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tliangying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快穿之女配范儿》 作者:南梁北冠 文案: 有的女配爱作死,有的女配爱抢戏,有的女配与男女主相爱相杀到天涯。 作为一个有职业道德的女配,定嘉的本性最喜欢搅风搅雨,然而……却总被认为是高岭之花。 内容标签:女配 打脸 快穿 爽文 主角:定嘉 ┃ 配角:重嘉,女主们,男主们 ┃ 其它:什么时候都要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 第1章 楔子   “定嘉!”   陈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喊住她,这个她一手打造的亚洲天后,或许是她恨不得飞起来的脚步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   摇摇头,她双手撑着栏杆,喊道:“你别急,顾小姐一定不会有事的!”   女人已经跑到了楼梯下,飞快地回头,尽管还皱着眉头,依然露出一个笑容,点头说:“陈姐,帮我向导演告假。”   两句话的工夫,她的座驾已经开过来,平稳地停住,她忙忙的拉开车门,慌乱间,头狠狠地在车门上磕了一下。   捂着额头坐下,定嘉用力一带车门,沉闷的一声响,说:“快,去总医院。”   “老板,出什么事了?”司机小聂一打方向盘,稳稳地把车开了出去。   他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钟小姐的表情,心里疑惑起来。   像他这样专职给明星开车的司机,不像给机关单位领导们开车的有那么多忌讳,有些事还是可以问一问的。   一向开朗好说话的雇主钟小姐却没有回答,只是抿紧了嘴唇,脸色忽青忽白。   车里开着暖气,很暖和,只穿着单薄戏服外头裹着薄风衣的定嘉也不冷。寂静中,她忽然把脸埋进胳膊里,无声地哭了。   先是小声抽噎,然后是嚎啕大哭,撕心裂肺,一点儿也不美。   她害怕,非常害怕。   姐姐重嘉已经昏迷了半个月,这些天,她白天拍戏,晚上去照顾她,日夜都盼着她赶紧醒过来。可刚刚医院那边打电话来,说姐姐醒了,要见她,她心里又慌得厉害。   很少有人知道,在亚洲红得发紫的三栖天后钟定嘉,其实是个孤儿。   她有一对荒唐的父母,两个小年轻寻欢后有了她,又不负责任地像丢弃一件垃圾一样丢给了年迈的父母。她跟着奶奶长大,到了四岁,奶奶死了,她进了镇上的孤儿院,一年后孤儿院失火,她转到省里的孤儿院,只待了不到半年,就到了姐姐家。   她的姐姐也是孤儿,父母双英烈,为国家牺牲了,作为烈士遗孤,她被一对无子的将军夫妇收养。将军夫妇公务繁忙,无暇照顾这么个小孩子,怕她孤单,就给她领养了个妹妹。   定嘉是重嘉亲自从一群小屁孩里挑出来的,甚至连这个名字也是她起的。   顾重嘉只比她大五岁,但少年老成,为人稳重,许是继承了父母的品质,她大学毕业后也选择了出任公职,因为工作起来废寝忘食,成绩卓著,很快得到了提拔。   那几年,正是国家巨变转型的时代,经济的快速发展,相应的带来了很多新问题。顾重嘉年轻,有知识,脑子活,又肯下死力气干活,很为上级领导倚重。火箭式提拔的代价,是她的工作更多更累,不到十年,已经一身是病。   当年的养父母早已去世,为国家奉献了十年的青年干部顾重嘉,身边能照顾她的亲人,就只剩了定嘉这个叛逆的妹妹。   而对定嘉来说,姐姐重嘉不仅是姐姐,还是她的母亲,她的偶像,她的精神支撑,她的全部安全感的来源。   在姐姐身边,她就像重新回到了妈妈的子宫里,无忧无惧。那种安全感,是任何追求她的男人都不能给她的。   车子的快速飞驰中,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刚到养父母家,她睡不着觉,抱着被子站在姐姐的房间门口。姐姐把她拉上自己的床,给她盖好被子,发丝扫到她脸上,微痒……   小聂被她吓得不知所措,踩着油门把车开得飞快,直到被挡在总医院的大门外。   他为难地回头:“老板……”   “里头不让外人开车,你回去吧,我自己进去。”定嘉迅速抽出一张湿巾,一边抹着脸,一边匆匆的下车。   她几乎是用跑的,一口气奔到了高级病房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   护士过来开门,脸色有些凝重,招呼道:“钟小姐,你来了。”   脑子几乎一晕,她机械性地转头,看见了一身蓝白病人服、端正地坐在床上的姐姐。   病痛折磨得她形销骨立,从袖子里伸出的手腕瘦得惊人,但她仍然坐得肩背挺直,身上山岳般可靠的气质一如既往。   她笑起来,柔和的光辉笼罩了整个脸庞,美得惊人:“定嘉。”   “姐。”她反射性地答应着,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只知道愣愣地站着。   顾重嘉伸出手,拉着她坐下,动作很慢,却很稳。定嘉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她知道她全身都痛,不敢碰她,只是喃喃地说:“姐,你别死,你别死……”   “命数到了,谁也留不住的。”顾重嘉说完,感到这种态度有些消极,又振作了一下,换了种符合自己信仰的说法,“所有的事物,都会有走到终点的那一刻。”   “我这一辈子,虽然短,但我对得起自己。我没有白活。”她平静地说着自己的生死,眼睛里甚至还有笑,“我的钱都捐给国家了,只有几件首饰,是我妈留给我的,我就留给你吧。”   定嘉只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场噩梦,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不要,我只要你活着。”   但是顾重嘉只是用那种温暖的眼神看着她,直到眼睛失去了光彩。   隔着一层迷雾,耳际传来传来女人的惊呼:“顾部长去世了!快去通知院长……”在一片混乱中,她身子一歪,猝然倒地。   |   “对不起,5842号,这是我们工作的失误。”   又一遍道歉说完,见定嘉仍然缩成一团,把头埋在手臂里,FU圆圆的电子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作死地伸手推她。   下一刻,机械手臂被一股大力钳住,往上一抬,就把它笨重的身体掀翻在地上。   电子眼滴溜溜一转,FU索性不起来,用另一只手臂有节奏地拍打着地面,放声嚎道:“我好命苦啊~我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宿主~不只不工作~还要打我啊!”   它的分贝太高,连一心沉浸在伤心里的定嘉都惊动了。她咬着牙过来,揪住FU大脑袋上的天线就是一通暴打。   要害被抓住,它笨重的身体随着施暴者的动作左右摇晃,身体里一阵蓝光乱窜。   好一会儿,见定嘉还不停手,它终于撑不住了,摇摆着挣扎:“你忘了吗?5842,那不是你的亲姐姐。你的家人早就死了。”   定嘉一把把它推倒,冷眼看着它自己摇摇摆摆的站起来,心里涌动着尖锐的情绪。   她早就该是个死人,怕什么?   怕这个蠢东西用什么小手段修理她吗?   其他的“同类”,她不是没有遇到过,她们死了不想消失,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中,无不是喜出望外,最后成了“馅饼”的奴隶。   她可不怕什么抹杀,有种就抹杀她,让早该消逝的东西消逝,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她自己想起来都难受。   她们叆乃人,信奉的是地神娘娘,先辈们传说,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是地神脚下开出的花,花瓣顺着轮回河飘到人间,投生在母亲腹中,人死后,灵魂就会重归地神的座下,获得永远的安宁。这个蠢东西,从地神娘娘那里偷走了她的灵魂,让她不得安息,竟然还敢以恩人自居?   要不是因为死得不体面,羞于见父王和母妃的面,她才不会听这个鬼东西的话,玩什么“女配扮演”的鬼游戏!   老实得太久了,看来它已经忘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定嘉垂着头挽袖子,背后具现出一大片浓重的阴影,杀气腾腾。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要还手了,”FU噔噔噔的后退,“公司的数据流被冲毁也不是我干的,你别冲我发脾气啊。”   眼见谈不下去了,它果断启动了程序,对面露愤怒的5842摆摆手:“赶紧去下一个世界冷静冷静吧,数据流已经修复好了,公司新买了服务器,再也不会随意抽了!”   送走了不配合的5842,它大大松了一口气,做出擦汗的动作。   这年头,像5842这样的手下不好找啦!蠢货太多,自恋狂也太多,简简单单的任务叫她们搞得乱七八糟。拜托,你是女配诶,走过你的戏份就好了,跟女主抢什么戏啊?   抢戏就算了,还那么多要求,什么随身空间、万人迷光环、体带奇香、各种名器……它只是隶属于晋江穿越公司名下的一个小小系统,上哪里弄这些只存在于yy中的东西?能开放囧囧商城卖个瓜子辣条爆米花就够义气了!   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新女性呢,不知道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吗?真能提供那些邪门玩意儿的系统,那是正经系统吗?   他们这种只要求员工尽量不ooc的过完女配的一生的公司,已经是开明得不能再开明了吧?再提出额外的要求,不觉得可耻吗?   想想老大FA手下或可爱或温柔可清纯可高冷的各色软妹,再想想要罢工的5842,前两天收编的蠢货,它,它要泪奔了! 第2章 锦绣嫡妃01   一阵春风吹过,一场春雨下过,立刻就冒出漫山遍野的嫩荠菜,每一根叶子都伸展着,向天空打着招呼,生机勃勃。大片大片的荠菜间,偶尔还有零星的小花,小米粒似的一点,像天上的星星。   定嘉百无聊赖的坐在嫡母的屋子里,手里捏着裙角垂坠的珍珠,想起被人带出去撒欢的爱驹,思绪一时就有些飘得远了。   屋子就这么大,什么看不清楚,只是大家都知道她一向是个最呆的,从不懂得奉承人,连窃笑两声都懒得。   这一次她投生的荣家有六个女儿,只有三小姐是嫡出,而她排行第四,人称荣四小姐。荣家是京兆名门,历出高官,她父亲虽不是宗子,也是嫡支嫡脉,如今不过而立之年,已官至幽城太守。   荣家自有法度,庶不越嫡,嫡出女儿皆是玉字辈,庶出女儿皆是水字辈。她现在的名字就是荣淇,而正爱娇地伏在嫡母膝上的少女则是她的嫡姐,荣玉乔。   她生得鲜妍妩媚,鬓青肤白,眉尾有一粒小小的胭脂痣,脸上是被宠爱的孩子才有的灿烂明朗。   名门贵女、美貌绝世、父母慈爱、兄长亲昵,这就是荣玉乔的生活,不知让多少人嫉恨成狂。而这样的日子,她会过一生。   因为她是这篇甜宠文的女主。她以后还会让更多人眼红,会成为王妃、以至皇后,高高立在云端里。   而荣淇,本来是她的极品庶妹,文中女主最大的踏脚石,一点一点的剥下自己的光鲜,露出丑陋的内里,以衬托女主渐渐展露的万千风华。   放在以前,这样的幸福小公主绝对会刺痛荣淇的眼。不用系统多说,她也会履行恶毒女配的职责,给有情人之间添上无数险风恶波。但现在她没有这个心情了,自转世以来,她就一直是这副精神恹恹的样子,完全对生活失去了热情。   姐姐,姐姐,一想到天人永隔再不可见的姐姐,她的心中就涌上一阵绝望。   山河空寂,再无斯人,她现在完全理解了历史上那些英明的帝皇为什么要求仙问道,如果求仙问道可以达到目的,那又何妨一试?   最怕的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五日后就启程回京,你们有什么要带的东西,要带的得力人,趁早报上来,别临到上车了,又忘东忘西的。可没有空专门等你。”种夫人威严地扫视了一圈丈夫的庶孽们,语气傲慢又冷淡。   荣淇的思绪被拉回来,随其他四位小姐一起起身行礼,低头应是。   这个时代虽然也有三从四德,夫为妻纲,女子当贤惠之类的道德要求,大部分时间却并不被人当回事。那就像是一个空泛的口号,只是要用的时候在嘴巴上喊喊。   种夫人是将门出身,更不讲究这个,从来都是大喇喇的直接把态度摆出来。荣太守生性风流,当年她也曾手持刀枪,追砍丈夫私纳的外室,得过妒妇的称呼。可惜她的丈夫太过风流,又是个冷心寡情的,并不吃这一套。她闹也闹过了,并不见什么效用,渐渐的也没了力气。   贵家女子,自有发泄愤怒的方式。荣家的庶女都归她教养,她倒也不施加虐待,只是不着痕迹的鼓励她们竞争,谁讨得她的欢心,谁就有好处,反之就不闻不问。   这一招何其毒辣,荣太守六女,除了荣玉乔天真娇憨,荣淇散漫桀骜,剩下四女的心性都已经坏了,你踩我,我踩你,终日斗争不休,而种夫人就在一旁袖手看笑话。   “行了,都去吧。”种夫人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让小姐们退下。   “儿等告退。”大小姐荣湄娇声历历,等走出内室,还忍不住回头去看,见方才还冷漠高傲的嫡母低头与嫡妹贴着脸说话,满身是柔和的气息,不禁嫉恨地咬紧了牙。   五小姐荣洁经过她身边,心里很看不起她这个样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低语:“看什么,眼红了?那你再投一次胎,投到太太肚子里去啊。”   荣淇一语不发的迈步走了,谅她们斗得再狠,也不敢在种夫人门前打架。   她住在一间小小的阁楼上,要经过长长的昏暗的木梯,才能走到房间里。木梯咯吱咯吱的,像一支破败的曲子。   这是种夫人对她的特别“照顾”,回报她的不驯服。   房间里的陈设还算精致,有琴有花,外间摆着梳妆台,几案凳榻俱全,中间横了一架八扇美人屏风,左边案上的香炉里没有燃香,右边的案上花瓠里摆着茉莉花。   使婢养娘们上来迎她,一人笑道:“恭喜四小姐,这一回京,前程就有着落了。”   女孩子能有什么前程?还不是嫁人。荣淇漫应着,脱了鞋只着足衣,走到棋秤前看昨晚未下完的残局。   她一向如此,看上去木木的,有时一整天也不说一个字,既不如大小姐能说会道,也不如三小姐娇憨可爱,下人们私下议论纷纷,都说她是个没前程的,有福也享不了。   偏太守大人偏爱她,说她外讷内秀。   不过她也是个好伺候的,从不挑吃捡穿,嫌东嫌西,也不为难下人。   只是啊,人心苦不足,一日两日的宽和不争,还能叫人念声好,时日久了,旁人倒习以为常,不以为这是好处了。   日影缓缓地移动,斜斜映在窗纸上,也映在她的脸上,那脸颊上,绒毛细细的,满是少女才有的青涩。她一动不动,半边脸浸在日光里,金色的,不像真人,倒像是,像是一尊菩萨,一尊佛。   养娘被自己的联想唬了一跳,按着胸口定定心,声音不自觉地带了几分讨好:“回四小姐,夫人派人请小姐过去用饭呢。”   “知道了。”荣淇头也不抬,在棋盘上按落一粒白子,口中应着。   想也知道,种夫人怎么会愿意在吃饭的时候看到她们,这必是做父亲的荣太守的主意,想在分离前最后相聚一次。   这几年大周收成不好,北边草原上也遭了灾,西戎人过不下去,已经叩关了好几次,掠去不少财物人口。   听说那边去岁雪灾尤其重,一开春,漠南王庭就发金狼令,命各部落各出人马若干,组成了一只浩浩荡荡的大军来犯。   这只军队号称扣弦之士五十万,大周这边不敢怠慢,也忙调兵遣将,因为皇帝身体不好,所以是太子亲征,这会儿金黄銮驾已经出了京兆。   幽州地处前线,荣太守身为一州最高军政长官,绝无可能未战先逃。但兵凶战危,谁也不敢保证一定安全,女人家柔弱,把妻女送回京中,也是无可厚非。   在公事上,荣太守是个沉稳能干的官员,但在私生活上,又是另一副面孔,风流花心,见新忘旧,可要说他无情吧,有时候他又很多情。   比如现在,他自己心里也知道,妻子种氏内心非常憎恨自己的这些庶女。这场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等她们回了京里,自己老娘是个不管闲事的,那她们的婚事就完全落入了嫡母的掌心。以妻子的性情,到时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付她们。   恐怕自己六个女儿,能落得个好下场的只有她亲生的老三吧。   尽管她们都是蠢蛋,一想到这里,还是让做父亲的心里很不好受。因此他今晚破例对几个女儿敬的酒来者不拒。   倒让几位小姐好一阵受宠若惊,席上一时香风鬓影,娇笑连连。   在场的所有人里,能体会到他心情的只怕只有种氏夫人和荣淇。种夫人带着一种夹杂着微微恨意的快意笑容看着丈夫,转头给女儿夹菜盛汤,问寒问暖。荣淇提着一只玉质酒壶自斟自饮,喝得比荣太守还多。   府里养了不少歌姬舞女,都是权贵们的玩具,用途和骰子双陆差不多。荣太守雅好音乐,在前院吃饭时总要叫人演习歌舞佐餐,无奈今晚席上有六个未出阁的女儿,不好看歌舞,只得罢了素日里的那一套,正正经经的用了一餐饭。   一时用过饭,荣太守还要去书房办公,便先起身走了,行到门口,又回身道:“老四你来,为父有话问你。”   荣淇的酒已是有些多了,呆了一呆,慢吞吞应了一声“哦”,起身随他去了。   月上柳梢,园中寂寂,偶尔传来一两声人声,更显幽谧。荣太守一把灯笼放下,父女两人齐齐打了个酒嗝。   他一下子笑了,三十多岁的男人,一笑起来颊侧还有个深深的酒窝,又甜又软,那眉目愈发清俊得不可思议。   “来,淇儿,你坐下。”他拍了拍身侧,招呼女儿。   荣淇依言过去,只坐了一半,欠着身子,平静地道:“父亲大人有何指教?”   “淇儿,你有没有想过,从军?”荣太守罕见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坦然地选择了开门见山的说法,“东宫出征,这是百年难遇的事儿,一旦入了东宫的眼,攀龙鳞,附凤翼,不过指掌事。”   这下荣淇是真的吃了一惊。大周确实有女军,但那都是贫寒之家的女子,从军不过是逼不得已。开国时还有几个女将,随着国朝渐安,好人家的女儿娇生惯养,力气也不如男儿,哪里还有人投军。   她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了一锅浆糊,一想事就想得脑袋疼,便道:“容我回去想想。”   荣太守含笑道:“不急,这么大的事,还是要想清楚才好。走前告诉我就行。” 第3章 锦绣嫡妃02   得知父亲要把四妹留下,三小姐荣玉乔比母亲还急,跑去荣太守的书房据理力争道:“父亲大人,难道四妹就不是您的女儿吗?何以要置她于险地?”   闻言,荣太守仔细研究了一下这个嫡出女儿的神情,惊讶地发现她竟是认真的,不禁哑然失笑。   那么精明敏锐的妻子,膝下唯一的女儿竟养成了这副天真纯善的绵羊模样,实在让他想不通。   她难道不知道,如果她妹妹有幸立下一二功绩,这一生都会截然不同吗?   也对,对她这样的女孩子来说,妇人的一生悲喜操于人手才是常态。不说女人,就是男人,谁又能意识到自己的一生是为奴隶的一生这个事实呢!   他伸手按了按额角,苦笑道:“那你让为父怎么办呢?我半生只有你哥哥这一个儿子,偏又生的文弱,家里除了你妹妹,还有谁能替我分忧呢?”   这个可怜的十四岁的女孩子一下子被从这个她从没想到的角度给辩倒了,她的心里立刻填满了自责,为自己竟然不能体谅父亲而满心愧疚,但她还是强撑着回了一句:“不是还有先生们吗?四妹从没有做过事,怎么能帮到父亲?”   “可他们都不姓荣。”荣太守只用淡淡的七个字就驳倒了她。   荣玉乔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尽管还是想劝说父亲让妹妹跟着一起撤离,终究还是说不出来,只得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她一离开,荣太守就推开屏风,对着正对窗户擦枪的荣淇道:“你看,你姐姐还是很关心你的,只是你从不肯跟她亲近罢了。”   出乎意料的,荣淇并没有反驳,她认真地擦着枪尖,让那明亮的锋刃没有一丝污点,随口回道:“是啊,她是这家里仅有的一个好人了。”   说完满意地收起兵器,转身擦过父亲的衣角,目中无人的直接走了。   在她身后,荣太守才要皱眉呵斥,最终还是没有出口,眉宇间露出了一丝颓然。   神童、天才、干臣,从小到大,他的头上总是笼罩着炫人眼目的光环,引得世人称羡。可回头看看他的子嗣,一双嫡出的儿女,儿子是软蛋,女儿是蠢蛋,四个庶女比嫡女还蠢十倍,竟然没有一个遗传到他一分半分好处的。   妻子总是怪他偏爱庶出的四女儿,可不怪他要为她盘算,他这么多儿女,也只有这一个有那么几分像他。   他只颓然了几秒钟,很快又振作起来,全身心投入到堆积如山的公文中。   ?   一个月后,军营。   荣太守穿着一身隆重的官服进入大帐,目不斜视,向正中位置的青年拜道:“幽城太守、臣荣温拜见太子千岁。”   在他身后,一身甲胄的荣淇也抱拳行礼,身上的甲叶撞得哗哗作响。   座上的东宫不过弱冠年纪,生得面如冠玉,举止雍容闲雅,抬手道:“荣卿请起,望卿家恪尽己职,助本宫扫平腥膻,还北疆万姓一个朗朗乾坤。”   他的声音明明不高,语速也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而坚定的力量,仿佛心若坚石,万事不移。   “臣敢不尽心竭力,以报君恩!”荣温全身一个激灵,大声道。   太子还没说话,这时旁边一位老将军按捺不住了,故意眯起眼瞅了瞅荣淇,开口道:“俺老魏说话直,荣大人你别在意。俺怎么瞅着,你后头那是个女娃儿呢?莫非当年种夫人不是给你生了个带把儿的,却是生了个不值钱的丫头片子?”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飞起几声窃笑。太子不动声色,颔首道:“本宫也看这位应是位闺中英秀。”   其实荣家父女也没遮掩,荣淇这一身甲胄轻便得很,下面还露出紫缎的衣摆,头盔罩住面部,也能看见白皙的下巴。   来之前,荣温就已经预料到了有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他也不和那姓魏的撕扯,只向太子一拱手,语声清朗又诚恳:“殿下容禀,这是臣的四女淇,虽是女子,也有死国事之心,不肯随母姐回京。臣感她诚心,又因她素日好习枪棒,有些武力,等闲五六个男子近不得身,所以才带她来军前效力。殿下只管把她当儿郎用,就是战死沙场,也是为抗击西戎而死,臣父女绝无怨言。”   太子看了看一声不吭的荣淇,和气地道:“荣小姐不妨摘下头盔,让本宫与诸位将军看看你的模样。”   这就是有接纳之意了。   “谨遵殿下之命。”荣淇简短地应了一句,干脆地摘了头盔。   一瞬间满座声息不闻。   秀发流瀑,朱颜堆雪,她未施脂粉,整张脸却白得发亮,昏暗的帐篷更加放大了这种美,使人产生看到天仙的错觉。   她的容光照亮了帐篷的每一个角落。   她站在哪里,哪里就是光明。   太子首先回过神来,拊掌笑道:“好!连荣小姐这样的芊芊弱质都能拿起刀枪与敌作战,何愁我大周不胜!何愁西虏小丑不灭!”   当晚,中军帐设宴款待众文武大臣,宾主尽欢而散。   就在荣淇投入到军营生活中的时候,她美丽的嫡姐荣玉乔也随母抵达了京城,并住进了已经没有太多记忆的本家大宅。   荣家有一个建阳侯的爵位,爵主是荣温的同母大哥荣栾,荣家辈分最高的老夫人就跟着大儿子住在建阳侯府。   这位老夫人是个奇人,一把年纪了,仍然爱打扮,爱倒腾花粉香膏的。媳妇孙女们都受不了,只有荣玉乔总是能笑眯眯地对老夫人的一切奇思妙想捧场。   这让老夫人大起知音之感,没几天就不认别人了,整天只念叨着“乔乔”、“乔乔”,把她当成心肝宝贝一般。   老建阳侯为人风流,在世时后院储了一院子的莺莺燕燕,每日上演宫心计,好戏连台唱,让外人看饱了笑话。大概是这些女人斗得太厉害,虽然老建阳侯风流一世,从不为任何一个女人停下寻芳的脚步,除了正房夫人生的两个儿子外,竟只有一个庶子健康存活到了成年。   已经有了两个优秀的嫡子,对孽枝上结出的这唯一一枚果子,老建阳侯并不在意。这庶子窝窝囊囊的长大了,没什么本事,只依附着嫡支过活,干些管家仆役的活计。   这庶子虽然本分又平庸,倒生了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儿荣瓷。这女孩儿越长越好看,胜过建阳侯的女儿们许多,出去做客,也没见过有比自己强的,本以为自己就是天下少有的了,不想又来了一个荣玉乔,年纪与她差不多大,父母却比她强了不知多少,行事也大方惹人夸赞,更可恨的是容貌之美丽也与她不相上下。   她本是有“帝都第一美人”之称,平生自负美貌,自然难以容忍荣玉乔的存在。这日一抓住机会,立刻就想陷害她出丑。   原来京中有个德郡王府,他家的小郡主最是交游广阔,因偶得了几盆名贵稀奇的茶花,便下帖子请人来赏花。荣玉乔身为荣家嫡女,父为太守,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赴宴的那天,她打扮得十分精心,本就是万里挑一的容貌,经过华服靓饰的点缀,更是美得天怒人怨,一路上惹来了不少或隐晦或明显的嫉妒视线。   她浑然未觉,还开心地笑,只有荣瓷看着她,暗地里咬碎了牙齿。   既是赏花,就少不了作诗,少年少女们隔湖相望,各作各的。荣玉乔不想胡乱出风头,推说不会作诗,并不参与。   本以为没有她什么事儿了,没想到荣瓷悄悄的把写有她名字的字条放入了盒中。   当小郡主从盒中取出一个纸团,展开念出“荣玉乔”三字时,她都傻了,但身边忽然多出无数陌生的闺秀,伸手推着她出去,还七嘴八舌的笑说“恭候妹妹大作了”、“妹妹貌美又才高,正是一段佳话呢”、“妹妹快作出一首好诗来,佳人丽句”……   她迷迷糊糊的被推到桌案前,等回过神来时,手里已经被塞了一根毛笔,四周全是用信赖亲热的眼神看过来的人,已成了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荣瓷躲在人群后,以袖掩口暗笑,就等着她出丑取乐,谁知却看见她稍显无奈地摇了摇头笑了,随后提笔写下一个个端正秀丽的小楷。   顷刻诗成,小郡主拿起来扫了一眼,诧异地念道:“犀甲凌寒碧叶重,玉杯擎处露华浓。何当借寿长春酒,只恐茶仙未肯容①。”   众人哄然,互相看看,一时脸上都显出意外至极的神色。   她们都识文断字,纵然不是才女,也有起码的鉴赏能力,自然听得出,这诗虽算不上能流传千古的名作,放在这么一场寻常的宴会上,也应算是魁首了。   “好!”人群外忽然传来男子低沉磁性的声音,伴着几声击掌声。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假山后转出两名男子,一人玄袍玉带,高大俊朗,五官莫名的深沉冷峻,一人跟随其后,圆脸白肤。   她们认出这玄袍男子正是当今的第五子敬王,忙莺声燕语的行礼“敬王殿下万福”。   只有荣玉乔还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被这男子直直望过来的、深沉莫测的目光锁得动弹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①来自明代沈周《白山茶》。 第4章 锦绣嫡妃03   几个月后。   太子卫昭坐在都督府里,正低头看着一副舆图,愁眉不展。   因为北地的天气太过炎热,战时条件又简陋,只坐了这么一会儿,汗就流了一脖子,叫小太监扇风取凉,却让人愈加烦躁。   他的盔甲放在手边的架子上,高高的挑起,还是锃亮如新。   开战以来,己方基本是被动挨打,虽然战士力战保得城池不失,但士气已是有些低落,急需一场胜仗激励士气。   胜仗,胜仗,他当然知道要打胜仗,可要打一场胜仗又谈何容易!   即便是贵为东宫,生为这世间最有权势的人之一,面对这个天大的难题,他一时也被难住了,只有束手无策的份儿。   国朝承平已久,武备废驰,边关府库里的刀枪都朽掉了,曾经勇猛精锐纵横天下的将士也变成了大腹便便的模样,想找出一支敢于出城与敌接战的军队都不能。   要不是他以太子之尊不避矢石,亲自上城门擂鼓督战,恐怕这燕城早就被攻破了十几回了。   思及国事艰难,他的眉头不由蹙得更紧了,压出几道深深的沟壑似的竖纹。   突然,外头隐隐传来喧哗之声,似是有几百几千人同时呼喊,声音远闻高墙之内。   近了,那声音越来越近了,也越来越大了,沸腾的人声几乎要把天宇震塌!   他不禁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这样的喧嚷,难道是发生了营啸吗?   刚想叫人出去看看,就见自己从宫里带出来的一个内监一溜小跑进来,满面喜色地喊道:“千岁,大捷!大捷!”   卫昭霍然起身,着急间膝盖磕到了案上,发出“彭”的一声,他顾不上腿疼,几乎不敢相信地追问:“什么?!”   东宫扈从长随后迈步起来,脸上也是掩不住的喜悦,大笑道:“千岁大喜,程帅麾下荣校尉巡城时与西虏交手,破敌三千,俘虏二百,大捷!”   “好!”卫昭高兴地团团转了两圈,又捂住腿坐下来,脸现痛苦之色。   对一下子紧张起来的两人摆摆手:“本宫无事。”又忍不住仰头大笑了几声,才急忙问道,“是哪位荣校尉立此大功?本宫这就要见见这位将军,上表为他请功!对了,出战的士卒也要大大的嘉奖。”   扈从长的笑声卡了一下,才答道:“是幽城太守荣温之女,荣淇校尉。”   “是她!”卫昭立刻恍然大悟,毕竟参战的只有这一位女军官,又是那样一位难得的佳人,荣淇的大名可谓三军尽知。   只是之前的出名是隐隐带了对女人的嘲笑轻视的,如今女校尉一战成名,只怕此后名声要大大不同啦!   他没有多想,只要能打胜仗,男女有什么关系?只要确实有才华,不论出身,不论男女,量才而用。   “荣校尉何在?”他重新站起来,恢复了昂扬自信的神采。   “刚刚入城,正被父老们围在街上。”扈从长略带好笑地说。   卫昭郑重地整了整衣襟,正了正发冠,这才迈步走出案后,笑道:“走,咱们也去迎一迎我朝的花木兰。”   来到街上,只见到处都是熙熙攘攘,满街人声鼎沸,满城的男女老幼都出来了,个个喜笑颜开,比过节还热闹。   侍卫们一时竟然无处着手,只能为难地过来请示:“殿下,是否驱散百姓?”   “不必了,”卫昭断然拒绝,“难得大喜的日子,本宫与民同乐。”   说完,率先迈步挤进人群里去。   侍卫们忙跟上去护卫。   费力转过两个街口,远远的果然见士兵们赶着一群垂头丧气身穿敌军服饰的俘虏过来,他们骑着高头大马,用手里的鞭子驱赶俘虏,就像驱赶一群畜生。   打头的女将军骑着一匹格外神骏矫捷的黑马,一手按剑,一手托着亮翅银盔,气度沉凝,顾盼自雄。   她的长发束成利落的马尾,百花红袍随风鼓荡,在阳光的衬托下,仿佛神人下凡。   一时卫昭都看得有点呆住了,半晌,他的脸上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像个普通的少年一样高声喊道:“荣将军!”   人群静了一瞬,大家一起高呼起来:“荣将军!荣将军!荣将军!”   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大家用向英雄致敬的方式,尽情发泄着自爆发战争以来紧绷了许久的情绪。   马上的荣淇略微怔了一下,转头看过来,随后,她的脸上慢慢的浮起一个比春风还温柔的微笑。   她随意向人群挥了挥手,回身嘱咐了副将几句,滚鞍下马,快步过来,拜道:“见过太子千岁,”又拱手一圈,“各位大人。”   “好,本宫说过,你是女中英雄,今日一看,果然胜过无数男儿。且为本宫引见诸位功臣如何?”卫昭笑着,伸手虚扶她一把,眼里全是赞赏。   荣淇抬头看他,也觉得心里微暖,遂微微笑道:“劳动殿下,职部何以克当。”果然唤过属下们,让卫昭接见。   听着她在耳边不急不缓的指点着手下的将士们,一一道出其人的姓名、籍贯、功绩,卫昭在心里点头,果然大家儿女,不是嫉贤妒能之辈。   有这份眼界心胸,即便是女子,也可堪栽培了。   -   消息传到京中,又是另一番光景。   朝廷自然上下欢腾,种种抚恤奖赏从优从厚,自从开战以来,上到皇帝下到百官,无不承受了巨大的压力,都在盼望着这个好消息,如今总算来了。   皇帝喜得当日便亲率百官前去太庙报喜,顺便隆重地祭祀了一番,祈求列位先帝的在天之灵保佑大周战事顺利。   立下这番大功的是荣家的女儿,荣家上下自然也是欢喜不尽,即便在战时,仍然开了三日宴席庆祝。   唯一不快的就是种夫人了。她心里憋闷无处去说,整日阴着脸,在家里折腾几个碍眼的庶女出气。   荣玉乔从高兴的情绪里醒过神来,见几个姐姐妹妹实在可怜,便拉她母亲道:“娘整日闷在家里,脾气越来越大了,不如去宫里寻姨母说话如何?”   她嫡亲的二姨母,也就是种夫人的二妹妹,嫁进了宫里做妃嫔,如今虽然容色衰减,却位居从二品妃,还生有一子,就是皇四子敬王卫昀。   当日在德王府,她初遇卫昀,他知道她的身份,她却不知道他的,还是之后去宫里做客,两人在姨母处重逢时,她才知道原来这位还是亲戚。   不知为什么,她总是有些怕这位深沉少言的皇子表哥,他身上有些和家里四妹相似的东西,让她觉得……危险。   而且他很喜欢看她,虽然不动声色,但次数多了,总会被她察觉的。   他看她的眼神太幽深,就像一口深潭,要把人吸进去,让她不小心看一眼,就心儿狂跳,呼吸不上来。   因此她是不爱往宫里去的,若不是想解救可怜的姐妹,她才不会提议去宫里呢!   听见女儿主动说去宫里,种夫人果然很高兴,也懒得计较她的小心思了。挥手让讨厌的东西离开,与当家的嫂嫂打了声招呼,立刻就带着女儿乘车入了宫。   母女两人步入种妃所居的流珠殿,只见廊下守着几个小内监,便知敬王也在。   玉乔不禁往母亲身后缩了缩。   进得殿内,果然见种妃懒懒倚在屏风前的榻上,敬王卫昀正坐在她面前陪着说话。   见是姨母和表妹进来,卫昀起身问好,被种夫人拦住道:“快坐下,快坐下。”又向妹妹笑说,“殿下还是这样懂礼。”   “嗐,他懂什么礼,不过在你面前装个样子哄你罢了。他干的那一桩桩事,可不要气死我。”种妃假意埋怨儿子。   卫昀低着头一言不发。   看到这一幕,玉乔不由又有些觉得他可怜,那颗不分场合发作的同情心又扑通扑通跳起来了。   接收到她担忧的目光,卫昀偏头看着她清澈美丽的眼睛,冲她勾唇一笑。   那笑容飞快地一闪而过,快得让荣玉乔怀疑自己的眼睛。   种家姐妹都笑了,交换了心照不宣的一个眼神,种妃开始撵人:“我和你姨妈有私房话要说,昀儿,你带乔儿去御花园里转转,一两个时辰后再回来。”   这话正中卫昀下怀,他答应了一声,起身就要往外走,走到门口,见荣玉乔没有跟上来,立住脚疑惑地看过来。   荣玉乔咬了咬唇,难堪地看了眼母亲,见母亲毫无触动,眼里只有催促,才磨磨蹭蹭的挪动脚步。   刚一走到门口,手腕就被人拉住,她受惊抬头,低声惊呼:“殿下!”   “自家亲戚,何必如此生分,乔儿称我一声哥哥即可。”卫昀若无其事地垂下手,却仍没有放开她的手。   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两人交握的手。   荣玉乔脸涨得通红,暗中使力挣扎,却半点儿作用也没有,手仍然被他握得死紧。   她做贼似的左右瞟了瞟,见所有人都神色淡定,似无所觉,慢慢的心里也渐觉安定,竟不挣扎了。   察觉到她的转变,卫昀也放松了手上的力气,在衣袖的遮掩下细细摸索着她的十指,与她十指相扣。   感觉到手掌间传来的柔滑细腻的触感,他神魂皆荡,偷偷扬起了嘴角。   两人一路无话,来到御花园里,卫昀打发人去四面守着。玉乔懵懂抬头,却在下一刻被他抱了个满怀。   她吓傻了,前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顿时一动不敢动,在他怀里僵成了一块石头。   卫昀拥着她,把脸埋在她的发丝间轻嗅一口,喉咙里发出沉沉低笑:“傻丫头,你母亲这会儿怕是正与我母亲商议婚事呢!”   她还傻傻地问:“谁的婚事?”   卫昀放开她一些,在她白里透红的脸颊上啄了一下,温柔地用鼻尖磨蹭着她的:“当然是我们的了。” 第5章 锦绣嫡妃04   秋日的草原堪称荒烟蔓草,一望无际。   辽远高旷的蓝色天幕,其下低伏着小腿高的野草,远远的有动物晃动的影子,也不知是野马还是野狼。   如果扒开草丛,有时还能看到暗红的血迹,那是不知哪方的士兵洒下的血。   新建的归化城城头上,荣淇扶着城墙站立,她身上没有着甲,头发缠得很紧,这仍然无损于她的美丽。   在一片萧条破败的背景中,她明丽的眉眼简直美丽得惊人。   站在一旁的副将方养性完全想象不出她从前做太守小姐时的样子。   战争不仅带来残酷与分离,也带来洗牌的机会和诱人的机遇,一如荣淇,由一介小小的太守庶女变成如今手握重权的卫将军,一如方养性,从河东一个中产之家的儿子变成前程远大的将官。   与西戎的战争已经进行了两年之久,从一开始的被动守城,到如今有力的反击,这一切都脱不开他的主将荣淇的天才。   她天生就是为战场而生的,她天生就是一位将军。   开战不久,随太子千岁来到前线的几位老将就因连连判断失误而失去了兵马,继而又失去了发言权。要不是陛下不许,他们早就回京里去了,哪里还会留在这里现眼。   就在那个危急而艰难的时候,荣淇就像划破夜空的流星猛然出现,她的每一次出战,总能带来胜利,总能带给民众勇气。   西戎人畏她如虎,称她为“雪狼”,一度甚至不敢与她交战。   这样一个骄阳般灼人的天才人物,如果没有人保护,绝对会被那些嫉贤妒能的权贵子弟吃得渣都不剩,哪怕她是一位太守之女。幸而又幸的是,太子保护了她。   这位年轻而俊美、总是含着忧郁神情的储君,看上去孤高而不近人情,其实很得将士们的爱戴。   没有人是傻瓜,如果不是太子顶住了巨大的压力,怎么可能让荣淇这样一个小女儿担任军队统帅?   如果没有荣淇的慧眼识人,太子的鼎力支持,哪里会有人给他们这些寒门子弟出头的机会和应得的待遇?   他们拥戴荣淇,是因为荣淇能打,而且谋略出众,他们爱戴太子,是因为太子的存在保证了军中的公平。   如果是那些仗着祖宗余荫的权贵,他们会通过自己做文官的父兄亲戚把每一份功劳记在自己的名下,只给他们留一口残羹剩水和做狗的机会。   这样的事发生了太多次啦,以至于每一个“下等人”都清楚的知道。   “小方。”耳边传来低柔的女声,他暗里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抬头挺胸高声回道:“有!”   “不用这么严肃,”荣淇依然手扶在墙头上,半侧过脸来问他,“你想家吗?”   不在战场上时,这位女将军是很好相处的,不迁怒,不多话,为人冷静克制,却又深具领袖风范。   方养性默默的想,其实她和太子千岁有些像,一样的举止端庄,一样的微带忧郁,也难怪军中暗地里流传着一些暧昧的流言,还屡禁不止。   他没立刻回答,而是用了一个反问:“大人想家吗?”他不习惯剖析自己的情感。   想来这位娇生惯养的小姐是想家了吧?   哪知荣淇只是自嘲地笑了笑,薄唇掀起一点儿弧度,轻得像蝴蝶展翼,转瞬就飘散在风里:“想,怎么不想。”   下一句轻柔得像一声叹息:“想又有什么用呢?家……谁知道在哪里。”   “其实有时属下也会想念父母,不打仗的时候,躺在西戎人的帐篷里的时候,晚上睡不着数星星的时候,闷极无聊了,也会想家中在做什么。”他平淡地说道。   荣淇抬手压了下风帽,她的披风是大红色的,风帽也是,在风中烈烈飞舞,衬着她的柳眉凤目,只让方养性想到少年时反复念过的四个字,瑰姿艳逸。   她这个动作真是好看得要人命。   “哦?不想妻儿么?”荣淇微微一笑,也不避大风,黑眼珠斜过来一点,好像一丸黑水银在白水银里流动。   方养性不敢多看,低头说:“属下十七从军,家里只有老父母和长兄,长幼有别,还不曾娶过妻。”   她“唔”了一声,不说话了,又看着远方出神,神情恍惚。   方养性的谈性却被她勾了起来,笑道:“属下家中日前捎来信,说嫂嫂新近终于产下一子。不知大人家里怎么样了?”   “不过是那样,”荣淇笑了笑,“我家中与你们家不同,只是姊妹就有六个,大致年纪相仿的多,万幸赶着年纪都出了阁,没有留成老姑娘。”   “我听人说过,您的亲姐姐做了王妃娘娘,是不是?”他兴致勃勃地问道。   “那是三姐。她是家里的掌上明珠,自幼就不同些。”荣淇拿话敷衍他。   这时不知从城下哪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琵琶声,有军卒应和着唱道:“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缭绕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歌声夹杂在风里传来,带着一分苍凉低沉,两人都不禁为曲中的悲凉之意泪下。   “大人,都备好了。”一个形貌清秀的年轻士兵在下面叫道。   荣淇的大红披风在空中扬起又落下,她留下一句:“来了。”话音还未落地,人已飘然远去,真像飞走了一样。   这座新城由荣淇一手筹划建造,建得简陋,不过是一座木头和石头拼起来的城市,只是作为进攻西戎的前站而存在。   城里没有多少居民,只有士兵在此驻扎休整,跟着士兵而来的商人就聚集过来了。   因为城池规划得不太合理,这里实在不是一座宜居的城市。每次看到这座纯军事用城市,荣淇就不禁脸红。   但这座城池的存在是有效的,这样的城市一共建了五座,城里没有什么居民,大部分是士兵。但城市就是城市,再简陋的城市也具有城市的职能。   就是靠着简陋的木石结构的城市,大周把西戎死死封锁在了草原上,步步合围。   而太子急招荣淇回去,就是讨论出兵与西戎进行最后决战的事。   是的,双方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而且看上去,大周的赢面很大。   *   太子的銮驾依然驻跸在燕城的大都督府里,四周有羽林卫层层护卫。   “恢”的一声,骏马人立而起,马上那美丽的骑手却神色自若,只一拉马缰,便利落地下了马。   值卫的侍卫不禁纷纷拍手叫好。   荣淇笑着拱了拱手,把马鞭扔给上来牵马的马童,问道:“千岁在府里么?”   “在,一早就吩咐我等,说您来了就请您直接进去呢!”左边的侍卫嘴快,忙道。   不是没有人不服气荣淇,但在太子的扈从中,还没有敢下她的脸面。这里人人都知道卫将军是太子倚重的心腹大将,没有人敢那么不识趣儿。   当然,背地里的嘀咕可就管不了了。   他们知道荣淇才华横溢,也敬佩她的百战百胜,但面对一个漂亮的女人时,人们往往就忘了她的杀伤力。   转过游廊,进了厅堂,太子卫昭正在伏案写着什么,神情专注,笔下飞快。   旁边侍立的美人给她使了个眼色,叫她不要打扰卫昭。她根本不理会她的示意,直接道:“千岁,臣卫将军荣淇问安。”   “本宫安。”卫昭倒回椅上,揉了揉太阳穴,看着她笑起来,“又瘦了。近日是不是很忙?叫荣卿知道了要心疼的。”   “我这点不算什么。”荣淇缓缓走过去,恭谨地坐在他下首。   “归化如何?能见到西戎人吗?当初你要建城的时候,他们还嘲笑你的这个法子笨,现在都学起来了。”卫昭和颜悦色地道。   “一切都好,西戎人不敢靠近我朝的城市,守了月余,一个外人也没看见。”荣淇微微欠身答道。   “好,咱们君臣齐心协力,绝不放过一个西虏。”卫昭对此很是满意。   他别的地方都好,唯独有些好面子,平日就爱讲个排场,看起来秀逸闲雅的一个人,实则时常惦记些俗事。   他高兴完了,又想起来什么,指着侍立一旁的美人道:“这是当初皇父赐给本宫的姬妾,已经有孕在身。”   这高兴炫耀的语调里,不知怎么就夹了一点羞惭惭的味道。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竟不知道。荣淇想着。她没有再想下去,而是抬头看了眼那美人,见她不自觉地把手罩在肚子上,宽松的衣裳下,那肚腹果然微微隆起,笑道:“恭喜千岁后继有人。”   卫昭高兴得哈哈大笑。   他已经过了二十岁,国之储贰,正是需要孩子的时候。不管是谁生的,只要确定是他的血脉,就能起到作用。   当初他才新婚,就抛下娇嫩的太子妃奔赴了前线。皇帝心疼儿子,在初次告捷后赐了两个美人过来,其后又陆续送过几次美人,都养在都督府的后院里。   因为军务繁忙,军情如火,几年来,这还是他第一个怀孕的姬妾。   卫昭虽然是嫡出,受皇帝重视和宠爱的程度远远超过他的兄弟们,但他并不是没有竞争者。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子们就像围着狮子打转的鬣狗,不肯放松分毫,也连带着被围者也放松不得。   尽管卫昭并没有什么要特别抬举这位美人的举动,看在她孕育了太子的第一个孩子的份上,荣淇还是冲她友善地笑了笑。   卫昭起身道:“走,咱们去书房里看看,到底怎么才能围堵到这些恶狼……”   *   随着前方战事的变动,京里可谓是暗流涌动,让有心人嗅出了很不好的味道。   可什么样的暗流、什么样的暗风也进不了敬王府的大门。   自从去年如愿娶了心仪的表妹玉乔为王妃,敬王卫昀就一直觉得,相比于冰冷空阔的皇城,敬王府才是他真正的家。   这里有温柔美丽的妻子,还有她布置的一切,亲手下厨煲的汤,供在盘中的时鲜瓜果,甚或摆在墙角的一束馨香的花,这一切都让他深深的迷醉。   当然,其中最好的是,当他带着一肚子乱七八糟的情绪回到家中时,妻子会用她曼妙的身体来抚慰他。   他迷恋她的身体,特别是被她独有的宁馨的香气所包裹时,那滋味,让他甚至宁可沉沦炼狱。   可今天他却有些头疼,因为他惹上了一桩麻烦,虽然他是无辜的。   卫昀坐在上首,手里宽着茶,一身玉色袍服衬得他丰神如玉,眉眼俊朗。   荣玉乔叫人搬了张椅子放在堂下,自己坐了,她的脸色紧绷,手心沁出一层黏腻腻的冷汗,抚着肚子的手指都有些哆嗦,她已经怀孕七个月了。   她维持着极度冰冷的神色,低头对歪在地上的少女说话,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为什么?”   明明做了不要脸的事的人不是她,她的表现却远比做了错事的人还要异常。   跪坐在地上的是荣家六小姐,她最小的庶妹妹荣澄。她继承了生母的娇艳,生得千娇百媚,瓜子脸,大眼睛,雪白的皮肤,长睫毛一眨起来,别提有多可怜可爱了。   她一直以为她还是个孩子,因为她嘴甜又乖巧,她向来十分怜爱她,可孩子不会勾引她的丈夫……荣玉乔的嘴巴里又酸又苦,眼底也发酸,只是强忍着。   要不是被她抓了个现行,还不知她的狐狸尾巴什么时候才会露出来。   她冷冷瞪着庶妹,只觉得自己往日是瞎了眼,好心喂出一条白眼狼。   荣澄跪在地上,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虎视眈眈的盯着她。她穿了一身艳红薄金的纱衣,用宽宽的绸带系了腰,乌发绾成飞燕髻,插了满头的珠翠,脸上的妆容也很浓。这一身打扮是有讲究的。荣澄初初长成,身条不够丰满,但已有了少女的韵味,她穿了这么一身,细细的皓腕从明丽宽大的袖中伸出,腰肢也是一样,束得不盈一扎似的,青涩的诱惑,让人有想蹂躏的冲动。   她的脸上盖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那是她盛怒的姐姐给她的。这个巴掌印在脸上,更增添了她的狼狈。如果是别的男人在这里,怕是已经忍不住抱起她温柔怜惜了。   可惜她面对的是冷面敬王。   心里咒骂了几句荣玉乔来的不是时候,荣澄扬起脸,巧笑嫣然:“三姐不知道吗?是母亲让我来的。”   她的眼神在卫昀的脸上滑了一圈,就像毒蛇的舌头在他脸上舔了一圈,让人毛骨悚然:“母亲让我来陪伴姐姐,就是要把我给姐夫的意思啊。母亲说,姐姐身子不便,不能服侍夫君,让我妹代姐职,好生服侍王爷,务必不能让王爷被别的狐媚子勾了去。”   “胡说,你胡说!”荣玉乔咬紧了牙关,可混乱的思绪里还有一丝清明,她斩钉截铁地说:“这绝不可能是我母亲的意思!”   见她不上当,荣澄遗憾地啧了啧嘴,偏过头去,不作声了。   荣玉乔的心这才安定下来,明白她先前说的都是假话,厉声逼问道:“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连问了数遍,荣澄还想推脱,赖着不肯说实话,无奈荣玉乔逼迫甚急,只好一梗脖子,说了实话:“若有出路,哪个想勾搭有妇之夫来?还不是你那个好娘逼的?”   “什么?我母亲?你发癔症了么?我母亲怎么会逼你?”荣玉乔完全不能接受,用看疯子的眼神看她。   荣澄冷笑了两声,索性盘坐起来,乜着眼看她:“你摸着良心说,回京之后,你母亲待我们如何?朝打暮骂不算,还要我们早晚服侍!你是她的亲女儿,她疼你还来不及,可对我们呢?她给大姐二姐她们寻的是什么污滥亲事?如今轮到我了,我又没有老四的本事,我不为自己筹谋,谁还会为我着想?”   她的声音尖利而响亮,透着一股刻骨的怨恨和愤懑,毫无畏惧。   荣玉乔平日对母亲的所作所为也不认同,但荣澄的说法激怒了她,她猛的站起来,叫道:“你敢侮辱母亲?来人,掌这个不孝的东西的嘴!”   婆子应了一声,立时就要去动手。   卫昀留在这里,本是要给心善的妻子压场子的,一看她已经不会随便对她那个庶妹心软了,当即悄无声息的走了。   外书房里,他的心腹幕僚早已在等候,见他来了,便递上一本册子供他翻看,又压低了声音道:“……我们的人传来消息,这一个不想让那一个回来,马上就要出手了,王爷,咱们怎么办?”   听了这个消息,卫昀的心脏骤然缩紧,好像要跳出胸腔似的。   他的脸隐没在阴影里,半晌,才沉吟道:“……静观其变,且看看吧。” 第6章 锦绣嫡妃05   数月后,朔风凛冽的草原上。   绣着黑狼的大旗伏倒一地,在玄衣玄甲的大周将士的监视下,西戎贵族们弃了兵器甲胄,高举双手依次走过阵前,向高踞在受降台上的荣淇跪下。   他们已经失去了惯有的凶悍之气,恭顺地跪倒在尘埃里,嘴里喃喃念着西戎语,神色虔诚一如最温顺的羔羊。   荣淇一侧头,自有随军的译者大声用大周话将西戎人的话翻译出来:“……维天生勇士大将军,神辉照耀草原……我部愿献牛马子女,永为大将军臣民……”   与西戎作战数年,大周的将士自然是懂西戎语的,由译者高声将他们的话译成大周语,只是战胜者的排场罢了。   等底下的西戎贵族们怏怏地念完预备好的降稿,荣淇正色道:“嗟尔蛮夷,既受圣训,不违教化,万世如一!”   众人松了口气,忙以手加额,按大周礼节拜道:“谨受教!”   正在他们稍稍放松之时,荣淇突然抽出佩剑,雪亮的锋刃在空中一闪而过,只听沉闷的一声“碰”,剑身已深深楔入台中。   面对那裂开的深缝,众人噤若寒蝉,一个个的不禁发起抖来。   荣淇用余光扫过台下众人,将一切尽收眼底,抽刀入鞘,扬声道:“往后敢有不轨者,如同此台! ”   她一身军中制式的玄衣玄甲,颈上系的也是同色的披风,衣摆烈烈,如同传说中的女武神,神态凛然不可侵犯。   至此,受降仪式才算结束。荣淇步下高台,引了一众西戎贵族前去大帐饮宴。冬天的草原上没有多少珍奇食物,案上摆的不过是炮炙的牛羊肉和奶酒罢了。   开宴前,席上的所有人先用放置一旁的匕首割破食指,将鲜血滴入碗中,一同举起碗来,发誓同心同力追捕西戎王余部,才在一声呼喝之后将碗中之物一饮而尽。   半月前,周军三路齐出,荣淇领军一路寻到西戎王的主力,将西戎军打得大败,可惜合围圈子少了一路,西戎王虽已成丧家之犬,仍旧逃了出去。   草原这么大,以这个时代的交通条件,只要西戎王有意躲避,无论大周耗费多少力气,也只是徒劳无功而已。   如果不是这样,荣淇也不必优待这些西戎贵族,直接要求他们内附进贡就行了。   “尊敬的大人,不知您上次说的互市到底是不是真的,贵国真的愿意开放边境市场与我们交易吗?”酒过三巡,一位西戎贵族鼓起勇气向她提问道。   “忽忽提尔,不必有疑虑,这确实是东宫殿下的仁心,”荣淇温和地答道,她放下装满奶酒的酒杯,恭敬地向着东南方拱了拱手,才续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朝太子深体仁德,见两族边地百姓每为贫穷所苦,故欲设榷场,取的是使两族互通有无,互相帮助之意。望中外百姓明知太子心意,共沐王化。”   她说得冠冕堂皇,众人纵使心里唾弃,面上仍是唯唯连声。   作陪的校尉方养性险些绷不住笑出声。   开榷场哪里是为了什么“仁德”、“王化”,分明是见边境走私猖獗,丰厚的利润全都流入了富商的腰包,朝廷又沾不到一文半个,才出了这么一招,纯为了收税罢了。   西戎贵族的生活之腐败,本来不下于大周的士族权贵,西戎女子虽不若大周佳丽的如水风情,也别有一番明丽爽辣,只是座上主持宴会的就是一位女将军,哪里还有温香软玉点缀。   众人只觉得这是自己有生以来参加过的最不成样子的宴会,浑身都有些不舒坦。   月上中天时,宴席就散了。荣淇留了这些西戎人在周军的营帐里休息,自己也回了帅帐,兜头就睡,一觉黑甜无梦。   次日一早,荣淇留下副手驻守此地处理后续,自己带着一千精锐回程。   严酷的风吹在面上,如刀割一样。军司马成不疑骑着匹小母马溜溜达达的跟在她身边,从怀里掏出个小圆盒来献宝:“大人,这是我托人从京中寄来的香膏,能使肌肤润泽细滑,借你用一些。”   荣淇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心知这个看上去仪表堂堂的军师就是这个德性,一手拉了拉面罩,一手驭马,留下一句“司马自用吧,”话落已离了他三丈远。   成不疑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跟上她,说道:“我家里还指望我温存小意,打动大人芳心呢,谁知大人这样无情。”   “我就知道,”荣淇暗咒了一声,烦恼地叹气,“不说别家怎么想,连我们大人上次来信都与我说起此事呢。”   “令尊大人也是一片慈父之心哪,”成不疑哈哈大笑,“以大人的年纪,也是该考虑成家的事了。”   荣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答话。   正在这时,前头领来一骑令兵,背插黄龙旗,显然是自燕城太子处而来。   她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一下,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预感成真了。这人滚鞍下马,面色仓皇地拜道:“千岁遇刺,命在旦夕,手书急召将军回城。”说完便将一卷手书呈上。   荣淇的面色煞白,身子晃了晃,几乎从马上栽下来。周围人也愕然至极,一时都被惊得手足无措。   她强自镇定着接过手书,打开一目十行的扫过,将手书一合,立刻取出印玺吩咐道:“殿下确实出事了,不疑,你立刻回去,将那些西戎人通通看管起来,如有异动者,”她咬了咬牙,“杀之无罪。”   成不疑郑重地点了点头,接过印玺,答道:“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办。你也别太急,急了容易出事。”   “别过。”荣淇伸手与他相击,这是每次出战前,战友间无言的约定。   “别过。”成不疑收回手,看着她头也不回决然远去的背影,一拉缰绳,向着与她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   一路狂奔,不过数日就到了燕城,都督府门前依旧护卫森严,甚至更多了三分警惕。荣淇将手书扔给守门的护卫,一被放行,便大步流星地趟进去。   越往里走,气氛越见悲凉衰败。太子的寝居门外围了一群愁眉不展的僚臣,见她来了,都推她道:“千岁撑着一口气就为等你呢,快进去吧。”   她一时心惊肉跳,不知自己是怎么掀帘子进去的,只知等她回过神来时,怀里已多出了一个锦缎制成的襁褓。   太子卫昭已经只剩奄奄一息,却还勉力伸出手来摸了摸那个襁褓,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继而抬眼看她:“阿淇,这是我的唯一一点骨血,只有托付给你,才能放心。万望你照顾他。”   那是个健康的男孩子,胎发浓密,他的母亲已经死在了产房里,现在他的父亲也要不在人世了。   看着他的小脸,荣淇的心中反而升起了一股悲怆之情,她抱紧了手里的襁褓,郑重地承诺道:“您放心,有我一日,就护他一日。不只是小殿下,是谁害的殿下,我荣淇绝不容他逍遥法外,定叫他不得好死!”   卫昭的眼里迸出一抹光亮,他挺了一下身体,就这么死了。   当日六军尽挂白,卫将军荣淇接掌所有事务,向京中发丧报。   ?   此时京中的形势却是波云诡谲。   谋害太子的人已经被抓出来,直接指使人是奋威将军之子高群。   此人出身将门世家,却生性贪淫好逸,全无一点本事。当年跟着太子去了燕城,不思打仗,反而日日在帐中听歌看舞,糟践良家女儿。荣淇执勤时抓到他违反军纪,他不但不悔改,而且辱骂威胁荣淇一行,狠狠耍了一把少爷威风。最后被太子秉公处置,剥夺兵权职位后灰溜溜的回了京。   回京之后,他受到众人嘲笑,对太子的怨恨越积越多。皇三子怀王野心勃勃,先看中了他家里的势力,又看出他对太子生怨,小施手段便将他拉拢过去,两人一拍即合,密谋对付太子。   这回也是凑巧,西戎战败后,太子高兴,带侍卫出门打猎,因追逐一头雄鹿而于离开了侍卫们的保护圈,被埋伏在一旁的死士一箭贯胸。   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皇帝身体不好,本就因太子之死大受打击,又得知谋害太子的是怀王,急怒攻心之下,喷出一口心头血就不省人事。   这下局势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怀王固然是大逆不道,却并非臣子可以处置,太子之母早逝,后宫没有主人,只有四妃共理宫务,而四妃之二,一个是怀王之母,一个是敬王之母。   时间就在这样的僵持中慢慢的度过。   有人烧香拜佛期盼着皇帝赶紧醒来,也有人日夜诅咒皇帝一病不起。   卫昀属于前者,现在他焦心的情绪一点不逊于任何人,却一筹莫展。   他也有过野心,只是他生性谨慎,之前储位早定,诸王看上去希望渺茫,他也就安心的当着王爷,不去奢想至尊之位。谁知一朝风云突变,太子死亡,皇帝病倒,他才发现自己手头的力量倒不如那个气病皇父的哥哥怀王了。   谁也没想到,打破僵局的不是皇帝醒来,也不是终于按捺不住的怀王,而是一个身在遥远边境的女人。   京中的消息传到燕城后,卫将军荣淇以为太子报仇为由,率军向京师而来,沿途州县从者甚众,地方官员不敢阻拦。 第7章 锦绣嫡妃06   春天将至,河水破了冰,柳树发了芽,整个京城却仿佛仍处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没有谁敢于轻举妄动。   纵使是崇文阁里管理旧文卷的小吏,也感受到了那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这一切不只源于怀王大逆不道的行为和皇帝的昏迷不醒,更源于沉默地在城外驻扎的七万大军。   七万!不是七万养尊处优的老爷兵,而是七万刚刚从对抗西戎人的战场上活下来的百战之师!   七万,哪一个正在京城里的官员念起这个数字能不心颤呢?   如果是往日,皇帝还平安无事,他们当然不怕,再多的军队,那也是朝廷的兵,归兵部管辖,一纸调令,还不是要乖乖的从哪来的回哪去。   偏偏是这个关头,这个时机。   因为国朝多年来军备废驰,兵不堪战,数年来对战西戎的将士在上下的默契中已经完全自成了一个体系,军事上统归于西北大都督府,后勤也是邻近的北方州府保障。   为了更好的发挥行政效率,几年磨合下来,北方州府的上下官员全成了太子的人,怠政的、靠关系的、上下其手的没有一个待的下去,通通被排挤走了。   此时战争刚刚结束,边境线上的硝烟味儿还没散尽,这套军政一体的战时体系自然还保存完好。   在寄予重望的太子意外身死后,北方各州的文武官员在完全没有沟通的情况下,就隔空达成了默契,全力配合荣淇。   只有把谋杀太子的势力尽数绞杀,才能保证他们自身的安全。   就在对于身家性命的担忧中,他们同仇敌忾,竟然造成了如今对京城的压迫之局。   想也知道,在皇帝病重昏迷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出来指挥大局,下头的人自然不敢放荣淇进城。   七万大军被拦在城外,荣淇一点儿也不见着急,她先是命大军在京外扎营,又派人四下出动采买物资,接着便是一天三趟的遣使向城内递交请愿书,请皇帝为太子报仇,将贼子明证典刑。   就这么送了几天,城里的人受不了了,有一位老大人派人出来告诉她,不要再往上送奏本了,送了也没有人看。   她心内暗笑两声,这才停止了这种按顿送奏折的行为。   这一日天气晴和,适合远行。   河面还漂着碎冰,手伸进去一片冰凉,明净的水面映着岸上的梅花,美得超脱人世,仿佛世外仙源。   荣淇带着亲卫步出营帐来到河边,京城还夹杂着寒意的风吹在她的脸上,她毫无感觉。这风和燕城乃至草原上的风一比,简直温柔多情得就像姑娘们的红酥手。   枝头的一朵梅花随风摇摆着身姿,飘飘摇摇的停在她的头上。她立刻有所发觉,摸索着从发丝中捻下花朵,随手扔进河里。   亲卫片刻不离她左右,只沉默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一句话也不多说。   他是个小白杨一样挺拔的年轻小伙子,结实有力,从来不会多想一个为什么,对荣淇敬若神明。   若非他有这样的素质,绝对混不到荣淇身边担任亲卫。   在这个时候,荣淇也不敢卸甲,她着了一身软甲,背后插着两只□□,就这样一边沿着河岸漫步,一边琢磨她的心事。   七万大军的连营绵延不断,将目力所及的河岸围住,不远处就是休整营帐的士兵,他们远远的向荣淇敬礼,并不过来打扰。   当天天黑时,城内流出一个消息,昏迷的皇帝终究没有挺过去,悄无声息的死了。   冒险传出消息的人是东宫的一名属官,日前刚与荣淇等人联系上。他趁着混乱一直值宿在东宫,伺机监视宫里的动向。   他是个十分机敏伶俐之人,虽然皇帝驾崩之事还没有传出宫外,但仅凭着所见的蛛丝马迹,他就大胆下了判断,并在第一时间把这一宝贵的消息传了出来。   这个消息太重要了,这个传消息的时机把握得太准确了!   接到他的消息后,荣淇立刻将人聚集起来,向他们说明了目前的情况。   帅帐中灯火通明,座中众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又齐刷刷的看向荣淇,说道:“不知将军作何想法?”   荣淇的唇角微扬,很快又平复下去,对左侧一中年人伸手道:“齐使君可有话说?”   这中年人身形清瘦,颔下一把山羊胡子,更显儒雅,正是特意偷溜来的旦州刺史齐文。他习惯性地捋了捋胡须,断然道:“今夜将有乱。”   “山陵一崩,三王便没了顾忌,定要实现其野心不可,但除了他自己的同党,没人服他,三王的可能不大,余者,五王倒不闻有什么劣迹……”又有一人开口,嘴里嗫嚅了一下,犹疑地望着荣淇。   他们都知道,五王卫昀是荣家的东床快婿,荣家的王妃又才生了个儿子,地位稳固得很。如果荣淇要支持五王做皇帝,自家姐姐做皇后,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那样她是好了,他们这些人可就要被撂在半空中上下不着了。   “万万不可!”荣淇神色一肃,一拍桌子,清声喝道,“李大人如何能作此想?不论是三王还是五王,没有遗诏,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气短心虚,叫此辈登上皇位,哪里还有皇孙的活路?”   她说着,两行清泪顺着腮边留下,戚戚道:“千岁临终前亲自将皇孙交到本官手里,要本官照顾他唯一一点骨血。本官也跟千岁起誓,有我荣淇一日,就有皇孙一日。如今千岁尸骨未寒,我们这些自诩忠节之辈,难道连他的遗孤都护不住吗?”   诸人闻言心中都是一定,相互对视一眼,拱手道:“敬听将军吩咐。”   这回才是真正心悦诚服了。   荣淇笑道:“好,听我将令,紧闭营门,谁来都不要开。等天明,咱们就告诉他们,咱们要皇孙登基。”   众人不觉笑了,轰然应了一声“好”,都觉心满意足,便各自回营帐安心睡去了。   荣淇这里一夜未眠,她亲自带刀骑马领着人绕营帐巡视了一夜。   ?   再怎样漫长的黑夜也总有结束的时候,正如光明总会如期而至。   随着鸭蛋青的一线白光在蒙昧的天际露面,乌鸦掠过枝头,天,缓缓的亮了。   忙了一夜的敬王卫昀一脚迈进府门,高大的身形晃了晃,脚下微一踉跄,立刻被他不动声色地遮掩了过去。   与他同行的幕僚戴先生还处在满满的激动中,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真是自取灭亡!”   他用一种格外铿锵有力的声音给整个事件下了评语,又用一种热切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东主,眼神里满是敬畏和狂热。   导致太子、皇帝先后逝世的大逆不道之人虽然还未伏诛,但大势已定,此贼彻底伏法不过旦夕之间。   太子身故,怀王大逆,六王、七王还是小孩子,论长幼,论人望,帝位舍面前这位皇五子敬王千岁其谁?   而他,作为在潜邸时就跟随新皇的心腹旧臣,飞黄腾达之日不就近在眼前了么?   饶是他向来淡泊,面对天上飞来的这么一个大馅饼,也不禁乐得要晕了。   总算他还没乐晕了头,狂喜中忽然想起正事来,便低声禀道:“千岁,是否要去各家各府联络一二?”   卫昀的嘴角也忍不住翘,他想了想,笑道:“……不必这么心急,如今是卖货的不急买货的急,孤且稳坐钓鱼台,看哪条鱼儿上钩即可。”   说完,他一径甩了甩袖子,道:“孤累了一夜,这会子有些熬不住了,要去歇一会儿,先生自便吧。”   那戴幕僚拱手笑道:“千岁且去。”   过了仪门,就见堂前一女子倚门望来,见了他,先是展开笑颜,叫一声“王爷,你可回来了”,便如乳燕投林一般投入他怀中。   这女子正是他的妻子荣玉乔。   温香软玉扑入怀中,轻软得好像抱了一团绵絮,香气幽幽钻入鼻中,他不禁感到心里痒痒的,心猿意马之下,伸手就在她的绵软上抓了一把。   她还在哺乳期,因为坚持自己给孩子喂奶,那里又大了一圈,沉甸甸的,一手已经握不住,每每叫他见了都眼馋。   荣玉乔发出一声娇呼,双手握成粉拳捶了他几下,又环着他的腰仰起脸来笑。   她本就生得十分艳丽,这么仰着脸,越发显出那玉似的肌肤,白得晃眼,身上又穿了一件海棠红的裙子,裙摆层层叠叠,美得像个下凡的仙娥。   卫昀一垂眼,就看进了那松松垮垮的衣襟里,风光若隐若现,他感到口干舌燥,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向室内走去。   “干什么呀?放我下来……”荣玉乔不敢相信他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众多下人的面就要欺负她,连连挣扎着要下去。   卫昀理也不理,一路将她抱到了内室,压在大圆桌上,抬手就在那扭动不停的俏臀使劲拍了一掌。   “啊!”她又是吃惊又是吃痛,叫了出声后,缩着不敢动了。   他俯身到她耳畔,一边□□着她白玉似的的耳垂,一边气息沉沉地笑道:“好妹妹,就让我弄一次吧。这些日子可把我憋坏了……可想你呢……”   荣玉乔一边躲避他的纠缠,一边伸手推拒道:“不行,现在还是白天……”   话音未落,已被他抓住手掌向后带去。   她的力气比起卫昀的简直微不足道,挣扎显得是那样徒劳无功。她更窘迫了,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卫昀看着她的脸出了神,这样的媚态更勾起了他的□□。他放开了玉乔的手,还没等她松一口气,直接掀起了那层层叠叠的美丽长裙,同时倾身吻住了她,将她的惊呼完完全全的堵在了口中。   那美丽的裙摆落在他的脚踝上,就像蝴蝶那轻盈的蝶翼沾在他的衣衫上,几乎让他看入了迷。   身下的美人在口申口今,一声声,破碎的,动人处堪比仙乐。他越发得了兴,抱住她的纤腰,放任自己彻底沉沦在感官中。   过了很久,一切才终于结束了。   卫昀心满意足地叫了水,仆人们抬来大浴桶,将热水倾入。他赤着身躯走入屏风后,将整个身子浸入热水中,舒服地合上眼享受。   等了半晌,他不耐烦地睁开眼,沉声道:“怎么还不来服侍我沐浴?”   那厢荣玉乔还趴在桌子上,她身上衣衫破碎,满面泪痕,听到丈夫的呼唤,忙擦了把脸就依言赶过去服侍。   她手里拿了巾帕子,小心地伸进桶内浸湿,一下一下的给他搓起背来。   “都下去吧。”卫昀将下人赶出去,等下人们一退到帘子之外,立刻长臂一伸,将玉乔拉入了水里。   他懒洋洋地揽着美人,一件一件的把她的衣裳脱下丢出桶外,低头笑道:“乔儿的身材丰腴了不少。”   荣玉乔不安地动了动,小声道:“快放了我吧,要到儿子吃奶的时辰了。”   “怕什么,府里养着奶娘是叫她们吃干饭的?”卫昀不以为意,一只手放在她的臀上揉搓,一只手护在她的头侧,将她揽过来亲一口,悠游自在得很。   荣玉乔低头笑了笑,问道:“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儿啊?”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来自心爱女人的询问彻底点燃了卫昀的得意之情,他忍不住炫耀道:“乔儿,你就要做皇后了!”   低头看见她惊讶的面容,他控制不住的在她嘴角连连落下轻吻,笑道:“傻乔儿,也只有你才这么单纯,从来不想与人争荣夸耀。”他畅想道,“我要封你为皇后,咱们儿子做太子,以后我白天在前朝办公,晚上与你们娘儿俩一块住在凤仪宫。我要所有的女人都跪在你的脚下,就像所有的男人跪在我的脚下一样,好不好?”   荣玉乔已经听得呆了,听丈夫问自己“好不好”,这才笑道:“你忘了母妃了,母妃辛苦抚养你一场,咱们也要孝敬母妃才是。”   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脑袋正处于极大的冲击中,说话只凭本能。   幸而卫昀正是心神俱畅之时,反而调笑道:“家有贤妻,何愁家业不旺。”   玉乔白了他一眼,那一眼的风情也万分动人,“还不起来呢,在水里泡久了,当心着凉。”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卫昀也实在是筋疲力尽了。他从善如流地出去更了衣,没走几步,往床上一倒,立刻就发出了鼾声。   荣玉乔吃力地将他的身体摆正,展开锦被给他盖上。   这香甜一觉睡到了正午,正披衣起来用午膳时,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堪称晴天霹雳的消息。   城外向城内喊话,要求让还在襁褓中的太子之子登基即位。   他的第一反应是嗤笑,随即就面上变色,掉了筷子。 第8章 锦绣嫡妃07   一个奶娃娃当然做不了皇帝,那,如果他身后有一大票文武支撑呢?   卫昀不是没有野心的人,皇家的血脉,争抢是刻进骨髓里的本能,连怀王那样自大的蠢货都想染指宝座,没道理他不行。   只是皇帝也不是傻子,怀王的野心本已招致了他的厌恶,卫昀不敢再犯雷霆。何况太子为人仁厚贤德,无人不服,他也实在看不到什么机会。   身为一个成年的、并且勤恳办了几年差的亲王,卫昀确实有些班底,也有些门路,但要与整个朝堂一比,无异于沧海一粟。   一个有主见的少壮之君和一个还在吃奶的娃娃比,只怕那些老不死的也要把天秤倒向娃娃那一头了。   想一想,没有强力的皇帝压制,大家撒欢儿能多拿多少好处啊!   卫昀深谙人性的弱点,一思及此,急得眼睛都红了。   这也是荣淇胸有成竹的原因。   先太子之子,血脉再高贵不过,在皇帝猝然崩逝甚至来不及立遗诏的当下,还有比他更正统的继承人吗?   只是连她也没想到,这个建议提出还不到一天,城内那些精似鬼的大臣们就开始纷纷派人前来军营示好了。   有打着为太子哭丧的旗号的,这是原来与太子共事过的旧人,有说要来看望皇孙的,这是与皇家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的,两者皆没有的,甚至还攀上了荣家的关系,说是荣家的世交……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迎来送往、勾心斗角了一天,直至天擦黑,终于送走了最后一家,荣淇松了口气,吩咐关营门,才坐回自家营帐里吃了半碗饭,又接到亲卫的禀报说有人来访。   她急急地扒了两口饭,端起水来送下去,才问:“几个人?说是谁了吗?”   亲卫回道:“一个人,怀里还抱着个孩子,自陈说是您的姐姐敬王妃。”   “我的姐姐?”荣淇沉吟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见见荣玉乔,听听她说什么,便直接道,“请她进来吧,就在这里相见。”   亲卫领命出去,片刻工夫,果然领进一个全身裹在黑斗篷里的人,复命后也不退下,垂手站到门口听候吩咐。   这人轻轻一动,宽大的袖口滑出一截皓如白玉的手腕,她没有故弄玄虚,直接掀起了大得出奇的风帽,露出来的先是一点同样皎如白玉的下巴,继而是一张桃夭李艳的俏脸,在暗夜里美得惊心。   荣玉乔看着多年不见已经有些认不出的妹妹,脸上静静绽放出一个柔和中蕴含着几分复杂的笑容,轻轻唤道:“四妹。”   这几年,荣淇长高了很多,加上高高束起的马尾,身形看上去更是挺拔颀秀,荣玉乔却没有再长高,依旧是娇娇小小的个子,才到荣淇的肩膀处。   她看着荣淇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忽然觉得不真实,眼前这位高挑明艳而又威仪深重的女将,真的是她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为人谨慎的庶妹吗?   在她的记忆里,从小家里的姊妹虽多,却只有这个四妹不争不抢,为人本分,人品最为可敬可爱,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希望和这个妹子多亲近的。   虽然每次一和她待久了,母亲就要派人来找,可她也记得两个人一起荡秋千时,她宁静的侧脸和扇动的睫毛,阳光落在她脸上时,真是比什么都美。   那个恬静少女,真的是眼前这个人吗?或者说,眼前的这个人,还是记忆中那个恬静的少女吗?   前朝有人作诗说“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她们如今固然颜色还未改,她心中却已经起了风尘之叹了。   她捂着嘴,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   荣淇无声的叹气,微笑道:“三姐,别来无恙。”那笑也是浮在面上,触不到内里。   刚才不只是荣玉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事实上,她也有些呆住了。   面前这个女人比她离家时更美了十倍,如果说那时她还只是枝头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那现在就是开到极盛的花儿了,而且花期还长,远不到凋谢的时候。   但这个眼角眉梢都刻着艳丽与柔顺的女人是谁?她弯弯的眉毛梢藏着媚意,清澈的眼睛里写着哀愁,整个人就像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迷雾里,不见了半丝灵气。   她不喜欢荣玉乔是真的,但少女时期的荣玉乔比现在出色百倍!荣淇还记得曾经她是怎样一个可爱勇敢的女孩子。   以一个老于世故的人的角度,荣温对她的评价是傻、废,无法沟通,但不可否认,她那时候健康、快活、天真烂漫。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荣玉乔又想哭了。她揩了揩泪,收拾出主母的仪容,笑道:“看到你,我就放心了。之前总是接到大人的家信,说你又负了什么什么伤,我担心得不得了。”   她絮絮叨叨的说完,忽然惊醒似的,掀开斗篷将手上的孩童递过去,道:“这是我的大儿子,你的外甥,你瞧瞧他?”   抱着孩子,她脸上自然而然的浮现出满心的柔情和慈爱。荣淇却没有她那样的柔情,只是低头看了看熟睡的孩子,甚至没伸手去碰,“是个好孩子。”   荣玉乔敏感地发现了她的冷淡,心下不由为自己的孩子感到委屈。她补偿性地低头用嘴唇碰了碰儿子的额头,刚想再说什么,却一下子卡壳了。   她这么漏夜前来,自然不是为了单纯的姐妹重聚,而是被丈夫请求着来的。她不太懂前朝的事,对政事也素来漠不关心,可经过丈夫的那个姓戴的幕僚一解说,也明白了现在妹妹的位置是多么重要。   不夸张的说,现在妹妹支持谁,谁就是下一任皇帝。   想到这里,这么寒冷的夜晚,她的手心甚至微微渗出汗来。她忐忑不安地想,她能说服四妹吗?   来之前,她还是信心满满的,觉得凭借自幼姐妹情谊,四妹没有理由不帮她,但现在她忽然不敢肯定了。   定了定神,她试探着叫道:“四妹……”荣淇漂亮的眼睛一转过来,她又不会说话了,急得只在心里骂自己。   荣淇忽然笑了,这笑容很冷、很艳,一点儿也不温暖。她轻轻踱了几步,回头盯过来道:“不用说了,三姐的来意我都知道,不需多谈,你只用回去说,我已是铁了心、拿定了主意,不要再从我这里打主意了。”   她的声调不高,很平缓,然而其中自有一股斩钉截铁、百折不回的坚决。   荣玉乔有些羞恼,很想掉头就走,但事情还没有办成,她不想就这么放弃。她回想着丈夫和戴先生教她的那些话,劝说道:“并不是我夫贪恋皇位,只是自来国赖长君,你扶个不满一岁的婴儿上去,就是对社稷百姓的不负责任。婴儿体弱,若是未长成而夭折,岂不又是一番朝野动荡。”   “他会不会未成人就夭折,这会儿还不知道,但不让他上去,他肯定活不到成人。”荣淇冷笑了一声,说道,“哪个皇叔的身份能比他更正统更名正言顺?就是为了自己的皇位,也不能让他活着啊。”   她的眼睛里完全褪去了温情,冷得像一汪寒泉,让人打哆嗦,“至于社稷百姓,自有诸位诸位忠心耿耿的大臣操劳。皇帝垂拱而天下治,有什么不好?”   “你!你不就是贪恋权势吗?你怕成年的皇子上位,你这个前太子的心腹会失去权势,所以才宁可扶持一个婴儿!”荣玉乔的手指都微微颤抖,低声叫道。   荣淇连一根眉毛都没有动,只淡淡的说道:“随便你怎么想吧。”   眼看就要被送客,荣玉乔变了脸色,声音也放软了,“四妹,王爷答应,如果得登大宝,你的官职不变,另加封你为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不稀罕。”荣淇顿了顿,还是摆摆手,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那你要什么?我可以去和王爷说。”荣玉乔犹自不肯放弃,指着怀里的儿子道,“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呢?王爷只有这一个儿子,你是他的亲姨母,还怕将来他对你不好吗?”   荣淇正要说话,这时帐外传来响亮的婴儿哭声,荣玉乔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已大步走过去冲外头喝道:“怎么回事?连个孩子也看不好?”   有人回道:“小千岁醒来找不到将军,怎么也不肯消停,我不敢打扰将军,哄了有半日,哭得更厉害了。”   接着只见帐门一开,一位作寻常兵士打扮的年轻士兵动作僵硬地抱着个襁褓进来。而那动作,与其说是“抱”,不如说是“捧”。   荣淇立即将那襁褓接过来,抱在怀里轻晃着,那孩子很快就不哭了。她的脸上流露出万般慈爱的神情。   “这就是东宫的遗孤吗?”荣玉乔好奇地凑过来,只见那躺在襁褓里的婴儿生得十分白嫩,胖嘟嘟的小脸蛋上覆着一层粉红色的绒毛,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荣淇看得目不转睛,眼睫毛湿漉漉的,小小的嘴巴动了几下,把指头含住了。   她正是母爱泛滥的时候,只这么一眼,立刻就对这个漂亮的孩子大生怜爱,恨不得把他抢过来,自己做他的父母。   荣淇小心地把他的手指拨开,孩子咧开嘴笑起来,她也不禁微微一笑,答道:“是,这就是东宫留存于世的唯一一点骨血。”   她抬起头来,嘴边敛去了笑意,“殿下对我荣淇仁至义尽,先有知遇之恩,后有倚为腹心之情,‘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我对殿下也常怀肝脑涂地之心,恨不得一死以报君恩,别说是你,就是大人亲自来说和,我也不能应的。你明白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荣玉乔心知无望,低头想了一想,抬头道:“我会向王爷说明的。不论如何,我还是希望王爷能赢。”   荣淇笑了笑,根本不接她的话,仍令带她进来的那个亲卫带她出去。   荣玉乔密密地裹好了孩子,仍然戴上那大得能完全盖住脸的风帽,将全身上下遮得严密,这才趁着夜色回城去了。   感情牌已经是卫昀与幕僚们推算后打出的最好的一张牌,这张牌不奏效,其余的小手段自然更显得无力。   就在卫昀的焦心如焚中,什么奇迹也没有出现,天秤真的向荣淇那方倾斜过去了。   六日后,京师九门大开,在多达两千精锐的护卫下,荣淇抱着小皇孙入城,一路行至皇城正门前。   直到许多许多年后,京城的百姓还对这一幕津津乐道。   在漫天飞扬的白幡和纸钱中,那女将军一身素服,沉肃的面容显得冷艳又有威仪,她一手抱着孩子,身前是太子的灵柩,身后是沉默的、浩浩荡荡的军队。   那场景让有幸亲眼得见的人永世难忘。   这一行人到了皇城正门“崇天门”前,灵柩被推了进去,道旁站满了文武大员、勋贵重臣,齐整整一片素服,在棺椁被推进来的那一刻,连绵不绝的跪了一地。   “恭迎太子回宫!”小太监的声音尖细,喊起来就带着无端端的凄厉。   “恭迎太子回宫!”   又是一声。   “恭迎太子回宫!”   就像太子人还在时一样,太监们接力喊话,一声接一声,声音传过了御道,传过了广场,一直传到了大殿深处。   荣淇全程面无表情,她是作为太子唯一的子嗣的代理人身份出现的。这个可怜的孩子有一个名字“璞”,是他的父亲在他没出生前就定好的,但因为还没有上宗谱,所以还不算正式的名字。   她托着小卫璞给他的父亲送了别,因为皇帝停灵在安华殿正殿,宗正便安排太子也停灵在安华殿,与皇帝的棺椁放在一处。   亲眼看着太子的棺椁被安置妥当,荣淇才拈了两支香,在皇帝的灵前拜了拜,权当是卫璞已经全了礼。   按之前与诸臣商量好的,特殊时期一切从简,卫璞就在先帝灵前登基,免得夜长梦多。   就在大家毫无疑义准备要行礼时,殿后忽然冲出一位一身重孝的年轻女子,急叫道:“万万不可!”   耳边响起一片混乱的声音,高高低低的,都在惊呼“太子妃”。   荣淇直起身皱起了眉,只见那女子冲她挑衅地挑起一边眉毛,嘴上说道:“太子、陛下先后不幸,值此朝野动荡之时,岂能让一婴儿为帝?”   她顿了顿,大声道:“我母子自愿让贤,让敬王殿下继位!” 第9章 锦绣嫡妃08   她虽然穿着重孝,脸上却毫无悲戚之色,本来就是年轻的女子,经过一番跑动,简直是面如桃花,眼泛春水。   荣淇不可思议地想,这个太子妃不会是坏了脑子吧?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卫璞虽不是她生的,却是卫昭唯一的血脉,而且生母也已经过世,在情在理,以后都会由她来抚养。   等大家把这一段混乱时期混过去,卫璞正式登基,她就是这个天底下最为尊贵的皇太后,荣耀加身,一辈子也不愁。她到底是犯了什么癫,才会说出这样的疯话?   他们这些太子的旧部拼死拼活,冒着天大的风险率军从边关来京,又与其它政治势力角力、谈判、媾和,为的是谁?   这个蠢货,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荣淇愤怒地眯起眼,余光在跪在地上一脸正派的敬王与太子妃身上来回移动,眼神渐渐的冷了。   但她还记得轻重,知道这里是客场,不是自己可以窃乾纲独断的地方。她把目光移向了右边,那里有太子妃之父忠毅伯。   忠毅伯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此时却缩着手低着头不吭声。   荣淇猛的警醒过来,明白这是满场老油条在掂量她的轻重。他们之所以不出头,就是为了试探她的成色。   已经走到了这里,怎么可能还退步!   想到这里,她果断地打了个手势,说道:“这位伤心得魔怔了,把她请下去,找个太医看看。”   这是说她是神经病的意思了。   她带出来的兵,自然都是无条件听从她的吩咐,别人还没反应过来,立刻有两个人过来掰了这位太子妃的膀子,往嘴里塞了个核桃,三两下收拾好了。   “放肆!怎可对太子妃动手?”这下忠毅伯神色大变,忙忙的出来阻止。   他先是冲两个士兵呵斥了一声,见士兵不为所动,又冲荣淇拱了拱手,面带愠色道,“将军自认是太子的忠臣,如今太子尸骨未寒,将军竟公然欺凌太子的遗孀,不知太子九泉之下,会如何看待将军?”   看得出来,他认为自己的态度已经非常克制了,只是向来跋扈惯了,早忘了什么样才叫做低姿态。这样骂自家晚辈一样随意的态度,荣淇会接受就有鬼了。   荣淇阴冷地反问道:“这么说,忠毅伯也赞同她的话了?”   忠毅伯一下子噎住了,暗暗看了女儿一眼,掩面而退。   “好叫诸位知晓,我辈武人入关,本是有感于殿下的恩义,欲为殿下申冤,不想先帝也蒙不幸,竟无人做主。”荣淇转身面对众人,一字一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但想来有动机、有能力谋害太子的也不过那几人,怀王已下了大狱,他的同党却还逍遥法外,而且就在此处!来人!”   诸臣先是被她的果断犀利镇住,又听了这样一番话,真个个个胆寒,不由怀疑她是要借机大清洗。有的“聪明人”甚至腿软得跪不住,身子一歪瘫倒在地。   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殿内殿外围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竟然连一个熟面孔都没有,全是对方的人!   他们惊悚了,也乖乖的怂了,眼睁睁看着敬王等几位先帝的皇子与一些宗室旁支、后戚勋臣被架出去,一声不敢吭。   “好了,继续!”荣淇的声音拉回了众人的思绪。在她的指挥下,众人向懵懵懂懂的卫璞三跪九叩,大礼参拜。   拜完后,众人移到政事堂商讨事务。政事堂里也是白幔高挂,好歹还有个位子,可以歇一口气。   诸人议定皇帝和太子的治丧诸事后,又开始商议先帝的庙号、谥号等。荣淇与先帝素不相识,也没什么感情,对这些事不置可否,由着他们争去。   礼部的人扯皮来扯皮去没完,听得大家都很不耐烦,只是出于对先帝的尊敬而无法宣之于口。最后还是荣淇拍板,将此事押后,留着以后再慢慢争。   她争取的是卫昭的待遇。卫昭死时的身份是太子,她以卫昭统兵定西戎为由,要求将他追谥为皇帝。这一条有些人有意见,在她暗示通不过要翻脸后,也哼哼唧唧的认了。于是卫昭被追谥为元皇帝,没有庙号,和他父亲挤一个庙。   说完皇家的事儿,剩下的就是分好处了,大家又激烈地撕了一回,最后一致推出四位德高望重的重臣做代表,加上代表了太子一系文武的荣淇,一共五人为辅政大臣,开府仪同三司。   又议封赏那些打了西戎后自己从边境回来的有功之臣,排在第一的就是荣淇,她身上多了一个爵位,叫“渤海郡公”。   散会前,荣淇又随口提了提卫璞的生母,那个没享到儿子福的美姬。众人也不在意,给了她一个追赠“德妃”,指了个小官去燕城传话运她的遗体来京罢了。   议了半日事,连盏热汤都没有,众人觉得大有收获的同时,也不免喉咙发干脑袋发胀,个个疲惫得不行,于是纷纷散了,回家休息一会儿,下半晌再来宫里哭丧。   荣淇最后一个走,她叫过心腹来密密嘱咐了一番,叫他们多多的带人去接管京城里的要紧之处,如粮仓银库之类,免得朝堂恢复秩序后,库房里空得跑耗子。   看着下属振奋地走了,她这才跑去看了卫璞。小孩子不知愁,已经睡过去了,卫昭的保母亲自在床前守着。她对这个忠诚的皇家老仆点点头,摸了摸孩子的脸,什么也没说,又掀帘子出去了。   门口站着两个士兵,见主将看过来,都竭力抬头挺胸。荣淇低声道:“这是宫里,行事客气些,别叫人笑话我的兵不知礼数。也警醒些,有人意图对陛下不利,杀之无罪。”   两个士兵都笑起来,左手握拳往右胸一击,齐声道:“谨受命。”   才要离开,又有人来请示太子妃的安置问题,荣淇想了想,道:“随便找个破败荒凉的地界把她挪进去,饭也不用给,先净饿上两天,等这件事搞明白了再做处置。”   还没等这人走开,又有一人过来,蟒带幞头,正是刚才还提到的太子妃之父。   忠毅伯的脸上已没有了那股子倨傲,隐隐带着恳求之色,希望荣淇能允许他去看看女儿。   大抵天下父母心,总是放不下儿女的。荣淇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只是看望而已,就当是施舍给将死之人的一点儿好意了。   在她弄明白太子妃的行为之前,她不会放松对太子妃的□□,而在她弄清楚之后,这个女人就可以死了。   忠毅伯不知她是这样的作风,闻言松了一口气,以为荣淇心里毕竟还是颇多顾忌,塌下的腰背又直起了几分。   ?   要说谁家对荣淇的所行所为是满心赞叹毫无阴霾的,那必然是建阳侯荣家。   荣淇可是他们家的女儿,大家大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上一代出了个荣温精明强干,这一代的小儿辈们皆碌碌,本以为没什么出色人物了,谁知又有一个荣淇!   辅政啊,郡公啊,荣家的先祖也没有达到这样的高度,现在一下子全有了!简直像做梦一样。   建阳侯感到晕乎乎的,甚至要亲自给荣淇牵马,叫荣淇断然拒绝了。   听着外头的喧嚣,建阳侯夫人坐在妯娌的床前,劝道:“孩子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家,你不露面实在不合适。就是你身上不快,也坐一坐说句话去。”   种夫人翻身拿个背对着大嫂,满脸阴云密布,沉得能滴出水来。   死丫头,贱丫头,当初一生下来就该扔进便桶里溺死。   她怎么没死在战场上呢?   要不是这死丫头,现在登基的就该是她的好女婿好外甥敬王,她的乖乖女儿阿乔也能做皇后,她的宝贝外孙就是太子了。   都是贱人从中作梗!   要不是她不肯相助昀儿,现在就是贱人看她的脸色,而不是要她去给贱人做脸了。   种夫人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想让她去给贱人做脸,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   她这样明确的抗拒,建阳侯夫人的脸色也渐渐不好起来。她纯是从一个宗妇的角度出发,希望家里和和睦睦,才来相劝种夫人的。既然种夫人不领情,她也不愿拿热脸贴她的冷屁股。   建阳侯夫人心下腻味,但她的涵养一向很好,又温温柔柔说了几句话,这才得体地告辞了,只留下种夫人一个人生闷气。   前头建阳侯已经领着荣淇进了老夫人的院子。老夫人歇晌还没起,众人便在花厅内坐下吃茶。   才换上的新纱色泽柔和,为这早春添上了一抹鲜亮。荣淇觉得很无聊,目光到处逡巡,不觉就落到了窗纱上。   建阳侯荣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道:“你祖母虽然年纪大了,还就喜欢这些鲜亮颜色,也种了好些花儿,等过段时间院子的花儿开了,那才叫好看呢。”   帘栊一动,建阳侯夫人进来了,先是小意赔罪,后看着荣淇笑道:“不亏小叔爱若珍宝,好个模样儿。”又向众人道,“我本以为瓷儿和乔儿就是最好的了,谁知世上还有个她!”   众人纷纷笑道:“可不是呢!”   正说着,仆妇来报说老夫人醒了,众人才起来要过去,门外一阵风似的进来一个少妇,一来就直奔荣淇而去。   “淇儿,放过你姐夫吧!” 第10章 锦绣嫡妃09   荣淇笑了笑:“三姐起来说话。”   听她还肯叫一声三姐,荣玉乔以为事情还有可转圜之处,本来也不是真心想下跪,遂依言起来。   她满脸急切,虽然处在孝中,也极力打扮得整齐,乌黑的发间妥帖地插着二三支银钗玉簪,更添素净柔美。   “你姐夫素来忠诚王事,不只一次两次向我剖白心迹,说要一辈子做太子的贤王,怎么会谋害太子呢?”   荣淇唔了一声,柔声安抚她道:“三姐不必着急,且回家中等待,若敬王果真清白无辜,妹子不止要重用他,还将亲身登门赔罪,认打认罚。”   她如今权重一时,就算再怎么表白温柔诚恳,也没有人敢真信。   荣玉乔却有些心虚。别人不知道,她那些话全是瞎编的。枕边人的心思,她怎么会全然不知?   要说敬王有野心,那是有的,要说他起意谋害太子,大概不是没想过,虽说动手的是怀王,背后未必没有他的推波助澜。   她是不敢给丈夫打包票的。   姐妹两个一个淡然平静,一个低头不语,气氛实在有些尴尬。   在场的长辈们深知这个话题的敏感性,连素来和气的建阳侯夫人也没有出声,反倒是三房的庶子媳妇越众而出,拉着荣玉乔的手笑说:“一家子姊妹,白说这些外道话做什么,你妹子还能让你吃亏?你这样不依不饶的,倒显得在逼你妹子似的,岂不是叫她下不来台?”   说着又回头向荣淇道:“四丫头也别怪我倚老卖老,你如今出息了,不拉拔自家人,还便宜了谁家去?”   听她说的这些倒三不着两的话,荣淇真是感到啼笑皆非。   才要不理她,门外传来一声挟带着怒气的厉喝:“我看她敢!”   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种夫人到了,乌发堆叠到头上,像一团蓬松的乌云,活活将她撑高了数寸,配上她阴沉的脸色,营造出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她扬高下巴,扶着侍婢的手快步走入,冲着荣淇呵斥道:“见了我还不跪下!你就是这样讲礼的?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在她看来,被她这样一训斥,荣淇就该诚惶诚恐的请罪,自承不孝,劝她这个“母亲”暂熄雷霆之怒。   哪知剧本和她的想象实在太有差距,面对她的斥骂,荣淇丝毫没有示弱的意思,只是淡淡道:“我是朝廷敕封的郡公。”   按礼节,你要给我行礼。   种夫人听出她话里的未尽之意,几乎没气得疯了!但看到一旁委委屈屈的女儿,想到被幽禁的女婿外孙,她又强憋着一口气没有立时发泄,只是以更加颐指气使的口吻、更坏一层的态度严厉地命令道:“立刻叫你的兵滚出敬王府!”   “如果我不呢?”荣淇哂笑。   她完全不觉得种夫人有制裁她的手段,如果有,那也是她自以为有。   果然,此言一出,种夫人立刻感觉到了极大的冒犯。她威胁道:“如果你照着我说的做,我会跟所有人说你不孝,到时候你的清誉可就全毁了。”   说着,她冷笑起来,好像真的看到了荣淇身败名裂,灰溜溜如过街老鼠的样子。   荣淇低头想了想,莞尔一笑,点点头:“你去说吧——只要有人信。”   “你以为你是谁?在这京城里你认得几个人?你以为有几个兵,我就拿你没办法?”种夫人不可置信地盯着她,诧异道。   “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再怎么有能为了,也不能冲自己亲戚下手。”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在种夫人身后,听到动静的老夫人也忍不住出来了。   她拄着拐杖,身后跟着两个伶俐的小丫头,在出现的第一时间就毫不犹豫地站在了荣玉乔一边。   荣淇早看见她了,这时微微一笑,冲她欠了欠身,偏头对荣栾道:“国家大事,岂可决于私室?我下午还有些公事要忙,只能先行一步了。”   “你忙你忙。”荣栾隐晦地看了眼妻子,叫她稳住老娘,亲自送荣淇出去,一面走着,一面小心地道:“你祖母不是故意的,她就是这么个脾气,棉花耳朵又心软……”   荣淇停下脚步,似笑非笑道:“你这样说,让我很难办哪!”一手似快实慢地在他肩上拍了拍,说句“不送”,便扬长而去。   直到她的背影已经完全消失在了府门外,荣栾才回过神来,“嗐”了一声跺跺脚,满心懊悔地回去了。   因为荣淇不给面子,老夫人虎着脸赌气把人都赶出去了,他路过时,正好看到妻子站在台阶下,便招呼她一道回房。   建阳侯夫人笑了笑,快步走到丈夫身边与他同行,笑道:“夫君,有句话,妾身不知当讲不当讲。”   荣栾瞥了妻子一眼,简洁地道:“说。”   “夫君听了不要动怒,”她笑道,“四小姐虽然有权势,根基却不牢,需要家里相助的地方多着呢。夫君好歹是长辈,何必对她那么亲热?”   其实她想说的是巴结,怕触怒丈夫,才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荣栾却没动怒,只是长叹一声,袖起了手,“凤凰待飞,蛟龙将游,只有看不清形势的人,才敢那么肆无忌惮的得罪她……”   他收回望天的视线,重新看向妻子,叮嘱:“以后不必再与种氏来往了。无知蠢妇,早晚害人害己。”   ?   含章殿里笼了四个大炭盆,荣淇伏在案前批阅奏章,偶尔停笔活动手腕,这时她就会含笑看向四下里乱爬的卫璞。   小孩子长得快,一岁已经会满地乱爬,荣淇吩咐人搬走了殿里的大部分装饰性用具,腾出来的地方铺了毡毯,四个下人一错不错眼的盯着卫璞。   或许小孩子都比较敏感,卫璞十分黏荣淇,每每到了傍晚荣淇要出宫时,就开始大肆哭闹。荣淇也不放心留他一个人在宫里,便经常留宿宫中。   卫璞爬啊爬到了荣淇脚边,揪着她的衣摆,笑得流出了口水,“娘、娘……”   他的口齿还不清楚,只会说几个简单的词语,最常喊的就是“娘”。   荣淇提着肋下把他抱到腿上,接过宫婢的软巾给他擦嘴,对他的叫声充耳不闻。   这时有个小太监低着头进来禀报道:“幽城太守候陛见。”   都知道幽城太守是渤海郡公的父亲,小太监特意把荣温的名字隐去以示恭敬。   这场陛见本来就是荣淇安排的,她自然毫不意外,只抬手道:“传。”   小太监趋步而退,引了荣温入殿来。   先帝丧期已过,大家又恢复了正常的着装。荣温一身绯红官服,长幞头向后扬着,清癯挺拔,越活越年轻了。   他伏地冲小孩子皇帝行大礼,动作一丝不苟。荣淇侧身以示避讳。   “大人坐。昭德,把陛下抱下去。”荣淇喊着女官的名字。   她笑看从容坐下的荣温,眼里的审视慢慢淡了,笑道:“父亲大人安好?”   荣温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朗声大笑,“为父一切都好,”又收了笑声,叹道,“除了担心你的时候。”   “哦?这是怎么说?难道女儿还不够权势赫赫么?他们外头可都在传,说女儿欺压老臣,排斥君子呢。”荣淇不动声色。   这个女儿话虽不多,心里却一向敞亮明白,没想到也学会耍花枪了。荣温心里感慨,嘴上毫不客气地说:“唧唧歪歪谁不会?你要是肯辣手整饬一回,最好是整倒几个人,早就太平无事了!”   他面色一整,正容道:“我现在也不太清楚,我是应该叫你四丫头呢,还是称你为‘渤海郡公’?”   荣淇以手支颐,这是一个全然放松的姿势。她笑道:“称我郡公的人已经太多啦,您叫我四丫头就成。”   “好,既然你明白,那我就放开说。你为什么那么得罪人?”   “这是我的责任,”荣淇泰然自若地答道,“我是执政,在其位谋其政,我不能放弃自己的责任。那跟弃战而逃有什么区别?”   荣温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点头又叹气:“没想到,你还是个活的圣人哪。”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殿中的空气都几乎凝滞了。   打破沉默的还是荣温,他喟叹道:“你看上去权倾天下,威势赫赫,比为父要成功得多,但也要记得这权势的虚幻之处。你的权势并不牢固哪。”   荣淇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她拿起了一本奏章,笑道:“今次单独叫大人来,为的是这个——有士子献策,关于边地食粮的,计策虽然粗糙了些,我觉得还是大有可为……”   说到正事,荣温也严肃起来,接过奏章仔细看了遍,合上奏章思索着,最后肯定道:“确有可为之处……”   父女两个就边地的问题商讨了半日,越说越兴奋,最后叫人拿笔大略记下来才作罢。   时近正午,腹中空空,荣淇以皇帝的名义给父亲赐了饭。   荣温退出去庑下用饭时,最后轻轻提了一句,“族中叫我尽早休了夫人,我倒不愿这样做。夫人这些年操持家务,抚育子女,无不尽心尽力,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荣淇一下子放下胳膊,心里转换着许多念头,最后只含糊的唔了一声。 第11章 锦绣嫡妃10   自从前太子妃柳氏——是的,现在她的名号前面要加个“前”字了——被秘密处决后,这整座皇城已是荣淇一手掌握。   在这里,她不是皇帝,胜似皇帝。   在宫里,她甚至有一处常住的寝殿,日常起居都在此处。   不然,能让那个说话时还会流口水的小孩子做主吗?   说来可笑,前太子妃柳氏既不是疯子,也不是傻子,她只是一个被自己臆想中的情情爱爱迷住了眼的蠢蛋。   都中有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即太子妃柳氏少时迷恋五王。这当然是小道消息,流传得也不甚广,听到的人多半当个笑话胡乱传传,并不当真。   可谁知太子妃其实是真心的呢?   柳氏出身高贵,人却不怎么聪明,新婚不久太子就出征,留她一人独守空房。青年女子,内心极度空虚,又能时不时见到从前的暗恋对象,久而久之,太子妃就痴了,一腔情意全寄托在五王身上。   以至于不过是五王的谋士略施小计,太子妃就信了那一切都是梦中情人的意思,勇敢地站出来,要力撑他登上皇位。   当时荣淇真是无语至极,完全不想对此做任何评价。   既然已经有了一个脑子不清不楚的太子妃,那么绝对不能再有一个脑子不清不楚的皇太后。为日后计,必须解决这个隐患。   她也没什么顾忌,当即就命人取了一杯鸩酒送去,让柳氏体面地死去。   既然做出了那样的糊涂事,当然也没有什么死后哀荣,连个名分也没有,稀里糊涂地在帝陵边起了座小土堆罢了。   事后太子妃之母哭得死去活来,状若疯癫,对丈夫又打又骂直至昏迷。之后就到处煽动对荣淇的质疑和不友好。   正好老臣们也很想把元皇帝的旧部打压一下,好为自己争取更多的主动权。两方一拍即合,一时间还颇造出了点声势。   荣淇的资历当然不如在朝堂上沉浮了许久的老臣,论执政经验也不如他们老道,但她年轻,做事果断,善于学习,通常在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就做好了决定。   在她的飞速成长之下,那些各怀心思的老臣很快不敌,要么俯首认输,要么愤而退出朝堂,以隐逸自居。   面对这种迅速获得的胜利局面,荣淇也是有些措手不及,因为她随即就发现,干活的人手不够了!   荣家非常热心,主动要来帮她的忙。荣淇一开始还是高兴的,然而在她考校过荣家族里的子弟后,不惜与家里翻脸,也没有接纳族中推荐上来的人。   什么残次品,也敢往她这里推!真当朝廷是他们家开的了!她看荣家族里是蹬鼻子上脸,想反客为主了!   荣淇很愤怒,回宫后不歇气地痛骂了一个时辰。可骂完后还得挽起袖子干活儿,幸好卫昭给她留下了大批同党,比起只想占便宜的荣家,这些人倒是可靠多了。   打完西戎后,大概是这一仗确实打出了威风,大周四邻一时都安分起来。靠着数万精兵在手,倒还压制的住反对派,留给她和同事们练手的时间。   一开始她的执政水平不高,残留的其他派别人物又消极抵抗,朝政还混乱了一阵子。那些被排挤的所谓“隐士”还出了很多段子嘲笑她,不乏一些十分不堪的。   她的属下都十分愤怒,有说带兵把他们抓起来的,有说绑了去填河的,荣淇本人倒不是十分生气。   反正他们说他们的,没有他们在一旁干扰,荣淇正好把朝堂上的腐朽陈规一扫而空换上新规矩。   等他们重返朝堂想用他们那一套挤兑人的时候,还不知是谁排挤谁呢。   “隐士”们汲汲求求大半辈子,研究的全是庙堂之术,对她这样近乎粗暴的摧毁要达到的目的自然是一目了然。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更加愤怒了。   甚至有一个人喝多了黄汤,编造起女执政与皇帝的艳闻来。这次荣淇没有一笑而过,而是迅速作出了反应。   事发的当天,此人就被从家中抓起来投入了大狱。一应判决流程走得很快,没等到秋天,此人就以“有辱国体”罪被腰斩弃市。   在言官公然骂皇帝的大周,因为编造皇帝的小故事被腰斩,这是一众高兴起来唾沫横飞的士人之前从没想过的。   这一招辣手震惊了不少人,人们这时仿佛才匆忙想起她征战沙场的狠辣、不动则已动则雷霆万钧的性格,纷纷收敛,就像劲风吹拂下的野草,伏倒一地。   但与此同时,人们也在背地里对此议论纷纷,年轻的士子没有经过什么事,更是对她投以厌恶憎恨的目光。他们给她冠以“暴君”之名,称呼督办此案的官员为“酷吏”,悲呼着妖妇当道,国将不国。   荣淇照旧无动于衷,两方的关系越来越僵,不见破冰的迹象。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抖m,这样的重兵高压统治持续了一年、两年、三年,大部分人倒是习惯了,甚至出现了给当朝歌功颂德的诗文。   然而真正与士林缓解关系的契机出现在皇帝五岁那年。因为五岁的皇帝,按例要出阁就学了。   按惯例,皇帝的老师应该是饱学之士,荣淇也无意把持皇帝的一切。这个国家终归要交到皇帝手上。作为合格的统治者,皇帝显然需要对国家有一个较为全面的认识,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在她放出这个风声后,围绕帝师的位子,被压抑许久的士林都快争疯了!   这时荣淇又是超脱的了,她只管支着下巴坐在上头看戏,时不时拨一拨火,拉一拉架,人家还要当她是好人呢!   等帝师的位子尘埃落定之后,当朝与士林的对立也大大缓解,大家又是手拉手肩并肩的好朋友了。   对于这个结果,荣淇的手下和盟友们也松了口气,特别是在元皇帝突然死亡后硬着头皮跟着荣淇干的文官们。他们本身也出身士林,只是在当时看似不得不为的情况下,为了自己的前程性命与老人们豁出命去撕了一回罢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大部分人是被荣淇裹挟的。这些年他们也战战兢兢,生怕将来没个好下场。   龙康五年的京城格外平静和谐。   腊月三十的上午,天上忽然飘起细雪,很快就变成了鹅毛大雪,雪片纷纷扬扬洒落到台阶下、屋檐上、枯树间,将整个皇城点染成琉璃世界。   一干文官重臣正在政事堂里办公。   时近正午,荣淇抬起头,晃了晃酸痛的脖子,笑道:“今日就到这里吧,雪越下越深了,路不好走。”   众人听了,不觉松一口气,左右看看,都露出放松的表情来,纷纷站起来躬身向荣淇作别,口中说着祝颂新年之语。   荣淇一一笑着点头,看他们利落地收拾妥当了,又嘱咐道:“初七日准时回来排班当值,都别忘了。谁要是推脱不来,扣他一整年的俸禄。”   众人听了都是一笑,齐说“不敢”,顾虑到今日下雪路况不好,无心多留,不多时就走了个干净。   看着空荡荡的室内,荣淇无声一叹,将公文摞成一摞封好,下好窗户,掸灰扫地,各处盖上麻布,换了门上的桃符,这才亲自锁了门,把钥匙挂到脖子上。   廊下的风雪中立着一位身形高大的青年将军,他甲胄加身,生得浓眉大眼,满身阳刚气概,正是荣淇曾经的副将方养性。   去年他被召回荣淇身边担任皇宫卫尉,此时出现在这里,也是特意等荣淇的。   这里插句题外话,因为他对老上司太过忠心耿耿,新婚的方夫人一度很是吃醋。后来远远的见过荣淇一次,回去后便对曾经的怀疑缄口不提,也让很多暗地里等着看她笑话的人大跌眼镜。   看着锁得严严实实的大门,荣淇不禁有些感慨,端详了又端详,才怅然走开。   她被宫人服侍着套上棠木屐,披上白狐裘,这才走入风雪中,走过方养性的身边时,偏头笑道:“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啦!”   时至今日,方养性仍然觉得她美。尽管不像自己那个出身高贵的妻子那样,有珠玉步摇装饰青丝,有红胭白粉点染面颊,但二十多岁的她仍然美过自己十九岁的妻子,这样一笑,就艳过了满园的红梅。   “时间过得真快,我还记得那一年和大人在归化城里防备西戎,那时的日子还历历在目。”方养性也颇为感慨道。   荣淇又是一笑,一面问他有什么事,一面脚步不停向外走去。   这样的日子,她总得回荣家一趟。   方养性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小舅子在任上做了些混账事,被人揭发出来,他赶着来荣淇这里表白。   不少人都因荣淇是女子而轻视她,总觉妇人阴柔,只会使阴招。他是在荣淇麾下一路历练过来的,深知她本来脾气暴烈,丝毫不敢怠慢。   “我正等着你呢。”   果不其然,她的第一句话就让方养性认识到了自己的主动是多么明智。他不禁暗自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没有听妻子的为小舅子暗地运作。   荣淇抚了抚爱驹低下的头,接过马鞭踩镫上马,居高临下地勉励道:“你这样就很好,不要和那些庸官昏官同流合污,以后自有前程。”   乍闻此言,方养性的心中控制不住地涌起一股激动,低头应道:“是!” 第12章 锦绣嫡妃11   安抚完得力下属,荣淇将鞭子卷在手里,坐在马上慢悠悠的走了。   新年的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店铺也大都关门歇业,下了板子,倒是偶尔有几个孩童呼啸而过,红彤彤的笑脸像小太阳。   一路晃到了建阳侯府,雪已是停了,只留下一片素净的银色。   侯府的下人们穿了新衣,蹲在门外等着,见她来了,忙跑进去喊了管家出来,又过来迎前蹭后献殷勤。   荣淇一笑,向后扫了个眼风,便有两个亲卫摸出一大把钱来散与众人,口里说着“过年沾沾喜气”。众人都接过去谢了。   二管家一溜小跑着出来,喝着“胡乱跟什么,看白挡了道”,亲自引着她进府,小声道:“今儿三小姐和姑爷也回来了。”   她意会地点点头,大步流星地走去祠堂供了几炷香,拜过了列祖列宗的神主牌,这才自去更了衣,往正院这边来。   因是新年,一家子的人都是齐全的,老夫人被两个媳妇服侍着坐在暖炕上,面前拼了两张梅花炕几,底下一张大八仙桌旁荣栾荣温兄弟相对而坐,又是两张八仙桌坐了荣家的小辈,这是嫡支,荣家的三老爷却被挤到了门边,外头廊下也笼着炭火,坐的却是荣家的旁支族人,内外声息不闻。   “你可来了,一家子等你呢。”见爱女迈步进来,荣温又是欢喜又是埋怨地说了一句,冲她招手,“到我这里来。”   “大人安康万福。”荣淇笑意盈盈地冲父亲拱手作礼,又对众人打了个罗圈揖,赔礼道,“到年关了,公务繁忙,未能及时赶回,   还请各位叔伯见谅。”   众人哪里敢挑她的不是,纵然心里有些不快,也纷纷道“为国效力才是我辈本色,侄女何错之有”。   荣淇这才解了狐裘叠一叠递给侍女,在父亲下首坐下来。   虽是新年,她也没穿那鲜艳的大红大紫的颜色,玉色小袄配着豆绿裙子,外罩一件银丝莲花纹的长袍,鬓边的九云凤钿垂下一粒珍珠,端的华艳从容。   荣温欣慰地看着女儿,拍拍她的手:“清减了,你还年轻,别这样不顾惜身子。”   她笑应了,又道:“儿不过是近日忙碌了些,并不碍事的。倒是大人有了春秋,还请保重贵体。”   “你们父女酸不酸,”荣栾搁下筷子,指着他们向众人笑道,“加起来过耳顺之年的人了,还在这里腻腻歪歪的。”   荣温回击道:“侄女不在身边,大兄是看着我父女眼红么?”他故意伸手将荣淇一搂,道,“淇儿,你闻见醋味儿了么?”   室内室外都笑起来,荣栾笑骂道:“好你个老二,嘴上还是这样不饶人!”   话音还没落,就有一道不和谐的冷笑自后响起,低低的四个字,有叫人如坠冰雪的寒意:“小狐狸精。”   这话除了种夫人再没人敢说。   “啪”的一声脆响,是荣温摔了筷子。他霍的站起来骂道:“不想在这里就滚出去,嘴里整日胡吣的什么!”   种夫人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嘴唇微微哆嗦着,收在袖中的双手发颤,看丈夫的目光愤怒得能喷出火来。   被丈夫这样当庭广众的斥责,一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   她的长子也在屋内,此刻已经急忙避了席,看看父亲,不敢在这个关口触霉头,看看四妹,荣淇的脸色沉得能滴出墨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僵持不下时,刚到门口的荣玉乔叫了声“父亲”,忙进来挽了母亲的胳膊,软软地撒娇道,“别站着了,您二位这样,弄得我们晚辈们也站不是坐不是的。有什么事儿,吃了这顿饭再说。”   荣温无意在这种场合叫妻子下不来台,见女儿机灵,也多少缓和了脸色,才要就坡下驴,就见妻子一把推开女儿,捂着脸就跑了出去,顿时脸色更难看了。   她以为她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吗?三四十岁的妇人,弄娇弄痴的做什么!   荣玉乔被推了个踉跄,才要去追母亲,便被祖母拉住,“叫她自己待着,不出半天就好了。你也别白费心,过来陪老婆子吃饭。”   老夫人又冲跟在她身后的卫昀和几个孩子招手,慈爱地笑道:“好孩子,都到我这儿来,这里暖和。”   玉乔便坐了,对已经跑到老夫人怀里的女儿叮嘱道:“你乖些,别闹着外太祖母。”   她跟着丈夫被圈禁了五年,最近才被恩准放出来。虽然没有自由,看在她是荣家女的份上,生活倒是无忧。两口子又没有别的娱乐,就总是生生生。因为没有节制,她已经有了七个孩子,这次只带了三个大的来。   七个孩子里只有老三是女孩儿,生得伶俐嘴乖,最会讨好人,几句童言稚语便哄得老夫人合不拢嘴。   见女儿一如既往的机灵,荣玉乔放下了心,夹了一筷子白灼虾放在丈夫碗里,柔声道:“夫君请用。”   他的王号早已被剥夺,如今只是个普通宗室,不能用“王爷”来称呼了。   当年被圈禁后,卫昀大受打击,先是疯了似的想着翻盘,自欺欺人,整日想着外头的人会来救他出去,然后他位登九五,把荣淇赐死出一口气,之后见没有人来相救,又怕不明不白地遇害,开始装疯卖傻。   只是无论他怎么折腾,外界始终没有任何反应。他们一家被圈禁在敬王府里,高墙下不见阳光,虽然不愁用度,下人却大多惫懒,有时几日见不到一个下人。   在这种情况下,卫昀也泄了气,大概是被关久了,他变得有些木呆呆的,反应总是慢些,肤色苍白,两鬓染霜,几乎看不出先帝在时那个俊朗冷峻的皇子模样。   她自己倒不太受影响,只是看着丈夫的样子心疼,再者头疼儿女的前程罢了。   回娘家之前,她就已经想过,一定要与四妹说些软话,哪怕叫她低头赔笑呢,也要为孩子们谋个前程。   酒过三巡,气氛稍稍热烈起来,老夫人的腿边围了一群儿孙,孩子们你扯我我扯你叽叽喳喳,听不清说的什么,她乐得老脸上开了朵褶子花。荣家兄弟也走下席位,与族人碰杯共饮。   觑着时机正好,荣玉乔端了杯酒走到荣淇身前,道:“四妹,谢你放我们出来,这一杯我敬你。”说着把酒送到荣淇面前。   澄明的酒液在瓷杯里摇动着泛起微波,荣淇被她独特的敬酒方式弄得怔了怔,心里哂笑一声,接过她的酒杯放到一边,挑了挑嘴角,“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   在她的注视下,荣玉乔忽然觉得有点局部,之前还觉得是她对不起他们,被她这么一看,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低头蜷了蜷手指,低声道:“我家夫君既然出来了,不知朝中可有什么安排吗?”说完生怕她一口回绝,又补充道,“我家夫君到底是陛下的亲叔叔,也没有做过什么错事,人说疏不间亲,四妹做事还是留一线,不要叫陛下以后怨你。”   “三姐长进了许多,”闻听此言,荣淇才是真的对她刮目相看。她仔细打量了荣玉乔几眼,见她如今体态微丰,眼中带了些坚毅风霜之色,心下暗自点头之余,口中淡淡道:“放他出来,可不是认为他没做过错事,此等野心之辈,要不是有人管说,照我的主意,关上一辈子才清静。”   她不客气地直接说道:“三姐也不必拿话激我,我要是怕东怕西,当初也不会无诏回京,是是非非,留待陛下日后裁决吧。”   荣玉乔讨了个没趣,讪讪的去了。荣淇自斟自饮吃了几杯,见时至暮分,庭外细雪又开始簌簌落下,脑中昏沉得厉害,便离席而去,随意寻了间厢房,被人服侍着睡下。   一夜无梦。   次日天晴了,仆役们在廊下弯腰扫着积雪,已经清理出一条小道。荣淇一早起来,随便用了些粥点,便骑马去宫里。   卫璞年纪还小,宫里没个掌事的人,她放心不下。   守门的侍卫查验了她的腰牌,收了她的赏钱,笑着推开门放她进去,一路上遇到的宫人都着新衣戴新饰,三五成群,脸上也是笑盈盈的,见了她,远远的福身问好。   到了卫璞起居的思贤殿一问,才知道他一早到自己那边去了。   她的住处是崇福殿,离此处不远,几步路就到了。殿里的宫人们正在洒扫,忙中有序,见了她,纷纷福身问安,又有一人指着内室笑道:“陛下在里面呢。”   这么大的动静,卫璞早该听到了。这孩子却不露面,只躲在内室,等着荣淇去找他。荣淇深知他的这种心理,也不以为意,只迈步向内室而去。   才走到门口,只听里面“啪啦”几声,像是有什么倒了,又像是有什么掉了,伴随着“嗤啦”一声,格外响亮。   荣淇听到这声“嗤啦”声,也不知怎的,脑子里就是一嗡,身体快于想法,她迅速掀起帘子,视线就对上了一张撕裂的画轴。   孩子惊恐的哭声响起,卫璞的小手里还握着画轴的一角,被她脸上那从没见过的可怕神情吓得哭起来。   画轴原来是被黑绒蒙着的,看得出是主人极为爱惜之物,现在却要掉不掉,中间还裂了道大口子。   一旁贴身伺候卫璞的宫人万分懊恼,后悔不该在卫璞好奇地扯这幅画的时候没拉住他,在荣淇的眼皮子底下却一动不敢动。   画轴摇摇欲坠了几下,终于完全掉落下来,宫人忙上前把卫璞抱开。   荣淇眼眸黑沉,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宫人低着头哆嗦着,觉得仿佛空气都变少了,让人窒息。   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发现她的注意力都在那幅画上,宫人缩着肩,抱起卫璞溜到门口,赶紧跑了。   荣淇没有理会他们,她伸手触到画轴,画上的女人依然在对她微笑,一贯的气定神闲,只是嘴边延伸出一道长长的裂痕,破坏了这种美感。   她忽然感觉有什么,抬头一看,对面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脸,朦朦胧胧,竟和画中人的神情莫名相似。   她低下头,把脸贴在画中人的脸上,喃喃念道:“姐姐……” 第13章 锦绣嫡妃12   展眼就是龙康十年,荣淇二十九岁了,这个年纪的女人,有的已经要做祖母,但对一位政治家来说,无疑年轻得过分。   卫璞一日日长大,聪明晓事,虽然精力旺盛得过分,但不淘气的时候,也是个顶招人疼的好孩子。   最难得的是,他还知道两头说好话,缓和荣淇与顽固派的关系。   老臣们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希望,想着皇帝几年后就能亲政,对立情绪大大缓解。一时间,朝堂上的气氛空前融洽起来。   这年春天,世镇南疆的镇南王府上折子请求入朝觐见天子。   镇南王是超品亲王爵,世袭罔替,坐拥军政大权,至今已有四代。现任镇南王颇有野心,当初元皇帝和敬皇帝先后猝逝,南方就有些蠢蠢欲动,幸而荣淇很快稳定了局面,这才悻悻地放弃了趁势而起的打算。   按例,镇南王十年一朝,但当代镇南王已经十三年不朝了,龙康七年那次托病不来,不知今年怎么又要来了。   奏表安静地摊在条案上,白纸黑字,历历分明。荣淇拿朱笔的柄抵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手下飞快地批了一个“准”字。   这会儿正是卫璞每日学习处理朝政的时辰,他本来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的席子上,眼角都耷拉下来了,见到她不自觉扬起的唇角,顿时来了兴趣,凑过来趴到她肩上,好奇地问道:“姑姑,一没病二没灾的,镇南王怎么突然想起入觐了?”   他小时候生得肖似母亲,越长大越能看出父亲元皇帝的影子,眼睛大大,下巴尖俏,戳在人肩上还挺疼。   荣淇任他靠着,又打开下一份奏章,见是一份外官的请安折子,随手丢在案下的竹筐里,答道:“我怎么知道?”   她搔了搔下巴,忽然坏笑了一下:“无论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横竖这一趟是要叫他有来无回啦!”   卫璞不知道她又在冒什么坏水,只是看见她笑,便模仿她的样子挑起嘴角笑起来。   奏章一来一回,等镇南王正式入觐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小阳春了。   在荣淇的影响下,朝廷这些年的风格越来越向着丘八作风发展,简单的说,就是粗暴、强硬、直接。镇南王三年前称病不朝,朝中早就给他记了一笔,此时有意给镇南王难看,从鸿胪寺里选了个小官前去迎接。   这小官人五人六的,迎到了王驾,也没什么好脸色,先念了一道圣旨斥责镇南王的过错,等镇南王接旨称罪,才绷着脸引王驾一路进了长安。   长安的驰道宽阔又平缓,华丽的王驾行驶在上面一点儿也不局促,车厢内,镇南王世子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他是镇南王的嫡出长子,素有威严,脸色沉下来,车内的其他弟妹一声也不敢出。   “这个样子做什么?太难看了。”镇南王倒是平和,手里把玩着两只滚圆的玉球,看了儿子一眼,教训道。   他虽有野心,却不是无谋之辈,眼看朝廷恢复了力量,开始清算先前浑水摸鱼之辈,立刻就上表入觐,表示服从。   在他看来,朝廷这样作态反而是好事,开头被发作一通,不过折些面子,要是来使客气恭敬,对他礼遇有加,他才要担心是不是笑里藏刀呢!   这个儿子还是资质不足啊,人家不过摆出了这么一个小场面,他立刻就叫试出成色来了。要是换成老成的次子在此,第一反应绝对不会是动怒。   想到这里,饶是素来喜怒不形于色,镇南王也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   世子卫天沐暗地里握紧了拳头,父王以为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吗?他不信自己不如二弟,不过是父王偏心罢了!   进入驿馆后,略做休整,镇南王立刻让长子代笔写了一封新的请求朝觐的表章,托鸿胪寺的人呈进宫去。   等了一下午,直到掌灯时分,两个小儿女都忍不住闭目睡去时,宫里才有了回复,恩准镇南王携世子明日午门入觐。   镇南王不敢怠慢,次日一早就早早起身更衣,换上一身庄重的王袍,在鸿胪寺的引导下乘车前往。   宫里却有些鸡飞狗跳,几日前荣淇不小心踩死了卫璞的蟋蟀,小受害人很生气,已经与荣淇闹了好几日的别扭,一早起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荣淇亲自找了一圈,半日才在花园的树上发现了他,揪着耳朵带回殿里换衣裳。   “你一点儿也不温柔!”卫璞控诉道,“别人家的娘姨都又温柔又香,你怎么一点儿也不那样呀?”   “我不温柔,我还不温柔?你这么熊,换个不温柔的,早打死你了。”荣淇弯腰给他理着腰上挂的一堆东西。   卫璞还是嘟嘟囔囔的,跟在她后面去了前殿,跳上宝座,在满殿臣子的目光下神气活现地叫道:“宣镇南王入殿!”   立在座旁的太监立刻高声道:“陛下口谕,宣镇南王入殿!”   口谕一层层传出殿外,不多久,就见二人昂然而入,前者年长,穿王袍戴王帽,威仪自生,后者年少,身着紫袍,身形高大,额间有竖纹,面相刻厉。   进得殿内,二人趋拜道:“臣参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福。”   “镇南王请起。”按辈分,镇南王是卫璞的叔爷爷,世子则是他的叔叔,卫璞不肯自认小辈,便直以王号呼之。   接下来又是一番优美空洞的外交辞令,你来我往,乏味的很。镇南王被赐了座,犹自不肯消停,花式吹了卫璞一会儿,实在找不出什么好话了,竟公然对坐在百官之首的荣淇道:“这些年实在辛苦郡公了,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卿有功于社稷啊!”   荣淇慨然道:“我本一介布衣,蒙孝元皇帝看重,简拔于行伍之间,引为腹心,倚为肱骨,岂敢不竭尽心力,报答主恩。”   “卿之忠义,堪比古君子!孤代卫氏谢过了。”镇南王闻言唏嘘不已,那感动的样子,就差上来握住荣淇的手猛摇了。   荣淇几乎不讲她过去的事,难得讲一次,又是和自己的父亲有关,卫璞本来正听得津津有味,被镇南王这么一接话,顿时和吃了苍蝇似的恶心。   你谁啊?脸这么大!   还没等他跳起来,荣淇已经笑了,那嘴角轻薄地一挑,恰到好处的嘲讽,隐晦,又不至于让对方看不出来。   她轻轻点头:“殿下言重了。难得来京中一趟,就多住些时日吧。”   镇南王心里猛的一沉。   当天晚上,屏退了下人,只留儿子一人在内,镇南王缓缓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卫天沐唬了一跳,叫道:“父王,何至于此!荣淇,她、她怎么敢!”   “这只是最坏的情况,不这样更好,总之你心里有数就行了。”镇南王的脸隐没在暗淡的烛光里,神情阴晴不定。   卫天沐一向不敢和父亲顶嘴,忙低头应了个是,见父亲没有别的嘱咐,便后退两步出去了。   天上冷月疏星,他回头看看父亲印在窗户上的影子,咬了咬牙,暗自下了个决定。   -   “又蠢又毒的玩意儿。”荣淇看完手里的密信,轻嗤一声,将信移向火上烧了。   方养性站在堂下,笑道:“那咱们怎么做?请大人指示。”   作为荣淇的重要心腹,除了掌管宫中警卫外,他也掌管一些暗中的情报工作,从打仗那会儿就是这样,至今没变。   “镇南王府镇守南疆,不可轻动,但镇南王不能不除。”荣淇沉思了片刻,手指在空中虚划着,慢慢道。   “下官明白。”方养性干脆地道。   自那日朝觐后,镇南王一直忙于与京中权贵交际。这次上京,他带了许多财货,金银珠宝、珍玩器物,应有尽有。他身份既尊贵,出手又阔绰不凡,很快就交到了一大群“好朋友”,出则众星拱月,入则拜帖不绝,一时京中人人侧目。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镇南王为自己的一子两女在京中说了亲,虽然是庶出,也承诺子女们成亲时会出大笔彩礼嫁妆。   他原本的打算就是这个,他那两个女儿生得都不错,用来联姻最好。   可还没等放定,镇南王自己就死了。   这天晚上,一队宫内的太监无声无息地进了驿馆,命馆内的人唤起镇南王,送上一卷黄绢,一只托盘,盘上放着三样东西,一把锋利的匕首、一杯黑漆漆的鸩酒、三尺柔软的白绫。   镇南王跪在地上,先打开那卷黄绢,只看了一眼,手就忍不住颤抖起来,再一眼,牙关也哆嗦个不住,等看完绢上所书,竟然大叫一声,拾起匕首捅入了心窝!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监们还在为他的叫声而心惊,眨眼间就见他大睁着眼倒在了血泊里,一时互相看看,俱各惊疑不定。   镇南王的死如巨石入水,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京中明里暗里议论纷纷。就在这样的纷乱中,镇南王世子卫天沐却上表认罪,称其父早有不臣之心,入朝见到天子后日夜忧惧愧疚,终于不堪忍受,自刎而死。   闻知此事的人纷纷表示难以接受,但在朝廷的高压下只得悻悻闭嘴。 第14章 锦绣嫡妃13   就在这样的物议纷纷中,镇南王意外死亡一事尘埃落定。朝廷故作大度地惋惜了一番,将镇南王匆匆敛葬,又派人前去驿馆慰问镇南王世子卫天沐,许他承袭爵位。   至于果断卖掉了亲爹的卫天沐是个什么想法,荣淇完全不关心。忍辱负重也好,壮士断腕也罢,随他自己脑补。   她要做的已经做到了,那就是杀猴儆鸡,用镇南王的一条性命,向所有怀有贰心的地方实力派宣布,朝廷依然是朝廷,不可轻视,也不可轻犯。   该懂的人自然能懂,不懂的、装作不懂的,镇南王就是前车之鉴。   小皇帝全程目睹了她对付镇南王的手段,不知触动了哪里的神经,最近时常若有所思,抚着《帝鉴》的书脊长吁短叹。   荣淇没有养孩子的经验,能参考的只有前世顾重嘉对她的教导。顾重嘉的观念很开明,很少干涉她,她便依样画葫芦,轻易也不对卫璞指手画脚。   见他这样,只当是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三观,并不管他。   秋日天气凉爽,是狩猎的好季节。本朝是以武起家,京郊就有皇家的猎场,规模还不小,正合天子出猎。   这一日是个晴天,百官奉天子车驾往猎场围猎。各家大臣并家中女眷也都来了,营地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荣淇先在场外安排了今日的值卫,见禁卫们到了定好的位置,这才返身回营地来。   才行几步,耳边就听见女子清脆悦耳的笑声,是一群未嫁的贵女骑马而来。她们穿着便于活动的胡服,衣服的颜色鲜亮纷繁,形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自荣淇当政后,世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体现在女孩子们身上,就是她们更加自信,更加勇于展现自我。   要知道,在荣淇少年时期,京中的贵家女眷们虽然也可以骑马出行,却是要戴帷帽遮挡面容的。   和这些女孩子一样,荣淇也穿了一身胡服,淡青的颜色,翻领窄袖的款式,衬得她身形格外修长,也格外精神惹眼。   女孩子们骤然见到她,都是一惊,互相看看,领头的格外神采飞扬,端坐马上,冲她略一弯腰,拱手道:“郡公安好。”   这行的是个男子的礼节,但她确认,这位权倾朝野的女郡公是不会怪她的。   荣淇负着手,气势卓然,微笑着点一点头道:“你越发出息了,穿着你哥哥的衣裳,倒也合身。”   女孩子发出清脆的笑声,那声音又脆又甜,带着一股子刚熟的西瓜的生脆劲儿:“您猜错了,这是我照着我哥哥的衣裳做的,才不是他的呢!”   她回头看了看女伴们,笑道:“我们先前约好了去猎鹿的,请恕我们不能奉陪了。”   “你们去吧,别落单了。”荣淇看着女孩子们一阵风似的呼啸而去,被她们的青春所感染,心情也好了许多。   越往里走,人越多,防卫越严密。见了荣淇,不管是男是女,骑马的步行的,纷纷驻足问好。   营地选在一片开阔的平地上,位置居高临下,几乎可以将大半个围场收入眼中。卫璞一身常服,安静地坐在上头,半点儿不见平时活猴似的样子,左手侧是一溜宗室,按爵位大小次第而坐。   走到卫璞身边坐下,荣淇环视一周,不见卫天沐的面,不禁皱眉,低声问伺候的太监道:“镇南王来了么?”   “还没来。”太监低眉顺眼地答道,又试探地问,“可要催一催去?”   “不必了。”她的眉头皱得死紧,半晌又改口道,“派个人去看看镇南王在做什么,不必惊动他。”   正说着,一阵咯咯的笑声响起,卫昀的掌上明珠跑上来同荣淇撒娇道:“四姨,你来和我们一起玩儿。”   这个女孩子七八岁大,梳着垂挂髻,两鬓各留了一绺头发,五官通盘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精致得不像话。卫昀夫妇向来以这个女儿为傲。   见女儿竟然敢跑到荣淇面前去撒娇,荣玉乔吓了一跳,忙过来抱起女儿,笑道:“妞妞小孩子不懂事,四妹莫怪。”   “我是洪水猛兽,会吃了你的宝贝女儿不成?”荣淇戏谑地弹了弹小女孩的脑门,不轻不重地问道。   荣玉乔满脸堆笑道:“她小孩子被我们宠坏了,胡闹得很,怕她闹着你。”   她担心女儿,小女孩却体会不到母亲的心情,兀自在她的怀里欢笑不休,甚至伸着手要荣淇抱。   见荣淇心情尚好,荣玉乔揽着女儿在她身边坐下来,与她慢慢说着话。   比起其他姐妹来,她们俩的关系已经算不错了。少年时,两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荣淇爱舞枪弄棒,荣玉乔爱美服华妆,论情论理,两人都相处不来。后来荣淇离家走上从军之路,而荣玉乔按部就班地做她的大家闺秀,嫁人生子,一个是前朝的辅政重臣,一个后宅的受宠王妃,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就算没有卫昀的事,志趣不同的两人也不会有多少往来。   结果一路下来,荣淇的选择竟然决定了荣玉乔的生活:若是没有荣淇,当年太子既死,怀王又蠢顿无比,上位的自然是卫昀,今时今日坐在上首的神色淡淡与人说话的就是荣玉乔了。   这也是种夫人一直不遗余力向女儿灌输的观点。她说得多了,自己都深信不疑,好像真的是荣淇抢了卫昀的皇位,抢了荣玉乔的皇后之位,自己想着想着,就恨得咬牙切齿,面部扭曲。   荣玉乔完全不能赞同她的想法。就是原先隐约有这个念头,被母亲的丑态一照,也要打消了。   她这个人没有别的优点,就是会看风向,荣淇的得势是真的,无可更改的,再骂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要接受现实。   在人家的屋檐下讨生活,还低不下脑袋,那不叫有骨气,那叫不合时宜。   怀着这样的想法,她完全没有怨恨妹妹的意思,表现出来自然也是一片坦荡无私。   荣淇呢?她就更犯不着去为难谁。在她这个地位,不必刻意动作,有时甚至只要一个不快的眼神,就有底下人上赶着把事儿办了来讨好。   她讨厌不拿庶女当人看的种夫人,也讨厌心机深沉的敬王卫昀,甚至讨厌虽然心里有一本帐却从来不翻的荣温,但是对于这个曾经傻白甜到不忍直视的嫡姐,她倒是没有多大恶感。   等了一会儿,卫天沐终于来了,一袭华丽精致的王袍,打扮得流光水滑的,洗了头又重束了发髻,身上还不知抹了什么东西,香得人直想打喷嚏。   他坐下后,人就算到齐了。荣淇也不多话,直接向一旁打了个手势。   众目睽睽之下,天边出现了一道刀锋似的黑线,起初是一点,然后渐渐迫近,先冒出头的是一头鹿,而后是轻装骑手。这些骑手们互相配合,始终将那几头鹿往这边赶,半点不打磕顿的。   马蹄踏在地上,震得地面轻轻震动。卫璞接过太监递上来的弓,搭箭在弦,嗖的一声,箭似流星离弦而去,射中了冲在最前头的一头鹿。这正中前胸的一箭,博得了众人的一致喝彩。   鹿很快被人献了上来,血淋淋地摆在台下,很快失去了呼吸。   骑手们都欢呼起来,不再追赶群鹿,而是很快排成数排,驭马靠拢或散开,做着整齐的战术动作。   卫天沐的脸上失去了笑容,喃喃道:“这是一支真正的军队啊……”   “哪有军队只会玩花架子,却连基本的离合都做不到的?”荣淇不以为然,随口道,“我的兵,就要有兵的样子,那些老爷兵、少爷兵,趁早打发了,省得带坏好人。”   卫天沐就不说话了。   一会儿众人都去打猎了,骑手们也簇拥着卫璞走了,营地里只剩下一些文弱老胖之辈,荣淇与卫天沐也没去。   “殿下何不下场一试?场内诸人,皆怀争胜之心,有几个也是好对手呢。”荣淇向后靠在椅子上,客气道。   卫天沐摆手道:“哪里哪里,我自幼骑射不精,还是不出丑了。倒是郡公,小王久在南疆,也听闻郡公善射之名,何不下场小露身手呢?”他戏谑地笑道,“莫非郡公怕小辈们不济事,输得太惨么?”   “殿下说笑了,”荣淇摇头道,“久在案牍之间,髀肉复生啊。”   此后两人再没说话,就连她也没想到,卫天沐竟然吃了雄心豹子胆,当庭就敢对她提出婚姻之议。   中午大家围坐烤肉,卫天沐突然举起酒杯,诚恳地对荣淇道:“小王今年二九,结发之妻去岁不幸过身,欲寻一兰心蕙质的佳人作配,郡公与小王年岁相近,身份相当,何不配作佳偶,修成并蒂?”   这些年明里暗里向荣淇提议联姻的家伙也不少,卫天沐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她正要婉拒,就听咻的一声,卫璞直接抄起案上的盘子朝卫天沐扔了过去。   幸亏卫天沐躲得及时,盘子擦过他的肩膀落在地上,发出喀啷一声脆响。 第15章 锦绣嫡妃14   卫天沐狼狈地躲过飞来的盘子,一时反应不过来,神情渐渐透出羞恼。   但还不等他发作,卫璞已经指着他骂了起来:“放肆!镇南王,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公然调戏朝廷大臣!”   听到这话的众人表情都是微妙地扭曲了一下,调戏大臣,这个罪名可是非常值得玩味呢。   这个卫天沐不敢苟同,他一边抖了抖肩膀,把掉到他身上的猪肉片抖掉,一边回嘴道:“陛下此言,恕寡人不敢苟同。寡人虽是个鳏夫,可郡公也早已错过花期,寡人诚心求娶,如何就是调戏?”   他深知镇南王府在本朝的重要性,他爹这个前任镇南王因图谋不轨被赐死,那是朝廷占据大义,甚至还仁至义尽地许他自尽,保留了王侯之尊的体面,可他并没犯错,若是因为对辅政大臣求亲而被降罪,那可就是朝廷不依不饶,要铲除镇南王府了。   这也是他在父亲新丧、甫一接任王爵的情况下就敢对荣淇求婚的底气所在。   其实镇南王一人朝觐也可以,只是适逢他发妻过世,朝中又有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辅政大臣恰好未曾婚嫁,他父王就动了点花花心思,这才带他来京的。   求亲而已,不成也没有什么损失,若是能恰好让这位女权臣动了春心,那可就是数之不尽的好处了。   这个算盘,不只前镇南王父子,京中有数的世家暗中都打过。   卫璞却很镇定,气势不减:“人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见婚姻之事不能私议,现今荣卿高堂俱在,你不思遣媒向荣氏求娶,反而当众以婚姻之说相戏,不是调戏是什么?”   他的脸色迅速阴下来,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几案:“明天就给我滚回南疆去,婚姻之说休得再提!”   最后厌恶地看了卫天沐一眼,他皱着脸,离席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一齐看向荣淇。   “多谢殿下美意,然,我无意于殿下,就像陛下说的,婚姻之说不必再提了。”荣淇的脸色也有些不好,她环顾全场,点了两个人出来:“我去看看陛下,烦请两位暂且代我招待镇南王了。”   两人都很理解,站起来笑道:“不敢言劳烦,我等必不负郡公所托。陛下那里要紧,郡公自去便是。”   荣淇点点头,追着卫璞的方向去了。   剩下卫天沐僵直地立在原地,脸涨成了猪肝色。   诸人纷纷宽慰他道:“陛下是渤海郡公一手抚养大的,情同母子,殿下就体谅体谅陛下的心情,不要跟个孩子为难了吧。”   还有人唏嘘道:“陛下可怜哪!还在襁褓之间就接连丧亲,要不是渤海郡公高义,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卫天沐遭到他们这么一顿明里安慰暗中笑话,只觉得自己憋屈得肝都要炸了,只得咬着牙不说话。   -   龙康十五年,皇帝提前加冠,娶烁阳张氏的女儿为后。同年六月,荣淇卸任相职,归政皇帝。   卫璞百般挽留,见她去意已决,尽管内心不舍,也明白这才是最好的。最后给她赐爵潞国公,加太子太师,一切待遇如旧。   为这个朝廷劳碌了十多年,一朝清闲下来,荣淇还真有些空虚。但她明白当断则断的道理,有时候人活着就是要往前走,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   现在她可以在床上赖到日上三竿也不必担心人打扰了。   自她搬进宫里起就在服侍她的宫人们也随她出了宫,将她的生活打点得妥妥帖帖,让她感觉不到有什么不方便。   她们现在住在京郊的一座大庄园里,远离喧嚣,清静舒适。   不适应期已经过去,她每日读书钓鱼,反而觉得悠闲自在。卫璞有了妻子,也接手了朝政,一开始还惦记着她,时常召她进宫说话,后来宫里来人的次数也少了。   她毕竟曾经位高权重,致仕了也还有巨大的政治能量,京中各家都急着巴结皇帝,为了避嫌,也不怎么和她接触。   也只有以前军中的下属,来京述职时会过来拜见她,追忆追忆当年的旧事。   可她觉得自己还在盛年,没什么可追忆青春的,不耐烦和他们一起犯白痴,更不想理会有心人话里话外的暗示,因此十次里倒有九次不见人。   日常所需的米面蔬果有自产的,也有入城采买的,都是自己人去做,如今这里一个月也不见得有一个生人。   这日她正窝在软榻上翻一卷游记,侍女捧着一张名刺进来,神情有些古怪:“大人,有人求见。”   荣淇没多想,接过名刺打开,内容很平常,不过是请求拜访主人的话,倒是一手端端正正的楷书分外漂亮,末尾印了一方朱红的小印,是“守珪”二字。   她这才知道来人是卫璞,忙吩咐人去迎他进来,自己也起身梳妆更衣。   不一会儿,卫璞就进来了。他这次出宫没有摆排场,穿着便服,一身清爽,进门就先问好:“姑姑贵体安康?”   他虽是在笑,但荣淇何其了解他,如何看不出他掩藏在笑容下的焦躁,先不答他,只将下人尽数屏退,这才正色问道:“出了什么事?”   尽管已经致仕,她还是把自己当作朝廷的一份子,她相信卫璞也是这么看的。   卫璞却是支支吾吾的,最后被逼问不过了,才低头道:“那,那我就说了,姑姑听了不要生气。”说完还偷瞄她。   “有什么可生气的?”荣淇感慨地拍了拍他肩膀,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做事利落些,有话就说,支支吾吾的干什么?”   她已经有了些猜想,眯起眼睛道:“是不是有人胡说八道了?”   “是吧,我听说……我的亲生母亲是前太子妃柳氏,姑姑为了独揽大权,把柳氏害死了,假称我是姬妾之子……”他艰难地说着,自己也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都是胡说!”荣淇重重拍了一下几案,断然道,“且不说柳氏当年的行径,你父亲在边关数年,柳氏怎么生子?生出来是谁的?我把你从燕城一路抱回来,多少人看见?这种瞎话谁会信!”   卫璞立刻道:“我也是不信的,姑姑品行高洁天地共鉴,再者当年旧事不远,知情者还在,不可能任他们颠倒黑白。”   “嗯。你明白最好。”荣淇略略消了气,又冷笑道,“肯定还有别的,一并说了吧,省得生二茬气。”   “我也不是很相信……”其实这个才是让卫璞纠结的,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荣淇的表情,“有流言说,当年您和皇考两情相悦,这个,那个,未婚,那什么,后来皇考猝亡,乃诈称己子为姬妾之子,好占据大义……”   荣淇的脸颊抽了抽,感觉自己一年山居生活修炼出来的淡定从容正在灰飞烟灭,恨不得手撕了编谣传谣的人。   “无稽之谈!”   她怒极反笑,手指敲着桌子,声音又快又急,听得人牙齿发酸:“这些人怎么不去写话本呢?真是屈才!”   卫璞低下了头,心里感到又酸又甜。   本来以他的智商和对荣淇的感情,是绝不至于中这种明显的计的,只是一关系到荣淇的事,他就乱了阵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要亲自向她求证才好。   得到她亲口否认,他一方面觉得无比的丢脸,一方面又无可救药的觉得甜蜜。   处在这样的心绪中,他死死的低着头,生怕被她看出不对来。   荣淇误以为他有怀疑,不想他产生误会,难得耐心地解释道:“先皇对我有知遇之恩,说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而且对谁都能这么说,我们之间绝无男女之情。你信是不信?”   “我信你,我当然信你。”卫璞的声音带了一丝不对,他扑到荣淇的膝头,像小时候一样把脸埋在她的腿上,姿态依恋,声音哽咽,“我自小没娘……”   他说不下去了,肩膀微微抽动。   荣淇抚了抚他的脑袋。   -   龙康二十四年,荣淇病重。   这年的冬天不是很冷,房内只笼了一个火盆,荣淇倚在床头,连日衰颓的精神转好了些,脸上也有了些血色。   这不祥的预兆让所有人心头恐惧。   已经长成了不逊于其父的俊美青年的卫璞站在她的床前,强忍泪意。   “别做出这副样子啦!人谁不死呢?”荣淇笑看着他,眼神里有骄傲,还有难得一见的温柔,“就剩这么一会儿啦,你就高高兴兴的,叫我看了也安心。”   卫璞是从来不会拒绝她的,闻言忙咽下喉间的哽咽,硬挤出一丝笑容来。   “太丑了。”荣淇毫不留情地评价道,脸上还是带着笑,拉他坐下。   卫璞忙随着她的动作倾身,不想就这么一动,袖中掉出一本奏章来落在地上。   “等等。”荣淇一眼掠过地上的奏章,怀疑自己看错了,不由出声道,“给我。”   “这是派往南疆的人发回来的奏表,先前镇南王一系被蛮夷赶了出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何况那些蛮夷还自己建了什么共和国,朕觉得蹊跷,就派人去看看。”卫璞一面依言将奏章递过去,一面解释道。   荣淇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她急切地翻找出刚才看到的那一段,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南蛮之首领,号‘执政’,女,自谓顾重嘉……”   她看清“顾重嘉”三字,只觉眼前重重一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6章 番外   主题:【讨论】有没有gns看《女将传奇》?太好看了!   lz放暑假,被小伙伴安利了一部剧,结果看得停不下来,一直到了凌晨三点,被起夜的老妈骂了QAQ   但,但真的太好看了!荣淇好帅!白衣银铠女将军!人设苏破天啊啊啊啊!!   0#   ……楼下来   1#   果然是小学生都放假了,最近怎么这么多提这部脑残剧的   2#   排2哥   3#   楼上怎么阴阳怪气的←_←我就觉得这部剧挺好看的,服装道具也很良心,女主演技也不尬,支持楼主   4#   mdzz   5#   MDZZ   6#   5l6l怎么骂人?太过分了吧,楼主发自己的观剧体验,碍着你们哪根筋了,张口就骂人,嘴真脏   7#   重点不是剧好不好看,是剧情好吗?女主跑到野外洗澡遇到西戎王是什么鬼,荣淇要是真那么弱智哪来那一场场大捷,还有什么从树上掉下来被太子接住四目相对什么的,我都无力吐槽了,哪年的老梗,我淇是文武双全的人设好吧?   8#   对对对,那剧情我都不忍心吐槽了,哪个年代的傻白甜玛丽苏在冒充我大周大将军潞国公荣相?   真想给编剧寄瓶脑残片,一瓶不够寄两瓶,不用谢   不说了我刷零分去   9#   我就呵呵了,淇粉的脸有这么>﹏﹏﹏<大,爱看看不看滚,谁求着你看似的   10#   楼上脑残,鉴定完毕   11#   9哥是××的粉吧?真是和你们家主子一个尿性,一句人话不会说   12#   排   玛德早看××家的粉不顺眼了,到处买热搜,拉踩别的小花,全宇宙就你最纯洁最可爱行了吧?   好大一朵白莲花_   13#   散了散了吧,一大清早吵什么吵   14#   吃瓜看戏   15#   ……   16#   我是楼主,懵逼了,刚才去买了个早饭,没想到吵成这样   求问,这部剧有什么不对吗?   17#   没什么不对,就是胡编乱造,逻辑死,外加丑化民族英雄而已   18#   尼玛,女主上战场还要描眼线,打完仗身上还是干干净净的,你告诉我她是摧锋折锐的先锋?真不知道造型师是怎么想的   19#   这还真不是造型师的锅   20#   那谁作呗!大小是个腕儿了,怎么不要摆摆排场显显身份的   21#   辱我爱豆者死!   22#   警告18哥,荣淇现在已经不算民族英雄了。八七个民族是一家,荣淇的所作所为阻碍民族融合,逆历史潮流而动,已经被移出了民族英雄的名单≧≦   23#   ……   24#   果然,一个民族的毁灭,往往是从遗忘掉她的英雄人物开始   25#   楼上别危言耸听好吗?动不动就z国药丸,最烦你们这些公知了,只会充有学问,其实内里一团草包   26#   真不明白,荣淇有什么好的?老处女一个,没劲,我要是穿越回去了,绝不会向她那样吃力不讨好,还打什么仗,打得自己都不能生孩子了,最后没有人愿意娶   27#   加1   28#   加2   29#   加10086   30#   强排   啊终于有和我观点一样的人了,女人要那么好强干什么?坏事做尽,最后还不是什么都没得到,自己一个人孤独终老   31#   嘻嘻,我也不喜欢荣淇这个绿茶婊,到处勾搭人   之前看了一篇文就是穿越到大周朝去的,女主是荣淇的姐姐,嫡姐哦,肤白貌美大长腿,撒娇撒得我一个女人都心动了,先是借着嫡出的身份狠狠压了家里不安分的庶弟庶妹一把,后来荣淇要去参军,女主直接把她锁在柴房里饿晕了,渣爹也让女主说得哑口无言,太爽了   32#   是不是那篇标着宅斗甜文,男主是女主表哥的?啊啊啊,确实特别甜啊,最后男女主携手登上了帝后之位,男主竟然只封了三四个小妾,独宠女主,太圆满了,我的少女心完全被激发了~\\(≧▽≦)/~   33#   求书名   34#   求书名   35#   同求,好奇   36#   Σ( ° △°|||)︴楼上的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卧槽被你们吓尿了!你们说的荣淇和我知道的荣淇是一个人吗?!   37#   摸摸楼上,习惯就好,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哪里还没有一两个脑残呢   38#   我不明白,荣淇的黑点在哪?一个为国家奉献了一生的女人,一位世界上少见的卓越的军事家、睿智的政治家,少年时力挽狂澜拯救危局,后来一手抚养了年幼的皇帝,在皇帝成年后毫不恋权功成身退,多少男人也做不到这样吧?   论公论私,她都是完美的道德楷模。   39#   赞同楼上,荣淇一直是我女神来着   40#   别理她们,都是一群拜diao教的,打心眼里就看不起女人,有个女人比男人强就和戳了她们的□□似的   41#   2333不止吧,上面除了拜那啥教的,还有嫡庶神教教众吧?本区特产两大帮派,战力彪悍,神勇无敌()   42#   你们嘴怎么那么脏,动不动就人身攻击,和你们骂战简直脏了我的键盘   43#   说嫡庶神教的自己就是小三吧?所以才希望嫡子庶子地位相当,好争原配的财产   44#   哟哟哟哟有人对号入座了   45#   话里一股子白莲花味儿,闻着想吐   46#   话说,现在的人都不怎么懂历史,有没有人科普一下荣淇的生平事迹?   47#   自己百度   48#   奉劝莫百度,百度上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很多东西都是人瞎编上去的,各种野史,各种臆测,根本不靠谱   49#   hhhhh还有人说周宣帝卫璞是荣淇和周元帝卫昭生的呢   50#   看到楼上,吓得我小鱼干都掉了   51#   2333确实,有的小说脑洞清奇,有篇穿越成荣淇的,还是两边来回穿,还把孩子带回现代医院来生来着   52#   楼上天雷!别想自荐!!我是不会上当的!!!   53#   是自荐的话死全家   54#   周宣帝是在现代出生的,2333这个笑话够我笑一年   55#   周宣帝是在现代出生的   56#   周宣帝是在现代出生的   57#   周宣帝是在现代出生的   58#   疑惑,是真的吗?总感觉是天方夜谭   59#   ls破坏队形啊   60#   当然不是啦,随口调侃而已,不过她未婚也是真的   61#   在当时那个时代背景,她想结婚大家也不会肯的,要是嫁了人,绝对不会再让她掌权。这也是她不婚的原因吧?   62#   为了上司的临终嘱托就干到这一步,真……是个狠人啊   突然萌了元帝×荣相怎么办?   63#   这也是为什么两人的关系在历史上一直那么引人探究的原因:虐啊!可以正着虐反着虐花式虐,最后还来个be把读者坑死,美其名曰尊重历史   我尊重你个蛋蛋啊!   64#   看来楼上被坑得很惨啊,推荐一篇纯爱文,卫昭×卫昀,温文貌美腹黑攻和懦弱老实小透明,特别带感   65#   楼上我不吃纯爱   66#   所以没有人讨论剧情了吗?   67#   ……   …… 第17章 重生之影后人生01   “Cut!”   随着导演的一声大喊,整个剧组都松了一口气,摄影棚里欢呼声响成一片。   “杀青了,杀青了!”   副导演扯开嗓子喊了一圈,又叫:“男主角和女主角干什么呢?收工了!”   一身白衬衫清纯靓丽得要命的女主角还保持着弯腰与男主角对视的姿势,眼睛一弯,笑嚷起来:“导演,我岔气了!”   副导演赶紧跑过来要扶她,关切地问道:“不要紧吧?厉不厉害啊?”   千万别出事,他可伺候不了这祖宗啊!   男主角陈少康也笑起来,赶紧小心地站起来,侧抱着她往一旁带,担忧道:“疼得很厉害吗?先休息一会儿吧。”   “黛拉,这部戏里你是功臣,一会儿的杀青宴一定要赏脸啊。”胖胖的导演神清气爽地走过来,“哟,这是怎么啦?”   “可能是动作太猛,岔气啦。”副导演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说。   这部《纯真年代》是部文艺片,男女主角的咖位却不小,男主角是偶像巨星、歌王陈少康,女主角是当红的玉女掌门人裴黛,哪一个都是深具号召力的大明星。   陈少康还好,他是跨圈的,实质上是个新人,裴黛又不一样了,裴黛虽然年轻,却在电影圈子里混了几年了,初次触电就当名导电影里的女一号,风光的很,本身的家世也有些忌讳,圈子里几乎没有惹她的。   她的助理是个大陆妹,带着一副黑框眼镜,清汤挂面的长相,一连声地问“裴姐没事吧要不要喝热水”。   倚在陈少康的臂弯里,裴黛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别瞎忙了,先过来扶我。”   助理这才如梦初醒似的过来接手,细心地扶着她坐到板凳上,因为裴黛靠着她,姿势很别扭,还不忘向陈少康道谢。   陈少康笑了笑,说“没事”,态度温文内敛。他垂下的手微动,捻了捻指尖,心里没来由的泛上一阵失落。   随即他又感到一阵懊恼。   竟然对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起了这种心思,太禽兽了!或许他是空窗期太久,该再找个女友来交往了。   下次就不拒绝贺姐给介绍的女友了吧。   剧组的人来来回回地搬运着东西,拆除布景,搬运机器,把器材道具归置好,导演和副导演也不能一直在这里陪人,看裴黛似乎没什么大碍,客气了两句就走开忙自己的事去了。   陈少康看她闭目倚在助理的怀里,神情还好,就告别说:“黛拉,有事叫我。”   裴黛合上的双眼睁开了一些,就像清晨的天空中透出几缕光彩,美得自然生动,她浅浅一笑,点头轻声道:“谢谢。”   他立刻又被晃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回以一笑,才离开去找自己的团队了。   助理吃吃地笑,掩口悄声说:“他不会喜欢你吧?”   这话理所当然的没有得到回应。   这裴黛就是定嘉,她缓了会儿,轻声说:“不疼了。”助理会意,立刻给她拿来口罩帽子和风衣,又去和导演说了声,回来跟着她往外走。   坐到了车上,司机叼着烟问了句:“裴小姐去哪儿?”   “回家。”助理答复,同时伸长身体去拿他的烟,“不要吸烟啊,你自己坏肺就算了,我和裴姐不想吸你的二手烟。”   “行行行。”司机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很珍惜地别到耳朵上,一踩油门发动了车子。   车窗大开,掠过的风撩起了裴黛柔软的长发,她眉眼如画,那样子就像电影里的场景一样动人。助理突然完全明白了导演们对她的偏爱。   她就是缪斯,是美神,也是绝无仅有的艺术品。   裴黛面无表情地看向车窗外,汽车呼啸过街道,两边的商店和人群快速后退,只有蓝天白云一望无际。   她烦躁地吐了口气。   上一世临终时,她意外得知了姐姐的消息,还没有来得及找她,就永远离开了那个世界,但从掌握的信息上看,姐姐是保留了前世记忆的。   也就是说,她很可能和自己一样,也成为了“轮回者”。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年了,她没有得到半丝关于姐姐的消息,但不知为何,她就是肯定,姐姐就和她处在一个世界里。   如果并不是这样,她会疯掉也不一定。   她不说话,助理却是个话唠,开始喋喋不休地念叨接下来的工作安排。这也是裴黛的经纪人陈分宜交代下来的,因为裴黛比较个性,所以需要时不时紧一紧弦。   裴黛听得不耐烦,一口打断她道:“莉莉安,你就甘心一直做个小助理吗?”   莉莉安是助理的英文名,她的父母都是当年困难时期从大陆偷渡来的,在明珠辛苦经营。因为家贫,她很早就失学了,给裴黛做助理已经是她做过的待遇最好的工作。   她低下头摆弄包上的流苏穗子,说:“裴姐,我和你不一样啦!我又没有学历,家里也没有钱拿来打点,不做助理做什么呢?”   “我不止一次看见你在看书,其实你也想上进吧?你还自学了英文,其实完全可以去考港大啊。到时候我赞助你。”裴黛偏过头,一手肘抵着车窗,一手伸过来在她额头上敲了下,微笑起来。   莉莉安的脑子里空白了一瞬,短促地笑了一声,小声说:“……谢谢裴姐。”   她确实是想上港大,她小时候的功课很好,老师都说这个孩子可以考上港大,这个梦想一直在她的心里,从来没有拔除过,但是如果说出来的话,又会被人泼冷水,所以她只是默默努力,守着渺茫的希望。   原来,还是有人看见了她的努力的。   司机一手开车,一手取下烟来嗅了嗅,笑说:“我也支持你,莉莉安!等你考上了港大,人家会说裴小姐的助理也是人才,是港大的高材生嘛!”   裴黛的家在半山别墅区,当然,她虽然正当红,但明珠寸土寸金,以她的财力,也置办不起这里的房子。这房子是她父亲买来金屋藏娇的,她母亲就是那个娇。   ——她父亲是鼎鼎有名的富商汤铭和,母亲林咏慈港姐出身,容貌出众,汤铭和的发妻早逝,一直没有续娶,只是交往了一个又一个女朋友。   她母亲就曾是他的女朋友之一,生了孩子后两人和平分手,半山的房子算是分手费,孩子也留给了女方。像裴黛这样的私生女私生子,汤铭和还有很多,有的认了,有的干脆不认。   车子停在大门口,裴黛自己下车,嘱咐司机把助理送回去,一个人拎着包进门。   门难得开着,金毛卧在门边睡觉,裴黛一眼看见玄关处的男式皮鞋,心里觉得奇怪,出声叫道:“妈?我回来了!”   她转过客厅,就见她母亲仪态万方地端坐在沙发上,一身顺滑的紫绸长裙搭配珍珠项链,气派端庄,不知内情的人见了,还以为是哪家豪门的主母。   太骚包了吧?感觉自己的钛合金狗眼都要闪瞎了。   更让人吃惊的是,林咏慈没有说“回来就回来了,喊什么喊”,而是很和气地答应了一句:“回来了,累不累啊?”   她顿时像感觉见了鬼。   “浓浓,还不和你二哥打招呼?他等你好久了。”见女儿呆呆的,林咏慈投过来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语气拿捏得很到位。   她生下孩子后确实不好看了,但随着女儿的长大,汤铭和倒对她们母女上了些心。无他,裴黛小时候长得就精致可爱,出了名的小美人,连卖东西的小贩都会忍不住多给她块糖,更别说亲爹了。   汤铭和时常要看女儿,一来二去的,又和林咏慈勾搭上了。眼看女儿越来越得男人的意,林咏慈的心思也跟着活动开了,蛮想母凭女贵,进门做个汤太太。   对于她的这种想法,裴黛表示了解,但绝不支持。   她转头一看,屋里果然还有个西装革履的青年,先前坐的位置刁钻,她没看见,这会儿站起来才显眼了。   这个青年就是汤家的二公子,英文名威廉姆斯,举手投足都是西式做派,穿西装打领带,梳个大背头,难得颜值不错,不仅没显得油头粉面,反而还带着一种古老的绅士风范。   他身高超过一米八,笑起来灿烂得像阳光,双手递过来一份请柬,笑道:“再过不久就是琳达的生日,诚邀你出席。”   琳达是汤家大女,汤铭和与发妻唯一的女儿,一个高挑干练的混血美人。   她一向自傲于自己的身份,对父亲的私生子女们很看不上,唯独对裴黛高看一眼。当年两人同在美国读书的时候,还经常相约逛街,感情颇好。   裴黛接过请柬,打开认真看了看,笑道:“行,我会去的。我还以为琳达要一直生我气,再也不会理我了呢。”   汤二笑起来:“琳达在你眼里是这样小气的吗?回去我要转告她。”   裴黛进了娱乐圈,汤琳达的反应比她老爸还激烈,一度扬言要和她绝交。   两人对视一眼,想起汤琳达的暴脾气,一起笑起来。   “哥还有约会,先走了,浓浓,有事只管找我,不要客气。”汤二向林咏慈欠了欠身,“多谢招待。”   裴黛把他送出门去,微笑道:“你换女朋友的速度比换衣服还勤,这次又是哪个倒霉鬼被你把上手?”   “是——过几天你就知道了,琳达的生日宴会,我会带她出席,到时介绍她给你认识啊。”汤二已经开了车门,回过头来对她说话,脸上满是恋爱中的男人特有的神采。 第18章 重生之影后人生02   “浓浓快过来,别叫阳光晒到!”一看汤家二公子走远了,林咏慈立刻抛弃了贵妇形象,拉着女儿进屋。   裴黛任她拉着走,懒洋洋地拖长声叫道:“妈,你女儿天生丽质,生活在热带也晒不黑的。”   “还说呢,你能长这么靓,还不是多亏了你老妈遗传你。”林咏慈钻进厨房,端出一盆不知用什么原料搅拌成的糊糊,拿刷子在女儿的脸上抹开。   她一边抹一边唠叨:“这都是保养秘方,祖传的,别人想要我都不给,只有你这丫头还嫌弃呢,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那别给我这福气好了。”裴黛仰着脸,小小翻了一个白眼,把嘴巴抿起来。   别人不知道林咏慈的底细,她还能不知道吗?真要有祖传的美容秘方,早叫她拿去换钱花了,还留得到现在呢。   感觉刷子离开了下巴,她软软地倚在了沙发上,小心地仰着脸,避免把脸上的东西蹭到别的地方去。   对面墙角的大穿衣镜映出她的影像,一个长发凌乱的女人,脸糊得惨白惨白,简直像个鬼一样。   她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林咏慈坐在一侧搅了搅剩下的糊糊,似是随口道:“你去参加汤家大女的生日宴,一定要见到你爸,问他多要些……”   “妈!”裴黛立刻打断了她,尽管看不出脸色如何,语气中的不快已经很浓烈了,“这个你不用想了,我不会问谁要钱的。我挣的钱不够你花吗?上个月才去巴黎扫货,这么快又缺钱?你是不是又去赌了?”   被女儿一口拒绝,林咏慈的胸膛里本是憋了口气,正要发怒,听女儿一句话问到要紧处,她反而心虚起来,不敢说实话。   “天哪!我这是上辈子欠了谁,这辈子养了这么个讨债鬼!谁家女儿不听妈妈的话,不给妈妈钱,只有我家这个讨债鬼,问她要一点子钱都要盘问半天,和审犯人一样,我这过的什么日子啊……”她一抹眼睛,伏在沙发上哭起来。   “我记得你只演过一部电视剧就跟了老汤,没想到还是天生的演技派,演得跟真的一样。”裴黛站起来,抓过自己的包,“有什么能力就过什么日子,不要整日胡思乱想,汤家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如果你容不下我在家,我就住到公司去。”   说完,她看也不看僵住的林咏慈一眼,提着包就上楼去了。   -   汤家的宴会在月牙湾酒店举行,裴黛中午起床,选了条GUCCI的短款礼服穿上,驱车去市中心拿了礼物,直到华灯初上,这才转去了月牙湾那边。   停车处已经停了好些豪车,她开的只是一辆帕萨特,而且也不算新,在这些豪车里简直显得寒酸。车童向这边看了一眼,脚下动也没动。   她自己停好车,隔着花木就看见汤家二公子站在门口充当迎宾,不觉一笑,走过去招呼道:“二哥。”   汤二今天收拾得格外利落精神,西装笔挺,发胶抹得苍蝇上去都站不住,见了裴黛,毫不吝啬地奉献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你今天这么漂亮,小心盖过寿星的风头哦!”   “怎么啦?人逢喜事精神爽,看你高兴的样子,有好事发生?”裴黛调侃道。   明明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了,汤二还是嘴硬:“不知道你说的什么。”   “哈啊!不知道就算了,你就在这里做好迎宾小弟的工作吧,我进去了。”   裴黛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进了门。   此时正好有个中年人过来,看见她窈窕的背影,轻巧的步子,不由羡慕道:“二公子艳福不浅啊。”   汤二看着中年人略显痴迷的样子,忍俊不禁道:“世伯说笑了,那是舍妹。”   “啊?哦,误会,误会。”中年人闹了个大乌龙,连声赔罪。   那头裴黛已经寻到了今日的主角,汤大小姐就在大堂最显眼的地方,一身华伦天奴的长裙,异常高贵典雅,一头乌黑的长发盘成了发髻,戴着一个小小的王冠,正爱娇地挽着父亲的手臂。论美貌,论气质,汤大小姐绝对能碾压在场的绝大部分女明星。   裴黛一向自负美貌,但在汤大小姐面前,她也不敢说一定能稳赢。   “琳达姐,生日快乐。”   她踌躇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微笑道,又对汤父点了点头。   汤铭和的神情和蔼起来,笑道:“浓浓来了,祝你玩得开心。”   他甚至还伸手拍了拍裴黛的肩膀,后者嘴角微笑的弧度毫无变化。   汤琳达放开父亲的手臂,亲热地伸手把裴黛搂住,贴着她的脸放声大笑道:“你来了,我真高兴。”   她是豪门千金,母亲也出身名门,自幼教养良好,便是这样放声大笑,也没有人觉得失礼,只会觉得她爽朗又可爱。   虽然颜值也加了不少分。   她的美和她的弟弟是不同的类型,汤二俊美阳光,她则美得柔和清雅,像月光柔柔地照在花枝上,只有两个人笑起来时那如出一辙的灿烂,可以窥见共同的血缘。   如果她不是长得这么好看,裴黛才不会愿意让她抱着呢。真当她缺爱不成?   裴黛本来比她高些,但穿的鞋不如她高,两人脸贴着脸,倒像极了一对亲密无间的好姐妹。   “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你也知道我的收入,不算贵重,别嫌弃。”她忽而想起什么,从拎着的包里取出一只天鹅绒盒子给她。   汤大小姐接过盒子,轻轻一按锁扣,盒子打开,露出一枚静静躺在丝绒中的胸针,天鹅式的流畅外形,海蓝色仿佛水滴一样澄澈,造型优美大方,确实如她所说不算贵重,却莫名很和她的眼。   “谢谢,礼物很漂亮,我很喜欢。”汤琳达合上盖子,给了她一个脸颊吻。   汤铭和在一旁欣慰地看着她们,也不出言打扰。   又说了几句话,裴黛毕竟不是汤家正式的小姐,也不在汤家的交际圈子里混,便抽身去明星们那边了。   她平时很宅,交际不多,一路走过,泛泛之交不少,很多人亲昵地冲她打招呼,她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只好微笑。   “浓浓来!”不远处一张桌子上站起来一个年轻的短发女人,冲她招手。   那女人是正当红的歌星景文,裴黛难得的圈中好友,两人的关系极为亲密。   她三两步过去,挨着景文坐下来,一看这张桌子,八人的桌子坐了六人,其他人竟也是名望不亚于景文的大明星。   不过她也没什么攀谈的兴趣,景文和男星们相处得都不错,但她一向被认为是气质胜于美貌,圈里的花花公子不会把这样的女人列为目标。而裴黛自己就比较危险,为了表明态度,拒绝烂桃花,她很少和男星们交流戏外的事情。   不知不觉已到了八点多,众人大多转移到了室外,罗马式的游泳池修得美轮美奂,墨蓝的天空中星星点点,嬉笑声隔着窗子传进来,听上去有些失真。   同桌的男星们早就走了,剩下景文和裴黛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不知做什么好。   “你是青春玉女,要节食保持身段,我就不陪你了。”景文刚才只吃了个六分饱,这会儿又饿起来,四处找东西吃。   裴黛给她指了放食物的地方,窝在沙发里昏昏欲睡。不拍戏的时候,她的作息是很固定的,这个时间应该躺在床上才对。   “黛拉,你还好吗?”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睁眼一看,面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三个人,一个是汤二,一个是知名的导演金军,还有一个年轻的姑娘。   这姑娘想必就是让汤二陷入爱河激情澎湃的那位了吧。   她稍稍来了点精神,盯着姑娘认真看了两眼,只见她约十七八岁,完全还是学生妹的模样,挺白,弯眉笑眼,五官清丽得能掐出一把水来,是个美人。   汤二向她介绍道:“这是我的好朋友,方欣蕙,这是裴黛,你认识的。”后一句是转向方欣蕙说的。   这时候大家还不讲什么男朋友女朋友,一律把恋爱的对象称作好朋友。   裴黛点头道:“方小姐,你好。”   刚才听到方欣蕙这个名字,她才想起来,这一位就是这个世界的女主了,只是不知道汤二是不是男主。   如果不是,也只能送他一句“呵呵”了。   方欣蕙的眼神却有些复杂,她看看身边一无所觉的汤二,出乎意料地上前伸出了手,甚至还笑了笑,客气地道:“黛拉姐好,久仰大名。”   她的内心却不像表面这么平静,而是早已泛起了惊涛骇浪。   方欣蕙是重生的,前世的她热爱表演,大学时参选明珠小姐成名,由此进入了演艺圈,一开始也参演了几部片子,也引起了一点反响,直到汤家二公子看上了她,展开追求。她深陷爱情,为了和他在一起,毅然放弃了表演,没想到后来却被他抛弃。   她的潦倒一生,这个男人要负很大的责任,但她不恨他,她只遗憾自己年轻的时候没有坚持演戏,那么轻易就放弃了梦想。   因此,当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了少年时,她就发誓,无论什么也再不能阻挡她在演艺事业上前进的脚步。这一世,她要为自己而活。   重生以来事事都在她掌握之中,只有眼前这个人是陌生的。她少年时从没有听说过有个当红明星叫裴黛。   她心中起了浓重的疑虑。 第19章 重生之影后人生03   裴黛没有透视眼,看不穿她心里的想法,只是礼貌地笑笑,伸出手和她握了握,简洁地说:“你好。”   四人移到一处偏僻的角落坐下,这里靠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室外喧闹的人群,一组沙发被绿植挡住,本身却是安静的。   “这里应该来点轻音乐。”汤二开玩笑道,这话引起了其他两人的会心一笑,只有方欣蕙觉得莫名其妙。   她心里顿时有些不快,对这种仿佛是羞辱她平民出身的对话,不管听了多少次,都如此令人厌恶。   这话引起了她很多不好的联想。   汤二倒不知道佳人心里是作此想,他双手交叉,身体前倾,对裴黛说:“浓浓,阿蕙想要拍戏,已经接了金导的片子,可不可以拜托你带一带她?”   他从未对裴黛提出过这样的要求。汤二自诩风流倜傥,半生游戏花丛,也曾交往过几个想要当明星的女孩子,但他从来没动过要裴黛帮忙的念头。   裴黛并没有一口答应,而是询问地看向了金军:“金生?”   她的经纪人陈分宜之前就在与金军的团队接洽,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剧组的资金也到了位,只等她休整几日就进组。方欣蕙要拍的大概就是这部片子。   她对很多东西无所谓,但是电影绝不包括在内。电影于她是很重要的东西,一度让她获得荣耀和无与伦比的成就感——虽然是作为钟定嘉那一世所感受到的。   作为一个演员,她要对自己的职业负责,对自己的作品负责,这其中绝不包括让电影中出现一个占据重要戏份的花瓶。   对于她的质疑和无视,方欣蕙反而抱持着比较宽容的心态,甚至还有一丝暗爽。   这会儿质疑她不要紧,她会用作品说话,才华就是她的底气所在。   金军看了一眼汤二,笑容中带着一丝无奈,苦笑道:“唉,黛拉,汤二公子追加了千万投资,我也是没办法。”他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我本来打算请陈嘉妍来演女二号,谁想到她硬要加塞,我看过她演戏了,差着口气,但磨磨也能用,就捏着鼻子答应了。”   他在导演中算是相当没架子的,也没当这是什么耻辱,就把自己为钱折腰的事给说出来了。   裴黛蓦地笑了,重生女主不惜耍手段也要演的电影还能差吗?这绝对是一部好电影,要么票房大爆,要么口碑逆天,甚至两者俱全都有可能。   只是不知道这位新手女主的演技到了什么水平,太次的话也不行。   她轻轻往后坐,笑道:“没有问题,我不打压新人的。不过,我也要先看看她的演技再说。”   汤二闻言立刻转头看方欣蕙,只见她的眼睛里闪着自信的光,一口答应:“行。”   “正好我这里带了剧本,”金军的习惯就是电影开拍前随身携带剧本,以方便他随时涂涂改改。他抽出一段来递给方欣蕙,手指点了点,“就这一段吧。”   这自然没有方欣蕙讲话的余地,她接过剧本看了看,快速记下台词,把剧本竖起来挡着脸,酝酿了一下,立刻泪盈于睫。   “我从小是个孤儿,门主把我养大,教我杀人技。你问我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罪恶,没有人告诉过我。”随着低沉的述说,她的眼底浮着令人心碎的泪光,神情转为迷茫。   没有人说话,她继续维持着表演,直到眼泪在眼眶里干透,才迅速收拾起表情,说:“我演完了。”   金军轻轻鼓掌,表示自己无话可说,转头问裴黛:“黛拉?”   她的台词功底还不错,情绪转换也很到位,可以看出层次感,确实像金军所说,演技是有,就是差了口气。   但这不是大问题,以她的天赋,加上金军的指点,应该能达到要求。   “以她这个年纪来说,很不错了。”裴黛首先表示了肯定,转向汤二说,“方小姐很有天赋,或许以后你会有一个巨星女朋友、不对,是好朋友哦?”   面对她的打趣,汤二表现得十分坦然,他若无其事地笑:“到底是新人,没有根基,还要靠你和金生多提携。”   “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关照她的。”裴黛大方应下。   -   参加完琳达的生日宴,回家之后,裴黛立刻给金军去了电话,这才得知了内情。   明珠的演艺圈子说大不大,金军已经是一流导演,基本只有他挑人,没有人挑他,但他这个人比较没节操,汤二给他投了大把钱,妹仔也够靓,试了一段戏,也蛮过得去,他就改了主意。   “那嘉妍那里你怎么说?”裴黛提了个很现实的问题。   陈嘉妍是个混血美人,轮廓鲜明,眉目如画,还是那种色泽明丽的西方油画,这一款十分受被不列颠人殖民达一个半世纪的明珠人追捧,自出道以来风光无限,万千宠爱。而美人可是有脾气的。   电话的另一头,金军好像在哄什么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谁?哦,嘉妍啊,她算什么!没有了她,大把靓女等着上我的戏,我需要怕她!”   话音含含糊糊的,像是在吸烟。   他自己都不在意了,裴黛又何必吃饱了撑的去操心,她无语:“好好玩吧,拜。”   完全没心思出去玩,在家彻底瘫了几日之后,裴黛就振奋精神进了组。   金军最擅长拍摄武侠片,正巧,裴黛的第一部电影也是武侠片,当年她一身白衣出现在镜头前,美得不染纤尘,叫人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惊破美梦。   也就是那时候起,金军就想要和她合作了,他觉得,裴黛生成那个样子,天生就该是他电影里的女主角。   这次要拍的片子叫做《复国》,裴黛扮演的女一号是将军之女,自幼入当世名门大派习武,代表的是新朝势力,而方欣蕙扮演的女二号是前朝秘密组织的圣女,整个故事就是围绕复国的阴谋展开,中间穿插了阴谋与人性,爱情和信仰,从剧本来看,狗血的本质外裹了一层小清新的皮,已经具备了大红的潜力。   此前裴黛和金军并没有合作过,但他们的艺术理念却惊人的一致,两人都认为好故事不需要用太艰涩的情节来表现,最好的表演就是能引起人共鸣的表演。   这种无言的默契也让他们的合作更加顺利,简直可以用一拍即合来形容。   相较于她的轻松,方欣蕙最近的日子则有些不好过。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拍过戏了,金军和裴黛以有天赋的新人的标准来衡量她,都觉得她差了口气,她却比较自负,对自己要求太高,想要一举成名,结果自然是力不从心。   人都是越急越出错,一开始金军还能睁一眼闭一眼,直到她的表演越来越着痕迹,甚至有用力过猛之嫌时,才不得不叫停,直接向她点了出来。   设备停止运转,片场的工作人员大都散开休息去了。方欣蕙坐在一块石头上,用毛巾捂着脸,久久不动。   男一号李霖就坐在裴黛身边,两人都穿着古装,男俊女美,看上去宛如一对金童玉女。他挠挠头套和皮肤接触的地方,碰碰裴黛的胳膊:“你不去安慰她一下?”   “不用管,”裴黛向那边看了一眼,继续喝她的养颜玫瑰花茶,“谁没有个受挫折的时候呢,叫她自己熬过去就好了。”   李霖品了品她这话,点头:“也是。”   他自己出身富贵,衣食不愁,但从小看惯了父母一波三折的感情戏码,对痛苦也有自己的体悟。   所有的痛苦都要靠自己熬过,别人既感受不到,也替代不了。   两人本以为方欣蕙大概要消沉沮丧一阵子,都做好了被她拖戏的准备,谁知只过了一会儿,她就起身朝这边走了过来。   “李哥,裴姐,”她走到近前,认认真真鞠了个躬,“对不起,耽误你们的时间了。”   李裴二人对视了一眼,都笑道:“不必这么客气,你没拍过戏嘛,理解的。”   方欣蕙顺手将一绺长发抿到耳后去,笑意羞涩:“还有件事要麻烦两位前辈,你们可不可以和我对对戏?总是拖累大家,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   演艺圈子里的论资排辈风气比别的地方都重,也就是方欣蕙的后台是汤二公子,她才敢这么作。   李霖不想和个后辈女艺人接触太多,立刻说:“我还有事,让黛拉帮你吧,正好她也可以指教一下你的演技。”   方欣蕙哪里看不出他这么明显的嫌弃,抿了抿嘴角,心里不由起了疙瘩。   “他就是这样子,有厌女症一样,不要管他。”裴黛笑笑,拿过剧本,“你放松些,我们来对一对台词,就只是对台词,找一找感觉,怎么样?”   她本来对方欣蕙完全无感,但是自进组以来,目睹她不断努力,不愿意局限在金军给她的单薄定位中,而是试图突破自己的能力极限,尽管失败也不放弃……这样的努力打动了她。此刻她起了点爱才之心。   方欣蕙也接收到了她的善意,笑容真诚了些,“谢谢裴姐!” 第20章 重生之影后人生04   三个月后,剧组。   摄像机无声地运转着,捕捉着演员们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一身红衣的方欣蕙无力地歪着头,嘴角不断涌出血沫。她躺在做侠客打扮的李霖的臂弯里,在后者隐含悲痛的目光里粲然一笑,说:“以前是我赢不了她,可从今以后,就是她赢不了我啦!呆子,你说是不是?”   她的语气欢快而轻巧,没有一丝将死之人的不甘,就像小鸟跃上枝头,那一声“呆子”更是柔情似水,轻得恍若耳语。   李霖颤抖着手去捂她的嘴,想让那不断涌出的血倒流回去,他不知道人怎么能吐出这么多血。   即使处在极度的绝望中,他仍是不忘记刺伤她:“不会,绝不会,你以为我会因为你的牺牲而爱上你吗?你错了!我的心里只有师妹一个人,永远不变。”   “那你为什么不放开我?我是前朝余孽,你把我杀了,砍下我的头,献给你的皇上,你就立了大功,可以娶你的师妹了。”女子毫不在意地笑着,说着,胸腔鼓荡,渐渐的像个破口袋一样瘪了下去。   她的笑意天真又妩媚,带着对自身生死的轻视,残艳如枝头上即将凋零的花。   这话似曾相识,在他得知她身份不久的一个雨夜里,他们避在破旧的山神庙里躲雨,她解下外衫搭在火边,只着单薄的罗衫凑到他身边,曼声笑道:“我有预感,如果我会死,一定是死在你的手上。到时候你就砍下我的头,献给我的仇人,好加官进爵,迎娶你的心上人。”   男人崩溃了,他仰起头来,嚎啕大哭,眼泪顺着他的下巴滴落,落到女子的脸上,打湿了她的笑靥。   女子睁着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睛,笑意永远凝固在了脸上。   “好!好!非常好!起来吧!”金军满意地拍了拍手,围观的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擦眼泪的擦眼泪,鼓掌的鼓掌,向两位演员献上了敬意。   方欣蕙翻身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脸上还带着血痕,连连向众人鞠躬,诚恳地道谢:“谢谢大家,辛苦了。”   场务是个年轻人,感情丰富,一时还没有从感动中走出来,激动地说:“你演得太好了!方方,你一定会火的。”   “承你吉言。”方欣蕙此时心情大好,和谁说话都是笑盈盈的,更让场务相信她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姑娘。   这是最后一场戏,拍完了,整部电影就杀青了。李霖已经快热死了,他摘下头套,走到裴黛身后,伸手道:“见者有份。”   裴黛早换了一身清凉的短裙,坐在风扇前吃冰淇淋。她的助理莉莉安带了个小冰柜过来。   她舒服地倚着摇椅,招手叫人:“莉莉安,倒杯凉茶过来。”向他解释道,“不要立刻吃冰淇淋,对身体不好。”   李霖摊在另一张摇椅上,拿起毛巾一顿乱擦,笑道:“她现在这个样子,费了你不少力吧?”说着向方欣蕙那边努嘴。   “还好,真是朽木不可雕,我费多大力都没用啊。”裴黛看莉莉安端了一杯凉茶过来,故意笑骂道,“我是叫你去倒剧组的凉茶,谁叫你倒我的了?说!献什么殷勤?”   莉莉安才不怕她,稳稳地将杯子递到李霖面前,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喝你一杯凉茶都不行?好小气!”李霖顺着她的话开玩笑,一气把凉茶灌进喉咙,吐出舌尖气她。   “你们在说什么?好热闹啊。”摆脱了众人的方欣蕙笑着过来,见两人微笑着没有接话的意思,微微嘟了嘟嘴,“谢谢两位前辈的照顾,没有你们,我真是不知道怎么才好。”   她说完,就是一个深深的鞠躬,显得异常诚恳和低姿态。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裴李两人已经基本摸清了她的性格,知道她表面谦逊,实则自负,只挤出微笑说“没有啦,都是你自己努力的成果,我们没有做什么”。   ?   拍完《复国》后,直到年终,裴黛再没和方欣蕙碰过面。   她今年的片约就这两部,广告代言也没接新的,一时间竟然闲了下来。   秋天的时候,向来康健的汤铭和生了一场大病,躺在医院里起不来。孝子贤孙们终于等到了表现的机会,每日在他的病房里争着抢着伺候,同时还一刻不停地勾心斗角,互相之间你拉我踩,斗得不可开交。   裴黛去医院里看望了汤铭和一回,对那刀光剑影的场面叹为观止,然后就再也不想去第二回。   林咏慈见她不再往医院去,恨铁不成钢地说了她几回,见她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好放弃了说动她的心,自己赤膊上阵,亲自投入到了争宠的漩涡里去。   眼见她是拉不回来了,裴黛看着手里的两张机票,有些发愁。她本来打算好好放松一下,带林咏慈去北欧度假,谁知天不遂人愿,横空出了汤铭和这么一杠子事,林咏慈去不了了。   挨个打电话问了一圈朋友,要么是有工作安排,要么是宅在家里懒得动,只有陈少康有兴趣。可惜一问日期,出发的那一天正好是他干妈的五十大寿,他要去祝寿。   裴黛独自去了度假胜地,每天不是滑雪就是蹦极,各种极限运动玩了个遍,直到临近新年,才心满意足地回了明珠。   没想到一下飞机,立刻就是长枪短炮的围了上来。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记者,所有人的提问混杂在一起,根本听不清任何一个人说的话。   她对付这样的场面早已驾轻就熟,而且登机之前就已给经纪公司打了电话,退回去等了几分钟,就有几个公司的人挤进来护着她往外走。   让她吃惊的是,领头的竟然是她的经纪人陈分宜。要知道陈分宜可是公司的金牌经纪人,手下管着不少艺人的生计,像是接机这样的小事,他从来不理会的。   而且裴黛感觉今天的记者格外的热情,等到一行人终于上了车,她立刻问道:“陈哥,出什么事了?”   陈分宜罕见地叹了口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烦躁道:“我说不出口。”他探头抓过一份报纸扔过来,“你自己看吧。”   那是一份全岛发行量最大的娱乐报纸,她一低头,就看到黑色加粗加大的标题:《关玉霞遭遇黑社会强暴!》,旁边还有稍小字号的副标题《逼拍三级片不成,女星被侮辱》。   她快速把文章浏览了一遍,面沉似水,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问陈分宜:“关玉霞怎么样了?”   “暂时还好,没有自杀,听说她个性很坚强,绝不肯向恶势力低头。现在媒体日夜守在她家门口,一有消息必定会见诸报道。”   ?   大陆,G市。   政府大院的某间客厅里,一群年轻人七仰八歪地倒在沙发上,有个人去储物间里拿出一堆零食饮料散给众人,自己也拿了个苹果啃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   屏幕先是“刺啦”了几声,随后就显出清晰的画面,伴随着欢快的乐曲,最先出现的是一个女孩子的笑脸。   这个女孩子长发披肩,一身学生装,白衬衣黑裙子,在阳光下开怀大笑,眉目美得像是能聚光。   “真的是裴黛!”少年们激动地指着屏幕叫嚷起来,齐齐用崇拜的目光看向啃苹果的那个人。   他们这些人都不过十六七岁大,全是二代,要么父亲是高官,要么母亲是高官,或者父母都是,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惯了,本来还不服气这个新来的,结果人家一出手就是玉女裴黛拉没上映的新片!   别说他们不追星,他们追起星来才厉害呢。在国内,别管多么大的腕儿,只要他们相见,没有见不到的,不像明珠那边,两边没有来往,他们的手伸不过去。   就是因为够不到,他们反而更稀罕。明珠演艺圈素来以美人辈出闻名,可其实大部分富有盛名的女星都在三十上下,年纪太大,不招少年们喜欢,不像裴黛陈嘉妍等人年轻靓丽,更符合怀春少年们心中勾勒的完美女生的形象。   就有个人嬉皮笑脸地过去勾住了那人的脖子,说道:“叶哥,裴黛拉的新片你都能搞到,厉害啊!”   这些人半中不洋,在裴黛的姓后边加上她的英文名,还自觉十分洋气。   姓叶的少年压了压嘴角,装作不在意地说:“这算什么!这就是个样片,随便拿来看个新鲜而已。”   众人七嘴八舌又是一顿奉承。   这时片头的音乐过去,影片正式开始,便没有人说话了,所有人都住了口,专注地看电影。   在他们没注意的时候,门咔哒一声开了,门外走进一个纤细的身影。   “你们在干什么?”   女性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吓得沙发上的少年们浑身一哆嗦,就像被班主任抓到开小差的学生似的,一个个缩了脖子。   叶姓少年尤其心虚,他乖乖站起来,叫了声“姐”。   半晌没人答应,他偷偷溜过去一眼,只见他姐双眼紧紧盯着屏幕,表情一片空白,就像被人一拳打懵了似的。   他疑惑道:“姐?”   叶景云这才有些回神,却仍有身在梦中之感,她指着屏幕上的女孩子问道:“这个人是谁?” 第21章 重生之影后人生05   岛内传媒对关玉霞的大肆报道引起了轩然大波,民众指着报纸杂志上模糊的照片私下里议论纷纷,社会舆论持续爆炸。   与民众们相反的是,演艺圈人士无分男女,通通感受到了极大的愤慨以及自身尊严的被侵犯。   要知道,岛内演艺界的环境一直不好,黑帮用电影洗钱、帮派势力把持地方、敲诈勒索演员乃至剧组的事司空见惯,明星们看似光鲜,其实生存环境恶劣。   帮派势力这是岛上的痼疾,属于历史遗留问题,连政府都无能为力,更不用他们人微言轻了。但帮派势力这块硬石头他们啃不动,不代表他们会任自己的一切权利被践踏殆尽!   过去狗仔们在明星之间别有用心地挑拨造谣,不停刊登他们臆测的绯闻这些就不说了,竟然还肆无忌惮,将这种足以毁灭一个明星全部公众形象的丑闻大肆报道!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起初是一个孤零零的声音,很快又有同行加入,全岛演艺界竟然迅速掀起了一波声援关玉霞、讨伐无良媒体的巨大声浪。   在明星们强大的社会影响力下,越来越多的民众改了口风,开始站在关玉霞一方。   裴黛回岛的消息在第一时间就扩散开来,她才到家,电话就滴铃铃响了起来,来电人是陈少康。   “黛拉,玉霞的事情你知道了吧?我们在演员工会,你来不来?”隔着电话线,沙沙作响的电音中,陈少康那素来沉静儒雅的声音都抑制不住悲凉和愤怒。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根本不需要站出来靠呼吁这种事来博取名望,但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丝毫没有想起自己的身份地位,而只是以一个有良知的行业人的身份在做事。   裴黛与他性情投契,深知他是个热心的人,又看不得世间有不平事,常常把别人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一样对待,会在这种时候发声再正常不过。   她简短地答道:“去,等我。”   陈分宜在一旁忧心忡忡地问道:“黛拉,真的要去吗?这个事闹得很大。”   “就是闹得太大了,才一定要去,业内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在也就算了,在岛内还不表态,以后谁还看得起我?”   裴黛面冷如霜,去更衣室挑了两件衣服换上就走。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等她踏进演员工会的大厅时,还是被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吓得脚下一顿。   “你来啦,快过去吧,陈哥贺姐他们都在里面呢。”说话的是一个新晋玉女明星,蹲在门口,紧紧裹着大衣,脸都埋进了衣领里。   她旁边同样蹲着的年轻小靓仔也抬起头对裴黛笑笑打招呼。   这两个入行不久,还是小字辈,没有什么话语权,位置也靠边,大厅里的人有站有坐,大都愁眉紧锁,空气中飘荡着尼古丁。   最里面的一间房里坐着三四个人,都是岛内最当红、圈内资历也深的大佬,有歌王陈少康、影视歌三栖天后贺沛芳,还有两个处于半退隐的影星,也是一男一女,角落里站着个个子不高的年轻人。   这几个人里,她当然和陈少康的关系最好,贺沛芳就远一些,那位男星一句话也没说过,女星久负盛名,还算她半个师姐,但因为出道时媒体一直称她为这位女星的接班人,两人之间难免有点不尴不尬的。   “来了?来坐。”陈少康站起来把椅子让给她,自己另搬了个凳子坐着。   裴黛取下长围巾折过搭在椅背上,蹙眉道:“我今天刚下飞机,就被媒体直接堵在了机场,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谁能给我把前因后果说下?”   “太让人生气了,我说不出来,让康仔告诉你吧。”贺沛芳双手抱胸,嘴唇抿得几乎成了一条线。   她生得艳丽,唇角天然含笑,这会儿的神情却全然不温和,充满了竭力隐忍的愤怒和藏得很深的无奈不平。   陈少康的脸色比贺沛芳好不到哪里去,他艰难地开了两次口,才顺畅地说下去:“玉霞势单力薄,今年又赚了一点钱,在他们眼里是上好的肥羊,就被他们盯上了,逼拍那种片子不成,又以合同为名勒钱,玉霞不肯,他们就要毁了她,率先刊文爆照的媒体就是他们找的。”   无论是第多少次听到这种人间独有的悲剧,裴黛的心里都无法做到波澜不起,她咬牙切齿地骂:“真是蛇鼠一窝,无耻之尤!”   等到情绪稍微平复,冲上头顶的血液得以退去,她才恢复了正常的说话功能:“陈哥,贺姐,你们商量的结果是什么?”   ?   关玉霞事件爆发的半月内,事态急速扩大,十二月二十一日,岛内演艺界知名人士上街□□,抗议娱乐新闻媒体对以关玉霞为代表的明星的过度报道和隐私侵犯,参加□□的人员占到了当前半个演艺界,其中不乏深受民众爱戴的当红明星。   裴黛和同伴们一样,郑重地在左胳膊上扎了红布条,她就走在第一排靠左的位置,难得素面朝天。   □□的队伍从演员工会大楼出发,一直到了政府门口,沿途吸引了无数民众自发跟随围观。   队伍的代表贺沛芳、陈少康向政府人员提交了请愿书,随后并没有散开,而是借着这个好机会,就地对着民众展开了演讲。   演艺圈人士多才多艺,有的是嘴皮子溜的,裴黛虽然不算不善言辞,跟这些靠嘴皮子吃饭的人比,还是差得多了。   她退到人群后方,抬手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的洋红色小方巾,好让它能多少遮挡一下寒风,随后就将双手交握在身前,安静地听前面的讲话。   陈少康就站在她身边,时常洋溢着热情开朗的感染力的脸庞也带上了几丝疲惫。   这场行动的最高?潮出现在受害人女主角现身的那一刻。自从出事以来,关玉霞再没有露过面,以至于狗仔们几乎是每过一个小时都想写她自杀的报道。   她只穿了一身简素的黑衣黑裙,外面罩着同色的大衣,盘着发,面上还化了点淡妆,神情高贵而不高傲,姿态内敛而不怯懦,风姿尽显。   在男朋友的一路护送下,关玉霞走到台阶上,对着人群鞠躬,随后宣布,自己绝不会妥协,也绝不会屈服,必会用尽所有方法为自己争一个公道。   她不示弱、不撒泼,一番话有理有据有礼有节,几乎获得了所有人的好感,大家都自发为她鼓掌。   天黑时,众人又回到了演员工会,庆祝这次行动的顺利完成,将要散时,一个工作人员捧着一束花走过来,对裴黛说:“裴小姐,有粉丝给你送花,因为这里有规定外人不得入内,她还在外面等你。”   花纸包裹着的是一束纤细的郁金香,红黄二色的花朵衬在深紫色的包装纸里,显得高雅大方。   裴黛没多想,一边礼貌地谢过那位工作人员,一边接过花束抱在怀里。   “送花嗳!快看看,有没有卡片!如果送花的人想追你的话,一定是有的。”贺沛芳在一旁笑着起哄。   她顺着贺沛芳的话一翻,果然在花束里找到一张小纸片,花店常用的那种,小心地捏着角拿出来,是背面,翻过来一看,正面上只有三个峻拔的简体字:   顾重嘉。   她瞪大了眼,像是不认识字一样,又逐个字逐个字确认了一遍。   没错,是那三个字。   多年的寻找就在这一刻有了答案,她的脑子里立时轰的一声,思绪翻飞,被这三个字炸成了一片空白。   等她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她已经拔腿冲出了大楼,站在了有着暖黄色的路灯的院子里。   她茫然四顾,入目只见萧条枝叶,一根根瘦骨嶙峋的伸向天际,融入了闪烁着星光的深蓝色的天幕中。   铁栏门外立着一道高挑的身影,她的影子斜在地上,也带着本人沉静的味道。   裴黛忽然觉得这是一场梦,她因太过渴望而造出的、近乎真实的梦。   既然这是一场梦,那么是否她再走上前一步,伸手触摸那个影子时,梦就会破碎?就像之前的每一个梦境一样?   像是小女孩怀着对巧克力屋的渴望,她攥了攥满是汗水的手心,向着那道身影慢慢走了过去——   隔着一道铁栏,猝不及防的,那熟悉又陌生的眉眼映入眼中,那是她本以为已经在漫长的时光中模糊了的眉眼,直到再一次充盈眼底,她才知道,原来真的有记忆是刻在骨髓里的。   年轻的女人静静地站着,两只手放在大口袋里,鼻尖泛红,一双眼睛里满是温柔沉静的笑意。   在这样的注视下,裴黛蓦然觉得一阵鼻酸,她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姐姐!”就忍不住直直跑出去,一头扎入了她的怀中。   她紧紧抱住女人的腰,将脸贴在她的胸口,那力气之大,恨不得和她融为一体。   “嘘,小声点,”女人抬头往四下里张望了张望,一手搂着她,一手掩她的口,“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第22章 重生之影后人生06   裴黛把姐姐领回了自己的家。   她在附近有套公寓,工作后买的,大多数时间都住在这边。   推开门,室内一片漆黑,她“啪”的一声按亮了电灯,回头笑说:“这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了,欢迎领导视察。”   这是很久以前她们常玩的梗,那个时候的钟定嘉和很多普通的年轻人一样,在生活上十分懒惰,忙完了一天的工作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更不要说做家务,顾重嘉经常突击检查她的狗窝。   叶景云的脸上一直带着笑,此时的笑意更深更甜了,裴黛觉得她的眼睛里倒映着一整条星河,让她迷醉。   她的房间刚被公司派来的清洁人员打扫过,看起来整洁又温馨。裴黛暗暗松口气,弯腰找出一双没用过的拖鞋给她,又到厨房里沏茶切水果。   等她出来的时候,就见叶景云端正地坐在沙发上,脱下来的大衣挂在衣架子上,深红绒线毛衣半旧不新,秀雅的模样依稀还是旧时风采。   她低头把快要掉下的眼泪忍回去,放下果盘,推过去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今年天格外冷,还干燥,你快喝杯茶暖暖身体。”   “你这里还不错,一个人住吗?”叶景云从善如流地接过茶杯捧在手里,问道。   “对,我是自己住。”裴黛先是坐在她对面,随后就起身坐到她旁边,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蹭了蹭。   她满意地眯起眼,好奇地问:“姐,你现在是做什么的,怎么找到我的啊?我找你找了很久都找不到。”   “……”叶景云静了静,抽出手揽住她,“你知道我……存在?”   这个说法很奇怪,但似乎也找不到什么符合常规的说法。   她和裴黛不同,裴黛是有组织的人,虽说这个组织没有什么卵用,绝大部分时间的存在感为零,但也足以让她明白自己这样的存在不是偶然,叶景云却是死后直接在另一个世界出生,周围没有任何她熟悉的东西,甚至后来她发现连那个世界的历史轨迹都与她的认知不符。   叶景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经受过马列主义的教育,面对这种无法解释的情况,她只能一直存疑于心。   上个世界是她经历的第一个世界,整个社会发展极度落后,裴黛生活在文明程度最高的中原,又是世家小姐,感触还不深,叶景云却生在了南方一个奴隶部落,那地方的人断发纹身,刀耕火种,她小时候甚至以为自己到了原始社会,长大后想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奋斗了大半辈子,也不过带领族人摆脱了那种与野兽为伴的蒙昧日子,推翻了一直压迫他们的中原势力,还没来得及探索关于自身离奇经历的真相,就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当她又一次作为一个婴儿醒来时,她虽然依旧困惑,相较于第一次却已经淡定了很多,既来之则安之,无论什么样的迷雾,总有揭开的一天。   她有勇气面对任何真相。   不知为什么,她三辈子的长相都一模一样,当她看见电影中妹妹定嘉的脸时,她以为定嘉和她是一样的,结果似乎并不是?   裴黛的身体一下坐直了,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她以为姐姐和她一样。   姐妹两人对视一眼,意识到彼此间的认知恐怕有些差别,都笑了。   “你先说。”两人异口同声。   “那我先说吧。”又是异口同声。   叶景云往后倚了倚,抬手示意她先说。   半晌,两人终于交换情报完毕,叶景云沉思道:“我会这样,大概和你脱不了关系。你那个组织……什么都不管吗?”   “基本是不管的,我分配到的这个应该只是初级系统,没有什么要求。上一次我根本没理会它,结果死后直接到了这里,我猜它大概暂时不会管我了。”裴黛答道。   “那就不是邪恶组织,他们的存在形式可能属于高级宇宙,应该是咱们的科学理论还解释不了的。”叶景云点头。   裴黛笑嘻嘻的:“你还没告诉我你现在的身份呢,我先说一下我啊,我现在的名字是裴黛,黛青的黛,还是拍电影。我妈呢,出身贫贱,羡慕富贵,参选明珠小姐出名后被知名汤姓富商包养有了我,现在我是有母无父,哪怕谁都知道我的精子提供者是谁。”   “好姑娘不能口无遮拦,”叶景云拍了她一下,想了想,笑道,“我现用名叶景云,风景的景,云彩的云,现在在广东负责一些民政方面的工作。”   “民政方面的工作,你直接说在乡镇基层当官不就行了?”裴黛笑喷。   她笑完了,又软软地依偎进叶景云怀里,抬起头看到她的下巴,喟叹道:“感觉真像做梦一样。”   当晚姐妹两人久违地躺在一张床上,一人一床被子,在黑暗中彼此对视,彼此微笑,谁也睡不着,直絮絮说了一晚上的话,直到晨光微熹,才胡乱打了个盹。   明珠尚未回归,当政的还是不列颠女王委派的官员,作为大陆体制内成员,叶景云要过来是有一些麻烦的。事实上她根本没走正常手续,像个偷渡客一样,登上一艘来岛的外国客船就过来了。   她不能在明珠停留太久,次日下午就离开了。这会儿的私人通讯工具只有bb机,通讯安全存在很大问题,姐妹两人约定了靠写信联络,就不得不分离了。   裴黛站在码头上,一个劲儿的冲她挥手作别,止不住掉泪。   -   明珠当局顺应民意,给予了报道关玉霞事件的无良相应处罚,责令其公开道歉。关玉霞赢得了面子,挣回了尊严,至少在明面上平息了这次风波。   临近年关,市面上一片节日气氛,裴黛的两部新作《纯真年代》、《复国》先后上映,反响都不错。   前者也就算了,虽然片子的质量好,导演、演员用心,也不过就是一流水准,后者却是一炮而红,引起的热议和久久不散的热度令所有人都吃惊。   上映前,业内消息灵通的就知道这是一部好片子,然而所有人都没料到它能火成这样,不只在岛内火,甚至火到了整个华人圈,火遍了东亚。   作品对演员的提升效果是显而易见的,现在不只是导演金军春风得意,裴黛本就不低的人气也进一步高涨,一跃成为了年轻一辈女星的领头羊,女二号方欣蕙也藉此一步登天,从默默无闻到了小有名气。   凭借《复国》,当年四月,裴黛获得了岛内金像奖最佳女主角提名,并最终拿下了这个奖项。   在响彻全场的掌声中,裴黛笑着从座位上起身,和坐在身边的同事们一一拥抱,提着裙摆款款上台。   “哇哦!黛拉小姐今天,真是十分光彩照人啊。之前有想过自己会获奖吗?”主持人搞怪地长大了嘴,提问道。   负责颁奖的陈少康一身正装站在主持人身边,善意地笑着看向她。   “当然有啦!”裴黛满面春风,爽快地笑着答道,“接到我获得了提名的消息之后,我就有预感会是我了。”   全场大笑。   主持人笑得喘不过气来,拍拍陈少康的肩膀,“快给黛拉小姐颁奖,好让她快下去,不然我的饭碗要被她搞掉了。”   全场又是一阵笑声,陈少康忍俊不禁,依言托着奖座送到裴黛的手里,张开双手给了她一个拥抱。   “祝贺你,祝贺你,黛拉,你是最棒的。”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富有感染力,其中蕴含着的是无比真挚的情感。   听到他这样真诚的祝福,之前还气定神闲的裴黛忽然就有了些激动的心情,她回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年轻的自己,捧着奖杯在万众瞩目下哭得妆都花了的自己。   电影、荣耀,今天是一个轮回。   “万分感谢。”她退后半步,俏皮地行了个宫廷礼。   她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长裙子,搭了一件同色的披肩,用一枚宝石胸针别住,长发整齐地垂落在身后,气质优雅大方,看在别人眼里,活脱脱一位美丽文雅的小公主。   “我们把话筒留给我们的最佳女主角,黛拉,对我们说些什么吧。”   裴黛接过话筒,先把奖座捧高高地捧起来向众人展示,随后才说道:“我能得这个奖,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或许有人觉得我很假,是在说套话,但真正拍过电影的人都知道,一部成功的电影是需要我们所有人的努力的,导演、配角、主角……缺了哪一个都不行。拍电影这件事根本不存在个人英雄主义。我很感谢协会给我颁这个奖,谢谢剧组的所有人,谢谢你们的付出,也谢谢在背后默默支持我的团队。”   当晚,在给叶景云的信中,她写道:“我想我早已经找到了我未来发展的方向,电影,电影,这两个字就是值得我用尽一生去追求的东西,浪漫与光辉闪烁其上,自由与理想蕴含其中,一切的意义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第23章 重生之影后人生07   这一年是个多事之年, 夏天,大陆南方数省暴雨不止, 洪灾摧毁了无数农田和基础设施,不仅给国家和人民造成了难以计数的经济损失, 还让数省的民众面对衣食无着流离失所的悲惨境地。   洪水肆虐过的河岸上, 叶景云陪着上级领导步行考察情况。   她连着忙了很多天没有合眼,双眼布满血丝,脸色也不好,看着被冲洗得乱七八糟的河堤神情沉默。   “小云,你们那里怎么样啊?”领导一路上也异常沉默, 这会儿突然开口问道。   这位领导和她们家有些曲里拐弯的关系, 对她一贯亲切照顾,只是大灾当前,所有人都要拼命干活, 也顾不上谁了。   叶景云这些天已经愁得大把大把掉头发,摇头道:“不怎么好, 道路不通,没吃没喝的, 大家的日子都难过。再不想办法运物资过来, 我就得动员党员干部发挥积极作用,一天一顿饭了。”   领导默然。他承受的压力比叶景云这个年轻人更要大得多。国家的救灾行动已经结束, 难的是灾民的安置问题。   这么多受灾的民众, 国家是绝对不能不管的,可是要管, 国家也实在无能为力。   此时的中国并不是后世那个经济腾飞的中国,全国面临普遍性的经济萧条,政府囊中羞涩,想出钱也是有心无力。   中央实在没办法了还可以掩耳盗铃地拖一拖,但作为地方的主政大员,问题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想装作看不到都不行。   这把子年纪了,扛过枪打过仗,天南海北踏破过解放鞋,流过血受过罪,牛棚里写过悔过书,老了老了,还要犯这个愁。   他想着,又焦躁起来,手伸向口袋里的烟盒,熟练地摸出一根烟。   秘书立刻打着了火,过来给他点上烟。   “中央能不能放开接受国际社会人道主义援助这个口子?咱们实在撑不住了,总不能把人都饿死吧?”叶景云实在忍不住问道。   烟雾袅袅升起,男人的表情在香烟的作用下放松下来,他又吸了口烟,淡淡道:“放心,这个事,中央已经在讨论了。”   叶景云终于略微松了口气,听这话的口风,中央是打算改变以往绝不向国际社会求助的旧例了。   她大体知道新领导人的脾气,海派出身,为人开明,在这些问题上比较变通,不至于死抱着过去的条例不放。   “小云哪,你也不用为了这个开心,欠人人情,哪有不用还的?那些赖子,早晚有吃大亏的时候。”男人语重心长地叮嘱她道。   “是,”看见了希望,叶景云的心情也跟着轻松了些,她想了想,笑道,“说是国际援助,其实还是华人的捐款占大头,结果却要我们领外国的情,算算还是我们亏了。”   她想得一点不错,不久之后,中国政府一反常态,同意接受外国组织对南方大水的人道主义救助,海内外华人踊跃捐款,一笔笔款项从四面八方涌来。   最靠近大陆的明珠虽然处在不列颠的控制下,岛内也不乏对大陆那边的中央政府心存疑虑之人,但岛上的很多人祖籍都在中国南方,值此危难之际,纷纷捐钱捐物,希望能为家乡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   为了筹集善款,岛内演艺界人士自发组织了大型慈善演唱晚会“红港之夜”,宣传海报早早地铺满了全岛,举行晚会的场地曾举办过岛内最大的演唱会,场内可容纳数万人,老板志愿免费提供给明星们举办慈善晚会,不收取一分钱场地费。   当晚,岛内的社会名流们纷纷到来,会场内衣香鬓影,星光闪耀,台上几个小明星正唱暖场的歌曲。   裴黛抱着捐款箱满场转悠,逢着有人往箱子里投钱,就鞠躬致谢。往日因她的身家背景傲人,没人敢打她的歪主意,她的脾气也不怎么好,一来二去,更在众人心里留下了高岭之花的印象。这会儿见她这么客气有礼,不少人顿时觉得受宠若惊,后面的人捐起钱来越见豪爽大方。   不一会儿,她抱着装得满满的箱子回后台,路过一间化妆室时,一眼看见陈少康正在上妆。   她脚下一顿,抱着箱子倒回去,关切地问:“陈哥,你不是生病了吗?怎么还来,不放心我们啊?”   陈少康最近的状态很不好,甚至不得不吃抗抑郁的药,前几天卧病在床谁也不见,裴黛还想着,等忙完了这一阵要去他家探望一二,谁知他竟强撑病体来了。   “不能不来啊,这么大的事,要是不来,我不能安心的。”陈少康抬起脸,方便化妆师给他往下巴上擦粉。   他虽然尽力表现得若无其事,但裴黛还是看出了他掩藏在笑容下的疲惫憔悴。   “确实没有你也不行呢,论号召力,你一个人可以顶我三个,”她配合着他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那,你一演出完了,立刻就回家去,好不好?你的状态这样,我和贺姐,我们都很担心你的。”   闻言,陈少康不耐烦地皱皱眉,扭过头来,发火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一直叫我回家去回家去,你烦不烦啊!”   话甫一出口,他脸上立刻现出懊悔神色,低声向她道歉:“对不起黛拉,我不是故意要这么说的,我控制不住自己。”   他原来是多么骄傲的人,竟然因为口不择言伤害到别人而不得不向人坦诚自己情绪失控的事,如何不叫裴黛心酸。   她知道病人就是这样,而对于陈少康这样的人来说,因为他自己的缘故使朋友受到伤害比他自己受到伤害还让他难过,而她若是不能体谅他,又怎么敢称是他的朋友。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没什么事,我不会放在心上,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这没什么大不了。”裴黛只能这样安慰他。   陈少康不由露出放松的笑意,但这样轻松的笑意只维持了短短一会儿,很快他整个神情又陷入到阴郁中去。   亲眼看到他的情绪变化,裴黛心中的担忧到达了极点,她出门找了个路过的熟人,托他把箱子带到存放捐款的房间,就留下来陪着陈少康,直到他打理好了上台,顺利地唱完了两首歌,又目送他的朋友开车送他回了家,这才放下心来。   本次晚会的举办大获成功,募得的全部善款都被郑重地封存起来寄去了大陆,整个流程透明而且公开,裴黛可以保证绝对没有人在这笔钱上动手脚。   忙完红港之夜演唱会的事,裴黛原想跟组去外地拍戏,不料又接到汤铭和病重的消息,一时脱不开身。   去年秋天他就生了一场大病,林咏慈还上赶着去医院伺候了几回,本来做完手术已经康复了,谁想这才多久,竟然又躺下了。   她这才想起来,汤铭和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他平时保养得好,一根白头发也没有,总是精神奕奕,派头十足,看上去不过四十许人,其实他早年拼得厉害,身体早有亏损,后来又好色无度,到了年纪接连生病也是寻常。   听说医生已经建议他忌女色。   他平时的生活用“荒淫无度”来形容,正是分毫不差。林咏慈只是他早就抛弃了的一个外室,他真正包养的都是二十余岁的鲜嫩姑娘,一包就是好几个,去年出院后也没有停止寻欢作乐,这次二进宫说不定也有这个的原因。   等裴黛去医院看他的时候,就见他半躺在床上,样子病恹恹的,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的精气神。   她走过去叫了声“老汤”。   因为是不被承认的私生女,裴黛从没管他叫过爸爸,小时候是喊“汤叔叔”,长大后直接喊“老汤”,汤铭和也没有说过是什么。   这次汤铭和却发火了,抓起手边的一个枕头就向她扔过来:“老汤?这样的称呼是你做女儿的该喊的吗?叫一声爸爸会要你的命是不是?”   裴黛接住迎面而来的枕头,反唇相讥道:“哦,我有爸爸,我怎么不知道?不要说我是您的女儿,我家里只有老母亲谢谢。”   也许是太久没有被人这么忤逆过了,汤铭和气得脸都变了色,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汤琳达连忙过来拉她,劝道:“黛拉,爸爸还在生病,医生说最好不要惹他生气,你快给爸爸道个歉。”   “看在你的面子上。”裴黛咕哝了一句,她也不想把汤铭和气出个好歹来,顺势就服了软,汤铭和冷哼了一声,没说什么,父女两人就算和好了。   按照以往的惯例,裴黛只需要往医院里走一趟就算是尽了孝心,她并不姓汤,硬插一手只会让人觉得她是居心叵测。她既然对汤家的财产没什么想法,也就犯不着去和汤二公子汤大小姐抢表现机会,但这一回不知怎么,汤铭和却执意要把所有的儿女都拘在眼前看着,不肯让人离开。   裴黛没办法,只好退出了看好的剧组,幸好之前只谈了意向,还没有签合同,不用支付剧组违约金,除了林永慈又开始心思活动,撺掇她争产之外,并没有其他烦心事。   直到汤家大公子从英国回来。 第24章 重生之影后人生08   汤家大公子是个奇人。   他是汤铭和与原配夫人的第一个孩子, 头脑聪明,相貌英俊, 中学就开始在不列颠留学,一身的绅士做派, 简直就是后世小女生爱看的台言里霸总的模板。   可就是这样一个霸总, 却生了一颗宅斗的心,熟悉汤家的人完全可以以汤家的故事为蓝本写一写现代豪门撕逼大戏,其中战力最猛的就是汤大公子。从母亲去世之后,他就以战斗姿态投入到了撕逼大战中去,与父亲的情妇们掐得一地鸡毛。   这位汤家大哥的战斗力, 裴黛是亲眼见识过的, 盖因他斗争过的其中一个对象就是她那亲妈。   当年林咏慈因为女儿重获汤铭和的关注后,就一直想进汤家门,做汤家妇。她没什么见识, 却有一颗持之以恒的心,还有几乎无穷无尽的时间。   她甚至想了歪主意, 要通过讨好汤家三兄妹来曲线救国,频频领着女儿在汤家附近徘徊, 试图寻找合适的机会出击。   裴黛担心她一个人出事, 林咏慈要带着她,她不但不反对, 还十分欢迎。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她亲眼见到了汤家大哥把林咏慈喷得狗血淋头的奇景。   那场面令她十几年后回想起来,还觉得奇异得令人发笑。   好心的汤大小姐知道大哥讨厌他们的所有私生兄弟姐妹, 前脚汤大公子回家,后脚她就打了电话来告诉裴黛,提醒她汤大公子的心情很差,让她不要正好触上霉头。   裴黛自然是从善如流,她不仅自己不再去汤铭和面前露脸,还拘着林咏慈也不叫她去。只是林咏慈心里像揣着一盆火一样,瞅着空儿就要溜去医院打听打听。   这天,裴黛一回家,她后脚就来了,脸色惨白,抓着她的手语无伦次地说,叫她赶紧乘船离岛,再也不要回来,汤大公子已经放出话来,要他那些异母血亲们的命,一条命一百万。   林咏慈吓坏了,岛内的社会治安环境怎么样,她作为土生土长的居民最清楚,那些帮派社团无法无天,杀人防火什么不敢做?生怕独女就这样没了命。   说到底,她就这么一个女儿,跟她的命根子也差不了什么,要是女儿死了,她就是坐拥万贯家产又有什么用?   裴黛问明内情,顿感啼笑皆非,这还真是汤大公子的一贯作风。   她只得安慰母亲,说她大小也是个明星,作为公众人物关注度高,一般二般的帮派也要顾忌一二。转头就托了汤二从中转圜,颇费了一番力气,总算表明了自己无意争夺汤家财产的心意。   汤家大公子年纪渐长,为人处事也大有长进,他原就不想对裴黛动手,得了她的保证,顺势就坡下驴,从“追杀令”上撤销了她的名字。   就裴黛所知的情况,汤大公子一边在病重的老父亲面前大装孝子,一边快准狠地封锁了父亲身边的所有消息渠道,借机对自己长久以来的心腹大患们痛下杀手。   不过他的对手也没几个省油的灯,汤铭和的品味可不只是美貌的底层女和演艺圈的女明星,他也交往过不少高中产阶级的女性,这些女人有门道,有办法,千方百计突破了汤大公子的封锁,冲到汤铭和面前狠狠地告了他一状。   汤家争产的笑话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几乎全岛人都在围观这一场年度好戏。裴黛到底是汤家的私生女,总有些有心人有意无意的到她这里吹风。   裴黛对此类试探挑拨烦不胜烦,面上只装作听不懂,心里送了这些人一句“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其中非常值得玩味的是,来探她口风的人里竟然有方欣蕙。   这位重生女主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至今也没有和汤二分开,虽然汤二身边已经几乎看不到她的影子,但两人名义上还是情侣。   按普遍的套路来说,像汤二这种风流成性又不肯为女主浪子回头的男人,基本就是个女主前期资本积累道路上的跳板,为以后真命天子的出现做铺垫。   以她的经验来看,汤二在方欣蕙这里的待机时间有些长了。   就事业而言,如今的汤二少已不能带给她太多的助力。   方欣蕙目前的发展情况很好。自从在《复国》中崭露头角以来,她就不停的接片子,电影也好,电视剧也罢,只要有合适的角色就接,成了圈内有名的拼命三娘。   在这样频繁的露脸中,她的人气飙升,已经算得上知名小花旦。因为她生得样貌清丽,人送外号……“小裴黛”。   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裴黛几乎要笑喷了,她出道的时候就被冠以这样的名号,那时候加在她的名字前的是另一位风华绝代的女星的名字。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媒体竟然又给她玩了一把这个套路。   相较于她的轻描淡写,方欣蕙的心情可就复杂得多了。   她重生以来一路顺风顺水,但她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她的一切成就都来源于她自己的努力,虽然不可避免的挡了一些人崛起的路,但正常竞争就是有成有败,她并没有对不起谁。   只有裴黛,初见时明明只是个有几分姿色的陌路人,如今却日益成为她的心魔。   小裴黛,小裴黛!   天知道她有多么憎恶这个称号!   世界上有亿万万人,只有她得到上天眷顾,能回溯时光,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她明明是天之骄女,为什么总被裴黛这个普通人压一头?为什么总是活在她的阴影下?   有段时间,她几乎是带着憎恶地关注有关裴黛的一切消息,想找出她的黑料,安慰自己,看啊,她是那样的人,根本不值得影迷们爱戴,等假面具被戳穿的那一天,她就会跌落神坛,身败名裂。   她怀着这样阴暗的心思注视着她,因为自己的臆想而感到无比快意。   但是最终她一无所获,裴黛当然不是影迷们心中不沾世俗的完美女神,但她确实拥有不错的品质和不凡的素质,她那些属于凡人的小缺点,只会让喜欢她的人大呼好萌,而不是心生厌恶。   她想要摆脱这个心魔,却发现完全回避不开,她拍摄《复国》时是裴黛手把手指点的,这一点圈内人都知道,除非她公然表示不希望有人在她面前谈及裴黛,否则人们就会不断在她面前提起这个人。   而现在,她鬼使神差地坐到了这个人身边,看着她清白无辜的脸,心里有个声音一个劲的叫着,毁掉她,毁掉她……   裴黛当然看见了她脸上的奇异笑意,正摸不着头脑时,就听她停在面前,轻声问道:“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请便。”裴黛如常笑道。   方欣蕙笑着在她身边坐下,描抹得精致的眉锋一挑,声音轻似耳语:“你说这世上的事怎么能这么不公平,明明是一样的兄弟,一个就能继承家产一飞冲天,另一个就只能靠那点子分红过活,事事看哥哥的脸色。”   半晌,见她没接话,也不恼怒,只自顾自笑了笑,像掌握了什么秘密似的。   汤家的争产大战旷日持久,终于随着汤铭和的死亡而落下了帷幕。根据汤铭和的遗嘱,一人怼八方的汤大公子成了最大的赢家,获取了家产中的九成,剩下的一成里有半成由汤二兄妹均分,最后的半成才是情妇及私生子女们的。   幸好经过汤大少一番辣手整治后,争抢这半成财产的人已经出局了不少。   值得一提的是,从不露面的裴黛也没有被博爱的汤铭和遗忘,通过赠予的形式继承了现金若干以及一处位于欧洲的地产。   汤父的葬礼之后不足一个月,汤二就撞破了正牌女友方欣蕙与他人的□□。   据传当时汤二少因为丧亲的打击身心俱疲,遂秘密前往女友的拍摄所在地寻求爱情的抚慰,正好在昏暗的停车场撞见女友与男人拥吻,当场就发出了不可置信的嘶吼……   传闻半真半假,至少裴黛就不相信弱鸡汤二会发出什么“不可置信的嘶吼”,但方欣蕙劈腿确有其事。   男方也不是无名之辈,正是岛内最大的社团义气团老大的独子陆嵘,也是一位出名的纨绔风流之徒。   ?   时光流转,在明珠人或欣喜雀跃、或迷茫无措、或心内抵制的种种情绪中,明珠回归之年如期而至。   已经开始尝试着涉猎一些导演制片方面工作的裴黛拉起一票人,扛着摄像机用一个月的时间跑遍了全岛,拍出了一部纪录片《回归前夕》。   当时她几乎没有什么导演经验,这部纪录片也仅仅是她稚嫩的试手之作,根本没有打算公映。   后来叶景云看过片子说服了她,将这片子送到了央视,最终这部内容翔实可信、不带有任何政治偏向性的纪录片在央5频道放映,得以与全国人民见面,并在时间的冲刷后,成为了记录那个伟大时刻的、弥足珍贵的历史资料。   而那一年的春晚,在震天响的爆竹声中,在桌上饺子的腾腾热气里,内地亿万人民认识了一位来自明珠岛的漂亮女明星。   她叫裴黛,她的气质落落大方,举止是当时人欣赏的端庄文雅,五官靓丽到令人过目难忘。   她立在北京的舞台上,用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倾情演唱了一首名叫《走向复兴》的歌曲。   彼时,彼刻,应景,应情。 第25章 重生之影后人生09   世纪之交的中国正在飞速发展, 社会变化日新月异,随着新事物、新思想的不断涌现, 曾经被思想古板的老一辈牢牢把控的艺术界也涌现出了新的花朵。   或许有的不过是精神废品,或许有的根本就是精神污染, 但这时候的中国人需要这些异论, 全体中国人的思想在这时又获得了一次大解放。   用教科书上的话说,这是“人民产生的日益丰富的精神文化需求”。   整个宏观的大社会环境是这样,反应到明珠的微观小世界,就是娱乐市场萧条,资金不足, 后继乏力。   明珠的娱乐业陷入了困境, 大陆的市场正在蓬勃发展。因为一些历史遗留原因,大陆的娱乐产业远不如明珠发达,而年轻人们正处在这样的特殊一个时期, 他们具有发展个性的迫切愿望,明珠丰富多彩的娱乐文化正与他们一拍而合。   在当时的中国, 年轻人们在床头贴上裴黛的电影海报,在大街上唱陈少康的经典情歌, 学着电视里明星的样子伸手仰天闭眼, 自觉酷出天际。   随着两地交流的深入,大批明珠的演艺界人士北上捞金, 两地的合作与碰撞产生过成功的火花, 也产生过失败的垃圾。   裴黛是最早北上的那一批人之一,至今为止, 她的起点都高得令人仰望。   登上春晚舞台之前,对绝大部分内地人而言,她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春晚之后,她的知名度暴涨,健康靓丽的第一印象使她成为最受内地人喜爱的偶像之一。   绝大多数人对她的印象都是那个磊磊如涧底清泉的美丽女子。   除夕下午,叶景云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位于G市的家,她拉起围巾捂住冻得通红的脸,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小区大门。   家家张灯,户户结彩,煎炒烹炸的声音如此鲜明,饭菜的香气从开着的窗户里飘出来,一个劲的往她鼻子里钻。   她不禁微笑起来,一想到妹妹此刻大约也正在厨房里做着同样的事,心里就充满了暖洋洋的情感。   这栋房子本是她在当地工作时暂时租住的,后来被姐妹俩出资买下。不管离开多远,在她们心里,这里才是她们的家,万家团圆的春节,当人要在家里过。   还没走到门口,家里的门忽然开了,围着围裙的裴黛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铲子,欣喜地喊道:“姐姐,你回来了!”   不及叶景云回答,她又匆忙跑回厨房关了火,放下铲子,出来接过她手里的公文包,笑道:“一路上冷坏了吧?我熬了热汤,喝一碗驱驱寒。”   她回身放好公文包,一头钻进厨房,盛出一个白瓷圆盅放到茶几上,这才来得及仔细打量她。   当母亲的看久别的孩子总会觉得孩子瘦了,裴黛也一样,她越看叶景云的模样越觉得她形容憔悴,精神不好,心疼极了:“西北那边物资那么匮乏,工作又那么辛苦,姐,你瘦多了。”   叶景云对这个话题避而不答,径直往厨房里走,“做的什么好吃的?”   “炸春卷、炸丸子、清蒸鱼、年糕、白灼虾、豆腐煲,还有几个素菜,我觉得就咱们两个,也不必做太多菜,吃不完岂不是浪费了。”裴黛跟上去答道。   她前天就赶了回来,已经在厨房里忙碌了一下午,已经把饭菜备办齐全。   冬天天黑得快,吃饭也早,饭后叶景云收拾了碗筷,去厨房里洗碗,裴黛趴在窗前一张一张填要寄给朋友们的明信片。   她的朋友圈子就那么大,朋友间彼此都认识,因为知道她有送明信片的习惯,收到明信片的人还会互相交换,检查她写的贺词是不是一样。   吉利的话就那几句,再怎么排列组合,也脱不开那几个意思,可她还是要绞尽脑汁地写出新意来,于是就越写越颓。   后来还是叶景云洗完碗出来,听了她的烦恼,口述了几段给她写,这才解决了困扰她好长一段时间的难题。   裴黛低着头刷刷的一气写完了,感叹道:“不愧是体质内精英,明明说的就是一个意思,愣是能编出这么多说法。”   然后就被叶景云敲了满头暴栗。   除夕夜有一项传统而有益身心的活动,那就是包饺子。面是下午就和好的,姐妹俩把面案搬到客厅的长几上,打开电视机,一边收看节目一边包饺子。   去年叶景云被调到西北负责安排一个科研基地的工作,因为有保密条例,姐妹俩其实已经有很久没联系了。   作为姐姐,叶景云有权力让妹妹汇报她的工作,并给予妹妹指导。   她就一边手底下擀着皮儿,一边问起妹妹的工作来。   裴黛回答道:“还行吧,上一次我和李老师合作,拍一个农村题材的电影,感觉从他身上学到挺多的。还有江老师,做演员做得那么好,做导演也做得那么好,说是才华天赋也不为过了。内地文艺圈藏龙卧虎,个个不容小觑啊。”   “你看,你这就是偏见,你总觉得明珠的娱乐文化比内地先进,其实就是没人管,环境宽松,再者,比内地讲究这个,呃,人作为个体的个性释放而已。资本主义嘛,讲究自由——”叶景云拖长了调子,语气嘲讽,手边的皮儿已经摞得一座小山似的,“可你也不想想,多少在明珠大放异彩的才子,都是当年从内地偷渡过去的?他们在内地那会儿排不排得上号?”   裴黛辩不过她,扭头看了一眼电视,电视上正演到一个小品,著名笑星郭大脑袋正做出一副滑稽的可怜相,电视里的观众笑起来,她也跟着呵呵笑了两声。   这段插曲很快过去,没有被任何人放在心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节目,包着饺子,谈到了来年的工作安排,也谈到了自己对新年的期许。   裴黛希望自己的事业在新的一年能够有所进步,叶景云希望自己身体健康,能继续在现在的岗位上做出实绩。   新年的钟声准时敲响,两人互道了新年好,裴黛忽然用沾满面粉的手去扑叶景云的脸,对方从容地避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扔到她怀里。   “拿去吧,别跟我撒娇了。”   ?   裴黛许的新年愿望并不是无的放矢,她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非常想拍的故事,一段保守年代的纯洁爱情。   她是个行动派,才过完年,前脚送走了叶景云,后脚她就回到帝都,动手筹备起这件大事来。   四九城权贵多,纨绔也多,圈子里的水深,一个靠唱歌演戏成名的,在这里什么也算不上,但裴黛不一样,凡是消息灵通的,都知道她是叶家罩着的人,其中又只有寥寥几家才知道,她是叶景云的干妹妹。   她要拍电影,叶家几个不成器的纨绔是大力支持,要人出人,要钱出钱,该打通的关节,一个电话过去完事,准备工作顺利得不可思议。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裴黛信心满满要拍出一部佳作,临到头来却发现,找不到饰演女主角的合适人选了!   她需要的女主角,要纯,要灵,要清,要有不染纤尘的可爱小脸蛋和质朴天然不做作的气质。   可是翻遍帝都魔都的电影学院,竟然没有一个姑娘完全符合她的条件!   裴黛急得上火,嘴角起了个大燎泡,一动钻心的疼。她的朋友们听说了这事,纷纷推荐他们认为合适的人选过来,最后还是与她有过合作的李导演推荐了一个小姑娘过来,结果她一眼就相中了。   这部电影的情节并不复杂,拍的就是纯爱,要的就是青涩,只要演员贴合上了人物,那电影就成功了一半。   人员齐集后,裴黛二话不说,领着整个剧组往深山老林里一钻就是三四个月,最后拍成了《他年旧事》这部电影。   电影上映后获得了一边倒的好评,电影从业者们从导演夸到演员,从摄像夸到后期,夸导演年轻有才华,夸演员的本色演出使电影中的情感深挚动人,夸摄像技术高明,夸后期剪辑恰如其分……总之无所不夸,一部文艺片,生生卖出了商业片的票房。   次年九月,裴黛携《他年旧事》剧组全体主创亮相东京国际电影节。   走红毯时,导演领头,一身浅黄女士西服,头发向后梳,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步伐干净利落,气场强大,看上去比一身白裙子的女主角还要像女主角。   她在东瀛的知名度也不低,主持人故意问她:“裴桑不会觉得,自己美得给正牌女主角造成压力了吗?”   裴黛大笑着搂过一脸茫然的女主角,亲昵地贴着她的脸,回答道:“她还是个小姑娘,只用纯洁天真就够了。”   她的这个举动顿时谋杀了一片菲林,在连成一片的闪光中,两人亲昵的画面被永远定格在了照片里。   后来互联网兴起后,这张照片被人重新翻出来,还出乎意料地衍生出了一个神秘的网络邪教…… 第26章 重生之影后人生10   时光流转, 一眨眼,零七年的秋天已经到了眼前。   泛黄的树叶被寒风一吹, 就打着旋儿离开了树枝,在路上铺成了厚厚的一层。   裴黛的事业平稳发展, 叶景云也被上头提拔调进了帝都, 姐儿俩一合计,又在帝都买了套三室一厅的公寓。   搬进新居那天,裴黛相熟的朋友、叶景云的家人和交好的同事都过来暖房,庆贺她们的乔迁之喜。   客厅里摆了两张又阔又长的桌子,桌上放着四个锅子, 熬了一夜的排骨汤在锅子里翻腾着, 两边摆了切好的荤素菜品,蘸料也只备了底酱,剩下的随各人口味自取。   叶景云和裴黛分别招待自己一方的人。   在深秋季节吃上一顿火锅, 那真是恰到好处的享受,可叶家小弟却有些吃不下。   他啜了口白酒, 就那么拿着杯子,犯起了愁:“姐, 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你不能一直不回家吧?”   在他对面,叶景云脸上红扑扑的, 正吃得鼻尖冒汗, 闻言,咀嚼的动作停了一停, 把嘴里的食物咽尽了,低声说:“我不是忙么,再说,我现在这样挺好的。”   “好什么呀,常年不回家,逢年过节,有什么好事儿,还有几个人记得你。”叶小弟撇了撇嘴,低声咕哝道。   坐在这席上的人或多或少都对叶家的家事有一二了解。   叶家老头子是开国元勋,为人且机敏持重,在历次政治风暴中都做到了独善其身,余泽至今仍然惠及子孙。叶景云是老人家的嫡系后代,按说应该风光无限,可她运道平平,碰上父母感情不和,在她几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就离婚了,之后男再娶女再嫁,迅速又各自有了孩子,谁也不理会她。   她后妈也不是好东西,对这个继女非打即骂,态度恶劣,受她的影响,叶父也开始对这个长女心生不喜。在她考上大学之前的那段时间,家里简直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叶景云自己争气,她从小就格外沉稳,为人踏实,同辈的兄弟姊妹都喜欢她、信赖她,愿意和她亲近,就算遭遇了家庭巨变,也顽强的没有长歪,历经歪风邪雨考验,仍然长成了一位坚定的□□员,一位合格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后来她大学毕业,本人有从政的意愿,可她那后妈生怕叶家的资源被她先用掉,导致以后她自己的孩子吃一点儿亏,不知跟叶父说了什么,叶父竟然出面,不许家里给叶景云安排工作。   中国一贯的风气,父亲是一家之主,女儿只有无条件服从的份。叶父发了话,叶家其他长辈也不好插手去管,结果刚毕业的叶景云就填了志愿表,去了西南贫困地区工作,一连三年没有回过帝都。   再后来她因为成绩出色,在工作中不计私利,获得了上级领导的赏识和提拔,自此一路青云,叶父更是憎了这个女儿,这些年来一直刻意冷淡,父女关系没有半点儿转好的迹象。   他离婚时,叶景云的生理年龄还小,但她毕竟不是真的小孩子,生活在那个环境里,早已从叶父叶母频繁的吵闹和其他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叶父叶母的婚姻是由两家的家长撮合而成,但两人脾气不和,婚后感情越见冷淡,最后双双出了轨。   叶景云自己是个工作狂,两辈子从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动过结婚的念头,但不代表她会认同叶父叶母的不道德行为。   对叶父叶母这两个鸟男女,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实在腻歪得很,根本不想和他们有什么接触。   她是真心对那一对男女没有好感,也没把后妈的小动作放在眼里,但如此种种落在旁人的眼里,就难免觉得她可怜了。   “姐,我知道你是大忙人,可是再忙,也不能耽误终生大事吧?上次我妈要给你介绍个对象,也叫你给推了。再不结婚,都要错过生育年龄了。”   叶小弟想了想,还是不甘心,又挑了个话头。   “吃你的吧!真看不出来啊,你小小年纪的,还是个繁殖癌。”叶景云忍不住面露笑意,轻轻白了他一眼。   她已经过了三十岁,因为常年通宵达旦工作在第一线,经常熬夜,又顾不上保养自己,根本没法和城市里同龄的白领比年轻,眼角都有了细细的蛛网似的鱼尾纹,可这样一笑,气质开朗又年轻,使人不觉就忘记了她的年龄。   裴黛坐在另一张桌子上,隐约听见了叶小弟的话,刚要放下筷子过去看看,放在手边的手机却忽然响了。   她低头一看,见是个陌生的香港号码,顿时皱眉,打了个手势表示失陪,接起电话起身往阳台上去了。   这是她的私人号码,没多少人知道,但娱乐圈里有门路的人那么多,总有人能拿到。而这些人的背后都有点能量。   电话接通了,对面的人却出乎裴黛的意料。那人竟然是方欣蕙。   “方方,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裴黛把手搭在栏杆上,一边欣赏自己新涂的指甲油,一边轻笑着调侃道。   这些年,她和方欣蕙的交集并不多,要不是有媒体时不时的报道,她都要忘了这位女主了。   对面的方欣蕙情绪却很不稳,她急促地抽泣了几声,带着哭腔说:“黛拉姐,我快完了,现在根本没有人找我拍戏……你能拉我一把吗?……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可我实在没人可找了……嗝……”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股真切的绝望疯狂,完全抛弃了形象,哭着哭着,甚至还打起嗝来,狼狈得一塌糊涂。   裴黛不由惊讶起来,前年方欣蕙才得了金像影后,风光无限,怎么才这么两年,就到了无戏可拍的地步了?   “你先别哭,”她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没了解事情真相之前,我实在也不能胡乱承诺你什么,我过两天给你答复好吗?”   方欣蕙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道:“我明天去帝都,能见你一面吗?”   “……行。”裴黛心里的疑惑更浓了,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下来。   回到客厅时,景文正拿筷子在锅内涮肥牛,随口问她:“什么事儿啊?”   她拉开椅子坐下,低声问:“文子,你知不知道方欣蕙怎么了?”   景文手上一顿,筷子上的肉都掉了,惊讶地看她一眼,忍俊不禁道:“两耳不闻窗外事得够可以啊你,这都不知道!”   一双筷子伸过来,夹走了景文涮好的肥牛,江闻言无视景文愤怒的眼神,把肥牛放在碟子里蘸蘸,“这个事儿啊,说来话长,你上网查查就知道了。”   “对对,你上网找找,”景文附和道,“我就不和你说了。”   直到送走了客人,到书房里打开电脑,键入“方欣蕙”三字,顿时出来长长的搜索条目,裴黛打眼一看,就明白了老友们的眼神里饱含的欲言又止的意味是为什么。   ……   当年裴黛离开明珠去到大陆发展,方欣蕙一跃成为明珠演艺圈女明星里的第一人,被誉为新一届玉女掌门人。事业上春风得意的她,在感情上也无往不利。   狠狠地甩开前世辜负过自己的汤二少后,她开始正式和义气团少主陆嵘交往。陆嵘对她确实有几分真心,虽然有时还会背着她偷吃,但被爆出来后,总会千方百计求她原谅,甚至不惜下跪。方欣蕙气恨他花心,又难以割舍这一段情,两人吵吵闹闹,就这么过了十年。   期间陆嵘也想过跟她结婚,是她放不下工作,她本想趁着年轻拼一拼事业,三十五岁再结婚,谁知人心易变,转瞬秋凉,没等到她三十五岁,陆嵘已有了新欢。   其实她不是毫无察觉,只是那一阵她的新作表现不佳,她心烦之外,只想先解决了工作上的事再料理其它。   她没算到的是,陆嵘的新欢竟然是那么一个狠角色,为了解决掉她这个正牌女友,竟然剑走偏锋,偷偷把陆嵘存下的她的床照放到了网上。   这下全网轰动,一时间口诛笔伐如狂风暴雨迎面而至,虽然她表现得坚强理智,积极联系公关媒体处理此事,但公众根本不买账,只是小小几张照片,就几乎摧毁了她半辈子努力的成就。   代言的厂家和她解约,讲好的剧组将她飞掉,粉丝们在大街上焚烧她的周边,以往总是笑脸相向的同行纷纷改了冷脸……   方欣蕙的人生落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   就在这样没顶的绝望中,她又接到了男友陆嵘的分手电话。   那个她盲目地爱了十年的男人,那个她曾以为是一生依靠的男人,就用一个匆忙敷衍的电话,结束了他们曾有过的一切。   那天她待在家里,疯狂地把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摔得粉碎。最后她满脸是汗站在遍地狼藉的客厅里,捂着脸哀哀的哭了一场。   痛哭过之后,她告诉自己,我不能输,这根本不是我的错,我为什么要为别人的错误而毁掉自己的人生?   重复再三后,她成功说服了自己,又开始积极地盘算起来,有能力也有可能帮助她的的人里,哪一个是最优比?   最终她坐在了裴黛面前。 第27章 重生之影后人生11   这是一间水吧, 下午没有什么人气,年轻的服务生靠在吧台后玩游戏, 裴黛和方欣蕙面对面坐着。   方欣蕙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鸭舌帽戴得低低的, 一张脸只露出下巴, 墨镜摘下,露出有些红肿的眼睛。   “黛拉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她把姿态放得很低,看上去柔弱可怜。   上一次两人碰面还是在东京电影节, 那时候方欣蕙正风光得意, 穿着一身极具东方风情的龙凤旗袍,站在红毯上顾盼生姿,高傲自得如女王。   对比她现在的模样, 真是令人唏嘘。   裴黛却没看她,她的视线点久久地落在窗外的一棵树上, 像是出了神。   良久,她收回视线, 看向安静地等待的方欣蕙, 轻淡地道:“你很有胆量。不说你成名以后忘恩负义,就说你背叛了汤二, 你现在又有什么脸面来见我?”   她的眼睛冷冷的, 漂亮得像秋日湖面。   真是天生的电影脸,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这么动人……方欣蕙有些着迷地看着她的眼睛, 暗暗琢磨着。   她家里最多的就是裴黛的片子,从她的银幕处女作,到近年的一些片子,她都翻来覆去地研究过、揣摩过,不管用怎样挑剔的眼光来看,她的演技都称得上自然生动,每看一次,都能给她带来更多的体会。   不知是谁说过,电影里的角色有时也是演员本人的部分投影。她觉得说这话的一定是个演员,因为她看自己的片子的时候,也常常会为自己在电影中无意识表露的真实的自我而感到心惊。   在一遍遍的重复琢磨裴黛的影片中,她觉得自己触摸到了这个人的一部分。   也许她最终会选择求助于裴黛,和她家里那堆了满满一个抽屉的碟片有很大关系。因为它们陪伴她度过了太多太多个寂寞的夜晚,使她对影片里的那个人也产生了一点不可名状的依赖。   她知道,那个人其实是个光明而磊落的好人,即使以前感受过她的恶意,也不会因此而对一个绝望的人袖手旁观。   面对裴黛直接到难听的质问,方欣蕙不仅没有生出恼怒,反而感到一阵难言的安慰:看,她就是这样直率可爱的人。   她更加放低了姿态,低声道:“黛拉姐,是我对不起你。我成名后太膨胀了,我那时嫉妒你是大明星,长得靓,演技好,又受人欢迎,比我强得太多,可我永远忘不了你指导我演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我是个新人,走后门进了剧组,大导演不喜欢我,男主演也看不起你,只有你热心帮我。”   从她的自我表白里,裴黛确实听出了真情实感。她自己就是最好的演员,对于什么是真,什么是演,她分得清。   顺着方欣蕙的话语,她也想起了拍摄那会儿的事,那时候明珠的娱乐产业还处在黄金时代,影响力辐射着整个东亚、东南亚,她还是当红的玉女掌门人,李霖没有结婚,整天抱着吉他做忧郁少年状,金军的肚子还没有变成半个西瓜,而方欣蕙初出茅庐,清丽得像所有少年梦中的初恋情人。   当年她明知道方欣蕙是靠与汤二的关系走后门进组,有品行不端之嫌,但仍爱惜她的才华,感动于她的努力,尽心指点她。   而时至今日,她认为方欣蕙的天赋仍然存在,经过多年打磨的演技散发出玉石的光彩,足以打动最迟钝的观众。   但她沉默的这一会儿似乎给了方欣蕙什么错误的信息,她又急切地说:“黛拉姐,当年我背叛汤二少是有原因的,”她咬了咬唇,浑身发颤,“你相信人有前世吗?”   裴黛的心微微一跳,心说这姑娘怎么年纪越大越缺心眼儿了,脸上的表情滴水不漏,微微扬起唇角,嘲讽道:“你的意思是,前世汤二负了你,这辈子你找他寻仇来了?”   “是这样没错,”方欣蕙欣喜地应道,她脸上的神情又是痛恨又是喜悦,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情同时出现在脸上,连姣好的五官都变得扭曲起来,“你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他践踏了我的真心,我便也要玩弄他的真心,这才算公平。”   这个秘密憋在心里太久了,已经几乎把她压垮,在重负之下,方欣蕙痛痛快快地把自己保守了十多年的秘密统统倒了出来。   “你不要不信,黛拉,”她的脸上又露出那种笑微微胜券在握的模样,“再过两天,陈少康就会在家里跳楼自尽。”   冷冰冰的四个字传入耳中,把裴黛炸得反应不能。她不可置信地道:“什么?”   陈少康患有抑郁症,已经十来年了,但她一直觉得没有什么,因为每次见面的时候,他都表现得那么开朗快乐,没有一丝阴霾,连她也忍不住暗暗羡慕。   原来,那都是装出来的吗?因为知道她会担心,不想让自己的病情影响她的生活,结果不但闭口不谈,还尽力掩饰?   他真是个可怕的演员,不,不是他的演技太好,是她太久没有认真关心过他了吧。   想起陈少康性情中的种种温柔敦厚之处,对待朋友种种的体贴关怀之举,裴黛不禁感到一阵强烈的懊悔,她实在不配做陈少康的朋友。   在这样强烈的感情的驱动下,她恨不得立即飞往明珠,去阻止好友做出不可挽回的举动,但转眼看见眼巴巴看着她的方欣蕙,她又强自按捺下来。   “如果这是真的,方方,你会得到我的谢意和感激,无论你对我提出什么要求,只要不犯法,不违情理,说一个‘不’字,我天打雷劈!但如果你骗了我……”   方欣蕙迎着她冰冷的脸色,无所畏惧地笑了笑,镇定地道:“如果我骗了你,我的事业也就完了吧?所以说,我怎么敢骗你。”   “那样最好。”裴黛站起来,看了看手表,“记得你说过的话,我现在要去明珠,回来后再找你——拉你一把,或是推你下去。”   方欣蕙机伶伶打了个冷颤。   ?   “你怎么这么傻!”   贺沛芳大哭着扑到陈少康的身上捶他。她的身体并不好,如今已是半退隐状态,但在裴黛赶来中途打电话说明情况后,还是拖着病体赶到了陈少康家中。   她本来也不敢相信陈少康会有自杀的念头,只是听裴黛说得信誓旦旦,又素知她不是个信口开河的人,这才依言赶来。   谁知一来就见陈少康精神委顿,逼问之下,他竟然真的承认自己在病魔的折磨下,想到过以自杀来寻求解脱。   哭骂了一会儿,门铃响了,她赶忙去开门,叫道:“黛拉,你说的一点儿不错!快来跟我一起骂醒他!”   裴黛眉头紧锁,安抚贺沛芳道:“贺姐,你别急,他一时糊涂而已。”   她走进客厅,就见陈少康躺在沙发上,神情阴郁,头发凌乱,穿在身上的衬衫皱巴巴,看到人也像没看到一样,烟灰缸里则积满了烟头。   “什么味儿!”她用手在鼻端扇了扇,打开门窗,将烟灰缸拿去倒了,把他换下来的脏衣服收起来扔在洗衣机里,扫地拖地,又翻出香水来往空气中洒了几滴。   “这才有个生活的样子嘛!”她满意地一手插腰,四处看了看,问另外两人,“我饿了,要煮碗面,你们要不要?”   陈少康有气无力地说:“给我来一碗,不要葱姜。”贺沛芳瞟了他一眼,也说:“我也饿了,也算我一份。”   一时面做好了,三人埋头吃起来,谁也没说话。之后的几天,裴黛与贺沛芳轮流看着陈少康,不叫他有落单的时候。   可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不管是裴黛还是贺沛芳,她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一直这样陪着陈少康。   如果不是实在担心他的精神状态,两人早就各回各家了。   这天晚上,陈少康安稳睡了,两个女人谁也睡不着,也没开灯,就那么在客厅里开了一个碰头会。   “贺姐,要不明天你就先回去吧,你身体也不好,这样整天又是担心又是熬夜,我怕你撑不住。”裴黛摸索着端起一杯水,送到唇边喝了一口。   这些天心里发燥,有些上火。   贺沛芳按着腰,缓缓的上下揉捏:“这两天还不妨事,”她低声唉哟,续道,“我有个主意,他这个病,也有心思太细、想得太多的缘故,总是闷在家里一心钻牛角尖,多少病钻不出来哪!你不是在做电影吗?何不请他出去和你一块做事?”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裴黛喃喃道,“我正好有个想法,只是要吃些苦,正好把他请去,也解决了我的麻烦,也给他找些事做,岂不是一举两得!”   “什么一举两得?”黑暗中,一句话幽幽的响起,把两人吓得肉跳。   电灯开了,陈少康穿着睡衣站在房门口垂眼看着她们,神情平静,了无睡意。   两人讪讪地站起来,裴黛定了定神,笑说:“是这样,我那里缺人,贺姐跟我推荐你这位人才呢!”   陈少康打了个哈欠,向房里走去,留下两个字,“这样啊。”   “你来不来帮我?”裴黛跟上去,倚着门框问他,带一点娇蛮的意思。   “好女孩不要倚门。”陈少康坐在床上回头,出言纠正她的动作,又说,“你需要我就去喽!”   “那说好了,和我一起去帝都哦!”裴黛没想到这么顺利,赶紧把事情钉死。   “好。”他最终答应。 第28章 重生之影后人生12   “就是这里了。”   裴黛笑吟吟地走在前面, 回头对两位同伴介绍道,“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连一条像样的山路都没有呢。”   在她的身后,陈少康默默地压了压帽子, 方欣蕙一脸木然地挪动双腿。   他们那饱满的力气和热情早已经在漫长的路程中消耗殆尽了。   一开始, 裴黛慷慨激昂地宣布,要拍摄一部正能量的片子,用以反应中国在艰难中前进的历程,两人还被鼓动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奉献出自己全部的才华。   三人分头联络自己认为合适的人, 用了两个月才攒出了一整套拍摄团队, 之后就被裴黛拉到了这么个连手机信号都没有的山沟沟“体验生活”。   本来,明珠的演艺人员嘛,吃些苦再寻常不过, 打着吊针上工也不是稀奇事,陈少康和方欣蕙都是顶尖的演员, 种种敬业乃至自残的事迹数数就是一堆。   只是裴黛的路数和别人不同,她也不折磨他们, 只带他们在这山沟里走来走去, 拜访一些深山里的村落,听老人讲古, 听干部说困难, 就和下乡考察队似的。   山里的路不好走,几人经常一走就是大半天, 从这个村子赶到另一个村子,这样过了不到一周,原来光鲜亮丽的大明星就变成了灰头土脸的山里人。   幸好方欣蕙此时落到谷底,陈少康又和她交情好,才没有人撂挑子不干。   有句话叫“望山跑死马”,一早裴黛指着不远处的山说就在那里的时候,两人还暗自高兴,谁知跋涉了半天,眼前的山路蜿蜒起伏,愣是没有尽头。   裴黛不是随便找的这个地方,她之所以找这里,是因为她姐姐在这个地方当了几年的基层干部。基层的干部嘛,官不大,事儿不少,平时鸡毛蒜皮的事儿就多,逢年过节还不能回家,要去下头的贫困户、老军人家还有烈士家庭慰问。她那时候才能再和姐姐住在一起,比较黏她,姐姐无法回家,她就干脆和她一块儿走访乡里,几年下来,对这个地方挺熟悉。   在这里负责民政工作的时候,叶景云几乎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农民,卧室里堆满了农业书籍,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跑到农业科技站去申请调人来指导农民种田,山里地薄,打不出多少粮食来,就鼓励农民种果树,路不好走,就千方百计地想办法聚众人之力修路,虽说限于客观条件,这里的人还是没能发家致富,但好歹也有了一碗安稳饭吃。   对叶景云的成绩,裴黛是与有荣焉的。   按计划走访了一个做果脯为业的山村后,三人就踏上了回程的路。裴黛的精神仍然很好,还指着坐落在群山之中的一排平房笑说:“这是我姐姐在时修的学校。”   两人早知她这个姐姐了,蔫头耷脑,并不应声。   她们现在住在附近的小县城里,那小县城很久没有整修,还维持着初建时的风貌,县里的人员流动不大,甚至还有依然认得裴黛的,立住脚眯眼瞧了瞧,不确定地喊了声:“你是小裴不是?”   这时裴黛就笑眯眯地承认:“是我。”   县里的人并不把裴黛当成是大明星,而是把她当成叶景云的妹妹,纷纷向她问候叶景云的身体状况。   等回了住处,陈少康躺在床上就立刻睡着了,他生病太久,病魔不仅摧毁了他的精神,也摧毁了他的身体,他已不再能负担这样的劳累。   相形之下,方欣蕙虽然累,却还有些精神,强撑着进厨房帮裴黛做了饭。   晚饭很简单,一人一碗青菜叶子素面,两人坐到一张小桌子边,准备吃饭。   裴黛翻出一瓶未开封的牛肉酱拧开,把筷子探进去点了点尝味,觉得不错,又往碗里扒拉了些。   “你要不要?味道还可以。”她把瓶子往方欣蕙那边推了推。   方欣蕙正挑了一筷子面条往嘴里放,要吃不吃的,一见有肉酱,精神略微振奋了一点,拿过瓶子夹了些拌在面里,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谢谢”。   食不知味地吃完饭,脏了的碗筷就摆在桌子上,谁也不想过去收拾,两人舒服地倚着沙发看电视。   电视台正播放《金婚》,主要角色都由知名演员出演,演员的演技好,平常的生活场景也显得很有意思。   “其实你整天把我们累得半死,不是要我们体验生活,你就是为了他吧?”方欣蕙偏过头来,嘴巴向陈少康的方向歪了歪。   自从向裴黛倾吐了自己的秘密后,她就在裴黛面前完全放开了,有什么说什么,有时和个傻大姐似的。   她这个样子反而意外的顺眼起来。   “是又怎么样?”裴黛笑起来,笑容里满是狡猾,“谁叫他天天作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呢,不折腾折腾他,他还真把自己当成是重症病人了。”   “你不怕他想不开啊?”方欣蕙侧了侧身,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这个病确实不好治,要说我比医生还厉害,那肯定不对,不过我想,他人那么敏感细腻,整天待在原来的环境里,难免总要勾起负面情绪,不如换个环境,现在虽然条件艰苦,那也是修行嘛!”裴黛眨了眨眼。   方欣蕙重重地倒回沙发上,哀嚎:“我就知道!那什么时候能开拍啊?”   “下个月就可以。”   ?   裴黛的这个本子是反映农村生活的,但故事内核与以往的农村题材的电影完全不同。   过去的中国电影关注农民的苦难,赞美他们身上千年传承生生不息的精神气质,而裴黛的故事是取材自一段具体的真实生活,反映的是人定胜天、努力、奋斗、实干等积极的东西。   一个故事,不管它反映的是什么,要想好看,总要有条故事线,能够把所有的情节串起来,这里的故事主线就是村民如何改种庄稼为种果树,最终摆脱贫穷。   里面没有什么大人物,裴黛饰演立志改变乡村落后面貌的县委书记,陈少康饰演年轻力壮、心思朴实的村民,方欣蕙饰演聪明俊秀、心思灵活的村民妻子,开头时裴黛是县委书记,结局时也没有升官,而是平级调到另一个穷地方继续担任县委书记,村民和村民妻子过上了安稳的生活,但他们仍然是普通的村民,并没有飞黄腾达。   从剧本中就可以看出来,她拍这个电影的目的既不是为了冲奖,也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了吹她姐姐而已。   她老早就拍这个片子了。因为生活圈子的原因,她身边的人大多追名逐利,有的成名前还有几分梦想,出头后就完全被名利侵蚀了,论初心不忘,矢志不渝,没有人比她姐姐更能担当这八个字。   方欣蕙完全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在她看来,这不就是无脑吹么?   她本来都豁出去了,做好了陪着裴黛拍一部不咸不淡的文艺片的打算,反正她还年轻,拼得起。最后影片剪出来,在内部放映时,她又觉得说不定能小火一把。   不说别的,拍得这么精致用心的主旋律片子,通篇没有半点负面情节,大众或许不喜欢,政府还能不喜欢吗?在机关内部放放,也足够收回成本了。   结果是大爆。影片上映后狂揽了上亿票房,坐稳了年度最佳宝座,甚至有夸张的媒体用“新千年以来中国最伟大的电影”来称呼它。   顺着这股东风,方欣蕙洗白大半,她本就深谙各种炒作公关手法,趁着电影口碑大爆,雇了水军在网上带节奏,提出了个人隐私不容侵犯,反对网络暴力等口号。   大部分网民对此无动于衷,倒是网路上的一些女权主义者出乎意料地发声支持她,一时间水军、女权主义者和满口污言秽语的屌丝们战成一团。   在很久以后的一次采访中,裴黛说:“人的天性是追求幸福,不管处在贫困的环境中,还是生在富裕的环境里。这部电影的立意就在于此。有很多人千方百计要从影片中挖掘出种种深层次的内涵,那些只是他们自己的解读。另外我想传达给观众的是,或许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思想的混乱、信仰的普遍缺失,很多人迷茫了、堕落了,但他们不代表所有人,仍然有人坚持自己的信念,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被任何东西所打倒。”   而在另一个节目中,面对主持人犀利的提问:“开始为什么会接那样一部片子?是否与你个人对裴黛的感情有关?”   陈少康说:“我永远感谢那部电影。那时我整个人几乎陷入了绝望的境地,甚至想到了死,把我拉出那个深渊的正是拍摄那部电影的过程。拍摄时的条件很苦,但心里真的很快乐,特别是看到当地人的生活态度,真的不禁就会在心里反问自己。他们当然穷,但他们不放弃生活的态度特别触动人。我在影片里表现出来的东西不及我想表达的一半。它们对我的影响至今还在。” 第29章 重生之影后人生13   仿佛是一夜之间, 中国经济就崛起了,就要负担“大国责任”了。   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中, 持续稳定增长的中国经济成了最大的亮点,全球的目光都随之投向了这片多灾多难的古老土地。   经济发展了, 人们手里有钱了, 随着年轻一代的长成,新的消费观念悄然占据了社会主流,电影市场日益膨胀。   资本的嗅觉一向是最敏锐的,这几年,大量的资金涌入了电影市场。但资金的大笔注入并没有带来电影人希望的更好的改变, 反而把这个圈子的逼格拉低了不止一个档次, 令无数深爱电影的人痛心疾首。   “简直不像话!裴姐,气死我了!”在电话的那头,方欣蕙的声音里满是怒气, 根本不用多加分辨就能听出。   裴黛正站在衣柜前选衣裳,手指拂过一片片衣料, 心不在焉地应着:“嗯?”   那头的声音还在滔滔不绝地传过来:“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像话!不就是演了几部电视剧, 有了点粉丝吗?一个个兴的那个样子, 活像拿过奥斯卡似的!”   方欣蕙此时正在横店拍戏,刚下工回到酒店里。她接过助理手里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换下上衣卷巴卷巴扔在床脚, 一口气灌下去一杯凉茶。   助理要给她收拾衣服,被她扫了一个眼色过去阻止了。她踢掉鞋子, 愤愤地抱怨:“你说他们浪什么啊!啊?导演的话不听,剧本也不认真背,随意改词、忘词,来剧组不到半天,一群助理就围上来了,说辛道苦的,剩下的全要替身来拍!有替身要你干嘛!敢叫老娘跟替身拍情侣戏,真是马不知道脸长了!”   “我真想跟他说,老娘也用替身好不好呀?让两个替身来拍吻戏,播出的时候弄个远景,p上马赛克,不也是那么回事儿吗?”   一顿乱喷之后,她终于找回了部分理智,坐在床上气得鼓鼓的。   她的荧幕形象是清纯柔弱那一挂,本人也一向注意举止,是媒体公认的谈吐好气质佳的女艺人,被气得爆粗的情况还真少见。   裴黛拿远了手机,她有一种要被唾沫星子溅到脸上的错觉,无奈地说:“和他们那些人计较什么啊,年轻人不懂事儿,早晚有人教他们懂事儿不是。”   “我就是气不过嘛,”方欣蕙现在想起这些天发生的事,简直觉得是天方夜谭,“耍大牌谁不会?可谁会做得这么离谱?当年你那么红,你指使小配角给你跑腿了没有?茱莉亚算是脾气大的了吧?她敢独自占用男女主演共用的化妆间吗?这些事儿别说真的干出来,就是想我都没有想到过!”   “我记得你是和那个、那个谁,想不起来谁了……合作的吧?他的风评还可以啊?”裴黛把一条真丝长裙取下来。   方欣蕙的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满是讥刺之意:“没红的时候谁不会装孙子?红了就是另一张脸了。”   她真心热爱演戏这件事,和半退隐的裴黛、已经完全隐居幕后的陈少康不同,至今仍然奋斗在演艺圈的第一线。   尽管年过四十,但圈内并没有什么出色到足以取代她们这批人的小花旦,她保养得好,皮肤柔嫩,眼神清澈,在青春片里冒充大学女生完全不成问题。   近年来,好的电影剧本奇缺,大花们纷纷有回归小荧屏的趋势,而开发大热ip剧渐渐形成了热潮。   方欣蕙也是看好这本小说的影视改编,才接下这部电视剧的,以她的番位,当然是担纲女主,而男主则由一位正火得如日中天的流量小生担任。   拍摄前,她听说这位男星是出了名的敬业、演技好,虽然在看了对方的一些影视片段后对“演技好”存疑,也只以为这个名声是比烂比出来的,谁知道这个人的为人竟然那么张狂,每每把她气个倒仰。   一开始她还想维持自己温柔善良的人设,没有直接开怼,可今天发生的事实在突破了她的底线。   只是一场借位的吻戏,对方竟然嫌热,自己坐在空调底下,让替身来替他演!   这件事点燃了爆发的引线,方欣蕙彻底炸了,指着男星就是一通破口大骂。   她爆发得太突然,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男主角非常做作地伸手取下墨镜,像拍戏似的张开嘴唇,语气冷冷地说:“你知不知道你在对谁说话?”   当时方欣蕙都气得笑了,嘴里只发出一个滑稽的单音节“哈?”   男方很拽地站起来,理了理领口,谁也不看,留下一句“一个老女人,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扬长而去。   直面演员的这种张狂做派,连导演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了,但这个男主角是投资方的新宠,导演也不敢得罪,只好胡乱和了和稀泥,宣布休息一天,逃也似的躲开了。   方欣蕙从业二十年,从来没有违过约,从来都是最负责敬业的演员,但这个男星让她第一次有了撕毁合同的想法。   “想当年咱们做后辈的时候,什么时候敢对前辈这么不礼貌过?要是传出了不敬前辈的名声,还不要名誉扫地!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无知,不仅不怕得罪人,还唯恐不得罪人!”她意气不平,又念叨起来。   因为她的性格原因,这么多年她都没有交下什么好朋友。零八年那部电影后,她自觉与裴黛关系亲近了不少,有了什么事儿,就爱找她倾诉。   “这么生气?要不你退组吧,我正筹备一个电视剧呢,让你演女主角。”裴黛把钥匙放进包里,在玄关处换鞋。   方欣蕙一听,立刻直起身来,好奇地问道:“电视剧?裴姐,这是你第一次做电视剧吧?准备得怎么样了?什么题材的?”   “这个电视剧是体育题材的,和乒乓球有关。最近市场上的作品同质化太严重,抗战剧、都市剧、古偶剧泛滥,量大质次,偶尔出一部略微像样的,就被捧上天去,种种乱象,实在让我辈影视人难堪,所以我想拍一部良心剧,不求留名后世,只是给观众传递这样一个信息,那就是我们能拍出好剧。”   裴黛一面在楼道里等电梯,一面把自己的考量娓娓道来。   “裴姐,你说得太好了!”方欣蕙从她的话里找到了共鸣,也不管她看不到,重重地点头,“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只管说,我还有些闲钱没动呢。”   “有了你这句话,我有了难处,一定第一个找你帮忙。”裴黛调侃道。   不想没过半月,两人的玩笑话一语成谶,方欣蕙正拍着的电视剧因为剧组内的男二号吸毒被抓而被迫流产了,她痛快地和剧组解了约,转而投到了裴黛的组内。   临走那天,男主角过来向她道歉,不知谁跟他说了什么,他似乎对方欣蕙产生了极大的畏惧,跟她说话的时候都战战兢兢的。   方欣蕙心里腻歪,懒得和他多说,摆了摆手就转身走了。   和足球呈现有趣的两极分化,中国在乒乓球项目上实力强劲,乒坛名将辈出,谱写了一曲又一曲辉煌赞歌。   裴黛要拍的电视剧就取材自乒坛旧事,描写一群乒乓健儿们征战赛场为国争光的故事,准确地说,这是一部热血励志剧。   这部剧预计三十集左右,确定题材后,她就找了十几个业内口碑不错的编辑,大家共同推敲琢磨,反复删改,一直改了七八稿,才最终拍板定了稿。   这些年乒乓的热度不高,主要是大家普遍有一种中国乒乓球世界第一,懒得关注的心理,但这个题材很新鲜,又是裴黛导演的第一部电视剧,有影后方欣蕙参演,消息一经传出,就激起了网上的热议。   在万众瞩目中,这部电视剧顺利地拍完了,又顺利地卖了出去,之后一路凯歌,收视率完全压倒了同期一位小花的大热ip剧,成为当年的收视之王。   但这部作品成了裴黛导演生涯的绝响。此后无论粉丝们如何呼唤,她都没有再执导任何一部作品。   她撰文称,在抄袭之作堂而皇之地被投资方影视化搬上大荧幕、年轻演员极力争取相关资源并纷纷回避原著抄袭话题、粉丝不问是非只知道盲目支持偶像作品的当下,电影已死。   这样的言论一经发布,顿时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社会上引起了激烈的争论,无论是成名大导,还是原先对抄袭漠不关心的路人,纷纷针对她的发言发表了意见。   有著名导演丰某接受采访时声称:“裴导是个有才华的人,但她太过理想主义了,中国电影的发展史本来就是一部抗争史,与过去的大风大浪相比,如今的困境只是小小波澜,远谈不上‘电影已死’。她不应该为一时的不正之风而放弃自己的追求。”   但无论人们怎么谩骂、质疑、轻蔑、惋惜、怀念,粉丝们如何念念不忘地在每年她的“息影日”大张旗鼓举行种种纪念活动,这位传奇的影后、才华卓异的导演、半生坚持自己艺术追求的影视人,从此再也没有在公众面前露过面。   很多很多年后,弥留之际的裴黛在护士同情的目光中强梗着一口气,终于等到了叶景云的到来。   她伸出手握住她的,满怀希望地说:“下一次,下一次……”   叶景云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会去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   清穿篇   原著是:九龙夺嫡起风云,雍王后宅多娇丽   实际是:赤旗插遍神州,理想播于寰宇 第30章 番外   多年以后, 随着时间长河的流逝,多少刻骨铭心的人事都像河滩上的沙砾一样被冲刷得不留一丝痕迹。   陈少康去世了, 裴黛不在了,连陆嵘也走在了她前面, 世间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老太太, 人们尊称她为“方女士”,但大多不知道她的真名唤作“欣蕙”。   上个月才度过了自己八十一岁生日的方欣蕙沉静地坐在演播室的沙发等待,她银发满头,每一条皱纹里都透着慈祥。   青春靓丽的主持人阿仙站在演播室的中心,对着镜头认真地说道:“亲爱的观众朋友们, 大家晚上好, 这里是《背后的故事》,我是主持人阿仙。”   她微侧身抬手,镜头立刻跟着转到了方欣蕙那里:“这位美丽大方的方奶奶就是我们今天的嘉宾, 她是谁呢?请看大屏幕。”   一闪而过的镜头中,方欣蕙笑着点头, 气度淡定从容。   随即正中的大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剪辑好的视频,先是一张旧照, 上面的女孩子穿着上个世纪的长裙, 笑靥如花,随后一位白衣女子飞身而来, 镜头定格在她清丽若仙的容颜上, 之后就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时期的影视作品和获奖的图片,一帧帧飞快地过去, 就好像方欣蕙的人生快进了一遍。   在视频播放的同时,旁白恰到好处地响起:“十九岁出道,即出演经典影片《复国》中的女二号,演技受到影评人和观众的一致认可……她不自弃、不自轻,用自立自强的精神和努力的工作再次获得了大众的心……中年的她仍然不放弃再攀事业高峰的渴望,转型出演了……她就是四料影后、二十一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演员之一,方欣蕙。”   视频的最后停留在她五十岁时获得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女演员的照片上,照片上的她一身合体的唐装,右手高高举起奖杯,虽然芳华不再,却多了一份沉淀的气韵。   “方女士您好,今天能够邀请您来到我们的节目,我心里真是又激动又惶恐。”阿仙弯下腰跟她握手。   方欣蕙笑起来,说:“不用这么客气,你就把我当成你以前采访过的嘉宾就是了,虽然年纪大了点,我可不是倚老卖老的人呶!”   见她说话亲切风趣,阿仙一直暗暗挺直的脊背放松了些,也笑起来:“不瞒您说,听说这次的嘉宾是您,我险些被人抢了主持的工作呢,都怪您太传奇了。”   “传奇什么哪,不过是看我个老婆子年纪这么大了,人家不好意思不恭维我一句而已。”方欣蕙含笑道。   “您这话要是传出去,他们是可要叫冤枉了,”阿仙的嘴皮子利落得很,说起话来又响又脆,“不是我故意恭维,任是谁听了您的事迹不佩服呢!”   突然叮咚一声,她低头看了一眼屏幕,念道:“有网友说,让我快进入正题,不要寒暄来寒暄去,只说废话。”   她的脸上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迅速坐正,恢复了久经训练的优雅仪态,说:“我们这个节目呢,叫做《背后的故事》,就是专门挖掘事件背后的东西,可能会有一些话题比较冒犯您,如果您介意的话,可以提出把某些话题排除在外,我们今天就不聊那些。”   方欣蕙扬眉,一瞬间竟有些不输给年轻人的侠气:“怕什么,我都八十一了,既然答应上这个节目,那就是做好了准备,不用给我特殊待遇。”   “那好,方女士,您是近半个世纪的风云人物,只在您身上,大众就有很多的谜题未解,您愿意做出正面的回应,既解了大众的疑惑,也是为您自己正名。”阿仙反应得很快,立刻就翻开了手边的记事本。   “第一件,我们都知道,您的处女作是经典影片《复国》,这部片子现在影院放映,还会有人看,可见它的经典程度,那么您是如何获得出演机会的?”   方欣蕙立刻答道:“我之所以能出演那个片子,是因为它最大的投资商是当时明珠的大富豪汤铭和的二公子,而我那时正在和汤二公子拍拖。”   “那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阿仙的脸颊抽动了一下,勉强道。   “你才多大,哪里知道那会儿演艺圈的乱象,说是群魔乱舞也不为过。”方欣蕙露出追忆的神情,“我十几岁的时候,明珠还没回归呢!统治岛内民众的是不列颠女王伊丽莎白任命的明珠总督。”   她看见阿仙脸上听天书一样的表情,又说道,“那会儿岛内最多的就是古惑仔,也就是小混混,好人家都不叫孩子跟他们沾惹,就是因为仇杀太多,小混混们等级分明,组织严密,收入主要就是靠收保护费,几个道上大佬几乎一手遮天,为所欲为,谁敢不听他们的。那会儿明星是真正的弱势群体,拍戏辛苦,挣得少,但因为看似生活得光鲜亮丽,反而人人羡慕。”   “我的出身就很一般,如果没有汤二少,会沦落成什么样,就不好说了。”   阿仙的表情真正地放松了下来,她又问道:“可后来你们情变了啊?汤先生好像人到中年才结婚,是不是对你难以忘情哪?”   “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劈了腿,后来我们没有见过。不过他是不婚主义者,结婚应该是他大哥逼的。”   “其实很多人更好奇的是,你劈腿了汤家哥哥,结果一辈子最要好的朋友却是汤家妹妹,大家都觉得不能理解你们。”阿仙说。   方欣蕙就笑了,说:“难道他们不知道我和裴姐要好已经是很多年之后了吗?”   “我们知道你们真正的友谊应该是第二次合作的时候才萌发的,可是你们就不会觉得尴尬吗?”阿仙不解道。   “那是有人不了解汤家的家庭关系,”方欣蕙平淡地说,“裴姐从来没有被公开承认过。汤老先生为人风流,裴姐的母亲只是他的女朋友之一,为了家业能完整地传承,他那些女朋友为他生的孩子都是不被承认的。汤大公子兄妹三人面对异母的血亲时,心理上有很大的优越感,比古时候大户人家的嫡出子女面对庶出的心理优势还大。”   “就是说裴黛女士和汤家的异母兄姐们的关系并不好,对吗?”阿仙已经听入了神。   “也不能说不好,只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汤家兄妹对待她的态度比起对待其他人已经算是友善了,但还是比较居高临下的,裴姐为人要强,汤老先生过世后就再也没和汤家人打过交道。”她慢慢地说。   阿仙被她的态度感染,不自觉就放松了神经,说:“裴黛女士也是个传奇,而且私下的生活又特别神秘,我们很想了解一些裴黛女士的感情生活。”   “她的感情生活?”方欣蕙把这几个字放在嘴里嚼了嚼,“哦!你们是觉得她是大明星,长得又漂亮,所以感情生活一定丰富?”   她笑起来,这回的笑里带着一些别样的意味:“你记住了,最能吸引异性的那些人哪,多半不是大美人。”   “这么一说,还真是。”阿仙想了想,认同地点头。   “裴姐呢,就我所知,她一辈子没谈过恋爱,她就是像现在社会上很多小年轻,没事根本不出门。”方欣蕙告诉她。   阿仙吃惊地捂嘴:“没谈过恋爱?这可太惊人了!不过,已经过世的陈少康先生晚年亲口承认爱过她的。”   “是爱过没错,其实如果陈哥表白的话,裴姐大概也就答应了。但陈哥的道德感太强,他约莫是觉得两人年龄差距大,在一起的话像是他糟蹋了裴姐一样,所以从来没有表白过,不过他后来寻到的伴侣也很好,两人过得很幸福,到最后对裴姐也就剩下对朋友的感情了。”   “这么曲折婉转的感情,简直像是电影里才有的!”阿仙惊呼,“裴黛女士就从来没有发现过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方欣蕙笑笑,她觉得裴黛大概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但她人都不在了,她自觉有义务维护她的名誉。   “裴黛女士的生命中还有一位至关重要的人物,被她称为‘姐姐’的叶女士,您能谈谈她们之间的感情吗?”阿仙笑问。   这位叶女士是中国第一位女□□总理,在任期间政绩斐然,至今还有许多拥趸在世,她也不敢说太出格的话。   但从她用了“感情”这个模糊的词语来看,显然她也是某个邪教的一员。   “她们比亲姐妹还亲,”方欣蕙毫不犹豫地打破了她的想象,“就像上辈子的缘分一样,两人之间的感情联系特别牢固,十几年如一日互相关心、互相牵挂,可以说胜过世间大多数有血缘关系的姐妹了。”   阿仙只有点头的份:“是,你们当年拍的那个反映山村面貌变化的电影里,县委书记的原型不就是叶总理么。”   “那时候可累,我、裴姐、陈哥,天天上山下岭的,拍摄的时候只准穿草鞋或是打赤脚,有一场戏,是在大雨里保护树苗,那可是真雨,我们等了好几天呢,终于等到下雨,裴姐一下子就起来了,招呼我们收拾收拾上山,等到了地方,我们身上都湿透了,直接就能演。”方欣蕙笑眯眯的,“太折磨人了,拍完那部电影,陈哥的抑郁症都不药而愈了。都是累的。”   阿仙被她的话逗得直乐,还不忘继续发问:“对于当年裴黛女士毅然离开娱乐圈的举动,至今网上还是有褒有贬,您对此又是怎么看的呢?”   “网上的说法,我一向是不太赞同的。她当年的作为,与其说是抗争,不如说是牺牲。现在文化产业领域法律多么健全,相关的规定多么严密合理,你们这一代人根本想象不出当时的环境,虽然有钱,但精神文明建设完全跟不上,社会上风气不好,拜金主义盛行,观众根本不关心影视作品抄没抄袭,只关心好不好看,如果没有足够有影响力的人站出来警醒大家,‘电影已死’就不只是一句空话了。”方欣蕙答道。   “方女士,谢谢您的回答,让我们休息片刻。观众朋友们,广告之后,节目更精彩。”阿仙对着镜头道。 第31章 清穿女的混战01   冬天夜长, 年嬿婉梳洗整齐去正院给父母请安时,天际还闪烁着几颗微星, 冻云横舒,显现出一种难言的凄冷。   府里的下人们比她起得更早, 路上已经有人执着竹笤帚清扫积雪, 见了她来纷纷避让问好。   她微微点头,向跟随的嬷嬷吩咐道:“这个天儿太冷,他们铲雪也辛苦,赏他们羊毛手套,吩咐厨下热热的熬一锅姜汤来, 喝了再做活。”   嬷嬷蹲身答应一声去了。   扶着年嬿婉的丫头寒茉笑道:“姑娘, 这雪下得这么好,何必叫他们扫了去?留着我们打雪仗岂不好?”   “玩雪多了,小心冻坏了手, 叫你妈领回家去别哭!”另一个丫头银茶恐吓道。   寒茉哈哈笑道:“我不怕!上回从百物轩采买回来的雪花膏还搁在柜子上没动呢。”   银茶咬着牙要去拧她,骂道:“好蹄子, 多金贵的东西你也敢上手糟蹋,那是太太特意买了给姑娘的。也不照照镜子, 看自己配是不配!”   嬿婉斥道:“好了, 吵得我耳根疼,谁再闹, 留你们在这里扫地。”   听到扫地的威胁, 两个丫头互看一眼,顿时休战。   她身边这两个丫头都是有来头的, 银茶是嬿婉之母年夫人的奶娘之孙,寒茉是府里管事之女,两人家世相当,品貌相若,谁也不服气谁,私下颇多龃龉。   嬿婉既不好拂了母亲的面子,也不好给管事难看,只得尽力压制。   一路行来,天边渐晓,远远的就见垂花门外,年夫人的陪房正和人说话。   “何婶子好,老爷和太太可起了?”银茶上前问道。   那陪房忙堆笑道:“太太起了,正梳头呢,姑娘快进去吧。”   进了正屋,顿时就是一股暖香扑来,甜甜的莲香增一分则嫌浓,减一分则嫌淡,正是百物轩新出的魅莲清露。   年夫人正坐在妆台前梳妆,头上已盘了个元宝髻,丫头指着一套点翠头面轻声问道:“今儿戴这个好不好?”   一语未了,年夫人已从梳妆镜里看见了爱女的身影,回身笑道:“婉儿过来,娘有好东西给你。”   嬿婉福身请了安,又对坐在一旁的二嫂行礼,年二奶奶含笑道:“妹妹来了。”不避不让,坦然受了这一礼。   她是宗室女,有乡君封号,自然比别人家的媳妇尊贵些。   待嬿婉走到母亲那里,年夫人就揭开一只长盒,从中取出一枚光华璀璨的金步摇,笑着问她:“这个好不好?”   “有好首饰,娘留着自己戴就是了,给了我,我也不戴,白拿它压箱底,倒叫宝物蒙尘。”嬿婉推辞道。   年夫人和年二奶奶一起笑起来,年夫人就嗔道:“真是孩子话!眼见得就要用到的东西,还傻乎乎的往外推呢。”年二奶奶也用帕子掩着口道:“妹妹也有十三岁了,怎么还懵懵懂懂的。”   嬿婉无语,看这两个已婚妇女笑得欢实,只好装听不懂,默默低下了头。   这时内室传来一声咳嗽,内里有人问道:“是婉丫头来了吗?”   “爹,是我。”嬿婉赶紧应了一声,走入内室,只见父亲年遐龄已经起了,身上穿戴得整齐,正要穿鞋。   她忙过去接过仆妇手里的鞋,蹲下身服侍他穿上,笑问道:“爹昨晚睡得好?身上可还康泰么?”   年遐龄抚了抚女儿的头发,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慈爱,连声说:“好,好,”   “我给爹编辫子。”嬿婉笑着推他出去,解开他花白的发辫重新编理整齐,又亲手服侍他擦牙洗脸。   年家夫妇是老夫少妻配,年遐龄年逾花甲,已然致仕,年夫人却不过四十,被妻子辖制着,年氏夫妇的房内连个年轻的丫头都没有,清一色粗大的仆妇。   早膳摆在东炕间里,年家夫妇上坐,剩下姑嫂两个推让一番,嬿婉才坐了,年二奶奶亲自捧饭捧粥侍奉公婆。   年家早在前明就是官宦人家,后来从龙入关,编在镶白旗,年遐龄在湖广巡抚署理湖广总督任上致仕后,年家的两个儿子也争气,大爷年希尧外放为官,二爷年羹尧青年中举,如今当着京官儿。   除了两个哥哥,嬿婉还有一个大姐姐,早已出嫁,跟着丈夫去了外地。   年遐龄致仕在家,膝下只有这个幼女承欢,自然对她百般疼爱。好在两个儿子与妹妹年纪差得太多,不但不生嫉,反而也把这个灵慧漂亮的妹子当成女儿一样。   一顿饭声息不闻的吃完,二奶奶觉罗氏便起身说临近年关,家里有好些细务要处置,告罪去了。   年夫人给女儿理理衣襟,柔声叮嘱道:“今日去四贝勒府,说话行事谨慎些,莫叫人拿了把柄。虽说福晋主子看重你,你也要自己知事才好。”   一听母亲这么说,嬿婉顿时有些头疼,手扶着额角唉唉叫起来:“我有些难受,怕是去不了了,要不娘派人给我告一声罪吧?”   她可不愿去四贝勒府,那哪里是个皇子府?根本就是红粉窟,盘丝洞,里面住的全是形形色色的妖怪。   四贝勒福晋经常把她叫进府里去,可不是喜欢她,而是提前观察竞争对手呢。   那位不知是从哪个扭曲的宇宙来的孝敬宪皇后,看着她这位传说中雍正帝的真爱,未来的“敦肃皇贵妃”的时候,眼里的恶意都快要漫出来了。   “别咒自己!”年夫人一把拍下她的手,教导她,“我还不知道你?人家皇子福晋特特的下帖子请你,你不去,叫人家怎么想?”   年遐龄也道:“四贝勒是咱们这一旗的旗主,那四福晋也就是咱们的正经主子,主子有召,做奴才的就是爬也要爬去,这才算进了本分。婉丫头,你记住了没有?”   嬿婉低头道:“记住了。”   直到出门坐上了车,她的脸上都是僵冷的,寒茉跟着她,感知到她的心情不好,大气不敢出。   奴才这个说法儿,真是勾起了她很不好的记忆呢……   嬿婉拿帕子按着嘴角,只觉得一股戾气直冲心头,让人恨不得把一切打烂!   曾经的她宁死也不肯做别人的奴才,现在的她也从没有变过。   这个朝代,与她经历过的任何一个朝代都不相同,受满清的野蛮部落制度影响,社会上存在大量的奴隶制残余,凡是旗人,都要在皇家面前口称“奴才”,而“奴才”竟然还是一种奖赏,汉臣想称“奴才”而不可得。   小时候还好,后来四贝勒分到了她们家所在的佐领,成了她们家的“主子”后,另一个“主子”四福晋就热衷于拉她去四贝勒府陪伴,她在生活中听到“主子”这个词的概率就大幅度上升了。   没有一个身边人理解她听到“主子”、“奴才”这种词汇时的满身不适,她的父亲,一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说着“主子”、“奴才”时没有丝毫的羞耻感……   她现在这个官宦小姐的身份反而成了她的枷锁,牢牢束缚着她,不叫她跑掉。   车子摇摇晃晃,很快就到了四贝勒府,她刚下了马车,还没走上台阶,就见门已经开了,四五个仆役争着用力推开门,一位王孙公子前呼后拥地出来。   她停住了脚步,站在路旁垂着头施礼。   一双玄色的朝靴出现在她的眼前,头顶上响起一个冷肃的声音:“这是谁家的?”   寒茉的声线都绷直了,有点抖:“回贝勒爷的话,我们老爷姓年,讳上遐下龄,这是我们二姑娘,府上福晋请我们姑娘过来说话解闷儿的。”   “抬起头来爷瞧瞧。”那个声音又说。   嬿婉只得抬头,看见眼前站着一位衣着简素的青年,约莫三十上下,气宇轩昂,新刮的头皮还泛着青。   “给您请安了,您万福。”她屈膝拜道。   四贝勒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里满是惊艳赞叹。   她年未及笄,眉宇间稚气犹存,但那股子灵气却是掩不住的,脸颊白得像软玉,长长的眼睫垂下来,浓密得像一把小扇子。   饶是四贝勒多年以来只爱熟女,也不由得被她的美貌震慑。   “你是年遐龄的女儿?爷记住了。”   嬿婉正在为他直呼父亲的名字而生气,他已经匆匆走了,靴子踏在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   说来可笑,她虽然往来四贝勒府多年,但在四福晋的巧妙安排下,却是一次也没有遇到过府里的男主人。   府门前发生的事以光速传遍了整个四贝勒府后宅,等嬿婉到达四福晋的院子时,不只主人四福晋在等候,连府里的两位侧福晋和一位格格也到了。   福晋乌拉那拉氏坐在上首,平和大方的微笑里藏着不耐烦,侧福晋佟佳氏坐在她的左手旁,手里的帕子已经快要被揉烂,侧福晋李氏坐在她的右手旁,一张圆圆脸上带着笑,格格钮祜禄氏坐在最末,眉尖儿微蹙,似乎想做出娇柔的效果,但显然她的尝试失败了。   帘子一掀,嬿婉甫一露面,就感觉八道锐利的目光刺到她脸上。 第32章 清穿女的混战02   看着眼前这四位红粉佳人, 嬿婉微微低下头,露出一个符合此时人审美的温柔腼腆的笑容, 声音也细细的,娇羞不胜似的:“小女见过福晋、佟侧福晋、李侧福晋, 问钮祜禄格格好。”   一般人都是称呼“佟福晋”、“李福晋”, 很少有人直通通的加个“侧”字。她这样称呼,无疑是把自己摆在了四福晋那方。   乌拉那拉氏听了,就像三伏天喝了一大杯冰水那么痛快,凤眼一睨左右两个对手,连对嬿婉的嫌恶之心也减了些。   她并不算什么美人, 相貌仅仅是端正清秀罢了, 四贝勒敬重她的身份,却没有给她多少宠爱。后院里最受宠的原是李氏,后来佟佳氏入府, 与李氏平分秋色,这一两年钮祜禄氏也起来了。   这些狐媚子各有手段, 勾得当爷的一天天只往她们房里跑,倒把正室嫡妻扔到脑后, 四福晋早就憋了一肚子气。   她与四贝勒是少年夫妻, 但他们并没有过过几天甜蜜的日子,早在他们成婚之前, 还是光头阿哥的四贝勒就有了侍妾李氏。她和李氏相比, 一个是十二三的干瘪丫头,胸前背后分不清, 一个是十六七岁窈窕丰满的大姑娘,四阿哥正血气方刚,怎么肯抱着块板子睡觉?妻妾谁更受宠简直不用想。   虽然她是活过一次的人了,一样改变不了外在容貌,相较于她,年轻的四阿哥还是喜欢娇艳妩媚的李氏,甚至还嫌她性格沉闷老成,更不愿与她亲近。   要不是她能沉得下心,十几年如一日用水磨工夫哄得四贝勒回转来,只怕连眼下这几分敬重也保不住。   今世的两个对手比前世可强太多了。   她心念转处,便亲切地拉起嬿婉的手,笑道:“你这丫头恁的客气,我不叫你,你也不往我这里来。”   嬿婉微微笑道:“福晋待我好,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娘近来不许我随意出门,怕我跑野了心,就不肯学女红了。”   乌拉那拉氏闻言,眼前一亮:“你娘是该好好调理调理你,请的是哪家的针线师傅?”   “是苏绣。”嬿婉仍是柔声细气。   冷眼看着看她们二人说得热闹,一旁的佟佳氏拿帕子遮住嘴角的冷笑。她今年二十六岁,正值芳华,容貌姣好,额饰正中镶了一块紫水晶,越发衬得她气质冷艳。   她本是几百年之后的一个白领,终日朝九晚五为生计奔波,不想一梦穿越到清朝,成了身份尊贵的佟家女儿,嫡亲姑母正是孝昭仁皇后。   在现代时,她就常在网上看清穿小说,对那个冰冷倔强的四阿哥倾心不已,穿越之后,借助近水楼台的优势,跟四阿哥青梅竹马的长大,两人颇有情谊,可惜康熙帝乾纲独断,另外挑选了乌拉那拉氏的淑静做四阿哥的嫡福晋。她虽然使了手段,但只能屈居于乌拉那拉淑静之下,做了个侧福晋。   入府之后,情况与她想的也不一样,四阿哥是个规矩分明的人,不像五阿哥和七阿哥那样把嫡妃当摆设,他最敬重嫡妻,身边又有宠妾李氏,她分得的宠爱虽不算少,也不如她之前想象的多。   想到这里,她狠狠剜了一侧的老对手一眼,心里暗咒不已。   李氏倒不像她这么露相,她坐得端正恭敬,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圆圆的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长相不如佟佳氏那么出众,也算个小美人了,虽然年过三十,但气质娇憨,仿佛无忧无虑的少女,一派天真。   她认真地听着四福晋和嬿婉说话,面上做出种种附和的神态,显得非常得体。   对比家世显赫的乌拉那拉氏和佟佳氏,她只是区区知府之女,家世不显,但她到四阿哥身边的时间还要早于嫡妃乌拉那拉氏,能够受宠至今,让四阿哥愿意和她一气生五个孩子,凭借的就仅仅是她自己的本事了。   要知道,她到四阿哥身边时,可以说身无长物,拎着一个小包袱就被宫里的管事姑姑直接从储秀宫带去了乾东五所,当晚就跟四阿哥圆了房。   她也是后世一缕幽魂穿越时空而来,投生成了李家女儿,和满心欢喜的佟佳氏不同,她从没想过穿越,更不喜欢这个压抑的朝代,但她深深的知道自己的斤两,要是敢胡乱扎刺,只有被拍死的份儿,所以她一直表现得安分从时,不多妄想,却反而因此得了四阿哥的看重。   其他两个女人都不明白,四阿哥要的不是聪慧大方有主见的女人,那会让四阿哥感到威胁,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依附于他的温顺小女人罢了。   这一点,外圆内方的福晋做不到,主意太大的佟佳氏也做不到,只有她可以放弃一切,包括自己的子女,全心全意的依存于四阿哥,最终再从四阿哥身上得回一切。   想到自己活蹦乱跳的几个孩子,她恬静地笑了,神情更加悠闲自得。   就在她的下首,钮祜禄氏咬紧了贝齿,神情羞恼。面对年氏这样一个身无品级的臣女请安,别人都可以云淡风轻地点点头,唯独她需要起身还礼,这中间蕴涵的自己与其他女人的地位差异,实在让她难堪。   乌拉那拉氏是正室嫡妃,天然享有地位上的绝大优势,佟佳氏背靠号称“佟半朝”的佟氏家族,尊贵无比,李氏有三个活着的孩子,在名分、家世、子嗣上,她都不占优,虽然心里知道自己才是最后的赢家,自己的儿子弘历才是未来的真龙天子,但眼看着两位“老乡”压在自己头上混得风生水起,她还是忍不下心头一口气。   幸好她穿越过来时意外获得了一个随身空间,内里有一口灵泉,可以改善她的体质,让她的容貌更美,皮肤更白嫩,效果比韩国的整容手术还好。   坚持喝了十几年的灵泉水后,现在的她出落得跟一枝鲜花似的,柳眉杏眼,肤若凝脂,四阿哥嘴上不说,其实很喜欢找她。   可惜四阿哥如今只是个贝勒,按规矩只能有两位侧妃,名额已经被佟佳氏和李氏占满,她只能屈居一个侍妾格格之位。   她觉得很不是滋味,但一转念想到四阿哥在床帷之间的百般柔情,心头又泛起一阵甜蜜,不由横了年嬿婉一眼。   如果说有谁能让这里的四个女人一起蹙眉,那那个人必然是年嬿婉无疑。   这位主儿可是传说中铁血柔情雍正帝的毕生挚爱,年羹尧之妹敦肃皇贵妃年氏,由不得她们不如临大敌。   每次乌拉那拉氏召嬿婉进来陪着说话,剩下的三个人是一定要寻借口过来的。佟佳氏和钮祜禄氏是为了来观察未来的劲敌,李氏自诩随大流,实际上她怎么想的也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同在一个府里这么久了,四个女人也大约猜到了彼此的不寻常,早明争暗斗了无数次,每个人都确信自己才是最后的赢家,会成为太后或是皇后,但面对年嬿婉,她们又是如出一辙的心情复杂。   虽然是乌拉那拉氏召嬿婉过来的,但她本心并不愿意跟她说话,只是强撑着温婉和气的面具,时间一久,不免觉得心累。   正要找个借口打发嬿婉回去,丫头禀报说大阿哥下学来请安了,乌拉那拉氏下意识看了嬿婉一眼,正要叫她避一避,爱子弘晖已经进来了。   嬿婉见躲避不及,只得站在四福晋身后低头不语。   那头弘晖一无所知,笑着向母亲和两位庶母请了安,对钮祜禄氏点了点头,就要腻上前对母亲撒娇。   乌拉那拉氏怒道:“弘晖,你的规矩学到哪里去了?不经传唤擅自进入长辈房里,冲撞了谁怎么办?”   弘晖被她骂得一缩头,满脸疑惑正要分辩,一抬头见了年嬿婉,不由痴了。   他在宫里上学,平日颇受祖父疼爱,来往宫掖,见过不少宫妃宫女,就是自家几位庶母也颇有姿色,可历数他生平见过的诸多女子,和眼前这位不过豆蔻之龄的少女一比,竟通通算不得什么了。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其态也,姣若朝霞,灼若芙蕖,其质也,松生空谷,月射寒江……   一时之间,他拼命地搜肠刮肚,竟然找不出形容这位少女风姿的确切句子。   见状,乌拉那拉氏又惊又怒,喝道:“弘晖,你在看什么!”   如果说刚才的怒意是一分真九分假,这会儿就是十足的发怒了。   她的弘晖上辈子只活到八岁,还没到慕艾的年纪就不在了。她原本并没有想到他会对年氏生出心思,只是下意识不想让他们见面,谁知年氏果然是个狐媚子,只一面就勾去了晖儿的魂!   弘晖被她吓得不轻,立刻扑通一声跪下,连声道:“儿子知错,请额娘息怒!”   看完这一场好戏的佟佳氏笑道:“福晋何必动气,大阿哥还是个孩子罢了。”   当日就这么不欢而散,在所有人离去后,乌拉那拉氏越想越不忿,一口气憋到了四贝勒胤禛下衙回府。   收拾了心情,伺候丈夫吃过饭,她就见胤禛倚在炕上,手里转着佛珠,出了会儿神,回过神来就问她:“你很喜欢年遐龄家的丫头么?”   她的心情更糟了,想了想,回道:“还好,说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那孩子长得虽好,人却有些木愣。”   胤禛半合着眼,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半晌虚应一声,下炕穿鞋,说:“爷还有事,去前院歇息。”便抬腿走了。   乌拉那拉氏险些咬碎牙齿,心知他再不能孤衾冷枕独眠的,派人一打听,果然是去佟佳氏院里了。   回到家里的嬿婉当然不知道后续还有这一段公案,她只是欣喜地笑道:“孔先生要回来了?” 第33章 清穿女的混战03   孔先生是嬿婉的老师。   这个朝代让她非常不能接受的一点就是对女子的全面压制, 女儿家未嫁前在娘家是“娇客”,但一个“客”就表明了身份, 说明不是这家的人,只是客居而已。   在这种想法下, 家里其实并不会怎么培养女儿, 一切资源都向着男儿倾斜。比如说嬿婉的两位兄长,几岁开蒙,几岁独居,读书科举,家里都有细细的规划, 而对女儿家的教育则轻忽得对, 一般是女性亲眷长辈教着认几个字,念几本女戒闺范一类的书,教导些三从四德的人伦道理, 七八岁上就开始请人来教女红家务,不再念书。   她已经算是十分受宠的姑娘了, 仍然没有请过什么蒙师,向父母提出来, 也被拒绝了。后来还是她年纪渐长, 长兄拿了几本数理的书来教着她玩儿,发现她竟很有天赋, 这才劝服着父母给她请了这位孔先生。   这位先生是个南人, 出身于一个乡绅小地主家庭,性好算学格物, 和年希尧很是相投,后来上京预备科考,客居年家,顺便受年希尧托付教导嬿婉一二。   次日早起,嬿婉仍是前去父母处定省,年夫人拉着她问了在四贝勒府的见闻,听她如实诉说后,眉头都拧成了疙瘩。   她回头对年遐龄忧愁地叫了一声道:“老爷,你看?”   年遐龄也是眉心微皱,只是他城府比夫人深些,待要说话,先看了女儿一眼。   “婉儿,你自己出去玩吧。”年夫人立刻会意,打发女儿道。   “女儿告退。”嬿婉抬眼将父母的神情收入眼底,心里有了分寸,当即告退。   不知年家夫妇商量了什么,嬿婉不好打听,只能按部就班过自己的日子。孔先生回来后,她仍然上学,但奇怪的是,往日认真刻板的孔先生最近教起学来,却总有几分心不在焉似的,时不时还忍不住翻看一本夹在四书里的小册子。   那本小册子被他反复翻看,都被翻得卷边了,但显然是主人的心爱之物,仍然平平整整的,被保存得很好。   有一次孔先生在课上看那小册子看入了迷,到了日常歇息的时间也不知道,丫头进来送茶果子,嬿婉亲眼见他浑身一个激灵,立刻慌乱地把那小册子掩进了书里,那反应就和上课时被老师发现在立起的课本后偷看闲书的学生一模一样。   她当时不显,但心里已经起了疑,孔先生为人方正,断不是那等淫邪之辈,绝不会做出在上课时看那种东西的事情。   回去后,嬿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总觉得脑海里有一道灵光抓不住。   后来她暗暗观察了孔先生一段时间,尤其注意他看那书时候的神色,渐渐的,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心头浮现,那想法让她心惊肉跳,简直坐不住。   终于,这一日趁着孔先生外出,嬿婉偷偷溜进了他的房里,小心翼翼地翻找起来。   书架上、桌案上、枕头边,一个一个地方搜索过去,虽然藏得很深,还是被她找到了那两本特殊封皮的四书。   她颤着手取出那两本昏黄的小册子,顿时觉得一阵眩晕。   手里的这两本册子,翻开封皮,一个上面写着《民主主义》,另一个上面写着《为什么要打倒孔家店》。   这无疑不是这个时代应该出现的东西。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稍稍缓解晕眩之感后,又将册子翻过去一页。   这是手抄本,应该是现在文人中私下流行的那种,字迹清秀严整,她认出那正是孔先生的笔迹。   两本小册子的内容都不多,用快速浏览的方式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就全翻完了,她越看越肯定,这就是姐姐的文章。   当年姐姐还很年轻的时候,作为党员,每次参加什么思想研讨会,或者到党校进修时,总要写大量分析阐述马列毛概思想的文章。她的思想轨迹、行文习惯,嬿婉都是非常熟悉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尽管早就有所猜想,但当心中的想法真正被证实之后,她还是难以避免的感到一阵心神激荡。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复下激动喜悦的心情,接着就涌起了深深的忧虑。   《民主主义》一文里,宣扬的是“革命排满说”和“天赋人权说”,还带着几分社会契约论的痕迹,《为什么》一文里,深刻阐述了今日之儒学对社会的桎梏作用,宣扬去伪存真、科学实践的思想。   这些思想当然正确得不能再正确,但中国古代的封建王朝之统治,本来就是靠一个谎言来维持的。   姐姐的文章当然说得痛快,但就是太一针见血、太戳中痛处了,比明代李贽的思想还“离经叛道”,怎么不为当朝所忌惮?   李贽还是生活在言论环境宽松的明朝,他的著作都是□□,如今这个清朝,文字狱可是最厉害的,动不动就会因一点小事牵连一大帮人,没有反心尚且要炮制你,姐姐这样是直接要刨断清室的根基,一个操作不好,岂止是死能解脱的?   她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尽快找到她,到时候两个人生也是一起,死也是一起,总有个说法,好过她一人提心吊胆。   ?   孔德林握着一本书走到房门口,一边念念叨叨,一边随意地推门而入,一抬头,立刻发现了坐在书桌后笑着看他的少女。   “二姑娘?”不知为何,他有些不好的预感,心头立刻升起警惕。   嬿婉起身,微微一笑,说道:“我有个问题要向先生请教。”   “请说。”孔德林的目光下意识地在房间四处扫过,没留意她已经离自己不到两步远了,“二姑娘……啊!”   话没说完,嬿婉已经动了手,一手肘把他击倒在地,随后扑上去把他牢牢压制住,拔出一柄匕首对准了他的脖子,狠声道:“不要叫,不然,我就捅下去了。”   孔德林只是个文弱书生,四体不勤,挣扎了几下,被抵在肚子上的膝盖一顶,眼底又是明晃晃的利刃,又痛又怕,心头就升起一股畏惧来,颤声道:“你、你要干什么?”   “这是哪来的?”嬿婉手里抓着那两本小册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孔德林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瞳孔急剧收缩,露出极为害怕的表情来。   他本来是抵死不说的,在嬿婉连番的暴力和恐吓下,最后还是吐露了实情。   据他所说,这书是他回南边老家时,过去的窗友给他的,那窗友加入了一个地下组织,当了什么“党员”,想把他发展“入伙”。   他听窗友说了一些他们的理念,心里很有兴趣,但因想着科举,就婉言谢绝了那人的“招揽”,只是那人看出他的兴趣,送了他那两本册子看。   心里知道不应该,但他确实被那些新奇的理念吸引住了,甚至哪怕明知这样做是冒了天大的风险,仍然忍不住一再琢磨那两本册子上的内容。   他没有正式加入那个组织,所知不多,但隐约听自己的朋友说,那仿佛与前朝余孽有关,只是不知真假。   “二姑娘,我……我是鬼迷心窍,你千万不要告发我啊!”孔德林哀求道。   如果换成其他的十二三岁小姑娘,他还不至于这么怂,但这位年二姑娘实在太让他有压力了。   今天发生的事儿也太毁他的三观。他一直以为他这位女学生是个温婉柔惠的好女子,娇羞柔弱的官家闺秀,谁知她恬静美丽的表皮下竟然藏着头母夜叉啊!说变脸就变脸,制服一个大男人毫不费劲儿不说,还能对这个大男人实施殴打!   他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面对这么强大的恶势力,连使坏也办不到了,反而要担心对方对他不利。   嬿婉的眼睛里闪着冷光,声音也冷冷的:“放心,我要你还有用,只要你替我办一点儿小事儿,我就不会为难你了。”   孔德林的心放下一半,另一半还高高悬在半空,小心翼翼地问:“什么事?”   “现在,给你那朋友写信。”嬿婉放他起来,面无表情地命令说。   孔德林对于那天的最后记忆,便是年嬿婉走出房门的背影,当时他险些瘫倒在地上,背上冷汗沾湿了一片。   一开始嬿婉和那头的通信还要通过孔德林,后来孔德林直接被两人排除在外。年嬿婉每次都到这边来写信,再藉由孔德林的手传出去。   几番书信往来后,到了春天,嬿婉终于辗转寄出了她最想寄出的那一封信,又顺利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回信。   她回到房里,遣退下人,轻轻地启开蜡封,抽出信纸展开,迫不及待地读起信上的内容来。   信果然是她姐姐写的,用的是她们姐妹约定过的暗号,这是独属于她们的密码,可以保证任何人得到信也破译不了内容。   姐姐的信里告诉她,她现在正在进行一项很有前途的造反事业,这会儿还在南方山区主持工作,一时脱不开身,但会派人来和她接洽,请她来南方和自己团聚。   嬿婉把信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每个字都记在心里了,才移了只烛台过来,将信给烧掉了。 第34章 清穿女的混战04   这年是康熙四十八年, 也是选秀之年。清代的选秀比之历代都不相同,挑选的乃是满蒙汉八旗适龄女子, 不在旗想选秀是难如登天,在旗的想逃过也是绝不可能。   年家份数镶白旗, 嬿婉正在适龄秀女之选, 一早就有旗内人来统计嬿婉的名字,年家自然也筹备起来。   本来不过是拘着学些宫廷规矩忌讳,后来四贝勒府暗地里透了风来,这次选秀,康熙帝会把嬿婉指给四贝勒做侧福晋。   消息一透过来, 年家顿时更忙了十倍, 年夫人更是专门请了位出宫的姑姑来家里做供奉,指点嬿婉的行止,务必要把她教养成合格的皇家女眷模样。   也不知这姑姑是从哪里找来的, 教导嬿婉时张口就是“皇家的媳妇儿里,要说出众拔尖儿的, 四福晋是一个,再没见过这么温厚体下、行事宽仁的主子。那么多妯娌, 就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听说姑娘常去四贝勒府请安, 你只要能学到四福晋一丝半丝儿,日后就受用不尽了”。   当时嬿婉听着就觉得不对劲儿, 碍于她是家里请来的供奉, 便只是微笑不语,趁着那人不注意, 瞥了自家母亲一眼。   年夫人也觉得这人有些不对劲儿,脸上虽还带着笑,心里也有几分嗔怪。   自家的女儿是要去四贝勒府做侧妃的,这人却一个劲儿夸起正房嫡妃的好处来,这算个什么?   本来看着她好,打算请她陪女儿一道进贝勒府做个心腹,这下也打消了念头。   之后还是年二奶奶有人脉,打听出这人原来和乌拉那拉家接触过,是四福晋派来警戒年家和嬿婉的。   绕了这样一个大弯子,可把年夫人气坏了。她自来是个精明不吃亏的人,前后一想,不由担心起女儿的安危来。   嬿婉倒是镇定如常,还笑道:“女儿就说四贝勒那家里没有省油的灯,娘偏说四福晋是个好的,如今看怎么样?”   “果然是你的眼利,”年夫人搂了她在怀里,面上带愁,“好婉儿,嫁你过去,是主子爷的主意,爹娘也违拗不了。但凡娘有一点儿办法,也不叫你去那个龙潭虎穴受罪。”   “娘也不必太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四福晋虽有手段,但她样貌平平,向来争不过几位宠妾,膝下独子大阿哥的身体又不好,至今也没有被立为世子。两位侧妃,李氏有子有宠,而佟氏宠爱最盛,妙的是钮祜禄氏也起来了,她们斗还斗不过来呢,女儿谨小慎微些,想来也没人会和我一个没成人的小丫头为难。”   话虽这样说,但嬿婉也知道,如果她真的嫁入了四贝勒府,面对的局面就是四女敌视她一人,现在只是拿话安慰年夫人罢了。   听了这话,年夫人叹息一声“我的儿”,便把女儿紧紧抱住,不发一语。   这天嬿婉正在房中做女红,那位宫里出来的姑姑在一旁指点:“二姑娘绣的花儿已是极好了,针法也有,巧思也有,只是还不够快,宫里点选时,主子爷和妃主们在上头坐着,叫姑娘们绣花做针线,那是有时辰的,姑娘绣得慢了。”   正说着,寒茉挑帘子进来了。那姑姑转头微带不快地道:“不是说了么?无事不要进来,姑娘绣个花儿累不着,用不着隔一时便吃茶吃水的。”   寒茉恭敬地屈膝道:“知道您的规矩,不敢相扰,是我家太太叫姑娘过去。”   那姑姑方不挑剔了,放缓了脸色,对嬿婉道:“既然是尊亲有召,姑娘当速去。”   嬿婉笑着点点头,亲自动手将针扎在绷子上收回笸箩,方起身向那人一礼,待对方还礼后便飘然去了。   视线对上微微晃动的帘子,这位老宫人不禁想摇头叹气,四福晋交给她的任务是挫磨这位未来侧妃的锐气,让她知道正侧嫡庶尊卑不可逾越的道理,但恐怕她是要辜负主子的期许了。   她教导过不止一位八旗贵女,也指点过汉臣家的闺秀,一般来说,满洲姑娘粗中有细,汉家姑娘文秀守礼,这位年二姑娘却是两种好处兼而有之,着实是个人物,不枉主子将她看作劲敌。   那头嬿婉已经到了年夫人的院子,年夫人正与儿媳妇两个人头碰头坐在那里对着点东西,一人手里一张条折,一边对着,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   “二妹妹来看,这是你的嫁妆单子,”年二奶奶抬头看见她来了,笑着招手。   嬿婉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她的打趣。   她这位二嫂虽是继室,也比她大了好有十岁,算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两人的关系不亲密,但还过得去。   “我知道你小人家面皮薄,但事儿都到头上了,也别光害臊,该知道的还是要知道才好,”年夫人也笑道,“你等等,我对完了这张单子和你说话。”   一时年夫人对完了单子,命人把东西收入库中,才起身道:“老二媳妇,辛苦你一趟。婉丫头跟我过来。”   年二奶奶忙起身道:“份内之事罢了,二妹妹的大事,媳妇自当尽力。”   当下年夫人领着嬿婉出了门,一路向后院一个小跨院而去。   “娘,咱们这是去做什么?是要给我挑伺候的人吗?”嬿婉好奇道。   “是,也不是,”年夫人的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她摩挲着爱女的脸颊,慈爱道,“你要去那么个地方,我和你爹没办法,想了又想,决定请个江湖人陪你进去,也好稍安我们的心。”   她脸上微微笑着,眼里却尽是伤感,她人到中年,只生育了这一个女儿,从小爱若珍宝,小时候粉团儿似的那么一个小东西,说话声儿大了都怕惊着她,一天天的守着疼着护着,眼看她慢慢的长大了,长成现在这么个端方有度的好姑娘,却马上就要是别人家的了,被指给人做妾不算,大妇还要先行派人上门敲打,夜里一想起来,怎么不叫为娘的痛彻心扉啊!   嬿婉却体察不到她这种复杂的心境,只是心头浮起了某种模糊的预感,同时惊讶地低声道:“何至于此啊?”   年夫人笑了笑,带着她进了小跨院,早有管事的上来拜见,又在年夫人的示意下领出一行□□个身穿劲装的女人,笑道:“太太,都在这里了。”   “辛苦你了,”年夫人温文地道,“只是今儿是挑二姑娘的陪嫁,全看二姑娘的意思。”   管事便又转向嬿婉,恭敬地躬身请示道:“二姑娘?”   嬿婉把眼往院内一扫,见这些女人都在二十岁上下,个个神完气足,她是行家,看得出她们的身手都不错。   管事在一旁说着这些人的来历,分别是哪门哪派的弟子,师承何人,做过什么事情,她只静静听着。   突然有个女人抬起头冲她一笑,垂下的手轻轻动了动,嬿婉一看,却是四指向里,一指指向南。   她不动声色地打断了管事的话,以目示意:“就这个吧。”   没人发现那女人做的小动作,当天管事就安排人进了嬿婉的院子,用年夫人的话说就是“你的人,你自己看着办”。   到了晚间,嬿婉从父母处回来,做过了当天的功课,待那姑姑也走了,方吩咐寒茉去请人过来“去看看于师傅歇没歇下,若是没歇,请她过来说话”。   不一时那女人就过来了,嬿婉打发寒茉下去:“去厨下要碗夜宵,我和于师傅吃。”   待人都走干净了,那女人并没动,精神面貌却焕然一新,两人默默对视,在心里互相打量评估彼此。   直到这时候凑近了细看,嬿婉才发现眼前这人至多不超过十八岁,皮肤有些黑红,但五官生得不错,一双本应灵动多情的眼睛射出如电冷光,气势不凡。   那姑娘似也对她感到满意,对她友善一笑,伸手说道:“同志你好,我是李红巾。”   她之前报的名字是于四娘,现在报上的才是真名。   嬿婉也回以一笑,同样伸出手来,与她一握,道:“你好,我是年嬿婉。”   两人转到内室说话,嬿婉请她坐下,问道:“我姐姐还好吧?”   李红巾心想,姐姐?莫非说的是书记?对了,这位年姑娘是书记的妹妹来着。她转过念头来,立刻回答道:“我动身前见过朱琳同志,她的身体很健康。”   根据李红巾讲述,她姐姐现在名叫朱琳,是末代鲁王朱以海的孙女,台湾投降满清后,朱以海的遗腹子被一批心向前明的武林人士保着出逃,但此子先天羸弱,只得了朱琳一女,没几年就撒手人寰了。   朱琳从小在山沟沟里东躲西藏,幸好她生而知之,授予山民诸多耕作冶炼之法,被许多山民部族奉为神人,长大后渐渐联络了许多反清志士,更因为她胸襟开阔,不以身份为意,不强求别人奉她为主,只说同道即为同志,极得人心。   从她的话里,嬿婉听得出,至少在她心里,对朱琳是极为信服的。   而这次北上接应嬿婉的行动,一共是派了四人过来,另外也要求北方的地下小组成员对行动予以配合。   “不知道什么时候方便?我随时都可以走。”嬿婉干脆地道。   李红巾却笑了,无端流露出几分狠辣:“鞑子在南方压迫我汉人,杀戮我同志,苛捐杂税数之不尽,取我汉人膏脂供奉己身,咱早就恨的不行了。既然来了一趟,怎么能不给他们个狠的就走?” 第35章 清穿女的混战05   “二姑娘, 你可是好久没来啦,我们都想你得很呢!”   嬿婉一露面, 立刻就被佟佳氏亲热地拉了过去,昔日的冷美人笑得春风拂面, 活像嬿婉是她的亲妹子似的。   不仅是佟佳氏, 李氏也对她含笑致意,态度和煦。而目睹佟佳氏的所作所为,四福晋丝毫不以为仵,也温和地注视着她,还拍了拍身侧的座位扶手, 笑道:“来, 婉儿,坐到我身边儿来。”   如此热情的招待,嬿婉可是从来没享受过的。她抿了抿嘴, 连连推辞道:“不敢,岂可以下凌上。”   四福晋身边的位子, 那可向来是侧福晋佟佳氏力压众芳坐的,把她放到那个地方, 是想干什么?   这些女人如此反常, 可不是因为她们突然集体被门夹了脑袋,发现嬿婉是个绝无仅有的好姑娘, 值得如此礼遇, 而完全是因为她有个好哥哥。   年家二爷年羹尧即将外放四川巡抚,如今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四川巡抚, 也是一方实权高官,年羹尧今年才不过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外放一方巡抚,显然是康熙帝着意栽培,日后前程当远不止于此。   虽然年家出自四贝勒门下,年羹尧也是四贝勒门人,但之前年家与四贝勒之间的情谊并没有多少,充其量是四福晋对年二姑娘有几分另眼相看,那也是女人家的事情。   真正要拉拢年家的话,继续过去那种态度,无疑是把人推向对手怀里。   说句实话,如今的这些皇子里,四贝勒胤禛是个难得的老实人,先前是一心一意辅佐太子胤礽,去年太子被废,他也没有落井下石,行事还是颇为公道。   年家老爷子虽说致仕在家,毕竟还住在京城,只要不是机密,朝廷里的事儿基本瞒不过他。其实他颇为推许四贝勒,赞过他执事公道,刚正不二,要不是四贝勒府的女人没一个省心,他并不反对女儿给他做侧妃。   眼下为了争夺空出来的储位,朝中大臣早红了眼,明里暗里的较量,人头险些打出狗脑子来。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呼声最高的倒是皇八子禩贝勒,他有皇长子直郡王胤褆以及一票重臣的大力支持,几乎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   四贝勒倒未必是想和八贝勒争锋,只是年家本来就是他碗里的菜,要是跑到八贝勒一方,未免令他失了面子损里子。   幸而他很快就要迎娶年二姑娘为侧室,双方之间有这一层姻亲关系连着,自然比以往更亲密不少。   他虽不说,贤妻乌拉那拉氏忖度丈夫的心思,自然对嬿婉更和气了十倍。   其他女人没有乌拉那拉氏那么顾全大局,但她们望夫成龙的心思一点儿不比乌拉那拉氏少,为了自己今后的皇妃之位,一个个使出了自己最强的演技。   她们面上笑得亲切和气,心里无一不是在想,且让这死丫头风光一阵儿,等四爷登上至尊之位那天,立刻就是我登临顶峰,你落下云端的日子,到那时也不杀你,只叫你做个宫女子,日日倒夜壶刷马桶,方出我今日之气。   心里转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她们表现出来的也是如出一辙的亲热,倒叫嬿婉看了,一阵啼笑皆非。   此刻四贝勒都未必有那肖想的心思,它这些妻妾们倒是给他安排好了,一团热炭似的心思,真当没人看得出?别说是她了,就算年二姑娘是个土著,见着她们这样的表现也要觉得不对。一个两个,表现得这么露骨,还当自己演技无敌呢!   嬿婉有些受不了这几个女人的热情,推拒再三后,捡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了。今日是四贝勒府上某一位主子的生辰,福晋乌拉那拉氏特意置了酒,请了不少人来坐席,来的倒也不是外人,不是亲近之人,就是四贝勒门下之人,济济一室。   她这样知趣,四福晋几个也不强求,反正她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方才的一番作态已经落入了众人的眼中。   最近这样的宴会已经有了好几次了,今日赏花,明日庆寿,后日四福晋高兴……总之只要想找借口,总有无数借口可找。   四贝勒府上开宴,每次必邀年二姑娘,嬿婉来者不拒,对所有的邀请都一口答应,为说服家里的老娘也很费了一番唇舌。   酒过三巡,嬿婉借口要去更衣,由装扮成侍女的李红巾扶着离席。四贝勒府的丫头前头带路,一路领着两人去了净房。   从净房里出来后,嬿婉便说要透透风,随意走走发散发散闷气,打发了丫头,和李红巾慢慢逛着。   两人脚下不停,不一会儿就到了之前看好的地方,四贝勒府与八贝勒府相邻的一处院墙,两排大房子隔着一堵墙并立,中间连个人都站不下,看着气派得很。   四贝勒府法度严谨,这处地方虽然偏僻些,也打理得整齐干净,让人看了舒服。   环顾四周无人,嬿婉立刻站了个翼蔽之处放风,在她身后,李红巾掏出一包东西拆开,手脚麻利地往墙根儿里放。   那是一个黄绸布包的包,外面拖着长长的引线。李红巾做这个是老手,飞快地做完了活,拍拍手,若无其事地走到嬿婉身边,和她一起离开。   两人行若无事地走过一条小路,忽然背后响起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年二姑娘,欲往何处去啊?”   嬿婉猛的回头,只见不远处的花丛后面转出两个人,一女艳妆华服,头上梳着小两把头,饰以流苏,唇角含笑,戴了镂花护甲的手轻轻搭在丫鬟的手上,一双含情妙目睇来,三分冷意不散。   却是四贝勒的宠妾,钮祜禄格格。   她一步步向嬿婉走来,姿态曼妙。嬿婉全身都绷紧了,和李红巾交握的手心里满是汗湿,分不清是谁的。   尽管没有任何交流,但两人心里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如果她们做的事被发现,那将是一场灭顶之灾,与其这样,不如先下手为强……   就在两人暗自蓄力之时,钮祜禄氏终于觉得挑好了自己站的位置,在她看来,这个位置既不至于过分贴近,又能给嬿婉以巨大压力,实在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位置。   她的嘴角得意地往上翘了翘,很快又被压平。她看着嬿婉,用一种自以为意味深长的声音说:“爷人虽然在府里,但他素来有规矩,后院有女客,他是绝对不会过来的,姑娘别费心了。”   原来她以己度人,远远的见着嬿婉二人在花园子里走动,就以为她是来围堵四贝勒的,要与四贝勒私下幽会。   嬿婉心里活动了些,眉目不动,淡淡答应了一声,不承认也不否认。   钮祜禄氏见她这样,又是一阵阴阳怪气,话里连消带打,连讽刺带挖苦,只差没有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了。   “格格自重。”嬿婉直接嗤笑出声,摇了摇头,便径直走了,竟是不理会她的态度。   她走得潇洒,只留下背后钮祜禄氏对着她的背影干瞪眼,活像一只青蛙。   当天晚上,所有人尚在睡梦之中,四贝勒府和八贝勒府突发巨响,有人亲眼看见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两府的人起来检视时,发现两家相连的院墙处竟然被□□炸塌了一大块,巨响就是由此而起。两家人看着那巨大的缺口目瞪口呆,只觉身堕梦中,完全想不明白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针对这件事,京中谣言四起,窃窃私语响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有说这是上天警示,不可令八贝勒为君,也有人把毛头指向了四贝勒,攻击他内帷不休,偏宠妾室,因此惹来上天示警。   对于后一条,多数人都是听个热闹罢了,谁也不真信。连人家的房里事都管,老天爷是闲得发慌吗?   就在康熙帝着命刑部紧急办案时,京中的谣言竟转了风向,言道是上天警示胡虏当国不义,汉人将驱逐鞑虏,恢复中原。   此流言一出,立刻获得了高度重视,自清国摄政王多尔衮奉幼主迁入关内起,满人一直对汉人怀有高度警惕,例如顺治时就颁布命令,不许汉人超过三人聚集。   随后传来的消息更是让一向自负圣君的康熙帝勃然大怒,以四贝勒府和八贝勒府被炸为□□,山东、江浙、云贵三地相继反了,战火一时燃遍了大江南北。   据说康熙帝在朝议时痛心疾首地说:“朕与皇考两代人尽心竭智,抚育天下凡七十年,不意竟生乱党,蛊惑人心,其罪当诛!”   京里一片乱纷纷之时,这天晚上,嬿婉留了一封书信压在桌上,毅然随李红巾几人离家而去。   次日一早,丫头进来叫嬿婉起来,却见床帐撒下,被褥整整齐齐地铺在炕上,完全没有动过的痕迹,不由惊叫一声,惊起了窗外的几只麻雀。   她连忙拿着嬿婉的留书去告知了年家夫妇。年夫人当时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软倒在地上,倒是年遐龄历事多,还撑得住,撕开封口看了起来。   嬿婉的信写得质朴直白,直截了当地告诉父亲,她已决定投身南方反对当朝的革命势力,建议父亲先想法把她不在家的事给糊弄过去,等风头过去,再举家迁去四川二哥任上,自家不孝,不能侍奉父母膝下,请父母谅解云云。   年遐龄越读信越生怒,一面设法遮掩,一面派人南下寻找女儿,却哪里还找得到。 第36章 清穿女的混战06   康熙四十八年, 朝中处在多事之秋,围绕储君宝座, 众皇子和朝臣们勾心斗角争夺不断,天下更是纷乱不堪。   自清廷逐渐稳坐天下后暂时蛰伏的一众乱党像是商量好了似的, 以京师二王府被炸为□□, 突然一齐爆发了出来。   似乎是一夜之间,每个省份都冒出一批作乱之人,各种激进的口号喊得清廷地方官员心惊胆战,天下的局势似乎又回到了顺治年间,龙蛇四起, 人怀异心。   嬿婉跟着李红巾小组一路南下, 亲眼目睹了这乱纷纷的时局,心里的疑惑却随着旅程越来越深。   她出生的时候,父亲年遐龄还在湖广做官, 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地方上的环境不说安泰, 至少大面上是平静的,很多旗丁根本不演武, 反而终日游荡, 无所事事。   这夜,众人在一个秘密据点留宿, 李红巾和嬿婉住一间, 其他几个大男人挤一间。条件简陋,木板床上仅有一条褥子, 散发着浓重的湿气,李红巾拿了掸子掸干净木板上的灰尘,回头就见嬿婉坐在条凳上出神。   那只条凳不过是照管此处的同志自己做的,只是简单地磨了磨凳身的木刺,连清漆也没有上,就像乡下人家每家都有的那种,与坐在上面的人很不相称。   她其实很奇怪,这位一看就养尊处优的官家闺秀怎么会和她们书记搭上关系,但既然朱书记说她值得信赖,她就绝不会怀疑。   只是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姐,实在不像是能吃苦的样子。   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火苗摇曳,勉强照亮这一室而已,她坐在那里,卸去了初见时的华服美饰,只着布衣荆钗,但那种矜贵的气质却不是说变能变的。   她正看入了神,就见这位年姑娘抬起眼帘看过来,眉心微蹙,问道:“李同志,我想问你件事情。”   “有什么事,你只管问吧。”见她不像是要对眼下的糟糕环境提出抗议的样子,李红巾暗中松了口气。   嬿婉道:“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想问,天下怎么有这么多心怀异志之人呢?当然,满清是外族入主中原,天然就不得人心,但好歹也定鼎天下这么多年了,前朝的血脉叫他们追剿得一个不剩,就我所知,针对民间义士的杀戮也从来没有放松过,眼下这些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沉吟了一会儿,李红巾才昂然道:“人说,‘十室之内,必有忠信’,满鞑虽然穷凶极恶,我中原义士辈出,也是杀不完的,一旦有人首义,总有良绅响应。不过前明确实是完了,我们朱书记虽说是前明末代鲁王之孙女,但当年小鲁王薨逝后,有复国之志的义士们早都散了,所以我们的目的其实并不是恢复前明,仅仅是驱逐鞑虏而已。”   嬿婉身体微倾向前,认真地听着,没有说话。   原来,真正心怀前朝的人早已在末代鲁王朱以海之子死后就心灰意冷,如今这些人不是散兵游勇,就是各种意图染指天下的邪教组织,比如历代朝廷都头痛的白莲教,就是这样一个在造反路上矢志不渝的组织。   朱琳审时度势,在自身力量尚不强大的情况下,明智地选择了先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为各种反朝廷力量的发展壮大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她一手拉起来的这个组织就叫“农工党”,内部文件里以经济上进行土地革命、政治上建立农工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为纲,以最终夺取全国政权、建立民主集中制共和国为目标,对外则宣传“驱除鞑虏,复我中华”,目前已经卖了许多安利出去,基本上各势力都把农工党当作一个友善中立势力看待。   而这次席卷全国的大起义,可以说是农工党中央授权、李红巾小组一手策划的,她们上京之前就已经有了大体计划,并且提前联络了各方势力,约定一旦京中有变,则各方一起发动。   她们每个人本来甚至都做好了这一趟有去无回的准备,那些□□本来是为了皇宫以及各个皇庄准备的,谁想嬿婉竟然可以常常出入皇子府,她们商量过后,这才把目标转向了二王府。   嬿婉静静地听着她解说各方势力,心里不停盘算着,不觉就想远了。   “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李红巾爬到床里面,叫她。   “嗯,来了。”她答应着。   ?   一路兼程赶到农工党中央目前所在的横断山区时,已经是近九月了。   两人一见面,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嬿婉几乎是呆住了的。   要不是足够熟悉,她根本认不出来眼前这个人竟然是她姐姐。   倒不是说黑了瘦了,而是身上的那股子精气神,已经和过去全然不同了。   在她记忆里,姐姐的形象是美丽而睿智的,她应该有乌黑的头发,长长的发丝上跳跃着阳光,虽然不怎么打扮,却天生一股文雅气质,稍一打扮,就是个能给城市做形象代言的都市丽人。   可现在她眼前这个人呢?她就像是从云端里落下来了,赤着脚踩在坚实的大地上,让她想起……要去治理洪水的大禹。   她立刻被自己诡异的联想吓得打了个哆嗦,笑着上前张开怀抱。   朱琳也笑了,抱了抱她,一面说“为了来接你,我还耽误了一会儿工作呢,今天非抓你的壮丁不可”,一面把她往屋内引。   拖着姐姐的手,嬿婉左右一看,就见这里是一排小屋连在一起,房子像是临时搭成的,土石结构,上面开了扇小窗,不时有人从屋内进进出出,都穿着没染色的土布裁的衣裳,中山装。   朱琳引着她进了最大的一间屋,一进门就见地上摆了一张大桌子,七八个人坐在桌子旁,有的在处理公文,有的在对着地图研究,也是一色中山装,有男有女。   见朱琳带着嬿婉进来,众人都暂停了手上的事,先后站起身来,对嬿婉投来估量的目光。   “这是我说过的,我妹子嬿婉。”朱琳笑容满面地拍拍嬿婉的肩。   不知朱琳是如何对她这些属下说的,众人的态度竟然说得上友善,一个个微笑点头。还有个女孩子过来握着嬿婉的手说:“红巾同志她们能成功,真是多亏了你。”   朱琳又为她一一介绍屋内这些人,嬿婉逐个与他们握手。等介绍到那女孩子时,嬿婉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李红巾的师妹。   看出她们姐妹重逢,彼此都有不少私房话要说,众人识趣地告辞,带着自己的东西回屋里去了。   朱琳招呼她坐,到里间去拿出个茶叶罐子,涮了个小碗,给她冲了碗茶水:“自己炒的粗茶,将就将就吧。”   “……还行。”嬿婉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皱着眉头评价道。   她忍不住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朱琳,随后又抑制住了这种情绪。   真正精神富足的人,是不会在意物质上的享受的。如果想要更好的生活条件,不用她说,姐姐自己就能办到。   事实正如她所想,朱琳不是不想享受更好的生活,虽然手下的人不多,地盘也不大,总是控制了一方势力的首领,弄些奢侈品来享受并不是难事,但如果她领头享受,上行下效,整个队伍就烂了。   正是因为有她带头与民众保持同一生活水平,才能保证整个队伍的纯洁风气。   没说几句话,天就暗了,勤务员端进来两碗饭,两碗汤。朱琳点点头:“小贺,谢谢你,不用忙了,自己吃饭去吧。”   那勤务员小贺是个看着就沉默寡言的小姑娘,敬了个礼,就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嬿婉端起碗来一看,里面盛着一些稻饭,稻子的皮都没有去干净,吃到嘴里直刺嗓子。她有些吃不下,抬眼一看朱琳吃得一无所觉,也就没说什么。   她还在拿筷子戳着饭粒,朱琳已经吃完了,抬头见她一脸为难,拿过她的碗,把带皮的稻子都挑出去了,舀上几勺汤泡软,这才重新递给她,说:“一路过来累了吧?少吃几口,不然半夜饿起来没得吃。”   “不能不吃啊?”她嘟哝了一声,含糊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接过碗迅速扒拉到嘴里,胡乱嚼了几下。   这房子一共三间,东屋睡觉,西屋做饭,中屋待客,洗了碗后,姐妹两个就进了东屋,坐在床上叙话。   没等朱琳问,嬿婉就先说了自己这十几年来的经历,年家的家庭情况,在京里的人员往来,还有四贝勒府的诡异状况等等,事无巨细,全说了个透。   “乌拉那拉氏还罢了,其余几人,恐怕是变数。”嬿婉攒了眉头,忧心道。   朱琳拍拍她手背,笑道:“不怕。咱们干这个事业,本来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了。就算没有她们,咱们也不能保证打仗的时候不被击中,或者不会突然生什么病,要是做什么事都顾虑这顾虑那,那咱们什么也不要做了,是不是?”   “嗯。”她轻轻应着,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笑道,“看看咱们这个草台班子,没准儿革命还没成功,咱们倒先牺牲了。”   “毕竟客观的社会现实摆在这里,能把火种传下去,就不算失败。”朱琳的神色明朗,对前景充满了乐观,“先不用操心那些远的,先种田吧。” 第37章 清穿女的混战07   屋外远远的传来一阵喧嚷时, 嬿婉正伏在桌上刻蜡纸。   现在是农闲时节,根据地组织了大学习活动, 号召兵民一起学习文化知识,人手紧张, 嬿婉就暂时充当了老师。   不过朱琳承诺过她, 一旦出去招揽人的那批党员回来了,就有人接替了她了。   她放下小刻刀,甩了甩有些僵硬的手指,披上外套出了屋。   隔着喜悦的人群,她一眼就看见了一排长衫, 也是太显眼的缘故, 别人都穿着根据地的制服,只有他们穿着长衫,看上去就和周围是两个画风。   但这丝毫不影响周围人的喜悦。朱琳正好接到消息赶回来, 一手一个拉着领头的两个人的手正不知在说什么,一转头看见嬿婉, 立刻招手示意她过去。   嬿婉笑着过去,还没开口, 就被朱琳揽住肩膀带了过去, 向那两人说道:“云谈,和泉, 这就是我那个妹子小年, 如今是投奔我来了,”又侧头道, “婉儿,这位是云谈同志,这位是和泉同志,你们要多多相处,互相学习,互相促进。”   她这样一介绍,嬿婉就明白眼前这两位怕是她真正倚重的心腹了,仔细打量之下,见他们虽然生得其貌不扬,但气势如虹风采卓然,自有一番难得的神采,使人见之心折,便主动伸手道:“云谈同志,和泉同志,你们好,我是年嬿婉。”   两人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下都大觉意外。他们也知道嬿婉的来历,如今一见之下,虽说身上属于富家小姐的娇贵还没完全褪去,只看她的人材,也是精神勃发,气血健旺,心里不由带了两分认可,也伸出手去与她交握,但一触即分,不敢多碰触她。   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一个姑娘此时越众而出,笑道:“年同志,你让我们带给令兄的信,我们已经递去了,这是尊兄的回信,请你看看吧。”   她一边说,一边从暗袋里取出一封信交给嬿婉,口中继续道:“尊兄好大的威风,我们这条命险些送在他手里……”   “新姑,别口无遮拦!”那位名叫和泉的黑瘦青年立刻喝止了她,扭过头去,脸色骤变。他似乎很有威信,一句话出口,那名叫新姑的少女便讪讪闭了嘴。   嬿婉有些奇怪地看了和泉一眼,接过信只一折放在上衣口袋里,说:“我二哥的脾气就是那样,素来是傲气又刚强,就连我爹也拿他没办法。”   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交谈的书生们很吃了一惊,他们大多是被同乡读书人安利了农工党的理念,深受触动,怀着胸中一腔热血和激情而来的,几乎个个都有或轻或重的救世主情结,结果一路上受了不少冲击,此时看着眼前低矮的房屋,本来就已经感受到了现实与想象的差距,再看嬿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竟然公然和两个大男人握手,顿时又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当时就有一个三四十岁的书生站出来,对着朱琳作了一揖,道:“这位女大王,小可家中尚有老母要侍奉,先前仓促决定,如今越想越愧,不知可否放小可回乡?”   他面上一派昂扬之态,回头望望同伴,似乎在鼓励和他有同样想法的人出声。   确实有几人面露异色,但他们谨慎地没有出言,只是一致望向朱琳,眼中带了几丝焦灼渴盼之色。   朱琳不露声色,只一笑,亲切地道:“既然来了,那么就照我们的规矩来。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大王二王,大家都是平等的同志。这位先生姓甚名谁,仙乡何处?若不嫌弃此地简陋,可以请令高堂同来。”   那人张口结舌,还待说什么,朱琳已扭头对云谈几人道:“进屋说吧,这一趟怎么样?”说着一行人就走了。   嬿婉低头一笑,跟在朱琳身边往屋内走。他们身后,李红巾笑眯眯地拦住了一众新人,说道:“各位先生,跟我来吧?”   诸人看了看不知何时围拢过来的一排年轻士兵,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手里提枪带棒,隐隐透出彪悍勇武之气。   他们一下子失了底气,知道自己是入了贼窝,再也不必指望出去了,只得听从了李红巾的指挥。   一干人进屋坐下,几个干部先向朱琳说明了一下此行的经历,沿途各个势力的变动,以及招徕之人的情况等。   朱琳听得异常认真,不时低头在记事本上标注几笔。嬿婉却听得半心半意,拆开二哥年羹尧的信看了起来。   果然不出她所料,年羹尧根本没把这个奇怪的农工党当回事儿,对嬿婉劝他“弃暗投明”的事儿提也不提,在信里先是痛斥小妹如今变得性情乖戾,竟然胆大包天,胆敢抛下父母双亲,千里迢迢的跑来南方和乱党混在一处,实为不忠不孝,已经丧失了作为人起码的道德心,又话锋一转,说她年纪尚幼,不懂事儿,被乱党的邪说所蛊惑,一时做出傻事儿来也是有的,让她赶紧改邪归正,自己做哥哥的,必不会歧视她,即使回不去京里了,也会妥善安排她的后半生。   他对嬿婉这个妹妹确实有几分情谊,即使认定了乱党不成气候,也没有说就此不认这个妹妹,还想设法给她找一条出路。   嬿婉默默叹了口气,把信塞回信封里收好。至少她从这封信里看出,京城年家那位二姑娘应该是不存在了,不管家里具体是怎么操作的,她的事暂时是影响不到家里了,这也让她放下了提了一半的心。   自她来到这个世界,年家人没什么对不起她的,不管是年迈的父亲、精明的母亲,还是不同母的两位兄长,都一贯疼她,她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事连累他们。   至于以后,如果农工党能够席卷天下,那么她的身份必然是瞒不住的,但那时就是另一番说法了。   等她收敛心神时,就听众人正好说到四川的情况:“……新任的四川巡抚年羹尧,此人真是个厉害角色!”说话的是云谈,即使谈到的是敌人,他的眼睛里也不禁露出些激赏之意,“咱们当然知道白莲教红花教都是一帮什么货色,可鞑清政府那边又不知道,他们本事不大,闹出的声势可着实不小,不只是一般的汉人官儿慌了,连有些旗人也叫被他们胡乱吹的牛皮给唬住了,还真以为鞑清灭亡之日就在眼前,哭得不行,可这位年巡抚就镇定如恒,不仅安抚了人心,还编练起兵马来。想必过不了多久,必是要得那鞑君康熙重用的。”   众人不由都把眼向嬿婉一溜,嬿婉点点头,肯定道:“云谈同志分析得很对,不是我自家胡吹大气,这满人本就远少于汉人,又是吃的铁杆庄稼,不愁生计,又不愁前程,反而养得他们越发懒惰了,相形之下,我那二哥已是年轻一辈少有的逸才,自然早就入了清帝的眼。清帝虽不把汉人当人,却着实有几分心计,提拔一些得用的官儿而已,这个眼力,他还是有的。”   “如此人材,真是明珠暗投了。”云谈还是觉得惋惜,嗟叹道。   朱琳微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才,如果只会帮着剥削阶级压迫劳动人民,而不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那他越有才,对社会造成的危害就越大。”   诸人先是一惊,继而心悦诚服地接受了她的观点,云谈也改容称是。   嬿婉不由莞尔,戏谑地道:“是不是说,路线不同,知识越多越反动?”   朱琳笑而不语,在座的其他人品了品这句话,竟觉得精妙绝伦,越品越咂摸出几分不同的滋味儿。   这次他们带回来的人,有学问的先投入了教学,参军入伍的百姓也编进了队伍,由嬿婉带着日日操练。   所有人都知道,眼前的平静只是一时,战争的硝烟随时可能弥漫开来,而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尽力准备好一切。   ?   此时的京城,雍亲王府。   虽然面对着乱党蜂起作乱的局面,但康熙并没有因此便改变自己的行事步调,依然按计划复立废太子胤礽为太子,又给贝勒胤禛升爵为亲王,嘉号雍。   本来是一件值得合府高兴上几个月的好事,但因为男主人的黑脸,雍亲王府的上空已经被低气压笼罩多日。   男主人发疯,唯一能劝说他的女主人也不知为何毫无反应。   “主子,您近来常常闷闷不快,是为什么哪?”眼见四福晋没有转好的迹象,她的奶娘不得不亲自出马询问道。   乌拉那拉氏歪在贵妃椅上,腕间的玉镯温润生光,她神情恍惚,不像是不快,倒像是疑惑,抬头道:“嬷嬷,你说,年家的丫头果真是失脚掉进水里淹死了吗?我怎么觉得,她还活着哪?”   她奶娘唬了一跳,忙念了一声佛,才道:“我的好福晋,这话可不能乱说。年家的丫头没福,好不好要出嫁了,叫水鬼捉了去了,这是年家自家说的,还能有假?年家太太可只有那一个闺女,咒谁也不能咒她。”   乌拉那拉氏缓缓点头,也笑自己疑神疑鬼,浑身放松了些。   “那嬷嬷说得没错,你做主子的,还不如下人有见识,愧也不愧!”一道冷硬的声音忽然响起,主仆两人一惊,就见四阿哥胤禛的黑脸在门外出现,也不知他听了多久。   四阿哥冷冷看了妻子一眼,也不进门,摔了帘子便转身离开了。   “……”乌拉那拉氏双目圆睁,哽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看他!那小狐狸精死了,恨不得给她穿孝似的!怨不得小狐狸精没福,受不起!” 第38章 清穿女的混战08   四阿哥甩手出了妻子的院子, 黑沉着脸大步向前院的书房走去。   他眉头紧皱,忧心忡忡, 却并非如乌拉那拉氏所想,是在为了嬿婉烦恼。   嬿婉虽美, 于他而言, 也不过是只见过一面的官家千金,文静秀美之外,再无其它印象。要不是她有个好哥哥,四阿哥甚至不会动心思去求她做侧福晋。   从稍解人事起,四阿哥身边就没断过女人, 贤惠的、娇憨的、冷艳的、妩媚的, 风情各异,早养刁了他的眼光,还不至于没出息到对一个小丫头魂牵梦萦。   他真正忧心的是国事。   在他身后, 他的心腹大太监苏培盛微躬着身一路小跑,几乎跟不上他的步子。   要说谁是伺候四阿哥最久的人, 那人既不是端庄自持的福晋,也不是除死无大事的侧福晋李氏, 而是他苏培盛。   别看他只是个太监, 最卑贱猥下不过的人,可就因为身份低贱, 才要花更多的心思在主子身上, 以主子的喜为喜,以主子的怒为怒, 这才是他们的本分。   就因为太了解四阿哥了,他这会儿才连头也不敢抬。不是他说虚的,四阿哥一皱眉头,他就晓得他是嫌菜淡了还是茶烫了。就现在这个脸色,啧!谁说话谁撞枪口。   他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悄没声儿的跟在四阿哥身后,一迈过通往前院的小门,就见廊下立着一位丽人。   那人着一身儿熨帖的橘红旗袍,袖口镶了白芽儿,双手交握于身前,小两把子上垂下的珠玉落在她沉静的脸颊边,更显出那饱满的玉白耳珠,尽管年岁不轻了,光滑的脸上却一丝细纹也没有,整个人就像一缕迎面而来的清风,叫人倍觉舒服。   苏培盛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暗暗琢磨着,这位怎么来了,她不是一向在她那小院儿里教儿养女,从不管外头的风雨吗?   见了这个女人,连四阿哥的黑脸都有了缓和,他不觉大步向女人走去。   女人柔柔地笑了笑,盈盈下拜:“奴才见过爷——”一礼未完,已被四阿哥托着手臂扶住了,“不必多礼。”   他甚至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柔和的笑,虽然不太成功,问道:“素心前来,是有什么事么?”   女人正是府里的侧妃李氏,闺名素心。她微低头,似有羞怯之态,从身后的丫头那里接过一只白瓷小盅,抬头柔声道:“奴才见爷近日为了国事忧心过度,担心爷的身子,特地煲了参汤,给爷补补。”   她的声音虽柔,却不是那种刻意的柔情似水,而是不急不缓,宛如山泉一样沁人心脾的清澈,真诚又自然。   四阿哥的神情更柔和了。府里的女人虽多,最得他心的始终是李素心,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实在是李氏为人谦恭克己,性子柔媚,叫他见了就喜欢。   要换了往日,爱妾这样关怀自己,四阿哥肯定也不管什么规矩,直接就让她进书房陪伴了。可今日他怀着心事,却不能耽于儿女情长了。   他叫道:“苏培盛。”身后候着的太监立刻上前两步,双手抬起做出承接的样子,轻声道:“李主子?”   李氏特意来此,本是有事要问的,但看四阿哥的模样,便知今日是不能了。她微微一笑,将参汤给了苏培盛,嘱咐道:“这会儿还温热,喝着正好。”   四阿哥笑道:“素心,你先回去,等爷忙完了就去看你和孩子。”   “那爷多保重。”李氏不再多说,只飞快地用那双多情的眼睛睨了他一眼,深深行了一礼,便听话地回去了。   四阿哥叫她这临别一眼勾得心痒痒的,站在屋外目送她出了大门,才转身进门,恢复了冷硬神情,吩咐道:“请戴先生来。”   才跟进门的苏培盛赶忙应了一声,又出去派人请雍王府的幕僚戴铎,也就是四阿哥口中的“戴先生”。   戴铎很快就来了,他生得一副典型的文人模样,头戴瓜皮小帽,垂下的发辫梳得溜光水滑,一进门便连连拱手道:“惶恐惶恐,王爷恕罪,在下来迟了。”   他虽这么说着,身上却不见一丝惶恐的影子,面上带笑,言语有力。   “戴先生不必客气,请坐。”四阿哥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甚至起身迎了迎,给足了戴铎面子。   戴铎心里点头,他愿意投身雍王麾下,与他这种态度不无关系。当今康熙爷轻贱文士,这位四皇子的行事却似乎与老子的观念相悖,这也是他看好四王的原因之一。   他一撩袍子在四阿哥的对面坐下,手抚膝头,问道:“王爷急召我来,所为何事?”   他这样一问,顿时勾起了四阿哥关于今天的回忆,脸色就忍不住沉了下来。   自本朝开国以来,逆党作乱的情况就没有消失过,乱党们不是在暗中潜伏滋生,就是在发动起事,但自他有记忆以来,朝廷还从来没有面对过如此大规模、大范围的叛乱。   从南至北,从富庶的苏杭到贫瘠的云贵,无处不见乱党的身影,听老人们说,追溯到上一回朝廷面对这样的乱局,那还是三藩之乱那会儿了。   打了一辈子仗的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三家汉人藩王起兵,声势席卷大江南北,几乎要动摇大清的万年基业。   这一次的局面没有那么危险,距今为止,依然是朝廷的力量占优,地方上的乱党虽来势汹汹,但也看得出大部分不过乌合之众,一旦遇上正规军,立刻就冰消雪融了。   关键的是,尽管单论军事力量是朝廷胜出了,但有心人依旧能从当前纷繁错杂的局势里嗅出那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不同于小民走投无路下的起事,也不同于邪教篡□□力的阴谋,看似无序且互不统属的诸多势力里,却流传着同一个口号。   驱逐鞑虏,复我中华。   这不禁让人想起蒙元末年天下汉人的一致反抗,还有“胡人无百年国运”的传言。   作为同样入主中原的外族,想想史书上蒙元帝国的下场,满人不可能不感到脊背发凉,危机顿起。   康熙帝既不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君王,也不是一个善待臣下的君王,他一直是用鞭子匕首和帝王心术来驾驭这个国家,但不可否认的是,尽管人近暮年,他在权力方面的敏锐性却一点儿也没有下降。   只从这个口号里,他就嗅到了极为浓重的危险的味道。   出于危机感的不断催促,康熙帝已经下了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扑灭这次几乎蔓延全国的叛乱。   如今各省的兵马里,能调动的几乎都已准备就绪。而就在今天,康熙帝亲自在南苑检阅了八旗兵营。   四阿哥作为成年并且已经办差多年的皇子亲王,也随驾一同前往。   当时康熙帝在御前侍卫的簇拥下高踞上位,左手边坐着一身杏黄太子服色的东宫胤礽,右手边就侍立着四皇子雍王胤禛,两位尊贵的天家皇子之下,就是列位臣工勋戚,一水朝服顶戴,威风堂堂。   场面摆得阔气,八旗儿郎轮番演武,旗帜招展,刀甲丛林,远远看着确实像模像样,但仔细一瞧,饶是胤禛不通军事,也看出他们是花架子居多。   康熙帝一生经历过数次大战,只有比他知兵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只是他心里明白,如今的八旗兵娇贵,早不是过去那支“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军队了,强笑着勉励了几句,撑到检阅结束,颁了赏,就领着儿子和重臣们回宫了。   回宫之后,心里不快的康熙帝找茬狠狠骂了几个臣子一顿,口沫横飞喷了足有一个时辰,才放一众心惊胆战的臣子们离开,留下同样缩头的儿子们。   大概是才对着大臣们发泄了一通怒火的缘故,对着儿子们,他的表现倒是平静了许多,只着重讲了眼下的乱党对大清江山的巨大危害,又传授了他们许多不能对臣子们说的要紧话,比如八旗糜烂日久,已不可恃,但为保持满人对天下臣民的威慑力,决不能暴露这个事实等等,言语中流露出他一生难见的颓相。   胤禛的同母弟弟、十四阿哥胤祯年少气盛,当即就出列跪倒在地,言说愿意以微贱之躯,提三尺剑,为皇父讨平叛逆。   康熙帝当时就龙颜大悦,虽然没有一口答应,却十分欣赏他这种态度,不仅温言勉励,更是赐了他一柄宝剑。   听完他的陈述,戴铎以指扣桌,有节奏地敲击起来,寻找破局的关键。   四阿哥知道这是他思考时独有的习惯,也不去打扰他,自顾自呷了口茶,方才说话太多,有些口干。   少顷,戴铎招手示意四阿哥附耳过来,随即轻轻说了一番话。   四阿哥听得不住点头,听到最后,不禁击案笑道:“先生大才!胤禛受教了。”   “王爷的大阿哥也有十三四岁了,正是该增长见闻的时候,不妨从军开开眼界。”戴铎轻笑道。   对面的四阿哥眼前一亮,道:“弘昐也不小了,正好让他跟着他大哥一道去,兄弟同心,更好了!”   戴铎见他立刻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大觉欣慰。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久之后,各省绿营兵马果然尽出,如狼似虎地扑向正在各个城市据点里欢天喜地的反清势力。 第39章 清穿女的混战09   就在京城里人各怀心思明争暗斗之时, 遥远的南方,农工党正抓紧每一分钟充实壮大自己的力量。   忙到天色昏暗, 朱琳终于结束工作,抱着一堆公文回到了家。   “姐, 你回来了, ”才一开门,嬿婉立刻迎了出来,一边摘下身上的围裙挂到墙上,一边招呼她的秘书,“小戴, 辛苦你了, 放到那边就好。”   秘书也赶着回家做饭,放下公文就离开了。嬿婉先瞅瞅那一摞文件,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朱琳头疼道:“有人不太会使用汉字, 竟然用画画来表达意思,看来还是我们文化普及工作做得不到位。”   “先吃饭, 吃完了再谈正事,今天有腌制的鸡枞, 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吗?”嬿婉忍笑摆上碗筷, 招呼她吃饭。   桌子正中点了一盏油灯,昏黄摇曳的灯光照着她们的晚饭, 两碗米饭, 一盘炒得嫩生生色泽鲜亮的新笋,一个陶罐里腌着些菌子, 香味诱人。   朱琳先填了一口饭,又夹了些鸡枞放进嘴里慢慢品味,只觉得绷了多日的神经都放松了下来。   “好吃!就是这个味儿!”她心满意足地咽下,又夹了块笋子咬得咯吱咯吱的。   “你今天不是去看着他们拉练去了么?怎么回来这么早?”缓解了饥饿之后,朱琳的精明也跟着回来了,问道。   正一粒粒咀嚼米饭的嬿婉停住了,眉头一拧,没好气地说:“还不是那些老师闹出来的幺蛾子,嫌下地干活有失身份,撂挑子不干了,老乡们呢,敬重他们是读书人,不好处置,正好我们拉练经过那附近,就请了我们过去主持公道。”   她唇线紧抿,摇了摇头,显然对那几个老师的观感很不佳。   这里从上到下,奉行的都是不劳动者不得食的政策,当初随云谈他们来到的那些文人里,心向农工党、认可党的政策的人已经先后入了党,得到了提拔,那些只是抱着不切实际的白日梦过来,想不劳而获的也没被闲置,农闲时教书,农忙时编入了各个生产队,也要做农活。   这些人本就是后进,不论贫富,在家时是一个指头的活儿都不做,哪里愿意下地,虽然分配到的活儿已经比要别人少了,仍是叫苦不迭,心里愤愤的,积郁久了,终于憋不住闹了出来。   她只这么一说,朱琳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她眉头也不动一下,平静地说:“该怎么办怎么办,我们这里不养大老爷。”   “我也是这么想的,”嬿婉笑了起来,“对了,姐,咱们派去各家那里的人都撤回来,不要紧吗?”   目前农工党和白莲教等反清势力的关系还算友善,朱琳光明正大地派了一批人到他们那里常驻,“参观学习”,最近因为各地绿营频繁调动,中央商量过后一致决定还是让他们回来,免得白白蒙受损失。   朱琳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不撤,估计要给白莲教他们陪葬。”她略略沉吟,又道,“白莲教是跳梁小丑,各地起来反对满清的也没有几个好东西,一堆秋后的蚂蚱,先前能蹦跶起来,是清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旦清廷的兵马出动起来,他们的灭亡之日也就近在眼前了。”   “他们还不是你鼓动起来的,骗了人去送死,又在这里假惺惺的。”嬿婉笑道。   她的脸上正露出慨然之色,闻言不假思索笑道:“那可不能怪我,他们心里本来就火烧火燎的,不然也不能我轻轻一推手,他们就跳出去了啊。”   “都不是好东西,论算计,谁能算的过你,”嬿婉想了想,诚心诚意地闭上眼祈祷起来,“希望你们能争气些,别被人一仗就给打垮了,也好多给我们争取些时间。”   朱琳笑得不行。   饭后两个人又聚集到地图前,头对着头讨论起接下来的步骤来。   尽管两人之间早已经讨论过了无数遍,大的指导方向也定下来了,两人还是反复推论,力争做到最好。   而每一次新的讨论,都会带给她们新的灵感,新的思路。   嬿婉天生就长于军事,她的思路也偏向怎么才能更好的达成军事目的,而朱琳天生就偏向政治思维,习惯从整个局势一盘棋去看待问题,两个人进行思维碰撞,往往都能让自己感到惊喜。   “我想的是,从这儿出去,到这儿、这儿,最后在这儿与敌交战。”嬿婉拿指甲在地图上游移,划出几道浅浅的印子,最后手指重重点在一个地方。   她一说起军事上的事情,态度就和平日里截然不同,神态严肃,双目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有股格外挥洒自如的气派。   朱琳低头,凝神看着地图思考,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抬头道:“这个计划,是不是太冒险了?”   “想获得大收益,哪有不冒险的?”嬿婉抱起手,还残存着稚气的脸上,神色格外沉静,“打仗本来就是搏命的事儿,想一点儿风险不冒,最后铁定吃个大亏。”   “唔,你是老军伍了,本不必我多说,只是咱们培养出这点儿人来不容易,能带回来的,还是要多带回来几个。”朱琳道。   “我省得。姐,我办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吗?”嬿婉动手卷起地图妥善收好,这地图是才赶出来的,都是同志们不辞辛苦用脚丈量的,珍贵得很。   她拿出茶罐子,沏上两碗浓茶,已经做好了陪朱琳熬夜工作的准备。   “我身上事多,也没能到下面去看看,咱们推行的男女平等政策,下面有没有什么抵触?”朱琳吹了吹茶沫,问道。   她是最上头的人,底下人肯定会本能的在一些事上或多或少的瞒着她,她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一一分辨,嬿婉就成了她了解民情的一个重要窗口。   嬿婉当然不会为了外人来骗她,她想了想,答道:“不好说,一个地方一个风俗,有的地方,女人受压迫受奴役的情况本来就不太重,对咱们的政策持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而有的地方根本不拿女人当人,对抗情绪激烈,导致当地的干部很难做。”   她又补充道:“不过在这种事情上,妇联倒是比当地的干部更上心,也更有办法,妇联的负责人选得好啊。”   朱琳知道得比她多:“妇联的负责人是孙大姐,她为人最古道热肠,是个很明事理,也很有觉悟的人。她出身不错的,当初她父母死了,丈夫变心,要毒死她另娶,她把丈夫捶杀了,不愿为那个畜生偿命,为逃避官府抓捕入了深山,之后才跟了我们。”   听了朱琳的介绍,嬿婉惊叹道:“真是个奇女子!我竟然没认识她。”   “别把古人都看轻了,清末那样死气沉沉的社会,都能孕育出那么多英豪天骄,何况是这会儿?”朱琳笑道,“不说孙大姐了,就是红巾,虽然看着毛毛躁躁的,做起事来不也很靠谱吗?”   嬿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搂着她的胳膊,将头靠在她肩上,没话找话地问:“姐,你为什么这么急啊?咱们本来可以多准备几年,至少等热武器在军队里普及了、跟着咱们的老百姓更多的时候再打仗,不是更好?”   “真是傻念头,”朱琳乐不可支,“你当这是玩游戏吗?普及热武器,怎么普及?跟欧洲商人买吗?”   她沉沉叹气,眉眼间却尽是锋锐之意:“战争,说到底,还是由人来操控的。真要拼枪炮的数量,咱们怎么拼得过一个国家呢。”   “所以说,还是以小博大?”嬿婉想到了去年从欧洲商人那里买来的大炮,感觉自己摸清了她的思路。   朱琳笑着点点头,说:“皇太极说过一番以小国伐大国的话,我认为很有道理。”   皇太极是旗人的偶像人物,他的种种事迹,嬿婉从小就听过许多,经朱琳一提,她马上就想了起来。   先伐枝叶,后伐其身……她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这八个字,隐隐有了一丝明悟。   “白莲教他们已经打了头阵,虽然无法真正动摇清廷的根基,至少也昭告了天下,动摇了人心,这也算是伐其枝叶了,”嬿婉琢磨着,笑了起来,看向朱琳,“等白莲教不行了,就该轮到咱们去‘伐身’了是吧?”   朱琳含笑点头。   “我看白莲教他们支撑不了多久,咱们最好这就开始准备起来。”嬿婉说。   “你放心,我们今天的会议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不过咱们能力有限,后勤上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希望你们多体谅。”朱琳道。   嬿婉点了点头:“管后勤的和泉已经先一步和我们沟通过了,后勤方案也是我们双方一起商量着定的,挑剔什么也不会挑剔这个,你尽管放心。”   她又笑道:“而且,这几天连少年团那里都不训练了,全在老师的带领下帮着厂里女工给我们晒干粮、做鞋子,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朱琳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上下一心,众志成城,这是最大的好事。” 第40章 清穿女的混战10   到了四月, 军队终于整编完成,一万新兵齐齐整整在平地上列队, 由农工党书记朱琳亲自授旗。   朱琳神色庄重,双手托着鲜艳的红旗, 郑重地将之交到了旗手手里。旗手立刻将旗帜高高擎起, 只见红旗在风中猎猎飞扬,左上角有个夺目的黄色标志,仔细一看,那图案就像镰刀和锤子交叉在一起。   “同志们,大家好, 我是朱琳, 今天,我们正式成军了……”   嬿婉一身军装站在前列,耳中听着朱琳的讲话, 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却渐渐模糊了,她用余光扫过四周。   在军队外围, 本地的老百姓静静地站着那里,一张张或淳朴或茫然的脸上闪动着光辉, 所有的眼睛都望向朱琳。   他们的眼睛里, 是希望吗?是追随吗?是信赖吗?她不敢多看。   就在这样严肃的场合里,嬿婉竟然觉得自己的手心里冒出了冷汗。黏腻腻的汗水沾湿了手指, 很不舒服。   但她已无暇顾及这样的小事, 因为真正让她惊奇而惶恐的是,她的内心在动摇。   她听见心里有个声音静静地问自己, 你做好准备了吗?   你是否真的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像一个真正的领导者一样,将这么多人的希望背负在肩上?你能吗?   你能吗?   不用多余的回答,她手心的冷汗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   仿佛直到此时才突然明白,这次和以往她参与过的那些战争不同,她不再是一个悲情的反抗者,也不再是有一个强盛国家作为后盾的天才将军。   这一次,要求她作为领路人,作为开拓者,作为走在最前头的人。   披荆斩棘的是她,顶风冒雨的也是她。   你行吗?你能做到吗?   这里的每一个士兵,都认识她,都是他们的父母殷殷交托到她的手中的,而可能就在不久之后,此刻还鲜活动人的生命就只能剩下一抔黄土。   真是太平日子过得太久了,骨头都生锈了。嬿婉为自己突如其来的伤感文艺在心里狠狠地自嘲了一把,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朱琳的讲话上。   朱琳并不是个啰嗦的人,公开场合尤其如此,嬿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只剩了一句结尾陈辞,说完之后,她就退下来,以目示意嬿婉接上去说话。   嬿婉的话比她更少,与其说是讲话,不如说是一个表态。   散场后,嬿婉跟在朱琳后面,把自己突如其来的软弱说了。   本以为朱琳会取笑她,可她猜错了,朱琳不仅没有笑,还温柔地抱了抱她,安慰她说:“除了战争狂,没有人会喜欢战争的,你的想法没有错。”   就这么一句话,却仿佛驱散了心头的阴霾,她不觉露出一个深甜的笑。她绝不会知道自己当时的笑是多么软甜。   朱琳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时代的重任在你肩上,年嬿婉同志,努力吧!”   “定不辜负首长的期望!”嬿婉举手敬了个礼,随后就离开查看军备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就一直在军营里四处打转,不仅是查看后勤准备的衣食是否充足,也是在安抚士兵的情绪的同时,观察他们的思想状态。   结果完全不出她所料,新兵蛋子该有的表现他们全有,倒是少数的老兵表现得泰然自若。这些老兵多是党员和基层军官,跟官府打过多年游击,心理素质杠杠的。有他们带着,整个集体的情绪还过得去。   这天傍晚,嬿婉照样巡视军营,到了一个地方,竟然看见一个班的营地都是空的,进去一找,全班都挤在一个房间里,有蹲有半蹲,全都盯着火上一个瓦罐看。   嬿婉完全能猜得出正背对着自己的这些人的目光有多么热切。   如果瓦罐有灵,早就叫他们看得羞愧得自爆了吧?   她伸脚踢了踢外头蹲着的一个矮个,放冷了声音:“在干什么?”   所有人顿时大惊,忙慌慌的回头看,见是她,更是惊得肝胆俱裂,连声音都发颤了:“年、年帅……”   “这是什么?”她不理会手忙脚乱站起来向她问好的诸人,径直拨开他们走到那个罐子前,低头看了看。   “扇贝、瑶柱、鸡、鸽蛋、火腿……料够足的啊!还学会腐败了,哪儿来的?”她的利目向四面一扫,问道。   尽管被她扫得遍体生寒,众人还是僵直地站在原地,你挨我我搡你,挤挤推推的,谁也不肯先开口。   嬿婉双手抱胸,就这么看着他们,也不出声催促,就这么等着。   半晌,一个小黑胖子颤颤悠悠过来虚抱着罐子,说:“年元帅,这个、这个是我们私下弄了吃的,属于、属于私人物品……”   他越说声音越小,但吃货的毅力支撑着他不肯后退,热切的目光仍然黏在瓦罐上。   在瘦削的嬿婉面前,他的身躯却似乎缩小了,就像一叶在狂风暴雨中颠簸的小舟,马上就要被吞没。   他的兄弟们一面为他默默地伸出大拇指的同时,一面也为他抹了一把心酸泪。   谁知下一刻,就听嬿婉笃定地说:“这个罐子,就是你弄的吧?”   众人齐齐惊异,忍不住集体把目光投给了小胖子。   小胖子不好意思地说:“是,元帅,是我弄的。我、我喜欢吃东西,这个是北边才流传过来的菜式,又是典型的南菜,我没吃过,就、就弄了和大家一块儿尝尝。”   嬿婉沉默了,眼前这道菜,明明就是佛跳墙!她敢打赌,这绝对和京里的那几个人脱不了关系!   “不只是北边传过来的吧?”她眯起眼睛炸他。   小胖子张开了嘴,低下头哼哧了会儿,才说道:“说了您别生气,这个菜,据说是京里一个亲王的小老婆做给他的,亲王尝了说好,又叫厨子做了待客,这才流传起来了。”   满清亲王府里流出来的菜式,这事儿说轻了,可以说是嘴馋,往重了说,可是脱不了通敌的嫌疑的。   他的一个同伴沉不住气,一个大高个子,弯着腰塌着背,求情道:“元帅,我们这不是、这不是要去打仗了,去之前吃点好的,也不亏本。他是馋了点儿,我们也都是共犯,您要罚也罚我们吧。”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跟着叫起来,纷纷说“您也罚我们吧”。   嬿婉反而笑了,看了看那个还咕嘟着的陶罐,说:“这个菜有个名儿,叫‘佛跳墙’,你这个不正宗,等咱们回来庆功的时候,我请你们吃正宗的。”   她说完这话,就背着手若无其事的走了,继续去下一个地方。   众人呆了很久,才明白她不只是不追究了,还给小胖子洗刷了嫌疑,年帅都知道名字的一道菜,谁还能说什么闲话?不禁都对嬿婉大是感激起来。   没过几天,他们就出发了。出发那天是个晴天,朱琳亲自送到路边,顾不上跟嬿婉洒泪而别,两人只是紧紧握了握手,抱了一下,就分开了。   嬿婉忙着指挥大军有序行进,朱琳就沉默地站在路边,直到最后一个士兵经过她面前,方才转身回去了。   经过连续几天的急行军,嬿婉终于带着人出了山区,踏上了平原地带。   他们这一路走得还算顺利,跟不上脚程掉队的、意外受伤比如脚踝扭伤的人数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个,剩下的虽然被疲惫折磨得精神不振,但总没有大碍。   得到了充足的休息之后,他们又精神十足地开上了大路,一路没有遇到什么情况,直到路上出现了一群衣衫褴褛的妇女。   经过短暂的混乱后,他们成功与这些妇女进行了交流。   在她们的述说中,她们都是外地人,被天杀的白莲教徒强掳来此地,掳掠她们的人本来是要往最近的城市与另一股白莲教徒汇合的,谁知走到近前,才知道那座城市已经被朝廷的兵马收复了,里面那伙教徒被杀得溃不成军,首领都跳了崖,残存的人马正在被官兵剿杀,这伙人正好撞上刀口,逃命还来不及,就被她们瞅准空儿跑了。   嬿婉好生安慰了她们一番,她们见这只军队的首领竟然是个不大的女孩子,竟纷纷跪下请求嬿婉的庇护。   ……   九月,京城。   本来前几日因为得到各省报喜,说白莲教被镇压而龙颜大悦的康熙帝,今天又在乾清宫里狠狠地摔了折子。   他下了阶陛,在大殿内来回转了几圈,脸色铁青。   白莲教是压下去了,谁知道又起来一个什么农工党!难道是上天不满朕,才降下这些妖孽来惩罚朕的吗?!   哼!无君无父的农工党,绝对是比白莲教更大的毒瘤,他的鞋底在锃亮的地板砖上厮磨,发出轻微的难听声音,他沉重地想到,如果说白莲教不过是藓疥之疾,那农工党就是肺腹之患。   不到半年的时间,这个后起的农工党就几乎盘踞了整个云贵。他们攻城陷地,每到一处,就把那些良善缙绅的土地分给那些好吃懒做的穷骨头,靠着这条狠毒的绝户计,他们收拢了好些穷鬼的心,以至于往往他们还没开始攻城,穷鬼们就争先恐后地为他们打开了城门。到最后,甚至连云贵总督也被他们的虎蹲炮打死。   他们也不客气,居然公然传檄天下,还以正统自居,反倒打朝廷一耙,在那篇檄文里胡吹大气,泼了朝廷一桶又一桶的污水。   全是胡说八道!   他是爱新觉罗玄烨,世祖皇帝之子,太宗皇帝之孙,八岁登基,天纵英明,擒鳌拜,平三藩,收台湾,征葛尔丹,桩桩件件,皆是旷世之举,试问古往今来之帝王,文治武功,有谁能有他相比?只有他,才是这天下的主人!   本来,不过据有云贵之地而已,难道他会怕吗?真正值得重视的,是他们手里有手铳,还有虎蹲炮和臼炮!   他快步走回案前,拿起笔来,却仍是举棋不定,到底要不要召戴梓回来呢? 第41章 清穿女的混战11   “云南民生如此凋敝, 云贵总督的官邸倒是豪奢。”朱琳一面大步往前走着,一面转头跟嬿婉说笑。   她的衣着依然整洁干净, 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但仔细一看, 眼下一片青黑。   嬿婉说:“过去吴三桂和洪承畴都曾在这里暂驻过, 所以修整得仔细些,”她关切地说,“朱书记,你好好睡一觉吧,精神好了, 才能更好地投入工作嘛!”   其实她也不轻松, 最近都是白天黑夜的连轴转,被战后随之而来的一大堆琐碎事务压得直不起腰。   之前前头还在打仗,中央一直没挪窝, 她是军队的最高统帅,军队和地方上的事务一股脑的由她做主, 后来打得有声有色了,也是流动作战, 今天在这个城市, 明天就要奔到下一个地方,囫囵吞枣似的占地盘, 也不好让中央过来担风险, 直到意外打死了云贵总督,占领了云贵全境, 中央这才喜出望外,决定从那个山沟沟里出来。   人手不足,整天加班,嬿婉被些鸡毛蒜皮烦得头痛,天天数着日子等着中央过来接手,结果朱琳带着中央的班子一路走,一路主持土改工作,直到现在才到。   朱琳笑着摇了摇头:“革命工作,只争朝夕,咱们现在事情这么多,任务这么重,你就是把我按在床上,我也是睡不着唷!”   “书记您是激动得睡不着,还是高兴得睡不着啊?”李红巾快言快语地跟她开玩笑。   “我是担心得睡不着唷!”朱琳也开起了玩笑,“地盘小的时候,有小的担心,地盘大了,也有大的担心哪。”   一行人说笑了一会儿,一直安静地跟在后边的云谈也说道:“咱们现在看似实力雄厚,其实也是最弱的时候,一下子囫囵吞枣似的吞下了两个省,以咱们自己的实力,实在是不大能消化得了。”   此言一出,笑语声立刻就没了,这话切中了他们心底的隐忧。在场的这些人可以说是农工党里最精英的一部分人,云谈能看到的,他们一样能。   他们习惯性地看向朱琳,想探究她的想法,在接触到她含笑的平静目光后,又纷纷移开目光,只是眉心多了点褶皱。   过了会儿,李红巾才唏嘘不已,扭头笑道:“真是要多谢谢满清朝廷和康熙老儿呢,要不是他们办事那么慢,我们现在可就不只是头疼这么简单啦!”   闻听此言,朱琳姐妹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嘴角也都浮起微笑。   最近农工党上下忙翻了天,当然不只是为了维持秩序,趁着清廷这个庞然大物还没彻底将枪口对准过来的空档,她们实在抓紧时间做了不少事。   中国最根本的问题是土地问题,最重要的问题是农民生存问题,除了宋朝以外,历朝历代都抑制兼并,但治标不治本的政策并不能改变王朝走向没落的结果,而在耕地贫瘠的云贵地区,地主的土地兼并是统治者决不能容忍的。   对此,农工党的选择是彻底抛弃了明清两朝厚待缙绅的政策,提出了“一切权力归农会”的口号。   农工党的党员在乡间剥夺地主的土地分给贫民,将农民组织起来成立农会,在农民的集会上批判当地的豪强劣绅,将他们在公审后处决,并将大地主们千百年来秘而不宣的夺取他人土地的阴私手段曝光。   他们的这些所作所为造成了巨大的轰动效果,在城市,在乡下,往日有钱有势的老爷们如丧考妣,勤劳但贫穷的人们迅速地向农工党靠拢,在他们的安排下种地、做工、参军,虽然贫穷并没有立即远去,但所有人的精神面貌都焕然一新。   “红巾,我让他们写的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写得怎么样了?”朱琳微侧身问道。   李红巾答道:“刚刚回来,素材还没来得及整合,冯铄他们还在写,就要完稿了。”   朱琳点点头,又向云谈道:“军队里提干的事儿再快些,军校就要开始招生了,再不弄完,是要耽误入学的。”   这次打仗,嬿婉深感基层指挥官的素质不够,为了提高军队的整体指挥水平,也是为了培养储备基层军官,几番书信来往之后,她们还是决定办个军校。   当然,由于目前农工党还与清廷处于战争状态,自然一切从简,这个军校第一期的培训时间预备是八个月,学员从整个社会招收,也会给军队里之前表现优秀的士兵和军官一部分名额。   云谈看了嬿婉一眼,答应道:“您放心,我回去就先把这事儿给赶出来。”   ?   “姓名,年龄,籍贯,事务。”   在关口,一条绳子拉起,办事员坐在桌子后头,头也不抬地问。   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微低着头,答道:“李绍南,十九,四川人,考军校。”   他个子不高,面色微黄,看着不像十九岁,倒像二十多岁,但身躯结实,显得十分精干,一双眼睛格外生动,流露出生机勃勃的飞扬神采。   听到他是来考军校的,办事员立刻变了脸色,笑呵呵地上下打量他一遍,笔下飞快勾画几下,用了印,把身份凭证递给他,还说道:“小伙子有志气,天下正需要你这样的有志青年,好好干!”   李绍南感激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这个小小的书吏竟也有些不凡,俊眉朗目不说,站起来显得肩宽背直,身姿挺拔,多半是个练家子。   他此番来考军校,正是怀着一展胸中抱负的心思,见了如此人物,顿起结交之心,便接过那凭证夹在户籍黄册里,抱拳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办事员答道:“我是农工党党员,如果你考进了军校,我们迟早会再见到的。收好身份凭证,别弄丢了。”   李绍南见他不答,只好拱了拱手走了。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谎,他今年确实只有十九岁,出身川西一个小地主家庭,家里本来也有几百亩良田,父母只有他一个独子。   他自幼好习武,也喜欢研读兵法,是个不太在意钱财的脾气,父亲想让他继承家里的土地,踏踏实实过日子,他却喜欢三山五湖的到处跑。   十七岁那年父母相继亡故之后,他葬了父母,结庐守孝两年,因不善经营,家业便渐渐败落了,他也不在意,直到前不久听说农工党的军校招学生,就变卖了家产跑来。   他对农工党的那套大道理没什么兴趣,但也觉得他们说得没错儿,这世上哪有富人能永远享福,穷苦人却得永远受穷受苦的道理?虽然乡里的地主士绅们都挺害怕农工党的,他倒觉得没所谓。   大好男儿,又怎么能埋头乡间地头,把一腔热血、一世雄心空耗!   不过随着在云贵的行走,他倒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街上不少人没了辫子,有的剃干净了顶着个光头,有的干脆散着剩下的薄薄一点,摇头晃脑的,只有少部分人还留着辫子,他们走路都低着头,脚步匆匆的,不与任何人对视。   询问之后,他才知道,原来是农工党号召老百姓剪掉象征着满清奴役的辫子,“不做奴隶,而是做自己的主人”,老百姓纷纷响应,剪掉了脑后的鼠尾,那些没剪辫子的都是被打倒的士绅,他们诅咒农工党完蛋,希望满清来解救他们。   “做梦吧!满清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人咬着牙,往地上啐了一口,态度狂热又痛恨。他举起手里的剪刀问:“怎么样,你要剪了这条奴隶的辫子吗?”   李绍南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流,他大笑出声:“当然要剪!”当即拿过剪刀,拽过搭在脑后的辫子,咔嚓一下剪掉了。   他看着手里整齐的辫子,不知为何,胸中体会到一阵强烈的畅快。   进入昆明后,街上有辫子的人几乎看不见了,男男女女行走在大街上,个个脚下和滚了风火轮似的,还有穿着奇怪装束挎着刀剑的人来回巡逻。   李绍南向人打听了军校的位置,顺便打听到了那些衣着奇怪的人的身份,原来他们就是农工党的兵,穿的是农工党的制服。   他想想自己穿上那种衣裳的样子,简单利落,应该也是英气勃勃的。   顺着路一直找到了军校门前,只见黑漆大门前有两个士兵站岗,台阶下蹲着两只石狮子,不远处摆了两张桌子,一看就知道是登记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没晚,先不忙着去登记,而是站定在门外,抬头仔细打量起来,就见门上挂着一块匾,用浓墨书了四个横平竖直的漂亮大字:南方军校。下方是一副对联,十六个大字相对:升官发财请往别处,贪生怕死勿入此门。   饶是向来自负如他,也不由得先在心里喝了一声彩,跟着一个清朗的女声入耳,说的是:“好大气魄!果然是农工党的做派!”   他一怔,随即扭头去看,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也正仰头上望,她背着个包袱,素净的面容上不施脂粉,和自己一样的风尘仆仆,一双眸子惊人的亮。   明明是这么幽静如兰、芬芳如茉莉的姑娘,眼睛里却像燃烧着火焰,他感觉心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有点痛,有点暖。   姑娘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皱眉瞥了他一眼,转身登记去了。   这是李绍南和江宜主的初见,这时任谁也想不到,这竟是他们之间之后无数风云和辉煌的起始。 第42章 清穿女的混战12   永远不要忽视舆论战的威力。   又则, 伟大领袖说过,意识形态领域的高地, 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去占领。   满清上下虽然未必能道理说得这么透彻, 但他们也丝毫没有放松一丝在舆论宣传上给予农工党打击的可能性。   他们攻击农工党的主要集中在两方面, 一是农工党的领袖朱琳书记性别为女,“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农工党让女人当家,必然不成气候, 这是在整体层面削弱农工党的可怕之处, 鼓舞己方士气;二是农工党残害士绅,不敬儒教,“只知施小恩小惠笼络泥腿子”, 短见之极,这是要团结天下缙绅, 引发缙绅阶层对农工党的敌意,把中立派拉拢到自己这一方, 间接削弱敌人力量。   可以说, 他们的努力还是卓有成效的,至少在广大北方, 缙绅们已经对农工党这个新崛起的势力怀抱了疑虑, 而南方缙绅根本不用清廷宣传,他们了解到的事实远比远在北京的清廷更多。   自古以来, 与其说皇帝是天下的主人,不如说缙绅阶层才是,这个阶层的力量之强大,爆发出来,足以和任何一位自认大权在握的皇帝相抗衡。流水的皇朝,铁打的缙绅,在中国也算常态了。   而缙绅们是没有国家这个概念的,对他们来说,“家族”是第一位,至于“国家”,那是皇帝所需要尽心的。在这种“朕即国家”的思想的影响下,缙绅们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抛弃旧主,改投新朝,即使新贵是外族,他们也毫无压力。   北宋的大臣文彦博就曾理直气壮地对皇帝说,官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与百姓共治天下也。从来最压迫百姓、给底层小民带来最深重痛苦的,往往不是一位暴君,而是中间阶层。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知道只有依靠缙绅士大夫的支持才能坐稳江山,但农工党却要打破这个成规,真正做到得民心者得天下。   缙绅们也不都是聪明人,看不破这个最根本原因的大有人在,但只看农工党土地革命的政策,均分田地的做法,还有公开处死士绅的不留情面,就足以让任何一个资财丰富的大地主提高警惕了。   但农工党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站在历史长河的下游,无论是朱琳还是嬿婉,总能迅速找到应对之法。   “暂时停印一切文字资料,抓紧时间先把这两篇文章印出来。”嬿婉走进办公室,把手中的文件交给值班人员。   工作人员着急道:“可是要发给各乡学的教科书还差几百本呢。”   农工党占据昆明之后,就把所有的工匠都召集起来为他们工作,可即便是这样,在庞大的工程量面前,人手依然捉襟见肘。   之前中央下了死命令,要赶在规定的日子前完成任务,印刷厂的人这些天夜以继日三班倒的赶工,运转效率已经到了极致。   现在嬿婉一下子要插进来,还叫他们停了教科书的印刷工作转去印不知什么玩意儿,不是他不给年帅面子,真要这么干,那是要他们的命呀!   嬿婉神色沉肃,干脆利落地掏出一份文件给他看:“这不是我个人的要求,这是中央的命令,你看看吧。”   那人心里嘀咕了一声,什么重要文件,竟然这么急,接过一看,只见纸上的字迹整齐干净,写着:请求首先印制关于反映满清丧心病狂率兽食人、对我中华之人犯下滔天罪孽之历史资料《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批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同意,底下签名是:朱琳。   看到农工党书记朱琳的签名,他立刻一凛,不由得身子笔挺,右手上抬敬了个军礼:“保证完成任务!”   嬿婉出了办公室,才转过弯儿,就见和泉脚步匆匆的过来,一见到她,惯常严肃的黑瘦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招呼道:“怎么,过来有事儿?”   “朱书记批准了我们对北方发动反舆论战的建议,过来叫他们印宣传资料。”嬿婉也停下脚步,笑着说道。   和泉是管后勤的老大,嬿婉是军队的老大,不给谁面子,她也不能不给和泉面子。   和泉了然的点点头:“哦,是介绍满清及其走狗屠杀江南百姓的那个吧?我看过了,文字功底很好、很扎实,就是老学究们也写不出那么好的了。”   听他夸奖说那文章写得好,嬿婉才是真高兴了,笑道:“你当那是谁写的?就是我们那里新来的小江!想不到吧?”   她说的小江,全名叫江宜主,是难得自己主动投奔过来的知识女青年。汉代皇后赵飞燕本名赵宜主,据她自己说,她父亲给她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她能像赵飞燕一样,将来攀龙附凤,给家族带来好处。   可惜江宜主本人并没有像她父亲希望的那样,成为一个以讨男人喜欢的尤物为目标的精致女子。她父亲是个精明大胆的商人,江宜主的骨子里和父亲如出一辙,更要命的是她还读了书,虽然家里让她读书的本意只是要提高她的身价。   江宜主这姑娘极其聪明胆大,得知了农工党推行男女平等之后,她的心里就活动开了,寻了个空子就从家里跑出来,一路南下投奔了过来。   就是几百年之后,像她这样有主见有能力的女孩子都不多,更别提如今农工党只占据了两省之地,在外人眼里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她肯过来,真的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她能写会算,识文解字,竟然还怀抱着极为强烈的革命热情,正是农工党眼下最需要的人才,因为一开始误报了军校,就被划拉到了嬿婉手下。   优秀的人才总是会闪光的,到了嬿婉手下没几个月,她就很快脱颖而出,不仅迅速适应了新生活,还主动去接触方方面面的信息,现在已经在预备入党,嬿婉打算做她的入党介绍人。   和泉哈哈一笑,说道:“小江的名字早已经传遍了,她虽然年轻,但工作能力极强,谁不对她另眼相看哪!”   直到现在,嬿婉才从他的话里咂摸出了一点儿滋味,敢情这不是正好碰上,而就是特意过来找她的啊。   她戒备地说:“你不会是想借人吧?告诉你,没门儿!我这里人手还不够呢!”   “看你,小气了吧?”和泉急了,和她分说起来,“咱们合作多久了,我拖过你们什么事儿没有?没有吧,我都是尽心尽力的给大妹妹你帮忙,现在哥哥这儿实在忙不过来,就问你借个人使使,又不是不还了,你怎么能这样呢?难道是信不过我?”   就管了后勤没两年,没想到和泉变得这么能言善道。嬿婉招架不住,只得松口:“借你两天倒不是不可以,但是小江要负责对北方发动舆论反击的事,这是她独立负责的第一件大事,你那里也别给她加太多担子。”   和泉简直喜出望外,他本来打着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主意,没想到嬿婉这么爽快就同意了,连连道:“你放心,你放心,我绝不耽误小江的本职工作。”   ……   农工党之前也并不是被动挨打的,他们很早以前就注重舆论宣传了,如让嬿婉找到朱琳的那两本小册子,就是还躲在山沟里的时候就冒险去士人中间传播的。   只是他们一直争取的是中下层,贫苦农民、矿工、手工艺人之类,再者就是有觉悟的年轻士人,江宜主的这个计划却是面向所有人的,以外族残害中原百姓为中心,掀起的一场大型反击战。   不是说我们书记是牝鸡司晨吗?你们还是未开化的夷狄野人呢!女人当家,总好过亡国亡家亡天下吧?   不得不说,这一波舆论战是十分有效的,都过去七十多年了,民族的伤痕也渐渐结疤,本来大家都认命了,剃了头,光光的脑门上留一条鼠尾巴,当着满清的顺民,突然有一天,有人站起来宣告天下,那些高高在上的,不过是杀人放火的强盗的后代,而先辈们经过的艰苦抗争和流过的淋漓鲜血,是无论如何也抹杀不掉的!   风向出现了微妙的转变,在南方,人们开始大肆祭奠怀念南宋的抗金名将岳飞,而制造了嘉定三屠血案的李成栋,如今的名声已经臭不可闻,基本是人人喊打了。   南方的官员头痛难当,而随着大批宣传册子运抵北方,北方的风向也变了,民众们议论纷纷,“革命排满”的口号街知巷闻。   这样的情形引起了满人的极度恐慌,康熙帝大发雷霆,喝令各地抓捕敢公开谈论反满的人,无论士子布衣,胆敢非议朝廷、反对君主者,立斩不赦。   严酷的手段立即吓住了所有人,再也没有人敢公开谈论正发生在南方的事了,革命二字也仿佛成了什么禁语。   这天天气阴沉,雍亲王胤祯沉着脸坐在轿子里回了府,小儿子跑过来要抱,他本是极喜欢这个小儿子的,但今日心情烦乱,没耐心哄孩子,使个眼色,太监就过来把小主子抱起来哄着下去了。   他问下人戴先生可在府中,下人回说戴先生一个人出去了。在书房里呆坐了一会儿,还没等到戴铎回来,他想起爱姬钮祜禄氏新近有孕,挺着大肚子很辛苦,便决定先去后院看看她。 第43章 清穿女的混战13   钮祜禄氏正坐在廊下听女先儿说笑话, 身下的摇椅上垫着厚厚的猞猁皮,她抚着肚子, 笑得心满意足。   这个懒洋洋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在阳光下晒肚皮的老猫。虽然胤禛是狗派, 也觉得她这样挺可爱。   停在门外遥遥的欣赏了会儿, 他才迈步进去,在一片请安声中,抬手免了她的礼,笑着摸了摸她的肚皮,问道:“今儿可好?”   见是男主人回来了, 那女先儿便知不可能继续了。她是深宅大院的常客, 对这些潜在规矩最清楚不过,当即起身一福,默不作声地跟着丫头下去了。   另外两人果然没有分一丝眼神给她, 钮祜禄氏仰着头,柔情脉脉地唤了声“爷”, 撒娇道:“您可回来了,今儿整整一天, 儿子可想您想得紧哪!”   胤禛果然大悦, 又俯身轻柔地摸了她的肚皮,笑道:“好小子, 又淘气, 看把你额娘闹的,出来叫你额娘收拾你。”   他一共有过四个女儿, 养住的却只有一个,就是侧妃李氏所出的次女伊尔哈,时间一长,他就不禁怀疑自己是没有女儿缘,钮祜禄氏口口声声把肚子里的孩子称为儿子的行为正好取悦了他。   钮祜禄氏甜笑着,轻轻拍他的手,嗔道:“爷说什么呢!你在外头说话,儿子在里面能听见的,岂不是叫他误会我不疼她?”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孩子就是将来的乾隆皇帝弘历了,她未来一世的依仗,谁也别想说他不好!   胤禛却被她的娇态逗得开怀不已,钮祜禄氏沉下脸来,也是个冷若冰霜的冷美人,这冷美人却会在他面前融化,变成宜喜宜嗔的妙人,实在大大满足了他的男性自尊。   他索性挤进摇椅里坐着,将钮祜禄氏小心地揽进怀里哄着。   钮祜禄氏探手勾住他的脖子,手却太往上,不小心摸到了他的头皮,那滑溜溜的头皮和头发的交接处,就像摸到了蛤蟆皮,恶心得她暗中浑身一激灵。   不过她久经考验,非但没有表现出来,还依旧按计划将手挪到他脖子上勾着,暧昧地来回摩挲,心里想着,其实也不是很恶心么,这可是雍正皇帝的头,摸习惯了,还是别有风味的。   两人黏黏腻腻了好一会儿,直到下人来报说戴铎戴先生回府了,胤禛才起身。   “怎么早不早晚不晚的——”钮祜禄氏抱怨着,抱怨到一半,及时瞥见了胤禛的脸色,知他是不快了,这才住口,拖着笨重的身子起来,吃力地弯腰给他整理了腰上的配饰,看着他走了才算是完事。   胤禛脚下带风,没走出几步,就被侧妃佟氏的人拦住了,说佟妃久不见他,思念尤甚,煲了好汤,煮了好酒,请他前去一会。   这确实是佟妃惯用的伎俩,在他这些妻妾里,佟妃最有情趣,往往不把他当夫君主子,而是当成要和她这位官家小姐私会的穷书生似的,百般手段,自有情致。   他素日里也爱佟妃这样,只是此时有要事,便冷颜道:“你回去告诉你佟主子,今日倒罢了,爷有空去看她。”   那人不过是个奴才,传话的人罢了,有甚可同王爷说的?当即回转去报知了佟佳氏,肃手不语。   佟佳氏那张美艳的脸一阵扭曲,嫉恨之色简直掩也掩不住。她怒气冲冲的一拍桌子,咬牙道:“钮祜禄氏……”   她眼睛里的痛恨简直可以见骨,只要见到她这个样子,没有人会怀疑,如果钮祜禄氏在她眼前,绝对会被她生吃了。   她的奶娘不得不过来安抚她,陪着一张笑脸缓缓道:“钮祜禄格格也是怀有身孕的缘故,不然爷岂能这么宠她?”   佟佳氏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肚子,神色更加沉郁了。她本来的打算是自己来生乾隆,之前看李氏和母猪下崽一样不停的生,她还在心里嘲笑她,生再多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死了儿子死女儿?唯一剩下的独苗苗还是个脑残,只知道跟着倒霉鬼儿八阿哥混。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到底还是叫钮祜禄氏那个小贱人怀上了孩子。   奶娘不知她内心的波澜壮阔,还在一个劲儿的劝着:“况且您也要体谅体谅四爷,他是个男人,当班上朝多累啊?且云贵那边儿闹得不像样子,他能不头疼吗?您好好的,不叫爷烦心,就是帮他了。”   她本已料到佟佳氏再不能听的——她本就是个乖戾性子,打小不听人说,大了大了,那一股子脾气倒更厉害了。只是她到底是佟佳氏的奶娘,小主子有错儿,她有义务劝谏一二,总不能看着她一路错下去啊!   可佟佳氏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似乎是听到“云贵”二字,她浑身一哆嗦,脸色都白了,叫道:“你们都出去!”   下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她是怎么了。   还是奶娘仗着有几分面子,大着胆子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问道:“主子?”   佟佳氏脸色发白,强撑着开口道:“我没事,都下去,我想一个人待着。”   奶娘问不出什么,见她甚至试着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脸,不由得更担心了。她没有把这份担心表露出来,只是招呼着下人们都出去,把空间留给佟佳氏,自己扭身进了小厨房熬安神汤去了。   房间里再不剩一个人影,只有窗棂上斜下来的淡影与佟佳氏为伴。她哆嗦着手,向床下取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展开看时,还是那篇题目耳熟能详的文章《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在内心极度的恐惧的驱赶下,着了魔似的一遍又一遍的阅读这篇文章。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不知阅读过多少遍的开篇,再一次读到,仍然令她心旌动摇,心里忍不住升起巨大的希望和恐惧。   这个世上,可能没有几个人能比她更了解正在南方酝酿的力量。那是比火山喷发更激烈的力量,像是传说中来自地狱的红莲业火一样,有着焚尽世间一切污秽的威能!   她不是福晋乌拉那拉氏和李氏那样尊养在深宅的女子,早在她还没出嫁前,她借下人之手开的百物斋就是闻名京城的好铺子,百物斋出品,必属精品的口号流传甚广。就是嫁人之后,因为家人的疼爱,百物斋的物权也依旧在她手上。   靠着百物斋这个渠道,她总能知道许多不该叫深宅贵妇们知道的讯息。普通的贵妇们只知南方的叛军闹腾不休,朝廷即将出动大兵镇压,她却知道,那支军队因为打着清一色的红旗,在战斗中旗之所向,众人景从的特色而被南方百姓称为红旗军,朝廷的邸报里则称他们为“赤匪”。   初初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她内心的震撼是无以复加的。她们这一代人虽然未必有什么信仰,但对国家的眷爱却是不缺的。有那么一个时刻,她真想不顾一切地抛下所有的身份负累跑去南方,不再想什么皇妃梦太后梦,只是立刻就被自己的理智阻止了。   但她还是无法停止关注南方的消息,她抚着纸张,自己也品不出心里的滋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希望朝廷能一举攻破南方的叛乱势力,还自己一个安稳生活,还是希望南方能在巨大的压力下挺住。   和她一样矛盾的人还有李氏。   丫头来汇报了佟侧福晋请人不成的笑话后,却见主子呆愣愣的盯着小几看,根本没就在听她说话。   她疑惑道:“主子,主子?”   叫了好一会儿,李氏才清醒过来,叹了口气,冲她摆摆手:“我知道了,我要略躺躺儿,你先下去吧。”   待丫头出去后,她缓缓地歪在了窗下的小榻上,紧攥着手,神情阴晴不定。   尽管是深闺妇人,到底也是皇家的媳妇儿,她们能知道的自然比外头多得多。自从知道了有南方那些人的存在,她就没有能睡过一个安稳觉。   回家,回家,她曾多少次梦到自己回到了钢筋水泥的城市,在她凭自己的能力买到的小房子里进行重复的工作生活,但每次醒来,面对的总是织锦堆绣的床帐和幽香甜暖的气息。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里,她没有朋友,也没有爱人,身边有的,只是她的奴才和她的主人。   多么可笑!她竟然有主人!老天爷和她玩了一出黑色幽默,不仅让她来到了无数清穿女最为向往的清朝,还赐了她一个主子,一个伟大的、光辉的清朝皇帝。   天知道,她宁愿就这么死了!可既然命运和她开了这个玩笑,那么不管多么艰难,她总要活下去,以任何模样。   她摊开双手,看着自己的手心,若有所思。就是靠着这双手,她曾经给自己挣到了衣食房屋,如果一切从头再来,这双手还是她最忠诚的伙伴。   就在她沉思默想时,门外跑进一个小男孩,扑在她的膝盖上,忽闪忽闪大眼睛,委屈地嘀咕道:“额娘,阿玛今天没有抱我。”   说着说着,大眼睛里就蓄满了泪,仿佛下一秒就要伤心地哭出来。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呛啷一声碎了,那声音穿过四肢百骸,让她的眼眶染上了湿意。   把那个没写完的东西送给他们就行了吧,她抚着幼子软软的头发,木然地想。 第44章 清穿女的混战14   前院书房里, 雍王胤禛正一无所觉地与自己的首席谋士抱怨着:“老十四心也大了,竟想去南边争那份儿军功!他也不想想, 他走了,娘娘岂有不牵念的。”   他自幼充作景仁宫孝懿仁皇后的养子, 与生母永和宫德妃形同路人, 直到养母过世之后,他才回到生母身边,但母子情分毕竟有了裂痕,不如从小养在身边儿的亲近。而同母弟十四阿哥胤祯是德妃的心肝宝贝小儿子,一向最得她溺爱。   今天在朝堂上, 皇父问诸子中谁可领兵去平叛, 放在往日,必是皇长子直王当仁不让,可直王已经被圈了, 率先出列的就是十四贝子胤祯。这次皇父没有再拒绝,当即允准了他的请命。   让胤禛恐慌的不仅是他从中看出了弟弟的野心, 也是怕宫中的生母难过。他是个孝子,德妃但有所命, 他是不敢硬顶的。   戴铎捋了捋颔下的胡须, 仍然是气定神闲,不紧不慢, 笑着宽解他道:“王爷勿急, 但凡男儿,哪个是没有壮志雄心的?十四贝子正值青年, 有此作为,实也不稀奇。”   胤禛却实在笑不出来,他皱眉道:“可是娘娘那里?”   他不怕别的,就怕德妃不讲理地要求他保护胤祯,那他怎么做得到!   “王爷不必太过忧心,娘娘乃明事理之人,怎么会一味为难王爷。”戴铎侍奉他多年,深知他母子的心结,遂装聋作哑,胡乱和了个稀泥。   胤禛哑然,他总不能说,德妃就是这样不讲理的执拗妇人吧。   此时却听戴铎又道:“晚生明白王爷的忧虑,无非是怕十四贝子后起之秀,夺了皇上的重视,”他不客气地一语点出了胤禛内心深处的隐忧,道,“可小皇子渐渐也大了,不管王爷和其他几位爷愿不愿意,都要陆续当差理事,王爷原本和十三爷交好,可十三爷是帮不上爷的忙啦,十四爷却是王爷的同母兄弟,俗话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如能和十四爷联手,那才是高枕无忧。”   胤禛被他说得心动,他一直信奉韬光养晦之策,行事尽可能的低调,固然没有引起别人的重视,可有时候也难免有独木难支之感,如果能得老十四归心,确实好得多。   他迟疑道:“可老十四不是个听话的人,他和老八老九一向交好,更是为老八挨了皇父的窝心脚……”   “那算什么?”戴铎不以为然,“明眼人谁不知道,八王已是废了,皇上御殿亲口羞辱他是‘辛者库贱奴之子’、‘柔奸成性’,难道他还能翻过身来不成?”   “我不是怕他下死力追随老八,是怕老八老九眼见大位无望,要拱老十四上台,就像当年大哥转而大力支持老八那样,”他有些难以启齿地说,“老九有钱,而老八的门下走狗遍布朝野……”   万一老十四在这次南征里捞取了大量军功,他怕他斗这些人不过。   戴铎给他宽心:“一时的风光算什么,究竟谁能笑到最后,还要看天心,”他提醒胤禛,咱们做的都是给皇上看的啊,“王爷现理着户部,行事一向刚正不阿,皇上是看在心里的,此次十四爷南征,若王爷能尽心给他筹备粮草,皇上就会知道,王爷行事纯出于一片公心,绝无私心,届时对比接手八爷势力的十四爷,皇上会喜谁,憎谁?”   胤禛恍然大悟,喜得拍手道:“先生一言,真叫胤禛如醍醐灌顶。先生说的是,老八上蹿下跳拉拢了那么多人,朋比党奸,连皇父的眼色都不看,皇父早就看不惯他了,老十四若是接纳了老八,就是自寻死路!”   果然只有戴铎才有这样细致的心思,他暗暗叹息,他不是没有招揽过比戴铎更有名气和才华的幕僚,可始终还是戴铎最合他的意,不用说就猜得到他的心思。   才高兴了不到一会儿,他忽又想起一件事,转而叹道:“可惜年姑娘香魂早归,不然有年亮工在,我无忧矣!”   戴铎也惋惜之极:“真是天意弄人,若年姑娘还在,年总督必是站在王爷这一边的,有他钳制十四爷才是最好不过。”   年家本是胤禛的门人,家主年遐龄为官清正,颇得圣心,皇帝特指了遐龄之幼女给胤禛做侧室,谁知年姑娘没福,还没出嫁就意外夭亡,这桩姻亲就没结成。   而后来年家二爷年羹尧由直阁学士外放四川巡抚,上任后机警权变,先是顶着白莲教红花会的压力,后是面对农工党,都做得很好,不仅安抚住了人心,还纠集省内之士绅义民,编练出了一支兵马,康熙皇帝对他大加赞赏,已将他提拔成了四川总督,全权处置四川境内之事。   等十四到了南方,年羹尧是必要与他共事的。如果有一层姻亲关系在,何愁年羹尧不为他所用?   到了这会儿,胤禛反而真心对年家姑娘的“过世”升起了一丝惋惜之情。他从已经模糊的记忆里扒出那个冬日午后的少女,她雪白莹润的小脸,和娇俏端庄的模样,不由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这种惆怅之情只持续到了他回到后院,这天是福晋的日子。一进门,就见福晋乌拉那拉氏正坐在正屋的椅子上理事,一身蜜合色小袄,髻上垂下绿莹莹的翡翠簪子,气度幽娴贞静,令人见了觉得舒服。   见他进门,乌拉那拉氏起身福礼,拿着手里的单子笑道:“咱们旗下年家老两口要去四川看儿子,我给备了些礼,爷快来看看,这单子妥不妥当?”   胤禛忙问道:“可是年遐龄家么?咱们府上与他们家竟还有来往?”   乌拉那拉氏柔婉地笑着:“我想着,年家二姑娘虽没正经嫁过来,论名分,到底是咱们家的人了,我也疼了她那么多年,可怜二姑娘年纪轻轻就去了,她父母还不知道多少伤心,便自作主张,平常将她们家也当个亲友走动。爷不怨我吧?”   她心里也自得意,凭着重活一世的优势,她当然知道年羹尧此人对爷的大业有多大的用处,这也是她为什么心里对嬿婉憎恶非常,面上却也多加拉拢的原因。   之前她就在年家那边埋了后手,怕爷训斥就没告诉他,可现在不就用着了么?   胤禛那头果然顾不上追究她自作主张的过错,闻言喜道:“福晋有心了。”甚至难得夸赞了她一句,“吾妻诚为贤内助!”   他来回踱步,忽而抬头问道:“年遐龄怎么突然要去四川了?战火一起,那里可就不是太平地界了。”   乌拉那拉氏正因为得到了他的夸赞而内心欢喜不已,抬头飞了他一眼:“还不是担心儿子么!自打二姑娘死了,年老大人就更看重子孙了,听说云贵那边的反贼凶残,怎么也放不下心,非要去四川和儿子共生死。”   “年老大人真是爱子情深。”胤禛点了点头,拿过单子看了一眼,“已经十分妥当了,待我修一封书,便和着这些东西一并送去年家罢。”   ?   “报,四川总督营马已到,四川总督求见大将军。”帐外传来亲兵的禀报。   十四阿哥胤祯一下放下手里正在研究的地图,起身道:“快请快请。”一面说着,一面还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同在他帐内的几位副将相互对视一眼,也紧跟着主将出了营帐。   胤祯快步走出这一片营帐的范围,迎面就见一名将官在众人簇拥下行来,他不过三十余岁,样貌儒雅,身端体健,腰间挎一口宝剑,行动间自有些久居人上的威势。   他便知这人是年羹尧了,负手停步,朗声笑道:“年大人来何速也!”   年羹尧昂然走到他跟前,下拜道:“为国效力,不敢惜身。”   “好!我早知大人是真豪杰,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还请入内上坐,胤祯还有许多事务要请教大人。”胤祯毫不因他的傲慢之态而生怒,上前托住他的手臂。   “十四爷有命,下官安敢不从?”年羹尧直起身来,脸上也带上了一丝笑意。   同时他心里也在摇头,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还在京里的那位四爷实在比眼前的十四爷差远了。若换成那位四爷,以他唯我独尊的脾气,必是受不了一丝轻忽慢待的,更别说放下身架结交下臣了。   当夜酒酣耳热之后,众人都散了,厨子做了醒酒汤来,十四阿哥和年羹尧各饮了两碗,吐得清醒过来,倚在榻前私谈。   胤祯蹙眉道:“亮工,云贵的情形究竟如何?那伙子反贼果真势大难制么?”   他自幼熟读经史,自然知道民间起义历来数不胜数,若非王朝到了末期,农民的反抗不过是昙花一现,他们大清正处在盛时,按说百姓造反不至于这么厉害。   年羹尧却是苦笑起来:“十四爷有所不知,这伙子人和寻常反贼不一样,里头的能人不少,武力强大,制度健全,兼之手段毒辣前所未见,竟分缙绅之土地与贫民,而对贫民秋毫无犯,如今江南的百姓日盼夜盼,只盼着农工党打到自己家乡,好分了缙绅之田。城里的良绅善人不敢下乡收取地租,乡间泥腿子动辄则呼‘革命’,如此种种,至于教人以子抗父,以妻抗夫者,颠覆伦常,荼毒百姓,官府不能禁。”   十四阿哥听得呆若木鸡,年羹尧默默地饮了口水,用以平复自己愤懑的心情。   就在这时,有人疾步奔来,停在帐外大声叫道:“大将军,赤匪军出云贵了!” 第45章 清穿女的混战15   两人对视一眼, 齐齐奔出帐去,抓住来传信的人叫道:“快细细说来!”   那人跑得脸色通红, 额上冒汗,胸口起伏不定, 顾不上喘匀气, 断断续续把自己收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年羹尧心下微惊,他是四川总督,在场的人里和农工党打过最多交道的,虽说不算了解他们的十分实力,总可以估算出个七八分。在他的设想里, 面对朝廷的大军压境, 农工党那边无论如何狡诈多智,一开始都应该是龟缩不出,被动挨打才对。   他抬起头刚要说什么, 却见十四阿哥激动得满脸胀红,用力一拍腰间宝剑, 大笑道:“来得好!本将不怕他们不来,就怕他们是缩头乌龟!既然探出脖子来了, 不狠狠砍上一刀, 岂不是辜负老天爷的美意!”   仰天大笑了一会儿,他把笑声一收, 扭头看向身边的亲兵, 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去叫将军们来我帐中议事,立刻就去!有敢不到者, 军法论处!”   亲兵毫无二话,立刻领命而去。   年羹尧看着他瞬间沉静下来的脸庞,心里安定了些,十四爷实在有大将之风。   ……   南方军校,第一期学生毕业典礼正被紧张地筹办起来,操场上简单地搭了个高台,台下整整齐齐站着一期的几百个学生,制服笔挺,鸦雀无声。   学校的名誉校长朱琳穿了一身军装站在高台上,她的头上戴了军帽,短发垂在颈边,丝毫无损于她的庄重气质。   她在台上显得很放松,并不因为自己成了人群的焦点而不自在,明亮湛然的眼睛扫过全场,让每一个人都产生了自己正被她注视着的错觉。   这种错觉使他们不自觉地昂首挺胸,想在她面前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诸君,上午好。今天,你们毕业了,立刻就要奔赴战场。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这世上永远都不要有战争,每一个孩子可以自由地奔跑在阳光下,每一个年轻人可以自由选择他们的职业,而每一个老人都能享受幸福的晚年,但在目前,这一切只能在梦中才会出现……”朱琳握着自制的简易话筒,开始给毕业生们的致辞。   廖朱兰正是第一期学生中的一个,她本是个江湖人,颇有几□□手,报名后就被录取了,如今和同学们一起毕业。   她最崇拜古代女英雄花木兰,在她的心里,农工党书记朱琳和农工军元帅年嬿婉就是当代的花木兰。   本来她只是一个学生而已,是接触不到农工党内的核心人物的,所以当听说朱书记和年元帅会在毕业典礼上致辞时,她激动不已,连续几晚没睡好觉,周围的同学也或多或少和她一样。   朱琳一开口,她的耳朵里就听不到别的声音了,只能沉醉在她清朗好听的声音里。可过了一会儿,她就完全听进去了她话里的内容,而忽略了音色的动人。   在她的眼里,朱琳的全身都笼罩着一层形容不出来的光彩,让她像传说中的神明,又像下凡的星宿,举手投足都是令人目眩神迷的丰采。   她语气激昂,时而讲到高高在上的满清朝廷对各族实施的杀戮和压迫,时而谈到地主士绅对贫苦农民的种种剥削欺压,随着她的讲述,不知不觉,廖朱兰已经泪流满面。   “……时不我待,诸君,明天你们就要随军队一起,踏上驱逐侵略者的战场,有些人将长眠于战地,有些人会留下终身的残疾,党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报答你们的,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收买你们的,我们要求你们奉献,是因为我们要求我们奉献,因为,这个国家是我们的,这个民族是我们的,这片土地是我们的。如果我们都不为她去奋斗,不为保卫她而战斗,还有谁能呢?”   朱琳的话音还没落地,底下不知哪个学生高喊了一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第二遍、第三遍,所有的学生都喊了起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群情激昂的喊声告一段落后,朱琳、嬿婉、云倾等人站成一排,挨个给学生们颁发毕业证书。尽管因为马上要打仗的关系,学期缩短了快一半,她们也不希望让学生们有被糊弄的感觉,还是尽力操持了一场简单但庄重的毕业仪式。   颁发毕业证的一众农工党领导人物个个神情严肃,接受证书的学生们那凛然的表情下藏不住勃勃的生气。   他们都还年轻,无所畏惧,尽管知道前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也依然能够义无反顾地大步趟过去。   一切都结束后,朱琳与嬿婉结伴回返,她们神情凝重,谁也没有说话。   早在得知清廷即将要出兵的消息时,姐妹两人就争执了一回。她们都清楚,之前的战斗不过只是小打小闹,这一次才是真正决定农工党到底能不能生存下去的关键一战。清廷是个庞然大物,占据天下十分之九,只论实力对比,只据有贫瘠的云贵两省的农工党是远远比不过的。   针对谁领兵的问题,姐妹两个可以说谁也不让谁。朱琳不愿让妹妹冒这样九死一生的危险,嬿婉和她的心思一模一样。   撒娇不成之后,嬿婉反问朱琳,是不是不相信她的革命决心,朱琳点出她并不是因为自身认同农工党的革命理念才决定投身革命的,她之所以投身革命,完全是出于帮她的忙这一个想法,所以她有义务对她的生命负责。嬿婉再三表示自己愿意为革命理想现身,最终也没能说服朱琳。   之后还是党委会议解决了这个问题,党委一致决定由嬿婉带兵,朱琳坐镇后方,朱琳最终服从了决议。   沉默地走了半个小时,朱琳说:“不要有压力,该怎么打怎么打,牢记十六字方针,打不过就跑,别傻傻的拼命。”   “哎,”嬿婉应着,手插在衣兜里,微笑起来,偏头看她的侧脸,“万一,我是说万一我牺牲了,你也别太难过,为理想而死嘛,也算舍生取义了。我相信咱们一定会成功的,等咱们胜利了,就把我埋在山上,修一座高高的墓碑,每当有人路过,给我献上一束野花,那野花上有和平的香气……”   她像是在朗诵诗歌一样,抑扬顿挫地念起来,最后笑得前仰后合,念不下去了……   ……   康熙五十年开春,皇十四子胤祯授大将军衔,领皇命赴江南主持针对云贵叛党的平叛事宜,南方各省总督悉归十四阿哥帐下听命,受其节制。   就在十四阿哥催逼江南各总督就地征收军粮、抓捕役夫,为攻击云贵做准备时,本应龟缩在云贵的农工党军队悍然主动出击,出两省向清军攻来。   行军途中,来自农工党的一封义正辞严的《告江南父老书》传遍了大江南北。   农工党的军队来势汹汹,水路并进,军中还携带有虎蹲炮、佛朗机炮等军国重器,沿途州县抵挡不住,纷纷溃败,告急的文书雪片似的飞上胤祯的案头。   气急败坏的胤祯急忙调动绿营赶去营救,却被狙击在了长江沿岸一带,几乎是沿着昔日清廷重臣洪承畴设计的对抗南明的五千里防线,农工党的数万军队与数省绿营打得有声有色。   最让清廷难堪的是,占据水军优势的竟然是叛军。早在白莲红花还没起事之前,为筹集革命资金,朱琳就在领着一帮手下干起海上买卖了,这两年间又在不断的改海船为江船,此时倾巢而出,顿时压得清军这边从民间征收的几条小舢板动弹不得。   随着雨季的到来,连日的倾盆大雨使得长江水量猛涨,乘着这个时机,农工党像是不惧风雨一样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到了秋季,长江沿岸已经尽数落入农工党之手,尽管后方沦陷的大片地区还在负隅顽抗,他们同清军之间的交流却被农工党的水上部队给完全掐断了。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对于清军来说,局面不仅没有任何得到好转,反而变得愈发糟糕起来。沦陷区的民众消息灵通,知道清军大部被阻挡在江北,眼下能管到他们的只剩了朝廷的流官,为了不交今年的税赋,他们合起伙来,绑了官府的老爷,开了城门迎接农工党的干部入城。   而在江北,胤祯所面临的局势一日坏过一日,农工党的船纵横长江,他们随时可以派人深入乡间买粮、宣传,既省了从老巢千里运粮的耗费,又渗透进了广大的农村。   他们本是不准备从北方调多少粮食的,一开始打的就是大军在富庶的江南吃饭的主意,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一到了秋粮收割的日子,他就催了官员们赶紧去乡下盯着收粮,甚至嫌小吏们手脚慢,怕他们做手脚,又从军里选了收粮队,去乡间抢粮。   结果是这些行为更把人推向了农工党那边,现在不仅是贫苦的农民欢迎农工党,就连家里有几十亩良田的小地主都叫苦连天,私下里纷纷说与其受这些禽兽不如的清军糟践,不如索性让农工党来分地。   面对乡间潮水一样的浩大声势,胤祯颓然地缩在被困成孤岛的城市,早没了半年多前的意气风发,心里只希望前去偷袭农工党老巢的年羹尧能建功。 第46章 清穿女的混战16   此时的年羹尧内心是崩溃的, 完全没有想到远在江北的十四阿哥竟然把逆转战局最后的希望压在了他身上。   摸小泥鳅摸出大白鲨是什么感觉?年羹尧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   眼看两军在长江上对峙良久,随着雨季的到来, 尽管人少,但船更好、水军更精良的农工党逐渐占据上风, 年羹尧和十四阿哥密议后, 决定擒贼先擒王,秘密派遣一支偏军前去偷袭位于云贵的农工党老巢。   年羹尧毛遂自荐,自愿担任这支偏军的指挥官,于决议作出的当晚,就偷偷带着心腹亲兵离开清军大营返回了四川。   十四阿哥感动至极, 特许他全权处理这一次奇袭的全部事宜, 许诺无论他做出了什么决定,要给士兵什么规格的赏赐,事后都会为他在北京那边背书。   得到主帅十四阿哥的许诺后, 年羹尧一时不禁热血沸腾,心中涌起了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 当时恨不得割下自己的头颅来报答这番知遇之恩。   靠着渲染农工党的凶残无人性和手里的新练起来的军队,他在四川缙绅间的支持率不低, 很多人都表态自己的家族坚决忠于北京朝廷, 绝不与“共产共妻”的农工党泥腿子同流合污。   “共产共妻”是一位江南的书生想出来污蔑农工党的说辞,因为农工党宣扬“团结与劳动”、“不劳动者不得食”, 这位读书人脑洞大开, 觉得一群泥腿子聚在一起造反,男人窝里女人有限, 肯定会发生很多叫人难以启齿的不堪之事,便把自己的脑补当成了真实,对亲友们大肆宣扬起来。   后来年羹尧听到了这个说法,他是个有心人,明知他这种想法不对,还是在背后推波助澜,把这套理论宣传得人尽皆知。   还别说,这个简洁明了的宣传语就像前朝末年“闯王来了不纳粮”的童谣一样,被不辨真伪的民众们迅速接受了。   这种对农工党的广泛敌视当然对满清的统治有利,从“共产共妻”开始,北京朝廷又编造了无数谎言,如革命者革命是为了吃人肉喝人血、与朝廷开战前要用邪法献祭人命等等,力求恐吓住治下的百姓。   明眼人总是少,谎言一轮一轮抡过,别说不明真相的老百姓,连四川的士绅们都要信了。他回四川一提抗击云贵叛党的事,士绅们踊跃出钱出人,不到两个月,连同他的本部,竟然凑齐了七八千壮丁。   今年的赋税本是交过了的,此番借着这个名目,年羹尧示意手下又狠狠在民间征收了一回剿匪钱,收得农民、手艺人和小商人叫苦不迭,小地主肉痛非常,连出血最少的大地主大豪商也颇有微词。   好不容易在出发前征齐了粮草,开拔之初又在沿途所经的乡下村落里抓了些运粮做苦力的役夫,催着军队披荆斩棘的赶路到了云贵边境,本以为接下来就是己方如饿虎扑羊一样在敌境肆虐,谁知却撞上了严阵以待的农工党,被迎头痛击。   他不知道,那是农工党最后的精锐了,本就是留在家里以防万一的,三四千生瓜蛋子而已,要不是朱琳亲自出马指挥,都未必有勇气走上战场。   朱琳的山地丛林作战经验非常丰富,在她没能和嬿婉的那一世里,她出生在南方一个蛮荒蒙昧的部落,是当地部落首领之女,为反抗中原王朝的暴政,她带着族人们差不多打了二十年游击,才将镇守南方的藩王府赶出族中的领地,建立起共和国。   那二十年的战争至今还近在眼前,虽说如今面对的清廷远远不是当年那个落后的中原王朝可比,但先进的战争方式反而更加缩小了两军之间的差距。   年羹尧自以为行动隐秘,却不知,早在他动身之初,途经的村民便源源不断的把关于清军的情报送到农工党这边来了,清军什么时候开拔、什么时候经过何处、共有多少人,农工党这边可是一清二楚。   农工党部队与农村老百姓之间的军民鱼水情可不是自己夸口给夸出来的。   收到清军偏师将要攻来的消息后,党中央还被引起了一阵恐慌,保守派思想一度占据主流。但思前想后,朱琳还是决定主动出击。理由和之前主动攻击清军大部一样,那就是御敌于国门之外。   虽然他们目前还没有建国,但道理是一样的,战火在哪里燃起,就会把哪里烧成一片废墟。清廷不心疼这天下,他们农工党可是心疼自己的民众的。   于是就造成了这样一种情况,年羹尧以为自己有偷袭的优势,实际上并没有,可农工党一方也没有占到太大便宜,两方是实打实硬碰硬的交手一招,不分胜负,只碰得自己拳头疼。   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的,甚至在战争的初期,年羹尧一度信心满满的相信自己这方会胜利,尤其是当他确认被己方围困在了山上的部队里有农工党领袖朱琳之后,他得意地对手下心腹宣称:“女人就是不能成事,不靠男人,女人算什么?女人的荣耀永远要依靠男人获得。”   但就在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事情就出现了反转,原来朱琳被围竟然是农工党的阴谋,他们以朱琳为诱饵,完成了惊天布局。不过一个晚上而已,年羹尧发现,自己竟然有被农工党反围困的趋势。   他也算果断之人,见势不妙,立即放弃了到嘴的肉,带着部队跑出了即将合拢的包围圈。尽管他的反应已经不能更快,后头的部队还是被狠狠咬住了一截。   就是从那天开始,形势无可逆转地向着农工党倾斜,直到今天,双方的处境实现了调换,换成他年羹尧被围住了。   他赶走了副将们,一个人呆坐帐内,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样呢?泱泱大清,富有天下,难道就是剿灭不了这一股小小的叛贼么?   想他年羹尧,出身宦门,家族早在前朝便历出高官,父兄皆仕途平坦,他少年高中,一贯恃才傲物,得皇上悉心栽培,三十岁的巡抚啊!古往今来能有几个?   他想起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外放时的雄心壮志,得知云贵叛乱时的满腔忠义激愤,初到四川时的日夜苦思殚精竭虑……再对比眼下的局面,不禁想昂首问天:   难道他年羹尧,自诩豪杰,最终却只能落得个自刎殉职的下场吗?   不!他绝不会落到那般境地!   他蓦地大叫一声:“来人!”   帐外脚步声随之响起,很快进来一个作士兵打扮的人,低声请示道:“二爷?”   他虽与其他人一样作士兵打扮,真正的身份却是年家的家奴,家里祖上三代都是年家的奴才,一贯对主家忠心耿耿,是年羹尧极信得过的人。   年羹尧放在腿边的左手在阴影里紧紧地握成拳头,他盯着桌面,沉声道:“你立即去回复农工党,说我答应他们的提议了,愿意反正。但我有一个要求,一应有关事宜,让我妹妹来和我谈。”   这也算他耍的一个小心机,既然反正是要折腰忍辱,与其让这份功劳便宜了别人,不如让自己人从中得好处。   他精神一振,看着家仆奉命而去的背影,尽管隔着一层帐幕,实际上是什么都看不到的,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一阵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放松。   接受堂堂一省总督、一方封疆大吏的反水,这份功劳,已经足够让妹妹爬到可以保护家人的高位了吧?   ……   年羹尧的这个要求可是难坏了农工党,众人听了年家仆人的传话,齐齐哑然。年嬿婉还在长江沿岸领兵与清军主力作殊死之搏呢,哪有可能回来谈这件事?   众人挠头不已,最后是朱琳想了辙,一面使出拖字诀稳住年羹尧部,一面飞速派人告知了嬿婉,请她自行做出选择。   嬿婉收到讯息后,很是纠结了一阵,战争形势瞬息万变,别看眼下是他们这一方占据了优势,大意之下,被人翻盘的可能性也不是说就没有。   她毕竟是个利落人,只纠结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决定要回去。不仅是因为年羹尧是她哥哥,更因为他是四川总督,如果能劝得他反正过来,效果当不亚于当初城头上飞炮打死云贵总督的那一役。   何况,年羹尧对四川的掌控力不错,若他果真有反正之心,肯出力做事,那么四川也就唾手可得,胜利的天平就将真真正正向他们倾斜而来,这对他们的意义实在太过重大了,值得为此冒一次险!   做出决定后,她立刻让警卫兵叫来了一团团长李绍南,嘱咐道:“四川有变,中央急召我回去,在我不在的时候,军中上下所有事宜都由你做主,有信心没有?”   李绍南是南方军校的学生,接受党的号召提前毕业,报名进入部队里做了一名基层指挥官,因为出色的军事才能,自开战以来受到火速提拔,一路做到了团长。   他不爱说话,只是立刻肃立,而后轻轻点头,毫不犹豫的反应展现出了内心钢铁般坚定的意志。   见状,嬿婉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一声:“都交给你了。”   李绍南感受到了这简单的话语里所蕴含的重逾千斤的份量,他不由站得更加笔直,应道:“是!”   嬿婉不再多话,拿起桌上的帽子端正仔细地戴在头上,转身走了。 第47章 清穿女的混战17   下马换船的折腾了一路, 这天傍晚,嬿婉终于赶到了朱琳部队暂时驻扎的地方。   朱琳正在例行巡营, 闻讯过来迎接她,迎面先笑道:“辛苦了, 你们的辉煌战果, 我们在后方都知道了。”   “大家都辛苦嘛,事先也不知道清军竟然还能分出一支偏军打过来,是我们侦查不力的过错。”嬿婉上前抱了她一下。   和泉跟在后头溜达过来,说道:“这也不是你们的错,这支兵马并不是从清军大营里分出来的。”   “那就是了吧?”嬿婉转头眺望不远处的山头, 那里还能看到清军的旗帜, 与农工党的红旗两相对峙。   “就是那里了,你二哥也够厉害的,空着手回到四川, 招呼一声就拉起来这么一支兵马,还能把他们训得似模似样, 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了。”和泉感慨道。   朱琳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笑着一拐嬿婉的胳膊:“走, 进去再说。”   三人进了营帐,朱琳吩咐警卫员去把其他人请来, 提起桌上的茶壶冲了一碗热茶出来, 对嬿婉道:“你二哥真是个有本事的人,咱们这里是军民一齐出动, 竟然也抓不住他,只能围在那里,我想了想,硬上的损失太大,还是招降的好,他又偏要你见到露面才肯谈下去。”   嬿婉把茶碗捧在手里吹着,舒服地叹了口气:“他是担心我,自我离家已有数年,音书两不闻,他岂有不担心的。”   没说几句话,其他人都来了,简单的寒暄后,就有人提出了一个问题:“年帅这次去谈判,咱们的底线是什么?”   嬿婉心里有数,仗已经打到这个程度,战后她和朱琳的身份都是瞒不住的,年家除了投靠过来没有第二条路——满清康熙帝可不是像是有容人之量的。   但她没有开口,谁还没有点自己的私心呢?她当然要看看给出的价码能有多高。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的提议比较有诚意,还算靠谱,有的就纯粹是叫嚣了,还有人偷偷看嬿婉的脸色,担心她招揽自己哥哥过来,是趁机扩大自己的势力。   嬿婉对一切探究的目光都不予回应,始终稳稳地坐着,不发一言,安之若素。   综合了各方的有效意见后,朱琳一锤定音:“这样,你哥哥若是过来,就给他最高规格的待遇,但肯定是虚位,没有实权,川省也不能再交给他,如果他还想有所发展,就只有团长级别的待遇,想获得重用,还要经受组织方方面面的考验。”   她的结论一出,帐内顿时炸开了锅,但激烈的争论一番后,他们还是要承认,她这个结论是目前最合理的。   ……   年羹尧在帐内不停踱步,他的心情有些焦急,而浅层的焦急下,他天生为将的冷静却始终没有失去。   今天傍晚,农工党那里终于传来消息,他派遣去外地工作的妹妹终于回来了,立刻就能与他见面。   没见到妹妹之前,他心里对她的处境抱有十分的不信任,他那个娇养的小妹,突然就要跑到相隔千里的云贵来搞什么革命,在他看来,绝对是被乱党蛊惑了。   虽然看过了妹妹写给家里的诀别书,信里说得很好听,什么“满清为一奴隶帝国,使天下人躬耕勤力为皇帝一人,而对全体民众有害无益,向使我华夏河山不致沦陷腥膻,则必须革命”、什么“儿投身革命,非只为己身之自由,也为天下人之自由,倘使革命成功,则侄辈孙辈摆脱为人奴隶之命运”……在他看来,这正是奇端异说,惑人耳目!   天下怎么可能没有皇帝?皇帝是天子,受命于天——所有的士大夫实际上都是依附皇权而存在的,是皇权的衍生和附属,尽管士大夫会默契地对付皇权,但若是皇帝都不在了,三纲五常岂非都要颠倒过来?   不对!他们,他们这些敢把天都捅破个窟窿的反贼,已经颠覆了“男尊女卑,夫出嫁从夫”的条款,公然提出什么“男女平等”,还支持女子离婚!不论生育与否,女子提出离婚,还能分割夫家财产!   这真是大逆不道!第一次听说云贵的叛党做出的这些荒唐事时,年羹尧都不知该怒还是该笑了。女子的一切都是属于丈夫的,连同她的嫁妆也是,丈夫没钱了,卖妻是天经地义,这才是世人认同的道理。   他在地上走来走去,内心忽然生出一个疑问:他选择投向农工党,可是这个选择会是正确的吗?这会是他一生之中最得意的决定,还是会在日后使他懊悔终生?   没等他继续深思下去,心腹过来道:“二爷,人来了。”   他反射性地挺起了腰杆,端出一副官员体面,负手道:“请进来吧。”   大约过了半刻钟,帐外响起一阵零零落落的脚步声,有轻有重,人数不少。   他特意摆了架子,原本放置一旁的甲胄整齐地上了身,坐在行军图边的条凳上,一脚伸出踩着凳子腿,膝上横着一柄宝剑,他慢慢抽出长剑,斜看过去——   就见他的两个心腹引着一行七个装束相似的人进来,一女六男,打头的正是那个女人,目光冷电一般,扫过帐内四周。   他愣了一下,才认出眼前这个威仪赫赫腰挎手铳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家妹子,当即失声道:“小妹!”   嬿婉习惯性地用目光仔细扫过这个密闭空间,确认没有什么威胁,这才把视线收回来,摘下军帽,对着他嫣然一笑:“二哥。”   年羹尧深吸一口气,目光冷冷的在她身后的战士们身上一掠而过,带着沉沉的威胁之意,口气森然道:“你让他们都退下,我有话跟你说。”   六个负责保护她的战士只顾着警惕了,倒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闻言只转头看向嬿婉,等着她回答。   倒是嬿婉注意到了他的敌意,干脆爽快地冲战士们说:“你们先出去吧。”   六人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织,他们的队长靠近嬿婉,飞快向年羹尧的方向一瞥,为难地低声道:“年帅,我们是奉朱书记之命来保护您的,您让我们出去,这,万一有什么情况,我们反应不过来啊。”   “没事儿,这是我的决定,有什么意外我担着。”嬿婉沉吟一下,开玩笑,“要不我写个条儿给你证明证明?”   队长立刻举手投降:“别,您别这么说,我们出去就是了。”   他们出去也不可能走多远,就是在门口守着,持枪警戒而已。毕竟是敌人的地盘,里头又是他们党内数一数二重要的人物,由不得他们不小心。   帐内的兄妹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在空气仿佛都要变得凝固起来的凝重气氛里,年羹尧劈手就要打她:“死丫头长本事了!你知道老爷太太多么担心你吗?”   嬿婉在这方面理亏,不敢和他动手,撒腿就跑,一边跟他绕弯子,一边回嘴:“我是为了正事儿!”   “什么正事儿!造反的正事儿?”年羹尧追着她,怒气又涌上心头,“咱们年家世代忠良,谁想竟出了你这么一个脑后生反骨的!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也要蒙羞!”   他生起气来,怎么毒舌怎么说,嬿婉听得可不乐意了,怼他:“别说世代忠良这话,听了替你燥得慌!真是世代忠良,怎么就从前明做官儿做到现在了?别当我是傻子,真忠良的人家,早跟着前明入了土了!”   年羹尧自有一套逻辑:“你懂什么?妇人之见!神器无主,唯有德者居之。前明君主失道,上天才派了本朝来代他,将来本朝失道,自然也有王者兴。”   嬿婉嘲笑他:“这套鬼话连你自己也骗不过吧,满清怎么就有道了?谁说的?还不是自说自话。论得国之正,历朝历代没有比得过前明的,前明都覆灭了,这个狗屁满清怎么倒成了所有人的主子了?”   兄妹两个你来我往拌了一通嘴,谁也没法说服谁,最后只得休战。不管年羹尧是怎么想的,现实情况就是,年嬿婉她就是个反贼,年家再不想着谋出路,全家流放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就是康熙皇帝所能给予他们的最大的慈悲了。   “你在农工党到底是做什么的?有没有吃亏?”前一个问题还正常,后一个问起来就有些别扭了。   但这话不能不问,再怎么气恨,年嬿婉还是他视若亲生女儿的妹子,如果她有个好歹,做哥哥的还是要为她主持公道。   嬿婉是个老司机,年羹尧说得虽隐晦,她还是马上听懂了,只是故作无知道:“挺好的,我跟着前辈们种地挖矿。”   “什么?他们怎么能让你一个姑娘家做这种粗活儿!”年羹尧一听又炸了。   “人手不够嘛。二哥,爹娘怎么样了?”嬿婉不以为意,问起父母的近况。   “二老已经到了四川,随时可以接过来,大哥那边也做好了准备。”   至于反正的事,兄妹俩倒默契地没有多作纠缠,这事儿已成定局,无可更改,要谈的无非是反正后的待遇问题。   不过年羹尧不愧是日后能青史留名的大佬,他向嬿婉提出了一个更加大胆的建议。   嬿婉一思量,发现这个建议虽然要冒不小的风险,但可行性同样不低。   这种程度的风险,放在军事上,已经可以接受了。 第48章 清穿女的混战18   四川总督衙门, 里里外外重兵陈列,重重刀枪挺立如林, 涂抹着阳光的寒刃闪着令人凛然的冷光。   已经回归的年羹尧正在后堂穿衣裳,面前等身高的穿衣镜里映出一身正式的按品官服, 衬得他面色冷峻, 威风堂堂。   前堂坐满了应召前来的地方文武官员和良绅大贾,两排官帽椅像雁翅一样排开,沉重的气氛压在人们的心头。   眼下坐在这里的,个个都是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没资格的也混不上一张椅子。   他们的消息最是灵通, 知道总督大人这次回来之后的诸多动作都透着奇怪, 苗头上就有些不对劲儿。   可年羹尧的动作太快,他也不废话,直接派了全副武装的大兵去接管各个主要城池的防务, 那些兵与他们全不相识,上下仅听年羹尧一个人的话。   这不得不让他们有一个不妙的猜测, 这年羹尧,怕不是被策反了吧?   人人都不愿顺着这个可能性深想下去, 可种种迹象都表明, 朝廷任命的四川总督年羹尧,他正在掌控整个四川。   他们身家丰厚, 一点儿也不想让天杀的农工党过来共他们的产, 甚至有人祈祷,年羹尧是想自立门户。   哪怕是四川总督妄想自立门户, 也比农工党入主要好呀?   不管是远在北京的清廷,还是近在眼前的年羹尧,只要想治理川省,就不得不依靠士绅,给士绅优待。统治者有合作的态度,能操作的余地就大得多,而农工党却是要掀桌子,不带他们玩,这怎么行!   但不管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现在他们都只是案板上的鱼,只能听任刀子宰割。   十四阿哥和农工党打仗,本来就抽走了大部绿营兵,之后年羹尧又去偷袭云贵,连士绅家里的精锐家丁都卷走了不少,换言之,就是想暴力对抗,也没有暴力可用了。   坐在这里的大部分人那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他们的身份也最高,坐在那里低头闭眼,好像在打瞌睡似的。   也有搞不太清状况的,后排有几个年轻人挤在一起叽叽咕咕,他们的共同点就是脸上都带着一块未散的淤青,那是士兵登门请人的时候,他们执意抗拒不来,被士兵抽出腰上的手铳砸的。   那手铳可不是常见的鸟枪,看上去就像一块黑铁棍,一手可握,射出的铅丸威力极大。他们当然不会知道,这玩意儿是云贵新研制出来的武器,造价高昂,根本没法装备全军,目前只在小范围内流传。   他们的脸上带着掩不住的愤恨之情,显然对自己的遭遇耿耿于心。   “一定要上书参他一本,对待士人如此粗鲁,不配为官。”一个戴金花的胖子摸着自己的腮帮子,牙疼的吸气。   “某家世叔在京为官,某回家便书信一封告诉世叔,使世叔代为上疏。”另一个着青衫的按着额角。   年纪最小的一个袖手道:“皇十四阿哥眼下正在江南平乱,不如递交拜帖给行营?”   “……”   他们正说得兴高采烈,引来旁人频频侧目时,堂后转出一人,唱道:“大人到!”   接着就见四川总督年羹尧龙行虎步的走了出来,威仪的面庞上带着让人琢磨不透的淡笑,和众人简单的寒暄一番后,就径直站到阶上宣布道:“满清无道,以外族欺凌中国百姓,不可为天下主。本官已弃暗投明,各位当早作抉择。”   诸人被他一招直球打得眼前发蒙,虽然早知道你年总督可能投敌了,但也不能这么理直气壮吧?   你还记得你是朝廷任命的封疆大吏吗?你还记得你远在京城的老父母吗?   不对!他亲爹娘早已经来了四川,他们还去拜会过的!等等,等等,这不会是他们家早就计划好了的吧?难道那会儿年家就能预知这会儿的事了?   他们陷入了凌乱之中,但年羹尧是一点不慌的,他就站在室内的最高处,身边护卫重重,冷定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诸位当早作抉择!”他又高声重复了一遍,接着一把扯开象征着威严的官服,又摘下顶戴扔向堂下。   被突然扔到脚下的东西吓了一跳,几个离得近的人险些跳起来,抬头看,入目但见寒光满眼,无端叫人腿软。   年羹尧的目光里闪烁着森然杀机,被他盯住的每一个人都低下头不敢再看。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在刀枪的威胁下,众人纷纷低头服软,承诺会跟着年大人“反正”。   年羹尧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笑容,书吏上前念了一份讨伐满清朝廷的檄文,他示意众人过去写名。   磨磨蹭蹭的,按着顺序,一个又一个人在那张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站到另一边去。写完名字的人似乎轻松了些,甚至开始盯着剩下的人写名。   突然,人群后传来一个叫声:“诸位何必屈从于贼!将来王师光复之日,诸位有何颜面去见圣天子!”   年羹尧神色一凝,循着喊声望去,只见一人越众而出,一身武职服色,身材高大,他认得此人,正是游击岳钟琪,据说是南宋名将岳飞之后。   那岳钟琪出来后,面向众人团团一揖,爽朗道:“想必各位都知道,云贵之贼不成气候,必将为朝廷大军剿灭,届时,诸位和诸位的家里将如何自处?不如义不从贼,便是即时死了,也不辱没家族!”   人群中掀起了一阵骚动,年羹尧厌恶地皱眉道:“尔乃小人!你先祖岳武穆因抗击金国名流千古,你是武穆后人,竟然甘心与金国后裔为奴,可笑!可叹!”   他摇了摇头,大声问道:“还有谁与他是一样想法?尽可以站出来,本官成全他!”   话音落地,人群里推推搡搡,又站出来寥寥二三人,正是先前说要参奏年羹尧的士人,梗着脖子叫嚣:“堂堂朝廷命官,屈膝从贼,不得好死!”   年羹尧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冷漠地挥了挥手,立刻就是七八个士兵扑出来,将几人连同岳钟琪拖到堂前,乱刀戳死。   众人吓得噤若寒蝉,再也不敢有异议,自此都乖乖写了名。   拿起墨迹才干透的檄文,年羹尧松了一口气,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轻松。   ……   四川总督年羹尧的反水带给南方战局的影响是极为巨大的。   或许是一不做二不休,就像当年洪承畴降清后发挥出了一百二十分的工作热情一样,年羹尧也像头疯狗似的,不但自己投降了农工党,还赚得整个四川都跟着一起归了农工党。   他归川后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钢丝上,可他走得是那么恰到好处,整个计划看起来完全是异想天开,但他偏偏就是办成了!   带着四川反水后,他还大胆地抛下了还处于动荡中的四川,兵出四川,与控制着长江水道的农工党部队配合,对十四阿哥所在的清军本部展开了联合攻击。   不提当他发现农工党部队的指挥官是自家那口口声声说自己做的是挖矿种地的活计的妹妹时,心情是如何的一言难尽,十四阿哥那里本来就是苦苦支撑,遭到他的反戈一击后,整个局势崩坏得就像雪崩一样,完全止不住了。   清军的这次南征彻底宣告失败,不仅没能打击清除云贵叛党,反而一口气丢失了整个江南,长江以南的大片精华地区自此完全跟他们没关系了。   看着狼狈逃回来的儿子,康熙皇帝气得想吐血,但他还不能晕倒,他得撑着找到战败的理由才行。   十四阿哥一把鼻涕一把泪,在朝堂上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他倒是没有一味的把责任推到旁人身上,还是尽心找出了真正的战败原因,朝廷轻敌了。   以为那只是会惑乱人心的贼人,朝廷天兵一到,尔等宵小立成齑粉?不存在的,敌人武器精良,上下一心,从头到尾踏出的每一步都严格计算,绝对是值得人压上全部家底与之一战的强敌。   反观朝廷这边,虽然实力强劲,却是一直跟着对方的战争节奏走,最后被人利用天时地利人和打了一场完美的以弱胜强。   康熙皇帝当然不能接受这个理由,这次败得太惨了!必须有一个人出来顶锅。   而顶锅的人选非常好选,就是叛变投敌的原四川总督年羹尧。   最后清廷的统一宣传口径是,朝廷大军势如破竹,打得云贵叛党抬不起头,正当形势一片大好之际,四川总督年羹尧贪功冒进,被叛军所俘,之后这个小人就与叛军勾结在一起,背叛了朝廷,导致这次南征大败亏输。   ……别管有没有人信吧,好歹为朝廷披了块遮羞布,盖住了点光屁股。   而让朝廷百思不得其解的年遐龄夫妇提前避难行为,也很快有了解释。   南方叛军拟自立一国,已经着手准备建国事宜,随着叛军的名头洗白,叛军主要首领的身份也随之大白于天下,其中一号二号两个人,前者是朱明余孽,末代鲁王的孙女儿,后者竟是年家的小姐!   怪不得年家夫妇提前跑去了儿子那里,怪不得年家老大早就从任上挂印跑路了,怪不得年羹尧那么容易就降了,降了不说,还那么卖力!   原来是你们年家的小姐早就做贼了!   得知消息的那天,乾清宫和雍王府两处不约而同地碎了不少珍贵的瓷器。 第49章 清穿女的混战19   李氏倚在小榻上, 背后是描金绘银的花鸟屏风,榻脚的金兽炉里燃着青烟, 一缕缕缠绕上来,让人看得心神恍惚。   丫头立在屏风外垂着头, 恭敬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突然就想看看, 这自认为早已熟悉的丫头,此刻的脸上是什么神情。   “银枝,抬起头来。”她那么想了,立刻就吩咐道。这是她的权力。   丫头抬起头,露出一张茫然的脸, 嘴巴微张, 她感到了一丝安心,又不知为什么泛起一丝不爽。   “主子,佟侧福晋还在等您哪!”这丫头是个忠仆, 知道她自来就有个好出神的毛病儿,紧赶着轻声提示。   李氏垂下眸子, 半晌,淡淡道:“该来的, 终是躲不过。请她进来吧。”   丫头不知道她在打什么哑谜, 但作为奴才,是应该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装聋作哑的。她装作没听见李氏的喃呢, 退出去请了佟佳侧福晋进来, 又摆好茶果点心。   佟佳氏惯是个爱说会笑的人,这时候的脸色却显见得不好, 一踏进门里就掩鼻:“我和你说两句私密话儿。”   她说得瓮声瓮气的,其实削减了很多嚣张气焰,但多年以来,她飞扬跋扈的形象实在太深入人心,丫头银枝一听她这么说,眼里立刻露出警惕之色。   李氏一笑,在烟雾中尽显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对着丫头点点头,示意她出去:“把人都带出去玩儿吧,也给你放半日假。”   银枝心里好奇得要死,余光在佟侧福晋和自家主子身上逡巡了几个来回,面上还是含笑应了一声,袅袅婷婷的出去了。   她一走,佟佳氏的脸色倒转好了些,往玫瑰椅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   这样一个美艳风情的大美人,还穿着端庄的旗袍,这么倒在椅子上,怎么看怎么不雅得很。李氏却眉头也不动一下。   佟佳氏也只维持了这个动作一小会儿,很快她的教养就发挥了作用。她重新坐好,也不忙着说话,先悠悠的打量了室内一圈。   她们一直是对手,此前自然没有拜访对方寝居的时机,直到今天,怀着无法言语的默契,她才得以踏入李氏的香闺。   “那个瓶子,我一直喜欢的,问他要,他不肯给我,”佟佳氏指着博古架上一只漂亮的珐琅花瓶,扭头道,“没想到是给了你。”   李氏安然如山,她倒没想过不过是四爷随手拿来给她插花的瓶子,背后竟还有这一段公案,不过四爷乐意宠她,那是她的本事,她完全没必要因此觉得对不起谁。   如果佟佳氏只有这点水平,那她根本没有必要和她说话。   她不言不动,佟佳氏也不尴尬,她冷冷的睇过来,说:“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我是谁,咱们今天就坦诚相待一次,怎么样?”   李氏笑了,幽娴得像尊菩萨,“你就是这一点不好,风风火火的,什么事儿都太急,才不讨人喜欢。”   “我要讨谁的喜欢?”佟佳氏冷笑起来,剜了她一眼,“我能讨谁的喜欢?”   两人都沉默下来,然而这沉默之中,却满满是涌动的暗流。   半晌,李氏下了榻,与她坐对面,如玉的腕子伸出来,撑着脸颊,问她:“你是有什么打算了么?”   她已经不年轻了,眼角已经在岁月的侵蚀下悄然爬上了细纹,但她被四阿哥娇养多年,身上还保留着少女的天真娇憨气息。   佟佳氏最嫌恶她这种样子,忍着不适答道:“我不知道!”   她的语气硬邦邦的,理直气壮得很,李氏都要被她呕笑了,直道:“你不知道,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别装傻,”佟佳氏一把抓住她的腕子,倾身过来,一张精致的脸忽的在她眼前放大,一字一字道,“你是穿越者。”   “我是,”李氏挑了挑红唇,毫无畏惧地直视回去,“你不也是吗?”   “很好,看来我们终于达成了共识。”佟佳氏放开她的手,笑道,“现在我可以问你了,对于以后,你是怎么想的?”   她问得有几分忐忑,也有几分希冀,说不出自己内心的情绪具体是什么。   在雍亲王府,雍亲王就是天,就是神,连福晋都是他的奴才,他不想让人知道的消息,绝对没有人能得到。   但佟佳氏不同,她不仅是“佟半朝”佟家的姑奶奶,还是百物斋的主人,有这两条消息线在,南方的巨变并没能瞒过她。   初初听闻年氏的事情时,她的三观都要重塑了!想当年,她是亲眼见过年氏的,特别温柔腼腆的女孩子,说话斯文有礼,举止文雅大方,让她从心里感慨,不愧是一代帝王挚爱,日后宠冠六宫的贵妃,后来听说年氏失脚落水死了,她还嗟叹了几天。   谁知道竟然全都是假的!她怎么也想不通,好端端一个大家小姐,高贵的旗人姑娘,还有年羹尧那样一个得力的兄长,竟然抛下一切荣华富贵,跑去做那么疯狂的事!   适应社会永远比改造社会容易。亲身穿越了才知道,并没有什么金手指,也没有女主光环,你不说话的时候,没有人会注意到你有什么特别。   她承认,她怂,她拜金,她贪恋富贵,可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改天换地的本事,也没有改造世界的勇气。   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她知道年氏做的事,尽管对她嗤之以鼻,甚至大骂她是个神经病,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泛起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可是算来算去,偌大一个府邸,竟只能对着宿敌李氏倾吐心绪。   而李氏此人的存在,和她所取得的巨大成功,更是□□裸的提醒着她:看!你所在的只是一个鸟笼,你只是只任人把玩的金丝雀,靠乖巧的外表讨好主人。   于是不等李氏回答,她就带着一种尖锐的恶意笑了起来:“不对,不对,你能有什么主意呢?不管以前的你是什么样子,现在的你,只是一只宠物啊,一只和‘百福’、和‘吉利’没有任何差别的动物,虽然你能上床。”   最后六个字含在唇齿间,被温柔地吐出来,轻得近乎耳语,冷得像魔鬼的吻。   百福和吉利是四阿哥最喜欢的两只狗。   李氏打了她。   她立即抽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重重的一下,打得她偏过头去。   佟佳氏懵了一瞬,猛的扑过来掐住她的脖子,却感到手掌下的身体在瑟瑟发抖,低头一看,李氏牙关紧咬,面色苍白,眼眶里不断的流出泪。   她稍一犹豫,放开了她,李氏又扑上来,要和她拼命一样的不管不顾。   “打就打,我怕你?”佟佳氏的火气也上来了,翻身骑在她身上,讥笑道,“我是真的佩服你啊,李素心!别人受了伤害,会反抗,会痛恨,你呢?你竟然会骗自己,那不疼!别整天装出一副圣女模样了!谁不知道谁啊?你以为就只有你看得出来四阿哥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们都看不出来?可我们办不到,我们办不到把自己当成一件死物任由他摆布而已!”   李氏听了这些话,狠狠一哆嗦,随后一声不吭,只是发了疯似的挣扎,又被她一次又一次的压制。   佟佳氏自己不知道的是,她的脸上早已和李氏一样布满了泪水。   ……   雍亲王府的前院书房里,主人正在招待一位特殊的客人。   胤禛和同胞弟弟胤祯相对而坐,胤禛神色冷峻,胤祯则一脸颓唐。   “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胤禛生性刻板,看不惯人太不拘小节,对着胡子拉碴的弟弟运了会儿气,还是忍不住训斥道。   “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是第一要务,衣冠不整,成何体统……”他一张口,就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   胤祯双眼迷离,缩在椅子上,目光放得很空,浑身上下就是一个丧字。   他是战败回京的,虽然朝廷在明面上把责任悉数推给了挨千刀的年羹尧,但真相还是在私下里流传,他老子康熙皇帝心里不痛快,险些把他也圈了,尽管最后没圈,也勒令他不许出府。   还是胤禛请旨让他来自己府上散散,他才得以迈出家门。   他抓了抓头皮,不耐烦地说:“四哥别说了,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小混账惯会气人,胤禛把手里的佛珠数得飞快,方定下神来,冷哼道:“做父亲的人了,我懒得管教你,我只问你一句,那农工党果真那样厉害?”   胤祯一听农工党三字便要炸,但他如今失了心气,没炸起来,只呐呐道:“倒也不是很厉害。”   “那为何能把朝廷打得大败亏输?”胤禛追问,他是不相信什么朝廷轻敌的,再轻敌,也是动用了整个江南的绿营兵马,就反贼那点儿人,堆也能把他们堆死了。   他对年家兄妹的事倒没有多少感触,只想寻到补救之法。   “一开始他们的人马并不多……”在他的逼迫下,胤祯回忆起来,“两三万人,战力也不强,新兵居多,指挥的官儿也生涩,用精锐上去一打就能打散了……但他们就是打不完似的,打了一拨,又来一拨,而且根本就不怕死,和官兵对砍,一点儿不怕,凶得很……到了一地没过几天,当地人就支持他们,敌视官军……越打越多,越打越多,最后给他们划船的都是原来给我们划船的……” 第50章 清穿女的混战20   胤祯有些哆嗦, 但还是不停歇的讲着,完全沉浸在了关于农工党的回忆里。   比起官军来, 农工党的部队很穷,穷得两袖清风, 但又很有原则, 他们的原则就是买东西要给钱,不拿百姓一针一线。   草民总是愚昧的,民心是可以被操纵的,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 对于下民, 只能驱使他们,而无法使他们明白道理,这是胤祯从小受到的教育。   更何况, 他们自家的遭遇早已验证了这个道理。   想他们大清,原是前明辽东郡的一支女真部落, 太祖皇帝努尔哈赤靠着对前明辽东总兵李成梁献媚,因溜须溜得好, 得以借助李成梁的势, 扩大自己的势力,眼见前明国力衰落, 国中流寇四起, 便趁势而起,占了辽东, 此后代代相承,窥视中原。   到了太宗皇太极时期,数次入关劫掠,终于与流寇一起,折腾得前明咽了最后一口气,直至最后成功入主中原。   可以说他们就是前明败亡的罪魁祸首之一,可这中原的百姓丝毫没有抗拒,就这么剃了头,做了新朝的顺民。   以小族临大国,这是所有满人内心最为得意的事情了,胤祯也不例外。   他本以为和农工党之间的战争也是一样,双方凭武力决胜负,士绅押注,小民冷眼旁观,可农工党真的不一样。   他们每到一地,除了必做的“打土豪,分田地”,也就是将士绅从他们住的深宅里赶出来,抄家,散浮财与小民,公审处置民怨极大的劣绅豪强外,就是维护当地秩序,与当地人打交道。   不仅是公平交易,他们还不欺负人,会帮着当地居民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教给人们一些简单的数字,不厌其烦的宣讲他们那套革命的大道理……这样待人尊重、行事公平的部队哪里有人不喜欢?如果官军追得紧,农工党的部队被迫放弃一些地方,还能看到百姓依依不舍地送他们的情景呢!   胤祯想起农工党的种种做派,心里就泛起一阵夹杂着恐惧的反感。他恨恨道:“只会施小恩小惠,早晚要像李自成一样灭亡!”   胤禛默然,他从弟弟的讲述中感到了一种力量,一种虽然还稚嫩,但爆发出来必将震撼乾坤的力量。   送走蔫头耷脑的弟弟后,他找来一位极信任的幕僚,吩咐道:“爷要看农工党的书,所有的都要,搜集得越多越好!”   他突然想到,农工党完全占据了江南,既意味着这片鱼米之乡不会再供给京里一粒米、一匹布,也意味着漕运断绝,一直以来,京师百万官民所食用的粮米都是通过漕运而来,如今一朝断绝,还不知如何是好。   恐怕今年,朝廷又要加税了。   ……   嬿婉快步走进朱琳的办公室,挥着一份文件说:“统计出来了,烈士名单,只等你签字之后就能下发了。”   先前在连续高强度的战争中,她以身作则,轻伤不下火线,战后检查时才发现身体亏损了许多,修养了一阵子,又被繁多的公务召唤起来了。   战争胜利后,农工党的组织架构已经调整了一下,朱琳现任农工党党主席、农会主席、军委副主席,嬿婉任军队总司令。   朱琳接过烈士名单,看都不看,立刻在上面签了字,感慨道:“都是好同志,真是让人心痛啊。”出于干部优先原则,这次战争中牺牲的很多都是农工党的优秀干部。   “有的人,死得重于泰山,有的人,死得轻于鸿毛。我们革命,本就是要以先进的鲜血唤醒后来者的意志,这不是你对我说的吗?”嬿婉微笑道。   等她把文件交给办事员,让他尽快下发后,朱琳暂时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对她说:“我们现在的工作是千头万绪,或许我们应该聊聊,理顺一下工作思路。”   “好啊,我也觉得每天的事情多得让人头痛,事后想想,竟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嬿婉立刻赞同。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朱琳的头发上,她抬手伸了个惬意的懒腰,问道:“你父母还好吗?”   “都好,虽然骂了我两顿吧……事已至此,骂我也没用啊。”嬿婉学着她的动作,也伸了个懒腰,眯起眼,转头对她道,“好久没有这么轻松了。”   朱琳轻轻笑起来。   是啊,自从几年前白莲红花起事以来,两人就没有清闲的时候,便是没有工作,也总在琢磨着如何对付清军,这还是头一次一身轻松的说笑聊天。   好像昨天还在山沟里筹谋着怎么接手红花会的遗产,转眼间已换了天地,白莲红花灰飞烟灭,清朝的势力也被赶离了江南。   虽然眼下江南的局面也够让人糟心的,有一些清廷的官儿誓死不降,挟持着全城人守城,要跟农工党拼个你死我活,有的士绅读书人则对农工党抱有极大的恶意,到处造农工党的谣,还有的乡下土豪修了坚固的围子,坚决保护自己的财产……   对抗者让人头疼,趋奉者更让人和吃了苍蝇似的恶心,在清军败走后,有些见风使舵的士绅跑到农工党的驻地,递什么“劝进表”,恭请朱琳即大位,光复大明。   朱琳当然是严词拒绝了,顺便重申自己的立场,讲明白自己是革命者,信奉人人平等的观念。这些士绅唯唯诺诺,有听没懂,没过几天又兴起一个新招,要把自家子弟送给她做“面首”,甚至“丈夫”。   他们打的小算盘,朱琳一眼就看出来了,无非是认为女人都是出嫁从夫,要是能为自家子弟娶了她,那就相当于天上掉金子,平白得了半壁江山。   朱琳叫他们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贪婪嘴脸恶心得不行,当时就叫人把他们连同他们涂脂抹粉的儿子统统轰走了。   “姐,那些旗人怎么办?总不能真叫他们去挖矿修路吧?”嬿婉扒着她的手臂,认真地问道。   满清为了便于控制全国,在各个重要城市都派驻了八旗军队,即驻防八旗,农工党夺取江南后,这些驻防军队就落到了他们手里。南京的满人一开始抵死不降,后来农工党承诺不伤他们的人命,这才出城投降。   现在那些旗人和数次战争中的俘虏关在一起,暂时无所事事。   “怎么,你有想法?”朱琳微笑着看她。   嬿婉嘿然:“清廷对满人是很看重的,清朝嘛,有很重的奴隶制残余,满人其实都是满清皇帝的奴才,满清皇帝基本也只信任满人。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让满清出钱出人来赎他们。咱们现在就缺有文化识字的人,叫满清绑些来不是正好?”   朱琳摇摇头,不轻不重的点了她一句:“我知道你是好心,只是你们家其他人的投机心理未免太重了。”   她说完,就掏出一个小本子,头也不抬地说:“清军败得太快了,导致咱们事实上还没有接收整个江南的实力。不过到嘴的肉不能不吃,再撑得慌,咱们也得消化了它。接下来有几个工作重点,你记一下。”   嬿婉忙拿出小本子和笔,答应着:“我准备好了,你说吧。”   “第一是深入乡下,建立基层政权,给城乡居民上户口本,”她看见嬿婉张了张嘴,笑道,“你别按以后的标准来要求现在,人手充足有人手充足的办法,人手不足有人手不足的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肯定能办到的。”   嬿婉一想也是,组织这个东西其实就是一环扣一环,一套体系而已,如果不论人员素质的话,是搞得定的。   “第二还是打土豪,分田地,要铲除地方上一手遮天的黑暗势力,让政府能够直接管理到人民的生活。农民的日子已经够苦了,一年打不了几石粮,咱们还要收税,尽量摒除中间的吸血鬼。”   嬿婉埋头刷刷记了几笔。   “第三就是基建和办工厂了,至少化肥厂、煤厂、钢铁厂要办起来……”   “要办个干部学校,给新干部和军队里的转业干部培训……”   “扫盲工作是重中之重,文盲的比例太高了,开启民智势在必行……”   “……”   一口气说了七、八条,朱琳才合上小本子道:“就是这些了,你要事先考虑好,想管哪一摊。”   “我哪一摊都不想管。”嬿婉嘟囔,她天生对军事感兴趣,不喜欢琐碎的行政事务。   但是没办法,谁让农工党眼下缺人缺得厉害呢?   她收好小本子,正要起身离开,又被朱琳叫住:“我这里有篇文章,你带去叫他们印出来,每个领导干部人手一份。”   “那印的人工作量可大了。”嬿婉看着她拉开抽屉,从中抽出薄薄一叠纸递过来。   她拿来一看,竹纸上的题目赫然是《反对本本主义》,顿时乐了:“这个好。”她快速地翻开浏览了一遍,朱琳的版本和原版有些不一样,但核心精髓把握得很好。   朱琳无奈道:“还是实力膨胀太快的恶果。咱们很多党员干部,过去是有恒心,有毅力,能吃苦,久贫乍富,倒是失去平常心了,变得又自大又自负,一下子就膨胀了,也不讲求科学的工作方法了,正该学习学习这篇文章,改改坏毛病。”   “确实是这样,”嬿婉赞同地点头,“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们进城之后,有乡绅想和他们攀关系,没名没分的送了自己的女儿过来,他们就美不滋的收下了。”   看看朱琳骤变的脸色,她忙补救道:“我知道这件事之后,已经让他们把这些女孩子都交出来了。”   朱琳神色缓和,点点头:“给这些女孩子安排工作,让她们自食其力吧。” 第51章 清穿女的混战21   康熙五十二年, 天下已经不再有大的战事,但小的摩擦不断。   双方各自停战, 实力急剧膨胀的农工党需要时间来消化胜利果实,战败的清廷则蜷缩在北方舔伤口。   清廷在北方还有兵力, 但他们的财政已经到了濒临破产的地步, 再者,也明白自己的船不如农工党的好,就自家那几条小舢板,失去了占据长江水道的优势,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   当然, 作为自吹的天下之主, 清廷是不能承认自己比不过反贼的,双方根本没有正式的停战协定,只是农工党不打了, 掉头经营江南,这才造成了事实上的和平状态。   北京朝廷罢手不打, 各地方的大员更不会不识趣儿,说皇上咱们打吧, 只有家里有人失陷在南方的, 才鼓吹消灭反贼。   康熙皇帝对此毫不理会。他也是暮年老人了,经历的事多了, 再没有少年时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战败的恶果正在一点一点的显露出来,让他疲于应对。   对于各地被压榨得越发困苦的百姓, 他是眼不见心不烦,还能逃避一会儿,南方的士绅在农工党接掌大权后纷纷逃离家乡,北上涌入京城,使得京师内外百物腾贵,却是眼皮子底下的事,由不得他不管。   眼看着好好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大清,受了农工党一击,竟然就像是被虫蛀过的屋梁,显出摇摇欲坠之势,康熙的心里是悲愤不已,把朱琳和年嬿婉恨到了骨子里!   就在这样的关头,屋漏偏逢连夜雨,他那些逆子们还是不肯消停!大概是觉得他这头狮王老了,糊涂了,也镇不住年轻力壮的雄狮了,一个劲儿的上下蹦跶!   老二,胤礽,他唯一的嫡子,发妻赫舍里给他留下的唯一一点骨血,成年后种种行为越发狂悖,让他伤透了心。   老三,胤祉,文弱书生而已,围着大位干打转,却只会使弄些阴谋,不敢堂堂正正的争夺,不足为虑。   老四,胤禛,曾受表妹佟佳氏养育,性子急躁执拗,不肖他。   老八,胤禩,柔奸成性,表面功夫做得倒不错,很是哄了一些人为他卖命,身段柔软得跟没骨头似的,庸人一个。   老九、老十、老十三、老十四……儿子们都成长起来了,只会把眼睛盯在他身下的宝座上,却不知这宝座也不是那么好坐的!   他急促地呼吸,颤着手取下挂在腰上的小酒壶,饮了一口苏合香酒,只觉得这偌大的帝国就和自己一样,透着暮气。   ……   此刻的江南正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寒风吹不走人们脸上喜悦的笑容,自从农工党来了,富商大官们也没了,欺压小民的小吏也没了,税也低了,连城市的环境也比过去干净卫生多了。   嬿婉走在南京的大街上,紧了紧在脖子上绕了两圈的围巾,看到干净的路面,以及路边修建的公共厕所,脑海里就浮现出之前大家齐心协力工作的场面。   清除了各地最后的抵抗势力之后,整个江南尽数落入农工党手中,中央一商量,决定把首府迁来南京。   南京,曾用名金陵,做过六朝古都,文化气质足够,又环山抱水,地势很好,对于将首府迁来这里,没有人有异议。   可能唯一的疑议就是这里离清廷的控制区太近了,一旦再次开战,首府这里就要直面清廷的军事压力。   对于一个稳固的政权来说,把首府放在边境无疑是异想天开的,但农工党人的抱负本来远不止于此,他们最终的战略目的是打进北京城,解放全中国。   在这个最终目标的鼓舞下,众人一致同意就在南京建府,为以后打过江去做准备。   中央抵达南京后,才发现这个千年古都石头城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神圣美好,遍地是生活垃圾,道路也不平整,城狐社鼠出没于市井,公共安全也不让人放心。   针对城市中存在的种种问题,农工党一边做着行政管理工作,逐步控制南京城,一边组织居民进行大扫除活动,除四害,修路,城市绿化,还沿路修建了为数不少的公共厕所,不许居民再随意倾倒生活垃圾。   在这些措施之下,南京城变得又整洁又干净,让人看了就心旷神怡。   她拐过几条街,就到了自己家,黑漆大门上黄铜做的门环亮澄澄的,谢过了送她的两个警卫之后,她就转身推开门进去了。   这房子当然没有京城的年府大,但住她们一家人也绰绰有余。作为立下大功的反正军官,年羹尧倒是另有房子,但他的妻子觉罗氏留在京里,带出来的侍妾又在兵荒马乱中失踪了,他身边只剩了两个儿子,便懒得回自己的房子,只在这边蹭住。   她一转过影壁,就见侄子年富蹲在台阶上,旁边的摇椅上躺着年羹尧,正悠闲地阅读一份党报。   “哥。”嬿婉招呼了一声,一边上台阶,一边低头问,“爹娘呢?”   还没等年羹尧回答,屋子里的年夫人先听到了女儿的声音,忙扬声答应着:“我和你爹都在屋里呢,囡囡进来吧!”   嬿婉走进房内,就见母亲年夫人正坐在桌边织毛衣,父亲年遐龄歪在床上,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正闭目假寐。   倒不是年夫人有意虐待丈夫,年遐龄不肯剪辫子,但为了支持女儿的工作,他就把头发散开,老年人头发又不多,躺下一会儿就弄得乱糟糟的。   虽然为了不让女儿为难,年遐龄私下里没少做事,但事实上,自从来了南方,这对父女就很少交谈了。   曾经的父慈女孝,大小和乐,随着年嬿婉弃家出走的行为,再也不复见。   嬿婉轻手轻脚地走到父亲床前,低声问安道:“爹爹还好?身体无碍么?”她耐心地等待了很久,才听到年遐龄的鼻子里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嗯”声。   年夫人暗暗剐了丈夫一眼,却不好说什么,只放下手里的竹针毛线,叫着女儿:“婉儿过来,陪娘说说话儿,你那么忙,娘已经好久没好好看看你了,过来叫娘瞧瞧。”   待嬿婉依言走过来,她就拎起还未完工的毛衣,在她身上比了比,满意地笑道:“蛮好,正合你穿。”   “娘和谁学的织毛衣?”嬿婉好奇地问,年夫人虽是个头脑精明的主妇,手头工夫却不利落,一向对女工不怎么热衷。   年夫人笑了笑:“我跟街道办事处的妇女主任学的,她女儿小何就穿了这么一件儿,我看着蛮好,就起了意也给你织一件。”   “娘,你真好。”嬿婉搂着她脖子撒娇,甜言蜜语不要钱似的挥洒。   她心知父母因为她失去的是怎样的生活,虽然并不认为自己对他们有所亏欠,在他们面前还是难免气弱些。   “咱们出去说话。”年夫人笑着把毛线竹针归置好,拉着女儿出了屋,坐到后院廊下的小板凳上。   嬿婉捻了捻母亲的衣角,又进去拿了件大衣出来披在母亲身上。   “我穿着小袄呢,不大冷的。”年夫人嘴上这么说着,却毫不抗拒女儿的动作,“你最近在忙什么呢,都不回家?”   嬿婉答道:“最近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和党的二次全体会议正在召开,还要在会议闭幕后办开国大典,各地的农工代表和党员干部齐聚南京,作为中央警备团司令和中央委员会的常委,我不仅要负责全城的警卫工作,还要上台给他们讲话,事儿多了些,就直接睡在办公室了。”   “什么?!办开国大典?你们不是去年就已经宣布建国了吗?”年夫人吃惊道。   嬿婉无奈地看了母亲一眼:“娘也说了是宣布建国,提早占个名分好管事儿而已,这不是一直没有正式建国吗?”   年夫人呐呐道:“哦,这样……”   嬿婉回身看了眼屋内,问道:“爹还是那样儿,拐不过这个弯儿来吗?”   年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忧愁地瞥了女儿一眼:“他就是觉得,深受皇恩……皇上,不,虏首康熙今年过六十大寿,要办什么千叟宴,这两天你爹还念叨着,要是你没反,他还在京里,也能混上一席呢。”   千叟宴是清帝康熙新兴出来的一个花招,要在自己六十大寿之日,为显示君民和乐、自己治理天下有方,于畅春园宴请千位来为他祝寿的老人。   这种粉饰太平的招数遭到了农工党的报纸毫不留情的大肆嘲笑,一段时间内都是大家的笑点,年夫人对此印象深刻。   嬿婉默然,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什么也没说。   她不说话,年夫人倒神秘兮兮的凑了过来,小声说:“婉儿,我听说,朝廷那边有意招揽你呢,许诺若你肯反了这农工党,就破格封你为王。”   “娘动心了?”她挑眉问,挺直了腰板,温软的眉目一下子就冷厉了起来。   年夫人有些心虚,但她性格要强,便恼了,犟道:“你也不看看你过的什么日子,那么大的官儿,住这么一个小破院子,家里连个伺候的下人也没有,一把年纪了也不成婚,当这个农工党的官有什么意思?况且这农工党不论到了哪里,都要分人家良善好人的地,真要叫他们成了事,以后不也要分了咱们家的地?”   嬿婉霍的站起来,冷冷道:“什么他们,我就是农工党,有什么不满,尽管冲着我说就是。” 第52章 清穿女的混战22   年夫人斜挑眼看她, 坐得纹丝不动,嘴里嗤笑一声:“行, 你要说,我就跟你好生掰扯掰扯。”她嘴角的讽意更盛, “你是我的女儿, 我岂有不知道你的?你是那种大公无私的人?要说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农工党主席朱琳还差不多。你?算了吧!”   嬿婉抿了抿唇,年夫人现在说话也一套一套的了,看来街道居委会组织的政治课没白听。她倒想听听她还能说出什么来。   “别说那套人人平等的虚话来糊弄人, 人生下来本来就不平等, 想不受穷,就得自己想办法,努力了, 后代自然就不用再吃苦,像你, 是年家的小姐,自小娇生惯养, 父兄待你如珠如宝, 你能说你和庄子上的野丫头有哪里平等吗?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农工党那副自诩光明正义的样儿!”年夫人冷嘲。   “原来娘是这么想的。”嬿婉自顾自的点点头,“可是穷人永远比富人多那么多, 天底下九成的穷人, 争不到一成的财富,一成的富人, 却占有超过九成的资源,失衡至此,娘觉得,这样就好吗?”   年夫人语塞,还强辩道:“尊卑上下,自来就是如此——”   “那我们的事业,就是要打破这个千百年来的规矩,让所有的穷苦人都觉醒,认清这个社会的丑恶现实,继而加入到我们的事业中来!”嬿婉斩钉截铁地道。   跟母亲不欢而散后,她出了家门,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抬头就发现自己走回了政府大院,进去一看,所有的办公室都是灯火通明,不时传出嘈杂之声。   她走到办公厅,里头的人大概都吃饭去了,只有李红巾还在那儿坐着。   “红巾,怎么没回去吃饭?”她招呼一声,随便拉开一张椅子坐下。   李红巾抬头冲她一笑,放下笔,一边把桌上散落的纸张拢起来对齐,一边说:“我不饿,留在这里加会儿班。你是来找主席的吧?她正给川省的干部上课来着。”   嬿婉恹恹的:“没。”她心事重重的,拿过新一期党报摊在眼前,半天没翻一页。   李红巾察言观色,问:“怎么,家里有烦心事?跟姐说说,姐开导开导你。”   “没……”嬿婉不想多说。   李红巾猜了起来:“嗯,是不是家里人催你成婚?最近成婚的同志确实挺多的,很多人就是见了一两面,就被催着成了婚。我看哪,这么搞迟早要出事儿。”   并不是……嬿婉含糊过去,然后就热情的李红巾被灌了一耳朵的八卦,谁家结婚是图钱,谁家结婚是图色,谁谁家父母势力,谁谁家嫌弃糟糠,那如数家珍的程度,简直可以在报纸上专门开个八卦专栏。   “还有更有意思的事儿呢,”李红巾拉开抽屉,抽出一份报纸递给她,笑得前仰后合,“满清朝廷一直说咱们为政酷烈,祸害缙绅,不敬先贤,说他们行仁义,结果就办出了这么件漂亮事儿。”   农工党的党报出来后,满清迅速效仿,也弄了份官办报纸,以此和农工党笔战,所以对方的报纸也是要看的。   嬿婉不明所以,接过来一看,骈四骊六的,还挺复杂,她看白话看多了,乍一看文言文有些不适应,等看明白了面前这一篇文章的意思,没觉得好笑,只觉得滑稽。   正如李红巾所说,这是一篇宣扬满清仁政的官样文章,大体是说农工党杀人盈野,在江南实行严刑峻法,而他们朝廷广有仁义之心,全年只杀了几十个人,以此来表明自己这方才是正朔……   “傻吧,一年只勾决几十个犯人,这不叫仁治,这叫对守法百姓的不负责任。如果犯了致死的罪而不用偿命,不就有更多人会去犯罪了?”她不屑地说。   李红巾听得眼前一亮:“对,就是这个意思!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只是说不了你这么明白。”   她们说说笑笑,那头朱琳还在上课,她们等不及,当晚就睡在了办公室里,嬿婉一直没问她为什么也不回家。   半个月后,开国大典正式举行。   在之前的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定下了国名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为《歌唱祖国》,国旗为五星红旗,同时,大会还选举了朱琳为共和国第一任国家主席,年嬿婉为军委主席,在朱琳的提名下,云倾被任命为政务院总理。   此时,广场上人山人海,聚集了来自各省、各族的人民,鲜艳的衣装交汇在一起,把广场装点成了欢乐的海洋。   在广场的正中心,立着一座汉白玉做的纪念碑,密密麻麻刻满了历次战役中牺牲的战士名字,挺拔的身姿,仿佛一位坚定无畏的英雄,要直插云霄。   上午,朱琳等政府要人步行进入广场,登上高台,她举手示意了一下,随后乐声一变,奏起了国歌,在那高大的纪念碑旁,旗手升起了两面旗帜,一面是农工党党旗,另一面,则是鲜艳夺目的五星红旗!   所有人都跟着乐声唱起来,万人齐声相和,把伴奏给压得完全听不见了。   嬿婉看着升至顶端的五星红旗,一时间竟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开国大典后,各省的代表和干部们也该回去工作了,嬿婉本来以为终于可以清闲一会儿了,这天,朱琳拿出一本线装的册本,笑道:“你看这个,真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咱们不用发愁怎么具体指导初级工业建设的事儿了。”   嬿婉拿到手里掂了掂,翻开看了两眼,立刻抬起头来,惊讶道:“这是哪儿来的?”   她已经认出来,这正是一份关于如何在十八世纪的江南开展工业建设的计划书,内容充实,步骤详尽,正是她们眼下最需要的东西,没有之一。   在现代时,朱琳是政务人员,她从事艺术行业,两个文科生,对于工业上的事儿可以说一窍不通,毫不夸张的说,这份计划书顶了大用了!   朱琳心情很好,还开玩笑说:“你猜?”   “是北边?”嬿婉灵光一闪,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了一个字,“是这个人吧?”   朱琳一下子笑了,翻开小册子的最后一页给她看,她这才看见后面还附着一页,像是自白,写得文绉绉的,说自己也是一名穿越者,身陷内宅,不得自由,但心里佩服她们的革命壮举,故而送来这份计划书,希望对她们有所助益。   话说得很漂亮,嬿婉基本猜到了这人是谁,也明白她实际的为人和嘴上说的不太一致,但看着这份计划书,她已经高兴得什么也不想多说了。   “再过几十年,人家英国都要工业革命了,我还以为咱们只能等着和英国交流往来之后,才能迈入工业社会呢。”嬿婉感叹。   朱琳已经坐下来,展开了一副地图,喊她:“快过来工作吧,咱们需要在各省的干部走前把相应的发展策略交给他们。”   ……   朱琳本来的打算是,全取长江以南以后,用五到十年的时间种田,在南方则深根固本,进行政权建设,富民强兵,对北方则以渗透宣传为主,等时机一到,就大举过江,将满清政权推倒——   她确实是这么做的,也一直做得很好,但是天不从人愿,共和国建国的第一年,南方粮食大丰收,但到了第二年夏天,南方就发了大水。   满清一方欢心雀跃,他们也看明白了,叫共和国继续这么发展下去,不用多久就能统一南北,到时候哪里还有他们的事?   一接到南方大水的消息,满清朝廷立刻调兵遣将,集结北方数省的兵力,打算给新生的共和国来个落井下石。   他们隐隐知道,这可能就是满清最后的机会了,一旦赢了,则王朝的寿命延长,败了,就再也翻不了盘了。   清廷陈重兵于边境,即将大举入侵共和国的急报就这么传入了正在为救灾忙得日夜颠倒的朱琳手中。   朱琳沉着冷静,立即召集军队还以颜色,又签发了征召令,征召所有复员士兵回到军队,大战的气氛一触即发。   彼时灾情刚刚得到缓解,正是共和国最虚弱的时候,大水肆虐过的土地满目疮痍,灾民们正在当地干部的领导下重建家园,到处忙乱不堪。   嬿婉扼腕:“这场大水来得真不是时候,哪怕晚两年呢,咱们的军队也换装了,到时候用热武器打冷兵器,那才叫一个好呢。”   说这话时,她正蹲在一个山头上,面前有遮蔽用的树枝,还带着雨水,青翠可爱。   她没心情欣赏这树枝,她身边的战士更没心情。她的警卫员过来说:“大帅,兄弟们都把遗书写好了,就差你一个了。”   抵抗清兵的第一线上,是李绍南麾下的三军团。李绍南军事奇才,做事冷静,心思缜密,本来正和清军你来我往,打得有声有色,却遭人出卖,陷入了险境。三军团陷入险境后,清军就有了威胁共和国首府南京的能力,就为了保卫南京,嬿婉也得把三军团和李绍南救出来。   这次军事行动九死一生,他们人少,清军人多,手里还有大将军炮和连珠铳这样的杀器,又不会再像过去一样大意,所以这次的军事行动十分危险,每个人都事先写下了遗书。   嬿婉拍拍手,走到之前躲雨的破屋子里,在墙上狂草了几行字,说:“这就算是我的遗书了!”   “写的什么啊?怎么好像不认识?”有的战士疑惑道。   “……是行书吧?”有人迟疑道。   最后也没有人知道她写的这篇“遗书”是什么,直到嬿婉与李绍南会合,成功跳出清军的包围圈,才由追赶而至的清军将领解开了这个谜。   墙上是一首七言绝句,内容如下:   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第53章 清穿女的混战23   康熙五十四年的南征以彻底失败收场。诚然, 清军一开始很占了些便宜,在南方肆虐无度, 烧毁城池,奸淫妇女, 但随着农工党迅速的反应过来, 他们的优势又被一点一点的掰回去了。   在城市,农工党的干部带领全城百姓,众志成城,坚守不退,因为城内有残存的旧士绅成功地偷偷打开城门的个例, 该城数十万军民被清军屠戮一空, 但还有更多试图打开城门的旧士绅被提前或当场抓获,得到了曝尸城头的待遇。   在农村,清军来回扫荡, 强迫农民入伍做辅兵,做力役, 夺走他们家里的最后一勺米面,但在不顾自身安危潜伏在乡下的农工党党员的带领下, 农民们始终保持着抵抗的积极性, 并没有因清军的暴虐而屈服。   随着时间的增长,农工党的兵额一扩再扩, 最后竟然超过了清军的数量, 缓过这一口气来的共和国,又让清军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在如潮水般的攻势下, 清军狼狈地退回了北方,而农工党只象征性的乘胜追击了一会儿,就掉转回头收拾起了自家的烂摊子。   这次农工党的克制行为让清廷很舒了一口气。战争结束不久,清廷遣使求和,表达结好之意,希望和共和国签订一个互不侵犯协约,共和国统治南方,清国统治北方,两国互不干涉,互不侵犯,永为兄弟之国。   他们玩的这一套当然还是封建社会那一套,在两国实力平均或者打起来会两败俱伤的情况下,双方暂息刀兵,默默积蓄力量,直到一方强大起来,双方力量对比失衡,立刻撕毁协约,攻打过去。   这一套本没有错,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向来复杂而深刻,但清廷忘了,农工党是革命者,他们最初起义时的口号就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后来紧接着又提出“革命排满”的口号,作为立党的基本纲领之一,驱逐满清这一条是农工党人绝对不会妥协的。   朱琳断然拒绝了使者的结好,向清廷提出了反建议,要求他们解除武装,自去国号,等待农工党去接收他们的统治范围,方会考虑对清室出台相关的优待政策,不然,等农工党兵临北京城下之日,满清皇室和贵族统统会以战犯之名下狱待审。   使者愤怒之极,根本不用请示清廷,就一口回绝了朱琳的要求,最后悻悻而返。   朱琳也不在意使者的态度,接着去处理帮助清军屠杀老百姓的士绅去了。这些士绅有的是之前被抄家分地的,对农工党和分到地的百姓恨之入骨,有的是在清军南下时跟回来的“还乡团”,他们下手更毒,甚至制造了许多清军都不及的惨案。清军败走后,他们被留了下来,很快被抓起来投进了监狱。   这些士绅的手段极其残忍,堪称丧心病狂,连嬿婉这样见多识广的人都在亲眼目睹那种惨况后感到不寒而栗,可见他们是制造出了怎样一个人间地狱。   见过这些士绅使整个南方为之失语的暴行,事实摆在眼前,有些人再也不说农工党对待士绅太过无礼了,连一些酸腐的书生都自此闭了嘴,对农工党的思想宣传工作大有益处,这倒是一桩想不到的好处。   时光匆匆而过,公元一七一九年,清康熙五十八年,农工党出动六十万大军北伐,军队渡长江北上,以摧枯拉朽之势,不到半年就打到了北京城下。   这些年来,老迈的康熙性情越发偏执,他本不信任汉人的忠心,也不信任满人的能力,但为了笼络众多的汉族地主,大权还是不可避免地向汉人手中滑去。而汉人高官各怀心思,对于镇压本乡本土的年轻士人根本不热衷,甚至不仅不热衷,还与他们有着藕断丝连的种种联系。   随着南方的共和国一日比一日更兴旺繁荣,北方的局势渐渐蒙上了一层阴翳。康熙是个有着极强掌控欲的人,但形势比人强,他已无力控制自己治下。为了逃避内心的痛苦,他竟宠信起了郎世宁、白晋等西洋传教士,令他们以西法为自己铸炮,并以天主教的教义寻求解脱。   他稀少的几个忠心的奴才和儿子们也劝过他,但都不了了之。   此时的雍亲王正端坐在王府内,等待着城破殉国时刻的到来。   他一贯是个清醒务实的人,早早就抛开了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为自己准备好了人生的终局——饮毒酒,死社稷。   这应该是一个王族所能做的最后的反抗了。沉默会消磨人的意志,他坐了一会儿,又心神不宁地琢磨,是否应该效仿前朝崇祯皇帝,斩杀妻妾儿女后再死,以免她们受辱于低贱士卒之手。   这个念头一升起,立刻被他的头脑所接受了。他对着门外叫道:“苏培盛!”   他忠诚的心腹奴才隔着门应了一声:“奴才在,主子有何吩咐。”   “福晋和诸位侧福晋在哪儿?”他取下挂在墙上那柄往常只作为装饰的长剑,提着它走到门口,问道。   苏培盛一见他提着剑出来,便知不妙,抖着腿指了指后院的方向,颤声答道:“几位女主子今儿都没出去,都在府里哪。爷,您这是要干什么?”   胤禛不答,他提着剑往福晋所住的院落走,一路上遇到的下人无不眼神惊恐,匆忙躲避。苏培盛跟在后面,心焦如焚。   福晋的院子里安静得过分,一丛美人蕉掩着窗户,往日里看是幽静怡人,这会儿平添几分阴森可怖。   乌拉那拉氏正在自己的屋子里,身边只有她的一个老嬷嬷陪侍,她的独生子弘晖已经长大成人,甚至都做爹了,尽管她很想像他小时候一样,叫人把他抱来搂在怀里,也不再可能了。   她穿得齐整,一身崭新的锦缎衣袍,细细梳了两把头,佩着宝石首饰,点唇涂脂,打扮得极为精致。   胤禛一掀帘子,她就看了过来,两人眼神相交,互相凝视,彼此的瞳孔里映出来的都是深深的恐惧——   乌拉那拉氏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她明明保住了弘晖的命,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四爷登基,她会是名正言顺的皇后,而弘晖就是顺理成章的太子,她们母子会享尽荣华……对了,是妖孽年妃!年嬿婉,她就是个妖孽!要不是她,自己不会落到现在的境地。自己即将跌落云端,她却在城外笑!   “爷,你是要去斩杀年氏那个妖孽吗?”她动了动嘴皮,轻轻的吐息。   胤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听见她的话,甚至没有看见她嘴皮在动,他问道:“福晋,你愿意和爷共赴黄泉吗?”   乌拉那拉氏的眼睛里露出惊恐之色,她的整个身体都开始瑟瑟发抖起来,偏偏手脚僵硬得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尖递到自己面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头奔来一个小太监,说道:“宫里的公公传旨,奉上谕,请王爷往乾清宫见驾!”   康熙皇帝已经久不私召儿子们了,胤禛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收剑回鞘,转身大步而去。乌拉那拉氏委顿在地。   乾清宫东暖阁里已经围了一群人,有御医,也有满汉重臣,但都被大太监梁九功挡在了内室之外。   直到胤禛到了,梁九功才一甩拂尘,请他和诸位大臣进去。即使在眼下这种境况,这位大太监也颇有些点尘不惊的味道。   胤禛的心脏咚咚的跳,慢慢走到龙床前,未及请安,先看见了他的皇父康熙皇帝的脸,枯瘦、干瘪,像失了生命力的草。   他听见自己僵硬的声音掺在大臣们的声音里,说:“儿臣给皇父问安。”   小太监扶起康熙帝,轻轻地摇晃了好一会儿,他才清醒,两只眼睛转了转,用老人特有的干哑声音吩咐:“拟诏。”   侍读学士张廷玉立刻走到案前,打开一张明黄色绢帛。他是老臣张英的儿子,尽管年轻,为人却十分稳重,深得康熙帝信任,最近几年,康熙帝的诏命都是由他主笔。   “着,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在朕死后,可继大统。”康熙急促地喘了好几口气,才把这一句话说完。   尽管早有预料,当事情真正发生在眼前的时候,胤禛还是失态了,他不知内心是喜是悲,只知道伏地磕头:“儿臣薄德,不堪承继大位,请皇父收回成命!”   康熙帝枯瘦的脸皮哆嗦了起来,他朝着胤禛伸出手:“来……来。”   身边人忙夹起胤禛送到了龙床前,康熙帝握着他的手,叫道:“往关外走,回祖宗之地去!把这京城、这紫禁城一把火烧了,别给他们留下一点儿!”   他叫完这几句最牵挂的话,就头一低,在小太监身上昏过去了。   胤禛浑浑噩噩的坐在暖阁外边,和诸臣一起等着。趁别人没注意的时候,张廷玉经过他身边,塞给了他一张纸。   他展开一看,是农工党印刷的宣传单,但和别的宣传单不一样,这一张印的是呼吁京城和平投降,不要破坏古都文物,保护京城的可以宽大处理,破坏京城的严惩不贷。   ……   当晚,康熙皇帝咽了气,新帝胤禛并没有照他说的那样做,在经过一番商量之后,京城选择和平投降,而农工党要保证新帝的人身安全。   条件谈妥的第二天,北京城门大开,清帝胤禛着素衣,捧玉玺而出,向共和国全体军队的统帅年嬿婉投降。   清朝灭亡。 第54章 番外   今年北京的冬天格外冷些, 一大早,李素心就艰难地从暖和的被窝里爬出来, 到厨房里通开了煤炉。   她长长吸一口早晨冰冷的空气,坐在炉边发了会儿呆, 看火着旺了, 照得炉壁火红一片,又夹了两块蜂窝煤放入。   这幢不大不小的房子里里外外只有她一个人住,女儿出嫁后病死了,两个儿子在新疆支援建设,而四爷——金胤禛, 作为前朝末帝, 另有住处。   十几年前,农工党的大军兵临北京城下,将北京围得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 清帝金玄烨病逝,而继任的新帝连玉玺也没捧热乎, 就大开皇城门投了降。   那时她作为雍亲王的李侧福晋,外面的事一点儿不知, 只能将孩子们拢到自己身边, 看似镇定的端坐室内。   后来农工党的部队围了雍王府,将她们这些不再尊贵的旧朝贵妇登记造册时, 她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说出自己就是那个曾经偷偷送给她们一本江南工业建设书的人。她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只是茫然地体会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   幸而朱年能够走到那一步, 都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她不仅立刻得到了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待遇,还被延为上宾。   之后,她凭着自己的能力,先是培训技术工人,再是培训技术干部,与共和国的工业从事人员一起摸索,一起成长,一起奋斗,终于融入了共和国的体系之中,成为了一名自食其力的、光荣的公民。   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五十多年,直到近些年,她才终于完成了自我价值的实现,不是在生育价值上,而是在无关男女的个体对社会的奉献上,这让她又一次领略到了生命的美好,迸发出了生活的热情。   这时,空气渐渐温暖起来了,她哼着歌儿,把一只锅子放到煤炉上,掀开盖子,里面盛着半锅凝固的粥,看上去有些像某种动物的脂肪。她嫌恶地捏起勺子搅了搅,让粥里的颗粒均匀些。   一个人的生活总有或多或少的不那么讲究的地方,何况她是个忙成狗的理工人员,何况她曾被人伺候得生活能力退化。   这半锅粥还是昨天喝剩下的,她把碗筷堆叠在水池里,锅子往窗边一放就去睡了,这会儿热热正好当早饭。   她嘴里哼着“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走开去刷牙了,刷得满嘴是沫时还在哼哼,结果差点捣到牙龈,狗舍里的土狗也呜呜着,像在响应她似的,她一下子乐了。   等她收拾得一身清爽去厨房时,炉子上的粥也好了,咕嘟嘟冒着泡。她小心地把锅子端下来,盖上炉子盖,盛了碗粥出来。   吃完早饭后,她提起准备好的公文包出了门,坐上电车到政府去。这电车是去年才修好的,应用的每一项技术都浸透了她和同事们的汗水,全世界只有北京才有。   她付了车费,年轻的美女售票员向她点头问好,她也回以微笑。已经快要过年了,街上的人很多,但乘坐电车的很少,最引人注目的两三个外国青年,典型欧洲人的长相,友好的对她笑着说“新年好”。   她选了个靠窗的单座,坐下来,托着下巴看向窗外。冬天百草凋零,万木枯疏,但人们在树干上系上金粉色的带子,在门前粘彩纸、贴春联、挂灯笼,小孩子们穿着新衣裳在街上窜来窜去,手里握着糖葫芦或糖人糖画,一点儿也不显得凄清,只显得热闹。   前头几个欧洲青年聊得火热,他们用的都是汉语,李素心听了一耳朵,这才知道他们是北京大学的留学生,家境都称得上不错,仰慕强盛的东方共和国,远渡重洋来学习革命理论的。还有个鼻侧有雀斑的男生一直在说“中文太难了”……   李素心饶有兴味地想,他们这种不远万里来到心目中的圣地,意图求得真理的精神,简直和求取真经的唐三藏有的一拼。   果然是年轻人啊,敢想敢做,敢打敢拼,什么都不怕,有着天地间装不下的壮志雄心。年轻真好啊!   离政府的所在地还有两条街,她下了车,步行走到一只邮筒边,将一只信封投了进去。信封里装着两百块钱,是寄给她的小儿子金弘时的。他才来了信,信里直言不讳的告诉她,他和他妻子的第四个孩子刚刚降生,是个男孩,他们夫妻为孩子的诞生感到由衷的喜悦,但孩子的母亲奶水不足,而他们没有钱购置贵重的营养品,要她速速寄钱去接济他们。   李素心当然为孙子的降生而感到开心,但看见儿子又是写信来要钱,好心情顿时被败坏了一多半去。她这个儿子就是个讨债的,自从她为共和国工作之后,就开始用一种看叛徒的眼神看她,到了新疆后,难得来一封信,她每次想着眼不见心不烦时,他的信就来了,信的意思归纳归纳,不管前头说了什么,总归就是前面铺垫要钱的借口和最后开口要钱。   在为儿子结婚支付了一笔不少的钱后,她已决意不再给他一分钱,她知道,如果学会精打细算,弘时的工资绝对够他应付生活中出现的大部分情况。弘时要了几次得不到回应,又变了花招,开始拿孩子说事。   这一招可以说捏住了李素心的软肋,她能硬着心肠不给成年的儿子金钱支援,却做不到对着还是个婴幼儿的孙子无动于衷,只能忍着恶心给他寄钱。   寄出钱后,她走到政府所在地,门口的士兵一如既往的敬业,站得如同标枪一样纹丝不动,检查过她的证件后,确认无误,就放她进去了。   政府机关里也没几个人,因为大家都放假了,移栽来的常青树丛间只能看到军装,偶尔才有一两只麻雀。   她走进朱琳的办公地,这里既是办公场所,也是她的住处,几个警卫兵在大厅里围成一圈斗地主,见她进来了,才收拾起嬉笑的嘴脸,跟她打了个招呼:“哟!李工。放假了还过来?有预约没?”   李素心说:“预约过了,我们部门本来是要提交明年的预算,结果今年又早放了一天假,没赶出来,没交成,早跟秘书室的人说好了,今天过来交。主席人呢?”   警卫兵笑着指了指后头:“年帅过来了,陪着主席聊天呢!我们无聊得很,就一块儿斗会儿地主。”   “少斗地主为好,小心叫年帅看见你们不干正事儿。”李素心轻飘飘的说。   她说完就走了,走到后院时,隔着玻璃落地窗,就看见年嬿婉向后仰靠在沙发上,对面的朱琳手里翻着一本书,两人正不知说些什么,神情都很舒缓,相互之间的那种磁场,叫人看了就觉得温馨。   朱琳抬头看见了她,笑着招手叫她进去,李素心很奇怪,明明朱琳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这个任谁也能一眼看出来,她常年伏首案牍,加班熬夜是寻常事,皮肤老得很快,可奇怪的是她看着一点儿也不显老,只是美得更优雅、更有韵味。   当年她初见朱琳的时候,就被她的长相惊艳过,现在过了十几年,她的身上更多出了一种别样的美丽。   她快步进去,窝在沙发里的年嬿婉也挑高了眉看过来,精致的五官完全脱出了少年时的青涩,一顾可倾城,眉目间又蕴着一股子英气,令人不敢逼视。   但她也不怕她,现在毕竟是共和国了——这个事实令她一想起来就想微笑——纵然位高权重如朱年,也不能让旁人因为她们一个眼神而战战兢兢。   客厅里光线充足,一缕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室内,正好照在一株修剪得整齐好看的富贵竹上,叫人看了就懒洋洋的。   她说了自己的来意,朱琳便起身带她去了书房,请她坐下说。她把文件交给朱琳,只略做回忆,清了清嗓子,就有条不紊地讲了起来。   朱琳比照着文件,一会儿沉默地听她讲述,在纸张的段落上勾划记号,一会儿眉头紧皱,不客气地提出疑问。   李素心不慌不忙,总能针对她的疑问给出恰当的回答。两人有问有答,说了两个多小时才说完。   出书房的时候已近中午,朱琳看了看墙上的表,就邀请她留下吃午饭。李素心欣然应邀,跟着她坐到了餐桌前。   尽管贵为国家主席,朱琳的餐桌仍然是简单的,四菜一汤配馒头,菜都是素菜,豆芽豆腐白菜菠菜什么的,汤是什锦汤,掌勺的人厨艺很好,汤尤其鲜美。   “这是我们自己种的菜,婉儿下的厨,你尝尝怎么样?”朱琳笑道。   李素心嘴里正含着一勺汤呢,闻言舌头都僵了,看着年嬿婉笑嘻嘻的脸,心想,原来她还会做饭……之后默默的把汤咽了,比了个大拇指夸赞道:“好喝。”   餐桌上的话题天南海北什么都有,朱年都是思维活跃的人,相互之间默契十足,话题的跳跃性相当之大,李素心跟不上她们的节奏,只好想办法把话题拉到自己手里,可她平时就是上班、下车间、钻研技术,生活中没什么好玩的事儿,说技术又太破坏气氛,最后想起了早上坐电车遇到的几个欧洲留学生,就说起了这个事儿。   这件事在她看来挺好玩的,她就是个小市民,每天过着琐碎的生活,没有什么远大理想抱负,不信仰什么主义什么理论,也没兴趣去了解,那几个欧洲留学生的行为在她眼里冒着可爱的傻气。   显然朱年姐妹俩不这么想,朱琳的筷子一下子就慢下来了,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这种标准的大佬表情无论见过多少次,都让李素心心肝儿发颤。   就在她想自己吃得也差不多了,犹豫着要不要就此放下筷子的时候,年嬿婉说话了,她说:“姐,我刚有个事想问你呢,日本的维新党有心效法我国进行社会革命,推翻幕府统治,建立民主自由的日本共和国,但日本的封建势力太强大,他们干不过,想寻求我们的军事援助。你觉得怎么样?”   这也不奇怪,在西方的坚船利炮打破古老的东方文明世界前,中国一直是亚洲的中心,影响力辐射周边各个小国。如日本、朝鲜之流,都是密切关注中国局势的。野蛮人建立的清政权被推翻,农工党领导贫苦人建立起崭新的共和国,这不仅在中国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对各国的震撼也是无以言表的。何况农工党建立的共和国,其发展速度一日千里,在国家的主导下,各种新技术如雨后春笋般在中华大地上冒出,古老的东方大国日新月异,人民摆脱了贫穷,昂首挺胸志气昂扬,已经完全换了一个面貌。   而随着航海技术的发展和东西方航海家的努力,人类首次实现了全球性的交流,西方商人乘船来到东方,为这个古老帝国的新变化而倾倒,东方人也为传说中的西方荒蛮之地近些年孕育出的文明而惊奇,双方互动频频,北京俨然成了世界瞩目的焦点。   在现实的刺激下,最会从中国的发展中汲取养分的日朝两国的知识分子也开始了反思,希望通过改革来改变社会现状,让本国也能像共和国那样提升飞跃。   “寻求军事援助,是想让我们直接派兵去日本帮他们打仗,还是寻求物质援助?”朱琳认真地问道。   李素心瞪大了眼,转头看着年嬿婉。   年嬿婉回答道:“想让我方派兵参战。日本的武士阶层最开明的也不过是希望让幕府还政天皇,由天皇下旨进行社会改革,根本不支持他们那一套。”   “我们是和平国家,可不能随意干涉别国内政,”朱琳给定了个调子,“日本自有其国情,耕地狭小,压迫剥削甚重,底层民众的反抗之力太过弱小,单看其国内年年爆发‘米骚动’,至今也没有平头百姓成功的例子,就知道日本国内的阶层多么顽固了。”她最后又说,“不要试图输出革命,革命蕴藏在人民群众之中,我们只是迎合群众的需要。”   年嬿婉点头说是,李素心也觉得受教。   临走的时候,朱琳问她:“你最近有去看金胤禛的计划吗?”   她想着,朱琳这么问,显然是有事让她去办,就含糊应了一句:“应该会去吧。”   “那太好了。”朱琳解释说,金胤禛写信给她诉苦,说每月发的津贴不够用,请求政府增加拨款。朱琳当然不会给他增加拨款,但也不好一口回绝,就决定私人资助他五百块钱,请李素心带去。   金胤禛虽然是满清最后一个皇帝,但他只当了一两天,龙座还没沾上腚,就苦逼的投降了。有主动投降和保全紫禁城建筑的情分在,朱琳也不好对他太过分。   李素心这才想起,她已经很久没去金胤禛家看看了,便收下了朱琳的钱,答应把钱给金胤禛送去。   共和国的法律是一夫一妻,但法不溯及以往,所以金胤禛可以合法拥有四个老婆,可他没想到的是,两大侧福晋,佟佳氏和李氏都先后以“性格不合”为由向法院提起诉讼离婚,也让他这个前皇帝又一次名声大噪。   共和国收复北京后,前朝皇室成员都被集中监视起来,皇族们统统住在北边的几条胡同里,很好找。   李素心穿过胡同,站到金胤禛家的大门口,扣了扣门,左右都有人探出头来,一见是她,呸了一口又缩回去了。   过了会儿,门内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有人在门内问了句:“客为何来?”   声音稍显浑浊沙哑,李素心一听,几乎就能脑补出胤禛现在的样子。她平静地说:“是我,李素心。”   门吱嘎开了,露出一身长袍马褂的胤禛的身影,他头戴一顶瓜皮小帽,看得出脑后还留着长辫,神情木然,脸颊瘦削。   国内的汉人剪辫,普通满人剪辫,但满清皇室可以保留辫子到死。   他老得厉害,看见素心,一时竟不太敢认,虽然五官还是记忆中的五官,但那脸上飞扬的神采,连同她神完气足、盈盈微笑的模样却是不曾见过的。   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让开身,请素心进去:“进来家里坐坐吧。”又唠唠叨叨的问弘昀弘时怎么样了。刚离婚那会儿,他暴怒不已,声称下次见到素心要把她扼死,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慢慢平静下来了。   屋外檐下蹲着一个妇人,正在择菜,手里掰着白菜帮子,李素心一看,是乌拉那拉氏,蹲在那里眼皮也不抬一下,显然是把无视政策进行到了底。   她身边还有个十来岁的男孩儿,穿着校服,是个很漂亮的孩子,细长凤眼,薄唇,看着十分乖巧。   胤禛道:“这是弘历,”又对儿子说,“这是你李姨,给李姨问好。”弘历抬头看了李素心一眼,飞快地说:“李阿姨好。”又低下头了,简直不能更敷衍。   李素心十分宽容,对他笑了笑,悄声问胤禛:“弘历倒是个好孩子,只可惜……他妈还是那样儿?”   胤禛将嘴抿成了一条直线,没有回答,领她进屋泡了茶叶,素心说明了来意,取出那封钱给他,又把自己钱包里的钱也留给了他,“本来应该多给你些的,弘时这个死孩子刚还写信来问我要钱,我手头的钱都给他了,现在实在不剩什么。”   两人枯坐了一会儿,素心就要告辞,忽然听见隔壁有声音,是个女声,在胡乱咒骂着什么,隐隐有几个“嫉妒”、“臭□□”、“皇太后”这样的词儿。胤禛表情一变,切齿道:“钮祜禄氏醒了。”   “那你快去看看她吧,我先走了。”素心赶紧道。钮祜禄氏是她们之间最不幸的一个,但那步行完全是她自己造成的,凡是知道内情的人,半点儿也不同情她。   在清朝灭亡的前几年,钮祜禄氏已经比她和佟佳氏加起来还要受宠了,毕竟她年轻,又会撒娇,或者说会卖骚,很能纾解胤禛为朝政绷紧的神经。她受宠若斯,还生下了弘历,一时抖得不行,满心以为自己会做熹贵妃、皇太后,结果农工党兵临城下,胤禛出城请降,钮祜禄氏得知这个消息后一下就崩溃了,精神失常,再也没好转过。   也是在她疯了之后,她们才知道她还有个空间,可惜没个卵用,那个空间只有她能用,她疯了之后,空间也等于废了。   对于疯子,国家总要有点人道主义,因为她是胤禛的妾,还是他孩子的母亲,所以钮祜禄氏由胤禛照顾。胤禛倒是没有抛弃她,也尽力给了她一些照顾,只是她的儿子弘历被她吓哭了几次,不愿再亲近她,只愿意跟着乌拉那拉氏。   素心唏嘘了一会儿,就到了家,却听到隔壁传来一阵阵喧哗人声。那边住的是佟佳氏,她踩着凳子一看,果然是佟佳氏带着一帮子学生开派对。   佟佳氏就是半个疯子,她可打不过,素心悻悻的下来,回屋去了。   有时候她也不得不佩服佟佳氏的无耻,清朝倒台后,她们在一夜之间都成了平头百姓,她还有老长一段时间不适应,佟佳氏却如鱼得水,很快就凭着死命跪舔朱年博得了一定的关注度。她那种跪舔,是一种完全放弃了节操的迎合,把朱琳说的每一句话都当成是玉旨纶音,然后加以应和。为此她还得了个外号,叫“跟屁虫”。   然而佟佳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就那么在御用文人的职业上一再堕落……   □□门看中了她的这种态度,又见她颇有鬼主意,倒收编了她,后来两人就成了邻居。而在十年后的几天,不明真相的学生们不清楚她的黑历史,只知道追捧盖世才女兼文化大师佟佳氏,她那里倒成了学生们聚会的沙龙,令人啼笑皆非。   快要睡着的时候,素心想,明天要和佟佳氏说一声,办沙龙请控制噪音,禁止扰民…… 第55章 番外   赵小香是个女x丝, 又宅又腐,沉迷二次元, 游戏、小说和漫画是她的最爱,每天总要花那么几个小时沉迷于九龙之间的爱恨情仇, 四八、八四她都不挑, 偶尔也看看猎奇向,all四、all八什么的……   大学毕业后,她就不顾老妈的打骂,坚定地宅在家里当起了啃老族,有时也有一些收入, 大都和二次元有关。   幸而她老娘虽然暴躁, 却有一颗柔软的心,拿懒虫女儿没办法,久而久之, 也就认命了。于是赵小香同志就继续过着她悠哉游哉的小日子,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 越来越沉迷于二次元,甚至萌发了一些极为天马行空的奇葩想法……   在她二十五岁生日这天, 凌晨十二点, 在父母睡着后,她偷偷的溜到了阳台上, 取出事先买好的贡品放在地上, 虔诚地许愿道:“老天爷啊,让我穿越吧!让我去亲眼发掘四四八八之间的□□吧, 阿门!”   作虔诚状的赵小香忘了,“阿门”是对上帝喊的,东方的老天爷对此并不感冒。   她闭着眼,耳边依稀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如你所愿。”   然后她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次醒来时,就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她兴奋地一蹦三尺高,从床上坐起来,心想,老天爷这是听到我的心声了吗?虽然地点有点不对,但还是好兴奋好得意!   她禁不住嘎嘎笑出声,听见出口的嗓音清亮尖锐,吓了一跳,一抬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小了一号,四处一看,枕头边放着面小镜子,拾起来一照,镜子里照出一张红扑扑的小圆脸——   这小圆脸化成灰她也认识!不就是她自己小时候的脸吗吗吗吗吗!!她吓得尖叫一声,远远的把小镜子扔了出去。   门外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接着,门开了,她呆愣着看过去,入目的是她年轻了十几岁的亲妈,这年轻的亲妈上下打量她几眼,不耐烦地说:“鬼叫什么!起来了就快点去洗脸刷牙,一会儿上学去!”   说完,她妈转身就走了,背影都不带一丝儿犹豫的。   她迟疑着下了床,决定在敌我未明的当下,还是先观察观察情况,免得叫人发现她不是原来的她了……这么说怪怪的,她抓了抓头发,决定放过这个问题。   在走错过一次房间后,她顺利地进了洗漱间,然而在刷牙的时候,看着镜子里那个一脸呆相的小卷毛,她心里简直想吐血。   ……是的,她是天然卷,而且是卷得乱没美感的那一型,现在看她小时候照的照片,上面的她总是一脸的不开心,就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卷毛不好看。   然而基本审美并不会随着年龄的改变而改变,小时候的她觉得不好看的卷毛,长大之后的她依然觉得不!好!看!!   心情沉重地吐了口里的泡沫,她坐到餐桌上准备吃早饭,在开动前,眼睛在桌上的父母那里溜了一遍,想找出他们跟记忆里的不同之处。   还别说,不同还是有的,比如她老爸的秃顶就没有了,头上的毛发还挺旺盛,浓密发黑,非常好摸的样子。   她小时候还真心实意的担心过,以后会不会和老爸一样华发早谢来着。   父母立刻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老妈投来严厉的一眼,像是在说“快吃!别磨蹭”,老爸则冲她笑了笑。   她撇撇嘴,低头拿起筷子,好嘛,全是她不爱吃的。初来乍到,她忍了,把不爱吃的胡乱塞进嘴里,得到了老妈一句带着惊讶的赞赏:“不错嘛,不用我说,就把xx和xx吃了,值得表扬!”   早餐后,老爸去上班,老妈骑车带着她去了学校,把她在校门口放下后,又不放心的嘱咐几句。她嗯嗯应着,装作往教室的方向走,等她妈的影儿都没了,她立刻回返,淡定地站在门口当木桩。   过了会儿,果然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学生经过和她打招呼:“赵小香,你怎么不进去呀?是不是被罚站了?”   赵小香淡定地一笑,跟上她的脚步:“来早了,我站那呼吸会儿新鲜空气。”   女同学诧异的向她投来一眼:“早?这可不早了!再不抓紧点,赶不上早自习了。”   赵小香在心里默默地咒骂发明早晚自习的人。她都换了一个时空了,竟然还不能逃脱早晚自习的摧残。   跟着女生到了教室,又用了差不多的办法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同桌是个四眼,胳膊细得跟柴火棍似的,见她坐下,从书本中投来怯生生的一眼。   赵小香……要不是四眼的长相不及格,她的宅之魂就要燃烧起来了。   胡乱混了两节课,还含糊地回答了几个问题。任课的老师觉得赵小香同学今天的状态特别好,还有心让她多回答两个问题,下课铃及时的响了。   两节课之后是大课间,学生们要下去跑操,通常第二节课的老师就不怎么拖堂。可赵小香夹在队伍里跑得气喘吁吁时,她倒宁愿老师拖堂。   跑完操还有一段时间,女生们聚在一起唧唧喳喳的聊天。不知是不是意识和身体不统一的关系,赵小香跑得格外累。她死狗一样摊在桌子上,一动也动不了。   她前桌的前桌回过头来,马尾上扎个红色的头花,说:“哎,昨天放的电视剧《我们在路上》,你们看了没?”   红头花边上就是早上她在校门口遇上的女生,叫黄xx,接话说:“没看,名字听起来像是个旅游节目。”   一群女孩子顿时就嘻嘻哈哈歪了楼,说起自己假期里被父母带去哪里旅游,你说一个,我说一个,谁也不肯服输。   只有话题的发起人还牢牢记着主题,不肯歪楼,嚷嚷着:“才不是呢,那是部历史剧,主人公是开国主席朱琳!”   另一个一直没开口的女孩子小声说:“挺好看的,我跟着我姐看了。”   ……   女生们很快又说起别的话题,而一旁的赵小香已经惊呆了。她还以为她是回到了自己的小时候,原来并不是吗?那这算什么,平行时空还是什么?   她陷入了迷茫,这迷茫一直到她坐上妈妈来接她放学的车也没有得到缓解。最后宅女赵小香决定,求助万能的网络。   尽管她并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不存在网络的话该怎么办,但幸运的是,这个世界有网络,所以她也不需要烦恼了。   家里爸爸还没下班,看妈妈去厨房做饭了,她偷偷溜进他们的卧室,打开电脑,键入“现代史”,顿时出来长长的搜索条目……   经过一番快速的信息吸收、消化、提取后,她得到了有关这个世界的部分真相。   简单的说,她目前还在祖国母亲的怀抱里,并没有流落到别的地方去,祖国母亲现在的名字还是叫“中华人民共和国”,但这个名字出现的时间往前推了些,一直前推到了十八世纪前期。一位名叫朱琳的女性穿越者干翻了满清,取得了全国的政权……   对着满屏伟光正,她简直要得精神恍惚了,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关了电脑,又是怎么走回自己的卧室。   过了会儿,她老爸下班了,吃晚饭的时候,电视里正播放国内新闻,镜头对准一个中年男人,他正脸膛紫红,唾沫横飞地指着台上穿着光鲜的领导样的男人嘶声大骂:“今天就给老子滚下台去!当初瞎了眼才会支持你啊!就知道给自己做面子、谋好处,全然不顾老百姓的死活。朱年打下的江山迟早败在你们手里!我们要和你斗争到底,不把你斗下去,绝不罢手!”   看样子,要不是有一堆人拉着,他就要扑上去对人饱以老拳了。一副领导样的男人微低着头,一句也不争辩。   正在吃一根青菜的她妈瞄着电视里那“领导”,对她爸说:“早该把他整下去了,这次我支持农会!”   她爸呵呵了两声,只是埋头吃饭,不对此做任何评价。   赵小香觉得有些奇怪,她妈并不是关心政治的人。这又是一个和她的“本源世界”不一样的地方,要记下来。   新闻放完后,她惦记着红头花说的电视剧,跟爸妈歪缠要看。她妈拿起遥控器给她调到了那个台,这个点儿还不是放那个电视剧的时间,电视上放的是另一个电视剧。   这个时间也没什么可看的,她妈把遥控器放到一边,先看着这个电视剧解闷。   赵小香歪在沙发里,翘着二郎腿,看到屏幕上出现熟悉的顶戴花翎、清朝服饰,一下子就来了兴趣,凑到电视前看起来。   屏幕上出现一个不高不矮、还有点招风耳的四十岁男人,旁边标的是“金胤禛”,赵小香知道满语的爱新觉罗就是汉语的金,“金胤禛”就是“爱新觉罗胤禛”,也就是四四,但眼前的四四实在太让人失望了,不只老还猥琐,她一时并不是很想说话。   然而这还不算完,一脸麻子的康熙、国字脸膀大腰圆的八八、干瘦马脸的十十轮番出场,终于,在大黑胖子九九出现后,饱受刺激的赵小香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她最后一个念头是,麻蛋!是谁这么缺德,以后再也不能好好萌四八八四了!   ……呕! 第56章 烽烟佳人01   初春天气微寒, 一大清早,街上准时响起小贩们叫卖早餐的声音, 响亮悠长的叫卖声传进两边的人家。   苏秋露悠悠转醒,一手揉着眼睛, 一手去拿挂在床头衣架上的衣服。   粉白缠枝莲纹样的对襟褂子, 同色的马面裙,裙子是新样子,裙摆收紧,温温柔柔的垂到脚面上。   这一身衣裳精致典雅,尽显旧式家庭女儿的风范, 但她的人却是顶顶新潮的。京华女子高中的学生, 接受的是新式学堂教育,在这个时代就是新潮人物。   她坐到窗台前,把长发梳通梳散, 扎成两支麻花辫搭在身前,因为年纪轻, 显得很是俏皮。   正抖开被子,翻过面来要叠时, 家里的女仆杏儿端着洗脸水进来, 叫道:“啊呀!小姐怎么又自己动手。快给我吧!”说着便走来接了手。   秋露无奈一笑,顺手拿了本英文书避出去, 坐在大门口小声念着。   上辈子当兵当久了, 内务都是自己动手,后来不打仗了, 也没养成叫人伺候的习惯,一时倒是不太能适应了。   何况,就她们家这个经济条件,还要摆架子,实在也有些一言难尽。   她们家正经有四口人,她父亲苏政、母亲黄氏、她和她弟弟,只有苏政当个教员,却雇有一个女仆和一个厨师。   究其根本,和红楼里的贾家一样,要面子的破落户罢了。   苏家的老太爷——秋露的高祖父曾做过一任知府,为官有道,攒下了偌大的家业,儿子也有个官身,做过一任知县,但此后就走了下坡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秋露父亲这里,就只是个小教员,只是有门富亲戚,苏家有个堂叔早年混迹市井,发了些投机财,如今也住着个小公馆,秋露母亲时常被丈夫吩咐去打秋风。   那位堂叔不学无术,但着实有几分精明眼光,秋露姐弟自小聪明伶俐,堂叔便慷慨解囊,资助了苏小弟去欧洲留学。   她现在生活的这个世界,正处在几千年未见的翻天覆地的变革之世中,破除了蒙昧的西洋人经过几个世纪的发展,正如正午的烈日笼罩寰球,不可逼视,而古老的东方文明则张开茫然的眼睛,在滔天风浪中龋龋前行。   不同于她所知道的另一个类似时空,这里并没有入主中原二百年的外族,也没有“宁与友邦,不与家奴”和“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尖锐对立,如今当政的仍是汉人皇族。但封建政府的腐败和无能却不会因为汉人当权而有所消减。   于是就像另一个时空一样,坚船利炮轰开了国门,西风东渐,从朝堂到民间都在寻求艰难的转型。   方今在位的皇帝做太子时曾游历欧罗巴诸国,深受西学影响,娶的皇后也是他自己做主,选取了一位具有先进思想的新派小姐。他即位以来,有心励精图治,效仿沙俄彼得大帝,也略见成效。   秋露生活在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生活无忧,托皇后鼓励女性解放,设立女子学校的福,也上得学,只是不知姐姐在何处,心中时常惦念。   “露儿,一大早又用功呢!先别念了,过来帮把手。”苏母黄氏见女儿依着门念书,慈爱地唤她。   “哎,来了。”秋露收拾起书本,过去帮着母亲收拾早饭。她家的厨子家中有事才请了假,三餐便要她们自己动手。   等早餐上了桌,苏父也回来了,一手提个鸟笼,一手拿份报纸,嘴里还哼着京剧,一看桌上,顿时不满道:“怎么没有豆汁儿?唉!说了要喝豆汁儿的。露儿,去买。”说着掏摸出两个铜板来递给秋露。   黄氏一伸手拦住了女儿,把铜板收在手里,横丈夫一眼:“别瞎折腾人,爱吃吃不吃算了,露儿还赶着和同学去踏青,有那个闲空和你磨呢!”   苏父一听,转嗔为喜,仔细打量女儿两眼,道:“别穿这一身,穿你们那个校服去,那个衬得人俏。对了,你们是单女学生们去,还是有家里人跟着?”   秋露默默吃饭,眼皮也没抬一下,心里有些不快。家里的打算她知道,无非是觉得她的女同学们出身好,家里总有些适龄的兄弟,叫她攀附人家罢了。   她当然不会去做这样的事,但听着苏父这样暗示意味明显的话,还是很难让人高兴得起来。   “我吃完了。”她礼貌地说了一句,把碗筷一推,起身回房间了。   黄氏还在跟丈夫说:“不只是她们女学生呢……”听了女儿的话,回头道,“怎么这就吃完了?啊?”   这时门外响起汽车停下的声音,黄氏耳尖听见,饭也不吃了,跑出去一看,车里坐着女儿要好的同学常明珠,开车的是个年轻男人,她拿不准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只堆笑招呼道:“明珠姑娘来啦?快进来坐坐吧!”   常明珠一身小洋装,头上烫着精致的小卷儿,隔着车窗说:“不了,我是来接秋露的,她能走了么?”   “我去催催她。”黄氏又跑回家里,没听见常明珠对开车的男人说,“那就是苏秋露她妈,你见着了吧?她们一家子都是粗鄙人,只有她好些。”   这男人是她表哥,年轻有为,风流潇洒,本来也是她可能的结婚对象之一,两人虽未明定,彼此也有几分眉眼间的意思,但上次他去接她放学,见着了她的同学苏秋露,就变成了个情痴,一心要打听苏秋露的消息。   她自己也风流多情,颇有几个裙下之臣,对这位年轻英俊的表哥倒没有多少留恋之意,只是不忿苏秋露竟有这样的魅力,心里多少有些酸酸的。   她表哥久在花丛,闻言也只是笑了笑,一点儿把她的话没放在心上。   又等了一会儿,方见苏秋露从家里出来,一身学生装,蓝褂子黑裙子,穿在她身上就显得出尘脱俗。   “等久了吧?明珠,真是不好意思,我太慢了。”秋露弯腰对她笑道。   秋露挺过意不去的,她本想穿自己的常服过去,黄氏却坚持要她穿学生装,母女拉扯了一会儿,误了些时间。   常明珠先前还不忿呢,等秋露的人到了她眼前,她又高兴起来,亲亲热热的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   这个时候,汽车真正是达官贵人用的奢侈品,可以直接作为身份的象征。常明珠的父亲做着官儿,品级不高,但他出身的常家是宦门,是以常明珠也能说一声出身显赫,官家小姐。   京华女子学校是皇后所创,校中权贵富商女儿众多,常明珠的家世不上不下,但她身上天生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魅力,与这个新时代深为契合,反而成了许多女孩子追捧的新潮人物。   围着她的女孩子很多,她的朋友也很多,但她单单喜欢和苏秋露说话,因为她觉得她性格沉静,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事实也像她想的一样,不管她和苏秋露说什么,都没有露出过一点儿。她就像岩石一样沉默可靠。   “我前天跟着家里进宫了,还有幸见到了皇后陛下,皇后陛下和我说了几句话,问我在家里做什么,我说还在京华女子学校上学,陛下就很高兴……”常明珠迫不及待的要把这件事和苏秋露分享。   要不是苏秋露家没有装电话,她当天就要告诉她这件事的。   皇后聪明活泼,是新女性的代表,又是女子学校最早的提倡者之一,上层的女孩子几乎都视她为偶像。   苏秋露只是嗯嗯应付着,常明珠姑娘有些话唠,这种时候并不需要她说话。她敏锐地注意到有人在频频偷看她,不动声色地侧过了脸。   常表哥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之后收回目光,不由在心里遗憾地叹了口气。   车子驶离市区,径直向约好的踏青地点而去。那里已经有些人在忙碌,见了常苏二人到来,纷纷过来问好。常明珠向她们介绍了自己的表哥,女孩子们对英俊潇洒的常表哥印象很不错。   离约定好的时间越近,陆陆续续来到的人就越多,也有自己来的,也有带了朋友或家里兄弟姊妹们来的。   等时间一到,她们点齐了人,就先按计划爬山。京郊多山,刚露出头的小草在风里招展着,早春的景色怡人,连吹在脸上的风都带着清爽的气息。   学生们精力旺盛,一路走,一路大呼小叫,还不时前后跑动着,有几个男生还商量着要赋诗一首。   秋露凝神听到一个女生说“皇后陛下一直劝皇帝陛下修改法令,加上禁止女子缠足的条款,而今终于成了!”   另一个女生则赞同道:“缠足乃损害我国女性身心健康之陋习,禁锢我国民之昂扬精神,且看西洋诸国女子,便无此等事。废除此事正当其时。”   她们把当今皇后当成偶像对待,自然对偶像的策略持盲目支持态度。   她忍不住道:“西洋女性虽不必受缠足之苦,却也快活不到哪里去,束腰一上身,照样几乎活动不得。”   几个女生白了她一眼,转身自顾自的讨论起来了。   中午一行人寻了一处开阔地野餐,酒足饭饱之后,便有个娇俏的女生提议玩游戏,众人都同意了,除了少数几个女生之外,大家都下了场。   秋露躲在一丛灌木后,无聊地揪了把草根,下一刻心头忽生警觉,就地一滚,堪堪躲过一阵劲风。   她抬眼看时,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人一马,那马还保持着人立而起的姿势,停顿片刻后跳向一边。 第57章 烽烟佳人02   马上的骑手居高临下的望过来, 军帽下是黑粗的剑眉,幽深的星目, 俊朗得无可挑剔的一张脸。   他一身崭新挺括的蓝军装,腰上有佩枪, 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稳定有力, 执缰握鞭,仅仅这么一看,便知气势非凡,不是寻常人物。   秋露自忖惹不得他,一言不发, 站起来掸了掸裙子, 转身就走。   男人正呆呆的看着她,等她走出几步了,才猛醒过来, 喊道:“姑娘,姑娘!”   眼见她听也不听, 脚下走得飞快,便要下马去追, 这时后面赶来几骑, 见状叫道:“少帅,你到哪里去?”   他回头不耐地道:“李副官, 我不是说不要跟着我么?”   才赶到的中年男人诚惶诚恐地道:“少帅的安全要紧, 我们不敢轻忽。”   说着,余光还向四处扫了扫, 生怕哪里跳出个刺客行刺。   这个祖宗自己和大帅置气,又不许他们跟着,却不知这京里并不比家里,他们远远跟在后头,都心惊胆战的。   这男人名叫顾临宗,是中都军顾大帅的嫡子,欧洲著名军校毕业,年轻有才干,曾被皇帝亲口赞誉为顾氏猛虎。   自先帝即位初年的酉申之难后,国朝大权逐渐被各地军头拢去,大大小小的军头垄断了一切军政权力,皇帝的政令不出直隶。多年发展之后,如今国内以西北姜家、中都顾家、东北左家、西南羊家四家为首,每个军头只管自己一摊,偶有捞过界的行为则被视为挑衅。而诸多外国势力则利用军头们之间的矛盾,明里暗里插手中国事务。   顾临宗年少热血,为国家的衰败而深深忧虑,回国后便向父亲提出警惕外国势力在中国渗透的建议,在一些具体事务的处理上却每每与父亲发生争执。   今日也是如此,他与顾大帅为在中都修建铁路的事情上意见相左,父子二人大吵一架后,索性出来跑马。   李副官心里有些纳闷,他陪着顾大帅南征北战多年,一向是他最信任的下属,顾临宗的脾气他也是知道的,说一不二,比他老子还执拗些,本以为见了他们要生气的,这会儿却心不在焉似的。   他顺着顾临宗的目光偷瞄过去,就见到一个女孩子的窈窕背影,立刻了然地笑道:“少帅对这女学生有意?”   顾临宗笑了笑,竟是没有否认。   李副官精神大振,他们家少帅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人,连同大帅在内,在他面前总觉有些底气不足。顾临宗已经二十二岁了,仍然没有定亲的对象,平日里也洁身自好,从不去花街柳巷,大帅为此差点愁白了头,还往他院子里送过鲜嫩的小男孩儿——少帅黑着脸让人把那男孩子扔了出去——可每每问他婚姻之事,总是一堆推脱之言。   不是他自吹,他家少帅年少英俊,虽然寡言了些,在小姐们那里却很受欢迎,来京里后,连出身显赫的名媛徐小姐也对少帅加以青眼。   前段日子,他见少帅面对徐小姐不假辞色,还忧心少帅不知何时能开窍,谁知今天一出来,就这么开了窍了!   李副官喜不自禁,想着赶紧回去告诉大帅,还没忘正事,又问道:“不如属下叫人去打听打听,这是哪家的小姐,给少帅聘了来做姨太太?”   他见苏秋露穿着普通的学生装,头上身上也没什么贵重的首饰,便知她多半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子。自家少帅身份贵重,自然不可能娶她做大房,做个小老婆也是抬举了她家。   顾临宗出神地凝望着秋露的背影,似听非听的,半晌才唔了一声,道:“去打听……下聘的事儿再说。”   ?   秋露全然不知这顾临宗的身份,她也想不到自己身上竟会发生一见钟情这么狗血的剧情,那天回家后,她照样上学,准备毕业考试,已经把那日的事忘了。   顾临宗那边却心心念念的,当晚回家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开满野花的山坡上,一个女孩子背对他站着,指尖停驻一只斑斓的蝴蝶,她侧头对蝴蝶莞尔一笑,笑容明艳犹胜春光,随后就消失了。   他只记得自己很着急,一急就醒过来了。摸摸头上,并没有出汗,那种急切的感觉却留在心里,挥之不去。   在念新式学堂的小堂妹给他出主意,说像她们这样的女学生,并不稀罕给高官显贵做姨太太,如果他是诚心喜欢那女孩子,就要用新手段来追求。   顾临宗也是新式人物,当然明白堂妹口中所说的追求,其实不过是西式的罗曼蒂克情调,写情诗表白、送红玫瑰、请喝咖啡这一套。   他自诩是个军人,不屑新式文人们弄的这一套小情小调,也相信他看上的人不会像寻常女人那么庸俗。但在他按照自己的办法,装作不经意的与苏秋露偶遇了几次,却发现她对自己毫无印象后,不得不对这套庸俗的情调举手投降。   于是这天,秋露刚出校门,就见一个男人捧着大簇红玫瑰向自己走来。   和她同行的同学张雅静捣了捣她的胳膊,兴奋地低声说:“哎,秋露,找你的。又一个,这是这个月第几个了?”   苏秋露是她们这一级最漂亮的女生,艳压众芳,连上一级风头最盛的学姐唐袅也不及她。如果不是她出身寒微,名气一准儿更大得多。   京华女子高中的女学生们有学问有气质,本就很受追捧,苏秋露又没有家世,更成了不少人眼里的一块肥肉。   她和苏秋露同班几年,早见多了她的追求者,一见那束昂贵的红玫瑰,便知是冲着苏秋露来的。   秋露无语至极,她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看着男人手捧玫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自己面前,声线平直:“有事?”   顾临宗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一手将玫瑰往前一递,言简意赅:“送你。”   张雅静吃惊得微微张嘴,手在后头一个劲儿扯秋露的衣服。秋露不动声色的向后伸手,拍到了她的手腕,面上礼貌地拒绝道:“谢谢,可我们好像并不认识。无功不受禄,请您收回去吧。”   说完,她就拉着张雅静的手要走。   一见她跟自己说话,顾临宗就什么也注意不到了,等反应过来后,他就把手里的花一扔,迅速跟上了两个女生,笑道:“你不记得我了?那天在玉带河边,要不是你躲得快,我的马就踩到你了。我,我请你吃饭赔罪好不好?”   闻言,秋露还没说话,张雅静先噗嗤一笑,回头睨他一眼:“你敢说你不是来追人的吗?还找什么借口,真不坦率!”   她原还对顾临宗的相貌气质感兴趣,一听这个理由就禁不住笑了。哪有人带一束红玫瑰来赔罪的呢?   顾临宗看秋露,她眼也不眨,断然拒绝:“不必了,我早忘了。”   他平日话不多,也算言语犀利,这会儿在她面前,却像个毛头小子似的手足无措,支吾了两声,承认:“我就是想追你,苏小姐,你能接受我的追求吗?”   秋露立刻道:“我拒绝。”她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看路边的一棵树,一块石头似的冷淡,“别跟着我。”   他呆在原地,看着她逐渐走远,不知她身边的女学生说了什么有意思的话,她也浅浅笑了起来,漂亮得不真实。   不知怎么,他反而被激起了一股要强的心气。他心里发狠,想着,他偏不如她的意,他绝不会放弃。   自此以后,他时常去京华女子学校的门口等苏秋露放学,但苏秋露的拒绝之意也非常坚定,他一时心灰意冷,一时又重燃斗志,还没体会到爱情的甜蜜滋味,就先品味了爱情的苦涩。   秋露开始虽不知道他的身份,也看得出他来历不凡,后来听他表露了身份,更是没了和他发展点什么的心思。   家世贫寒的美貌女学生和军阀家年轻的继承人?最梦幻最狗血的梨园戏里也没有敢这么演的。   她明白当今社会的潜规则,虽说她出身清白,自身条件也不错,但顾临宗——他完全与她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如果她硬要高攀,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拿定了主意,便毫不松口,倒是好友张雅静还保留着少女的天真,悄悄跟她说:“顾少帅何等人物,能坚持这么久,对你也是真爱了。真正的爱情来临时,是不会被世俗所牵绊的。他英俊潇洒,你也是美貌佳人,何不放开心胸接受他,也不致为将来留下遗憾?”   当时秋露用沉默回答了她。张雅静失望地说:“得不到回应的爱情就像不再添柴的火堆,迟早会熄灭的。”   她是个颇文艺的少女,最近又在学校的戏剧社里排演戏剧,说话也带上了一点舞台腔。秋露略感不适,默默地想,那是最好不过了。   在张雅静说完这番话后,顾临宗就突然消失在了秋露的生活里。雅静觉得有些失望,她只觉轻松。   转眼就是毕业考,之后的一天,她去学校取成绩单,才迈出校门,就看到了一辆熟悉的车,顾临宗的车。   车上的人下来,是几个陌生的男人,都是兵,领头的走到她面前说:“少帅请苏小姐去见面。”面上谦恭。   秋露沉默了一会儿,男人出言,隐带威胁:“少帅吩咐我们一定要请去小姐,小姐不去的话,我们只好一直跟着小姐了。”   秋露默然,随后轻叹道:“我跟你们去就是了。” 第58章 烽烟佳人03   她拉开车门坐上去, 汽车立刻发动,载着她一溜烟驶离了校门口。   奉命来“请”她的是顾临宗的心腹, 坐在副驾驶上,表面上坐得笔直端正, 余光却一直在通过后视镜观察她。   见她表现得如此安之若素, 面上的神情不仅波澜不惊,而且还隐带怡然,不禁在心里升起了几分轻视。   还以为真是个不慕荣利的烈女呢,原来也是个汲汲营营的人,只是在少帅面前玩欲擒故纵罢了。   他暗暗想道, 可怜的少帅, 长到这么大,还是童子鸡一只,竟然连女人这么粗浅的手段也看不破。   越想越觉唏嘘, 连带着对秋露的恶感也更重了许多。   秋露自是不知他脑补了些什么,这会儿就连京城的路况也不怎么好, 没有水泥地面,地上只有黄土, 不过这会儿正是初夏, 草木葱茏,她倚着座椅看着车外, 也觉精神爽快。   车子七拐八拐, 开进了一条胡同,这条胡□□建得颇好, 路边的房子也像是大户人家的宅院,门前屋后植树种花,气派的大门就掩映在树荫里。   秋露安坐,看着车子停在一座不起眼的院子前,顾临宗的下属下了车,给她开车门:“苏小姐请吧。”   她听出这人语气里的一丝轻慢之意,转念一想,便猜到了他的心思,当下只回以礼貌的一笑,拿起包下车。   门口有卫兵站岗,见到他们过去,先喊了声“白哥”。这人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便带着秋露进去。他没解释秋露这个外人的身份,卫兵也没查问。   这些秋露都看在眼里,对这人的身份自然有了一个预估。   跟着他去的几人自动留下了,只有他们两人往里走。这座宅子外头看着像是传统的四合院,内里却打通了,中间一大片开阔地,两边是两排房屋,走到尽头也是一排房子,视野开阔,不容易藏人。   秋露跟着他停在一间屋子前,便不肯往里迈步了。房门大敞着,可以看到房间里的全部景象,许久不见的顾临宗就坐在一张红木桌子后,正埋头批改文书。   她站着不动,姓白的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自己进去道:“少帅,我已经把苏小姐请来了。”   顾临宗早看见了他们,只是要端个架子,手下不停,批完了这份文书,才抬头故作诧异道:“怎么不请苏小姐进来坐?太失礼了。苏小姐,莫怪。”   他嘴上说着抱歉的话,行动上却完全不是这样,屁股也没抬一下,仍是稳稳坐着,双手十指交叉,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秋露无意和他争辩,她垂眸笑道:“不怪。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她这样温和的反应给了顾临宗错觉,他有些惊疑,和一旁候立的心腹交换了个眼色,故作不在意道:“没什么,只是想起很久不见你了,请你来见见。”   他又补充道:“我前些日子被父亲抓了壮丁,身上多了不少差事,才没得空去见你,你没生我气吧?”   秋露又是温和一笑,说:“没有。”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进门去,身形微动,已将卫兵腰里的枪拿到了手里。   卫兵还浑然不觉,白姓军官脸上已勃然变色,他踏前一步挡住顾临宗,呵斥道:“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苏秋露已举起了枪,枪口对准顾临宗的方向,在他的惊骇欲绝里,伴随着轻轻的一声“彭”,空气里出现了几缕白烟,而窗外传来什么落地的声音。   苏秋露的动作太快,快到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他才拔出枪来。   饶是如此,他仍然警惕地将枪口对准了苏秋露,脸色紧绷,丝毫不放松。   顾临宗也说不出话来,刚才的子弹就从他眼前飞过,他是欧洲军校的优秀毕业生没错,也已经决意把整个人生都投入到战场上去,但那不意味着他能够随时面对飞来的子弹。   在防卫森严的自己地盘,眼前摊着亟待处理的公文,身边是值得信任的卫兵和下属,这几乎是他最没警惕感的时候了。   如果刚才开枪的不是苏秋露,而是真正的刺客,如果那颗子弹不是飞向窗外的麻雀,而是飞向他的胸口,那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看着两人或警惕或惊悸的神情,秋露微微一笑,笑容像之前一样温文尔雅,连弧度都没有变过。她把枪口下垂,远远的扔到桌子上,说:“我没有恶意。”   “你还没有恶意?”白姓军官几乎要气炸了肺,厉声道,“没有恶意,你为什么开枪?还是对着少帅?”   秋露笑得十分得体,尽管谁都能看出那笑容下的虚假:“我只是要教教你们,什么叫作尊重。你们无视我的意愿,强迫我听从你们的安排,把我从学校劫到这里,得个小小的教训也不为过吧?”   白姓军官还在叫道:“你要教训谁?笑话!……”顾临宗一挥手打断他,诚恳的对秋露道:“是我的不是,我不该让人强请你,请原谅我。”   他对心腹打了个眼色,白姓军官不情不愿的从室内出去,想了想,绕到苏秋露射击的窗外,在窗下捡到了一只麻雀。那只麻雀被射中了翅膀,整只翅膀都飞了。   屋内顾临宗对秋露道:“再过几日,宫里有一场宴会,我想请你做我的女伴。”   这也是从西洋传过来的玩意儿,在宴会上,大家穿洋装、踩洋鞋、跳洋舞,而赴宴的男士最好携带一位女伴,同样是宴会的规矩。   一接到请帖,顾临宗就想到了秋露。他从前赴宴从来不带女伴的,除非是亲近的家中女眷,可他想和秋露一起去。他恨不得昭告天下,秋露是他的人。   他本以为这是皇室的宴会,秋露再怎么样也会去的,谁知她摇了摇头说:“你另请高明吧,我不愿去。”   他一下子急了,问:“为什么?——你担心在宴会上出丑?不会,你的仪态已经很好了,这次受邀的人很多,皇后也一向喜欢女学生,不会为难你的。”   秋露还是摇头。她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场面没经历过?一场小小的宴会,于她不过可有可无罢了。   顾临宗见她一味摇头,一时束手无策起来,无法劝说她改变主意,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她走,场面一时僵住了。   秋露不理他,走到待客的沙发边坐了下来,见书架上有今天新出的报纸,便取下来翻看打发时间。   如果等她看完报纸,顾临宗还不放她离开,说不得她就要动用武力手段了。   可刚一翻开报纸,她的手指就僵住了,目光死死盯在那幅在占据了大半版面的人物像上挪不开。   此时的摄影技术还不成熟,照出来的人物影像只有黑白二色,人物面貌也严重失真,尽管这样,她依然认出封面上策马扬鞭的女郎就是姐姐。   她心里狂喜,小心地铺平报纸,只见人物像旁边用大字写着标题《女中巾帼,西北军的新掌权人?》,她找到报纸里关于封面人物的报道,逐字逐句读了起来。   顾临宗一个人在那边焦躁了半天,回头见她竟悠闲地读起了报纸,走过去弯腰一看,立时笑道:“原来是她!你竟对她的事情感兴趣么?”   他本想诱引着秋露说话,哪知她立即就有了反应,抬头问道:“你认识她?”   “有什么不认识的,她是姜大小姐,西北军姜大帅的独生女儿,论起本事,比一般的男人还厉害几分,”他觑着秋露的脸色,又道,“她近日也来了京里,以宫里对她的笼络劲儿,什么好事儿也不会落不下她的。你要是想见她,就跟我去赴宴。”   他深知这些女孩子的心理,虽然自身的柔弱,却尤为崇拜那些敢想敢为的同龄女子,他堂妹是这样,看秋露的神色,大概也一般无二。   秋露想了想,嘴角露出了笑容,爽快的点头道:“好,谢谢你。”   顾临宗笑道:“不谢。”他实在不知道秋露有什么好谢他的,如果指的是他让她有见到姜大的机会,那她也太客气了。   达到目的后,他就痛快地放了秋露回家,还体贴地派汽车送她回去。   秋露这会儿心情愉悦,看什么都高兴,破天荒的给了他一个笑脸,也没有拒绝他派车送自己回家的建议。   回到家后,家里的女仆迎出来,接过秋露手里的包,说道:“三老爷家来了。”   这位三老爷就是她那位有钱的堂叔,也是她小弟的资助人。   进了正厅,果然见三老爷一家坐在里头,三老爷独占中间,三太太和他们的女儿苏玉珊坐在一边,母亲黄氏在另一边作陪,几人正聊得热络。   她走进厅里,含笑道:“三叔,三婶,玉珊妹妹,你们来了。”   三老爷点头,三太太推女儿道:“这是你秋露姐,快叫秋露姐。”连推了几下,那女孩子才道:“秋露姐。”   女仆进来说秋露是被汽车送回来的,这下厅里的人都来了精神,黄氏更是几番逼问,秋露只得含糊着说了。   就这么含糊的几句,也足够众人兴奋了,众人只当她女孩子脸皮薄,也不去刨根究底,只要知道她要去宫里赴宴就行了——虽说近年来宫廷里开宴会的次数越来越多,邀请的人更是各行各业都有,名头早不如过去值钱了,但有能力拿到宫里的宴会邀请函的人,仍是他们攀不上的。   三老爷高兴之下,当即就说要出资给秋露做新裙子,请京里最好的裁缝来,好让她能在宴会上艳惊四座。 第59章 烽烟佳人04   秋露要去宫里参加宴会的事在家里很是引起了一番波澜, 黄氏抚着女儿的肩头连连感叹,一向神仙似的苏政也露了几天的笑脸, 三老爷那边更是为她高兴。   他们当然也没有忘记带携秋露的“贵人”,背地里已经打了好几套小算盘。   三老爷说到做到, 回家后就联系了京里最富盛名的裁缝铺, 叫人来家里给秋露做衣裳,还特地指定了要最新款的洋装。   在洋大人入住京里建了使馆后,西洋风尚迅速席卷天下,而皇后对西洋文化的推崇更是助长了这种风气。   受此影响,别说是达官贵人家的娇小姐, 就连民间女孩子们的装束也大胆了许多, 谁要是再穿心字领的衣裳上街,准要要被人笑话土气不可。   这会儿在欧罗巴上层社会流行的女性服饰也颇为奢华,通常都是那种缀满了珍珠宝石羽毛等装饰物的丝质长裙摆, 头上发髻高耸,间以绢带, 再怎样身姿窈窕的女士,远看也像一座闪闪发亮的珠宝台。   中国的审美终究与西洋不同, 西洋淑女们巧心慧手装饰的裙摆并不受中国人喜爱。这种奢华夸张的服饰在流入中国后, 立刻就被进行了本土化改良。   改良后的西洋裙子分长裙和短裙两种,裁缝店的人捧了画册来请秋露挑选, 秋露便选了一件简素的短款礼裙。   这款裙子没有多少装饰花纹, 没过几天就做好了,由裁缝店的人包好了送到秋露家里来, 珍珠白的杭绸,合身的剪裁,穿在秋露身上十分出彩。   来苏家玩耍的苏玉珊当即就忍不住哇了一声,称赞道:“我看秋露姐姐穿上洋装,比起那些大家闺秀来也不差呢。”   她看着光彩照人的秋露,眼里流露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神情。   论长相,她也是娇俏可人,白皙圆润,只是不及秋露一半美貌,但秋露家境平平,除了美貌一无所有,她面对这个姊姊的时候,心里一贯是既怜惜又得意。可一转眼,这个美貌的姊姊竟然要去宫里做客了,好像身价从此便不同了似的,由不得她不既羡且妒。   黄氏得意地看了女儿一眼,心里想着,便是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又有几个及得上我露儿美貌的。   秋露揽镜自照,也觉满意,笑着向裁缝店的人道了谢,进去换了家常的衣裳出来。玉珊过来挽住她的胳膊,撒娇道:“秋露姐,你要去宫里,也带我去吧!”   她年纪不大,还处在能撒娇的时候,模样也天真娇憨得很,秋露抚了抚她的头发,笑道:“连我还要叫人带着进去呢,怎么可能带你?”   玉珊还撅嘴不依,黄氏瞧出端倪,揽过她笑道:“珊姑娘,你姐姐也做不了这个主,别为难她了,伯娘给你糕吃。”一阵风似的把玉珊给撮弄走了。   到了傍晚,又有信差送信来,是秋露的胞弟苏高程写来的,信中说自己结业了,不日就将回国,全家自是欢欣不已。   转眼到了约定的那天,吃过午饭,秋露早早的坐在梳妆台前梳头,还少见的上了一层淡妆,正描着眉毛,黄氏进来了,站在妆镜后看她,神色欣慰。留神看了一会儿,见她收拾得样样妥当,什么也没说,扭身又出去了。   过了会儿,女仆杏儿走进来,手上端着只托盘,走到她身前,屈身将托盘放下,掀开盖在托盘上的绒布,露出一只样式颇老的玉戒指来,说:“这是太太吩咐我给您的,让您今儿戴。”   又抿嘴一笑,压低了声音:“太太正和老爷说话呢,说姑娘大了,知道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她学着黄氏的口气,自己先咯咯的笑起来。   秋露可笑不出来,她正忙着收尾,把头发固定好,戴好发网,才拈了那只玉戒指来,往食指一套,皱眉说:“大了,戴着不好看,还给太太吧。”说着便将戒指取下,放回托盘内。   杏儿只得又把戒指原样拿回去。不多时,黄氏就闯了进来,拿戒指比了比秋露的手指,惋惜道:“这还是我出嫁那会儿我娘给我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算苗条了,谁知你戴着竟大了。”想想不甘心,又提议道,“不然戴在大拇指上吧?”拉过女儿的手比划。   秋露噗嗤一笑,夺回自己的手:“娘真够异想天开,且不说好不好看,这样戴,是戒指还是扳指呢?”   黄氏这才怏怏作罢,又担心秋露没有像样的首饰被人轻视,在坐立不安中,终于听到了汽车停下的声音。   “来了!来了!”她一下子跳起来,回身要给女儿整衣裳,却发现衣裳上一个褶儿也没有,收回手嘱咐道,“去了只好生看别人是怎么做的,别强出头。”   秋露应道:“我省得,你就放心吧。”   黄氏提着心,看女儿出了门,对身边的杏儿说:“我总觉得眼皮在跳。”   ?   顾临宗坐在车里,看着黄昏下的小院门被推开,梦中姑娘的身影出现,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他注视着秋露,感到一阵轻微的目眩,几乎要怀疑自己是身在梦境。   她真美,就像刚刚才从不知哪里的丛林里诞生的一个小仙子,又像一位优雅矜贵的小公主。   他一向认可她的美貌,但在他心里,她的相貌偏向清雅,空谷幽兰一样的芬芳寂寞,每次见她,她也多是穿着简朴的蓝黑二色学生装,他从没想过,她也能这样的……熠熠生辉。   眼看着秋露走出家门,对他的方向投来一个浅淡的笑容,顾临宗被她这个笑容迷得神魂颠倒,自动自发的下车为她打开车门,行了一个躬身礼。   秋露点头回礼,微微低头坐进汽车,理了理裙摆。   魔咒的效果减弱,顾临宗强自镇定心神,也上车坐下,示意司机开车,仍觉得不自在,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你今天……很漂亮。”   “谢谢,我知道。”秋露简短地答道。一想到等会儿能见到姐姐,她的心情就变得十分好。   顾临宗噎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你就非要这样和我说话吗?”   说完,他忽然记起一事,转身抽出两只精美的盒子递给她:“我没想到你自备了礼服,这是我原来为你准备的,虽然用不上了,也请你收下吧。”   秋露闻言一顿,将盒子推回,笑道:“不必了,你可以留着送给别人。”   “哪有别人?你是我第一个想送衣服的女人。你不要的话,就扔到街上去,别给我。”顾临宗把盒子扔到她怀里。   他赌气看向车外,过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偷瞄她,见她安安静静的坐着,两只盒子摆放在她身边,根本没有被拆开过,又忍不住倾身拿起那只小些的盒子,一边埋头拆开,一边讪讪道:“我看你没戴什么首饰,这里的都是我才叫人买的,京里少见的新样子……”   他将盒子打开,推到秋露面前:“送你。”昏暗的光线下,静静的躺在盒子里的珠宝闪着微光。   秋露看了他一眼,回绝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需要。”   顾临宗一下来了精神,笑道:“怎吗不需要?头上光秃秃的,多不好看啊?我看这个发夹特别配你!”说着,他就拿起一只珍珠发夹,往秋露头上挂。   他说得轻描淡写,其实这只珍珠发夹是他亲自选的,他一看就觉得特别配苏秋露,现在戴上一看,果然合适。   车里空间狭小,秋露也懒得和他玩进攻防守的游戏,摸了摸头发,说:“我会还给你的。”   等到了目的地时,天已经近乎全黑了,太阳沉到地平线以下,墨蓝的天空中闪烁着银色的星星,浪漫又孤高。   宴会并不在皇城举行,而是在宫外的一处名叫万国园的皇家园林中。这里属于皇家的私产,历经三代帝王始建成,风格融贯中西,美轮美奂。   就算顾临宗身份贵重,在园门口也遇到了阻拦,守卫只肯放四个人进去,顾临宗本人、他的女伴和两个随从,就这,还是看在顾家军的面子上。   秋露背着手看他和守卫交涉,交涉过后,几人乘坐西式马车入园。   到了一处高大的建筑物前,马车停下,几人步行进入室内,穿过一条条华丽的走廊,秋露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大厅,厅内充斥着衣香鬓影,美酒佳肴,数不清的衣着光鲜的男女往来周旋,混合了香气的风里带来轻轻的笑语。   顾临宗显然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他拉着秋露的手腕,径直穿过整个大厅,走到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女面前。   他们两人一路行来,不知受到了多少人的瞩目。作为中都军年轻的继承人,顾临宗堪称京师权贵最梦寐以求的女婿,但和他的相貌才干一起出名的,还有他不近女色的古怪脾气。   如今他竟然公然拉着一个女子的手,见到这一幕的人无不惊讶。   众人哗然,看过来的每一双眼睛里都带着探究,像是要把秋露解剖开来似的。   秋露微觉不自在,正要提醒顾临宗一声,他已站住脚步,对坐在众人中间的一位年轻贵妇行礼道:“皇后陛下。”   处在众人簇拥中的皇后微微一笑,一双清澈的眼睛看过来,问道:“这位小姐是?” 第60章 烽烟佳人05   顾临宗简单介绍了一下秋露的身份, 说她是自己的女伴。   立刻就是唰的一下,秋露接收到了来自皇后身边的许多暧昧不明的目光。   她想, 这些人一定是从她身上看出了她真正的身家。这么想着,她就抚了抚裙角, 屈身向皇后行了一礼。   皇后倒确实如传闻中的一样, 年轻又美貌,她那种美貌里有一种相当典雅的风范,面容高贵无瑕,形状姣好的下巴微微扬起,眼睛里含着清澈的笑意。   秋露按照礼仪低着头, 目光只到她华美的裙摆, 那拖地裙摆上镶满了钻石和水晶,价值千金。   显然,顾临宗和皇后颇为相熟, 两人随意交谈了几句,交谈中没有什么实际内容, 但氛围非常好。   很快又有人来拜见皇后,顾临宗带着秋露离开, 转头看了看舞池边的乐队, 他们正演奏一首轻快的曲子。   他刚想向秋露邀舞,旁边翩翩走来一位年轻明媚的小姐, 装扮华丽, 手持嵌了金箔的羽毛扇,袅袅婷婷的向他问好:“少帅, 好久不见。”   秋露饶有兴趣地打量这位大胆而有风度的小姐,她的打扮十分西化,一头长发烫成精致的发卷,波浪一样披散在肩上,手中的扇子遮住半张精巧的脸庞,红唇若隐若现,浑身既充满了东方式的神秘,又带着西方式的热辣。   更重要的是,她毫不掩饰,一双漂亮的明眸定定粘在顾临宗身上,其中的似海深情一览无余。   秋露有点想笑,这位小姐的表现近乎完美,但她就是演员,什么是演的,什么是真的,她最清楚不过。   这位小姐的迷恋就是演出来的。   顾临宗面色冷淡,一点儿也没给佳人留面子,他说:“不是才见过吗?徐小姐的记忆力似乎不太好。”   这位小姐是财政大臣的千金,京中社交圈的名媛,闺名玉婷,听了他毫不客气的讽刺,先是垂了眼,似是有些尴尬,又很快笑了起来,慢慢的说:“古诗云‘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我心同此理。”   顾临宗的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看了她一会儿,伸手要揽秋露:“不要再缠着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秋露不着痕迹的侧身,让他的手落了空,这下两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她轻轻淡淡看了顾临宗一眼,冷声道:“少动手动脚。”   徐玉婷觉得自己该笑,但她实在是笑不出来,她眼波流转,认真地打量秋露,神情渐渐变得凝重。   苏秋露不认识她,她可是对她神交已久了。她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是来自百年后,看了一部仿近代背景的狗血小言后,在梦里无知无觉的穿越。   她家境不错,生活条件极为优越,父亲是男神,哥哥们也是男神,作为受宠的小女儿,她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直到她长到了足以了解外部世界的年纪。   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个中都军顾家的时候,她只觉得耳熟,当顾临宗从欧洲回来,声名鹊起的时候,她联系自己的名字,才终于明白自己到了哪里。   这个世界是由一部小言衍生出来的,男主角是军阀之子顾临宗,她徐玉婷是为爱痴情的女配,而女主,就是眼前这个清冷如兰的女孩子,苏秋露。   小说里说她出身平平,只有一副天生的好相貌,与顾临宗是一对在乱世中以悲剧收场的鸳侣,可她没有想到,她竟然是这样的,比她想象的还要出色得多。   这一对命中注定的情侣显然还没有在一起,苏秋露也不是那个在故事结局绝望自尽的女人,她现在应该还是个学生,过着清贫而快乐的日子,秀美的面容上带着笑意,浑身都是书卷气。   见到这样的苏秋露,她才终于有些理解了,一贯心高气傲的顾临宗,为什么会对她一见钟情。   她暗暗琢磨着,这确实是个强劲的对手,幸好出身永远是她的硬伤。   即使是锦衣玉食的大家小姐,徐玉婷也不是一点儿烦恼都没有的。她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她需要尽快把自己嫁出去,成为什么人的太太。   而她选定的结婚对象,就是顾临宗。   重新坚定信念后,她就不再看秋露,转而对着顾临宗伸出手:“少帅,不请我跳一支舞么?”   这时乐队换了另一支稍微欢快些的小调,不少人步入舞池。   顾临宗拧眉,下意识看了秋露一眼。他是想邀请秋露跳舞的,但如果他对徐玉婷的要求予以断然拒绝,那对对方而言,将是一个巨大的羞辱。不管是从他的个人修养来说,还是从维系与徐家的关系的角度来说,这样做都是非常不妥的。   最后他还是接过了那只纤纤玉手,低头道:“我的荣幸。”   看着他尊贵的头颅在自己面前低下,徐玉婷的心里感到了无比的快慰。她微扬下巴,嘴角露出一丝矜持的笑容。   两人步入舞池,一个是高大英俊的青年军官,一个是娇艳华贵的美貌小姐,郎才女貌,登对无比。   秋露又接到了几道隐晦的同情目光,但当她看过去时,却只见到几个正摇着扇子貌似亲密交谈的贵妇人。   这宴会上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四处望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想找的人。她深吸了口气,左右看了看,见角落里有一位文雅漂亮的小姐独自站着,便走过去问道:“打扰了,可不可以告诉我,今天西北姜家的小姐会来吗?”   那小姐听了她的问题,先是微愕,然后轻轻的笑了起来,淡如粉樱的唇微张,现出几颗碎玉似的白牙。她笑够了,才一扬下巴:“喏,姜小姐来了。”   秋露回头,一张熟悉的容颜映入眼帘,那张脸的主人毫无表情,走入大厅的样子就像一头狮子走入它的领地。   大厅里的所有人都为她的到来而不自觉的敛声屏气,沉默就像会传染,一时热闹的气氛都变得冷清了。   秋露没有急着上前,她看着姐姐到皇后面前打了声招呼,一离开,立刻被一群人包围住……   不知道什么时候,顾临宗走到了她的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道:“你想认识她吗?我可以为你引见。”   徐玉婷站在离顾临宗一步远的地方,闻言摇了摇扇子,凉凉的道:“只怕人家姜小姐并不想认识她呢!”   顾临宗冷瞥她一眼。   “不劳徐小姐关心。”秋露不冷不热的回敬了她一句,径直抽身而去。   两人看着她淡定的向姜大的方向走去,不约而同的感到了些许错愕,姜大向来高傲,大概不会理她的吧……   下一刻,他们就看见了不可思议的奇迹一幕,苏秋露走到姜大面前,伸出手不知说了什么,姜大脸上冷淡的表情瞬间融化,倾身握住了她的手。   姜大小姐穿的是一身军装,腰上带着枪套,整个人散发着刀尖一样锋利的气质,两人都知道她刚刚做了什么,对她现在的状态并不意外,让他们意外的是,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苏秋露站在她面前,竟然分毫不受她的气势影响,两人甚至还有相谈甚欢的趋势。   实际上的情况并没有他们脑补的那么夸张,秋露只是简单的寒暄了一句,高傲冷淡的姜大小姐之所以会理她,当然是因为她们早就认识。   姜重嘉的脸上还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眼睛里却闪着惊喜的光。她回头看了几个跟班一眼,说:“我和这位小姐说说话,你们自己玩去吧。”   她的这几个跟班都是姜家的族人,年纪不大,闻言欢呼了一声,离开前还不忘把好奇的眼神投向秋露。   秋露浅浅笑着,嘴唇动了动,小声问:“这样不要紧么?”   “不要紧。”重嘉低声答,她回过头来,冲她伸出手,“我们去坐坐吧。”   姐妹两人找了一组沙发坐下,这是一个半封闭的区域,巧妙的摆放隔开了一处私人的空间,别人可以看到她们,实则却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饶是这样,两人也没有掉以轻心,她们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用在手心写字这种方式来交换信息。   进行过必要的关于自己目前处境的信息交流后,秋露紧紧挨着她,抱着她的胳膊,整个人几乎黏在了她身上,好奇地问她:“姐,你的名字是怎么回事啊?”   现在的名字是姜重嘉,而“重嘉”正是她的本名,秋露不相信这是巧合。   姜重嘉笑道:“是我自己改的,”她凑到妹妹耳边,不太好意思的低声说,“我们家老头子出身草莽,没什么学问,给我取的名字不太好。”   “怎么个不太好法?”秋露更好奇了。   姜重嘉的声音更低了,秋露竖起耳朵才听到她说了两个字:“百合。”   秋露一怔,才反应过来,顿时笑不可抑:“百合,哈哈,百合,”她小声的念叨,“姜百合,姜百合……”   重嘉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等到宴会结束的时候,顾临宗不可置信的发现,他正在努力追求的心上人,已经成功的和姜老大打成了一片。   出了名难接近的姜大亲自把她送到门口,握着她的手笑得春风拂面:“你爱看戏不爱?过两天不忙了,我请你看戏。”   还对他说:“秋露是我认的干妹子,你把她好生送回家,我谢你。”   顾临宗也不知道那天自己恍恍惚惚中是怎么答应的,又是怎么成功把秋露送回家去的。   他只是觉得,这个世界,玄幻了。 第61章 烽烟佳人06   过了几天, 重嘉果然如约来找秋露去梨园春看戏。   梨园春是京里最有名的热闹去处,楼里常驻几支当红的戏班子, 楼上是达官贵人取乐的地方,楼下有花园, 常年熙熙攘攘, 卖什么的都有,秋露每年春天都会陪母亲过去一趟。   她站在穿衣镜前整理头发,黄氏就坐在她身后拢着眉头,半晌,才幽幽叹道:“去了和姜小姐好生处着。我的女儿, 不必委屈自己去讨好谁, 可也别太倔了,到时候是自己吃亏。”   秋露赴宴回家后,就向父母坦白, 自己对顾家少帅无意。苏政夫妻两个呆了半日,脸色都不大好看。   苏政是一门心思要女儿上进的, 听了她的表态,闷坐着抽了半天烟, 自此再没跟她说过话。倒是黄氏说:“人家做亲的, 都讲究个门当户对,这门不当户不对的, 到底成不了。你既不愿意, 娘也舍不得你给人做妾,就当没这回事罢。”   她是个有主意的妇人, 市井中打滚过来的,自有几分泼性,硬是顶住了丈夫的施压,没有妥协。   妻女都不听他这一家之主的,苏政的脸是一日黑过一日,这几日家中的气氛也冷得像冰一样。   秋露回身搂着她的脖颈,笑道:“娘就放心吧,姜姐姐好着呢!”   看着女儿难得的笑脸,黄氏觉得安慰不已,伸手抚过女儿精致的眉眼,连声道:“好,我露儿说她好,她必定好。”她心里纵有隐忧,也不说了。   秋露放开母亲,出门与姐姐会合,姊妹两个并肩坐在后座上。   她侧头打量重嘉,那天宴会上重逢时灯光太强烈,她心里又被激动的情绪填满,都没有仔细地瞧过姐姐。   这么一看,她就不禁蹙眉。重嘉依然是一身军装,朝廷配备的少将级制服,深青色的外套,袖口有闪亮的铜扣,她一手支头,面上的疲惫掩也掩不住。   她心尖蓦地一酸,像被一只手拧了一下似的,伸手将重嘉的手拢在手心里,低声道:“姐……”   重嘉的手很秀美,手指根根修长漂亮,可以做手模的水平,但掌心指间布满了硬茧,摸上去只觉粗糙。   被她一叫,重嘉总算回过神来,用空着的一只手揉了揉额角,笑容里透着疲累:“嗯?怎么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儿?跟最近株社的动作有关?”秋露猜测着。   扶桑株社提出要帮助朝廷修建京冀铁路的事情最近闹得满城风雨,连续在京华日报的头条位置挂了一个礼拜,连秋露这等小民也知道了。   重嘉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气:“是,也不是。谁修不是修呢?铁路总是要修的,中国人没有自主修建铁路的能力,拒绝了株社,总也要别家外国公司来承建。”   这时汽车的速度慢下来了,充当司机的士兵回头说:“大小姐,前头有学生□□,把一条街都堵住了。”   秋露探头去看,只见前方果然正过来一伙学生,他们统一穿着学生装,手里举着横幅小旗等物,约有上百人左右,街角处还有人源源不断的出来。   她回头看重嘉,重嘉端坐不动,只淡淡道:“小叶,绕道吧。”   车里的气氛一时安静下来,秋露回头看了看□□的队伍,想说点什么,终究也没有开口。   一路到了梨园春楼下,卫兵在车里等着,重嘉和秋露上去。   早有有眼力的伙计过来招呼,问明了姜家定下的包厢名,一面躬身领着二人上楼,一面殷勤地问:“二位,今儿是吉庆班排演新戏,且得有会子呢,要不要叫个唱的过来,也好打发辰光。”   他见重嘉穿的是军装,衔儿还不低,便把她当成了哪家的叛逆小姐,偷穿了家里兄弟的行头,专程出来捧角儿的。如今京里这样的主儿虽不多,却也不少,他在梨园春当伙计,什么样人没见过?   “不必了,我们清清静静的说话。”秋露说着,打赏了他几个钱。   伙计接了小费,又问:“那二位要吃什么点心,什么茶?我们这儿的茶点都是干净的,您放心。”   不等人说话,他一口气报出一长串名单,到了包厢外,侧身推开包厢门。   “来一壶吓煞人香,四样点心。”秋露自如地吩咐道。   不一会儿,茶点心都上来了,姐妹二人拒绝了楼里的伙计一旁伺候,秋露亲自动手斟了两碗茶。   这个包厢的窗户正对着戏台,这会儿窗子开着,可以看见戏台上有个穿戏服的正练习走步,来往的人很多,有个半大孩子正提着花篮卖茉莉花儿。   秋露探身叫了那孩子上来,买了他两支花儿,白花衬着绿叶,看着就素雅清新。她拿起一支别在自己的衣襟上,另一支掖在重嘉的上衣口袋里,顿时满室都香幽幽的。   “怎么剪头发了?”重嘉问。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坐姿端正,一手托着茶碗,一手揭开茶盖,从袅袅热气中睇过来的那一眼,平淡中蕴含着足以惊艳世人的神采。   秋露托着腮,笑嘻嘻地看着她,回答说:“马上就是大学生了,换个发型嘛。”   她真没有想到,上次见面那么突然,姐姐竟然还注意到了她的头发长度问题,明明也没有短多少。   重嘉沉吟:“是京华大学吗?你是什么专业的?现在京华的校长是梅久祯,这个人的人品不好,治学的态度还是好的。”   “姐,你还认识京华的校长?”秋露有些惊奇地问。   不是她大惊小怪,众所周知,姜家是军阀暴发户,大本营在西北,重嘉身为姜家的大小姐,又是早早从军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和文化界扯上关系的人。   重嘉笑了笑。   当然是有关系的。京城是全国的文化中心,人文荟萃,又是数所最高级学府的所在地,在朝廷的主持下,中国顶尖的人才都向这里集中。   西北姜家不只是有一支军队,更是一个横跨军政两界的庞然大物,要维持这个庞大集团的运行,当然需要人手,加上重嘉也有自己的考量,在西北的各项建设都需要新式人才,结交几个文化界的人,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事实上,她不仅与不少文化界的名人保持着不错的关系,还慷慨解囊,出资资助了不下数百名贫寒学子留洋。   她资助这些人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他们回国后给她、给西北军工作,只是一项博名声的投入罢了。   这会儿可没有什么人人平等、职业平等的说法,读书人,还是能出国留学的读书人,那放在整个中国都是拔尖的人才,既然是拔尖的人才,就必然有自己的想法,连朝廷也不可能强制他们做什么,何况是西北姜家。   秋露听了她的解释,倒也不觉得惊奇。朝廷如今已经是一艘破船,还在船上的人拼了命的想下来,而各方军阀自然是想从这艘破船上捞最后一把。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桌上的茶渐渐失去了热气,秋露正要起来把冷茶泼掉,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喧嚷之声,好像有人在争执。   姐妹俩对视一眼,同时起身,秋露推开包厢门,就见在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边上,一个人高马大的外国男人正在纠缠一位年轻的中国小姐。   那个外国男人穿着不错,像是喝了些酒,身形踉跄,脸上涌起两团红晕,此时正大着舌头叽里咕噜说洋文。   被他纠缠的小姐虽然极力反抗,神情尚算冷静,也用洋文回了些什么。她的男伴身形瘦小,鼻子上架着副金边眼镜,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对付不了那个外国大汉,只能在一边扎煞着手干着急,而周围的看客指指点点,没有敢上前帮忙的。   秋露定睛一看,不禁“咦”了一声,那位小姐还是熟人,正是之前她在万国园的宴会上搭讪过的那一个。   她回头望向姐姐,却见重嘉看着楼下神色冷凝,伸手摸向腰间,拔 出了枪来。   还在借酒装疯纠缠女子的外国男人忽然感到劲风袭面,才要偏头,一枚子弹已经擦着耳朵呼啸而过。   他顿时僵立原地,待反应过来,立刻暴跳如雷的抬头,想看看是什么人竟然敢向他射击。   子弹射来的方向站着一位全身军装的年轻小姐,正冷冷看着他。   他几乎要气炸了,脸色铁青,伸出粗短的手指指着重嘉,当即就是一篇污言秽语的破口大骂。   重嘉根本不回他,只是又举起了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男人吓得魂飞魄散,完全没想到她的态度这么强硬,胡乱扔下几句狠话,转身就跑入人群中不见了影子。   重嘉把枪收回枪套,那位被骚扰的小姐整理了一下衣服,恢复了体面,仰头对她感激地一笑,上楼来道谢:“顾云浓多谢姜少将军援手。”   她那位男伴也跟着上来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讷讷说:“谢谢姜将军。”   这位顾云浓出身大家,父亲是驻外大使,有名的风流才子,她自小兰心蕙质,跟着父亲在海外求学,如今学成归国,她的这位男伴同时也是她的未婚夫,其父名满海内,是知名的大学者。她们两人的结合,正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顾云浓风度不凡,跟重嘉二人叙话,听说开学后秋露要去京华大学报道,便亲切地说自己的未婚夫被聘去京华教书,到时候为她引荐京华的才子。 第62章 烽烟佳人07   转瞬秋凉, 秋露入了学,随顾云浓的未婚夫胡绪宁学习建筑学, 与重嘉也不得不到了分别之期。   迫于举国上下的压力,年前朝廷松口同意立宪, 并派了几位大臣出洋考察, 重嘉此次赴京,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因为朝廷宣称预备立宪,她父亲姜大帅又居于重位不可轻动,派她作为西北军的代表来参加立宪会议的。   姜重嘉虽然年轻, 说话却有分量, 举朝皆知,这位姜大小姐性格强硬,连她父亲也制不住。近年来她锋芒渐露, 姜大帅竟有退居二线之意。和她父亲左右摇摆谁给好处就偏向谁的实用态度不同,姜大小姐的政治立场一向十分坚定:她是实打实的立宪派。   早些年, 姜大帅虽然能打,但西北不若中原富饶, 姜家的实力其实不如中都顾家, 可随着姜大小姐长成,开始插手西北军政, 情况就掉了个个。   这位姜大小姐的成名之战是四年前对战新疆的一战, 将在沙俄的暗中扶持下阴谋立国的阿伊古打得大败,最后阿伊古被迫逃往沙俄。此战一举奠定了北疆至少十年的和平, 也打出了姜重嘉的威名。   可以想见,姜重嘉的入京,必然是为立宪派添了一大助力。   在京期间,她也确实与立宪派的人明里暗里进行了不少的交往,大家翘首以盼,都等着立宪法令的出台。   可没想到,朝廷竟然敢摆了天下人一道,立宪法令如期出台,内容却与众人想的完全不一致,首条就是“皇权至高无上,奉天承运皇帝拥有对全国军政事务的一切裁决权力”……林林总总几十条法令,超过一半是在强调皇权的至高无上!   如果按照这些法令来办,那不仅不是分权,简直就是加强集权了!   大家当然不能同意这么办,当廷就吵嚷起来了,保皇派趁机在里头搅浑水打王八拳,法令是发下来了,后续没人理,完全成了个笑话。   连日的廷争让姜重嘉彻底明白事不可为,眼看朝堂上乌烟瘴气,每个人心里各自打着一套小算盘,根本不成样子,她干脆甩手回西北了。   她发誓,这是她最后一次对这个皇室称臣。下一次再来京里,她会带上刀枪。   秋露曾问她,为什么不走闷头种田,最后一举抵定乾坤的路线,却偏要走上前台,招来众人忌惮。   她问出这话的时候,闹得沸沸扬扬的立宪运动已经成了一个街知巷闻的笑话,重嘉烦得不理政治上的事,正陪她在京华大学的校园里熟悉环境。   重嘉踩得脚下的落叶簌簌响,极轻微又自然的声音,使人不自觉心情怡悦。   她的眉头却是微皱着的。秋露敏感地发现,她做出这个表情的时候,眉心竟然出现了两道浅浅的竖纹。这个发现让她心中黯然。过去不管生活条件多么艰苦,处境多么危险,她始终是开朗爱笑的,不像现在这样,总是眉头紧蹙,带着愁苦。   重嘉无奈地笑了笑,说,农工党可以埋头种田,是因为那时候是农业社会,她们的对手是正在飞速腐朽的满清。如今面对的形势比那时候复杂百倍,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面前,她也没有自信能引领时代,只能被这股浪潮推着往前走。   当时秋露看着她难掩疲惫的样子,心中思绪万千。   她走的那天,秋露去送她,给她带了一些京里的土特产。重嘉握着她的手,承诺会经常给她写信,并说回家后,会告知父亲她认了秋露做干妹妹的事。   姐妹俩依依惜别。   就在秋露开学不久,她的亲弟弟苏英华学成归国了。   苏英华生得和秋露有几分像,小时候很害羞,常牵着母亲或姐姐的裙角,遇有生人便躲到裙子后,怯生生像个小姑娘。   他去国日久,留给秋露的印象还是幼时那个小男孩,这次回来一见,才猛然发现他长大了,高高瘦瘦的,鼻梁上架着副眼镜,比秋露高出大半个头,皮肤也黑了些,话依旧不多,整个人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沉默又可靠的气息。   秋露欣慰地拍着他的胳膊,听他讲述在国外的经历。黄氏用和女儿如出一辙的慈爱目光看着儿子。   苏英华沐浴在家里两个女人这样的目光里,顿感压力山大,嗓子眼儿里的饭都有点儿咽不下去了。   还是苏政看不下去,敲了敲碗沿,对妻子说,让他好好吃饭,你老看他干嘛。黄氏的注意力被转移,和丈夫拌起嘴来,苏英华的压力立刻小了一半。   秋露才不管父母的拌嘴,继续问他,在国外有没有交女朋友啊?   这个问题本来是秋露逗他的,在她想来,自家孩子从小老实,在国外刻苦学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谈恋爱呢!   谁知小伙子说了个有。她大感惊奇,再要追问时,人家就略带不耐烦的说,姐你别问了,我们已经分了,脸上流露出些不自知的烦恼苦闷之色。   秋露一看就知道,这是陷入少年的纯纯烦恼里了,再也没问。   苏小弟学的是土木工程,主修铁路工程,在中国属于极度稀缺型人才,一回国就接收到了四方邀请,乐得苏家夫妇四处嘚瑟,只说要享儿子福了。   和只顾乐呵,其余万事不理的父母不同,秋露切实尽到了姐姐的责任。她和小弟就未来深谈了一次,在交流中再次欣慰地发现,国外留学生活已将他磨练成了一个独立的健全的人,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足以自己选择未来的道路。   在略感失落之余,秋露真心的为他的成长而鼓掌叫好。   她也有自己的生活,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位她在万国园宴会上情急搭讪的顾云浓小姐,如今成为了她真正的挚友。   秋露看似温和平顺,实则脾气桀骜乖戾,一般二般的人并不能入眼,这位顾小姐也是自负之人,按说同性相斥,两位美人更难交好,两人的交往却颇有倾盖如故之意,令知情人啧啧称奇。   顾云浓是个才女,她和未婚夫志趣相投,同样爱好古建筑研究,同时也热爱新式诗歌,写出的小诗清丽动人。   和秋露密切交往后,她也询问过秋露对新诗有没有兴趣,要把她拉到一个青年们组成的诗社去。   秋露倒是真对新式诗歌有兴趣的。她作近体诗的才能平平,下笔多是些讲熟讲烂的套话,在新诗上却有几分灵气,因为新诗不是那么拘于格律,偶尔作出一首,倒显出几分与众不同的才思。   读中学时,她的“大作”还曾在学校自办的文学报上发表过呢。   顾云浓听了更高兴了,果真带着她认识不少声名鹊起的青年诗人。顾云浓的文学鉴赏水平极高,这些诗人大都有真才实学,其中一个叫陆鹤鸣的,不仅顾云浓最为推崇他,连其他人对他也是众口一词的夸赞,说他是诗社的灵魂。   读了他的作品后,秋露也不禁大为倾倒。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是有天才存在的,这位陆鹤鸣就是这样一个天才。他的文字里处处闪耀着天才的火花。   唯一让她有些不快的是,这位陆鹤鸣似乎有意追求她,有意无意的总是往她跟前凑,诗社众人对此似乎也乐见其成,有时会起哄,有时还开玩笑打趣。   平心而论,陆鹤鸣的条件是不错的,他二十多岁的年纪,在一所知名大学主教文学,五官清秀,整个人洋溢着一种天真热情的气质。   秋露并不讨厌他,但也不打算和他发展出点什么。   在她委婉的表达了拒绝之意后,陆鹤鸣伤心了几天,又认识了一位活泼漂亮的小姐,就全心投入到新的恋情里去了。   用顾云浓的话说,他已经同那位小姐爱得难解难分。   了解到陆鹤鸣同那位小姐恋爱的细节后,秋露唯一的感想是,莎翁戏剧里的罗密欧那样的人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罗密欧遇到朱丽叶的前几个小时,还在为梦中情人凯瑟琳失魂落魄,对朱丽叶一见钟情后,就可以为她生为她死。   秋露原本并不相信现实生活中真有这样的人,见到陆鹤鸣后方才信了。他独有的那种热烈和坦诚,实在很能感染人。   她觉得这也许就是顾云浓和他那么好的原因,他们身上都有一种浪漫的气质。   后来顾云浓又告诉她,在她还在国外上学时,陆鹤鸣作为她父亲的一个朋友来她们家拜访,曾疯狂的追求过她一阵子,只是她没有答应。   那一度是让少女时期的她最烦恼的事情,在一封封缠绵悱恻的情书面前,她自己知道,她并非没有过分毫动摇。   秋露没想到她的感情观这么传统,她没有说话,只在心里说,你这么美,哪个男人能逃过你的魅力呢?   顾云浓确实是美的,她的美和大多数美人都不同,是一种真正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只要和她交谈过,无论男女,很少有人能不被她倾倒。   又过了几个月,顾云浓递给了秋露一张请柬,是邀请她作为女伴出席自己的订婚宴会的。   她是胡绪宁之父胡公翼亲口定下来的儿媳妇,地位稳固,这场订婚宴只是胡家向所有亲友宣布她的身份的一个场合,也可以看做婚礼的先导。   秋露自然是欣然赴宴。 第63章 烽烟佳人08   胡家财大气粗, 租了个富商的大花园来办这场订婚宴。   对于赫赫有名的名士胡公翼之子的订婚宴选在自家,这位富商也是乐开了花, 连一个铜板的费用都没收,就让出了自家漂亮整齐的大花园。   宴会当天, 富商一家避了出去, 园中名流荟萃,共同庆贺这对小儿女的喜事。   秋露作为云浓的女伴,比宾客们更早到来。她穿着一身白色丝绸长裙,乌发挽在脑后,这个造型也是早定好的, 与顾云浓的装扮配套。   顾云浓着一身新式的衣裙, 衣摆上有精致的花鸟纹刺绣,灿灿的红金丝线交织成一副典雅端庄的图样,同样挽着发, 浓黑的发上还压了一幅头纱。   她坐在床上,平素带笑的脸上显出几分紧张。秋露挨着她坐, 握着她的手,传达无声的安慰。   过了好一会儿, 她才又笑起来, 柔嫩的嘴唇微抿,一双俏丽的眼睛看着秋露, 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秋露也忍不住笑了, 伸手刮刮她脸,两人的视线撞到一起, 笑得更加厉害,甚至笑出了声音来。   顾家的仆佣脚步匆匆的走进来,奇怪地说:“二位姑娘笑什么呢,该出去了,客人都来了。”说罢,就催着顾云浓出去。   装饰华丽的大厅里,胡绪宁之父和顾云浓之父坐在一起,两人都是当世名士,尽管儿女都到了成家的年岁,依然风度翩翩,丰采过人。   胡公翼捻须微笑,对着儿子鼓励地点点头,顾云浓之父却是眉头紧锁,唉声叹气,嫁女与娶妇的区别一目了然。   请来的证婚人也是海内知名的大学者何师任,他的年纪较胡顾二人要轻,只比准新郎大十岁左右,一脸微笑的看着一对准夫妇,风度十分骄人。   他用略带江浙口音的官话勉励了两人一番,就轮到家长发言,胡公翼大力夸赞了未来儿媳,称赞她聪慧有德,是顾家好女,胡氏佳妇。顾云浓之父训导女儿将来要恪守妇德,侍奉翁姑,和睦叔妹,说着说着竟然哽咽起来。   胡公翼连忙托着他的手臂说,顾云浓品行端正,他十分欣赏她,定会对她像对自己女儿一样好,请老友放心。   你来我往一番后,顾父仍是伤怀,连说舍不得女儿,又说诸子女中唯独疼爱二女云浓,自幼抚养膝下,一朝出嫁,他心如刀割,惹得顾云浓也眼泪涟涟,胡公翼又做了许多保证。   等长辈们离开后,顾云浓去了头纱,和未婚夫一起招待同辈亲友。   她本就是个活泼爱笑的性子,最好交际,周旋在人群之中,不多一会儿就将胡家那边的来人认了个遍,顺便赚得许多赞誉和亲近。   秋露默然跟在她身后,只适时的露出微笑,做好衬托的绿叶。   没了长辈的束缚,大厅里的气氛逐渐热烈起来,与人交谈的间隙,顾云浓回过头来,笑道:“秋露,你也和他们玩去吧,总跟着我也怪没意思的。”   “那你有事叫我。”秋露也累了,抛下一句话,便抽身离开。   今天的宴会却注定要起些波澜,她才找到张椅子坐下,喝了两口饮料,就听不远处的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不像玩闹,倒像有什么人在争执。   她循声而去,只见人群的中心站着一男三女,形成了一个对峙的局面。   男人是许久未见的陆鹤鸣,挽着他的胳膊的时髦女郎雪肤花貌,是他的女友唐梦,他们对面的女人,一个也是熟人,却是财政大臣的千金徐玉婷,另一个大概有二十四五岁,相貌端庄,神情气质都偏于保守,却没见过。   秋露还在低声向旁边的人打听事情经过,徐玉婷已经高声叫起来了:“陆鹤鸣,你还是不是男人!我表姐为你生儿育女,照顾父母,让你在外留学无后顾之忧,你就因为封建婚姻这四个字,就说她是封建的妻子,要和她离婚?”   一言既出,四下无声,一双双兴奋的眼睛望向陆鹤鸣,等着他的回复。   秋露恍然大悟,再看向徐玉婷身边那个垂着头的女人时,便知晓了她的身份。   姑苏张家的三小姐,张循。   这个女人最近几月可是出了名,出名的原因既不是她本人有何美谈或丑闻,也不是她人中俊杰的几个哥哥。她是作为新时代第一桩离婚案的当事人而出名的。   几月前,新婚姻法颁布实施,她结缡数载的丈夫陆鹤鸣立即登报宣称离婚,大大的出了一回风头。   在人们普遍反感过去的一切都当下,陆鹤鸣这种公然的人渣行为不仅没有招来众人的一致唾弃,反而赢得了不少喝彩,人们称他是反抗封建礼教的斗士,新时代的拥护者、欢呼者。   作为一个女性,秋露本能的反感这种牺牲女人成全自己的做法,在同情的驱使下,她知道了陆鹤鸣妻子的一些情况。   她出身望族,是其父最小的嫡女,上头有三个同胞哥哥,均是一时人杰,早年也上过新式学堂,十五岁时遵从父命,停止学业嫁给了陆鹤鸣。   而在陆登报离婚之前,她甚至不知道他是有妻子的!   陆鹤鸣毫不相让,看了前妻一眼,说道:“她是我父母给我娶的妻子,并不是我真心想娶的。”   他的语气不急不缓,徐玉婷却似是气狠了,胸膛急剧起伏几下,厉声道:“你竟有脸说!陆鹤鸣,循姐虽是你父母选中的,可你并没有拒绝!如果你果真如此不情愿,小孩子是哪里来的?循姐为你产子的时候,循姐的兄长们帮助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不情愿呢?”   这边闹得声势渐大,惊动了胡绪宁和顾云浓,秋露回头时,两人正急步赶来。   人群的中心,陆鹤鸣不说话,张循拉着表妹的袖子,脸现哀求之色,说:“婷儿,我们走吧……”徐玉婷恨铁不成钢的戳她:“你怎么就这么好欺负!他姓陆的对不起你,你就这么让他欺负了不成?我非要当众撕开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不可!”   陆鹤鸣的女友唐梦不乐意了,出言道:“徐小姐请注意言辞。什么叫伪君子?空口污人名声容易,取信于人却难。”   对上她的眼睛,徐玉婷冷笑一声,扬声道:“陆鹤鸣就是个伪君子!当年他在外洋留学时,与我表姐还是夫妻,一个有妇之夫,竟然公然勾引朋友的女儿,”她的眼神落在顾云浓身上,“就是今日的准新娘,顾云浓小姐!”   此言既出,满室大哗。徐玉婷得意地勾起嘴角,肆无忌惮的打量着脸色苍白的顾云浓,毫不掩饰眼神里的恶意。   秋露扶住顾云浓的胳膊,挺身而出,斥道:“少胡说!空口白牙,往主人家头上倒脏水,我看你是昏了头。来人,来人,把这个人请出去!”   迎着众人的目光,徐玉婷冷哼一声,看秋露的眼神像淬了毒:“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勾引顾少帅,欲擒故纵,欲拒还迎,和顾云浓还不是一路货色。”   她嘴里吐出恶毒如斯的话,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不可自抑的笑起来。   秋露只微微冷笑,等照管大厅的仆佣们赶来,便一指得意洋洋的徐玉婷,示意人把她弄出去。   ……   西北某城,重嘉踏入家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门口用竹竿子高高挑起两只红灯笼,映下昏黄的光。   门子殷勤地过来问她好,说:“大帅知道小姐今天回来,一直等着小姐呢。”   他本是姜家的兵,在一次战役中负伤致残,此后就在大帅府做活,对姜家父女的感情很深。   重嘉笑着向他点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门,径直往父亲住的正院走去。   姜大帅名姜长柏,草莽中起家,至今也有二十余年,年过半百只得一女,对女儿称得上千依百顺,无有不从。   他的脸上有一道疤,显得面相十分凶厉,因为常年打仗,磨练出一身煞气,挺直腰板坐在那里,就像一座山。   姨太太们都被他赶走了,只有两个丫头在一边垂手等着伺候,也是不敢抬头。他按捺不住瞟了眼墙角的自鸣钟,才要叫丫头们去看看,就听见女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爹,我回来了!”   姜长柏不自觉的笑开,看见女儿掀帘进来,一身军装,英气勃勃,不由暗自得意,咳了一声:“回来就好。”   他知道女儿今晚就到,一直没吃晚饭在等她,这会儿才让丫头上菜。   在重嘉面前,他十足是个慈父,看着她快速地扒了半碗饭,垫了饥,才一一问她在京里经历的事。   重嘉三两句简短的说完,便把秋露的事儿说了,说自己遇到一个投缘的女学生,认了她当干妹妹。   姜长柏听完,大手一挥,表示这不算个事儿,女儿认的这个干妹妹,以后就按姜家表小姐的标准来对待。   把秋露的存在过了明路后,重嘉就没有什么可挂心的了。她对京里的朝廷彻底失望,回到己方的地盘后,只埋头发展,再不过问朝廷的事。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没过几天,东北传来消息,贯穿东北的大铁路竣工,沙俄与扶桑这两个垂涎中国土地已久的恶邻按捺不住,要争夺大铁路、甚至整个东北的控制权。   面对两条恶狼相继陈兵边境的事实,朝廷束手无策,竟然学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子里,欺骗自己天下太平无事。   得知朝廷的反应后,重嘉立刻面见父亲,要求动员全境上下,出兵东北。 第64章 烽烟佳人09   西北军是土匪转正, 姜大帅手腕非凡,在那个混乱的时代趁势而起, 大发特发,这是他的运道, 而埋下的弊端就是, 整个军队派头林立,土匪味儿很浓。   现在的西北军中势力泾渭分明,一部分是老兵,跟着姜大帅啸聚山林过来的老将们带着,这批人资格老, 性情油滑又残忍, 一部分是姜大帅的嫡系,由他的心腹们管着,最后一部分是姜重嘉的人, 良家出身,性情朴实有耐力。   这三批人是谁也不服谁的, 老兵自恃资历老手段高,嫡系兵马自认大帅手下高人一等, 新兵则自成派系。   这也是姜重嘉有意为之。新兵大都来自本地良家, 不懂军营里的花活,为了保持风气的淳朴, 她一早就吩咐了, 不叫他们和兵油子们沾惹。   她表现得这样不合群,又几次进言不许兵痞子横行霸道, 自然惹得某些人暗恨在心,双方之间暗潮汹涌。   重嘉提议出兵东北,对整个姜氏集团来说自然是好事,但出于对洋人的畏惧,唱反调的人一点儿不少。   姜大帅震怒,在军事会议上把怀有怯战之心的那批人狠狠骂了一顿:“没种的龟儿子别在这坐着,自己滚回家奶孩子去!老子起家靠的是装乌龟?老子叫你们过来是商议怎么出兵,不是出不出兵!”   他的大眼一瞪,立刻就是一股骇人的威势迎面压来,叫人不敢吱声。   重嘉腰板笔直的坐在他身边,冷着一张脸,态度强硬。   姜大帅的侄子姜爱民是个纨绔子弟,但嘴甜舌滑,生得又好,家里人难免溺爱几分。此时见伯父生怒,堂姐声色不动,心里活动了两分,起身劝道:“伯父息怒,保重身体要紧,谁敢惹伯父生气,小侄、小侄去骂他!”   他故意说得戏谑,姜大帅也颇给他面子,面上立时松动了几分,回身坐下,仍是不说话。   姜爱民嬉笑着看重嘉,因生得好,倒不显油滑:“嘉姐?”   被他这么一打岔,气氛为之舒缓,虽然重嘉没说话,姜家几个族亲一齐上前劝说,姜大帅终于回转。   “不是老子我偏心自家姑娘,”他熟练地拿起烟枪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气,“朝廷就是摊扶不起的烂泥,紫禁城里那个有心中兴不假,可上下都烂透啦,他使不上力!俄人和扶桑人进犯,天下人都知道指望不上朝廷,天下人都看着老子!老子要是不出兵,以后还有脸混吗?老子没脸,你们就有脸了?啊?”   一番话说得众人无论真心假意,都纷纷低头应是。   重嘉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向父亲倾了倾身,说道:“爹,莫说义之所在,虽死犹往,就说眼下这两国,一贯狼子野心,对我神州黎民土地虎视眈眈,一旦叫他们得逞,抢去了大铁路的控制权,那么用不了几年,就不是我们去打他们,而是他们来打我们了。”   西北军说是屏藩西北,其实势力范围一直延伸到东北,只是朝廷里毕竟还有能人,一直死死勒着西北军的缰绳,不叫他们把手伸进东北之地罢了。   趁着这次东北危机,让西北军打着抗击外侮的大义旗帜进驻东北,哪怕再畏战怯懦的人,也不是没有盘算过。   他们唯一所虑的,不过是怕洋人军队太凶狠,别到时候不但偷不着鸡,还要反蚀一把米而已。   既然是姜大帅发了狠,他们也不在出不出兵的问题上纠缠,转而开始磨出多少兵,出谁的兵,口水仗打了大半天,连饭点也错过了,众人争得面红耳赤,拍桌子打凳子,谁也不肯稍让一步。   姜大帅面色微沉,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一声不吭。重嘉却不行,众人都知道她手里有兵,言谈间时不时就要扯上她,不肯叫她做了得利的渔翁。   等到夜幕低垂,姜家的仆人进来请示摆饭,众人才觉筋疲力尽,勉强达成出兵协议后,就向姜大帅告辞回家。   他们走后,面对歪七扭八的桌椅板凳,姜大帅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把眼往女儿脸上一溜,安慰她道:“他们就那样,土匪性子,有便宜就占,没便宜就走。洋人那是硬骨头,他们哪敢硬顶?”   就在刚才,虽然各家都出了兵,作为主力的却是姜重嘉一手创建的新一军团和新二军团,无论从地位,还是从数量上说,都是如此。   重嘉的心情倒没有受影响,她冷冷一哼,讥讽道:“少些外人也好,叫他们跟着我,我还怕被他们卖了呢!”   姜大帅在心里摇头,善用各方矛盾,调拨他们跟着自己的指挥转,这本是他的拿手好戏,可惜女儿未得真传。   这样刚烈高洁的脾性,可怎么好哟!   ……   毛小顺是西北军辖下新一军团的一名士兵,今年才十八岁。   他们家世居河南,家里有一二百亩良田,双亲在堂,过着富贵不足温饱有余的日子,前年河南大旱,人相食,朝廷不仅不赈灾,还封锁受灾消息,致使民众饿死无数。幸好西北这边接纳流民,他们一家九死一生挣扎到西北,虽然祖父母病死途中,好歹父母仍存。   到了西北后,他们家分得了几亩地,父子俩起早贪黑侍弄田地,他母亲又会些裁缝手艺,进了镇上的服装厂,家业渐渐的又起来了。   他父母都是知恩的人,听说分地招工这些都是姜大帅之女姜大小姐的善政,便对姜大小姐感念不已,新一军团招兵,夫妻俩就把儿子送到了招兵处。   这天天擦黑,夫妻俩相偕回家,远远的就见家门前坐着个人,看影儿像是自家儿子,近前一看,果然就是。   毛母人伶俐嘴快,见状立刻关心地问:“顺儿,怎么回来啦?营里放假了?”   毛小顺站起来,叫了声爹娘,说:“我们军团奉命调去东北打仗,营里特地给了我们半天假,叫我们回来和家里告别。”   毛家夫妇互相看了看,毛母手足无措的道:“这、这也太突然了,什么都没准备……”嗓子眼里像被堵住,说不出话来。   “先进去,进去再说。”毛父沉默半晌,拍拍儿子的肩,率先拿钥匙开门。   一家三口进了屋,毛母点起一盏煤油灯,擦了擦手坐在一边。听说大省城里的人家都是用一种新式电灯,不用费油,还亮,却不是小地方人用得起的。   听了儿子的讲述,毛父把快要烧到手指头的小烟卷摁熄,眼睛没看儿子,之看着那明明灭灭的一点火光,说道:“也好,你们姜少将军是个明白人。”   毛小顺很是吃惊地问道:“爹,你不怪少将军多管闲事?”   就是军中自己人,也不是没有埋怨少将军的,东北,东北那么远,鬼子兵又那么凶狠残暴,这一去说不得就回不来了。为了本乡本土拼命也罢了,东北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呢?   他自是不会做此想,可那是因为他在军中受过了教育,他爹又没受过教育,怎么觉悟也这么高呢?   毛父就笑了,想敲儿子的脑门,见他穿戴得整齐,模样英武,身材高大,实在和从前大不一样,又收回手来,骂道:“你当你老子就是个土老帽儿,乡里大字不识一个的愚夫?告诉你,老子这辈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别在外头学了些新知识,就看不起你老子了!”   “爹,我哪儿敢哪!”毛小顺叫屈。   “不敢是最好。”毛父得意地哼了一声,盘着腿指点儿子,“别说东北的事和咱们无干,姜大帅是谁?事实上的西北王!谁不知道,西北是西北军的西北。到了姜家这个地步,就不能只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你说,现在中国最大的敌人是谁?还不是这些乘着船过来的洋鬼子。”   他呷了口水,见儿子听得认真,越发有兴:“朝廷无能,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姜大帅和少将军突然死了,朝廷也制不住西北军。在朝廷这儿,姜家是稳如泰山,半点儿不用担心。洋鬼子就不一样啦!特别是你们要去打的这两个,都是咱们中国的邻国,一陆一海,人家打过来,是可以把本国人迁过来、能占住地的。你是学新学问的,铁路有多重要,你不会不懂吧?有了铁路,运兵运粮运什么都方便。要是姜家任两国侵占东北,争夺大铁路,而毫无作为,鼠目寸光倒这份儿上,那他们家也没什么前程,早晚完蛋。”   毛小顺听得呆了,他从没想过,自家这个终日劳碌的父亲,竟然还有这样一番高卓的见识!   他竖起大拇指,夸道:“爹,高啊!你这水平,在军中谋个参谋也够了!”   他娘从厨下出来,笑道:“这些话也不稀奇,都是人家学校里的先生说的。你要爱听,娘也会说。”   毛父干咳了一声,很不满意自家婆娘揭他的底。   “吃吧,这些都是你爱吃的。”毛母端上饭菜,慈爱地抚摩着儿子的发顶,神情里满是不舍。   毛小顺低头,眼泪就忍不住下来了,他拿起筷子,忍泪道:“娘也吃。”   “你吃吧,娘去给你收拾东西。”毛母转身躲到灶间偷偷拭泪。   只有半天的假,晚上还要回营,吃了饭,毛小顺就提起打好的背包,在父母的目送中出门。   “上了战场要小心,别一个劲儿蒙着头冲,小心注意着。”出了屋门,身后传来父亲的叮咛。   被心头一股强烈的感情驱使,他猛的转身,到父母身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儿子不孝,今赴国难,若不幸以身报国,请爹娘勿以孩儿为念,保重为要。” 第65章 烽烟佳人10   自东北危机的消息传来后, 秋露就一直提着心。   诚如姜长柏所说,天下人都知道和洋人打仗的事指望不上朝廷, 能指望一二的唯有威名素著的西北军。   秋露不仅是华夏人,她还是姜重嘉的妹妹, 她一面担心国事艰难, 一面担心重嘉领兵遇险,没几日,竟然瘦了一圈。   ——出于对重嘉的了解,她知道,她是必然不肯放纵洋人势力渗透本国的, 西北军奔赴东北已成必然。   常明珠就担心地问她:“秋露, 你遇上什么为难事儿了?下巴都尖了。”   她从京华女子学校毕业后,没有再读书,而是顺从父命, 和一个显宦人家的青年定了亲,不久就要出嫁。   念着过去的朋友情谊, 在她出阁前,秋露特来她家贺喜。   对于秋露的到来, 她表现得很高兴, 殷勤地命仆人端茶端水招待她。   秋露下意识地抚了抚脸庞,无意多说, 只笑了笑:“大概是最近太忙了。”   “也是, 你不像我,只能困在家里, 除了收拾屋子,什么也做不了,”常明珠自失一笑,露出一丝怅然,很快又掩饰起来,“你发表的文章我都看了,秋露,写得太好了!现在人家都说,论才华风度,你能和严宝莲比肩呢!”   她所说的严宝莲,是当今最负盛名的才女,文采风流,时常出入宫闱侍奉皇后,在文坛中名声很大。   严宝莲身世凄苦,经历曲折,但她生得很美,风度过人,周旋于一众才俊之间,很快因绯闻名声大噪,文名反而成了她的一个点缀。   步入大学后,在顾云浓的引荐下,秋露的交际范围扩大了不少,她也是极貌美聪敏的女孩子,又是生面孔,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有好事者盘点京都名媛,时不时也要提到她。   秋露摇头道:“男人捧出来的文名,当不得真。他们岂是赏文呢?我的文章我自知道,或有一二好处,绝不至于像他们说得那么夸张。”   西学东渐中,华夏兴起新文学,以白话替代文言,一场官司打了好几年,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倒是白话随着论战逐渐流行开来。   “如前明钱柳故事?”常明珠一咂摸她这话的味儿,也不禁笑了。   前朝末年,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扮成士子,投帖求见天下文宗钱谦益,钱弃之不理,二次投帖时,柳故意在文字间流露女儿声气,钱氏会意,两人这才见面。   秋露嫌男人捧才女是看脸,常明珠就打出这个比方来,倒也贴切。   秋露也是一笑,又与她叙了会儿话,便要告辞回家。明珠一路把她送出门,吩咐家里的佣人派汽车送她,看着她坐上车,欲言又止。   她的表哥一直对秋露念念不忘,至今没有成婚,只纳了几个姨太太,前不久又托她打探秋露的口风,想一偿夙愿。   她左思右想,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苏秋露的脾性一贯高傲,连顾家的少帅都不入眼,又岂会看上她那表哥呢!   秋露微笑如常,隔窗冲她摇了摇手,装作没有看懂她的迟疑。   回家后没几日,《公报》上就刊出头版消息,西北军入东北,和洋人军队交上了火,目前胜负未知。   又过半月,便有消息称,双方交手数次,西北军受到小挫,但仍然牢牢占住战略要地不动摇,如今敌我僵持不下,洋人大使到衙门里呵斥阁臣,要朝廷下旨,叫西北军从东北撤走。   秋露和父母一起翻看报纸,越看越乐,她敢断定,写这稿子的人一定是朝廷里出来的,种种描写,简直如在眼前!   这时候朝廷里也快炸了。   西北军能抵住洋人军队,他们虽然忧心地方实力膨胀,却不是不高兴的,谁知洋人打西北姜家不行,威吓朝廷倒是一套一套的,朝中多是尸位素餐之辈,被洋人大使恐吓一番,吓得就差痛哭流涕了。   幸好他们虽惧怕洋人,却也惧怕西北军——姜长柏是个活土匪,唯一的女儿也是目无皇权的跋扈之辈,他们要是敢在后头坑西北军,姜氏父女不发飙才怪!   就算他们肯拉下脸皮做赵构,人家姜氏父女也不肯做岳王爷啊!   于是每每朝议之时,就出现了一个怪现状,以往为了一点小事就争得面红耳赤的大臣们袖手眯眼,大殿内鸦雀无声,皇帝但有所问,便齐声拜说:“请陛下乾纲独断,臣等伏唯陛下圣裁!”   对着这样一群老油条,皇帝纵有千般智计也施展不出,有时恨得牙痒痒,简直想叫侍卫们将这些人拖出去,就在阶下打死算了!最后只得点了一位身有亲王爵的叔父负责此事,自己甩手回后宫了。   皇帝借口头疼病发作,躲在皇后宫里不肯出来,把锅甩给宗室王爷,老王爷也是滑不溜手,一层层把事情推给下头。   扶桑人紧盯着俄人,俄人四处奔忙了一阵儿,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愤怒地给国内拍了电报,一来一回,小半年都过去了,东北战局仍是胶着,看不到丝毫改变的希望。   俄人还没有怎么着,扶桑人先急了。原来这扶桑是个小国,地瘠民穷,资源匮乏,打仗最是个烧钱的活儿,他们每出一次兵,对国家财政都是一个巨大的负担。眼下在东北打了半年仗,没抢到什么好东西,人吃马嚼,倒亏了不少,再没有大的突破,维持兵力都将成为一件难事。   这扶桑人最擅玩弄阴谋,一番秘密运作后,在京中有使馆的几大强国突然一齐向朝廷施压,要求中国与两国和解,罢兵休战,和平谈判关于大铁路的归属权。   仗打到现在,朝廷方面也巴不得赶紧结束战争,可听完列国的要求后,所有人都不吭声了。   大铁路转交两国控制,另外赔偿两国军费白银数千万,这还是在战场上平分秋色的结果,如果己国战败,不知又会是怎样狮子大开口的条约?   国人正是扬眉吐气之时,谁不为西北军叫好?谁敢答应这样的屈辱条约,就等着被国人戳脊梁骨戳到死吧!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这并不是一句空话。   自然,这次列国斡旋的细节也被披露在了报纸上,一石激起千层浪,立时引起了人们的广泛讨论。   就在街头巷尾都在热议当今朝廷与洋人就东北大铁路归属的谈判时,中都顾家的老宅里正发生着一场激烈的交谈。   交谈的双方,一个是中央财政大臣之女徐玉婷,一个是中都顾家少帅顾临宗。   早在两国出兵争夺大铁路之初,徐玉婷就离开京里,跑到了这座小城。她有一个表姐嫁到了这里,她是打着探望表姐的旗号,在五哥的护送下过来的。   她有时就觉得,家里一定是明白她的心思的,说不定还对此抱持着乐见其成的态度,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中都顾家呀!这可是天底下少有的实权派。不说他家底蕴如何,只看他家那些兵,就没什么人敢当面不敬。   徐家确实名望高,声势大,家门历出高官,她的父兄也是当今有数的英杰,可短板也是尤其明显的,那就是没有一支借以存身的兵马。   乱世没有兵,就是人家脚底下的泥,轻飘飘不着地的蓬草,最明显的就是西北姜家,土匪出身,连个良家也不是,可姜大小姐那是什么样子?飞扬跋扈,不卖皇室的面子,皇后还要捧着她!   她是后来人,站在历史的下游思考,很容易就能得出结论,要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存身,甚至过得好,枪杆子就是最不可缺少的东西。   再者,也只有婚姻才能拯救她脱离樊笼。这个时代对女人的限制太多了,未婚女儿就该娴静贞慧,乖巧柔顺,倒是对已婚妇人的要求要松泛得多。她迟早要出嫁,选个自己顺心的,总比任由家里胡乱牵线要好。   在她看来,顾家有兵,徐家有才,一文一武,正是相得益彰,她来到这座小城后,得空就往顾家跑,只怕司马昭之心,已是路人皆知,顾大帅都对她分外和颜悦色,谁想顾临宗却死活不松口。   她本想矜持些,引逗着顾临宗主动来追逐自己,却发现这个套路对他没用,她也不泄气,立刻改变策略,主动追求,可顾临宗硬是软硬不吃,以至于开始避着她走了,气得她暗骂这人是那什么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这日,在顾大帅的默许下,她成功堵到了正要外出的顾临宗。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手里握着马鞭,头戴军帽,两道剑眉齐整如刀裁,微微抬眼看过来,俊美得世间无双。   她的心脏怦怦跳,一时竟看得痴了。   顾临宗的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一言不发,转身就要走。   她大喊一声:“顾临宗,你站住!”两步跑到他面前,毫不畏惧地瞪着他,“你为什么不同意?”   “不同意什么?”顾临宗冷声问,手里把玩着马鞭,故作不解。   他就不信了,一个未婚的姑娘家,敢说出他不欲和她成婚这件事。   徐玉婷瞪着他,眼眶渐渐有些发红,来时打叠好的千言万语憋在心里,只是说不出来,不知怎么昏了头,竟怒道:“你不就是想着苏秋露吗?她能带给你什么?我不会计较她,我把她给你还不成吗?”   闻言,顾临宗错愕非常,继而眼中升腾起滔天怒气:“你,你不可理喻!”他怒极,拂袖而去。   徐玉婷看着他快速离去的背影,一股混合着无力的疲惫涌上心头。   不久后,东北时局变幻,俄国内部发生变动,俄人军队接到军令,收缩防线退回国内。而后,西北军收拢兵力,全歼扶桑军队。在扶桑人的最后一搏中,亲临前线督战的姜重嘉受伤,伤势未明。 第66章 烽烟佳人11   初夏的天气变得很快, 连续两天的大雨洗去了城市中的浊气,连树上新生的漂亮树叶也越发青翠。   俄人撤兵, 扶桑战败后,各国联合干预成了一个大笑话, 一时, 各国大使都不吭声了,只有扶桑大使上蹿下跳得更加厉害,试图在外交上挽回局面。   报界一直在跟进此事,西北军全歼扶桑来犯之敌,他们欢欣鼓舞, 将西北军与姜重嘉夸上了天,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事情变得不对味儿起来。   朝廷的反应,根本不像战胜, 面对扶桑的无理讹诈,竟然采取了一种暧昧不清的态度, 这激起了朝野的广泛疑虑。   前些天,报纸上还是一片欢庆之音, 还在对扶桑人的妄想大肆讽嘲, 转眼就面临着被自家人打脸的风险。   倒也不怪大家不相信朝廷和君王,实在是本朝的信用度不高, 皇帝的节操更是连草纸还不如, 从开国□□开始,猜忌武将和功臣就形成了传统。   扶桑全军覆没后, 西北军照例向京中朝廷发捷报,可朝廷的态度却是冷处理,报功请赏的折子现在还留中不发。   这种蛮横的态度实在让人灰心。   秋露坐在黄包车上,手里托着一缸碗莲,晶莹剔透的玻璃缸里浮着一支碗莲,花瓣华美如宝石。   这缸碗莲是顾云浓送给她的,精致娇美,非常和她心意,此时却吸引不了她一丝一毫的目光。   她的眉心浅浅蹙着,心里满是忧急。   得知姐姐负伤的消息后,她忧心如焚,顾不得别的,立刻想法跟了几个报社的记者去东北看她。   姜重嘉确实受了伤,伤在眼睛,暂时失明,但静养后就能恢复。   秋露在那里陪了她一段时间,直到她的眼睛复明,这才返京。   临行前,姐姐邀请她到西北做事,她想了想,尽管动心,但还是婉拒了。   她知道,姜大帅虽然只有姐姐一个孩子,但并不代表她能够为所欲为。姜家是一个家族,就像曾经的权贵叶家一样,对这个家族来说,她是个外人。家族内部的资源,自己人还抢不够,哪里分的出给外人的?她不想姐姐为难。   她们已经不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姐姐有姜家,她也有父母弟弟,她们做任何决定之前,要顾虑的事情都太多了。   可是回京之后,她反而越来越感到不安。   她原本不是一个敏于政治的人,但有数世的从政经验打底,她的政治嗅觉还算不错,现在,她的经验告诉她,一场声势席卷天下的暴风雨将要来了。   在时代的滔天巨浪面前,她也不过是一叶小舟,风暴一来,便恐颠覆。   天上泼着大雨,路面上的行人纷纷躲避,她怔怔的低头,看见漂亮的碗莲,就想起了刚刚在顾云浓家听到的谈话。   顾云浓已经结婚了,但她活泼大方的性格还是没变,经常在家里开文化沙龙,没有多久,这个沙龙就成了一种身份和学识的标志,不知多少人以被胡太太邀请在她家的客厅里喝一杯茶为荣。   刚才的沙龙上,众人议论的一个话题就是西北姜家,最后话题的中心就变成了姜家的大小姐姜重嘉。   在这个社会上,女人是男人的附庸,这是千百年不变的条款,早已成为普遍的共识,而姜重嘉,就是这样一个颠覆常识的女人,她不仅仅是抛头露面,离经叛道,竟然还掌握了权力。只这一点,就够男人把她宣判死刑。   秋露想起一些无良之人拐着弯儿的暗讽姐姐是男人婆,老大难嫁,就想狠狠啐他们一脸。   这样的酸话很快就被女主人驳斥,看得出,顾云浓对姜重嘉的印象极好,言辞间极尽维护,她称赞姜重嘉是今时之秦良玉,定国安邦之能臣。   顾云浓既表明态度,便有一群人呵叱几人心胸狭窄,不尊重女性,文人杀人不用刀,仅仗口舌之力,几人争辩不过,面红耳赤,羞怒得拂袖而去。   扫兴的人走后,余人也被勾起了谈性,就着先前的话题,议论起西北姜家和姜家的大小姐来。   天底下军阀不少,有赫赫扬扬如中都顾家,也有飞扬跋扈如西南羊家,其他大大小小的军阀更是数不胜数,但西北姜家仍是颇不寻常的。   他们家得人心。   这年头,都说兵痞兵痞,但凡当兵的就没几个好人,西北军不一样,从姜大帅起家那会儿,西北军的军纪就颇严,姜重嘉的部队更是清一色的良家子。   在场之人不乏名流高士,大都是这个国家年轻一辈里的敏锐人,西北的不同,不少人都看在眼里。   在他们看来,被先前几人耿耿于怀的姜重嘉的女性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推行的政策,以及她的政治姿态。   东北的一场仗打完,四家大军阀里的东北左家是彻底废了,虽然左家的大公子正在朝中四处钻营,到处托人送礼,但明眼人都知道,姜家打生打死打退了洋人,不是为了给左家做白工的。   到嘴的肉不吃,当姜家父女是菩萨?   但这带来了一个新问题,那就是力量对比的失衡,姜家是在战争中出了点血,但伤得不重,远远没到伤筋动骨的程度,现在吃下了东北,等缓过这口气来,单从实力来说,就是名副其实的国内第一。   就是现在,也有不少人动了心思,想要投靠姜家,混个从龙之功。   姜大帅已过知天命之年,而姜大小姐却年纪轻轻,虽是女流,却一向铁血强硬,眼看就是姜家实打实的话事人,有那心思灵活的,自然要琢磨清楚姜大小姐的喜好才好行事。   这一打听不要紧,可叫不少人大失所望,不是说姜大小姐个性强硬不好相处,而是她实在太精明懂行!   她不是寻常的武夫,文化水平挺高,据说写得一手好柳体,也能画几笔画,咏几句诗,还一直在资助治下的优秀人才赴欧游学,麾下招揽了不少精英为她做事,但她不要文学之士,也不要人给她出谋划策充作军师,肯重用的大多是有一技之长的理工科人才。   这些人在她的手下也过不上什么安逸的小日子,整天不是下工厂,就是领人挖矿掘井修路。这样的日子和他们想象中的太远,他们自然是不干的。   再者,有记者去西北暗访,回京后写了一篇报道,洋洋洒洒万把字,极尽赞美之情,说西北民众安居乐业,居者有其屋,劳者有其田,没有贪官恶吏盘剥,没有兵匪横行欺民,实是桃源之乡。   报纸一刊行,就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而有心西北的人知道得远比那篇报道更多,比如,这片桃源之乡出现之前,西北发生了什么。   之前,西北穷苦,更甚于国内其他地方,更兼匪盗横行,民多为其所苦,是姜重嘉带了人四处剿匪,又在剿匪的过程中杀戮大量士绅地主,把被杀乡绅富户的地分给了贫民,这才有了大治的基础。   她的这种手法让人不寒而栗,毕竟在座的没有几个是贫苦出身,反而有不少人家资颇丰,底层民众的苦难他们看在眼里,也心生同情,却不会真的觉得,那些蝼蚁一样的人和他们是一样的。   秋露回想起来,也觉得滑稽,小小一个沙龙,竟然分了三拨人,立志忠君的保皇党,支持立宪的立宪派,甚至还有倾向南方革命党的,乱哄哄。   保皇党和立宪派不用多说,革命党现在就在南方活动,不知从哪里学来几个名词,就想着颠覆天下,乱中取利,不像舍生取义的革命党,倒像胆子大的投机客。   这三派里,只有立宪派勉强和姜重嘉算是一国,可立宪派也不认同她的执政方针,说她想当然。   他们都是见多识广的人物,甚至还比出了傅里叶和欧文的例子——姜重嘉很早就把德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论引进了国内,不少人都知道,她对这套理论是极为信服的,自然也会有人起意探究。   秋露只是坐在顾云浓身边默默听着,她没有什么信仰,君主立宪还是民主共和对她来说分别不大,只要别妨碍她的正常生活就行,唯一能影响她的政治倾向的,只有姜重嘉的立场。   她明白,京里的这个朝廷是注定要垮的,狂澜欲倒,大厦将倾,想要阻止的人只有粉身碎骨一个下场。   况且如今的朝廷,外有数千年未有之强敌,内有虎狼一样的藩镇,衮衮公卿各怀鬼胎,皇帝就是长了八只眼睛十二只手,他也忙不过来。   她只有一次直面皇室的机会,可就是那一次,就足以让她看得明白,那种极尽奢华的表象下掩也掩饰不住的颓败之气,分明穷途末路之时才会有的。   国事艰难至此,姐姐既然志在天下,想要收拾山河,就不能不和天下的有识之士达成共识,她能做到么?   ……   雨下得更大了,车夫在她家的巷子外停下,秋露付了帐,打着伞往家里走,头始终低着。   她没有看到,就在这条巷子的拐角处,站着一个独自打伞的妙龄女郎,她皮肤白皙,体态修长,神情复杂而冰冷,眼眶微红,乌黑的瞳仁里漾着水光。   徐玉婷看着秋露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手掌紧握又松开,终是没有叫住她。 第67章 烽烟佳人12   到了秋天, 所有的事情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俄人仓促撤兵的原因出来了,就在东北打得一团糟的同时, 欧洲各国发生了混战,俄人急着回去布防以及占便宜, 这才匆忙收兵。   国人对洋人的强大艳羡又向往, 但归根结底,对于在华夏大陆上耀武扬威的洋人,所有人心底都藏着一份仇恨,这一点,连西化的留学生也不例外。   洋人之间打生打死, 打得欧洲一团糟, 国人只有高兴的。   但没过几天高兴的日子,朝廷就笑不出来了,才在东北受过挫折的扶桑人贼心不死, 纠集了六个军团,用船运兵, 从津口上岸,一路向着京城杀来。   全国各地虽军镇林立, 重要的港口还是由朝廷把持, 扶桑军队一打来,猝不及防的津口守军逃的逃, 散的散, 都没用多敌方费事,就轻易放弃了自己的驻地。   消息传来, 朝廷大怒,可还来不及调各地军队驰援首都,昼夜赶路的扶桑军已经势如破竹地杀到了京城下。   朝廷吓得魂飞魄散,一面吩咐卫戍军抗敌,一面飞快地收拾家当跑路。在上层的带动下,底层一片人心惶惶,不知多少人抛家舍业,跟着皇帝和朝廷出逃。   这一系列事情发展得太快,秋露还没反应过来,就不得不跟着父母一起逃出京城,向着茫然远方奔去。   她也曾想转去东北投奔姐姐,可到处兵荒马乱的,不只有外国军队封锁地方,连本国的兵痞也趁机祸害百姓,她只有一个人,实在护不住一家子。   思来想去,竟还是跟着大部队比较安全,至少他们作为铁路公司首席工程师苏英华的家属,还算得照顾。   秋露端着一盆清水进屋的时候,她母亲正在哭,手里的帕子都打湿了大半,指缝里露出呜呜咽咽。   苏政坐在一边吧吧嗒嗒抽烟袋,并不出声,她本已哭得声息渐低,见女儿进来,声音又高起来:“我的儿啊……我的英华……怎么那么傻哟!揉碎了娘的心了!”   秋露的弟弟,苏英华,并没有跟着大部队一起撤出来,他舍不得铁路公司高价购来的精密设备落入敌手,也舍不得修了一半的铁路,主动请缨留下来,希望能尽到自己的力量。   他的这个决定,对于苏政夫妻来说,堪称晴天霹雳,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丁,他出了事,岂不是要毁了这个家?   黄氏一听就哭了,寻死不依,苏政更是大发雷霆,但苏英华的决心既下,便不会改,终于还是留下了。   从头到尾,秋露没说一个字,她既自豪于弟弟的责任感和公而忘私的品格,又担忧他身遭不测,只是默默送他出门,往他手里塞了一把枪。   苏英华惊讶于那把枪的精密小巧,问她:“姐,这枪你哪儿来的?”   秋露答他:“西北姜大小姐送我的。我们私交甚笃,如果有机会,你可以拿这把枪去请见姜大小姐,她会帮你。”   当时苏英华的眼睛就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冲她一笑:“时间紧急,我得走了。姐,爹娘都要拜托你,珍重。”   姐弟俩拥抱了一下,苏英华就头也不回的大步而去,徒留秋露看着他的背影,满心伤怀。   面对母亲的哭泣,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放下水盆,过去扶着她的肩低声安慰。他们现在暂住的地方很小,不过一个小房间,一有点儿什么声音,左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黄氏哭倒在女儿怀里,涕泪交加,完全不见了素日的精明利索模样,她这次逃难才看出来,丈夫实在是不顶用的,还不如女儿为人可靠有办法。   现在这个大女儿才是她的主心骨。   秋露很是安慰了母亲一阵子,她心里也疲累,但为了不让父母担心,总是尽力作出神采奕奕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黄氏抽泣渐止,秋露拧了手巾给她擦脸,看她打理清爽了,才说:“娘,我去看看胡太太。”   黄氏按着哭红的眼眶下那一小块儿皮肤点点头:“你去吧,记得早些回来,不要在人家那里吃饭。”   她知道,胡太太是京都名媛,女儿的朋友,但这会儿还在逃难,什么样有身份的人那里也不宽裕,胡太太还有孕,她怕女儿不懂事,让人家为难。   秋露应着:“娘,你放心吧,没事别出去乱走,有什么事儿,等我回来了去办。”   跟着皇帝一起出逃的还有数千御林军,虽然打仗不成,却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最好恃强凌弱。   走了这么多天,他们也回过味儿来,知道皇帝和朝廷这会儿要倚靠他们,越发尽兴的作威作福,欺凌难民,强抢百姓家里的钱财女子,乃至于□□文臣,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干的。   要不是顾大帅派了儿子带一支骑兵前来护送皇帝和朝臣,他们只有更过分的。   有天秋露出去向当地人买米,还被几个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的兵痞围住,欲行非礼,她不客气地出手废了两个,这才没人再敢过来打扰。   她惦记着顾云浓有孕在身还要奔波劳累,正要过去看看,临出门时,却听见苏政缓缓开口,字正腔圆,带着不耐烦的意味,向黄氏道:“她要是聪明的,早跟了顾少帅,咱们还用受这个罪?”   秋露只当没听见,照样迈步出门。   大家的住处都紧挨在一起,没走几步,就到了顾云浓的住处。她那里的条件稍好一些,是个小院子,塞了三四户人家,院子里还有棵树,凋敝不堪。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顾云浓正弯着腰在忙碌,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秋露站在门外问:“浓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胡教授和芳姐呢?”   芳姐是胡家的佣人,跟着主人家一起逃难来的。   听到她的声音,顾云浓忙转身招呼她:“快进来,快进来,我正想着你呢。”   秋露面上带笑,先仔细打量她一番,大概是路上饮食不好,又担惊受怕,她的脸色有些憔悴,但神色还算镇定,只是苍白带笑的脸庞瘦削了不少。   “绪宁说去想办法弄些好的来,芳姐干活儿去了。”顾云浓收拾出一块儿干净地方,请她坐下。   秋露笑道:“别忙了,你看你,一动就冒虚汗,快坐下歇歇,正是要紧时候呢。”   “我和你还有什么可客气的,”顾云浓喘了几口气,也不忙了,就坐在炕上,低头摸着肚子哭了,“只是委屈了他。”   这个孩子的运气不好,还没到五个月呢,就跟着父母东颠西跑,幸好顾云浓身体底子不错,这才没出什么大问题。   秋露沉默了一会儿,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她:“你们两口子都是不识柴米油盐的,快断顿了吧?”   顾云浓抹了抹眼泪,给她推回去:“你也难,一个女孩子,还要照顾家里,有口吃的,就自己吃了吧,别想着我了。”   “拿着,我也没有多的,也就能给你这一点儿,我爹娘都不知道的。”秋露强硬地把纸包塞在她手里,轻轻的说,“你不吃,孩子也要吃的。”   一句话触动了顾云浓的心肠,她泪眼朦胧,哽咽着打开纸包,见是一块儿白白硬硬的面饼,散发着一股油香。   她一点一点啃着这块半冷不热的面饼,眼泪就滴了下来。   她到底不是寻常娇滴滴养在深闺的千金闺秀,吃完面饼,喝了杯水,情绪也就平复下来,有心情和秋露说话了。   出京的这一路上,如果说有什么对秋露的冲击最大,那就是底层民众那毫不遮掩的贫穷和□□裸的苦难。   对于这人间炼狱一样的苦难情景,顾云浓倒是比她更加接受良好,她曾随父亲游历四方,见识超卓,提起一些社会问题也不回避:“这世道就是这样,几千年不变了,杜子美写诗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再恰当不过。”   她的态度平淡,毫不以为奇,秋露在心里道,不会的,这个世道不会总是这样,有一天,总有一天,它会改变。   顾云浓的嘴角挑起一个讽笑,冲南边偏偏头:“你听说了没?又一个。”   南边是皇帝驻跸之处。   秋露先是悚然,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两人彼此心照不宣。   如今在位的这个少年天子,本事平平,却一向自视甚高,认为自己是千古圣君,俄国彼得一世一样的人物,必能重整乾坤,挽回颓势,丢了京城,这对他来说是个极大的打击,逃命的路上,稍有不顺心,便打骂随行的太监出气,把人打死的次数不少,皇后前去劝谏,他不但不听,反而连皇后也疏远了。   听说皇后在大帐里日夜啼哭,哀叹国家不幸,又惹得皇帝动怒,险些捱了打。   顾云浓说“又一个”,便是说皇帝又打死了一个人。   两人默默坐着,不言不动,心中都充满了对国家前途的担忧,直到胡绪宁回来,秋露才起身告辞。   她暗下决心,等帮着父母安置好了,她就去东北投奔姐姐。   这个流亡朝廷一路逃窜,最终在南京停下来,此时已是人困马乏,跟出京城的民众十不存一。   在铁路公司的尽力周全和胡家的帮助下,苏家申请到了一处小房子,交了购房款后,就此安稳下来。   秋露去学校办了肄业,不顾父母的挽留,毅然折身北上。 第68章 烽烟佳人13   秋露抵达西北军营地的时候, 正值傍晚,天际残阳如血, 红霞漫天,姜重嘉正蹲在空地上和副官交代事情。   她那副官叫郑景行, 名字起得文雅, 却生得颇为冷厉阴沉,浓眉一轩,没几个不怕的。他费力地半蹲在重嘉身边,拿着纸笔记录重要事项。   最近各方面事务繁重,最难的是手头可调配的资源不足, 偏偏掣肘不少, 饶是重嘉,也不得不靠抽烟提神。   她指间夹着一只卷烟,不是什么知名的牌子, 就是随手撕了纸来卷的烟叶,凑上去深吸一口, 呛得慌,但浓烈的烟草味儿涌进肺里, 对昏昏沉沉的头脑确实有不错的提振效果。   郑景行头也不抬, 手下刷刷速记,半晌没听见她出声, 一抬头, 就见她纤长的指间一点金黄的火光,那是卷烟快烧到了头, 她却毫无所觉,眺望远方的视线里说不尽的沉郁沧桑。   他一怔,感觉心头如被重击,心尖立时泛上一点微微的酸楚。   满天下人,谁能不承认姜重嘉是个英雄?东北一战以一人之力独抗两国后,她的声望如日中天,取材自东北战役的评书和白话小说数不胜数,尤其是近来一部《桃花马上请长缨》在坊间流传以来,谁不仰慕她?谁不赞扬她?连洋人也对她的强人形象大加惊叹,称她为“东方女王”,可谁又知道她的忧心和思虑?   外表硬汉,内心住了个多愁善感的文艺青年的郑景行,就这么被自己的脑补感动得几乎涕下。   重嘉没有注意到他百转千回的柔肠,在烟草的刺激中飘飘然放空了头脑,捻灭快燃尽的烟头,交代他:“飞卢桥那边儿,叫钱刚领着一团去守。”   郑景行收摄心神,忙暗自记下。   扶桑人的军事行动太快,选择的进军路线太巧妙,各方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突入内地,现在他们已经以京城为中心,艰难地扎下脚来。   受冲击最大的无疑是中都顾家,且不说一山不容二虎,真叫扶桑人稳住了脚跟 ,下一个被攻击的目标除了近在咫尺的顾家还有谁?顾大帅戎马一生,自然不会看不透这个道理。   遣了长子顾临宗去给流亡的皇帝护驾之外,顾大帅本人也已重启战备,准备与扶桑人作生死之搏。   一向狡诈无信的扶桑人假作谦卑,攻陷京城不久,就派人与顾家谈判,厚礼卑词,言说尊重顾家的权力,希望双方和平共处,万勿作兵戈之见。   老于世故的顾大帅自然是一个字也不信,但顾家对战争准备不足,目下也需要时间,双方你来我往,表面上亲热和气,底下随时准备一决雌雄。   可即便是这样,也不代表顾家和姜家有什么合作基础,顾家同样防备着姜家趁火打劫,侵吞自己的地盘,对姜重嘉提出的联合作战一说弃置不理。重嘉也不怎么泄气,她只是要表明一个态度,顾大帅的拒绝早在她意料之中。   既然顾家不打算接受己方的支援,那剩下最紧急的事儿就是加强自己这边的防御。飞卢桥是姜家控制的一处交通要地,过去南边就是扶桑人活动的地盘,位置至关重要,在重嘉看来,放上一个团的守备力量也不算过分。   一团团长钱刚是个悍将,在刚刚结束不久的东北战役中脱颖而出的优秀军人,无论品德还是能力,都十分靠谱。   郑景行也是正经上过军校的人,一合计,就知道她这个安排没什么大毛病,就没有提出什么意见。   就是这个时候,远方跑来一个士兵,没敢直接过来打扰重嘉,先找了附近站岗的一个卫兵,把事儿说了,那卫兵听了,才过来说:“报告首长,苏小姐来了。”   他是重嘉的心腹,放在以前,那就叫亲兵,自然见过苏秋露这个人,一听那士兵报出名字,就知道是她。   重嘉顿时大喜,也不等下头人领着人过来了,亲自跑去迎接,隔着几十米,就见秋露站在军营门口,背上背着个布包袱,晚风轻轻吹动她的头发,露出疲倦的脸和乌黑的眼睛。   见了她,秋露的脸上绽放出由衷的笑容,酒窝深浓,冲她招招手。   “你可来了!我派人去京城接你来着,可一直没有个回信儿,我日夜悬心,就怕你出事儿!”重嘉领进她来,亲自在警卫处登记,旋开钢笔,俯身写字。   秋露左右打量,只觉浑身轻快,疲惫全消,把包袱交给卫兵,笑道:“多半是错过了,兵荒马乱的,哪里来得及找人?扶桑人说来就来,朝廷说跑就跑,我爹娘还舍不得家业,不想走,我拖上他们就跟着大部队跑,险些没给人拉下。”   思及朝廷的无能,局势的败坏,姐妹俩一时都沉默了,谁也笑不出来。   重嘉一路带着她进了自己的住处,里外三间,靠窗摆了张大桌子,上头整齐的摞着书报纸张,秋露慢慢的走过去,坐在椅子上,低头看一份新出的报纸。   那是一份学生办的报纸,从设计和印刷上就能看出来,满纸充斥着痛斥扶桑无耻侵略他国的暴行的文章,满腔激愤之情似要透纸而出。   这时太阳落山,光线暗沉,天边隐现星子,秋露感到彻骨的寒冷,翻到背面,有一首近体诗,诗云:“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   诗的旁边附有作者小识,介绍本诗作者伍绍山的籍贯年龄,说他是个留学扶桑的学生,学业未成,因扶桑出兵侵略中国,毅然放弃学业回国云云。   重嘉去打了晚饭回来,拉了电灯,走到她身后问:“看什么这么入神?”一语未完,视线扫过报纸,也凝住了。   秋露默不作声的扭头,就见她凝视着那首诗,眼眶里渐渐盈满了水光,垂在身侧的手也微微颤抖着。   初初看到这首诗时,连她的内心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更别说是姐姐了。   她抬手环住姐姐的腰,心里激荡的情绪并不比她少半分,眼泪悄悄的漫上来,喉咙里像堵着块棉花,哽咽也无声。   悲凉的气氛在房间里弥漫了好一会儿,还是重嘉先收拾好情绪,伸手拿起那份报纸叠起放好,拍拍她的背。   秋露低头拭泪,略作梳洗,姐妹俩默默相对着吃完一顿饭,重嘉去刷碗,秋露放好自己的行李,想了想,找茶罐找热水壶泡了两杯茶。   不一时重嘉回来,与她对坐说话,问明了她的打算,就兴奋道:“你愿意来帮我的忙,那是再好不过了。先前我怕你心里是不愿意来,就没说。我这里正缺人呢,只愁人手不够,哪里还怕人多!”   她了解自己这个妹妹,她骨子里是个懒散冷漠的人,不爱揽事儿,只要不影响到她的生活,她就没什么上进心,就不会费力去奋斗,去争夺。   上辈子太累了,几乎是劳心费力了五六十年,拉着一个国家艰难前进,这辈子她不想再那么辛苦,从私人感情来说,重嘉完全可以理解。   可是如今不行,她们眼下所处的这个时代,正如狄更斯在《双城记》里所说的“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这个时代,大浪翻涌,激流席卷,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看似毫不相干,其实紧密相连。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人能逃脱时代的束缚。   在她明亮的目光注视下,秋露感到有些羞惭,然而在自己的亲人面前,这种羞惭也并不使人难堪。她带着微微的羞涩笑了,问她:“我做什么呢?”   她并不真正在乎做什么,只要能帮上她的忙就行。即使是声望高如姜重嘉,也不可能立刻安排她参与军事工作。   这与上一世不同,于姜家的老人们而言,世道这样乱,军队是姜家赖以生存的根本,她这样一个藉藉无名的外姓女子,又这样年轻,没有任何经验和学历,怎么可能把军队交给她胡乱糟蹋?   而对姜重嘉手下的人来说,军中上下等级分明,军规森严,大家都是积功爬上来的,你苏秋露一个年轻女子,身无尺寸之功,却要做我们的老大,谁能服气?   秋露能想到的问题,重嘉自然也早就考虑过,她答道:“你初来乍到的,不可能立刻掌军,这样,你先管一段时间后勤,城里新建了几个食品厂被服厂,也交给你管,等出了功绩,再平调到作战部队。”   眼下的姜家军还带有浓重的私人军队色彩,连重嘉手下的兵也不例外,制度未立,耍一点小手段倒也糊弄得过去。   秋露点头,在心里为她的不要脸点了个赞,又听她说:“过几天我父亲要过来视察,到时你和他见一面,吃个饭,好把名分定下。”   姜大帅早便说要把秋露当姜家的表小姐对待,只是一直没有个正式的仪式,总显得不太正式。   过了没几天,姜大帅果然坐着小轿车来了,威风堂堂的进了城,宿在城内最好的宅子里。   重嘉带着秋露赶去拜见,姜长柏见秋露生得秀丽,通身一股说不上来的文静书卷气,倒也和颜悦色,送了她一对和田玉的镯子,客客气气的和她吃了顿饭,正式认下了这个干女儿。 第69章 烽烟佳人14   吃完饭后, 一行人移到花厅里去坐着说话。   姜大帅年轻的时候性情豪爽,又是土匪出身, 嗜好烈酒,近年年岁渐长, 倒是注重起了养生, 叫人泡了一壶上好的香片来,慢慢喝着。   重嘉坐在父亲身边,时不时执壶给他添茶,做足了孝顺女儿的样子。   她这么一坐,就显出几分随性亲近, 不再那么模式化, 秋露含笑坐在客位,双手放置在膝上,一点儿不显局促。   姐妹俩的视线没有过任何交集, 然而两人之间自然涌动着无言的默契。   姜大帅借着端杯喝茶的动作掩饰,眼角余光一直观察这对小姐妹, 越看,反倒越疑惑起来。   他自己的闺女, 哪里有不知道的, 看着脾气随和,其实不好亲近, 从小到大, 他那些手下家里的小子丫头们,只有把她当老大的, 没有敢和她嬉皮笑脸的。   这个姓苏的丫头……倒是不错。   虽是个女娃娃,但单看这份在他跟前的从容镇静气儿,就不同凡俗,人长得好,说话也流利大方,可他左看右看,也没找出足以让他闺女另眼相待的地方来。   观察到最后,姜大帅也没能从她身上挑出什么错处,只得承认,或许这世上就是有缘法这么一说。   他放下茶杯,开始向秋露套话,慢慢的问她年纪多大了,籍贯何处,家里情况怎么样,父母春秋多少等等。   秋露始终微微倾身,保持谦逊又不谦卑的姿态,一一回答他的话。她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无端端就给人一种她的话诚恳可信的感觉。   其实她也没有可瞒的,她本来就身家清白,履历清楚,没什么不能告诉人的。   问明白了她的家庭情况,姜大帅眉眼放松,露出个慈祥的笑来。秋露就知道,这一关算过了,也暗暗松了口气。   重嘉给她也斟上茶,偏头笑道:“爹,哪有你这样问人的?活像审问犯人似的。”   “惯了惯了,”姜大帅哈哈一笑,摆手对秋露说,“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苏丫头别往心里去。”   秋露忙笑道:“您是长辈,纵有一二教训处,小女也只有敬听敬从的。”   “看看,人家这才是好姑娘的风范呢,不像你,就爱顶嘴,我说你一句,你有十句。”姜大帅拿手点点女儿。   重嘉低头一笑,回嘴:“那你拿她当女儿,不就有个懂事知礼的好女儿了?”   她难得这样玩笑,姜大帅也配合,故意道:“我不是才认了苏丫头当闺女?以后就不要你了。”   父女俩耍了会儿花枪,秋露始终含笑陪在一边,既不出声,也没不耐烦。   姜大帅心里啧啧称奇,转头问女儿:“你安排小苏做什么呢?”重嘉就把自己的安排说了。   她是个工作狂,也不太能容忍别人划水,秋露到来的第三天,才将将调整过状态来,就被她丢去做事了。   秋露最明白她的这种脾气,也没多加抱怨,任劳任怨的就投入到工作里去了。这会儿姜大帅才一问,她就针对自己的工作简要的说了几句。   姜大帅倚着椅背,双眼半阖,敛住了内里的精光。他久居上位,一听秋露这种说话方式,立刻就能判断出她的水平,不是做事的水平,而是说话的水平,尤其是做官样文章的水平。   总共就几句话,看似平淡无奇,该表的功表了,该掺的水掺了,一点儿不落痕迹,很见功底。   不像清高傲气的女学生,倒带着几分精明油滑的官僚气。   他也没急着表态,只是应了一声,说明天要去那几个厂子里瞧瞧。   秋露看他面露疲惫,便看了看窗外,说天色已晚,这就要回去了。姜大帅手搭在扶手上,撩了下眼皮,对女儿说:“你去送送,回来我有话和你说。”   待送了秋露到门口,吩咐卫兵好生护送她回去,重嘉转回花厅,见父亲仰靠在椅子里,歪着头,像是睡着了,面前的茶几上还放着半杯冷水。   她才要招呼人把父亲抬回房去,隐约听到响动的姜大帅已经睁开了眼,懒洋洋地道:“你回来了。”   重嘉轻声道:“爹,时候不早了,你回房去睡吧。”   “不忙,你过来,坐到我身边,爹和你说说话。”姜大帅勉力起身。   重嘉走去拿了件外套给他。那外套也是军装,挺括漂亮,只是不贴身。姜大帅披着这件外套,先端详了她一会儿。   他的眼神很怪,透出一股陌生,好像不认识她似的,重嘉不由得摸了摸脸,就见他脸上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撇过头去,嘴里啧了声。   重嘉这下明白了,他是故意这样作态的。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就是不问。   父女俩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姜大帅撑不住,一拍大腿,叹道:“闺女啊,你跟爹说实话,你跟苏家的丫头,是那个吗?你是不是……是不是不正常啊?”   重嘉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她可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一听这话,当即就生气了:“爹!你说什么呢!是不是有人跟你嚼舌根?你跟我说,是谁编的瞎话?我非拔了他的舌头不可!”   在土匪窝里呆久了,曾经遵纪守法的四好青年姜重嘉也难免染上了几分匪气,学了几句恐吓人的口头禅。   不得不说,她抓重点的本事相当不错,姜大帅也无意隐瞒,当即就苦着脸把人卖了:“是老六。”随后又忍不住说,“你都多大了?不肯结婚,也不肯跟那些时髦的小姐们似的交个男朋友,人家可不得猜你是有毛病?”   老六就是姜家的六姨太,出身风尘,人不坏,就是嘴碎。重嘉一听是她,顿时冷笑道:“六姨太的嘴里能跑马!她那嘴里能说得出什么好话来?”   “那你不肯成家是怎么回事儿?”姜大帅紧跟着问,他拢共就生了这一个女儿,掌中宝似的捧大,早些年还不觉,这两年有了年纪,越来越后悔纵着她不成家。   他总有一天会老会死,到时候就剩下她一个人在世上,无儿无女孤零零的,只要想想,就叫做爹的难受。   重嘉的嘴张了张,他立刻打断道:“别说什么以身许国的屁话!老子打了一辈子仗,也没见过因为要打仗就不成家的。你以为你是汉朝的霍去病啊?就算是霍去病,人家也还有个儿子呢!”   当晚父女两人最后不欢而散。重嘉的父母早早捐躯,养父母也一生忙于工作没有生育,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她从不觉得婚姻是什么必需品。   第二天,她一早起床,陪父亲用过了早饭,一行人乘车去了食品厂。秋露早就在那里等着,一见警卫过来,立刻上前迎接,引着他们进了工厂。   这家工厂新建不久,地上的碎石都没清理干净,不远处还有工地在施工,机器作业的声音很刺耳。   背靠如今东北最大的势力,这家小食品厂也似模似样的,西北军开的薪水高,福利好,当地人都抢着来做工。   秋露一路随口介绍厂子的情况,一路领人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她新官上任,事情千头万绪,也没闲心修整办公室,墙上糊了几张报纸,室内空间不大,正中央摆了张大桌子,边上放两把椅子,桌子上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文件。   她顺手把文件划拉到一块儿,竖起来对齐放一边,从底下翻出一个小本儿递给姜大帅,说那是她刚写的指导农民科学养鸡鸭的手册,已经下发。   早有人机灵的跑去隔壁房间拖了几张椅子过来,请随行人员坐下。一个随从看着那张椅子撇了撇嘴。   厂子新建,连椅子都是只磨了磨毛刺没上清漆的,给他搬椅子的人脸都红了。   倒是姜大帅不挑这个,他坐着翻了翻那本手册,再看秋露时,那眼光都不一样了。他少时家贫,也把过锄头养过家禽,可从不知道里头还有这些门道!   这么一个文文弱弱的女学生,竟然还知道这些农民家里的事儿嘿!   姜大帅没读过多少书,但他秉承着一个朴素的观念,那就是,能创造发展生产力的人最值得尊敬。   有了这本实用的手册,哪怕还不知道她究竟管不管得住这么大一摊儿,姜大帅都决定支持她了。   听秋露简单说了一下近期主要抓的工作,一行人离开办公室,到工厂各处去参观。在一个制作饼干的车间,姜大帅直接取了一块儿才生产出来的饼干,一掰两半尝了尝,顿时赞不绝口,指示道:“别的不管,这个要优先供给部队。”   这批饼干本来是准备送去农村给贫苦人家的孩子当福利的,姜大帅这么一说,秋露也只好答应着。   中午也是在厂里吃的,食堂的师傅特地做的小炒,三四样精精致致摆上,还有一瓶自家产的白酒。   视察过各个工厂后,姜大帅又在城内盘桓了几天,见女儿做事得法,军政民务梳理得条理分明,这才放心的准备南下。   也就是这时候,秋露才知道,姜大帅竟然是准备去会见中都军的顾大帅,与顾家商议共抗外敌之事。   顾家和姜家素来不亲密,扶桑人又虎视眈眈,真有个什么事,顾家未必会尽全力保护姜大帅。她不禁有些担心,生怕姜大帅此行有个万一。还是重嘉告诉她,姜大帅和顾大帅其实颇有私交,她才略略安下心来。 第70章 烽烟佳人15   姜大帅低调的离开西北军老巢, 低调的到了女儿的驻地,也一样的没有惊动太多人就离开了。   但等他到了中都军的驻地沙城后, 就一下子高调起来。这也是顾家特意放出的消息,扶桑军队武器精良, 悍不畏死, 几次交手,顾家都没占到什么便宜,此刻迫切的需要人来分担压力。   显然,姜家就是这个最好的选择。别管姜顾两家是不是真的要结盟,放出这个风声去, 总能令扶桑人有所忌惮。   姜大帅到达沙城, 与顾大帅会谈,这个新闻一时间盖过了所有话题,全国的报业从事人员都争着涌向沙城, 只为获得第一手消息。   重嘉安坐家中,不用多派人力, 自然就能知道父亲的行程。   就在姜大帅抵达的当天,顾大帅在大帅府门前降阶相迎, 当今中国两位最大的实权派人物握手的照片就登上了《公报》的头版头条。   放大的黑白照片占据了半张版面, 照片上,姜大帅刚刚从汽车上下来, 一身笔挺的军装, 肩上扛星,腰里揣着盒子炮, 浓眉虎目,精神焕发,顾大帅也是一身戎装,腰杆笔挺,两人四手紧握,一个大笑畅怀,一个扬眉微笑,十分和谐友好。   这照片拍得极是传神,虽然是黑白照片,像素又渣,但摄影师的技术高超,正好抓住了人物关键的神采,秋露是玩过摄影的,她都对这名不知名的摄影师赞不绝口,重嘉本就喜欢这照片,听她这么说,索性派人去报社要了底片来,洗出一张,裱了收在家里。   秋露最近正忙着被服厂和食品厂的事儿,具体的生产任务倒不用她亲自抓,自有下头人去干,重嘉把她派去也不是抓生产的,她只负责制定章程和规范流程,也就是管理部分。   她专业水平高,有能力,又不是好惹事的人,一开始,还有人对她的空降嘀咕几句,见识过她的能力后,大多服气了,在狠狠收拾了几个看不起她女性身份扎刺的刺儿头后,工作进行起来就顺利多了。   给几个工厂建立规范生产流程,引导其可持续发展这事儿,对秋露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主要是她有后世的见识,尽管没有专门学过,耳濡目染那么多年,放到这年头,也是个专业人才了。   重嘉相信她的能力,她只是不相信手下人的节操。不谦虚的说,她现在也算有些基业,底下人的危机感普遍不高,没有危机感,人心就容易散,就不会团结一致对外,军队还淳朴些,搞民政的互相倾轧再正常不过了。这是人性,就算她是神仙下凡也没辙。   在她手下人看来,秋露只是个没根没基的女学生,出身市井,不知怎么侥幸得了自家少帅的青眼,一个小娘们儿,就爬到了多少老人的头上。他们不敢怨恨重嘉,但必是嫉恨秋露的。   重嘉深知他们这种心态,深怕妹妹吃亏,秋露前头在厂子里做事,她就在后头默默看着,一直到她的事儿都了了,没出什么岔子,这才放下心来。   东北的矿产资源丰富,尤其是铁和石油,在后世都是赫赫有名。重嘉当初一到东北,就已经在打铁矿和石油的主意。   先前朝廷衰败,东北左家做大,但左家就是一群泥腿子兵大爷,哪里会干挖矿这种细致活儿,故而东北的矿多是民营,矿主给左家交钱罢了。   有财力人力经营矿山的,多半是本乡本土的世家大族,左家虽倚仗强兵,也不敢深得罪他们。矿山产出的大笔利润多进了私人腰包。   重嘉当然不能忍受这种事情发生,矿产资源是属于全体国民的,理应由国家统一支配,个人霸占属于集体的东西,对她来说就是犯罪!   按她的想法,这种事一到东北就应该动手解决,无奈当初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东北人这些年被左家祸害惨了,连带着对西北军也极不信任,重嘉只得先按下心思,着手建立军民互信。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怀柔,局面一点一点的转好,眼看东北民众已经开始逐渐承认西北军的管理,重嘉觉得,是时候对这个毒瘤下刀了。   她倒不是杀人狂,动手前也派人逐家摆事实讲道理,要求这些私人矿主交出矿山的经营权控制权,相对应的,政府也会对他们做出一定的补偿。   不用说,这事儿没人乐意,在这些人看来,矿山是自家的产业,是能下金蛋的母鸡靠着矿山,几辈子吃喝不愁,凭什么要交出去?再是补偿,比起独占矿山的好处,也不算什么了。   尽管西北军兵马骁勇,这些矿主不敢明着唾骂,可心里也难免犯嘀咕,再胆小的人,也拽着工作人员的袖子,说情愿捐献大笔军资,哀求放自己一马。   先前左家在时,他们也是这么干的。左家贪婪无度,在东北那些年,恨不得刮地三尺,每次左大帅宴请东北士绅,口里都是一件事,要求各家捐献军资。   西北军接管东北后,一直没有骚扰各家,他们还当这是因为西北军的统领是个小娘们儿,不懂这些道道儿,暗地里称幸之余,还嘲笑她来着。   不想这位姜少帅竟是个狠人,竟然药直接断了自家的根儿!   要说他们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那就是走到姜少帅跟前狠啐她一口,骂上一声最毒妇人心!   工作人员不为所动,只是耐心极好的一遍遍重复先前讲的大道理,任你千般哀求万般作态,咬死了就是一句话,矿山是国有的,非交不可!   种种手段使出来,均不顶用,矿主们这些日子真是被逼的要上吊了。   重嘉早练就一副铁石心肠,不管矿主们是贿赂哀恳,还是托人说情,甚至集体上书,她都不为所动,态度坚决的要把此事推动到底。   那些矿主们当然耗不过她,在明里暗里软的硬的齐上阵,均宣告无效,反而折了几个狠角色进牢子后,有些软弱胆小的终于屈服了,陆陆续续向她投降,交出了矿山的控制权。   而有几个胆大狠辣的仗着背景硬,根基深,从头到尾梗着脖子强硬到底,至今仍冥顽不灵,不肯放弃。   秋露过来的时候,重嘉正在签署针对不肯合作的矿主的逮捕令。   门窗大开,室宇明亮,秋露腋下夹着一摞文件,停在她的办公室外,伸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进来。”重嘉头也不抬,把签署好的逮捕令交给笔直站在桌边的下属,“务必办得利索,一个也不能漏了!”   郑景行听得她话里的杀气腾腾,双手接过文书,一并脚跟,抬手行了个军礼,就直接出去办事去了。   秋露冲他微微一笑,打过招呼,侧身让他出去,便几步走到姐姐身边,把文件递给她,说:“购置机械的事儿,我已经和德方代表谈过了,这是草拟的合同,你看看,没有意见的话,就照这个办。”   这些天陆续收回的矿山,重嘉也派人去查勘过了,原本的开采方式极为原始且不科学,矿产被开采得乱七八糟不说,矿工的生命安全也存在极大的风险。   为此,她决定向国外购买一批开采设备,秋露正好做完了厂建的工作,就领了这桩差事过去。   她货比三家,最后还是决定选用德式机械,倒不是德式的最好,而是这家德国公司提供的产品性价比最高。   现在整个东北都在建设的关键时期,多少钱都不够用的,省一分是一分。   虽然要用来购买这批机械的钱的数目让秋露想起来就心疼,但对比英国公司和法国公司那像是抢钱一样的出价,她还是宁愿掏钱给德国公司。   重嘉接过文件,先大略地浏览过一遍,看到双方谈好的成交数额,眉头也没皱一下,又倒回去逐条看过,这合同订得很细,条款分明,显然对方是有诚意的,虽然要价高了些,但自家没有,被别人宰,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她合上文件,满意地颔首:“不错,就照着这个办吧。”   秋露收起文件,又说了几件公事,说完了,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来。   她笑得突然,重嘉奇怪道:“笑什么,怎么了?”   她贴着椅背,纤长的指间夹着一支白金钢笔,正飞快地转着,阳光照在钢笔上,笔帽折射出刺眼的光线。   “你看看这个。”秋露忍不住笑,从夹着的文件里抽出一张折叠的报纸,展开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她一手搭在椅背上,弯腰指着报纸上的标题,笑着念道:“《姜顾两家或联姻,解密两位少帅的前世今生》,姐,我怎么不知道你和顾少帅还是夙世姻缘哪?”她说着,自己捂着嘴乐得见牙不见眼。   这是份在全国发行量很大的小报,花花绿绿的,报上内容尽是些名人八卦、广告和□□,格调不高,但在市民中流传很广。   他家报上的文章向来以胡编乱造居多,不求事实真相,只为吸引眼球,近日最热的新闻无过于姜大帅与顾大帅会面,他家不是做正经新闻的,正为蹭不上热点而着急,忽然一个小记者灵光一现,想起姜顾两家各有一适龄未婚男女,就炮制出了这篇文章。此文一出,报纸果然热卖。   报纸上胡编乱造的多了,秋露本来也不理会,只是这张报纸上放了姜重嘉和顾临宗二人的照片,文章也写得花团锦簇,她觉得有意思,才拿来给重嘉看。   重嘉扫了一眼,就知道上头说的什么,她评价道:“无聊。” 第71章 烽烟佳人16   自朝廷南迁后, 北方就陷入了混乱,顾家军与入侵的扶桑军队相互戒备, 姜顾两家也隐隐对立,形势紧张, 大有山雨欲来、一触即发之势。   北边的形势如此, 南方的形势也好不到哪里去。   天下皆知,朝廷是丧家之犬似的被扶桑人赶出京城的,经此一事,朝廷的威信受到了极大的削弱。   南方的大小军阀仗着天高皇帝远,本就桀骜非常, 这会儿朝廷来了, 又是这么一副落毛鸡的样子,心下更是鄙夷,对来自御前的命令也是似听非听。   皇帝是个焦躁人, 忍不了这个,和心腹近臣商量后, 使了个不入流的手段,将几个还有几分耿耿忠心的军阀杀死在宴会上, 派人接手了他们的军队。   消息一传出来, 简直是朝野大哗,不是皇帝这招使的多么精妙, 而是这手段实在太下作, 根本不像个皇帝用出来的!   皇帝是什么?九五至尊,天之子, 奉天命统治天下的,行事自当堂堂正正,一味的使这些阴私诡谲来害人算什么?   你害人就害了吧?要是能弄死几个威胁力大的,也夸你一声枭雄,光捡着忠心的坑是什么意思?合着忠心于你,没有什么好处,却合该倒霉吗?   你这样,以后还有谁敢忠心于你呢?   这种专坑自己人的贱招,不知是皇帝自己想的,还是身边的弄臣献的计。不管是哪一种,这个皇帝都算是废了。如果是他自己想的,说明他毒,如果是受了人的挑唆,证明他蠢,或者证明他又毒又蠢。   皇室虽然日渐式微,也已经享国近三百载,烂船还有三斤钉呢,皇室也是有几个一片丹心的忠臣的。   这几个忠臣跪在议政殿里,花白的头颅紧贴着地面,官服下的屁股高高撅着,哭得几乎昏倒过去,也没能触动皇帝那一颗刚愎自用的心。   后宫里的皇后也哭肿了眼泡,此时,她早没了先时的雍容气派,眼眶通红,面色憔悴不堪。   对于皇帝动手的事儿,她提前得知了一二风声。她是个卓有见识的女子,不用多加思考,本能的就觉得这个主意不太靠谱,奈何她早已失爱于皇帝,她的话,皇帝听不进去。她没有办法,只能看着丈夫头也不回的向绝境走去。   皇帝本人却感觉好极了!他甚至感到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   自从登基以来,他有心大展雄才,却一直被各方掣肘,朝上衮衮诸公尽碌碌,尸位素餐,暮气沉沉,地方军镇行事阳奉阴违,究其根本,不就是他没兵吗?   现在好了,他手里也有兵了,有了属于他自己的一支兵马。一想到日后率数十万雄师横扫藩镇、击败洋人的情形,皇帝就兴奋得浑身发热!   他每天做着登顶天下的白日梦,却也没有真的命“自己”的军队北上收复京城,而是先开始收拾他往日看不顺眼的人。   作为一个皇帝,还是一个心眼小脾气大的皇帝,他看不顺眼的人特别多,其中最好捏的软柿子,就是那些饱食终日,闲着没事就批判朝政指摘皇帝的文人。   皇帝人也实在,随便罗织了点儿莫须有的罪名,就开始了满城的搜捕。   文人们也不是傻子,一看这个情势,就明白皇帝是要算账了,正好,他们本来也不想再伺候这个没前途的皇帝了,哄的一声,跑了个干净。   托赖于胡公翼交游广阔,广结善缘,顾云浓夫妇倒是稳稳当当,没有受到任何牵连。顾云浓即将生产,身子笨重,有些朋友专门过来家里向她辞行,她就写了几封信,推荐人去姜家那里。   有的人是听了顾云浓的推荐,有的人是看好姜家,想进行政治投机,还有的人纯粹是听了姜重嘉宣扬的理念,冲着她的名声而来,总之,短短两三月工夫,大量文人涌入了姜家控制的地区。   这些文人倒是精明,他们到达后,没有急着在新地方安顿下来谋生,而是联合起来,要求面见姜家如今的主事人。   一个人的要求可以不用理会,这么多人的集体要求,纵然是姜重嘉,也不好拒绝。她又实在忙碌,最后决定抽出半天的空儿来,和这些人的代表见一面,听听他们的诉求。至于让哪些人做代表,也由得他们自己推选。   到了约好的那一天,一过中午,重嘉就到了,人还没齐,她也不急着进去,就坐在充作会议室的大礼堂隔壁,透过墙上的小孔观察礼堂内的情况。   这间礼堂属于一所中学,是用来供师生聚会的,旁边的小房间可以暂时歇脚,桌椅板凳书籍茶水一应俱全。   墙上有个设计颇精妙的小孔,礼堂那边看不见,但从这边看,礼堂内的一切都能尽收眼底。   重嘉坐在椅子上,一手端着茶杯,饶有兴致的观察那边的情况,随从们侍立在屋内,秋露坐在她身边。   看了半晌,人渐渐的多起来,她回过头来问秋露,神色有些意外:“梅久祯怎么也来了?”   别人出现在这里都不稀奇,只有梅久祯让她意外,因为梅是个革命党,还是革命党里的元老,地位尊崇。   他是南方人,少年时受到西洋思想的熏陶,及长,就入了义兴会,主张革命,为富绅地主张目,做京华大学的校长,也是为了宣传他的革命主张。他是义兴会的大佬,名满天下,之前朝廷也不敢轻动他,这会儿却和一些后生晚辈一起坐在这里,怎么看怎么怪异。   她的这个疑问,秋露正好知道,当即便低声给她释疑。   “革命党发生内杠,义兴会的势力被吞并了,梅久祯被逐出南方,无处可去,来碰运气了。”她低声说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表示吞并义兴会是这个人干的。   重嘉点点头:“原来如此。”   近几年来,革命党在南方闹得凶,朝廷却始终把他们看做癣疥之疾,就是因为革命党其实也分了好几路,彼此间你死我活的,不比和朝廷的矛盾小。   秋露说的那个人,是当今中国名声最盛的革命党,策划过多起恐怖袭击事件,因被朝廷通缉,常年流亡海外。   一听是他出的手,重嘉就知道,南方那块地界儿,从此大概是太平不了了。她抬头和妹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笑道:“来,你帮我校对一下这份稿子,看有没有什么疏漏的。”   秋露笑着拿过稿子,一看题目,就扑哧乐了,只见纸上起始一行刚劲有力的大字:《关于文艺工作的若干指导意见》。   她收起笑意,逐字逐句阅读这份文稿,文风平实,切中肯綮,遵循标准的公文写作格式,一看就是出自姐姐之手。   不过她也能理解,有句话说得好,“思想领域的高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去占领”,由此可以推知,如果统治者在思想文化领域不作为,那么一定会有别的人去控制这一块儿。   现在可不是和平年代,宁可不要求思想领域的百花齐放,也要先保证思想的统一性和纯洁性。   “可以,好得很,没有什么疏漏。”秋露把稿子还给她,又是忍不住一阵笑。   这时到了约定的时辰,重嘉整了整衣领袖口,站起来率先领头进去。   她素来比较讲究实在,不好排场,进去就进去了,也没弄个人高声唱名,但这么一串人出现在门口,还是立刻引来了众人的注目。   众人看向门外,就见一个年轻的军装女子正大步而入,她出奇的年轻,举止出奇的沉稳,气质之盛,让人根本注意不到她的长相。她身上的军装是休闲的款式,头发束起来,精神奕奕。   这人和想象中的不同,众人的脑海里不约而同的冒出了这个念头,他们想象中的姜重嘉是什么样子呢?这会儿回想起来,似乎也模糊了。   重嘉也不摆军阀少帅的架子,就走到众人中间去,和他们一一寒暄、交谈,说些寻常话。秋露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只浅浅微笑着,并不说话。   见姜少帅这样平易近人,不少人都有些兴奋,谈性更浓,嘴皮子也利索了起来。重嘉维持着脸上官方的亲切微笑,凝神细听,时不时插上一句,也是恰到好处。这些人才从南方过来,知道南方此刻最真实的情况,从他们的字里话间,能得到很多信息。   其实正经也没有什么事,这些人只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与西北军的实权人物结识,真正要害的事,不会在这个场合说,那得等到一个更私密的场合才行。   耐着性子听他们说了半日,不过是一些生计问题,比如能不能在学校里当老实啊,能不能办报啊,政府招办事员的标准啊之类的,重嘉挑重点答了几个问题,见众人说来说去没有新意了,才把准备好的《意见》念了一遍,众人脸微僵,面上还要挤出笑容来,夸赞这是真知灼见。   文人都清高,自诩风骨出众,不愿被束缚,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姜重嘉虽出了个《意见》,但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真要辩论起来,至少她那一套是能自圆其说的。   见过这些文人的几天后,秋露就和重嘉商量,要往京畿附近一行,一是那边有些工业基础,她想看看有没有漏可捡,二是踩踩点,为将来南下做准备。 第72章 烽烟佳人17   京畿道附近的大路上有扶桑兵不断巡逻, 但在人迹罕至的郊外,因人力不足, 巡查力度就没有那么强了。   暮色苍茫,天际还余一抹靛青, 秋露蹲在山坡上, 呼噜呼噜吃着面条。   她饿坏了,在野外潜行这许多天,只用随身携带的行军粮食充饥,连口热水也没得喝,此时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捧在手里, 简直激动得差点儿哭出来。   “慢点儿吃, 要不要喝口水?”苏英华都看不下去她这惨样儿了,关心地道。   说来也巧,朝廷仓皇南逃时, 他义无反顾的留下,销毁了公司里为修建铁路准备的全部资料, 之后就一直留在京城附近,这会儿正好和秋露重逢。   苏英华不是文弱书生, 他留过洋, 玩过枪,求学时跟着导师风餐露宿, 体格健壮, 这半年来还带领着不愿屈从外国人统治的乡民们跟扶桑军队对抗,刀光剑影之下, 更是迅速成长起来。   可随着扶桑军队稳健地逐步扩大实际控制范围,他们这种野路子游击队也快扛不住了。如果秋露再晚来几天,或许就见不到他了。   姐弟乍一重逢,自然是欣喜万状,战争年代的人,颠沛流离,说一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是毫不为过的,何况还是苏英华这种自陷险地的情况?   高兴过后,就是叙述别情,秋露分说了一番家里的景况,听见父母已在南京安居,二老安然无恙,苏英华也是欣慰。   当初他毅然选择留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对得起国家的栽培,唯独对不起的就是父母。   他是家中独子,万一出了事,对父母的打击绝对是毁灭性的。   当听到秋露说她投了西北军,如今在西北军姜少帅麾下做事时,他又击节赞叹,对姐姐刮目相看。   而听弟弟简略的讲了离别后自己的经历之后,秋露也有相同的感觉。   战争使人成长。   她此行本来就打算摸一摸扶桑军队的底,只是还没着手去做,这会儿遇到和扶桑兵打了半年游击的弟弟,连摸底的工作也不用做了,正好找他了解情况。   苏英华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已知的情报尽数倒出来不算,还带她到了这个隐蔽处,近距离观察扶桑兵执勤。   这个坐落在山坳里的小村庄本来就只有寥寥数十户人家,扶桑人来了之后,全村搬到了深山里。如今在这里的是游击队的人,负责监视敌军动向。   和秋露一起出来的特别行动小队全副武装,此时也与她一个姿势,蹲在地上,举着碗埋头扒拉。   秋露吃饭的动作不显粗鲁,速度却最快,吃完了一抹嘴,接过弟弟递来的碗,仰脖喝了满满一碗温水,又举起望远镜查看远处岗楼上的情形。   一个扶桑兵端着枪站在岗楼上,身形笔直,日暮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秋露眯了眯眼,盘算着用什么武器才能端掉这种据点,直到在心里划拉明白了,才缓缓放下望远镜。   毛小顺端着碗挪过来,问:“首长,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挤眉弄眼的。   他是新一团的优秀士兵,几个月前军中选拔尖子兵时,团里就推荐了他和另外九个人上去,最后一团只选上了两个,他就是其中之一,这次秋露要来南边,他又被派过来出任务。   本来,对于苏秋露这个上官,特别行动小队的人都是不大服气的,娇滴滴花儿似的小闺女,竟然到军队里来掺乎!她以为当兵打仗是闺阁绣花吗?   要不是有严酷的军纪压着,他们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直到苏秋露小露了一手百发百中的绝活儿,他们才真正服气了,特别是毛小顺,他不仅是服气苏秋露的领导,还进而对她殷勤有加,总想从她那里学上几手。   秋露作势踹他一脚,笑骂道:“滚滚滚,臭小子,吃你的饭去!”   毛小顺笑着滚了。   天一点一点的黑下来了,一行人悄无声息的离开这个小山坡,也不敢举火,就这么回到住地。   打发了劳累许久的特别行动小队成员去休息,秋露掬水洗了把脸,就拉着弟弟继续讨论敌军情况。   她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一张京畿附近的地图,解开系带,缓缓在桌面铺开,又摸出一支铅笔,标注上势力分布。   苏英华走到她身边,和她头挨着头,看她在图上标注,不时出声说上几句。   她的记性挺好,又是今天才听过的,脑海里早就有了完整的分布图,基本不用苏英华补充,自己就下笔飞快。   后来苏英华渐渐就不说了,只偏头看着她认真的侧脸,紧蹙的眉头,心里还是一阵恍惚,不敢相信又见到了亲人。   标注完后,秋露拧紧的眉头舒展开,她两手拎起图纸看了看,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将地图细细卷好收回包里,准备明天就叫人送回去。   她笑着看了弟弟一眼,说:“见到你没事,我真的很高兴。”   闻言,苏英华微微有些别扭,但心里不是不高兴的:“怎么突然说这个。”   “当初你不肯跟我们一块儿走,执意要留下,娘差点儿晕倒不说,路上想起来一次就哭一次,”秋露叹气,见弟弟露出不舒服的神色,转口问他,“看现在这个形势,你要是还留下来,无异于是找死了,你想过以后怎么办没有?”   苏英华不是傻子,立刻反问她:“姐姐这么说,是想替姜少帅招揽我?”   不是他自傲,他的确有被招揽的资本。如果姜家那位少帅果真如人所说,身负雄才,就不可能无视铁路的重要性。   秋露坦然地点头,痛快承认:“方今之世,朝廷日暮西山,老朽不堪,洋人虎狼一般,恨不得将中国之地之民分而食之,时势危难如此,急需天降一位豪杰人物来救世。姜少帅为人,内圣外王,胆略超前,可担此重任。”   苏英华一时沉默了。   他这个姐姐眼光极高,能得她这般力赞,足以证明姜少帅人物不凡。   况且,姜少帅在东北抗击外敌,大胜而还,本就刷足了声望值,对这位巾帼英雄,他也是敬仰的。   说服了弟弟后,秋露才将自己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托盘而出,请求弟弟的帮助。   朝廷出逃后,京畿地区耗费极大财力物力建起的一些工业大半落入扶桑军队之手,但也有少部分被工人员工偷偷转走藏匿,苏英华和其中大部分人都有联系,给秋露牵了不少线。   和秋露见面后,这些人一致决定,把东西献给西北军,但要求由西北军方面派人来接应人员和物资。   秋露自然是满口答应。   办完这件事后,秋露南行的目的已经全部达到,特别行动小队成员以为她要返回东北,谁知她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和弟弟约定好,等她一回东北便派人去南京接父母去团聚后,姐弟俩就告别了,苏英华留在这里等东北来人,秋露则带人一路往沙城而去。   ……   中都顾家的大本营,沙城。   近日,顾大帅的嫡长子、少帅顾临宗终于自南京回返,顾大帅欢喜不尽,特意在府中设宴为儿子接风洗尘。   大帅府占地颇广,整整一条街都是顾家的地盘儿,阔气的大门前蹲着两尊石狮子,门上一排灯笼,照得阶下明亮如昼。   顾临宗一马当先,飞驰至家门前,才一拉爱驹的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嘶鸣一声,稳稳停住。   门前候着的下人连忙跪地请安,齐声道:“恭迎大少爷回府。”   顾临宗面色冷淡,将马鞭扔到副官怀里,看也不看下人一眼,一阵旋风似的刮进家门,直冲向父亲房里。   顾大帅的屋子里正灯火通明,顾临宗冲进门,就见父亲独坐椅中,身上已换了睡袍,小几上摆了一壶酒,几碟小菜,父亲正一手持盅,一手拈花生米,就着屏风后咿咿呀呀的曲儿打拍子。   他收了收脾气,走过去跪在父亲面前,道:“父亲,孩儿回来了。”   顾大帅这才睁开眼睛,一手扶起儿子,吩咐道:“下去吧,今儿不必唱了。”   屏风后唱曲的声音立止,紧接着,屏风上的人影微动,从后头转出一个人来,一身戏服,脸上没抹东西,眉目清俊,有喉结——是个男人。   顾临宗觉得有些作呕,对父亲的爱好不好置喙,只低下头不看那人。   等那人出去了,他才急切地抬头,口气里带上了几分质问:“父亲为何要给我定下徐家的女子为妻,连我的意见都不问一句?”   顾大帅叫他问得一愣,继而大怒,瞪起眼睛来骂道:“老子是你的亲爹!还管不了你的亲事了?” 第73章 烽烟佳人18   顾大帅脾气暴烈, 自来对孩子没有耐心,张口就骂抬手就打, 顾临宗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幼时常常与父亲顶嘴, 挨了打也不改这股子秉性。   他一点儿没被顾大帅的怒气吓住, 两道浓黑的剑眉拧在一起,沉声道:“没记错的话,我上禀过父亲,说我已有想要共结连理的心仪之人。”   “屁!”顾大帅不屑一顾,冲儿子喝道, “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别当我不知道那小妖精是什么人!一个出身微贱的女子, 不过略有几分姿色,就想着巴高望上了,偏你是个不争气的, 人家略施几分手段,就把你迷得晕头转向了。”   他站起来, 在堂前来回踱步,又重重叹气, 拍拍儿子的肩:“你就是见识太少啦, 才会被那样的女人迷住,这样, 我给你找几个女人, 你就知事了!”   顾临宗本来正低头肃立,听着父亲的教训, 一听父亲这样鄙薄心上人,不禁气红了脸膛,道:“苏小姐不是那样的人。”   “这你不用管啦!”顾大帅摆摆手,“先前我还担忧你不开窍儿,现在既然明白过来了,该见识的总要见识过,才不至于被女人拿捏住。”   他嘿嘿笑两声,手指捻着下巴,表情似是回味:“这女学生的滋味儿确实是和旧式女人不同,不怪你上心,要实在那么喜欢,就先置个宅子养起来,等徐家姑娘过了门儿再领回来。”   别看他年纪大了,不如儿子这么英武俊俏,权势在手,贵为中国最有势力的几个人之一,他还是个抢手货呢!   什么风情万种的名妓花娘,什么温柔婉顺的小家碧玉,什么清高有才华的女学生……顾大帅临老入花丛,见识过的花样儿可比他那个恨不得一年三百六十天住在军营里的儿子要多得多。   “我不想娶徐家的女孩子。”顾临宗低声说,气焰低落,面色郁郁。   他率军护持着皇室和朝廷到了南京,亲眼看着一切安顿妥当后,就向皇帝打报告,说要返回家中,谁想徐家那位财政大臣徐芳传话说要和他一起走。   徐家没有人在军中,但这家子的能量不小。徐家父子四人皆有辅弼之才,徐芳在财政方面有独到之处,多年来打理国家财政,无论局面何等艰难,总能设法支撑,膝下三位公子,个个成才。   对于徐家的主动示好,顾临宗很有几分惊喜,他们家有钱有兵,独独缺少了像徐家人这样精通内政的人才,若能得徐家投奔,对他们家来说,不啻如虎添翼。   他满怀欣喜的去徐家登门拜访,商议归程诸事,不想甫一见面,徐芳就待他十分亲热,口称“贤婿”。   当时他直接就是一懵,追问之下,徐芳也十分惊讶,似是没料到他还对此茫然不知,拿出他父亲的书信来给他看,他才知道父亲竟给自己定下了婚事!   那一瞬间,他如遭雷殛,一下子想明白了很多事。   怪不得,徐家要和自己一起回沙城,原来徐芳和父亲早有默契,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两家已是姻亲之份!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回去向父亲陈情,一定要阻止这门亲事。所以,他快马加鞭,立刻回来了。   对于这个能干的嫡长子,顾大帅还是很重视的,他问:“哦?可是徐家的丫头有哪里不好?”   他在心里盘算着,要是徐家的丫头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疾,或是难以容忍的怪诞脾气,说不得,这门亲事也只能作废了,总不能委屈了儿子。   顾临宗当然明白父亲话里的未尽之意,但他不是个自私的人,这会儿造徐家小姐的谣很容易,对他也没有影响,可却会毁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于是他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还反对什么!”顾大帅一声暴喝,只觉头疼欲裂。   本来这都到了睡觉的时辰了,顾大帅打算得很好,睡前听个小曲儿,喝个小酒儿,再和唱小曲儿的人睡个小觉儿,结果儿子一来,全泡汤了,悠闲的时光一去不返不说,还跟儿子对吼了半日。白生了半日的闲气,顾大帅这会儿烦躁极了。   他抓了抓头皮,冲儿子挥挥手,极不耐烦地说:“滚滚滚,见你娘去,别在这儿碍你老子的眼。”   顾临宗一动不动:“请父亲对和徐家结亲之事再考虑考虑。”   “知道啦!这事儿明天再说成不成?再不走,你小子给我到廊下跪着去。”顾大帅一指外头,回廊被灯笼映得泛红。   顾临宗这才挪步,拱手道:“不打扰父亲安歇,儿子告退。”   直到他笔直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顾大帅才揉了揉额角,嘀咕道:“这小子,真是生来讨债的。”   ……   秋露一行到了沙城后,并没有掩藏行踪,而是直接大摇大摆的去了姜长柏的住处,只说是家里来人。   姜大帅在沙城待了这么久,西北来个人也不算稀奇事,正巧这些天顾家父子闹翻了天,姜长柏清闲无事,正好在家,就唤了他们进去相见。   这院子虽只是暂时的住所,倒也修整得整齐,脚下踩的是四四方方的青石板,道路两旁植了些花木,深绿的枝叶中垂下妍媚的小花来,院中还摆了一只巨大的水缸,缸中养了荷花,荷叶亭亭,荷花粉白,气韵生动,格外招人喜爱。   秋露看得啧啧称奇,姜大帅才来沙城几日,不知去哪里寻来的如此好的荷花。   姜大帅正坐在正堂里喝茶呢,见进来的是她,也愣了一愣。   之前还真没看出来,这么个小丫头穿上军装,竟然出奇的适合,那股子军人的冷峻气质,一下子就出来了。   他招呼秋露坐,笑道:“你姐姐来信跟我说了,你做事很好。咱们家的人,就应该敢打敢拼!”   秋露琢磨着,没去坐他指的对座,只坐了他的下首,脸上也露出一个略带恭谨的笑容,爽快地道:“既然决定出来做事,这就是我应当应分的么。”   实则她心里想的是,这位姜大帅着实有些用人时朝前,不用人时朝后的毛病。   不过她也不在乎姜大帅的态度,她帮的是姐姐,再怎么样,她和姐姐才是最亲密的家人,姜大帅又算什么呢?   两人各怀心思,面上倒都是客客气气的,一时言语往来好不亲热,看在外人眼里,倒真有几分父慈女孝的味道。   和姜大帅讲完自己离开东北这一路上的经历后,时已至中午,卫兵进来问要不要摆饭,姜大帅便打发特别行动小队的人下去吃饭休息,和秋露一起用餐。   用过午饭后,姜大帅照例要去午睡一会儿,临走前吩咐叫裁缝来替秋露做衣裳:“要城里最好的裁缝,好好儿给小姐做身衣裳,越快越好,别误了时间。”   又对秋露解释道:“顾家的大儿子回来了,明儿晚上他们家有个宴会,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打扮得好看点。”   说完,就背着手,抬脚走人了。   到了次日晚间,果然便有顾家的汽车来,请姜大帅去顾家参加宴会。   来的人是顾家的三公子顾临风,一身西装,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身形有几分瘦弱。   除了正室夫人,顾大帅还有三房姨太太,这四个女人给他生了三子五女。顾临风的生母是二姨娘,他偏文,口舌灵便,虽是庶出,也颇受顾大帅喜爱,派他亲自来请,也是给足了姜大帅面子。   他风度翩翩的等在门外,不多时,就见一身便装的姜大帅被众人簇拥着出来,胳膊上还挽着个粉光脂艳的小美人。   顾临风心内吃了一惊,姜大帅驾临沙城,随行并未带内宠,这女子又是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   来不及多想,他满脸堆笑迎上前,问候道:“世伯安好,”才把目光移到秋露脸上,笑问道,“这位是?”   刚才离得远了还不显,近了一瞧,这女子生得还真是俊俏,精心妆点之后,那张美人脸简直像是能放光!   他只瞧了一眼,心就突突跳,只好垂下眼,生怕自己的失态被人看出来。   姜长柏宽和一笑,抽出胳膊,为两人介绍道:“这丫头是我的干女儿,姓苏。丫头,这是顾家的老三。”   接到姜长柏的眼色,秋露看着顾临风,偏头微微一笑:“顾三少。”   刚惊喜地抬起头的顾临风见她一笑,顿时呆若木鸡,只怔怔地招呼道:“……苏妹妹。”   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叫什么妹妹,人家和你很熟吗?完了,完了,她一定觉得我是个轻浮之人……   眼看小青年懊恼得都要头顶冒烟了,姜长柏好心地解围:“我和顾兄是知交,你们论一声兄妹也不为过。”   秋露也是伶俐人,无意与人为难,当即改口称顾临风为“世兄”。   她觉得很有趣。顾临风给她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样,西装本就是西方人的服饰,西方人的身架子大,穿起西装来,宽肩窄腰,看着就漂亮,顾临风却是个瘦弱小身板儿,穿着西装撑不起来,叫人觉得很滑稽,况且这人还看着她色眯眯的,更叫人加倍反感。谁知说不了几句话,竟然腼腆成这样,也是叫人想不到。   顾临风一路顶着一张能烫熟鸡蛋的大红脸,引着姜家一行人回了家。 第74章 烽烟佳人19   顾府内宅, 一身粲粲锦衣的顾夫人拉着儿子的手臂,啧啧称赞道:“瞧, 多好看!我儿子就是俊。”   她人过中年,曾钟灵毓秀的眉眼褪去了青翠, 但仍是俊眉俊眼, 头上插了几支钗,碧莹莹的翡翠衬着黑鸦鸦的发鬓,实在两相得宜。   旁边的丫鬟高高捧着一托盘的鲜花,凑趣道:“数数这满天下的人,哪个有咱们少帅这样出挑的人才呢!”   她是个机伶人, 自知太太自来得意这个儿子, 总疑心丫头们要勾引儿子,故而不夸俊美,只赞人才。   顾夫人果然大悦, 伸手遥点她两下,笑得花枝乱颤:“你才见过几个人呢, 就扯到全天下人身上了。”   丫头笑嘻嘻的,只抿嘴儿不回话。   顾夫人也不需要丫头搭话, 拉着儿子左看右看, 满意得不行。   顾临宗冷淡的眉宇间舒展了些,顺着母亲的力道转个身, 有些不自在。   他也是大家公子出身, 自幼使奴唤婢的,但当兵当得久了, 亦难免染上些不拘小节的毛病,上一次像这样和母亲一起挑选新衣的场景,还要追溯到十年前了。   不过他是个孝顺人,尽管有些别扭,还是顺着母亲的意,没有扫兴。   “行啦!就这身吧。”顾夫人为儿子伸伸没有一丝褶皱的衣摆,回身拈了一朵浅黄的月季,对儿子道,“给我戴上。”   她年纪渐长,与丈夫恩爱不在,但还保留着一些少女的风情,语气温软。   顾临宗接过月季,小心翼翼的侧身簪在母亲鬓后。   “宗儿,你来,坐到母亲身边。”顾夫人扶鬓照照镜子,冲儿子招手笑道,“我听大帅说,你执意不娶徐家姑娘,是么?”   顾临宗的屁股才沾上绣凳,立刻触电一样弹起来,低声道:“是。”   “别这个样儿,咱们有话说话,我又不是你父亲,看把你吓得。”顾夫人柔声笑语,安抚儿子。   她有些发愁,儿子大了,自然要成家,这没什么可说的。徐家姑娘不是她心仪的儿媳妇,大帅却相中了徐家,儿子一意倔强,只怕会惹丈夫不快。   她没什么本事,大半生寄托在丈夫身上,丈夫就是她的天,她的主人,违逆自己的丈夫,这是她从没想过的。   得知儿子犟着不肯听从丈夫的话,她半夜睡不着觉,辗转反侧,只想着怎么劝服了儿子才好。   可儿子的脾气和他老子一样,又臭又硬,她柔软惯了,在儿子面前也硬气不起来,只能用一双哀愁的眼睛看着他。   顾临宗避过母亲的眼神,只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十几岁的女孩子目现哀愁,叫人觉得可怜可爱,二十几岁的女子双目含愁,也不招人讨厌,可像他母亲这样大的年纪,还作出这番情态,就实在叫人不适了。   正当他不知说什么好时,门外走进来一个丫头,低眉敛目回道:“太太,少帅,徐小姐来了。”   顾临宗的眉头才拧起来,顾夫人已站起来笑道:“快请进来。”   话音刚落,门外就站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小姐,一张柔和端庄的鹅蛋脸,薄施脂粉,挽起的发间攒了一朵深红的玫瑰,五官明艳,身段窈窕,正是徐玉婷。   她深深一拜,折起的腰线极漂亮,抿唇笑道:“伯母,临宗,打扰了。”   饶是顾夫人见惯了美人,也觉得眼前一亮,不由嗔了儿子一眼,上前拉住她的手,笑得春风拂面:“好孩子,你也不是外人,何必这样多礼。”   顾夫人的心思向来浅显,那一眼的意思也明晃晃写在眼里,就是在说,这样的美人儿,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啊?   顾临宗的眉心皱得能夹死蚊子,看着徐玉婷,不客气地问:“你来干什么?”   迎着他幽深不见底的目光,徐玉婷的心跳乱了一拍。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如擂鼓,呼吸也乱了。   如果可以,她真恨不能把心掏出来,让它不要那么不争气,总是为不喜欢自己的人跳动。只是她做不到。   喜欢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东西?明明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他的悲喜、他的际遇却能时刻牵动你的心。   她的心脏里满满的酸涩欢喜,直直对上他的眼睛,轻声说:“我来陪你赴宴。”   顾临宗面色骤然肃冷,才要断然拒绝,后腰就被母亲狠狠拧了一把。顾夫人满目慈蔼,将儿子一推:“去吧,人家姑娘家特意来找你,你还有什么不足的?”   徐玉婷窘得红了脸,雪白的脸颊上漫开一抹霞晕,仿佛抹了胭脂。   顾临宗迟疑着不动,还有些不情不愿,顾夫人亲自拉了徐玉婷的手搁在他臂弯里,柔声道:“去吧,今晚婷婷是你的女伴,你要照顾好她。”   两人并肩出了门,从背影看,也是珠联璧合,一对璧人。顾夫人欣慰地松了口气,只觉自己完成了一项大任务。   *   大帅府外挤满了记者,秋露跟在姜大帅身边,在护卫的护持下往里走。顾临风一面走,一面伸手帮她挡着闪光灯。   “姜大帅,西北军是否会南下助战,与中都军联合作战?”   “姜大帅,请问您家千金是否要和顾家公子结亲?”   “姜大帅,别急着走啊,我们报社想给您做一期人物专访……”   记者们拼命挤在护卫们拦起的安全防线外,七嘴八舌的提问着。   姜大帅对一切充耳不闻,只闷着头往前走,他大步流星,身后的随从只能跟着一路小跑,倒是秋露跟得稳当。   为举办这场宴会,顾府特意收拾出一处宽阔的花厅,这时厅内已经有了不少人,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姜大帅的到来把厅内的气氛推上了一个高潮,在秋露的眼里,每一条华丽的裙子都向着门口的方向转来,就像湖面的波纹缓缓漾开,而每一条裙子的主人都拥有一张如花笑颜,正毫不吝啬地向她展开。   不,那不是冲着她的,而是向着她身边的姜大帅。   在陡然热烈起来的气氛中,顾大帅笑着大步走来,老远就伸出手,招呼道:“姜兄,来何迟啊?”   他的身后也跟着一大群人,正好与姜大帅身后的随从遥相呼应。   这还是秋露头一次见到顾大帅,毫无疑问,他是个霸气的男人,论气质,他是不如姜大帅粗野,但也叫人一见就知,这是个惯常当家做主的人物。   她的注意力全放在顾大帅身上,顾大帅自然也注意到了她,余光在她身上一掠而过,甚至没有看清她的模样。   姜大帅哈哈一笑:“女人出门麻烦,梳头化妆都要工夫,就晚了些。”他拍了拍秋露的肩膀,介绍她:“我干女儿,姓苏。”   顾大帅眉梢一挑,这才正眼瞧了瞧秋露,赞道:“是个俊俏的丫头。”又道,“既是姜兄的女儿,便是我的晚辈了。初次相见,也没什么可给侄女的,这把匕首还算锋利,就送给侄女儿防身吧。”   他说着,手上也不知怎么一动,就多出一把黑鞘匕首来,递给秋露。   秋露并不接,只微微含笑看姜大帅。   “既是顾叔叔给你的,你就拿着,不必和他客气。”姜大帅完全不拿这当回事儿。   秋露便大大方方的接了匕首,还说一声:“谢谢顾叔叔。”   她这样大方不扭捏,倒叫顾大帅高看一眼,想来确是姜长柏正经的干女儿,不然不能这么有底气,便和气地道:“在这里好好玩儿,不要拘束。”   秋露应了个是,忽觉两道灼热的目光投注到自己脸上,顺着过去一看,是许久未见的顾临宗,他还是那么轩峻挺拔,一身挺括的西装穿在他身上,那才叫相得益彰。他身边站着一身盛装的徐玉婷,正投来复杂难辨的目光。   她礼仪性地投以一笑,颔首道:“顾少帅,徐小姐。”   “侄女儿认识犬子?”顾临宗还没说话,顾大帅先好奇地问道。   秋露不懂他眼里的探究和猜疑是为了什么,谨慎地答道:“曾有过几面之缘。”   徐玉婷款款过来,笑道:“苏小姐是京华大学的才女,我一向很敬佩呢。”她的态度落落大方,拉住秋露的手,轻声问,“最近还好么?”好像她和秋露是什么相交甚好的闺中密友一般。   她是真没想到,苏秋露竟然真的攀上了西北姜家!西北姜家,那是一个不逊于顾家的庞然大物,在现阶段,甚至连顾家也要讨好姜家,以冀望于能渡过难关。   就在察觉到顾临宗的异常的那一刻,她几乎恨得牙齿出血。但她还记得这是在顾家的宴会上,她不能失态。   秋露无意和她虚与委蛇,但她的苦恼和徐玉婷一样,这是顾家的宴会,她不只是代表自己,一定程度上还代表姜家的面子,代表不在这里的姐姐重嘉。   她忍了,跟着徐玉婷到一边去交际。顾家两兄弟谁也没有跟着父辈去扩展人脉,前后脚就跟过来了。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彼此有些莫名其妙。   顾临风看了走在前头的徐玉婷一眼,自觉找到了原因,对兄长点点头,上前两步拦住两位小姐的去路,清了清嗓子,风度翩翩的一弯腰,道:“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苏小姐跳一支舞?”   对于年轻男子的邀舞,秋露是不陌生的,她才要婉言拒绝,斜刺里伸出一只男人的手,一下将顾临风拨开:“没有!” 第75章 烽烟佳人20   这一下打得颇用力, 顾临风吃痛,捂着手恼怒抬头, 自家大哥那张黑沉的俊脸映入眼帘。   他不敢说什么,一腔怒火憋在心肺间发不出来, 嚷道:“大哥你干嘛?”   其实顾临宗真不是有意的, 他知道顾临风这小子细皮嫩肉的,手上还特意收了些力道,只是错估了他的废柴程度。   只是被拍一下就连叫带嚷的,上了战场怕不是个叛徒。   顾临宗冷冷睃了弟弟一眼,不再理会他, 向秋露微微躬身, 道:“秋露小姐,能否向你邀一支舞?”   他的姿态真诚而自然,一双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秋露, 其中流露出无尽的欢悦和渴望。秋露瞥了顾三公子一眼,屈膝还礼, 随他步入舞池。   顾临风还捂着手背目瞪口呆,原来大哥对他态度恶劣, 竟然是想要自己去会佳人, 这、这也太狡猾了吧!   他呆滞了半晌,目光一滑, 就落到了一旁不知干站了多久的徐玉婷身上, 顿时大惊:“你怎么还在?!”   徐玉婷颇为恼怒,却顾及着涵养不好发作, 瞪他一眼,恨恨道:“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了?”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顾临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知道自己刚才是犯傻了,温和道,“你怎么不去跳舞呢?这里也没什么好玩儿的。”   一句话又戳了徐玉婷的肺管子,她的脸色又黯沉了三分,转身欲走。   以前也没听说顾老三是个棒槌啊?怎么今儿什么都敢说?她不去跳舞是因为什么,长眼的人都看得出来吧?   晦气,真是碰上女主就没好事儿!   “三哥怎么惹恼了徐姐姐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声插了过来,洁白的手挽住徐玉婷的胳膊,“他就是这个有口无心的脾气,其实没心眼儿的。”   徐玉婷的脸上不觉牵起一丝笑容,回握那人的手,“五妹妹。”   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生得个子高挑,偏偏一张娃娃脸,眉毛画得尖俏长细,微圆的嘴唇涂得鲜红,正是顾大帅最小的千金,顾五小姐。   这位五小姐是顾家唯一还没出嫁的女儿,深得父兄宠爱,手持一柄纱绢制成的扇子,轻轻敲在顾临风的肩上:“呆子,找你那些女朋友们跳舞去吧,别在这里碍着我们说话了。”   顾临风好脾气地笑笑,嘱咐妹妹:“徐小姐是贵客,你好生招待着。”   他转身走时,又忍不住瞥了眼舞池中的那双人影,远远看着,恰似一丛娇艳的蔷薇倚在大树身上,何其般配。   只这么一面而已,要说他对苏秋露有什么深情厚谊,他自己也不信,最多只是不甘罢了,可要叫他和老大相争,就是再借他个胆儿,他也不敢。   顾临风想到老大的狠辣无情,不由打了个哆嗦,安慰自己,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就把心头的一丝挫败感抛之脑后了。   那边的舞池里,秋露和顾临宗之间的气氛却不像外人看到的那么暧昧。   秋露低垂着眼帘,目光最多只看到他上衣的第二粒纽扣,一丝儿不肯上移,随着音乐微微摇摆身体,唇畔含笑,仿佛沉浸在音乐声中。   顾临宗一见到她,话都不会说了,脑袋里一团浆糊,好不容易找到几个话题,也被她三两个字打发过去。   几次之后,他发热的头脑被迫降了些温,尽管有些失望,但重逢心上人的喜悦战胜了一切。他低头看着秋露乌黑的发旋,只觉心中柔肠百转。   是不是该和她说点儿什么,这样干跳舞,她一定觉得无聊至极吧?   可是说什么呢?“你怎么不来找我”,好像并没有熟到这个份儿上,“你在做什么”,好像太冷淡了……   向来头脑精明的顾少帅伤脑筋了,只觉怎么开口也不合适,最后决定,还是就这么着吧,不说话,似乎也挺好的。   只要有她在身边,连空气都好像飘着甜味儿,何需说什么话。   顾临宗嘴角噙笑,几乎要舒服得叹气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她做这样庄重的打扮,在京里赴宴那一次不算。   他一向认为女人浓妆艳抹不好看,如今才知道,真正的美人,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如果说平时的她是块宝光内敛的美玉,现在的她就是颗璀璨夺目的钻石。   “你过得还好吗?”他犹豫了会儿,还是问了出来。   秋露不掩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保守地说:“还好。”   她说得清清淡淡,却让顾临宗心里被刺了似的一疼。如果她真的过得好,又怎么会跟着姜长柏出现在这里呢?   看来姜重嘉认她当干妹妹的目的从头到尾就不纯,只是为了给姜家找一个能联姻的冤大头罢了。   他心里有暗火滋生,面上分毫不露,照常谈笑,只暗暗下了决心,秋露这样天真不解世事,被姓姜的骗了还不知道,他一定要救她出苦海才好。   -   “秋露哪,过来坐。”姜大帅只披着外套坐在走廊上,见了秋露,忙招手叫她。   秋露两步走过来,笑道:“可巧儿,大帅,我也正要去找您呢,姐姐来信了,催着咱们回去。”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一封已经拆开过的信递给姜大帅。   姜大帅只得先咽下到嘴边的话,接过信来,抬头瞥秋露一眼,无端就带了些冷意:“她倒是跟你好。”   姜家父女二人书信往来,向来是没人敢拆的,谁要是私动了,怕不是在找死呢,偏秋露就敢把看过的信拿来。   从这一点儿上,就能看得出自家女儿对她这个便宜妹妹有多信任。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抽出信纸来看了一遍,信也不长,一贯的简明扼要,没别的事儿,就是催人回去。   姜大帅也早有归意。   他毕竟是个军阀,土皇帝一样的人物,离开老巢太久,可是会导致人心动荡的。虽然和女儿的关系很融洽,但姜大帅自认还年富力强,并不想就此退居二线。   和顾大帅之间该谈的已经谈过了,能达成一致的,早达成了,达不成共识的,估计再磨叽也达成不了。   出来多时,又有女儿的催促,他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他把信纸折好,重新塞进信封里,头也不抬地问:“你跟我说实话,你和顾家的老大是怎么回事儿?”   冷不丁被这么一问,正常人都该慌了,秋露也是一愕:“没什么,只是他以前追求过我,我没有答应。”   姜大帅胡子梢儿翘一翘,慢吞吞地说:“这么着啊……他跟我说,要娶你呢。”   说完就留心观察秋露的表情。   秋露断然道:“我不乐意。”她简直要被气笑了!顾临宗当她是什么人?姜家的奴婢吗?竟然敢直接向姜长柏开口,还大言不惭的说要娶她,说得好像姜家做得了她的主似的!   姜大帅放下心来,打个哈哈:“我想也是,顾家早有看好的儿媳妇儿,你也认识,就是徐芳的闺女,长得和个小狐狸似的那个。”说着,又好心多嘴警告了一句,“你可别犯傻,顾家的门槛儿高,硬要迈过去,说不得就跌断腿的。”   “我知道。不说顾家,凭他是什么人家儿,我只不愿意,也没有强逼良家女子成亲的。”秋露说。   姜大帅很满意。苏秋露当然是个不错的丫头,长得好,又能干,做个小门小户的主妇是足够了,可高门娶妻先看的不是女孩子的人品,而是家世,没有家世,人才再好,人家也不将你放在眼里。   他也是独掌一方的人,顾大帅的心思,别人看不透,他是再明白不过,顾大帅看中了徐芳,是一心一计要和徐家结成儿女亲家的。   他当然不排斥拿苏秋露联姻,可顾临宗是什么?一个毛孩子而已,别人吹捧他几句,说他勇猛刚强,才具无双,到底是看在他老子的份上。他靠着他老子吃饭,怎么可能反抗得了他老子的决定?要是他也跟着胡闹,结果只能是自取其辱。   他原还担心苏秋露眼皮子浅,知道了不依不饶,非要嫁进顾家,不想她竟然这样有主意,倒叫人高看一眼。   “既然这样,咱们明天就走。”姜大帅一语定乾坤。   秋露自然没有异议。   姜大帅办事雷厉风行,甚至都没通知谁,第二天一早,连随从带护卫,一大群人坐上小汽车就走了。   直到他们到了城门,被守卫拦住,顾大帅才知道他要走了,等派人赶到城门时,连车屁股扬起的灰尘都看不见了,却是追之不及。   一行人出了沙城,昼夜不停急行了两天后,经过赵家店外的滨河时,秋露心头猛醒,来不及示警,一把揪过姜大帅,借着两人的体重撞开车门,在耳边急速响起的风声中,猛扑向路边的河里。   就在他们撞出车门的一刹那,轰的一声,汽车爆炸,那一瞬间的冲击波之大,让秋露胸口一闷,骤然失了力气。   这股冲力反而帮了大忙,两人掉到翻涌的河水中,转眼就没了踪影。 第76章 烽烟佳人21   姜长柏在返程中遇刺, 随行护卫遭到伏击,全军覆没的消息一出, 天下震动。   就在大家还沉浸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时,一个流言在大江南北传播开来, 流言中说, 姜大帅遇刺,完全是中都顾家所为。因姜大帅不肯相助顾家,顾大帅怀恨在心,派人暗杀姜大帅,想使姜家生乱, 好趁机浑水摸鱼。   顾家自然是矢口否认, 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顾大帅就派人去了事发地点查看过,结果除了被焚毁的汽车碎片, 什么也没有找到。   接下来姜家那位少帅的行动似乎也验证了流言的内容。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身为姜大帅独女的姜重嘉没有昏厥或是暴怒, 反而立即返回了西北,控制住了整个西北军的大局。   不得不说, 姜重嘉此举稳定了人心。姜大帅手下颇有几个能干人, 但他本身就是精明强干的人物,一向很注意对手下人的权力制衡, 故而在此危难关头, 西北军竟没有什么人可以站出来统一声音。   除了少帅姜重嘉。   哪怕是对她最为鄙薄不屑的人,也要承认, 这个时候,有她站出来,对整个西北的稳定实在是太重要了!   首先,她得人心,姜重嘉手腕铁血,冷面冷心,但她对百姓一向有仁心,又惯会收买人心,在西北民众的心里,她是值得爱戴的领袖。   其次,她手里有兵。这个世道儿,有兵就是草头王,只要她手里那只打败过扶桑人和俄人的军队还在,大家就觉得心里安稳,也有根主心骨。   最后,姜大帅草莽出身,白手起家挣下这偌大一份家业,堪称豪杰,姜重嘉之出色,却完全不像是姜长柏的女儿,才能之出众,只能用天授来形容。   姜重嘉紧急返回西北,在大帅府召集众将官,与众人达成一致意见,约定暂时由她接掌帅印,代行西北军政大权后,立即就召见了政府官员,要求他们出具安民告示,宣布她已返回帅府接掌大权的消息,稳定民心。   等做完这一切,天已擦黑,官员们告辞而出,郑景行瞅着人散干净了,才上来低声请示:“您歇一歇,吃口饭吧?”   自得到消息,重嘉心焦不已,她本就生了病,还发着烧,一路奔波回来,这会儿坐着就一阵阵的发晕。   她用手扶着发昏的脑袋,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口,一说话嗓子都疼:“不用了,我睡会儿,你吩咐他们吃饭修整,等我醒了,咱们就直接走。”   “您要去赵家店?”郑景行大惊,想也不想就反对道,“您可不能去!大帅已然失踪了,要是您万一出个什么事儿,可叫我们这一大家子人靠谁去?”   本来见首长直奔回来,他还当首长明白轻重,谁知竟还打着以身犯险的主意!   大帅的行踪何等难测,身边的防卫何等严密,都被人轻易算计了去,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什么势力都能办得到的。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现在情势复杂,上上下下的都仰望着您哪!搜寻大帅的事儿,您就尽管交给我们去办。要是事事都要您亲自出手,还要我们做什么呢?”   重嘉觉得头更疼了,揉一揉太阳穴,轻声道:“就偷偷的去一趟,不会耽误正事儿。叫我安坐高堂,我实在放心不下。”   郑景行急得简直要给她跪下了:“您怎么糊涂了?这么个时候儿,不知有多少人的眼睛盯在您身上哪!咱们就是保密工作做得再好,一个大活人出府,只要有眼睛的,难道会看不见?白天才贴出去了安民告示,您就要走,叫人怎么想呢?”   他是真不愿姜重嘉亲自过去,说句不好听的,事发现场连姜大帅的一片衣角也没找到,说不定早在火里化成飞灰了。姜重嘉过去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平白的走一场罢了,还容易为人所趁。   依他之见,当下最要紧的,倒是把他们自己的兵调回来一部分,以震慑城内心怀不轨之人。   他咬了咬牙:“要是您实在不放心,我亲自带队去找,这就去。”   重嘉的脸向下埋在手臂间的缝隙里,半晌,无力地挥了挥手,哑声说:“你亲自去,活要见人,死……死要见尸。”   郑景行立即领命,走到门口,他的身体僵了一下,几乎迈不动步。他似乎听见了低低的抽泣之声。   ……   当日,秋露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哪怕是已经脱险的现在,她都想不明白,那天自己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投入河中的那一刻,身后巨大翻滚的气浪将她冲开,她的背部瞬间被烧炙成熟的,落入水中后,痛得几乎晕了过去。   倒是姜大帅,因为被她护在身前,受的影响不大,不幸中的万幸是,姜大帅颇通水性,而万幸中的不幸是,在落入河中时,姜大帅的一条腿撞上了河中的石头,咔嚓一声,断了。   尽管近年来有些养尊处优,姜大帅毕竟还是草根出身,吃得苦,忍得痛,骨子里有一股狠劲。在求生的欲望下,他拿出毕生的毅力,不顾剧烈疼痛的腿,带着秋露一口气游出几里地。   秋露有一个好处,她的警惕心极强,处在危险的环境中时尤其如此,尽管浑身上下叫嚣着昏过去,她硬是咬着牙,留住了一线清明。   两人漂流半日,终于到了一处水流平缓之地,爬上岸喘了口气。   身体一沾到地面,秋露就头一低,不管不顾的昏迷过去。   昏昏沉沉中,她感到一只柔软微凉的手落到自己额头上,又听到一声轻叹,只以为是姐姐,迷迷糊糊喊了声“姐”,就又人事不知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醒过来,睁开眼睛,天花板上跳跃着阳光,一偏头,浅绿的窗帘被微风拂开,窗外大片大片盛开的蔷薇,美得不似人间。   她心里一个激灵,才要起身,却发觉全身剧痛,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疼痛和疲惫。她不禁痛叫一声,跌了回去。   ……这是哪里?她这是到了什么地方?是有人救了她,还是她被人发现抓起来了?姜大帅呢?   一连串问题翻着番儿的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但紧接着,她就被背上剧烈的疼痛夺去了注意力。   她咬牙强忍着,不肯叫出声儿来。   也许只是几分钟,但在秋露的感觉里却极为漫长,门轻轻的开了,进来一位梳着大辫子的少女。   她脸上的神情轻松愉快,一眼看见秋露睁着眼睛,顿时大喜道:“姑娘,你醒啦!”说着,就掉头出去,倒了一瓷杯温水过来,小心地服侍着秋露喝了。   秋露观她的衣着打扮,猜她是这家的女仆,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儿来,直到喝了一杯水,干渴的喉咙得到了水流的滋润,这才能顺利开口,清了清嗓子,问她:“这是哪儿?”   大辫子姑娘拿帕子给她擦嘴角溢出的水痕,笑道:“这是我们家的别院,我们家大小姐救你回来的。”   说完不等秋露说话,自顾自的一拍手,懊恼道:“对了,大小姐说,等你醒了就去告诉她的。”   秋露心里一动,看着那姑娘转身走了,倒不着急了,微微挪动了下身体,咧了咧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反正她背上有伤,只能趴着。   听这丫头的话头儿,救她的是位大小姐,既然那位大小姐救了她回来,没有直接把她交出去,事情就还有一定的回旋余地,总不至于太糟糕。   她胡思乱想了会儿,那丫头去而复返,恭敬地拉开房门,候在一旁,秋露刚把头转过去,就见门外施施然进来一位极为年轻美貌的小姐。   看清那张悠然含笑的美人脸,秋露不禁感到惊讶。这还是个熟人。   虽然不知这美貌小姐认不认识她,秋露却是认识这个人的。   娇艳如海棠,秀丽若芝兰,这小姐名为唐袅,出身大买办家庭,家资富饶,曾于京华女子学校求学,是秋露的学姐。   秋露入学前,唐袅被称为京华女子学校有史以来最漂亮的女生,在校时,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进入社交圈后,也是社交界的交际女王。   唐袅人如其名,生得风流袅娜,腰束得细细的,走到秋露床前,关切地问道:“感觉还好吗?你背上伤得太重,史密斯医生给你开了药。”说到秋露背上的伤,唐袅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怜悯。   女孩子的容貌十分重要,秋露脸盘生得漂亮,身上也白,那么一大片伤在背上,实在是瞧着触目惊心。而且伤得那么严重,这辈子是别想恢复如初了。   秋露微微一笑,苍白的面容上绽开了一朵静美的花:“是学姐救了我吗?”   唐袅很有几分高兴,一瞬间眼睛都亮了:“你认识我?”   “曾有幸远远见过学姐一面。”   接下来,唐袅就把自己遇到秋露的过程说了一遍。那日秋露昏倒在河边,姜大帅伤了腿,正是彷徨无计之时,独自坐车去别院的唐袅正好经过。她是个善心人,本想带他们一程,下车后,才发现倒在那里的人竟是苏秋露。   她也有几分谨慎,知道姜大帅的身份敏感,没把人带回城里,而是带上人来了这座别院,又请来可靠的医生为两人治伤。 第77章 烽烟佳人22   秋露面上带笑, 实则心里的警惕一直没有放下过。   唐袅出现得太奇怪,就算她是碰巧经过, 可会下车救人就有些离奇了。   她自认也是个好人,可遇上这样的大麻烦, 也要再三掂量才行。唐袅敢不经家里人的手, 直接把她带来这里,可见其为人大胆,且颇有成算。   而她,她跟唐袅有什么关系?学姊学妹?别开玩笑了!真正具有价值的,只有姜大帅的身份。   话说回来, 不论她的目的是什么, 总有亮出底牌的一天,她且不用着急呢。   她心下计议已定,便只管伏在床上, 气若游丝一般:“真是太谢谢你。”   唐袅微笑起来,丰润的面颊涌起一阵血色, 又伸手摸她的额头:“退烧了。你放心,你和姜大帅遇袭的事儿, 我都知道了, 你别怕,我会尽快联系姜大小姐, 告知她你们的消息。”   她的手柔软如云, 软腻如玉,轻轻抚在秋露的额头上, 带来一阵清凉舒适,秋露安心了,笑道:“大帅也在这里吗?”   唐袅一拍额头,笑道:“瞧我这个记性儿,该跟姜公说一声儿,你醒了的。只是姜公贵体不豫,挪动不得。”   她话中的未尽之意,秋露自然听得出来,立刻道:“就是大帅安康,也没有叫长辈来看晚辈的道理,学姐代我向大帅问安吧,就说等我好了,亲去见他。”   唐袅柔柔应了声好,又低头为她拢拢发丝,温声道:“你觉得饿么?你都好些天没有进食了,一直是输液维生,叫厨房熬一碗米粥好不好?”   秋露忙道:“麻烦学姐了。”   “不必叫我学姐了,多生疏哪,你要不嫌弃,直称我的名字就好。”唐袅笑道。   秋露心里暗叹,不愧是交际女王哪!这份儿风度,这份儿客气,换个不解世事的女孩子,还不被她收服得死死的?   于是秋露改口称她为“唐姊”,唐袅又叫了先前那个丫头进来,说:“这是我家的佣人瑞芬,叫她伺候妹妹吧。妹妹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她去做。”   那丫头过来屈膝行了个礼,口称“苏姑娘”,口里伶俐道:“我叫瑞芬,姑娘有事儿只管吩咐,我什么都做得。”   秋露没想到唐家竟然还是旧时规矩,含笑道“不敢”,勉力撑起身体,目送唐袅袅袅婷婷的转身出去了,才一下松下劲儿来,瘫在床上。   那丫头瑞芬跟着前后脚出去,秋露趴在床上,一根手指也不想动,一动就钻心刺骨的疼。鼻端还萦绕着淡淡的香气,那香气馥郁馨雅,秋露知道,是最好的玫瑰精油稀释后的味道——唐袅留下的。   她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刚才唐袅的行动言语,一阵疲惫袭来,她又睡过去了。   半梦半醒间,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米香,秋露猛然睁眼,就见丫头瑞芬的脸近在眼前,当即吓了一跳。   瑞芬也叫她突然睁眼吓到了,以手拍胸,叫道:“苏姑娘,你醒着怎么也不说话儿呢?我正要叫你呢。”   她说着话,就忘了之前的惊吓,转身揭开一个绘有鱼虾的白瓷小盅,小盅里冒出腾腾热气和浓郁米香,她拿小碗盛出一碗来,搅拌几下,细心地吹凉,送到秋露的嘴边:“苏姑娘,你尝尝。”   秋露垂下眼睫,张口吃了。温热的米粥下肚,立即唤醒了胃里的饥饿感,她一口气吃完了那一盅,才觉得胃里有了充实感,漱了口,又把头倚在枕上。   瑞芬忙前忙后收拾好,洗净了手,见秋露头倚着枕头,眼帘半阖,已是昏昏欲睡,四处看看,竟无可消遣之物,便轻推秋露手臂,劝道:“苏姑娘,你已经睡了几天了,再睡,要头疼的。”   秋露本待不理,被她轻声劝了几遍,无可奈何地睁眼,瞟着她道:“实在无聊得很,背上又痛,要不,你去给我找份报纸——你识字的吧?”   她这话却是一个试探,她不知道唐袅是哪方的人,而如果唐袅有恶意,必然不希望她得到来自外界的信息,瑞芬也就不敢给她报纸了。   现在她受伤颇重,行动不得,也只能用这样的小手段来加以试探了。   瑞芬却没有她这么多心眼儿,立刻欣喜地点头:“略认得几个字。”跑出去不一会儿,就抱了一叠报纸来。   她给自己搬了一把椅子来,不肯让秋露自己劳累,只让她指定读哪一张,便靠着床边读起来。   秋露身上还是疼得厉害,但听着她清脆婉转的声音,疼痛似乎也远去了些,她一动不动的趴着,思绪飘散。   ……   瑞芬是个没多少心眼儿的姑娘,生得甜美丰满,整天乐呵呵的,听说秋露是姜重嘉的干妹妹,便缠上了她,只是要听西北军打仗的故事。   秋露被她逗得直乐:“你见过姜少帅啊?把她说得那么好?那哪里是人,分明是天上的神仙么!”   听听瑞芬说的,姜重嘉简直是个完人哪!智勇双全,用兵如神,爱民如子……还有不知哪里传出的谣言,说姜重嘉是王母座下九天玄女投胎,哪怕她一向是姐姐的脑残粉,也觉得阵阵脸红。   瑞芬不服气,嘴巴噘得老高:“这可是真的!苏姑娘,你是姜少帅的妹子,怎么能泄自家人的气呢?”   秋露只是笑,瑞芬是唐袅的丫头,自幼在唐家长大,因她生得好,狗血地被唐袅的大哥看中了。唐袅多讲究体面的人哪,怎么肯叫自己的丫头给哥哥做小?偏唐家老大是个混人,唐袅不堪其扰,干脆带了瑞芬离家。   叫秋露说,天下美女何其多,京城更是美人济济,瑞芬的容貌算不得顶出众,但她身上有一股不管不顾的天真,十分吸引人。她自来最烦人噘嘴,可这个动作叫瑞芬做出来,竟然也不招她烦。   见她只笑不语,那笑里似乎还带了些别样意味,瑞芬忽道:“其实苏姑娘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们小姐吧?”   秋露诧异,她当然是不能认的,但不等她说话,瑞芬就一径说了下去:“扶桑人打过来,我们没反抗,也没逃跑,就这么做了顺民,看在苏姑娘眼里,一定觉得我们是贱骨头,是不是?”   她一直嘻嘻哈哈的,这时陡然露出几分尖锐来,倒叫秋露意外。她的脸色淡了,瑞芬已经落泪道:“如果有办法,哪个愿意做亡国奴呢?”   又过了半月,秋露终于能下床慢慢行走了,期间姜长柏过来看过她一次,两人互相说了些宽慰的话。   能自己行走后,秋露便不肯安分地在床上了,常常出现在户外。   唐袅的这个别院就在京畿腹心地带,她和姜长柏顺水脱险,竟然直接把自己送到了敌人的控制区。   她已经可以确定,对姜长柏动手的是扶桑人,如今外头只知姜长柏遇袭,随行护卫全军覆没,本人乘坐的汽车也在爆炸的大火中几成飞灰,但扶桑人却在控制区内加紧排查,除了当日行刺之人,还有谁会知道姜长柏没死之事?   说来,还要感谢扶桑人仓促而来,人力不足,派出来搜寻姜长柏的大都是中国人。平民们只知道有大盗逃窜,军中却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是谁。   唐袅的别院里也来过人,一个几十人的小队,当时瑞芬的脸都白了,唐袅却很镇定,打开门亲自去说了几句话,带队的青年军官就摆摆手,叫手下人在门外等着,自己随唐袅进了门。   秋露就躲在钟楼上,看着唐袅一派落落大方,叫人备了茶水点心,在花园里铺上桌子,请那军官吃茶。   两人似是早就相识,对坐一张桌边,不时窃窃私语,笑声低低的,却打着旋儿,像要飞到碧霄上去似的。秋露隔着几十米远,只看他的肢体动作,都能感觉到他对唐袅那满心的倾慕。   花园里安静无声,那人说话的声音就很清晰,带着点儿抱怨:“……只知道催着找人,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这么一通乱找……最近不安全,你就在这里待着,别出去了,危险……”   秋露心里发急,她和姜长柏在这里多待一天,就更多一分风险,唐袅之前说会联系西北,也不知真假。实在不行,也只有兵行险招了。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心急,唐袅过来安抚了她一回,承诺等外头的风头稍弱些,就想办法送他们出去。   过了几天,唐袅果然开了车来,让秋露和姜大帅上了车,缓缓驶出别院。车上除了唐袅,还有两个年轻男人,一个负责开车,一个和他们共坐。   不知唐袅使了什么办法,竟拿到一张通行证,车子在夜色中平稳地行驶过一处处关卡,最终停下。   车一停稳,秋露率先下车,举目四望,不远处赫然停着几辆车,车旁站了几个持枪的士兵,护卫着一个女人。   她激动难抑,最终还是抑制住飞奔的冲动,对着走过来的女人喊了声:“姐。”   重嘉看了她一眼,对唐袅笑道:“大恩不言谢,唐小姐相助之情,我记在心里。”   唐袅笑道:“您客气,稍有良心之人,都会这样做的。”   就在秋露还懵然之时,交接已经完成了,两个女人客气地道别,唐袅转身走了,重嘉也拉着老父和妹妹上车。   秋露忍不住问:“为什么?”她现在还有些弄不明白。   重嘉答道:“唐袅是革命党。” 第78章 烽烟佳人23   此行隐密, 重嘉把自己先前乘坐的车让给父亲,那辆车的防护最得力, 自己和秋露坐上了另一辆车。   车子开得飞快,颠簸不堪, 她伸手把妹妹搂过来, 让她趴在自己膝上。   秋露的头发长了些,扎不住的碎发拂在脸侧,她轻轻动了动,把头发拂开,笑道:“怪不得。”   要知道, 唐袅是个年轻女子, 向来心高气傲,连她的丫头都以做亡国奴为耻,要她折节屈膝以事外敌, 恐怕更是愤恨。   如果说她是某方势力的间谍,潜伏在敌占区获取情报, 那就说得通了。   重嘉的眼睛望向窗外,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发丝, 带着无尽的安抚之意, 柔声道:“睡一会儿吧。”   秋露的鼻端满是她身上清爽柔淡的气息,觉得很安心, 就闭眼睡过去了。   膝上的妹妹呼吸均匀, 重嘉费力地探身取过一件大衣把她严严实实裹起来,这才低头端详她的脸庞。   她背上有伤, 伏在她膝上,漆黑的发丝下是小半张苍白的脸,肤色黯沉,这会儿眼角眉梢褪去了笑意,露出一脸疲态。   重嘉的心里五味杂陈,把妹妹又往怀中揽了揽,车内安静到落针可闻,车外夜色沉沉,巨大的空寂从心头涌上来,忽然就淹没了她。   她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冷冰冰的机器,尽管不习惯于诉诸言语,但她心里对妹妹的情谊是深厚的。   没有血缘关系又怎么样?她自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血亲,养父母和养妹就是她的家人。而在她的成长时期,忙碌的养父母给予了她教导和呵护,给予她陪伴的却是这个妹妹。   她怎么可能不疼爱她?在当年,对于这个妹妹,她甚至是暗暗怀着一种溺爱的心情,这一点,她自己也不否认。   就好像,她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一个飞扬的、天真的、随心所欲的、摆脱了世上一切束缚和责任的自己。   这是她内心一个隐秘而荒谬的念头,偶尔检视内心时,连她自己也要失笑。   她的权力欲并不重,与其说她追逐权力,不如说她习惯了那样一种生活,政治是她最熟悉的游戏。   人是社会动物,不能脱离自己的社会关系而独立存在,转世之后,尽管她和妹妹的情谊仍在,但事实上,她们有各自的社会关系,这些社会关系像一张蛛网,将人牢牢网罗其中。   按重嘉的想法,她并不想过多的打扰妹妹的生活,只要彼此心里惦念,天涯或是比邻有什么区别?   上一世,妹妹放弃优渥的生活,千里迢迢到南方的穷山沟里找她,几次险死还生,半世如履薄冰,忧虑的时候远远多于欢乐的时候,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是没有过想法。   她们目前所处的这个时代,风云激荡,民智渐开,她不愿妹妹再搅进战争和政治中,唯愿她能够平安喜乐,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是身处乱世,连这样一点渺小的愿望也是奢侈。   ……   第二天一早就到了家,卫兵抢先下车开了车门,正要上来搀扶,姜大帅摆摆手,自己下了车,他走路还有些跛,但一步步都很稳,腰背挺直,不显疲态。   门口早站满了大帅府的属官,一见姜大帅露面,立刻迎上来相见,喜气洋洋地簇拥着他进了府门。   重嘉被落在后头,先安排了随从们的去处,没有跟上去凑热闹,立刻叫人请来了备好的医生,给秋露看伤。   秋露的伤早在唐袅那里处理过,唐袅找来的医生还算高明,处理得法,没什么疏失,医生留下几管药膏,嘱咐了忌口,就告辞离开了。   在唐袅那里时,因身处险境,秋露极力支撑,强装无事,如今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只觉全身的伤痛都涌了上来,换过药后就昏睡了过去。   重嘉把她安置妥当,叫了人守着,才抽身去前头见父亲。   姜大帅正跟心腹说话呢,他离开这么久,是既担心西北不安稳,又担心被女儿篡了权——他自觉还是年富力强,还不想退位养老,是以急着要知道家中的情况。   他这个心腹跟了他二十多年,一向忠心耿耿,有什么阴私事儿,也向来是交给他去办。换了别人,他未必敢信,这个人的话,他还是肯信的。   重嘉来的时候,两人的谈话也接近了尾声,那人恭谨地垂下头,叫了声“大小姐”,姜大帅便笑了笑,温声道:“少云,你先回去吧,明儿再来。”   “爹,你觉得怎么样?”重嘉自不在意这人,无意留难,走到父亲面前,在他受伤的那条腿上按了按。   姜大帅不动声色地收回腿,道:“没事儿,闺女,爹不在家,有没有人为难你?”   重嘉便明白了父亲隐藏极深的那一丝疑心。她何等灵透,既然没那个心,何必枉担虚名儿。便三言两语简单地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儿说了。   她这么坦荡,倒叫姜大帅有点羞惭,不过人老成精,脸皮也厚,他很快就把这一点不好意思抛开,若无其事地感慨:“这次多亏了秋露这丫头,不是她,你老子九成九是活不下来,我还当她是心里藏奸,没想到,还是我枉做小人了。”   重嘉也没想揭她老爹的脸皮,轻描淡写地说:“这没什么,日久方见人心,爹如今不也知道了。”   她肃整了脸色,道:“还有件事儿要和爹说,出事儿后,顾家几次三番派人来解释,我还没顾得上搭理他们,爹看怎么着打发他们,拿个主意。”   顾家的反应很快,姜大帅在没有和顾氏达成任何合作的情况下,在返程途中出了意外,顾家的嫌疑无疑最大,接到消息后,顾大帅一面派人搜寻,一面立刻遣人来向重嘉解释。   父亲和妹妹都生死未卜,重嘉哪里有精力搭理顾家的人,是以都搁置在招待所里没有理会。   姜大帅不吭气了,他慢慢摩挲着手下光润的扶手,脸色阴晦,半晌,才沉声道:“顾家,有没有嫌疑?”   “嫌疑这东西,总是脱不了的,”重嘉泰然自若地接口,“不过,没有切实证据能证明顾家参与了这次谋杀。”   她明白父亲的疑心,索性起身取来一只文件袋,说:“关于这次刺杀,我们能查到的所有情报都在这里了。”   姜大帅毫不迟疑地拿过那只厚厚的文件袋,去掉漆封,抽出整理过的文件,从头看起来。   他的眉头渐渐伸展开,那一股郁结在眉心的阴鸷也淡了,最后伸手点点一个名字:“允许他父母给他收尸。”   在回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现在一看,事情还远远没有沦落到最坏的境地。   重嘉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谁,姜家的一个旁支子弟,出名的浪荡无能之辈,他倒不敢谋害姜大帅,只是被扶桑人钻了空子,但姜家家法严酷,就算他是被人蒙蔽,也非死不可。   “闺女,扶桑好像又派兵过来了?”姜大帅收起文件,疑惑道,“嗨,你说这邪门儿,扶桑人调了那老多兵过来,那架势,是想打灭国之战哪?扶桑兵确实比咱们的兵好些,能吃苦,不怕死,但中国这么大,总有可战之兵,跟咱们打灭国之战,扶桑有那么多钱吗?”   他是打老了仗的,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没钱还打什么仗?扶桑国虽然从上代天皇起就励精图治,但毕竟国小民穷,哪里拼得起家底儿?中国再虚弱,身架子放在这儿,就算被西洋各国掠夺已久,也不是小小扶桑拼得过的。   比行军打仗,重嘉或许有些不足,这些大局上的事儿,她一想就明白,顿时笑了:“扶桑国人性格坚韧,当初立意弃中华之学而法西洋,就是为了追赶乃至超越西洋诸国,可西洋人的富强是以殖民他国为基的,遍观今日寰宇,何处可供新晋强国扩张势力?今我国富而无力,扶桑将目光放在我国身上,本为必然。”   姜大帅也是无奈,长叹一口气:“都是朝廷不争气!变法,变法,变了十几年,除了几个工厂,什么也没变出来!”   他说到激动处,抓起手边的茶盏就要往地上摔,幸好摔之前看了一眼,发现是自己最喜欢的那套钧窑瓷器,又赶紧放回去,哼道:“明儿把顾家来人带过来,我和他们见见面。”   ……   就在姜大帅平安返回西北的第二个月,西北军南下,攻击扶桑军队所驻守的安平县城,与此同时,顾家军向东攻击,与扶桑军队展开了正面交锋。   这无疑是姜家对扶桑人试图谋杀姜大帅的报复,而面临着巨大威胁的顾家,当然没有不配合的理由。   自朝廷南迁后被严重打击的国民自信心,一时也随着这场战争的开始而沸腾了。在报纸铺天盖地的宣传攻势下,扶桑军队似乎是跳梁小丑,不堪一击。   可想而知,毫无准备的扶桑军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扶桑士兵迥异于中国士兵的高超素质也在这次突然发动的战争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除了一开始的反应不及,扶桑军队迅速恢复了战斗力,姜顾两家的密谋突袭竟未起到过多少作用。   这一次战役,中外双方你来我往,谁也没占到太大便宜。   战争结束在寒冬来临之前,在第一场雪落下后,两方默契地收兵,缩回各自的地盘,预备下一次对决。 第79章 烽烟佳人24   朔风呼啸, 卷起轻盈委地的雪花,在空中打着旋儿, 将山谷间的这方天地变成了一片茫茫的白色世界。   一行骑手疾驰而来,在山脚下勒马停驻, 为首的军官一声呼喝, 当先跳下马来,素青的披风在空中扬起又落下。   他生得剑眉星目,军帽下浓黑的眉毛斜飞入鬓,一双眸子闪动着冰冷的光,正是顾家少帅, 顾临宗。   “嗬!今年这天儿, 冷得真邪乎。”副官嘀咕着,跟着下马,揉揉冻僵的鼻头, 猛的打了个喷嚏,从马身上的褡裢里掏出一瓶酒, 拔开瓶塞灌了两口。   他的几个同僚也附和了几句,纷纷拿出足以烧得人面红耳赤的烈酒, 还招呼顾临宗道:“少帅, 您要不要?”   顾临宗摇了摇头,面色森寒, 牵着爱驹往山谷里走去。   几人对视了一眼, 忙不迭地把酒瓶塞回褡裢里,牵着坐骑跟上去。   冰天雪地, 寒风刺骨的天气,九死一生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不在温暖的屋子里抱着相好的喝酒,跑来这个荒僻地界儿挨冻,当然不是他们突然脑子生病,实在是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这里发生过刚刚结束的对扶桑战役中,最惨烈的一仗。   那是这场战役后期的事儿了。   姜家和顾家联合进逼扶桑军的驻地,为的当然不仅仅是给被刺杀的姜大帅报一箭之仇,姜大帅的尊严确实重要,但既然没死,人要首先考虑的当然还是现实的利益,战前,中国一方的战略目的就已经定好,那就是,尽可能占领高地,迫使敌方全面收缩防御,形成对敌战略优势。   为了达成这个战略目的,就是用另外一些地盘兑子也可以。   扶桑军中也有高人,就是一开始不明白敌手的目的,随着战争的进行,局势的明朗,也该明白了。   这里本是顾家的地盘,易守难攻,是顾家与敌占区接壤的最重要高地,如果失去了这处高地,从此扶桑军队可以居高临下,任意窥伺顾家的半壁江山,地位险要,自不待言。   顾家父子都是知兵之人,如何不知道此乃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原是由一个精锐团驻守——倒不是不肯放更多人,实在是受客观条件所限,再多放人也只是对人力资源的浪费。   扶桑军队在这次战役里进行的最大一次军事冒险就选择在这里,几千扶桑兵,人衔枚,马裹蹄,神兵天降一般突然出现在山口,指望一鼓而下。   驻守此处的那一个团确实是顾家有数的精兵,在这样不利的情况下,依然顶住了扶桑兵的强大攻势,坚持到了援军到来的那一刻。   只是全团上下,无一幸存,从团长,到伙夫,尽没于此役。   连顾大帅这样久经战阵的人,听闻此事,也呆了半晌,老泪纵横,派长子亲来祭拜烈士遗骨。   顾临宗默不作声,他平时也鲜少有表情,但跟随他已久的几人就是知道,少帅现在的情绪已经到了一个危险的临界值,基本上谁惹炸谁。   他们也一声不出,只管跟在顾临宗身后,只把自己当成哑巴。   殊不知,此刻顾临宗的心里充斥的,是何等无地自容的羞耻和愤怒。   如果可以,他恨不能以手抓地,用头撞墙,以稍微纾解脸上那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的痛楚!   他也曾远渡重洋,为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而发奋学习;他也曾傲慢自大,认为如果自己权掌天下,定能一扫祖国之沦丧,复我中华之荣光。   事实狠狠打了他一个巴掌,这一巴掌,没有打在他的脸上,却打在了他那颗夜郎自大的心上,比他这辈子挨过的所有巴掌加起来还要疼。   长眠在这山上的英魂,比他在军校取得过的任何轻飘飘的成绩都更有说服力。   山谷里有一排矮矮的营房,在雪花中几乎不可见,士兵们围着营房进进出出,负责人过来见顾临宗,脸色沉重。   “少帅,您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去收敛阵亡将士遗骨,请您指示。”负责人是个精壮汉子,言语利落。   顾临宗的脸色比他好不了多少,拍了拍他肩膀,同样惜字如金:“同去。”   负责人哎了一声,转身去营房里拎出个瘦小的少年人,那年轻人缩在一件破旧的灰棉袄里,头上带着棉帽,鼻子通红,看过来的目光有些躲闪。   顾临宗见多了这样的下层人,并不以为异,只把目光投向负责人。   “这孩子是附近的民人,之前负责给这边送菜的,东洋鬼子打过来的时候,主动过来帮忙做饭,现在……唉!可以说是刘立三他们团最后一个人了。”人到中年的汉子叹了口气,见惯了生死的脸上没有什么恨憾,只是有些唏嘘。   听到他的话,少年嚎啕大哭,嘶哑的嗓音带着一股凄厉尖锐:“刘团长!付班长!大高,炊事班……都死了!”   跟随顾临宗的副官都皱起眉头,但见顾临宗都没什么表示,也就没抢着出头。   把马放在营地,一行人徒步进山,气氛沉默而压抑,在战场映入眼中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漫山遍野都是尸横枕藉,穿中都军的灰军服的,穿扶桑军的黄军装的,剩了半截的、没了头的、纠缠在一块儿的,雪从天上扑下来,盖住了炮火烧灼过的地面,却遮不住斑斑血痕。   只是靠近这片战场,鼻端就好像能闻到未散的硝烟味儿,只是用眼一看,当日的惨烈战况仿佛就在眼前。   顾临宗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冷得彻骨。   那少年本来抽抽搭搭的跟在他们身边,一见这人间惨象,顿时发出一声不似人的惨叫,发狂般地扑过去,一具具翻找着尸首,状若崩溃。   随行人员立刻开始收敛遗体,己方的收到宽大的担架上,妥善摆好,敌方的堆在旁边,预备一会儿掩埋。   略走几步,脚下就是一只手臂,被刀生生砍离了身体,切口整齐,顾临宗弯腰拾起断臂,身边人刚要上前劝谏,他低声吩咐道:“这些残肢,凡是能收集的,也尽力收起来吧,到时候一并埋了。”   命令传递下去,尽管增加了工作量,也没有一个人有怨言。   顾临宗脱下军帽,挽起袖子,跟工作人员一起收敛烈士遗体,一干就是大半天。他都上手了,他的随从们也不好干看着,只好跟着干活儿。   到了下午,终于干得差不多了,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挂在山角,向这个悲惨的世间洒下凄冷的光线。   阵亡将士的遗体整整齐齐摆在大担架上,小山似的,担架排成一排,煞是壮观,又令人心下悲凉不已。   一小块平坦的空地上放了整鸡整猪、枣子、橘子、苹果等,堆在盘子里,几乎冒出了尖儿,一只硕大的香炉摆在中间,那少年头上绑着白布儿,哭得嗓子眼儿要冒血,顾临宗拈了三柱香,拜了三拜,身后众人一齐下拜。   他把香插进香炉里,转过身,沉声道:“烈士英灵不远!我们必将承继前人遗志,抗击外侮,九死不悔!此志,共勉!”   众人只觉心里一股寒意直冲脊髓,激动得浑身哆嗦,大声应道:“是!抗击外侮,九死不悔!”   没几日,山下挖出十几个大坑,烈士遗体依次下葬,填上土,坟前竖起碑,很多人的一生,就这样盖棺定论了。   军中又去附近找了几个和尚道士,过来做了七日水陆道场。顾临宗深受西洋影响,并不很信这些东西,却也没阻止。   不过是活人求个心安罢了,有什么可非阻止不可的。   正当他觉得事情都已经办完,可以启程回家的时候,又一场大雪在夜里飘然而至,阻断了归程。   这天傍晚,就在他坐在烧着火盆的房间里喝酒时,副官探进头来,笑道:“少帅,有人来看你。”   他脸上的笑意太过古怪,混杂着暧昧的打趣,顾临宗眼皮也不抬一下,自斟自饮:“谁这个时候儿来?”   副官就嘿嘿一笑,说:“徐小姐。”   他微愣,本不想见,想起她一个女孩子,过来何其艰难,心就软了软,叹了口气:“让她进来吧。”   下一刻,徐玉婷携着一身寒气进门,一件大红羽纱斗篷兜头罩住她全身,她从斗篷里钻出头来,解开下巴处的系带,脸色冻得都有些青白了。   她甚至没有多加注意自己的状况,第一眼就看向了顾临宗。目光接触到他俊美忧郁的面容时,满心的柔情几乎让她化作一地春水。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了?”她脱下斗篷,走向顾临宗,笑容明亮,双眸清澈,不知哪里来的力量让她浑身散发出夺目的光彩。   见顾临宗不答,她笑容不减,在他对面坐下,语气自然如闲话家常:“我不是来找你的,我只是来看看烈士埋骨之地。”   顾临宗不耐烦地一皱眉,就要叫人带她出去看阵亡将士墓,徐玉婷也算摸到了他几分脾气,生怕被他赶出去,咬了咬唇,道:“牺牲于此的将士,大多出身贫寒之家。刚刚打完仗,大帅府的财政怕也不宽裕吧?这么多人的抚恤,要一下子拿出来,只怕也难。我倒有个主意,可以为你分忧。”   顾临宗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抬头道:“你说。” 第80章 烽烟佳人25   遥远的东北, 天气已经冷得滴水成冰,大雪下了一夜, 铺地成毯,夹杂在风里的雪花粘在檐下的冰棱上, 晶莹可喜。   秋露正独自坐在饭厅里用早饭, 透过半开的窗户,她看见雪中走来几个人。   雪积得太厚,佣人们一早起来,也只是清开了一条小径,青石板上还有浅浅的雪印, 空气透骨的寒, 也透骨的香。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一个儒雅清瘦的中年人低声感叹。   走在他身边的一个美丽少妇笑道:“梅校长又有诗情了。”   中年人笑了笑,他说话的声调低缓, 有些温柔的味道:“现在都做新体诗,谁还做旧体诗哟!再过一代人, 人们怕是连旧诗的体制都忘啦。”   他是原京华大学校长梅久祯,政治上是新派人物, 学术上却推崇旧体诗, 与他搭话的这少妇却是秋露的闺友张雅静。   京城沦陷时,张雅静正随夫在外, 她丈夫在冀省做个小官, 后来扶桑人的势力扩张,她丈夫也丢了官, 听说东北在姜家的治下安定,一家人便搬来东北过活。   姜家自有自己的人才储备,她丈夫这个使钱买来的官儿没了用处,一时间,一家人竟有些坐吃山空的意思,幸好姜少帅鼓励妇女走出家庭,张雅静便出来做事,在东北的文化界小有名声。   她裹着一条深红色围巾,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三绕,几乎把脸也埋了进去,一路走过来,几乎冷得没了知觉。   姜家的佣人把他们带到廊下,让他们在这里等着,自己进去通报。   张雅静也许久不见自己这个朋友了,好奇地往内觑看,只听到一个冷淡如冰雪的声音:“不懂事,还不请梅先生进来。”   她听得微有吃惊,秋露并不是姜家正经的小姐,如何能这样大喇喇的训斥姜家的下人?   门开了,一股暖香扑面而来,柔和又轻淡,使人微醺,苏秋露坐在饭桌后,笑道:“梅先生,请坐。”转眼看见她,也喊了声,“雅静。”   梅久祯出了名的潇洒人物,在佣人搬来的椅子上四平八稳地坐下,笑道:“叨扰了,苏小姐,不知你还在用餐,冒昧来访,还请见谅。”   他的目光自然地溜到秋露的脸上,这样正面一看,越发能看出她五官的精致清丽,那眉眼之间蕴含着山水灵气,她的背贴合着椅子,曲线姣好,一脸大病初愈的苍白,肤色带着瓷器的清透,像是锦绣绮罗堆起的一个美人。   她面前的桌上摆着几样粥菜,稀饭熬得水米交融,配粥三样小菜,一样是木耳拌笋丝,一样是辣白菜,一样是切得极薄的酱牛肉,不远处放着一碗银耳雪梨羹,都是极家常的东西。   秋露平静地拿勺子搅了搅粥,悠悠道:“没什么叨扰不叨扰的,我时间有限,吃了饭还要去办公,只有这段时间能和您见面,有什么要紧事儿,您就说吧。”   听了这话,梅张两人都是脸色一变。   刚打完了仗,西北军死伤不少,有儿子牺牲在战场上的人家一片哀痛,为此,尽管临近年关,姜重嘉也不得不离家,去各地慰问烈士遗属。   这是明面儿上的说法,坊间流传的小道消息是,姜大帅九死一生脱险,回到大本营后,就有些疑神疑鬼,姜大小姐又不会放下身段哄人,父女之间竟日复一日的生疏起来,有下属建议姜重嘉向姜大帅剖心释疑,姜大小姐垂泪说“至亲相疑至此,纵富贵已极,终无意趣”,就避了出去。   让人意外的是,姜大小姐出外抚民,手中的大权竟然下放给了苏秋露。苏秋露何许人也?不过是姜重嘉认的干妹妹,纵然有些许微功,也不值得直接放到这个位置上来——这本就代表了姜重嘉最心腹的位置,先前可没人看出来,姜重嘉这样重视这个妹子,这份亲厚劲儿,别说是干妹子,就说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子都有人信。   就因为大权暂时掌在苏秋露手里,梅久祯堂堂大学校长,文化巨擘,都不得不亲来拜访她,还要忍受她的轻慢。   在梅久祯心里,苏秋露在见他的时候旁若无人地吃饭,就是轻慢了。   他心下有些不虞,仍是先谢过了政府为学校师生专款拨炭的善举。秋露含了一口粥,咽下去才道:“不必谢我们,只谢教育部长就行,是他的提议。”   她秀美的脸庞转过来,嘴角含笑,眼底似有一汪水,晃着意味不明的光,那神态,像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   说起教育部长,这也是梅久祯心中一大恨事,他是在南方派系政治斗争失败后北上流亡的,本以为以他负天下之望的文名,这个职位非他莫属,虽然他并不准备真做这个官儿,姜家也不该不请他!谁知姜重嘉直接把这个职务给了一个弃医从文的后生末学,实在可恨!   “是,是,周部长尽心尽力……”他含笑敷衍着,抬头盯着秋露的脸,试探道,“我们的学生办了一份报纸,新闻司不予刊行……苏小姐?”   他的眼里,那张美人脸微微笑了,不紧不慢打着官腔:“哦!有这事儿?你别急,大概是有什么不符合规定的地方吧?”   早在姜重嘉还没走前,政府就发布了正式文书,宣布将对世面上流行的书籍报刊进行统一管制,力图扫除浮华不正愚昧淫邪之风,姜重嘉指示了文件精神,具体主持此事的就是苏秋露。   京华大学主办的《学报》是一份流传甚广的报纸,面向全社会征稿,上面的文章往来观点辨析,议论尖刻,往往能引起社会的极大关注。作为京华校长,梅久祯也用这份报纸作武器,攻击自己的敌人,宣传自己的观点。官方要取缔掉这份报纸,对梅久祯而言不异于割肉。   张雅静忍不住道:“《学报》毕竟创刊已久,享誉盛名,真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难道全社会都没有发现不成?秋露,现在外界已有批评之声,说咱们这是侵犯言论自由,是不民主!你一向是支持民主的,不能眼看着自己落得这个名声吧?”   她的脸色也不好看,想起过去在学校的时候,苏秋露是何等有见识,何等有知识,何等提倡应当社会保障个人权利,就觉得对眼前这个人一阵失望。   秋露都要笑了。南迁之后,朝廷权威大不如前,各地有识之士又开始鼓噪起“民主”之说,一时“民主”二字蔚为新潮,街头巷尾,人人口中都念着这两个字,好像这就是金科玉律一般。要是说谁不民主,哎唷,那可是相当厉害的骂人话啦!   “我哪里敢不民主呢!”她笑着分辨了一句,不肯松口,“只是政府做事,怎么好朝令夕改?查禁报刊书籍,这件事是新闻司在做,我也不好贸然插手。至于外界舆论,要想做事,也是顾不得的。”   她叫人取了一个筐子来,打开叫两人看,说:“近来,这一套书在学生和青年工人之间流传很广,荼毒了不少少年人,像这样的东西,禁多少也不可惜。”   张雅静扶着膝去看,只一眼就红了耳根,偏过头去啐一口,显然她也看过这些书,知道那是何等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梅久祯倒是会抓重点,只用他好听的声音讲着官话:“苏小姐也曾进学京华,当知《学报》断断不是这等淫邪小说可比。这等不入流的小说,禁便禁了,只是《学报》清清白白,被禁何辜?”   如果有办法,他也不想来看一女子的脸色,只是官府有什么“文字审核权”,便是他要再办一份报纸,也要经官方认可,否则便发行不了,还不如先打通官方关节,方可一劳永逸。   秋露似有些为难,半晌才道:“看在同是京华人的份儿上,我就腆颜向新闻司说说情,他们说哪里该整改,就整改一下,改好了再发行。”   张雅静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只是想不明白。还是梅久祯思维敏锐,立刻意识到自己被她耍了,才要抗议,一边的佣人提醒道:“到您处理公务的时辰了。”   “好,我这就过去。梅先生,雅静,恕我不送了。”秋露客气地道。   梅久祯一言不发,如果秋露是个男人,他有无数句难听话要说,但他没有刻薄女人的习惯,只好怏怏而去。张雅静站起来向秋露告别,也追着她走了。   放在秋露这里,梅久祯一个失势的文人,根本没被她放在心上。她两口喝掉凉掉的稀粥,看一眼梨羹,吩咐道:“热了送我书房里来。”   佣人恭敬地应“是”,目送她离开饭厅往书房去的背影。   秋露坐在书房里勤勤恳恳批了半天公文,公文大都是千篇一律,细究起来,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只有两份与众不同,一份是养殖场的报喜,上面很朴实地写了今年养出多少鸡多少鸭,产出多少鸡蛋鸭蛋,出栏多少头猪……她用红笔批了个“好”,另一份是关于在东北修建铁路要道的报告,是新任铁道部长——她亲弟弟苏英华递交上来的,秋露嘀咕了句“想得美,哪里有钱修铁路”,就把这份报告塞抽屉底下了。   到了快要过年的时候,秋露都以为今年年节姐姐要在慰问烈士家属中度过了,重嘉却突然回来了,挟着一身的寒气,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妈的!扶桑是要赌国运了!” 第81章 烽烟佳人26   到了重嘉这个境界, 人基本就是喜怒随心了,喜是真喜, 怒是真怒,但秋露能感觉得出来, 她的情绪并不像表现出来得那么强烈。   她递过去一只掸子给她掸外套上的雪, 被她身上的寒气一激,当头捂嘴打了个喷嚏:“怎么说?”   重嘉拿手贴贴她的手背,发现是温热的,脸色微缓,道:“我先去父亲那里, 回来再和你说。”   “行, 回来给你下鱼肉小饺子,今天才包的,新鲜着呢。”秋露笑道。   坊间传言, 姜大小姐是因为被父亲姜大帅猜忌,才不得不出走避祸, 其实略有智慧的人一想就明白,全是胡说。   姜大帅的子嗣简直难以用稀薄来形容, 他人近暮年, 膝下只有姜重嘉一女,百年之后, 除了这个女儿, 还有谁能继承他的家业?哪怕看在这个份儿上,姜大帅也轻易不会动女儿。   真实情形是, 姜大帅心中确有猜疑,但姜重嘉是什么人?她虽一贯以强硬形象示人,但那不过是她刻意摆出来以震慑众人的一种姿态,她其实是一个很会与人沟通,也很能在关键时刻放下身段的人。很多人不明所以,认为姜家父女之间的龃龉难以化解,是因为姜大小姐不善言辞,却不知人家早已坦诚说开。   姜重嘉之所以去各地抚慰牺牲士兵家属,一是出于安抚民心的考虑,二是有秘密任务在身。   扶桑人占据精华的京畿地区后,也顺带得到了大量人力和矿产资源,尽管与顾姜两家战争不断,地方上还有零星的民众在坚持抗争,依然没能阻止他们榨取占领区资源的脚步。   之前,潜伏在敌占区的己方情报人员传来消息,扶桑人连哄带骗使尽手段搜罗了数以万计的中国平民,准备于某月某日装船运去扶桑本国做工。   可想而知,这些受骗的中国平民在扶桑国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他们来自扶桑的战败国,没有祖国,也没有依靠,遭遇只怕还要惨过美国种植园的黑奴。   很多时候,面对常人难以想象的复杂困局,姜重嘉都能冷静权衡利弊,但总有那么些东西,其价值是不能被称量的,一如有些底线是不能突破的。   得到消息后,她立刻召集了本国做航运的大商人,向他们借船,又召集工人,紧急将民船改造成了一艘艘军用船只,加上姜家原有的水上力量,等在扶桑船只必经的航线上。   和扶桑的海军一比,姜家有的那几条船,简直就是小舢板。   中国的水军力量本就平平,巅峰是在十多年前,那时中国拥有两只水军,购自德黑兰的七艘巡洋舰,号称亚洲第一,结果在和扶桑的海战中沉了三艘——那场海战没有赢家,中国在名义上赢了,但比战败更让人难以接受,一手创办水军的范文忠公当廷吐血。后来在西洋各国的干涉下,中国反而要向扶桑支付战争赔款。   此后朝廷一意向上的一口气就散了,君臣重新回到混日子的状态中,水军也在日益激烈的朝堂斗争中被拆得七零八落。   保卫海疆的重要性,那是刻在姜重嘉骨子里的东西,她少年时代还曾就这个命题写过一系列论文,但她空有雄心壮志,放到现实中来,做什么都要钱,她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过她的运气不错,运输平民的船只也只是扶桑的民船,大概是政府的生意包给了私人。遇到姜家的船后,这些猝不及防的民船就被俘虏了。   京畿的家里当然是回不去了,重嘉很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受害者安顿好。   她去找父亲汇报完了工作,拒绝了父亲的留饭,回转时,果然见妹妹在灯下等她,面前是热腾腾的饺子。   秋露一手支头,在灯下翻一本书,低头的样子娴雅又文静,完全可以拍下来,就此流芳后世。   见她回来了,秋露递过一双筷子,笑道:“快来尝尝咸淡。”   “是你调的馅儿么?”重嘉咬开一只饺子皮,这饺子包得元宝似的,小小一个,玲珑可爱,“不咸不淡,正好。”   姐妹俩闲话几句,吃了饭,叫佣人收拾了桌子,去书房里说话。   秋露做事仔细,拿了记事本,一样一样与姐姐分说,说到有趣处,忍不住大笑:“……真是什么样人都有,我只管了这几日的事,已是被闹得夹缠不清了。”   又拿出查抄得来的□□给她看,说了自己对《学报》的处置。   重嘉也拿了个记事本,与她对着看,不时增补几笔,足足忙了两三个小时,才把诸事交割清楚。   此时万籁俱寂,只有北风扑打在窗户外的声音清晰可闻。秋露拉开沙发床,铺上被褥,缩进松软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   她的长发铺在枕头上,像散开的乌云,重嘉洗漱毕,也散开头发,靠在床的外侧,回过身来看她。   秋露挪了挪,在被子底下抱住她的胳膊,小声问:“扶桑国内出事儿了?”   “嗯。”重嘉沉默半晌,缓缓道,“上月十八号,一个少尉闯进阁臣武田信吾的办公室,以刀劈其颈,武田当场死亡。”   她伸手一阵摸索,看样子是想找根烟抽,但没有找到。   秋露倒吸一口凉气,瞬间头皮发炸。武田信吾当年也是维新派,出身华族的一介大佬,年过花甲,德高望重,竟然就这么轻易地被杀了?   不过等她冷静下来,几乎是立刻就想明白了这背后的深层博弈。   扶桑想要入侵中国,上至天皇下至平民都在想。早在无数年前,扶桑人就渴望从地震火山不断的小岛搬上平稳的大陆,这个愿望在中国衰落的现在有了实现的可能。可以说,在扶桑人中,这件事只存在“能不能干成”的问题,而不存在“应不应该干”的问题。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每一代扶桑精英都做过如何征服中国的计划,区别只在于执行与否。   扶桑政坛有两大势力,军部和政府,军队并不由政府掌控。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扶桑国内涌现出了大批人杰,这些杰出的人才同心协力,在内部事务上,他们勾心斗角,在外部事务上,他们又能搁置矛盾,一致对外。就是在这批人才的掌舵下,扶桑才能从一个积贫积弱的荏弱小国,成长为今天的亚洲强国。   但很显然,在当年那批人才的相继老去之后,继任者并没有前辈的胸襟肚量,他们的分歧拉大了。   当今的扶桑政坛上,政府派持保守观点,认为全面侵吞中国的时机还没到,急于立功的军部则持激进观点,认为中国本身的实力不值一提,如今西洋诸国混战,正是下手的良机。   如果说,之前对京畿的方略还算是在政府的掌控下进行的,那么军队进占京畿后的一系列行为,就渐渐的失控了。   先前针对顾家的挑衅和针对姜大帅的刺杀,就是驻华军队擅自做的。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姜顾两家联手对扶桑军队进行打击。   扶桑军队在与姜顾两家军队的对战中并没有占到便宜,对扶桑人来说,这是不可想象的。战役结束后,政府与军部开始互相指责,互相甩锅,双方的重要人物甚至在御前歇斯底里地互骂。   矛盾日益激化,在打嘴仗输了个彻底后,军部发挥了自己的本色,将敌人在肉体上彻底消灭。   武田信吾的死拉开了政府派与军部派对阵的序幕,而这场对阵的结果毫无疑问,军部获得了彻底的胜利。   “现在扶桑国内已经被他们的军部完全掌控,连天皇的御诏也要经军部的人看过才能予以颁行。”重嘉眼帘低垂,从秋露的角度看过去,她的眼睑下一片睫毛投下的阴影,显得心事重重。   “谁叫他们革新不彻底呢?”秋露撇嘴笑道。扶桑军部始终不能置于政府的管辖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军部其实是当初参与倒幕的各藩的地盘。她想了想,又笑道:“听说他们的天皇脾气暴烈,怎么就这么从了,就没尝试反抗一下?”   脾气暴烈还是好听的,据说现任的扶桑天皇有精神病。   重嘉道:“没有,扶桑国内已经被军部把持,他们侵犯中国的决心非常坚决,已经向全国发了征兵令。”   “说得好听,到头来,还不是叫草民为他们的野心卖命。”秋露倚着她,抬头问道:“姐,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样,打。”重嘉斩钉截铁地说,又低声叹道,“如果再给我两年……”   秋露也觉得惋惜,以眼下的规模,不用多,再过两年,就算扶桑举国之力来犯,她们也有信心凭自己的力量挡住,偏偏是这个不上不下的时候……   不过战争就是这样,总在人最不想它到来的时候不期而至。她收拾起懊恼的心情,安慰道:“哪能事事尽如人意?就是现在就打,咱们也不怕。”   重嘉不答,她保持坐姿,下巴微收,手指无意识地轻扣,思绪完全沉浸在脑内的盘算上去了。   过了年,还处在料峭春寒时分,扶桑海军大举出动,不断来往于扶桑与中国之间,毫不避人地将一船船士兵运上岸。   扶桑人这种明目张胆的举动引起了中国上下的巨大恐慌。   与此同时,西北东北地区启动战时体制,一切飞快地转入了战争状态。 第82章 烽烟佳人27   开春, 雪还没化完,猥集在京畿的扶桑军队就有了动作。   不知多少平民被从田间家里抓出来, 用枪抵着脑袋,驱逐到大路上为扶桑军队的开拔修整道路, 运送军资。   即使是京畿地区, 路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道路崎岖不平,不经大修,扶桑军中的炮车绝难通行。   新调来的几位原本一心想着大展身手的军团长为此怒骂不休。   他们都是在本国维新之后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终日见到的是城市平整干净的道路, 从没想过, 传说中那样富饶的中央之国,其心脏地区的道路竟然还不如扶桑的一个小城镇。   ——这却是他们误会了,如果说中国什么地方的路修得最好, 那绝不是虚弱的京畿,而要看地方实力派的地盘。   不论他们知不知道, 糟糕的路况造成的军事上的困难总是实实在在的。而对在华的扶桑军队而言,最经济实惠的办法就是免费使用中国的人力。   这一刻, 在实际困难面前, 这些外来的侵略者悍然撕下了伪善的面具,抛弃了一直高呼的“东亚共荣”口号, 露出了征服者残忍的真面目。   在扶桑军队不计人命的努力下, 道路很快得到了修整,军车终日往来, 扬起的黄土从早到晚不停息。   直到紧靠顾家的一个小军阀被扶桑军队尽数吞掉,各方好像才如梦初醒,发现猛兽雪亮的獠牙已经近在咫尺,于是纷纷征兵扩军,一时整个中华大地狼烟四起,战争的阴影降临到了每个人头顶。   ……   沙城,顾家。   顾临宗在父亲敞开的书房门外站定,喊了声:“我能进来吗?”   顾大帅抬头看见立得标枪一样挺直的儿子,头痛道:“进!都什么时候了,还跟老子耍这些花枪!”   对于儿子留洋时学到的这副做派,顾大帅是一千个看不上。平时他都是忍着不说,这会儿烦躁上来,也抑不住了。   “父亲,都准备好了,只等您一声令下 ,便可拔营出发。”顾临宗神色不惊,大步迈入书房,敬了个礼。   “啊?啊。”顾大帅低头调整了下腰上皮带的位置,他久不上沙场,任凭过去是如何英雄,如今也已髀肉复生,过去精壮的腰身也被肥肉覆盖,“不急,三两天的,再叫姓韩的顶一阵子吧。”   督军韩燮的势力正好夹在扶桑人与顾家之间,过去是朝廷和顾家之间,一直半死不活的,就是死不了。顾大帅面上和他称兄道弟,心里早恨得不行。   对于父亲这句有坐视嫌疑的话,就是顾临宗也没什么反应。   顾大帅终于把皮带调整到自己觉得舒服的位置了,长舒一口气,端起搁在一旁的云雾喝了一口,抬手招呼儿子:“坐。”   顾临宗就利索地拉开椅子坐下了,双膝微分,腰背挺直,标准的军人坐姿。   顾大帅摇摇头笑了,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半晌才道:“这仗,不打则罢,一打起来,没个两三年是完不了。怎么打这仗,咱爷俩得合计合计。”   他的背稍稍离开椅背,视线移到儿子越见深刻俊美的脸庞上,不易为人察觉地微微眯起了眼。   有时候他也不得不叹息,他这个出息的长子,和姜家那个丫头,真是出奇的相像,一样的秀出同侪,一样的胜于父辈。   换作是他在儿子这个年纪,还没有儿子一半的沉稳呢。   顾临宗默然点头,他也想到了,现在的战争不同于过去,因为科技的发展,能调动来投入战争的人力大大增加,战争能造成的破坏与过去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欧战已经进行到了第三个年头,双方死伤逾千万,不知将多少繁华的城镇变为废墟,可和平似乎还遥遥无期。   他在军事上有着极高的天分,透过眼前的硝烟战火,他能看到,过去那种战争方式正在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残酷和碾压性的战争形式。   顾大帅拉开抽屉,摸出一盒香烟,精致的香烟盒上印着个风情万种的洋装女郎,鬈发低胸,笑得花明柳艳。他拿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咂了咂,顾临宗有眼色地划开洋火给他点上。   烟草带来轻微的麻痹感,顾大帅一气吸了半支,才把烟拿下来,夹在指间,惬意地眯眼道:“朝廷已经要完啦!”他又笑了一下,说不清是讽是叹,“还以为自己是天下共主呢!也不睁大眼看看,当今是个什么形势,还敢对老子指手画脚……”   他咕哝着,重复了好几遍,总是些不太恭敬的话。顾临宗觉得,父亲的样子不像吸了烟,倒像是醉了。   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却是他不了解父辈的心情所致。   如顾大帅之辈,论才干野心,皆是上上之选。在他们的青年时代,这偌大的国家就已经像是间四处露风的破屋子,只等英雄横空出世,收拾山河,重整乾坤。顾大帅那一代人以为英雄会在他们中间产生,不料几十年匆匆流过,朝廷一日更甚一日的摇摇欲坠,在几位忠臣的苦心维持下,却始终不倒。   朝廷存在一日,顾大帅心头就始终盘桓着一片阴影,这种关乎道德和观念的别扭感,又是顾临宗这等浸透了欧风美雨的新青年所无法理解的了。   南渡以后,朝廷已是半死不活,宫里的皇帝只知日夜酗酒痛哭,朝中大臣疯狂聚敛,各地藩镇对来自中央的命令阴奉阳违,政令不出南京城,人心成了一盘神仙难救的散沙。   而在扶桑人大量增兵,摆出吞并中国的架势后,朝廷又活跃起来,似乎一夜之间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先是发了一通义正言辞的声明,痛斥扶桑国发动不义之战,必将得到败亡的结果,又晓谕天下,要求各方在朝廷的指挥下统一作战。   一篇文章写得骈四俪六,花团锦簇,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尽管连皇帝都难得振作起来,亲自向各方势力的实际掌权人写信,仍没有什么人愿意搭理他。   皇帝的人品本就为负,之前那两个倒霉蛋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谁会缺心眼儿的再相信皇帝呢!   顾大帅嘲笑完了不自量力的朝廷,又提到了正在南方闹得鸡犬不宁的革命党,也是一通明晃晃的讥笑。   南方革命党人多为青年,有干劲,有精力,但也天真,心中充满了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最让顾大帅笑掉大牙的是,他们竟然从没想过革命之后要怎么治理国家的事,好像只要革命胜利了,中国就能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一样。   几天前,顾大帅接到革命党的头领发来的密信,信中邀顾大帅一起反朝廷,承诺等革命胜利之后,以顾大帅为大总统。   顾大帅当然是一口拒绝。他并非没有野心,只是看不上革命党而已。以顾家的强大实力与革命党人合作,那不是寻得强援,只是白被人占便宜罢了。   顾临宗听得一笑,他也认同父亲的观点。放眼当今天下,扶桑人咄咄逼人,是中国最大的敌人,如果顾家要寻求外援,那整个中国也只有姜家才算合格。   一想到姜家,他就不禁想起心上人,那人如今手握重权,深得姜重嘉信重,却不知眼下究竟是何光景……   正出神间,他听见父亲的问话:“军资如何,可筹备齐全了?”忙收敛心神,答道:“一切都好。”   他出神时,一般人也看不出来。顾大帅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没找到他走神的证据,哼笑道:“徐芳好用吧?”   尽管听到此人的名字有些纠结,顾临宗终究是个坦荡人,痛快点头道:“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徐芳人极明白,自投奔顾家后,一直勤勤恳恳做事,从不提过分要求,上月还亲去南方,从江浙商人手里筹了一笔款子,解了顾家父子的燃眉之急。   顾大帅极是舒心地笑道:“他是个最精明不过的人,难得识趣——没有他那一笔款子,事儿还真不好办。扶桑人弄了批新货,听说是刚从欧洲那边捣腾过来的,咱们采买军火的事儿也抓紧吧。”   父子俩头挨着头,密谋了半日,待诸事理顺,顾大帅方道:“这一打起仗来,也不知几时是个头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先把亲事办了吧。”   顾临宗浑身一僵,指尖都发冷,艰难地开口道:“父亲,我不想。”   “少来这套!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没你说话的余地!”顾大帅冷嗤,见儿子面色着实难看,口气放缓了些,“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难道还忘不了那姓苏的丫头?你快醒醒吧!玉婷有哪里不好,要家世有家世,要模样有模样,老子给你找这么个媳妇儿,也算对得住你了!”说到最后,又忍不住高声起来。   顾临宗脸色黯然,心里一阵一阵的发冷。他并不怪父亲,如他所说,以一个妻子的标准而言,徐玉婷没什么可挑剔的,只是她再好,也不是他喜欢的。   他长到如今二十多岁,从没正眼看过谁,唯一动过心的,也只有那个在他的马蹄下睁大了一双惊恐眼睛的姑娘。   或许就是因为只有那唯一的一次,所以格外的刻骨铭心。   那天的谈话之后,大帅府就开始热闹了起来,母亲终日忙碌,筹备他的婚礼。顾临宗觉得透不过气,一日领了卫队出外执行任务时,却在一个小镇上意外遇到了秋露。 第83章 烽烟佳人28   来水镇是个小镇, 整个镇子的人口不过一万,幸好处在水边, 交通便捷,靠水吃水, 日子过得平静悠闲。   扶桑人与韩督军交上火后, 来水镇也暴露在了扶桑军的兵锋之下。居民们很有忧患意识,一早就惦记着找个靠山。   镇上的士绅地主们一万个看不上凶残的姜家,派了人向顾家示好,普通居民却希望由姜家接管镇子,也分了人去姜家的军营里输诚。   等顾临宗带领人马赶来时, 镇上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兵营, 半个平民也不见,姜家军沿路设卡,见到他们这么大一支兵马过来, 第一时间提起了警惕。   前路摆着黑洞洞的枪口,对方的态度摆明了不欢迎, 顾临宗见事不可为,就要拨马回转, 临走前不知怎么心里一动, 多嘴问了一句:“贵军是哪位领兵在此?”   小战士神情警惕地握紧了枪,冷硬地道:“军事机密, 无可奉告!”   他身边的军官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头, 骂道:“臭头,怎么跟人家说话呢!”又笑向顾临宗, “对不住,顾少帅,他不会说话,我回去就教训他,我们苏副帅暂驻于此,您去见见?”   姜重嘉手下调理出来的兵,多是一身正气凛然,这个军官却有些不走寻常路,眼睛里带着笑意,看上去有股邪劲儿。   顾临宗心里怦然,姜家老帅如今只坐镇后方,军中是姜重嘉挂了元帅名,实际上负责军事工作的是副帅苏秋露。   他一时疑心自己面上露出了些什么,尽量冷淡地点头,缓缓道:“烦请通报。”   那军官就笑道:“您客气。”   他没有顾临宗想得那么多,他想得很简单,两家名义上还是一个阵营,双方统帅不遇上也罢,遇上了却不见一面,岂不显得自家底气不足?小战士以为自家副帅是个弱势的女人,怕她在顾家少帅面前吃亏,他却是明白苏秋露的本事的,真动起手来,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他殷勤地在前头引着顾临宗一行去帅帐,心里乐得要哼歌,甚至巴不得这个顾少帅一会儿动手,好占些便宜。   之前为了不扰民,姜家军在镇外扎的营,这会儿镇上的居民刚撤完,士兵们疲惫得厉害,还没来得及搬进进镇子里去。帅帐外头站着几个警卫兵,手里拄着枪,眼皮已经要粘到一块儿去了。   听了他的通报,有个打头的警卫员掉头进了帐门,不一会儿就出来请他们。   顾临宗强压下直冲耳膜的心跳,面色不变,一踏进门,视线就准确地扫到苏秋露的身影,顿时呼吸一窒。   连日奔波劳碌,外头的士兵累成狗,秋露也好不到哪里去,警卫员进来通报的时候,她正裹着件半旧的军大衣,靠着桌子打盹儿。以顾临宗的身份,按说她应该出去迎一迎,但负荷过重的身体却不满地向她提出了抗议,一动就全身关节疼。   她料想自己这会儿没什么好形象可言:一个多日不曾认真梳洗的女人,乱蓬的头发裹在厚重到看不出身形的军大衣里,脸颊凹陷,嘴唇发干起皮,活像营养不良的难民……不过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人很难分出精力去打理自己的外表,什么样的俊男美女都一样。   秋露就保持着半张脸捂在衣领里的姿势,看着顾临宗,含笑道:“顾少帅,我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   她现在的样子实在不能说好,但顾临宗那里的滤镜太厚,一见她漂亮清澈的眼睛看过来,就激动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才哑声道:“托您的福,我还好。”一低头,又急忙问候道:“您的身体还好?听说您在赵家店遭遇意外,我……我很担心。”   秋露看着他,实在有些意外。她没想到……顾临宗竟然到现在还喜欢她,还会在她面前露出无措的样子。   即使再如何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说,这实在是一份难得的深情。   顾临宗有些愣,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秋露对他的态度有了变化,变得……友善了,随即又自嘲,大概是自己的错觉吧。他太渴望这个人对他柔软一些了。   秋露本是提起精神,打算和来人言语交锋一番,谁知顾临宗从头到尾不在状态,没一会儿她就觉得无聊,干脆也不开口,只瞪着帐顶来回爬动的一只蜘蛛看。   当那只蜘蛛快结好网时,顾临宗终于有了反应,起身告辞,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不久我就要成婚了,你会来喝一杯喜酒吗?”声音干涩至极。   如果秋露不知道他对自己怀抱的感情,或许还听不出他声音中的异状,但因为她知道,所以她听得出他这短短一句话中蕴含的是何等小心翼翼,以及那一丝藏得极深的绝望。   这样深沉热烈的感情让她觉得不适,好像自己辜负了什么一样。足足好有几分钟的时间她没有说出一个字,最后才笑道:“恭喜了,战事繁忙,重任在肩,只怕喜酒我是喝不到了,不过这是你的大事,我们姐妹一定有礼到。”   顾临宗站了半天,才缓缓地笑开,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掉头走了。   就这样吧,就这样也好,本来也只是我一个人的朦胧绮梦……   许多许多年后,顾临宗已经老得发落齿摇,他仍然能清楚地记起这一幕的每一个细节,清晰如同昨日重现。   ?   今天是个故人重逢的日子。   顾临宗一行走后,秋露凑合着盖着军大衣窝在行军床上睡了会儿,傍晚时爬起来,披着军大衣走出大帐,极目远眺,远处的山峰上白雪隐隐,一抹霞光轻柔得像被微风匀开,让人看一眼就觉心怀俱畅。   昏黄的暮色中,几个剪影凑近了,是两个士兵押着一名女子过来,那女子身形纤瘦,头发蓬乱,衣裳也脏兮兮的,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士兵隔着几步远停下,尊敬地抬手行礼,道:“苏帅,这人说认识你。”   秋露也抬手还礼,踱步过去,打量那低着头的女子,皱眉道:“你是?”   那女子的头似是被什么压着似的抬不起来,秋露感觉眼前被不知什么闪了一下,定睛一看,就见她凌乱的头发滑落,露出颈间一点细白的皮肤。   秋露心头顿起疑云,想着这人怕不是扶桑人派来的刺客吧?便叫着她道:“把头抬起来我看看。”   女子仍是不抬头,秋露耐心渐失,却见眼前的女子瘦削的肩头微微耸动,抽泣声低低响起,竟是哭了。   她一面哭,一面抬起脸,口中抽噎着道:“秋露,是我呀!”   秋露在那张发黄的脸上仔细搜寻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熟悉的五官,惊道:“明珠!你、你怎么成了这样?”   她太惊讶了,险些咬了舌头,这狼狈瘦弱的女子,竟然是她的旧友常明珠!   听见苏帅果然认得这人,两个士兵忙不迭放开常明珠,却免不了对这个脏兮兮的女人投以异样的眼神。   他们苏副帅,多么能干,多么气派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自落难以来,常明珠就对别人的眼光格外敏感。接收到两个士兵的异样目光,她羞愤地拢了拢衣裳,低下头,任凭头发遮住自己的脸。   秋露半晌说不出话来,一阵小风吹过来,冷得人打个激灵,她挥挥手:“先洗个澡吧,收拾好了咱们再说话。”   帐内点上了灯,警卫员把秋露的饭端过来,考虑到她这里多了一个人,还多打了一份。常明珠身上裹着一件新的军大衣,还在淌水的头发包在布巾里,顾不上说话,只埋头苦吃。   军中的伙食也就那样,秋露并不饿,只动了几筷子,见她像是饿得狠了,把自己那份也推给她,自己就着热水拆了包压缩饼干吃了。   常明珠家世显赫,自幼娇养,一贯讲究多,过去被同学们在背后取绰号,嘲笑为“豌豆公主”,大概是吃了太多苦头,也不穷讲究了,默默地把秋露让出来的那份饭拉到面前也吃了。   吃完饭后,她才腾出空来和秋露诉说自己的经历。衣食饱暖之后,她又恢复了一点从前的骄矜,一边用布巾擦她那头长发,一边指使秋露:“有点儿撑了,泡杯茶来消食好吗?”   秋露笑着摇了摇头,找出自己珍藏的茉莉花来冲了两杯,递给她一杯。   常明珠还皱鼻子,嫌秋露用的是小茶包,不知搁了多久,也许都放坏了,说着说着消了声,捧着杯子凑到鼻子前,很是珍惜地闻了一闻,神色陶醉。   “就是这个味儿,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喝到茉莉花茶。”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秋露听得好笑,又不觉心酸。   直到听完了她的讲述,秋露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要说人的运气,那真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东西。有人天生运气好,不用多做什么就一生顺遂,有人就倒霉得要命,活像霉神附体。常明珠的运气就很不好。   扶桑人打来的时候,她不幸和家人失散了,在乡下躲了不少时日,等局势平静之后出来,却发现家里人早去了南方,只有一个未婚夫可以依靠。她未婚夫已经投靠了扶桑人,对她倒还有几分情意,二话没说收留了她。常明珠在未婚夫那里住了一段时日,一日却偷听到那男人跟心腹说要抛弃她另娶,还打算把她献给一个粗鲁方扶桑军官。她吓得要死,寻了个机会逃出了未婚夫家。   逃出去后的经历她没有细讲,但秋露可以想象,一个娇贵漂亮的独身女郎,要在这个世道里保全自身,要经历多少惊心动魄的险境。要不是常明珠一向聪明敏锐,又有几分运气,现在还不知沦落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呢。   她倒在秋露怀里大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沿着眼角划入鬓间,声音断断续续的:“我过去不懂事,总以为家国兴亡,民族存续,这些东西虽然重要,却离我很遥远,丈夫才挑重担,大事与妇人无关……现在才知道,泰山压顶之时,谁也逃不了……没有国,哪来的家……”   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声嘶力竭,似乎要从喉咙里喊出一种石破天惊的东西。秋露一动不动地坐着,一手揽着她,温柔地拍着她的背。   最后常明珠哭着睡着了,秋露把她抱到床上,她似是不安,砸吧了砸吧嘴,往被子里缩了缩,又安稳地睡过去了。秋露任劳任怨地打了水来,给她擦干净脸,才自己去睡了。   次日一早,秋露就起来监督士兵跑早操,响亮的号子声传入帐中,常明珠立刻被惊醒了,她瞪着陌生的帐顶,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吃过早饭后,她找到秋露,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想在她这里找一份工作的意思。   秋露有些惊奇地看着她,夹在指间的笔一下一下敲着桌子,思量了好一会儿,笑道:“你不想和家里人团聚吗?”   怎么可能不想,常明珠微微黯然,艰难地开口道:“你有所不知,我家也算仕宦名门,家风一向严正,我流落在外这么久,虽然不是我的过错,也早说不清了,如果现在回家,最好不过是往庵里一送。”   她们家外头看似开明,女孩子跳舞交际,交男朋友,穿洋装说洋话,上新式学堂,实则内里保守。她自知清白,但在一些古板之人眼里,只是单身女子独自在外这一条,已是不清白了。   秋露笑道:“你的想法是好的,只是要在姜家当差,必要过政审这一关。这样,我找人帮你申请,能不能过,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就不是我说了算的了。”   常明珠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闻言感激地道:“这样就很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大家都守规矩才好。”   ?   战争一开始,扶桑人就摆出了鲸吞中国的架势,叫嚣着“三个月征服中国”,事情的进展却不尽如人意。   在东方,顾家咬牙抵抗,尽管士兵素质与扶桑兵尚有差距,但双方的武器差距却没有多大;在北方,姜家强大得如同一座山岳,双方的每一次交锋都是血与血的较量。战争开始大半年后,中华大地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局面:扶桑、姜家、顾家的势力都在扩张,在三方磨盘一样的绞杀下,损失的是南京朝廷,以及打定了骑墙观望主意的墙头草小军阀。   姜家的军备比起扶桑军队来还是有所不足,为弥补劣势,秋露放弃了阵地战,一直在带着部队打运动战。   当季节轮转,深秋的寒霜把树叶染红的时候,她正在一处宽阔的河边停留。   夕阳映在波光粼粼的河水中,美得似幻还真,秋露捡起一枚小石子,压低身体瞄准水面,石子脱手而出,在水中连点四下,溅起四个圆圆的圈儿。   她直起身来,笑道:“好久不练,手生了,以前能连打七下的。”   军需官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忍不住道:“副帅,那个美利坚商人又来了,如此诚心,您不见见么?”   秋露一手插兜,瞥他一眼,对他的小心思心知肚明。她感觉风拂在脸上,带来粗粝的愉悦,便舒服地眯眼道:“看在他诚心的份儿上,就见见吧。”待他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喜色,又道,“就这一次啊,下不为例,以后少听人糊弄两句就当了真。”   世界上什么人最喜欢战争?除了胜利者,恐怕就是军火贩子了。   秋露也很无奈,自从战争开打以来,无数的军火商争着抢着跑到她面前,向她推销种种武器,其中大部分都在她的冷淡下退却了,只有小部分人不肯放弃,还坚持跟在她身后,其中最执着的就要属这个美国的军火商麦德森。   军火商们推荐的武器五花八门,在这个时代,还没有统一装备的概念,像姜大帅的手下,有的军队装备德式枪械,有的装备英式,有时甚至一支部队之间的武器都不能统一。   有时秋露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支军队装备这么多五花八门的武器,后续维修保养的效率要多么低啊!而各方居然能够忍受这样的低效!   有鉴于此,姜重嘉手下的军队,使用的武器全是自造,枪支和弹药都可以互换,不存在报废之后无可替换的情况。而就是自家造的这些武器,跟来自西洋的“高级货”一比,竟然也不差什么。   等秋露踏着落日余晖走回营地时,麦德森已经在等候了。   他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穿着马甲西裤,目光犀利,一举一动充满了自信。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在西部放牛,还杀过人,不得不流亡远东。   他一见秋露就大步迎过来,秋露不慌不忙地与他握手,两只手稍触即分:“麦德森先生,你好。”   麦德森哈哈大笑:“可敬的女元帅,美丽的苏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眼睛利得像天空中飞翔的鹰隼,只要一眼就能将这年轻女人的状态尽收眼底。她穿着军装外套,领口随意地敞开两颗扣子,长辫的辫梢儿搭在肩上,艳红的唇,雪白的脸,当她微笑起来的时候,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便流转着健康与活力,桀骜和自信——   “恕我直言,我们国家也有女兵,其他欧洲国家也有女兵,但没有一个,没有一个及得上您半分风采。”   在这样诚恳的恭维面前,这位不可思议的女元帅只是礼貌性地扬了扬唇角,单刀直入:“你这次来,又是要给我推荐什么‘好东西’呢?”   麦德森的嘴角抽了抽,简直无法相信竟然世上还有不爱恭维的女人!不过远东这片土地给他的惊奇已经够多了,这也不算什么,他按下心中的郁闷,重新扬起讨喜的笑脸:“我是远东最好的军火商,无论您需要什么,我都可以提供。”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眼前的东方女子——她简直像个没张开的小丫头——双眸发亮,立刻吐出了几个词语。   麦德森顿时脸色发青,半晌把双手一摊,无奈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无法提供这些。您还需要别的吗?”   “目前我只需要这些。”秋露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回答。   麦德森无语,两人对视半天,麦德森起身告辞,推销计划又一次宣告失败。   秋露知道他不会放弃,麦德森不是什么显赫姓氏,但他在为一个极为显赫的姓氏工作,如果不是这样,麦德森也不敢自称是远东最好的军火商人。   可无论如何,哪怕是那个家族的成员亲至,她也不会高价买一堆外国军队换装下来的过时货。 第84章 烽烟佳人29   这一年的新年, 重嘉来到前线劳军,带来的最重要的劳军物品就是上百头大肥猪, 以及若干腊肉火腿等年货,随行的还有十几个厨子。   扶桑军队与姜家军几乎是隔江对峙, 因为正处在战时, 过年也没有提供酒,士兵们有些抱怨,但随着厨子们在营地上架起大锅来烹煮菜肉,浓郁的香气顺着风飘得满营都是,他们也顾不得遗憾, 成群结队的凑到锅边等吃去了。   猪是褪毛褪得干干净净的生猪, 冻得硬邦邦的,现剖开料理过,大骨头连着肉下锅煮, 加了八角、花椒、葱段、姜片、蒜等辅料,又有人排开桌子, 蒸了肉肠和大馒头,给士兵们当零食。   一片快活的气氛中, 有多才多艺的士兵跳到空地上打起快板儿, 划拳的、掰手腕的、扯着嗓子拉歌的,热闹得不得了。   重嘉随便披着件看不出品级的军装, 在一众军官的陪同下四处逛。有注意到她们一行的, 她就微笑着打个招呼,注意不到的, 她也不恼,就直接走过去了。   战前在军中担任高级职务的军官有的牺牲了,有的被降级了,此时陪同在侧的多是在战斗中提拔上来的新人,多数没有和重嘉进行过直接接触,行动间难免陪着几分小心。重嘉闭口不言,他们也不敢贸然出声,只频频以目示意秋露。   秋露微恼,实在看不下去他们那个蠢样子,大声呵斥道:“有话就说,挤眼弄眉的什么鬼样儿!”   重嘉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回头看了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笑着打圆场道:“大过年的,就是有什么气,也不该这时候发。走,他们吃席,咱们也吃席。”   说是吃席,其实究竟也没什么珍奇的菜色,不过是叫人从外头端进几碗菜来,大家聚在一起吃个饭罢了。   有重嘉在,将领们都挺拘谨,重嘉主动笑着说了几句活跃气氛的话,众人这才渐渐放开了,吃喝一番,尽欢而散。   勤务兵收拾了帐中的杯盘,抬上一张小圆桌,重摆上酒菜,酒是自酿的桑葚酒,菜是两盘切细的腊肠腊肉,另有两只小巧的酒盅。   打发了勤务兵下去,秋露兴致极好地倒了两杯酒,见重嘉不喝,自己把两杯都喝了,又扫了几筷子菜。   身为前线的统帅,她掌握的信息比身在后方的重嘉还多。仗打到这个地步,本土作战的姜家财政都接近枯竭,远离本土的扶桑军只会更窘迫。   扶桑本就不是什么富裕国家,地瘠民穷,从前连天皇也吃不上几顿好饭,政治维新之后又被国内的大财阀把持了经济命脉,上层的财阀倒是发了财,底层的民众却依然穷苦。战前受欧美经济萧条影响,其国内百业凋零,小民生计日艰,种种矛盾累积,几乎到了爆发的边缘。   发动侵略中国的战争,不只是扶桑上层想要实现自己的野心,也是出于转移其国内矛盾的考量。   为了鼓动民众支持战争,扶桑政府向失地农民许诺,打下中国的土地后,政府会迁移本国民众到中国殖民,将中国的土地分给本国农民耕种。   当时喊着三个月灭亡中国的扶桑军部没有想到,战争进行了一个三月又一个三月,始终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而到了现在,尽管扶桑军队还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不过是一种姿态而已,中外两方已经进入了战略相持期。   持久战毫无疑问对中国有利。时间站在中国这边,战争拖得越久,胜利的天平就越向中国人倾斜。只要姜顾两家不要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突然翻脸成仇,这场战争的结果就不会有什么变化。   一想到这里,秋露也不禁愉快起来。她会打仗,不代表她热爱战争。早日结束战争,恢复和平,这不只是挣扎在水深火热中的民众的期望,也是她的愿望。   自斟自饮了几杯,她笑赞道:“这腊肉做得不错,带来了多少?”半晌没听到回话,一抬头,就见重嘉一条腿支起,一条腿放平,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她又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重嘉才醒过神来,愣了愣,道:“后勤压力大,这次没带多少,过了今天大概还剩得几斤,都留给你慢慢吃。”   秋露放下筷子,身体前倾,好奇地问道:“姐,你担心什么呢?”   重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笑:“没什么,吃你的吧。”   “我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秋露不以为然道,想了想,军营里也没什么可娱乐的,一时没了兴致,只草草用了几筷子,就叫勤务兵进来把桌子收了。   一共就开了一瓶酒,重嘉不喝,秋露自己喝了半瓶,瓶子里还剩一半,清澄的酒液静静地储在玻璃瓶里,勤务兵看了几眼,秋露道:“你不嫌弃就拿去喝。”勤务兵十分高兴地把酒拿走了。   秋露漱了漱口,见姐姐又陷入那种不自觉的沉思状态里去了,也不打扰她,拿出一叠报纸看了起来。   报纸自来是重要的舆论阵地,各方都想借报纸宣传自己的理念,从各家的上头往往能分析出很多讯息。   秋露舒舒服服地倚着被子看报纸,她虽然因为军务繁忙,没法及时接收各方讯息,但也要求人每日给她收集报纸,供她在闲暇时翻看。   她们自己的军报办得不错,但报上的大事她基本都了解,有些甚至就是她本人做的决定,她随便翻了翻,确定没有什么被遗漏的重要信息后就放在了一边,其次是顾家的官方报纸,顾家注资的《文报》本来由一群文人做主,自从顾少帅娶了徐家的玉婷小姐后,报纸的主导权就转到了这位顾大奶奶手里。   如今顾大奶奶可谓大名鼎鼎,南中国无人不知,她人极摩登,是引领时尚风潮的顶级名媛,人美心善,是明星慈善会的创始人,顾少帅的贤内助。   中国的传统,女人实际上的社交在嫁人之后开始,由夫家的层次决定。徐玉婷本就是顶尖的门第出身,未嫁前连皇宫都时常出入,夫家又是如今中国有数的显赫,可以说,她这桩婚姻,已经是世人标准中最完满的婚姻了。   顾家的好处在于是军人家庭,没有文人家庭那么多规矩,徐玉婷极力往台前凑,想要展示自己,顾大帅和顾临宗都没有阻止她,相反还颇为支持。   徐玉婷是真心把自己当顾家人看的,在起这个念头之前,她对怎么运作慈善会一窍不通,但她觉得这么做可能会对顾临宗有些帮助,她就这么做了。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这个主意带给了她巨大的收益。钱是次要的,通过组织慈善会这件事,她首次切实地触摸到了权力的边缘。   她兴奋地发现,原来作为顾临宗的夫人,她是可以这样拥有政治影响力的。不管这影响力多么隐晦,它是真实存在的。   这个发现给了她的信心以极大鼓舞,尽管是作为顾临宗的附庸存在,她也确实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对于曾经也是独立养活自己的徐玉婷来说,这个发现不啻于让她重获新生。   此后,她就把手伸向了其他领域,比如宣传和教育。   秋露正在看的这一部分,就是徐玉婷所主导的与南方革命党的论战。革命党的理论基础是自由民主,他们也一直是这样宣传的。基于这个基本理念,革命党不仅反对朝廷,也反对顾家,说顾家是军阀,□□而且反动,革命党的军队打不过顾家的军队,就在报纸上痛骂痛批顾家。换成别家,因为理论不足,或许就忍了,全当革命党在胡吠,徐玉婷却受不了,当即组织起一批人来与革命党对骂,骂革命党是自私自利的小人,顾家在前头抗击外敌,革命党在后头一个劲儿的拆台,小人行径,令人不耻,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后,又爆出了一批革命党首领的黑料,攻击其首领的私德。也不知是哪个文人写的文章,文笔犀利辛辣,颇有些文化人才能懂的妙处,每每令秋露忍俊不禁。   烛火晃了一下,秋露倾身过去,指了那篇骂战文章给重嘉看。重嘉从头看了,嗤笑一声,不作评论。   “你心里肯定有事儿。”秋露把脸凑到她面前,鼻尖几乎贴上她的鼻尖。   她凑得这么近,重嘉感到不适,五指贴上她的脸,把她的大脸推开,笑容极轻极淡,在嘴角一闪而没。   “人很难摆脱自己的出身。”重嘉的声音又轻又冷,秋露滚下去,顺势躺在她腿上,闻言眨巴了眨巴眼,安静地听着。   重嘉把手插?进她头发里,一下下地捋着,眼神悠远:“你我都知道未来的世界什么样子,封建的那一套会被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权力继承是行不通的……”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秋露觉得舒服,就没动。她不是姐姐的木偶,很多事情她不说,不代表她没有想过。   有时候想起姐姐的处境,她都愁得想挠头。她姐姐什么都好,只有一条,太追求完美,换言之,过分求全。在危急的环境下,她这个问题还不显,但在安宁的时候,这个问题就严重了。   在她看来,姐姐一开始就不应该掺合进姜家的集团里去,走的方向不对,拉车的马越好,车子离目的地就越远。   依托姜家的威势资源,一开始倒是发展得很好,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就是极限了,再往上走也是不能。与其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撇开姜家自己干。   姐姐又想为国家做事,又想当个好女儿,可惜世上没有两全其美,鱼和熊掌,终究是不能兼得。   她能想到的事,没道理姐姐想不到,秋露无奈地想,还是不要说出来引姐姐难受了吧。   姐姐的声音轻缓,过了会儿,她枕着姐姐的腿几乎要睡着了,恍惚听见姐姐低声道:“历史的祭坛上总要有够分量的祭品,或许有一天,这祭品就是我呢……” 第85章 烽烟佳人30   为了应对外来的扶桑军队的威胁, 作为中国最大的两支势力,西北姜家和中都顾家虽然没有达成联合统一作战, 却有实实在在的联系的。   两方专门挑选了精干人员驻扎在对方军中作为联络员,一般二般的重大行动, 双方都会互相通个气, 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纠纷。   以顾大帅和姜大帅的见识,他们自然彼此心知肚明,朝廷已经是彻底不行了,未来己方集团要夺取中国的领导权,真正的对手只有彼此而已。   但如果撑不住, 被扶桑人灭了国, 那一切都是空的。不管扶桑人嘴上说得多么好听,一旦被他们占据了主导权,到嘴边的肉还会有人愿意吐出来么?反正换成他们自己, 这是绝无可能的。   姜大帅秉承着朴素的土匪逻辑,绝不肯当那个跟在老大后头啃骨头的喽啰。   而顾大帅的出身更好, 少年时还认真地读过几年书,又掌权多年, 对国家和朝廷的存在意义有更深刻的认识。   别看外头的年青人们整天喊着民主革命之类, 把民主二字奉为圭臬,更有激进的, 认为当今中国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是因为皇帝制度的存在, 顾大帅是完全不信这些说法的。   皇帝只是一个人,这一个人能干什么呢?他就是集历史上所有昏君暴君的缺点于一身, 没有人服从他,没有人执行他的命令,又怎么可能危害天下呢?中国有皇帝,但是德国也有皇帝,英国法国也有国王,如果皇帝的存在能造成这么大的影响,那为什么这些保留了皇帝的国家就这么强大呢?由此可推知,有没有皇帝并不是国家衰弱或强大的关键。   顾大帅虽然没有接受过任何现代教育,无法用简明直接的话语表达自己的想法,他心里知道,把一切推到皇帝头上的做法纯粹是扯淡。   要说朝廷有哪里不好,那也不是制度上的问题,而是人事上的问题。   遥想本朝建立之初,也是人人奋发,风气清新,朝堂上的大臣一心为公,不到十年,天下就恢复了繁荣。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国家的稳定,政治斗争越来越向着无底线谋取私利的深渊滑落,宝座上的皇帝非但不制止这种行为,反而有意无意的加以鼓励。   “异论相搅”也不是什么稀奇的玩意儿,千百年来一脉相承的东西,这套权术手段的高明之处在于能很好地稳固上位者的权力,缺点在于有害国家。   想实施这套理论也很简单,就是不能让朝堂上只有一个声音、一个意见,至少要分两派,压一派抬一派。   历史无数次不厌其烦地告诉人们党争的危害性,但新建的王朝还是会忍不住陷入这个漩涡中去,盖因党同伐异是人的本能,在如何占有更多资源这个命题上,大部分人想的都是抢别人那里的蛋糕,而不是想着如何把蛋糕做大。   王朝末期的一个征兆就是小人庸人充斥朝堂上下,买官卖官成风。顾大帅还记得,在他少年时期,尽管国家也出现了一批救时之臣,兴办了些洋务,但整个官场上下已经烂完了,什么官职交纳多少钱财,那已经不是潜规则,而是明码标价的规矩。想上任,先交钱,哪怕是有吏部正经文书告身的官员,没钱孝敬,也是上不了任,当不了官。   朝政腐败至此,纵是诸葛伊尹再生,只怕也挽回不了这将倾的大厦。   顾大帅自认识时务,虽然做着朝廷的官儿,按过去的说法,那叫“深受皇恩”,可他一点儿给朝廷陪葬的想法都没有。   同样的,他对革命也没什么兴趣,他心里想的,是建立起他顾家的千秋大业。   在这一点上,他那个大概是留洋留得脑子里进了水的大儿子和他不是一条心,剩下的儿子无足轻重,提不出什么具有建设性的意见来,倒是大儿媳妇徐氏和他意外的合拍。   徐氏是他亲自挑选的儿媳妇,顾家的冢妇,当然,他挑中她的时候看的是她的家里人,没想到捡了个宝,徐氏本人竟然素质不错,也有心参与顾家的事务。   顾家另外的两位公子总觉得自家老子为人严厉,要求太高,其实顾大帅看待这些小辈的时候是颇为宽容的。他不要求小辈们一参与事务就多么精明强干,只要求他们有一个端正的态度。而顾二公子为人轻浮,顾三公子为人风流,最重要的是,他们觉得自己身份高贵,背后还有顾大帅撑腰,做起事来,开头的时候真是雄心万丈,没几日热情减退,就甩手不干了。徐氏好处很多,然而在顾大帅看来,她最大的好处就是会办事。   会办事,不是说她多么八面玲珑,而是说她肯努力,肯用心。她做事的时候有一种态度,她不认为一件事情必然能够做成,在做事之前,她不会去想事成之后怎么怎么样。做事有成功有失败,提前预设完成后的情况是非常愚蠢的。徐氏面对事情的态度是先做了再说,就是办不成,也不会狡辩推脱,顾头不顾尾。有始有终,这是一种难得的素质。   顾大帅当然不知道这是因为她来自后世,本身就已经参与过很多事务的缘故,只把她这种难得的高素质归功于徐家的家庭教育,为此还很是嗟叹了一番。   顾家和姜家实现了某种程度上的情报共享,为了给顾家加油鼓劲,姜家也把自己对日本财政的预测分析告诉了顾家。顾大帅本来不大相信,紧急招人来对照着姜家提供的数据计算了一番,也不得不相信了这个事实。   得到这个情报后,顾大帅的心眼儿就有些活动了。他不知道消极抗战这个词,但他想做的和这个没什么不同。   在抵御扶桑军队的战斗中,顾家损失惨重,士兵经常是一个营一个营的战殁。顾家是编练新军起家,开始用朝廷的钱粮练兵,后来整个集团化、藩镇化,军饷仍是朝廷出,尽管把朝廷的财政吃得将要枯竭,顾家军也不过将将维持了几万的规模。就是这几万军队,也不全是精锐。与扶桑的战争进行到现在,顾家的老兵精兵已经快要拼光了。   顾家的精锐拼得差不多了,按理说承担了同样强度攻击的姜家也应该是这样,但事实上,姜家的情况要比顾家好得多。就顾大帅所知,姜家的军队,确切的说是姜重嘉的部队采取了不同的组织模式,不仅没有被打光,反而越打越强。   每次想到此事,他就不免想到对姜重嘉忠心耿耿的苏秋露,后者已经是中国如今声名鹊起的天才将军了,战功卓著,风头之盛,几乎压倒顾家少帅顾临宗,甚至有洋人称她为东方的圣女贞德。   顾大帅倒是不知道圣女贞德是谁,但他明白苏秋露的价值,要早知道她是这样的人才,有这样的本事,许她一个顾家少奶奶的位置也值得啊!   不过这个念头是完全压在他心里,谁也没说过的。一来说出来影响家庭和谐,二来事情已成定局,懊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是徒惹自己难受而已。顾大帅一生经历过的事儿数不胜数,深知懊恼是何等无益而有害的情绪。   结果他手上这么一松,就被扶桑军队觑破了虚实。扶桑兵像闻着腥味儿的鲨鱼一样,一路突进打到了沙城二百里外。   整个中国都震惊了,年前还形势一片大好,眼看就要从三面把扶桑人围住,取得战略优势的关键时刻,怎么顾家竟然掉了链子,被人打到了心腹地带?   更雪上加霜的是,顾家的主力不在附近!   扶桑人这一手战略转进玩儿得实在漂亮,如果叫他们扎下根来,再想拔掉这颗钉子,可是不容易。   顾临宗一得到消息,点了帐下精兵就玩命的往回赶,秋露正与他相距不远,与顾家通了消息后,也领兵来援。两方军队汇合一处,总算在城下截住了这支孤军深入的扶桑军。   见事已不可为,扶桑兵并不恋战,且战且退,丢下几百具尸体后,成功脱离了战场。姜顾两家长途回援,又打了一场仗,此时人困马乏,实在没有条件追赶敌军,便决定先进入城中修整。   一连叫了几遍门,城门才缓缓地开了,顾临宗与秋露并辔入城,才说了几句客气话,迎面就撞上了一双愤怒的眼睛。   徐玉婷心里快气疯了,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指甲刺进掌心里,留下几个半月形的印儿,刺痛却完全纾解不了情绪。   她本来是为了指导此地的工场工作过来的,顾家养兵的压力大,她为夫家分忧,提出建立大型农场工场,自给自足的建议,顾大帅采纳她的建议后,顺变将她指定为了负责人。她事先也不知道此行会遭遇扶桑兵,但既然倒霉遇到了,也只好认命。这些天,她发动自己所有的力气帮着守城,不惧危险地亲上城墙,不畏劳苦地亲手给伤员清洗包扎,她是为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就是为了让自己的丈夫和初恋情人说说笑笑吗?   明知道事实也许和她想象的有差距,亲眼看见两人风采过人地并肩而来,徐玉婷却完全被妒火冲昏了头脑。   她看也不看,把手里的东西向丈夫一掷,大喊一声:“顾临宗,你对得起我吗?去死吧你!”就迅速转身跑开了。 第86章 烽烟佳人31   迎面一团黑影袭来, 还挟着风声,顾临宗下意识一侧身, 黑影打在他肩膀上,啪的落地。   他低头一看, 入眼是一把眼熟的女士□□, 在阳光下泛着冷冷的光,正是他送给妻子的新婚礼物。   一股强烈的羞恼猛然窜上脊椎,就像瞬间被鞭子抽了一记似的,他的脸色立刻变了,瞪着那把□□的眼神凶狠得活像要择人而噬的猛虎。   大庭广众之下被妻子这么下脸, 都不用旁人说一个字, 强烈的自尊心就足以让他羞愤欲绝。   有那么一瞬间,他连死的心都有了!   亲眼目睹顾家长房夫妻失和的场合,秋露也觉得有些尴尬。   现在的气氛太诡异, 身后一圈人若有若无扫过来的视线更是让她浑身不自在。沉默了一会儿,她终究觉得自己似乎有必要说点什么。   她先干笑了两声, 见没人应和,顾临宗也毫无动静, 便识趣地住了嘴, 道:“您有事的话,便去忙吧, 家里事要紧。”   顾临宗咬牙, 下颌收紧成一道紧绷的线条,使人一看便知他恼火得很:“不用管她, 妇道人家不懂事。贵军远道而来,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我这主人怎可失陪?”   话是这么说,语气里的阴鸷却始终挥之不去。   秋露也不欲多事,只端坐马上,含笑慢慢点头道:“如此,便有劳了。”   顾临宗这人,倒还真有点北方男人的做派,遇上事儿了,胸中还烧着一把火,也不妆模作样,或是絮絮地说些难听话。   他尝试了几次,脸上堆出笑来,待安置了客人,才去寻找负气跑走的妻子。   他想着,徐玉婷纵是赌气跑了,也跑不出城去,外头才打过仗呢,不知有多么的乱,只要不是个傻子,她就不能在这个时候跑出城去。   叫过人来一问,果然人还在城里,甚至连确切的地点都有了,就在城西的养殖场里呢。   回话的人小心翼翼地瞟着他的脸色,说大奶奶今儿一直在城头观战,到这会儿了,一天里水米没沾牙。   顾临宗明白他的未竟之言,城头上绝不是个安全的位置,一发炮弹打偏,就有死人的可能。徐玉婷没经过军事训练,也不懂军事,一直坚持待在危险的城头上,只能是出于担心他的考量。   听着这话,再想到妻子素日的殷勤,纵然顾临宗胸中还积着些没散的火气,心下也不禁微微一软。   想来她一个妇道人家么,眼界本来有限,又是一心一意的牵在自己身上,是容易钻牛角尖儿。   一起了这个不计较的心思,他心头的火气又散了个七八分。   再转念想到,两人之间确实横亘着不少心结,而他们自成婚以来,又一直处在聚少离多的状态,也没有机会开诚布公地谈过一次心。   自己做得不到位,她误会自己还心系别的女人,这也实属情有可原,又怎么能自己脱得干干净净,却把错全怪罪到她一个人身上呢?   他心里不高兴,就此冷淡疏远她当然很容易,但这又岂是做夫妻的态度?   连续默想了几遍后,他感到平心静气了,便让人带路去城西养殖场。   天色昏暗,最后一抹夕阳也被大地吞没了,天地间只余下万物混沌的剪影。   突然翅楞一声,一只乌鸦大声叫着飞过树梢,那浓黑的羽毛也随即隐没在这无边无际的凄清里了。   徐玉婷抱着胳膊蹲在空旷的地上,心中只觉无尽凄凉,转念想起今日城外战死的那些士兵,和着这乌鸦叫,涌上心头的却是两句不知什么时候读过的古诗“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她反复咀嚼着这两句诗,念着“野死不葬乌可食”,一时百感交集,眼泪就跟着扑簌簌落了下来。   她早知这是个几百年难遇的乱世,但那只是她脑海中的一个概念,乱世,只是等于她和家人的生命安全没有丝毫保障。为了解决这个危机,她千辛万苦的攀上了顾家这艘大船——在最初,她接近顾临宗的目的就是这么现实。   如果可以,哪个女孩子不想矜持地等着男人追呢?又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被人献殷勤?她也不是天生厚脸皮,不在乎背后的风言风语,可她没办法……   她以为她可以不要爱情,只做顾临宗的贤内助,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道德的地方,反正在原来的故事里,那对璧人不也是凄凉收场吗?   已经命中注定是悲惨结局,不如干脆不要开始。   抱着这样利己的念头,她毫无心理负担地发动了对那个男人的进攻。对顾临宗的迷恋,三分是真,七分倒是假。   是她故意放纵了自己的感情,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喜欢他喜欢得不顾一切,但心里的她却在偷笑,看,她算计得多么精明,所有的人都被她骗过了。   她以为她是理智的,是淡然的,是胸有成竹的,她会和顾临宗成为很好的合作伙伴,她会做一个贤惠的妻,打理家事,生几个可爱的孩子并抚养他们长大,只是这样,她的余生便满足了……或许多年之后,他终于肯回头,看到身后恬淡不争默默等待的她,终于对她动心,愧疚于自己多年来的疏失,像毛头小伙子一样热烈地追求她,送她火红的玫瑰,向她表白,而她——她会笑着说“这么多年了,我早已对爱情不抱希望,我们还是像过去那样生活吧”,他跪地大哭……   但人的感情,尤其是年轻人的感情,又怎么能被理智操控?在追逐猎物的过程中,却是她,真正的沦陷了。   她怎么能不沦陷?他是那么的、那么的好——好得像是湖水里闪烁着的星星,那么美,那么触手可及,好像只要伸手那么一捞——就能抱在怀里似的。   她是这样贪心的人,怎么忍得住不去捞取那近在眼前的诱惑呢?   天更暗了,一阵冷风吹来,徐玉婷不禁抖了一下。她摸摸脸颊,触手冰凉。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从生下来就没有这样委屈过——干涸的眼眶里又涌出泪来。   想什么呢?她自嘲,你看你,以为自己是个人物,负气跑出来,结果连个来哄两句的人都没有,还把自己当小公主哪?   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不只是一个人的。她早已吩咐了不许人过来打扰,竟然还有人敢违抗她的命令!含怒回头,入眼就是一张无可挑剔的俊脸。   她一怔,立刻就要站起来,因为腿脚被压麻了,动作间微有踉跄。   对上顾临宗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她很想鼓起胆气蛮横地瞪回去,最后却只是唯唯垂下了头。   顾临宗视力很好,纵然光线昏暗,也看清了她脸上纵横的泪痕,见她低着头,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贴着脸颊,很有几分可怜的样子。   慢慢的,心底就泛上来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   秋露不知道他们夫妇之间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次日两人联袂出现时,顾临宗一如既往的沉稳庄肃,而徐玉婷则表现得大方得体,像世间任何一对和睦美满的模范夫妻。   没有人提她昨天的失态,徐玉婷自己倒很坦然,不好意思地向众人道歉,又亲手捧了杯茶奉给秋露,清澈漂亮的眼睛里满是诚恳神色:“苏将军,真是不好意思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大人大量,喝了我这杯茶吧。”   别管是真是假,她拿出了这个老实的态度,秋露就不愿意为难她,接过茶笑一句:“还没人称过我将军呢”,把茶盏沾了沾唇,把这页掀过去了。   徐玉婷的脸上明显一松,嘴角微微翘起,露了个笑模样。   她可不会认为苏秋露好糊弄,哪怕她昨天的话里没落人话柄呢,两人都明白她那话的意思,这就是个过节。   苏秋露肯把这页翻篇,那就是宽宏大量,她就该知她的情。   她不由回头看了丈夫一眼,顾临宗对她轻轻点头,似有赞赏之意。她心里登时又酸又甜,像是柠檬汁里拌了蜂蜜。   休整过后,秋露立即就提出告辞,她随行的人马不少,这么大队人马在顾家的地盘上,不用说安全问题,只是后勤就能让顾临宗头皮发麻,盘点了盘点库存的粮食,顾临宗竟是没敢客气一句。   部队正常行军,还没走出顾家的势力范围,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扶桑军攻克了南京!   接到消息的当时秋露就想骂娘了,她足足愣在当地十分钟,才抓起军报一个字一个字读了起来。   不是说扶桑人这样做有多么厉害,正相反,秋露想不明白的是,敌方的指挥官到底是被门板夹了多少次脑袋,才会做出这样一个决策!   有句话叫做,战略因为正确而获胜,战术因为获胜而正确。   攻克南京,扶桑军队的战术当然是成功的,但这在战略上却是大错而特错。别看这战绩说起来似乎不错,其实叫秋露来说,这就是自蹈死地。   在南京的这一支军队是孤军,四面被敌军包围,扶桑军队又没有对敌形成压倒性优势,她们光围也能把人围死了!   当然,她更想不明白的是,朝廷怎么会废成这样!偌大的南京城,城高墙厚,武器充足,以朝廷的执行能力,坚守个一年两年办不了,一两个月总能办到吧?怎么怂到人家一来你就跑呢?   读着两万殿前军于城外血战,城内的皇室重臣却相继收拾包袱跑路的描述,秋露连冷笑都不屑。   消息传到扶桑国内,据说内阁首相气得当场摔了军报,不顾形象跳脚大骂陆军部是一群疯子! 第87章 烽烟佳人32   这个决策看似是疯了, 实则每一件事都有其内在的合理性。   扶桑是一个岛国,自来没有太高深的政治智慧, 一贯的传统是卑事强者,有好处快捞, 没好处快撤。   当年欧洲的铁船神兵天降一般停靠在扶桑的港口, 让这个小国上下震动不已。岛上执政的幕府谨慎地决定与欧洲人进行有限通商,自此打开了扶桑人学习西洋先进文化的窗口。   经过筚路蓝缕的革新之路,这个岛国终于跻身文明国度之列,并学着全球圈地的英法开始向外扩张。   中国是扶桑最大的目标,先征服朝鲜半岛, 继而以朝鲜为跳板征服中国, 最后征服世界,这是扶桑人自几百年前的封建时代起就梦想过的事情。   几百年前对朝鲜的征伐因中央王朝的干预而宣告失败,几百年后的今天, 曾经强大文明的中国已经衰败到谁都能来踢一脚的地步,而远比过去强大的扶桑则悍然发动了战争——   如此千载不遇的良机, 竟然又要宣告失败了,扶桑举国上下的心情可想而知。   敌我态势从上个冬天开始逆转, 令人难以接受的是, 发生这样逆转的原因不是扶桑的军人不够英勇,也不是扶桑国内对战争的准备不足, 在自身所有的地方都已经做到最好的情况下, 中国那庞大的体量仍给自己争取到了时间。   士兵不如人,技战术不如人, 后勤保障不如人,可就这么拖啊拖,中国就是把扶桑的战略优势给拖没了!   从一开始的四面出击,到现在的四面受敌,不要说军部接受不了,就连普通的扶桑人都接受不了!   但扶桑国内毕竟不都是战争狂人,政坛上还是有几个冷静精干的人物的,沉浸在大扶桑“武运昌隆”的幻想中当然好,但那样就能改变现实吗?   再难以接受的现实,一样是现实的。   能走到主宰者的位置上的人,起码都明白一个道理,不是闭上眼睛就是天黑,掩耳盗铃也是有限度的。   在战略逆转的最初,扶桑政府已经嗅到了不妙的味道,如果说那时还能够心存幻想,当知道欧罗巴大陆上的战争已经接近尾声时,扶桑政府已经决定,一定要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中国是欧洲各国的禁脔,先前欧战打得腥风血雨,扶桑可以趁机在这块肥肉上舔一口咬一下,但主人都已经腾出手来了,还要在别人的东西旁恋栈不去,可就是存心找打了。   扶桑政府是这样想,军部却对此持不同意见。原先军部少壮派军人已经把持了扶桑的朝政,但随着对华战事的不顺,政府里的温和派又渐渐冒头。   这派人以财政大臣高桥为首,主张结束战争,把被征召的士兵撤回国内复员。老头子年过花甲,素有威望,他的话,还是颇有些人肯听的。   高桥出身社会底层,年轻时与人做小厮,趁着西化的春风才得以出仕,因自知出身低微,很少在关乎国策的大事上发表意见。他这一发声,竟有不少人觉得,或许现行的政策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对此,掌握着强大力量的军部竟想不出什么对策来,除了大发雷霆之外,竟然拿不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意见。   最后,军部发给在华军队的指示是“一切自便”,于是就有了南京之战的发生。   其实就连攻打南京的扶桑军队都为战斗结束的轻松程度感到诧异。   他们和姜顾两家的部队打惯了仗,还以为中国的部队都是那样,或者有悍不畏死的战斗意志,或许有精妙合作的战斗精神,谁想到只是绝望之下的胡乱攻击而已,竟然打下了大城南京!   这其中的种种奇妙,实在难以言喻。   如果说上次皇帝从北京仓皇出逃,还有诸多名流士绅官员百姓追随,这次跟着皇帝一起逃跑的人就寥寥无几了。   南京城破之时,皇室和重臣们早已逃之夭夭,城内的居民也忙着向外逃亡,却没有几个追随皇驾的。大部分流入了顾家的控制区,小部分入了姜家的控制区。   就如顾云浓,就到了姜家这边。城内驻扎着重兵,城门口的排查十分严格,顾云浓一家入城的时候好似难民,她头发微乱,目光茫然,整个人失魂落魄。   秋露安排她暂时住下,过一时悄问胡绪宁,才知先前城破时她有意殉城,被家里人死活拦住了,此后精神就不大好。   “一向知道她是个高洁人,谁想竟是这样的高洁,”秋露感叹一声,“胡教授一路风尘,也累坏了,只管和孩子们去歇着,浓浓那里我去说她。”   她本就是顾云浓的好朋友,两人自来投缘,胡绪宁也是知道的,故而也放下了心,自己看顾孩子去了。   等顾云浓醒了,秋露就给她端来一碗羊肉汤,汤里放了滋补的中药,还有炖得烂烂的大块羊肉,坐在床沿看着她喝,说她:“做什么那样死心眼儿,你又不是朝廷的官儿,城破不破的,与你什么相干,倒要白搭进一条命去。”   顾云浓喝了羊肉汤,脸上回了些血,情绪看着也好了些,一笑道:“我是魔怔了,一时想着,先时北京就破了,这时南京又告破,再不能好了,便不想活了。”   “全是傻话!”秋露戳她,疼得她嘶了一声,“你钻什么牛角尖儿哪?”   还待再说,顾云浓已是一口截住,笑道:“别唠叨了,我已是明白过来了。想想思思姐几个,我也再不能糊涂的。”   秋露欣慰地道:“明白了就好。这边不安全,你去后方教个书,我才能放心。”   顾云浓忙问:“军事上的事儿我不懂,怎么,又要打仗了么?”   秋露笃定地笑道:“最迟今年,总要有个结果的。”   她料定得半点儿不差。   扶桑军队占领了南京后,实施高压统治,搜罗了一切能搜集到的物资来备战,做出一副背水一战的模样。谁知姜顾两家谁也不急,只慢悠悠的合围了南京,对南京围而不打,倒对驻守京畿的扶桑军开始了狂风暴雨一样的反攻。   是年九月,姜顾两家军队在两家年轻的继承人带领下主动对扶桑军队发起攻击,在京畿本地游击队的热烈响应下,连下数城,逼得数万扶桑军队猥集在北京城内动弹不得。   这时,数次尝试突围均宣告失败,困于城内的扶桑指挥官知道,单凭自己的力量是脱不出这个严密的包围圈的,向本土发求救电报无果后,这数万军队就彻底处在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状态。   城内是数万扶桑军,城外是十几万中国军队,在强大的补给压力下,双方在一点点逼近着死亡线。   绝望之下的扶桑军队喊出了“一万玉碎”、“以死尽忠”的口号,而中国军队的战斗决心同样不容动摇。   还没等扶桑军队在残酷的战斗中消耗殆尽,扶桑国内的斗争已经分出了胜负。   实在无力维持战争的扶桑政府正式向中国要求停止战争。   三日后,中方回电表示同意。   寒风凛冽的十一月,两国代表在渤海湾会面,正式签署了《停战协定》。   扶桑一方的签字代表是陆军部大臣中田,中方签字代表是姜重嘉上将和顾临宗上将,摄像机忠实地将这一历史画面记录在了胶卷中。   随后,扶桑正式开始从中国撤兵,据不可靠消息说,南京城内的扶桑兵回到他们国内派来接人的船上时,那样子比乞丐好不了多少。   这样不占什么便宜就停战,很是引起了一些外界人士的质疑,但无论姜重嘉还是顾临宗都没有理会。   国际惯例,真理从来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虽然这场仗是中国赢了,但扶桑的海军强势,中国则没有什么像样的海军。没有海军,何谈打到扶桑本土?   姜重嘉和顾临宗都是一等一的忙人,他们的工作就要求他们务实,可没有这个做白日梦的时间。   经过南京城告破一事,朝廷彻底威严扫地,如今就连最顽固的人也不讲忠君了,大家口里心里都是立宪共和。   现在天下人的眼睛都看着西北和沙城,等着这两头雄狮决出胜负。   就在很多人猜测姜顾两家要为了争夺中国的主导权而兵戎相见之时,两家年轻的继任者发表联合声明,声明中说,两家将秉持立宪的原则,通过组建联合政府的方式共同执政,诚邀各界人士前来北京参与立宪事宜。   这下子,整个中国都沸腾啦!无数人动身赶往北京,准备见证这伟大时刻。   经过无数紧张的筹备、沟通乃至说服工作后,立宪会议终于如期召开。   立宪大会召开的第一项表决,就是在中国废除皇帝的地位,这引起了一片嗡嗡议论之声,最终议案以多数票通过。   第二条就是提议以法律的形式确立中国共和国的政体,这一项也得到了通过。   ……一条条议案流水般过去,通过的、不通过的,当庄严的乐声响起来时,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我们迎着初升的太阳,走在崭新的道路上。我们是优秀的中华儿女,谱写时代的新篇章。   我们迎着风雨向前走,万众一心挽起臂膀。我们要把亲爱的祖国,变得更加美丽富强……”   “前进,前进,向前进……”   秋露把左手放在心口处,口中跟着音乐唱起来,微笑着看向身畔的姐姐。   她正以一种认真的神色仰头和歌,从她那从容不迫的神情上,根本看不出在来的路上曾遭遇了数拨刺杀。 第88章 番外   冬天八点的阳光照进落地窗里, 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徐玉婷徐徐醒来,却觉得腿脚有些僵冷, 她知道,这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身上还裹着薄毛毯, 捶捶腿脚坐起来, 家里的佣人已经过来搀扶她。   这佣人也有四五十岁了,是她从国内带来的,叫梅姐,人勤快又俐落,絮絮说着话:“早上炖了小米粥, 贴了炉肉烧饼, 太太快去洗漱吧。”   “越发啰嗦了。”徐玉婷笑睨她一眼,倒没多说什么。她年纪渐长,脾气倒平和宽容了许多, 全不似年轻时的暴烈。   从浴室里出来,梅姐已在窗边支了张小桌子, 铺了雪白桌布的桌面上还摆了只花瓶,里头一束玫瑰开得娇艳。   这玫瑰也不是寻常货, 是特意去市中心买来的。她一贯讲究规矩, 梅姐摆完饭就悄无声息地下去了。   她坐到饭桌旁,看着面前还冒着热气的精致餐点, 却没有半点儿胃口。食欲的消退, 或许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预兆。   顺着透明漂亮的落地窗望出去,外头的花园里枝叶凋零, 草木枯败,只有冬青树上堆着一捧雪,青翠可爱。   这是大洋彼岸的美国,一处位于乡村的幽静别墅,也是她选择的最后居所。   回想当年硝烟战火的日子,也是几十年过去了,在这几十年里,丈夫顾临宗去世了,儿女们也各有各的家庭和事业,最后只剩了她这个老婆子独自待在这个房间里,等待着生命的终点到来。   尽管是自己选择独居,徐玉婷仍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移开视线,看了看横在墙上那光秃秃的枝头,一时竟要被外头那无边世界的广大孤寂和寒冷摄住。   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她裹紧了身上的薄毯,不由自主地往阳光最盛的地方挪了挪,心中冷嗤,或许不是寂寞造成了她的寒冷,而是失败——   可耻的、可耻的失败!   她一生要强,样样儿不愿输与人,她也确实做到了:少年时期,她是上流社会交口称赞的名媛,青年时期,她是军阀顾家享誉盛名的大少奶奶,论才貌,论家世,论夫家,论丈夫,论儿女,她从没输与人,但就是政治上的失败,否定了她前半生一切的成功和荣耀,决定了她后半生所有的流离和沦丧。   一想到那对站在权势之巅的姊妹,徐玉婷就感到噩梦重来,席卷全身。   许多年前,扶桑人败退后,因朝廷颜面扫地,国人的目光聚焦在于战争中赢得了巨大声望的姜顾两家身上。   外人或许是雾里看花不明白,顾家人自知,姜家的整体实力要强于自家,又有姜重嘉姊妹那样目光才干卓越的领导者,顾家的赢面并不大。虽然如此,顾大帅并不打算低头臣服。正当整个顾家紧张备战的时候,姜重嘉那个由两家牵头组建联合政府的提议到了顾大帅面前。能不打仗,那是最好。顾家响应了姜家的方案。   立宪会议按计划召开了,皇室被代表们投票投下去了,可新的政府班子并没有就此成立起来,中国也没有从此太平。   就在姜重嘉忙着与顾家谈判兼筹备组建政府事宜时,留在西北坐镇的姜大帅遇刺。姜大帅没有女儿的实力和运道,当场身亡,连抢救都没能抢救一下。   惨案传出,天下震动。姜大帅真实的死因至今没有盖棺定论,因为得到消息的姜重嘉立刻就赶回了西北,没几日,西北的大广场前就推出了一大批人,以谋害姜大帅的罪名统统枪毙了。   这期间既没有审问也没有判决,好像几十人的死只是掌权者随手为之。被处决的多是西北集团中的元老和姜家自己的族人,虽然官方说这些人的死因是他们谋害了姜大帅,但更普遍的看法是,这只是年轻的姜大小姐为稳固自己权位而进行的血腥清洗。这种说法在几十年后的今天,甚至成为了坊间流传的“另一种真实”。   姜大帅既去,顾大帅的心思难免就活动了。他不愿再与姜家平等合作,而是生出了独占权力的心。那时的姜重嘉不言不语,甚至一度还收缩了势力,做出一副守成的姿态。这更加剧了顾大帅的骄横。最过分的时候,他派出使者去西北,提出要为三子求取苏秋露,以便日后占着姻亲身份蚕食姜家势力。   无论遭受到多少屈辱,姜重嘉默默都忍了,她埋头整合势力,一旦有了力量,立刻就是“百万雄师过大河”,直取天下。   顾家兵败如山倒,仿佛是一夕之间,徐玉婷的幸福生活就被打破了,她“东方太子妃”的名头没有了,总是围在她身边奉承的贵妇们也没有了,她们都噤若寒蝉地跪扶在地上,迎接征服者的到来。   她没有跪,她跌坐在华美的坐垫上,怀里搂着娇弱的小女儿,眼睁睁看着那女人穿着军靴的脚迈进门槛,噔,噔,噔,惊破半生的富贵锦绣梦。   耳畔似乎又响起那声音了,徐玉婷迷迷糊糊地感到有人在推她,睁开眼,就见到梅姐担心的脸:“太太怎么睡迷了?梦里魇着了不是?”   她这才清醒过来,知道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低声道:“没事儿。”   梅姐放下心来,说:“粥凉了,我拿去给太太热热。”一时粥饭重新摆上来,徐玉婷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太太,国内寄来的包裹到了。”趁着她吃饭的工夫,梅姐出去了一趟,抱回来一只大箱子,神色很有些欢喜。   徐玉婷亦是高兴,两人一起动手,打开来看,却是些腊肉笋干点心之物,包得整整齐齐。梅姐高兴地“呀”了声,提起一条腊肉笑道:“就想这一口吃呢,不想就来了。”又轻轻叹气,“这美利坚什么都好,就是吃食上不对口味儿。”徐玉婷叫她叹得有些心酸,笑道:“拿去厨下收拾了,中午用它煲汤吃。一会儿再去隔壁方太太那里说一声儿,说我这里有好点心,请她赏光来吃下午茶。”   顾家人大部分出了国,还有些留在国内的,徐玉婷素来会做人,国内那些人也肯和她维持来往,知道她在国外想念家乡的食物,时常给她寄些土物儿。   吃过午饭后,她翻检了会儿寄来的东西,被这家乡物什勾起情思,又从箱子底翻出丈夫的旧物来看。   门铃响时,她还在翻找东西。那方太太笑盈盈地走进来,放下一只小手提袋,说:“做了些苹果派,配着红茶吃。”   徐玉婷起来跟她见礼。这方太太不是别人,却是当年的皇后。   新政府建立后,推行新婚姻法,女子可自由提出离婚,新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为离婚与丈夫对峙法庭的女子就是皇后。当年在夫家与娘家的双重压力下,这个大胆的女子没有退缩,而是成功地以一种正大光明的方式结束了令她感到痛苦的婚姻。打完离婚官司后,她飞快地出了国,自此再不与国内的人联系。因她娘家姓方,现在的人都喊她一声方太太。   和儿女不在身边的徐玉婷不同,她一生都没个子女,到老也是孤孤单单的。因两人未出嫁前就交好,徐玉婷也怜惜她孤苦,两人就把房子买到了一起。   方太太一径走过来坐到她身边,摸出遥控器来打开电视机,又探头看她面前的东西:“这是什么?”   徐玉婷叫着梅姐端点心来,笑道:“突然想起我那死鬼来,想一想,他也去了这么多年了,竟不大记得他的模样了,就找出他年轻时候的照片来看看。”   方太太随便一换台,就点到了一个付费节目,满屏幕是简体中文,正在播放国内的新闻,字正腔圆的新闻腔解说着国内外大事。她不由眯了眯眼,找出眼镜来架在鼻梁上细看。   梅姐端了点心上来,白瓷碟子里码放着糕点,她神情有些拘谨,还称呼方太太为皇后娘娘,又战战兢兢地下去了。   方太太倒没有不悦,拈起一块儿蛋黄酥来小心地咬了一口,赞道:“是正宗的京味儿。”慢慢的都吃了。   她年纪大了,一口牙所剩无几,都是镶的假牙,就这样,吃东西也小心得很。   这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老妇人的身影,银灰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俯身写字。配字解说里提到这是已经退休的前国家领导人苏女士,日前苏女士七十大寿,国宝级艺术大师钱先生当场作了一副深夜雪山图相赠,苏女士在画上提了诗。画面一转,对准了画上未干的墨迹,方太太和徐玉婷都是自旧时代走过来的人,年轻人不认得,她们却认得出,那几行淋漓的墨迹正是一首唐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否?   ……   隔着屏幕和整个太平洋,徐玉婷蓦地被这首诗触动了心肠,几十年了,姜重嘉死了,苏秋露也老了啊……   她一动,就觉得身下有什么东西硌得慌,拿出来一看,是一个塑料小包,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是当年中国与扶桑签定《停战协定》时,《公报》的记者为姜顾两家的年轻统帅照的,当时配着照片取了个很耸动的标题,报纸一时大卖。   尽管受限于当时的技术,照片的清晰度很成问题,但就是这样,也没能掩盖住照片中人的风采,照片上的男女都是一身军装,男的俊美深沉,女的端庄美丽。   这是他一生中最骄傲、也最光荣的时刻,抚摸着照片中丈夫年轻发光的脸庞,她潸然泪下。   他一直希望再回国看看,叶落归根,明年就想办法回国一趟吧。 第89章 星际狂想曲01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知道abo设定吧,人分六种性别,alpha男,alpha女,beta男,beta女,omega男,omega女,a不能生孩子,除此之外的四种性别都能生,ao发情互相吸引,b不会发情,不懂的可自行百度   星历三千五百一十六年。   穹顶上, 人造太阳发出暖融融的光,照在这一方小小的课堂上。   年轻的老师双手撑在讲桌上, 半踮着脚讲得口沫横飞,背后的光屏里播放着最新的人类纪录片。   “……在远古时期, 人类统共只有两种性别, 男和女……在长期的宇宙生活中,为了适应恶劣的生存环境,人类逐渐进化出了六种性别。来看,这就是六种性别的身体构造图……”   尽管老师讲得激情四射,底下的学生们却沐浴在大好的阳光中昏昏欲睡。   有人小声地抱怨:“从小学开始, 年年有这个课程, 年年都有考,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是个身材纤瘦的男性beta,皮肤白皙, 相貌乖巧,顶着个锅盖头, 一脚伸出去抵着前排的椅子,轻轻踢了踢。   他的前排是个高挑漂亮的女alpha, 头发滑下来挡住半张脸, 正低头十指飞快地刷着终端,根本不理会他的暗示, 只嘴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头也没抬。   他不满地鼓了鼓腮,不敢惹她, 只好无趣地四下打量。   这时“嘀”的一声,下课了。本来激情澎湃的老师立刻住了口,自顾自收拾起讲桌。底下的学生瞬间恢复了精神,一个个跳起来,呼朋引伴,吵吵闹闹。   几个alpha向那个女alpha围过来,脸上都带着兴奋:“看到最新消息没?今年的帝国皇家机甲大赛可以报名了!定嘉,你参不参加?”   穆定嘉已经把书包背上了肩,一手挑着带子,迈步往外走:“再说吧,让让。”   alpha们你推我我推你,嬉笑着拦住她,不肯放人,“急着干嘛去?”   “接我姐放学。”穆定嘉抱定手,挑起嘴角看着他们,吆喝道,“赶紧让开,误了老子的事儿,揍不死你们!”   alpha是生性好斗,不是喜欢挨打,穆定嘉是这一届体能最好的学生,一个打五个不费劲儿。众人早见识过她的实力,讪讪地让开,却只敢在她走远后才愤愤吐槽:“这个姐控!”   位于首都星的第一军校是帝国最好的军校,校中权贵子弟云集,但就算在这么多权贵中,穆家姐妹也是出类拔萃的。   穆家历史悠久,门第高贵,如今穆家家主的手中足足掌握着帝国七分之一的军权,这一代只有一对双胞胎alpha,穆家姐姐穆重嘉和妹妹穆定嘉。   穆家姐姐天生体弱,幼时百般调养,入学测定时体能仍然只有b级,但她的精神阀值极高,达到了史上少见的3s级,穆家妹妹体能精神双高,都是2s级。这一对姊妹被称为穆家的双子星。   因为体能并不怎么出色的缘故,穆重嘉并没有选择妹妹所在的机甲战斗系,而是另辟蹊径,选择了对体能要求相对不那么苛刻的机甲制造系。   当定嘉赶到机甲制造系的时候,人已经差不多走光了,教室里只剩值日生和在座位上低头做作业的重嘉。   她也不进去,只曲指敲了敲窗户,重嘉立刻就抬起头来,冲她比了个“很快就好”的手势,收拾收拾就出来了。   明天就是皇太子的诞辰,军校放假一天,姐妹俩出了学校,就见校门前停着自家的车,宽敞的车身发出耀眼的光泽。   车门自动打开,一排着装统一的佣人站在车内向她们鞠躬致礼,视线恭谨地投向下方,不敢稍微直视两人的脸。   这种所谓世家大族的礼仪,有时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重嘉别过脸去,找了个位子坐下,闭上眼睛作出一副将要入睡的样子,定嘉接过佣人递来的毯子,示意他们退下。   佣人们悄无声息地退走,最后一个还贴心地关好门,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定嘉挨着她坐下,用小指去勾她的小指,勾在一起来回晃了晃,而后乐此不疲地重复这个动作,好像新找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小游戏。   她身上火力旺,手指上的小块皮肤也带着温度,重嘉的手指却微凉,勾在一起的对比更加鲜明。   “姐,我接收不到剧情了。”尽管知道自家的车上不可能有监控窃听仪器,她还是凑近了姐姐的耳边,尽力压低声音。   从她还是荣淇那一世开始,系统就有了点儿要放养她的苗头,此后几世轮转,有时会在甫一降生时接收到剧情,有时在几岁、十几岁时才收到,总的来说,趋势是接收到剧情的时间越来越晚,到了这一世,系统干脆连她的呼唤也不回应了——每次任务都能有一次呼唤系统的机会,虽然系统不会提供帮助,却可以提供包括安乐死在内的一系列服务。   系统是不能判断任务者状态的,因此在理论上,任务者的每次呼唤系统都有义务回应。她的呼唤没有得到回应,不由让定嘉产生一个联想,是不是,她已经被剔除出了任务者的名单?   她小声地把这个猜测告诉了姐姐。   重嘉心想,只怕没有这么简单,可左思右想,也推不出一条合理完整的逻辑链,只好对她的猜测表示了有限的支持。   路上堵得厉害,驾驶员开启了飞行模式,车子直接降落在穆家的草坪上。   姐妹俩一前一后走下车,进入客厅,就见穆夫人正与一位打扮入时的贵夫人共坐,两人聊得热火朝天。   那位贵夫人她们也认识,正是隔壁的邻居太太,和铃夫人,一位柔弱含愁举止端庄的女性omega。   和铃夫人先看见了她们,微笑着点点头,起身道:“阿尔杰,我要先回家了。”   名叫阿尔杰的男性omega正是穆家姐妹的母亲,棕色的柔软长发披散在肩头,精致的五官无论什么时候都透着一股无辜的气质。他随之起身,挽留道:“再和我聊一会儿吧,亲爱的和铃,我们还没商量好后天去哪里采购呢。”   和铃夫人笑着婉拒道:“可是快到弥美放学的时间了,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回来。”   弥美是和铃夫人心爱的omega小女儿,今年才十六岁,快到了发情期,正在omega学院就读。   小姑娘出身高贵,从小是父兄千娇百宠的掌上明珠,一直在家待到十五岁,直到年前身上出现了发情征兆,这才被家里送进了专门的omega学校。   就是这样,弥美家的alpha哥哥还时常吆喝着要把可爱的妹妹带回家来呢。   阿尔杰十分舍不得闺蜜,可和铃夫人的顾虑又很有道理,左右为难之际,看到了两个女儿,顿时眼前一亮,拍手道:“正好,让我家姐姐和妹妹去接弥美吧!孩子们都忙于学业,也好久没见了呢。”   别看弥美在家无比受宠,她最喜欢的玩伴反而不是自家两个深度妹控的alpha哥哥,而是穆家的两个小姐姐。   和铃夫人想到上次通话时小女儿还殷殷询问穆家两位姐姐的近况,也就不再推脱,笑道:“太过麻烦您家女儿了。”   于是才踏进家门的穆家姐妹只好再次出门。老管家亲自为她们拉开大门,同情地摇头道:“omega的脑子里只有衣服、珠宝和性,除此之外,再装不下什么啦——当然,小姐,我无意对夫人不敬。”   头发都已花白的老管家是个常见的大alpha主义者,资深直alpha癌,一辈子没有找到omega,最后进化成了仇视一切omega的极端分子。   定嘉心里略有不快,耸了耸肩道:“只有天知道。”身后传来老管家的爽朗大笑。   她的原意是讽刺他的虚伪,但老管家丝毫没有听出来。对omega的歧视已经根深蒂固,尽管只有ao结合才能生出强大的alpha,ab结合生出alpha的几率不足千分之一,但人们往往把所有成功归于精子提供方的alpha,而漠视那些十月怀胎辛苦生子的柔弱omega。   定嘉对天翻了个白眼,对姐姐抱怨道:“这些自大的alpha,早晚有一天会在他们看不起的omega手里栽个大跟头!”   “或许是这样。”重嘉心知她的怨气从何而来,在曾经的社会上,身为女性,也属于众人眼中的弱势一方,眼下omega们的处境比地球上的女性更糟糕,想必勾起了她很多不那么好的记忆。   首都星的居民十分爱戴皇室,因为明天是皇太子的生辰,街面上处处是人流,人们在树梢上绑上色彩鲜艳的气球,在临街的橱窗上涂抹祝福的话,呈现出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   姐妹俩步行走到omega学院门口,给弥美发了信息后就站在门外等候。   这时正是放学的时候,omega学生们成群结队的出来,校门口站了两个年轻的alpha,那存在感简直比太阳还强烈。何况这两个alpha还穿着第一军校的校服,合身的剪裁、大师手笔的设计越发衬出两人腰细腿长,气质不凡,引得omega们驻足观看,议论纷纷。   弥美从校内跑出来,脸颊红扑扑的,细沙一样的浅金色长发在身后飞扬,远远的招手叫道:“重嘉姐姐,定嘉姐姐!”   她长相甜美,性格软糯,尽管出落成了小小少女的模样,还保留了些两人记忆中那个小天使的影子。   定嘉张开双臂接住她,大笑着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儿。   弥美在晕头转向中落了地,还站立不稳,就拉着她的手臂道:“定嘉姐姐,我们班正要做一个关于英雄奥德斯德的活动,你来帮我们看一下吧!”   “好啊!”定嘉拍拍她的头,爽快地一口答应。   alpha不能随意进出omega学院,弥美跑去签了字,一手一个挽着穆家姐妹俩往回走,一路获得了超高的回头率。   走到一棵树底下时,定嘉感觉头上好像落下了什么,一偏头一抬手,果然抓住了一样东西,一看,竟然是一只鞋。   她抬头上望,粗大的枝桠间坐着个一身黑衣的男孩。这男孩子生得雌雄莫辨,一头墨玉似的短发,琥珀色的瞳仁漫不经心地从她身上一瞟而过,不客气地说:“喂!把我的鞋子给我!” 第90章 星际狂想曲02   定嘉没生气。事实上, 她非但没生气,还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这男孩长的是真正好看, 他那五官倒不见得多么出众,但眉眼唇鼻都让人挑不出半点儿毛病, 组合在他脸上, 那种恰到好处的劲儿简直没法说。   从空气中传来的气味,她可以轻松地判断出,这是个即将发育成熟的omega,但他身上却没有半点儿omega们惯有的骄矜和温顺,从那眉宇间散发出来的, 反而是omega们身上少见的自由气息。   少年说话的口气不太好, 可也并不招人讨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猫路过你面前时看了你一眼,让人心里有点儿痒痒的, 却又抓不着的意思。   她笑着低头看了手里的鞋一眼,随后使个巧劲儿向上一抛, 鞋在划出一道利落的抛物线后准确地落入少年手里。   这个姿态确实漂亮,她本就生得不差, 从少年的角度望下去, 她低眉的时候简直好看得有些过分了!   少年只觉心里一跳,随即被自己的反应吓到, 拧着眉三两下蹬上鞋, 纵身跳下树,一言不发地跑了。   定嘉有些莫名其妙, 又有些啼笑皆非,故作无辜状地摊手向同伴道:“这是怎么了?跟我做了什么似的。”   自从两人变成了双生子,重嘉便和她有了一种玄之又玄的心灵感应。她在想什么,重嘉不说全知道,也能感知到个七八成,见她作态,便只笑着瞥了她一眼,轻轻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弥美那张小圆脸都整个皱在了一起,欲言又止地:“唉!他的情况不一样。克里斯是野生的omega,几天前才被协会的人送来,来的时候样子不太好……”   小姑娘忧心忡忡的,眼睛里流露出浅浅的同情和忧郁之色。   她虽然出身不错,也一向被父兄捧在手心,但她天生的热心肠,很容易被别人的悲惨遭遇打动,特别是这个人还是和她身为同一性别的时候。   定嘉好奇地问道:“他叫克里斯?是你的同学吗?”她倒不是对这个男孩子有什么想法,主要是觉得他有趣。   弥美的脸皱得更厉害了,大眼睛里都泛起了一层水光,定嘉生怕她下一刻就要哭出来,忙岔开话题,“不是要做奥德斯德的主题活动吗?有模板没?给我看看。”   “已经做好了。”弥美低头打开手腕上的终端,调出效果图给她看。   应该完全是学生们自己做的,出来的成果很稚嫩,一面高大的白墙上画着金色的流光,银色的星辉,云雾翻腾间一个身着甲胄的英俊男子脚踩小舟作奋力向前状,整个画面充满了对现代战争毫不了解的孩子式的浪漫幻想。   定嘉一下子就笑了,指着画中的男子道:“英雄奥德斯德是红发棕眼没错吧?为什么这个会是金发碧眼啊?”   金发碧眼,那是皇室成员中最受民众爱戴的亚当皇太子的标准相貌。   弥美羞红了脸,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只是说不出话来。   她就说了不要这么标新立异,干嘛要篡改奥德斯德的样子啊,结果那些皇太子的脑残粉们根本不听!现在好了,害她在穆家姐姐面前丢脸。   她沮丧得头都要垂到地上去了。定嘉只好忍笑安慰她道:“这样的奥德斯德很新鲜啊~也挺可爱的嘛~”   弥美丝毫没有被安慰到,扬起小细脖子哼了一声,臭着脸加快了脚步。   小女孩子,自尊心还挺强。穆家姐妹交换了一个眼神,俱各忍笑。   在她们身后的树林里,隐约露出一双琥珀似的眼睛。   克里斯根本没有走远,只是换了一棵树上去躺着,一边嚼着新出的橘味软糖,一边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   他有些困惑。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alpha呢?   在他的认知里,alpha总是以自大、无能、狂傲的面目出现,他们见到个omega,就会像饿了三天的狮子见到羚羊一样,眼睛都在冒光,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有alpha和omega这样和睦相处呢。   对那个看上去一把就能捏碎的小女孩儿,他其实有些印象。她身上有和这里的人不一样的东西。   这里的那些omega,每次看到他们,都让他想起那些在温室里被精心养育的花儿,看上去很美很珍贵,却连叶子伸展的方向都不能自己做主。   有时他脑子里也会冒出一个想法,这样的人,就是给他们自由,他们又能做什么呢?他们从小到大被灌输的想法就是要找到一个强健的alpha并给他生孩子啊。   停在树枝上的百灵鸟一振翅飞走了,带起的气流拂开了克里斯额前的头发。他立刻收敛神思,拨弄了一下刘海。   ……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蓝天下充满了彩带、鲜花和人们的欢呼声。   作为第一军校的高材生,穆家姐妹需要起个大早赶到学校,和同样被挑选出来的同学组成队伍,以迎接皇太子的到来。   皇太子亚当今年十九岁,是个金发碧眼的年轻alpha,体能精神双s。   他名义上也是第一军校的学生,但皇太子殿下自有宫廷教师侍奉,加上公务繁忙,很少在学校里出现。即便是第一军校的学生,没有见过这位尊贵的殿下的,也是大有人在。   但是尽管皇太子很少出现在学校,自从这位殿下入读第一军校时起,学校的招生宣传上年年都把他身着第一军校校服的英姿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不必多说什么,只靠这一张图片,第一军校就取得了最好的宣传效果。   靠着民众们对皇太子殿下的拳拳爱戴之心,这几年,第一军校的生源总是最多最好的,让其它学校眼红无比,也让本校的负责人乐得合不拢嘴。   定嘉穿着一身被熨得没有一个褶儿的校服站在队伍里,吊儿郎当地靠在姐姐身上刷着终端,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   队伍中的大部分人状态都是如此,尽管是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未来精英,也不可能时时刻刻保持严肃的状态。   大家都是权贵出身,熟谙宫廷礼节。这会儿才八点钟,皇太子殿下要拜完长辈后才会出宫与民众欢庆呢,他们就是再站得肃穆整齐,又给谁看,难道是旁边激动得肥肉直颤的训导?   重嘉早就练出来了,倒没有像同伴们那么七歪八倒,仍是端正地站着等待,连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连射到身上的阳光都有些烈了,队伍里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快看,殿下出来了!”   一众人忙忙的刷起首页,定嘉也一下子来了精神,手下飞快地一刷,正好刷到了皇太子露面的那一刻。   这次皇太子出宫巡游的行程,皇室派了专人进行全程直播。清晰的画面中正现出皇宫前的汉白玉广场,众多的浮雕群连绵开去,一派皇家的庄严气象。   一辆宽大的马车行走在广场上,身着全套皇太子礼服的英俊alpha青年站在车上,微笑着冲民众们招手。   民众们被皇家护卫拦在警戒线外,见皇太子向他们招手,激动得几乎要冲破护卫的防线,还有个衣着鲜艳的beta少女干脆捂着胸口晕了过去。   队伍里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有人轻声感叹道:“皇太子殿下的魅力真是一如既往的惊人啊……”   众人纷纷点头认可。皇太子亚当,这位从一出生起就获得了举国关注的尊贵皇室成员,他黄金一样的头发上闪着太阳的光辉,湛蓝的眼眸深邃如大海,确实不愧于民众给予的“太阳之子”的美名。   虽然他们同样是alpha,也不能不为殿下的魅力而心醉啊~~   定嘉不引人察觉地撇了撇嘴角,把终端塞给了姐姐拿着。   因为和皇太子同样是体能精神双s的原因,她还曾奉召进宫,给皇太子做过一段时间的侍读——说是侍读,其实就是玩伴,还是必须奉承他的那种。   别人不知道亚当是什么人,她还能不知道吗?那就是个色魔!   从亚当十五岁发育成熟时起,皇室就给他准备了不少狡童美婢以供侍奉。时至今日,皇太子的寝宫里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也就是不知情的民众们才觉得皇太子干净高贵不容亵渎。   “哎?”身边有人惊讶地叫了一声,“这不是菲尔娜吗?”   她凑过去一看,画面中的马车停在一扇富丽堂皇的大门前,风吹过车帘,亚当正亲自步下马车,微笑着伸手向一位衣着华贵的omega少女。   那少女身着一件流光溢彩的浅金色长裙,铺开的裙摆上缠着怒放的蔷薇花,她的脸庞也像蔷薇一样娇艳欲滴,尤其苍白脸颊上的一抹飞霞,衬着散落的精致发卷,更添几分楚楚动人。   她含羞带怯地提起裙摆向皇太子行过礼,才将一只雪白娇嫩的小手放入了皇太子的手中,任由皇太子将她带上马车。   民众的欢呼声陡然又上了一个台阶,直欲冲破云霄。   “这就是未来的太子妃吗?”有人喃喃道,带着几丝恍惚。   菲尔娜?伯顿,帝国丞相巴希尔?伯顿心爱的小女儿,素有“帝国第一美人”之称,太子妃之位的热门人选。   皇太子会在这样的庄重场合邀请菲尔娜与他共乘,显然是得到了皇室的授意。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就将是皇太子的正妻,帝国未来的皇后了。   还没等众人盘算清楚菲尔娜入主东宫将对各家造成的影响,巡游队伍行至首都星的标志性建筑双珠塔时,异变陡生! 第91章 星际狂想曲03   天上好像一下就暗了, 如同天际飘来一朵乌云,一艘飞行器以似慢实快的速度开到双珠塔上空, 轻微的嗡嗡声给人极度不祥的预感。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连皇太子的卫队都呆呆地握着手里的激光武器抬头仰望那仿佛神兵天降的飞行器。   在那线条流畅的纤细机身上, 喷了一个极度显眼的霜灵花的符号。   轻灵优雅的霜灵花, 在过去一度是纯洁的omega的象征。而这朵造型简洁大方的霜灵花,代表的是一个在帝国和联邦都臭名昭著的组织。   ——神圣自由联盟,或者说,omega联盟,一个大肆收留逃亡omega的组织。   茫茫宇宙中有着数不清的星球, 饶是帝国实力强大, 也不可能把触角伸到宇宙的每一个角落。神圣自由联盟就窝在帝国势力触及不到的偏远星系。   神圣自由联盟在帝国的名声臭大街,但其实绝大多数民众并没有实质上接触这个组织的经历。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霜灵花,与其说给民众带来了恐慌, 不如说触动了他们藏在脑海深处的隐秘幻想,甚至连理应见多识广的皇家护卫也是一样。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皇太子, 这位自幼接受严格继承人教育的男性alpha不愧其英明睿智之名,在察觉异常的第一时刻就大声吼叫着贴身护卫长的名字, 并不惧危险地从他那华丽的马车里跳了下来, 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战斗。   但是太晚了,他今天的装扮实在不适合战斗, 奢华精细的大礼服只配了一把仅能用作装饰的激光剑, 想靠这把细长的佩剑对付飞行器,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护卫长被皇太子的吼声惊醒, 条件反射性地挺胸抬手敬礼,应了声:“是,殿下!”被疾奔而来的皇太子踹了一脚,又慌慌张张地钻进随行机甲的舱室,颤抖着摸起通讯器开始指挥。   “注意!不能让嫌疑敌机接近建筑——”   他的话音还未落地,飞行器一头扎进了大厦,轰的一声——伴随着建筑材料的飞溅四射,一股浓郁的气息如有实质般呈波形扩散开来。   亚当悚然一惊,厉声道:“捂住鼻子,疏散人群!”   随着那股香甜浓郁的气息在空气中无遮无拦的扩散,人群已现乱象。几个自制力差的alpha已经丧失了理智,眼睛像野兽一样发红,在人群中胡乱攻击。   人们纷纷尖叫着躲避狂化的alpha,没头苍蝇一样四处奔逃,小孩子的哭声、受害者的惨叫交织在一起,热闹有序的大街很快化作一片狼藉。   冲入大厦的飞行器又冲了出来,带着撞歪的尖头,在空中划过一道歪歪扭扭的弧线,打了几个旋儿,竟然一头倒冲了下来,掉在地上,不动了。   亚当冷冷地瞪着摔成废品的飞行器,神色阴霾,目光直欲择人而噬!   -   早在飞行器一头撞进双珠塔大厦时,直播画面就中断了。   军校的学生都是未来的统治阶级,毕竟不同于普通民众,大家顾不上哗然,齐齐转头望向队伍前的校长。   校长伍尔夫是个以大校军衔退役的男性alpha,年过半百,身材高大。他为人诚实可靠,一贯很得学生信赖。   感受到学生们齐刷刷投来的目光,伍尔夫的脸皮不受控制地抽动几下,和学生们对视一会儿,他蓦地阴下脸,大声喝道:“都有——解散!”   伍尔夫摘下头上的帽子,掩不住焦急地急匆匆大步走了,学生们也无心多做谈论,大家立刻就散了。   穆家姐妹回到家时,十分意外地见到了她们的父亲。   楼梯上正走下来一个矫健的身影,那是穆家当代家主穆辛夷,一位正当盛年的女性alpha。   她一身严整的上将级别军装,肩膀上的三颗将星闪动着冷酷的光泽。女alpha利落的短发垂落耳际,一手扶栏杆,不动声色地俯视着两个女儿。   比起性格柔软容易糊弄的阿尔杰,穆辛夷的威慑力要高太多了。姐妹俩对视一眼,低头问好:“父亲大人。”   alpha生性冷酷无情,除了他们的omega配偶和年幼的孩子,没有人能够得到他们的温柔相待。穆家双胞胎已经到了成人的年纪,有着父亲和军人双重身份的穆辛夷更是收起了本就很少表露的柔情,对她们日益严厉起来。   仔细打量了两个女儿一会儿,穆辛夷从嗓子里“嗯”一声,挥手就要打发了两个女儿:“回你们的房间去。”   “宝贝们回来了~”阿尔杰端着果盘从客厅外进来,声音甜腻,笑容满面,嗔着丈夫道,“亲爱的不要这么严肃嘛,吓坏了宝贝们怎么办?都来吃水果吧~”   穆辛夷的神情顿时变得郁闷起来,几步下了楼梯,说道:“不了,军部还有些事,我要赶回去加班。”   “怎么才到家就要回去,军部的事务有这么忙吗?”丈夫已经好几天睡在军部了,阿尔杰不满地抱怨着,隔着茶几和丈夫接了个吻,笑道,“要早些回来啊!”   穆辛夷的神色软化了些,抬手轻轻抚摸着妻子颈后的腺体所在,在那柔嫩的皮肤上摩挲几下,见他双眸含水瞪过来,才轻笑一声转身走了。   看着她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阿尔杰神情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回头见到两个女儿,又努力恢复了笑容,招呼道:“姐姐,妹妹,快来吃水果。”   “我们还有事,妈妈,我们上去吃就可以了。”定嘉一拉似乎还想留在客厅的姐姐,一边上楼一边说。   阿尔杰忙让佣人把果盘端上去。   一回到房间里,定嘉立刻登上内部网络,查看今天发生的袭击事件。   很多信息官方并不会公布出来,但在这种内部网络上却可以查到。或许得到的不一定是全部真相,但至少也是“部分真相”,聊胜于无。   果然,事件发生不过几个小时,已经有了初步调查结果,虽然模糊了很多关键信息,至少可以肯定,这确实是神圣自由联盟发动的自杀式恐怖袭击。   她张口咬住姐姐递过来的小块水果,刚嚼了两下,就呆住了。   屏幕上放出来的罪犯照片,棕发蓝眼的中年男子,轮廓刚硬,眼神忧郁,却怎么看怎么有些眼熟。   她想了又想,怎么也无法解释这种熟悉感,只得挠了挠脸颊,暂时把疑问搁在了心里。   不管怎样,神圣自由联盟搞出来的这次恐怖事件都暂时与军校的这些学生们无关。就算是帝国未来的生力军,他们现在也只是些学生而已。   对他们来说,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即将到来的皇家机甲大赛。   这是军校的学生能够参加的最高级别的军事比赛,以虚拟网络对战的方式进行,历史虽然不长,却已经是全民关注的大型赛事。   帝国与联邦常年处于紧张的军事对峙状态,战争使得军人的地位大幅度提高,国内尚武成风。皇家机甲大赛又是唯一无门槛的全国性质赛事,表现优秀者可以直接进入权贵门阀甚至是皇室的眼中。因此,参赛者历来是趋之若鹜。   往年能进入决赛的多半是贵族军校的佼佼者,教育资源匮乏的平民中偶尔出现一两个出色人物,往往敌不过训练时间更长、训练装备更好的贵族子弟,偶有一二亮眼的发挥,就足以让人另眼相看。   去年的机甲大赛冠军出自第二军校,这让自认高人一等的第一军校学生几乎气炸了肺,虽然面上还维持着风度,暗地里不知咬碎了多少牙。   如果问谁是第一军校这一届中的最强者,连比都不用比,所有人都能一口说出穆上将的小女儿穆定嘉的名字。   穆家姐妹初入学时,穆重嘉没少因为b级的体能被人嘲笑——一个alpha,体能只有b!这简直能叫人笑掉牙齿!穆重嘉对这些嘲笑置若罔闻,主要是她体能确实不好,干不过那些脑子里都长满了肌肉的alpha同学,但穆定嘉可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姐姐被人欺负,只要被她听见一点儿风声,必要上门堵人,痛揍一顿。久而久之,再没人敢说穆重嘉的闲话,穆定嘉的威名也打出来了。   穆家小妹不仅体能过人,而且牢牢占据着机甲战斗系年级第一的宝座,不管是贵族子弟还是拿奖学金的平民优等生,没有不服气她的。   眼看机甲大赛的报名日期即将截止,掂量了掂量自家的实力,又观察了第二军校的阵容,不少人都坐不住了,一拨拨的来劝说定嘉参赛。   “老穆,你要是不参加,第二军校的孙子们可就压咱们头上了!你也是咱们学校的,出去叫人说,第一军校的学生不如第二军校的,你不丢脸?”这是粗犷型。   “听说波姬娜小姐亲自给这一届机甲大赛代言并演唱开场曲目,进入决赛的人肯定能见到波姬娜小姐~”这是beta歌星波姬娜的粉丝。   “穆学姐,你一定行的!我们永远支持你,加油!”这是傻白甜的学弟学妹。   ……   定嘉本来已经快把这个比赛给忘了,被人反复提醒之后,也就无可无不可地上网报了名。   她的搭档自然是姐姐重嘉,星网虚拟对战机甲对体能没有要求,连娇柔无力的omega都能轻松驾驭。   比赛临近,两人一有时间就去学校的训练室进行练习。 第92章 星际狂想曲04   定嘉怎么也没想到, 竟然会在军校里看到克里斯。   这个男孩子给她留下的印象相当强烈,以至于尽管隔了一段时间, 她还是第一眼就把人给认出来了。   当时她正独自在训练室里练习,上课去了, 她开着机甲乱转, 双人机甲她一个人操纵起来又没多大意思,复习了几个战术动作她就下去了。   那个时候训练室里人不多,半开放式的对练场上恰好有一对机甲在对战,猎鹰型对山雀型,双方还在对峙试探阶段。   她正好没什么事, 就倚在走廊上看个热闹。才出去在贩卖机那买了个草莓味的棒棒糖, 糖纸剥开还没塞进嘴里呢,一转身对战已经结束了。   她有些发懵,手搭上一个beta的肩拍了拍:“嗳, 这就比完了?”   那beta正脸色通红地鼓掌呢,被人冷不防一拍, 转头怒视,不料见到的是自己暗暗仰慕的女神, 顿时说话都有点儿磕巴了:“是、是啊……”   定嘉“唔”了声, 吮着棒棒糖要走,最后一眼见那获胜的山雀型机甲里下来一个人, 发如墨玉, 眼似琥珀,俊秀的侧脸现出一道冷淡的线条, 眼熟得很。   她简直对自己的眼睛产生了怀疑,忍不住又看了几眼,才抬手按住要脱臼的下巴,喃喃道:“这个世界,玄幻了啊……”   身边的beta误解了她的意思,红晕满脸还不掩自豪地抬高了下巴:“穆学姐没没想到我们beta里也有这么能打的吧?克里斯可厉害了——”一句话没说完,就见女神已经拔脚向着克里斯的方向追过去了,顿时有点怨念地用脚碾地,“什么嘛,这么着急,难道是看上克里斯了?也对,毕竟克里斯长得那么好看……”   干脆利落地一招秒杀了那个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的alpha,克里斯觉得心头抑郁稍解,也不去看对方羞怒夹杂尴尬的脸色,换下作战服就往外走。   道路旁植了不知名的高大树木,这个时节,茂盛的树冠像亭亭铺开的伞盖,投下一片荫绿。鼻端传来极为清淡的花香,克里斯停住脚步,深深吸了口气,心头一时弥漫上股不知何去何从的迷茫。   “嗨!克里斯!”身后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伴随着迅速接近的脚步声,女声清亮好听,惊破枝头飞鸟。   长久以来对alpha的警惕心使他瞬间摆出了防御的姿势,一回头,却意外见到了曾有一面之缘的人。   他记得这个alpha,他曾见过她和一个omega和谐相处的样子。他的神经短暂地微微一松,又立刻提了起来,提得更高。他说:“我不认识你。”   定嘉跑到他跟前,脸不红气不喘,脊背挺拔像一杆标枪,笑道:“我们见过的——”她左右打量了打量,试探道,“这里不方便说话吧?”   “是你啊,”克里斯极力镇定,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体内奔腾的血液,面上装出一脸冷漠倦怠的样子,瞥她一眼,“没什么不方便的。”   “——这,我也不太能描述出现在的情况了,能给个解释吗?”定嘉脸上的笑意更浓,带着几许恰到好处的尴尬。   她闻得出克里斯身上没有了omega信息素的味道,整个人表现得就像一个普通的beta,但她可不是傻瓜,一个omega其实是个beta,还混入了军校,这其中只怕不只是巧合二字能够形容的吧?   克里斯顿时有些头疼,他现在懊恼死了自己一时的疏忽大意,导致一时不慎曾落到了omega学院那种地方去,以至现在不得不面对这种尴尬场面。   他解释道:“我并不是……omega,是政府工作人员检测错了,当时我……出现了一些意外,导致我被错认成了omega,其实我本来就是个beta。”   定嘉眯起眼睛“嗯”了一声,满眼的精光没有一丝外泄。   这也说得过去,连年的战争造成了双方的精英锐减,不管是帝国还是联邦,都面临着alpha士兵不足的窘境,因此双方对能够生育出优秀alpha的omega控制渐严,到了今天,帝国政府从平民家中夺走他们的omega儿女送进公立的学校,少年omega一旦开始发情便会被安排相亲出嫁,甚至已经到了连弥美这种贵族之家的omega都不能完全自主的地步。联邦更是通过法律,强制规定到了发情期的适龄omega必须出嫁,而且只能嫁给alpha,beta和omega之间的结合法律不予承认,由此造成了很多爱情悲剧,然而不管发生了多少让社会震惊的悲剧事件,这条法律始终没有废除。   或许在高层眼里,omega只是一种生育工具,一种能够源源不断出产优秀的alpha士兵的工具,至于omega的感情和意愿,哈!那是什么?   但omega也是人,是人,就有喜怒哀乐,就有自己的感情,omega没有反抗政府和社会的力量,但反抗的意志从来深埋在心里,没有消失过。就因为知道帝国和联邦的这种强制性政策,野生的omega越来越少过来,就是偶尔有好奇心过重的少年想过来游玩,也会小心地提前注射信息素抑制剂,不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   omega信息素抑制剂本是军中出品,在战争中保护平民而研制的军用品,造价昂贵而数量稀少。后来有些出身贵族家庭的omega为了出游方便,就从军部拿来这稀罕玩意儿掩饰身份好出去玩,抑制剂从此转为民用,但价格仍然较为昂贵,是平民用不起的奢侈品。让这东西大幅贬价在黑市广泛流传的还是神圣自由联盟——制作omega信息素抑制剂,一方面可以用来筹措军费,一方面也可以提供给omega掩藏身份,方便omega出逃,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主意。   如果说克里斯是个不愿被人发觉自己身份从而失去自由而用抑制剂伪装过的omega,定嘉半点儿不会怀疑。其实她心里已经在大开脑洞地想,克里斯不会和神圣自由联盟有什么牵扯吧?   克里斯已经走了,定嘉给弥美发了个信息,到晚间收到弥美的回复,说法和克里斯说得差不多。   她收起通讯设备,哼笑了声,又埋头吃起晚饭来。其实她早知道没什么用,只是多问一句以确定罢了。   重嘉从餐盘里抬头看她一眼,递过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定嘉又哼笑两声,她们正在食堂里,左右都是满满当当的人,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她比了个“回去再说”的手势。   俩人的寝室不在一起,定嘉随着姐姐到了她的房间,挑挑拣拣就把克里斯的事儿说了,随后一蹬鞋子蹿上床,在馨香的被子里打了个滚儿。   重嘉好半晌没说话,看也不看一把按住她,随口说:“才吃完饭少打滚,压着肚子不好。”她也对克里斯有印象,实在是那样出色“正常”的omega少年少见,别看穆家姐妹正当青春,出身在那种家庭的她们没少经历过类似相亲的场合,含羞带怯娇娇滴滴的omega男孩一度是重嘉的噩梦,想起来就要起鸡皮疙瘩。   她坐在床边,琢磨着,按她们姐妹的出身,发现不对的苗头当然要向上举报,这是她们的义务,那不是她们心里还有点儿小心思嘛……她思量再三,说:“暂时就当不知道……冤枉了好人就不好了。”   定嘉几乎要笑喷出来,她这一向老谋深算的姐姐还会怕误伤好人?不过她懒得想那么多,大事上姐姐做了决定,她一般是没有异议的,就点头答应了。   克里斯没想到,穆定嘉竟然还会出现在他身边!是的,他现在知道这个alpha的名字了,在她笑盈盈地伸手说“误会一场,交个朋友吧”之后。   他一贯厌恶狂妄自大的alpha,从来不跟他们多做接触,但这个不一样,她一点儿也像那些令人作呕的alpha癌一样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脸上总是挂着明朗的笑容,显得神采奕奕招人喜欢。再加上他实在也不讨厌她,甚至还有一点儿好感,也就默许了两人的“友谊”。   相处时间久了,他就发现,穆定嘉实在是个叫人很难对她生出恶感的人,包括她那个双生姐姐穆重嘉,也为人稳重,平时很少说话,一开口就切中肯綮,直击要害,教人不知不觉生出钦佩信赖之情。   能认识这两姐妹,也算是军校生活中的珍贵收获了吧。   不同于他的满心温馨,定嘉却有另外的感触。初见克里斯时,定嘉从他身上感受到的是自由和轻快,像林中无拘无束的小动物,现在他身上却笼罩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冷漠气息,好像他身上在这短短的时日里发生了什么巨大变故。   克里斯的同学没有见过以前的他,无从比较,但也感觉到了他身上的那层坚冰,不太敢接近他。   克里斯还以为自己现在是个出身平常beta,在崇尚武力和充斥着权贵子弟的军校里不受欢迎,定嘉在一边看得清楚,便常来找他玩,约着一起去训练室,上课吃饭什么的。   她生□□玩爱闹,对看对眼的人不吝亲近,克里斯也是温和有礼的性格,两人很快就混熟了,几乎整个学校都知道了穆家姐妹和一个新来的男性beta交好。   就在这样流水般平静的日子里,皇家机甲大赛如期而至。 第93章 星际狂想曲05   那天一吃过晚饭, 定嘉就上了星网,拉着姐姐漫步虚拟街头。克里斯急着去和搭档会合, 没有和她们在一起。   从路边买了两个鲜艳的羽毛面具,定嘉把银色的那个递给姐姐, 自己把金色的往耳上戴。   网上的虚拟形象可以进行微调, 但大的模子是脱不了的。作为这次赛事的种子选手,穆家姐妹可并非无名之辈。重嘉没有意见,接过面具戴上,又为妹妹调整一下耳上的系带。   定嘉微微低头方便她动作,感觉姐姐微凉的手指轻柔地划过自己的耳后, 仿佛还带着一缕香气, 不禁仔细地嗅了嗅,问道:“姐,你用的什么香水啊?”   “就你鼻子最尖, 我柜子里放了只茉莉花囊。”重嘉笑着收回手。   定嘉嘟囔着:“一定是安娜给你放在衣服里带进去的,她可真偏心。”   姐姐哪有那么多讲究的心思, 她对衣物的要求一向是清爽干净就好。除了女仆安娜,还有谁会费这个心思?   帝国是皇帝制, 贵族家还保持着古老的风气, 仆人仍是贵族老爷的私人物品。想到有个小女仆对姐姐抱有那样的暧昧心思,她不禁心头微醋。   “该过去了。”重嘉没理会她的抱怨, 一拉她的手催促道。   定嘉哼哼着, 又买了枝虚拟的茉莉花别在领口。虽然是虚拟技术做出来的,也有一股怡人的幽香。   比赛的场地外环了一层看台, 远望如白玉环池,穆家姐妹只匆匆看了一眼,就过去后台准备。   她们的运气不差,第一场的对手水平相当菜,重嘉全程袖手,定嘉一人就把对手轰得懵了,用时不足五分钟。   看客们发出一阵巨大的嘘声,那嘘声里带着遗憾和不满,纷纷起身离席。   打成这么个菜样,穆家姐妹根本不想知道这场的对手长得什么样,退出机甲就径直走了。   她们这一场结束得太快,有的场地还没正式交手呢,定嘉双手插在兜里,溜溜达达的去了克里斯那边。   这边的气氛要热烈得多,场上两方势均力敌,激战正酣,蓝紫色的鹄型机甲盘旋在漆黑外形的猛虎型机甲上空,身上已经带了不少损伤,但仔细一看,没有一处打在致命处,全是轻伤,猛虎伏卧在地,引而不发,流露着致命的危险性。   两人在最后一排找了两个座位坐下,旁边人见她们身穿军校校服,好奇地投来两眼,受气氛鼓动,又回头看比赛去了。   定嘉刷了下终端,小声笑道:“阿尔杰发消息来,要我们加油呢。”她一边说,一边利落地回复过去。   她倾身过来时头发扫到重嘉脸上,一阵微痒,重嘉点头道:“告诉他我们已经赢了就行。”顺手给她拢拢头发,“头发有些长了,一会儿去理发吧。”   说话间,场上形势突变,猛虎咆哮着扑向飞鹄,黑洞洞的炮管里发射出炫目的高能粒子流,仿佛要燃尽一切。飞鹄冷静地绕开,也开炮回击,一击打在猛虎的硬壳上,留下一个焦黑的痕迹。   两具机甲激烈缠斗着,重嘉的手搁在扶手上,两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克里斯的技术就极精妙,这猛虎竟也不弱。”   定嘉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清口糖,塞给她一个,也点头认同:“是个劲敌,不过克里斯能对付他的。”   谁也不敢说自己能百战百胜,别说是穆家姐妹和克里斯,就是战功赫赫威名卓著的帝国上将或是联邦元帅,大家也都是从小兵成长起来的,都明白不要轻视敌人的道理,哪怕对手看似是个无名之辈。   重嘉看了眼场边的记录屏,上面显示着编号211机甲飞鹄的折损率为23%,能源损耗率为46%,编号212机甲猛虎的折损率为37%,能源损耗率为36%,看来之前克里斯给对手来了几下狠的。   定嘉曾夸克里斯是战争天才,越是面临困境,他的思维就越敏锐,头脑就越冷静,这种沉着镇定的大将之风是天生,别人学也学不会。   眼下,这种天生的特质就发挥得淋漓尽致,面对来势汹汹的猛虎,飞鹄始终保持着高度集中的精神力与之周旋,躲避着猛虎强烈的火力,并不时予以还击。   穆家姐妹听到前排几人压低了声音讨论飞鹄的主驾驶员,语调里掩不住惊讶。   “这种战斗风格从没见过,眼生得很,这小子一定是个新人。”   “虽然是个新人,不过一看就难弄得很,艹,老子最烦遇见这种人,软得跟个小o似的,没种!”   定嘉嗤笑了一声,没本事就没本事,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似的。   说话那人很敏感地回头看过来,脸上现出凶狠神色,一见是两个年轻高挑的女alpha,还穿着第一军校的校服,虽然一语不发,身上散发着几乎凝成实质的压迫感,顿时迟疑了。   第一军校的学生大都非富即贵,可不是好惹的。那人权衡了一会儿,悻悻地扭回头去,不甘心地小声嘀咕道:“肯定是场上那个的姘头,跟死了亲娘似的……”   定嘉的耳朵多尖哪!当场就要赏他两个耳刮子吃,手臂肌肉一动,就被她姐按住了。重嘉低语道:“别在这里动手。”   “一会儿要他好看。”定嘉神色冷峻,看了那人一眼,把他记住了。   可怜那人还不知自己即将因为嘴贱招来一顿好打哪,还跟着击掌大叫:“好!”   原来是台上猛虎蓄足了力,瞅准时机抬起炮管对着飞鹄猛轰,眼看飞鹄躲避不及,即将落败——   穆家姐妹是军校里严酷训练出来的好眼力,在飞鹄被笼罩在光网中的那一刻就屏住了气,心想不会吧不会吧,难道今天看走眼了克里斯要落败?但克里斯可不是这么不小心的人哪……   脑内循环没过完一变,只听震耳欲聋的一声——轰!两具机甲被爆炸的能量波掀翻后滚,在空中连续掉了几个个儿,都趴在台上不动了。   无机质的判决声响起:“21场地获胜者是,机甲,飞鹄!”   哗的一声,人群的喧哗声以比之前热烈百倍的姿态爆发开来,真是大反转,上一秒还以为飞鹄必败无疑,下一秒飞鹄就以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决绝姿态将猛虎反杀!关键是他们大睁着眼睛还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当飞鹄的驾驶员打开机甲出来时,全场沸腾得更厉害了,打出这样一场精彩比赛的竟然是个beta!   不是没有beta涉足军事行业,但他们的职位多半是后勤、制造、维修之类,刀锋对决生死一瞬的战场上基本没有beta的身影。beta给人的印象也多是温和的、友善的、憨厚的,在铁腕自信领导力一流的alpha和娇贵敏感的omega面前,风头从不属于默默工作的beta。   而眼前这个黑发黄眼的beta,简直是颠覆了大众对beta的印象!看他那冷静沉着的自制力,不惜玉石俱焚的狠辣,简直不让任何一个alpha!   克里斯脱下帽子托在手里,和对手互相致力。他的对手是个男性alpha,穿着一身便装,面色严肃,身形高大,比克里斯还高半个头,站在那里像一座小山。他们握了手,彼此都对对方怀有敬意。   “你很强,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在下陆川。”alpha露出一丝笑容,大概是想表达友善,但出现在他那张严肃惯了的脸上只显得很怪异。   克里斯忙道:“克里斯,我的名字是克里斯。”   “那么,克里斯,再见了,如果有空来第二军校玩的话,请务必让我招待你。”陆川先向着他坐在看台上的同伴挥了挥手,就翻栏杆出去了。   等克里斯摆脱人群来到事先说好的会合地点时,预定的地方却只有一个人。   “呃,你,是重嘉吗?”他一接触到那双沉静温和的眼睛,就直觉地认定了这人是穆家老大。   直呼穆家姐妹的名字,他一开始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别扭,被穆定嘉取笑了几次,也就不在乎了。   重嘉眼角微弯,在羽毛的衬托下竟然有点可爱,冲他点点头。   “定嘉去哪里了?”克里斯问道,不是她说比赛完要一起去吃那家“好吃的不得了”的餐馆么?人去哪儿了?   “之前观众席上有个人言语不谨,在公共场合那样,未免不合适。小妹不大高兴,去教育他了。”重嘉温和地回答他。   她的话里没有一丝烟火气,却把克里斯听得一脸黑线。别人只说穆家那个小的为人强势霸道,却不知道这个大的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啊。   一会儿定嘉就回来了,步子轻快,神情轻松,挽起的袖子还没放下来,一见克里斯就把他的肩膀一揽,笑道:“打得好克里斯!太精彩了!你是不是早就算过折损率好来个一击必杀啊?”   她的眼力自然是好的,克里斯最后那一招其实算得很准,利用自己比对方低的折损率发动同归于尽的大招,虽然一击过后自己就趴窝了,但至少他自己还活着,对手已经被送回老家去了。   克里斯摇摇头笑道:“我这也是压箱底的大招,要是送不了别人,接下来死的就一定是我了。”   “不用管,反正是我们赢了!”定嘉哈哈大笑,又拍他的肩膀。   克里斯也笑了。   吃饭的时候,定嘉问克里斯:“你是为什么参加这个比赛哪?”   她本来是随便扯个话题,克里斯却犹豫了。他搅了搅勺子,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是为了奖金参赛的,我……现在很需要这笔钱。”   穆家姐妹对视一眼,定嘉爽朗地笑道:“别怕,如果不幸遇上了我们,我会尽力给你放水的!”   “一定啊。”克里斯不觉笑起来,也玩笑道,为她没有在脸上显出同情自己的神色而倍感愉悦。 第94章 星际狂想曲06   星网上是阳光明媚的白天, 下了星网却是深夜。   克里斯去浴室刷牙漱口,换了睡袍躺到床上, 默默在脑内复盘了一回刚才经历的比赛,就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次日不过八点钟, 就听定嘉在门外拍门, 叫道:“克里斯,快起来!我给你带了早饭。”   这天是个休息日,她过来的时候,克里斯还没起呢,正倚着床头刷星网, 论坛上传了昨天的比赛视频, 一群外行的吃瓜群众讨论得热火朝天。   克里斯被一些奇葩言论逗得直乐,听见她的喊声,忙翻身下床, 被衣带绊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胡乱套了身衬衫长裤,回身给她开门。   门外却是穆家姐妹两个, 穆定嘉一身军绿色便装, 还扣了顶同色的军帽,头发高高的绑成马尾, 看上去别提多么精神帅气了, 提着袋子往里冲,把早饭放在桌子上, “早起抢到的灌汤小包子!”   穆重嘉跟在妹妹后头,也是束得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额头,于平日的温和端庄里多出三分利落的精气神来,对他笑着点点头,“打扰了。”   他面瘫着一张脸,“嗯”一声,手底下却不含糊,火速摸出一只碗来接住灌汤小包子,才挠了挠满头乱发,晃到浴室打理自己去了。   等他从浴室里出来,就又是那个整齐清爽的校草了。定嘉不见外的仰面坐在他的椅子上,一边来回转着玩儿一边嫌弃地“啧”一声,“一个大男人,喷什么香水。”   他耳后喷了一点儿前调为松香的男士香水,香气很淡,不料被她一闻就闻出来了。克里斯慢吞吞地喝水,瞥她一眼,噎回去,“我们beta的爱美之心,你这种糙alpha是不会懂的。”   定嘉立刻被他梗住了。   等克里斯飞速地解决完早饭,定嘉才道出来意,“我弄到了这次比赛里重要对手的名单和他们能被人弄到的所有战斗素材,一起去看吧?”   克里斯当然没有异议,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的实力还没有到可以睥睨群雄的地步,做功课就是必不可少的。   穿过林荫道的时候,斜上方的透明通道里正有一路人走过,学校的高层在最前头引路,众人众星捧月的簇拥着中间金发灿烂如太阳神的青年。   “亚当殿下!”“是皇太子殿下!”底下的学生们也看到了这一幕,纷纷发出低呼。   并不是每一个皇室成员的现身都能引起如斯轰动,实在是这位皇太子殿下生来太得人望。   穆家姐妹这种顶级权贵对皇太子自然没有多少敬畏之心,可是作为平民的克里斯也无动于衷,只随意瞥了那边一眼就转开了目光,好像那位尊贵的殿下都不值得他驻足一顾似的。   三人正要继续前行,正被一行人围着说些奉承话的皇太子正好无聊地转移目光,一眼看见走过的穆家姐妹,忙挥手叫道:“两位穆卿留步!”   皇太子都亲自发话了,穆家姐妹也不好装作没听见,只得上前见礼,一手抚肩道:“日安,殿下。”   “二位穆卿免礼,多日不见,还安康否?”亚当的脸上绽放出迷人的笑容,神态温和,一点儿不见刚才的不耐烦。   穆家是顶级门阀,穆辛夷位高权重,穆家两位小姐也不是寻常人物,对着穆家姐妹,亚当还是愿意停下脚步花几分钟时间来联络一下感情的。   “托殿下的福,一向都好。”穆重嘉微微笑着,神情恭敬平和而不谦卑。   虽然外界都在猜测穆家下一任家主将是穆家双子星里的妹妹穆定嘉,体能弱势的姐姐穆重嘉注定只能作为妹妹的辅佐存在,但在外人面前,如果有什么同时问到姐妹两人的话,一向是由穆家姐姐作为两人的代表出面作答的。   亚当也早习惯了穆家姐妹的这种行为模式,并不试图去挑拨两人的关系,嘴里说着惯常的寒暄话,视线忍不住越过两人的肩膀向她们身后看去。   她们身后站的是克里斯,皇太子身边守卫森严,穆家姐妹能走过去,身份不明的克里斯却不能。况且克里斯也没有过去觐见瞻仰皇太子的兴趣,就静静地站在远处等穆家姐妹。   克里斯的平静表现还引来了皇家侍卫们好奇的几眼。   这些侍卫们自然都是精健的alpha,平时住在军营里,入目所见尽是和自己一样的糙汉,别说互帮互助了,彼此的信息素都是互相排斥的,乍一见到这样模样漂亮的beta,虽说不是omega,也忍不住有点激动,看了又看。   克里斯对投注到他身上的目光熟视无睹,只有当感受到一股格外热烈的目光时才微微抬眼,就见那个所谓的皇太子指着他问了穆家姐妹什么,这个距离听不见穆家姐妹回答了什么,只能看见那个皇太子听完后就开怀地大笑起来,露出一口闪着微光的锋利白牙。   没一会儿,就见穆家姐妹施礼退下了,回到克里斯身边时,穆重嘉的脸上还是一贯的风轻云淡,看不出什么,穆定嘉却有点咬着牙的样子。   他心下生疑,却不好就问,只是下意识瞥了皇太子一眼,却见那人也在看着他,似乎还对他笑了笑。   其实当时亚当问的是“那是哪位穆卿的房里人么?”本来就没有这回事,穆家姐妹自然是当即否定,定嘉只是生气亚当见色起意,打克里斯的主意罢了。   在穆家姐妹眼里,克里斯可是个正派人,帝国不知有多少少男少女梦想着爬上皇太子殿下的御床,从此就可以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可她们就是觉得,克里斯并不像是那种人。   留心的话,一个人的品性是可以在日常生活中看出来的,克里斯为人虽沉默了些,却来从没有坏心,对待穆家姐妹也没有半点攀附的意思,而是平等相交。   若非如此,以穆家姐妹眼光之高,也未必愿意搭理他。   当天看完对手的资料送克里斯回寝室时,定嘉就挑挑拣拣的把亚当的意思告知了克里斯,还特别提到了东宫寝殿里那一堆美人,就怕克里斯一时不小心被亚当那禽兽的皮相给迷惑住。   克里斯没在意,谢过定嘉的好意就回去了。他想着,我是什么天仙不成?堂堂星际帝国的皇太子,生来美人环绕,还能看上他不成?   他却是既不明白自己的魅力,也不明白亚当的执拗性格。   ……   机甲大赛进行得如火如荼,穆家姐妹一路顺风顺水,穆定嘉的战斗风格凶悍无伦,如暴风骤雨般让人难以抵抗,穆重嘉冷静手稳,总能在最恰当的时机补刀,往往对手在穆定嘉的攻击下才喘了一口气,正在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就惊恐地被穆重嘉补刀而死。   现在看好穆家姐妹夺冠的人数已经遥遥领先,甩出第二名好大一截。   和穆家姐妹的毫无悬念相比,克里斯的晋级之路可以说是险象环生。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总有至少一半的时候会遇上实力强劲到可以打进半决赛的对手,然后经过一番血战后艰难地将其打败。这样的比赛自然比穆家姐妹的一面倒精彩好看得多,因此,在比赛期间,克里斯组的关注度直线上升,至今已经到了妇孺皆知的地步。   因为克里斯颇具争议的beta身份,他的粉丝数量也迅速膨胀,这些粉丝里不乏狂热人士,时常与其他热门选手的粉丝掐架互撕,有一次还撕到了穆家姐妹的粉,双方战了一天一夜,直到克里斯注册了社交账号发声才结束这场闹剧。   克里斯的粉丝们欢欣鼓舞,因为之前粉丝们扒地三尺也没有找到克里斯的社交账号,可谁知克里斯只发了一条信息就再没出过声,活像没这个账号似的。尽管这样,热情洋溢的粉丝们还是忠心耿耿的在他的账号下按时打卡,自娱自乐,几乎快把评论区给玩坏了。   克里斯看着评论区里盖起的高楼,粉丝写的他和穆家姐妹的三人行cp小段子,只感觉有一道天雷兜头劈下来,直把他劈得嘴里冒烟,灵魂出窍。   这次机甲大赛夺冠热门人选有两个,第二军校的朱利安和凯利组合,第一军校的穆家姐妹,前者是上届的王者,意在卫冕,后者是今次的霸主,剑指王座,而克里斯则是一匹意外闯出的黑马。   让人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就是这匹黑马,竟然在半决赛里斩落了前任王者朱利安凯利组合,与同出于第一军校的校友穆家姐妹会师决赛!   所有关注机甲大赛的人都沸腾了,他们睁大眼睛看着克里斯,等待着到底是赛前还藉藉无名的平民beta完成逆袭,还是出身贵族的alpha精英问鼎王位!   不知不觉中,这场决赛竟然被赋予了太多复杂的意义。   承载着众多意义不同的期待,在无数双眼睛热切的注视下,本届的机甲大赛决出了最终的结果。   胜利女神眷顾的是穆家姐妹。   这场比赛进行得前所未有的艰难,打到最后,每一分钟都是战斗双方意志的较量。可以说,不是克里斯输给了穆定嘉,而是他的战友输给了穆重嘉。   如果只有克里斯和穆定嘉对战,还不知要多久才能结束战斗。他们双方的战斗风格虽然不一,但那种势均力敌的沉稳冷静,那种天生的对战场的掌控力,却让他们的每一次碰撞都激烈得好比高手过招,生死一瞬。   观者看得大气不敢喘,完全被这场前所未见的高质量战斗给迷住了,即使战斗结束,胜负决出,心里除了巨大的震撼,竟也没有任何别的感觉。 第95章 星际狂想曲07   机甲大赛的全称是帝国皇家机甲大赛, 既然占了皇家的名头,就意味着这场全民大型赛事必然与皇家有关。   事实也正是如此, 机甲大赛的全部资料向来保存在军部,历届表现尤其出色、经判定潜力巨大的参赛者, 军部甚至会给他们专门留档。   这一届机甲大赛上涌现出了许多出众的人物, 在大赛的历史上足以排得到前三,据说,宫中的皇帝陛下极为高兴。   庆功宴前夕,东宫的官员发讯称,皇太子殿下将于庆功宴结束后在东宫设宴宴请本届机甲大赛的前十名。   这并不是皇太子的原创, 早在第一届机甲大赛谢幕时, 当时的皇太子就曾奉父命宴请过当届的优胜者,君民共聚宫中,宴饮至通宵达旦。   消息一出, 全网欢呼,各种声音都被这一条消息引爆了!能得到高高在上的皇太子邀请去东宫赴宴, 对普通平民乃至小贵族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儿, 经历一次就足以夸耀终生!   遇到当头鸿运的幸运儿们自然春风得意, 一时连下巴都要扬得和眼睛平齐了,种种炫耀之态, 不消细说。   滑稽的是, 网上还出现了不少骗子,声称自己得到了皇太子殿下的请柬, 但或因家贫或因事忙,无暇赴宴,特此忍痛高价转让请柬,竟引得众人哄抢不已。   其实冷静下来一想就知道,这种骗局实在相当拙劣,只是抓住了大众的心理,所以才能屡屡得手。   得到请柬的人里,真心实意不想去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克里斯。   他本就不是帝国的臣民,对大众宠儿亚当皇太子毫无感觉,况且他当前的经济状况并不好,去东宫赴宴,总要有身体面衣裳吧?可依照他眼下的窘迫,实在拿不出这一笔置装费了。   可他性情再孤僻不通人情,也知道在帝国这个皇帝制的国家,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是不好拒绝来自东宫的邀请的。   正当他犹豫着如何推脱不去东宫的宴会时,这个烦恼就忽然消失了。   得知东宫发出的邀请后,阿尔杰极为兴奋地张罗起两个女儿的着装——长女生性简朴,反对铺张,多出一件衣服都嫌累赘,幼女倒是不反对他把自己的衣柜通通填满,但幼女自有审美,所以他很少有为两个女儿打理着装的机会。   就在他向女儿们展示他选定的华服时,定嘉想起克里斯未必懂得宫廷的着装礼仪,生怕他穿着校服就去了,嘱咐管家多给他准备了一件。   对于朋友的好心,克里斯倒没有任何被戳痛自尊心的感觉,欣然表示了谢意。   在东宫宴会开始之前,先是机甲大赛官方举办的庆功宴。   参与的人员入场前还在心不在焉的遥想着东宫的奢华宴会,皇太子殿下的风度威严,一入场就被吸引住了。   整个宴会场地被布置成了一个前所未见的神奇森林,四面都是黑的、灰的,大片大片流动的色彩铺陈在上空,拱着穹顶璀璨的华灯,又仿佛流溢开似的蔓延到了下方,张牙舞爪,给人以惧怕和隐秘的刺激之感,一张张桌子就像刚从原始星球伐树制作而成,还能清晰地看到桌身上树木的纹理,鼻端似乎还能闻到树木的清香,碗盘也是漆过的,和桌面浑然一体,地上不知铺了什么毯子,棕色的绒毛既像某种动物的皮,也像松针落了一地。   统一着装、头上带着羽毛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半嘴唇的服务生捧着宽宽的托盘排成两排站在门口,示意来人挑选面具、斗篷和花朵。   定嘉扣上一只卡通人物蝙蝠造型的面具,披上斗篷,别出心裁地把花朵用斗篷的两根系绳系在了胸前,拉着姐姐和克里斯就进去了。   大厅里已经有了不少人,披着斗篷,戴着面具,耳边别着花,或是两两成对或是一人乱晃,随着轻快的薄薄音乐声晃动起舞,连记者们也不例外,只是记者的随身设备在脖子上时不时闪着光。   没有装模作样的官方讲话,没有严肃庄重的空气,一切都是这么新奇,这么平等,场上充满了欢乐的年轻人,简直不像是在帝国境内应有的聚会了!   将宴会气氛推向高潮的是众位当红明星的出场,宴会至半,刷拉一声,一面从厅顶垂至地面的黑绒帷幕瞬间□□控着向两边分开,露出藏在其后一个小小舞台,随后,数盏华灯在上方亮起,聚拢的姿态好像花瓣轻柔地合拢,又像众星拱着月,让人心神为之一醉。   宴会厅里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方小小的舞台,继而大哗!   十八个头戴雪白兔耳朵身穿超短裙的纤细人影伏在地上,音乐一起,便一个接一个的跳起来,唱起最近的流行歌,正是当下最火爆的宅族偶像劲舞团。   这是一支由beta组成的团队,粉丝上亿,个个体态柔软,面容甜美,十分接近omega的形态,一经推出便大受欢迎。   偶像团退场后,又接连串了七八个著名的明星,终于到了压轴的一场,灯光一转,现出beta歌星波姬娜那道风靡星系的靓影,她长发飘飘,微厚的红唇嘟起,向台下送了一个吻。   霎时尖叫声四起。   定嘉却无趣地侧头,心想,怪不得舞台布置成这样柔和又梦幻的风格,不会是专为波姬娜一人布的景吧?   台上的歌星正当华年,虽然成名已久,却丝毫不摆架子,亲切地和冲上台的粉丝握手拥抱,唱起一支耳熟能详的歌儿,定嘉也跟着低声哼起来。   “……亲爱的士兵,挂念着远方的姑娘……那是他的爱情,那是他的牵挂……为了心爱的姑娘,为了我们的国家,勇敢的士兵,向前冲吧……”   直到九点的钟声响彻大厅,大家才如梦初醒,想起皇宫的宴会。   东宫专门派了皇太子的专列来迎接他们,星光下,连东宫侍从官礼服上的金属扣子仿佛也带着星辉。   专列迅速而安静地向前飞驰,三人换了礼服,互相看看,忍俊不禁。   阿尔杰的审美非常符合当下贵族阶层的主流,精髓就是繁复华丽,姐妹俩都是一身长裙,虽然没有omega钟爱的裙撑和众多鲜艳闪光的缎带,零零碎碎的小饰品却一点儿不少,这里一只金铃,那里一只绦结,还缀了细细的珍珠穿成的流苏,反而是由管家准备的克里斯的装束要简洁得多,只是一身白色的名牌高定礼服,走的时下少有的极简风格。   这还是他们头一次见彼此这么盛装打扮,感觉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头上,好像单调了一点。”收住笑,克里斯看着她们,指了指头发。   定嘉朝他俏皮地眨眨眼,伸手向脑后动作了一会儿,克里斯根本看不清她做了什么,就见她脑后盘起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用发带一束,整齐得体。   帝国的皇宫是一座很大的建筑群,统称光明宫,太子的居处名为星曜宫,位于皇宫的东面,与后宫隔开。   宫中宴会自有法度,与民间不同,皇太子亚当一身便装,走过来跟他们握手,每个人只说了两句话,招来侍从接待他们,便又离开去与其他人交谈了。   他的姿态相当高,众人却丝毫没有注意到,直到他的身影走远了,还在激动得窃窃私语。   “天主啊!我见到了皇太子殿下,我要和妈妈分享这个喜讯,她一定不知道皇太子殿下的皮肤有多么白……”   “殿下没有怪罪我失礼,殿下还和我握了手!殿下的风度真是令人心折……”   “伴在殿下身边的就是尊敬的菲尔娜小姐了吧?只有如此美貌高贵的omega才配侍奉尊贵的殿下……”   “谢谢。”克里斯从路过身边的宫人手里挑了一杯浅蜜色的酒,低声道谢。   那位来去如风的尊贵殿下已经被一群高官显贵围在了中间,高挑的身量使他即使身处众人的包围中仍显眼无比。   他那头金发在灯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泽,臂上挽着一位文雅漂亮的omega贵族千金,omega娇艳的脸蛋就柔顺地贴在他的肩上,红得像蔷薇花。   穆家姐妹也在一进场时就被她们的父亲招手叫了去。环顾全场,再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   他静静地垂眸啜着手中的甜酒,琥珀色的眼睛在光线下漂亮得像是埋藏地下千年万年的宝石,睫毛垂下的弧度惹人心痒,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美人,一个人?”一只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欲要拍上他的肩,男人刻意放得低沉喑哑的嗓音仿佛就响在耳后。   浓重的alpha信息素的味道迅速扑来,克里斯眉头一皱,扼住那只手腕一扭又向前一拉,身后的男性alpha猝不及防,脚下踉跄一下,竟然稳住了步子。   一拉不成,克里斯立刻把他的手腕一丢,喝道:“滚!”   男人愣了一下,指着自己道:“你!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狂什么?一个beta,我看上得你,那是给你面子!就是我现在把你拖出去扒光了上,你信不信这里也没人敢吭一声?!”   克里斯这才看清这个alpha的长相,他很年轻,绝对不超过二十岁,小麦色的皮肤,短短的头发,五官生得不错,却一股让人不喜的骄狂残忍之气,此刻面容沉下,更是刻厉无比,换个胆气弱些的,能叫他吓坏了。   他嗤笑一声,说话的同时已经暗中提起警惕,“你有胆在皇太子宫里作威作福?你当你是皇帝?唬谁呢?” 第96章 星际狂想曲08   闻言, 那个alpha的神情反倒缓和了些,一声嗤笑, 舔了舔嘴角,“小子, 拿皇太子压人?你还是嫩点儿!”   他的眉骨很高, 眼窝深陷,浓眉一拧,脸上就显出些凶狠来,似乎已经确定他跑不了,笑声里充满了猫戏老鼠般的的轻蔑和得意。   克里斯心里陡然生出阴影, 不着痕迹的轻轻把右脚后撤一步。   就在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紧绷时, 一个柔和的女声插入两人之间,“伯爵阁下,请保持克制, 这位韦尔斯先生是穆公爵家两位女公子的朋友。”   “穆定嘉?”艾伦不敢置信地低语,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又转眼向出声的女子投向求证的目光。   出声的是个女性beta,人到中年, 但精神饱满, 穿着一身皇室侍从服装,金发挽得一丝不苟, 双手交握于身前, 嘴角边挂着得体的笑意。   她微弯腰,向艾伦致意。   这位年轻的alpha是皇太子殿下的堂弟, 陛下唯一弟弟爱德华亲王的长子,仗着亲王的势力,素来骄横跋扈,若非心爱的殿下有命,她实在不想和这个皇室有名的小霸王打交道。   她是皇太子的心腹女官,从小伴着皇太子长大,名为仆臣,实则颇有份量,见她露面,艾伦也只得悻悻地放弃了原先教训这个beta一番的打算。   艾伦狠力盯了克里斯一眼,似是要把他俊秀的眉眼刻到脑子里,才扬起一脸假笑,对克里斯伸出手,“不好意思,韦尔斯先生,不过我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了吧?认识一下,我是艾伦?罗斯特。”   女官适时地在旁边补充道:“艾伦阁下是威尔克亲王的长子。”   整个帝国,谁不知道威尔克亲王的赫赫威名?他是先皇和皇后嫡出的幼子,他是皇帝倚重的亲弟,他是战斗英雄,他的名讳是爱德华,因为封地在威尔克星而被称为威尔克亲王——   克里斯的头昂得很高,脖颈没有一点儿弯曲的迹象,伸手与艾伦相握,手指一触即分,“幸会,在下克里斯?韦尔斯。”   他的笑意冷冷的,与艾伦嘴角的邪笑一样不怀好意,两人目光相触,迸发出比先前更强烈的火花。   冷眼看着男性alpha大步走远的背影,克里斯微微眯起了眼睛,又转向站在一旁含笑等待的女官,沉声问道:“阁下为我解围,不胜感激,敢问阁下有何目的?”   中年女官的瞳孔不受控制地张大,这个孩子这样敏锐,倒叫她不免有些意外了。她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好瞒的,便坦然一笑,侧身道:“韦尔斯先生,请不要声张,殿下邀您一晤。”   能让东宫侍从直呼殿下的,自然只有一位,那就是东宫的主人。   克里斯皱起眉,飞快地环视一周,穆家姐妹不见踪影,倒是那位帝国之花——皇太子的女伴菲尔娜小姐正独自站在金枝银树旁,不知在翘首企盼着什么。   他又看看始终姿态从容含笑的东宫女官,心下权衡再三,终于还是迟疑着迈开了步子。   与此同时,穆家姐妹正跟在自家父亲穆上将身后,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严肃表情,不像是在参加宴会,倒像是在战场上面对什么强敌。   她们的父亲穆上将也是如此,穆辛夷一生刚硬,脸上的神情常年如万年不化的冰山,透着摄人的寒意。   这父女三个alpha站在一起,压迫感直比得上眼前矗立了一座大山,压得人头昏眼花,不敢造次。   她们面前油胖的中年男子虽然也是alpha,样子却十分配不上alpha的强悍之名,啤酒肚把白色的军礼服都撑出一个圆滚滚的显眼弧度,一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小眼睛溜到穆家姐妹身上,让人不禁浑身起鸡皮疙瘩。   “两位世侄女也这么大了,老穆,你不厚道啊!这么好的女儿,也不常带出来见见!”油胖男子笑道。   穆辛夷摇头叹气道:“就她们?还有的学呢!这两个混账东西,从小就不懂事的很,现在大了,哪里还肯听我的话!”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移到小辈的身上,男人拍了拍挂在臂弯里的白嫩小手,感慨道:“谁说不是呢!孩子大了,咱们想管也不知道从何下手,倒不如叫小孩子们交个朋友,或许还好说话。”   那双小手的主人是个白净乖巧的男孩子,约有十六七岁大,柔顺的棕发覆盖着细白的皮肤,一双蓝眼睛清澈透亮,看人的时候模样怯怯的,十分惹人怜爱,正是所有alpha幻想中的那种omega。   听父亲提到自己,他羞怯地笑了笑,好奇地探出头来看着穆家姐妹,那小动物一般的可爱模样让穆辛夷的冷峻神情都稍微解冻了些。   没有alpha会不喜欢这样的omega,一颗老心都被可爱的小omega萌化了的穆上将偏头去看两个女儿,还有些怕她们姐妹会为这个omega互不相让,谁知入目所见却让她险些气歪了鼻子!   她那两个优秀的、自来无人不赞的精英女儿,竟然视眼前可爱的omega如无物,而只顾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是何等的不解风情!连讨好omega都不会,这是放弃了自由恋爱,干等着以后政府给发老婆吗?!   穆辛夷上将是个十分典型的alpha,冷酷无情,崇尚强权,以力压人,责任心重,还有……omega痴汉。   凡是星际人民,就没有不痴汉omega的,但在星际人眼中天经地义的事情,却让穆家姐妹很不能接受,每每看到上一秒还狂炫酷霸拽的alpha在看到有关omega的任何讯息的下一秒瞬间变身痴汉的场景,姐妹俩就忍不住打个哆嗦。   感受到父亲投来的冰冻视线,正偷偷和姐姐咬耳朵的定嘉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站得笔挺,回望过去。   穆辛夷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瞪得她一头雾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穆家父女的眉眼官司当然瞒不过人,油胖男人哈哈一笑化解了有些尴尬的气氛,随口调侃几句,就拍拍儿子的手,鼓励他上前和穆家姐妹说话。   男孩子却不肯挪步,只睁大眼睛看着她们。在他的认知里,只要他这么做,对方就会主动过来和他搭讪。   母亲说过了,omega嘛,没点矜持怎么行,对alpha主动,也太没面子了。   可穆家姐妹实在不是他见过的那些alpha,他不动,穆家姐妹更不动,脸色还冷冷的,隐约透着不耐烦。   他咬了咬唇,感到有些委屈,回身把脸埋在父亲的衣服里,想了想,又扭过头看了一眼,有些依依不舍。   父亲给他定的目标是穆家双子星里的姐姐,但穆重嘉哪里比得过她妹妹?他从来没见过这么耀眼的alpha,简直像个小太阳,让人心醉神迷。   定嘉神色不快,收到小omega含情脉脉的眼波,心情更糟三分,还得顺着男人并不好笑的玩笑话假笑两声。   穆家姐妹俩高冷得不行,人家小omega又要矜持,这场非正式相亲的下场自然是又一次无疾而终。   客客气气地送走不太高兴的男人,穆辛夷额角的青筋连着跳了三跳,如果不是顾忌着目下身处的场合,她非把这两个混蛋痛揍一顿不可!   是这两个小兔崽子找老婆,为什么总要她跟着赔上老脸啊?再这么下去,她的人设都要崩了!她狠瞪两个女儿一眼,决定回去就收拾她们。   被她惦记上的姐妹俩毫无所觉,定嘉还跟姐姐嘀咕,“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儿要发生,心里突突的跳。”   重嘉且不答,目光四下逡巡,蓦地问妹妹:“克里斯呢?”   克里斯此时正在经历一个毕生少有的艰难时刻,悄然渗出的冷汗打湿了后背,让他感到一阵黏腻腻的不舒服。   帝国的皇太子,亚当?罗斯特就坐在他面前,伸长的双腿交叠,紧紧贴着小腿的长靴上垂下金色流苏,散发着不动声色的危险气息,一如他这个人。   皇太子亚当和他的好友穆定嘉是同一等级的强大alpha,但弥漫在皇太子周身的气场给人的感觉可比穆定嘉要危险得多,压得他不敢妄动。   半个小时前,女官把他从热闹的宴会上带出来,带到这个安静的小会客厅,远望厅内灯火通明,透出温暖的光,他们二人却没有进入室内,而是到了这处树木掩映的回廊,有个人已经等在那里。   那人背对着他,只有一头灿烂的金发昭示着他的身份。女官上前低声回禀,他回过头来,容颜在夜色中俊美得迫人。   当时克里斯的脑子里就嗡的一声,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果然不愧是太阳之子……   亚当看着他的眼神里透出喜悦,挥退女官后,就走过来要拉他的手,“你愿意成为我的侍从官吗?”   克里斯还处在被美貌震撼中,闻言晕晕乎乎地张口:“啊?”   如果换一个人对皇太子的话这样听而不闻,亚当面上不显,也该对此人心生成见,可面对克里斯,他丝毫生不起那样的念头,反而低笑着进一步问道:“你愿意侍奉我吗,克里斯卿?”   他的声音相当好听,胜过一切优美的音乐,却让克里斯顿时如梦初醒,他立刻道:“不,我拒绝。”   他的话里甚至带上了仓皇,如果他真的是个beta,那当然可以从容应对,但事实上,他并不真是个beta……   沉默在二人之中蔓延,好一会儿,才等来皇太子费解的询问:“为什么?” 第97章 星际狂想曲09   克里斯莫名的有点想笑, 他忙低下头去,掩盖住嘴角的笑意。   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皇太子殿下, 容貌才干身份皆是上上之选,恐怕从来没有过被人拒绝的经历吧?否则也不会问出这么可笑的问题。   不过这个问题实在难住他了, 话说得轻了, 怕被认为是欲拒还迎,说得重了,怕是要伤到这位殿下的玻璃心,又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亚当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纠结,作为一个从小接受皇室残酷精英教育的男人, 他并没有对方想的那么脆弱, 此时充斥在他心间的,除了被他极力忽略的淡淡挫败感,就是浓厚的兴味了。   毕竟, 无论是因为他那高高在上的身份,还是因为他出类拔萃的个人素质, 从来没有人拒绝过他。   他看着对方乌黑的发顶,难得起了一丝逗弄的心思, 故意用戏谑的口气道:“让我猜猜, 嗯……莫非是为了两位年轻的穆卿家?啊!也对,毕竟穆卿的条件也是很好的, 又还没有家室。不过, 穆卿可是有两位,你喜欢的是哪个呢?姐姐?妹妹?还是说, 两个你都喜欢?”   被这样恶意的猜测也不是头一次了,虽说是同学,但ab有别,第一军校又是个微缩的上流社会,即使是看着皮子生嫩的学生,也不乏心理阴暗之人,克里斯和穆家姐妹交好,不知惹了多少人的嫉恨,暗地里的流言蜚语就没有停过。   克里斯嘴角微微抽动,恨不得把拳头打到皇太子那张可恶的俊脸上,抬头接触到对方暗含戏谑的眼瞳,顿时偏过了头,深吸一口气道:“我的清白,我自己知道,但是殿下——你不是已经有了菲尔娜小姐了吗?婚姻忠诚,似乎是一项应该为人遵守的基本道德。”   早在亚当生辰当天当众邀请丞相千金菲尔娜乘车的半个月后,皇室的新闻室就正式发布消息称,omega菲尔娜?伯顿将成为未来的皇太子妃。   所以尽管还没有举行正式的册封礼,但皇太子殿下已经是名草有主的人了。   只是向他献殷勤的狂蜂浪蝶实在太多,就连皇太子本人,常常也会不小心忘掉这件事的存在。   亚当神色微沉,后退几步坐到设在铁木枝桠间铺着精美绣垫的软榻上,心情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轻松快意。   “克里斯?韦尔斯,”他嗓音沉沉,带着压迫感,“你跟我说,婚姻道德?”他把这个词语放在唇齿间玩味了会儿,语气极度不屑,笑意嘲讽,“这是联邦才讲的玩意儿,帝国,并不认同。”   连着两次被人打脸,一向是天之骄子的皇太子也不免恼怒起来,他向后倚着软软的长榻,冷漠地一挑嘴角,“按制,皇太子有正妃一,侧妃四,宫人侍从不计数,从来没有人说,皇太子要有什么‘婚姻道德’。”他在‘婚姻道德’四字上加了重音,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他心生不快,先前被刻意收敛起来的属于alpha的沉重压迫感释放出来,被异性信息素笼罩住的克里斯顿时感到体内有什么被勾得蠢蠢欲动。   他低头紧紧咬住牙根,暗暗叫苦之余,忍耐的冷汗湿透了脊背。   亚当嘲讽几句,出了一口郁气,看着他僵立在原地不敢动的可怜样子,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挥了挥手,“下去。”   克里斯一愣,反应过来后就立刻按照突击来的宫廷礼仪微微向前躬身说:“告退,殿下。”   等出了回廊,来到空旷的花园里,晚风一吹,他才发现背上汗津津的,竟然全都湿透了。   耽搁了这一会儿,前头的宴会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人们陆续退场,宫人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残局。   穆家姐妹等在门口不远处,一见他露面,定嘉立刻过来笑道:“去哪儿了?找你也找不见。”又低声道,“有人看见亚当的女官领你出去了,没把你怎么样吧?”   克里斯心中感动,一笑道:“没什么,劳你久等了。”   “时候不早了,你就跟着我们的车回去吧。”定嘉和他并肩往外走,又问,“真的没事儿?你别掩饰,错的人又不是你。”   她这一副认定了亚当欺负了克里斯的样子其实相当武断,但就对亚当秉性的判断上来说,她又完全没错。   克里斯啼笑皆非,再三保证:“真的,我并没吃亏。”   ……   两年后。   穆家姐妹毕业了。与此同时,应届所有的军校毕业生都接到了来自神圣帝国军队的征召令。   夏日的太阳热情似火,炽烈的阳光烤得林荫道旁树上的叶子都萎靡了些。   毕业典礼在学校的大礼堂隆重举行,贝壳外型的建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稀有材料制成的纤细骨架横贯空中,一切都像电影画面一样完美。   定嘉以微弱的一分之差胜过克里斯,夺得了机甲战斗系结业考试的第一名,得以作为优秀毕业生上台讲话。   她的衣领上别着象征优秀毕业生的银棕榈叶,一身挺括的校服,纯黑色的高档面料,适合战斗的设计,裹出她逆天的长腿和精健的身躯,腰际微微一掐,青春水嫩得突破天际。   都不用开口,只这么一亮相,就赢得了满堂喝彩。   连混合着羡慕嫉妒恨的alpha们也用力鼓掌,大声叫好,要不是有穆定嘉,他们系这一届的第一名就会是一个beta了,alpha输给beta,脸可就丢大了!   beta先是把手拍得通红,又偷眼去看克里斯,见他嘴角噙笑,轻轻拍手,不由认定了他是强颜欢笑,暗暗心生同情。   克里斯连头也不必偏一下,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干脆靠后抱起了手,眼睛只看着台上的好友。   反正解释也没有什么用,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脑海中臆想出来的东西,那还不如不解释,随他们想去。   定嘉的谈话稿却很短,这是重嘉给她捉刀的,充满了重嘉的个人风格,简短有力,不加雕琢,好念也好记。   人类进化了上万年,领导讲话的风格却仍然没变,还是又臭又长,定嘉之前已经听到昏昏欲睡,终于轮到她时,便力求简短的只说了五分钟。   台下的掌声一下子热烈了不少,显然是广大同学在对她如此简单粗暴的讲话风格表示认同。   定嘉优雅地欠了欠身,感谢捧场。   最后一次共唱校歌之后,这场典礼就结束了。定嘉和克里斯分了手,去机甲制造系找姐姐一起回家。   全校最有知名度也最爱出风头的就是机甲战斗系,而机甲制造系的风格则很不一样,建筑内静悄悄的,声息不闻。   她一走进机甲制造系的大楼,立刻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宽阔的大厅里到处都是人和机甲,杂而有序,他们系的学生们站在机甲前指点着轻声交谈,三两成群,仍是安静得很。   定嘉听姐姐说过她们系的毕业仪式,就是毕业生在系内大厅里展出自己的毕业作品一天,供众位师生评价,却没想到真实的场面竟然是如此盛况!   她的血液里天生就充满战斗因子,自来爱收集名刀宝剑,机甲这种几乎是人类想象终极的战斗武器更是让她一见就心醉神迷,这么多机甲摆在她面前,那感觉,不亚于饿了三天的人见到一桌美食,换言之,眼都绿了!   在各具质量参差不齐的机甲前流连了好一会儿,始终没见到姐姐的影子,她才恋恋不舍地拉了个人询问了一下。对方的神情有些奇怪的激动,话都结巴起来了,只伸手指里面,说:“那、那里……”   她谢过这人往里走,穿过几个人堆,眼前就开阔起来,透明的玻璃墙内,姐姐正被几个老师模样的人围住,指着一具机甲模型不知在说什么。   “从理论上来说,你的设计是完全可行的,问题只在于,我们没有那么多贵重的材料……”老教授正说着,无意中一侧头,顿时慈蔼地笑道,“你妹妹来了。”   重嘉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闻言也抬头看去,笑着对她摆摆手,又和教授说了几句,便出来了。   “那就是凤凰了吧?”定嘉踮起脚向里看,语气里满是好奇。   重嘉把自己的本专业学得很不错,她曾经说过,要亲手为战斗系的妹妹设计一款机甲,出来的成品却总是不满意,直到毕业前夕,她终于做出了令自己满意的设计,命名为“凤凰”。   只是受限于材料,这款机甲还停留在纸面和模型的程度,并没能变成实物。   机甲制造系的教授们对此也很失望,这款机甲不是威力最大的,也不是科技含量最高的,但穆重嘉别出心裁,设计之初就瞄准了初级战斗机甲这一领域,如果能变成实物投入使用,对于前线战场的战力绝对是一个不小的提升。   定嘉倒不是很在乎这款机甲实际投入使用后能产生多大的效益,对她来说,只是姐姐专门为她设计这个名头,就足以让她心花怒放了。   “现在也没有办法把设计做出来,只是个模型而已。”重嘉倒不在意,她把校服衬衫的纽扣一粒粒仔细扣好,一拉妹妹的胳膊,“走吧,咱们回家,你想看的话,设计图还在我这儿,回家随你看个够。” 第98章 星际狂想曲10   姐妹两人一边随口扯些闲篇, 一边步出教学楼,不远处的广场上方的光幕上正循环放着纪录片。   本届毕业生所经历的光荣时刻在光幕上清晰地流过, 两人停了脚步,一时都有些唏嘘怅惘。   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几年, 集体生活对人的塑造影响是不容忽视的, 那些拼搏与汗水,欢乐与反思,并不因为她们是几世为人而有所模糊。   光幕流转,悄然出现了本届优秀毕业生的影像,各系的第一名被拼成一整幅图像, 其中有两张面孔非常熟悉——排在第一的机甲战斗系头名穆定嘉和位置中上的机甲制造系头名穆重嘉, 姊妹俩穿着一样的黑色校服,胸前戴着一样的银色棕榈叶徽章,一个神采飞扬, 一个端庄得体,美丽的面孔透着逼人的青春气息。   重嘉低低叹了口气, 抬起眼帘,就看到克里斯快步而来。   经过两年的时光, 克里斯长成了一个俊秀的青年, 身形削瘦而不单薄,面部线条明晰, 浑身上下散发着高岭之花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息。   他长得太好, 稍稍露出些温和模样,就容易招惹到无谓的桃花, 几次之后,他干脆保持了面无表情,但面对着穆家姐妹时,他毫不吝惜地展颜一笑,霎时冰山融化,春暖花开。   “定嘉,重嘉,”他长腿一迈,就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走到姐妹二人身边,面上还气定神闲,“我们分到了同一个军事基地,以后我们就是同僚啦。”   定嘉扬起笑脸,点头道:“没想到还有这个缘分,分在一起也能有个照应。”   她的笑容不似平常的明朗,克里斯也有些心事重重,三人在学校的标志性建筑英雄纪念馆前合影一张,克里斯就匆匆向两人告别,不知去了哪里。   回到家时,仆人正在清洁客厅,整个家里安静到声息不闻,阳光透过窗子,连细微的灰尘在空气中飞舞的痕迹都能清楚地看到,阿尔杰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只松狮,正在缓缓地撸毛。   他的样子呆呆的,毫无平日的活力满满,看着就不寻常。   定嘉站在门口来不及脱鞋,担忧地问他:“妈妈,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阿尔杰像是一下子惊醒了似的,手下一使力,松狮呜咽着挣脱了他,跑下地冲向定嘉撒娇。他擦擦眼角掩饰了一下,笑道:“没什么——你们快上去打理一下,你们父亲要和你们谈话。”   姐妹俩不由对视一眼,口里应了声,定嘉蹲下身摸了摸松狮的毛,胡乱抚慰几声,才跟上姐姐的步子。   等她们从房间里出来时,穆辛夷已经等在客厅里了。仆人都被遣了出去,只剩下父女三人,再加一个忧心忡忡非要留下旁听的阿尔杰。   穆辛夷性格铁血,唯独十分疼爱自己的妻子,阿尔杰强烈要求旁听,她也无法采取强硬手段,只好默许。   征兵令一下,这些天军部里直忙得昏天暗地,穆辛夷坐镇军部,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有回家了,这还是抽空回来一趟,不多时就要回返的。   她脱下了军装外套,只着便衣,但那股精悍强健的军人气息仍是一览无余,重嘉姐妹在她面前也不自觉就严肃起来。   她们父女的相处模式自来如此,屡次试图改变无果后,阿尔杰也认了,这时嘴唇蠕动几下,终于还是没有出声。   “你们马上就要去军队了,尽管公务繁忙,但我想,不管是作为国家的将军,还是你们的父亲,我都有必要和你们进行一次的正式谈话,作为我们双方的交流。”   穆辛夷面容冷硬,说出的话却不像她的表情那么硬邦邦,也许有人会觉得她说话太不客气,只顾及自己,但重嘉姐妹都很清楚,她只是在陈述实情,因为她们自己在谈及正事时也是如此。   她们连动作都没有变一下,依然脊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等着她的下文。   穆辛夷对两个女儿的表现很满意,她的神情缓和了些,续道:“努力作战,赢得胜利!不要丢了穆氏的脸。”   荣誉教育是帝国保证贵族子弟成才的重要手段之一,在帝国的贵族家庭,向来号称重视荣誉胜过生命。重嘉姐妹毫不意外她会这么说,站起来昂首应道:“凡所训诫,敢不从命!”   作为帝国的实权上将,穆辛夷的生命里听过太多次这样的表态,她并不激动,以一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态度抬手微微下压,示意女儿坐下。   “你们即将成为光荣的帝国军队的一员,作为贵族,你们会有无数次安全立功的机会,这绝不稀奇,我对你们的要求就是,不要忘了自己有几斤几两,勋章佩到了身上,别忘了是怎么来的!”   谁知,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说完,立刻就开展了暗黑教育,穆辛夷的面目还是那么正直可靠,说出的话却比冰刀还尖利冷酷,叫人浑身一寒。   贵族子弟欺压平民子弟,抢夺平民子弟出生入死换来的战功,这在帝国绝不罕见。听父亲的意思,她甚至,不,应该说一定会出手帮姐妹二人安排“战功”。   生活在等级分明的社会,她们早知道阳光下必然潜藏着阴影甚至泥垢,但过去她们是象牙塔的学生,虽然军校也不是什么提倡真善美的人间天堂,但也没有如此直接地撕开这个社会的阴暗面给她们看。没想到,给她们上了现实第一课的,不是别人,就是她们的父亲。   姐妹俩相顾,久久无言。   “那个beta,克里斯?韦尔斯,是叫这个名字吧?我不管是你们谁的伴儿,把事情收拾好了,别叫人抓着把柄。不管他如何优秀,我绝不会允许一个平民beta嫁进我们家门!等你们在军中历练两年,我会亲自安排你们的婚事。”穆上将根本不看两个女儿的脸色,自顾自地说,“只有名门出身的omega,才配给穆家延续血脉!”   她一贯是如此独断专行,姐妹俩都习惯了,并不反驳,只以沉默无声对抗。   穆上将并不在意女儿们心里想什么,她一生信奉强权和力量,这两个人人夸赞天资出众的女儿,在她眼里就像是两只刚刚长齐绒毛的雏鹰,别说对抗她这只正当壮年的老鹰,就是独自离巢搏击风浪都成问题。既然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无条件的服从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你们应该不会直面战场,但也说不准,如果遭遇了敌人,既要设法击溃来犯之敌,也要保住小命。行了,就这些,军部还有事要忙,你们离家的那天,我就不回来送了。”   穆上将一挥手,径直起身拿过军装外套,俯身在妻子脸颊上一吻,便向着光线充盈的室外走去。   阿尔杰的脸上已经一扫忧虑,泛出幸福的光泽,他追着丈夫到门外,在飞行器下和她交换了一个甜蜜的面颊吻,才目送她登上飞行器,消失在空中。   就在穆家姐妹将要离家去军队服役的前几天,一个消息震惊了全星际。   由各国的叛国者组成的邪恶组织,神圣自由联盟,将自己的政治理念“解放Omega”通告给了全体人类。   他们宣称将支持Omega这一性别拥有完整的公民权,包括婚姻自由、人身自由、就业权、财产权和政治权利,奉劝联邦和帝国的领导层不要执迷不悟,为一己之私残害无辜omega,侵犯他们的本应拥有的正常权利。   得知此事后,重嘉姐妹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征召令下得那么急促。   “镇压omega起义?哈!那些大老爷们真想得出!他们是活在自己臆想中的世界里吗?”定嘉毫不留情地嘲笑道。   自从通告面向全民发出,不管是帝国还和联邦,omega的逃亡情况都迎来了一波高峰,盛况丝毫不亚于当年的《Omega法令》颁布时。   不管神圣自由联盟的举动掀起了多大的风浪,又给两国的执政者制造了多少麻烦,只要帝国不倒,再大的风浪、再多的麻烦也暂时找不到穆家姐妹的头上。   她们本来是抱持着如此想法,但命运总是这么离奇诡谲,这波风浪竟然真的打到了穆家姐妹的身边。   原因既寻常又不寻常:她们视若亲妹妹的邻家omega小姑娘,弥美,竟然偷偷的离家出走了!   而且,据说,就是去投奔了传说中的omega理想乡,神圣自由联盟!   事情是这样的,作为一个拥有贵族身份的omega,弥美有幸没有像她那些出身贫寒的同学一样,在初次发情后就被强行配种一样配给一个alpha士兵,而是得以继续留在学院里上学。   但很显然,作为一个到了性成熟期的omega,不管社会还是家庭都不会允许她长久的待字闺中。   她毕竟还是得宠的,几次对婚事的拒绝都得到了父母兄长的谅解,直到今年,家里再也不能容许她的“怪癖”,在没有知会她的情况下给她订了一门亲事,而她直到在被家人接出学院备嫁时才知道这段婚事的存在。   得知婚事后,她没哭也没闹,对一切都非常配合,家人认为她已经明白了自己身为omega的职责,大意之下放松了对她的看管,结果就被她跑了。   弥美的家人告诉穆家,也是想着穆家姐妹一向和弥美要好,她们又即将去前线报道,可以帮忙留意弥美的消息。   重嘉姐妹简直是又气又怕,气恨中又夹杂着一丝心疼,对弥美家的拜托满口答应,过后也千万托了不少人帮忙留意搜寻弥美的踪迹,却直到她们去军队报道时仍一无所得。 第99章 星际狂想曲11   数月后, 塞班星军事要塞。   如果说首都星是充满了人类科技智慧造物的现代天堂,那么塞班星就比贫民窟好不了多少。   这个位于帝国疆域最偏远地带的小行星, 一年有大半的时间由寒冷主宰,稀少能见到阳光, 环境恶劣, 且是帝国有名的贫瘠地带,如果不是被分到这里驻扎,以穆家姐妹的出身而言,她们可能一生也不会产生踏足此地的想法。   此次征兵令之下,第一军校并不是只有她们几个被安排到塞班星军事要塞, 但有门路的大都早早得知消息, 家里使力调去了别处,只有毫无门路的才来了这里,故而, 穆家姐妹显得颇是奇葩。   新兵入营,按理老兵们是要教教他们规矩的, 也就是大军校出身的学生,一入军中至少是个尉官, 才避免了很多恶性事件发生在身上。   这日, 时近傍晚,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塞班星所属的飞马座星系所特有的景观——两个月亮正清晰地悬挂在暗蓝的天幕上, 暗红的色泽美得妖异。   克里斯结束了一天的新兵训练工作,带领他名下的士兵返回驻地, 监视着他们洗澡吃饭后回房,没有选择回自己的宿舍,而是脚下调转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同为尉官,穆家姐妹的待遇就是比他好些,姐妹两人住在一起,远离普通士兵闹哄哄的集体宿舍,环境清幽。   一到塞班星,穆重嘉就有些不舒服,但她生性要强,并不显露出来,若无其事地与人交接了工作,还没事人似的上了几天班,直到身体发出警戒信号,半夜发起高烧来,才被定嘉发觉,这几天一直在卧床修养。   克里斯此行就是去探病的。   给他开门的是穆重嘉,散着头发,只披了件外套,招呼他进去坐。   “身体好些了么?一直忙,也没空来看你。”克里斯往她脸上看了一看,见她气色还好,才放下心来。   重嘉不在意的一笑,“多大的事呐,我早好了,只是小妹怎么也不放心,不让我出去。”说着,端了果盘出来待客。   塞班星物资缺乏,军队的正常物资供应都有一部分是从外地转运进来的,水果就更少见了,尤其是这种美人果,几乎在黑市上炒出天价来。   重嘉拿着特制的金属刀把水果破开,剜出饱满的果肉盛在碟子里,浇上乳白的酸酪递给他,微笑道:“刚出的美人果,还是今年头一茬,你尝尝。”   美人果名字特别,价格也昂贵非常,它一年一熟,只在仙后座星系的某一颗星球上有出产,因口感好,卖相佳,广受帝国上层的欢迎,是宴客佳品。   克里斯把碟子端到眼前仔细端详,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亮晶晶的,叉起一块儿放进嘴里咀嚼,吃得腮帮子鼓鼓的,满意地道:“真是贵族子弟,生活奢侈!特权阶级!行为腐败!”   他平时很喜欢装冷酷,但骨子里就是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可爱劲儿,简称反差萌,重嘉笑得眼角弯弯,对他的批评照单全收,并不反驳什么。   门咔嗒一响,是定嘉回来了。她是不管什么时候都精力充沛的,军装外套搭在肩膀上,嘴里还哼着歌,看着倒像个兵痞子,见了克里斯,随便打了个招呼,过去把额头贴在她姐姐的额头上,放心地出一口气,“总算不烧了。”   重嘉笑,接过她的外套叠放一边,“我觉得已经好全了。”   “不行,再观察几天,病这东西,来得快,去得慢,要是你上岗了又发起烧来,不是更耽误事了吗?”定嘉一口否决。   她翘起二郎腿,自己三两下削了个水果拿在手里转着,问克里斯,“林顿将军要来巡视各军事要塞,你知不知道?”   林顿将军,这个名字是帝国的一个活着的传奇,也是帝国的骄傲。   他出身名门,身上却没有沾染一点儿权贵门阀子弟的骄娇二气,他具备人们想象中的军人的一切美德,在辉煌的军事生涯中建立过许多超凡的功业,直至今日,他成为了帝国军队的一面旗帜,为所有民众和年轻军人所敬仰。   这样一个人,简直那种是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光辉伟大的圣人,事实上,他被称为“五百年内最伟大的alpha”,并且,这位享有盛誉且正处于权势巅峰的大人物,他还没有成婚。   很难说他的独身是否对他名声的传播起过大作用,毕竟,一个位高权重而且品德高尚更兼相貌英俊的英雄,不正是少女们所能幻想出的最完美的梦中情人吗?   克里斯“唔”一声,垂下眼,眼帘动了动,“知道,大家都很兴奋。怎么?”   定嘉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神秘地笑了笑,道:“那我想,你一定不知道,据说这次皇太子也会随行。”   她虽然远在塞班星,但自有和首都星通信的秘密渠道,消息一点儿也不闭塞。   皇太子有意来前线视察的事儿,普通人可能在皇太子走后都对此一无所知,她却在人还没到就得知了消息。   许久没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克里斯浑身一僵,缓缓放下果碟,若有所思地说:“看来,真正的战争就要来了。”   如果是普通的军事行动,或是小型的军事摩擦,绝对动用不到帝国的皇太子,东宫殿下亲自秘密视察军队,怎么看都只代表一个讯号:帝国要动真格的了!   只是神圣自由联盟,绝对算不上帝国的对手,帝国的对手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就是同为庞然大物的联邦!   他悚然一惊,目光下意识的在定嘉脸上逡巡,她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   然而,就在要塞中的所有人还沉浸在林顿将军即将到来的喜悦中时,上级布置下来一项任务。   临近的诺卡星发现有人采矿的迹象,经调查确定是神圣自由联盟的人,要求塞班星军事要塞出兵驱逐采矿者,保卫属于帝国的财产。   诺卡星是个未开化的原始星球,还保留着莽荒的原始气息,加上地处偏远,几乎杳无人迹,唯一出名的只是它的矿产,此地出产一种稀少的珍贵矿石,可用作机甲的驱动源,只是挖掘起来事倍功半,帝国疆域广阔,资源丰富,也看不上这一颗小星球的出产,只占了地,却没吃力不讨好来开发这颗原始星球。   接到任务后,塞班星军事要塞一天也不敢怠慢,连忙在军中优中选优,挑出不到百人的精英士兵组成了一支小队,前去执行这项任务。   让人惊讶的是,这支精锐小队竟然入选了一名beta,不是别人,正是克里斯。   坐镇塞班星军事要塞的主官布兰克大校对克里斯很是欣赏,他本人就是一名出类拔萃的男性beta,面对军中的议论声,态度也很是强硬。   “少尉克里斯?韦尔斯的入选是符合流程的,有谁不满意,出来和他单挑!不敢出来正面挑战,又非要叽叽歪歪的人,就是自认怂包!”   虽然他这么说了,一阵骚动后,还真没人敢出来,克里斯虽是beta,可他的辣手也是整个要塞出了名的,身手最拔尖的都选入了小队,剩下的对比一下双方的实力,只能默默认怂了。   定嘉和选出来的队友站在一堆,只管抱着手笑嘻嘻地看热闹。   不多时,小队就出发了。而她们这次的行动之顺利,甚至超出了事前定嘉所作出的最好的预想。   诺卡星丛林遍布,原始的丛林中有着数不清的危险,这颗星球虽然名义上属于帝国,但帝国对它的了解说不定还没有在此地采矿数年的神圣自由联盟多。   整个小队全副武装,精神高度紧绷,拿着过期的地图,像一尾蛇一样潜入茂密的丛林中时,每个人心头浮上的都是充满浪漫主义的悲壮和豪迈之情,但是没过几天,几乎所有人都蔫了。他们在丛林中兜兜转转,除了时不时要集中精神和各种危险的野生动植物搏斗之外,就没有发现任何活人留下的踪迹。   到了这份上,所有人都心知有异,精神绷得更紧,但直到大家平安到达神圣自由联盟挖矿的地方,仍然是非常诡异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确认没有危险后,大家索性分开探查了一番,挖矿的痕迹、机器使用过的痕迹还在,但预想中的敌人真的撤走了。   大家面面相觑,都感觉到有一股寒气瞬时从脚底涌上心头。   不管怎么样,任务是完成了,大家收拾收拾,准备回程。而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一个问题,食物不够吃了。   在做计划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诺卡星的丛林里有这么多难缠的生物,以至于在没有遇敌的情况下消耗了众人大量的时间,现在他们带的食物不足,却不敢在危险的丛林里随便寻找食物。   最致命的是,飞行器停在丛林外,他们要想返程,必须原路穿过丛林。   如果有熟悉的动物还好,但诺卡星的动物看上去总有几分怪异,众人怕料理不干净中毒,都不敢吃。   到了第三天上,终于有人忍不住,在饥饿的驱使下,摘了树上红艳艳的果实塞进嘴里,竟然没有出事,众人这才获得了一种可以果腹的食物。   定嘉看着在果树下自顾自交配视众人如无物的两只豪刺猪,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第100章 星际狂想曲12   很多事在发生之前, 都是完全没有预兆的,令人在猝不及防间, 就走到了命运预设好的轨道上。   很久很久以后,回想起这一天发生的事, 那些激烈的感情淡去之后, 定嘉仍然会感到强烈的不愉快。   飞行器行驶到塞班星附近,即将进入轨道时,报警器发出鸣响,明确地传达出“前方障碍禁止前行”的信号。   小队长拿起通讯器与基地内的工作人员联系,信号不知在无形的空间里波折了多久, 终于传到通讯台内, 就在众人怀疑是遇到了不知多少年没有遇到过的通讯故障时,终于传回基地内的指示,命令他们在固定指示点降落。   飞行器回旋几周, 在指示点停落,一落地, 就有身着制服的人过来检查,这些人个个人高马大, 身上的alpha信息素释放出来, 气味浓郁到刺鼻。   克里斯突然伸手掩住鼻子,眉头微皱, 身形晃了晃。   定嘉就走在他身边, 立刻在他手肘上扶了一把,低声道:“怎么了?”   克里斯摇了摇头, 放下手,盯着自己的手指,说不出是惊慌疑惑还是恍然的看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大概是累的,beta的身体素质毕竟不如alpha好,定嘉这样想着,没再深究。   前头几个alpha板着脸一一检查过,半晌,才像是开恩一样的一挥手,说:“回去吧!飞行器留下!”   众人面面相觑,只得一头雾水的看着他们把飞行器开走了,把背着武器的自己傻蛋似的留在原地。   一路上不知忍受了多少有色眼光,徒步走回基地附近,还没走到大门口,只听一阵嗡嗡声,天边飞来一片乌云。   乌云越飞越低,头上的阴影也越来越大,众人不觉停住脚步,卸下肩头的武器装好,便看见了打头的机身上醒目的符号,相互交织的剑戟上站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军部的象征。   越来越多的护卫机出现,紧随其后的是几艘飞舰,至少少将级别的配置,拱卫着中间一艘皇者般的特殊星舰,舰身有金色五芒星,皇室的标志。   这一行队伍中同时出现军部与皇室的象征性标志,绝对不可能是敌袭。此时浮上众人心头的是同一个名字。   林顿将军!   护卫机像鸟儿一样陆续降落,随后是飞舰,舱门没有打开,也没有人出来,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直到星舰的舱门打开,在半空中伸出舷梯,从中走出几个制服笔挺高大冷峻的alpha侍卫——   礼炮朝天八十一响,要塞内的主官们打扮得光鲜亮丽,微笑着迎上前去。   侍卫们分列两侧,忠心耿耿,沉默得如同一尊尊英俊的雕像,陪臣们簇拥着一身军装的年轻皇太子走出来。   那张全星际人尽皆知的俊美脸庞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灿烂的金发仿佛能与太阳争辉,当他对着舷梯下的人挥手时,士兵们惊喜的巨大欢呼声堪比爆破的气浪,瞬间冲天而起!   小队的人都惊呆了,此时什么林顿将军,早已抛之脑后,只知呆呆的仰望着那个神祗般的人,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而浑身发颤不知所措。   身边的克里斯捂着嘴,向来雪白的脸颊都涌上了一抹反常的红晕,定嘉拍拍他的背,不由疑心顿起。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刚刚那头灿烂的金发似乎向这边移动了一瞬。   ……   林顿将军今年五十多岁,在人均寿命普遍达到两百多岁的今天,他还是个正当壮年的小伙子呢!   不过他生性严肃,不苟言笑,脸上的每一条纹路里都写满了“苦大仇深”,配上他高大强健的体魄,坚毅深刻的脸庞,不像是风光无限的帝国将帅,倒像哪部复仇剧中苦心孤诣的男主角。   按皇太子的身份,即使在军中,也不可能削减排场,皇家的仆从们从外地带来了举办宴会的一切用品,一到地方就张罗布置起来。   当地的名流和军中尉官以上的军官都来了,到处洋溢着笑脸,人人都期望着能够得到皇太子殿下的青睐。   刚刚返回交付任务的小队有幸得到了皇太子殿下的接见。   一身军装衬得亚当格外丰神俊朗,看到克里斯时,他的目光闪了闪,随即恢复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勉励了众人几句,收获仰慕的眼神若干。   克里斯的脊背微弯,置身于无数强悍alpha的包围中,让他体内那蠢蠢欲动的感觉更强烈了。   忍耐让他的额上渗出一层薄汗,他揪住定嘉衣袖的手指用力得发白。   布兰克大校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异常,皇太子当前,他只说:“韦尔斯少尉,身体不适的话,就先退下吧。”   “感谢您,大校。”克里斯咬牙道,“可否让穆少尉与我一起?”   “也好。”布兰克看定嘉一眼,心中想到,看来韦尔斯少尉的体能有些不足,日后不能再派他出这样高强度的任务。   定嘉当然没有异议,她也感到了有些不对,一手半抱半扶起克里斯,笑道:“殿下,将军,请容我告退。”   皇太子看着二人亲密的姿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为人发觉的怒气,只是挥了挥手,什么也没说。   ……   “克里斯,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走出宴会厅,眼看四下无人,定嘉立刻低声问道。   她五感敏锐,约是常人的四倍,就在刚才,在克里斯的身上,她隐约闻到了一丝属于omega的香甜气息。   那气味很淡,转瞬即逝,快得就像她的错觉,但omega信息素对alpha的吸引力几乎是致命的,虽然定嘉在心理上对这种类似动物发情的吸引嗤之以鼻,但身体是不会骗人的。   她确实从克里斯身上闻到了omega信息素的味道。   就这么一会儿,克里斯的神智都有些模糊了,身边alpha浓郁的信息素气味钻进鼻子里,更是让他浑身发软。   omega的本能驱使着他尽快臣服于这个强大的alpha,用信息素勾引她,向她敞开身体,寻求解脱……   意乱神迷中,他的脑子几乎成了一团浆糊,只知道用力揪着她的衣袖,不断地说:“求求你,求求你……”   军服的料子结实,金属制作的袖扣冰冷坚硬,握在即将发情的omega手里,对那娇嫩的皮肤无异于一种折磨。克里斯恍惚间觉得手心肯定被袖扣磨红了,却固执地拽着不肯放开。   “求我?求我干什么?”定嘉疑惑地将耳朵凑近他的嘴边。   “我……我的房间里有抑制剂,求你,求你……”克里斯轻喘着,语无伦次。   求你不要标记我,我不想失去现在的生活……   求你帮助我,我的朋友……   眼看他的眼神都不怎么清明了,脸上弥漫起红晕,身体更是软成一滩水,定嘉一咬牙,抄起他扛在肩上,一路做贼似的狂奔,找了一间废弃的器材室,叮嘱他道:“我去给你找抑制剂,你别乱跑,也注意别让人发现了。”   克里斯难受地蜷缩成一团,费力地抬手抓住她的衣袖,张口道:“……谢谢你。”   不是谁都肯冒着天大的风险做这种事的。一个omega,隐瞒身份混进军队,要是揭出来,绝对是一场轩然大波。   定嘉肯冒着风险为他遮掩,让他在愧疚之余,又有说不出的感动。   “行了,现在速战速决,别的以后再说。”定嘉拍拍他的头,谨慎地锁好了门,才飞快离去。   ……   “就是这里么?”亚当的外套松开了两粒扣子,眼神阴郁,哪里还有半分刚才宴会厅内和煦亲切的样子。   “是的,殿下。”侍卫长恭敬地说。   亚当哼笑两声,目光又沉下来,摆摆手示意侍卫们不用跟随,独自一人向着紧锁的器材室走去。   那个人,带给了亚当有生以来唯一一次挫败感。不过是个长得好些的beta而已,东宫内什么美人没有?偏偏他就抓心挠肺地惦记上了那个人,放下身架亲口相邀,却竟然还没有得手!   几年过去,他本以为,他已经淡忘了这个人,但当这人出现在眼前时,仍然熟练地激起了他澎湃的心潮,看着他和身边alpha那种自然而然的亲密姿态,他的心里如同被毒蛇噬咬,嫉恨难当。   他也不知道自己赶过来能做什么,但如果不来这一趟,他会由衷地觉得自己窝囊得厉害!   克里斯蜷缩着,被体内的情潮折磨得几乎死去,迷迷糊糊间,他听到门外传来锁匙转动的声音。   他欣喜地抬头,以为是朋友终于带着抑制剂回来了,却当头对上了一双赤红的眼睛。   陌生的alpha气息狂涌而来,带着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克里斯惊骇欲死,拖着软弱无力的身体站起来,才跌跌撞撞的逃了几步,就被一双铁钳般的手抓住了。   “你是omega?”亚当抓着他的肩膀,不可置信地问。   处于发情期的omega身上散发出香甜的信息素,那气味对alpha是一种致命诱惑,他感到迷乱又狂喜,好像陷入了一个无比美妙的梦境,低头将唇向他后颈的腺体所在凑去。   ……   定嘉手心里紧紧握着那只抑制剂,紧得都攥出了汗,和皇太子的侍卫们对峙。   透过二十人的身躯,那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走廊内似乎什么也没有,但她耳边似乎听到了哭泣的声音。   “穆小姐,何必为难我们呢?殿下所在之地,若是容您擅闯进去,恐怕我们都要性命不保了。”侍卫长的话彬彬有礼,脚下却站得纹丝不动。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出身贵族且前程大好的年轻alpha,嘴里假惺惺地劝慰着,心里满是快意。 第101章 星际狂想曲13   皇太子久久不归, 等了好一阵儿,才有个东宫的侍从官来说, 殿下身体不适,已经去歇着了, 叫诸人自便。   别管心里腹诽着什么, 皇太子都发话了,大家也只好散去。   重嘉紧闭着嘴,一个字的感想也没和人交流,远远的见家中漆黑一片,还以为妹妹没有回来, 一开灯, 才看见她抱着膝坐在椅子上,头埋在手臂里,漆黑长发流泻肩头, 无辜又可怜。   “怎么了?”她才把妹妹的肩一推,定嘉就一下子扑进她怀里, 两手死死勒着她的腰,不肯放开。   她以为妹妹哭了, 往她脸上一摸索, 干干的,没有哭过的样子。   又催问一遍, 定嘉才把今晚发生的事情给说出来了, 舌尖抵着牙齿,恨不得当即呕一口血出来。   重嘉既觉得惊讶, 又觉得这事儿倒在情理之中。她一把拍开妹妹的手,没好气地说:“行了,难受有什么用?你难受就对扭转现实有帮助了?”   被她冷言冷语的说一句,定嘉的情绪倒是平复了些,匆匆去往脸上泼了两把冷水,过来和她说话。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如果得到了旁人的温柔安慰,只会更来劲,闹得更欢。她这会儿看着好了,过来往重嘉身上靠,重嘉也就没推她。   看着妹妹抑郁难解的脸,重嘉给她理理头发,冷静地说:“傻子,你只知道为人家抱不平,连克里斯到底是人是鬼,你都还不知道呢!”   她和克里斯的交情说不上多好,多是因为妹妹的原因,定嘉还沉浸在愤懑的情绪里,她已经从情绪中脱离出来了。   定嘉张了张嘴,颓然地低下了头,伏在姐姐膝上,依恋地蹭了蹭。   重嘉被她蹭得心软,不再多说,一手环过她的背,拿起放在桌屉里的一本大部头,自顾自翻看起来。   尽管知道克里斯身上疑点颇多,定嘉还是固执地相信自己作出的判断:克里斯不会是个坏人。   她紧贴在姐姐怀里,鼻端萦绕着她身上清淡逸远的香气,令人舒服又安心,不自觉的就有点儿出神。   今天,她没能救下克里斯,她亲眼看着亚当?罗斯特抱着他大步从那间器材室里出来,却被东宫的侍卫阻拦着不能近前。   其实,就是她上前,又能怎么样呢?他是正处于发情期的omega,且被亚当临时标记了,按照帝国法律,他就是对方的所有物,任何其他alpha不能侵犯。   可她忘不了克里斯在亚当怀里投来的那绝望一瞥,那种绝望和无助的眼神,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秒,都足以让她如堕冰窟,浑身战栗……   重嘉放下手里的书,把睡着的妹妹抱到床上去,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连几天,都没有丝毫关于克里斯的消息传出,而令众人奇怪的是,尊贵的皇太子殿下也再没有露面。   定嘉心煎如焚,千方百计的打听,只打探出克里斯还平安的消息。   直到数天之后,她才得以见到了克里斯,他脸色苍白,面无表情,一头墨玉般的短发都似失去了生气,帖服在颊边,被皇太子搂在怀里,和往日那个沉默少言的beta教官几乎是判若两人。   他一直低着头,对旁人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只在路过定嘉时,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说不出有什么意味。   定嘉下意识地低头,不知怎么,竟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一身华服美饰的皇太子从鼻子里轻轻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手上暗暗用力,把怀里的人揽得更紧,此时alpha的占有欲充满了他的脑子,使得他立刻对劲敌发出了警告。   “穆卿,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的语调简直虚伪得要命,看着定嘉的眼神像是恨不能飞出两把刀子剐了她。   他身上那强烈霸道的信息素猛的放出来,定嘉反射性的放出信息素与他对抗,两股强大的信息素碰撞在一起,惹得在场的其他alpha也不得不放出信息素来抵抗两人带来的侵略感。   alpha们还好,克里斯身为一个刚刚经历过发情期的omega,完全忍受不了这么强烈的刺激。他脸泛红潮,捂住嘴弯下腰就是一通猛咳。   亚当顿时回神,手往他脸上一放,立刻就明白了他现在的状况,心里暗叫糟糕之余,带着他就往外走,还不忘回头狠狠瞪了定嘉一眼。   定嘉的眼神只留在克里斯身上,根本没分出半点注意力给亚当,看着他们走得没影儿了,才失魂落魄的收回视线。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成功标记了克里斯的亚当竟然没有揭开他的性别,而是宣称他看中了克里斯少尉的勤恳忠贞,调他到自己身边任侍从官。   那短短一面之后,亚当很快就带着克里斯离开了塞班星。这一别,就是数年。   克里斯离开塞班星军事要塞不久,帝国和联邦的战争就爆发了,双方谁都没有料到,战争一开始就迅速扩大化,战火在两国的边境熊熊燃烧起来。   残酷的战争迅速把两国的人民拖入了地狱,烈火之下,鲜有生者。   就在两国正式互相宣战的次月,一支装备精良的联邦军队挟着强大的火力偷袭了塞班星军事要塞,苦战之后,塞班星坚守住了阵地,却付出了惨痛的牺牲,要塞内士兵阵亡过半。   帝国政府为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大肆欢呼,极力宣传帝国军队的武功之余,却对民众隐瞒了伤亡数字。   姐妹俩的父亲穆上将立刻坐不住了,得知次女在塞班星军事要塞保卫战中负伤后,一刻也不耽误的把两个女儿从塞班星捞了出来,放到了自己身边。   尽管一样要面对联邦士兵的冲杀,至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没人敢把她们派到最危险的地方去。   三年之后,飞虎星军事基地。   定嘉把军帽拿下来握在手心里,大步走进基地的总部大楼,问秘书室新来的小姑娘,“我姐姐在哪里?”   小姑娘正半蹲在地上整理文书,听到她的声音,抬头嫣然一笑:“穆少校在科研室,已经来了一上午了。”   飞虎星是穆家的封地,穆家姐妹在飞虎星的地位不亚于皇太子在首都星,两人的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得很。   说来也怪,帝国的贵族子弟,少有洁身自好的,大都是节操不如狗的货,偏穆家姐妹两个就是怪胎,穆大小姐,大家都猜她是学术派宅女,不擅长和人接触也情有可原,穆二小姐却是个大方外向的人,竟然从来不多看omega一眼,大家私下都传,她是有怪癖,不喜欢omega。   莫名其妙有了一个“不喜欢omega”的名声后,往穆二小姐身边凑的beta就多了起来,尤其是自恃有两分姿色的,更是动不动朝她搔首弄姿。   定嘉扔下一句“谢谢”,淡定地无视了对方抛来的媚眼,快步离去。   科研室的门半开着,陆续有人出出进进,重嘉高高地挽着袖子,半弯着腰在一具机甲身上调试着。   一眼瞥见妹妹走进来,她拍拍手上沾染的粉末,吩咐道:“乖,先去外边等我一会儿,这就好了。”   不一会儿,她步出科研室,一边放下袖子,一边走向妹妹,问道:“怎么样,这一趟出去,都还顺利么?”   定嘉的情绪不高,直到进了姐姐的办公室,见左右没人,才说:“真是丧心病狂!自毁长城!……”   倒了一杯白开水握在手里,重嘉也不插话,只静静地听着妹妹的讲述。   她们早就发现,帝国社会的两极分化严重,阶级几乎不流动,这种“稳定”的程度甚至让她们感到毛骨悚然。   随着战争的扩大化、持久化,底层民众和士兵以及中下层军官感到前途无望,社会矛盾迅速激化,如今的社会就像是一个塞满了火+药的火+药桶,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起火爆炸。   而爆炸的威力,可能就连身处其中的人都不能清楚地意识到。   战争打到现在,两国都没有获得什么收益,只收获了死亡和废墟,帝国财政变得捉襟见肘,而大部分人都对生活失去了希望,往日洋溢在民众脸上的那种安宁喜乐再也不复存在。   几天前,飞虎星来了一群特殊的访客,他们是临近的军事基地之一仙后星的居民,因为工作繁忙,家中的孩子送进了军区开办的学校,不久前发现,自己的孩子不仅没有得到良好的照顾,反而成了学校管理者牟取私利的工具。   现在是战时,军队的权力得到了无限扩大,种种特权之多,简直令外人难以想象。单凭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普通人,就算知道了实情,也无法为自己讨回公道。   他们中有人想起附近驻扎有穆上将的军队,穆上将公正廉明是出名的,便怀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找到了飞虎星来。   定嘉从不怕事,当她带队冲进仙后星军事基地,看见军官们的宴会上那副荒淫无度的景象后,就怒得更厉害了。   “十几个小孩子,小的不满四岁,大的不到八岁,就那么光溜溜的站着,方便他们猥亵之外,还要给他们喂饭喂酒……”定嘉说着,脸色铁青,俯身干呕了几声,像是被那个画面刺激狠了,“真恨不能剁了那些王八蛋!人家好好的良家孩子,才那么一丁点儿大,就给他们糟蹋了!”   重嘉翻着她冲进去时留下的影像,眉头皱紧,也觉得不适,“都是些渣滓,当场宰了就行,还留着干什么。”   还是那句话,战时的秩序,总是和平常有点儿不一样的地方,以穆家的势力,就是定嘉当场杀了那些军官,只要运作得宜,最后也不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第102章 星际狂想曲14   穆家姐妹人生的前二十年都生活在富足的首都星, 比较身边展现出来的科技水平,重嘉还以为人类社会已经进入了相对稳定和平的社会。   事实当然不是如此, 人类社会的结构一直在发生改变,但其本质却是不变的。随着社会的长治久安, 贫者愈贫, 富者愈富,似乎是打不破的魔咒。   不管社会文明程度多高,只要巨大的差距仍然横亘于人们之间,只要阶级仍然存在,斗争和矛盾就是免不了的。   从军之后, 尽管大多数时间只能待在军营里, 还是让重嘉大开眼界。她从没想过,千年万年之后,人类都迈入了大星际时代, 社会上竟然还存在着无产阶级。   所谓无产阶级,不是专指穷人, 而是指不占有任何生产资料的人,在这个媒体所鼓吹的“伟大的时代”, 这样的人竟然一点儿也不少呢!   过去剧烈变动的银河时代埋葬古地球一切的文明, 幸存下来的人类在生存的威胁下摒弃偏见和仇恨,同舟共济, 经过漫长而痛苦的演变, 最终成了今天的形态,但对于母星——古地球, 无论是谁,心底都怀着一份隐秘难言的眷恋之情。   古地球时代人类建立的政治文明,迄今已经无可考证,重嘉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眼下帝国内的政治格局则像极了古地球时代的封建制度。   古老的西周时代,封建制度的精髓在于“封建亲戚,以藩屏周”,一面开发未纳入有效控制的名义领土,一面以诸侯之地保护中央的王畿,如今也差不多,甚至就连操作手法上的区别都不大。   穆辛夷之所以能在如今的年纪身居高位,不是因为她拥有忠诚高尚的品质,而是因为她是穆家的继承人。   外界普遍更看好穆定嘉,就在于他们认为穆家小女儿会继承穆家的权势地位。   在这种超脱的地位下,穆家也要保持乃至扩散自己的影响力,仙后星的守军虽然出自政府,不归穆家管辖,但如果穆家对此事装聋作哑,那么以后就很难对仙后星施加影响力。   定嘉坐在她姐姐的办公椅上,仰着头享受对颈部的自动按摩,翻了个白眼,干脆利落地说:“我当场就杀了!”   “善后工作也做好了吧?”重嘉递给她一杯果汁,随口问道。如果杀人之后就什么都不管了,那无异于故意坑人。   “当然做好了。”定嘉翘起二郎腿,晃了一会儿,嚷道,“无聊死了!别人打得热火朝天,咱们就只能窝在这里干看着……”   她是打仗的一把好手,穆上将却为人谨慎得很,宁可自己亲身上阵,也不肯把女儿放在险地,偶尔允许女儿上次战场,也是紧紧带在身边,让好战分子穆定嘉为此郁闷得不行。   听抱怨的次数多了,重嘉全当她的话是过耳清风,点开热点新闻浏览起来。   战争时期,国内对舆论的管制力度很大,出了什么不名誉的事,也是悄悄的就处理了,从来不令见诸报端,所以她看的是新闻板块里的外国版。   帝国对于自身的光辉形象非常看重,对于敌人可就没那么客气了,各种小报简直是以编造敌方领袖的小道消息、抹黑敌国形象为乐,种种胡言乱语,堪称不堪入目。捕风捉影的事儿尚且如此,查有实据的就更是大肆报道了。   重嘉今天一打开新闻板块,就看见醒目的头条:圣索尔星爆发大规模游行,居民上街高呼“要和平不要战争!”标题四周还装饰了五颜六色的彩花和小礼炮,喜大普奔的心情都掩饰不住。   圣索尔星是闻名星际的繁华之地,地位大约相当于中国的上海,那里的居民都起来游行了,看来,联邦政府面临的状况也并不比帝国好多少。   定嘉一偏头,就见她在笑,不禁好奇地问:“姐,笑什么啊?”   重嘉把新闻拿给她看,定嘉没什么兴趣,只舒服地动动脖子,喟叹道:“看来打不了几年啦!”   她是从经验出发,判断眼下的战争状态不可能持续太久,重嘉从政治视角出发,却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你这话说早了,看着吧,激烈的还在后头呢。”   当晚,在饭桌上,穆辛夷就对两个女儿说:“小妹,你准备准备,过两天和我一起去沃罗斯。”   闻言姐妹俩都停下了手,对视一眼,定嘉忙问:“父亲,去做什么啊?”   沃罗斯星是总指挥部所在地,位于战线的大后方,名义上是最高指挥部,实际上管着后勤和人事,对战争具体情况的把握反而不如前线的将军。   “唔,有事商议。”穆辛夷说完之后,就埋头吃饭,一个字也不说了。   临睡觉前,定嘉洗了澡,换上睡衣,盘膝坐在床沿上,一手拄着下巴,“姐,你说,会是什么事儿?”   重嘉倚着床头看一本叫《银河英雄传说》的小说,纸质书在这个时代可是稀罕物,哗啦翻过一页,漫不经心地说:“可能要示威兼施恩吧。”   她的头发有些长了,白天都卷一卷夹在脑后,这会儿垂在脸畔,落下一片温柔宁静的阴影。定嘉看得微笑起来,赞同地点点头:“我想也是。”   皇室风光的日子太久,内部积压了不少隐患,过去没有爆发出来,却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表露无疑。   帝国傲慢惯了,联邦也自恃强大,战争开始前,谁也没想到会打到这个地步。星际时代的战争比古地球时代更费钱,这几年被快速消耗的财富已经是国家和民众几十年的积累。   “实力对比在发生变化,”她托着腮,把脸转向姐姐,“就怕有人趁火打劫。”   重嘉头也不抬,平静地说:“一切失败都来自主因,把自身的失败归结于外因,这是不合适的。”   她终于放下了书,对妹妹招招手,定嘉笑眯眯地钻进她怀里,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她曲指敲敲书脊,沉吟道:“这是新出的小说,年度榜首,你看过没有?”   定嘉……定嘉自然是看过的,她想了想,向后仰头,“这本书的主人公,和以往的主人公形象不同了。”   重嘉很为妹妹的敏锐高兴,将下巴搁到她发顶,轻声说:“没错,小说的套路就那么几个,以往的主人公最后的归宿总是做皇帝,或者是大贵族,但这本书中,结局是建立了主人公建立了民主制度,功成身退。这就是过去所没有的,也是现在的年轻人所需要的。”   有时候站得高了,未必能看得远,还有可能被浮云遮住视线,穆家姐妹在拥有高贵身份的同时,身份也成了她们深入平民的重大障碍。   重嘉不能靠身边各怀鬼胎的人得知中下层的真实动向,只能靠自己留心观察。   她一时心绪浮动,定嘉感受到她的心情,心里也有几分不是滋味儿。   帝国的制度当然是腐烂到了骨子里,但穆家地位的合法性也正来源于此,假使一切推倒重来,那遭受灭顶之灾的可不只是皇室……   想到这里,她又起了几分自嘲之意,世间真理,果然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拥有越多,越害怕失去。   当年她身为官宦小姐的时候,不堪承受已知的笼中之鸟的命运,毅然离家出走投奔革命,如今手里的东西多了,就开始优柔寡断起来。   在她看来,打仗远比理顺这些复杂的问题容易,她从来不是一个革命者,她革命,只是为了寻求自身的解放,如果她自己很好,社会上的矛盾也没尖锐到非改变不可的地步,那又何必去担负起什么“光荣而伟大的使命”呢?   此时正安逸地依偎在一起的姐妹俩没有想到,她们的命运,即将像坐过山车一样,迎来意外之外的起伏。   ……   沃罗斯星经济繁荣,政府建筑更是修建得美轮美奂。一碧如洗的天空下,两只雪白的鸽子停在深红色的屋檐上,昂然不动的姿态,就如同摄影大师精心选取角度后拍下的图片。   皇太子亚当的心情却远没有天气那么好,他心里甚至相当的焦躁和恼火,几次想发火摔东西,都因为顾及到身边甜蜜的未婚妻而克制住了。   是的,在订婚这么多年后,菲尔娜小姐依然没能名正言顺的入主东宫,尽管她早已经成了亚当的人。   她今天难得换下了她钟爱的大裙摆,却依然着了一身紧身的长裙,柔滑的丝绸勾勒出她小巧的胸脯,曼妙的腰肢,挺翘的屁股,一支新鲜的玫瑰花点缀在腰臀之间,火辣的暗示与引诱。   轻声细语说了许多话,见亚当脸上温柔含笑,眼神却不知涣散去了哪里,菲尔娜心火暗生,抱着他的胳膊贴在胸前,轻轻蹭着,“好不好嘛~~”   “嗯?”被她一蹭,亚当几乎无法克制地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暗想,还是克里斯最好,虽然冷淡些,但他越是那副模样,就越是勾得人心里直痒痒,只可恨他竟然不肯回来!   菲尔娜甜蜜一笑,娇艳如玫瑰的面容染上一分羞意,悄声道:“我今晚来陪殿下,好不好?”   他们久不见面,她眼中的春情都快化成水滴出来了,眼前的皇太子却没有一点儿要亲热的意思,轻轻推开她的手道:“我还有公务,晚些再陪你吧。”   说完这句话,他就毫不留恋地转身大步离去了。   菲尔娜被留在原地,心中既委屈又吃惊,皇太子什么时候变成正人君子了?有便宜不占,这可不是他的作风! 第103章 星际狂想曲15   “他在哪里?”亚当缓步出了休息室, 不自觉的伸手整一整衣领,以一种压抑着喜悦的高傲语气问。   年轻的侍卫长恭敬地低着头, 微微躬身,军帽后方斜插的华丽羽毛在空气中抖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道:“韦尔斯先生已经在候见了。”   他新调到殿下身边不过两年, 却很清楚那个人对于殿下的意义,一得到韦尔斯抵达的消息,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就在门外给了殿下提示。   殿下果然就立刻抛下还在撒娇的菲尔娜小姐出来了。   侍卫长低着头,心里却琢磨起来, 不愧是殿下, 换了是他,绝对舍不得离开菲尔娜小姐这样娇美的omega身边,却赶去见一个从来没有好脸色的男性beta。   默默地把殿下的未婚妻菲尔娜小姐与殿下的情人韦尔斯先生做了一番比较, 侍卫长实在不能理解殿下的品味。   不过很显然,得知情人就近在咫尺, 太子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不一样了,亚当的唇畔逸出一抹笑, 抬脚吩咐道:“让他到书房来见我。”   贴心的宫人们早已先一步把长桌收拾干净, 铺上满是精致花纹的桌布,抬来一只方形水晶瓶, 注满清水, 供了两枝纤细洁白的百合花儿,一束阳光照到桌面上, 气氛宁静幽雅,卓有情趣。   亚当独自坐在长桌的一侧,忍住了扒拉扒拉头发的冲动,还是有点儿坐立不安,只好深深地吸了口气。   过去他从不认为自己的相貌有任何不足之处,直到遇到了克里斯,他才知道了挠心挠肺的滋味儿,由衷的希望自己能长得再好些,好去讨得这个宝贝儿的欢心。   侍从在门外轻声通报,他的心怦然一跳,就听见了那久违的清朗嗓音,带着一分冷淡,接着,就见到了一双长腿。   被剪裁得体的军服长裤包裹起来的那双腿修长而漂亮,皮靴上装饰用的流苏反射出一束耀眼的光,让他胸腔里的那颗心也跟着颤动起来。   情人那俊秀的脸庞从柔和的光中慢慢显现出来,碎发半垂,唇线紧抿,暗沉沉的眸子看过来的那一刻,亚当立刻就想冲过去紧紧地抱住他。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克里斯陷入他怀里,脸上的皮肤磨到了扣子,不适应地挣扎起来,“放、放开我!”   亚当毫不在意,笑着把他从怀里挖了出来,在他的面颊上重重地亲一口,“宝贝儿,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克里斯不看他,眼睛里泛起一阵冰凉的嘲意,用力擦了擦脸,一言不发。   他这样的态度非只一日,有时亚当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犯贱,却怎么也停止不了这种犯贱的行为——一见到克里斯,他心里就喜欢得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亚当本也没想得到他的回应,埋在他颈窝里深深吸了口气,又撩起头发噬咬他后颈的皮肤,在他推拒后一把将人抱了起来,顺势压在了榻上。   两人肢体交缠,亚当没一会儿就起了反应,从他的衣摆里探了进去。克里斯满面潮红,闭着眼,轻轻地喘息着,任由男人在他身上肆意动作。   很久之后,喘息声渐歇,亚当满足地支起身,在克里斯汗浸浸的额头上印下一吻,又把人搂在怀里,心里满是事后的柔情蜜意,轻轻地笑:“明天有八方军事会议,要商讨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到时各家都会来,你和我一起去。”   意外发现克里斯的真实性别后,他本来的想法是把人安排在自己身边做个侍从官,谁知克里斯性情刚烈,宁死不肯失去军籍,亚当正稀罕他稀罕得厉害,哪里舍得伤着他一星半点儿,没奈何,不敢过分逼迫,只好为他隐瞒了身份。   这几年,克里斯在军中颇有建树,有他在暗中关照着,没人敢抢夺他的军功,克里斯也像是认命了,虽然还是没个好脸色,但亚当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他要回转的。   □□后舒缓的心情让他格外温和,他开了室内的自动清洁系统,为两人清理干净,拨弄着情人细软的头发,用自以为大度的口吻说:“这次会议,穆定嘉也会来,你们可以见一面。”   克里斯猝然睁开眼,紧盯着他,一翻身起来,“你说什么?!”他不是没听清,只是要寻求一个肯定。   见他反应这么大,亚当心里不免有些吃醋,开始反省自己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然而在他的目光逼迫下,还是不情不愿的点点头,“是又怎么样?”倾身一把钳住他手腕,“你要搞清楚,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别的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最好忘了!”   “有病!”克里斯骂了一句,挣开他的钳制,翻过身用背对着他。   亚当冷哼两声,他本来也没用力,伸长手臂把人捞进怀里,不顾他的挣扎紧紧抱着睡了。   经过一场□□,亚当心神舒畅,很快就睡着了,克里斯转眼看他,皱起的眉宇间溢满了憎恨,很快又移开了眼。   多年不曾见面,定嘉,她还好吗?   ……   次日,沃罗斯星戒备森严,军队一早上街驱赶民众,护卫到来的各位大人物。   定嘉下了星舰,从容地跟在父母的身后,迅速地往四下扫了一眼,微微一笑,不再左顾右盼。   哪怕对于穆家这样的门阀世家来说,一艘星舰也是极为珍贵的财产,如果不是跟着父母前来,以她的身份,是不可能乘坐这种交通工具的。   前来迎接的官员极为客气,脸上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同时还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气派,风仪极为出众。   八方会议在中心大楼举行,由帝国元帅威尔克亲王主持,皇太子亚当就坐在叔叔身后,与会的都是各方大佬,像定嘉这样的小虾米只有听着的份儿。   她站在父亲身后约一步远的地方,状似规矩,只有一双灵活的眼睛四下转着,看到皇太子身后的侍从们时,呼吸不由一窒,停了几秒。   就在她看见克里斯的同时,对方也把视线转了过来,定嘉心里琢磨琢磨,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克里斯一愣,脸上的冰雪之色竟然隐有消融,也冲她微微点头,浅浅笑了。   各家的大佬们在前头你来我往,言语交锋,到了中午,皇太子建议暂时休会,众人附议,于是大家就散了。   定嘉耐着性子陪父母用了饭,穆辛夷看女儿像个猴子似的毛躁,实在看不下去,挥手说:“椅子上有针扎你?赶紧的,想干嘛干嘛去,别惹事就成。”   阿尔杰拍丈夫一下,嗔道,“胡说什么呢,小妹最懂事了。”又嘱咐女儿,“随便逛逛就行,早些回来。”   定嘉一句也不反驳,都乖巧地笑着答应了,见两人再没有别的话,从座位上跳起来就往外跑。   父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看看她,二十多岁成年的人了,还是这么浮躁!”   接着是母亲劝慰的轻言细语:“平时压力太大了嘛,女儿难得能轻松上这么一会儿,你就别挑剔了……”   定嘉把父母的话抛在身后,一阵风似的走过长廊,立刻有个持枪的士兵过来拦住她,有礼地询问:“小姐,请问你有什么事?这里现在禁止疾行。”   士兵不认识她,却认识她肩上扛的肩章,知道这样年轻的中级军官,必然只会是出自贵族之家,因此语气很客气。   “带我去玫瑰之厅。”定嘉停住脚步,挺直了背,看也不看对方,只是抬高了下巴,神情冷漠地吩咐道。   士兵却很吃这一套,立刻弯腰道:“愿意为您效力!”   玫瑰之厅外的花圃里盛开着大丛大丛的玫瑰花,娇艳的花朵热烈怒放着,展现着自己旺盛的生命力。   克里斯一眼看到定嘉跟在一名士兵的身后转过花圃向着这边来,连忙碰了碰对面有着一张年轻秀丽面庞的女子,低声说:“有人来了,快走。”   女子忙忙的拉上口罩,戴上帽子,低着头就往外走。   然而定嘉的速度实在太快,女子走到门口时,正好和她撞在一起。   当时定嘉正在打发带她过来的士兵,才要给他小费,身边飘过一名女郎,一股极淡的信息素的味道被她的鼻端捕获。   这味道似曾相识,定嘉不及多想,一把抓住女子的胳膊,待到去看她的长相时,却见她裹得严实,当下起了疑心。   女子用力挣扎了几下,不知在顾忌着什么,并不敢作出什么大动作,只含糊地道:“你是谁?干什么拉着我不放?”   “别急,我看你面善得很。”定嘉打发了带路士兵,伸手就要掀她的口罩。   眼见事情的走向不对,克里斯忙赶了过来,拉住她低声道:“这是我的朋友,定嘉,你先放开她。”   定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视几遍,见女子始终坚持低着头,帽子里露出一丝浅金色的头发,不禁心中一动,放开了手。   三人从大厅离开,克里斯要了个封闭的包间,在定嘉对面坐下,看了看那带口罩的女子,面露难色。   定嘉抱着手,只站在背对着门口的位置,打定了主意不先开口。   凝滞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那女子很轻地叹息了一声,抬手摘下口罩,对定嘉微笑道:“定嘉姐姐,是我。”   尽管隐隐有了预感,当这张久违的熟悉脸庞出现在眼前时,定嘉还是失态了:“弥美?” 第104章 星际狂想曲16   包厢的门终于关好了, 三人在沙发上坐下,很久没有人说话。   定嘉双手撑在膝盖上, 锐利的目光一直盯在弥美的脸上,两人不知她在想什么, 一时有点不安。   克里斯面上带了丝尴尬, 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隐藏很好的秘密,总会在定嘉面前曝光,性别是,弥美也是。   弥美倒比他镇静得多,一直勉力微笑着, 迎接定嘉的注视。   “很久不见了, 弥美。”良久,定嘉才收回探究的目光,喟叹道。   真的是很多年了, 上一次见面,她饱满红润的脸庞上还残存着少女的稚气, 神情中也有少女的忧郁和天真,现在她则完全是一个历经风霜的成人, 眼神坚毅, 态度镇静,尽管依然年轻, 却再没有定嘉记忆中那个可爱小天使的影子。   她活了多少年, 走过了多少次青春,见证过多少青丝成白发, 红颜变衰颓,自然的变化已经不能触动她的心,一声感叹,也只是单纯的一声感叹罢了。   年轻女子的眼睛里浮起一层微薄的泪光,隐姓埋名多年,来自旧人的一声问候,都能让她瞬间泪崩。   弥美捂着嘴泣不成声,克里斯温和地递给她一张手帕,她接过去掩在脸上,哭得更厉害。   定嘉不擅长安慰人,何况两人性别不同,小时候还好,长大后相处起来总是有些尴尬,只好转移话题道:“你现在是在军中工作吗?不是我歧视omega,万一被发现的话,后果是不可预计的。”   帝国法律当然对omega有优待,但并不是说性别就是护身符,除非像克里斯这样,有大人物在背后遮掩。   弥美吸吸鼻子,想要说话,却语不成调,克里斯说:“她现在在做药剂师,算是后勤部门的编外人员。”   不用说,这份工作也是他帮忙安排的,为军队做事报酬丰厚,很多人挤破了脑袋抢一个机会,没有克里斯的情面,弥美怎么能得到这样的好工作?   定嘉神色稍缓,摸摸弥美的头,动作很温情,“你小时候说过,以后长大了要做机甲设计师,既然做不成机甲设计师,能当个药剂师也不错。”   弥美抬起头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问道:“定嘉姐姐,你不劝我回去?”   她的脸上混合着怀疑和惊喜,那样子就像是伤心的小女孩找到了自己不小心弄丢的心爱娃娃,天降喜事不过如此,定嘉想起她小时候的可爱模样,笑道:“我劝你干什么?知道你平安就行了,你也不是小孩子,有权利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弥美的表情完全是懵的,好一会儿才消化了她话里的意思,突然扑过来抱住她的脖子,又哭又笑。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定嘉听完了她这些年的大体经历。   从家中出逃后,弥美和神圣自由联盟的外围人员接上了头,并在对方的协助下逃出帝国,谁知传说中omega的神圣自由之地并不像宣传中说的那么好,那里一样有渴求omega渴求得几乎变态的alpha,一样有等级压制。   弥美一个娇生惯养的美丽omega少女,垂涎她的不在少数,她靠着别人的帮助和几分运气最终逃出“魔窟”,又不敢回家,只好在边境游荡,在生活最落魄的时候,又幸运地遇到了克里斯。   定嘉当然听出她的话里有诸多含糊不清之处,但也无意戳破。很明显,她和克里斯之间的关系比她口中所说的要亲密得多,然而就像她自己说的,只要弥美平安无恙,她并没那个干涉别人的精力。   午休的时间很快过去,定嘉要去和父亲会合了,临走前,她对弥美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在你家人面前多嘴,但如果你有了什么为难的事,只要我办得到的,尽管来找我。”   ……   晚宴后,克里斯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侍从们的更衣室,正脱下外套往柜子里挂时,侍卫长在外敲门,说:“韦尔斯,殿下召你过去。”   不当着亚当的面时,他从来不会对克里斯用尊称。   克里斯的心里涌上一股厌倦,他的身形顿了顿,回头去看侍卫长。门没关,侍卫长就像一株松柏或杨木一样立在门边,身上的衣冠整齐锃亮,眼睛里闪着骄傲的光,还有尽力掩藏过的嫉妒。   有什么好嫉妒的呢?能够陪一个禽兽上床,原来也是这么让人嫉妒的事吗?   每个人都对他说,能够侍奉殿下,是你无上的荣耀,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这份荣耀送出去,随便给谁都行。   他淡淡地应了声好,又把外套整整齐齐的穿回身上,随着侍卫长走向回廊的尽处,亚当的寝室所在。   房间里还有别的人,白金色的大床上盛开了一朵玫瑰,帝国第一美人菲尔娜小姐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肤白胜雪,红唇如血,侧颜贞静娴雅,美如画中人。   浴室里传出隐隐的水声,半透明的玻璃上印出金发,原来亚当在沐浴。   克里斯一言不发,单膝点地给菲尔娜行了礼,身为皇太子的未婚妻,未来的太子妃,她有这个资格。   他低着头,菲尔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行动有礼,举止恭敬,心中满意,便甜甜一笑:“请起。”   克里斯退到门边,垂头恭立,脸上却僵得不能看了。叫了他来房间,还有他的未婚妻在,皇太子是要3p吗?!   不怪他想得太多,实在是皇太子从来就没给他留下过任何和“有节操”有关的印象,亚当?罗伯特做出什么荒唐事来,克里斯都不会感到惊奇!   两人一个坐一个站,谁也没有说话,房间里静极,只有隐约的水声响动。   菲尔娜等得无聊,不由把目光移向克里斯,一看之下,有些惊奇。这个人和她自小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株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和周围一切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不一会儿,水声停了,亚当在宫人的服侍下走出来,一见菲尔娜就皱起了眉,不客气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菲尔娜提着大裙摆站起来,见到他的欢喜心情被委屈覆盖,撅嘴不满道:“我怎么不能来啦?我是你的未婚妻啊!”   亚当烦恼地揉揉头发,转眼看到克里斯,不知怎么,竟然有些心虚起来,箍住菲尔娜的肩膀把她直往外推,“好了,我还有事呢,不能招待你了。”   还不知怎么回事,菲尔娜就发现自己到了门外了,大门在她眼前彭一声关上,她“喂”了几声,门纹丝不动,又叫道:“我的裙子被门夹住了!”   门一下子从里面打开,一只脚踢了踢她的裙摆,又无情地合上了。   气哼哼地生了会儿气,菲尔娜看着紧闭的大门,狐疑道:“好像有哪里不对……”   大门内,亚当抱着克里斯哄他,表情怎么看怎么透着心虚,“好宝贝儿,我也不知道她会过来,别生气……”   皇太子难得的低声下气,有人却不领情。克里斯一把按住他探进自己衣服下摆的手,疑惑地说:“我生气什么。”   亚当一时哑然,仔细观察了会儿他的表情,发现他不是装的,是真的很疑惑,倒涌起一阵怒气来,冷笑道:“是啊,你当然不会生气了!”   想到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他竟然还是冰山不化,铁石心肠,一时心灰意冷,一时又愤怒至极,一把钳住他的下巴,猛的吻了上去。   克里斯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生气了,下巴被他捏得疼,牙齿也被撞得很疼,亚当任着性子肆虐在他唇齿间,克里斯闭不上嘴,口水都顺着嘴角流到了下巴上。   亚当伸手进他嘴里搅了搅,把他扛起来摔到床上,随即覆了上来。克里斯习以为常,默默地忍受着。   ……并不是不快乐的,这种事,做得多了,毕竟不可能全是痛苦,没有一点儿快乐的回忆,何况亚当实在身经百战。   但任何快乐的感觉出现之后,对克里斯而言,都是更强烈的耻辱!他不允许自己在被侵犯的过程得到任何快乐,因为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很贱。   亚当总以为,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总会驯服,只有克里斯自己知道,无数个与仇人同眠的夜晚,他要多么努力的克制自己,才能忍住杀人的欲望。   沉沉浮浮的,他突然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指甲抠住手下的皮肤,叫道:“不要!……”   亚当知道他在不要什么,克里斯跟他这么久,之所以一直没有孩子,一是他本身就有些犹疑,二是克里斯对怀孕有可能这件事也非常抵触。   过去他觉得克里斯懂事贴心,可这会儿他突发奇想,觉得克里斯太有自己的想法了,或许成为一个母亲,会让他愿意安定下来也说不定……   那一天不知折腾到了什么时候,克里斯嗓子都哑了,最后窝在他怀里眼睛都睁不开,亚当却还精神,将五指插进他头发里,来回揉弄,问:“你今天见到穆定嘉了?”   他这么一问,克里斯立刻就清醒了大半,也明白了他今晚发疯的原因,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怎么样?”   虽然克里斯对外是个beta,其实他的追求者一点儿也不少,其中不乏年轻俊美之辈,但那些人一个也不在亚当眼里,他从来只把穆定嘉当情敌。   听他说话隐带挑衅,亚当眉毛一挑,才要发怒,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摁下了怒气,大度地说:“见见也无妨,毕竟,或许这就是你们最后一面了呢。” 第105章 星际狂想曲17   在沃罗斯星还是阳光明媚的中午, 在飞虎星却是繁星灿烂的夜晚。   父母和妹妹都不在家,重嘉也失去了按时回家的动力, 加上军中的公务全摊在了她身上,她索性把家搬到了办公室, 就在办公室内起居。   尽管只是办公的地方, 可怎么会有人敢在飞虎星委屈穆家的大小姐,办公室里另辟了休息室,床具用品一应俱全。   休息室头顶的天窗不仅是透明的,还可以打开,人躺在床上, 灿烂的星河就映入眼中, 使人顿生物我两忘之感。   重嘉仰卧在床上,大睁着眼睛,她的睡眠一向很好, 该工作时工作,该休息时休息, 两不耽误,不知怎么, 今天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顺利入眠。   数了会儿星星, 连原有的几分睡意也给数没了,她认命地起身, 披衣下床, 到科研室去看新造出来的机甲。   还是“凤凰”型号机甲,却和如今还陈列在第一军校内的初级凤凰不同, 如果说那是一款初级尖兵用机甲,那么这就是一件杀器,相对的,对机甲驾驶者的身体素质要求相当高。   她抚摸着机甲冰凉的表面,这样一具美丽精致的杀器,没有人知道它开动起来的威力,实在是让它的设计者都忍不住害怕,但同时,又不可救药的迷恋。   正当她一寸一寸地抚摸自己的心血之作时,通讯突兀地在安静的室内响起。她低头一看,是小妹。   定嘉躺在摇椅上晒日光浴,两条健美的小臂都露出来,神情惬意地和重嘉打招呼:“姐,你在做什么?”   “……”重嘉默了一会儿,把身体挪开,给她看外面漆黑的一片。   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何等脑残的事情,定嘉呵呵干笑两声,“姐,我错了,”飞快地心算了一下飞虎星上的时间,又诧异地说,“快凌晨了,你还不睡?”   重嘉疲倦地说:“睡不着,”抬起眼睛看她,“有什么要紧事么?”   “有,”定嘉左右看看,起身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神情也跟着严肃下来,“可能有人要对我们动手。”   重嘉根本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坏消息打击到的样子,带上科研室的门,冷静地问她:“这个说法很模糊啊,动手的话,是谁要对我们动手?目的是什么?这个消息哪来的?可靠吗?”   不是她不相信自己的妹妹,而是以定嘉和穆辛夷之间巨大的地位差距,就算有什么风声,也该是穆辛夷先得到消息。这样没有任何预兆,就算是定嘉亲口说的,她也要问问明白才行。   “是克里斯告诉我的,他从亚当?罗斯特那里听来的。”定嘉干脆地说。   姐妹俩交换了一番情报,定嘉嘱咐她最近一定要注意飞虎星上的异动,重嘉平静地应了。   定嘉心里一直很怀疑,这次高规格的八方会议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有了克里斯的通风报信后,她更是撺掇着父亲尽快返回飞虎星。   穆辛夷也是个干脆利落的脾气,见待在沃罗斯星也是整日扯淡,就直说前线战事紧张,要求离开。   帝国方面倒是没有任何阻挠的行动,主事人威尔克亲王爽快地放了行,还和皇太子一起为众人举行了欢送会,整个过程看不出有丝毫勉强的地方。   星舰平稳地起飞后,穆辛夷在舱内坐下,还嘲笑女儿,“看,我说怎么样,是你枉生小人之心了吧?”   阿尔杰依着丈夫的臂膀,微笑着看丈夫教训女儿,并不说话。   定嘉没理她的话,只是自顾自的嘀咕着:“不应该呀……难道是放的迷雾弹?”   “我说了,穆家世代护卫皇室,是历代君王手中的利剑,怎么会有人自毁长城,自断利刃呢?”穆辛夷指点女儿。   定嘉不服,说道:“那是您没见过蠢蛋呢!要是像您说的,人人都是理性人,宇宙中怎么还会有战争?人类早该实现大同世界了才对。”   穆辛夷语塞,怒道:“你哪来的这么些歪理!”举手就要揍她。   阿尔杰连忙拉住她的胳膊,笑着劝道:“小妹就是有错,你也不该打她!你要是打了她,不更说明你没理了?”   定嘉叼起一块钻石果肉,跑到舱内另一头,躲得她远远的,帮腔道:“就是!”   笑闹一番后,一家三口恢复了平静,穆辛夷面对着星图不知在研究什么,阿尔杰在看新出的衣饰,定嘉嘴里吃着水果,不停的给姐姐发骚扰信息。   星舰平稳地行驶在茫茫的星空中,突然,航路上出现了几个异样的光点,年轻的工作人员大惊,仔细一看,完全没错,赶紧拿起通讯器报告给了上级,又一层一层报到了正在内舱休息的一家人那里。   这片星海在帝国的内部,无论多么厉害的星盗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唯一的解释是,来的是帝国自己人。   穆辛夷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转头看向小女儿,定嘉也正回视她。那一瞬间,谁也不知道她想了什么,只知道,下一刻,这个一生坚毅勇敢的alpha军人下的命令是:“询问来人,所为何事。”   命令很快发出,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显然,来者已经决心不把他们这一行人当做活物看待。   穆家家主出行,护卫的队伍自然精锐至极,但数量并不是很多,也没有带太多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来者逐渐显露真实面目,竟有穆家一行人的三倍之多!   双方立刻交上了手,穆家一方还打着试探的主意,对方却不按常理出牌,一上来就是必死的杀招。   拼杀很快就进入白热化,除了他们彼此之外,再没有人知道,此刻在这寂静无声的宇宙里,竟然正在进行着这样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是的,战争,这样的惨烈,这样的血肉横飞,已经足以称之为战争了。   穆家父女站在光屏后观战,神情是如出一辙的严肃。阿尔杰不懂军事,但也看得懂局势,已经低低的抽泣起来了,连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为人虽然单纯些,却不是傻子,到底也是系出名门,基本的常识还是懂的,帝国的内域,突然出现这样规模的一只军队,二话不说就对他们进行攻击,还用猜测这只军队的身份吗?   此时此刻,他心头不安的阴云越来越浓,几乎要压垮他了。   omega生性柔弱,需要强壮的alpha来保护,这是人所共知的定理。即使处在这样的危急关头,穆辛夷也没有发火,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眼见自家的护卫队就要落入下风,没有选择进入战场,而是打开空间纽,放出了一具机甲。   这是她的战斗伙伴,定嘉以为她要亲自上阵,谁知她下一个动作却是推了她一把,厉声道:“上去!”   定嘉一呆,歪进机甲驾驶舱里,头磕到了坚硬的机壁上,顿时撞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伸出头,叫道:“父亲!”   她当然不会认为父亲是要她去作战,驾驶机甲并不容易,上战场之前总要有一段人和机甲的磨合期,不然,一个新手上了战场,只会是白白送死而已。   穆辛夷也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她严厉地说:“你听好了!今天我和你妈都要死在这里了,但你不能死,这就去找你姐姐,如果你姐姐也遭了不幸,你就更要好好的活着,听清楚了没有?!”   定嘉难以接受,立刻要从驾驶室里出来,喊道:“不!爸,还没到那个关头,我们还能再努力一把!”   穆辛夷铁青着脸,双手用力把她推了回去,一把关上门,瞬间联络上机甲的精神网络,启动了机甲。   定嘉疯狂砸门,却只觉得周围一晃,机甲启动了,摇摇晃晃中,她只看见满面泪痕的阿尔杰被穆辛夷揽在怀里,下一刻,就掉入了空间通道中。   与此同时,飞虎星,来自帝国中央的特派队已经冲进了最后的防护层,见事已不可为,重嘉转身跑进科研室,打开保护罩,坐进了凤凰的驾驶室。   凤凰是双人机甲,只有一个人驾驶,当然吃力,但重嘉是它的设计者,凤凰上有一个她为自己留的“后门”,只要精神阀值足够高,单人也可以操作。   她一刻也不停,镇定地用自己的精神连上凤凰的精神网络,操纵着这具得意之作开出门去。   赶来捉拿穆家大小姐的人原本志得意满,满心想着自己运气好,一桩大功即将到手 迎面就撞上了这个大家伙,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命归宇宙。   重嘉忍受着五脏六腑的剧痛,僵硬地坐在操作台前,耳朵里轰隆隆的在响,是血液流动的声音,她只若不觉,操纵着凤凰往既定的地方而去。   ……   星历三千五百二十一年,一桩震惊整个星际的惨案发生。   帝国政府出动大军,绞杀各方诸侯,包括穆辛夷在内的三家受伏击而死,剩下四家家主历经万难回到领地,从此收缩势力,与帝国中央呈现半敌对态势。   帝国与联邦之间绵延数年的战争由此出现重大转折。   值得一提的是,穆辛夷的一对双胞胎alpha女儿成功逃离帝国的迫害,就此不知所踪,生死不知。   克里斯愤怒地找到亚当,逼问道:“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事情一出来,他就反应过来了,亚当是故意说给他,好叫他传话给定嘉的。如果不是他的提醒,穆家人未必会这么早决定离开。而帝国兵力不足,根本不可能把七家一网打尽!   亚当欣赏着他生气的样子,不咸不淡地理理袖口,说:“是,那又怎么样?兵不厌诈,愿赌服输而已。”   一想到自己竟然无意中做了亚当的帮凶,克里斯只觉喉头猩甜,一口血就那么涌了出来! 第106章 星际狂想曲18   穆家姐妹的通缉令发遍了全星际, 不仅全体民众都知道了有她们的存在,连偏远地区的星盗手里也有了一张。   看着那通红的悬赏金额, 一人五千万帝国币,所有星盗的眼睛都变红了!   能在两个庞然大物身边安安稳稳做星盗的家伙, 多半都有些官方背景, 大家互惠互利,共同进步,不是白说说的。   官方铁了心要抓穆家姐妹斩草除根,又有高额赏金,一时得知消息的黑白两道齐齐出手, 疯狂搜寻穆家姐妹的踪迹。   上天入地折腾了好几个月, 却连这姐妹二人的半点影子也没发现,不禁让人怀疑,这两个小alpha是不是在军校里疏于学习, 操作机甲不当,和她们那个倒霉老子一样变成宇宙尘埃了?   这种说法一时甚嚣尘上, 尽管帝国政府半点儿没有放弃对姐妹二人的追捕,但随着时间的流逝, 希望渐趋渺茫, 也只好悻悻地放下了。   那么,被全星系关心着的穆家姐妹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如果放在几个月前, 叫重嘉自己想, 她是万万想不到自己会到这里的。   她们现在身处Z星系,一个无比荒凉落后的小星系。   它之所以出名, 完全是因为闻名星际人民的恐怖组织——大名鼎鼎的神圣自由联盟的老巢就安在这里。   几个月前,重嘉勉强驾驶着凤凰找到妹妹时,她的情况比自己凄惨得多。   已经过世的穆辛夷错误估计了情况,连续几次强行空间跃迁让机甲黑豹的躯体受损严重,身处其中的定嘉因此受到强烈影响,精神受到重创,不得不立刻进入生态舱中休养。   生态舱是这个时代的高精尖技术产品,某种程度上的起死回生药,她们姐妹一人身边备了一个。   重嘉把妹妹放进生态舱,取了黑豹的精神体,把废弃的躯壳抛弃在宇宙中,不用过多久,它就会成为漂浮的宇宙垃圾,被太空清理者回收。   就在她还在想着下一步去哪里时,又一桩不幸发生在了她身上,在宇宙星空中行驶的机甲遇上了虫洞。   如果是技术娴熟的驾驶员,完全可以操纵着机甲游刃有余地躲开,可重嘉这是第一次操纵凤凰,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虫洞吸了进去。   席卷天地的黑暗过后,重嘉重新恢复意识,她先去看了在生态舱里的妹妹,欣慰地发现她安然无恙,才想起看她们现在所在地,星际罗盘显示,她们已经位于Z星系的某颗星球附近。   从她们之前所处的地方转移到遥远的Z星系,就是空间跃迁也需要不短的时间,而虫洞竟然直接把她们送过来了!   重嘉手中的星图,最远只到联邦的另一边,对于Z星系的情况一无所知,但如何回程她也不知道,在扫描没有发现临近的星球上拥有具有重大威胁性的武器后,她就认命地落地了。   ……然后就开始了野人的生活。   当星际旅者听起来潇洒,其实对于重嘉这种对宇宙旅行有轻微不适的人来说,星际旅行远不如脚踏实地来得安心。   何况她已经连着吃了好多天营养剂,没滋没味儿的营养剂,咬在嘴里总觉得有一股防腐剂的味儿,金尊玉贵的穆家大小姐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东西?   她们落在野外,极目望去,只有树林何草地,武力值爆表的妹妹在休养,正处在最脆弱的阶段,重嘉不敢接触可能存在的人类城镇,干脆找了个废弃已久的山洞暂时安顿下来。   定嘉睁开眼睛的时候正是傍晚,天际只余最后一抹残红,重嘉生了火,正凑在架子前翻烤着一只野鸡,食物的香气飘得满山洞都是。   她看见姐姐额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盯着野鸡的神情很认真,不由想微笑,嘴角才一牵起,就想起了昏睡前的事,送她逃生的穆辛夷和被留下的阿尔杰……   重嘉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笑道:“我算着你该今天醒,果然就醒了,”走过来隔着生态舱轻触她的额头,“怎么了?”   定嘉眼圈红了,把伤心难过的情绪憋回心里,说:“姐,放我出来吧。”   她身上还穿着那天的衣服,在生态舱里杀菌后干净如新,站起来走了几步,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重嘉端过一个被挖空的半圆形东西,搁在高高搭起的架子上烤了拷,继续翻她那只野鸡,“那是我炖的汤,早凉了,一会儿热了你再喝。”   定嘉这才想起打量所处的环境,这明显是个山洞,空间颇阔朗,就是黑了些,燃烧的火堆只映亮了一小块地方,山岩上的黑影张牙舞爪的。   不远处的地上铺着干草,上面搭着草席,山洞口也挂着草席,铺地的草和编草席的草不是一种,但她都不认识。   正想说些什么,鼻端闻到食物的诱人香气,胃却耐不住诱惑地叫起来,她索性什么也不想,先过去吃饭。   火上的汤温了,散发出热气,野鸡也烤得焦香流油,定嘉喝着缺油少盐的汤,忍不住去看姐姐的野鸡,重嘉发现了,细细撕了几丝野鸡肉放进她碗里。   先是突然生变,后是惊险逃亡,直到这时,姐妹俩才得到了好好交流的机会。   开始正式谈话之前,两人都对自己的行为模式进行了反思。   重嘉是个极端务实的人,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追悔不是她的风格,她只是在想,事已至此,她还能做些什么?   她熟悉的社会,是过去那个由男人和女人构成的社会,那个社会的一切规则她都熟谙于心,并能熟练运用。   可她现在所处的世界则不然,这是一个武力至上的世界。   身为一个alpha,体能只有b级,有了这一条,无论有多少别的好处,都别想在帝国这个体制里上升,这,就是帝国的规则,也是通行全宇宙的规则。   多少个纪元以来,alpha们身处金字塔的最高层,他们是领导者,他们是保护者,他们享受着最顶尖的待遇,他们肩负着最沉重的责任。   所有的人都习惯了,让alpha做人群中的领导者,而alpha获得权力,靠的是拳头,谁也不能例外。   重嘉的身体从小就不怎么好,即使在入学测试之前,她的身体素质也没有被看好过,而了解了这个社会像兽多过像人的本质后,她也习惯了做半个隐形人,永远站在妹妹定嘉背后,永远作为双胞胎中顺带的一方被提及。   但她仍然本能地关注自己身处的政治环境。帝国在渐渐衰落,皇帝资质平庸,中央对四方的掌控力大不如前,尽管有亚当这样的优秀继承人,可他毕竟还年轻,无法就这么接过这副重担。   身为一个政治家,重嘉很轻易地就能判断出,帝国在近年内必有大乱,乱后各方势力将重新划分。   可她遇到的问题和皇太子亚当一样,他们都太过年轻了,他们的话,对长辈来说,说服力明显不太够。   她一直觉得,皇帝是个庸君,做事优柔寡断,胆子也不大,留给她们周旋博弈的时间还多的是,却忘了,首都还有个老奸巨猾的巴希尔?伯顿丞相。   这样简单粗暴偏又直接有效的狠辣计策,说不是老伯顿的手笔,她都不能信!   她看向妹妹,对方也正看过来,雪白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就像两点寒火。   两人同时开口说:“肯定是老伯顿丞相干的/就是伯顿那个狗贼!”   前面一句是重嘉说的,后面那句透着一股恶狠狠劲儿的话出自定嘉之口。   定嘉冷笑道:“看似是自断帝国双臂的愚蠢行为,其实完美地解决了皇室面临的问题,真不愧是政客!”   她的话里满是切齿痛恨的意味。什么是政客?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牺牲多少无辜的人都不怕,为了攻击政敌的施政方针,可以将收复的领土拱手让敌,可以断绝前线奋战的将士的粮草!   巴希尔?伯顿为相三十年,赞誉满天下,可他就是一个不择手段的政客,永远成不了政治家。   重嘉对这话十分赞同,点头道:“这样一来,又为帝国续了几年的命。就算要把东宫太子赔上,皇室也不算亏了。”   不过虽然是巴希尔使了贱招,归根结底,还是她们的实力不够强,才会被人欺负到这步田地。   定嘉就叹道:“本来以为是盛世天下,可以安享太平,谁知道就是这个心思要不得啊!一时贪图安逸,终是误人误己了。”   重嘉没那么多感叹的心思,笑道:“怕什么!失败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失了斗志。主席都说,‘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我们还年轻着呢,未来有的是可能,做什么做不成?早晚要报这仇。”   “姐,就你最后这一句,我真的特别赞同。”定嘉苦着脸咽下最后一口汤,不禁吐槽道,“没有盐的汤,还不如刷锅水。”   “你也没喝过刷锅水啊,”重嘉收拾起用过的器具,拨了拨火堆,安慰她,“咱们明天出去看看,这里有没有岩盐,要是有的话,不就有盐吃了。”   定嘉抱着膝坐在草席上,只是笑,过了一会儿,轻轻倾身扯她的衣服,示意她看一旁的山壁上。   重嘉扭脸一看,火光照耀的山壁上映出一个长长宽宽的人影子,飘忽不定。 第107章 星际狂想曲19   荒郊野外, 深夜人影,来者不善。   重嘉悚然一惊, 和妹妹对了个眼色,蹑手蹑脚伏低身体向山洞外行去, 手里已经悄悄握紧了激光剑。   刚醒来时兴奋了一会儿, 定嘉这会儿有些脱力,但也跟在姐姐身后,一双眼睛紧盯着在山壁上晃动的人影不放。   然而,还没等姐妹俩走到洞口,外面响起一个低哑而浑浊的声音, “有人吗?请问, 我可以进来坐坐吗?”   那一瞬,定嘉觉得自己胳膊上布满了鸡皮疙瘩,接着, 就见姐姐一把掀开了挂在洞口挡风的草帘!   山洞外站着一个白袍子的人,那一袭宽大的白袍兜头盖脸遮住了他(?她?)整个人, 在漆黑的夜幕下,更像是一个不知何处飘来的幽灵。   这么鬼气森森的, 定嘉不禁打了个寒颤, 用力地搓了搓手心。   下一刻,这人抬手掀起了兜帽, 从那宽大的袍子中伸出的, 是一只枯枝一样干瘦的手,而兜帽下露出的, 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苍老的脸。   这是个老妇人,而且是个行将就木的omega老妇人。   如果说年轻的omega闻起来就像夏日枝头清爽的果子,那么老年omega的气息就是水果微微腐烂后的味道。   定嘉警惕地看着她,能深更半夜独自一人出现在这么个鬼地方的人,就算是omega也不能轻视!   重嘉心里的警惕性不比她弱,但面上还是一派从容,一手扶着腰间的剑柄,微微抽出一截,问道:“阁下何人?这么晚了,还孤身一人在此,是迷路了吗?”   老妇人双手拢在袍袖中,对着她们微微一笑,那笑容里竟有说不出的慈蔼味道,让人舍不得把她往坏处想。   “孩子,不用这样紧张,我是荒野苦行之人,这里是我修行的山洞。”   说着,她就双手大张,像是拥抱着什么,两脚分开呈外八字,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一边双脚来回跺地,一边在嘴里念叨起一串有特殊节奏的神秘话语。   重嘉仔细地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好半天没有说一个字。   苦行之人,她还是知道的,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这么一类人,只是不知道面前这个老妇人到底是不是了。   别以为星际人民就不需要宗教了,虽然科学之光能够驱走愚昧,但究其本身,宗教却是人类的心灵寄托之所,只要有人类存在,哪怕在千年万年后的星际时代,宗教一样有着广袤的市场。   联邦与帝国的政治体制不同,但在宗教政策上却是一致的,那就是,在宗教活动没有危害到国家的情况下,对于任何宗教,都持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宗教信仰自由的态度。   在这样开明的政策方针指引下,星际人民的宗教活动进行得如火如荼,通常是一项活动在星网上忽然兴起,轰轰烈烈一阵,然后就无疾而终。   苦行派却和那些儿戏一样的所谓宗教派别完全不一样,这一派历史颇为悠久,虽然有些小众,信众较少,却有些细水流长的意思,从来没有断绝过。   重嘉喜欢读书,在如今大部分年轻人都不知道有这个教派的情况下,她算是对苦行派略有了解。   苦行派的信众,通常认为丰厚的物质会损害人的真性,要保持人的真性,就要以苦行和艰难的环境来磨砺自己,以此来达到修行的目的。   因为有这种在外界看来近乎自找苦吃的教义指导,苦行派的信徒不居住在繁华安适的人类城镇,而是多选择人迹罕至之处居住,他们穿着宽大的足以遮覆全身的白色袍子,只靠自己的双足行走在布满沼泽的泥泞原野,布满毒虫猛兽的丛林……   以如今的科技实力,人类完全可以把自己风华正茂时的容貌保存到躺进棺材的那一刻,而眼前这个老妇人,却是一副自然老去的形态,从这一点上来看,她倒还真像个苦行派呢……   如果这是老人修行的山洞,那么,倒是她们姐妹不请自入,做了恶客了。   蓦地对上老人那双闪烁着睿智光芒的眼睛,重嘉一思量,收敛起敌对的态度,微笑道:“是我们不请自来了。”   死不认错,那不是她的作风。   老人大笑起来,满脸的皱纹都随之舒展开,“孩子,这是天生之地,是自然给生灵的馈赠,人能住,野兽也能住,哪有什么‘不请自来’呢?”   重嘉也一笑,“您说的很对,”温文有礼地道,“夜已经深了,您也是来这里休息的吧?如果不介意,可以和我们一起,里面有火,暖和些。”   “不介意,不介意,你们年轻小姑娘都不介意的事,我都一把年纪的老婆子了,还有什么可介意的呢?”   老人闻言长笑出声,顽皮地冲她挤挤小眼睛,随即毫不迟疑地走进山洞。大袖飘飘,竟生潇洒之感。   重嘉莞尔,暗中一捏满脸冷硬的妹妹的手心,也跟着走进去,重新拨弄起火堆,添了些柴,与老人攀谈起来。   后来熟悉了,苔丝才告诉她们,当时不仅是在穆家姐妹紧张,她心里也紧张得很,只是在强撑样子而已。   同样的道理,试想荒山野岭,一个独身一人且手无缚鸡之力的omega老妇人,对上两个年轻力壮的alpha姑娘,万一对方真起了什么坏心,那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当时她并不知道穆家姐妹的情况,在野外滞留到半夜,想去常去的山洞里凑合一晚,看见山洞里有火光,还以为是自己人,不想才问了一句,里面就钻出两个生龙活虎的alpha大姑娘!   别说苔丝已经年老体衰,就是她年轻的时候,也别想和两个alpha较量啊!   她心里翻起滔天巨浪时,却发现对面两个人的精神也相当紧绷,她猜测这是两个彪悍的亡命徒,并且正在逃亡中。   为了解释自己出现的原因,同时也为了降低对方的警戒心,她才宣称自己是苦行人,并做了那么一番表演。   至于她那天为什么会做苦行人的打扮,解释也很简单粗暴。   那颗星球上夜晚风大,沙石较多,宽大的袍子可以保护口鼻,而联盟的生产力水平低,资源也比较贫乏,没谁有那个闲心想到给布料染色。   此时重嘉姐妹还不知道苔丝是一个多么睿智、善良、品德高尚、值得尊敬的好人,苔丝也不知道穆家姐妹的身份。   她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正在进行互相试探的结识前工作。   温暖的火堆旁,苔丝解下颈下白袍的系带,姐妹俩才发现她身上竟然还背着那么一个硕大的包袱。   她把那个大包袱放到草堆上,包袱落在干草上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不算多响,在安静的山洞里却异常的清晰。   定嘉偏头去看那个硕大的包袱,故意问道:“听起来好沉,里面是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老妇人不免看了她一眼,答道:“是一些动植物和石头的标本,你感兴趣吗?”   定嘉摇了摇头,神色恹恹地躲到重嘉身后,把头靠在她背上,像极了一个普通的依赖姐姐的小姑娘。   见状,老妇人不由问一句:“这是你妹妹吗?她看起来不是很好。”   重嘉调整了下姿势,以便让她靠得更舒服,对老妇人笑道:“这是我亲妹妹,她才生了场大病,精神还不是很好。”   老妇人立刻笑着点头表示理解。   定嘉倚着姐姐不说话,也不露脸,只剩重嘉和对方攀谈。   老妇人自我介绍名叫苔丝,是这个星球的居民,又问穆家姐妹的身份,重嘉随便编了两个假名糊弄过去了。   她敷衍的样子实在不走心,苔丝自然看得出来。到了这时,在火堆边一烤,身上变得暖和起来,理性思维和逻辑也跟着一并回归了她的身上。   不必说话,只用眼睛一看,她也知道自己之前的判断到底有多么离谱。这样的两个孩子,怎么可能是亡命徒,说是落难的贵族还差不多!   一个人过去的生活环境会在他身上留下永远的痕迹,漫长岁月中的阅历带给了苔丝智慧,即使没有接触过多少贵族,她也能看得出来,这一对alpha姐妹绝对不会是什么普通人。   她们有强烈的警惕心,同时又能克制自己,她们的笑容礼貌,同时又充满距离感,举手投足间的仪态都透露出曾受到过的良好教养……   这么多明显的特征,如果不是外面光线暗淡,而且被她们意料之外的出现给吓住了,苔丝本来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想到这些,她的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兴奋感,当即放弃了与她们虚与委蛇的打算,不再套话,而是开始在交谈中有意识地释放出自己的真实信息。   于是穆家姐妹就知道了,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神圣自由联盟组织的内部成员,还享有颇高的地位,政治立场是尽力争取omega权益,反对alpha霸权……   后来,重嘉姐妹干脆一言不发,只是摆出认真倾听的姿态,听她天花乱坠的胡侃,从神圣自由联盟发展历史,说到Z星系的长治久安……   她们依然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打算,毕竟大家根本不熟,还没有建立起任何信任,但不知怎么,两人就答应了去附近的学校充当临时教师……   等回过神来,姐妹俩也不得不相视感叹,这位看上去从容得体的苔丝女士,真是卖的一手好安利! 第108章 星际狂想曲20   她们目前所在的星球, 极端落后,在帝国和联邦的星图都找不到它的正式名称, 而只有一个冷冰冰的代号。   不过这没关系,当地人给自己的家园起了一个美妙的名字, 用通用语翻译过来, 大致是仙女的意思。   重嘉姐妹便在私下里称呼这个星球为仙女星。   与大部分星际人想象中那个邪恶之地或是桃园之乡不同,这里的生活宁静恬淡与清贫苦闷并存,就像重嘉曾经奋斗过的无数乡村,一下子激起了她的亲切感。   苔丝——她们现在知道了,她不仅仅是神圣自由联盟的一个普通成员, 更是这个组织的高层, 德高望重。   这一点让穆家姐妹很惊讶,她们在这个时代接触到的所有上位者,要么是穆辛夷式的强硬派, 要么是大腹便便的庸者,从来没有过像苔丝这样的人。   大抵是因为ao的差别太大, omega们又天然被赋予了生育之责,星际时代的性别歧视十分严重, omega, 他们可以是权力的点缀,荣耀的附属, 就像蛋糕上那漂亮的裱花, 却永远不可能是权力和荣耀本身。苔丝是她们见过的唯一一个身兼领导者和omeg双重身份的人。   就是重嘉,也觉得有必要观察一番。   苔丝有意招揽她们, 这种意图根本没有掩饰过,在短短的一两月间,她们双方就迅速地熟悉起来。   当然,姐妹俩的教师生涯也进行得很顺利,她们没有从事教育行业的经验,却不缺乏教育让的经验。   不过这两位“大才”暂时也没有多大的舞台可供挥发,她们任职的这个学校,所有年级加起来不过有一百多个学生。   在她们到来之前,只有一个稚气未脱的女beta负责公共事务管理,而那还是苔丝的私人助理,苔丝本人就是学校的唯一一个老师。   了解这些情况后,再看看从里到外写满了一个“穷”字的学校,姐妹俩不免心里嘀咕,她们不会是被诳了吧?   然而身为星际通缉犯的姐妹俩实在也无处可去,见学校虽然破败不堪,至少也是人类住的地方,就暂时安顿了下来。   事发突然,她们只来得及逃出性命,别的累赘一概没带,全部身家最贵重的就是两具机甲,黑豹还只剩下精神体,凤凰的身躯被收进了重嘉脖子上的空间纽,精神体变作镯子的形状缠在她手上。   女beta助理也是星球的原住民,没有通用语名字,她的名字翻译成通用语,意思是“青色的梅果”,苔丝喊她“青梅”。   刚打照面时,青梅看她们服饰精美,言语得体,还以为遇到了星际狗血影视剧中的贵公子,心中很是羞涩了一下,谁知竟然是两个穷鬼,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顿时没了好气。   这位助理小姐相当的奇葩,嘴巴从来不闲着,不是在数落人,就是在吃,喜欢观看星网上的偶像剧,一颗满满的少女心无时无刻不在跳动。   连学校里还不大的孩子们都会嬉笑着学她的样子,两手捧在胸前做陶醉状,喊着“OX哥哥好帅啊~”然后在她的骂声中哄然作鸟兽散。   这位可敬的小姐在穆家姐妹到来的初期给她们带来了很多烦扰,但穆家姐妹忍耐的程度,连苔丝都深为惊讶。   她私下劝自己年轻的女助理收敛自己的言行,很不客气地说:“学校里只有你们三人,如果她们忍不下去了,两个alpha打你一个beta,你还不是要吃亏?”   青梅还不服气,小声嘀咕着,“我看她们敢呢。”见顶头上司脸色不佳,及时收了声,乖乖应下了。   她并不是完全的愚人,在贫穷荒凉的Z星系,能够在正经的学校里念到毕业的人,没有一个是笨蛋,相反,她是颇有几分小聪明小心机的。   这一片星域的实际统治者是神圣自由联盟,苔丝身为这个组织的元老,别管在内部斗争中的形势如何,她身边的位置都不是好进的。   青梅家境平平,能够成为苔丝女士的助理,完全是她自己苦心谋划的结果。   像她这样正经的毕业生,在各个部门都是被人抢着要的香饽饽,完全可以找一个油水丰厚或清闲的部门工作,跑来连网速都慢得像乌龟爬的仙女星?一百个人会说一百声不。   苔丝女士招助理来仙女星办教育,半个月过去,正经的毕业生只来了她一个。   之所以针对穆家姐妹,并不完全是实行老人欺负新人的职场潜规则。   她自认到了苔丝女士身边后,在工作上付出了极大的辛劳,经常忙到午夜十二点,甚至还出现了轻微的血压增高,可苔丝女士对她的重视却远远不如初来乍到的穆家姐妹,这让她如何甘心!   开始的时候,她也不敢如何招惹这姐妹二人,毕竟a和b天生就有武力值压制,只是她步步紧逼,穆家姐妹却一再忍让,才给她造成了错觉。   现在被上司拿话略一提点,她才反应过来,不禁有些后怕。   接下来的几天,重嘉姐妹就发现她活像转了性似的,也不说怪话了,也不做小动作了,反而处处殷勤体贴起来。   定嘉悄悄和姐姐说:“哎,她怎么就转了性了?看前两天那个嚣张样儿,我正打算给她个教训呢!”   重嘉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听了妹妹的话只觉好笑,曲指弹她脑门儿一下,“管她干什么,做好自己的事是真的。”   她正在准备开一门课,叫做《联盟的发展历史》,在准备资料的过程中,自然全面了解了联盟。   苔丝对她的用心心知肚明,只是不说破,还给她提供了很多帮助。让重嘉吃惊的是,她提供的诸多秘密资料里,竟然连联盟的黑历史都不避讳。   这种手段,姐妹俩都算不上陌生,只是过去是她们对着别人用,现在是别人用在她们身上而已。   通过阅读这些资料,姐妹俩对联盟的全体面貌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联盟,顾名思义,这不是一个有强大凝聚力向心力的政治实体,而只是一个松散的政治组织,这个组织内部分了诸多派别,各有各的利益。   之所以在荒凉的Z星系会出现这样的政治组织,就不得不提到它的渊源。   联盟成立至今不超过二百年,最初并不是如今人们印象中的“Omega之国”。在一开始,它的成员只是一群叛军。   甚至就连这群叛军也并不是一伙的,在百多年前,联邦和帝国就爆发过一场战争,现在看来,那场战争是如今这场大战的先导,两国军人在边境打生打死时,却遇到了超大虫洞,双双被裹挟着到了一个陌生的星域。   那时战争历时已久,双方士兵们的厌战情绪很重,加上军法严苛,和敌军一起失踪,回去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在这样的背景下,两方士兵干脆握手言和,用手中的剑为自己换取生存空间。   至于什么神圣自由联盟,什么Omega理想之国,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联盟内部一直存在着两种派系,一种是alpha独大派,一种平权派,苔丝属于后者。原本平权派稳稳地压制着独大派,但在几年前,平权派的旗帜人物过世,局面就发生了改变。   苔丝出走政治中心,跑到仙女星来办教育,除了实现教书育人的理想外,还有借此纾解心中郁气的考量。   定嘉听了她的话,当时就有些若有所思,等她离开后,就把自己的想法对姐姐和盘托出。   “你的意思是说,把联盟史课改成性别史课?有必要么?”重嘉听了她的想法,饶有兴趣地问。   在重嘉生长的时期,从来没有人向她灌输过任何男尊女卑的想法,而在她实际的人生经历中,性别也从来没有成为过阻挡她前进的障碍。   她接受的教育,一向是“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女平等”,虽然知道世界上有很多歧视女性的人,但也只是知道而已,她自己是没有多少切身体会的。   和她不同,即使在现代社会,对于暗中的男女不平等,定嘉有颇深的体会。   她笑道:“当然有必要了,舆论洗脑的威力不必任何人多说,所谓统治阶级的话术,你比我要懂得多吧?你想想,你小时候官方宣传的是什么,青年的时候官方宣传的是什么?再说,学校里印刷标语,‘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为什么这么重视教育?这是一块重要的舆论阵地呀!我的姐姐哎!”   “舆论阵地”四个字打动了重嘉,就在她沉思之时,定嘉又道,“看看,找遍帝国和联邦的所有学校,除了这里,还有哪里会让alpha孩子和omega孩子一起上学?如果苔丝这样的人失败了,这个局面也要消失了吧?或许我们能力有限,不能做到更多,难道还不能埋下几颗火种吗?”   重嘉有些招架不住,笑道:“我听你的还不行么?”又白了她一眼,说道,“我不信你有这样的高尚情操,快说,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定嘉转了转眼睛,只是抿嘴一笑,反驳她说,“我在打什么主意,我不信你猜不出来!”说完就扭头走了。   重嘉也忍不住摇头一乐。 第109章 星际狂想曲21   又一年春雨霏霏之时, 重嘉姐妹已经在仙女星上停留了三四个月。   自从有了她们的到来,苔丝就放心的做了半个甩手掌柜, 时不时的离开仙女星回到联盟总部去。   这一次,她回来的时候, 重嘉正在给学生上课, 上的就是原定的联盟史,现在的性别史课。   从老师的视角来看,这里的学生没有一个是合格的,个顶个的顽劣不堪,放在过去, 就是社会渣滓的预备役。   重嘉为这份工作感到头痛的同时, 对学生们而言,这两个新老师也是新鲜的。   她们极度年轻美貌,谈吐斯文, 懂得又多,既不像苔丝女士那样年长, 又有一股青梅小姐比不上的派头。   在学生们的眼里,这两位穆老师是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人物, 一举一动都是让他们形容不出的彬彬有礼, 耀眼得像天上的星星,仿佛不可触及。   小穆老师生气的时候还会骂脏话, 大穆老师就连生气的时候都不会说一句难听话, 只是冷着脸。   在这样两个老师面前,学生们根本不想惹她们生气, 更给她们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只是过去散漫习惯了,就算有心表现得好些,也不知道怎么做。   倒是青梅忍不住说了几句酸话,重嘉姐妹才知道,原来现在的样子比起以前已经是改善很多了。   苔丝进入学校的时候,重嘉正在给学生们放一段真实录像,她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玻璃杯,和学生们一起仰头看光屏里投射出来的影像。   那是一段新闻采访,重嘉有随时记录的记录,这段影像就存在她的私人存储器里,备课的时候被她想起来,就找出来进行了一下处理。   这段采访是很多年前的了,那时重嘉姐妹还很小,不过是上幼稚园的年纪,身边是威风凛凛的父亲,天真美丽的母亲,世界里充满了鲜花和阳光。   尽管本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她们太小了,父母对她们照看得很精心,也导致她们的活动范围非常有限。   直到在晨间新闻栏目上看到播放的这一段新闻,她们才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概念:原来omega是alpha的附庸。   有了这个观念后,再和往日生活中的一些细节相对应,她们才看明白了这个世界的性别真相。   重嘉微仰着头,光线照在她脸上,明明昧昧,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时是神圣自由联盟活动的最高峰,这个组织公然宣称为不愿遭受强制配种的omega提供帮助,并付诸了行动,这让帝国和联邦都大为恼怒,在宣传上对这个组织进行了极度抹黑。   当然,这些都是重嘉后来才知道的。   影像中端庄靓丽的女主持一本正经地念完了帝国官方针对神圣自由联盟的一系列造谣后,就到了街头自由采访时间。   这本来是联邦媒体的花头,传到帝国后也被采用,以示“民意”。   镜头晃了几晃,很快,光屏上出现了一个约有四十岁的男性alpha,他腆着突出的啤酒肚,脸庞激动得通红,大力挥舞着双臂,大喊:“神圣帝国应该立刻出兵,剿灭那些该死的XX……”   他太激动了,后面全是语无伦次的脏话,被机械音屏蔽掉了。   教室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   镜头一转,换成了另外一个中年男性alpha,这人头发挡着眼,面容阴郁,脸颊削瘦,眼神散漫,两手插在裤兜里,肢体语言写满了不耐烦。   然而一被问到有关Omega之国(媒体宣称)的话题,他立刻暴怒起来,眼神凶狠,如对杀父仇人,“充满着罪犯和女表子的地方!……为什么不严加看管,那都是我们的omega!……”   他一会儿暴怒,一会儿又沉默不言,显然精神方面有些问题。   重嘉按了暂停,敲了敲讲桌,对着学生道:“怎么?没见过吧?这就是典型的alpha癌!他们本身的条件不够优秀,无法靠自己追求到omega,但心中仍怀着对omega的无限渴望……”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整个教室发出一阵嘘声,大家都转头看向他们中间几个仅有的omega,而那几个omega纷纷胀红了脸,还有一个女生呸了一声。   苔丝就是在这时进入了教室,她笑着和重嘉打了声招呼,风度比之往日格外多了三分潇洒,又对学生们笑着说:“心肝儿们,想我了没有?”   学生们兴奋起来,嬉笑着,齐齐招手叫道:“我们当然很想你,苔丝女士!”   “谢谢,我也想念你们,”苔丝滑稽地行了个宫廷礼,引来学生们一阵大笑,又道,“恐怕我要借用你们的穆老师一天了,不知道可不可以?”   重嘉忙道:“苔丝女士,可是我的课还没有上完,能否下课后再去?”   苔丝看着她,睿智带笑的小眼睛里有一丝无奈,亲昵地拉她道:“亲爱的,你的责任心让我钦佩,可是我现在需要你,就是今天,就是现在,跟我走吧!”   重嘉无奈,只好先给学生们布置了作业,再跟着她离开。   苔丝带着她坐上了一架飞行器,这是联盟自产的一款飞行器,质量远比不上帝国制造,但也够用了。   这种小型飞行器的特点就是可以进行近空航行,虽然无法承担作战任务,用来做短途星际航行倒是再合适不过。   飞行器飞离仙女星,很快进入了星空航道,重嘉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安静地坐在苔丝的对面。   她这才注意到,苔丝今天的打扮有点不同寻常。她并不是个喜欢过分讲究的衣着的人,平时的穿着相当平民化,甚至到了随便的程度。   可她今天明显是仔细修饰过的,一头银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穿了一身白色的套裙,外搭同色外套,胸口的位置有一枚珍珠胸针。   就这身衣服,直接去参加帝国皇帝的葬礼都没问题。   她心里有些猜测,目光在苔丝身上转了几转,却什么也没有询问。   苔丝立刻捕捉到了她的视线。她自从登上飞行器后就神色沉重,感受到那目光中隐含的意味深长,她却反常地什么也没有向她解释。   一路无声,飞行器降落在一片山林中的空地上,苔丝率先下去。   重嘉跟着走出去,甫一看清周围的景色,心里就是陡然一惊,苔丝竟带着她来到了一片墓园。   “随我来。”苔丝说完,就迈步向着不远处的墓园走去。   重嘉迟疑了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这片墓园就坐落在山水之间,依山傍水,延绵开来望不到头。守门人看起来和苔丝很是熟悉,还和她寒暄了几句,又态度热情地询问了些什么。   一进入墓园附近,苔丝的态度就更庄重了,她从守门人手里接过一束被绸带捆扎得非常整齐的花,回身向重嘉招手。   这里的坟墓统一修成了山包的形状,洁白的石头覆盖着坟墓,上面有流水似的纹路,像是人一生的光阴。   苔丝对所有的坟墓视若无睹,只快步在一排排的小山包之中穿行,直到走过一个缓坡,面前立着一座将军像,她才停下脚步,眯着眼说:“到了。”   重嘉在她身后几步远停下,只看她仰头凝视这座将军像时的神态,她就知道,这必然是她心中极为推重的人。   她也仰头去看这座塑像。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做这塑像的人,要么是真正的大师,要么,心中就对所塑之人充满了爱意。   不同于当今艺术界普遍流行的精致风格,这塑像乍看十分粗糙,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粗犷的意味,带着匆匆而成的急切,但所塑人物的面目又是如此清晰,神采如此英拔出众,似乎随时要挥出手中的枪,号召什么人跟他去战场。   她看得入了神,耳边响起苔丝苍老低缓的声音,让人无端难过,“这是陆西晦将军,我毕生的挚友。”   重嘉转头去看她,却见她仍是凝视着高大的将军像,一只属于老人的手伸出去,轻轻抚摸着将军线条坚毅的脸庞。   “你已经离世数年了,如果你还活着,今年也该有一百九十多岁了吧。”苔丝呓语一般地喃喃着。   重嘉很有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等到这个老人把眼睛从将军的塑像上移开,等她把怀中的花束放到将军的墓碑前,等她摘下胸前的珍珠胸针,放进馨香的花朵中,始终不出一字,也不发一声。   好半天,苔丝伤感完了,她坐到将军塑像下,昂起头来,脸上也没有什么让人久等之后的愧疚神色。   “穆小姐,你也请坐吧。”她指了指塑像下的另一侧。   重嘉点点头,就干脆地过去坐了,两只手肘搁在膝盖上,侧着头,自始至终都是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   “你说,英雄是什么?”苔丝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恐怕一百个人能给出不下一百个答案。   重嘉不需要思索,立刻回答道:“拯救弱者,这就是英雄存在的意义。”   苔丝沉默了,重嘉注意到,从今天见面时起,她看自己的目光就不再温和,而是充满了冷静审视的味道。   这次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苔丝很快又开口了,她偏过头,嗓音带上了几分沙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英雄,但现在我想告诉你,陆西晦的一生……” 第110章 星际狂想曲22   不知何时, 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细密的雨丝沾在衣服上, 给人带来一股初春特有的凉意。   重嘉不动声色地用温热的手心搓了搓胳膊,感觉有些凉。   她现在穿的衣服是在仙女星胡乱买的便宜货, 不像高级服装有自带的自动调节体表温度的小循环器。   苔丝女士今日的观察力大失水准, 她只是倚着死去挚友的塑像,轻轻呢喃着这位将军的一生。   在她的讲述中,重嘉也明白了她为什么会选择“英雄是什么”这个话题为开篇。   陆西晦将军就是一名真正值得人尊敬的英雄。   虽然他的名字在号称宇宙中心的帝国和联邦无人知晓,但在Z星系,他就是人们心中一名永垂不朽的英雄人物。   甚至可以说, 在他去世的几年后, 因为他到死都保留了自己的高尚品格,他的地位直线上升,已经由一名普通的英雄升格成了一部分人的精神图腾。   陆西晦是联邦人, 出身普吉星一个小资产家庭,军校毕业后参军, 作战勇敢,十八岁就成为了一名下士, 此后再没有在军衔上进过一步。   究其原因, 可以说是小人妒忌,但也可以说, 是联邦军队腐朽的体制导致。   尽管被小人迫害, 这名正直的青年依然保持着自己阳光向上的品格,后来他偶遇了一位美丽的omega少女, 两人幸福地相识相爱,并结为夫妻。在他的心里,至此他的人生已经别无所求了。   事情的转折点发生在他的二儿子长大后,他的次子是一名omega,继承了父母双方的美貌,在他十四岁那一年,政府要求他入住公共学院。   陆西晦夫妇万般不情愿地把心爱的儿子送进学校,这时他们已经有些不满,但联邦刚刚通过有关omega保护的新法律,他们也对抗不了。   儿子渐渐长大,在第一次发情后,被政府分配给了一名三十岁的alpha士兵,年轻人拒绝同不爱的人结合,被联邦法律判刑十年,陆西晦将军一家对判决结果完全无法理解,立即逃离了联邦。   在逃亡中,他挚爱的妻子被边境的士兵开枪打死,长子也落下了终身的残疾,支离破碎的一家人侥幸逃到Z星系,过了一段苦日子后,才被在势力扩张中缺乏炮灰的神圣自由联盟招纳。   陆西晦将军的才能在联邦军队中无法发挥,却在这片混乱的世界大放异彩。   只用了不到十年,他就成了这个组织的重要人士,而因为他为人正直诚恳,守信诺,大量底层的普通士兵和民众们都愿意亲近他,依赖他。   在经历了人生的巨变,过去所建立的一切认知几乎都被摧毁殆尽后,他反而更加坚若磐石,就像在雷雨天洗练过的青石,散发出夺目的美丽。   那时候Z星系的情况非常混乱,没有一个强力的统治者,也没有一个稳定的秩序,千百年来,几方势力你争我夺,今天我打你,明天你打我,没有片刻安定之时,神圣自由联盟也不过只是其中一股较大的势力而已。   是陆西晦的横空出世改变了这个状况。   在他的号召下,无数普通人勇敢地拿起武器加入他的军队,为共创一个和平的社会环境的理想而浴血奋战。   重嘉知道,在历史上,总有这样的人物,他们肯在万马齐喑的时刻挺身而出,担当重任。于是人们就相信他,并且不惧生死地跟随在他身后。   那不是因为他本人会使什么妖术,而是因为他们的行为本来呼应了人们心底暗藏的声音。而这样的一些人,就被人们崇敬地称为“英雄”。   陆西晦掌权联盟后,锐意进取,实施了一系列内政外交的手段,大刀阔斧地革除积弊,并喊出了惠及联盟至今的政治口号:Omega平权!   他是这么说,也就这么做了。   在他之前,有零星的不成气候的声音喊着“Omega要权利!”但没有人当成过一回事;在他之后,帝国和联邦对AO平权的一切倡议视若大敌。   不知不觉中,雨下得更大了,雨中的苔丝眼眶通红,苍老的脸上满是水迹,只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苔丝沙哑的嗓音颤抖着,还沉浸在队往事的追忆中。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孩,而他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将军,我的鞋子被踢飞了,掉到他面前,他弯腰捡起鞋子,递给我……”   这时苔丝的警卫员走过来,手里抱着两把伞,递给重嘉一把,又撑起另一把罩在苔丝的头顶。   苔丝掏出胸前口袋里的手绢擦擦脸,淡定地说:“我失态了。”接过警卫员手里的伞柄,示意他离开。   重嘉颔首表示理解,转念一想,索性不再绕圈子,而是对她直言相告,“苔丝女士,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是,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是我?”   苔丝微笑起来,“你是怕自己无法承担重任吗?以我的观察,你应该倾向于我们的政治观点才对。”   “是,您的想法很正确,我本人确实是性别平等论的支持者,”她终于松了一丝口风,无奈地说,“我想问的是,您为什么找上我,而不是我的妹妹呢?”   苔丝先是错愕,然后竟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的妹妹?不,不不不……穆,你在开玩笑,我为什么要找你妹妹呢?她可是一个没有政治立场的人!一个没有政治立场的人,要我怎么去和她共谋大事呢?”   她笑够了,抹抹眼角,用欣赏的眼光看着眼前的年轻alpha,“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穆?不要只看到武力,武力当然能保障很多东西,但武力不是万能的,你认为自己没有你妹妹优秀吗?”   ……不,她从没这么认为,只是她认为星际时代的人都是这么想的而已。   重嘉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用微笑来应对眼下这个场面。   不知苔丝脑补了些什么,她的眼神一下就温软了下来,笑道:“你猜的一点儿错也没有,穆,”她停顿了一下,似乎这句话里蕴含着非常重大的意义,非如此不足以表明,“你愿意成为我们的同路人吗?”   重嘉心里一震。   尽管早就有所准备,真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不免全身麻了一下,就像被微小的电流刺激了。   苔丝的意思不仅仅是邀请她加入自己的组织,如果只是那样,根本用不着如此郑重其事,铺垫渲染,她的意思,是要重嘉成为她的继承人。   她已经近二百岁了,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年龄,就算她还想活着,松动的牙齿和不灵便的手脚也在一刻不停地提醒她,或许今晚,或许明天,死神就要来收割她这滞留世间许久的灵魂。   再怎么不想,心中还留有一份责任心的她,也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当她逝去后,还有谁能接过她手中前人点燃的火炬,并把它在这漫漫长夜传下去?   陆将军在世时,还能靠长久以来的积威压制住那些鼓噪的独权派,在他死后,那些人便又跳了出来。   对于压制独权派一事,她日渐感到力不从心,而对方也明白这一点,行为日益嚣张,如今只等她一死,立刻就是天翻地覆,山河变色。   就在她为此焦虑得整夜整夜失眠时,穆家姐妹意外地来到了她的身边。   简直要怀疑是上天降下的奇迹,她从这姐妹二人身上看到了尚未被挖掘出的巨大潜力,这让她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苔丝并不在意这姐妹二人的来历,Z星系什么样的人都有,陆西晦用人从不寻根究底,这种态度也影响到了她。   结合自己年轻时是如何走上这条道路的经历,她非常清楚,如果我们有同一个目标,那么我们就是比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还要亲密的兄弟姊妹。   她转过身来,向重嘉伸出手,又重复了一遍,“你愿意成为我们的同路人吗?”   脸上的神情尽力肃穆又不失柔和,凝视着眼前人的眼睛也亲和有加,她的心里却在默念着,西晦,如果你的英灵有识,就请保佑我们吧!   重嘉的神情也柔和下来了,她也伸出手去,握上了苔丝的手,“我的荣幸。”   两只手,一只白皙柔软,一只干瘦苍老,交握在一起,就像一个无言的承诺。   将军的塑像静静伫立在雨中,脚下是一束娇艳怒放的鲜花,身前是一对相视无言心有灵犀的老少。   雨点打在伞上的声音更加频密了,像大珠小珠落玉盘,时而沉重,时而响亮,哗哗而下的雨幕将墓园中的一切都笼罩住了,也肆意冲刷着一切。   苔丝收回手,微笑着,好像暂时放下了什么重担,“我们回去吧。”说完,她就弯腰抚了一下面前的墓碑,说,“以后再来看你。”起身向着来时的路而去。   重嘉跟着她走了几步,又转身凝望着雨中显得越发高大的将军塑像,心思千转,凝眸不语。   与其说今天她为苔丝的言语所动,不如说是这个已经逝去的人和他的所作所为触动了她。   她一直以为,这个时代的普通人已经在优渥的物质中变成了没有理想、没有信念、只知混吃等死的废物,没想到,人类还是有信仰的。   这就是信仰的象征。   她心底的希望猛的燃烧起来。 第111章 星际狂想曲23   两人在校门口分别时, 苔丝抓着重嘉的手,用力摇了几摇。   天已经黑透了, 学生们早已放学归家,为了节省能源, 就只有校门口的大顶灯还亮着, 洒下缕缕柔和的光。   当重嘉迈着闲适的步子回到住处时,迎面而来的是一张黑脸。   定嘉坐在台灯下写教案,一边碎发捋起来夹在耳后,在她推门进来时,只抬头瞟了一眼, 冷哼一声, 又低下头去了。   “有吃的没?”重嘉无视妹妹的黑脸,弯腰翻翻储物柜,拽出两支营养剂。   先撕开外包装上印着“芒果味”的一支吸了一口, 入口一股浓重的劣质食品的味儿。她皱了皱眉,面不改色吸完一支, 把吸空的包装扔在垃圾桶里。   定嘉手上一紧,在纸上划出长长的一道, 她深吸口气, 从嗓子眼儿里憋出一个字儿,“姐!”   她一偏头, 黑沉沉的眼睛盯在重嘉身上, 不满之意一览无遗。   重嘉正偏腿坐在柜子上,一边撕开另一支营养剂叼在齿间, 一边含糊不清地问她:“我不是提前告诉你了吗?”   一提到这个,定嘉心头积聚的不满之意一下子窜上来了,火大地说:“就那么一句话,‘我和苔丝走了’,没头没尾,我怎么知道你去了哪儿?”   说到这里,她盯着重嘉难得带上了几丝讪笑的脸,目光陡然犀利起来,怀疑地问道:“不会是,那时候,你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吧?”   重嘉索性不出声,只是吱溜吱溜专心地吸着营养剂。   定嘉简直要暴走了,一下子站起来,拍桌子道:“你怎么敢?!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就这么跟人走了,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办?你给我说那一声,敢情是预备着叫我事后给你报仇啊?”   重嘉听不下去了,一下子板起脸,斥道:“胡说什么些呢!”见她面露委屈,又软化了些,过去扳过她的肩膀,认真地说,“你是太小看我了——原本我们推测的情况,她应该来找你才对,结果我们的预测错了——连外人都认可我的能力,你却把我当成需要保护的娇花?”   这话说得挺重,更是直击红心,定嘉低下了头,嗫嚅道:“姐,你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重嘉笑道:“我知道,你这也是关心则乱嘛。好了,我不生气,你也不用这么过意不去。”   定嘉心里还是过意不去,偷偷抬眼瞥了她一眼,见她果然没有生气的样子,才放了心,殷勤地道:“姐你坐,别吃营养剂了,我给你留饭了。”说完就从书桌下拿出一只砂锅,揭开来看,里面是一只香喷喷的炖鸡,汤里还冒着热气。   营养剂虽然能维持人体所需,口感实在令人不敢恭维,重嘉取了自己的筷子,愉快地吃起来。   定嘉把教案一收,托着下巴在一边看她吃饭,脸上带笑,心思却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刚才姐姐一开口,她就没了声儿,不只是靠平日的积威,也是因为,她正好说中了自己心虚的地方。   自从她们降生到这个世界时起,姐妹俩的差异就先天性存在了。小时候她就比姐姐健康,她能跟着父母到处走,姐姐就只能待在设备齐全的保护室里由智能管家看护,经常有人惊讶地对穆家夫妻说:“你们的大女儿文静得不像一个alpha啊!”从那时候起,她就习惯了充当姐妹俩之中保护者的角色,至今也没有改过来。   这本也无可厚非,帝国的社会舆论就是重视alpha,推崇强大的武力,崇尚力的美,但现在不同,这里并没有那么根深蒂固的alpha崇拜文化。   脱离帝国那个环境后,姐姐的状态调整得很快,她却好像有些迟钝了。   重嘉吃饭向来很快,吃完饭后,她就把今天的经历给妹妹说了,包括苔丝说的每一句话。   定嘉听了,思索了半晌,才笑道:“苔丝……她现在一定很急,非常急。”   如果不是很急的话,她至少应该再观察观望一段时间,而不是就这么匆匆忙忙的把一切和盘托出。   重嘉点头认可她的判断,笑道:“自由联盟内部的全体会议召开在即。”   这个消息是在回程的路上由苔丝亲口告诉她的,既然都说大家是同路人了,自然要拿出点诚意,才好取信于人。   定嘉心念电转,转眼已经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倾身低声问:“难道要动武?”   穆家姐妹的行为模式很明白,姐姐管着妹妹,苔丝招揽重嘉,当然打了买一送一的好算盘,而在现在身无长物的穆家姐妹来说,定嘉的武力大概算是她们最快也最拿得出手的一块砝码了。   重嘉徐徐含笑点头:“应该是了。”   ……   在陆西晦之前,神圣自由联盟是个松散的草台班子,在他之后,这个组织就成了一个颇为正式的政治实体。   具体表现就是,尽管内部矛盾突出,可各方还是有一张共同的桌子。   不管是翻脸也好,还是夺权也好,有这张桌子在,也就有了和平斗争的基础。   “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定嘉伸展肩背,对着镜子束上腰带,左右看看,发出一声喟叹。   她身上穿了一身军装,联邦军队标志性的绿色,形制略有些改动,穿在身上服服帖帖,更显精神。   这是联盟士兵的标准军装,几天前才做好送过来的。   重嘉就站在她身边,解下空间纽挂在她脖子上,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见机行事,以保护自己为第一要务。”   “你放心,我会尽快回来的。”定嘉利落地把截短一截的头发塞进军帽里,神采飞扬地出去了。   苔丝在几个士兵的陪同下站在门外,一身正装,笑着给她比了个“一切就绪”的手势,就和定嘉一起走了。   她们是要去神圣自由联盟总部所在的少商星参加联盟一年一度的全体会议,重嘉则留守仙女星。   定嘉充作苔丝的随从跟在她身后走进会议堂时,里面的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了。   在联盟的高层中,苔丝年纪最大,辈分最高,就是到得晚些,也没有人出言挑刺,反而纷纷和她打招呼。   在这么一片和谐的笑脸中,少数神情冷淡的面孔就显得格外不合时宜了。   定嘉久经历练,只拿眼睛在人群中扫视一圈,就大致明白了哪些人是苔丝一派,哪些人是敌对派。   她的视线不能说不隐蔽,架不住有人成心找茬,眼睛一直盯在她们这一行人身上。一捕捉到定嘉的打量,就有人立刻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嚷起来:“苔丝女士,你的随从好生无礼啊!”   他的目光只流连在定嘉身上,任是谁也能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他口中那个无礼的随从指的是谁。   房间内的平权派立刻就有些不满,有人心就里想,苔丝女士是怎么招的随从,怎么招了这么一个人?不知道两派正关系紧张么,竟然这样落人口实。   当然也有没想那么多的,立刻将视线投向定嘉,顿时心里咦了一声。   这小随从看着,颇有些不一般啊?   要说定嘉的卖相,那不用说,就是放在权贵云集佳丽如云的帝国首都星也是相当出众的,更别说在这里了。   在座的人里,大多数是从来没出过Z星系的,出生以来见的就是身边这些人,哪里见过穆定嘉这样一等富贵之乡浸淫出来的权贵子弟?   就算她只穿了一身寻常联盟士兵也会穿的制服,这些人也敏感地感觉出来,这货和我们不是一路的!   定嘉一声不吭,目光如刀,锐利又威仪,只往四下轻轻一扫,当场就逼得几个人下意识地转移开了视线。   等反应过来后,几人一怔,我躲什么躲啊?这就是个随从,应该是她躲我们,怎么倒成了我们躲她了?   赶在有人要恼羞成怒前,苔丝以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笑道:“她可不只是个随从而已,我打算当她的介绍人,今天是带人来熟悉熟悉环境的。”   一言既出,满堂微惊。所有人都知道苔丝是个实干家,对拉帮结派从来没什么兴趣的,怎么也学会援引帮手啦?   这下,众人看向定嘉的眼神都起了变化,不管是谁,都多了几分郑重的意味。   老太太离油尽灯枯不远,却迟迟没有选定继任者,平权派里的大家暗中较劲,谁知她竟然自行引入了新人!   如果是个绣花枕头就算了,要是本事抵得上卖相的一半,那可就麻烦了……   定嘉半垂着眼帘,忽然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那目光极为不容忽视,其中蕴含的热度如果化为实质,足以在她身上戳个窟窿。   她一下抬眼,就撞上了对方的眼睛。   那是个样貌文雅的青年,颊边一道半指长的深色伤疤,脸颊瘦削凹陷,深棕色的眼睛寒冷而明亮。   被她捉了个正着,对方也没有半点儿闪避的意思,反而嘴角一勾,给了她一个礼貌性质的微笑。   定嘉心里顿时有些怪怪的,就别过头去,把目光放在了苔丝身上。   她们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略作寒暄之后,就差不多到了开会的时间,大家自觉停止说话,走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作为苔丝女士刚刚才重点提到的人,工作人员也给定嘉搬来了一张凳子。 第112章 星际狂想曲24   或许是太熟的缘故, 会议一开始,讨论就进入了白热化。   定嘉对这种会议气氛适应良好。   同一阶级的人, 互相之间还是比较容易说真话的。就像那句有名的笑话“都是一个山上的狐狸,你给我玩什么聊斋呢”, 彼此有几个心眼儿, 大家心里都透亮。   在来参加会议之前,穆家姐妹就想到了,苔丝的眼下处境恐怕有些艰难,却没想到,真实情况比她们预计的严重得多。   对手都是少壮派, 个顶个的年轻气壮, 说起话来嗓门儿都大得不行,在他们的咄咄逼人下,苔丝一方却相形见绌, 被人逼得节节后退。   又一次矮身躲过飞来的不明物品,定嘉只思考了不到两分钟, 就发出了讯息。   离会议堂不到一百米的地方,集合着一群alpha士兵, 他们个个身形笔挺, 虽然军衔都很低,胜在年轻, 青春的荷尔蒙伴随着汗水四下发散, 引得路过的少年少女红着脸一看再看。   要是在平时,收到这么多含羞带怯的眼光, alpha们早就兴奋起来了,今天却不一样,他们沉默地聚集在一起,站得笔直,手心冒汗。   他们的脑子里现在全是出发之前那个女alpha的鼓动。当然,在他们看来,那不是鼓动,只是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士兵们!你们都是AO平权派的支持者,你们的亲人、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兄弟姐妹都是平权派的支持者,我们认为,天赋人权,不管他或她是alpha、beta抑或omega,降生到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天然就拥有权利,这就是我们的观念。可是就有些人,他们想凭借武力欺压别人,对于这种想法,我们当然是坚决不能容忍!今天就是对决之日!……”   定嘉本人当然明白这些话到底有多么中二,但听在士兵们耳中,却觉得无比合心,就像是自己的心声一样。   这些士兵有理由愤怒,事实就如定嘉所说,他们的所有亲人都是平权派的支持者,平权派的“基本盘”,在陆西晦将军在世的时候,他们无比光荣,但就在将军过世的短短几年间,事情就发生了巨大的转变,独权派异军突起。   他们当然有理由愤怒,有理由困惑,为这突然改变的世界和突然改变的形势。   比起平权派,独权派的根基显然要厚得多——哪怕是在文明程度远不及联邦和帝国的Z星系,alpha的优势地位也是自古传承至今的。   相较而言,平权派更像是一株小苗,才在无微不至的呵护中长成一棵小树,嫩嫩的叶子在风中颤抖。   这群士兵中地位最高的是西姆,他被指定为临时小队长,军衔也只是少尉。   他转头看了一眼同伴们,手腕上的通讯器嘀地响了一声,他的心头控制不住地猛跳,低头一看,上面只有一句简单的“全体都有,速到会议室!”   身边传来粗重的呼吸声,他一抬头,就发现所有人都看着他,都呼吸粗重,脸庞胀红,却一言不发。   他和同伴们对视了几秒钟,猛然举起手腕来,尽全力大声喊道:“听命令!全体都有!速到会议室!”   一群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跑向会议堂的方向,沿途的守卫发现不对,试图加以阻拦,却被蛮横地推开了。   守卫一边跑起来,一边大声向会议堂内的大人物示警,却只能和快速行进中的士兵们保持一样的速度,急得脚下踉跄,左脚绊了右脚,场面异常滑稽。   队列中的一名士兵见状忍不住笑了一声,接着,低低的嘲笑声此起彼伏。   不过,就在会议堂的门口,他们被拦住了,拦住他们的不是别人,而是另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   双方打一个照面,都呆了一呆,电光火石间,就想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一刻不停交起手来。   异常的激烈响动引起了会议堂内大佬们的注意,他们面面相觑,有人开了条门缝,向外望了一眼,砰的把门关上,抖手抖脚地叫:“叛变了!军队叛变了!”   像是往烧滚的锅里浇了一勺热油,满室都沸腾起来,有慌手慌脚要往桌子下躲的,有扒着窗户看情况的,只有事先策划好要血洗对手的两方神色怪异,在一阵神情扭曲后,激烈地指责起对方来!   定嘉的第一反应是把苔丝拉过来护在了身后。这老太太是平权派的旗帜,要是在混战中有了个好歹,那就赔大发了。   苔丝显然也很重视自己的人身安全,顺从地跑到定嘉身后就不动了。   屋外的士兵们喊着屋内的大佬们绝对不会喊的直白口号,猛烈地碰撞在一起,厮杀得难解难分,不知是谁,趁乱一脚踢开了会议堂的大门,把大人物们暴露在了热血上头的士兵们面前。   突然之间,定嘉心里猛的一激灵,过去在危险中救过她无数次的灵感再次起了作用。她回身一把扑倒苔丝,一枚锃亮的铀弹嗖的飞过她们头顶,把阶下的草坪炸得木石四溅。   她回头看时,就见那个瘦削的青年冲她不慌不忙的一笑,用口型说“你真是我最好的战利品”,随后招了招手。   伴随着地面的轻微震动,走廊后转出五具机甲,厚重的机身闪着冰凉的光。   定嘉是机甲战斗系的高材生,只用眼睛看,用耳朵听,她也知道这五具机甲不是什么花架子,而是货真价实的杀器。   她的背上瞬间被激起了一层白毛汗,那是人类直面猛兽的真实反应。   打开空间纽,放出凤凰,腾身坐进机甲驾驶室,这几个动作她做得一气呵成,破了自己的最高记录。   “只有机甲才能对付机甲”,这是写在所有军事教材上的第一句话。   在机甲出场后,对战的士兵双方都不由自主停了手,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画面:五具外壳黑亮的机甲面前,站着一具火红的机甲,那模样,就像是一名剑客挑战群豪,无端有一股慷慨萧瑟之气。   青年啧了一声,挑挑眉,有些意外。   不过也只是意外罢了,毕竟是一对五,那个五,还是五具重型机甲,无论怎么看,也不会是那个一胜。   不止他一个人是这么想,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想。   看着青年一挥手,示意黑机甲上去摧毁敌人,不管是独权派,还是独权派的敌人,心里都有点隐密的惋惜,可惜了,这么漂亮的机甲,这么漂亮的人……   苔丝紧握着手,用力到都有些发痛,紧张得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黑机甲和红机甲即将发生碰撞,心里不断地祈祷。   青年双手抱臂,一只手抬起,指尖虚虚点着脸颊上伤疤所在的地方,等待红机甲在围攻下轰然倒地的时刻到来。   就算这个女alpha能力超群好了,难道她还能以一敌五吗?   下一刻,他挂在脸上的闲适神情就倏的消失了,像是受到了什么强烈的冲击,还没接触到红色机甲,五具黑色机甲就一起向后仰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只有一种方法可以造成这个效果,那就是胜利方机甲驾驶员的精神等级远远高过失败方,通过精神波动冲击失败方机甲的精神网络,从而使得对方驾驶员的精神脱离机甲的精神网络。   虽然知道有这种操作,但对Z星系的人来说,这无异于天方夜谭,因为根本没有人有那么强大的精神!   一瞬间的呆滞后,青年像受惊的青蛙猛的跳起来,不管不顾的,带头跑了!   有人带头,就有人效仿,心思灵动反应过来跟上去的,稀里糊涂跟着跑的,被裹挟的,呼啦啦就少了一半人。   见他们跑了,呆滞的士兵们也反应过来,嗷嗷叫着拔腿就追,还有人拥着从驾驶室里出来的定嘉,抬着她向空中抛去,尽情发泄心中的兴奋。   经过士兵们的一番努力,跟着青年跑走的人被抓回了九成,但那青年本人没有被抓到。   还沉浸在兴奋情绪中的士兵簇拥着苔丝和定嘉到会议堂中坐下,大呼小叫至精疲力竭,才好不容易收敛了些。   定嘉是这一战抵定胜局的关键,是此刻的英雄,谁都想凑过来和她说句话,直到兴奋的人群散去后,她才有机会询问苔丝那个青年的事。   依照苔丝的说法,那名青年名叫米哈伊尔,年纪不大,却是独权派中的领袖人物,不少独权派的老人都肯听他的话,按他的吩咐办事。   米哈伊尔性情果断,手段毒辣,在会议时安排兵变以期达到在肉体上消灭政敌的目的就是他的手笔,只是没想到和苔丝一方不谋而合,又遇上定嘉这样非人的强人,才败走麦城。   定嘉只是笑而不语,其实早在进入会议堂之初,为预防生变,她就偷偷放出黑豹控制住这一带的精神网了——肉体消灭是最简单的手段,总不能说只有你能想得到,对手就想不到吧?   见识过穆定嘉的凌厉手段后,苔丝又是害怕又是放心,害怕这从未出现过的强力人物会给Z星系带来的变化,同时放心穆家姐妹有足够的自保能力。   总而言之,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行动,独权派的头头脑脑们都被抓了起来,狡猾多端的米哈伊尔出逃,独权派上层被清洗一空,动荡的局势暂时安稳下来。 第113章 星际狂想曲25   在与独权派的斗争中取得胜利后, 平权派独掌大权,上层在快速地进行权力交接, 而大面上已经一片平静。   就在会议堂外武斗的第二天,消息传回仙女星, 重嘉平静地与人交接了工作, 随即来到了少商星。   苔丝非常看重她,当即就把她引荐给了平权派的一众头面人物。   接下来的几天,她跟在苔丝身边,名为助理学习,实际上已经开始接手公务。   与仙女星相较而言, 少商星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两者的科技水平相差了不止一个等级。哪怕是重嘉向来不怎么注重享受的人,也为此感到高兴。   不过也无法就此指责联盟高层腐败享受,Z星系资源匮乏, 以联盟的能力,实在无力供给全民相同条件。   重嘉坐在宽阔明亮的办公室里, 一页一页翻看着面前的文件,良久, 放下文件抬起头来, 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无奈。   苔丝努力用无辜的眼神回视她,怀里的老猫也大睁着圆溜溜的猫瞳, 一人一宠像到了十分。   “卖萌也没用!”重嘉一手重重地拍在文件上, 一手扶额,头疼地说, “怎么会这样?我是不是被你坑了?”她向来坚毅,但在看完这些真实数据后,也不禁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那么一丝丝怀疑。   苔丝双手一摊,带着些尴尬地说:“就是这样了……”说到最后,不由消声了。   重嘉面无表情,紧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一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连话也懒得多和她说一句。   苔丝顿时如蒙大赦,轻手轻脚地抱起老猫,用大围巾罩住,低着头跑了。   出了办公室,又见不到穆重嘉后,她轻咳了一声,挺直腰背,左右看看,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大模大样的走了。   说实话,对于穆重嘉的办事能力,她也感到非常意外。本来以为穆家妹妹本事大,武力值高,会比较受欢迎,谁知一问之下,大部分人却倾向于穆家姐姐,认为她细致可靠,值得信赖。   在穆重嘉迅速上手政务后,她很开心地在诸多琐碎事务上做了甩手掌柜,今天是专门给她送她所要求的数据的。   她本来对这些数据没有多少想法,在重嘉越看脸越黑后,竟然不由自主地心虚起来,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在各个方面,无论是人口基数、科技发展水平、公共基础设施建设抑或经济政治建设,联盟都没法儿和帝国及联邦两个庞然大物相比。   不管多富裕的组织,多富裕的个人,把小团体个人拥有的那点儿东西摊到所有人头上,都会瞬间像是一把沙子撒进了沙滩里,连个响动都听不见。   在陆西晦之前,联盟连这点儿可怜的基础都没有,现在好歹还能交出这么一份儿东西,年轻人也该知足了。   她笑眯眯地摸着老猫的皮毛步出一楼大厅时,联盟新任警卫局长——穆定嘉正在露天的空地上给士兵们讲课。   空地上陈列着三具通体漆黑的机甲,正是上次会议堂斗殴缴获的战利品,定嘉翘着腿坐在半米高的石墩上,手里甩着根带柄的黑色长鞭。   在帝国军队中服役的时候,在老父的眼皮子底下,她从来都是仪容整肃,风纪扣老实地扣好,要是叫穆上将看到她现在的样子,非大发雷霆不可。   头上扎了个歪马尾,乱七八糟地塞在嘻哈帽里,外套大敞,懒洋洋地笑着,流里流气,活像个兵痞子。   不过她面前的学生都听得认真,众人席地盘坐,一双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追逐着教鞭的落点。   只要是当兵的,就没有没幻想过开机甲的,过去是没有高水平的老师,定嘉出身帝国第一军校,成绩优异,称不上什么大师,教他们还是绰绰有余的。   苔丝站在一边听了会儿,竟然发现自己不能完全听懂她的授课!   正当这时,有个士兵喊出了她的心里话:“教官,我们听不懂你讲的内容!”   长鞭在空中一甩,准确地凌空抽在士兵的鼻尖前,让士兵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定嘉动腕收回长鞭,笑斥道:“我只管讲,听不听得懂,那不是你的事儿吗?哦!你听不懂,我就不讲啦?”   所有人哄然大笑起来,那名士兵一下胀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很快就下课了,士兵们还有日常训练要做,却有些人不肯就此离去,反而围上来,在定嘉身边前磨后蹭,求着她把凤凰放出来见见。   自从她驾驶着机甲凤凰以绝对胜者的姿态一秒五后,这些士兵就对凤凰魂牵梦绕,总想再见见心爱的武器。   还有人突发奇想,“教官,你能不能教教我们那招,就是一招秒机甲的?”   定嘉没好气地轰他们,“滚滚滚,都给我滚!想什么美事儿呢?秒机甲,就凭你们?快别做梦了。”   士兵们没得逞,也不沮丧,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走了。   苔丝缓步走过来,笑着和她打声招呼:“穆,最近还过得好么?”   “很好。”定嘉假笑了一下,和她并肩走着,趁机说些工作上的事。   无论什么时候,有大领导的支持,工作都会事半功倍。   陆西晦将军一手创建了如今的联盟,并为联盟订立了初步的制度,但这些制度充其量只是个框架,还需要一双巧妙的手往里填充血肉。   当然,这并不是说陆将军的见识不够,而是在事物不同的发展阶段,有不同的要求。联盟草创时一穷二白,再好的设想也实现不了,如今有了微薄的基础,就有了更上一步的可能。   苔丝凝神听着,不时与她就某个点进行深入讨论,交换意见或是加以批驳,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个小时。   说完工作上遇到的问题后,定嘉又问起在逃的米哈伊尔的事,追捕米哈伊尔的工作是别人在负责,但她也很关心。   那是个狡猾如狐的青年,虽然年纪还轻,但行事老道,毫不顾及面子,颇有老油条的风采。   “毫无进展。”提起米哈伊尔,苔丝摇摇头,有些忧虑。   当日在凤凰的威胁面前,米哈伊尔一刻也不犹豫地拔腿就逃,但他并没有失去冷静,当时一片混乱,事后才发现,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的大批心腹。   “要尽快把他抓到才行。”想起那个青年看自己的眼神,定嘉双眼微眯,泄露出一丝寒光。   ……   任是谁也想不到,被她们惦记的米哈伊尔本人此刻却在沃罗斯星。   帝国境内二级以上的星球上都修建有供皇室暂住的行宫,如今的沃罗斯星上有东宫太子和威尔克亲王两名皇族停驻,他们自然住进了沃罗斯行宫。   行宫的建筑风格延续了帝国上层一贯喜爱的富丽辉煌,连一间小小的会客室也装饰得分外有富贵气。   米哈伊尔带了只罩子,遮住了颊边的伤疤,起身接过皇室仆从端来的饮料,阴沉的脸上硬挤出笑来道了谢。   男性beta穿着一身笔挺的制服,清秀的脸上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声音不高不低,悦耳动听,“请再稍等片刻,殿下还有要事要忙。”   他退出屋外,轻轻带上了门。   有人按捺不住地叫道:“什么狗屁的有事要忙!还不是看不起我们!”   “闭嘴!”米哈伊尔恶狠狠地骂道,把手中香浓的饮料泼到了手下的头上。   被兜头淋了一脸饮料的男人缩了缩,一声也不敢出了。他也没理会一脸欲言又止的手下,沉着脸坐了回去。   会客室里的空气安静得快要窒息,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才有人在外面轻轻地敲了几下门,说:“殿下请诸位相见。”   米哈伊尔忙应着,又起身郑重其事地整理了一番衣着,这才推门出去。   一行人在宫奴的带领下往皇太子所在处走去,穿过雕花涂金的长廊,走过姹紫嫣红的花园,踏上延绵起伏的台阶,迎面就是有士兵重重守卫的大殿。   从未见过的庄严气象镇住了除米哈伊尔之外的所有人,众人先是眼泛绿光,脸上涌上一阵兴奋的潮红,下一刻就看见了alpha守卫们手中的荷枪实弹,顿时如同三九寒天被一盆冰水浇头,瞬间清醒了过来,缩手缩脚跟在老大身后,只是眼里还闪着羡慕的光。   昂首挺胸走在队伍最前的米哈伊尔忽有所感,猛一回头,除了自己那帮蠢货手下们,身后空无一人。   难道是我太敏感了?米哈伊尔摇了摇头,嘀咕一句,继续大步向前走去。   他没有看见的是,当他们全部消失在通道中后,廊柱后转出一名俊秀无匹的墨发青年,默默地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这名青年正是克里斯,他就那么站在原地,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出神,而值岗的所有士兵都像瞎了一样,只是抱着枪直视前方,对此丝毫不加干预。   此时克里斯的心里已经翻起了惊涛骇浪,尽管一边脸上戴了罩子,又收拾得人模狗样,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刚刚领头的青年就是米哈伊尔!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看样子还是那人正经的客人?   看见米哈伊尔的第一时间,身体快过大脑,未及多想,他就下意识躲了起来,这会儿才觉得有些不对。   想了想,他调转脚下的方向,向着侍从休息室走去。 第114章 星际狂想曲26   侍卫长鲁德正忙里偷闲, 在休息室里伏在榻上小睡一会儿。   皇室对体面很看重,不只是自身要注意仪表, 连带着身边人也要体面,鲁德在没选上侍从官前是个糙汉, 跟到皇太子身边后, 行动也规矩得体了不少。   克里斯一推开门,就见他以标准的姿势躺着,外套叠得整齐放在枕边,双臂交织搭在腹部,下巴上的青茬刮得干净。   就在下一刻, 安静躺在那里的青年猝然睁开双眼, 就要暴怒,却在看见克里斯的时候火气散了干净。   他一下子偏腿坐起来,抓了抓头发, 语气里是未散的烦躁,“是你啊, 韦尔斯,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凡是在皇太子殿下身边儿近身伺候的亲近人, 谁不知道这是殿下的心肝儿?这要是说不出个缘故, 惹得殿下吃起醋来,他老人家倒是不会有事, 他鲁德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啦。   他抬起眼打量克里斯, 只见他就那么倚在门上,修长的身躯被黑色军服裹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皎洁的脖颈,头发搭在白皙的皮肤上,明明动作神情都很正派,就是有那么一股制服诱惑的味儿……   对上他似笑非笑的漂亮眼睛,鲁德猛的回过神来,突然感到不大好意思。   克里斯没抓着不放,沉吟了一下,开口道:“刚才我看有客人进去,人数不少,颇……不体面,是什么人?”   他从来不肯喊亚当的尊号,提到他时便把称呼含糊过去,鲁德也习惯了,低头一想,说:“我帮你去问问。”   说完,他就利落地跳下榻,趿着鞋跑到门口,招手叫了个人来问,不知他说了什么,走廊上响起一阵轻微的跑动声,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回复。   鲁德过去听了,回来时面有难色,告诉他:“是一群不知哪里来的乡巴佬,来历连我也不知道。”   克里斯若有所思,随口应道:“这样么?我知道了。”   “……韦尔斯,你有什么计划么?”鲁德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凑到他跟前问道。   克里斯抬眼,淡淡道:“什么意思?”   和自己的前任不同,鲁德和克里斯的关系一向还不错,但也仅限于不错而已,亚当对克里斯的独占欲很强,不在他眼前就算了,要是克里斯对着他时面色冷淡,却对别人温和相待,他是要发疯的。克里斯一直不知道,这个出身平民的侍卫长鲁德其实对他怀抱着善意。   就连鲁德自己有时也疑惑,他能爬到现在的位置,虽然看着粗豪,其实并不是个没心计的人,怎么就对太子的情人这么心善呢?活像犯了痴似的!   可一看到韦尔斯,他就忍不住,想上去关心他两句,和他说说话。   他憋了半天,说道:“那个、那个什么,殿下就要大婚了,你知道吧?”   克里斯看他的目光都冷了,鲁德心里一急,也顾不得婉转措辞,叫道:“我跟你说,你可别信太子妃真是表面那个小甜心小蜜糖的样子!就是她天真,伯顿可是只老狐狸,殿下这么宠爱你,不可能一丝风也不透的!你还不早做打算,难道是等着太子妃为难你么!”   他不管不顾地张口嚷了一串,懊恼得不行,在心里直扇自己嘴巴子,又怕他生气,惴惴不安地偷瞄他。   一看之下,克里斯的脸色竟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可怕,甚至嘴角微抽,还有点隐隐约约的笑意似的。   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顿时不敢再看他,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淡淡的嗓音响起,像窗外穿过树梢的清风,“其实,我今天就是去找他说这个的。”   砰的一声,好像有彩花在眼前炸开,把鲁德炸了个晕头转向。他心花怒放,笑起来:“是这样啊……”   门外跑来一个人,咚咚敲两下门,对克里斯道:“韦尔斯上尉,殿下听说您来了,唤您过去。”   和煦的气氛伴随着这句话瞬间消散一空,传话的人看着两人,有点不知所措。   他说错什么了吗?   克里斯敛起唇畔那一丝笑意,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对鲁德一欠身:“回见,鲁德少校。”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过身去,毫不留恋地随着传话的人走了。   在他的背后,鲁德眼里的光彩倏的灭了。   ……   访客们已经走了,馨香奢华的大书房里,只有亚当一个人独自坐着。   现在是白天,沉重的窗帘却拉着,室内光线暗淡,就像是夜晚。亚当喜欢待在这种黑暗的环境里,这给他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让他整个心神都宁静下来,可以更好地思考。   他现在想的就是米哈伊尔。   米哈伊尔不是那个人的本名,那个人生下来叫什么名字,恐怕只有翻阅不知密封在哪里的档案才能知道了。   他是帝国情报部培养的间谍,虽然只是个beta,受训成绩却比很多alpha都要优秀,他的老师很欣赏他,有意栽培,他却自告奋勇去荒凉的神圣自由联盟卧底,这就是亚当之所以对他有印象的原因。   帝国的心腹大患是联邦,至于神圣自由联盟,其实两大势力都是把它当小丑看待的,如果不是腾不出手来,剿灭这种小组织还不是手到擒来?   米哈伊尔去联盟卧底,情报部也没想他能折腾出什么大事来,全当布了一手闲子,为他安排了身份后就撒手不管了,而他也是一去不复返,再没有对后方提出过什么要求。   没想到再见他是这样的情况。   他此次前来倒也没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希望能够获得一些军事物资,以便在Z星系立足。至于给不给……不过是付出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就能搅浑水,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   他正计算着能从这一笔投资中获得的好处,门就被敲响了,不快不慢,三下即止,一听就知道来人是克里斯。   “进来吧。”他立刻把所有计量抛到九霄云外,扬声喊道,唇角忍不住勾起来。   门一打开,果然是克里斯,看着他因不适应屋内的黑暗眯了眯眼,做了一个抬手挡住眼睛的动作……亚当看得心喜,对他笑道:“过来,让我抱抱。”   他嘴里这么说着,却渴望地主动凑了过去,将日思夜想的人抱在怀里,并在他的鬓角印上一个珍惜的亲吻。   他今天的日程本来排得很满,并没有见他的计划,但听人说他过来求见,就立刻不管不顾地推开了所有行程。   每当他觉得自己已经够喜欢克里斯的时候,下一次,他总会发现自己做了更加出格的事。令人无奈的是,这还不是克里斯所要求的,而是他自己主动要做的,对方却毫不知情。   爱情,千百年来为诗人们所传唱的爱情,就是这么让人无奈的东西。   克里斯被他抱着,身躯没有一丁点儿软下来的意思,不挣扎,也不贴近。   就算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只是闻到他的气息,亚当就忍不住浑身燥热起来。他喘了口气,把嘴唇贴在情人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在对方羞恼生怒之前把他一把抱起来扛在了肩上。   “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亚当,我有话跟你说!”克里斯被他扛在肩上,血一下子就冲到了脸上,立刻大力挣扎起来。   “先做了再说。”亚当嗓音沙哑,在他腰间摸索着按了一下,克里斯全身一颤,就那么软了下去。   ……   ……   结束之后,亚当抱着克里斯,双臂将他锁在怀里,手指在他的头发间穿梭,神色中满满的餍足。   “如果你能常留在我身边就好了,克里斯……”他轻叹着,无限惋惜,见克里斯全当没听见,又温柔一笑,“不是说有事和我说吗?说吧,你想要什么?嗯……给你买一个星球当今年的生日礼物好不好?”   克里斯的生日快到了,亚当一直牢牢地记在心里,虽然情人一直冷冰冰的,他却做足了一个好情人的本分,各种节日都不会忘了送礼物,生日更是重中之重。   事后的气氛很好,他的心情也舒缓平静起来,怀里还抱着心爱的人,更让他的心情好上一层楼,明知道克里斯不看重物质,就是忍不住要逗逗他。   克里斯背对着他,使劲闭了闭眼,又睁开,低声道:“请允许我去军队。”   “什么?!”亚当呼啦一下坐起来,有风从忽然掀开的被子里灌进来,给赤|裸的皮肤带来一阵凉意。   克里斯知道他听见了,闭嘴不言。   亚当只觉得整个头都要炸了,他已经连着忙了一个月,平均每天睡不到四个小时,眼下的青黑连特制的舒缓仪器都没办法彻底消除,好不容易抱着心爱的人做个爱,才做完就听见他说要走!   没错,在他眼里,克里斯的意思就是要走,要离开他。   “你想都别想!”亚当叫道。   克里斯神情不变,慢慢地起来,薄被滑下,露出健美的躯体,他就这么任由自己的身体暴露在亚当的眼神中,目光中透着讽笑:“不然呢?叫我就这么看着你结婚?娶太子妃?和你的妻子争宠?你,把我当什么?”   他神色冷淡,尽管赤着上身,状似狼狈,却没有一点儿情|色意味,目光冷若冰雪。   亚当一下泄了气,抱着头哀叫起来,同时从心底升起一阵难以解释的惶惑。 第115章 星际狂想曲27   听了克里斯的话, 他心底的第一反应是疑惑的:菲尔娜和克里斯不能共存吗?   理智随后就告诉他,当然不能!   假如他并不爱克里斯, 只把他当成床上的玩物,他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认为妻子和情人可以共存, 可他知道, 他爱这个人,也许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起,他就深陷情网不能自拔了。   既然自认深爱着克里斯,那他就不能不为克里斯考虑。伯顿家门第高贵,他未来的老丈人伯顿丞相更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如果他觉得克里斯是个威胁, 恐怕就连自己也不能保全他。   一想到克里斯会因为遭到伯顿丞相的忌惮而身死,亚当就克制不住杀人之意!   ……可老丞相确实势力庞大,他深受自己父亲——也就是皇帝陛下的信任, 掌权几十年,如果要硬碰硬, 他倒是不怕,只怕克里斯成为牺牲品。   如果那样的话, 他是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难道只有让克里斯离开一途吗?堂堂帝国的皇太子, 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赞誉和追捧之中,事实却是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不能留住?除此之外, 与情人被迫分离, 这对任何男人都是巨大的耻辱。   亚当心里的念头一会儿冒出一个,一会儿冒出一个, 直把他的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几乎无法思考。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克里斯已经穿好了自己的衣服,然后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床边,等待着他的决断。   在亚当身边的日子极大地锻炼了他,如今的他学会了演戏,也学会了忍耐。   就算内里已经心焦如焚,五脏六腑都被阴火灼烧,他也能维持住面上的若无其事,装作天下太平。   他的注意力一直死死地锁定在亚当的身上,昏暗的光线中,连一粒微尘也找不到,他看见亚当转过头来,用一双湛蓝的眼睛一寸一寸地审视他。   他的心脏猛的跳了起来,那声音响在他的耳膜上,甚至让他害怕起来,这一双眼睛上次给他这么强烈的触动,已经记不清是多久之前了。   都到了这一刻,克里斯忍不住地琢磨着,他会答应吗?他对我的重视有我预料的那么多吗?如果预料错了……   事实上,亚当所做的和他想的完全不同,他不是在审视克里斯,而是在试图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他。   他想起这个人不仅是一个柔顺可爱的omega,还是第一军校的高材生,曾经无意中说出的话都能为第一军校的教学水平盖章,林顿将军曾经夸奖他“若参加战事,必能沙场建功”……过去生活中的一幕幕画面流水般从眼前流过。   在自私地禁锢了对方这么久之后,亚当终于觉出了一丝愧疚,似乎、也许、可能,他的行为对克里斯的伤害并不小……   “如果我放你走了,你还会回来吗?”他仰头,对着他的爱人问出了一个白痴到家的问题。   眼前俊秀的面容微微舒展开了,声音里也带上了笑意,“你是皇太子,而我只是一名士兵,难道我还能脱离你的掌控?”   克里斯是真的在为这个大失水准的白痴问题而发笑,亚当却沉浸在他难得一见的笑容里,只觉得神魂颠倒。   ……   尽管还处在战争期间,但皇太子的婚事仍然是值得举国欢庆的盛典。   皇室为这一对新人举行的婚礼极尽奢华,直到很多年后,仍是首都星民众津津乐道的旧事。   而就在这么热闹的时刻,克里斯却收拾行装,悄悄离开东宫,去了前线报道。   他的主官也不是别人,正是为帝国万千士兵所无比憧憬仰慕的林顿将军。   在四方大诸侯覆灭,幸存的各家努力自保,全力防着皇室出阴招的现在,林顿将军是个异类。   他仍然在为国家效力。   当然,这也与他和皇室的亲密关系有关。林顿将军的父母只有两个孩子,除了他这个幼子之外,就是一个omega长女。那名可敬的女士据说自幼便以美丽娴雅闻名,长成后顺利嫁给了一位英雄,也就是当今皇帝唯一的亲弟弟威尔克亲王,又为亲王产下了长子,就是皇太子殿下的煞笔堂弟艾伦。只是红颜薄命,那位女士如今已经香魂渺渺了。   不过虽然姐姐早已不在了,有艾伦这个外甥作为两家联系的纽带,林顿将军和皇室的关系还是相当密切。   作为皇太子身边的侍从外放,克里斯起步就是少校军衔,因此,一至军中,他就有幸获得了林顿将军的接见。   对于“不败的神话,活着的传奇”林顿将军,克里斯的崇拜心情不比任何一个帝国士兵稍弱半分。   他不敢明着打量许久不见的林顿将军,只好一眼接一眼的去瞟。   几年过去,他身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身躯还是那样孔武有力,脸庞还是那样坚毅深刻,上面写满了苦大仇深。   不知那是不是克里斯的错觉,他总觉得,林顿将军看他的眼神有些温情。   事实证明那并不是他的错觉,没过几天,基地里就疯传将军对新来的漂亮小子另眼相看的事情。   有些心思阴暗的,打听出克里斯是从东宫出来的,自以为找到了关键,认为是将军在通过这种方式隐晦地讨好太子。   还有些人,把注意力放在了“长得漂亮”这件事上,跑来围观过克里斯后,众口一词,认为是将军万年的铁树开了花,看上了这小子。虽然为对象不是个omega而是个beta略有不满,总体上还是对克里斯持肯定态度。   克里斯自己却觉得两者皆不是,没有人比当事人感触更深,林顿将军的确对他青眼有加,但那种关注和关心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照顾。   他在亚当身边待了几年,宫廷里的乱事不知看了多少,更没有少被人觊觎,一个男人眼里对他是不是有欲念,他自认还不至于看走眼。   但他的困惑并没有人能够解释。林顿将军依然对他照顾有加,甚至连阴私事都不避他,让他在心生感动之余,又不由生出了更多的困惑。   不过很快,他就没功夫纠结了。   这天一上班,林顿将军的副官就过来把他拉到了将军的办公室。   其时天阴欲雨,还刮起了风,浅绿色的纱帘随风飘荡,林顿将军就坐在办公桌后,身上还是昨天的那套军装,眉头蹙得死紧,竟是一夜没睡的样子。   克里斯现在和他熟悉得多了,上前一步,手扶着桌子,轻声问:“林顿叔叔,出什么事了吗?”   林顿虽然看起来就一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相,但他还真不是那种人,如非必要,他也是要按时上下班的。   如果不是出了非常大的事,他不会待在办公室里不回家。   平时的林顿就像是一把锋芒暗藏的宝剑,这会儿却像是宝剑出鞘的状态,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他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说,直接传给了他一份文件,嘱咐道:“这是机密,看完后即刻删除。”   文件的内容不少,连论文带视频,克里斯一时看不完,坐下来慢慢看。   没看几行,他的脸色就已经微微地变了,之后便是错愕惊讶交织,半晌,他将文件粉碎,吃惊地问:“这是真的吗!这不会是什么人搞的恶作剧吧?”   林顿依然面色冷峻,对他道:“别问我这是怎么来的,我只可以担保,这绝不可能是恶作剧。”   克里斯就无话可说了。   林顿让他看的是一整份科学研究,说的是有人经过不懈研究,发现大|法礁一带有一种矿物可以给星舰和机甲供能,而那种矿物在大|法礁一带俯首可拾。   多年以来,能源问题一直制约和困扰着帝国和联邦的发展,这份研究一出,可谓是正当其时,解了燃眉之急了。   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大|法礁,那是星际有名的三不管地带,敌国和联邦谁也无法立即控制。   如果说之前两国已经打得疲软了,都在思量如何体面地结束战争的话,那么这份研究报告一出,就是一剂强心针,让两个厮打得精疲力竭的壮汉又为一样东西燃起了抢夺的力量。   这样的话,就不难推测出林顿将军为什么一晚上没有回去睡觉了。   而不久之后,完整的实验报告一出,果如两人所料,立刻充当了战争助燃剂的角色。   ……   穆家姐妹所在的Z星系消息闭塞,等关于该项科技成果的传闻传入两人的耳朵时,她们正在参加苔丝女士的葬礼。   这位可爱的老人家是在一个夜晚安然去世的,后半夜,护工警醒地去看她时,发现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已经失去了所有生命体征。   于是尊敬她的人们就聚集起来,将她安葬,并为她的离去而悲伤。   按照她的遗嘱,她被埋在有着陆西晦将军的墓园里,离陆西晦将军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墓碑被竖立起来,上面是她指定的话“这里长眠着一个终身未婚的女人”,她的脚下埋着她的老猫,那宠物死在她过世的两个月之前。   新修的墓碑前放满了鲜花,象征着生者的哀悼。仙女星学校的学生们也参加了苔丝的葬礼,大部分哭泣的声音都是由他们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整个葬礼的过程简洁而肃穆,没有哗众取宠,没有声嘶力竭,在苔丝女士下葬后,大家也就散去了。   重嘉姐妹携手同归,在路上,重嘉收到了最新情报,只看了几眼,眉峰就蹙起来。 第116章 星际狂想曲28   前几天刚下过雨, 土壤微湿,像浸了油脂似的, 踩上去软绵粘黏。   值岗的士兵们远远的跟在后头,不去打扰她们姐妹的相处。   定嘉挽着重嘉的手, 凑过来将下巴搁在她肩上, 笑问:“又出什么事了?”语气很是漫不经心,见怪不怪。   下巴搁在肩头,竟然带来一丝锐痛,重嘉移眼去描她,才发现这段日子以来她瘦了不少, 下巴颏都尖起来了。   她没说什么, 把才收到的消息转给妹妹,淡声道:“一个说不上好坏的消息。”   定嘉打开终端,快速摄入信息, 她处理信息的能力久经各种公文锻炼,一目十行地略过无效干扰信息, 把其中真正有效的部分提炼了出来。   一看之下,她也被这个消息给惊得大半天回不过神来。   半晌, 她才收摄心神, 没像姐姐一样皱眉,反而笑了起来:“好宝贝啊~好宝贝, 真是个好宝贝……”   重嘉瞬间心领神会, 边走边瞥了她一眼道:“你也想插手?”   定嘉反问道:“有何不可?”   大|法礁一带现在还是帝国和联邦的手伸不到的地方,但有了这份发现, 哪怕下层的反战情绪再重,上层也不会放过这个宝藏的,一定会千方百计的鼓动人过去送死,好为他们火中取栗。   但话又说回来,这么大一个宝藏,换了谁不想扑上去吃一口?那可是能驱动机甲星舰的宝贵能源!如果开发出来,人类现今的生活水平都要提高一大截!   趁着现在消息还在发酵期,两个庞然大物还没完全运转起来,抢先扑上去啃一口,这才是题中应有之义!   重嘉皱眉也只是想到了不久的将来会发生的一些不义之事,对于抢占先手这件事,她一点儿也不反对。   作为一个政治实体的领导者,她现在的处境可以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次矿物报告的出现,对她可谓及时雨了。   来不及回到总部召集众人议事,还在路上,姐妹俩就头碰头先开了个会前会。   苔丝去世得太匆忙,尽管她生前已经确立了重嘉的继承人位置,其他人也都在一定程度上表示了服从,但在她过世后,还是出现了一些动荡。   虽然还没有出现明面上的反对,但那种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暗流,带来的如同暗夜雨丝里夹杂的凉意,还是让每一个敏感的人都觉察到了。   “我本来是想着咱们毕竟是外来人,根基不稳,让局面平稳过度才好,可如今局势发生了变化,大事在即,不能再慢慢磨了,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重嘉压低了声音,望向妹妹。   她心中其实早有计较,只是军队上的事毕竟是妹妹总揽,都要靠她去办,如果两人意见相左,反而降低效率。   这么多年了,之所以能和妹妹保持始终如一的深厚情谊,除了姐妹两人能够互相体谅之外,也离不开两人对待对方时这种互相尊重遇事有商有量的作风。   定嘉笑道:“能不动手,尽量还是别动手的好。就像姐姐说的,咱们本来是外来人,别看两派互斗还下了死手,其实现在坐在会议堂的人心里未必感激咱们。已经演了一场‘火并王伦’了,他们也知道了咱们的手段,接下来还是怀柔些吧,我尽快抽个空找他们谈谈。”   这番话说得明白通透,也正是重嘉心中所想,她再没有什么可补充的,只提醒道:“快着点儿。”   定嘉豪气地道:“放心吧!咱们现在是有兵有粮,心里不慌,就是急也不该是咱们发急。”   ……   事情的发展一如所料,在这骤然出世的珍贵能源的诱惑下,本来已经显出疲态的帝国和联邦又鼓起了勇气。   常年不断的战争让经济陷入窘境,军队的权力无限扩大,军人耀武扬威,在两方都是一样。   不过这只限于少数大佬,对普通士兵乃至中下层军官来说,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虽然自己在军队中衣食无忧,但家人却在送来的一封封书信里不断地抱怨着附近驻军的恶行。   军营中都是青壮年,一个个血气方刚的alpha士兵,常年承受着过于沉重的心理压力,放纵的发泄就成了他们纾解压力的重要手段,某地士兵酒后械斗争嫖的消息时常见诸报端。   在帝国没开始对几大诸侯之前,军中就已经出现了不稳的征兆,而联邦也不遑多让,国内几乎是同时出现了骚乱。   克里斯进入军队后,就敏锐地发现,军中尽管看上去一片太平,实际上士兵和军官之间隐藏在心里的隔阂很大。   就算没有太多的实际经验,克里斯也知道,这其实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士兵憎恨军官,军官歧视士兵,一千人有一千种心思,这怎么可能打的赢呢?   他都不敢相信,就是这样的军队一直在前线和联邦军队僵持着!   发现这个骇人的事实后,他连续好长一段时间近乎失眠,夜里总是全身僵硬地卧着,只怕敌军突然打进来。   在寂静的黑暗中,他不只一次地想起自己在亚当身边的时候。他当然不是怀念那个被他视作毕生耻辱的人,而是在想他那时见过的军队。   就算是在被亚当视作禁脔的几年里,克里斯也不是完全闲着没事的。他身上挂着军衔,因为厌恶与那个人共处一室,除非被逼着,否则他从来不会往亚当面前迈一步,而是待在军中。   那些军人待遇优渥,地位也高,精神面貌非常好,一看就是社会上的体面人士,和这些形同困兽的士兵完全不一样。   他一直相信将军的胜利也要依靠每个士兵的努力来实现,可如果发生战争,他要怎么依靠这些士兵呢?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段日子,直到他发现了另一个事实,那就是,联邦士兵的状态也并不比帝国好多少,双方不过是半斤对八两。   而当同僚告诉他,前线对峙的两国军队早已有了默契,战前甚至会互相打个招呼后,他就更不担心了。   那时他以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而自己在军队中将再无作为,转折就来了,新能源的发现给了战争另一种可能。   胡思乱想了一堆后,克里斯忍不住摊在座椅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的副官卢卡斯坦就正襟危坐在他的身边,听到叹息声,立刻扭头问道:“您有什么烦恼吗,长官?”   卢卡斯坦是个大块头,皮肤黝黑,头发蜷曲,来自一个民风淳朴的小星球,脑袋有点儿一根筋,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   克里斯看着自己的副官,实在想不到可以和他说些什么,最终摆了摆手,“没什么,做你的事吧。”   卢卡斯坦果然只木木地应了一声,又转回头去做自己手头的事了。   此刻他们正坐在一艘飞速行驶的星舰里,身前身后跟着一千帝国士兵,正在全力赶往既定的地点。   帝国和联邦两国正在争先恐后地向大|法礁一带派兵,林顿将军这里虽然是前线,也被军部摊派了一千人,命令他们赶到既定地点占领该地,没人愿意去,克里斯毛遂自荐,表示可以带兵前去。   林顿将军还有些舍不得他,不想叫他去,在众人都纷纷避之不及的情况下,也只好允了克里斯所请。   如果林顿将军知道他执意前去的全部原因的话,而是要勃然大怒,恨不得亲手开枪打死他了。   军队在星际定位器的指挥下开到指定地点时,却意外地发现了一支不明队伍,正满载着矿石即将离去。   这明显挖墙脚的行为一下就成功激怒了观察的士兵,由士兵报告给上级,上级再报告给联络员,报告层层递交到指挥官克里斯的面前。   克里斯又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下了命令:“打。”   在充满危险的星际战场上,任何人遇到立场不明的成建制队伍,唯一的打交道方式就是,打了再说。   帝国士兵立刻气势汹汹冲了上去,对着沉重的运输艇猛烈开火。   对面的挖矿队伍看不出任何能辨认身份的标志,战斗力却实在不弱,运输艇下放出十来只小舰,迅如利剑,当头冲着帝国军队就扑了过来。   一番缠斗,被保护的运输艇早已飞得不见踪迹,小舰们做了几个挑衅动作,一齐开火之后,又飞快地跑了。   跟随克里斯的这些人可都是正规军,打联邦军队未必稳胜,打星盗的时候可从来是威风八面,被人跑了,军官们都有些抬不起头的羞愤。   克里斯神色平淡,沉声道:“跑了就跑了吧,干正事要紧。”   没能立功的军官们也巴不得赶紧把这一页揭过去,连忙应了。   当晚军队择选了适合的地点扎营,待众人都睡着后,床上的克里斯睁开了无睡意的眼睛,在黑暗中披衣下床,无声无息地走出了营地。   借着皎洁的月光,他转过一道山坡,就看见了背对着他的一个人。   他并没有发出一点儿动静,那人却像是背后也长了眼睛,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道:“克里斯,好久不见了。”   这人一身他再熟悉不过的制式军装,不再是庄重的黑,而是接地气的绿,腰带把她的腰勒得极细,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溶溶月色,恍惚中比月色还动人。   是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定嘉。 第117章 星际狂想曲29   与此同时, 定嘉也在不动声色却无比认真地观察着克里斯。   没有家变之前,她就猜测过克里斯和联盟有关联, 这个猜测也在她们姐妹被接纳为联盟的内部人员后得到了证实。   但当她拿着记载克里斯的档案询问苔丝时,得到的答案却是, 克里斯并非联盟派去的情报人员。   事实上, 克里斯离开联盟的原因和穆家姐妹离开帝国的原因有些相似,都是在意外的干扰下不得不离开。   不过穆家姐妹是身负家仇,为躲避追杀逃离帝国,克里斯则是因为自身原因。   起因说起来非常狗血,克里斯出身平常, 从小父母双亡, 人却极为聪明伶俐,疼爱他的叔叔将侄子送入少商星的学校就学,对他寄予殷殷厚望, 他也不负叔叔的期望,成绩一直出类拔萃。   他的叔叔是个能力顶尖的军官, 克里斯一直以叔叔为荣,也梦想参军入伍, 后来顺利考取了军事学府。   但梦想中的求学之地还没给克里斯带来什么快乐, 就先带给了他烦恼,学校里一位年轻的教师——一名出身显赫的alpha看上了他。   克里斯不愿退学, 一直极力地忍受着alpha的骚扰, 后来在一次争执中失手把该名alpha杀了,就此逃出联盟。   这就是克里斯的经历, 定嘉听着都有些恶心,更何况,克里斯逃亡后没多久,他唯一的亲人就主动请缨,驾驶飞行器撞上了帝国的双珠塔,就此身故。   将心比心,如果是定嘉自己遇上这种悲惨之事,她绝对不会再对联盟怀抱什么善意,不敌视就不错了。   因为她是真的这么想,所以只要一想到接下来还要说服克里斯帮忙,定嘉就感到一阵底气不足。   克里斯却对她的神色有所误解,神情又冷淡了下来,问道:“你有什么事?”   然后他就看到定嘉低下头,似是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又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憋出一句:“幸好你的通讯号还是原来那一个。”   “你偷偷摸摸叫我出来,大半夜鬼鬼祟祟的,就是想说这个?”克里斯双手抱胸,不客气地毒舌道。   “那倒不是……”定嘉为难地蹙眉,心里突然横生出一股胆气,一咬牙,心想,老子也不是为了自己得好处,为什么要难为情啊,这么一想,眼前顿时豁然开朗,立刻抬头道,“老朋友,在新能源的事情上,我希望你能帮帮忙。”   “帮忙?”克里斯诧异地挑高了一边眉毛,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茫然道,“帮什么?怎么帮?”   面对他的公然装傻,定嘉不敢像以前一样硬怼上去,硬挤出一丝笑来,“不必我说,联盟的情况你也清楚,新能源在帝国这里能起到的作用不过是锦上添花,对联盟而言,却能改变人们的生活,孰轻孰重,你应该明白的。”   克里斯扯开嘴角,讽笑道:“联盟怎么样关我什么事?我是帝国的现役军人,为什么要为联盟出力?”   定嘉一点儿也不敢对他翻脸,只是赔笑,“呃,因为你心地善良嘛。”   克里斯原本用力绷着脸,听了这厚颜无耻的话,没憋住,噗一声笑出来了。   他笑了之后,眉眼弯弯,气氛一下就缓和下来了,定嘉一个劲儿的赔笑,就要趁热打铁把事情敲定。   两人口头拉扯了好一会儿,远处传来一声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克里斯蓦地从这温馨的气氛中惊醒,开口跟她告辞。   定嘉只能应好,站在原地看着他转身离开,又看见他停下脚步,侧转头柔了眉眼,对她一笑,声音里是难得一见的温情暖意,“不要再内疚了,都过去了,我已经不计较了,你也不要再耿耿于怀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匆匆而去。   直到他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定嘉仍然愣在原地,半晌,眼眶微湿。   ……   新能源的发现和使用在短短事件内让所有人都吃了个饱,尤其是原本只能局促在Z星系动弹不得的联盟。   一年半后,少阳星。   这里如今已经成了整个Z星系的经济中心,分布着大量的工业区,兴旺的产业发展给上亿人提供了工作岗位。   这颗星球上的环境得天独厚,不提繁华的人类城市,连自然景观也颇有可赏之处,风景秀丽闻名远近。   重嘉穿着一身劳动布衣服,在工业区负责人的小心陪伴下走在生产流水线作业区内,四处观察着,只出了一个耳朵听着负责人天花乱坠的吹嘘,一个无意义的语气词都没有发出。   走到流水线的尽头区域,成品源源不断的从生产线上下来,被等待在一旁的工人操纵着机器人装箱封好。   ——毕竟还是资源不足,很多岗位还是由人类来直接把控。   她弯腰从成品堆里捡起一件成品,上手仔细摩挲了一番,脸上才现出一点儿笑影,点头道:“不错,这个就是咱们都出口到联邦的产品?”   负责人的脸笑成了花,连连道:“是啊是啊。”接着就滔滔不绝介绍起该种产品的研发过程和推广过程。   重嘉听着有点儿惊讶,原本以为这人就是一个典型的小官僚,没想到他对所管的领域还颇为了解,比起那些只知作威作福的草包,倒还算得上能干了。   这么一想,她的耐心就多了几分,没有打断负责人的话。   虽然这产品其实微不足道,只是因为出口到了联邦,有这一层政治意义,她不得不表示一下罢了。其实就她的本心来说,并不怎么重视这玩意儿。   定嘉找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她手里拿着个小东西,正耐心地倾听眼前小官儿唾沫横飞的废话。   她站在一边等了会儿,等那小官意犹未尽地住了嘴,才上前和姐姐说话。   挥别这片工业区热情的负责人后,已经是中午了,两人坐上悬浮车,往临时的住处而去。   重嘉现在已经不再穿军装了,而是一身风格简洁妥帖的休闲服饰,修剪整齐的头发掖在耳后,露出一张干净白皙的脸和耳垂,得体又大方。   日子过得顺,她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很多,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还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她转过头来,对妹妹笑叹道:“多亏了你,如果没有你的坚持,就没有少阳星的今天,大家都应该感谢你。”   定嘉膝上摊着一本新编的军事教程,正歪着头昏昏欲睡,闭着眼笑道:“与其谢我,还不如谢谢克里斯。”   “他也要谢,你也要谢,这件事上,你们都有功劳。”重嘉仍是坚持道。   “我只不过是做了我份内的事,不像克里斯,他才是冒着天大的风险,却没得到半点儿好处呢。”定嘉喟叹道。   这一年多以来,要不是有克里斯的通风报信和掩护,联盟绝对弄不到那么多新能源,更别说整饬军备、对外出口了。   ……好吧,说对外出口还太早了,但Z星系的飞速发展还是有目共睹的。   她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支着头对姐姐笑道:“帝国和联邦快要休战了吧?首长说吧,有什么指示?”   ……   面前的病床上躺着一名昏迷的beta士兵,他身上已经换了干净衣服,伤口也被处理过了,可只要一看他,克里斯就觉得他身下还是全是血迹。   这是一名普通的士兵,年纪不大,面容清秀,下巴上冒着一层青茬,像是城市里随处可见的青年,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却一点儿不普通。   克里斯神色冷厉,站在士兵的床前一步也挪不动。   陪在他身边的军医扎煞着手,神色尴尬,还在试图劝解他,“韦尔斯将军,您就别自责了,这种事儿常见的很。”说着还叹了口气,瞥向床上士兵的目光隐含同情。   真是个幸运而又不幸的人,看他伤的那样子,如果不是遇到了韦尔斯少将,现在恐怕已经流血而死了吧?   倒是韦尔斯少将的表现让他很意外。他偷眼看着这位闻名遐迩的少将,他出奇的年轻,也出奇的位高权重,这两年奇迹般的在军中崛起,中上层军官私下里讨论他时,嘴里从没有好话,下层军官和普通士兵们却异常拥戴他。   他久在军中,又是做的军医的工作,见惯了军中的黑暗面,早已不相信表面上的说法,可就这件事而言,这位少将不愧人们给他的品格正直的评价。   今天的事,换成别的任何一个军官,都绝对不会有插手的念头。   克里斯根本没理他的话,他脑子里至今还轰轰的,一连深呼吸了几次,肺里依然快要炸掉似的难受。   这位士兵,在今天遭到了自己上官高强度的性侵犯和性虐待,导致了下|体和肛|门撕裂大出血。   在他被上官叫去久久不归后,他的同伴担忧至极,找到克里斯求救,当他们在该上官的房间里找到这名士兵的时候,士兵已经气若游丝,命悬一线了。   在克里斯的心里,做出这等兽行的军官早已经是个死人,令他愤怒的是,在beta士兵大量充斥军队的现在,还不知有多少军官在这样残害士兵!   就在这间小小医疗室里的气氛趋于凝固之时,克里斯的副官卢卡斯坦大步走了进来,不会看眼色地大叫道:“长官,林顿将军刚刚找您!” 第118章 星际狂想曲30   “知道了。”克里斯又看了病床上昏迷的beta士兵一眼, 才转身离去。   林顿将军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贯的军装严整, 神情严肃,正在和手下的一名军官说着什么。   克里斯敲了敲门, 他抬眼见克里斯来了, 立刻挥手叫手下出去。   办公室的门被关上,林顿将军拿下头上戴得端正的军帽,随手一指道:“来了?坐下吧,有话跟你说。”   他转过身将军帽搁到衣架上头,这个动作很平常, 克里斯却觉得, 他更像是在用这个动作掩饰什么情绪。   他不敢猜测这是与自己有关,但将军的表现正引着他往这方面想。   在被亚当强行带走后,林顿将军是待他最好的人, 他总是默默地在背后关心自己,栽培自己, 却不求任何回报。   正如他把林顿将军当成一个值得他依靠信赖的长辈一样,他能感觉得出来, 将军心里其实也把他当成亲近的小辈。   虽然不知道将军究竟在想些什么, 出于对他的信任,克里斯依然安静地坐着。   林顿将军坐到他对面, 告诉他:“我刚刚接到了任命, 皇帝召我回首都星担任卫戍将军,关于下一任卫戍将军的人选, 我推荐的是你。”   克里斯眼睛亮亮的看着他,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我?我可以吗?没有人觉得我的资历太浅了吗?”   自家事自家知,他什么都好,只有资历一条是硬伤,这是怎么也弥补不了的。   林顿安抚地看他一眼,悠然道:“没什么关系,有我的举荐,再有东宫的嘱意,没人能跟你争这个位子。”   被崇敬的长辈肯定能力,克里斯本来是很高兴的,却听到了亚当的名字,顿时就闭嘴不说话了。   林顿对他的脸色视而不见,自顾自嘱咐道:“我这里有一些东西,你拿回去看,战争大概就要结束了,以后不会再有这么好的升迁机会,我也只能推你到这里,你要好好把握。”   克里斯呐呐的应了句是,又说:“那,将军,我这就回去了。”   “去吧。”林顿照常利落地挥挥手,却在克里斯转身后改了主意,“等等。”   克里斯不明所以,定住脚步,转身疑惑地道:“将军?”   林顿将军还坐在那里,正专注地注视着他,神色里有些他看不明白的东西,似是伤感,似是不舍,又不只是这些……   他站起来,一句话说得极为缓慢,像是心里郑重到了极点,“克里斯,我可以和你拥抱一下吗?”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克里斯的名字,那么亲昵,克里斯惊讶了一下,随后主动走过去抱住了他,“当然可以,林顿叔叔。”   林顿嘴里磕绊了一下,说:“你叫我什么?”连身体都僵硬在了他怀里。   “其实,我一直在心里把您当做叔叔的,”克里斯放开他,笑着倒退着出去,挥手道,“希望能和您在首都星再会。”   那天的谈话之后,没过多久,果然就有军部的正式文书传来,林顿将军高升去了首都星,空出来的基地的主官之位由克里斯?韦尔斯少将接任。   对于这个任命,各位军官议论纷纷,特别是自觉年资历久劳苦功高的,以为自己有机会接任的,更是编了许多不堪闲话出来。   面对难听的流言,克里斯却一反众人心中老好人的形象,并没有姑息放任,而是施以雷霆手段,狠狠整治了各级军官一番,不少人在这次风波中落马。   ……   星历三百五十四年,秋,帝国。   消息一经放出,两国民众欢欣雀跃,自发上街庆祝。   然而,就在这欢乐的前夕,一桩名留青史的大事发生了。   这件事,在历史书上被称为新纪年的开端,光明时代开启前的曙光。   但无论史书赋予它多么光辉重大的意义,以当时的社会道德观念而论,那是一桩实实在在的弑君逆伦惨案。   战争即将要结束了,无论是意犹未尽的,还是心存不满的,这个事实都让所有人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展露笑容。   这场战争中,双方稀里糊涂地打成了个平手,但输人不输阵,皇帝打肿脸充胖子,宣布帝国大胜,神圣军队武运昌隆,令皇太子代自己去前线各部队劳军不算,自己也整日在首都星皇宫里大排筵席,宴请贵宾同乐。   如今风头正盛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前线归来的卫戍将军林顿,但这位出身名门的上将历来厉行简朴,对宫宴之类的社交场合向来是避之唯恐不及。   自从以穆家为代表的四方诸侯被阴谋剿灭后,皇室和贵族名门之间的关系就蓦地冷淡下来,宫宴似乎也不像曾经那么热闹了,与会的大多是一些趋奉的小臣。   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后,皇帝满足地倒在自己华丽的大床上,浑然不顾酒气熏得身边人捂鼻子。   他浑浑噩噩地坐起来,一边嘴里嘀咕着太子妃怎么还没有孕息一类的话,一边扯开自己的衣裳乱扔。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响起一声尖利短促的尖叫,窗户都被映红了,枪击的声音沉闷有力地响了起来,叭,叭,叭,听得人心头一寒。   皇帝还迷迷瞪瞪醒不过来,一个宫奴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还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华丽娇贵的衣料铺展在地上,是极端不祥的浓丽。   “陛下!不好了!林顿将军造反了!近卫军都哗变了!”宫奴的嗓子里几乎要呕出血来,嗓音近乎高亢。   被这么大的声音一刺激,皇帝一个激灵,猛然就全醒了,忽觉有异,一看,身边有一个衣衫半解抖抖索索的妃子,立刻不耐烦地把她推到一边,大喝道:“慌什么!朕还没死呢!”   他随手披上一件长袍,赤着脚在寝宫的地上焦躁地转了两圈,转头道:“叛逆林顿在哪里——”   一语未了,宫门被人一脚踹开,林顿如一尊铁面无情的杀神般出现在门外,深邃的眼睛里满是被冰山寸寸封印起来的火焰,而现在,则给他一种那火焰怒涨,正在融掉冰山的错觉。   他这神情实在太可怕,皇帝的气势一下子灭了,浑身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大喝道:“朕有什么对不起你!你要造反?”   林顿的眼睛只盯在他身上,像是带着彻骨的仇恨,只要能让仇人身死,不惜搭上自己的决然,“你还记得我姐姐吗?”   在此刻的皇帝眼里,林顿不啻一个魔鬼,他搜肠刮肚地想,想着想着,他瞪大了眼,样子像是活见了鬼,“你!难道你就是为了一个omega——”   他再没有机会说出剩下的话了,将军手中的刀干脆利落地划开了他的脖子,断口太过整齐,直到头颅与身躯分离,血才一下子喷了出来。   喷洒的血泉瞬间浇了林顿一头一脸,他不为所动,一脚将无头的尸体踢得在空中翻滚了几圈,才沉重地落地。   他抹了把脸,头也不回地出了宫门。   ……   帝国历末帝五十八年十月十四,卫戍将军林顿弑君,随后将赶来皇宫救驾的威尔克亲王父子杀戮殆尽。   次日,帝国叛逆林顿通告天下,历数末帝二十八条大罪,天下哗然。   嘭!   价值连城的描金瓷器被狠狠掼到地上,然而,这个行为完全无法发泄主人此刻心中惊痛之万一。   亚当跳起来,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厉声吼道:“晓谕四方,召集军队!逆贼林顿敢杀我父,我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   侍从官们早已被这个消息惊得张口结舌,听了皇太子的话,下意识应了一声,就习惯性分头去办。   然而召集军队也需要时间,在宣谕各方的时候,他们还发现,军队也不大听使唤了,各地将领纷纷发讯诉苦,说麾下士兵受了逆贼的蛊惑,现在都在说风凉话,支使不动了。   他们没法,只好吞吞吐吐回去禀报了皇太子,缩着头等责罚。   但是,尽管愤怒的火焰依然在心底熊熊燃烧,亚当却已经恢复了冷静思考的能力,他并没有责罚这些下属。   身为帝国的继承人,对于帝国这个庞然大物身上的毒瘤,亚当可以说是一清二楚。如今的局面是多年积怨所成,只是凑巧都被倒霉的他赶上了。   不过不要紧,亚当深吸口气,握了握拳。再艰难的局面也会过去,他就不信,绵延千年的罗斯特王朝会终结在今日!   虽然皇帝遇害了,但他这个皇太子还在,人心还在,只要能联合各地外军进攻首都星,联军进军的那一日,就是叛逆林顿的死期!   他现在就在之前由林顿掌管,如今有克里斯掌管的军事要塞,这里的士兵非常忠诚,是他能够依靠的力量。   当晚,亚当安心地在克里斯的床上睡着,正睡得香甜时,只觉腹部一凉,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疼痛,似乎有鲜血涌了出来,他竭力睁开眼,看见克里斯手里握着一柄雪亮的小刀,刀身一抹血痕,是果盘里的水果刀。   而他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克里斯,神情异常冷淡,满眼厌恶地看着他,就像看到了路边的垃圾。   亚当心里苦笑,用尽全力抓住克里斯的衣角,“你……”   克里斯后退一步,衣角从他指缝里滑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慢慢地说:“请上路吧,皇太子殿下。”   说完之后,他就转身走出了房间,把一切抛在了身后。   以后,想必就该是一个新的纪元了吧。 第119章 番外   今天的首都星张灯结彩, 热闹非凡,满城的商家都在挖空心思搞节日活动, 民众们也都换上了光鲜亮丽的衣饰,扶老携幼, 上街来欢庆建国日。   重嘉姐妹也换上了便服, 徒步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定嘉在前,两人小手指勾着小手指。   在她们身后不远处,几个从Z星系带出来的便装士兵紧紧跟随,看似与行人无异, 脸色一直却紧绷着。   “几年不回来, 这里都大变样啦。”定嘉扭过头,有些感叹地一笑。   明明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她却在头上戴了个搞怪的嘻哈帽, 黑帽子反戴着,看起来和街边那些嘻嘻哈哈拨弄乐器的青春女生也没什么两样。   相较而言, 重嘉就低调得多,清汤挂面一样, 任由妹妹拉着往前走。   这条街本来是首都星中心城市最繁华漂亮的一条街, 重嘉姐妹曾经无数次从这条街上行过,对它的一切变迁了然于心。   比起罗斯特王朝还在那会儿, 这条街上的居民变化不大, 只是房子被新政府勒令着在外表刷了同样颜色的漆,看起来倒是整齐得多了。   要说最大的变化, 就是街面上少了那些衣饰华贵的贵人和他们的排场。   离那个惊天之夜已经过去了半年,在少将克里斯手刃皇太子亚当?罗斯特后,顽固的保皇党失去了最后翻盘的希望,向叛逆们举手投降,但叛臣林顿并没有趁势登上皇位,而是宣布将以执政官的身份临时管理政府,待公民们选出他们自己的领袖后,再退位让贤。   于是,在半年后的今天,民众就选出了自己心中的领袖,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克里斯少将。   接到克里斯邀请她们去首都星一晤的正式信件时,重嘉姐妹都有些惊叹,原来不知不觉,那个记忆中孤拔的男孩子就成长到了这个高度。   克里斯的人品有目共睹,如果首都星的当政者还是过去那些人,就算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两人也不会答应,她们现在也是Z星系的领袖,肩担重任,但既然是克里斯的邀请,过去阴谋袭击穆家的仇人也早已尘归宇宙,两人起了思乡之念,这才欣然前来。   她们虽然尽力低调,可这么两个颜好气质佳还没什么攻击性的alpha,本来就是稀有物种,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有一队学生在路边伴着音乐跳舞,灵活的身体舞得人眼花,他们一边自己跳,一边还到处拉人。   有个十七八岁的omega女生一眼看见了重嘉姐妹,仗着长相不错,跳到二人面前就发出邀约:“嗨!美女,这么好的日子,不来跳一曲吗?”   她倒还有些眼力,不敢把这话对着重嘉说,只是对着定嘉摊开手心。   女孩子的手心在阳光下白得像玉石一样,仿佛还能透出光来,定嘉一笑,放开姐姐的手,就跟着这女孩子去了。   她的身体协调力非常好,又常年在军队,跳起来比那几个学生还活力四射,引来不少人驻足来看。   当新政府安全局的工作人员找来时,就见让他们费大力气寻找的两位贵宾,一位在轻轻打着拍子,另一位正和一群学生跳着新从联邦传过来的街头舞蹈。   顾不得快要大跌的眼眶,工作人员急忙挤进去,对重嘉小声说:“穆女士,韦尔斯先生诚邀您二位前去相会。”说着还为难地看了眼跳得正嗨的定嘉。   不是说这两位穆女士是旧贵族出身吗?怎么做派却这么的……接地气?   工作人员都快急得哭出来了,重嘉不欲为难人家,冲妹妹招了招手,定嘉便脱离队伍,来到了她身边。   她跳了这么会儿,却脸不红气不喘,只有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见了些细汗,还是给太阳晒出来的。   两人离开了人群,坐上特派列车,一路向着政府大楼所在而去。   为示郑重,克里斯特地推开了其它行程,专门在办公室里等待她们。   这只是一次私下的会面,没有政府工作人员在一旁参与,三人都很放松,谈起在第一军校的那些时光,更多了几许温馨之感,时不时有笑声传出。   定嘉爱说话,说话的速度也快,她和克里斯之间愉快交谈,重嘉慢慢就不开口了,任凭妹妹发挥。   她垂眼看了看面前的饮料,香气缱绻而上,是她喜欢的热饮。   在平静温和的表皮下,她正在想,克里斯现在这副样子,其中到底有几分出自真心,又有几分是在做戏呢?   克里斯的身世如今还捂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但其中曲折跌宕之处,连她们姐妹也是目瞪口呆。   恐怕谁也想不到,这个广为民众爱戴的平民领袖,民众心目中的民主捍卫者,身上竟然有皇族血统。   他是威尔克亲王之子,同时,又与父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克里斯的母亲是林顿将军的长姐,那个嫁给威尔克亲王不久就香消玉殒的名门闺秀,这么多年来,竟然谁也不知道其实她并非死于难产。   说起来,这也是罗斯特王朝皇室的一桩丑闻。   威尔克亲王年轻的时候在战场上爱上了一个平民女子,但对方身份微贱,不可能被正式迎娶为亲王妃,而在得知弟弟的心意后,勃然大怒的皇帝火速为他娶了林顿家的女儿为妻。尽管林顿小姐温柔贤淑,威尔克亲王仍然对妻子毫无情意,只一心记挂着心上人。   那名平民女子也是个omega,心中钦慕富贵已久,半推半就做了亲王的情人,并与王妃几乎同时怀孕。   接下来就是上演过无数遍的老套狗血故事了,为了给心爱的孩子一个高贵的出身,亲王试图偷龙转凤,将妻子所生的孩子替换成情人之子,不慎事情败露,被细心的林顿王妃发现了端倪,亲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狠心将妻子杀害,然后进宫求兄长帮忙善后。   那时老林顿将军已死,偌大的林顿家只剩刚刚从军校毕业的小林顿独撑大局,在皇帝撕破脸的威胁下,年轻的林顿将军做出了妥协,可也埋下了日后的祸事。   ……   她正出神,身边的两人却已经把话题引到了她的身上,克里斯笑道:“你们真的不考虑来帮我的忙吗?政府新建,一切都千头万绪,我实在很需要政务人才。”   定嘉笑骂道:“别想挖墙脚!你缺人,我们就不缺啦?我们那里才是急需各式人才呢,办学校都凑不齐老师,你倒好,守着金山也不知道用。”   她不说还好,一说克里斯就苦了脸,抱怨道:“我哪里敢放开了用人呢?就是这样,还有一帮人成天嚷嚷着恢复旧制。”   “别理他们!”定嘉挥挥手,很是不屑地说,“那是些什么人,一查档案就全知道了,还就不是些不满失去旧日特权的人?被剥夺了作威作福的权力,也得容人家叫唤两声不是?”   克里斯苦着脸,眉眼却带笑,耸了耸肩,摊手道:“我倒是知道这个道理,可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啊?”   他恢复正色,对重嘉道:“听说大名鼎鼎的穆女士也会来,首都大学的学生们提交了申请,想当面和你请教一些哲学问题,不知可不可以?”   执掌联盟后,为了配合自己的施政措施,重嘉提出了一系列对于人类社会的总的看法,在联盟广泛传播,又顺着星网流传到了联邦和帝国。   她的哲学观和世界观早就是确定的,无外乎马哲毛概那一套,放在从前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在这个时空却相当新鲜,不少成名的大学者骂她离经叛道,在年轻可塑性强的学生中却广受欢迎。   就连首都大学这样的顶尖学府里,也不乏她的粉丝。   重嘉神情平静,那是诸多先贤智慧的结晶,不是她的东西,点头道:“当然可以,哲学是一切的基础,我很乐意和他们就这个话题谈谈。”   克里斯一向是个好学生,但在哲学问题上,他一想到那些厚重的大部头,顿时连死的心都有,干笑两声,就转移了话题,“咱们应该谈谈Z星系的问题,我很希望Z星系能加入共和国,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你们觉得呢?”   谈到这个话题,定嘉就不开口了,重嘉思索片刻,痛快地说:“Z星系要发展,要往上走,肯定是不能固步自封的,但到底加入不加入共和国,这还要看你们的诚意,不能由我一拍脑袋决定,我想,这你应该能理解。”   在开发新能源上,Z星系走得任何一方都更远,因为过去穷苦,没什么垄断性力量,新能源的推广开发很顺利。乘着这股新能源东风,荒凉遥远的Z星系也走到了“文明世界”的面前。   克里斯脸上露出了明亮的笑容,十分讨人喜欢,连连点头道:“我相信,你们会被我们的诚意打动的。”   重嘉无动于衷,平静地答道:“我们拭目以待。”   “那就希望我们的合作能够长久。”克里斯向她伸出手,此时他已经放弃了招揽穆家姐妹这个打算,转而完全把她们当成了可能的合作者。   重嘉起身和他握手,听见他说:“今晚城中的广场上会有盛大的庆典,请一起来吧,就像从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下一个世界是年代文,家长里短,吵吵嚷嚷,时代风雨,火红岁月 第120章 重回七零当军嫂01   夏季的傍晚, 徐徐的晚风驱散了一些燥热,给人们带来一些清凉。   远处的大山顶上还挂着一轮火红的夕阳, 如血的晚霞铺满了整个天空。   学生们正在学校的操场上劳作,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小偷, 把学校的围墙上弄出了一个半人高的硕大窟窿, 碎砖碎石在内外的地上堆得满地都是。   这天正好轮到初二一班的学生打扫操场卫生,几个学生麻利地搬开砖石,垒上新砖,又仔细抹上水泥封好。   初二一班的女生少,男生多, 班主任照顾她们, 叫女生们提着大竹扫帚打扫操场,男生们负责垒墙。   只有一个女生例外,没有参与女生们的打扫, 反而挽着袖子跟男生们一块儿砌墙,就是班长傅秀。   傅秀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子, 总是收拾得很干净,笑起来眼睛弯弯, 像初一晚上的新月, 有她一起劳动,男生们的积极性空前高涨。   美术老师一边摇头晃脑地念着主席的诗词“苍山如海, 残阳如血”, 一边背着手从操场路过,一眼看见傅秀, 立刻亲切地招手叫着她道:“哎!傅秀,过来帮我出黑板报去——”   听了这一声,不论男生女生,都用羡慕的眼光看向傅秀,出黑板报可是个好差事,又风光,又不用累死累活。   反而是傅秀自己没什么反应,先看了班主任一眼,待班主任点头后,才放下手里的砖头过去。   女孩子乌发雪肤,在夕阳的背景衬托下美得不像话,美术老师是下放的知青,国家美院毕业的高材生,见了这一幕,立刻被激发出了创作的欲望。   他看也不看,两只手四下一摸索,什么也没找到,这才想起身上已经没有了惯用的素描本和铅笔,顿时蔫了。   “文老师。”女学生走过来,礼貌地唤了一声。   美术老师姓文,名叫文涛,身高不超过一米七,戴着副眼镜,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他推推眼镜腿,跟学生说:“还是宣传文|化|大|革|命的主题,从报纸上找两篇文章抄上去,再配个工农团结的粉笔画,也就差不多了。”   他虽然专业水平不错,奈何适应不了现在普遍要求的简单朴实的风格,其实他心里还吐槽过那是傻大笨粗,好在还有傅秀这个学生可用,傅秀画时下流行的政治宣传画是一把好手。   傅秀嗯嗯答应着,到了校门口立的黑板前,先把已经模糊的上期黑板报统统擦掉,才拿起粉笔画起来。   她画的是一副麦收图景,两名打扮朴实的农村妇女在收割麦子,弯腰时额头的汗水淌下,脸上却带着收获的喜悦。   这副图画不是她自己的构思,是她从报纸上看来的,当时觉得很有意思,这会儿就直接挪过来用了。   文涛站在她身后看着,暗暗点头,就见她回过头来说:“文老师,这副画的原作者是谁?你告诉我,我好标出来。”   “不用这么麻烦罢?”文涛含笑问道,目光逡巡在她脸上。   这副图既然发表在报纸上,他当然也见过了,还是他很敬重的一位前辈所作,这么问只是想知道学生是怎么想的。   傅秀摇头道:“这只是我空手描的人家的东西,要是不标出来,叫人误会成我的作品,我不就成小偷了吗?”   文涛心里啧啧称奇,便告诉了她原作者的名字,看她一笔一划认真地添上,心里也觉得很快活。   他喜欢傅秀这个学生,还真不是有些人背地里说的闲话那样,是在打这个女学生的主意,他只是喜欢这个学生身上那些让他熟悉的做派。   下放到农村当知青后,物质上的匮乏还是其次,精神上的匮乏才更让文涛感到窒息,农民们当然淳朴善良,但没有人能和他进行过去那种交流。   傅秀这个学生明明也是农民子弟,做事却和身边的人截然不同,总是那么严于律己,周到细致,不像个乡下人,倒像个真正好出身的大小姐。   不过这会儿大小姐也不是什么好出身了,三代贫农才够根正苗红,也就是傅秀的这种出身。   他又站了一会儿,见没什么纰漏,就径直走了。这会儿也正到了放学的时候,学生们三三两两的走出校门,也有和傅秀打招呼的,人渐渐就少了。   傅秀画完那幅粉笔画,退后几步端详了端详,觉得还算满意。从前她偶然看到这个时期的图画,总觉得傻得要命,这会儿倒看出几丝趣味来。   只可惜不能与姐姐共赏。   她拾起粉笔,在空白处抄录上报纸上的文章,最后在顶行写下两行大字“坚决拥护文|化|大|革|命,拥护毛|主|席”。   这时她听见有人在外头叫她“秀儿,秀儿——”是栓子叔的声音,她扭过头去,果然是栓子叔,正坐在板车上抽烟袋,黄铜的管上冒着烟。   她收拾好粉笔盒,跑过去跳上栓子叔的板车,把书包放下去,喊道:“栓子叔,我们走吧!”   “哎!闺女,坐稳嘞!”栓子叔信手在板车上一磕烟袋锅,催着驴子走起来。   十里八乡就这么一个中学,傅秀的家不在镇上,在村里,爹妈担心她一个小丫头上下学不安全,就托了邻村的栓子叔捎着她,有时送些家里种的苞米包的饺子,就当报酬了。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栓子只有两个儿子,没闺女,看了傅秀这样白净俊俏的小闺女心里喜欢,才肯捎她。   驴车一路晃回小山村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山水和这百年的小乡村都笼罩在淡淡的暮色中,看起来似水墨画一般的宁静悠远。   傅秀告别栓子叔下了车,才走了没几步,路边的院子里探出一颗小小的头颅,叫道:“秀儿姐,你才回来啊?你二侄女掉了水里不好了!你快回去看她吧!”   话还没落地,身后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把她的嘴一捂,砰的关上了门。   傅秀家里有两个哥哥,大哥傅卫东,二哥傅卫国,都已早早成了家,大哥有两个女儿,大侄女傅杏比傅秀还大一岁,二侄女傅桃比她小一岁。   她一听,顾不得计较什么,立刻飞奔回了家里,隔着老远,就见家里的门大敞着,正有人从中走出来,看样子,像是个有名的神汉,后头跟着她大哥。   她一口气直冲到她大哥跟前,急切地问道:“我听兰兰说,桃儿掉水里去了!她怎么样了?”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她大哥的眼睛都红了,那个瞬间心里就是一凉。   傅卫东平时是个极沉默稳健的汉子,轻易不动情绪,要不是傅桃的情况实在不好,他也不会至于这么伤心。   傅卫东的声音里都带着哽咽,才试着张一张嘴,两行眼泪就不禁掉下来,傅秀从没见过他这个模样,顿时就呆住了。   她进去看傅桃,小姑娘正躺在炕上,身上盖着厚被,两眼紧闭,脸色惨白,一个劲儿的哆嗦着。   傅桃的姐姐傅杏守在妹子的身边和她妈张明芳一起哭,眼泪止不住地淌。   倒是傅桃的奶奶,傅秀的老娘马艳红还镇定些,伸手揩了揩眼睛,还有空问小闺女:“秀儿,下学了?”   傅家的女主人马艳红一向有些个重男轻女的毛病,除了极度偏心自己的老来女傅秀,对两个孙女看得不重。   “娘,嫂子,桃儿是怎么了?我问大哥,大哥只是哭。”傅秀过去看了看侄女的面色,忧心地问道。   “嗐,小孩子不懂事,自己胡闹,不小心跌了水里去了。”马艳红半点不想跟女儿多说,怕孙女身上的霉气沾着女儿,赶着女儿说,“回你屋写作业去!”   她女儿半点儿不怕她,把书包一放,气道:“这会儿还写什么作业呀!赶紧去镇上找医生去,谁把赵三叫来了!”   赵三就是刚才出门的那个神汉,虽然文|化|大|革|命也搞了好些年了,说要破四旧,破除封建迷信,可老一辈还是信这些的多,形势最紧的时候,赵三这等人也好好避了几年风头,过了那个时候,就又出来活动了。   马艳红装虎起了脸,骂女儿道:“胡说八道什么!她小人家命数有限,是天要收她,家里人能怎么办!”   她心里想的却是,哎哟,她这个愁人的傻闺女哟!去一趟医院得多少钱哪?看她这手面儿宽的,敢情是拿着她老爹老娘的钱当屁放哪?   一旁张明芳抬起眼看了眼婆婆,嘴里嗫嚅了几下,没说出话来。   傅秀才不怕她娘,扭头就跑出去逮住了她大哥,叫道:“大哥,快借车送桃儿往镇上医院去吧!在家等死吗?!”   傅卫东一个大男人,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得了小妹这一句提醒,当时就冲到堂前跪下了,叫道:“爹,娘——求你们救救桃儿吧,我要带她去医院哪——”   张明芳也扯着大女儿过来跪下,砰砰磕了两个头,泣道:“丫头也是你们的孙女儿啊……她还比小姑子小一岁呢,长大了叫她孝敬爷奶……”   屋里传出一声叹息,傅家的当家人傅声顺从炕上支起身,问大儿子:“你想去,好,我不拦你,我就问你一句,救不好怎么办!啊?”   傅卫东毫不犹豫:“救不回来,那就是丫头的命!以后想起来,我做老子的也是给她尽了心了,没对不起她。要是就这么熬着,以后想起来,不成了我做爹的活活送了丫头的命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傅声顺也没话说,下炕从大立柜里掏出个挺结实的背包,伸手寻摸了一阵,摸出个草纸包来,打开,用粗糙的手指沾着唾沫数了几张钱出来,递给大儿子。   傅卫东一句话没说,爬起来去村长家借了辆驴拉板车,用被子裹起闺女放到板车上,立刻就走了,张明芳也跟上车去照看小闺女,只留下了傅杏。   这一夜,傅秀都是提着心过的,次日清晨鸡叫三声,她才醒来,就听见马艳红骂傅杏,“死丫头,就那么贪睡!天都亮了,家里的鸡都叫了三声,这里竟然还没做好饭呢,你是要饿死你小姑?”   傅秀紧张的心里顿时被无奈取代,推开窗户喊道:“娘,我起来了!”   马艳红立刻答应了一声,放过了大孙女,过来跟女儿说:“怎么不多睡会儿?还早着呢,睡不好,一天没精神,多耽误学习呀,给你煮了个鸡蛋,一会儿吃了走,别傻不拉叽的分给人。”   她指的就是大孙女傅杏,在她看来,傅秀就是个傻大方,手里存不住好东西的货,要不是她时时盯着,指不定就吃多少不明白的亏去。   其实傅卫东一家子都是老实人,反而是傅秀一肚子心眼,傅秀自己就死活没想明白过,她娘怎么就认定了傅杏姐儿俩有一肚子鬼心眼儿呢?   她闭着眼打了个哈欠,走到天井里用冷水泼了把脸。   她娘就是那传说中的极品婆婆,极品奶奶,掰不回来的,三观都定型的人,她已经放弃跟她争论了。   傅卫东这一去,就是三四天,到了第四天上,一家子终于回来了,才到村口,就有人跑来给傅家报信。   这几天最提心吊胆的就是傅杏,一听说人回来了,当下什么也顾不上,撒腿就往外跑。傅秀正晒干菜,慢了一拍,跟着反应过来,也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往村口的方向奔去。   傅卫东一家子连带板车正被乡亲们团团围住,所有人脸上都是一团喜气,傅秀就知道是好事儿了。   有人眼尖看见她,叫道:“桃儿她姑,也过来看侄女?你爹妈呢?”   傅秀根本不答,全当没听见,分开人群进去一看,傅卫东夫妻站在板车旁,正跟邻里乡亲寒暄,傅桃倚着被坐在车上,苍白的脸上带着笑,还是大病初愈虚弱无力的样子。   她看见傅杏搂着妹妹激动得直哭,待在傅杏怀里的傅桃却好像皱了皱眉,然后才扒着傅杏的胳膊,把脸埋进了她怀里。   傅秀再不肯上前一步,总觉得事情哪里出了变化。   人群过了好一会儿才散去,穆卫东把女儿从车上抱下来,笑着说:“爹要把板车给人家还回去,桃儿,你自己能走吗?”   傅桃点了点头,不知怎么,有点儿怯生生的劲儿:“能。”声音细得跟蚊子哼哼似的。   傅秀走过去,叫了声:“大哥,”看了傅桃一眼,“你把桃儿背回去,叫嫂子去还人家车就是了,跟人家把情况说清楚,谁还挑你这个礼数?”   倒不是她偷懒,不肯替大哥去走这一趟,她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车是傅卫东借的,也该他去还,他去不了,张明芳去也是一样,毕竟算是救了傅桃的命,去道个谢,也是显得郑重一些。   傅卫东两口子倒没什么反对的意见,反倒是傅桃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傅秀身上转了一圈儿,抿了抿嘴。   当下,两口子一个去村长家还车,一个背着女儿回家。   到家时,马艳红正蹲在天井里洗菜,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傅秀过去抱住她的手摇了摇,笑道:“娘,给我洗吧,你抬头看看,是谁回来了?”   马艳红很吃她这一套,笑着说:“你平时上学就怪累的,放个假就别干活了,一边玩你的去。”这才抬头看了儿子一眼,挤出个笑来,“桃儿回来啦?怎么着了?看瘦的,都脱了形了。”   这是亲生的老娘,傅卫东也和妹妹一样无奈,背着女儿到自己屋里炕上放下,才说:“没事儿,多吃点好的补补,也就补回来了。”从上衣内侧的夹层里抽出张钱来给大女儿,“杏儿,去割半斤肉来。”   马艳红在外听见了,心疼得一下就跳起来,嚎道:“败家呀你!不逢年不过节割什么肉,我不许!”   傅杏捏着钱站在原地,望望父亲,又望望奶奶,一动不敢动。   “就这么一回,桃儿大难不死,这事儿比过年过节还少见,也该庆祝庆祝。”傅秀进来轻轻推了傅杏一下,傅杏立刻跑了。   马艳红还待叫住跑得比秃子还快的大孙女,看看小女儿,又住了嘴。想一想,家里是有些日子没见着荤腥了,小闺女应该也是馋了吧?   于是当天晚上,全家围坐在一起吃晚饭时,就见马艳红一筷子叨起两块滋溜冒油的大肥肉来,搁进了傅秀碗里,催着她说:“快吃,不够还有。”   这年头人肚子里都缺油水,傅秀也不例外,但看着碗里肥腻腻的大白肉,她还是觉得胃里有阵翻腾,急忙把两块肉夹出来,一块儿给了傅声顺,一块儿给了马艳红,说:“我不吃,爹娘吃。”   满桌的人眼珠子都盯在她的筷子上,就像黏上了似的,马艳红脸上露出感动的神色,傅声顺也翘了翘嘴角。   傅卫国的儿子傅健用筷子叮呤敲着碗沿,不满地大叫:“姑,姑,我也要!”叫他妈张霞拿筷子头打了一下手。   这小男孩才六岁,淘气得跟猴子差不多,傅秀低头扒饭,只当听不见。   张霞拿眼角不满地瞅了她一下,心里有气,指桑骂槐地道:“要什么!也不看看你自己是谁,配不配要!”   公婆偏心小姑子,有什么好的紧着给小姑子用,给小姑子吃,张明芳嘴拙心笨,张嘴说不出个一二来,她心里可是早积得怨气满满的了。   谁也没看到,远离饭桌的傅桃看着这一幕,脸上勾起了一抹笑意。   久违的场面了,我的……亲人们。   傅桃确实还是傅桃,傅卫东和张明芳的亲闺女,傅杏的亲妹妹,傅声顺和马艳红的亲孙女,可她也不是之前的傅桃了。   就连傅桃自己也不知道,她明明是被丈夫推下台阶,一头碰在石头上磕死了,怎么会一转眼回到了自己小时候?   在医院里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年轻版本的傅卫东和张明芳时,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回光返照。   不是有个那么个说法吗?人在临死之前,一生的经历会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回放一遍,说不定她就是在走马灯呢?   但紧接着她就意识到了不对,不仅是眼前的父母变得年轻了,就连她自己也缩水了不少,看着水盆里倒映出的稚气脸蛋,她真想一晕过去了事。   她刚刚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实,就被她爹拉回了家里,猝不及防地又面对了一遍这些所谓的至亲。   人竟然聚得这么齐,她的眼眸里含笑隐怨,认真的一个个看了过去。   首先是爷奶,不同于几十年后头发半白的苍老模样,他们现在还是乌发满头,精神健旺,只有那股在儿孙面前颐指气使趾高气昂的劲头无论如何也没有改变,她永远忘不了爷奶把她的衣服用具都扔出家门,叫她滚得远远的样子……   再是二叔一家子,二叔傅卫国看似忠厚老实,其实性格再凉薄自私不过,和他那个刻薄狠心的老婆是天生一对,他们的儿子,这个叫傅健的小东西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以后吃喝嫖|赌|毒样样不缺,最后把自己玩进了局子……   再是小姑傅秀,原来她现在就已经这么漂亮了吗?怪不得那么早就上了城里,听说八十年代就发了一大笔财,过上了开着洋车、住着洋房的好日子,不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顾自己过得滋润,对亲人受苦视而不见……   最后是她最亲近的家人,沉默如山的爹,老实善良的娘,还有她正处在花一样年纪的姐姐。世人常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话一点儿不假,她这对勤恳老实了一辈子的爹娘,要不是在一个大雨天里上山失脚,或许她和姐姐也不会过后来那么凄惨无望的日子……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哀戚里,旁人却理解不了她的心情,傅健老实了一阵子,左看右看,指着她叫起来:“桃儿,你使劲儿挤脸干什么!”   随着这一声,大家都转过脸来看她,傅桃忙调整好表情,冲着傅健恶狠狠地道:“我看你是皮痒了,叫姐姐!”   不管多大,傅健都是这么讨厌! 第121章 重回七零当军嫂02   天色已经开始透亮, 耳边好像响起了一阵嘁嘁喳喳的响动,不知是谁弄的。   傅桃还处在半梦半醒之中, 感觉胳膊被人动了一下,一个女声低低的说:“娘, 叫桃儿多睡会儿吧。”   另一个女声也低低的道:“我知道你是心疼你妹子, 只是活儿也不能你一个人干哪,还是把她叫起来吧。”   傅桃才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就听见先前的女声又响起来:“不要紧,我手上利落着呢,一个人也能行。”   两人压着嗓子说笑了几句, 渐渐走远了, 傅桃便又安心地陷入了沉眠,直到天光大亮,才一下睁开眼睛。   老旧的木窗户, 发昏的房间,贴着两张政治宣传画的土墙, 她头脑蒙了会儿,一骨碌爬起来, 见身边的被子枕头放得整整齐齐,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奇迹般的回到了小时候。   坐在炕上发了会儿呆, 马艳红路过一眼瞅见, 顿时大嗓门喊起来:“二嫚,起来还不赶紧干活去, 坐在炕上闲耍子呢!”   傅桃听见她的声音,立刻厌恶地扭过头去,根本不想跟她说一个字。   可马艳红什么人,怎么可能是她想不理就不理的?两步跨进门来,伸手就揪住她耳朵狠狠拧了一圈,拧得她直往下掉眼泪,“再偷懒,没你的饭吃!”   傅秀被她揪着耳朵揪进灶房,见妹妹脸上挂着两行泪,要掉不掉的,傅杏心疼极了,忙上来劝道:“奶,您这是干什么呀?快把桃儿放开吧。”   马艳红松了手,还是气哼哼的,对大孙女道:“天生的懒筋,不打不行!她就比你小两岁,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够,以后还找得着婆家?少和你娘惯她,看都惯成什么样儿了!”   傅杏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好连道:“她还小嘛,多教教,总能教好的。”   “我看悬。”马艳红冷哼一声,扔下一句讽刺,甩手走了。   傅杏觉得心里憋屈得慌,但这是亲奶奶,长辈,她说一句,别管对不对的,只有听着的份儿,才要安慰妹妹两句,就见她整个人呆站在那里,浑身发抖。   从马艳红说出那句“天生的懒筋,不打不行”开始,后头的话,傅桃就一句也听不见了,这句话,那个老贱货活着的时候也特别爱说……   她沉浸在惨痛的记忆中不可自拔,整个人就被一个温热的怀抱揽住了,抬头只看见一个下巴,温柔秀美,是姐姐傅杏,她的眼泪立刻就跟着淌下来了。   傅杏以为她这样是被马艳红说得难受的,心里的滋味更不好受了,轻轻拍拍她的背,像小时候那么哄她,见她还是哭得哆嗦着,两只眼往四下飞快地溜了一圈,从灶里摸出个鸡蛋塞她手里。   家鸡下的蛋,小小的一个,放在手心里就攥得住,傅桃却被吓了一跳,眼泪都缩回去了,问她:“你哪来的鸡蛋?”   “这你别管,”傅杏敷衍她,“吃你的就行了,有的吃还这么多话。”   到了这会儿,傅桃的肚子也的确是饿了,她昨天晚上就没着吃什么,忙在灶台上敲碎了蛋壳,两下剥出白净的鸡蛋来塞进嘴里,还被噎了下,叫傅杏灌下去半瓢凉水才算好了。   其实这个鸡蛋是傅秀的,马艳红心疼小闺女,叫每两天给她煮一个鸡蛋吃,要是待会儿是傅秀过来拿还好,要是马艳红过来拿,鸡蛋没了,饶不了傅杏。   可是傅杏这姑娘吧,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心里其实有算计,嘱咐妹妹看着灶,就出去悄悄的和傅秀说了。   傅秀正在那儿蘸着水梳头呢,听了这话也没说什么,只是提醒她:“把蛋壳收拾干净,不然叫你奶看见,我也帮不了你。”   傅杏一听,大觉有理,回去就把蛋壳往手里一包,隔着墙扔过去了。   结果隔壁家的婆婆早起扫院子,看见墙角根儿的鸡蛋壳,还以为是儿媳妇偷吃了鸡蛋,婆媳俩好一通干仗。   傅家虽然一家子还住在一起,其实早在傅卫东娶妻的时候就分了家,平时傅家老两口住着正屋,傅卫东一家住着东屋,傅卫国一家住着西屋,傅秀当然是跟着爹娘住,就住在老两口里边那间房,也是傅家人里唯一能自己住的。   但这时候正是农忙的时节,家里的壮劳力要下地种田,饭就是一块儿做了,也好叫大人们省些功夫多歇会儿。   做饭的活儿一向是傅杏姐俩干,马艳红都少动手,更别说傅秀了。张霞初嫁时就背地里跟娘家妈说过,她这小姑子是个小姐命,再不沾一点儿活的。   张明芳和张霞虽然都姓张,倒不是一家,她们都是邻近的张家村出身,八百年前或许还是一家。   快吃饭的时候,傅健不知从哪儿野回来了,衣服袖子上滚的都是泥,被他妈狠狠拍了两下,张大嘴嚎起来。   马艳红本来正催着女儿吃饭,吃完了好去上学,被孙子响亮的嚎哭声震得耳朵一嗡,抬抬眼皮子说:“行了!有你这么当娘的吗,大清早打孩子。”   傅家的两个媳妇都不是软绵性子,却都叫婆婆整治得服服帖帖的,见婆婆发话了,张霞不敢再狠说儿子,没好气地低斥一声,“还装什么,吃你的饭去!”   大哭的傅健这才伸手抹抹一滴眼泪也没有的眼睛,咧开嘴过去吃饭,才刚一伸手,他姑一眼横了过来,“看这手多脏哪,洗了手再吃饭。”   马艳红也帮腔说:“听你姑的。”   她本来也不讲究这些,但小闺女从小爱洁,你不听她的,她嘴里一套一套的话说,上了学更是了不得,说的话那都是从书上看来的,有学问着呢!   现在主席都说叫知青到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就那些干一点儿活就怨天怨地的小年轻儿,马艳红心里也不是很看得起。但换成自己闺女就不一样了,就她这个闺女,谁见了不说好呢?马艳红嘴上不说,心里骄傲着呢。   吃完饭,傅秀背着书包要去上学了,傅桃见了,一抹嘴就要下地。傅杏一把拉住她,“你吃饱了?急着干什么去?”   “我去上学啊!”傅桃理直气壮地说。   没想到,她这么一说,面前这些人都笑了,傅杏把手放她额头上,笑着说:“这是掉水里烧糊涂了?你上什么学?桃儿,你忘了,你早不上学了。”   傅桃呆住了,她这才想起来,她十三岁的时候确实已经有一年不上学了。   小学毕业后,家里已经不大愿意叫她继续念书了,不光是心疼那几块学费,念出来有什么用?还不是在家种地当农民,她那时候也没什么念书意识,不是很喜欢念书,在初中混了几天,就被镇上学校的老师给劝退了。   但现在不一样啊!经历过以后几十年的风雨变迁,她已经知道了“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还满心想着等七七年高考恢复后鱼跃龙门,改写命运呢!   傅秀当天晚上跨进家门,还没放下书包,就听她妈说起傅桃已经在家整闹了一天了,非要回去上学不可。   马艳红愤愤地说:“什么想回去上学,还不是干够活了,想着偷懒!别说你哥你嫂怎么想的,我就不同意!”   傅卫东那一房里闹得不像样儿,傅杏两头劝,都没心思做饭,傅卫国两口子躺在他们那一屋,一点儿动静没有,傅秀想了想,说:“娘,我做饭吧?”   马艳红也是上了一天的工,累得腰酸腿疼,身子沾着炕就起不来,扎挣了两下子,嘱咐说:“随便煮点儿粥就行了,上了一天的学,别累着你。”   傅秀给她拿过一个槌子,叫她自己捶着腰腿,去灶上生了火,往锅里放了几大把玉米糁子,扔进去两把菜,半匙盐,就用力搅和起来。   这个年头的中国人普遍不富裕,农村更是如此,晚上不用劳作,都是吃稀的,尽管知道多放油放盐才好吃,傅秀手上还是很有分寸,一点儿也不多加。   饭做得了,傅秀两边叫了一声,傅卫国两口子很快就爬起来了,傅卫东家却没动静,还是傅杏出来说:“叫爷奶先吃吧,不用等我们了。”   傅桃的这一场抗争进行了十几天,终于是叫她爹娘屈服了,傅桃高兴得跑进跑出,那欢快劲儿,恨不得宣告天下。   这下马艳红坐不住了,把大儿子和儿媳妇叫来数落,“你们是不是傻,加起来过七十的人了,怎么倒受一个小丫头摆布?是家里不叫她上学吗?啊?之前叫老师退回来的事儿都忘了?一年十块钱呢!有这个钱,扯两尺布做个褂子不好?就知道拿着钱往水里扔!”   老娘这么一说,傅卫东又有些犹疑起来,然而架不住小女儿撒娇卖痴,满口保证会好好上学,叫傅桃重新回去上学的事儿也就这么定了。   为这事儿,马艳红还私下守着小女儿发了通牢骚,“我操心个屁,反正是他们两口子的钱,叫他们爱怎么使怎么使,拿去擦腚我也不管了!”   不过虽然在家里说定了,也不可能马上去上学,傅桃的前科还在呢。傅卫东特地去肉铺子买了二斤好猪肉,提着去校长家里送了次礼,校长才松了口,同意傅桃下学期回去读初一。   这事儿过去之后不久,学校里就放了麦假,叫学生们回家帮着收麦子。 第122章 重回七零当军嫂03   麦子收完的当天晚上, 一场暴雨就突然而至,躺在家里的土炕上, 听着外头的大雨哗哗而下,反而格外惬意。   舒服地醒来的时候, 雨已经不下了, 灿烂的阳光照耀着碧蓝的晴空,入目万里无云,一派高远。   傅桃睡在靠窗的位置,醒得最早,身边的傅杏翻了个身, 也睁开了眼, 困惑地问她:“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自从桃儿上次掉水里之后,本来最是好动的人,现在也变得懒了, 通常都是爹娘都上田了才起来。   傅桃三两下穿好衣服,兴致勃勃地迈出脚去, 说:“昨天才下了雨,今天山上肯定有蘑菇, 去挖些回来做菜吃。”   姐儿俩说话的时候, 傅卫东两口子也已经醒过来了,今天不用上工, 傅卫东枕着手, 连眼也不睁,说:“正好儿, 后天就是你奶的寿日了,你去挖些山菇,也好在席面上添个菜。”   要说这个年代有什么不好,那就是生活水平实在不行,傅桃这些天里都快馋疯了,这会儿满脑子都是蘑菇炖小鸡,被她爹一说,整个人都差点儿不好了。   不过她又一想,本来也是一个锅里吃饭,做出山菇来,她也能吃几口不是?又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这些天抢收麦子,所有人都累坏了,天井里一点儿声音没有,傅桃正以为只有自己起来了时,就见一旁的灶房里傅秀正迈步出来,头上梳得整齐,胳膊上还挎了个柳条编的筐子。   她抬头看见傅桃,也有些惊讶,对她点点头,“起了?咱们一块儿采蘑菇去?”   傅桃见了她,先是别别扭扭地叫了一声“小姑”,又好奇地问她,“你也想着去山上挖蘑菇啊?”   她这个小姑可也不比她勤快多少,不上学的时候,睡到早晨七八点都有。   傅秀笑了笑,脚下往外走,“这会儿也不早了,说不得有人天没亮就去了呢。我也是才想起来,后天是你奶的寿日,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待客,不如去采些蘑菇做汤,看着才好看。”   她这话和傅卫东一模一样,傅桃听了不由想,马艳红那么刻薄尖酸的泼妇,儿女倒一个顶个的孝顺,何其不公道。   两人一块儿去了山上,果然已经有不少人先到了,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山里边走,两眼四下找着。   傅桃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她不是从未来回来的,她也会喜欢上傅秀。   十四岁的傅秀还在上初中二年级,放到后世,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女孩儿,放在这会儿却已经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小美人,皮肤又白,身量又高,说话也文雅,这样的人,谁不喜欢她?   就她们走过来的这一路上,还不知有多少小男孩在偷偷地瞄她呢。   姑侄俩走了半天,深入林子老远,筐子里才盛了十来朵山菇,傅桃觉得怪累得慌,脚底疼,哀求道:“咱们回去吧。”   “再找会儿。”傅秀的目光只往四下逡巡着,说,“你要是觉得累了的话,你就先回去吧,我再找找。”   傅桃自诩是个成年人,放着傅秀个未成年自己在这找,面子上下不去,嘴里嘟囔了两声,只好跟上去。   大概她们今天的运气确实不错,虽然没找到大丛的蘑菇,没一会儿,却在林间发现了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傅桃起先激动得不行,见野鸡要跑了,急得大叫一声,就听耳边嗖的一响,有什么东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飞过去击在野鸡身上,打得野鸡扑地不起。   傅桃僵硬地扭过头去盯着傅秀,仿佛石化了一样,用一种好像从没见过她的全新的目光盯着她。   傅秀倒没什么感觉,只是跑过去拾起野鸡,扔进了手边的柳条筐里。   傅桃跟着跑过来,探头去看筐子里那只倒霉的野鸡,这鸡受这飞来一下,虽然还活着,却已经明显不成了,鸡嘴里不断往外咯着血,一双绿豆大小的黑眼睛里射出临终的死不瞑目的光。   她不知该道说些什么好,擦了擦手,围着傅秀,样子期期艾艾,“这、这……小姑,你是大侠吗?”   她这声“小姑”叫得可比之前有诚意得多了,看看刚才傅秀做了什么!   隔着这么老远的一只野鸡,她就把手里用来拨草的树枝扔出去,就精准无误地扔到了野鸡身上,还把这么一只肥野鸡给打得扑倒在地。   这是什么眼力,这是什么力度!   她觉得,她必须用全新的眼光来看待家里未来最有出息的人啊!   傅秀只是好笑地摇了摇头,说:“这不算什么,运气好而已。”   这话傅桃是一点儿不信,运气好?运气好就能用树枝叉野鸡?她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可是傅秀都那么说了,她也不能非得刨根究底,而且,就是她想刨根究底,傅秀也不会搭理她啊。   这会儿已经快到中午了,有了一只野鸡的意外之喜,傅秀也不再继续找蘑菇,姑侄俩人一块儿下山。   傅桃还满心沉浸在意外捉了只野鸡的欣喜中,后世野鸡的价值可高啦。   她喜滋滋地盘算起来:“小姑,要不咱们把这野鸡拿到集上去卖了吧?狠狠卖它个十块八块的!”   傅秀没打击她这近乎白日做梦似的出价,只是提醒她,“你这是要投机倒把?”   消灭倒买倒卖、投机倒把的资本主义市场行为,放在这时候,还是作为新中国的国策来执行的,不管理不理解,大家都要遵守才行。   傅桃一下泄了气,满心的美好幻想破灭了一半,她一个小老百姓,也担不起“投机倒把”的罪名好不好?   被“投机倒把”这么十分富有时代气息的词语吓唬了一下,接下来的路上,傅桃的表现就老实得多了。   快要走到山脚的时候,他们遇上了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上身穿着件短褂,打着两条赤膊,肤色是小麦色,但是生得浓眉大眼,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没心没肺的,别提多招人喜欢。   他跟傅家姑侄打个招呼,就直接跟傅桃说:“桃儿,你最近怎么不来找我玩儿了?我娘还老是惦记着你呢。”   傅秀看傅桃一眼,只得接话说:“她自从那次掉进了水里,就一直不大舒服,最近都不怎么出来。”   这小伙子叫蒙易,家里只有一个娘把他拉扯大,母子俩相依为命,但蒙易的娘是个有志气的女人,从不四处求告,自怨自怜,总是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把儿子蒙易也教得很好。   说来也怪,一个是男孩子,一个是女孩子,相差也有好几岁,但蒙易就是经常和傅桃一块儿玩,两人青梅竹马的长大,是很好的朋友。   而在见到蒙易的面孔那一刻起,傅桃就完全的呆住了。   她设想过重生回来大概会在某个场合碰上蒙易,但她没有想过,会是在这么一个平常的场景,而他站在自己面前,才十几岁,满脸的无辜灿烂,像是全然不曾给过她什么伤害似的。   ……不对,他现在确实还没有给过她伤害,因为他们还没有结婚,她只是个十三岁的黄毛丫头,蒙易也还没成年……   谁又能想到,就是眼前这个表现得热情友善的少年,以后会成为那么一个丧心病狂至亲手杀妻的恶棍呢?   她和蒙易青梅竹马,从小就要好,蒙易的亲娘更是开玩笑的硕果要认她当儿媳妇,后来他们在蒙易参军前定情,她等了几年,蒙易终于退伍回来了,她以为等到了自己一生的幸福,与蒙易结了婚。   没想到,婚后的日子如同地狱一样,原本和善的蒙家阿姨变成了婆婆,忽然就变了一副面孔,终日指使她做这做那,一刻不停,她受不了辛苦,和蒙易哭诉了几次,开始蒙易还知道心疼她,和婆婆说了几次,要婆婆不要为难她,可是婆婆表面对她好,背后却更变本加厉。   结婚不到一年,她就成了蒙易母子的免费佣人,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儿都是她在做,还要忍受婆婆无止境的挑剔。   想到丈夫,为了他们之间的情意,傅桃默默忍了。   可是没过多久,蒙易也变了,退伍后的他适应不了普通生活,变得脾气暴躁,对她动辄打骂,在几次尝试一夜发财失败后,更是破罐子破摔,开始嗜酒无度,喝醉了就醉醺醺的回来叫她伺候,稍有不顺心,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过了几年,蒙易出去打工,她的日子才终于稍微好过些,可是不到两年,他又回来了,还带着一个才出生的小孩子,她偷听了那母子俩的对话,是个和他相好的妓|女生的,那妓|女嫌孩子麻烦,不肯要,他就抱了回来……   对于傅桃来说,嫁给蒙易,就是她上辈子深重苦难的开端,她一见到这个人的脸,就好像坠入了噩梦里,一听到这个人的声音,就忍不住全身哆嗦!   看她浑浑噩噩的,蒙易伸手去拉她的袖子。傅桃浑身猛的打了一个激灵,一把挣开他的手,扭头就往山下跑。   蒙易不明所以,一旁看见了一切的傅秀心里倒是猜着了几分。眼见她分明是慌不择路,两人连忙跟了上去。   傅桃在恐惧之下爆发出强大的速度,等两人追上她时,却见她倒在地上,面前有个骑自行车的少年。 第123章 重回七零当军嫂04   韩天君觉得自己今天很倒霉。   他本来是个北京人, 生在北京,长在北京, 家世说出去也是响当当的,爷爷是开国元勋, 父母伯叔也都是当干部的, 按理说,他韩大少爷就该是天之骄子,未来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吧?   可是他并没能享受到父辈的祖荫,小将们起来闹革|命的时候,他还小, 还在上小学, 没赶上那一波热闹,好不容易等他大了吧?身为军区司令的爷爷又要卸职,回老家去享受退休生活。   本来他想着, 是老头子要退休,那关他什么事儿呀?嘿!没想到, 还就是关着他的事儿了。   老头子说自己退休生活寂寞,要求带韩家的长孙——也就是他一块儿回去, 抚于膝下, 聊慰寂寞,韩家老大是个大大的孝子, 怎么会不同意?   于是韩天君就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被长辈单方面决定了命运。等他知道的时候,连学籍都被弄走了。   韩天君在家里扯着嗓子嚎了两天, 惹来一顿竹板炒肉,瘸着腿何小伙伴们告了别,就随着爷爷来到了这个小镇。   在北京来的韩大少爷眼中,这个小镇很快就失去了乐趣,这里什么新鲜玩意儿也没有,除了青山绿水,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有什么意思?   当然,这话他也只敢在心里嘀咕,或是写信给京里的小伙伴诉苦,老爷子跟前是不敢吐露一个字的。   老爷子当了一辈子的老革命,作风最是艰苦朴素,要是知道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还不一天三顿上教育课?   可这里的生活也是真的很无趣,这里的人也没什么意思,有些人一共就一件衣服,从夏穿到冬,看到他三天换一身,惊讶和什么似的。   韩天君敏锐地感觉到,这里的人,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   但除了这些不在一个世界的人之外,他又实在找不到什么同龄人一起玩,也就含含糊糊将就了他们。   今天,他终于拿到了想要很久的自行车,兴奋地呼朋引伴来看,在众人稀奇羡慕的眼光里,骑上自行车溜了一圈。   这辆新自行车骑起来很顺,像是乘风而行,他一时陶醉,就多骑了一段,谁知道竟然有个女孩子跑起来不看路,把自己送到了他的车轮子底下?   韩大少爷虽然自认随和,其实他对自己的误解很大,作为大院子弟,他的脾气一点儿不小,被人冷不丁的冲出来撞了一下,双眉一轩,就要发怒。   但当他低头看清地上的女孩子时,他忽然就把怒气全忘了,盯着这个女孩子,就有些出神。   这个女孩子长得还不错……不,应该说是很好看,虽然她的皮肤不是很白,五官也不是很精致,但那双眼睛生得特别好,黑白分明,灵气四溢,尤其是此时双目含了些泪,泪光浮动,真是莹莹生辉。   他不自觉的向她伸手,说:“你撞着哪儿了?很疼吗?”   他很自然地认为,她是因为被撞疼了才哭的。虽然是她突然冲出来才造成的事故,但谁让他是男子汉,天生就该让着女孩子呢,还是认个错儿吧。   就在他开口的同时,这个女孩子跑来的方向上又冲出一男一女两个人,女孩子的脸似乎扭曲了一下,下一秒,就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他还没看清,她就迅速坐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   如果是别的女孩子这么做,不,别说是女孩子了,就是他的好哥们儿,不经允许就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座,韩天君也会生气的,但女孩子的手一环上他的腰,韩天君的脑子里立时就是轰的一声,变成空白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傅桃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竟然坐上了一个陌生人的自行车,这么大胆的行为,归根结底,是因为太想摆脱蒙易了吧?那张脸实在是她永远的噩梦,不管是哪个版本的。   现在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反而一把搂紧了身前少年劲瘦的腰,催促道:“快走,他们追上来了!”   然后?然后,韩天君就一蹬自行车,带着她飞也似的跑了。   赶上来的傅秀和蒙易简直目瞪口呆。   傅秀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尴尬地看了蒙易一眼,在这种尴尬至极的时刻,她一般都选择,什么都不说。   好在蒙易也没有一定要和她交流的欲望,不知脑补了些什么,一脸失望黯然地走了,低垂的眼睛里满是伤心。   莫名其妙就一个人了的傅秀于是一身轻松地独自回了家。   家里根本没有人问傅桃去哪儿了这种问题,这年头养孩子就是这样,大人没精力,就叫大的带小的,反正吃饭的时候孩子就自己跑回来了。   当天快到夕阳落山的时候,傅桃才踏进家门,有些心虚地左顾右盼了一番,见一切毫无异状,又怕傅秀来盘问她,结果傅秀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她回去躺在昏暗的屋子里,心还在砰砰乱跳。做的时候不觉得,做完了才知道,她之前的行为是有多么莽撞。   翻了个身,她又由衷地觉得奇妙,今天载着她在山路上飞奔的那个少年,他不认识她,她却是认识对方的。   那是韩老的孙子,韩家的太子爷。   韩老是乡里的骄傲,小小镇上走出的开国功臣,威名赫赫的家乡人,只要是四邻八乡的人,谁会不感到骄傲呢?   现在韩老应该已经回乡了,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天下,韩老是个谨慎人,不愿在激荡的政治浪潮中翻船,枉送身家性命,所以主动告老还乡。   当年韩老的事儿,附近人没有不清楚的,他的大孙子韩天君,也一度是附近的孩子头儿,领着一群孩子整天闹事,大人们都印象深刻。   傅桃还知道,韩老不会一直这样沉寂下去的,等再过几年,如今笼罩全国的红太阳不在了,新的领导人上台,韩老就会风光回京,再主持十几二十年的工作,直到真正不得已退休为止。   到那时候,韩天君就会随祖父回京,拥有无比光明灿烂的前程。   傅桃要考虑的只是,要不要趁着未来的潜力股还小,抱一抱大腿呢?毕竟她在北京人生地不熟,过去上学的话,还是有个金大腿罩着比较好。   ……   又过了两天,就到了马艳红的生日。   依傅声顺的意思,老婆子的生日可有什么过头?马艳红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只当没那回事。可她现在有儿有女,腰板也硬了,就愿意过生日了。   家里的女人一早起来,在灶间忙活席面,材料备得不少,有鸡有鱼有肉,放在乡下农村,也很是体面了。   鸡是傅秀养的,她从小模样好,招人喜欢,大前年有个婶子送了她一对小鸡仔儿,恰是一公一母,她耐心地慢慢养着,后来就变成了家里的鸡群。   傅秀上了初中后,来回耗时,就没那个时间养鸡了,这项工作就由马艳红接了手,但马艳红发了话,鸡还是闺女的,她不占闺女的便宜。   为了老娘的生日席面,傅秀大方地贡献出了一只鸡,直接到后院的鸡笼里抓出一只来,抹脖子杀了,特别新鲜。   鱼是傅卫东去河里抓的,下雨后,河里水位暴涨,傅卫东往水里下了网,不要小的,只要大的,弄上来两尾加起来大约有七八斤重的草鱼。   肉也是傅秀弄来的,就是用那只野鸡换的,肉铺子的人不稀罕猪肉,就稀罕野味,傅卫国亲自出马,用那一只野鸡换了足有五斤上好的五花肉,这还是傅秀特意要求的,不然,照傅卫国的意思,全换成厚厚的肥膘,炒菜才香呢。   另外还有自家种的蔬菜,丝瓜茄子豆角葫芦什么的,也是满满腾腾一篮子。   叫傅家人自己说来也奇的是,家里最会做菜的既不是现在管着做饭的傅杏小姐妹,也不是掌勺多年的三个女人,竟然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傅秀。   要不怎么说是个出众人呢,傅秀深得从小马艳红溺爱,从来不叫她干活儿,但人家硬是样样来得,料理荤菜很有一手,所以这种时候都要靠她来掌勺。   傅秀专管着做饭,烧火洗菜的活儿还是傅杏和她两个嫂子干,马艳红是今天的寿星,只管在屋里跟人唠嗑,倒是本来应该在这里的傅桃,一早起来吃了饭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有席吃,马艳红的娘家人也来了,她上头有四个哥哥,到这岁数上就只剩了一个,马家舅爷只顾盘腿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吃着傅家存的花生米,他老婆偏腿坐在炕沿上跟马艳红说话。   马嫂子使劲儿嗅了嗅空气中传来的香味儿,说:“这是炒了肉吧?……嗯,还有鸡汤的香味儿,大妹妹,还是你有福啊!”   马艳红笑得老脸都成了一朵迎风招展的大丽菊,连连摆手说:“什么有福没福的,家里有什么吃什么就是了。”   她嫂子几乎要怄死,又故意问她:“怎么没见桃儿啊?她娘她婶儿她姑她姐都在忙,她怎么倒跑出去了?”   马艳红一下拉长了脸,才要给她嫂子回敬回去,余光瞥见傅桃进了门,转怒为喜,一指道:“那不就是了?”   她嫂子眯着眼仔细往那瞅了一眼,哟了一声,笑道:“哎哟,这怎么还给你带回来了个小女婿啊?” 第124章 重回七零当军嫂05   跟着傅桃回来的当然是韩天君。   他北京长大, 对这地方的方言还听不太明白,生怕是自己听岔了意思, 一脸莫名地扭头去看傅桃。   傅桃气得满脸通红,她这个舅奶奶是个有名的贱嘴, 对着长辈, 还是高了两辈儿的,再是贱嘴的也不能回怼,只好半真半假地发起脾气:“舅奶胡说什么呀!这是我朋友,奶,这是韩天君, 韩首长的孙子, 刚跟着首长回来的。”   哎哟喂!这可是了不得了!   马艳红听了,忙将眼细瞅了那小伙子一眼,见他身量高高的, 肩膀宽宽的,穿的衣服虽然没见过, 但绝对不便宜,整个人英拔俊朗, 心里顿时信了三分。   她倒不像她嫂子那么爱乱说乱想, 她二孙女才多大,就是搞对象, 也没有这么早的, 不过这小伙子是韩首长的孙子,这个身份可了不得!   韩天君笑着说:“桃儿妹妹, 你别这么说,我爷爷已经退休了。”   “退休了也是大首长么!”傅桃口齿伶俐得很,还问她奶,“奶,你说是不是?”   马艳红当然不能说不是了,等韩天君给她问好带祝寿之后,就更高兴了,连连招呼:“上炕坐,快上炕坐,有几个甜瓜,桃儿去洗了拿来。”   这甜瓜还是她藏了给闺女的,这会儿为了待客,只好先拿出来了。   一边坐着的她嫂子脸上立刻带出些不满的意思,怎么她坐了这半天,没见过一块瓜皮,这小子一来就拿出来了?这边还是实在亲戚呢。   傅桃响亮地应了一声,心里也有点儿憋气,这年头一块儿饴糖都是少见的,谁不想有点儿东西甜甜嘴儿?偏她奶,什么好的都是收着,只给小姑吃!   还有小姑也是,有了好的就是一个人占着,从小就是个吃独食儿的。   她跑到傅家老两口的屋里一找,果然在立柜底下找着三个甜瓜,拿去舀了水洗了,傅杏转个身看见,喊她:“过来拿刀切了片端上去,别就这么拿过去。”   傅杏有时也愁着妹妹没心眼儿,就这么两个半甜瓜,谁不稀罕,那堂屋里一人吃一个都不带够的,切成片,谁好意思把盘子吃个净空?没准儿她们干完了活,还能捞着个一片半片的。   傅桃暗暗惭愧,捧着瓜过去,傅杏手起刀落,咔嚓咔嚓给她一个切了六片,拿个干净盘子盛了,叫她端过去。   这个办法果然有用,就是马家舅奶,不客气地啃了三片,也没好意思朝最后两片伸手,傅杏过来上菜,还招呼她:“杏儿,过来吃瓜。”   傅杏笑得可甜,说:“舅奶疼我呢,我手上都是水,叫桃儿给我拿着。”   傅桃忙拿起一片给她送到唇边,傅杏两口吃了,姊妹两个相视一笑,傅桃也跳下去帮着端菜去了。   今天做的菜确实不少,不一会儿就摆了个满桌子,鸡架合着青菜炖了个汤,拍蒜拌了个小黄瓜,鸡肉爆炒,草鱼清蒸,还有几个肉菜,透亮流油的五花肉,叫人一看就食指大动,配饭是一笸箩的杂面馒头,堆得冒出尖儿。   马家舅奶诧异极了,都坐不住了,身体前倾,尖声道:“这么大鱼大肉的,老妹妹,你们家这是发了财了?”   马艳红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满足之色,笑着说:“哪儿呀?我们穷嗖嗖的人家,这都是他们兄妹尽的心。”说到这儿,她忙探头问,“秀儿,秀儿?杏儿,你姑呢?”   傅秀正洗手呢,用干布擦了手,才走进来说:“娘,我在这儿呢。”   “啊唷!可累着我的老闺女了,秀儿,快过来坐下。”马艳红看自己小闺女,真是怎么看怎么出众,怎么看怎么得意。   傅秀和韩天君打了个招呼,笑说:“爹和哥他们还没回来呢,我去叫他们。”傅家爷们儿去公社了。   马艳红跟着就说:“哪儿用得着你,桃儿疯了半晌午了,叫她叫去。”说着就拿眼一瞅小孙女。   傅桃暗地里撇了撇嘴,从门后探出一个黑黑的小脑袋来,“我这就去。”   在堂屋里站着的韩天君本来就不耐烦听农村老太太的废话,闻言如蒙大赦,连忙说:“我和你一块儿去。”说着三两步就迈出门去,消失在了门后。   走出傅家,韩天君只觉得天地一下子朗阔起来了,傅家的房顶太低,就是白天,屋里也暗,他一个接近一米八的大小伙子,实在待得憋闷。   走了一段路,没人说话,这下他觉得有点儿不对了,一低头,就见傅桃正低着头踢脚边的小石子,腮帮子鼓鼓的。   他是真拿这个小丫头当个妹妹看,就是觉得和她说不出的投缘儿,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温和地问:“怎么了?”   傅桃摇摇头,又轻轻吐了口气,闷着一张小脸说:“我奶光知道疼我小姑,从小拿我和我姐当根草儿似的。”又抬头忐忑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韩天君家里也有两个堂妹,从小就爱缠着他,把他烦到头痛,看小丫头这么小心翼翼的样子,他反而有些心疼起来,想了想,摇头说:“不会,”又说,“改天带你去我家,我给你吃糖,国外进口的巧克力呢,国内都没有的。”   傅桃当然不是没见过巧克力,但还是露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说:“国外?”   “对,就是资本主义社会,”韩天君双手插兜,昂着头,斜眼偷瞄她,“保证是你小姑没吃过的。”   他心想,桃儿妹妹的小姑,不就是前天追着她的那个女的吗?看那模样,就是尖酸刻薄的,一定没少欺负她。   傅桃不知道他脑补了什么,心里被感动得不轻,扬起笑脸,又轻又软地说:“好的呀,我等着。”   两人去叫了傅家爷仨,傅桃又跟自己爹和爷爷介绍了一遍韩天君,傅家爷仨也有点儿惊讶,搓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家里就等着他们爷仨吃饭呢,傅声顺马艳红老两口坐在正中,两边是马家舅爷舅奶,韩天君被让在傅家两个儿子上头,他推辞了几遍,盛情难却,还是坐了,然后就按长幼排下去,只傅家的两个儿媳妇不能上坐,只能在灶下单吃。   傅桃心疼她娘,抢了满满一碗菜肉,端去给她娘吃。马艳红脸色一变,张口就要骂她,当着一桌子人不好看,才强自摁下去,只在心里狠狠记了她一笔。   张明芳倒是心里熨帖,想着二闺女也会疼人了,夹起顶上一块儿鱼肉才凑到嘴边,还没咬呢,闻着味儿,就吐了。   张霞就在一边袖手看着,嘴里还凉凉的说着,“好东西都叫你糟蹋了。”   张明芳心里那个气呀,待回她两句,一张嘴又呕了出来。   傅桃急忙给她娘舀了一瓢凉水,转身时心里突然透亮:她娘这不是怀了吧?   算算日子,大概就是她那没缘的小兄弟了。   上辈子也有这一出儿的,张明芳是高龄产妇,可农村人不怎么在意,怀着孩子照常下地劳动,结果怀胎七个月早产生下个男孩儿,没哭一声就断了气。   就为这,张明芳是日哭夜哭,几乎没把眼睛哭瞎了,爹为这事儿也怪她,两人总是吵架,后来去山上搂草的时候双双失脚掉下山死了。   她的心猛的跳动起来,冲着堂屋门就喊:“爹,奶,我娘怀孕了!”   这一声真是激起千层浪,傅卫东脸上一下子就显出激动的神情,他都三十多的人了,就有两个闺女,人家说起来,都说他是绝了户了!   虽然公家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农民面上不敢反对,心里还是想要儿子的。   马艳红一把拉住就要下炕的大儿子,犀利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傅桃一时语塞,卡了一卡,叫道:“是不是真的,你自己看嘛。”   都不用请医生,在座的马家舅奶就会一点儿切脉,两根手指往张明芳细瘦的腕子上一按,点头道:“八九不离十了。”   马艳红这才高兴起来,说傅桃:“等你娘给你生了弟弟,你要疼他啊。”大儿子一直没后,她也悬着心呢。   别个话,傅桃不一定听,这话,她觉得再顺耳不过,连连点头:“等我赚了钱,给他买糖吃。”   一顿饭吃得皆大欢喜,大家都觉着,张明芳这把年纪了还能怀孕,多半是老天爷看他们两口子没个儿子可怜,才开恩给他们送个儿子。   现在是放暑假的时候,傅秀待在家里无所事事,整天就见傅桃闹腾,劝她娘好生保养,别做重活,又四处说她娘年纪大了,怀孕辛苦一类的话。   而且人家傅桃还不是受一点儿打击就放弃的,见怎么说她娘也不听,还是那一套旧观念,她姐一个黄花大闺女,只有娘怎么说就怎么听的份儿,家里别人更不会心疼她娘,竟然跑去把她姥姥搬来了。   张老太太跟着外孙女过来,她和大多数人一样,就算惦记闺女,也怕上门多了惹闺女的婆家厌烦,但她人老见事多,知道外孙女说的是真话,也顾不得平日里那些顾忌,亲自来劝闺女。   也不知道张老太太是怎么跟张明芳说的,反正自从老太太来过,张明芳就格外珍重起自己的肚子来。   张霞当然有些牢骚,傅桃可是欢天喜地得很,还约着傅秀上山再打一回野鸡,好拿回来给她娘补身体。 第125章 重回七零当军嫂06   傅秀本心里是不大想去的, 外头日头正烈,她们又不是下地干活, 跑去林子里打野鸡,这是闲得么?   但是傅桃千求万求的, 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她也只好答应了。   ——傅桃深谙求人的技巧,她并不搞道德裹挟那一套,只是反复的说家里穷,没什么好吃的,又心疼她娘, 这把年纪挺着个大肚子, 整天吃什么吐什么,中间不着痕迹地说了傅秀许多好话,反而弄得傅秀有些过意不去。   算了, 傅秀心想,哪有那么多到处蹦跶的傻野鸡?转上两天, 鸡毛也见不着一根的时候,傅桃也就放弃了。   只是没想到, 傅桃不止邀了她一个, 还捎带上了韩天君。   韩天君这人也有个不一样的地方,他几乎不搭理傅秀, 把她当空气一样。   不是傅秀自夸, 她从来都是人群中的焦点人物,就是现在成了个村姑, 那也是十里八乡长得最俊的村姑,别人只有关注她的,从来没人把她视若无物。   不过人家不搭理她,傅秀也不是热脸贴人冷屁股的性子,就那么不远不近的坠在他们身后,也不说话。   而且,前头两人明明没什么特别亲密的举动,傅秀就是觉着,自己好像变成了只单身狗,正在被人狂喂狗粮。   傅桃和韩天君走在前头,讨论着下套子抓野鸡野兔的可能性,韩天君习惯性地一插兜,笑道:“差点儿给忘了,我还给你带了糖呢。”说着就抓出一把奶糖来,要给她放手心里。   傅桃本来以为自己见多识广,后世什么好糖没吃过,怎么也不至于在一把奶糖面前失态,谁知道真正见到这把奶糖,自重生以后就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她瞬间眼睛都直了!盯着奶糖,喉咙上下一动,咕咚咽了口唾沫。   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把糖往兜里揣,揣了一半才想起还有傅秀在,不大情愿地转头问:“小姑,吃糖吗?”   傅秀哪儿会跟她争两块糖,就是物资贫乏,也不至于馋成这样,只笑着说:“人家特地给你的,你自己收着吃吧。”   傅桃非要给她手里塞两块,她也有计较,韩天君的能力还没有得到证实,她还指望着傅秀帮她抓野鸡呢,不给她糖,傅秀不干了怎么办?   她一个劲儿的塞过来,傅秀也就无可无不可的接了,只是放在口袋里,没像她一样直接就剥了一个吃。   她注意到韩天君皱眉瞥了她一眼,又回过头去,不大高兴的样子。   傅秀觉得莫名其妙,多看了他两眼,没发现什么,只好把原因归结为自己不是人民币,不会谁都喜欢。   三个人在山上转了半上午,别说是野鸡了,连根野鸡毛也没找见。   韩天君提议说回去,傅桃不服气,觉得自己运气很好,一定能找到,韩天君看她累得慌,又提议找个地方歇脚。   这个傅桃没异议,傅秀也没异议,她已经把今天上午的时间都放弃了,全当发了回疯,自然另外两人说什么是什么。   三人转过一道山坡,向着附近的一道小溪走去,才走到半山坡,却见溪边早已有了几个人。   傅秀眯了眯眼,觉得其中有一道身影给她格外熟悉的感觉。   韩天君愣了愣,脸上显出一种极度讶异的神情,快步走了几步,喊道:“叶静?你们怎么在这里?”   那道令傅秀觉得熟悉的身影转过了身来,对着这边笑道:“我们也是有事过来,顺道看看老爷子,过两天就要回去。”   那人的身影逆着光,其实面容如何看不太清楚,但傅秀和她何其熟悉?只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她姐姐!   那头叶静也望见了傅秀,见她呆愣愣的,扬唇一笑,冲她招了招手。   韩天君以为叶静是冲自己招的手,心里还有几分别扭,但也赶快跑了过去,先和久违不见的哥们儿拥抱了下,又和两位女生打招呼。   这行人两男两女,都是介于十三四岁到十七八岁左右的青少年,也是韩天君在北京的同学或熟人。   这些人全都是大院子弟出身,祖父老革命,父母双干部,其中唯一能和韩天君比一比家世的就是叶静,在韩老爷子退休的今天,叶静绝对比韩天君高一层。   从小浸淫在政治中心的韩天君尽管还有着少年人的天真,却已经无师自通了很多无法摆上台面的潜规则。   何况以前还在北京的时候,叶静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她不仅是叶老最得意的孙辈,还是无数家长口中那个“比自己聪明,比自己稳重……反正样样儿都比自己好”的人。   韩天君一路在与叶静的对比中长大,早就存了心理阴影。   他惊呼道:“你们还带了兔子?”   之前没看见,地上还支了个架子,上边正烤着只兔子呢!   另一个女生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表情说:“是静姐抓到的野兔子!”   经历过初见的激动后,几人自然而然地坐下来说话,一聊才知道,他们竟然是自己搭伙从京里坐火车跑出来的。   韩天君惊讶地说:“……你们家里让?”   反正要是换成他家,他要自己坐火车去什么地方,爹妈是肯定不让的。   他的发小儿挤挤眼睛,笑着说:“要不怎么说,还是咱们静姐有办法呢?她说要到外地采集矿石标本,实地勘察地况,这不就出来了?”   韩天君不禁哑然失笑,是啊,要是直说是出去玩,家里肯定不让,说出去采集标本,这一下子就光明正大了。   他撇撇嘴,故作不屑的模样,“还不是骗着家里出来玩儿?说得那么好听!”   没想到他的两个发小儿对视一眼,俱都苦了脸,“哪儿啊,君子,我们可是真的干活儿,静姐都跟人家大学说好了,回头把标本和报告送去,请人家斧正!你真以为我们家里那么好骗哪?”   听两个发小儿抱怨了一通,韩天君的羡慕之心也熄了大半,他转脸去看叶静,却见她正和傅秀聊得正欢!   和那么个乡下丫头有什么可聊的?叶静可真是随和到骨子里了,韩天君这么想着,又撇了撇嘴,招手把被冷落了半天的傅桃叫上前,介绍给发小们认识。   这几个大院子弟从小就生活得脱离群众,乍见了傅桃这样的乡下丫头,还觉得挺稀奇,很有兴致地跟她交谈起来。   傅桃也知道,这是个扩展人脉的好机会,便存心卖弄口齿,挑了几件农村的小事从头说起来,说得活灵活现的,引得众人听个不住。   那边叶静和傅秀头对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说得旁若无人。   傅秀现在一点儿也不怪傅桃把她拖出来了,她帮姐姐固定着烧烤架,一边小心地看着火苗,一边和她说话。   叶静比她大一岁,今年十五,现在正在上初三,家里爷爷是军队大首长,父母都在政府部门当官,这次出来是组织了几个小伙伴实地考察矿山情况的,也是想玩玩,准备回去写个报告交差。   如果不是她突发奇想跑出来,姐妹俩也不会这么快相见,可预定的行程里只能在这里待两天,才见面就要被迫分离,傅秀心里十分舍不得。   她偏头打量姐姐,她穿了件宽松的白衬衫,裤腿肥大的长裤,头发扎了个高马尾,普通得就像这个时代随处可见的少女,可她的头发那么黑亮,拂在脸上像浓密的海藻,皮肤白得能发光,又软得像奶油,哪里有一点儿普通少女的样子?   没一会儿,兔子就烤好了,一人伸手撕了一块儿,就分食了这只兔子。   叶静等几人住在镇上的招待所,骑了自行车过来的,韩天君盛邀他们去自己家吃中午饭,几个人都答应了。   傅秀拉拉叶静的袖子,说:“姐姐,我家比他家近,去我家吃饭吧,这会儿热着呢,日头下去了再走。”   几人都吃惊地看她,有人就忍不住叫道:“叶静,你什么时候多出来个妹妹?”   叶静不紧不慢横了那人一眼,说:“就兴韩天君认妹妹,不兴我认个妹妹?”   那人立刻举手道:“行,行……哎?你这样,不是大了韩天君一辈吗?”   众人一想,还真是,纷纷喷笑。   当下,众人兵分两路,其他人跟着韩天君去韩家,叶静跟傅秀去她家。   傅家也正要做饭,马艳红蹲在天井里洗菜,见闺女拉着个姑娘的手回来,忙问道:“秀儿,这是?”   傅秀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叶静的身份,叶静跟着叫了声“大娘”。马艳红心里犯嘀咕,她家最近跟北京人有缘是怎么着?这怎么一个一个的冒出来啊?   不过闺女带回来的人,马艳红还是要客气招待的,忙让两人到屋里坐去,又喊儿媳妇再加个菜。   不用别人,傅秀就亲自到灶上做了两个菜,也没炒什么荤素,就是现摘了嫩嫩的鲜菜,过水一洗,案板上一切,拿醋和蒜泥拌了拌,又浇上几滴香油,就是十分爽口的小菜了。   吃完了饭后,傅秀又张罗着叫叶静午睡一会儿,把她让到自己房间里,叫她躺下睡觉,自己轻轻给她打着扇。   傅桃目睹了这一切,只觉得自己从前关于她的所有认知都被彻底颠覆了,原来傅秀也不总是那么清高嘛。看这一套巴结人的手段,简直是行云流水啊!   不管傅桃怎么鄙视,傅秀如何不舍,两天之后,叶静还是走了。临走前,姐妹俩互换了联系地址,约定以后互相写信。 第126章 重回七零当军嫂07   叶静离开后, 傅秀没惆怅一会儿,就发现一个严峻的问题, 虽然知道了叶静的地址,但她没有买邮票的钱哪!   傅家老两口确实疼爱老来女, 但一来家里没什么钱, 二来也没那个意识,傅秀现在兜比脸还干净。   她也可以让姐姐在信里夹带邮票,但第一封信总要她自己去寄。   傅秀烦恼了几天,把目光对准了后院家养的老母鸡。   卖鸡那是不可能的,她娘每天都要过来看一眼, 少一只鸡可是大事儿。   她盯上的是鸡蛋。   于是, 连着好几天,马艳红发现家里的鸡竟然不下蛋了,一两天还好, 连着几天都是这样,她就觉得不对了。   她倒没想到小闺女身上——傅秀从来不干这偷偷摸摸的事儿, 她把怀疑的目光放到了傅桃身上。   这丫头这些天活儿也不大做,整天兴兴头头的进进出出, 给她娘寻摸好东西, 不会是她把鸡蛋给偷了吧?   事关家里的鸡蛋这样的“大事”,马艳红心里的怀疑谁也没说, 只是早上起个大早, 埋伏在鸡窝外,等着抓偷蛋贼。   这一抓就抓住了一个。   别看傅桃自觉很有心眼儿, 其实她是家里女人堆里最傻的一个,既不及她娘她姐,也不及她奶,才一伸手摸鸡蛋,就被抓了个正着。   叱骂声和哭号声响彻后院,惊动了一大家子人,大家跑过去一看,听马艳红一说,就是傅卫东,也没脸给闺女求情了,上去扬手拍了她两下,骂道:“搁自己家鬼鬼祟祟的,你要干什么?”   马艳红打她,傅桃没感觉,哭得也是三分真七分假,傅卫东这一上手,她才是真惊住了,怨恨地望他一眼,挣脱了马艳红的手就跑出去了。   夏天的衣裳本来就薄,乡下的土布又不大结实,她这么一挣,衣服嗤啦一声就破了,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肉。   傅杏简直要魂飞魄散,几步赶上来揪住了她。   她惊魂未定,用手给妹妹提着衣裳,见她还要挣扎,喝一声:“行了!”   时隔几十年之久,在记忆的不断美化下,苦命的大姐在傅桃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温柔美丽的剪影,重生以来,傅杏待她也总是温柔耐心,她还以为这就是傅杏的本性了。   此时被她一吼,傅桃顿时就呆住了,两行眼泪还挂在腮上,看上去无端的滑稽好笑,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的样子好笑,只觉心里痛极了,叫道:“姐,怎么连你也不帮我?”   她实在是不解极了,在她心里,她、爹娘还有姐姐,他们才是一家,至于奶奶马艳红,那不过是个老虔婆,怎么爹和姐都不帮她,反而帮着外人?   傅杏也是无奈极了,拧她一把,“胡说什么!”以前明明是个机灵孩子的,怎么病了一场,人倒傻了?   妹债姐尝,傅杏只好替她道了歉,又低头说:“桃儿也是为了娘,自从怀了小弟,娘什么也吃不下,都瘦了一圈儿了,桃儿是想着娘,她虽然不对,也不是自己贪嘴,情有可原……”   被傅桃带的,她现在说起她娘的肚子来,也是一口一个“小弟”了。   听大女儿说得可怜兮兮,傅卫东的心早软了,扭头去看他娘,却见马艳红嘴抿得直梆梆的,没有一丝动容的意思。   袖手看了半天热闹的张霞嗤的笑了,对傅杏说:“杏儿,不是婶子说你,你就别为你妹妹开脱了,你姥那天不是才拎来一篮子鸡蛋吗?”   她娘家老娘重男轻女的厉害,一向只进不出,打发她出了门子之后,连个鸡蛋壳也没给过她,大嫂的娘来送鸡蛋,她早就眼红的不行了。   她那脸酸得要命,说话的口气也酸得要命,偏偏说的是实情,这下子,连傅杏也哑口了。   傅桃直冲冲地说:“哪辈子的事儿了?一篮子鸡蛋也就那么十来个,我姥上个月拿来的,早吃完了!”   她自觉有理,张霞却嘲讽地更厉害了,她一贯是个不大讲究的人,和小辈也不客气,惊呼道:“啊唷!我听见什么?一篮子鸡蛋一个月就吃完了!这怀的不是凡人,得是龙子凤孙吧?”   这话就有些出格了,关系到自家大哥的帽子颜色,傅卫国猛扯媳妇一把,低声斥道:“说什么呢你,找揍是不?”   张霞瑟缩了一下,这才不敢说话了。   偷鸡蛋事件最终不了了之,傅卫东满脸羞惭,要赔老娘鸡蛋钱,当即被马艳红骂了回去,也就罢了。   傅秀一大早去卖鸡蛋回来,才知道早上那通鸡飞狗跳,一时也是蒙了,旁敲侧击了半天,才弄明白事情经过。   她也觉得好笑,没想到,傅桃竟然白替她背了一半的罪过,但事情至此都翻篇了,她也不会再去翻出来。   虽然家里人都觉得傅桃越来越不着调了,但这并不妨碍她迅速成为了整个村里最受人羡慕的女孩。   这当然是因为她有个“韩哥哥”。   韩天君是真疼她,他和爷爷住,韩老爷子就算是退休了,级别也在那摆着,一应供应都从优,祖孙两人才用得了多少东西,剩下的都叫韩天君使在傅桃身上了。   没往韩家走几遭,傅桃就和换了个人似的,脸上气血也红润了,身上的衣服也换成新的了,连头上也扎了小蝴蝶结,夹了俏皮的发夹,都是韩天君或想办法或用东西给她淘换来的。   小山村的女孩子何曾见过这些精致东西,每每见着她身上头上的好东西,眼睛里都放出羡慕的光来。   傅桃整天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中,面上淡定,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天,韩天君又骑自行车带着她到处玩,中午在韩家和韩老爷子一起吃了饭,韩老爷子待她也很客气,老人家也有几个孙女,只是不得见,见她活泼伶俐,也有几分喜爱。临走的时候,韩天君塞给她一桶麦乳精,叫她带回去吃。   傅桃告别了韩天君,高高兴兴地抱着麦乳精桶往家走,迎头就撞上了蒙易。   她重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过去的伤痕渐渐被埋在心底,她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可见到这张尚存稚气的脸,新仇旧恨瞬间又涌上心头。   傅桃扭头就走,蒙易几步追上她,情急之下伸手拉住她的袖子,大叫道:“你干什么躲着我?”   听了这一声,傅桃心火顿起,忽的烧到了嗓子眼儿。她眯起眼,厌恨之下,忽然起了几分恶作剧的心,凑近他的脸边,轻轻吹了口气,才满怀恶意地轻声说:“因为……我见着你,就觉得恶心。”   这些日子好吃好喝,她早不是过去那个营养不良的柴禾妞的样,少女水蜜桃一般饱满的脸颊凑近,蒙易脑子嗡的一声,她说什么都听不见了。   待那一口气喷在耳根,蒙易顿时从脸红到了脖颈,他一把发力推开傅桃,满眼含泪,大叫道:“流氓!”转身就跑了。   留下傅桃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这这这,一没亲二没抱的,怎么就成她流氓了?她冤枉啊!   接收到路边众人异样的眼光,傅桃顿时尝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儿。   这个蒙易,果真是她的对头!   ***   尽管有这个小插曲,总的来说,傅桃的生活还是很顺风顺水的,她娘肚子里的小弟在健康成长,她姐和她爹也很好,而只要能把她奶时不时的挑剔当成耳旁风,日子就再没有不顺心的了。   她在家翻找了半天,找出了当年的初一课本,在退学之后,这书就不知压了哪个箱子底儿,找出来废了她好大功夫。   在自学了几天后,她发现自己竟然看不懂初中课本!语文还好些,虽然有些生字,大体意思也明白,外语和生物就和天书没什么两样儿。   她去问韩天君,结果韩天君也是个学渣,对这些课程不说一窍不通,也是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概是觉得在妹妹面前丢了面子,他还大大的发起脾气来,傅桃哄了他好久,列举了他许多优点才算完。   剩下能求教的人就只有傅秀了,她犹豫了好几天,总觉得要向傅秀低头很不情愿,被傅杏察觉了,问出实情,说她“那是咱们小姑,你又没得罪她,求她帮个忙怎么还扭扭捏捏的”,才恍然大悟。   可傅秀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她检查了一下傅桃的水平,发现实在稀烂,也没了传道授业解惑的心,只说自己也不太会讲,给她另外推荐了村里一个知青。   傅桃哪里认识什么知青,她现在连自家的亲戚都认不全呢,又千央万求了傅秀带她过去。   虽然对教她念书没兴趣,带她找人还是没问题的,傅秀做事雷厉风行,立刻就带她到了村头一间小屋里找那个知青。   那人正好在家,小屋只有一间,透过大开的房门,可以看到空气中的微粒,一个青年男子正坐在土炕上看书,手边放着只盛茶的大搪瓷缸子。   傅秀喊了声“沈同志”,那青年抬起头来,面容相当儒雅,鼻梁上架着副老式的金边眼镜,更添三分书卷气。   他忙站起来,笑道:“傅秀。”   两人明显是旧识,交谈的语气相当随意,傅秀转头去看傅桃,示意她跟人打个招呼,却见傅桃正直勾勾地盯着人家,脸色惨白,神情很不对劲儿。   那姓沈的青年微笑着看了傅秀一眼,目光中透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傅桃看着这个青年,脑子里是一片混乱,一会儿是大姐傅杏痛哭的脸,一会儿是外甥幼小的冰凉的身体。   就是这个人,勾引了她的大姐,在扮演了几年的好丈夫好父亲后,又为了回城毅然抛妻弃子! 第127章 重回七零当军嫂08   傅桃沉浸在刻骨的痛恨中, 眼前是仇人微笑的脸孔,映在她眼中, 如同往日噩梦重现,让她分不清前世今生。   “桃儿, 桃儿!”傅秀喊了她几声, 见她没反应,只好搬出万用万灵的借口,“自打掉了水里,就老这样,迷迷瞪瞪的, 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都是一个村里的人, 老傅家的小孙女落水又救回来的事儿,沈维之也知道。   他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 先请傅秀坐下,又问她的来意。   俩人一个青年, 一个少女,勉强算是忘年交, 沈维之曾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 在知青下乡运动中分配过来,他离家的时候什么也没带, 只带走了两大箱子的书。   傅秀不是个爱书的人, 但这年头的精神生活总是贫乏,运动开始之后, 更是只有八样样板戏可听,无聊之下,也只好通过读书来消遣。   两人是通过借书开始熟悉的,略作交谈之后,两人那心里登时都是一亮,这是个可以说话的人!   要说深情厚谊那谈不上,不过,都是不得不困守在这一方小山村的人,有幸遇上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对二人来说,怎么也是聊胜于无。   其实两人心里都清楚,别看他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模样/她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小丫头,对方还真不好糊弄,要不是实在没有第二个选择,才不想跟这样凉薄/聪明的人打交道呢。   既然彼此都知道对方的秉性,相处起来自然少了几分热情,多了几分默契。   沈维之听了傅秀的说辞,就知道她是嫌麻烦推脱,但为了维持自己的人设(温文儒雅好说话),也只好微笑着扭头询问傅桃的意见。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傅桃身上一直忽冷忽热的,她扭头看傅秀,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她和姓沈的更好,怎么就是自己大姐被骗呢?   被沈维之一问,她立刻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蹦了起来,结巴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傅秀和沈维之一起耐心地等着她,过了会儿,沈维之终于不大耐烦了,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说:“要不……”   傅桃听出他有拒绝之意,一下子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大声说:“沈叔,拜托你了!”   沈维之的脸顿时和便秘了一样,他才二十三岁,还风华正茂好不好?怎么就被这么大的孩子喊叔了?   傅桃打算得很好,上辈子她都不知道大姐是什么时候和这个人渣好上的,这辈子她一定要擦亮眼,好好地看着他们,务必不能叫他祸害了自己大姐!   此后,她就常来请教沈维之问题,沈维之所在的生产队,傅卫东是生产队大队长,管着给他记工分,沈维之不敢拒绝大队长的闺女,讲得颇是尽心。   九月份又开学的时候,傅桃已经简单地打了个基础,傅卫东数出五块钱来,带着她和傅秀去了镇上的学校,给她办了入学手续,傅桃终于如愿。   在学校里,傅桃很快成了风云人物,她出手大方,身上常换常新的衣服,漂亮的头饰,还有经常在校门口等着接她的那个英俊的“韩哥哥”……一切的一切都让学校的女生们津津乐道。   在知道傅桃是傅秀的侄女后,对比过傅桃的衣饰鲜丽和傅秀的衣着朴素后,不少人甚至因此怀疑傅秀在家是个小可怜,不受家人重视了。   傅秀自然是啼笑皆非。她寄出去的第一封信已经得到了回信,在信里,叶静还夹了几张邮票,让她回信的时候用。   时光如流水一样逝去,夏天变成了秋天,秋天变成了冬天。   这个秋天,家里为新生命的到来做了诸多准备,这会儿得到物资艰难,要备齐东西,就得早早动手。   傅卫东还突发奇想,要给未出世的儿子备下小毛毯,城里大商店卖的那种当然买不起,不过他可以自制。   从收集羊毛,纺毛线开始,傅卫东干得很有劲儿,只要一想到这是给儿子的,他就干劲十足,一点儿也不累了。   傅秀看得心动,也想法儿寻了些羊毛来,蹭着大哥的东风纺成毛线,又央着老爹带她去染坊给毛线上了色,请老娘教她织毛衣。   马艳红手巧,会织的花样儿多,傅秀手也不笨,在她的指点下,几乎是日夜不停,织了大半个月,终于织好了一件红里带黄的毛衣。   毛衣整体是红的,只在红线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黄,看上去温暖厚实。   这是她织给姐姐的。   两人相隔太远,除了书信,没有交流的方式,反而让傅秀心里牵挂得更深,尽管知道叶静绝不会缺一件毛衣穿,她还是耐不住巴巴的织了一件。   她记得,夏天见面的时候,叶静比她略高些,并不比她胖,身量纤细,她特意把毛衣做成了休闲款式,宽宽大大,应该不会有不合身的问题。   马艳红原本以为闺女长大了要俏,织毛衣自己穿,谁知道她费了这么大力气,竟然是给别人的,当着傅秀的面就抱怨起来,“都是认识了个北京人,你看桃儿,就有本事大把大把往家拿东西,你呢,倒一个劲儿往外送。”   傅秀只是扭头不说话。   进了腊月,这天一大早,天上就飘起了小雪,吃过早饭不多一会儿,韩天君围着围巾戴着护耳骑自行车来了到傅家,说带傅桃去镇上赶集。   正是采办年货的时候,这两人走了不久,家里其他人也收拾起来去赶集了,傅秀留下看家。   她做了会儿作业,抬头望见外头的窗棂子上已经积了一层雪花,晶莹可爱,再一看墙上挂着的表,十点四十五,已经快中午了,便放下手里的笔,到灶上点火做饭,温了温昨天剩下的杂粮粥。   白菜凝固在玉米糁子里,在烧热的锅中渐渐化开,傅秀往里撒了点儿盐,盖上锅盖,蹲在灶间等着它熟。   傅家的壮劳力不少,便是傅杏,现在也开始挣工分了,今年的收成还过得去,年底分粮,傅家也没少得,平均一人总有个几百斤麦子,加上杂粮地瓜苞米等,足够撑过下一年了。   可农村人节俭习惯了,就是有存粮,也不会可着劲儿的吃,傅秀跟着耳濡目染十几年,又经历过可怕的饥饿滋味儿,也习惯了勤俭持家。   等粥热了,她拨灭了火,就在灶前盛出一碗,蹲在地上吃,还没吃完呢,门外跑过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叫一声“秀儿姐,有你的信”,又跑远了。   傅秀心里算着,大概是叶静来信的时间了,顿时饭也没心思吃了,放下碗就去村头取信。   邮递员正等着呢,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眉清目秀,头上的帽子上落了些雪花,笑着递给她一个包裹。   傅秀接过包裹,跟人道了辛苦,等那邮递员走了,才拆开包裹,叶静以往都是直接来一封信,从来没捎带过什么的。   包裹一打开,顿时掉下些东西,她赶紧一抄,抄在怀里,低头一看,却不由得有些呆住了。   最醒目的是一顶绒线帽,宝石一样漂亮的红色,款式颇似后世大街小巷流行的那种,摸起来更是格外柔软舒服,即使不是进口货,也该是少见的国货,另外就是两条猪肉火腿,一小包糖。   她把糖和火腿揣回包裹里,绒线帽扣在头上,打开叶静的来信,信中略提了几笔她的近况,剩下的就是交待她认真学习,保重身体的话,絮絮地写了一大通,末了才提到包裹里的东西,“……上次来信已收到……随信寄你一顶红色绒线帽,系外国进口,在橱窗里看到时就觉得很称你,可惜不能看到你戴着它的样子,只能凭空想象……另有粮票若干,布票若干,新年将至,可做新衣……欧洲火腿两只,亦系别人送来,风味尤佳……”   傅秀深吸了一口气,摩挲着信尾的“叶静”二字,想象姐姐伏在灯下,一笔一划写这两个字的样子,心中就涌起一股热流,很想现在就能抱抱她。   当她走到家门外的那条路上时,就见傅桃被一群小姑娘围在中间,正给众人展示她的新衣,漂亮的新棉衣还收了腰,放在这个年代属于极度新潮了。   傅桃一眼看见她,正想打个招呼,不着痕迹地炫耀一下,就看见了她头上的那顶帽子,那帽子的颜色实在太亮眼,让人想不注意它都难,何况傅秀心情大好,白皙精致的脸上笑意盈盈的,衬着满天飞雪,简直不像真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分开众人走过去,笑道:“小姑,你这顶帽子可真漂亮,是从哪里买的?我也去买一顶。”   傅秀心情正好,笑道:“不是买的,是别人送的,叶家姐姐送我的。”   与此同时,北京。   叶静下了楼,向坐在客厅的老人展示自己身上的新毛衣。   “爷爷,你看,好看吧?傅家妹妹亲手织给我的,花了好大功夫呢。”   老人打量着孙女,脸上满是慈蔼的笑意,“是你自己认的那个妹妹?她倒是待你有心。行,既然你们这么投缘儿,她要是个真有本事的,我就答应了,等她高中毕业,叫她到北京来上大学。”   叶静抿嘴一笑,眼睛微亮,“谢谢爷爷,你最好了。” 第128章 重回七零当军嫂09   这个年过得很安稳, 过了年,张明芳在正月里发动了, 顺利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儿,足有七斤重。   孩子出生的时候就白胖, 胎毛浓密, 孩子的姥姥颠着腿儿来看过一回,也是爱得不行,更别说他的爹娘和两个姐姐了。   孩子的奶奶马艳红没有多大触动,但看孩子长得好,心里也是欢喜。   这孩子被取名为傅强, 孩子的二姐提出抗议, 但没有被采纳。   张明芳结婚这么多年来,只有两个女儿,这也让她在婆家有些抬不起头来, 不敢和妯娌相争,如今一朝得男, 身上的那股自在舒心劲儿就甭提了。   傅秀对小孩子耐心严重不足,过去看嫂子和侄儿, 只坐了个炕沿, 探头看了孩子一眼,没伸手逗弄。   那小孩子被包在小襁褓里, 正闭着眼睛呼呼大睡, 两腮肥嘟嘟的,都是奶膘, 轻轻打着小呼噜。   “哎哟,宝宝可真好。”傅秀笑道,这孩子小名儿就叫宝宝。   张明芳围着被坐在炕里头,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映着半边满足的脸,她吃得好喝得好,到了这个年纪,身上倒丰腴起来了,摸了摸儿子的小脸蛋儿,笑着看向小姑子,“秀儿,你也摸摸。”   傅秀一愣,登时觉得这个大嫂有哪里不一样了。张明芳这个大嫂,在傅秀这里的印象一直不错,为人谦和忍让,对小姑子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但,怎么说呢,刚才对她说话的那个口气,充满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客气。   ……一种女主人式的客气。   傅秀心里顿时就有些微妙了,暗想,我这是靠着亲爹娘吃饭,还没靠着你吃饭哪,你就给我摆起这个脸了?仗着生了儿子,真把自己当成老傅家的太后了?   她倒在脸上没摆出来,只笑着摇头拒绝道:“不用了,我才从外头回来,还没洗手,手上不干净。”   张明芳垂下眼,瞅瞅小姑子那双又细又白的手,在心里撇撇嘴角,啧,她这个小姑子,就是会作怪。   顺着那双手,她就看到了小姑子身上的新衣,那是年前才从镇上买的布,她婆婆熬了两晚给裁出来絮上棉花缝好了,崭新崭新的,有点儿刺眼。   她又在心里不平起来,她千难万苦生了个儿子,婆婆别说给孩子制新衣,连个棉花头都没看见,就给了一床小夹被,里头的棉花还是她娘家妈拿来的。   张明芳这么想着,就觉得绝不能那么算了,脸上挤出个笑模样儿,一手轻轻拍着儿子,缓缓地说:“秀儿,眼看这就开春了,小孩子见风就长,我想着,你侄子也该做两件衣服穿。”   傅秀随口应了句:“也是,嫂子这里有大人的衣服,给他改改就是了,一件大人的,还能改成一身孩子的。”   这年头谁家不是这么干,一件衣服,大人穿完了给孩子穿,大孩子穿完了给小孩子穿,她小时候儿也是这样。   张明芳见小姑子这么不上道,都没客气一句,心里恨得牙痒痒,故意叹气,“大嫚二嫚那时候,家里实在没有,叫她们捡大人剩的衣裳穿,也是实在不得已,我活了半辈子了,才有你侄儿,突然就不知道怎么疼他才好,想着,他光溜溜的来世上一回,怎么也得穿上件新的才好。”   她这么唱念做打的,一篇话说得实在好听,傅秀想了想,笑道:“小孩子穿大人的旧衣服才好呢,软和,新布的料子粗,磨着皮肤发红,反而不好。咱们村里数着嫂子手巧,多下些工夫,把那旧衣裳改出个样儿,不比新的好?”   从前张明芳是极喜欢和这个小姑子说话的,她能出主意,有什么自己做的不到的,她还能帮着跟婆婆讲情,但这会儿却恨她机灵太过。   她也不接这个话茬儿,试探道:“秀儿,你也是宝宝的小姑,就不表示表示?”   傅秀顿时就全明白了,她这个嫂子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儿,原来是盯上了她手里那两张布票。   她心里觉得好笑,抬手道:“嫂子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张明芳面上微露喜色,还等着她识相地说要“表示表示”呢,就见她一言不发,抬脚就出去了。   这下她心里忐忑了,这事儿说出去是她不占理,怎么说,大嫂子问小姑子要东西,这放哪儿也不是体面事,要叫婆婆知道了,恐怕饶不了她。   可她偏又在坐月子,自己下不了炕,两个闺女又一早就出去了,当下就急得心里跟猫挠似的。   马艳红正在灶下吃烤地瓜,从灰里扒拉出一个来,揭开皮,香甜的焦香味儿四溢,见小闺女从院子里走进来,还奇怪地问:“不是去你大嫂子那屋了,怎么就坐了这么会儿就出来了?”   不得不说,马艳红有一个母亲特有的敏锐直觉,都不用怎么留心,就发现了傅秀身上那丝残存的不快。   傅秀当然不会为张明芳隐瞒,她也蹲下去,接过她娘递过来的地瓜,一边吃,一边就把那事儿说了。   马艳红没发怒,她都这把年纪了,什么事儿没见过,一听就说:“你大嫂子这是觉得生了儿子了,腰板能挺直了。”   她对两个儿媳妇性格的拿捏比闺女还准,用粗短的手指头飞快地剥着皮,指点她道:“你大嫂子那个人,也就是个面儿上老实罢了,其实啊,心眼子多得跟筛子眼儿似的,你二嫂子嘴皮子上厉害,其实就是个傻大憨儿,你看吧,你这两个嫂子论干活儿,都不少,怎么人家就只说你大嫂子人勤快,说你二嫂子懒呢?”   傅秀吐出一小块地瓜皮,笑道:“这还用说,大嫂子处处为得到,二嫂子手头上是麻利,但她一点儿多余的活儿都不干,不上工的时候就只知道瘫在炕上,人家凭什么说她勤快啊?”   马艳红道:“哟,你知道啊!也是,你这丫头像我,嘴头上不说,但是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儿。”   傅秀笑道:“我可闭不上您老呢,凭她大嫂子再精,二嫂子再横,不也就是那孙猴子,逃不出您这五指山嘛!”   马艳红哈哈大笑,被闺女哄得高兴起来,母女俩一块儿吃完了烤地瓜,就各做各的事儿去了。   整个白天,马艳红一直没发作,张明芳提着心,婆婆的厉害,她是深知道的,绝不可能就这么忍气吞声。   当天晚上那边一家子在吃饭,张明芳食不知味地独自吃完了她的月子餐,给儿子喂了奶,就趴在窗户后等着。   她看见丈夫咂着嘴从那屋里出来,婆婆从门后探出头来,叫着:“老大,过来,娘有话跟你说。”心就是剧烈地一跳,心里只想着,终于还是来了。   老俩口的屋里,傅卫东偏腿坐在母亲跟前,问:“娘,什么事儿?”   马艳红瞧了瞧大儿子,话还没说,眼泪就刷的下来了。   这下可把傅卫东给吓傻了,他娘厉害了一辈子,再苦再难的时候,也从没有在儿女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哪!   他连忙问:“娘,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有事儿说事儿,你先别哭啊。”伸手就要给他娘擦眼泪。   马艳红避开儿子的手,呜呜咽咽地狠哭了一阵,见儿子被哭得都六神无主了,才抽抽搭搭地说:“你、你要是容不下你小妹妹,你就现在跟我直接说,别等我跟你爹都闭上眼了,你又去欺负她……”   傅卫东一听就急了,也顾不得什么,打断他娘的话,说:“娘,你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容不下秀儿了?”   真是天地良心,对这个跟自己闺女差不多大的小妹,他一直是很照顾啊!   “那今天,你媳妇……”马艳红一边抹眼泪,一边抬眼觑他,不添油不加醋的把白天的事儿说了,哭道,“你媳妇儿是以后的当家嫂子,我的秀儿就是个小姑子,现在我和你爹还在,她就敢跟秀儿要东西,有哪一天我跟你爹走了,她还不把你小妹这个人都给卖了!”   傅卫东听得一时怒火冲天,一时羞惭无地,在地上连着转了两圈,脖子上的几根青筋都爆出来了,怒道:“杏她娘竟然敢这么干,看我不揍死她!”说着,就要回屋去打老婆。   马艳红又拉住他,说:“你好好儿的跟她说,她还坐着月子呢,受不了屈。唉!我都这么一把大年纪了,除了你小妹妹,还有什么挂心的?只要她真心改了,肯以后照顾照顾你小妹妹,老大,我就是死了也能合上眼了。”   傅卫东让老娘一声叹气叹得心酸,低声说:“娘,我知道了。”这才走了。   等他出了堂屋门,马艳红冷笑一声,打水擦了把脸。   大儿子大儿媳妇这两口子弄的那些勾当,真当她不知道?老大会动他媳妇一指头才怪!人哪,都有个亲疏,媳妇亲,还是妹子亲,谁分不出来呢。   要是她再年轻上个十岁,也不会用这么个下滥招数对付人,可不服老不行,她眼瞅着就六十了,不知哪天梦里就蹬了腿儿,闺女可还没成人呢,不靠着她哥哥,还能靠着谁?老二没良心,也只能凑合着用老大了。   另一边,被丈夫劈头一问,张明芳满脸是冤枉,“我就是那么一问,也没怎么着她呀,她也没搭理我,抬脚就走了。”做出一脸委屈的样子。   傅桃也在一边帮腔道:“就是,她对我娘还不礼貌呢,再说,谁不知道她手里有票,一个做小姑的,给侄子点儿东西,还亏着她了?”   傅卫东不好对老婆动手,提起拳头瞪了二女儿一眼,翻过身去,他虽然不善言辞,可也不是傻子。   张明芳看着丈夫沉默的背脊,心里知道,这事儿在他心里生了根了。 第129章 重回七零当军嫂10   小山村的日子波澜不惊地过去, 大人们照常上工种地,孩子们照常上学放学。   又一个麦收季到来的时候, 傅秀初中毕业了。   她的成绩很优异,考上县里的高中不成问题, 她的初中班主任生怕她爹娘不懂教育的重要性, 特地到傅家来家访,做老两口的思想工作。   傅家老两口早就决定好要供女儿上中学了,听班主任将女儿一通夸,马艳红乐得露出半嘴的黄牙,拍着炕沿说:“上!怎么不上!丫头有本事考, 我供她上到硕士博士, 倾了家也愿意!”   老师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坐在傅家的炕上,笑道:“大娘, 你还知道硕士博士啊?太了不得啦!”   马艳红笑道:“怎么不知道?我们丫头都说啦,硕士博士, 那就是有大学问的!过去丫头念了书也没用,现在是新政府新社会了, 丫头也能做学问哪!”   她只是听傅秀闲聊的时候提过, 就记在了心里,现在有意在闺女的老师面前显摆, 以示自家也是有些见识的。   老师听得连连点头。   时近中午, 马艳红留老师吃饭,老师坚决推拒了, 一定要回家。   马艳红苦留不住,叫女儿:“秀儿,秀儿?送送你李老师。”又包了些地瓜干玉米饼让老师带回去。   李老师还要推辞,傅秀已经接过来拎在手里,笑道:“李老师,我送你吧。”   傅秀实在是李老师的得意门生,或者说,她是镇上初中所有老师的得意学生,李老师不好跟学生推来推去,就跟在她身后走了,临出门前,又回头道:“大娘,别送了,回去吧。”   马艳红扶着门直笑:“不要紧,你走,你走,不用管我。”   傅秀也说:“娘,你回去吧,我把李老师送过河就回来,你先做饭去。”   师生两人向着村外走去,李老师一个穷教书的,也没什么钱,又要养家糊口,自行车也没买一辆,来回都是靠步行,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累,路上又仔细嘱咐了傅秀许多话。   “你们这一届,估计能考出去的不超过十个,只有你是稳拿把攥的,傅秀啊,你要争气,你要给我、给你别的老师争一口气啊!”李老师望着学生,真是感慨万千。   他们学校的生源不好,每年升上高中的学生都不多,到了人家学校也是垫底,傅秀可以说是他从教以来教过最优秀的学生,如果高考没废除的话,妥妥的山沟沟里飞出一只金凤凰。   但李老师同时也相信,就是没有高考这条一路,傅秀以后也不会是个平凡人,甚至不用教,人家是天生优秀。   傅秀含笑点头应了,这个年代当然有好人,也有坏人,但她遇到的这些老师,都是真正有师德的,虽然薪水微薄,待遇平常,但都有一颗真正教书育人的心。   这大概是这一对师生最后一次交心谈话,李老师感觉还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出来,就走到了村头。   他咽下其余的话,接过傅秀手里的东西,只说:“回吧。”就大步走了。   傅秀站在河边目送了他一会儿,也扭头往家走,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一阵咣啷咣啷的声音,韩天君带着傅桃从她身边呼啸而过,扬起一片尘土。   还没迈进家门,就听张明芳在问:“小君,你要去参军,你家里怎么说?”   接着是韩天君的声音:“就是我家里安排的,婶子不用担心,都安排好了。”他待张明芳一向很客气,在她面前完全看不出外头那个孩子头小霸王的样儿。   张明芳正蹲在天井里筛糕面子,韩天君半蹲在她身边和她说话,傅强在一边的空地上乱爬。   自从出了上次布票的事儿,傅秀和张明芳的关系就有些淡淡的,她叫了声“嫂子”,抬脚就往自己屋里走。   韩天君喊住她:“哎,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呢?喊人的时候都不带看人的?”口气很是不善。   傅秀在学校那也是一霸啊,什么时候怕过事儿?当即脚下一停,转身问他:“你这是找事儿?在我家?”   韩天君冷笑道:“你可别瞎说,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种不敬长辈的态度!”   他已经十八岁了,从小营养充足,长得身高体壮,目测至少也有一米八,此时神色中还透出一股残忍的味道,背着光,眉眼锋利,换个胆小的姑娘,眼泪能直接给他吓出来。   傅秀今年十六,虽然个子不矮,但看着单薄,两人站在一块儿,简直就是猛兽之于兔子的区别。   韩天君是想着,他就要走了,在临走前,怎么也得把有可能会欺负小桃儿的人给敲打敲打,叫他们有个忌惮。   他也不是真心想把傅秀怎么着,以前他用这招吓唬过不少人,有男的有女的,可谓百试百灵,没有不中招的。   可是没想到,嘿!傅秀这死丫头竟然无动于衷!   傅秀脸终于拉下来了,冷淡地说:“看不惯我你他妈的就直说,东拉西扯就以为自己占着理了?”   韩天君长这么大,就没忍过什么人,傅秀敢骂他,他直接就炸了,骂一声:“我去你妈——”挥着拳头就过去了。   张明芳本来以为就是小孩子拌嘴,谁知道韩天君经不得激,这就就动起手来了呢?急忙喊道:“住手!”   韩天君哪里听她的,拳头冲着傅秀的脸就过去了,非打掉她一颗牙不可!   马艳红听见动静从灶间里出来时,就见那么个人高马大的小青年要打她闺女,急得抄起门后的烧火棍子就上了。   傅秀不闪不避,待拳头到了身前,才略一侧身,一手拿住他腕子,使巧劲儿往前轻轻一带,一提膝撞在他屁股上。   韩天君逞勇斗狠还行,遇上傅秀这样的行家,还不够人当碟子菜的,屁股朝后扑在地上时,整个人都傻了。   他扭头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傅秀,满脸都是做梦一样不敢置信的惊愕。   傅秀不耐烦地说:“没打疼你,还赖在地上干什么,等着我扶你?”   韩天君顿时满脸胀得发红,还在被个丫头一招秒了的巨大打击中缓不过神来,爬起来捂着脸就跑了。   马艳红冲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叉腰骂道:“小兔崽子,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还知道要脸!”又转脸对大儿媳妇道,“以后不准这东西上门!”   张明芳喏喏地应了。   在屋里扒着窗缝看的傅健从门后冲出来,小炮弹一样扑到傅秀腿上,兴奋地大叫道:“姑,姑!你好厉害!”   傅桃不喜欢他,韩天君一切随傅桃的意思转,对他也不怎么样,傅健几次求着韩天君带他一起玩儿,对方都不甩他,看见韩天君吃亏,他就高兴。   傅秀叫她逗笑了,伸手到他肋下把他举起来,在他的咯咯笑声中往屋里走。   直到这时,傅桃才从屋里出来,还不知道刚才是在屋里干嘛,见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韩天君就不在了,自己娘满脸尴尬地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不由问:“娘,韩哥哥呢?”   “什么韩哥哥!”马艳红本来都走了,又回头厉喝道,“都是你招的好人!”   她奶从来就没喜欢过她,被马艳红骂两句,傅桃不痛不痒,等马艳红转过身,她又催促她娘。   张明芳把事儿小声说了,傅桃一跺脚道:“韩哥哥真是,惹谁不好,惹傅秀,她可厉害着呢!”一扭腰跑出去找韩天君了。   直到大家吃完饭了,她才回来,看着傅秀的目光有些躲躲闪闪的,显然是心虚,被家暴过那么多年,她是最明白暴力的威力的,但是转念一想,韩天君得罪了她,自己又没有,也就放开了,慢慢的蹭到炕边去抱着傅强哄。   傅秀一眼也没看她,傻子也知道,她和韩天君两人又没多少交集,对方对她的敌意却那么重,不是傅桃在背后下了她的小话,还能是谁?   她正跟她爹娘说话呢:“叶姐姐请我过两天去北京玩儿,连火车票都夹信里给我寄来了。”向爹娘展示火车票。   傅声顺都坐不住了,屁股离开炕,失声叫道:“北京?!”说不清是惊是叹。   他这么一个一辈子都没出过镇的老农民,小闺女竟然这就要去北京了?那可是北京!首都!毛|主|席住的地方!   马艳红满脸是笑,和老头子对视一眼,又有些忧虑:“去北京是好,但咱们也没人去过啊,秀儿,你别是叫人哄了吧?”   不是她自夸,她闺女这么俊,绝对有被拐的价值哪!   傅秀抿嘴道:“爹,娘,不用担心,等我下了站,叶姐姐会在那儿等我的,我去了北京,就住在叶姐姐家,也不用花什么钱。”她本来以为还要和爹娘解释一通火车到站之类的事,没想到她这么一说,老两口就信了,欢天喜地起来。   在这个村子里,可还没有去过北京的人,就是从城里来的几个知青,也没有到过北京的,傅家人满村里一宣扬,顿时引发了小山村剧烈的轰动。   傅秀上火车的时候,才意外地发现韩天君竟然和她是同一车列,两人对视一会儿,韩天君冷哼一声,率先扭过头去,头也不回地先上了车。   傅秀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向列车员出示了车票,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第130章 重回七零当军嫂11   傅秀当然不是第一次坐火车, 这个时候的火车比起后世的火车,除了外型不那么漂亮之外, 倒也没多少差别。   车厢里的乘客并不多,大多数看上去都是有些素质的人, 没人大声说话, 傅秀倚着座椅,闭眼睡觉。   正在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靠近,她眼睛都来不及睁开,伸手一抓, 准确无误地抓到了一只手腕子, 睁开眼看时,就见韩天君扭曲着脸,怒吼道:“还不放开我!”   “看你这怂样儿。”傅秀嗤笑一声, 放开他的腕子,垂眼看了看他夹在手指头上的头发丝, 无语极了。   韩天君活动活动手腕,不敢再跟她较劲儿, 一屁股坐到她对面椅子上, 扬扬下巴,“哎, 你怎么这么大劲儿?”   傅秀别过脸去, 根本不想理他。   这个姿势只留给了韩天君一个侧脸,但傅秀的侧脸是相当好看的, 线条流畅柔和,轮廓秀丽干净,眼睛里映着车外的天光云影,韩天君都有些看入了迷。   他从来没和傅秀这样特别的女孩子相处过,等回过神来,就有些局促,干脆往桌上一趴,假装睡了。   他安静下来,傅秀只有高兴的,她暗暗翻了个白眼,从包里取出一本小书,找到上次看到的地方,继续看起来。   临近中午的时候,有人过来提醒乘客可以买饭了,韩天君揉了揉眼睛爬起来,去打了份红烧肉,炒豆芽,配着馒头,盛在盘子里端来,见傅秀还是稳稳地坐着,不由问一句:“你不吃?”   傅秀从包里掏出个干饼晃了晃,“我吃这个。”火车上的饭可不便宜,她身上一分钱没有,拿什么吃?   见韩天君张口要说出什么,她忙先堵住:“别说你请我,吃你请的饭,我还不如喝西北风呢!”   落在韩天君眼里,她这就是避之唯恐不及,他反而笑了,说:“就是你不吃,饿的也是你,于我有什么损害啊?”   这口气可够软和的,奈何傅秀根本不吃这一套,把干饼子往那一放,就拿着缸子起身打热水去了。   傅秀就着热水啃干饼子的时候,韩天君就在她面前吃红烧肉,还故意咂嘴,做出一副陶醉神情。傅秀心里暗骂了几声,决定等到了姐姐那儿,一定要让她带着去吃几顿好的。   从天光乍亮时坐上火车,到暮色轻拢时,终于到了北京站,傅秀背着小包走到出站口,就见叶静已经等在那里。   叶静似乎又长高了点儿,穿个白色的娃娃衫,七分短裤,梳个高马尾辫,往那一站,目定神清,气质明朗,青春的气息掩都掩不住。   傅秀一下就笑开了,跑过去和她扑了个满怀,叶静问她:“累不累啊?”她就摇摇头,说:“还行吧。”   韩天君跟在她后头出来,手里拖着肩上背着,叫道:“叶静,我还在这儿呢,能不能别跟看不见我似的!”   其实叶静还真没看见他,但话可不能这么说,她转身跟韩天君打了个招呼,又笑道:“这些天,你爸妈都念叨了你不知多少回了,接你的车现在就停在外头,你还是快回家去吧。”   韩天君这样的大小伙子,从外人嘴里听见父母想他的事儿,总会别扭一下,他咳了声,道:“那你们呢?”   不知道为什么,在傅秀一招秒了他之后,他对傅秀的恶感倒是消下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敬佩,当然他自己是绝对不会承认的,他还想着去了军中练好本事,再回来跟傅秀一决雌雄呢。   叶静还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过节,闻言就有些莫名其妙,说:“我们还有事儿。”   “哦、哦。”韩天君又咳了声,实在没什么可说的,顿了顿就走了。   “这小子怎么了?”叶静问妹妹。这样的刺儿头,傅秀见多了,也收拾多了,倒是能猜到些韩天君的心思,随意道:“没什么,青春期吧。”   叶静却是想歪了,眼中含笑瞥了她一眼,那目光中隐含的古怪暧昧立刻让傅秀跳了起来,叫道:“姐,你可别乱想!”   “我怎么乱想啦?”叶静逗她,傅秀却已经冷静下来了,哼笑一声,“你自己知道。”说完就先走了。   叶家的司机也等在外头,姐妹俩上了车,傅秀就贴在车窗那往外看,旧日北京的风土人情像一幅画卷展现在眼前。   路过一座百货大楼的时候,叶静叫司机停车,给傅秀买了身衣服,两人的衣服款式很像,走在一起就像一对真正的姐妹似的,连司机都赞叹了几句。   叶家一家住在机关大院里,门卫很严格,车停在门外,持枪的士兵过来检查之后才予以放行。车拐了几个弯儿,停在一栋漆黑的三层小楼前,叶静打开车门,又伸手拉傅秀出来。   “大概今天没人回来了。”她简单地解释了一句,傅秀微微松了口气,她还担心万一叶家人看不上她,倒让姐姐担心,没人在家那是最好了。   叶静进门打开了灯,给傅秀拿来一双拖鞋,去厨房下了两碗西红柿鸡蛋面,端出来到客厅和傅秀一起吃。   两人都饿了,傅秀在火车上一天,只吃了个干饼子,喝了几杯水,叶静到火车站等她,一下午水米未进,虽然叶静手艺平平,两人还是吃得很香甜。   韩家和叶家在同一片区域,韩天君回了家,他父母自然高兴,高兴过后,听儿子说遇见叶静的事儿,又让保姆给小姐妹两个送了些饺子来。   “刚包的鲅鱼馅儿饺子,用香醋蘸着吃最好。”韩家保姆在他家做久了,和院里的小孩子也熟悉。   叶静忙起身接过来,道了谢,跟傅秀分吃了几个,剩下的放到厨房去了。   叶家的长辈都很忙碌,小辈们也趁着假期出去疯玩了,傅秀在叶家一连住了好几天,除了叶静的一个堂弟,竟然没碰见过别的叶家人。   在她停留在北京的这几天,叶静用自行车带着她逛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吃遍了北京胡同的各色小吃,两人还去叶静目前就读的高中看了看,校园里绿树成荫,静无人声,一把大锁挂在铁门上。   她走的前一天,姐妹俩又去逛百货商场,在纺织品柜台上挑了一块适合做夏衫的料子,是叶静出的钱。   叶静从小就会赚钱攒钱,小金库丰厚着呢,又给她买了一堆北京特产,打了一个大包袱,才把她送上回程的火车。   她就去了不到一周,马艳红在家里牵肠又挂肚,是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一见她回来,脸上都笑开了花,直说:“秀儿,以后可别再出这么长时间的门儿了,娘挂念你挂念得了不得。”又张罗着叫儿子赶紧去肉铺子割两斤肉来,要给闺女做鲜肉馅儿饼吃。   傅秀拉住她娘,笑道:“娘,先不忙,我还给你带了东西呢。”说着就从包袱里拿出块儿料子来。   这是她亲自选的,挺柔和的白色,印着些浅淡的花叶,不过分轻浮,也不过分老气,看起来透亮,摸起来轻柔,一看就知道是高档货色。   马艳红满眼惊叹,小心翼翼地上手摸了摸,连连说道:“这得多少钱啊?”   傅秀笑道:“我哪儿有钱,是叶姐姐出的钱。娘,你喜欢不?”   “喜欢,喜欢,”马艳红高兴了会儿,戳戳闺女的额头,“傻子哟,怎么能白拿人家的东西,天上掉馅饼你也敢要?”   “我和叶姐姐好着呢,娘你要觉着过意不去,就把咱们晒的菜干送叶姐姐些,她喜欢吃那个。”傅秀拉拉她的胳膊,“拿这料子给你做件衣裳好不好?”   马艳红忍不住双掌一合念了声“老天爷”,说她:“这么好的布,给我穿,那不是白糟蹋了它,听娘的,你就要去县里上高中了,得有件儿体面衣裳,不然人家小瞧你,这个给你做个裙子才好。”   闺女上高中的事儿,一件件的,她不说,但都搁在心里盘算了不知多少回了。   傅秀故作嫌弃,皱了皱鼻子,“谁穿这个色儿啊?这就是老婆子穿的,给我做衣裳才招人笑话呢!”   马艳红笑骂道:“臭丫头,敢说你娘是老婆子。”说着就要把布料收起来。   傅秀一把扯过来,抱着跑到门外,回头笑道:“还收着干什么?我这就送二嫂那儿去,请她给你做个褂子!”   马艳红急了,追着闺女跑到二儿子屋里去,张霞正好在屋里呢,见小姑子和婆婆相继跑进来,小姑子怀里抱着块布,母女俩还拉拉扯扯的,忙从炕上起来,问道:“怎么了?”   好不容易听明白,一拍手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拿来我看看,”接过布料来展开一看,心里暗赞一声,笑道,“确实是有年纪的人使的,小姑娘穿的裙子,花点儿才好看,这个太素了,还是娘做褂子吧。”   儿媳妇都给闺女帮腔,马艳红也不是那么坚持了,笑着说:“那你好好儿的做,剩下的布料我也不要了,就给你了。”   张霞这下是真的高兴了,这布料可不少了,要是精细打算着,给婆婆做完了,剩下的还能给她儿子做个小褂子。   她还是头一次这么感谢在娘家的时候她娘逼着她做针线,要不是她针线好,这会儿这美事哪有她的份儿啊! 第131章 重回七零当军嫂12   今年夏天的雨水格外丰沛, 村头小河的河面较往年宽了不少,傅秀从学校里回来, 就见几个小孩子在河里扑腾。   她侄子傅健也在其中,浑身脱得光溜溜的, 只剩了条裤衩, 看见他姑过来,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仰游过来,把手里的泥鳅给傅秀看:“姑,你看!”   “这泥鳅还挺肥的, ”傅秀就着他的手瞧了瞧, 笑道,“拿回去炖豆腐吃。”   傅健老老实实地说:“不是吃的,是奶叫我抓的, 小宝嘴里生了一口疮,要抓活泥鳅, 斩了头涂血。”他比划了一下,扯着大嘴做出害怕的样子。   见他溜过来的小眼神儿, 傅秀好笑地拍了他一下, 问道:“你抓了多少了?得多少泥鳅才够用?”   她念的高中在县里,离家颇远, 只能住校, 没法儿走读,家里有个什么事儿, 她还未必能及时知道。   傅强这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健康,长到两三岁上,倒是经常生病,胳膊上没有二两肉,让人看着就揪心。   “要十来条,我抓了六条了,姑,你也会吗?”傅健兴奋地嚷嚷。   “我摸泥鳅的时候,你还吃奶呢!”傅秀利落地把裤腿挽上去,趟进河里去找泥鳅,随口问他,“你怎么没上学?”   今天是星期六,她是考完了期末考试才提前放假,这个时候,小学应该还在上课才对,怎么傅健就在这儿抓泥鳅?   傅健立刻闭上嘴,一抬胳膊一蹬脚游远了,却仍然逃不过被揪耳朵的下场,傅秀一伸手捏住他后脖子,另一只手就往他耳朵上拧,骂道:“你又逃课了?我怎么说的,不是不叫你逃课吗?”   “疼疼疼!放开,放开!”傅健叫她拧得眼泪喷出,连连挣扎,等她一放手,立刻游远了,揉着耳朵抱怨道,“上学有什么用,我一看课本就头疼,再说了,我们张老师都不管,你管什么闲事……”最后一句嘟囔得很小声。   傅秀也无法告诉这么大的孩子“上学究竟有什么用”,只好蛮横地说:“再叫我知道你不去上学,给你一顿好打!”   暴力的威胁是非常有效的,傅健拖长了声音说:“知道啦——”   姑侄俩一起动手,没多会儿功夫就凑齐了十几只泥鳅,装在只陶罐里封好,傅健爬上岸穿了裤子,和他姑一块儿回去。   大人们都去下地了,只有也是刚下学的傅桃在家,正抱着傅强在家门外的树荫下来回走,嘴里不断哄着。   现年三岁多的傅强窝在他二姐怀里,想哭又牵动了嘴里的疮,只能从嗓子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喉头一哽一哽的,模样好不可怜。   这孩子别看都三岁了,一点儿不像别人家孩子那么皮实,人家都有一个娘,他倒像有三个娘,从小在两个姐姐的背上长大,娇惯得厉害。   傅桃抱着小弟心疼得不得了,见傅秀和傅健拎着陶罐回来,忙招呼着两人拿刀杀泥鳅,她自己抱着孩子,掰开他的嘴,傅健帮忙按着傅强的小手小脚,不让他胡乱挣扎,傅秀从罐子里捏出一条泥鳅,迅速手起刀落,就斩断了泥鳅的头,血慢慢得流出来,血线细细的,一连杀了五六条泥鳅,才把口里的疮涂完了。   三人都出了一身的汗,傅强早大哭起来,手脚挣动,傅桃忙亲亲他的脸蛋,把他抱起来哄,低声许诺给他买糖买玩具,乱七八糟许诺了一大堆。   尽管韩天君去了部队,但他和傅桃的联系却一直没断,有他的津贴支持,还有傅桃自己想办法弄到的钱,傅桃手里很是宽裕,这事儿家里人也都知道。   傅健都十岁了,也懂了些事儿,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一点儿眼馋的意思也没露出来,傅秀摸了摸他的头。   姑侄两人进了门,傅秀把剩下的泥鳅放到水盆里养着,傅健跟在后头问:“姑,把你上次那个书借我看看行不行?”   “哪个书啊?”傅秀一时想不起来了。   “就是写着很多诗的那本。”傅健提醒她,同时把手伸进水盆里,摸泥鳅们那滑溜溜的身子。   傅秀这才想起来是哪本书,大革命之后,很多书和文人被批判,被打倒,成了废纸一堆,她在废纸堆里淘书的时候,还翻出过几本完整的,虽然不爱看,本着爱惜书本的原意,也拿了回来,其中就有一本近代的诗歌集。   在诸多种类的书籍中,傅秀最不爱看的就是近代诗歌,在她看来,没有经过岁月的洗礼,佳作少少,无病呻吟的玩意儿多多,很没必要投入精力。   她把诗歌集拿回来,用干布擦干净了摆在书架上,却从没动过翻阅的心思,倒是傅健,偶然翻开一页,看入了迷。   马艳红对待女儿的这些书,比傅秀自己还看重,要是傅秀不在家的时候,有人敢乱动她的书,少不了一通打骂,所以傅健不敢擅自取书,必要等傅秀回来了,才敢向她借阅。   “压在书箱下头那本?你自己去拿吧,别把别的东西弄坏了就行。”傅秀随意道。   最近地里的活儿忙,各家各户都是做了饭送到地头,傅桃只顾抱着傅强在外头走来走去,对做饭的事儿装聋作哑,傅秀也知道指望不上她,唤了傅健过来帮着烧火,弄了一个菜,热了馒头和粥,码放在篮子里去田间送饭。   傅健颠颠儿跟在后头,两人出了门,傅桃才腾出只手来,笑道:“小姑,去给爷奶送饭呀?”   傅秀嗯了声,说:“饭在锅里,要吃自己盛。”就越过她匆匆走了。   等两人的背影拐过胡同口,傅桃才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抱着小弟进了屋。   其实小宝的嘴里喷了泥鳅血之后,很快就睡过去了,她之所以在外头晃荡着不肯进去,无非是知道只要她这么做,傅秀就会去做饭罢了。   天儿这么热,中午那地上都能摊鸡蛋了,无论是生火做饭,还是顶着大日头去田里送饭,她都不想干啊。   夏日天长,正可多干段时间的活儿,傅秀给爹娘兄嫂送了饭,和他们一块儿在地头上吃了,就势留在地里帮起了忙。   倒是小傅健,也想跟着大人干活儿,被马艳红赶到了一边儿去,说他:“半大小子除了吃,还能干什么,玩儿去吧。”傅健就抱着水壶到一边的树荫下蹲着去了,过了会儿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家人下死力干了一下晌,直到天边微暗,几颗星星亮起来了,一弯月牙儿也显了形,这才擦擦脸上的汗,准备收工回家。在走之前,傅卫东还要负责给全大队的成员记上公分。   傅卫东一边记着,一边打趣小妹:“给咱们秀儿也记上,年底分你两毛钱。”围在四周的人就都笑了。   到家的时候,家里大门倒是开着,只是冷锅冷灶,两边屋子都是黑的,只有东边的屋子亮着点儿光。   傅卫东的脸一下子就沉了,扯着嗓子就喊:“桃儿——桃儿!出来!”   也不知傅桃在屋里做什么呢,一连喊了好几声,才见她蓬着头发从屋里出来,一绺子头发都耷拉到眼眉前了。   她也知道这一遭是自己理亏了,臊眉耷眼的说:“中午热,没睡着,翻了半下午的身,才醒就天黑了。”   傅卫东都懒得说她,论手头勤快,二闺女和大闺女简直一个天一个地,他早习惯了,只讽刺道:“后来睡得还怪香的吧?这不眼屎都睡出来了?”   傅桃一声儿不敢争辩,只偏头看了大姐一眼,就灰溜溜地抱了柴禾到灶间生火做饭去了。   往日傅杏和她关系最好,最护着她,可傅杏这会儿都十九了,也照一个壮劳动力算,这才刚下了一天的地,身上又累又酸,恨不能扒拉两口饭就倒在炕上,哪儿还有多余的精力关心她。   倒是张明芳白天下着地,心里还一直记挂着宝贝儿子,提筷子迅速扒拉两口,填了填胃,稳住了心,就问女儿:“小宝呢?嘴里还疼吗?抱来我瞅瞅。”   傅桃忙说:“好些了,给他嘴里涂了活泥鳅血,哭了会儿就睡着了,这会儿还没醒呢。”说着就去把傅强抱了过来。   张明芳这才松了口气,儿子嘴里长了疮,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带累得她也没法儿睡,可怜她已经跟着儿子熬了两个晚上了,白天差点儿倒镰刀刃上去,等醒过神儿来,吓出她满背的冷汗。   她小心地掰开儿子的嘴瞧了瞧,见果然婆婆给的偏方有用,那疮已经不那么肿了,终于放下心来,嘱咐二女儿:“既然这么有用,赶明儿再给他涂一回。”   抓泥鳅的功臣傅健借着碗的遮挡撇了撇嘴,在心里冷哼一声,大娘怎么就跟二姐似的,都不知道对他表示表示谢意呢?   不过就是不遮,这会儿也没什么人注意他,他那一双爹娘正一声不吭地扒饭,大伯大娘一家子都在关心他堂弟嘴里的情况,而他爷奶正跟他姑说话。   傅秀已经考完了高中的期末考试,接着就是拿毕业证了,但高考已经断了好多年,想凭着高考上大学纯属做梦。   老两口一辈子经历过多少风雨,深知未雨绸缪的道理,不约而同的,都思量起心爱的小闺女的前程来。   傅秀笑道:“爹,娘,你们不用担心,我上个月已经给叶姐姐去了信了,她说了会帮我想办法的。”   闻言,老两口对视一眼,傅声顺就说:“还是多做打算的好,小叶虽然说是大首长的孙女,可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帮不帮得上忙还得另说。” 第132章 重回七零当军嫂13   对于傅秀找叶静帮忙的事儿, 老两口嘴上不说,心里一直觉得不大靠谱。   叶静并不比傅秀大多少, 傅秀今年十八岁,叶静也才十九, 放在他们家, 也不会给这么大的孩子多少话语权。   傅声顺人老了,心挺硬,但面对这个老来女,他还是心软的,闺女从小就招人喜欢, 对于小女儿的未来, 他也是反复思量过不少次的。   比起平常的农村闺女,傅秀实在出众太多太多,这孩子太出众了, 爹娘难免就对她抱有更高的希望。   在傅家老两口看来,当农民太苦, 不适合养得娇滴滴的小闺女,最好是能在城里找个工作, 才不辱没傅秀的人材。   至于去北京上大学什么的, 那太虚无缥缈了,老两口根本没想过。   傅秀也没法儿给爹娘释疑, 只说:“等等吧, 成不成的,叶姐姐总要给我回信, 要是不成,我再听爹娘的就是了。”   老两口这才不说什么了。   其实傅秀不知道的是,就她未来的前程问题,老两口之间还有些分歧,傅声顺是想着碰碰运气,给她找个城里的工作,以后吃公家粮,最好是端上旱涝保收的铁饭碗,马艳红则想着给她找个家境殷实的好人家,叫她处个好对象,以后享婆家的福,一辈子得个依靠。   亏的她没说出口,这要是说出来,准引来傅秀一通教育不可。   又坐了一会儿,大家就都散了,各回各屋睡觉去,傅桃也伸手搂过小弟傅强,跟在大姐身后回了屋。   而今两个闺女都大了,家里又添了小儿子,再一家人挤在一个炕上睡觉,未免不太合适,傅卫东夫妻把里间搁杂物的偏屋收拾出来,给两个女儿住。   傅桃把小弟放在父母的炕上,亲亲他的嫩脸,才要回屋,就被傅卫东叫住,“你先给我站住来。”   见到底还是躲不过这一遭,傅桃索性也不躲了,回头坐在炕上,鞋也不脱,翘着脚仰着脸问她爹:“什么事儿啊?”   冷不防被傅卫东一声暴喝:“起来,谁让你坐下的!把你自在的!”   他平常不发火,一发火就格外吓人,傅桃吓了一跳,连忙从炕上跳下来,束手站好了,又偷看他沉下的脸。   傅卫东不说话,只冷冷的盯着她,眼睛里尽是冰冷和打量,这本是家长惯用的招数,但确实非常有效,起码就把傅桃给结结实实地镇住了。   她沐浴在这样的目光里,简直是头皮发麻,身上发痒,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   直到觉得震慑的效果足够了,傅卫东才沉着脸坐下,没说话,先叹了口气,说她:“你自己说,你今天有没有错?”   张明芳一直搂着儿子的小身体,在一边不发一言,见二女儿垂着头,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由有些心软,说丈夫:“有什么事儿,你跟桃儿好生的说,看把孩子唬得这个样儿。”   哪怕是生了小儿子之后,她对前头两个大的有些忽视,可她心里到底还是疼两个闺女的,二女儿小时候还好,就是个憨性子,自打那年落了水差点儿叫阎王收走后,就变得古里古怪起来,一句话说不好戳着她的心了,立马就翻脸不认人,有时候她这个当娘的都得哄着她。   被老婆打了这个岔子,傅卫东也没心思玩心理战了,直截了当地训斥道:“你想偷懒,这种想法我能理解,只要是人,哪有不喜欢舒服的。我,你娘,还有你姐,我们要是能选,也不愿意暑天下地啊,你是看见我们整天去种地,就觉得我们受累是天经地义的了?”   傅桃听见前头,还挺惊诧,没想到她爹这么个老实人,竟然心里还挺明白,听到最后一句,那就不那么对味儿了。   她赶紧摇头,低声道:“不不,我没那么想过。”   “你想没那么想,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远的不说,你就说今天,家里人都下地去了,你不下地,那你能不能做个饭?难道叫家里人累死累活一天,再回来给你做饭吃?你吃着心里就能舒服?”傅卫东最后一句陡转严厉。   傅桃叫他说得心里愧极了,两行眼泪都流了出来,轻轻抽泣起来。   她也是大姑娘了,傅卫东并不想过多的责骂她,一见她哭了,挥挥手就说:“你自己先好好想想吧,回你屋去。”   傅桃垂着头转身,其实两间屋子之间也没有门,只有一道帘子,掀开帘子就能进去,她爬上炕,把放在枕头旁的布偶抓过来抱在怀里。   这么大年纪还被父亲说教的羞耻感退去后,傅桃反而觉得自己像是领受了来自父亲的当头一棒。   刚刚重生的时候,她还很有追求,誓要改变前生的悲惨命运,而在她的不懈努力下,很多事情确实也有了改善。   小弟傅强顺利地降生,还健健康康长到了这么大,爹娘也没有出事,大姐也没有重复前世悲剧的苗头,大体来说,她们一家人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她被眼前的美满假象蒙蔽,自得于已经取得的成绩,驻足不前,甚至连自己的事都做不好,才引来了今晚父亲的这一顿训斥。   而在爹训斥她的时候,娘和大姐并没有说什么反驳的话,也就是说,她们也觉得爹说得没有错。   到了这个地步,事实摆在她眼前,她确实该仔细反省一下了。   ***   次日傅秀起床的时候,竟然发现灶间有人了,傅桃正蹲在那儿烧火。   她有些吃惊,小尾巴一样跟在她后头的傅健也好奇地问道:“二姐,你怎么今天起这么早哪?”   傅桃抬袖擦擦头上的汗,竟然笑得挺和气,说:“爷奶他们这些天上工累,我擀了些面条犒劳犒劳他们。”   她挪了挪脚,已经烧滚了水的大锅边上果然搭着一盖的宽面条,一看就知道是才擀出来的,粗细均匀,边上还放着些切细的芸豆,白绿配,很是清新。   傅健和傅秀一块儿出门,小小声的很傅秀感慨道:“二姐这是转了性了。”语气中不乏惊叹之意。   他们两人这是趁着清晨太阳没升起来之前爬山,好避燥热,别人不敢说,傅桃是不会这个点儿起来的。   傅秀没答她,如果傅桃以后能保持这个状态,那是最好。   叶静的效率比傅秀以为的还高,不过半个月,她的信就来了,信中说一切都已办妥,叫傅秀带着档案到北京来,同样在信封里夹了车票。   其实,按已知历史来说,明年全国高考就会恢复,只要傅秀耐心等待一年,国内的高校大可随便上,但叶静自来讨厌无意义地虚耗光阴,不知怎么运作的,硬是给傅秀捞着了一个推荐的名额。   先前姐妹俩已经通过信件交流过,叶静读的是国内最好的机械工程专业,傅秀起初有些举棋不定,最后选了化工专业,姐妹俩就在一所大学。   车票是有明确时间的,不管傅家人怎么不舍,到了出发的那一天,还是把傅秀送上了车。   傅秀先搭车去镇上,再转车去县里,最后才到火车站,马艳红抬手不断抹着眼泪,捏一捏闺女的手,附在她耳边说:“在你外套内衬里放了二百块钱,记得取出来花,在学校里该花的时候就花,该吃好的吃好的,该买衣裳买衣裳,别屈着了,缺钱了寄信回来,我再给你寄去,啊?”   她总共也没带多少衣服,有内衬的更是只有一件,傅秀感动的同时也有点儿无奈,顾及到边上的哥嫂,低声说:“娘你干什么啊,我都长这么大了,缺钱我会自己想办法的,哪能要你的。”   家里根本没钱,况且这会儿不像后来物价飞涨,二百块钱放在这时候一点儿不少,也不知马艳红攒了多久才攒起来,要是她事先知道,一分也不能要的。   马艳红佯怒道:“你怎么挣,你好好的上学,以后也吃公家粮,我就是一分钱没有也愿意。”又催她,“你快上车吧,别叫人家等着你。”   眼看东西都放上车了,傅健忍不住哭起来,抱着她一只手不肯放,抽抽搭搭地说:“姑,你得早回来啊……”   傅秀拍拍他的肩,笑道:“别这个样儿了,我过年的时候也就回来了。”   他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傅秀的手,看着她坐上车走远了。   这一年注定是个风云摇荡之年,北京作为风暴眼的正中心,时而阴雨绵绵,时而平静无波,傅秀来到北京的时候,这个全中国的政治中心就处在这么一个表面平静而暗流涌动的时刻。   叶静虽然还在上学,按说只是个不理世事的学生,可她也忙得不可开交,整天整天的不见人影。   九月开学之后,叶静领着傅秀去学校报道,之后就不见了人影,两人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但往往傅秀已经睡了,叶静才回来。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天,这天上午,叶静一反常态地待在家里,在书房里静坐了半天,之后就出去了。   傅秀进去找书,看见书案上放着一幅她的手书,犹豫了片刻,还是过去一看,只见写的是几句词:“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   九日,中央广播电台通报,主席于凌晨逝世。 第133章 重回七零当军嫂14   伟大领袖逝世, 消息传出,全国人民大为悲痛, 学校自发停课,工厂自发停工, 举国上下, 一片哀戚之声。   这位老人对中国的意义实在是太重大了,他是新中国的缔造者,人民军队的缔造者,无产阶级革命家,马克思主义者, 工人阶级的导师……他于华夏大地沉沦至谷底的时刻崛起, 又将毕生的心血奉献给了拯救祖国的伟大事业。   无论将怎样的溢美之辞加诸在他的身上,都可以说是不为过誉的。   他的敌人,他的朋友, 他的追随者,他的反对者, 无论是谁,都不能在他的死亡面前无动于衷。   然而, 悲痛终将过去, 那位老人去世不久,他生前所极力维持的一切就变了。   帝都风云变幻, 权力交接更使得政局波云诡谲, 但叶静反而低调起来了,每天按时上课下课, 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远离政治风云的学生。   傅秀对她这些事从不多问,她们姐妹之间自有默契,有些事,哪怕是亲密如彼此,也不是能随意干涉的。   她终于见到了叶静的祖父,那个顺利躲过数次风浪,至今还屹立在权力之巅不倒的老人。   和傅秀想象中的不同,安逸的生活过久了,昔日威风凛凛的将军也已经髀肉复生,不复威武之态,神情宁静地坐在椅子上喝茶,像个平常人家的老头。   傅秀现在还是花着叶静的钱,但这次上门,她还是带了礼物,并不贵重,只是买了一点儿水果。   叶老叫家里的保姆接过去,看了傅秀一会儿,和她说话的口吻倒是很温和,还问她会不会下象棋,听她说会下,就显得很高兴,趁着开饭前和她下了一局。   傅秀在象棋上的造诣,不客气的说,进国家棋院都足够了,她本以为叶老开口要下棋,怎么也该有点儿水平,谁知却接到叶静一个同情的眼神。   她脑子里当时就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却没当回事儿,都说弈道如兵道,叶老打老了仗的人,下棋也该是熟手才对,结果下了才知,这就是个臭棋篓子。   臭棋篓子就算了,棋品竟然还不好,傅秀陪着下了半局,简直是头疼欲裂,直想推棋认输了事。   叶静的眼睛里都是笑意,去厨房切了盘水果拼盘犒劳她的辛苦,转身的时候又投来一个安慰的眼神。   稍晚的时候,叶家其他人也回来了,大多对傅秀的存在采取了一种比对待空气稍好一点儿的态度。   傅秀也很安静地没有吱声,只在有人问到她的时候才应几个字。   叶静看着她被这样冷落无视,虽然不好说什么,但心里并不好受,口里的饭都有点儿咽不下去了,只觉得拉嗓子。   当晚叶家人回来的很多,叶静怕出什么事,干脆把人安置在自己房间。   她坐在台灯下默默地写着作业,心里却始终平静不下来,没一会儿,连铅笔芯都崩掉了尖,只好拿出小刀来重削。   叶静削铅笔的技术不错,削出来又长又好看,今天却一连削崩了两次。   傅秀和她正好相反,她一点儿也没有把叶家人的忽视放在心上,说到底,叶家人是因为是叶静的家人,才对她有意义,如果这些人不是叶静的家里人,街上遇到了,傅秀一眼都不会看他们。   本来就是没有什么的陌生人,何况在他们眼里,恐怕还在猜测傅秀是使了什么心机,才牢牢抓住了叶静这个冤大头吧?   不是傅秀小人之心,如果换了是她,她也这么想。   有过这一次不太愉快的经历后,叶静再没叫傅秀跟她回过叶家,她宁可自己回去,让傅秀跟同学去玩,也再没带过她。   倒是叶老对傅秀的印象很不错,有次还问孙女:“上次来咱们家那个小姑娘,你怎么不再带她回来了?”   能忍受他这臭棋篓子,还不着痕迹让他棋的好人,可是不多见哪。   在自己爷爷面前,叶静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冷笑一声,就说:“带人家来干什么?白受气么?我可不干这种事儿!”   自己儿孙的毛病,叶老再没有不知道的,仗着出身,很有些看不起人的官气,相较而言,往下数两辈里,倒是叶静这个孙女资质最好,最值得栽培。   他想到这里,只长叹一声,也就罢了。   ***   对于还在老家的傅桃来说,什么北京城,什么时局,都太遥远了。   她知道的只有主席已经去世了,小平同志要上台,然而剩下的她就不知道了。   忐忑地等了一年多,终于等来了恢复高考的好消息。   那一刻,她简直激动到了僵立原地手脚发颤的程度,她仿佛看到,一道金光闪闪的大门在她眼前被推开。   就在刚刚过去的九月份,教育部在北京召开全国高等院校招生会议,通过了恢复高考的决议,并于十月二十一日面向全国公布。   可想而知,这个消息在国内的知青中引发了多大的轰动!   整整十年了,当年要去广大农村战天斗地的中二青少年早已经被生活磨去了棱角,唯有心中那一份对家和对城市生活的向往深藏。   现在下放到农村的知青里,很大一部分都是当年的中学生,国家恢复高考,等于是给他们打开了一扇离开农村的大门。   当听到广播电台里宣布,将于十二月十号开考时,整个知青点都沸腾了!   而在期盼着通过高考跃出农门的庞大人群中,傅桃有一个别人怎么也比不了的优势:她是本届毕业生。   就在这激动人心的消息公布不久,连沈维之都跑来问她借课本了,那双藏在眼镜后的眼睛里尽是掩不住的激动。   老实地说,傅桃不是个读书的料,虽然她有心努力学习,奈何就是不太开窍,而且她前头还有个成绩优异的小姑。   傅桃在县高中求学的几年里,没少被老师们拿来和傅秀作比较,而每次比较的结果都是一摇头,说她“怎么就不能像你姑姑那么聪明”,要不是傅桃重生了一世,知道以后会恢复高考,咬牙坚持,十成十早就被这些老师打击得厌学了。   这次恢复高考的消息出来,傅卫东夫妻自然是高兴,为闺女可能有的好前程,又发愁万一考上了好大学,家里出不起学费该怎么办。   ——傅秀上大学不拿家里的钱,是因为她吃用人家叶首长孙女儿的,傅桃可没她小姑这个运道。   然而傅桃一点儿不愁,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会儿的大学生金贵着呢,那都是高级人才,毕业了国家包分配工作,就是有人家里没钱上不起学,难道国家不会帮把手吗?   别说,傅桃这歪打正着的,还真猜对了。不过这会儿傅卫东夫妻还处在将信将疑中,只是不好打击她的积极性,才装作是信了,只在暗中忧心。   还是马艳红后来知道了,大手一挥直接说:“愁什么,孩子上学这是正事,要是二嫚真能考上个好学校,你们的钱不够了,还有我,总要叫孩子去上学。”   就为了这一句话,张明芳愿意感激婆婆马艳红一辈子。   傅桃踌躇满志,每天像打了鸡血似的备考,誓要金榜题名。   当然,这也和考试时间临近有关,十月二十出消息,十二月十号就全国统一考试,留下的复习时间也太仓促了,要不是今年毕业,她还未必有把握。   就在这样的状态下,有天她从屋外回去拿书,意外地看到傅杏趴在炕上哭。   她哭得极专注,极伤心,脸朝下埋在两条胳膊里,肩头一耸一耸的,连傅桃走进来都没听见。   那低低的呜咽声在耳边缭绕不去,傅桃一下子就急了,抢步上前问道:“姐,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傅杏猛吃一惊,身形僵住,抬头的时候眼角还挂着泪,她正是二十岁,风华正茂的好年龄,肤白唇红,曲线妙曼,活脱脱一枝凝露的鲜花儿,哪怕不笑不动,也能引来蜂蝶缠绕。   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沙哑着嗓子说:“你别问了。”   傅桃怎么可能不问?她心里头愈发不安,逼问了半天,才从傅杏的嘴里掏出句话来,原来她竟然是想到高考之后沈维之就要离开小村,才伤心得不能自已的!   这个答案对傅桃的冲击不亚于□□在她脑海里爆炸,她一时都蒙了,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两人都没什么交集,傅杏是怎么对沈维之情根深种的!   巨大的打击之下,傅桃直接抓狂了,抓着傅杏就是一通逼问,状若疯狂。   傅杏今天本来是自己躲在屋里感怀伤心一会儿,不想见人,不料被妹妹撞破,精神不济的情况下才叫她问出了实情,这会儿听她逼问犯人似的,问出的话越来越不堪,不由把她一推,怒道:“还不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处处表现得不喜欢维之,总是排斥他,他怎么会不愿意接受我?现在好了,国家恢复高考了,只要他一考出去,就再也不会回来我们这儿了,这下你可高兴了吧?”喊完就跑出家门去了。   傅桃倒在炕上,呆若木鸡,半晌回过神来,脸上慢慢地充满了血,胀得通红。   她没错,大姐也没错,那么肯定都是沈维之那个王八蛋的错!如果不是他装模作样,蓄意勾引大姐,大姐又怎么可能会这么对她? 第134章 重回七零当军嫂15   从通告全国高考恢复到正式考试, 中间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傅桃顾不得和大姐在沈维之的事上多做纠缠,全身心投入到了复习中, 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没有一刻不在念念有词。   家里对她将要高考的事也高度重视, 这些天, 家里人进进出出,都尽量放低了声音,只怕吵着她。   高考前一天,马艳红特地开恩,准许家里炖只鸡, 给傅桃打打气。   到了晚间, 桌上就出现了一盆白萝卜炖鸡,张明芳撕了只鸡大腿给傅桃搁在碗里,笑道:“吃了考个好成绩。”   傅桃忙笑道:“娘你放心好了, 我一定能考出去的。”   对面的傅卫国接口笑道:“这话才叫有志气!”胳膊肘一拐儿子,“听见没?以后也要好好学习, 学习你姐和你姑!”   傅健手上抓着个鸡爪啃,含含糊糊地说:“知道了, 知道了。”   炕上烧得滚烫, 马艳红有些坐不住,挪了挪屁股, 嘟囔道:“她姑考试前也没吃着什么鸡……”   傅卫东难得笑着反驳道:“咱秀儿也没高考啊, 她不是推荐上大学的?”   马艳红这才不说话了。傅桃只管闷头扒饭,吃了饭就去睡了。   次日一早, 寒风瑟瑟,张明芳给女儿裹上围巾,把她送到了集合点,看着她坐上车和其他考生一起走了,才不舍地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傅杏沉默地伴随在她身边,秀丽的脸上有些没着没落的空茫。   “对了,杏儿,你怎么也没和你大妹说句好话?”张明芳突然问道。   傅杏呆了一呆,低了头,闷声闷气地道:“没什么可说的。”   “是不是和她拌嘴了?”张明芳转头看着下头被冻实的河流,问得随意,却让傅杏感到了一股难以抗拒的压力。   她紧闭着嘴巴,样子活像个蚌壳,拒绝透漏任何内容。   张明芳并不知道内情,只当是姐妹两个寻常的吵嘴,只说:“你要让让你大妹。”就再无别话了。   高考来得快,成绩也出来得快,通过电台播报了考上的学生名字,傅桃果然在列,成绩还相当不错。   附近的知青也有考中的,也有没考中的,总体来说,还是没考中的多,沈维之的名字赫然在考中之列。公社里为考中的人开了场酒席,一来算是庆功,二来也算是送行。   知青在农村觉得受罪的多,能返回城市,自然是不会再回来了,但对这些年轻人们,大家倒是有些舍不得。   那天晚上喝醉的人不算少,考中的春风得意,没考中的人心里憋着一股闷气,酒入愁肠,发散出来,全成了眼泪。   有个二十多岁的男青年趴在桌上,嚎啕大哭着喊:“好几年没回家了,我想我娘,真想……”一群人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也都跟着哭起来。   不多时场上一片哭声,沈维之今天喝得也不少,但还存着几分清明,皱了皱眉头,就起身往外走,本来只想解个手,提上裤子走了一段,不知怎么,就走回了自己居住了好几年的小屋。   借着几缕泄进屋内的明亮月光,他打量了一圈自己的住处,自嘲地笑了笑,想到马上就能脱离这样的环境,心里不禁一阵雀跃,转身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只铺了一层草席的土炕上。   门口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婉转,清脆,就像这山上野鸟的啼鸣,带着小心翼翼的不安,“沈维之,你还醒着吗?”   他睁开眼睛一瞧,见是村里傅队长家的大女儿傅杏,他知道自己应该做出点儿什么反应,但升腾的酒精把他的大脑搅成了一团浆糊,他懒洋洋地躺着,好半晌,才发出了一声含糊的鼻音。   傅杏并不需要他回答什么,人醉酒的样子她见多了,她轻轻地上前来,坐到沈维之的身边,一动没动。   她的心砰砰直跳,脑子里正在进行前所未有的激烈斗争,血液对耳膜的冲击消下去一点儿后,她愕然地发现,身边的男人发出了细细的鼾声。   在傅杏年轻的生命里,她从未见过像沈维之这样的男人,温文尔雅,彬彬有礼,这样的词语仿佛是为他而生的,这是一个和她的爹、她的叔叔、她的爷爷完全不同类型的男人。   这让傅杏对他充满了迷恋,哪怕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路上相遇,一个不发生半点儿眼神交汇的擦肩,过后也足以让傅杏兴奋得彻夜难眠,良久回味。   她知道自己现下的做法是不对的,甚至是不道德的,然而心中再怎么样的焦虑煎熬,也难以抵过她的渴望。   在月光无言的注视下,她终于哆哆嗦嗦地伸出了手。   ……   ……   几个月后,傅桃坐在傅秀对面,拿帕子捂着脸,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一边不停地揩眼泪,一边抽抽搭搭地说:“姑,你可一定要帮忙啊……不……不能放过那个王八蛋……”   傅秀半晌没动一下,眉头紧锁,叹了口气:“别哭了!哭就有用么?”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杏儿的事儿,你奶已经在电话里跟我说了,按理,怪不着人家。”   闻言,傅桃一下瞪圆了眼,叫道:“孩子能是我姐一人造出来的?姑你可得凭着良心说话!”叫嚷完了,自己也觉着底气不足,泄了气,又说,“别管谁是谁非吧,这个事儿出来了,总得解决哪。”   “你想怎么解决?不不,是家里想怎么解决?找沈维之这不难,难的是,找着他了,怎么办?是问他要个说法,还是套麻袋打他一顿啊?”   傅秀也不想用这么嘲讽的口气说话,实在是,傅杏干的蠢事,她就是想袒护袒护,也没那个脸!   高考成绩公布后,就在喝了送行酒的第二天,沈维之就收拾行李回城了,他家不在北京,为了能回去看望父母,还不耽误开学,他只能尽早启程。   当时傅家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傻呵呵的在家里为傅桃考出去了高兴,只有傅杏脸色白得厉害,家里人也没当回事。   过年的时候,家里置办年货,叫傅杏去剐鱼,一闻见鱼腥味儿,傅杏就吐了。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家里三个女人都是有过生育经验的,一看她的情状,再联想她近些日子的反常,还有什么猜不出来的?   一开始的时候,傅杏还咬死了不说孩子是谁的,被逼急了,就扬言要去上吊跳河,红了眼的傅卫东把她揪到冰窟窿边上叫她跳,她倒也硬气,当即就要往里跳,又被一把揪回去噼里啪啦扇了几个大耳光子,大骂了一通。   那几天,傅卫东夫妻俩心里就跟油里煎过似的,饭吃不香,觉睡不着,就是这样,傅杏也始终没吐口。   最后还是傅桃灵光一闪,冷不丁诈了她一下,才把真相给诈出来了。   傅家人简直炸了锅,就要寻到沈维之狠狠教训一顿,被傅杏拼死拼活拦住了,说出了是自己强迫沈维之的真相。   既然是她自己作出来的好事,傅家人难免气短,但未婚先孕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儿,要是在附近传扬开来,真是傅家一家子都没脸见人了。   别管是谁强迫的谁,傅家人达成一致意见,要尽可能的找到沈维之,让他对傅杏负责,至不济也要对孩子负责,他们老傅家可不养老沈家的娃子。   初初听到真相时,如果说除了傅卫东张明芳夫妻俩,还有谁受的震动最大,那无疑就是傅桃了。   那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起自己是在做梦,或者大姐并不是她原来的大姐了。   傅桃又想流泪了,她也没那个强制沈维之的本事啊,只能避重就轻,一个劲儿的念叨着:“她怎么就那么傻呢……”   这个问题就连傅秀也想知道,她一直以为傅杏是个精明人,结果爱情的威力一如既往的大,硬生生把个小姑娘给冲得神志不清了。   傅桃上门的意思很清楚,就是希望她能帮忙找找沈维之,叫傅秀来说,找到沈维之了又怎么样?这并不是人家的错啊!要是沈维之这人是个软性子,容易被人拨弄,还能半哄半逼着他认下傅杏,可沈维之并不是容易糊弄的,真要逼急了他,后果不是他们可以控制的。   “行了,这事儿我放心里了,不过还是问问你大姐的意见,一人做事一人当,有本事做,有本事自己担起来,别叫一家子跟着担惊受怕的。”傅秀站起来,拿过一边的长围巾,“你住哪儿?”   见傅秀没有半点儿留她住下的意思,傅桃识趣地说:“我现在就住宿舍里,怪冷的,姑,你带我买床被吧。”   姑侄俩当即去百货大楼买了床棉被,傅秀把人送去大学,到家的时候,叶静还没回来。   叶静从上中学起就和大学里的很多教授关系很好,经常帮着干些活儿,上了大学后更是专门组了一个社团,教授们做课题的时候,他们就跟着观摩学习。   她迈进家门的时候,已经□□点了,傅秀正拿着本专业书看得入神,放下书去热了饭,在她吃饭的时候,就把傅杏那事儿略说了说。   叶静根本不以为意,嗤笑道:“你十□□那会儿也没干过什么好事儿。”   这旧账翻得也太远了,傅秀想起自己那会儿的模样,难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满地叫了声“姐!”   有了叶静帮忙,没几天,就有了沈维之的确切消息。 第135章 重回七零当军嫂16   傅家姑侄在校园里堵到沈维之的时候, 他正要出去吃饭。   刚到学校,正是心神舒畅的时候, 他穿了一身细布做的新衣,头发打理得清爽整齐, 步履稳健, 温文尔雅。   这些天傅桃心里恨极了他,见他这么自在舒坦,眼里简直要冒出火来。   傅秀不太想管这本糊涂账,远远的站着,只看傅桃冲过去和沈维之说话, 在对方望过来的时候转开了头。   重新回到熟悉的环境里, 沈维之身心放松,走在校园里,哪怕这会儿还是料峭的初春, 树梢儿一片叶子也没有,看在他眼里, 却像已经春回大地一样。   在他下乡的那些年里,傅家姑侄也算熟人, 故人相见, 本来也有一番高兴,可是听了傅桃的控诉, 他的额头上竟然密密地覆了一层冷汗。   傅杏对他的爱慕, 他是一直看在眼里的,青年男女, 相貌登对,他不是没有动过心,但有傅杏的大妹傅桃对他那股虽不明显却极为尖锐的敌意在,他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更进一步的打算。   那个半醉半醒的晚上,那个混乱不堪的晚上,他确实放纵了,失去了完全清醒时的自制力……但他不是一无所知的。   醒来后,他吓得脸都白了,傅杏却十分倔强,只说不用他管,就跑了,他……他一时也犹豫起来。   沈维之自认不是个坏人,如果放在一年前,发生了这样的事儿,他总要担负起男人的责任,可,现在毕竟不同了,他有了前程,有了光明的未来,傅杏……和他已经不相配了。   让他自己选,他绝对不会去占那个便宜,但都木已成舟了,面对这个难题,他抱了逃避的态度,只当其是一场梦。   可现实毕竟不是梦,恶果终究还是来了,而且就在他眼前。   沈维之垂在腿侧的手微微一动,慢慢握了起来,面上力持平静地问:“那,你想怎么样?”   傅桃瞪大了眼珠子,嘴皮一掀,恨不得立时从里头飞出一排小刀来钉死他,“你总要负起责任来!”   说实话,虽然她极力做凶狠状,但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长得还水灵,发狠的模样不仅不吓人,还有些好笑。   沈维之的心跳慢慢平稳下来,反唇相讥:“那天是你大姐主动的,我喝酒喝得浑身发软,反抗不了她——我还没说她耍流氓呢,你还好意思让我负责任?”   傅桃气得满脸胀红,大骂道:“混账,你无耻!”说着挥手就要打他。   沈维之眼中寒光一闪,偏头躲开,同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子,傅桃很会变通,立刻狠狠一脚踹在沈维之的膝盖上,两人顷刻间就扭打起来。   傅秀一直关注着这边的状况,见两人谈着谈着就打起来了,连忙过去把两人分开,喝道:“行了!有话好好说!”   沈维之的头发乱了,面上也泛起一片潮红,显然,在和傅桃的战斗中,下地好几年的知识分子没能获得决定性的胜利,喘息未定,还不忘给自己正名:“是……呼……是她先动的手……”   傅桃的情况看着比他要好些,冷笑着回嘴:“打的就是这个缩卵!没种的东西,也叫个男人?我呸!”   听了这话,没有哪个男人不生怒的,沈维之又要挥拳打她,被傅秀半哄半强制的给制止了。   傅桃可得了意,还指挥傅秀:“小姑,给他一顿厉害的,叫他欺负咱们家没人!”   “行了,闭上你的嘴吧!”傅秀脸都青了,喝止住她,又稍微放缓了些语气,“出去等着,我跟他说。”   她口气不好,傅桃也不敢造次,嘟了嘟嘴,还是扭头走了。   爆|炸源离开了,沈维之整了整衣领,嘲弄地看着傅秀,一字一字吐出来,极为刺耳:“你不会也想让我负责吧?”   “放心,”傅秀捋了把耳际的头发,平静地说,“我没那么想,怎么说,你也是受害者,这个孩子的降生,从来就不在你的规划之内,啊,也不在他妈妈的规划中,一个可怜的意外。”   被傅桃喊打喊杀一番,沈维之满心都是懊恼,想到孩子时,他想到的也不是那是自己的血脉后代,而是满脑子的惊恐,但傅秀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一说,却仿佛拨动了他心底的某根弦儿,顿时品出点儿五味杂陈的滋味儿。   他不禁问道:“……还好吗?”   傅秀耸了耸肩,爽快地答道:“孩子没事儿,有事儿的是孩子妈妈,这孩子不能堕掉,说是会有害母体,影响生育,再说了,孩子的妈妈很珍惜他。”   沈维之无奈而厌烦地闭了闭眼。   “如果你不想见他,不想和孩子的妈妈缔结婚姻关系,我们也理解你,但你是不是应该支付一份抚养费?毕竟孩子大了,总会和你产生接触。”   傅秀向他提出建议,她对自己作死的傅杏没什么同情心,但是孩子无辜,她总是忍不住想做点儿什么。   沈维之却避之唯恐不及,皱着眉冷冷道:“如果你也认同我是受害者,那么就不该提出这种要求。”   交涉的结果最终是没有结果,傅家人早有心理准备,嗟叹了一阵,也认了命。   后来傅杏就搬出了家,搬到了村里一处偏僻的房子里居住,她父母嫌弃她未婚先孕丢脸,此后很少与她来往,倒是傅桃时时惦念着她,信件不断。   说回北京这边,傅桃来到北京之后,起初是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兴致勃勃地到处逛,不到半年就厌了,整天泡在宿舍或图书馆不出去。   国家给大学生发补助金,傅桃的日子过得滋润,又整日捂着,等到过年回家的时候,整个人也白了,皮肤也水润了,打扮得和个城里小姐似的,张明芳两口子乍一见,都不敢认是自己闺女儿。   傅秀是和傅桃一起回的,马艳红想她想得厉害,早颠颠儿的跑出来迎她,抱着就又哭又笑,傅秀连忙安慰。   “娘,姐呢?”傅桃左看右看,没看见傅杏,不由奇怪地问道。   张明芳一脸的理所当然,嗔怪道:“还问她干啥?她人大了,长本事了,不听爹娘的话了,那就叫她一个人过去吧!”说着把小儿子抱过来给女儿看,逗着他“叫姐,叫你姐给你糖吃”。   傅强也有五六岁了,穿着身崭新的棉袄,黑红的小脸儿,鼻子下挂着鼻涕,嘴里含着麦芽糖,脆生生地叫:“姐!”   傅桃的骨子里和她娘一样,把这个小弟看得重过天,见他这么脏兮兮的,连忙把他抱过来,用手绢给他擦鼻涕,还埋怨她娘,“看宝儿脏的,鼻涕拖着地了,娘也不说给他擦擦。”   张明芳讪讪地笑了笑,傅强听见说他脏,登时不乐意了,大声说:“我才不脏,你才脏呢!”说完抢过傅桃的手绢,挣脱了她的手就跑了。   这个小手绢儿上香香的,放在鼻子上很好闻哪~   童声清亮又尖,刚才那么一喊,险些没把傅桃的耳朵喊聋,可她一点儿都不在意,还呵呵地笑。   傅秀百忙之中瞥她一眼,心里奇道,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连那些恶魔一样的小孩子都受得了。   她在家里过着腊月,有空就跟着大哥去河里捞鱼,先在河面上打个冰洞,再下网,不间断的干了一个星期,打上来好有十来斤的鱼,对家里不无小补。   过年的时候,外头放着鞭炮,傅健领着傅强出去乱窜了,手里拿着小鞭炮,提着小灯笼,问他们做什么去,竟然还神神秘秘地不说。   傅秀坐在暖和的炕头,挨着马艳红,手里慢悠悠地削着一只苹果,果皮一圈一圈落在炕上,没有间断。   满屋子都是自己的亲人,她心里却越发想念起姐姐来。   如叶家那样的家庭,大概是越到过年的时候越忙碌吧?也不知道姐姐现在是在哪里,身边有没有人陪着过年?如果有的话,又会是那些人呢?   她这么想着,就不禁出起神来。   “秀儿,秀儿?想什么呢?”马艳红无意中回头,捣了她一下子。   傅秀恍然回过神,笑了一下:“没什么。”低了下头,把削好的苹果递到马艳红手里,“娘,吃苹果。”   张霞眼珠一转,暧昧地笑了起来,问道:“秀儿,是不是谈对象了?”   一问完这句话,她就捂着嘴吃吃的笑了起来,听到这话的其他人也都笑了,齐齐看向傅秀。   “嫂子你就是会乱想,”傅秀非常淡定地说,“没影儿的事儿,我这正是努力学习报效祖国的好年华,怎么能老想着对象不对象的?那不是辜负国家栽培,对革命工作不负责任嘛?”   那边傅桃正拈了今年新出的松子往口中放,闻言“扑哧”一声就笑了,正好被张霞逮住,连连逼问“是不是有对象了”,她忙两手摆动,张霞却不肯信,接着张明芳也加入了逼问小队,一家子女人笑成一团,也闹成一团。   过了年,临走之前,傅桃到底还是私下去瞧了傅杏一回,见她那里清锅冷灶的不说,厨下连条腊肉都没有,娘儿俩柴火也不敢多点,就缩在被里打哆嗦,心疼得眼泪当时就下来了。   她自己的钱花得所剩无几,回头问傅秀借了五十块钱,一股脑儿塞给了傅杏,才怎么也不放心地走了。 第136章 重回七零当军嫂17   在学生们放寒假之前, 北京的政治空气已经有些异样的气息。   新年之后不久,中国人民日报发表评论文章《是可忍孰不可忍》, 随后,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   这事儿由一号首长亲自主抓, 叶家和韩家的长辈都没有参与指挥这场战争, 但韩家的长孙韩天君正在部队中服役,参与了这场战争。   一别经年,韩天君此人在傅秀这里留下的印象已经淡漠多了,然而他对傅桃的意义却大不相同。   从豆蔻年华到青春岁月,韩天君在傅桃这里的存在感总是很强, 即使后来他参军远去, 可不断的信件往来仍使他的形象鲜明如昨。   傅桃是重生的人,见过的风景远非家里的至亲可比,在终年穷困疲累的爹娘那里, 她得到的更多是饱腹的一口饭,而没有任何精神上的交流。   在精神困境中, 与韩天君的信件往来逐渐成为了她苦闷生活中唯一的宣泄口,她期盼着远方的来信, 就像期盼着北归的燕子, 在这样的过程中,她听见了心湖上爱情来临时的声音。   她并不敢奢望韩天君以同等的感情回应她, 这一份甚至让她感到有些羞惭的情意深埋心底, 等闲连自己都不去碰触。   不过她当然万分担心他,虽然她来自后世, 但她并不知道原来韩天君也参与了这场战争,更不知道他的结局是如何。   越南与中国当然比不得,但刚经历了越战的越南也是块儿难啃的硬骨头,一口咬下来,难保不会崩了牙。   回到北京后,傅秀就发现,她总是往韩家跑,想方设法打听韩天君的消息。   其实,韩家人对傅桃的态度并不怎么好,韩家认识她的人只有韩老爷子,其他人虽然听过有她这么一个人,但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可傅桃并没有其他获得消息的途径,为了得到第一手消息,硬是对一切冷眼视而不见。   傅秀姐儿俩也在关注这场战争,傅秀骨子里有好战因子,只要是发生在眼前的战事,就没有她不关心的。   叶家的老爷子虽然没有担任指挥官,但是其所处的位置使然,得到的消息并不少,两人便时常凑在一起,做出种种靠谱不靠谱的分析。   老爷子原当她们是年轻人胡说八道,偶然听了一耳朵,觉得挺惊奇,竟然不是完全纸上谈兵!执行度另说,就讨论的内容来说,还似模似样的,当即就不许她们再拿军国大事随便谈论了。   叶静从来就不怕她爷爷,两人一番讨价还价,叶老爷子不由节节败退,答应提供书房供她们推演。   ——很快也没什么可推演的了,战事不过月余便结束了,解放军平推了越南军队,破坏了由中方支援的工厂和设施,就收兵回国,宣布取得了胜利。   傅秀不由蔫了,说了声“没劲”,便不再关注,而叶静的评价也只有“一次成功的垃圾处理”一句而已。   倒是韩天君马上要回来了,他在战场上作战冷静,表现英勇,光荣负伤,他妈闻讯心疼得不行,逼勒着丈夫把儿子弄回北京来修养。   以韩家的势力,把孩子弄回来不过一声招呼的事儿,开学不久,韩天君就被送回北京,住进了军医院。   傅桃得知后,恨不得立刻飞过去,可恨还要上学,只好等到星期天才去。   她不仅自己去,还约了傅秀,大概是冷静之后,不太想一个人面对韩家人,要找个人壮胆。   怎么说也认识了一回,傅秀无可无不可的去了,叶静忙着上党课,没空儿,而且叶家已经有人去看过了,只嘱咐傅秀早去早回,不要待晚了。   傅秀往脖子上缠了围巾,低头穿鞋,笑道:“我一准儿早回来,今天怪冷的,晚上买只乌鸡炖汤吧?”   “白菜豆腐吃烦了?”叶静问她。   叶静这人,不太在乎口腹之欲,但傅秀几乎是无肉不欢的,连着吃了一个星期的白菜,没要了她半条命去。   她讪讪地笑了笑,有点儿腼腆。   叶静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两张纸币来,塞进她手里,说:“想吃什么就买,不是不让你吃,自己看着买。”   傅秀把钱揣进上衣内口袋里,“嗯”一声算是答应了。   傅桃的一颗心早飞去医院里了,见这两人磨磨蹭蹭的,不由急得跺了跺脚,笼着手催促道:“姑,快走吧!”   “急个什么劲儿啊?还早得很呢!”傅秀很不理解地嘀咕一句,还是顺着她的意加快了速度。   两人到达医院的时候还不到九点,大厅里零零星星坐着几个人,有个女护士过来问她们干嘛,傅桃忙把病房号说了,那女护士上下打量她们两眼,目光中满是怀疑之色,扔下一句“等着”,就甩手走了,过了好一会儿回来,脸上缓和了些,说带她们过去,路上解释说医院里来来往往,不乏大人物大领导,之前怕她们是混进来找事儿的,不敢就那么领过去。   两人跟在她边上,傅秀一句话不说,傅桃则脸上带笑,心里生气,这人什么意思,不就是看她们俩人穿着打扮不像是有钱的吗?还胡扯这一堆呢!   韩天君住的是最高级的病房,单间,窗明几净,环境很好,两人去的时候,他正醒着,正和人说话呢。   此时天光大亮,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简直把人都踱上了一层柔光,韩天君屈一腿坐在床上,完全没有想象中奄奄一息的样子,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个十七八岁的长发姑娘,黑发如漆,露出白皙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和一点红唇分外夺目,也不知听见了什么,唇角轻扬,笑了起来。   这一幕落在傅桃眼里,就是男才女貌的写照,她只觉腿上灌了铅似的重,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带路的女护士敲了敲门,里头的姑娘说了声“请进”,门开的那一刻,正在交谈的两人齐齐看了过来。   尽管早就有所准备,乍一碰面,不管是傅桃还是韩天君,两人都不由愣住了。   几年没见,傅桃的变化很大,眉眼还是从前的那副眉眼,但已经脱了稚气,肤白大眼,胸脯也高高鼓起来……   韩天君一垂眼,耳根子发热,立刻在心里懊恼地捶了自己脑袋几拳,真是被连里的那些人影响了,看什么脑子里都冒起黄腔,也不分分对象!   那姑娘一直等在一边,面上噙了笑,款款问韩天君:“这位是?”   她根本没把前头的傅桃放在眼里,她一眼看见的是傅秀,这话问的也是傅秀。   这姑娘名叫孙胜男,家境优越,追求者众,从来自负美貌,见到不逊于她的傅秀,心中不免升起些许敌意。   韩天君却指着傅桃说:“这是傅桃,算是我的……干妹妹吧,那是她小姑,”又对傅家姑侄说,“这我发小儿,孙胜男。”   三个姑娘都是含蓄人,互相点点头,就算认识了,傅桃把买来的水果放到床头柜上,却发现地方早被占满了,连地上也是拉拉杂杂一大堆,不由大为窘迫。   韩天君低头一看,忙踢了踢地上的袋子,口中说:“你来看我就好了,还带什么东西呢,带了也是白花钱。”   孙胜男坐在一边,只觉得自己多余,到这会儿她也看出来了,韩天君满心满眼只有傅桃,再没空搭理别人。   孙大美女还从没被人忽视得这么彻底过,心里不禁有气,暗暗骂了韩天君几句出气,一想,她还担心这丫住医院里闷得慌,特地牺牲自己的休闲时间来陪他,结果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干妹妹一来,这丫就把自己抛到脑后去了。   什么干妹妹,看这个黏糊劲儿,情妹妹还差不多!   她想起同病相怜的另一个人,扭头去看傅秀,想找个说话的伴儿,却见傅秀正抱手靠着沙发,饶有兴趣地瞧那边俩人,不由泄了气。   傅秀一点儿没有电灯泡的自觉,她只在想,军队对人的塑造作用也太大了,看韩天君,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待了几年,都脱去过去通身少爷的浮躁之气,很有些士兵的精悍样子了。   她吃过军队这碗饭,最能欣赏军人的优点,韩天君过去说白了,那就是个好勇斗狠的小痞子,加上家世和聪明两样儿,成长起来对社会造成的危害不会小。   但当了这么几年兵,简直就和脱胎换骨了一样,精气神都不同了,很有些人民子弟兵的气质。   当天晚上叶静回家,她就在饭桌上把这个发现当趣闻说了,叶静也笑:“我们家老四去探病,回来也说呢,他君子哥和以前一点儿也不一样了。”   韩天君在京中养了两个月,韩母极为不舍,也不得不放儿子回部队去了,韩天君的上级威胁说,再不回去就要抹了他的军籍,在如此强有力的威胁下,韩家也不得不妥协。   人走了不久,傅桃就含羞带怯地跑来告诉傅秀,她和韩天君确定恋爱关系了。   傅秀吃惊不小,但想想也没那么不可思议,韩天君那么个霸王性子,从前就待傅桃格外不同。   她只是担忧地想,这韩天君不会是恋童癖吧?怎么还爱萝莉啊?不过这年头也没那么多说法,况且傅桃也是大姑娘了,理应享有恋爱自由,就没多说。   傅桃也没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建议,她只是太幸福了,幸福到非要找个人分享这份幸福不可,说完后,就顶着红扑扑的脸回宿舍给情郎写信去了。 第137章 重回七零当军嫂18   在傅秀毕业前夕, 叶静选了一天,和她进行了一次长谈。   叶静比傅秀年长一岁, 已经参加工作一年,干的是技术岗, 而不是别人臆测中的管理职位。   国内现在还在实行职位继承制, 子女可以顶替父母的岗位,而在经济形势濒临崩溃的今天,年轻人们并没有多少选择,于是不知熟练工人打退休申请,只为了让儿女有份工作。   以叶家的权势, 别人没有工作, 他家的人也不会没有工作,但叶静一反热衷政治的常态,反而发扬了艰苦朴素的劳动精神, 从一线工人做起,据说做得还不错。   这天就是一个难得的休息日, 傅秀冲了两杯茶叶,和叶静对坐。   面对姐姐对她关于未来从事工作设想的询问, 她想了想, 答道:“中国还是比较缺乏化工人才,我的老师的意见是, 叫我留校任教。”   连轴转忙了很多天,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都有点儿疲惫不能支的意思, 长发散落在肩膀上,流着一层阳光。   叶静握着杯子,垂眼盯着杯中舒展的茶叶,先是“嗯”了声,又说:“也好。”   傅秀这几年的大学可不是白上的,她的老师在国内都是数得着的化学家,学术造诣很深,傅秀跟着打下手,做实践,也发表了几篇论文。   这会儿的学术界还没后来那么败坏,相对来说风气纯洁,傅秀在这种环境里待久了,也觉得挺不错。   她向后仰倒在沙发垫上,拖了个抱枕搂着,闭着眼笑:“我干什么都行,只要能满足生活所需,扫大街我也不嫌弃,倒是你,怎么不投身政界了?”   傅秀很尊敬很崇拜她姐姐,可就是她也得承认,她姐就是个官迷,说话有一半是在打官腔,在毕业后选择做一个普通工人,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叶静的神情极为平淡,叹了口气,难得带了点儿颓然,说:“以后几十年,中国缺什么,也不会缺想当官的人。”   现在的经济形势相当坏,偌大一个国家,经济上几乎走到了崩溃的边缘,同时也近乎四面皆敌。   北面的苏联与中国关系恶化,南边的越南才和人家打过仗不久,市面上秩序混乱,民生凋敝,一点儿也没有新世纪那个崛起中的中国的样子。   傅秀细品了品她这话的意思,忽然反应过来,笑道:“叶静同志,这我可要批评你了,你这样想,就是从□□变成□□了啊!邓右的路走偏了,咱们不能就奔着毛左的路去吧?”   她本人没有坚定的政治信仰,拜有个搞政治的姐姐所赐,对各派思潮也有个大致的了解,她姐,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烈士遗孤,高官养女,可以说是又红又专,唯一的坏处就是,经常在政治理论上纠结得要死要活。   叶静本来是秉承着朴素的党员特有的价值观在做事,核心要点就是“奉献”,后来又陷入了“唯生产论”的怪圈,大概是在清朝时受了当时的下层群众普遍性的艰难境况影响,思想上受了震动,又想走激进改革或者说暴力革命路线。   她转念一想,那也怪不得她,那时候真是朝不保夕,直到她加入时,许多好的设想或理念都没时间应用到现实中去,大家总是匆匆忙忙的,有什么上什么,一路被推上风口浪尖。   叶静不是个理想主义者,她的性格里有相当一部分实干的成分,这个习惯使得她心里再怎么纠结,手上依然毫不停歇地做着实际的工作。   如果不是这样,她应该能更早地发现她的异常才对。   对于妹妹半开玩笑的话,叶静并没有太多反应,她点了点头:“或许是,人见得越多,就越难下结论。对许多具有争议的政治人物,人们都喜欢用‘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来评价,可我们应该知道,这话其实比胡说八道高明不了多少。官员,掌握着国家的公权力,这权力不是天然就有的,而是组成社会的民众让渡的……我最近经常在想,我做过的一切,真的问心无愧吗?那些牺牲的人,为我所组织和鼓动,可他们的牺牲,真的是有价值吗……”   “姐,你这样想,难道是认为自己是神了吗?”傅秀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娓娓地劝说她,“牺牲,不是可以用精确数字计算的,照你这么说,那凡是我带兵挂帅打过的仗,伤亡都要算我头上喽?”   叶静微微摇了摇头,还要说什么,傅秀抢着道:“就是嘛!社会和历史自有自己的发展规律,你一个劲儿钻牛角尖,可有什么用?如果你认为接下来官场上会腐败横行,欺压老百姓,你不应该躲,应该起来应战哪!哪怕斗不过那些人,起码也能让人知道,官场上还是有好官的。”   “没用的,”叶静笑了笑,比了个隐蔽的手势,“纵容腐败和搜刮的是这个人,再说,人家上下一心,早达成共识了,我一个人有什么用?以卵击石而已。”   傅秀怔了怔,这才明白为什么叶静活跃过一段时间后又很快的沉寂下来。   对她来说,这个世界充斥的不平等本来就很常见,和路边的石头花草一样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不过在姐姐眼里,这应该是很难接受的东西。   她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宽慰叶静:“运动了这些年,新三座大山没打倒,倒出了不少闹剧,大家都累了,少折腾些,安安稳稳过上几年,也没什么不好。”   见叶静还是恹恹的,又说:“我还是那句话,国家危难之时才需要济时的英雄,危难过去之后,英雄也该功成身退了,至于拿一个国家做社会实验,你不觉得这手笔有些太大了吗?你在清朝进行的社会实验,咱们没有前后眼,不知道后事,但改革的过程中死的那些人,流的那些血,恐怕不少于和满廷打仗那会儿吧?”   她大多数时间是个心宽的人,但不代表她不会反思。   费了这么一番口水,叶静却没有什么被她说服的迹象,只垂眼喝了口水。   经过这次谈话后,叶静和傅秀这姐儿俩再没有就政治上的事做过任何交流,不久后,傅秀顺利毕业,在老师的推荐下得以留校任教,后来她的老师被派去东北支援高等教育建设,点将时也把她的名字加进了名单里。   女儿毕业后就留在北京,傅家老两口在遗憾之余,也感到十分荣耀,对女儿的工作极为支持,就是对她迟迟不成家而感到不满,隔一段时间就打电话来催婚,都被傅秀含糊过去了。   也是距离隔得太远,如果双方的距离近些,傅家老两口的耐心未必有这么多,说不定就要给女儿安排相亲。   东北的冬天太冷,寒假也长,开始傅秀还会抽一个月回家看望父母,连续几年被逼婚后,干脆连家都不回去了,只躲在叶静的家里度过假期。   八三年的时候,傅秀已经到二十五岁了,放在农村人的观念里,已经称得上老姑娘了,这年过年,她根本没敢回家,只是给家里买了一台电视机。   这年头,不管在城市还是在农村,电视机都是个稀罕东西,马艳红穿着一身新衣服,看着桌子上的大彩电,一面觉得脸上有光,一面唉声叹气。   二儿媳张霞稀罕地围着电视机转来转去,脸上笑开了花儿,奉承婆婆,“还是咱秀儿,多有本事!看看这电视机,除了咱家,还有谁家有呢!”   马艳红虎着一张脸,闷闷不乐:“能挣钱有个屁用!老大的姑娘,都二十五了,连个家都没有!”   傅健从外头走进来,给屋里带进来一股子寒气,后头还跟着大大小小十来个孩子,赶着张霞叫婶子,赶着马艳红叫奶,嘻嘻哈哈地都去摸电视机。   “奶,怎么说呢,我姑可是有大本事的人,过了年我就上京里找她去。”傅健一下跳上炕,反驳道。   “那也得你考上得学才成,考不上,光身子一个,去了指望你姑养你哪?”马艳红没好气地说。   她一向最偏心小闺女,哪怕傅秀不结婚都成了她的一块儿心病了,她也生怕傅健过去白吃白喝,叫傅秀吃亏。   傅健笑眯眯地说:“奶又不是不知道我念书不行,我也不去白吃我姑的,就是开开眼界,再找个营生干干。”   这年除夕的晚上,傅家格外热闹,村里独一份的电视机引来了几乎所有村民的围观,屋里挤不下,院子里也站满了人,窗户上贴着一张张冻红的脸。   电视机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精彩纷呈的节目引起观众一阵阵欢笑,镜头转到观众席上时,竟然出现了傅秀的身影,穿着件大红羽绒服,脖子里掖着黑格子长围巾,一头长发顺滑无比,在灯光下,皮肤白得近乎透明。   马艳红惊叫了一声,就见她闺女转过脸来,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就像在和她打招呼一样。   更大的惊呼声从屋内传到屋外,最后汇成了巨大的声浪,直要冲到天际去。 第138章 重回七零当军嫂19   马艳红几乎没当场厥倒, 当晚就瘫在炕上起不来了,还以为电视机上附着什么能摄人魂儿的妖术。   第二天好不容易能爬起来了, 二话不说,先给小闺女去了电话, 过后想想还不保险, 非要上京去瞧瞧闺女。   傅声顺也没见过这样的怪事儿,心里惴惴的,心想去瞧瞧也好,就没反对。   这边都准备上京了,那边傅秀可没想到一个平常的举动能引起这么大的风波。   她和叶静姐儿俩在家过年, 都清闲无事得很, 偶然想起今年是第一次办春晚,心血来潮,就去做了回观众, 谁知就把家里的老娘给吓着了。   马艳红一行人找到傅秀时,她正在家做饭, 叶静回叶家给长辈们拜年去了,她起得晚, 随便弄了碗面吃。   门铃响的时候, 她还有些莫名其妙,透过猫眼看见老娘那张皱得像橘子皮的脸时, 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一开门, 马艳红看见活生生的闺女,摸了摸她的脸, 一把搂住她就哭了,傅健在一边想笑又不敢笑的解释。   傅秀瞪他,“你奶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也不知道?你奶都上年纪了,这大过年的蹿来,吓不吓人?”   她拍了她娘几下,把人让进屋里,马艳红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泪,一眼瞅见茶几上的面,好险没跳起来,“秀儿,哎哟,你这傻丫头,你就吃碗素面啊?你——你怎么不回家啊?”   傅秀笑道:“懒得动盘动碗的,下碗面简单。”又搂着马艳红的脖子,撒娇,“娘既然来了,就在北京好好儿逛逛,也不枉来北京一回,回去也有的说道。”   陪马艳红上京的是傅桃和傅健,傅桃本意是想多在家陪陪爹娘和弟弟,结果傅强大了,不大爱搭理他二姐,终日只和小伙伴们跑来跑去的疯,傅桃在家待的没意思,思念还在部队的韩天君,索性和她奶一块儿来北京,之后再去韩天君那里和男友共度一段时光。   只住了一晚上,傅桃就跟傅秀告别,乘火车去了韩天君所在部队的驻地,从北京过去要走两天两夜,中间转四趟车,可傅桃心里憋着一股劲儿,这会儿就是让她去天涯海角,她也能一路过去。   马艳红住下的第二天,又跟傅秀说起她结婚的事儿,哭天抹泪地表示,再不结婚,以后就挑不着好的了。   她也知道傅秀性格刚强,向来吃软不吃硬,只是一径的哭。   要是能被几滴眼泪轻易打动,傅秀也就不是傅秀了,她明确无误地告诉她娘,她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了,她既不想找个男人过日子,对小孩子更没兴趣。   这下马艳红是真要哭了,闹了几次,发现傅秀心如铁石,也只好认了,一边骂着“混账”,一边盘算起把老两口的遗产都留给小闺女的事儿来。   傅秀得知后,难得的感到了些愧疚。   她是打定主意做不婚者,傅桃却是历经磨难,想结婚却总也结不成。   韩天君家的门第高,从上到下看不上傅桃这个腿上泥巴块儿还没洗净的村姑,从来都没打过让她进门的主意。   奈何韩天君吃了秤砣铁了心,和家里坚持不懈地进行了抗战,最后甚至威胁要退役,才让韩家人认清了现实,接受了傅桃将会成为韩家长孙媳妇儿的事实。   对韩家人的这种想法,傅秀是嗤之以鼻的,没别的,往上倒数四五十年,老韩家自己也是那土里刨食儿的人家,才吃了几天饱饭,就连人都不认识了。   她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对家里人说,因为傅桃嫁给韩天君是妥妥的高嫁,傅家人这些娘家人也不自在,总觉得和自己高攀了凤凰似的。   傅桃和韩天君结婚这一年是八五年,乡下的傅家人全体出动,从傅声顺老两口到小傅强,一个不落来了北京,去商场一人买了身体面衣服,收拾得整齐利落,去参加婚宴。   走在路上,张霞扯了扯新衣的下摆,偷眼瞧傅秀,明明小姑子穿得也不如自己光鲜,怎么就那么……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有气质呢!   别看国内的经济还是一塌糊涂,该抖的都抖起来了,婚礼也不再像过去那么简陋,而是专门置办了一回,在新娘子的要求下,婚礼包了个大饭店的一楼,大厅里排开筵席,整得不中不洋的。   韩家人心里腻歪,要不是韩天君就和鬼迷了心窍似的,非娶傅桃不可,他们才懒得多看傅桃一眼。   和韩家交好的几家也有亲自过来道贺的,也有礼到人不到的,一时大厅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叶家就属于礼到人不到,傅秀作为娘家人,举目四望,就没几个认识的人,整个婚礼就和坐冷板凳似的。   当然,也有和她感觉截然不同的,傅桃就觉得自己幸福至极,不管韩家人的态度如何,男友始终坚定如恒,这已经让她幸福得无以复加。   结婚后,傅桃就辞去工作,随韩天君去了他在的地方,以韩天君的级别,可以申请家属随军,两人新婚燕尔,过得蜜里调油,不到一年,傅桃就生了个儿子,从此安安心心做起了家庭主妇。   傅秀随老师在东北工作几年后,因能力出色,询问过她的意见后,上级又把她调回了北京,就在所有人以为她会继续在北京的高校里执教时,她却出乎意料地选择了进入国企工作。   这时叶静在多年的工作后,已经从技术岗转向了管理岗,她从不在家多讲工作上的事,傅秀只隐约听到些风声,说她工作作风过于凌厉,甫一上任就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针对国企人浮于事、效率低下等问题实行了大量措施。   傅秀所在的企业和叶静不是同一家,彼此间的联系也不多,但据说她们企业的老总实地考察过后,决定也在自己的地盘实施同样的举措,以兴利除弊。   和已经习惯了低效率的老人们不同,傅秀同样认为低效率是一种犯罪,她很适应高强度的工作状态,像一块海绵一样吸收着她需要的知识。   就在她调回北京不久,侄子傅健从老家来看她,闲谈中,顺口问她有没有做彩电生意的门路。   傅健已经二十三了,没读大学,这小子有几分歪聪明,就是和正经书本犯冲,念完高中就没再读了,家里想给他找个厂子的工作,他也没去干,整天蹲在家里琢磨着怎么发大财,家里人骂他“丢脸”、“投机倒把”,他也半点儿不管。   傅秀知道,最近彩电走私泛滥,没想到自己侄子也打上了这个主意,一问才知道,原来他堂姐傅桃就在捣腾这个生意,赚的简直是暴利。   她这些年一直在东北,这方面的人脉不多,但叶静那边应该有办法……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反而不露半点儿口风,只把话题扯开,顺口胡侃。   “你也二十三了,有没有给你介绍对象的?”傅秀戏谑地问他。   傅健讪笑着挠了挠头,看自己小姑一眼,却见她虽然三十了,一点儿不显老,也不知怎么保养的,看上去跟二十一二的小姑娘似的,可青葱可水嫩了。   “没有?不会吧?”傅秀一挑眉。   傅健无奈地说:“有是有,都是些村姑……咱家的女孩子有一个算一个,从杏姐到桃姐,都长得那么俊,轮到我了,叫我随便找个村姑,我也不乐意啊,我还想着以后有钱了,找个城里的小姐呢。”   傅秀大笑几声,回头跟叶静合计了合计,果然弄来一批质量尚可的彩电,她这边只管供货,随便傅健怎么卖,只用交给她定量的钱就行。   光捣腾彩电这一项,干了一整年,就到手几百万,转年老家来电话,告诉傅秀家里的老头老太太走了。   傅秀回去奔丧,家里的直系子孙都回来了,傅桃抱着儿子,傅健开着小轿车,连傅杏都过来了。   老头老太太走得很安乐,都是睡梦中没的,第二天鸡叫三遍没动静,傅卫东进去叫老两口起来吃饭,人都凉了。   葬礼结束后,傅家兄弟俩就分了家,谁也没想到有傅秀这个妹妹什么事。   傅秀临走的时候回头看看,傅杏傅桃姐妹俩正坐在一处说话,她们的两个儿子正在打闹,傅强闹着要开傅健的车,傅健逗他,就是不许,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同,可这里再也没有她的家。   此后她哀思了一段时间,顺势就把走私生意给断了,这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买卖,什么时候收手都不算早。   傅健觉得挺可惜,但她执意收手,也只好怏怏地离开,自己另找门路,后来因为总想着一夜暴富,不肯脚踏实地的做些实事,漂泊来漂泊去,受了几次骗,手里的钱渐渐散干净了。   可傅桃不觉得走私有什么不好,背靠韩家这棵大树,她似乎对这样抢钱式的做买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此后越玩越大,跟一些不法商人搅和在一起,被他们一奉承,陶陶然还真以为自己是商界女王,最后差点儿惹出大祸,还是韩天君及时发觉,果断插手,这才弥补过来。   又过了一年,傅秀三十二岁,刚从父母之丧的沉痛中走出来,就递交辞呈,辞职下海。 第139章 重回七零当军嫂20   乡下刚刚过了农历新年, 空气中爆竹的硝烟味儿还没散。   傅秀裹着厚厚的大衣,在爹娘的碑前放下一束花, 又烧了会儿纸钱,絮絮地说了些话, 才站起身来。   在她做这一系列动作的过程中, 陪伴在一旁的助理和傅健都没做声。   年轻的助理不明白,以自家老板的身家,为什么不把父母的坟迁到离自己近些的城市墓园里,而是每年不辞辛劳地一趟趟回老家来祭拜呢?   他年近六旬的顶头上司傅秀,就全国范围来说, 都算得上是个传奇人物, 山窝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从农民女儿到大学讲师,又从国企员工变成下海人员, 在家用电器领域深耕二十多年,打造了如今国内家电行业一块响当当的牌子, 名下企业为业内当之无愧的龙头老大。   助理才毕业参加工作没几年,在他看来, 他这老板, 简直就是商界铁娘子,当代中国的励志典范。   傅健对傅秀就没有这么强烈的仰望心理, 许是从小就在傅秀身边, 习惯了这个姑姑的优秀,他的表现就自然得多。   他特地推掉了别的安排留在家里, 又陪傅秀上山来扫墓,自然有自己的算盘。   冬天的风吹在脸上,不仅不刺人,还带着点儿爆竹燃过后的暖意,傅秀抬手松了松围巾,一边往山下走,一边打发傅健道:“行了,回吧,我也该走了。”   “姑,姑——怎么这么急呀,都到中午了,吃了饭再走吧?我早就在饭店里订了一桌儿,就等着咱们过去了。”傅健赶上几步,带笑挽留道。   傅秀眼皮也不撩一下,只管看路,冷冷地说:“不用——我是真急。”   明明她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傅健就是从这几个字里听出了深意,干干的笑了两声,终于说了实话:“其实我是有事儿,想请您帮帮忙。”   傅秀这才投来一瞥,脚下站住了,点点头说:“前头带路。”   这个侄子越大越不长进,越活越没心肠,要不是挂念着那点儿血脉情分,她早不想理这个东西了。   一路开车到了镇上,因为过年,街上行人寥寥,车辆更是屈指可数,路边偶尔有些卖水果的小摊贩。   傅秀兴致好,跟助理指点着镇上的景致,追忆自己的中学生涯,少女时代,正说得有趣,车停了,傅健扭头道:“到了,就是这儿了。”   这饭店装修得挺高档,名儿也豪气,就叫“四海酒店”,大门两边新贴了洒金的对联,门是旋转门,一进门,就有轻柔的暖气扑来,两个穿旗袍的年轻女孩子声音甜美地鞠躬问好。   别看是个小地方,一点儿不土。   傅健不自觉地露出一副挥洒气概,挺胸腆肚,一挥手:“订好的包厢呢?”   两个美女忙笑道:“已经安排妥了,请往这边来。”一面麻利地在前引路,一面在心里不停地犯嘀咕。   这家酒店其实就是傅健的产业,想也知道,这么高档的消费场所,在这么个小地方,除了公职人员,也没人有那个财力享受得了,而傅健就专门在这上头下功夫,结交了不少官场中人。   最近上头风声紧,把反腐倡廉当成一件要紧事在抓,出台了不少新规定,当官的不敢再像过去那么明目张胆,店里的生意都萧条了不少。   两个迎宾都是在这里干久了的,见过傅健陪着当官的过来,也见过他领着女人过来,就是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和个年纪老大的女人一起来的,心里不免揣测起这人的身份。   傅健为人很花,也爱占女人便宜,但这个女人明显不一样,这人起码也有五十岁了,美人迟暮得厉害,而且气度很不一般,举手投足都有那么点儿派头。   不是她们看不起自己老板,就傅健那个样儿,实在不像能让人家看上的。   就在两个迎宾的一路猜测里,一行人走到了预定的包厢,傅健殷勤地把傅秀让到席上,熟练地给她点了根女士香烟,又张罗着让傅秀的助理去另一个包厢里吃饭,才闭上门,坐了回来。   傅秀指间夹着香烟,侧头问他:“我不喜欢吃饭的时候说话,有什么你就说吧。”   “那我就说啦?”傅健试探地问了句,搓了搓手,“姑,你能不能给我找个挣大钱的营生?不用多,一年四五百万就行。”   他倒是真敢说,傅秀没有动怒,思考了半分钟,顺手磕了磕烟灰,还是决定直言相告,“这不可能,”她看了傅健一眼,果不其然,又是这副不服不忿的表情。她不大耐烦了,“你也是五张的人了,就不能想点儿现实的东西?”   傅健一听就怒了,“我怎么不现实啦?不就是不想我沾你的光吗?我亲姑!大老板!连一年接济我四五百万都不愿意!”   “你是瘸了还是傻了?你也是有手有脚的,就不能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儿,不说出来是给你留面子!”傅秀没好气。   “我干什么了?不就是打着你们的旗号认识了几个人?这年头,谁有个关系不使劲儿用?偏你们,一个我堂姐嫁了部队的高官,一个我亲姑手里那么大产业,就是不知道提拔我一半点儿!你看傅桃给傅强打算的,再看你!”傅健也是早积了一肚子怨气,趁机全都发泄了出来。   傅秀不客气地说:“你倒还好意思跟傅强比?傅桃拉拔她兄弟,送傅强去美国留学,傅强就争气,学了本事回来,成了傅桃的左膀右臂,你呢?当初我叫你组个建筑队,承包工程,你不干,嫌累,后来我自己拉起一摊子来,你又跑来说要帮忙,我给你安排的事儿你又办砸了……你这么好高骛远,眼高手低的,就是我想拉拔你,那也要烂泥扶得上墙才行。”   她其实没什么怒气,把傅健数落了一通后,起身就要走。   傅健连忙道:“姑,姑,我错了,说好请你吃饭的,吃了再走啊!”跟在傅秀身后一出去,正好服务员来上菜,他又赔了不少好话,才把傅秀哄住了。   其实傅秀的态度一直很明确,但傅健总有点儿不试不甘心的心态,过了会儿,又说:“姑,你现在还投资影视行业?”   傅秀搅着小盅里炖得粘稠的官燕,头也不抬地应了声。   她投资影视方面的消息并不是什么秘密,有心人都能知道,不过至今她出手的也不多,只能算是玩玩儿。   就是不知道傅健关心这个干什么。   傅健嘿嘿笑着,眼睛都眯起来:“我这儿有个小妹子,可水灵了,姑,你看,是不是能叫她演个电影什么的。”   他这半年新认识了个美女,长得是真俊,不比电视上的明星差,就是小性子,不容易讨好,他知道这人一门心思的想进娱乐圈当明星,就动了脑筋。   傅秀简直受不了他,被恶心得官燕都不想往嘴里送了,砰一扔勺子,脸上冷得能刮层霜,“你弄得那些乱七八糟,自己当个宝儿就行了,还敢往我跟前拾掇?别忘了,你可是有老婆的人。”   几次三番被下脸,傅健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僵着脸道:“姑,你也别跟我充什么道德完人,你办公司最初那笔启动资金怎么来的,你不会忘了吧?”见傅秀像是要发火,又缓和下口气,“你的事儿我当然不会乱说出去,不过我也就是在外头包了两个女人,这年头有钱的谁不这么干,你也不用这么大反应吧?我可是都听说了,你认了个女明星当干闺女。”   傅秀没有半点儿缓和的意思,反而盯着他的眼睛,冷笑道:“傅健,你听好了,这是你保命的话,你听完了,我不会再说一遍: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是能胡干的时候了,有什么背地里的事儿,趁早弄干净了,省得被查出来不好看,如果有你解决不了的,下个月是你韩家外甥的生日,你上京去找韩天君,都是亲戚,他不可能一点儿不管。”   她这话冷冰冰的,傅健被说得连寒毛都竖起来了,才犹疑不定了一会儿,再抬头,都快不见她的人影了。   很多年来,傅秀都和叶静姐妹两个住在一起,但就在傅秀辞职下海不久,叶静也从国企的领导岗转到了行政系统去,几年后被派去了外地,傅秀的事业版图也已经铺开,两人见面的时间就少了。   从她上一次踏进自己房间算起,傅秀已经超过四个月没有进过家门,当她一走进客厅,发现叶静居然在家,正坐在沙发的中央看书时,当真惊讶极了。   和她相比,叶静明显更显老,不知何时起,她的鬓边已是星星点点,眼角布满了细纹,鼻梁上架着眼镜,那模样完全就是一个老太太。   “怎么这就回来啦?不是说那件事儿很麻烦吗?”傅秀做到她身边,关切地问。   叶静笑了笑,目光中却没什么温度,若无其事地说:“有青天大老爷在那儿为民做主,当然就用不上我了。”   她最近接到任命被调回中央任职,但在离任前,手头还有点儿事没完,是关于一个厂子拆迁的,当地主管官员在里边弄了点儿猫腻,还没来得及处理,中央巡视组来了,听说了这个事儿,横插一手,事情就成了另一个走向。   傅秀见她并不高兴,心里纳闷,推她道:“这事儿不是办得挺好的么,你怎么好像不大高兴似的?”   “……”叶静默了会儿,哼笑一声,“圣主临朝,明君在位,没想到啊,五四之后都这么多年了,最后,中国人玩儿的,还是这套老把戏。” 第140章 荣华富贵01   阳春四月, 天空一碧如洗,其下闪着耀眼的微光, 那是皇宫宫殿顶上琉璃瓦的光辉。   一对清秀可人的宫女领着一对男女迤逦行来,个子略矮的那个轻声嘱咐道:“一会儿见了皇后娘娘, 赵公子也不必太过拘谨, 娘娘问什么就答什么,也就是了。”   她言笑晏晏,点了红胭的唇角微翘,娇艳若髻旁斜簪的春花,虽是个宫人, 却一派落落大方。   风清骨秀的年轻男子立刻平静地沉声答道:“姑娘好意, 瑢记得了。”   宫女以袖掩唇,笑道:“公子客气。”   男人身边的少女明艳动人,更胜过天上的艳阳, 一身绣海棠花水红长裙,趁两位宫人不注意, 冲男人挤了挤眼。   她这位兄长,一向最得女儿家喜欢, 从前在老家时, 就声名鹊起,倾倒了半城的闺秀, 如今来京赴考, 在刚刚结束的春闱中高中状元不说,又意外救了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小女儿九公主, 这次被皇后娘娘召进宫来,还特意点名儿叫她这个妹子一起,那意思不就是要相看么?   恐怕她很快就要多出一位出身尊贵得不得了的嫂嫂了。   赵瑢无奈又宠溺地瞪了小妹一眼,见这丫头俏皮地吐吐舌头,心生喜爱之余,压在心头的忧虑之情却是更重了些。   这一行人都没有注意到,就在不远处的高台上,有个人正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七公主怀星伫立在观星台上,素白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只有一双漆黑如长夜的眼睛倒映着粼粼波光,在那张美丽的面孔上格外醒目。   “那就是今科状元,平江赵瑢?”她微微偏头,语气平淡无波。   伺候她的宫人早就习惯了七公主的这种高冷,微笑着柔声道:“是,此人便是赵瑢,今日奉召觐见凤仪宫。”   说话的宫人一袭绿裳,头上绾着单螺髻,圆圆的脸上带着笑,格外讨人喜欢。   她生得面嫩,但其实已经有二十四五岁了,宫里没有放归宫人的说话,进了宫就是一辈子,她被分到七公主身边,七公主为人不苛刻,就是她的运气了。   听了她的回话,怀星公主“唔”了声,转身就走,“去元华殿。”   宫里没有秘密,皇后嫡亲的小女儿九公主泰阳在宫外被个贫寒士子救了,回宫后闹着非君不嫁的事儿早就顺着风儿传遍了宫里的每一个角落。   皇后方氏一向受宠,就冲着这份儿得宠,在后宫妃嫔里树敌不少,其中最幸灾乐祸的,莫过于元华殿贵妃童氏。   而童贵妃,正好是七公主的养母。   此时的童妃正倚着软榻,一边吃宫人砸好的核桃仁儿,一边听人说着赵瑢入觐凤仪宫的笑话取乐。   别看赵瑢是新科状元,朝中的状元还真算不得值钱,尤其赵瑢此人还是商户子弟出身,根基单薄,童妃出身世家高门,一个状元,还不放在眼里。   她年近四旬,仍然雍容美艳,如庭前盛放的牡丹,有灼灼之态,而坐在她榻前的燕王也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母子俩凑在一块儿,简直光艳一室。   七公主一进来,就见到这么两张牡丹花儿似的脸,顿时觉得自己新换上的钛合金狗眼都要被闪瞎了。   童妃见了养女,也不起身,只是笑微微地道:“媛儿来了?快坐,阿枝,把银耳汤给公主盛一碗。”   七公主,大名陈媛的女孩子端肃地欠身拒绝道:“多谢母妃娘娘赐汤,只是我现下不饿,还是不用了。”   这年头的银耳是个稀罕东西,就是皇宫里的贵人想一天吃一碗也是不可能的,童妃这里有的,无非是童家进上来的,童家进上,不可能没有她的。   她生母也是童妃,正是如今这位童妃的族姐,当年也曾盛宠一时,六宫称妒,只是不幸青年夭亡,人死万事空,留下的女儿倒要依附如今的童妃生活。   而如今这位童妃,从来也没当过什么宠妃,只是命好,一举得男,又活得长,靠着资历,也当上了贵妃。   童妃脸上慈祥的笑容一僵,很快又自己调整好了,她那个族姐当年就讨厌,清高自傲得很,留下的这丫头也没讨喜过,这么多年,她也早就习惯了。   燕王陈峸笑道:“许久不见七妹出宫玩耍,改日去我府上如何?”   陈峸的心胸为人远胜他母亲,他看得出来,这个七妹虽然为人稍嫌冷淡些,不会甜言蜜语讨人喜欢,可她是靠得住的,他嫡妃章氏倒是生就一张甜嘴,比八哥还会说话,又干出什么人事儿来了?   陈媛对上他,神色也比对着童妃柔和随意些,笑道:“要是五兄不嫌我烦,妹子只怕就要多叨扰几次了。”   “尽管来。”陈峸非常大方,很自然地转向母亲道,“若是母妃有意,也可以来玩耍一日,到时叫儿和章氏尽尽孝心。”   童妃百无聊赖地支着头,闻言懒懒地说:“我倒是想去,可凤仪宫那头又岂是好说话的?正预备着嫁闺女呢,这边一头撞上去,岂不是找不自在。”   本来,嫡出的小公主,又一向受宠,绝不至于嫁个寒门士子,哪怕他是新科状元呢,但朝野共知,帝后最宠爱的泰阳公主,她几乎就是个傻子。   九公主泰阳,大名陈妧,小名宝儿,小时候顽皮,在御花园的假山上失脚掉下去,昏迷数月,虽经御医抢救过来,但此后心智永远停留在九岁,就因为这个,九公主的婚事成了帝后最大的一块儿心病。   毕竟世家大族的儿郎,哪个愿意娶个傻子呢?但是要心爱的女儿低就,帝后又心里绝不乐意。   赵瑢的出现,恰好解除了九公主婚事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局面。   不过方皇后毕竟是九公主的亲娘,在她眼里,自家女儿即便是个傻子,那也是千好万好,所以在订婚之前,还是要考察一番女婿的人品。   但这些都不妨碍童妃嘲笑方皇后,千娇万宠的傻子女儿最后嫁给个商户出身的寒门士子,换成童妃,她就是把女儿按水里溺死,也不能去丢这个人!   陈峸和陈媛都不太认同她的价值观,在暗自皱眉忍受了她长达一个时辰的滔滔不绝后,纷纷告辞。   陈媛不和童妃住在一起,她的住所在百福殿,离元华殿颇有一段距离,走到凌驾于宫殿群上方的飞道上时,她又看到了赵瑢兄妹,这回换了皇后宫里一个颇为有头有脸的女官送他们,可见方皇后对这两兄妹的态度是很满意了。   她没有多看,收回目光,顺着飞道就径直向前走去。   底下的赵瑢兄妹却看见了她,妹妹赵瑛看得出身,不自觉的张大嘴,扯了扯兄长的衣袖,低声惊呼:“神……神仙姐姐!”   赵瑢顺着妹妹的目光望去,一时也有些呆滞,只见那凌空而起的飞道上,正徐徐走着一位素衣宫装的少女,体态绰约,仙气飘飘,十数位宫娥随后而行,真有天人临凡之态。   送他们的女官见此情状,不禁皱了皱眉,仔细一看,赵瑢只是有些惊艳之色,而没有痴迷之意,这才缓缓放了心,轻咳一声,笑道:“那是怀星公主,我们殿下的七姐姐,不是什么神仙。”   赵瑛非常机灵,立刻接口笑道:“原来也是一位公主殿下么?如此风姿,真不愧是九公主的姐姐呢!”心里却止不住可惜,喜欢哥哥的九公主固然天真可爱,一片赤子之心,到底心智有缺,比起这位天人一般的怀星公主,却是大大不如了。   在她的心里,她的哥哥是天下一等一优秀的儿郎,便是世家的郎君,也比不得她哥哥的才貌人品,九公主虽然深得帝后以及太子的宠爱,配她哥哥,仍然是太过委屈自家的哥哥了。   如果换成是方才那位惊鸿一瞥的怀星公主……那才叫天作之合呢。   尽管知道她说的多半不是真话,看着九公主长大的中年女官还是禁不住笑了,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   就在赵瑢兄妹进宫觐见皇后不久,九公主借礼安郡王家的地方摆下宴席,遍邀京中闺秀去游园赏花,几乎是每一个有资格的赴宴的人家都收到了请帖。   陈媛一面挑拣着赴宴穿的衣裳,一面琢磨:“宝儿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了?我还当这傻丫头只会吃喝玩乐呢!”   元华殿和凤仪宫明里暗里针锋相对得厉害,七公主和九公主的关系倒不错,陈媛对那个傻妹妹没什么敌意,方皇后也乐得女儿有个伴,对这对小姊妹的友好关系也并不加以干预。   她的心腹阿萝抿着嘴,帮她拉着长裙的衣角,嗔道:“殿下怎么糊涂了?谁不知道那位就是个孩子脾气,自来率直,哪里想得到这个,还不是别人打着她的名儿。您想想,这么大费周章,是为了谁?”   陈媛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立刻想到了,笑叹道:“母后娘娘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方皇后从来细致,无非是考虑到赵瑢的妹妹赵瑛在京里人生地不熟,借这场宴会把她领入京中上流社会的社交圈罢了,而用九公主的名义召开宴会,就是在替女儿向未来的小姑子卖好了。   一位尊贵的皇后,能为女儿设身处地想到这种地步,不能不说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第141章 荣华富贵02   这些年来, 无论宫外有什么宴会,只要能去的, 陈媛都会极力去参加,不为别的, 就为寻找至今还杳无踪迹的姐姐。   未出嫁的公主完全谈不上有什么权势可言, 何况她还称不上得宠,大多只能跟在人身后做个布景板。   没钱没势力没人手,要在大海里捞针似的找人,除了这种笨办法,她实在找不出更好的主意。   阿萝手中管着她的衣裳首饰, 看她换下白色常服, 一身玉青色宫裙配藕荷色褙子,绾了望仙髻,头上的金凤闪着一点微寒的光, 顿感十分欣慰,挥挥手帕送别她:“愿殿下早归。”   陈媛低着头, 轻轻甩了甩袖子,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就带人走了。   她一向和燕王妃章氏同进同出, 但近日章氏和丈夫赌气,连带着也不理会她, 倒是太子妃杜氏提前派人约她一起走。   公主王妃出行的辇车停在东门, 太子妃携九公主乘一车在前,陈媛独乘一辇随后, 三人打过招呼,各自上车。   辇车上挂着轻透的薄纱,握在手里水一样滑,陈媛春困未醒,倚在辇车上,支着头打瞌睡,心里模模糊糊地转着念头,太子妃再怎么周全贤惠,也耐不住太子太会作死啊……   随行的侍女跪坐在织着精美花纹的地毯上烹茶,不多会儿就捧出一盏香气四溢的热茶,垂头道:“殿下请用茶。”   另一个侍女手上垫着手帕,小心翼翼地把素瓷盏接过来,轻轻地吹了吹,才奉到陈媛唇畔。   茶盏是官窑出产的白瓷,击之声如冰玉,茶叶也是南方出产的好茶,千里迢迢运至京城,价比黄金,但一看到碗中添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香料和碗底那片肥美的羊肉,陈媛就不太想让这玩意入口。   事实上,这样的茶她已经喝了十几年了。她皱着眉,就着侍女的手饮了一口,一股怪异的味道直冲喉头,顿时打了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不少。   侍女见怪不怪,见她不肯再饮,便把残茶凑近唇边,自己一仰脖吃了。   等辇车在礼安郡王府前停下时,陈媛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笑吟吟地下车,握着出迎的礼安郡王幼女的手,笑道:“几日不见,妍妹似是长高了。”   礼安郡王与王妃素来恩爱,两人的小女儿名妍,人称妍县主,生得娇小玲珑,却最喜欢人夸她高挑,闻言立刻嘻笑着来挽陈媛的胳膊,道:“媛姐姐又拿我寻开心呢!快进去,都等你好久了。”   别看陈媛在宫中不很得宠,那是因为她向来有主意,为人刚硬,帝后喜欢傻白甜,当然看她平平,在宫外,她这一款儿还是很有市场的,一般的宗室大家贵女,很少有人说不喜欢她的。   两人亲亲热热地挽着手进去,园子里飘香风挂彩带,处处是明媚如花的年轻小姐和俊朗挺拔的世家公子,见两人过来,纷纷露出笑脸打招呼。   妍县主素来交游广阔,在公子小姐堆里很吃得开,没行几步,就和陈媛分了手,钻进人堆里高谈阔论去了。   陈媛正饶有兴致地赏着景儿,袖子被人从后拽了拽,一个小脑袋猛的凑过来,伸舌头办了个鬼脸。   “又做什么怪样儿?”陈媛一点儿没有被吓到的样子,只是满心无奈。   这人收回鬼脸,竟然是个容貌娇美的少女,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笑容灿烂,咬着嘴唇叫道:“表姐,你这人真没劲!”   陈媛对她的撒娇无动于衷,反而训斥道:“多大的人了,还做这些小儿态,你以为你还是五六岁吗?”   这少女是她的舅家表妹,小名倩儿,从小就古灵精怪得很,她虽然嘴上总是训斥,其实心里待她非常溺爱纵容。   童倩也知道她这个脾气,气哼哼地哼了两声,又笑道:“不跟你开玩笑啦!我有事儿,来跟你报信儿的,”便凑到她耳边,悄声道,“袁行朗也来了。”   陈媛脸上的笑差点儿就挂不住了。   袁行朗,此人是平阳侯嫡出的次子,为人很有点儿自大,还风流无度,据说房里的姬妾不下十数位,最重要的是,他还是陈媛的倾慕者。   作为一位美人,陈媛从来就没缺少过暗恋者和追求者,但这个袁行朗的所作所为称得上极品,从扯陈媛的头发,到故意使小手段捉弄她,几年下来,成功地让她彻底腻烦了这个人。   或许有些心理上有自虐倾向的女孩子会喜欢这种人,但其中绝不包括陈媛。   显然,童倩也是个正常人,对于袁行朗的种种劣性,她也非常看不惯,抱着陈媛的肩,同情地说:“要不,你先回宫去吧?我帮你跟郡王妃说一声儿,就说你突然觉得不舒服,已经先行回宫去了。”   一句话还没落地,只听身后传来一声疑问:“袁二,你站在那儿干什么?哎,这位小姐是谁家的?”   表姊妹两人闻声回头,就见柳枝花树掩映下,她们刚刚提到的袁行朗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手里还抓着一位红裙黄衫珠围翠绕的少女。   袁行朗那双黑漆漆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定在陈媛身上,极为专注和认真,那少女一脸的不在状况,大眼睛里闪着好奇和善意的光,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半弯着腰。   陈媛一怔,目光缓缓地落在那少女身上,笑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少女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激动起来,脚下一绊,“哎哟哎哟”叫唤着,嘴里还不忘说:“您记得我,您竟然记得我?我是赵瑛,在宫里见过您一面的!”   “哦!你是新科状元的妹子吧?是不是扭了脚?”陈媛不等她答话,扭头唤自己的侍女,“去跟郡王妃禀报一声儿,请个医官来给赵小姐看伤。”   这时那名开口叫袁行朗的世家公子也赶了过来,和童倩对了个眼色,拉着袁行朗就走,“有七殿下的人照顾这位小姐,你就别在这儿碍手碍脚了。走,咱们兄弟喝一杯去!上次你家老子下手不轻,怎么样,有些日子没沾酒了吧?”   他还担心拉不动袁二这小子,要知道他见了七公主就和狗见了肉骨头似的,轻易不松口,谁知这次只一拉,他就跟着来了,半点儿没抗拒。   赵瑛本来扭了脚,被袁行朗搀扶着,这会儿冷不防被他一把推开,险些跌倒在地上,幸好接着就被陈媛扶住了。   她回头去看那个青年,却只能看见对方远去的孤傲背影,不禁心下黯然。   拉袁行朗走的青年姓裴,也是世家望族出身,族中兄弟里排行十三,所以人皆称他裴十三。   他们家和童家有点儿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在陈媛和袁行朗之间,他自然是偏向陈媛的,硬拉着人坐到一群饮酒赋诗的少年公子间,才发现姓袁的今天有些沉默得过分,不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唤道:“袁二,袁二?”   袁行朗挥手打开他乱晃的手,恶声恶气地说:“心里有事儿,别烦。”   这可奇了,裴十三收回手,端起一爵澄明的酒液,在酒爵后头偷眼打量他。   他老子平阳侯在京中一众显贵里算不得拔尖儿,袁二在纨绔子弟里可算得上佼佼者,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又没心没肺的,惹急了就挥拳头,什么事儿能让他烦成这样儿呢?   仔细一看,他今天倒是很不一样,身上多了点儿沉稳气儿,就像一夜之间褪去了浮躁,整个人都深沉起来。   难道他老子的大杖有这么大的用处,能化腐朽为神奇?不,不会,如果平阳侯的棒槌真这么有用,袁二早就改好了,也不至于闯出那么大的名声。   他突然惊悚地想到,该不会……是因为七公主吧?   袁行朗身上发生变化的原因,如果他自己不说,绝对不会有人能猜得到。   他也不知道自己经历的这种情况算是什么,晋人有“烂柯”故事,还有“南柯一梦”的典故,他却是昏昏然做了一场大梦,梦见了后世之事。   作为京中权贵之家的次子,袁行朗的一生已经注定是享有富贵又不需要履行义务的一生,过去他对这种未来非常满意,即使父亲的爵位会传给兄长,但留给他的财产也绝对够他舒舒服服地度过一生。   作为父母溺爱的儿子,他从小就没有什么得不到的,如果说有什么是他欲得而求不得的,那也只有宫里的怀星公主,但那可是皇帝的女儿,不是他房里那些能被他父母掌握生死的婢女。   他以为自己一辈子就是走马章台偎红倚翠,最多在求娶公主之后收敛些,却从没想过,未来远出乎他的意料。   他们一家都是铁杆的东宫党,他那君子之风的长兄更是在东宫担任太子舍人,但在他的梦里,后来继承皇位的却不是当今太子,而是童妃之子,燕王陈峸。   在梦里,作为东宫铁杆的他们家被谋逆的燕王灭门,而在他心里被奉若神女、凛然不可侵的怀星公主,原来却是燕王的卧底,在他们家覆亡背后重重推了一把……   试想,在亲眼看见家门覆灭之后,他的心里怎么可能还存有半点儿对那个女人的迷恋?他恨不得活撕了她!   ……   就算披着一张生嫩的皮,陈媛对危险的感知仍然是非常敏锐的。   她能感觉到,现在的袁行朗身上多出了一股比过去危险了不知多少倍的气息,就像暗夜里潜伏的野狼,有着可怕的耐心和坚定的意志。   这无疑是极度危险的。   经验丰富的她立刻就意识到,过去那个毛毛躁躁的小青年身上,一定发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变化。   或许是穿越,或许是重生,总脱不过这两样儿,而不管是哪样,对她和燕王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男性穿越者往往向往能在落后的古代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而重生男尽管尽管没有千奇百怪的现代知识,却往往因为掌握了未来的走向而涉入政局。   这两种可能都不能让陈媛开颜,因为这意味着,这一局棋盘上多了一个任何人都无法预料的变数。   正如袁家无论如何也和太子脱不开干系一样,作为大童妃的女儿,陈媛天生就是燕王一系。   这种天然的联系当然是可以斩断的,只要她装装怂,谁也不会为难一个没有任何政治能量的公主。   但陈媛会甘心任人宰割么?当然不!   哪怕都是皇室成员,有政治能量和没有政治能量,那也是天渊之别,别说是公主,就是皇子,也有可能被下仆欺负得有苦说不出!   她那位父皇是位风流天子,尽管有珍爱的妻子,也丝毫不妨碍他不停歇地寻找下一位宠妃,仅仅被陈媛记住的,就多达十几位,至于春风一度的宫人,就更是数也数不清了,掖庭宫里的所有女人在名义上都是属于皇帝的。   她的生母童妃生前也曾盛宠一时,“怀星”这个封号就是那位据说妩媚动人的女人定下的,但陈媛并没有享受到这位宠妃生母带来的好处,她一死,皇帝伤心了不到一个月,就又找到了新宠。   她小心地依附着童贵妃长大,身边只有面上恭敬背地里却各种弄鬼的宫人,眼里见惯了宫里的阴暗面,就发现,在同胞兄弟姊妹里比较起来,她过的日子竟然还算好的,那些母亲出身低微的皇子皇女,过得还不如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如果她装怂,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恐怕最后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对陈媛这样的人来说,最可怕的事不是死亡,而是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而她选择的支持对象——燕王陈峸,素质远远超过太子陈稷。   这个帝国传到如今的皇帝手上,也不过是第二代,战火在中原大地上烧了几百年,就在十几年前,京城附近还有大量的盗贼,如今大腹便便的皇帝,当年也曾是一员南征北战的悍将。   太子陈稷是皇帝和皇后的长子,也是他们的独子,因为战乱,幼年时有很长一段时间与父母分离,后来天下平定,皇帝登基,在第一时间将心爱的长子立为了太子,又因为愧疚之心,夫妻俩对太子纵容非常,到了今天,尽管发现长子已经长歪了,却已经没有办法挽救。   陈媛身在后宫,又是未婚的公主,对前朝的消息不很灵通,但也不止一次的听说过,太子悖逆,待老师无礼,还曾勒索入京朝见的边关大将,待太子妃冷淡,反而宠爱小内侍……斑斑劣迹,不只让朝臣寒心,更让皇帝左右为难。   太子的行径要是放在民间,那实在不算什么,顶多说一句“顽劣”,但放在太子这个位置上,就尤其让人难以忍受。   东宫是什么?那是储君,国之副贰,哪天皇帝驾崩,不需要遗诏就能直接坐进太极殿的人!   让这么一个行事荒唐的年轻人执掌大权,就是皇帝自己不在意,那文武百官能答应吗?宗室勋贵能答应吗?   大家都不答应,就是皇帝,也不可能一意孤行!   这个朝代的政治体制还不是高度集权的君主□□制,如果一定要下一个定义的话,应该是皇帝与贵族共治,在此之前,也从来没有君主□□的政治传统。   正如北宋大臣文彦博向皇帝宣称“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如今坐在太极殿的那位天子也只是在名义上拥有决断一切的权力,在实际执行中,所有的步骤都绕不过政事堂。   哪怕皇帝对着心爱的长子拥有大海一样深的耐心,太子的倒行逆施也正在把他自己推离皇位。   其实太子手里的牌不知比燕王好多少倍,他的队友——太子妃和方皇后都是明智之人,绝不会给他拖后腿,方皇后极得皇帝敬重,太子妃更是连他亵玩娈童都能忍下来,他的胞妹九公主虽然是个傻子,却因此更得皇帝疼惜,但他自己的性格足以毁灭所有优势。   陈媛沿着湖边走了会儿,把以上念头又重新捋了一遍,这才有心情抬头观望身边的风景。   礼安郡王家的园子修得好,放眼整个京中都有名气,阳光下,碧绿的湖水泛着粼粼的波光,湖中央的小岛上堆砌着洁白的太湖石,其上植了琪花瑶草,岸边垂柳依依,对岸桃花灼灼,难得的是,这样多的景致堆叠在一个空间里,竟然能做到层次分明,半点儿不乱。   她偏头躲开飞来的鸟雀的翅膀,无意间瞥到对面花树下的一道淡影,顿时不可置信地瞳孔紧缩,接着霍的起身,向着对岸急步走去。   才跟上来的侍女暗中叫苦,却不敢抱怨,只得尽力跟上,她们殿下的体力实在太好了,难为她走了这么长时间,还能保持这么快的速度。   湖上架着一道木桥,桥身涂漆,远望如水上飞虹,陈媛快步如飞走过小桥,撩开柳帘,暗暗的深吸了口气,问道:“你是谁家小姐,孤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花树下放着一台轮椅,轮椅上坐着个姑娘,身着翡翠荷叶裙,裙摆铺到地上,头上没梳髻,只用锦带扎了起来,一个背影就让陈媛无比熟悉。   那人驱动轮椅,转过身来,冲她微微一笑,立在她身边的丫头施礼道:“我们是宋国公家的,这是我们二小姐。”   “孤看你很是面善,或许我们前世见过呢。”陈媛脚步轻盈,走到这人身前,伸手搭上她的轮椅。   宋文英禁不住笑了,很快又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看见你,也觉得很熟悉,或许真是前世见过也不一定。”   跟着公主过来的侍女和宋国公家的丫头不自觉对视一眼,心头都很莫名其妙。   不管是怀星公主,还是宋二小姐,人前人后都是冷冷淡淡的,在主子身边这么久,她们还是见到自家主子待第一次见面的人这么和气呢!   耍了一通花枪的姐妹俩可不在乎下人怎么看,两人脸对脸相对笑了会儿,陈媛挽起袖子,上手推着轮椅,垂头说道:“我知道一处亭子,观景吹风最好,姐姐和我过去坐坐怎么样?”   宋文英自然是欣然同意。   那处亭子坐落在一座假山后,临着湖光,四面挂着轻柔的罗纱,还有个梳双鬟的小丫头跪坐在亭角打扇烹茶。   见到这一行人走来,小丫头忙站起身来敛衽行礼,陈媛命侍女们留在亭外,问宋文英:“能自己走两步吗?”宋文英怡然地摇了摇头。   陈媛本也没真指望她能自己行走,上前两步,伸手抄起她的背和膝弯,就把人稳稳地放到了小榻上。   宋国公家的丫头在外头迟疑地唤了一声:“二小姐!”声促而急。   陈媛顿时不耐烦地一皱眉,向亭外飞了个眼风,便有宫中来的侍女将这不懂事的小丫头劝下去了。   亭中挂着南边贡来的大幅彩纱,八面透风,这个位置很好,没有半点儿视线死角,杜绝了任何偷听的可能。   烹茶的小炉制作得精巧玲珑,火上吊着茶吊子,其中溢出一缕悠悠的苦香,陈媛摆出两只干净的茶碗,只斟到七分满,倾身递给宋文英一只,嘲笑道:“炸|药的滋味儿不好受吧?”   上一世极为罕见的,是宋文英先离开了人世,死法也颇为不体面,是被人在车里埋了炸|药炸死的,□□消息被封锁得非常严密,但陈媛知道,在内部,究竟是谁冲她动的手,至她离世的时候仍然是上层的一桩悬而未决的案子。   不是因为凶手的来头太大,而是因为她树敌太多,很难锁定幕后黑手。   宋文英一脸的若无其事,接过茶碗,把脸埋在蒸腾而上的苦涩茶香里,深深吸了一口,笑微微地道:“久别重逢,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未免太无情了吧?”   “都是你该的,我提醒过你多少遍!你改了吗?你那是做事的方法?你那根本就是找死的方法!”憋在胸口多年的怒火一股脑涌上来,陈媛愤愤地骂道。   宋文英本质上是个实干家,这也是她过去能获得成功的重要因素,但一条路人走的多了,见的多了,就难免会想多,当她渴望超越过去自己创造的那些成绩时,就注定了会犯很多错误。   她渴望超越过去,渴望再攀高峰,但过去成功的经验同时也蒙蔽了她。   而陈媛本质上是个浪漫的人,根藏于心的浪漫主义让她的很多行为看起来不可思议,但同时,她看问题的角度也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是最了解她姐姐的人,她知道这个人过去的所有经历,了解她的心路历程,在很多时候,她并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但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模拟姐姐的心理。   几乎在上一世重逢叶静的第一时间,那时候的傅秀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她隐秘的心理变化,在共同生活的几十年里,她使尽了一切手段,都没能拉回叶静那颗一个劲儿钻牛角尖的心。   如果姐姐就此黑化,变成高功能反社会份子,她都不会那么焦虑,但很明显,叶静这一切的变化都只是在带着她自己走向毁灭的深渊。   接到叶静乘坐的车在淮海路上无端起火爆炸的消息那一刻,傅秀跌落在办公椅上,呆愣愣地握着手机说不出一个字来,除了钻心剜骨的痛苦之外,她心中竟然浮上一个念头:终于来了。   现在终于找到了姐姐,她的理智只够维持到把不相干的人清出场,然后就迫不及待的冲她发泄起自己积攒多年的情绪。   宋文英的神情始终很沉静,直到这时才微微动容,正如陈媛对她了若指掌,她对妹妹的情绪也是一览无遗,想到她做那些疯狂的事时,竟然完全没有考虑到家里的亲人会不会担心,她的心里悄然浮起一些愧疚,叹道:“让你担心了。”   人的情绪有时候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东西,这平平无奇的五个字一出口,陈媛就忍不住泪崩了。   怕哭声被外人听到,她从袖中抽出绢帕捂住嘴,滚倒在姐姐的怀里大哭起来,肩头不住耸动,流出的眼泪又快又急,很快就不仅打湿了帕子,还打湿了她倚靠的那人的衣襟。   宋文英默然,挪动了下身子,以便将她揽在怀里,一下一下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背,却没有说话。   仿佛连风声也听不到了,所有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媛才哽咽着抬头,问:“你有没有帕子?”   宋文英在身上摸了摸,不知从哪里拽出一条满是折痕的帕子,给她擦了擦脸,低声道:“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陈媛在她怀里仰着脸,闻言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在宫里比,自己的日子挺不怎么样,但也没到挨饿受冻的地步,所以还是要看参照物。   她心里明白,姐姐这是在问她的生存情况,发泄完积累多年的负面情绪后,她隐隐又有些后悔,觉得不该那么对姐姐说话,这会儿的姿态就很柔软。   “我现在的身份是怀星公主,国姓,学名是一个‘媛’字,女字旁的‘媛’,在公主里排行第七,生母早逝……”陈媛依在宋文英的怀里,两手环抱着她的腰,慢慢的解释自己的情况。   其实也没太多可说的,一个公主,在宫里并不是什么有份量的人物,虽然锦衣玉食,但从小到大的生活可以用乏善可陈来概括,至于那些阴暗的东西,陈媛并不想说出来让姐姐挂心,这样添添减减,没几句话就说完了。   她老实交代完了自己的情况,就隔着衣服去摸宋文英的腿,手心只敢接触到光滑的衣料,都不敢放实了,“刚才听那个丫头说,姐姐是宋国公家的二小姐?宋国公家的大小姐我见过,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家还有什么二小姐,难道是因为姐姐的腿不好,所以就亏待你吗?”   这个国家刚从战乱中恢复不久,从战火中走来人们还不太适应和平,乱世中的一些观念理所当然的被继承。   比如抛弃身有残疾的孩子,因为对乱世中朝不保夕的人们来说,残疾意味着负担,意味着养不大。   宋文英听出她话中的愤然之意,平静地说:“你想多了,我没在京里露过面,是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宋家的孩子。”   见妹妹都被自己的话弄糊涂了,她立刻从头开始说起来。   宋文英出生的时候,京师附近还常有大股匪盗出没,她这一世的生母是个商人的妻子,在一场匪乱中躲在山洞里生下了她,可惜孩子生下来就是残疾,孩子的母亲很不高兴,狠狠心就把她扔在了路边,自己带着家人绝尘而去。   刚出生的婴儿别说行动,就连声音也听不见,按说被丢弃在随时有人到来的大路上,不定什么时候就被马车轮子给轧死了,但宋文英命不该绝,她被路过的人给救起来了。   救她的人就是宋国公夫人,那时宋国公还不是什么贵人,只是当年的皇次子秦王麾下一名出身草莽、颇有勇名的杂牌将军,他的夫人也不是什么金贵人,只是边州的一个小家碧玉。   那时宋夫人刚刚分娩,抱着孩子上京与丈夫团聚,在树下歇脚的时候,被一个年轻妇人冲到身前抢走了女儿,宋夫人带的人不多,那妇人的动作又太快,抢了孩子后就迅速跑了。   宋夫人追之不及,正在车里哭哭啼啼时,就遇到了被遗弃路边的宋文英,这个好心的妇人顿时以为这个孩子是上天补偿给她的,也不嫌弃宋文英生有残疾,就把她抱回了家。   等到了京里之后,宋夫人才知道,丈夫早就在京中纳了二房,那女子甚至还生了个女儿,宋国公连连赔礼,宋夫人却是个刚烈之人,借口体弱不能侍奉,转头就回了边州老家。   宋文英作为宋夫人的养女跟在她身边长大,宋家人只当她是宋夫人养的一个小玩意儿,上下含糊地称一声“二小姐”,其实待遇远不能和正牌小姐比。   去年宋夫人病逝了,她的大儿子,也就是宋国公世子回乡奔丧,见了宋文英,倒勾起一腔思母之情,又听母亲留下的老人说起夫人在世时对这个养女如何如何疼爱,便将她带回了京城国公府。   而就在不久前,有个年轻人投帖求见宋国公,自承是赶考士人,知道当初被抢走的宋家千金的下落。   被宋国公父子接见后,他就直言不讳地说,当年抢走宋家小姐的人正是他的亡母,他母亲生了个残疾女儿,见着健康的宋家小姐便按捺不住嫉妒之心,硬生生把孩子从她母亲的怀里夺走,本来想就地摔死,将动手时却生出恻隐之心,便把孩子抱回了家,充作自己的女儿。   他母亲年轻时蛮横残忍了半辈子,老了一心向佛,临终前不安,终于对他吐露了真相,说有愧于被抢来的女儿,让儿子送女儿回她自己的家。   这故事太荒诞,宋国公父子起先怎么也不敢相信,但那年轻人随即就取出了几样信物,在铁的事实面前,也只得信了。   而联系这番话不难得出结论,即:那位真正的宋家小姐的养母,就是宋文英的亲生母亲。   宋国公父子都是慷慨豪迈之人,明白宋文英也是受害人,并没有把对宋母的愤恨迁怒到宋文英身上,但她在宋家的处境还是因此变得更加微妙和尴尬起来。   “说起来你或许都不能信,那个登门拜访宋国公府的年轻人,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平江赵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想推导一下病娇女主那种身世设定在没有金手指的情况下怎么发展,不过有抄袭嫌疑的话,当然不能这么干 第142章 荣华富贵03   宫殿前的广场上依次燃起火光, 坐在辇车上远望只是一团暧昧而朦胧的光晕。   陈媛身上加了一件素白的披风,腰上多了只荷包, 用来制作荷包的丝绸品质不高,上面绣了串别致的紫色小花, 右下角有个小小的“英”字, 她垂着头,只顾用手拨弄荷包上缀的绦子。   几个服侍的宫人乖顺地跪坐在辇车一角,连续隐晦地瞟了那荷包好几眼,目光中不掩好奇。   陈媛毫无向她们解释的意思,脖颈低垂, 不知想到什么, 唇边带起一丝隐秘至极的微笑。   辇车被轻而稳地停在凤仪宫外,她提裙下车,跟着太子妃和九公主入了殿。   华美的凤仪宫内灯火通明, 珍稀的油脂蜡烛妥帖地在水晶罩子里燃烧,皇帝一家三口正坐在一处聊天。   端庄雍容的皇后, 高大威严的皇帝,年少俊美的太子, 这画面叫不知内情的外人看上去, 无异于一副天伦之乐图。   从很小的时候,包括陈媛在内的庶出皇子皇女们就很明白, 皇帝和皇后以及他们的子女才是一家, 皇后不说,但那种被排斥在外的氛围却再明白不过地告诉了他们这一点。   九公主在凤仪宫是最自在的, 一下辇车,她就提着裙子欢呼着冲进温暖明亮的宫殿中,笑叫着:“父皇,母后,太子哥哥。”冲劲未减,扑进了皇帝的怀抱。   爱女在怀,皇帝面上的威严莫测顿时大减,抱着女儿乐开了花,“九儿今天玩得开不开心啊?”   九公主心不在焉,挣扎着把手伸向一旁桌子上的糕点,嘴里嘟囔着:“九儿要梅花糕……”   皇帝并不见怪,亲自取了一块儿梅花糕送到女儿嘴边。这梅花糕是凤仪宫小厨房大师傅的拿手点心,和了糯米面揉制,半透明的外形,里头有晒干的梅花瓣,风雅又好吃。   九公主当然理解不了风雅的概念,她用两只白嫩的小胖手捧着点心,小口小口啃着,啃得满脸点心渣子。   那至高无上的一家三口只是满眼慈爱地看着她,还干站在一边的太子妃和陈媛却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这宫里处处有规矩,哪怕贵为太子妃和公主,行动也要受宫规约束,九公主在这规矩森严的宫廷里,简直像个怪异而格格不入的音符。   从两人所处的阵营来看,陈媛和杜氏实打实的站在对立面,但在面对这一家四口的时候,两人又常常升起相惜之感。   在照看女儿的间隙,方皇后也时刻注意着殿中唯一一个“外人”,即七公主,她越看心越沉,受了这么大的冷落,却始终神色不变,换成她在这个年纪,都还没有这丫头的城府呢。   童妃愚钝不堪,只知华衣美食,尽管有童家为后盾,她也不惧,倒是陈峸,不显山不露水,已经在朝臣之中有了美名,再有这丫头助力……方皇后悚然一惊,这才发现,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有个庶子羽翼初成了。   和父兄撒了会儿娇,九公主这才想起嫂嫂的嘱托,忙忙的咽下口中的糕点,扯着大哥的袖子来回摇晃,说:“太子哥哥,今天多亏了太子妃嫂嫂带着我,她也辛苦了,你快带她去睡觉觉吧!”   享受着小妹的撒娇,太子那双冰冷的琥珀色的眼睛里泛起了暖意,回身向杜氏伸出手,挑眉道:“今天辛苦爱妃了。”   杜氏脸上一扫被冷落的怨气,受宠若惊地笑道:“殿下客气,照顾九儿是妾份内之事,安敢言辛苦。”   太子翘翘脚,杜氏立刻亲自弯腰服侍他穿靴,太子安之若素,起身揖道:“父皇,母后,时候不早,儿臣告退。”   见太子与太子妃夫妇和睦,方皇后欣慰地点点头,皇帝的神情也更缓和了些,还多说了一句:“天黑难行,叫他们多点些灯烛,小心慢行。”   太子和太子妃夫妇俩携手而去,陈媛自觉当够了酱油党,便也要顺水推舟地拜别,却被方皇后叫住了。   方皇后满眼的亲切慈爱,招手道:“怀星先不要走,来,我有话和你说。”   一见她这作态,陈媛就知道没有好事儿,依言走到她身边坐下,双手交叠,大大方方地道:“母后娘娘有甚事?”   方皇后却反常得厉害,先是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再无限感慨地叹了声,扭头对皇帝柔声道:“陛下你瞧,咱们怀星也这么大了,想当初童妃妹妹生下她时,才只有小枕头那么长……”她用手比了比,一径伤感的模样。   皇帝的脸色却不怎么好,他自认对童妃是有真感情的,童妃逝去后,每次见到这个爱妃用性命换来的女儿,他都心生不快,久而久之,就不想再见她了。   想起早逝的童妃那娇俏美丽的模样,皇帝难得细细端详了这个女儿一回,随即心情更糟了。   如果这个女儿长得像早逝的爱妃也就罢了,可她竟然和她的母亲几乎没有相似的地方,从她那轮廓秀致的脸庞上,他根本寻不出故人的痕迹。   结缡二十多年,方皇后对皇帝的了解无人能及,她心里一笑,婉转地道:“九儿都要订婚了,怀星还没有着落,一样的女儿,陛下可不要偏心,也该给怀星指个如意郎君才是呢!”   已经困得双眼合起的九公主勉强睁开一条眼缝,笑嘻嘻地念了句“瑢哥哥”,又闭眼安稳睡去了。   皇帝想也不想,直接道:“她怎么能和小九比!”听了小女儿的嘟囔,举起手待要拍她一下,又舍不得打,只好笑骂,“真是女大不中留!”   皇后陪着笑了两声儿,余光却一直注意着陈媛,见她脸上终于没了笑容,心下不由大感满意,嗔道:“这孩子还在呢,陛下就这样说,不是伤了孩子的心么。”轻言软语地对陈媛道,“你父皇有口无心的,不是那个意思,来告诉母后,你想要个什么样儿的驸马都尉?”   陈媛心里对这两口子都腻味得很,脸上也没了表情,伸手把鬓边的一缕头发捋到耳后去,答道:“别惹事儿就行。”   方皇后万万想不到她就回了句这么直接的,一点儿没有女儿家的娇羞,一时竟然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干干笑了一声,手也缩回了宽大的袖子里。   场面一时有些冷,恰在这时,九公主打了个小喷嚏,陈媛立刻善解人意地起身道:“夜深了,儿臣不敢打扰父皇和母后娘娘好睡,就此告退。”   皇帝只管低头逗弄着小女儿,还是方皇后温言道:“你去吧,别叫童贵妃挂着心。”又张罗着叫人送她回去。   她目送陈媛青松般挺拔的背影出了凤仪宫,慢慢走进朦胧的光影中,又渐渐消失在了浓重的黑夜里,眸光深深,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   天上星汉灿烂,人间万籁俱静,此时的宋国公府却是灯火通明,无人成眠。   这座府邸的主人宋国公所居的正院花厅里,丫头婆子们侍立两侧,华发渐生的宋国公坐在上首,绷着脸一言不发,身边的位置上坐着一位形容娇艳的中年美妇,这美妇保养得极好,看不出年纪,浑身流淌着妩媚,此时正握住身前一名妙龄少女的手,低头垂泪。   赵瑛被这陌生女人握着手,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不由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一旁正和宋国公世子交谈的长兄。   这间宽敞的花厅里聚齐了所有在世的当事人,宋国公父子不必说,这风情万种的美妇正是当年气得宋夫人当即回乡的宋国公之妾,宋文英稳稳地坐在轮椅上,凝神听着赵瑢和宋国公世子的谈话,将宋大小姐投来的恶意目光视若无睹。   宋国公父子人品都不错,但府中这位二房夫人和她所出的宋大小姐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因为宋夫人常年不在京中,这位二房夫人趁机把持了内院大权,府中下人皆称她为“二夫人”,但假的就是假的,母亲的身份也深深影响了宋大小姐,文英刚刚来到国公府时,就很奇怪,堂堂国公府正牌的大小姐,怎么会处处与她这么一个外八路的养女计较,后来才渐渐明白,这位大小姐竟然是天生如此。   连对她都那么敌视,真不知道正牌嫡出的宋二小姐又会受到什么招待,她转眼瞧见那位二夫人的热情作态,不齿之余,也为赵瑛担心了几秒。   其实这倒是她想多了,二夫人是真心想和赵瑛交好。   二夫人早年以为自己一定能生出男孩儿,在宋国公枕边吹了不少风,和世子的关系非常不好,眼看着年华渐老,想象中的儿子还是不见踪影,她不免有些急了,想和世子修复关系,可两人交恶已久,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突破口,赵瑛的出现对她来说不啻于天降甘霖,只要交好了她,还愁世子的态度不软化么?   早在见到赵瑛之前,她就在心里把此事的利害翻来覆去想了个遍,刚才一见赵瑛,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宋国公父子才懒于理会女人的这些小心思,宋国公辈分高,便示意儿子出面与赵瑢交涉。世子与赵瑢相谈许久,互相试探的话说了一箩筐,最后只达成了一个意见:不日由宋家设宴,向满京城人宣告赵瑛的身份。 第143章 荣华富贵04   赵家兄妹以寒微之身入京, 迄今不过三月,却已经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先是赵瑢在机缘巧合之下, 义救帝后的掌上明珠泰阳公主,结果公主对他一见倾心, 非君不嫁。   后是赵瑛爆出真正身世, 原来这个商贾之女竟然是宋国公府正牌子的嫡小姐。   前者尚可,京城是天下第一的风流繁华地,风流韵事哪年没有几桩,倒是赵瑛的身世让众人大跌眼镜。   这样的传奇故事,无论出现在哪个朝代, 都足以作为野史逸闻传之后世, 宋国公府设下的这场宴会,京中有名有姓的人家倒是都来了。   二夫人里外操持,与各家女眷周旋交谈, 忙得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宴会的主人赵瑛却正在房内垂泪。   被派来服侍这位嫡小姐的丫头们心里急得不行, 领头的上前施了一礼,试探地问道:“小姐做什么这样伤心, 有什么我们想不到的, 您只管提,我们办不到, 还有公爷和世子呢!”   赵瑛听了这话哭得更狠, 一把扑在梳妆台上,将头埋进胳膊里, 泣道:“我要回家!我要大哥……”   她虽然不是赵家夫妇的亲生女儿,但从小就生得粉嫩可爱,性格又乖巧,赵夫人宠若心肝,哪怕如今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世,她心里还是把赵夫人当成亲娘,把赵瑢当成嫡亲兄长。   丫头们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一叠声地道:“这里就是小姐的家,小姐哪里还有别的家……”惹得赵瑛更加大放悲声,珠泪连串沿着粉颊滚落。   廊下过来个老妈妈,扬声道:“这是怎么了?人都到了,夫人叫二小姐过去呢!”   这人是二夫人的心腹,见是她来催,丫头们赶紧围上来劝说赵瑛,费了半日唇舌,仍然不见效,领头的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拉过一个小丫头道:“小姐闹别扭,我们也劝不动,你的腿脚快,这就去前头请世子来劝劝小姐。”   小丫头忙忙的跑了,到前头找着宋世子的小厮,将事情交待了,小厮低头思忖半晌,才头皮发麻地进去禀报。   里头赵瑢也在,正和宋世子叙话,宋世子生得高大,紫金袍白玉带,坐在堂上活像头正当盛年的狮子,但这人貌粗心不粗,言谈间很有见地,赵瑢面上温煦,心里最是傲慢的人,和他几次交道打下来,竟有相见恨晚之感。   两人正谈得投机,恨不得这就结为异姓兄弟,却被小厮进来打断,宋世子还没反应过来,眼睛一瞪就要发怒,赵瑢已笑着起身,潇洒地拱手一礼,笑道:“瑛儿就是有些小性子,在家时谁都拿她没办法,宋兄少坐,我去瞧瞧他。”说着掸掸衣袍就脚下生风地去了。   赵瑛是个乖巧体贴的脾气,但偶尔发起脾气来,那是任谁说也不听的,几个陌生的丫头哪里对付得了她。   赵瑢到的时候,赵瑛还在屋内啼哭不止,帘外丫头们跪了一地,见赵瑢这个眼生的青年男子走来,不由大惊失色,顾不得跪劝,纷纷起身相拦。   还没走到廊下,耳朵里已经灌满了莺啼燕语,赵瑢好脾气地停下脚,扬声叫着妹妹的名字道:“瑛儿,是我来了。”   效果立竿见影,话音未落,五彩晶莹的珠帘哗啦一响,冲出一团火红的影子,直冲到他怀里,把他撞得后退半步。   “哎哟!我只是个文弱书生,可经不起你这一撞啊!”赵瑢两手扶稳妹妹的肩,轻轻将她推离怀中,故作虚弱。   赵瑛粉脸泛红,对他怒目而视,才说了几个字:“谁叫你抛弃我的——”嘴角一撇,眼泪又滚了下来。   眼前这个少女是他当眼珠子疼了十多年的人,在她的眼泪面前,赵瑢赵状元狼狈得几乎溃不成军,平日的敏锐词锋早不知抛到哪里去了。   还是赵瑛自己抬手慢慢拭了泪,然后就带着脸边残留的泪水质问他:“你为什么把我抛弃在这里?”说完还抽了抽。   赵瑢愁得想扯头发,默了会儿,还是道:“这才是你家。”   “才不是!”赵瑛立刻尖声反驳,声音尖利得都破了调,这一刻她望向赵瑢的目光里甚至是带着仇恨的,好像面前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赵瑢怔了怔,继而心底蓦地涌上一股酸涩,他上前一步,不顾赵瑛的挣扎,把她揽进怀里,闷声道:“我不是要抛弃你,不管什么时候,哪怕你不认我,嫌弃我,我都把你当亲妹妹。”   “骗人!宋文英才是你亲妹妹,而且她还那么可怜……只要你照顾她一段时间,就会把我给忘了……”赵瑛固执地反驳着,手上却紧紧抓着赵瑢的衣服,生怕一松手,兄长就真的会被抢去。   感受到妹妹好像小动物一样的不安躁动,赵瑢皱起眉,想起他那个一出生就被亲生母亲抛弃的亲妹妹,他极力想找出那女孩子的可怜之处,浮现出来的却是她安坐轮椅气定神闲的姿态。   瑛儿被家里保护得太好,没有见识过世道险恶,那女孩子年纪虽然不大,却让他难得升起危机感,如果把瑛儿和她放在一起,她没有坏心还好,万一她有心害人,十个瑛儿也不够她算计的。   赵瑢一时忧心忡忡,顺手安抚地拍拍妹妹的背,顺口道:“不用担心文英,我会把她送回老家……”   还伏在他怀里的赵瑛立刻就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叫道:“什么?!”   赵瑢本来只是顺口一说,一下子打开思路后,却越想越觉得就应该这么办,笑道:“文英现在不是贵族小姐了,又兼身有残疾,此生恐怕难觅良人,不如带着老仆去乡下平淡度日,有我照拂着,管教她衣食无缺。就这么终老一生,也是好的。”   他不是没为宋文英考虑过,尽管在拜访宋国公府之前,他从没想过还能找到自己被抛弃的亲生妹妹。   宋文英的问题就在于出身太低,如果她真是国公府的小姐,不管她是痴是傻,总能嫁得出去,就像他的未婚妻九公主一样,但她偏偏只是商贾的女儿,在这样的情形下,就是赵瑢再出息,也很难找到愿意娶她进门的体面人家。   两个妹妹各归各位后,宋文英就是他的责任了,而即使贵为状元,赵瑢的那颗聪明脑袋也没能帮助他想出一个能妥善安置宋文英的主意。   如果把人送回老家,只是每年打发些钱物的话,就实在大大减轻了负担。   他心里不停地盘算着,可以用尽孝的名义将宋文英送回老家,让她在父母墓前结庐而居,老家还有些没来得及处理的产业,就划归到她名下,只要她不做出有辱赵家门风的事情,哪怕要养她这么个废人一辈子,他也认了……   赵瑢思虑明白,这时却听赵瑛道:“可文英她未必高兴,京城热闹繁华,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咱们老家虽然也算得上物阜民丰,比起京城却大大不如了,若我是文英,我就不愿去。”   “傻不傻?”赵瑢露出笑容,屈指弹了弹她的额头,道,“女子在家从父从兄,我是文英的大哥,做事还要问她不成?”   见赵瑛脸上露出一副不认同的神色,忙道:“好了,你就别操心了,我做事前会问过她的意见的,时辰差不多了,你赶紧理一理妆,同我过去。”   赵瑛这才想起自己脸上的妆怕是都花得差不多了,短促地尖叫一声,捂着脸窜回了房内,丫头们忙跟过去,打水的,捧盆的,梳头的,都跟着转了起来。   不过片刻功夫,丫头们就引着赵瑛出来了,赵瑢细细瞧去,只见她头上绾了个双刀髻,两鬓垂下些碎发,略插戴了几样金玉钗环,脸上薄薄敷了层粉,抹得肌肤欺霜赛雪的白,大红的裙子颜色正得很,裙角缀宝珠,把面容清丽的小小少女格外衬托出了一份明艳。   看着妹妹一步一步走来,身姿端庄,头上的步摇一动不动,赵瑢不禁生出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前头堂上早就坐满了人,宋世子亲自过来迎了兄妹俩,牵着赵瑛让她坐在宋国公身边,又把赵瑢让上客席里的尊位,当即向宾客们宣布了赵瑛的身份。   当然不能说她是被赵夫人抢走的,两家早商量了一套妥当说辞,只当赵家是义助宋家小姐,而宋夫人也是仁心善意,收养孤女,又请出宋文英来,只说是完璧归赵,从此两家小姐各归各位,宋赵两家结为通家之好。   宾客们自然是交口称赞两家的义举,纷纷说先是有赵状元义救公主,又有赵夫人义助宋小姐,原来赵家就是这样的仁善人家,可敬可敬之类,嘴里打着哈哈,眼神四下乱飞,分明暗藏了嘲笑之意。   宋世子是听得憋气,看得也憋气,要不是看在九公主,或者说看在皇后和东宫的面上,他们父子早就派人去把赵家夫妇的坟都扒了,哪里还会在这里傻子一样给他们遮掩!   已经改名为宋瑛的女孩子对这一切暗流浑然不觉,还笑嘻嘻地凑到赵文英面前诚恳地说:“你别担心,既然你是母亲的女儿,哥哥的妹妹,以后我也会把你当成亲人的,你呢?”说完就专注地盯着她,一心一意等她表态。   赵文英的嘴闭得比蚌壳还紧,心里只是想,这人是不是傻? 第144章 荣华富贵05   帘外雨声潺潺, 燕子从梁下穿过,给沉闷的室内带来一点活泼。   这座小院位于宋国公府的东北角, 偏僻幽静,养母宋夫人过世后, 文英被带来宋国公府, 就住在此处。   丫头们已经知道了她不是这家的正经主人,懒得献殷勤,又遇上这样的雨天,都钻进耳房烹茶吃点心去了。   女孩子们高高低低的嬉笑声不时飘进房里来,文英充耳不闻, 只低头摩挲着腰上的精致香囊。   这是重逢的时候和妹妹交换来的, 她带的那只给了小妹,小妹的这只给了她。   皇家公主的用品,当然格外的精美华丽, 小小一只巴掌大的攒珠囊,做成了桃子形状, 粉白相间,活像一只真桃子, 下头用翡翠做了叶梗装饰, 尾端又缀一颗金色大珠,娇艳里透着贵气。   她手里细细揉捏着粉白可爱如美人脸的“桃子”, 想起当时它随着妹妹的走动在裙摆间轻轻摇晃的样子, 不禁一笑。   就在府中大宴之后不久,赵瑢已经对她说明了自己的打算。   文英很能理解他的小心思, 任是谁无端背上一个负累,心情都不会好,何况她还是被他的母亲亲手抛弃的,这么一个讨债鬼似的亲妹妹,大概还不如素不相识的路人讨喜呢。   对赵瑢这种迫不及待地要摆脱她的做法,文英并没有什么愤懑,要是他突然变得热情有加,她倒会觉得老大不自在。   很早之前,文英就知道,血缘代表不了什么,她自打有记忆以来就没见过亲生父母,身边至亲至爱,全是原本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在这种成长背景下,她并不觉得有血缘就该区别对待。   赵瑢虽然不想多见到她,却也没想害她或是从她身上谋取什么利益,甚至还草草为她做了一番打算,人家都做到了这个份上,文英对他实在再无所求。   她现在只发愁一件事,走之前到底要不要和小妹说一声儿呢?   现在这副残缺的身体做事确实不便,出不得门,上不得街,偏偏小妹又是宫里未嫁的公主,身份虽然尊贵,却没钱没人手,两人连一条稳定安全的联系渠道都建立不起来。   帘外的雨声更大了,仿佛有人在天上端着盆子往下泼水,鸳鸯彩鸭等水禽都敛了翅膀缩在廊下团着不动,有个小丫头手上捧了件薄披风,轻手轻脚的走进来,笑道:“小姐,加件衣裳吧。”   天际一色青白,窗外挂着的木铎在风里互相乱碰,彩线都纠缠成了一团,窗下的人却是静默的,小丫头不识字,没念过书,只觉心头被什么重重一撞,那滋味儿却是说不出来。   文英一下子回神,点头笑道:“麻烦你了。”小丫头受宠若惊,忙道:“小姐也太客气了。”手下伶俐,将披风罩在她身上。   这时外头传来砰砰拍门的声音,在雨声里听起来带着闷意,小丫头忙去开门,门外大步走来一个高高大大披蓑衣戴斗笠的人,后头跟着两名小厮。   来人钻进廊下,被人服侍着去了蓑衣斗笠,露出那张俊美深刻的脸庞,猿臂蜂腰,气势剽悍,竟然是宋世子。   文英微感意外,笑道:“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   两人在来京的路上相处得还不错,宋世子迈步而入,振了振衣袖坐下,随口答道:“刚出门的时候还没这么大雨。”   他年岁不大,却已经开始在朝上当差办事,平时忙得很,过来一趟也是有事。宋夫人去世前,给文英留下了不少产业傍身,宋世子此来就是和她做交割的,又在单子上额外添了些。   “这是我和父亲的一点儿心意,你才这么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不定会遇上什么事儿,什么都是假的,手里有钱才是真的,别推辞,自己收着,别跟人说。”   宋世子是真的欣赏这个养妹的脾气,虽然身有残疾,却从不自怨自艾,什么时候都从从容容的,真是少见。   文英知道他完全是一番好意,可她却不能拿,接过单子瞟了几眼,又原样合起来推还给了他,一言不发,意思明了。   “给你就拿着,这是娘的意思,她老人家养你一场,给你留点儿东西,你还要推三阻四的?”宋世子见她不要,故意沉下脸,恶声恶气地说。   “并不是这个道理,”文英好笑地摇摇头,温声道,“娘待我很好,我无以为报,本来接受这些东西也没什么,只当又领受一次她老人家的慈恩,可偏偏又是生我的那个女人抢走了娘的女儿,我心里惭愧无已,哪里敢再占你们家的便宜?”   宋世子一下子哑然,低头想了会儿,才道:“你是你,那个贱妇是那个贱妇,你还是被她扔了的,何必认她。”   “人心里自有一杆秤,我不认她是一回事,我心里过不去又是一回事。我这一去只怕此生不会再来了,娘还有些遗物,不嫌弃的话,请让我带走一两样儿,也是个念想。”见他还要再劝,文英笑道,“如果你实在想帮我,就帮我做件事。”   宋世子感兴趣地问:“什么事儿?”   “我新近认识了怀星公主,觉得很是相投,这一走,实在有些舍不得她,你要方便的话,帮我给她传个信儿。”文英道。   “行,我尽快,你等我的消息。”宋世子爽快地起身,又道,“娘的东西都在我那儿,你得空了只管来取。”   文英含笑点头:“谢谢你了。”   没过多久,宫里的陈媛就收到了一封素笺,拆开来是一笔熟悉的峭拔字体,只有寥寥数笔,内容却让她措手不及。   没想到才见了面,接着就要面临分离的局面,陈媛抓着素笺咬牙切齿,在心里骂了赵瑢无数遍。   来送信的是童家的人,见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趋向狰狞,不由害怕,怯怯地喊了声:“殿下?”   陈媛沉着脸,快步走到书案前,取了张彩笺,一挥而就,吩咐来人道:“速去送给赵家小姐。”来人不敢多问,立即去了。   *   文英离京的那天是个晴天,连着下了多日的雨,天终于放晴了,车子颠颠的行到城外十里亭处,被一辆驷马拉的华丽大车当头挡住了去路。   不等赵家的人说话,对面大车上的人就扬声道:“我们主子来送赵小姐。”   文英在车内听见,便知是小妹了,当即对左右侍女道:“扶我下去。”两侍女忙唤人推过轮椅,一左一右搀她下去。   垂着鲛绡纱的车帘内有倩影晃动,不消片刻,走下两名衣饰相同的少女,两人回身扶出一位戴幂离的小姐。   两人在亭中坐定,陈媛摘下幂离,冲文英莞尔一笑,对自己的侍女们招招手,口中道:“今年刚贡上来的南方新茶,其状如针,气味芬芳,我还没喝过呢,咱们一块儿尝尝。”   侍女们把烹茶的工具摆好,烧好水,就鱼贯而出,只留下姐妹俩在亭内。   “赏花,烹茶,喂鱼,绣花,弹琴,弈棋,作诗,画画……”陈媛把热水缓缓注入小杯中,自嘲地道,“除了这些,再没别的事情,真是毫无意义的浪费生命。”   文英笑而不语,拿了个橙子放手里握着,不时抛上,不时抛下。   “人活着哪能每一件事都有意义?无聊的事也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啊。”她把橙子高高的抛起来,又一把握住,“像我这样,不也没什么意义吗?但也没人规定不能这么干不是?”   陈媛劈手夺过那个橙子,抓起放在盘子里的银刀破开,大大咬了一口,牙齿间磨着橙肉,含混不清地说:“你是偶尔这么干,我可不是,现在的日子没劲透了!我一点儿也不想和人斗心眼儿,凭什么呀,就知道捡软柿子捏,都欺负我!他们欺负我,你也欺负我!”   文英好好坐着,当头飞来一顶黑锅,顿感冤枉,问道:“我怎么欺负你啦?”   “你、你露一面就要走,不是欺负我是什么?”陈媛知道自己不占理,索性耍起无赖,蛮不讲理地指责道。   “我不和你说了。”文英好笑,扭头望向亭外,摆明了不搭理她。   没想到亭外风景意外的不错,才下过雨,远处青山黛色隐隐,山顶笼罩着淡如烟气的云雾,近处是流水落花,山上的野花顺风随水漂流,一河的娇红姹紫,是今年最后一段明媚春光。   亭中的气氛渐渐的沉寂下来,陈媛盯着文英线条流畅的侧脸,想说些什么,却一时找不到话说。   眼看日头高悬,已近正午,亭外等候的下人禁不住轻声催促道:“主子,快午时了,该回去了。”   陈媛一愣,抬头看了看日头,果然快中午了,不由失落万分:“这么快?”   文英也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脸上却没带出来,只是笑道:“这就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陈媛心里十分不舍,过来用力抱了她一下,低低的说:“姐,你等我,等我能出阁开府了,就派人去接你。”   文英反手抱住她,紧紧闭了闭眼,在她的背上拍了拍。   陈媛万般不放心,也只能无奈登车而去,直到她的马车消失在城外的官道上,文英才侧头吩咐道:“咱们也走吧。”   两行马车,一行高大轩峻,一行素朴简单,就这么向着相反的方向驰去。 第145章 荣华富贵06   百福殿前的地上还洼着水, 陈媛踩着宫人们铺好的锦毯走上台阶,洒扫的低等奴婢纷纷躬身施礼。   宫门大开, 雨后的阳光照着殿内光滑的清砖地,也照着室内立地的漆红长柱, 涂银绘金的表面折射出一阵反光, 四角的大鼎里燃着清芬沁脾的香料,余香袅袅缠缠,绕柱而上。   陈媛满心的疲惫伤感,一面快步走入寝室,一面吩咐道:“这顿不吃了, 我身上乏, 想歇歇,你们自吃去吧。”   才走到寝殿门口,被她留下看家的阿萝就迎上来, 低低的回道:“殿下,八殿下来了, 等殿下好久了。”   八公主是宫人所出,母家低微, 向来是宫里的小透明, 如果说陈媛还只是在帝后那里没什么存在感,那么八公主就是在任何地方都缺少存在感。   从小身处的环境养成了这位公主谨小慎微的性格, 陈媛和她排行接近, 只比她大一个月,两人幼时同时进学, 又同住百福殿,关系还算可以。   陈媛想了一想,不明白这位八妹找她是做什么,索性也不想了,点头道:“知道了,你瞧着八公主用过饭没?”   这个问题却不太好答,阿萝只好斟酌着道:“许是没有。”   “既然这样,你就去那边问问,叫她们把八公主的饭送过来。”陈媛知她不是信口开河的人,既然说了没有,那八成就是没有,嘱咐了一句,就进了寝殿。   百福殿名为殿,其实是一处建筑群,公主们虽然按例都放在百福殿抚养,寝殿却并不是挨在一起的。   宫人们推开门,里头的少女立刻如受了惊的小动物似的弹跳了起来,双手捏着衣角,怯怯的望过来,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泫然欲泣的惊慌:“……七姐。”   八公主母家不得力,自身资质平平,也不得皇帝的宠爱,至今都没个封号,但她平时并不是这么卑怯的脾气,陈媛疑心顿起,和声问:“怎么了?”走近后才发现地上碎了只珐琅瓶子,很干脆地碎成了几片,断口锋利整齐。   珐琅这东西是前朝官窑特产,相关的制作工艺已经在战乱中失传,已有的都是前朝所产,所以现在成了个稀罕物儿,品相好些的更是堪称有价无市。   她寝殿内摆的这只还是她生母童妃的陪嫁,价比等重的黄金,也难怪八公主会这么惊慌失措。   摔碎的瓶子旁还散着两三枝艳美的牡丹花,枝叶离披,配上此情此景,只是横生凄凉而已。见她不语,八公主的声音里都透出点儿哭腔,连声道歉:“七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看这瓶子好,想用它供花儿,不小心给带倒了……”   陈媛心里确实不豫,只是忍着没带出来,小姑娘都吓成这样了,于情于理,她也不该再发火,何况为了个瓶子闹这么大阵仗,也是挺滑稽的。   她若无其事地笑道:“这值什么,不过是一件死物,你又不是有意的。手没伤着吧?”说着拉住她的手看了一回。   八公主嗫嚅道:“没、没伤着。”慢慢将手抽回去,低下了头。   陈媛只当她还在愧疚,叫了人进来收拾瓶子,分派道:“这瓶子送到营造司去,叫匠人打几个铜钉贴层金箔补好,再找个瓶子把这花儿养起来。”   宫人们领命,不多会儿就包了瓶子碎片出去,散在地上的牡丹花儿也被供在只白玉瓶里捧了过来。   “这下好了吧?快别难过了,”陈媛对着梳妆镜一样一样的卸首饰,见她坐在绣凳上,仍是愁眉不展,心知有事,便问道,“有什么事儿急得这样,都等不及我回来通报就自己跑过来了?”   八公主并不答,端坐绣凳上,眼风扫了下侍立的宫人,垂首似是有些难堪,轻轻道:“还请姐姐屏退左右。”   陈媛是个领地意识很强的人,对于她认可的人,比如姐姐文英,那是怎么亲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但在面对没有被她划分到那个圈子里的人时,就完全是另一个标准了。   听了这么突兀的话,她先是想,我们有那么熟吗?然后就下意识掂量了掂量双方的武力值对比,发现自己一个可以对付她十个不费劲,果断挥退了宫人。   寝殿的门被关上,室内的光线骤然暗了一块儿,陈媛揉了揉抽痛的额角,别过脸去,断然对突然捂脸抽泣起来的八公主道:“有事说事,别哭!”   八公主抽抽噎噎的说:“七姐,你就让我哭会儿吧,除了你这儿外,我也找不到地方哭了……”   她哭得伤心,只是不肯明明白白说出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哭,陈媛最见不得人没主意,心想你要哭就哭吧,我也不劝你,就自顾自托着腮打起瞌睡来。   八公主被噎住了,一时心里有点儿怨恨,心想,我原当她是个好人,不想也和别人一样是个没心肝的。一个人哭得没意思,倒渐渐收了泪。   “不哭了?”陈媛一睁眼,就见她手里握着帕子在拭泪,便闲闲问了一句。   八公主咬了咬唇,硬憋回涌上来的泪意,泣声道:“七姐,你素来知道我,没人疼没人怜,有个娘和没有一样……”   正当豆蔻的女孩子露出哀怨神情来,自然比半老徐娘要可爱得多,陈媛很有耐心地等她说完,总算听出一点儿眉目:“你是担心自己的婚事?”   遭她一语点破,八公主顾不得羞窘,连忙点头道:“正是!泰阳妹妹有了心仪之人,定是急于出嫁的,可长幼有序,七姐和我还没有定亲,哪里轮得到泰阳出阁?我不怕别的,只怕母后娘娘……”   “怕母后娘娘情急之下,给你胡乱找个人家嫁了?”陈媛善解人意的接话,换来她一阵猛点头。   陈媛无语,这就是她不爱和八公主交往的原因,这姑娘模样不错,也没什么坏心眼儿,就是脑子有点儿不好使。   她默了半晌,才在她那双闪亮亮的大眼睛的注视下勉强道:“不会的,公主出嫁自有定例,况且母后娘娘素来慈爱有加,看人的眼光也准,绝不至于误你终身。”   她自认为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然而八公主依旧是稀里糊涂的,连连摇头,嘴里念叨着:“她怎么会对我好,我又不是小九,她巴不得我倒霉……”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念叨得几乎魔怔了。   陈媛在心里直皱眉,想了想,放柔了语气,缓缓地说:“你急什么,咱们皇室公主出嫁的岁数向来比民间的女子要大上几岁,如今民间女子十五及笄方出嫁,咱们只有更晚的,小九今年才十四,就是定了亲,也要过几年才成婚,与其坐在这里空担心,不如往父皇那里使使劲儿。”   八公主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呆呆的问:“父皇?……父皇,可以吗?”她习惯性地低下头,嘴唇蠕动了几下,声音小得几不可闻,“可我不招父皇喜欢……”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不招他喜欢啊!陈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把她的手拉过来握着,笑吟吟地说:“那还不是你从不往父皇跟前去的缘故,父皇是一国之君,政务繁忙,哪里记得住那么多琐碎的家务事?你勤过去几趟,讨了父皇的喜欢,还怕不能做主自己的终身?只怕能依襄城姑姑的旧例也说不定呢!”   襄城长公主是先帝最心爱的女儿,自幼好武,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名声,到了出嫁的年纪,父母为她找了不少夫婿人选,都被她一口否决,后来偶然见了丧妻的薛国公,不顾父母的反对毅然下嫁,夫妻恩爱至今,是宗室里的模范夫妻。   八公主一个常年长在宫中的小姑娘,身边不是内监就是宫女,哪里听见过这些话,登时听得连连点头不迭,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还漾起一丝甜蜜的笑意。   不过她也不是傻瓜,一转念,心想,我一年也见不了父皇几次,父皇记不住我是应该的,但七姐露脸的机会比我多,怎么也不受父皇宠爱呢?一时便有些灰心,看着陈媛欲言又止。   八公主正当年华,不用华服美饰,整个人就鲜艳得和枝头上的鲜桃仿佛,最出彩的就是一双眼睛,会说话似的,陈媛一接到她那欲言又止的小眼神儿,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了。   陈媛面色不变,仍是笑吟吟的,“你道父皇为什么那样疼惜小九?他是个怜弱的脾气,小九又可怜——”话说了一半,就住口不说了,只目含深意的笑望她。   这下八公主是真正心动了,她不是不想出头儿,只是缺少有效的信息,陈媛正好为她补足了这块儿短板。   她胸腔里的那颗心砰砰直跳,快得简直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紧紧攥着拳头,手心都攥出了汗。   眼前天旋地转,她极力镇定下来,对着陈媛露出甜笑,“如果我有出头之日,定不忘七姐今日指点之情。”   陈媛并不在意她到时候还记不记得,轻言细语地道:“能帮到你就好了。”   她倒也不是完全在忽悠八公主,据她多年观察,皇帝还真是个格外怜惜弱小的人,八公主虽然人又笨又弱,八成还真能合上他的眼缘。   两句话的功夫,八公主已经从凄凄切切变得踌躇满志,她站起来,忍不住转了个圈儿,整个人都透出一股轻松气,对陈媛道:“七姐,我忽然觉得有些闷,我们一块儿去外头走走吧?”   陈媛惊奇地发现她连声音都活泼起来了,摇头笑道:“不了,我乏得很,这就要躺下睡会儿,你自去吧。”   八公主咬了咬下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目光出现了短暂的动摇,很快又坚决起来,矮身轻摇她的手,也不说话,只投来可怜兮兮的眼神。   “受不了你。”陈媛被她缠得发笑,终于和她一起出了门。   皇宫内苑遍植花木,绿叶青枝,生机盎然,经雨打过的鲜花垂下了头,花下落了一地残红,风中带着泥土的清香。   八公主看见了希望,顿时每一根头发丝儿都透着光辉,挽着陈媛的手说笑,叽叽喳喳,胜过苑中的百灵鸟儿。   陈媛心绪不佳,只是不时“嗯嗯”两声敷衍着她,拐个弯行到长明池附近,远远的便见池畔有三道人影,一红一青一黄,恰是一男二女。   她疑心自己看错了,招过正在附近扫地的小宫女,问她:“那是谁?”   这本是宫里最低等的奴婢,从来没能在高高在上的主子们跟前说过半个字,见陈媛有问,心头又是激动又是惶恐,闷闷的道:“是九公主和未来的驸马,还有驸马的妹子宋小姐。”   话才刚出口,就意识到坏了,竟然没加尊称,想到上次因为礼仪有差被云美人杖毙的同屋小姊妹,背上的冷汗都流下来了,双腿直打颤。   她入宫的时日久,一直以来只是干些粗活,年幼时学过的那两手侍奉主子的规矩早忘光了,乍着胆子抬眼一瞅,见七公主果然皱起两道细细的眉毛,心里惶恐更甚,腿软得支撑不住,一下子向后摔倒在地上,摔了个屁墩。   陈媛诧异地瞧她一眼,以目示意阿萝过来处理,又盯了正和两名少女谈笑的青年一眼,摔手就走了。   八公主跟在她身后,暗暗嘀咕,见了赵状元那么生气?该不会是她喜欢上了赵状元,见人和小九在一起吃醋了吧?嘿!真不愧是七姐啊,敢和皇后的女儿抢人……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又捂着嘴偷着乐了阵子,却听一声“走啊,怎么停下了”,回神就见陈媛立在前方无奈地看着她,忙应了声垂头跟上去。   陈媛的心情现在很不好,本来就刚刚送别了文英,正伤怀着呢,八公主就没眼色的跳出来哭了一通,她忍了,谁让八公主是她妹妹呢,谁知出来又碰见了赵瑢在高兴的游玩。   她都快压不住自己心头的暗火了,文英轻车简行孤孤单单的离京,赵瑢竟然连送她一送都不愿意,托词事务繁忙,结果就是陪泰阳喂鱼!   文英不觉得委屈,她还替她委屈呢。   暗怒了会儿,想到不知何日能再见的文英,更觉得没意思起来。八公主察言观色,提议到路边的亭子里歇歇脚。   两人坐了会儿,陈媛几次要走,都被八公主留住了,正当她实在不耐烦时,对面的八公主看向她身后,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起身道:“七姐,我走啦!”   陈媛面无表情,只是握紧了手底的瓷杯,八公主见她不说话,有些心虚,呵呵笑两声,提起裙子一径跑了。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陈媛垂着眼睫,视野中先是出现了一双黑色朝靴,然后是一段宝蓝色衣摆,色泽静雅,祥云纹滚边,精致非常。   男人冷而沉的声线在头顶响起,像如石相击,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韵味,“我的殿下……别来无恙。”   早在这人踏入亭中的那一刻起,陈媛就知道了,她轻叹了口气,抬头问道:“是你让八妹哄我出来的?”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男人笑起来时微微滚动的喉结,男人笑了一会儿,坦然承认:“是我,怎么样?”   他似乎觉得很有趣,向前倾身,一手按在了石桌上,指间的蓝田玉扳指泛着温润的光泽,格外引人注目。   陈媛八风不动,交握着放在石桌上的十指根本没有半分移动,冷冷地说:“不怎么样,你这样做,只会让我认为,你是对我余情未了。”   袁行朗脸上那云淡风轻的面具在她这一句话下片片龟裂,他阴沉了脸,一瞬间恼羞成怒得恨不能拍碎手下这张石桌!   而让他觉得最可恨同时也是最可悲的是,她说得其实没错,哪怕做了那样可怕的梦,下了不惜一切也要改变的决心,半夜惊醒时,却仍忘不了她的脸。   心头爱恨交织,眼前一会儿是袁家满门老幼被杀时铺天盖地的刺眼红色,一会儿是梦中人牵动心弦的一颦一笑,他把自己关在房内喝了一夜的酒,醉在床上的感觉很好,但醒来后,痛苦却追着他不放,加倍折磨他。   等了半晌,见他一言不发,只是用猩红的眼睛紧盯自己不放,陈媛哂笑一声,上下打量他两眼,毫不客气地挖苦道:“在来找我的麻烦之前,你还是先去照照镜子比较好。”   袁行朗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句刻薄话,都怪陈媛说话太过四平八稳,连这么句刻薄人的话都说得不带一丝的人间烟火气儿。   他自觉失了面子,一心只想找出句狠毒话来回敬,飞快地想了几句,只觉得都不够毒,口不择言地说:“我照镜子?这话应该你自己留着才是!不知陛下倒了什么霉,生出你这毒妇——”话赶话说到这里,才后知后觉自己僭越了,忙住了口。   早在察知此人有异的时候,陈媛就把他划分到了敌对一栏,对于敌人的语言攻击,她向来视之若等闲,当即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说:“不敬天子,冲撞公主,姓袁的,你该当何罪?”   袁行朗语塞,被她一顶大帽子扣得严实,顿时没了气焰。   有过吵架经历的人都知道,吵架的时候气势最重要,而气势这东西是再而衰三而竭的,袁行朗被吵架老手陈媛三连击,气势再也鼓不起来了。   “不敬天子”这说法听起来挺唬人,其实就是闹到皇帝跟前去,皇帝也不过是和和稀泥,绝不会真的追究什么,只是言语失当到底也是个把柄而已。   至于“冲撞公主”,本朝世家势力庞大,以至民间有“宁娶五姓女,不尚天家主”一说,袁行朗大小也是公侯之子,凭两句口角处置他,实在太过儿戏了。   陈媛也没想在一句话上做文章,见袁行朗没了初到时的嚣张气焰,也就随意的抬抬手放过了他。   “如果你绕了这么大弯子,只是为了说一些无聊的话,那根本就不必开口了,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她拂了拂衣摆起身,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却没看见身后的人脸色扭曲,眼里亮起了两点愤怒而幽深的光芒。 第146章 荣华富贵07   赵瑢原籍平江郡, 平江郡位于大河中下游,气候宜人, 土地肥沃,自古便是交通要道, 有“九省通衢”的美誉。   郡中有几户著姓人家, 放在京里不值一提,放在平江这一郡之地,已是了不得的庞然大物。   以经商发家的赵家在这些人家眼里也不过是令人鄙夷的暴发户,还是在赵瑢长成逐渐展露出过人的才学后,赵家才连带着被人高看一眼。   不过平江的大户人家确实非常推崇赵瑢这位少年才子, 他进京赴考, 几乎牵动了所有知情人的心思,等高中的消息传来后,郡中更是一派欢腾。   文英这一路足足走了两个月, 从暮春时分走到盛夏。   抵达平江郡的那天,天上的太阳毒辣得可怕, 使尽浑身解数把地上的树木烤得蔫蔫搭搭,发烫的路面上没有行人, 只有蝉还在不知疲倦的嘶鸣。   他们一行连人带马进了驿站, 管事顶着日头站在院子里指挥手下人装卸东西,见文英被两个丫头抱下来, 忙请示道:“虞李卢几家都打发了人来请安问好, 见是不见,请小姐的示下。”   文英的身体不太好, 经过长时间的旅途跋涉,精神恹恹的,闻言还是强打起精神,吩咐道:“等我洗漱后就见她们。”   驿站的驿丞有一口大黄板牙,躬着身子在前引路,都不敢多往她脸上看一眼,低头笑道:“小姐安心歇下,被褥昨天刚晒过,不生虫子的。”   这驿丞操一口带有浓浓地方口音的官话,文英打生下来没到过这边,只依稀听懂了几个字,还是丫头用正经的官话重复了一遍,她才明白,微笑道:“有劳。”   小丫头的声音如乱弦急弹,听得驿丞咋舌不已,忍不住道:“这位大姐儿说得一口好官话哩!”   房间雅致精洁,虽然不是上上等的,收拾得倒也干净,丫头打水来给文英洗了把脸,就叫了请安的人过来。   进来的是四五个模样体面的女人,头上都挽着油亮亮的纂儿,穿戴也不奢侈,不过干净整齐而已,手上提着提盒,见了文英本是要笑,一眼瞥见她的腿,笑意都凝在了脸上。   服侍文英的丫头这一路上早叫她收服了,见状气愤不已,拳头都攥了起来。   文英见惯了异样的眼光,无心与这些仆妇计较,淡淡笑道:“劳你们各自家里的主子想着了,回去替我问好吧。”   几人这才一下惊醒过来,为自己的失态暗暗羞惭之余,眼里都不约而同闪过一丝讥笑的神色。   她们都是各家的世仆,几大姓在平江繁衍已久,彼此的关系盘根错节,仆人们也大多互相认得,一见这位赵家小姐竟是个残废,就知道她是没什么前程的了。   谁家会娶一个残废做媳妇儿呢!   仆妇们转换了心态,就想引着文英说几句没见识的笑话好回去向主人们夸嘴,被实在看不下去的管事给轰出去了。   被人轰走,她们也半分都不着恼,才出房门就互相瞧瞧大笑起来,笑声传入房里,管事和丫头们气得脸色铁青。   在驿站里住了一宿,还没入城,“赵家的那个新小姐是个残废”的消息就传遍了,管事的坐在马车外头,都能感觉到不少令人如芒刺在背的异样视线。   这时候他倒衷心地佩服起了文英,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他们家小姐都安之若素,可真是稳得住啊!   赵瑢兄妹才离开不久,赵家大宅还不算破败,留守的下人们列队出迎,直到文英被推进寝室,一路所见都是锦绣成堆。   掌着宅子里大小所有事务的老管家跟着她进来,这位在赵家服侍了一辈子的老管家已经接到叫他上京的讯息,不久就要动身,文英不知道他对着赵瑢兄妹时是什么样儿,反正对她的态度不怎么好。   老管家快七十岁了,驼着背,但身量还是高大,浑浊的眼珠在看着她的时候放着凶光,见凶狠的样子镇不住文英,重重从鼻子里喷出道气息,瘪着嘴说了通话,又甩手出去了。   文英一句也听不懂,转头问丫头,丫头只是支支吾吾的,半晌才局促地对了对脚尖,说:“都不是什么好话,听了生气,您就别问了。”说完,像是怕她还要寻根究底,一扭身跑了。   以前文英是个雷厉风行的急性子,自打到了这个世界后,她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柔和了,行动能力被限制,她就不得不寻求别人的帮助,寻求别人的合作,从这方面说,她觉得残疾并不全都是坏事。   小丫头跑了,她也不急,到了晚上到底把实情套了出来。   原来那老管家是赵夫人的心腹,和老主人是一条心,文英身为被赵夫人亲手抛弃的女儿,既为赵夫人所不喜,她的存在又损害了赵夫人的名誉,老管家自然对她持敌视的态度。   文英恍然大悟,想起在京时赵瑢对她的态度,觉得似乎也能理解了。   次日老管家就跟上了去京里的车队,文英成了平江赵家名义上的主人。   郡中的大户人家已经放弃了和赵家联姻的打算,但还是抱着猎奇的心理给她送了不少请帖,想围观“大熊猫”。文英顾虑到生存环境的问题,酌情去了几次,混了个脸熟,剩下的就推辞了。   那些人本来也没怀什么好意,倒是戏弄居多,没想到文英真的肯来,又见她态度坦荡大方,言谈斯文有礼,渐渐的倒是去了偏见,心中真切的惋惜起来,不再将她的残疾引为奇事了。   赵家在郡中的产业颇多,既有城里的商铺,也有城外的田地,赵瑢上京时有老管家镇着,还没什么人做手脚,老管家走了,主家只有一位少不更事的小姐,商铺的管事立刻就忍耐不住了。   文英看着摞在案上的账本子,笼着手半晌没说话。   粮店的管事赔着笑脸,口风一点儿不改,“小姐明鉴,咱们家公子远在京城,管不着这边,咱们的生意做不起来啊!”   生意好做不好做,还不全在这些管事的嘴里,文英是不得知的,但她虽然不知道铺子的经营情况,却知道事出反常即为妖,流水骤减这么多,就是真的十几岁小姑娘也该知道事态有异了。   大概管事拿捏准了她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什么都两眼一抹黑,才连找个借口都找得这么不走心吧?   她整个人的状态都很放松,对这个不走心的借口也全盘接受,随手翻了翻账本子,点头道:“辛苦你走这一趟,账本子你拿回去,下去吃顿茶饭再走。”   管事的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过关,心里一松,笑着多说了一句:“这账本子我们也不急着使,小姐多看看账,也能学着理些庶务,”说完,又拍了自己的嘴一下,“看我这张臭嘴,还教训起小姐来了!”   文英像是被他的滑稽样儿逗笑了,眉眼弯弯。管事的见状更是放心,赔着笑躬身下去了。   眼看那人走远了,小丫头难忍气愤,气冲冲地说:“小姐,他分明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可不能姑息养奸!”   “你这是要做诤臣啦?”文英笑着,眼睛里却是一片冷冰冰毫无温度,抬下巴点了点那堆账本,“收起来吧,以后算总账的时候有用。”   小丫头立刻振奋地应了声是。   ……   这年深秋的时候,陈媛收到了远方的来信,素白的纸笺里夹着片火红的枫叶,仿佛还带着初秋的霜寒。   文英的信很家常,讲的都是她离开京城后的事情,怎么和不驯服的赵家家奴斗智斗勇,怎么视察城外的农庄,见到田间的农人生活如何艰苦……连新近发掘了一个有意思的小朋友都写上了,拉拉杂杂用蝇头小楷写了七八页纸。   只从字里行间的点点滴滴,她就能想象出姐姐现在的样子,一定是每天充满活力和干劲儿,或许还在计划着修建水车或是改良庄稼……   阿萝转过拐角,看她倚着廊下的红柱低头看信,嘴角露出不自知的微笑,不由把匆忙的脚步缓了一缓。   很久没见到殿下这么开心了。   还没等她想好是不是这就过去,陈媛已经有所发觉,抬头见是她,把信纸折一折收好,神情也淡了,“有什么事?”   “贵妃娘娘派人来请您过去,说有要事相商,燕王殿下也在。”   听说燕王竟然也在,陈媛的神情颇有些意外。   这半年来,皇后就像开了窍,给皇帝进献了不少青春鲜嫩的美人,行事也讲究了不少,相对的童贵妃则恩宠日稀。   失宠的童贵妃出了不少昏招,惹得皇帝更加厌恶,恶性循环之后,现在的童贵妃就像个火|药桶,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崩人一脸。陈媛也不是受虐狂,受了几次怪话后,也就不去元华殿了。   依陈媛的脾气,树挪死人挪活,童贵妃不堪造就,放弃就是了。偏燕王还有几分素质,直到现在都很稳得住。陈媛看在他的面子上,难得有些举棋不定。   她唤人加了件披风,在赶去元华殿的路上,远远的就飘来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一位妙龄少女在随从的簇拥下走来,笑着叫她:“七姐,上哪儿去?”   陈媛登时立住脚步,回身笑道:“母妃娘娘正找我呢,你这是从哪儿来?” 第147章 荣华富贵08   这少女正是八公主, 如今的八公主和半年以前可是大不一样了,在九公主忙于和情郎约会的这段时间, 八公主奇迹般的异军突起,获得了皇帝的欢心。   皇后和太子自然不乐见小透明八公主出头, 但八公主实在是太过老实, 和个鹌鹑似的,打击她也没有什么成就感。   在权掌六宫的方皇后和地位尊崇的东宫太子面前,八公主不敢得意,在其他人面前可就不一样了。   皇帝是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脾气, 既然觉得八公主好了, 赏赐和恩宠也就流水一般倾倒在了八公主身上。   这份儿恩宠带给八公主的变化是无比巨大的。   八公主曼步而来,腰上的环佩泠泠作响,笑声好像能穿透云霄, 掩口道:“刚从父皇那里回来,本来是和父皇约好了吃雪里蕻, 不料相公们有事求见,不好耽搁公事, 我就先回来了。”   她声音轻俏, 神态活泼,从里到外透着轻松自在, 陈媛也为她高兴, 笑着点点头:“相公们的事儿都是国家正事,你能主动退避, 可见知礼。”   闻言,八公主的脸色却变了变。她可没想到这些,只是皇帝让她回来,她不敢呛声,这才走的。   当即心下恨恨地想,皇帝教训她两句倒还罢了,怀星又是哪号人呢,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公主,竟然还大言不惭地教训起她来!   想起那日在皇帝殿中午睡时无意偷听到的事,本来不打算说的,这时也存心要给怀星难堪,便甜甜地笑起来,凑近了陈媛脸侧,低低道:“七姐还不知道吧?父皇和母后娘娘已经将你的大事定下来了……”   陈媛心中微震,却没如她所愿乱了阵脚,反而镇定如恒地笑了笑:“哦?”   八公主最恨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宫人们私下议论起来,都说七公主是皇室贵女典范,过去也就算了,现在明明是她得宠,他们竟然还是觉得怀星好!   她伏在怀星怀里,样子极亲密,内心却嫉恨非常,轻轻地说:“是户好人家呢,七姐听了,一定会满意的。”   陈媛退后两步,和她拉开了距离:“承你吉言。”语气不咸不淡,对她的恶意完全无动于衷。   八公主被她的行为一刺激,差点儿就要脱口说出那个名字,又及时刹住了,一想消息公布后她会是样子,快意地一笑,轻巧地道:“七姐慢走,我告辞了。”   她带着一群仆从扬长而去,陈媛心中隐隐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原地停了片刻,才迈步向着元华殿走去。   ……   元华殿里永远燃着贵妃最爱的香料,下人们分散四角,童妃和儿子对坐,膝盖不安地挪动了几下,迟疑地问:“这样……行吗?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怀星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发作起来连你父皇的账也不买……”   她双手揪着裙子一角揉捏,把那精美的织锦抓得一团糟,语气很不安。   童妃不是什么聪明人,做不到方皇后那样八面玲珑,但在宫里久了,她也摸索出一套自己的生存智慧。   怀星这个养女是她的族姐大童妃现存于世的唯一血脉,大童妃没进宫前,德容言工样样出色,是整个童家的女孩子共同的膜拜对象,在童妃眼里,怀星全盘继承了族姐的聪明,还没有族姐的好脾气,绝不是可以轻易摆弄的人。   别说她欺软怕硬,柿子捡软的捏是大部分人的通病。   燕王陈峸端端正正地坐在母亲对面,心里暗叹,为了抚慰母亲,还是立刻给出了反应:“七妹一向深明大义,她会理解我们的苦衷的。”   童妃向来信服儿子的判断,见儿子这么说,也就吁了口气,放下心来。   儿子和她不同,那份儿天生的聪明机敏不像来自陈家,倒像嫡亲的童家人,他这么说就一定没错了。   殊不知陈峸也在心里苦笑,怀星深明大义是不假,他也有把握能劝得她答应下来,但此事过后,恐怕双方之间的情分就要荡然无存了。   如果怀星是他的胞妹,那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她做出牺牲,但现在双方之间明显是一种结盟关系,怀星给他提供支持的行为是在进行一场政治豪赌,现在他什么回报也没有给她,却先要求盟友为自己做出巨大的牺牲,怎么看都不够厚道。   他和自己的母亲不同,听闻那个提议的一瞬间,他就知道那是太子一方下的一个套,放的一个饵,可他却不能不上当。   阳谋的威力就体现在这里。   等了一会儿,陈媛的身影就出现在殿门外,身姿端丽修长,如松下风,金马玉堂也掩不去的天质自然。   陈媛察觉到陈峸的目光,笑道:“五哥怎么这样看我?”还低头查看了一下衣饰。   陈峸没笑,凝神看她半晌,他看得那么认真,好像从来没见过她似的,直到她露出不解的神色,才抚掌道:“我家有女初长成,妹妹长大了。”   “人都是要长大的。”陈媛提起裙摆坐到侍女新拿来的席子上,腰背挺直,“不知母妃娘娘叫我来,是有什么事?”   童妃慈爱地笑了笑,笑容中甚至有些轻微的讨好的味道,张口欲言,又改了主意:“让峸儿与你说吧。厨下炖着雪蛤盅,最滋补的,不知好了没有,我去看看。”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奇了怪了,在这个养女面前,她怎么总是不敢有半分造次呢!   童妃离开后,陈峸很快将一切和盘托出。他是个很有决断的人,再难堪、再不想去面对的场面都不会逃避,他知道一个道理,拖延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不用陈峸多说,陈媛一听就知道这背后有太子一系的手笔,她沉默了。   在同阶层之中,联姻向来是扩充势力的首选,实在是惠而不费。到了陈媛这种地位,婚姻就不再是简单的婚姻,而成了一个重要的砝码。   她早就盘算过自己的婚姻,但没有想到,陈峸所提出的竟然是其中可能性极为微小的一桩。   镇国公程家,代出良将,声震四海,老镇国公更是英雄了得,有灭国之功,他膝下有五子一女,全是夫人所出,其中幼子患有软骨病,京中适龄的大家贵女都不肯嫁他,陈峸提的就是这个人。   本朝的武将中只有镇国公声威显赫,尽管他老人家在京中安享尊荣多年,仍是军中第一人,威望如日中天,更为难得的是,他老人家处事公正,不偏不倚,太子多次想拉拢他,都被婉拒了。   这个幼子或许就是镇国公这块铜墙铁壁上唯一的突破口。   陈媛脸上冷下来了:“五哥的意思,是让我去嫁给一个瘫子?”   陈峸面露苦涩,深吸一口气:“是。”   他做好了被妹妹怒斥或痛骂的准备,低头半晌,却只听她喃喃道:“形势已经危殆至此了吗?”   不知怎的,陈峸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好像它们在眼眶里积蓄已久,就为等待这一刻似的。   伴随着眼泪涌出,一股疲惫跟着窜了上来,母亲理解不了他的难处,妻子也只会闹脾气,唯有七妹懂得他,可他却不得不牺牲这个最懂事的……   如果不是到了绝处,他怎么肯让妹妹付出一生的快乐呢?   陈峸泣不成声地说:“七妹,哥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不能被他们逼死……”   这哭声里有几分真几分假,陈媛是分不清的,不过她也不在乎。   她知道这些日子在袁行朗的建议下,太子改变了行事风格,把燕王打得左支右绌,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没想到竟然让燕王产生了山穷水尽的感觉。   燕王的每一步都被算到,看来袁行朗是重生男无疑了。   她默默无语了一会儿,幸好燕王只顾着哭没有看到,不然铁定要怀疑她生了二心,想转换门庭不可。   陈峸抬头眼巴巴看着她,陈媛皱紧了眉头,说:“五哥,我不在乎嫁的人是谁,但我要能保障婚后的自由。”   “没关系!等大事抵定——”陈峸忙道。   陈媛截住他的话头,提高了声音:“别说以后的事儿!”她眼神锐利,“如果程家需要给小儿子找一个身份足够的妻子,那我可以胜任,再多的就免了——我没兴趣和一个瘫子扮恩爱夫妻。”   “程家怎么会愿意儿子断子绝孙?”陈峸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皱眉道,“绝人子嗣是伤阴德的。”   “程家可以给程小公子找婢妾。”陈媛流畅地接话。   陈峸想了又想,终于有了决断,一咬牙,“行,我去办!”   ……   东宫的后殿内,太子正与心腹袁行朗对弈。   小内侍端上茶来,冲袁行朗献媚地笑道:“袁庶子请用茶。”他弯腰退下,心里羡慕不已。   这位袁庶子可是不得了,先前追求怀星公主闹得满城风雨,转头就到东宫来钻营,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弄得太子对他信重不已,还提拔他做了太子左庶子,如此越格提拔,陛下和娘娘竟然也没反对,这份手段真是了得。   太子和袁行朗当然不会注意一个小内侍的心理活动,太子拈了一枚子,用手托着下巴,“怀星果真能答应?”   他直到现在还处在怀疑中,怀星外文内傲,怎么可能答应嫁给个瘫子呢?   袁行朗眼睛只盯着棋局,不厌其烦地说:“殿下高看怀星公主了,那位可是个不择手段的,只要有好处,什么做不出来?”   他想到梦中所见的那些经历,神色都沉郁了几分。   太子生来就不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自顾自道:“那就好,镇国公不是好啃的骨头,让老五崩牙去吧!”他落下一子,挑眉笑道,“既然你不再想着怀星了,那就快成个家吧,你娘念了好几次,孤都听到风声了。听说宋国公家的女儿还不错。”   袁行朗默然,伸进钵中拿子的手微微用力,棋子滑落指间,他惊醒,低声应道:“是,臣也听说……宋小姐不错。” 第148章 荣华富贵09   在方皇后的牵头下, 袁宋两家的姻亲结得很快。   这两家都是东宫的铁杆,平阳侯的老娘姓方, 而宋老国公是嫡子正统论的支持者,眼见风头不对, 皇子之间波澜将起, 果断地站了队。   既然做出了决定,两家也不再遮遮掩掩的,立即就动作起来。   袁家贡献出嫡次子袁行朗,宋家拿出的人选是刚刚回归家族的嫡长女宋瑛,也算下了血本。   袁行朗满心都是如何避免梦中的悲剧结局, 在生命安全得不到基本保障的情形下, 并不在意娶的妻子是什么样儿,宋瑛却在民间自由惯了,很有几分天真烂漫, 对此很有些异议。   宋家父子不太理解她的女儿心,在他们看来, 为家族联姻也算家中女儿的一种利用方式,婚姻结两姓之好, 夫妻双方的意见反而不是很重要。   不过他们不是会勉强别人的脾气, 被宋瑛撒娇卖痴地闹了一通,还是依了她, 让她能提前相看相看未来夫君。   袁行朗本是不想去的, 他自觉是办大事的人,哪能终日耽于儿女情长, 倒是太子听了觉得有趣,直撺掇着他去了。   两家预先约好的地点是朱雀大街东头的明月楼。   这是京里最出名的酒楼,有“不到明月楼,不算到过京城”的说法。   女儿家矜贵,虽然邀约是女家一方发出的,宋家也没把女儿放在大厅里任人大剌剌的瞧,而是租了个雅间。   雅间在二楼,推开窗子就是护城河,初春的凉风习习吹来,卷来缕缕腊梅花儿的清雅香气。   宋瑛一身淡黄衫子,薄罗裙子,胸前带着明灿灿的红宝石璎珞项圈,绾着流云髻,多了几分少女的娴静。   她一向是活泼的,一刻也坐不住,今天却坐得稳稳当当,手里拈着罗帕,乌溜溜的一双杏眼羞里透笑。   九公主和赵瑢这对闻名京城的未婚夫妻也在,赵瑢正和宋世子交谈,就听未婚妻甜糯糯地叫他:“瑢哥哥,有花儿!”   他一抬眼,明媚的笑脸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就像撞进了心坎里,在这春风里无端端的撩人心弦。   他忙向宋世子告了一声罪,起身走到九公主身边,微微低头问她:“怎么了?”   九公主一手扶着窗子,一手直直向下指去,“花儿!”   赵瑢只看见了她白白嫩嫩的手指头,不禁把她的手拉过来握着,按她手背上的肉窝窝,越按越觉得好玩儿。   九公主是孩子脾气,开始还忍着让他揉了两下,见他揉起来没个完,不禁嘟嘴道:“瑢哥哥!”   见她不高兴了,赵瑢遗憾地放开她的手,顺着她的指向看去。   原来是楼下提篮子卖花儿的小贩,早春没有太多花儿,那人只提了一篮子腊梅花,香气幽幽,那小贩也格外安静。   赵瑢好笑地揉揉她的头发,逗她:“想要花儿?”   “嗯,嗯!”九公主唯恐表达得不够清楚,大力点头之余,就用亮闪闪的眼睛看着他,还补充道,“要香香!”   赵瑢终于被她逗笑了,招手叫过随从来,吩咐道:“把下头那篮子花儿买了。”   随从下去不过一会儿,给了小贩十几个钱,那小贩喜笑颜开,连篮子带花儿一块儿送了他。   看着九公主高兴起来和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宋瑛和宋世子对视一眼,尴尬之余,不禁对赵瑢升起一丝敬佩。   为了照顾袁行朗的行程,两家约的是休沐日,按说如果重视宋家这门姻亲,人早就该来了。   可是直到九公主吃了三盘点心,宋瑛灌了半壶酪浆,人依然没来。   宋世子的脸有些发黑,赵瑢的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起来。   这本没他什么事,只是出于对宋瑛的关心,他才来给撑个场子,没想到袁氏子竟然敢这样公然做出藐视之举!   他不禁想起京中的传言,关于袁行朗与怀星公主……   快近正午的时候,酒楼的伙计才引了两名衣着不凡的贵介公子上来。   听着朝靴踏在木板上特有的声音,宋世子脸色稍霁,掸了掸衣摆起身,点头示意伺候在一旁的家人开门。   宋瑛也不禁坐得端正了些,还伸手摸摸鬓角,生怕在这半天的工夫里梳好的发髻出了什么意外。   她上身坐得端正,脖颈却不由伸长了些,向着门外瞟去。   还没看见门帘的颜色,迎头就撞上了一双黑沉的乌眸,仿佛压抑着整个天空的乌云暗涌,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宋瑛呼吸一窒。   这人,她竟然是见过的。   宋世子当先迈出门去,还没来得及故作惊讶地说一声“好巧”,就被跟在袁行朗身后那人惊住了,哽在喉间的两个字吐出口,就变成了:“殿下……”   赵瑢也吃了一惊,从后拉他一把,忙将太子让进屋内,打发了外人,才微带责备地道:“殿下太行险了。”   太子是白龙鱼服偷偷出宫,身上一件能证明身份的配饰都没有,可见此举是蓄谋已久。   两人不能太过责备太子,只好狠瞪了袁行朗几眼出气。   袁行朗摸摸鼻子,根本不以为意。   说白了,他和太子就是病友,两个自以为不被世界理解的中二病,终于找到了组织,哪儿还管正常人的想法?   他的病情不轻,太子只有更重的。太子伸手接过见到他欣喜地扑过来的妹妹,轻蔑地给了赵瑢一个眼角。   如果不是看在九儿的面子上,凭太子素来的傲慢,绝对会因为他刚才那句话而对赵瑢此人记恨在心。   太子不得人心,非只一日。   九公主不懂这一切暗潮汹涌,只知道见了亲生哥哥高兴,腻在太子怀里软软地撒娇:“太子哥哥,你也来了。”   一句话提醒了太子,他转眼瞧了宋瑛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坏笑:“你们两家也真有意思,明明是约好的,偏要装偶遇。”   这位爷说话自可大大咧咧,别人却是要面子的,闻言都有些讪讪。   宋瑛并没见过太子,听见九公主的称呼,才知道眼前这骄矜俊美的青年竟是当今东宫,方皇后的宝贝儿子,忙起身见礼道:“小女宋氏,见过太子千岁。”   太子只顾自己怀里的九公主,懒懒地应道:“宫外相见,不必多礼,只当我是袁二的朋友就是了。”   有了这位大爷在场,原本的相亲会也不能再那么进行了,几个男人尴尬地谈论着家常的话题,宋瑛只管抿着嘴装大家闺秀,时不时偷眼瞧一瞧袁行朗。   被三五不时的偷瞄,袁行朗又不是死人,但在察觉到打量他的人是谁后,他选择默默地忍了。   可谁知宋瑛是个有些一根筋的人,见袁行朗像是没发觉似的,便渐渐发开了,拨弄一下碗里的饭粒,瞄人一眼,偷偷笑一下,活像拿人下饭似的。   这袁行朗可就忍不了了,在宋瑛又一次看过来的时候,猛的扭头看了回去,视线相交,宋瑛明显吓了一跳。   正当他想,这下总可以消停一会儿了吧,就见女孩子冲他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脸,眼弯如月牙。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大概无巧不成书这句话是经过实践证明的,一行人用过一顿除了九公主谁也尝不出味道的饭,下楼时就遇上了一个再也想不到的人。   因为九公主在宫中日日吵着要早日出嫁,前头未嫁的七、八两位公主的婚事安排也跟着提上了日程。   七公主的婚事在镇国公夫人答应下陈媛的条件后定下了程家,童贵妃、方皇后皆无异议,皇帝也觉得下降公主对程家是一份难得的荣耀,便允了。   八公主则被皇帝定给了另外的功臣之家做儿媳妇,未来的驸马都尉一表人才,两人年纪又相当,很是般配。   如今赐婚的旨意已下,连同泰阳公主府在内的三座公主府已经在修建。   自从定下与程家的婚事后,陈媛与童妃燕王彼此之间的情谊便淡得多了,她在宫里待得烦闷,听说宫外的府邸建得差不多了,便出宫看看。   主持营造公主府工程的是一名宗室子弟,从派系来看,正属于燕王这一系,很是巴结地一路跟前跟后。   因为有燕王早先打过招呼的原因,七公主府建得很不错,没有偷工减料,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尽管主人还没住进来,草木峥嵘,也有了些贵气。   陈媛的要求这个时代达不到,见营造的人还算尽心,也就没多事,在府内大致看了一圈儿就完了。   出了公主府,童家的小表妹缠着她上明月楼吃饭,才走到门口,就碰上了袁宋两家并太子九公主一行。   童倩戴着帷帽,面容掩在轻纱后,陈媛束了发,一身翻领胡服,但没有刻意改装易容,只是显得身形挺拔。   “表姐,那是不是东宫?”童倩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问道。   陈媛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不妨事,你跟着我就行了。”   见了陈媛,别人尤可,袁行朗的眸光闪了闪,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能看出腮帮那里明显咬了咬。   宋瑛撩起眼帘瞧他,心里又酸又甜。   太子并没有和陈媛打招呼的意思,他一向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人,也只有方皇后会认为自己儿子是个小可爱。   他怀里护着困得迷迷糊糊的九公主,从来不认识两人一样经过二女面前。   陈媛面色平和,侧身退让。   不知怎么的,走在倒数第二个的宋瑛在下楼的时候脚下一拐,“嗳哟”一声就要跌倒,幸好袁行朗眼明手快,敏捷地一转身将她的腰肢扶住。   杨柳般细软的腰肢在手下握着,触感柔软,带着一点娇怯怯的,袁行朗心魂一荡,都险些忘了眼下的处境。   他迟疑了这一下,宋瑛立刻羞得满脸胀红,蚊声道:“我、我好了……”   袁行朗一怔,迅速撤手,又恢复了冷厉的神情,什么也没说,快步跟上。   感觉到他身上隐隐的排斥,宋瑛又觉得有点儿委屈,眼眶里蓄了点泪,瞥陈媛一眼,又尽力收了回去。   两人这一番作态,让一旁的童倩看得津津有味,见二人相继离去,不禁失望地叹了声:“怎么都走了?”   陈媛淡淡的回看了一眼,冲她招招手道:“你理他们呢,没事找事儿。”   那头袁行朗周到的送了宋瑛登车,宋世子骑上马,两人拱手作别,太子也叫赵瑢送九公主回宫。   赵瑢倒是一腔忠君之念,明知太子会不快,还是谏言道:“殿下身系社稷之望,不宜行白龙鱼服之举,请殿下这就回宫,省得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惦念。”   太子一下恼了,解下腰上的鞭子就要打他,那鞭子是极柔韧的小牛皮筋制的,柄上镶了颗冰清玉润的宝石,打在人身上不是闹着玩儿的。   九公主虽不太懂事,也见过被太子鞭打的人是何等惨状,眼见这鞭子就要落到赵瑢身上了,吓得大叫一声,当即就纵身从车上跳了下来,直扑向太子。   “太子哥哥,不要打瑢哥哥!”   她这一下,简直要把太子给吓坏了,太子身上有万般不是,但对待九公主的时候,他总是最温柔耐心的兄长。   被妹妹一扑,太子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他也顾不得在外头丢了面子,伸手就把九公主抱住了,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一叠声地问:“摔着哪里了没有?”   直到被太子接住,九公主都是懵懵懂懂的,根本没意识到危险所在,还含糊地说:“不打……不打……瑢哥哥。”   太子后怕不已,在她背上击了一掌,恨恨地说:“还打什么,你就是我祖宗!真是个小祖宗!”   他到底舍不得打这个傻妹妹,手举得虽高,落下来的时候却轻得不能再轻,九公主动了动身子,反而格格笑起来。   太子恼不得气不得,只好狠狠瞪了那罪魁祸首一眼。   赵瑢也吓得不行,被他一瞪,倒是清醒过来,一个激灵,也上来对九公主责备地道:“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做了,要是殿下没接住你,多么危险啊!”   九公主天真可爱,虽然智力有损,但一片赤子之心,待他更是十分好,赵瑢也是人,相处久了,不知不觉,对九公主的感情也变得深厚起来。   太子却觉得这话很是刺耳,不满地哼了声,九公主也道:“不会的,太子哥哥最厉害了!”说着,就用满怀信赖的目光看着太子,还甜甜地说,“对吧,太子哥哥?”   “当然!”太子毫不客气地应下。   赵瑢看着这一对自信无比的兄妹,只好无言苦笑。   ……   五月,袁宋两家正式成为姻亲,平阳侯的次子袁行朗迎娶了宋国公的次女。   满京城的人都说这门婚事正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只有新郎一人闷闷不乐。   九月,七公主下降镇国公府,封长乐公主,食邑千户。   这场婚事真正是极尽奢华,举着火把的御林军从宫里一路排到离京城不远的万年县,大量的火把映红了漆黑的夜晚,甚至烤焦了道旁的林木。   陈媛一身盛装坐在出嫁的辇车上,被重达五公斤的凤冠压得只能低着头,心情平静,无波无澜。   这份热闹既是皇家的体面,又是程家的体面,唯独与她无关。   现在京里是怎么议论她的呢?被燕王牺牲的祭品,政治联姻的棋子,最可怜的公主,还是别的什么?   要在辇车上坐几个时辰,便是陈媛的耐性再好,也止不住发散起思维。   走过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一段路,终于到了目的地,细细的乐声响亮了起来,宫人们且歌且舞,沿着铺好的锦毯跳起了喜庆的舞蹈,曼妙的长袖在空中有节奏的飞舞,美得不似人间。   当然,宫人们跳得再好,也不过是那骄傲的皇家公主的陪衬,宾客们兴致勃勃地窥探着公主的辇车,想象着盛装的新娘是何等倾城美貌。   程家的几个孙辈不知从哪里猛的窜出来,大叫着“瞧新娘子喽”,就要往公主的辇车上爬。   陪嫁来的皇室奴仆们忙笑着把他们抱下来,剩下一个没拦住的,已经爬到了车上,嘿嘿笑着去揭帘子。   奴仆们相顾失色,几乎要哭出来,又顾及着大好日子,不能哭。   就在这顽童怀着恶作剧的心情准备捉弄人时,帘内倏的探出一只手,这手白得仿似上好羊脂玉雕成,尽头是艳红如血的五弯,一瞬间的惊艳过后,这顽童就捂着鼻子迸出了眼泪。   原来是被人重重敲了鼻梁。   奴仆们如蒙大赦,忙把捂着鼻梁的孩童抱下来,立刻过来一个衣着干净体面的中年妇人赔着笑把他领走。   经过这一个小插曲,宾客们也安静了些,婚礼继续进行。   程家小公子是个瘫子,当然不能出现在婚礼上,代替他的是程四公子。   镇国公相貌粗豪,镇国公夫人却是个美人,程家几个儿子随母,相貌颇佳,其中又以四公子最为出众,在京中向有“玉郎”之称,美名远扬。   程四公子已经成婚,但这丝毫无损于他的吸引力,戴帽簪花的模样仍是俊美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来到公主的辇车前,不言也不语,只是躬身一拜。   立刻有人道:“请公主下辇!”   四下乐声齐响,八名宫人引着长乐公主走下辇车,让她与程四公子并行。   大量的火把将夜空也映得明亮,缓步前行间,程四公子侧目看向身边的少女,目光深深,似含异彩。   出身高贵的皇家公主,他的弟妹。   她很高,加上发髻比自己还高,华美的衣衫掩不住半分本人的风采,他的妻子也是美人,论相貌并不输人,却少了她的风神,半垂的眼,腻白的肌肤,唇上艳红的唇脂……无一处不美。   陈媛徐步行走在众人的目光中,感受到身边人暗藏火热的眼神,无聊地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一看就知道是个颜控。   婚礼自有仪程,新郎的部分全由程四公子代劳。   这时候的婚礼比较庄重,没有什么让人尴尬的部分,众人也知道两人不是真正的夫妻,开的玩笑也比较有分寸。   隔着无数宾客,陈媛只抬头看着最需要她注意的人,镇国公夫妇。   她不是没见过这夫妇二人,但双方仅限于认识,并没有深交,陈媛的交际圈子与镇国公家也不重合。   虽然在决定介入夺嫡之争并支持燕王时,陈媛曾着力研究过朝中的势力分布,但势力和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不知面前的人奉承了些什么,镇国公正抚着长须开怀大笑,反倒是镇国公夫人没有太过喜色,一双眼睛紧紧盯在她的身上,陈媛觉得像鹰隼。   程夫人一生顺风顺水,只有小儿子是她的缺憾,但她这人生性要强,不肯承认自己不如人,自己的儿子不如人,硬撑着不肯给小儿子娶小户女。   一直等到今天,她的小儿子,她人生唯一的缺憾也得到了弥补。   有童家血脉的皇室公主,正当妙龄,美若天仙,这才是她应有的儿媳妇。   陈媛不知道程夫人的脑子里都在转着些什么念头,只知道这位夫人的目光让她莫名的浑身发冷。   不知不觉,夜深了,喧嚣的鼓乐也消失在了云间,宾客们尽欢而散,俊美的公子离去,宽敞的房间里只留下紧张了一天的宫人和盛装的公主。   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陈媛刚挨到梳妆镜前的凳子,就不得不起身去查看。   程夫人还是先前的盛装,有些松弛的白净面皮上一左一右点了两个红点,近看实在滑稽得很。   她脸上带笑,弯腰对躺在藤榻上的人温柔地道:“乖乖,这就是你的媳妇儿,你瞧瞧,喜不喜欢她?”   几个健壮的仆妇合力抬着一张藤榻正在进门,那藤榻足以并排躺下两个成人,却只躺了一个人形的东西。   宫人们接到陈媛的眼色,忙上前拦住呵斥,不许她们再上前。   程夫人脸一放,沉声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竟有几分声色俱厉的感觉。   陈媛扶一扶头上微歪的凤冠,走路带风,凑到榻前一看,只见榻上躺了个苍白瘦弱的年轻人,正歪着头看她。   她眯了眯眼,也不知这程五公子是程夫人怎么教出来的,瞧了她两眼,竟然快活地叫起来:“娘,娘,这个媳妇儿好!比四嫂和三嫂还漂亮!”   声音回荡在屋宇里,听得人打从心里直往外冒寒气。   陈媛的妆还没卸,一张脸抹得红是红白是白,她自己嫌弃得不行,在这个朝代的审美观里却是明艳的。   程夫人满意地看了她一眼,带着笑安抚儿子:“是你的,是你的。”   陈媛不歧视残疾人,但这时候心里真是烦透了,见程夫人竟然敢装傻充愣,想赌她其实好欺负,把她儿子送进来,当即冷嗤一声,直起身道:“夜已深,本宫要休息了,夫人这就请回吧。”   说完就利落地转身走了。   程夫人的嗓音在她背后淡淡响起:“公主,这就是你的夫君。”   她似是十分不能忍受,脖子上暴起几道青筋,三步并作两步赶上陈媛,极为讽刺地笑道:“你不会忘了你是为了什么才嫁来程家的吧?”   “……”陈媛退后几步避开她可能的失态举动,喝道,“还不请程夫人离开!”   屋里伺候的毕竟都是宫里的人,身家性命掌握在公主手里,程夫人虽然贵为国公夫人,这尊贵身份对她们也不起作用。   程夫人和程家仆妇都被清了出去,陈媛淡淡扫一眼无措的程五公子,偏头吩咐道:“这个也请出去。”   红青二色的绫纱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烛光摇曳在墙壁上,陈媛披散着长发,洗了一把脸,深深吁了口气。   宫里跟来的傅姆担心得坐立不安,直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陈媛顶着一张满是水珠的脸抬起头,接过布巾盖在脸上,平静地说:“放心吧,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镇国公府是不要脸面的?”   傅姆一想也是,抛开君臣之分不说,儿媳妇嫌弃儿子不肯同房,这事儿就是放在普通人家,也不算什么塌天的祸事。   这么一想,她就心安理得了。   没有了老傅姆的唠叨,陈媛得以安静地用了一顿宵夜。   热腾腾的乳饼切成小块,堆了厚厚的一叠,四五样精致的点心码在盘子里,宫人手巧,还摆了个好看的造型。   陈媛就着热汤吃了两块儿蜂蜜千层饼就不吃了,剩下的被屋里伺候的宫人们嬉笑着分食一净。   服侍着她安稳地睡下,帐外只留了一盏小灯,晕出一点儿匀净的光。   老傅姆出了内间,对守夜的阿萝抱怨道:“才新婚就这样过,以后可怎么办!”   阿萝坐在门槛上望月亮,闻言惊奇地转过头来道:“您老人家挺明白啊!”   傅姆撇了撇嘴:“不过是你糊弄我我糊弄你罢了。我再明白,殿下不听我的,不还是这么着?”又唉声叹气一阵。   其后的日子却并没有老傅姆想的那么难过。过了新婚之后,陈媛就带着自己的人手搬进了长乐公主府。   公主出阁和皇子成婚一样,都是成人的重要标志,从此可以拥有自己的势力和财富,从父母的羽翼下独立出去。   按制公主府也有属官,可以由朝廷安排,也可以由公主本人任命。   陈媛终日忙着料理家务事,等闲下来的时候,就到了八公主出嫁的日子。   参加完八公主的婚宴不久,京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这是陈媛有记忆以来,京城下雪最早的一年,其中潜藏着一个不祥的讯息。   那时她还没有什么预感,只是烦恼派出去的人能不能顺利到达平江郡,希望信使不要被大雪阻了归程。   ……   平阳侯府,二公子的院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袁二公子就得了喜静的毛病,睡觉的时候连一丝声响都听不得,下人们走路都恨不得踮起脚。   一大早,宋瑛从睡梦中醒来,迷蒙间看见有隐隐天光透过屋子,还以为是自己睡得太熟,起晚了。   她小心地揭起被子,披衣下床,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走到窗前一看,才发现天边还是浓黑的一片,无数璀璨的星星齐放光明。   原来并不是天亮了,只是雪光映在窗纸上造成的效果。   她仰头望着天上灿烂的银河,那仿佛在流动一样的闪闪星河,一时入了痴。   没一会儿,一阵寒意袭来,她轻轻打了个颤,才重新回到床上,掀开被子又钻进去,把自己裹好。   被衾之中尚存余温,捂在身上一会儿就热了,宋瑛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她翻了个身,正对着自己新婚不到一年的丈夫,他就躺在自己身边,睡姿是最端正的仰卧,尽管处在深眠之中,眉头也若有似无的皱着。   半年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足够夏天运转到冬天,也足够少女变成少妇。   宋瑛现在就是一个小妇人,婚后生活飞快地改变了她,把她从过去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敏感多思的小妇人。   她毫无睡意,索性支起头,用目光认真地描摹起枕畔这个男人的轮廓。   这样并不是很多,因为她的丈夫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他同时还有很多其她女人,有名分的没名分的、大的小的、丰满的清秀的……她都记不过来。   还有的在她记住之前就消失了。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是浪子的做派,她的丈夫不是浪子,却比浪子更风流,在风流的同时,心里还惦念着一个得不到的人。   他是这样,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区别不过是他惦记的是别人的妻子,而她惦记的是自己的丈夫罢了。   她一时又恨上来,这有什么区别,他惦记的人对他无意,她惦记的人也对她无意,他们是失意人对失意人。   袁行朗突然动了动,下一刻就睁开了眼,很快又闭上,问:“天亮了?”   宋瑛低声笑道:“不是,天还早着,只是雪光映在窗户上了。”   袁行朗迟钝地应一声,才合上眼皮,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想了会儿,混沌的头脑轰然炸开。   梦境中预示,大雪成灾! 第149章 荣华富贵10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间比往年提前了足足十二日。   天寒地冻,京城的街道上已经倒毙了不少衣着单薄破烂的尸体, 九门外每天都要拖出几张草席。   朝上的衮衮诸公自然不在意外头贫民的死活,照样歌舞升平。   临近腊月, 天终于晴了, 翻滚的冻云间露出一轮艳阳,那彤红的颜色就像孩子被冻得红扑扑的脸蛋。   西山寺的后山上万株红梅齐放,衬着白雪青山艳阳,蔚为胜景。   礼安郡王妃在西山的山庄里设宴,邀众人参加小女儿陈妍的及笄宴, 顺便赏梅饮茶, 共赏奇景。   路上结了一道一道的冰溜子,行人不小心就要滑倒,城门外, 一对祖孙不慎摔倒在地,眼看就要葬身马蹄下。   这是一辆四匹马拉动的大车, 拉车的骏马四肢矫健有力,马鞍上装饰着金玉, 车身还有特殊的标记。   马儿纵声长嘶, 车夫惊魂未定地叱骂道:“想死!走路不看道啊!”   这对祖孙衣衫褴褛,当祖母的滚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只有花白的头发被寒风拂动, 小孙子爬起来晃动着祖母的身体,又惊又怕的呜呜哭起来。   车夫又连连叱责了几声, 全无用处,不禁急得额头冒汗。   僵持间,厚厚的锦帘被一只玉白的手拨开,帘后现出一张娇艳的脸庞。   “这大冷的天,这么大年纪,还要出来讨生计,也怪不容易的,别骂他们了,送这个老的去医馆,再给他们些钱。”   外头候着的侍卫忙应了,恭维道:“阿萝姐姐真是人美心善。”   阿萝理也不理,转头就放下了帘子。这侍卫被同僚们好一通嘲笑。   马车内拢了火盆,细铁丝网上还烘着几个橘子,橘皮被烘得微微发软,散发出一点儿清香。   几个侍女围着火盆,一人笑道:“阿萝姐姐何必理他们,不过一些草芥之人,有今日没明日的过罢了。”   阿萝一笑,也不接话,慢慢剥了一个橘子递到陈媛嘴边,柔声道:“殿下吃点儿东西吧。”   陈媛手里翻着书页,张嘴吃了。   她们便是在去赴礼安郡王家小县主的及笄宴的路上,陈媛打扮得颇为正式,绾了个牡丹髻,一溜插了十二支赤金珠簪,当头一支赤金步摇,垂下一颗纯白的滚圆大珠,歪在鬓边,更显姿容昳丽。   不提家世人品,只论这份出众相貌,也不该配给程家那瘫子才对。   阿萝想起今天及笄的妍县主,本来请她们殿下给妍县主做赞者还是她的体面才是,就因为殿下嫁了那么个人,礼安郡王妃硬是没请她们殿下,也不知殿下心里多么难过呢。   西山离京不远,山下已经停了不少马车,陈媛披了件今冬新做的白狐大氅,施施然下车步行。   迎头就碰上常宁公主扶着侍女的手走来,常宁公主排行第三,是她的亲姐姐,只是早已出嫁,两人来往不多。   常宁公主满面春风,笑着唤她道:“长乐,你也来了。”   她年近三十,但模样不过二十许人,妖艳的红唇轻轻掀着,笑若银铃,却没有半分轻贱鄙薄之态。   这位三公主自幼失母,抚养于皇后膝下,与皇后母女情深,也深得皇帝喜爱。   陈媛回礼道:“常宁姐姐。”也是温文尔雅,不带半丝烟火气。   两位公主携手并肩而行,就有些扎眼了,沿途不断有人过来借机搭话,等到了山庄门口,已经是相当庞大的队伍。   礼安郡王与王妃夫妇恩爱,育有三男二女五个孩子,从门口到观礼的花厅一路都有礼安郡王府的正经主人迎客。   公主们当然是尊贵的客人,被安置在花厅里最暖和的地方,身前的小几上还摆了几样干鲜果子,泡了香茶。   她们来的还算是晚的,刚坐下没一会儿,就到了正时辰,正主小县主在亲友的见证下完了礼,就和母亲一起下场来招呼众多亲朋,引着大家往园中赏梅。   园中也有梅花,各个品种都有些,虬劲的枝干上扎了彩带,挂了各色精巧的灯笼,树下有毡毯,供人闲坐。   “长乐,怎么你驸马没有一块儿来?”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引起一片吃吃的低笑声。   七公主自贬身价,竟然嫁了那么个瘫子,自她出嫁以来,无论出席什么场合,总是一人形单影只的,落在有些闲人的眼睛里,简直叫人笑得直不起腰来。   早在决心下嫁镇国公府时,陈媛就料想到了会有这样的情况。   毕竟人不可能把所有便宜都占了,既想不履行妻子的义务,又想受到所有人的羡慕,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她并不动怒,只是笑道:“说话的是姝姐姐么?他身子弱,我家夫人担心他受了寒,不叫他出来。倒是姝姐姐,这样关心妹子,怎么不过来和我说说话儿?”   说话的正是鲁亲王家的姝郡主,她是个张扬跋扈的脾气,出嫁后与夫婿不睦,见陈媛的处境貌似比她还不如,心里大呼痛快之余,就忍不住想踩上两脚。   不过她也就是躲在人后过过嘴瘾的胆子,一听陈媛把她的名字都点出来了,顿时不敢吱声,两步溜了。   其他人也觉得有些讪讪的,互相看了几眼就散去了。   “跟郡王妃说一声,我身上有些不好,就先走了,有空再来看她。”陈媛眉头也不皱一下,侧首吩咐道。   出了礼安郡王家的别院,一行人也没下山,而是向着更高的西山寺而去。   越靠近梅林,那股淡逸幽远的清香就越明晰,早有小沙弥在林外扫地,见了她也不意外,只是合掌施礼:“檀越请随小僧来,谢公子已经在等了。”   这小沙弥还年幼,最多也不超过七八岁的样子,说话行事却很有条理,只在提到那位“谢公子”时,语气里带着些不自知的崇拜敬慕。   陈媛含笑道:“有劳小师傅。”   小沙弥带着她们一行人转进梅林,一直到了寺中轻易不许外人踏足的问梅堂,才驻足道:“就是这里了。”   西山寺是皇家御用寺庙,太|祖皇帝的孝慈娄皇后晚年曾在这里修行,她老人家喜欢梅花,才有了这闻名帝都的万株红梅和坐落于梅林之中的问梅堂。   珍珠帘卷,帘下人清雅如莲,素手拈香,含笑望着她。   漫天飞雪与无际红梅中出现的绝世美男子,简直像是山林中幻化成型的妖怪,专程来迷惑世人的。   陈媛骨子里是个搞艺术的,脑子里经常会冒出许多浪漫得不着边际的想法,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冲这美男子笑道:“谢公子,久仰大名。”   这青年姓谢名青,是关中谢氏年轻一代中最杰出的子弟,师从大儒郑观世,曾被善于相人的戴伯评价为“当世奇才,瑚琏之器”,一时无人敢掠其锋芒。   谢青维持着云淡风轻的神情,轻一拂袖,朗笑道:“您请坐。”   他仔细打量着陈媛,本以为长乐公主只是一个寻常的妇人,没想到竟然预计错误。别人都以为他目中无人,其实他只是懒得和蠢人以及以为自己是聪明人的蠢人打交道罢了。   长乐公主身上就有一股聪明人特有的味道,他感觉得出来。   陈媛依言展裙坐下,两人谁也没先开口,只是含笑对望。   风把屋顶的雪花卷落,细雪随风飘落到身边,美丽的公主与俊朗的青年目光胶着,落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绝对分分钟脑补出一部虐恋情深的古偶戏。   只有当事人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半晌,还是谢青先开口,不管内心戏激烈到了何种程度,世家公子的表面功夫总是做的很好的,他从袖中取出几卷扎得精细的帛书,双手捧着递给陈媛。   “这是青走遍天下各郡所得,数年心血之作,呈请殿下一览。”   他嘴角的微笑第一次消失了,神情的细微变化让他整个人显得庄重起来。   谢大公子才名卓著,但和女人打交道的经验并不多,他生得好,风度佳,遇见的女人只有追捧他的,不买他账的目前还没有遇到过。   来赴约之前,他以为长乐公主也不过是个妇人,纵然身份尊贵些,他自信卖相也不输给京都的任何一个大家公子,达到目的应该不难才对。   可现在他不敢这么肯定了。   陈媛看他一眼,接过帛书展开,只看了几行,就忍不住在心里直拍案叫绝。   人的水平如何是藏不住的,低水平是这样,高水平也是,谢青说这是他游遍天下诸郡所得,她是相信的,但眼界和见识有时候并不是一回事,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之间也往往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个谢青,就是一个既能发现问题又能解决问题的人才。   盛名之下无虚士。   陈媛是实际办过事的,做事有哪些必要流程她一清二楚,本朝的施政里所蕴含的问题她看了就知道,不仅她知道,皇帝和重臣们也知道。   谢青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能够超脱自身所处的立场从整个社会来看待问题,这人如果生在古希腊,那就是梭伦,要是生在明朝,那就是张居正。   她一字不漏的看完了谢青的这几篇策论,当即和他交谈起来。   谈到后来,不只她为谢青自成格局的深远见识感到诧异,谢青也被她的储备和知识暗暗折服和倾倒。   要知道,上一个能和他谈得这么深入的人,还是天下名臣杜神君。   他甚至生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如果这位长乐公主能角逐神器,恐怕都没有太子和其他皇子什么事儿了吧。   他心里有些久违的激动,忽然从席上站起来,整整衣摆,恭敬地行礼道:“殿下大才,青,愿为燕王殿下效劳。”   陈媛忙起身虚扶他,侧身避让开,不肯受他的礼:“公子此言差矣。”   谢青急道:“青是一片诚心,莫非殿下觉得,青不配为燕王效劳?”   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长乐公主是燕王一党,他这次之所以求见这位殿下,打的也是借她的路子搭上燕王的主意。   陈媛笑道:“公子的意思,我已尽知,也万万没有看不上公子的意思,”她眼里稍露黯然,“如果公子安心要一展长才,不如去东宫门下碰碰运气。”   谢青这样的人她见得多了,以他的家世,就是通过正常渠道入朝为官,凭他的才干,也满可以在二十年内做到宰辅的位置,他却偏要走捷径,要摘取高风险对应的高回报,为的不过是那份“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光彩罢了。   这也是年轻人的通病,总想着一鸣惊人,总想着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话音落地,却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脸色沉了下去,怒道:“殿下何必消遣于我,既然看不上青,也不必多费口舌!”说完就拂袖而去,出了问梅堂。   青年优美的身影消失在雪地梅林里,阿萝担心地问:“殿下,如此对待上门的贤才,是不是不太好哪?”   陈媛抬头望着天上,好一会儿才微微笑了,宽慰道:“不要紧,燕王那里,如今不需要这样的人。”   阿萝听得似懂非懂,憋了会儿,还是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殿下不是常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这个侍女从小在她身边,主仆之间感情深厚,陈媛拿她当半个妹妹看,耐心地解释:“太子咄咄逼人,燕王眼下只有老实做人才行,这位谢公子虽然确实有才华,但锋芒毕露,以后少不了惹事。太子不怕事,燕王却不能不怕。”   阿萝还是不能理解,又问:“那殿下也不必把人推到太子那边去啊?”   她跟了公主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听她评价一个人“确实有才华”呢!   陈媛笑道:“不怕,谢青是庙堂之器,耍阴谋手段不是他的本色,况且太子身边还有个袁行朗,两人且有的斗呢!”   阿萝这才放下心来,切切地劝道:“殿下,咱们回去吧。”   这地方冷,也没什么可留的,陈媛便答应了,临下台阶时,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阿萝,你愿不愿意离开京城去过寻常人家的日子?”   阿萝怔了怔,毫不犹豫地答道:“殿下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第150章 荣华富贵11   越到了临近新年的时候, 京城里的欢乐气氛却不怎么浓郁。   因为今年的雪,确实太不寻常了, 不断有大雪压塌房屋的消息报上来。   初雪降落的时候,还有宫廷里的小臣进献诗赋, 庆贺来年丰收, 到了现在,宫内宫外一片哑然。   京城四面的灾民在这个冬天里无衣无食,自发向城内涌来。   政事堂的齐老相爷愁得掉了大把大把的头发,据说头上连根簪子都插不住了,只能勉强戴个头巾遮遮。   长乐公主府还不至于受到这场雪灾的影响, 奴仆们依旧期盼着新年。   这是公主搬出宫后过的第一个新年, 有着特殊的意义。   时近黄昏,天空暗沉沉的,雪花从朱红的殿宇外飘进来, 黏在廊下挂着的风灯上,把灯笼上的字迹都糊掉了一半。   陈媛从内殿里走出来, 赤脚踩着小羊皮软拖站在廊下,抬头望着还不断往下飘落着星星点点雪花的天上, 眉心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侍女们从室内追出来给她裹上轻柔的裘衣, 罩上风帽,穿上足衣, 也打断了她的万千思绪。   阿萝冒雪披着氅衣从外头进来, 木屐在地上印出咚咚的响声,她却顾不得自己的失态, 欢喜地道:“殿下,赵大小姐的信刚刚送到了!”   陈媛也是觉得惊喜,一边伸手索信,一边还不忘问道:“先前怎么没送来?”   按着日子,这信半月前就该到的。   阿萝抿嘴笑道:“殿下糊涂了,又不是咱们京里才下雪,他们一路从平江过来,竟是处处有雪,走了一路停了一路,能赶在过年前赶到京里,已经是他们忠心了。”   闻言,陈媛心中泛起一股浓重的忧虑之情,她沉吟了会儿,如常吩咐道:“赏他们,就说他们的辛苦我知道了,多给他们些钱,年前不再使唤他们。”   被派往平江郡的都是陈媛自己的人,这年头又没什么物流业,送信传消息基本靠自己,何况出外差的风险也高,不是自己人,陈媛都不能放心。   阿萝一一记下,提醒道:“殿下,时辰不早了,也该动身了。”   除夕夜,皇帝要在宫里设宴,与宗室和重臣们共庆佳节,这也是一项例行而且必不可少的政治活动了。   眼下城外聚集着数万灾民,皇帝也没心情大排宴席,臣子们不必再进宫陪着过节,但公主们还是少不得的。   陈媛不由看了看天色,问道:“我让府里搭的粥棚怎么样了?今天是年节,一人发些粥饭,也是个意思。”   城外的灾民不肯散去,对城里的达官贵人们来说,终究是个安全隐患,施粥也算一种缓解矛盾的手段,这点不用说,夫人小姐们也明白。   几个公主府也都搭了粥棚,其中自然有长乐公主府的一份儿。   陈媛知道这只是应急的手段,治标不治本,但朝中只是来来回回的撕扯,她一年轻公主也做不了主。   阿萝道:“殿下放心,我昨日才出城去亲看了,插筷不倒当然是虚话,粥也是好的,不是那涮锅水。”   她推着陈媛的肩进内殿,哄道:“好殿下,快着些吧,真要晚了。”   进宫前还有一道重要的步骤,就是去镇国公府说一声。   名义上她是程家的媳妇,虽然也没人苛求皇家公主像寻常人家的儿媳妇那样恭敬孝顺,但大面上的礼节是不能错的。   比如说年节这样紧要的日子不能出现在家里,就要“告罪”。   她的车驾停在镇国公府门前时,天已经近乎全黑了,暮色深重,笼罩着四野,树上连只凄鸣的寒鸦都没有。   镇国公府门上挂着的八宝琉璃转灯里燃着明亮的光,直冲进人的眼睛。   程家一家子都在正院里团聚着,男男女女都穿了过年的喜庆衣裳,程夫人被儿孙簇拥在中间,脸上满是笑意,身边是躺在榻上的程五公子,程五也穿了件儿暗红印花的衣衫,手里紧紧攥着个一身银红锦衣面颊粉白的娇艳少女。   陈媛踏进门内的一霎那,室内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眼睛都投到她身上。   她出门前也是盛妆打扮过的,头上绾了堕马髻,饰以几朵绢花,额上画了六分花钿,颊边细细扑了一层粉,耳畔晃着明珠,浅黄长裙,素白披帛,腕上一只莹润的玉镯,不见奢华,富贵之气迫人。   程夫人率先回过神来,笑道:“殿下怎么有空过来?”   长乐公主看不上她的儿子,程夫人也懒得给她打掩护,索性只维持个面上情,看谁能恶心谁。   陈媛亦笑道:“要去宫里赴宴,特来和夫人说一声,”又转向程五,“不知五公子可愿和本宫同去?”   程五紧紧抓着身旁的少女,用力得指甲都泛白了,有些畏惧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把头转开:“……我不去。”   程夫人心里有些腻歪,道:“殿下自去便是了,我这儿子老实,爱清静,又不会说话,去了倒拖累你。”   陈媛但笑不语,欠身道:“既然这样,时候也不早了,我该走了。”   程夫人便道:“宫里的事要紧,不留殿下了,只是有件事儿,还是要和殿下说一声——”她指着程五身边那少女道,“这是何四儿,为人老实,又细心,我想着,把她说给老五做妾。”   这倒是陈媛想不到的了,她露出意外的神色,认真打量了那少女一眼,见她眼睛明亮有神,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的颈子,头盘起来,竟然已是个小妇人的装扮,样子温柔和顺。   她对程五并不在意,只问道:“夫人的决定,本宫自然不好驳回,只是不知这人是个什么来历?”   “何四儿本是城外农户的女儿,家里没吃的,为了一家子不饿死,才叫爹娘卖进了府里,来历清白得很,衙门里都有据可查。”程夫人答道。   “若五公子也愿意,一切自然听凭夫人做主。”陈媛端着副久经修炼的官方笑脸又坐了会儿,见再没别的事,便告辞走了。   她一走,别人尚可,何四儿是长出了一口气,险些站不住。   看着她那不中用的样儿,程夫人很宽容地笑了笑,没有计较。   &   宫内早挂起了无数盏宫灯,温暖的火光映在朦胧的红纱里,颇为压抑。   到了摆宴的地方就好得多,上首空了出来,皇帝和方皇后还没到,亲王公主们倒是来齐了,太子夫妇齐肩坐着,和围拢在身边的人谈得热火朝天。   还没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常宁公主已上来拉着她笑道:“长乐,你来晚了,该罚酒三杯才是。”   她这么说着,四公主就捧过一只黑木托盘,上头正好放了三只酒杯,常宁公主拿起酒壶连斟三下,将杯子各斟了有七分满,双目流转瞧过来。   陈媛抿嘴道:“原来是早有准备,”摇了摇头,伸手拿起一只杯子,“谁让我正巧撞上了呢,也只好自认倒霉了。”话毕,仰脖将三杯酒都喝了。   常宁和四公主都拍手叫好,拉她去席上说话。皇帝皇后还没来,席上只摆了些点心果子,并没有正餐。   最活跃的莫过于九公主,她本就是万事不操心的人,如愿嫁给心上人后更是过得顺风顺水,脸颊都比在宫里时饱满了许多,泛着红润的光。   驸马赵瑢紧紧跟在她身边,还伸手护着她的腰,满面笑容地和太子说话。   四公主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情绪复杂地轻轻咬了咬唇:“七妹还不知道吧?小九有身孕了,一个半月。”   她出嫁多年,但驸马很不成器,夫妻感情冷淡,看见傻乎乎的九公主竟然找到了姊妹里最出众的驸马,心里又酸又涩,转念又想到陈媛的驸马是什么德行,不禁大起同病相怜之感。   陈媛想不到她千回百转的心思,闻言看了一眼九公主,笑道:“我先还想着,怎么九妹嫁出宫去还胖了呢,原来是有了身子,这可是喜事,该道贺才对。”   “七妹别自找不痛快,”燕王妃章氏走来听见了,凉凉地说一句,“如今太子正值春风得意的时候,眼里还看得见谁?”   她的声音压得低,也只陈媛和四公主能听见罢了,四公主扑哧一笑。   陈媛起身道:“五嫂。”燕王妃章氏是个奇葩,出身没得挑,就是性子太随意了些,和燕王好的时候能为他去死,不好的时候连面子情儿都不做。   燕王深恨她这点,陈媛过去也对这种喜怒无常的人敬而远之,如今立场有了微妙的转变,再看她就觉得可爱了。   章氏其人,我行我素惯了,世人都不放在眼睛里,倒是一向看得上陈媛。   她扶住陈媛的手臂,涂得艳红的唇角轻掀,婉转道:“许久不见媛妹了,都出了阁,怎么也不过府来玩耍?”   陈媛并不多说自己和燕王的龃龉,只笑道:“才出了宫,一大摊子的家务事等着我去料理,闲下来哪里还想动。”   “和我那会儿一样。”章氏深有同感,拍拍她的手,“如今可好些了吧?我想你得很,在家里数着日子盼你过来,可你只是不来,捡日不如撞日,明儿你就过来,我备上好点心招待你。”   四公主在一旁笑道:“五嫂的眼睛里除了七妹,再看不见别人了,莫非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连客气都不客气一声?”   这一代成人的公主里,常宁公主是铁杆的□□,长乐公主是铁杆的燕王党,其他人则多持中立立场,谁也不偏向,四公主就是其一。   章氏乐得给她个面子,笑道:“哪儿能呢!四妹是贵客,你有意来,怎么也要黄土铺地,净水洒街,才好迎你呢!”   四公主笑骂:“好你个五嫂,又消遣我呢!”也知她是拒绝了,便识趣地改口。   姊妹妯娌说话玩笑间,只听外头净鞭三响,皇帝皇后来了。   因是家宴,两人穿的都是常服,皇帝一身团龙绣长衣,头上戴了纱冠,神情严肃,眉心还不自觉浅浅皱着,方皇后衣着颇简素,鬓边只插了只小红宝雀钗,微微笑着,得体大方。   方皇后母仪天下二十多年,从没人说她一个不字,所有的人生缺憾都体现在两个亲生儿女身上了。   众人起身向帝后行礼,庆贺新年。   见到满座的儿孙,皇帝的神情都缓和了些,一一叫过皇孙们过去搂着问话,小皇孙们伶俐活泼,童声稚语,逗得皇帝龙颜大悦,皇后也跟着浅浅而笑。   九公主不乐意了,扑上去窝进皇帝的怀里一个劲儿撒娇,喊着:“父皇不疼小九了!”嘴巴撅得能挂漏勺。   唬得皇帝忙扶着她责备道:“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   九公主越发不高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用手抹着眼睛:“你们……你们都疼小宝宝,根本不管小九了……”抽抽噎噎的,别提多委屈了。   她未嫁前这样儿,还可以说是少女烂漫,如今都嫁作妇人了,却还做出这样的姿态,尽管知道她就是个傻子,也不免有人心中嗤笑。   齐王家的小儿子才三岁半大,咬着食指呆呆的看了她一会儿,含糊地说:“九姑姑不哭,宣儿的糖给你吃。”说着就掏出一块儿化成一团的胶牙饧递给她。   他的生母没资格到这样的场合来,嫡母齐王妃坐得远,见状口里嗳哟了一声,笑道:“他什么时候把糖揣袖子里了?我竟没瞧见!”知道小姑子是个脑袋不好的,打着哈哈就要上来把孩子抱走。   九公主又抽噎了几声,止住泪,也不嫌弃那糖化了,接过来就塞嘴里嚼了。   齐王妃目瞪口呆,眼神不由往方皇后那里溜了一眼,心里一跳,立刻收回来,给皇帝告了声罪,把孩子抱走了。   八公主趁机凑过去,温柔小意地给九公主擦了眼泪,轻声哄她:“九妹不哭。”   皇帝正被闹得头疼,赞许地看了八公主一眼,叫赵瑢道:“驸马,快来把九儿弄下去。”语气无奈又厌烦。   陈媛握着只杯子,垂着眼不作声,皇帝心烦得很,哪里有心哄孩子,九公主这是自找不痛快。   杯子是在热水里温过的,澄明的桂花酒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她正想饮一口,皇帝却注意到了她,开口唤她。   这种待遇倒是少有的,陈媛一时没琢磨过来,顺从地上前施礼道:“父皇。”   皇帝的表情却很温和,语气也温情脉脉,问她:“怎么打扮得这样朴素?”   陈媛抬眼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笑了一下,和声道:“如今国家不幸,百姓遭难,儿臣身为公主,哪里能穿红着绿,省下一点儿,也是心意。”   她从小就这样,但过去皇帝只觉得这个女儿假惺惺,爱沽名钓誉,被童妃和童家给教坏了,这会儿才觉出她的好处来,笑道:“正是,”转而对儿女们训道,“你们都是百姓万民供养的,百姓受灾,你们也该挂在心上,才不算负了你们的身份。”   这话是正理,就连太子也起身应是。   思及七女嫁了那么一个驸马,皇帝心中更多了几分疼惜,吩咐道:“赏长乐黄金百两,白璧十双。”见别人都是成双成对,只有陈媛形单影只,更是命人将她的坐席摆到自己身边。   宫里的新年是很热闹的,今年因为年景不好,上头人无心大摆排场,就只弄了些百戏来耍,到了后半夜便散了。   次日一早,侍女们早早的起来在庭院里烧爆竹,拜神烧香,噼噼啪啪的声响把陈媛从沉睡中惊醒。   她不想去程家跟着走流程,倚在床头醒了会儿神,自己松松的绾了头发,趿着睡鞋走出内寝。   阿萝正守着炉子熬燕窝粥,头上身上收拾得精神整洁,给她端来牙粉,伺候着她刷牙漱口,便塞过来一盅炖得稠稠的燕窝粥,脸上都是笑:“趁热吃吧。”   陈媛搅了搅勺子,吃两口,又抬头问道:“给府里的红封儿都发了没有?”   阿萝走去挑了件浅红的披帛展开裹在她肩上,答道:“一早都给他们了,您放心吧,外院的各人两个金豆子,内院的各人一对钗,都装在纱袋里。”   “别人都有,你也该有一份,”陈媛转过身看着她,摸出个锦袋丢进她怀里,“这个是你的。”   阿萝展颜而笑,施礼道:“谢谢殿下,我就说殿下不会忘了我的。”说着,就走到一边解袋子去了。   她以为顶多是几样簪环,谁知两条系带一解开,竟然是一小袋滚圆的珍珠,顿时大吃一惊,忙推辞道:“这都是好珠子,殿下留着串个手串儿也好。”   陈媛不在意地说:“给你就收着,这是叫人去南边和那些珠民收的珠子,品相好的总共就这一二斤,给了英姐姐一半,我又做了几套首饰,也就剩这么多了,珠子这东西不耐放,你也拿去镶几支钗戴戴。”   阿萝的眼眶就慢慢红了,垂头收起珍珠,道:“我收起来。”   新年暂时冲淡了城中的压抑气氛,陈媛不爱与程家人多来往,但为人媳妇的名分摆在那里,少不得过去了几趟,跟着程家人祭祖,还捧了祭饭。   程五公子一刻也离不得新纳的妾,不知程夫人是怎么和儿子说的,程五公子见了她就怕的很,好像她会吃人似的。   那何四儿也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她,看得陈媛有时候都自我怀疑,难道她长得很穷凶极恶么?   除了程夫人和程五公子令人郁闷,程家其他人倒是都不错,程家是武将门庭,家风健朗,陈媛也是打过仗的人,双方一拍即合,相处得很愉快。   程四公子都私下和妻子说:“也怨不得公主那样,实在是五弟配不上她这个人。”   程四夫人有女人特有的敏锐直觉,直接问他:“怎么,你怜香惜玉了?”   程四公子急道:“你胡说什么!”   四夫人干脆冷笑一声,讥嘲地说:“被我说中了是不是?看你急得,你不是这么想的,你着什么急啊?”   她是个美人,久负盛名,嗔怒的样子也好看,四公子却第一次无心欣赏,怒而起身,斥道:“一派胡言!”手指在空中点了几点,出去睡书房了。   四夫人扶榻大哭,嚷道:“他怎么能那么对我!我不活了!”   她的奶娘抚着她的肩膀劝道:“这事儿实在也怪不得姑爷,小姐的话也太过伤人了,姑爷生气也应当。”   四夫人只管呜呜的哭,半晌才抹抹眼泪,控诉道:“你看他那样儿,难道还是我冤枉了他!”   奶娘拍了她一下,板起脸道:“如果真有此事,小姐发脾气也在理,可姑爷不过就是说了句话,连捕风捉影都算不上,小姐这样就是过了!”   陈媛还不知道小夫妻为她起的风波,她的交际圈子就那么一点儿,亲近的除了舅家童家,再没旁人。   忙过了开年五六天后,这天,燕王妃章氏忽然来访。   下人层层通报进来的时候,她正在清点库房,闻讯思忖了会儿,便让人请章氏进来,自己也离了库房。   “暖香坞地方开阔也暖和,后边就是花房,殿下在那里见王妃吧?”阿萝提议道。   陈媛点头应了。   在她搬进来之后,府里确实修了一座花房,算是封建时代的蔬菜大棚,只是种的不是菜,种菜的另外在城外的庄子上,这里只是培育些各色花儿。   阿萝亲自领着人去后头搬了些水仙杜鹃的摆到屋内,刚布置好没多久,章氏就挟着香风进来了。   章氏这人颇是张扬爱打扮,梳了个雍容的牡丹头,留一大尾,髻上戴了一整套金光灿灿的头面,柳叶眉,樱桃口,当得“艳而不俗”四个字。   陈媛笑着起身让她:“五嫂来坐。”   章氏如满月般的脸庞带着笑意,打趣她道:“小没良心的,我刚嫁给殿下的时候,你才那么一点点大,跟在我后头直叫我‘兰姐姐’,我也不好叫你改口,现在长大了,就只叫我‘五嫂’了。”   一句话也勾起了陈媛的回忆,章氏大她八岁,嫁过来的时候,陈媛还是个毛丫头,两人确实好过一阵子。   她重新施礼,唤道:“是我的不是了,兰姐姐——”   两人相视一笑。   “吃这个,蛋黄酥,厨子刚做的,还新鲜着呢。”落座后,陈媛推了推点心盘子,给她介绍道。   那点心盘子是青瓷的,上头垫了一层细纱,摆了六个小巧的花型点心,一点嫩黄的尖尖格外惹人爱。   章氏用帕子托起一个来吃了,香酥的滋味渗入口中,顿时眼前一亮,笑道:“果然是你这里的点心新奇,我家丫丫倒是爱这一口。”   “那等五嫂走的时候,我给五嫂包一盒子,带回去给咱们丫丫尝尝。”陈媛道。   丫丫是章氏的女儿,也是她唯一的孩子,她和陈峸婚后,就只生了这个女儿,此后再无产育。   因为章氏没有儿子,陈峸又纳了几房妾室,为了这个,夫妻俩时常怄气。   一个觉得要和人分享丈夫很委屈,一个觉得对方生不出儿子,懂事的就不该揪着妾室的事情不放。   章氏为了生儿子的事儿恼了几遭,反而对女儿更疼了,立刻笑道:“那也是你这个姑姑的心意。”   “看,丫丫的刁钻全是和你这个做娘的学的。”陈媛摇头笑道。   章氏也不反驳,微微昂着头,很是得意的样子。   陈媛一面嘴里和她说着家常,一面心里思量着她的来意。   她们姑嫂初时确实是交好过一阵子,但章氏是个实打实的小姐脾气,没有公主命,还有公主病,陈媛看似温和,也不是什么棉花性子,两人当然渐行渐远。   她实在想不出章氏的来意。   章氏也不急着说来意,只管和她东拉西扯,说些京里的闲话,比如谁家的小姐有才干,谁家的夫人耐不住寂寞,谁家的男人瞒着家里的老婆养了外室……不知怎么就说到了程家。   她用帕子按着唇角,遮掩嘴边的那一丝笑意,故作神秘道:“程夫人做主,给驸马纳了一房小妾,妹妹知道吧?”   陈媛好笑地说:“嫂子快别这样了,叫人笑话,我早知道了,夫人事前跟我说过的,我也同意了。”   章氏不赞同地说:“妹妹同意了?妹妹怎么这样心大,驸马纳妾是何等大事,妹妹,你不该同意的。”她手里扯着帕子,涂了蔻丹的指甲掐着丝绢,不忿的模样就像是自己的丈夫出去找了小的。   “我不怎么爱和驸马打交道,总不能连他找个可心的人都不许吧?要是我既对驸马不闻不问,又逼着他不许找别人,镇国公和夫人岂能容得下我?”陈媛忍笑睁大了眼睛,语气天真地问。   章氏在心里唾骂她,别的事上精明得和个猴儿似的,怎么轮到自己就犯起糊涂来了,没好气地说:“不是不叫驸马纳妾,配这个驸马,实在委屈了妹妹的人才,所以妹妹不想和驸马亲近,我和你哥哥都不说什么,可就算驸马要纳妾,也该纳妹妹找来的人,不能叫他们程家自己就办了,不然,今天纳一个,明天纳一个,妹妹再想管的时候,就管不住了!”   她自觉苦口婆心,连教育女儿的时候都没这么费过心,却见她那糟心的小姑子睁大了眼,扑哧一乐道:“谁家的好女儿愿意嫁给那么个人呢,叫我找人,我可不做那个孽。”   章氏气得嘴唇哆嗦了一下,又疑心她是讽刺自己的丈夫,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到了这会儿也不想说了,半晌才平下气来,说:“妹妹这是在心里怨上你哥哥和嫂子了。”   陈媛敛了笑,平静地说:“不管嫂子信不信,我从没怨过五哥,我自己选的路,没道理怨别人。”   这话,章氏一个字不信。   &   漫长的冬天过去后,春天终于来了。   然而,就像这个国家突然进入了一个令人绝望的模式,紧跟着雪灾的是春旱,春旱过后,又是暴雨。   夏季的暴雨摧毁了农民们最后的栖身之所,官府的暴力再也恐吓不了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民众。   不可避免的□□开始了。   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赈灾显然超出了这个王朝的行政能力。   有人开始上书建议皇帝迁都。   一次两次,皇帝都坚决地驳回了,可当太子率领群臣在大朝会上跪请时,皇帝也暂时失声了。   长乐公主府。   陈媛跪坐在毡席上,长发不束不簪,瀑布般倾泻在背上。   阿萝从门外跑进来,跪地奏报:“太子和相公们在朱雀门外跪了大半日,陛下把自己锁在太极殿里不见人,这次多半是真的了,殿下,咱们早做准备吧!”   她的声线有些发紧,这都是喉咙干涩所致,时局如此糟糕,越是靠近权力中心的人,越是感到难以接受。   明明去年冬天之前还是歌舞升平,还是河清海晏的盛世,怎么不到短短的一年时间,所有的一切就都变了呢?   阿萝将脸死死对着地面,拼命忍泪。   陈媛的眼睛亮了,亮得渗人,她一把抓住心腹侍女的手,颤声问:“迁都?往哪儿迁?南边?那这边千万百姓呢?都不要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人间地狱的场面,陈媛没少见,但她却想不到,一个不算昏庸的君王,一个自诩承天命的正统朝廷,竟然要抛下受难的百姓自己逃命!   她感受到了刺骨的冰凉。   阿萝迷惑不解,反手将她的手抓到手里握着,说:“殿下,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啊?那都是一群暴民,是造反的。”   陈媛看了她一会儿,喉咙里发出含糊的两声,挤出笑来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跟咱们无关……田契房契不带了,金银细软也不用收拾太多……备好车马,找人守着宫里和舅家,一有消息咱们就走……”   阿萝听她说话还有条理,但手分明冰凉,忧心地蹙起眉头,轻声应道:“殿下的吩咐,我这就去办。”半哄半扶着人去了内寝,把人塞上床,盖好被子。   她还担心公主不肯乖乖睡觉,谁知一沾着枕头,人立刻就睡着了,双目紧闭,眼下的青黑格外明显。   阿萝心酸难忍,在她的床前偷偷抹了把眼泪,才出去找来近日轮值的侍女们,一问方知,公主居然已有许久不曾好生休息过了。   太子和大臣们确实在朱雀门外跪着,这是涉及整个国家的大事,或者不客气地说,事关国运,谁也不敢稍有轻忽。   说得难听些,不迁都是死,迁都也是死,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   不迁都,现行的统治没几年就会被起义者颠覆,迁都,那陈氏皇朝就永远失去了染指这片土地的权力。   哪怕灾难过去,这片土地的人,也绝无可能再接纳陈氏皇族了。   太子还好,他毕竟只是太子,做决策的皇帝却要被骂惨。   这个罪名谁也不想为皇帝承担,所以大家在地上跪得毫无怨言。   太阳落山的时候,跪了一天的大人物们又累又渴,有几个年老体衰的老臣干脆晕倒在了地上。   太极殿里漆黑一片,皇帝还在里面,但他没有命人掌灯。   或许这是他最后的抵抗。   但不管怎样拖延,事实都不会因此而改变,在群臣跪谏了三天后,皇帝打开了太极殿的大门,同意迁都。   山呼万岁声中,只有太子抬头看了一眼,就这么这短短几天,九重台阶上的皇帝仿佛老了二十岁,露出颓败的颜色。   他心里砰的一跳,走回东宫的时候仍然魂不守舍。   小内监觑了他一眼,还是通报了。   太子妃杜氏身姿如柳,施施然从房内迎出来,柔声道:“殿下回来了。这几天殿下实在辛苦了。”   自从袁行朗来到太子身边后,有他时时规劝着,太子和太子妃夫妇的感情和睦不少,太子妃是真心心疼丈夫。   见了妻子,太子神色缓和下来,搂着妻子的腰往里走,笑道:“做成了就好,孤不怕辛苦。”话虽是这么说,神色里却控制不住的露出些倦色来。   太子妃伸手给他按着头,劝道:“回房睡一会儿,给你熬些细粥醒来吃好不好?”   “不必了,忙得很,”太子摇摇头,吩咐身边的小内监,“速去请袁庶子和谢冼马过来,要快。”   袁庶子指袁行朗,谢冼马自然是指谢青,这两人是太子面前的大红人,说话十分顶用,东宫里无人不知,就连太子妃娘娘也要笼络两人以固宠。   听见丈夫要见的人是袁行朗和谢青,杜氏欲言又止,还是没说出扫兴的话,只柔声道:“趁着人还没来,殿下先垫补些东西吧?都是现成的,温在炉子上。”   太子在朱雀门外跪了一天,听她这么一说,也觉饥肠辘辘,便点头道:“也好,劳烦你了,他们两个想必也没吃饭,索性等他们来了一块儿用。”   杜氏见他自有主意,也就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地下去准备饭食了。   等袁行朗和谢青联袂而来时,就见桌上摆着热腾腾的汤饼,羊肉的香气一股一股的往鼻子里钻,城中乏食,但饿着谁也不会饿着太子,宫中的饭食依然不错。   袁行朗和太子更近似朋友关系,见有吃的,便知是为他们准备的,二话不说,抓起一块蒸饼就吃。   至于谢青,就更不是腼腆人了,但他和太子的关系没那么好,还是等太子开口后,才斯斯文文地坐下用饭。   一顿热气腾腾的饭食用完,三人都出了些汗,太子接过小内监递上的布巾揩拭脖颈,说道:“父皇已经同意迁都事宜,谢先生的办法果然好。”   他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放松的笑意。   自从谢青被太子招揽后,他就成了太子的智囊,出的主意没有不成的,是以虽然他年纪尚轻,太子也心甘情愿尊称他一声“谢先生”。   说起太子招揽谢青的过程,也颇有些戏剧性,来为太子招揽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左庶子袁行朗。   袁行朗从“梦中”知道,谢青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几乎是他一手将燕王扶上了皇位,年未而立,大名满天下。   如此一位大贤,袁行朗半点儿不想和他为敌,只想和他为友。   在谢青入京后,他几次三番想与此人结交,只是谢青没看上他,也没看上他背后的太子,而是找上了长乐公主。   得知谢青与长乐公主私会于西山寺的消息后,袁行朗手脚冰凉,一霎那脑中转过了千百个阴狠念头。   要不是谢青出身世族谢家,长乐公主身后也有童家,他早就把自己那些阴狠手段实施了,绝不会傻傻等在山下。   可是没想到,长乐公主竟然拒绝了谢青的投靠,当他看到那袭青衫出现在雪地艳阳里的时候,浑身的血都沸腾了。   而自尊心受损的谢青也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他的招揽,怀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赌气心理,同意了见太子一面。   此后的事情更加顺理成章,谢青官拜太子冼马,开始为太子出谋划策。   他确实是个人才,先后针对雪灾、旱灾出的救灾十策、救灾十表都切实可行,掉链子的,其实是官府的行政能力。   在各种赈灾物资中上下其手,贪污赈灾款,变坏事为“好事”,算得上衙门的通病,不是上头下令就有用的。   谢青却眉头紧皱,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意思。计策再精妙,也是要放弃这半壁江山,有什么可得意的?   他勉强让自己振作起来,拱手道:“殿下,事已至此,不迁都是不成的,可路上怎么走,还需要细细计量。”   太子微笑道:“先生所言,正合我意,不知先生可有何见教?”   谢青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托在手里递到太子面前,“都在这里了,殿下一看便知。”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太子接过条陈大略翻了翻,心中大致满意,这样明天相公们问他的时候,他也有话说了,便道:“快到了宫门落钥的时辰了,先生快过去歇息吧。”   谢青的妻子也在京里,所以他晚上无事的时候都尽量归家,太子能这么说,也是难得的体贴了。   谢青捂着嘴起身,施礼道:“谢殿□□恤,青这就告退了。”   他有点儿摇摇晃晃的出了门,袁行朗目送着他的背影,对太子低声解释道:“谢兄很久没有休息好了,殿下勿怪。”   这人恃才傲物得很,从本心来说,袁行朗也不是很喜欢他,但这人又实在有大才,大事未定前,还是不宜丢开他。   对袁行朗来说,如何避免“梦中”满门被戮的惨剧才是最重要的。   太子笑道:“不要紧,贤才么,总是有些毛病的,孤能理解。”   见太子变得如此通情达理,袁行朗很想笑一笑以表欣慰,但他却笑不出来,他的心为接下来要说的话跳得厉害。   “殿下,”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小的,“我们趁着迁都的机会,干掉燕王,怎么样?”   太子妃杜氏的娘家是武将,皇后方氏的娘家也是武将,最妙的是,都握有一部分实权,迁都路上戒备必然不如在京里,趁其不备,也不是没有得手的可能。   从这个念头冒出来起,就一直纠缠着他,快要把他折磨疯了。   太子惊得打翻了杯盘,看着他在昏暗灯光下亮得异常的眼睛,嘴唇抖动,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第151章 荣华富贵12   深秋的旷野荒凉无边, 低矮的灌木丛依着怀抱粗的大树,高处有鸟窝, 低处有老鼠洞,野狐狸的叫声一声接着一声。   马蹄踏在落叶上, 发出窸窣的响动, 是一行人来了。   这行人马笼罩在暗淡的光线中,一时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他们披着沉重的袍子,脸上还罩着防护用的面具,散开呈保护状, 将中间的人护住。   眼见前路茫茫, 渺无人迹,领头的军官一手勒马,一手抬起来, 口中呼喝出短促的音节,拨马向中心行去。   马上的骑士纷纷驭马避让开来, 好让他能够顺利通行。   隔着几丈的距离,军官谨慎地勒住马缰, 恭顺地低头道:“小姐, 天晚了,前路无人, 在这里休息一晚可好?”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匹毛色漆黑异常神骏的大马, 马上的骑士揭开盖住头脸的宽大袍子,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应道:“也好。”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有的走开去捡拾干柴生火,有的去溪边汲取清水,还有的牵着马拴好,从袋子里掏出豆料喂马。   不多会儿,空地上生起了火堆,熬起了一锅拌着野菜的肉汤,有人拿出笛子,吹起了一支小调。   这支思乡的曲子响在旷野的上空,足以让离家远行的游子流泪。   阿萝睁开眼睛,头还是昏昏沉沉的,她偏了偏头,脸颊蹭到柔软的布料,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很快把枕着的衣服洇湿了一小块。   “殿下……”她声音微弱地唤道。   陈媛正拄着头小寐,身边放着她的刀和弓箭,眼睛都没有睁开,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息,示意自己听见了。   连日的逃亡还没有压垮她的精神,她的警惕心还在,但她的体能跟不上她的意志,抓紧每一点时间恢复体力是必要的。   “……”   半天没有听到她说话,陈媛不情不愿的睁眼,先伸手贴在她的额头上,喃喃地道:“还有些烫,吃些东西吧。”   说完,就把她的头从腿上搬下来,去骑士们那里要了碗热汤端过来,撕开干饼泡进汤里,叫她来吃。   阿萝的体质比她差多了,出逃后连续发烧了几天,什么也吃不下去,饿得浑身没力气,这会儿恢复了食欲,觉得自己的胃都在蠕动。   这养尊处优的皇室侍女顾不得尊卑上下,抓住勺子就把食物往嘴里送,被烫得伸出舌头狂吸气。   陈媛看得发笑,解开水囊给她灌了两口,“慢点儿,没人和你抢。”   阿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粗糙的自制木勺,心酸得直欲落泪。   陈媛没她那么多纤细心思,大口喝尽了一碗味道古怪的咸肉汤,又摸出几个小孩拳头大小的野果来啃,连披风垂到地上扑了半身的土也不管。   月亮幽幽的升起来了,照着她半边脸庞,还有半张脸庞隐没在黑暗中,一半是明亮,一半是寂寞。   阿萝不知不觉歪着头看她了好久,心里有不知多少话,只是说不出。   离那场惨烈的宫变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之久,但当日体会到的慌乱惊恐之情却深深的印在了她的脑子里,忘也忘不了。   公主逃命竟然也没忘了她,这是奴婢阿萝从未想到的。   她六七岁被爹娘卖入宫中做奴婢,做的是最低贱的活计,冬天里提水为别的奴婢洗衣,她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你不过是个奴婢,命比主子们养的猫儿狗儿都不如,偏还生了一身贱骨头……”那时她看着宫里美人养的小狗,心想,它吃饭都要美人主子亲手喂,吃的是鲜肉,穿的是锦缎,还有两个人专门伺候,我确实比不过。   后来她被调去百福殿服侍,几十个小宫女里,七公主挑中了她,那时候她就发誓,一定仔细服侍公主,如果公主有命,她命都可以不要。   她怀着这么勤恳忠诚的态度做事,的确很快赢得了公主的青睐,在公主身边这么多年,公主连一指头都没动过她,但她没有想过,公主竟然带着她逃了出来,而不是把她丢下随她自生自灭。   公主在乎她的命。   那么多服侍的宫人,公主只带上了她一个人。   她的心里已经被幸福感充满,她悄悄的伸出手,小心地握住了她的一片衣角,感觉自己对她的感情更近了。   陈媛没注意身边人的小动作,她倚着树干,双目望着篝火的方向,没有焦距。   她还在想宫变的事情。   以陈媛的见多识广,她当然知道人的地位与智慧并不能成正比这个道理,但这次发生的宫变还是跌破了她心里的下限。   有的官员会在洪水来临时拦截救援队伍,以掩盖自己的决策失误,有的官员能拱手让出士兵们浴血奋战夺回的土地,只为毁灭政敌的功绩,但他们的行为只能说损人利己,公家的东西,不珍惜,在逻辑上似乎也说得通。   可对于太子来说,国家不就是他自己的东西么,难道他的智商低到了连是在毁灭自己的东西都不知道的程度?   还是说,为了达到消灭敌人的目的,他宁可自己也随之毁灭?   宫变就发生在迁都的路途中,在做出迁都江宁的决定后,整个朝廷都行动起来了,不到一个月,数十万京城百姓就跟在皇帝的仪仗后头离开了家园。   北方的形势整个混乱不堪,道路被起义军截断,前后音信不通,要不是起义军自己也分成数股,彼此互不统属,朝廷能不能离开京城都是个问题。   陈媛忧虑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武器总要放在离她手最近的地方,属于公主府的二百甲士也被她召来守在左右,须臾不敢与之分开。   那时候她防备的主要是可能的心怀不轨之人,其实没指望这番安排能真的起到作用,没想到最后居然派上了用场。   离京时正是夏秋交感之际,皇帝年纪大了,身体本就不比年轻人,又亲眼目睹了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大受刺激之下,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一病不起。   皇帝病重,不管心里多么焦急,大家也只好暂停住脚,等皇帝病愈后再启程。   想也知道,皇帝这么一病,身边迅速被精明的方皇后把持了。方皇后严禁内外互通消息,隔断了不少人的窥视。   太子奉命处理一切事务,趁着皇帝昏迷不醒的空档,发手谕召来了燕王,门从外头一锁,命东宫侍卫将燕王击毙在了台阶上,尽管燕王有所防备,还是不及太子主场优势,当场毙命。   杀害燕王之后,太子又找到童妃,用弓弦勒死了她,接着就是燕王妃和燕王的几个孩子……   太子杀得性起,但屠刀递到长乐公主面前时,遇到了阻碍。   在生死关头,长乐公主展露了一手少有人知的高超箭术,要不是东宫侍卫拼死相救,连太子也差点儿折在她箭下。   当时太子一声喝:“陈峸已死,贱婢竟敢负隅顽抗!”让陈媛瞬间明了了局势,也让她做出了决定。   这一场惨剧发生得突然,结束得也迅速,陈媛知道内外都是方氏母子的人,留下去必死无疑,冲出包围后,就直扑童家所在,向外家求助。   得知太子大开杀戒,燕王多半已经身遭不测的消息后,陈媛的外公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立刻安排外孙女出逃。   童外公是陈媛少数可以相信的人,这份信任建立在双方的私人感情上,也建立在童外公的人品上,更重要的是建立在童家的实力上。   以童家的实力,想在皇后和太子的眼皮子底下维护住她很难,但只是掩护她外逃,还不算什么出格的事儿。   跟在她身边的这些人,有些是朝廷划在她名下的甲士,有些是童家给她的。   在逃亡的路上,每天都有人趁着夜色不告而别,或许是舍不得家人回去自投罗网了,或许是自谋出路去了,到现在,她身边人只剩了一百出头。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些人是愿意追随她的,不必担心再发生非战斗减员了。   月亮渐渐西移,乌鸦的翅膀从头顶略过,黑黑的影子,让人心头一悚。阿萝拽紧手里的衣料,慢慢睡着了。   陈媛取过刀横放在膝盖上,两只眼睛在黑夜里炯炯发亮,没有半点睡意。   天亮了,在做完扑灭篝火、消除痕迹等一系列反追踪步骤后,他们骑着同样休息了一夜精神完足的马走了。   他们的目的地是童氏的老家清河郡,在眼下这个时节,虽说盗匪多如牛毛,良民不敢露头,但上百个全副武装的精壮武士行在路上时还是非常安全的。   能够阻挡他们的只有被洪灾改变了的地貌和路况。   从舆图上看,清河郡和平江郡相隔并不远,但摊上眼下这样的情况,要么去清河,要么去平江,再也不存在绕道平江进入清河的好事儿了。   陈媛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就拍板决定往平江郡所在的方向去。   她不知道文英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安全还是危险,丰足还是窘迫,甚至是死是活,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更加不能放心。   众人都没有异议,清河郡也在受灾的范围里,天知道那里现在还残存着多少童家人,又能提供多少帮助。   洪水已经退去了,只留给人们一片狼藉,数不清的难民在大地上流浪,但是越靠近平江郡,人就越多起来。 第152章 荣华富贵13   在临近平江郡的前一个晚上, 陈媛又放倒了一伙趁夜打劫的匪盗。   雪亮的刀锋缓缓往下渗血,陈媛随意甩了甩刀柄, 借着昏暗光线查看了一下刀锋的情况。   不愧是百炼精钢铸成的宝刀,砍了那么多人, 竟然没有卷刃。   这把刀早不是她从宫里带出来的那把佩刀, 而是路上一个倒霉的匪徒贡献出来的,那倒霉蛋儿冲上来妄图绑几个免费劳力回去,眼看不敌,又转换口风,想投靠过来, 被陈媛干脆利落地砍了。   出来打劫的人身上当然不会有什么宝贝, 能缴获这把宝刀就是意外惊喜了。   据陈媛估计,连刀应该也是被那人抢来的,上头有记号, 多半是出自不知哪家世族豢养的铸造师之手。   不管这刀的主人是生是死,落在陈媛手里的东西, 她就没想过还。   浩荡的洪水并没有淹没过所有地方,但天上的洪水没有到达的地方, 人间的洪水却淹没过来了。   洪水过后, 蝗虫一样庞大的流浪人群和蜂蛹四起的匪盗摧毁了所有秩序。   仅仅在平江郡周边,就有三股大的起义军, 小股的数也数不清, 快饿死的人是那么多,随便撤块布挑在竹竿上就算造反了, 称得上无本买卖。   如果没有文英的存在,陈媛也不会坚持向着这边来,找个山头占了当山大王也好过这么东颠西跑。   陈媛本来以为不会有人袭击他们,毕竟人都长了眼睛,他们一行人衣甲鲜明,马匹武器齐全,又都是壮年小伙子,别劫不了他们,反倒换成自己栽进去。   但她很快就明了了自己的错误,胆大包天偏还没多少本事的人从来都少不了,随着路上人烟逐渐稠密,恶性袭击事件也变得越来越多,甚至频繁到了平均一天两次的地步!   如果她还在京里,陈媛不会选择亲自上场,她那时是个被人侍奉的公主,但在脱离了身份之后的现在,就是曾经的公主也不能确保自己的生存了。   只有取得这只队伍的绝对领导权,她才能感觉到安全,为此,不管是亲手杀人还是别的什么,她都在所不辞。   其实这伙强盗也不是专门来袭击他们的,她的背后是一座小小的旅店,那才是强盗们真正的目标。   只是没想到浑水摸鱼,却摸了条食人鱼出来,没收获到什么不说,反而搭上了自己的小命。   侍卫长拖着一串捆得和粽子似的强盗骑马而回,隔着老远就朗声笑道:“小姐的刀法越来越精湛了。”   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大龄单身青年,仪表么,能够选入公主府做侍卫,卖相还是过得去的,作战也勇猛,在这逃亡的一路上,陈媛已经越来越欣赏他身上这些难得的品质,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哪怕她知道这位得力下属之所以大龄单身,是因为他嗜好和风月场所的众多温柔佳人谈心,导致京里没有体面人家肯嫁女儿给他也一样。   毕竟人才难得,而既有才干又是道德君子的人暂时还不会投奔她。   这青年名叫孟涛,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儿,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战果后,就把绳子随手交给了下属。   他凑到陈媛身边,剑眉星目的好相貌硬是透出一股贼眉贼眼的劲儿:“殿下,阿萝姐姐可在?”   陈媛挑起眉,目光缓缓地从他身上流过,这目光如有实质,让孟涛都觉得不大自在起来,她才开口道:“以后不必叫我殿下,只叫小姐就行,以及,我不管你怎么想的,敢动阿萝,我切了你。”   见她动了真怒,孟涛缩了缩脖子,抱头跑了,吱都不敢吱一声。   这伙强盗来的时候,陈媛还没吃饭,回屋就见阿萝正抱着胳膊探头探脑,不时还跺几下脚。   “小姐!”阿萝露出笑脸,殷勤地迎上来,“我才借这店里的灶温了些饭菜,你快吃吧。”顺手关了门。   当日事变突然,他们也走得匆忙,别说金银细软,连衣裳也没带几件,现在到了深秋,也没有合适的衣裳,陈媛倒是弄到手几件披风,阿萝嫌弃一看就是男人穿的,怕人说闲话,并不肯穿。   陈媛也不惯她这个矫情病,她自己穿的也是那个,不穿就冻着,自己选。   她把手里的刀拄到门边,无精打采地往桌子那边走,随口问:“你吃了没有?”   阿萝顿了顿,小声说:“吃了。”   桌上摆着几样简素的饭菜,没发开硬得像石头的饼,不知原料是什么的酱菜,以及一块随便煮了煮的猪肉,颜色和味道都让人大倒胃口。   陈媛一声没吭,掰开硬饼,给了阿萝半个,夹上些酱菜就直接往嘴里送,咬了一口差点吐了。   嗓子眼里干呕几下,生理性的眼泪都出来了,阿萝立刻就注意到了她的不适,要用手接住她吐出的食物。   陈媛把她推开了,艰难地咽下口中的东西,灌了杯水,长出一口气。   在过去打仗的那些日子里,她有丰富的食用各种食物的经验,但这里缺油少盐又不知存放了多久的酱菜还是几乎把她给放倒了,也是滑稽。   不过现在实在没什么可挑的,不知多少人连这种酱菜都吃不上呢,她重新鼓了鼓气,抹了抹嘴,又吃起饭来。   阿萝手里拿着那半张饼,暗自愁眉苦脸,她也是个娇柔的人物,哪里吃得下这样粗粝的食物,但公主都吃得了,她又怎么好不吃。   正发愁的时候,门响了,很克制的三声敲门声,陈媛头也不抬,吩咐她道:“门外有不少人,不是什么坏人,你去见见。”   阿萝顿时如蒙大赦,放下手里的干饼就出去,陈媛继续埋头用饭,一口一口,好像吃的还是宫里御厨做的山珍海味。   门外嘈杂了会儿,阿萝抱着一堆东西进来,欣喜地说:“小姐,是店里的人送来的,谢谢小姐救了他们的命。”   陈媛已经把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正拿帕子揩嘴,闻言起身就着她的手看了看东西,见多是吃食,还有几块布料,吃食倒不出格,布料却是能直接当钱用的,她递了个眼神询问。   “有人也是往平江郡那边去,想和咱们一路,是个贩货的商人。”阿萝道。   路上盗匪横生,有人见识过他们这行人的武力值,想找个保镖也是人之常情,陈媛道:“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把这些吃食送孟涛他们那边去,再叫那个商人过来,我亲自和他谈。”   阿萝一向是不干涉她的决定的,柔顺地应了声,把布料放下,出去先给孟涛等人送了吃的。   她也知道孟涛对她有些想法,不同于陈媛的严防死守,她觉得,如果能对公主有些助益,她做什么都可以。   旅店里房舍紧张,孟涛等侍卫挤在一处住,床上地上都是人,正懒洋洋地躺着呢,见她送吃的来,如何不高兴,满嘴好话的接了过来。   阿萝抿嘴一笑,嘱咐他们:“这时节不太平,你们夜里也警醒些,别睡得沉了。”   回去才叫了那商人过去见陈媛,那商人说是三十岁也可,说是四十岁也可,有些发福,面上一团和气,早知这行人的头儿是个女子,进了门也不乱看,低着头,客气地口称“小姐”。   陈媛不是白见他的,她是想从这商人口中打听些平江郡的消息,看能不能从中得到些关于文英的讯息。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有时哪怕她乐意奉出万两黄金,也未必能得到挂念的人一封书信。   令人惊喜的是,商人开腔没多久,就谈到了文英,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文英的名字,但听他描述,应是文英无疑。   “……咱们商人哪,太平的时候尚且命贱,现在乱起来了,谁顾得上咱们?我花重金雇来的护卫,一个照面,土匪的刀还没挨着他们的衣角呢,就抛下我跑个没影儿了!要不是小姐仗义出手,今天我的命就得交待在这儿,”商人坐下喝了杯店里提供的酸浆,吁了口气,“要说这平江郡,本也不比别的州郡好上多少,只是出了个赵娘子,才引得大家都涌过去……咱也知道人多了平江未必能负担的起,可是没办法,不过去,还能去哪儿?”   陈媛只是默默地听着,并不插话,这人毕竟只是个商人,所知不多,他只知道平江有个赵娘子,招揽流民,接纳商人,是个人人称颂的善人,别的比如这赵娘子什么出身来历,招揽流民做什么,就一概统统不知了。   她暗暗想着,没听说平江有什么姓赵的世族,这赵娘子多半就是文英了。   如果真如这人所言,那姐姐现在混得不错,虽然还是有些焦心,不过这一刻的焦心比起之前来,可是要轻得多了。   心情一好,对于这人小心翼翼地提出带他一同上路的请求,陈媛也就大方地答应了,还说:“不瞒老丈,在下也是往平江郡投亲友去的,也不必你破费,横竖是同路,不费什么事。”   这商人感激不尽的去了,次日一早就张罗着让店家蒸了好粥饭来款待陈媛这行人,跑前跑后,殷勤有加。   陈媛看在眼里,知他是急着上路,也不多加推延,吃了饭就招呼人走了。   行了大半日,终于望见平江郡的边,官道上却有兵士拦路设卡,对过往行人严加盘查。 第153章 荣华富贵14   文英正在河堤上巡视, 身边跟着长蛇般的队伍,有老有少, 有衣衫破烂仅能蔽体的,也有衣着体面的。   她坐在轮椅上, 侧着头耐心地听一位老农打扮的老汉说话。   几个月前, 有位神医夹在难民群里来平江避难,看了她的腿,说可以治,文英不信,以为这人是在行骗, 还是本地的世族听说这位神医到平江来了, 上门相请,文英才知道,这人确有真才实学。   神医在所有江湖传说中性情古怪, 傲视权贵,却没和文英计较她先前的失礼, 依然愿意为她诊治。   以文英的先天残缺,就是放在医学发达的现代, 也不过装个义肢了事, 这位神医却着实厉害,连施十天针后, 文英那从来没有知觉的腿竟然开始隐隐作痛。   不过她自生下来就这样, 腿部肌肉萎缩得厉害,要想恢复正常的行走能力,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暂时还需要轮椅代步。   对早已做好残疾几十年准备的文英来说,也只剩下对这个世界的顶尖医疗水平表示惊叹的心情了。   站在她面前正侃侃而谈的这个老汉不是寻常人,他是寒门出身,年轻时曾举业做官,擅长治河修堤,是个当能吏的好苗子,但因为得罪了权贵,被打击报复,从京里卷铺盖回家吃自己了。   能科举进业的寒门子弟,虽然名头里带了寒门二字,也绝对不是家中只有几十亩地的平民可比,老汉被罢官回乡,照样成了乡里有名望之人。   文英张榜寻求有从事筑作经验之人,此人毛遂自荐,领着乡民们疏通河道,修筑堤坝,不久就当上了工程的总负责人。   至于文英是怎么成为这一郡之地事实上的主人的,就说来话长了。   文英的人生座右铭从来是,不做无用之事,她从来不会为自己的人生去具体规划什么,因为明天会发生什么,没有人能够提前预知。   就像去年覆盖整个北方的大雪灾,起初没有人预料到,这场灾难会引起如此巨大的连锁效应,作为郡中有名望的人家,郡守也按例向赵家摊派了捐款金额,并要求赵家和其他望族一样,献计献策好为官府分忧解难。   这并不是在欺负赵家,相反,如果郡守对赵家置之不理,才是对赵家的轻视。以郡守的想法,赵家的家主并不在家,只有一个残疾的小姐留守,只要赵小姐诉两声苦,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免了赵家应出的那一份儿,并且不落人口实。   哪知道赵文英是个难得的实诚人,虽然自己身有不便,也没叫一声苦,反而在郡中出钱出力广济灾民,参与救灾的望族大户不在少数,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只有赵文英赢得了巨大的声望。   冬天终于过去后,春旱又毁了平民们生活的希望,各地随之盗匪蜂起,但在这时候,郡中的兵力尚可支应。   本朝立朝未久,军队还没有完全腐化堕落,但如果军队的强弱能代表国家的稳定程度的话,秦朝也就不会灭亡了。   随着天灾人祸降临到人们头上的是物价的飞涨和日益艰难的生活,在中产阶层也纷纷破产后,郡中的军队也渐渐支撑不下去了,局势日益艰难。   从某种意义上说,夏天的洪灾在事实上拯救了郡守一干人等的仕途,如果洪灾不来,郡守的脑袋已经被朝廷摘了。   赵家所在的庄园很幸运的没有被泛滥的洪水冲垮,在富人和贵人鸟兽般奔向城池的时候,赵文英出乎意料地选择留在了乡里,并开始联络在洪水肆虐后变得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的民众,组织他们工作,将他们捏成一个整体。   就这样,她得到了除城池外所有地方的管理权,从无到有,她并没有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迈了一步而已。   在更多的地方,洪水为原先的起义军提供了助力,新的无家可归的人加入了他们,使起义浪潮如同滔天的巨浪,猛的掀起来,甚至吓得朝廷都南迁了。   已经被组织起来生活的乡民自然不愿意被起义军和匪徒们破坏自己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实际上,起义军和匪徒的差别并不是太大,甚至可以说忽略不计——他们不信任官府,就一致推举了赵文英做他们的领袖。   在这个“一致推举”背后的种种复杂的博弈,则不必多说出来惹人厌恶了。   文英当仁不让,为防备外来的武装力量破坏平江郡的大好局面,命各村实施了民兵联防,至于武器,则是从平江官府那里通过交涉得来的。   郡守府一开始并没有把文英当成一回事,认定她既是女儿身,又有残疾,掀不起什么大浪,后来又想当她是看门狗,当发现主动权已经从自己手里转移到对方手中时,悔之晚矣。   现在生活在平江郡的每个人都知道,郡中真正能做主的是赵娘子,而不是城里的郡守大人。   如果不是这样,文英张榜求贤,也得不到当过朝廷官员的人才。   天边的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寒风吹过来,冷得文英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颤。   老汉正说得兴起,当下只当做没看到她的模样,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回乡之后,就再没能得到施展自己理论的机会,终于得以一舒胸臆,其中的畅快之处自不待言。   忍耐各种会使人失态的小动作也是文英的基本功了,她动也没动,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   直到民兵队长的到来拯救了她。   分布在乡下的各村落每村都有民兵队长,轮流执勤,文英叫的上来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她打了个暂停的手势,转头问那名民兵队长:“张金良,什么事儿?”   这人生得高高大大的,四方脸,家里是个屠户,溜眼看了看老汉,脸上露出不大情愿的神色,说:“大小姐,有事要报告给你,不能叫人听了去。”   老汉一听,这么个屠夫之子竟敢这样对自己说话,心下不由大怒,但他也知道赵文英的规矩,这汉子这么做一点儿问题也没有的,冷哼了声便走开了。   张金良费解地看着他背着手远去的背影,问文英:“大小姐,郑老丈好像不大喜欢我的样子啊?”   “你要他喜欢你干什么,”文英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个事儿,问他,“现在没外人了,什么事儿,这就说吧。”   闻言,张金良立刻端正了态度,严肃地说:“刚才东边设卡的兄弟来报,外头来了一伙骑马带箭的,约有百来个人,都不是善茬儿,领头的是个年轻女人,说是来投奔大小姐的。”   “投奔我?”文英惊讶地重复了一遍,又觉得好笑,“难道我是哪个有大名气的人物,还有人来投奔我?”   如果说有人全家吃不上饭了,又不想造反,听说了她的善人名声,拖家带口来投奔她也就算了,有马骑的武士来投奔她是干什么?听着就不靠谱。   她想了想,又问:“人呢?那人都是怎么说的?”   张金良答道:“没有大小姐的示下,兄弟们也不敢贸然放人进来,人还和兄弟们在关卡那里僵持着呢,就等您的话。”   关卡处执勤的民兵考虑得很全面,这么一伙全副武装的武士,如果是怀着不良的目的前来,那能造成的破坏可是不可估量也不可承受的。   文英赞许地说:“不错,既然说是来投奔我的,我就去见见他们,就算是探探他们的来头也好。”   张金良的脸上出现一丝恐慌,忙阻拦道:“您可不能去啊!要是他们不坏好心,您不就成了送羊入虎口了!”   “前怕狼后怕虎,守在家里还怕房倒屋塌,那还能做成什么事?”文英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在咱们自己的地方,我都不敢见人,那我成什么了。”   张金良先前不过是没有心理准备,一时慌张,回过味来,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拍拍胸脯道:“您放心吧,我们有这么多人,一定能保护好您。”   ……   陈媛正在拦路士兵的帐篷里坐着,从天光大亮等到暮霭沉沉,不说手下发起牢骚,连她也有些坐不住了。   这就是顶民兵们执勤用的帐篷,一角堆放着被褥等物,火盆之类一概没有。   她不是娇生惯养的脾气,但是生为公主,这十几年来过的,确实是娇生惯养的生活,天黑了,温度也跟着降下来,帐篷里不仅黑,还飕飕的冷。   御寒的被褥都是人家的私人物品,她也不好意思不问自取,又坐了会儿,眼见得帐篷里都快看不见了,连个搭理他们的人都没有,陈媛毛了。   她紧了紧披风的系带,大步走过去掀开帐篷帘子,喊道:“还有人没?”   才探出半个脑袋,就对上了文英那张猝不及防又目瞪口呆的脸。   文英坐在轮椅上,足足比常人矮上一大截,正好能让她低头就看到,她也怔了怔,随后就扑过去抱住文英的脖子,笑着说道:“姐,我可找到你了!”   兄长和养母被杀的震惊、一路逃亡的心酸悲苦,全包含在这句话里了。   文英伸手撕开她,惊奇地上下打量着她,像是在确认是不是她本人,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小妹,你——”   “姐,别说是你想不到,就是我也想不到啊!”陈媛感慨地叹了口气,又亲昵地搂上她的脖子,“总之,我是投奔你了,你就说,你收还是不收吧。”   她这模样又娇又悍,是她身上很少见的小女儿娇态,文英明白她是受委屈了,或许还有些惊惶未定,在执勤的民兵那里为她做了担保,就把人领走了。   陈媛把手下向文英简洁地介绍了下,文英安排人带他们去安置。   见公主来投奔的也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身有残疾的女人,孟涛不禁有些垂头丧气,并开始怀疑自己作出的跟随公主的决定对还是不对。   文英的心情当然不受他们的影响,虽然她早已修炼到了心如铁石的地步,但妹妹的意外到来,还是让她一扫心头阴霾,整个人都明朗起来。   陈媛接手了仆役的工作,给文英推轮椅,姐妹俩共叙别情。   在大雪前,她们是有固定通信的,但大雪阻隔了道路,也阻隔了音书,可是唯有大雪后发生的一切才是造成她们今日所处境况的原因。   陈媛先告诉她朝廷决定迁都,并且已经迅速行动的事儿。   “我都知道了,各地的音信虽不通,京里都走空了,这么的事儿,还是能传出来的。”文英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本来也不至于这样,都怪朝廷里的那些大臣,火都烧到眉毛尖了,还不忘斗斗斗,现在好了,半壁江山都没了,历数往上各朝各代,有哪家是这么快倒台的。”陈媛却忍不住抱怨道。   公平的说,党争并不全都是朝中大臣的功劳,太子与燕王的对峙争斗才是党争规模如此深入的关键节点,但燕王已经是个死人了,念及往日的情分,陈媛不愿再说他的坏话,就把责任一股脑推到了大臣们的头上。   反正他们也不清白。   “我原本想着,皇帝还在,虽说上了年纪,这虎死不倒架,总该有些威慑作用,他们兄弟就算斗得再厉害,也不至于上刀子,谁知……”陈媛说着摇了摇头,惟余一声叹息罢了。   她这也是脱险之后才有闲心为燕王感叹,放在自己逃命的时候,别说哀叹别人的命运,连自哀自怜的功夫都省了。   文英只静静地听她说话,太子所犯是为人伦大忌,身为一国的储君,先杀同父兄弟,再杀庶母,如此人伦惨剧,她实在没什么话可说。   难道她还要以旁观人的角度,轻飘飘地做出一番评论么?   她现在只庆幸陈媛警惕性不弱,自己也有本事,全须全尾逃出生天。   “姐,你呢?”陈媛感慨完,笑盈盈地问,她也很好奇,姐姐是怎么拖着一副残躯做到现在这个位置的。   她从来没有轻视过姐姐的才能,但重逢之后,见姐姐成了这副样子,她心中怜惜万端之余,也把她放在了一个需要人,也就是她保护的位置上,谁知没有她,姐姐也能凭自己的能力活得很好,甚至还能反过来为她提供庇护。   文英已经劳累了一天,不太想说话,三言两语就总结了自己的经历,叙述也是冷冰冰的,客观而不含感情色彩。   饶是这样,陈媛也听得津津有味。   赵家庄延伸出来的那条路已经被拓宽了,修得很平整,轮椅可以在上头轻松地经过,陈媛推着文英走过一棵老杨树,树后突然窜出个汉子,口里喊着:“赵娘子,请留步,小人有话说。”   “赵娘子”和“大小姐”一样,是乡中人加给文英的尊称,区别在于,她手下的人称呼“大小姐”,外人称呼“赵娘子”。   自从文英出名后,像这汉子一样等在她必经之路上,希望她能答应他们祈求的人不在少数,文英也习惯了。   但就在目光触及这汉子的那一刻,她的心头却划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直觉这东西说起来虚无缥缈,却实打实的救过文英很多次命,她本能的想避开,但身体条件限制了她的行动。   ——电光石火之间,汉子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冲着文英扑了过来!   余光扫过,见赵家的随从都吓呆了,就是有几个没被吓住的,肢体反应也跟不上想法,汉子得意地想着,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手,这人没跑了!   就在这么想的下一刻,视野里出现了一只脚,一只挟着风雷之力的脚,上头还穿了只漂亮的鹿皮靴——   这只脚在视野中放大,放大,汉子睁大了眼,眼睁睁看着这仿佛天外飞来的一脚踢上自己的腮帮子,那重重的力道活像一柄铁锤砸了过来!   汉子被踹得飞出去,在空中飞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或者说带唾沫的血,又在四溅的尘土中扑在地上,抽抽了两下,侧头吐出两颗牙齿。   陈媛还不罢休,紧赶着跟上去,揪起汉子的衣领,干脆利落地卸了他的下巴和胳膊,怒喝道:“还不上来把他压着!”   赵家的随从们这才如梦初醒,一拥而上把人绑了,低着头不敢看文英的脸色。   文英并没有迁怒于他们的意思,这些人只是养来看家护院的,指望他们承担现代保镖的任务,那是强人所难。   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会遇到刺杀,驱动轮椅上前看了看刺客的情况,不放心地说:“把他绑紧了,回去审问。”   不必再怎么查看,陈媛在盛怒之下的一脚可不是好受的,刺客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头还垂着,看着和死了一样。   文英可不觉得对付她能用上死士这样的人物,无他,不值得罢了,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刺客趁人不备自杀,看完后就招呼人回家了。   到了庄子里,自然有人把刺客提走,就在天井里先打三十棒再审。   这刺客只是被陈媛踢了一脚,身上还完好无损,文英根本没有干涉,想要她命的人,不管是主谋还是受人指使的,她都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对他们挥洒。   她只吩咐了一句:“堵上嘴再打,这就要吃饭了,别影响人吃饭。”   陈媛很久没沐浴了,野外天气冷,旅店里也提着心,终于到了能让自己安心的地方,她毫不客气地要求先洗澡。   这时庄子上的人已经知道是她救了文英的命,都把她当成上宾对待,立刻烧了一大桶热水,熏暖了屋子,还拨了两个小丫头伺候她沐浴。   浴桶边的架子上搭着干爽的布巾,擦身的精油,热水浸着皮肤,蒸去了疲乏和风尘,唯一不满意的就是两个小丫头的手艺,忒糙,也不知姐姐是怎么忍的。   一问才知道,这两个丫头全家都在洪水里死绝了,不知怎么跟着难民流落到平江郡来,她们人小,干不了重活,就被安排到庄子上帮工,干些力所能及的杂活。   这样的丫头当然比不上宫里精心调|教出来伺候人的侍女。   陈媛索性也不要她们伺候了,打发她们出去玩去,自己洗了一回,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换上干净衣服,才出去,就见文英坐在桌边笑着看她。   “这衣服还行,挺合身的。”文英将她打量两眼,满意地说。   “原来这是你的衣服啊,姐,我说怎么一股子药味儿呢!”陈媛作势抬起手嗅嗅,故作嫌弃地说。   “找打,这虽然说是我的,我还没穿过呢,我穿过的衣服怎么会拿来给你。”文英瞪她一眼,招手道,“过来吃饭。”   赵家的饭菜并不比旅店里的种类丰富多少,两样酱菜,看不出原料,在碟子里成了一坨,味道也差强人意,但两人一人一碗粟米粥,一张麦子面做的蒸饼,这就很令人满意了。   文英从桌下提出一个瓮,一揭开,竟是一瓮热气腾腾的东坡肉,颤巍巍的晶莹肉块在浓稠的汤汁里咕嘟着,香气和热气不停往外冒,让人根本把持不住。   一见到东坡肉,陈媛不禁睁大了眼,她凑到瓮边,深深吸了口气,陶醉地赞叹道:“就是这个味儿,太怀念了!”   文英把瓮罐放到她那边的桌子上,笑道:“今天多亏了你了,要不是你,我的命难保,这是特地做来犒劳你的,吃吧。”   听她提到了半个多时辰前才发生的刺杀,连东坡肉都瞬间失去了吸引力,陈媛坐下撕开蒸饼,咬了一口,问:“那人是谁派来的,问出来了没有?”   她看那人不像什么铁骨铮铮的硬汉,倒像个地痞流氓,多半熬不过拷打。   文英神色不变,夹了一筷子酱菜拌进粟米粥里,冷哼:“没问,先抻着他,问出来了,我怕就没心情吃饭了。”   陈媛顿时了然,不再多问,只提起筷子埋头吃饭。   蒸饼做得很地道,麦子面很香,东坡肉也炖得肥而不腻,吃了这么长时间的缺油少盐的烤肉,再吃到经过精心调味的美食,她都快感动哭了。   文英说到做到,用过饭后,果然就提审了今天的那名倒霉刺客。   她坐在温暖的室内,身前拢着火盆,一道帘子隔绝了内外,刺客就被五花大绑地压在门外的地上跪着,整个身体都笼罩在冰冷和黑暗中。   三十棍不是好受的,刺客的衣衫上都透出血迹,被塞住的嘴呜呜着,头极力地抬起,似乎要像门内的人说些什么。   陈媛坐在姐姐身边,一边往嘴里塞着对这个时节而言极为珍贵的柑橘,一边冷眼旁观这场刑讯,没有半点儿动容。   这名刺客果然如她所料,并不是什么铁骨铮铮的人物,只被打了几下,就把实情竹筒倒豆子似的吐露出来。   文英的眼神里透出一点儿怔忪。   别人看不出来,陈媛是最了解她的,立刻倾身过去,低声问:“姐?”   文英摇了摇头,示意把这人带下去看管好,等人都走干净了,才答道:“我没想到竟然是他家。”   陈媛还等着她说点什么,但是文英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说。   不是文英防着她,而是她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平江郡的望族,以虞、李、卢这三姓为首,其中卢氏的实力最弱,凡事也不太爱出头,只跟在其他两家之后行事。   文英权掌平江郡后,与城池中那些害怕难民的富贵人物隐隐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关系,对方希望文英能稳定地方,维持局势,又在内心深处看不起她,觉得她不过是牝鸡司晨,长不了。   就在这样复杂的心态指引下,即使文英开出极为优厚的条件招徕能帮助她管理琐碎事物的人才,却也没招来一个士族子弟,哪怕是落魄的士族子弟。   然而,年轻人不理解家长们的顾虑,在他们眼里,文英无疑是个偶像人物,就有一双士族子女跑来跟随文英左右,其中的少年就是姓卢。   她本以为这是卢家的意思,可现在看来,倒是她想错了。   费了一番功夫向陈媛解释完后,陈媛只思考了不到五秒钟,就指出了问题的关键:“那你想好怎么样了么?”   文英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当然不能白吃这个亏了。”   ……   上洛行宫,御驾暂跸之处。   本朝立国不久,两任皇帝都还算懂得与民休息的道理,并未大兴土木,这处行宫还是前朝灵帝时期建造的。   因为上洛行宫所处的地方气候温热宜人,比京里的皇城更适宜居住,所以先帝晚年就常在这里起居,最后也驾崩在了这座行宫里。   当今的皇帝队这座行宫有些淡淡的心理阴影,登基后只在改元的次年来过,此后再没来过,这里也就这么顺理成章的荒废了,直到朝廷迁都,皇帝在途中病倒,这里才又有了人气。   袁行朗低着头走进室内,脱下沉重的沾泥的木屐,换上朝靴,就要走出去。   “二郎!”一声柔柔的女子呼唤从内室传来,他扭头看去,就见自己的妻子袅袅婷婷的扶门而出。   大概才睡起不久,宋瑛的鬓发松散,斜倚着支红宝石海棠花钗,上身是柔和清雅的月白色的宽袖小衫,下着撒地石榴红绫裙,腰上系着碧青色宫绦,下悬一枚莹润的碧玉环,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漾着温柔的波光,正含羞看过来。   男人不愧视觉动物的名号,见妻子这副模样,袁行朗的神情也缓和了些,抬手捻了捻她的衣衫,温声说:“穿得太单薄了些,该加两件衣裳才是。”   宋瑛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她痴痴地凝视着丈夫的脸庞,两行清泪顺颊而下,喃喃地唤道:“二郎……”   袁行朗的温情一放即收,他抚抚妻子的肩头,手下的肩膀有如削成,让他心头一荡,面上还正经地道:“没事的话,我还要去见殿下。”   宋瑛向来自豪于丈夫受太子的看重,她是个没多少见识的小妇人,全部的人生都囿于头顶的四方天空,对男人们的政治游戏一窍不通。   今天她却没立即催促丈夫去见太子,而是轻轻牵上他的衣角,低头晃了晃,声若蚊蚋地说:“二郎……我,我有孕了。”   这轻轻的一声响在袁行朗的耳边,却像是晴空里劈了个响雷似的,一下子把他给炸起来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宋瑛,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怎么啦?我有孕了啊。”宋瑛又轻轻的说,神态转为难过,“你不高兴吗?”   “高兴……”袁行朗盯着妻子看了会儿,突然伸手把她抱了起来,狂喜地说,“怎么会不高兴,我从来都没有这么高兴过!”   宋瑛惊呼一声,又悄悄地抿嘴笑了。   袁行朗盯着她看,越看越爱,凑过去在她脸上啄了下,直把她抱到内室的床上去,又渴望地盯着她的肚子。   “今天请脉的时候才知道的,有两个月了呢。”宋瑛拉着他的手抚摸自己的肚子,轻轻说,“这是我们的孩子,二郎。”   袁行朗完全被手下的触感迷住了,甚至听不清她说了什么,这是他活了两辈子拥有的第一个血脉,这种感觉奇妙得无以言喻,令人万分着迷。   小夫妻腻歪了好一会儿,宋瑛才想起正事,提醒他:“二郎,你之前不是要去见太子吗?快去吧,别让殿下等久了。”   袁行朗懒洋洋地应道:“好,我这就去了。”慢吞吞地起身。   宋瑛支起身子,好奇地问道:“殿下这次找你,又是做什么事?”   放在以前,袁行朗是不会回答这种问题的,但是有了宋瑛肚子里小生命的存在后,夫妻俩的距离好像一下子就拉近了,他顿了顿,答道:“陛下醒了,知道燕王没了,把殿下打了一顿。”   他匆匆赶到太子的临时寝宫时,宫里已经点上灯烛了,太子趴在榻上,痛得面容扭曲,恨恨地握拳用力砸在榻沿上:“父皇就是偏心老五!”   袁行朗和太子是长年病友,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个说法有问题,赞同地点头,安慰了太子几句,又问:“殿下,陛下今天有没有问起长乐公主?”   他们当日的计划是把燕王党一网打尽,最后竟然有了漏网之鱼,袁行朗每每想起来,就觉得后悔。   太子怏怏道:“没有,父皇什么都没问,就传杖打了孤一顿。”   袁行朗不知是放松还是失落地长出了口气,暗想,陛下没几日寿数了,等殿下登了基,绝不能放过长乐那个贱婢! 第154章 荣华富贵15   燕子往北飞的时候, 北方大地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也跟着来到了。   进入范阳郡的一路上,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阡陌纵横的农田里是低头耕作的农民,黄土路边还有身穿一样衣服的人在栽植树木。   说那是树木也不恰当, 不过是些一人高的小苗, 枝枝丫丫的,顶头已经绽开了三两片嫩绿的小叶,甚是可喜。   从江左而来的使者一行坐在颠颠儿的牛车上,着实生出些大开眼界之感。   这本该是常见的景象,众人虽然出身不错, 也见过百姓春耕的样子, 但放在硝烟四起的时下,这副寻常的景象竟是只有梦中才会出现的了。   领队的正使是个风仪雄健的年轻人,弃了宽袍大袖, 只穿如今北地风行的窄袖短裾,一脚踏在车辕上, 举着酒壶往嘴里倒,随着风中传来的歌声轻轻击节。   向导出自北地望族崔氏, 朝廷南渡, 崔氏的根基却在北方,家大业大, 不便离开, 崔氏家主做主让族人留了下来,建起坞堡抵御流民军。   自从朝廷抛弃京城南下, 陈氏皇族可谓大失人心,这位出身崔氏的向导见正使这般情状,心中鄙夷不已。   都说中原衣冠已尽随朝廷南渡,难道朝堂诸公就是这等醉生梦死的模样吗?   难怪要丧家之犬一样逃过河去!   他四下观望,看似随意地握着手中的刀柄,心中的忧虑有增无减。   陈氏既已逃往江左,北方早已不认陈氏的招牌了,崔氏财雄势大,家主英明睿智,又值时局纷乱,本应大有可为,谁知又冒出一个赵文英来!   起初,谁眼里看得见那个商贾家的残废女儿?那会儿流民蜂起,光是率众聚乱的流民帅里,有名有姓的就不下数十个,世家据坞堡自守,朝廷的刺史太守等也闭城自保,只等着他们自相残杀完了,再出去捡便宜,可谁又能想到,草莽中竟能孕育出那样的人物?   赵文英这个名字在如今的北方称得上妇孺皆知。   她本是平江郡富户之家的女儿,有位尚了公主的状元兄长,但从她被独自丢在平江来看,兄妹关系只怕也平平。   就是这么一个不良于行的未婚弱女,竟然有胆量在乱局中收拢难民,还近乎奇迹地当上了他们的领袖。   由于赵文英手段血腥,平江郡的消息并没有流传出多少,外人只知道,平江大族卢氏派刺客谋刺赵氏女未遂,却被赵氏抓住把柄,带人攻入城中抓了满门。   而在攻灭卢家的过程中,城内的守备力量和郡守的私人武装也被一扫而空,其他大族出动护卫援救,照样被击破,就是这样,赵文英取得了平江郡的实际权力,成了平江郡的主人。   那时她还不过是一方势力的首领,平江还是百战之地,在北方诸多势力中算不得什么,也没人关注她。   过了那个冬天,一团迷雾似的局势渐渐明朗起来,河水上涨的时候,流民帅们相约在洛中会盟,还给她送了信。   那场会盟几乎囊括了现今北方所有有名有姓的势力,崔家虽然看不起那些泥腿子出身的流民帅,涉及到自身利益,自然也是去了。   向导作为旁支的优秀子弟,跟着家主的二公子前去参加盟会,还有幸远远的见了赵家女一面。   虽然没看清那人的长相,但那股淡泊从容的风仪让人格外印象深刻。   会盟过后,北方变得消停了些,邻近平江的范阳郡太守打起了平江的主意,意图通过婚姻的方式夺取平江。   范阳太守的算盘打得精明,先为自己的儿子求娶赵氏女,等消化了平江后,再把人一脚踢开。   这是大族惯用的套路,简称空手套白狼,谁知赵氏女根本不上当,直言瞧不上太守公子,范阳太守见哄骗不成,竟然兴兵攻打平江,打起强夺的主意。   结果是范阳郡的军队在平江城下被人一鼓而破,连范阳太守的脑袋都被赵氏女割下来,挂在城头示众了两个月。   范阳太守身死,范阳就顺理成章地落入了赵氏女手中。   离朝廷南渡至今已有三年,如今北方最强大的势力无过于赵氏,而微妙之处就在于,论单打独斗,谁也比不过赵氏,但赵氏并没有扫灭各家的绝对实力。   崔氏还肯给南方的朝廷一个面子,无非是想看赵氏的好戏。   众所周知,赵氏身边有一义妹,为其左膀右臂,正是已被陈氏皇族除名的先帝七女,长乐公主。   一个是低微的商贾之女,一个是遭逢大变的皇室公主,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两个人是怎么搅和在一起的。   不知不觉,日头高高挂在了天空的正中,车内的南朝正使已经喝得烂醉如泥,正摊开四肢躺在车上,嘴里嘟嘟哝哝不知说些什么。   向导不由翻了个白眼,侧身吩咐下仆道:“让应郎歇着吧,不必挪动他。”   ……   搬进城内后,文英也没多事,仍旧把原来的太守府当作办公点。   要说和以前比,这个地方权力中心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少了些芜杂无用的珍贵摆设,一切向着简明利落的方向走。   陈媛和文英各据一条几案,埋首于公文之中,室内静悄悄的,只有墙角的滴漏声缓慢地响着。   不知过了多久,使女端着两只托盘走进来,放在几案的一角,轻轻地提醒一声:“是用饭的时辰了。”   文英这才抬起头来,长吁一口气,轻声道了谢,捡起筷子吃饭。她过去吃够了胃病的苦头,再也不敢吃饭无规律了。   餐盘里是她的午饭,两个掺了野菜捏的饭团,一条咸鱼,闻着有些臭烘烘的,她捏着鼻子,面无表情地吃了。   饭后有两刻钟可以用来消遣,文英倚着枕头,把一条热巾帕敷在眼睛上,惬意地长出了口气。   陈媛也想像她一样舒服会儿,后脑勺才挨着榻边,就有人进来禀报:“南朝的使者到了,请见娘子。”   文英安然地摆了摆手:“想也不是冲我来的,媛儿,你去见见。”   太守府的格局丝毫没变,陈媛移步到了厅前,就见厅内坐着一行衣履光鲜的陌生人,打头的年轻人神态自若,形容有松云鹤翔之姿。   她脚步一顿,给檐下执勤的卫士递了个眼色,卫士会意,立刻一齐握紧了手里的□□短棒,高声呼喝起来。   陈媛敛了神色,对着厅内站起来的年轻人道:“娘子日理万机,无暇理会尔等,有事与我说即可。”   使者制止了身后内侍欲出口的呵斥,拂了拂衣袍,端端正正拜下去:“公主。”   他是个机变的人,最擅长给人挖坑,在他想来,长乐公主委身事一民女,定是无可奈何之下的选择,被他这么一拜,要么惶恐不敢受,要么忆起往昔尊荣,不管怎样,总是挑动心绪。   只要长乐公主心绪有所波动,他就有机会把握节奏。   这一声“公主”喊出口,连檐下的卫士也是脸色微变,更别说他身后从朝廷里出来的人了,应理微笑着起身,却见长乐公主的脸色毫无变化。   这种小把戏,考验的是陈媛和文英双方的关系,只要双方之间有矛盾,至少也能恶心恶心人。   陈媛点头道:“我已经不是什么公主了,你也不必如此作态,有事说事吧。”   应理没想到这位曾经享誉京城的公主竟是这副做派,不由呆了一呆,才转身捧过一轴五彩锦轴,“朝中之意尽在此处,您看了便知。”   陈媛好歹做了十几年的公主,不必上手,只一眼,就知道这是一份正经由朝中拟出来的圣旨。   到达江左的次年,皇帝就因水土不服而病卒,如今南边当家的是太子,两人之间早已反目成仇,给她的这份圣旨上又能说什么,陈媛也很好奇。   出乎意料而又不怎么令人意外的是,这是一份任命太守的旨意。   如果平江接受了这份圣旨,那么至少在名义上,平江太守的地盘就是南朝的。   而最暧昧的地方在于,上头并没有明确说任命谁为平江太守,也就是说,可以填文英的名字,也可以填别人的名字。   陈媛很想不通,陈氏朝廷都跑到南方去和野人混居了,北方根本都没人认他们的招牌了,竟然还以为自己是天下之主,跺一跺脚四方膺服么?   她心情复杂地收起锦轴,卷巴卷巴扔给侍从,看着应理半天没说话。   应理直觉有点儿不对,却找不出哪里不对,只好摆出惯常的云淡风轻表情,淡定地回视她。   陈媛心中失望,摆了摆手,叫人带他们下去招待食宿。   等姐妹二人夜里闲话的时候,陈媛就依着文英的肩膀吐槽:“他们还要去找别的流民帅,当人家是傻的么?”   文英笑了一声,一口吹熄了烛火,才说道:“如果不是这样的傻,又怎么会丢了半壁江山。”   陈媛也不禁笑了,闭着眼睛挪了挪身体,感慨道:“要是所有人都和今天那个姓应的一样,咱们就能统一北方了。” 第155章 荣华富贵16   尽管下定了断尾求生的决心, 陈氏皇朝的天命仍然出人意料的短暂。   埋葬了这个曾经也赫赫扬扬过的王朝的人,是陈氏皇朝第二位皇帝的女儿, 也是末代皇帝的亲妹妹。   数百艘艨艟巨舰行驶在大江上,船尾掀起雪白的浪花, 打着“赵”字的旗帜遮天蔽日, 江上的风送来百战精兵铁甲上的血腥气味,而防守的南方水军将领却只能想出铁索横江的主意。   不是南方的将领太蠢,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当今的皇帝在父亲灵前登基,至今已有五年了,朝中的情况不仅没有变好, 反而日益恶化, 到了现在,已经是积重难返,回天无力了。   跟随朝廷南渡的大臣和南方土生土长的著姓之间矛盾尖锐, 双方争权夺势,为自己的利益斗得不可开交。   开头的几年, 北方受大灾影响,民生萧条非常, 南方则气候湿暖, 地方安定,这本是朝廷整饬军备, 以图打回北方去的绝佳时机, 但朝中内斗激烈,险些激起大变, 白白将良机耗费了。   等南北两方终于勉强达成平衡,朝中局面暂时稳定下来后,北方的局势早已明朗化,残敝的民生也开始恢复。   朝中诸公不愿放弃难得的平静日子,却把力气耗费在和北方诸强死磕上,只派人去北方势力间游走,企图讨些便宜。   派去的使臣应理是个实心眼,被老狐狸们几句好话一鼓动,就豪情万丈的为国效力去了,他的努力也有些成效,前年两家实力不强的流民帅被排挤得窘迫,决意投效朝廷,就是当初应理努力的功劳。   得了这两家深谙北方情势的流民帅后,朝中的袁将军就起了北伐的念头,只是过江后遭到了北方人的迎头痛击,此一役过后,朝廷的精兵尽没。   袁将军是袁氏嫡子,也是皇帝的心腹大臣,皇帝不痛不痒的罚了他两年俸禄,就把这事儿揭过去了。   此后朝中诸公便知道北伐一事再无可能,微薄的希望彻底破灭后,做事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水军校尉窦信带着亲兵巡视,望着那遮蔽天日的大船叹完气,低头看时,却见手下的士兵们大都神色平静,甚至还有些百无聊赖的意思。   他感到大为震惊,不禁问道:“大敌当前,你们已经失了锐气吗?”   有士兵懒懒地说:“北人打过来才好,等北人把城里的大人们都抓走了,我们不就不用打仗了。”   如果说刚才只是震惊,现在的窦信都要说不出话来了!他瞪着这名士兵,厉声喝道:“北人打过来,我们都要死!”   士兵毫不为他的怒气所动,耷拉着眼皮:“北人不杀俘。”   窦信正要驳斥他这种荒谬的说法,他的亲兵从不远处一溜小跑着过来,高声喊道:“袁将军到了,正找校尉呢!”   这人口中的袁将军,除了当今皇帝的宠臣袁行朗,再无第二人。大战当前,袁行朗作为皇帝的代表过来巡视,其权威抵得上天子亲临。   窦信顾不上别的,忙跑去见袁行朗,才行到武器库前,就听见里头传出一阵男人大发雷霆的声音。   他心里一颤,一时竟不敢进去。   袁行朗面沉如水,抓起一件长矛,指着上头斑斑的锈迹,责问道:“这就是你们保养的兵器?”   主管武器库的也是名士族子弟,和他还有些绕弯的亲戚关系,站在他面前眼皮子也不撩一下,反而笑道:“这可有什么要紧的,反正是给那些兵家子用的,兵器太好,不怕他们造反吗?”   袁行朗被他一句话噎住,各方扯皮之下,闹得朝廷财力不足,士兵的薪饷多年发不出,为防士兵们鼓噪,武器库都是常年紧闭不开的。   当时自以为得计,现在才知道,搬起的石头最后还是砸到自己脚上。   窦信战战兢兢地进来时,他的怒火已经稍减,对着他茫然的脸,悲凉地想道,袁二啊袁二,两世为人又有何用,眼看亡身之日就近在眼前了。   ……   北人的船只如期向着江中心驶来,那横在江面上的铁索应声而断,水寨中飞快地放出几只小舟,向着江对面飘去。   陈媛站在船头,手持简易的望远镜,有些咋舌:“都说南人善舟,我看南朝的这些船,还没有我们自造的好。”   她身后立着名面如冠玉的青年,披甲挟剑,雄姿英发,应声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南人善舟不假,也要有钱造船才行,南廷财政匮乏,便有好船也造不出。”   他出身南方,家中世代造船,但南朝重家世,主管分籍的人因私心作祟,竟将他家划入工匠一流,他心中愤懑不平,听闻北地赵氏广招天下能工巧匠,冒险携家带口北渡投了赵氏,这次南征的船只大半都是由他家设计。   两军接战不久,南军兵败如山倒,不过一两个时辰,江心已是下饺子似的挤满了人,陈媛指挥船队分出一拨追击逃走之敌,另一拨打捞落水的人。   这时天色近黄昏,水面上忽然亮起了橘红的光,陈媛悚然抬头四顾,只见远处的船上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盛得压过天边灿烂的晚霞。   哀恸的哭声隐隐随风传来,一条朦胧的人影冲出火光,猛的投入了江水中。   过了很久才有人来报,南人的监军大臣、车骑将军袁行朗投江自尽了。   陈媛怔了怔,没想到阴沉的袁行朗还有这份气魄,也不知是不是美梦破灭后的绝望所致。   她挥了挥手:“上岸,扎营。”   这次南征,陈媛一共带来了五万人,能打前锋的不超过一万,南方开发得不完全,水网纵横,她谨慎地向前推进着,半点儿不冒进。   就在她半打半闹着向南廷的都城建安推进的过程中,又迎来了几波使者,他们的态度越来越好,给出的条件也越来越优厚,最后甚至近乎哀求了。   陈媛乃至赵氏旗下的所有人都打定了灭国的主意而来,根本不为所动。   而且陈氏皇族实在是不得人心,赵军离建安城还有五十里的时候,就有建安的百姓冒死前来投奔。   见到这样的奇景,陈媛也只能叹息说,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了。   车骑将军府内,烛火微微摇曳,黯淡了一室,袁行朗的棺木就摆在灵堂内,而宋瑛已经哭昏过去。   赵瑢一把捞住她软倒的身子,拂了拂她颊边几率哭湿的鬓发,低头看见她衣衫下的大肚子,不禁为她发愁。   还这么年轻,就死了丈夫,膝下三个未长成的小儿,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叫她怎么活呢!   衣裳被人轻轻拽动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粉嫩圆润的小脸,宋瑛的长子手里拽着他的袍角,仰着脸说:“我来照顾娘,舅舅去休息会儿吧。”   赵瑢不禁搂住他的小身子,连连说“好孩子”,眼泪喷薄而出。   他的妻子从门外奔进来,头发乱糟糟的,压鬓的两只金钗丢了一只,另一只歪歪斜斜的挂着头发,脚上的鞋还跑掉了一只,扑过来叫道:“瑢哥哥!我们逃吧!九儿要活不成了!”   赵瑢无奈地给她擦擦脸,温声道:“你不会有事的,别自己吓自己了。”   不知是不是傻子都敏感,九公主近来时常哭闹,总说梦见自己死了,闹得赵瑢睡也睡不安。   话音未落,门外跟进来一位满头银丝的老人,严肃地说:“请驸马这就跟公主走吧,这是娘娘的意思。”   赵瑢认出这人是方太后身边最信重的姑姑,惊道:“何至于此?”   “时候不多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请驸马日后好生照料公主,这也是娘娘的委托。”老人对此避而不答,向后招招手,便有人进来待命。   赵瑢也是有决断的人,想了一想,立刻道:“袁将军为国而死,我要带上他的遗孀和幼子。”   老人没有片刻犹豫:“可。”   被重重护送着出城门的时候,赵瑢回头望了一眼,只见火光四起,西门豁然洞开,似乎有一骑红影冲破这浓重的黑暗,挟着光明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没更新是因为眼睛里边有血块,热敷了十天也没消,决定今天去医院,不知道是怎么样。   这就是最后一个故事了。 本书由 tliangying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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