容沉着,研墨执笔在生宣上书意。   落下铁画银钩的字迹,可见临贴者工笔刻苦,细看能觉笔锋不似往日稳当,悬于纸上久久未落,一滴凝墨不堪重负,自悬空落下,渗透一贫如洗的平静。   有些暗潮汹涌能藏在心底,粉饰太平,但它翻搅过的浪花,如蔓延的藤蔓,无休无止,在属于心原的田野里疯长,直至将理智吞噬殆尽。   及第落榜前,他真的做不到心如止水。宣泄总得有口子,陶家兴不能任由自己自甘堕落,陈书是他排解的法子,所有不如意聚在笔下,随着纸面破碎,如风过林梢,来时汹涌去时平淡。   但不妨有些不成体统,哪壶不开提哪壶。钟习远滚圆的身子挤开门,掐着腰气都没喘匀,不待梁正与他挤眉弄眼,这一嘴话好似燎泡,不吐不快:“家兴兄,许翀那混账玩意儿居然中了。”   他及至案几,给自己斟了两大杯茶水灌下,喉间翻上寒气才罢休,往凳上一坐:“我便纳闷,他整日招猫遛狗,心思惯野,如何能入学政法眼?莫不是他爹捐出来的秀才?”   梁正一扶脑袋,狠狠照着他后脑勺便是一记耳刮子:“学政大人你也敢胡乱编纂,原以为你满身横肉旁人无法企及,且不知胸口三寸里竟藏着豹子胆,仔细许翀听去,往上头递了信,瞧县太爷不拿你的罪”   钟习远疼得直吸气,呲牙咧嘴道:“他有本事就去,老子敌不过戍边的铁骑军,还怵许翀那三两重的耗子?再说我不过是打抱不平,便是皇帝也管不着平头百姓屋里头嚼什么舌根,光他一句话一封信,就能定我钟习远罪?”   梁正心想哪里是定不定罪,钟习远这头蠢出天的王八,先头交代他的话半点都没记得,他也是喝了迷魂汤敢信钟习远靠得住。   他偷拿眼缝去瞥陶家兴,有个脑子都知道许翀同人不睦,如今许翀中榜,当着他的面提起,谁心底不起疙瘩,如此浅显的道理,偏偏钟习远猜不到,苦他琢破脑门子想把势头掰回来。   陶家兴温声道:“许翀品行虽差,肚中确有文墨,学政中意又有什么好妒,只管说出去叫外人笑话,以为我们肚量小,及第为次,莫要失了名声,得不偿失,不济明年再考又如何?难不成数落的眼光见得还少?”   此话是真的,比起钟习远的混日子,陶家兴从学业及至品性无一不精,如此屡次不第,在书塾中堪称对刻苦之人最大的打击。   无他,瞧瞧人陶家兴,那样拔众依旧落得跟他们一样,刻哪门子苦,不如回去舒舒服服继承家业,反正他们又非走科举不可。   一屋子人没了声响,钟习远心再大也察觉出不对劲儿,梁正一张脸快挤兑成偏瘫,两句囫囵话憋在嘴边:“家兴兄,我不是有意的,你也知道我这人,管不住嘴,并无恶意,实在是许......”   后半句他自己个憋了憋咽回去,人后嚼舌根是大忌得改。   “岳亭师兄可在?”门外有个面貌相近的同窗,掀了门帘,探进半边身子,圆溜溜往屋里头望,陶家兴搁下竹毫上前问先生何事   传话的同窗并不晓得内情,只道:“师兄去后先生自会告知”   陶家兴顿了顿,扶额理袍后跟着同去,钟习远这厢心头大动,思绪如野马脱缰:“先生不会是要把家兴兄逐出学堂吧,毕竟他这杆打击旗委实太扎眼了”便是结识陶家兴,他混吃等死都更加理所应当。   “快闭上你的臭嘴”梁正恨不能离这货百十丈远:“真想知晓,跟上去看看”   先生书塾在东南侧,建得雅趣,院中央有座知春亭,四下空地栽种牡丹芍药,间或伴有寓意深远的桃李,春寒天冷,依稀从老叶枯桠中,窥见繁春后的茂盛,知春之意由此而来。   陶家兴到时并未发声,庭中央摆有一面茶具,紫砂壶中正烹煮着热茶,细碎的茶叶在滚汤中舒展青翠,一老叟心眼满是倾注,旁人瞧着不愿去打搅,连着那引路的同窗,皆无一言。   老叟非他人,正是书塾先生柳权,字怀仲。   “来喽,就坐下吧”他烹茶手法自有一门工夫,斟了两杯,陶家兴落座,就见一扁圆茶具被推到跟前,柳权虚抬了手道:“尝尝”   茶汤浓烈,陶家兴不具品茶的能耐,尝不出好坏,柳权问他如何时,他不愿扯谎,只说:“味浓,汤香,至于是否为好茶,此中玄机涉猎甚深,学生不察”   “你倒是机灵”柳权笑道:“你若同我高谈阔论,我倒会觉你刻意,毕竟没阅过各中滋味,全凭纸上谈兵,只会让人觉着虚浮,陈词繁句又显作势,如此回答,甚好!”他伸手拍了拍肩,陶家兴纵然心有七窍,但如何都猜不出先生何意。   “可知我为何换你来?”柳权没由着学生多猜   陶家兴如实作答:“学生不知”   柳权道:“春闱放榜,有两种人不在其上,一为案卷不明所述,是下下等,此为学政一眼所弃无望者,自然无缘春闱放榜;但盛极而衰,有不入目者相较之,出类拔萃的亦然”   陶家兴听至此处呼吸猛地一滞,心底有股冲动破土发芽。   “猜到了?”柳权欣慰看着当初的幼童,眼中盛极而炙的傲然矜持直至如今喜怒不形于色,这几年不第虽艰难,到底是叫他成长了   “报喜之人想来已然登门,你且回去吧,州府生员少不得有你一席之地,往后造化,全在自己,该教的以往或多或少言传身教于你,你我师生缘分,如今也该走到头喽”   陶家兴折下腰身,叩首一拜,全了柳权多年来的教导恩情:“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先生大恩,竖子永不忘。”   再直起腰,脊背叫少年朝气撑起,他没往村里去,反去了食肆--压在心底的悸动雀跃,总归要寻所属之人分说述明。   林云芝不懂得安慰,想着自己尚且只有厨艺能拿得出手,折去集市搜刮好些圆滚滚的山楂,剔核填馅,有上次经验在,裹糖皮晾凉,插在草把子上,扛着一大串糖葫芦往书塾去   以前她舍友心情不好,她便买一根糖葫芦,虽说男女有别,但送一把,什么苦都会化在蜜糖罐里。   春闱放榜,学政会点出三甲,有别秀才,称癝膳生员,月奉同秀才相当,还能得学政举荐至州县学府求学,越出弹丸之地,总归眼界前途会更加坦荡。   “给生员秀才道喜喽!”   林云芝同陶家兴听完报喜人所述,一时背负的草把子不知如何处置,索性馒头铁牛进门,她顺势推了出去:“瞧你们前头爱吃,又做了一把子,这回管够!”   最后,连着报喜的,人手一串糖葫芦,林云芝秀脸分不清是高兴还是窘迫,头回安慰就闹了如此大的乌龙。 第32章 摆宴   陶家上房的喜事,没等日头落山,左邻右舍拿此做闲资,尚连垂髫小儿亦能口颂,有与陶母交好的婆娘不着四六登门道喜。   黄氏在县衙府门前灰头土脸,胸口憋屈劲儿没来得散,回家兜头被泼了盆富贵贺语,她人同外头东倒西歪的柳条枝桠,寒风中不知所以然   怎管推拒话如何饶舌,黄氏也得解释:“郑家媳妇,小儿弩钝,哪来的好消息,老姊妹要打趣在我面面闹闹便是,回头仔细等小儿归家且不许再提,若是管不住嘴,别怪老姊妹不顾念多年情谊,拿扫帚条扫你出门”   郑家婆说岂敢,眼珠子左突右进两圈,纳纳道:“老姐姐怕还不晓得?我是实诚来瞧瞧咱家秀才郎的,你先别跟我急,报喜的是我亲自指去你镇上店里,斗大的文书,你家老幺姓氏有多难认?我能拿这事在你跟前瞎闹”   见黄氏满脸疑窦,她一推膀子,掐指头立了个誓:“好歹今日我要是有半点戏弄老姐姐的意思,只管叫我出这门撞死”   黄氏忙呸道:“死婆娘,什么虎狼都敢说,也不怕成真喽”虽不得其解,但脸色依旧缓了缓。   郑氏见话奏效,堆起笑:“文书送去有些时辰,许是已经传去店里,老姐姐有闲工夫在这与我争辩,何不自去瞧瞧”   “要是真的,席面排场老陶家一样不少你”黄氏一合手,虽弄不清其中缘由,县衙府前确是寻不着名字,可郑氏这老妖精是什么人?能得她口头重誓,黄氏心里头坍塌的大厦,晃了晃留有两条横梁柱子。   “那我坐等着”   林云芝废了两盏茶,口干舌燥才把其中乌龙给黄氏捋明白,陶家盼这秀才郎盼了好些年,此次得偿所愿黄氏一挥手道:“且得大办”   家中久未热闹,中秀才是大事,往后乡试题名州县学政县官会摆“鹿鸣宴”,殿试后圣上御赐“琼林宴”,那些他们都差不上手,唯独秀才功名未显时,自己还能左右一二。   为图好兆头,各氏族及至秀才时家中便会摆宴设席,酿“状元酒”以示长远。黄氏亲去村口寻徐老先生定日子,而后商定席面菜谱、宾客名单,如今家中手头不比以往拘谨,席面理该大操大办   相而言之,席面阔绰,细处计较便多,单单菜谱上讲究就能罗列一箩筐,大观六碟六菜,添之怡红细点、冷盘、热菜、糕饼点心、茗酒果蔬,处置不妥,肴馔横陈、熏蒸腥秽。   目无可悦者,宾客不得尽兴,银子花得就太冤枉,若是贪贵物之名,夸敬宾客,四两燕窝煮一碗如缸臼,又食之索然无味。   林云芝照着排场定下宁荣六菜,最跟前上席的是冷菜,是大席的第一道脸面,不用太精贵又不能敷衍,糟鹅掌信、莼菜豆腐、白切鸡三道佯眼,重阳如意糕撤盘解腻。   如此宾客肚有三分饱足矣,下头再上肘子炖黄豆、魁花狮子头、牛肉豆腐羹、红焖风腩、雪底芹芽、老蚌怀珠、鸡火干丝热菜不至于肚中饱涨,提筷却力不从心;   六碟胭脂鹅脯、水晶肘花、银芽鸡丝、葱油双脆、纯素鳝鱼、拌蓑衣,及至此时宾客已然是以叙旧谈天为主,六碟菜不要羹汤滚菜,那样烫嘴,没法子抽不出空,与原有之意背道而驰。   温菜好处得以显现,每桌再搭一角琼花露,就着各种滋味,简直不要太美。   黄氏看不懂,但琳琅满目一大摞闻所未闻的菜名,腰杆子已然挺得笔直,瞧瞧老大媳妇能耐,光这些菜名她自己一辈子都想不出来,遑论品尝   倒是阿斗有底子,指着菜单道:“小娘子,此处略有不妥,既热菜为肘子,六碟中再添肘花怕是重样不妥,不若换成海棠酥、枣泥山药糕,孩提老人欢喜,好克化,言笑晏晏,席面才热闹不是”   阿斗不愧是做过官员府上的掌厨,眼光果真毒辣,林云芝道:“如此,便按阿斗所言,换成海棠酥、枣泥山药糕”   如此一来,菜单上再无纰漏,黄氏列宾客名单时却遇上难处,陶家自家亲戚自然要请,陶家兴恩师同窗同会下帖子,情面体己都要眷顾到,无可争议,可难就难在老大媳妇娘家请还是不请?   话里话外老大媳妇同娘家不合已然不是好遮掩的事,黄氏见识过亲家母的厉害,席面若是请人来,难免要闹不痛快,若是不请,未免落人口实。   林云芝眉头微蹙说请:“帖子下与我父亲,家兴有功名在身,席面当日村中耆老在场,不看僧面看佛面,有场面维系便是我继母同来,父亲亦会管束一二,两家面上总还是要过得去,况且那日我们女眷在后厨,不会碰面,闹也闹不起来,娘不必太忧心”   黄氏算是没了忌讳,添上亲家的名,林云芝心头微暖,黄氏大可自己拿主意,当日请林父又如何?她终究不是原身,没血缘羁绊,所谓的疙瘩更是无从谈起,但说与不说,林云芝晓得,心底那片柔软终归不同--就算是自己人和局外人。   席面在陶家摆,店铺里的生意林云芝眷顾不到,好在有阿斗,阿斗厨艺上的功夫连林云芝也忍不住夸上两句.   湘府菜特色在辣与腊,擅做山珍野味、烟熏腊肉和各种腌肉,口味侧重咸香酸辣,与红汤火锅有异曲同工之妙,林云芝传授他吊汤方子,阿斗学得快,不过两三回已然能有七八回像。   林云芝笑着夸自己捡到宝,阿斗脸皮薄,不经说几句便面色绯红,她有时起趣味,偏爱看七尺男儿红脸。   阿斗委实受不住会回嘴:“小娘子莫打趣某,如此吊汤手法少见,小娘子能钻研出法子才是了得,某自愧不如”   当厨师谁不喜欢听别人夸自己手艺好,但独揽功劳却是于心有愧,林云芝摇头道:“谬赞,方子乃古籍中所记,非我之功万不敢贪墨,不过胜在多看过些书而已”   火锅吃法豪放,有击钟列鼎而食的说法,起于宋,兴于明清,清朝嘉庆帝曾摆“千叟宴”,数目达千余口,如此规模才将之推于人前,正式红火起来。   阿斗心底有惑?士农工商,商贾虽不短钱财,但社会地位有限,小娘子何等家境,前头主子官衔不低,搜罗过不少食道古籍,却从未有所听闻此等方子,大体合该是小娘子命好。   林云芝笑了笑并未多作解释,有些事注定无法刨根问底。   “小娘子传阿斗方子,如今又留我一人看顾肆内,不惧阿斗心生歹念坑害于您?”阿斗垂着脑袋,盯着锅中浓汤滚沸。   自然是怕的,但大晋法严,签有奴契的奴仆一生不得叛主,若是下头人做出卖出求荣的丑事,主人家一纸诉状递去衙门,大狱庭杖都是常事,便是有人作保亦无济于事。   故而林云芝才敢壮胆放手,阿斗只有跟着她能有好日子,而这些日子其脾性自己还是有些清楚--其人忠厚,并非偷奸耍滑之辈。   “我既敢放手,自是有手段,你也晓得我同朱韫交情甚笃,你是聪明人,应当不会做出飞蛾扑火的蠢事”林云芝眼底带着笑:“我从不做没底气的事,你可明白!”   阿斗脑袋垂得更低,恨不能戳进衣领,他动了动嘴唇,声音有些轻颤:“明白”   陶老二肚里攒着话,老四考中秀才原是高兴事,他不该搅和,但朱韫帮忙买下阿斗,陶老二想这事应要同老四商量。到底是自己猜想,话没说太明,迂回曲折些。   “老四,大哥走得早,大嫂年纪且比你还小些,要替大哥守一辈子活寡委实强人所难,若有上门求娶,大嫂自己中意,你该会不会同意。”   “二哥为何这么问?”陶家兴心头一紧,他从未想过林氏会改嫁,可又找不出话反驳,林氏品貌性子都是难得,不谈高门,农家子多少双眼睛盯着,真若那日有了意中人,自己又能奈何?放手?还是妇道约束?   陶老二道:“也不跟你绕弯子,县令家的公子朱韫,我瞧着他对大嫂甚好,有些不似寻常朋友,大嫂许是对其也有些意思,我同你说是叫你有准备,毕竟大嫂为陶家付出良多,将来她改嫁,我们便是他娘家。”   “二哥说的是,大嫂真若想离开,陶家,便是她最大的倚仗”   陶家兴忽地想明白,他既拦不住,索性各凭本事去争取,毕竟比起所谓县令家的公子,他与林氏之间有亲情连着,近水楼台,他总归能长处。   以往他都把心思藏在暗处,以为林氏会一直留在陶家,二哥一席话叫他揭开盖在面上的自欺欺人,或许他应该主动些。   至少不能不战而退! 第33章 怀仲   腊月二十三的日子,席面阔,没得要用八仙桌,十来人一席,热闹摆出陶家半条巷陌。   折贴撒网般出去,名单上不少耆老名仕,不敢马虎,林云芝夜里打盹都小心翼翼,天不亮就摸黑起身。   厨房里外,走廊滴水檐、院井临搭的台子,铜铛酒缹琳琅满目,矮敦子里煨着几样煲汤--这些菜磨工夫,若不隔夜提前准备,一早席上赶不赢,肉老塞牙,难免要落下程。   林云芝架上锅生火烧水,一会儿热水用处多,现下炉闲着多备些,她这厢折腾锅中水滚开,东院屋头亮了烛火,黄氏并李氏前后脚,见老大媳妇忙活开,黄氏打水收整得愈发麻利,挽了个简巧的发髻,换好体己的新衣   近处烛火下看,红团团一片富贵,倒显出她两分福气。   黄氏是当家主母,席面露面招至宾客,后厨这些拉杂活不过她手,没工夫在后院折腾,老大媳妇眼底下积了层青灰,夜里想是没睡几个时辰。   厨下里外要她一人安排,确实耗损精神,趁有空她能帮上一手是一手:“办场席,要你忙前忙后辛苦,你且注意些身子,莫要太逞能,有事只管假手旁人,我那些老姐妹,手艺虽不及你,手脚算是麻利,万不要跟她们客套,你越央着她们反倒越高兴”   得亏不是明六朝,规矩婆妈细碎,违制礼法诸多,喜丧之宴也要缩着脖子办。   这年头隔三差五,谁家逢喜事,非丝竹管乐、红烛炮仗热热闹闹的,后厨女眷自家四六双手外,还得倚仗左邻右舍,计较起来,人心隔肚皮。   如今你使唤她们应手,来日她们使唤你师出有名,情面上谁都没拿桑,事才能好办。   黄氏眼珠子睃了两圈问:“老三媳妇还没起?”   “没呢”李氏接了话,她昨夜传过下房,贴窗边听刘氏同老三咬耳根,许是没多大顾忌,叫她听真切喽,老三这回没顺着他媳妇,有了口角,火气有些冲,还是她敲门,里头才没吵起来   刘氏答应得不情不愿,李氏想盼着她真心全是不大可能,这节骨眼她娘风声鹤唳,若不替刘氏遮掩,回头一准又是夹老三在中间为难,自家男人心底不好受。   “铁牛前头窜肚子,折腾好几日见好,脾胃经不得打熬,三弟妹眷顾琢磨是正经事,不好叫她丢开,做娘的心疼、您做奶的心底也不好受,这些活不打紧,三弟妹懂得分寸。”   李氏在当和事佬,林云芝靥着笑:“谁说不是,小孩子娇贵,就怕有病有灾,三弟妹担忧是常情,若她真抛下铁牛,儿媳自认大罪过,于心不安,厨下如二弟妹说的,又不是折腾不开,不肖太多双眼睛盯着。”   “你们少替她好言”黄氏嗔道:“哪是担心孩子,无非是瞧分了家,我们上房日子越过越红火,心下有妒不愿来罢了,家兴考中秀才,往后是要做官老爷的,她前头当我面数落,这下是没脸,怕我以牙还牙,好赖也用不上她,眼不见心不烦的好。”   黄氏心底扣了帽子,过隙生痕,李氏就算舌灿莲花,该不待见依旧不待见。   西头屋子,铁牛苦着张脸,他老子娘连熬了半月的白粥,愣把他嘴里那点咸淡磨光,起初拿糖果哄还能乖巧听话,前几日馋嘴吃过糖葫芦,有了比较嘴便挑起来   想着馒头日日在她母跟前晃悠,私下偷偷不知开过几次小灶,自己没口福,小脸愈发挂不住,这不刘氏又是一碗白粥,他当即闹开了。   “不吃,才不要白粥,我要吃肉”   “鬼喊什么,一会儿子你奶摆席还愁没肉吃,给我把肚腾出来,有的是时候叫你装”   铁牛要闹,她娘脸一板,他自小便精通外强中干四字道理,遇上他娘生气,半点脾气也不敢发,委屈巴巴低头捧着碗,两滴珍珠泪要掉不掉。   要说陶家最见不得陶家兴好的非刘氏无疑,像是自己原以为弃之可憎的废物豁地变成世人称颂的美玉,得失好坏之间的落差,足够将心底那点不甘撑大。   刘氏心思深沉,又是不肯吃亏的性子,陶家兴如今出人投地,就要抹掉他十几年的供养?外院有多红火热闹,刘氏心底窟窿疙瘩便有多深,瞧见自家男人理衣角出门,忙喊将住人,隆起一边眉峰,朗声道:“叫你问的事如何了?”   陶老三半只脚跨出门槛,听得刘氏的话,顿住脚步回身问何事:“这几日事那么多,你不说清楚我哪里能知道?”   刘氏一副知道你会忘:“要你问问大嫂店里缺不缺人,二哥好说话要你去多句嘴,你说说忘了几回,要不是我在娘跟前不得脸,用得上你吗?亲兄弟之间好说话,指着你做些事怎么如此艰难。”   陶老三眉头一簇:“是我叫你在娘面前没脸的?人家泥菩萨过江你不帮,如今家兴发达,我可不去他们跟前显眼,院里事多,你也收整收整去帮帮大嫂”   刘氏想好事捞不上,费力气却惦记自己,敷衍两句自己晓得,陶老三事压在尾巴,分家后自家婆娘跟老子娘彻底撕破脸皮,不是三两句话能劝得开,掀了帘子出门。   男人不顶事,刘氏又气又急,眼见跟酒楼掌柜许诺的日子愈发近,银钞铺天盖地吊在眼前,看得见摸不着委实太熬心性,黄氏一堵墙拦着,她挤不进酒肆,更遑论偷方子。   铁牛一碗粥没动静,刘氏见后满肚子火气嚷嚷:“你爹不肯使劲儿,明个你娘连给你的束宥都交不起,读哪门子学堂,跟你死鬼爹耙地去,做一辈子没人看得起的活儿”   谁不是项上顶颗脑袋,凭地她做不成秀才举人娘。   陶家两进的院子,东西两面厢房,隔道敞亮,划出片不毛地,临门边的条凳偶席上,坐着记礼薄的秦学究,往来随礼全凭这礼簿做凭证,主人家往后照着回礼,免得弄出吝啬不齐对的账。   农家人向来有礼轻情意重的说法,秦学究老来昏聩,这二两铜板还是能数得清,一盏热茶雾花眼,他抬手揉了揉,睁开时见肖似县老爷的一张脸贴靠来,还以为是做梦,待硕大银锭掷地有声在跟前,来人自报门楣,才知真是县太爷尊驾,忙起身歉礼   “小老儿不识堂尊,有失远迎”心中惊骇,陶家乡野门户如何与朱家高门有往来,依着份子钱,堂尊倒像是好友随礼,其中关节想不透彻,后背不经渗出薄汗。   朱正年虚抬手止住礼笑着说:“学究年长,又有功名加身,无需对尔还礼,我左右两位亦等着随礼,先生莫要在这上头误功夫”   他为人有两张脸,堂前堂后旁若两人,如今挂着的是春风和善,秦学究年纪大,一辈子没多少本事谈资,今日堂尊如此敬重,席罢又值得他大肆一番夸谈,不仅好奇堂尊口中左右。   右手边上的他有些印象,东街柳胡同巷子的柳先生,这些年十里八乡,数得过来的秀才,皆出自他桃李门下,有闻是朝官致仕,如今一见却有不对,太年轻,形容不过堂尊之姿。   后者正值官运,前者这仕致得有些早,不过朝堂之上,身不由己事多,自己浊眼哪能看得透。   “这位是?”倒是左边青衣老爷,恕他眼拙,没认出来,朱正年拘着笑脸打趣:“琼鸣,看来你这州府学政官,当得可比闲云野鹤啊”   正儿八经打趣,严岐也不恼:“经年辗转,哪比钧山一方父母官,脸生不识是好事,若人人都晓得学政一副这样面庞,少不得投机取巧的上门,扰了我清官的名头”   朱正年砸吧嘴,乐不可支:“你呀你,还真应了官家赏的那张匾--公正无私”   “好了,今儿是我学生的场子,你二人如此搭台,我第一个不依,都别在这杵着,一边沏茶去”柳权没叫两人唱花腔,再有一会儿,这礼薄该拿笔的力气都没有了。   主子家闻得恩师堂尊亲来,陶家兴引着三人去了厢房沏茶端礼,悬在顶上的三座大山散去,秦学究拧了一把汗瘫坐在玫瑰椅上,心中有道振聋发聩的声音--陶家小儿恁地如此厚的靠山,落在茅草屋里的金凤凰,倒是应景。   柳权、严岐非寻常富贵人家,何处金贵汤茶没饮过,林云芝起初听时默默收了陈年的旧茶,挖出前些日子带回来的蜜渍梅花,递与陶家兴   “也不敢在几位大人面前卖弄,图个时令节物,你送去与他们沏,不奉承充大,留个清明影响”   陶家兴低头看了眼圆肚陶罐,心头暖和,嗓子有些沉,尾音山遥路远的飘忽:“嫂子思虑深远,提点家兴了”   林云芝摆手说不过是赶上:“他们瞧中的是你,能给你添花,也是了不得的事,你且快去。莫叫他们等久”   兜来转去,陶家兴同学政的缘分还是没散,书中所载是救命恩人,有再造之恩,如今亦然,毕竟科举一辈子成败亏得这人成全。   严岐品了梅茶,不知为何想起梅亭那首糊涂诗,他不由得失笑:“前有取蕊熬粥,后有蜜渍梅茶,文人雅士追评的四君子,一并叫你们烹煮个遍,当真有趣,有趣得紧”   想着来帮衬的林云芝豁然在门庭外顿住脚步,面色大囧,脚里外怎么抬都不是,当初即兴之作,如今会是如此形貌--相形见绌下,她委实是俗不可耐。 第34章 要相亲了?   县府老爷的尊驾,一石激起千层浪,思付的,揣度的,无外乎绕着陶家儿郎发迹辉煌,众宾来时的傲气折转个前后,体面周圆能敬一分是一分,吉祥话有一句说一句,如此自截半量身子,矮将军堆里倒衬出张氏的矜贵。   有眼尖的认出她是陶家大房对头亲家,场面话难免不入耳,得亏张氏性子能忍,不然今日也不敢腆脸来吃席。   男眷顾不上女席,敬酒的是黄氏,两家姻亲,酒到跟前自然要多几分虚礼,又不是正儿八经感情好的亲家,说句难听话,黄氏也不待见张氏,要不是老大媳妇的体面系在她腰上,她连应付都懒得。   “小辈出息,我做长辈的一万个高兴,云芝丫头自小被夸有福相,我瞧着她憨实不机灵,全当江湖骗子在诓银子,如今看来竟是老癞嘴里少有的真话,能得亲家疼惜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福,还望亲家母能帮着我疼疼她,我姐姐命苦去得早,独留这根苗子,没等我宝贝两年,这丫头就到该出嫁的年纪,细想还真对不住我姐姐。”   说着,张氏声色泪下,绞帕子掩唇像是触动难处:“瞧我扫兴,大喜的日子抹泪珠子也不嫌磕碜,叫亲家母见笑了”   “哪的话”黄氏摆手,她不敢见这门子笑,张氏逢场作戏的把式厉害,怪不得老大媳妇无处容身,黄氏自认若日日同张氏打交代,非得耗尽心血,短上半截子命不可   “说起福,原还是我们老陶家沾便宜,单单老大媳妇的手艺,十里八乡女眷里头也担得起冒尖两个字,不说远的,光今日喜宴,亲家母瞧着可体面?”   “全是老大媳妇拿的主意,我可半点没掺和,客套话不多说,这杯敬酒亲家母万不能推托,老陶家日子越过越红火,亏得当初看得起呢。”   黄氏这番话在巧,杠抬得隐晦,明里暗里讽刺张氏两颗眼珠子白长,若是往常这话许是没多大成效,偏偏堂尊称颂席好,黄氏又强调功在林云芝,这下陶家大房媳妇贤惠有外物可鉴,张氏红口白牙诋毁便显得意味深长。   席间耳聪目明的不少,陶家大房跟继母间的龌蹉事,不乏有知情者--自古孩子没娘,里头多少细处,佶屈聱牙,谁又能理清。黄氏敬完酒,旁座咬耳根。   张氏犯不上废功夫,那些不入耳听得一字不落,脸憋成酱色,好席味同嚼蜡,左右席上是坐不住,便踅入后厨,成全她方才心疼的话,只是没能见上她能耐的继女,反倒刘氏认出她,拉着人要去西厢房说话   前后脚离席,张氏要现下折回去又是场笑话,干脆应许:“如此也好,省得给云芝丫头添堵”   两人七窍玲珑的心,来去弯弯绕绕,话茬子半截,落在旁人处许是满头雾水,刘氏推了茶盏笑道:“屋里头没啥好物什儿见礼,这茶叶还是我娘家弟弟惦记送来的,亲家母尝尝”   张氏道太客套,热腾腾白雾自茶吊子外冒,张氏神情笼在霭中不真切问:“侄媳妇不去后院帮衬?怎么瞧有些为难”   刘氏索性一摊手,诉起苦来:“亲家母不是常客,还不晓得家中境况,前不久分了家,虽说亲兄弟血缘连着血缘,但再体面的锦帛,裂了便是裂了,粉饰利落,也回不去和好如初,我算彻底遭人嫌了,与其凑跟前玷眼睛,这样远远的,也好顾全最后的脸面。”   张氏骑驴找马顺着安抚:“侄媳妇多心,那是你丈夫亲娘兄弟,天大事过不去?再说谁家孩子大了哪能不分家”要不说家大是非多,一大宅子谁心里头存点东西,一滩潭水就没法子澄澈。   “话虽如此”刘氏为难道:“大哥没福,老四如今出息,想着离成家也不会太远,早晚要同我跟老三一样分出去,到时候三房自立门户,岂不是留大嫂孤伶伶一人。   大嫂音容年岁尚比我小几个年头,一辈子寡妇又是在如何作践自己,往日她待我们胜过亲兄弟,该轮着我们为她想想,或是改嫁或是分家,总得有个盼头,原我还没个法子,直今儿遇上亲家母,我才知您是疼她的”   “镇上的馆子一日便能有十来两银子进账,放在哪儿不是金疙瘩,寡妇改嫁又不是罕见事,不过许是还得生身父母做主,毕竟亲爹娘谁不心疼姑娘,亲家母说是不是这理”   张氏眼中豁地起了亮色,农家人半辈子积蓄能有这十几两,有些不成礼数道:“那十几两银子可真?”   刘氏掐手做势说是真的,心底绽开笑,人嘛,到底逃不出财-色-酒气:“还能诓您?亲眼所见,保真”   她心想这事怨不得自己出手,怪就得怪大嫂不懂变通,她分了家名不正言不顺,那就换个名正言顺的来闹,不说能落个好处,大不了一拍两散,娘家领寡妇回门先例又不是没有,少了大嫂这株摇钱树,看黄氏还怎么蹦跶。   丝竹管乐热闹一整日,陶家流水席隆重,往后提及少不得夸两句慷慨,林云芝在厨下听了满耳朵好话,真真假假分得清,无外乎仗着黄氏多两分亲厚,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林云芝见到自己便宜爹前,一直信奉。   “你爹身子骨近来不大爽朗,常念叨你,若是得空尽管回家来,你爹跟我都盼着呢”张氏一副慈母良妻的嘴脸,要不是确保自己没有记忆错乱,原身不睦,险些信了苹果皇后的童话故事。   “这些时日腾不开身,往后得空,女儿自会回门看看”林云芝没有掩饰自己的鄙夷。张氏视若无睹,反倒撤了把林东海衣袖,绷着张脸道:“你不惦记你姑娘?”   林东海不晓得她媳妇葫芦里卖什么药,索性他道貌岸然惯了,逢场作戏上演场父慈子孝又不是难事,等戏唱完,林云芝浑身骨头噼里啪啦作响,头也不回扎进卧房,过冷水捂了把脸才缓过来。   黄氏见后唠叨两句水寒,想起自己为何而来:“男席有头有脸长辈多,不怪他喝多,你且熬些醒酒汤过去,免得一会发将起来家兴难受”   林云芝踅进厨房熬了碗送去他屋里,隔好远就有股子酒味扑来,人直挺挺躺在床上,鞋袜扑腾掉,东一角西一角有些壮烈,他嘴里含糊不清,离近些大致听摸出喜欢什么的,林云芝发笑:“原是少年郎春心动”   陶家兴平常面栖寒霜,醉了才知道底子下同旁人一样,林云芝扶将他灌下醒酒汤,岂料挣扎得厉害,溅了自己一角衣裙,连着他的领口也晕开淌水渍,汤水摇晃出瓷碗,林云芝端不住,屋内唯有一书案横陈,她错步放下瓷碗直吹气,压下指腹上的火烧火燎后,转头却瞥见案头宣纸用枕木压着。   上头字迹未干,竟是即兴之作,忍不住留意,只见上头陈列两行诗,倒将是残缺的。   碧海惊涛鸟倦林,空喜塞北楼兰阙。   字里行间,少年倾慕,虽不解他意中人是哪家姑娘,林云芝想该同黄氏提点两句--科举路上艰苦,倒可先成家再立业。 第35章 火腿   过完腊月二十三,离年关就没有几日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今上国主中兴,王朝九府十六州。   锦绣京畿及至边疆塞北,春耕秋收甭管喜不喜人,大年一应是要大操大办的,岁吉的水点心、饮桃汤,再有年饭、年糕、烀豕肉、贴倒酉守岁,日子掐着尾巴,没等砸吧出滋味,指头缝里先流干净喽。   比不得宫廷贵宴的牦象之约、龙肝凤胆,该有的时令果蔬,风干腊物如今要紧着置办,这些年货悬在家中梁上,亲友来时一瞅无不艳羡,你再装作一派云淡风轻,面子里子保管赚得足足的。   谈起腌制腊物,火脮必不可少,其中又以金华、兰溪、义乌三处有名,记不清是那本古书谈起,火腿惟杭州忠清里王三房家火脮,四钱一斤者佳,其香隔户而至,照着晋朝银钱量度,一斤十六两,一两十钱   知县、县丞这等有品衔的朝廷官员,一年的工钱才二十两,拢共单炒一盘火腿肉,就得吃掉近半两银子,半月的俸禄,便是当官的嘴馋,也得忍三忍,掂量囊中银两经不经得起支配。   火腿吃法无甚大的讲究,本身已经腌糟入味,煨黄芽菜、火踵、切丝、片或条块,炖汤混炖都可,剥取外皮去肥油留精肉,用鸡汤先煨酥皮,再炖烂肉,取一截子连茎切段,二寸来长,蜜糖、酒酿及水中火转小火煨炖半日,菜心菜茎不散,汤鲜肉烂,多以猪牛羊后腿,过盐渍、烟熏、发酵等好些工序。   阿斗是湘府派出身,腌火腿的能耐丝毫不逊自己,挑原料手法便能看出来,他道:“重阳至立冬为早冬腿,以春分前后又分早春晚春,时候不当腌制后的品级亦有差别,咱们这不豢养两头乌做不成贡腿,索性农家以漉汁和糟饲猪,猪食糟肥美,还算能将就凑活”   他指着其中一条猪后腿说: “小娘子选这样爪细,腿心饱满,骨似叶片状的,里头油头小,瘦多膘少腌制期间能少冒油脂,成品色泽也艳,油脂厚不过半寸,红白分明,咸中带甜。卤盐宜选西羌山的,各处盐铺都有贩,取井卤煎炼而成,如此好盐才腌得透皮肉”   林云芝听后,眼睛冒光,心想她这回是捡到宝了,庖厨行业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大抵一席佳肴,司厨之功居其六,买办之功居其四,不然也不会有板浦的醋端就比浦口要好的说法。   阿斗说他晓得这些是因前头主人嘴刁,总在各州县远调赴任,贪图口腹之欲,遂常把他带在身边,跋山涉水,风物见过得多,有过比较。   “无怪乎圣贤有云,开拓眼界非为官者所利,虚才阿斗讲述,我方是头回听说,没得你提点,回头滋味怕是要不尽人意”两人挑了半天的豕腿,因要的多,屠夫拍着胸脯说亲送上门。   鲜猪先要修割腿坯,晒腿、整形、修刀,最后才腌制,处置的形貌,远远瞧着似琵琶,又称琵琶脚,李氏瞧见满盆子的盛况,奇道:“嫂子何故买这好些?”都够好几日用的了   林云芝笑笑:“左不过腌后不怕坏,待对面铺子修缮完,开酒楼早晚会用上的”   这话半点不假,火腿奇巧,能生津益血,滋肾填精,食疗亦可去虚劳怔忡、脾虚少食,颇受后世养生大众的追捧,也许说法不大恰当,大体是这意思,腌时如待字闺中的林妹妹,弱柳扶风,经不起半点懈怠;腌后画风突变,能比蜀中名将张翼德,丈八蛇矛、身强体壮,一言蔽之,是真的糙。   同两猪胰齐煮,油尽去,藏于谷内,能数十年不油不坏,日久味醇,上辈子自己曾亲眼目睹百年份的火腿炒出天价,这玩意儿比人还存得久。   今下爽朗,没有霜雪化时的寒潮,火腿腌攒入味后挂在檐下风干,隔三差五以篾针刺三处部位,嗅之三针清香便是好的,香味浓烈,林云芝每回经过廊下时总忍不住贪吸两口,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大晋好摆席,越隆重的节气酒楼食肆的生意越红火,肆内有自己三人也时常周转不开,临雇些人又怕遇上心思不正的--镇上酒楼前些日后的勾当,自己还心有余悸,斟酌来斟酌去也没有挑中意的。   李氏眼下欲言又止,先后几回她没留意,等留意时问道:“二弟妹有话只管说,自家人不必吞吞吐吐   她嗳了声,把话表明:“这话合该难说出口,我也是瞧大嫂焦头烂额于心不忍,怪我谋阴私也好,大嫂肆内正缺人手,风口浪尖的节骨眼上,自然招的人知根知底最稳妥,但话说来容易,真如此,没得有戏文里那些数不清卖主求荣的话本子,仗着跟嫂子亲厚,壮胆向嫂子举荐个人。”   “我娘家舅的小侄儿,性子憨厚,手脚也算勤快,由着我娘养大,身上没半点积蓄,娶不上媳妇,至今还单熬着,前些时候回门,老子娘拉我求法儿,他那爹娘是杀千刀的,拿捏我小侄儿口艾,欺他不详,一介活人愣是当木头桩子养。”   似怕自己话别有用心,李氏急急解释:“他虽不在我眼皮底下养,也算是我看着大的,品行我敢作保,定无不当劣迹。”   林云芝想跑堂伙计早晚她定是要招,与其继续瞎猫碰死耗子以待来日,倒不如成全李氏,毕竟实在走投无路,万不会寻到自己跟前:“弟妹推举的自然错不了,那就劳你走一趟,去接你娘家侄儿来,你也明白,我这儿是真急!”   “嫂子......”李氏思虑过林氏数十种推脱搪塞,又或是自己劳废口舌不得其果,偏偏没想过,她会如此爽快点头,刘氏因想到店里帮忙闹过多少回?依旧被拒之门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以为......”   “以为什么?我是豺狼还是虎豹?”林云芝打趣,李氏错不住摇头否认,此刻说林氏菩萨心肠她怕也会毫不犹豫点头,却是直来直去的,比老三媳妇那花花肠子好相与多了   她道:“早些动身去吧,免得一会儿天压青,老二该不放心了”   兀地牵扯上自家男人,李氏不由得臊红脸,喏喏应了声:“嗯”   事不大,林云芝理应能做主,却特回去一趟同黄氏说起这事。   黄氏正纳鞋底,闻言停了手里的活,抬头睃瞥一眼:“她娘家舅侄儿的事,有过耳闻,是有些可伶艰难,老二媳妇娘人过花甲,好不容易盼着儿子成家以为能想享清福,不想临老又添这么个孙子累赘,舍又舍不掉,老子不养她再不帮衬,那孩子怕也长不到如今,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能说得清,怎么说都是亲戚,能帮衬些就帮衬些!”   林云芝说是这理,黄氏转头问起镇上生意紧不紧手,她食肆里帮不上忙,家中事却自想着一力操办,用她话讲--咱不能添堵,老大媳妇能挣钱,那是她的本事,她从没想过指手画脚、多加掺和,一家人最后和和睦睦,已然是最体面.   黄氏自认眼皮子浅,村里长舌妇嚼舌根说老大媳妇不守妇道,整日在外抛投露面,老大媳妇开馆做生意,清清白白的,能看清这层就够了,至于其他她没心力去深挖。   “你也别太累着,不指望能有金山银山,安稳康乐就好”老大媳妇的心气比她当年可高多了,合该去闯闯,到底是受寡妇的名声圈束。   “娘,原是记不清的事,听你方才话又惦记起来,有样儿事要你点头呢”   黄氏心底呐喊问何事,顺老大媳妇眼尾瞧去,愣了愣:“同絮儿有关?”   林云芝说是:“离了刘家,小姑如今是得自在,汤药养好些时日身子骨渐也硬朗,娘可又想过以后?”黄氏叫她问住,嘴唇翕合半晌,没听到有响动,这话并非无地放矢,眼下再好哪也只是眼下,黄氏能一辈子将姑娘留在身边不成?谈再嫁又言之过早   林云芝的法子正好折中:“娘比我明白小姑脾性,比之初时彷徨无措,什么话都能掏心窝子同您讲,现下一日里,您与她对坐说话的时辰又有几何?相距多少折转,用不上我细说,您该有数”   黄氏不大懂老大媳妇揭这盖在明面的窗户纸作甚,沉声道:“有话不妨阐明了说”   林云芝手里攥着绒线球,一角一角缠:“娘,小姑其实心下比你我都周圆能熬,何故要拘在过去,与其叫她老回想不幸,不若忙活起来,一应事抛诸脑后,且不按雇佣的工钱,与小姑的是红利分成,您先别想着推拒,绝非是显摆,长久的金钱命脉,往后便是她最大倚仗,即使再嫁,在婆家,小姑也不至于如从前,任由婆母欺负。”   多少无可奈何全因铜锈而起,没容貌年岁的长处,独独还能以银钱添补短处,进退得体便是寡妇也能活出自在。   黄氏脸上分不清喜忧:“回头我与她说说,去不去还得由她做主”   林云芝无有不可道:“自是该如此”   明明是哑巴亏,好处赢面全无,喜形于色上,她却好似占了大便宜,言笑嫣然,老大媳妇退的这一步,到底退进黄氏的心坎里。 第36章 糕饼   李氏娘家子侄,倒跟她口中所述的大相径庭,模样不巧,阔额宽腮,不大亮眼的地包天长相,璞头麻衣罩着七尺高的身躯,畏缩缩站在边角,没客人喊时,鸟悄儿,似落了灰的画,搭一条汗巾,晓得蒙头做事不讨嫌,有活儿抢在前头。   林云芝越瞧心里头越满意,闲下时同人念叨起,脸面上挂着笑:“你家这侄儿,不单你中意我也中意,担得起你那句手脚麻利,蒙不做声的性子,别处去保管要吃亏,有咱自家人宽宥,帮衬帮衬,以后的日子也就顺遂了”   到底他自己肯下功夫,非是烂泥扶不上墙:“一会儿从店里拨些银钱替他置办被褥寝具,即到店里当跑堂伙计,回家住就多有不便,正好阿斗下处耳房空着,他两大男人凑到一块,平常还能说说话”   其实也有牵线搭桥的意思,李全往后若能通透,从阿斗处学些手艺,便是一辈子受用,这事允或不允,全凭阿斗的意愿,自己做不得主,因而没同李氏提及。   林云芝踅入后院,阿斗正在吊火锅汤底汤,两口铜铛里滚着白气,一面凝如白玉,一面赤若玛瑙,近了瞧同初熬制时有极大不同,不动筷基本辨不出同自己的差别   离得近阿斗才有察觉,他冲着林云芝点头:“小娘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无事,你且熬你的”打从传授过程方子,肆内后厨的事,自己基本用不上过问,原千斤重的担子一时间卸干净,如今闲下来反倒不知该做什么了。   出游吧?临近年关,商贾游子无不是归家团圆,自己这会子唱哪门子反调?除开惦记惦记朝暮食,林云芝想自己还真无事可忧   无有荣哀闲过头,她竟惦记起陶家兴那日醉酒口中轻唤的心仪之人,砸吧两下,究竟何等姿容才能得他如此孜孜以求。   许是活在书中,避开刺激男主心情大变的原定轨迹,《权臣》里刀光剑影好似也随之鸣旗息鼓。   不知是不是这世界对自己外来者身份的排挤,有关书中的情节,林云芝从始至终都是雾里看花,囫囵知晓个结局走向,定下心去细扣,满肚子经纶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天长日久,她常常忘了来历   --好似这副躯体并非李代桃僵得以求活,倒像是拾起遗忘的记忆,死的不过是段述不清道不明的曾经。   -不管将来,他会不会位及人臣,权掌朝野,碧海云天、崇山罅隙之间,总还有她细水长流的日子,大不了不同大鹏扶风,往后他发迹腾达前,离了陶家   本本分分留在乡野做个寡妇,经营酒楼,每日数数银子,膝下再养几个面首,不时宝车香粉,想周游便周游,余下日子去见见晋朝的山河风貌。   黄氏朝姑娘说老大媳妇的意思,自她身子骨硬朗,话亦越发少,能见身子骨下缠着的阴翳,黄氏没指望能一下子解开。   “娘只是传个话,去与不去全在你,姓刘的终究是过去了,后半辈子的好日子还是要过的,你一直闷着,娘心头也似火熬,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怎地舍不得你这样糟践自己”   陶絮身子止不住轻颤,眼底藏着的弦“呛”地一声,没等奏出千古绝歌,连着委屈、矜克,余音绕梁在心底,隐忍在风口上晃了两下脚跟,彻底溃不成军   “娘......絮儿知道错了”日日侍奉婆母汤茶依旧换来指气呕使、鞭打拳脚,她舍不下心,如此只会徒增母亲的愧疚而已。   “唉”黄氏看不透女儿藏起来的委屈,在她背上轻拍安抚:“过去了,都过去了,往后有你哥嫂加上娘撑腰,不求富贵,总能保你康乐”说着,兀地在哭脸绽开笑:“把委屈收起来,以后再不会有的”   “难得人齐,午间便用八宝鸭子,大家伙热闹热闹”林云芝笑弯眉眼,同陶絮说起店里要紧事:“耗力气的重活由着男人去,小姑只管拾捣洗菜便好,与你的工钱另做他算,想来娘是说过的,你莫要推脱,不见兔子还不撒鹰呢,何况自家人更得讲明白,否则我也不敢担你一句嫂嫂”   陶絮低着脑袋应道:“谢过嫂嫂”   “若有不懂,问我或是你二嫂嫂都行”林云芝道:“没明面的规矩,自个家里别有什么拘束”   交代的事不少,林林总总说下来,林云芝叫李氏带着人转悠熟悉,晨间送来的食材正好有年头足的老鸭,食肆买办上很仔细,即便是老主顾,一样一样都是要查的,除开这项啰嗦,余下的就随意多了,银子给得足,主人家脾气又好,为了吃下生意,佃农在量和质格外注重。   古人爱以数字命名菜肴,如八珍、八宝、八鲜、八味、八生不计其数,八宝鸭早时在清朝宫廷菜肴上。   《沪游杂记·酒馆》有载做法,将鸭骨架取出,剖空鸭腹在里头填以花生米、薏米、香菇、木耳、冬笋、白豆、金针花、陈皮煸炒的八物,多选栗子、鸡肫、冬笋、香菇、干贝、虾仁、莲子、青豆,搭合先头熬好的浓汤,缝合鸭腹上笼蒸煮。   去鸭架时莫要划破皮肉,待鸭肉吸足热汤,以六成热油滋淋鸭子,焦黄为好,彼时鸭肉吸够汤汁,其肉酥烂,腴香浓溢,不肖费力,轻轻一拨,鸭肉带骨扯下来,就着栗子、冬笋诸多香味混在嘴里,滋味齐全的很。   李全随着他祖母,虽说不甚艰难,时常能得荤腥,同这八宝鸭子一比较,此前的法子实在是糟践了,难怪舅母家嫂子生意如此红火,这鸭子要不是到店里来,许是一辈子都吃不上。   他自小口艾不擅说话,此时依旧忍不住道:“我......我能不能用工钱,买......一只这鸭子,我想带回去......给俺奶尝尝”   他奶辛苦一辈子,没见识过好物,他想让他奶享享口福,这话说出口便后悔了,鸭子肚里填那么多好东西,价钱绝对不会低,兴许工钱供不上买一只的。   “要......要是不成,就....就...算了”他一急,话更不利索,似乎觉得自己委实丢人,黝黑的脸憋得通红,恨不能脑袋垂进衣襟口里   “全儿,你别急,大嫂还没说什么呢”李氏劝道,他这侄儿什么都好,单就脸皮太薄,没等别人推脱话,自己先想了千百种不妥。   “你心里惦记长辈,我一万个高兴,这鸭子是自家尝鲜的,年后酒楼盖起来才会想着买”林云芝斟酌用话,李全原就不报希望,得拒后只低低应道:“那...我先攒着钱”   “那倒不用”李全闻言满是疑惑,林云芝搁下条箸,面上温出柔色:“再有几日便是年关,我不大懂旁的酒楼规矩,在我这一应不顾时日长短,力所能及范围内,能满足你们提的要求,若是你馋的话,只管许这个,定能抱的俏鸭子归。”   如今鸭子没后世沾带颜色,弦外之音,不然林云芝也不敢如此打趣。   半是玩笑的话,哄得席上众人捧腹,陶絮也难得露出喜色,阿斗嘴角抽了抽--他真的高看小娘子的情操,能理所应当抱俏鸭子归的话,大体也正经不大哪去,李全后知后觉,脖颈儿连烧起片红云。   饭后,林云芝想起自己埋在后院桃树下的蜜渍梅花陶罐,赶上兴致挖将出沏茶,茶具烹调的有模有样,斟在圆墩墩的茶盏里,黄澄澄似块暖玉,滋味较奶茶多了清甜   梅花的清苦若有若无,闲情雅致做了回雅客,念有朋自远方来--没等不亦乐乎,真有朋登门拜访。   “你如何来了?”朱韫绛紫色袍衫映衬远处青山倒有两分眉目如画,瞅见茶案上的架势笑道:“师傅雅兴”后顾自在杌子落座,自斟自饮两盏后驱退心肺里翻滚的寒气:“来给师傅送银两喽,好大的生意你要是不要?”   林云芝没那么多礼数顾忌,后为他续满茶,推将到跟前:“自然是要的,说说?”   朱韫道客套,不急不缓呷着茶道:“是糕饼生意,本没打算过问的,碍在亲戚面上不好太敷衍,遂来问问师傅”   他大伯逢大寿,到知天命的年纪,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想着大办一场,在县中定了筵席酒楼,承揽排备,厅馆整肃,央请州府名流不知凡几,单单菜品便费大几百金,不涉糕饼、回礼,理应是排面隆重。   但成也萧何败萧何,央请之人皆是地位尊崇,随礼斗大,收下时是开心,但回礼可就难喽,少了大家伙笑话小气,多了自个又承受不起,朱家大伯辗转反侧几夜也没能拟定回执礼,想着自家侄儿庖厨出身,便拉下脸皮来问。   “糕饼店你县城还缺?什么体面没有,你少诓我”   “谁说不是”朱韫同是如此想法,可坏在他大伯锱铢必较的性子,县城十来家饼店叫他挑肥拣瘦竟一家能成的都没有,不是这家嫌价高不值当,便是那家嫌物儿没派头,上不得台面,他被闹得没法子,央告说出来寻法子才松了口气。   林云芝睃看朱韫一眼道:“万一我也不成呢?”   朱韫一摊手:“试试”   话到此处,送上门的生意自己没道理推出门外,糕饼原是饼店所涉,大体送人的体面除开糖饼的好坏,装合、引盘也是要紧事,漆盘食盒上的斤斤计较,有钱人不都爱这些花里胡哨。   朱家大伯在银两上计较,她心里头总结那些没看中的原因,无非是索价太高、成本使然,大寿吗最要紧的不应该是寓意吗?至于那些糕饼,名流有多少真的会尝?吉祥意头到了,这份回礼就算是功成身退。林云芝动手时有了计较,选材上自然慎重,牵涉挣不挣钱,她可不是白忙活的主。   北宋大家陈达叟于《本心斋蔬食录》中记载,糕饼无疑以贻来、玉延、琼珠、玉版、雪藕、炊栗、煨芋、甘荠等为馅   皮宜润薄,以显馅中富贵,菜蔬比之瓜果要低廉,口感上虽有些欠奉,索价低,消费群众自然就广,人靠衣裳马靠鞍,用糖霜果酱点衬,圆滚滚的糕饼在食案里摆出吉祥,上书吉祥话,任谁掀开瞧,心里头不高兴?   林云芝做了两盒样品,果盘分作七瓣,每一瓣便是一色,赤、橙、黄、绿五彩斑斓,上头有字,连起来能是句吉祥话,用着果酱点缀,就是字不大好看,等若是定下来唤陶家兴来书,龙飞描凤怕是更显大气。   “你带去回叫你大伯看看,若是满意再议价钱,只告诉他保管不贵”   朱韫说好,捧着食客回去,李氏说:“这真能成?”   林云芝笑笑未果,次日晨间朱韫就差人递消息来--邀她去谈索价,李氏两颗眼瞪得滚圆,只觉银子在她大嫂这似乎格外好挣。 第37章 对头开窍变情敌   朱家大伯当名嬴字,是祖上荫佑的富贵,府邸在南黔府流里不算顶尖,照着苏阳园林烫样仿的,不窥全貌,大致有五六分肖似,长廊水榭,亭台楼宇。   阍人识得来的是叔老爷家的公子,没细加盘问,点头招礼,领着他们绕东角偏门,转过两扇矮子门,一水的青石板路,连上头描刻的花儿都大相径庭,辨不清脚下走过多少步子。   林云芝腿肚子有些泛酸,正想着问问朱韫这府邸究竟多大,就见前头往天高海阔里一钻,两侧瘦窄的过道残影似后退,朝见了东西厢房供月似的主屋。   “去禀主子爷,叔老爷家公子前来拜访”阍人压着声与门童咬了两句耳根,门童先是一愣,回头朝朱韫蹲礼后,打帘进里间通报,约莫两弹指儿的功夫,来报说主子有请,跨进门,林云芝以为消停了,天晓得权柄人家如此多规矩,从下头招待饮茶,见着主家又延了半刻。   “叫你们久等了,一笔糊涂账对到如今,怕一会儿点数不清,索性误些时辰,望小娘子见谅”朱嬴年过半百,模样中规中矩,见笑时一对招风耳、弥勒眼有自个的主意,滴溜溜转,皮骨里透着和善   “今日劳烦小娘子亲自上门,不为其他,便是想问问,那日食盒里的糕饼如何议价?说来不怕小娘子笑话,寿礼眼瞅临门,某这厢回礼还未酌定,这些日子也急过,只是能看对眼不易,索价高些,某力所能及万不会推脱叫小娘子空跑一趟”   有些人也妙,说他吝啬,三汤五割、戏文四折,穷山之珍,竭水之错,哪一样都容不得后世诟病,但偏偏锱铢于微末,且算计得斤斤计较   林云芝有容钱的气度:“民妇来前略通饼店的内情,得朱老爷看中,哪里会为几两蝇头小利打脸,说定好的价,便是定下的规矩,这是行规,容不得民妇胡乱违背”   糕饼引盘起用,最次一等也要一两银子,稍好些描补的食盒做衬,五六两银子贯投不出水花来,林云芝晓得一口气吃不成胖子,头回这场生意挣的不过是辛苦钱,长远还是得将糕饼的名声打出去。   朱嬴活似块招牌,豪门大户谁家都不短那百十两银子,盘根错节血缘亲疏才是第一紧要,三姑六姨、上司亲友逢节走动,谁不带些手礼,尤在人之感情深浅以手礼多寡左右,里头银两利头绝非是笔小数额。   早年有五辛盘做馈赠,如今商贾名流多选糕饼精巧之物,朱家往来的无非是府州名流,巨商补子官员,借他举荐做渠道,开了这门生意经,往后逢年过节便不惧空闲无趣,糕饼单子保管叫她忙得团团转,银子白花花兜头盖下来,做梦都能乐醒。   “小娘子大义”朱家大伯眼底螓着笑,一面睃看朱韫:“这回大伯可要好好谢你,要不是你帮着照应,事一拖再拖险些误大发喽,回头席上大伯亲自敬酒,你莫要推脱,如今府里忙得手脚不沾地,便不作多谢了”   朱韫拱手说无妨:“自家亲戚,无须客套,林小娘子于我有恩,大伯能帮着眷顾一二,侄儿就心满意足了”   林云芝愣了愣,朱韫这是听出她话外的意思替她说道呢!连他都能看出来,遑论朱家大伯人老成精。聪明人打交道,这点最有意思,话无需剖开阐明,有些事说不透讲不赢,心领神会两方都高兴,又问份额何时来取,若是要得多,自己回去就准备,以免赶不赢。   “倒也不少,需百余份,至于日子......”早先请算命先生合计过,除夕前天夜里要,席赶在年尾巴,画堂流水掌灯,通宵达旦,日昳三刻起至次日平旦前散,宾客一吃便是半天一夜,吃席的半数要在酒桌上守岁的!   林云芝听后心底有了盘算,这委实不是轻巧的活,先得囤货安排人手,光光糕饼揉面蒸煮印模子就得废好大力气,因是要送去开阔生意门路的,糕饼不能太早备下,其时怕味道有变,博不出好名声,反倒得不偿失,因而一应的活儿只能提早一天备下,怕不娴熟做不贯,自朱府回去她就召集肆内的人手练手   这些成品自然不能留着自家吃,林云芝在木牌上贴了糕饼的消息,上书--今而恭贺年关,陶记谋恤诸卿辛劳,为解往来亲友手礼所忧,怖礼数不当而亲友离心,拳拳赤子特奉佳节糕饼做礼,二两银钱尽得体面,实为走亲访友之良选,下头鬼斧神工搭了图样,那些话翻译过来,就是过年了,我家有好糕饼,走亲访友带一盒吧,又便宜又好看。   广告没水准,图也不传神,胜在有实物可鉴,林云芝找了木工师傅做食盒,有些像后世的百宝格,状似牡丹,不动时花瓣敛蕊,动时几处花瓣自内胆里旋出来,里头盛放各色糕点   有菊花糕、玉兰糕、紫苏糕、五香糕、枣泥糕这样软甜糯糯的,亦有玲珑酥、桃酥、山楂索饼这样脆酥的,紫的、白的、黄的、红的点缀牡丹,倒是将天地颜—□□罗在其中,羞煞春日牡丹、秋时芙蓉,一盘吃下来尽过瘾,供着有食客尝试,挑了小碟在边上叫往来者试吃。   “这玩意儿忒巧?小娘子非但锅子做得好吃,这些糕饼点心亦不差,小生钦佩,正好同娘子回门,带上一盒倒能叫她娘家那群祸害精停了闹腾”   食肆里的常客,家中不短良田铺子,不似农家拘谨般过日子,不兴这一二两银子,图的就是个脸面和熨帖   --火锅熨帖了肚子,比起用牛油纸包起来的桃酥糕饼,这样盒子不更有脸面?妯娌亲友聚时两相一比,穷酸不用嘴说,他尾巴都能摇上天去,这银子甩起来也就大方。   当然也有慈孝的:“我也要一份,我丈母娘一辈子没见过世面,二两银子的糕饼,足她吹嘘一辈子,风光风光。”   由头璨若漫天繁星,林云芝管不着,她这些天只管数钱兜子,做梦都能笑醒--为了不与朱赢日子撞上,特地多留时日准备,除夕前两日便停了练手,如此盈利的银钱依旧叫人眼红。   镇上的酒楼原就嫉妒陶记火锅生意红火,日进斗金,但又寻不到方子,自家庖厨钻研,味道总差些滋味,不晓得事的食客尝过后有了对比,朱玉在前,差不多的价钱自没人去选顽石,锅子生意渐渐便搁浅。   上回闹事同样没能弄臭陶记的名声,好些大几十年的酒楼对上陶记,满肚子的困惑,每回出力却砸在棉花上的错觉,没能伤敌,反倒将自己气得够呛,心口堵了团棉絮,不上不下要把人逼疯,生意场上如此憋屈还是头一回。   这下又听什么二两糕饼,几家掌柜聚头时止不住摇头:“陶记究竟下了什么邪术,要食客如此心甘情愿掏银子”   二两银子的酒席,他们每日不少,但其中成算利润有多少?她那盒子糕饼又有多少?硬要掰扯一斤棉花同一斤生铁一样重,那握着也是拿铁的手累啊!   “能怎么办?这些日子还少下功夫,你有见着回头果?”有人面无神色道:“我算看明白了,陶记跟我们八字不合,如今她家出个癝膳生员,见县太爷不用下跪的秀才郎,今年秋闱再一举提名,举人老人做县丞老爷也是够数的,正儿八经的七品官,谁敢上赶触他家眉头”   这些个生意场的老狐狸全然没想着会叫一介寡妇弄得束手无策,其中有人道:“不肖等她家出举人,单凭林氏同县老爷公子的亲厚,我们就不能再糊涂”   “怎么说?还扯上县老爷”   “也是才打听到的,县府家公子似师从林氏学艺,朱小公子厨艺如何你们心底能没数?镇上好些名声远播的大家,也没敢托大为人师,多傲气的一主儿,林氏能名正言顺以师者贯名,就我们所雇那些庖厨有哪门子本事敢跟她当面叫板,这不是老寿星吃—□□,嫌命长吗!”   突兀地有醒悟的:“怪不得,这事十之八-九错不了,你们看蹦跶这么久,星月何时出过手,他家掌柜若论人脉,县老爷也要礼让三分,为何不动手?”   还能是怎么回事?唯有人家背景确实厉害,星月也在忌惮,反查自己这群愣头青,一个劲儿自讨没趣,说不定早叫对方记恨上喽,如此一想在座的无不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收回来,都收回来,那些收买的钱全当打水漂,万不可再提起,还有往后对陶记定要客套些,便是没法子为友,也不能化敌”整不好被对方连根拔起,那真是老狐狸顺当一辈子,临老脚滑,一无所有。   “左富兄说的极是,若论为友,我听闻食肆主子是介寡妇,年纪尚浅,保不准没再嫁的心思,吾儿不才,正逢而立之年,尚未娶妻,瞧着与那娘子般配得很,不日我差媒人上门问问,若是有意,一应排场我敢承诺,保管镇上挑不出第二家来”   在座的闻言心底纷纷嗤之以鼻,但仔细想想又觉着颇有道理,再亲近能有一家人亲近?一家人所得银两还分什么彼此,因而家中有未成婚的儿郎,屁股底下好似着了火,片刻都坐不做,又怕对方瞧出来,忍得冒头大汗,道家中有事,实则心照不宣散干净。 第38章 媒婆上门   腊月尾巴几日,书塾、粮铺、酒楼、菜贩肉贩,敞开门做生意的商贾,辛劳整年也都给自己忙里偷闲找由头,松快松快,各家除尘迎新,挂春幡、换桃符,顺道与有往来者送五辛盘、糕饼点心贺新岁。   即知堂的先生,最末怕被学堂的皮猴叨扰烦了,不等院落钟响,说完四书所论,引两句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诚其意做戒辞,草草放了他们回去。   堂中学童碍于先生积威深重,深表君子戒骄戒躁,辛苦憋着道别:“先生福寿安康”“新年吉祥”   “少来虚礼,都滚回去吧,看着碍眼”这些学子脾性猫狗都嫌,多留一刻,就是在给自己找罪受。   学童全不恼,假字当头,别说耍脸子、打戒鞭罚戒训,咬咬牙挺过去,深谙忍一时风平浪静,后头敲锣打鼓放炮仗,该如何尽兴全在他们,东街胡同巷子先生严苛的名声在外,课业重,一年间能放的假,屈指可数,因而没等回学舍,离学堂远些的路上,就差不大多疯了。   柳权踅入后院,知春亭中,严岐席地而坐,茶案横摆一套玉石砂壶茶具,团团白雾从壶口升将起,闻得声响,两把刀裁入鬓的长眉一挑,待柳权走进亭内,漫不经心又似打趣:“没等钟落就回来,不多留你的得意门生讲讲?”   “能讲什么?”柳权执盏的手一顿,不避讳道:“为官之道?还是纵横御下?”   “你啊,一如既往的口是心非”两人干系,远非同窗,更为朝中两派翰旋的两枚最有力的棋子,只可惜忆往昔,如今前者京官远谪,后者朝堂除名,郭氏一门覆巢之下,连同他们这两枚完-卵,再无起死回生之力   “当初你就该听春锄的话,留在京都,隐姓埋名两年,等风浪过去,混个谋士的名头,从莽或是拜鹤,只要不到陛阶台前,韩党手眼通天,还能从龙口夺人,将你挖将出来?”   当今晋廷,在位的元德帝已有了春秋,膝下子女不计其数,名望在外的无非三王一女,皇长女咸宁母家虽卑,夫家却系出名将门庭,十万旷野军驻扎峑戎,兵权在握的皇亲国戚,纵为皇女,依旧令诸皇子忌惮;   鹤驾皇长子地位尊崇,乃大行皇后所出,储位东宫下领詹事府、两春坊的班贰,府尹不是他人,正是太子少傅兼礼部侍郎林琼,虽未摄政,实为正统所向。   余下吴王、邕王乃惠妃所出,娘舅家世代文臣,盘踞内阁六部,当今掌事大学士正是惠妃生父--韩云生,亦是严岐口中所谓的韩党,深得元德帝器重,起草拟旨系出内阁,再通行六部,加之韩家根深蒂固,说难听点,朝中文臣,韩家党羽割据半壁江山,同皇长女婆家顾氏,分庭抗礼。   自古有朝便有派系,储君虽定,但宣召的旨意未下,派系争权,辖制一日不休。   柳权闻言终是掀了眼皮,他性子周润,朝中多年没养出太多本事,唯独有项巧活,一应自己不愿接的话、做的事,便是对方说破嘴皮子亦是无用,能将视若无睹秉承到底,但风骨之人,或多或少有不容旁人涉及的领域,严岐方才所言正好涉及那片避于世人之处。   “你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他将圆墩墩的茶盏不轻不重落回案几,神情有些松散:“若有劝慰我的心胸,林甫,你早不该做这天下座师的美梦,你我如今都是棋局人,如何行道,全凭当初一腔心力撑着,挑明了,这劲儿就该散了,何故不做睁眼瞎,各自过完下半辈子。”   “怀仲”苦涩自胸中方寸之地蔓延,严岐此刻方知何为有口难言,万般斥责话皆因过往而张不开口,只觉如坐针毡,一盏茶将将饮下便起身辞别。   春寒料峭的风扑在脸上,亭外枝丫处挂着的霜雪,雾花了他的眼睛:“你所养的棋,我会尽我所能冉助,只为你能得偿所愿”   顿了顿,呼出的白气烟圈似往天边飘去,声音有些幽远:“天下座师之名,我从未想过,当初桃李天下的自始至终都是你。”   柳权一言未发,愣愣与茶壶眼两相对视,好似天地间再无他物能扰,素来的装腔作势,藏了十多年,如今依旧能演绎得尽善尽美,没了顽童的嬉闹,冰霜化去的滴答声,间或是沸水翻滚引得茶吊子嘟嘟作响,数不清静坐多久。   衣角鬓染风霜的人猝然染上笑意,声若柳絮浮萍,传不出庭院,没来得宣告便轰然长逝,他道:“从未有过棋子,也无所谓的得意门生,万象空悲切,从头到尾,都是你们在想着我争,想着我不甘心”   “其实,从应天府中出来,于我而言,晋廷种种,一应都是化外之物,不过是得过且过而已”   这班学童能有出人头地者那是造化,碌碌无为亦是天命,银货两讫的交易,谁都没亏欠,至于别人心中所想,那他可管不着,也不想管。   **   年关停学,学舍里真正整理衣物的屈指可数,多是家中不缺,留置还能为来年,明明厌恶这些之乎者也,但垂髫幼童始,及至行将就木,一生时光都在长辈出人投地的思想下成长。有样学样到骨子里,明日复明日,便是各书塾亘古不变的盛况   偶然冒出两三条出人投地的苗子,那也是见怪不怪,咸鱼还赶上翻身的呢,何谈是个活生生的人   用钟习远二世祖的话来说,讨厌归讨厌,学还得照旧上。   偌大的寝室,唯有陶家兴忙进忙出,包袱行囊林林总总堆了好些,前后半个时辰,钟习远就巴巴望了半个时辰,膘肥体壮愣是要给自己扭出花样   他手托腮在案几上,五脊六兽道:“家兴兄,你当真不来,这宴是为你摆的,恭贺生员之喜,来日去州府恐怕不能再像以往一样抒情叙谈,莫不是最后的机会,也不肯与为兄”   若问陶家兴书塾中最不愿同谁相与,列张榜,钟习远许是经年联袂名单榜首,他总是好意夹带不着四六,吊儿郎当样让人没法子好言相向,陶家兴道:“食肆内紧着要我帮衬,脱不开手,不打搅你们尽心”   “唉,都把嫂子抬出来了,我就不多为难”钟习远一咕噜从床榻翻了下来,兴许久在樊笼确实憋得慌,破天荒的好说话:“那我同你一道搬东西,你这儿零零碎碎的太多,自己不大方便”   虽说自家兄长会来接应,学堂内有规矩,不好叫门房作难,陶家兴道过谢礼:“那便有劳钟兄了”   “客套、客套”钟习远腆着肚子,笑呵呵活像个弥勒:“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陶家兴料准先生脾性,时辰定在巳时三刻,比往常放学早了一个时辰,二哥来接不至于赶不上午食,又好腾出时辰来收整,等陶老二同他碰头,两兄弟边行车边闲聊。   陶老二今儿稀奇多说两句,反复不问课业,觑着自家弟弟,毕竟婚姻大事总得要他有些准备:“家兴,一会儿到店里你莫要冷脸,大嫂好不容易才把人留下来,街坊邻居都道她促事成双,心里头真盛着哪家姑娘只管说,由着我们替你做主,你也老大不小,该是时候成亲了”   “成了家,心才能落定”陶老二顾自说着,全然不晓得陶家兴一言难尽的脸色,他还在想嫂子着实厉害,媒人明明上门给她相看,他老子娘也在,叫她一顿忽悠,竟做起老四的媒来。 第39章 醉酒失眠   媒婆上寡妇门, 原还是兄弟姊妹和睦的老实俏寡妇, 这事要念叨,比老和尚娶媳妇还稀罕,明个儿便是同朱家商定交差的日子, 怕手忙脚乱,前天食肆就朝外挂了歇业的牌子,这算今年最末的一批生意单, 赶完工给大家伙封一份压岁礼, 高高兴兴回去过节。   这礼是习俗, 甭管给银子的舍不舍得, 收银子的羞不羞, 面上团团和气,彼此心照不宣说着心甘情愿--好比周瑜打黄盖, 谁会闲没事干会去问为什么, 愿打愿挨呗, 大家图个彩头乐呵乐呵。   礼推不了,干活的苗头水涨船高, 连着馒头矮墩的身子也在院里里出外进, 活络得很, 帮着她娘挑胡桃仁、松仁、花生、圆眼肉。   因糕饼要样式新颖,食盒每处空匣装点上林云芝穷废了些心思, 食盒花蕊中央亦是空心的,原打算放些玫瑰糖,论起玫瑰要五月新盛开, 榨干取卤才味道好,杂铺里虽有货,大多是陈年积攒下的,花样好的早叫胭脂铺包圆做胭脂花粉去了。   “做不成玫瑰糖,松花糖、酒勃儿、荆芥糖,富贵官宦家的女眷小孩也常吃,胡桃仁、莲子、白果经得起久放,小娘子不若试试?”阿斗虽说精在庖厨,官宦人家东家不亲西家亲,离得近。   各府下人有时常互相探讨厨艺,图能伺候好主子,耳濡目染,比起满头雾水的自己,委实能解燃眉之急。   “那就依着你说的来,我先熬糖卤”杂货铺歇业前头,食肆囤了一批货,条目样式多杂,这会儿翻出来东拼西凑,倒是能凑齐,莲子、白果、胡桃剥仁颇为费工夫,还得仔细黏附在果肉上的果衣,若没剔干净,糖做出来发苦,那可是得闹笑话。   这些活儿仅在仔细,没多大难处,林云芝便让阿斗做糕饼皮发面,若是手头不巧,白面、水、豆粉一股脑胡乱加,饼皮枯柴树皮不说,馅儿再出彩,终究是次一等。   左右凡做甜食,先起糖卤是内庭的方子,要想糖卤味甘,泡制、炖糖具用山泉水。   林云芝让阿斗在后院行炉安锅,先后入凉水洋糖,用木扒搅匀,糖卤要过三滚,头回用微火,沸滚后抽柴熄,如此反复让糖泥化在水中,而后二滚捞去泥泡,这会子快,等第三滚,紧火掺牛乳补味,聚一餐饭时,用棉布滤净,糖卤近处瞧,黑花去白花,如此才是大好,晒干亦可收做糖霜用,入罐封好,留存一两个年头不难。   李氏她们手脚快,林云芝糖卤才入甑,果肉剔去糟物,用竹篾兜着。   “母,一会儿能不能多做些松子糖,馒头不要压岁礼,想跟你换糖吃”   寻常饴糖、糖球好说,粗制滥造,全凭外头一层糖霜稀罕,佃农家勒紧裤腰,还能给自家娃儿买来尝个滋味,同松子糖、酒勃儿这些做工精细的,真真有银子也不定能买到。   杂铺与富贵府邸,两头通着气呢,这些好的糖球哪家铺掌柜不是紧着上供,富贵人家时不时打赏的银粿子,可比糖值钱,又能得脸,这样的好买卖,谁不上赶着去。   歪风邪气吹这些年,松子糖在贫苦人家眼中,不啻于王母娘娘的蟠桃,挂墙上的仙物,止于想想。   前头没有门道,如今他母有法儿,馒头剔圆眼肉就在想--松子糖什么味?馋虫肆闹一早上,李氏瞧在眼里,这回不骂他没见识,说到底自己也馋:“大嫂,真要是多了,你折些给我,贵些便贵些,人生头一遭,值当。”   李全跟着诺诺低头说:“我......我也想”   至于想哪门子?后头话自个都圆不出来,他才来没几日,兜里没银子,若不是小娘子这儿的东西一样比一样稀罕,相形见绌,窘困何故无处遁形,他想合该小娘子赚大钱,除夕夜自己省得去拜灶王,拜小娘子许是更灵光。   不知情的“假灶王”笑道:“人人有份,管叫你们吃蛀了牙,我不负责”   她这话慷慨,大家伙了解小娘子脾性,从不口空白话,实打实能得一份头,欢喜游窜,在场没一尾落网之鱼。   陶絮牵动嘴角,打从来店里,空荡荡的虚浮渐次沉淀,鸾燕有了寄宿,若这算本事,她心甘情愿栖住在瓦檐下。   阿斗摊好饼皮,等着林云芝掐馅,包完压进模具印出花样,花糕用罴、面酥专炒,些许还牵涉饼焙,熬盆上略放草木灰,上铺纸一层隔去灰烬。   “也是麻烦,以为这银两好赚,如今见识里头的功夫,单我一人,真吃不下这笔生意”小小随礼食盒送出去容易,里头成品活儿分得细,一样有差,整个盘的意头全就毁了。   林云芝没少要走动,考究火候、时辰,掌控上阿斗终究没实践过,颇有些欠缺。   糕饼实则是两种说法,糕和饼,常合在一起说,没人有意去纠正,经年头口上习惯,将错就错的事世人没少干,不独差这一笔糊涂账,林云芝也是跟着糕点师傅学经验,闲谈玩笑时说起。   糕饼师傅专擅制饼,裹馅的、蒸煮的、油酥的无一不精,详谈时说:“饼无非重在白面、脂油,骰子块没劲道,一掌宽正好,再大些就是糙,饼大馅多容易陈味是行规,糕点师傅一旦越矩,做出来的饼,不客气品评四个字--废物点心。”   “脂油这东西妙,少了干脆,多了腻味,正正好你才吃不腻,再精明的师傅,海碗大的饼再计较也拿捏不住里头逃不掉的油味。但糕不一样,糯米、粳米为主,多是搭黄实、白术、茯苓、砂仁、枣、胡桃仁、山药、芝麻,一分还是二两,全凭厨师功底摸索,只要不是以形哗众取宠,正常大小内,自然是越大味道越足头。”   糕饼师傅叹道:“漏了这其中关窍,才有清朝慈禧御膳房师傅的笑话,错把绿豆当王八”   有这层谨慎,模子大小她特地考量过,画了图纸送去与木工师傅定制,也就避开忌讳。   “嫂子,娘来了”   林云芝转头,见陶絮朝她招手,略有些诧异。   照理黄氏这节骨眼应当分-身乏术,年事琐碎,恰如雨后春笋,前一时顾不上后半会,犄角旮旯冷不丁冒出点“耽搁不起”,绊住手脚,一整日束手束脚的,要紧事办不了几样,眼见这批糕饼到最末收尾,不大用自己,交代阿斗几件要紧的地儿,随着出门去迎黄氏。   掀内帘入堂前时,陶絮扯了她一把,压着声音道:“同来的还有个喜婆,我悄下问过娘了,与她不是一道来的”   林云芝诧异,这就奇了,喜婆上寡妇门撞婆母,讲不好又是哪门子龙王庙被大水淹了,一大门热闹事。   进屋对头两家东西各占一角,从神态上黄氏略胜一筹,端着奶茶饮子,落落大方的摆主人架势,算是难为她强忍着火气,让小姑子给喜婆也添一盏饮子。林云芝离近,察觉事情不大像表面的风平浪静,黄氏攥着杯沿那股力道,若不是伤天害理犯法,喜婆老骨头不晓得会不会讹人,黄氏手里的家伙怕已经招呼上去。   如此,同大儿媳搭话也冲:“哪里来的老虔婆,这么没眼力见,没瞧出来我在轰她,还死皮赖脸待着”   “娘,她都不觉没脸,咱气什么?且问问她听谁家来的”林云芝心下头倒静,并非说她多镇静自若,她实则也忍笑忍得辛苦,只是这喜婆能不得罪的好,毕竟家中还有个亟待娶亲的大小伙儿,要不说家有一儿,未娶亲前长辈气焰低,生怕女方家里头瞧不上。   林云芝想起那首半残半掩的少年诗,估摸老四的好事来去不会相差太远,年后起贴子,缴檐红、回鱼箸、下定,遇节序清明节气前头,家中小辈能赶上新妇“撒谷豆”咒祝,如此一瞧,喜婆挑时候正正好。   “你要给老四说媒?”黄氏瞪成螳螂眼   林云芝说试试:“前阵子同您说过,老四有意中人的事,我瞧着如今功名加身,咱家又不短银两,镇上豪绅家中的姑娘,也敢请喜婆去走动走动,家兴左右在镇上转悠,瞧上的姑娘想来跳不去多远,好不容易他瞧上眼,那闷葫芦性子,咱们不抓紧他一辈子不知道急,娘不想抱孙子?”   黄氏点头,虽说她膝下儿孙承欢,到底有尽善尽美的心,儿子辈有偏疼,孙子辈亦然:“要不同家兴通通气,万一他没意思成家,又如何”   “咱不过是问问”事到如今,她们对其一知半解都谈不上,说好听称做媒,礼数周全一样没有,不过是玩笑两句,不打紧的,有那一罅隙间或,林云芝觉得自己闲透了心肝:“权当闲话,不作数”   言之在理,黄氏索性打消顾忌,叫老大媳妇这一打岔,再瞧那不知姓氏的喜婆,没来由鸡蛋骨头缝里开花,愣把根深蒂固的不顺眼给扭过来了,舍得张口。   喜婆姓季,有个牙号唤“铁娘子”,把男女牵线、喜事姻缘比同战场,她值披一面巾帼英雄的黄旗,功勋卓著,撮合的良缘不可网罗,照着瞧还是前辈高人。   季婆子收受雇主压封钱不少,对方极力想促成好事,应许女方同意回鱼箸另有赏银,过大定再做供奉还礼,银子一叠厚过一叠,但长凡心,心底就压不住野猴子跳窜,   她踩着元宝梦来,叫黄氏这降头神泼了一盆子凉水,心火熄个底朝天,能混出如今的名声,不说七窍玲珑心,听风辨音的本事还是有,不懂为何没下逐客令,既然没戳破,场面依旧要打漂亮。   林云芝晓得她前后,自比旁人丰厚敬重两分:“有些话只适于你我心知肚明,不妨同您明说,我这命硬,八字偏门,头嫁前寻先生合对过,命中多揣,当寡妇最为稳妥,如若有失,成因不可考”   “小娘子大福,心肠慈悲”季婆子笑着应是,心底仔细有了考量,这桩媒人钱怕吃不下喽。   莫道寡妇名声无轻重,敢如此自损,有心往外头传传,活寡就得守一辈子,陶家小娘子手段倒硬,足可见里头的不可转圜。   季婆子道:“都说穿衣嫁汉,不过是找个值得委身的搭伙过日子,小娘子本事真切,自能顶一片天,缘何要伺候糟男人,瞧老婆子我一介老寡妇,活得多自在”   黄氏心中白眼快翻破肚皮,你那是身后有儿有女老来寡,敢称自在,自个当初不愿再嫁也是膝下子女多,想着往后有倚仗,老大媳妇孤零零一人,年纪轻轻的谈什么自在,黄氏不愿与这婆子过多牵扯:“我儿媳亲事暂且先搁下,往后有好人家再议,如今另有条线,管问你牵不牵”   “怎么说?”季婆子愣了愣,抱着捞不着大鱼,摸把小虾也好仔细问   八字没一撇的事,掰扯上台面,一时半会解释不清,瞧着临近午食,林云芝想着自家开食肆,不好叫媒人空肚回去,留了她用午食,纯粹出于好意,坏在好意知情者寡,李氏听了零碎的几耳朵,以讹传讹,通过陶老二的嘴说出来,落进陶家兴耳朵里,“好意”南辕北辙。   陶老二接了满车行囊,唯独自己个回来,黄氏奇道:“老四呢?没同你一道?”   “娘......”陶老二支支吾吾半晌,说出原委,听后黄氏恨不能打死这碎嘴   “你说你平常嘴老实巴交,偏生这回憋不住,老四叫你停你便停,缰绳握在你手里,做主的怎么成了他”   明眼黄氏火气旺盛,林云芝劝道:“家兴活生生一介老实汉,又不是不认得路,许是一时半会赌气,夜里自会回来的”   “当真?”黄氏有疑   “家兴哪回真闹过脾气,我想他只是别扭,事错在我,回头他及家,我好生朝他致歉”咸吃萝卜没能淡操心,反倒是倒翻油盆惹一身骚,林云芝想她应该洗洗心肝,太闲了。   应朱家要的量点数过两回,林云芝让阿斗他们将食盒收进耳房,等着明日交货。   弦月悬在天穹,冒着层血色的毛边,空荡荡的食肆有些清冷,家中不能没人,左右明日就等朱家来人点个卯,有阿斗李全帮着照顾,她索性提前放小姑子跟李氏的假,陶老二载着黄氏一道先回去,留着林云芝等陶家兴。   阿斗、李全打着不放心的由头,陪着等,不知冒过几回瞌睡,哐当一声门被外头推开,惊得林云芝一哆嗦,格外精神。   转头,月色光影下投了条长长的影子,来人不疾不徐,迎着凉风一股子酒味扑鼻,林云芝左右两道眉挑着“这又是哪家酒鬼”“嚯,他这是逢席必醉?”,一面招呼阿斗搭把手。   陶家兴许是喝酒不上脸,眉形极好,不肖修正已然斜飞入鬓,面皮白白净净,宇下两颗琉璃珠子眼睛,一左一右宛如两面正衣冠的铜镜,除开一步三晃看出不正经儿,站在原地还挺唬人的,没疯闹的毛病,老实巴交,任由安置。   到底碍于身份,林云芝没让阿斗他们回下处,陶家兴身上不散的酒味,想来没少喝,夜里自己没法子策应,后院二房收拾出来,正好能将就一晚,里外间也好照看照看,折去熬醒酒汤。   今日闹的脾气有些大,等他喝完醒酒汤,林云芝已然斟酌出歉意,但没料到说出来如此艰难:“我不是故意要你难堪,只是......”   太闲了?这理由简直草率的令人发指,偏偏实情如此,在转圜的余地圈子里兜兜转转,林云芝非但没寻出由头,反倒一步踏进窄缝,而后拼了命想挤出来,耗尽了力气把自己憋得脸红脖子粗。   她想要不算了,反正装粉饰太平又不是头一回,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她自我安慰,没等无赖的城防建立,忽地木愣愣好半晌的陶家兴忽地开口:“我不怪你”   怕她不信,两边唇角弯下一片气馁,眼底是潜藏酒意弥漫出来的昏聩,他道:“我没醉,也没哄你,真的不怪你”   哗啦啦,脆地有声,林云芝觉得自己功夫不到家,瞧瞧才一句我不怪你,就没兜住。   算了,她跟个醉鬼争什么高低,就算这句不怪你现在真切,谁保证明天作不作数,她不想多此一举,解释道歉两回,打通其中关窍,钻进被窝时林云芝蒙头盖住脑袋,挣扎好久不眠,与头顶的纱帐两相情谊浓,最后卸下满身自以为事的坦然,这口气松得格外悠长   她有气无力道:“天理昭昭啊!”   报应不爽,这还是异世头回睡不着,全是自己作出来的。   隔着一处院落,另一处窗柩雪案榻下,亦是一位不眠客。   作者有话要说:我错了,不够一万,欠的我尽量补! 第40章 糖蓉糕   折腾一晚上, 天边泛鱼肚白, 林云芝才熬不住倦怠迷糊将歇过去,光怪陆离的梦短而促狭,睡不大安稳, 再醒来外面天光大亮,她动了动僵直的脖颈,披了外衣自去外头洗漱。   堂院中庭架了行炉, 吊着只锡水壶, 水正温热, 应是阿斗前头备的, 她笑着把热水提进屋里, 怕眼皮子重没精神,特地用热巾将敷半刻钟, 饶是如此, 眼皮底下两条青影依旧骇人, 林云芝只好遮一遮。   前阵子赶集,李氏拉着她逛不少脂粉店说:“大嫂容色生得好, 但也不能整日里素面, 往后咱家食肆做大, 保不准有大场面,买些回去, 不免何时要用赶不及,防备着心底总不慌”   胭脂水粉这物什儿,妇人圈子里大抵比有排面的衣裳还要紧, 自古一白遮百丑,揽照拭面、立髻泽发,脸面是第一道门槛,外人初瞧不通品性,无外乎以容色好坏斟辨,悦己者容,虽为小人行径,但六合之内无人能跳脱这条规则。   点妆这事吧需得全套,独独傅粉、描眉未免显病态,涂口脂、花钿、胭脂齐全,才能画出气色。   大体是对唐妆保持敬畏,描眉时林云芝满脑子画面感,短宽的蛾翅眉、蚊香盘似的晕眉,除此之外五峰眉,倒晕眉、连头眉、拂烟眉亦是刷新三观,厚厚的铅粉,鲜红的面靥,自大内宫廷扭曲的时尚,绵延至市井瓦舍,一旦遇上庙会赶集,保管神武、朱雀两条大街,群魔乱舞。   林云芝忍不住手抖,明明前有司马文君的远山黛,后有北宋的长蛾、浅文殊,但若问起门外汉,十之八-九是对盛唐记忆犹新,毕竟连大诗人元稹也曾诗云:“莫画长眉画短眉”,唐玄宗时光名见经传的眉形就有十数余种。   林云芝不想独树一帆,本分画了长蛾、檀唇,头发盘成扁圆形的桃花髻,发髻斜倚只乌木钗,瞧着简约大方,最要紧的是省功夫。   要说起来,桃花髻也有个笑话,发髻始于明朝,前六朝叫典教礼法约束还算中规中矩,自万历皇帝后风气大变,方巾非镶金佩玉不戴,大帽常镶香木、水晶,且在钟爱加高一途愈演愈烈,男性如此,女性以夫婿为天,为了同丈夫相称,发髻亦愈梳愈高,金银珠宝恨不能都顶在脑门上。   有户农家汉一日要吃酒,夫妻两五更天便起床收拾,巳时才出门,怕赶不上席,就绕山道小路,寻常来往惯了的路,夫妻两心里理所当然的宽松,不曾想过林子的时候叫低矮树枝一挂,妻子发髻珠宝松散了一地,丈夫六合帽也戳穿个孔洞,香木、水晶泠泠碎个干净,乞索儿般蓬头垢面。   两人相看,如此模样自觉没脸吃席,遂匆匆回家梳整,又是一番工夫,等再去赴宴时,人家早已曲罢酒散,空叫他二人扑个空,最后及家默默地咬饼子。   额前贴了当下合时宜的燕子花钿,掸了掸衣角,去堂前。   堂前,阿斗正同李全搬耳房的点心食盒,瞧见别出心裁的小娘子,先是一愣,而后不吝啬夸赞:“小娘子今日格外好看”   李全也结巴道:“好...好看”说完耳根子通红,脸上晕出团羞煞,低溜着脑袋不敢再拿正眼看她。   一大早得夸赞,甭管是谁,心里都舒坦,林云芝转头问:“家兴呢?你们用过朝食了?”   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开,林云芝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坦然面对吧,左不过一句道歉话,真就能比登天难?   阿斗说朝食是昨日装盘多余的糕饼,就着混沌,怕糊了混沌没多煮,锅里还温着五香糕,软糯不膛牙,原比冷着吃多了股热乎劲儿。   “小娘子用些垫垫,离用午食没几个时辰”阿斗道:“小主家,朝食过后就没见过人,想是有事出去,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林云芝道无妨,若转头撞见支会她一声,而后亲去趟对门瞧瞧酒楼,装潢涂墙前阵子就告一段落,如今卡在吧台上。   瓦匠师傅拿捏不准,问过几回,依样做了个粗胚送来,得了首肯才动工,如今检阅自己颇为满意,吧台后再置一面橱柜,上头罗列陈放名酒,寻几样好看的陶盆,培些土养两三株绿植,不拘泥品种,能添绿意就成。   酒楼风格有些像前世的酒吧,一楼大厅讲究热闹,四仙桌长条凳前后不过一尺的距离,食客打诨方便,脖子长些,也不妨咬耳朵说悄摸话。东边声小些,西面照旧能听个大概。   想图静也有法,二楼有雅间,四面墙加厚,帘子门一合,只要里头不摔盘砸碗、拆房子,保管用不上忧心隔墙有耳。   只待过年期间散散味,开年后从食肆搬过来便能入住,忙到年根脚下,林云芝也有愧疚--毕竟头回接手奇形怪状的柜台,瓦匠师傅废了不少心思结完工钱,林云芝每人送了把松子糖、些许糕饼,让他们回去分与家中小孩,解解馋。   “要不是你们赶着做,开春我这店只管没法子开张,一点点心意,不成敬意”   瓦匠师傅不是没见过大方的东家,送松子糖、糕饼的还是头回,并不是说轻贱,反倒能说句贵重,虽没银子实在,却更熨帖舒心,瓦匠师傅和颜悦色拘礼道:“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往后小娘子若有用得着的,只管说,能帮衬的决不推迟”   林云芝笑道:“定然”   本想着年前去拜访顾氏,不赶巧,人卷了衣裳盘缠投奔娘家去喽,自己扑了个空,唉,出嫁姑娘回娘家,还带个孩子,爹娘再疼哪也不比以往,且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吉凶祸福,都与自己无甚干系,也就随口感叹两句,自己该如何依旧如何。   “午食用饽饽”   李全自当点头,又是他没吃过的,大有口福。   “小叔子吃不吃得惯?”林云芝暗地下松了口气,这话茬子算是递将出去   陶家兴没冷场说:“用得惯”而后顿了顿:“大嫂不必对我多有顾虑,吃食上但求果腹”   林云芝笑了笑说晓得,饽饽种类很多,其中以满族做法出众。   饽饽口感好坏全在发面的劲儿上,白面和水、油要揉的极熟,反复数十下,指尖戳面团能陷个印才好,然后掐小块包馅,馅儿全凭喜好,多放的胡桃仁、松子仁碾碎炒香,和香园丝、桔丝饼、饴糖做馅儿,然后下炉熨,做出来的饽饽酥而不破,外头没大稀奇,里头馅儿酥香中加着甜丝丝,这种做法有些类同月饼,滋味更足。   最出名的是搓条饽饽,叫糖蓉糕,许是这样不通俗,若唤萨其玛林云芝想,大体自己哪个世界无人不晓,酥软,就着奶茶,自己能顶饱。   作者有话要说:没写完,但还是发吧,明天下章肥,鞠躬 第41章 、热闹的年夜饭   她的歉意趁着糖酥饽饽的东风, 钻进陶家兴耳后根, 伙同满腹心甘情愿,卖力想掀翻这一笔糊涂账。   事主儿“不计较”也非诓语,来去太容易, 林云芝觉着先前的举棋不定,像场极力哄抬的名利场,里头一切纸醉金迷、繁华盛景皆是空中楼阁, 虚假的, 未免自己太促狭难看, 她搜肠刮肚给自己寻了个台阶下。   “你素来心中有成算, 这次是大嫂心急, 踩在尾巴根儿上”说着垂了眉眼,她精神原就有些恹恹的, 如此不作为, 竟显出两分哀色忏悔   “你性子闷, 量不懂心思,如今你老大不小, 成家却一直没有动静, 我跟娘急火才胡乱投医, 叫那婆子风光事一忽悠,险些害你名声扫地, 嫂子不图你能冰释前嫌,有怨怼不舒服直管说出来,万不要憋在心里”   少年郎做贼心虚, 站在动心的漩涡眼中间摇摆,一面要废尽力气掩饰这份不合伦理的喜欢,一面又宛如求偶的雄禽,恨不能抖开所有的矜傲为求那人能侧目   两边相悖的情绪在心底左窜右行,他被折腾得精疲力竭,只能引一句:“午食的饽饽味道好,往后大嫂空闲,家中可做些备着,馒头会喜欢的”   又以“何时回家,娘在家中怕是等久了”做筏,林云芝叫这一打岔,两人就着不计较顺势而为,欢欢喜喜维系着亲近,只是其下里子如何,除开真正难受的,没人会去介怀。   林云芝笑着说:“等朱家来人交付完银钱便回去”   她给李全、阿斗封压岁礼,花糕、松子糖零零碎碎,手礼不可谓不丰富,这世道最难得人心,林云芝素来对自家人大方。   李全拎着食盒,里头有小娘子特为他做的八宝鸭子,单此一样,他觉着往后不为酒楼若尽心竭力,深愧小娘子今日的疼惜。   虽说人不全,林云芝还是做了年终总结,说两句勉励话:“年后酒楼办起来,如今的舒服日子怕不再能有,望着咱们能熬过辛劳,与银子相拥。”   开业日子定在初五,借着“破五”的习俗,这日祛邪、避灾、送穷,和着迎财神、开市街坊,届时粮铺、食肆、酒楼、肉贩都会开张。   “阿斗随着我跟家兴回陶家,估摸咱们也算半个亲人,我可不会客套,年时的朝暮食、厨下烦琐事,全交于你”她想当这甩手掌柜许久,如今名正言顺有帮手,不惧旁人再说闲话。   阿斗闻言抬头,见小娘子宛如只得逞的狐狸,面上毫不掩饰狡黠,阿斗当牛做马半辈子,愿给奴才找台阶的主子真不多见,便是京畿繁华地也不出例外,今年总该比以往伺候日子要好过。   朱家未时登门,许是对这份手礼看重,朱赢亲随马车一道前来。   珠圆玉润的管家差使下头奴仆点数,确保无虞后喊着搬运上车马,不忘交代:“这东西可都金贵,万不能有差池,你们小心着点”   朱赢能在官层混迹出名声,自然懂得拿捏斤两,锱铢必较心疼钱的一方面,另一面又不好打自家亲侄儿的脸,像这回最初商定好的七十两,他抠抠搜搜又添了六两银粿子赏钱--打成牡丹花、小银鱼状,寓意“年年有余”,意头听起来吉祥。   林云芝笑弯眉眼道谢,她原没指望能有赏钱,毕竟请朱家大牌打广告,不用给广告费,她觉得挺值的。   朱家马车走远,陶记年前的生意彻底告一段落,碟盘竹箸用纱布盖着,未免落灰,长条凳架在四仙桌上,厨里剩余的菜蔬装筐准备运回陶家,以备年用,门外下好铜锁,只等初五开张。   陶家事宜里外由着黄氏操办,年夜饭林云芝有意让阿斗露一回手艺,有这年夜话头,阿斗也能顺理成章跟陶家多些亲近,再者她头回不晓得如何操办,上辈子从奶奶过世,科技贯穿生活,大家都低着头捧手机,各自为政高兴,年味早就不比以往。   加上工作繁重,一年到头好不容易有两天假,她更是懒得折腾,草草了事,没滋没味将就十来年,没想到还能再聚一大家子人,她怕出纰漏闹笑话,麻溜地让出交椅,跟在阿斗身后打下手。   年夜饭五辛盘、屠苏酒外,另有四碟菜果、四碟案鲜,一瓯滤蒸的烧鸭、一瓯水晶猪蹄,鸡是秃肥干蒸的劈晒鸡,猪肉非烀,用白炸的手法,鸡子吊收的浓汤,熬着清酒、秋油、陈醋炖烂,肉是农家自家饲养的,不显干柴肥腻。   即是年夜,自然少不了火锅和鱼,怕众口难调,林云芝干脆改做鸳鸯锅,红白两面,全凭口味喜好,肉圆子、黄芽菜、菘菜、豆干之类   满满当当的碟盘挤满桌席,至于火锅是红汤还白汤,林云芝觉着不大要紧儿,一会儿热闹起来,到最后都逃不到两头沾的结果,红汤白汤谁又分得清楚。   鱼儿是鲜活的草鱼,两斤来重,剥皮去秽,分肝、肉,姜汁去腥,酱酒郁足一个时辰沥干,裹上层芡粉,后用油炮,滚油炸要过两道,直至两面焦黄。   鱼尾炸不透,她特意多滚两次热油,保管整条鱼呈越龙门的之态,为图家中和睦腾达   而后起锅重用瓜、姜、葱花、椒,甜酒、秋油、豆豉滚沸,煸炒卤干色红,淋在鱼身上,酥软红亮,就着一尺远便能闻着味儿。   “阿斗这手艺,确实好,娘一会可得好好尝尝”李氏笑着同黄氏说道   陶家乐得接纳阿斗,厨艺精湛,又老实厚道,除了刘氏见过满食案丰盛泛酸的嘴脸。   未开席前,陶老三拉着刘氏回了一趟屋子。   才进院,陶老三劈头盖脸训道:“你少给我摆脸色,大过年的找不痛快,别以为我不明白,大嫂娘家前阵子天天来窜门,娘被逼着下地躲,本想着她来几回寻不到人,自不会再来,你倒好,把人接到屋子不说,好话好茶伺候着,铁牛撞见好几回,你诚心要更娘闹不痛快,先同你说,最末闹僵起来,胳膊肘哪儿都不拐,只冲有理的一方”   陶老三深谙自家媳妇脾性,话不说绝,她不晓得进退:“一会儿不管你高不高兴,总之败了这顿年夜饭,且看我不送你回娘家”   “成,装也给你装像”刘氏斗败的母鸡般撒开翅膀   大过年节骨眼上男人脾性大,不好对着来,免得真送她回娘家,街坊邻里都看着,面子里子不得丢尽了。   席上都是自家人,本没那么多拘礼,这会子团团围坐,怎么松快怎样来。   林云芝挨着陶家兴,看着食案边两个小萝卜头:“开吃喽,够不着管来喊母,母帮你们夹”   黄氏也笑道:“就是,拘着做什么,提筷提筷,起先在厨房外嚷嚷肚子饿,这会子不饿了?”   “饿”两萝卜年纪不大,脆生生喊,馒头在食肆除了他母,就属跟阿斗亲近。   阿斗闲暇会做些零嘴解馋,李氏管得严,不容他多吃,他贯会撒娇哄得阿斗手忙脚乱,没法儿帮他忙着李氏,两人的革命友谊就此展开,愈打愈结实,如今馒头心里阿斗地位跟他爹不相上下。   一席面上有人动筷,过节讲究热闹,觥筹交错、杯盘相撞,热闹得很。   喝了一角的屠苏、一角的椒柏,在座或多或少,脑子都有些熏醉。   除夕夜,长辈要给小辈发压岁礼,老者为先,依次照着辈分轮,每一份压岁礼要换一句吉祥话,家中小辈不多,这些孩童月初就在念叨,一年到头攒不住钱,富裕便在过年这几日,待十五上元节花灯会,糖葫芦、泥人、花灯、元宵,不愁朝父母长辈伸手要银子。   轮着陶家兴时,馒头外衫的红夹袄有些不大合身,盘口的扣子太紧实,红彤彤火球似的裹着,他原就寸短憨态身子登时肿成颗元宵,咿呀做礼道:“祝小叔叔做大官,娶漂亮婶婶回家,生糯米妹妹”   妹妹便罢了,还要添糯米两个字,黄氏登时乐得仰倒,李氏忙摆手澄清:“这熊孩子,书不晓得读,瞧瞧这三句绕不开吃”   黄氏道:“他没上过书塾,还要他说出多漂亮话来,糯米好歹入耳,合该他没旁的胡乱形容”   “是这理”林云芝点头应道,照陶家兴的长相,只要孩子她娘不太拉后腿,怎么也比馒头、铁牛黑泥丸长相来得讨喜,她偷摸摸打量,想着从他脸上窥出那未出世的侄女形貌,不巧儿没等看清五官,就跌进片深沉,   琉璃色的空洞里透着一豆烛火倒影,乌央央是片潮海,恰如一介扁舟入汪洋,多的是沉浮漂泊,自己险些溺毙在里头。   林云芝慌不择路回神,呷了口热汤定神,食案拜礼还在肆闹,而她总觉芒刺在背。   席罢,林云芝将早先分出来的银子送去与老二、陶絮:“二弟妹帮着的时日长,且多些银两,往后小姑在店里日子久,分红一应会比如今丰厚的”   陶絮眼中沁着泪道:“大嫂太客套了,能有这些我已经占大便宜,再多我哪里敢收”都说出嫁姑娘回娘家,妯娌少不了要挤兑,日子苦哈哈难过,轮到她却是反过来,非但妯娌帮着她,又给她指了生财之道,她已经知恩满足了。   李氏手底下也在颤,里头可是真金白银,沉甸甸的咯手,怪她没见识,一辈子怕是没见过这些银子,食肆才开,整年头不到就如此红火,往后老常客多起来,白花花银子砸得她眼晕:“谢谢嫂子”   心底忍不住松了口,当初听孩他爹的话,果真没信错。   黄氏料不到自己也有一份:“怎还有我的?”   林云芝道:“若没娘在后头撑腰,哪有这些钱,我一寡妇,吃穿用不大多少,娘收着这些钱,免不得往后为家兴打点娶亲,有备无患!”   闻言,黄氏乐呵呵收下说:“也为你再嫁,留些嫁妆。”   林云芝以为不过是玩闹并不当真,黄氏心想自己不能做损人姻缘的老赖头,等老大守丧期满,怎么也得给老大媳妇找门归宿。   她老子娘前阵子窜门为的什么自己门清指着那样的人介绍亲事,还不如自己帮着来。   陶家往后便是老大媳妇的娘家,嫁女儿谁家不要些礼金嫁妆,有备无患这话,怎么都没说错。 第42章 、崴脚   正月年节, 南黔府放关扑三日, 府州如此,下辖县村上行下效,沿街走巷设有彩棚, 铺陈冠梳,有名望营生好些的村子,还会请杂耍班子唱上两日, 曲儿戏法多杂, 杂耍人浑身眼, 一身本事叫台下球仗喝弄, 一窝蜂攒动的人头, 热热闹闹的,或宽裕富庶的观客, 会投些赏钱, 台上演出会更卖力精彩。   爆竹声中的年味儿, 随着唱曲儿扭动的人传扬开,闯进瞳瞳万户。   平安村穷山恶水, 自然请不动戏班子、杂耍游人, 幸得乡里有户人家, 姓姜,名宗正, 所操事业正是杂剧,过年不出摊,但这养在骨子里的习惯, 平常念叨累,真闲赋在家时,用不上两日,他自个儿就歇不住根脚,这不才过正月初二,他屋里屋外来回走,未娶媳妇的光头汉,怎么着都遭长辈嫌。   兄弟叔嫂隔三差五老找茬子挤兑,他更待不住,干脆同里长一合计,在村头垭坪办起杂耍,不图银子,只求给个场地,痛快地让他松松筋骨,恁地心里少点憋屈。   这是白捡的好事,里长哪里会推拒:“难得你心里头惦记着村里,我哪里有不应之理?”   村里热闹,民众心底记着他好,来年选耆宿,自己胜算会大些,当下拨了村口垭坪一大块空地,又指村里几名身强力壮的汉子帮姜宗正抬家伙。   姜宗正别说真有几分本事,经得起孔三传、耍秀才、霍百丑的小调儿,扛得住弄乔影戏、杖头傀儡、小掉刀多般杂剧,林云芝闲着去瞧过两回,不由得咂舌。   这可比后世的胸口碎大石有意思,其中不乏有典故,其余的她没多查过,霍百丑倒是知道些,原西汉丞相张苍,犯了死罪,依律当斩,结果衙差抓捕时不小心扒破他的衣服,霍地叹一句玉白如雪。   张苍被驾着手脚,赏珍玩古物似的,被打量个透彻,奇耻大辱,他险些羞愤欲-死。   当时主事的叫王陵,刘邦以兄礼相待,权柄滔天,这一瞧说如此好看之人斩了可惜,遂向沛公求亲,没想着沛公真给放了。   这典故林云芝终是说服自己,长得好看确实有用!若张苍生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只怕已经血溅当场,哪来以后和沛公成为忘年至交,坟头草只怕早已三尺人高喽。   姜宗正一人唱不出这戏,平安村缺钱缺粮,唯独不缺穷凶极恶长相的汉子,戏是绕着他展开,难度全由他一肩膀担着,旁人只肖学舌,通以两句简巧儿的词,学捕快凶狠,怪别说,演起来真像那么回事。   林云芝看过一回便不再去,无他,扎在人堆,比肩接踵,扭个头都费劲儿,暗地还总有些不晓得那条空缝里钻出来的手,仗着人多瞅不见,起脏心思,对黄花大闺女上下其手,她没少听边上姑娘惊呼,自己离台席近,逃过一劫,戏落幕的时候给了把赏钱,就歇下凑热闹的心。   陶家兴以为林氏心底有顾忌,还是想凑热闹,他张了张口:“嫂子若真欣赏杂戏,我愿陪着同去,如何能帮着盯梢左右,嫂子能安心看杂戏”   林云芝闻言侧头瞥了眼陶家兴,一面压下受宠若惊,一面又不忘夸两句,自打考中完秀才,陶家兴倒是养出两分谦逊温和,少了跟前拒人千里的疏远生冷,言辞措句中仔细砸摸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品出浅薄的关怀纵许,她牵了牵嘴角,叫自己胆大包天敲震得百骸生寒:“不好耽误你,年后去府州,学业繁重,如今养精蓄锐最要紧,真要憋不住,阿斗这些天闲着,我唤他陪着去”   “大嫂,有戒心便好”他本想说“陪着去看场杂戏,废不去多少工夫”,一时如鲠在喉,心肺宛如吹起的皮球,猛地被“旁人闲着,用不上自己”的解释扎得千穿百孔,好不容易鼓起些许的勇气,流水般倾泻干净,隐在袖袍下的拳掌,叫不甘碾压得咯咯作响,又无可奈何松开。   许是他前后来不及掩饰的落差,林云芝摸不着头脑,自己搭错的心思竟脱口问:“整日闷着也不大好,现如今镇上还不算热闹,等正月元宵,灯谜庙会、杂耍一应兴办起来,顺带去绣坊定做几身得体的衣裳,过去衣物穷洗,有些发白,府州不比镇上,学府里哪些人物,眼珠子顶在脑门上,虽说咱们不该存攀比,也不能让他们笑话了去,小叔可愿同我一起逛逛?”   哪里能不愿,陶家兴自己都料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心绪风消云霁会因林氏的一句话而急剧两端,得了这棒槌后的甜枣,方才那点失落,猝地两清,林云芝想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善变”,怪别说搭着那张俊脸,还挺讨喜。   陶家年前宰了圈里的肥猪,除开应送与屠户一条猪后腿做随礼,那日帮衬的街坊邻居都得了二两肉,乐颠颠直夸陶家客套,余下的才是最难处置。   --全靠一家人的嘴,定然不行,若长久放着有恐招致蚊蝇腐败,能自古得人眷顾,猪身上可谓到处是宝,大致留些鲜肉煸炒。   而后的林云芝用尹文端公家风肉的手法,炒盐四钱,细细揉擦,挂在有风无日出,偶用香油涂之,防止虫蚀,如此风干能藏一冬半夏,再用时先一晚取用,泡一宵,切丝切块备用,吃来入味有劲道。   旁的不肖都能存久,唯独没说腌猪头的,林云芝不免跟阿斗讲自己听过的笑话:“以前有人不信邪,非要腌猪头,擦盐涂糟,又是风干又是封罐,折腾好些天,最后封在一特制的木桶里,里头容不得有喘气的,蚊蝇在里头尽也憋死,那人以为万无一失,等着与打赌之人定好的日子查验,最后你猜怎么着?”   阿斗摇了摇头道:“大体是要腐坏的”   连古人都晓得这法行不通,偏偏那现代人不信邪,林云芝笑道:“等掀了那封条,桶内未及全掀开,一股冲天的臭味已然宣泄出来,屋子又是窄小,直将两人熏得上吐下泻,好久才缓过来,近了瞧,哪里能见当初俏皮的猪头,分明是块骨头架子并零星稀烂的腐肉,他友人直笑“你就惦记你个猪头吧”,我就不奉陪了”   阿斗听出那友人的一语双关,不禁失笑。   猪头处置多用白水煮烂,去汤伴好酒、清酱油、陈皮、椒、葱白煨煮,无需破开两半,添开水时要漫过猪头一寸,上压重物,以求收干油腻软烂时,汤汁能渗进皮肉。   时辰煨够,用两根竹箸,沿着猪后脑勺,能整张撕扯下来,无需再沾秋油添味,浇着汤水就米饭,只要不心底厌恶皮肉的,多是能折在绵软咸甜的猪头肉上。   至于猪肺、猪腰等内脏腑要的功夫太深,光冽尽肺管血水而后去包衣,抽管割膜,用酒水滚一夜缩成白芙蓉片大,那是汤崖少宰宴客的看家本领,自己可没那耐心和手法,便只留猪肚,以南方之法,加白水清酒,煨两枝香,蘸盐炖汤作料都是顶好的吃法。   阿斗说:“倒是可以做些八宝肉圆,炝锅、红烧、粉蒸几种吃法难免腻味”   林云芝点头,八宝肉圆是用猪肉精、肥掺半、斩成细酱,混着松仁、香蕈、笋尖、荸荠、瓜姜,用芡粉揉成团,加甜酒、秋油蒸,入口松脆,里头夹着香蕈,笋香以及姜的辛辣,因里头馅儿宜切不宜跺,因而格外细软。   老人、小孩子食道不便,前者牙口艰难全靠喉道吞咽、后者则是太细,如此做法他们不会叫里头的碎粒卡住喉咙,午食端上桌,馒头吃的满嘴流油。   黄氏尝过也点头:“这丸子做的好,比那些酒楼只强不差”   林云芝交代道:“以后列食单,将它也添上”   阿斗笑了笑,记在心里,正月日子过得快,初五日子一晃眼就莽过去,林云芝也痛痛快快享受把过年的快活,要说痛快是定然的,一平如水吧又不尽然,年间也兵荒马乱过一回。   事出在陶家二堂叔家的小侄儿,头天夜里兀地闹肚子疼,他奶以为是克化不动难受,化了山楂水叫他喝,原以为没多大事,谁晓得过了一晚上脸都抓白,躺在榻上,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去瞧那孩子像从水里捞起,长辈见状才知道着急。   可村里哪来诊病救人的大夫,二堂叔没法只好惊动亲戚游走,帮着看能不能找到大夫,寻到陶家来问,林云芝说自己去试试,她店里有些香料便只能从药铺买,因时常打交道,同药铺的先生有些交情。   黄氏听后忙道:“老大媳妇这事要央你多费心神,去请大夫,孩子误了一夜,容不得再拖”   再一想,逢年过节街道上铁定乱糟糟,她拉着陶家兴说:“你嫂子独去定是不成,你在镇上熟识的人多,帮着想点办法”   陶家兴顿了顿道:“我同嫂子一道去”   林云芝没推拒,两人火急火燎赶,路上因磕绊林云芝崴了脚,整个人疼缩成团活虾,她喘着气道:“你别同我在这耽搁,先将先生请回去,回头再来寻我”   陶家兴一言不发,像是叫数九寒天的风雪卷过躯壳,他忽地蹲下身子,道了句“得罪”,手抄去身后,半蹲着将人挪到背上,林云芝叫他吓得手脚冰凉,又不敢挣扎唯恐他没兜住,自己原就崴了脚,再摔一回,保管初五开不了馆子,只好老老实实伏在陶家兴背上。   以前只晓得他诗文写的好,如今倒是察觉他脊背比寻常男子还宽,叫薄薄的外袄裹着,竟稳稳当当背了她一路。   正巧医馆的老先生探亲回来,闻得情况艰难,扯了药箱随他们同去。   老先生专擅医术数十年,诊过脉便晓得情况,原是虫积发作,他道:“孩童都爱馋嘴,难免吃些不干净的东西,肚里有虫积,发作起来也是要命,却不难医治,用些地黄汤药便好,地黄微苦,寻常人难以下咽,孩童容易作呕,时常药效不显,你们做长辈的要注意些”   二堂叔对着老先生谢了又谢,而后围着踏上的小侄儿转,陶家兴喊住老先生,瞥了眼呲牙咧嘴的人一眼道:“先生,我嫂子方才扭脚,你给瞧瞧”   老先生捋了把长须点头,因脚已经红肿,褪去鞋袜时难免生疼,陶家兴在旁,两条剑眉紧颦,像是锁了万般痛然,林云芝想若非知道实打实是自己受伤,旁人还要以为崴脚的是他呢,心底忽地不是滋味。   明明在场的一颗心都系在二堂叔家的侄儿身上,倒是他,不忘让大夫给自己瞧病,一时间像是掀翻调料瓶,辨不清苦涩酸甜的滋味,沿着心尖漫开,一寸寸逼近血肉。   林云芝想他这样用心,往后自己得对他好些,都说日久见人心,这回她倒是看明白--陶家兴认了自己为亲人了。   老先生诊断后道:“无甚大碍,她少有走动,并未伤到骨子,用些活血的伤药,歇上几日便好”   如此陶家兴眉头才有了舒展,送先生出门,等再回来时手里捏着瓶伤药,他有些嘴笨道:“大......嫂,我替你上药”   林云芝高翘的腿霎时顿住:“还是算了吧,我一会儿自己来,等......”   话音未落,就见他忽地有了动作,红肿火辣的伤口处传来冰凉,林云芝彻底说不出话来,寸白樱雪映着那双骨节分明的长手,瞧不见的地方,两人都红了耳根。   前头是不知所措而羞,后者则是照见心怀鬼胎。 第43章 、酒楼开业   二堂叔家照医嘱熬好, 汤药黑糊泥水浆似的, 苦味林云芝闻着都有些不适,堂家小侄儿却极乖巧,不闹不喊, 颦着两条细浅的眉毛,强扭着喝下,旋即一家子人的心一齐松开, 正待要各自歇息去, 堂家侄儿忽地蜷起身子, 而后斜过她娘的臂弯, 没等起效, 卷着腹水在床榻吐个昏天黑地。   作呕的酸味,一碗子汤药尽数糟蹋了。   呕完小孩巴掌脸黝白, 精神头霜打过的长茄, 丧着股病气, 他娘泪珠子簌簌往下滚,边嚷着:“快去追先生回来”, 原该松散的堂内一阵兵荒马乱。   林云芝有脸生的毛病, 满屋子脚跟, 方才匆忙只记个大致,如今能喊上名儿的更是屈指可数, 她脚头还伤着,疼劲儿没缓过去,两句话喊起来气若游丝, 没点底气。   堂内哄闹嘈杂,一时竟没人侧耳去听,自顾阵脚大乱,玄关未出,已然焦头烂额上脸,自己更如托于水上的浮木。   “堂叔”陶家兴声音响在意料之外,他先头虽垂着脑袋,眼梢却自始至终在留意林氏,见她好些次张口,没能引起波澜回应,料想憋着话,遂替其开了口,这回中气明朗,厅内忙错的步子顿了顿。   二堂叔拧眉,自己素来通熟堂家侄儿心性,晓得他不会在事难的时候添堵,难得压下性子问何事。   陶家兴复才与林氏相视,林云芝冲着示意笑意,后朝三堂叔柔声道:“您先缓缓,堂侄儿病症,侄媳妇略懂些门道,容我问几处关键,若是寻不出问题所在,您再去寻郎中也不迟”   二堂叔计较此去脚程,他松点下抗拒道:“侄媳妇,且抓紧些问,娃儿经不起拖”   林云芝“嗯”了声,瞥看哭嚎岔气的妇人同她怀里的孩子一眼道:“孩子夜里可用过暮食?用了多少,堂叔如实说来”   “这同病情有牵扯?”   得了回应,二堂叔哑然,唇角翕张答不上话,他道:“芝麻绿豆大点事,如何能记得清”   自己平日里五大三粗惯了,哪有闲工夫计较孙子暮食进多少?香不香?整日里为村口外的一亩三分地殚精竭力,已然早分不出旁的心思。   他答不上来,自有人答得上来,抹着泪花的堂家弟妹钱氏道:“回邻家嫂嫂,是用过的,不过进的太少,半大的饼子都啃不去,我还发过脾气,训过他,只以为他贪嘴多吃零嘴,不曾想肚里闹虫积,早晓得......何苦现如今煎熬”   说着,一颗心掰扯开三瓣,血淋淋如刀绞,她身子弱,成婚数载才得一宝贝命根,不哭不闹,别家孩童闹糖葫芦、闹压岁钱的年纪,他懂事过头,从不求闹这些,一家人拿他当眼珠子疼,长至此般岁数,连皮都舍不得他磕破,兀地叫这降头无妄之灾。   小孩缩在他娘怀里还想着安慰别人,不及他娘拳掌大的小脸,带着不合时宜的懂事:“娘,别哭,宝儿不疼”钱氏那一刻恨不能自己代他受过。   二堂婶颇有些男相,实打实长着副柔心肠:“这几日都是如此,朝暮食一次比一次少进”   此番一解释,跟自己猜想不谋而合,林云芝忙道:“三堂叔也别去追郎中先生,只管将精白面同地黄拿去厨间,我教弟妹做顿地黄馎饦,叫侄儿吃去消病”   钱氏全然一头雾水,治病如何又扯上吃食,再说馎饦,只听过羊汤的、牛肉的,地黄馎饦该是何物?难不成娃儿肚里虫也闹饿肚子,要伺候舒服,郎中给的药才能管用?   林云芝笑了笑,其实郎中先前有过说法,孩童脾胃弱,加之进食削减,熬过一夜已然是空腹,地黄性寒,汤药苦臭,胃里叫一激,作呕实属常事。   地黄馎饦也并非自己胡编乱造,崔元亮《海上方》有过记载,取地黄大者,净捣汁,和细面做淘食,正元间通事舍人崔杭女,食后是夜如厕,便出虫尺许,状如蟆状,至此虫患除矣。   地黄捣汁,浮为天黄,半沉为人黄,林云芝用清汁熬煮了份馎饦,交代道:“掺了地黄一应要清淡些,万不能搭滚油荤腥,不好两回多煮,初时胃口定然不会太好,小半碗即可,等见了药效再渐次用量,比起那些苦药总归好下咽,药到病才能除,堂家弟妹应该明白这理”   钱氏心头虽疑,此法从未听闻,但同为亲戚,伯娘家的嫂子,瞧着是靠得住的:“嫂嫂这脚?”   “无甚大碍,歇息两日,敷些药便能见好,你且去忙”钱氏执意将人送出门,谢了又谢。   林云芝打量一二自己轻度伤残的身躯,回去路不远,路面平坦,金鸡独立单着脚回去且看行不行得通,此念才冒出来,她胸前的有失体统,不动声色将它掐灭   别说原身骨架小,模样玲珑,但出彩之处却不逊色,言不过惊涛骇浪,怎么也能称上句--非常人能及。   陶家兴没敢有举动,因他心里还在别扭,原先一鼓作气勇上脑的无所畏惧,在木楞站桩的一时三刻,愈想愈觉得失礼,觑见对方蹩脚不安情,矫情来矫情去,最后他想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还比不上一介女流,   正咬牙下决心,二堂婶子从里头屋子赶出来。   “要不是秀儿念叨起你这脚,家兴大小伙子得顾着流言蜚语,由着婶子背你”   想来怕没有更周全的法子,里子面子都能保下,林云芝喜闻乐见道:“劳烦婶婶了”   明明压顶的石头挪开,陶家兴却不大见得欣喜,尤是林氏在旁言笑嫣然。   **   等二堂婶家传来消息,照法子除去虫积,日子也熬到初五新店开业,因有初五迎财神的说法,举目望去镇上酒楼、食店、肉行、饼店早已开门做起生意   陶记酒楼年前就备好一应杂货准备,年后腾出两日搬迁与同老食客宣传,初七当日,放了两串红火的炮仗,红衣热氛中宣了开业。   楼面顶上悬挂面额匾,行云流水书着陶记酒楼,林云芝颇有些感慨,酒楼到底是办起来了。   开业当天,老食客们摸过来时,不少咂舌的,话说他们也算是陪着陶记一同成长,平常没少为酒楼贡献一砖一瓦,与有荣焉   像是自己投注有了见效,不管与自己有无关系,都值得高兴,食客心情畅快了,点菜时就显出绰约阔气:“年头假里就在惦记小娘子的厨艺,现下可得放开肚皮,敞开吃”   林云芝笑道:“荣幸之至,店里除了火锅、冷淘,精浇、臕浇外,又添了诸多硬菜,郎君想“合羹”又或是“单羹”,咱家酒楼都齐全”   厨下今日送来许多时令果蔬、鱼肉、豆腐、鸡鸭,镇上多出家酒楼,于小贩肉行来说那是顶香的肥肉,谁能有本事包圆下来,每月入兜的银子只管兜不住腰带,因而软羊、龟背、大小骨、生削巴子,瓜姜无有不精洁的。食客道:“过节在家里胡吃海喝一通,早养得脑满肠肥,好不容易出趟门可不能再盯着鱼肉,便多要些时蔬瓜果,莲蓬豆腐、玉笋蕨菜,佛手金卷和糖缠瓜烧如意球,每人再要一盅红豆膳粥”   陶记掌厨的手艺名声在外,当初因店面狭窄许多门道没拓展开,如今囊括包办酒席、摆席摆宴,店里忙活得团团转,原先不少人还举棋不定,毕竟承办酒席,陶记是新娘子上花架头一回,大多人在远观,等着旁人先蹚浑水。   也有机灵的,在陶记照着口味点了几道菜,尝过后甚是满意,遂而年酒席面渐渐在陶记酒楼里屡见不鲜,隔三差五便能有一两桌来顶,给的赏钱多是一方面,要紧儿的是名声越来越好。   镇上林云芝家的酒楼,这朵花开得太一枝独秀,其余几家有名望的酒楼掌柜不谋而合在陶记碰头--他们这些大酒楼,最要紧的钱财便是席面,如今陶记已经能从他们嘴下夺食,谁心底如何都不会高兴。   利头拢共只有那么一堆,你多我少的道理,各大掌柜嫉妒归嫉妒,倒是统一行径将这股心酸压进心底--谁让人背后靠山大,他们没脾气摇了摇头,一哄而散。   正月初七亦称“人胜日”,民间此日是要摊煎饼,吃春饼卷的,夜里林云芝从犄角旮旯里拉出煎饼车子,吹灰清洗后,热了鏊子,手法娴熟摊了几块煎饼,长久未做倒也没手生,就是习惯放辣条的滋味,乍地少了这东西,煎饼吃起来不大有滋味   阿斗与李全两人未尝过辣条煎饼,没有比较。   李全卖力地点着脑袋说:“小娘子这饼子好吃,我......能不能...再...要一个”   林云芝险些乐坏,这孩子太实诚,脸皮又薄,难得没长歪,她道:“莫说一个,你想吃多少就煎多少,管你肚皮撑不下为止”   酒楼开业,后院里的厢房抱厦容得人多,阿斗、李全退了凭租,大家伙热热闹闹的,围着一起谈天说地,林云芝本想着剪华盛贴窗纸,奈何陶记能人不少竟找不出一个会剪纸功夫的。   为不影响明日门面生意,鬼画符般的华盛是没脸贴的,舍掉又可惜,便各自贴在自己屋里,不时聊以自赏--来年再起心思,也好懂得自己退缩。   华盛的教训卓著,次日李全眼底冒着青,林云芝问他可是睡不惯,他摇头道:“是叫华盛吓的”   他们剪后并没给旁人瞧,许是大家都不咋样,林云芝的丑归丑,浑身看不舒服,好歹能坐下不见心不烦,李全剪的究竟人神共愤,她忍不住好奇去偷看一回,当下也唬了一跳。   李全里外门贴着蝙蝠华盛,原取五福寓意,但他手法委实厉害。   圆蹲蹲的模样,叫他剪成青面獠牙,青天白日看不出来,夜里黑灯瞎火,影子一照,真就门外付着鬼神,宛如无常锁命。   这谁敢睡?!   她忙道:“收起来吧”   免得年后馒头来瞧见,嗷叫乱窜。   李全挠了挠头,想着安稳,自然应允收起来。 第44章 、骨子里的蜕变   初八又称“谷日”, 平常人家该日不吃煮熟的谷物, 多以红薯、洋芋果腹,大势下出门觅食的食客少,酒楼食肆生意萧条.   多半点份火锅, 三五成群围着吃上一角半爵的烧白,再好伺候不过。   东西两条街,琳琅满目的铺子, 独属香蜡铺子焦头烂额。   及至初八后, 十五元宵前, 正月七日里, 是整年最热闹的时候, 人朝辞出门,灯山上彩, 披星戴月才归, 镇里街道金碧相-射, 锦绣交辉。   因夜里有祭星的祷告,祭拜“星神马儿”, 买灯花祈福的蜂拥而至, 脂粉香黛、襕袍麻衣, 在各家香蜡铺门面闹哄哄排列着长龙。   灯花像是油灯,高脚灯碗或是泥质、铜质, 灯花纸捻成细条做芯,内里盛着豆油。   最少九盏、多则一百零八盏,以应日月星辰、罗睺、计都, 九位流年照命的星宿,灯盏摆在寝室、厨房、炕沿儿、台阶、角门等下处,等灯花燃尽,全家互道“星禧”,告诫儿孙小辈“慎独”“一寸光阴一寸金”。   有点后世大家长会的味道,怪别说林云芝心里头有些痒痒的,以往都是别人给她开,总算风水轮流转一回。为此特地放李氏一天假,央着去接馒头和黄氏。   也不愁买不上花灯,昨日仗着邻里邻居的关系,下厨蒸了份枣泥山药糕送去贿赂隔壁香蜡铺的掌柜。   “这如何使得,街坊邻居亲厚,姑娘想要只管来说一声,老头子还能推拒不成?”他家掌柜是对有了春秋的老夫妻,独养一闺女,如今出嫁,夫妻两清闲,才捡起旧时的手艺,想换些银子使。   林云芝说这礼不重,宜克化,正合适明个儿禁食解饿,她拘着笑道:“不过是家中做多了些,匀给您尝尝,现下您店忙,难免会幽忘了肚子,后头再伤到脾胃,老伯您疼惜某,某也得疼惜疼惜您,这薄礼就当小辈的孝敬,图您老人家行个方便”   左邻右舍,礼尚往来,平常能有个照应,他同老伴儿腿脚老顿,遂这礼应了下来:“花灯老头子给你留着,明个儿随时来取。”   林云芝高高兴兴地“哎”了声。   阿斗听完小娘子志得意满的作为,不知该不该说她机灵,观小娘子窝在柜台半日不动弹,经过几回柜台禁不住好奇,停步子看,见她捏着竹毫笔,沾松烟墨,迟迟不肯落笔,他扫过一眼,纸面无痕萤白,眉宇堆着疑惑不展:“小娘子在做甚?”   林云芝闻言抬头说在拟写食单,旋即心底又泛起无力,酒楼不比食肆,菜式繁杂,任由谁都有糊涂的时候,记不起些许菜品,等食客点菜时提及,惊觉未有准备,白白流失一份钱财,况且若是不成体统,每日瓜蔬鱼肉也是极伤脑筋的事,这才开业一日,自己就明白其中如何要紧了。   列食单不是何破天荒的稀罕事,自古好些菜肴流传下来,杂乱无章,后人想系统些了解,该如何?   定然得有人挑起担子修整梳理,清末袁枚的《随园食单》、顾仲的《养小录》就是其中典范,收录烹饪食法、原料储藏,林云芝有样学样照着列菜名,眷顾阿斗跟自己的能力,菜品原料的时令、季度,这列起来没完,整个午间全搭了进去也未竣工。   林云芝道:“单子陈杂,一时半会要越过眉目,拟出成果来太难了,咱们一回列全些,往后描补起来容易”   既投注了空闲,谁不想着做好,反正这几日辛苦些,能挺过去的,又没迫在眉睫的烦恼。   “我去热热糕饼和火锅”暮食简单,阿斗一人足矣应对,自己愉快地放手。   透过窗柩往外望,天色青黛暗沉,远处群山将歇,消匿了白日里的张牙舞爪,天地万物才静,人力所造的城池,渐露头角,沿着河道长街,喧闹卷过漫漫烟火,劈头盖脸赏她一通热闹。   街上扎糖人的、耍杂戏的,富贵公子成群出行,好以茶楼酒肆内好酒美食,父母牵着顽童嬉闹。   窥一角而猜全貌,当下繁华景,红尘百态在林云芝眼中,一副大好的山河画卷。   大晋民间亦有六合之内,天圆地方的说法,旧时唐宋元明的观念,我朝素为天下番邦之主,在此也能寻出些蛛丝马迹,胡人、蛮族终究在士农工商之外,低人一等。   夜里一大家子,比年夜饭时还齐全,林云芝过了把家长的瘾,馒头叫他老子娘练出本事,听训从来左耳进右耳出,嘴上还不住敷衍:“我定好好听娘和奶的话”   此等劣术,屡试不爽,哄得林云芝眉开眼笑,正好夜里没多少生意,她同李氏打招呼,带着馒头去逛逛:“憋闷无趣,弟妹可要同去?”   没等李氏应答,馒头扯了扯他母的手道:“母带俺长见识,俺娘替母照顾店里”   因果掰扯分明,这鬼头精不过怕他娘在,约着自己样样不让,如此逛街还有啥劲儿,他宁可带严苛无趣的小叔叔上街,也不想带他娘。   馒头反应倒快,转头对自家小叔吹耳边风:“娘,小叔同我们一起,这样你就能放心了”   李氏恨得牙痒痒,但的确有事脱不开身,只好嘴上叮嘱黠迫两句。   黄氏不懂内情劝道:“去吧,闹闹好,老二媳妇,你也别压太紧,一年到头拢共一回,遇上想买的只管买,钱不够管找奶来要”   这话一出,李氏赶先急了,她娘是不懂他屋里皮崽子脸皮有多厚实,回回拉林氏上街,非得捧满怀,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林氏大方不肯要她银子,少则尚好,便宜捡多,她自己脸皮也挂不住:“娘,你怎么......唉,你管瞧着看吧”   黄氏眯笑道:“我且看着”   馒头有他奶的尚方宝剑,未及跨出家门,他娘的叮嘱已然被抛去九霄云外。   上街遇人流,宛如鱼儿入水,拽着他母东走西窜,凡能瞧在眼里,无一不稀奇,左右糖人摊驻足观赏半刻,而后又扑进茅草把子底下挑糖葫芦,兴致来去,无有定数。   林云芝前头还经得起折腾,烟花美景过眼如云两回,便吃不消了,她脚崴的伤虽说不大严重,揉按几日药酒,能保行走无恙,但到底是项伤疾.   馒头走法毫无章法,久困脱笼的鸟儿,得获自在,一把骨头恨不能折腾出百般花样,自己这头脚腕针扎冒疼,额角鬓边沁透层薄汗,掐瘦的摇摆有些直不起来,心想不该托大。   下回定要不顾反对,带二弟妹出门,单凭自己委实不大吃得住这熊孩子闹腾。   且先熬过如今,望着脚别犯矫情,昨儿朱韫送来折帖--水云坊日子定在正月十五,元宵佳节,自己半边主人家,当日总不好不露面,若是脚闹出名堂,为后半生着想,林云芝想届时只好委屈朱韫撑场面。   才觉不消停,手里牵扯的力道一空,宛如纸鸢断弦,她心底一颤,全然顾不上抽疼的脚腕,下意识伸手去揽   四下人流如潮,最怕闹不见,摩肩接踵的,如何去找半大钻缝的孩子,只是揽住的手掌豁宽,骨节分明,远不是孩提的手,林云芝触至烫手山芋般猛地缩手,失礼两个字未等脱口,先噎了个半死。   手掌的主人劈头迎风送了句话到耳边“大嫂歇歇”   陶家兴半步落在人后,林氏步子愈走愈不稳当、虚抬掩汗,他惦记林氏脚伤,又没有由头开口,怕扰了她兴致,不紧不慢坠在她身后一步远,像条静默的影子,直至馒头松手,他才紧着跨出脚,摆在外侧的手,接踵无意的落进她处掌心。   林云芝:“......”   心底绷着的弦颤了颤,好在是拉着这野玩的,想着一会好好训一顿。   馒头心眼扑在一家面具摊前,摊主和善朝他弯眉,摊前的面具颇有花样,飞禽走兽,行间那点儿惟妙惟肖的影子,因而生意不差。   年前他就在惦记要买,李氏压着手脚才作罢,好不容易先斩后奏一回,当下不掩心意,赤咧咧转头。   馒头:“……”   不知何时牵手的换下他小叔,高立的眼梢朝外一瞥,那句“我想买面具”的话,馒头嚼吧嚼吧咽进肚子,依带着惊掉下巴的悚然。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母怎么跟小叔拉起手来了?   他娘说,男人只能拉自己媳妇的手,拉别人媳妇是要送衙门吃牢饭的,母是亲的,叔叔也是;因而告与不告县官老爷的疑惑盘在他小脑袋瓜里,两边各执一词,分不出个所以然来。   摊主见孩童苦着张脸,身后模样俊俏的后生应当是他父母,私以为小孩捣乱被逮,上年纪心肠不免软,劝道:“你们做父母的,也别怪孩子,他也是无心之失,贪玩随性而已,回去好好讲理,又并非难事陋习拗不过来”   平白成了娘的林云芝惊觉自己牵着陶家兴的手,一时间辩解的力气全用作红脸,倒是陶家兴若无其事说是,压着边眉头问馒头瞧中哪块。   馒头脑瓜子还没缓过神来,叫这一问,自觉指着雕画老虎图案的,最先便想着要它,这会子心思没在也没指错。   面具被塞进怀里,摊主冲他摆手摆手,半牵半就,直至瞥见怀里的面具,馒头一时欢喜涌上头,疑惑尽诸抛却脑后,欣喜着要戴。   林云芝脸色板正,扯走馒头面具,虎着脸问他知不知道错,半大的娃野惯了,走哪里都天不怕地不怕,正月里多少牙婆人贩子,光想想自己就一阵心悸。   馒头这回脑子转得快,说自己不应该松手,可伶巴巴垂散着脑袋,倒是有诚意。   林云芝不好公开剥他脸皮,想了想这亲儿子还得亲娘训,敢动手打,长教训,就将面具还了回去,想着回去与李氏说道。   馒头戴着面具玩心眼的玩劲儿,不晓得他母要跟老娘通气,还在猴子称大王。   林云芝觑见陶家兴有些一言难尽道:“方才你为何不同摊主解释?”   他想自己是不是跟陶家兴命中相克,每回独处,总能出些误会凑巧。   陶家兴道:“解释什么?”   林云芝自己也愣住了。   “你不怕坏了名声,娶不着媳妇?”其实更该紧张名声的是陶家兴才对,镇上少有的癝膳生员,自己名不经传有何好怕的?   “假于他人之口,是圆是扁,心中早有成见,并非解释有然,白费唇舌。”   言下之意,解释了不一定有用,何必白费力气。实然,这假夫妻名头摘或不摘,反正他不在意。   ****   林云芝前前后后删改过几回,食单赶着十二前拟了出来,荤腥如锅烧肉、罗蓑肉、羊肚羹、栗子炒鸡,面卷如豆沙卷、油煎卷、油糖切卷,间或有锅巴糕、芝麻糕、冰糖琥珀糕、高丽印糕。   寓意吉祥的“四喜肉圆”、劈晒鸡、烧鸭、酒糟烧鹅,陈列两张铺将开桌案宽的宣纸。   她找木匠师傅刻了木牌,上头刻着适宜的菜名,摆在在柜台前,食客可瞧着上头的牌子点,一面能供着他们提早准备,一面又能让食客不至于脑子混乱,不知该如何点。   今日肉行送食材时,带了只獐子问后厨收不收,说是家里兄弟上山得运猎到的,不懂行胡乱糟践买了可惜,托自己来问问,屠户想着别处酒楼不大好有陶记老板娘给的价高,颠颠送来,林云芝说收,比市面价多给了十来文。   獐子、野鹿难得,富贵食客有不少好这口的,她说:“往后再有,你管往我这送,价定比别家给的高”   屠户兴冲冲点头应好,准备回头同家里兄弟交代,他那兄弟日子紧巴巴的,如今有法子能帮一二,自当上心。   獐子送来时已然断气,林云芝让阿斗拖去到后院剥洗干净,因木牌没刻獐子这等野味,她照旧用宣糕饼的法子,木架子上书着几个大字立在门口,食客进出都能瞧见,店里有獐肉。   前阵子有户人在店里定了席,今一大早他家管事忽地上门来说:“唉,小娘子救急,您看席面能不能加个主菜,越稀罕越好,我家老爷好友来访,先前没料到,怕失了礼数,特地差使我来一趟”   林云芝问你家主子同那好友干系如何,可否亲近。   管事摇着头道:“如师亦友,是我家老爷最敬重之人”   林云芝了然,如此他那场席确有些不大妥当:“要说赶巧,你再晚一时半刻,后厨才得了只獐子,炮制干烧后也是道稀罕菜,摆上台面也不会扫脸,您看如何?”   “如此甚好,小娘子大恩,在下定向我家主子如实通禀,事后重礼以还”管事深深拘了一礼,林云芝说是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酒楼食客临时要添菜是常事,因而她才会与屠户说有野味只管送来,食客好新鲜,不愁东西堆着,她想了想单凭一家许是不够,还得同那些肉行问问,门外贴个告示--长久收狍子、獐子之流,给小店打点新鲜。   烧制獐肉与牛、鹿类同,斩成小块、如骰子大,过滚水捶煮后绞出臊水,用十二颗小胡椒、葱花、八角、桂皮煸炒入香,而后以半大鸡子吊的浓汤,加笋丁、香蕈丁、山药丁一同煨煮,秋油、清酒添味,盛在干锅里,下头用炭火温着,保证无论何时吃是热乎的,否则一旦放凉,膻味扑鼻,实在难以下咽,最末还送了份解腻的马蹄糕。   等席罢,宴请的主人家特来道谢,递给她个鼓囊囊的钱袋--掂在手里分量很足,少说也有十两左右,林云芝笑不见眼缝。   “此番在友人面前得以保全体面,全赖小娘子大恩,陈某人再拜,往后有事管到我府上,若能帮得上忙的,陈某人定然不会推迟”   而后得他赠个铁牌子,摸不清材质,乌沉沉的,背面书着“陈”字,又指府邸位置与自己,林云芝说:“得空定然上门拜访”   头回受食客如此大一份随礼,林云芝感叹有钱人的大肚外,情绪格外高涨,到厨下一瞧,见送来的排骨精肥各半,索性想起做糖醋排骨,后世席面上无论酒店还是自家宴请,糖醋排骨可谓是经年不改的一道菜   小排骨剁成一寸来长,洗净过下滚水氽去血沫,沥干洗净后,加清酒、细盐、生粉、胡椒面,精白面混着蛋液调成面糊,排骨块滚过后入油锅煎炸酥黄,添半碗秋油、陈醋,收汤时,琥珀色的汤汁淋在酥面上,甜酸醇厚。   林云芝自己许久未尝过,开胃得很,连着多用了碗米饭,饭后消食,她忽地问起陶家兴:“镇上诸多人家,你可识得燕尾巷陈氏?”   那块乌沉沉的牌子,委实不像寻常商贾人家,她原不指望陶家兴能答上来,随口一问没想到他还真晓得   “燕巷陈氏,原出盐商世家,家境优渥,字长恭,元德帝二十三年进士,乡试榜三甲魁首,镇上三十年内唯一的举人老爷,如今的县府县丞”陶家兴皱眉道:“嫂子如何问起他?”   林云芝解释了午时的燃眉之急,陶家兴点头道:“县丞阔绰的名声在外,嫂子受他一礼,权且安心收下”   果然,这年头也只有当官的能摆谱摆的如此不懂声色,与商贾的铺张华丽不同,越窥探越深谙敬畏,皇天后土下,士大夫等级森严,自己小小一介草民还是本本分分为好。   她睃了眼边上往后的官苗子,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句荒唐话:“家兴,你权且加把劲儿,挣个官衔回来”   往后在外,她也能自称某某府某某氏,等着别人虚头巴脑去猜,而后晓得结果后惊骇吃惊,一阵后怕。   她随心一问,反倒让陶家兴有感,他抿了抿唇角道:“嫂子,可是羡慕官员家眷?”   林云芝闻言点头,大大方方承认:“可能是所谓官员家眷更宽敞自由吧”   自古民斗不过官,偌大的王朝无外乎是座华丽的囚牢,皇帝是掌权人,亦是囚徒,只是他踩着皑皑白骨,站在所有囚徒无法企及的无人之巅,山脚下的人渺小,仰头只能见他高高在上,却望不到他头顶的束缚,以为他至高无上。   自他而下的三六九等,实则无外乎是濒临绝望的古人,他们自我陶醉麻痹的药剂而已,天地无法,自由素来都是狭义的。   陶家兴定了定眼,像是打通某处关窍,起身往后院走,每一步都踩在果敢上,林云芝回头侧望一眼,只见那条脊背,愈发铿锵-□□。   迷迷糊糊间,纵然她心大,但也能觉着自己说完所谓狗屁不通的“自由论”后,陶家兴骨子里有东西发生变化。   少年郎褪去自以为是的“自尊”后破土重生,外表依旧,但内里却已经翻天覆地。   陶家酒楼生意红火,朱家大伯那张活招牌有了成效,这些日子,林云芝吃完朝食,闲着无趣就提着破布在门外墩地,腊月往后;老天爷算是歇了根脚,天寒地冻也就到这份上,待年后立春,只会越来越暖和。   二月出头,倒春寒渐显出厉害,墙面地板无端往外冒水珠,一日不扫整理,地板滑不溜秋的,林云芝怕食客栽跟头,一天要墩三回。   正好当饭后运动,因着舒展筋骨,脸上未擦胭脂也红彤彤的,李氏有时打趣:“这长的好,连胭脂水粉钱也能扣减下来,管去门外舒展两圈,保管是最正经儿的红,旁人一准比不了”   林云芝笑笑不语,次日门外墩地的就多了李氏,她美曰其名说:“我帮二弟妹也扣减扣减胭脂钱”   李氏一张脸憋得通红,阿斗瞧见直摇头--小娘子口齿素来凌厉,李氏与她掰扯,只管要栽跟头。   生意临门那日,两人边拌嘴边活络,李氏一如既往没能吵赢,眼珠子四下翻着白眼,忽地瞥见有辆富贵马车往这头来,驾车的马夫安置好条凳,车上下来位眉眼如画的男子,披着狐裘貂皮大氅,似要比天地还要厚实两分风华,只管伸出那只手,林云芝就晓得,是个没金山银山养不出的主儿。   “怕是县里来的公子?”李氏唏嘘道:“也不晓得上咱这犄角旮旯做甚”   林云芝笑道:“总归不会是来相看媳妇的”   李氏道:“那可没准儿”   而后架着装满污水的木桶往屋里走,李氏口中“没准”公子在原地驻了好一会根脚,许是适应镇上的破败不景气,马夫在边上说着“便是前面,公子可去瞧瞧”。   他终于舍得金贵的步子,那处方向一瞧,竟是陶家食肆的门面,见上头贴着红字,大体书着盘店的讯息,贵公子两条细眉拢在一处,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有扑空一说,若不是家中幺妹推求,何故要冒这数九寒天而来。   贵公子睃摆看着马夫道:“你权且去问问”   这人金贵起来,用林云芝的话来说那是连头发丝都是铜臭味,马夫低低应了声复而往旁处邻居里打听。   等贵客打听着路寻来,林云芝正大马金刀在椅子上剥着胡桃,一会子打算做些桃酥。   眼瞅着水云坊日子临近,逢年自己也没送些薄礼给便宜徒弟,反倒是朱韫惦记她,遣人送了好大一条陈年火腿,至今还挂在黄氏屋里,只削了片煨黄牙菜。   剥胡桃要两把子力气,去外壳用大劲儿,去包衣用巧劲儿,若是剃不干净,煸炒过后,做出来的桃酥容易发苦,她细心挑着活儿,就见狐裘贵人,卷着寒风进店,外头酒肆的幡子簌簌作响,   林云芝愣了愣以为对方走错地,不曾想他行至在自己跟前,赤金泥骨扇横在胸口,礼数周全得体问:“可是陶家食肆的林小娘子?”   林云芝闻得真是来寻自己的,忙喊李全去端奶茶饮子,同为见礼道:“正是民妇”   “如此叨扰了”贵人松下压在鬓角的不悦,自明来历:“在下沈寒,南黔府人士,家中小妹有缘得尝小娘子的松子糖糕饼,甚是欢喜,因着几处顽童嘈闹,误喂一池子鱼儿吃松糖,浮白了两三尾,现下小妹起嘴瘾,偏要同样的,某寻遍南黔府却不满意,某只好冒昧问过朱家大伯,他同我指了小娘子下处,如今寻来,望小娘子能解在下燃眉之急”   林云芝想有朱家大伯宣传,自家吃食在府中上流会有成效,只是没想如此之快,上门生意没有不做的,便问:“沈郎君可是只要松糖?”   沈寒顿了顿,在心底掂量自家妹子古灵精怪刁钻,恐她又起幺蛾子要吃糕饼,遂而道:“且要一份朱家一样的随礼,松子糖单做,不惧多,便先要二十两银子的”   是笔大生意,林云芝说许要久等些,二十两银子数目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沈寒眉宇微闪过不耐,却不及旁人窥去而消散,他道:“要多久?”   林云芝看了眼渐暗的天色道:“如今申时两刻,大体最快也得酉时尾巴”   这是要留着用饭的意思,马夫低垂着头,他这伺候的爷,用膳有定数时辰,酉时三刻后,便是饿肚子也不会再进食,他家公子不愿多沾外头吃食,马夫心里头的恐怕还没说完   沈寒剑眉轻浅一挑道:“那便等到酉时,顺道再备席,暮食在这儿用”而后指着林云芝道:“且要小娘子亲自掌厨”   自己妹妹嘴刁,这林小娘子有何本事,能得她如此欢喜--尽管只是松糖做的好,但在沈家大公子眼中,人嘛要么一无所长,要么寸无所短。   作者有话要说:我废了,夹子字数补完,谢谢大家支持 第45章 、沈郎有疾   林云芝听后, 问他暮食忌讳规制, 会有此一问实则是在掂量时辰,陶记开张至今,满打满算积攒了些名望, 众多食客里沈寒排场来头最显赫的,单凭所逢见地,挑事难伺候程度想必与旁人不同, 跟前不询问清楚, 胡乱答应, 等对方列出“八簋”“四点心”“十六碟”之流的饕餮食单子, 肠子都得悔青。   不说坊下凑不凑得齐这几样, 烹调上在不在能力范围之内尚且没准头呢?早先心底有数,让阿斗着手备下, 一会儿处置完松糖、糕饼, 自己能省去不少功夫, 贵客亦能快些用上饭食。   沈寒倒叫问住了,细想平日里所用, 他多为浅尝辄止, 并非饭蔬佳肴不和胃口, 实则庖厨烹调出花来,及至他嘴里亦不过味同嚼蜡, 没口腹之欲的盼头   自他晓事以来便察觉这处于常人有异,若不是他自小性子冷,乃至对亲生父母亦不近不远, 疏远有之、亲近少有,南黔府名流沈氏家长公子患有厌食恶疾的消息,早在上流阶层传闹得人尽皆知了。   “小娘子要紧松糖,暮食随意些,清粥小菜便可”他往常贯如此敷衍,在外头同不例外,做将起来得心应手,一副眉眼肖似白马寺正堂沐浴焚香的慈悲菩萨,低垂敛目时维系着清和良善,叫旁人以为他甚好相与。   林云芝有那一弹指工夫栽跟头,好在及时止,相看不足两个时辰,却说沈寒如此讨喜也不见然,但比起那些富家公子胜过不知凡几   潜意识下,自己都未察觉言语间的温软不比平时,她道:“如此前叙,郎君可点一碟子笋鲔、莼菜豆腐,搭鸡粥吃,怕一会儿不经饿,再要份五香糕,都是解腻爽口的吃食,不愁肚子闹饿”   沈寒无有不可点头道:“多有劳烦”   而后阿斗跟着去后院提糖碾馅,望见小娘子嘴边压不住的笑意,不由得愣了愣,他在小娘子身边时日不算短,摇头晃脑过去亦有半年,如此时日里少有见她如今般喜形于色,再一琢磨这份不同寻常全因酒楼里坐着的某人,阿斗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自己年逾不惑,说句逾规矩的话,他一直拿小娘子当闺女看,且还是手巧讨喜的小辈,稀罕得很,他忍不住张嘴:“小娘子今儿因何这般高兴?”   林云芝闻言莫名其妙地转头说自己并没有,而后瞧见阿斗满脸狐疑,下意识摸了把脸问道:“真如此显眼吗?”   阿斗僵着脑袋点了点,“一副瞒不过他的”神情溢于言表:“因为沈寒?”   林云芝紧着脑瓜子想了两圈,话却不干脆利落:“算是吧”   阿斗心下一沉,诸般劝慰涌了上来又不晓得从何处谈起,原想着劝小娘子谨慎,不说与沈寒相识不足一日,便是长久又如何?他们之间隔着世族门第与人伦典法,高高在上的门庭如何能瞧得起下堂妇?况且自己懂得小娘子脾性,素来信得过小娘子的心性说辞,在她一句“算是吧”中,摇摇欲坠。   自己半辈子行山踏水,腆着自以为称得上句阅人无数,可若在所见众生中挑出皮相胜过沈寒的,还未有之,谈婚论嫁炕头热的事,保不准小娘子真同那些未出阁的姑娘一样,叫美色迷眼便不顾一切   前头教陶家兴编灯笼,为他手巧而高兴,想着元宵佳节挂在庭院角门给小娘子惊喜,不成想如今只有惊,全然见不着“喜”在何处。   等熬好糖卤,林云芝让阿斗先去厨下备菜,嘱咐道:“你挑着些嫩笋去老头切四分大,一寸长蒸熟,记着擦细盐入味,用净布榨干里头的水,收贮听用,后头工序再唤我”   笋鲔是凉菜,要想口感脆咸入味,沥干水后入葱丝、莳萝、茴香、花椒、红曲腌制的时辰要足,太短笋丝未能入味,肉粥虽称得上是荤腥,但粥品原为填肚,哪里敢下重味,两相压不住,囫囵下去满嘴寡淡,再有兴致的胃口也扫得一干二净,谁乐意再动筷?   至于莼菜豆腐、鸡粥却是要热乎乎吃才好,鸡粥选肥母鸡正中胸脯的二两肉,鸡身上别处肉或多或少油脂重,久熬容易冒油,坏了粥品的味道,不凑巧如今不是吃蟹的时令,否则用肥厚的蟹膏代替鸡脯滋味更好。   鸡脯肉去皮细切捣烂后、同细米粉、火腿屑、松仁混着贯入米汤中,用文火煨顿,软-烂,最好米和肉化在一处,如此就着汤匙下口,吃得腮帮子滚圆那才香呢。   阿斗木然,满脑子都是沈寒那张脸,也就林云芝忙于制糖没注意,他脚下步子虚得如踩云端。   她对沈寒不过是止于赏心悦目,无外乎本性使然,任谁见着礼貌好相貌出众的男子,心里头不生出些好感,女为悦己者容,这容并非指着自己,少有见自己赏自己容貌晕头的,多半是赏别人,不然哪来所谓的乱花渐欲迷人眼,花从来都是别家的好。   眼睛得了惠及,说是因“他”欣喜,林云芝想也未有过错,只是阿斗会错了意,以为小娘子红鸾心动。   酥糖、糕饼有前一回的熟稔,酉时一刻便捣鼓完,二十两银子的松子糖鼓囊囊沾满一福袋子,交付给侯在边上的马夫,粥品、笋鲔随着摆上食案,林云芝桃花眼原就潋滟,这回波光一转,兀自平白生出两分绝艳:“沈郎君且用,若有吩咐只管喊话”   沈寒冲她又行谢礼,等厢房内闲静,马夫憋站半日,如今寻得侍奉的机会,垂着脑袋想替自己主子盛粥,却叫他摆手屏退,沈寒道:“去外头问问酒楼,天色昏暗不宜赶路,明日在启程”   马夫弄不懂自家主子,但强在嘴严,应了声便往外头走,问过堂前食客何处有借宿打尖的酒楼,得了准头奔携着银子而去。   沈寒同那碗粥相距半尺两息,束之高阁的手动了动,连带汤匙绞着粥品,腾腾白气旋升而起,入了口,倒是没有多大排挤。   府中庖厨粥可比这有花样,或是培元养气的芡实、乌米粥,亦或者下头人捧上天的牛乳、红汤粥,他却不大中意,这鸡粥还是下程,反在尝过笋鲔时顿了顿,二月笋尖极鲜,是难得的菜蔬。   不晓得林氏用何法子,生笋不宜就放,因其养在土中时,迎风化竹,长势且快着无法再食,便是早早挖将出来,闲放两日也会彻底失味,这笋尖倒是细润,宛如才得便烹煮抬上食案,虽辨不出好坏,至少能下咽。   沈家厨子若是能听见自家长公子心里话,直贯要跪地叩谢:这位爷一句勉强下咽,在旁处怕已然是了不得的夸赞话了。   沈寒这顿宴来的热闹,去时悄静,林云芝见久未有传,忙活在前后院惦记时,让馒头去瞧瞧,结果只得了银钱回来,没见着人。   “奇怪,走也不吭声”   阿斗道:“许是有要事,不好显露”   林云芝想在理,又叫后厨折腾催,笑了笑道:“兴许吧”   也是这头风波过,日子一日复一日,总算等到元宵,水云坊的大事,朱韫前头有马车来迎,管来去安稳。   作者有话要说:听我说,1 2 3 我跪了,实在困了,三千没办法了 第46章 、意料之外的生辰   十五元宵那日, 老天爷给了水云坊一份体面, 旭阳和风,叫镇里被寒风打蔫吧的,前后出门走动, 趁着机会驱驱身上窝养了一冬的霉味,迎迎这立春回暖的苗头。气候巴适。   林云芝终于能褪去厚厚的冬衣--前些日子冷,褙子夹袄不顶事只好一件套一件, 衣服穿多了, 整个人像是沃地里丰收的大瓜瓤, 前圆后更圆, 每回迈步子, 好似脚上栓套着铁球,没过几步额角虚虚往外头冒汗。   为显出尊重, 林云芝点了淡妆, 身上选的素色褙子, 下摆则挑了条明黄绉裙,发髻是常挽的堕马髻, 应着寡妇的身份, 佩饰唯有一粗浅的银簪做衬, 满身虽未描金绣花,却由姣好的面容眉眼撑着, 有股子春风过林梢的“俏劲儿”。   陶家兴与她两厢在后院遇上,前者不经多留意两眼,林氏如此模样甚是少见, 她平常衣着多为酱棕两色,素容模样似古画蒙着层阴灰,朦朦胧胧。   旁人不经意瞥过能在心底留个“颇美”的念头,再细一深究,大体又会一笑置之“美人无状,在皮不在骨,尚不及倾城绝代”,如今揭去那层晦暗,这深究后的“美人无状”又该在口中变转,毕竟群花娇妍百态,少株赏错轻怠也是常有的事。   林云芝想起今儿这事不会太轻巧,先开口道:“坊内初立,虽说有过准备打点,但耽搁手脚这事谁都说不准,掐在酉时或是戌时,就不大说得准了,你与娘不用干等我,留一份喜头元宵便成,成衣寻裁缝的事,怕要往后头拖拖”   陶家兴想着自己藏在屋里的红灯笼,好与不好总要见一回世面:“不忙,衣裳何时都不赶,家中事我同娘会做主的”   后顿了顿,得见真诚:“团圆饭没有不齐先用的说法,不吉利,因而也望着大嫂心里记挂着,夜里马车孤行,我与娘放心不下”   林云芝心头微暖:“我心里记着呢”   许是上辈子元宵,各单位早忙活开了,加班的加班,出差的出差,自己忘吃汤圆也是常有的事,是以会有方才的一通说辞,现下一咂吧便明白过来里头的不适当:“我尽早往回赶”   能推迟的一律堆推给朱韫,虽说有些对不住他吧,往后想些法子补偿就是了。   出门上马车时,食肆挤在门庭外挤满人,按理林云芝并非头回出门,交代两句谨慎话足以,但陶家兴相送着出来,李全、阿斗没主见的跟着,李氏与馒头纯粹是见人站满了,少不得自己,因而林林总总在门口“蹲”了排“望夫石”。   阿斗觑见陶家兴颦蹙的眉角,店里正好闲着,有些沉在肚里的话不免往上翻涌,心底自斟自酌一会,张了张口道:“家兴”   这不才过一夜,阿斗不该有的老父心,已经不知操过凡几,想着最不是人面的场景,小娘子真心扑在沈寒身上,死心不改,那如此陶家寡妇的名头便是个大文章。   顶着寡妇的头衔,如此权且不如下堂妇来的体面,与沈寒更无可能,自己如今先同陶家兴有过招呼,虽说有些不人道,总归比突兀冒出来惊吓到众人的要好。   因着糊灯笼而打下不浅的交情,这一唤,人先停了脚步问何事,阿斗与回望过来的目光略一交付,他抿了抿唇角:“有些事同你说说”   “成”陶家兴未有犹豫颔首   水云坊是县府老爷幺子盘下的店面,选址门面自然极好,两处人流鼎盛,漆红色的门户朝内洞开,里头修葺粉饰皆系出自瓦匠行当里的名流之手,四下陈列四面橱柜,上头零星摆着不大圆润的瓶瓶罐罐,用红条封着,蝇头小楷书着名,如“东阿阿胶”|“茯苓膏”“赛雪膏”之类,管是从未听过的名。   “秦娘子倒是稀客啊,早想约你出来,又怕邀约抵不到你耳朵里,如今可算开年头一回,一会儿可得好好叙叙”   “刘娘子贯会说笑,咱们姐妹少有说笑,感情远着该寡淡生疏了,趁今儿亲近亲近”   场中如此谈话的笔笔皆是,客套中又不免打量,明明三两句能明来意,非要打场面话,好似如此这感情才能延续下去。   今日登门的多为云鬓锦绣的贵妇,满头珠翠罗绮,有同闺友三两成群的,亦有揽着魁梧俊朗丈夫的,济济站满一堂,谈笑风生,但真正打量架上之物的屈指可数,眼尾多往东角一处望。   倒不是哪处有真金白银,原是对和睦相称的夫妻,男者身躯伟岸,阔额胆鼻,面相不大有长处   缀在他边上的妇人,模样生得明媚端正,半老徐娘的年纪,一对翡翠描凤耳铛,缕金百蝶穿花明黄洋缎窄褃袄,外罩着石青色银鼠褂,虚虚揽挎男者的臂腕,启春斋的头面璎珞光辉夺目--众人都紧着瞧,自有道理,妇人是堂尊夫人温氏,边上跟着县老爷朱正年。   温氏极宠朱韫,往常没理没由,尚且护着,如今自家孩子本事出息,温氏大张旗鼓办起来也算师出有名,招朱韫到跟前,螓着笑道:“这孩子不吭不响弄了好些养生的方子,我还细问他缘何要与胭脂粉店抢生意?你们猜他如何回?”   围着的本就是来看温氏显摆的,适才露出疑惑:“如何回?”   “他说自己主营的是那些滋补的方子物什儿,水粉一应养肤颜膏,不过是全我的面,省得我眼巴巴要去胭脂店里排号”   这是把孝顺应在老子娘身上,众人皆道温氏养了个好儿郎,继而又数落起自己家的皮猴,闹心一通话,反倒叫温氏眉开眼笑。   “你家儿郎许是还没到年纪,再大些他自己也就通窍了”   有人说:“那便依您吉言”   朱韫置办门面,权且是县太爷眼界高挑,今日也难得换上和颜悦色,人前花红,在场正经来锦上添花的少,多为攀上朱家这座官宅门第,他不擅委蛇,他老子娘越拿自己说事,脚下越立不住,等下头长随来报,贴耳说两句。   朱韫面色一松,转头与温氏道:“娘,我管去接人”   自家儿子先头朝自己兜过底,温氏晓得是他那所谓的师傅,笑着摆手道:“去吧”   母子两打哑谜,边上攀关系的听得心痒痒,能叫县令家公子亲去接,来头排场定不会小,再瞧温氏快咧到耳后根的笑   暗下心里活络些的妇人,猜忌多半是谁家府上的贵女,指不定要许与他家小子做正房夫人,没瞧见小公子展眉舒笑的模样吗?有人自以为触及真相,与温氏委蛇时,难免出言打探。   等朱小公子真领着进门,屋里头不晓得多少双眼睛巴巴往外望,瞧清来者容貌身形,暗流底下格外精彩,半数往上心里为她扣上朱家未来新妇的名头。   林云芝朝朱正年夫妇见过礼,温氏倒是热情拉着她的手说贴己话:“这一路可得受不少累,下头有沏好的龙井,你且尝尝”说着,吩咐边上的丫鬟伺候   “劳烦夫人费心”   茶是好茶,若不必应付跟前的宝黛香粉,林云芝想或许会更明朗。   七品虽叫芝麻绿豆官,但在穷山沟里,足以摆摆土皇帝的款,往来无白丁这话,从不为空穴来风,照着“土”字当头,在座的也能称得上是“世族勋贵”,大朝有大朝的过法,小朝亦有小朝的门道,大体有一样不变,就是佶屈聱牙的规矩,钱为权挪地!   来时她在想,好歹月里红利自己占头不小,甩手掌柜不当做得太明目张胆,来后才知道以自己龟缩的性子,她还是老老实实当甩手掌柜吧,并非她蠢笨,而是骨子里没那股虚与委蛇的劲儿。   空心的菩萨如何慈眉善目,几斤几两自己却门清。   攀谈场面两三个时辰,硬是磨得她眼花耳鸣,直至红烛炮仗、锣鼓声中宣了典礼,不大的店铺里涌进“清流”,冲散这场以权商架起的名利场,她身上才有了活劲儿   朱正年夫妇未久留,有县太爷尊驾在,到底有拘束在,遂而温氏朝朱韫交代两句道:“夜里回来,娘与你做了好吃的,元宵佳节咱娘两好好说说话”   这头招金凤凰的梧桐树一走,那些金凤凰,扑掕扑掕翅膀随即也跟着飞走,门店这才散了那股“商业酒会”的既视感。   留下的银子倒是可观,林云芝指了店里几样不妥当,这话并未朝朱韫说,而是朝店里的掌柜。   “林娘子高见”掌柜是温氏指来替朱韫办事的,因年老稳重,今日若不是“勋贵”扎堆,争相想与朱家表示亲近,也不至于如此窘迫,货架告罄,开业大打折扣:“是我老糊涂,以为存货足以,不想着有人家单茯苓糕便网罗十来罐,已然派人去仓库中取了。”   林云芝点头道:“因而我才与你说的“会员卡”制度,我们不是做他们一家生意,生意好坏,从不以货罄为本事,后头我会画好样图,且定好规制,总之不能再有今日的窘状”   掌柜实则考量的有道理,但却忘了朱家这块大招牌,而所谓的会员卡,不过林云芝自己借着后世各大商场的经验。   水云坊的物件是要传扬名声,做大众的生意,若是没等这名声传出去,多回被人包圆,外头以为水云坊是个空壳,不再光顾,如此本末倒置,实非自己所愿。   而辖制也得师出有名,叫人细想起来觉着有理,后世办卡可谓是屡见不鲜,且逢年过节做笔促销活动,还能惠及大众打响名声,这些都是营业手段,朱韫的技能全不在这上头,听完他师傅所述,只觉镜花水月、糊里糊涂的。   林云芝说:“往后慢慢你会晓得道理的,天色不早,我不好在耽搁下去”   朱韫亲自送人出门,互道元宵祝语,而后回了店里,掌柜的见着他笑:“公子,这林娘子委实有法子,办事盘顺”   那所谓的规制,自己活半辈子也从未听闻,但找着林小娘子的说辞,于买卖极有益处。   朱韫顿了顿,他这师傅确有常人不能及之处,没来由的与有荣焉,秀尾羽的鸟禽似的,他满身的骄傲抖撒开,当场开了屏:“自然,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拜认师傅”   马车沥沥,天掐黑时,自己总算赶回酒楼,却见门庭紧闭,馒头半坐在台阶前,见他母自马车下来,蹬着双小短腿上前,仰头跟林云芝对视:“母,小叔叔叫我在外头等你,咱们快进去吧,我要吃元宵”   林云芝愣了愣,旋即耳根子有些红,应了声,胡乱叫馒头牵着进后院,甫一入内,中庭四角悬着红灯笼,正中两张食案拼成的大桌,上头摆满各色菜肴。   黄氏、李氏在案角边忙活,阿斗、李全在摆盘筷,馒头扑进他亲爹的怀里,笑呵呵闹要吃元宵,浓烈的烟火气熏得她不由得愣神。   陶家兴从一角走出,手里捧着顶蹩脚的寿星帽到跟前:“恭祝寿星生辰大喜”   李氏跟着说:“嫂嫂一日辛累,大寿星快些落座”   馒头在他亲爹怀里咧嘴大笑,而后众人轮番着说祝语。   林云芝:“......”   她倒是糊涂,连着今日是原主的生辰都不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快乐哦 第47章 、生辰礼,生好感   脑袋顶着蹩脚草率的寿星帽, 食案上饭菜温热, 林云芝有些不大如是,因着有“不大爱热闹”的毛病,那么多双眼睛盯梢, 愣忘了一嘴流利,说话磕磕巴巴的。   李氏没少在她口齿伶俐下吃过亏,如今总算逮着机会搬回一次颜面, 不带他意地说:“嫂子, 你怎么学着全儿说话”   李全口艾, 平常不肖别人提起, 他自个嘴里磕绊两句便能先红去脸, 倒不是容不得这块伤疤,被追着喊二十来年的小结巴, 真要在意早先便膈应死了, 况且他分得清李氏并无挖苦的意思, 只是先天里面子薄,经不住红脸, 这回一样红个底朝天。   林云芝实打实脸皮厚, 淡定自若道:“午食席上有道顶好的灌汤肉圆, 皮厚馅足,极得我喜欢, 我高兴贪筷,结果心急吃热豆腐把舌头烫了,吃好几盏汤茶也不见好, 一路上都捋不直,哪里是我故意要学舌,自顾舌头它自己不争气,我还得怪它耽误我说话呢”   李氏狐疑不信:“这不都是你自个身上的物件,难不成嫂子还能捉了出来打不成?”   林云芝嬉笑着脸:“若是打了它我不疼,只管是要好好教训教训的,没得出来埋汰我”   她拿自己做筏,自讨没趣的下脸,李氏原先还想闹闹,不料后头自己被逗得直乐,翻身一事也就全然被抛诸脑后,最末黄氏解围:“如何说老大媳妇今日也是寿星,咱们顾全顾全她的体面”   权且口头便宜也占够了,玩笑归玩笑,喜宴终究是要热热闹闹的,食肆内没有大门大户的丝竹管乐、水清华庭,也不愁不能尽兴,盘筷杯盏相撞而发的脆响做衬,一大群人围着火锅炉子。   林云芝偏好荤腥,左一口肉圆、右一口百叶,在红汤里烫熟沾着油碟,吃得赤咧咧吸气,香鬓沁汗。   陶家兴口味素谈,竹箸下多夹菜蔬、豆干、香蕈,在奶白的汤底涮锅,清清爽爽,同他一身水亮的襕衫袍子一般,有股子不合群的“云淡风轻”,自己埋头之余在想,不晓得这人被呛辣出眼泪,急得哈气跺脚,又会是如何模样--左右逃不过啼笑皆非。   寿桃是阿斗亲手做的,不同传统的法子,干涩涩一团发白面,道完“福禄东海”,就成了空心肚囊的假馒头,用中等剂子,揉时力道很足,避免了蒸煮时发不起来,外皮虽不及“透花糍”糯软,也足比寻常馒头绵软。   寿桃个形状越大,到内里的面儿越容易生硬,因而阿斗径直在里头挖空,填上细腻的“灵沙臛”,做花糕糍饼的法子,蒸煮出来的寿桃,混着豆沙甜软,由着外皮缓和灵沙臛的腻味,吃起来滋味出奇好。   馒头扒着玲珑的小碗,里头满满的豆沙,竟囫囵吃馅儿,也不嫌齁甜,稚童口重,灵沙臛有“食之齿醉”的美名,他这厢看阿斗比自个亲爹还热乎   “糊涂小子,你胡看什么呢?”李氏瞪了眼自家不懂收敛的娃,别以为她看不出来眼底直勾勾的垂涎:“再瞅你阿斗叔叔也当不成你爹”   陶老二一口肉圆险些没等嚼碎就咽下去,咳得惊天动地。   有时自己还真想给李氏搬个“最不解风情”的终身荣誉奖,她总能一棒子下去,砸出几个无言以对来,她笑着打岔:“二弟妹倒是幽默”   “你这一点拨,倒叫我有回忆起桩笑话来,原是今儿才出的,热乎着呢,正好说与你们听听”谈笑间她拿水云坊门庭若市的盛况充乐子,暗地下打了层美化,说起来绘声绘色   “那些贵人饿狼扑肉似的,眼睛都冒着绿光,一阵风卷过,店里瓶瓶罐罐全被收罗走了,要不是我没雾花眼,见过场面前后,没有做戏的冒替进来,还以为这些“贵人”是群披着“富贵皮”的野蛮子呢!扑面来的匪气,叫我大气都不敢喘,由着他们闹哄哄砸了回场子,挣个钵满瓢满”   阿斗眼角止不住抽了抽,能把雇主如此低贬,银子挣得心不甘情不愿,小娘子怕是天底下独一份,他多半能猜出,那些贵人失态下的攀龙附凤,自个前头的主子在任,早已经司空见惯,权柄下的龌龊从来说不清,小娘子瞧上的沈寒身后门庭,也属这名流之下,在他心底下实在比不过正正经经的陶家。   眼缝睃看了在旁陶家兴,年纪不出头,倒是自持,便是自己与之谈起沈寒之事,有意无意点明小娘子许有再嫁的心思,他不偏不倚丢了一句话:“婚嫁之事,从不能由一方霸着,大嫂若真有心改嫁,我们陶家决计不会拖累她”   陶家兴藏着后半句未表:“她心还在陶家,他也定然不会放手”   “也就你敢这么说”黄氏笑道:“你自己管是个糊涂蛋,自己生辰都不记得,若不是前些日子翻你的庚帖,瞧见上头日子,生辰礼难得一年一回,不谈大操大办,一家人聚聚道喜”   提起生辰宴,黄氏不免有些唏嘘“你头顶上的寿星帽,原可以精细些,我觉察晚,赶着做出来终究差点火候,你莫要嫌丑”   林云芝说自己甚是喜欢,并非做假,打从上辈子事业渐起,礼物珠宝也常有,不过都是维系利益的奢侈品,剥开这层尚且不如败絮,如今一顶“礼轻情意重”更衬心意   --无怪乎那么多人宁愿庸庸碌碌,毕竟亲情的港湾太温暖,想着这样挺好、又不是没法活的自我安慰下,就任凭随波逐流,得过且过,连黄氏翻出庚帖的不妥她都没注意。   生辰礼是硬凑瞎赶出来的,林云芝以为如此便不容易了,不曾想陶家兴竟先头还备下贺礼:“这副临帖出自大家,书塾先生也说最适宜新人临摹锻炼字迹,自然不求嫂子能练得一手妙笔丹青,只管往后寻不见我,纸笺书信上能不假借他人”   林云芝闻言一时三庭不对五眼,许是自己回回有所求,都以字迹潦草做筏,叫人心底有了印象,礼物也如此别致,不上不下的显着尴尬。   陶家兴继而从怀里掏出丝绢,四角裹叠整齐,掀开来瞧是块墨色沉晕的墨宝,并一只兔毫竹管的毛笔:“松烟墨平常无碍,却不适长久之用,我托好友寻了块好墨锭,嫂子初学,难免要下日久的功夫,松烟墨味重,满篇刺鼻熏臭,如何能提起心思临摹,有块好砚,习字也有兴致”   “我常年归在家中,字不字的委实不大要紧,倒是你”林云芝心底熨妥,家兴这孩子远比自己当初想象的好相与,扭上正道后,丝毫不用自己多费心思   如此之人再联及书中描刻的阴鸷诡谲,她觉着书上所述,深地下来说过于轻描淡写,毕竟纸上谈兵的痛楚,比不过实时的切肤之痛   她软和了脸色:“既然是托好友带的,自然品貌都好,最应你自己带在身边,你久未朝家中索要银子,那些笔墨纸砚烧钱,我去取些与你”   正说着要往屋里头走,陶家兴一步跨到跟前,将丝绢包胡乱塞进林氏怀里,而后不知哪里翻出来的勇气,摁住林氏挣扎的手,声音不稳着颤抖:“银子我有,以往我没出息,要嫂嫂供养,如今月里有三两例钱,足以维系我过活,有秀才的名声在,我卖过几副字画,得了好价钱,且字画行的掌柜放眼,只管我来卖定收,这笔砚便是用那些银钱买的,嫂嫂为陶家作为良多,家兴别无它话,唯有一回送礼,无论轻重,还望嫂嫂给我份安慰收下”   “成,我收下”林云芝叫他攥得手疼,又不禁心疼,他这十里八乡十几年来唯一的生员,能拉下脸去卖字画,已然将里子丢掷在地上,自己若再劝阻,无畏是在陈裂的伤口上撒盐,戳他痛楚,现下最好的是自己越喜欢,这孩子年轻劲儿用来上的自尊才能得以保全   玩笑道:“这回便送这么大的礼,生辰年年有,嫂子若贪心,岂非家兴要年年送”   所有事冠以年年,那都是顶难的,陶家兴嘴角没留意抿成一条缝,隐在衣袍下的拳掌攥得咯咯响   林云芝见他脸颊绷紧,吓了一跳,真怕他一根筋咬牙答应,手忙脚乱要打自己择干净:“我不过说说,你莫要当真”   陶家兴却一颔首,接下来的话,直把林云芝摆在邢台上,万箭穿心般,他说:“无论往后嫂嫂如何,每年生辰礼,家兴定会为你庆生,华服珠宝不敢许诺,总归每一回我都会尽心,绝不会敷衍了事”不说还有没有机会像如今一样,以亲人之名出席,该有的真挚和尊重,从不会少。   连退路都被封死,林云芝一头懊恼悔恨自己嘴快,一面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欢喜,自己付出供养,并不是一无所获,她想自己如何都要供他出人投地,不言旁的,便是今日份的体面尊重,她觉着此举值当。   百般话又不及一句,她垂散开眉眼,少有的展颜:“嫂嫂,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手是真的残了,上山搬木头的时候扭到的,昨天上药就消肿了,今天才提的起力气打字 第48章 、季婆子临门   元宵往后正月的热闹也就到头了, 再之后正儿八经的节气便赶上立春, 枝头霜化,日子一日赛过一日暖和,也不用穿冬衣。   太阳底下妇女薄衫绉裙, 云鬓衣香,有附庸风雅的诗人文绉绉说,三月寒走春来, 坊内的风都比前些时日香, 林云芝有耳闻时, 还咧嘴直笑, 摇头晃脑点头, 确实如此。   天寒起来,风吹在脸上没股子人情味。   坊内有农家牵小春牛来卖, 半大的小牛犊被栓在柳旁, 连着声音都软乎乎, 往是最热闹的地,里里外外围着好些人, 但真正索价问买的却少有, 这不都已经四五日, 林云芝在坊内转悠,时不时还能撞见。   立春要挂春幡, 陶记酒楼也不例外,大清早李全并同阿斗忙活半日,那面红黄色的幡子总算迎着风猎猎作响起来, 林云芝笑着说:“劳得你们,我煮了馎饦,你们趁热乎着吃吧”   想着春躁,林云芝没敢像冬日里一样放羊肉,就着清汤酸菜,热烘烘的煮,最末撒了把鲜嫩的羊角葱,绿油油浮在汤面上,怪别说冬日里大口吃肉,忽地换成这样清爽的吃法,李全吸溜起来,腮帮子鼓鼓的,满脑门热汗。   等吃过朝食,菜行的人送来好些菜蔬--韭黄、豆芽、白菘、芹菜这些惯有的,有家竟有茄子、黄瓜一流反时令的菜蔬,问过后原是菜贩地窖里的私货,存放好,如今拿出来,能博个好价钱,林云芝照单全收。   立春后青菜的量,一日增过一日,而后除开这些,酒楼内便属豆腐、豆干、炸豆圆用的多,肉行倒是落在下程,门店里的菜也多半换成炒菜,少不得要废折菜的功夫,她与李氏折芹菜叶子间隙,闲聊着谈起家常来。   “家兴前些日子去府州学塾,我瞧着娘精神一下蔫吧了,老二跟我说娘下地迷迷瞪瞪的,险些在田埂上崴伤脚”你说这走过半辈子老路还能跌,她娘得多游散。   李氏两边的眉压不住,“参差不齐”一高一矮的宣着担忧:“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娘跟三弟妹前门对后面,见些天更像是仇人,日日里争吵,我怕她如此下去,伤身子,不若把人接到镇上来,你觉着如何?”   “我哪里没劝过”林云芝一摊手说:“早前酒楼开业,我就同娘说过”   黄氏不知哪来的通病,说舍不得院里几处养的家禽,人好挪,但说那些牲口不成,在乡下好穷养,林云芝如此提过两嘴,就彻底歇停劝解的心思,李氏再提及也是听自家男人说的,若不是这事不可开交,自家男人根本不会把事捅到自己跟前。   “嫂子,还是收整出一间厢房来,我叫老二多游说几次,没准娘心一软应下,谁又能说好”   林云芝说成,等午后空歇的时候扫扫落灰,菜折采完酒楼里零零散散有几名食客登门,笑着将人迎落座,而后递过食单子说:“郎君可要点些什么?”   那客人有些奇道:“如何火锅少了好些花样?”   也不晓得这是第几个问,自打食单有过翻改,酒楼不少是火锅的忠实粉丝,一瞧单子上琳琅满目的小炒菜品,自当有疑惑,   林云芝不耐其烦的再一回解释道:“现下往后,气候越发缓和,郎君可想想,届时一口热腾腾的锅子摆在食案,滚滚白气扑在脸上,还未动筷已然汗流浃背,热腾腾滚脸,哪里还有食欲,这火锅子原是冬天的懒物,挪到如今,吃起来不大爽朗,渐渐会撤换”   食客点头道:“想来你们庖厨多花样,季度更迭,费心处也多,只是我不大懂这些小炒,劳烦小娘子举荐一二”   如今乡野之内不大盛行“炒”,多为蒸、炖、煨、烤,鱼肉一途上如此烹调是顶好的,因而肉类内常有筋膜,火候愈长久愈发酥烂爽口,可菜蔬如此便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两者追求的内在大不相同,菜蔬要火候在一时之间,供不上,味道提不上来,一切功夫白费,一碟子菜柴老难咽。   林云芝说:“今日后厨有极嫩的韭黄、长茄、冬笋,郎君适可点份韭黄炒蛋,红烧长茄,蒜蓉笋鲔,最末再补个罗蓑炒肉,豆腐羹便是极好的,既尝得爽口,又不至于太腻味”   二三月的韭黄,摸样好瞧,嫩黄_色的一茬又一茬,炒蛋或是就着做搭菜,都是上佳。   食客听她介绍,也有些馋:“照小娘子的意思来”   记过食单子后,林云芝喊李全端茶饮子伺候招待一二,自己踅入后厨交单子,这些小炒大部分由着阿斗经手,若是实在后厨忙活不开,林云芝有时也会帮衬些,最初时修缮酒楼,厨房是特地交代过,安置了两口锅。   如此之后,到午食的时辰,酒楼内座无虚席,大多数是尝过小炒甜头的回头客,各种吆喝着点菜。   绿油油的青菜摆在食案上,如何都叫人耳目一新。   立春过后灰突突的山林田埂,枝丫狭缝都牟足劲儿往外冒青,淡淡一层笼在面上,抚着风荡开一波绿潮,连着人的心意都吹散开,   徐府的当家夫人郑氏都快愁秃了脑袋,元宵那日水云坊,自己为的徐家能在温氏面前得脸,闭着眼胡买一气。   数十两银子不听响头酒悉数砸进去,最后还是被东街盐商林家拔得头筹,没能挣大脸不说,瞧着那堆瓶瓶罐罐她就满肚子火气,不知该如何处置。   县令家庖厨出身的小公子,没理没据整出这些所谓的养生补药,真能有用?她瞧着是县衙府邸漏顶,又逢春日雨多,朱家掏不出捡瓦的银钱,名不正言不顺收受贿赂,草草想出这法子。   最得脸的自然是银子使得最慷慨的,余下的,能不能得眷顾,全得看县老爷“心有余力”如何。   徐老爷闻言劝道:“商求官行便,从来都是十有九空,若回回能见成效,历年州府御史早早朝京都御史台奏禀,哪家县令地方官能做得长久”   郑氏说她晓得,只是心底下有疙瘩,:“旁人得去也就罢了,偏偏是林家的小蹄子,也不晓得他家妖精吹哪门子枕边风,能叫她吝啬鬼丈夫舍得掏银子”   现下今年才开个头,节气里还得有多少封邀请函,各种花灯、郊游做由头,郑氏能推一回还能一直推不成,一想着在外头遇上林家那张作践的嘴脸,郑氏如一口陈年淤血卡在喉头,叫那些瓶罐再一刺,生就憋了满肚子火气。   “你实在见不得这些东西,一应送人就是”徐老爷瞥了眼瓶罐外头贴着的纸笺,上头端正的书着用处病症,他挪移道:“倒是详刻,我记着你前两日一直念叨,你娘家弟媳气血虚,怀不上孩子,且将这些送去补补,不定来年能博个姑姑来当”   “不懂厉害的东西,你就敢央着我往亲戚家里送”郑氏顿时扬起眉角,声色内敛道:“徐旷达,说说你安的哪门子心”   徐老爷也沉了沉脸:“我与你出主意解困,你反倒不乐意,随你,总归心烦眼不净的不是我”   说完,往书房去躲风头去不愿吃这窝囊气,郑氏恼怒地瞪着眼,浑身力气使不出来,憋屈的火气险些烧穿心肺。   她边上伺候的老嬷嬷插嘴道:“夫人何必跟老爷较劲,您娘家弟媳嘴里吃过的不正经药方还少过?夫人差去问问郎中,可有不妥之处,若无安下心来,这顺水人情送出去,还能不污夫人眼睛,一举两得,夫人何故要纠结其中”   这老嬷嬷是郑氏打从娘家带来的,在她处很有体面,遂而说话行事,郑氏多半会听,这回一样不例外,郑氏疑惑道:“真能成?”   “能成”老嬷嬷点头:“舅奶奶又不是天生的蠢货,自个还能没个计较,真要是吃不出好赖,哪里会久用,她那厢得了恩情,往后您娘家弟妹重你敬你。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往后老夫人老爷有过春秋,娘家能给夫人搭把手的,只剩下您弟弟,您也晓得枕边风的厉害,比起您这个外嫁的姐姐,娘舅少爷岂能不偏他自家夫人的理”   “您捏着舅奶奶的好,也就相当于捏着舅少爷的好”   郑氏此下一通百通,没来由给水云坊做起广告来,且这往后还是一记极有力的招牌--郑家弟媳吃过阿胶滋补气血,安安分分几年的肚里竟有回音。   林云芝全然不懂这其中误打误撞,而后打响水云坊的招牌,这会子她正火急火燎的往陶家赶,陶老二今早递消息来,黄氏在地头伤到筋骨   如今已经难以下床,叫自己喊大夫去瞧瞧,林云芝让李氏照看酒楼,自己则亲自回去一趟。   郎中开过方子,叮嘱几句要紧的事项,林云芝恭敬地将人送走,而后折去给黄氏煎药,伺候她用汤时忍不住再提:“娘,您这下如何都不能留在家里,与我同去镇上,我也好有个照应”   黄氏也没法子,自己如此模样赖在家中只会拖累老大媳妇来回折腾,只是要去镇里却不能是今日,她道:“再等等,夜里见过人,明日咱再去”   林云芝疑惑:“娘说的是谁?”   黄氏支支吾吾道:“现下与你说不清,见过就晓得”   林云芝便不再多问,等黄氏饮完汤药,她去灶下生火做饭,想着多备些,万一黄氏说要见的人空着肚子来,也不会叫她空腹回去。   这世道如此无巧不成书,夜里抹黑,一盏灯笼远远来,近到陶家内院林云芝才瞧清楚模样,登时说不出话来:“季婆子?”   季婆子也没想着又会再撞见前头信誓旦旦推拒自己的小娘子,她有容钱的大肚,眉开眼笑道:“小娘子安,如何还是老婆子来给你做媒,你保管安心,定为你选这十里八乡最俊的”   林云芝:“......”   她彻底脑子混乱,全然不明黄氏葫芦里卖哪门子的药。 第49章 、歪打正着   季婆子也不是头回窜陶家门, 头次吃瘪, 以着自己“铁娘子”的名,不甘心两宿。经手操办的喜事不说半百,亦有三五十桩, 细心咂摸,品出些许关窍却不难,单就相亲这事上, 陶家长媳没生有半点心思, 牵线原是两方有所谓, 兴才有的撮合, 一方若半死不活的, 媒人磨破嘴皮,一样无济于事。   私底下她都已经撂下这份子喜钱, 陶家主母登门商谈, 她缓了半晌, 好不容易从灰烬土里挖将出那点儿“星火不灭”,这婆媳两南辕北辙的神情, 说没名堂在里头, 那是假话--既然自己跑一趟腿, 比起之前,如何要尽回人事。   季婆子不闹不催, 老弥勒佛似的往长条凳上,稳如泰山一坐,摆出副礼笑相迎的款儿, 林云芝手心下“一巴掌冷落”,就此掀了肚皮的鲥鱼,没等在面上兴风作浪,就草草憋回心底。   “老大媳妇,今儿这事也不是偶然,我琢磨好些时候,想着趁今日一并说清楚”黄氏细讲起缘由:“守孝规矩上要守三年,寻常寡妇膝下有儿有女,加上咱家日子越来越红火,自然不愁改嫁,耽搁两三年无妨,你无儿女所累,年纪只比待字闺中的闺女痴长一二,相貌手艺,在十里八乡里是把难得的好手。   “由着季婆子把关,咱多赔些嫁妆,寻个头婚强健的儿郎,没得要操心鳏夫那些琐事白赖的家事,日子滋润和美过下去,也算我对得住你”   黄氏铁了心不吃这笔糊涂,不理会老大媳妇的假花样:“莫不成是对季婆子有芥蒂?”   林云芝二五眼没等装明白就被扒破,干脆破罐子摊牌:“娘,我上次回绝的多恳切,如今脸便有多疼,前后还没囫囵两月”   这悔同上辈子无为青年发誓“要做国企首席”一样,心口不一,有种听听就算了的错觉。   黄氏眉角一挑道:“换个媒婆你就能乖乖听话?不说全般通晓你心底下的小算盘,五六分却不难,诓我说与老大夫妻情深的鬼话,权且先省省,前后没几个月的夫妻情谊,再说我自己亲生的儿子,能不晓得几两德行,原不是那些能叫旁家闺女一见倾心的脾性”   “又不是铁板钉钉,没准我就爱吃老大那样的性子”林云芝还想争辩,叫黄氏虎眼一瞪,当下心底搅起两道声音,一面嚷嚷“人家亲娘都愿意为你做媒,自己犯什么矫情,干脆顺水推舟一回,总还能越过越孬不成”   另一面则下巴矜傲地仰鼻俯瞰,“自己如今什么都不缺,唯独少个伴儿,既然寡妇名声约束所累,再嫁不抱攀龙附凤的念头。”   两不盼间,林云芝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在相貌协会的池子里,不浅不深地泡了两辈子,早泡发进骨头里,扭转不过来。   “这季婆子名声极好,前次是我没看明白”黄氏此前寻过别家,但大多拿钱快,办事迟钝,再听陶家寡妇想做头房,喜婆一个两个,不急不缓吊着。   她性子急,哪里能容这哑巴亏,一应全闹翻过后,得堂兄弟家妯娌说起--她家儿郎以前也一直拖着,眼瞅越发不成样子,后找到镇上“铁娘子”办,这事才成,故而推着老嫂嫂去试试,黄氏别扭闹过好一阵,这不才咬牙下定决心。   “老嫂子,成不成您倒给个回话啊”季婆子见陶家婆媳嘀咕劲儿渐次没了声响,暗自明白差不多火候,拿捏着时候插话进来:“不瞒老姐姐,得您前脚嘱托的功夫,我记挂着翻手里的姻缘薄,正经儿有家儿郎求亲,相貌年龄跟嫂子说的相仿,家境殷实   祖上世代商贾,府宅、田地齐全,独独想寻个精明的当家主母,一直不得果,遂而托问到我门下,瞧着您家长房儿媳,可以试试,没准能成段佳话。”   黄氏略一惊这“铁娘子”手脚麻利,而后回过神拉着林氏,柔声道:“娘不会害你,若我稍敢些自私,谁舍得把贤良的儿媳妇推拒在门外,就当娘有点良心,不敢对不住你亡故的母亲,相看相看,亲事妥与不妥都是后话。”   “我这脚不能白遭一宗罪”   林云芝瞥见黄氏眼底的愧疚,绷在心底不知名的弦莫名一阵轻颤,许是上辈子奶奶弥留之际,最常念叨的便是自己成家,这会子黄氏的模样渐同与世长辞的奶奶相重合,漫着股无力:“那便相看相看”   至于后话,许是不大可能。   黄氏喜笑颜开,顾着身子没法子挪动,只好直起半身朝季婆子招呼,而后从枕头下掏出张红皮庚帖,递了出去:“这是我家云芝的生辰批字,你拿去与他家瞧瞧,若中意了,管来支会我一声,也别来家里寻我,同上回去酒楼就成。”   季婆子心底已然裂开花,哪里有什么儿郎求亲,倒是求着她撮合陶记酒楼女主子与自家爱子的掌柜,不在少数,想起事成之后的天价喜钱,季婆子恨不得立时替对方给出回信,克制下冲动后,玩笑道:“老姐姐难不成还信不过我?亮招牌的事,哪里敢怠慢,定给老姐姐办的妥当”   黄氏问她用没用过饭,得了告辞的话,猝地一弯眉眼,指着林云芝说:“替我去送送你季婶子”   “留步”行至院井时,季婆子忙道:“小娘子便送到这吧,我乘着轿子来,不肖远送,快回去照顾老婶子要紧”   等回了里屋,黄氏正好整以暇的坐在床帷,婆媳两紧着又说好会子贴己话,时辰经不住熬,不大多久两人眼皮子沉珂,经不住困乏。   林云芝替着挑灭床帷边上的油灯,唯留一盏于桌前,不至于太亮堂睡不着,又防黄氏夜里起夜,自己跌跌撞撞怕出事,嘱咐叮咛:“娘,有事只管喊我,我在耳房下处歇着呢”   黄氏摆手示意:“去吧”   偌大的屋子,针落般沉寂,屋外冷风呼啸,唯有屋内一豆子灯火忽明忽暗,圈落下片拘谨的光,装起来怕是不及一只海碗,撒在宽大的屋子里,黝黑的幕布下泛着些耐人寻味的碎金色,好歹眷顾了眼睛。   耳房里,林云芝正仰在被褥堆里,想着法子婉拒所谓的相亲的仪式,由着不安稳事杂,昏昏沉沉睡过去时,竟不大体面的做起场梦。   云里雾里瞧不真切脸,只依稀对相亲之人出乎意料的满意,而之后娶亲事格外顺当,前后未满半年已然至迎出门子的地步,喜烛明仗中高高兴兴随至夫家拜堂,亲朋好友围着道喜。   眼见媒人那句“送入洞房”音落,就闻外传“新探花郎到”,而后花厅内众人纷纷距离叩拜,连着自己所谓的未婚夫也拉扯着她一道下跪。   两膝没等落稳,肩上就霍地一沉,一股大力将自己踹翻在地,珠翠盖头零碎碎散开,她回过神正要去看哪个胆子包天的狗东西踹自己,迎面就劈头盖脸砸来冰冰冷的呵斥:“娼妇,有坏纲常,给我押入县府大牢,秋后问斩”   喜事突逢遭变,花厅内早已经兵荒马乱,喜婆席客纷纷撂袍子奔走,唯恐被连累,林云芝挣扎着要去看清下令者,却猛地与新郎官打个照面,一时之间吓的魂飞魄散--厅内哪里还有同她一见钟情的男子,而在旁的新郎官那张脸赫然变成“陶家兴”的模样   他此刻掀着嘴角,眼尾含着两分轻佻,两瓣薄唇翕合,怪别说自己竟读懂了,而这一懂,她木地一转头,她与其说是人,不若说是面正衣冠的铜镜,两面光可鉴物,她居于中间充楞,左右是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   连眼尾内的清嘲,都如出一辙,顶着同样模样的“陶家兴”冷冰冰的嬉骂她“娼妇”,而后便是一记重力兜头而下,桌台前一盏鎏金陶制双耳瓷瓶,彭地一声砸在脑袋上,血沫横溅。   林云芝猛地惊醒,额角生汗未褪,裘衣湿哒哒黏在身上,气息失衡般急喘--她心底下狂跳,总觉着黄氏打算的相亲不妥,这梦来的太古怪。   外头微微放亮,她窝回被窝躺有大半个时辰,眼底的恐惧悉数褪去,才腾挪爬起来穿戴衣物,而后伺候黄氏洗漱吃朝食,大大小小的包袱收整,临近午时折腾完,搭在借租来的驴车上往镇上赶。   “屋里头东西已经备齐了,娘不肖费心思”李氏掺和她娘说话,等出门却叫林云芝拉去角落。   李氏亮堂堂摆着困惑,深不明其中意思:“大嫂,你如何鬼鬼祟祟的”   林云芝说一言难尽,将黄氏安排媒人相亲一事合计捅咕,李氏下巴都快惊掉:“我还以为最先忍不住有念头的是我,没想着娘倒是厉害,直接为大嫂安排好,如此好事,嫂子缘何要愁?”   或许在李氏心底,嫁个男人当归属便是最好的出息,寡妇婆娘能许她再嫁已然不容易,可大嫂支支吾吾并瞧不出喜悦,看着林氏越发明艳的脸,忽地福至心灵。   她瞪大眼捂着嘴说:“大嫂,莫不是你有中意的人,所以不想娘再安排?”   林云芝默然将爬至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似乎见李氏眼中的万分不虞,如此理由不乏是好方法,又不好展现太拙劣,似是而非叫李氏越发笃定,吊着她抓耳挠腮,最末一露哀容恳求   “弟妹,你得替我想想法子”   如此无疑不在回应自己,李氏心底百转千回后最先猜忌起林氏所谓的意中人,兜来转去她便猜到朱韫脑袋上,毕竟那些事瞧在眼中。   若地位权柄,县府小公子无疑是良配,想着往后自家有门县太爷亲戚,能行方便在后,旁人要惦记他们也得先掂量斤两。   李氏止不住高兴道:“大嫂只管宽心,除开保守外,我还能替你应付应付娘”   不经意收获战友,林云芝也欣喜,喜闻乐见:“劳烦弟妹替我遮掩,如今还不是揭开的时候”   李氏直点头,林云芝单凭两人有些不够,并就着李氏原模原样的猜忌与阿斗说过一回,等她拒了这次相亲摊牌做假有心上人,他们的话能作证。   阿斗听完小娘子暗有所指的话,脑子里兀地浮现沈寒的脸--小娘子终究还是折损在美色上。   作者有话要说:简而言之,两磕cp头目没碰头 第50章 、乱点鸳鸯谱   南黔府打从三月各县镇生员入学, 茶楼酒肆、文馆书楼的散客总算从平添无趣的日子里刨出点盼头, 闲话谈资也有了主心骨   不再随波逐流问“你家冬日用膳美不美”“三姑六姨与孩子的封红大不大”这等鸡毛蒜皮的事上,而是评头品足巡抚不久前奉旨张贴的文章,边上罗列着作者于此次院榜中的名次。   文章是这届生员中被学政官点中极好的, 府衙如此行径用意有二,一则叫还在原地踏步的童生有个榜样,瞧过以后晓得自己差在何处, 往后该如何行笔讨学政喜欢;   二则借机警示此次生员, 劝他们收敛高人一等的矜傲, 不与京畿相较, 自个身边优秀者笔笔皆是, 有些此次不过侥幸得名,平常文采德行还远不达水准。   现下将好文章往他们跟前一贴, 前后有了比对, 能浇灭那些本事不大, 尾巴上天的狂徒,毕竟生员实则不过是科举路上的第一道门槛, 要想入仕为官, 如何也得乡试提名, 得封孝廉才行。   科生如过江之鲫,大浪淘沙, 有着颗清醒的脑子,总能长远些,知府老爷用心良苦, 每每起兴致又不懂铺叙,以此开头,最不济不会冷场子。   “听说没,此次甲等文章竟有三篇,连着知府老爷都惊动了”   所谓同阶官员也分三六九等,文章亦然,甲、乙、丙三等虽说名头上都喊生员,但内里文采成就差距甚远,南黔府在晋朝十三州府中偏下三流,每次科考能有一名甲等生员,足够撑门面,如今远胜从前,知府不说扬名,在同官衔知府之间,谈起时也足以吹嘘一二。   有懂得详情的解释:“府里与往年无甚差别,这回之所以名额上漂亮,是下县争气,你们怕还不晓得内里,另外两甲的文章,皆是下县生员所作,要不是沈寒公子强撑门面,今年府州各大书塾的先生,脸只管要肿,书香世家、豪门大户那么多真金白银往里头砸,权且不如人家穷山恶水里养出来的厉害”   “为了今年大选,韩大人前不久还特地跑一趟正通学府,单独召见三人,许是给过承诺,听学府里的同窗说,瞥见沈寒与两张生脸同行,难得有好脸色。”   至于是何承诺,他们就无从谈起,但再不济又能窝囊到哪里,毕竟南黔沈氏素来眼高于顶。   正如外头所议,知府韩鼎那日所抛玉砖确为不同寻常,解送入京太学,也就是正儿八经的京城考生,皇城天子脚下,同窗往后大有为朝廷命官的。   寒门登科入仕为官,其中裨益无甚言表,陶家兴心底下有面旗鼓,咚咚作响,深明自己不敢轻纵--心绪难平之余,连着两日研读道经圣贤书才压下,没等捂热乎,就叫夜里一场梦搅得七零八碎。   梦里自己秋闱桂榜提名,博得入京的资格,兴致冲冲回家报喜,待入家门见到满院子喜庆,他娘簇拥着他嘘寒问暖,而他却在四下那道身影,却寻不着,心底更为焦灼,又叫黄氏缠住脚没法子挪动,索性直问他娘“如何不见大嫂”   他娘登时哑言,面上觑着不明的神色,支支吾吾半晌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边上的二嫂一板眼说:“娘为大嫂找了夫家,前些时候已经过门,如今同我们是两家人,小叔不肖再打听”   “为何”陶家兴像是就着把匕首捅进胸膛,连着那颗滚烫的心一并挖将出来,身子那点温度不断从指头缝里流逝,自己废尽周折。   破口依旧有挡不住的冷风侵蚀脏腑,身前无铜镜叫他比照,只记得透过母亲的眼底,他见着只红眼疯狂的野兽,濒临死境后仍在垂死挣扎,他想问“为何要把她送走”,又不知以何面目,作为亲人能见她再嫁,那是得高兴的。   他自然高兴不起来,他的喜欢素来不敢露出马脚,自始至终都在自己心底一亩三分地里折腾,将他不大的心肺搅得不堪入目,那一刻他想自己不想藏了,他要将喜欢剖出来,想结束这场比春生黄粱还虚幻的喜欢。   浮游泥蝉尚能果敢窥探天地,哪怕生存轮回只在朝夕,好歹在追求挚爱之物上,他们前所未有的值得钦佩。   有些念头犹如三月里的草芽,一旦在宽阔辽远的野草地上扎根,远远瞧不见它破土,但无需日久,转眼蔓草连天时,你会发觉自己以往所谓的“隐忍”,在它跟前连溃不成军的资格都提不起来,同时这念头,从不分是梦里还是梦外。   陶家兴少有过这种刺穿心肺的梦,乃至数日后再回想,依旧经久难消,心底正冒着股无力,房门叫人从外头推开,人未至声音已然随着风钻进他的耳中。   “我打听到了,清明时有位同窗要回往隰县,车马排场不小,家兴兄若有心回去一趟,能顺道搭其车马”   说话的与陶家兴是邻友,生员与童生优待就不大一样,正通文馆仿着京畿国子监扩建,算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成果,住宿条件却不差,单人单间,吃穿用度一应有人兜底,里头人只管读书一门要紧事。   事独久则生厌,邻友姓董,当名个方字,生无大志,此次得中生员大体真应了那句祖宗保佑,诗文典法只能用马马虎虎糊弄过去。   但要论他这全瓷里少有的掺假赝品有何长处,便要属光爱结交好友,且在同窗里混得风生水起,才得隔壁院赐名“包打听”,又是府州人氏,陶家兴不禁推敲梦,愈来愈慌,真不定自己娘会不会出格。   他想着回去坦明心意,不管结果如何,总好过梦里。   府州离地方下县路途遥远,并非他不想着租马车,而是马行近来马匹紧缺,早早有人定下,等空出来也得排在端午前后,如鲠在喉,换谁都等不了,遂而便请着同窗想法子,找门路,不成真有成效。   “不知是那位同窗?”陶家兴已然想着掏腰包,搭车固然不能空手,使银子能稳妥些。   “倒是巧,家兴兄也识得,正是沈寒沈公子”   这回陶家兴先疑惑,沈寒实为府州人士,怎地会与隰县有牵扯,莫不是访亲?事在清明前后,祭祖归乡也不稀奇。虽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仍旧打算走一遭问问。   **   林云芝最近委实有些伤神,尤是在同季婆子安排的公子哥碰面后,那人模样只能称句中规中矩,言行举止因是第一次以相亲对象的身份见面,自己一时半会没法子评头论足,毕竟没有前者比对,总归下来自己是没瞧上,有黄氏在边上盯梢,自己不敢太不给脸面,老老实实“洽谈”半个时辰,正打算想一句委婉话推拒。   不曾想对方说:“不知为何,某与林小娘子总有似曾相识的错觉,不晓得此前是不是有见过”   林云芝跟着打马虎点头,说自己常在街上转悠,没准有过一瞥。   “如此也是可能的,大体我与小娘子的缘分不浅,今日一见,某知小娘子性情纯良,容貌又好,谁若能娶你为妻定是上辈子积德,这样的福不知会落在谁身上,小生倒有些艳羡”   这是瞧上自己的意思?林云芝没敢正面回应,只想着抓紧些糊弄过去,这看顺眼吧有时候容易,有时却好比登天,如今她心思不在这上头,便是绝色的美人在跟前也得打折扣,更何况陆棠本就经不起打折   她笑道:“缘分这事谁说得准,没准姻缘老人过两日记起人间还有我这么个小喽啰,顺手给我牵红线,如今他记不得,我如何蹦跶也是白费力气,陆郎觉得可是?”   陆棠并不是啥都不懂的二木头,相反有个精打细算的酒楼掌柜爹,打小教他听风辨音的本事,陶家媳妇话里看着规矩,实则对自己全然没念头,照着自己的脾性,原该撂担子的,但惦念起临出门时自家父亲千叮咛万嘱咐,陶家这寡妇若他有本事哄进门,往后他如何在外头洒脱,他全支持。   有哪些莺燕环伺做引子,陆棠出奇的有耐性,既然对方一时半会不会改主意,自己日日来她跟前送礼,总规妇人逃不出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在他心里没有挖不动的墙角,他说这酒楼开着,便在这用饭,问林云芝可有何推荐。   林云芝见他八风不动,心想既然你能闭目塞听,她就敢让他人财两空:“那是顶好的,能得陆郎喜欢,也不枉我闷头学手艺,只是.....儿涉猎颇多,陆郎叫我举荐,我真不该如何,想着能叫你吃过遍才好,又恐铺张,实在左右为难”   寻常愣木头的人在脚落站桩,林云芝尚且还会收到些许食客的打量,今日为敷衍黄氏,自己仔细收拾过,衣裙容貌无不透着妍丽,加之又是一脸娇嗔叹息   . 陆棠自认混迹风月场,见过不少美人,原该审美大有长进,不查还是叫她晃花眼,不过脑地说:“如此,也不叫小娘子做难,你看着兴致做,最末我一应付钱”   林云芝这下狐狸尾巴都快翘上天了,她说:“陆郎,此话当真?”   为能坑笔大钱,她把面子里子往后头稍了些,玲珑眼不偏不倚如两把勾魂的链子,陆棠哪里经得住美人娇嗔,当下大手一挥说当真。   林云芝喜滋滋摆着身段去后厨,拿出看家本领,各色菜肴专门挑贵的下手,陆棠起初还能云淡风轻,最末一碟接着一碟,自家老子好歹经营半辈子酒楼,他对菜肴席面一窍不通?   大体心底下估了价,心豁地被裁去半截,但这话已经放出去了,林氏聪明的很,自己不亲自来而是喊阿斗端菜。   阿斗一张死人脸,陆棠想说两句,叫他泠泠一瞧,不知为何先将胆子吓回去一半,最末结账的时候,银子彻底挥霍一空,原出来相亲他爹多给了五两银子,加之自己拮据剩下的,一共十一两,尽数赔进陶家酒楼。   陆棠走时别提多有趣,林云芝简直乐坏了,不光有银子赚,还能彻底打消对方娶她的念头--毕竟谁敢娶个曾经掏空自己的媳妇,轮她管家,男人不得憋屈死。   如林云芝所料,陆棠将这话给他爹说了,陆有圭听儿子一顿饭花十一两,登时蹬鼻子上脸将人打了一顿,边骂道:“败家玩意,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相个亲就送去十两,等真要是定下,还不得把你爹家当都送出去,老子要的是她林氏的钱归到咱家,你这没用的废物”   父子两围着花厅追打好一阵,外头奴才听到小主子的惨嚎,憋得难受,又不敢笑出声。   陆有圭这人钻钱缝里了,从来就只有他坑别人的份,这回被林氏摆了一道,自己私地下又报不了仇,所有气只好撒在儿子身上,如此陆棠光荣在床榻上将养了半个月。   由着一方没消息,林云芝也同黄氏坦白说自己其实有心上人,现下不是时候。   黄氏一双眼瞪得溜圆问是何人,林云芝半真半假说:“您不大识得,是我在酒楼里认识的,他人极好,且待我又大方,早前就同我说过想娶的,但我想着陶家便推拒了,您如今非要我嫁人,那我定然只会委身给他,等他下回来,我定与他表明心意,娘就别掺和了”   大儿媳妇说的情真意切,黄氏大致新乐三分,而后问过老二媳妇一家且与老大媳妇最要紧的阿斗,皆是说老大媳妇却又心上人,黄氏这下舒坦了,也不催着相亲,就坐等着人上门来。   林云芝不想一谎不成竟要多谎来圆,脑袋瓜都快愁秃了,谁想自己的独善其身大法非但没成功,反而跳进更大的坑里。   这厢黄氏没等到老大媳妇中意的人,反倒迎来个妓子--说是来求林家娘子给活路的   一家人全都是一头雾水,林云芝说:“我与你素不相识,我家做吃食生意,如何碍着你活路了?”   那日店里食客鼎盛,都叫这场好戏震得头皮发麻,纷纷围着看热闹   那泼妇以为林氏是想抵赖,她好友与自己说过,陆郎与这女人相过一回亲事,便宛如和尚收心,自己传信也不回,派人去府上问,没等进门就被轰出来了,这两头不清不楚,再经胡思乱想,更是火上浇油,遂而她这妓子脸面不值钱,为了活路干脆闹开。   “姐姐宅心仁厚,妹妹一辈子只喜欢陆郎,往后姐姐与陆郎成婚,不求与他做妾室,只求还能当个暖心人,时不时见他一面足以,如此姐姐也不肯吗?”   围观者大多目瞪口呆,看着林小娘子望她能个解释,这陆郎妓子之间的情深义重从何而来,与他又有何干系。   这看热闹的,自然越大越好玩。   作者有话要说:情人节快乐 第51章 、继母寻门   林云芝大致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同相亲对象外头的红粉知己, 来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 她这人有闲暇玩心,你要怎么演都能奉陪,吃一二两的亏, 也不打紧,毕竟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凡事爱强出头。   但对方若不知所谓的踩进来, 越过底线, 受气包还得奓两回毛呢。   寡妇对妓子, 全然没必要软言软语, 她话锋自然带着刃:“妹妹这般乞求, 姐姐不懂要怎么应了,我家男人老老实实在地里躺着, 三月春来, 坟头莹草怕没少疯长, 你硬要低三下四,与我姐妹相称, 我倒是喜闻乐见。   不过妹妹身上背着奴籍, 入家门怕多有不妥, 今儿姐姐也能敲出来,你与我家大郎是有情谊在的, 家里不短那几两银子,我做主花银子替你赎了身,再同他拜过冥堂, 往后喊姐姐也能喊的名正言顺”   她这三两句便把话理明白,围在四周,来凑热闹的路人大多不带脑子,贯有先入为主的通病,不管真假,由着她上脸虚情假意一回,他们脑子里早已有了编排--无外乎林氏男人不晓事,留在外头的风流债找上门,要着寡妻收拾烂摊子。   这外室正房之间,素来有层公道在--男人最通晓男人,叫他们扪心自问,养在外头的,能是什么正经姑娘?自己或许一叶障目,但沦为旁观者时,大多又能正义凛然站出来,谴责他人不守夫德。   陶记酒楼的老板娘,性子为人常有被念叨,左右无有不夸赞的,当下就有几个为她打抱不平“没得你这么欺负人,人家林小娘子是心善,年纪轻轻守活寡开办酒楼,日子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现下还要受此等下三流的妓子恶心,要我说吸血虫一样的东西,趁没显出气候,早早扫出去,免得惹一身骚”   反驳的旗号一旦升起来,后头晕头晃脑间或跟着走,偶尔有几声反音,也一致被淹没在洪流声潮里,没能泛起丝毫水浪。   妓子瞅着场面,心里头一阵慌乱,自己撒泼打诨从未吃过亏,何时像如今一样被口诛笔伐,“我”了好半晌也没能把话补全。   林云芝非但嘴上得逞,手亦没闲着,将人从地上搀起来,相得益彰的露出心疼劲儿   “妹妹,你也糊涂,咱们都是做姐妹的人,连自家男人姓陶竟都能混淆,哪来的陆郎,瞧瞧眼底下的青痕,也是难为你了,妹妹只管放心,族谱虽没法子替你争一笔留痕,吃穿用度一面,我会想法子,叫你能舒坦些,不枉报答你与大郎的情深义重。”   “成全她什么?老娘没死进棺材,就容不得她进门”黄氏起先叫这妓子气得不清,又恨自己识人不清,那季婆子挨千刀的,没把姓陆的来历追查清楚,就赶着上门做媒,“铁娘子”的名号,这回要不给她剥下来,都对不住自己先头那点儿别扭愧疚。   老大媳妇一张口,她就明白戏要怎么唱,婆媳两红白脸分着唱,怪别说唱起来真有两分模样   “你要还眷顾那点体面,就老老实实滚回去,没等要我拿污水浇你”   最末的话莫过把自己的面子往地下踩,妓子压根站不住脚,在被四下声讨淹没前,灰溜溜的夹着尾巴折返。   应那句坏事传千里,暮食几位常熟的食客点菜之余,纷纷谈起安慰之言,林云芝原觉着对方更应该委屈才是,一晚上零零碎碎听进满耳朵,暗地下感同身受竟有片刻,真觉着自己受了大委屈   黄氏来屋里安慰的时候,她堂而皇之的收下安慰:“也怪娘太心急,前头那婆子名声极好,又有你堂婶举荐,娘自当以为稳妥,没想着是个败絮的黑心婆子”   黄氏掩着眼角,心里头委实愧疚,那季婆子平日里瞧着人模狗样,奈何心肠如此黑。   姓陆的表面看去老实巴交,实则内里一副花花肠子,未成家就在外头养妓子,这事要没他从中使劲儿,黄氏半点不信,没他推波助澜,人能寻上门来?   陆棠定下罪名后,不免庆幸老大媳妇有主张没点头应下这门亲事,不然今日便不好脱身,她整个人让愧疚托着架在火炉上烤,   跟前一直在找机会解释自己急切的缘由,索性借着机会说开:“娘手忙脚乱的,其实是怕你那继母找事”   林云芝有些诧异,打从自己嫁进陶家,同继母张氏的关系便没那么剑拔弩张,不是自己大肚宽容而释怀,而是两人一年半载基本不碰面,远非死生大敌。   没必要日日在脑子里将张氏的脸拉出来,记刻两遍,印象渐渐消淡,忽地一提起,她甚至连姓名也得思量一二,才敢说出口。   “她来寻过你?”林云芝忽地福至心灵,眼光落在黄氏拄着的木拐上:“娘的脚落伤,也是因我继母?”   黄氏没打算隐瞒,点了点头:“打从年前半月,你继母便隔三差五窜门,或明或暗同我提及你的婚事,毕竟老大去前未留下和离书,你依旧是我陶家的儿媳,她固然有心做主也不敢太过发作,我忧着你多想,让老二他们瞒着......”   张氏满肚子坏水,人又聪明,硬碰硬行不通,转头便想着磨自己,她占着礼法,为守寡的闺女另谋郎君的事传扬出去,她也能博个慈母的好名声.   甭管知事者多寡,这都是亲岳两家做主,旁人或多或少只能置喙她两句“表里不一”。   大晋不太拘寡妇改嫁,先帝的长公主开过先河,头嫁与蒙泰尔草原可汗和亲,因着命运多舛,先可汗崩世,转头被其长子收入后-庭,而其第二任丈夫野心勃勃,来犯晋朝疆土,被定北侯徐骁活捉.   届时在位的正是元德帝,两人一母同胞,自幼亲近,元德帝平定蒙泰尔叛乱后命徐骁迎长公主回京   两国交战,和亲者远在异乡,便是身先士卒,在油锅里煎熬,元德帝心疼长姐受苦想着为其选驸,又恐天下人嘴碎,便下过圣旨--四书六礼内,典教礼法间,亲岳两家商议协同,可免新寡三年丧期,再觅良人。   上行下效,律令高悬在头顶,黄氏因此才对张氏多有避让:“但她若铁了心,我只管也得拿出应有的成效来,你老实规矩,名声极好,怕她另有所图,做出些不大体面的事,才急哄哄为你安排,谁想着.....”   而这腿,她整日一颗心扑在老大媳妇亲事上头,难免脚下不实在,又跑去地里躲人,一不留神便伤着了。   黄氏咬牙切齿道:“这事也要怪老三媳妇,不晓得她怎么与你继母勾搭上的,总归她找不见我,便也不回去 ,留在老三屋里等着”   她自己也是没法,着急忙慌的却让季婆子摆了一道。   林云芝心底有个来龙去脉:“儿媳让娘做难了”   “没有的事,既然你坦白心中有意中人,娘也不必再大费周章,你自个有些分寸,你与寻常姑娘家比,终究没那份容易,要思量牵扯的事更多些,唉,我同你说这些作甚”   黄氏叹了口气,说自己老糊涂:“往后见过人,再谈也不迟,娘会替你把着,时候不早,你早些歇息吧”   “娘也早些歇息”   等将黄氏扶回厢房,林云芝非但没能松口气,反倒提心吊胆起来--她这一时半会上哪去找所谓的意中人?   照着继母张氏前头的做法,今日发生的事只怕瞒不过她的耳朵,黄氏这事办的确实不大正经,外人或许说不上,但张氏想着借题发挥,不要太容易。   自己姑娘被如此折辱,打着维护的旗号,就足够黄氏喝一壶,相亲的事张氏便能顺理成章插足。   林云芝思来想去,寻常此刻早已乏困,如今却格外去清醒,索性躺着遭罪,她便在书案前落座,照着每日的功课临摹字帖--与其说是书案,倒有些高抬,上头陈列着一盏油灯、一副文房四宝外,也就字帖勉强能称为“书”。   陶家兴原先送时,自己还膈应,想着宁可潦草一辈子,自己也决计不会临摹,但有时东西没有比对,不大能提起矫正的心思,等比过后知道何为有碍观瞻,无需旁人提,自己就想着改。   墨是好墨,临摹时没有大片晕染糊字,书写起来别样的畅快,等洋洋洒洒一篇临摹完,油灯已然打过两次火结子,天色渐晚。   案台铺了一层冷霜,大若圆盘的月亮格外皎洁,对看一会,林云芝竟勾起两处茫茫的无措来--脑子里忽地冒出后世每逢节日直击灵魂的质问,她没有对象!连肖想的男神也没有。   最难的还是要给黄氏找一个圆谎的心上人,简直没有半点思绪,触及到字帖上洒脱飞扬的字迹,她荒唐的想--要是陶家兴活在自己身处的年代,不定是个能肖想一二的男神,毕竟相貌气质确实不弱那些小鲜肉,相反腹有诗书气自华,那种诗文礼教之后的风度,是仿不来的。   **   因提防着张氏登门,林云芝早早想好对策,正巧那日自己将水云坊的规制拟定好,朱韫亲自跑一趟老取,跟前就撞上张氏和便宜爹,意外的老三媳妇也跟着一道。   三人身后缀着十来个上年纪的长辈,她定眼一看,有几张面孔颇熟,正是平安村几位有辈分的老者,还有几张新面孔,瞧着与张氏亲近,她猜着应是林家长辈。   果不其然,张氏一脸愤愤不平的上前,握着她的手说:“好闺女,你别难受,我才听旁人说,你婆母要随意安排你的去处,我虽不是你亲娘,却不能见着她把你往火坑里推,今日请了两村的长辈,便是来为你做主,我倒想好好问问亲家母了”   “缘何要将我顶好的姑娘,许给行为不检的混混。”   若不是心知肚明,张氏此次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林云芝或许能抠搜的掉一碗眼泪。 第52章 、灭继母威风   林云芝压下那点不如意, 明面还是维系该有的客套, 最末不能在这些耆老乡绅面前失了体统,由着张氏和她便宜爹拿住把柄,让李全沏些汤茶饮子, 而后牵着张氏的手拉着她入座:“蒙娘时刻惦记,儿心里头高兴,瞧您老久站着也不嫌腰疼, 快坐下, 喝些汤茶暖暖身子”   “你倒是有心, 不枉娘疼你一场”张氏颔了颔首, 手虚虚地搭着, 没准头轻拍着:“前头是娘大意,以为你在陶家的日子舒心快活, 当亲家母是真心疼你, 不好常串门, 免得被人说我上门打秋风,侮蔑你的名声, 却因忌惮这个、忧心那个, 一脚踩进别人算计的坑, 蒙在鼓里傻愣愣这好些时日,要不是前头娘听侄媳妇说, 还得错把仇妇当恩人呢?”   张氏说着一抹眼角,委实有本事,眼泪珠子要掉不掉的装腔, 她原就注重养颜,三十出头的妇人模样,细眉杏眼,眼尾虽有几道不浅不深的皱纹,却为她轻佻的长相平添两分风韵   怪说她爹五迷三道,原身娘病逝不过半年,林阔海便火急火燎迎娶张氏。   秋末入门,小寒前便得一子,其中的暗通款曲,早已是司马昭之心,一叶障目的法子,不过用来偏偏三岁顽童。   初时张氏对自己还多有疼爱,自打幼子林云出生,这后娘才有了话本里的影子。   原主那时还是个半大孩子,张氏前后落差变化,自以为是自己手脚不够勤快惹得娘不高兴,便想着帮衬家里讨好,前前后后把自己折腾成团团转的圆球。   后来张氏是重新待她好了,但自打那之后,林家不短她吃穿,不短她用度,像富家姑娘的养、像掌上明珠的捧,或许东拉西扯,她与什么都能东拼西凑都能寻出些相同之处,唯独在林家女儿身上,她无论怎么靠近模仿,仍旧找不出半点相似之处来。   原身性子软,迷迷糊糊当了十来年的“局外人”,性子养成好逸恶劳、不守安分,在左邻右舍里也是闲臭了名声,愈发不得她爹的喜欢,及笄时张氏替她草草寻了门亲事,打着门当户对的“旗号”,名正言顺的将她送出门   再不通关窍,临死前她也知道--她爹是真的厌弃自己,早前或许对母亲尚且留有几分愧疚,但在自己得寸进尺的日子里,出嫁前风风火火的一闹,原就寡淡的父女之情,彻底被斩的一干二净。   张氏这柄温柔刀,终究不见血的,在林家鸠占鹊巢。   这变了滋味的娘,如今裹着层糖霜,再拿关心的话来恶心她:“芝儿如今只管宽心,有娘替你撑着腰杆子,你爹同几位耆老为你做主,你若心底有苦,万不可憋着,没得憋出病来叫旁人称心如意”   她早已经恩断义绝的爹,这回也露出关切,动了动嘴唇说:“爹为你做主”。   林云芝眉眼染笑道:“哪有的事,爹娘莫不是听了谁的风言风语,瞧着看女儿如今的日子可有难处?”   她想张氏今日的阵仗,生意没法子做,心底有些发疼,白花花银子从指头缝遛走。   张氏自然下意识夸她懂事,叫她莫要逞强,那张嘴脸好似在欣慰闺女的懂事隐忍   奔波来的耆老倒不会连这点眼力见也没有,林家姑娘面白红润,哪里有受嗟磨之相,其中有个长相敦厚的,反驳道:“张娘子的话有些严重了”   张氏眉头一矮:“许是儿郎关心则乱,叫赵伯见笑”   “无妨”那姓赵的耆老摆了摆手说:“你自己有些分寸,今儿要议的事,趁早些处理,客套谴责的话,还是私底下再去与陶家计较”   这耆老的性情倒古怪,不肖像是被买通,脾性大的很,但既未买通张氏何故要带着他来,如今刚开场,便与她唱反调,别到时候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好在张氏听不见林云芝心底的吐槽,不然非得喊句冤枉。   姓赵的耆老,单名个柳字,为人品行忠厚,常年在村里头主持不平事,甭管事大事小,他都要插上一脚,拨乱反正说两句大道理,见天连轴转,好似比开封府里的青天老爷一日还充实。   听说林家姑娘被婆家欺负,张氏抱不平请动村里帮衬,虽不晓得为何独独漏过他,他依旧觉着是大事,自己得来,因而张氏见到他时,脸都涨成青紫色,又不敢开口劝,哑巴吃黄连,苦只能打破门牙和血吞。   黄氏半吊子听亲家唱完戏,淡淡道:“既然都说要计较,老婆子想问问,亲家要计较哪门子事?我如何不记得咱两家何时有过梁子?前两日,亲家不是还同我家老三媳妇有说有笑,才多大功夫,便翻脸不认人了?”   张氏眉头一塌,扬着股戾气:“我如今还称你一声亲家,无外乎是顾全两家的体面,你要装糊涂,这层窗户纸也没必要留着。”   “早先我就同你说过,要替芝儿寻门好亲事,当时你说自己会操办,拦着躲着不让我插手,听你立誓保证,我才信你三分,而后呢?陆家哪门糟践亲事,就是亲家母给我的交代?我死去的老姐姐若在天有灵,晓得有人如此诓骗她的孩子,非得寻你索命,既然你不愿做主,便让我亲自来,总归不能叫她一辈子耗在你们陶家做寡妇”   话音未落,黄氏先一声嘲讽:“恶心先告状,单就会嘴皮子漂亮,你能给老大媳妇相门好亲事?”   “别以为披着张人皮,就能盖起私底下肮脏的皮-肉,也别仗着自己有理就得寸进尺,老大媳妇如今还是我陶家的媳妇,你再有本事,我陶家不点头,你能如何?”   晋廷有法维系寡妇周全,但也得合乎情理,律法之外无外乎人情,陶家若是咬住不放,林云芝就算守丧期满,一样得留在陶家“当牛走马”。   张氏听了挑衅,登时委屈红眼,那些收了好处的耆老,趁着黄氏点的火,窜闹起来,平安村的耆老没敢明言,一则不愿开口得罪陶家--陶家才出个癝膳生员;二则,陶家长房儿媳与县老爷的关系亲近。   他们想着行事方便,私底下依旧得捧着人,两者相权,理所应当偏向后者,毕竟五十少进士,生员的福祸还远着,他们不见得能巴的上,因而他们今日并不是冲着陶家,实则是冲着林云芝来的。   擂台上的戏要怎么唱,全看陶家的立场--若不中意林云芝这儿媳,那矛头就得冲着陶家去,黄氏一番话,像条细而软的线,将两角的阵营不动声色连在一处。   “陶大媳妇,你话刻薄了”说话的是平安村阵营的,如今倒戈,谴责起黄氏:“虽说寡妇改嫁,要得娘家首肯,但你家长房脾性恪守,年纪且小,按理不该好生糟蹋了,”   赵柳也道:“女子未犯七出,德行敦厚者,若失良配,许再觅归宿”   张氏见风头偏向自己,冲着刘氏打了个眼招呼。   刘氏早早等着好戏登台,上前拉着林云芝的手,看向黄氏的眼中沁着不忿:“娘,大嫂待您如何,儿媳全看在眼底,比起亲娘也不逞多让,以为您会好生待大嫂,虽然我是小辈,却也得为大嫂抱两句不平”   “娘,您这回确实太过分了”   林云芝被刘氏莫名来的关怀扑个满怀,明明话里话外好言好语,她浑身骨头却不对付,不动声色的摆脱搭着自己的手,笑道:“我当你们所谓何事,论起相亲,我还是要解释解释的”   “婆母从未说过不许我改嫁,待我也极好,倒是娘同爹逼迫上门,恕我眼拙,没能瞧出来你们是为的我好?不说我还未改嫁,便是另得新夫,你们今日一闹,反而将我推至不忠不孝的位置,明白的知道你们为我好,不明白还以为是我串通娘家给婆家施压,您说我好端端的名声,由着这么一传,原对我有意的人家,还会愿意接纳毒妇入门吗?”   “傻孩子,别说胡话”张氏忙呸了两声:“店里都是为你好的长辈,谁会去传那莫须有的罪名”   林云芝啧啧两下:“人心隔肚皮,谁能料到旁人心眼里怎么去想?再有,谁同您说我相亲对象姓陆?胡说,明明是姓朱才对”   “什么”张氏眼前一黑,只觉有些许事从脱离她的掌控,急忙去抓,却什么都抓不住,她扯了扯嘴角,有些哑然:“喜婆还能骗人?芝儿要想替你婆母说话,何必杜撰借口,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娘还能不原谅不成?”   “娘若不信,我去把人喊出来,对对质”林云芝干脆,让馒头去喊人,继而转过头来道:“他也是急性子,这日日上门,单单在路上就得耗几个时辰,我曾经劝过,不顶用,叫你们见笑了”   在场的除开林云芝自己,没人笑得出来,平安村的耆老听闻对方姓朱,胸膛险些包不住心脏,从嗓子眼跳出来,胆大的动了动嘴皮子问:“不晓得朱姓是哪家族氏?”   问出话前,他心底早有过底,朱姓虽多,但同陶家交好的便少之又少,林氏脸上的笑意不减,等朱韫从后院出来前,已然猜将出结果,当面对面相见时,依旧忍不住唏嘘。   “真是堂尊一脉!”   两角阵营连着的针线一瞬息崩塌,有脑子都能想到,自己这回是被当枪杆子使了,你同我说黄氏选的归宿人家不好?那他们倒想问问,县城之内能有几位人家比得上世代簪缨的朱家?如此都称为不妥,恕他们见识浅薄,您家姑娘且去攀附勋爵权贵吧。   “张氏,好一张伶牙俐齿,竟敢诓我们”   赵柳未收张氏的好处,加之刚正过头的性子,当下第一个翻脸,那些拿过好处的起先还有些犹豫,平安村那头来人已经彻底倒戈--他们为的就是与朱家结关系,现下见陶家大儿媳妇,疑似要改嫁给县令家的公子,能不帮着她撑腰。   懊恼之前的不懂事外,对刘氏的怨念更是前所未有的高涨--要不是她保证自家大嫂受大委屈,自己愤愤不平,他们何故会错过最好的机会?   照如今的情形,陶大媳妇哪里是不疼林氏,头嫁也不见得敢保朱家这门子媒,朱家公子瞧去半点不介怀,反而高兴着呢。   不管成不成,牵涉至谈婚论嫁的地步,体面周全自己得给陶家。收拿好处的,原想着不能做背信弃义的小人,正欲开口替张氏帮衬解释两句,刘氏却最先顶不住,刺耳的声音在耳畔作响。   “你在胡说”刘氏赤红着眼,依稀能看清眼底的恐惧,对林云芝斥骂道:“怎么可能是他,县令的儿子,凭白会娶你个寡妇过门,大嫂你什么时候也会做白日梦了,你们莫要听她胡说八道”   因四下耆老个个都是人老成精,日久弥新的养出些威严,与那些常年身居高位的官员没法比,但足以威慑一些平头百姓,尤其是刘氏这等本就心底有鬼的妇人。   刘氏说完,拿过张氏好处的登时收敛自己一丝半点的信义,只觉有道天雷沿着天灵盖直窜周身   旋即回忆起自己有没有逾矩把柄,若是惹恼对方,县太爷查起旧账,活到他们这把岁数,最怕彻查,毕竟身子底下积攒太多事,日子长久记不清,总能挖处一两件处置不妥当。   兔起鹘落之际,张氏全然想不到自己请来的帮手已然倒戈,顺当连着她一并恼上了。   朱韫绷着张脸,略朝上挑的眼尾生就朝外逼出抹锋芒来,他盯着张氏,声音夹着温怒:“的确,寻常寡妇我自然入不了我的眼,但林氏不同,清白的两人为何不能在一处,我爹娘不见得反驳,轮得到你个乡野村妇指手画脚?”   他平日里一张老实脸,拜师相处时恨不能将自己鞠成团和气,让其他人以为他是个撑不破的皮球,无论里受多少白眼、挑衅,它总能圆而泰之,林云芝还是头回见他露出和气之外的神色,挺唬人的。   “娘,女儿以为婆母待我极好,介绍的朱郎君也算是一方俊杰,我一介寡妇能再得此良缘,已然心满意足,娘若有更好的儿郎,女儿倒也愿意见见”   张氏一口气血郁结,瞧瞧都说的什么混账话,真要有比县老爷公子还好的良配,能轮得上给你留着?一场兴师问罪,怎么看都像场笑话,她强忍着火气道:“你这死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就敢胡乱说话,没得惹恼朱郎君”   眼尾乜斜见刘氏满脸慌张,心底下冒出团火气--要不是刘氏这婆娘拍胸脯作保,她哪里会铤而走险。   遂而说,世间事越是敢说万无一失,越容易马失前蹄。   “娘多虑了”息事宁人素来不是林云芝的做派,张氏敢来给自己上眼药,就没那么容易脱身,她嘴边漫起抹轻笑,妍丽的五官晕荡开不羁,旁人若行此神态,难免要落个矫情的名声,落在林云芝脸上,却少了那些条条框框,品起来赏心悦目。   朱韫有那一瞬息恍神,直至手腕挨上另一侧臂腕才醒盹,没羞没臊对上双桃花眼,轰地一声有股火从脚底百汇流窜起,游过奇经百骸而后显刻在脸上,红云四散,连耳根子熏得通红。   “儿这颗心依附在朱郎君身上,再见旁人不过走马观花一眼,话让朱郎来说,你恼不恼?”   为的恶心张氏,林云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心底有些发虚,之前虽同朱韫有过交代,但也没想会有此举,方才一时脑热,失了理智,现下只望朱韫别拆台。   直至脑袋顶上轻飘飘砸来个“嗯”字,林云芝虚飘鼓跳心,松了口气般落回原处,全然没留意到,自己无意间撩拨的人,碧波无澜的心湖猛地砸进颗石子--原先模糊不清的感情,嫩芽破土般疯长,须臾两刻便已经枝繁叶茂。   --有些喜欢,从朦朦胧胧蜕变成坚不可摧,无需途径四季轮回、花开花败,犹如发芽的种子,钻破坚壳,弹指一瞬而已。 第53章 、老三合离   今年立春往后雨水丰沛, 常年风寒地干的塞北也赶着草长莺飞一回, 雨水时而细密缠绵,时而瓢泼倾盆,南黔府每年雨水不丰, 因而瓦檐水渠不大如南方,建筑屋顶多为平顶,积水难排, 天空久未放晴, 屋里头脚下甭管怎么仔细, 没一块不湿哒哒的。   林云芝用头网罩头发, 皎面如月盘, 额头鬓角冒着香汗,将墩布绞出团污水后, 抬手抹汗, 边道:“这场雨是救活了南方, 北方却好似水漫金山的灾祸,也不懂这雨是当今求来的, 还是许大官人求来的”   李全正好倒完污水回来, 听到小娘子的话, 不由得问道:“这许大官人是谁?竟能跟当今相提并论?”   因瑞雪丰年,北方是舒舒服服等雪化后迎来丰沛的雪水。南方不落雪, 冷风躁泠泠吹了两三个月,常青树没等被风刮黄,便因干涸而枯败, 千亩良田无水可引,眼瞅着就要芒种,错过节气庄稼收成大打折扣,等到秋末就要饥荒,外境犬戎各族虎视眈眈的。   原就两军枕戈待旦、相互忌惮,一旦国内出现民乱,大厦一角显出颓败,便有灭国之患。当今天子为保社稷,以春秋之龄登顶泰山天坛,朝上天祷告,之后半月,天有应,缓四境大旱。   外境狼烟之下,皇帝许是想安定民心,故而这次求雨有成,为祥瑞吉兆,钦天监奉帝令昭告宇内,普天同庆,这不好消息都传到对外地闭目塞听的李全耳中,推广力度足以想见。   不晓得是不是老天爷会错人间儿子的意,照着这势头下去,南方大旱得解,北境怕是要洪涝成灾了。   暴雨倾盆的,各处门店的生意都萧条,不用忧心一会转不开,林云芝忙里得闲,大马金刀坐在凳椅上,摘去罩着的头套,往后捋了捋,而后同李全将其许大官人的英勇事迹。   “这许大官人吗,谁说权位与当今相差甚远,但就名留青史、后世传唱上,我们许大官人却要远胜当今”   “不应吧”李全疑惑地挠头,但又反驳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己斗大字不识一筐,史书上流传的什么故事,除开一些三岁顽童都懂的,旁的自己一概不懂,说不定许大官人真真是存在的,不过是自己学识浅薄,未有听闻而已。   他追着问:“正好大家都闲着,小娘子给我讲讲解闷”   林云芝让异世的人也品品咱们流传千年的爱情故事,往后能不能传承下去尚未可知,但好歹有个哀思可以寄托,要是被拆穿就野史上引,当做笑谈,付之一笑不也美哉。   想通其中,瞥了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几颗脑袋,林云芝笑道:“要说里头还有些怪力乱神,咱们这位许大官人是杭州人士,原是一家药铺的学徒,性子懦弱,但因为前世救了一条小白蛇,白蛇修炼有成幻化成人形,入世寻找恩人,两人在断桥相遇,雨中邂逅,一见钟情后两人成为夫妻。”   馒头听到此一抱脑袋,摇成拨浪鼓说:“许大官人竟然敢娶个白蛇媳妇,娘说蛇有剧毒的,他们亲亲的时候,许官人会不会被毒死掉?”   林云芝闻言忽地顿住,果然话本子更得孩子喜欢,李全他们同样听了,但疑惑仅在眼底一掠,等着她讲又或是干脆糊弄过去,毕竟故事吗何必要刨根问底,所以她觉着给小孩子讲话本最有意思,至少他们会迫不及待的呼应你。   林云芝在馒头圆润不算光滑的脸上楷了把油,捻了捻想有点糙,该补补水了,她说:“咱们的白娘娘可不是常人,他是骊山老母的徒弟,满打满算是个仙二代”   她又解释了一回什么叫 “仙二代”,而后谈及许仙被法海抓回金山寺,白娘娘水漫金山造成整个钱塘江生灵涂炭,最末被压入雷峰塔下思过,她人间儿子许士林考中状元,雷峰塔救母,又是另一番故事。   “白娘娘好厉害,一个人打过一群大秃驴哦”孩提总是在武力值上的轻重格外偏爱   李全他们也佩服撰写话本的人,谱写一段千年的人妖恋,反倒是阿斗听完叹了一句:“若这位白娘娘,并非骊山老母之徒,而是山林中一寻常蛇妖,谈何报恩?水漫金山寺时,就不仅仅是关在雷锋塔下,等西湖水干,雷峰塔倒”   说到底除魔卫道的法海,依旧不能免世俗,像是茫茫红尘中漂泊的浮萍,纵然想达济天下,在山河倾覆、沧海桑田面前,唯有顺从低服,与如今朝堂权势何其相似,以卵碰石,无外乎生死覆灭。   林云芝睃了阿斗一眼,倒没想不过话本里的故事,能引得他如此多愁善感、伤春悲秋。   白娘娘的水漫金山终究没能淹毁北境,呼啸着一场暖阳,春雨有了歇息的念头,时及此,几场雷雨过去,万物长势格外喜人,菜行送来的时蔬绿油油的水嫩,不肖多放调料烹煮,拍一片蒜,过热油简单的炒香,端上桌也是道好菜。   明明是打春尾巴,春盘却热闹闹又盛行一回,主要是这场春雨给力,原先到打春中旬,日头便越来越热乎,时蔬叫烈阳曝晒,自然老硬不适应做春盘。   春盘其实也叫辛盘,《四时宝镜》有载:“东晋李鄂,立春日命以芦菔、芹菜为春盘,相馈贶”,同五辛盘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五辛盘是东晋前的叫法,到了晋朝跨时代的称呼,反倒显得相得益彰。   多以生菜、青韭、羊角葱、红萝卜和着面皮包成卷吃,为的是发五脏之气,后头花样越做越多,馅心可荤可素、可咸可甜,如韭黄肉丝春卷、荠菜春卷、豆沙春卷,大白菜肉馅春卷,春饼皮子裹上馅,两头折拢,卷成二寸来长、八分宽的小长形,捧着吃最佳,皮薄肉美,一口咬下去囫囵得个圆满。   阿斗调馅别有一番功夫,打春时就有过领教,圈了一波老食客粉,这是没等他们吃过瘾,就让一场春雨阻隔了半个月,如今雨歇,怎么也得痛快多吃几次,等入了夏,天仙来做,吃进嘴里也没得劲儿。   林云芝端了一份韭黄肉香馅的春卷并一盅山楂饮子,笑道:“你们慢些用,莫不要次次来都狼吞虎咽,坏了肚子,我可不赔罪,这有份山楂饮子,你们喝些好有助于克化”   食客打趣道:“小娘子便有助克化,瞧着就不容易噎食”   林云芝乐颠颠道:“怎么,我还是山楂成的精?你闻着几下味便能开胃下饭了”   “这还真没个准,小娘子不定是山楂精,我瞅着更像是枣泥山药糕精,白白净净,像块冰种白玉似的,亮堂,水灵”   说完满堂哄笑,林云芝这块白玉神清气爽回了后院,老食客爱打趣逗乐子,大家嘴上占便宜,图一乐呵也不失是件好事,大家伙一块轻松。   但要说起轻松,黄氏不再乱点鸳鸯谱,她喘气都比往常大些,只是没等自己舒服两天,黄氏便追在她尾巴后问朱韫,几日不来在她就能天马行空,小至移情别恋、大致绑架勒索。   林云芝想自己就不该让他假冒解围,黄氏信以为真,如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最可气的是朱韫非但不解释,还同黄氏演起来,美曰其名“替师傅渡过相亲难关”,想想黄氏的不靠谱,她想没找到合适人前,先让朱韫偏偏她吧。   水云坊的会员制,打算在清明时令推广一回,届时人流量大,用林云芝的说法存在的潜在用户多,有折扣便宜刺激下,购买力会呈现小高峰期,不少回来祭祖,买走后没准还能把水云坊的货品带去别地,拓展生意范围。   林云芝计划的很好,但因清明酒楼忽地多了很多糕饼单子,分不开身就不便去县里,黄氏起先听后叹了口气道可惜,旋即让李氏说女子要矜持,冒冒失失见面固然是好,但也会叫人有个不矜持的印象。   黄氏点头道:“还是老二媳妇聪明,老三媳妇要是由你一半,如今也不会跟老三闹合离”   刘氏这回捅了大篓子,黄氏忍无可忍朝老三下通牒,问是合离还是休妻。   “合离吧,两家都体面些”老三这半年多来,叫刘氏折腾得不堪其扰,明明前头温暖还温暖可人,一夕之间大变,一次次变本加厉,如此嘴脸他委实没法子共度一辈子。   刘氏听自家男人说要合离,脸色面如死灰,却少有的不撒泼,只淡淡点头,在和离书签字后,得了半数的家财,被娘家兄弟接回去过日子。   她兄弟嫂子林云芝有过一眼之缘,总而言之,不是省油的灯,福祸全在刘氏自己个人。   老三没了媳妇,吃喝都不大容易,毕竟自己整日在地里摸爬,回去还得给铁牛做饭,如此几回孩子便有些受不住,黄氏提及的时候,林云芝干脆让人到镇上来。   她说:“正好跟馒头有个伴,两兄弟那日长久不见的道理,喊老三也来吧,院里宽敞容得下”   老三到底没来,却将铁牛送来,见到他时,林云芝想自他骨子里有东西变了,说不上来,但比起以往脊背虽塌了些,但眼底却有了光。   黄氏抹着泪说:“还是哭了这孩子,原四兄弟里属他最精明,没想着过的如此稀里糊涂,是我害了他。”   黄氏想若不是自己同意刘氏入门,老三就不会是今日的面貌。   “娘,我相信打从三弟妹事后,他会不一样的”   “你可是在诓我?”黄氏红着眼问   林云芝道:“您还不信我”   婆媳两人难得咧嘴笑开,日子并不是离了谁就过不下去,总归蜷缩着舔去积年的伤,再次扬帆起航,过尽千帆,总有绿林。   作者有话要说:打春即是立春,春饼就是薄饼 第54章 、祭祖(修文)   这日子过的快, 转眼细雨绵绵不绝半月, 放晴出日头最快也要赶清明后。   同上巳、盂兰比起来,清明祭祀倒更广为人知,因着前些年礼部所著《历书》赘述, 取春分后十五日,气清景明的寓意,望着自己同生长的万物, 祈求保佑节后风调雨顺, 农事顺遂。   先帝以为如此甚好, 特命礼部拟旨昭告天下。自古顶头天子说的话便是律法, 文臣武将那个不举着逢迎的, 诗句笔墨对的好,青云直上也未可知。   旨意由各省州府县官员督促下发, 有了章程, 原本还执拗习性, 一意孤行,自命清高的散人派诗人骚客, 也就秋后的蚂蚱, 没等蹦跶几日, 就老实巴交,顺大流而为之了。   李氏忙活筹备两日, 临到头还不安心,围着篮里的物件挨个又检对一回:“大嫂,你瞧着这些纸财帛可够?可还需添置些什么?”   篮中倒是满采, 金箔元宝棱角捏的有门道,是从坊市一家常年老店里买来的。店老板半辈子营生手艺,仔细的富贵人家也挑不出错来。成堆的元宝堆在一处,活脱脱的似从画卷里滚下来的水饺子,金的、银的,怪别提如何精巧。   香烛、鸡鸭齐全,有了营生手艺,给老祖宗的贡品也水涨船高。   这不得求老祖宗保佑不是!尽管灵不灵,那都是后话。   “够的”林云芝点头:“你也别太忧心,娘都说过信重弟妹,只管拿出当家的底气来”   黄氏扭伤脚,行动上多有不便,林云芝入陶家正经还是头回祭祖,规制流程一应云山雾罩的,不大能担起大任,三房节前又闹出事,家里主事的自然落在二房媳妇身上。   李氏嫁进门快有十载,祭祖事宜大大小小没少帮衬黄氏,虽说骤然要独当一面,但大事上却没有纰漏。如今,不过是自己心里有道坎,临阵扭捏而已,她笑着替李氏开解。   “我这不是怕坏事吗?”李氏有些不是滋味,当家的担子不比她想的轻如鸿毛。   农事向来是农家人心尖尖上的肉,因而祈福一事,说轻也重。   两人正点着,李氏垂着脑袋收拾,忽地没缘由问:“家兴昨个从府里回来,大嫂不考虑与他说说朱家的事?”毕竟同为一家人,老四回来确实出乎意料,但也能说是赶巧,府州事多,恰逢大选,往后直至秋闱,老四不定再有空回来。   大嫂多半是相中朱公子,县令公子能瞧出钟意,男女两头各有心思盼头,如此过小定、大定就快了。三四个月成婚过门的,邻里邻居她见过不少,若不提前有过招呼,老四怕喜酒都讨不来一杯。   老四有个生员的名头,有他撑着,大嫂在婆家也能体面些。那样宅邸的人,伺候主子的丫鬟哪个不是一副眼睛顶在脑门上,大嫂又做的是商贾营生,体面无外乎还要矮旁人一截。   “这不大急,”不说林云芝没有与朱家结亲的心思,便是有也不会选在这当口:“没准头的事胡乱别叫他知道,平白让他分心惦记,大选难得,牵扯家兴的仕途,容不得你跟我开玩笑。”   她想等躲过黄氏给她相亲的风口浪尖,再解释开,黄氏吃一堑长一智,这回没把握住,往后只管更不会好糊弄。   现如今老四回来,黄氏一时半会不会再死盯着她,他这颗攻石之玉,倒让自己好生松了口气。   清明有吃馓子、青团的习俗,拧成环钏的馓子、圆滚的青团子,整齐的码在盘子上,搭着花花绿绿的冰皮花糕,酥脆的桃花酥、蜜渍的果肉脯,陶家供奉的食案比起寻常人家可谓又漂亮,又好吃   馒头嘴甜,讨了些青团、花糕四下炫耀去了,还不忘鼓捣铁牛一道去:“待着也是待着,大人活咱们又帮不上,还不如出去玩呢”   铁牛闷闷道:“算了吧,一会我爹找不到我,会急的”   “怕什么,要是三叔找,我替你解释”   铁牛见状颇有些意动,铁牛见有门道,忙拍着胸脯打包票。   许是自己这些日子困在家中无聊,铁牛心跟着晃了晃,最后抵不过孩子脾性,母亲合离打击虽大,但总归没将他心性彻底拗离原有的方向,还留着爱玩的喜好。   馒头得到许可,裂开嘴角直笑说,捏着挂在腰间的布袋道:“等等带你长长见识”   打从三婶娘被休,铁牛便一直闷闷不乐,虽说铁牛前头害自己挨打,但好歹是自己的哥哥,他娘也常说别同自家兄弟计较太多,在他不大的心眼里,哥哥两个字足以递过当初那些芥蒂。   --他觉着铁牛之所以会难受,那是没尝过他母的手艺,再不然就是没听过别人的羡慕,当初在镇上,他就靠辣条虏获不小伙伴,围着他转的滋味,别提多美了,跟他爹喝一角酒一样。   于是,他这回故技重施,想让自家哥哥也高兴美一回。   也是想着表现,馒头劲儿使太大发了,引得同他耍的小萝卜头哭的险些背过气去--原是他带出来的糕饼不多,又是精巧的小物,分着给铁牛一半,他自己所剩不多,他的小伙伴不少,这一下就捉襟见肘,奈何那些萝卜头一门心思只扑在吃上,见没分到,当下就开始掉金珠子。   “你就是不给我吃,我再不跟你玩儿了”那些萝卜头一见他铁了心不肯给,有种被当猴耍的憋屈,委屈的直掉眼泪。   孩子群但凡有挑气氛,那就余下的也不愿动脑子,有样学样,哭声好似连珠炮,且一门赛过一门响亮。   街坊邻居的长辈瞅见一问,素来家长都是孩子还小有理,陶家两个年级大的一准是欺负他们家娃儿了。   大家口诛笔伐说是老陶家孙子欺负的,几位不讲理的长辈,领着哭成花猫的孩子上门讨要公道,林云芝届时正揉着青团,捣浆麦草包馅,就见馒头低溜脑袋进到院子里,身后跟着不少人,仔细瞧有好些个熟面孔,正是邻里邻居。   大体懒得掩饰,个个脸上无不是挂着“来者不善”,林云芝拿捏不准,心底却有个大概--约莫是馒头又捅马蜂窝了,以往在镇上也有不少邻友上门告状的。   林云芝摆低位置,寻到领头的一个妇人,赶巧她还认识,倒是好找客套,她和蔼道:“陈家婶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又状似无意的扫看馒头一眼:“莫不是这孩子又闯祸,唉,若真是还望着能担待一二”   陈家婶子男人与陶家老实攀起关系,也有那么点聊胜于无的“血缘”,其实半大点村子,日子久了谁家没个亲家缘,而后各自娘家亲戚,那可真是一表千里,亲戚来亲戚去的,总不好闹太僵。   陈家婶子没下脸子,但神色谈不上好看:“你呀,也该管管馒头这孩子,没得纵着他无法无天,尽欺负旁人家的娃儿,都是爹娘的掌中宝,谁能咽下孩子的窝囊气?”   这是真捅事看?   一回生,而会说,林云芝处置起来可谓是熟的不能再熟,她跟着点头称是:“是我疏忽了,回头我定叫这他改,只是还望着婶子能把他这错给侄女说明白喽,不然侄女倒是不知该从何处训起”   李氏方才出去一趟办事,一时半会赶不回来,她总不能把孩子丢在外头任由折骂,仔细挑两句常话骂过,安抚完来人,她才问起缘故。   陈家婶子脸上有些不自然,支吾片刻道:“我晓得侄媳妇手艺好,也不图能有那口福,只盼自家事自己了,我家小子是个嘴馋的,经不得诱惑,你家馒头一个劲儿往上凑,没得要他馋哭,婶子没那么厚脸皮,唯有上门让你管管......”   余下的几位,措辞有委婉有开门见山,林云芝打摸一圈算是看明白,她先致过歉,而后道:“原不像婶子们说的,这花糕青团不过是胜在形貌上,不肖多少银两,我原就有心意送些与婶子们,店里开张好久,除了食肆的开业礼,却是再没有给各位婶子门礼数手礼,敢上清明这大日子也是天意。正好儿有手头多做了些糕饼,婶子门不弃,可拿些回去尝尝鲜,让家里叔伯也尝尝。”   说着,取了油纸包开始捡花糕、青团,每处放的不多,将将是心意--她也没想着会来如此多人,她预备的不大够。   陈家婶子忽地一愣,忙摆手道:“哪里能成,太贵重了”   她不是井底蛙,陶家花糕的牌子自己有在镇里见过--小小一盘就得值一二两银子,顶的过庄稼汉一年到头的积蓄,那是天价,陶家媳妇敢送叫大方,而她们却不敢托大接下。   林云芝道:“婶子与我客套,便是不拿我当自家人”   要说陶家大媳妇这份豪爽劲儿,也算是平安村里的独一份。那些来问罪的,也不大敢像来时的气势汹汹,陈家婶子声音不由得软下来:“侄媳妇多心了,一家人说这话却是见生了”   林云芝趁此道:“既是一家人,何必在乎虚礼,你们若不收下,我自当你们还在怪馒头不懂事”   陈家婶子看出来了,甭管她们说什么,在陶家长房媳妇嘴里走一遭,都能不偏不倚说她们心坎,痛快的很,一时怒气散的无影无踪。   便宜占的太憋屈了,陈家婶子摇头道:“也罢,后头要有麻烦婶子的只管开口”   林云芝自然是谢过,进屋里头拿糕饼--早先就多备下,现下绿豆糕、赤豆黄、透花糍、青团,一样用小盘盛着送了出去,看去虽说不多,但单单透花糍上就说不出的精巧,软糯的冰皮刻着牡丹花,上头用的花汁浸泡,怪别说有种百花盛开的错觉   糕体呈半透明状,映出里头的豆沙,上头再撒着层薄薄的糖霜,有红的、黄的、紫的,令人食指大动,亟待尝尝这精致不似糕饼的滋味。   缀在爹娘身边来讨公道的孩提,现下大小好些眼睛不错的盯着她们亲娘手里的糕饼,忍不住咽口水--他们都是啃面饼子长大的,哪里见过如此精致的糕饼,这下不由得集体改为羡慕馒头。   会做漂亮糕饼的是馒头的亲伯母,他往后哪能没有口福?瞧着他母如此温柔,他们就一阵失心疯,好在发作起来,就被他们娘提溜回去了,没能展现出来,不然又该是一阵热闹。   黄氏在里屋卧床将动静听了个大概,只是不晓得细处,待听完自家大媳妇的说法,不由得笑的前仰马翻,指着馒头笑骂两句,再回头瞥见铁牛小脸紧绷着站在边上,心底骂刘氏造孽,想同这孩子说两句开导,却不无从说起,无状地摆了摆手。   “都去吃席罢”   矫正心性向来急不得,尤其是铁牛这孩子,原就心眼重,得按着循规蹈矩,慢慢扭正。   绿蚁新醉,喝得倒是尽欢,陶家兴一日里不敢同林云芝正面讲几句话,打从昨日回来便同黄氏一道缩回陶家,眼瞅着来去时间不多,自己还没能迈出步子,索性酒壮怂人胆,半角的酒下肚,倒将那点溃不成军的勇气,重新捧起来一团。   林云芝卸下发髻,往炉灶里端热水就迎面撞见陶家兴身姿挺拔,宛如一颗高松挺立在庭院,月色下细看能见他紧绷的脸颊。   “家兴?你不在房子歇息,到院中作甚?”她看清对方的穿着后,顿时有些韫怒:“夜里凉,里衣单薄,你莫要在院子里久站着,少不得受寒,坏了身子”   陶家兴绷的像块木头,唯唯诺诺的点头,他酒气不上脸,眼底是迷糊的,但至少脸上看不出半点异样。   “大嫂”陶家兴一见着人,身子骨从头发丝到脚底,无一不在叫嚣,隐在襕衫下的脊背,不晓得现下弯腰会不会硬生生折断,他嘴角动了动,在月色如霜的蛊惑下开口说:“我有话同你说”   林云芝闻言转身,看着人道:“有何事你尽管说?”   “我......”陶家兴又支吾成个结巴   林云芝心想:自己有那么骇人吗?她觉着自己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何至于有如此“本事”。   陶家兴许是咂摸出大嫂眼中的挪移,抖了一身疙瘩后,咬着牙才把话说直溜了:“我想问,你是不是想离开陶家了?”   林云芝皱眉:......   这又是疑哪门子鬼?说好的高冷果决的冷面男主,你这样结巴、小心翼翼,反差大的全然是两幅人格啊。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感情线。 第55章 、变相表白(修感情线)   明月规整的像是面饼老师用规尺丈量出来, 幕天席地挂在天穹一角, 未逢十五、朔望,却格外圆满,在满天星斗里鹤立鸡群, 盛满一斗之数,老天爷实打实偏一回心眼,浇头盖脸的尽数泼在陶家院落, 碎泠泠砸得月下人满怀。   将歇的时辰, 林云芝也纳罕, 什么话非得留在夜深人静, 正待问起何事, 有股子冲鼻的酒味吹到跟前,她惦记对方在席上没少饮酒。   “快别在这当风口站桩, 染上寒气又该头疼不舒服”老四当下的节骨眼, 哪里经得住病来如山倒, 他圣贤书读起来头头是道,唯独不看重自己的身子骨, 林云芝便道:“有事到厨下说, 你身上酒气重, 我熬些醒酒汤暖暖”   “嫂子莫忙”陶家兴不大敢正眼看,怂胆虽说有酒劲儿撑腰, 到底没能理直气壮:“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不会耽误太多工夫,醒酒汤早前娘让我喝过一回了”   言外之意, 是他并无醉意,并非耍酒疯。   他身上的酒气味虽重,多半是衣裳广袖沾带的,眼底却一片明朗水亮,自己以往没仔细瞧过,如今乍然留意,才发觉家兴的眉眼很有韵味,说桃花眼又不全然,因着他的眼角天生泛红,内眼线微有些上提。   寻常眉眼若是如此,只会显得眼小无神,但落在陶家兴身上,正巧将桃花眼那点潋滟藏了起来,不苟言笑时,有种无端的肃穆,好似在他跟前,举止自己略有不当,便会自惭形愧。   林云芝见他固执己见,只好摆手:“你倒是犟”   回春的日子虽说渐暖,夜里风依旧刺骨,素色裘衣难免单薄了些,不大宽厚的身子在风里吹摆两趟,根脚便有些站立不住。   陶家兴心思不算玲珑缜密,但眼却不瘸,林氏面上强忍着,肩却不住轻颤,他索性解下暖和的外衣,趁着人低头之际,手穿花绕树到身后,不轻不重的将衣物搭了上去。   儿郎的衣裳大多是一字宽肩,加之陶家兴身量高大,因而不肖怎么理整,就将人单薄的身子笼裹在下头。   陶家兴原本还在琢磨如何开门见山,这下将林氏膛目结舌的模样尽收眼底,心底有根弦轻缭乱,他骨节分明的手掌紧了紧,腹内打了场措辞,硬巴巴挤出两个字:“天寒”   那你还让我站在外头?   林云芝自觉其中大有槽点,但外衣未褪的余温又让她将未及开口的吐槽,咽了回去,总觉自己要是现下委屈,就忒矫情:“劳得你有心”   林云芝不敢问他衣裳给自己,他该如何,否则他们只管在冷不冷问题上纠缠不休,最末的结局,明早两人就要头疼脑热的咳个不停。   “行礼可收拾妥当了?”这实则算是在没话找话,如今面对陶家兴,她也不似以往,别扭的无法安放手脚,多少敢说有些了解,况且他伪装的太漏洞百出,像个半大的孩子,七手八脚的竭尽全力去掩饰自己的孩子气,但外人却还是能一眼看破他的不自在。   “你送的字帖却是大好的,再有数月,便能看见成效”要想他坦诚,林云芝觉着还得先将他溢于言表的不自然化解开:“回头你得空,再劳费些心,替我找找,你寻来的我练起来顺手”   陶家兴应了声好,那句“你寻的我练起来顺手”无端惹得他欣喜,这把欣喜来的太是时候,原本被冲散所剩无几的顾虑,彻底鸣旗息鼓,他鼓起勇气:“大嫂,我没旁的意思,就是问问,如何才算喜欢?”   林云芝愣了片刻,回过神来不禁失笑,怪不得他别别扭扭。   少年郎初明心意,都逃不掉要先身陷囫囵,越是自矜抗拒,就越会觉着自己茫茫然无措,等顺其自然时,便会有一大堆身不由己,那点不明所以的喜欢,便草草了事,等以至往后回忆起来,追悔莫及。   喜欢这事从来都是时不待我,尤其像老四的脾性,更容不得挑挑拣拣,他性子太淡,能叫他半瓶子书呆子醒盹,做长辈的当然要开导开导。其实若他成家,才是同原著里的走向彻底背离,如此她倒是不用再吊胆会中途突变,待离开陶家后,她也能舒舒服服的找个中意人过一辈子。   林云芝如此想往,也不觉着冷风刺骨了,她弯着眼笑道:“家兴可是有心上人了?真要动心,也好让我与娘替你谋划谋划。”   “她与旁的姑娘不同”陶家兴摇头,在月色照不见的角落偷偷打量林云芝:“她是个.....寡妇,虽如此她却未妄自菲薄,品行端正,并非水性杨花之辈,年纪只痴长我一二.......”   后头的话,林云芝糊涂的脑子已经容不得思量,实在是“寡妇”二字太过震撼,她想过老四会倾心书香世家的贵女、花容月貌的商贾之女,亦或者寻常温婉可人的农家子,独独没想到他会喜欢寡妇。   《权谋》里赘述男主孤寡无妻,虽在庙堂拨弄风云,但直至终老都是孑然一身,林云芝想大体是原身造成的,如此恶妇,果真令人毛骨悚然,他不愿自己后院也如此,索性终身不娶,满京城新贵勋爵无不兴叹,没能同权臣尽翁婿之谊。   这一辈子,原主没等兴风作浪就被自己李代桃僵,按理老四功成名就之后,再娶一房娇妻,儿孙膝下承欢,好不美哉,眼下娇妻有望,只是出处却有些始料未及。   黄氏若知道自己心肝心仪一门寡妇,只怕当场得厥过去。   林云芝劝了两句,见他铁板钉钉的不容置喙,也不敢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只挑几句嘱咐说:“天下的缘分从没个准头,姻缘树定好的前世今生,你既动了心,嫂子自当愿为你做主,只是老四你也得为娘想想,她早盼着你功成名就,如今到要紧的时候,你真若有心,暂且先放放”   “自然”陶家兴长睫浓密,垂首时在眼底下落了层阴影,不大明朗的月色下,林云芝没能看不出里头的暗潮汹涌,   他嘴笨道:“我与大嫂说起,是想往后娘知晓,您能帮我劝慰,更要紧的是能替我做主”   做主是好悬,但帮衬扶一把黄氏倒是不难,林云芝如实想:“我尽人事”   至于天命,那就不是她能干预的了。   陶家兴状似松了口气,又愁上眉梢:“但听二嫂嫂说,娘紧着为你筹备婚事,不晓得嫂子可是有了意中人?”   “未曾”林云芝以为他怕自己出嫁,帮不上他,想着自己透个底,没准他能帮自己应黄氏几回:“中意的心上人,哪能说有便有,我既朝你承诺,在娘点头同意你的婚事前,我会留在陶家,替你打眼障”   反正下家无望,在哪都一样。   陶家兴皱眉:“如此会不会太委屈大嫂”   林云芝乐见其成的摇头:“不会”   兴是有她的承诺在,陶家兴紧张一夜的脸,霍地有春风拂过,林云芝不由得猜测,他这回怕是真上心了,心下不由得好奇能叫他瞧中的寡妇--该是何等容色,不肖倾国倾城,定有出彩之处。   “回头若我再觅得好字帖,定再送来与大嫂”   自己随口一言,他却上道,打蛇上棍,连贿赂都准备好了。   林云芝哪还有不帮之理,只是不知为何有些发酸,第一回 的生辰礼会不会也是为的如今做铺垫,如此掺杂心思不纯,有些对不住前头流的感动。   与之相反,陶家兴好似吃了定心丸,连日来的担忧噩梦,夜里一扫而去--虽没敢光明正大袒露喜欢,但至少拐弯抹角的把喜欢宣出于口,就算来日林氏查明真相,他也能清清楚楚告诉她,那寡妇不是旁人,正是她。   ***   次日,他回学府,留下林云芝自己怀揣心事,每回见着黄氏就跟老鼠见了猫,唯恐在她面前露了马脚,日子一长,黄氏就察觉出不对劲儿,喊了老大媳妇问话,叫自己支支吾吾糊弄过去。   黄氏横眉冷目,吊梢眉逞凶狠厉:“你少给我打马虎眼”   林云芝笑着,见芽不见眼说:“哪有,儿媳日日在你跟前,什么事瞒得过您的法眼”   “理是如此”黄氏寻不出马脚,只好作罢。   每回侥幸,林云芝心底就忍不住虚捏了把冷汗,等来日这场谎言雪崩,她这片知情雪花,怕是一点都不清白。   见天有骨汤、药膳滋补着,黄氏的脚伤没等满月就已经能不肖搀扶下地走。   日头暖出头,最适宜做些冬菜腌菜藏起来,等入味后佐一碗白粥做朝食,解腻不说,酸甜爽口的腌菜,吃起来也极舒服。   如今食蔬正是嫩芽,要腌的话还是得用冬菜,不少佃农家里地窖有不少存货--如大白菜、白萝卜、苔梗、冬菜心,这些林云芝一应都要了好些,腌法大多是用盐和酒糟。   糟白菜用盐侑入味,再榨去八成水分,而后加花椒、麻油、莳萝,一层菜一层酒糟铺在陶罐里,用皮扎紧坛口,藏在厨下阴暗的地方。   有十来日或是半月便好,要吃的时候,取出一颗,用水洗去上头的酒糟,切成二寸来长,摆在盘里,撒把碎碎的椒盐吃,她能吃两大碗白粥,而后依着其他几个方子,甜辣菜、酱菜腌了整整齐齐好几个坛子。   等入味后,林云芝特地留了一份给李全,让他拿回去给老人家尝尝:“伯母年纪大了,常吃白粥嘴里难免寡淡,你拿回去让她尝尝”   李全红了眼,谢过小娘子恩。   这几日黄氏总在盼朱韫上门,年轻人要不见面能长久,林云芝劝了两回无用,索性自暴自弃,等十五朱韫破天荒上门来送分红,黄氏恨不能将人留在酒楼长住。   “娘,你别难为他,坊内事多着呢,他哪有空逗留”林云芝笑着清点银子,点完眉头就簇紧   倒不是少了,而是太多了:“这如何多了这么多?”   朱韫见她问起便解释起来:“唐家夫人让我给师傅递话,她想着见见你,不为旁的,只想着朝你道谢”   林云芝愣了愣:“唐夫人?”   她倒是没想着对方会送一份随礼来,掂量着委实有些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感情线 第56章 、阿胶扬名   酒楼每日来往的食客络绎不绝, 不乏有生面孔, 除开时常有招呼的老食客,旁人一应再脑子里胡乱一团糟,乍提起唐夫人, 与旁人提一嘴隔壁老王类似,林云芝绞尽脑汁也没能想明白是何方神圣。   “师傅未有耳闻,也不是怪事, 原就没有交情, 此次为的阿胶, 唐夫人受益, 想趁着机会向你道谢, 并着有些事想向您请教请教”朱韫解释起来龙去脉   唐府是端端正正的书香门第,家中子弟又都一心扑在考科举上, 这世道满门读书郎, 便是三岁顽童, 也能朗朗上口背出首“打油诗”,陈词赞颂, 但那多是不懂乾坤的外人, 唐家正经管事的却快愁秃脑门。   入不付出啊!   这年头笔墨纸砚哪一样不金贵, 平常人家根本看不住用度,唐家有探花郎祖上留下的积蓄, 但因这几代子弟上下不济,没能把日子过巴适,反倒是越过越不景气。   便是家中有个孝廉老爷, 也没法子力挽狂澜,还是唐夫人肚子争气,生了个知书达理的闺女,单名个婉,模样又生得俊俏,及笄时觅得个好夫婿。   姑爷姓徐,倒是有几分机敏,靠着走瓷,赶上时运,还别说东奔西走几年,便赚的满身富贵,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有门富亲戚,加之他又不吝啬,指头缝隙流出来的好处,唐家才不似以往那么捉襟见肘。   依傍着外人总归不能长久,这不唐婉进门也有两三载,肚里没有半点动静,泼天的富贵没后辈继承,谁家婆娘长辈能不着急上火。   徐家主母带着儿媳妇四下寻医,日久吃药,却没有半点成效。   这事归咎于她气血虚,汤药不受补,有个名声在外的老郎中说若调不好气血,怕是难有子嗣缘。   徐老夫人听去,当下掀翻了桌椅,随后便是想法子强要自家儿郎纳妾、填房,好在唐家姑爷对元妻情意深重,硬是咬牙违拗他亲娘。   可唐家姑娘不能生育的根源不化,婆媳两就没法子冰释前嫌,中间横出条梁木,姑爷对自家姑娘再有心,天长地久谁能保管不变味?   一旦真纳了妾,唐家夫人心里就止不住打鼓,自家姑娘性子弱,镇不住后宅,妾室再孕有一子,到时候母凭子贵,自家姑娘哪里还能有好日子过。   唐夫人急的团团,月里每逢初一十五皆往普陀寺上香祈祷,祈求漫天神佛庇佑,没想着老天爷听见真听见她的诚意,她家姑娘数日前真有好事传来。唐夫人火急火燎上门,确保郎中没误诊,眼角冒出辛酸泪。   “孩子,难为你了”她拉着姑娘的手嘱咐:“好在苦尽甘来,这孩子往后便是你最大的倚仗,头三月最要紧,娘也不走了,一会儿我就去后院同姑爷说说,你同他都粗枝大叶,在家我放心不下”   唐婉头回怀孩子,且还来得如此不易,心底下也慌,现下听她娘要留下来陪自己,自然无有不可的点头,母女叙旧时问起为何突然就显怀了,可是用了什么好药,不若再去请来瞧瞧,请他给些方子更稳妥。   “近来未用汤药”唐婉皱眉道:“您也知道,夫君在里头砸了多少银子,我被婆母逼得心乱,前头又大病一场,两味药怕有冲,索性就没断了”   那药满打满算也有半年,没半点成效。   先治病要紧,唐夫人闻言皱眉道:“倒是怪,你的身子没外头服药调理,是怀不上的孩子,姑娘,你再仔细想想”   如此一提点,唐婉才想起自己一直在用二嫂子送来的阿胶,忙叫丫头取来说:“要说药长久才能见效,一两个月来就属它日日在用”   “错不了的”唐夫人一抚掌,怕不谨慎亲自跑一趟药铺后,得了罐里东西委实是补气血的,就寻思问阿胶的出处,想求着人帮自家姑娘再调理调理,最好是能养好身子,否则生产时那可是要遭大罪。   母女两辗转好久才找上水云坊,才有朱韫上门的一说。   “如此歪打正着,缘分还真没人说得准”林云芝唏嘘不已   “谁说不是”朱韫点头道:“唐家夫人求到我娘跟前,唐孝廉与我爹又是旧友,我同师傅功夫还没学到家,这不是能逞能的事,便想着让师傅走一趟”   林云芝说他机灵,有身子的妇人,是尊琉璃花瓶,得捧在掌上才能安心,她说:“你若敢胡乱用药,我就将你逐出师门”   朱韫也不恼,乐颠颠与她说起近来煲的药膳。   马车停在徐府门前,因着是县里有名的富商,一扇门扉正门就能看出气派来,门外站着不少人,林云芝一概认不全,倒是朱韫有数,他同两位得体的妇人行过礼,同一琥珀瓜皮帽的男人攀谈两句。   “唐伯母,徐伯母,这便是我前头与你们提起的师傅”朱韫指着介绍,林云芝一一见过,心底就明白两人的身份,说来也好辨,按着头上的珠翠罗绮,一准不会假眼。   唐氏衣着有些素淡,想着是出门在外,为显身份,乌云香鬓有只镂空镶翡翠的珠钗,耳铛是对顶好的红翡,珠光宝气的粉饰个满当,见了她热络的紧,拽着手嘴里絮叨个没完。   “唐夫人言重了”林云芝不适应,却未表现出来,这富贵人家肯亲近便是看重,她要是甩脸子,没准对方会以为自己不待她呢,她说道:“今日是来瞧唐小姐的,旁的话得空再叙也无妨”   徐夫人说是,而后挑话说:“原该叫婉儿来接恩人的,只管她身子骨不大爽朗,吐的厉害,怕再染上风寒,因而没叫出来迎客,还望林娘子见谅”   林云芝应道: “身子要紧”   比起唐氏不经意素淡下显露的清贫,徐氏则称得上是富贵花,有些暇目,朱韫被徐家老爷请去今年才得的龙井,自己随着两位夫人去后院,才跨进门就闻得作呕声。   唐氏喊了句祖宗哦,先一步掀帘子闯进去,踏进屋内就有股子冲鼻的酸腐味,而方才慌不择路的唐氏手上正端着盏茶,替榻上的美妇人拍背顺气,边说:“漱漱口,怎么还愈发严重了?”   “娘”唐婉倚在唐氏的怀里,气若游丝,虽有脂粉遮掩,但也掩盖不去脸上的困怠疲倦。   徐夫人跟着不大好受:“林娘子,这回冒昧请动你,为的便是我这体弱的儿媳妇,才诊出喜脉的时候胃口还算过得去,如今一日比一日孱弱,我实在怕她身子垮,您瞧着支个法子,不求一时半会能根治,总得让那些补品起作用”   像大儿媳妇如此昏天黑地的吐,那些燕窝、人参再名贵又有何用?   林云芝见识过孕妇的不容易,难免动了恻隐之心,不敢妄下定论:“调理气血的药膳还有待商榷,要与郎中诊脉后才能对症下药,现下徐娘子更要紧的是进食”   她指了指丫头捧放在榻前的盆盂,里头满团污秽,着实没眼细看,问起用食近况。   伺候的丫鬟仔细记过,现下不大用多想便道:“回小娘子的话,我们娘子大不好,这两日几乎吃什么吐什么,也不喊饿,奴婢也拿不准”   徐夫人知道自家儿媳妇身子差,却没想着她房里丫鬟竟有隐瞒,当即怒火上涌:“放肆,如此要紧的事也敢瞒着?一会儿少奶奶身子骨出些差池,没得喊人牙子来,发卖了你这欺上瞒下的刁奴”   那丫鬟闻言,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地直磕头:“夫人饶命”   唐婉挣扎两下辩解:“娘,你也怪春菊,是我让她瞒着,不想你与相公着急”   徐夫人眼角一红,虽说自己当初打过主意让儿子纳妾,但不妨她对大儿媳妇的满意,否则单单每月接济她娘家的银两,她早就发作撵人了:“你这傻孩子,娘能有福操儿孙心,也是件好事”   唐氏也劝,她明白徐氏如今如此宽待女儿,无非是想盼着她女儿为徐家传宗接代而已,实打实感情是有,但淡薄的很。   “你家婆母都发话了,你往后且不用憋着,孩子要紧,你苦着他如何能好受?”   唐婉让她娘教训两句,面色有些羞红,她诺诺的点头:“往后不会了”   说完又忍不住扑向痰盂作呕!   唐氏记得冒冷汗,眼睛直勾勾盯着林云芝:“林大夫,这可如何是好?”   林云芝安抚说别太悲观,孕妇大多脾胃弱,反复作呕而牵动食欲不振是常有的事,若厨房没下功夫琢磨,想法子烹调羹汤,那唐婉就有的是苦头吃--加之她身子孱弱,徐家人高兴自然是补品不断,山珍海味应接不暇,但外物是补,终于是在外物身上才作数,他家奶奶身子虚,若是强行秧苗助长,只会适得其反。   秉着对有身子的人敬佩,在出门得靠马车的犄角旮旯世道上,身孕子嗣不啻于独闯鬼门关,自己能帮一把是一把,她朝徐夫人说:“某想借夫人家的厨下施展一二”   徐氏顿了顿:“小娘子是要亲自下厨?”   她是请人来治病的,怎么还涌上厨房了?   林云芝点头道:“实不相瞒,某是开饭馆的,不敢说定能让徐小娘子健脾开胃,总归试试无妨”   除此之外没别的法,徐氏让春菊领着人去,这会时候厨下颇有些冷清,正经主事还未赶来,只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在食案桌上折菜闲话,见二奶奶房里的春菊突兀造访,当下有个机灵的上前寻问:“不晓得这个点姑娘来做什么?不知可有老奴帮得上忙的地方。”   “要紧的不是我”别看春菊在徐氏跟前灰头土脸,在府里丫鬟堆还是有些体面的人物,她说:“旁的你不肖多打听,只管听我边上的小娘子吩咐,你们最好别拿桑,否则我回了夫人,看不砍了你们的脑袋”   那婆子机灵,连连保证道:“姑娘放一百个心,这姑娘指马,我定不牵驴”   有春菊立威,林云芝使唤几个婆子生火折菜也得心应手,唐婉折腾好几日,早把那点口味消磨干净,脾胃如今只适合粥品--白粥委实寡淡,便想着做香蕈鸡粥,头回给沈寒做的时候,成效不错,些许人不肖交谈,就能从脸上瞧出来挑剔的性子,这回不乏可以再试试。   她挑了块方正的鸡脯肉,用刀划出规整的口子,切成骰子大小,而后用细盐、清酒、秋油、姜去腥入味,记着去皮,不然一旦熬出皮里的油,粥就腻味了。   腌入味后,再把香蕈洗净菌伞后切成小粒,淘米洗净用小火煨炖,等米和水滚沸,加腌好的鸡肉、香蕈,闷炖半个时辰,等粥软烂,鸡肉酥软,洒些葱花,吃起来倒是爽口解腻。   怕她提不起胃口,林云芝特地做了份胭脂冬瓜球,用的乌梅、山楂熬了一份汤水,打来井水镇凉,这时候的井水有些刺骨,没冰也不影响,孕期里不能吃太凉之物,若不用此法,等胭脂球晾凉只管是要败口感的,不若用井水镇一下快些。   冬瓜肉挖成圆滚滚的球状,在沸水里焯熟后,在汤水里浸泡上色,不时用细软的针穿刺冬瓜球入味,约莫半个时辰入味后,用瓷碗装着,色泽有些偏淡紫色,像团软糯的胭脂球,格外引人平常--实则酸梅汤更开胃,但冰镇后刺激性太大,孕妇若食用有伤胎体。   胭脂球的功效和忌口便显出来,但不能贪口,冬瓜利尿,孕妇万不可多食。   如此周转后,进食有度的话,冬瓜于孕妇是裨益的,如开胃、消浮肿。   胭脂球的味道难得能压下恶心感,就着些许汤汁,唐婉囫囵吃下去两个倒把那股憋在胸口的闷劲儿冲散了些,等着温热的肉粥下肚,少有的没作呕,因而肉粥并不腻味,有香蕈的清香、加之肉块腌入味,有些酸咸,勉勉强强吃下去小半碗。   徐氏松了口气:“到底是吃下东西,劳你忙活好半晌”   她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只钱袋,不由分说地塞到林云芝怀里,面上总算有抹笑意:“都是该你得的,莫要推拒,没想着小娘子厨艺如此好,只是你总不好在我府上久留......”   林云芝听出弦外之音,手里钱袋子有些沉,照惦估的分量,少说也有大几两银子,收人钱财,自然要替人解忧   她说:“这胎头三月最要紧,我回去拟一份方子送来,您让您家厨子照着做,每日轮着来,许是够的,若有其他上头为罗列的,就劳得差人支会我一声,我提前备下,您让人来取就是”   这是最中肯的法子,徐氏没的反驳,心下也高兴,自家厨子能有工夫,总比外头的酒楼方便些:“那麻烦小娘子辛劳,等往后必有重谢”   林云芝道不必,徐家人出手倒是大方的紧,单就一份赏钱,就顶得上酒楼里一日的盈利。   更要紧,林云芝不晓得自己回去后,徐家朝外替水云坊打了一回宣传,与徐家来往的大多是富贵人家,听闻徐家大房媳妇吃什么阿胶,破天荒怀上身孕。   唐家闺女那点毛病,早就成街头巷尾的话柄,现下有喜讯,不少家中嫌子嗣稀少,又或是与徐家一家,未添新丁的,一时间争相奔走打听。   水云坊的名声,不动声色流传开。   作者有话要说:冒泡说下,更新时间,一般在23:30到12:00 第57章 、泥娃上学   不说徐家给的赏银, 妇人受孕自古都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 自己既然遇上,不会吝啬伸把手,药方饮食短则三五日, 长则一周就得有变动,脉象气血周天行走,可谓是一日一变, 膳食进补也得微微跟着调。   “正好, 借着这回, 药膳一途有晦涩的地方, 你尽可以来问, 我总不能当个口头师傅”   林云芝才想起,自己对小徒弟的功课好像从未上过心, 比起后世某些名校甩锅的教授讲师还不靠谱, 不比那时药理药性一查便知。古时少典书籍因天灾人祸, 流传至今许多古方都凑不齐。   今来号称最齐整的孤本--医鼎籍也不例外,里有简易方卷中有云, 男女动静, 前头还洋洋洒洒阐述天地阴阳, 阳动阴静,后头风马牛不相及的接上“女子二七, 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 月事以时下”   中间如此缺斤少两,不乏让她怀疑,教书的老先生是打着教子弟的之名,行误人子弟之实。   朱韫虽有底子,但每每翻阅书籍,总觉过眼的不是通方病理,而是烟云,没等伸出手一探究竟,下一刻更大的烟云就扑面而来将他淹没。   这过程好似如牛饮沽,吃力不讨好不说,急得人直跺脚。   朱韫眉头的愁打成一团奓毛,与神情难舍难分缠在一处:“师傅开口前,我还有万般头绪理不清,无数的话争着要涌出口,又怕打搅师傅清闲,如今好不容易师傅问我,我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林云芝不置可否:“问不清,没什么大不了的,若你滔滔不绝,我只会以为你涉猎太浅,信口胡诌诓我呢”   “单说服药食忌,粗糙陈书就能写够一桌案宽的白纸,若汤药中有菖蒲、半夏,饴糖和羊肉便是大忌。若做羹汤,又忌胡荽、大蒜、青鱼鲊,一物多忌,还得分各种场合,容不得一个模子去套所有。”   她想起有位老太太曾经在青艾团里加薄荷、陈皮汁,林云芝当时觉着那样搭配不会凉喉咙苦舌苔吗?老太太付之一笑,等青艾团蒸出来,她吃了两个才发觉其中的好处。   加了陈皮、薄荷的青团,味甘不膛牙,吃起来甜丝丝外又带着些清苦,缓和了里头饴糖豆沙馅带来的甜腻,且能败火止咳。   林云芝觉着说不清反而是好事:“你跟着我给徐家夫人调理一段时日,瞧过膳食变化、药理合并,里头门道你渐渐就能琢磨出来”   她指了指纸上的方子,干脆挑了个实在的例子说起来:“便说徐家夫人气血亏空,阿胶前时有大功效,但往后就不可做主方,因的孕期气血是虚旺,补不及母体,更多的是被胎身吸纳。孩子太壮,母亲生产脱力就不好了,所以我交代徐大夫人阿胶要少用,饮食中最好隔三差五炖一回鲤鱼赤豆汤”   鲤鱼不肖太大,三指宽,三寸长。赤豆要先用水泡过,挑出饱而圆的,一旦有虫蛀瘪平的次品,便能坏了一锅汤。   “烹调不用多费工夫,鲤鱼去肠杂,不去鳞,加赤小豆、姜、醋去腥,清炖两刻服用,能巩固胎位,消去水肿,腻味时可换成贝母粥,用粗粗的粳米,熬冰糖至浓稠状后加入贝母粉,能去体—燥,又不至于过凉而利尿,频频出恭久坐起身头晕目眩”   林云芝当初做妇科膳食采访的时候,那个主任崇尚古方,平日多有研究,鲤鱼赤豆汤和贝母粥是她印象最深的。   朱韫眉头略有些舒展:“如此比起正和堂的保孕丸功,食疗显得吃力不讨好,为何还要学?”   膳食忌讳多的很,见效又缓,他不禁有疑。   林云芝闻言猝地笑道,想起自己当初亦是以大相径庭的话问自己的师傅,现下自己为人师表,解释起来得心应手:“是药三分毒,这世上没有成仙换骨的仙丹,立杆见影的,从不是好东西”   这道理其实很简单,药不分敌我,一股脑在身体里除病,好坏不分的洗礼一遍。那些有病根之处,自然能被治好,边上好端端的脏腑日日受那些药性相左,也得大打折扣。   药膳虽说细水长流,但徐徐图之总能更长久些,药性不如汤药厉害,伤害大。   “过些时候,你也得寻个机会朝外解释一二,阿胶的功效声名大噪,就怕外头以讹传讹、言不由衷,闹出不必要的纷争,毕竟阴阳相合,其中多少道理并非人为可行”   子嗣本就是万里求一的幸运事,即便做好万全准备,也未必可成。   怪不得某些显效丸屡禁不绝,有些求子疯魔的多大的夸大其词都敢信,待试完无效,又是空欢喜一场。   朱韫闻言点了点头应道:“回头我差人张罗去办”   徐家娘子说来还真是误打误撞。   林云芝团了团手说:“咱们自己谨慎些为好”   鉴于甩手师傅良心发现,除开引导药材搭配药性以及药膳烹煮后的口味,林云芝时不时会布置些药膳烹调,指点出些药性相冲、火候口味等问题。朱韫察觉,寻常药膳烹调上,他越发得心应手。   春末夏初,绣花线般的春雨渐渐也有了声势,间或从不知所谓的犄角旮旯里飘出片云,带着声势浩大的闷雷。耀眼的雷电回声不绝地攀过青黑压城的云幕,刹那间的天光骤亮,让人心侧漏一拍。   檐角倾盆的雨水哗啦作响,连成片打不穿的水帘。   陶记酒楼里,一大两小挤在一方的食案桌上,不大像回事的临摹字帖。   “母,我手酸,能不能歇歇”馒头素来爱野玩,这不才半个时辰,他的不耐已经从头发丝扩散到脚底板,浑身上下无不透着“撂担子不干”的怨气。   “不成”林云芝绷着张脸:“临一方字帖便毛毛躁躁的,过两日上学堂,有的是规矩条框约束,求饶也没用,你瞧铁牛比你老实多了”   馒头不服气地噘嘴,嘀咕道:“他还没我临的好看”   林云芝恨铁不成钢,戳了把馒头的后脑勺道:“铁牛比你晚习字半年,光知道逞表面风光,也不看你娘为的你这一手“妙笔丹青”砸进去多少银子,瞧你那副能耐劲儿”   说是妙笔丹青,实则也就比狗爬好那么一点。   “娘说了,好看就是好看,旁的一概不管”馒头耳根子不红不臊   林云芝心下有疑,李氏同老二算踏实谨言的性子,怎么生出馒头这胡爱炫耀的糟心性子。年岁不大,倒是零零总总的大小包袱拎不清放不下,像只骄傲的小花孔雀,当场开了个屏。   她不假思索伸手将他开屏的毛压了回去,转头问老老实实对埋头临摹的铁牛说:“练了大半个时辰,歇歇吧,阿斗伯伯在厨房里蒸了糕饼,我去拿些过来,你兄弟两个去洗洗手”   ;   铁牛抬头想说"不饿",话没等吐出嘴边,就被身子矮半个脑袋的弟弟缠住手说“阿斗伯伯的花糕可好吃了”   怎么哄都不松手,铁牛只好低着脑袋跟着去,林云芝瞧在眼里不由得唏嘘。   打从老三同刘氏合离,铁牛这孩子比起往日来全然旁若两人,若不是相貌无甚大变化,林云芝还不大敢信。   自己时常不在家中的人都能瞧出来,黄氏没理由看不透,到底是自己个的亲孙子,刘氏在时还能说因着看不顺眼孩子他娘,连带孙儿一应不疼,但如今孩他娘合离了,孩子终归是她老陶家的后。   黄氏说许是他娘的事吓到他,跟着老三话也不多,如此下去不是好事。   镇上的书塾先生招学童,亲近一事急不来,天长日久,铁牛比同龄小孩晚两年上书塾。再拖下去,就算是块读书料,也该于事无补了。   林云芝同黄氏提起时还特地说了内里的厉害:“他两兄弟一道上学堂彼此还能有个照应,老三倔的很,一家人如此生分,说出去难免被人看笑话。往后上学堂了就得留住在镇上,他亲爹还能不来看亲儿子,这来去不便几回,咱同老三话也能多起来,话多了这关系自然也就近了。”   “如此,便依着你说的办”黄氏寻不出反驳的话,摆了摆手说:“且走一步看一步,谁让当初我老婆子眼瞎”   临到学堂上学的日子,林云芝亲自将两个萝卜头送了过去,临别前不忘叮嘱馒头:“放了学不要在街上闲逛,带着你哥哥早些回来”   说着,递上来两个不大的食盒,巴掌宽,里头整齐的码了排豆糕,有红艳艳的赤豆、黄澄澄的豌豆黄和绿豆糕,因是用模子印出来的,样子也精巧,馒头乐得合不拢嘴,倒是铁牛不大敢看她,眼神轻飘飘的。   林云芝怕他两肚子饿,特地备下的:“里头的糕不少,你们吃不下可以分些给同窗,若是不够,家里还有万不要因一口吃的跟人闹起来,实在嘴馋回来告诉母,母给你们做”   馒头点头如捣蒜,应的飞快,小脸蛋上满是得意:“只有别人馋我们的份,我才不会馋别人的”   林云芝一时哭笑不得,别瞧着人小,这话说的格外令人舒坦。她也不多话,瞧他们被书童领进门后,才转身回酒楼。   两个小萝卜头坐在前后,离着上课还有半个时辰,先生没来,学堂里高高低低的脑袋,大致年纪相仿都爱扎堆,富贵的一团,权贵的一团,剩下的就是馒头他们家境不算顶好,却吃喝不愁的。   这个年纪都是屁股长毛的时候,坐不住,前言后语搭两句嘴,从素未抹面到欲想行“八拜之交”也就眨眼的工夫,热热闹闹的打成一片。   馒头拿着他精致的糕点,笼络不少人跟他玩儿,嘴皮子叽喳个没完。   两相对比,铁牛边上就冷清太多,刘氏养孩子颇为疼惜,原是农家孩子,养的却白嫩,小手有几个肉涡,他小心翼翼的打开食盒,扒拉出一块赤豆糕,光捧着出神。   后头忽地有人喊一句“先生来了”,不大的萝卜头登时四散而逃,纷纷往座位上跑,又没个分寸,掀翻凳子的、碰倒椅子的,杂七杂八的声音混在堂内,搅弄得一片鸡飞狗跳。   铁牛忙将赤豆糕收回盒子里,不大的一块糕,上头湿洇洇出红艳的深色。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请假太久,这本书番外一律免费,鞠躬道歉 第58章 、端午的“情书”   立了夏, 月里的天气越发热了, 蚊虫休养生息一冬继而又卷土重来,让今年雷雨养的格外毒。   林云芝没少受招待,惨烈的时候, 光脸蛋就有好几个肿包,又不敢胡乱抓,闹起来直跳脚。   李氏见过后, 唏嘘不已, 拿笑话打趣:“这蚊子也懂得找好看的蛰啊”   林氏如今比她在秧地里还狼狈, 满院子被碾着跑, 不敢在一处久呆, 有她在的地方宛如竖起块明晃晃的靶子,与她在一处, 不说别的, 但就身上没有一块皮是红的。   因的如此, 小辈黏着外,李氏、黄氏也时不时要到她屋里窜门坐坐。   林云芝谈不上恼, 但也着实羞愤--她这是人形蚊香啊, 虽说意义相去甚远, 所起作用却异曲同工,想通其中关窍, 原本斗量的辛酸泪,顿时乏善可陈。   她的体质怪乎爱招惹蚊虫,也不晓得是不是血型的问题, 自暴自弃几日彻底不拿它当事,又见鬼的有好转。   但身上依旧或大或小的红斑跟狗皮膏药似的,映在雪肤看来格外触目惊心。   黄氏叫这阵仗吓的失声,先头只以为老大媳妇体质有异常人,现下看来不大是一回事,再严重些脸上怕是要破相留疤:“快去寻郎中瞧瞧,开些散药敷脸”   这病郎中一样诊不出所以然来,开了些驱散的药粉和愈合消肿的痕膏,林云芝想若是现下有电蚊拍,没有战略性武器,实力大打折扣,也只能依靠药粉,到底没之前惨烈,虽没法子杜绝,状况却大有好转。   眼瞅快到端午节,黄氏绣了香袋儿,里头填进辟芷、秋兰一类驱蚊的香草,袋面上用金线勾出团团牡丹花,花团锦簇的拥着,谈不上栩栩如生,却秀美小巧的很。   “药粉洒在衣裳上不是长久的法子,往后同香草包在香袋里,功效虽差些,也不至于让衣物尽数沾染药粉”   林云芝将之别在腰间,浅淡的缎面搭衬清色的衣裙,无外乎有种大家闺秀的秀气,但都是表面功夫经不得深挖,谁家闺秀整日钻厨房?   “你戴着好看”黄氏帮着淘洗著叶,没两日就到端午节了,酒楼打算推出些粽子给食客,想着在食客中间做笔生意   粽子叶有陈年晒干枯黄的、也有新鲜嫩绿的,洗起来容易,等林云芝淘完糯米,阿斗他们捧着腌好的馅儿,在院落铺开食案包粽子。   端午盛行的还是粽子,噬甜的有枣泥的、红豆的、绿豆的,有些口味重的干脆煮白粽沾酪浆白糖吃;大晋饮食融会贯通,没有后世相去甚远的饮食差异,或许天下吃货本一家,只要味道好哪还分甜的、还是咸的。   林云芝自己是南方出身,偏爱咸粽子,火腿叉烧的、猪肉咸蛋黄的,香菇鸡肉的,烧肉的、五花笋丁的,幸亏备的料多,经得起得她折腾,比起每年铁打不变的红豆粽,今年如此多花样,在咸粽子里找甜粽子,不乏也是乐趣。   阿斗摇了摇头,他弄个不明白其中的心理,但不妨碍他相信林云芝:“小娘子主意多,别说铺陈无味的走形式、吃粽子,有这猜粽子的乐趣在,便是我素来不爱吃粽子,也不吝啬花些银子试试新花样”   花钱买花样,想赚别人口袋里的银子,自然要让他们心甘情愿自掏腰包--偶尔弄出些小活动刺激消费者的购买欲是很有必要的。   阿斗没有后世系统的消费者概念,却因着见识点出她话里的意思,如果阿斗正儿八经接受系统的理论,不晓得会不会挖处经营头脑来。   包粽子不难,将著叶折成斗状,先铺一层糯米,而后在中间填馅儿,末了再铺上一层糯米,包成四角方锥形,等蒸煮好,林云芝连吃两个烧肉粽--她作弊在绳结做记号,挑烧肉粽一挑一个准   卤好的猪肉又香又软,还有香菇、虾米、莲子被咸香的卤肉汤吊的入味,搭着蒜泥、红辣酱沾着吃更香甜嫩滑、油而不腻,馒头馋的不行,偏偏一二再,再而三挑不中卤肉粽,糖粽沾不了酱,那味道太过美丽,林云芝表示自己接受无能,孩子急得团团转。   李氏笑道:“这猴儿也有瘪犊子的时候,伺候好你娘,我替你找个烧肉馅儿的”   馒头一听有望,恨不能把他娘当菩萨供起来,李氏享了把福,果真挑了两烧肉的道:“跟你哥哥一边吃去”   林云芝眉头一挑--嘿,看来作弊的不止她一个,好在只是演戏,没到端午节呢,就当提前演练演练。   黄氏吃了两个枣泥的,滋味很好,但却没能高兴,林云芝不明其意问可是不和口味,黄氏摆手说不是:“我是在想家兴,他孑然一人独自在府州求学,头回出远门,逢节也不能在家里,不晓得会不会照顾好自己”   林云芝默然,黄氏对于陶家兴实打实能称得上慈母,对游子的思念她不大会劝慰,说多了怕显得无动于衷惹人不高兴,不说又显得没滋没味、冷心冷肺,进退为难的很   --如今送信都是难处,驿站素来只同官府信件,像她们平头百姓,要给远方的亲人带口信还得赶上时候,遇到顺路的熟人,否则还真送不出去。   “您别太担心,咱们不若去信问问”见黄氏疑惑,林云芝道:“且听我说完,酒楼的食客少不得有走贩的商人,咱们广而告之问问,看有没有到府州去的,央着人替咱们去信,虽说不一定成,总好过什么不做的强”   “是这理”黄氏点头:“只是......,谁来写?”   家中也就老幺识字,小辈初上学堂笔画且练不齐全,哪里能指望,而他们这些长辈连学堂都没上过,斗大字不识更不可能了,镇上代人着笔的信客是有的,她正掂量着选谁,就让人打断。   林云芝说:“我写,出嫁前偷学过两个字,加上前些时候家兴送的书帖,我临的差不多,等闲些话还是能写的”   见黄氏有疑,她执笔在素面纸上写了首诗,她习了大半年,字迹颇有些成果--诗大意不解,但那一水字称不上漂亮的字跟着打消黄氏的疑惑,她认不得字也能知道,老大媳妇肚里有墨,忍不住发笑。   信客纵然能代笔,总归她一介妇道人家,有太多的关切话,舍不得银子是小,在外人前终究说不出口。   说来也巧,两日后酒楼真有老熟客要去府州走货,临行前来酒楼摆践行宴,林云芝打探好对方的行程,朝他讨要个人情。   那人乐得帮忙:“小事,久在小娘子的酒楼里吃食,咱们也算得上半个朋友,不过送一趟信,不会太费工夫,小娘子只管放宽心”   林云芝冲着他好一顿,打听到日期,估摸着脚程能在端午前到府州,黄氏听后连夜逢制个香包   “家兴他也招蚊虫叮咬,这香包一应送去”   因对方生意紧,没空留在家中过节,林云芝便送挂粽子做礼:“劳郎君辛苦,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那人知道陶家娘子的手艺没有拒绝,笑着接了下来,其中倒是没给陶家兴送,一是怕粽子在路上耽搁坏了口味;二则,要紧的是信和香囊,府州还怕吃不上粽子吗?   端午节时,阿斗张罗在大门挂艾草菖蒲,顺带贴钟馗捉鬼图,在脸蛋上抹雄黄酒,当然最热闹的是比武、舞龙舞狮。隰县四面临山,也没人力开凿渠河,淙淙小溪倒是有好几条,能载船赛龙舟的却没有,因而后世响当当的划龙舟在这儿是看不到了。   林云芝一大早起来收拾,将好久不用的推车拉出来,载着各色各样的粽子和提前夜里镇在井里的酸梅汤饮子,一大群人去街上凑热闹。   阿斗不大明白问道:“小娘子为何要来挤人堆”   林云芝说:“酒楼里□□静,逢年过节的往往街道上才是最热闹的,酒楼里粽子同样能买出去,但总不比大街上来的畅销,人来人往的,能被看见的机会比在酒楼里大多了”   有些词莫名其妙,阿斗云里雾里的半猜半就想,差不多摸出小娘子的心思--为的就是人多。   生意都是在人堆里捧起来的,所以人流量多,生意才会好做,再者林云芝是自己眼馋比武和舞狮,比起干巴巴在酒楼坐着,一面能欣赏表演,一面还能赚钱法子谁不喜欢?   “馒头,带你哥哥喊两句”林云芝有心解开铁牛的心结,带到热闹地方熏一熏,没准他自己个心底就暖和了。   李氏压着眉,神色担忧:“你还真敢,别此法行不通,惹得铁牛更不爱说话”   林云芝摇头说不会:“你且坐等着看”   近来日子,她有拿捏比较过,今日之事也是思虑在三,赢面远胜过风险。   端午佳节,学府的子弟有半日的假,家近些的尚且能回去吃团圆饭。如陶家兴这般离家甚远的想回去是不可能的,他倒是不寂寞。   学府里各县镇的人都有,虽说只占整个学府里的一小撮,人数还是可观的,回不去的自然想着拉帮结派,思量去外头吃喝一顿,有人找上门,陶家兴想也不想推拒。   “先生布置的功课还有大半未完成,就不同你们去玩了”   来邀约的对他的疏远孤僻素有耳闻,如今面对面才觉传言不假。   自己若强行邀请的话,弄不好他拉着张脸,连带搅了他们的好局,遂而含蓄两句后道:“既如此,就不叨扰家兴兄了,成和先走一步”   陶家兴淡淡应了声,等人脚步声走远后才放下书卷,透过窗柩眼中若有所思--不知林氏现下如何?   有娘同二哥他们守着,大体是惬意松快的,打从清明回来他性子多了沉稳,一心尽数扑在读书上;   他明白多思多忧、多念多怖,与其提心吊胆,倒不如安下心,些许事与其强求,不若顺其自然也好。   思虑深远,忽地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陶家兴眉头一皱起身开门,撞见阍人手里捏着封信,笑道:“外头有人给你送信,正好无事就替你送过来了”   陶家兴顿了顿,一时半会想不出谁会给他写信,朝阍人道谢后回到书案前,拆开封信入眼的便是一句   “端午安康!”再一看落笔,陶家兴心不由得跟着狠狠牵动。   只见最末,端正小篆写着云芝亲笔,朱砂色的红,开天辟地的一瞬,将他眼中原有的清明搅碎得一干二净,唯余一片殷红。   作者有话要说:陶家兴:人生第一封收到情书!   林云芝:…… 第59章 、核桃酪   继端午五毒日后, 太阳像剥了冬衣的熟鸡蛋, 晒在人身上火辣辣的疼,不肖走动,打葵扇坐着, 长久也一脑门子汗。   夏日里脾胃都不景气,食客多的是点些清爽时蔬,荤腥大菜隔三差五的只吃一两回, 倒是前阵子无意推出冰粥, 让酒楼红火一把, 因的也点醒林云芝。   酸梅卤、酸梅糕、糖球饽饽--原是哄小孩子高兴的小玩意, 销路也跟着敞开, 最常见的山里红版的糖葫芦,山药豆、杏干、桔子、荸荠受众同样不小。   用半尺来长的竹签串好, 淋上一层薄薄的糖, 一口咬下去糖衣破裂的声音嘎嘣脆, 甜滋滋外,饱满的果肉汁水一并在嘴里嚼碎, 味道也究极美妙。   饭前吃一串开胃, 腻味的荤菜看去顺眼多了, 因而明明是苦夏,别人家的日子都苦哈哈的, 陶记酒楼却舒坦松快,银子依旧哗哗入账。   眼看着饭点前后,店里进来不少食客, 林云芝顺势收起账本,绕过柜台将人迎到食案前,碰上面熟的不乏唠两句闲话,而后举荐起店里的新品:“今日厨房新做了五色饮与核桃酪,郎君可要尝尝”   她这话并不拘着对一人,前后左右凡能听见,有想尝尝的便直说,她做好单子,稍后一齐端上来方便省事。   “我要一份玄饮”“昨日便是五色饮,今日换换核桃酪试试”   如此的言语络绎不绝,最多的还是在问:“可是凉的?”   林云芝来者不拒,一一解释道:“自然是凉的,保管一碗下肚,暑气全消”   酒楼前头主人是个有高见的,在院中央挖了口水井,不懂是连着打通那条暗渠,纵然山脚下的溪流枯竭,井里的水依旧青苔横生、湿润未干。   幽深处透着丝丝凉气,她当初相看之所以一口答应下来租这家铺面,这井是做大贡献的,现下夏日炎炎,饮子装在木桶里,放进井里泡几个时辰,食用起来同加了冰块似的。   林云芝记好单子,招李全送去厨下,要说这两样新品委实喜欢的人多,五色饮实则并非一碗里有五色,而是有不同的说法,唐代杜宝的《大业杂记》有云,以扶芳叶为青饮,楥禊根为赤饮,酪浆为白饮,乌梅浆为玄饮,江桂为黄饮。   玄饮是酸梅汤的前身,其中最有名的当属信远斋,徐凌霄曾言京中大员、贵客,天热口干时,不饮琼露,反以信远斋梅汤解渴,所述笔墨文章也常有夸赞,如此不分阶层的钟爱,足可见滋味并非是人云亦云的哄抬。   核桃酪熬煮起来却更废事,因的胡桃仁外衣难剥,要用硬刷仔细的刷,之后捣碎、并泡发的红枣肉泥、米浆,在小薄铫里煨煮一两个时辰,微有些泛紫便好,盛在莲子碗里,扑鼻的枣香、核桃香,嗜好吃甜食的还可以浇些酪浆添味。   有些素来嘴刁,这一碗核桃酪煮的恰到好处,枣泥不会太软烂、米浆捶打滤过的精细,并无碍口感的碎渣,吃起来十分的享受   “没想着小娘子还有如此手艺,这一年四季变着法的,怪别说酒楼能红火,若是名声差些,我也为你家好好宣扬一番,没等错过此等美味抱憾”   林云芝道:“冲您有这心,往后来时定给你折扣”   宾客席又是一阵哄闹,酒楼的食客无有不明,虽说不在意那几个铜板,但心里总有占便宜的快感。   而后再日头毒辣的笼罩下,五色饮和核桃酪的名声也渐渐打响,趁着没到卷袖口的时候,林云芝酿了些啤酒--倒不是难事,此前她有酿过白酒,酿啤酒的工序与之相差无几,等封好发酵,只等七月流火过后,从酒窖里挖出来,泡泡井水发发凉。   冰镇啤酒上线不怕不能俘虏食客,届时再弄些烧烤,正所谓万物皆可烤,上回吃烧烤她还烤了橘子,软乎乎的味儿还挺特别的,说不上好吃、但也算是新鲜。   烧烤没必要拘泥于肉,韭菜、长茄也可,浓郁的孜然、辣椒粉、蒜泥淋在上头,一口啤酒一口烧烤的生活,光想着就憧憬。   林云芝没盼到心心念念的烧烤,倒是有人因五色饮而上门,来的是位年纪不显的妇人,身后缀着两个粗使婆子,瞧着衣裙绸缎、形容气度,定不会是寻常人家,瞥见外头的轿撵,她沏了饮子过来道:“来者是客,夫人喝些饮子散散热”   “劳得叨扰”妇人闻言呷了口汤茶,直明来意:“我也不藏着掖着,之所以亲自上门来,求的便是小娘子一张方子”   “为的五色饮?”妇人眼尾若有若无在茶盏边沿睃摆,林云芝问将起来。   倒不是她一猜就中,而是对方瞧菜牌子的时候,视线总落在汤饮上,眼下的节骨眼,酒楼也唯独五色饮名声大些。   “正是” 那妇人大大方方承认:“小娘子也别急着推拒,我之所以明目张胆提出来,自然不会是想跟小娘子抢汤茶饮子的生意,这些蝇头小利我秦家还是瞧不上眼的,我来不过是因私”   林云芝忽有个猜忌,但又觉得荒唐,忍不住问道:“敢问夫人,是哪个秦家?”   “小娘子听得是哪个?”妇人笑吟吟,不同于寻常女子,她眉川间有道藏不住的英气,若不是妆容发髻遮掩,只怕方才一照面,林云芝就能察觉异常,她深吸了口气道:“南黔府地大物博,秦乃大姓,恕民妇愚昧,倒只听过素厢秦氏”   这回边上没等妇人开口,边上伺候的婆子,壮实的胸脯纵然往上提了口气,生就从那张风霜斑驳的脸上铺开矜傲,她道:“正是本家”   来的是素厢秦家,林云芝却是始料未及,并非她见识增长,实在是素厢秦家的名头太响亮。   用些不大正经的形容,素厢秦家是整个府州的第一豪商也不言过由衷,他家生意门路涉猎甚广,有句童谣便唱“宁可不识知老爷,不可不明素厢秦”。   她先前还有戒备,如今看来自己这点家底在她眼中还真是“蝇头小利”。   林云芝顾自卸去防备--毕竟于泰山巨擘前,又何故要遮藏沙砾瓦片。妇人乃秦家旁系一脉,要她的方子实则是与友人的承诺。   “那老相识,他偏爱钻营吃些用度上,年前与我打赌赢了,我便欠下他一剂方子”   妇人摇了摇头:“他那人眼挑,平常游山玩水没把本事涨上去,眼界却一直居高不下,有过好几张方子他一概不允诺,只当废纸烧了,虽有些恼,但愿赌服输,我秦家还不信找不出一张能他眼的?”   不愧是富贵人家,赌约都赌的清奇。   “如此,实为是我多想”林云芝尚且有最后一丝疑虑:“一府十三县,下头村镇更是不计其数,夫人为何偏偏会寻到下处来”   妇人顺手将茶盏搁置在案前,理了理鬓角散落的青丝,别进耳后:“素厢秦家与云胡徐家,三代世交,可明白了?”   林云芝一颔首,霎时间心知肚明,原是托徐家的福,打从晓得来的是秦家人,五色饮这笔交易已然早有定数。   “我也不想强人所难,一切凭着小娘子自己,如若实属不愿,妾也不逼你”   妇人先搭好台阶,至于下不下,全凭自己如何选:“旁的无法许诺于你,单就方子落在我朋友手里,实则跟压在箱底大相径庭,他便爱搜罗这些,不会坏了小娘子做生意的,能再谋一份利,何乐而不为?”   “我同意方子议价”林云芝笑道:“诚如夫人所言,里外都有便宜,为何不占!”   妇人见她松口,朝身边婆子使眼色,那婆子从怀里掏出张契纸--她倒是有先见之明,对方给的银两委实瞩目,林云芝压手印的时候没太多犹豫,她将方子誊录一份交与对方。   银货两讫,算是做了场皆大欢喜的买卖。   为的笔从天而降的大财,林云芝特地挑了条三斤重的草鱼回来,夜里做了西湖糖醋鱼、红烧狮子头、拍了条酱黄瓜和溜炒菠菜。满满当当的坐着人,起了坛绿蚁酒,大家小酌一杯。   她笑道:“往后若天天有人这样送银子上门,我哪里还用辛辛苦苦开店经营,索性靠那些方子,就能一辈子坐拥金山银山”   白日梦做的太美,李氏忍不住泼冷水:“嫂嫂这是赶巧碰上秦家,他家不计较银子,管是方子好半点不再银两上计较。遇上耍无赖的,非但捞不到银子,反而可能被偷盗方子反咬一口”   这样的事又不是没见过,因而李氏话也没有过错,两次方子赚来的银子委实太容易,以至于没过脑的便说了胡话。   因着点硬菜的不多,有阿斗掌勺,花样口味食客都认可,林云芝或是隔三差五做些冰皮花糕、核桃酪、豌豆糕之类的小碟,点的人比硬菜的要多。   她有时觉得自己开的不是酒楼,反而有些像甜点铺--怪别说上辈子,自己没着手考虑过做面点师,委实是阻碍了她大展拳脚,耽误了老天爷赏饭吃的巧手。   吃过朝食,李全支支吾吾到她跟前说要休几日假,见他容色不大对劲,林云芝由不得多问两句。   “是我......祖母”李全低垂着脑袋,缩成个短脖子鹌鹑,结结巴巴的一句话连不起,   还是李氏帮着他接话:“我娘前些日子中了暑气,一直不见好,这些日子病情有些严重,嫂嫂明白的,我那几个兄弟靠不住,我娘岁数也不小,平常算了,现下落病不能没人照顾。李全朝我说的时候,急的直抹眼泪,你瞧着能不能让他回去一趟”   李全跟着道:“我...我不要钱的”   驴唇不对马嘴的话,许是相处久了,林云芝没有理解障碍,笑道:“还能短你那几日工钱不成”   她不由得放软:“你且回去照顾着,天越发热,酒楼空的很,你也别有负担,工钱我悉数照给,快收拾收拾回去吧”   李全直挺挺拘了个大礼,看的林云芝胆战心惊的,听李氏说起她娘家兄弟,她总觉着李全回去不会风平浪静,但又不好阻止,暗地里提点两句,可惜这孩子脑筋直,愣是没听出弦外之音。 第60章 、烧烤上线   日子没留意, 又到兴吃冷淘、炙肉的时令, 林云芝花钱请铁匠打炉子--模样是后世德记炙炉的款儿,铜制的三角鼎,炉面描刻着象约羚羊, 正下方大咧咧留有个弹片通风口,是添炭用的。   面上焊扣块圆形无罅隙的铁板,为的是食客方便, 吃炙肉时不至于炭木品相差, 烧起来烟熏火燎, 倒胃口。   铁匠师傅得了陶记不少眷顾, 打炉子的时候着实是费心思的, 做工精巧不说,交货的更是直接带着徒弟亲自跑一趟送货上门。   大大小小的炙炉搬进后院, 他们师徒两捂出满头热汗, 擒着蒲扇往自己身上拍风。   林云芝从厨下端了两碗冰豆汤, 边同他们结银子边道:“饮子是用凉水镇过,两位师傅快喝些, 散散暑气”   “小娘子客套”铁匠师傅姓姜, 年已过不惑, 瞧着慈眉善目,性子难有的豪爽:“承蒙您惦记信任, 眷顾小老儿铺子生意,都是在铁炉跟前熬的,这点热还真不济事 ”   他将蒲扇往腰间一别, 供着手道谢后纳过瓷碗,就着汤匙尝了一口,不由得舒坦的眯眼夸赞:“早跟前听熟客说小娘子手艺惊绝,我还不大信,今日才尝过,单单一碗解暑的冰豆汤,吃起来却是熨妥”   林云芝说不敢当:“冰豆汤做法就那几样,我们无非是仿照先人手法,照猫画虎而已,大体是师傅吃的正合时宜,才觉得格外好罢了”。   他小徒弟不忘捧场,连带碗底朝天喝个精光:“小娘子过谦,冰豆汤许是没有新意,倒是您让我们做的炙炉,我却在想用它烤肉会是什么滋味,得空定要来尝尝”   “那便如此说好”林云芝示以笑容,送上门的生意没有不做的道理:“两位师傅来,某自当为二位留好座”   有这些炙炉,她没立时往外推炙肉生意,而是在门外告示牌上贴了消息--三日后食客上烤盘、吃炙肉,算是提前通气,同时吊吊他们的胃口。   除此之外林云芝时不时在与食客闲话时,有意无意提两句嘴,因而陶记酒楼在外的名誉好口风,这不有些个老饕就忍不住多问,等到那日,来店里的几乎点的都是烤肉。   寻常的五花猪肉外,店里还有羊肉串儿、鸡肉串儿、牛肉丸、鱼丸,这些肉都是事先用姜、醋、清酱、芡粉腌制过,有精细的切成骰子大,用竹签串好,也有切割成薄片,直接摆在铁板上烤。   在铁板上抹一层麻油,烤的滋滋作响而两面金黄,再撒上胡椒面、孜然粉,味重的还有些芝麻粉、黄豆粉粘成的料,沾着吃能缓解辣味,再有些甜丝丝的滋味。   酒楼临街,傍晚正堂风凉快,从里屋往外真叫哥香飘万里,坊内街坊才用了暮食,闻着味不用伸脖子便能馋的咽口水,掂量掂量肚皮想着是不是去陶记尝尝新品。   后头进店的客人,险些有些坐不住,点菜时着急忙慌,恨不能那肉立时能吃进嘴里。   有烤肉,怎么能少得了啤酒,算算日子木桶里的啤酒也该到时日,林云芝不忘借着东风推一把:“小店前不久酿了一味酒,劲头不大,但胜在滋味好,各位郎君可要试试”   有食客极为捧场,当即就要了一角:“听小娘子的准没错,比起上回吃炙肉,弄得浑身烟火味,您家这炙肉吃的不要太雅正了”   “是了”有人应和:“上回我便是因满身烟火味,叫屋里头婆娘扫地出门,害得我不敢再吃,心里头早早就惦念着,今儿这炙炉做的极巧,不沾味,某非得吃尽兴方罢,也要一角酒,助助兴”   林云芝乐开花,要说这啤酒赶得上时候,不过顺嘴提起来,不料后面再添的人越发多,比起那些绿蚁、椒柏那等烧酒辣嘴,炎夏里啤酒这玩意劲儿小,又解渴镇辣,无疑一下便笼络食客的胃口。   天底下真能喝下一两白酒的,都是鲜少,吃完烧肠胃,指望白酒解渴,那是不要命的,遂而那些酒品欠奉、又嗜酒如命的,自然而然对这劲儿小的酒,一见钟情。   吃到后头,下酒菜不单是烤肉,豆腐面筋、烤茄子、烤韭菜一应的都被点了个遍,尤其是豆腐面筋这类容易果腹的,更是要的多,好在做豆腐的小娘子就在坊内,来去不过一炷香的路,林云芝让阿斗亲自再要两板豆腐以及十来斤面筋,算起来开业至今,今日午食拖的最晚。   轮到他们吃午食,已然过了时辰。   “咱们也不多事,就着烤肉和冷淘垫垫肚子”   天底下最难的就捣鼓一日三餐,随便的话苦了嘴,不随便吧又苦了手,阿斗沉默片刻说:“小娘子鼓捣冷淘,烤肉由着我来便是,如此也能快些”   看着馒头捂肚子一副饿坏的神情,林云芝再不愿意也不能饿孩子,冷淘不是太精细的吃法,无非就是过水凉面,若用嫩槐叶捣汁和面条则是绿汪汪的,若用胡萝卜则是红艳艳的。   浇上胡瓜丝、黄瓜丝、蒜泥、肉末咸汁、以及前头腌的咸菜,夏日里纵然胃口不佳,吃冷淘却不碍事,而冷淘最要紧的就是浇头,喜好清淡的如北宋王禹偁的甘菊冷淘、南宋临安的“丝鸡淘”“笋淘”,风味别具一格。   若要论浇头有荤有素,有炸酱的、打卤的、煎炒的、汆卤的,琳琅满目,有句老话说浇头越丰,吃起来越有惊喜,当然量得有把握,不然非得齁掉舌头不可。   林云芝还是喜欢鳜鱼、鲈鱼、江鱼一类的河鲜,虾肉亦可,味道中肯鲜嫩,细切胡荽或韭芽,少盐、清酒、秋油混着,她能吃下一大碗,要说冷淘还是唐朝名声最显的,因的皇帝有个赐官员“廊下食”的爱好。   公家工作餐吗,谁能能拒绝。   上至一品大员宰辅,下至内庭女官宫女,全都逃不过皇帝一顿“廊下食”的赏赐。因的唐朝后期当家人越过越艰难,冷淘也越发粗糙,滋味极为不容乐观,纵然名声拙劣,但世族勋贵如此,自然带起了风尚。   反而民间传不少手艺人各自钻研出吃法,上行下效,没得民间吃法越发全面,渐渐的官员宁可溜出去偷吃外头的冷淘,也不愿吃皇帝陛下赏赐的“廊下食”   “好吃”李氏替着馒头往碗里添烤肉,就着咸汁的冷淘面,一口烤肉一口面的别提多过瘾   李氏指摘道:“吃着还管不住嘴,这几日在书塾可有闹腾?”   “未曾,夫子常夸我们懂事”馒头连忙摇头,在他心底下书塾夫子是天底下第三大好人。   第一是他母,而后是他奶,最末才不过半年就荣登宝座的夫子,夫子从不凶脸训话,比她娘和蔼多了,后半句他是没胆子说的,不然哪里敢指望他娘给他夹肉吃。   林云芝跟着也挂念两句,多是朝铁牛说的,这孩子跟着他哥哥有些日子,性子或多或少放松开了,虽说不大话多,但有人问话支支吾吾的倒是肯答,反而李全打从上次回趟家后,性子更加默了。   她私底下问,只得了无事的回复。   “二弟妹,你瞧着李全近来是不是不大对劲”林云芝与李氏闲话时问起:“总是心不在焉,让他同阿斗去集市买骡子,没想着把自己落在街上,你与他是亲姑侄,想来能懂些内情”   不时要回平安村,出行总不好每回都去租驴车,倒不如自己在院里养只,至于为何养骡,实在是驴是会拿桑的主儿,气性大的很,指望它办事,可不是要事倍功半。马的话,太贵了,饲料到豢养都是要砸银子的,又不是行程路远,犯不上大材小用,骡子正正好。   李氏眉头凝成川,她哑声说:“是我连娘家吸血弟弟闹的”   “前阵子李全这孩子回去,原本是给我娘庆生,没想着拿回去的钱让人偷了”   朗朗乾坤,李全那性子哪里是会掉钱袋子的人,他恨不能将钱吊子拴在裤腰带上,要从他手里偷银子怕不是件容易事。   “我瞧着他不像会是粗心大意的”林云芝摇了摇头   李氏跟着道:“谁说不是,不肖多猜,定是我娘家两个吸血弟弟做的妖,他亲爹没少贪墨那孩子的工钱,说是被偷了,多半是拿去填他死鬼老爹的债窟窿了,但又是亲爹能如何?李全这孩子没分家,他爹有的是由头,我这外嫁的姑姑,平时也插不上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林云芝听完最多只能叹口气,如李氏说的,她这外嫁的亲姑姑都没办法,她这对头亲家的嫂子,里头不知隔着几服的亲戚,又哪里能插得上话。   她想了想道:“若不然替李全寻门亲事,等成家后独出去,没了他们粘着,日子慢慢就能过的顺”   “他是个孝顺孩子,往后想与亲家母一起,咱们帮衬时总不会平白接济了别人”林云芝心底门清,说到底还是亲爹不作为,半大的孩子,再掘能倔哪去,无非是断了念想,对一人没指望,反过来就会成为压倒自己的累赘。   “亲事哪里好找”李氏叹了口气道:“我亲娘里里外外嘱咐我不下十次,我这做亲姑姑的,还能不盼着他好,但这孩子木讷,想看过几门亲事全都叫他古怪的爹娘逼退了,我能如何?”   这就棘手了,林云芝一时半会没主意:“放放吧,总能想找法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居然定错时间了,更啦,角木咕厚颜无耻跪在床上! 第61章 、胭脂扣   寻媳妇求的是两人缘法, 林云芝只能在中间搭桥, 多差使些银子请媒人打听,好孬一时半会,没能有个判词。   李全晓得小娘子暗地为他操心, 感激之余,心思反倒落稳,没再同前些日子般神游天外, 紧着手里的活--照李氏的话, 他这虎憨, 算不清精明账, 也就有把子力气供差用。   前头掌柜老板抬举, 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林云芝一面核对手里的账本,一面交代嘱咐李全:“今早胡同柳大娘送了袋上好的黄豆, 饶你费力磨成浆, 一会儿咱们自己点豆花, 揭豆皮吃”   月中酒楼要分红利,账目杂多, 她想做些辣条零嘴, 打发打发时间。那些大料厨下常年有备着, 不肖特地准备,卖煎饼时自己囤了不少陶罐, 从库房里搬出来去灰就能用。豆皮要腌两三日,倒是不着急。   “说起豆花,嫂子月前腌好的冬菜, 算算日子该是时候能启坛了”李氏笑着搭话:“这酱菜拌秋油味的豆花,味道才正道”   林云芝说在理,豆花不过咸甜两种,要么淋酪浆、红糖,亦或者是搭秋油酸菜,两个都是最传统的方子。   北方人好吃咸豆花,上辈子她舍友清一色的北方人,有回出去玩儿碰上卖豆花的小摊,舍友特地还问自己吃不吃得惯咸的,她记着囫囵答说不忌口。   豆花还有加姜汁玫瑰卤的,左右都是图新鲜,咸的甜的内里头来去真没那么多讲究。大多是一小撮人在凑热闹,夸大其词,在她看来,食物味道正,人脾性口味自然会跟着走。   夏日苦闷闷的,今日逛早会遇上水灵的绿皮瓜,她挑了个顶大的,泡在井里凉,等后晌午抛出来吃,冰冰凉的,能消暑气,正巧两小的不在,不用忌小孩子肚子疼,他们能瞒着多吃两口。   “娘这两日还总去庙里?”   打从天儿渐热,七月熬到苦日子头,黄氏在酒楼里便待不住,隔三差五要回乡下,点香祈祷老幺科考顺遂。   八月桂榜,会试若能高中,往后老陶家在外头也敢自称贵府人家,孝廉举人老爷,县官老爷见面也想着给一份体面,要是有机缘,在县衙府邸同样能谋个八品县官当当,虽说是个拿例钱的芝麻官儿,可也不比背朝黄土的老百姓金贵几分。   黄氏如何能不长心眼,村两头稀拉搭建两座庙,拦腰将村子围在里面,一前一后的庙里,分供着文曲星、观音菩萨两尊大佛。   后者常求姻缘、求子嗣的多,经年来香火鼎盛热闹,反倒是文曲星庙这几年,石龛香烛冷清--村里头拢共没两家供得起读书郎,大家盲不识丁,谁没事废铜板供个庙神,犯不上啊。   早两月黄氏地里扭的脚伤好全乎,楼里碰巧又纳了只驴,来去有腿脚,回村里不轻巧不少。   如今坐躺着能望见八月,黄氏近乎每日前脚掌、后脚跟的往文曲星庙里跑,这临时佛脚抱的比谁都勤快,回酒楼多有不便,她索性就搬回老陶家住着。   林云芝有劝过,但不顶用,黄氏笑和着眼说:“都是自个的家,哪儿不是住,况且回去还能眷顾眷顾老三,他一个人想吃口热乎饭都难”   她拍了拍老大媳妇的手,怕自个大媳妇多想,欣慰道:“我晓得你孝顺,但家兴如今正是要紧时候,我这当娘的,哪里能拖他后腿,文曲星老爷灵妙,可不得好生求求”   如此,林云芝只好让阿斗到市集多购置写吃穿用度的东西。   “勤快,哪能不勤快”李氏不由得好笑,老四可是黄氏的心坎肉,恨不能掏心肝好,遇上后半辈子的大事富贵,哪能不谨慎的。   李氏唏嘘道:“我家那熊犊子被领回去野,我这耳根子都清净不少”   林云芝打趣道:“毕竟打平安村大的,能混到一处去的玩伴多,铁牛也好同他爹亲近亲近,没得老留在酒楼,到头来与老三生分了”   书塾常有放小假,皮孩子总在跟前晃悠,委实是件让亲娘糟心的事,林云芝并没在上头留意。院里那口井用处越发频繁,时不时泡个啤酒、西瓜的。   炙烤前,肉要腌透,这些事要先前做好,用细盐擦肉片,再添清酒、秋油攒入味,烤前刷上一层薄薄的芡粉,肉有滑头,摊在烤盘上烤,等滋滋冒油,再刷上层辣椒面、孜然胡椒,怕腻味可以包着生菜果蔬一道吃,解腻。   要不说高热脂肪的东西最馋人,林云芝想自己一回能吃半斤肉,唯有些美中不足,楼里太闷,容易冒汗,古人长裳短褂,点完后总在抱怨--大体是又爱有恨太过复杂,点的人反而与日俱增。   平常肉贩送肉上门,由着阿斗切片,自己调料腌制串签,至于果蔬由着陶絮和李氏帮着洗,厨下一些废力气的活儿,便交由李全,一大早酒楼忙活的不可开交。   林云芝怕周转不过来,开店的时候往午食前后推,朝食则不做了。   自己吃的朝食,精细算不上,无外乎煮些饽饽、蒸些花糕,馄饨,口味多数偏淡,有时起兴致会摊两个煎饼。眼瞅着日子溜到八月,素来粗心大意的她也嗅到大考来临的紧张。   “今年会试比前些年盛大的多,说是还有三日才开始,府州学府门外已然拉起横条,张灯结彩的,比起年节也不相上下”。   店里用饭的食客,不乏有以此做谈资,且以此为托辞的不止一人,林云芝端菜的工夫,两耳朵左一句“通判李学士”,右一句“谁家读书郎能上榜”,囫囵转一圈就塞满了两耳朵的小道八卦。   那些人大部分家中并没有赴考的学子,但身上那股紧张热切劲儿,林云芝想自己会不会太镇定了   --毕竟家中实打实有应考生,而自己像极了后世某些不负责任的长辈,放任家中小孩自生自灭。   犄角旮旯里冒出两分不自在来,她叮嘱李氏顾着些店面,自己缩躺进柜台,半倚着琢磨想想补偿他,吃喝吧没太多新颖,一顿了的心意显然有些不值钱,可按照老四寡淡无求的性子,她真什么拿得出手的诚意。   “我听说那些纸花是沈家大公子未来老丈人的手笔”有人嘀咕说道:“沈家同“富三醒”佟家嫡女定了亲,他家老丈人给未来女婿撑场面,又拉横条又是张灯剪彩,外行不懂的,还以为沈家出了个状元呢!”   有人失笑:“你胆子真够大,沈佟两家的闲话也敢编排”   那人扯着脖子说:“有何不敢的,我在镇上唠两句嘴,他姓沈的跟姓佟的,难不成有顺风耳,能听了去不成”   同行的笑骂道,喝高了,在这胡言乱语呢!   沈家走的是官道,族中出过京官,如今虽不比当年景气,但好歹没淹死在半道上,官商两手抓--族里没顶大的官,也没顶富的商,借着祖宗积留的底气,金玉其外的撑着。而佟家却是实打实世代商贾,金银财帛素来如过眼云烟,只可惜士农工商,也就块镶了金边的空心楠木。   他们凑合到一处去,大抵是想风借火势一把。   这两家谈不上开罪不起,总归都是压不死人的半吊子玩意儿,哪里钻出来的规矩,不让人嚼舌根了。   沈家,林云芝倒是有印象,并非是它名气,而是沈寒那张脸,没想到如此俊涛之人,也逃不过父母媒妁之言,她记起老四前头说自己有心仪的姑娘,登时心底有了主意。   大选三年一回,甭管今年桂榜中不中,也该到寻亲事的年纪,上回闹了乌龙,林云芝想着这回先与人商量妥当在做主,若能安排妥当陶家兴婚事,后半辈子有个相知相许的人眷顾着,他不至于在走原书的剧情线。   反正已经偏离的不知轨迹,不怕再闹出不妥来,她索性借着机会彻底掐灭原著线--旁的记忆混沌不清,但陶家兴孤寡残生她不会记错,他圆圆满满有了相守的人,算是补全那些缺憾。   林云芝如是揣度,觉着这份礼诚意十足,高高兴兴核对起账目,临近傍晚,店门前反而来了辆马车,宝盖华丽,自上头下来个主事丫鬟,是徐府大夫人边上的掌事丫鬟,他给徐家少奶奶送保胎药膳时见过,她忙将人迎进酒楼。   “杜鹃姑娘,你如何来了?”奉上花茶汤饮子,林云芝撇了撇外头正往马车下卸箱子的汉子,不解其人来意:“可是少夫人身体不适?”   “并非”杜鹃年纪高不成低不就,因跟在徐家大奶奶跟前,性子颇为玲珑,也没云深雾罩让自己猜:“是主子家让奴婢来谢小娘子的,何大,将东西搬到屋里来”   远的看不清,等到跟前,杜鹃掀了箱子林云芝才看清里头的物件,骇了一跳问:“这是何意?”   箱里头有不少瓷器花盏和不少女儿家的首饰,水晶儿的花钿、鎏金银器的篦子、细穗苏青的衔琉璃珠步摇,还有几件做工精巧的马面裙衣裳,瞧着珠光宝气就能猜中,这箱子价格不菲。   杜鹃往后退了半步,朝林云芝行个深礼:“我家奶奶能坐稳头胎,全倚仗林小娘子功劳,咱家主子发话,贵重物件用不上,怕小娘子推拒,故而千挑万选出一箱子来,都是妇人家避不开的东西,还望小娘子万万要收下,容得奴婢好回去交差!”   “徐夫人太客套了,平常给的赏钱便够数的”林云芝为难道:“如今又送这些,倒叫我平添市侩,为的给你家奶奶治病,有所图谋似的,你快快把这箱子收将送回去,不必多解释,回头见着徐夫人,自说宅里用不上,至于缘由,往后我见了徐夫人面,再亲自与她说”   杜鹃说这是夫人的心意:“我们奶奶说了,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要紧的是您与她的情谊,她是真心喜欢您才想着送礼,您若推拒,奶奶只会以为你不拿她做好友”   话推到如今的份上,林云芝不收反而落人话柄,她让杜鹃给徐家奶奶带话:“那便谢过徐奶奶的礼了,改日定登门拜谢”后又留人用饭   “小娘子的好意,奴婢心领了,只是家中主子还有吩咐不宜久留,待下次定好好尝尝您的手艺”   等人同马车离开,李氏从后院进来,见着箱子里的衣裳首饰愣了愣,问其缘由,林云芝一五一十回答完,李氏深吸口凉气道:“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手真阔气”   次日,朱韫不懂吃了什么糊涂药,竟无理无据送来个锦盒,差的下人送来,单就盒子上雕刻的花纹就能晓得里头物件珍贵,林云芝胸口噎着口气,不上不下卡着,又不是什么要紧日子,怎么一个两个上赶着送礼!   李氏纳闷道:“如何日日都有人送,没得我怪羡慕的,快打开看看,好叫我知道又是何好物”   林云芝笑骂一通,想着无非是朱韫看上些难得见的小玩意,收着也无妨,叮嘱李氏让人莫要打趣,且去后厨盯着些,搭把手,李氏见委实没得机会看,酸了两句离开。   林云芝摇了摇头,旋即叩开上头的锁,只一眼扫见里头的物件,面色猛地一变 。   里头红布块中央横躺着个胭脂扣,拇指大的东珠格外晃眼,这一瞬要紧的不再是价格不菲,而是这胭脂扣哪里是能送给寻常妇人的。   有句流传的诗,让她觉得手里捧着的是块烙铁,烫手。   蓝田白玉胭脂扣,盘领向郎共白首。   这是在向心仪女子阐明心意的藏头诗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胡汉三鬼混回来了,不立日更flag,容易倒,时速500的辣鸡,跪着道歉,我尽最大努力   顺便放个微博:是蛟蛟啊,晋江不给放文案,后面番外两边都会放,你们懂的 第62章 、落子无悔   送礼物都赶一块, 也不知道是不是哪门子缘分。   徐家的厚着脸皮, 收便收了,往后有机会还回去,可朱韫的礼林云芝却万不敢收, 要坏人姻缘后半生的,不说自己一介寡妇,即便是未出阁的闺阁姑娘, 也不是闭一只眼就能嫁进县令府。   趁着小厮告辞前将物件还回去, 小厮模样大体不晓得匣子里的物件, 摸不着头脑。“小娘子是何意”   大秦低顺眉, 丈二和尚般为难:“小娘子可是不中意?礼是奴才奉主子家的主意亲送来的, 若白跑一趟,主子家怕要罚, 望小娘子莫让奴才为难”   上头没多吩咐, 但自家主子托物时那份谨慎劲儿, 他是宅里经年伺候的老人,岂能连这点脸色都拿捏不清, 莫说怠慢了。   林云芝想说她当然晓得这是你家公子的意思, 正是因太门清才脑仁疼:“不敢让郎君为难, 您瞧前头送来的我那次没收下,但你家公子这回送的礼物太过贵重, 我要不声不响收下,是要误大事的,你只按我原话去回, 出了事由我担着”   “这.....”大秦嘟囔,眼中疑惑未退,犹豫再三道:“小娘子真不能收?”   林云芝知他不解其中关窍,三言两语解释不通,让这人坐着等上片刻,自己走进后院取来细枝条,当面打了个对折。   寸许长,恰好能塞进匣子里,左右各摆一道后,有一别两宽不可相互为难之意,送来是悄悄话,还回去自然也得掐头去尾,又不忘在两人云里雾里间点破:“你拿回去与他瞧,他自会明白”   林云芝虽不明白自家小徒弟对自己缘何突然生出男女之意,好在她懂分寸,没大张旗鼓找上门,用的是这藏头露尾的礼物试探心意,否则坏自己名声是小,少不得有些嘴不老实编排起来,伤了两家和气。   民与官较劲,从不见得能讨到好,官爷家的名声要是坏了,追究起来她这酒楼怕是难逃干系。早早避开,两家日子也能舒舒坦坦的。   大秦心底猜不透陶家娘子的哑谜,夹在中间难做,但对方信誓旦旦,顾忌打头先打消大半--毕竟陶娘子与自家公子交情甚笃,再不济也不会赶着扫公子颜面。   “小娘子心下有谱,小的央告先行离开了”   “路上多加小心”临行前,林云芝叮嘱两句小心些,嘱托务必要照她原话去答,将盒中物件给你家公子。   她料知朱韫的性子,这事只怕还有后续,那孩子认死理,没当面锣对面鼓私底下捅破缘由,多半是要缠着问。果不其然,次日晌午过后,朱韫就亲上门来了,伺候的人一应没带在身边--留在外头守着马车,自己只身前来。   李氏在大堂撞见朱韫,她正好在沽酒:“朱小公子来了?”   有好些日子没见,李氏一瞥他脑门上虚冒的热汗,脸上着急忙慌,也没多留搭话,走过场似的妨随意说两句打谦,问道:“朱公子是来寻大嫂的?”   “嗯”朱韫迫切想打听清楚缘由,但他送礼是悄儿八叉,自家师傅能拒了自己,多半不想把事闹大。   如今当口他不好让前头的遮掩功亏一篑,将将停下步子,压着心底火烧眉毛的急迫,面上是派强撑起来的淡然:“是坊里的事,要师傅亲自拿个主意,师傅可在里头?”   李氏听林氏说过水云坊生意红火,上门的顾客非富即贵,一日所挣银票能抵酒楼三五日的进项,能从他口中听称一句大事,多半是十万火急,她不敢耽搁,一指帘布后头的院子到:“在里头呢”   朱韫道了句谢,掀开浅色帘布径直往后院走,李氏听脚步声走远,边上陶絮伺候完一桌子点的单子,模样是要钻后院,李氏忙将人拦下来,扯到角落里说:“一会儿在进去”   “为何?”陶絮睁着眼不得其解。   她没瞧出端倪,李氏暗骂一横榆木脑袋,恨铁不成钢道:“没瞧见方才朱家公子进去?现如今你再进去,后院拢共屁大点地方,岂不闹坏他们说话”   陶絮脑筋直,没大在意地点了点头,深不知自家嫂子与朱韫有何避人的瞧瞧话可以说。但依旧收住步子,转而去柜台--有食客酒饱饭足要结账呢,前不久大嫂教她不少管账算银的本事,简单又明了,才学不久,数目不大的账她还是能应付的来。   “您是老食客,俺大嫂说能打个九折,一桌席只收六钱”   那食客乐呵呵的说陶家酒楼便是这点有人情味,没得会在几个铜板上较真,又有这不明其理的“打折”省银子,结账时他们总觉得是占便宜了。   不是看重那几文钱--而是打心眼里高兴,毕竟能从酒楼里扣下一文半钱,比自个挣几两银子还熨妥。   “好”食客应了声后,没太多言,结完账颠着步被小厮搀扶走。   李氏一双眼睛总隔三差五往里间瞟,旁人许是不晓得,她与黄氏常在一处说话,谈起朱韫,黄氏脸上满是笑,而对林氏她更多的是愧疚。   大房媳妇自进门以来,好日子没享过,尽是一力担起家里的重担--如今陶家得祖宗庇佑,好事不断,不愁吃穿用度已然不用愁,老大媳妇却一直守着寡,倒是不能长久的事,虽染嘴上她是大自己一辈,相比起来,她比林氏还要年长几岁,些许事她看的更加透彻。   有寡妇这名声在,林氏出色归出色,总是如网中鱼儿多少有束缚。   村里眼红的只会咬紧不放,上下嘴皮子闲出来没地放,喷出来的唾沫星子恨不能将人淹死。黄氏先头找过媒人给林氏做媒,闹出点笑话,遂而才收敛,但因的朱韫帮着摆平林氏那对虎狼爹娘,那股关切劲儿,黄氏心缝刺啦一声,便朝外敞开了。   颇有种丈母娘看女婿的神色,私底下还与自己谈及过,要是真能让朱家看上,老大媳妇后半辈子也算是苦尽甘来。   李氏当初还笑话,自家大嫂虽说样样夸的出口,但朱家门槛哪是两三句妄想就能攀扯上的,说到底还得要朱韫自己瞧得上,有的这份心思在,李氏没少打量朱韫举止--这不品还好,细品下少不了发现不对劲儿的猫腻。   当就方才人进去哪会,虽说极力藏着,但还是有一丝半点,在自己眼底下漏了怯。   真不定,林氏正能做县太爷府上的奶奶。   林云芝见着朱韫时,明白他这下是来刨根问底的,左右都有人在走动,眼看着不是能说话的地方,她想了想道:“有些话,不好当着这说,且去楼上的厢房,僻静些好谈事”   朱韫眉宇攀上辞色,隐在袖袍的手不知何时攥成拳,废尽曲折才抚平那股紧绷的弦,他点了点头:“也好”   楼上的雅间不少,酒楼修建时自己为的隔音,特地交代过瓦匠师傅,因而单说私密,镇上没有酒楼茶馆没有一家比得上陶记。 林云芝沏了两盏汤饮子,并一盘晨间蒸好的花糕桃酥,往他跟前推去:“瞧额头的汗,我想着你多半来不及用朝食便赶来了,厨下正好多做了些,垫垫肚子吧”   “嗯”朱韫原本急冲冲的性子,闻得她轻描淡写地话家常,那股冲动不安,如皲裂的旧墙皮一点儿不留神,有股平静漾在胸口,他顺着话捻了块桃酥,敷衍地吃两口。   林云芝心底没太多大晋礼教、三从四德,平常姑娘家的扭捏或许会因这事扭捏,难以出口。   少了太多的顾忌,她沉下气道:“见过木匣里头的物件,大体也能明白我话中意思,你我二人,委实合不到一处”   后半句,愣是自己没忌讳,说出来声音细若蚊蝇,她想自己到底是姑娘家,要是表现的太面色如常,未免显得太多淡然。   朱韫执盏的手若不仔细盯着怕是全然无法察觉方才一闪而过的失态,借饮茶遮去脸上异样。   厢房里噤若寒蝉,随自己话落下,场面陷入死寂,唯有胸口搏动的心跳声格外清晰,片刻后,林云芝才听到低沉沙哑的回应。   “为什么不能是我?”   声音像两把短兵相接的匕首,独有韵律穿刺耳膜,明明掩饰的很好,林云芝却能听出对方泄了气的皮球,所有勇气质问一并划开道不见底的口子,毫无意外,朱韫怕是再问不出第二次,一次已然力竭。   “没太多的缘由”她自己虽然对感情没太多奢望幻想,或者说从头到尾都是镜花水月。   糊里糊涂,她原以为拒绝朱韫只是因为怕麻烦,忧心两家之间的门第落差,但直至方才,从哪双浅色眼睛里她霍然察觉,心底有道声音掷地有声   他并不是自己中意的那个人,尽管看来对自己动心的人中,他是最体面的。   林云芝手落在花梨木台案上的花瓷瓶,里头斜倚着两枝花--一只是盛放艳丽的月季,另一只却是浅淡的绢白海棠,瞧着相得益彰,但仔细看却能品出两者的隔阂罅隙:“两花同季,但各表其色,月季娇艳如火,海棠寒如雪,两者之异无甚谁更胜一筹,或是同在一处,只会适得其反。”   “你同我为师徒,并无不可,但若想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不怕戳你的心,我一介寡妇实非良配”林云芝眉眼一垂,嘴边绽开一抹笑:“话直来直去,却比扭曲含糊来的好”   朱韫品性为人都是上佳,但成亲总归在两人间要有感情,林云芝眼下身为人妇,即便是个寡妇,但却不愁自己往后孤寡。性子合不到一处,有前世的影响在,她不想那样窝囊憋屈的在大宅门里渡过,县府里的少奶奶总归是笼中雀,体面风光,来去反受拘泥,还没她这小酒楼来的洒脱。   朱韫走时失魂落魄,自己没多加劝慰,因自己身在局中,若一味劝解只会显得自己虚伪、浮于人前,些许事,静下心来琢磨,总能豁然开朗的。   **   八月秋闱是场霜寒天,瑟风往山脉丛林一钻,染就大片金装素裹,比起三年前已然算是恶劣,贡院里被衾单薄,长在里头待着冻手脚,要是不准备,一场下来怕是要折去半条命,为的如此,家里会备些厚重的衣物、护腕袖筒一类。   到贡院门前,不大亮堂的弦月挂在天际,有心乱的应考秀才,压不住心底焦灼,索性闲聊起来,这一眼能看通透,自然要属衣物来意话题多。   陈宵眼尖瞥见身边人藏在衣袖口冒出来的护腕,忽地起心思,贴到跟前说:“陶兄护腕这针脚,看去不大像云宝斋的手艺,莫不是家里人亲手做的?”   “是家里人做的”陶家兴点头,两人虽说是同窗,寻常却少有搭话,因着深居浅出、又不大爱搭话,同行的自以为他性子孤僻,不大爱理人,长久下来自然美人爱与他搭话。   陶家兴也乐得清闲,故而他的名声在书塾越发不好听--甚至有人编排捣毁。   陈宵随意一问,没想着见人竟有回应,当下涌上层稀奇,他说:“要说这贴身之物,合该是家里人做才有意义,铺子里买的多少差其中点意外在,只可惜我家中没有手艺出彩的姐姐妹妹,只能将就一二了”   听完这话,陶家兴不大认同摇头道:“手艺好坏是后话,要紧的是上头的心意”   想起自己当初废了好大劲儿才从人手里讨来这副护腕,针脚弯曲好似蜈蚣,盛在料子好,遮挡一二,倒不显得太难看,但上台面还是差远,记得林氏红透着一张脸的模样,他就不住的好笑--也是自己逼她交出来,否则便将她私下寻人以逸待劳的事捅出来,尤其记得林氏的再三警告。   镇里离府州太远,但有这套护腕陪着,他想也是一样的。   酉时一刻,贡院内传来一声钟响,挂着两只红灯笼的大门忽地听到脚步声,而后咔哒一声,门自里开了,有个白胡子老头挑着个铜锣走出来,后头跟着不少人,而等在一侧的知府并一些大大小小的官,上前商量几句,便听老头扯着嗓子说:“会试已至,考生入场”   衙门专门的捕快维持场面,应考人员则有规有矩排好长龙,过门前要验明正身,盘点的异常仔细,轮到陶家兴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迈进贡院门槛,他忽地朝外眺了一眼,顺着盘在天空的紫微星。   天际不明昏暗,唯有星点的鱼肚白,同未卜的前途一般,在黑暗狭缝里踽踽独行。   “脚步麻利点,别候堵在门口”监场官扯着嗓子,里出外进给自己支成个圆润的球。   陶家酒楼歇业一日,一家人回平安村为的是天不亮起床上庙里祈求保佑,林云芝眯着眼困的不行,勉强上完香,回去到头便扎在床上睡,等醒来时就发觉不对劲,院里头黄氏气鼓鼓朝外叫骂,她一个激灵翻下床。   出门见老二老三一人手里抱一个,两个小崽子从头到脚活像刚从水里捞起来,铁牛倒还好,反而馒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林云芝问过后,两人是玩水掉池塘里了,要不是正巧有村民路过只怕要出大事。   李氏吓得直抹眼泪,林云芝安慰两句后,发觉铁牛的不对劲儿,老三肩膀强忍着颤抖,忙转头去了老三屋里,甫一进门,就见铁塔般的汉子落泪,当下心神一震。   “老三,你也别着急,娘去喊大夫了,一会儿诊完脉吃过药,发发汗就没大事”   老三红着眼点头,模样让林云芝找不出话安慰,他看了看床榻上昏迷的孩子,再看看空荡荡没活气的屋子,没来由地看着自己问:“大嫂,我是不是错了.....”   若是他当初能管住刘娇,一家人和和美美,铁牛又怎么会有今天落水的事,是他没把日子过好,连累亲娘兄弟,现在连儿子也不例外,那悬在头顶的郁气,林云芝隔着半间屋子也能嗅到。   她眉头凝重,说:“过去的便是过去,虽还能没个过失,老三你该想想走出来,铁牛不小了,你心底下压着东西,即便不说,他心里多半能咂摸出来,你说你自己活的都浑浑噩噩,想着他端端正正,只怕是己所不欲”   “事没有对错,不过是权衡利弊过后的答案,落子无悔,既然回不去,往后咱一家人好好过,给孩子立个榜样”   老三沉吟片刻,像是咬牙下了决定,挑在肩上无形的担哗啦啦打落一地,他哑着声重复道:“咱好好过!”   声音轻缓,从东屋赶过来瞧一眼的黄氏霍地停住脚,而后欣慰露出笑来。   村头两座庙拜的值当!老三房里的乌烟瘴气,总算是要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已修改完毕 第63章 、兴师问罪   这八月说起来应当是果蔬丰盛的时候, 琳琅满目的, 要说做法巧儿、吃法多的当属芋子。   不管是切片拖面吃,还是炸片蘸秋油,糯糯的也不膛牙, 更甚还有者用泥煨的土方子,捡老芋子用,填些鸡绒丝或者烧肉丝, 用湿布裹着, 煨一宿里头的芋心软绵, 保管牙口不好的老人, 吃起来一样无碍。   芋子性柔腻, 入荤入素都没问题,切碎作鸭羹, 又或者芋子煨肉, 炒出来的肉又脆又滑。只是煨炖的时候, 最好得选个小的。若是个头大了,鸡鸭都不沾带骨了, 芋头芯儿还硬当当的。   林云芝点过今日份送来的例菜, 并没有错漏, 反倒是些许菜蔬稍多给了些,她晓得这是老农感激她帮他们处理那些果蔬的去向, 虽说一开始不过是互惠互利而已,但相处长了多少有些情分在里头。   比如在送来的菜增斤多两,林云芝笑着领下他们的好意:“陈老伯每回都客套, 替我谢谢他的眷顾”   对方姓陈,单名个顺字,正是陈老伯家半大不小的孩子。年纪看着不大,倒是颇为稳重,他笑的诚意:“这也是小娘子眷顾我家生意,不过是些不打紧的小玩意”   他家地里并不缺那点斤两,无怪乎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相比下反而是陶记一直在眷顾他们家。   脸朝黄土面朝天的老百姓,对他们而言最大的进账无外乎是粮食和田里的这些菜果。陶记开的价很公道,比旁家的要好上不少,他们家自然有意无意都要握牢陶记的生意。   这不前两日送了筐芋子来,林云芝挑了些煨老鸭汤,余下的和面做成芋泥糕,自家留着吃点,赠给食客做小点些,味道不错,不少食客问起这芋泥糕可有当着卖的?   眼看着又是中秋,中秋花糕的招牌过两日也得搬来摆摆。芋泥糕晶莹剔透的冰皮裹着里头淡紫色的芋泥,淡淡的香味不似被齁甜的糖酪遮盖原味,吃起来清淡不腻。用模子压成各式各样的花状,用来招待贵客,也不失礼数。   于是顺势朝问起芋子的事:“顺儿,昨个儿的芋头还有没有?”   陈顺愣了愣,而后反应过来小娘子这是相中他家芋子了,忙喜笑颜开:“有的,不知小娘子要多少?”   食客好时蔬,用的倒是不多,平常每日用度多不过几来斤,要紧用度还是在糕饼上。庆幸芋子这玩意儿耐得住久藏,林云芝一口气要了一周的量,再多便用不完:“中秋前后要的会更多,你且为着我楼里留些。”   “小娘子宽心,我回去便未的您挑些好的,明日一并给您送来”陈顺垂着眼应下   七月底他爹还在忧心田里好几亩的芋子,怕寻不到卖家,眼下陶家帮着他们开了一条路,算是让他们轻松不少。   林云芝让对方饮了碗热茶,眼见白日里见谅,暖呼呼的一盏饮子喝的人浑身舒坦。在前院里没人,她往着后院去,见着陶絮正从房里出来,面色有些白,明明不热的天,脑门子上却细细密密的冒出汗珠,脚步停在门边,久久没有挪动。   “这是哪不舒服了?”林云芝赶忙上前扶着,搀她往屋里走。   陶絮疼的说不出话,只能任凭林氏将自己挪到床上,她倚着床帷缓了还半晌才松快下肚小腹里的刀绞,眉头松展道:“不过是来了月事,想来夜里贪凉冻着,不碍事的。嫂子,你且去前院忙吧,我歇息一会便没大事了。”   林云芝说前头有李氏照看并不怕出什么事:“反而我更悠着你的”   陶絮合离前头身子落下病根,虽说有哪些汤汤水水的药膳补着,但元气多少是亏空,恢复不到最好的时候。女子气血元气亏空,平常看不出太大端倪,撑死不过就是虚浮无力、食欲低下、冒虚汗外。月事的时候,那才是要老命,吞了刀子似的,自里头往外冒寒。   “你等着会,我去打个汤婆子过来给你捂肚子”这法子还是上辈子林云芝见大学舍友用的,她月事倒是顺遂,不过是虚弱些而已。   她舍友爱吃冰的,夏日里被晒的直冒热汗不待凉下来,一瓶冰水往肚里灌,劝不动,伤了身子。每到那几日,她们宿剩下的三人就开始在水房轮番上演打热水袋。夏日里只能受着,这法子也就冬日里管用。大晋天凉的快,八月末勉勉强强能使得上汤婆子。   到厨下见阿斗正空着手歇息,让人熬碗红糖水:“我且先去,一会儿我再过来取”   有汤婆子捂着肚子,陶絮面色也渐渐缓和,她正想去端红糖水,料不到阿斗捧着茶托在外头唤自己。   林云芝愣了愣快步走出去,阿斗交付完手里的茶托道:“小娘子来回折腾不便,正好闲着替小娘子跑一趟,您且快些进去吧,莫要让里头等久”   “你是如何得知用药的是小姑?”林云芝见阿斗似笑非笑的眼睛,豁然福至心灵,也对,整个后院也就三个妇人,李氏一直在前厅忙,早间生龙活虎的自然不可能是她。   再加上她有工夫两头跑,两相一去可不就是陶家姑娘院子里出的事。阿斗心思细腻,办事周全外,如今看来还是个体贴人,怪自己往日里疏忽。   “劳得你用心”她想着年底便将身契还给阿斗,让他端端正正的当个好百姓。   落入奴籍始终低人一等,自这吃人规矩森严的地方,将受无尽白眼。算起来相处也快一年,阿斗心性如何她还是能品鉴的,即便没有身契约束,也不会做逾矩的事。   谁还能没个病痛,林云芝伺候陶絮喝下汤水,仔细替她掩了掩被角,最末离开的时候交代:“店里的事你无需操心,要紧的是养好身子,这几日你的膳食我单独给你做”   免得有些菜肴口味重,犯冲突。陶絮脸颊泛红,自己月里拿例钱银子,没能替人解忧反倒还拖欠后腿,心中荡漾开苦涩:“嫂子,我......”   林云芝玲珑心,摸爬滚打的职业行里走过,最擅长的便是识清那些细微的变动和情绪,她抬手压下对方挣扎的身子,温声道:“无需多言,一家人没必要说两家话”   这人吧,有时说心性强吧,多少苦都能咬着牙扛。有时又难得的矜贵,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忍不住落泪。   陶絮窝在被子里,侧身朝里头,眼泪不争气的夺眶而出,唯恐发声扰到身边的林氏。   待过了月事那几日后,林云芝又用熟地黄、白芍、当归以及川穹这四味药熬了份四物汤,汤药进步为的是补血活血,月事期间便是不畅,不能饮,否则血周转过快,容易引起大剂量出血,那就是得不偿失。   好日子没过几日,县尊夫人温氏忽地前来造访,对方面色并不好看,隐隐带着铁青,却是把林云芝吓了一跳,不像是来见自己的,倒是有些像兴师问罪。   林云芝想莫不是朱韫被自己拒的事被温氏知道了?如此,小徒弟也太蠢笨吧,被拒绝了还告诉娘的?   此间一想,她察觉温氏这回来者不善。   “堂尊夫人怎有空到民妇下榻”林云芝让阿斗端了盏热饮,含着笑道:“夫人请尝尝自家酿的饮子,舟车劳顿辛苦了”   温氏闻言摆了摆手道无妨,伸手接过茶盏呷饮一口,而后淡淡将茶盏往桌前一放。   茶托撞的哐当一声,声音格外清脆,温氏才开了口:“我素来明人不说暗话,你懂得进退,倒是让我另眼相看,但我也不愿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去。虽说是为我家儿郎,实则更多的还是眷顾你妇道人家的名声”   想起这些时日自家儿子洒脱妄为的性子,自打从陶记回去后便神色太过落寞,食不就餐,晚不就寝,整个人好似被餍足,盯着一处时常一走神便是大半日。   温氏特地请了大夫来瞧,把过脉只说无碍。   “令公子脉搏强劲,本是无病无灾的身子,至于为何神情这般,多半是心里上的失落,不知令公子可是受了什么伤心事?”   晓得是心病还得知道病根,温氏招来近些天伺候的奴才丫鬟,寒着脸一一查问。那些丫鬟奴才多半的是在府里伺候,盘问不出内情,要紧的还是近身伺候的,温氏顺藤摸瓜真就找到蛛丝马迹。   自己儿郎没少往陶记送礼,平常的也就罢了,单单最末的那件胭脂扣让温氏彻底变了脸色。后知后觉,她发现老幺似乎喜欢上陶记的寡妇。   温氏出身名门,又是正儿八经的嫡出小姐,最要紧看重的便是门第。不说林氏身为寡妇,即便是还未出阁的姑娘,以林家的家底如何与他们县衙府相配?好在这妇人有自知之明,否则她今日就不单单是走一趟而已。   “有些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依旧过你的太平日子,至于你与我儿的师徒情谊,我想着不过是虚名罢了,何必要挂着。”她自认县里的名医没有自己请不来的,自家儿郎想学,便找个有本事便是。   陶记真要是如此厉害,又怎么会碌碌无名?   温氏对身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袄红色长衣的丫鬟捧着个乌沉沉的盒子到跟前,细细的叩开上头的锁,掀开后里头躺着一副品相极好翡翠手镯,看着便名贵的很。   温氏声音幽幽传来:“我倒是也得谢谢你,若不是你帮着老幺找对路,否则他还混着,我这人通达,有恩必报,这对镯子便赏与你了,当做恩谢”   说完,丫鬟朝前几步略弓了弓腰道:“望请陶夫人收下”   这丫鬟如此称谓自己,林云芝神色也没法虚与委蛇。若是往常唤自己陶夫人为的是敬重,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拿捏字眼,更多是在警告,点明自己已是个寡妇,莫要心存他意。   莫须有的罪名扣到身子,简直比吞了苍蝇还让人恶心。   “无功不受禄,这份礼我不敢收”林云芝不喜欢攀扯上做官的便是如此,这些人眼高于顶,自以为旁人时刻对她家另有所图,疑神疑鬼,硬是要将一副尖酸刻薄,囫囵装作恩威并施的伪善。   虽说民不与官相争,但自己也不想着待见:“堂尊夫人若是没有旁的事,民妇楼里还有太多事要处理,不便久留”   自己素来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林云芝直接无视温氏的羞恼下逐客令。   “你......”温氏没想到陶记这寡妇敢如此落自己脸,上回在水云轩见过,还以为是他颇为识大体,原也就是个虎头鼠尾之辈,不知老幺如何会中意此人。   温氏兴致讪讪的来,攒了满肚子的火气离去。   酒楼里安静下来,门外忽地传来响动,林云芝起身开门见阿斗只身立在门前,抬着的手还未来得及放下。   阿斗眼睛滴溜溜转,嘴角动了动:“小娘子方才过激了”   温氏所言的话语里,能看出其并非是良善之辈,小娘子与她较劲儿是要吃亏的。大院里的   林云芝自然知道不妥,但事已至此也无可挽回。温氏能踩进一脚,谁知道说下去她又会如何得寸进尺。她是故意来寻衅的,自己姿态再低,她都能挑出错来。   她倒是不后悔收下朱韫这个徒弟,后悔的是事先没能看清对方有意于自己。   林云芝到底还是错估了温氏的心胸,她在陶记落了脸面,很快便寻人找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应该都是日更,我还有两周的课,所以就不定时了,抽奖中的天使话记得填写地址,明天见 第64章 、佟青羡   大秦拦下里房伺候的大丫鬟彩娟, 合眼扫了下托盘上完好未动的菜肴, 心底下有谱,却仍旧抱着点妄想:“旁的点心可有进些?又或者吊精神的羹汤?”   彩娟愁苦的低语回禀,满脸愁苦:“少爷连着两日滴水未进, 夫人前头又来瞧过,朝院里吩咐,若是明日少爷再不进食, 便要治我等办事不利之罪, 一并发落到浆洗缝补屋里”   那屋里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妈子, 伺候大家子脏物衣物的换洗, 最是磨人。她们这些被选在少爷小姐屋里的, 年纪尚且还小,最是好样貌的时候, 真要是送进去, 后半辈子的路算是走到头了。   不少姐妹听后直摸眼泪珠子, 要不是她压着,这会儿又该惹夫人不快了。   “秦大哥, 你是公子身边的得意人, 这事出的蹊跷, 咱这宅里做丫头的不知情,您是身边人消息比我们灵通, 瞧着往日我们姐妹待您客气有佳的份上,望您能帮帮我们。此中恩情,彩娟来日必定报答”   “这......”实然, 大秦自己也云里雾里,这两日太过忙乱,弄得他也毫无头绪,又不愿少爷屋里头丫鬟真被夫人发落,索性便将发生的事情串起来讲一回。   “你的意思是,前几日少爷让你往陶记送了胭脂扣,你且还将事告诉了夫人?”彩娟眼中顿时一阵错愕。   “我倒也是后头才晓得,不过一枚玉扣,少爷往日再贵重的也是有送过的”   “哪里能一样”彩娟恨不能一巴掌打醒这憨货:“你倒是老实本分,半点心思没花费在识字上”   最浅显的礼轻情意重尚且把握不透彻。   朱韫拜了陶记的寡妇为师傅这事,他在自己的院子里并没有忌讳。彩娟作为伺候的大丫鬟,自然能知道。   大秦一介莽夫,全靠一把力气和腿脚,哪里懂得风月之事,更不要说明白胭脂扣的用意。   她们这些官爷家的奴婢,统是要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免得怕伺候不好主子家。得幸在本风月书籍上见过胭脂扣,仔细还背过里头附赠的诗句,读来缠绵悱恻。少爷竟对陶记的寡妇有旁的心意,如今还让夫人晓得。   夫人最重门第,往日里夫人多疼爱小少爷,眼下怕是有多羞恼。   原前她便能感觉到,少爷对陶记异常上心,她是伺候少爷的,些许事少爷不清醒,自己也得跟着提点。   训教的嬷嬷说过,做了谁房里的丫鬟,自然要朝着谁,只要主子没做伤天害理的事。   她嗔骂大秦:“你可真是糊涂,看少爷养好病,且得把你轰出去”   这事得让少爷知道,夫人前去肯定是去找晦气,以主子对陶记的重视,没准听完消息,一刺激便肯用饭,谁也说不准。   大秦满脸错愕,彩娟火急火燎往里屋跑,留他在原地,叫秋风扫了个通透心凉,说话都有些结巴:“又......又与我何干”   如今怎么成他要被轰出门去,方才不是为的她们支招不去浆洗房吗?果然如阿姆说的,姑娘家的心思,海底针,琢磨不透。   从这往里头望,能见着房门未掩严实,自家少爷形如枯槁的干坐在门桌边。大秦感叹好端端的一人,怎地就跟丢了魂似的。   彩娟到底是机灵,此番将夫人去陶记的事同朱韫一说,木讷发呆的人足足停滞半晌,而后霍地占起身,因长久未进食,身子太过虚浮,用了猛劲儿险些栽倒在地上,彩娟赶忙上前扶着一手。   “少爷,你莫急,夫人既已经去过,咱们眼下是得想法子应对,不能莽莽撞撞”彩娟掌管院子多年,关键当口依旧冷静自持,安排起事来也周全:“咱们先得打听清楚,夫人此番仅仅是为早陶夫人晦气,还是留有后手。”   前者倒是自家少爷出面解释,把压着的话说开,事虽因少爷而起,结果并非他本意,想来林娘子会谅解。但若是后者,事却是难办了。少爷非但不能出面,免得激怒夫人,林娘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事还只能交给信得过的手下人去办,如大秦之辈,万万是不成的。   “最要紧是先吃些东西,您身子太过孱弱,遇事当口怕是要扛不住,您连自己都不顶事,如何帮着陶夫人顶事?”   朱韫眼下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没有半点主心骨,平常里没见识过太多风浪,又虚耗两日,再厉害的人眼下没倒下,能保持理智已然不易。彩娟的话,无疑是喂着吃下颗定心丸:“听你的,你替我准备件衣裳,一会儿我想沐浴”   两日未曾换洗,身上颇有些难掩的气味,便是要去见人,也不能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没得在外头丢脸,跟要紧的是,不能让林氏忧心--不能让她以为,自己受到推拒便一蹶不振。   他看着重新端回来的食案,心思回到身上才觉察出肚子空荡荡的,想也不想的拿过尚且温热的热粥,就着汤勺吃起来。   与此同时,南黥府至隰县官道,两辆马车行走如风,马夫奉主子命尽可能的快马加鞭,但两地相差六、七十里地,马的脚程再快也没法子转瞬赶制。   前头的马车里端坐着三名男子,靠左侧的着青衫包布头,打眼能瞧出来是小厮,此刻他正惴惴不安,眼尾时不时扫向居正中做的主子。间或有转向朝另一侧衣着朴素的男子,眼中饱含这恳求,气氛颇为凝固。   “你不必想着求岳亭,若不是你管不住嘴,何故有如今多此一举,眼下尚在外头不便处置你,待寻回青羡再一并发落你”男子生的宸宁之貌,峨冠博带,只是君子似打了层寒霜的雪莲,美虽美,却触骨冰凉。   林云芝要是在此处,一眼就能认出来不是旁人,正是来酒楼里要酥糖且点了通饭菜的沈寒。他口中的岳亭兄,便是桂榜提名的陶家兴。   考中举人有两月的休沐,而后由着府里举荐前往京中太学之内继而深造,为的便是搏一把贡生以及殿试定功名。府州有遣送的名额,其中已然定下人选,其中二人恰好都在马车之内。   陶家兴原还愁如何回去,有缘的碰上沈寒,他要往隰县找人,自己如此搭了个方便。   成二被自家少爷瞪得脖子往衣领里缩了一截,苦着一张脸道:“我也没想着佟姑娘会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   为的只是想朝陶记小娘子学些吃食上的手艺,往后成婚能抓住您的胃口,因的是他多嘴说起,少爷在乡下一处酒楼里吃倒是不错。   佟姑娘听后,对他一直旁敲侧击追问,他以为对方最多会派人去请陶记的娘子,没想着她会瞒着家里,偷摸着自己前去。两地路途遥远,她一个姑娘家家的,带着个丫鬟出行,佟夫人看到女儿留在书桌上的信,险些当场厥过去。   佟夫人与佟老爷为的姑娘安危,特地去了沈府一趟找了沈寒,将佟青羡的留信交给沈寒。沈寒看清内容,登时心里五味杂陈,当初那个整日里追在他身后喊他“哥哥”的小妹妹,为的自己竟然不顾一切,既让人心疼,又让人生气。   有的这份复杂的心理,得知是自己的仆人胡乱与她说的,他最先想的是将人寻回来,只要人无碍,旁的都不是大事,他睃了眼瑟缩的成二,明明并无神色,成二都快抖成狗了。   陶家兴暗地里觉着好笑,沈兄并非暴戾之人,不过是这小厮自己做亏心事吓唬自己而已。从沈寒口中知晓,他曾亲自去过陶记,且还尝过林氏的手艺,这倒是有些意料之外。   如此看来,今日同行也并非纯属巧合,他还是蹭了林氏的福气。   林云芝午间用的是冷浇面,天气渐寒,今日算是到来年夏日里的最后一顿冷面了,故而她用的浇头料很足,做法也简单,虾肉、芫荽、笋,芄、韭芽分开切碎,凉着昨日里留冻的冷肉汁,再添上姜汁、椒末和醋调酱,用箸捞转,吸溜起来格外的爽口。   姜汁的鲜辣、肉汁的咸香,细细碎碎的料嚼起来颇有劲道,唯独差些的便是韭芽有些老,眼下的韭芽基本都是夜里泡下黄豆,两日的芽长短,她要的晚,只剩下三日长的,遂而口感略略有些欠佳。   李氏吸溜的欢快,砸吧道:“我觉着有大嫂的巧手,便是食料差些,吃起来却没有半点衰减的,全儿,你说是不是?”   李全也是辛苦,忙活一个上午他是真的饿了,吃面还觉着不够快,他姑还要转移他的注意,又不敢不应,只胡乱点着头,手上动作不停“呜呜”的,真就含糊其辞,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瞧着猴急的,这就是最好的样例”李氏说着捧腹大笑   大家伙也跟着乐,做吃食的,最高兴便是旁人吃你的菜吃的香,从里头体验到的成就敢简直太过舒坦。   林云芝笑道:“慢慢来,且还多着呢,不够我在去做些,今日也算是年里最后一回吃冷浇面,如何也得敞开肚皮吃”   话音刚落,满屋子的吸溜声,格外壮观。忽地外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有个婢子打扮的姑娘朝内里一望问道:“这儿可是买酥糖家的陶记?”   这婢子显然是大户人家的丫鬟,衣着比起寻常百姓好上不上,林云芝顿了顿,让余下的接着吃,自己应了声“是”便迎了上去。   正巧看到候在外头的姑娘,摸样并非倾城角色,但却让人见之心生好感,圆乎乎的小脸上夹着精致的五官,蛾眉鹿眼,一袭嫩黄色的长裙,身上那股活泼劲儿,好似三月的嫩韭,水灵灵的紧。   韭菜姑娘微微一笑,脸颊侧晕开两个可爱的酒窝:“陶娘子好”   林云芝愣住,对方这是认得自己?她也带上笑,迎着人到酒楼里:“正是在下”   见她承认,不知是不是错觉,林云芝觉着这韭菜姑娘两个酒窝更加深,脸上似乎霍地亮堂。   作者有话要说:已更√,明天见,求别养肥,不让真的写不动了,不要脸的我跪在地上 第65章 、谣言   外头风倒是爽快, 枣红色神骏的车马由着李全引着,去了后院马厩安置。林云芝适才已经囫囵填饱肚子, 遂而有客来便亲自出来,草草攀谈两句,晓得姓名后,迎着佟家主仆二人进门落座后。   林云芝转身沏了盏千里茶,捡了些瓷罐里头的藏桃鲜,是些梨子、桔、榴、木瓜干,小碟一道端着上来。“佟姑娘一路舟车劳顿, 身上困顿,店里备下的饮子甜腻,姑娘喝了难免得刮嗓子,另沏了盏废了些功夫,久等了。还有这些果干,都是自家晒的, 酸酸甜甜,姑娘尝尝解口中苦味?”   佟青羡道了声谢后接过茶盏,见里头的汤水, 澄如黄玉, 芬香扑鼻,颇有些意动问。“这茶可是有讲究?”   “姑娘多想了,哪里来的讲究”林云芝取过砂壶,掀了壶盖让人一看究竟。只见汤茶下头没见着茶叶, 倒是有颗枣大的茶丸包在细纱茶袋里, 她道:“原是赶路的茶客想出来的方子,拿甘草、薄荷、洋糖、茯苓混成制成的茶丸,一日含在口中能解一日之渴, 贪图个便利的活儿。”   有时赶路,谁还顾得上打水,且又不是处处都能有甘泉能打,总不能一路渴着。千里茶不过是用来讨巧的小法子而已,不失其千里之名。   “某学着煮了饮子,没想着功效倒是未减,便是口里冒火,这一盏下去也能给浇个干净,能不让下头不住的添茶,失了身份。”   佟青羡呷了口汤茶,入喉有些回甘清凉,顺着喉道却是将胸中那股闷气驱散不少,灼干的嗓子稍稍有了转圜,她略是困惑地睁大眼,不掩喜欢的又饮几口,赞叹道:“早闻得陶娘子厨艺精湛,料不到沏茶的功夫也这般深。不知这茶能否匀些给在下,银两不成问题,实在是家中出远门的不少,不时也能用上”   林云芝忙摆手说客气,“不过是粗狂的小玩意,哪里值得谈银子。姑娘要,回头我包些让姑娘带回去就是了。”开酒楼的时日不断,她识人的本事跟着见长。   面前主仆绝非是为的一罐子茶丸来的,该有的情面气度,自己还是能拿捏好的。   佟青羡施礼还谢过林氏的大度,自然能察觉出林氏品行,为的心下要求的事,便多了份底:“劳烦娘子了。”   林云芝抬手示意坐下谈。   “这... ...”不曾想原还健谈的姑娘,却掐了话,瓷白雪肤肉眼可见的攀上片粉红,她眼睛左右打量酒楼里进出的人影,露出为难之色。   眼下这会还未到禁食的时辰,酒楼里还有零星几个食客走动的身影。这些人多是来品下午茶的,要的东西不多,大致要一壶茶、一小碟糕饼、瓜子,闲碎嘴打发时光,李氏一人就能打点清楚。   林云芝见状,晓得这事不能当大庭广众下说,便邀人去了后院凉亭。   凉亭是为的夜里乘凉品茗搭的,立在偏角。凉亭里面靠墙,正中间填出条石头小道,两边则是栽了些瓜藤。用篱笆围了一圈,这会儿才瓜藤正是时候,大大小小缀着不少瓜果,黄腾腾挂在枝丫间。   忙活的在正厅,凉亭有风,这个时辰少有的寂静,林云芝示以诚意道:“眼下没人会来叨扰打断,姑娘如今可以说了?”   佟青羡稍稍顿了片刻后,略微颔首,她朝着边上的丫鬟使了眼色。想必是贴身伺候的,丫鬟略上前表明来意:“不瞒小娘子,我家姑娘千里迢迢前来,只为向小娘子学些烹调的手艺。”   这倒也怪,若只是学手艺,何故要择处另谈。林云芝愣了愣,先是品出不同猫腻,她蹙眉道:“听姑娘说话,并非隰县口音,不知籍贯何处?”   佟青羡懂得行里头的规矩,即是来拜师,自然要让师傅看到诚意,毕竟手艺这一门,最是重尊师:“不瞒小娘子,奴家祖籍赣州人氏,迁至南黔府定居。因半大的时候养在外祖家,学了一嘴的庆州口音,无怪小娘子觉得而生”   林云芝闻言也笑道:“怪不得”   古时更似后世,可谓十里一乡音,便是镇与镇间尚且有诸多差异。寻常要想交谈,多是用官话。只是官话尽管统一,但也架不住因人而异。   官腔自然要属京都人氏地道,越是偏远,越容易夹带乡音。故而耳朵稍稍尖些,哪里能听不出来里头的诧异。于是乎,林云芝用着蹩脚的官腔同佟青羡和丫鬟左一言右一语:“南黔至此,路途遥远,某自认能力不达,姑娘又如何认得我?”   若说后世有网络,林云芝还相信对方是无意间听闻的。但如今车马闭塞,自己再有本事,也不见得能将名声传得如此远。只能说,彼时一方有心。   等等佟氏?,林云芝脑子里忽地闪过灵光,她略感诧异道:“不知姑娘与南黔沈氏是和干系?又否认识沈寒公子?”她还能记起佟氏一族,还是得亏酒楼里的食客们闲谈,两大氏族联姻,郎才女貌,委实是件茶余饭后的美谈。   果不其然,那丫鬟嘴快,神色有些得意道:“怎会不识,沈公子与我家小姐乃是过了小定的正经未婚夫婿。要不是听说沈公子在小娘子这儿得了胃口,我家姑娘哪里会来这破地方,颠了半月的路程,路上还崴了脚。”   说起崴脚,似乎激起小丫鬟的气愤,显然有些快人快语。佟青羡反应过来时,小丫鬟已经倒豆子般将自己与她家姑娘的底细,抖个一干二净。   佟青羡全然来不及阻止,只红透半边脸,斥责道:“彩雀,快些住口,你这耍泼的样子,也不怕小娘子笑话。”   “本就是吗?”丫鬟彩雀还想争口舌,却叫自家姑娘一记眼刀扫来,讪讪止住嘴。   佟青羡不大敢去看陶娘子的脸色,神色有些纳纳:“让小娘子见笑了,这丫头在府上主意大,性子冒失冲撞,没想到在外头一样不知礼数,回头奴家一定好生教导。”   林云芝却摆手道“无妨”,潋滟的桃花眼淬着笑意,连着身上的褐色衣裙也显得明艳,她倒是喜欢这丫鬟的口快,不然照着佟家姑娘弯弯绕绕的性子,要想晓得来意,还得磨上半个时辰:“她也是为的姑娘打抱不平,只是南黔多山,您独身带着个伺候的丫鬟前来,委实不妥。”   心眼都是活的,一想便能知道,佟家姑娘为的是沈寒来的,学厨艺多半也是为的沈寒。不经想起那张俊美的脸,林云芝暗下叹了口气“美色误人啊”,看把人家姑娘弄得五迷三道,不顾安危:“好在是一帆风顺,中间要是出了岔子,姑娘家里还不得着急死?虽说你二人情谊深重,到底还是欠考量了。”   “小娘子教训的是”佟青羡自己眼下找到人,回想起初时做的冲动,忍不住一阵心惊胆战,真要是路上遇上些悍匪,她忍不住一阵瑟缩。不过来都来了,总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道:“您既已看出奴家的决心,不知小娘子能否圆我所想。”   林云芝没想泼这小姑娘的凉水,她不着痕迹打量过对方的手。纤细、雪白,总归是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庖厨一道整日都要在往伙房里头钻,才能学出本事。   佟家是巨贾,佟青羡又是嫡女,谁家会放着正经姑娘整日里钻厨房?弄得满身油烟味。此番她偷摸着跑出来,也是一时脑热。   林云芝不会打击对方的勇气,但有些话还是得明说,先兜底,对谁都好:“教你厨艺不难,但庖厨素来要的是吃苦,这条路不适合姑娘,且你只是想给喜欢的人做菜,三菜一汤也好、糕饼点心也罢,说到底,志不在此。终难有成就”   平常夫婿倒还有望,偏偏这人是沈寒。林云芝晓得其口味刁钻,便说自己也没本事说能做出和对方胃口的饭菜,只能尽力而为。自己尚且如此,对于佟家姑娘远庖厨的十五年生涯,一步登天,无异于是在痴心妄想。   佟青羡点头道:“我不求功成名就,便是想着往后成婚,遇上日子我能亲自下厨,做些他能入口的饭菜,不假他人之手。”   林云芝却迷惑了:“南黔府名厨无数,佟姑娘何故要不辞辛劳,来这穷乡僻壤,寻我一介寡妇学艺?”   她自认自己还没到如此境界,能力压整个大晋朝的庖丁们。自己无非是有底子在,且有懂得些新意花样而已。   谁料复方却摇了摇头道:“他们不成,若是可以,以沈家的身份,寒哥儿又怎会食难下咽。即便邀了顶尖的庖丁,做出来的饭菜,寒哥儿也是敷衍了事,身子每况愈下。唯有小娘子先前的饭菜,得了他一句赏。”   正因是这一句赏,足以让自己奔赴。   那抹坚定少见,林云芝没有拒绝,毕竟她很久没看到过这样不顾一切的眼神了,她笑道:“即是为他来的,我便只教你一道他赞过的菜,贪多嚼不烂。往后你学会了,还想着再学,便可让他陪着你来,我再教你”   佟青羡点头,这已然是最好的法子。   既是要学艺,朝夕定然不成,林云芝便整理出厢房供着佟家主仆住,对方生硬要给银子,她拗不过知道是拜师交的束宥收,寻常也是早晨和夜里教做菜。   今日倒是没有,她们舟车劳顿,需得歇歇再议。夜里活着一大家子人吃饭,林云芝怕佟青羡用不惯,早早问过,得了无碍才摆的碟筷。   酒楼里暮食用的早,为的是夜里的生意。平常暮食过后半个时辰,酒楼便会热闹起来。结果今日不知为何,已然过去一个时辰,酒楼里却依旧冷冷清清,大街上哄闹的很。显然不是人流的问题。   林云芝满是疑惑,让李全出去瞧看缘由,李全应声出去后。半晌,气喘吁吁的回来:“外...外头,有,有人污蔑,小,小娘子。”   他本就结舌,被外头的疯话一激更是说不利索。林云芝听了半晌才把握住污蔑,连忙往外头去,方才踏出门槛就听见一串污言秽语入耳。   “陶家寡妇也就仗着一副好容貌,勾三搭四,否则你们为何都去她家酒楼花银子?还不是贪人家的身子,不要脸的下贱货,合该关了门,回家睡汉子去,痛痛快快,可比这酒楼来银子快。”   有人回应:“还真是,我家夫君日日里夸她,如今看来,早是被迷了心窍了。”   有人反驳说是陶记饭菜本就比寻常酒楼好,他们花银子有何错?赞同的多是男人,直接被那谩骂的妇人盖了“迷心窍”的帽子。吵得愈发凶!   待林云芝出来时,只见对面有处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离得远,隔着人缝能看见里头有位妇人在指名道姓的谩骂,绘声绘色的指点,林云芝再笨,不过脑也知道这是来找茬的。   面色猝地生寒!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更新,大概18:00 第66章 、举人回县   秋日里寒风簌冷, 陶记门外户主年轻的时候栽了颗榕树,打量浇养几十年, 树干生得粗轧,枝叶繁茂,远了瞧,像是顶撑开菌伞的蘑菇。   陶家人讨了它夏日里的凉快,如今秋末却也得捡起辛苦,叶黄枯败。风一吹,满庭前落叶, 三不五时,就得拎着扫帚打一回“秋风”,免得客人沾污了衣角。满簸箕的碎叶子,用脚碾碎了做养料,埋在菜地泥土下头,来年种的菜叶大嫩口。   这活计原是林云芝领着的, 当做是消食动筋骨,时不时同路过的食客吆喝两句,招揽招揽客源。   左右的食客似也习惯同陶家娘子攀两句新鲜吃食, 再“吆五喝六”成群进店喝两盅, 别是一番乐趣。所以,陶家扫叶的换了人,立时就有熟客察出端倪,但只敢端着一双眼, 避闲言碎语。   李氏看着好几张熟面孔过而不入, 明晃晃是想进的,抬步的时候又犹豫,最末踌躇片刻掉头离开--走的时候摇头晃脑的叹息, 往不远处看,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支了张圆桌,磕着瓜子,噼里啪啦的说话。   “且看哪泼皮娘子还能舔脸撑几天”那两婆子嗓门大,隔着老远也不碍着听。冲眼下的架势,林家怕是得罪了其他人物,不然哪会放两只疯狗出来乱咬人。   熟客们不敢为着陶记说话,不然就得被扣上一顶“惦记陶家娘子”的屎盆子,有心无力,他们只能以退为进,尽可能不拖累林家娘子。   食客如此“过而不入”,来回几次,李氏心底也跟着攒了一兜子的火,聚起来往五脏六腑里涌,她冲着远处翻了个记白眼,“呸”地朝地碎了一口唾沫,用绣鞋跟着碾了几下,遂才提起扫帚往酒楼里走。   待走进空荡荡的酒楼,看着冷冷清清的大堂,李氏憋不住骂道:“挨千刀的,等老幺回来,非得上一纸诉状告去衙门,让县太爷将这群嚼舌根的抓进牢里。”   但想起清官难断家务事,那几个婆子聪明的很,除开最初的两日,往后指桑骂槐的泼污水,也不指名道姓,但话里话外有都极让人想到是林氏。她们越把话说得玲珑了,县太爷要判也该无从判起。   再说县太爷平日里事多,哪里会有心思管他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前些日子林氏才拒了县太爷家小公子的心意,如何好再去寻人家?李氏愁得像只吹了气的糖球,奓成满身的毛。   转头看见林氏从后厨出来,左手端了盘八蕉糕,右手则是碗酥茶,同后头跟着的“尾巴”有说有笑的,李氏急得“哎呦”一声,上前接过一样,搁置在桌上,边道:“我的亲娘,这都火烧屁股了,还有闲心吃东西,你也不知道着急啊!”   “着急有用吗?”林云芝挑了块糕点,往嘴里送,细嚼片刻后又呷了口酥茶才道:“这几日的效果你该也看见了,她们避重就轻,为的就是让我们自乱阵脚,这样吃吃喝喝,总比遂他们意要好。二弟妹你也坐下歇歇,别胡想了”   “你这......也太温吞了”李氏止不住叹气,她以为依照林氏的性子,早该明火执仗的闹起来,毕竟对于寡妇来说,原就不急深闺姑娘好嫁人,唯有的名声要是再臭了,往后再想寻得好人家,便难如登天。   李氏想着自己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蜇成只大马蜂似的,嗡嗡直打转。林云芝却抬出些心思,同佟青羡说起这八蕉糕:“八蕉还有个别名叫八珍,倒不是富贵人家里的八珍,都是寻常家里的玩意,弄个嘴巧消遣,是治孩子厌食的土方。用着十两锅巴,二两白茯苓,二两白扁豆,薏仁、莲肉、莲心、麦芽糖和干百合研成细末,用洋糖汤和,砌成团,上笼屉蒸半刻钟便可。你若得空倒是可做些送与沈寒试试,没准儿他胃里舒坦了,嘴上也能爽快多用些”   林云芝说着正要提点身边人糕点的用量,结果一转头就见对方苦着张脸巴巴,魂游天外,不由得伸着在她面前挥了挥手,笑道:“......青羡?你在想什么?细说与你听,这糕饼真要是你沈寒哥哥喜欢,我可不再白教你第二回 。”她假意装出些韫怒,倒是让佟青羡手忙脚乱。   “啊,林姐姐,我不是故意走神,我......我...对不起”只见她“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名堂,眼睛忽上忽下的瞟,不敢正眼看自己,那股小心翼翼林云芝用脚指头想也能想明白,她这是同李氏一样再替着自己想事呢。   “都放宽心些,船到桥头自然直”看着他们一个两个的焦急,林云芝多少心底有些愧疚。并非是她不作为,而是她已经猜出究竟是谁在后头使坏,那么多蛛丝马迹,想来温氏并不打算“功藏身与名”,大体她是想让自己知晓,得罪她的后果并非自己能承担得起的。   堂尊夫人有心授意,在隰县这一亩三分地里头,就没有敢朝自己伸以援手,单凭眼下的自己即便有心也无力。毕竟她的长相以及身份,就是旁人拿捏在手里头最大的把柄--相安无事倒也罢了,一旦撕扯开,再怎么周全,她的名声也无力回天。   这谣言最容易让人根深蒂固,尤其是在这“听风就是雨”的地方。   佟青羡性格洒脱,虽说是大富人家的姑娘,但有亲娘护着、亲爹宠着倒是不知何为腌攒陷害,直觉告诉她,这事对林氏极为不利。两日来的相处,她对林氏颇有好感,并不想让林氏受构陷。   她抿了抿唇,憋了半晌道“若不然我修书一封给我娘,让她派徐妈妈过来。徐妈妈可厉害了,我父亲房里的姨娘都对她毕恭毕敬的,她来了一定有法子对付那两个婆子的,只是......”   只是,她若是修书回去,她娘必定会亲自前来,到时候她就没理由留在陶记了。那这趟偷跑根本就是白费力气一场。她之所以肯开口说徐妈妈,更多的是想帮林氏。   “会解决的”林云芝解释不通,说这话时语气却是极其肯定,她先压下李氏与佟青羡的担忧,说起来自己又不是受气包。   眼下并不是蛰伏硬碰硬的时候,并非畏惧,而是对方身份高,手段高明,要想破开这谣言就必须要一击中的,否则对方一旦察觉再另行别路,事情就会越来越难办。   温氏之所以会纡尊降贵对付自己,无外乎就是因为朱韫,事既有因,改以因制果。而要治果,还得让自己身后有座台,否则想对垒,也会被对方绝对控场。   而自己眼下,缺的就是这尊台--她捏了捏腰间悬着的铁牌,县丞虽比不上县令底子厚,但也该是掷地有声的身份。对方当初因自己解围,送了信物,不知还记不记得,又肯不肯出手。正因为如此,林云芝才没对李氏她们把话说满。   她此番在思虑,却没想到大靠山已经进了县城往陶记而来。   马车辚辚,陶家兴同车夫指了方向,便也不再返回车厢,而是留在车夫边上。小厮探出脑袋,虎头虎脑的转了一圈也跟着出来,撩起短摆盘腿坐在旁,没话找话:“陶公子不在里头坐着,可是近乡情怯了?”   倒不是他爱跟,而是陶公子不再车厢里头待着,他犯错在先,如今看见他家公子就忍不住发憷,哪里有胆子敢与自家公子独处。他只希望早些确认佟姑娘无恙,好保下脖子上的脑袋。   他原以为,陶公子会避而不答,没想到对方却点了点头,接了话茬:“久在异乡,故里重逢,心里总该是忐忑的。”   陶家兴微微攥紧手掌,这人吧,得离了千里才会以明月寄相思,两厢一块时便生不出哪么些心绪。他此番回来,感慨颇多,离得近了真有些不安拘谨,也不知还记不记得自己。   “陶公子宽心吧,小的虽说只见过陶娘子一回,却也知道她是个顶好的人。你们是一家子,回去后他们定会好生高兴的,你莫要担忧的”小厮脑袋笨拙,唯有会宽慰,好了也宽慰,坏了也宽慰,时常多嘴惹人烦,此刻倒是得巧。   陶家兴心里略略舒坦,脸上攀了些笑意:“多承吉言”   等马车走得越近时,陶家兴笑意越发淡,待看见陶记门庭稀落以及远处嚼舌根的两位妇人,他彻底寒脸。小厮叫他骇了一跳,一路上他从未见过陶公子如此神色,不免有些发憷。   陶家兴心里止不住打鼓,车马停下来后,陶家兴先一步跳下车,拘与礼数他没弃下沈寒独自进门,而是等沈寒一道。好巧不巧,与迎面出来扫落叶的李氏撞了个正着。   “家兴回来了呀?快进来”李氏见着人乐开了,也不顾及这手里的东西,往门边一靠拍了拍手,正要说话时,瞥见后头慢颠颠跟来的沈寒,她又将话憋了回去。   “二嫂,家兴回来了,不知家中近来如何?”   “挺好的”李氏闻言脸色几变,磕磕绊绊敷衍道:“先到屋里头再说,上次回信不还说要九月中旬才能及家,如何快了这好些天?”   李氏避而不答,陶家兴不由得心底略略一沉,但其既然不提及,自己也不急着盘问,先将自己中举的喜讯平道出来,又说了此番后要入京,眼下正是休沐的时候,便回家看看,最末假意顺嘴问道:“怎不见大嫂?可是出去办事了?”   “不,嫂子在后院呢”李氏愣愣地盯着陶家兴,脸上腾地冒出团红晕,声音有些颤抖道:“家兴啊,你这是真的中了还是哄嫂子呢?”   陶家兴点了点头,边上的小厮见状连忙插话:“这位夫人多虑了,陶公子所言句句属实,天大的喜讯哪里是能哄的,我看是夫人太高兴了。”   李氏确实高兴,老四中举,陶家出了个举人,往后就算再不济也能混个七品县令,实打实的地方官,陶家也能就此脱了农籍。况且老四还年轻,先不论往后他能混个榜样探花那样的状元郎,眼下隰县里的举人可不比天上的星星稀罕。   举人的门楣,县令多少都会给足够的体面,这是座靠不倒的山,有这层关系在李氏突然对那两婆子有了法子。她们是泼辣,但也仅限于敢在平头百姓门前逞威风,搁在有些品衔的门前,还指不定怎么夹尾巴做人呢,她领着往里,自己则先一步跑去后厨宣布喜讯。   林云芝得知时,正剥核桃外衣准备磨些核桃露喝,听完始末后,手里核桃一个不慎掉落,啪地一声裂了条大缝。她不禁愣住,而后看向腰间的牌子,心想老天爷此次竟然如此帮自己?连人情都不要求了,这事便有法子解决。   佟青羡没大看懂,跟人跟习惯了,林云芝走她就跟着,掀开帘子,林云芝去寻陶家兴,自己却被千里迢迢赶来的沈寒打量个通透。   若非沈寒平日里的素养,他怕是要将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姑娘拎走。所以,他脸色难看的骇人,声音也掺杂着冷意:“胆子倒是大!”   追悔跟出来被抓现行的佟青羡:......   她真的不该凑热闹的!   作者有话要说:八蕉糕:来源自百度,锅巴十两、山药二两、白茯苓二两、白扁豆二两、薏仁、莲肉去皮、心二两、麦芽二两、干百合一两共为细末,洋糖汤和,切片或印成糕蒸用。   快下合离书了,他们也终于要谈恋爱了。 第67章 、鼠有鼠道   林云芝自己是个糊涂的, 抓破脑皮想借别家的势,全然忘了自家还有尊靠得住的山。左右还是人不在家, 力量微薄,忘了不见得是什么糗事。   --老四离家时尚且只是癝生,空有个读书郎的名头,倒是能让平头百姓忌惮一二,对付温氏这般身份的,总归还是搭不上边。她也不知,老四能如此轻易拿下举人。   俗话说中了举子, 方能入仕,才有机会够得上“正途出身”的资格。大晋重文,朝廷科举有些肖似后世的《儒林外史》,举人位高,即便是乡绅豪强,也赶着攀世交、送银送屋。毕竟一旦能入仕从官, 那便是勾上权贵的天梯,即便爬不高,那也在芸芸民众之上。   温氏敢给癝生下绊子, 但绝没有那么大勇气, 光明正大的对付一名举子。   林云芝拘着笑,琢磨该怎么朝老四开这口,事从头到尾是因自己起的,要着小叔子为寡嫂正名, 多少也得惹出闲言碎语,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放一会,等人养养精神再议。   “你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厨下正滚着热汤, 先打着去洗洗,去去身上的困顿。屋里头日日都让人给你收拾着呢,悠着不晓得你何时回来,跟着打扫,不落灰。衣物也叠在柜子里,都是干净的,挑了出来便能穿。”   说完,要带人去。陶家兴挪了脚跟,阻去她后续动作,拧着眉,心中为她这般不为自己考虑而恼,更多的是她竟然到这节骨眼上了,还不愿同自己坦白,刀削斧裁的眉宇透着挈躁:“酒楼生意如此惨淡,嫂嫂就无甚想同我说的?”   “这......”林云芝下意识便是去看李氏,见她挤眉弄眼地解释,约莫的意思是“她也不知道,她什么都没多说”。这事尖锐,她哪里好当着沈寒的面说。   那就是老四自己猜的?林云芝心中一叹,不愧是书中男主,管中窥豹的本事却是让人服气。对方既然看出来,林云芝没想着隐瞒,取了桌案上的茶盏,给自己两人沏了茶,做请后,将茶水推去跟前,道:“也不是要瞒你,本想着让你休息片刻,这事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处置干净的,不急于一时。”   陶家兴知她是为自己着想,绷紧的弦稍宽放了半圈,饮了口盏中的热茶,在氤氲的白气中正色:“那也该让我知道始末,方法还得提前备好,后头才不会手忙脚乱。”   “是这理”林云芝觉着好笑,难得见他展露关怀,心中自是流窜过暖流,说着将自己半猜半就还原的整件事叙明白,恐他往坏里偏扭,描补道:“许是我思虑过重也尚未可知”   毕竟自己不是有心害人,哪能笔笔精算出对方内心的想法。很多事往往八|九不离,便是真相。她打算借着老四中举的好事,敲山震虎。温氏要是心思聪颖,便会懂得适可而:“我们怎么也得顾全向县太爷的脸面,各退一步,老四,你觉得如何?”   陶家还没本事与朱家鱼死网破,而且这件事多半只是温氏的主意,朱县令与自家徒弟应当还不知情。能让谣言平息,那便时最好的收场。   陶家兴没应,浓长的睫羽挡住眼底下的神情,林云芝料不准他的心思,当他是心有不甘,起身宽慰的拍了拍他的肩道:“家兴,你别多想,倒不是非要什么水落石出,往后你混迹朝廷同是这理,很多事谁都能看明白,他们为何不去深究?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不便。”   林云芝之所以不喜欢官宦人家,就是他们这些混朝廷的心脏,后院连着前院,真要是对付温氏,朱县令难不成会无动于衷,任他们作为?一日夫妻尚且白日恩呢!:“老树千载,树大根深,牵一发而动全身。人比树精,这人情干系只会比老树更加错综复杂。要了该有的公道,咱们就适可而止吧。”   如今这一席话,其实算是最好的例子,堂堂正正的给陶家兴上了一场课。他这一世不似原著中那般忍辱负重,一切种种早在生死边缘混迹中看得比谁都透彻。可自己另辟蹊径,让他没有遭受那些罪,或许有温氏出其不意的构陷,或是为了让老四将那些看透的事故,再一次看清。   豁然接收翻天覆地的落差,是要时间去沉淀平复的,她不等人回应,转身正欲离开,身后忽地响起嘶哑低沉的声音:“嫂嫂真的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吗?”   林云芝愣不住身子一僵,片刻后又恢复正常,只说了句“信誉名声,从不由己,我自以铜正衣冠,不愧于己活着便好”。   耳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陶家兴脑袋一直没抬起来,他脑海中不断回响那句“无愧于己”,他原以为自家长嫂厨下手艺非凡,可今日一席话,又让他明白,她并非同旁的村妇一般,胸无点墨,即便是名门贵族的嫡小姐,饱读诗书也不如她透彻。   到底是陶家拘住她,或许这层架在她身上的囚枷该得取下来。陶家兴一声不吭,直愣愣发呆。隐在门后的两条影子,闪动下,而后渐渐消失。   佟青羡捂着嘴盯着沈寒,眼中难掩惊诧,方才她被其训斥许久,蔫茸着脑袋痛定思痛。她深知此次被沈寒抓住,必定不能在此久留。为的感念林氏这几日的眷顾 ,佟青羡想让沈寒出手。如此算起来自己也出了一把力,不枉林娘子对自己照顾。   几经恳求,沈寒总算点头允肯,美其名曰“帮了她这一回,她也好心甘情愿回去领罚”。在佟青羡眼里,沈寒打小便什么都会,这点小事肯定不再话下,沈寒答应她以为此事已经剞劂了,正待要将好消息告诉,就撞见林氏与陶家老四的谈话。   一家人说话他们不便打扰,候在门后,不曾想无意间将来龙去脉听了个遍。佟青羡止不住心疼林氏,她一介妇人非但要养家糊口,还要承担外头那些莫须有的污水,她愤愤道:“沈大哥,你一定要好好帮林姐姐,她太艰难了。”   沈寒闻言眼珠子跟着扎疼,这笨丫头还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比起林氏有过之而无不及。论起来若是有林氏一般聪明见地,自己哪里还用操心。   此番佟家小姐出走的消息,就算佟家阖府施压不许泄露,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届时回了府州,那些世家背地里不知该如何议论,未出阁的姑娘一旦坏了名声,即便夫家有着落,出嫁后又何尝不会被拿捏着戳脊梁骨。   好在是自己先一步找到人,回头对外便传是自己邀其游玩。他二人既已过了小定,算得上一家人,虽说如此说不避嫌,但也比她私逃出来要好得多,那些人要嚼舌根,胡说前就得掂量自己是不是能承受得住沈家与佟家的怒火。   沈寒睃了眼不知忧的人儿,道:“蛇有蛇道,鼠有鼠道,陶家既然自己想出法子应对,我们也不要胡乱出手,以免坏了他们的打算。”   佟青羡以为沈寒要撂担子,登时气鼓脸,没想到沈寒继而道:“倒是外头两个吆喝的婆子,委实让人没胃口,我便替陶兄料理掉就是。”   沈寒说完给身后的小厮递了只钱袋,颇有些分量,小厮答应一声,接过后往门外而去--要对付碎嘴婆子,还是不能讲文。碎嘴婆子好歹穿着鞋,那也只能找光脚的来想法子。穷乡僻壤的巷头巷尾,可不缺光脚的好汉。   佟青羡见状,登时灿笑,她早就烦那两个婆子,可惜林氏不让赶,她耳朵都快被她们念出茧子。这下能摆脱,她恨不能放上十里鞭炮庆贺。   两婆子一如既往,照着上头吩咐例行公事后,收拾好零嘴要返家去。她们两都是镇上的,一个唤韩,另一个则唤刘,因的家里没男人,日子颇为艰难。往常多是去些有钱人府上打秋风,或者替左邻右舍保媒,挣个糊口饭吃。   前些日子遇上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也就是给陶记老板泼污水。   韩婆子生得鼠目细眉,下巴吊尖,活像把成了精的改锥,一副尖酸刻薄相,她啧啧道:“二十文到手,这生意买卖倒是好做!动动嘴皮就成,比保媒容易多了,也不知还能挣多久,这样的活头,我能多干个百八十年。”   “拉倒吧你”刘婆子忍不住翻个白眼:“还百八十年,你今年也该有五十好几,百八十年,早就作古成妖精了,你倒是斗大的胆子,贪的很。我瞧着这买卖快做不长,陶家那房已经臭了名声,上头即便家中有金山银山,何苦要再为臭了的人,再浇一回泔水?”   “又不是钱烧的慌,我看好日子就跟前这两日了。”   韩婆子知道刘家的说的在理,她何尝不知,不过是嘴上感叹两句而已,白得几两银子,她们已经知足了。她们这般边走边叙,没注意到身后多了几条尾巴,待到住着的巷子口前,两婆子互道明日的时辰后分道扬镳。   镇上寸土寸金,她们屋子都建在僻静地儿,巷子又深又长,两侧墙壁上又没有挂灯,全凭月亮照路。   啪嗒啪嗒,韩婆子往常走着就有些怕,这会儿月亮被路过的乌云遮挡住,四下骤然一黑,一阵秋风打在身上,她不禁抖了抖。呜咽的风声吓得她不得不加紧步子,而后,深巷中渐渐地起了三重奏,啪嗒啪嗒地。   即便韩婆子停下脚步,那声音还是未听,她吓得猛地拔高嗓子“谁!那个不知死的敢惹你老娘,仔细你那张皮,我......呜,呜呜”   没等狠话放完,韩婆子嘴巴豁然被捂着,两把铁钳似的手架住她的脖子往前拖。起初韩婆子还在大力挣扎反抗,但那看不见的影子,雨点大的拳头落在韩婆子下巴尖,连着好几拳后,她那股子盛气凌人揍的荡然无存,只剩下呜咽的求饶。   好不容易得了喘气的机会,她已经满身伤痕,她也不敢再出言威胁。脑海中迅速寻找自己近日来得罪的人物,半晌也想不明白,究竟是谁想对付自己。   黑暗中传来轻蔑的笑,那声音幽幽的,充满痞气:“韩婆子,馅饼不是那么好吃的,你有本事吃进去,有人就有本事让你连本带利吐出来。还想多吃两年饭,就不要做哪些伤天害理的穷勾当,这次只是给个教训,下次再犯,就没这般好说话了。”   “我们一定送你去见阎王”最后的威胁基本是擦着头皮说的,话里头的狠意让人丝毫不敢以为他在玩笑。   韩婆子近乎被吓瘫痪,一时间只敢呜呜地点头保证。   “这才乖,老子最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差不多得了,都走吧”黑暗中脚步声再次响起,四下因风都停了,更像是架在胸口的鼓,慷慨激昂,搅弄人五脏六腑都跟着打颤。   韩婆子捡回来条命,背靠在墙上喘气,疼的呲牙咧嘴外,也在想那人方才说的话。这一琢磨。眼前就蹦出林氏那张娇俏的脸,她后背登时竖起了汗毛。   是那女人找人下的手!这一刻,韩婆子总归是怕人,原来那女人面上看去柔弱好欺,实则连□□都勾当都敢做。她还不敢报官,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出手的究竟是谁,只有个猜想。   这比林氏告她诽谤还不切实际,韩婆子总算尝到哑巴吃黄连的苦楚,如今有苦难言真的嗟磨人。她呼哧呼哧的喘气,等身上有了些力气,便连滚带爬的躲回家,翻出存钱的罐子,而后连忙收拾行礼。   待行礼整理完后,已然三更天了,韩婆子躺在床榻上,想明日自己就去拒了那人的吩咐,拿着钱去旁的地方过活。哪里都可就是不能留在镇上。留在这,谁晓得林氏那妇人那日惦记起她来,又派人收她老婆子的命。   林云芝尚且不知,自己已经被安上“□□”的恶毒名头,要是知道后,只会对两位嚼舌根的老妇人说一句,您是真想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 第68章 、终了   陶家兴中举, 泼天大的喜事,理应要大操大办。加之眼下门面惨淡, 林云芝起心思让酒楼暂且歇客,待近两日操办完喜宴,再整顿整顿酒楼。   酒席选在平安村,摆的同上回一样的流水宴。毕竟大喜事,流水宴最紧着便是人手。搁在陶记,地方窄不说,厨下要帮衬事繁多, 单靠他们酒楼里的,万万是应付不来。   同李氏等人一合计,见大家伙都点头答应,他们一股脑收拾东西要去平安村。   “都认真些,尤是要用的盘筷,拿稻穗枕木垫着, 免得路上磕碰碎了,宴席的时候用不上”这督促的活儿,阿斗自来有经验, 此次也不例外, 再三仔细后,林云芝彻底放宽心,折去看佟青羡备的进展。   这妮子听闻陶家要办酒宴,便嚷吵要去看看。她平素养在闺房, 这回大着胆出来, 颇有天高任鸟飞的状志。   那些繁琐的礼数,她早已经能省则省。家中参过的流席宴,因各自都注重脸面体己, 无论长幼,大家都端着,太没意思。佟青羡想瞧瞧,别处的流水席,会不会有趣些。   沈寒耐不住她撒娇,因昨夜里已经往佟府去信报平安,眼下倒不急于跟前这一时三刻了。好不容易套出来一趟,她要见便见就是。只是定了“君子三则”。   “即不能同席,我又该如何比较不同,沈寒这就是在难为人。”   林云芝听佟青羡抱怨,打最要紧的倒是记下一条,便是佟青羡不能与外客同桌而食,如此,林云芝是能理解的,毕竟豪门女眷虽说远在外,为的名声还是得避嫌。“说到底也是为的你名声着想,席面上人多手杂的,真要是吃了些暗亏,又该找谁讨公道?你便与我同在自家席上吃,忍忍可行?”   倒不是她贬低平安村里的人,若是在女席,一则乡野间的婆子嘴上功夫都厉害,佟青羡落落一未出阁姑娘夹在中间,少不得又是刨根问底,保媒说亲,那般架势,恨不能将人祖宗前后三代都挖干净,哄闹无比的地方,佟青羡针尖大的胆子,哪里还用得进饭;若是男席,只要林云芝脑子没被狍子撅了,万不会如此安排。   “便只能如此,总归不错一里地,席面上的规矩应差不大多少”佟青羡觉着有理,便点头应肯。林云芝跟着松了口气,她怕这妮子一意孤行,到时候被沈寒提溜走,面子里子真就半点不剩了。   陶记没了那两婆子闹,关门时竟难得有几位熟客上前来询问:“陶娘子不会是真要就此歇业了吧?我们可还都惦着陶记的佳肴。”   他们许多原先并对吃食并没太多的讲究,能入口果腹即可,饕口的食客却是少数。但因陶记的饭菜品相、滋味样样都好,以至于脾胃被养宽。这几日被拘着不能吃陶记的饭菜,家中厨子的饭菜,吃起来味同嚼蜡。   不少已经打算暗地里伸手帮忙了,谁晓得今日这阵仗,险些让他们懊死。   林云芝听后哭笑不得,心中也生出感激,至少往日自己的努力并非一无所获,没让食客多想,她解释道:“您多想了,此番并非盘店关门,而是家中弟弟中了举,该回去好好置办,让家里长辈跟着热闹热闹。”   这一说,来问话的食客都震惊了,隰县在府州里不过是偏荒一隅,消息传达的并不灵通。不过估摸着,消息传开也就这两日。:“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得办,得大办,如此倒是在此向陶娘子道喜了,若是得空定去讨一杯水酒。”   “尽管来,水酒自然备着”林云芝顺了一嘴提及时间与地方。   阿斗架着驴车,载着满车的物件往平安村赶。与此同时,那些听完陶家出举子的食客,纷纷回家与家里主事的父母谈及此事。长辈听闻后神色像是一变,如出一辙,命管家去库房里头挑上好的礼品,并嘱咐自家孩子。   “待宴席那日,你并带着家里备好的礼去。尽可能与陶家交好,再不济也别开罪。”   “可前些时日,您还不是不让我去陶记吗?”   “你懂什么”有些小辈脑子径直不懂,但身为长辈,那个不是混迹半辈子人情世故,早就活成精,叹气道:“往后你要在陶家怎么摆客都行,只要不逾越例钱,家里不会再多管。”   之前,陶家出个名声不好的寡妇,又无依靠撑腰,后头有手在施压针对陶氏,他们不想卷进两方博弈之中,最好的法子就是独山其上,划清界限后那便能明哲保身。可现下,眼下的陶家寒门里冒出只金凤凰,身份水涨船高,亦是有能力与针对陶氏之人翰旋,他们也不用担心引火烧身。   更何况,眼下陶家别出发迹的苗头,却深陷淤泥。比起锦上添花,此刻他们若是能在雪中送炭,将来等陶家发迹,他们也能跟着沾光。这样的福气并非时时都有,至少隰县这小地方,十来年才出这一回。   而且,陶家四郎似乎还未成婚。这举人女婿要是能花落自家,那可是广大门楣的好事,家中有适龄姑娘的,当家主母偷偷的差寻媒人上门了。   有如此心思的绝非一处,他们本打算先瞒着,先派媒人去陶家谈谈,结果没等他们探,有碎嘴的将事泄的一干二净。   故而,报信的人儿前脚迈进县衙府,整个镇已经人尽皆知。但因为陶记暂且关门,故而那些慕名扑空,只好围在酒楼外头观察,拥拥杂杂将陶记门口,乌央央的好大片人头,围得周围“水泄不通”。   好一面广告,这下非自个镇里都晓得陶记,连同隔壁好几个镇也得了消息。   韩婆子与刘婆子本想着早早跑,结果见面一瞧,两人伤得都不轻,真要是驾车,她们一把老骨头非得折在路上。故而,诚惶诚恐的留下来养了两日。   那些本就是皮外伤,沈寒手底下请的人挑着下手时有分寸,伤看着眼中,颠着疼,实际并未到伤筋动骨,熬过最初的疼劲儿,也就没太大事。   这不,两人自觉无恙后便要跑路。到了租马车的地儿,正要问去价钱,就顺耳听见他们在讨论陶家,凑过去一听,登时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心中顿时惆怅不已,前些时候她们可是把彻底得罪陶家,若是能倒回去,打死她们也不愿去挑陶家的霉头。   不仅是陶家出了举子,更多的还是陶家处事的手段。倚老卖老半辈子,她们从未吃过如此大的亏。   “咦”车行人来人往,三教九流都有,消息灵通的很,况且那事闹得太大。这下看见两老婆子在一处说话,有脑子活的已经将她们认出来了:“那不是前几日在陶记门下撒野的韩婆子和刘婆子”   正好不少人都在愁不知给陶家送什么呢,现在遇见两人边豁然慨然。有什么比把仇人当礼物来得贵重。陶家早心高气傲,即便不收,也会接纳这份心意的。来这儿的手上都有些功夫事,行径都是崇尚武力,不少已经朝内里靠近,准备动手。   刘婆子年纪不小,但未眼花,甚至贯会眼观六路,她霎时察觉出异样,当下紧了紧手里的包袱。来不及同身边人多说,只使了个眼色后,不动声色靠近一处巷子,而后撒开不知跑。   “追”后头的人见她们如此警觉,愣了片刻,然后一声令下,纷纷出动。   奈何两老婆子对这些街头巷尾比自家还熟悉,钻进去好似泥龙入海不见踪影。即便后头跟来的人,狡兔三窟般排查,也没找到,不由得骂一声晦气。   而在一处转角阴影里,两人气喘如牛。经历一场生死边缘,她们终于想起自己这些年干的缺德事。   韩婆子先红了眼道:“报应啊”   “唉”刘婆子也忍不住叹气,她们仗势欺人半辈子,如今也尝到被她们逼进绝境人的滋味。如同过街老鼠般,满是绝望。   “不成,躲是躲不掉的,被旁人抓着送去,还不如她们主动认错。”她们年事已高,再又不是,也不能真的打杀,况且杀人犯法,陶家并不会如此心毒。说不定看在她们有意悔改的份上,还能得到宽恕。   两老姊妹越想越觉着可行,彻底合计完,便打算亲自上门赔罪。   好在上头吩咐哪人是想彻底整垮陶家,连陶家在平安村的住处也一道与她们说了。避开人走小路,两婆子出镇后直奔陶家。   温氏哪里知道,自己手底下吩咐做事的棋子如此快临阵倒戈。她如今正疲于应对面色不善的小儿子。   “镇上散播谣言的婆子,是不是娘你指使的?”朱韫身子养的七八,本想去见见师父,没想到人没见着倒是将那些谣言听了个遍,一时间哪里有脸面去见人。   仔细一想,他猜出是母亲做的手脚,因为时间太过巧合,所有的事皆是母亲见过林氏后才起来的,要说这些与母亲毫无干系,朱韫死也不信。   如此,气冲冲回来问话。   温氏闻言,脸色骤然青黑,她皱眉道:“你听谁在乱嚼舌根,她林氏一介乡野村妇,为娘何故要对她出手?在你眼中,为娘便是这样的人?”   温氏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她知道自家儿子一定会听到谣言,也一定会联想到自己。但她总总没猜中,他会如此不顾母子情谊,这般当面反驳质问她:“你太让我失望了,试问天底下谁敢如此质问自己生母?”   朱韫让温氏的眼神一震,他有些愧疚,毕竟温氏待他是真的好。他方才的语气确有不妥,可是母亲难不成真的无错吗?一面是生母,另一面是师父,都难以抉择,朱韫憋红着一张脸,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你是不愿我再同陶家人接触,你不喜欢师父,这些我都知道。但是娘,我喜欢师父是我一人之事,从没有人教唆,更没有人逼迫我,师父她并不知情,甚至话里话外与我说清楚不可能。她如此干净利索,为的就是怕你误会,可你呢?却依旧我行我素将她卷进来,甚至不惜找人诋毁她的名声。她那么好一人,为何要凭白无故受这些气”   温氏看着幺子越发激愤的诉说,她心里不知为何生出几许不安来,她想开口但却被截断了话。   朱韫说着垂下脑袋,声音也跟着变得沉闷,他说:“您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没资格质疑逼问你。夫子教过孝悌父母,我都记得,也永远不会忘。于理我不会逾越,但于情,你我母子,不能再似以往了。我会去同父亲说游历之事,您劝或不劝我都不会阻止,最后我一定会离开的。不是厌弃您,而是我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说完,他不再去看温氏,转身便往外走。那一刻,明明不过不惑,正当生龙活虎的年纪,身形却有刹那的佝偻,像是被什么压的直不起腰。   “韫儿”温氏心下骤地划过一阵刺痛,登时红了眼眶,眼泪止不住淌了下来,她想喊住她的孩子,可惜对方已经失去应答她的耐心。   温氏身子一时不稳,边上伺候的嬷嬷赶忙扶着人坐下。嬷嬷姓钱,是打小看着温氏长大的,从为人女,再到为人母,算得上是温氏半个长辈,温氏哭诉道:“嬷嬷,你说韫儿怎么能如此对我?我不过都是为了他好,他怎么能?我可是他的亲娘”   见其如此伤心,钱嬷嬷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惜却不知该如何劝。   “夫人,韫少年他是您的亲骨肉没错。但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二十载识文断字,通读礼法,早就有了自己的一套心思处事原则,您此番确实是过了”甚至已经踩破少爷的底线。   或许在小少爷心目中那善解人意的母亲,已经随着时光扭曲成他不认识的模样。母子之情虽断不了,但却再无濡慕。   “那,那我改怎么办”温氏生平第一回 慌了神,她急急的冲着钱嬷嬷:“我是不是该弥补”   可如今的堂尊夫人哪里会懂得该如何用感情去弥补,若是会的话,就不会在儿子来质问时,一心想以母亲的身份,将他打压回去。   钱嬷嬷只说了四个字:“破镜难圆”有了隔阂的母子之情,到底还是难修旧好,更何况小少爷的脾气更是倔。   温氏年轻时性子虽未骄纵,但在这么些年堂尊夫人的位置上享乐多年,早已经听惯了旁人的阿谀奉承,愈发找不到原本的心性。更没有对殃及池鱼的林氏,有半点愧疚。只一心想着如何挽回儿子,却不察究竟是错在了何处。   陷害林氏这是因,朱韫离家,怕便是果。一因一果,谁都逃不掉。   作者有话要说:小徒弟收尾啦,现在接下来,就是我们男女主的感情戏啦,我真的不知道会不会写出想要的,没有感情的杀手,表示我尽力!! 第69章 、情愫   陶家此次摆的是大宴, 诸如猪牛羊三牲必不可少,鸡鸭鱼又能换着花弄出不少花样, 除外预备糕饼面点、凉碟腌菜、瓜果时蔬等细碎家伙事儿,哪一样都错不得。   光是网罗菜单菜品明细,林云芝一双眼对的见白不见黑。推磨差不多两日,才敲定。   轮到请人手调配,倒没上回那般犯难,由黄氏出面,左邻右舍多是愿意为陶家这团锦绣添花, 不待黄氏挨家挨户叩问,大家伙已经隔一传作五,拉帮结派的来了半个院子的人,男男女女都不缺。   正式喜宴定在九月二十,离准备还能有两日空闲,大家伙此时来, 为的是给陶家吃颗定心丸。林云芝与黄氏只得朝他们谢了又谢,纳过他们细微处透出来的关怀。   不少还指摘他们太客套,邻里邻居的说的话很直:“世间那件不是好事多磨?别家想操这份累, 还没有这福分呢。陶家老姐姐和她大媳妇儿, 你们便安一百颗心吧,这宴我们往年里没少操办过,不肖她大媳妇儿花脑筋,我们都能把活儿给你分的一清二楚。”   林云芝闻言, 笑弯了两角弯眼:“婶子们的本事小辈自然清楚, 顶头能夸上半个时辰呢,哪就这般说定。话先说在前头,到日子婶子们只管来就是, 别再自己弄什么饭菜,捎带着家里人一道来便是,咱家饭菜管够。我怕到时候忙得晕头,要是漏了谁家,还望婶子不要与我这榆木疙瘩多计较”   邻里邻居其实都是自己拖家带口,不用招呼就来的。但知道归知道,林云芝这会儿多句嘴,她们难免心里能不多点舒坦,毕竟谁不喜欢得人敬重,表面功夫有些做秀,那也比不做的强。   黄氏看着瞒得左支右绌的老大媳妇,将喜宴事宜办得有条不紊,不禁想起昨个小儿子夜里同自己说的那件事,难免有些喜忧参半--这和离书弟代兄写,以前在平安村里头也不是没有过。   西边老宋头家的大儿子便是,家里并不大好。新妇落了红,身子本就娇,走的弱柳扶风的,宋家大儿子想上山为新媳妇打几只野味补补。没曾想捉兔子时,脚下一滑,脑袋正磕在石头尖儿上,当场就咽了气。   抬回来时半边身子,叫山里的畜生吃去大半,停灵都没停两日,便匆匆封棺下了葬。新妇跟夫家不足三日,老老实实本分的人,宋老头不愿霍霍人家,让家里小子替着他哥写了和离书,得了祠堂老辈的允肯,将人放回娘家去。   他家老大走时,黄氏曾经也动过让林氏回去的心思--那时觉着林氏是个祸害人的妖精,丧门星,才进陶家就克死老大。但相处这许久,黄氏哪里还会看不清,林氏再正儿八经不过,于陶家那是天大的福星。   黄氏都快将她拿姑娘对待,谁晓得他家小子说:“咱们再对嫂子好都是应当的,当初没她,陶家哪里会有今日,邻里邻居,谁家见了咱们家不说句艳羡?但嫂嫂不能这样一直担着寡妇的名头,因的是大哥去后,她名声就成了旁人能践踏的泥,上回三婶子就要拉她下水,这回更是险些连陶记都开不下去。”   黄氏听后静默,此次若非老四中举回乡,估摸着老大媳妇的名声在镇上便是要被彻底搅臭。老大媳妇什么样的人用得他们外人来定,她老婆子又不是没长眼睛。   思来想去,她便首肯了:“这事你既愿意,我又如何会反对,由着你这举人替写和离书,外头的疯言疯语多少不敢再像前几日那般猖狂。至于,你要挑何时宣告此事?不用同你嫂嫂知会一声?”   陶家兴却摇头说“不必”,他若提前与林氏提及必定又会受她阻挠。他心里早有主意,任谁都劝不动,所以自然也不想让林氏白费唇舌。至于,选在何时,他淡声道:“就在会开宴前说”   哪时候所有宾客都在,乡绅村民都在必定能引起他们关注。陶家兴想起赶来与他讨要赔罪的两婆子,她们口中一五一十的真相,加上和离书,足够让谣言止息。   届时人多嘴杂,真相一出引起的轰动不会小,由着他们一传十也懒得他们陶家自己宣扬。他眼下能为林氏做的,就是还她个清清白白的身份。   若问和离书一旦公诸于众,林氏与他们陶家再无瓜葛,是去是留那就真的全凭林氏自己做主。   很可能,林氏会离开,那么他心底藏着的那份心思可能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未有污蔑名声事件时的自己,或许会抓心挠肺,难以抉择。   可事不由人,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比起让林氏背负“不守妇道”的高帽,他觉着自己的喜欢微不足道。   而且,林氏当真对陶家毫无感情吗?这世界上最大的倚仗,素来都是那看不见斩不断的家人羁绊,从不是契约婚书上的笔墨。   林云芝料不到,陶家兴酝酿的大事。她点算好碟筷食材,就安安心心的等日子。喜宴当天,天蒙蒙亮林云芝已经钻进厨房忙活,与阿斗忙活起后厨人的早膳   --并不复杂,简单的米汤菠菜汤,一盘自己腌制的酸菜,再有一盘子酱肉和素炒青菜,帮厨吃的痛快后,开始为午膳备菜。   那些大件要细火熬时辰的菜肴,昨个晚上就架在炉子上煨了。旁的该用笼屉蒸的用笼屉,该用大火烹炒的便排着上菜顺序一样样搭配好备用。   外厅陆陆续续来人,记账先生换了位村里屡次不第的宋老童生,名旺华。他是觉着自己运道不好,虽说对仕途不再有念头,但也想来沾沾举人老爷的福气,遂自荐来帮忙,陶家彼时还没得及找,老童生当场写了手极地道的小楷,陶家兴便一口敲定好。   老童生半辈子浸在科考上,见过最大的官儿也有五品代巡府,加上年纪在哪出摆着。故而,等来一干乡绅豪族报随礼,他倒是镇定自若的将名字与随礼,一一在礼簿上记好。   期间,收县老爷的礼时,他不卑不亢的朝人微微一礼:“老爷里头请”   宾主落座后,时辰也差不多了,后厨传能用膳,便连着两串炮仗声后,宣了开席。桌案上早早摆了三道小碟,皆是用来闲话的零嘴小食--一碟子瓜子,一碟子炒花生,最后是许久不成买的辣条片。   列座的早熟知陶家的辣条,尝过的也多,自然不会怀疑滋味。这玩意儿可比一般的梅干要值钱,在座的不少已然开始期待陶家后头的菜了。只是,他们还没想出个二五六来,就见那新中的举子老爷从主席上站起身来,而后走到席面中央,朝大家伙抱拳。   场面一时间寂静无声,只听那位举人老爷清了清嗓道:“诸位,今日某有一要事要告知大家,还望能给个薄面,容我多言片刻。”   “此事有关前些时候的谣传,今日我以后半生官运作保,若是所言非实便叫我终身不得进士及第,一辈子不能踏入官途”   这誓言一出,登时就吓得不少人,要知道办喜宴的大吉日子哪里敢说这些晦气的话,黄氏脸色也有些片刻僵硬,可是想想好像只能如此,才能让大家伙信服,才能还老大媳妇一个公道。她对着身边膛目结舌的老三道:“去后厨将大嫂请出来,快些去”   老四既然都如此豁出去,黄氏自然不能辜负他的一番心思。知子莫若母,此时此刻,她要是再看不清自家儿子的心思,那也妄为其母了。   只是,老四是何时对林氏起了男女之意的?叔嫂之间,就算林氏真的得了和离书,往后若再嫁与老四,外头又会怎么传?她既舍不得林氏,又怕老四毁了名声,左右为难,,黄氏想不透,所以索性将足以交给老四,自己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林云芝被陶老三找到时,正在让人从笼屉里端清蒸黄鱼。陶老三记着他娘的吩咐,喊着林氏就往大厅走,不管其如何问何事,他都只说“去了便知”。   林云芝悠着真是大厅出事,匆匆忙忙跟着往大厅去。要说赶巧,她这厢身子才进了厅,耳边就听见陶家兴喊自己的名字,而后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拿出和离书。   陶家兴:“我代兄长写这份和离,唯愿长嫂能不受我陶家连累,她与我陶家,只有恩,没有外头传的所谓脏污。那些泼污水的,你们方才也听了她们的坦白,她们是受人差事的,纳垢之事纯属污蔑,望你们能知晓,莫要做了别人棋局里的子”   话落,满堂死寂。半晌,不知是谁发出“嘶”声,而后接连成片,倒吸气成蔓延开来。他们惊恐的看着那场中不断抹泪的两个婆子,心中所有的疑团昭然若揭,那一刻他们猜出幕后人目的时,不禁后脊背生寒。   此人狠毒之极,狠不在伤人体魄,而是狠在诛心。   想想林氏没有人帮其举证辩白,哑巴吃黄连,咽下这份污蔑,往后她又怎么办?怕是会成为过街蛇鼠,遭世人唾弃。甚至于,成为茶余饭后口诛笔伐的对象。   那些意识到自己被人当棋子后,先是愤怒,然后不出意外,都对林氏充满同情。   有此贤妇,陶家足矣。   林云芝听见他们大骂那两位给她泼污水的婆子,一面又为她喊冤,声音越聚越齐,震的她有些眩晕,她结声说:“老四,他这是做什么?”   陶老三在旁纳纳开口:“为你辩白”   林云芝眼珠子猝地红了,她转身看向同样惊诧的陶老三,嘴巴张张合合,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这些日子,她不是没想过法子,她不是没有恐惧,更甚至她也想过,自己若是斗不过温氏,陶记就得关门,过回以前艰苦的日子。   但她自始至终未有表现,因为若是自己都自怨自艾,恐惧不安,那陶家没等反击,就已经乱了。   正是因为如此,没人晓得自己心中的害怕。那道不算健硕的背景,映在林云芝眼中,莫名的挺拔,心中突兀地有种情愫破土发芽。   那种感觉好似悬在万丈高空,四下死寂无声,下一刻便会摔得尸骨无存的时候,耳畔有人同你说“不怕,万事有他呢”,   林云芝视线骤然模糊,水雾积攒成一线,泪落成珠。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不是,把感情线写粗来了。 第70章 、陶母解心结   陶家老四没商没量的, 朝宴席堆里抛下枚撼动人心的炸弹,原本有意询问打探亲事的媒人, 也被搅得没机会动嘴皮子,临着人面也只模模糊糊的看了个大概但却不碍着她们向东家回话。   左右她们东家看重的是德行,陶老四为着长嫂正名这事闹得大,证明他是个会疼人的,谁家姑娘不是娇养?家里自不会送去吃苦头,既然晓得对方样样都好,不少人家心思却是活了。   陶家, 林云芝叫边上“麻雀”叨咕的脑仁疼,躲着两回依旧不起效果,“麻雀”越发起劲儿的叽叽喳喳:“想不到,陶公子有这么大的魄力,当那么多人面公布和离书,倒是帮着姐姐正了名, 外头总算不能胡乱嚼舌根。也不知那两婆子何时来的,一点风声都没有,姐姐真一点都不晓得嘛?这么大的事, 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吧。”   林云芝此刻想寻人问清楚呢?这么大的事老四怎么办得不漏风声?突然脱去寡妇的名声, 待在陶家听着老二老三如惯常喊自己,她心里略略有些不自在。当然最不自在的还是老四,许是那画面太过深刻,以至于扰了梦, 还是他同自己表明心意的糊涂梦。   梦境太过真实, 以至于早间她路过西边屋子,她不由自主的放轻步子,生怕动静大了引得里头人的注意, 到时候两相对视,自己多半能支成朵绚烂的太阳花。   “嗯”林云芝不轻不重的回应小佟同志的好奇。她想着事实如此,没什么好多说的:“你午后便是要启程的,东西都收拾妥当了?”   她正在捣番薯泥和面,一会儿的朝食打算炸油粿子,搭着白粥和腌菜,尽量往清淡上靠,也好养养昨日里大鱼大肉。   油粿子在后世南北方都有,南方通常调成浆状,铺一层底后,中间再添一层腌萝卜丝或是酸菜干、葱段,用半圆的汤勺盛着放在油锅里炸,炸的表面金黄酥脆,内里却是蓬松的面团和咸馅儿。   吃是很香,但那样油劲儿会厚,林云芝做的是北方的法子。有些类似饺子的做法,里头的馅儿用的是花生碎,捏成三角状在油里炸,面团里掺了番薯,不易纳油。将发好的面团擀成条,切成两指的剂子,摊成面皮包馅。   佟青羡见林氏说起回府州,她还有些愤然,明日复明日的道理再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昨个席散了,沈寒就吩咐彩雀收拾好行李,要不是途中用膳不便,眼下怕早已经启程动身了。我粘着来,也是想同姐姐道个别。此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她是真心喜欢林氏,厨艺好、性子好,为人处世更是格外让人舒服。虽说自己打着学厨的旗号来,最后什么也没学会,却并不后悔走这一趟。   “放心吧,有机会的”林云芝笑吟吟的回,便往热锅里下粿子。   她明白这只是头口上,依照眼下的路遥马疾的时代,来去这般远,等佟青羡出阁为人妻,便要管着内宅,琐事铺天盖地,到时候只会分|身乏术。   估摸是再难再见,佟青羡往常不开窍的脑子,乍然灵光,她看着油锅里起起伏伏的油粿子道:“姐姐如今恢复正身,不若便与我同回佟家吧,我家兄长年过而立却尚未成婚,我觉得旁家的贵女都比不得姐姐中眼。想必兄长与我所见略同,待他见过姐姐必定会点头答应这门亲事的。”这样她们就成了姑嫂,何愁不能日日相见,她也可以日日朝林氏请教厨艺。   “胡说什么”林云芝让这妮子吓得虎躯一震,险些松了手里的竹筷。   佟青羡不以为意道:“放心吧,我兄长容貌随了我父亲,算起来也是府州里排的上号的,且脾性温柔,姐姐若是与我兄长成婚,他定会好生待你的”   “去去去,快些出去,厨下头挤,没得沾你满身油烟味,到时候同你沈寒哥哥回去路上味重,也不怕他嫌弃”见她越说越起劲儿,林云芝赶忙插话将人打断,再说下去还不知要冒出什么疯话。   要让外头听去,只会想着她心思放荡,这才得了和离书,便想着改嫁,要是佟家父母知道,她们的掌上明珠要给他们宝贝儿子介绍一门寡妇,估摸着能抽了鸡毛掸子,揍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   佟青羡似乎真的怕被沈寒嫌弃,下意识还抬起衣袖,埋脸嗅了嗅,没有察觉怪味便放下心来,但厨下她已经不敢再待下去了。笑眯眯的喊着林氏记得思虑,一溜烟跑出去。   林云芝哭笑不得,此时最先下的油粿子已然炸熟,她用竹筷夹了起来,放在盘上沥干,借着继续炸。同时,她也在想对方的话,自己是不是眼下就要开始准备往后的打算了?有些事早早谋划,总比事到临头着急,要好得多。   “陶兄,这丫头胡言乱语,倒还望你能见谅。”沈寒以为自己半生的脸面,在这两日已然被佟青羡这丫头丢得一干二净。他真的没想到对方会在和离第二日,便动了挖陶家的墙角。要不是方才途径厨下,怕是等到东窗事发,自己也将不得而知。   他私以为自己心思活络,虽然并不能肯定,但至少能确定,陶兄待林氏的感情并不简单。且大晋又不是没有叔娶寡嫂的例子,那位眼下在朝廷中举足轻重,有此先例,倒也不是不能成事。   “无妨,小孩子玩笑,我又岂会当真”陶家兴早先就有准备,除开片刻的惊愕后,更多是平淡如水,他能做的是不去干涉林氏,她若真有他意,自己自当全心成全。只是在此前,他想为自己搏一把。拿自己做一回赌注,赢则喜,输则宽,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家的车马骨碌碌的碾在黄土道上,檐角风铃清脆的响声随风传来,林云芝想着总算把这嘴上不把门的小姑娘送回去了,有沈寒护着应是不会有问题,他二人之间的情愫,或许达不到后世那般互相神情,但至少沈寒对她有心,她对沈寒有意,四平八稳的过一生,倒也算得上是对神仙眷侣。   实然,世上并没有那么多两情相悦,尤是在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   “嫂嫂进屋吧”陶家兴声音顺着风吹进耳中,林云芝从牙酸的酒窖里爬了出来,她不由得为自己汗颜,一把年纪还想着小姑娘的烂漫。   陶家事差不跌都办妥了,酒楼空闲许久是时候捡起来。林云芝同黄氏说起这事,黄氏点头道:“这酒楼是你的心血,经营出名声来不容易,你且与老二媳妇去吧,家里头的事由着我眷顾呢。待料理好了,我便也去陶记给你们打打下手,一家人隔着两处,总归是不好的。”   林云芝欣喜的点头,她一开始提出来的时候还有些忐忑,怕黄氏以为因和离书的事儿,对自己疏远,毕竟往后她不再当着陶家大媳妇的名声,换谁都会有些起落。   不曾想黄氏非但没有疏远,反倒是提出亲近之意,她心下自是一万个答应,笑道:“那我明个回去便将房间收拾出来,等着娘过来,咱们一家人好好团聚。”   黄氏摆手让人出去,待屋里头没了动静,她便站起身往小儿子屋里走。有些事老四不说,她这当娘的却不能当瞎子,她想着去看看老四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   陶家兴有些疑惑的看着寻来的母亲,自顾起身沏了盏茶,递进黄氏的手里,问道:“不知母亲前来何故?”   他收了桌案上扣盖的书,对上黄氏的眼。   “闲着无事,要跟你说说话”黄氏愣愣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孩子,在想不知不觉间,当初板着脸跟在自己身后背诵诗词的稚童,如今已经成为陶家的顶梁柱,家中事宜不用再全依靠自己,她不用再兢兢战战,生怕行差踏错。   “你跟你爹真的太像了”黄氏叹了口气   陶家兴点了点头道:“兴许吧”他出生时,父亲已经不再了,他对父亲的了解全是依靠左邻右舍时不时的闲话,东拼西凑的拼出个好似大概来。对自己的父亲,他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黄氏道:“他年轻时,也同你一样,长的俊,十里八乡的姑娘都喜欢,虽说不及你会读书,但却有一把子好手艺,嫁与他吃穿是不用愁的”   村里人都说老四眉眼肖似自己亡夫,但黄氏自己知道,老四最像他爹的,是哪副如出一辙的脾气,犟的很,认准的事当初他爹非要娶自己过门,即便她家里狮子大开口的要彩礼,男人也没被压弯脊背,一声不吭,愣是没日没夜的做工攒钱。   正是因为这份情谊,即便是他爹早亡,自己还怀着遗腹子,这么些年黄氏都未想过改嫁,因为她要对得起孩子他爹的情谊。若没有他,自己或许已经被父母当做换钱的东西,典当的一干二净,在狼窝里苦苦挣扎呢。   设身处地,她当初劝不动孩子他爹放下自己,如今她想自己更劝不动自家儿子对林氏的喜欢,但身为母亲,她总归会有偏心,她道:“老四,以往是怕你坏了心思,如今你既中举,年纪也不小了,娘看着也该是时候为你定门亲事,不知你心底下可有中意的姑娘?”   陶家兴搁在桌案上的手霍地顿住,他晓得黄氏今日是为事而来,但却没往自己亲事上想。这异样仅仅是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摇了摇头道:“还未曾,功名未成,如何成家,再说三月后我便要解送入京,此一去前途未卜,我岂能让别家姑娘为我空等?”   黄氏知晓老四他是在敷衍自己,他这些年学府里学的便是这些,自己自然绕不过他,索性她便开门见山道:“老四,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知子莫若母,你觉着你的心思能瞒过我吗?”   见他还是一副不知自己所云的神情,黄氏嘴角抿成线,哑着声说道:“林氏固然是好,但她终归是你的长嫂,虽说你代兄长写了和离书,可外人眼中你们依旧是叔嫂,即便前头要加个曾经,可你细想,你若对她表明心意,林氏一旦允肯,那你昨日的所作所为无疑会成为“另有所图”,你与她的定会沦为左右口中的笑柄谈资,于你往后仕途,有害无利,这些我想不用母亲教你吧”   老四没有辜负自己,他点了头,就此之外却不再多作解释,黄氏被他油盐不进,气的眼疼,胸口积压着口气,憋得难受,她头回厉声赤脸:“哪你还一意孤行!”   陶家兴看着母亲的怒容,不紧不慢的解释:“此事确是我一意孤行,我明白其后的种种后果,但正因知其后,我才不计一切。母亲与父亲的过往,我从外头也听过,正如父亲待母亲,即便知晓前头坎坷铺满荆棘,父亲却没有犹豫退缩,轮到儿子,我如何能退。心中所愿,哪一件是能顺理成章得到的?不经磨难,那便是妄想。”   “林氏于我,正如母亲于父亲,即便舍弃所有,也在所不辞。”   黄氏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屋子的,老四的话在脑中不断回荡。脑海中是洞房花烛时,那人对自己的承诺以及累累伤痕的身躯,新的旧的,大大小小的疤痕,见证他们之间的磕绊,他依旧温声细语的哄着自己--只字不提那些不痛快,似乎最后的达成所愿,足以弥补来时所有的辛累。   她记得自己哭成泪人,只是随着那人离去,她不敢再去回忆。因为揭开旧伤的痛苦,并不是咬牙就能坚持的。而就算她藏的再好,老四今日所言,就像是陈旧的钥匙,起开她不愿面对的枷锁。   那一刹那,她能看明白了。也是明白,她心里那口淤堵的气,跟着松散。老四既然都能豁出去,自己也乐得成全他们,毕竟林氏为人和品行,确实难得。既有珠玉,何故再寻沙砾。   作者有话要说:都开窍了,离在一起还会远吗? 第71章 、新晋小媒婆   陶记门前却是围着不少人, 闹哄哄的,嚷着问陶记何时开业。那日来的宾客, 鱼龙混杂,往常这类人最是好贩卖小道消息,用的好,便是顶好的广播。有他们自发宣传,陶家的解释酝酿了两日,镇上流言已经散的差不多。   没人堵在陶记门口闹事,嘴馋的食客心思早活络过来。奈何陶记迟迟未开楼营业, 他们只能每日前来蹲守,才有的方才的景象。食客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议论近来在旁的酒楼里将就下的不痛快。   “要说八宝鸭还得是陶记的正宗,莲子、红枣用的都是顶好的,绵软清甜,配着肉吃, 解腻的很,刘记哪家差不多的料,吃的在下委实反胃, 真不知是在下坏了胃, 还是养贵了嘴。”   有不少相同见解的同道答道,“一样八宝鸭不足倒能说得上人家有看家的私活,但连着莼菜豆腐、糖醋瓦块鱼、莲蓉水晶肉这几样酒楼里做烂的老牌菜,这味儿同样不及人家正儿, 那就论不得人家有家私, 只能承认技不如人。”   却有一击中的,深明来意的:“所以,你们提起来有什么用?姑且让我等都嫌上其他几家酒楼?有那么多闲工夫嚼舌根悔不当初, 怎不见有人想法子去游说陶...不对,应是林娘子。”   “这......”此话一出,当即不少多话的都哑火了,人最难的时候没上着去帮一把,眼下他们哪里还能豁出去脸面,求人家娘子早早开店--为的他们所谓的口腹之欲,自己没有泼皮和尚斗大的脸,张不开这口,只好老老实实等着。   陶记总还是要经营的,比起“装模作样”的上门道歉,却不比他们届时多多捧场弥补来得有用。也正如他们所想,陶记买卖营生还是要做。黄氏点头跟着他们一道,遂陶家一大家子搬进陶记后,林云芝让李全到外头张罗两天后开业,拿着整顿开业的噱头,顺道迎和新老顾客,弄出个折扣的福利。食客们一听,如此稀奇古怪的名词,真就陶记能想出来,也就此相信,此番并非忽悠人,酒楼是真要开了。   那些嘴馋的,已经在家里放起了炮仗。   另一头,自己与李氏他们一道收拾桌椅。这些天没有收拾,难免积了层薄灰。打了整改的名头,怎么说也得上下擦洗过,桌椅最好能帮到酒楼或是院井里晒晒。如今,已经过了农忙,地里空闲下来,陶家三兄弟都在店里,有的他们帮着抬出去,倒是让林云芝轻松不少。   “呼,没用心没能察觉什么,用了心才知道,酒楼里桌椅这么多,怪得每日里都瞧见李全夜里饭后都在院子外甩手,倒是难为他了。”林云芝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感慨,平常她都是做些轻松活,收拾盘筷擦桌子这样的重累活,多半都是李全来。   算算每日里来的宾客,使的劲儿比眼下要翻上几番,胳膊肘没有不酸的道理。她暗下里准备给这孩子涨涨工钱。   “娘子要是觉着手累就放着吧,一会儿我替你。”李全听见有人喊自己,但离得不是很近,林氏感叹声又小,他便没听清楚,却不妨碍他从其脸色上看出端倪。   “犯不上”林云芝摆手,为自己日渐老年化感到羞耻。   羞耻之际,不由得出神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只觉眼前一暗,手中的抹布被抽离,她一个抖机灵,抬头便见陶家兴将布在手中浸泡、拧干,走到挨着她身边一张落了灰的桌子,擦拭起来:“歇歇吧,折腾一早上了,手难免酸,换我来快些,免得一会儿日头毒辣待不住人。”   “可这你也不该亲自动手吧?这活儿又累又脏,你何故要逞能”陶家兴手上功夫算不得快,但比起酸的抬不动胳膊的林云芝,那便是龟兔赛跑的真实写照。   林云芝看着对方弯腰使劲儿的动作,就想到平常执笔的手,在污秽的水里里头拧布,画面感太过强烈,她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赶忙阻止。   “这有何事?嫂子不比忧心,常年在外,难得有机会能够帮家里做些事,不必推迟”那股劲儿想来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林云芝再多加阻止,就显得自己不识好歹。   而“不识好歹”的她发现,陶家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她周围几张桌子擦的干净,而后再往外,因为速度快,林云芝感觉自己能插手的桌子越来越少,手头动作也渐渐停了。心中冒出个疑惑,这人什么时候这么贴心了?   林云芝不敢问,为的怕显得自己多想。可是又没有桌子可擦,前厅阿斗和老二老三正在用水冲刷地板,晾毛垫、清理蛛网,井井有条根本轮不上她插手。故而,林云芝发现自己从“不识好歹”转到“唠嗑头目”,唠的自然不是自己,也不是陶家兴,而是李全。   “上回托媒人为你寻亲事的事,眼下已经有了眉目。”李全见林娘子左右张望就怕她找自己搭话,努力地将自己缩成只鹌鹑,没想到还是被逮住,只是这关于亲事,倒是让他有些始料未及,他抿了抿唇神色有些不自然只轻轻地:“嗯”了声。   林云芝搭上话,为的是将自己从尴尬上头摘下来,顾着说却注意到其不自然的异样,“姑娘家里倒是正经人家,虽说没读过几个大字,却是有一手的力气,媒人朝她家说了你家中境况,难得是不介意的。不过至于合不合适,还得见过才晓得。那头催我问问,何时能见,你若愿意我便放了你休假,独出去分家对你如何都是好的。”   毕竟李全手脚再麻利,身上挂着一家子吸血鬼,也很难能有出头之日。越拖下去只会对他越不利。他眼下已经不是吃香的年纪,再有个两三年只管要寻人家未出过阁的姑娘怕是难事。寻常人家这年纪,约莫着娃儿满地跑了。   “我不想见”李全咬了咬牙,神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后像是下定决心般,一抬脖子道:“劳得小娘子为我操心,我...我”他这我了半天,又变回结巴。   林云芝看他恨不得钻进地缝,就明白她等不到他说出来,只能平着脸从对方的脸上发觉出蛛丝马迹,倒还得清醒李全不是个能藏的,不然这话不利索又闷涩过头的性子,自己恐怕真猜不出来,她半猜半疑道:“之前也没见你反驳,突然这样,李全,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这话问完,李全那张养成麦色的脸登时红得滚烫,眼神寻不到焦距,忽上忽下的乱瞥,林云芝想这是被自己猜中了,同时心中不由得高兴。   “是谁家的姑娘?快说来,我好让媒人上门问问”林云芝眯着笑问,前头李全不说,她自以为没有。替他寻亲,那便是要在人海中摸瞎。偌大的人海,找个两个脾性相投的太难。而今,李全有中意的,只要人家姑娘中意,这成事的几率可谓是倍增。   人家姑娘要是条件苛刻些,她倒是能帮衬一二,补贴些银子。毕竟相处这些日子,她已经拿这憨厚老实的孩子当自家人了。他若能有个好事,林云芝自然高兴。   “小娘子,你别......别问了”李全像是吃了□□般,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股焦躁,说完也不搭理自己,转身就往外头跑。他个子高,脚程也快,眨眼的功夫就跑没影了,林云芝喊人的话卡在喉咙里,憋不成又咽会肚子里。   陶家兴看她这幅欲言又止的神色,不由得摇了摇头,不好站着不说话,便替她开口:“哪有一上来就问人家心仪的姑娘,李全面子薄,如此问他只会让他害怕,喜欢一人并非都能让媒人上门提亲,毕竟对方身份上便有许多不便之处,嫂嫂到底还是唐突了”   所以说李全喜欢的人门第太高?以为自己配上不上她?可是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毕竟只是让媒人上门,林云芝倒是觉着不对:“再过火,顶多便是媒人被拒,总好过单相思,对方根本不知道有人喜欢自己的好?”   这话一出,林云芝就发现陶家兴看自己的眼神豁然变了,他眼珠子本就生得很,眼瞳稍稍要比旁人大上一圈,故而看人时,会更显得幽深。他这么一错不错的盯着,却是让林云芝骤然起了鸡皮疙瘩,她磕绊道:“或许,或许,对方知不知道真没那么重要,那什么我去看看后厨有什么食材,定下夜里暮食的菜。”   说完,她落荒而逃。这给李全打个气,怎么自己反倒先心虚起来了。她突然想念陶家兴外出读书时的时光,松快散漫不说,却也没有这般囧然过,此时窘迫已经让她忘记,方才对方眷顾自己擦桌子后生出的那一丝丝感动温暖。   是要让对方知道喜欢吗?   陶家兴站在远处,嘴中念叨这句话,拨云见雾般,突然笑出声,让还未跑远的林云芝险些左脚绊右脚,摔个五体投地。 第72章 、秘闻   陶记从险些腰斩的边境头活过来, 生意比往常还红火几层,人也跟着抽成转不停的陀螺。秋分碾着眼皮底下溜走, 没等他们这些老百姓咂摸出点秋意,寒露便紧追着要尾巴,好似有双衡量经纬的手,拨算盘般将暑气一股脑推到午间。   晨晚坐在中堂,穿堂风打在身上,已经能体察出寒意。后门的帘子掀动,李氏正擦着桌子, 扭头见林氏笼着外衫瑟瑟索索的往柜台里头挤,手脚遮得严实。   李氏倒有些纳罕,“去岁过了霜降也不见你喊冷,今儿早个把月却是先练上了,也不怕午间热出臭汗。快些换件薄些的,不过二十初头别咱娘还惧寒, 叫外人看去没得要胡说你体虚,更没媒人上门给你保媒了。”   林氏脱去寡籍,眼下年纪不长, 改嫁之事她自己没见着上心, 反而是同她日日相处积攒下情谊的李氏,最先捉急。李氏是真拿她当黄花闺女看,事事叮嘱她注意分寸,若不是自己应付不来酒楼里的账目和厨艺, 她恨不能林氏能乖乖在闺阁里待着, 整日抛头露面,要找到人家,更是难了。   偏偏她急的跳脚, 林氏都一副懒散进骨头里,笑呵呵的扯着笑靥,实则死猪不怕开水烫。自己的话她总是左耳灌进去,没等囫囵个明白,就稀里哗啦的从右耳朵,原封不动的倒出来。   “那不能比了啊”人没事就容易耍嘴皮子逗闷,好比这会儿,又杠上了。林云芝正不八百,胡说八道:“咱毕竟是上了岁数,跟年轻小伙儿小姑娘是没得比。这不寒露有个说法,叫“白露身不露,寒露脚不露”,年纪大的自然忌讳多点。”   说完,她还半站起身来,手抬至与肩同高,有模有样的往下滑溜,展示她的衣裳得体:“你看我这身不露,脚不露的,可不就是在好好过节气吗?”   “你就贫吧”李氏被迫强噎下这口“恶气”,她也懒得同林氏辩驳,毕竟无论自己怎么争辩,最后一定会是被她风马牛不相及的拐到山沟沟里,这也是和离后,没了妯娌间的束缚,说话自然要比以往直来直去些:“你就抱着这副缺脑子的打扮,在堂前继续丢人现眼吧。”说完转身离去,似乎真是看不惯林氏的衣着。   林氏看着“败兴离去”的人,笑呵呵地呷了口热茶,而后哈出口白气,手忙脚乱的脱了外头的衣衫,抹了把微微有些潮湿的鬓角,呲牙咧嘴道:“好热啊!”   她没法子让李氏能歇了替她相看夫家的心思,只能用笨办法,让李氏看见她就眼珠子疼,这样她看不下去,自己耳根子也能清净清净。林云芝明白李氏是好意,所以才会委屈自己避着,但总归不是个长久之计。   选人嫁,最起码也得摸清对方的秉性。闷头盖脸的上花轿,那是对自己不负责,她又不是没得选,又不是急不可耐。怎么说自己也能算得上,不愁吃穿的小老板,慢慢挑着,总能有个中意的。她很能理解李氏,因为林云芝发现自己似乎跟她一样,有人见着自己就躲。   “唉,李全怎么回事?方才喊了好几回,非但没停下来,反而越走越快”林云芝抚着脑门,转头对卤猪脸肉的阿斗道:“我这不是已经没过问了吗?谁知道他有心仪之人,明明前头还答应的爽快。现在怎么还跑,我又不会吃了他?”   “小娘子的确不会吃他”阿斗低低的答应一声,手里头的滚刀正在将烧得斑驳的猪头刮毛。因为神情过于专注,以至转头回应的极为敷衍:“不论是谁,都藏着秘密。即是秘密自是不愿多提,即便旁人再三保证,他们依旧不会松下戒心,反倒会越发谨小慎微。所以,小娘子还是离着人远点,多段时候他见你真没心思,自然而然会平复下来的。”   阿斗手边上搁着条熄火的木条,看着是用过的。因为猪脸上太多细毛,开水烫不掉,只能用这样的法子去烧。而即是用烧的,猪脸上难免会留下焦痕,入卤水煮前,得下剔干净,不然会让肉发苦,汤底也用不得了。这是前些日子陶记推出新吃法,适合就着饭吃。   锅子里头用的多是猪脸肉、卤鸭头、炸鱼烩菜这样的卤菜,下头铺着土豆片、豆芽菜、海带、黄瓜条、腐竹条、火腿片,架在一口锅子里慢慢煨着,喜辣的放些灯笼椒、朝天椒之类的提味,肉吃起来外酥里嫩,也不怕天冷菜凉了难吃,这样的锅子颇受欢迎,每日里少说也能有十来锅。   这锅子的吃法是阿斗老家里头的土方,味道自然由着他操刀更正宗。林云芝在厨下帮不上忙,也就没多待。约莫是老天爷也看不惯她如此清闲,夜里林云芝牵着两个小的上街玩,便撞破了李全的隐私。   铁牛与馒头这两小孩,拘在平安村两个多月,野的不成样子。铁牛跟着他爹,倒是把性子养起来了,大大方方的爱闹爱玩,正是小孩该有的样子。上了街如同脱缰的小野马,见着什么的一股子新鲜劲儿。   林云芝晓得他们没有忌口,没太计较银子,该买的就买,乐得两小辈乐颠颠的。被李氏和老三领回去的时候没得冒泡。老三一介男人不好说什么,只对她点了点头示意谢意。李氏却用手指头杵着馒头的脑门顶道:“你就惯着他,等明个长大了对你狮子大开口,有的你苦头吃”   林云芝不以为意道:“这话可不妥,他这小狮子张大后,嘴张的大不大,可不是我这伯母的事,万事不有你这亲娘顶着呢。再说这孩子乖着呢,懂得替我省银子,挑的都是些有分寸的东西,他在学堂里耳濡目染,怎么说你也该信他一回,往后苛责前细细想想,即便他嘴上不说,心里难免有疙瘩。”   李氏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家孩子怀里捧着的小玩意儿,真如林氏所言,都是些寻常可见的东西,不值几个钱,多的是在新奇,她脸忍不住红了红,强撑着说:“那也不能惯着”她停手,没在指着馒头,而是轻轻推着他道:“时候不早了,同你母说声谢谢,明个还得去书塾呢。”   馒头眯着一张养肥的盘子脸,憨态可掬的说了声“谢”。今日店里打烊打得早,她闲走后一时没有睡意,眼下时辰不早,夜里独自出去又不大妥当。思虑再三,便往庭院里纳凉,真要去厨下弄些糕饼热酥茶,垫垫肚子。眼尾扫见庭院一角,不由得顿住。   哪处有扇小门,因正门不便,往常肉贩送菜的都是走的小门。只是平常小门比外头关的要早,莫不是“阿斗”忙忘了?她扫了眼屋下的灯,见都有烛火映在窗纱,应是都在房中,便起身要去将门合上。   离得近时,碎风里头听了几处嘀咕,仔细下倒是能辩出几分熟悉来,直至另一道磕磕绊绊的声音响起,林云芝手不由得一抖。要说前头自己没听出来,那后者怕是没几个能把话说的那么有特色的,正是李全--听碎语里头的意思,约莫那人就是他口中所谓的心爱之人,怎么把事闹到陶记这儿来了?她一时想不通。   比起这个,眼下她似乎更应该下定决心,不能拖下去免得交谈结束,李全性子见门未合上会进来带门。到时候发现门后藏着的自己,那可真是精彩。   “完蛋玩意儿”随着碎语推进,前头的猜想已经是板上钉钉,这一下像是打开潘多拉盒子,林云芝僵住身子,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隐隐外头声音停了,细碎的脚步声渐渐传来。   她正待要撤,忽地身后传来异样,肩膀被人轻轻敲了下,那一刻她险些跳起来大喊,好在那手眼疾手快,捂住那张吼破喉咙的惨叫,紧跟着传来低哑的声音:“别动,是我”阻止了怀里人上蹿下跳的挣扎。   “先藏起来,别出声”林云芝低着眼睑,见那双手缓缓的从嘴上扯开,而后另一边拉起她的手,蹑手蹑脚的钻进院角栽种的一片竹林子里头--那是院子房主之前种的,他颇爱摆弄这些君子之物,故而竹林养的极好,叶子竹干又密又绿,夜里藏两人,根本不会被发现。   “你怎么在这?”林云芝蹲好后,看着原本应在房里的人出现在跟前,不由得瞪大一双眼,心脏在胸口搏动,呼吸有些不稳。她其实想问对方什么时候来的?会不会也听到了。   但这话不能问,问了就会显得她很没有格调。   陶家兴看着她这副模样,也不大心平如水。他自然不会告诉她,自己在屋里头看见她在外头鬼鬼祟祟,怕她惹出什么事便出来。   只是......,他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干涩,而刚刚触碰到细软的掌心微微有些滚烫,眼神不间觉里头变得幽深,他压着脑中绮丽,声音说不出的低沉,解释道:“我见外头一直有动静,以为有事要帮忙,便出来看看,结果......”   结果就发现自己在偷窥?林云芝登时尬得头皮炸裂,嘴唇动了动,正准备要为自己解释,一肚子曲墨没等泼出来,就听见耳畔声音在头顶上响起:“别说话,有动静”   林云芝一时间真不敢动了,这要是闹出动静来,那不就真做实她偷窥的行径了吗?于是乎,她缩着脖子当鹌鹑,又舍不得整个头埋进沙子里装死,于是就有两只手捂着眼见,在眼睛的地方开了两不大不小的口,乌溜溜地盯着竹林外。   陶家兴在旁不由得好笑,这人还真是别具一格。只是没等他笑出声来。细碎的脚步声后,小门传来咿呀一声响动。月色下那闯进两道身影,身影格外熟悉--在转身是曝光在月色下,那两张面孔吓得林云芝差点就地起跳。   “冷静点”声音压着灌进耳中,酥酥麻麻的。   “呜呜呜”肩上压着大手,林云芝因着动作几乎贴在身后人的胸膛上,似有似无,那人的呼吸气息落在果在外头的脖颈上,激得上头争先恐后的冒出一连串的鸡皮疙瘩。她也知道自己失礼了,又不好开口,就点头如捣蒜示意自己知道了。   “那我放开了”陶家兴淡淡然的撤了手掌   大量的新鲜空气涌进肺里,林云芝感觉自己总算活过来了。方才陶家兴太过用力,以至于她有片刻窒息的错觉。可是,她倒不如真的窒息了,因为她脑海已经烟火绚烂,一点思考能力都没有了。   因为那两人除开最先确认的李全,还有一个竟是陶絮。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突然深夜里会面且还有那段对话,只要脑子没被驴踢了,就不会想不明白。   所以,这也就能解释为何门没有关,因为陶絮说完话还得回来。但是,此刻最大的问题是,她二人何时生出感情?日日在酒楼,在自己眼皮底下她都没发现?只能说要不是对方藏得好,那就是自己真的瞎。   而林云芝更倾向于后者!她已经准备好每日重拾眼保健操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我卡了,下一更应该会挺晚的,□□点这样。   眼保健操做起来!! 第73章 、互明心意   也不知蹲了多久, 院子里只闻风声簌簌,竹影在庭院上泼了团浓墨。   人应该是走了?林云芝眼前一抹黑, 叫身上挨着的胸膛灼的浑身发烫,赶忙起身,因的半蹲太久小腿肚子发麻,脚跟不着力,起的又急身子前倾腿还驻停在原地,疾风擦过发梢,她没忍住惊呼出声。   竹林养着有些年头, 土里翻出不少粗壮的竹鞭,倒扣的□□般冒在地面,加上细碎的石头,真要是磕伤去,没准就得磕碜后半辈子,林云芝身子下沉的时候, 心底下唯一的念头,便是痛斥自己事多好奇心重。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好半晌, 自己像是砸在一团棉花里头--这棉花质量并不大好, 或许是掺了半斤铁,膈得她手疼。她下意识的抬起手甩了甩几近发麻的胳膊,没等适应过来,脑子里却灵光一闪。   不对?哪里来的棉花啊, 刚刚自己不是在偷听然后腿麻摔倒, 所以......曲的另一只手还撑在“棉花”上,略略传来的触感像是绸缎,那片刻被惊讶惊出脑子的记忆, 登时争先恐后的钻回脑子里。   好死不死的,她还听见重重的闷哼声,前后始末不用脑子都能猜出来。   她平翘的嘴角这会儿已经拉成一条直线,抬眼便见原本站在自己身边的人,这会儿子被自己当成了人|肉|垫子,悲凉的铺在地上,姿势有几分不可言喻。而自己活像只秋后的大闸蟹,四仰八叉的没有丝毫形象可言。   空中仿佛泼进一升冷藏的液氮,连着风吹草动、虫鸣呼吸都冻住了。   “可以,起来了?”陶家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似乎被身上的人压中了痛觉,紧接着咳嗽起来。   咳嗽声像是催命的符咒,激得林云芝一蹦三尺高,半麻的两条腿失去知觉,她稳稳当当给自己在地上立稳了。因惊吓一时失去血色的脸,登时满满当当红了个通透。   “我扶你起来”林云芝手忙脚乱将人从地上扶起来,走出满是陷阱的竹林,而后又帮着他排身后的尘土:“这,这怎么破了?”借着月光,陶家兴后背的惨状也暴露无遗。   背后的布料破开道狰狞的大口子,半斜着透出里头的内衬,因为有磨戳,内衬上稍带上些淡淡的血迹,要不是自己眼尖,真就混在泥屑里头看不清了。   林云芝心下跟着咯噔一跳,语气也有些急了:“你别瞎动,看样子伤的不清,我带你回房里上药。”这也真是倒霉,不过是不巧听了个墙角,怎么自己还跟着挂了彩?   也不知道石头到底多尖锐,别要生出太长的疤来就成。这医学平庸的时代里头,要是发炎烧热起来,那可是会要人命的。   “你别急,无妨的,应该伤的不重”陶家兴看着急红眼,像院子里的兔子般的林云芝,背后那些火辣辣顿时微微有些减轻,以至于他强吸了两口气,倒是能将话说全了:“先回屋吧,外头风大。”   林云芝忙跟着点头,眼下是要替老四处理伤口。她掺着人往自己房里去,因的自己屋里有备下些创伤和消炎的药--厨下的庖丁多少会备着些,因为成日里同刀打交道,难免会有伤到的时候,多少有备无患。   “你先脱了外衣,我替你擦了伤口,再上药”林云芝匆匆从厨下打了热水,又转身取了帕子,见老四衣服褪半边卡住,连忙放下手上的活,帮他仔细小心的解衣裳。   哗啦一声,内衬外衫就都被抛掷在地上。别说这人只是个读书郎,但到时个脱衣有肉的,不显得白而无力,略略能看些肌肉的轮廓。   林云芝叫那抹风光惊得差点把手帕扔了出去,好在她很快将视线挪到老四身后。   这一看,那些不正经的绮旎登时跑的一干二净,只见他健硕的背部,青青紫紫的笼着一片淤痕。因背部肌肤白,那些青紫在烛火下更显狰狞。而让林云芝头皮发麻的是那些被石头尖换出来的疤痕,一捺长,并非很深,但却见了肉,上头沾染了斑斑点点的血痕,伤疤随着老四肩膀的抖动,像只活灵活现的蜈蚣。   林云芝喉头霎时间梗噎住,这要是方才老四没拉着自己,用身子给自己但垫背,或许这会儿这些伤就应该出现她的脸上。越如此想,她心里头越憋屈,那股气在替着清洗完脏污上药时,达到顶峰。   耳边突兀地传来一阵呲牙咧嘴的倒吸气声,林云芝才知道,自己失神,手中的力道太重压到老四的伤口,脸色跟着白了两分,她头回觉得缘由,那么难开口:“为什么?”   陶家兴愣了愣,本想说无妨,不过是小事而已,可能他今日说了太多无妨,再说难免会让对方觉得生硬疏远,他平复下神情道:“吓到了?我看不见后头,不知道伤得严不严重。”   林云芝却固执打断的他的话,问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替我挡?”明明这事他可以摘得干净的。   连同愧疚、自责夹在一起,倒是将陶家兴问住了。   “或许,说起来你不信,我不想你受伤”陶家兴笑道,生平头回觉着受伤是件好事,若能为林氏多受伤几回,或许他们之间又何至于这么生疏。   他垂着眼,浓密的睫羽盖住了他汤底下的神色,让人看不清其中变化的情绪:“至于,你问我为什么?我这些伤养几日就能痊愈,就算留疤用衣裳一盖,谁又能看见。这些伤要是落在嫂嫂脸上,那往后您又如何嫁人?旁人会用和目光看你”   破了相的寡妇,注定没有人家愿意纳进家里。   更要紧的是那些目光足以将心智再坚定的人推向深渊,让她们在无尽黑暗中永不得翻身,他不能让林氏承受这些。   林云芝却绷着张脸道:“那我就做一辈子寡妇,再或者去终南山的尼姑庵,落发为尼,菩萨慈悲,不会介意我的容貌”   陶家兴脸色一变,她知道林氏说的是气话。但有些话,自己说出来不以为意,可落进满心满眼在意你人的耳中,不啻于拿命在开玩笑。而对方明知是随口乱谈,却也能将那是仅存的理智掐断。   “老四”林云芝看着突然反常的陶家兴,胸口骤然一窒,但她出言反驳,即便自己的手被那双巨力捏的生疼,她也只是皱了皱眉,宽慰道:“松手,别让身后的伤口撕开,乖,听话!”   陶家兴神色震了震,被这声几近温柔的话拉回神智。手中痛苦一时散不开,林氏还未来得及舒展的眉头,陶家兴看见后低头,嘴唇不由得抿平。但见平素那双白皙纤细的手,此刻被硬箍出青色的指痕,而那指痕太过熟悉--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的。   林氏看着垂首不语的人,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笑道:“这次轮我对你说,无妨,都是小事。”   陶家兴脑袋垂的更低,几近贴着林氏的手,他的声音闷闷的,压抑不可闻:“答应我,别再说刚刚那番话”林云芝没懂,自己那句话,点了这位祖宗的。   她随声答应,真要劝这人莫动,先上药,却觉察到手腕上的皮肤一热。低头,见那可毛脑袋小心翼翼的将唇瓣抵在自己手腕上的青痕,虔诚的落下一吻:“我不许你去终南山置业,即便天底下没人要你,我也不会把你推出去,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那一刻的酥麻劲儿沿着手,直直传递到脑袋,没等从自己被吻手的震惊中缓过神来,那句“你什么样我都喜欢”,让林云芝一双眼都快瞪成钨丝灯泡了。   这......老四刚刚是在做什么?他在跟自己表白?   林云芝好险将巴掌糊在掌中挪动的毛脑袋上,因为她察觉到那人身子的在颤抖,像是失去什么重要宝贝般,害怕的不能自己。   啪嗒,啪嗒~   两声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明显。   林云芝手不禁一抖,那温热的气息并非是吻,她能察觉出来,正因为如此更为震惊.老四他这是在哭?就是因为自己一句,将来要去终南山当尼姑,他竟然为的这句玩笑落泪。   “你.....”林云芝心里此刻说不出的复杂,惊讶有之,怜惜有之,更让她想不到的尽是喜悦。那种被人捧在手尖上的感觉,即便身上罩着铁甲,也会被这股在意化成绕指柔。   脑海里,不禁又跳出他在喜宴上念和离书的情形,还有他小心翼翼的为自己做的事。林云芝就算再不通窍,此刻综合总总联系在一起,也该明了。   陶家兴,他喜欢自己。   明白这份喜欢后,林云芝更多的是担忧,它胜过喜悦。她承认自己对其有过别样的心思,但仅仅止于想想。因为眼下的自己真的值得陶家兴去喜欢吗?   他喜欢自己无疑会落下惦念寡嫂的谣言,那他全心全意为自己谋划的和离书就会显得此地无银。因的自己,或许他会毁了名声,至少在镇上、平安村,他将沦为笑柄谈资。少年举子,本该是光宗耀祖的荣耀,为了自己真的值吗。   林云芝看着那发抖的人,心不由得一点点沉入谷底。 第74章 、暂且约定   这两日, 李氏总觉着林氏有古怪,一个人整日里, 闲暇时不是呆坐朝窗外头愣愣的看,便是捧着账本册子走神,她担心再看下去,林氏得将账本剜出个洞来。她劝了几回,没什么成效,反倒是越发严重。   往常林氏朝食暮食最是积极准时,因念叨“少阴后而不用哺食;少阳前不进旦食”, 时辰不对,脾胃容易叫不规制弄坏。再厉害些,得了胀气炎症,那便是麻烦。金山银山也填不好这窟窿,养都养不回来。   而眼下林氏开始左右开弓,自己往自己脸上打耳光。李氏没忍住, 推了推馒头道:“去喊你伯娘吃午食,顺道连你小叔一道喊来。”她边嘀咕,边将碟筷摆置妥当。这两人不知怎么回事, 像是相互较劲儿般, 一尊比一尊难请,林氏在桌案上吃,老四就一定在房里头读书。   四书、五经、大学、中庸,回回去请, 推脱的由头都在变。李氏虽然听不懂, 但也不至于认为老四真是读书忘我。   她在门外头听,屋里头肚子响动都快闹得过雷雨天的闷雷了,再厉害的圣人, 估摸着也没法子心如止水。   “怪寒碜人的”这两人像是隔了两季的果子,凑不到一块盘子上。原以为他们叔嫂两人的关系已经缓和。眼下看来,不是又闹了什么别扭,便是前头都是在装腔作势。李氏不大的脑袋想破都不能够猜到,那两人是因为纠结别扭才闹的这一出。   要不是黄氏瞪着眼,像是衙差似的询问,李氏哪里会做这些不讨好的事。   那么大的人,还真能把自己饿出毛病来?又不是她家男人,林氏的手艺总不至于会饿到自己。   大概这两人矛盾不浅,连着平日里最得疼的馒头出面,也没能把他伯娘请动。不对,这次老四没跟着来。李氏皱着与席位边上的黄氏道:“用不用我再去喊一回?”   “不用”黄氏意料之中的摆手,似乎她监工就是在于有没有人去喊。至于喊不喊得来哪就不那么重要了,黄氏眯了眯眼道:“咱们先用吧,后院还那么多盘筷要整理。”   她自然不是李氏这门外汉,晓得些内情。眼下两人冒出头的“一刀两断”,多半是老四同林氏说了心中的想法,闹别扭呢。这太正常不过了,要是真同林氏过完,她依旧能无动于衷,老四一场用心估摸再熬上几十年也白搭。   林氏是顶好的姑娘,自己能想到的危害,她自然也能想到。眼下的举动便是最好的证据!   说到底,感情终归是他们年轻人的事,该闹还是该和,都应由着他们自己。   林云芝早膳过了辰时才进,故而午时肚子依旧还是撑的。直至未时过半,生物钟才敲的咚咚作响。这个时辰李氏阿斗他们都在屋里头歇息,夜里要熬。所以,午间小憩少不得要久些。   厨下没人会在,她不用怕撞上,不好解释。大手大脚的为自己鼓捣吃食,吃的是鸡粉面,鸡粉是月前做的,用薄片的鸡脯,晒干研磨成粉。鸡是家后院养的,肥嫩可口,连带粉也有着浓郁的肉香。   后世林云芝特地学过这面的做法,约莫每面一斤,拌入五两鸡粉。和面擀切,用秋油、碎香菇丁熬浓汤。面条用热水焯过后,再过一道冷水保持劲道,不用再同汤熬煮,直接便能吃。   因为镇上靠内陆,海货质量并不好,所以林云芝便没加鳗鲡粉,鲜味上略略有些欠佳。闻着香味,饥肠辘辘的肚子按奈不住的发出声响,如前两日般,端着要去屋子里吃,免得被抓现行。   只是,才踏出房门,迎面撞见一人。好在自己走的不快,否则这滚烫就得招呼在对方身上。她一口气质问真要吐露,半抬起头时豁然噎住。   “嫂子也饿了?”来者微微垂眼,林云芝后半段的话硬生生憋没了音。她脑袋有些疼,之所以挑这个点吃,为的就是怕见着对方尴尬,天晓得那么不巧,还是遇上了。   “是啊,你这也是来寻吃的?”遇上就遇上,避无可避,林云芝想只要自己表现得落落大方,那尴尬的就不会是自己。   可是,她一开口心下便后悔了,以为她问什么不好非要问是不是找吃的?这不是废话吗,这个点到厨下,不为口吃的还能为的啥?只见对方颔首后,目光却一直停在自己手里的那碗面上。   “疼”   “......什么?”林云芝下意识以为自己耳朵出现问题,见其皱着眉,刀削斧凿的五官因为痛苦而纠缠在一起,苍白的脸色下积攒着层青黑,加上没得好好进食,唇瓣比脸色尚且还要白三分。   这模样一看就是拿自己身体做折腾,林云芝一时忘记尴尬,更多的是心疼--还真是一根筋。自己不按点吃躲他是没错,但是更多的是让他能随李氏他们用饭,没得自己在,他也不用担心尴尬吃不下。   自己反正又饿不着,便是饿了也无妨,到厨下自己能折腾些吃食果腹。而眼下看样子,他似乎没有领下自己这份好意。   “瞧我这脑子,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快到里头坐下,没得伤口一直绷着”她霍然醒悟,想起对方后背上的伤,当下转过身将托盘放在桌案上。   看着他拘谨的模样,林云芝眼睛发酸,声音也不自觉放柔道:“饿多久了?”   “两天”陶家兴眼底一暗,或许是受了打击,容貌不修边幅。头发散乱的并未梳理,衣着亦有些凌乱,不像是个意气风发的举子,倒越发同街边的乞索儿看齐。   他这是自那晚起,就一直没进过食?林云芝险些忍不住扶额,也就奇怪了,老四这幅模样,黄氏看见为何半点动静没有?陶记虽说不小,以黄氏对老四上心,不可能没看见。   自己既然见到了,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把身子熬跨。眼看陶家兴回家也有近月余,要是熬出个好歹来,小病尚且要拖个半月,严重些几个月都得搭进去。   再有月余老四要解压去国子监,前途都压在上头,折腾出事,谁都担不起,她道:“方才熬的汤还没用完,要不也给你煮一份鸡粉面?”   陶家兴点头点头,脸上扯开一抹笑容,应道:“好”   那双眼睛猝地亮过光,因太快肉眼不可察,林云芝转身去煮面并不知对方的变化。待两碗面在前厅桌子上摆着,林云芝从竹筒里抽出双竹筷道:“吃吧!”   “嗯”   “慢点,吃不饱一会儿再吃些旁的,你这饿了许久不能一口气吃太饱”林云芝看着跟前狼吞虎咽的脑袋,暗暗地叹了口气,她想不能如此下去。得想个法,让老四跨出自己这个门槛。只是她一张口,那脑袋便抬起头看着自己,眼中带着光。映着对方真挚的五官   那些带刀子的话,出师未捷身先死。   “......”林云芝狼狈的收回目光,盯着碗里沉浮的葱花出神。待耳边嗦面声停了,她才回过神。那片刻的深思熟虑,却是想出法子,自己得稳住对方。   但对方并不好糊弄,她自是也得真心实意:“你也看到了,不过是说了喜欢,你我便已经走到如今的地步,见面都得躲着对方。若是我真的同意与你在一起,该又会是怎样的境况?不说旁人,母亲第一个会拒绝,明知不会有好结果,为何还要去采这酸涩的果子?”   黄氏指望陶家兴成为人中龙凤,而陶家兴也没让她失望。眼看科举顺遂,官途亨通。会试殿试中表现若是出众,得个庶吉士,往后那就是京官。少年有成,最得豪门权贵的重视。到时候两家姻亲,陶家就能彻底成长起来。如何走,都是一派光明。   “我明白”很多要害,那天林氏就已经指明出来,只是没能把对方敲醒。眼下再剖析,效果自然是甚微,陶家兴沉默良久,道:“这些都只是嫂嫂假想,从未有我的意愿。”   那双坚毅的目光,让林云芝原本自以为坚硬的防备土崩瓦解。在那样的眼神下,她真有一股冲动,将所有的事交给对方,而自己就好好的等待。   好在,她忍住了,她道:“往后的事留待往后,即便你我真有机会在一起,你眼下如此糟蹋自己,如何对得起那份承诺?”   陶家兴沉默,林云芝深知他这是听进去了,欣慰一叹:“你与我都有执念,那就顺其自然,一切交给时间来证明,行不行?”   “那你还躲吗?”陶家兴抬头,眼中满是不信。   林云芝颇为好笑,怎么她信誉还出现负值了:“不躲”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林云芝说出这句话时,压在心口的大石骤然落地。或许真的是她太偏执了,这种放下所有,顺其自然,或许真的能她答案。   只是,比起他们虚无缥缈的未来,眼下更重要的是李全和陶絮。他们之间的事,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至少陶家和李家都该给出态度。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中秋节快乐,爱你们。 第75章 、谋划   这事林云芝没打算绕那些嘴皮, 用的法子直接了当。事得交给晓情的去办,陶絮哪儿自然交托给自己, 至于李全,则由着陶家兴去。因没明白他们心底下的想法,问清之前林云芝没想着把这私密捅咕出去。   他们两不好做人是一方面,更要紧的是陶絮的名声。要没前头撞破他二人的场面,林云芝私以为李全是个性子老实憨厚,信得过的。偏偏就那般巧,自己撞见了, 孤男寡女私会,即便什么都没做,那也不妨自己起警觉防备。   大晋女子名声素来比纸薄,芝麻大点的污蔑谣传,便能染糊整张纸面,百口莫辩。李全真若对陶絮有心, 不应连这点顾忌都没有。若不是看在平日里他表露的举止得体,林云芝这会儿已经开始赶人了,哪里还会让陶家兴去审问, 多此一举, 给他辩驳的机会。   “我也就不和你遮遮掩掩了”林云芝午间小憩的时候,仔细留在陶絮门外头等。   平素陶絮活儿不重,只是因要留着最后把关,回来自然要比旁人晚上一时三刻, 旁的几人在屋头睡下, 陶絮才踩着午时的尾巴尖儿回来。   听完林氏的话,她还满头雾水:“嫂嫂此话倒是费解,我遮掩什么了?”   她并不知林氏已经知晓自己同李全那些事, 是真心实意的发蒙,并不是装样子诓人。林云芝玲珑通透半辈子,除了在自己身上时常拎不清,对旁人却是没有太多障碍。她一眼便明了陶絮这是没想到自己要说的事上,□□的在院子里聊那些私密,太过不妥。   林云芝笑着道:“里头说吧”说着,抬脚迈进门槛。陶絮见林氏不多解释,自己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好跟在身后。   屋子里陈设布置的样式没太多讲究,甚至因主子节俭,像模像样的本事都没有---只见内里点放了一顶不大的帷幔床、一面朱红色古旧衣橱、两条里出外进的四角凳并一张磕牙打晃的实木桌案。桌案上头沏了壶茶汤,陶瓷尖壶的款儿。里头的茶水置放太久,这会儿已经凉透。   呷了口林云芝便放将下,目光一指边上挨着的四角凳说:“坐吧,一家人哪有站着说话的”借着侧手的空档,她再次扫了眼,进门时自己顺手合上的门。   “唉”陶絮低低应道,身子半点半点的挪到凳子上。进出的门一合,屋子里自然跟着暗下来。亏得是窗牖有些光映射进来,屋子里才不至于灯下黑。   “嫂嫂这是要问我何事?”如此大的阵仗,陶絮平素里脑子再糊涂,到这地步也不可能毫无察觉。因而正是有所察觉,她坐着便有些不安。眼神有些飘不定,多半是想到什么。   只是这神情没维系太久,片刻后她面色又是一肃,或许是想到某些东西,她神色跟着平复下来。   林云芝见其五彩斑斓变化的脸。不由得露出笑容,心想算是引着人把事给点出来了。如此不至于一会儿他们鸡同鸭讲,她将杯中的冷汤茶往前头一推,弧度有些大,溅出些许在褐色的桌案上头:“你同他到那一步了?”   声音有些寡淡,甚至于其中还夹带着似有似无的松快。这样的问话,落在陶絮耳中不啻于天边乍响的惊雷。她忍不住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林氏,惨白的嘴唇上下抖索。   “以我所见,有些话不肖说全,小姑应当也能明白我的意思”林云芝眉目淡淡   陶絮得此话,彻底明白林氏是知晓内情,脸上血色渐渐褪去,她低垂着脑袋,神色有些慌:“我并不是有意隐瞒,而是,而是我与李全的事,我也不知该如何处理。”   她自己曾经从虎狼窝里出来,万事自然都谨慎。即便心仪李全,即便对方劝着自己宽心,她依旧却步不前,唯恐脱身得以自由不久,又重新成为不知苦痛的行尸走肉。   那晚她本想同对方说明白,不要再有关系,只是话到嘴边,就见那笨拙的男人似乎猜出自己的心思。手忙脚乱同他解释保证,两句话都说不明白的憨样,那副急切恐惧的神色,她止不住跟着心软。   静如死水的心湖,跟着又泛起波澜。   林云芝不必多用,从那张脸上已经读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既如此,我只问小姑若无后顾之忧,小姑可愿与李全成婚?”   陶絮闻言,想也不想的点头答应:“自是愿意的”随后脸色又是一垮:“可那些后顾之忧哪有那么容易料理”   “这便不是小姑该忧心的事了”林云芝和善道:“陶家会替把事办妥当的”   她最大的顾虑其实是怕李全用花花肠子诓骗陶絮,哄得她晕头转向,叫人利用了去。可仔细一想,李全先得有那些花俏龌蹉的心思,旁的不敢保证,单论这点林云芝自己还有些数。   一番交谈下来,她能看出来,陶絮并没没丧失思考的能力。甚至于,她异常清醒,能看清自己的感情。   李家的境况虽说比刘家也好不到哪去,但也不是毫无办法。毕竟眼下陶家不同往日,李全生父继母并不喜欢李全,能看出来李全对他们一样没有亲情。他唯一挂念的便是年迈的祖母。成婚更是为的分家。   倘若李全他们真的成了婚,成家后搬来平安村,陶絮也算不得远嫁。李全日日都在黄氏眼皮底下,不用悠着姑爷对亲姑娘不好--算得上是半个上门女婿。至于说是半个不是一个,这不还得看李全自己乐不乐意入赘。愿意的话,便是皆大欢喜。   “旁的话,如今多说也无益”更要紧的还是等陶家兴那头的问话打探。   双方要是都真情实意,算起来也是陶絮的福气。毕竟和离后再想找个踏实人家的正房,好生过日子还是不容易的。而留在家中也不是不能,但总是孤身一人,未免清冷了。   林云芝好歹还自我挣扎过找面首,眼下以陶家兴那股劲儿在,等他歇了对自己的念头后,届时自己多半也没太多盼头。   牵到自己想不明白,林云芝索性不去多想,生出几分八卦来:“我倒是好奇,你与李全平日里也没多说话,怎就无端生出感情来了?且方便说来听听?”   “......”陶絮尚且还沉浸在林氏的追问中,骤然变了重点,还是不可说的事,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她哪里会理林氏的好奇心,哑着声下逐客令:“嫂嫂快出去吧,我要歇息了,夜里活多,一会儿该没精神头。”   林云芝见她缩成一直镶了铁皮的河蚌,没法子撬开嘴。他只好无事摊手,满是遗憾的离开。陶絮听着林氏惋惜声从门缝中窃漏进来,牵着耳朵一片滚烫。   没等太久,前后脚般林云芝进了大堂,陶家兴跟着便也进了,她不乏问起对方试探后的结果。很显然,她想验证自己并没有看走眼。   谁知道陶家兴竟同自己打起哑谜,他不紧不慢的答道:“嫂嫂真想知道,大可亲自去问,倒是比道听途说要强”   林云芝:“......”   这意思便是不要指望他开口了。   林云芝更加抓耳挠腮,李全到底同陶家兴说过什么,怎么他态度变化如此大。以至于自己死乞白赖的也毫不起作用,她当然不会亲自去找李全问,不说其他,就是这嘴有点张不开。   没能打探出结果,林云芝颇有些怨念,直至暮色四合也没见驱散,而原本缺斤少两的桌席上,李氏看着坐得整齐的叔嫂两人,转头同自己丈夫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见稀罕。   “这是饿不住了?”李氏边压着眉头边道:“我还以为你两要躲对方一辈子呢?”   “多想了”林云芝淡淡的应了声,这回是因底气不足才没敢大声。   方才按往常惯例,她起身要往房里躲,只是没等她进后院便看着陶家兴站在走廊抄手上。见她有所动作,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拿一双眼看着自己,巴巴望着道:“不是有过约定,不再躲吗?”   就这样,林云芝只能硬着头皮打道回府坐上席。她这人脸皮也厚,既然都承认了,吃的时候要是再扭捏那就对不起自己的脸皮。这顿饭吃的格外舒坦,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不用自己动手,坐着等吃的感觉可谓不是太好。   饭饱菜足后,陶絮的事自然就得提上日程。林云芝叫上黄氏与李氏去了屋里说话,陶家兴则支着陶家两兄弟另一边说道去。   这事事先已经征得李全二人的首肯,他们本就在坦白与隐瞒中游荡,这会儿子被林云芝和陶家兴指出来,干脆索性也明明白白承认。   偷偷摸摸总不是正经人该干的。另一边陶家也得知晓事由,毕竟父母之命还是得遵从的。   “什么?”李氏听完林氏说的话,忍不住站起身,因为动作太过冲动以至于险些将桌案掀翻,这会儿子双眼圆瞪,像只成了精的波妞,林云芝好不容易才把脑海里的画面压回去,没笑出声。   “喊什么?”黄氏眉头皱了皱,比起李氏,她的神色可谓是平静太多。不愧是经验阅历在,最先便抓住重心:“他二人倒也合适,李全与我们陶家本就沾亲,亲上加亲自然不会有坏处,但他家那两位不是省油的灯,若是料理不好,又会是下一个刘家。”   刘家,那全家恶鬼的嘴脸,黄氏光提起名字就忍不住作呕。   “儿媳明白娘的担忧,所以,比起等成婚后让他们兴风作浪起来,倒不如人在眼皮底下。这样娘既能照顾着小姑,也能帮着姑爷,他们李家两口敢来闹事,也不怕他们拿辈分说事,压着我们。况且有家兴这举子在,李家两口子就算想给咱家使绊子,也得先掂量自己能不能承受陶家的反击。”   黄氏想了想,心便落宽一半。是了,刘家之所以嚣张还不是因为陶家没本事拿他?县太爷出手他便老老实实签了和离书,能看出来就是个欺软怕硬的。陶家眼下有举人,最不济往后也是孝廉老爷,比起所谓的乡绅那可有头脸多了。   李家只要不是上赶着当出头鸟,尽可以来试试陶家的能耐。黄氏见老大媳妇说的有头有理,悬着的心彻底放宽。   “眼下还有一样事势在必行”林云芝眸中一肃:“李全的祖母不能留在李家那头,如何都得接过来,只是我们一时半会没那能耐,还是得二弟妹走一趟。”   李家祖母才是李家两口子要挟李全的命门,只有将这命门划在他们的底盘,才有法子能让李全没有后顾之忧,好好过日子。   且这事得在定下日子前便办妥,不然李家两口子就不会那么容易放人。与虎谋皮,最要紧的就是当机立断。   李氏是李家的亲姑娘,按理姑娘发迹了请老娘过来享享福,在外头怎么传都是一桩美事。李家两口子不知道李全与陶絮的事,李氏只要能有本事让他们松口,接李全祖母过来,林云芝就有本事让他们再讨不回去。   “在理,此事就交给老二媳妇去办,该送礼便送礼,不用太吝啬这些讨道的路钱,全当是卖个痛快路走。”   “这......”李氏云里雾里的看着黄氏她们出谋划策,以她的见底,却是再想不出更好的。此番出奇制胜,打得好的话,足以让她那对兄嫂个措手不及。   这会儿她已经能看见自家老娘被接来陶家享福的日子,她不由得红了眼眶,连连道:“谢谢”   但凡心存孝心,谁会看着亲娘受苦日子而无动于衷,只是他们大多都是无能为力。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总归在名头上就隔了一层。她手伸得在长,也没办法伸到娘家。管得宽了,反而会适得其反,让亲娘在娘家更不好过。   李全是正房嫡孙,他发迹了,同李氏那就是两个概念。亲孙子感念孝悌,接亲祖母来颐养天年,换谁都不敢有反驳。   甚至他们还会夸李全孝顺,至于李家两口子想占据上风,且看看他们能狠得下心,掏出什么好东西来让外人称道,让他们觉着李家祖母在陶家过的不如在李家。   如果没有,占据道德高地的便会是陶家,李家两口子即便想翻闹,不得人心,他们如折翼的骨雕,只能圈地认命。   作者有话要说:粗长!!!!快了,我们的男女主就要亲亲了,信我 第76章 、请君入瓮   李氏手脚也勤快, 这厢得了话,夜里又同男人打过商量。要回娘家的事, 没太合计就敲定下来。   “酒楼里想必不会太忙,明个儿你同我一道去,驾了驴车接咱们娘也有个照应。”两人躺在木床上嘀咕,李氏自己去怕多半说服不动兄嫂,带着陶老二好去演出戏,去李家对着唱出红白脸,也好叫兄嫂以为这是她自己拿的主意, 与陶家没干系。   亲姑娘想接亲娘去玩两天,女婿要是不乐意,他们就想不到李氏是要截他们拿捏小儿子的把柄。   “成”陶老二没有反对,应得痛快,此前回来之前,叫老四一通话点通了穴窍。为的阿姊能有舒坦日子, 别说演出戏,让自己做什么都成。   要不是天色太晚,陶老二眼下便想去套了驴车去李家。   李氏心下没底, 但想着自己亲娘饥一顿饿一顿的日子, 却硬是从犄角旮旯里找出点主心骨,她对陶老二道:“你嘴巴笨,咱先把话对一对,明个去的时候, 你照着背, 到时候在旁装装样子,骗他们你心底下不大乐意就成。”   陶老二憨厚,点头道:“好, 都听你的”   两夫妻又开始盘算要怎么说话,这话要密又不能太刻意,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别看李氏出嫁好些年,对自家兄长的德行还是门清的。   李家大哥是个顶爱占便宜的人,自私自利。养着老娘都觉着那是在往水池子里打银票,只进不出不说,连个响头都没有。以往隔三差五就有借由头想把老娘塞给李氏养着,奈何陶家咬死不肯。李氏并不是不愿意,就说吃糠咽菜,养着亲娘也没有大不了的。   她怕的兄嫂无中生事,亲娘养在他们陶家,他们若是隔三差五寻事,陶家日子还过不过了?陶家那段时间本就难过,上下全靠黄氏打点撑着,自己要是在哪节骨眼上出事,如何能受人待见?   平时自己日子好还能接济下亲娘,要是自己在陶家都不受待见,莫说帮着接济亲娘。自己不大小心被厌弃,休回娘家,她娘就半点指望不上自己。   “快睡吧,养养精神头”   等李氏和自家男人将话术记着差不多,天色都已经二更天,算着六更天要起,夫妻两赶忙停了话头,缩进被窝里。他两没敢睡太沉,迷迷糊糊听了院里鸡打鸣,便起床掌灯换衣裳。窸窸窣窣换好后,抓着天边鱼肚白去后院套了驴车,从小门走,直奔覃县。   覃县与隰县相隔不远,经济相仿,倒是因隰县靠山吃山,总的平头百姓,日子会好过些。两地来去约莫要半天的工夫,李氏不打算留在李家过夜,为的不夜长梦多,才这般早起身。他们打算接到人,用过午膳便往回赶,天黑前能回陶记。   山路多崎岖,天又黑,夜里赶路的话,容易不太平。两县交界处出事,官府都爱踢皮球,让路人自己吃哑巴亏,所以真要是遇上打家劫舍的,那也是有冤无处诉。   李氏算的准,隅中时赶到李家,正遇上淘米准备做饭的秦氏。   “小妹回来了?”秦氏愣了愣,而后看见拴好驴车的陶老二,更是惊诧:“妹夫今个也有空?快些进来吧,正待要做饭呢,要再晚上一步可就没得你们的份了。”   李氏即是要说服对方,自然要摆上一道,口说无凭还得亮出真金白银来,她忙上前拉着秦氏,亲近道:“嫂嫂快别忙活了,妹妹今日难得回来一趟,怎么该也得请嫂嫂去酒楼里吃一顿,没得大老远来还要给嫂嫂添乱的道理。”   “这......”秦氏手掌微微蜷紧,面上的笑容有片刻的龟裂。好在她玲珑惯了,霎时恢复如常,半带着苛责道:“酒楼里一顿要费多少银子,够咱家几个月的用度了,快别花那没用的钱。早间你兄长才买了半斤肉回来,这会儿你来,做了红烧肉吃挺好的。”   她长相有些刻薄,因是改嫁进李家门,两条柳眉吊的又细又高。两扇睫羽长而卷,拉得一双凤眼格外凌厉,颧骨比旁人要突大,像是活成精的“黄鼠狼”,一张嘴笑兜头倒出来的一弯子不怀好意。   “嫂嫂某推迟了,我正好有事要同兄长商量呢,酒楼隔间里静,不怕被邻里邻居的听去。”李氏笑着道,她真要是顺着秦氏的话,留在家里吃,这顿饭非得膈应死不可。   果不其然,秦氏这回没再执着留在家中,而是低低看了眼李氏和陶家老二,眉头皱了片刻,旋即散开愁容道:“那成,容我去同你兄长说去,顺道再换件衣裳。整日在厨房里串,一身的油烟味儿,去酒楼里没得给你兄长丢人。”   “不急,不急”李氏满脸笑意道:“我还得去喊上母亲,母亲手脚慢,想必待会还得嫂嫂等我们呢?”   “娘也去?”秦氏身子豁然顿住,僵硬的扭过头看着李氏,眼中有几分疑窦。   不是有事要商量吗?喊西屋那婆子去做什么?秦氏以为是李氏想让她老子娘沾沾福气,吃顿好的。这样想便觉着没什么,她点头道:“都成”说完搁下淘米的盆子往主屋里头走去。   李氏则与陶老二去西屋。李老太太姓陈,李家老大成婚时,因着男人去世,自己用不上那么大的屋子,她娘就把主屋挪给李家老大当婚房,自己个搬去西屋。西屋要比原来的屋子小上一半,里头的陈设都秉承“地小搁不下”的规矩,一再裁剪。   裁的只剩下一张虫蛀的条凳,一面掉漆的木柜和棺材板似的床榻。陈氏这会儿正坐在那条“风雨飘摇”的条凳上纳鞋底--陈氏平日里会替村里人做些手工活,换些银两。   李全寄回来的那些钱,流进秦氏那张貔貅嘴里,就再没有吐出一分的时候。李老太太不敢再给孙子添累赘,只好操着老眼昏花的身子,想法子补贴花用。   “娘”李氏看着亲娘鬓角的雪色,不由得红了眼眶,几步便到跟前。   陈氏有老人的通病,眼花耳馈,没能听见那声喊,愣是等待跟前黑下一团,她才有所察觉抬头。   “小梅?”陈氏许久没看见自家姑娘,这会儿子还以为是眼花,眯着眼盯看片刻,才认出来真是她姑娘,边上还跟着姑爷。   陈氏赶忙搁置手里的小簸盆,要招呼姑娘女婿。   “您快坐着,我们不用你伺候”李氏哪里敢让亲娘操劳,也便是她这动作,让屋子里的粗陋更加相形见绌--陈氏坐在条凳上,整个屋子能搁下屁股的,也就哪张棺材板似的床。   李氏只好搀着陈氏坐在床板上,陶老二则坐在条凳上,许是这条凳有脾性。换个人来,当场使了好大一通脾气,险些让陶老二摔个四仰八叉--两条腿左支右绌,他才将屁股稳在板上。   “唉,吓着姑爷了,明个我让你兄长修一修就成。”陈氏笑着打圆场。   她这不打还好,一打更是让李氏怒火中烧。兄长真要有心,何故不早换了这把“大有年头”的条凳。母亲日日里坐着,两颗眼珠子不是嵌在眼眶里当摆设,哪能看不见?   好在李氏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眼下不能跟人撕破脸,满肚子火气只能往肚子下头咽,她给陶老二使了个眼色,陶老二心领神会,起身去门外守着。   “这是有话要同为娘说?”陈氏虽说年纪大了,但还没到糊涂的时候,当下明白姑娘此番回来与往常不同,布满褶皱的脸微沉。   “是”李氏本就打算开门见山,说实在的要想把人挪出去,什么手段计谋都抵不过,老人自己想挪动的想法。若是她说不明白,陈氏不愿挪动,自己就算把路铺得再平坦宽敞,一样无济于事:“这事与全儿有关......”   提到李全,陈氏眼中更多的是愧疚。这孩子打小爹不疼娘不爱的,原就不容易的长大,却还得因自己这老婆子,叫他后娘纠缠吸血。她劝不动,这愧疚便日复一日的积攒,直至如今,只要提到“小孙子”的名字,她便会情不自禁的心疼。   李氏边说边注意到她娘的神色,见状先松了口气--她娘对李全越是愧疚,她游说的将会越容易。所以,等她说李全有中意姑娘,人家姑娘也中意李全时,陈氏浑浊的老眼满是高兴。   “可是,娘你也看见兄嫂如何对待李全?真要是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咱家这些事如何能让他们安稳过日子?离得远,秦氏都隔三差五闹上一回。往后同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只管过不长久。”   陈氏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说的在理”   即便知道姑娘是陶家二姑娘,和离过一回,陈氏也没有半点嫌弃。毕竟他们这样的人家,想要娶个未出过阁的姑娘,天底下哪有此等没事?会正经过日子的便是最好的,更何况孙子还中意。   只是,她这“高兴”没吃透,对面的亲姑娘跟着抛出个“惊吓”。   “陶家的意思是将您接回去,您不在这,全儿根本不会惦记李家,用不着忧心你受苦。能够心安理得的躲得远远的。不在眼皮底下,自然没有那么多顾忌”   李氏见亲娘皱眉,深知她是想岔了,赶忙解释道:“陶家不是要让全儿入赘,而是她们出银子帮衬李全在平安村添一座宅子,当是成婚时送的随礼。往后全儿同您和新妇住在里头,他两要是动作快,还得靠您给全儿带带孩子呢,您不想抱玄孙?”   在村子里盖新宅子,对于眼下的陶家来说并不是大事,十几两银子能落成一座两进两出的院子,李全当做婚房足足是够的。至于以后,他们自己挣了银子再扩也不是不行。   可陈氏一介脸朝黄土过来的老妇,哪里懂得陶记的银子那般好挣,只以为陶家是拿地里攒着的银子给李全添新房--地里一个年头下来能有多少进项,撑破肚皮能抠搜剩下的也就一二两银子。   十几两,那就是十来年的积蓄,说是小半辈子倒也不算言过其实。十来年,二姑娘家的小辈又该娶媳妇,这钱给了全儿,陶家小辈成婚用的银子又该去何处挣?陈氏在家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能知道陶家早已经今非昔比。   陈氏先急上了:“不成,这礼太大了。你们就算想让全儿安心,多的是法子安置我这老婆子,何故要填进去那么大一笔银子?陶家姑娘是好的,总归是全儿高攀了,我们还没备下聘礼,如何能让陶家掏这份子钱。”   “不妥,太不妥了!”   “您权且听我说完”李氏耐着性子,解释起陶家如今的发迹,连同陶家老四得中举子的事宜一并说于陈氏听,再从怀里掏出钱袋子,打开后递给陈氏瞧。   只见里头白花花的叠着好几块银子,按照分量怎么也得有十几两。陈氏骇然,自己手里托着的可不就是座两进两出的宅子?   她觉得手格外沉,连忙束起带口,将钱袋塞进姑娘手里:“这么多银子你也敢胡乱拿出?没得让眼红的看见,快收起来。”   这眼红的说的是谁,李氏心知肚明。她笑着道:“母亲这下可是信了?”   陈氏虽说难以置信,但手中的分量还未褪去,眼见为实,又由不得她不信,她僵着脖子,不懂自己是如何点的头。   “您既然信了,就该什么后顾之忧都没有,比起这些银子,陶家更在意的是陶家二姑娘的余生是否顺遂。二姑娘前头所嫁非人,陶家才格外谨慎小心,宁可多出银子也不愿意姑娘嫁去别处。他们拿新宅换心安,您又何苦不成全......”   陈氏渐渐红了眼眶,最末忍不住落下眼泪,颤声道:“谢谢老天眷顾!也谢谢你当初让全儿去陶记帮忙,没得这份机缘,全儿哪有今日。你且回去告诉亲家,他们要的安心,老婆子拼了命都会给他们的。”   陈氏面上闪过一丝厉色,若是她那不肖子还想着拿自己要挟全儿,她这老太婆就提前去地底下见当家的。她多活这些年不就是为的小孙子不被欺负?眼下他能有好归属,自己又如何会拖他后腿。   李氏没留意陈氏的脸色,不知她亲娘已经有鱼死网破的打算,她沉声道:“我安排了酒楼,待会我同兄长商议带你回陶记享两天福,你只管答应,旁的一切事由交给女儿便是,我有法子让他们松口。”   林氏出门前给自己塞了钱袋,一来是为陈氏的念头;二来则是为的让李家老大觉得又便宜可占。自然这便宜是陶家规划好的,多一分都不成。   毕竟李家老大这口比狮子可大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大概六点,求大家冒个泡!鞠躬 第77章 、功成身退   秦氏也在琢磨李杏梅的心思, 她平常并不怎么出门,故而都不知晓陶家发迹的事。回屋换衣裳, 见自家男人不着四六的赖在床上,一股子怨气登时在胸口炸开。   没得好脸色的训道:“李淮,你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地里的草都快有半人高,也不见得你去除除,仔细你再懒着,明年咱一家都得去喝西北风。”   李家老大不以为意,答道:“哪像你说的, 再不济李全那小子不还在外头替人办事呢?每月里都有银子送来,还不够你购置用的?”   秦氏闻言,脸色有些发青:“哪点银子能做什么?西院那头日日里都要咱们养着,你当东西是打大风刮来的,不用银子买?正好你妹妹今日回来,看样子是得了些财帛, 让我告诉你,一会儿去酒楼里吃,你快些起来收拾收拾, 免得赶不上就在家里吃你的西北风吧”   说着, 秦氏走向衣橱,开了橱门挑衣服,边道:“要我说,与其有功夫弄这些花里胡哨不着用的假把式, 逢年过节送些小恩小惠都算什么?要我说, 她真要是孝顺就该把你娘接回去养养,如此才算得上实在。”   她这是想一分钱都算计到骨子里,恨不得陈氏不用吃喝就能活着。这样李全那小子送的银子, 才算是真正用在他们身上。   “嗤~”李家老大翻过身子,以自己拇指大的心眼揣度旁人:“她李杏梅能有什么财路?要胆量没胆量,要家底没家底,要说发迹,怎么也该轮到咱家先。也就敢在咱们跟前打肿脸充胖子”   “至于你说让她带老娘回去养?陶家那些人岂能同意?又不是头一回提这事了。”   李家老大还记得黄氏那副泼皮样,自己想把西屋甩给李杏梅,哪还得过了黄氏那一关。更要紧的还是,她李杏梅要是把人领走,李全还会朝家里送钱?   “你就是妇人之心,李杏梅只要脑子没坏,就不会让你这么舒舒坦坦拿银子。”每个月里都有银子花,与村里头那些秋收才能见到钱的农户一比,李家老大可不愿意过以往那般拘谨的生活。   平素里话到此也该断了,李家老大私以为自己高瞻远瞩,而秦氏基本不愿同他在此扯皮,但今日不知为何,陶老二跟着一道来,总是不同寻常些,说不定这回真能把西屋临走。   李家老大依旧无动于衷的躺着,秦氏厌恶地皱起眉头道:“那你倒是给个准话,去不去吃这个席?”   “去,哪能不去,我这好妹妹做东哪有拒绝的道理”李淮本着“又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念头,从床榻上爬起来。也不介意地上脏,光脚套草鞋,随后又往自己脸上搓了两把,见秦氏还在选衣裳,催促道:“有什么好选的,又不去见县官老爷,打扮给谁瞧?”   秦氏被噎得够呛,碎了一句“出去等着”,便将人轰出门,顺手拨下锁扣。   “啧”李淮拍了两下门,见拍不开知道是里头锁了,不由得一扬眉毛,吊儿郎当地扫了一圈,正好见到西屋里头出来的李氏和陈氏,他心底头先不稀罕的贬低了一通--待看见陶家老二身影时,他那双细小的鼠眼布满不屑。   李氏打小对李淮没有好感,即便身体里留着一样的血。所以,看见李淮打量他们,李氏也没上前招呼,只是略略点头示意,等秦氏换好衣物后,这才结伴往镇上的酒楼里去。   期间,秦氏明里暗里打探小姑子的来意,但都被李氏四两拨千斤的挡回去。她性子急躁,旁人越是吊着越能让她生出疑窦。这不,连点菜都没能将她从猜疑中挖出来。反而,一向自傲且鼠目寸光的李淮说出异样。   “你这是真找着财路了?”要是他没记错,那些菜算下来怎么也得一两银子。李氏却没带一丝犹豫,似是想通什么,李淮神色豁然变得谄媚,语气都跟着客套起来:“你难得回来一趟,怎好叫你如此破费。”   话到这份上,李氏要再不出声,这顿银子可能真得打水漂。假客套用得熟撵,场面话说来便来:“我也是想让娘尝尝,难得出来一回,怎么不得尽兴?”   李淮搭错神经般将人夸一通,终是将弯拐到头:“那也不能胡乱使银子,毕竟赚钱不容易。哥哥这些年都没能有什么好出路,倒是攒了些钱,看妹妹如今走了财运,不知能不能带带兄长?好让我也赚些。”   李氏心道这是开始了。她太清楚李淮的秉性,除非馅饼砸在他脑袋上,否则他不可能轻易相信。正是如此,她也明白李淮态度转变不是为的真要向自己求什么赚钱的法门,而是要逼她自己显原形。   原形肯定是要显的,只是她要让李淮看到自己想让他看到的。   于是,她故意流露出些慌乱,打肿脸充胖子的假气度跟着摆在脸上,话也往圆润的说:“真要有挣钱容易的法子,哪里还能论到我们,我这也是踩了运,多了一笔进项而已,还是得靠男人卖力气。兄长若是也想,我倒是可以让老二带你”   这段话在昨日夜里李氏便同陶老二排练过,故而从李氏点菜开始,他就面露不虞。昨日里他们歇息的太晚,今日有赶了一早上的车,不用刻意,陶老二神色不经意间便流露出疲倦。此刻,他是无可奈何地点头道:“大舅哥要是有心,我便替你去说说。”   李淮却像是发现真相似的,非但没在意陶老二的脸色,也没有被这模拟两可的回答击中痛脚,反倒满脸得意:“不劳妹夫费心,这两年我身子向来不是很好,受不得累的”   “那确实不适合了”李氏遗憾的摇头。   心下却明白,李淮已经入瓮了。方才两相对话中,李氏有意引他来猜自家男人这笔横财的来处。话里弦外之音并不难猜出这笔横财要靠卖力气来换,但靠力气来换银子可不就横财吗?只是这卖力气的活儿,来钱是快,但太伤根本,李氏这是在自认愚蠢。   拿这样的钱来充豪奢,李淮已经猜出她李杏梅的来意。她想借此接陈氏去享福,毕竟是没见过世面的妇道人家,以为这样的钱一直能有,也不看看自家男人那副脸色--这横财还能发多久?   既然,她要强撑面子,那自己就让她快些当着众人的面,亲自把那层面子剥下来。她不是想接亲娘去享福吗?他自然不会拦着。   只是要把这人带走,就不能这么空手空脚的,他为难道:“算起来你发迹了,理应让母亲去你哪儿享福,只是你嫂子前两日诊出喜脉,已有月余的身孕,你也是妇道人家,知道这孕妇前三月最是关键。厨下的事是不能再劳你嫂子动手,只好让娘留下帮忙,待过了眼下这关键的节骨眼,再去也不迟。”   李氏:“......”   她深知李淮会朝自己讨价还价,甚至要让她掏银子才肯放手。她并不吝啬那几两银子。只是,他没想到对方的说辞竟如此不要脸?   秦氏怀孕?打从进门至今,秦氏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有回落进水里,生了场大病,大夫诊断过她体寒,之前又有过流产,不可能再有孕。别以为那时她出嫁了就不晓得,陈氏那时前脚不离地的照顾,怎能不知道?   李氏面露难色,迟疑道:“若不然,若不然请人来顾着这几月。”   “哥哥家的境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有闲钱再养个人”李淮摊手无奈。   秦氏云里雾里的听着他两兄妹打弯道,前头还迷糊不清,这会被扣上“怀孕”的帽子,当下一通百通,不用多说,立时接着李涛的话说下去:“妹妹得了富贵,哪里懂得穷人家的难处啊。”   李氏挣扎再三,像是斗败的公鸡般,垂着脑袋道:“请人的银子由着我出,兄长就说这样放不放人吧!”   李淮叹气道:“那也只是请人,你也知道全儿月月要送银子的,这银子都是花用在娘身上,她此番若跟你回去,我还想着她屋里的陈设太旧了,正好换换。这银子我是挤不出来的,还是得辛苦全儿。”   他这是既是想要吃自己一笔,又不想失去李全寄来的钱。所以,要想让他点头放陈氏,李氏非但要自己掏腰背给她不可能出世的“侄子”请伺候人,还得说服李全继续给李淮送银子。   就算早早对其品行不报期望,但依旧叫李淮不知廉耻气得心肺具震。但自己能有什么法?还不是只能打破牙齿活血吞,等人安定下来,这些他吃进去总得给全儿和自己吐出来。   亏得李淮不好打听,不清楚陶家真正的虚实,否则只怕这一趟不会那么顺利。   最后,李淮非但好酒好肉吃了顿,更是从李氏哪里讹赖了三两银子,连着李全那份也没少,顺带欣赏了下自家那位苦力妹夫青紫的脸色。秦氏也如愿以偿实现能拿银子,还不用见着陈氏,夫妻二人载性而归。   李氏几番谋皮,总算将陈氏接走,回李家收拾行李。   陈氏根本没有值钱的物件,简单的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物,他们起身回隰县。马车上,陈氏忍不住红了眼眶,自己这半辈子那里是养了个儿子,分明是养了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男女主应该能亲上   李淮不是这样的子女不是说说的,真的有,我是见过的,每次听家里人说我都一身毛骨悚然。 第78章 、准备   陈氏被接来后, 同李全安置在一处。因李全和陶絮的事不好拖太久,未免夜长梦多, 加上黄氏有心在陶家兴出京之前喝上二姑娘的喜酒,两家请媒人过礼定日子--也不远,选在下月初八,算命先生批过卦,诸事宜兴。   林云芝放了李氏三日小假,让李氏带着她娘去做几件新衣裳、打被褥,顺便还让她帮着李家出主意。李淮万是指望不上, 陈氏年纪摆在那里,李全娘家的事,还是得指着李氏。   陶絮的嫁妆,为的避嫌黄氏就没让李氏插手,全权交由林氏:“霜降就在前脚,没几天可盼的, 天气估摸那时候该要冷下来,凡是先得备好。絮儿虽说不是头回,但咱家还是要办得热闹些, 该有的规矩照着礼数一样样都得来。”   头回刘家办的真不叫事, 媒人礼数样样都不合规矩。黄氏初头见刘家那般态度,以为万事都能处置的好。结果闹了一场不欢而散,要不是二姑娘软磨硬泡,黄氏险些当场便要将婚事作罢。   有了前车之鉴, 黄氏指导林氏却是仔细了又仔细。   林云芝正儿八经没操持过婚事, 这会儿子被赶鸭子上架,边听边记,末了怕有错漏, 遂而与黄氏对簿道:“小姑的嫁妆,娘你听着替我把把关。除了两张鸳鸯红面团簇喜被、三只环耳陶瓷罐、五方素色纺纱帕子......再有就是村里那座新宅,两袋子盐和稻谷。可都全了?”   “全了”黄氏听着也认真,没察觉出错漏。说实在的乡下百姓成婚的礼单不过都是那几样老东西,闭着眼也能点清楚。陶絮这是二嫁,会多添不少东西,为的便是表现娘家的底气。对于礼单上的嫁妆,以陶家如今的能力,还是置办得起的。   黄氏叹了口气道:“这只是列出礼单,后头办起来更不容易,着实要累着你了。我看着老四近来也空,你办事时连带着他一起,再不济他也能替你背些东西。再怎么说他一个大男人,力气比咱们女人家要大。”   “这.....,小叔还得看书,如此打扰,却有不妥。都是些小事,我一人足矣应付得来”林云芝不明白黄氏为何会忽然说起陶家兴,她心里那点别扭虽说已经散的差不多,但却还是压着自己那份别出头异样。   她并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对感情之事一窍不通。怎么说她上辈子在社会中摸爬滚打过,对情愫的把控乍一瞬间可能品不出什么,可坐下沉思,一点点抽丝剥茧,还是可以很快明确--自己对陶家兴那份异样,不是别的东西,是喜欢。   只是这喜欢掺杂太多旁的因素,要是自己年轻十几岁,说不定脑子一热,真就承认对方的情意。她如今像是荷塘里漂浮的浮萍,随风走、随水流,因为不知四下的变化,只能谨慎的蜷缩自己。   陶家兴的喜欢像是疾风骤雨,没有脚踏实地的踏实感。所以,她不敢轻易迈出脚,倘若真的跨出去,自己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她只能畏畏缩缩的保持着小心翼翼,如倒悬在刀山火海之间蜉蝣,向往美好,又畏惧朝生暮死。   “那也不能整日都躲在房里,功名固然要紧,可万一把身子憋坏了,又如何能成?”黄氏瞪着眼,心想着林氏前几日同老四别苗头,颇有点不对付。眼下好不容化干戈,一直没有能说话的由头,黄氏如今算是挑了时候。   自己既然没法子说服老四,又对林氏颇为满意,真要是能喜结良缘,她倒也是愿意的。不知搭错那根经,想起当初自己给林氏介绍媒人的事--好在老四不知晓,且林氏自己有主意,否则自己这马蜂窝就捅大了。   林云芝无可反驳,只好点头:“也成。”   她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妥协,话都推到这份上,哪里有再反驳的由头。大不了自己一回将大样的物件全备好,剩下些不费力气的,想必老四也不好意思跟着。   然而,事实证明,纯粹是林云芝自己给自己灌的迷魂汤。   陶家兴秉承黄氏的旨意,异常称职的充当苦力。非但如此,他一路上半句话都不说,像条影子样跟着。毫无意外将自己养成个“四肢不勤”的‘废物’。   这么大一活人跟在身边不说话,太过诡异,尤其是进店铺购置东西,他宛如门神般在外头站岗。斗大的日头,林云芝怕他不小心给自己晒出个好歹。   连着两回婉拒他没有要紧东西要提,不用跟着自己没成功后,林云芝总算没忍住,对着人道:“我又不是不许你说话,当什么木头人。这是最后一次同你说,下回出来你要是还这样,我也就不去了,然阿斗替我跑腿,省得那些店家看我的眼神,没一个正常。”   她这通火憋太久,以至于吐槽时,连以往伪装都没披上。大咧咧的性情让陶家兴恍惚片刻,而后笑意直达眼底,那张疑似被黏住的嘴巴总算是开了:“你要我开口,那我就开口,你不嫌我吵就好。”   林云芝:......得,一顶铁锅扣自己头上了。   对话到此结束,陶大举人绝杀收官。   **   眼看着日子从掌缝里头溜走,明个便是成婚的日子,聘礼和嫁妆早早已经备好。因工程不肖,陶家给李家备的新宅子还没落成。故而,酒席放在陶记办,怕忙不过来,陶记当天不对外做生意。至于新房暂且还是用的李全住的屋子,想着递些随礼银子给房主当麻烦礼,谁知对方非但不收,反而还帮着布置。   窗花、红烛、喜被、鸳鸯扣、水酒,一应成婚之物都被细细摆放好。   “太麻烦哥哥嫂嫂了”陈氏在檐下几日,因的年纪相仿,同房主夫妇干系比起住了小半年的孙子还要好上几分 。   “唉,这都是小事”房主是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慈眉善目,家中子嗣有出息,皆在外头成家立业。这老宅一直空着,夫妇两觉着冷清,便租了出去。   听租房的小辈说要在此处成婚,他们反倒颇为高兴:“,我们这屋也许久没热闹了。借着全小子的婚事好好操办热闹一回,我们打心眼都高兴。只到时候能讨一杯水酒喝,让我们两能沾沾福气就成。”   陈氏笑的见牙不见眼:“放心吧,届时陶记酒楼里,指定给老哥哥老嫂嫂留个头席”两老人笑得合不拢嘴,直夸李全性子憨厚。虽说嘴巴有些笨拙,但待人待物更要紧的是心。   夜里,陈氏亲自下厨做了饭菜,同着李全正儿八经的吃一回隆重的暮食,桌上有酒有肉,手艺虽说不如林氏的好,但李全还是吃得狼吞虎咽,酱肘子的汤汁糊了嘴边,看起来好不狼狈。   陈氏怕他噎着,递了帕子替他擦去嘴边的汤汁,笑道:“你由着点,当心噎着,夜里睡不着,明个再顶着两个大黑眼去接新娘,可不得让街坊邻居看笑话?”   李全结声道:“不,不会。”   因明个要做新郎官,陶记便放了李全的假,让他安安心心的筹备。祖孙两许久没在一张席上吃饭,自是有不少贴己话说。眼看着饭饱菜足,陈氏给自己和孙子斟了一小被烧刀子。   陈氏感叹道:“祖母盼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能看着你成家。成了家往后就不用再受你哪老子爹的黠迫。祖母自知无用,拖累你了。”   “没,没有,不......不拖累”李全闻言连忙摇头,看着祖母眼中的愧疚,他急得更是说不清话:“没,没有祖母,全儿......就,没有今天。祖母......不哭,全儿...不累”   陈氏眼泪登时如断裂的雨线,噼里啪啦的往下淌。她明白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好日子就在前头,那些艰苦早就过去了,她何苦要再此回忆过去那些污糟。陶家是好人家,她们李家说到底是高攀了。   陈氏枯老的手掌拭去眼泪,诚心地对着李全道:“这日子会越过越好,但做人不能忘本,咱们眼下是陶家给的生路,陶家姑娘是顶好的,祖母别的不求,只求你要好好待人家。人家愿意跟着你,那是你的福气。”   李全含糊不清的点着脑袋,他自然知晓陶絮是好姑娘。不肖陈氏提点他自己也明白,自己要对陶絮好。他心眼就那么大点地方,所以格外实在。他不会对不起陶絮,更不会违反与陶举人定下的约定。   林云芝此前一直想弄明白李全到底同他说了什么,以至于他竟没有丝毫反对,点头同意这门婚事。其实李全没许诺什么金银财宝,因为那些身外之物并不能打消陶家兴的戒备--李全对他说的是,宁可自己穷困潦倒,也不愿玷污陶絮的名声。   那日门后相见本打算是最后一面,不曾想陶家竟不嫌他,还愿意让陶絮嫁与自己。   喜房外挂着两只红灯笼,被风吹得“放荡不羁”。灯笼里头的烛火微微跳动,映着头顶上的月明星稀,那份闲适温情渐也虏获温柔了西风。   作者有话要说:差一千多字才亲,所以直接断在下一章。   还有2w左右完结,养肥的可宰。 第79章 、动心   十一月初八, 白露微霜,天蒙蒙亮, 隐约能见天边红鸾星闪烁。   陶家东头屋子里,黄氏替着二姑娘梳头。待陶二姑娘准备妥当,天色已然大亮,时辰不早离着迎亲的时辰也就是前后两盏茶的功夫了。   陶絮大红囍金丝边喜服着身,面上敷了粉、又涂过口脂后,黄氏替姑娘将头发盘成妇女髻,斜斜的倚进两只银簪和华盛。   农家人少有用金饰, 因的不符合规制。要想簪金,还得是有官员家的妇人或是豪门大家里的子女。   陶絮在家中将养有半年的光景,原本饥荒枯瘦的肌理和面颊,如今叫是养回来了,皮肤虽说并非雪肤,略略暗黄, 好在整张脸水润,平常能看出精神头,眼下叫妆容一衬, 映出两分别样红花来。   黄氏低低的看着那张肖似自己年轻时的脸, 叹道:“原以为你会在为娘身边多留几年,没想着如今连一年不到,这便又要嫁出门去。”   她这姑娘命也不好,受了那么多苦, 自己都没如何疼。黄氏别过脸去, 微微仰头,为的不让眼睛里的眼泪滚下来。   黄氏哆嗦着手,从袖子里头掏出两张薄纸, 不由分说的塞进陶絮手中,婆娑着眼道:“这是娘给你的,你拿着当私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别拿出来,只当是你自己保命的银子。”   这动作一气呵成,让陶絮有些反应不过来。回神后,她算是看清两张纸上的数额,不由得瞪大眼睛。   她愣愣地抬头看着对方,眼窝子像是吹进风沙,迷了眼,红得像只兔子,声音里打着颤:“娘,这些是后半辈子的积蓄,你都给了我你该怎么办?这钱我不能要,您快拿回去,嫂嫂替我置办的嫁妆已经太丰厚了,这些钱您自己留着用。”   似乎怕黄氏不高兴,她连忙承诺道:“李全说了,往后成家银子归着我管,有我那些嫁妆在,我们往后也能置办些小买卖,赚的钱不会少,不缺银子使。您看我们胳膊腿都还年轻,还能闯个几十年,您不必担心。”   日子再难,那也比之前的虎狼窝强上百倍,没有太多可担忧的。   谁知黄氏却摇头道:“那都是你们以后的事,我就你这么一个姑娘。你嫂嫂是为陶家替你置办的嫁妆,那是大头主面上的。我是你亲娘,嫁姑娘要是不给贴己钱,没有这道理,这些钱是你娘自己的名头,打你会喊的时候,娘就替你筹备着。”   “以往咱家日子难,替你置办不了多少贴己。眼下家里有出息了,能多替着你想想。你要在别人家里过活,有银子,腰杆子也能直。新姑爷憨厚,不是会吃婆娘嫁妆的懒汉。这银子不管是做生意,还是如何,都随你处置。”   黄氏能为的自家姑娘着想的也就这么多,亲娘疼孩子那个不是掏心掏肺--即便如此,黄氏还嫌少了。   虽说姑爷日日都在自己眼皮底下,但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成家后,处处都得用银子,这玩意儿从不惧多的,只愁不够。   陶絮还想推诿,黄氏便将脸一板,神色略有几分不悦,愣是将姑娘那份执拗佯吓回去。   “我听娘的,收下就是了。”   黄氏这才神色和缓,露出笑来:“这才对。”   忽地听闻外头隐隐有动静,估摸着大体是迎亲的队伍,她替着姑娘半盖上盖头,叮嘱道:“瞧着是姑爷来了,为娘出去看看,真要是人到了,一会儿由着老四背你上轿。”   “好”陶絮明白   让老四背,为的是让旁人不敢小觑她这和离过的寡妇。毕竟能叫举人背的,就不能轻易得罪。   即便是出嫁的姐姐,谁晓得这背后撑腰的小舅子往后能做到几品官?就算是七品芝麻官,那也是正儿八经吃公粮、受官印的。   黄氏转身掀了帘布出去,半晌又转了回来,让人把盖头盖上:“正是姑爷,快些的,一会儿该上轿了。”   陶絮低低地点头,自己给自己将盖头放下来,眼前登时一片红。唯余地底下一片地是亮着的。   出嫁自是要从家中出,嫁妆轿撵都在平安村陶家。陶家里留着黄氏和陶家兴照应。村里头但凡家中姑娘出嫁,都得兄弟背着上轿。李全一身新郎官打扮进了陶家门。   “女儿这便离家去了,万望母亲保重身子”三拜辞别胞亲后,陶絮跪在地上磕了三下头。   黄氏搀她起来。   拍着姑娘的手,千言万语只剩下三个字,她低声说了句:“去吧,都好好的”   随后,陶家兴背着陶絮从堂屋里出来。李全在前头引,他在后头跟,不紧不慢,只缀在后头一步远。   他背的很稳,顺顺当当的将人送进花轿后。迎亲后,队伍又开始敲敲打打,原路返回。   打从这红事里不知看出什么,陶家兴愣愣地盯着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直至陶家兴看不见队伍,才回过神。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感触到藏着的东西时,面色和缓下来。   他没打算再拖下去,至少如今得让林氏看到自己的真心,否则此一去京,没人能料到家中变故,早明心意,自然不能坐以待毙。   “娘”他对着屋里,而后驾着从邻里借来的驴车载着黄氏往陶记赶。   陶记厨下这会儿已经忙得热火朝天,前厅宾客满席。待黄氏入席,这婚宴才算正式开始。流水式的菜肴被端上席面,鸡鸭鱼的做法也是用了心思的。   鸡选的是自家养了三个月的母鸡,用白汤吊足整整三个半时辰、里头添了洗干净的双头鲍。融入海鲜的鲜美,且是温火,肉不柴而滑嫩。   鸭则相反,用的是老汤吊,味道更为浓墨重彩,加入红枣后,带着丝丝清甜,用大火转小火炖,汤的味道让满宾客赞不绝口。   鱼则用鳜鱼,一手松鼠鳜鱼,将肉片得细薄,过油炸的恰到好处,不会炸太干而卷,也不会太嫩而生,咬破酥皮里头还能吃到爽嫩的鱼肉。   加上清油、陈醋、姜、蒜头调成的酱汁,沾着吃不可不畏是顶好的吃法。宾客都叫陶记这手活儿震慑住,不由得感叹,李全真的走运。   有门如此精通厨艺的亲家,多大的口福啊。   “好,太好吃了,陶记的手艺果真让人惊叹”   “喜宴上这些菜肴,那些富贵人家也做不出这滋味来。果真家里有酒楼,置酒席大家都热得捧场,以往吃不到的菜,这会儿都能过嘴瘾。这份子钱随的太值了。”   “......”   譬如此赞不绝口的马屁,接连不断的贯穿一整场席面。待杯停酒罢,十成宾客九成醉,三两搀扶着回去。   林云芝雇了临时的妇人来收拾残局,她这一整天光颠勺手腕都有些酸。所以,她也没逞能,让着雇佣工收拾。   叮叮当当了两个时辰,厨下收拾完,天色已经晚了。她当场给大伙发了银子,又将剩下干净的菜,分些给她们带回去--热热一样是道菜。   能来当雇佣工的家里多半还是不大好,半月不见肉也是有的,陶记这通肉给的,倒是能让她们解解馋。   更何况陶家这手艺,她们学不来,可不就是白趁的吗。她们乐得直夸。   “下回还有要帮忙的,娘子只管开口,我们必定不会推辞。”   “辛苦”林云芝笑着将人都送了出去、   回屋里的时候,撞见小亭里有道人影--借着月色看,那副容貌不是陶家兴还有谁?林云芝脚步豁然顿住。   陶家旁的几人在李全新房里帮着应付,闹洞房本就乱,自然要有人帮着李全招架。不然以他笨嘴笨舌,什么时候才能入这洞房。   林云芝倒是好奇这人怎么没去,后院眼下静的吓人,唯有竹林簌簌作响:“你怎么没去?”靠得近,隐隐有闻见周遭浓重的酒气。   她想起来举人,敬酒的自然不少,他不能全都推拒。一来二往,进肚里的酒水想来也不会少。饮酒受风,夜里别又该头疼了,林云芝下意识皱眉。   “嫂嫂?”那道身影闻言一顿,转过身,俊朗的五官染上酒气,眼波在桃花眼中流转,无端横生出难以言喻的.....欲|气。   他长相原就是自己喜好的那一类,等下看美人,自是要比往常美三分。宛如鸿毛拂过身躯,林云芝浑身抖起一层颤粟,心下有几分后悔踏进亭子,更有几分后悔自己为何要开口搭话。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自己要是不把话说下去,只会显得自己心虚。舌头在口中打了个转:“你席上喝了不少酒,怎么敢站在这风口上,不怕明个脑袋疼。受了寒,再有半月便要启程,此去路途劳顿,再添上个病痛,少说也得脱层皮,快回屋歇着,我去煮些醒酒汤你喝。”   林云芝说着转身便要去厨房,却叫身后突然传来一把子力气硬生生扭了回去。   整个人撞进一团酒气松雪中。因力道有些大,撞得自己鼻骨酸软,皱着眉抬头。   “唔......”她通哼出声   “撞疼了?”陶家兴单挑起半边眉,语气说不出的低沉,即便语气是关切的。   要不是那双环在人腰上的手却没有松开,只管是要信了他的邪。   话落,腰间的手,反而禁锢的更加紧,勒得林云芝更难受了。   “失体统了!”林云芝斥责道   但不过是幼虎露齿,半点威胁也不见。而且这会没有镜子她并不知道自己眼下的倒霉样。   昳丽的眼波,几番汹涌潮涨凝成水雾,要掉不掉的在眼眶中,她鼻尖微微有些泛红,好生一副泫然欲泣。   若说陶家兴如今是有风情的桃花妖,林云芝更是山野间得道的山鬼,美得好似云间月,却又似艳中莲,浑然天成的矛盾化在一身,引人弥足深陷。   “你......松开”林云芝挣扎,那双手已经将她腰身收的无处可躲,严丝合缝的贴在他腹侧 。   再没脑子,她也该察觉出不对劲。眼下这个距离已经超出叔嫂该有的。   温热的气息不浅不深,林云芝内心警铃大作。只可惜酒壮怂人胆,原本克己复礼的人。   一旦理智崩溃,带来的将会是比寻常人更加可怕的山呼海啸,那份喜欢会在瞬息被无限放大。   林云芝并没有能力跟腰间的力气争较长短,那双唇几近贴在自己脸上。那份压在心头的情绪如同狂风骤雨般。   她有片刻放弃任对方作为的念头,自己是喜欢陶家兴,否则一巴掌早就下去了,迟迟没动手,是因为这份亲昵,即有共鸣又有畏惧。   可最后不敢逾矩的念头扛过连成片的刀光剑影,霎时夺取了理智,让她骤然清醒。   林云芝赌徒版豁出去,自暴自弃的喊了声,半点不抱希望:“老四,家兴,看着我,我是你长嫂”   后半句话音散在风中,这是最后拿来划清界限的依仗,林云芝本就没抱希望,她并不清楚,眼下的节骨眼再旧事重提,只有两种结果。   要么压垮对方所有的理智;要么逼对方悬崖勒马。   好险,是后者。   “我知道!”对方逼近的薄唇忽然悬停,压抑着无数情绪:“所以,我只想和你说明白,就像这样”   陶家兴垂下脑袋,唇瓣上略略有些温柔,如此触感让她僵成块不折不扣的棺材板。   肆虐的欲望却化成淡淡的吻,轻轻地在嘴边轻啄。   吻很浅,一触即分,之后对方压抑磅礴的情绪如同海水倒灌,被他尽数收进不算宽厚的一尺七的身子里,半点看不出端倪。   铁臂的力道缓缓撤去,林云芝重重的松了口气,同时也心惊陶家兴的自控力。   不清楚一个人为何能将崩溃的欲望收拾的如此彻底,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不知为何,林云芝心中微微涩疼,心疼那把情绪收控如此自如的身影。或许,在不知处中他没少受这样的折磨。   “对不起”耳边传来闷闷的声音,林云芝呼吸停滞半刻,才听到后话:“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一样会这么做。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空口无凭,这封信你拿着。我现在不会强迫你答应,真假留待来日考证,我把进退的抉择留给你”   说完,方才那份勇气也兵临四散,他将一封信塞进林云芝手中,没有留待对方回答,转身便离开。   手上的余温未褪,林云芝下意识收手,牛黄色的信封霎时皱出褶——她还没从自己和陶家兴有过亲近中回过神,那种酥麻直窜脑海。   待皎月从云间冒出头,如练的月光铺洒下来,她鬼使神差打开信封,摊开里头的纸。   素色的信纸中书着白纸黑字,端正小楷密密麻麻的占据整个纸面,从头扫到尾,将内里的意思了解个通透,霎时将她从绮丽中拉了回来,后背陡然生出片汗毛冷汗。   她下意识的抬起头,看着那有些渐去的身影,前所未有的动容了。   她没想到对方会有如此决心,甚至将以后的官途全权交给自己,为的只是自己心安。   信中将他自己所有的污点都陈诉在上头--把对自己的喜欢贬进尘埃,贬得无比难看,声名惧损。倘如自己答应,这封信就会是她最大的把柄,不怕对方变心。   若是负心,只要将此信交给官府,足够他身败名裂。大晋朝为官最讲究的就是清正,而这封信就足以将他所有的清正击溃。毕竟是他先起歹念,信手陈书,无从抵赖。   若是自己不答应,这会将她从陶家干干净净的摘出来。无论进还是退,他都考虑在内。并没有强迫,抉择如他所言,全在自己,正是如此,才更加让人踌躇。   那一刻,林云芝不得不承认,她心中的那点戒备恐惧,委实消减无踪。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她自己给自己上了枷锁。她想着要是在后世,没得那份纲常约束,他们那还有这些弯弯绕绕。   前途朗朗的大举人,不出意外也会是大晋朝的权臣,他都敢不顾一切,自己又何必画地为牢。如他所言,所有一切由他扛着。   眼角不知觉间湿润一片。风抖着信纸哗啦啦作响,如同她起伏的心绪。   自己一直藏着的喜欢,如同破土而出的野草,顷刻便布满一望无际的原野。   作者有话要说:亲了,想明白了,离dol不远了。 第80章 、解决   陶李两家虽说顺顺当当结了亲家, 但李全一日没分家,日子就不能算真安稳。等两人和和美美回门后, 林云芝朝他们说起自己支的法子。这法子一环扣着一环,连深明自己父亲德行的李全也跟着点头。   “可行”   李氏在旁,跟着听了首尾,不得不由衷感叹林氏的手段,高兴当初自己没给对方使绊子,否则林氏若有心对付自己,光说此次对李淮这密不透风的算计, 就足以让自己一步一步顺着她的想法,踏进早早设好的陷阱。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林云芝见大伙都没有意见,先是松了口气,缓缓道:“此次牵扯的东西太多,且一处都不容有错。所以, 你们之间定不能露出马脚,尤其是小姑”   她语气微微顿住,告诫道:“李全的皮肉伤必不可少, 这也是分家的倚仗, 到时候你万不能因疼惜而自乱阵脚。”   两人新婚燕尔,最是情浓意深的时候,乍见心上人受打,即便知道这在算计之内, 内心也会慌乱。心一旦慌了, 就容易打乱原本的盘算。   李全是李家的摇钱树,李淮不可能那么轻而易举的放过李全。分家是自家的事,按理说外人没资格插手, 但这世上总有法子能可以解决,不会真的把人往死路上逼。   倘若李全在李家连命都保不住,杀人犯法,就算亲爹亲娘也不成。   那时李淮就算再不情愿外人插手,村里的耆老也能名正言顺的让人把这家给分了,林云芝也不怕他买通耆老,李淮舍不舍得银子另说,林云芝有自己的底牌。   底牌就是陶家兴这举人。由着他去同朱县令求个人情,同为父母官,朱县令与邻县县令哪里能没点情面?而要让朱县令点头帮忙,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老四没能中举前或许难,但中举后,举人还是有身份求见县老爷的。况且他们一不为枉法,二又够不上徇私。   说到底李全才是最受嗟磨的苦孩子,以自己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了解,朱家除了温氏,大多还是讲道理的,应是会答应帮这忙。   届时有衙门的人坐镇,村里真有收银子的,想翻出大浪,就得看他们有没有胆量,在刀枪面前糊弄心眼。加上以李淮的为人,村里人肯定都知晓他如何对李全,只要略加煽动,成事不难。   李全没成家,或许会让李淮拿捏,那些帮忙的也会跟着弄一身晦气,谁都不会太愿意搭上。可如今偏偏李全瞒着李淮成了婚,成了婚要分家,即便闹得难看也能分,但无外乎会被扣上“不孝子孙”的帽子。那些邻居比林云芝懂得李全的孝顺,一旦李家成了危墙,大家不会介意伸手推一把。   陶家将所有的准备布置好,让人去将李全成婚的透露给李淮。与此同时,林云芝让李全陶絮等上半日后回李家--李淮听完消息,半日足够将怒火酝酿到不可遏制,在被怒火操控的人,最是没有理智,也最容易顺着旁人似有似无的钻。   果不其然,李淮得了李氏的银子,他难免有些忍不住,如往常般在村口赌坊,打算消遣消遣   --而村口的赌坊说是赌坊,实则不过是有人家建的店面,兜买些日用的东西以及在内堂里放置桌椅和叶子牌、骰子。为的吸引赖头无所事事的老爷们技痒,玩两把过过瘾,顺带收些租金。   李淮是老客,里头的人多是与他相熟,这不才进了屋子,便有不少老伙计朝他招手打招呼。   李淮带着笑上前,顾自的挤了进去,掺了下一局,正摸着牌边笑骂道:“好你们几个,玩牌也不喊上我,太不是东西了。怎么是怕我输了付不起账?老子可不短你们那几块铜板”   说着从袖兜里头,掏出用银子换来的铜钱,沉甸甸的一串摔在桌面上,掷地有声。   同席的见状不由得一惊。中间有个矮廋的汉子,生得浓眉大眼,五官倒是憨厚,约是一眼看去会以为是个老实人。姓柳,叫柳白,实则这柳白也就憨厚了一张脸,在村头是出了名的好吃懒做,同李淮真可谓是一丘之貉,惺惺相惜的好兄弟。   这不,他这好兄弟今早听了些传言,原还打算等玩了手里这把,回去的时候告诉李淮。   没想着人自己来了,他哪里还忍得住,啧啧两声道:“李哥家里还真是好事成双,不仅捞到银子,连着儿媳妇也一道有了,不可不畏让人艳羡。只是这亲儿子娶媳妇,怎没喊我们兄弟几个?”   边上的几人跟着起哄:“是啊,虽说咱们不是亲兄弟,但这些年的交情,怎还吃不上一碗喜酒?李哥你做事不地道,这可是对不起我们兄弟几个,该罚。”   “说的没错,该罚!”   “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一会儿局散了,李哥请咱们喝上一盅补补怎么样”   “那自是好,我这嘴可是馋了,听说李哥还是在酒楼里摆的席呢”   “.......”   “你们都胡说什么呢?成哪门子婚?这都是听谁在瞎说的”听着他们七嘴八舌,李淮眉头一皱,心想李全那死小子能成什么婚,他连个铜钱板都存不住,哪来的银子讨媳妇?   但看着往日里称兄道弟的几人,满脸“你就是不想请我们”的神情,李淮意识到问题,他手中的牌也不摸了,沉下脸色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却是大事了,他之所以敢如此不知所谓的压榨李全,就是因为李全所有的银子都在自己手里,他没法子成家就一直不能分家。意味着他得给自己当一辈子的摇钱树,可眼下有人告诉他,他这摇钱树成家了。不啻于是告诉他说“你家摇钱树倒了,被别人搬走了”。   要是真的,那自己往后还能拿到银子吗?李淮霎时一片铁青。   “这......李哥,你这是不知道?”柳白几人面面相觑,在对方几欲喷火的眼神下,老老实实将传言一五一十的徐徐讲完   末了,小心翼翼的看着李淮道:“外头传的有鼻子有眼,我看不会有假的,您家老娘不就是前几日被李全接走了,我以为是为的成婚,难道不是?”   “......”李淮也不是个好脾气的,当下咆哮回去:“是个屁。”   回想起李杏梅平常无事不登三宝殿,偏偏前几日打着发迹的名头回来,不甚掏银子也要把陈氏接走。他原先还洋洋得意,自己占到便宜。   如今这不知所云的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李淮豁然醒悟,这死娘们是在算计自己呢?   小辈成婚,席面无论如何都要有长辈坐镇,不然就会被外人说道礼数不全。所以,他们接走陈氏为的就是李全那小子成婚,全不是要给自己送银子。   想通上下的关窍,李淮没有怀疑传言是假的,因为只有这样所有的事才能解释通。也正是明白自己被李氏摆了一道,摇钱树被人连根挖走,他不知情就算了,还以为自己占着便宜般的蠢样,内心的怒火膨胀的皮球。   “老子定要打断那不孝子的腿”李淮怒不可遏的摔掉手中的牌,愤慨离去。   留下的几人相互对视,皆是满头雾水,不明白怎么好好的,突然大动肝火。   **   李淮满肚子火气回了李家,姜氏同他搭话,他却只管发脾气,理都不理。眼看就要开始砸东西   姜氏面色一冷道:“出去一趟,回来发生什么疯?摔了东西还不是要自己掏银子,有威风就到外头去逞,在家里闹算什么本事。”   姜氏不提就罢了,偏偏“银子”两个字像针扎似的,狠狠戳中李淮的痛脚。   他骂道:“银子银子,你眼里只有银子,家里的摇钱树都被李杏梅那臭□□挖走了,你竟一点都没察觉。你不是问我逞什么能吗?那我告诉你,李全那小子成家了,往后他不会在往家里送一分钱,你现在满不满意。”   “这怎么可能?”秦氏闻言,跟着跳脚,惊呼道:“他哪来的银子?我们不还有陈氏......不对,陈氏她......”她如同被扼住脖颈儿的鸭子,后半句好半天没能说出来。   因为她惊恐发现,他们最大的倚仗因前两日贪图李氏送来的几两银子而做了交换。若李全真的成了婚,陈氏怎么可能会再回来,必定会跟着李全。到时候,他们真就一点法儿都没有了。   秦氏看着坐在桌前黑脸的李淮,她根本不想失去那些银子,李淮好吃懒做,自己又不是能吃苦受累的命,要没了李全的银子,家里指不定要怎么过,她哭丧道:“你倒是想想办法”   她习惯了坐享其成,骤然没了那份不劳而获,秦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李淮冷哼道:“想着这么容易就分家,哪有那么容易,只要老子还是李家的当家人,他李全要是敢分家,就是离经叛道,我倒要看看,亲家究竟是什么来头,能让李全那点胆子做得这么不顾一切。”   说完沉默不言,随着时辰一点一滴的过去,两人的情绪也开始奔走。李淮一静下来,便想着自己被耍的团团转。生平素来都是他占别人便宜,自己哪里吃过这么大的亏,而且还是自己一向拿捏死死的李全。这种反差不断反复,李淮险些要疯掉。   有些人总以为自己意志为处事原则,稍与他不同,他就不堪忍受。若与他背道而驰,他会在心底下给对方编出无数的罪名,将对方贬得极为不堪,以此来舒缓心头的憋闷。   李淮濒临崩溃的怒火,在李全与陶絮迈进李家家门时,看见两人之间的亲昵后彻底爆发。   他信手将桌案上的茶杯摔裂在地,声音里掺了寒气:“你眼里还有我这爹吗?成家这么大的事你也敢瞒着。要是听旁人说,你是不是要瞒我到死。养不熟的白眼狼,给你老子好好跪着。”   李全闻言却不没动,面无神色的看着自己浑身充满暴躁愤怒的“父亲”,那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他的好儿子的父亲,此一刻他的内心无比冰冷,没有半点波澜起伏。   从小到大,他第一次不惧怕对方,反而觉着对方像只跳梁小丑。   他记着林氏的交代,要激怒李淮,让他动手。过于冷静让他竟一时不口痴:“不跪”   “......你说什么”李淮满腹训话骤然卡住,他瞪圆着眼,人唰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原本的怒火烧得他红了眼,气喘如牛。   李全一字一句的咬字道:“我,不....”   跪字没说出口,寂静的屋子里响起一声脆亮的耳刮子,李淮忍无可忍一巴掌甩在李全的脸上。力道很大,且又是勃怒没有理智的动手,没有轻重。   眨眼的功夫李全脸颊霎时显出红色的巴掌印,随后由红变紫,而后高高的隆起,在旁的陶絮看着一愣,而后立时红了眼眶,她冷声道:“你做什么。”   李淮动手后自己也愣住,但瞥见李全那张面无表情、宛如看死人的眼光看着自己,怒气不消反涨,睃了眼说话的妇人,他横眉竖眼道:“我教训我儿子,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插话。”   “你......”陶絮哑口,憋红着一张脸要反驳,手却忽地一紧,她动作霍地僵住,低头。只见李全缓缓的将她的手包在掌中,她感受到掌心传来的信号,自己只好作罢强忍下来,被李全藏到身后。   “她是......我的妻子,不是...外人”李全缓缓地吐话,满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李淮瞪眼:“我没同意”   李全抿了抿唇道:“不用...不用,你...同意。祖母...她喜欢,就成。”   “......”   他这是不打自招的承认他们接走陈氏就是有心的,自己真的被当成猴子耍了。   “好,好的很”李淮眼中寒意大甚:“老子看你就是欠打,算计你老子,也不看看你有没有这胆”   被怒气冲昏头,李淮顺手不知抄起什么便往人头上砸。平常他也没少这样招呼李全,这一手动作格外流畅。李淮手脚并用,拳拳到肉。李全来不及反应便被扑倒在地,因怕陶絮被波及他对着人喊“走”,而后声音被淹没在闷哼声中。   “你,你怎么敢”   陶絮要冲向前,却被横插一杆的秦氏拦了去路。   秦氏也不知道李淮会失控。但失控归失控,李全不听话,记吃不记打,旁的没法子让他听话,只有打服了才能让他乖乖交银子。秦氏自己也急疯了头,叫银子蒙了眼睛,以为李淮做的没错。   既然是沆瀣一气,秦氏就不许跟前来路不明的“儿媳”掺和进来。要说她虽好吃懒做,但手腕上的力气却格外大,拦得陶絮不得寸进.   她嗪着笑:“这是他们父子间的小打小闹,由着他们自己去解决,我看儿媳不如去前头喝些茶水。”   陶絮想上前帮忙,却没办法绕过拦人的秦氏,挣扎几番,手腕叫秦氏瞧得见了青,急得又气又急,但跟前像罩着座铜桥,被拦得毫无进退可言,心里乱乱糟糟的想林氏的后手怎地还没么来。   似乎心有灵犀,这后手来的像场及时雨。   李家门外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可惜屋里太闹没人听见,等反应过来时,一股大力将门直接踹开,伴随一声闷响,两扇门直挺挺朝内洞开,咿咿呀呀好险没当场折断。   一群腰别金刀的捕快冲了进来,这些都是练家子的,手头上多少都有些功夫在,那是寻常人能对付的。于是,在秦氏惊恐的叫喊声中,他们迅疾将李淮擒拿在地,拉开对方的拳脚。   “李全”陶絮趁机绕过吓得呆愣的秦氏,连忙将被揍得体无完肤的李全扶起来。   他头顶被开了瓢,殷红的血沿着面部流下来,看着可怖,气息跟着乱喘,却还宽慰劝道:“没,没事。”   “还逞能,都这样了还能没事”陶絮鼻头猝地一酸,又忍不住怪他,苦肉计也得掌握分寸。眼前这些大体应该就是林氏的后手,手腕倒是厉害,但若他们在来的路上耽搁了,李全还不得让他那瞎眼爹打成残疾重伤。   好在,都过去了,陶絮悬在嗓子眼的心,缓缓落回肚子。   两人这头戏是唱够,另一边的带头的捕快接了上头的指令,要的就是无中生事。眼见对方听话的过了头,戏台子都给他摆好,捕快骑驴下坡,和颜悦色的吩咐几个捕快带李全去包扎。随即一声令下看向李淮,面色骤冷,声音刮刀子般拍了出去:“把犯人带走”   “是”余下的捕快得令,七手八脚将尚在晕乎的李淮架着拖走。   “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教训我儿子,干你们何事,快放了我,放了我”李淮也被吓得够呛,深知自己要是真的被拖走,鬼知道会发生什么。故而,奋力挣扎。   “唰”地一声,可惜为首的捕快性情并不好,甚是暴躁。只见他抽刀,一片寒光,尽数抖在李淮脸上,捕快肃然道:“就凭这把陌刀,若是胆敢再阻碍官府办事,就躲了你的一只手!”   那刀光明晃晃的,半点不似玩笑,李淮登时吓得失音。   “走”这些捕快压着李淮离开。   倘若秦氏没昏过去,就会发现他们离开的方向并不是官府,而是去的村里的祠堂。祠堂能做什么?多半为的左邻右舍难以解决的纷争,李家眼下能有什么纷争?不就是李全分家的事。   而李全被捕快们带去处理伤口后,也不紧不慢去了祠堂。有捕快介入和李全身上那些伤在,乡里那些耆老想必会有分寸。这分家之事,十之八|九,已经是板上钉钉。   至于这些捕快,正如陶絮猜测,他们的确是林氏的后手。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点点啦,感情线差临门一脚,下章就是,完结预告 第81章 、风过林梢   昨日里陶家兴从县衙回来, 看着同行的马车,林云芝明白自己交代的事成了。只是没想到车帘掀开, 露出内里坐着的朱正年,林云芝禁不住愣住。   “县令大人”林云芝回神后,矮身行礼。心中颇有些疑惑,她让老四去求朱正年讨个情面,看样子对方非但同意了。   “林娘子安好”朱正年拱手做礼,面上始终缠着笑意。   按理莫说家兴得中举人,就算殿试后得了三甲, 也没有朱正年亲自前来拜访的道理。为官起点要紧,讲究的还有自身关系和本事。   朱正年浸在仕途半辈子,官阶虽不高,私底下的关系却盘根错节。为官最怕树敌,尤是同行,陶家兴理应不会在这小事上犯错。   林云芝猜不透, 又不好当着面问其中曲折。她暂收敛心思,安安分分迎人进了酒楼雅间。沏好茶和糕点送至桌案,正待要出门时, 端坐的人突兀开口。   “林娘子留步, 某今日前来,正好有一事相求,还望林娘子能允肯”   林云芝不好推拒,收回步子, 先一步摆低姿态道:“此番承蒙您帮忙, 陶家感激不尽。大人有什么用得上某的,只管开口,能帮上忙, 某定不会推迟。”   “如此,某先谢过林娘子慷慨。说事之前,倒还要同林娘子赔个不是。内子莽撞,险些害了林娘子,某不指望能得林娘子能宽恕,在此代其赔罪。某在此保证,绝不会有下次。”朱正年神色肃然,此番他亲自前来,实则也是知晓自家夫人对林氏做的龌蹉事。   他心底下颇有些恼,温氏往常聪明的很。偏偏此次竟看不出自己对陶家的礼让,要不是在小儿子处察觉出异样,顺藤摸瓜他还被蒙在鼓里。   朱正年深明陶家兴的才学,往后必定有所作为,自己在其落寞之际伸以援手,往后对其而言,是雪中送炭的情意。上回替其姐姐和离算留下情面,可惜没等他再作为,温氏就将他的心思,付之一炬。彻底将人得罪透顶,要不是眼下陶家兴有所求,他还真没脸登陶记的门。   原是为的这个,林云芝幡然醒悟。   要说一点都不怪罪,那是假的,毕竟那场谣言,险些让自己身败名裂。林云芝不是普度众生的圣母,可以谅解所有,心里那块疙瘩,总归是留下了。   可真要让温氏如何?她又觉着犯不上。没有谁被疯狗咬过,又会去咬疯狗的。这不,若非朱正年提及,她都想不到他是为此事而来。   所以,她很坦然:“即是往事,又何故重提。能得堂尊一句赔礼,某今日却已释然,只当是一场不成玩笑的闹剧,散了也就散了,过好以后已然不易,拘泥于从前,岂非给自己平添负担?”   许是她神情太真切,看不出半点作伪,朱正年跟着松了一口气。笑合了眼,赞叹道:“某自以为林娘子是寻常妇人家,如今想来是某孤陋寡闻了,能有此见地,又有那介寻常妇人能做到。”   “说来不怕林娘子笑话,某所求之事也与此有关”朱正年宽厚的脸上闪过肉眼不可察的愧疚,神色低沉道:“韫儿知其母亲所为,只觉无颜再见你,再家中又无法面对他母亲。从上月起,直至今日,已然有月余没回家中。   如今,却是只有一封书信,说是要去什么劳什子游历,明日动身离开隰县,我想着解铃还需系铃人,某想请林娘子替某劝劝,再不济也让我们父子,能说上两句话。”   温氏看过儿子的书信,像是看了绝笔书,当场便撅过去,弄得整个县府一阵兵荒马乱。这些日子里,温氏因此茶不思饭不想,朱正年眼看着妻子身体衰败,哪里能无动于衷。眼见劝不动儿子留在家中,好歹、好歹让温氏与人说上几句,将心结解开。   “为何我不知晓这事?”林云芝疑惑地看向陶家兴,而后又转向朱正年。   水云轩这月里还送了分红来,一切如往常,她只以为自己推拒了朱韫的情意,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才不来陶记,想着与自己划清界线。眼下看来,这界线划开的可不仅仅是陶记。   林云芝反而纠结了,她道:“他连你们都不愿见,又怎么会愿意见我?”   朱正年眼底一暗,却肯定地道:“不会的,眼下除了你,他不会再同别人相见,只当某的所求,若他执意连你也不见,我也就此死心,都由着他。”   “堂尊话到这份上,某试试就是”林云芝点了点头。   暗下感叹,儿女债,看看堂堂县令,为的见自己儿子一面,连腰杆都折了。   朱正年连连感激,约好明日的时辰后,便又同林氏保证道:“我与聂兄交情甚笃,林娘子要我办的事,我已经同他交代明白了,他会派捕快去拿人。   除此之外,他还会亲去李家祠堂,有他坐镇那些老腐朽不敢阳奉阴违,分家之事定让娘子满意”   覃县县令姓聂,名缠中,年轻时曾与朱正年同过窗,加之两人离得又不远,故而时常有书信。陶家兴同其交代李全的事,朱正年去以书信便将其中的事交代明白。   林云芝感念他伸以援手,谢了又谢,将人送回马车。只见车辄咕噜咕噜作响,缓缓离开,心中思绪有些乱,转过身见陶家兴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看,他张了张嘴问:“嫂嫂真不恨吗?”   林云芝愣了愣,待反应过来他所言,释然笑道:“恨什么?温氏也该得了报应,朱正年没约束好内子,也没有逃脱责难。身为父母官却要求到我面前,这些还不解恨吗?”   朱韫虽说给她带了难处,但想想其实他其实也并不好过。   “若所谓的解恨,填进去的是朱家母子决裂,父子离心,或许很难让人高兴。”   父母的债,要子女还,原就是没有道理的枷锁。   陶家兴眼中闪烁着奇异,林氏从他身边走过后,他不由得喃喃方才她所说的话,说着说着竟笑弯了唇角   --他有些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喜欢上林氏了。因为她的处事方法、因为她为人的通透,她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得透彻,与她在一处,无论做什么都让人舒坦。   本来喜欢这个东西无迹可寻,硬要给它套个“起承转合”,太过不切实际。因为察觉时,已然深陷其中。   朱正年来的匆匆,去的自也匆匆,并没有惊动李全和陶絮。次日他们的分家分的没再遇到阻碍。李淮被抓现行太过突然,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机会买通贿赂村里的耆老。   再加上,县官老爷坐镇,那些人老成精的可比年轻人会做事。一面拿着李全的伤对其口诛笔伐,一面又讨好了县太爷,还给自己立了个“大公无私”的好牌子,一石三鸟,李淮便如此成了他们垫脚石。   李家分了家,陈氏跟着李全夫妇。李淮德行有失,并没资格以生父自居。往后李全可以不用赡养,李淮的作为会被当做告示贴在村头布告上,以儆效尤。李家不负众望,成了随时要塌陷的危墙。   左邻右舍,以往吃过哑巴亏的心思都跟着活起来,落井下石的、冷言冷语讽刺的不再少数。李淮在村里成了过节老鼠,人人喊打不说,连着平素与他称兄道弟的狐朋狗友也对其敬而远之,实在是容易引火烧身。   秦氏受不了这窝囊,夫妻二人日日吵架,李淮只管以酒消愁,最后闹得不欢而散。秦氏找了相好的,给李淮扣上一顶油光水滑的绿帽子,叫那相好的寻人打了一顿,鼻青脸肿的。   一时间李淮成了全村人的笑话,成为闲暇时的谈资,更是成为许多妇人教导孩子的错误典范,这些都是后话。   李全的日子是安稳了,林云芝则同陶家兴一道去了朱家,她并没有进朱家大门,而是在马车上等。朱正年劝了两回都没劝动,被其“我怕他过门不入,门牙子来不及通报”吓得闭了嘴。   马车内静的吓人,林云芝眼观鼻、鼻观心,头回觉着自己不会说话,她皱着眉看向陶家兴,心里没地,空落落的:“你说我一会见到他,我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太过刻意,越斟酌越像是将刀子装饰的富丽堂皇。如此,依旧没法办掩盖它会戳中对方的痛脚的事实。   陶家兴没办法帮她,因为林氏也不会允许他介入。他喜欢林氏,而喜欢更多的应该是尊重。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将那人的手纳入手中,轻轻地捏了捏。   “你......”林云芝料不到他会突然亲昵,但许是因为那封信,又或是自己那晚生出来的勇气,她没有甩开,也没有觉得困扰,更多的确实难得的安心。   这是从她接受原身至今,第一次有这种感触。原本还打算自欺欺人,眼下看来,她已经失去伪装的本领。她是喜欢陶家兴的,从之前抵触,到如今的心安,都不可否认。   “你如今战战兢兢,没准朱韫都清楚。他既懂,你说什么又有什么必要,只管随心,别在纠结了。”   陶家兴脸上笑意灿烂,因为林氏没有推开他,她的默许,无不是再告诉自己。她对自己并非无心。   自己虽说不抱希望,也不会放弃,但骤然得到回应,好似风过林梢,牵动最心尖的那份悸动。 第82章 、释怀   咚咚~车辕边传来几声扣响, 是守在外头的门牙子。:“林娘子,人到了”   门牙子是打山里出来的, 虽说在朱家干了大半辈子,依旧没该去一嘴浓厚的乡音。因林氏不愿进朱府,外头又寒,朱正年怕劳得人受寒,便让门牙子在庭阶边上守着。待看见车马再去扣车辕,告知林氏。   门牙子方才冷的直跺脚,里三层外三层裹着衣裳, 脑袋上还扣着顶六合帽,活似偷吃完灯油撑着走不动道的灰耗子。细眼滴溜溜转,眼梢瞥见前头主干道有辆马车缓缓朝府邸驶来,仔细看能辨出是朱家的马车。   县老爷和夫人都在府上,管家也没朝外送东西,这辆马车载的何人不用说, 都能知道是小少爷。于是,门牙子麻溜的照吩咐办。   只听“咿呀”一声,车门从里头被推开, 门牙子赶忙取下放在边上的车凳。里头下来一名妇人, 软声软语的对着他说了声“多谢”,门牙子叫对方打照面的容色震住。   朱家是权势人家,门庭若市,他自然跟着沾光。贵家小姐妇人的, 他也没少见。门牙子活了大半辈子, 都比不上眼前这位。许是马车里有些热,妇人耳根子通红,映着雪肤和眉眼, 倒有几分雪中红梅的俏丽和娇艳。   老爷吩咐办事的时候,他挨着远,没能看清妇人的长相。眼下瞧了,才又想起小少爷院里那些有鼻子有眼的传言,当下如醍醐灌顶,如此容色也无外乎小少爷这少年郎滋生情愫。   “劳你废心了”林云芝叫寒气扑了个满怀,脸上的热度也渐渐褪下去,恢复如常。   亏得是这老汉在外头守着,她和颜悦色的道谢。   “哪里的话”门牙子赶忙摇头,跟着又想起老爷交代的话,垂着脑袋道:“还望小娘子尽力而为,小少爷他性子扭,真要就此出去,没准是要吃亏的。就算真的劝不动,再怎么也得让府上替着他打点一二。”   这也是难为温氏和朱正年了,连着门牙子都专程训过,这些话寻常人家的门牙子可不会在自己跟前说此番话。   她只能说了句“尽力而为”后,朝前走去。前头马车停在路边,几息后却没见有人下来,反倒是支起一角侧窗,估摸里头的主子没打算下来,从窗子里看看而已。   林云芝不由得好笑,她这小徒弟什么时候脾性这般大了。   “这位娘子您是?”驾车的车夫见有名妇人上前,神色下意识紧绷,他记着车主子的吩咐,不许旁人靠近马车。   车夫出声后,以后那妇人会识趣停下来回答,结果对方似没有听见般,不理睬自己不说,越过自己在哪支起的窗柩,素手敲了敲,说话里头带着熟撵:“你这脾气倒是大,连着我也不见了?”   正打算放下侧窗的朱韫看清来者的容貌后,抬起的手一顿,又讪讪收了回去,声音里带着低落和轻嗤:“父亲连师父你都请来了,看来他真的是怕我去外头游历。只是,我主意已定,他们同不同意也不作数。”   “下来聊聊吧”林云芝没正面回答,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茶楼道:“难得来隰县一趟,就算之后要离开去游历,眼下是不是先该进进地主之谊?”   朱韫原以为对方会顺着自己的话说下去,一口讽刺的话卡在嗓子眼,登时上不上、下不下,他直勾勾的盯着眼前容色明媚的人,抿了抿唇,好半天才点头说:“好”。   他下了马车,那家茶楼却是颇为热闹,大厅人云亦云的,不是能说话的地。朱韫同掌柜的相熟,轻车熟路的要了雅间,由着小厮带着上楼。   “非走不可?”小厮离开时合了门,案几上摆着烹茶用的茶具,林云芝信手将水烧上,信手拨开茶匣子,抬至鼻尖嗅了嗅,道:“六安银针轳,茶倒是好茶,只可惜水却是欠缺点。这儿不便,攒不起冷泉和惠泉的水,烹茶要属这两处的水好用,活、且甘,寻常雪水山泉水,烹煮后难免要少些醇厚和甘甜。用来消遣,想来已是顶好。”   进门时,她扫见柜台前的雅间价钱,两个时辰,五两银子,价钱不能算便宜。故而有银针轳不奇怪,而她拿水说事,也不过是顺嘴一提,缓一缓两人之间的沉默。   果不其然,朱韫接了话茬:“天下茗茶的雅士大多吹毛求疵、痴迷癫狂,幸得师父与我这般不过尔尔的,已然是最好。否则,我父亲那些家底,估摸也不够我一人败的。若真是这样,如今就算我不走,他们也该撵我了。”   林云芝见他故意岔开话题,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她沉声道:“可你并不是”   熟料,朱韫却点头道:“我是,没遇见师父的时候,我整日无所事事,专研药膳庖丁之术,在我爹娘眼中其实与不学无术并无差别。药膳要耗费太多药材,比茗茶烧的银票要多太多了。成品没人敢尝试,注定血本无归。茗茶好歹品的好,还能得个雅士的殊荣,为家里添光。   而他们都说我是疯子,尽做这些没用的,大晋除了内庭,各府州根本没有典籍记载,所以没人知道那些药材混合之后会发生什么,会不会喝死人。那些时光,明明我活在人间,却跟在深渊里没有区别,我只敢堵住自己的耳朵,不去听那些所谓“为了我好”,但是他们无孔不入。”   林云芝跟着自己一直很乖巧的徒弟,头回这么声嘶力竭的。雅间的隔音很好,但也寂静的可怕。她没想过,对方会在心里藏了这么一段过往。   如今,一字一句的说出来,无疑是要撕开已经结痂的伤疤,让那些旧伤公诸于天下,林云芝心下一疼,她不能这么对他,她厉声道:“够了,别说了”   “不,我要说,我要师傅你也死心,死了劝我回去的心”朱韫咧嘴一笑。   许是没有好好休息,他的皮肤苍白,眼底下有浓重的青痕,来不及整理仪容,稀稀拉拉的胡渣将他折腾的无比沧桑。   “原以为我会那样在他们的“好心”中国一辈子,可是偏偏没有,余生让我尝到了甜头。跟着师傅学后,建了水云坊,有了那些得了成效见果的药膳,流水进账的银子后。他们所有苛责的话都变了,变成赞美的话,父亲是,母亲也是还有哥哥他们。我原以为我放下芥蒂了,可是母亲不应对你出手。她不应的。”   他的眼中骤然浮现血丝,长久没有入睡的眼球从浑浊变得通红,他像是着魔的赌徒,一咧嘴便是极度的执拗:“因为没有你,我不可能走到那一步,可他们却以为是你耽误了我。他们是我最亲近的人,师傅,你知道吗,我最近的人不计一切手段的去对付我最尊敬的、甚至最喜欢的人,知道事情的始末时,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吗?我根本没办法去面对他们,一看到他们的脸,我就会想起,那些泼在你身上的脏水,那些诛心的刀子。”   他折了腰,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林云芝霎时屏住了呼吸。谁能想到平日里笑呵呵的人,会受如此崩塌。或是真的是父债子还,温氏伤的是心,可朱韫他确实诛心。因为两面他都不能抉择,父母于他而言有生养之恩,而自己于他却如同再造。   他谁都不敢对不起,正是谁都不敢,所有的刀剑只能掉转个,悉数往自己的心窝里头扎。还要咽下所有的委屈,那种无能为力,林云芝只是稍稍思虑,便也能觉得痛彻心扉。   她起身,将他搂进怀里,低声的在他背上拍着。自己虽然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但他二人师徒相处的那些日子,早将他当做亲人。如今,看见他这满身看不见血的伤痕,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林云芝抬头,为的不让眼泪落下来,她嘶哑着声道:“好,好了,师父不劝你,你要去哪师父都不会拦着你。但你能不能答应我,别走的太干净,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师傅。”   “师傅不怪你,也不敢你母亲,你不要有负担。家里既然让你闷的喘不过气,那咱们就到外头去换换歇歇。等歇够了,就回来,成吗?”   朱韫没想到对方会有如此动作,浑身霎时僵硬。而对方的手又一下没一下的拍在自己的身上,他又渐渐缓和。他明白林氏对自己没有男女之意,但她对自己也并非无心--至少她拿自己当了亲人,而不再是他想的“一头热”。   心中划过丝丝暖流,将冰冷僵硬的心融化。他闷闷地点头,林云芝察觉怀中人松缓下的身子,不由得松了口气,看着被热气顶的咔咔作响的茶壶,她笑道:“水开了,不沏给为师尝尝吗?”   “好”朱韫满脸通红的从里怀里挣脱出来,耳根子像是燎到火般滚烫,他默然用镊子夹了茶叶,放进滚水中。   一点点茶色,在水中氤氲开,宛如一块无瑕的黄玉。   **   林云芝并没有再劝,待饮完两盏茶后,她独自起身离开茶楼,同朱韫道了别。她明白今日一别,他日何时再见便不得而知。可是没人能左右他人的想法,他若想闯荡,强行将他束缚在身边,只会适得其反--就如方才,那副扭曲到自己不认识。   没能完成嘱托,林云芝没有生出愧疚,反而说不出的坦荡,她对着朱正年道:“笼中雀过的再富丽堂皇,却也不见欣喜。有些念头,大人能掐灭一时,却不能掐灭一辈子。或许,出去于他而言,好处远胜弊端。”   “其实,他早已经在大人不经意间,长大成人。”   朱正年愣愣地品着最后一句,眼中的从迷茫,一点点化成释然--是啊,他们其实一直把韫儿当成孩子,却没想到他早有了自己的主意。   他眼下不过是为自己而活,他们又何必想成生离死别。 第83章 、阿斗   李全事了, 朱韫事毕,陶家总算从阴谋诡谲中挪出身来, 为的庆贺往后的安稳日子,自家打头用上了锅子。鸳鸯锅一面是奶白色的筒骨汤底,另一面则是红油辣椒汤底,配料也丰富,除了寻常见的芋头片、土豆片、鱼丸、海虾、香蕈,阿斗还特意片了五花三层的羊肉片、猪肉片、炸混沌、芋饺,还烙了一叠蛋饼。   甜的咸的, 腥的辣的,一点都不忌讳。吃锅子便是这点好,什么都能往锅里头涮,涮熟了就可以吃,还不怕吃不饱。   菜过半巡,大家伙肚子里都垫了东西, 吃法跟着慢下来。这时,李全起了酒,替自己与陶絮斟后, 又给满席的人也斟了。林云芝知道他想做什么, 于是笑眯着眼等他接下来的话。在席的其他人,也因他这动作而停下来,连着闲不住的馒头这下也一错不错的盯着自己的小姑父。   “谢...谢”谁知席面上骤然安静,被那么多人看着, 李全原本清明的脑子顿时有一阵混沌, 满肚子的腹稿叫这紧张一冲,登时散得烟消云散,唯余前头那两个字, 以及因过于豪迈饮酒,咳得昏天黑地,陶絮赶忙提起拍后背。   陈氏也笑道:“这孩子,毛毛躁躁的,成了家也没见稳重。”   李全闻言,那张咳得通红的脸,霎时又深了一个度。林云芝笑着为其打圆场:“我看着倒好多了,一家人没必要端着稳重,有肉吃肉,舒舒坦坦的就好。”   林云芝眯着眼,伸筷夹了筷芋饺,放进红彤彤的辣锅里,夸道:“阿斗这芋饺做的便很好,皮弹肉滑,甚得我心。”   阿斗也乐呵,提醒道:“小娘子注意些,一直吃辣,当心嘴角起燎泡。”   林云芝心底下有个不成文的认知,吃火锅若不吃辣,同吃水煮的有什么分别?也就在红汤里煮过,沾着酱料吃,渗透里头的香辣,吃的满头汗才是真的过瘾。不过,有个忌讳,那就是不能化浓妆,否则叫汗水一浸,非得晕成妖怪。   索性,林云芝不爱施粉黛,所有吃起来,比老爷们还阔气。   听完两人的拌嘴,原本伸筷子要去夹鱼丸的陶家兴默默一顿,又转去夹芋饺,半数都放在辣锅里。只见他放,却不见他吃。随后,林云芝夸了什么,他便夹什么,自个吃却是少。   一来一去的,次数多了,自然就被发现了。李氏瞪着眼看老四将林氏夸的炸馄饨二个、三个的往辣锅里放,而后林氏却一汤匙全捞进自己碗里,他非但没露出恼,反倒嘴角微微翘起。   她满脸疑惑地问:“老四,你不是不能吃辣吗?怎么还一直往辣锅里加东西?”   馒头跟着歪头:“是啊,我看小叔的菜都被母吃了哇”   还打算伸筷子捞混沌的林云芝:......   默默的把手收了回来,脸上微微有些报赫。她倒是忘了,还以为是旁人放的,自己次次都能抢到,没想到...她咳了两声掩饰道:“我以为你们忘记吃了,这东西吧不能泡太久,容易烂在汤里,捞不起来,这不放下就得吃吗,不能等。”   “是这样啊”馒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锃光水亮的大圆脑袋。   李氏将信将疑的,还是黄氏瞥了她一眼别胡说,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句话,让旁人都不敢动筷。于是,讪讪的收回手。   没人看见,老老实实吃菜的阿斗,露出深思的神情。半晌,抬头看向陶家兴,而后又看了眼坐立不安的林氏,眼中闪过异样。   饭饱酒足后,阿斗主动提出收拾残局,李氏他们要帮忙,却被其推拒,只让他们回去歇息。席面上唯有阿斗没饮酒,旁的人借着兴起劲儿,多少都有些沾。这会儿酒劲上来,哪里敢让他们收拾。   许是没收拾明白,还得闹个摔盘砸杯,到时候弄得鸡飞狗跳更碍事。大家伙拗不过只能回去。他将碟盘进盆中,打了热水正待要洗时,忽地听有人喊自己,抬头便见原本回了房中的林氏,出现在跟前。   阿斗愣了愣,问道:“小娘子寻我有事?”   林云芝点头:“是有事,不过不是要紧事,你听我说就好。”她捏了捏藏在袖子里的纸面,小心翼翼的哪出来递了出去。阿斗瞥见上头纸面上斗大的“身契”两个字,轻松平淡的神色豁然僵住,他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跟前的人。   “其实我早就想把这东西还给你了”林云芝笑道:“你来陶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直任劳任怨。以前我之所以买下你,为的是怕在外头招来的人不可信,手艺传出去容易被盗窃。”   那时候陶记还刚刚起步,没靠山没家底,事事都小心谨慎。后来认识朱韫有了朱家的靠山,酒楼又缓缓有了起色,有银子进账。   林云芝没有大晋根深蒂固的奴仆想法,她一开始只是将阿斗当成帮手。如今经过哪些日子的相处,她早已经将戒备放下,在不知不觉间,他把阿斗当成了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却又拿着这份奴契,岂非是在说笑?   “那现在怎么不怕了?”阿斗盯着林云芝的眼睛问,他的长相略略有些儒气,身量宽却不肥大。并不像平常庖厨一样,满身腱子肉、肿得像是吹了气的皮球。那双眼睛端端看着,不会让人觉着冒然,因为里头干净澄澈,没有旁的任何心思。   林云芝不信有人能装得那么好,都说眼睛是最纯粹的,连着内心最深处的感情,若是连着它都能装得如此毫无破绽,她想自己要是栽了,那也怪不得自己,只好认命。   她笑如春风:“不怕了,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   林云芝指了指那些铺陈的碗筷,然后将奴契放在阿斗的脚边说:“希望你不要让我走眼。方才喝了许多酒,我先回屋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走了几步身后突然传来阿斗的声音:“你的眼光很好,陶家兴他值得,比朱韫好,比沈寒更好。”   看着那僵住片刻后明显慌不择路的身影,阿斗轻笑出声。待笑罢,他低头看着那张牛黄色的纸面上的奴契,有片刻架在身上的枷锁霎时送得一干二净。   或许,若是他上个主子要是能有林氏的信任,他也不至于沦落到被人当做奴隶。   可是又不得不庆幸,要不是被当做奴隶,他这辈子可能都遇不到林氏。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应该能写到正文完结,所以下一更我也不知道是啥时候,但24点之前必有还有一更,至于有没有三更,我不知道呀 第84章 、称呼   李氏打从那日锅子后, 对林氏和老四的异样,心下一直悬着疑窦, 只是碍着没有依据和不可思议,本想着是巧合,打算不了了之,结果她发觉事如野马脱缰,越发不对劲儿。   倒不是说天翻地覆的变化,更多的是在细微之间,不然李氏觉着大家伙不可能都没察觉出不妥。例如, 临到用膳的时辰,老四就会老老实实待在大厅,同以往要人去喊比起来,大不相同。   且因的他,林氏动手也勤快了;凡老四溜达在大厅的时候,届时无论午食还是暮食甚至朝食, 那都是林氏掌厨。每回林氏做菜时都会问老四今日的喜好。   如藕夹是要咸口、还是要辣口;酥糕是要碎葡萄干酥皮的,还是要金桂玫瑰酱软馅儿的。烙饼要的猪肉馅葱馅儿的,还是要西葫芦鸡蛋素馅儿的、   每每这时候, 老四会一本正经的转过头, 认认真真问两者的区别。林氏通常会耐着性子答,没有不耐烦。待上菜后,陶家兴又会评头品足,对着吃食讲究和手艺夸赞。   相处方式, 怎么瞧都不像是叔嫂该有的, 倒像是...倒像是,李氏一时找不出词形容。直至酒楼里有对夫妇,李氏端菜的工夫见两夫妇的相处方式。   丈夫是个形貌俊朗的小郎君, 年纪不大,算得上是陶记里的常客。因成婚不久,夫妇最是情浓的时候。做什么都恨不得成双成对。   小郎君耐着心为发妻布菜时边说:“娘子尝尝这玉带糕,论起做法正道,还得是陶记的地道。蒸糕用的是苏州手法,用纯糯米粉作糕,分作三层,最底下先铺一层糯米粉,而后一层脂油,一层洋糖的累。不能累太厚了,免得蒸完上头都瘫糊了,下头的没熟;   也不能累太薄,太薄一锅子得不了几块,白费了那些柴火。陶记累的是六层,正巧一笼能出两份糕,咱们这应是上层的,你瞧着边角的洋糖,且是顶上不未沾的。”   那娘子闻言,拿柔情回看,又问:“那这上头岂非比下头要寡淡些?”   丈夫答:“非也,厨子聪明,累层的时候就算好上下,上的每层见洋糖就多用些,来提最上头的那层。而下层的饮食从头到尾都有,因而洋糖每层便少些,最后的滋味一样好。”   “原是这样”那丈夫见自家娘子嘴上说信,眼中却还有疑惑。   于是,又要了下层的玉带糕,让人尝尝分别。   李氏看了始末,登时恍然大悟,他们的行径同这对新婚夫妇又有何区别?   看清脑子里冒出的想法后,李氏整日里如坐针毡,又是惊又是喜欢的。加之酒楼里辛苦活有李全,李氏原就闲,这下无事可干的她,自然而然就成了移动的“巡逻灯”,一身钻缝躲墙的本事,最末真让她看到震撼的一幕。   她见到老四亲了林氏,虽说一触即分,但月明星稀,她又提着一身的精气神,必不可能看走眼。   李氏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陶记,只记得离开时,她小心翼翼的捡起了自己掉在地上的“眼珠子”。她怎么都想不到,林氏会与老四有情。   这可不是小事,李氏恍惚了半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此事告诉给黄氏。毕竟林氏眼下已经是地地道道的清白身,不能平白让老四耽误着,真要是互有心意,那就表出个态来。   黄氏那么疼老四,要是她不同意老四与林氏的事,他们也好趁早断了念想,免得以后闹得太僵,连家人都没办法维系。她对林氏很敬重,比起黄氏不逞多让。所以,他们要瞒着,但李氏却想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李氏本以为这是捅破天的大事,火急火燎的与黄氏商量。或是委婉或是直接的说了一通,她发觉黄氏脸色一平如常,浑身刺扎似的。   “娘,你是什么个想法,露个底也好啊,到底好叫我知道。真要不同意,这坏人我替着您去做”由着她心平气和去说,总好过由黄氏出面,到时候再僵,真就毫无回旋的余地   “犯不上”黄氏却摆了摆手,目光从鞋垫上移开,落在李氏的身上,见她像炸了毛的狮子样,不由得笑道:“有些事,他们有分寸,咱们要是插手,反而适得其反。老四也老大不小了,科考场上都不知走过几回,相看人的本事,咱们还是得信。林氏更不用多说,比你只管要识大体的多了,他们既然有了想法,就由着他们顺其自然便好,我们要是插手,反而碍事......”   黄氏的话很明白,翻成通俗的理解就是,你也别皇帝不急太监急,他两的事我早知道了,我也同意了,你也别在这大惊小怪的,掉价。   李氏宛如当头棒喝:......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黄氏的房间,脸上的神情可谓是一言难尽。连着馒头喊她好几声都没答应,只管回房关了门,愣是外头馒头将门敲的震天响,她只骂了句“别来烦你老娘,玩你的泥巴去”。   “去就去”馒头弄不懂他娘,小孩子心就拳头大,想不通就不会多想,高高兴兴和泥去了。   晚上,李氏到了安寝的时辰仍旧瞪着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床帷上头的帷幔。床头边的灯也不熄,陶老二洗漱完到床上躺着,见其还是方才的模样,皱了皱眉道:“你怎的?有什么烦心事,睡不着?”   李氏瞥了眼身边的男人,盯着自家男人的长相发呆。近些日子他跟在陶记帮衬,伙食好、力气活轻,那身晒成黝黑的皮养回不少,成了古铜色的模样。   他的眉峰陡峭,一双眼睛有神发着亮。都说面由心生,陶老二的模样一看就能认出来是能踏实过日子的。   陶家几兄弟的模样都不差,许是随了他爹--黄氏是柔美的长相,虽说性子粗不可否认。当初媒人找上门的时候,她能相中陶老二,彩礼是一方面,这长相才是让她点头的关键。   陶老二叫自家媳妇看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咧嘴笑道:“你个老婆娘,有话你就说,这么看着,让你看的脚底板都发虚了。馒头在里屋睡着,这个时辰估摸也睡了,你真是要,明个没活,倒也成”   怪别说,李氏常年都在陶记不常回家,他又忙着农活,平常怕吵到里屋的小子,正儿八经同房一年下来屈指可数。   陶老二今年不过而立之年,正是血气方刚着呢。被自家婆娘直勾勾盯着,要是没个反应,那才是不正常。   他麻利褪去衣襟,跟着又褪了裘裤,裹着赤|身的空档,麻溜的撞进李氏被窝里头。李氏没压着被角,猝不及防让精|虫|上脑的男人钻了空子,待反应过来的时候,陶老二已经麻溜的替人解开上衣。   胳膊叫外头一寒,李氏总算回过神来,她也来不及想林氏的事。她看着猴急的男人,登时一瞪眼摁住要作祟的脑袋,笑骂道:“你这一天天也是太闲了,净想着这些有的没的”   “哪还不是你招的?”陶老二喘着气,声音说不出的哑,布满茧子的手灵活的往裙底下钻,李氏叫人这一手,瞬间瘫软。   喃喃又带着紧张问:“娃儿睡了没?”   陶老二见状,晓得有戏,笑着答:“睡着呢”   馒头也不知道随谁,要么闹着不上床,一上床准是不出半个时辰,便能睡得像头小猪,不要说主屋外头闹,就是提着水破他一床,他也能砸吧嘴,掉个干净的地儿继续睡。   也是这点好,陶老二平常行事顺当。   门前路太久没走,弯弯绕绕几道坎才把养了半年的红薯埋进自家地里。屋子里先是漏出生渭叹和喘息,才跟着泼了滚油似的,脸红烧耳根子的话,一层盖过一层。   待云收雨歇,李氏满身细汗,陶老二爬在人身上,一脸舒坦满足。那副模样让李氏原本想开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还是等那头打算说了再告诉自家男人,免得他这大嘴巴,转明个有给捅得人尽皆知。紧跟着她不由得想,要是林氏往后真跟了老四,那这改怎么叫?   许是想到什么,李氏突兀轻笑出声,闹得陶老二以为自己今日是活好,惹得人好心。   糙汉子一张黑皮,登时红成大马猴屁股。   作者有话要说:李氏:呕吼,以后叫嫂子呢,还是叫弟妹?   林云芝:......   陶家兴:......   给你们看下我的拖拉机,它开的是不是很快,你们放不放心(锁了就不谈了)   约莫离正文完还有两章。应该搞不完(我不应该打了一早上麻将,我有罪) 第85章 、暂离   十月里的天, 一日赛过一日凉,雾大时早间街道都跟着打滑, 日头落打在身上也不见暖意,冷得人直戳手取暖。今个是陶家兴去府州的日子,此去三日后到达府州,之后再与另两名举子一同入京。   行囊银票昨日里已经收拾妥当,早间林云芝做了热滚滚的羊汤泡馍,让人暖了身子启程。眼看解送的马车在陶记门外候着,黄氏替其扯了扯有些褶皱的领子道:“好好保重, 照顾好自己个的身子,万事都得心平气和的来,家中一应事由着我与你嫂子呢,你不用悠心。”   “好”陶家兴点头应道,黄氏又拉着说了几句贴己话,前头人还好话好答, 后头只见答的却更不大上,黄氏借着眼尾扫见老四偏移的视线,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就看见在人群里装鹌鹑的林氏。   林云芝也察觉到黄氏的目光, 她脸忍不住臊红,瞥头瞪眼,他也不知道收敛,她只好应这黄氏的话接茬, 为的是提醒对方差不多得了:“放心吧, 娘和陶家我会好好的照顾着的”   果不其然,陶家兴如愿以偿听到人开口,缓缓收回视线, 眉眼中的忧愁跟着猝然散开,他行了辞礼,转身往马车而去。也是这一开口,让他知道那日里的情动并非是场黄粱梦,他才突然觉着前路从容,不再是独木难支。   马车车轱辘作响,风铃在寒风中作响。迎着天地升起的太阳,刺目的白日光,在车马华盖上落下一片金辉,如破境的利剑,斩开所有的迷雾和晨露霜寒。   林云芝一样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又不经想到哪回的放肆。   陶家兴此一处,科考返乡,不出变故顺顺当当的,也要搭进去大半年。   她这厢才定下心来接受对方,就约莫要年见,林云芝说心里头没感觉,那是假话。半月的相处,倒是养出那份惺惺相惜。只是她原就不是个会自寻苦恼的人,不会自己钻牛尖,更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假把式。   明白事不可逆,又牵扯到陶家兴往后的前途。林云芝想了想,老四连着名声都送给自己,那点担忧没等冒头,便被斩草除根了。她放手放的也坦然。   或许是她太坦然,反倒让陶家兴战战兢兢,以为她这是有要退回自己的阵地,将自己严严实实再裹起来。   他这份不踏实,与日俱增,在临行前的第二日彻底再也无法压制,好巧不巧那份崩溃的克制被李氏看了去,又同黄氏说起,那些都是后话。   林云芝那日能感受到对方索取式亲吻中藏不住的眷恋,他颤巍巍、像只失孤的幼崽,小心翼翼的伸出“幼爪”试探自己的底线。   “我能不能.....拥吻它们?”他的手轻轻的点在自己的额前,有些凉带着点雪松的清凛,没等凉意被自己捂热,那抹清凛跟着又移到鼻尖、耳廓、脸颊,最末悬停在唇瓣上。   明明是饱含欲|望的动作,但在他谨小慎微的举止里,又不至于让他败尽礼数,反而能觉察出他内心克己复礼与伦理纲常的跌撞,这是位被折断羽翼的绅士。   林云芝不得不承认,自己最架不住这样的温柔攻势,所以她也温柔软和的回应说:“可以”   由着他试探性的擦过额前、鼻尖,温流注入冰河,一点点消融寒意。他顿住,悬停在唇前时对方戛然而止想要打退堂鼓,因为之前的亲吻或许还能解释,能归咎到意外。一旦沾染到唇齿,所有的解释就会显得苍白无力,他想退,她却鼓起勇气。   没有循循善诱,林云芝像是只逾矩且勾人的妖精,即便她适应了这儿的拘谨礼数,也从未逾矩。但内心里的灵魂,终归让她在跨越男女界线上,多了把“妄为”的勇气。她大胆泼辣的呷住了他的唇,用热情抚平对方的恐惧。   而结果是,热情的确是驱散恐惧最好的良药。至少眼下他是带着勇气远赴京城的,比起以往独身一人,他此番不会再战战兢兢。   自己这只蝴蝶虽说彻底改变原本的走向,但陶家兴文韬学识不假,气运加持也不假,此番入京理应该也是龙腾于野,潜龙升天。   或许最后他不一定能走到原著中的权威,可与合家团聚、功成名就比起来,那份孤高不知寒,孑然一身的权柄,或许并不是非要不可。那份将自己所有的感情折断的行尸走肉,太过让人心疼。   林云芝有片刻的恍惚,或许自己之所以穿过来,为的便是让他不要再走上老路。至少比起那条崖壁独行的绝路,如今这条平坦而宽厚的大道,成全的更多。   **   陶家兴奔赴京城,陶记恢复原本的步调。用膳时辰前后客似云来,前厅后厨忙的不可开交,放在往常也是循规蹈矩,没有半点差池。但是李氏打从戴了副“洞察世事”的金光眼,她就觉得不对劲,林氏怎么都不对劲。   譬如,以往人都只是在柜台收些银两,很少在去厨下烧菜,可近来却一直扎头在厨下,同阿斗一人一锅,忙活的满身烟火油烟味儿。还有平常临帖,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常态,到眼下每日里都临一帖的扭变,其中从未间断,勤奋的好似觉着时间太长,想法子消磨呢。   至于,为何觉着时间太长?李氏私以为自己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就是想老四了啊。要不说人忙起来什么都不会想这话有道理,闲着无聊就容易多想,把自己圈进死胡同里,越发悲伤孤郁。   长此以往,身体容易经受不住垮掉。   “不能如此”李氏一合计,为的老四往后的日子着想,她不能让林氏犯糊涂,得让她知道陶家非但只有她与老四的男女之情,更有她们这些家人的关切。   于是乎,李氏开始在陶记“招兵买马”,拉了条大旗--她还说自家男人嘴快,实则她才是那个嘴大无把门的。这不从李全、陶絮、陶老二、陶老三,她央告了个遍。   几人得过林氏的恩慧,拿林氏当亲近的人。不肖什么真凭实据,只这李氏空穴来风好一通自以为,他们就跟着听风布雨。   “要让林氏看到温暖,得从细微之处做起,让其察觉出温暖”李氏领头开腔   “可这细微,从何谈起?”陶絮皱着眉   “我寻你你们正是为的此事”李氏摇头摇得理所应当。   陶絮被堵了一嗓子:.....   比起她们二人,另外三人还没从长嫂变弟妹的“腥风血雨”中缓过劲儿来。下巴总总没来得及归拢,张得能塞下拳头。这场商量他们注定是帮不上忙的,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起先还想怎么都能憋出个妙计来。   结果没动脑子,先折了半数人马。虽说不能辨别前人话的真假,李氏连三个皮匠都凑不齐,更不要谈山人妙计。因此,画虎不成反类犬,出的主意“馊”而不自知。   之所以如此抨击,实则是林云芝被李氏的主意折腾的够呛。   李氏打着要从“细微”入手,又不懂细微何解,她便想方设法让林氏感受“温暖”,避免其孤身独处,三不五时,还自以为小心翼翼的打探对方对陶家兴的思念。操|着这副原形毕露的模样“跳大神”,让林云芝哭笑不得。   被追着折磨了三日,她终是忍不住,把话摊开讲明白:“我也不知你如何得知我与家兴的干系,既如此我自然不打算在你面前否认。我与他确有情愫,但我的为人想必弟妹也知晓,并不是会多想的性子,所以你不必忧心我会伤情。   家兴此去时日长,我若自怨自艾,日子只怕都过不下去。往后待他有了官职,只会更加忙,即便是夫妻都有自己该有的日子要过,没有所谓的形影不离。你与老二农忙时何不是半年见面寥寥,弟妹可有抱怨过什么?”   “弟妹即能做到端端正正不去多想,换做我一样能做到。”   李氏本想说那不一样,她与男人都老夫老妻了,找过了腻歪的劲儿,怎么能与你们才在一处来的热枕。   但转念一想,家兴是守规矩的,自然不会与林氏真有什么男女之实。林氏依旧还是清白之身,且一副好容貌,外头不知多少人家盯着,真要是等不耐烦了另寻他人,不要太容易。这样想来,远赴京城的老四理应更担心才对。   “这,委实是我多心了”明白自己担心错人,李氏满脸羞愧。   之后对此事更是绝口不提,陶记没得她这些胡思乱想,渐也平常如流水起来。日子见天的翻篇,从腌寒冬腊月的梅花、到三月里的摘桃花熬粥,林云芝自己给自己找了打发的乐趣,便是三不五时的写日记。   洋洋洒洒的几句话落在素白的信纸上,书罢后用火漆封好放进衣橱下藏着,日复一日,信积了一沓厚。   李氏一开始以为林氏要给老四寄信,还好奇着想看看,结果发现写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没牵扯到老四,便没再上心。而只有林云芝知晓,她并非全然写的都是琐事,有些还是提到对陶家兴的思念,不过都藏在字里行间的笔墨中,李氏粗粗一看哪里能看出端倪来。   会试于子卯午酉年举行,三年一回,又是在乍暖还寒的春日里头,闹的是春闱。今年没例外,会试定在三月末,考三场,共三日。   黄氏不知打哪听的传言,说是会试期间家里人要替孩子祈福,能保佑高中平安。参拜的得是圣人孔丘的画像,黄氏花了半吊子前买回来一副,挂在正屋里头。每日需在案前奉三炷香,早晚各一回,非但自己一日不堕,还拉着林氏一道。   林云芝听了黄氏念地藏经似的许了一长串,亏得是圣人记忆好才能记得住她许的愿。但或许会被这所求甚多的信徒弄得不厌其烦,不予理睬也有可能。   于是,继之后林云芝只对着圣人相,许了平安--至于高中,林云芝信有考运,但更多的还是自己的真才实学,临时抱圣人想醍醐灌顶,求了也等于白求。   专注一样,说不定更容易让圣人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正文完,时间估计是六点。 第86章 、正文完   求祷三日后, 案头上祭品不能摆久,林云芝撤换了贡品, 只留下香炉,朝令不改的上香。陶家人边祈福祷告,边数着日子等消息,会试罢五日后张榜,定杏榜会元以及三百贡员,其后两日入殿试,受天子考核。   由天子根据殿试表现, 评判出一甲三名的状元、榜眼、探花,到后头的二甲三甲贡士。   前头一甲的奖赏自是不用多言,传言今上吝惜人才,状元者非但能授官赐宅、更是有金银财帛无数。而即便没能够上一甲,二甲三甲凡所有上榜者,官途比起举人要亨通得多, 十之八|九是能在京中混得官职。   黄氏虽说心性不小,但也不指望老四能拿下一甲。若能榜上有名,他们老陶家亦是祖坟冒了青烟。   黄氏掰着手指道:“听说这殿试后, 五六日才能有消息, 大内皇宫与翰林院会将成绩瞒得死死的,你说咱们没亲自去考的都如此紧张,当庭见到皇帝这可如何答话啊。”   都说皇帝是九五之尊,手掌生杀大权。长年累月的身居高位, 见其面, 能不结巴下跪已是不易,更别提要听清皇帝的策题和临场应对。   “要不怎么说哪些贡士都是人中龙凤。”李氏正往鸡圈子里抛菜叶子,听着黄氏感慨, 不紧不慢地接话茬,唏嘘不已道:“也不知道,咱家兴能不能有机会去天子明堂走一遭。”   “我信老四一定可以”林云芝手里也拿着个盆,撒菜叶。   这窝子小鸡仔是二月中,盼着开春时买进来的,养了月余,身量从三指宽长到眼下的拳掌大。小鸡崽们蜕成黄澄澄的绒毛,喙红而体肥。其中多数都是用来下蛋的母鸡。   平常除了米糠掺饭,还是时不时喂些菜叶子和蚯蚓松木虫。   约莫是被林氏这副笃定影响到,黄氏同样感同身受。“老四读书读得勤,该是没有太大困难。我也不贪心什么状元郎、探花郎,成了贡士在咱们十里八乡,都得是百八十年里的头一遭。我记着县太爷也不过是举子出身,没达贡士。”   实然,科举不易,真正能出头的少而又少。三年一回的会试,科考子弟如过江之鲫,相比之下,无疑是僧多肉少。且他们要同那些豪门贵族的世家公子一道争,头破血流也不见得有胜算。   那些世家公子自小请的都是顶好的书塾先生、启蒙早不说,家中更是藏有无数古籍,可供他们翻阅,阅历见解远高常人一筹。黄氏信任小儿子能中会试,但却没敢往殿试上多想。   林云芝却很有信心,可是这话不能说出口,毕竟总不能对黄氏说,他儿子是气运之子,将来必定飞黄腾达,小小科举啥都不是。那样非但李氏不行,连着心眼偏到没边的黄氏,只怕也会以为自己脑子叫驴撅了。   憋着又不是自己的习惯,因此他似笑非笑,打了个哑谜:“这世头上的事谁能料的准,没准瞎猫碰上死耗子,得了皇上青睐,也不是不可能。”   果不其然,李氏鸡也不喂了,就直勾勾的看着林氏,那双眼横平竖直的写着“天色尚早,何苦做梦来哉”般痛心疾首。   黄氏也安慰道:“娘明白你是安慰我,但有些事过犹不及。”她拍了拍对方的肩,示意莫要多想。   林云芝:......   打从那日取得反响太大,林云芝没再提过科考的事,毕竟每次开口都会引来宽慰。久而久之,反倒别扭的她浑身难受。与其白费口舌解释,还不如坐等消息。   殿试后张贴皇榜,届时高中者可以写凭着姓名去驿站寄信,免银子寄信--驿站是皇家特建的,没个州县都有联络点。而若是没中一样可以寄,不过其中耗费的银子,需得自己自掏腰包。   驿站用的专门饲养的信鸽,故而信中内容一般都是简而再简。只要不是深山老林,半月的光景,就足以让家中得知结果。算起来,离来信也就是这两日的功夫。   是日,因起床并闻到窗外喜鹊绕树清啼,右眼皮还可了劲儿跳--显然是吉吉兆。林云芝心情大好,朝食大开胃口--皮薄肉弹的混沌并一张摊了两个蛋的煎饼,吃的心满意足。   黄氏也难得见她如此胃口,多嘴一问,林云芝顿了顿,有种不知名的笃定,但她怕空欢喜一场,隐下喜鹊报喜、眼皮跳吉的事,只说昨个动得多,今早肚子饿的厉害。   “那也注意这些,且去外头走动走动,一时吃太多,积坐着难免肚子难受。”黄氏深信不疑,左右店里还没到营业的时候,冷冷清清的,她便将人赶着去外头。   “好好好,我去便是了”林云芝拗不过黄氏,掸了掸衣服上不存在的灰,转身出门溜食去。   兜兜转转近半时辰,见了街边稻草棍上扎着的糖葫芦新鲜,红红火火的,便要了三串--自己的,两个小的,至于旁的几人,他们不大爱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也就没给捎带。   林云芝踢踏着临到门口,就见一头戴四方高帽、身着蓝红相间捕快打扮的衙役,骑着马飞奔而来,临到时勒紧缰绳,翻身下马,着急火燎的将马拴在宅院边上的半人腰粗的柳树上,脚底跟踩了风火轮似的要往里头冲。   “这位衙役大哥,你这是?”林云芝看见店内有稀稀拉拉几名客人坐着,赶忙将人拦下来。要是让他这幅模样冲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砸场子的。她自认自己小本生意,老实巴交,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那衙役没想着前头会跑出一人,截他的道,因离得距离并不够,他要是不刹停,只管要撞到人。   他是来报喜的,可不能冲了个撞人的不吉祥兆头,只见他也是使出看家本领,那迈出一米远的步子,愣是左旋半寸挪后半米,速度太急,腰间令牌与刀鞘撞得叮当响。   “你是?林娘子?”那衙役稳住身子后,看清来人,不由得愣了愣。他此前随过朱正年办陶家的事,因对方的长相以及身份还扼腕过,故而印象深刻。   甫一照面就将人认出来了,面上登时涌现喜色。   “是我”林云芝见他那份笑,提起的心先是松了一半。   应该不是来挑事的,她跟着换上笑容:“看您方才的模样,不知可是有什么急事?”   那衙役方才面前花般笑容引得红了脸,听到“急事”两个字,登时幡然醒悟过来,想起自己的来意。   衙役忙直挺挺给人拘了个抱拳礼,张口道:“林娘子莫要多想,在下是奉县太爷的令前来通知陶家,您家四子拔得此次殿试头筹,受当今册立为惠宝十三年状元郎,入翰林院当学官,官绶六品。特来与您报喜。”   等了半晌,那衙役都没听得回应,以为对方没能缓过劲来。   他倒是能理解,毕竟陶家能出个状元郎,这么大的事,莫说林氏一介妇人,便是县老爷收到府州信史的信件传话,也足足缓了半盏茶的功夫,遂而命自己快马加鞭前来陶家通禀。   “林娘子?”衙役正想着宽慰对方一二,没想到一抬头却见身前空空如也。   看着酒楼里的食客们频频往后院观望,登时明白过来,心下忍不住赞了一句林娘子好身手。眨眼能跑个没影。   林云芝确实跑的没影,倒不是真叫狂喜冲昏理智,而是她一雪前耻的时候了,她要亲自报仇雪恨,不能让捕快说,这也是她被鄙视后憋出来的毛病。   她这前脚迈进后院,后脚就扯开嗓子大喊:“老四中状元了”喊一遍没完,她连着喊了三遍。   老天可能也眷顾她这些日子受的委屈,李氏、黄氏她们都在后院,都省得她一一去找。   这一嗓门吆喝,后院叮铃哐啷的,活脱脱闹了一场“鸡飞狗跳”。   李氏连盆都摔裂了,也不知道矮身去捡。黄氏则手一滑,执意要帮着收拾碗筷的她,第一天就来了个碎碎平安。可这会谁也没空计较什么盆、什么碗,异口同声的发问。   “谁中状元郎?”   林云芝笑的像只狡诈的狐狸:“是我”   大家一致翻白眼,再问:“到底是谁”   “是陶家四子,陶家兴”这时捕快从外头进到内院,缓缓地替其回了这个问题。   满后院的人都愣住了,因为若是林氏开口,她们只管还要再考证一二,但明显的这位捕快是官府之人。平常没事哪里会同他们开玩笑?   既然不是玩笑,那便是真的,那一瞬间黄氏一双眼睛霎时红成一片,落下泪来--不是愁的,却是头回因欣喜而落。   那可是状元啊!他们老陶家也能有如此福气。   陶家跟着声名大噪,毕竟出了门状元,即便是在京城那也是值得大操大办的,引得无数人艳羡,更何况在这乡野之间,无异于是山窝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   而且陶家兴才入仕,便官绶六品,比着战战兢兢守业绩的县太爷还要高出一阶来。   只要没瞎了眼,都明白陶家这回是真的发迹了。再有个几十年没准陶家还能出门首辅,大晋数朝以来,能升任首辅的无一例外,全都是才高八斗的状元郎出身。由着内阁大学士转任。   一门首辅,足可荫蔽三代,真可谓一遇风云便化龙。只要不出意外,陶家不久的将来在京中也将会是赫赫有名的新贵。   大家之所以如此奋然,并非是陶家状元出的出人意料,而是这门新科状元郎迄今为止并未娶妻,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有机会做状元郎的亲家!   原本陶家兴中举后派媒人上门,叫黄氏一一都推拒之后,本来心思都歇了的人家,如今全都死灰复燃。   他们记得黄氏的托辞,说是他家老四已有中意的发妻,不会再相看别家姑娘。   但这句话只是说正妻位置已定,言下之意,妾室倒是可能。或许当初,那些富贵之人还有些犹豫让自家姑娘给个无品阶的举人当妾。可如今哪里有犹豫,只恨早早没能为自家姑娘打算。   能给状元郎当妾室,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原本盯着妾室位子的本就不少,只等陶家老四授官后自荐门庭。现在人家摇身一变,成了顶顶大名的状元郎,盯着的人确实不知多了几何,不知几家人在家中捶胸顿足。   不过很快,他们就平衡了,因为他们派遣上门的媒人一一都没黄氏打发了回去,一个不留。这回黄氏算是意识到自己当初话不满,让别人理解错了。她身为寡妇,虽说独自养大陶家几兄弟,但却个个根本苗红。   没有养妾抬姨娘的陋习,农家人就盼着夫妻守望相助,将后宅弄得乌烟瘴气,摆的又是什么谱?都说祸事败家都是从后宅闹出来的,女人一多哪里能收家?   更何况以老四的性子,怎么可能纳妾!约莫这次回来,他是要同林氏成婚的。没得要让这些糟心事,坏了事。   媒人们纷纷可惜,“陶家这块香饽饽是不成喽,他家老娘那份劲儿,莫说妾室,怕是再低贱些的姨娘多半也是不会纳的。”   “唉,谁说不是,但陶家不纳有不纳的好。”   “......”   林云芝听了媒人上门的这些事后,先是震惊黄氏的坚绝,而后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黄氏笑道:“你以为娘什么都不知道?老四这心是实的,同你袒露心意前,为的怕着我会霸着,让你心底下不舒服,早早跟我下了死心。我老婆子不是个眼瞎的,你的好我看得通透,就是命不好。当初要是替着老四娶了你该多好,不过眼下也不算晚。   你们好好的,娘心里头便高兴。娘已经替你们选好日子了,两个月足够他回来的了。到时候就在老陶家成婚。”   黄氏轻轻的拍着林氏的手,说:“娘给你们主婚,谁要是敢饶舌,娘第一个将人打出去。说来咱娘两是有缘分的,这辈子会做一辈子的娘两。我替老四先开了这口,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林云芝没想到,黄氏什么都知道,陶家兴在表露出喜欢自己的时候,已经将所有的阻碍扫清。若要论在此间谁能对自己有心,却是无人能超出于此。   林云芝没有犹豫,她强忍着眼中的酸意,头回对着黄氏笑道:“我想给你当一辈子儿媳”   黄氏知她这“儿媳”的言下之意,笑眯了眼:“那就再喊声娘”   “娘”   这一声,不同以往。以往她是陶家老大的寡妇,是和离后陶家的“姑娘”。而眼下这声“娘”,却是最为往后老四的“媳妇”。同个字眼,喊出来意义却截然不同。   黄氏轻轻地应道:“好孩子,今后由着老四疼你,娘疼你”   林云芝从未有过如此暖意,尖牙不见眼的笑了。   两月后,陶家兴从京中回来,县太爷亲自派了轿撵和仪仗迎人,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车马由着县衙直至陶记,沿途引得无数目光和喝彩。状元郎虽说并非他们家人,但是他们这山窝窝里出去的,如今斐然,他们与有荣焉。   “瘦了”黄氏牵着人的手,泪眼婆娑。   陶家兴眼也有些红:“让娘忧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黄氏连连点头,她冲着林氏招了招手。   林云芝明白她的意思,红着脸上前。黄氏左右手分别牵着两人的手,凑合似的往掌心一扣道:“日子娘替你们定下来了,该熬的坎都熬过去了,也该是时候有个结果了。”   **   婚事定在半个月后,黄氏早有打算,该命人裁制的衣服头面一一早就已经置办下来。林氏和离后她一直拿人当成自家“姑娘”。她家的亲爹娘是指望不上,他们也因自己当初的作为,不敢再来陶家蹙眉头,这些事最末还是交给她了。   因要宴邀宾客,陶家兴娶寡嫂的事也在镇里传得有鼻子有眼,眼红心酸的太多了,尤其是那些想嫁与状元郎的姑娘。她们中拿着林氏口诛笔伐的,从东街头排去西街尾。   毕竟她们以为陶家兴是看中哪家清白人家的姑娘,真心实意,她们不过是时机不对,没能遇上这样的痴情郎君,不是她们比不上对方。   而眼下,他竟要娶寡妇入门。这让她们不能理解,难不成她们连寡妇都不如。   陶家兴知晓后,小心翼翼的看着跟前的人问:“你怕吗”   林云芝摇头,她认准的事并会因为旁人而更改,至少她们还没有这资格:“我不怕”   “那就好”陶家兴轻轻的在人额前落下一吻,道:“交给我,我会解决的,我会让你毫无负担的嫁入陶家。”   “嗯”   林云芝初时不解其意,自以为他是在宽慰自己。结果不出两日后她发现那些谩骂全都销声匿迹了。   别无他故,因为陶家兴从京城中不但带回了满身殊荣,更要紧的是他还带回了一卷赐婚圣旨--上头有当今的国玺,上头白纸黑字的写着赐婚的文书。   皇帝赐婚,那便是最大认同,谁若再敢胡言乱语,那便是藐视圣听。即便她们不甘心,往后也只敢自己同自己,偷偷的嚼舌根。毕竟谁敢保证,你倾诉的对方不会倒打一耙。   世头有能让人恐惧畏惧的物件,但却不能让所有人都闭嘴。可是只要畏惧了,就无法形成流言,公诸于众。   成婚当夜,红烛打着火结子噼里啪啦的,眼前的盖头被挑开,林云芝红衣明媚,略施粉黛后的娇容,如初雨新绽的芍药,向阳而生,开得明媚,开得如火如荼。   “你哪来的圣旨”林云芝愣愣地看着跟前同样一身喜服的男人,这是他头回失态,眉宇眼角染了酒气,满上一层勾人心魄的绯红。   世间约莫少有形容男子妖治的,因的世人以为那样的容色长在男子身上,会让他所有的努力,事倍功半。   因为他们被其容貌所惊艳,就会忘掉他原本也一样瞩目的科举成就。没有人愿意这样,所以不会有如此形容套在男人的身上。但林云芝明白,妖治从不分性别,这样的夸赞不应该被贬得一文不值。   就好像眼下,她就觉得这份妖治,让她心惊动魄。   陶家兴一双凤眼染上水波,眼尾勾勒出细碎的红,像开遍山野的桃花,灼灼其华。   当所有的礼数规矩变得名正言顺,或许经年的痴心妄想会让人彻底失去该有的理智。至少,膨胀的欲|望|会吞噬那份小心翼翼,宛如让人里子霎时变得陌生却又理所当然。   他覆着耳呢喃,温热的匀称的气息,顺着林云芝的耳聒攀沿,窸窸窣窣的勾缠人心,他声音里带着酒气侵染的欲:“此事三言两语不得解,且留待以后再解释。”   “而今,是不是该...圆房?”   林云芝叫他这一句圆房吓得一哆手,呼吸略略有些急促,但很快又平复下来,唯余躁动的心脏在胸腔里头蹦跶。   方才已经拜过天地,所有的一切都是名正言顺。他们...已然是夫妻。   林云芝虽说上辈子感情经验基本为零,但不碍于大环境所熏陶,知道约莫的步骤。   心悬到嗓子眼,又干又哑,她垂着脑袋,点了点头。能感觉到身旁缓缓靠近的身体,而后头上一轻,原是他信手替自己拨下头面,松了发髻后,乌发顺着肩垂落下来。   随着这发髻一松,原先的阻隔霎时烟消云散。额前略一滚烫,再之后如急流遇石分成两股,一则顺着温热而下,一则沿腰腹而上。   情|事本就不需多加指点,更何况陶家兴怕让林氏不舒服,特特前去看话本子涉猎。里头淫词艳语,虽让人耳根赤红,于是他没敢细看,匆匆晓得个过程便将书和上,又怕不小心被发现,从伙房里搬了铜盆,烧成灰。   如今,回想起来,他只记得让人松快下来,才不会疼。而要让人松快下来,就得...就得...   林云芝看着人颤巍巍的解开自己的衣襟,又颤巍巍要替自己解,因手哆嗦而几次三番没能解开。心底下那点紧张登时被他的憨态击溃,都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相形见绌下,林云芝豁然攀升起自信。   眼见陶家兴额头都要滚落热汗,她这头还裹得像只成了精的粽子,她心中微微一软。凑到跟前,轻轻一啄,而后再陶家兴骤然瞪大的眼中,缓缓解开自己的衣衬。   如繁花曳地,又如牡丹吐蕊,雪肤展露于视野之内,红色明媚里绣着两只戏水鸳鸯。她牵着对方的憨厚,拨云见雾般去见巫山美景。   雪峰落积雪覆岭,白雪绵延铺陈而下,若细流款款而动。山脚下有芳泽三角之地,栽有一株含苞待放的红梅株,云海翻转间,可见天地间陡然有巨峰坐落。   没等细看巨峰上的端倪,又见云海翻涌,却闻涓涓咕咕流水,以及天际风啸雷鸣,梅花落了一地残红。   山呼海啸之音不绝于耳,得见海市蜃楼、良辰美景。   林云芝满身细汗方休,初时疼些,落了梅红后,又在小心翼翼中得了痛快。她觉得一切宛如一场好梦。   “谢谢”陶家兴见了那片染了红的帕子,颤着音。   林云芝明白他所谓的谢谢是何意,无力又不失欢喜的道:“不客气”   也许,明日才是她与陶家兴的开始。   余生路还很长,但却有了扶持之人,再艰再难,都该知道,他们已是万幸有了彼此,有了渡重山、赴蜀道的勇气。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往后的路,路遥马疾,让云芝和家兴自己去走吧,谢谢大家看着他们走到一起。 第87章 、番外一.圣旨   廷试在会试一月后于正阳殿考察, 当日由着鸿胪寺寺正带至皇城外郭,于丹阳门前交戈, 司礼监上官领着入内城玄武正门,及过三座汉白玉拱桥、天坛宫阙,得以朝见金銮殿和九五之尊。   大殿肃穆,不少贡士叫金銮殿梁柱上张牙舞爪的金龙吓得抖如筛糠,腿下一软,或是倒下时勾翻了书案,或是手肘拉扯下砸碎了笔墨砚台, 叮当一阵忙乱后,大殿下登时乌央央的跪了一地登科子弟的人头,直道赎罪。   陶家兴回想起来依旧觉得脊背发凉,偌大的殿宇针落可闻,那种窒息的压迫,让人跟着心惊胆战--上头没让落座, 这会儿出差错,可谓是自毁前程。   只闻,龙椅上传来轻咳声, 侍官闻声而动, 他扫了眼地上瘫坐的贡士道:“入了殿试,往后你们便可自称天子门生。本是光宗耀祖的美事,只可惜这些坐于地上的贡士,如今得见天颜却于殿前失礼, 此番殿试你们也不必参加了, 都且回去吧”说完,命人将瘫软在地的贡士全都请出金銮殿。   那些被请出去的贡士登时面如死灰,但好歹还知道, 金銮殿上不可大呼小叫,只能不甘心的往龙椅上瞥,寄希望于上头会打断这些侍卫的动作。   可是没有,皇帝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似乎也是默认侍官所为,或者说侍官如此行事,是得其授予。满殿里留下来的见状,顿时不敢再四下环顾,生怕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个“前人”的下场。   “诸位贡士都坐吧”侍官点了点头,颇为满意这群贡士的反应。阶下的得了话,小心翼翼的坐在自己的书案前,好整以暇。   得皇帝授意后,侍官道:“而下,宣读策题--何为捭阖?何以为捭阖,该作何解?一刻为限,不可交头接耳,请诸位贡士立手而答。”   话音刚落,横摆在殿内的紫金三足貔貅香炉被|插|上香,袅袅白烟升腾而起。待着香燃尽,便要开始作答,若答不出或是答错,此番便就落榜了。   殿试旁的不考,只考策论。题目多半是皇帝随性所想,也可能是由翰林院所处,保密性极强,不可能有人能于殿试之前而透知。且其涉猎甚广,不计事的大小。   在场不少考生面露难色,不为旁的,只因这策论题难了。俗话说,题越简越难,越繁杂其实越简单。此次的策论题目乍一看可以论国家大事,可仔细一琢磨又并非不能够以小事做答。所以,在场的一时都拿不准皇帝究竟要考的什么?   香一节节燃烧,殿内气氛越来越凝重。只见烧至末端,只见这回不是侍官尖锐的公鸭嗓,而声音却是沉重低沉的,在座的神色都跟着陡然一紧。   无他,上头只有两人,除了侍官,这声音即便不用脑子也能猜出来是谁的。   “今年会试会元何在?”皇帝淡淡的开口,年逾花甲,早已经鬓生白发,但声音却依旧中厚,不堕其在外的威名。   皇帝不会细问每位考生,因其一不知对方能不能答上来;其二,他并没有那么多耐心,毕竟有底气的都自己立手而答,等着他问的自然是没想法,何苦要多此一举。   而最多能让他开口问的,一般下多是会挑杏榜前几位的细问,其中会元更是必有的。不然下头翰林院用来做什么?没有真才实学,也敢将人推至会元的位置?   皇帝见一人从书案前缓缓站起身,倒是颇为镇定的行了礼,他心底略略有些肯定,脸上不由得露出些慈笑来:“不知会元对此问何解?”   站起身的不是旁人,正是于月前得中会元的陶家兴。于天子跟前要说毫无紧张,那是假的,关系到往后的仕途。他隐在手袖里的手霍地攥成拳,像是给自己吃了颗定心丸似的。   他不紧不慢的阐述道:“回陛下,依臣拙见要问为何当先知其意,捭阖中,捭为拨动,阖为闭藏,是私以为捭阖两字为一开一合之意。以兵家阐述,即是纵横。   “合纵连横论中有言,捭阖张弛,惟其所命,其为变也不己极乎。故而,捭阖者,道之大化,说之变也必豫审其变。人有口者、心者两道。口者,心之门户也;心者,神之门户也。志意、喜欲、思虑、智谋,皆出此门户,故关之矣捭阖,制之以出入。简而言之,捭阖得以思虑为基、智谋翰旋,实以匹夫之勇而敌万夫。能借势而为己用,深明纵横开合之术也。”   捭阖者并非有勇无谋,恰恰相反。若能为捭阖者,必定足智多谋,且善于使计。以捭阖者看捭阖和局外者看捭阖全然不同。陶家兴以为皇帝并不考家国、又不考细微,他此次考的是自身,是今后的为官之道。   能在殿试之内应答者,都是大晋往后的朝臣。或是大权在握,又或是官微言轻,都该有为官的规矩。而为官者当以铜镜,正衣冠;能名志勇,能控喜欲;更能借势而为,为朝廷效力。   果不其然,他没有猜错皇帝的意思。他没有抬头直视龙颜,列座的与他一样,都是垂着脑袋,故而都没有看其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赏和嘴边的笑意。   “倒是有所见解”皇帝声音并没有太大的起伏,让人根本听不出异样:“坐下吧”   他们没看见没听出异样,但不代表挨着跟前伺候的侍官没看见。见皇帝的神色,他便心中一动,不由得想起这新晋的会元的来历--眼中登时一亮,贫困出身,这样的人才比起那些个权贵家中的更容易结交。   他们都是伺候皇帝的,说好听点是天子近臣,说难听点那就是个伺候人的奴才。眼下皇帝岁数渐大,青年才俊,能结交的自然不会放过,毕竟对方能得陛下心悦的,少不得殿试三甲中,当有一席之地,就是不知是探花郎还是榜眼,侍官为此留了心眼了。   陶家兴坐回椅子上的时候,不由得松了口气。他也不知自己方才表现是否妥当,但私以为已经全力以赴,故而没有遗憾,因此发自心底的袒露平静,恰恰与另一位立手而答,数次错漏字眼的贡士相成对比,叫龙椅上那位看了去,经不住点了点头。   继陶家兴后,皇帝又提了几人作答,回应的倒是中规中矩,但侍官知道,这些人在陛下心中其中与那位会元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的。只见到后头皇帝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最后一位时,皇帝甚至闭上眼小憩。   下头久久未听动静,又不敢抬头看,只能硬着头皮站着,待人清醒过来,那位贡生已经吓得起了一身冷汗。还好侍官懂事,打了圆场:“眼下各位贡生已然答完,此次殿试便到此为止,诸位且都随着上官回去,以待张榜。”   有人欢喜有人忧,总归他们已经尘埃落定,无能为力了。成或不成全凭皇帝的主意。   皇榜是于三日后颁布的,陶家兴自己没能挤进去,还是听着国子监的同伴前来告知他自己得中状元。那一刻的天旋地转,即便是心智稳重的他,也不由得喜上眉梢。   那位同窗抬手恭喜道:“陶兄雄才伟略,还望往后多多眷顾兄弟。”实则他也高中了。不过比起陶家兴的状元郎之位,还是逊色太多。   “好说”陶家兴还礼。   旧友同窗,往后也要同在朝堂供事,相互帮助是应该的。况且,他自然感念对方此趟的帮忙。   皇榜粘出后,皇帝下令摆琼林宴,并宣新科状元入大内参拜。这是大晋朝的规矩,新科状元得住要再入皇宫,叩谢天恩。这无疑是让人艳羡的,但更要紧的还是,新科状元可以朝皇帝许个不大不小的愿望--只要皇帝觉着不过分,多都会允肯。   至于,这底线在何处?约莫是那种要打破官场该有的稳定是不可能的,总不能要个六部尚书当。非说皇帝同意,你毫无根基,空降高位,只会适得其反。稍有不慎,便会被排挤的几无立足之地。   而陶家兴自然没有那般念头,他只参见后,得其问便说出心中所想:“陛下,臣想求一赐婚圣旨。”   皇帝却是诧异道:“如今,你贵为新科状元,即便求娶朕的女儿也不是不可。为何还要圣旨?难不成那女子家中有何隐情不可说?连你这新科状元也情愿拒之门外?”   陶家兴只笑笑而答:“并非如此”   他将林氏之事细细说与皇帝,其中涉猎自己之所以能有如今成就,多的还是凭着林氏的扶持,他道:“若是没有林氏,臣今日就不会站在陛下面前。而今,即便我成了状元,迎她过门,却依旧会让其遭受流言污蔑,唯有陛下恩典,能解臣之所忧。”   说着他跪下身道:“微臣斗胆,请陛下赐婚。”   皇帝久久未答,陶家兴本以为这些琐碎之事惹得对方厌烦,眼中的光彩不由得一暗。心想若是求不得也就罢了,往后他是要做京官,林氏若愿意便随着自己入京,届时没了村里的流言。京城之中,谁又认得她,也能舒舒服服的。   熟料,皇帝叹了了口气道:“朕倒是想不到,朕钦点的两位金科玉律状元郎,求的竟都是一纸婚书。难怪朕总觉着你顺眼,原是像极了涵江。”   “罢了,罢了,朕只当再做一回媒人,允了你这婚事”皇帝说着便下了旨意。   陶家兴先是一愣,而后连忙跪地谢恩。脑海里却突兀的回荡涵江这个名字,搜肠刮肚后,幡然醒悟,当今内阁大学士兼首辅大臣柳元,字涵江,天禧十五年的状元。   其这一身跌宕起伏,寒门出身,三元及第入仕,由着翰林院博士一路升迁至眼下的内阁首辅,整个朝堂之内,除却皇帝,便也只有他能与右相翰旋。   这只是外人所见的,实则皇帝却知道,他这位好首辅,当初求自己的也是赐婚。与眼下的情形何其相似,他看着新科状元这风华正茂的年纪,再想想自己与涵江。   或许,这位新科状元,会是下一个涵江也说不定。届时,是他大晋之福,也是他那不懂事的长子之福。这位皇帝并不如外头传言,偏宠贵妃,放任外戚干政。只是有些东西,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不动手,只是时辰未到。   若非如此,柳元又有什么本事能与手掌大权的右相翰旋?没有他的暗下扶持,柳元如何能有今日。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九点,呕吼,然后我就真的写完啦   编辑不让放作话,不然不能完结,之前承诺的免费没办法实现,所以你们想要红包的就在番外下发,我把番外的晋江币退给你们   策题出自百度,有修改!   回答也出自百度,有修改,因为引用找不到了,鞠躬道歉。 第88章 、番外二.生子   都说食髓知味, 大早间的,新成婚的夫妻少不得要缠莲打枝一番。虽说昨个才是头回, 但房|事,可比读什么四书五经要容易通透多了。也是昨个里外被点了个遍,睡了一晚,他倒是将事记全了。   林云芝朦朦胧胧的醒,就觉察脸颊处发热,撇过头,被个毛脑袋扎了个清醒:“做什么呢?”外头天色不是大亮, 隐隐的鱼肚白颜色,按着往日里的作息,这会儿正是睡最香味的时候。   眼下被惊醒,她抬手压着那可乱窜的脑袋,将脸从自己耳聒边挖了出来。看着人在细微光下晶亮的眼睛,里头是谨慎又克制。   这是通病, 毕竟前半辈子都没体会的滋味,好茶尚且不知品茗一回呢。   她哭笑不得:“一会儿还得给娘敬茶,你一时又没法子出来, 误了时辰不大好”   她却是怕赶不上时辰, 而不是身体不适推拒。   自己这幅身子说起来也怪,昨个落红的时候也不见得太疼。别瞧着陶家兴是个读书郎,那处物件比寻常的壮汉爷们还要粗厚上一圈,没有用尺量定不太准, 但约莫是过了半尺, 又险险不到一尺之间,蹲着瞧倒像是架起的炮台。   昨个他两引着进去的时候,也是堵了两回, 因的滚烫热烈。陶家兴见不得林氏皱眉,见不得她疼,事就没敢尽兴。   林云芝安抚不过,自己不敢逞能,原就打算用手泄了阳元,只是这起身的时候跌了一跤。   他原就横躺着,自己扶着坐立。腿肚子半蹲久了,竟是麻了,起身时勾到陶家兴的腰侧,加之床是木制的,本就有些咿咿呀呀的松动。   身子没能稳住,如此大咧咧的坐了回去。那处原就有反应,有阻隔只是碍着疼,才没到最后。   这下那一跤摔得太快,利剑霎时归了鞘,那层薄膜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登时四分五裂,血迹,沿着柱身没入丛林。   疼痛倒是晚了一步子。陶家兴那双凤眼,登时瞪圆了,因的里外宛如冬夏,他只觉有股子酥麻直窜天灵盖。   林云芝也料不到会有这出,紧跟其后的痛楚,让她眼角沁出泪。隔着层,都能看见显而易见的轮廓,描绘般衬托出大半的形状。我,出来”陶家兴让林氏的模样吓得没有半点喜悦。方才那几次她就疼,这回都进去了,该得多疼。   他匆匆忙忙的要止戈,林云芝却抬手劝降了。   “进都进去了,也没得那么疼,你动动”   陶家兴被绞|得头皮炸裂,但见林氏不是玩笑,就跟着律动。只这一下就有股子夏日饮冰的舒泰,也是有了那一刻的果决,往后倒是没那般难以拒绝。   就是有些水满则溢,土地太过兀实,开垦的不大容易。   见月上中天,才有了萝卜有了坑。   眼下,那股酸麻劲儿养了一夜,差不多无大碍。   “我不进去”陶家兴明白时辰不大够,没想着把戏做足。   只是,又不想光躺着,攀起身子便对着那片地方做嘴。不知哪来的水泉响动,散着雾响个不停。到院子里公鸡打了鸣,天大亮了,屋里头簌簌有穿衣声响。   因的是新婚头日要赶着给黄氏敬茶,上回也是敬过茶的,不过那是原主,自己那会儿还没来。所以,她没得经验,中间还出了点小差错,黄氏只以为她这是羞的,笑着打趣几句,便都给了封红。   拍着两人的手,说“都好好的,你们能走到一处,太不容易了”   的确不易,林云芝也深知对方能为自己求来赐婚,再铁石心肠,这会儿都被这人捂化了,她点了点头道:“娘,你只管放心,我们会好好的”   陶家兴也跟着点头,他神情里有一闪而过的难以启齿。他私以为自己隐藏的快,没想着黄氏眼尖儿的厉害。   黄氏打从人风风光光回来,就知道这事早晚要说,何苦要拖着。她眉头淡淡的,没见太多悲伤:“你此番是得了官职回来的,想必离着上任也没多长时间可耽搁了吧。”   陶家兴神色一愣,心中不由得苦笑,还真是瞒不过母亲,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翰林院事不少,我又是填的要紧职位,今上只许我回家两月,加上来去的车程,正和着半年后上任。”   黄氏闻言松了口气道:“那还就是有的歇。”   见小儿子神色不对,黄氏安抚道:“这是你的路,也是娘盼着你走的。你宽心去吧,不过这回你得将云芝带上,新婚燕尔的,哪有分隔千里的道理。   家中生意也就那样,你此去京城还是得有照付,云芝心细,由着她与你相互扶持,我也放心。对了,去的时候多带些银两,若是想在京中做个小店也是可行的。”   老四官职不是太高,家中又都没跟着去,所以两人身上担子也就轻。加上皇帝赐了老四宅子,他们也不用太悠着生计。林氏是个有头脑的,在陶家没有生意经比得过她的,去了京城也不惧挣不到银子。   “等以后,你们有了孩子再接着我回去看顾,哪会只管你们别烦我就成”   林云芝忍不住落泪:“哪能有的事,倒时候让孩子粘着她祖母,你就留在京中与我一起。”   黄氏什么都看得很开,一举一动都尽可能为着下一辈考虑,那种儿行千里母担忧,谁都会忍不住难受。但事实却没得违逆,老四要去翰林院,就必须得去京城,要去京城,分别在所难免。   陶家兴垂散着脑子,神情恹恹的,似乎知道自己在家中的日子日渐可数的时候,那份压抑更是藏不住。他抱着林氏喃喃道:“母亲为何此次不同我们一起去”   林云芝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或许她不愿给儿女添麻烦,又或是在这儿过活了一辈子。到了这个年纪,都不愿意舟车劳顿。林云芝猜不准,但唯一知道的是,黄氏不同去,为的只会是老四好。   “我们会接娘过去的,她不是答应了,会给咱们带孩子了吗?”   “或许两个月后,我这里头就有了,娘说不定就松口了”   陶家兴却摇头,“不可以,路上太颠簸了,双身子受不住的。”所以,他昨夜没有将东西留在里面,怕的便是林氏在离去前有了身孕。   “好,那咱们就等等,好不好”   “好”陶家兴脸色缓缓带上笑:“都听你的”   林云芝握了握对方的手,像是互相给了渡过余生的勇气一样。   有时候,随着人长大,家或许还是家,但却不定能常回。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轨迹,没有不散的筵席,即便是亲人,也有分分合合。   但烙印在血脉之中的亲情,不会散。落叶终究会归根,一家人不管时隔多久,再团聚时依旧熟悉亲近。   **   时间如同无瑕的雕塑品,盯着看不会察觉任何变化,实则光阴荏苒,如梭如箭,把握不住通透。夏日里的风,吹起了京城一处旗帆,红色的帆布上书着斗大的“肆”字。   离着杆子不出十米远,有座酒肆,里头客似云来。柜台前有个容貌惊绝的妇人对着账本,时不时记着账。   不知哪位食客喊了声,店里恰好忙不开,妇人便懒洋洋从柜台前走出来,仔细看夏衣遮不住身子,那处微隆的腹部,却是个有身子的。   “客官,你要的梅子酒,拿好了您”   “谢谢老板娘”   “不客气,慢走啊”   妇人转身要往柜台走,只见有一中年妇人从帘布后头进来,见状连忙掺着人坐下,笑道:“你啊你,也不注意着点自己,没得家兴回来又得说了。”   “娘不说,我不说,家兴不会知道的”这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同陶家兴同来京城的林云芝。因闲着无聊,林云芝便依旧操|起酒楼旧业,购置人手。有陶家兴这状元郎的名声在,酒楼无效宣传就依旧有不少读书郎慕名而来。   林氏的手艺没的说,登时虏获这些读书郎的胃。于是,酒楼一传十、十传百的火了。有人打趣说这酒楼为何不提字,改成“状元酒楼”,应情应景。林云芝都笑着不答,依旧我行我素,酒楼名依旧不改--依旧名为陶记。   “那你也要好生歇息,身子是自己的”黄氏笑着嘱咐。   林云芝点头如捣蒜,连忙保证,手指不自觉的扶在隆起的腹部上。来京城也有两年,早已经安稳下来。所以,陶家兴才与自己要了这个孩子,这是自己的骨血,她怎么可能不小心。   而黄氏之所以前来,便是因为陶家兴一封家信赶来的,她是怕两人没经验。老四又整日里忙,林氏无人照料,外头的人总归不比自家人,她身子骨还硬朗,故而陶家兴便同意,由着人去接了黄氏来京城。   林云芝是来年春末卸的货,滚圆的大胖小子。   孕期里养的足,生得白白胖胖。两只肉|胳膊劲儿不小,还喜欢在他老子爹的身上撒“野”,尿了他爹一身官袍,好在赶上休沐,不然他爹非得带着他宝贝儿子的尿上翰林院。   孩子的乳名由林云芝主做,叫元宝;而大名由着他爹取,姓陶,名绥。   林云芝还特地问人,为何要叫“绥”,陶家兴温柔的抱着妻子,说:“听过涂山歌吗?”   她愣了愣,只见其缓缓念道:“绥绥白狐,九尾庞庞。与君相拥,地久天长。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   这是夏朝国主大禹为发妻涂山女所作;神话有言,涂山氏乃九尾狐族,九尾狐乃祥瑞,与其成婚能为部落带来幸运。因为涂山氏,大禹得以成就家天下。为夏朝延续了数百年的国祚,所以不负传言。   陶家兴以此诗为儿子取名,为的是庆贺,林氏便是他的白狐,为他带来好运。成家成室,圆了他这辈子所有的期望。   林云芝缓缓的吻上这温柔到骨子里的人,像是拥吻自己最珍贵的礼物。   作者有话要说:绥绥白狐,九尾庞庞 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