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道无所畏惧》 作者:大叶子酒   作品简评:   一方濒临灭亡的世界诞生了天道,为了拯救快要消亡的自己,天道不得不化身下界,试图培养出七个气运之子以支撑仙魔巫妖人鬼佛等七道的存续,借此完善世界法则。在培养各气运之子的过程中,天道不断更换马甲,一边寻找气运之子教书育人,一边处理各化身间的关系,同时经历种种艰难险阻,解决灭世事件,努力自救。小说情节流畅,人物关系复杂但有条理,采用分总结构,将七个篇章故事各自陈述后以伏笔连接总括,层层递进,人物塑造立体,围绕主线剧情各自展开叙述,逐渐铺陈开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其中融合亲情、友情、爱情,在不同背景讲述了多个侧重点不同的小故事,又以一条主线牵引,在最后归为一体,结构巧妙,文笔俱佳。 =========== 第1章 楔子   他从虚空中醒来。   流云雾霭和璀璨的星辰托举着这团浅色的灵魂,在极致的静谧中,有一个细小的声音轻轻地在他耳边宣告了这个世界的法则。   “你是天道。”   天地间最为牢固的法则被写进了一切事物的核心。   星辰在法则的力量下开始旋转,日月在这方奇异的空间共存,为天地间诞生的绝对主宰奉上光芒的礼赞。   法则继续为这个宏大的世界刻下不可逆转的规则。   “你的权威至高无上。”   流云翻卷,雾霭腾涌,死去了数万年的鲲鹏和凤凰睁开了眼睛,颤栗着伏下山峦般的脊背,向着这位苏生的主宰递上前往王座的台阶。   那个声音轻悄如梦里的絮语,在短暂的停顿后,慢吞吞而带着悲伤地宣布:“你很快就要死去。”   第三条法则镌刻了一半,世界的命运开始为它将要得到的结局而哀鸣。   新生的天道神色茫然。   “你想活下去吗?”细小幼嫩的声音而他耳边询问。   人世的洪流挟裹着不可反复的时间向前飞射,待嫁的新娘端坐在闺房铜镜前等待马上的郎君;江水在千军万马的战阵里沸腾,王旗携带呼啸狂风卷过血腥战场;九重天上的雾流如瀑布倒灌而下,御剑的仙者踏着山川奔向朝阳,在他们看不见的另一个空间里,深蓝的鲲鹏舒张巨大的尾翼从他们头顶游过,凤凰的火焰点燃了整个浩渺天穹……   端坐在日月星辰中的天道凝视着世界在他面前投射下的万千景象,动了动嘴唇:“……想。”   不可逆转的时间于此刻戛然而止,天道的声音被记录为不可更改的规则编织进世界的命运线中。   未写完的第三条法则于是断裂在半途,属于死亡的利刃在芸芸众生的头顶被无形的大手擒住。   “——遵奉您的愿望,”那个声音忽然变得轻快活泼起来,和周围的气氛简直是格格不入,“那就请您努力修补残缺的世界之柱,好好活下去吧!” 第2章 山鬼(一)   大魏泰和十六年,南疆十六部为帝生贺,献礼南檀万斤。   同年十月末,御造司重修大明宫桃承楼,启库取檀,伐而见木心腐烂,皆以次充好之物,帝震怒,即下谕旨申饬南疆诸国。   未逾月,南疆遣使入京,于朱雀大道与野贩口角,争执中为贩失手殴死。   南疆上表,有不臣之言,帝令太子衡领军,同卫将军林涉携五万军伐南。   五万大军在春末南渡漯河,过麽南山,征伐数月,终于在秋天将要到来之际踏平了南疆十六部的土地,将大魏的玄鸟旗帜插在了这片广袤的十万大山中。   《魏书》对于这件事的记录只有寥寥数语,南疆是大魏版图上最后未补全的疆域,但是这里民风彪悍,信仰巫祖,蛊虫傀儡之事盛行,为大魏人所不齿,说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也不为过,不过既然打下来了,那不好好收下也太说不过去了。   大魏京师的民众对此倒是津津乐道,他们谈论南疆奇特的女王制度,谈论五万大军出征时的恢弘场面,谈论南疆一战的背后是否有仙人助阵,也谈论深宫中那位惊才绝艳却不良于行的储君殿下。   “所以南疆当真是女人当政?”   “那还有假?!我舅舅的岳父的表侄儿就在出征大军里,他寄信回来的时候,专门提了一嘴这事儿,说南疆就是女人当家,啧啧啧,说起来也奇怪,他们的男人都是孬种么,这样的事也能弄得出来?”   茶楼里嘈杂的声音再度轰然而起,聚集在码头这些茶楼里的,大多是卖一膀子苦力气的挑夫河工,对这些男男女女的事情感兴趣得很,纷纷起哄让讲话的人再多说一点。   被众星拱月的人显然也是醉了,兴致勃勃地捡着花生米吃:“……嗨,那我就再说一个,听说现在这位南疆女王,已是二十有八的年纪,虽是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长得那叫一个什么国什么城——”   他的话又被一阵哄笑声盖过去了,有人大声喊道:“那叫倾国倾城!杜三你喝了个酒就想装文人不成?!码头谁不晓得你!可快别咬舌头了!”   杜三脸色涨红,灌下一口劣质的浊酒,嚷嚷起来:“你有本事,你有本事可别听!”   见他不说了,马上有人出来打圆场,往杜三桌上要了几碟子碎酱肉,哄着杜三往下说。   杜三吃了口碎肉,竖起一根油汪汪的手:“那个女王,长得好看!还有一双儿女,按他们的规矩,女儿原是要做下一任女王的,但是咱们的太子殿下说了,南疆从此就是大魏的国土,哪来的什么女王?就向陛下讨了个旨意,给那小公主封了个南安郡主,直接嫁在本地的一个什么什么部落了。”   “还有呢还有呢,那个女王怎么了?”旁人追问。   杜三嘿嘿笑起来:“女王?女王带着他们的几千南疆兵士,嫁到京城来了!哦,那叫什么,和亲!”   立马有人叫着不信:“怎地不是那小公主嫁过来?那女王可是成过亲的人!谁要娶她!”   杜三不耐烦道:“这些弯弯绕的事情,有大老爷们去想,你个小屁民知道什么!人家要嫁的,可是太子殿下!”   他这话一出口,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整座茶楼都沸腾起来。   大魏的太子殿下今年二十有六,其容貌俊美如天上仙,慈民爱物,仁慧贤德,在当今圣上有些昏庸的情况下,全靠这位太子殿下才拉住了大魏岌岌可危的局势。从前两年的漠北打乱,到去年的洨河大洪灾,再是每年的北方大雪,哪次不是太子殿下出面解决问题,全大魏的百姓,没有一个人敢拍着胸脯说自家没有受过太子的恩德。   在普通百姓的心里,太子就是他们的保护神,因此尽管御座上坐着的那个有些不着调,常常做些劳民伤财的事情,但是百姓们一想到未来的君主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就觉得忍一忍还是能过下去的。   而这么好的太子殿下,至今仍未娶妻,原因么,就是全天下人都痛惜的——这位哪哪都好的太子,是个实打实的药罐子,据说一见风就会生病,甚至连下地走路都吃力。   可不管怎么说,就算那些官家小姐不愿意做太子妃,那也轮不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南疆女王来糟蹋大魏百姓心里的好太子!   杜三在群情激愤中被推打出了茶楼,站在大街上,他愤愤地吐了口唾沫:“呸!轮得到你们叫唤么!人家太子三妻四妾想睡哪个睡哪个,不过娶个木头墩子回来占个位置罢了!还真有替皇帝老儿操心家事的,嘿,这事儿!”   茶楼的闲谈只是大魏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角落,历史的进程也不会因为百姓的痛惜而改变轨迹。   大魏泰和十七年冬,南疆覆灭,原南疆女王楚天凤受封南和公主,赐为太子侧妃,南和公主之子楚章受封定南公,赐婚宗室女。   楚章永远记得他十四岁的这个冬季。   他从南疆高高在上的皇子,跌落成了魏朝一个渺小的公爵,在母亲充满耻辱的眼神里,接过了那个尖着嗓子的阉人递过来的诏书,这封诏书里定下了自己的妻子,也定下了母亲未来的丈夫。   他对于自己将要娶妻的事情倒是无动于衷,毕竟就算是在南疆,作为男性的他未来也不过是被母亲或是妹妹定下一个贵族女子娶了罢了,和现在的情况也没有什么分别,不过这对于母亲来说大概是绝对无法释怀的奇耻大辱了。   楚章扶着母亲站起来,听着面前的宦官说着一会儿去谒见太子的事宜。   啊,太子。   楚章的心跳忽然快起来。   他知道大魏的太子。   那个率领着军队攻破了他的国都、让南疆王室沦为阶下囚,将心高气傲的妹妹嫁给了一个她最不屑的男人,大魏未来的君主——也是将要迎娶母亲的人。   他的……继父?   楚章停顿了一会儿,不由得在心中悄悄升起了一丝羡慕。   如果他生在大魏的皇室,是不是也可以像那位太子一样,率领大军纵横南北,所到之处万人俯首,被所有人仰慕敬佩?   魏军攻打南疆的时候,那位太子一直没有出现过,楚章隐约知道对方的身体似乎不是很好,但具体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   太子纳侧妃,并不需要多么隆重的仪式,一则是太子身体不好经不住劳顿,二则是女方的身份也不太上得了台面,说是侧妃,不过是让南疆人听着好听罢了,大魏实际给的待遇,还不如太子纳一个侍妾。   一顶轿子,后头蜿蜒跟着南疆带过来的各色“嫁妆”——其实就是称臣纳贡的战利品,趁着宫门还未落钥,披着昏沉欲雪的苍青天色,楚章就跟着自己的母亲进了东宫。   那时天色苍茫,如他的前路一般矇昧昏暗。   *****   和南疆王宫崇尚自然的简朴风情不同,大魏宫是极尽人间奢华的代表,行走在堂皇宫闱间,罗裙缓带的宫女们如云般下跪,露出雪白的脖颈和乌云般蓬松堆叠的鬓发,绫罗制成的花朵插在乌发里,将她们的美貌衬托的犹如天上的仙子。   楚章看着沿路巧夺天工的山水池塘,奢侈富丽的玉桥金阶,无数他难以想象的珍宝充做装饰品点缀着这座宫阙,重重朱红的大门开启,又在他们的车架经过后关闭,天色逐渐暗沉下来,他们终于越过了属于东宫的那道大门。   东宫的地势在皇宫的高处,为着避嫌所以造的离后宫很远,倒是与外宫城相近,在东宫的最高处,约莫可以俯瞰整座京城。   迎面有十数名穿着浅桃红罗裙的宫装丽人提着灯步履无声地前来,朝着车架弯下腰:“恭迎侧妃殿下。”   为首的宫女言笑晏晏地上前,温和有礼地在车架边轻声道:“侧妃娘娘,太子殿下一刻钟后就要就寝了,您是现在去谒见,还是明日再通禀觐见?”   她的话说的温软,楚章却从中感受到了她不容置疑的威严——要么在一刻钟内去拜见,要么明日等太子醒了再去拜见,总之谁也不能打乱太子的作息。   是因为他的身体很差吗?楚章模模糊糊地想着。   他将视线转向自己的母亲,那个按照大魏礼制穿上了丹红色侧妃霞帔的女人握紧了拳头,面上闪过屈辱之色,但还是忍气吞声道:“吾……妾身……现在便去拜见殿下吧。”   楚天凤下了车辇,立即有宫人为她打上伞,楚章身边也马上跟上了人,他看看低眉敛目替自己打伞的宫人,默不作声地跟上了母亲的脚步。   作为楚天凤的儿子,他原本是不应该跟着娶亲的车辇进宫的,但是为他开一次宫门又显得小题大做,而让他独自居住在宫外,就过于严苛了点儿,皇帝向来不吝于在这些小地方展示自己的仁德,于是就形成了母亲嫁人儿子陪嫁的奇怪局面。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处大殿前,殿内四处烘着火盆,将空旷的居所烧的温暖如春,又有典雅名贵的香气在氤氲升腾,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些悬挂在墙壁上的字画和雕刻细腻的茶台高椅,入侧殿内室禀报的宫人已经出来了,向他们屈膝行礼,示意他们进去。   楚天凤顺着宫女的指引进门,楚章紧随其后,内室的温度比外面更高,几乎要生生造出个夏天来,云母鎏金的屏风上泼墨绘着大幅大幅的锦绣山水,恢弘的江山社稷图从塞北一路绵延至南疆,绣着君子兰与珍珠梅的金纱帘被站立两旁的宫人们一路轻轻挽起,脚下如云朵般绵延而去的毯子终于停在了一处床榻前。   领路的宫女上前轻声回话,五六名宫女侍奉在床榻前,楚章低着头,但是他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各色目光。   床榻前垂下的帘帐比雪还轻薄,上等绫罗锦绣制成的帘帷毫不怜惜地垂在地面上,掩得密密匝匝的纱帘后,传来一声如同叹息般的低语:“……宣。”   宫女们立即伸手去挽那些帘幕,四五层帘幕重重打开,又有人上去小心翼翼地扶起床榻上的青年,让他依靠在自己身上。   楚章感觉到有一束颇具穿透力的目光定在了他身上。   “……楚天凤?”大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声音很低,透着一股病态的冷淡,他说话极轻,如同不愿意多费一点力气一样,但是以他的地位,他说出的话就算再轻,也能被人听见。   楚天凤按照先前学的礼仪端端正正地跪下去,两跪六叩行朝见大礼,楚章立即跟着母亲跪了下去,规规矩矩地行礼,听得不远处的青年冷淡喑哑地一声“起”。   宫人上来扶起他们,楚章借着这机会悄悄抬眼看去,在看清楚那个半倚着的青年时,尚且年少的楚章忽然一怔,仿佛整个人都过了电一般,怔忪不能语。   四周的锦绣堂皇,珠玉金粉,垂露牡丹与姣美宫人忽然都在这一刻离他远去,他的世界一瞬间缩小到只有方寸之地,而在这方寸之地中,有个清贵如同林间明月的仙人。   楚章长在南疆最美丽的山林间,但他从未见过这样和天上明月一般好看的人,那人的眼睛就像是山林间的冷泉,上面永远栖息着翅膀美艳的蝴蝶,长长的墨色头发垂落在他身上,比薄暮的霞光还要华美,又有着修竹般挺拔苍劲的气韵,他微微蹙着眉头,像是感到惫懒困倦,但就算是蹙眉,也好看的让人想要落泪。   楚章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他甚至惊惶地手足无措起来,只是在心里呆呆地想着,原来天上的仙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但是这个人比仙人更贴近红尘一点,他的眼神里带着浸透了权势的傲慢,比起天上莲花,他更像是从人间极致的富贵中生长起来的瑰丽牡丹,眼尾病态的浅红也成了拉他下云端的锁链,将一张脸衬的尊贵绮丽,眼角眉梢都带着浅淡的阴郁戾气。   这时楚章再来看这些奢靡过度的装饰,也觉得不过平平,用来侍奉那样的人,好像也是应该的了。   病弱的太子抬起眉眼凝视过来,他的眼神并不因自己的身体而显得脆弱,反而比最为健康的人还要威严傲慢。   “……定南公。”   谁也没有想到,太子叫起后,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对着楚章。   楚章的魂魄此时还在悠悠荡荡不知今夕何夕,他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定南公”是在叫他,他只觉得太子殿下的声音真好听啊,如果可以多说几句——   “……公爷。”   “……公爷!”   侍立在一边的小宫女不得不稍稍提高了点声音,才将楚章叫醒,楚章惶然回看她一会儿,骤然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心里一慌,原本算得上七窍玲珑的心肝,竟然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楚天凤本就看不上自己这个沉默寡言的儿子,此时见他一副慌乱模样,心里更是有被丢了脸的感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但到底还是出声打了圆场:“妾子年幼,尚不知事,初见殿下威仪,心中多有惶恐,失礼之处,请殿下宽宥。”   微微曳动的满室烛火中,床榻上的人忽然笑了一声,轻轻咳嗽两下,一旁的侍女们纷纷面色大变,移步就要上去扶他,被对方抬抬手指挥开:“十四了,不小了。”   楚章垂着眼睛,但是心头微微跳了一下。   他为何会将自己的年龄记得这么清楚?   他们两人的身份可谓是天差地别,高高在上的大魏太子,居然会知道南疆一个微不足道的皇子的年岁,这实在有些……   “……慎王府的郡主已近及笄之年,父皇定下的婚期就在明年十月,这几个月里,你便随你母亲住在东宫罢。”他将这番话说的轻描淡写,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妾带着这么大个继子住在他的后宫有什么不妥。   他这么决定了,四周的侍人们也垂眸不语,一个出来劝的都没有,楚天凤只来得及带着楚章谢恩,就被那个带他们进来的大宫女带出了寝殿。   从温热馨香的寝殿出来,楚章还犹自怔怔地想着那个人对他说的话、他抬眼看他的姿态、嘴角似笑非笑的一点弧度、抬手挥退下人时袖口露出的一截苍白如玉的手腕……   楚章的大脑,忽然昏昏沉沉地灼烧了起来。 第3章 山鬼(二)   而在楚章他们离开后,寝殿的灯火也悄悄熄灭了一半,太子殿下就寝时一点光都不能有,稍微有灯光落进寝帐,他就会醒来,然后一晚上睡不着,因此侍奉的宫人们在垂下数层纱帐后,就将屏风内的烛火全部吹灭,只留下脚踏边一盏糊了绸子的灯笼,给夜间侍奉的宫人们就点亮。   而在黑漆漆一片的帐子里,如堆云般柔软的丝绸床被中,原本应该睡去的太子正在意识中轻语。   [就是他?]他的话没有前言后语,没头没脑地放了半截儿出来,但是听懂了的对象立即肯定地跟上,这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个还没断奶的孩子,语气稚嫩极了。   [就是他。他身上有大气运,足够支撑起作为天道之子的命运了,如果能把他培养出来接替人族之主的位置,你的陨落就会延后很长一段时间。]   和他对话的存在无形无体,但它说出的话自带一种微弱的玄妙力量,仿佛经它之口的话语,就是不可违背的法则。   [那倒是很容易,只要干掉老皇帝,再把皇位给他,那不就万事大吉了?]   [……您的想法很有趣。但是在化身前,我就和您说过的啦,您的行为必须符合我的逻辑,仁德慈善的太子不会无故弑父,更不会莫名其妙将皇位交给一个南疆皇子。否则堂堂天道,辛苦折腾出一个道中化身来干什么呢。]   那个声音轻快地点出了寄居在大魏太子躯体中的人的真实身份。   天道!   天地万物所化之理,掌世间生死幽昧,明道中之分,红尘间最幽微是天道,山河万万里盘桓亦是天道,便是人成了仙、成了神,还是困囿于天道之下,不可脱出。   但是从仙到魔,从九幽下的鬼蜮到九天之上的巫神,所有人都觉得天道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大我”,是亿万年众生的唯一意志,是护佑世界永恒、庇护法则运行的“概念”……   而现在,竟然有人指出,天道竟然化身为人了?!   这个足以让众生震怖的事实就悄然发生在人间的一个角落。   [天道?哪有这么惨的天道,刚得智就被自己的法则告知要死了,还不得不亲自化身下界来找天道之子修补残缺的世界……]拥有着至高无上地位和威能的天道幽幽地抱怨。   [——而且还要找七个。]法则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犀利耿直地替自己不肯正视现实的半身点明了可怕的事实。   [一个人族之主,一个鬼王,一个巫王,一个魔君,一个仙主,一个真佛,一个妖皇,任重道远。]天道掰着指头数了一遍,有些沮丧。   [谁叫您自身就存在大缺陷呢,存在这样先天不足的天道,能支撑到得智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如果再过一千年您还未得智,那这方世界就要化为齑粉了,比起悄无声息地死去,有个努力的方向不是很好吗。]法则继续补充,略带奶音的声线在说这话的时候透露出了一点非人的冷淡本质。   天道在自己的意识中抱膝而坐,换了个抱怨的角度:“那不能做个好点儿的化身吗?邵天衡这具躯体实在是太弱了,我真的怕什么时候喘不过气直接睡死在梦里。”   法则在天道构建的意识世界中是淡淡的一道流光,像是提着一盏灯笼穿梭在他身边的星星:“不能。如果您没有得智化身的话,大魏的气数本该尽了,这一代帝王昏庸无道,引得民怨沸腾,天下白百姓终于揭竿而起,推翻了大魏王朝,人族从此陷入了数百年的割据战乱时代,慢慢走向终结。”   “邵天衡这个化身是我强行扭转命运轨迹给大魏续上的最后一笔,因为是您的化身,所以他天然就具有人族之主的强大气运,但是大魏已经背负不起这样的气运了,所以只好用您自己这具化身的气运抵债,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天道的意识世界是极其贫瘠单薄的一片云海,东方凝着霞光万丈,但是永远不会有朝阳升起,西方垂坠着恢弘的薄暮星河,朝霞与星海在穹顶相接,奇妙而不突兀地组成一幅瑰伟宏大的画卷,云海中有山峰叠嶂,湖海错落,这个世界至高的主宰者坐在流云之上,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脊背上,一双无机质的金银异色瞳透着令人颤栗的威压,松散的白袍随意裹在身躯上,宽大的衣袖垂落云巅,领口里露出大片肌肤。   “那真是糟糕。”他点评了一句,也不带什么情绪。   天道本来就是绝对公正的存在,无情才可掌握天下苍生的轨迹,这样的无情是对他人的无情,也是对自己的无情,即使是获得了独立的人格,长久以来的冷淡平和还是没有改变。   法则又说:“不过尽管已经找到了一个天道之子,但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您还是得检查一下他的体质是否适合做人族之主,万一养了半天发现不适合,那就浪费了。”   天道眨一下眼睛:“你之前可没说这个。”   法则卡壳了一下,有些自我怀疑:“是吗……那可能是我忘了?总之只要和对方有身体接触就行了,很简单的啦,您肯定会的!哎呀,天快亮了,您该回去了。”   天道长长出了口气,望着面前翻涌流动的云海,喃喃自语:“好吧,该回去当爹了。”   为了保持这方世界不会因为失去天道而变成齑粉,当然更是为了保命,新诞生的天道不得不跟着法则一块儿化身下界,寻找足够强大的气运之子,将他们培养成能够支撑起世界命运的天道之子。   而现在,他们为人师表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   楚章被宫女安排居住在离邵天衡的曜仪殿不远的澄明台,虽然叫台,但是这里也有前后殿数重楼阁,周围都是池塘山水,各色花卉掩映,莲池宽广,修竹片片,清幽美丽的完全不像是用来待客的地方。   楚章大约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安排在这里,他毕竟是外男,不能住在东宫后苑,离曜仪殿过近的话,就会接触到前朝事务,甚至见到太子的幕僚,这对于一个质子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在稍稍打听了一番,得知楚天凤住在哪儿之后,他就安心地窝在了澄明台里。   只不过他独自窝在这里,总忍不住悄悄往西边看——   西边,隔着重重花木和山水池塘,绕过一座小花园,就是曜仪殿。   尽管这条路他只走过一次,但回来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心里刻画这条路的模样。   ——南疆的大皇子,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这件事,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如果他要去见他,那路上会有盛开的寒梅,夹道两旁是清幽的修竹,像那个人一样挺拔好看,然后会有一片莲池,里面没有花苞,但是有一盏一盏彩绢扎的荷花灯,在夜间漂浮游荡,比天上的星星还漂亮,然后他会走过生着青苔的假山,沿路有做成金色莲花模样的立灯,在飒飒小雪里放出永夜不熄的温柔光芒……   “啪嗒。”一枚棋子落到了秤盘上,打出清脆的声响,楚章一惊,才发现自己竟然又走神了。   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   他懊恼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黑白棋子一粒一粒捡起来放回棋盒里,珍而重之地将它们合拢。   这副棋子是太子赏赐下来的,和其他很多衣物与日常用品一起,在第二天送到了他这里。   楚章生在南疆,熟悉巫毒药草之术,也会音律乐舞,但是对于大魏的琴棋书画不是很精通,但他却在这么多东西里一眼看见了这副棋子。   他将棋子拿起来时,送礼来的宫女绿萼惊讶地捂住了嘴,然后活泼泼地笑起来:“呀,您也喜欢下棋么?这副棋叫‘兆错’,颇得太子殿下喜爱,您莫要辜负了殿下一番慈爱之心才好。”   楚章全然没有听到后面的话,只是魔怔了似的将微凉的玉质棋盘抱在怀里,心中不知哪来的熏熏然。   ……这副棋原来是他的吗?   他不敢想别的,只是抱着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甜头满心欢喜。   最后一颗黑玉棋子收拢,楚章茫然地盯着棋盘。   他……很想去见他。   那一见之后,便日夜不能寐。   *****   然而没等楚章想出用什么办法可以见到太子,曜仪殿那边先来了口谕,宣定南公楚章觐见。   楚章几乎疑心自己是在长久的期盼中迷了心智,只带着满腔又高兴又害怕的情绪,匆匆换了身得体的衣裳,便跟着内侍向外走去。   东宫虽然叫东宫,但占地面积却大到足有小半个宫城那么大,其间花木山水错落,便是冬季都有着彷如初春的灵韵气象,一派典雅而绮丽的人间富贵模样。   领路的内侍也是个健谈的人,楚章只是做出腼腆羞涩的模样,再悄悄给他塞上一些金子,对方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这东宫是圣上在太子殿下出生那年开始修建的,将原本宫城外的大半座玉泉山都收了进来,修了十一年才修好……”   楚章不想听东宫的历史,又不好打断,只能耐心地听,然后不动声色地引着对方多说些:“听起来圣上真是疼爱太子殿下。”   内侍立马接口:“可不是!圣上对太子殿下实在是做到了为父的极致!殿下天生体弱,圣上便日日派遣御医诊脉,每日脉案必亲自过目,殿下一有不适,圣上立即摆驾东宫探望……”   内侍说的满面红光:“不过咱们殿下绝对担得起圣上的垂爱!这么多年,朝野上下,哪有说殿下不好的?就是常常谏圣上的崔御史,都对殿下赞不绝口!”   楚章听着,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不大懂这些政事,但是凭借着天生的敏锐,他还是察觉到了一点不妥当:作为一个帝王,别人都夸自己的继承人好,难道他会一点芥蒂都没有吗?   便是平常人还会有嫉妒之心,更何况魏帝是出了名的嫉贤。   是的,嫉贤!   一个堂堂帝王,居然嫉妒自己的大臣贤名远播,出言暗示让其挂印还乡!这样奇葩可笑的事情,也只有魏帝才做得出来了,当年这件事一直被当做笑话传遍了大江南北,就是南疆皇宫里的楚章都有所耳闻。   楚章还要再问,内侍却闭上了嘴,朝他微微摆手,示意到了。 第4章 山鬼(三)   楚章抬眼看去,这里已经很靠近东宫外侧,面前是邻着一处断崖的小潭,断崖上本有一条短瀑,冬日缺水,瀑布也干涸了。   潭上建了一方小八角亭,亭子四周都用浅杏色的绸缎密密地围上,根本看不清其中的人影,为了隔绝冬日的寒气,又不至于让烟气熏到体弱的太子,帘帷外还放了一圈火盆,宫人们站立在不远处,见楚章来了,纷纷向他屈膝行礼,抬手为他小小地挽起帘帷的一角。   楚章低头进去,里面又是一层帘帷,等外层的帘帷放下了,宫女才抬手掀帘,连一丝风都不敢放进亭内。   楚章再进去,才看到了里面半躺的人。   尽管四周点满了火盆,但那人还是穿着厚厚的冬衣,肩头披着一件苍青色大氅,礼制完备的太子常服裹了四层,依旧能看出他清瘦的骨骼,一头长发半束,仅用发带系了,俊秀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尾依旧带着浅淡的红和挥之不去的锋利阴郁。   尽管已经有了准备,楚章打眼一望去,还是被对方的容光震慑得有些怔愣。   他面前是一副棋盘,棋子零散分布在上面,几卷书册随意丢掷在一旁矮几上,见楚章进来,大魏太子懒洋洋地挑起眉尾,苍白的手指夹着棋子在棋盘上点了点,发出玉石碰撞的琳琅声响。   “来了?听说你很喜欢兆错,陪孤下一局。”   楚章怔了一下,慢慢走过来,邵天衡于是正大光明地打量了这位气运之子一番——   十四岁的年纪,身形已经挺拔的只比他矮一个头了,气色不是很好,人也瘦的有些过分,大概是南疆长途跋涉来京城的缘故,没关系,养养就好了。   脸么……骨相倒是好看,鼻梁高挺,脸颊瘦削,只是眉宇间有挥之不去的畏葸郁郁之气,应该是被楚天凤当女孩子养坏了,只要让他体会一下权势的魅力,自然就能养出坦荡挺拔的神气来。   到时候他应该会长成女孩子们最喜欢的那种英俊潇洒的少年郎吧。   只是粗粗一看,就将对方打量了个八九不离十,邵天衡感到颇为满意,心里也有了点儿看儿子的喜欢,嘴里扯着有的没的闲话试图拉近关系:“孤听闻南疆风俗奇异,不论男女皆擅歌舞,你也会跳舞吗?”   他说的仿佛自己没有去过南疆一样,但是带兵去攻打南疆的可不就是他自己,楚章听出了他似乎在刻意绕过这件事,脸上多了点羞涩的红晕,低着头声音小小地回答:“臣……会是会的,但是跳的不好——”   这话说的有些含蓄,南疆人崇拜巫祖神,生长在山林里,最是民风开放,他们学着鸟兽的模样跳舞求爱,在山林蓊郁的时候幕天席地成就婚姻,舞乐是他们的本能,哪有跳舞跳得不好的南疆人?   邵天衡望着他,眼角堆起了一丝笑意:“谦虚?孤也是听过南疆舞乐的名声的。”   他本来想让楚章跳一段看看,但是又觉得这话说出去有些轻视楚章的味道,于是将话咽下去,一边琢磨着要怎么教他当个合格的人族之主,转而敲了敲棋盘催促他:“怎么了,还要孤请你么。”   他讲话总带了点不浓不淡的讽刺之意,听起来实在和传闻里宽厚仁爱的太子不太一样,楚章听了有些失落,倒不是因为邵天衡语气不好,而是没听到邵天衡的后半句话。   他……不想看看吗?南疆的舞?   楚章并不觉得为别人跳舞是什么凌辱人格的事情,南疆人爱舞,这是生来就值得骄傲的事情,兴之所至为自己跳舞为别人跳舞,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和别的族人不太一样,他性格内向,从来没有在习舞之外为他人跳过舞,但是……但是如果是邵天衡的话……他很想为邵天衡跳一支最擅长的舞。   少年人敛着眉眼在原地站了会儿,还是没有说什么,将那点失落妥帖安放进心底,小心地按照之前学的贴着椅子边儿坐下,脊背挺的笔直僵硬,邵天衡一抬眼就看出了猫腻,轻轻嗤笑了一声:“要坐就坐好,像个姑娘家,是要孤为你寻个夫婿吗。”   楚章顿时有些惶恐,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对面矜贵的太子却转移了说话对象:“教他规矩的是谁?”   站在他身后的宫人立即轻声回答:“是司礼坊派的陈姑姑。”   邵天衡轻嗤一声,声音不咸不淡:“拖出去,二十棍,司礼坊管事的也拉出去看着,让他长长记性,不必来回话了。”   宫人恭谨地弯腰:“是。”   楚章更提心吊胆了,是他哪里学的不好吗,可是他就是照着陈姑姑说的做的,还是他忘记了什么?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没想出什么来,见宫人要出去传话了,整个人都开始冒汗,终于壮着胆子颤颤巍巍道:“殿下……是、是臣哪里做的不对吗……您生气的话,罚我吧……陈姑姑教的很好的,是……是我记不住……”   他的声音在对面人似笑非笑的眼神里渐渐低了下去。   邵天衡将手里的棋子随意一抛,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楚章,直盯得对方坐立不安耳根绯红,才扯了扯嘴角:“孤是在给你出气呢,不知好歹的混小子。”   见楚章一脸懵懂,邵天衡叹口气:“罢了。”   他敲敲棋盘,叫住那名宫人:“让她们回头给定南公回个话。”   宫人似乎有些诧异,一时间竟忘了规矩,晚了半拍才回神,应答:“是。”   退出去之前,她还是不动声色地悄悄看了那位青涩稚嫩的定南公一眼,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南疆少年郎,哪里值得殿下更改命令,将一道死令轻描淡写地放过去了?   掌刑太监的功夫都是在豆腐上练出来的,打几棍、要什么样的伤势全看贵人的意思,打上四五十棍只受点皮肉伤的大有人在,而打了十棍子就命丧黄泉的也不少见,“不用来回话了”就是可以打死的意思,太子很少下死令,更少改令,如今短短一刻钟里,两件事都为这位定南公做了。   可真是稀奇。   宫女的腹诽楚章不晓得,他还在邵天衡的目光下冷汗涔涔,不是谁都有这个功夫涵养被大魏太子盯上半刻钟还面不改色的,邵天衡收回目光,心里很有点欺负了小孩儿的新鲜趣味。   [您就是恶趣味吧……]法则在他耳边鼓足勇气指出说。   [可是就是很有趣啊,]邵天衡在心中笑吟吟,[可惜还要当个仁德好太子,不然可以欺负得更厉害一点。]   因为日后还要收六个气运之子做徒弟,据法则说还要披六个不同身份的化身,为了不被拆穿化身下都是一人,他们俩还琢磨出了各个化身的不同性格,总之为了维持设定,天道也是很努力了。   “你见过哪个男儿郎坐的这么羞答答的?那都是给姑娘家学的东西,你只做你自己就好,东宫里不会有人笑话你。”   邵天衡见楚章紧张的快要说不出话了,大发慈悲地解释了一句。   “你要执黑还是执白?”邵天衡没等楚章反应过来,就兴致勃勃地将目光移到了棋盘上。   他的视线移开,楚章心里忽然一空,半晌才讷讷地回答:“臣……不太会下棋……”   邵天衡听他别别扭扭地自称“臣”,眉头又一蹙:“日后在孤面前不必称臣,按你习惯的就好。不会下棋?”   大魏太子舒展了修长的眉宇,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般:“你知道你母亲要嫁给孤,便是为了讨好孤,也该好好学棋才是——”   见楚章脸上露出了茫然之色,邵天衡眨了眨眼睛失笑:“怎么,你竟然没有打听过孤的喜好吗?那你为何急着表现喜欢兆错?”   楚章这下听明白了,太子以为他是为了讨好他才故意表现出喜欢兆错的!   他登时急了:“我不是……”   凭着一股劲儿和邵天衡来了个眼对眼,楚章一见对方那张绮丽俊秀的脸,整个人又烧成了虾子,讪讪地低下头,嘴里兀自辩解:“我的确不知道……”   邵天衡也不恼,笑眯眯地将一碗棋子推到楚章手旁:“无妨,总归你也下不过孤,基本的规则知道么?来一局试试,孤看看你的棋力如何。”   楚章闷着头拈起棋子,回忆着棋谱的样子将白子按到了下星位。   邵天衡微微笑起来:“倒是谨慎,不见少年锐气。”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捻着黑子随意跟上,轻松从容的像是在游戏。   楚章盯着那只手,又开始走神。   南疆皇宫里教他下棋的也是棋力深厚的棋手,他学的落子手法当然标准,但是和邵天衡一对比,他就莫名觉得自己落子的手法有些丑,不及对方潇洒从容的好看,不由得动了动自己的手指。   事实上他压根儿也没来得及出多久的神,很快,邵天衡的棋势就让他左支右绌起来。   大魏太子擅棋可不是说说而已,棋本为旁门左道,是君子闲暇时的游戏,如今却隐隐能和六艺相抗衡,完全就是因为太子好棋,带动了天下士子投身其中,使此道风行于世。   楚章大脑飞快转动着,昔日棋师教他的东西被他挖掘了出来一点一点思索着,他本不喜欢下棋,平日里学棋也只学个泛泛,但是今天却不知什么的起了好胜之心,非不肯认输。   等最后棋局终了,楚章自然还是输的一塌糊涂,邵天衡懒洋洋地丢下手里的黑子,看着他:“虽然下的一塌糊涂,倒是有点天赋。”   楚章兀自沮丧地低着头收拾棋子,就听见对方清淡微哑的声音:“勉强还算是可塑之才,要跟着孤学棋吗?”   楚章愣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怔然抬头望去,就看见邵天衡斜倚着软榻,手里捧着一只错金暖炉,正望着他微微地笑。   那个笑容里不带任何一点讥诮,平和温润的像是流云舒卷,朗松青竹般好看,眉角那些阴郁锋利的病气都舒展落拓了起来,楚章看着这个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天下人都说大魏太子是仁德之君。   那个笑容里装得下天下黎民,江山万里。   而楚章也在里面。   一瞬间,楚章心如擂鼓,手上一松,棋子滴滴答答滚下了棋盘,杂乱的声音正如他此时的心曲。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第5章 山鬼(四)   时间已近深冬,京师大雪日复一日连绵不绝地下着,楚章收拾好邵天衡给他的棋谱和一些书,带着两个小太监走出了澄明台。   门外依旧在下雪,不过只是疏疏朗朗地一层薄雪,楚章在南方湿热的山林里长大,几乎从未见过北方堪称浩瀚苍茫的大雪,因此在最初几天常常看着窗外出神,不过这几日他逐渐习惯了这样的景色,倒也不会显露出过分格格不入的好奇来。   邵天衡拨给他的小太监将一件厚重的狐狸皮大氅披到他肩头,另一人则撑开了大大的油纸伞,三人近乎沉默地踏进了茫茫的白雪里。   楚章这半个月天天到邵天衡的曜仪殿里报到,说是被带着学棋,但是邵天衡的学识渊博到令人心惊,和他待的越久,越能感受到对方那种近乎无所不知的魔力。   曜仪殿的掌事宫女盈光早已撑着伞在门外等候,见一行三人过来,微微屈膝行礼:“公爷。”   楚章跟着她进门,骤然升腾的温度一瞬间烘得他的脸色有些麻痒的热,一旁侍候的宫人们围上来,熟练轻柔地替他脱掉大氅和沾湿了的发冠外靴,楚章刚开始还很不习惯被侍奉的这么周到,几天下来也渐渐习惯了。   他伸手任宫女解掉系带,侧头问盈光:“殿下醒了吗?”   盈光笑意盈盈地回答:“今日雪下得小了,殿下午膳多用了半碗粥,现在还在睡,难得殿下能多睡一会儿,我们都没有去叫,公爷在外间稍等一等吧。”   楚章听了也不由得笑起来,他虽这几日可算是见到了邵天衡的身体差到了什么地步,冷不得热不得,天气一变化就呼吸不畅,偏偏他还总是吃不下东西,怎么喂殿下多吃一口东西几乎是整个曜仪殿的心头大患。   他清楚地知道这几天下雪,邵天衡大约已经很久没有睡一个好觉了,因此听见盈光说他睡了,楚章不由也悄悄松了口气:“把上次没下完的那局棋那过来吧,殿下醒来要考校,我再看看。”   盈光笑着朝小宫女招了招手,楚章确定全身上下的湿气都烤干了,才随着盈光走进侧殿暖阁。   暖阁和他第一次来时没有区别,依旧是绘着大幅山水的屏风和层层垂落的帘帷,厚实绵密的毯子行之无声,楚章没有往床榻的方向走,他知道邵天衡觉浅,一点响动光亮都会吵醒他,于是干脆悄悄走到窗边,在罗汉床上盘腿一坐。   立即便有步履无声的内监拖着一张桌几轻轻放到他身前,宫女们将一只素白瓷釉长颈瓶放到桌上,里面插着一只造型虬曲典雅的红梅,映衬着一旁巨大的圆形石青色窗纱,窗外昏沉沉的天光将窗纱上写意素淡的山水投落在他面前,让楚章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中原人所说的“贵雅”的含义。   棋盘被宫女托着放在他面前,上面的黑白两色交错纠缠,摆放在琴桌旁的错金香炉里袅袅氤氲出清淡温暖的香气,浅淡的烟气缭绕飞起,如同虚空中游出了一只尾羽修长的青色凤凰,一时间气氛安宁祥和的令楚章有种想要溺死在其间的错觉。   内室忽然传来了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响,邵天衡似乎是醒了,训练有素的宫女轻轻掀开遮蔽光线的帘帷,楚章朝着屏风那边望去,只看见影影绰绰如雾中梦境的影子。   邵天衡抬着手让盈光她们为自己穿衣,听见法则在他耳边叽叽咕咕说着一些没有含义的废话,催促他赶紧教楚章怎么当好人族之主,然后他们就可以去找下一个气运之子了。   邵天衡有些无奈。   [那些东西哪里是说教就能教的?]天道从世界万万年的演变中学到了足够多的东西,但是在失却一力破万法的道路后,他只能按照法则的规定,一点点推动着楚章的进步。   [可是他明年秋天就要娶那个什么郡主了吧,到时候他就会出宫了,你更没有机会教他了呀!]法则嘟嘟喃喃不肯放弃。   邵天衡“唔”了一声,心道这倒是个麻烦事,而且他总感觉,作为亡国质子,楚章似乎太没有野心了一点。   他似乎一点也不恨灭亡了他的国家的大魏,也不恨他这个领兵攻打的罪魁祸首,更甚至,邵天衡居然在他眼里看出了想要这样平淡安稳地过下去的意思!   这怎么行?!   就算他再厉害,难道还能逼着一个没有野心的人去造反么?!   不造反,楚章怎么能在大一统的大魏朝控制下,成为人族之主?   邵天衡有些冷酷地想着,也许楚章不适合太温吞的教学方法?还是他该从楚天凤那里想想办法,稍微激发一下楚章的野心?   邵天衡转过屏风来的时候,楚章已经规规矩矩站好了,见他过来,眼里立刻迸发出了不容错认的喜悦:“殿下!”   又是这个眼神。   邵天衡在心里皱了皱眉头。   [他好像很喜欢您诶。]尽管没有人听得见,法则还是像说秘密的小孩儿一样将声音压低。   [喜欢有什么用,]邵天衡迎着那道目光,颇觉头痛,[我宁愿他恨我,那样我的效率还能高一点儿。]   [这样听起来有些残忍哦。]法则想了想,有些同情面前这个身形开始张开的少年。   [我要是不对他残忍,那死的就是我和这个世界了。]邵天衡语气还是温吞平和的,但是话中的意思却有些冷酷。   他对法则这么说着,视线却下意识地回避了楚章的目光。   楚章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他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但是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某种令他胆寒的恐惧,而且他不会错认,邵天衡刚刚,绝对是回避了他的视线。   ——这是为什么?   楚章茫然地想了想,身体依旧随着本能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邵天衡朝他摆摆手指,淡淡嗯了一声,身体懒洋洋地歪到罗汉床一侧,早有手脚灵便的宫人将柔软如云堆的靠枕摞在了上面。   楚章将方才的感知抛到一边,对面前万分敬仰的人露出一个笑容:“殿下,我回去想了想,这盘棋其实……”   他的话忽然被邵天衡截断了:“今天不讲这个。”   歪在靠枕上的男人一只手捻着一串紫檀木手串,手串上的翠玉葫芦悬着长长的石青色穗子,他一只手转着手串珠子,眼睛半开半阖,睫毛阴影落在略微泛青的眼睑下,像是又倦了,而一边的宫女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就心领神会,上来撤掉了桌上的棋盘。   楚章小心翼翼地问:“……今天不下棋?那……是要说什么?”   邵天衡没有说话,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叹口气,忽然说起了牛头不对马嘴的事:“上次司礼坊的人,有去你那里回话吗?”   楚章愣了一下,想起那天那个陈姑姑跪在他面前涕泪横流的模样,迟疑了一下,回答:“……有。”   邵天衡微微睁开眼睛看他:“你怎么做的?”   楚章张了张嘴,又闭上。   陈姑姑是负责教导他和母亲礼仪的宫人,但是直到她那次被太子殿下处罚了跪在他面前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堆,他才知道,原来陈姑姑的确是教导母亲礼仪的人没错,但是他却不应该是由一个宫女来教导的。   在南疆,楚天凤是女王,是他的母亲,是在他头上不可逾越的山峰;但是在大魏,他是皇帝钦封的定南公,有俸禄,有南疆一块封地,而他的母亲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封号公主,她最大的依仗就是太子侧妃的身份,也就是说,按照大魏的规矩,他楚章,是比楚天凤更为重要的人物。   陈姑姑是被派去教导太子嫔妾礼仪的,却没有那个能力,更没有那个资格教导一位公爵。   教导他的应该是司礼坊的七品掌事内监,而他学的那些东西……也完全不是一个男子应当学的。   这是对他的羞辱,阴狠,却足够毒辣。   陈姑姑一口咬定是自己擅作主张看不起楚章想给他一个下马威,但是这个谎言拙劣的楚章都懒得拆穿,他听着邵天衡这么问他,心头一跳。   太子应该不会喜欢戾气太重的人,如果他表现出来一点不忿,是不是就会失去太子的青睐?而且作为质子,他本就不应该表现出任何的阴郁不满。   楚章的思绪飞快地转了两圈,踌躇怯弱地低声应答:“陈姑姑已经解释了……我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   邵天衡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睛。   楚章觉得自己仿佛在那个短暂的一瞥中,看见了让自己血液都要凝结的失望。   “殿下?”他小声问。   邵天衡转了转手中温热的珠子:“明日起,你不用来了。”   楚章心头剧震,猛然抬眼,眼中的惶恐几乎要撕裂他的瞳孔。   不等他问出为什么,邵天衡声音平淡地接着说:“你去听听太学的课业吧,不要求你考个状元,多认识些同龄人,也养养你的锐气,出门拿着东宫的牌子,别丢东宫的人。”   他这话说的有些近乎无情的刻薄,楚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只是怔怔地看着对方发呆。   然后邵天衡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又说:“偶尔也可以去看看你母亲。”   说完这句,邵天衡站起来,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头,雪白松散的外袍边沿都压着矜贵厚实的银色流云飞鸟,他就像是一个神明,向楚章宣判了他的命运,而后毫不留情地离去。   将楚章丢在后头,天道敲了敲法则:“我暗示得够明显了吧?让他多去看看他娘,楚天凤这会儿肯定在琢磨怎么造反呢,言传身教很重要啊!我教不了他,先让他娘教教他。”   法则有些为难,它还在看楚章的神情:“我觉得……他好像受打击有些大了……”   天道莫名其妙:“什么打击?没事,大概是刚来大魏就见着我,有雏鸟情结罢了,等他和那些王公贵族家的小崽子打成一片,多学学他们的行事方法,大约就不会这么……”   他想了想,用一个词轻描淡写地概括了:“眼界狭隘了。”   法则没有说话,它还在偷偷看楚章,那个被丢下的少年人,看上去,是真的特别、特别可怜啊。   但是跟天道说了也没用,天道根本就不具备那些实际的情感。   唉……还是觉得那个气运之子好可怜哦…… 第6章 山鬼(五)   邵天衡说让他第二天别去了,楚章就真的不敢去了,他怕惹来厌烦,只是一天天枯坐在澄明台里,望着结冰了湖水发呆。   没过三日,曜仪殿就来了人,给了他许多置办好的太学服饰、书籍、文房四宝,让他明日便可去太学进学。   楚章一言不发地谢了恩,乖乖地按照太学的时刻表在天色尚未亮起时就出了东宫。   太学在宫城附近,不算远,但从东宫走过去也要大半个时辰,楚章当然没有在宫里坐辇车的待遇,就只能带着两个小太监顶着寒风薄雪往前跋涉。   太学府修的相当古雅,进门就是一棵巨大的樟子松,两旁耳房是给学子的小书房,装修简陋,全然是用于治学的艰苦模样,楚章对这些都没有兴趣,只是草草看了一圈。   太学中学子大多出身显贵,他们早就得知了新来的学生是什么身份,一群贵公子们挤眉弄眼地互相使着眼色,一边嗤嗤地笑,大约是在嘲笑楚章的仪态和出身。   楚章对此没有什么反应,嘲笑和讽刺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在南疆的时候,作为没有继承王位资格却承载着楚天凤期待出生的长子,他在出世的那一刻就得到了楚天凤失望的眼神,楚天凤绝对不是一个普世意义上的好母亲,她身上属于女王的性质比属于母亲的性质要多得多,因此楚章早就习惯了宫人们时有时无的冷落以及暗中常常听见的讽刺。   这堂课的夫子对他的到来亦是反应平淡,随手给他指了个空位,边继续往下讲课,甚至没有费心问问他学到了哪里。   楚章拿着自己的书箱走到那个座位旁,静默着坐下,周围的学生们大多瞧不起这个南疆外化之地来的皇子,但也不至于去欺负他,只是笑笑便当他不存在了。   而此时夫子又讲到了一个新的章节,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起了讲题外话的兴致:“……当年太子殿下破此句时,用时不过顷刻,而立意之恢弘,笔意之潇洒,实是老夫平生未见……”   楚章原本低落的心绪忽然集中了起来,他同时也注意到,四周方才还在交头接耳的同学们都将视线投到了夫子身上,一个个颇显兴致勃勃。   “可惜太子殿下不用科考,不然夫子又可以多个状元学生!”一个满脸矜傲之气的圆脸公子忽然插嘴,他大约是极得夫子宠爱的那类学生,满堂的笑声里,夫子只是象征性地瞪了他一眼:“胡言乱语!太子殿下之才学深不可测,哪里是一个状元就形容得了的?”   他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形容实在有些惊世骇俗,迅速转移了话题:“燕卓!昨日令你做的三篇文,都写好了吗?”   那名唤燕卓的公子声音低了八度:“做什么劳什子文!老子明儿就修仙去!”   一片嗤嗤的笑声里,夫子扫了他一眼:“你明日就是修到大罗金仙那样的,今天也得把作业给我交了!还有,你嘴里说的那是什么东西?在你修仙去之前,我得上门拜会一下燕侯爷!”   修仙是难事,但对于高门贵胄来说,多多少少能找到一点仙途门槛,不过皇室对于修仙一事讳莫如深,因此京师的高门明面上对此也不甚热衷。   燕卓平生最怕的就是自己那个一言不合抄鸡毛掸子的老爹,闻言登时哭丧了脸,心里琢磨着一会儿放了课该如何哄夫子莫要告状,眼神一转,就看见了坐得离他不远的楚章。   燕卓眼睛一亮,一个祸水东引的馊主意就跳上了心头:“夫子!这位新来的同窗,不是就住在东宫么?和太子殿下离得这么近,应该也受过太子殿下教诲,夫子与其为难我们一群不开窍的,不如好好培养一下这位同窗嘛,能被太子殿下看上眼,说不定也是个天纵奇才呢?”   燕卓这话说得笑嘻嘻,满堂的人却都轰然而笑。   太子殿下,那是什么人物?风度高绝,智慧卓著,惊才绝艳,万里无一的神仙也似,连翰林院那群饱学鸿儒都要恭恭敬敬说一声可堪为师的天才,他们虽和太子年龄差的大了些,没有与太子共学过,但是谁家没几个兄弟什么的,是有过与太子共学经历的?   在太子邵天衡的压制下,那几年所有的贵胄子弟,纨绔膏粱,可以说是史上最没信心也是最不混的一届了,任是谁,身边有这么个天才人物,也要窒息到每天思考一下自己是否是智残障人士,以及每两三天就要被恨铁不成钢的家长打一顿,哪里还有心情去欺男霸女为非作歹。   燕卓这话说的颇具讽刺意味,楚章默不作声地低着头,夫子似乎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用手中书卷轻轻拍了拍桌面,严肃道:“好了!旁的话放课再说,现在继续听课!”   太学里课程繁多,除却平常经书之类文课外,还有御射等武课,以及琴棋书画等艺课,每门课都要小考大考,全然不是混混就可以过去的。   楚章对太学无甚好感,小心地维持了个不上不下的成绩,既不太凸显自己,也不过于让人看轻,时间久了,也和同窗们有了浅淡的交集,不能说是多好的知己,不过是聚会作乐时会叫上他一起。   小半个月过去,邵天衡也没有再叫他去曜仪殿,两人的关系仿佛就这样淡了下去。   又是一日大雪,邵天衡披上厚重的斗篷坐在观雪亭里,手中拿着一卷《尉缭子》,耳边是几名幕僚激烈争执的声音,忽然觉得有些无趣,于是向盈光招招手:“楚章这几日怎么样了?”   盈光穿着一身浅桃红的罗裙,眼中显出了一点惊讶,似乎是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在议事的时候突然提起旁人,不过看看那几位大人自己吵成一团的模样,她仿佛理解了什么,轻声回禀:“定南公这几日按时上下学,没有什么异常的,倒是和燕小侯爷他们走的近了些。”   邵天衡蹙眉想了想:“燕小侯爷……是燕凭栏那个堂弟?”   盈光颔首:“正是燕大人的堂弟。”   燕在大魏是个大姓,燕卓一支祖上封侯,燕凭栏则是旁支,虽然没有爵位,却也算得上是勋爵之后清贵世家,前两年燕凭栏科考中了榜眼,目前正在翰林院行走,前途不可限量,因与邵天衡有同窗之谊,可以说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党。   邵天衡捻动手中滚圆的檀木珠子,长长地“唔”了一声,脸上表情淡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问:“这几日他有去看过楚侧妃吗?”   盈光摇头:“没有。”   她心里对那位侧妃也多了丝怜悯,自入宫以来,除了觐见的那次,太子一次也没有去见过她,现在连她的儿子都对她这么不上心,想来也是可怜。   邵天衡正要再问下去,那几名幕僚却转过头来了:“殿下,为今之计,还是要让陛下对您多生怜爱之心才好,自从您伐南归来,朝中的风向就一日不如一日,许多大人对东宫的态度也含糊起来,怕都是陛下的意思……”   盈光乖觉地退到了后面,一言不发。   邵天衡敛着眉眼静静地听幕僚们分析:“陛下对东宫的态度本就难以捉摸,二皇子又迟迟没有封王,我等观陛下之意,怕日后仍是有变数……”   “正是,二皇子一日不封王,就必然会对东宫存有觊觎之心,更何况后宫庄妃势大,先皇后又故去多年,东宫在后宫一点耳目都没有,实在是处于弱势。”   “前两日提请封王之事,不是被压下去了吗?本来都快成了的事,陛下不过回了趟后宫,硬生生就被庄妃给说动了……大好机会啊!”   几人惋惜地连连摇头,邵天衡不为所动,手指捻着佛珠,神情平和地打了个圆场:“明年邵天桓便到了弱冠,再没有拖下去的道理了,到时可再提此事,若父皇还不肯……那就要做好准备了。”   他话说的含糊,做好什么准备也没提,但下首的幕僚们神色纷纷严肃起来,眼神里都多了些凛然之气:“是。”   说着,他们几人对视着苦笑了一下,谁能想到,朝野名望如此之高的太子,实则被自己的君父忌惮至此,甚至连太子之位都很可能不保呢?   不光如此,命令身体虚弱的太子远征南疆,这简直不像是一个慈爱的父亲做得出来的事情,他们都不敢想在这个命令下潜藏着多大的恶意。   但是天家父子的事,好听不好说,他们更不可能去外面张扬太子的艰难处境,只能私下里感叹一下魏帝的昏庸。   ——连这样十全十美的太子都不要,偏偏去宠爱那个暴戾的二皇子,这皇帝是怎么做到现在的?!   从南疆回来后,邵天衡就果断地报了病,一个多月没有上朝,这也让皇帝很满意,他大约是觉得这个儿子真的要不行了,因此赏下大批药材后让他好好修养,把自己的二儿子提到了朝堂上听政——在太子在的时候,这是绝对不会有的事情。   皇帝的心思明显到了谁都能看出来的地步,朝堂上的大臣们也开始摇摆起来,东宫的处境慢慢变得艰难,朝堂外倒是不显,不过身处权力漩涡中央的人们,已经嗅到了某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   识海里,法则依旧拖着星星聚集的小尾巴飞来飞去,围着天道一圈圈溜达:“接下去要做什么呢?皇帝对邵天衡的猜疑已经非常厉害了,楚章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宝宝……啊,说起来,你都不教教他参政理事吗?”   只有在识海里才能喝酒的天道学着话本里看到的样子提着一坛子酒,慢悠悠地晃荡着坛子里清澈的液体:“教……是要教的,不过得找个恰当的时候嘛。”   法则一头扎进那只坛子里,在里面沉沉浮浮了一会儿,耿直地指出:“这明明是蜜水的味道吧!”   天道低下头,手指在坛子上一抹,那张写着“醉芙蓉”的封条就被改成了“蜜芙蓉”:“我又没有喝过酒,我怎么知道酒的味道,听说是有点辛辣……”   他回忆着零星看过的文字,琢磨“辛辣”是个什么味道,法则还在坛子里一沉一浮,不由觉得自家的这个天道真是可怜极了,一有身外化身就是个病秧子,别说酒了,连重口味的菜都吃不得。   想了一会儿,它扑棱着尾巴跳出来:“要不再给你开一个化身怎么样?同时操纵两具化身倒是不难,但是由于规则限制,有一具化身不能说话不能做太复杂的动作,最多也就尝尝味道这样吧。”   天道停下了晃坛子的动作,睁大眼睛看它:“这样好的事情你不早说?”   法则比他还无辜:“你进了另一具化身,邵天衡就会陷入假死状态个,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呀?”   天道将坛子一抛:“这个先不管了,邵天衡在睡觉,我们至少有四个时辰的时间,先让我出去玩一圈。” 第7章 山鬼(六)   法则乖巧地应了一声,然后继续甩着尾巴:“你要好好玩的话,那佛子的化身就不能用了,巫王一直住在危楼上,突然下凡也不太可能,魔君还被压在海域下,海皇也走不开……剑仙怎么样?鬼王应该也可以,要哪个?”   天道想了想:“剑仙是不是话本里说的那种一身正气不苟言笑穿一身白衣吃饭只吃两个白煮蛋的人啊?那算了,还是鬼王比较自由一点吧,那就鬼王!”   法则听他说了前半截,想要纠正他其实剑仙也不是这样的,他自己的化身当然可以让他自己发挥,不过见天道下了决定,它也没有多说:“那就鬼王吧!”   拖着星星尾巴的法则在识海里晃悠着升空,一股磅礴的力量席卷而出,世间万千众生无知无觉地行走着,这股力量从冥冥外界汹涌而来,在云上九霄御剑而过的修者们没有感知到,于魔域中厮杀得红了眼的魔修们也没有感知到,它携带着世界大道的意志,擦过海中巨兽的尾巴,于虚空中撞开了鬼蜮的大门。   在一众鬼女中寻欢作乐的恶鬼被无声无息地碾成了齑粉,鬼女们的神情还停留在狰狞的欢喜上,不过片刻,就被无形的手给抹去,王座重新屹立,盘踞在腥臭血海里的鬼物呜呜鸣叫着压低了身体,它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有种本能逼迫它们佝偻起身体,蜷曲起指爪——   鬼蜮从此刻起,就有了一位至高无上的鬼王。   双眼泛白的鬼女收起利爪,捏碎凡人血红的脏器,看着一滴一滴的血从指缝落下来:“主上还没有回来吗?”   站在一旁的人傀张开黑洞洞的嘴,发出的声音空洞还带着渗人的回响:“尚未。”   鬼女于是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人间有什么好玩的呢,希夷君一去就是这么多日,连个信也不回来……”   被惦念着的新·鬼王·希夷君,正在大魏的国都里饶有兴致地溜达。   自从天道的身外化身诞生的那一刻起,法则之下便自然地演化出了他的种种事迹。   鬼王希夷,生前为前朝名门公子,遭逢末世,战乱流离,家族倾覆,为邪修所掳,经受种种惨无人道之酷刑后,被炼化为厉鬼,杀人无数,后来神智开化,反噬邪修,以一己之力镇压鬼蜮,成为了当之无愧的鬼王,至今已六百多年。   这段经历说起来简单,其中种种血腥残酷之处不可胜数,天道皱着眉看法则给他写出来的人物小传,有些无语:“看起来有点可怜。”   法则在他肩膀上和他一起看,奶声奶气地反驳:“这也没办法,鬼王嘛,就是厉鬼中的厉鬼,没有足够强大的怨气怎么可能成为厉鬼,这是必须的过程啦。”   天道将这卷薄薄的《闻名录》卷在袖子里,将头上垂着纱的幂离往下拉了拉。   京都最为热闹的铜雀大道,每天都人声鼎沸,但今天却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那位公子不知是何时来到这里的,也没人能说得出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边上的,好像等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站在那里了。   但是这样的一个人,之前怎么会没有人注意到他呢?   他身体颀长,穿着一身玄色的长袍,那长袍式样有些古怪,不像是本朝礼制森严的衣服,袖子极宽阔,几乎要垂坠到地面,大袖衫繁华侈丽,外裳长摆拖曳在地面,飘逸优雅,尽管只是不加修饰的玄色,但那衣料在天光下随他的步伐泛出波浪星光一样粼粼的色泽,一见即知非凡品。   扎着巴掌宽腰带的劲瘦腰间悬着一大串禁步佩玉,走动时玉珏锵锵撞击,带着一种奇妙悦耳的韵律。   不少小有见识的人都恍惚了一下,对方身上的气质极其奇妙,他显然是出身于某个泱泱数百年钟鸣鼎食传承下来的大家族,而且是其中最为芝兰玉树的骄子,但和本朝礼仪完备出入行止皆有法度的那种庄严气质又不同,他身上带有一种疏阔坦荡的风气,清俊通脱,风神潇洒,其中亦有君子大家之气度,令人目眩神迷。   可惜那垂下的幂离遮挡住了他的脸,拥有这样气度的人会是什么模样呢?所有人脑子里都蹦出了和潘安宋玉有关的故事。   然后就见他在一处小摊前停下了。   那是一处卖烙煎包的小摊子,他停下来瞧了两眼,然后颇有情趣似的指着木板上滋滋作响的包子道:“给我来两个。”   他讲话也带有一种典雅的风致,好像每个字的音都带有严格的法度,而他一说出来,那种法度也成了合乎规则的潇洒婉转。   摊主吸了一口凉气,直觉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拘束地在围裙上再三蹭了蹭手,才堆起满脸的笑:“哎,客官您稍等。”   这边不算小的动静早已惊动了附近两侧酒楼食坊的客人们,铜雀大道本就是京都最繁华的大街,除却小商贩们,每日都有无数公子纨绔们前来饮酒作乐,正巧,今日楚章也在这儿。   楚章被拉出来玩乐一贯只寻个角落坐着,偶尔插上一句话不至于被冷落,他聪明至极,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周围的人也能隐隐察觉到他的机敏之处,对他从一开始的轻视变成了如今可以玩在一起的好友。   今天他照旧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室内热气融融,一群太学公子哥儿们猜拳耍酒疯,闹得一个比一个欢腾,楚章就坐在一旁瞧,然后一个醉的恍恍惚惚的家伙被拖出来扔到了他边上,央他看着点儿醒醒酒,楚章也不可无不可地应了。   那家伙睡了半刻钟,大约是清醒了一点儿,爬起来对楚章嬉皮笑脸地道了谢,一转头就扭不回去了,直愣愣地盯着外面街道出神。   “哇,那是哪家的哥哥?”   说话的是姚侯家的幺子姚昉,他跳上来压着醉鬼的脑袋往外看,眼里是亮闪闪的星星。这话听着有些轻薄,但对他来说却是实打实的尊重了,姚昉年纪小,不过十四,姚家和高门显贵联姻极多,可以说满京都的高门公子他都能拐弯抹角称呼一句哥哥,能被他称一句哥哥,对一些没落名门来说,算得上是好事。   楼下那位玄衣的公子显然也是出身高门,姚昉趴在那个醉酒的家伙身上,招手叫来房中一众学子,众人对其风度一番惊叹后,也开始琢磨那人的身份。   “这气度了不得,应当是大家族出来的。”兰台令之子啧啧赞叹道。   “颇有古风、颇有古风……”有人翻来覆去只念叨这一句,被边上的人按着头推开了,“谁不知道啊!他穿的衣服不就是前朝流行的款式么!”   大魏对于前朝并不忌讳,穿前朝的衣物并不是什么要砍头的大事,不过前朝崇尚自由疏阔,衣服多垂坠飘逸,换句话说就是费布料,而大魏推崇节俭,因此也少有人这样穿。   “他的禁步……实在是好……应当是确凿无疑的古物,我在书上看到过前朝文皇后仿佛有个相似的……”这是个眼尖的。   “山阴许氏那个文皇后?山阴许氏现在还有后人吗?”有人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   “早就没了吧!二十年战乱,最先被杀的就是那些门阀氏族,尤其是以山阴许氏为首的那一批门阀,在最开始南逃的时候就被杀的差不多了。”   虽然是距今已有数百年的前朝往事,但这些纨绔子弟们说起来还是满眼放光。   “唔……听说山阴许氏嫡脉最后一位公子死的还可惨。”有人悄悄压低了声音。   “是那个‘楼东玉树’?”马上有人想起来他说的是谁,“被末帝赞为‘觑此童子之颜,如花方盛,如春方生’的许氏幺子?”   “就是他,《容止》卷卷首第一的那个,‘楼东玉子,庭中芳树,百十年可见矣’这才是末帝说的话,你说的那句是末帝他爹说的。”   前朝皇宫建在楼东郡,这样的评价可以说是极其的高了。   楚章不知道这些,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看着楼下那人大袖翩然地走过一个又一个小摊,像是孩童玩耍般带着身后一大串被迷的神魂颠倒的人溜达过了半条街。   身边的人还在津津乐道讲古:“是啊,就是那个‘春生公子’,前朝覆灭后,北胡南下,山阴许氏因为地理位置,是当先被破家灭门的,许氏嫡脉带仆从数百难逃,路上兵灾匪祸,到最后只死的剩下几人,其中就有他。”   “不过他很快也遇匪患死了,据说死之前甚是受了一番折磨,要不是他死了说不得还有没有咱们大魏呢。”最后一句话他压得低了些,几人嘿嘿笑了起来。   谁都知道,大魏开国皇帝出身低下,在前朝门阀当道的世家中,是一个小小的马仆,前朝灭亡,战乱纷起,小小马仆不知从何处得来珠宝钱财无数,这才在乱世里拉起了一支队伍。   而更细节的内容,就是只有一些高门才知道的了,马仆侍奉的家族是山阴许氏,他一直跟随着最后的许氏血脉辗转南北,直到有了自己的队伍。   那些说不清来处的古物珠宝是哪里来的?   除了山阴许氏跟随子孙流转的传家宝,哪里还需要多想。   一群纨绔们嘿嘿笑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不知是谁叹了口气,看着楼下停停走走的公子,喃喃自语:“如果那位没死的话,大约也就是这个模样了吧?”   楚章听了一会儿,尽管知道不合时宜,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位……山阴许氏的末子,他叫什么名字?”   兰台令之子顺口答道:“字季安,名倒是少见人提起,大约是时晏吧。”   他的话一出口,那人恰巧走到这座酒楼下,像是听见了什么一样,他抬起头看过来,冬日的寒风吹过,掀起幂离的一角,楚章只看见清俊瘦削的下巴和殷红如血的一张唇,那红唇轻轻勾了起来,不见端庄,仿佛恶鬼露出了捕猎前的微笑,一下子就冲淡了他身上俊逸优雅的气质,将某种阴郁如艳鬼的森森寒意注入了他体内。   楚章整个人仿佛被钉住了一般,呆愣在大冬天寒风中,骤然出了一身冷汗。 第8章 山鬼(七)   楚章不知怎的,整个人悚然一惊,脊背上炸开了森然冷气,他不知不觉加大了压在栏杆上的力道,满脑子都是遇见了天敌似的震悚,明明是寒冬,他的额头上却滑下了一滴汗水。   “楚章?你在哪儿干什么呢?过来饮酒!”一群同窗讲完古,已经回到桌边继续吃喝,有人回头喊他,楚章慢了两拍才露出一个笑容,他正要说些推辞的话,耳边却有极其细微的“喀啦”声响起,这声音绵延不绝如冰面开裂,楚章愣了一下,没等他反应过来是什么裂了,整个人就猛然失去了支点,向着楼下栽去。   楼下的希夷还在惊讶居然能在这里碰见楚章,他只不过是听到了有人提起他生前的事,于是好奇抬头看去,就和楚章来了个眼对眼,于是礼貌地笑了笑,笑完就发现那孩子跟傻了一样呆在当场,活像是被抽了魂魄一样。   然后他依靠的栏杆就断开了。   酒楼的栏杆多是用于观赏的,做的精巧别致,但是不经压,楚章方才用力过度,加之这凭栏数年未修补,直接断开,希夷眼见楚章整个人翻落下来,顾不上多想,抬手就去接。   鬼王的身体素质当然不是邵天衡那个病秧子能比的,楚章被他接了个满怀,希夷略拧身卸掉巨大的冲击力,在幂离下看看楚章魂飞天外的模样,忽然间玩心大起,一本正经地问:“君亦慕我美貌,而从高楼跃?”   ——你也是因为仰慕我的美貌才从楼上跳下来的吗?   楚章还在高空坠落的惊魂未定中,耳边忽然来了个带笑的声音问他这句在某种程度上及其不要脸的话,饶是涵养再好也有些吃不消,等他略定了定神,就发现自己还在人家怀里。   ——以一个有些尴尬的姿势。   楚章不好对着救命恩人发火,只能艰难地压着头,努力遮住自己的脸:“不不不,公子误会……请问……能……放我下来么。”   耳边的笑声轻轻的,掠着他的耳蜗仿佛在瘙痒,楚章浑身的毛都立起来了,那人随手放下他,指尖擦过他的手臂,楚章登时觉得被他碰到的地方都冷的没了知觉……   怎么会这么冷?就像是从冰里出来的人一样,哪个活人能冷成这样的行动自如?   楚章惊疑不定地去看他,一看之下,比高空坠落更为巨大的惊惧就淹没了他。   幂离之下的男人,生着一张可以称得上是美艳的脸,但是这种美太过超出常理,美的令人胆战心惊,直如生出了令人颤栗的森森鬼气,他眼尾挑着被大力揉过似的绯红,嘴唇亦是饮过血般的侬艳,比女子还艳丽的容貌里,带着不知何来的阴冷郁气,一双狭长的眼睛含着笑,像是剖开人心的刀刃一样,要携着这样极致的美艳捅入所有晦涩阴沉的灵魂里去。   ——恶鬼。   他问的那句话实在是有道理,面对这样一张笑意吟吟的美人面,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好像都有了可以给人勇气的理由,但楚章脑海里忽然掠过这样的一个词。   披着美人皮的恶鬼。   楚章的脑中的本能拉响了警报,激的他浑身发冷。   他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人。   明明手无寸铁,但是看着他的眼睛,就仿佛看见了世间最阴森的修罗鬼蜮。   幂离落下,隔绝了那种过于恐怖的美色,楚章从动弹不得的惊惧中回过神来,豁然后退了数步,忍着牙关的战栗,拱手作礼:“谢过公子相救。”   他潜意识里不想去问对方的姓名,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愿意吐露。   而对面的人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一样,失望极了:“欸,你原来真的不是看我好看才跳下来的?那这样的话,一句谢谢可不够。”   ——这是何其不要脸的话!救人一命还不如你好看来得重要?!   尽管对面的大美人似乎有些憨,然而在不可名状的恐惧下,楚章咬着牙,他后背的衣衫已经湿了一片,强忍着接话:“在下楚章,南疆人士,初来京城不逾月,无权无势,倒略有薄财,愿尽付恩公。”   他下意识地掩去了自己住在东宫的事实,不肯将太子殿下拉出来面对这个恶鬼般的男人。   希夷看着他紧张得不得了的样子,心中趣味更甚,在袖子里凝出了一柄扇子,轻巧地挑起楚章的下巴,再要接着问下去,一直不做声的法则忽然在他耳边嚎啕大哭起来。   这哭声来的突兀又惨烈,简直像是被踩住了尾巴的猫,哭的死去活来。   希夷差点被吓得原地起飞,警惕地左右一看,不见有什么奇特之处,暗地里戳了戳法则[你这是怎么了?]   哭的死去活来的法则含着哭腔咆哮起来。   [错了错了!啊啊啊啊怎么会错了!错了啊啊啊!他不是人族之主!]   法则哭的惨烈,喊得声嘶力竭[他是鬼王啊啊啊啊!]   天道:?!   法则哭的差点撅过去[怎么会这样啊!我早说了你要看看他的体质嘛!这下好了!他不是人族之主啊!你还没发现吗?他是鬼王啊啊啊!]   希夷先是一怔,然后脸色也诡异起来,就着挑起人家下巴的姿势,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楚章,捻了捻刚刚抱过对方的手指。   法则没说他还没注意,这么想来的话,对方的体质好像真的是鬼王……啊……   这就很糟糕了。   [要不直接把他抢到鬼蜮去养?]人族的太子当然不能养出一个合格的鬼王,能培养出鬼王崽子的只有现任鬼王,除了这个办法,好像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法则还在哭哭啼啼[你抢啊!你抢了大魏定南公,下一步就是惊动六界开战了好吗!虽然只是区区不受重视的贵族,但贵族就是贵族,人族的贵胄们会自我代入的好吗!下一步就是鬼蜮和人族开战了!再下面就是惊动六界了!你抢啊!]   被这个事实打击的有些神志不清的法则再度哭嚎起来。   [别哭了,该哭的是我好吗。]天道幽幽地叹气。   [找错了人,就等于走错了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崩毁了,说起来你这个化身是怎么弄的,不是说每个化身边上都会有个气运之子吗?]   [天道崩毁了咱俩一起玩完啊!]法则汪汪哭,但还是没忘记回答问题[附近是会有个气运之子没错,但是不一定是哪个气运之子啊,说不定剑仙边上那个气运之子会是下一任魔君呢……谁说得准啊,能缩小范围已经很不错了好吗,一个不完整的残疾天道有什么资格要求完善的法则啊!]   法则大约是被这个挫折和自己要跟着天道一起完蛋的事实给打击到了,说话也变得异常耿直。   天道没有生气,事实上他想了想,居然觉得法则说的很有道理。   [那就这样吧,让邵天衡先养着他,希夷么……见缝插针看看能不能教教他点什么吧……]想到后面,天道也开始丧气起来。   出师未捷身先死,说的大概就是他吧,还没开始教徒弟,就被告知:那个徒弟不是你哒!你养错徒弟哒!   简直是当头一棒好吗!   所以那个下一任人主到底躲在了哪里啊!   希夷看了看楚章,兴味索然地吞下没有出口的话,放下折扇,酒楼上的学子们已经反应过来,一大群人急匆匆往下跑,将楚章围住不断询问是否受伤,燕卓则带头过来向希夷致谢。   希夷骤然得知这个事情心情也不算好,草草摆摆手,冲他们约略一点头便要走,走之前又瞧了瞧楚章,见他还是面色紧绷神情严肃得过分,不由心中略酸。   ——小子诶,你面前这是你正牌师父啊!这样“从天而降”的缘分都不珍惜,还摆个晚娘脸,以后看你怎么在我面前哭。   楚章只见这个男人从幂离下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一眼,忽而伸手朝自己遥遥一点,像是说“我记住你了”,随即飘然而去,连个名姓都没留。   直到那人走的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楚章低下头,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握紧了拳头,掌心被生生掐出了道道血痕。   实在太过可怕了,那个人。   楚章这时才隐约感觉到,自己触碰到了某种“非人”可知的存在。   *****   邵天衡第二天醒来,立在一旁的盈光就上前来禀报:“定南公在外面久候多时了。”   脸色苍白不见血气的太子抬起眼帘:“他来做什么?”   盈光摇头:“奴婢也不知,公爷不肯说,只是站着,外面雪下得可大,脸都冻青了,看着可怜呢。”   邵天衡闻言,笑着看看她:“你这会儿倒是懂得心软了?”   盈光抿着嘴笑:“太子殿下见着定南公心情会好些,不是么?”   邵天衡也没否认,只是不咸不淡地说:“都会妄测上意了,让他进来吧。”   盈光听了前半句面色便是一变,登时要下跪,又被后半句生生卡在半途。   邵天衡懒洋洋地说:“下不为例。”   盈光深深俯身:“是。”   暖阁的门无声地开启,半晌,换了干燥的衣衫的楚章走进来,脸色犹带点被寒意侵袭的青白。   他朝着斜靠在软榻上的邵天衡全礼下跪:“臣,楚章,见过太子殿下。”   不用教导楚章后,邵天衡看楚章的眼神也平和起来,对人主和对鬼王的要求是不一样的,楚章性格孤僻,做人主是不行,但也许正好适合做鬼王。   这样想来,邵天衡对楚章也不再严苛,脸上多了点笑模样,用手里的书卷点点对面:“坐。”   楚章起身,邵天衡这才发现对方长高了不少。   半大少年本就一天一个样儿,被东宫的锦衣玉食好好养了一段时间,又换了个对他有利的环境,楚章现在已经褪去了南疆时阴郁怯懦的影子,脸上多了些坦荡的神采,肩平腰直,眉眼长开了,那种逼人的俊逸也隐约可见。   他甫一坐下,就感觉到了今天的太子殿下对自己和蔼了许多,神情里多了些恬淡的笑意:“今天怎么突然想到来找孤了?”   楚章动了动嘴唇,哪里是今天突然想到呢?他每日每夜都想来这里,想要坐在他身边,想要和他一起下棋谈天……   他不过是今天终于下了这样的决心罢了。   昨天那个可怕的男人一眼就让他仿佛见到了修罗地狱,死了倒也无所挂碍,他只是想着该再来见他一次才好,少年人最是冲动,这么想着,他就鼓起了一腔勇气来到了曜仪殿。   楚章踌躇了半晌,斟酌着字句,慎重道:“臣……自澄明台出来时,见庭芳苑的梅花开的正好,想请问殿下,能否一起……去赏梅……”   他的话说的艰难,说到后面几乎没了声儿。   若是昨天之前接到这个邀请,邵天衡是绝对不会去的。他这边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教他,他却想着赏梅?!先把太学的功课背一遍!   不过在得知楚章不适合做人主后,邵天衡就不再这么严格要求他了,教他的事情归鬼王管。   鬼王的事情和我邵天衡有什么关系!   只当是交个朋友吧,朋友约着出门玩儿,那就去呗。   于是低着头的楚章就听见对面声音清淡地道:“那就去吧。”   楚章先是一怔,随即难以置信似的抬头,眼里绽出了灼热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   天道:他鬼王,跟我邵天衡有什么关系! 第9章 山鬼(八)   庭芳苑占地面积颇广,里面种植了四季花卉,各色林木,便是在萧条的冬季前来关观赏,也随处可见鲜艳花朵。   这里的梅树都是精心栽培的,每一株都有专人负责,虬曲的枝条上开满了丰盈的花朵,深红浅白淡青鹅黄尽有,宫人举着打伞为邵天衡挡雪,披裹在厚重大氅中的人捧着手炉,脸色在雪地里一色儿的白,竟分不清哪个更苍白些。   楚章满心的喜悦在走出不远就消耗殆尽了,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对方身体之差,斟酌着话语想劝邵天衡不如回去,但是话到嘴边看见对方的兴致勃勃,又咽了下去。   太子殿下冬日极少出门,若是能让他散散心……   楚章压下了要说的话,转而开始讲些太学里有趣的事逗邵天衡笑。   “……燕卓后来偷了他爹的私房才把这事儿压下去,回去又被他爹揍了一顿……”   楚章模仿起燕卓来也是惟妙惟肖,邵天衡笑的脸上泛起了些许血色,咳嗽起来。   “殿下!”楚章立即住了嘴,学着盈光的样替邵天衡按压胸口平复呼吸。   邵天衡摆摆手:“无碍。”   他们正走到一株极大的梅树下,邵天衡看着这棵梅树,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棵梅树,是孤的母后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移栽在宫里的,刚开始种在后宫,一直没有开花,连最好的花匠都说,怕是不能活了,母后只是不信。”   “后来孤出生,封了太子,母后又将梅树移栽到东宫,谁知那年冬天,这树就开满了花,从那以后,尚无一年失约。”   邵天衡抬手,轻轻折下一根打满花苞的梅枝,这枝条足有半臂长,嶙峋挺拔,半透明的花朵镶嵌在干枯似的梅枝上,如深红玉片朵朵团簇,简直耀眼热闹得不像是孤傲的梅了。   他把玩了这枝梅一会儿,将它递给楚章,苍白的肌肤在深红花朵的映衬下也有了点健康的红润:“只要它还开一年,孤就能活一年,总能护着你长大,你怕什么?”   楚章怔怔地看着邵天衡在梅花后笑容浅淡的脸,心跳忽如擂鼓,撞击得他的胸腔发麻疼痛。   他从未听过这样温柔的话,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有人愿意说出要保护他的话吗?   楚章颤抖着手慢慢接过那一枝梅花,将它郑重小心地拿在手里,轻声道:“您说的……我记住了。”   邵天衡全然没感觉到他话语里深刻得近乎偏执的语气,只是含着笑,用手背一拍他的额头,仿佛尊贵长者对晚辈极有分寸的亲昵:“走吧。”   一行人慢慢走入庭芳苑的深处,在平和的气氛中,一个急促的脚步踏着雪奔进来。   楚章见那小内侍满脸热汗红晕和焦急神色,心中忽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他下意识去看身边那人的神情,只看见对方清俊面容上别无二致的端庄从容:“何事惊慌?”   小内侍喘了口气,噗通一声跪在厚厚雪地里,俯下身体行礼,大声道:“禀太子殿下,陛下急宣!”   邵天衡淡淡“哦”了一声,似乎并不为这突如其来的宣召而惊讶:“为何事宣?”   小内侍摇摇头:“奴婢不知,午时三刻有紧急军情入宫,陛下得报后在御书房大发雷霆,随即命奴婢前来东宫宣召。”   邵天衡沉吟了半晌:“好吧,孤大概知道是何事了。”   他挥退小内侍,转头对楚章平和地微笑一下:“孤先去看看父皇,你回澄明台吧,冬日夜长,大雪不止,让他们多给你加几个火盆。”   楚章也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就说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茫茫然地应了是,就见邵天衡伸出手,再次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冰凉的手不过一触即分,随即那深青色的身影带着一大群内侍们浩浩荡荡地走远了。   楚章独自回了澄明台,不知怎么的一夜没睡,抱着被子坐在和曜仪殿遥遥相对的窗子前,透过飞檐铜铃遥望着那深红宫殿的一角。   直到入夜时分,他才隐约听见曜仪殿那边喧闹了起来,宛如白昼的灯火从曜仪殿蜿蜒点亮,这是宫殿主人回来时才有的阵势,楚章不知为何松了口气,正要睡下,却发现不对。   那喧闹……未免也太闹腾了些。   邵天衡体弱,最是不喜喧闹,下人们最是知道这点,怎么敢在邵天衡面前这样闹起来?   楚章的心跳骤然快起来,他腾地坐起来,想了一会儿,掀开被子,草草套上靴子,捞起架子上厚重的大氅往身上一裹,不顾被吵醒的小内侍的呼喊,一头扎进了风雪里。   他穿的少,但在风雪里却丝毫不见冷,满腔的血都涌到了头顶,路上还被雪堆绊倒跌了两跤,等跑到曜仪殿,浑身上下已经狼狈得不能看了。   曜仪殿大门开启,宫女御医们进进出出步履匆匆,饶是他这样狼狈,都没有人发现他,直到他快走到门里,才有宫女发现他,手里的水盆当啷一声落了地:“呀!你是谁!”   楚章没有在意她的质问,一双眼直勾勾盯着盆子里淡红的水,那温热的水全都浇在了地上,马上有内侍趴伏着将水清理掉。   盈光听见响动从暖阁出来,她衣衫上也带着点殷红的痕迹,满脸的慌张,见楚章这副模样也惊愕了一瞬:“公爷怎么这时候来了?”   她只是不上心地问了一句,又转头去看暖阁内,半晌才指了两个宫女:“去服侍公爷换一身衣服。”   话说完了,便朝楚章草草一福身,进了暖阁。   楚章默不作声地让她们围着换衣服,紧绷的喉咙在燥热的空气里解了冻,他声音沙哑地问:“那水……那水,是怎么回事?”   替他脱靴子的小宫女顿了顿,像是要哭出来般,低声回话:“那是太子殿下吐的血。”   楚章浑身都颤抖起来了:“他、他怎么了?”   小宫女吸了吸鼻子,左右看看,另一名宫女适时地站了起来阖上侧室的门。   “是陛下……陛下朝着殿下发了大火,令殿下跪着反省。御书房那地儿多冷多硬啊,便是正常人都受不了,何况殿下这身体……二殿下还半途把陛下请走了,让殿下从午后一直跪到现在……”   小宫女对那个二殿下大概也没有好感,一提起他语气里就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嫌恶:“往日二殿下也常常这样为难殿下,今日更是张狂了……殿下风寒入体,一回来就不住地吐血,都换了好几盆水了……”   她声音低下去,楚章霍然站起,脸色沉的发黑,顿了一会儿,他低声问:“那个二殿下……是个什么人?”   他此前从未关心过大魏宫中朝堂上的事,守着“分寸”步步小心不敢逾越,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他根本不应该被邵天衡保护在身后。   ——他有什么资格,被邵天衡保护着?!   小宫女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庄妃、二皇子和太子的关系说尽了,中间还夹杂若干义愤填膺的指责。   先皇后在世时,邵天衡是被众星拱月的明珠,先皇后在邵天衡十一岁时逝世,之后庄妃独大,二皇子便凭借着皇帝的恩宠,渐渐和邵天衡有了平起平坐之势。   小宫女一路说来,将年幼无依、困守东宫、咬牙崛起的太子勾画了个活灵活现,楚章却在她浅薄停留在庄妃和二皇子的言语中,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奇特消隐。   ——大魏皇帝呢?   在他的长子,他最优秀的太子被区区宠妃刁难的时候,他在哪里?   将体弱的长子丢弃在御书房罚跪,被二子呼之即去,这根本不像是外界传闻的那个宠爱太子的皇帝的行为!   楚章好像触碰到了一些讳莫如深的东西,像是毒蛇,或是更阴冷的什么,顺着他的脊背纠缠上来。   邵天衡……在外界鲜花着锦的赞誉之外,真的和他想象的一样,活的那么从容自若吗?   御医直到后半夜才离开,太医院院首带着两个药童在外室煎药,楚章悄悄掀开暖帘,走进被重重帘幕包裹的幽暗蒙昧的寝帐里,在床边席地而坐。   薄薄的纱帘挡住了最后一丝温软的灯光,浅橘的灯火在鎏金的纱帘上打下水波般荡漾迷离的暖色,楚章小心地掀开纱帘,借着这一点灯火,终于看清了床上那人的脸色。   他大约是受了许多苦楚,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的功夫,脸颊就消瘦了下去,长长的黑发泼洒在软枕上,乌黑的睫毛安静地阖着,一张总是发青的薄唇倒是一反常态地透着滴血般不正常的艳,脸颊也泛着高热才有的红,整个人如同一张薄薄的纸片,或是一捧流云样的水墨,在满堂金玉高床软枕里静默着,好像轻轻一碰,就要被碾碎了一样。   楚章攥紧了柔软的纱帘,他第一次察觉到邵天衡的脆弱,这让他有些难以遏制的难过和恐慌。   如同深沉的海水一样的绝望浸透他的眼耳口鼻,他的心在一片深黑的海里下坠、下坠,几乎要一直沉进哀恸的深渊里去。   外室传来浓厚的药香,楚章放下纱帘,蹑手蹑脚地出去,正听见御医和小药童的对话。   那药童好像也极其崇拜太子,正缠着院首问太子的病情。   年迈的院首眯着眼睛看药炉下的火焰,轻轻叹气:“难啊,殿下这是旧疾,本就要好好将养,最忌劳神费力,今日邪风入体,此前的病根一并引发,这服药已是虎狼之药,若殿下再如以往一般劳心……”   御医停下话头不说了,好一会儿,在幽静的暖香里,楚章才隐约听见一声属于老人的哀愁的叹息:“慧极必伤,何其可惜啊……”   楚章一声未出,只是死死抓着柱子旁悬下的帘帷,指甲捅进皮肉里,用带血的剧痛压抑住他喉咙里的低鸣。   邵天衡醒来时眼前一片昏花,只看见隐约的人影晃动,好一会儿才看清具体人物,瞧着楚章一脸像要失去一切般的惊惶,他努力抬了抬手指,带着气音低低说:“……孤……没到时候呢……梅花,还开着……”   楚章浑身一震,而邵天衡已经再次昏睡过去。   在宫女内侍们惊慌的行走和焦灼浮躁的低语中,没有人看见楚章眼底忽然燃烧起来的那一点晦暗火焰,它像是从地狱里点起的鬼火,无声无息,连温度都没有,但却含着最为狠戾的毒,它在此刻以决绝的心为薪柴和着恐惧点起,幽幽地,阴冷地,像要烧尽一切敢于拦在他面前的荆棘和壁垒。   作者有话要说:   楚章:蓄力读条中—— 第10章 山鬼(九)   曜仪殿的动静在东宫之中传的很快,楚天凤在第二天也知道了太子被皇帝罚跪的消息,和旁边面色担忧的宫人们不同,她几乎要放肆畅快地大笑出声。   邵天衡!你活该有今日!   她仇视着大魏的所有人,其中以领兵踏破她国门的邵天衡为最,她恨不得邵天衡能跪死在御书房里,老子杀儿子,儿子恨老子,对仇人而言,这岂不是最为美妙的死法吗!   楚天凤好几次要忍不住笑出来,全凭着那么一丝理智才维持住自己的仪态,她整天都快乐得仿佛踩在云端上,轻飘飘的想要飞起来。   这样的快乐在听到宫人通报定南公求见时戛然而止了一瞬。   “楚章?”楚天凤甚至要反应一会儿才想起定南公是什么人,她于是坐回正殿中央的高椅上,鎏金织花的厚重绸缎长裙如花瓣盛开在光洁地面,“让他进来吧。”   她的语气里仍带有对这个儿子的轻蔑。   这种轻蔑在楚章渐渐走进后,很快转化为了惊异。   她头一次这么细细地打量自己这个儿子,上前来的少年郎挺拔端庄,脊背挺阔而神采俊逸,先前那个怯懦畏缩的南疆少年已经完全寻觅不到了,这样的陌生让楚天凤心里骤然升起了一丝忐忑。   而很快地,楚章比她更早看见了那一丝忌惮,于是他适时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在楚天凤看过来时,微微低下了头,像之前一样,轻声唤道:“……母亲。”   他这样的敬畏大约让楚天凤很是安心,对方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轻蔑:“怎么,在外头受了欺负,又想起我这个母亲来了?”   楚章低着头,神情是刻板的冷淡,嘴中应景地说着楚天凤想听到的话:“不敢……儿子万万不敢忘记母亲……是这几日,太子殿下令我去太学上学,我跟不上课业,于是日夜苦读,才没能早来拜见母亲。”   楚天凤拉开一个假笑:“你本就脑子笨,多下功夫也是应该的。”   楚章闻言嘴角轻轻勾起了一个冷笑。   楚天凤若有所思:“不过他竟让你去太学?那可是大魏高门子弟才能去的……你要和他们打好关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这些人。”   楚章踌躇着停了会儿,轻声说:“母亲,昨日太子殿下在御书房——”   “噤声!”   楚天凤眼皮一掀喝令道。   楚章立即噤若寒蝉。   楚天凤见宫女们都站在殿外,才松了口气,看着下首的儿子依旧唯唯诺诺,不由得心烦意乱:“曜仪殿的事我知道了,与你何干?邵天衡要死便死了,我们虽挂靠在东宫之下生活,却并不代表就是东宫的人,他就是死了,皇帝也会好好安置我们,你慌什么?”   楚章面色不变,大袖里的手已经捏紧了,顿了会儿,压下心头那股暴戾之气,缓缓说:“母亲,我这几日听闻,皇帝最是宠爱二皇子,太子若是……不……不行了,那上位的必定是二皇子。如果我们能助他一臂之力,那日后我们的处境会不会……”   楚天凤似是没想到这个儿子能说出这番石破天惊的话来,饶是她都惊得瞪大了眼睛,半晌,她眼一眯,微微笑起来:“这话有理,横竖都是邵家的人,死了哪个都不亏。”   楚章心口涌过一阵滚热的水,像要烫裂他的心脏般,他面上平和,一字一句道:“但儿子势单力薄,宫中之事所知甚少,还要仰仗母亲多多费心,前去交好庄妃,我在宫外亦能知晓许多讯息,到时后宫朝堂,母亲岂不依旧能掌握全局?”   他这话说到了楚天凤心坎儿里,那野心勃勃的女人兀自笑起来,看楚章的脸色也和缓不少:“母亲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日后多来母亲这里坐一坐。”   楚章听她这话便知道她是同意了,忍着满腔的恶心行礼告退,楚天凤假惺惺地挽留了一下,也没有阻拦。   楚章从照花台退出来,停留在人迹罕至的道路旁,忽然佝偻着脊背呕吐起来。   他一天没有吃东西,任他怎么呕吐,只吐出来几口酸水。   好恶心啊……怎么会有怎么恶心的人……   楚章早就知道楚天凤的本质,但还是被这赤裸裸的污浊给翻腾搅动得胃中颠腾。   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而这样恶心的人居然还是他的母亲。   太恶心了,太恶心了……   楚章弯曲着脊背大口喘气,幽深的瞳仁如两口深井,不过是相互利用相互欺骗而已,血缘在楚天凤那里什么都不是,那他又何必为此而寒心?   他明明早就知道这点……   楚章站直了,动了动僵硬的面部肌肉,重新挂上无害的笑容。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楚天凤这里只是第一步,他要保护他的太子殿下,为此,他可以做到所有难以想象的事。   他绝对可以做到的。   ******   邵天衡再次醒来时,楚章正坐在他身边打瞌睡,少年人衣服皱皱巴巴,眼下有一圈乌黑,大概是好几天没睡了,脑袋靠着硌人的床柱,眉头紧皱,睡得不甚安心。   邵天衡微微侧头,想越过他去叫别的宫人,不等他张嘴,楚章一个激灵就醒了,眼睛仓皇地瞪圆了,焦灼地四下一看,见到邵天衡仍好好躺着,松了口气,而后才发现邵天衡睁着的眼睛。   “殿下,您醒了?”楚章倏地站起来,凑过来询问:“可有哪里不适?饿吗?渴不渴?”   说着,他朝寝帐外摆了摆手。   外间很快响起了宫人们行走时裙摆摩挲的柔和声音,邵天衡只是看他,意外地发现面前的少年眼中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   坚硬的,锋利的,他一直想要楚章拥有而楚章却没有的东西。   [这是发生了什么?他怎么突然好像……]天道琢磨了一下用词[醒悟了?]   法则哼哼唧唧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出现,嘴里还抱怨着那些修仙者——[干什么都要念叨两句法则,修炼也念叨我,驯兽也念叨我,刚才有个老家伙,自己想用灵火烧饭就算了,还说是“顺应法则”!呸!是他自己把饭烧糊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抱怨了一通它才叽叽咕咕地停下嘴,把天道刚刚的话从时间里拉出来又听了一遍[哦,那个啊……就是因为你生病了嘛,他就生气了。]   法则概括的很简单,天道听的莫名其妙,想了一会儿也没明白这是怎么个前因后果,就当这又是人类的一处奇妙之处,将这件事记在心里的本本上,他恢复了邵天衡的做派。   楚章扶着邵天衡饮下两口水,又将被子替他往上拉了拉:“炉子上温着碧粳米粥,殿下喝两口吗?”   邵天衡一听吃东西,眉头就轻轻蹙了起来,不言不语地偏过脸,一副消极抵抗到底的样子。   楚章满心的酸楚里忽然多了一丝丝笑意,怎么这么厉害的殿下也会像小孩子不肯喝药一样闹别扭?   他知道病中的人最是厌恶吵闹,于是他将声音放得更轻软,像是哄孩子一样说:“您睡了三天,只进了些米汤参茶,总要吃点什么吧?米粥软烂好克化,不然叫膳房做点茶糕?揉点梅花蜜进去?我听说中原喜欢在糕点里加花,庭芳苑的梅花开得好,放点梅花瓣进去怎么样?”   他絮絮叨叨地说,变声期的少年声音不是很好听,他就压得低低的,像是幽幽盈流的暗河,带着点沙沙的质感。   “……再加上两勺糖?御医熬的药苦的很,我偷偷尝了一口,苦的牙都麻了,殿下喝了三天,不觉得嘴里苦吗?”   他不说还没感觉,他一说,邵天衡顿时觉得从喉咙到舌尖都是腥苦的药味。   风姿俊秀苍白病弱的太子忽然掀起睫毛瞪了楚章一眼,一脸不情愿地说:“……闭嘴,拿来吧——孤可不是因为怕苦!”   楚章闭了嘴,笑眯眯地点点头:“是,殿下男儿气概,当然不怕苦,是我娇气又嘴馋,想蹭殿下一口粥喝。”   邵天衡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些。   盈光端着一只白瓷碗上来,楚章接过碗,用勺子舀起一勺清香甜糯的碧粳米粥,粥里什么料都没有放,只是最清淡简素的米粥,楚章吹凉一勺粥,递到邵天衡嘴边。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扫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乖乖地张嘴喝下了那口粥。   一种充盈满足的情绪塞满了楚章的心口,他低下头再次舀起一勺子,小心翼翼地吹凉,凑到邵天衡那里。   来回喂了五勺,一碗粥还没下去一半,邵天衡就皱着眉头避开了楚章的勺子:“行了,撤了吧。”   楚章脸色有些不易察觉的忧心,但也没有多劝说,转身稀里哗啦一口将剩下的大半碗粥灌进了自己肚子里,将碗勺交给了盈光,回头就对上了邵天衡面无表情里带着震惊的眼神。   楚章茫然地回望:“……?”   两人面面相觑了半晌,楚章霍然回神,脸腾一下红了:“不是……我、殿下……那个……我这几天……”   还是盈光上来解了围:“殿下,这几日定南公日日守在您床边,喂药喂水也是公爷做的,您喝不下几口米汤,公爷又不愿意出去吃饭,常就着您剩下的米粥填肚子……公爷也是无心。”   楚章的脸越来越红,在邵天衡睡着的时候喝他喝过的粥还没什么感觉,但是当着人家的面……   那是完全不一样的啊!   楚章的脸都要烧起来了。   邵天衡见他窘迫的快要钻进地缝里,笑了一声:“虽不同姓,楚章也是孤之子,子侍父疾,倒也无妨。”   盈光抿着嘴笑着应是,楚章满头的热血却在这一句话里骤然凉了下去。   子侍父疾。   是啊……他们名义上,是父子。   楚章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这点。   这些日子从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个,以至于他都快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在东宫,为什么会在他身边。   不是因为太子殿下喜欢他,而是因为楚天凤嫁给了太子,而他现在是太子的儿子。   他能在这里,是因为在外人看来,他在侍父疾啊!   这个冰冷严酷的事实几乎将楚章击碎,之前被他有意无意忽略掉的东西,统统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楚天凤这么令人作呕,可她却拥有着太子侧妃的身份,而他……只能依附着楚天凤才能留在他身边,如果楚天凤死了,他甚至没有资格这样坐在他身旁。   他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栗,但他却强迫自己的思绪慢慢冷静下来,脸上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腼腆笑容:“……是,殿下。” 第11章 山鬼(十)   邵天衡的病养了很久,直到开春也不见大好,反反复复高热了几次,缠绵病榻逾月,整个人都瘦成了一把骨头,伶仃的脊骨从柔软的丝绸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看得楚章心惊胆战,整日整夜地守在他床前,连太学也没有再去。   时间久了,邵天衡对他的态度也变得随意和缓了起来,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连盈光都看得称奇。   虽然平日里不显,但邵天衡积威深重,尽管他看上去因为身体不好而十分好说话的样子,不过底下的人没有一个敢真的把他当成心性柔和的人来看。   可楚章却做到了能与邵天衡相处融洽,即使其中有他刻意迎合,也架不住邵天衡的确有心靠近楚章。   “外头又下雪了?”邵天衡迷迷糊糊醒来,见到帐子外的天光还是昏沉蒙昧,于是含糊地问了一句。   温热的被子动了动,躺在他身旁的少年人起身轻手轻脚下床,给他压好漏风的被角,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这套动作他做得熟练极了,可见这些日子没少做。   “下雪了,应该是今冬最后一场雪了,天色还在,殿下再睡会儿吧。”楚章轻声回答。   邵天衡还是迷迷糊糊的,略微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对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寝衣,尽管室内燃着地龙拢着火盆,他还是蹙着眉头,懒洋洋地拍拍自己身旁示意:“起这么早干什么?”   楚章这些日子一直陪着邵天衡,夜间就睡在床边,邵天衡看不过去,便令他上床来睡,两个男人,又是父子,有什么好避忌的,很快他就发现楚章的另一个好处——暖。   少年人的身体热腾腾的,比那些汤婆子好使的多,而且恒温又不会过热,病中的人极易感到寒冷,邵天衡只用了一天就迅速接受了这只大型暖炉。   楚章像一只大狗一样把下巴枕在床沿上,只看着邵天衡腼腆地抿着嘴笑:“殿下睡吧,我一会儿出宫一趟,太学的课业落下了很多,我让人给我借了夫子的笔记。”   “唔……”听见是正事,被窝里睡的全无戒心的太子殿下长长地哼了一声,纡尊降贵般地抬抬下巴,“好吧。”   褪去了锦衣华服和深重威严后的太子只剩下了瓷器似的矜贵,这副模样十足的傲慢,楚章却看得满心欢喜,他小心翼翼地将殿下的一举一动都记在心里,如同捧着一块剔透甜蜜的糖,舍不得吃,又怕丢了,只能不错眼地盯着这珍宝。   他很快再次睡熟了,那张过于苍白的脸颊泛起些微血色,泼墨一样乌黑的睫毛安稳地遮住眼下些许青色,薄薄的嘴唇习惯性地抿着,像是在梦里也有不能放松的压力。   楚章安静地看着,心里沉甸甸的,半晌,他撩起帘子走出屏风,等候已久的宫女们轻手轻脚地替他穿戴好常服,楚章摆手示意不要人跟随,只身来到了照花台。   楚天凤正等在内室,面前桌案上琳琅满目陈列着数十种胭脂水粉,她正饶有兴致地一样一样尝试着,见楚章来了,眼皮也不动一下,任凭楚章规规矩矩行完了一套大礼。   “母亲,传讯唤我来,是有什么事?”楚章垂手站立在楚天凤面前问。   楚天凤从鼻腔里出了口气,似笑非笑地看一眼他,妩媚的眼波里如同有黛水流漾。   平心而论,楚天凤的姿色绝对是上上等,肤如凝脂,眉似远山,眉宇间还有别的女子没有的尊贵之气,这点光从她生下的楚章身上也能看出一二。   “怎么,没事就不能叫你过来了吗?”她不咸不淡地刺了楚章一句。   楚章低下头:“母亲言重了,只是……”   “好了,”楚天凤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她对这个儿子从来就没什么耐心,“叫你来,是庄妃跟我说,想让你去见见二皇子。”   “二皇子?”楚章藏在宽大袖摆里的手一下子握紧了,眼底弥漫出一层阴翳,“庄妃是什么意思?”   楚天凤没有察觉他的变化,依旧低头在那堆瓶瓶罐罐里挑拣:“不过是一个极好糊弄的女人罢了,我稍微奉承她两句,她就傻乎乎地把我引为挚友,再稍稍表达一下对太子的不满,她差点就要直说让我支持二皇子了——这么蠢的女人,是如何在这后宫称霸多年的?”   提起这点,连楚天凤的表情都出现了一点匪夷所思。   楚章囫囵听了个大概,慢慢说:“所以,庄妃的意思是,让我和二皇子多接触,做他在东宫的内应吗?”   楚天凤嗯了一声:“二皇子今日要去舍兰书院,你出宫去见见他。”   楚章没有第一时间应答,嘴角扯了一下,庄妃可不蠢,相反聪明极了,这不,连自视甚高的楚天凤都被她糊弄过去了,还洋洋得意着呢。   在心里将对庄妃母子的警惕提高了一点儿,楚章乖乖地应声:“是,我这就出宫。”   ******   舍兰书院离皇宫有点远,坐落在城东的小汤山上,是个极其文雅的结社所,楚章到了门口,还没自报家门,门子就已经极有眼力地替他开了门,殷勤地笑:“哟!公爷大驾光临!里面请里面请!”   楚章心里一凛,自己不说是深居简出,但在外露面也不多,这个门子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身份,看来二皇子关注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可笑楚天凤还傻乎乎地以为是自己想接近庄妃呢,人家早就有这个心思了,就等着她上门了!   楚章淡淡地点点头,跟着一名使者进了大院,迎面就是扶疏的花木,尽管是冬日,园中依旧苍翠如春,小径两旁以树木巧妙地隔出许多石桌亭台,有不少文人学士三两成群在各处下棋谈天,间或发出一阵笑声。   使者领着楚章往里走了好一会儿,闲谈的士人也慢慢稀疏,眼前的景色愈发清幽,直走到一处精心雕琢的石桌旁,他才停下了步子。   石桌旁只坐着一个青年,身形挺拔,满脸意气风发,眉宇间都是炽烈的骄傲之色,眼神明亮野心勃勃,一身皇子常服穿的张扬极了,见到楚章,笑呵呵地招手:“定南公,来这里。”   楚章弯腰行礼,被二皇子一把托住:“唉,都不是外人,行什么礼。你母亲与我母妃是莫逆之交,我们自然也应是挚友,何况你是我皇兄之子,我们还有个叔侄的名头——”   他嘴里说着这话,眼神不动声色地打量楚章的神情,果然见楚章在听到后半句话时僵硬了一下,满意地笑了笑,嘴上还故作失言地顿了一下:“哎——不该提这个的,来来来,坐!”   楚章默不作声地被他引着在他对面坐下了,邵天桓亲手替他斟了一杯茶,笑着说:“早就听闻你进京的事,一直没机会和你见一面,这不,我连见面礼都备好了,总算能给你了!”   说着,他朝身后一摆手,马上就有使者捧着一只半臂长的木匣子走了上来,弯腰将木匣子高举过头。   楚章惊疑不定地看看二皇子,对方则大方地朝他示意:“打开看看,不喜欢就换一件!”   楚章依言伸手开启了那只匣子,一看见里面的东西就惊骇的屏住了呼吸。   那里面是一振摆放在红色软绸布上的短剑,剑的样式有些独特,呈微微弯曲的弧形,剑鞘上镶嵌着细碎的猩红宝石,剑柄上还饰有珍珠盘结的火红穗带。   这柄短剑样式华丽,但看起来是女子所用,实在不应该送给楚章,二皇子却像是没有发现这点一样,胸有成竹地坐在一旁。   楚章直直盯着那柄短剑,深吸了一口气:“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邵天桓摊手:“哪有什么意思?你们南疆十六部的国剑,难道不应该交由皇室中人保管吗?”   楚章紧紧抿着嘴唇,半晌才嘶哑着声音:“这本是母亲的东西,您物归原主,也该交给母亲,或者给我的妹妹。”   按照南疆女子继位的传统,王权象征的国剑,的确该交给女王或是其继承人,总之这么说也不应该给楚章才对。   邵天桓叹口气:“你不喜欢?”   楚章没有说话,垂着眼睛仿佛在内心做着激烈斗争。   邵天桓于是加了把火:“我一直觉得,你们南疆女子继位的传统实在不合情理,世间本就应以男子为尊,我也听到过不少夸奖你聪颖的传闻,可是你在南疆却被女人压得死死的,难道你就不想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么?”   他满意地看到楚章的眼神随着他的话语亮了起来。   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崽子,翻过年也才十五,好骗得很。   楚章看了看匣子里的短剑,又看看邵天桓,眼里的神采很快熄灭下去:“可是……南疆已经……”   邵天桓摆摆手,压低声音:“这你就不懂了,南疆距大魏这么远,父皇对此地本就不甚热衷,连官员都不愿意前去,要再划出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皇兄一直坚持南疆应由大魏掌控,但我却不觉得,你们在那里生活的好好的,天高地远,我们何必闹得不愉快呢?如果我在父皇那个位置,我就会让你们重新回去,南疆的还是南疆,大魏的还是大魏,你觉得呢?”   他这话几乎是赤裸裸地把自己的念头翻了出来,眼神亦如饿狼般盯紧了楚章。   楚章像是被吓到了,往后退了两步,一脸惊慌失措:“殿下,您是要……”   邵天桓却笑起来:“哎呀,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和你谈谈另一条更好的路而已。你觉得怎么样?这把剑,满意吗?”   楚章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犹豫不定地想了想,最终一咬牙:“殿下,我听您的!”   邵天桓大笑起来,拍了拍楚章的肩膀:“好!”   东宫内部被他那个病痨鬼皇兄管的极严,他一直插不进人去,这下有了个内应,对付那个病痨鬼还不是手到擒来!   邵天桓志得意满地笑着,楚章也在一边跟着微微地笑,仿佛是因为骤然得了这天大的好事而满心激动,面颊一片绯红,他嘴里含着滚烫的毒液,心口灼烧着阴寒的火焰,恨不得扑上去咬死面前的二皇子,但是脸上却只是含蓄羞怯地笑。   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家伙好像瞬间就成了多年的至交,一口一个桓兄章弟喊的不亦乐乎。   等楚章抱着木匣子离开了,二皇子才收敛了笑容,冷笑一声:“蠢货。”   而同一时间,走出园子的楚章回头看这座庞大富丽的庄园,在心里也骂了一句:“白痴!” 第12章 山鬼(十一)   他们私下达成的协定邵天衡当然不知道,就算是天道,在扮演一个柔弱人类的时候,他也不能发挥出超出人类的力量,所以在病中的这段时间,他没少借着鬼王的壳子出去浪荡。   在楚章出曜仪殿后没多久,躺在床榻上的太子殿下就迅速披上了鬼王的皮囊,出现在了城东桃花坞。   这桃花坞虽然取了个颇文人气的名字,实则是山上一间小寺庙僧众为增添庙宇收入种植的数十亩桃林,春季桃花可卖给女儿家做胭脂水粉,桃子也可以出售,桃枝亦可做柴火。   不过在这片桃林生长到一定规模后,城中的文人学子就常来此踏春,日久天长,不少民众也会来此游玩,僧众们就在林外支起卖茶水的摊子,收取一两文茶水钱补贴生活。   冬末春初,桃花尚未开放,林中人声稀疏,头戴幂离的男子一身逶迤曳地的宽松大袖长袍,如一缕烟雾飘进了林子,四下张望一番,拣定了林中最为高大茂盛的那株桃树,脚下一点,整个人倏尔散开,化作一团墨水般氤氲泛青的墨气,旋即在树梢分叉上凝聚成人形。   容貌诡丽侬艳的鬼王舒舒服服地在树杈上躺下来,摆出了一个曜仪殿太子绝不会做的姿势,烟笼雾罩般的纱质长衫像堆云从树梢挂下,站着的时候看不出来,他这么毫无仪态地一躺,那层叠如蝉翼的件件薄裳就分明地散落了开来。   单手撩开滑落到脸颊上的幂离,鬼王希夷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了一只半臂长的酒坛,这坛子看起来着实是大,从薄薄袖子里掏出来的视觉效果也很惊悚。   曲起手指弹开坛口封泥,希夷单手拎着酒坛子开始喝,修真者对于力道和角度的控制堪称精妙,阔大的坛子口涓涓淌出清澈的酒液,无一滴遗漏地被灌入喉咙里。   三里外传来辘辘的马车声,希夷翻了个身,背朝着外面,顺手抓了一把干枯的桃枝,那嶙峋虬曲的褐色枝条宛如得了什么命令一样开始疯狂生长,在片刻之间抽出苍翠的叶片又生出浅粉的花朵,这样奇异的美景保持了不到一刹那,繁花干枯叶片衰败,鲜艳的色彩瞬间消失,只留下泛着青黑鬼气的枝条不正常地扭曲挺立在那里,遮住了躺在里面的人的身影。   马车不停歇地往这边驶来,在桃林外停了一下,车里有人掀开帘子望着这边:“这里是什么地方?”   闭着眼睛懒洋洋喝酒的希夷睁眼,有些惊讶地侧头看过去。   楚章?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什么天定缘分啊!   果然楚章就该是鬼王的弟子,没得洗了!   希夷骨碌一下爬起来,攀着枝条偷偷摸摸往外看,以他的眼力,不需要什么术法辅助就能看见林子外的景象。   车夫停下马车,回答贵人的话:“回公爷,这里是梵音寺,里面供的药师佛可灵验了,谁家小孩大人身体不好,都会来这里上一炷香,据说城里的夫人们也常来许愿家人身体健康呢!”   楚章只是被这片规模颇大的桃林吸引了注意力,在车夫说出这番话后,他心头一动,吩咐:“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   车夫爽利地一收鞭子:“嗳!听您的!”   少年郎从车上翻身而下,独自一人走进了这片冬日的枯桃林。   梵音寺很小,僧侣不过六七人,穿着洗到泛白的僧衣,寺庙外还开了几片菜田,一看便是生活清贫,楚章跟着知客僧往里走,所见的僧侣虽生活贫苦,面上却有庄严平和的气度,见到衣着不凡的楚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不过恭敬地合十作礼。   “施主请。”知客僧将楚章引进正殿,入目就是水洗的青石砖,殿上供奉的佛像也是简单的泥塑,但看得出来佛像被打理的很用心。   楚章在蒲团上跪下。   南疆人笃信巫鬼之术,更何况世上多有修仙之术,平常人虽穷尽一生不得见仙人之貌,不过楚章作为皇室子弟,却是知道海内存在各个仙门的,传闻仙丹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也能使人沉疴尽去如焕新生,若不是仙门踪迹缥缈不可寻……   “楚章不通佛理,平生仅知巫蛊之术,此道为中原所不齿,佛祖闻听,大概也不屑于此。”   楚章的声音低不可闻,但在有心倾听的希夷耳中,却是字字清晰。   “楚章顽劣,此身污浊,不求佛祖庇佑,唯有一人……他心怀天下,护佑百姓万千,为天下黎民尽心竭力耗尽心血,功德无量,实在不该受此苦楚。楚章贱命微身,不值一提,有甚长物,您尽皆拿去,请庇佑他一生安康,长命百岁。”   浅淡的檀香烟气里,翻过年才十五的少年人脸上,竟然有了属于男人的成熟气质。   而在树杈上饮酒的某位鬼王,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楚章这是在替谁祈祷呢?   琢磨了一下对方的用词,希夷皱起眉,觉得这事情不简单。   ——楚章什么时候和魏帝这么好了?   这不应该。   这不对。   天道觉得这不行。   有种自己养的小崽子要被别人拐走的感觉。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掏心掏肺的就差以身相许了!   ——以身相许?   难道楚章他——   法则忍不住了:“您为什么觉得他在替魏帝老头说话啊!跟他最亲的难道不是邵天衡吗,最差还有个他娘也当过女王呢!”   天道沉思:“好像也有道理……但这就更不行了吧,按照人间的规则,他这样的人是会被唾骂的,比起喜欢上自己的亲娘和继父,还不如喜欢一下皇帝呢。”   法则瞠目结舌,半天才弱弱地反问:“可是这样说的话,魏帝是他的继祖父吧……这样不是更惊悚了吗……”   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存在于是陷入了沉思。   你说的好有道理。   ******   楚章恭敬虔诚地叩拜了三下,亲自将香插进香炉,又用了一点碎银子向主持捐了一盏长明灯,他不敢在此写下当朝太子的名讳,笔尖在绢布上空悬了好久,墨都快要干涸,他才在捧砚的小沙弥疑惑的目光下落下了第一笔。   落在绢布上的是一枝简单虬曲的梅花,质地普通的绢布纹理稀疏,墨汁连笔断续,上面的梅花像是浮在缥缈的云端。   长明灯供奉在佛脚下,楚章再行一礼,拒绝了僧人的陪伴,独自一人走出了寺庙。   在桃林里走出没多久,他就看见了一棵过分茂盛的大树。   楚章仰头看着这棵和周围伶仃细瘦的桃树格格不入的繁盛桃树,难得的露出了吃惊神色。很快,他就看见了垂落在枝叶间如云霞逶迤的绸缎,这料子一见即知名贵,大约是某个大家公子贪看美景,躺在树上睡着了。   但是……美景?   楚章疑惑地看了四周一圈,入目皆是干巴巴的枯瘦树木,连新绿都不见,实在看不出美从何来。   他没有多想,毕竟这些贵族的怪癖实在很难理解。   他只是忽然想到,能穿得起这样的料子,家中不是有权便是有财,而无论是权势还是财富,都是他所需要的。   楚章于是挂起了一个善意腼腆的笑容,走近了那棵树,微微仰着头笑着招呼:“树上可是燕兄?不是说好在林子外见么,你怎么上树去了?冬日风凉,快些下来吧。”   燕·希夷·兄在树上挑起了一边眉头。   嘿呀这个楚章了不得!胡话一套一套的,他看得清楚,楚章根本就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哪来的什么燕兄在林外等候?   希夷意味深长地眯起狭长的眼眸,看不出来啊,在邵天衡面前小白兔一样腼腆的楚章,居然还会骗人!   “你是何人?”希夷饶有兴致地隔着层层枝叶煞有介事地问。   楚章愣了一下,仿佛没想到树上的是个陌生人,脸上还应景地浮上了一层浅淡的红晕:“啊,抱歉,在下以为是好友等的不耐烦所以在此……打扰到兄台,实在抱歉。”   “唔,无妨,你那位燕兄也喜欢爬树么。”希夷演得很认真。   楚章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有些冒失的少年形象,急忙忙摆手:“不不不,只是他性格和兄台一般活泼,常做出人意料之事……兄台和他应该颇有共同语言。”   希夷眯起眼睛笑起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哦,是吗?那我倒有点好奇了,他家住何处?有空当上门拜访。”   楚章犹豫迟疑了一下:“这个……”   希夷不悦地问:“怎么?”   楚章颇感棘手地说:“燕兄出身富贵,家中礼教甚严,没有人引荐怕是不好进去的。”   希夷适时地展现出一点不满:“是吗,哪家,竟连我都进不去?”   楚章心头一动,听语气,这人应该也是出身权贵,他心念急转,嘴上也不慢:“这……倒还未请教兄台名姓?在下南疆人士,姓楚名章,现居京城。”   希夷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楚章的目的,敢情是想拉一条大腿!   他不由啼笑皆非,作为他的师父,说是大腿也没错,被抱一抱也是应该的,可是修真之人不得介入凡间恩仇,鬼王在人间就是个没钱没权的穷光蛋,就是想让楚章抱也没什么好抱的啊!   希夷想到这里,嘴角挑了起来,乌黑的瞳孔迅速扩大,如墨色氤氲,占据了整个眼球,似深井般恐怖诡异,他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楚——章——”   这声音幽幽空洞,仿佛从无边鬼蜮里吹来的冷风,瞬间将楚章冻在了原地,他心头登时警铃大作!   “原来是你啊——”   树上的人笑了起来,这笑声比那凉风还可怖,明明音质堪称温柔,丝丝缕缕如情丝缠绵,却让楚章下意识急退。   但他没能退出几步,密密匝匝的枝条后,一缕青黑的烟气像缥缈的云雾顺着他的脚踝缠缠绵绵地绕了上来,很快缠住了他的腰,随即耳旁狂风大作,楚章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自己已经在那棵树上了。   而面前笑吟吟看着他的男人,正是那日在铜雀大道上见过的美到邪异的人!   对方侧躺着,一只手支着脸颊,苍青石松色的衣衫堆云叠雾般披挂在他身上,明明是冬日,他却毫不在意温度似的露出小半胸膛,长发泼墨般散挂在枝杈上,一张过于美艳的脸泛着红,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里还绕着浮动如云的那种鬼魅雾气。   楚章心头大骇。   这奇异手段,绝对不是凡人能有的,难道他是遇见那些传说里的仙者了?   “本君可不是什么仙,”对方好像看透了他心里在想什么,用那种懒洋洋的语气说,“你要是再用那种眼神看本君,本君就把你炼成人傀。”   他没有说人傀是什么,但光是从字面意思上看,楚章也大概能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楚章冒昧,不慎冒犯了……前辈,还请前辈手下留情。”   楚章斟酌着挑选了一个大约不会犯错的称呼,脊背上渗满了涔涔冷汗。   “有这么害怕么?本君又没怎么着你。”鬼王眨一下眼睛,“本君看你天赋异禀,天生就是吃鬼道这碗饭的,怎么样,跟本君走吧?下一任鬼王就是你了,长生,权柄,富贵荣华,应有尽有。”   他笑意盈盈地对楚章投出了橄榄枝,浑似没发现自己说出了多么可怕的话。   楚章心头先是一沉,高速运转的思维却本能抓住了那几个词语。   鬼道?鬼王?   听起来是很了不起的存在,可惜他对于修真了解太少,根本不知道这个“鬼王”意味着什么,但就算这样,他也能明白对面人的身份,大概率就是“鬼王”。   能以“王”冠名的,能是什么弱者。   楚章顿觉逃出生天的希望又渺茫了一分,但他还是不肯放弃:“小子愚昧,不堪当此大任……何况心中还有众多牵挂,便是入了……鬼道,也不能一心修行,怕是要辜负您的好意。”   希夷长长地唔了一声:“好吧,你现在不愿意,也不能强求,反正等你死了,还是要掉到本君手里的。”   楚章尚且未明白他后面一句话是什么意思,眼前的鬼王就像是对他失去了兴趣,扬手将他往树下一抛:“滚吧,下次胡言乱语记得找个好骗的对象,还有,你那愿望,佛可帮不了你。”   楚章压根没有被拆穿的不好意思,只是在听见后半句话时脸色绷紧:“您是什么意思?”   秉承着要让崽子放弃不伦之恋的天道用鬼王美艳的脸朝他露出一个委婉的笑容,尽力用诚恳的语气说道:“意思是你想的东西,实现不了,也不可能实现,实际一点,别想着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楚章顿时如遭雷击。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殿下永远不可能好起来吗?还是说……殿下注定寿命短暂?   希夷脸上还带着笑容,就见楚章眼里隐隐冒出了隐藏极深的怒火,这火焰灼热炽烈,像是刀刃箭矢一样,他毫不怀疑。只要楚章可以,他一定会把这怒火化作尖刀捅进自己的胸口。   委婉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鬼王眼里隐隐约约有些迷茫。   不是,他说什么了,不就是让他别想着这些突破伦理的情情爱爱吗?   难道楚章已经沉沦至此?!   想到这里,希夷大惊失色。   想象一下楚章站在魏帝身旁笑吟吟的样子……   不!这不行!这不可以! 第13章 山鬼(十二)   天道心里忽然涌上来了一种属于老父亲的责任感。   这感觉还有点新奇,天道在心里细细咀嚼了一会儿这种从未体会到过的奇妙的情绪,看着楚章的眼神也自以为·慈爱起来:“你是在质疑本君的话吗?”   他本意是想好言相劝,听在楚章耳中就是——此人在威胁我!   也不怪楚章有这样的想法,鬼王的脸生得艳丽凛冽,自带一种阴郁暴戾的寒气,眼角眉梢都是丰盈的美艳,但这美艳都是含着冰霜的毒,艳色欲滴而暗藏诡念,他随便说一句话都自带病娇美人持刀欲捅的诡异气场,在楚章眼中,可不就是不怀好意。   ——总而言之,这就是一张和暴君脸异常登对的祸国殃民妖姬脸,还是天天琢磨着要干坏事的那种妖姬。   势单力薄·弱小无助的楚章咽下了这口气,低着头将脆弱的脖颈露出来以表示臣服:“楚章不敢有此想法。”   鬼王笑了一声,有些一根筋的天道完全没反应过来楚章说的是“不敢”,而不是“并无”。   这一声笑低低的哑哑的,对方仿佛很开心似的,幂离下侬艳逼人的面容靠近了他:“看在你天资不凡的份儿上,日后若有棘手之事,凡不涉朝堂,本君准你一个愿望。”   这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楚章听了个囫囵,就觉得前方有微风飒然卷过,再回神,面前竟然是皇宫的东角门。   守门的令官疑惑地看着他:“公爷?可是要回东宫?”   楚章脊背上都是粘腻的冷汗,强自镇定下来:“是。”   令官笑着挥手让侍卫们退开,也没说查验腰牌的事情,直接放行:“您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也不说话也不动弹,可把卑职吓了一跳。”   楚章抓住了那个“站了好一会儿”,几乎要疑心刚才在桃林里的相遇都是一场大梦,但随即,袖子里一块冰冷坚硬的东西硌到了他的手心,将他方才的猜测碾了个粉碎。   楚章顿时失去了和令官说笑的心思,朝他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进了宫门。   角门后是长长的甬道,官称叫太平道,每隔十数丈就会摆一只用于储水的大缸,这时辰接近宫门落钥,太平道上鲜少有宫人宦官行走,楚章抬起手,这才看清楚了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袖中的东西。   这是块质地奇异的令牌,半个巴掌大小,通体乌黑猩红泛着玉一样的光泽,边沿雕刻着面貌狰狞凶恶的各色恶鬼,细瘦如麻杆的饿死鬼、长舌拖地的恶舌鬼、腹大如鼓的贪婪鬼……这些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的东西栩栩如生地被刻画在令牌上,不知是否是错觉,楚章仿佛听见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窃窃私语和凄厉惨嚎。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将令牌翻面,上面刻着两个繁复的字体,笔画卷曲修长,像是藤蔓舒张缠绕,典雅庄重,美则美矣,楚章却看不懂是什么字。   他琢磨了一会儿上面的字体,将这两个字刻在心里,翻手要将令牌收入袖中,动作却顿了一下。   令牌上的饿死鬼……刚才好像不是这个姿势的?   ******   不说这块活鬼令牌给楚章带来了多大的心理阴影,好心一袖子把未来弟子送回皇宫的鬼王垂着长袖坐在桃树上,惋惜地晃晃空了的酒坛子,将它塞回袖子里,拍拍衣服准备赶场回东宫。   正要掐个诀腾云驾雾快乐一下,远处就唰地射来一道剑光。   这道剑光剑气凛冽如挟寒霜,转瞬之间便从千里之外掠至近处,希夷捻诀将自己的身形一遮,那道剑光也没发现下面有人,直直地从高空九天的云端飞掠而去。   鬼王凭着着自己的强大目力,穿透护体灵光,将御剑而来的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踏着一柄霜色长剑的是个身形挺拔的青年,一身素雪一样不染尘埃的长袍,高冠束发,眉目俊美的如天神琢就,眉心却有一尾如凤羽的朱红剑纹,广袖迎风,周身萦绕着充沛灵光特有的星芒,他整个人就是个大写的“仙”字,神情如冰霜堆砌,全身上下看不到一点爱恨情欲的影子,仿佛是天山的一抔雪得了道,长风之中,积雪如玉,举松如翠。   又仙,又冷,又煞。   天道在识海里对着那个刹那就远去看不见踪迹的青年指指点点:“我就最不喜欢这样硬邦邦的剑修了,明明长得这么好看,偏要做出冰块模样。”   法则深以为然:“是哦,看起来很不好相处的样子。”   天道有些沮丧:“我是不是有个化身也是剑修来着?”   法则点头:“是昆仑山太素剑宗的剑主,仙道魁首。”   天道长叹一口气:“虽然不喜欢,但是凡人印象里的剑修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法则长长地“嗯……”了一声,天道又看看远去的那道剑光,随即化作一团青灰的雾气消散在了原地。   已经踏长剑行出数万里之遥的剑修若有所觉,猛地停下去势,转头看着来处,凝眉敛息,半晌也没发现什么,不由得暗自疑惑。   但他很快舒展了眉目,想到一会儿将要见到自己的师尊,冰霜似的面容都化开了些微的笑意,很快将方才的错觉丢到了一边,再度驱动长剑向着远方疾驰而去。   天上一日岁月,未及人间三年时光,九重天上的剑修怀揣着隐秘的喜悦在地急匆匆地赶路,人间富丽宫阙里的储君方才睁开眼睛。   邵天衡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乖巧捧着书坐在一旁的楚章,对方已经换了一身常服,尚未到加冠的年纪,长长黑发只是束在脑后,唇红齿白,睫毛长长,脸上还养出了点儿肥,不说话的时候像个英气勃勃的小姑娘。   想到这里,邵天衡忽然笑了起来。   楚章立刻就被惊动了,合上书凑过来:“殿下醒了?”   他神情满是依赖,乖乖地趴在邵天衡床边:“殿下在笑什么呢?”   邵天衡懒洋洋地用一根手指捋了一下楚章的鬓发:“笑你现在长得像个小姑娘。”   楚章睁大了眼睛,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歪着头:“像小姑娘?那殿下喜欢女儿么?”   他现在被邵天衡宠的愈发胆大,初入宫时的畏葸胆怯都不知去了哪儿,竟然还会开玩笑了。   邵天衡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这样娇滴滴的女儿孤可不要,日后怕是难嫁出去。”   楚章兀自闷闷地笑:“女儿也好啊,可以给殿下唱歌跳舞,一慰殿下病中忧思,我看殿下是嫌弃我不会聊天解闷,所以拐着弯抱怨我不如女孩子贴心了,是不是?”   邵天衡随手敲了下他的额头,轻声笑骂了一句:“就你贫嘴!这么能说,不如闭上嘴给孤跳一支舞!”   楚章眼睛亮了一下:“真的?”   这个惩罚被他听的像个奖励,邵天衡有些哭笑不得:“偏不如了你的愿,且记在账上,下回一块儿罚了。”   他说着,目光一转,看见了楚章落在厚厚地毯上的书:“你方才在看什么?”   楚章回头去捡起那本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看不大懂……是从殿下桌上随意拿的一本,有很多字都不认得。”   他将封面给邵天衡看了一眼,邵天衡“唔”了一声:“看不懂也没什么,这是本朝书同文之前刊印的书,前朝各种字体杂乱风行,雅文俗文并举,很多字体传到后来都消失了,这本书不过是孤闲暇时翻着玩的……你哪里看不懂?”   楚章翻了两页指出几个地方,邵天衡一一解答了,楚章忽然合上书:“我忽然想起不知在哪儿看见过两个字,那字体我也不认得。”   他拉着邵天衡的手,在他掌心缓慢地描摹着卷曲如藤蔓舒张的文字。   邵天衡闭着眼睛感受那个弯弯曲曲的纹路,嘴角忽然抽了一下,随即恢复镇定。   半晌,迎着楚章期待的目光,邵天衡慢吞吞地回答:“这是前朝世家最为推崇的雅文,一字‘希’,一字‘夷’,你学的倒是像。”   楚章低着头将希夷两字在嘴里翻来覆去咀嚼了一番,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殿下,关于修真之事……您知道多少?”   邵天衡也不意外他有此一问,顿时来了精神,教学时间到了!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修真一事,古来有之,藏书阁中有不少书都是和修真有关的,民间修真者也有不少,只是他们大多在入门后就被师长带着在门中修行,少有出山的,即便是出山,也多低调行事,所以看起来不为人知。”   “不过大约是有得有失,举凡皇族贵胄之家,少有修真者,倒是贫民之中,多出天资聪颖之辈。当然,这也不绝对,孤曾在某古籍中看到,有世家子弟,出生锦绣高粱,刻苦修行,成了大能,寿数达千百载,可见这也是要看自身的……”   “殿下,”楚章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认真地问,“既然修行能延年益寿,为何您不去修行呢?”   他问的认真,眼里是清晰的渴盼,面前躺在锦被中的储君侧过脸瞧了他一眼,乌云似的长发逶迤在浅杏色的床枕上,将他衬得像是一抔落在烟云水波间的冷墨。   “这个……”邵天衡沉吟了一会儿,“修行前提,便是要斩绝因果,皇室中人,生来便与天下气运相连,孤为储君,因果尤重,是修行大忌,孤既要背负这天下,怎可半途弃之不顾,自寻通天大道?”   他说的平淡,楚章却从中听出了一些异常沉重的东西,他睁大了眼睛,在原地呆怔了一会儿,肩背轻轻颤栗着,而后一字一顿地说:“殿下想做什么,我都跟着您。”   邵天衡朝他笑了笑:“怎么忽然问起修真之事了?是对此感兴趣吗?如果感兴趣,孤倒是可以让你去……”   “我不去,”楚章飞快地说,“我哪儿都不去,就跟着殿下。”   邵天衡有些意外,想了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忽而有些古怪:“你是……不想离开皇宫?”   楚章不疑有他,认真点头。   邵天衡的表情愈发古怪,他迟疑了一会儿:“你年纪还小,总该有些自己的喜好……明年你就要成亲了,届时也要搬出东宫……”   “我不想娶亲!”楚章低低地反驳,邵天衡吃惊地看着他,楚章避开了他的目光,他怕自己的眼神会泄露情绪,“我……我不想娶亲,不想离开,我想留在宫里……”   楚章自顾自地低声喃喃,没注意到邵天衡倒吸了一口冷气,眼睛都直了,满脑子“是真的?!”几个大字一会儿排成横一会儿又排成竖,来来回回放大缩小占据了整个脑海。   “你……”邵天衡顿觉牙酸,想起不知在哪个凡人那儿听来的,对孩子不可过于严厉,否则易有适得其反之效,于是小心地斟酌着字句,“你今年十四,与你同龄的孩子大多是要继承家业的,你情况特殊,若实在不愿这么早成亲,那再拖上两年也不是不行,只是这段时间里你想做什么呢?”   楚章听他说到后面就已经满眼生辉,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帮殿下的忙!”   邵天衡哑然:“想入朝为官?”   楚章说完才觉得不对,忙摆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向殿下要官职的意思……”   他这厢还在努力解释,邵天衡却无所谓地摆摆手:“无妨,便是要个官职又怎么了,孤的长子,难道上不得朝堂么。”   邵天衡越想越觉得这事情可行,只要楚章忙起来了,哪里还有工夫去想这些情情爱爱的?到时候说不定就不喜欢魏帝了呢!   而且邵天衡还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是自己,一定不会喜欢上给自己安这么多活的顶头上司的,又不是有爱受虐的毛病。   于是楚章还琢磨着怎么解释,邵天衡已经微微笑着下了结论:“那便去做上两年父母官吧,孤回头让人给你安排一下。”   楚章要说的话都堵回了嘴里,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说:“比起父母官……殿下,我想要领兵打仗。”   这话由一个质子说出来是实打实的逾越,楚章知道他根本连这样的念头都不应该有,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   邵天衡似乎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转脸定定瞧了他两眼,不可无不可地嗯了一下,除此之外一言未发。   楚章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点畏惧,他慢慢低下头,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出神。   好一会儿,头顶忽然有一只手伸出来拍了他一下:“发什么呆呢?就你这样的小身板还想领兵?以后每天绕着东宫跑两圈,不跑完不许用膳,什么时候可以按时吃早膳了,再过来领兵符吧。”   楚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抬起头,邵天衡无奈地摇头:“高兴傻了吗?”   楚章眼里顿时亮起了星星一样的光:“殿下!您……您同意了?”   邵天衡挑起一边眉毛:“你家殿下看起来很不近人情?”   楚章高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邵天衡瞅瞅他:“行了,你若是下了决定,明日起就不用去太学了,太学不教这个,还是跟着孤学吧。”   这意外之喜再次将楚章砸了个神志不清,他忽然直起身体,少年人清瘦修长的手臂笼罩下来,将邵天衡抱了个满怀,温热的吐息擦过大魏太子的耳垂:“殿下,日后我就是您的刀,您的剑,为您开疆拓土,保家卫国。”   邵天衡愣了两秒,回手轻轻抱了一下这个满怀喜悦的孩子,回答他:“好。” 第14章 山鬼(十三)   邵天衡一向说到做到,大魏太子的手谕第二天就出了东宫,在城防营内给楚章补了个从六品校尉的缺,又遣幕僚去慎王府谈了谈两个小儿女的婚事。   慎王是皇室别宗,承的是高祖幼子的王爵,还断嗣过三回,不得不从旁支过继孩子来承祧,算起来,早就和邵天衡这边的嫡支差出了十万八千里的血缘,要不然也不会选择这么一家无足轻重的宗室来和亲,太子亲自过问亲事,慎王哪里敢说个不字,连连应着将使者送出了王府。   邵天衡得了幕僚的回禀,手里翻着一沓雪浪纸,时不时用朱笔略做圈点,侧头问身旁的盈光:“楚章到哪儿了?”   盈光含笑应答:“半盏茶之前,已经跑到庭芳苑了,现在约莫到九华楼了吧。”   邵天衡听着,神情里有些讶异,将手里楚章的功课放下,随手捡了只伏虎镇纸压上:“庭芳苑?他倒是跑得快,没人帮他吧?”   盈光忙摇头:“殿下下了令不许帮小公爷的,哪有人敢抗旨呢。”   邵天衡用素白的绢帕擦拭下沾了墨迹的手指:“摆膳吧。”   一刻钟后,楚章手脚并用从曜仪殿正门爬进来,气喘如牛,明明尚在冬末,他整张脸都红的要滴血,满脸的汗水像雨一样哗啦哗啦沿着脸颊往下淌,前襟后背已经被汗打湿了一大片,手脚都在不受控制地哆嗦。   饶是这样,左右宫人也没有敢上前搀扶的。   邵天衡坐在主座,见他狼狈地将一只手伸进曜仪殿的门槛,摸索着将自己拖进来,脸上终于噙了点儿笑:“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扶小公爷梳洗?”   早就准备得当的宫人们呼啦一下围上去,七手八脚地将楚章扶起来送进侧殿,邵天衡这才低下头,不紧不慢地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   小半个时辰后,重新梳洗了一番的楚章腿脚发软地一步一蹭来到邵天衡面前,尽管四肢沉重得抬不起来,他还是眼睛亮亮地看着邵天衡:“殿下,我跑完了。”   邵天衡淡淡地嗯了一声,勺子一指身旁空位:“坐吧。”   楚章抖抖索索地坐下,两只发软的手根本握不住筷子,可他死活咬着牙不肯露出一点困窘,邵天衡也没有看他,仍旧有一勺没一勺地舀着碗里的粥。   这顿早膳足足磨蹭了大半个时辰,楚章终于将自己囫囵塞了个饱,在心中长舒一口气,才发现邵天衡几乎是和他同时放下筷子的。   楚章愣了一下。   太子殿下向来吃得少,往日用膳也都是草草了事,从没有哪次用这么久,所以这次难道是……在等他?   着苍青色太子常服的青年起身朝他招手:“过来,今天给你讲《六韬》。”   他神情平淡,楚章也慢慢将心口的情绪小心压进心底,朝对方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来啦!”   从冬末到春初再到夏至,邵天衡身上的大氅也换成了单面的斗篷,厚厚夹衣换了新制的纱袍,东宫里的宫人们都习惯了每天早上在夹道狂奔的那个少年,无论风雨,小公爷的身影永远不会缺席。   他也逐渐从刚开始的爬着结束最后一段路,到能够游刃有余地伴着晨曦踏进曜仪殿叫邵天衡起床。   在讲解完《九兵》的最后一卷后,邵天衡将校尉名碟扔给他,宣告这一段不长也不短的师徒生涯的终止。   “城防营统领京师六卫,戍守京师方圆五百里,职责重大,营内军令如山,军法官铁面无私,孤将你的名字递出去的时候,没说你的身份,你也别想着用东宫的招牌在里面唬人,若是吃不消,趁早回来。”   楚章一直记得当时对方的模样,宫阙堂皇里,大魏的储君低着头,单手执一支小毫,沾了石青色在纸上描摹云霞下苍松的顶盖,朝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番话。   而他是怎么回答的?   大概还是年少气盛下绝不给殿下丢人之类的誓言吧。   楚章手里抓着一支长矛,顶着烈日站的板直,汗水一路滚进了衣领,将劣质的里衣瞬间浸泡得透湿。   军营的生活实在是苦,楚章自小生长在宫闱里,便是在不受宠,也没有人会叫他去做苦活,之后来到大魏,也是被邵天衡好好地养着的,来到军营后,且不说糟糕的营帐和数十人同寝的大通铺,便是单说休沐日要洗衣裳这件事,就足够楚章为难的了。   而且军中陋习多,因为他是新兵,常常被同营的老兵戏耍,不过在他下狠手打了几场群架,和同袍们一同被罚了禁闭后,他们的关系反倒逐渐好了起来。   不到一年,楚章就被军营磋磨掉了白皙的皮肤,身高往上猛蹿了数寸,抽条似的长到了七尺,身上也多了柔韧的肌肉,身高腿长腰板笔直,眉目锋利清朗,举手投足都带着飒爽刚正的气势。   他的十七岁生辰是在军营里过的,几个老兵偷摸从军需官那里寻摸了半壶酒来,将他灌了个烂醉,一边嘲笑他娘们唧唧,一边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楚章也跟着笑,从营房歪歪斜斜的木板里看出去,能看见漫天细碎的星辰,他人生一十七年从未如此快意,也从未如此坦荡过活,抛却了南疆故土的旧梦,也丢掷下满腹盘算,只是作为一个叫做楚章的人,堂堂正正,认认真真地重新活着。   ******   大魏泰和二十年,楚章十八岁生辰前夕,北戎叩边。   战事起的突然,北方三城沦陷的消息几乎是和叩边军报前后脚到了京师,登时引得朝堂大惊。   宫门口的朝闻鼓首次在大魏建朝二百一十四年后于半夜敲响,朝中众臣披着月色汇集在招贤殿里,每个人面上都是焦灼忧色。   北戎与大魏已经数十年没有这等规模的战事了,那些善于打仗的将领早就入了土,是战是和,倒是不用多做争辩,对于生性凶蛮动不动屠城的北戎,就是再怂的官员也说不出求和的话来,只是战的话,谁领兵?谁守城?谁主事?谁筹粮?谁押运?   军队开拔是大事,苦苦御敌的边关又等不得他们再做商讨,每个人都急的火上房,二皇子不甘示弱地频频出计,说出的话却让一众老油条们暗地里摇头。   这二皇子到底没经过阵仗,说出来的话都是理论上可行,顾头不顾腚,听起来有理,仔细一琢磨简直是胡说八道。   但是要谁来主事呢?   所有人心里都有一个共同的答案,偏偏没人敢说出来。   上首的魏帝耷拉着眼皮,仿佛一樽老朽的木像,但苍老的眼皮下沉沉的冷光依然携带着君王的威势。   近几年魏帝愈发的老迈昏庸,偏宠二皇子几乎到了不分轻重的地步,前年提请给二皇子封王的折子被干脆掷回了尚书台,魏帝甚至在朝会上直接抚胸长叹:“桓乃朕之爱子,朕已近朽迈,天不假年,实不忍令幼子远离,诸公膝下亦有子,孰忍见其远赴苦寒之地?”   ——邵天桓是我的幼子,我已经老迈不堪,活不了几年啦,实在不忍心让年幼的孩子远离,你们也都是有孩子的人,难道忍心让他们离开你到那么荒凉的地方去吗?   这话说的实在是不要脸,且不论后宫还有其他公主皇子,就看魏帝对邵天桓的偏爱,难道邵天桓封王的封地,会是什么苦寒之地吗?   但堂堂帝王,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底下的大臣们便是再有想法,也要稍稍按捺一段时间。   封王的事情不提了之后,魏帝变本加厉起来,二皇子出入的仪仗规制堪比太子,宫外府邸建了一年又一年,愈发的幽深阔丽,几乎要变成京师内的另一个“小东宫”。   而真正的储君反倒低调下去,除却岁末大宴和天坛祭祖,几乎见不到他的面。   若非太子多年来在朝中根基深厚,又有外祖在军中支持,只怕东宫的主人早就换了一个了。   魏帝撩起眼皮看了一圈底下忽然静默的臣子们,又看了看一旁高谈阔论的二儿子,在心里叹了口气。   “宣太子。”   上首的帝王忽然沉沉开口,邵天桓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父皇。   这是个多好的机会啊!如果他能趁着这个机会立下功勋,东宫的位置就不再是那么不可动摇了,父皇不也早就有意于此吗,为什么临到关头又反悔去叫那个病秧子了?   东宫到招贤殿说远也不远,殿外的小黄门拉长了嗓子,中气十足地禀报:“太子殿下到——”   一声声拉长的通报一路递进广阔的大殿里,魏帝抬抬手指,侍立一旁的宦官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长声道:“宣——”   两扇朱红的殿门被缓缓拉开,沉重的大门发出低低的咯吱声,外面的月色趁机挤进来一道长长光带,而站立在光芒中的那个人影,正如踏月而来的谪仙。   临时接到宣召的太子大约此前已就寝,接到宣召后才匆匆披衣赶来,没来得及穿上朝会的大礼服,一身秋香色白鹤长袍外面披了鸦青斗篷,斗篷上用金线压着卷云和腾龙纹理,如一泓静水流深,在行走间翻腾流漾起华贵雍容的光泽。   “儿臣来迟,给父皇请安。”太子规规矩矩地在丹陛前跪下行完一套大礼,魏帝默不作声看他行礼,但是可苦了下头的臣子。   太子是君,君跪着,臣子难道能站着吗?   后面又呼啦一下跪下来一大片,这回是给太子请安的。   看着邵天衡跪下还在一旁幸灾乐祸的邵天桓见此阵势,脸呱唧一下耷拉老长,也不情不愿地弯下了膝盖:“臣弟给皇兄请安。”   魏帝这才招招手,一旁的宦官忙挂起了笑脸,小跑下去将太子扶起来:“太子殿下快起,陛下慈父之心,哪里忍心您行如此大礼。”   好话谁不会说,听听就过去了。   众人你来我往一套客气话过去,迅速切入正题。   “北戎叩边,太子以为该如何应对?”魏帝抛出问题。   邵天衡连想都没有想,拱手低头:“便依前例。”   这话答的含糊,尚书令首先急了:“如何依前例?”   “战事条陈,军机处俱备有法例,因循旧例,善加运用,未有不可。”   “秋收未至,粮草何处出?”   “抢收新粮。”   “民食如何?”   “开常平仓、泰和仓以充救济。”   君臣条对如河水涛涛,问的人问得急切快速,答的人答得流利毫不迟疑,仿佛每个问题都已经在他脑海里过了千百遍,只等这一刻倾吐而出。   “何人领兵?”   苍老的声音沉沉响起,打断了一问一答。   殿中顿时片刻寂静。   问话的人是魏帝,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将臣子们脸上的赞叹欣赏统统收入眼底,心头顿时燃起了火焰——他还没有死,这些人就想着要扶太子上位了吗?!   邵天衡这回有了短暂的停顿。   然后,光风霁月的大魏太子弯下修长的腰身,轻声回答:“任凭父皇做主。”   魏帝半阖着眼皮,冷冷看着下首貌似恭敬的太子,想起太医院御医们的回话,嘴角轻轻撇了一下:“太子文治武功,诸君无有能出其右者,此次北戎叩边,太子率十万大军征北,可行?”   群臣立即起了骚动。   太子身体不好,上回南疆之行便大病一场,这回又要征北?   南疆之战和这回还不一样,征北是驰援,要急行军的,每次急行军活活累死的兵士就有不少,连健康人都不一定吃得消,何况太子?   有人想要出列对奏,但比他们更快的是站立的中央的人。   清癯瘦削的太子没有一丝犹豫,下跪接旨:“儿臣领旨。”   魏帝仿佛笑了起来:“太子是朕最得意之子,必能为朕取胜。”   ……出征还不够,还要获胜?!   臣子们脸色都隐隐变了。   跪着的储君身形笔直,声音平静无波:“遵父皇令,儿臣此行,不胜不归。”   魏帝猛然一拍扶手,大笑起来:“好!是朕的好太子!明日传诏征兵,三日内拔营赴北!” 第15章 山鬼(十四)   国家机器全力运转起来的时候,是谁也抵挡不住的,楚章在城防营里消息闭塞,直到第三日才得到太子将要领兵征北的消息,而得到消息的原因,还是城防营中有部分军队将要跟随太子一同赴北,被抽调的兵士们闲谈时说出来的。   军队开拔前,主将要祭神,楚章悄悄和同营的士兵换了岗位,混进了誓师大会的现场。   他不敢走到太前面,远远地混在后排的军士中,看着高台上轻甲大氅,玄衣高冠的人一丝不苟地占卜、祭祀,四周的令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数万人的校场里,笼罩着沉郁的寂静。   “……北戎叩边,屠我百姓,一日不却敌,边关一日不宁,凉州、并州、幽州已失,现在面对北戎铁蹄的是常州,如果我们守不住常州,下一个面对北戎刀锋的就是鄞州!就是京师!你们的妻子儿女,都要为人宰割,变成北戎圈养的两脚羊!”   “天佑我大魏,此番孤带你们出征,不踏平北戎王城,誓不归还!”   数万将士长矛顿地,厉声呼喝:“天佑大魏!誓破北戎!”   “天佑大魏!誓破北戎!”   “天佑大魏!誓破北戎!”   数万人的呐喊直冲云霄,震天裂地,带鸡血的酒水被一饮而尽,高台上两名军士合力抬起一面大旗,缓缓立起的将旗映入了每个人的眼帘,腾龙踏云,昂首矫视,正面一个偌大的“邵”字雄浑威严,这是大魏的王旗,象征着领军出征的是大魏的君主——现在的,或是以后的。这面旗就是他们此次出阵的中军大旗,大纛所在之处,便是中军核心,是整支军队的精魂所在。   小令们骑着快马绕场一周,手中擒起令旗,数万人有序随着令旗开拔,楚章立马低下头,跟着人流疾跑出校场,又趁着旁人不注意,折返了回去。   邵天衡从高台上下来,侍奉的宦官替他解掉厚重的龙纹大氅,换了一件轻便的黛蓝色斗篷系上。   几名护卫环侍左右,邵天衡抬手接过马鞭,正要上马,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喊声:“殿下……殿下!”   这声音有些陌生,邵天衡转头看去,一个衣着灰扑扑的校尉被尽忠职守的护卫拦在几步开外,见他回头,整个人都挺直了脊背。   “……楚章?!”   邵天衡的语气掩不住讶异。   不是他大惊小怪,这两年楚章身处城防营,邵天衡化身鬼王在外面玩的简直不要太快活,差点都忘了还有这么个气运之子要他照顾,法则偶尔倒是回去看看楚章,回来也只说一两句又高了又黑了之类的话,邵天衡也不在意。   所以这次,是两人几年来第一次见面。   正如法则说的,楚章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时期的青涩,略带点肉的脸颊彻底减去了那点柔软,眉眼满是朗润疏旷的飞扬意气,双眸如星辰般明亮,若不看那头脏兮兮的乱发和布满灰尘的脸颊,端的是一个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的飒爽少年郎。   对比起来,邵天衡依旧是雍容雅致,郎艳独绝,却少了那种蓬勃的朝气。   “让他过来。”   太子的命令一下,交叉长戟的护卫立即推开两步,旁边的宦官们也识相地后退了一段距离,给二人留下了一块清净地。   “殿下!您要去边关?”楚章没来得及品味相逢的喜悦,就急匆匆地问出了最想知道的事。   “你不是听到了么?有事快说,前锋军已经出城了。”邵天衡语气平缓,但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楚章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咬着嘴唇定了一会儿,轻声说:“殿下,让我跟您一起去吧!”   邵天衡抚摸马背的手停了停,连一丝犹豫也没有:“不行。”   楚章急了,围着邵天衡转圈:“殿下!让我去吧!我这两年有好好练武,真的!我什么都可以做!”   “边关战事惨烈,刀剑无眼,和你想象中的战争根本不是一回事,孤也顾不上你,如果你要说的只有这个,那你可以回去了。”邵天衡语气冷淡,抬手就要唤人。   楚章一把抓住他的手,颤抖着声音哀求他:“殿下!我不用您照顾,我能自保,我命硬!求求你——”   邵天衡一挣,竟然没能挣动,微微蹙眉看着楚章,那双星辰一样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哀求,好像邵天衡的拒绝是什么剧毒冷刃,正悬在他的心口上,每一个字都会留下刻骨的伤痕。   太子殿下身体不好,院首那日说的话犹在耳边,慧极必伤……恐寿数不久长……北戎来势汹汹,他怎么敢安安耽耽地独自留在京师?   万一,万一……   楚章压抑着喉头的酸痛,努力屏住呼吸不让眼泪落下来,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就听到了一阵极轻极温柔的叹息。   “怎么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   一只手落在他头上,拍小孩儿似的拍了拍他的发顶,楚章抬起眼,正望进对方平和如湖面的双眼。   “你留在京师,平安生活,倘若我回不来,就假借个名目,回南疆去吧,邵天桓志大才疏,你只要独据南疆不出,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大魏的太子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番堪称石破天惊的话。   他这是第一次在楚章面前自称“我”,语气温柔,但说的内容却残酷极了。   楚章惶然睁大了眼睛:“我不……殿下你明明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   “自立”两个字尚未出口,邵天衡就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似的,淡淡一抬眸,冷厉严苛的目光将楚章的话逼回了嘴里。   “你记住,有些事不是你有能力做就可以做的,道义自在人心。”邵天衡看着他,“这是我能教你的最后一点东西,放手吧。”   楚章还紧紧抓着邵天衡的右手,浑身紧绷,忽然悲伤不能自抑:“我、我还没有给殿下跳舞呢……”   大约是明白了无论说什么都不能改变邵天衡的决定,楚章不知怎的牛头不对马嘴地蹦出了这句话,可能是想要努力抓住一些能够挽留住这个人的东西,但是话一出口他才发现,原来他能抓住的东西少的几乎没有。   被挡了许久的眼泪瞬间滚了下来,他努力想遏制住汹涌的眼泪,肩背抽搐着,一双眼睛泛着红,低低抽着气,声音里都是痛苦的抽噎。   邵天衡没有笑他,抬起袖子给他抹掉眼泪,他一边抹,楚章一边哭,眼泪一直不见少,连一张脏兮兮的脸都给蹭干净了,楚章还在哭。   “唉,怎么真的和小姑娘似的,”邵天衡压低了声音,绞尽脑汁转移他的注意力,“别哭了,孤每月给你写信好不好?”   楚章咧了咧嘴,喉咙里的哭腔更重了。   “……半个月,半个月行了吧?”邵天衡割地赔款。   楚章抽噎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十天!十天!不能更少了!”邵天衡举手投降。   楚章这才露出一个丑兮兮的笑容:“说好十天啊?”   邵天衡看着面前这人狼狈的模样,无奈地点头:“十天。”   楚章慢慢松开了握着邵天衡右手的手,看着广袖高冠的太子上马,背着日光向他投来最后一瞥,随后远去。   护卫们也随之上马跟着主君离开,留下空荡荡的校场一人单薄的身影还站在原地。   扬起的黄沙里,楚章干涩的眼眶中再次落下了眼泪,这回他没有哭出声,连神情都是冷硬的,眼中神色一反方才撒娇卖痴的委屈,变得如长刀般坚不可摧。   巡逻的守卫注意到场中的人,大声呵斥着走过去:“什么人!为何不归队训练!”   那人低着头抬手动了两下,回过头来的时候,守卫不由得怔了一下,因对方明明穿着下级校尉的服饰,却有着大人物那种不可言说的气度。   “东宫办事,”那人扬手掷出来一块令牌,“替我备马。”   守卫接过令牌一看,态度立即软和下来,连连应是:“是!您稍后!”   楚章接过牵来的马,翻身而上,一夹马腹,向着二皇子的别苑驱驰而去。   *****   邵天桓对于楚章的突然到访不以为意,只在他说起自己想要去边关时才惊讶地挑起了眉头。   “你要去边关?现在北方正是一团乱,你去干什么?”   楚章低着头,还是那副略带怯意的样子,鼓足了勇气说:“我……我想去打仗。”   邵天桓瞪大了眼睛,瞅了他一会儿,忽然拍着大腿狂笑出声,笑的眼角都抿出了眼泪:“你?!打仗?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好一会儿,只觉得这几天堵塞在胸口的郁气都笑没了,说话的语气也好了很多:“哎,不是我不肯,现在北方实在是危险,不如等上一段时间,等那个病秧子把局势稳定的差不多了,我让父皇给我个军衔,到时候带你一起过去。”   这番算计无耻得赤裸裸,楚章听在耳朵里,神情不变,还是固执己见的模样:“殿下,等到了那时候,还有什么功劳让你分润呢?我现在就北上,多少能挣下点功勋,到时候也是您慧眼识人……”   他斟酌着用词,一句句好话恰到好处地往邵天桓心头最痒处送,把对方哄得眼角眉梢都有了志得意满之色,轻轻一放茶盏:“好啦,既然你主动要赴边关,我也不好拦你。这样,战事最紧迫的常州你最好别去,去后面一点的琅琊吧,那里不算危险,但也有功勋可拿。”   邵天桓想了想,毕竟也是能帮自己扳倒邵天衡的一枚棋子,老是放着不用也浪费,干脆给一点甜头算了。   楚章才不在乎要去哪里,只要能让他去边关,他总有办法达成自己的目标。   两人于是相视而笑,眼神都真挚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楚章:虽然我爱哭,但我是个硬汉,你们相信我。   邵天衡:【举起湿哒哒的袖子】   楚章:…… 第16章 山鬼(十五)   但就算楚章再心急,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边关去,奈何驰援琅琊的军队是从扬州调来的,等他们经过京师汇合还要数日,楚章于是搬回了东宫,日日抱着兆错发呆。   六天后,扬州的军队经过京师,楚章领了邵天桓运作来的正五品散官定远将军,麾下多了几支小队,专管押运粮草的事宜。   和邵天衡的大军急行开拔不同,驰援琅琊的军队没有这么急,临时筹措的马匹粮草都不够,八千将士换着骑马,花了十三天走到琅琊,这时邵天衡的第一封信已经在从常州到京师的路上了。   楚章出了大价钱,托一名快脚专为他从京师取信送到琅琊,这封信在他于琅琊安营扎寨两天后,送到了他手上。   楚章在城外找了个小山坡,躲在草旮旯里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厚重的杏色洒金宣上带着和它主人一样清淡邈远的香气,疏朗刚劲的字体如松竹萧萧肃肃,信纸上只有中规中矩的寥寥几句问候语,略添笔墨提了一句战况紧迫,旁的再没有什么,但就是这么几句话,过眼便可倒背如流的短信,楚章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   信的末尾盖着邵天衡的太子印鉴,上面只用回环文篆刻了个“衡”字,字如小画,枝蔓虬结,有小小的梅花点在笔画上,将这个字妆点得如同一杈寒梅。   楚章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才恋恋不舍地将纸张小心地叠成原貌,塞进信封里,揣到胸口,一仰头躺在了草坡上,嘴里叼着一根忘了从哪儿拔来的狗尾巴草,愣愣地看着天空出神。   战争从来不是什么值得歌颂的诗篇,诗人口中吟诵的剑光如霜、沙场金戈,乃至鼓声号角都带有奇异浪漫的雾气,而在楚章眼里,他看见的只有无尽的疲惫,战事胶着糜烂下在城墙角落哀哀哭泣的同袍,喃喃自语着妻儿名字的男人和在帐篷里断断续续呻吟的伤兵,还有无处不在的血与干涸黄沙,构成了他的现实和梦境。   鼓声起,他就提着长矛随同袍结起战阵冲出去砍杀,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脑子里萦绕来回的只有要活下去的念头。   他要活下去,他必须活下去。   活下去这几个字渐渐成了他在琅琊想的最多的东西,他本来想趁着战事偷偷跑到常州,但是在打了几场仗后,他就放下了这个念头。   个人在战争的洪流里渺小的不值得一提,可他在被一个同袍保护着冲回城里后,他就再也做不到转身背离这座古城。   邵天衡的信断断续续来了十几封,不知不觉战事已经延续了三个多月,秋露重了,北戎的攻势也开始缓慢下来,双方都心知肚明这场战事即将结束,没有粮草供应的北戎无法在冬季将要来临的时候持久作战,大魏的太子又死死咬着常州不后退一分一毫,凉州也被拿了回去,手里只有两座城市的北戎在大魏根本站不住脚,双方都在互相试探。   楚章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城墙上换防下来,战场的风沙将他的面容磨砺得更为坚硬,他身上那种明亮的气质已经转化为深沉厚重,肩膀也宽阔的有了成年男人的模样。   随意在草垛子里拣了个窝坐下,他将一双长腿费力地盘起来塞进稻草里,把身体蜷缩成一团,从怀里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件。   这封信是昨天收到的,但是他忙的一直没来得及看,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楚章把手在脏兮兮的衣服上抹了抹,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   这回的信稍微长了一点,还是那些关切问候的话,用词比刚开始随意了很多,邵天衡偶尔还会抱怨军营里的饭菜实在难吃,战事紧迫,好久没开小灶了;又说北戎派了人出来叫阵,可是叫阵的人官话学的不大好,整座城墙上的人聚在一起,集齐了十六州的方言都没听懂那人在骂什么。   在信的末尾,那位太子似乎犹豫了一下,墨色有些干涸了,才在纸上留下了一句试探性的征询:“……你生辰将至,临近弱冠之年,冠礼大约是办不了了,可曾有字?你若不介意,孤给你取个字可好?”   “章,明且华彩,条程通透,先人有“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语,以歌颂品德之美,便字‘元华’,你意下如何?”   楚章看着那行字,嘴里喃喃念叨着“元华”二字,忽然间,心头就涌上了如海般汹涌而静默的思念。   想见他,很想很想。   ******   邵天衡坐在矮榻上,手里捧着一只瓷杯,身上披着厚重的大氅,一张脸白的有些可怖,头发随意地披散着,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整个人都像是用雪草草捏成的,呼吸都轻微到几不可闻。   “殿下……该服药了。”   侍卫掀开帐帘,手里端着一碗乌漆嘛黑的药水,放到邵天衡面前的桌案上:“医工嘱咐,这药趁热喝效果最好。”   说完,他就紧紧盯着邵天衡,大有他不喝药就不走的架势。   “咳咳咳咳……”邵天衡皱着眉端起药碗闻了闻,立即被那股腥苦的味道冲得大脑一激灵,难以遏制地咳嗽起来。   “殿下——”侍卫手足无措地要上来扶他,邵天衡抬起眼睛冷冷看了他一眼,对方同手同脚地又退了回去。   那个眼神实在可怕,不是含有杀意的那种可怕,而是不带任何情绪的,仿佛在看一棵草、一张纸似的无情,一棵草需要会说话吗?一张纸需要去关心自己的主人吗?   侍卫站在原地,心头仿佛被冰水点了一下。   他感受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畏惧。   上首的太子端着质地略显粗糙的瓷碗,他虽然偏好舒适,但在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也不会强求奢靡的享受,屏息将药一饮而尽,他紧紧皱着眉闭着嘴防止自己吐出来,朝下面的侍卫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战事已近尾声,散布在草原上的探子回报,北戎的王帐正在往草原深处迁徙,这是要撤退的信号。   北戎人生来就是驰骋在草原上的勇士,崇尚武力,相较大魏的文风昌盛,北戎民风彪悍,尤擅弓马,连妇女都能开弓狩猎,更别说那些以狼自居的北戎男性了。   邵天衡深知这个民族的野蛮秉性,越是结束战役的关键时候,他越是不敢大意,况且此次对面领兵的是左贤王,北戎的下一任王庭之主,邵天衡几次与他在战场上交手,虽未谋面,却也能从他领兵的风格上察觉出那是个性格狡猾手段狠辣的人,绝非易与之辈。   他生怕在这个紧要关头出什么事,整日里提心吊胆,殚精竭虑盯着北戎的动向,还真让他抓到了几股试图装作溃败混入常州城的北戎人,免去了几场兵戈。   也因此,邵天衡本就破破烂烂的身体每况愈下,这几日都靠药吊着精神。   喝了几口水压下嘴里的苦味,邵天衡琢磨着是要睡一会儿还是看看军报,帐外就又起了喧嚷之声。   这声音还越来越大,一路向着中军大帐这边过来了。   邵天衡看向帘幕,果不其然,不出片刻功夫,就有人走了进来。   “殿下御体金安,老奴奉陛下旨意请太子殿下回返京师。”   来人正是魏帝的亲信,御书房秉笔太监陶忠。   邵天衡放下手里的军报,指尖摩挲着桌案上粗陋的纹理,他没有说话,紧跟着陶忠进来的几名将领可忍不了了,怒气冲冲地瞪着陶忠:“战事未完,为何要太子殿下回京?”   陶忠对着邵天衡是十足的恭敬,对着这些将领就有些傲慢了:“陛下旨意,何须多问?”   “你!”性子最急的同僚被人七手八脚地按住,换了个脾气好点儿的,笑眯眯地对陶忠抱拳行礼:“总管莫怪,我们都是大老粗,在军营里待久了不会说话。可是太子殿下走了,谁来主事呢?北戎还在外面虎视眈眈,军中实在不能缺少坐镇之人啊!”   陶忠这回用正眼看了说话的人一眼,语气稍微好了一点儿:“常州数次递送军情回京,陛下知晓战事已基本稳定,太子殿下体弱,无须在此劳累,后续事宜,就由二皇子殿下接手了。”   此话一出,帐内有片刻的寂静。   随后,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这话是陛下说的吗?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仗是太子带着他们打的,北戎人有多凶悍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这回对方来势汹汹,若非太子力挽狂澜,以战争初期的糜烂态势,恐怕这回北戎都要踏进鄞州兵锋直指京师了!   坐在御座上的那个人难道是什么大傻子吗,他以为战争是什么儿戏,能说放手就放手?谁知道那个二皇子是什么鸟货,万一是个扶不上墙的,那岂不是要连着之前的战果一起都拱手送出去?!   想骂的话太多,以至于帐中一时间陷入了不知道先骂什么才好的沉默。   打破寂静的是上首的储大魏储君。   身形羸弱的青年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脸色,似乎父亲命令他交出所有的功勋不过是一句玩笑,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和,是陶忠非常熟悉的那种宁静谦恭。   陶忠也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的,这么多年来,在陛下面前,太子永远是这样谦恭平和的神色,无论陛下说什么,太子都只会平静地应是,陶忠一直觉得这位太子在面对陛下的时候就像是一团泥巴,可以任由陛下捏圆搓扁,因此他在接到这趟差事的时候丝毫没有考虑过失败的可能性。   那个清隽雅致的青年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双目微微阖着,即使看了再多次,陶忠也不得不承认太子长得实在是太好了一些。   然后,他就听见这位貌胜宋玉潘安,惯于被陛下指使的太子朝他笑了一下,淡淡道:   “不行。”   “既如此,那就请殿下随老奴——什么?”陶忠压根没想过会听到拒绝的回答,顺口的话说出了一半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诧异地差点没控制好音量。   “孤说,不行。”   太子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   陶忠僵直在原地好半天,凝固生锈的脑子慢慢活络开来,望着储君微微笑着的脸,忽然汗出如浆。   他想起了临行前听到的陛下和二皇子的对话,二皇子知道北方局势稳定后,就动了来摘桃子的心,这样的事情他以前也不是没做过,但这次陛下却有些犹豫,既有担心战场危险不放心爱子的缘故,也是怕邵天衡离去后战事会有反复。   虽然极其忌惮邵天衡,但魏帝对于这个长子的才能却是十分清楚的,他也知道二子在这方面比不上邵天衡,因此心中颇有些迟疑。   邵天桓见父皇迟疑了,登时心中大急:“父皇难道不怕他拥兵自重吗?十万兵马,若不趁早将他召回,到时他说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的话没有说完,魏帝忽然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里满含冷冽凶险的杀意,邵天桓猛地刹住了嘴,迅速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一句,同时在心中再次将“君父”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君父君父,君在父前,就算嘴里说着再宠爱他,还不是将君王的本能放在了父爱之前。   书房里有一段时间的沉默,而后魏帝慢慢地说:“……朕会叫人去宣他回来,你带上几个得力的人,准备一下,去常州吧。”   邵天衡低着头,嘴角悄悄勾了起来,再怎么迟疑,还不是被两句话就能挑起疑心。   “……朕给你找几个好手,到时候可以帮衬你。”   魏帝停了停,补充了一句。   邵天桓扬起的嘴角又落了下去。   说得好听,还不是去监视他的。   一个疑心病重的谁也不敢信任的皇帝,居然能安生坐在龙椅上这么多年,真是……   老天不开眼。   邵天桓冷冷地想着,不过他才不是邵天衡那种说什么听什么的傻子,君命君命,只要成了君,不就不用再提心吊胆应付这个喜怒无常的老家伙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邵天桓:磨刀霍霍向老爹。 第17章 山鬼(十六)   而现在,在陶忠的脑海里,重复回旋的只有二皇子那句“拥兵自重”,难道安分了这么多年的太子,终于忍不住要撕下伪装了?   也是,太子有名望有才能,现在手里又有十万兵马,粗粗过上一遍,大魏竟然完全没有能压制住他的人了。   这么多年在东宫深居简出,难道他就是在等这样一个机会?   陶忠胡思乱想着,脸上带出了一点绝望之色,无论太子想干什么,他这次估计都不能活着回去了。   邵天衡看着他脸色一变再变,最后竟然呈现出了一片死灰,不由得大为惊奇。   难道魏帝给他下了什么死命令,不能把自己带回去他就得抄家灭族?   不然何至于吓成这样?   想了想,邵天衡难得发了好心,解释了一句:“北戎狡诈,邵天桓没有应对经验,贸然接手战事,怕是会引来北戎反噬,孤要等北戎彻底退入草原再回京,你便这样上报父皇吧。”   陶忠死灰色的脸随着他的话又慢慢亮了起来,大起大落间,他差点感动得哭出来:“殿下,您不——”   尚存的理智让他把后面的“造反吗”仨字吞了下去,头一次这么真心实意地对着邵天衡行礼,也不敢再多问什么,喏喏应着退出了大帐。   在走出军帐前,他迟疑了一下,朝着邵天衡躬身提点:“太子殿下,二皇子已经出京往北边儿来了,您还是早做准备吧。”   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都是为皇室服务的下人,命不比一张纸值钱,谁不希望上头坐着的是个好君主呢,二皇子秉性乖戾,和魏帝一脉相承的偏听偏信,和太子一对比,高下立现,能好好活着,谁又愿意去服侍一个喜怒无常的昏君。   而邵天桓要来常州的这个消息,严格说起来楚章知道的更早一些。   大约是被魏帝塞人塞得有些心慌,邵天桓一路上疑神疑鬼谁都不敢相信,总疑心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思前想后,他猛地就想起在琅琊的楚章来了。   这位二皇子琢磨了一下,楚章早就向他投诚了,是个信得过的,而且在北地待了这么几个月,论情况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于是动作极快地给楚章下了道手谕,将他调任到常州给自己做参谋。   他人还在半路上,手谕就已经发到了楚章手里,看着这封盖了皇子印鉴的手谕,楚章心里喜忧参半。   喜的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常州了,忧的则是这道手谕的来历他完全无法向太子解释。   为何他会认识邵天桓?   为何邵天桓会如此看重他?   楚章抹了一把脸,深深预感到,这回如果圆不过去,怕是自己就要完蛋了。   收拾了一下自己本就不多的几件衣服,打了个小包裹,楚章将那叠信珍之重之地放在了衣服里包好,抱着这只小包裹苦着脸坐上了运粮的板车。   军队里缺马,楚章去常州只能跟着这趟押运粮草的队伍一起过去,这支队伍都是他的下属,几个月下来,这些大老粗们对这个能和他们一起开黄腔干脏活的长官印象甚好,见他又偷懒上了粮车,纷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   “哎哟好大一只鸟!”   车旁的兵士忽然指着空无一物的天空大喊一嗓子。   “哪儿呢哪儿呢?”   周围的人心领神会,同时抬头看天。   楚章猫着腰从他们边上溜过去,用粮车上的稻草给自己垒了个简陋的窝,拖过几只麻袋,把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   “赶车赶车!”舒舒服服地躺好后,他朝外面的同袍们招呼。   “哟呵!这年头的柴火都会说话了!”有人笑着说。   “去去去!什么柴火!咱上官好歹得是袋糙米吧!”马上有人反驳。   “以为我要调任就治不了你们了是吧!”楚章从麻袋里探出一只沾满稻草渣的脑袋冲他们喊。   兵士们浑不在意他的威胁,笑嘻嘻地异口同声道:“糙米不许说话!”   楚章朝他们比了个指头,引来一片大笑。   ******   常州城外,再一次结束了和北戎的小规模交锋,邵天衡从城楼上下来,沿途灰头土脸的士兵们看着他走过,都用崇敬的眼神看着他,不约而同地为他让开了道路。   苍白病弱的男子衣衫厚重,对他们微微笑了一下,沿着残破的城墙走了一圈,走到僻静处,才蹙起眉头问身后的偏将:“你刚才说什么?”   偏将摘下头盔,一脑门的汗水混合脏兮兮的尘土,神色愧疚焦灼:“城中粮草不够了,如果日食两餐,大约只够大军上下吃十五天。”   邵天衡的脸色阴沉的能拧出水:“这样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早说!”   偏将惶恐低头:“是……是末将的错!本来运粮的队伍这几日就该到了,到时候粮草充裕,自然就不必再提……”   邵天衡冷冷盯着他:“所以你直到运粮队伍音讯全无瞒不过去了才报给孤?!”   偏将自知犯下了大错,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浑身颤抖着跪了下来:“末将知错!”   邵天衡在原地走了两步,沉下呼吸:“琅琊、潼关、白山,三支运粮队都没有消息?”   偏将咬着牙:“……是。”   邵天衡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猛地一脚踹到他身上,将这个身经百战的汉子踹的趴到了地上,又急忙起来跪好:“殿下息怒!”   突然的发力让邵天衡一个缺氧,对方没怎么样,他却差点咳的驾鹤西归。   周围的护卫们呼啦啦跪倒一大片:“殿下息怒!”   邵天衡扶着一旁的泥墙,呼吸急促,脑子一阵阵发晕:“闭嘴!”   缓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压低声音质问那名偏将:“孤早就说过,大军之中,粮草为重中之重!运粮队伍往来必须有人接应,有迟到的就要立即上禀,你是不是把孤的话当耳旁风?!”   偏将一头冷汗涔涔:“殿下……战事已近末尾,此前粮草运输都无失误,末将以为……末将以为……”   邵天衡压着嗓子呵斥他:“之前没有问题你就高枕无忧了!谁告诉你的战事临近末尾?!你这个失误,足以让北戎反败为胜!自己下去领军法!”   “是!”偏将不敢再辩,自己解下佩刀和甲胄,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邵天衡站在原地平复呼吸,心一阵一阵地下沉。   十五日的粮草储备,北戎只要围城半个月,以逸待劳,常州就会沦陷,他该怎么办?   没等他想出个三四五六,又有士兵急匆匆来报,说南方有一支车队将至,持的是二皇子的印信和陛下的旨意,来人正在中军帐中,要求接管大军。   邵天衡只觉得头突突地痛起来。   然而事情还没完,他正焦头烂额地往回走准备先搞定那个废物弟弟,半路又被拦下了。   拦路的是另一名偏将,手里拎着一只脏兮兮的包裹。   邵天衡疑惑地打量他:“何事?”   那人将包裹递过来:“殿下,末将之前带人搜寻琅琊运粮队伍的踪迹,在隘关发现了战斗的痕迹,粮车不知去向,大约是遭遇了北戎人伏击,现场极其惨烈,无一活口,这是遗留在现场的东西,上面有太子印鉴,末将不敢隐瞒。”   有太子印鉴?   邵天衡莫名其妙,为什么这里会有他的事情?   他将信将疑地接过包裹,随手抖开一看,里面是几件衣物,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沓信件。   他眼熟至极的信件。   邵天衡的瞳孔一缩,脸色骤变。   这不是他写给楚章的信?为什么会出现在琅琊运粮队伍里?!   顾不得想别的,他收起包裹连声问道:“信件的主人在哪里?现场情况究竟如何?细细道来!”   偏将立即将情况详细说明,邵天衡则开始戳不知去哪儿玩耍的法则:“楚章那个死崽子呢?!他怎么会在琅琊?人死了没?”   法则过了一会儿才回话:“活的好好的呢,没死。”   又过了一会儿,继续补充,语气有些惊叹:“了不得啊!他居然跟你前后脚到琅琊从军去了!这回应该是押粮过来的吧,路上就被伏击了……不过他是气运之子,死不了的,你别急。”   他们并不会刻意去留心气运之子在干什么,从这个角度来说,天道应该是属于放养派的,只要对方没有捅出大篓子,要做什么他一概不管。   只是没想到楚章一向乖巧,一出事就是出这么大的事。   邵天衡先是松了口气,随后感觉头更痛了。   一个一个的都不省心!他想罢工了!   邵天衡心里一团乱麻解不开,刚到军中的邵天桓却快乐极了,他坐在军帐主座,手里拿着太子留在桌上的腾龙镇纸把玩,一边想着一会儿见到那位皇兄自己该说什么,想到高兴处,他还不由自主地呵呵笑了起来。   反正那个病秧子一直好脾气,不得父皇的爱重,对自己也是能避则避,这回还可以借着父皇的旨意好好奚落他一顿,料想他也不敢做出什么来……   正志得意满地想到要怎么击退北戎班师回朝,帐帘就被哗啦一声掀开,邵天桓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摆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一抬头,笑到一半的嘴角就硬生生给吓了,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角度,有些过分的滑稽。   那个病秧子衣带当风大步流星地进来,浑身裹挟着腾腾杀气,姑射仙人似的相貌笼罩着一层冰霜,褪去那种温和的气质后,他就像是一振出鞘的长剑,锋利肃杀,让邵天桓恍惚以为是什么恶鬼上了这个病秧子的身。   那人冷冷扫视了他一圈,目光在他翘起的双脚上定了两秒,邵天桓顿时感到心虚气短,浑身不自在地将腿放下来,讪讪地坐好,要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憋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皇兄……父皇要你交还兵符即刻回京,否则视为叛乱。”   气头上的邵天衡扯了扯嘴角,神情波澜不惊,压根儿没打算理会他,朝后面一挥手,立即涌进来一群侍卫,在邵天桓惊诧的视线里将他连人带椅子凌空抬起。   邵天衡平静地说:“北戎凶险,你就别出去丢人现眼了,好好待在帐子里吧。”   邵天桓惊愕地看着他,被士兵们呼啦一下送出了帐篷,出了帐篷他才发现,那些和他一起来的准备接替邵天衡的人,统统被打包成一堆,送进了帐篷里关押了起来。   邵天桓在极度的震惊里失语了几秒,才疯狂地挣扎起来,声嘶力竭地拧头冲邵天衡咆哮:“你这是抗旨!谋逆!大不敬!”   邵天衡皱了皱眉,马上有侍卫冲上来,随手从地上抄起一团布料塞进了二皇子嘴里,堵住了他的话。   邵天桓被噎的翻了个白眼,随即被涌进鼻腔的臭气熏得要吐,仔细一琢磨,才发现嘴里那团不知名的东西竟然是一块蹭满马粪的缠腿布!   恶心的死去活来的邵天桓呜呜了两声,胃里一阵一阵地涌上来腥气,呕吐物都涌到了喉咙,又被那团布堵住活活咽了回去。   被这个生理反应羞辱到整个人快要崩溃的邵天桓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被迫咽下自己呕吐物的邵天桓:……呜呜呜呜呜呜我不活了!我要活劈了那个这样羞辱我的病秧子! 第18章 山鬼(十七)   广袤无垠的草原上,高过人腰的草已经泛了黄,和多数生活在南方的人的想象不同,草原上的草并非是那种没过脚踝的蓬松松的细叶子,生长于北方寒冷朔风中的草枝长叶挺,小孩儿往里面一钻,轻轻松松就可以消失不见,便是成年人,只要稍微注意一下行迹,也能藏在这片仿佛原始丛林一样的可怖原野里。   时近深秋,草原开始进入休憩的季节,以游牧为生的北戎不得不逐水草进入草原更深处,但这并不意味着草原是安全的,相反,北戎斥候骑兵来来往往,将几条要道看护的铁桶一般,大魏的斥候一直无法深入。   在一处毫无异常的草叶间,忽然慢慢露出了一张脸。   这张脸脏的过分,上面涂满了厚厚的泥巴草汁,只剩下眼睛和嘴巴以及鼻子的几个口用以证明这还是个活人。   他向外张望了几眼,又慢慢缩回了草丛里,这时才能看见,他背后那个草窝子里,竟然还有十几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开口泥人,或坐或卧,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还散发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臭味。   “将军,没有动静了,那群北戎人过去了。”探头出去看的泥巴脸悄声说。   坐在最外边的将军泥巴人睁开眼睛,那双眼睛一睁开就显示出了和其他人的不同,湛然若神,锐气蓬勃,都是泥人,这双眼睛的主人也显得比其他泥人更贵一点。   “好,整理一下,我们再往深处走一走,今天的目标是到达北戎王庭!”   略带沙哑的声音出口,楚章率先抬起了手,抄起身旁草根下的泥巴,带着凶悍之气——往自己脸上糊去。   草原多野兽,北戎人又擅驱犬寻人,他们一行人在草原多日没有被抓到,就是靠着泥巴遮掩气息。   况且深夜的草原蚊虫如雾无处不在,还含有毒素,被上叮一下就会疼痛瘙痒上一天,有时候还会血流不止,覆上泥巴后蚊虫无处下口,竟然能睡个安稳觉了。   而在某次与一名北戎斥候狭路相逢后,北戎人的弯刀砍在干涸的泥巴上居然只留下了一道白印子,更是让众人对于给自己糊泥巴的大业热情高涨。   话说回来,为什么楚章会带着这些人在草原上游荡呢。   事情还要说回到他接到邵天桓手谕前去常州赴任的那天。   北戎人在半路设下埋伏,将整支运粮队伍一网打尽,步兵面对骑兵甚至没能组织起像样的防线,大半军士就已经被砍杀殆尽,仓皇逃散的溃兵散入山林。   楚章和一部分士卒被俘,假意称自己可以为北戎人骗开常州城门才得以保命,路上趁北戎人不备,暴起杀人后夺马而逃,最后运粮队的一千人,除却散入山林的那些,跟着楚章活下来的就只有这么十七人。   而且埋伏他们的那支北戎军队大约自己也迷路了,带着他们压根没往常州的方向走,兜兜转转反而进了草原,他们可能是想绕道常州城后接应正面攻城的大军,谁想到大魏中原山地繁多,把这群北戎人绕的晕头转向,直接把楚章他们拉进了草原。   草原外围都是北戎大军,且时刻有斥候巡逻,楚章他们就是想走出去也不太可能了,索性一咬牙,反其道而行之,一路沿着河水往北戎王庭摸了过去。   他们白天睡觉晚上赶路,遇上小股北戎斥候就扑上去杀人抢马,六天下来,这群大魏正规军一个个都练就了挖陷阱绊马腿的阴险绝招,还能在北戎骑兵下马休息的时候叼着芦苇管子从河水里扑出来闷他们一个狠的,活活把自己搞成了杀人越货的老练土匪。   小股骑兵的消失并没有引起北戎上层的注意,楚章也十分谨慎,绝不搞出大动静,尸体都扔进水洼或河流中,实在处理不掉的就模仿出狼群撕咬的伤口来,硬是在北戎人眼皮子底下杀了十多股骑兵。   楚章吸吮掉身旁草叶上的露水润了润喉咙,笑着的眼睛在望向常州城方向风时候出现了一抹不可觉察的忧虑。   北戎人埋伏运粮队,绝不是偶然,琅琊这支粮队没了,其他的几支呢?   如果没有粮草,常州城会是什么情况?殿下要怎么办?   种种忧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回常州,只能另辟蹊径——假如北戎王庭出了事,那么包围常州的北戎军队,就是不想撤兵也得撤兵!   楚章再次看了一遍自己身旁幸存下来的这些同袍,心头泛上了无言的阴郁。   他们都信赖他,将生命托付在他身上,相信他能带他们走出草原,就算他说要去王庭,也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可他却是带着他们去送死的……   楚章被这沉甸甸的愧疚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能做的唯有尽力让他们活的久一点、再久一点,然后……和他们一起死在王庭。   将满腹的思绪压下去,楚章咧开嘴,用力拍了一把身旁还在仔仔细细抹泥巴的家伙:“你涂胭脂呢?!”   周围人窃窃地笑起来,幸灾乐祸地抱着刀起哄:“我婆娘涂胭脂都没这么仔细。”   “……三子以后娶了婆娘,俩人可以一起涂胭脂。”   “嘿嘿嘿嘿,这叫什么,闺中情趣?”   一群人叽叽咕咕地开着同袍的玩笑,在难得的闲暇里放松情绪,被调侃的三子是他们中年纪最小的,楚章都满了十八了,他才十七岁,是顶替父亲来服兵役的,闻言翻了个白眼,在脏糊糊的泥巴里,他这个白眼翻的又白又亮,又圆又大:“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天色渐渐暗下来,楚章朝他们翻手示意,一群人闭上嘴,仿佛幽灵,在草叶窸窸窣窣的动静里,如鬼魅般游出了藏身之地,再次化身夜色中的利刃,扑向了毫无防备的北戎人。   ******   常州城内,邵天桓面色沉沉地坐在榻前,死死盯着面前的一碗白粥。   白粥清澈透明,水下的半碗米都可以颗颗分明地数出来,一旁黑漆碟子里是几根佐粥用的咸菜,寒碜得简直令人心酸。   邵天桓看着这碗白粥,气的手都在发抖,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到底还是没敢掀翻桌子。   刚开始护卫给他上那些米里掺着糠的饭的时候,他曾经掀翻过桌子,结果就是他当天什么也没得吃,邵天衡令人传话,爱吃就吃,不另开灶,不吃就饿着。   大魏的太子言出必行,邵天桓很有骨气地饿了连两天后,终于屈服了,但是今天,他觉得他实在忍不下去了。   但是掺着米糠的饭就算了,好歹能饱肚子,送来的伙食一日比一日敷衍,到今天,竟然已经换成了稀粥!难道是觉得他没脾气好欺负吗!   邵天桓咬着牙质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就算要羞辱我,也该用点上得了台面的招数!”   送饭来的护卫不苟言笑,一板一眼道:“二皇子误会了,这几日军中少粮,太子殿下也是这么吃的,并未对您十分苛待。”   “你说什么?他也是吃这个的?”邵天桓倒不认为对方在骗他,毕竟骗他这个也没什么意义。   他坐直了想了一会儿:“军中少粮?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人送粮来吗?”   护卫神色里多了点惊讶,似乎没想到这个草包一样的二皇子竟然黑还能问出这么有条理的问题,想了想,他轻声回答:“前几日运粮队伍出了点差错,军中粮草储备已见底了,太子殿下下令缩减饮食,优先供应对敌的将士。”   邵天桓脸色一变再变,终于定格在一个慌乱的频道上,他猛地伸手抓住护卫的衣服:“父皇可有派援兵前来?”   护卫停顿了一下,委婉地回答:“常州已被围困多日,对外无法通信,未见援兵,城中诸事繁琐,若有照顾不周之处,您且见谅。”   他就差直说大家都忙,你就别闹了。   邵天桓不知有没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脸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慢慢拿起勺子开始喝粥,护卫在一边站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别的吩咐,悄悄退了出去。   听完护卫的回报,邵天衡放下手里的文书,端起碗将自己的那份粥喝掉,示意他撤掉碗筷,给自己倒了杯水:“下面士卒情况如何?”   护卫回答:“情况尚可,大家的情绪都很稳定,知道粮草有限,但没有过分惊慌。”   邵天衡松了口气。   缺少粮草的时候,最怕的就是底层军士哗变,倘若在一线御敌的将士情绪有异,那常州城想要守住就难了。   缺粮的情况根本瞒不过人,邵天衡干脆大大方方地将事情说了个明白,同时暗示众人援军已经在路上,只要守住常州,就能活下去。   可是哪来的什么援军,他根本不指望魏帝那个老糊涂派遣援兵过来,指望他还不如指望一下北戎突然接到王庭诏令撤兵。   现在,看的就是哪边更能耗了。   邵天衡垂着眼睛,换了支笔,铺开纸张,开始按照承诺给不知身在何方的楚章写信。   ******   鲜血如灼热的火焰扑在楚章脸上,他双手各握一把北戎弯刀,披着北戎人特有的皮袍,闷着头往前冲。   刀刃穿透人体柔软的腹部和胸口,带出一泼血花,浇在冰冷的土地上,跟在他身后的同袍们默契十足地流窜在营帐各处,见到帐篷就点火,砍掉羊圈的栏杆,将成千上万的牛羊驱逐出去,被夜色里晃动的火焰惊醒的牛羊惊恐地嘶鸣着,纷纷往外冲,如奔雷跃动在深夜的草原上。   迎面而来的男人定格在一个狰狞的表情上,楚章一脚将他的尸体踹开,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他已经记不清这是他杀的第几个人,放火、杀人、逃跑、放火、杀人、逃跑……   这套流程他做得烂熟于心,直到现在他还如在梦中——他居然真的带着十七个人,跨越了整座草原,一头扎进了北戎戒律森严的王庭中。   北戎的王庭并非指一座城市,而是指北戎王所在的帐篷,北戎每次迁移王庭,都要带上十数万牛羊和从大魏劫掠而来替他们牧羊的羊奴,大贵族也要带上妻妾和牛羊奴隶一同迁徙,这样一层一层下来,王庭每次移动都是个浩大工程,也因此总会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楚章他们换上截杀骑兵得来的北戎皮甲,配上北戎的弯刀,一行人脏兮兮的,伪装成依附贵族的小部落,竟然硬是让他们一路混进了中心地带。   ——也是因为没有人能想到居然会有大魏人敢混进王庭,且不说草原随处可见的骑兵,便是王庭所在也是个秘密,若非楚章运气好,摸到了北戎王麾下的一支嫡系,也不可能跟着他们这么成功地找到王庭所在。   他们引起的骚乱很快遍及了大半个王庭,并且还在疯狂扩散。   动物的疯狂是无法制止的,十数万牛羊奔腾的恐怖场景,连最为胆大的北戎勇士都不敢面对,他们驱赶着羊奴收拢牛羊,趁着骚乱,楚章则敛声屏息趴在了距离王帐不远处的地上。   浓重的漆黑夜色里,火把暗处的死角成了他最好的保护色。   疯狂扩大的事态终于惊动了北戎王,牛羊是草原部落的生命所系,逃散的牛羊让所有北戎人都焦灼不已,依附而来的那些小部落干脆放下了戍守王庭的任务,驱马去追那些牛羊,王庭最外围的防护已经松散到全是漏洞。   华丽的王帐内,睡梦中的北戎王披衣而起,急匆匆地冲出王帐,望着王庭内蔓延汹涌的火光,愕然不能语:“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没有人想到大魏人身上,只以为是夜里有谁用火不慎,点燃了帐篷引起的一系列变故。   “命人救火!牛羊不要管了!”北戎王到底是枭雄,迅速定下了心神,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放弃牛羊的选择。   他的左贤王正在大魏打仗,返回来的军报态势良好,只要能拿下大魏常州,他们就能一步步入主中原,到时候还养什么牛羊?!   王帐边的护卫接下命令,迅速加入救火的队列,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在北戎王的侧面,距离他十数米远的一处阴影中,猛然有人如利箭般跃起,向着北戎王扑来,他的动作是这么快,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孤注一掷的最后一搏,手中的刀刃乌沉沉的涂抹了草枝泥土,在夜色里没有一点反光。   他就这样突如其来地狠狠连人带刀撞进了北戎王的胸怀,像是一个极其热情的投怀送抱,北戎王只来得及抬起手,就被撞得连连后退。   楚章下手极其狠辣,手起刀落连捅数刀,每一刀都恨不得扎透北戎王的身体,这个年近半百依旧保持着坚硬肌肉的男人被剧烈的疼痛扭曲了脸,嘴里发出低低的呼喝,猛然咆哮一声,竟然生生将楚章掷了出去!   楚章肩背撞在地上,一个打滚站起身,没有一丝迟疑地就向外逃去。   北戎王脑海里还残留着方才那个刺客那如狼王一样冷辣凶悍的眼神,心里骤然泛起了寒意,他嘴里还在涌着血,肺部的伤让他连呼吸都困难,但他还是紧紧抓住了来扶他的护卫的衣领,断断续续地命令:“……杀……一定要……杀了他……杀……”   若不杀他,北戎必有大难!   他努力要将自己的预感说清楚,却最终只说了一半,半个身体都快要被楚章劈开,血似涌泉,不到片刻,这个率领着北戎困扰了大魏实数年之久的枭雄就圆睁双目,咽了气。   楚章迅速混入混乱的救火队伍中,用新学的不熟练的北戎语大声喊道:“王上被右贤王杀了!为王上报仇!”   搂着新纳的美人躺在床上的右贤王浑然不知一口大锅正气势汹汹从天而降。   作者有话要说:   右贤王:“?????” 第19章 山鬼(十八)   夜色里,人声叫喊混杂成一片,王上被右贤王杀了这个消息像是张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整个王庭,所有人都陷入了混乱,上头的命令传不到下面,王帐的嫡系们抄起弯刀逼近了右贤王的大帐,而右贤王的部下也纷纷提刀上马,他们不知道右贤王是不是真的杀了王上,但是他们效忠于右贤王,就算这是真的,他们也会为了右贤王而搏命。   于是在人畜不分的黑夜里,北戎人混战成了一团,其间还夹杂着各种乱糟糟意味不明的尖叫咆哮。   楚章如一条游鱼般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飞快穿梭,努力压低自己的存在感,正闷着一头汗往前挤,就发现突然扎了个空,方才还胳膊压胳膊的憋闷窒热一下子成了空荡荡的宽松。   楚章猛地抬头,就发现自己扎的太猛,直接冲进了一块空地。   前方后方都是手持弯刀火把杀气腾腾正在对峙的北戎人,中央泾渭分明地划出了一条一丈宽的空白地带,而楚章在急着逃命的慌乱下,正巧一头钻进了这条楚河汉界。   北戎右贤王麾下护卫和王帐嫡系正在对峙,一方要求右贤王出来领罪,另一方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让右贤王出去,说不定就会被这群失去理智的野狼撕扯成碎片,双方都在努力克制,但是从空气中不断蒸腾的热气和怒火上来看,他们克制的效果并不好。   整个王庭都在混乱无序中沸腾,汇聚到这边来的人越来越多,事态即将控制不住的时候,一个陌生人忽然跌跌撞撞地挤到了两方阵前。   上百个北戎大汉同时将凶狠的目光转向了这个突然冲出来的人身上。   楚章的大脑先是一热,随后一凉,脊背上挤人群涌出来的热汗霎时就成了冰冷的水,沉甸甸坠在衣服上,他下意识想后退,又凭着理智死死定住了脚步。   ——不能退,不能心虚!   “你是什么人?”王帐嫡系里那名看似是带头者的人问他。   楚章闭着嘴,疯狂思索该怎么回答。   他脸上抹着厚厚的脏兮兮的泥,一头乱发结满了泥巴壳子,身上的北戎皮袍也脏的不能看,手里的弯刀还古怪地涂满了防止反光的草汁——   坏了。   想到这里,楚章的心陡然往下一沉。   外形脏兮兮,他还可以伪装成慌不择路乱窜到这里的羊奴,可是一个羊奴手里绝不会有弯刀,更不可能在弯刀上抹草汁,这是专门用于暗杀的招数!   已经有人眼里出现了仿若实质的怀疑,楚章脑子飞速转动起来,他该怎么做?如果是殿下,他会怎么做?   极其不合时宜地,他和邵天衡第二次见面时在亭子里的对话浮上了心头,他想起当时司礼坊故意折辱他而让他学女子的礼仪,想起殿下甚至没有求证一句就要将人杖毙,想起他后来无奈看着自己的眼神——   不需求证,不需询问,只要看到结果,就能推测出真相!   楚章霍然抬头,在右贤王麾下护卫要上前张嘴质问他时,将腰一拧,带动手臂抡出了一道堪称石破天惊的弧度,手中弯刀如满月乍现,狠狠割过身旁刚刚那个询问他身份的王帐护卫的脖子,一泼比朱砂更红艳滚烫的血凌空浇下,在头颅落地压弯草叶的细碎声响中,楚章用北戎语声嘶力竭地咆哮:“天神在上,赐福北戎!保护右贤王入主王帐!”   楚章的暴起杀人让所有人都懵了,他随后喊出的话更是让众人都瞪大了眼睛。   不需要查证,不需要询问,右贤王的人杀了王帐麾下勇士,右贤王反了!   王帐嫡系瞬间就认定了右贤王怀有不轨之心,抄起刀子就围了上去,而被凭空又扣了一口大锅的右贤王护卫们也是莫名其妙,他们根本不认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是谁,但看对面的架势,就算辩解也不会有人听了,干脆先厮杀一遍再说。   于是现场局面彻底混乱了起来,楚章作为罪魁祸首被王帐麾下追着砍,他也不闲着,一边杀人一边还要大声呼喝,喊的都是右贤王顺应天命当继承大统的话,喊着喊着,还真的有搞不清状况的右贤王护卫将他认作了自己的同袍,开始保护起他来。   楚章也不恋战,能退且退,从大声嚷嚷到无声无息地闭嘴,借着夜色拼命向外突围。   到处都是杀红了眼的北戎人,满地的血浸透了泥土,一脚踩上去还有湿润粘腻的触感,趁着夜色抢劫贵族的护卫、逃跑的奴隶、来回急着救火的巡逻兵、还有向着混战区增援的军队……   一切都乱了套了。   失去北戎王的事实让所有人都陷入了茫然,他们嘴里无意识地呼号着意味不明的话语,从天神保佑到含糊的叱骂,长久的混乱下来,天边已经隐隐泛起了白光,楚章心头大急,一旦天亮了,黑夜里的混乱就会迅速平息下来,到时候他就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但是乱成一片的王庭到处是火焰和乱军,他已经找不到来时的那条路,只能咬着牙向外围摸索。   然而不等他摸到可以逃离的地方,迎面就是一支气势汹汹的巡逻军。   和那些长年戍守在贵人们身边缺乏警惕心的护卫不同,正规军对于一切看到的人都抱有极高戒备,见楚章从混乱中心背离人群步伐匆匆地向外走,他们抢步上前,朝他呼喝:“什么人!报上名字番号!”   楚章的皮袍是从北戎军身上扯下来的,自然也被认成了北戎军。   这回是真的混不过去了。   楚章有些认命地想着,但他也没有放弃,咧开一口在夜色下显得白森森的牙齿,朝他们大步走去:“我是——”   他走的太快了,立即引起了北戎军的警惕,他们持刀向前,厉声呵斥:“停下!”   楚章压根没有停下的意思,趁着对方还在说话,猛地抬速冲过去,将手中弯刀捅进了领头士兵的腹部,狠狠地拧了一圈,用北戎语长笑道:“右贤王仁德不愿多杀生,你们却自己送上门来!”   十分有演员的职业道德和修养的楚章誓要将这口锅给右贤王压得结结实实。   北戎军只是惊了一瞬,随即就反应了过来,挥刀一拥而上,楚章奋力厮杀着,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腿上腰上肩背上被划出了数道伤痕,鲜血的快速流失让他的动作开始慢下来,正当此时,五六个泥人不知从何处扑了上来,刀锋过处带起一片血花。   楚章睁大了眼睛,为首的那人猛地推了楚章一把,声嘶力竭地大喊:“将军!跑!”   楚章凭着本能踉跄着往前跑去,边跑边回头,那几人悍不畏死地缠住了那支北戎小队,见他回头,立马有人冲他怒吼:“跑啊!跑!活着回去!”   “能冲进北戎王庭杀人,老子这辈子值了!”   “来啊!孙子们!来给爷爷磕头!”   那群顶天立地的大魏男儿狂笑着,仿佛依旧是在军营中与同袍喝酒吹牛,将声音放得震天响。   楚章眼里酸涩,却干涸得没有一丝水分。   被他渐渐抛在后面的战场隐约响起了断续的歌声,他们唱歌一点也不好听,声音里含着北地的风沙和鲜血,粗糙喑哑的仿佛破了的鼓,但这歌声却震天撼地,粗犷如风暴卷上无垠的草原云霄。   “东有大魏兮如日方升”   “驰骋东野兮为君前乘”   “新妇促织兮见西山之木兰盛”   “阖须我归兮有离魂以守四方”   ——东方有个叫大魏的国度如太阳冉冉升起   ——我驰骋在东野草原大地上为她开辟前路   ——新嫁娘于家中纺织见山脚木兰已经开放   ——何必要我回家呢   ——我死去后魂魄仍镇守家国四方   苍凉的歌声盘旋如风,楚章捂着腹部的伤口喘着粗气向前奔跑,不知何时起,他已经听不见那宛如呐喊的歌声,只是机械地往前跑、往前跑……   面前忽然有碎玉一样的光芒折进了他的眼睛,水流潺潺的低吟在此刻的他听来仿佛天籁,身后有火把的光朝这边飞速包围而来,北戎人的声音在迅速靠近。   “在那里!”   “抓住他!”   “那个是大魏奸细!”   稀稀落落的箭支擦着楚章的脚扎进草地里,楚章没有回头,以一种堪称决绝的赴死姿态纵身一跃,扎进了奔流涌动的河水中。   ——在被冰冷的河水吞没之前,他脑中最后的念头短暂地定格在了曜仪殿那方绘有写意山水的石青色圆形窗纱,下面的小几上总是摆着一只插了梅花的白瓷长颈瓶,大魏的太子最爱在那里看书下棋。   他总是那样懒洋洋地歪着,身上盖着毯子,一半落在腿上一半逶迤在地上,昏暗蒙昧的光线落在他脸颊上,将那张好看的如同仙人的脸映出莹润的色泽。   整个场景都静谧安静的像是一幅画。   楚章想着那个画面,脑子里还盘旋着挥之不去的喑哑歌声,仿佛要拖拽着他的灵魂一同飞回永远也回不去的帝京。   ——阖须我归兮有离魂以守四方。   殿下,我便在这长河之下,为您镇守江山吧。   他沉入了永恒的长夜。 第20章 山鬼(十九)   邵天衡艰难地扶着床榻边的矮几喘息着,缺乏食物和药草,让他的头一阵阵发晕,嘴唇苍白的已经一点颜色都没有了。   几日劳累下来,他整个人清减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原本合身的常服松松垮垮搭在肩头上,几乎连脊背上突起的骨骼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啊啊啊啊出事了出事了!快救命啊!”不知道去哪里玩了的法则忽然冲进邵天衡耳朵里,把嗓门放到最大开始呐喊,“楚章要死了啊啊啊啊啊!”   被突如其来的咆哮震得一个激灵的邵天衡差点一闭气原地厥过去,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心跳,将法则的话捋了一遍,腾地睁眼:“出什么事了?”   法则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哭腔:“这个瓜娃子冲进北戎王庭把北戎王杀了,然后被一群人追的跳进了河里,身上还有伤,已经快不行了!”   邵天衡被这寥寥数语惊得瞪大眼睛。   ——说好的让他很省心的崽子呢?!   楚章:并没有跟您说好啦。   邵天衡往床榻上一躺,闭上眼睛,停了两秒又霍然起身,朝守在帷幕外的护卫吩咐:“孤要休息,没有孤的命令,不许进打扰。”   说完,再次一头躺回床榻,法则意会,立即将他的意识抽离出来塞进了鬼王的躯体里。   修仙者有大神通,纵横鬼蜮的鬼王裂地为隙,身躯化为青灰色冷烟,一步就从京师跨到了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停留在苍茫不见人影的草原上,他身上的森森鬼气迅速侵蚀了四周的活物,将原本带着苍翠绿意的草腐蚀成了干枯的灰黄色。   希夷君拂袖捻指,牵动留在活鬼牌上的神识,下一秒就原地化雾,瞬息间掠过半个草原,毫无停留地扎进了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   一入河水,烟气就凝聚合拢,在水中化出了鬼王绮丽如幻梦的身姿。   宽袍大袖荡漾在水波里,随着水流摇漾似流云,长发散在河中,没有幂离遮挡的脸在光线昏沉的水光中仿佛天地灵气成了仙,但仙绝不会有这样侬丽华诡的美貌,反而更像是呵一口气吹出的画中狐妖得了灵智,眼尾一抹侬艳的红长长拖曳出去,这一幕简直比人类想象的巅峰还要美艳,幽阒无声的深水里,有艳鬼向着溺死的人伸出了手。   可惜已经昏迷了的楚章什么也没看见。   希夷单手揽起已经失去意识随水漂流的楚章,大袖一摆,破水而出,法则围着他嘤嘤地哭:“坏了,楚章死了。”   希夷将楚章放到岸边草地上,看着面色青白已然停止呼吸的楚章,神色沉重。   他从未如此庆幸当初选择的是鬼王这一具化身。   睁开幽黑的鬼眼,在常人看不见的维度,希夷轻而易举地搜寻到了那个漂浮在不远处呆呆地看着大魏方向的鬼魂。   身死化鬼的楚章身上穿着在东宫时常穿的牙色长袍,长发用绸带束在脑后,他神色带着新死之鬼特有的呆滞茫然,只晓得望着生前执念之处发呆。   希夷单手把他凌空捉过来,他也没什么反应,任由希夷抓着他的手腕。   “直接塞回身体里吧,应该能活。”法则在一旁催促他。   美艳的鬼王有些拿不定主意,因为他心里忽然冒出了个新想法:“反正他也死了,不如直接拎回去养起来吧?毕竟是下一任鬼王……”   法则提醒他:“鬼王得是厉鬼所化,你看他这样子,死的虽然惨了点,可是远远达不到厉鬼的程度好嘛!”   希夷有些可惜地看着这个呆愣愣非常乖巧的楚章鬼:“带回去之后上一遍刑?”   法则哭笑不得:“那你还要不要做他师父啦!况且他这次死的心不甘情不愿,根本接受不了自己是个鬼的事实,化鬼后的能力会大打折扣的!”   一个鬼的情况如何,没有人会比鬼王更清楚,希夷只是上手捏了一把,就察觉出楚章这样下去不消几日就会魂飞魄散,只得满怀愁绪地将这只鬼随手一捏,揉成了一团小球,放在手心轻轻对着楚章的尸体吹了口气。   小球无声地散开,化为几缕烟尘,从楚章的七窍钻入,鬼王再度轻轻拍了三下手,清脆悠扬的声音随意而又庄严,在苍穹天地间,执掌死魂的鬼蜮之主肃穆喝问:“还不醒来?”   短暂的停顿后,方才还面色青白笼罩着死气的楚章慢慢睁开了眼睛,随即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吐出了一大滩水。   他茫然地坐起身体,他仍旧在草原上,四顾无人,唯有天际一线明光泛白。   他……没死?!   楚章惊愕地回头,那条河流仍旧在汹涌奔流,他这才发现岸边都是被大浪打湿的痕迹,他大概是幸运至极地被浪冲上来的,居然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身上的伤口在河水里泡了许久,已经停止流血,楚章查看了一下,意外地发现那些伤并没有伤到筋骨,不过是血稍稍流得多了些。   深藏功与名的鬼王:呵呵呵。   楚章辨认了一下方向,向着大魏所在的东方一步一步蹒跚而去。   ******   邵天衡在床榻上睁开眼睛,从鬼王那具单手能拔山的躯体中骤然掉入喘气都困难的身体里,令他甫一睁眼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狂咳。   他艰难地坐起来,披上外衣,帐外的护卫听到了动静,但碍于他的命令都不敢进来,邵天衡喘匀了气,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出去。   “殿下。”   守在帷外的护卫立即上来禀报:“城外北戎人有了动静。”   邵天衡侧过脸:“什么动静?”   和邵天衡一起缩减口粮被饿了近半个月的侍卫面有菜色,但还是肩背挺拔,声音中气十足:“城门上观望的士卒说,凌晨时分有一骑从草原而来,直入北戎中军大帐,之后北戎军队就开始收缩,像是要拔营。”   邵天衡心里明镜似的,应该是楚章杀了北戎王的事情传过来了,领兵的左贤王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北戎王,但是王庭里还有个和他血缘同出一脉的亲叔叔右贤王呢!   他要是晚上一步,说不定这个板上钉钉的北戎王就拔了钉子原地起飞了。   摸清楚了其中的道道,邵天衡下令紧闭常州城门,任由北戎拔营撤退,不许追击。   事实上他就是想追击也追击不了,被饿了一段时日,城中士卒都没这个心力和强壮的北戎人对战。   邵天衡被扶着走上常州城墙,见浩如烟云的北戎营帐连绵而去,北戎大军有序反转撤退,留下殿后的军队仍对着常州城虎视眈眈。   得知北戎撤退,常州城中一片沸腾的欢喜,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竟然捡回了一条命,顿时狂喜不能自抑,嘴里疯狂地喊着各路神仙的名字喃喃道谢。   坐在帐子里听着外面一波一波涌起的喊声,两颊瘦了一圈的邵天桓眯起眼睛,北戎撤退了?   他想了想,摊开一张白鹿纸,笔尖饱蘸浓墨,在纸上悬停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运笔如飞。   “父皇亲启:   “儿至常州当日,即被皇兄囚于帐中,同行者皆分囚各地不得出,儿胆战心惊,夜不能寐,视皇兄言行,恐有不臣之意。然军中上下皆言粮草被劫,北戎围城,此举是为避免一军有二主,乃稳定军心之非常计,儿臣却未见北戎攻城,今晨又言北戎撤兵,言语反复,如同儿戏。   “儿臣思前想后,北戎断然不至如此愚蠢,皇兄亦非禄蠹,为何会有如此异常举动?……”   他的信通篇都是困惑之语,却满是诱导,就差对魏帝直说“太子和北戎勾搭成奸了!这是他们演的一场戏!就是不想把兵符还给你!太子要谋反!”   洋洋洒洒一封信写完,邵天桓在后面加盖自己的皇子印鉴,将信封口,站起来:“来人。”   北戎撤退,常州城解禁,数匹军马携带着战报,与混杂在其中的皇子信使一起,奔驰向京师的方向。   邵天衡不知道那个面善心毒的傻子弟弟干了什么,他整理好军务,毫无留恋地将一应符信往邵天桓手里一塞,一身轻松地踏上了回京的路。   ——至于楚章?   他特意将楚章捞出来后放到了北戎警戒最松散的那个岸边,要是这样还回不来,那这个气运之子就该改个名叫倒霉之子了。   马车行驶了三日,才到半路,京师来的信就雪片般堆积在了邵天衡的案头,大部分都是幕僚和亲信写来的,常州被封,这些信积在驿站里进不来,到今天才送到邵天衡手中。   邵天衡随手打开一封信,是他昔日同窗,现翰林院副掌院燕凭栏写来的,信中除却一些问候语,还提到了燕家本宗掌权人又老树结果,两月前新得了个小儿子,提醒邵天衡记得随礼。   视线在这行字上顿了顿,邵天衡想起这个老树结果的掌权人好像已经有了个长子,叫什么来着……燕卓?似乎和楚章关系不错。   本来没打算回信的,想到这里,邵天衡铺开洒金宣,还是决定给燕凭栏回个信。   礼物……还是送一副棋吧,与兆错同时雕琢出来的双生子,一直被藏在库房里只用过几次的无纠,用做贺礼倒刚刚好……   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笔走龙蛇回信,正写到最后一句,前方忽然传来了隐隐如闷雷的马蹄声。   听声音,来的也是大魏军队。   邵天衡搁下笔,敲了敲马车壁。   车外随行的护卫会意,迎上前去问话,甫一打照面,连声音都没发出,对面领头者已经先一步问道:“可是护送太子回京的车队?”   护卫亮出东宫腰牌:“正是太子车队,尔等有何要务?”   来人看了眼腰牌,仿佛确认了什么一样,顿时翻脸,马鞭朝前一指,厉声喝道:“拿下!”   这变故来得突如其然,邵天衡回京只带了几队随行护卫,人数寥寥,对上兵强马壮的数百人,不出一刻钟就被尽数擒拿。   在护卫们目眦欲裂的凶狠神情中,身披甲胄的将官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到从头到尾都没有丝毫动静的马车前,抱拳拱手:“太子殿下!末将奉陛下手谕,前来迎接殿下回宫!”   车厢里传来几声极轻的咳嗽,冲淡冷静的声音幽幽响起:“你们的迎接,就是不加解释,捆缚孤的侍卫?怎么,是不是连孤也要一同束手就擒?”   将官声音中气十足:“这是陛下的旨意,殿下身旁无需太多闲杂人等,至于这些护卫,殿下请放心,末将不会伤他们分毫。”   邵天衡看着桌上这封未写完的信,拿起印鉴盖在末尾,吹干了上面的残墨,神情不悲不喜:“是么,那便启程吧。”   法则凑到他耳边:“魏帝老头子要对你下手了诶。”   天道深有同感:“是啊,说实话,他那个性格,能忍邵天衡这么久,已经很出乎我的意料了。”   魏帝和邵天衡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一个嫉贤妒能,一个虚怀若谷,一个生性多疑,一个仁厚贤德,一个将全部的脑子都用在了享乐和猜忌上,一个则心心念念为国为民谋福祉。   魏帝当然知道自己的太子在朝野多有名望,也清楚他的才能有多惊艳,他就像是一把开了刃的长刀,日日夜夜悬挂在魏帝头顶,让他吃不香睡不好,万一太子想谋逆?万一大臣们想要个贤德君主?万一……   充满猜疑的心让他看谁都觉得是邵天衡插在他身旁的棋子,对邵天衡的恐惧简直让他把对方给妖魔化了。   但一直以来太子的低调和顺从都让他找不到发泄的点,这个岌岌可危的平衡就这样扯在钢丝两端。   终于,这次邵天衡的抗旨未归和十万大军的重量一把扯断了魏帝心里最后的犹疑,邵天桓的信只不过是为这把火添了油。   于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深秋午后,数百名甲胄齐全的兵士严密地围绕着一架马车,像是押解着什么人犯一样,在百姓们好奇的眼神中,走向了诏狱。   没有质疑,没有宣判,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堂堂的大魏太子,前脚刚刚为大魏打退了北戎获得了胜利,后脚从战场上下来就被直接押解下来直接投入了诏狱。   父不信子,子不见父。   皇帝将太子投入诏狱。   桩桩件件,都堪称千古奇闻。   最先得知消息的是刑部尚书,诏狱里进了人犯当然要他的批文,这样身份贵重的囚犯,更是不可能绕过他。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他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完了。   这是他的第一想法。   陛下不信任太子,这是满朝文武只要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的,比起父子,双方更像是陌生人,当年封太子也是看在皇后母族的面子上,谁都没想到这个太子这么厉害,竟然生生靠自己坐稳了储君的交椅。   只是这样一来,这对天家父子的隔阂就愈发重了,做父亲的忌惮儿子,做儿子的冷淡父亲,数年下来,一对父子竟然处成了仇人一般。   但是将太子投入诏狱……   弑子!   宁愿背负这样的骂名,陛下是真的疯了吗?   刑部尚书满嘴苦涩,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来,可见陛下是下了大决心,绝不肯再让太子活着出去了。   大魏,这是要变天了啊。 第21章 山鬼(二十)   楚章遥遥看见常州城的门楼,浑身一松劲儿,噗通一下躺平在了地上,硬扎扎的草叶戳着他的脊背,不过这点儿小痛在连日赶路的浑身酸痛下根本不值得一提,疯狂叫嚣的困倦催促着他赶紧闭上眼睛,楚章晃了晃脑袋,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往前走。   他都快到了,停在这里岂不是很蠢……   殿下还在常州城吧?有没有给他写信呢?上一封信按日子算应该已经寄出来了,可惜没有收到,还是得让那个快脚再跑一趟……   不不不,战事已经结束,还是他自己去拿吧……   一路胡思乱想着,他一头撞进了一支巡逻小队里,昏睡过去之前,还在想着,也许可以给殿下讲讲北戎草原上的风光……   这一觉睡的昏天黑地,彻底松懈下来的楚章足足睡了三天,在第三天即将入夜的时候被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感惊醒,慢慢坐起来,浑身的骨头肌肉都在疯狂抗议。   无视了身体的不适,楚章掀开被子下床,这里不是军营,而像是某处富贵人家的客房。   他站起来转了一圈,努力想把昏迷过去之前的事情和现在的境况连接起来,门嘎吱一声响,进来一个捧着毛巾脸盆的小丫头,见他站在当中,惊讶地喊了一声:“将军,您醒了?”   楚章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这是何处?我怎么会在这?”   小丫头活泼极了,叽叽喳喳将事情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清楚明白:“这里是常州州牧府邸,北戎撤退后二皇子居住在此处理后续事宜,您是三天前被抬回来的,二皇子说您孤身深入北戎王庭,于社稷有大恩,因此加封您为镇边将军,正三品的大官儿呢!”   北戎王庭出事的消息根本瞒不住,数日内就传遍了整个草原,大魏斥候甚至没有过于深入,就探听到了一支魏军潜入王庭假借右贤王的名义击杀了北戎王的消息。   听说脑袋上被扣了一屎盆子的右贤王和王帐麾下差点为此决裂,足足打了半个晚上,据说暴走的王帐麾下都把光着屁股的右贤王从帐子里拖出来了,临到提刀要杀人的时候才搞清楚,原来那个喊着右贤王万岁的家伙他妈的根本不是北戎人!   这件事简直是北戎的奇耻大辱,他们恨不得把盖子捂得紧紧的,奈何一个王庭这么大,哪里瞒得住,大魏这边就差在城门上挂出横幅来嘲笑北戎人了。   楚章草草擦了把脸,套上新的衣服,一只手一个捏着实心儿的大馒头就着热水吃下去五个,问清楚位置后拔腿就往邵天桓的书房走。   他脑子里正转着纷杂的思绪,琢磨着要怎么问问太子的消息,或者让邵天桓把他调回京城也行啊,反正太子殿下都不在常州了,他留在这儿干嘛……   正打着腹稿,见他进门来的邵天桓就大笑着迎上来,用力拍他的肩背:“你真是我最得力的大将!孤身就敢深入草原斩杀北戎王,好!等我回去还要为你请功!你放心,这回太子不行了,他手下那些党羽也要贬谪一大批,到时候你想要什么官职——”   他的话一下子卡在半道儿上。   楚章霍然抬头,死死盯着他,神色有些茫然:“什么……谁不行了?”   他这一瞬间的神情凶恶得有些可怕,邵天桓再定睛去看,又不见什么异常,只疑心是自己多虑,急忙忙将好消息分享给他:“你刚醒还不知道吧?这回他死定了!父皇最忌惮他,他居然敢抗旨不归,可不把父皇给惹恼了么,人都没回东宫,直接下了诏狱!”   楚章的大脑轰的一声,他眼睛发直,喃喃辩解:“可是……抗旨不归,难道不是因为要守住常州吗,如果在那个时候走掉,常州就守不住了啊……”   邵天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所以说,这只是个借口啊,父皇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缺一个理由,而现在,我把这个理由递给了父皇,你看,堂堂太子,不就还是得去住诏狱吗!哈哈哈哈哈!”   他后面的话楚章没有听,他也不想听,垂着脑袋站了一会儿,轻声问:“……殿下就这么确定太子一定会死吗?”   邵天桓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也不吝于指教他:“父皇此次是下定了决心,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来。如果太子党朝堂施压,只会闹得父皇更坚定,如果有蠢蛋自以为是的把消息传出去引得民众请愿……啧啧啧。”   他咧开嘴,容光焕发,一锤定音:“那邵天衡就会死的更快!”   他一条一条地将那些楚章心中的生路堵死,在他飞扬的语气里,楚章的心慢慢向着深不可见的深渊沉去,沉默了半晌,他问:“没有其他办法可行了吗?”   他这句话的立场有些奇怪,但邵天桓正得意得飘飘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异常,开玩笑道:“有啊!除非他现在就造反,打进皇宫里去!那不就没人能杀他了吗?可是你看看他现在这个丧家之犬的狼狈模样,别说兵马了,他现在就是连个馒头都吃不上!哈哈哈!”   邵天桓笑的快要断气,一直没出声的楚章捏紧了拳头,轻声重复了一遍:“除非……造反……”   邵天桓抹掉笑出来的眼泪,后知后觉地发现楚章好像不太对劲,伸手搡了他一把:“你怎么了?不开心么?”   楚章被他搡得一个趔趄,站稳抬起头来,那双黑幽幽的眼睛里仿佛有两朵鬼火在安静而疯狂地燃烧:“太子殿下没有兵马,但是我有。”   邵天桓察觉到了异常,不敢再笑,慢慢后退:“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章站在原地没有动:“我可以带兵去京城,我可以救出太子殿下……”   邵天桓瞪大了眼睛:“你?!你是那个病秧子的人!”   他张嘴就要喊人,楚章面无表情地大步跨出,双臂如钢铸一般用力勒住邵天桓的脖颈,整个人似山岳凝固在原地,任由臂弯里的人垂死挣扎,从喉咙里发出赫赫的气音,双腿在地上凌乱地蹬了数下,只听得咔吧一声响,骨骼断裂声清脆可闻。   方才还在抓挠的双手倏然垂下,两腿直直摊在地上,邵天桓静静地耷拉着脑袋,圆睁着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眼中还残留着惊愕和恐惧。   楚章一直等他再无动静,才松开手,沉重的躯体扑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窗外如扑了灰的暮色沉沉压下来,楚章蹲下来,手脚麻利地脱掉邵天桓的衣服冠冕给自己换上,他比邵天桓高一点儿,好在不是很明显,在室内来回走了几遍,回忆着平日里邵天桓的样子,他一点一点调整着自己的姿态,将步伐缩小,手臂幅度加大……   守在门外的护卫见天色已暗,在门口问道:“殿下,可以传膳了吗?”   门被忽然拉开,二皇子提着一盏灯,披着斗篷,朝他们烦躁地摆手:“守着,别跟来。”   他语速很快,像是不耐烦极了,护卫早就习惯了二皇子这样的态度,急忙垂头应是,替二皇子阖上门时,随意往室内一瞥,就见到下午进去的新封镇边将军正背对着门口躺在短榻上休息,不由得心中暗暗感叹二皇子对其的看重,不由得放轻了动作。   提着灯的二皇子很快消失在树木葱茏蓊郁的小径尽头,夜色之中,守卫常州牧府邸的护卫也恭送走了心情很不好的二皇子,看着他走向了城外军营。   常州城外大营内,众将传看着一封手书,神色凝重,脸上皆是愤怒之色:“身为常州牧,竟然私下勾结北戎!”   “二皇子现在何处?”他们问持信物前来的人。   “已连夜出城,于常州城外十里处等待押解人犯进京。”那人微微笑着,神色平和地回答。   手书是二皇子的笔迹,加盖了皇子印章,详述了常州牧勾结北戎之事,要求众将见手书之时即刻点兵入城,捉拿常州牧,负隅顽抗者杀无赦,送来手书的使者还持有兵符。   认符不认人的将领们立即领命出兵,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毫无防备的常州城,将州牧宅邸团团围住,要求州牧自缚出府。   完全搞不清发生了什么的常州牧哪里敢出来,尤其是听到外面的人还给自己扣了个私通北戎的帽子,更是不敢露头,呼喊了数遍见无人出府,领兵者向后招手,弓箭手齐齐上前,弯弓搭箭,如雨的箭矢瓢泼盖下,瞬间覆盖了整座宅邸。   宅邸内凄厉喊叫不绝于耳,一轮箭雨之后,兵士扛来门槌,呼喝着将那扇朱红的大门撞开,人如潮水般涌进了这座大宅。   士兵的靴子踩踏在被污血泥泞的地面上,精致的花园被刀剑斫得一塌糊涂,整座宅院都是慌乱茫然的尖叫,楚章神色不变,领着数十人的小队目标明确地冲着后院书房而去。   守在院外的护卫已经被那阵箭雨射死了不少,楚章砍瓜切菜般撂倒剩下几个,一马当先踏进书房,一刀割断榻上那人的喉咙,尚未凝固的血喷溅出来,不少溅到了他脸上,楚章恍若未觉,对着随后跟进来的几名将领露出一个不含情绪的冷冰冰笑容:“介绍一下,这位,是大魏二皇子。”   带血的长刀指着榻上死状凄惨的人,刀尖还在往下滴血。   明明是领兵来抓反贼却眼见着二皇子被割喉的众将领连站都站不稳了,仿佛感觉到前面正有一个大坑等着自己去踩。   “想脱身么?现在可来不及了。”   那个脸上带着血的恶鬼笑道:“你们无诏令出兵,屠杀常州牧一家,逼死二皇子,便是被哄骗,也要落得千刀万剐诛九族的下场,还以为能获得陛下的宽恕吗?”   极致的寂静里,有人喃喃问:“你……你要做什么?”   提着刀站在血泊里的青年朝他们笑了一下:“十万兵马就在城外,不如与我一同上京去,改朝换代?” 第22章 山鬼(二十一)   诏狱是半地下式的牢狱,里面关押的囚犯不是罪大恶极就是身份贵重,而从大魏开国以来,里面关押过的最高等级的囚犯也就是一位亲王,但这个记录在邵天衡踏进诏狱后就被刷新到了最高,并且再也不可能被打破。   大魏太子,未来的君主,除非里面会关押一个退位的皇帝,否则就身份来说,绝不可能有人比邵天衡更为贵重。   牢房窄小,倒也算是干净,高的根本够不到的地方开着一扇小臂宽的窗户,月光透过栅栏在地上落下一格一格的方块。   两名内监在狱卒的带领下无声无息地穿过长长的走廊,越到里面关押的人越少,等他们越过空无一人的十数个牢房,走到最里面,狱卒才停下脚步,解下裤腰上的钥匙去开锁。   粗重的锁链撞击出一连串噪音,听见动静,盘腿坐在床上的人微微侧过了脸,将视线移了过来。   大魏的太子依旧穿着进诏狱时穿的那身杏色常服,肩头披着绉纱里的斗篷,腿上盖着牢房里仅有的一张薄被,大概是因为没有宫女帮他束发的缘故,一头乌黑长发只是简单地束在了脑后,月色下一张脸苍白的如同素雪,仿佛轻轻一口气吹出去,就能让他无声无息地融化在天地间。   “殿下。”   狱卒开了门就识趣地退下了,两名内监进来,不大的牢房立刻显得逼仄起来,他们并没有露出一点嘲讽的意思,反而十分恭敬地向着邵天衡行礼。   被诏狱内寒凉的湿气冻得全身发麻的邵天衡看着他们,视线落在后面那个内监手上盖着红布的托盘上,很轻微地笑了一下:“到时候了?”   两名内监脸上闪过一丝悲戚之色。   他们是阉人,却也有基本的向善之心,崇敬贤良仁义的美德,也敬仰清白高贵的灵魂。   而现在,他们的目的却是送这样一个人去死。   他可是大魏的太子啊,那个被天下百姓敬爱的好太子、未来的好君主啊。   两人低下了头,避开邵天衡坦荡的视线,掀开那只托盘上的红布。   一卷长长的白绫,一只素色细长颈的大肚药瓶,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   “殿下……请吧。”   二人弯下腰将托盘举向邵天衡的方向。   身形单薄如纸的太子身体前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托盘上的东西,好像没有见过一样,末了收回视线,有些无奈似的摇了摇头:“敢做不敢当么?孤还以为他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是要拖到菜市口斩首示众呢,结果到最后还是退缩了?”   他双手放松地搭在膝盖上,坦然地问:“他打算怎么解释?重病不治?”   他的姿态坦荡,两名内监却不敢这么听对陛下的质问,两腿一软跪了下来:“殿下慎言!”   “都要死了,还怕什么呢?起来吧。”邵天衡没有再说别的,两人哆里哆嗦站起来,再次将托盘递向邵天衡。   这回他没有再多迟疑,将手伸向了那只匕首,快要触碰到的时候,端着托盘的内监忽然将手略微移动了一下,将那只药瓶朝着邵天衡,轻声说:“殿下,这是太医院用了很多年的药,宫里……选这个的多。”   他又轻轻补充了一句:“像是睡着了一样,不疼。”   邵天衡微微抬起眉睫,有些惊讶似的扫了他一眼,而后笑了起来:“多谢。”   骨节分明肌肤苍白的手从善如流地放弃了那只匕首,将药瓶拿到手里。   “殿下可有话吩咐?”两名内监问。   邵天衡摇摇头,他哪有什么话要吩咐,一身清风明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是头摇到一半,他又迟疑着停了下来,想了想,说:“孤回来时,那封信还未写完,替孤寄了吧,还有,如果东宫有东西能留下,等定南公回来了尽数交给他——”   说到这里,太子顿了顿,忽然改变了主意:“不,不要给他了,什么都不必给他留。”   一个被皇帝忌惮毒杀的太子,无论留下什么,都只会拖累别人。   邵天衡拔掉堵在瓶口的布团,摇晃了一下瓷瓶,里面的液体轻轻撞击着瓶身,发出好听的回响。   他抬高手臂,对着窗口洒下来的苍茫月光,神色明亮平静得像是要去赴一场盛大的宴会,手指轻弹瓶身,语气温和:“敬大魏万里江山,国祚千年。”   两名内监齐齐下跪,额头用力磕地,拉长声音庄严宣告:“恭送太子殿下——”   冰凉的液体涌入喉咙,灌入虚弱的肺腑,激得邵天衡抓紧了胸口的衣服一阵咳嗽,随手将空掉的药瓶往地上一扔,邵天衡眯起眼睛懒洋洋地躺倒在床上,轻轻叹息,将被子往上扯了扯,安静地阖上了眼睛。   两名内侍依旧一动不动地额头贴地跪着,他们得等到床上的人完全断了气才能回宫复命。   短暂的寂静后,诏狱内忽然响起堪称嘈杂的脚步声,有不少人冲了进来,穿着不同品级官服的官员、内监乃至侍卫,他们个个神色惊恐,慌不择路地冲进牢房,见邵天衡安静地躺着,地上滚落着一只空荡荡的瓷瓶,登时脸色煞白。   “快!快救人!”   “太医呢?!”   乱哄哄的喧闹里,几个穿着太医院官府的老头儿被七手八脚地推到前面,围住了已经不省人事的太子。   “那个楚章——他是疯了吗?!居然敢出兵京师?!”有人在和同僚窃窃私语。   “都已经围了京城了,可不是疯透了?常州十万大军,京城哪里守得住?”   “那可不一定……只要太子能救活,就守得住!”   所有人焦灼的目光都定在了那张简陋的床上,几名太医登时感到自己脊背仿佛都要被烧出大洞来。   两日前,不知怎么出现在常州的定南公楚章率领常州十万大军南下,以锐不可当的势头直下鄞州扬州,并且在一个时辰前围住了京城,得到消息的魏帝瘫在龙椅上半天没有回神。   军中来使手里托着楚章的信,魏帝一把抓过来,还没有拆开看,忽然抬起头慌乱地大喝:“诏狱!去诏狱!把太子放出来!让他去劝降!”   在最关键的时刻,魏帝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这个他万分忌惮恐惧的儿子。   一旁的内侍犹豫了片刻,上前小声回话:“陛下,一刻钟前赐死的宫人已经去诏狱了,这会儿怕是……”   魏帝听了这话跟疯了似的,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抄起桌上的镇纸往地上一扔,大声咆哮:“去追!追回来!让太医也去!把太子完完整整给朕带过来!”   内侍弓着腰急忙应是,小跑着出去传话,才有了现在诏狱这一幕。   “……好在是服药的,还能堪堪保命,如果是……”过了小半个时辰,太医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长出一口气,自言自语地感叹。   被死去活来折腾了一遭的太子没有醒转,呼吸微弱的几不可闻,脸色灰败如开尽了的优昙花,透着到了荼蘼时期的倦怠,乌黑的长发散在枕上,被凄冷月光一照,仿佛寸寸成雪。   太医提起药箱,神色复杂地摇头:“只是吊住了命,能活几日,都看老天是否开眼。”   抬着软轿进来的几名内监七手八脚地将邵天衡小心翼翼地送入轿子,为他盖上柔软的云锦被,将密不透风的绞金丝绉纱帷幕层层落下。   一众官员无声无息地分开一条路,看着这顶软轿从他们面前行过,说不清此刻的无限唏嘘。   ******   京城的数道厚重城门紧闭,想要打进去也不是这么好打的,楚章一直没有让人攻城,他在等一个消息,一个太子殿下安好的消息。   从他领兵南下开始,京师的消息就没能再传出来,他不知道殿下现在怎么样了,诏狱里冷不冷?殿下身体那样差,有没有人记得给他点上火盆取暖?   他在这儿胡思乱想,眼前偌大一座城池却安静得仿佛死去一样,他派人昨日递进去信,早晨就有内监带着魏帝的亲笔回复过来,再三保证太子殿下身体无恙,已经到东宫好好安养,只是在诏狱受了点儿风寒,一时间起不来身,要等他醒了再出面,话中还有意无意地提及楚天凤还在宫中,警告他不要一时糊涂。   楚章瞅着那个刺眼的名字,嗤笑了一声,压根没往心里去,只是看在那点太子殿下的消息的份儿上,才按下要攻城的念头,继续静静地等着。   在第二个落日悬挂在天边尽头的时候,一顶软轿从东宫孤零零地抬了出来,前后数十名护卫紧随左右,在京师被困的巨大恐慌中,所有百姓都紧闭门户不敢发出声音,因此这一行人的脚步声就显得十分清晰。   邵天衡躺在软轿中,微微抬起一根手指撩起帘帷,已经行到了铜雀大街,昔日繁华热闹,行人摩肩接踵的通衢大道上,今日一片萧条,不见一个人影,只有素白的酒幌在风里摇摇欲坠。   他放下帘子,闭目养神,太医院的剧毒名副其实,他能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泛着空洞的痛,它们正在快速地衰竭,为了让他醒来,太医院用了虎狼之药,催出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生机,让魏帝能抓着他的手含泪哀求他保住大魏国祚。   邵天衡微笑着答应了。   在太医殷切的“最后三个时辰”的叮嘱声里,从鬼门关里走了个来回的大魏太子孤身出了京城。   楚章站在高处,看着京城宏伟厚重的大门开启,几名内监抬着一顶软轿出了城,向着这边目标明确地过来。   中军大帐里放了近十个火盆,将秋日寒凉的空气烘得暖如仲春,软轿的帘帷掀开,披着厚实大氅的太子微微低头,被两名内监扶着下了轿,朝着这边慢慢走来。   ——殿下从来不要人扶的,是因为还在病中所以身体无力吗?   这个念头从楚章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抢先一步上前,站在帐子当中,想上去又踌躇着没敢动,直到这时,他之前干过的那些事情,桩桩件件都浮了上来。   弑杀二皇子,领兵围困京城,形同谋反……   他战战兢兢地站在那儿,直到太子被扶着在上首坐下,他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邵天衡压根儿没理会他,朝着几名内侍摆摆手,让他们出去,片刻之后,帐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第23章 山鬼(二十二)   木炭在火盆里被烧得哔啵作响,楚章垂着头一言不发,等着上首那人的叱骂。   等了不知多久,帐子里忽然响起了一阵短促的笑声。   楚章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谁笑了,茫然地抬头望去,就看到光风霁月瑰姿艳逸的太子正倚着桌案,笑吟吟地盯着他,眼里都是满溢的笑意。   “殿下……?”楚章喃喃唤了一声。   邵天衡将手拢在大氅里,笑眯眯地看他:“怎么,不过几个月,就连孤都不认得了?还要站在那里想这么久?”   他的话实在是超出了楚章的想象,俊朗挺拔的青年手足无措地愣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像……太子并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   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   那可是一心为了大魏江山的太子殿下啊。   他在心里反驳自己的无端妄想,却听见那人懒洋洋地问:“指挥十万大军的感觉如何?这回过瘾了吧?孤和你下棋,你总是装得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当孤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呢?狼崽子装绵羊,真是好出息。”   邵天衡的语气里带着笑,一点恼怒的意味都没有,楚章傻乎乎地看着他,声音有些颤抖:“殿下……您不……不……”   “不什么?”邵天衡似笑非笑地看他,“非得讨一顿骂才开心么?你这都在外面学的什么毛病?”   楚章忽然抬起手,用手肘用力在眼睛上蹭了两下,放下手臂时能看见衣袖上一块深痕。   邵天衡假作没看见,将身体压在靠椅上,减轻一点沉重的痛感,声音放轻:“倒也没什么,到父皇这一代,属于邵家王朝的荣光早就该结束了,是晚一点还是早一点并没有什么大碍,你当孤很想坐那个位置吗,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啊……”   他最后的声音模糊的不可听闻,他说的都是实话,大魏的统治到魏帝这一代本就该结束了,之后是大争之世,战乱百年不休,天灾人祸无尽,若非天道投下化身,早在几年前大魏的王旗就已经淹没在了兵戈尘埃里。   楚章不明白他的意思,只以为是自己谋逆让殿下为难了,大步上前,声音还打着哆嗦:“殿下……殿下我给你添麻烦了是吗,你杀了我吧,我早就做好准备了,你杀了我,有平反的大功,手里又有十万兵马,谁也奈何不了你……”   邵天衡望着他,眼神平静。   在这个无言而温和的眼神中,楚章感觉自己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淌了下来,他哭着重复了一遍:“殿下……你杀了我吧。”   邵天衡看了他一会儿,掏出手帕抹掉他脸上的眼泪,语气温柔极了,全然不像是平日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储君:“你都说准备好了,那还哭什么呢?”   楚章攥紧了拳头,身体一阵阵地颤抖:“我……我不是怕死……我……”   ——我只是害怕,死去之后再也见不到你啊。   这样的话他不敢说出来,只是垂着头抽噎。   “唉,孤平生都没有给女子擦过眼泪,倒是给你擦了两回。”邵天衡摇头笑起来,没有回答楚章的请求,而是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你从刚开始到东宫起,就说要给孤跳舞来着,一直拖到现在,孤看今天倒是个好天气,不如给孤跳个舞吧?”   他这话说的轻佻明快,有些不符合身份,但是谁都没有在意这个。   楚章只以为太子应下了自己的主意,胡乱抹掉脸上的水迹,露出一个笑容,用力点头。   这大概是世上最奇妙的一场舞,发生在家国倾颓万军之中,辉煌的都城在咫尺之外紧闭朱门,这方天地里只有无声的旋转和顿步。   楚章令人送了身颜色与朱红相近的衣服来,这颜色穿在女子身上是艳丽妖娆,男子穿来也不失大气,大袖垂膝,袖口压着沉沉的卷耳纹。   南疆的舞蹈端庄而沉重,又夹杂有轻盈的抬袖顿足,就形成了一种仿佛木偶的奇妙姿态,楚章脸上戴着一只雪白的面具,面具上画着简单的几笔纹路,勾出一双狭长上挑的笑眼和艳红的嘴唇,一眼望去有种非人的恐怖感,又有神明似的超脱。   由巫祝文化演变来的大面舞,是南疆最为独特的一种舞,在大袖猎猎间,楚章抬首,弓腰,南疆山林间的艳鬼仿佛瞬间有了人类的相貌,她在无垠的山野间漫步游嬉,对着误入山林的王孙公子微笑,乘着灵鹿跃过潺潺的溪水和流漾的月光。   她有了心上人,那心上人是何等的模样。   高贵的出身,俊秀的姿容,璀璨的灵魂。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大魏的储君曲起手指,用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敲打节拍,低声吟唱为他伴奏。   南疆的《山鬼》,一支奇诡瑰丽的舞蹈,既有神女的庄严华贵,也有山中精怪的鬼魅清灵,带着雪白笑脸大面的人舒张十指拢在面前,大袖如云垂坠翻腾。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邵天衡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楚章如劲松倏折,整个人往下一拧,柔韧的腰折出了一个惊险的姿势,听得邵天衡继续轻缓地唱:“……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咳咳咳咳咳……”   他忽然停了下来,袖子掩着嘴开始咳嗽,咳得仿佛要将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倒腾着吐出来,楚章悚然一惊,把面具掀了大步奔过去:“殿下?!”   他从未听过邵天衡咳成这幅样子,他伸手去扶邵天衡,对方却避开了他的手,背对着他停了一会儿,将沾满血的帕子收回袖中,然后微笑着直起身体看着他:“吓到你了?昨日风寒未好,咳嗽厉害了些。”   楚章隐约觉得不对,想说什么,却有人先他一步掀起了帐帘。   陪同邵天衡一起来的内侍弓腰小声提醒:“殿下,时间差不多了,陛下已经到城楼上了。”   邵天衡长长叹了口气,却忽然抬起手,将楚章的面具重新拉下来戴上,隔着一张面具,他对面前这个想要替他赴死的青年轻声说:“父皇命孤来招降,孤和他说要让你在京城门口、十万大军阵前投降,他舍不得错过这个大功绩,亲自前来了。”   邵天衡的话说的掐头去尾,实则是太医说他只能再支撑最多三个时辰,他就顺势和魏帝提出,让魏帝来城楼受降,看着楚章于天下百姓面前跪地投降。   这样的诱惑没有一个皇帝肯错过,魏帝欣然答应了。   邵天衡隔着面具看见楚章的眼神倏然暗淡下来,却也没有抗拒,逆来顺受地接受了邵天衡堪称残忍的安排。   但是邵天衡的话没有说完,他轻轻拍了拍楚章的头,好像他还是那个初到大魏软弱胆怯的少年,轻声安慰他:“别怕,有孤在,你想做什么,都大胆去做。”   楚章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全然没有察觉到这句话的怪异之处,只是盯着他,然后慢慢点头,面具下的牙齿死死咬着嘴唇,没有露出一点声音。   邵天衡将手抽离,站起身来,广袖垂曳,他似玉山皎皎,云松苍翠,挺拔高贵的姿态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变化,骄傲从容的一如当年。   内监替他打起了帘子,邵天衡走得极慢,快出去了,才停了停,回过头看着孤身一人留在帐子内的楚章。   戴着面具一身朱红的青年只是静默地看着他,不言不语,也不动弹。   邵天衡望着他,微微笑了一下:“别哭了,世间多悲欢,死生亦非大事,你……”   他想了一会儿,这一瞬间他大概是想到了很多东西,各种如海的典籍从他脑海里翻过,圣人名言、传家戒训,从如何承担天下到如何修身立德,但是到了最后,他能说出来的,不过是最为笨拙质朴的三个字。   “元华,你……好好的。”   这是他第一次叫出这个他为楚章取的字,也是最后一次。   ——我给你铺好一条坦荡前路,给你一个清白的皇座,望你,余生珍重。   大魏的太子朝楚章又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方小小的帐篷。   法则跳到天道耳边:“这就要结束了吗?”   天道应了一声:“是啊,我也受够这个老皇帝了,反正我要死了,魏帝也别想舒服,好歹养楚章养了这么久,不如把这个皇帝给他当。”   法则踌躇着小声说:“那……楚章就不管啦?”   天道叹气:“能怎么办啊,扔给鬼王去头痛吧,我还在发愁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人主呢……”   他身后的帐篷里,楚章呆呆地看着还在微微晃动的帘子,思绪仿佛凝滞了一样,那个人走了,然后……他要做什么呢?   楚章后知后觉地将自己的佩剑捡起来,他要完成殿下的命令,他要去投降,要用自己的死为殿下铺就最坚实的前路。   然而他却没能想到之后会发生的事。   他看见城楼上那个披着黄袍的男人身旁多了个人,距离有点儿远,但他能从那身鸦青的大氅和素白的长袍上分辨出那是刚刚离去的太子殿下,他们在城楼上交谈,不知说了什么,城楼上挤挤挨挨的官员们忽然纷纷跪下了,而后太子大声说了句什么,接着——   接着——   楚章的瞳孔蓦地放大,他张开嘴,仿佛要嘶吼,要尖叫,要悲鸣,他跌跌撞撞疯狂地向前狂奔,他恨不得将自己的身体撕裂下一秒就能到达城楼下。   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鸦青与素白从城楼上坠落,只来得及在他的眼球留下一道残影,随即就成了城楼下一只残破的蝴蝶。   ——不,不不不不……   城楼上的官员们发出哀恸的哭声,有人在他耳边吼着“为太子殿下报仇”,有人反反复复念着太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昏庸嫉贤,毒杀亲子,君失其道,国不成国”……   各种声音混乱交织成一片,楚章只是失了魂一样站在那里,睁大了眼睛,只觉得自己陷在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里,周围是可笑滑稽的闹剧与颠倒的天地。   醒来吧……   如果这是梦境,为什么他醒不来啊?!   直挺挺站着的将军动了动腿,下一秒就直直跪在了尖利砂石上,他恍若未觉,木呆呆的也不想着站起来,只是瞧着那抹苍茫的白,如蹒跚小儿一般,爬了过去。   “殿下……殿下……”   楚章颤抖着去摸血泊里邵天衡的脸,那张瑰姿艳逸风神独秀的脸上沾满了血迹,长长的睫毛安静地阖着,睡在肮脏地面上的人仿佛沉入了永远的长梦,也将楚章永远地禁锢在了这个恐怖梦境的底层。   “殿下……啊……”   他说不出话来,脊背佝偻着,仿佛被狠狠捅了一刀的流浪犬,除了在喉咙里发出绝望无助的哀鸣,他什么也做不了。   好痛啊……   是什么在痛……   为什么,会这么痛啊……   他仰起脸,漆黑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有腥臭的污泥和炽烈的火焰,慢慢撕裂了这具皮囊,从里面疯狂倾泻出来。 第24章 山鬼(二十三)   陛下嫉恨太子殿下名望深重,下毒鸩杀太子,太子为表明心志,从城楼上跳下来,当场殡天了!   这个消息如长了翅膀,瞬间便由那入城的十万大军传遍了整座京师。   目睹了太子惨烈死亡的守军们丧失了抵抗的心气,很快便任由大军攻入了京师,而魏帝则带着部分官员退入了宫城负隅顽抗。   之所以是部分官员而不是全部,是因为在太子落下城楼去的那一刻,城楼上的官员就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坚定跟着魏帝的旧皇党,另一派则是追随太子的太子党,这些人不是太子昔日的同窗,就是由太子慧眼挖掘出来的人才,对太子忠心耿耿,太子死的这么惨烈,对他们来说是绝对无法忍受的打击。   主辱臣死,而现今,他们尊奉的主君被生生逼死,他们应该怎么做?   穿着翰林院副掌院深红色官服的青年双手扒着城墙,面色惨白,死死盯着城楼下那个身影,整个人仿佛失了声,魏帝步伐匆忙地试图离开,青年豁然回头:“陛下!”   他的声音因为失控而有些凄厉。   魏帝不自然地抖了下肩膀,才回头看他,神情有些阴寒,显然是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太子摆了一道——狠狠地、绝无任何余地地,将自己作为帝王的脸面撕扯了下来,当着全天下的面指控了一句“无道”。   由继承人指控的失道!   这对一个皇帝来说,不啻于是能让皇位动摇的指控,全天下都有道理为此而质疑他,更何况,为了这个指控,太子还付出了自己的命。   这个砝码,足以震动天下。   果然不愧是一力支撑大魏十数年的太子,他在的时候,大魏太平清明,他死了,也能轻轻松松地将自己一手护佑的大魏推入深渊。   何等狠辣的手段!何等残忍的计谋!   魏帝的眼神几欲噬人,但被他看着的年轻人们眼里只有灼热沸腾的火焰,他们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悲痛,为首的青年躬身行大礼,不卑不亢,一字一顿道:“臣,翰林院副掌院燕凭栏,代天下百姓,有三问欲问陛下!”   魏帝预感到了他要说什么,脸色狰狞:“燕凭栏!闭嘴!”   燕凭栏却提高了声音,当着城墙上数百官员兵卒的面,字字如钟:“一问!太子殿下所言,陛下毒杀亲子,作何解释!太子躬行仁厚,未有逾越之举,勤恳谦恭,为何陛下要……要置太子殿下于死地!”   魏帝的神情变得极为难看,他大喝:“燕凭栏!朕叫你闭嘴!再说下去诛九族!”   燕凭栏脸色如水泥浇筑,冷硬似铁,一丝一毫没有将魏帝的威胁放在心上:“二问!便是太子殿下有错,按大魏律法,太子犯错,应当提请有司会审,于大朝会上告知众臣,才能量刑,若有不可挽回之大错,应开宗庙废太子,后方能将废太子下诏狱。”   “为何,陛下不审,不告,不宣,私下行刑,视大魏律法为无物!”   燕凭栏的声音大的镇住了在场所有官员,魏帝的脸色已经紫涨,满脸的褶子都因为愤怒而撑开,他左右环顾一圈,被他看到的臣子们纷纷低下头,没有人站出来反驳燕凭栏,也没有人出言打断。   魏帝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上前几步,抽出旁边一个护卫鞘中长刀,狠狠斩向燕凭栏:“朕叫你闭嘴!”   这一举动实属石破天惊,皇帝杀官,只因官员上奏质询?!   立即有人惊慌出声要阻拦,跪着的燕凭栏却依旧不闪不避,看上去是已经下决心将自己豁出去了,不仅没有躲避,反而大吼出声:“三问!太子殡天,陛下方才可有一丝慈父之心,欲前去收敛太子遗骨?!”   斩下的长刀骤然停在了燕凭栏身前数寸处。   魏帝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眼神里满是恐惧和慌乱。   惊天三问。   一问皇帝无容人之量。   二问皇帝徇私枉法。   三问皇帝无慈父之心。   不能容人,徇私枉法,不堪为君;毒杀亲子,视亲子如仇寇,不堪为父。   “太子遗言,陛下失道,此言可有不实之处?!”燕凭栏几乎是咀嚼着血泪咆哮出声,有狂风呼啸着卷过,如同死去的怨灵在风中哭泣。   魏帝像是被迎面打了一拳,手里的长刀当啷一声落地,他身上那种帝王的傲慢气概一瞬间消失殆尽,剥离了王权的外衣,披着黄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苍老胆怯,内心空洞充满恶念的老者。   “他没有错……你们都没有错……难道错的是朕吗?!”   魏帝撕扯着嗓子质问燕凭栏。   “他!他——一个太子!凭什么能凌驾在朕头上?朕才是皇帝!大魏的皇帝!百姓只知太子,不知有朕!他不该杀吗?!”   魏帝声嘶力竭地喝问,话音落下,他忽然冷静下来了似的,冷冷地笑起来:“朕是大魏皇帝,一言断天下黎民生死,他邵天衡,也是天下之一,朕何错之有?!”   他后退了一步,阴毒的视线扫视了周围一圈,下令:“百官率卫士下城楼,退守宫城!”   一部分官员跟着他走了,另一部分人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杂乱的青色红色紫色官服从燕凭栏身边穿过,在某个人走过的时候,跪着的燕凭栏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那件紫色官服的一角:“您不能走!”   被拉住的人踉跄了一下,低着头怒视他,压低声音小声骂:“你疯了?快松开!”   燕凭栏攥着衣服的手都泛了青:“您跟着他走了,燕家就完了!”   那人语速飞快:“我不走才是完了!你这回彻底惹恼了陛下,若我不表态,之后燕家就要被你拉下水一个不留了!卓儿才多大?他弟弟才刚出生!你忍心让他们也随你去死吗?你真以为那个楚章能成事?他不过是打了个时间差,京师周边各州还有驻军,到时候你看是谁死谁活!”   燕凭栏手里的衣角被生生扯走,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跪在地上的青年闭着眼,长长叹了口气。   燕凭栏的警告并没有错,部分官员随着魏帝退入宫城不到半个时辰,楚章就率大军进入了京师。   在太子遗党眼中,楚章是太子的继子,太子对其的爱重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当即便有人归降。   京中各官员家眷被迅速控制住,那些匆忙退入宫城的大臣多数未来得及将家眷一并带走,只能在宫中焦灼等候,心中不知不觉已充满对魏帝的怨怼。   为何要毒杀太子?   为何要惹来这样的祸事?   燕凭栏的三问死死扎在他们心中,让他们对魏帝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怀疑。   ——一个连自己的孩子都不信任的父亲,一个连这样优秀的太子都不能容忍的君王,谁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他身上?   而楚章的行为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果决,他直接令兵士绑来宫中那些官员的家眷妻儿,令她们在宫外哭喊,声明若不开门,便每过半个时辰每家杀一人。   这个威胁毒辣下流,却着实有用,困坐宫中招贤殿的众大臣立马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都变了。   固执地坐在龙椅上维护着自己权柄的魏帝察觉到底下的骚动,冷冷地瞪着他们:“怎么,你们要背叛朕吗?”   一片死寂。   终于,户部侍郎躬着脊背出列:“陛下!臣妻子早逝,膝下无半点子息,家中所遗亲人,唯一年迈老母,母亲含辛茹苦抚养臣长大——”   不等他说完,旁边就有急切的人同样出列:“陛下!臣幼失怙恃,去岁方得一子,幼息薄弱,是臣之命脉啊!陛下亦有子,当能理解臣之——”   他的话没说完,胳膊就被同僚用力撞了一下。   说什么词不好,偏偏把最后一句话拎出来说?   陛下刚刚死了个儿子,还是自己活活逼死的!   这不是在嘲讽陛下吗?   说话的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急切中失了分寸,竟然说错了话,不由得腿一软,跪了下来。   他不跪着一下还好,也许魏帝还不会这么敏感想到这里,他一下跪,就是实打实地在提醒魏帝自己做了什么,上首的君王顿时沉下了脸,阴阴地看着下面的臣子们。   然而不等他说话,便有小内监匆匆自后宫而来,拜倒在地哀声报道:“陛下!庄妃娘娘自缢,已薨逝了!”   魏帝藏在大袖下的手颤抖了一下,他仿佛没听清似的,身体往前倾了倾,问了一遍:“你说什么?谁薨了?”   小内监再度重复:“庄妃娘娘,听闻二皇子殿下于常州为人所害,一刻钟前,一条白绫,随二皇子殿下一同去了……”   魏帝整个人泄了劲,往龙椅上一靠,仿佛失了魂儿一样。   下面的臣子们互相看看,有人蹑手蹑脚地悄悄后退,出了招贤殿。   起先悄悄溜走的只有一两人,随即走的人越来越多,到后面,也没人顾得上惊动坐在上面的魏帝了,几乎是争先恐后地往外狂奔。   臣子家眷们的哭喊只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宫城厚重的大门便被打开了,楚章没有理会那些狼狈跑出来的大臣,单骑纵马奔进了皇宫,尚未越过金水桥,后面的兵卒便抬起手惊愕地指着远处:“将军,起火了!”   楚章勒马抬头,在重重宫阙后,那个最为宏伟庄严的宫殿,有灰黑的烟柱如风卷上升,裹挟着赤红的火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铺张开来。   有内监从那个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出来,见到楚章,吓得扑倒在地,惊慌失措地大喊:“陛下自焚了!”   楚章咬紧了牙,鞭子往地上狠狠一抽,大喝:“救火!”   他怎么敢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死掉?身无负担地、没有得到任何报应地……就这样死掉?!   他怎么有这个资格就这样去死?!   那天宫城的大火烧了两天一夜,连同招贤殿以及数座偏殿,几乎被烧成了白地,魏帝的尸骨被埋在一处玉石屏风下,被火烧的面目全非成了焦骨,但是仍留下了算是完好的一整具尸体。   楚章盯着这具尸骨看了很久,扬起马鞭狠狠抽在了上面。   碎裂的骨骸被抽打得裂开,焦黑骨殖四下飞溅,但没有人敢上去阻拦这个行为。   因为他的表情太恐怖了,双眼血红,整个人都狰狞扭曲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撕咬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在堪称疯狂的发泄后,楚章停下了手,他哑着声音说:“拖出去,扔了。”   ******   大魏泰和二十年秋末,魏帝毒杀太子衡,太子于众目睽睽下以死明志坠落京师永定门,薨。   定南公楚章率十万大军攻克京师,魏末帝举火自焚,尸首被抛弃于乱葬岗,后定南公举先太子旗平定魏十六州,凡先太子旗过处,举城皆降。   次年,楚章登大宝,国号仍为魏,定年号长衡,后人称为楚魏王朝。 第25章 山鬼(二十四)   众人皆知, 楚魏王朝的开国君主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不,当然指的不是记录在玉碟金册首位的那位陛下,那位早在楚魏建立之前就已经死啦,说的当然是取邵魏王朝而代之, 浑浑噩噩, 终日蒙昧沉醉在自己的梦里的那位开国皇帝。   那是一个亲手弑杀了自己的母亲, 屠戮了昔日同窗满门,会穿着沾满血的衣服来上朝, 在大朝会上跳舞,嗜血暴戾的让满朝文武战战兢兢的疯子。   不折不扣的疯子。   那位陛下喜好红衣, 终日疯疯癫癫, 戴一只雪白面具, 上面简简单单地用墨勾勒出狭长的双眼和笑唇, 除却侍奉在曜仪殿的宫人们, 大部分宫人甚至不知道陛下长得什么模样。   ——他还有个古怪之处, 便是放着正宫大殿不住,非要住在宫城一角的东宫里。   午时已过, 但偌大宫城依旧死寂无声,疯癫的暴君喜怒无常,但对于兴建宫殿之类的事情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不仅如此, 他似乎很讨厌这种事情,自他登基以来,从未建过一座宫室、一座园林, 相比其他帝王,他在这方面可以说是简朴至极。   前朝焚毁在末帝手中的招贤殿,至今还是一片白地,新君没有让人在上面重建宫殿,十余年下来,昔日大魏宫城的中心,堂皇宏伟的朝会大殿已经生满了萋萋芳草,断壁残垣间,零星有野狸猫蜗居在此。   不仅如此,在这十余年中,陛下很少踏足过东宫外的其他地方,大半座富丽神秀的宫殿群被荒废,没有人打理,那些锦绣珠帘,玉砌雕阑的宫室楼阁,统统成了野物游逛玩耍的地方。   曜仪殿大门紧闭,两名内侍如雕塑般站立在大门左右,听得室内骤然响起了叮铃哐啷一阵乱音,而后停顿了片刻,里面有个沙哑的声音低低地问:“……几时了?”   守门的内侍才像是活了过来,他没有上手开门,而是隔着门弯腰答话:“回陛下,已是午时三刻了。”   里面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无声无息的状态。   昏暗无光的室内,松松垮垮披着一件朱红色长袍的男人歪歪地躺倒在台阶上,手边倾倒着几只酒坛子,一头长发乱糟糟地披散着,他无神地盯着宫殿顶上粉彩珠翠的画发呆,嘴里懒洋洋地哼着歌。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他疯疯癫癫地站起来,毫无章法地在正殿旋转,大袖拂擦着重重帘帷,撞出风卷云散的缥缈感。   “杳冥冥兮羌昼晦……”   宿醉加上一夜风吹,他的头又开始痛起来,这样的痛苦反而让他眼睛灼灼发亮,脚下凌乱的步伐踉踉跄跄,嘴里的调子忽高忽低,似怨鬼在哀哀吟唱。   “东风飘兮、神灵雨……”   他唱到这里,开始大笑,张开双臂,踢开碍事的酒坛子和各种不知何时被他扔到地上的器具,笑声张狂疯癫,充斥了整座空荡荡的殿堂。   笑累了,他一屁股坐下来,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他不该起兵,那样太子殿下就不会为了给他铺路让他活下去而决绝赴死,可他若是不出兵,岂不是连殿下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了了吗?   楚章的灵魂在两难的折磨里日日夜夜不停歇地哀鸣,他用刀刃划开自己的手臂,划开胸口皮肉,看着血淌下来,在这样的痛苦里,他才能稍稍安抚下哭泣不止的心。   昨夜划开的伤口被他毫不怜惜地一压,又崩裂开来,殷红的血顺着手臂淌下来,瞬间濡湿了半只袖子,楚章好像没感觉似的,依旧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他猛然惊醒了似的四下张望起来:“殿下呢?午时三刻了,殿下该午休的……”   “啊……对了,”他又呆呆地坐住了,喃喃自语,“殿下在午休,再等一会儿吧……兆错,我的兆错呢?”   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在孤寂的梦境里来来回回沉睡又醒来,发呆发了半刻钟,他再次站起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今天是朝会,不能迟到,殿下不喜欢拖延……”   曜仪殿的大门打开,衣衫凌乱,袖口还在淌血的皇帝走出来,他身上实在狼狈,但两旁的内侍却垂着眼睛,脸上神情不变,像是早就习惯了对方这副模样。   “去文渊台。”楚章低低说。   他说完,也没有要内侍抬来轿辇的意思,自己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东宫里,身后不远不近地吊着一群宫人。   文渊台中众臣已到齐了,对于这位陛下的迟到,他们都没什么反应,没站多久,门外就传来了内监的大唱:“陛下到——”   众臣齐齐下跪:“恭请陛下圣安。”   一抹朱红的衣摆拖曳着从他们身旁过去,来人步履踉跄,像是宿醉未醒,走到上首,将自己摔进宽大的御座,毫无仪态地斜躺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下面还有一群人跪着,摆摆手:“起。”   大臣们参差不齐地站起身来,对于上首那人的仪态恍如未见,眼皮也不抬一下,规规矩矩地按序上奏。   楚章支着头懒洋洋地听,喉咙里低低地哼着调子零碎的歌,到了他说话的时候,才会想个好半天,翻检着记忆里那人教他的东西,给下面的大臣们下令。   等一轮议事结束了,楚章半阖着的眼睛忽然盯住了前排一个始终不言不语的人:“燕首辅,今天怎么一言不发?”   着深紫官服的男人垂着眼帘,见他问起,才面无表情地回看过去,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楚章蓦地收敛了笑容:“这个表情……你还是别说话了,不然朕又想砍了你的脑袋了,这回说不定就是真的啦。”   燕凭栏抿紧了嘴唇,抓着笏板的手僵硬得发青,楚章玩笑似的说:“燕家可就你一个啦,别想不开。”   燕凭栏深吸一口气,忽然跪下,扬声道:“臣,燕凭栏,才智衰弱,德不配位,恳请陛下允许臣辞去首辅一职,告老还乡。”   楚章的笑容消失了。   他直勾勾地凝视了燕凭栏一会儿,声音极轻地问:“你要走?”   燕凭栏不吭声。   楚章又笑了,笑容有些神经质:“不不不不行,你不能走,殿下看重你,你要做大官的,要匡扶天下,经世济民……殿下这么跟我说过,你不能走。”   他重复了一遍:“朕不允许。”   燕凭栏的神情扭曲了一下,像是终于忍不住了:“陛下!先太子已逝去十余年,您登基后的言行,实在有负其教诲——”   邵魏王朝时的燕氏,是钟鸣鼎盛的大家族,但在末帝时期,燕氏掌权人站错了队,后来又被查出因支持二皇子而在先太子的死亡里有掺一脚,在新帝登基后,燕氏被夷三族,嫡脉本就人丁稀少,这一下就不剩什么人了,只靠着燕凭栏这个旁支撑着。   新君性情无常,说杀人就杀人,燕氏那位嫡系的大公子燕卓,正是他的同窗好友,但他说杀就杀,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吓坏了所有的大臣。   无情无义,疯癫独断。   这是楚章留在史书上的名声,臭不可闻。   尽管他对百姓很好,但在士大夫中,他的名声甚至比不上那个刚愎自用的前朝末帝。   燕凭栏还想说什么,楚章却懒得听了,他一步一步走下来,袖子还在滴血,眯起眼睛看着门外辽阔广远的天空:“是啊,有负殿下教诲……”   他神情木然,看了燕凭栏一会儿,咧开嘴又开始吃吃地笑:“可是朕好难受啊……”   他笑的越来越大声,一边笑一边往殿外走去。   “朕好难受啊!你让他来训斥我啊!”疯癫的帝王大声咆哮着,凄厉的声音几乎要刺穿东宫的天空。   ******   楚魏王朝只存在了短短二十余年,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冬日,举着讨伐无道昏君的旗帜的大军冲进了这座宏伟都城,红衣的君王全然不在意宫内外震天的哭喊和逃跑的宫人,他抱着一只酒坛子,拖着疲倦的步伐兀自向冷清的庭芳苑走去,庭芳苑的梅花还未开,他倒在一棵梅树下,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已经模糊的岁月里。   那天带他来这里的人为他折下了一枝梅花,现在想来,那枝梅花不知被他最后放在了哪里。   远处遮天蔽日的“燕”字大旗招展如云,携带着血海深仇前来复仇的人举起长剑,眉目带着佛陀般悲悯的神情,举手投足却是狠辣至极的穿心带血。   楚章躺在了树下,梅树打着满枝指尖大小的花苞,他单手拿着酒坛,对着坛口大口大口地灌酒,淋漓酒水洒了他一声,斑白的头发和红衣都湿淋淋地纠结在一起。   他今天都没有跳舞,那一支未完的山鬼,他跳了二十多年,终于跳到了尽头。   他的神灵死去后,他所过之处,《山鬼》凄冷空茫的曲调昼夜不休地回荡,回荡在空空的肺腑里,回荡在每一个无声的黑夜,和死寂的白天。   “咔擦——”   空荡荡的酒坛子被他狠狠砸在地面,碎裂的瓷片迸溅开来,划破了他的脸,他弯着腰,凑近那堆碎片,用手在里面摸来摸去。   那样子实在有些可怜,像是乞丐在泔水桶里翻找能吃的残渣剩饭,全然不像是一个执掌天下的君主。   他翻找到了一块足够锋利的碎片,将它举起来对着天空看了看,月色明亮,将雪地映出了白昼似的光晕。   楚章将伤痕累累的手臂伸出来,握紧了瓷片,在上面用力划下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温热的血迫不及待地喷涌出来,楚章撒开手,将瓷片往一边一扔,整个人如释重负,安然躺倒了下去。   茫茫雪色里,他眼前开始模糊,仿佛是错觉般,有个人站在了他身边,正弯下腰看他的面容。   楚章没有动,喃喃问:“殿下,你来接我了吗?”   “我……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心意,我没有做个好皇帝……”他蠕动着嘴唇,“可是我太难受了……你保住我的命,我不敢死,可是我忍不住,我……”   干涸了数十年的眼眶猛然涌出了泪水,在岁月折磨下已经称得上苍老的君王声音哽咽,轻如呓语:“我……”   他想说的话太多了,想问那人为什么就这样抛下他走了,想问为什么不问问他愿不愿意这样被保护,也想问那人是不是对他感到失望……但是到了最后,他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过的一点都不好。”   人人畏惧的暴君像个孩子般,在生命的尽头哽咽着抱怨,他的声音比花落雪地更轻,很快就消失在了天地间。 第26章 山鬼(完)   俯下身体看着这张疲惫木然的脸, 风华绝代的鬼王难得有了失语的时候。   法则颤颤巍巍地说:“这个……”   天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指着地上蜷缩着的末代帝王:“他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明明已经为楚章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在楚章带兵入京的情况下, 用什么理由都保不住这个乱臣贼子的命了, 除非直接让楚章推翻大魏自立为王。   自立为王不是不行, 但是要让天下人信服他,必须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邵天衡只剩下了几个时辰的寿命, 也做不了更多的布置,干脆把自己的死亡做成一把利刃交给楚章——弑杀亲子, 昏庸无道, 凡此种种, 足够楚章扯起为他复仇的大旗推翻魏帝的统治了。   理由不需要多么经得起推敲, 只要能撑过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就好。   楚章明明一开始也做得很好, 轻而易举地平定了大魏十六州, 登基为帝。   可是怎么后来就……就变成这样了?!   ——难道说气运之子的道真的这么玄乎其玄,就算是自己抢到了人主之位, 也注定坐不长久?   想来也不是不可能,道是修行根基,气运之子各自都有最合适的道, 选错了道就是走错了路, 天生的鬼王做不了人主,强行为之的结果就是这样,道不成道, 反而被折磨得不人不鬼。   天道之前完全没想到会这样,还忙着打理其他化身的事情,一个没注意再回过头来看,楚章就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暴君,精神好像也出了问题。   法则盘在他头顶,也有些不能理解:“太子的死好像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那也不至于把自己搞成这样!”天道不知道心里那种又酸又涩的情绪是什么,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他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尖锐。   不再和法则说话,鬼王抬起一只手,将刚刚死去的皇帝的鬼魂抽离出来,鬼魂刚离体,他和法则就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叹:“……!”   法则奶气的声音都吓得有些粗了:“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啊!”   面前的鬼魂泛着浓厚的死气,几乎要凝实的鬼气不受控制地如浪潮般汹涌溢散出去,鬼王迅速结了个印罩住这个凶气横生的厉鬼,再次目瞪口呆:“他……他做了什么啊!活人一死就化成这种等级的厉鬼……是因为天赋异禀吗?”   法则在虚空里拖着小尾巴绕着楚章转了一圈,小声说:“他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天天在给自己上酷刑也不过如此了吧?”   到底是什么,让他能将身为活人的自己,活活折磨成令人胆战心惊的厉鬼?   “居然连一点外力都没有用到,就成了厉鬼吗……”楚章从混沌中醒来,就听见这句含笑带嗔的话。   两根冰冷的手指掐住他的下巴,声音里是不走心的惊讶,有着美艳面容的鬼王沉思片刻,笑了起来:“你看,你死之后还是要见到本君的,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楚章直直盯着鬼王的脸,仿佛认出了他是谁,忽然挣扎起来,他挣扎的这么用力,几乎要活活将自己的魂体撞碎在鬼王布下的结界上:“为什么!”   希夷惊讶地将眼睛睁圆了:“什么?”   他撤掉结界,红衣的厉鬼扑过来,像是要去抓希夷的衣领,被鬼王轻飘飘一弹指掀开。   摔落在地上的厉鬼黝黑的眼睛望着他,眼里淌下了两行血泪:“你为什么不救他?!那块令牌!你说可以完成我的一个愿望!那天我叫你,你为什么不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几乎成了凄厉的哀鸣。   希夷想起来了,自己的确是给过他一块令牌,也说过可以完成他的一个心愿,不过……   不过他那天当然不能去啊!要是把邵天衡救活了,那后面要怎么办?!   为了免去麻烦的解释,在接到活鬼牌传来的声音时,希夷干脆没有理会,只要他不去,邵天衡就必须死!   不过这个理由当然是不能和楚章说的。   于是楚章就见那个侬艳俊秀的鬼王低下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因为这个愿望,你已经用过了啊。”   楚章瞪着他,希夷继续慢悠悠地提点他:“没想起来啊?我可是救了你一命诶,草原上的风景倒是挺好,当时没听你道谢就算了,现在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是这种态度吗?”   楚章的神情随着他的话语慢慢有了变化,他整个人都僵硬了,忽然想起那次突入北戎王庭,而后落水的事情。   所以……所以那次根本不是自己运气好,而是这个人,又救了他一次?   楚章绝望地睁大眼睛,像是在抗拒这个事实:“我没有让你——”   “唉,你要是死了,那这个愿望也就作废了嘛。”鬼王轻飘飘地说,“毕竟死人是不会许愿的嘛。”   楚章蜷缩在地上,忽然爆发出了一阵惨烈的哭嚎。   他没有想到断绝殿下最后生机的原因竟然是自己,如果他当初能再努力一点、少受一点伤,在水里尽力活下来而不用人救……   那殿下是不是就能通过这个机会,活下来?   他身上的鬼气再度凝实了几分,希夷看着这个鬼气的厚度,不由得在心里啧啧称奇。   果然是天生鬼王啊,这天赋真的不是常人能比的。   看着楚章用力抓住自己的心口,十指用力得仿佛要将手指活活插进皮肉里剜出心脏,他有些轻快的心绪也不知为何莫名沉了下去。   “怎么哭成这样啊……”希夷有些不安地小声咕哝了一句。   楚章木然地看着前方,着鸦青色广袖长袍的鬼王微微歪了头看他片刻:“看在你天赋非凡的份儿上,从此以后就跟着本君吧,当然,你不答应也行,本君这就把你打散了,扬到剑宗那个化灵泉里去,让你——到此为止。”   他的威胁说的漫不经心,语气里还有笑意,像是在说什么甜甜蜜蜜的情话而不是这样让人永世不得超生的毒辣话语。   “我跟你走。”楚章麻木地张嘴,“我……我不能……”   活着很痛苦,但是死了就会更轻松吗?   他不信。   他也不需要那种怯懦的轻松。   “好孩子。”鬼王笑眯眯地弹了下他的额头,锋锐如刀的鬼气凝成一线,直直捅穿了楚章的大脑,猝不及防的剧烈疼痛让楚章一瞬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双眼倏然化为厉鬼的深黑,一袭红衣浓重的要滴血。   他身上的鬼气强行被凝聚收敛,塞回体内,鬼王再弹了下他的额头,收回鬼气,楚章额头上便出现了一痕浅淡的朱红色纹路。   “本君乃鬼蜮之主,道号希夷,你是本君的继承人,道号么……”鬼王琢磨了一下,就听见楚章声音沙哑地接话:“元华。”   希夷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有点心虚之色一闪而过。   “元华?嗯……好吧,也行,那就元华。”   ******   鬼蜮的鬼王座下有了个继承人,那位元华君,酷爱红衣,痴迷歌舞,性情喜怒无常,实力强悍,比起现任鬼王,那是个比恶鬼更像恶鬼的存在,不过倒是意外地合鬼蜮众鬼的眼缘。   不愧是天生鬼王啊……   第一百零一次发出这样的感叹,看着楚章轻而易举地掌握人傀术,希夷翻了个身,身下压着的花枝落下簌簌的花朵。   鬼蜮里寸草不生,也没有时令鲜花,唯一能成活的就是由鬼血所化的红花,这花样貌平平无奇,胜在生命力顽强,一长就是一大片,还能生在树上、地上、水里,所以也被称为不死花。   希夷作为鬼王,灵力强盛,不必放血,他所经过的地方就会生出不死花。   楚章收回灵诀,面无表情地回身看他:“君上。”   希夷看着他那张硬邦邦的脸,不由得心虚地坐了起来。   楚章对着外人都很会笑,那种神经质的,疯疯癫癫的笑,但是对着这个将他抓回鬼蜮的师尊,他就总是一脸要死的样子,有着师徒的名分,他却从未开口叫过一声师父,总是跟着其他鬼随大流喊君上。   楚章厌恶他。   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或许是希夷见过楚章最狼狈的模样,看过他最深的伤口,也见过他弱小的样子,又或许只是因为希夷没有救邵天衡——不论什么理由,没有救就是没有救。   这听起来迁怒意味很重,希夷却并不在意。   鬼王压根不是会去在意别人心理的人。   就算是自己的弟子,自己的继承人,希夷也对他没有多大的爱护之心。   只要不死掉,楚章受什么苦他都不会去管。   这对师徒,简直是怪异出了一种境界。   守候在外的鬼女笑吟吟地上前来:“君上,听说海域的结界又有了动静,那位魔尊说不定又要跑出来了,您要去看看吗?”   她的语气很轻松,说着这样的大事,却用着“您要不要去看看热闹”的神情。   他们的君上爱凑热闹,这是鬼蜮众鬼都知道的,他们也乐意让君上出去玩,君上能开心就好,至于会不会有凡人遭殃……   管他呢。   鬼女笑眯眯地说完消息就退下了,走到外面,被一群鬼女拉住:“怎么样怎么样,君上要去吗?”   “我也好想被君上带出去看看啊……”   “你就别想了,被太阳一晒就化了,还要君上护着你吗?”   一群鬼女吵吵嚷嚷着笑成了一团,最初那名鬼女忽然问:“哎,说起来,瀛洲那个,现在怎么样了?”   有人不屑地撇撇嘴,神情带着点鄙夷和嫌恶:“能怎么样,还想着那个凡人呢!据说还怀孕了……”   “什么?!怀孕了?”   鬼女们惊愕地问:“鬼和凡人,也能生子吗?”   “谁知道生下来的是什么东西!”众鬼女谈论了一通,忽觉无趣,纷纷散开。   在宫殿内听到了外面全部谈话的希夷则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瀛洲……?”   他还没想出个名堂来,法则就落到了他身旁:“我找到了两个气运之子!但是这回情况有点特殊……”   天道被转移了注意力:“什么特殊?”   法则说:“这回的两个气运之子是紧挨在一起的,气息也十分相似,应该是双生子。”   天道想了想:“大概是什么道的?”   法则没有犹豫:“不知道,这个根本看不出来,还是得你自己上阵去抱一抱才行。我给你准备的化身里,也有一对双生子,就用那两个吧?”   天道站起来:“行,这就走吧。”   临行前,他才想起来问了一声:“是什么化身?”   法则回答:“一个是昆仑山太素剑宗之主,仙道魁首明霄剑主,还有一个是魔域至尊,掌控魔界数千年的魔尊鸣雪。”   天道迈出的步伐一个踉跄。 第27章 双生(一)   世人皆知, 仙道魁首明霄剑主和魔域至尊鸣雪魔尊是一对双生子,也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一对死敌。   数千年前,深居简出的巫族之主于危楼上传下一条消息,说大争之世将至, 某隐世之族将诞生双子, 二子诞时天有异象, 日夜不分,悬水倒流, 他们皆天资纵横,却注定一生为敌, 一子护佑仙道昌平, 一子主宰魔族崛起。   巫族在修真界的地位十分特殊, 巫族人于修炼一途天分不高, 却有一手冠绝古今的占星功夫, 历代巫族之主甚至都被人以“星君”之名尊称。   这条消息的内容实在是骇人听闻, 众修者将信将疑,谁知不到十年, 竟真的有一对双生子于蓬莱岛上诞生,他们诞生时天生异象,白昼黑夜颠倒, 蓬莱岛周围海水倒灌, 星虹倒悬,足足十数个时辰才恢复正常。   随后,巫族之主的预言一一应验, 这对双生子先后在修行上展露出了近乎恐怖的天分,数十年修成金丹,又前后脚结成元婴,步入大乘期。   但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无他,巫族之主的前半句预言已经实现了,那么后半句呢?   ——终于,在众人惶惶不可终日的视线中,双生子中的幼弟因修行出了差错,入魔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人心中都冒出了同一句话:来了。   堕魔的幼弟依旧有着强横的天赋,在全修真界的追杀下成功逃脱,并用了百年时间将整个魔界统一,率领已经式微的魔族重整旗鼓,竟然一口气攻下了数座仙山岛屿,占领了大半个修真界。   这等功绩是自魔族出现以来从未有过的,魔族因为功法暴烈的缘故,很难控制自己的心绪,性格残忍暴戾,内斗也相当严重,能镇压着这群疯子向着一个目标努力,可见其人的雄才大略。   最终,将这位即将倾覆整个修真界的魔尊打回魔界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一母同胞的双生兄长。   彼时已经是修正第一仙门太素剑宗下任宗主的道子,换下了惯常穿的浅蓝色道袍,一身素白衣衫猎猎如雪,高冠束发,面色沉静,一剑在仙魔之间斩出了一道深渊,第二剑似煌煌烈日,逼向了自己百年未见的双生弟弟。   这一战打得日月无光,江海干涸,星辰失色。   清冷似山巅之雪的道子一身素衣皆红,暴虐恣睢的魔尊被碎了一半元婴,最终,在魔尊一掌拍向自己兄长心口时,沉静的道子先将自己的佩剑捅进了对方的心脏。   这一战后,魔域被撕裂,带着无数魔物沉入海底,落败的魔尊被自己的兄长亲手镇压进深海之下的魔域内,数千年不得出。   而那位冷清无情的道子也因此一战成名,因其道号为“明霄”,故而被尊称为“明霄剑主”,他的俗世名字也渐渐被人遗忘了。   修真界有剑修千千万,但是能被称为“剑主”的,只有太素宗主一人。   万剑之主,天下无双。   而现在,站在云巅向下望的,就是这位修真界的魁首,所有剑修的大道所向。   他一身素白的长衣,外袍逶迤落地,高冠束发,一张俊美的脸无情无欲,仿佛天上莲花修成了仙,或是雪中寒冰有了神魂,眸如星辰,眉飞入鬓,明明是张扬俊逸的相貌,因为眉尾沉静地微微压着,便显露出了一种端庄冷清,眉心一道浅蓝色剑纹,勾勒出禁欲得不近人情的寒意。   草草浏览了一遍法则安排的化身前缘,天道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出来,想了半天,只好先将此事抛开,看着下方云遮雾绕的山峰岛屿,问道:“蓬莱岛……就是这里?”   法则接口:“是这里,这回因为是双生子,气机缠绕,所以定位很准,不过……他们俩的处境有些……”   天道挑起眉头:“怎么,有人欺负他们?”   他第一反应就是他们和楚章一样,因为身世问题被人欺负了。   法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不是,不是‘他们’,是‘他’。”   天道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法则支支吾吾:“我不知道怎么说……他们俩的处境有些……复杂,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这件事说来还和天道这两具双生子的化身有些脱不开的关系。   蓬莱岛是明霄剑主的出生地,这是天下修真者都知道的,因此,这里也逐渐成为了修真者们“朝圣”的地方,对于明霄剑主的推崇到了一种炽热恐怖的地步。   十五年前,蓬莱岛一个修真家族里,诞生了一对双生子。   他们降生时,天生异象,日夜颠倒,海流倒灌,一切都和千年前明霄剑主诞生时一模一样。   这样的景象震惊了所有人。   之前巫族之主的那个预言再次压在了他们心头。   有明霄剑主和魔尊的例子在前,没有人再去怀疑这个预言的真实性,反而开始琢磨双生子中的谁会是那个仙道魁首,谁会是那个祸世妖孽。   双生子的族中长辈请来巫族人替他们占卜,卦象含糊,得出的结论是白昼所生之子为仙,黑夜中所诞之子为邪。   当天意象频生,昼夜颠倒混乱,众人仔细一回忆,双生子中的兄长似乎是夜里生的,而幼弟则是白昼呱呱坠地的。   这下清楚了。   众人琢磨着是不是要趁着魔头没长成的时候先下手为强,将其扼杀在襁褓中,但是能引动天地异象的孩子不论正邪,皆负大气运,谁都不敢背上这样深重恐怖的因果,因此就任由他长到了现在。   不听,不看,不闻,不问。   这位荼氏的长公子,成了这个家族的隐形人,任人欺凌,没有人看顾他的衣食住行,甚至他直到十五岁也没能拥有自己的名字,荼氏的族谱上根本不存在这个人,只有他的娘亲会呼唤他的小名。   荼氏的二公子,生来就被认定是未来明霄剑主的继承者,众星捧月着长大,一切溢美之词都可以放在他的身上,出入仆从成群,有着最为光辉耀目的前途和未来。   他和他一母同胞的双生兄长,活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   ******   荼婴绕过回廊,沿路见到他的仆从侍女们皆屈膝行礼:“公子。”   荼婴顺手抓住一个眼熟的侍女:“我记得你是兄长身边伺候的,怎么在这里?”   那侍女的脸色变了变,有些尴尬:“公子……”   她的话没有说完,荼婴就明白了什么,一时间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们又——”   他想要训斥,沉重的疲惫感就从心底升了起来。   类似的事情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回,就算他再怎么严厉地申斥,底下的仆从们还是会因为畏惧“邪魔”的名声而想方设法离开哥哥,他也为此向父亲和祖父抗议过,得到的回应就是对哥哥的惩罚,名义是他带坏了未来的荼氏家主。   荼婴抗议过两次之后就再也不敢向长辈们说起这事了,他们不会惩罚他,只会惩罚哥哥。   荼婴疲倦地摆摆手,让她退下,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努力提起笑容,向后院走去。   荼氏的宅院很大,荼婴修习过身法,当然不觉得疲累,只用了半刻钟便到了一处荒僻破旧的庭院。   这里靠近荼氏的后门,是下人采买的必经之路,嘈杂且脏乱,路上还有运送菜蔬留下的污水。   荼婴隐藏身形悄悄翻墙进了这座院子,杂草萋萋的庭院里立着一只半人高的破水缸,里面蓄着小半缸清水。   荼婴先往缸里看了两眼,见水还够,放下心来,推门进了屋子。   室内狭小阴暗,摆设简陋,青色的床帐都拖出了丝,床上蜷缩着一个清瘦的身影,荼婴心中一紧,大步上前:“哥?是不是有人又欺负你了?”   床上的少年抬起头,他和荼婴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正是最为清俊的少年模样,眉眼清秀好看,眼神却比荼婴更为暗淡,丝毫不见荼婴身上那种飞扬雍容的贵气,身形也较之荼婴更为清瘦,身上的衣服旧的几乎不能看,和荼婴华贵的锦衣一比较,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没事。”   他朝弟弟平和地笑了笑:“我打回去了。”   荼婴咬着牙:“又是那群不学无术的混蛋?!”   荼氏的大公子是未来大魔头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整座蓬莱岛,大人不会去欺负他,顶多是无视,而年纪尚小的孩童们却不懂事,将他想象成明霄剑主的死对头鸣雪魔尊,一个个欺负他欺负得天经地义,就差举着大旗要摆出讨伐魔族的架势了。   这对双生子境遇截然不同,但或许是因为双生子的天性,关系倒是非常的好,荼婴不能正大光明为哥哥出头,怕给哥哥惹来祸事,只能借着学堂比试的机会狠狠打回去给哥哥出气,但比试的机会到底是少,平日里只能靠荼兆自己顶着。   ——是的,荼兆,这是双生子在母腹中时定下的名字,取自《道德经》“我魄未兆,若婴儿未孩”一语,兄长名为荼兆,弟弟名为荼婴。   只是这个名字到底没有记录在族谱上,只是私下里被早逝的母亲告知给了兄弟二人。   荼婴咬着牙:“等我筑基了,便去太素仙宗拜师,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荼兆不言不语,好半天才点点头:“你天资聪颖,修行速度快,应该是能拜得明霄剑主为师的。”   他在提及“明霄剑主”的时候,眼里不由得出现了一丝压抑极深的渴望和憧憬。   一力镇压魔族,恢复修真界和平的明霄剑主是所有修真者的梦想,哪怕是荼兆因为那个与之有关的预言落魄到这等地步,都没能抹去他心中对于那个高高在上支撑起修真界的人的向往。   荼婴看出了他眼里的神色,抹了把脸,将脸扭过去,低着头用脚碾了碾地面。   和他房里水磨青砖铺就的地面不同,这里的地面只是用泥土草草压成的,被他一碾就碾出了细细的沙。   黄泥黏在绸缎的鞋尖上,荼婴将腰间的储物袋摘下来,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放在缺了个角的桌子上:“这是我偷偷攒下来的伤药,都是上好的,你记得用。还有这些灵石,我和别人换的,这回上面没有荼氏的标记,不会再被认出来了……”   他絮絮叨叨说着,把袋子里最后一样东西拿出来,望着堆满了的桌子,手里捏着袋子,忽然感到无限的酸楚。   他们明明是双生兄弟,可是却被迫分离,甚至不能正大光明地见面……   荼婴站了一会儿,低低说:“我先走了,下午师傅还要考核功课。”   荼兆沉默着点点头。   他没有资格进入学堂,至今仍未开脉,还是个凡人,而他的弟弟已经炼气七层,是众所周知的天才——和明霄剑主一样的天才。   想起那个名字,荼兆的眼神又暗了下去。   他一辈子也不可能踏入修真一途,只要那个预言还存在,只要他身上还背负着那个“魔头”的名号。   让他活着老死,已经是人们最大的仁慈。   荼兆爬下床,将桌上的东西一一收敛,这些东西不能被人看见,否则会给荼婴惹来麻烦,也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把东西塞进一个藤编的旧箱子里,再将箱子推到床底下藏好,荼兆走出屋子,看了看园中的水缸。   这是他一日的用水,每天清晨从荼宅旁十里外的山上挑回来,饮水洗浴都得用这些。   今日本来是够的,但是……   荼兆摸了摸自己的肩背,脸上的神色略有变化。   荼婴来去匆忙,没有注意到他一直是面对着自己的,早上出门时他和那些纨绔子弟撞了个照面,又被找茬打了一顿,尽管荼兆奋力反抗,但未开脉的凡人哪里打得过已开脉的修者,他的肋骨被踢的直到现在还在发痛,应该是有了裂痕。   应该洗个澡然后上点药,否则过几日会很难熬。   已经颇有经验的荼兆想着,又看了看水缸。   这样的话水就不够用了。   他捡起一旁的水桶,低着头推开破旧的院门,沿着墙根往外走。   走出了没几步,一团阴影就拦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   荼兆慢慢抬起头,果然又看到了那群纨绔的脸。   “唷,这不是荼家的那个谁吗,早上还见过的……害,看我这记性,这是谁来着?”为首的少年笑嘻嘻地说。   “未来仙尊的哥哥嘛,魔族的大魔头啊——”有人会意,立即拉长了声音跟上。   几名少年登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他们欺负荼兆,同时也对荼婴感到不满,荼婴无论在哪儿都压他们一头,还总在学堂比试里下狠手,他们打不过荼婴,打打和荼婴长得一模一样的荼兆也能出出气。   荼兆一言不发,冷冷看着他们,见他们笑的嚣张,忽然将手中水桶往他们头上用力扣去,闷声不语地就冲了上去一拳狠狠擂在为首的那个少年脸上。   反正只要遇到他们就肯定要打一架,先出手还能捞回点本儿。   猝不及防被一拳打在脸上的少年都震惊了,两眼里冒出火气,将手一合,一道浅金色绳索从袖中滑出,瞬间缠上荼兆的身体,把他捆得结结实实。   “敢打我?!果然是不要脸的魔物!给我打!”他当先一脚踢上了荼兆的胸口。   被踢到肋骨的荼兆面色一白,咬着牙闷声不吭,蜷缩着身体忍受着拳打脚踢。   愤怒的喝骂与雨点似的拳脚仿佛永无止境,这样的痛苦从他有意识以来就没有停止过,他是不应该出生的罪孽,是天生的魔物,是邪恶,是坏……   可是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只因为一个预言,就决定了他未来的一生吗?他不想做什么魔尊的,但是没有人听他说话,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反抗这个预言,所有人都防备他、忌惮他……   这样的生活,是不是死掉会比较好?   荼兆的意识渐渐模糊,在已麻木了的疼痛里,骤然有了片刻的寂静。   那些拳脚和骂声骤然止歇,有幽幽的冷香将他包裹,余光里一袭素白似雪的大袖拢住他的视线,他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冷淡无波澜的声音,带着长久高居人上所形成的威势和无情无欲的清寒:“仗着略有修为,欺凌凡人,这便是如今的修行之道吗?” 第28章 双生(二)   天道隐匿了身形, 在坊市间走了一圈,大概算是弄明白了荼氏这一对双生子的境况,不由得感到了些许无奈。   且不说明霄剑主的那个预言里水分有多大——明明就是他分出的不同化身,为了合理化存在才编造出的预言, 本身就缺乏真实性, 怎么能拿来作为衡量后来人的标尺?   唯一说不通的就是那个天生异象……   天道蹙着眉, 拉出这方小天地的时间轴,往前推拉了一段时间, 定位到十五年前,仔细审视了一番那些异象, 神情变幻不定。   ——这异象, 是人为的。   抬袖散掉虚空中扭动流淌的时间轴, 天道也有些发愁。   预言本来是假的。   但在这对气运之子即将被他收为弟子的境况下, 这个预言居然误打误撞成了真。   他琢磨着这件事儿往前走, 就听见了前方路口传来少年呼喝叱骂的声音, 夹杂着拳打脚踢的闷响,似乎是一群人在欺负一个人。   天道不高兴地看过去, 在一堆晃动的身躯里,看见地上有个蜷缩着身体的少年,一头长发脏乱地落在地上, 衣服凌乱破旧, 紧闭双眼,神情木然。   “就是他!”法则适时在他耳边出声,“好机会!快上去抱抱他, 看看他是走什么道的!”   救人,这对于仙道魁首来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半步登仙境的大能身形一动,倏忽间就已出现在近百米开外,在一群施暴者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抄起地上的少年揽在怀里,大袖一飘退出数米远,摆出剑修惯用的冷淡神情,斥责道:“仗着略有修为,欺凌凡人,这便是如今的修行之道吗?”   他的气场实在强大,尽管已经收敛了威压,依旧让那群纨绔子弟腿脚发软,两股战战,怀里被救下的少年身体僵硬,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被人保护,颤巍巍地抬起头去看救下自己的人的模样。   一看之下,他就怔住了。   明霄剑主的容貌早就随着无数的留影石传遍了大江南北,凡是修者,手中必然会有一块这样的留影石,记录的是千年前明霄剑主于论道会上坐而论道的一段影像。   影像里那位太素宗主白衣胜雪,广袖如云,眉心一道浅蓝剑纹,整个人端方肃穆,容颜俊美,坐在论道台上的模样似是玉人有了灵骨,言语不多,却字字珠玑。不少女修对其一见倾心,碍于对方仙人之姿不敢亵渎,只能在心里偷偷仰慕他。   荼兆也有一块这样的留影石,是弟弟偷偷带给他的,被他看过了无数遍,耗尽了灵力后影像都有些模糊了。   但是这样的风姿,这样的容貌……   看见过的人都不会忘记的,没有人能模仿出其风骨的万分之一。   荼兆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呆呆地看着这张离他极近的脸,整个人都像是被迎面打了一棍,他甚至在心中怀疑是不是自己被那群纨绔给打过头了,以至于自己出现了幻觉。   ——否则,否则……若不是幻觉,他怎么能看见那位高居云端的太素宗主,那位至高无上的仙道剑主,会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他这厢心里受到了冲击,抱着他的仙道魁首也在心里尖叫:“法则!法则!不是说他是走魔道的吗?!”   法则与他感知相通,正为接收到的信息惊讶,闻听此言毫不犹豫地反驳:“我没有说他是走魔道的,你是听那些坊间传言听多了吧。”   天道震惊之下这才反应过来,也顾不得其他:“可他明明是走仙道的资质啊!”   ——荼兆,支撑仙道的气运之子,下一任的仙道魁首。   根本不是那个破预言里说的那样!   “……再摸摸他弟弟吧,我忽然有种奇妙的预感……”法则慢吞吞地说。   天道琢磨一下,又开心起来:“说不定他弟弟真的是走魔道的,一口气找到两个,这下可省事多了,对了,要不先把魔尊那具化身拎出来准备着吧?”   法则长长地嗯了一声,有点犹豫:“找到人了是好事,可是……”   天道莫名其妙:“什么可是?”   法则委婉地提醒:“可是有那个预言啊,荼家这两个,应该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吧?”   天道想了想,大概明白了它的意思,无所谓道:“没关系,事实就是事实,他们就算不接受,也不能改变什么。”   这话说的实在冷酷无情,法则也不说话了,看着自家的天道开始发挥演技。   白衣广袖的仙人垂眸看着自己怀里的少年,声音平淡好听,说出的话却直击人心:“我观你资质上乘,随我入道可好?”   那群纨绔还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听见了这句话却忽然来了劲,七嘴八舌地开始揭荼兆的短:“前辈!您不能收他!他就是个魔头!”   “对!要不是他没有开脉,早就已经入魔了……”   “早就有预言说过,他是和鸣雪大魔头一样的魔物!”   荼兆眼里的亮光只亮了一分,就随着他们的话慢慢黯淡下去,依旧闭着嘴一言不发。   荼兆到现在还是不敢肯定这位大能的身份,但无论他是不是自己仰慕的那位剑主,就凭着这句充满善意的话,他也不愿害了对方——所有人都说他是魔物,和他走得近的人都会遭难,他名声如此,还是不要去拖累他人了。   面容俊秀的仙人却像是没有听见那些嘈杂的话语,只是垂着眼看荼兆,好似耳边刮过的都是不足为道的清风:“你可愿意?”   他又问了一遍。   荼兆握紧了拳头。   修道……   他愿意,他当然愿意,谁会没有一个证道长生的梦想!   可是……   他艰难地张嘴,声音细若蚊吟:“我……我不能……”   “你不愿?”那张冰雪一样好看的脸露出了些许疑惑神情,他大概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拒绝过,脸上的茫然有些天真无措,想了想,他大概是觉得荼兆看不上他的身份,于是认真地自报家门,“本君道号明霄,执掌太素剑宗五千三百一十四年,擅剑道,修为已至半步登仙,你随我修道,可证无上道法,为何不愿?”   他问的耿直明白,仿佛凝着霜雪的眼里深处都是直白坦荡的疑惑。   荼兆被他的自爆身份震得大脑几乎不会运转,只能靠着本能去看对方的眼睛。   那双乌黑沉静的眼里,都是货真价实的疑惑,他是真的因为自己拒绝了他而感到茫然,单纯想弄明白为什么,丝毫没有被拒绝的气愤。   “明明明明霄……剑剑剑主?!”   “骗人的吧……”   那群纨绔子弟比荼兆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们下意识拒绝这个答案,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愿承认自己和偶像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等尴尬场景下。   他们的问话只是下意识的不愿接受,但落在太素宗主耳中就是在质疑他的身份,于是他认真地回看过去,手中凝出一面半个巴掌大的腰牌,鎏金嵌玉的腰牌上龙飞凤舞画着“太素”二字,上面含而不露隐藏着比海洋更为磅礴的剑气,震得这群少年往后噌噌噌退了好几步,大脑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都疯狂往头顶冲去。   太素宗主的宗主令,岂是这群无知小儿可以直面其威压的?   “此令能证明本君身份。”明霄剑主还在一板一眼地解释,“你若不信,本君可以出剑。”   这话是对荼兆说的,或者说,他证明身份的举动,完全是为了打消荼兆的疑虑。   每个剑修的剑招都是独一无二的,天下又哪里有人能模仿的了明霄剑主的剑?   他在世人面前出剑已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事,被这话砸得晕乎乎的荼兆努力挽回了最后一丝理智:“不……不必了,我相信您。”   寥寥几句话,他已经察觉出了这位仙道剑主的性格……和他想象中的实在是不太一样。   似乎认真得过了头了。   一群人的气氛陷入了僵硬的凝滞,唯有明霄剑主丝毫没有察觉到这这种奇怪的气氛,再次追问了荼兆一遍:“为什么不愿意?”   ——像是一个小孩子,固执地非要得到一个理由。   “哥!”不等荼兆整理好思路,不知怎的跑出来了的荼婴远远看见此处情况,面色紧绷,以为荼兆又被欺负了,大喊着往这边跑过来,“你们给我——”   他的话喊到一半就卡住了,脚步也渐渐慢下来。   比起荼兆,荼婴被长辈们教育得更多,对于未来想要拜其为师的明霄剑主也更为熟悉,尽管从来没有见过,但是一眼之下,他就察觉到了,那位雪衣高冠,神情冷淡的人,正是他极度崇拜向往,视为未来师尊的明霄剑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明霄剑主会忽然出现在此地,但荼婴还是凭着本能走到了近前,眼神里都是灼热明亮的光,望着面前的仙人,努力控制住颤抖的声音:“晚辈荼婴,见过明霄仙尊。”   和广为人知的“剑主”称呼不同,那只是一个众人为表崇敬给明霄起的雅号,用以证明他的实力强悍,“明霄仙尊”或是“太素宗主”才是正经见面时对他的称呼。   明霄应了一声,长袖一翻,将荼婴扶起,手指轻轻擦过少年的手腕,表情凝滞了一瞬,又化为波澜不惊的平静。   ——很好,修行魔道的好苗子。   见到荼婴,方才为明霄剑主的话而喜悦不已的荼兆仿若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   他想起来了。   自己的弟弟,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拜明霄剑主为师,这也是荼氏上下的心愿。   而他,而他……不过是旁人口中的“魔物”罢了。   现在是明霄剑主不知道那个预言,等他知道了,就不会再问他要不要拜自己为师的话了。   明霄本身就是这个预言的应验者,怎么可能再去信任教导一个未来的魔修?   荼兆神情黯淡地垂下了头。   明霄剑主察觉到他的心情忽然低落下去,眼里有一丝疑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抿了抿嘴,问荼婴:“你家中长辈可在?本君欲在你家中择一子收为亲传,且通禀一声。”   这番话说的理所当然,当然,全修真界,也只有明霄剑主有说出这话的底气。   当日,整座蓬莱岛都震动了。   太素宗主,那位从蓬莱岛出去的明霄剑主,将要在此择选亲传弟子!   明霄剑主数千年来未收一徒,这个机会有多么宝贵根本无需人言,想将自己的孩子送入择选队列的人已经打破了头,荼氏的门槛也越来越难进,这话传出的第二日,荼氏举家迁出了荼氏宅院,将这座大宅院用来安置明霄剑主,以示尊敬。   择徒的日子,就定在了三日后。   表明自己喜好清静让下人都退下,仙道魁首趺坐入定,将神魂抽离,远涉重洋投入暗无天日的海域之下。   既然法则说光收下荼兆会使荼婴前路难走,那不如连荼婴一并收下吧。   从魔君体内醒来的天道觉得自己真是个机灵鬼儿。   作者有话要说:天道:我真聪明,两全其美【喜滋滋】   法则:……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的荼婴:我的偶像要来收徒辣!是不是我是不是我?!   荼兆: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我不敢说。 第29章 双生(三)   被镇压在海域之下数千年的魔尊在阴冷压抑的宫殿中醒来。   他长发未束冠冕, 乌黑的发丝披散在绣着金线的衣袍上,深黑色重重叠叠的华服勾勒出挺拔的腰身,每一层衣衫上都用金丝压满了暗纹,行动间有水流波浪般粼粼的纹理在流动。   沉睡已久的暴君睁开眼睛。   乌黑的瞳孔中有暗红的光晕在流转, 仿佛落进了暗红的血色, 脸颊线条精致冷硬, 若有人在此,便能一眼认出, 他与那位仙道魁首生的一模一样!   但和那位清冷似雪的太素宗主不同,坐在深渊下的王座上的男人, 眉目凌厉摄人, 眼神中都是残忍血腥的暴虐, 眉眼里含着倨傲矜贵的神色, 明明什么都没做, 神情里也像是带着阴冷残酷的煞气, 眉尾习惯性地微微压着——这个动作由那位仙道魁首做来,是仙人气里多了点悲悯红尘的温柔, 而由他做来,就仿佛是一手翻覆了天下的暴戾君主正提着刀思索灭谁满门。   这张实打实的暴君脸,和鬼王那张祸国殃民的妖姬脸, 正好可以凑个对儿。   这俩化身合在一起大概就能组个亡国组登上热门话本。   “尊上。”点着极暗灵火的大殿里, 几名黑衣魔修单膝跪地,“禀尊上,海域封印已破除十之七八, 约再过一月就可彻底解开封印。”   坐在上首的魔尊一言不发,无声的氛围里,那几名黑衣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   “唔……一个月?那本尊要你们何用?”魔尊的声音淡的几乎没有情绪,仿佛只是一个再平淡不过的问句。   但这句话出口,却吓得那几人汗出如浆,恨不得将头死死压进地面:“尊上!尊上息怒,我等定然在半个月内完成任务!”   “半个月打破他设下的封印?你们是在愚弄本尊么?”黑暗中传来的声音里带着冷意,“滚吧。”   几人如蒙大赦,也不敢再辩解什么,急忙退下,身长玉立的魔尊站起来,视线穿透重重宫殿,准确无误地捕捉到笼罩在整个魔域上空的那道封印。   魔域沉在深海之下,暗无天日,底下是赤地焦土千万里,随处可见互相厮杀的魔物,城池之间互不相连,与人间的统治模式不同,魔界强者为尊,各个城池皆有城主,虽名义上说受魔尊率领,平日里却不会直接接受魔宫的旨意。   更主要的是,那位魔尊也没有心情去玩什么治理国家的游戏。   黑衣黑发的魔尊步出大殿,仰头看向幽寂的天空。   天空没有太阳,却也不是纯然的黑,而是泛着粼粼波光的幽蓝,这种蓝色沉静冷漠,透着微微的幽光,隔着特定的频率,还会折射出一种奇妙的银蓝色光辉。   那道银蓝色光辉,就是数千年前由明霄剑主布下的封印,他将整个魔域,连同居住其中的数万万魔修,以及自己的双生弟弟一起,镇压进了无光无昼的海底。   魔尊长长的衣摆拖曳在背后,感知到魔尊的气息出现,整座魔宫的侍女们纷纷跪下,额头死死磕地,不敢有丝毫动作。   “五千多年了啊……”   离魔尊最近的侍女听见自己的君王喃喃自语,语气有些诡异,仿佛是仇恨,又像是充满笑意。   “也该到见面的时候了。”他轻声说。   深黑的大袖下苍白无血色的右手拢起一团黯淡的光晕,里面泛着极其浅淡的银蓝,男人松松抬起左手,并指在右手那团光晕上一抹。   虚空中如同绽开了一束银白的莲,他空无一物的右手里凝出了似玉非玉的素白剑柄,顺着他抹过的左手,泛着寒光的锐利剑身一寸寸凝实,这柄剑质地通透,不似铁铸,更像是寒冰凝结,剑身寒气四溢,有极微弱的银蓝色光芒流转其上,剑柄坠着一只剑穗,式样精致,却沾满了干涸的暗红色血腥,末尾的穗子被切断了一半,凄凄惨惨地挂在剑柄尾端。   这柄剑和魔尊的气质格格不入,通身流溢着高华清贵的气息,如一捧天山雪、林梢月,被他握在手里,灵光吞吐明灭间,如在哀鸣。   “小……小雪天剑……”   四周的侍女们喃喃低语,将身体更深地压了下去,死死跪着不敢抬头。   那柄剑上的气息足以令任何一个魔族感到恐惧。   ——那是明霄剑主的佩剑,也是数千年前穿透了魔尊心口将其镇压海底的封印之引。   被敌人握住的灵剑不甘地微微颤动着,试图挣脱魔尊的掌控,却被对方放出的魔气轻而易举地侵蚀掉了本就不强的灵光,哀鸣着静止了下来。   握着这振长剑,魔尊嘴角露出了一个冷戾的笑容。   整个魔域忽然震颤起来,浩瀚恐怖的魔气如洋流倒卷,翻腾呼啸而出,黑衣的男人一脚踏在地上,大地被踏出一个凹陷的深坑,裂缝还在随着泥土的碎裂而疯狂延伸扩张开来。   黑衣魔尊借着这一脚之势,如踏风追云,乘着磅礴呼啸的魔气卷出的狂风,朝着暗淡广邈的天穹挥出了一剑!   仙尊的长剑里还蕴含着似雪的寒冷灵力,甫一接触到天穹上银蓝的封印就顺利地融了进去,在天衣无缝的封印中震出了一条几不可察的乱流。   见到那条乱流出现,魔尊咧开了一个兴奋残酷的笑容,手腕翻转,将已势竭的长剑收回,驾驭魔气聚就的龙卷再次轰然冲击上去,又是一剑!   这一剑有破天开山之气势,银蓝的灵光和玄黑的魔气杂糅在一起,如长虹贯日,瞬间横贯整个天穹,在所有魔族眼中投下了恐怖的倒影。   封印和长剑撞击,上面无时无刻不在转动的符文做出了反应,煌煌如烈日般的辉光大盛,带着气吞山河之势笼罩向下方的魔尊,仿佛是一个恍神,深蓝如墨的天穹就被遮掩在了这光芒之下,与此同时,有极寒冷冰凉的气息疯狂地蔓延开。   整个魔域的魔族都怔怔地抬首望天,看着他们的魔尊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冲击着那道封印。   魔气和灵力流互相撞击,巨大的威能步步攀升,所有魔族都感受到了那种仿佛要被活活撕裂的窒息感,最弱的一些魔物趴伏在地面颤抖,连呜咽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被这狂乱的力量对冲撕得粉碎,血肉如烟雾般一蓬蓬散开,连一片骨骼都留不下来。   这样的威能还在攀升,一些城池从城主终于意识到了其中的可怕之处,迅速收拢城民,打开防御的阵法,在尖锐呼啸的涌流中挣扎保命。   地面上张开的防御阵法越来越多,微弱的光芒簇簇亮起,似繁星在洪流中明灭不定,却丝毫没有被天上的那个男人看在眼里。   他根本不关心底下的魔族会不会死,只是一心一意冲击着上方的封印。   这道封印在数千年的魔气侵蚀中已经衰弱了很多,不然在他挥出第一剑的时候,下面的城池应该就已经被夷平数座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还能让他们用那些不值一提的阵法支撑到现在。   似雪的长剑上银蓝灵光已经微弱到看不清,过了很长时间才有浅浅光芒苟延残喘地闪烁一下,长发披散的男人眯起眼睛,握紧了剑柄,平静地吐息,而后缓缓举剑——   斩落。   咔嚓。   仿佛琉璃碎裂的声响传到了每一个魔族的耳畔,天穹上那层银蓝的光芒闪烁两下,忽然失却了那种冰雪般清透的质感,冰层崩毁,穹宇朽碎,这景象浩瀚伟大,气温骤降,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裹挟着最后的清正灵力铺洒向整个魔域,一时间将魔域内的魔气都压弱了两分。   ——这是这道封印最后的净化手段。   短暂如死亡的寂静后,整个魔域轰然爆发出了极度疯狂的咆哮和嘶吼。   ——捆缚住他们数千年的封印碎裂了!   ******   数十名少年孩童规规矩矩地在广场中间站好,神情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蓬莱岛上的人都是修者,便是孩子也很清楚太素剑宗和明霄剑主的分量,能够得到这个机会,可以说是极致的幸运。   他们敛声屏气,不敢稍有妄动,坐在高台之上白衣胜雪的男人垂眸扫了他们一眼,视线在前排的荼婴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没有看到荼兆。   明霄剑主坐着,身旁没有人有这个资格与他并坐,荼氏的几位长辈远远坐在下首,而荼氏的当家人则恭敬地侍奉在明霄身旁。   这并不是什么跌份的事情,事实上,无论是辈分还是能力,他能站在明霄身旁都已经是了不得的恩典了,换了其他场合,他根本没有这个资格出现在明霄方圆一丈内。   “都在这里了?”   太素宗主问。   荼氏当家人恭恭敬敬地低头:“是的,按照您的吩咐,荼氏的子弟都已在此,此外还有外嫁女子所生之子以及姻亲的孩子,凡与荼氏有关联的孩子尽数在此。”   为了得到这个机会,荼氏这几日可是成了香饽饽,家中几个子弟纷纷定下了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亲事,对方只是为了获得一个“姻亲”的名头,能把自家的孩子送过来让明霄剑主看上一眼。   但是他的回答却没有让端坐的仙人满意,对方冷雪似的目光扫过他的脸:“是吗?可是本君听闻,荼氏有一对双生子,是哪二人?”   荼氏的当家人僵硬了一下。   他想说什么,但在那没有情绪的视线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朝一旁的使者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叫人。   之后明霄就再也没有说话,只是半阖着眼睛,看着下面的孩子一个个上前,在荼氏长老的见证下测试资质。   他一言不发,别人也不敢同他搭话,因此谁也不知道他此刻正在魔界神游,干着劈裂封印这样的大事情。   两具化身同时出现时,一方可以正常行动说话,但是另一方只能做些十分简单的动作,这还是两方都具有强大力量的基础下,像是邵天衡和希夷那样的,邵天衡连维持清醒都做不到。   这里明霄端坐看测试,那厢魔尊砍封印,被突如其来通知参与选拔的荼兆混进队伍,和弟弟站在一起,心里的情绪复杂难言。   有弟弟在,明霄剑主应当不会再选择他了,可是心里那种失落是怎么回事?   他明明不应该抱有任何奢望的。   孩子一个个减少,留在最后的就是荼婴和荼兆。   在场边围观的人们都知道那个预言,视线落在他们兄弟二人脸上时含义不一,荼兆低着头,假作不知。   台上唱到了荼婴的名字。   唱名的人出自荼氏,他们根本没打算让荼兆参与选拔,等这些世家子弟过了明霄剑主的眼,就想让荼婴作为结尾,只要他被选上了,谁还会去在意那个留在场中的人?   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应声上前,他一身玉色锦衣,面容精致,神采飞扬,处处透着自信和矜贵,望向明霄的眼神也是清晰可见的崇拜,见他上来,所有长辈的神情都软化了,嘴角露出与有荣焉的骄傲微笑。   然而他刚刚走上高台,一直垂眸端坐的剑仙就忽然抬眼,站了起来。   虽然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将注意力分在他身上,见他突然起身,不由得齐齐看过去,荼氏的掌权人连忙问:“仙尊可是有什么需要?这孩子是我们荼氏最为出众的天才,年仅十五就到了炼气——”   他的话没有说完,白衣的仙人浑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眼神直直望着前方,仿佛越过千山万水和某个不知名的存在深深对视了。   “……封印破了。”   他轻声说。   “封——什么?”荼氏的当家人重复了一半,眼里带着些许疑惑,一时间没听明白。   明霄剑主将脸转向他,凝雪似的面容无悲无喜,眉眼平静如常,不见丝毫情绪波动,仿佛只是说出了一个很平淡的事实:“本君给魔域设下的封印破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喜闻乐见的情节要来了!   荼兆: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荼婴:我也有种不好的预感……   明霄&鸣雪:【兴奋.jpg】我可以! 第30章 双生(四)   魔族的残忍暴戾和鬼族的血腥手段是修真者们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 在七道并存的时代,魔族和鬼族一度成为能止小儿夜啼的恐怖名词,鬼修抽人魂魄炼化人傀,魔修功法暴戾弑杀无端, 偏偏他们杀伤力强大, 手段百出, 对修真者们造成了很大威胁。   但是这种威胁在数千年前就已经不再为人所在意了。   鬼族被拦在鬼蜮内,魔族被太素宗主一力封印入海底, 由海皇看管,没了这二者的猖獗行事, 修真者的路一下子好走了很多, 前人对魔修鬼修的恐惧也渐渐为人淡忘, 成了话本里的背景故事。   不过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 都不会看轻魔族的威胁。   而现在, 明霄剑主说, 他给魔族设下的封印碎了。   恐惧与难以置信一瞬间席卷了整个广场。   明霄却没有在意他们的情绪,从袖中取出那块宗主令, 带着灵力的手指在上面轻轻一点,银蓝色的光辉瞬间盛放,附着在上面的符文扩散游离, 组成一个传音法阵。   “海域封印碎裂, 传讯各宗,注意警惕魔族反扑。”明霄声音不起波澜,说完就掐断了法阵, 将宗主令收回袖子,长袖一摆,踏风而起,凌空玉立。   他的动作来得突兀,还沉浸在那个消息里不能自已的人们如看救命稻草般望着半空中的仙人,有些疑惑他在干什么。   不过很快,他们的疑惑就化成了极致的恐惧。   ——一道龙卷般的浩瀚魔气跨越了浩浩大洋,咆哮着向这边冲来。   “魔……魔气!是魔族!”有人张大嘴惊叫起来。   而修为更高一些的人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淋漓的汗水,他们想说话,却被心中的畏惧吓的口不能言。   何止是魔族,那魔气浓郁恢弘,明明是极为强悍的魔族才能有的,结合一下现在在半空站着的人……   等等——来的该不会就是那位鸣雪魔尊?!   魔气如狂龙,呼啸狂吼着踏过海面山川,直直扑向孤身站立的半空的白衣仙者。   这场景着实可怕,伶仃挺拔的仙人周身狂风大作,胜雪白衣被吹得猎猎作响,长发翻卷在背后,他在那汹涌而来高达十数丈的魔气面前简直比蝼蚁更渺小,仿佛下一瞬就会被吞噬得不留一分一毫。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然后就见白衣的仙人抬起手,手中化出了一柄朴实无华的长剑,往前淡淡地一挥,这十数丈高的恐怖魔气便如雪遇着了烈日,迅速融化消散。   魔气散开,露出了包裹在其中的男人。   修真者的眼力非凡,便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们也能看清半空中二人最为细微的神情,魔气一散,所有人都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声音聚拢起来,地面像是刮了阵小旋风。   一模一样!   尽管白衣的仙人神情冷漠如冰雪,黑衣的魔族嘴角含着阴郁冷戾的笑容,甚至他们的衣着气质神情也天差地别,一个正是那九重天上灵魄化就的冰雪之身,一个则是红尘滚滚里最为残酷冷血的暴君桀纣,但时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就能看出来——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魔尊鸣雪。   这个名字从在场所有人脑海里划过。   明霄剑主的双生弟弟,被兄长亲手镇压进无间海域的魔族之主。   “好久不见啊……兄长。”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先开口的竟然是那个倨傲的魔尊。   他说话的语气也令人们惊愕了片刻,因为那语气竟然称得上是平和,好像他们真的只是一对很久没见的双生兄弟,于此忽然相遇,久别重逢后打个招呼而已。   但谁都不知道这不可能,他们中隔着难以化解的血海深仇,任谁来看,都是不死不休的境地。   被打了招呼的仙尊一言不发,只是单手持剑,望着对面的弟弟。   在旁人看来,仙尊的神情平静得一丝裂缝也无,却因一言不发,像是在仔细观察着许久未见的弟弟容颜。   他们生着同一张脸,如同共用着一样的灵魂、一样的生命,他们本该比天下任何一对兄弟都更为亲密,同时诞生,同时结亲,也该同时死去,命运却将他们打入了这样玩笑般的境地。   所有人心里都升起了一丝不忍。   手足相残,正邪分离。   何其残忍。   “你见到我,就一句话都不想说吗?我为了来见你,可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啊。”魔尊双手负在身后,一点没有要当场拔剑报仇雪恨的意思,只是向自己的兄长淡淡地说着。   “你真是残忍啊,捅在我心口的那一剑,碾碎了半个心脏,我养了几千年才养好。”他仿佛是在向宠溺自己的哥哥抱怨着,而对面的仙人在听到这句话时,持剑的手颤了颤。   这个微小的动作被所有人捕捉到了。   剑修持剑的手会不稳吗?明霄剑主持剑的手会不稳吗?   倘若是在此之前,问出这个问题的人一定会被追着唾骂一万遍,但是此刻,看见了这个动作的人们,心头都滑过了一丝怅然若失。   ——如何不会?便是明霄剑主,也是一个人啊。   他们看着上空神情依旧冷淡无情的仙尊,想着,不知明霄剑主这数千年是怎么过来的,他是不是也会在无人的夜色里想到被自己镇压的魔域里的弟弟呢?或许也会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容颜怔怔出神?   然而在此时此地,对面的魔尊黑衣肃杀,眉心一痕血似的魔纹,眼里淌着暗红的暗芒,周身萦绕着污浊霸道的魔气,两人是一眼可见的对立,叫人不忍心去想此刻仙尊心中的煎熬情绪。   将双生兄弟一剑封在魔域下的痛苦已经有了一次,现今又要再来一次吗?   “……怎么,高高在上的太素宗主,用的剑也这么不入流吗?太素剑宗终于破产了?”魔尊看见了他手里朴实的长剑,出言笑道,而后又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啊,我想起来了,你的小雪天剑还在我这里呢——捅穿了我的心脏,将我扎进了魔域底下七丈深的深涧里。怎么,你不要它了吗?明明以前还说此生得意之作便是小雪天剑,因为沾了我的血,你便不要它了吗?”他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像是含着无边的怨愤,朝对面始终静默的兄长喝问,“因为觉得我污秽不堪,你便不要他了吗?!”   那最后半句话宛如泣血质问,底下的人心头一跳,仿佛从中捕捉到了一些旁的情绪。   这可不是单单只有仇恨的人应该说的话。   在兄长为此痛苦的时候,堕入魔道的弟弟,是不是也在日夜恸哭呢?   一对双生子,明明有着最光辉的未来,却生生被逼到反目相残。   命运何其不公。   太素宗主动了动嘴唇,听了这句话后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堆雪似的眼里像是有了点伤心的神色。   世间最不可见的便是英雄末路与美人迟暮,冰雪样高高在上的仙尊垂着眼睛,那一瞬的伤心比这样的末路迟暮更加令人不忍看见。   方才还压着怨怼质问他的魔尊像是被这神情迎面捅了一刀似的,倨傲俊美的脸上显露出了一点孩子似的手足无措,他抿着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兄长。   过了好半天,只听得那白衣的仙人疲倦轻浅地叹息一声,手中长剑指向黑衣的魔尊,被剑锋指着的人神情骤然冰封,表情冷硬得像是给自己套上了一层盔甲:“好好好……我知道,你就是要我死,你——”   所有人都知道那后面的话必然是诛心之语,但向来恣肆倨傲的魔尊却猛然咬断了后半截话,反手一抹,虚空中一道银蓝色的光如云雾冰雪凝聚,一振似玉非玉如寒冰铸就的长剑停在他身前,微微嗡鸣着,指向白衣的仙尊。   这柄剑的模样与魔尊实在不相符,下面见多识广的人已经忍不住低呼出声:“小雪天剑!”   明霄剑主的佩剑,名唤小雪天剑,是跟随他一同起于微末后又扬名天下的至清至正之剑,最后因镇压魔尊而丢失在了魔域。   谁知道,这柄剑竟然落到了魔尊手里,而今还指向了自己的主人。   剑柄沾血残破的剑穗也抓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只是稍稍一想,就知道了那血的来历,看着上方这对双生子的视线变得更加不忍。   仙尊的视线也停留在了这柄剑上,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愤怒,眼神里反倒是有些习以为常的温柔似的。   ——对于这对双生子来说,这柄剑,在哥哥手里时,应该也常常被弟弟借用吧?   他们这么想着,上方的仙君已经脚下一动,拔剑斩向了对面的魔尊。   两振长剑在空中交错撞击,他们都没有动用灵力魔气,而是仅凭着出神入化的剑术相抗,这时大家才发现,那位被万人唾骂的魔尊,竟然有一手与剑主不相上下的强悍剑术。   剑锋交错,剑刃相抵,每一剑都是让人看得胆战心惊的杀招,都带着一去不回的寒意,短短数息内,两剑已经推挡了上百次,每一剑都仿佛能被对方提前预料,连杀意都成了排演好的美丽舞蹈。   这样的心有灵犀,这样的默契。   想来当初在这对双生子的幼年,也是这样子,一人一剑,相互喂招,一起学着剑,一起修着道。   而今却走到了这地步。   剑锋劈裂远处的山峰,削平了山峦,落下的岩石将河流填平,使得地貌须臾之间由山为丘,化海为原,而持剑的二人身影交错,黑白如影如雾,快得几乎让人捉摸不到,只见凌厉剑光闪烁吞吐,在大地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但纵使地表被砍出深渊,过招的二人身上却无一道伤痕,是修为有所精进造成的势均力敌,还是双方都手下留了情?   “他们这是……”   有人在轻声喃喃。   他的话没有说出口,就被身边的人止住。   却有小孩儿懵懂无知,心直口快地说:“他们像是在练剑啊。”   众人身躯一震,随即心头涌上了一丝淡淡酸涩。   数千年未见,隔着血海深仇和永不能跨越的正邪之分,这对双生子,只能在你死我活的仇恨下,借着这点微末可怜的机会,一道出剑。   ——像是他们幼时那样。   没有人再说话了,他们只是仰着头,看着这场旷别数千年的悲哀重逢。   “叮——”两剑交错又弹开,二人退后数丈,停下了手中杀招。   黑衣的魔尊眼里仿佛含了笑,也不再提起先前的话,四下看了一圈:“你不在太素剑宗坐着,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一眼便看见了底下那群孩童少年,以及现场的布置。   凡是修道者,都能一眼看出这是收徒的场所。   “你要收徒?!”魔尊提高了声音,猛地扭过头来,盯着对面那个不言不语的仙尊。   白衣的仙尊看看他,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面貌矜贵暴戾的魔尊的平和神情忽然变了,像是埋在深处的恶意流淌了出来,他想要说什么,停了一会儿,忽然也笑起来:“这么算起来,我也到了应当收徒的时候,兄长一向眼光好,你选的人必定是不差的,那就先让给我吧?”   他这么说着,身形一动,掠向底下的高台。   高台上此时只站着一个荼婴,草草一看就能看出谁是仙尊选的人。   于是那黑衣的魔尊单手一抄,将荼婴夹沙包一样往手臂下一夹,片刻停留也没有,登时踏着魔气掠出了数百丈远。   猝不及防被抢了人的仙尊神情微变,灵力涌动,迅速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众人:好惨啊好惨,他们俩太惨太好哭了吧,呜呜呜呜呜我忍不住我的眼泪。   明霄:【没有神魂不能说话只能做点动作】?   鸣雪:balabalabala【为了找个抢徒弟的好理由,我真是不容易啊,咦,说起来我刚刚讲了些什么?算了,反正都是随口编的废话】   拿着剧本的法则:……【好想笑】   魔尊这个皮,好好收徒根本收不到,只能靠抢才能拥有徒弟这样子…… 第31章 双生(五)   玄色的魔气和银蓝的灵光如两道箭矢一前一后瞬息间掠过整个蓬莱岛, 在脱离众人视线后,魔尊低下头看了眼胳膊下夹着的荼婴,对他露出了一个狰狞的大反派式笑容,随即在对方惊惧的眼神中一指头把他弹晕了, 然后施施然降落在了下方碧波万顷的林海中。   俄而银蓝灵光瞬发即至, 白衣的仙人也按停了长剑, 轻巧地落在了他面前。   一黑一白,面容一样而气质迥异的仙魔正对而立。   鸣雪将晕过去的荼婴随手往边上的大树底下一丢, 背着手好奇起绕着身长玉立的明霄转了两圈。   这种感觉很奇妙。   他眼里看着的是清贵疏离的仙尊,但是又仿佛有另一种角度, 让他透过明霄的眼睛看见了面前矜贵傲慢的魔君, 两个都是他, 但他又不只是这两个。   天道用着魔尊的身体再次绕着仙尊转了一圈。   不得不说法则捏就的化身实实在在地长在了天道的审美上, 仙尊安静地站着, 眼眸半阖, 一头乌发束在高冠内,神情一如既往的冰冷似雪,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是天地钟灵毓秀都集成在了他身上,连风经过他身旁时都轻了下来, 仿佛在为美人而驻足。   “真好看啊。”天道感叹着, 上手掐着这具空壳的下巴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场景由旁人看来大约是极其暧昧的,一对生得一模一样的双子,冰雪似的兄长垂着眼眸不言不语, 而矜贵暴戾的弟弟则以下犯上捏着兄长的下巴,微微眯着眼睛仿佛在想什么残酷的事——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是吧是吧!特别好看对不对!”法则听见天道夸奖,立刻高兴地跳出来,分成上下左右无数个视角,开始观赏这对兄弟的脸。   双份的美人,双倍的快乐!   “天道的化身怎么能不好看?做这具化身的时候,我可是参考了历史上所有美人的样貌呢,仙尊和魔尊绝对是美人中的美人!”法则骄傲地说。   “说起来,荼婴被魔尊抢来了,那仙尊是要回去收荼兆为徒了吗?”法则问起了正事。   “收是要收的,但是不能就这么回去。”   魔尊放开剑仙的下巴,稍稍后退了一点儿,拔出方才收入鞘中的小雪天剑,剑锋抵住了仙尊的胸口。   “啊啊啊啊啊你要干什么!!”法则尖叫起来。   天道有些无语:“仙尊追着魔尊跑出去了,按照他的性格,难道会因为追不上就回去吗?必定是狠狠打了一架然后被前来接应的魔族拦住了啊!普通的魔族拦得住他吗?必定是得有伤在身啊!”   他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了一通,然后放缓了语气,有些心疼地看看仙尊的脸,自我安慰道:“也算是给旁人一点震慑,让他们不要这么快去找魔尊的麻烦,留下点儿缓冲时间吧。”   话音落下,小雪天剑无坚不摧的剑锋便割破了素白的衣裳。   剑刃穿透了绸缎,在短促的一声裂帛声后,继续前进,穿透了衣衫下莹润苍白的肌肤。   血肉被撕裂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为了施力方便,黑衣的魔尊一手揽住了仙尊的腰,握着小雪天剑的剑柄慢慢将长剑捅入他的心口,其间还小心斟酌着避让开了所有重要内脏。   朱砂般艳红的血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很快沿着剑锋滴落,在地上汇聚成了一小滩血泊,而依旧无知无觉地站立着的白衣仙人还是半阖着眼眸的姿态,一身白衣沾了血,本就白皙的脸因失血更显得透明。   黑衣白裳亲昵暧昧地纠缠在一起,中间横着一柄锋芒湛湛的长剑,双子仿佛在亲密无间地拥抱,这拥抱里却是凶狠的杀机与令人战栗的隐秘张力。   剑锋深入数寸,快将明霄捅个对穿的时候,魔尊停下了手,将长剑拔出,血肉与金属摩擦的声音有些可怖诡异,好在法则是个不懂得恐惧的,只是为化身被捅了一剑而感到心疼。   收起小雪天剑,鸣雪重新拎起荼婴,让明霄在原地打坐,全力展开身形,将荼婴这个拖油瓶塞进了魔宫里。   封印被破掉之后,原本沉在海域之下的魔域就有了上浮的势头。   数千年前的魔域本就是一块与仙山海岛并行的大陆,只是在后来的那场战役中,被明霄剑主生生用封印压进了海底,成为了独立在海域下的另一片空间,现在封印没了,魔域失去了锚点,像船一样开始移动着到处随魔气晃荡。   虽说是晃荡,但因为规模过于庞大,这样的移动也微不可查,除了天道沟通天地气机察觉出了这点细微的移动,目前还没有谁能发现这点。   龙卷似的魔气倒灌进魔宫,侍女们纷纷下跪,却见魔气散开后露出了两个人来。   高挑俊美的那个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尊上,但尊上手里还拎着一个软绵绵小鸡崽儿似的少年,看样子已经晕过去多时了。   “带下去好好照顾,以后他就是你们的少主了。”尊上向来阴沉沉的声音竟然显得有些轻快,神色也少见地带着点笑意,侍女们慌忙接过被扔到她们身上的少年,还来不及为尊上异常的反应而惊讶,脑海就先被那句“少主”填满了。   少主?!   魔域有少主了?!   尊上这样的性子,竟然也会收徒?   黑色衣摆随着男人前进的步伐而翻卷如海潮,他忽然停下,眼尾斜斜地挑着望过来,语气又恢复了那种含着刀似的阴冷:“这是兄长给我挑的徒弟,如果他出了事,你们就都去化骨池里醒醒脑子吧。”   为了避免仙魔两具化身一见面就相残的窘况,天道决定树立一个兄弟情深的好人设,这样就可以为以后的此类情况做铺垫了,可惜在法则看来,兄弟情不情深不一定,魔尊这个傲娇恋兄癖倒是快要坐实了。   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男人黑发如墨,看过来的时候眼里的神情危险得很,谁都不愿意去想象违背他的命令会有什么下场。   兄长……明霄剑主?!   侍女们忽然觉得脊背被剑锋割过似的一凉,忙深深低头:“是。”   这么应着,她们却不由自主地在尊上走了之后交换了个眼色:尊上心情这么好,难道是因为出去看见了明霄剑主的缘故?   因为找到了徒弟而高兴的魔尊强行压抑着轻快的小步子,走到自己的寝宫中合上了门,布下一个禁制,神魂离体,瞬息之间跨越海域万里,在明霄剑主身体里睁开了眼睛。   “嘶——”   一醒来,他就感受到了胸口被穿透的痛意,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从袖中掏出一瓶丹药吞了一粒,止住还在往外渗透的血,白衣仙尊站起来,掐了个剑诀招来那柄朴实的长剑,慢吞吞地向着荼氏飞去。   传说中要做仙尊的弟弟被魔尊抢去了,这下应该没有人相信那个狗屁预言了吧?   他这么喜滋滋地想着,收徒一事稳了!   ******   而在收徒现场的那些人还沉浸在茫然无措中,从封印破裂,魔尊出现,仙尊迎敌,到两人战斗,魔尊抢人,仙尊追人,一系列事情快的如同龙卷风,完全没有给在场众人反应过来的时间,等他们消化掉这些庞大的信息量,回过神来才发现,魔尊跑了!还卷走了他们这一代最优秀的子弟!   荼氏的长老们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就是想追也定然是追不上的,只能寄希望于明霄剑主能将荼婴抢回来。   时间过去了数个时辰,从午后到了星夜低垂的暮色时分,他们才见到远方有清灵的银蓝色剑芒吞吐纵横而来。   “是明霄剑主!”   “仙尊回来了!”   “有仙尊出马,定然……”   众人眼里亮起了希望,不由得鼓噪起来,翘首看着那个方向。   御剑踏风而来的仙尊身上多了一件单薄的素色斗篷,盖住了大半个身体,脸色在乌黑的头发映衬下有些苍白得过分,连嘴唇都泛着近乎透明的色泽,更像是将要乘云而去的天上来客。   他从长剑下凌空而下,卷起白衣猎猎,一双薄唇抿着,眼神冷淡极了,那神情看得迎上来的荼氏掌权人心里一惊,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荼氏的当家慢了脚步,另一个瘦削的身影不管不顾地冲上来,身体颤抖着,鼓足了勇气,想要说话,就听见白衣的剑主对着荼氏当家轻声道:“抱歉。我……没能拦下他。”   此言一出,又是满堂惊愕。   剑主出马,竟然未能拦下人?   难道说魔尊的实力真有如此强悍?还是说……   所有人都想到了方才他们二人见面后的言行举止,有些人眼里就出现了猜忌和怀疑。   莫不是……莫不是明霄剑主看着自己的弟弟,便下不了手了吧?   只是这个想法太过于亵渎,说出来肯定要被怒目而视的,他们也就只将其放在了心里,没敢说出口。   荼氏的掌权人还没想好要说什么,急匆匆上前来的荼兆就颤抖着声音问了:“荼婴……荼婴他……他会……”   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便是被人欺凌折辱,到底得了荼氏的一口饭一片瓦,未见到人世最为残酷的一面,性格纵然坚韧隐忍,也尚且保留着属于少年的天真气,对于生死还带有蒙昧不明的意识。   他从没有想过,他的弟弟,会先于他死去。   荼婴……荼婴他从小被众星捧月着长大的,不比他吃过这么多苦,他的弟弟率直坦荡,最崇拜明霄剑主,最厌恶人间不平之事,他被魔族抓去,不是被欺凌到死,就是被强迫入魔……   荼婴他,怎么活得下去?   荼兆想着,如果是他,如果是他的话,他早就被欺负惯了,他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该怎么咬着牙保命,他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求饶,什么时候该反抗……   可是荼婴……   荼兆想着弟弟意气飞扬的脸庞,心如刀绞。   他看着明霄剑主俊美苍白的脸,心里忽然浮现了一丝怨恨——你明明这么强,你明明曾经将魔尊镇压在海域之下,为什么现在连一个孩子都保护不好?   但他随即又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便是剑主实力非凡,也不应当为此而怨恨他,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真如旁人所说,自己是心性邪恶的魔物吗?   那白衣的仙尊脸色更加白了,他伸出一只手,按在荼兆头顶,忽然说:“此子心性坚韧,天资非凡,我欲收他为亲传弟子,随我上昆仑太素剑宗。”   他声音微低,尾音有点不稳,潮湿的如同含着水汽,幽深的眸子望着荼兆:“你可愿意?”   这是他这几日里,第三次这么询问荼兆。   所有人脸上都显出了不能掩饰的震惊,荼氏的子弟们更是差点叫喊出声,荼氏的掌权人神情变了又变,惊愕、惊喜、怀疑、忐忑……人类所有的情绪几乎都在他脸上轮了一遍,大悲大喜之后,他斟酌着语句道:“仙尊明鉴,这……并非是我荼氏不愿,实在是……此子与其胞弟出生时天有异象,昼夜颠倒,海水倒悬,请来巫族子弟卜算后,说……说……”   他声音吞吞吐吐,明霄的表情却在他说到天有异象的时候就变了,本就冷淡的神色一瞬间宛如被冰霜冻住,侧脸锋利坚硬似寒冰,在他说到预言一事的时候,荼兆敏锐地感觉到按在自己头上的那只手颤抖了一下。   “预言?”荼氏当家半遮半掩地将这件事说了,毕竟此事也牵涉到明霄剑主和鸣雪魔尊,他也不好说得过于直白,想来作为此事的当事人之一,应该没有人比明霄更明白荼兆的危险性,而出乎意料的是,剑主在听完后,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   “世人说成仙的便要成仙,说成魔的就要成魔,哪有这样的道理?!”一向冷若冰霜的剑主像是被气得狠了,眼尾都泛出了点浅淡的红,那种超脱的仙气沾了人味儿,这时的他看起来,竟然与那位神出鬼没的魔尊更像了几分。   “本君不信什么预言,更不信什么天生魔物的说法,便是真有这样的人,只要本君活着一日,就没有人能越过本君让他入魔!”   他吐字如钉,字字铿锵,语气里仿佛含着血,荼兆心头大震,呆呆地望着白衣仙尊的侧脸,满心茫然之下,忽然浮现了一丝酸楚。   剑主这么生气,当然不会是为他生的气,他……应该是想到了鸣雪魔尊吧?   当年鸣雪魔尊入魔,他没能救得了他,现在这番话,是不是对着当时无力的自己、对着狰狞可怖的命运,所说出的誓言呢?   隔着数千年的岁月和无尽悔恨的时光,这样的誓言听在人耳中,实在是令人心酸苦楚。   白衣的仙人抿着唇,再次将灼灼目光投向荼兆:“本君最后问你一次,你是否愿意拜入本君门下,将这个可笑的预言踩在脚下?”   荼兆心头蓦然涌起一股热血,他直直看着仙尊精致如画的脸庞,此刻,无论是生死未卜的荼婴还是魔族,统统被他忘在了脑后,他眼里只看得见这个向他伸出手来,问他要不要反抗命运的人。   清瘦的少年仰头,咬着牙,声音颤抖:“我……我愿意。” 第32章 双生(六)   事态的变化让现场变得一片死寂, 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荼兆的眼神像是看见了一只蚂蚁突然蜕皮成了一只大象。   荼兆却没有犹豫,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冰冷的砖石上, 一个头狠狠叩到了地:“荼兆拜见师尊!”   在无人能看见的异空间内, 时间与空间扭曲交错着重叠在一起, 山海犬牙交错,崩碎的王座与新建的宏伟宫殿上下倒立, 万年前死去的鲲鹏在万年后摆动巨尾,明天诞生的凤凰死在昨日的清晨, 林海浩瀚, 在下一秒被碾为灰烬, 又在片刻后新生, 这里没有过去和未来的概念, 一切都在荒诞和真实中上演。   这里是世界之锚, 时间与空间在这里诞生,死亡与新生在这里获得了永恒的平等, 这里也是孕育天道的“巢”,将世界的命运线一遍遍循环往复着推演的罗盘。   ——而在这无时无刻不崩毁的世界中,随着荼兆这句话的出口, 死在昨日的凤凰重新在灰烬里睁开了眼睛, 哀鸣着碎裂的王座停止了崩塌,有无形的力量汹涌而来,将这些过早的死亡和朽坏定格在了一个岌岌可危的平衡上。   白衣的仙人若有所觉地抬了抬眼睛。   天地间的气机……有了点变化。   从元华君来到鬼蜮开始, 这样的变化就开始发生了,但是直到荼兆说出这句话,这种变化才凝实到可以被捕捉的地步。   天道感知到了“未来”脆弱而浅薄的存在。   尽管只是一根蜘蛛丝般纤弱,但是在一望无际的世界之终末后,这样的一根蜘蛛丝,就代表着希望。   于是所有人都能看到明霄剑主的神情柔和了下来,他单手按在跪着的少年肩头,声音极轻,但是蕴含着无限期许:“尔乃本君座下大弟子,未来——咳咳咳……”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荼兆惊讶地抬起头,忽然注意到了剑主宽大的斗篷下有浅淡的红痕正在慢慢向外晕染。   荼兆瞳孔一缩,顾不得这么多了,失声道:“您受伤了?!”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众人才意识到,明霄剑主的脸色苍白的可怕,乌黑的鬓发与雪一样的肤色相衬,几乎给人一种他将要融化的错觉。   荼兆的眼神定格在那件罩住他大半身体的宽大斗篷上,猛然伸手,攥住了斗篷一角欲将它掀开。   他的动作很快,但也快不过半步登仙境界的仙尊。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先一步扣住了荼兆的手,连带着抓住了斗篷的一角。   荼兆的手在发抖,他也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只是不自觉地哆嗦着,脑海里纷乱嘈杂的思绪挤挤挨挨几乎要冲破他的头颅。   那只苍白的手握惯了剑,尽管修者身体素质强悍少有留疤,那只手上却还是有着一层握剑磨出来的茧,有些粗糙,但是贴在荼兆的手背上,却异常的令人心安。   明霄按住了荼兆的手,垂着眼眸静静凝视着跪在地上的少年,荼兆和他对视了片刻,从那双冷雪一样的眼睛里看出了某种不容置疑的东西,手上的力道就慢慢地、慢慢地松懈了。   荼兆垂下了头,在他的手离开柔软的斗篷布料的时候,那只生着剑茧的手忽然抓住了它,轻轻松松地将地上的少年郎拎起身来,单手压在他肩头,朝一旁神色且惊且疑的荼氏众位长老们淡淡地颔首,随手掐了个诀便带着荼兆化作流光消失在了原地。   广场上一片死寂,荼氏年高德劭的大长老一张褶皱遍布的脸上不带任何神情,而那位掌权人几乎是在下一秒就惊恐地看向了他:“大长老!那个孽障竟然……”   “噤声!”已称得上是鸡皮鹤发的老人手里拄着一支黑沉沉的桐木拐杖,闻听此言,拐杖往地上狠狠一顿,拦住了这个后辈将要出口的话,沉沉地说,“那是我荼氏下一任家主,未来的仙尊,岂容得你如此污蔑?!”   荼氏家主面色大变:“您?!那荼婴那孩子——”   从血缘上算来,荼婴荼兆都是他的侄儿,他们的父亲在他们出生后不久就因为狩猎魔兽而身亡了,母亲没过几年也撒手人寰,可以说这对双子是他看着长大的。   虽然因为预言的缘故,他对荼兆没什么感情,但多年爱护下来,他对荼婴是真的宠爱至极,说是亲生子也不过如此了。   而就在今天之前,荼婴还是荼氏最为受宠的孩子,是他们捧在手里疼爱的明珠,是拥有绝佳资质和光明未来的天才,更是荼氏的下一任家主……   中年人听着大长老不带感情的冷酷话语,脸色青白不定,最终忍不住道:“阿婴那孩子……也是您看着长大的……”   大长老古井无波的眼神里多了丝复杂情绪,他叹了口气:“这话以后别说了,荼婴回不来了,还是被魔尊带走的,这件事的后果有多严重你不明白吗?如今幸好有另一个孩子被仙尊看上,这才能保住荼氏,你难道要荼氏也跟着一起送葬吗?”   中年人进退两难:“可是难道就不管——”   大长老见三番两次劝告无用,声音也变得冷硬:“好了!这话以后休要提起!以后荼氏就当没有荼婴这个人!明日开宗祠,把那个孩子——他叫什么来着?把他的名字加上去,就写在你名下。”   中年人眼角抽动了两下,在大长老阴沉沉的眼神里,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喏喏道:“是,晚辈明白了。”   大长老拄着拐杖站起来,他身量矮小,站在荼氏家主面前就像是凭空矮了半截儿,但没有人敢于小觑他。   ——荼氏原本只是蓬莱岛极为普通的一个修真家族,淹没在数以百计的小家族中默默无闻,若非这位大长老,荼氏怎么可能获得现今这样处于蓬莱岛上层的地位。   他耷拉着眼皮看了看荼氏家主,捕捉到了对方眼里不甘不愿的情绪,不由得感到了一丝失望,荼氏后继无人,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突然飞黄腾达的孩子身上了,希望他没有因为这些年来的冷落而对家族心怀怨怼……   这边众人心思各异,那边的荼兆却是全然不知,明霄剑主单手扣着他的肩膀捻了个瞬身诀,顷刻间两人就停在了荼氏用于安置仙尊的主院外,面前朱门艳艳,修竹森森,流淌着清灵溪水的小泉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落叶飘飘下坠,因着仙尊喜静,院内一名侍女都没有安排,只有浅溪在泠泠涌动。   荼兆从未曾踏足过宅院内部,更没有资格来到主院,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被眼前浑然天成的秀丽美景所吸引了,凝神看了一会儿,才稍带忐忑地看向身旁新认的师尊:“师——”   他的话没有说出口,就被忽然倒下的白衣仙尊给吓坏了。   逶迤宽大的斗篷随着明霄的动作散开,那斗篷下的景象触目惊心,荼兆的瞳孔不自觉的收缩了一下,眼前的伤口像是贯穿了仙尊的身体,当胸一剑,凌厉狠辣,艳红的血顺着伤口一路淌到了腰际,血色沾满了大半个身躯,白衣红血,乌黑的头发下那张冰霜般精致冷淡的脸白的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淡淡地垂着,竟然是冷淡无谓的姿态。   若不是此刻实在坚持不住了,荼兆丝毫不怀疑,仙尊绝对不会将这伤显露在人前。   “师、师尊?!”   荼兆慌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地扶住明霄的手臂,努力用自己的身躯支撑起男人,一张脸吓得煞白:“您的伤——”   “无碍。”明霄语气还是平静极了,好像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没事,他甚至还伸手按了按自己的伤口,耐心地解释,“只是看着可怕了些,调息数日即可,他有分寸的。”   荼兆注意到了明霄话里的“他”,神情僵滞了片刻:“是……是鸣雪魔……”   他的话说了一半,明霄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都是冷泠泠的飞雪:“别叫他魔尊。”   仙尊的语气不带一点情绪,只是平平淡淡地说:“我不喜欢。”   荼兆抿紧了嘴。   明霄又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按辈分,你应该叫他师叔。”   这话称得上是惊世骇俗,明霄剑主让他的亲传弟子,称呼魔域之主为师叔,这件事若是传出去了,足以引起修真界的大地震。   荼兆不是不知事的婴孩,相反,童年的经历让他对于这些人心的弯弯绕绕更为敏感,明霄剑主这话一说出来他就能想到日后会有什么麻烦,但是看着此刻对方固执冷淡的眼神,荼兆还是点了头:“徒儿明白了,鸣雪……师叔。”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问:“这伤,是鸣雪师叔做的吗?”   明霄闻言惊讶地看看他,眼神里都是耿直的“你是不是傻”:“除了他,谁能给本君留下这样的伤?”   他似乎不想对此多言,草草地说:“你那弟弟,且放心,鸣雪很懂事,不是暴戾嗜血的人,他会好好照顾你弟弟的,不必过于担忧。”   荼兆简直要为明霄的话而瞠目结舌了。   明霄的语气,仿佛那位冷戾傲慢的魔尊还是他记忆里懂事乖巧的孩子,连对方捅了自己一剑都能宽容地当做孩子的恶作剧。   可是,鸣雪魔尊懂事?乖巧?不暴戾?不嗜血?!   整个魔域的魔族要是能听见这话,怕是当场就要以死抗议。   明霄这么说着,呼吸渐渐低微下去,荼兆扶着他进了院子,让他坐在榻上,在直起身来的时候,听见神智有些昏沉的仙尊极其轻柔地叹息了一声,仿佛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为远在魔域的人辩解:“他……他只是太伤心了……”   荼兆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第33章 双生(七)   尽管封印破裂, 但是魔域的天空永远不可能亮起星辰明月的光芒,焦黑的土壤里虫蚁窸窸窣窣翻滚着,尖利的口器互相咬着同伴的腹部和尾巴,凶狠地撕裂覆盖着甲壳的身躯, 从中汲取腥臭苦涩的体液以抵御无孔不入的侵蚀性魔气。   一只手从布满风孔的沙丘中挣扎着探出来, 破皮沾血的手指上黏糊糊地糊着一层灰黑的砂砾, 它草草扒拉开周围沉重的沙土,抓着地面上早已枯死的干草茎叶, 将自己沉重的身躯从沙丘中拖了出来。   一张脏兮兮的脸从皱巴巴的衣服里探出来,依稀能看出俊秀飞扬的眉眼。   他看起来还是少年模样, 和那些因为修为高深而停驻在青春年少的大能不同, 那双眼睛里尚且亮着少年人明亮清澈的火焰。   魔域这个血腥的狩猎场里, 很少见到这样……像是羊羔一样单纯的少年人。   没有长辈的力量庇护左右, 这种幼崽在魔物眼里, 就是盛装着丰沛力量的干粮袋子。   他能活到现在, 不是因为他力量强悍,而是附近的魔物注意到, 他是从那座用白骨和鲜血堆积浇灌的魔宫中走出来的。   他们畏惧主宰那座宫殿的君王,连带着也不敢去动与那座宫殿相关的人。   千辛万苦从魔宫中逃出来的荼婴蹭了蹭干裂的脸颊,虽然魔域被压在海底, 但它们俩是完全独立的两个空间, 海域的水汽惠泽不到魔域的土地,反而隔绝了魔域获得雨水的机会,数千年下来, 魔域几乎变成了干涸枯泽的坟地,气候严酷得令人颤栗。   荼婴对魔域一无所知,他醒来时就身处富丽的魔宫中,魔宫之中有魔尊的魔气庇佑,当然不会有这么严酷的环境,甚至光从视觉上看,魔域的白骨荒野和深蓝天穹交相辉映,还有着某种荒凉壮丽的野蛮美感。   魔尊在将少主带回来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寝宫里,在数千年时光中,魔尊常常这样将自己关在寝宫中长久不出,侍女对此习以为常,也不会擅自谈论魔尊有关的事,因此荼婴根本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小心地折下几根根部泛着浅绿的草叶,将它们对齐成一束,一口气全都塞进了嘴里用力吸吮,从中获得一点点贫瘠的水分。   这两天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魔宫中的侍女对他十分恭敬,他不知道那位魔尊对她们说了什么,她们竟然口口声声叫他“少主”……   少主?!   荼婴的脸色沉了下去,他捏着那束草茎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   他不关心魔尊为什么会这样定义他的身份,也对此根本不在乎,在魔尊眼里他大概就是一个可笑的蝼蚁,为了获得一点趣味而将魔域少主的身份吊在他面前——   那个男人想看见什么呢?   他为了追逐权势而面目全非的脸?贪婪的欲求还是为了力量而渴望地匍匐在魔族脚下的怯懦骨头?   不管是什么,都做梦去吧。   荼婴动着牙齿,一点点把嘴里的草叶咬碎,便是最无害的植物也是属于魔域的,磨下的碎渣也带着魔域物种特有的凶悍锋利,将他口腔里划出了一道道细碎伤口。   荼婴不在意地将碎渣一点点吞下肚,舌尖舔了舔口腔内壁的伤,仔细地将咸腥的血咽下去。   魔域的夜晚将要到来,挟裹着浑浊驳杂魔气的沙尘暴很快就会席卷天地,他必须在沙尘暴之前找到一处能容身的洞穴,昨天早上逃出魔宫时他对外面一无所知,在沙尘暴快成型时才意识到逼近的危机,只能咬牙赌命,躲在了一处沙丘里——要么就是被沙尘暴清空沙丘吹出来摔死,要么就是被沙丘闷死,或者要是他有那么一点幸运的话,能在沙尘暴结束之前爬出沙丘,捡回一条命。   事实证明荼婴的运气真的不错。   狂卷如刀的大风削平了大半座沙丘,在距离荼婴藏身处尚有两尺之处离开了此处,让他能灰头土脸地爬出来庆祝自己在魔域又多活了一天。   两只高高举着螯刺的魔蝎从沙丘上翻爬过来,荼婴避让开来,努力收拢身上属于修真者的灵力。   ——可惜炼气期的修者实在缺乏这方面的学习,确切地说,整个修真界都没有“收敛灵力”这样的概念,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这么做。   可是这是在魔域。   两只魔蝎忽然停了下来,幽亮如镜的眼珠转了两圈,和荼婴对上了。   不等它们挥动螯刺,荼婴首先暴起,抽出腰间的短匕,灵光吞吐,带着浅青的微弱灵芒,凌空一刀削掉了两只魔蝎的头,在地上泼出黑褐的一滩粘稠血液,烧得砂砾滋滋作响。   荼婴迅速用短匕破开魔蝎的甲壳,粗暴凶悍地生生用手抓住里面微黄的肉,将它们连着经络薄膜一起从硬壳上撕扯下来,直接往嘴里送,一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准备从这里离开。   在笼罩着沉沉魔气的魔域,一星灵光就能明亮得仿佛天悬烈日,他方才的一系列动静若是放在外面,大概连修者们都不会有所察觉,但是放在魔域里,便是未开智的魔物们都能捕捉到这点灵光,然后……   ——如同泥沙下涌般倾巢而出前来捕猎他。   拥有灵力的修者,是魔物们最喜爱的甘甜美食,且不说高等魔族喜欢的那些折辱人的手段,单单是被低等魔物吞噬的骸骨,一路行来,荼婴就已经看见了十数具。   他们被魔域的风沙侵蚀粉碎,埋在黑土中的骨骸只留下最为坚硬的头骨和牙齿,在永恒的黑夜里睁着空洞洞的眼眶望着深蓝的天穹。   荼婴用牙齿撕咬着坚韧的魔蝎肉,把腥味十足的血连同难咬的筋膜一同咽下去,蓬乱的头发夹带着沙土糊在脸上,连带着被咬进了嘴里。   “呸呸呸——”   头发塞在嘴里的口感很奇怪,扎得他有些想吐,发茬刺入了被先前的草渣刮出来的伤口,又有血溢出来,荼婴边跑边试图将头发吐出来,喉咙里还残留着魔蝎血肉腥臭的苦涩味道。   他生来就被荼氏捧在手心,锦衣玉食,出入仆婢成群,用饭时有侍女们将甘甜的果酒和含香的灵果奉在金盏上端上来,灵米烹饪得颗颗饱满柔软,咬在嘴里时会放出浓厚醇郁的香气。   他从不曾有这样狂奔着进食的时候,也不可能会将自己的头发混着食物咬进口中。   如此狼狈,如此不堪。   荼婴将最后一截微黄的肉塞进口中,努力吞咽下去,这肉实在是不好吃,堵在喉咙口像是一团发臭的烂抹布,荼婴停下脚步,弯曲着脊背,双手按住膝盖,额头上迸出了狰狞的青筋,一双眼睛都泛上了血丝。   “呕——”   忍了又忍,荼婴终于忍不住干呕出声,胃部翻滚着,试图将里面的东西通通倾倒出来。   荼婴只呕了两声,就死死咬住了牙齿,单手捂住胃,将自己摔进厚厚的沙丘里,无神的眼睛望着苍茫天际。   一滴眼泪从眼角混着沙尘淌下,在脏污的脸上划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荼婴翻过身体,将自己蜷缩起来,在肩头的衣服上用力蹭了两下脸,大口呼吸着,呼吸急促的像是下一秒就要窒息而死。   孤身一人身处魔域,死亡如影随形跟在他背后,此前十五年人生,他从未面对过这样孤立无援的境况。   在蓬莱岛,他是前途无量的少年天才,是前呼后拥的荼氏未来家主,是身负盛名的意气少年郎;   而在这里,他是匍匐在沙土里挣扎着活的蝼蚁,是身无长物时刻面对着死境的凡人,是活得朝不保夕的魔物的猎物。   荼婴肩背轻微颤抖着,一边吐出嘴里随着呼吸吃进去的沙土,一边无声地流着泪。   他从不曾这样哭泣过,他以为自己已经长大,而直到此刻他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他说的什么要带着兄长离开荼氏都只是孩童一样幼稚的幻想,没有了那些家族给予的光环,他只是一个会在困境里哭泣的孩子。   荼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扎紧袖口,抖落鞋子里的沙土,淌下的泪已经被干燥的风吹干了,紧绷绷地干涸在脸上。   沙丘吸力很强,每一步前进都需要使出很大的力气,荼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前方地平线上升起了一座城池宏伟的黑石城墙,魔族特有的粗犷风格使那座城池有着恶龙一样狰狞的外观,粗糙的大石垒成高墙,在地上拉出数十丈黯淡的投影。   荼婴将背后的兜帽拉起来罩住头脸,他从魔宫逃出来很仓促,大约魔宫的侍卫也没有想到会有人从里面“逃”出来,因此根本没怎么关注荼婴,而魔宫外笼罩的结界大部分是用于对付强大的外敌的,荼婴收敛了灵力后就是个凡人,身上连一点魔气都没有,轻轻松松就走出了这道屏障。   这件斗篷是他从路上遇到的一具尸体上扒下来的,质地平平,边角已经有了风化的硬邦邦质感,连带着一个粗陋的储物袋和里面几块品质极差的灵石一起,被荼婴顺手牵羊了。   荼婴用斗篷将自己牢牢裹住,顶着渐渐鼓噪的风沙,向着那座巨大的城池慢慢行去。   ******   荼兆轻手轻脚地出门,将两扇门扉悄悄合上,窗前的短榻上,白衣的仙尊换了一身干净的锦衣,长发披散,正阖着眼眸入定。   浅金色的阳光照落在他肩头,将他笼罩在熔金的光华中,他就像是将要融化在绮丽光晕中的天上仙,只要一个错眼,他就会乘风而去。   荼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出了主院,外面站着一个青衣的仆人,见他出来,恭恭敬敬地低头唤他:“少爷。”   荼兆敏感地抬起了眼睛冷冷看了他一眼。   他注意到仆人喊的是“少爷”而不是“大少爷”,虽然此前十五年他,从未得到过这个称呼,但他知道一点,在自己被扔在外院的时候,荼婴在荼氏也是被称呼为“少爷”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少爷”,没有排行,没有其他附加,仿佛荼氏只存在有这样一位少爷。   荼兆的心沉了下去,他隐隐约约好像预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   青衣的仆从对他做了个手势,请他走在前方,自始至终都低着头,秉承着作为仆人的本分。   荼兆沉默不语,顺着他的指引走过弯弯绕绕的小道和灵木掩映花柳扶疏的庭院,前方道路阔大,足以容纳十人并行而立,荼兆走上去,后方的青衣仆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道路的尽头伫立着层层叠叠的楼阁,最前方的建筑古朴宏伟,翘角飞檐,上面有神兽张着巨口向天空发出无声的吼声,镇守此处庇佑着下方的宅邸,建筑前伫立着丈高的石碑,上面用古拙圆润的字体写着四个大字。   ——荼氏宗祠。   他从未有这个资格站立在这里,正如荼婴每年都会在岁末站在这里,以下一任家主的身份参与祭祀。   随着荼兆的视线接触到上面的字迹,微微褪色的厚重大门吱呀作响,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打开。 第34章 双生(八)   大门轰然洞开, 幽深的祠堂中卷起了无声的风,在地上拢起无数个小小的不为肉眼所见的风涡,带动四处悬挂垂落的帷幔如有生命一样翕动漂浮,在灯火飘摇的祠堂里鼓荡出摇摇曳曳的幽影。   明明是悬挂着烈日的白昼, 祠堂中却像是盛着一个永不见日的黑夜, 数千盏灯火照亮这居于人间的幽冥之地, 在一眼看不见尽头的林立高台上,无数的黑色灵牌无声地排列似荒疏林木, 用金色墨迹书写的文字在重重灯火下拉出浓重晦涩的暗影,像有不愿转生的亡灵盘桓其上, 于那不可见的另一世发出空洞幽冷的笑声。   荼兆站在祠堂外的阳光下, 身体被照得温暖, 心中却掠过了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 这寒意如蛇般缠绕着他的脊骨, 在他耳边嘶嘶吐出狭长蛇信。   祠堂中只有寥寥数人, 荼兆的视线一一扫过他们,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 男女各异,甚至有不到人腰高的孩童和面貌美丽的女子,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苍老了。   是的, 苍老。   不论是面貌稚嫩的孩童还是笑意盈盈的美人, 丰盈的肌肤和年轻的美貌下,那双眼睛如出一辙地带着厚重混沌的苍老感,像是被岁月的齿轮无情地碾过, 带着日暮斜阳般的浑浊,这双眼睛放在垂暮老人的脸上一点违和感都没有,出现在一个稚龄幼童身上,反而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荼兆看着他们,却忽然想起了此刻正在主院里打坐调息的仙尊。   那位高居于修真界巅峰的仙人,伴着山河苍穹,斗转星移,已经活过了数千个年月,但他的眼睛却是全然的清澈,里面有霜雪似的寒意,这霜雪也同时凝固住了那一颗澄明的剑心,让他走过了漫长的岁月而依旧如同赤子。   天上的剑仙爱昆仑风雪,也爱万家灯火。   ——那是他的师尊。   荼兆带着点隐秘的骄傲在心中这么想着,看向祠堂中诸人的视线也变得平和。   拄着长拐的大长老惊疑不定地扫视了一圈门外的少年,在方才一瞬间,他好像感知到了对方身上出现了一点奇妙的变动,仿佛有什么宏伟阔大的东西降临到了他身上,尽管只有短暂缥缈的一刹那。   沟通天地?   这个念头在大长老心里一闪而过,很快被他自己压到了心底。   不,不可能,这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甚至还没有开脉,他怎么可能做到无数天才都做不到的事情?   远在荼氏宅邸主院的仙尊睁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向这边:“他在想我?”   沟通天地,听起来是一件颇为神妙的事情,但在天道的角度来说……   沟通天地的字面意思,就是和天道对话。   无数的修真者拼尽全力都想要得到触碰天道与法则的机会,以求得自身修为精进,身合道法,但他们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得到这样的机遇,不过对于这几个气运之子来说……   他们只要随着自己师尊的言语行动而为,就是实打实的身合道法,真正的“沟通天地”。   毕竟还有谁,能比天道更了解自己?   又有谁,能比天道更为了解其分化出来的七道真谛?   荼兆不过是稍微想了想明霄剑主,连深入探究都没有达到,就已经隐隐达到了沟通天地的程度,被“沟通”的天道好奇地看了那边一眼,也没有再多做深究,继续闭上眼睛治愈这具化身的伤。   站在祠堂内的几人都是一生护卫荼氏的长老们,他们大多深居于祠堂内,轻易不会出来,只有在面见新任家主和荼氏有大难时才会出现。   这点荼兆当然不知道,不过他也不是什么不知事的孩童,在看见那位大长老时,他就隐隐意识到了什么,步子停在距离祠堂数丈远的地方,与祠堂内的人们遥遥对望。   “孩子,来。”大长老温和的声音和天下所有慈爱的祖父一样,他朝荼兆招招手,微笑着说,“这几位前辈,都是我荼氏的守护者,你该来见见的,以后你还需要他们帮你坐稳家主的位置。”   荼兆心中那种预感成真了。   但他脸上并没有显露出大长老想象中的兴奋,甚至连一丝肉眼可查的喜悦都没有——他的脸色反而苍白了一点。   “……阿婴呢?”   祠堂前的少年压着声音,轻轻问。   大长老神色不动,眼里闪现出一丝怜悯叹息:“阿婴是个好孩子,可是荼氏不能有一个与魔族有瓜葛的家主。”   荼兆的手指抽动了一下。   不能有一个与魔族有瓜葛的孩子,于是阿婴生死未卜的时候,他们就想着要将阿婴踢出荼氏了么?   ——他们之前明明那样疼爱阿婴,明明那样爱重信任他!   荼兆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想什么,他只觉得面前这些实力强横的人,十分可怕,比那些话本中说的嗜血凶残的魔族,还要可怕。   “就像是之前,你们对我那样?不能有一个和魔族有瓜葛的孩子,所以我甚至不能在族谱上有自己的名字……就像这样吗?”荼兆望着他们,声音不稳,嘶哑得有些将要破裂的质感,干净透明的眼里有幽幽的火焰在灼烧。   大长老为他话语里的怨恨微微蹙了一下眉,不过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他在叫人找来荼兆之前就了解过了这孩子过去十五年的经历,因此对于他的愤恨全然理解,也并不指望能用寥寥数语化解这怨气,倘若荼兆释怀得这么快,他反而要好好斟酌一下自己的决定了。   “之前是我们做得不对。”高高在上的大长老满怀着歉意对这个孩子说,“族谱中已经加上了你的名字,就记在族长一支,你过去没有的我们会双倍补上,荼氏过去十五年对不住你,但是修真者岁月漫长,你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来见证我们的诚意。”   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努力将脊背挺直,言辞恳切:“将来你入了道,就会发现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凌驾于个人情感之上,你的家族是你的后盾,你可以怨恨它,但是你决不能背弃它。”   他仿佛注意到了荼兆眼里的不为所动,轻描淡写地说:“——否则,你有什么依仗,能在剑主身旁,获得独一无二的地位呢?”   这句话仿佛鸣雷,炸响在了荼兆耳旁,他霍然抬眼,死死盯住了大长老的眼睛。   那个面如孩童的荼氏老祖笑了起来,他手腕上盘着一条细如竹筷的金色小蛇,他正用大拇指轻轻抚摸着小蛇的头颅,像爱惜自己最珍贵的珍宝:“剑主啊……那可是修真界所有修者的向往,老身幼年时,也曾梦想着能拜在明霄剑主门下,做他的亲传弟子呢,如果当时有这个机会,就算是献上所有的东西,哪怕是一整个家族的力量、财富,老身都不会眨一下眼。”   他的声音也和孩童一样清脆活泼,这让他在说出“老身”这个自称时,有些不伦不类。   随后,他继续说:“不过老身能想到,哪怕是在现今,倘若有这个机会,会有更多的世家大族,更多的庞然大物,愿意这么做吧。”   他的言下之意清晰得根本不需要荼兆深思。   有这么多、这么多的人,愿意奉上一切获得剑主的一点垂青,他们有无数的财富,有滔天的权势,有凡人不能想象的珍宝美物,他们自身也都是万里挑一的天才……这些东西被放在那位仙尊脚下,只乞求能够获得他的一次注视。   而他荼兆有什么?   他身无长物,茕茕天地间,他只有孤身一人,连伶仃此身,都赖于明霄所护持才得以拥有现今地位。   他凭什么认为,剑主会爱重庇佑他一辈子?   等明霄飞升,或是……或是陨落,到了那时,他或许已经厉害到能成为昆仑的长老,但在此之前,他所能得到的资源,以及在历练过程中的艰险磨难……他总不能事事依赖师尊,荼氏还是他唯一的家,唯一能让他回来的地方。   想象之外的现实世界真实得可怕。   荼兆的脸白的几乎没有了血色。   这活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实在过于残忍了,将一切的真善美撕碎,把纠缠在人世间千百年污秽暗沉的真理掀开来给他看,赤裸裸地告诉他,努力不一定就会获得成功,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可以凌驾其上。   “明霄剑主实力强横,冠绝天下,如果他只是一个剑修,那倒也无妨,可他身上还有个太素宗主的名头,身为修真界的道标,第一宗门的宗主,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对整个修真界产生无与伦比的影响,未来的太素宗主也必然会在他的弟子中产生。”大长老语气和缓,像是慈祥的老人在谆谆教导自己疼爱的子孙。   “未来的太素剑宗宗主啊……”大长老幽幽长叹,“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概念吗?”   那是个什么概念呢。   如果修真界有所谓的王座和皇冠,那么戴着这顶冠冕的人必然是太素剑宗的宗主,也只能是太素剑宗的宗主。   他执掌着修真界最至高无上的权柄,剑宗之下有数十万弟子遍布大陆各处,哪怕是外门的洒扫弟子,也能凭借着“太素剑宗”的名头为人所敬畏。   昆仑之下的上百个修真世家,甚至在家主更迭之时,需要通报太素剑宗宗主得到许可,这位新家主才能获得一应权力。   这是何等可怕的力量。   又是何等令人垂涎的位置。   “明霄剑主是历代以来最为优秀的宗主,但就算是他,也必须为宗门考虑,他会有其他的弟子,那些弟子背后必然站着其他庞然大物,只有你,只有你,什么都没有。你觉得,你能凭自己获得这个位置吗?”大长老问他。   乌云沉沉地压下来,天际的阳光被欲雨的昏暗遮蔽,静止的风忽然喧闹起来了,它急促惶惑地吹卷着大地上的一切,吹着高台楼阙也吹着碧波荡漾的湖面,卷着祠堂内如豆的灯火摇摇欲灭,那些寂静着的灵牌倒影再次被摇晃着拉长,素色的纱帘帷幔在骤至的风中狂舞。   荼兆的脸色苍白,眼睛黑得如一汪幽潭。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答案,他从没有想过,也……不敢去想。   他怎么能妄想,自己能够获得明霄剑主的全部爱重?   那可是天上的剑仙,一剑镇守万万里山河湖海,衣袂下庇佑着千千万俗世凡人的剑仙。   他怎么敢去想,自己能够贪婪狂妄地拥有护佑世界的仙人的独爱?   ——那是一种亵渎。   荼兆想着他出门前看见的,坐在阳光中阖眸的仙尊,心中一片苦涩茫然。   大长老看了一眼天色,若有所指地道:“起风了,雨会很大,孩子,进来吧。”   荼兆动了动嘴唇,在大长老以为他要说出认输的话语时,修真者良好的耳力令他听见了从呼啸狂风中微弱如蚊蝇的那一声拒绝。   “不。”   荼兆声音很轻,他全身都在颤栗,他在为了自己的抗拒而颤栗,也为了不抗拒而颤栗。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面对着家族的橄榄枝,面对着唾手可得的权势和荣耀,声音发抖却清晰地说:“我不要你们的施舍。”   “师尊给我的我拿着,师尊不给我的,我也不会贪心。我如果实在想要,我就去争、去抢——你们有没有和乞丐抢过吃食?”   荼兆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别的,他的眼睛里亮着光,幽冷宁静,像是凝固的火焰一样的光:“我有,我知道怎么抢到东西活下去,也知道一般被他们抛出来的诱饵背后都有更可怕的代价要我去支付……”   “我被骗出去打断过一次骨头之后,就记住这点了。现在你们给我这些,要我付出什么呢?”   荼兆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但是又没能笑出来,他挺直了脊背站在这群比自己强大太多的人面前,站在尖利鸣叫的狂风和无声的灵牌前,轻声说:“你们要拿走我最后的东西了,是不是?”   “我绝不会背叛阿婴,我绝不会拿走属于他的东西,你们也别想拿走我的东西。”   “永远别想。” 第35章 双生(九)   随着少年的声音落下, 天穹下澎湃的雨水轰然砸到了地面,如海潮翻卷,气势汹汹地灌进了这方天地,白蒙蒙的水汽混合着雨滴淹没了视线, 耳旁只剩下暴雨恐怖的怒吼。   荼兆身上的衣服瞬间就被淋的湿透, 他低下头抹开黏在眼前的头发, 朝着祠堂内几个神色不一的人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尽管他隔着雨幕看不见对面,但是他知道对面的人是能看清楚他的。   大长老神色变幻不定, 最终停留在了刚开始的平和上,他张开嘴, 被灵气包裹的声音不高不低, 却穿透了嘈杂沸腾的暴雨, 直直递到了荼兆耳边:“你年纪小尚且不懂, 回去好好想想吧, 之后你会来这里的。”   荼兆没有对他断然的结论做什么反应, 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抹掉脸上的雨水, 转头就向着来路而去。   来的时候有仆人带路,回去的时候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荼兆根本不在意这点, 甚至在心里松了口气。   他宁愿和从前一样, 自己还是被忽略被无视的那个人,也不希望他们将他作为阿婴的替代品。   那实在太恶心,太羞辱人了。   夏季骤降的雨水击打在树叶花卉上, 砸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天地间雨水连成一线,脚边溅起的水花有数寸高,荼兆蹭着种了树木的墙根往前走,头顶的绿荫时不时因为被雨坠得倾斜而当头泼他一脑袋水,但他也没有要走出去的意思。   空阔的宅院一时间好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连同天地间都只有他一个孤魂在踽踽而行。   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一直是这么过来的,阿婴能来陪伴他的时间到底是少数,一天里的绝大多数日夜时辰,他就这样一个人孤独地活着,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蹒跚在山路上挑着水,从水桶中泼洒出来的水蜿蜒一路,溅在鞋子裤脚上就像今天的雨一样潮湿。   大长老说的没错,他从始至终就是一个人,除了这具行走在雨里的躯体和盘桓在躯壳中的灵魂,他什么都没有。   磅礴的雨声恢弘鸣响,荼兆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垂着眼睛走在自己的路上。   他的世界是孤独而安静的,永远只有自己的声音在轻轻回响。   “怎么不打伞?”   有一个声音穿透了笼罩在他身边厚重的孤寂。   荼兆甩了甩脑袋,拿手一抹脸上的水痕,仰起头看向面前的人。   白衣的仙尊长袍曳地,外面松松地披着一件宽松的外袍,依旧是干净得如同白雪一样的衣衫,边沿滚着精致厚重的花纹压襟,长发随意地搭在肩背上,眉眼平和,一反平日端庄得近乎严肃的模样,他此刻看起来……   闲适随意得有种潇洒疏旷的美感。   剑仙。   荼兆脑子里忽然蹦出了这个词,仿佛从层层雪白锦衣和重重荣耀冠冕下,窥见了仙尊一丝不为人知的模样。   明霄周围拢着一层淡淡的护体灵光,雨水落在他身上就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他的长袍落在地面,依旧干净整洁得如同行在冰雪凝就的宫殿里。   明霄抬起手指,轻轻点在荼兆额头,冰凉的手指一触即分,荼兆周身也泛起了一层浅淡的银蓝光芒,将雨水统统隔绝在外。   “回去吧。”   冰霜似的剑主没有问他为什么会独自行走在大雨里,也没有问他出去做什么了,只是淡淡地嘱咐。   荼兆用力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和平时一般无二的笑容:“是,师尊。”   明霄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蹙起了眉尖,他的脸生得宛若雪岭上的山水之灵生了精魄,不说话时有点天然的冷意,蹙眉时这种疏离冷漠感就更严重了,眉眼里带着长久居于高位惯有的傲慢,在某种程度上和那位魔域之主有几分恐怖的相似。   荼兆下意识地闭上了嘴,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白衣仙人看着他良久,而后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在他头上拂过,带着寒意的灵力充斥荼兆周身,将那些雨水凝结成薄冰,而后在下一秒碎裂化为乌有。   衣服头发恢复了蓬松干燥,荼兆还愣愣地没有反应过来,明霄宽大的袖摆还拢在他头上,遮住了天地间白茫茫的水汽冷光。   荼兆的睫毛微微颤栗着,不由自主地在这片静谧的黑暗里闭上了眼睛。   “本君的灵力属水,不适宜驱寒,回去给你找些灵符灵珠,你戴在身上,过几日回宗门,给你开脉后,就可以修习简单的灵术,辟雨诀只是日常最容易的灵诀之一,学起来不难,以后等你修为足够高深,不必掐诀,就能以灵力结罩屏蔽外物……”   明霄的声音不紧不慢,大概他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长的话,说着说着就有些词穷,要想一会儿才能接上,而且前言不搭后语,显然是临时绞尽脑汁想的,有些东西甚至根本不应该说给一个未入宗门的弟子听,连荼兆都意识到了,明霄却毫无意识地一股脑儿说了个通透。   “……宗门之内,长老性格各异,不想搭理的就不用搭理,书楼可以常去,那里的守楼长老是本君的师妹,她最是护短,你有什么拿不准的且去问她,日后本君会为你补上人情……”   高高在上的仙尊哪里有过这样谆谆叮嘱的时候,他的眉头忍不住浅浅地凝起来,明明想不出要说什么,却还是努力地挖掘着自己的记忆试图说下去。   可曾有人见过这样的天上剑仙?   荼兆看着他,忽然动了动嘴角,在染着冷香的衣袖下露出了一个丑兮兮的笑容。   明霄停下了话头,隔着袖摆看了荼兆一会儿,没有再说什么,放下手,轻声说:“日后你大可以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无需勉强自己,昆仑之下,尚无人能接我一剑。”   他前后两句话有些牛头不对马嘴,荼兆却奇异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昆仑山巅护佑众生的剑仙,将目光从人间山河,完完整整地落到了他身上。   噪杂的雨声忽然冲进了那个孤寂的世界,禹禹独行的灵魂仰起头,看见苍茫天穹外的星月璀璨,天河皎洁,还有那位安静凝视他的天上仙人。   ******   黑石与白骨砌成的城池张着巨口般的城门,荼婴用斗篷将自己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刮尽了身上所有的灵石才被放进城里。   这座名为“郸城”的城池风格粗犷,从房屋到城墙都透着一股生命力顽强的粗糙无谓,组成城墙的黑色巨石上残留有可怖的爪印,像是由巨兽生生从地下挖出来堆砌而成的,边缝衔接得不甚完美,完全是由风沙打磨平的。   荼婴没有多看那些巨石,因为头上生有盘曲骨角的守卫正在注意他,荼婴转移视线,很快随着人流远离了城门。   与人间的城市类似,魔域的城池也有着类似的坊市,只不过缺乏那种井然有序的规则。   无数奇形怪状的魔物在道路上行走,时不时就会因为种种原因爆发争斗,残肢血肉随着尖利的爪子和牙齿的撕咬飞溅得到处都是,行走魔族仿若未见,稍高等些的魔族会绕开这处混乱的地方,而低等的魔物则会露出贪婪的视线,在血肉飞出来时发出古怪尖锐的笑声,抓住这些东西塞进嘴里,吸吮里面的魔气。   同类相食,这对未能拥有人形的低等魔物来说是家常便饭,魔域中的魔族只是一个笼统概念,既包括那些丑陋的魔域原住民魔物,也包括由人类堕化而来的魔修,魔物靠着互相吞噬增长实力,魔修还会保持点人类的底线。   荼婴小心地避开这处魔物密布的空间,低着头走进一处酒肆。   城池里随处可见酒肆妓馆,外面的布幌子招招摇摇,有不少只是随意地用一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骨头挑起来的,魔族们对此接受良好。   荼婴挑了处看着最有秩序的酒肆走进去,挑了个最偏僻的桌子坐下。   他兜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要,柜台后的老板娘有完整的人类相貌,看起来像是魔修,她没有看他,似乎全然不介意自己的店里进了个单纯来蹭桌子休息的。   和其他酒肆里魔物魔修混杂不同,这处酒肆里坐着的都是魔修——至少看起来都是人形的。   荼婴稍微坐了一会儿,就听见一旁几桌魔族正兴致勃勃地谈论封印破裂的事情。   “在这个鬼地方待了这么久,总算是可以出去了,听说人间的美人美酒都不一般,满地都是骨脆肉香的凡人,哧溜……”他说着说着眼里就露出了那种绿油油的贪婪之色,嘴里不自觉地吐出了一截蜥蜴口信一样长而滑腻的舌头,将人类的皮囊撑开了一点裂缝。   “听说尊上已经出去了一趟,还和那个人打了一架。”他旁边的魔族接话,似乎忌讳着什么人一样,以对魔族来说堪称谨慎的态度用“那个人”代替了。   “谁赢了谁赢了?”立即便有魔族凑过来询问。   “还用说?当然是尊上赢了!”那个消息灵通的魔族兴奋地捏紧了骷髅头骨形状的酒杯,干巴巴的脸皮因为喜悦而绷紧展平了,“尊上不仅赢了他,还抢回来一个人类的小崽子,听说那个小崽子本来是那个人的徒弟——他可不是输的一塌糊涂?”   荼婴忽然意识到了他们在说谁,不由得脊背绷紧了。   “哈哈哈哈哈哈正当如此!不过是一个区区剑修,怎比得上尊上实力强悍,冠绝修真界!”   “他就该趴在尊上脚下给尊上做人凳才对!”那只化形还学不到家的魔物兴奋地接口,“听说那人长得也不错,要是能抓回来——”   他的话说到一半,整个大堂都静了下来。   所有魔族都用古怪的眼神望着他,那眼神说不好是什么意思,带着点惊惧和敬畏,看着他的模样像是看着什么英勇的壮士。   魔物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似乎意识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核桃大小的脑仁儿又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凸起的眼珠四下转了一圈。   离他最近的魔族于心不忍似的,提点了他一句:“他和尊上是双生兄弟。”   双生兄弟,可不就是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么。   魔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张开嘴“啊”了一声,想说什么,喉咙里的声音短促地卡了一下,就变成了“嗬嗬”的气音,混合着血泡膨胀又破裂的声音,瞪着眼睛的头颅脱离脖颈凌空飞起,腔子里的血迸溅出了数尺高。   圆形的头颅咚咚地滚落在了地上,转了两圈,头朝下被卡在了一处木板缝隙旁。   酒肆内一片死寂,只有未流干的血在咕嘟咕嘟地往外涌动着。   一只穿着黑色云锦锈金丝长靴的脚不紧不慢地踏进来,掀起的云纱缎锦衣如云河涌动,衣衫上用细到不可分辨的丝线绣着暗纹,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华美,绮丽富贵似人间帝王,拖曳的长摆逶迤在地面,拉出轻微的沙沙声响。   来人抬起了脸,直垂到腰际的长发随性地披散在肩背上,如乌黑锦缎,泛着幽黑酸凉的浅光,发丝下露出一张矜贵傲慢的俊秀脸庞,好似暴君降临,他的眼里含着冷冷的光:“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第36章 双生(十)   魔域的君主丝毫没有收敛自己身上澎湃的魔气, 相反,他几乎是刻意地、毫无顾忌地释放着力量,尖刀一样的魔气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就以他为中心一圈圈冲击开来, 无形的气浪猛然推开, 比冰锥更尖利、比暴风更凶狠的魔气毫不留情地扎进所有魔族的身体, 瞬间就穿透了他们的身躯,狠辣地搅碎了接触到的所有血肉骨骼。   色泽暗沉的血迸溅出来, 残肢落地,一些实力稍弱一些的魔物连求饶的话都没能说出口就被碾碎当场, 只在原地留下一蓬溅射状的血迹, 其余的魔族有的从肩膀开始被撕裂下一半躯体, 运气好些的只失去了手脚等零件。   魔尊虽然问了话, 却压根没有要立刻听回答的意思, 尖锐如刀的魔气收拢平息一些后, 他才垂着眼睛看那些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幸存者们。   魔族的生命力强悍得恐怖,他这次出手甚至称不上是屠戮, 不过是些微的惩罚而已。   但是在魔族以外的人看起来已经足够残酷暴戾。   整个大堂内,除了站着的鸣雪,就只剩下了坐在椅子上的荼婴。   荼婴一只手死死掐着桌子边缘才稳住了自己的身躯, 指尖用力到陷入了木质的桌面, 泛出了用力过度的青白。   ——在那个胆大包天的魔物头颅落地时他就意识到了不妙,下意识地站起来想跑,但是在他心中浮起这个念头的同一时间, 一道目光淡淡地落在了他身上。   那道目光仿佛嗜血的恐怖凶兽,平静的皮囊下束缚着非人的残酷血腥本质,被这道目光盯上的荼婴浑身僵硬,他根本动弹不得,连稍微挪动一下头都做不到。   荼婴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从那汹涌魔气撕裂了所有魔族却独独绕过他开始……或许在更前面,从那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开始,他就已经被发现了,又或者,从那个魔族说的话被魔尊听见之前?   毕竟,高高在上的魔尊怎么可能这么恰好地,正好选择了这间平平无奇的酒肆?   跪趴在地上的魔族们瑟瑟发抖地蜷缩着身体,努力让自己的存在感降低降低再降低,连身上被活活撕裂肢体的痛苦都顾不得了,只希望自己能不被那位暴君看见。   玄衣长发的魔尊慢慢走进来,在满地血污之间站定,眉眼冷凝,乌黑的眼珠轻轻转了一圈,矜贵傲慢:“本尊有没有说过,魔域里,不允许出现评论太素剑宗宗主的话?”   “——一个字,都不许。”他一字一顿地说,语气里都是含而不露的怒意,“你们有什么资格,评价他?”   伏在地上的魔族们颤栗着一句话都不敢说,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已经将他们死死淹没了,修真者既顺天而行又逆天破命,这些能在魔界活到现在的魔族更是从无数厮杀里冲出来的,他们敢凶狠地拖着要杀自己的人一命换一命,但是这样的勇气,在眼前这位魔尊面前,全部化成了灰烬。   这些在修仙者面前残暴嗜杀的魔修们,此刻连抬头都不敢。   鸣雪往前踱了几步,玄色的长袍上金线织就的纹路如波涛起伏,反射出粼粼的浅光,他走了几步,最终在一张桌子前停下,居高临下地望着桌后一动不动僵硬似雕塑的人。   浅灰色斗篷笼住那人上下,大大的兜帽垂在脸前,挡住了他大部分容貌,只能看见他右手死死掐在桌沿,用力得指甲里都渗出了血丝。   “害怕?”   鸣雪看着他:“跑的倒是快,本尊不过闭了个关,转头你就没了,整个魔宫的人都看不住你,看来这批也都是废物,该杀了。”   荼婴的手一抖,又惊又怒地抬头,乌黑的瞳孔里满是炽热的愤怒,过了半晌,他抿着嘴露出了一丝冷笑:“堂堂魔尊,也只会迁怒吗,懦夫行径。”   他的话一出口,当即就有两个魔修咕咚一头栽倒在了地板上——他们是被活活吓晕过去的。   剩下的人也眼前一黑,看来这回小命休矣!   不过在被魔尊杀掉泄愤之前,必须得看看那个敢于口出狂言的家伙长什么模样,至少能在死透前狠狠咒骂他一顿!   然而魔尊却没有如他们所想的那样,将那个敢于出言冒犯的人弄死,反倒笑了一下似的:“你很生气?故意惹怒本尊,你是在求死吗?”   荼婴只是冷冷瞧他,眼中的少年锐气丝毫不怯,直直地逼视着鸣雪充满压迫力的视线。   “怎么,做本尊的弟子,你很不甘愿?不甘愿到宁愿去死?”鸣雪看着他。   荼婴像是豁出去了一样,先前那种颤栗与恐惧统统在将死的压力下化成了近乎疯狂的直率勇气:“修道修仙!谁愿为魔?!嗜血残暴,不配为人!”   鸣雪压着眉眼,神情沉沉,半晌后忽然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哦——”   他有些喜悦似的说:“本尊懂了,你想拜入昆仑太素剑宗,你想拜在他的门下是不是?你崇敬他,仰慕他,你想靠近他,你想在他身旁……”   他像个孩子一样怀着隐秘又好奇的探究欲看着荼婴的眼睛,仿佛要深深看进荼婴最深处的心底,而后他忽然勾起嘴角一笑。   这个笑容看起来很奇妙,那张暴戾倨傲的脸一瞬间竟然脱胎换骨似的,盈起温柔疏离的仙气,眉梢含着冰霜似的冷淡的平和,如同仙人垂眸,怜悯地望着山河万里,荼婴的瞳孔一缩——   暴戾的魔尊露出这个笑容时,竟然和那位昆仑山巅的剑主一模一样!   这种恐怖感简直不能用语言表述,魔域里杀人无数满手血腥的魔尊竟然和云巅长风之上护佑万民的仙尊重合了!   不是简单的容貌一样,而是连那种骨子里的气质都一模一样,这简直……太可怕了!   荼婴的脊背上不知为何泛起了层层冷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自己仿佛窥见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鸣雪朝他这么笑着,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仿佛耳语一般:“是不是很像?这么多年啊……我就算靠着想象,也能想出他的样子,我应该是离他最近的人,但是那些人却不让我靠近他……”   “那你,凭什么能站在他身边?”   他最后一句话低到荼婴都快要听不见,里面扭曲的执念像厚重的淤泥一样快要将荼婴的呼吸掐死。   荼婴此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整个人像是要被那双眼睛里的东西溺毙。   鸣雪嘴角含着恶劣如顽童的笑意:“你想你哥哥么?”   荼婴闻言一怔,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有个哥哥?   鸣雪望着他:“你还不知道吧,修真界都传遍了,你的那个哥哥,荼兆,被太素剑宗宗主收为亲传弟子了。”   他紧紧盯着荼婴的脸,不肯放过他的每一个表情。   如他所料,听见这个消息的少年神情一片空白,似乎没有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鸣雪继续刺激他:“啊,还有,听说荼氏已经将他的名字记在族长一支,他将会是未来的族长——说起来,原本这个位置是不是你的来着?”   他故意用疑问的语气问了荼婴一遍,毫不留情地在他心口捅了一刀。   荼婴抿紧了嘴,薄薄的嘴唇被他咬的发白,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直直地望着前方,整个人的脸色苍白的如同透明。   见他这副模样,鸣雪好像开心了不少,眉梢的笑意冷酷而真实:“你恨你哥哥吗?他现在是太素宗主亲传弟子,你若要向他复仇,只能拜本尊为师,怎么样,要跟本尊回魔宫了吗?”   荼婴猛然抬起眼睛,死死盯着他,忽然用一种比鸣雪更为恶劣的语气问:“那你呢?尊贵的、无所不能的、伟大的魔尊陛下,你恨你的兄长吗?”   鸣雪笑着的唇角猛地被拉平了。   荼婴五脏六腑都拧成了一团,他说不清自己此刻的情绪,只能将汹涌沉重的情绪全部化为利箭,捅入那个伤害他的人身上:“你不恨他吗?”   鸣雪霍然掀起眼帘:“本尊怎会不恨他——但是这与你无关,蝼蚁,你要想活命,最好闭上你的嘴。”   荼婴却疯了似的向面前傲慢的魔尊问:“你恨他?你恨他,却连他的名字都不敢提起?!”   ——这是恨,还是连触碰都不敢的思念?   鸣雪眼里骤然涌起了真真切切的杀意:“你,在说什么?!”   荼婴毫无退缩之意,见鸣雪此刻的反应,反而畅快地笑了起来:“你恨他,却一直在想着他现在的模样?把我抓来——难道不是怕他收我为徒?你嫉妒我能拥有光明正大站在他身旁的权利——但是你没有!唯独你没有!”   鸣雪身侧轰然卷起了数丈高的魔气,石砌的建筑连一声哀鸣都没能发出来,就在魔气的刀锋下无声无息地化成了齑粉,那些幸存的魔族闷哼一声,一半被魔气直撞出去不知飞到了哪里,一半倒霉些的直接被魔气当头一压,步了一刻钟之前那些同类的后尘,化成了地上的一滩血迹,很快,连这滩血迹都被魔气侵蚀了个干净。   ——你本该是与他最亲密的人,但是任何人都能站在他身边,唯独你不能!   荼婴的话比小雪天剑的剑锋更为锐利,鸣雪脸颊绷紧,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和那位白衣仙尊一点都不像了,乌黑的瞳仁底有猩红的暗芒,比嗜血的短匕更可怕。   这回鸣雪的魔气没有可以绕过荼婴,十五岁的少年嘴角开始淌出血迹,眼角耳孔中也有湿润温热的液体涌出来,他抹了一把脸看了看手心,破罐子破摔似的往后面的墙壁一靠,朝着鸣雪张开嘴笑起来。   雪白的齿列上满是猩红的血,荼婴咽了口血,安静地看着面前发疯的魔尊,眼里闪过了一丝怜悯。   看啊,就算是手握魔域权柄,厉害到可以纵横数界的魔尊,此刻也不过是一个可怜鬼,只能靠着这样无力的发怒来泄愤——何其可悲。   荼婴心里一片平静,他闭上了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听他说哥哥被明霄剑主收为弟子了?   真好啊,那他以后就不会被欺负了。   然而该来的死亡迟迟未降临,一只冰冷的手按在了荼婴头顶,黑发披散,眼尾一抹冷戾绯红的魔尊带着饮血般剧毒的笑意,撕下了方才伪装得温和的皮囊,恶毒地看着他:“你嘲笑我?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等你和我一样,你就能体会到那种感觉,被自己的哥哥用剑指着,和他势不两立,被他追杀……”   在荼婴猛然瞪大的眼睛里,魔尊微笑着说:“来,尝尝我的痛苦吧。”   浓重近黑的魔气似江海倒流,残忍地从百会穴灌进了少年的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荼婴:来啊!互相伤害啊!   鸣雪:害怕,有点慌,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好,只能动手了。 第37章 双生(十一)   魔气灌入灵脉的一瞬间, 荼婴的身体就抽搐着软倒了下去,他双目无神,张开嘴发出了凄厉不似人声的哀鸣,他感觉自己几乎要连带着嗓子一起扯出血来, 但是在鸣雪眼中, 他根本就没能发出多么大的声音, 只是断断续续地溢出了点破碎的呻吟,比幼猫的呜呜声还要低微。   仙灵之气和魔气天生相抗, 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之下,使一个修仙者堕魔, 那种痛苦连最为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要害怕, 荼婴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剧烈的痛苦在他的灵脉里肆虐, 就像是无数把钢刀在脆弱珍贵的灵脉中穿梭, 一寸一寸地将修仙者最为重要最为宝贵的灵脉一丝丝切割成了渣。   清灵的仙灵之气被狂暴的魔气疯狂吞噬着, 每吞噬一分,灵脉就消解一寸, 丹田处的灵涡被魔尊强行拧转成蓄积魔气的丹宫,荼婴的身体瘫软下去,又被鸣雪抓着衣襟扯坐起来, 手指无力地在地面抓挠着, 十片指甲翻卷劈裂,淌出血来,荼婴却根本感觉不到。   ……痛啊, 太痛了。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痛苦!   少年清俊的脸颊因为疼痛而扭曲成了狰狞丑陋的模样,一双黑色的眼睛却大大地睁着,血丝如藤蔓攀爬上来裹住眼球,嘴里大口大口涌出温热的血,顷刻间便沾湿了衣襟和领口。   属于少年的柔韧修长的身躯里力量节节暴涨,因为魔域的生存环境极其残酷,魔修在修炼魔气外还注重提高肉体强度,这点是远远超过修仙者的。   强悍残暴的力量在荼婴身体里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将遇见的一切东西都统统撕碎碾磨,荼婴的五脏六腑被不断摧毁又在鸣雪的护持下迅速重生,一生一死之间,荼婴的意识都像是被活活割裂了。   而半弯着腰单手按在荼婴头顶的鸣雪只是冷静地垂着眼睛,魔域的尊主此刻表情无波无澜,方才被荼婴激起的那种炽烈怒火全然不见了,好像褪下了一层面具般,面具下隐藏着的真实神情足以令所有人感到惧怕——   那是一种不同于暴戾矜贵的美感,反而带着机械似的平静,看到他眼睛的人都不会怀疑,这个男人眼里什么都没有。   他看不见面前哭喊哀鸣的少年,也看不见远处慌乱奔逃的魔族。   他看到的可能是某种更为庞大、更为广阔的东西,就像是……   ——就像是神明在云巅看着他所创造的世界。   难道神明会将目光投注到某个特定的人身上吗?   这个男人眼中无悲无喜,无我无他。   透过鸣雪这具化身看着荼婴的天道在心中漫不经心地琢磨着荼婴能承受的魔气的量和将他转化成魔修所需要的魔气,听见那个细幼如孩童的声音在耳边怯生生响起:“哇……他看上去好痛哦。”   天道垂下眼睛打量了荼婴惨白如纸的脸颊和全然已无意识的瞳孔,用另一只手捏住荼婴的下巴,审视了一番对方的表情,确定他已经完全听不见外界的动静了,才在意识里回复法则的话:“应该是吧,他已经痛傻了。”   在魔气的侵蚀与无休止的重生死亡下,荼婴连昏过去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硬生生扛着这种没有边际的折磨。   “他清醒之后会恨死你的。”法则同情地蹲在荼婴肩上,少年的汗水已经浸透了整件衣服,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颊上,面色灰白,气息弱到快要感知不到。   “有什么办法,总要有这么一遭的,”天道无奈地回答,“我倒是想让他开心点呢,让他跟着明霄上昆仑山也不是不行,可是楚章那个前例不就证明了这是不可行的吗。”   天生的鬼王,就算短暂地获得了属于人主的王冠,最终也还是会回到鬼蜮里,甚至他受的折磨一点不少,所有的荣耀都成了将他催逼成厉鬼的一环,好像冥冥中早就注定了一切。   是鬼王的不可能登上人族的王座,同理,应当在魔族呼风唤雨的君王,也不应该在昆仑山的云巅修习仙术。   “楚章死的那么惨,到头来还是没能成为真正的人主,荼婴就不必走他的老路了吧。”天道说,“而且他要是上了昆仑,修为精深之后,要堕魔可就没有现在这么容易了。”   的确,荼婴目前只是炼气期的小修,经受魔气锻体就已经这么痛苦,日后若是修为有所精益,再走堕魔的路,那种折磨就是现今的百倍乃至千倍了。   天地间至高无上的道凝视着手下神志不清的未来魔尊,叹了口气:“怎么搞得我像是个恶人一样哦。”   法则在心里腹诽:您这行为在荼婴看来可不就是恶人么。   天道好像听见了它的腹诽似的,鸣雪眼尾的锋利殷红懒懒一抬,露出一点慵懒的冷意:“天地之间无善无恶,都不过是岁月中一蜉蝣罢了。”   “再说了,修仙的明霄还能说是飞升了让位给荼兆,你听过魔修飞升的吗?要是荼婴不恨我,我还得琢磨琢磨怎么功成身退把魔尊的位置让给他呢,现在倒是正好,直接被他杀掉就行,省得想办法了。”   天道说着,声音还显而易见地高兴了起来。   末了,他努力克制了一下想象到未来那副画面的喜悦,将语气放得平稳了些:“为了维护世界的稳定,我也是操碎了心啊。”   法则呆滞了半晌,没想出来哪里不对,最终迟疑地表示赞同:“是……是吧?”   这时,半跪在地上的荼婴黑色的瞳孔里泛起了些许血红的光泽,一种魔修独有的暴戾压抑感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膝盖下的地面轰然下陷了数寸,扬起的尘灰里,少年腰间插着的那柄仙家短匕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声音,似乎在刀鞘中碎裂成了数段。   鸣雪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停下灌输魔气的动作,转而掐着荼婴下巴晃了晃,慢条斯理而残忍地说:“本尊的好徒儿,且醒来吧,魔宫还在等你这位少主人回去呢。”   ******   与此同时,正举着剑修习基本剑术的荼兆忽然浑身过了电似的一颤,僵硬了手脚,见他停下,一旁监督他练剑的仆人不由得看了过来:“少爷?”   虽是仆人,他却也是荼氏正儿八经开过脉,一步步打好了基础修炼上来的修仙者,实力不弱,教导一个荼兆练练基本剑法是绰绰有余的。   毕竟,教别的也就罢了,让那位明霄剑主来教他修真界人手一套的入门剑法,不说别人,就是荼兆都会感到不安。   荼兆却没有管这个仆人的问话,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心肺被死死地纠成了一团,有隐秘而绝望的痛楚从身体各处蔓延上来,他一瞬间只觉得自己仿佛在受凌迟之刑,但他身上明明没有任何伤口——   不,等等,应该是……阿婴!   荼兆拿着剑的手都在发抖,阿婴遇到什么了?他为什么会这么痛苦?那种贯通了灵魂渴求死亡的念头,强烈到连他都感受到了!   双生子大约真的有共享一个灵魂的传说,不过荼兆荼婴平日里并不会有感知互通这么神奇的经历,过去十五年里也没有什么特异的心灵感应之类,他们顶多是比一般的兄弟更为互相信任、互相爱重一些,有时听到什么双生子感知互通的传闻,荼婴还会颇遗憾地可惜他们没有……   原来不是没有,是因为所有的感情,都不到足够强烈的地步吗?   荼兆攥着胸口的衣服,浓郁的悲伤和痛苦将他当头淹没,当啷一声,长剑落地,他慢慢蹲了下来,茫然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荼婴的名字。   “少爷?”荼兆的表现太过于反常,仆人在这里教他练剑教了两天,这位少爷几乎是疯了一样勤勤恳恳地学着,一分一秒都不肯懈怠,因此在荼兆停下之后,仆人的第一反应不是他想偷懒,而是他是否因姿势不规范伤到了筋骨。   “少爷,可是伤到了哪里?”仆人走过来欲伸手去检视荼兆的手脚,主屋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白衣的仙尊迈步出来,看了他一眼,他立即会意,收回了手,向着明霄剑主恭敬行礼,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把刚入魔的荼婴拎回魔宫就匆匆赶到这边来看荼兆的天道,望着庭院中间那个背对着这边蜷缩成一团的少年有些为难。   这时候应该是要去安慰一下的吧?但是导致荼婴这么痛苦的就是明霄的弟弟,这个身份好像不是很合适去安慰他……   天道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   不过没有等他琢磨出个章程来,蹲着的少年就意识到了后面有人,脑袋往膝盖中间深深一埋,将眼泪蹭在衣服裤子上,然后摆出了个笑脸,站起来扭头:“师尊!回风十三式我都已经记住了,后面要学什么呢?”   他装得若无其事,明霄瞅瞅他眼睛上还带着点红肿的痕迹,也没有戳穿他,双手背在身后慢慢走下落满残花的台阶,衣摆曳在深红浅紫的落花上,如云雾漂浮于红尘软玉,语气清淡:“后面?每日挥剑一万次吧。”   “诶?!”荼兆蓦地瞪大了眼睛,呆呆地重复了一遍,“一、一万次?!”   他面前的天上仙人微微挑起眉梢,冰雪样冷淡的视线认真望着他:“怎么了?我当初入昆仑时,师尊便是让我每日挥剑一万次的,你不行吗?”   荼兆傻乎乎地看着他,开始绞尽脑汁地想自己今天练剑总共挥剑了多少次来着?好像是三千?还是三千五?   ……越想越慌乱的荼兆神情慢慢变得惶恐起来,好像一个小孩儿发现自己做错了事一般,猛地弯腰抓起方才被他落在地上的长剑,朝着明霄急急忙忙告退:“我、我这就去练剑!”   少年抱着剑哧溜一下跑的没了影儿,明霄正抬手想说什么,见他瞬间绕过竹林消失在小径上,不由得沉默了一会儿。   算了,下次再告诉荼兆,当初他上昆仑时已经是筑基中期了吧……   筑基期和未开脉的凡人,那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不过荼婴那边入了魔,连带着修为也涨了两个小阶层,荼兆这边也不能放着不管,等他发现自己完不成这个目标找过来问时,就为他开脉吧。   明霄漫不经心地想着,一道灵气波动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袖中的太素宗主令上泛起了浅青色的光芒,仙尊并指蕴起灵气往令牌上一弹,禁制应声而破,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从中响起:“宗主,已将魔域封印破裂之事告知诸宗派,为协商应对相关事宜,各派提出要提前召开万宗大会,恰好十年一度选拔青年才俊的折桂宴也在近日召开,他们的意思是,不如合做一事,同时举办了。宗主意下如何?”   明霄搜索了一番脑中记忆,才想起折桂宴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修真界用于青年才俊交流武艺的赛会,顶了个“宴”的名头,其实和吃饭没什么关系,多数时候还是在打打杀杀。   不过这个折桂宴却是修真界公认的重要赛会,年轻一代的修者们大多会在此地与同龄人交流切磋,每次的榜首未来必然能在修真界占据一席之地,是极好的扬名手段。   ……倒是适合荼兆去观摩一二。   很有为人师表自觉的仙尊这么想着,暗自算了算日子,那就得尽早将为荼兆开脉的事提上日程了。   掐了个诀,将银蓝色灵力打进宗主令中启动传音法阵,明霄声线冷淡道:“可以,将场地定在昆仑山下,下月十五,我会带弟子回山。”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算是过渡章吧,毕竟也不能一直都是这么刺激的剧情嘛,还是该给你们一个缓冲的【看我多体贴】   天道:双生子就要一起进步,我很公平的。   荼婴:哇——【吐出一口血】   荼兆:?【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第38章 双生(十二)   这天晚上荼兆一直没有回来。   明霄坐在庭院里的一株槐树下等他, 浅紫素白的槐花一串串如瀑布悬挂下来,丰盈饱满的花朵沉甸甸垂在枝头,将澄明月光拦在梢末,落下星星点点细碎如明玉的光圈。   树下白衣的仙尊从袖中取出一副棋, 自得其乐地摆了黑白两边残局, 自己和自己下起棋来。   这局棋下了一个晚上, 修真者不眠不休,而到了明霄这样的境界, 几个月不睡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从星月满天等到了天边渐渐泛起银白, 瑰丽如霞的晨光似火烧, 从东方燃起铺满了半个天阙, 明霄垂着眼睛, 将对面几粒黑子围上, 很有耐心地一粒一粒将黑子拣出来, 捏在手心里,然后抬起了眸子。   站在院外月洞门中的少年一身狼狈, 衣服皱巴巴的,头发湿漉漉地耷拉在肩头,嘴唇白的有些发青, 手里握着那柄长剑, 像是拄拐杖一样拄着它。   他半只脚踏在月洞门里,正怔怔看着这边,身体懒洋洋地靠在月洞门旁, 全身放松地耷拉着,脸上有很淡的笑容。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满心都被蓬松柔软的东西塞满了,全身都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水流里,他只想这样安安静静地睡去,所有悲苦、所有不平、所有愤懑和含着血泪的过往都被统统遗忘了。   ——有人在等待他。   这种感觉十分新奇,荼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会,只是觉得十分满足。   晨光熹微里,白衣的仙尊微微侧过脸:“站在那里做什么?”   荼兆眼里淌着笑,拖着疲惫得快散架了的身体慢吞吞地蹭到明霄身旁,四仰八叉地往地上一躺,从下面望着上方有些惊愕的仙人笑:“师尊,我完成任务啦,挥剑一万次。这次是不熟练所以用了一晚上,很快我就会熟练起来的,到时候就不用这么久了。”   明霄眉梢微微一挑,看着他,一双沉静的眼眸看着他,将那一丝不可思议压进了心底。   荼兆还在冲他笑,笑容干净极了,满满的都是完成了他吩咐的任务的骄傲,带着少年郎最为澄澈的明朗。   过往的苦难丝毫没有打倒这个少年,他努力从尘埃里挣扎出了最坚韧的灵魂,努力,肯吃苦,一切积极美好的词语都能赋予给他。   明霄在心里轻轻感叹。   不愧是气运之子啊,除了命运给予的垂怜,无论是他,还是荼婴,乃至楚章,都有着绝对不会辜负他们使命的美丽灵魂。   就算没有被命运眷顾,他们也迟早会获得荣耀的冠冕。   他们都是从人间疾苦中活出了人样的人。   明霄弯下腰,指尖在荼兆额头上点了一下,清凉的灵力涌入少年的身躯,替他洗涤掉所有的疲惫:“过几日修真界有大事,本君要启程回昆仑,你若有事情没有做完,午时之前记得办了。”   荼兆先是因为他前半句话而蓦地睁开了眼睛,随后又因后半句话而显露出了一点疑惑:“不是过几日……”   明霄依旧微微弯着腰看他,神情平静得有种端庄的安宁,轻描淡写道:“哦,那是因为晚上本君要替你开脉,不然你怕是承受不了御剑回昆仑的灵力冲击。”   开脉二字一出,荼兆的眼睛骤然放出了灼灼的光亮。   开脉,这是凡人踏上修仙之路的第一步,大道三千,自此开始。   荼婴在十一岁的时候就由家中长老们护持着开启了灵脉,而荼兆自然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他当然不是不想开脉,只是荼氏从未给他看过任何一本最粗浅的修炼法门,他就是想自己修炼也无从学起。   但是哪有一个生在修真家族的少年人,会不想修仙的呢。   那些梦寐以求的长生,那些凌空飞越山川大洋的潇洒,那些一剑镇山河的伟业……   荼兆的呼吸在颤抖。   明霄望着他,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回身开始继续拨弄石桌上的棋盘,语气清淡地提醒:“你还有三个时辰。”   荼兆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滚起来,大声应道:“是,师尊!”   看着少年如疾风一样从月洞门卷了出去,明霄看着棋盘上如幼儿玩闹似的摆出来的两条大龙,兴味索然地放下手里的棋子。   会下棋的是那个已经死在城墙下的大魏太子,一剑荡平昆仑的剑仙可是不会下棋的。   十分遵守人物设定的天道拂袖收起棋盘,转而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生着浅绿色萌黄色桃红色的干花,手臂长的巨大栗色贝壳,细碎如月光凝就的砂砾,表面附着一层雾气般火焰的青灰色矿物,还有半人高的各色上品灵石。   他掏出来的这些东西,光是那堆上品灵石就足够令人心生歹念,上品灵石极难得,只有优质矿脉底层才会出产,而这样的矿脉都被各大宗门牢牢把持着,修真界散修可能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看见上品灵石长什么样,而明霄就像是掏白菜一样,从袖子里直接掏出来了几十斤。   除此之外,那些狐生花、梦魇贝、星辰石、鬼骨,每一件都堪称是天材地宝,在别处都是要用朱红绒布垫着、以玉盒盛装的,被他拿出来放在桌上,就像是随意地放下了几颗桃子一般。   等荼兆背着一只小包袱回来时,就见庭院里立起了一只大木桶,木桶架在一只矮架上,下面点着灵火,桶里滚沸的水汽袅袅蒸腾,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嘟咕嘟声。   而那白衣的仙人正站在木桶边上,他一头长发没有用高冠束起,只是挽在脑后,一只手挽着长袖,一只手往桶里放着什么东西。   有着奇怪颜色的花落入水里,水汽蒸腾间有极淡的玫红色烟雾喷薄而出,仙尊用手在水里搅了两下,搅散了那点烟雾,单手拎起那只巨大的贝壳,神情不变,生生用手把那只看起来就硬的不得了的贝壳给捏成了一块一块的,扔进了水里。   这回水里没有冒出颜色奇怪的烟雾,它……直接冻上了。   灵火还在木头下任职尽责地烧着,木桶里的水在接触到贝壳碎片后顷刻结冰,这冰蛮横地蔓延出去,几乎是瞬间就将整桶水冻成了巨大的冰坨子。   荼兆在不远处看得目瞪口呆。   明霄剑主一脸的泰然自若,见水结冰了,五指成爪往冰面随意地一抓,清脆的喀嚓喀嚓声里,带着锋锐灵力的手直接把冰块抓裂,加之底下的灵火还在烧着,很快又将这堆四分五裂的冰块给煮成了沸腾着泡泡的水。   荼兆:……   “师尊……这是,这是做什么的?”荼兆结结巴巴地问,他心里有了种很不妙的预感。   太素剑宗的剑主疑惑地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给你开脉用的灵液。”   说着,他拿起了一块表面裹着雾气的青灰色石头,那层透明的雾气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晃动着卷出火焰般漂亮的形状,但是荼兆分明看见,雾气包裹着的石头上有蛇一样的纹路在缓缓流淌,在明霄去看桶里的水的时候,石头里蓦地涌出半尺高的灰烟,里面有半具骷髅尸骸朝着他阴惨惨地笑着。   荼兆:??!!   明霄收回视线,那团烟雾迅速缩回了石头里,白衣仙尊轻轻松松地单手捏碎了这块石头,一点点搓动着手指,将矿石齑粉均匀地洒进了水中。   这回水没有冒烟也没有结冰,它变成青绿色的了。   荼兆觉得自己的脸色大概也成了青绿色的了。   他艰难地出声:“师……师尊,这又是什么?”   明霄认真地回答他:“鬼骨,从将死厉鬼身上取下的鬼骨,还保留一缕恶鬼神识,是最好的清心灵物,可以保持神智。”   想了想,他补充了一句:“就是可能效果会非常好。”   荼兆不太想问这句话的意思。   明霄见他没有问题了,又抓着一把碎银一样漂亮的砂砾抛进了水里,于是青绿色的水有了幽幽放光的质感,本来应该是非常漂亮的东西,在那种青绿色的映衬下,生生有了种水下藏匿着鬼物的恐怖感。   荼兆咽了口口水。   “好了,进去吧。”伸手在水里搅了搅,明霄收回还在滴水的手,对荼兆下令。   荼兆:……   荼兆觉得他可能要叛出师门了。   看着少年僵硬了片刻,开始哆哆嗦嗦地宽衣解带,明霄满意地收回视线,从袖中取出一只平平无奇的白玉瓶。   朱红的瓶塞被打开,立即便有奇异的幽香蒸腾而起,这种香气盖过了一切味道,有着梦境般的旖旎美妙,好似冠绝古今的美人裙裾最艳的一点红,又似瑶台九重天上百花吐出的芳露,它比红尘更艳美,比仙境更清幽。   荼兆一时间竟然呆在了原地,神情直愣愣的,好似魂飞天外了一般。   明霄微倾玉瓶,一滴透明浓稠的液体滴入那桶滚沸了的水里,登时便让那水也带上了异香,却较瓶中的香气要淡了许多。   重新塞上瓶塞,那种摄人心魄的香气被隔绝,荼兆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眼里后知后觉地染上了点惊怕:“师尊,那个……”   “巫主的引生香,还有个别名叫隐神香,取的就是它惑人心智,连神明都难逃诱惑的功效,不过它是世间最好的聚灵药,开脉时加一点,可以让你的灵脉坚韧非常。”   明霄这话说的轻描淡写,被别人听见的话却不知他们要怎样疯狂。   ——巫族的引生香!这可是世间难得的至宝!就是灵脉断裂也能续接的救命药物,竟用来做开脉的灵药用!此刻若有人在此看见明霄这样的用法,怕是心痛的要当场哭出来,暴殄天物啊!   引生香难得,便是巫族之中,也只有巫主能持有,其珍贵之处不消言说,但对于明霄来说,他不在乎引生香的稀有,他只是觉得,他们既然拜他为师,那么他就应该尽心竭力,给他们他最好的一切。   荼兆不知道引生香的珍贵,他只是因为听见了某个名词而惊奇:“巫主……师尊认得巫族的人?”   对于巫族,荼兆没有好感却也不至于厌恶,当初说出那个预言的是巫族人,但荼兆也不会迁怒到整个巫族身上,他只是觉得惊讶,因为仙尊看上去冷淡极了,竟然也会主动提起别的人吗?   面目冷清似玉雕的人沉吟了片刻:“他……他是我的挚友。”   挚友?!   荼兆这回是真的惊讶了。   尽管明霄剑主说出这个词时语气淡极了,但是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偏生带有千钧之力。   他说是挚友,那就必定是挚友,是能够于水火中拔剑相救,能为了他横剑当天,面对天下诘难的那种挚友。   荼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郑重道:“我明白了。”   明霄看了他一眼,有点疑惑,这表情……   荼兆是明白什么了?他怎么觉得荼兆是想歪了呢?   说和巫主是挚友,也是没办法的事,化身总是需要人际关系网的,鬼王魔尊这俩性格乖戾的且不说,明霄身为修真界领头人,怎么能孤僻得不和人交流?想来想去,也只有同为化身的巫主可以为他做掩护了。   明霄在心里琢磨着荼兆想到了啥,手上动作却不慢,抓起荼兆的手腕,将身上只剩下一件亵衣的荼兆直接扔进了木桶里。   一进木桶,荼兆整个人就本能地想往外爬。   这桶沸腾的水不烫,但是被水淹没了的身体就像是掉进了虫堆,无数细密的小虫窸窸窣窣地要往他的皮肉骨骼里钻,那种剧烈的痒意和酸麻一瞬间覆盖了荼兆全身,他吭叽了一下,腿就软了,一声不响地靠着木桶边沿往水下出溜。   明霄单手捞起荼兆让他的脑袋能留在水面透气,指尖亮起银蓝的浅光:“跟着我的灵力,记住灵气运行轨迹。”   银蓝的光芒触及荼兆额头,毫不犹豫地侵入了少年的躯体。   荼兆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他的神智却前所未有的清醒,而且可以说是清醒得可怕,他注意到了师尊袖摆上绣着的卷草纹,似乎有一针走错了线,木桶边沿没有完全平齐,有一点毛糙的木茬翘了起来,木桶底下的灵火哔啵跳动的次数比方才快了一下……   虫鸣风声,乃至霞光天色,他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的一切信息都在疯狂地往他大脑里钻,乱哄哄地要把自己塞进去,信息量之大简直让荼兆以为自己过去十五年都是聋子、瞎子。   荼兆露出了个惨兮兮的笑容,这个鬼骨的效果也未免太好了吧!何止是保持神智啊,他的天灵盖都快被掀开了! 第39章 双生(十三)   开脉的过程持续了数个时辰, 从艳阳高照到月上中天,在子时将过时,那一桶幽幽青绿的水颜色已经褪尽了,重新恢复了澄明清透的本貌, 荼兆眼睛还睁得精神十足, 亮的几乎能发光, 如果忽略他此刻全靠明霄拽着才能没滑进桶里,可以说他的状态应该非常好。   明霄看了他一眼, 挥袖将木桶下的灵火缩小收回手心,随手用灵力捏了个防护罩, 将它递给荼兆:“虽然只是小东西, 但也是有未生神智的火灵寄居的, 好好养着, 日后用处颇多。”   轻描淡写地将又一件至宝递了出去, 化作镯子往荼兆手腕上一扣, 荼兆一句谢师尊说到一半,就被明霄抓着肩膀从水里拔萝卜一样拔了出来:“灵脉初开, 你要入定三天,三天后随我回昆仑太素。”   说完,不等荼兆反应过来, 仙尊抬手一弹他头顶, 澎湃灵力涌进荼兆百会穴,少年一声没吭就闭上了眼睛,被强大的灵力裹挟着陷入了被动的入定。   明霄单手抱着荼兆走进卧房, 将他放在床上,自己坐上了外间的长榻,布下一层结界为他护法,闭上了眼睛。   ******   天道在魔域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努力了,每时每刻都在为了赶场子而奔忙。   守候的魔宫大殿内的侍女们见上首单手支颐假寐的魔尊缓缓坐直了身体,一双含着暗红色浅光的眸子半阖着,仿佛瞌睡的雄狮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瞧了一眼面前走过的食草动物。   他只是随意地扫了下面一圈,但被他的视线掠过的人都浑身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被凶残的野兽盯上时,即使对方没有要张嘴的意思,身体本能也会叫嚣着恐惧。   鸣雪换了个姿势,垂曳如水的大袖覆在膝上,似淌着一条流动的星河。   “少主可醒了?”   侍女伏下身体恭敬回答:“半刻钟前醒了,只是不许人进去,之后一直不言不语。”   魔尊似乎嗤笑了一下,侍女再次战战兢兢抬头时,上首王座已经空无一人。   殿外大步走进一个扎着高高马尾的青年,他容貌端正,一身黑色劲装,两把长刀交错束缚在背后,朱红的璎珞悬在刀柄上一晃一晃,乍一眼看去,他就像是凡人话本里那种惩恶扬善最是正气不过的侠客。   ……不过侠客可不会出现在魔域里,更不可能这样大大方方地踏进魔尊的魔宫。   他环顾了一圈,见上首没人,眼里有些失望似的,转头问一旁的侍女:“尊上不在吗?我方才听下人说,尊上到郸城去了,是去找我的吗?”   侍女再次下拜,在魔域里足以呼风唤雨的魔婴境强者,在魔宫中也只能做个见谁都要下拜的小小侍女罢了:“善君大人,尊上是去郸城寻少主的。”   青年的笑容凝滞了片刻,随后笑的更夸张了:“少主?魔域何时有少主了?你要是诓骗我,我就把你扔到井里去。”   他笑的比阳光还要灿烂,侍女的身体却微微发起抖来,脊背上开始冒出冷汗,声音瑟缩着回答:“奴不敢!善君大人……少主是,是尊上从外面带回来的,据说、据说和那位仙尊有关……其他的、其他的奴也不知道……”   被尊称为善君的魔族,自小生长在魔域里,披着阳光开朗的皮囊,底下却是比极恶还要恶的泥淖,如果硬要选个死法,侍女宁愿被尊上处死,也不愿意落到这位郸城之主手中,谁知道那个“井”到底是什么井!总不会是用来打水的玩意。   好在善君还记得这里是尊上的魔宫,只是沉沉地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抿着嘴一言不发地走了。   魔宫大殿里再次恢复了寂静,侍女缓慢地直起身体,重新恢复了之前一动不动的僵硬姿势,守着一旁的灵灯,如同一尊艳美的雕塑。   ******   魔宫偏殿里,荼婴躬着脊背坐在床榻边,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的修为有了突飞猛进的变化,与之同时而来的,是充斥在身体各处比温顺灵气要狂暴得多的魔气。   它们挤挤挨挨地在他的灵脉里窜来窜去,让他每时每刻都处于不能自抑的烦躁中。   ——想破坏、想发怒、想要血、想要……屠戮。   被魔气影响得神智有所混沌的少年人知道自己此刻很不对劲,他一边努力想要收束这样可怕的想法,一边又想要顺从心意让自己获得快感,两种截然相反的思维拉扯着他,让荼婴只能保持最后的理智坐在床上,克制着想要摧毁视线中一切东西的欲望。   覆盖着魔兽皮毛的地毯传来了微微的震动,感知力有所提升的荼婴瞬间便抬起了眼睛看过去:“滚!”   他的声音嘶哑极了,干裂得仿佛有砂纸在嗓子眼里摩挲。   那个脚步顿了顿,而后保持着先前的节奏继续往里面走来。   荼婴眼里的猩红慢慢扩大,手里抓着的锦被在心念驱使下为外散的魔气所侵蚀,灵脉里咆哮着的魔气张开了獠牙,涛涛奔流着从丹田处嘶吼而出,凝成锋利的刀刃,向着不请自来的外来者举起了屠刀。   ——然后这来势汹汹的杀招就被另一股更为强大的魔气给漫不经心地按了下去。   玄衣曳地的魔尊像看什么撒娇卖乖的小兽一样看着他,挥挥袖子轻描淡写地打散了朝着自己冲过来的魔气:“想杀我?你现在还不够格。”   他根本不用说这句话,魔气被毫不留情地打散的荼婴已经感知到了他们之间的差距,那种令人绝望到连反抗之心都升不起来的差距。   鸣雪看着一击不成似乎更加消极的荼婴又恢复了之前蜷缩成团的姿态,眼里充满了匪夷所思。   不是,沮丧消极的难道不应该是被自己徒弟攻击的他吗?被杀的还没有说什么,怎么杀人未遂的先自闭了?   鸣雪向着荼婴走近了几步,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皱了皱眉头,伸手就要去抓他的手腕。   荼婴虽然没有看他,但是一直全身紧绷,所有注意力都死死集中在鸣雪身上,见他伸手过来,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中警铃已经先一步大震,想也不想就往一旁一滚。   鸣雪却像是预料到了他的动作一般,伸出去的手只是轻轻一拨,荼婴的势头一阻,顺着反向的力道朝着鸣雪那边滚了过去,自己的手就像是主动递进了鸣雪手里一样。   魔尊平静地垂着眼睛,全然像是没感觉到荼婴的怒目而视,掐着荼婴的手腕感知了一番魔气流动方向,半晌才抬起眼帘:“你都在魔气逆行的边缘了,自己没感觉吗?”   魔气逆行,和灵气逆行差不多是一个道理,笼统地说,可以用“走火入魔”一个词来概括,修仙者走火入魔可能会直接身亡或者入魔,而魔族走火入魔……   这个搭配听起来有些可笑,魔族还怎么走火入魔?不过此处的入“魔”并非指魔族,而是一种近乎魔物的混沌嗜杀,失却理智的恐怖状态。   魔族对于“走火入魔”也是避之唯恐不及,他们只是与修仙者修炼功法不同而已,不代表他们不是人,但是走火入魔后他们就不能被叫做人了,而会慢慢成为残暴的魔物,或者说,全无理智的吃人野兽。   与之相比起来,当场身亡或许是个更好的结局。   荼婴听得“魔气逆行”四个字,眼里出现了一点淡淡的绝望,他的绝望显然并不来自于后两个字,而是他被提醒了,他此刻是一个魔修的事实。   鸣雪见他这个表情,忽然笑起来:“你居然还在抗拒体内的魔气?”   荼婴没有说话,鸣雪表情冷淡了下去,再次显出那种一贯的矜贵暴戾来:“愚蠢,懦弱。”   荼婴被鸣雪攥在手里的手腕猛地一抖。   鸣雪挑起眉头:“怎么,你还不服气?不识时务,只想以死逃避,不是愚蠢懦弱是什么,你还觉得自己是正气凛然悲壮慷慨么?”   荼婴简直要被这个歪曲事实大讲特讲歪理的魔尊气死了。   鸣雪随手替他理了理乱窜的魔气,掏出一卷竹简扔到他面前:“本尊也不是那等爱做逼良为娼之事的恶人,你若真这么一心向往正道仙门,那就自己废了灵脉丹宫,自己走出魔域回去吧。”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恶意,自废灵脉丹宫,就意味着从此失去了修炼的能力,其中痛苦不是一二言语能够形容,大部分人会死在这个过程里,小部分运气好的从此将会病体羸弱,病痛缠身,寿命甚至不如寻常凡人。   凡是曾经能御风而行,纵横山川,看过云巅风光,有过上九天揽月之豪情的修真者,哪个能忍受这样充满病痛困于床榻的悲哀余生?   鸣雪直起身体,又指了指那卷竹简:“本尊的《天魔诀》,收录了本尊修行的所有心得……”   他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本尊等你心甘情愿地叫一声师尊。”   魔宫之主走出了这方寂静的寝宫,荼婴缩在床榻上,尽管有了鸣雪的援手,但那位魔尊也不是会怜爱疼惜人的,动手粗暴极了,只是草草替他理顺了魔气路径,丝毫没有顾忌是否会伤及他的经脉,体内被魔气冲撞出的内伤还在隐隐作痛,荼婴没有去理会那种疼痛。   他慢慢坐好,举起了手。   掌心有浅淡的魔气旋转着聚拢,渐渐凝实成刀锋一样的短刃,和灵气凝聚的剔透刀刃不同,他手里这柄短刃有着参差不齐的锯齿,刀身呈陈黯的黑色,锯齿边沿还有凝固了的陈年血迹似的暗红。   用魔气凝聚的刀刃扎进躯体,便是再强大的修者,也会因护体真气破碎,丹宫侵入魔气而凄惨死去。   但是不够……   荼婴抹掉手中这振狰狞可怖的短匕,想着。   此刻实力低微的他根本做不到突破他人的护体真气,他能好好地站在魔宫里而没有像是外界那些魔物一样厮杀求生,还是因为得到了魔尊的垂怜——   不管那是一种出于什么心态的垂怜。   他现在出不了魔域,也杀不了魔尊,唯一能做的只有……   荼婴的视线落在了那卷竹简上。   竹简被鸣雪随意地扔下,这卷记录了魔尊所修习功法的竹简可以说是能引来无数血雨腥风的至宝,却被其主人毫不在意地扔在了荼婴面前,甚至连象征性的一条绳带都没有扎,边缘散开了一点,荼婴能看见上面潦草疏狂的墨字。   少年人苍白的手指颤抖着伸了出去,随后变得坚定,按住了那卷竹简。   他必须得活着出去,他要杀了毁掉他未来的鸣雪,他要变得比以前更强大、更强大,强大到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可以让那个傲慢暴戾的魔尊为今日所做的一切后悔至死!   而且,他要证明,就算是身在魔域,他也绝不会变成鸣雪那副样子,他……和鸣雪绝对不一样。   站在门外掐着诀时刻准备进去救人的鸣雪感知到他放在竹简上的禁制被触碰了,不由得在心里舒了口气。   他还真怕荼婴刚硬到底,一个想不开走了死路。   散掉手里掐着的诀,鸣雪又抬起了下巴,双手负在身后,若无其事地走出了这座偏殿,迎面而来一个背负双刀的青年,那人见到他就双眼放光,兴高采烈地奔过来:“尊上!”   跑到近前,他眼里的仰慕几乎是明明白白地流露了出来,看着鸣雪的样子像是小狗看着自己的主人,神情里有种痴迷的狂热,被阳光般开朗活泼的笑容死死掩盖在下面:“尊上,您前段时间是去郸城了么?怎么不来找善君?善君寻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正等着献给尊上呢!”   鸣雪轻轻扫了他一眼,眼神里都是不容错认的冷淡。   但善君却因为这个眼神而兴奋了起来。   他痴痴地看着面前这个一手掌控着整个魔域的残暴君主,整个人都因为能靠近他而欣喜。这是一位多么、多么强大的君主,没有人能不为这种强大而颤栗,他追随这种强大、仰慕这种强大,也……渴望着靠近这种强大。 第40章 双生(十四)   鸣雪看着这个突然跳出来的青年, 对方的行为和他的样貌不甚相配,似乎是成熟的躯壳里塞进了一个永远处于少年时期的灵魂。   “下次吧。”魔尊懒懒地垂着眼睛看了他一眼,随即移开了视线,态度冷淡极了。   他冷淡并没有击退善君的热情, 对方似乎一点都不惧怕性情冷戾的魔尊, 反而笑嘻嘻地跟在鸣雪身边绕来绕去:“听说尊上收了个新徒弟, 他的资质很优秀吗?善君也想见见他,尊上常常在魔宫里闭关, 他作为少主,可不能对魔域一应事物一无所知。”   鸣雪的脚步停了停, 感觉他说的也有道理, 沉吟片刻后说:“你有空带他去郸城转几圈, 另外——”   善君脸上的笑容还未绽开到极致, 魔尊颇具压迫感的视线就移了过来, 如盯猎物般盯住了他:“郸城归属你管辖, 其中事务本尊不欲多问,但若再有数千人同时死在城主府里, 你就别再留在郸城了。”   善君的笑容淡了一点:“是有谁向尊上打小报告了吗?善君只是稍稍惩罚了一下那些不听话的东西而已……好啦,善君知错了,尊上可别把善君赶走。”   郸城是距离魔宫最近的城池, 算是拱卫着魔宫的重城, 魔宫背后就是地裂深渊,想要进入魔宫,郸城是必经之路, 因此,历任郸城的城主都有着能够直入魔宫面见魔尊的机会,如果善君失去了郸城,他再想进入魔宫就没这么容易了。   鸣雪也不指望这一次敲打能让善君痛改前非,不过是能让他收敛一段时间罢了,见善君表情有些不高兴,也不在意,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件事:“荼婴的身份要通晓魔域各处,这件事你来办。”   善君的手指神经质地抽了两下,半晌才重新扬起一个开朗得有些扭曲的笑容,高兴地回答:“是,尊上。”   ******   明霄并没有在蓬莱岛停留多久,等荼兆一醒来,他就带着徒弟踏上了回昆仑的路,甚至没有向荼氏辞行,荼兆对此也一点意见都没有,从头到尾只是乖巧地跟在明霄身后。   通体古朴的长剑从鞘中脱出,荼兆看着这柄朴实无华的长剑,忽然想起魔域封印破裂那日,魔尊说过的一些话,不由得偷偷看了明霄一眼。   仙尊的感知里何等敏锐,荼兆的视线还没有移开就被抓了个正着:“怎么?”   荼兆犹豫了半晌,忍不住轻轻问:“那个……您的佩剑……”   他的问话有些含糊,说了几个字就紧张得不行,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实在太敏感,随即紧紧闭上了嘴。   明霄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广袖如云的剑主拎小猫似的将荼兆拎起来放到身后,驱动长剑凌空而起,随手给荼兆布下一个御风诀,才淡淡道:“你说小雪天剑?那原本是我的佩剑,镇压魔域的时候我将它连着鸣雪一起压进了海底,后来就从藏剑阁里随意捡了一柄来。”   荼兆听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为什么又提起了师尊的伤心事,明霄却像是一点都不介意似的,继续说:“说到佩剑,回昆仑之后我会给你在万灵阁点上魂灯,然后你就是太素剑宗的正式弟子了,藏剑阁也会为你打开,你可以去寻一柄适合你的佩剑。”   荼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慢了好半拍才应了一声。   仙家术法非凡绝伦,不过数个时辰,明霄就带着荼兆从大陆南端飞到了北方的昆仑。   太素剑宗驻扎的昆仑山,虽名为山,实则是一整条山脉,横贯东西数千里,山高数百丈,宏伟阔大,峰麓如星辰棋布,山脉中湖泊点缀,昆仑湖似内海被圈在最高大的昆仑峰中,这座以昆仑之名屹立此处的山峰,正是宗主所掌的主峰,山林蓊郁,山巅以玄妙术法托起数丈厚的白玉地基,上面坐落着如仙宫般的楼阁,霞光萦绕,云海翻腾,御剑乘鹤的男女于其间穿梭往来,景象之壮丽脱俗,看得荼兆不由屏住了呼吸。   明霄按下长剑,便见得下方原本来去自如的人们忽然都停住了动作,停留在原地,山峰中有悠远宏大的古钟声轰然响起,这声音贯穿天穹地宇,直直传遍了数千里昆仑山脉,山脉各处的灵鹤随之发出了婉转悠扬的啼鸣,伴着钟声一唱一和,一直跟着钟声响满了九下。   昆仑鸣钟,宗主归来。   那被凌空托起数十丈的白玉台上,不断有人降落下去,低阶弟子按下灵鹤回到地面,御剑的高阶弟子则垂首而立在两旁,时不时有灵力枯竭的弟子按不住剑从天上掉下去,马上就有驾鹤的弟子飞过去将他拉到灵鹤背上——他们看起来对这项事务已经熟练无比了。   浩然钟声激得修为底下的荼兆气血一阵翻涌,但随之而来的是激动到颤栗的兴奋,他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眼里涌现出了崇敬明亮的神采——这是他的师尊,昆仑太素剑宗至高无上的宗主,一剑斩断山河九曲,一剑护佑天下黎明的明霄仙尊!   周围的弟子们用和他一样有过之无不及的崇敬眼神看着从远处掠过来的宗主,视线在触及他背后那个少年时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点敌意。   “就是他?”   “……应该是吧。”   “我倒想看看他有什么厉害的,竟然能让宗主收他为徒……他叫什么来着?”   “我也不知道,师父没跟我说。”   “我师父也没说……”   弟子们交头接耳着,一边挑剔地上下打量荼兆,一边心酸地看着他们风姿绝艳的宗主大人。   明霄作为太素剑宗最出色的宗主,也是所有弟子心里的偶像,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引起太素剑宗的大地震,更何况还是收徒这样的大事,他本人只是轻描淡写地随口将收徒一事和长老们说了,却不知这话在长老们心里激起了怎样的惊天波澜。   ——明霄收徒了!   长老们憋了又憋,终于还是没忍住,抓着自己的弟子叨叨了一通后,嘱咐弟子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然后长出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在人前的端庄样貌。   被灌了一通惊天大新闻的弟子们:“……”   不行啊!这件事真的忍不住啊!   于是不到三天,明霄剑主收徒了这件事就传遍了整座昆仑山脉,就连在最偏僻的山峰抓灵兽的弟子们都得知了这个大新闻。   所以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怎么会有人相信“不要说出去”这句叮嘱真的有用呢?!   明霄早就被各式各样的目光包围习惯了,顶着众多弟子狂热的视线面不改色地落在白玉台上,荼兆跟着他下来,才看清楚面前这座白玉台简直大得惊人,一眼几乎望不到边,空阔平坦的广场四周坐落着各式楼台殿宇,有弟子在其中进进出出,迎面则有十数名姿态各异的男女迎了上来。   他们走到近前,纷纷对着明霄施礼:“宗主。”   为首的男人样貌平平,背着一振足有成年男人两个巴掌宽的巨大长剑,青衣朴素,眉眼里正气凛然:“宗主!各派主事人已经大多到了,我命弟子们将他们安置在主峰旁,折桂宴的场地也布置得差不多了,何时召开万宗大会?”   明霄脚步不停,相当自然地走在了前面,那群男女也习惯性地落下半步,保持着恰当的距离跟在他后面。   “无需费事,明日便可鸣起昆仑钟。”   听得宗主的吩咐,背着巨大宽剑的男人再次点头行礼:“是,我这就去准备。”   昆仑钟晓彻天地,每次开钟都要耗费数百斤上品灵石,抽取其中的灵力震荡开来,凡人听不见这声音,但是普天之下所有修真者都能听到。   昆仑钟响起,便是昭告着昆仑山上有关系到修真界前途未来的大事正在发生,这钟声上次鸣响,是在数千年前,那时明霄继任宗主之位,以昆仑钟晓谕天地,告知众修者引导他们前进的持剑者换了一位。   而再上一次,则是魔域刚被设下封印,昆仑以此钟声宣告修真界从此海晏河清,正道煌煌。   隔着数千年,昆仑钟再次敲响,不知又会引来怎么样的震动。   走至一处盘桓着云雾的宏伟殿宇前,明霄忽然停下来,将一直默不作声跟在他背后的荼兆招到身旁,按着他的肩膀,对着面前支撑着太素剑宗的诸多长老们,以及藏在远处近处竖着耳朵瞪着眼睛关注着这边的弟子们道:“此子名为荼兆,心性坚韧宽和,资质绝佳,本君已收他为亲传弟子,欲授以衣钵,将来可令其执掌太素。”   他的话说得轻飘飘的,好像一点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东西,但是所有听到这话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就连面前那些德高望重不知活过了几个年头的长老们都不能免俗,白玉京上顿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惊呼。   执掌太素!   这和仅仅收为弟子可是两个概念!   那些方才还在羡慕嫉妒荼兆的弟子们此刻已经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好了,在他们眼里,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完全就是被天降吉星砸中了,还被来回压了几下。   ——太素剑宗的未来宗主啊!   这个位置可以说是足以令所有修真者想一想就能兴奋猝死的,却不偏不倚盖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头上!   不说他们,便是连听见这话的荼兆都惊了,他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走神听错,等反应过来后整个人都僵硬了,惶恐地抬头看向身边的师尊。   白衣胜雪高冠博带的仙尊单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眉眼冷凝,神情严肃——他绝不是一个会用这种事情来开玩笑的人,荼兆在此刻若是问出了声,就等于是在质疑明霄的权威,这种事情荼兆绝不会做,现在他能做的只有……   荼兆用尽全部的力量止住自己后退的脚步,挺直了脊背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迎接各色打量质疑的视线。   他代表的是师尊的脸面,他决不能给师尊丢人。   十五岁的少年挺着单薄的胸膛,面色平和,站在了所有长老如刮骨钢刀般的视线前,见他如此行事,众人在心中暗暗点了点头,不过宗主一事事关重大,不是明霄一言可以决定的,因此长老们没有多问,只是沉默着允许了荼兆跟他们一起走进议事的大殿。   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内,白玉京上的弟子们轰然爆发开了激烈的争论,厚重大门隔绝了这些声音,荼兆没有到处乱看,安安分分地跟着明霄上了主座,站在了明霄座位背后,做起了布景板。   他的举动很合时宜,于是长老们也不再理会他,转而说起了明日万宗大会的事情。   他们所处的宫殿与外面的广场以及各处楼阁并列,被换做白玉京,取自“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之说,是凡人心目中真正的仙家宫阙,太素剑宗宗主居于白玉京,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实。   “……此事干系重大,不若还是令弟子去一趟危楼,请来巫主稍作占卜为好。”   底下讨论的声音忽然清晰,一直在走神的明霄忽然抓住了某个关键词,猛地回神,便见到下面的长老们都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宗主意下如何?”   明霄:“……”   我也没听啊你们刚才说了什么?   大概是他的沉默给了长老们一点错觉,他们显然有些焦灼,一名穿着苏芳色霞帔肩披流苏锦帛的妇人急切道:“宗主,历任太素剑宗宗主都须经过巫主占卜,不为别的,便是为了知晓其日后是否会遇到生死大劫,好为宗门做打算,您当初凭一己之力接任宗主之位,已略过了此程序,下一任宗主万万不可再如此行事了,否则我们与危楼的关系……”   她的话没有说完,明霄就听懂了。   原来是要为了荼兆去请巫族之主做占卜,这倒不是不行,就是……   法则好像提起过,那位巫族之主也是他的化身之一啊……   天道深沉地想,他要怎么在两个化身都在场的情况下,让两个化身都不露馅呢? 第41章 双生(十五)   万宗大会召开当日, 昆仑山脉全线封闭,太素剑宗弟子全部回到宗门,护山大阵开启,一开就是整整七日。   各派掌门语意激烈, 大致意思就是要在魔族尚未恢复实力之前先下手为强, 再次封印魔域, 至少要想出一个对付魔尊鸣雪的方法……   便是修仙的仙者,在开会的时候也大多是吵吵闹闹的, 甚或说到气头上还会直接出去打一架,漫天宝器灵光飞舞, 几刻钟后回来又是仙风道骨出尘脱俗的谪仙人。   此次大会佛宗没来人, 据说是因为唯一能代表整个佛宗的佛子正在游历天下;巫族那边也没有派人来, 回函说是巫主因为彻夜观星又病了, 巫族正全族出动去给他们的巫主寻找配药的灵植。   佛宗一向很随大流, 这群实力超群又脾气憨厚的大和尚们虽然没来人, 却隐晦地表示了不管商讨出了什么,佛宗都愿意出一份力;而脾气桀骜的巫族在回信里字字句句都充满了爱咋咋地的烦躁——在他们巫主生病期间, 不管是谁上门都只会得到这个待遇,据说若非明霄剑主是他们巫主的好友,前去传信的弟子当场就要被牵星绳栓到危楼的飞檐下“以儆效尤”了。   荼兆站在明霄背后, 听见下面掌门人们仔细琢磨着要怎么封印魔域, 怎么将魔尊鸣雪引出来囚入镇魔塔,不由得担心地看了看自己的师尊。   白玉京场地广大,众修者手段齐出, 御剑为座的、骑着灵鹤的、骑着毛笔扇子乃至扫帚的都有,仙姑们大多会矜持地选择稍微好看些的灵器法宝,如飞花宗的宗主流素仙姑的鸣花琴,还有明霄的师妹明颐仙姑选择的扶云舟。   各种器具大小形貌不一,从活的到死的、漂亮的到猎奇的应有尽有,各色霞光明彩闪烁升腾,几乎占满了半片白玉京的天空。   明霄没有选择腰间那柄古朴的长剑,也没有挑什么光华璀璨的法器,只是和往日一样,令弟子将他坐惯了的那只檀木靠背椅搬了出来,放在数丈高的白玉台之上。   在各式各样能防御能攻击能吞吐灵气的法器中间,连个灵物都算不上的靠背椅简直低调朴素到有些可笑——它甚至连基本的御空功能都没有!和凡人的椅子一模一样!——不,它的的确确就是凡人的椅子。   但是因为这把椅子上坐着的是明霄剑主,所以没有人敢于嘲笑它,大家甚至不约而同地压低了法器的御空高度,硬是让御行九空的灵器矮了那把椅子一头。   ——这世上有谁,敢飞在明霄剑主头上呢?   坐在这把椅子上的明霄剑主一直保持着冷淡的神情,好像在听他们说话又没有在听,尽管他们在说着要如何抓捕囚禁的那个人是他的弟弟,但他始终一言不发,深衣襟口束住了他的脖颈,大袖遮住了他搭在扶手上的双手,他此刻的表情一点破绽都没有,站在侧面的荼兆却只觉得心惊。   他是见过师尊和鸣雪……师叔当面的,他们之间的情况看起来是在不像是单纯有着血海深仇那么简单,更确切地说,他的师尊明明还仍将师叔看做自己的弟弟——应当保护、疼爱的弟弟。   他们在下面谈论着要怎么对付鸣雪师叔,师尊还被默认当做主要战力……   他现在应当很难过吧?   一方是扶持护佑了这么多年的煌煌正道,一方是自己阴差阳错不得不与之为敌的弟弟,这样的折磨已经有过一次了,现在又要来第二次吗?   荼兆看着师尊始终静谧地垂着的眼帘,心里忽然有点悲哀。   ……他,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同情师尊,阿婴和他,现在不也是这样的吗,而他甚至连阿婴的消息都得不到……   台上的荼兆思绪万千,一旁的明霄却在神游太虚。   他不说话,别人也当他是在沉思,不敢贸然扯着他要他开口,又有几位长老出面,因此直到七日后万宗大会快要结束,明霄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说。   各位掌门人商讨到了最后,意识到最有说话分量最重的明霄还一言未出,不由得纷纷将视线移了过去——他们已经讨论出了对策,但是倘若实力最强悍的明霄不赞成,那么这个对策也只能是笑话。   穿着一身鸭卵青色长裙的明颐只是一抬头就知道自家师兄定然是又出神了,抬起袖子捂住嘴,偷偷向着师兄传音入密:“师兄?!醒醒啦!下头说完了!”   明霄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震,好在他养气功夫极到家,神情还是八风不动,仿佛是从沉思中终于回转来,望着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冷静道:“便这么做吧。”   其实这大会有没有他都一样,不管他们讨论出了什么结果,他都会接受。   天道始终记得自己的目的是要将几个弟子养育成各道之主,他不想也不应该去干预各道之中应当发生的大事,顶多就是在自己的几个化身之间动动手脚……   等一下,如果要和魔域打起来的话,他还得想想怎么安排下面的发展,或许让鸣雪身死道消更合适一点?那就得让鸣雪适当地示弱了……   白衣的仙尊又开始走神。   “吾等愿以太素剑宗为首,共克魔域!”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站起来大喝道,他身高九尺,肌肉虬结,显然是专走体修一脉的路子,说话也直白得很。   他的话音刚落,陆陆续续便有人表态,无非是以太素剑宗为首云云,翻来覆去都是同一套话,明霄听得烦闷,也不掩饰自己的心情,扭头就走了。   激昂的明誓声有片刻的卡壳,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了下去。   荼兆跟在明霄身后匆匆退场,两人直走到了听不见身后喧闹的地方,荼兆绞尽脑汁想开个新话题:“……师尊,那位巫主——”   他的话没有说完,走在前面的明霄忽然回神了似的,朝他侧过脸:“过几日折桂宴就要开始了,你也应当上去试一下,你入道不久,失败了也无妨,只是要对这些事情有所了解才行。过一会儿便去寻你明颐师叔开藏剑阁找一把剑吧,其他也不必学,依旧练好回风十三式就行。”   荼兆认真地听着他的嘱咐,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在太素剑宗,便是连宗主的弟子也不会有十分好的待遇,相反,旁人会因此而更加苛求他,荼兆这几日跟随内门弟子们练习早课,已经体会到了诸位业师对他格外严厉的标准和要求,自然是不敢懈怠。   明霄说完了自己要说的,才想起来刚才好像打断了荼兆的话,于是很耐心地问他:“你方才想问什么?”   荼兆的手背在身后拧了拧,有些不太好意思:“那个……我听闻师尊要去请那位巫主过来……”   荼兆低着头,没注意到明霄在听到那个称呼的时候表情古怪地变了一瞬。   “巫主、巫主是个怎么样的人啊?”荼兆眼睛亮亮的,纯粹是少年人的好奇心发作了。   明霄有点沉默。   这个……不是他有意不说,实在是他也不知道啊。   他不关心化身的形貌性格,法则也不会特意提起,在他不降临化身的时候,那些化身要么就在闭关,要么就在云游,总之就是远离人群,避免被发现其神智有异,而巫主这个……   明霄回想了一下,为了启动这具化身,法则这几天给他安排了个生病的状态,等天道进入这具化身,病自然而然就好了,一点破绽都不会有。   可是他要怎么和荼兆形容一个自己没见过的人?   明霄想了想,含糊地抓住那个生病的点开始胡诌。   而在荼兆眼里,却是他的师尊沉默深思了许久,才抬起眼睛,郑重地对他说了八个字:“才冠天下,郎艳独绝。”   荼兆心中轰然震动。   师尊绝不是会夸大其词的人,他既然这么说了,那么那位巫主就必然于此有过之而无不及。   才冠天下,郎艳独绝!   这是何等的评价!   明霄见自己的弟子眼睛越来越亮,隐隐感到不妙,好像说的太过头了一点,急忙往回找补了一句:“可惜天妒奇才,不予长寿。”   众所周知,巫族擅长观星占卜之术,屡屡能得窥天机,窥视命运,这是修道的大忌,巫族族人们越是天赋卓绝,越是寿命短暂,这一代的巫主被誉为是巫族最耀眼的明珠,他的生命本该在十六岁那年就停止,却不知为何一直延续至今。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过是法则为了便利顺手安排的罢了。   ******   明霄草草应付了荼兆的问话,便回了自己的太虚宫,神识下沉,去抓那个不知道又在哪儿玩耍的法则。   法则与天道神魂有一丝牵系,一道金色的流光很快便如星辰般拖曳着尾巴撞进了天道怀里。   东方的霞光万丈和西方垂坠着的薄暮星河相融,朝霞与星海在穹顶汇聚,奇妙而不突兀地组成一幅瑰伟宏大的画卷,云海中有山峰叠嶂,湖海错落,天道垂着没有情绪的双眼,将跌入自己怀里的法则拢在手心里,像拢起了一团小小的灯火。   “万宗大会,议定要再封印魔域,原本的世界线走向是怎么样的?”天道轻声问。   他在得到明霄和鸣雪这两具化身后,一直没有询问过法则原本的世界线走向,直到此刻才忽然想起来应该问一问的,至少也该知道两界原本的关系。   法则在他掌心里滚了一圈:“原本?天道若未开神智,修真界便不会有一个能横扫山河的明霄剑尊,魔域也出不了可以一统魔族的鸣雪魔尊。魔族无人管束,在人间为非作歹,抓捕修者炼化灵气,犯下了累累杀孽,与修真界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先后爆发三场波及凡间的战役,历时上千年,尸骨成海。双方人丁凋敝,典籍术法大量失传,多数宗门后继无人断绝继承。”   奶声奶气的孩童声音复述着这个世界破裂的过程,不带一点感情:“双方皆元气大伤,此时地裂深渊之下的魔兽倾巢出动,形成兽潮,席卷了魔域,因魔族各自为政,三十年不到就被吞噬殆尽。随后兽潮入侵与魔域毗连的崤山山脉,修真界缺少人手,防线步步后退,五十年后退入昆仑山脉,又过了十年,明颐率弟子战死白玉京,昆仑山脉太素剑宗覆灭。”   法则总结道:“从此七界中无仙魔二界,此事也引发了之后的连锁震荡,将此方世界推入了不可挽回的深渊。”   天道心头剧震,一环扣一环,原本的世界中,仙魔二界的关系显然更为恶劣,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而现在的情况是,二者的关系还维持在一个勉强平和的情况下,因为所有的恨意与折磨,全部被集中在了明霄剑主和鸣雪魔尊身上。   法则拖着明亮的小尾巴,像是一盏小灯笼,慢悠悠地晃到天道眼前:“您还想知道什么吗?”   天道捻着手指,半晌才回答它:“不,不了。我想鸣雪大概不应该这么早死……”   将原本的计划抹去,他抬起头对法则说:“现在,带我去看看巫主那具化身吧。” 第42章 双生(十六)   再次从明霄的身体里醒来时, 天道久久没有说话。   法则围着他转了几圈,有点心虚:“这个……因为巫主是最后一具制作的化身嘛,所以我就稍微走了点捷径……”   天道两眼望着前方,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神。   法则不安地靠近了他一点, 又讪讪地挪远了一点:“那个……我觉得也不是不能用嘛, 只要稍微避着一点——”   天道站起来, 语气有些难言的沉重:“先把巫主出场的时机往后挪一挪吧,让他多病一段时间好了……鬼界最近没有动静吧?”   知道自己给天道添麻烦了的法则急忙回答:“没有没有, 鬼王化身还在闭关,楚章的修为已经晋了两个大境界, 他最近还在疯狂修炼, 一点要出门的意思都没有。”   天道闻言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有点心虚, 转而想到了另一对双生子:“过几日就是折桂宴, 让荼婴来和荼兆见个面吧。”   虽然做着拆散人家兄弟的事情, 但天道又不是以折磨人为乐,在不坏事的前提下让这对兄弟见个面还是没问题的。   这么想着, 天道回了趟魔域将荼婴从房间里拎了出来。   在被鸣雪拎上飞行法器的时候荼婴还一脸茫然,手里攥着那卷《天魔诀》,神情僵硬, 鸣雪偶然一回头见他这个表情, 嘴角微微挑着冷笑了一下:“你当我是想带你么?”   他声音压低了含糊着自言自语咕哝:“要不是不带你进不去昆仑山……”   荼婴忽然捕捉到某个词语,抬起眼睛,迟疑半晌, 打破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昆仑山?”   鸣雪傲慢地斜睨他一眼:“怎么,不知道太素剑宗在昆仑山脉里?”   荼婴怎么可能不知道太素剑宗在哪里,他只是在疑惑为什么鸣雪要去昆仑山——去太素剑宗?明霄剑主可在太素剑宗里呢,他这是去找打的吗?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停留了一瞬间,很快被另一个乍然冒出的想法占据——上次鸣雪说了明霄剑主收了哥哥为徒,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哥哥是不是也在昆仑山上?   而且,昆仑山太素剑宗里有明霄剑主,若是能……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按不下去了,荼婴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既期待着能和哥哥见面,又恐惧于和他相见。   法器是一艘模样精致的行船,处处雕梁画栋,金玉铺陈,但是体积并不大,荼婴动来动去,很快惹来了魔尊的厌烦。   倚在窗边擦拭着手中长剑的鸣雪抄起手边的玉器摆件往荼婴脚边狠狠一扔,呵斥道:“坐下!”   价值连城的玉器碎裂在地板上,荼婴霍然回头看他,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定格在了一个僵硬的顺从神情上,慢慢坐了下来。   鸣雪注意到了他表情的古怪,微微眯起了眼睛,忽然放缓了语气,极其温柔似的说:“怎么,因为能出魔域所以很兴奋?还是因为能到梦寐以求的太素剑宗所以坐立不安?还是——”   魔尊眼里骤然放出了冷厉狠辣的寒意:“你觉得能见到那些正人君子,就可以让他们除魔卫道,顺便救你出魔爪?”   荼婴被说中了心思,他脸上神色未变,手心里却慢慢沁出了汗。   猛然想到这点的魔尊手里也在出汗,好在提前想到了,不然到时候让这小子喊破身份,岂不是当场就要来一次除魔大会。   眼瞳底染着猩红魔气的魔尊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从容地将手里的长剑往身旁一递,正正横在荼婴脖颈前,剔透平直的剑身散发着寒冰般冷凝的气息,削骨蚀肌的灵力让修为尚且低微的荼婴忍不住微微颤栗起来。   鸣雪冷冷地看着他,少年挺直了脊背,咬着嘴唇,不躲不闪地和他对视,任凭那柄剑抵住了他的要害。   “你看,本尊要杀你这么容易,甚至都不用费什么心思。”魔尊轻声说,他的语气简直有种怜悯似的和缓,荼婴却能从中感受到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冷酷。   “几千年前本尊就能在修真界来去自如,你觉得现在昆仑山上那群没用的道士,有多少能挡住本尊的一击?”鸣雪继续慢条斯理地问着,“真正厉害的、能救你的,全天下只有三个,一个离了水就会变成鱼干,一个见了太阳就会灰飞烟灭,还有一个——”   鸣雪稍稍凑近了荼婴,注视着他的眼睛,充满恶意地说:“你觉得他会为了你,对我出手么?”   荼婴的嘴唇动了动,鸣雪侧过脸,加重了语气,质问他:   “嗯?”   “仙尊不会放任你逍遥法外的。”荼婴仿佛是那种最为顽固地相信着公正道义的老学究一样,无力地重复着,“仙尊护佑道统数千年,他不会那么做的。”   鸣雪惊奇地看着他,嗤笑了一声:“你倒是信任他。”   法器的速度在慢慢减缓,鸣雪往窗外看了一眼,满目云海翻涌,天穹之上霞光万丈,是魔域里绝不会有的灿烂景象。   他看了一会儿,懒洋洋地转过头,用小雪天剑的剑刃轻飘飘地拍了拍荼婴的肩膀:“你听着,如果你多事,本尊别的人不管,先去把你那个好哥哥杀了。”   荼婴的身体一下子紧绷起来。   鸣雪继续说:“如果你安分点儿,你去做什么本尊不管,本尊做什么你也别多嘴,昆仑山上只要有第四个人喊出本尊的名字,你那个好哥哥就给本尊等着魂飞魄散吧。”   荼婴来不及多想,只能凭着本能点头。   鸣雪又想了想,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白玉的腰佩,往桌上一扔:“修真界有个宗门叫踏云宗,最是擅长逃命的身法,你现在就是踏云宗长老的弟子了——”   他抬着下巴示意了一下那块腰佩,让荼婴戴上,抬手往自己脸上一抹,那个矜贵冷戾的魔尊就原地成了个面貌清俊的青年,眉眼飞扬俊美,还带着一点疏狂落拓的奇妙韵味,一双眼睛仿佛明珠粲然,里面像是长了小钩子,是女修们看了会脸红心跳的模样。   鸣雪给自己变了个样貌,又抬手给荼婴变了个平平无奇的普通模样,然后慢吞吞地说:“你该叫本尊什么?”   荼婴紧紧地抿着嘴,过了好久,才艰难地开口:“师、师尊……”   鸣雪满意地点点头,驭使着这只行舟落下云巅,向着下方的太素剑宗山门而去。   等他们俩凭着踏云宗的腰佩进了太素剑宗的山门,鸣雪像是一转身就不见了人影,荼婴如临大敌的紧张缓解下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鸣雪之前说的那句有些奇怪的话。   ——如果你安分点儿,你去做什么本尊不管,本尊做什么你也别多嘴,昆仑山上只要有第四个人喊出本尊的名字,你那个好哥哥就给本尊等着魂飞魄散吧。   怎么算,知道魔尊会出现在这里的也只有他们二人,要威胁也是说怕第三个人知道才对,为什么这里又多了一个人?   荼婴望着鸣雪消失的方向,暗暗想着,他此前说了这么多威胁的话,却好像只有这一句才是他最想说的。   他要去见一个人,所以他不允许荼婴坏他的事。   在这昆仑山太素剑宗中,有谁,是那位嚣张桀骜的魔尊,费尽心思隐匿了面貌身形,化作平凡无奇的小人物,也要去见的呢?   ******   将鸣雪安置在自己的太虚宫中,明霄转头又给勤勤恳恳练剑的荼兆飞去了一只传信纸鹤,令他随同弟子们一起去接待来参加折桂宴的各派青秀。   这件事原本是不需要荼兆这个宗主亲传去做的,但是如果他不去,太素剑宗这么大,他什么时候才能碰到荼婴?   为了自己的两个弟子操碎了心的好师尊看着那只素白的纸鹤平稳地飞向荼兆所在的方向,不由得为自己的善良鼓了鼓掌。   荼兆可不知道自己的师尊在计划什么,他只是很老实地接下了这个命令,连问一声的想法都没有,收了剑便同其他师兄弟们一块儿下了主峰。   太素剑宗山高峰陡,一座座山峰拔地而起,便是以修真者的脚力,想要爬上山峰去都要数个日夜,平日里宗门中开着禁空的律令,没有宗主的手令,无论活物死物,除却门中豢养的灵鹤外是根本飞不起来的,也就这几日,为了万宗大会与折桂宴,才放开了禁制。   荼兆乘着灵鹤飞下主峰去,山门处已经有了不少各派弟子,东一撮西一撮地分散各处,似乎正在等待接引者。   以荼兆作为宗主亲传的身份,他本应第一个下去,作为领头者说些客气话的,但是他却忽然停在了半空——一种极其奇妙的感觉击中了他。   荼兆的视线慌乱又迷惘地四下扫视着,他想要找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是有个声音在催促他,叫他必须得仔细地找一找、看一看……   他的停顿引来了其他弟子们的疑惑,隔着一段距离却不好询问,只得由原本负责此事的师兄带着其余弟子们先一步飞了下去,留下荼兆乘着灵鹤焦灼又茫然地一遍遍巡视着下方的人群。   他要找什么,到底是什么……   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忽然攫住了他的视线。   那人孤单地站在一棵大树下,和周围的其他人隔着一段明显的距离,像是被排斥了一般,也正抬着头望着这边,荼兆确定自己绝对没有见过那个人,对方的模样平淡无奇,顶多算是五官端正,但是他眼睛里的情绪——   荼兆的心口忽然酸涩难言。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他不应该一个人站在那里,他应该无论什么时候都如众星捧月,身旁围着热闹的欢笑和殷勤话语,他也不应该露出那样的表情,就像是有令人窒息的重量压在了他的肩膀上,让他连微笑都那么困难。   荼婴微微仰头望着灵鹤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出乎意料地,他心里并没有嫉妒的情绪。   只是喜悦。   那么深、那么温柔的喜悦。   他的兄长现在是明霄剑主的弟子,有了光明灿烂的前程和锦绣未来,他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不会落得一身伤痕却只能独自忍受,明霄剑主会对他很好,会教给他很多东西。   站在灵鹤上的少年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容,看着荼兆的样子,荼婴也能想象到如果是自己穿上那身衣服会是什么模样。   荼婴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很高兴,就像是看见我的梦想被实现了一样。   荼婴不自觉地对着荼兆微笑了一下,这个表情熟悉至极,半空中的少年仿若被惊雷击中,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化剧烈,张开了嘴就要喊出那个名字。   “阿——”   荼婴竖起手指按在嘴唇上,望着荼兆,轻轻摇了摇头。   一对双生子,此刻的境遇有了堪称戏剧性的翻转。   前半生受尽了冷落欺辱的,此刻高高在上地位尊崇;前半生金尊玉贵众星捧月的,此刻站在冷清的角落藏头露尾。   荼兆的瞳孔收缩,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猜测,但是他的本能已经先一步在理智中喊出了那个名字。   阿婴,是阿婴啊!   就算是容貌天差地别,他也绝不可能认错自己的双生弟弟!   荼婴看着他,往后退了几步,身影没入一旁的山道里,荼兆还定定地站在灵鹤脊背上,直到这只温驯的大鸟都忍不住低鸣起来,开始提醒自己背上的人类,荼兆才恍然回神,将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压下去,从灵鹤背上一跃而下,快步走向前方正在交接的师兄弟们。   “人都齐了吗?”荼兆问的还是有些心不在焉,他几乎是用尽了自己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向着那个方向看过去。   拿着名单的领队师兄恭敬地回答:“已经到了,只是守山弟子说方才有个踏云宗的弟子到了,但是却不见人影……”   荼兆语气急促:“那个人交给我吧,先带这些弟子上山安置,他们远道来此,应当尽心招待。”   那位师兄点点头,领着来客们乘上灵鹤,腾空而去,荼兆目送他们离开,而后脚步急促地沿着荼婴先前离开的方向匆匆寻去。   作者有话要说:鸣雪:给自己变了张很好看的脸,给荼婴变了个大众路人脸。   荼婴:…… 第43章 双生(十七)   林中的两个少年容貌全无一处相似之处, 一个清隽好看,另一个只能说是样貌平凡,但是当他们两个面对面站在一起的时候,竟然会让旁观者有种在看着镜子中的正反的错觉。   一模一样。   尽管容貌不同, 但他们俩身上有种奇异的一致, 好像是同一个灵魂的两面, 相似到令人惊讶。   “阿婴。”   先开口的是荼兆,身穿太素剑宗浅青色弟子服饰的少年抓着荼婴的肩膀, 将他上下查看了一番:“你怎么会在这里,魔尊……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他的手被荼婴抓住:“我……我没事, 魔尊没有要杀我的意思, 也没有苛待我……”   荼婴迟疑了片刻, 最终还是慢慢地说:“他要收我为徒。”   荼兆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这样的震惊只持续了片刻, 聪慧机敏的荼兆已经想到了一些事情, 忽然伸手贴向荼婴的腕脉, 荼婴对荼兆一点防备都没有,被抓住了才反应过来, 急忙抽回手,脸色苍白地低下了头。   即使他们之间的接触只有短暂的几息,但是荼兆还是感知到了那种独属于魔气的狂暴力量, 这个事实像尖锐的刀刃一样扎进了他的心口, 荼兆艰难地呼吸着,不能相信自己所感知到的:“他……”   他说不出话来,心里翻腾着不能言语的痛苦。   被提及了这个事实, 荼婴并没有和先前在鸣雪面前那样表现得过于愤怒,反而平静理智得有些残酷。   “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荼婴想了想,“魔尊……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但是他对明霄剑主似乎总有些放不下,之前将我掳去,也只是因为觉得我是明霄剑主要收的弟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荼兆的脸色一下子白的可怕。   “他似乎将我看成了什么报复明霄剑主的工具,”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隐下了鸣雪对荼兆不知缘由的恶意,神态自若地继续道,“他将他的功法传授给我,倒像是真心要将我培养魔域的继承人似的。”   “等到我有足够的能力……”   荼婴说到这里,忽然注意到了荼兆不正常的沉默,眼里带上了点疑惑和小心翼翼的担忧:“哥哥?”   荼兆恍然回神似的,盯着荼婴看了片刻,他的神情里有种颤栗的恐惧,还有着隐隐的绝望:“阿婴……是我,都是我的错。”   荼婴皱起眉头:“哥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荼兆双手握拳,指甲掐的掌心鲜血淋漓,他缓慢地动了动嘴唇:“阿婴,那天……明霄剑主来蓬莱岛那天,在街上看见我,他说要收我为徒……”   他闭了闭眼睛,很快又睁开,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个残酷的事实说出口:“鸣雪要找的,应当是我,去魔域的应当是我,入魔的也应当是我……阿婴,我……”   他再也说不出后面的话,只能望着荼婴,像个等待被判刑的罪徒。   荼婴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半晌才明白荼兆说了什么,声音低微地问:“是你?”   荼兆颤抖着,咬着牙点头:“是我,从头到尾,都应当是我。”   荼婴眼里一瞬间像是有薄薄的水光一闪而逝,他低下了头,吸了两口气,然后努力露出一个笑容:“那……那也挺好的,你以前被预言欺负成那个样子的时候,我就无数次想过,如果我能代替你就好了,现在……现在我可算是能为你做点什么了。”   他尽力压下嗓音里的哽咽,伸手轻轻抱住了自己双生的兄长:“你已经吃了很多苦,往后……往后让我保护你吧,哥哥。”   荼兆没有说话,他的下巴压在荼婴肩头,荼婴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颤栗,有压抑而哀恸的抽噎从荼兆喉咙里崩裂出来,他痛苦的好像要活活掐死自己,在极致的悔恨里,连悲伤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们不应该经历这些的……我会杀了他。”荼婴抱着荼兆,前所未有的恨意将他淹没了,他的兄长死死地环抱住他,好像是要给荼婴以支撑,又像是在寻求荼婴的支撑。   荼婴走神了似的自言自语着,不知道在说谁:“我一定会杀了他,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像以前一样……”   ******   折桂宴声名在外,但和多数武会一样,走的还是抽签打擂台的形式,抽签当天昆仑解剑山脚下人山人海,各派弟子吵吵嚷嚷着谈论着一些折桂榜上必定会有的新秀的名字,同时谈论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八卦消息。   整个修真界大宗门弟子齐聚一堂的机会可不多,也只有在这样的场合,他们才能尽情地互相交换着大能们的消息,而其中又以太素剑宗的弟子们最受欢迎——谁叫他们有个天下第一的明霄剑主,人家还是修真界知名的“最想与之双修”的人物排行榜首名,连续夺冠数千年没下来过的那种。   另外值得一提的就是,这个榜单是面向全修真界的,男女修皆能参与投票。   于是很快地,“明霄剑主收徒”一事就如长了翅膀一样迅速扩散开来,两个时辰后,荼兆的姓名年纪也被传了出来,等到了抽签结束,甚至已经有人知道了荼兆还有个双生弟弟。   等荼兆想起来抽签这回事,已经到了日暮西山的时候,他带着荼婴乘灵鹤飞向解剑山,山下的擂台和各种禁制加了一层又一层,负责抽签的长老见荼兆过来,立刻笑了起来:“老夫还当你不来了,正想着要不要问问宗主,替你留一个签号呢。”   原本喧闹的弟子们有一瞬间安静了下去,随即说话声音又欲盖弥彰地大了起来,荼兆感知到不少人将视线明里暗里地投在他身上。   荼兆神情不变,身体已经警惕地绷紧了,他并不在意别人是不是在看他,但是现在荼婴在他身边,他怕荼婴入魔的事实被发现,要是出了纰漏……   荼婴反倒比他更轻松自如,虽然仇视鸣雪,不过他对于鸣雪的实力还是有大概的了解的,那个男人布下的禁制要是这么容易被看破,那也不至于让修真界困扰这么多年了。   荼婴仗着自己这会儿长得和荼兆不一样,兴致勃勃地开始打量四周,荼兆随手抽了一根签子,草草看了一眼就交给长老登记,拉着那荼婴匆匆离开。   他们还没走出多远,分散在各处的弟子们就如闻着了蜜糖的蚂蚁一样,一窝蜂涌到了那位长老面前,急切地询问起来:“那是明霄仙尊的弟子?他抽了多少号?”   “他就是荼兆?他抽到了谁?”   七嘴八舌的问话让长老不得不举高了手里的签子,有胆子大的太素剑宗弟子已经忍不住伸长脖子去偷看签文了。   “吵什么!”长老提高了声音压下这群叽叽喳喳的弟子们,威严地扫视一圈,然后清了清嗓子,“三日后第三场,对阵天刀门高隐贤。”   “天刀门!天刀门高隐贤!”   “是对天刀门的签!”   马上有人喊了起来,一群人又呼啦啦地将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开始翘首期盼三日后明霄剑主弟子的首秀。   那可是明霄剑主的弟子!   他会不会是下一位天下第一,会不会是下一个万剑之主?   无论是见证一位未来的大能崛起,还是挖掘出明霄剑主的弟子名不副实的真相,都是值得吹嘘的事情,他们兴奋得活像是自己就是荼兆或是高隐贤,将要随着这一场擂台扬名天下。   也有人想起和荼兆一起过来的荼婴:“和荼兆一同过来的那个人是谁,你们有认识的吗?似乎不是太素剑宗的弟子。”   “谁知道。”旁人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心思依旧牵挂在三日后的擂台上。   荼兆带着荼婴回了自己的院子,白天人多眼杂,有许多事情不方便问,比如荼婴现今的状况,他怎么能进太素剑宗的,还有他所修炼的魔功……   但是他没能问出什么来,荼婴只是朝他笑,轻描淡写地将这些事情一带而过,什么都没有说,倒是说了很多与魔域相关的事。   他不说,荼兆也不再问,他绝不信荼婴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且不说昆仑山太素剑宗的防御之严密不是荼婴能独自突破的,单说为荼婴设下混淆术法的那一手,就绝不可能是修为尚且低微的荼婴能做到的。   那个人是谁?   他是不是威胁了阿婴不许泄露他的行踪?   若是如此,那将阿婴拘在身旁不是更加安全?任由他在太素剑宗随意行走,这种行为简直可以说是自大狂妄了。   ——自大狂妄,嚣张肆意。   这种行事风格,再加上荼婴现今在魔域的身份,有个名字呼之欲出。   那个人混进太素剑宗里来了?   他来干什么的?师尊知不知道这事?   荼兆掩下心中的惊骇,和荼婴又闲话了大半个时辰,见荼婴露出了疲态,立即将他推进了卧房。   见雕花木门缓缓合拢,荼兆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转身向着明霄的太虚宫走去。   太虚宫名为宫,不过是建的稍微大了一些而已,历任宗主都没什么享乐的爱好,有一间打坐的静室就足以让他们感到快乐了,明霄也很好地继承了这点,除了用作摆设的寝居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静室里,寝居不过是用于偶尔休憩。   太虚宫大部分建筑都空空荡荡,巡夜的弟子也不会走进来,荼兆习惯性地先到了静室,却意外地发现静室里并没有人。   一贯只关注修行心无外物的师尊今天怎么不在静室?荼兆有些疑惑,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转身走向明霄的寝居。   今夜月色清透,朦胧浅淡的光线透过门窗上蒙着的纱照出来,在地面上透出规则的方块形状,荼兆皱起了眉。   那种微微摇曳的光线显然不是专用于照明的夜明珠的光,而更像是用普通的蜡烛点起的,但是荼兆很清楚,明霄作为太素剑宗宗主,随身携带的都是上品灵石明珠,居所置放着的也都是珍宝,那些恶用于照明的夜明珠更是随处可得,相反,普通的蜡烛反倒是不太可能见到。   为什么师尊会忽然点起了蜡烛?   荼兆在门口站的或许有些久,木门被拉开,站在门后的明霄剑主长发披散,肩头搭着一件素白的外袍,静静地看着他:“怎么这么晚过来?”   荼兆将方才心里想的事情放到一边,规规矩矩地行礼:“师尊,有一件事……”   他的话没有说完,明霄微微挑起了眉头,抬起手拦下他的话,简单地说:“过来说。”   白衣曳地的仙尊出来,反手阖上门,在门被阖上的瞬间,带起的气流将一种很奇妙的浅香刮进了荼兆的鼻腔,荼兆闻了两下,隐隐觉得这香气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明霄转过身,朝荼兆抬了抬下巴点了个方向,和他走到庭院中。   荼兆的脑子被那种香气给占据了一瞬,一时间忘记了去想为什么师尊要带他走出来,抿着嘴想了片刻,沙哑着嗓子道:“师尊,我的弟弟阿婴……今日来寻我了。”   这句话的信息量足够的大,明霄极快地看了荼兆一眼:“我明白了,你这几天都和他待在一起吧,其他的不用管了。”   明明明霄什么具体的都没有说,但是荼兆已经安心下来:“是,多谢师尊。”   明霄微微蹙了蹙眉,有些苦恼似的看着他:“你……”   荼兆不明所以地抬头:“师尊有什么吩咐?”   明霄欲言又止,想了半天,还是用了最耿直的表述方式:“你不必这么客气,你是我的弟子,也是太素剑宗未来的宗主,若有要事寻我,可以更……理直气壮一点。”   他好像是费了点心思才想到这个形容词,表情里有点真切的苦恼,好像是个不懂得交际的孩子在发愁如何与新朋友打好关系。   荼兆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自家师尊的意思,心里尚未来得及升起什么感触,脸上的笑容已经不由自主地拉开来:“荼兆知道了。”   明霄“唔”了一声,将手在他肩上轻轻一点:“回去睡吧。”   灵力一触即放,荼兆再次睁眼时,已经是在自己的院子里了。   他想了想师尊方才对他说的话,微微笑了笑,一扫心中的抑郁,步伐轻快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然而在经过院子中的石桌时,他的脚步开始迟疑了起来。   他好像想起来那股香气是什么了。   前几日山下弟子采买时,有将一些其他宗门进贡来的珍宝送到主峰来,里面有一种白角烛,是用海中妖兽白角鱼的角熬制的,那个弟子跟他说过,这种蜡烛有一种奇特的功效,就是在一定范围内将高浓度的灵力降下来,一般是用来保护凡人的,毕竟高浓度的灵力对凡人而言,侵蚀性也是足够的可怕。   这东西对修者们却是没什么用,修炼的时候恨不得身边都是灵力才好,哪有嫌弃灵力过多的?   荼兆的脚步彻底停了下来,他想起来方才师尊种种奇怪的举止,有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轰鸣而来。   刚才……师尊的寝居里,是不是有人?   白角烛对凡人有效,对魔族,是不是也有效?   太素剑宗主峰之下有灵脉埋藏,锋锐灵气对修者而言是大补灵药,对魔族而言是不是刮骨钢刀?阿婴并没有显露出任何不适,是为他下术法的人替他考虑到了这一点吧,那明霄又是在为谁考虑呢?   荼兆霍然回头,死死盯着太虚宫的方向,那里,有谁? 第44章 双生(十八)   折桂宴只是小辈们切磋交流的场合, 成名已久的大能们不可能自降身价上场,甚至为了减轻给小辈们的压力,除却同龄人们,连旁观的长者都不多。   明霄更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他坐在静室里, 隔着水镜看着解剑山下的热闹场景, 一身玄色衣袍的魔尊则靠在他肩头,闭着眼睛仿佛在熟睡。   这个场景若是被旁人看见, 足以让人惊愕到恨不能抠出自己的眼珠子。   白衣的仙尊正襟危坐,乌发束在冠冕内, 神情冷静地看着面前水镜中的画面, 而衣冠散乱落拓不羁的黑衣男人懒洋洋地靠着他, 肌肉线条有力的长腿一直一曲, 一贯矜贵暴戾的脸上出奇地展现出了一种堪称温柔平和的安谧, 好像沉入了某个美妙的梦境里。   如果他们的身份不是应当站立在对立面不死不休的仙尊魔尊的话, 这个画面应该算得上是唯美。   明霄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事实上, 为了想个办法安置鸣雪这个化身,他昨天晚上琢磨了好久,没有天道神识操纵的化身和大型人偶也没什么区别, 甚至连基本的防御能力都没有。   昆仑山上凝聚着浓厚的灵力, 明霄居住的白玉京更是有着属于剑修的锋锐灵力,鸣雪若是有自主行动能力,那么这点灵力对他当然没有影响, 但是失去神识后的鸣雪连护体真气都放不出来,几乎是任凭灵力往他身体里涌。   明霄为了保存鸣雪这具化身,只好翻找出了弟子们送来的白角烛,刚点上没多久,荼兆就来敲门了,差点把明霄吓了一跳。   水镜里的少年少女们都有着意气风发的蓬勃气质,明霄用手指拨了两下,找到了低调地站在角落里的荼兆和荼婴,这对兄弟正把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明霄调整了一下鸣雪的姿势,大袖覆云一样拢住鸣雪的上半身,将下巴压在他头顶,开始观赏起水镜里弟子们的比试来。   在实力强横的大能们眼里,这些后起之秀的比试并不具有横山移海的力量,且弱的轻轻松松就能被碾压,但是他们能从这些孩子身上看到无限的可能性,那种如青松翠柏一样昂扬着的劲头,他们将是修真界下一代的中流砥柱,看着这些孩子,就仿佛能看见灿烂光明的未来。   擂台上的弟子们察觉不到,但是明霄能很轻易地发现,和他一样在关注着这个现场的人,要比看上去在场的人数多得多了,而这个数目,在第三天的时候,暴涨到了一个顶点——似乎整个修真界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方小小擂台上。   明霄大概能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因为下面即将上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弟子荼兆。   荼兆的对手是天刀门的一名刀客,青年身高挺拔,一身短打,容貌算得上俊朗,嘴角时时刻刻带着爽朗的笑意,背后交错绑着两振别无装饰的长刀,看着荼兆的眼神里满是直白却不令人厌恶的好奇。   荼兆的佩剑还是入门时给门中弟子统一配发的那种,明霄叮嘱过他可以去藏剑阁选一柄自己的佩剑,但是荼兆一直没有去,直到现在用的还是制式长剑。   这种剑并不会因为是制式量产而显得劣质,甚至比起天底下大多数剑来看也是很好的,不过是缺乏了一点特色而已。   需要提的是,明霄所用的佩剑也是这种,只是或许剑随主形,那振普普通通的长剑在明霄手里,总是有着非常不一般的气场,连同平平无奇的外观,也带有了一种低调神器的味道。   高隐贤双手抱臂,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对面走上来的荼兆:“你就是明霄剑主的弟子?”   擂台边有长老们设下的阵法,用以保护外面的人不会被比斗中的灵力撞击伤到,围观的弟子们眼里满是兴奋,却下意识地噤了声。   台上的两人,一个洒脱爽朗,一个俊秀挺拔,都是一等一的好样貌,台下太素剑宗的青衣与天刀门的短打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各自望着自己宗门的师兄弟,神情殷切。   “是我。”荼兆简短利落地承认了。   高隐贤长长地“唔”了一声,话锋一转:“我听说你有一个双生弟弟来着,他今天也在这里吗?”   台上的荼兆和水镜前的明霄同时蹙起了眉头。   荼兆神情不变,克制着自己的视线没有往阿婴的方向看去,淡淡地说:“他和我们今天的比试没有关系。”   高隐贤后知后觉地从他的反应里感受到了自己似乎问出了什么不太礼貌的话,尴尬地用手指搔搔鼻尖:“啊……那个,我就是有点好奇……”   荼兆没有等他说完,长剑出鞘,剑尖礼貌地垂向地面:“拔刀吧。”   高隐贤依旧笑眯眯地,双手伸向背后,“呛啷”一声,两振锋芒隐隐的长刀霍然出鞘,他的刀抚一出鞘,就引来了场下不少弟子的低低惊呼。   那两振刀竟是通体乌黑,刀面喑哑,刀刃如一泓细长的秋水,一看便知锋利异常,和高隐贤阳光开朗的外貌不同,这刀处处透着一股狠辣的味道,反差之大令人心惊。   水镜前的明霄忽然蹙起了眉,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高隐贤,神情有些不能确定的疑惑,一边看着水镜里的画面,一边开始搜寻自己的记忆。   “我练的刀,是杀人的。”高隐贤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笑吟吟的,台下弟子们表情变得惊疑不定起来,天刀门的子弟倒是神情自如,看起来他们对于高隐贤的这种宣言并无异议。   剑是君子之器,以正太平,以清天下;但是刀自古以来就是杀人的,没有这么多讲究,就像是凡人的江湖里,刀客总是快意恩仇,持刀的人好像天生就比握剑的人少一些禁锢。   荼兆对高隐贤这番“我要杀了你”的宣布没什么反应,很平淡地点点头,两人相对行礼,山脚下鼓荡的风忽然安静了下来。   高隐贤双手各持一柄长刀,那姿态有些滑稽,但他往那里一站,一种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场就从他身上扩散了出来,这方天地的虫鸣颤颤,草木伏跌,他收敛了微笑,仿佛死亡一样的寒意慢慢充盈四周。   ——一个笑起来阳光朗润的青年,练的竟是与他格格不入的充斥死亡的刀法,刀气迫人,一些修为低弱又离得近的弟子被这冷冽肃杀的刀气迫得往后退了两步。   高隐贤起刀极快,几乎未给人留下反应的时间,一刃刀光似毒蛇般绞杀而来,这一刀作为起手式,只能说是中规中矩,但直面这一刀的荼兆却心中微凛。   和只是感受到了一点溢出刀气的弟子们不同,荼兆在高隐贤拔刀起手的时候就感受到了某种平静坦荡的杀意。   这两个截然相反的词语放在一起有些不伦不类,却是荼兆能形容出的最恰当的感知了。   高隐贤是真的想杀他。   他甚至在为了能杀了他而感到愉悦。   荼兆来不及去想为什么,只是凭着本能横剑折身,脑中有各种剑式如河流波荡,统统在高隐贤的一刀下隐匿不能出。   迎面而来的刀刃如横波江涌,挟裹着将要亲吻死亡的兴奋,四周草木摇荡,飒飒风声尖锐鸣啸起来,高隐贤嘴角带上了点阳光般的微笑,眼底有种微弱的扭曲的情绪在翻卷。   台下的荼婴蓦然睁大了眼睛,他意识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站在台上的荼兆似巨浪前一叶扁舟,长夜中一点灯火,摇曳缥缈,随时都会被掐灭,但他没有后退,手中长剑一挽,他几乎是用着一腔疯狂血勇,和不知何来的一点灵犀微光,向着避无可避的死亡递出了自己的剑。   激荡澎湃的灵力流中,乌黑无光的刀与朴实平凡的长剑平平相抵。   轰——   刀剑相撞,翻腾的灵力猛然炸开,气流倒灌如滔天云海倒涌,围观的弟子们登时被冲击得有片刻失聪,境界稍低弱的,直接连护体真气都被撕裂了,当场有两名弟子嘴角溢出了血,被同门师兄弟送下了场。   一刀不得手,高隐贤借力飞身后退,微微歪着头打量荼兆,半晌古怪地笑了一下:“哎,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的,那位大人将你教的不错,假以时日必然能独当一面,只可惜现在你遇到我啦——”   他阳光明朗的微笑下有某种腥臭的东西流淌了出来:“我看着你这张脸就不高兴,让我不高兴的,都去死好了。”   看着他的这个笑容,台下的荼婴猛然抓住了记忆里某种稍纵即逝的东西。   那是在荼婴接受练《天魔诀》后的一天,有个自称善君的人来拜访他,说是奉魔尊鸣雪的令要带他去郸城游览一圈,荼婴很不喜欢对方那种故作天真的笑容,映衬着魔域的环境,有种扭曲错位的可怖感。   于是他很快就拒绝了善君,善君也没说什么,只是朝他笑了笑就走了。   ——而现在,荼婴从这个高隐贤身上,感受到了属于善君的那种扭曲怪异的错位感。   高隐贤双手自然地下垂,呼吸放缓,两振刀如同与他共鸣一般,刀身上渐渐缠绕起了某种望之可惧的东西,如蛇如蟒,盘旋虬曲,朝着荼兆无声地张开了黝黑的口腔和滴着毒液的弯曲长牙。   他身上的气场节节攀升,很快突破了筑基期,又在几息内冲破了金丹期,一路直攀上了元婴期!   这恐怖的境界提升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是呆愣愣地看着,高隐贤也没有要等他们反应的意思,抄起双刀如闪电般掠向了荼兆,眼睛里满是嗜血的狰狞杀意。   “哥哥!”台下的荼婴吼了一声,一边往擂台上冲,也不知自己抓到了什么东西,反手就把那个沉甸甸的东西往高隐贤面前抛去,试图能阻止对方片刻。   “叮——”   高隐贤看都没看那东西,一刀击碎它,清脆的玉石破裂声响起,与之同时,荼婴忽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体内被压抑的魔气正在快速舒张开来,冲破了表面那层伪装,以不可阻挡之势泄露出去。   荼婴睁大了眼睛,他这才发现,他随手抓住扔出去的那块东西,是鸣雪交给他的踏云宗腰牌,也是用来压制掩藏他身上魔气的东西。   “魔族!”   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高隐贤劈裂那块腰牌后感知到了来自魔尊的魔气,下意识地低头去看,目光在那两半玉石上停了停,然后慢慢地将视线移向了下方。   失却术法掩藏的荼婴容貌恢复,正身体僵硬地站在台下,众人惊骇的视线在台下的荼婴和台上的荼兆之间来回巡视,场内一片死寂。   水镜前的明霄震惊地看着这事态发展,不是,等一下,他只是让荼家这两兄弟团圆一回,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善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最重要的是,荼婴入魔的事实暴露了,他绝不能让修真者们把荼婴抓起来。   明霄眨了眨眼睛,最终将目光落在靠着他呼吸均匀安稳的魔尊身上。   要背锅的话,只能是魔尊上了,毕竟仙尊这么高洁的人物,这么可能做出放魔族进山这种事情呢? 第45章 双生(十九)   折桂宴上混入了魔族!   这个消息使得全天下的修者都将视线聚集在了这处小小的解剑山下。   为何魔族会出现的这么巧合?恰巧是在万宗大会开完之后, 他们想打探什么消息?   在封印破裂后首次显露出踪迹的魔族,到底有什么阴谋?   ——尚且不知道蓬莱岛上已经有魔尊降临过的众修者们,纷纷提起了心。   善君站在高台上,望着面前的荼兆, 又看看台下的荼婴, 清晰到甚至不屑于掩饰的杀意从他眼里露出来, 长刀在他手里动了动,荼兆发现那刀刃竟然是有意无意地朝向阿婴的方向的。   “啊呀……你怎么这么没用, 居然这么轻易就被发现身份了,”台上的青年表情真切地苦恼起来, “这不就不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杀掉你了么……”   荼婴紧绷着脸,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不是他不想跑, 而是在魔气泄露后, 身旁所有的人就将神识锁定在了他身上, 他毫不怀疑,只要他现在有别的动作, 下一刻就会有无数法宝向他招呼过来。   而在高隐贤说出这番话后,话中熟稔的语气也令天刀门的门人惊疑不定起来,有人呆呆地望着上首:“高……高师兄?”   别的宗派的弟子反应更快, 刷地一步后退离擂台远了点, 大喝:“这人也是魔族!他们俩是勾结好的!”   善君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脸惋惜地瞄了眼荼婴,眼中满是痛心疾首的情绪:“好吧好吧不能杀你……那总不能一点赚头都没有吧?杀个跟你一样的也算是过瘾了。”   末了, 他还笑眯眯地对荼婴眨了眨右眼,一派天真俏皮的活泼模样,荼婴心中悚然一惊,善君已经反手握刀直冲向了荼兆。   这次和方才试探般的交手全无可比性,揭破伪装后显露出真正实力的善君能够轻而易举地拧断荼兆的脖子,护守擂台的长老大惊失色,厉喝着“住手”,便要上去救人。   但分派来管理擂台的长老自身修为也并不如何,常年在门中做后勤工作的人哪里比得上杀气腾腾的善君,他运起身法,还没靠近荼兆,就被善君随手释放的魔气逼得倒飞了出去,暗红的血从七窍流出,模样可怖而狰狞,皮肤下隐隐有了被魔气侵蚀的青灰色线条在浮动。   善君脸上的笑意扩大了,他甚至等不及用刀割裂荼兆的脖子,而是抬起了手——   生着薄茧的手骨节分明,因为长期握刀而显得关节略粗大,这样一双手,只要能触碰到那个少年的脖子,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里面的骨骼捏的粉碎,然后让魔气涌流进去,一路向下碾压,把修者的灵脉丹宫统统磨碎成齑粉……   善君的眼睛因为想到这里而略微睁大了,笑容里带了点神经质的兴奋。   还有一霎,他已经近到可以看见那个小可怜眼里的惊惶。   一条细细黑影从眼角余光中飞来,善君不甚在意地撇开了视线,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靠近他几寸之内就会被护体的魔气绞得粉碎,他根本不必在意——   “喀嚓。”   细微到几不可闻的声音落在善君耳中却像是雷霆炸开,他的理智尚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体的本能已经带着他下意识往一边避开。   踉跄着撞在擂台边的结界上,善君左手握着右手手腕,脸色阴晴不定,直到这时,指缝间这才缓缓地淌下血来,猩红的血滴滴答答洒在地面上,善君看着那个飞过来击伤自己的东西,咬紧了牙。   那是一截随手折下来的树枝,只有巴掌长,树枝撅下时的分叉都还留着,断口处有参差不齐的木茬,伶仃两个苍绿的叶苞可怜巴巴地生在一侧,树枝的尖端被不知名的力量平整地削去一截,上面还有几滴零星的暗红血液。   就是这一截可笑的树枝,刚才穿透了他护体的魔气,直接扎穿了他的右手,而后深深扎进了擂台地面。   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   荼兆这时才从那种铺天盖地的杀意中回过神来,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握剑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了知觉,他僵硬地转动脖颈,直勾勾地望着那根树枝,望了半晌,心中一动。   这是一枝木兰的花枝,昆仑山上终年寒冷,除却一些专植草木的灵峰外,大多只生着蓬勃的高大乔木,木兰这样的花……   荼兆只在白玉京太虚宫里静室前的庭院里见过。   比他的思维转的更快的是旁人的视线和汹涌而来的魔气与灵力的冲撞。   有一袭白衣踏云乘风而来,他比天上的仙人更清俊出尘,凛冽的霜雪挟裹着澎湃如海的灵力轰然卷来,这股深不可测的庞大恐怖力量将在场的所有人压得喘不过气,他们像是被埋在了数百米深的雪下,锋利如刀的灵力割过他们的肌理,境界低下的弟子们不由得全身颤栗起来。   从水镜中看着这里的大能们不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这种压力,但是从他们体内疯狂流泻出来用以维持水镜稳定的灵力却从侧面告知了他们现场的可怖。   “是宗主!”有弟子惊喜之下声音都破了音。   “明霄仙尊!”在恐怖灵压下连站稳都困难的各派弟子们登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来人。   九霄云上,踏风而来的仙尊表情冷凝坚硬,好似千年的冰雪凝固,他朝着这边飞驰而来,飞到一半却忽然反身抬手,大袖翻卷,长剑狠厉地斩下,银蓝剑光霍然暴涨出数百米长,剑气割裂天际,尖利蜂鸣的啸叫烧出了银白的火焰,被洞穿的云层形成了一圈圈厚重空洞,向着天穹散开。   白衣长袖随风猎猎作响,风云翻卷中,白衣的仙人如由天地化育而生,风姿绝世,松柏积翠,所有看着他的人都失去了呼吸,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这一击震天撼地,有着开天辟地的宏伟气象,看得下方的弟子们和旁观的大能们纷纷震撼得不能言语。   自从数千年前魔域被封印后,明霄剑主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出剑了,久到修真界的新一代已经忘记了这位明霄剑主出剑时堪称风华绝代的风姿,他们只为他的昳丽姿容所沉迷,为他的权势和天下第一的名头所震撼,但这所有的一切合起来,都不如这天外一剑来得令人颤栗。   强大,只有绝对的强大,和由此衍生出来的绝对的美感。   明霄冷着眼神望着来处,而后另一种同样磅礴的力量扩散着,沉沉压来。   和明霄剑主那种冷冽清透的冷寒灵力不同,新冲撞过来的这股力量更为压抑冷酷,像是热衷杀戮的血腥暴君,光是感触着这股力量,众人就能勾勒出其主人的模样——冷酷、凶残、恣肆,所有光明的反义词都能冠在他身上,他是执掌权柄的王者,却是绝对的残暴君王。   能和明霄剑主势均力敌的人——   比弟子们更快反应过来的是那些水镜后的老家伙,他们惊骇地睁大了眼睛,表情因为震惊而扭曲。   “——魔尊鸣雪!”   这个名字被无数的人异口同声地提起,埋藏在记忆里覆满灰尘的岁月嚣张地浮现上来。   守擂长老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弟子们听着这个从来只出现在话本里的熟悉的名字,神情说不出是害怕更多还是兴奋更多。   矜贵的暴君紧随着仙人踏云而来,他手中也有一柄长剑,通身剔透晶莹如玉,大袖掩住了他的大半手指,与明霄剑主一模一样的面容上满是傲慢冷戾的微笑。   “兄长怎么一句话都不交代就要走呢,是我说错什么话惹得兄长不开心了吗。”鸣雪慢条斯理地说。   在场的修真者们皆是耳聪目明之辈,加上明霄二人并未刻意掩藏,便是实力低微的弟子们也能清晰听见他们的对话。   而鸣雪甫一开口,就令下方的人们张大了嘴。   魔尊对明霄剑主的称呼,听起来可不是充满仇恨的样子啊。   他们这才想起,魔尊和明霄剑主隐藏在重重荣耀鲜血背后的真正关系——   他们可是双生的兄弟。   明霄剑主挽了个剑花,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冷淡道:“未经本尊同意,潜入昆仑,按太素剑宗律令——”   他的话没有说完,魔尊猛地挥剑而上,斩断了他的后半句话,声音低沉愠怒:“律令?!你和我说律令?!若是在乎律令,几日前我上山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跟我说律令!”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魔尊早就已经进了太素剑宗,而且已经被明霄剑主发现了?!   那明霄剑主为何没有动手?为何没有通告全宗门?为何没有抓住他——   种种疑虑从众人脑海中呼啸而过,白衣仙尊的神情在对方说出这话后变得更为冷硬,他紧紧抿着嘴唇,闪身避开他的剑,一言不发,脸色冰寒,握剑的手骨节发白。   他没有说话,连一句辩解都没有。   “你现在和我说律令?”魔尊眯起眼睛,望着自己一言不发的兄长,“——你还是这么天真可笑。”   明霄霍然抬头,压低声音怒喝:“是你说有要事相商,我才让你进来的!”   鸣雪毫不迟疑紧接着质问:“那之后呢?!为何你不杀了我?!你的律令,只有在这些人面前才存在么?!你就是不承认、不承认——”   银蓝的剑光划破天际,鸣雪不得不闭嘴,折身急退,抬手斩断这道剑气,脸上浮现了一种傲慢的笑意,笃定道:“我说中了。”   在两具化身间疯狂切换才能营造出正常对话的天道在说话时迅速扫视了一番下方,神识卷进明霄体内,操控着白衣的剑尊冷冷抬眸:“不承认什么?”   “便是为了你有所心软,本尊也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明霄的眼神愈发冷淡,鸣雪的笑容有点凝固了。   “巧言令色牵制住本尊,令下属潜入折桂宴,妄图谋害本尊的弟子——”   明霄声音冷硬:“奸诡,狡诈,无情,阴毒,小人之行。”   他每说一个字,鸣雪的脸色就变白一分,魔尊脸上那种高高在上的矜贵暴戾成了惊愕的迷惘,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的兄长会这样评价他,猝不及防之下,他的表情简直有点无措的可怜,像是忽然被落雨打湿了绒毛的雏鸟,眼里尽是难以置信的茫然。   站在下方的荼婴听着明霄剑主冷硬的一字一句,看着鸣雪表情变化,心里除了无尽的快意外,还有种怪异的不知何来的空洞。   ——看啊,便是这般强大的魔尊,高高在上、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魔尊,在明霄剑主面前,只是一个幼稚的会被言语轻易伤害到的孩童。   多么可笑啊。   荼婴在心里这么嘲笑着鸣雪,在扭曲的快意里,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荼兆。   他知道魔尊对明霄剑主强大的占有欲和依赖感,也毫不意外魔尊会被仙尊轻易伤害,但是……   他……他和哥哥,未来也会变成这样吗?   鸣雪掩去了那种面具似的笑意:“我没有让他……”   “言尽于此,不必多说。”明霄截断了他的辩解,有些失望似的,轻声道,“本来就应该结束了,你死在魔域里,或者我身死道消于昆仑山……”   鸣雪似乎意识到了他要说什么,抿着嘴唇,根本没有要听他说完话的意思,飞身而下一把拎起荼婴的衣领,眼神如刮骨钢刀般在乖巧地站在一边的善君脸上一刮。   善君低着头,假装自己是个摆件般一动不动。   明霄压根不打算让他逃离,紧随其后踏云而下,长剑横斩,肃杀磅礴的灵力撞击向鸣雪的后背,割开玄色长袍,一痕血色泼洒出来,对方生生受了一击,回头大喝:“地裂深渊将开,魔兽潮即刻便至,你杀了我,魔域无主,是要用你昆仑山上的这些小崽子去填命吗?!”   即将再次落到他身上的长剑闻言生生停在半空,趁着这个间隙,鸣雪将手一张,隔空掐着善君的脖子将他拉到身旁,魔气轰然卷起,挟裹着三人消失在擂台上。 第46章 双生(二十)   明霄收剑, 落在鸣雪最后站立的地方,看着地上那一小滩血迹怔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抬手,比方才更为磅礴的灵力从他手中涌出, 宗主令应召凌空悬浮, 听得他不带情绪起伏地下令:“开启护山大阵, 禁止出入,众弟子成队行动, 排查所有可疑人物。”   他的声音随着宗主令的效用在每个弟子耳边响起,所有人心神一凛, 同时应声:“是!谨遵宗主谕令!”   仿佛是天幕倒张, 苍蓝的结界从最偏远的山峰升起, 沿着整条昆仑山脉倒扣下来, 水波悬浮般美丽的阵法上有无数玄妙字符若隐若现, 如锁链环环相扣, 将整座昆仑山拢入怀抱。   无数面水镜随着结界的张开而轰然破碎,借着水镜在万里之外观看此方动静的大能们面色沉凝, 方才看到的东西已经足够他们重新审视明霄剑主的立场了。   他们不能否认明霄在之前与魔域的战争中有不可抹除的功劳,但是……但是光从今天他和魔尊鸣雪的互动来看……   ——明霄似乎还对鸣雪存有旧情。   明霄抿着唇,方才与鸣雪的对峙令他心情恶劣极了, 白衣仙尊垂眸淡淡看了一圈周围, 与他对视的人都不由自主低下了头,一个模糊的念头从他们心头掠过。   仙尊不笑的时候,和那位魔尊实在是太相似了。   这种想法实在是危险极了, 只不过此刻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明霄抬起脚,身形一动,倏忽之间便从数十米外出现在了荼兆面前,他扫视一遍荼兆上下,将一瓶丹药扔进荼兆怀里,语气简短:“服药。”   荼兆硬抗了善君两次充满杀意的攻击,表面不显,体内已有了暗伤,明霄见他接了药瓶,没有再看他,而是转过身,居高临下地审视了一番在场的所有人。   修真界的领头人与魔域之主有私下往来,甚至还是在万宗大会刚开完的敏感时刻……   他们说了什么?围剿魔域的计划有没有泄露?千年前的那次战役,明霄剑主将鸣雪封印——为什么只是封印而不是杀死?他是不是留手了?   尽管知道这种可能性不高,但是众人的心思还是乱了起来。   不少人眼神闪烁着避开了明霄的视线。   高高在上的仙尊长久以来在他们心中都是十全十美的形象,一旦这形象裂了缝隙,各种各样的遐想就会千百倍地反噬回来,将完美的仙人拽下云端。   明霄面色冷硬:“魔尊此次入昆仑,确有要事,但不能免去本尊包庇之嫌,本尊于此自愿领罚,于昆仑抱灵泉下思过三年,此间事务,交付诸位长老共商。”   此话一出,别宗弟子还满脸不解,太素剑宗的弟子们却同时面色大变。   抱灵泉!   这是太素剑宗最严酷的刑罚,寻常弟子犯错多是以完成宗门任务相抵,严重点的会上思过崖,再严重点的才会有各种体罚,而抱灵泉……这是针对位高权重且犯下了不可饶恕之大错的人的刑罚,只是维持了受刑人的体面而已,其中痛苦之处连宗门弟子都不忍提及。   抱灵泉上次启用是在数百年前,惩治的是一位不慎泄露了宗门机密的长老,他造成了十数名弟子的重伤,本应被剔除灵脉遣出宗门,因其多年来为宗门尽心竭力勤勤恳恳,两厢抵过之下,判他于抱灵泉中思过一年。   一年后这位长老出来,修为倒退两个大境界,连剑都拿不起了,转而去了分管内务的峰头。   这件事被传遍了整个太素剑宗,由一代代师兄告诉同门的师弟妹,警告他们遵守门规不得行差踏错,否则悔之晚矣,但是没有想到,再次见到这刑罚,竟然是太素剑宗宗主给自己判的。   “宗主……”有长老下意识地要出声劝他,被明霄看了一眼,不得不闭上了嘴。   “除此之外,鸣雪此行,为的是魔域中断裂深渊出现的状况。”明霄拂袖,灵气翻卷之下缩地成寸,转眼已经出现在白玉京的宫殿中,数十名长老与尚未离去的万宗大会与会者们在明霄鸣雪对峙时就已经现身此处,鸣雪离去得迅速,他们只能汇聚在白玉京中,等待明霄剑主给出解释。   白衣大袖的仙人倏忽出现在大殿中,衣带当风的踏上主座,面无表情:“魔尊说,魔域之中的地裂深渊正在扩大,其中魔气翻腾,已有零星魔兽爬出。”   这句话一出,在场的人都面色微变。   地裂深渊的名声他们都听说过,里面是混沌极恶之地,有无数凶残暴戾的魔兽孕育其中,这些魔兽神智未开,喜好食人,无论是魔族还是仙界修者,皆来之不拒,而且它们只要出现必然形成魔兽潮,所过之处尸骨不存,杀之不绝,是比魔族更为可怖的东西。   据说在魔族一统之前,地裂深渊就异动频频,常有魔兽出现食人,后来魔域统一,鸣雪清扫了地裂深渊附近,在附近建立了魔宫,亲自镇压看守地裂深渊,逐渐让魔兽这个名词被很多人所遗忘。   但是对这些活了上千年的老家伙来说,魔兽的可怖威名,仿佛还在他们耳边时时响起。   “——是真的吗?”最先开口的老人须发花白,表情严肃,“是否是魔尊为了脱身而想出的奸猾诡计……”   明霄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老人悚然一惊,下意识停下了话头。   明霄将视线转移,平静地说:“鸣雪虽言行恣肆,却不是不识轻重的人,他不会拿这种事情做玩笑,更不会诓骗我。”   他语气平平,言语里斩钉截铁的意味和深厚的信任感却做不得假,下面数百人皆心神一凛——明霄剑主竟如此信任魔尊?   这个认知让他们的神情各异,有人先一步出言:“仙尊是不是太过于信任魔尊了?您是太素剑宗宗主,正道魁首,怎可如此信任一个魔族!”   明霄抿紧了嘴唇,半晌才慢慢地说:“此言有理。”   下面的人表情略有松动,便见明霄站了起来,白衣垂在光洁的地上,一剑能挡天下人的仙尊脸色苍白坚硬,如冰雪凝固一般:“但明霄信任他,并非因为他是魔尊,而是因为他是明霄的弟弟,他是我的手足,此生绝不会欺骗我。”   他说出来了!当着天下宗门的面说出来了!   明霄是正道魁首,他的颜面是众人必须维护的,在此之前,他们虽有职责,但却都默契地绕过了明霄与鸣雪的关系,虽然二人双生血脉的关系为众人所周知,但这毕竟还是明霄完美形象的“污点”之一,是他们恨不得剜去的东西,哪里会提起。   可是明霄却自己正大光明地说出来了。   这让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不大好看。   知道是一回事,当面揭出来是另一回事。   飞花宗的流素仙姑微笑着摆手,浅青色广袖长裙拖曳在地面上,绽成一朵莲花般柔美的姿态:“仙尊的心情我们都知晓,不过地裂深渊实在是大事,仅听凭魔尊一面之词似乎也不妥当……”   明霄冷淡地打断她的话:“明霄将入抱灵泉思过三年,诸君若不信明霄,自然可以前去魔域求证,只是为护佑修为低下的弟子和人间散修,明霄在此请各派提高警惕,守望互助,若魔域有难,魔兽入侵凡间,必将造成大难。”   众人沉默起来,明颐皱眉:“师兄并无大过错,魔尊前来为的是正事,怎么能责怪师兄徇私?于情于理皆不能对师兄处以这等严重刑罚……”   有人点头赞同,有人默不作声,明霄温和地看了眼自己的师妹:“明霄为太素剑宗宗主,本该以身作则,在鸣雪出现时便应上报宗门……我当时行事,的确有私心,受此刑罚理所应当,明颐不必多言。”   明颐不安地动了动身体,嗫嚅着嘴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在她看来,师兄见见自己的弟弟怎么了?!虽然这个弟弟身份不一般,与他们立场相悖……但是师兄绝不是会因私心而任由对方伤人的人,既然无碍于他人,那么兄弟见面就只是兄弟见面,何必要为他们冠上仙尊和魔尊的名号呢?   ——剥离去一切,他们只是被分离了数千年的一对双生兄弟而已啊。   这些话在明颐心里旋转,但她却不敢说出口,她知晓这话说出来会引起多大的风浪,或许会直接让他人以为太素剑宗上下都在包庇宗主,甚至以为师兄此前就与魔尊有勾结……   勾结。   明颐在心里咀嚼了一番这个词语,忽然有些难过。   明霄还站在上首,平静地说着自己的布置:“……魔域封印已解,必然已有魔族进入凡间,各派弟子要加强巡查……太素剑宗会遣弟子前去处理魔兽相关事宜,望各位宗主能伸出援手,魔域或许会重新与我们建立联系,万万不可因仙魔私怨而挑起争端……”   明颐看着上首冰雪一样形貌昳丽的师兄,听着他一条一条将各项事宜有条不紊地罗列出来,心口猛地一酸。   她的师兄,这么多年来,都活的像个无情无欲的冰雕,他的全部生命都牵系在太素剑宗上,牵系在天下安危上,所有人都只是仰望他、追逐他,将他高高供奉在神坛上,视作无心的仙人。   可是他哪里是无心的仙人呢。   师兄明明比所有人都心软,他爱正道煌煌,也爱红尘百姓,他为此尽心竭力,为保护这些人,他将自己的弟弟镇入海底,数千年不得见,而现在,他又要为自己的一点心软,将自己逼入绝境么……   甚至直到此刻,他还在为他们着想!   他们凭什么啊!   师兄这么好,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   明颐攥紧了拳头,猛地站起来:“师兄!”   明霄惊了一跳,看过去:“明颐?”   他正说着最后的布置,说完这些他就可以去抱灵泉呆三年,这三年里他不需要关注外界,只要专心经营鸣雪的身份就好,地裂深渊里魔兽一出,鸣雪那里就是战线最前端,是维护魔族存续的重中之重,必须得全心全意关注着才好,这么打算着,忽然就被明颐打断了。   明霄疑惑地看着她,明颐看上去情绪有些不稳定,双手握拳,俏丽的脸上是和明霄极其相似的霜寒,她豁然转身,冷厉的目光直直扫视在场众人:“你们不就是觉得师兄和魔尊有勾结,所以不放心他了么。”   这话说得有些直白的扎人,众人不由皱起了眉头。   明颐继续冷冷地说:“你们是不是巴不得师兄进了抱灵泉,就可以少对付一个实力强大的人?也不想想,师兄若真有与魔族勾结的想法,凭他的实力,何须与你们好声好气!”   她显然是激动得狠了,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师兄是为了避嫌,为了宽你们的心,自愿要进抱灵泉,你们就不想想,没有师兄,等魔兽真的出来的时候,你们拿什么去对付它们?!你们不看看魔尊那样子——若是师兄不在,你们当他会很乐意保护你们吗!”   呃……这句话就显得有点奇奇怪怪。   虽然大意众人都能理解,不过总好像有哪里不对……   明霄见她越说越激动,感觉自己进抱灵泉的计划要毁,一下子紧张起来,冷声唤她的名字:“明颐!”   性格爽朗的女子大喝一声:“师兄你让我说!你还要护着他们吗!”   她惊天一声生生喝止了太素宗主的话头,秀丽大方的眉眼一扬,高声道:“你们不过是仗着师兄的庇佑,师兄若进了抱灵泉有所损害,你们觉得魔尊是会为你们扛着魔兽潮,还是会发疯先找你们算账?!别叫我再提醒你们了——正如师兄对魔尊意义非凡,相反的,你们在魔尊面前什么都不是!”   明霄表情冷硬,心里都快呐喊起来了——师妹你别说了,让我进抱灵泉吧!我不进去鸣雪也没法保护你们啊!   作者有话要说:明霄:师妹求求你让我进抱灵泉吧。   荼兆:我是不是被扔在擂台上了?   鸣雪:嗯……从头到尾没有出现,但从头到尾都是我。 第47章 双生(二十一)   眉眼明朗的女子扫视下方的人群, 冷笑一声:“各位都是名门大派出身,学的都是高深道理,明颐是靠着自己爬进太素剑宗的,那些舍身为人的大道理我不懂, 我只知道一个最朴素明白的事情, 对自己好的人就要报答, 诸位受我师兄恩惠良多,不思报答, 反倒要落井下石吗?”   她一边说着,手里隐隐显出了一振一人高的长刀的模样。   在场的人都心头一凛。   倒不是说被明颐这话打动了, 而是想起了这位太素剑宗辈分奇高的仙姑的过往。   太素剑宗和诸多大门派一样, 喜欢培养门中出身知根知底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对宗门有绝对的忠诚度, 宗门也乐意培养他们。那些从外面选拔进来的孩子, 除非是惊才绝艳之辈, 否则大多只能在外门被观察上数年甚至数十年才能得到进入内门的机会。   明霄和鸣雪当年入太素剑宗时,也是在外门待了几年的, 后来因为他们资质实在可怕,鸣雪甚至在无人引导的情况下自行筑基了,兄弟二人才得到破格进入内门的机会。   而明颐又是另一个极端。   和其他被选拔进太素剑宗的弟子们不同, 她是自己走上来的。   太素剑宗位于昆仑山脉最深处, 山高数千仞,在凡人看来只是一个缥缈的传说,这个出身于凡尘富贵的女孩子凭着一腔孤勇, 跋山涉水,拖拽着父亲遗留下的长刀,硬生生以凡人之躯爬上了终年积雪不化的昆仑山。   这段路程说来简单,明颐足足走了快三年。   从一个娇俏明丽的小姑娘,摸爬滚打成能生饮狼血的狠人,守宗门的弟子某天清晨换班时看见晨光熹微里走来一个蓬头垢面狼皮裹身的人,乍一眼甚至没能认出来人的性别,只看见了满是污垢碎雪的蓬乱长发下一双和刀一样明亮锐利的眼睛。   明颐背着这把长刀,爬进了太素剑宗的大门,以凡人之躯走入了仙途,其毅力智慧令全宗门为之惊叹,因此尽管她已经二十岁,早就过了适宜开脉修炼的年纪,长老们还是收下了她。   ——不是太素剑宗选择了她,而是她选择了太素剑宗。   全修真界能以凡人之躯做到这点的,数千年来也就明颐一个,这等的傲气勇毅,令所有男子都自愧不如,明颐的这个成就,至今仍被广为宣扬。   正如明颐手中的长刀一样,这个女子性格里有着极其刚毅的一面,言必行,行必果,她此刻对着所有人拔出了刀,就意味着她会为明霄对抗整个修真界,而且和面冷心慈的明霄不同,所有人都相信,她绝对是真的会下手杀人的。   明颐逼视着在场的所有人,终于还是明霄开了口。   白衣的仙尊按下了明颐的刀:“明颐,我意已决。”   明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里有莹光闪烁:“师兄!你还不如和——”   如果师兄要经受抱灵泉的折磨,还不如让魔尊将他带走呢!   她的下半句话在明霄温和而颇具力量的眼神中消散了,她看出了他眼里坚决不可更改的意愿,于是方才还像孤狼一样悍勇的女子在师兄的注视下慢慢软了神情,有一种委屈感从心头涌上来,她几乎要忍不住哽咽起来。   明霄叹了口气,像是多年以前对待还是年轻女孩儿的她那样,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师兄知道明颐是为了师兄好,但是为维护宗法律令,这是必须的。”   他将手中的宗主令塞进明颐手心,淡淡道:“替师兄照顾好宗门,还有师兄那个徒弟。”   明颐没有抬头,一手抓着宗主令,一手抓着自己的刀,声音低的几不可闻:“……知道了。”   明霄转头面向那群被明颐威胁了一通的人们:“明颐心地赤诚,所言所行皆为明霄,若有得罪之处,请勿记恨明颐,自可来寻明霄讨个说法。”   他语气淡淡,却没有人真的敢将这话当真。   谁敢去找明霄讨说法?   怕不是嫌自己活的太久。   ——威胁,又是威胁!   “明霄此次入抱灵泉,除却维护宗门法纪外,还为证鸣雪之言属实——鸣雪所言字字为真,明霄愿入抱灵泉三年为其证明,若鸣雪言行有反复不一之处,明霄将以身殉天下,恳请诸位交付魔族信任,共抗魔兽。”   明霄最后扔下这番话,没有再多说什么,独自一人出了白玉京。   宗主受刑,这是太素剑宗开宗立派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   但这到底是自己宗门的事情,不可能任由旁人观赏亵玩,别派的大能们被好声好气地请去了自己的厢房安歇,太素剑宗护山大阵开启,低阶弟子们的巡逻任务骤然重了两倍,而内门弟子换上了庄重的素色礼服,纷纷齐聚于白玉京讲经广场。   一身素色白衣的荼兆面色苍白,低调地混在他们当中,他的伤还没有好,就得到了师尊要受刑罚的消息,好心将此事告知他的是明颐师叔,他不知道那个是抱灵泉是什么东西,只看明颐师叔的表情就知道,那对师尊来说绝对也是无比惨烈的刑罚。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弱小到甚至没有人会在意他的话,更做不到保护师尊。   他是多么的无能啊……   他保护不了他的弟弟,他保护不了自己,他也保护不了他的师尊……   荼兆面无表情地站在一群弟子中,神情冷硬如铁,隐隐竟然有了点明霄的韵味。   能入后山抱灵泉行刑的只有数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明颐亦步亦趋地跟在明霄背后,最先和他踏进了后山抱灵洞。   这是个口小肚子大的洞穴,只能容纳一人进出的洞口中,有着占据了半个山腹的空旷空间,无光的洞穴中寒意森森,这种寒意带着锋锐的灵力,明颐不得不运起灵气才勉勉强强抵挡住这种足以割裂骨骼的寒冷。   四周墙壁上镶嵌着夜光珠,珠子的光线比起它们在外界的同伴来说暗淡的有些过分,抱灵洞中灵气凛冽,夜光珠的耗损十分严重,能放出光来已是不易,明颐转眼看去,洞中空无一物,只有数十米外地面中间有一口狭窄的泉眼。   这泉眼看上去也小的很,似乎只能容纳一个人坐在里面,但是明颐知道,这不过是表象。   泉下是深广的大湖,黝黑深邃,一眼望不到边际,沉入里面的人只能靠着头顶泉眼漏下的一丝丝光线维持理智,抱灵泉里灵气肆虐,凶暴残酷的灵气割刮着人的灵脉脊骨,日复一日,加之水中无声无光,不见天地的环境,足够逼疯一个人。   ——而她的师兄,就要在这里面待上三年。   明颐下意识地要去抓师兄的袍袖,试图让那个清隽昳丽的男人离开此处,然而她的手指只擦过了一角柔软却冰凉的织物。   太素宗主换了一身素白的长袍,简洁到了极点的款式,全身上下别无装饰,便连一点绣线纹路都找不到,长发披散,乌黑的发丝垂坠在腰际,将他原本严肃端方的面容柔化了无数倍,看起来竟然有点温柔的味道。   长老们神情肃穆,站在一定距离外就不动了,明霄转头看看他们,对明颐几不可察地微笑了一下,相当温和地将明颐推向了他们:“注意安全。”   他说完这句话,张开双臂,卸掉了全身的防护灵气,直直倒向了后面的抱灵泉。   他像是天上坠入了凡尘受苦的仙人,圣洁而脆弱,白衣翻卷之下,失去了护体灵力和佩剑的仙尊此刻与凡人无异。   几乎是瞬间,锋锐如刀的灵气就窜出来割裂了他的肌理,鲜红的血渗透白衣,极其粘稠的灵力似有人性,如无数手臂从抱灵泉中伸出,抓住了明霄的四肢,猛地将他拽入了泉中。   明颐在他坠入抱灵泉的一刹那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抬腿就要奔过去拉他,被一旁的长老们死死抓住:“明颐!抱灵泉会吞噬靠的近的人,你过去会被拉下去的!”   明颐呆呆地瞪大了眼睛,抱灵泉中有海藻一样乌黑的长发在水面漂浮了片刻,随即消失,长老们的表情如出一辙的沉重悲哀,他们盯着那口渐渐平静下来的泉眼,心中思绪复杂难言。   明霄剑主自愿受罚跳入抱灵泉,以此证明魔尊言行属实。   这件事的威力堪比海域起了祸极九域的龙卷,修真界人人都在谈论此事,有大肆嘲讽明霄剑主愚蠢的,有提起仙尊魔尊血缘旧事认为明霄被蒙蔽了的,但有更多人,开始默默思考此事个中隐情,思考着是否要如明霄剑主所言,对魔族交付信任。   修真界的大地动明霄是不知道了,进了抱灵泉之后天道就迅速脱出神识,在魔域的鸣雪身体里睁开了眼睛。   那日回去后他便将荼婴扔回了自己的房间,又将善君禁锢在了大殿的一角,还满怀怒气地给他凝了个笼子,来往的魔族都能看见这个笼子,和笼子里像兽类一样被关着的善君,可以说是一种极大的羞辱了。   然而鸣雪现在睁眼看去,发现善君正在那个狭小的笼子里快乐地低低哼歌,他坐在笼子里,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额头抵着笼子的栏杆,毫不在意栏杆上的魔气将他的脸侵蚀出一道腐烂得深可见骨的伤痕,反而还自得其乐地笑个不停。   鸣雪:……   善君看起来很高兴是怎么回事!   鸣雪心神一动,就出现在了笼子前,垂着眼睛冷冷地望着笼子里的善君,面前的光线被遮挡住了,善君不高兴地抬起头,眼里扭曲暴虐的杀意在看见鸣雪的一瞬间就烟消云散,瞬间替换成了另一副甜蜜天真的面孔:“尊上,你来看我啦!”   他一下子精神起来,猛地挺直了脊背,脸在离开栏杆时皮肉撕扯出了刺啦一声短暂的可怖响声,他抹了把脸,将脸上的伤痕遮住,又露出了那种阳光灿烂的笑脸:“尊上,你别生善君的气啦,善君就是忍不住去外面玩了一下,恰好遇到了那个折桂宴,想要试试手嘛……以后一定不闹了行不行?”   鸣雪依旧神情冷漠,看了善君半晌,被那种极具压迫感的视线看着的善君额头上慢慢渗出了冷汗,脊背也被那种莫名的压力压了下去,他一丝一毫抵抗的意愿都没有,顺从地整个人趴伏在地面上,那是一个像狗一样乖顺且充满屈辱的姿势,但他竟然还在笑。   面貌俊朗清秀的青年脸颊贴着冰冷的的地面,整张脸都因为这巨大的压力而惨白毫无血色,但那双乌黑的眼睛里都是炽热疯狂的火焰,他趴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哀鸣般的喘息,仿佛是温软的哀求,又像是某种缠绵的邀请,回荡在空空的大殿里被一遍遍拉长。   “尊上……尊上……你要惩罚善君吗?”他故意放软了声音,语气软得能拉出细长的丝,“尊上来惩罚善君吧……让善君痛到记住这一切,善君以后就不会再犯错啦……”   鸣雪神情八风不动,实则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他忽然有点害怕是怎么回事!   “想要疼痛?”而在善君看来,魔尊只是掀起嘴角冷笑了一声,眼尾的红晕比刀还锋利,几乎要割裂他的心脏。   一条细长如蛇尾的长鞭在魔尊手中成型,鞭子乌黑幽亮,魔尊慢条斯理地将它缠绕在手上,而后凌空一挥!   毒蛇撕咬般的破空声爆裂开来,那条长鞭上骤然张开了无数排列整齐的鳞片,它们每一片都锋利如刀,边缘闪烁着冰冷的寒光,鳞鞭张开的一瞬间,有种毒蛇露出毒牙的恐怖感。   ——这件看上去就令人不寒而栗的长鞭,才是魔尊鸣雪从不示人的真正法器,他从不在明霄面前用它,就好像自己还是个用剑的剑修一样。   鸣雪再次一抖长鞭,毒牙般的鳞片乖巧地合拢,矜贵暴戾的魔尊对善君露出了一个独属于暴君的笑容,长鞭一甩,狠狠咬上了善君的脊背。   “这一鞭,是告诉你,不许出现在太素剑宗里,不许去碍他的眼。”   善君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低鸣,脊背上拉开了一道狰狞血腥的口子,横贯腰背。   第二鞭紧接着抽上了他的肩头,拉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   “这一鞭,是告诉你,不许对本尊的弟子有不臣之意,你对他不敬,等同于对本尊不敬。”   善君身体一颤,鳞鞭里带着蛇毒,剧烈的疼痛撕咬着他的神智,他已经痛到有些神志不清,身上的血混合着汗染了一身,他眼里流露出癫狂的笑意,身体趴伏着试图去触碰鸣雪的脚:“尊上……尊上……就是这样……尊上,快惩罚我……让我记住你……”   他剧烈喘息着,声音绵长,脸上布满了红晕,疼痛和快意纠缠在一起,将他的表情变得有些神经质的疯癫,看着鸣雪的眼神充满了渴求。   鸣雪的鞭子僵硬在半空,忽然就挥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遇到了真正的变态的鸣雪:我好害怕。 第48章 双生(二十二)   善君用手指抓着地面, 拖着自己的身躯试图靠近鸣雪,玄衣黑发的魔尊神情森冷,运起魔气一脚将他踢了出去。   青年凌空飞起撞上了魔宫中数人环抱的大柱,口中喷出大口鲜血, 护体的魔气早就被鳞鞭抽得七零八落, 肋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烂肉一样的躯体滚落在地上, 斑斑驳驳的血迹洒了满地,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残暴的凶杀现场, 原本算得上清秀的面容沾满了血迹和灰尘,蓬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睛还带着痴迷的狂热:“尊……上……”   鸣雪表情扭曲了一下, 当空一抖鳞鞭, 不加掩饰的杀意从他身上泄露出来, 长鞭如蛇吐信, 无声而迅捷地猛然蹿了出去, 尖锐的鞭尖似箭矢一般坚硬锋利, 从善君背后猛然刺入,抵住了那颗柔软的心脏, 张开的鳞片虎视眈眈地望着丹田处的魔婴。   只要他稍稍动一动手,魔域里就没有善君这号人了。   方才还扭得像蛇一样的善君忽然僵硬了身体,他不怕疼痛,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怕死。   相反的, 善君怕死,而且还怕死极了,他渴望生死一线的快感, 也渴望被魔尊凌虐,但享受这些的前提是,他知道自己能活着。   可是这一刻,他感觉到了魔尊身上不加掩饰的杀意。   “尊上……尊上要杀了善君吗?”青年可怜兮兮地抬起头,稍显圆润的眼睛里满是无辜和委屈,“善君知道错啦,尊上喜欢善君的心吗?善君可以送给尊上的……”   他这么说着,手指沿着胸口那道深深的伤痕陷进去,慢条斯理地在伤口里滑动,粘腻的血肉在他手指间发出纠缠撕裂的声音,先是一根手指,然后是两根、三根……   血迹斑驳的半个手掌都捅入了他自己的心口,善君眼眸明亮,五指成拳头,忽然蜷起身体闷哼一声。   他的脸色骤然惨白如纸,修为境界崩塌式地倒退了一段,温热猩红的血沿着他的手腕汩汩流淌下来,咯吱咯吱的血肉摩擦声后,一只全是血的手伸到了鸣雪面前。   五指纤长,掌心一颗还冒着腾腾热气的心脏犹在鼓动,小股小股血液往外喷涌着。   鸣雪捧着自己的心脏,眼睛睁得极大,殷切地望着鸣雪:“尊上,尊上,善君知错啦,这颗心送给尊上赔罪好不好?”   不愧是变态,对自己也能这般心狠手辣。   生挖己心这样的事情,天上地下鸣雪都未见过第二个。   善君不蠢,他知道今天大约是真的逃不过去了,为了活命,挖自己的心算什么,他又不是凡人,修者挖心,顶多是失去了一个重要器官,修为倒退而已,失去了魔婴才是真正身死道消的糟糕事,善君将得失权衡的很清楚,下手也足够的快。   他付出惨重的代价,从魔尊手里换一条命出来,这买卖不亏。   因此善君嘴里说着温顺柔软的讨饶的话,还不忘给自己加点儿砝码:“尊上……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魔域,我可以帮您教导那个小崽子,巩固他在魔域的地位,或者让他对您言听计从——”   善君早就看出了荼婴心里埋藏的对鸣雪的恨意,这并不难,荼婴到底还年幼,他眼里的情绪在善君面前称得上是一览无遗。   鸣雪没有接他的话,隔着袖子轻轻点了一下那颗温热的心脏。   魔气从他的指尖流窜出去,瞬间将那颗心脏碾成了齑粉。   被碾碎的心脏化成粉末在善君掌心的血泊里聚成黏糊糊的一滩泥浆,见自己的心脏被碾碎,善君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又挂上了若无其事的灿烂笑容。   鸣雪执掌魔域,但他手里能用的人的确不多,他完全是靠着自己强大的实力将整个魔域打服的,这个路数却不适合荼婴。   魔域和修真界的状况不同,这里信奉强者为王,不讲什么道义,强者就是有更多的话语权,那种继承制度在这里完全行不通,魔宫乃至魔域的人对荼婴尊称“少主”只是由于鸣雪在后面坐镇,假如鸣雪不在了,荼婴会被轻而易举地撕碎。   而荼婴目前还做不到脱离鸣雪独立横行魔域。   他需要一个和他形影不离的保护者,失去大部分修为的善君危险性降低,正适合做这个人。   鸣雪这么想着,碾碎了善君的心脏,随手在他的魔婴上打下了一道禁制。   “跟着荼婴,他若出了事,你也不用活着了,本尊不会杀你,将你交给你的仆人们怎么样?”   鸣雪对他露出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笑容。   善君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这句威胁让他脸上闪过了一丝惊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对那群仆人们做了什么,他也毫不怀疑,只要有机会,那群卑贱的玩意会毫不犹豫地对他施加数倍乃至数十倍的报复。   “尊上,您真是狠心啊,比起落进那群狗的手里,善君还是更想死在您手里。”善君的脸色只变化了一瞬,随即恢复了灿烂笑容,有些委屈似的抱怨了一句。   鸣雪没有再理会他,只是将鞭子从他身体里抽了出来,鞭尾抽出一大串淋淋漓漓的鲜血,拖拽在地面上,滑出弯曲滑腻的水痕。   善君见此,心中松了口气,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捂着心口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掐了个法诀想要整理一下衣服,一个简单的法诀掐了三四次都没能掐出来。   失去心脏造成的修为倒退有点严重,善君深吸了口气,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笑眯眯地放下手:“尊上,那我去照顾小孩儿啦。”   鸣雪没有介意他对荼婴乱七八糟的称呼,看着他趔趄着走出宫殿大门,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个个鲜红的脚印。   ******   解决了善君的问题,鸣雪缩地成寸出现在了魔宫之后。   魔域终年昏暗,焦土连野,荒漠纵横,赤地万里,城池各自为政,魔宫所处的地域也没有比其他地方好多少,它背后有一道横贯半个魔域的裂缝,犹如大地上画出的狰狞丑陋的伤口,裂缝宽达数十丈,有乌黑的魔气如云雾冲天滚起,将对面遮蔽得严严实实。   没有人能看清裂缝对面有什么东西,正如没有人能沿着裂缝走到它的尽头一样,鸣雪悬停在半空,凝神望着下方的裂缝,翻滚如沸腾潮水的魔气翻卷着,有无数暗色的身影在里面隐隐晃动。   这里便是臭名昭著的地裂深渊,里面动来动去的东西就是无数蠢蠢欲动的魔兽。   鸣雪沉着脸,看着下面的动静。   天道对于正邪没有什么偏见,苍天道法之下,无论是正道昆仑,还是魔域鬼道,都不过是用以维持平衡的存在,正如光明不能独存,须得有黑暗与之中和一样,天道想要存活下去,也需要魔域的发展。   所以他决不能让世界如原先的走向一样,被突如其来的魔兽潮所毁灭。   一小群面貌怪异狰狞的兽类从裂缝里探出了头,他们大多生着怪异庞大的头颅,粗壮如肉山的脊背身躯上长满了坚硬的甲壳鳞片,甚至有的还长着骨刺,覆盖着细小鳞膜的眼睛里生着冷血动物独有的竖瞳,它们从地裂深渊里爬出来,将贪婪嗜血的视线投向了半空中的鸣雪。   地裂深渊中的魔兽没有理智,它们时时刻刻处于极端的饥饿中,这种饥饿令它们永远无法尝到满足的感觉,它们疯狂地追求着灵力,试图吞噬任何一种能让它们感到饱足的东西,这种渴求是如此的疯狂,以至于它们甚至忘记了属于兽类的趋利避害的本能,敢于去挑战比自己强大太多的存在。   它们只能感知到半空中有一个……非常、非常强大的东西,如果能吃掉他……   一头魔兽张开腥臭的大嘴,朝着鸣雪发出雷鸣般的咆哮,它身旁的其他魔兽纷纷张开长着利齿的嘴巴,接二连三发出贪婪咆哮,粘稠的涎水滴滴答答连成长条滑落在沙土上,领头那只魔兽弯曲脊背,四爪用力,在自己的同族身上用力一蹬,爪子在那只可怜的魔兽背上撕扯下一大块皮肉,痛的那只魔兽扭头就要去咬它。   领头魔兽此时已经腾空而起,向着鸣雪冲去,它背上生着鳞片,鳞片缝隙里渗满了暗红的血渍,干涸后结成了硬壳,在高速下散落出细碎的红色粉尘。   鸣雪抽出那条长长鳞鞭,在手掌上绕了两圈,眯起眼睛看着这只不知好歹的魔兽,猛地抬手一抽!   凛冽如刀的魔气缠附在鞭子上,边子上那些层层收拢的鳞片豁然张开,像是滴着毒液的莲花一般,每一片花瓣都闪着森森冷光。   长鞭挥下,在接触到那只魔兽躯体的意思环境就狠狠咬住了它,刀刃一样的鳞片带着凶悍的力道撕扯着它的脊背,鸣雪甚至没怎么用力,借着初始力道就将这只魔兽拦腰扯成了两半。   雪白的森森骨茬断裂开来,一蓬血雾炸开在半空,魔兽在空中停滞了片刻,轰然下坠。   两半尸体砸落地面,在地面上仰头咆哮的魔兽们瞬间将注意力从鸣雪身上移开,互相撞击着开始抢夺吞吃落下的同族的尸体。   鸣雪静静的看着它们争抢,在争抢中爆发了一次次斗殴,碎肉血液甩得到处都是,染红了本就颜色怪异的土地。   鸣雪深吸一口气,再次扬鞭,这回他用上了几分力道,长鞭抽落的时候,将那群魔兽同时撕裂,魔气卷上它们的身体,鳞鞭的力道直接把它们打成了一蓬蓬血雾,原地连一点碎骨都没有留下,地面也下陷了数寸。   将这群逃离的小股魔兽歼灭后,鸣雪在原地布下了一个范围广大的防护结界,地裂深渊横贯魔域左右,根本不可能完全覆盖,魔宫已经尽量将有异动的小段裂缝看管起来,但是显然后期的作用会很微小,这个结界只能起到警示作用,希望能为以后争取时间。 第49章 双生(二十三)   鸣雪折身回魔宫, 下面要做的就是接下明霄的布置——与修真界建立共同防线。   听起来就很难,做起来会更难。   魔族和正统修士之间有着不能沟通的天堑,若非有鸣雪掌控魔域,天道也绝不会提出这个显得有些愚蠢的建议。   鸣雪在魔宫里坐了几天, 估计着明霄进入抱灵泉的消息应该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 魔域里得到这个消息也不突兀, 于是站起来,一步踏出了天穹暗淡下宛如巨兽蹲踞的魔宫。   他的身影再次出现时, 是在昆仑山的长风之巅。   玄衣大袖的男人站立在云巅,停顿了半晌, 磅礴魔气凝成一股绳, 缠绕在鳞鞭上, 他抬手, 使出了十成十的力道, 向着太素剑宗的山门用力甩去。   比天雷更为恐怖的巨响瞬间响彻整个太素剑宗, 巨大的魔气形成了龙卷般的气势,与灵气相撞, 带动天穹猛然下起暴雨,闪电劈裂苍穹,骤然亮起的紫色电光划破了天空。   看守山门的弟子来不及去想发生了什么, 只是本能地提起佩剑, 仰头看向上方。   一看之下,他们满腔的恼怒愤懑都堵在了喉咙胸腔里,握剑的手开始忍不住颤抖, 眼睛惊恐地瞪大。   ——太素剑宗外笼罩的护山大阵是透明若无物的,在没有受到外力攻击的时候,它就像是不存在一样。而现在,这个声名在外的护山大阵已经显出了身形,横跨昆仑山脉数千里的结界上有浅淡的蓝色灵光闪烁,上面有了数道显眼的裂痕,像是瓷器上出现了丑陋的裂纹,而且这个裂缝还在逐渐地扩大……   在弟子们惊恐的视线中,环抱昆仑太素剑宗的护山大阵,发出了宛如琉璃碎裂一样清脆的声响,“喀啦”一声,浅蓝色的结界轰然破碎,散成了漫天灵光。   护山大阵碎了!   这个认知反复冲刷着弟子们的大脑,在这一瞬间,他们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只能傻呆呆地仰头看着这壮美场景,脊背上满是涔涔冷汗。   “何人胆敢在太素剑宗放肆!”   一声震动天地的呼喝瞬息而至,随即是数道灵光踏剑而来。   明颐远远就看见了山门处那个凌空而立玄衣墨发的人,她甚至没有多想,直觉就认出了来者身份。   ——也是,他要是不来才是怪事。   明颐在心里苦笑。   师兄进入抱灵泉后,她就知道肯定会有这么一天,肆意妄为的魔尊绝对会打上太素剑宗,在她的想象里,魔尊或许会直接冲进后山抢走师兄,像现在这样只是打碎了护山大阵……   说真的,在明颐看来,这已经是了不得的克制了。   但是虽然这么想,明颐却不会表现出来,她抬手化出自己的长刀裂月,刀尖指向鸣雪:“魔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鸣雪微微侧过脸,朝她懒洋洋地挑起一点唇角。   他和明霄一模一样的脸令明颐有短暂的失神,她旋即定了定心,神情冷下来:“贵客初至便击碎太素剑宗护山大阵,这应当不是做客之道。”   鸣雪对明颐的态度却算得上是平和:“本尊听到了一点消息。”   他的声音轻若耳语,语气森冷里带着点堪称温柔的缠绵,听得众人脊背一寒:“本尊希望这不是真的,因为它令本尊非常、非常的不高兴。”   他连续强调了两遍“非常”,语速还是不紧不慢,但是声音里的压迫感却越来越强,浑厚魔气膨胀开来,毫无顾忌地压向下方的太素剑宗。   明颐等人见状一凛,迅速抬手掐诀,架住鸣雪混乱翻滚的魔气,草草为下方弟子们拉出了一个防护结界。   有长老压着声音:“——什么消息?”   嘴里这么问着,他们彼此心中都心知肚明。   除了明霄剑主入抱灵泉的事情外,还有什么能让魔尊搞出这么大动静?   鸣雪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眼眸一转,扫视了对面一圈,轻声问:“本尊炸了你们的山门,这等奇耻大辱,怎么不见你们宗主出面?”   半空一片死寂。   明颐紧张地蹙着眉,袖中的手已经按住了师兄交给她的宗主令。   她实力不及师兄,但是如果借助宗主令的话,抵挡鸣雪盛怒下的几招应该还是可以的,只是之后该怎么办呢……   “师兄他为证明你关于魔兽的言论并非虚假,自愿入抱灵泉三年。”明颐心念急转之下,忽然开口。   鸣雪的视线果然移到了她身上。   被那双暗红的眼眸沉沉望着,明明对面是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魔尊,但不知是因为这双眼睛实在与师兄太像,还是因为其中没有冰寒的杀意,明颐竟然意外地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紧张。   “师兄当着全天下修士的面,说他相信你。”明颐正面硬抗魔尊的压力,言语谨慎,“他说,你不会骗他,为了让各派掌门交付魔族共抗魔兽的信任,他自愿入抱灵泉充作人质……”   明颐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   鸣雪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个笑容出乎意料地十分干净纯粹,好像是小孩子得意于自己的想法被认可了,又或是单纯地在炫耀。   明颐忽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了。   人质。   师兄的所作所为,都将自己安在了“人质”这个身份上,那么问题就来了,师兄是人质,劫匪是谁?家属是谁?   明颐心里忽然有点哭笑不得。   原来在师兄心里,能和他站在一起的,永远都是这位鸣雪魔尊啊。   这么想着,明颐看着鸣雪的神情也软和了下来。   她信任师兄,既然师兄说了要相信鸣雪,那么就算鸣雪是魔族,她也会尽力去相信他。   这个坦荡的女子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在敌我未明的情况下,直接收了裂月刀,对鸣雪道:“师兄信任你,那我也信任你,希望你不要辜负师兄。”   鸣雪眯起眼睛:“本尊不需要你的信任——让他出来。”   明颐看着他,平静道:“师兄是自愿进去的,抱灵泉性质特殊,不到时间里面的人是出不来的,师兄现在神智封闭,你就是杀了我也不可能让师兄提前出来。”   鸣雪脸色阴沉,尖锐的视线在几位长老脸上扫过,显然是不相信她的话:“让我去见他。”   明颐一点挣扎都没有,爽快地点头:“好,这边请!”   几位长老默认了明颐的行为,簇拥在鸣雪身旁,像是在为他引路,实则手中都掐着威力极大的法诀,防备鸣雪忽然暴起。   太素剑宗后山苍翠,草木葱茏,积雪终年不化,白雪与绿树相衬,形成一幅有些奇异的美景。   鸣雪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堪称乖巧地跟随着明颐一步一步上山,走到一处密林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往一旁微微侧脸,冷声呵斥:“什么人,出来!”   他一动,长老们就如临大敌霍然后退,将他围在中间,手中法诀蓄势待发。   鸣雪冷冷地扫了他们一圈,什么话都没有说,眼神直直盯着密林某处,半晌,那处草叶一动,一个清秀挺拔的少年慢吞吞地从树后绕了出来。   明颐有些震惊:“荼兆?你怎会在此地?”   荼兆含蓄地低下头,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明颐见此明白了大半,转头对鸣雪说:“这是师兄的亲传弟子……”   她的话说了一半,鸣雪已经充满恶意地笑了起来:“哎呀,这不是本尊徒儿的亲兄长么。”   荼兆的身体一僵。   鸣雪施施然走近了他,停在他面前几步外:“本尊的徒儿可是想你想得很,不如本尊做个好人,把你也带去魔域和他作伴吧?”   这话一出,荼兆尚未有什么反应,明颐的神经先紧绷了起来,她快速上前,不着痕迹地将荼兆挡在自己背后,转移话题:“抱灵洞就在前面,走这边快些。”   她转移话题有些生硬,鸣雪意味深长地看了荼兆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话,懒洋洋地跟着她向前走去。   荼兆知道师尊在抱灵泉内,但是以他的身份,尚且不够到能随意进入抱灵泉的地步,他今天本来是想偷偷来看看能否入内,结果还没走到抱灵洞,就和魔尊一行人撞了个正着。   魔尊鸣雪。   荼兆将这个名字咬在嘴里咀嚼了一番,神情平稳,好像不认识鸣雪似的,脸上一点也不见对其掳走弟弟的仇恨,甚至在鸣雪有意无意地看过来的时候,还对他很细微地笑了一下。   鸣雪被惊到了。   荼兆和荼婴果真不同,荼婴便是心中再告诉自己要隐忍,脸上还是会带出点少年意气的愤懑,而荼兆的养气功夫就很到家了,他脸上完全看不出一点对鸣雪的恨意,好像只是个普通的遇到魔尊的少年一样。   收敛锋芒,在拥有绝对力量之前,不去冲撞比自己实力强横的人,荼兆将这一点牢牢刻在了心里。   心性绝佳,未来可期。   鸣雪在心里这么评价了一句,便见明颐停在了一处洞口。   鸣雪望着这处洞口,面色沉凝,极度的怒火下,他竟然微笑了一下:“就是这里?”   明颐让开位置,这是一个默认的动作。   鸣雪没有看她,轻盈地掠进洞穴内,荼兆在明颐若有若无的放行下,也跟着走了进去,一旁的长老们都像是瞎了一样,对此视若无睹。   洞穴内阴暗昏沉,荼兆进去时,看见魔尊已经站在了那口小泉旁,他似乎在那里站了有一会儿了,微微低着头,长发垂在脸颊旁,看不清他的神色。   荼兆紧走几步,站在了离鸣雪稍远点儿的地方,凝神低头看去,整个人就震惊到了几乎失语。   抱灵泉水面狭窄,水下却宽广无垠,水质清透如镜,他可以毫不费力地看见悬浮在水中的那个人。   白衣的仙人无声无息地闭目悬浮在水中,他的双手微张,长发散在水里,轻飘的袖口衣摆随着水体的流动而微微漂浮荡漾,他的眉头蹙着,昳丽面容上是压抑到了极致的痛苦。   仿佛是天上的仙人被拽入了凡尘,被一遍遍摧折着,这场景足够让最铁石心肠的人颤栗,仙尊的素色白衣上不断有暗红的血渗出来,抱灵泉的折磨是无休止的,血迹甫一染红了衣服就化在了水里杳无痕迹。   荼兆的呼吸紊乱,他下意识地要走过去想伸手拉出自己的师尊——他的师尊……当世剑仙,天下无二的仙人,怎么能被这样责罚?!   然而比他更快的,是一旁的魔尊。   玄衣的男人好像从震惊中终于回神,他一撩衣摆,一点犹豫都没有地要跳入抱灵泉,一直在暗暗关注这边的明颐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抢先一步反掷裂月,用刀柄将鸣雪撞出了几步,饶是如此,鸣雪的衣摆上也溅上了不少泉水。   满含狂暴灵力的泉水正在飞快地侵蚀鸣雪护体的魔气,鸣雪对此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沉沉地望向明颐:“你,做什么?”   明颐召回裂月,昂首与他对视:“你若下去了,师兄为你做的就白费了,魔族下抱灵泉,大约会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你既然不将师兄的苦心放在心上,那就下去吧!”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魔族说话过,极端气怒之下,鸣雪居然笑了起来:“你是在训斥本尊?”   明颐丝毫不退:“师兄叮嘱我,为他照顾好太素剑宗,你既然身处太素剑宗,那我就要管你。”   听见这话的长老们倒吸一口冷气。   不愧是能孤身爬上昆仑山巅的女人!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鸣雪没有对明颐出手,他只是望着泉水里静默无声的人,忽然问:“他还说了什么?”   明颐抿着嘴唇,飞快扫了一眼荼兆,平静道:“师兄说,你会带魔族与我们建立对付魔兽的共同防线……”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站在这个有点微妙的角度,透过鸣雪发丝的缝隙,隐隐看见了对方的表情。   傲慢矜贵的魔尊低着眼望着水里的人,眼中的温柔和伤心几乎要凝成实质,那种复杂的情绪让明颐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本能地想着——   师兄信任他,他又何尝不是将自己的一切交托在了师兄身上。   这个完全不符合魔尊身份的表情只出现了一刹那,鸣雪再次转过眼睛看过来时,又恢复成了那个高高在上喜怒无常的暴君。   “本尊会派人和你们联系,”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平静,“我会做到他要我做的。”   眼尾带着一痕猩红的魔尊抬起眼睛,凛冽的杀意猛然透体而出,死死压住了这几个长老:“三年后,他若不能好好地出来,本尊就屠你太素剑宗上下。” 第50章 双生(二十四)   问道台位居昆仑半山腰, 三面皆无防护,下方就是悬崖,云海漫卷铺陈的脚下,远处是绝无山峰滞碍视线的天穹旷野, 一眼望去能直接与日月星辰接壤。   每日晨光熹微之时, 太素剑宗的弟子们就会聚集在问道台开始早课, 太素剑宗的太素剑法,宗门上下皆要修习, 领头带他们练剑的就是弟子中最为出色优秀的人。   数百名弟子齐齐挥出一剑,一招普普通通的斜刺也因人数众多而挥舞出了气壮山河的势头。   云台之上的早课很容易让弟子们生出放马天下的豪情, 这样的豪情在接触到上首宛若游龙惊凤般动作行云流水的人时, 会更猛烈地化为被鼓励了似的激情。   弟子们都用仰慕的眼神望着那个仗剑而舞的青年, 同样的动作, 他做出来就是比别人更加的轻盈、更加的灵动、更加的流畅, 每一招每一式里都带有熠熠生辉的璀璨光芒, 再平凡无奇的剑式,由他使出来, 也像是被赋予了灵魂一样。   “荼师兄上个月是不是又突破了?”早课间隙,有弟子悄声问,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崇敬。   “我听闻荼师兄已经到灵婴境了……”他的同伴小声感叹, “明明荼师兄上山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 不过三年,竟然就已达成了这样的成就……”   三年之内连破三个大境界,碎丹化婴, 这样的修炼速度绝对称得上是恐怖,当初对于明霄剑主收一个默默无闻的孩子为弟子的质疑声,在这三年里被击得粉碎,在这样的修炼速度面前,没有人再敢提起之前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   “只可惜荼师兄总是冷着脸,看着实在太不好接近了些……上个月还有师妹想给他送丹药法器来着,对上那张脸就说不出话来了……”   弟子们互相交换着八卦,一边感慨荼兆非人的修炼速度,一边羡慕他的女性缘。   “谁叫人家长得好,就是……就是神情冷的太像宗主了些……”   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话。   现场骤然安静了片刻。   宗主被关入抱灵泉一事宗门上下皆知,三年里少有人提及,也不能说是感到耻辱,就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犯了错的尊长。   “说起来,宗主是不是就要出来了?”短暂的寂静后,有人轻声问。   “……大约就是这段时间了吧?我过几日便要去凡间轮值,怕赶不上宗主出来了。”   “共同防线轮值?这么算起来我也快了……希望这次能活着回来……”   谈及生死,弟子们的语气不由得沉了下来。   防线当然不叫共同防线,它有一个很长很官方的名字,不过因为这个名字又长又官方,还拗口得很,没有几个人愿意去记,叫来叫去,就叫成了“共同防线”。   修者与魔族共同建立的对付魔兽的防线,直白又好记。   这条防线建立于三年前,发起人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魔尊鸣雪——不过多数人都会在后面心领神会地补上那位沉在抱灵泉中思过的仙尊的名字。   共同防线构建以来,各宗派都要派遣弟子定期前去轮值,一年前,魔宫后的地裂深渊暴动,数不尽的魔兽倾巢涌出,黑压压铺天盖地占据了半个魔域,魔尊带着魔族清扫了大半年,还是让一些魔兽逃出了包围网,潜入了凡间。   魔兽在凡间可算得上是如鱼得水,没有了残暴难啃的魔族挡在前头,魔兽们几乎是来到了快乐的天堂,屠戮吞噬永不止歇,短短数日内就使得方圆数百里内的村庄不闻鸡犬声。   这下子,所有人都被迫重视起了这条防线。   原本他们还对此抱有漫不经心的想法,见到魔兽造成的巨大灾难后,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问道台上白衣垂曳的青年遥遥向这边投过来一眼,又不动声色地转了回去。   这么点儿距离,对灵婴境的修士而言就像不存在一样,不过荼兆已经习惯了弟子们在下面对他的议论,他不在意这些,若不是他们提及了师尊……   师尊。   荼兆想到这儿,略微顿了一顿。   三年前师尊入抱灵泉后,他脸上就渐渐没了什么表情,指点他修炼的明颐师叔常常抱着裂月刀,满面愁苦地看着他,嘴里咕哝着些不清不楚的话,大约就是“怎么教出了个小号的师兄来”“等师兄出来了我要怎么和他交代”之类的东西。   荼兆并不觉得像师尊有哪里不好。   他要赶快强大起来,要争分夺秒地修炼,顶着一张无甚表情的脸可以让想要结交他的人自动退却,省下了不少无用的交游往来的时间,比笑脸迎人好得多了。   荼兆抱着剑,再次在心里算了一遍师尊出抱灵泉的日子。   下个月初八,距离那天,正好三年。   问道台的早课结束,荼兆当先掐着轻身诀下了山,照着往日的习惯往白玉京太虚宫走。   宗主不在,太虚宫便空置了,上面留的结界还在,除却受到明霄承认的少数几人外,别的人进也进不去。   荼兆踏进太虚宫,挽起袖子,从庭院里提了一桶水,开始认认真真地打扫房间。   他没有掐除尘诀,就像是凡人一样,蹲在地上,用打湿了的抹布擦着地砖,擦着桌椅。   这场景要是被外人看见了,绝对会忍不住抠下自己的眼珠子试图清醒一番——太素剑宗最有前途的修道者,年纪轻轻便突破灵婴境的绝世天才,竟然和凡人一样挽着袖子擦地板?!   荼兆将脏了的抹布扔进水桶里,板着一张脸认真地清洗揉搓了一番,拧干淋漓的水,再次闷头擦起来。   说不上是喜欢,但他在干活的时候,能放空自己的心,让自己安静下来。   就像是几年前被师尊从荼氏捡回来之前,他就习惯了干各种粗活,干活的时候他不必去想任何其他的事情,说来有些可笑,这三年里的三次大突破,有两次都是出现在他擦地板的时候。   擦地板令人心情愉悦乃至突破,这件事说出去估计要让无数的修者吐血三升。   荼兆盘着腿坐在地上,弯腰认认真真蹭着地板缝隙,连一丝一毫的灰尘都不肯放过。   明颐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个场景。   她的脚步停了一下,脸上露出了点无奈,修真界有奇葩爱好的修士多了去了,有特别爱做饭的丹修,有喜欢种菜的体修,师侄不过是喜欢打扫房间而已,爱打扫房间的剑修……明颐沉默了一会儿。   反正剑修都是顶天的能打,她师侄是能打中的能打,有人多嘴多舌的话,打服了算完。   明颐随手抄起立在边上的笤帚,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地板——不是她爱干活儿,而是当你和一个不停打扫卫生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只要你还有点羞耻心,就不会放任自己坐着的。   “师兄下个月就要出来了,我记得你好像也轮到了防线的排班?”明颐问他。   荼兆低着头还在抠地砖纹路里的灰尘,闻言淡淡嗯了一声:“怕是见不到师尊。”   明颐想了想:“倒不是见不见得到的问题……”   这个明艳大方的女子脸上显出了一点真实的愁容:“你可能没有概念,但是以前凡是从抱灵泉中出来的人,莫不是修为大退,之前出来的那个长老,连剑都拿不起了……”   她停下话头,神情里多了点忧郁。   这三年来,明颐每一天都在害怕明霄从抱灵泉中出来后会修为大减,更甚至……天下最厉害的剑修若拿不起剑了会怎么样呢?被誉为万剑之主的仙尊,如果连引以为傲的剑都再也拿不起……   明颐不敢去想这个后果,只能拼命祈祷上天能怜爱师兄,不要让他经受这样的折磨,同时开始找寻能减轻抱灵泉对人体伤害的药物。   荼兆听见这话,正在细细抠地砖的手停住了。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师叔,黑水银一样幽深的瞳孔里辨不出什么情绪:“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他对抱灵泉没有什么了解,三年里翻阅了多少古籍文献也查找不到抱灵泉的来由,倒是听说过抱灵泉对人体的巨大伤害,但是具体的内容问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明颐抱着笤帚,像抱着自己的裂月刀一样,蹙着眉头:“这也是我想跟你说的。我找到了一张残方,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东西,或许有点用处,但上面记载的药物我闻所未闻……倒是有一味药,名叫柘红,生于千年之交的秋霜季节,要在第一场霜下来时采摘方有效果。这药不算珍贵,只是占了个巧字,我找人算了,千年之交的秋霜季节,五十多年前有一次,再下一次就要等到九百多年后了。”   荼兆握着抹布的手紧了紧,望着抹布里挤出来的水,他沉默了半晌,忽然问:“是要逆转时间吗?”   明颐早就知道这个师侄聪明,也不惊讶他能发现关键,爽快地点头:“逆转个五十年总比快进九百多年容易,只要采了药就跑,不与时空中人事发生纠葛,就能安安稳稳地回来。我此次去大约要半个月,不知是否能赶上师兄出来,所以要拜托你想办法多留几日,若我没有及时回来,先照顾师兄几天。”   荼兆将抹布扔回水桶里,挑起狭长漂亮的眼睛,安安静静地说:“我去吧。”   明颐愣了一下,笑着摇头:“说什么大话,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掺和。”   她语气里带着笑,仿佛自己要做的是下山采买般容易的事,但荼兆只要一想就能知道,涉及逆转时空的,都不会是什么小事,万一出了差错……   “万一出了差错也是我实力不济,与你何干?”明颐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干脆利落地道,“这事儿本就该我做,师兄将你托付给我,难道我能让你去替我趟雷?你就安安生生待在白玉京,等我带柘红回来吧。”   荼兆见她态度坚决不留丝毫商量余地,也不再多说,转而开始打听逆转时空的相关消息,明颐不疑有他,一一道来:“说难也不难,这种玄妙的事情,大多都是危楼那边捣鼓的,巫族人修为不怎么样,于其他道法上可算是得天独厚,巫主常年不出门,我此次还是借了师兄的名义去信,才说动了危楼开一次阵法——听说那阵法开一次要花费半座山的灵脉能源呢!”   明颐在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里带了点羡慕,就算她是太素剑宗的长老,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见着这样的金山银山会无动于衷啊!开一次阵法花半座山的灵脉,不知道危楼有钱到了什么地步。   荼兆听着,将这些话记在心里,又状似不经意地问:“柘红长什么模样?”   明颐伸出手指,在半空画了几道,凝着灵光的手指所过之处,有淡淡的灵芒闪烁着,勾勒出了一株体态纤长,模样平平无奇的植株的样子,她盯着这个玩意,叹口气:“柘红长在人间王气凝聚的富贵地,又留恋清幽贫苦的雅致环境……这俩条件不是自相矛盾吗?我估摸着我得找上一段时间,希望能在秋霜初至之前找到……”   荼兆在一旁接口:“会找到的,师叔不必担忧。”   明颐点点头,把笤帚放到一边靠桌子立着:“我来也就是跟你说一下这件事,明日我就去危楼了,你照顾好自己,把我给你的防身法器都带上,有人欺负你你且记下,别跟他硬碰硬,等我回来揍他。”   她看着荼兆的眼神,就像他还是几年前那个刚上山修为低弱的小孩子一样,荼兆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个真实的笑容,弧度很细微:“是,师叔放心。”   明颐胡乱摆摆手:“走啦。”   她一步踏进阳光里,荼兆站在她身后,抬起手,掐了个诀,庭院中明霄留下的阵法被激活,极寒的灵力流窜而上猛然缠住了明颐的身体,封堵丹宫封禁修为一气呵成,明颐正是全身放松的时候,一点防备都没有地就被荼兆给放倒了。   荼兆瞬步上前接住失去神智的明颐,将她放在室内的软榻上,细心地替她盖好被子,掖了掖被角。   明霄对荼兆寄予厚望,太虚宫中的大半阵法都交过他用法,好在也是明颐完全对他没有防备,才让他这么轻易地得了手。   荼兆站起来,激活太虚宫所有防御法阵,把昏睡过去毫无自保能力的明颐护的严严实实,才不紧不慢地拎着水桶出去了。   他下山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弟子们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退让一旁,或是笑着与他打招呼:“荼师兄是下山去换防了吗?”   荼兆神情没有变化,朝他们点点头,那些弟子便满足地笑着离开了。   走出太素剑宗山门,荼兆并指唤出长剑,被他灵力染成霜色的长剑轻轻震颤着,发出愉悦的嗡鸣,荼兆御剑凌空而起,望着云雾渺渺的东方,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五十多年前的凡间……”   他似乎听人说起过,五十多年前的凡间,好像是由邵氏统领的魏王朝,柘红生于人间王气凝聚处,此去寻找,大约就要去魏朝国都一观了。 第51章 双生(二十五)   虽然身为修士, 肩负着守护平凡百姓的职责,但是荼兆从未到过真正的凡间——他从出生起就待在蓬莱岛,后来又被明霄带到昆仑山太素剑宗,太素剑宗且不说, 便是蓬莱岛, 那也是以修仙为目标的城池。   而荼兆将要去往的地方, 是真真正正的凡间,那里的人们对于修仙一无所知, 以为仙人只是话本里的故事,大约皇室贵胄们会对此有所了解, 但也仅仅是了解罢了。   据荼兆所知, 出身贵胄的子弟们是很少有踏上仙途的, 凡间富贵王气拘束着他们无法触碰到仙脉, 如果放不下高贵出身, 他们注定不能在仙路上走得长远。   而在此之前, 他先要去的地方则是巫族的聚居地,那座居住着“天上人”的危楼。   荼兆花了近三天时间御剑飞越了大半个大陆, 又在数个大城池中用了传送阵法,才在一周内来到大陆东方。   这里有一座高楼拔地而起,他停下去势, 仰望着这座高楼, 眼中不可遏制地流露出了震撼之色。   他在昆仑山见过最恢弘壮阔的自然景象,太素剑宗是自然伟力的杰出代表,而这里……这里便应当是人类力量的巅峰。   他面前的这座高楼, 就像是放大了无数倍的玲珑宝塔,方圆有数十里,近乎一座城池大小,一层楼便有数丈高,荼兆一眼竟然数不尽它有几层楼宇,翘角飞檐,金铃悬挂在朱红的楼檐下,其高度直穿云霄,浮云萦绕在它身旁,每一层楼都有巧夺天工的回廊向外延展开,连接到旁边其他稍小一号的楼阁中。   无数巧笑倩兮的女子在楼阁飞檐回廊上来去,齿轮与机关无时无刻不在运转,再微小的地方也有着精妙的设计,以机关带动的楼梯上下移动,在每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展开,托举着人们去到想去的地方。   鬼斧神工,夺天之作。   荼兆站在这座楼宇前,第一次感觉到了人类智慧的伟力,那种出自人手的精妙与秩序几乎打破了他一贯对于世界的认知,他站在这座楼阁——这甚至不应该叫楼阁!——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自身的渺小。   自然的壮阔与人类的智慧,皆是值得敬佩的存在。   危楼。   巫族举全族之力为巫主建造的居所,传说这是天上仙人居住的地方——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危楼之上的天上人,那位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凭借智慧纵横修真界的天才……   荼兆的心境慢慢平稳下来,他隐隐感到自己又要有所突破了,但这里不是突破的地方,将蠢蠢欲动的灵气压下去,一楼大开的门中有一个少女蹦跳着走出来,抿着嘴望着他笑:“伊就是太素剑宗的人么?”   少女的口音有些奇怪,音节软绵黏连,像是柔软的棉花或是糕点,甜蜜蜜的能拉出糖丝一样,她穿着极具巫族风情的短褂长裙,深紫色的绸缎上绣满了绮丽繁复的图案花纹,头上裹着彩色丝织的短巾,镂空银饰叮叮当当相撞,几只绚烂的蝴蝶缠绵地在她的裙角发尾飞舞。   “大祭司殿下等你好久啦,本来想见见你的,可是你来的不巧,大祭司殿下又病了,所以让尤勾带你去三六阵法。”   少女一点戒心也没有的样子,轻快活泼地在前方带路,示意荼兆跟上来。   荼兆彬彬有礼地道谢:“那便多谢尤勾姑娘了。”   尤勾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嘴角笑出了一个酒窝:“哎呀你好乖哟。”   荼兆:???   端方冷肃的青年疑心自己是听错了,震惊得睁大了眼睛。   尤勾吐了下舌头,眼珠一转,像要掩饰什么似的冲他招手:“走着边走这边,三六阵法不远,就在三楼。”   荼兆踏进危楼,迎面便是火红如焰的帷纱,楼阁里面热闹喧嚣无比,和一座小城池也没有什么分别,沿着楼体是无数商铺居所,正中间反而空出了一块巨大的白地,充作广场一类的设施,这设计颇像是他从书籍里看到过的凡间的土楼,站在中间可以抬头看到浩渺的天穹,有明亮的光线洒下来,待在楼内竟然也不觉得昏暗。   尤勾非常热情地指着种种设施为他介绍,时不时在墙上抓一把什么东西,随即便有楼梯或回廊从无法发觉之处移动过来,带着他们走到原本走不到的地方。   “那里哦,”见荼兆一直盯着楼中央的广场,尤勾笑眯眯地点过去,“那里是为大祭司殿下留的,他住在最高层,喜欢看星星看月亮,但是下了楼就看不到了咯,我们就给他开了块空地。”   尤勾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荼兆只要看看危楼这堪称庞大的提体积便知道,其中花费的功夫绝没有尤勾说的这么容易。   危楼几乎是一座立体的巨大城池,要改变整座楼阁的结构,将每一层的中间掏空方圆数里地为巫主留出看星星看月亮的空间,这行为简直是……   荼兆找不出什么好的形容词,只觉得巫族对巫主的态度,比他见过的那些师尊的崇拜者们恐怖得多,甚至……有些可怕。   尤勾很快转移了话题:“你要用三六阵法干啥子哦,丢东西啦?”   荼兆愣了一下:“不,不是,有一味药——”   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尤勾就已经明白了:“采药哦,啥子药?讲不定楼里头有嘞,这里别的没有,各种药材保够。”   荼兆心中一动,轻声问:“是柘红,传说千年一生的药材,生长于人间王气聚集之处……”   尤勾苦巴巴地皱了皱脸:“这个药哦,我听过哩,不过大祭司用不上,楼里就没有存来着……”   她一脸歉意地看着荼兆:“对不住,你还是得自己跑一趟哦。”   荼兆心里升起了一点点微弱的失望,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认真地道了谢,跟随尤勾踏上一截新转移过来的楼梯,攀上三楼:“不过这阵法为何要起名为三六?”   尤勾一摆手:“好记哦。”   荼兆:???   尤勾大大方方地解释:“楼里阵法啷个多,每个都取名字哪里取得过来哦,大祭司要累坏的,我们就用数字排排号咯,好记,还好找。三六就是三楼六号,七五就是七楼五号……一听就懂。”   荼兆:……   这个巫族的画风……好像和他想的有点不太……不太一样啊。   不,准确地说是,和大部分人的想象都不太一样。   来往的男男女女皆笑容满面,他们都穿着巫族特色的服饰,女子短褂长裙,间或露出一截窈窕纤细的腰肢,男子有的长裤有的对襟短衣,唯一相同的就是无论男女,他们身上都戴着不少银饰,繁复华丽的饰品随着他们的步伐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荼兆走在他们中间,一看便知是异族人,他们望过来时,满眼都是热情的好奇,似乎一点戒心都没有。   尤勾领着他走过最后一段回廊,在一扇平平无奇的门前停下脚步,为他推开门,递给他一只毛笔:“就是这里咯,进去吧,回来的时候把笔撅折了就好咯——别叫人看着了。”   荼兆接过笔,头顶又冒出了一堆问号。   为什么是毛笔?   尤勾眨巴眨巴乌黑清澈的眼睛:“嗨呀问题蛮多哟,因为大祭司布阵法的时候旁边不是笔就是纸,总不能给你一张纸叫你撕咯?听起来像神经病哦。”   荼兆沉默。   难道撅折一支笔听起来就很正常吗?   不对……差点被她的思路绕进去了!旁边除了纸笔没有别的难道不能找点别的吗?比如叫人拿点什么正常的……不!这东西这么重要,明明应该在布阵法之前就准备好的吧!   荼兆忽然觉得,这位巫主的性格,怕是也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尤勾见他不动,催了他一下:“好耶好耶,快去哦,大祭司醒来要喝药嘞。”   荼兆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空,再次转身对尤勾道了声谢,随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甫一踏入房间,连面前景象都没有看清,面前就有深紫色的光芒大作,瞬间遮蔽了他的视线,庞大的吸力拽着他的身躯,推搡着将他拉入了一个仿佛永无尽头的漩涡。   尤勾看着面前的半扇门扉晃悠悠地摇了两下,无奈地叹气:“又是我关门,就没有谁进去之后能自己关一下门的哦?愁人哟。”   ******   被乱转的漩涡扔在了蛮荒之地的荼兆站稳身子,四下里一望,这里没有人,只有高过腰部的草生长得郁郁葱葱,还有棉花一样的羊群散落在草叶间。   大魏王朝的国都十分好辨认,荼兆甚至不需要问人,眼睛往四周一看,便望见了那个方向冲天的龙气。   百年国都,将有明主,龙气浩瀚。   荼兆御剑而起,他连一刻也等不得了,身形化作流光,在空气中留下虚幻的残影。   飞到半空,荼兆望着下方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了眉头。   按照他所看见的京都的龙气厚度来说,这个王朝应当是福泽深厚能绵延百年,国泰民安且天下昌平、百姓富足才对,可是这一路他草草看去,入目的景象不说是百姓富足,便是天下安定都有些艰难,某几处水灾方过,路上的百姓瘦削麻木,哪里有一点太平盛世的迹象,说是乱世之初也不为过。   可是这不应该啊……   荼兆再次望望京都方向深厚的龙气,疑惑地眨了下眼睛。   他到底还是有一点好奇心的,掐了个隐身诀降落在京城后,便收了长剑开始围着都城转。   这么一转,他就看出了点问题。   他所看到的龙气,是由两股组成的,一股龙气行将就木,预示着王朝倾颓之象,一股龙气则蓬勃深厚,福泽广大,两股龙气合在一起,才造成了他看见的盛世昌平之景。   荼兆眼里又隐隐出现了几个问号。   两股龙气?   青年站了一会儿,低着头想了半天无果,四下看了看,倏忽消失在原地。   皇宫戒备森严,但是要拦住一个修为有成的修士却是艰难,荼兆不费吹灰之力就踏进了皇宫,循着那龙气向前走去,走到了近处,他才发现为什么会有两股龙气——一股显然代表着当朝君主,龙气盘踞在皇宫正中间的宫殿上方;而另一股则位居于稍偏僻的宫城一角,荼兆一步跨越诸多宫阙楼阁,站在那一处宫殿前,大致明白了里面居住的人是谁。   东宫里,应该是当朝太子。   可问题就在于,代表着当朝君主的龙气是行将就木的那一股,而东宫上方的龙气则深厚浓郁。   荼兆想了想,这意思大概就是,如果太子继位,大魏能福泽百年,如果当朝皇帝再不退位,说不定大魏就要没了?   他没有学过望气卜卦之术,完全不知道一个王朝出现两股截然相反的龙气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很快就将这事扔到了脑后,只是在临走之前心念一动,路过了那位有明君之相的太子的窗前。   窗户半敞着,那位太子正靠着窗边短榻休息,荼兆乍然一瞥,只看见了对方如天上仙人似的清俊秀美的脸庞,像是红尘里生出的极致富贵花,眉目尊贵绮丽,只是带着病态的苍白羸弱。   荼兆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凌空而起飞出了皇宫。   他的时间很紧,柘红不知在何处,要在师尊出抱灵泉前找到它,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人间日月斗转,修士不用睡眠,他便夜以继日地在都城附近一寸寸摸索着寻找,秋霜初至的季节快到了,荼兆向来平静无波的心境也有了起伏,柘红千年一求,若不能在秋霜之前找到,等霜降了,柘红药效全无……   大约是上天怜惜他,在秋霜将至的前一天,他找到了那株生得平平无奇的植株。   此时荼兆已经以京城为中心找出了近百里,才在这一处山坳看见了柘红,他长出一口气,趺坐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柘红,等着第一场秋霜到来。   无声运作的天地间,时间的丝线开始交汇,天明之后,从数十年后来此的剑修将摘下这株柘红,御剑万里而去回到原本的时间点;而困囿宫城的太子依旧在沉睡,从南疆而来的皇子将要前往舍兰书院见一个人,他回来时会在佛前许下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并见到未来的师长;从鬼蜮爬出的鬼王会在树上饮酒,临走前会瞥见御剑乘风将要离去的剑修。   他们彼此都不知道未来将产生怎样的交集,此时只是无心地一瞥而已。   时间的圆环紧密地扣上,而荼兆此刻,只是满心欢喜地俯身摘下了这株苍青色的柘红。 第52章 双生(二十六)   之前就说过了, 天道是走放养路线的,他压根就不知道荼兆去了哪里,在明霄沉在抱灵泉的三年里,他在魔域教教徒弟打打魔兽, 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不过在打魔兽的过程中, 他用了高压手段强迫魔族死守防线, 这点大概让所有魔族都敢怒不敢言,魔尊的名声在魔域里也愈发的残暴难听, 几乎到了可止小儿夜啼的地步。   鸣雪不在意什么名声,反正荼婴目前的实力正在稳步增长, 再修炼上几百年大概就能把他从魔尊的位置上掀下来了, 眼看活命的希望在茁壮成长, 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哪里会在意名声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东西。   不过在此之前, 清扫魔兽是不可推卸的工作。   长鞭在密密麻麻的魔兽中荡开一圈血色的空白, 身处魔兽群中的魔尊看起来比前赴后继扑上来撕咬的魔兽还狰狞可怕,防线上都是魔族, 但是没有谁敢于靠近这个地方,就像是洒满谷粒的地面上忽然出现了一片真空。   一个提着剑的魔修手里拎着一个魔兽的头颅,粗暴地扒下它血淋淋的皮毛, 抬头看了一眼, 忽然面色大变:“那是什么?!”   不等他说话,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远方漂浮起的黑色云雾——不,那根本不是云雾!   “龙?!”   有魔修声嘶力竭地呼喊出声, 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从裂缝里攀爬出来的东西的确有着和龙十分相似的相貌,长如巨蟒的身躯覆盖着厚重坚实的鳞片,巨大的头颅上生着扭曲坚硬的黑角,长达数十丈的躯体狰狞可怖,比起那种传说中正气凛然的龙,它更像是某种被异化了的怪物。   荼婴从厮杀中猛然回头,一脚踢开飞扑到自己身上的魔兽,将手中匕首深深捅进它的脖颈,手腕一拧,轻而易举地把魔兽半个脑袋削了下来。   鸣雪简直是最不负责任的师长,他压根没有教导荼婴什么修炼方式,只是将一本法诀扔给他,等他炼了一段时间入门了,就把他直接拎到了战场上,往魔兽堆里一扔,“实践是最快的成长方式”,魔尊无耻地宣称。   荼婴从原本的手软腿软从魔兽嘴下逃命,到现在可以轻轻松松清空一大片魔兽,其中经历的艰辛难以用语言形容。   不过也正是在这种不修炼就要死的压力下,荼婴的修为突飞猛进,三年内就突破了魔婴境,气得善君好几天没出现在他身边。   荼婴看见那只有着类似龙的形貌的魔兽一振嶙峋骨翅,向着这边飞来,下意识地开始搜寻某个人影。   那只魔兽体型庞大,一扇翅膀便能飞出几十里地,眨眼之间便从魔宫飞到了这里——魔宫早在魔兽从地裂深渊倾巢而出时就已经废弃了,魔尊带着附近几座城池的魔族后退数千里地,重新构筑了一道防线,但是这道防线也已经摇摇欲坠,有不少魔兽撕裂防线逃了出去,他们也没有余力再去抓捕。   尸山血海里,一个玄色影子踏着堆积如山的魔兽尸骨冲天而起,手中长鞭凌空一甩,在那只形如巨龙的魔兽面前抖出了泼洒的血花。   “孽畜,给本尊停下!”   低沉冷厉的声音响彻整个战场,那头魔兽张开嘴,发出了雷鸣般的咆哮,金黄狰狞的竖瞳对准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影。   它感知到了那个小东西身上具有的澎湃力量,想要吞噬壮大己身的本能催促着它拍了拍尾巴——巨大的气浪挟裹着地上魔兽的血肉碎骨卷向四面八方,魔修们不得不加大对护体魔气的支撑,就见魔尊不退反进,踏云而上狠狠与那只魔兽撞到了一起。   恐怖的冲击波直接将不少魔修吹飞了出去,魔气如刀刃般在整个战场上肆虐来回,挟裹在洪流中的小魔兽呜呜哀鸣着被同类毫不留情地踩碎,体型稍大的则被魔气割破鳞甲,愤怒烦躁地开始疯狂踢踹起来。   “吼——”   那头魔兽的咆哮声厚重浑浊,声浪里带有污浊精神的力量,鸣雪神情阴沉,长鞭上鳞甲层层张开如莲花,只是这莲花每一片花瓣都闪烁着嗜血的剧毒。   鸣雪一振长鞭,手腕翻转,莲花似的刀鳞便像是毒蛇的蛇信一样死死咬住了魔兽的头骨,狂暴的魔气从他手中倾泻而出,带动鳞鞭疯狂膨胀,原本只有拇指大的堪称精巧的鳞刀暴涨,每一片都足足有成年男人的巴掌大小,它在魔气的包裹下挥舞起来的时候像是卷起了一场飓风,寒光四射的刀刃深深咬进了魔兽的血肉。   魔兽吃痛,开始疯狂摆动长尾和骨翅,在半空癫狂地翻滚着身躯,试图一口吞下让自己这么痛苦的小东西,带有精神污染的声波层层扩散开来,下方的魔修和魔兽受其影响混战成了一团,一时间敌我不分损失惨重。   鸣雪制止不住它的嚎叫,振袖收鞭,趁着它大张着嘴巴吼叫,一鞭子甩出去束缚住了它的舌头。   刀刃刺进小山一样肥壮的舌头,瞬间便有腥臭的血奔涌出来,魔兽挣扎得更加厉害,喉咙里嗬嗬嘶吼,鸣雪深吸一口气,魔气疯狂运转,一声与方才魔兽叫声不相上下的怒吼从他喉咙里崩裂出来。   失去理智的魔修们短暂恢复了神智,但鸣雪并没有好心地为他们解除控制,他只是单纯以力打力,蛮横而无章法地将魔兽的咆哮压了过去,夹在两股可怖的咆哮声中,有些魔修一声不吭地软了下去,周身的护体魔气都被震散了,有一些则勉强维持着神智,艰难爬回防线后,战场上的魔兽更惨,它们无序地奔跑着,连藏身地都找不到,跑着跑着就被巨大的压力碾成了碎片。   鸣雪的压力也不小,这只魔兽不知是活了多久的玩意,和之前那些爬出来的小东西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如果之后地裂深渊里出来的魔兽都是这个等级的东西的话……   那他真的不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仙魔两界覆灭得这么彻底了。   鸣雪抽身后退,喷泉一样的血随着他的鞭子抽离而溅开,小山一样的肉块轰然落地,魔兽长着失去舌头的嘴,金黄的竖瞳绷成了一条直线,直勾勾地盯着鸣雪。   荼婴一剑清空数丈内的魔兽,趁着没有魔兽围拢上来,抬头去看空中的情况,就见到那道玄色的身影被魔兽粗壮有力覆满鳞片的长尾拦腰撞飞了出去。   “!”   荼婴握剑的手一颤,差点被一只魔兽咬个正着。   鸣雪飞出去数十丈,吐了口血,阴郁冷戾的眸子扫了下面一圈,在荼婴身上停留了片刻,没有什么反应,脚下一拧,再次向着那只魔兽迎面而去。   这回,有淡蓝色的灵光在他身旁升起,一振冰雪凝就的长剑嗡鸣着出鞘,晶莹剔透的剑身上吞吐着淡淡的寒气,小雪天剑的灵光像是昆仑山巅最清透的一抔雪,瞬间将血气与污浊阻挡在了鸣雪的身躯之外。   荼婴看见了那振肃杀凛冽而美丽清透的小雪天剑,微微愣了愣。   他跟在鸣雪身边三年多,很少见鸣雪用小雪天剑,大部分时候对方只会使用那条鳞鞭,但是奇怪的是,明明在前几次在和明霄对峙的时候,鸣雪恨不得把小雪天剑怼到明霄面前去。   ——他到底是讨厌小雪天剑还是喜欢小雪天剑?还是单纯的喜欢炫耀战利品?   荼婴不合时宜地这么出神了一刹那,就见到鸣雪一手持剑一手握鞭,跃上魔兽的脊背,小雪天剑像是楔子一样,被他狠狠钉入了魔兽的脊骨。   “呜吼——”   失去了舌头的魔兽叫声含糊,喉咙里还堵着汩汩的血,鸣雪一点犹豫都没有,一手甩出鳞鞭死死缠住魔兽的角,单手握紧了小雪天剑的剑柄,深吸一口气,而后猛地用力!   鞭子带着他往前飞去,巨大的拉力带动小雪天剑深入魔兽脊背,剑刃像犁一样耙过魔兽的脊骨,他飞过之处血液如喷泉猛地溅出了一丈高,雪白的脊骨在被活生生剖开的脊背中露出,这场景恐怖而令人战栗,却也昭示着那个男人的强大。   荼婴仰着头,呼吸有短暂的停止。   被生生剖出脊骨的魔兽昂起头颅发出惨烈的嘶鸣,鸣雪顶着骤然锋利的魔气往前飞奔,身后拉出喷溅的血泉,他在疯狂大笑,边笑边吐血,魔兽死前的拼死一搏放出了巨大的魔压,这压力令下方垂直地域中的魔兽无声无息地内脏碎裂死在当场,而鸣雪还在大笑。   他笑的畅快淋漓,笑声里都是癫狂的豪气与狰狞的杀意,魔修们都是贪恋快活嗜血狠辣的家伙,越是临近死亡越是疯狂,魔尊的举动惹得所有魔修都开始神经质起来,他们舍弃了武器,徒手撕裂魔兽的身躯,用拳头击碎魔兽的头骨,一时间魔修竟隐隐有了反扑的架势。   荼婴勉强维持着理智,他匆忙四下里一扫视,大致看清了现状,心下一沉。   魔兽的数量越来越多,简直是铺天盖地没有尽头,防线在这样的洪水面前就像是螳臂当车的丝线,他们维持不住多久了,修真界那边已经送来了数不尽的防御法器,但是他能看见作为防线中心的鳌骨上裂缝在不断扩大。   鳌骨是天下最为坚固的防御法器,连鳌骨都要撑不住了,血肉之躯的魔修零散不成阵,又能坚持多久?   况且已经有不少魔兽逃了出去,修真界现在估计也是一片混乱,顾不上支援魔域了。   魔兽庞大的身躯从空中坠落,鸣雪站在它的角上,用鳞鞭固定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慢吞吞地伸手抹掉嘴角的血。   魔婴里的魔气被他疯狂的行为抽空了大半,正在缓慢地运转补充力量,他现在手脚麻木,被魔兽击打的那一下令他脊背发麻,他几乎要感受不到自己的腰背。   荼婴越过山峦一样堆积的魔兽尸体,向鸣雪走去,神情冷漠:“师尊,鳌骨坚持不了多久了,后面送来的——”   他的话忽然卡在了半道上,瞳孔不自觉地放大:“那是?”   鸣雪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地裂深渊中,有数不清的魔兽张开了骨翅,甩着龙尾一样狰狞虬曲的鳞尾,昂头发出了和先前如出一辙的咆哮。   “?!”   所有魔修都因震惊和恐惧而失语了。   这样的魔兽来一头就已经要让魔尊出马,现在几乎是铺天盖地地爬出来……   所有魔修的表情都有一瞬间的绝望,他们还能活下去么?   鸣雪握着小雪天剑,视线在荼婴身上停了一会儿,又看看地裂深渊那边比噩梦还恐怖的场景,矜贵冷傲的面容上瞬间失去了所有情绪。   “滚吧。”   荼婴在巨大的震惊中,听见了身旁的魔尊冷冷淡淡的命令。   他霍然回头,盯着对方。   鸣雪没有看他,暗红的眼瞳里都是沉郁冷肃的光。   见荼婴没有反应,鸣雪不耐烦地卷起鳞鞭,鳞鞭上的血滴滴答答落在他衣袍上,一向矜贵爱干净的魔尊此刻却没有什么反应:“你不是早就想离开魔域么,现在本尊给你这个机会,滚吧,回你想去的昆仑山找你哥哥去。”   荼婴抿紧了嘴唇。   他恨鸣雪,这三年里他无时无刻不想杀了鸣雪,但是除此之外……除此之外……   荼婴凝视着魔尊,尽管仇恨他,荼婴却不得不承认,魔尊的强大无与伦比,虽然他恨鸣雪,却也不能不承认,他渴望成为和鸣雪一样强大的人。   既抗拒,又渴求。   这种扭曲的情绪,连荼婴自己都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荼婴遵循着本能拒绝了他:“不。”   鸣雪却压根不是会听从他人意见的人,乌发玄衣的魔尊冷冷朝他笑了一下,沾着血的脸颊因为这个笑容而显出了一点不属于他本人的妖异:“本尊问你的意见了么?”   他依旧那样傲慢独断,残暴冷酷。   一振冰冷沉重的东西扔到了荼婴怀里,鸣雪瞥了他一眼:“兄长很快就要出抱灵泉了,你把小雪天带给他,若带不到……”   魔尊脸上出现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周身威压一重:“你就等着被本尊扔进这些东西嘴巴里吧。”   鳞鞭卷起荼婴的腰,将他甩进防线后方的传送阵法,低沉的命令响彻整个战场:“防线将溃,后撤到修真界,都滚吧。”   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上,鳞鞭垂下,望向前方遮天蔽日而来的类龙魔兽。 第53章 双生(二十七)   “你打不过的。”   许久没出现的法则忽然出声了, 鸣雪微微侧了下头,在他的视角里,可以看见拖着长长尾巴的法则正悬浮在他肩头上方三寸处。   法则声音依旧很稚嫩,语气却带着成年人那种独有的肯定:“这些魔兽是地裂深渊底下最古老的那一批, 鸣雪这具化身的实力虽然被设定为是魔域之首, 但要对付这些史前怪物还是会有些吃力——”   鸣雪将脸侧过去, 望着越来越近的魔兽们,轻轻叹口气:“好歹该拖久一点, 它们就这样扑上去的话,怕是会直接覆灭整个修真界, 魔域也要守不住了, 一连两界毁灭, 那我可就真的凉了。”   法则稍微飞高了一点儿, 它当然知道这些魔兽飞出去会是什么后果, 它也知道, 天道目前正处于一个两难的境地。   如果拼尽鸣雪一身拦下魔兽,或许能救下修真界, 那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一具化身,荼婴的魔尊之路也会多出许多不确定,或许魔道一脉就会葬送;可若是放任不管, 魔兽上去必然会对修真界造成重创, 到时候仙魔两界同时毁灭也是可能的,那就等于直接在苟延残喘的天道通往毁灭的路上安了个传送法阵。   一个是慢性死亡,一个是死亡快车道。   怎么选择都是难。   法则想了半天, 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嘟囔:“那荼婴怎么办呀?你还没有教好他呢。”   的确,对荼婴的教导只进行到了一半,没有魔尊的庇佑,又顶着魔尊继承人的称号,荼婴之后的生活大约会非常、非常的难过。   但是那又怎么样,保命要紧,谁还管得了这么多。   天道没有理会它,全身的魔气开始疯狂地往鳞鞭中灌注,鳞鞭长度骤然暴涨,腾空化作了巨蟒,矫首昂视凶狠地迎向飞来的魔兽们,绝不留后路十成十倾泻而出的魔气瞬间在魔兽群中炸开了血花,猩红的液体如暴雨轰然坠地。   ******   荼婴抱着小雪天剑从泛着淡淡灵光的阵法里跌出来,身后的战法中还在源源不断地撤出魔修,这个阵法连接的是修真界一座小城池,这里距离魔域空间较近,传送所用的灵石也少,仙魔二界建立关系以来一直靠这条线路往来。   不过以往来往的人都只有寥寥数人,现在不打招呼猛地从阵法中涌出这么多满身血腥杀气的魔修,看守阵法的修士面色大变,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颤抖着举起了手里的法器:“你、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荼婴神色还有些怔忪,他的呼吸频率紊乱,面色苍白如纸,在他身后的魔修捂着滴血的伤口,声嘶力竭地咆哮:“干什么?!逃命啊干什么!拦不住了!龙出来了,拦不住了!”   他的声音大得出奇,沙哑又带着怪异的尖锐,扭曲着吼叫着,像是为了排遣心中极致的恐惧:“魔尊在后面,他也要死了,我们都拦不住——”   这声音戛然而止,一振寒光烁烁的长剑抵住了他的脖颈,冰雪一样剔透的剑身上映照出荼婴苍白的脸。   “闭嘴。”荼婴的声音低微到几乎听不清,他死死盯着那个魔修,直到魔修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恐惧驱使下说出了什么东西,瞬间噤声。   鸣雪的赫赫凶名镇压着底下的魔修不得不谨言慎行,便是在如今这个几乎能肯定他回不来的情况下,残留的余威还是让他们在慌乱下捡回了自己的理智。   “地裂深渊里最可怕的那批东西出来了,师尊在魔域阻拦,但是恐怕拦不了多久,我们需要联手加固防线,请通报昆仑太素剑宗。”   荼婴竭力保持着冷静,他没有喊叫着要回去救人之类的话,魔兽肆虐的当下,就算是拿命去填也不一定能在那群魔兽嘴里抢下一个人,他要冷静,保持冷静才能想出办法。   荼婴一时间也忘了,他原本是希望鸣雪能死掉的,但是等他想到这点的时候,他只是安慰自己:“他应该死在我手上,不然他还能赢得身后名,岂不是便宜了他?”   从魔域传来的消息太过惊人,谁都没有想到凶悍的魔域竟然会一日之内被破了防线,甚至连一点预兆都没有,整个修真界都震动了,他们顾不得其他,纷纷组织修为高深的弟子下山,同时令人去联络巫族,守好修真界与凡间的域门,防止魔兽进入凡间肆虐屠杀。   域门并不是一种真正的门,而是隔绝凡间和修真界的一个概念,它的作用并不大,顶多只能限制凡人,平时修士们常常穿过域门去凡间玩耍或游历,但此刻,这种不加防备的域门就成了魔兽出入顺利的保障了,也只有寄希望于精通阵法等术道的巫族能想办法控制一下无所不在的域门了。   明颐从白玉京上下来,就见到山门处那个一身斑驳血迹,狼狈得不成样子的青年踏出阵法。   太素剑宗的传送阵法很少启动,不过到了这等紧要关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看见那个青年的模样,明颐的脚步顿了顿后才迎上去,她看过来的目光柔软而温和:“是荼婴少主吧?你的消息我们已经接到了,各宗已派弟子前去加固防线,我们也会尽力接应魔尊。”   荼婴动了动嘴唇,他看见了这个女子温柔的眼神,她看他的模样不像是见到陌生人,而像是透过他看见了一个非常疼爱熟悉的孩子。   荼婴心下里明镜似的,慢慢松开手,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小雪天剑捧了出去:“奉师尊命,小雪天剑,物归原主。”   明颐见到这振长剑的时候就微微睁大了眼睛,她脸上露出了不自觉的喜色和浅淡的怀念:“小雪天啊……这剑的名字还是你师尊起的,我听着像是玩笑,师兄却一声不吭地认了。”   “他说是因为得剑那日是雪天,所以该起这个名字,而且听起来还挺能糊弄人,不过……”   不过谁知道他真正的意思是什么呢,和端方的明霄不同,鸣雪在昆仑山的时候,就常常做些不合规矩的事情,行事恣睢,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是没有人知道一向修行平顺的他怎么会忽然就遇到了心魔,又忽然就堕魔了。   她手指颤抖着要触碰小雪天剑的剑身,却又像是怕碰碎了一个梦境似的,倏忽收回了手。   “等师兄醒来,直接将小雪天给他吧……师兄等它回来等了很多年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明颐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没有问鸣雪为什么不亲自来送剑,大约是知道了什么,这个明丽坚韧的女子眼睛有些发红。   荼婴没有说话,顺从地将剑捧在手里,半晌,才轻轻问:“我……哥哥,他在哪儿?”   明颐表情凝固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敛去了眉宇里的悲伤,皱起了眉,像是想起了什么而生气,但这气愤很快被显而易见的担忧取代:“他去给师兄取药了,算日子应该也是这几天回来……小兔崽子,还学会偷袭了,回来我不得把他捆起来抽。”   她最后那句话说得极其轻微,若非荼婴是魔修注重炼体,怕是真的要漏过去。   他们的交谈只用了半刻钟,大战在即,谁都没有心思闲聊,明颐手握宗主令不得不坐镇昆仑山,只能通过水镜与前线联系,但是战况是肉眼可见的衰败,不过短短三日,修真界的防线就已经后退了数千里,拂花宗和天刀门的宗门驻地也被魔兽占据了,弟子们只能往后撤退,汇入其他宗门之中。   全修真界的法阵日夜闪烁,明灭不休,修士们在各个阵地之间辗转驰援,法器灵物像是不要钱一样流水般送出去,修真界大概从来没有这么团结过,只是众人的脸色都是一日比一日难看。   荼婴的脸色比他们还要难看。   时间越拖越久,他们不仅没能挡住涌出来的魔兽,甚至连防线都在不断后退,太素剑宗下山去的弟子越来越多,宗门内日渐冷清下去,荼婴带着一些魔修四处奔忙,但是随着鸣雪的杳无音信,跟随这个“少主”的魔修也越来越少。   还能坚持下去,荼婴在心中安慰自己,魔兽再多也没有关系,只要那些类龙的怪物没有出现,就意味着鸣雪还活着,他拦住了那些东西,那就还有希望。   至于具体是什么希望,荼婴从来没有细想过。   “善君呢?”他扫视身后人数不多的魔修,忽然想起好像已经好几天没看见某个神经质的家伙了。   似乎从撤退那日起就没见过他。   荼婴对善君厌恶得很,但他能清楚地将个人的喜好和大局分开,善君是鸣雪留给他掌握魔域情况用的,自从他升入魔婴境能和善君打得有来有往之后,善君就很少用那种毒蛇般阴冷的视线看他了——不,不是没有,只是更隐蔽了。   善君不动手,荼婴也不会主动去挑衅,他们就维持着一个不冷不热的局面,现在见善君跑了,荼婴也不去理会,权当是丢了条狗。   单手拧断一只魔兽的脖颈,袖中滑出一振短刀,荼婴利落地割断了魔兽的喉咙加了道双保险,朝身后的魔修们示意:“去下一个地方!”   他的话没有说完,耳边就听到了猎猎风声。   这风声从高空而来,呼啸着如同龙卷,其中还带有腥臭的魔气,荼婴没有回头,一种极其可怕的感觉击中了他,让他全身都开始颤栗起来。   然而他不肯回头,他身后的魔修们却没有这顾忌,从魔兽身体里拔出刀的魔修望着天际瞠目结舌,脸色煞白,好半天才从喉咙里迸出一声惨叫:“……龙!龙啊!”   荼婴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黑压压的类龙魔兽舒展着骨翅从远处飞来,它们像是天穹上铺出来的黑色云翳,比起魔域初现,它们的密度已经有了很大的下降,如果说从地裂深渊里爬出来的是一窝蚂蚁,那么飞到这里的就是抱团试图冲出火海的一团蚂蚁。   密度有了极大的下降,但绝对数量依旧看得人心生绝望。   在扑近的死亡面前,荼婴却不合时宜地想着,他杀了这么多魔兽,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片云翳遮蔽了半个大陆,就算是遥远的太素剑宗,也通过各种手段看见了飞来的魔兽们,明颐惊得捏碎了手里的茶盏,霍然站起。   太多了。   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   明颐一眼就能看出这些魔兽身上具备的威压是之前那些杂碎们所不能比的,也许只有用同归于尽的打法才能弄死它们吧……那还得是灵耀境的修士才能做到的。   灵耀境的修士,在修真界都是长老级别的人物了,让他们去做这件必死无疑的事……   明颐苦笑了一下,就算他们去了,那剩下那些魔兽怎么办呢?光凭弟子们可是清扫不完这些魔兽的。   说到底,他们就是缺少了足够强大的人,魔域的魔尊已经填进去了,修真界这边也只有师兄……   明颐一边庆幸师兄现在不在,一边又绝望于师兄不在。   如果师兄在的话,肯定会不顾一切出去的吧,但是这又怎么会是他一个人能应付得了的局面呢。   魔兽黑压压地扑过来,荼婴握紧了手里的短匕,他知道以自己的修为任何抵抗都是无济于事,但让他就这样去死?怎么可能。   发现了底下都是美味的食物,魔兽喉咙里发出了震颤喜悦的咆哮,金黄的竖瞳拉长,一声声咆哮叠加绵延出去,震得整个天地都在颤抖,浩瀚恐怖的魔压当即碾碎了不少魔兽,荼婴张开护体魔气,艰难地抵挡着这一阵狂风。   为首的魔兽一拢骨翅,从半空垂下可怖的头颅向这边伸来,一同作战的修士们眼中都是清晰可见的绝望,魔兽张开了巨大的口腔,腥臭的气息与腐蚀性的涎水滴下——   “孽畜,退下!”   一个淡而冷厉的声音骤然响在他们耳畔,荼婴用力眨了眨眼睛,仿佛是他的幻觉,一张他无比熟悉的昳丽面容出现在他眼前,乌黑的长发翻卷在风里,嚣张恣睢,矜贵的面容上都是冰雪一样冷淡的厌倦。   “明……明霄仙尊?!”   仿佛是不能置信的喃喃低语,有修士惊愕地张大了嘴,在他们将要绝望之时出现在这里的人,像是一个易碎的泡沫梦境,便是心性坚韧的修士,大起大落之下也不免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   而且令他们难以相信来人的还有一点,仙尊一向端方肃穆,出行必是高冠博带,层层华服掩住每一寸肌肤,但是此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   他一身松散的白衣,逶迤至脚面的大袖轻薄如纸绢,未束的长发缠绕着袖摆衣角在风中狂舞,他身上没有任何配饰,孑然轻飘,像是醉卧云端忽然落下的仙人,眼角眉梢都是倦怠冰冷的戾气,唇色面色都浅淡极了,像是轻薄的琉璃盏,一碰就要碎了。   他此刻一点都不端方肃穆,枷锁似的法规从他身上落下,衣着凌乱的仙尊气势疏狂,简直像要搅碎这方天地。   ——明霄剑主从抱灵泉出来了。 第54章 双生(二十八)   白衣的剑仙没有持剑, 他双手空空拦在铺天盖地的魔兽和仓皇的修士间,身形单薄,他整个人还没有魔兽一个爪子大,站在它们面前的样子仿佛是风中飘零的柳絮, 渺小得不可思议。   然而没有人敢于轻视这个人。   他周身的气势节节攀升, 拦在这群巨兽面前就像是汪洋大海被束缚在狭小的空间内, 海水奔腾咆哮,令人颤栗的气息从他身上升起, 原本分散的魔兽们同时将眼睛对准了他。   金黄浑浊的竖瞳一收一缩,调整着焦距, 最终拢为细长的一条线。   贪婪狂暴的凶兽们都将分散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这个可口强大的食物身上。   修士们瞪大了眼睛望着上方, 飞行的法器在这样凶狠的灵力撞击中完全无法使用, 除却这群魔兽和放出灵力威压的明霄外, 所有人都只能站在地面上。   荼婴咳嗽着, 吐出嘴里的血, 从储物袋中抽出那振小雪天剑,努力提高声音:“明霄仙尊, 师尊嘱咐我将小雪天带来——”   他的话说了一半,在听到“小雪天”的时候,一直和魔兽们对峙着的明霄就顺着声音低下了头看了过来。   仙人的眼神寒凉如冰雪, 在接触到那振长剑后凝固了片刻, 而后才向着这边抬手——   安静无声的长剑倏然嗡鸣起来,明明是死物,此刻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情绪一般, 喜悦地震颤着,骤然凌空而起,化作流光飞向了明霄。   握着手中这振阔别了数千年的佩剑,明霄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他的眼神落在剑身上,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将小雪天看了一遍,而后目光在荼婴身上一点,嗓音里带了些许喑哑:“……他让你来?”   荼婴一瞬间有些迟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明明是不需要问的问题,从明霄剑主口中问出,仿佛只是竭力冷静下的随意一问,带了点别的意味。   他没有问鸣雪为什么不自己来,也没有问鸣雪在哪里。   就好像他笃定了鸣雪已经回不来,因为他知道只要鸣雪还活着就不会将小雪天交给别人。   这个认知让荼婴有些绝望。   明霄不再看他,手中的长剑泛出银蓝色灵光,这光芒愈发明亮,好像有一枚太阳在战场中央升起,只是这太阳是冷冷的银蓝色,到了最后,澎湃可怖的灵力汇聚成的日轮光芒已趋近茫茫的白,荼婴几乎要疑心自己会不会在这光芒中瞎掉。   连那些全无理智满心嗜杀的魔兽都像是感知到了这种恐怖的力量,不安地躁动起来。   “师兄!师兄——停下!师兄——”   声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从后方传来,明颐疯狂地催动着脚下法器,向这边飞驰而来,她在水镜中看见师兄忽然出现时整个人都懵了,明明……明明还没有到抱灵泉开启的日子……   大概是明霄留给她无所不能的形象过于深刻,明颐惊奇地发现她其实并不是非常在意师兄是怎么提前出来的,她只知道现在师兄很危险,所有人都只看见了仙尊降临救了他们一命,难道就没有人看见他此刻明显无法控制自己灵力外泄的危险情况和过于惨白的脸色?   她不信师兄强行从抱灵泉中出来会一点后遗症都没有,而且抱灵泉那可怕的效果到底对师兄造成了什么伤害?她什么也看不出,但因此才更为恐惧。   这样的恐惧在她拼命赶往明霄所在之处却看见那团灼热庞大的日轮时,达到了巅峰。   恐怖的灵压让明颐都不得不按下法器,她再往前一步就会被卷进这暴风一样无差别扭转的涡流里,凭借着良好的视力,她能看见离明霄最近的那几只魔兽感知到了什么似的正在挣扎着要往后退,然而这个涡轮却还在膨胀、膨胀、膨胀……   明颐的心开始颤抖起来。   这样恐怖的力量,师兄全盛时期要达到都显得困难,何况是现在的他?   “师兄!师兄停下——师兄!”   明颐尖叫着试图阻拦那个男人,但是正如荼婴不可能劝住鸣雪一样,她也不可能劝住打定了主意的明霄。   这对双生子表面上一点都不一样,实际的性格其实相似的可怕。   都是固执、一意孤行、傲慢而矜贵的存在。   只是一个大大方方地展示了出来,另一个则用层层权势和平和言行包裹住了这些坚硬锋利的东西。   那轮由灵力聚集而成的太阳中心是面无表情的明霄,他正在用着最冷静的心态做一件最疯狂的事情——向着外界打开他的丹宫,让寄居其中的元婴直接吸收外界游离的灵力,将它们不断压缩、压缩……   这个过程会让所有修士直呼疯子,元婴是最为珍贵脆弱的存在,修士修炼就是一个将外界驳杂的灵力导入体内提纯成干净灵力而后引入元婴的过程,让元婴直接吸收外界灵力固然能在短暂时间内完成最快的修为提升,但是没有提纯的灵力就是掺了无数砂砾的河流,流入全无防备的血管时造成的伤害绝对是无法估量的。   明霄用这个方法可算是熟练,因为在魔域中,鸣雪就是用了这种方法弄死多半的魔兽的。   想到鸣雪,仙尊的眼神游移了一下。   他本来以为鸣雪这具化身会死掉,可是事情好像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想到那惊天一击后发生的事情,饶是天道也有些无语。   不过能活着就是最好,既然鸣雪证明了这个方法不会一下子死掉,那他就可以更放心地用了。   唯一要发愁的就是之后该怎么收场……不如来个失踪怎么样?荼兆这边的情况比荼婴好很多,有明颐的扶持,再加上他本人天赋实力超群,何况数年前明霄就提过这件事,太素剑宗下一任宗主之位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他也无需担心荼兆。   感知了一下另外一具化身的位置,明霄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神情。   环绕在他身体边的灵气已经浓稠到液态化,每一滴水中都蕴含着浩瀚恐怖的灵气,又因为不加筛选的收拢而显得驳杂狂暴,明霄努力控制着这股力道,举起了小雪天剑——   这道剑光几乎成为了所有修士毕生难忘的一剑。   它割裂了半个天穹,扫荡了整个寰宇,其浩浩光华和璀璨气度在在场修士眼中刻下了无与伦比的影子,湛蓝的苍天云翳尽散,那群乌压压铺天盖地的魔兽连声音都没能发出,就在这摇撼天地的一剑中碎裂成了血雨,猩红的雨水砸得人睁不开眼睛,饶是如此,地上的修士们也长久回不了神。   他们还停留在那惊艳的一剑里无法自拔。   这就是万剑之主的剑么……   天上地下绝无第二的一剑。   浩荡的威压还残留在空气里,这几近神明的一剑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颤栗着,脚下发软动弹不得,而回过神来的明颐只是跌跌撞撞试图冲过去:“师兄!”   裂月刀插进地面,明丽的女子用它支撑住自己发软的身体,眼神焦急地望向战场。   那一袭白衣实在醒目,挥出惊天一剑的男人脊背笔直地站立在血雨中间,身上的白衣很快被打湿成了暗沉沉的红,明颐看见他,眼里绽出了明亮的喜悦:“师兄!”   衣襟散乱长发披散的剑仙忽然佝偻着脊背咳嗽了几声,明颐脸色一变,抬脚就要冲上去,明霄却先一步慢慢转过了身。   姿容昳丽的仙尊面色白的异样,所有人都看出了他此刻的情况绝对与好不沾边,他嘴角还有一点淡淡的红,应该是方才没擦干净的血,像是一片零落的桃花噙在唇畔,给那张冷清的脸添上了一点奇妙的色气。   “小雪天……交给荼兆吧。”   他声音低极了,明颐听见他开口,忽然就害怕得不敢再走近一步。   “我……我去魔域看看,或许能带他回来。”   仙尊的语气平静极了,如果忽略他异样的缓慢语速,或许他还能维持那种昔日高居云端的风姿。   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出他情况不大好。   明颐猛然有预感他要做什么似的,下意识伸手要去挽留他,乌发单衣的仙尊却比她的反应更快,扔下这两句话的同时,他就消失在了原地。   尸山血海之间,只留下一振光华璀璨,剔透如冰雪的长剑。   荼婴吐干净嘴里被灵气压出来的血,拖着魔气空空的身体走上前去,视线落在小雪天上的一霎,就怔住了。   那柄冠绝天下的剑主佩剑,原本平滑晶莹的剑身上,此刻布满了如琉璃跌落后的裂痕,这些苍白的纹路密密麻麻地覆盖在玉似的长剑上,将这振漂亮锋利的剑衬得凄惨而可怜。   剑尤如此,人何甚哉?   荼婴一时间竟然不敢伸手去摸它,生怕一个触碰,小雪天就化成了齑粉。   明颐踉跄着走过来,看着小雪天凄惨的模样,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然而有另一个声音先一步响了起来。   “……师尊呢?”   风尘仆仆自时光中赶回的荼兆手里捧着一只狭长的玉盒,他先去了昆仑,然而昆仑山上已不见人影,再循着浩荡撞击开的灵气魔气赶来,却只见到了这惨烈的战场。   漫天血雨下不尽,没过脚背的血直接渗透了软靴,荼兆茫然地环顾一圈,他看见了荼婴,看见了明颐,也看见了那振小雪天。   他方才明明感知到了属于师尊的灵力,可是师尊人呢?   明颐转过头,她的脸色苍白,眼里情绪空荡荡,望着犹自迷惘的荼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看着她的眼睛,荼兆的神色慢慢变了。   ******   拼命搜刮出身体里最后的灵力掐了瞬身诀跑路的明霄跌落在一处山坳里,他毫无形象可言地摊开四肢,口中温热的液体汩汩涌出,淋淋漓漓地沾满了衣襟,他倒也不在意,闭上了眼睛开始搜寻前来接应的化身。   在鸣雪那边没有挡住之后,他就转移到了明霄的身体里,强行从抱灵泉中醒来,这个过程耗费了几天时间,为了接应明霄,他又启用了另一具化身,这一串流程下来,连天道自己都不得不感慨他实在是不容易。   窸窸窣窣的草叶被衣袍拂动,明霄依旧躺着没有睁开眼睛,他能感知到自己的修为在疯狂跌落,从即将破境飞升一路下跌到了灵耀境、灵明境,甚至跌到了灵婴境还没有停止,安稳待在丹宫中的元婴上有了破裂的痕迹,平和中正的温润色彩也在渐渐黯淡下去。   有柔软的布料轻轻蹭到了他脸上,一只冰冷的手用丝绸帕子给他擦了擦脸,然后抱起了他。   马上便有人在一边担忧地说:“……请让我来吧……您的身体……”   明霄耳中的声音断断续续,他眼睛微微睁开,视线里只有浓重如夜色的紫,他正贴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身上有极重的药味,走动时有细碎的环佩叮当作响。   明霄很快闭上了眼睛,沉沉昏睡过去。   ******   明霄剑主一剑碾灭类龙魔兽后不知所踪。   这个消息传播得比魔兽入侵还快,所有人嘴里都说着“不知所踪”,互相交换的眼色里却都是“身死道消”,他们都知道明霄剑主在挥出那惊天一剑后就不见了,那一剑的光辉映照了半个大陆,所有人都看见了云翳里升起的那轮太阳,以及浩荡如海水翻涌出的灵气涡流。   他们将明霄剑主的名字刻画在长生牌上为他祈福,但他们都知道,明霄剑主能活下去的概率几乎是没有。   魔域里那个与明霄剑主修为相近的魔尊都没能在魔兽群众活下去,何况是抱灵泉中刚刚出来的明霄剑主呢?太素剑宗里传出的消息只说宗主是失踪了,但是这个消息的可靠性实在有待商榷。   一夜之间,整个修真界都不闻鼓乐之声,他们不约而同地配上了素白的饰物,以表示对明霄剑主的悼念。   不过信他死的人多,不信他死的也大有人在。   魔兽还在一波波地涌出,但是相比之前飞出来的那群史前怪物,这些魔兽就显得很平易近人了,修士们甚至能满怀感恩之心去清理这些东西,那些慌乱的城池也一夕之间安定下来,恢复了往日的气定神闲。   就好像明霄剑主给了他们莫大的力量,只要他出现,他们就相信自己是安全的,不管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只要没有看见他的尸体,他就是修真界不倒的定海神针。   临近拂花宗的一座小城池里,已经基本恢复了昔日的稳定,街道上的修士不多,大多是匆匆在战场间转移,两旁的店铺开了七七八八,生意不怎么样,但是所有开着的店铺上都悬着一抹素白的绢布,来往的修士中也有不少在腰上或是手臂上缠着白布的。   “啊……他们在祭奠明霄仙尊呢。”   一个青年轻轻地说。   他这句话如果被修士们听到,或许会惹来怒目而视,甚至遭到围殴也不是不可能,因为他的声音里全然没有一点悲伤和敬意,都是爽朗得近乎轻佻的笑。   “尊上,您觉得明霄仙尊还活着吗?”这个一身黑衣的青年背上交叉绑着两振长刀,长刀末尾垂着鲜红的璎珞,他手里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脸上是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的灿烂笑容,“果然留在尊上身边就会有好事情发生……啊,能一手带大尊上的话,尊上会不会把我放在心上呢?或者尊上也会认同我的游戏?”   那孩子被包裹在柔软的斗篷里,呼吸平稳,像是陷入了沉眠。   善君也不在意得不到回答,脸上病态的笑容愈发灿烂了。   四天前鸣雪借魔婴收拢魔气屠杀了不少魔兽,剩下的魔兽不敢靠近他,逃出了魔域,而心念一动没有跟随荼婴撤退的善君从遮蔽气息的魔兽尸骨中爬出来,就见到那个强大如神明一样的男人倒了下去——   魔气散尽,修为倒退,面貌昳丽矜贵的男人倒在血肉组成的大地上,玄色长袍里裹着一个七八岁的容貌精致的孩子。   善君将这个孩子抱起,爱怜地为他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将他抱在怀里,对没有死透的一些蠢蠢欲动的魔兽们咧开了一个病态而癫狂的笑容。   ——看看老天赐给了他一个怎样的惊喜。   四天后,拂花宗边上的一座小城池外出现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父亲。   这孩子似乎一直在睡觉,从未醒来过,他的父亲就一直抱着他,疼爱至极的样子,从不肯让他离手半刻钟,客栈的老板都记住了这对父子的模样,不由得用同情的眼神看着这个年轻父亲。   善君心情很好,破天荒地没有去计较这个眼神,若放在往常,敢这样看他的人早就被他抽出元婴扔到蛇窟里玩耍了。   他抱着自己的尊上,笑容里是掩饰不住的神经质的狂喜,嘴唇贴着孩子的耳朵喃喃:“我们下一站去哪里呢?啊……不急,反正我们有很长的时间……” 第55章 双生(完)   明颐轻轻落在白玉京的广场上, 水绿色的裙摆像一朵花儿盛开在干净无垢的地面上,前方还是凌空高挑的宫殿阁楼,紫色的云霞与虹霓穿透稀薄的空气到达这里,白玉京依旧是不染尘埃高高在上的仙人居所。   她仰着头, 望着面前的太虚宫, 眼里有一些恍惚。   她离家时只有十七岁, 跋涉过万水千山,丢下那些荣华富贵, 穿着绫罗绸缎走进昆仑山的风雪里,她从十七岁挣扎到二十岁, 期间经历了无数次的自我怀疑, 遇到暴风雪、遇到狼群、遇到饥寒交迫没有食物的日子……   可是她活下来了, 不仅活下来, 还成功叩开了太素剑宗的山门。   多么辉煌的过去啊, 一介凡人凭着自己的力量推开了仙门, 还成慢慢成为了宗门里上下尊敬的长老。   但要明颐来说,对她而言, 最怀念的时光竟然是刚被师父收下的那几年。   她入得宗门时已经二十岁,开脉引气都晚了,修炼也比同辈的师兄弟们慢, 等她进入炼气期, 同辈的弟子都已经入了筑基期,再下一批炼气期弟子就是七八岁的小萝卜头了。   她和那些小萝卜头自然没有共同语言,就永远只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琢磨功法静静修炼。   大道孤独, 她竟从一开始就明白了这个别人花很多年都不一定能明白的道理。   但有时候她也会悄悄地羡慕那些有陪伴的人,太素剑宗以入门先后排辈分,明颐破格被收在宗主门下,上头只有一对双生子师兄。   说是师兄,年纪却比她小,两人都是天资卓越千万人里挑一的天才,不过十八岁,却已经双双踏入灵婴境,凝就了元婴。   明颐很喜欢他们,和家中那些有血缘却令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兄弟姐妹不同,这对双生子就像是所有父母都希望拥有的那种孩子一样,聪慧、俊秀、温柔,连灵魂里都带着明亮的光。   明颐常常忍不住把他们当弟弟照顾,他们也会恰到好处地回馈这一份照顾。   双生子里,兄长明霄沉稳端方,弟弟明雪恣肆顽劣,不过每次明雪闯了祸,出去认罚的都是明霄,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便是严苛的宗主也会下不了手,只能气呼呼地瞪明雪两眼。   明颐一度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过很久很久,直到她偶然听见那个预言。   旁人说巫族的预言再灵,她也是不信的,明霄端方,根本不可能入魔,明雪便再离经叛道,行事也自有准则,他们都不是会做出预言里那种事情的人。   但她后来才知道,这个预言的流传范围广到覆盖了整个修真界,所有人都在暗地里注视这对前途璀璨的双生子,打赌他们中的谁会入魔。   预言说的就一定是对的么?   明颐后来无数次地这样想。   “那种狗屁预言当然是错的,但是我也受够了他们那种恶心的眼神。”早课后,明雪躺在高高的树杈上这么说。   明霄站在树下无奈地看着他:“你不去关注他们便好了,修行为己,何须劳神外界事务。”   明颐觉得明霄说的很有道理,倘若每个人的想法她都要去关注,那她早就该为了自己的修行速度饮恨自尽了。   明雪从树杈上朝下看,那双明亮的乌黑瞳孔中整个映出了明霄挺拔清隽的蓝色身影。   “可是我讨厌他们那样看你,就好像你转头就会入魔然后给他们一剑一样。”   明霄笑了笑:“这么说起来的话,那我也是。”   他没有说也是什么,这对双生子心有灵犀,常常说话只说一半,让旁听的人莫名其妙,明颐早就习惯了他们这样的交流方式,低着头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假装这里没有人。   然而她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们三人的最后一次齐聚。   没过几日,明雪修行出了差错入魔的消息就传遍了太素剑宗上下下,明颐从山下赶回来,太虚宫庭院里就只有大师兄一个人的身影了。   他依旧站在惯常站的那棵大树下,仰着头看着上方的树杈,那里之前总是躺着一个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人,他的衣摆总是会垂下来,摇摇晃晃像是猫儿的尾巴,此刻却只有风吹过树梢的飒飒声响。   “……师兄?”   明颐踌躇着轻声唤了一声,树下的道子于是侧头看过来,他的神情还是很淡,在旁人面前他总是这样肃穆冷漠,见到来人是她,他停顿了一会儿,才稍稍露出了一点笑容来:“你回来了。”   明颐却站住了没有动。   那个神情她一辈子都忘不掉,从惊喜到失落,那么深重的情绪藏在一个弧度细小的笑容中,他眼睛里好像有漫天碎掉的星辰,闪烁着最后的辉光,然后被他妥帖地埋藏在冰雪下。   她看着他一步步向上走,最终坐上了太素剑宗的宗主之位,太虚宫中那棵树年年月月苍翠如春,曾经有一个兄长在树下等他回不来的弟弟,如今还是有个人在这里等他回不来的师尊。   明颐踏进太虚宫,树下广袖博带的青年回过头来,冷肃的面容上露出一点点礼貌的笑意:“师叔,你回来了。”   那身形挺拔的青年穿着一身素雪一样不染尘埃的长袍,乌黑的长发束在高冠内,一半散在肩后,眉目俊美的如天神琢就,眉心却有一尾如凤羽的朱红剑纹,神情如冰霜堆砌,全身上下看不到一点爱恨情欲的影子,仿佛是天山的一抔雪得了道,冷而无情,积雪如玉,举松如翠。   然而看着他,明颐就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前那个满怀期盼地看过来的人。   ——一样冷淡的面貌,一样温柔的内里。   明颐深吸一口气:“何时出关的?”   荼兆回答:“四年前,您下山后不久。阿婴前几日清扫魔兽时经过昆仑,给我带了点魔域特有的灵石,我觉得您大概会喜欢,让小师弟给您送到库房去了。”   明颐看看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看不透面前这青年的修为了:“你又突破了?”   荼兆点点头,没有什么隐瞒的意思:“上个月突破的。”   明颐眼里出现了真挚的喜悦:“你和你师尊一样,修炼起来快的不得了,好像没有屏障一样。”   荼兆听见了某个词,神情依旧平和:“师尊是真正的天才,他的剑道我钻研了再多,也总感觉碰不到尽头——说起来,这回下山,有消息吗?”   提起这个,明颐垂下了眼睛,轻轻叹息。   见她这反应,荼兆也大概知道了结果,没有再问下去,不过明颐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如今修为增长迅速,师兄本就指定你是太素剑宗下一任宗主,宗门上下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只不过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一走,我已经给危楼发了信,巫主本就答应过要来昆仑,全让魔兽耽搁了,现在魔兽潮渐渐平息,大概也到了他能来的时候了。”   正如明霄和鸣雪这对双生子的预言是上一任巫主为未来太素剑宗宗主占卜时做出的,尽管从情感上很难以接受,但明颐知道这并不是说出预言的人的错,到了荼兆这里,还是得请巫主过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的这个规矩,反正全修真界在掌门换代时都会请巫主去看一看。   荼兆挑起眉:“巫主……曾听师尊提起过,他不是常年卧病在床?”   “是啊,巫族历代巫主大都是这样的,天分越高病得越厉害,现在这一任星君更是常常病得下不来床,你去过危楼,应该也知道巫族那些人看他跟看眼珠子似的。”   荼兆想起十数年前唯一一次去危楼的经历,不由得顿了半秒:“的确。”   明颐摇摇头:“你是没见过他出门那阵仗……巫族人简直恨不得把整个危楼连着给他搬出来,一个白玉京都要放不下他的随身行李了,主峰后面有座山头你记得吗。”   荼兆想了想:“没有人居住的那座山?”   明颐嘴角抽了抽:“那是专门留给巫主来太素剑宗的时候住的。”   一座山头用来安置巫主和他随身的族人以及行囊……   荼兆想了想,心中无波无澜,他竟然对此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说起来,好像从没有人提过巫主的名字?”荼兆思路一歪,有些疑惑地问。   明颐道:“因为没有必要去记,巫族沟通星辰,善用卜卦等方术,历代巫主被外人称为星君,就是因为他们的名字永远只在北斗中轮换,这一代的巫主好像轮到了天衡星,旁人就唤他天衡星君。”   天衡星君……   荼兆将这个名字念了两遍,忽然觉得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似的。   明颐摆摆手:“不说这个了,我明日还要下山,昆仑附近的魔兽清得差不多了,我再巡视一圈,差不多能赶在巫主之前回来,你也好好准备一下吧,你上山后诸事频发,都没有给你好好做过拜师礼……”   荼兆看着明颐转身匆匆出了太虚宫,收回视线,看着面前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他记得当年附身在天刀门那个刀客身上的魔修要杀自己时,师尊就是遥遥掷出了一枝木兰枝条挡下了那一击。   那枝木兰,就来自这棵树。   树梢上的枝叶吐出了苍翠的绿,有小小的花苞儿被拖在枝头,荼兆看着那些浅紫素白的花,慢慢地又出了神。   不知下一次花开的时候,能不能等到师尊回来呢……   ******   寒气四溢的暗室四壁上结着厚厚冰层,一身深紫色大氅的青年一手扶着墙壁,慢吞吞地挪进来,他脸色雪白,嘴唇发青,一看就是大病初愈的模样,大氅上厚厚的一圈绒毛贴着他的下巴,将小半张脸都藏匿进了绒毛里。   饶是如此,也挡不住这张脸的清贵文秀。   他往前走了几步,室内宽阔,上方像是没有屋顶一样,虚空中伸出几条成年人手臂粗细的锁链,从四面八方延伸出来,束缚住中间一个巨大的铁棺材,使它悬空着,棺材没有盖儿,青年伸手攀住一条锁链,整个人腾空而起,如一只轻盈的飞鸟展开羽翼,轻巧地翻到了棺材边。   这个动作让他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然后他伸出手,当当地拍了拍棺材壁,咚咚的沉重回音回荡在室内,青年的脸色微妙地变了一下。   “我只是说,让他们用铁木做个安置人的地方,他们为什么不做个床要做个棺材?”天道在意识中问法则。   法则沉默了一回儿,试探着回答:“大概……是因为盒子比较适合用来放东西?”   天道有些无语:“人不能算是东西吧?”   法则据理力争:“那说人不是东西也不行啊。”   天道顿了顿,转移了话题:“我还是觉得床比较正常一点。”   法则咕咕唧唧:“铁木用来贮藏躯体修养元神的话就是要离土越远越好,用锁链吊着棺材看起来虽然阴森森好歹看着能理解,吊着一张床……那不是更奇怪。”   天道想了想那画面,不得不承认,好像是有点奇怪。   “那气运之子呢?”一连两次被怼回来的天道发现法则呛人的功夫好像越来越厉害了,迅速再次转移话题。   “……不知道。”法则有点心虚,“那个,本来我会找到气运之子然后尽量在他附近凝聚化身的,但是你为了救剑主,用了巫主的化身……反正就是我找不到和你比较近的气运之子了,凡间好像倒是有一个来着,但是那个和佛子更近一点吧……啊,鬼蜮也有一个。”   ——总结起来就是,都不是巫主这具化身适合出场的。   想了想,天道往棺材里看了一眼,叹口气:“那就先去昆仑把为荼兆占卜的事情解决了吧,然后回来换鬼王的化身去看看鬼蜮那个气运之子的情况。”   黝黑的铁木棺中,沉睡着一个眉目如冰雪的青年,他一身白衣大袖,眉心一痕银蓝色剑纹,躺在棺中的模样,仿佛是陷入了永恒的长眠。 第56章 惊梦(一)   若论起避世, 巫族和妖族大概是将此道发挥到登峰造极的境地了,妖族本身开智就难,修炼更是难,大多数妖族都习惯了聚族而居, 将自己圈在一个小范围内, 不和外界交流。   而统领妖族的妖皇干脆数千年如一日地住在海里, 修士们只是隐约知道这位妖皇的真身是海族,其他的关于他的信息就是一问三不知了, 甚至连这位妖皇的性别都没人知道。   相比之下,巫族虽然避世, 却明显比妖族要活泼开朗得多了。   巫族也是聚族而居的典范, 他们人口不多, 繁衍了上万年还是稳定在数万人的水平上, 不多也不少, 这些人居住在大陆地势最高的地方——极东之地, 据说是因为那里离星空最近。   极东之地的危楼,由精通机关之术的巫族人一手建造, 能容纳数万人居住生活的庞大建筑,在数千里外都能看见这座高楼的模样,所有人都知道危楼上住着一位天上人, 沟通星辰日月, 能见万物千年轨迹,在世人的口口相传中,这位巫主简直已经被神化了。   尤勾拎着裙摆蹦蹦跳跳地下楼, 并拢双脚,在楼梯上一级一级往下跳,像个小孩儿一样,有活泼爱闹的小孩就跟在她后面嘻嘻哈哈地和她一起往下跳,活像是楼梯上挂了一串兔子。   “尤勾姐姐!大祭司大人今天会下来玩不?”跟在她后面的一个小姑娘甜甜地问。   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都是不谙世事的纯真,脸蛋红扑扑的,可怜可爱极了,当然前提是要忽略她手里拎着的一条三角头的剧毒长蛇。   尤勾转头,笑眯眯地大力呼噜了一把小姑娘的头发,把自己身上的银饰甩得叮当作响:“大祭司还莫醒嘞,下次再拉着大祭司殿下霍酒,老娘把你滴蛇蛇都做成铁板烧烧哦。”   被用极其温柔的语气吓唬了一通,小姑娘也没有要哭的样子,她嫌弃地看着尤勾:“你儿豁,奏会吓唬小娃娃,莫得卵用哦。”   尤勾两根手指往她脸上一挠:“你小娃娃?你小娃娃你叫我姐姐!”   小姑娘灵活地往后一仰,活像是身体里没有骨头一样,从尤勾手下躲过,笑嘻嘻地看她:“不是你说嘞,叫你奶奶你嫌老,要小娃儿都叫你姐姐。”   尤勾反手就抓住了那条蛇的尾巴:“阿幼桑!”   被抓住尾巴后那条蛇就跟死了一样,硬邦邦地拉成一长条僵在半空,过了半晌,好像投降了似的,蛇头艰难地转了个方向看向尤勾:“好咯好咯,放开老娘滴尾巴巴儿,不闹咯。”   尤勾放开蛇尾,那条蛇蜷曲了身体,游走着盘在了小姑娘脖颈上,安分地将头搭在她肩头,把自己做成一条人畜无害的装饰品,闭上了眼睛。   在蛇闭上眼睛的一瞬间,小姑娘仿佛被骤然注入了灵气,她甩了甩手,长出一口气,忙碌地揉揉腿又揉揉手,随着咔吧咔吧骨头连绵不绝的脆响,她的身体慢慢地被拉长,孩子稚嫩平板的身躯被拉出了纤细曼妙的弧度,修长晶莹的雪白臂膀往储物戒里一捞,拎出一件男式的深紫色长袍,随意往身上一裹。   出现在尤勾面前的,就是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漂亮女子,眉目带点野性的俊美,红唇乌发,有着一双修长的腿和纤细的腰肢,脖颈仿佛天鹅般优雅,那身长袍相较于她的身高有些长,宽松地搭在她肩上,柔软的布料泛着星辰一样的珠光,边缘厚厚地绣了几寸繁复的纹路,优雅端庄,透着一股与她格格不入的气息。   尤勾瞪大了眼睛,手指往前一伸,指着她:“你你你你!!!”   阿幼桑抬着下巴,模样骄傲漂亮:“咋?”   没等尤勾说话,之前那几个跟在她们身后蹦蹦跳跳的小孩儿就探出了脑袋,为首的小男孩头上扎了个啾啾,用一种说不清是什么眼神的眼神盯着阿幼桑:“阿幼桑又偷大祭司的衣服咯。”   阿幼桑理直气壮地回瞪他:“什么叫偷!就是拿一下的事情叫偷吗?我问了大人的咯!他默认的!”   尤勾气到爆炸,跳起来就要去抓那件外袍:“放屁!你肯定是趁着大祭司喝醉的时候问的!”   小孩儿们将敬仰的视线投向了尤勾。   哇,尤勾姐姐看起来是气狠了哦,居然说出了这么标准的一句官话!   阿幼桑跳起来躲开尤勾的手,紧紧抓着袍子蹬蹬蹬跳上楼梯,在平台上对着快气疯了的尤勾吐舌头:“略略略,抓不着哦。”   “啊啊啊啊啊!阿幼桑!!!”   尤勾抄起一个小孩儿,像是扔标枪一样凌空朝着阿幼桑投射了出去:“给老娘脱衣服!”   小孩儿被抓起来扔出去也不慌,嘴里发出高兴极了的叫声,张开双臂飞向阿幼桑,没被抓起来的小孩儿们饱含遗憾地叹息:“哎哟这次没轮到哦……”   “下次下次,下次总能轮到了。”   “我也想飞飞嘛……”   一群小孩儿叽叽咕咕地说着,尤勾撸起袖子就向阿幼桑追去,阿幼桑手臂下面夹着那个飞过去的小孩,笑嘻嘻地冲尤勾做了个鬼脸,脚底抹油钻进了层层移动变化的长廊里。   危楼机关变化莫测,很可能上一刻还在的楼梯下一刻就会移动到别的地方去,不是居住在危楼的巫族人,闯入者连二楼都走不到就会掉进某些极度危险的地方。   阿幼桑带着小孩儿站在悬梯上上升,尤勾站在下面整张脸都青了。   有路过的巫族妇女看见这一幕,手里还挎着菜篮,就笑眯眯地问从身边上升的阿幼桑:“又和尤勾大人玩了?哎呀——这不是大祭司大人的衣服哦?我记得的嘞,这边这几条还是我绣的咯。”   巫主受巫族每一个人的爱戴,他们不遗余力地为巫主奉上一切,关心他爱他如他们的孩子、他们的父亲、他们的神明。   阿幼桑朝她招手:“婶儿,午饭吃啥子哦?”   眉目尚且年轻秀丽就被叫做婶儿的女人面不改色,举起篮子给她看:“还是那些,你叔爱吃,吃几百年也不腻……衣服别弄坏咯,记得洗干净送回去哦,你洗不来送给我洗。”   阿幼桑大声应了一句,人影已经随着悬梯不见了。   巫族的氛围极其融洽,就像是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家庭,巫主是他们的族长,其余的人都是叔叔婶婶哥哥姐姐,走到哪里都不愁没有饭吃——简直团结得可怕。   悬梯上浮到听不见尤勾声音的地方,阿幼桑把随身挂件摘下来放到回廊上:“回家去,你爹爹娘娘找你咯。”   小孩儿抱着阿幼桑的大腿腻歪了一阵子,恋恋不舍地松开手:“阿幼桑姐姐,大人上次说要来我家玩,啥时候来嘛。”   阿幼桑拍拍他圆圆的脑瓜,敷衍极了:“嗨呀,下次嘛就是下次,说不得明天就是咯,小娃娃想楞个多要英年早秃哦。”   丢下傻乎乎惊了一跳在摸自己头顶的小孩,阿幼桑轻快地跳上一旁的浮梯,随着疯狂加速的浮梯一路上升。   她身上还裹着巫主的外袍没打算脱,因为衣服拖地有些麻烦,她索性把袖子绕过肩膀给自己扎出了一条有些性感的短裙,漂亮的肩膀和锁骨露出来,下摆则掖入腰间,展示出弧度优美的小腿曲线。   她这打扮在外界算得上是标新立异大约还能吓死几个人,但在危楼里,来往的男男女女们对此熟视无睹——露个肩膀小腿算啥子哦,他们可是见过世面滴,开宴会地时候,男娃儿都是不许穿上衣的,凭啥不让女娃儿脱哦。   ——可惜大祭司大人身体不好,脱了衣服就要生病,不然也要一起来滴嘛。   阿幼桑穿着这套现改出来的短裙,大大方方地一路飞上去,危楼顶部开启的穹顶洒下了明亮的月光,每一层楼都弹出了无数面小镜子,它们分散在各个不同的地方,经过精密的计算,反射着这点月光,将整栋庞大的危楼映照得如同白昼。   只是这白昼更加静谧,有着淡淡的冷清的温柔。   浮梯飞到了二百多层就停下了,居住在这一层的人很少,有人打开窗往外看了一眼,见是阿幼桑,又啪嗒一声合上了窗户。   阿幼桑没有在意他们,在自己的储物袋里掏了几下,摸出一颗浅紫色的灵珠来,嵌进浮梯的一个小口中。   那个小口吞下灵珠,虚空里仿佛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咀嚼声,最后是极其拟人的一声吞咽和满足的叹息。   停滞的浮梯骤然启动,这次它飞的比之前快数倍,连带着带起了巨大的风压,阿幼桑站在没有护栏的浮梯中,整个人挺拔明丽如骄傲的女神像,长发被风撕扯着紧贴在后背,她一双漂亮的眼睛随着浮梯的上升像是放出了明亮的光。   危楼的构造极其特殊,数万人居住在主楼和几座连通主楼的副楼中,主楼最高的几十层是空置的,单单留给巫主,虽然他可能也用不着这么多,毕竟一年大多数时候巫主都在卧床生病,不过就算巫主拿一层楼来放一碗水他们也高兴。   顶层安静极了,迎面是青莲色帷幔曳地,阿幼桑撩开帷幔,就见到了一个巨大的虚构空间,没有任何建筑痕迹,迎面就是广阔浩瀚的星空,脚下是人间的山峦与灯火,伸手仿佛就能摘下一颗颗星辰,有缥缈的云雾萦绕在星星旁边,这场景比任何梦境都要瑰丽梦幻。   阿幼桑知道这里的星图和外界真实星空的变化是一模一样的,外面的一颗小星星移动了一寸,哪怕这颗星星只是数千万星星里最不起眼的一颗,这里的星图也会忠实地反应出这一寸移动。   这是数万年来,历任巫主辛苦绘制星图的结晶,普天之下再也没有比这更为精准的星图了。   阿幼桑站在星空边缘,小心谨慎地观望了一圈,没有听见声音,有些疑惑。   这里的空间广大磅礴到足以令人心生恐惧,和危楼的实际大小不同,这一层融合了无数的阵法,将巨大空间压缩在一层楼中,从危楼外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区别,而走进来就会发现,这一层楼简直一眼望不到边。   巫主在这一层楼中被赋予了近乎于神明的权柄,他操控梦境和现实,演算过去与未来,所有进入这一层楼的人都自觉自动地向巫主交付了自己的生命,只要巫主心念一动,他们连尸体都不会留下。   不过所有巫族人都不在乎这点,至于其他人……目前还没有谁能登上这一层楼,也就无所谓别人的想法了。   阿幼桑双手交叠在胸前,恭敬地向着虚空道:“大祭司大人,阿幼桑求见。”   半晌,不知从何处传来清脆的一声哐嚓,随即是手忙脚乱的丁零当啷一阵乱响,星空和月色如水洗般慢慢隐匿退后,无垠的星夜下有一座缩小了无数倍的危楼屹立在苍穹下,楼顶坐着一个锦衣大袖的男人,深紫色的宽袍大袖穿在他身上,犹如托举起了月下独酌的仙人。   ——危楼天上人,天衡星君。   他侧过脸,语气平稳舒缓:“是阿幼桑啊,怎么了?”   那张脸和天上明月一般好看,眼睛就像是山林间的冷泉,上面永远栖息着翅膀美艳的蝴蝶,长长的墨色头发垂落在肩头,比夜色中的星辰还要华美,又有着修竹般挺拔苍劲的气韵,他微微蹙着眉头,像是感到惫懒困倦,但就算是蹙眉,也好看的让人想要落泪。   但是这个人比仙人更贴近苍穹,他的眼神里带着天上莲花一样不染世俗的平静清明,他身上不见任何一点红尘绮丽,唯独眼尾病态的浅红成了拉他下云端的锁链。   他望过来的时候,乌黑的眼底有种懵懂般的稚气,又带有看透了世事的沧桑冷淡,那种仿佛要凌空而去的游离感交错地融合在一起,奇妙地构成了一个无法言说的形象,只能在心底想着,啊,这就是巫主啊……这才应该是巫主。   他永远天真纯善,永远冷酷漠然。   阿幼桑却不为他的冷淡所打动,她瞅了巫主两眼,精准地指出:“衣服打湿了。”   巫主倏然低头,飞快扫视了自己一圈,没有发现被打湿的衣角,然后才反应过来不对,尴尬地抬起头,强行给自己凹出了个傲慢的表情。   然而这个表情在阿幼桑眼里,就像是蠢蠢欲动伸爪子打破了杯子的猫,在故意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应付主人的质问。   阿幼桑抽了抽嘴角:“尤勾没有上来。”   巫主听见这句话,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往一边挪了挪,双手从按在身旁栏杆的姿势换成了另一个更坦荡舒服的坐姿。   随着他的手移开,阿幼桑才看见他大袖下藏着的几只空空酒瓶,还有两个打碎的酒坛——好了,刚才的声音破案了。   尤勾不来,就像是打开了他身上什么奇妙的开关,他朝着阿幼桑招手:“来来来,快点儿陪我划拳,喝酒没人划拳太难受了!输一次脱一件!”   顶着这张清俊出尘超凡脱俗的脸,巫主已经快乐地撩起了袖子。   阿幼桑默默地想着,比起让尤勾得知这个划拳输衣服残酷的事实,还不如让她误会以为衣服是她偷的呢……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带着这样舍生取义的悲壮想法,阿幼桑高兴地跑过去,一边跑一边豪迈地撩起有些束缚腿的裙摆:“来了来了,还是老规矩!不能耍赖啊!” 第57章 小剧场·往事   世上每分每秒都在诞生新生儿, 但是路遇双生子的概率好像还是不大,有人说双生子是同一个灵魂分割后的产物,他们是世上最为紧密的半身,超过爱人、子女。   鸣雪对这样的说法不置可否。   他就是双生子中的一个, 和他的哥哥一起, 诞生在一个昼夜颠倒阴阳混乱的夜晚。   有人给他们批命, 说他们中注定一生为敌,一子护佑仙道昌平, 一子主宰魔族崛起。   都是胡扯。   鸣雪六岁时第一次听见这件事,哭着扑到哥哥床上, 死死抱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男孩儿不肯撒手。   在他小小的脑袋里, 尚且不能理解那些复杂的仙魔对立的概念, 他只是隐约听明白了, 一生为敌的概念, 大概就是永远不能见面不能拥抱。   ——这怎么行?!哥哥是他的, 他才不要和哥哥分开!   从此以后鸣雪就很注意哥哥的行踪,黏在他身后当个小尾巴, 二人本就很亲密了,这之后更是形影不离,鸣雪一见不到明霄就要哭, 哭得肝肠寸断上气不接下气。   后来他就不哭了, 因为他发现光哭泣好像没有什么用处,他慢慢学会了调皮捣蛋,也学会了努力修行, 总之他在尽力把自己变成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这样明霄就会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了。   可能双生子之间真的有什么心灵感应,明霄只是稍稍看一眼鸣雪就知道他在琢磨什么事了,对此他也是哭笑不得,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自己的弟弟只能自己拉拔着,昆仑山四季寒冷,白玉京里人流往来,修士的路途漫长到孤寂,相依为命的只有他们一对兄弟。   除了鸣雪,他还能去在意谁?   后来他们渐渐长大,鸣雪将那种孩子气的占有欲收敛了不少,只是习惯性地常常要将眼神放出去搜寻明霄的身影,明霄也好脾气地任由他看。   太素剑宗的弟子服饰是浅蓝色的道袍,衣襟袖口都压着漂亮的卷云纹,穿在明霄身上是端庄冷肃,在鸣雪身上就总有种落拓张扬的骄傲。   一样的脸,这对双生子的气质却是截然不同。   宗门规矩严苛,后来也渐渐放松了,不再强制规定弟子一定要穿门派的弟子服饰,鸣雪转头就换了这身老学究似的道袍,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   明霄偶尔拎着他的耳朵让他去修炼,到最后也总是被自己这个嬉皮笑脸的弟弟闹腾得没有办法,只好说下不为例,然后陪他一起胡闹。   有什么办法,他们是世上最为亲密的半身,共享一个灵魂,他都不纵容鸣雪,那么还有谁会纵容他呢?   鸣雪对明霄的纵容心知肚明,师尊不太管他们俩,太素剑宗千年来未曾出现过这么天资聪颖的天才,还一出现就是两个,修行一日千里,压根用不着他这个师父,他也就乐得自己去修炼,虽然有时候被拽出来给二徒弟收拾烂摊子很麻烦,不过大徒弟是个靠得住的,他也就习惯了当甩手掌柜。   鸣雪没人管着,就上天入地的胡闹,最混的时候还会把自己折腾得一身的伤。   那是鸣雪第一次看见明霄生气。   接到弟子传令的明霄匆匆赶来,见到的就是自己的弟弟躺在地上,衣衫上斑驳着的都是血迹,左手被暴起的灵兽咬断了,白森森的骨茬露在外面,肋骨都戳穿了胸口,还笑嘻嘻地躺在那儿冲他眨眼睛。   明霄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鸣雪还没发现不对,伸长了脖子去看他:“哥哥?你来啦?快快快给我把手接上!我兜里有继灵丹给我倒两粒——”   他小嘴儿叭叭叭个不停,明霄一言不发,给他接上断裂的手,掏出继灵丹塞到他嘴里,又一言不发地将他背起来走出这片森林。   鸣雪继续在明霄背上叭叭叭:“哥!我跟你说,这头灵兽我跟了两天,警觉性可强了,差点阴沟里翻船……哎呀我把它的皮硝了给你做了斗篷怎么样?内衬你要什么颜色的?昆仑山也太冷了……哥?”   他一个人叨叨了一路,讲到后面才发现不对劲,声音里有了点迟疑:“哥?”   明霄本来不想理他,听见他声音里那一点细微的惶恐,不由得还是心软了点,硬邦邦地应了一声。   鸣雪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在明霄背上扑腾了两下,非要伸出脖子去看明霄的脸色:“哥?你生气了?”   他的语气说不好是紧张还是惊讶,或许两者兼有,毕竟他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明霄生气的样子。   他调皮扔了明霄的书时明霄只是瞪他一眼,他惹出祸事要明霄去收拾烂摊子明霄也只是往他头上拍一巴掌,然后就气势汹汹地提着剑出去了。   哥哥……也会生气吗?   鸣雪在心里这么想着。   明霄将他带回去,扔在榻上,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神里变幻莫测,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你若是照顾不好自己,以后就别出这个门了。”   鸣雪眨巴了两下眼睛没说话。   明霄不在乎他的反应,继续干巴巴地说:“我会让弟子跟着你,你再胡闹,我就把你拴在我边上,以后每日清晨问道台的晨练,你站在边上看,我若闭关,你也跟我一起。”   鸣雪还是没有说话,他把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说不清眼睛里是什么情绪,半晌才闷闷地“哦”了一下。   明霄还想说什么,又找不出措词,自己站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也想不出该说什么了,忽然就非常沮丧,扭头就要走。   鸣雪却在这时候费劲巴拉地伸出手拉住了明霄的衣袖。   在继灵丹的作用下刚刚生长好的左手还有点使不上来劲,他抓着那一角淡蓝色的袍袖,心里不合时宜地想着,好像从来没见过哥哥穿别的颜色的衣服,大概只有等他成了太素剑宗宗主,才会换上宗主的深蓝道袍吧。   哎,都是蓝色,也太无趣了点。   要他说,哥哥应该穿白的才好看,和冰雪捏出来的一样。   美滋滋地在心里吹了一波自家兄长,鸣雪露出一个最甜的笑容:“哥,我错啦,以后不胡闹了,你别生气啊。”   明霄站着,面无表情:“我没有生气。”   鸣雪继续笑眯眯:“好嘛,你没有生气,是我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   明霄嘴角一抽:“胡说八道!瞎用什么词!”   鸣雪晃他的衣袖,像是小孩儿撒娇一样,明霄只是看他一眼就又心软了。   罢了罢了,只要自己还活着总能护住他,胡闹点就胡闹点吧。   这么想着,明霄也没有扯出那一角衣袖,只是冷冷淡淡地说:“松开,我给你找点药。”   鸣雪敏感地辨认出明霄的情绪变化,高高兴兴地松了手,看着明霄走出来自己的房间。   他们的前半生就是这么无趣,直到某天鸣雪听见了弟子们私下的传话,才猛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只要那个预言还存在着,明霄就永远不可能成为太素剑宗的宗主,他身上将永远背负着“未来魔族”的名号,尽管他什么也没有做。   何其可笑。   鸣雪想了很久,他才恍然明白过来,大概命运本来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一个东西,就像是你努力了也不一定有结果,同样的就算是你什么都没有做,还是会活在别人怪异的视线里。   可是凭什么,他的哥哥这么好,凭什么他们敢这样看他?!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入魔的话,那就只能是他。   粉碎掉灵脉和丹宫,逆转灵气运行的轨迹,这个过程听起来就很可怕,不过鸣雪居然奇异地没有感到太多疼痛。   他好开心啊,他开心极了。   终于轮到他为哥哥做点什么了。   入魔之后,他一人一剑下了太素剑宗,冲天魔气席卷了清净昆仑,他看着明霄发了疯似的追他找他,只是入魔之后修为暴涨,便是明霄也搜寻不到他隐匿后的踪迹。   魔域里的日子说难捱也不难捱,没有哥哥在身边的话,去哪里都一样,鸣雪一路打下魔域,受伤了也是常事,有时候他会想想哥哥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修炼吧,和往日一样,在云海翻涌的白玉京练剑,身边是昆仑干净的风呼啸而过。   他们再次见面是在数百年后。   以魔域之尊和太素剑宗未来宗主的身份。   他第一次看见明霄穿上别的颜色的衣服。   素白。   和他想的一样,清俊出尘,仿若天上冰雪成了仙。   哎呀……这是送葬的白衣啊。   双生子的心有灵犀又一次发挥了作用。   明霄神情冷淡,时隔数百年见到鸣雪,那个往日爱惹祸让他收拾的弟弟已经长大了,身形挺拔,玄衣上压着精致的金色纹路,气场强大,嘴角的笑也不再是那种软绵绵的讨好的甜蜜,跟在他身旁的下属们看他的眼神里都是畏惧和敬仰。   ——他长大了。   明霄心里有点空。   这一战谁都没有留手,山河倒灌平原崛起,海水涌入高山,谷地里布满霜雪,明霄挥出最后一剑,他想自己大概是要输了,不过这样也好,他幼时全心全意照顾鸣雪,长大后全心全意担起太素剑宗的责任,他一生都活的无愧于心,只是……   明霄透过剧烈嘶鸣的风看着越来越近的鸣雪。   只是他死了,鸣雪会很难过吧。   从来没有安慰过人的剑修头一次苦恼起了该怎么安慰弟弟。   和会撒娇的鸣雪不同,明霄真的是非常不擅长这个。   不过很快他就不在意这个了,剑刃出乎他意料地穿透了鸣雪的胸膛,带着玄衣乌发的魔尊坠下了深渊。   长剑穿透男人的胸口,明霄整个人几乎撞进了鸣雪怀里,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握住了明霄执剑的手。   他们一起下落。   这是数百年来,这对双生子离得最近的一刻。   “哥哥……”鸣雪轻轻地叫他,声音低不可闻,“我……有点想你。”   魔尊轻描淡写地将无数个日夜的不眠不休一笔带过,暗红的眼里是纯然的微笑。   明霄的手一颤,他松开了剑柄,小雪天带着鸣雪往下坠落,很快落到了连他也看不见的地方。   手上温热的血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淌,每一滴都滴在明霄心头,烧灼着他的心脏。   在弟子们敬仰的眼光下,明霄神情不变地布下了封印,将鸣雪压在海域之下,眼里空空茫茫,整个人都像是浮在了云端。   他穿了一身送葬的白衣来,穿着这身白衣回。   此后余生,他再未脱下这身丧服。 第58章 惊梦(二)   “咚!”   红木托盘重重压在桌面上, 托盘中的白瓷碗跳动了一下,里面深褐色的药水晃悠一圈,在将将溅出来时荡了回去。   尤勾阴沉着脸,端起碗走到垂着帷幔的竹榻边, 榻上穿着素白寝衣的青年下巴藏在被子里, 双目紧闭, 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 像是一朵凋零中的莲花。   尤勾嘴角抽了抽,深吸一口气:“起来喝药!”   榻上的人一动不动, 眉眼静谧。   “呃……大人刚刚才睡下……”一个女声慢吞吞地接口。   尤勾霍然回头瞪过去:“还不是你!大祭司病刚好就拉着他吹风喝酒!”   窗边的阿幼桑摆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 一条腿高抬紧贴着耳朵, 头上顶着一坛酒, 酒坛子上还直立着一根筷子, 饶是阿幼桑这样自幼习武的人都满头大汗, 两眼使劲往上翻,明知道啥都看不见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看看头顶。   见她的身体开始晃悠, 尤勾提高了声音:“不许动!不许运转灵力!”   阿幼桑扁了扁嘴,稍稍挺直了脖子,浑身的银饰随着她的动作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到底还是没有出卖她家巫主大人。   “你装得很好迈?我看见你眼睛在动了哦。”尤勾冷不丁地忽然说。   阿幼桑趁着尤勾转头, 在她背后做了个鬼脸。   躺在榻上的青年动了动睫毛,不甘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漂亮极了,里面都是清澈的光亮, 既年轻又苍老——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浑然一体,将这个青年的年龄瞬间模糊。   “啊呀!大人你又上当咯!”阿幼桑见他睁眼睛,恨铁不成钢地叫出声来。   巫主尴尬地转了圈眼珠,朝着浑身黑气都要实体化了的尤勾讨好地笑了笑:“尤勾……”   他故意放软了声音,笑容里甜蜜蜜的都是少年气,尤勾被他一眼看得什么脾气都没了,只能强撑着将手里的碗端过去,硬邦邦地说:“霍药!”   天衡眨巴眨巴眼睛,不敢和看着他长大的尤勾作对,从被子里拱出来,像个小孩儿似的盘腿坐着,左右手圈着碗沿,连拿碗的姿势都显得有些幼稚。   “尤勾……未必里头加了好多黄连嘛,黑苦哟……”   他喝了一口就皱起了脸,眼巴巴地看着尤勾。   身形纤细窈窕如少女的巫女和他对视了片刻,终于败下阵来:“行叭行叭,下一碗给你加蜜莲哦。”   天衡得了保证,心满意足地抱起碗,咕咚咕咚两口将温热的药咽下肚子,把碗递给尤勾,看着她收拾东西:“太素剑宗那边来消息了吗?”   阿幼桑插嘴:“没呢,还是和以前一样,慢悠悠飞过去就好了呗,勒次要带危楼吗?”   尤勾端起托盘:“危楼本来就是为了大祭司建造的,大祭司出门不带危楼带什么?”   天衡在心里啧了下舌头。   别人出门带行李,他直接带房子,阔气。   不过说到这里,尤勾的表情还是难看了不少:“要我说,大祭司生病劳,还是别出门哦,旅途劳累,万一病情加重……”   短衣长裙的巫女抱着托盘一脸忧心忡忡,她看天衡的眼神简直是在看一朵风吹不得太阳晒不得的花,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里一天到晚藏在口袋里才好。   阿幼桑头上还顶着筷子和酒坛,见尤勾下了楼,急忙放下腿,一只手提起头顶的酒坛,朝榻上的天衡挤眉弄眼:“嘿嘿嘿,赚了赚了,尤勾忘了把它收走。”   天衡一脸羡慕地看着阿幼桑坐在窗台上拍开封口,有些心疼地说:“你别空口喝哇……唉唉唉,配点儿菜嘛!配点儿菜才好喝!”   阿幼桑笑嘻嘻地往嘴里灌了一口,故意发出一声满足的长长叹息:“啊……好酒好酒,洒家这辈子值咯。”   天衡抱着被子眼巴巴地看着她,好半天才嘀咕着说:“你还欠我两件衣服……”   阿幼桑闻言呱唧一下站起来,抬手就要脱身上的衣服。   她身上还裹着前一天从天衡那里赢来的外袍,再脱下去就只剩贴身的小衣了,天衡抬起手捂住眼睛,狡猾地张开手指缝隙,露出一只乌黑的眼睛:“你脱!你脱了我就叫尤勾上来没收你嘞酒!”   阿幼桑对着这个憨憨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嘴角:“要不得哦,以前还跟阿幼桑姐姐一块洗澡,现在就学会叫尤勾了撒?”   天衡僵硬地转开视线:“那是嘿小滴时候了迈……”   巫族的姑娘们做事都雷厉风行,阿幼桑单手把天衡按倒在床榻上,抱起酒坛子指指他:“我下去咯,你好好睡。”   危楼的顶层又恢复了那种无声的寂静。   天衡抬起手,他的指尖立即泛起了一星深紫色的灵光,和头顶漫天的星辰遥相呼应,仿佛与天地在一同呼吸。   在某种程度上说,巫主这具化身虽然弱的不得了,却是最为接近天道本身的。   巫主沟通星辰九极,纵览天地八荒,洞察过去未来,其实就是天道弱化了无数倍的能力。   只是要动用这种神乎其神的权柄,巫主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凡人不得窥视天道,这才是历代巫主都不得善终且修为不能高深的原因。   天衡熄灭指尖那点灵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明天启程前去昆仑山,然后换用鬼王的化身去看看鬼蜮里那个命运之子的情况,再想办法找到凡间的命运之子……   他在满脑子纷杂思绪里渐渐睡去,却不知道有个人已经离开了鬼蜮,正往大陆极东之地而来。   越往东走,大陆风光越是旖旎秀丽,山水明秀,天地清新,莺鸟沿路啼鸣不绝,一身红衣的青年懒洋洋地倚在一叶扁舟上,用竹篙撑船的船夫将斗笠压得低低的,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全身上下衣服裹得严严实实,连握住竹篙的手指都戴着皮手套。   船夫的怪异掩藏不住船上青年的风姿绝世,男子穿红衣总会显得不伦不类,尤其是这种一点都不收敛的红,简直耀眼张扬得不得了,然而这衣服穿在他身上,旁人看来却只有满心满眼的惊艳。   他样貌生的端正,骨子里却有种邪异的气息,被这红衣一衬,像是夜色里缠绵索魂的艳鬼般,从眉眼里透出血腥的鬼气,又含着一点疯疯癫癫的潦倒疏狂,这种奇妙至极的气质将他从平平无奇的众人中凸显出来,让人不由得将目光死死黏在他身上。   天冠城逢着三月三举行春祭,男女老少沿河踏春折柳,河上漂浮着各个豪门大族的花船,几丈高的花船上满载各色鲜花迎接春神,还有罗衣华服的舞姬在花船上旋舞,裙摆绽开如花的色彩。   岸边的人们品评着各家的花船,议论着今年争春的魁首会是哪家,猝不及防就被乱入的这一叶小小扁舟夺走了视线。   和其他的花船比起来,这一叶扁舟简直小的不能入眼,上面没有花,更别说巧笑倩兮的舞姬,但是看着那一袭红衣靠着扁舟,所有人就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什么俗套的被容貌惊艳,只是……只是一种非常玄妙的感觉,换了更敏锐的人来的话,应该能明白,这是一种对于危险的好奇。   大凡是人,总会对未知的事物产生好奇心,渴望刺激,也渴望死亡和危险。   而那个人,身上就带有与死亡息息相关的东西。   “那是谁家的船?”岸边有人问了,“是不是哪个不懂规矩的?”   “八成是了,三月三争春,除了花船其他船只都不能入河,这应该是个外面来的,不懂规矩。”   有人在一旁接话。   数十只花船敲着紧密的鼓点向前飞驰,用于驱动船只的灵石如砂砾般投入机关,船上的舞姬旋舞如云,随着鼓点将做成花瓣的金箔抛向两岸,引得民众竞相叫好。   这纸醉金迷的场景很快夺走了人们的注意力,马上有维持秩序的修者隔着水面向那叶小舟喊话,要船夫快点靠岸让开河道,后面的花船正在以极快的速度逼近,眼看要不了多久就会迎面撞上去,那名船夫还是低着头,一下一下机械地划着手中竹篙。   倒是红衣人慢慢坐直了身体,他往后看了一眼,好像完全没有将那数十艘高大的花船放入眼里,笑起来:“这河,他们走得,怎么我竟走不得?”   维持秩序的修者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不过是天冠城里最普通的巡防队员,修为低下,此刻他已经意识到了面前的人好像不一般,也不敢发怒,只是带点急促地催他:“您先上来吧,花船势头大,撞上可是要命的,往年也有下河结果撞上花船的,那样子都不能看了!”   正说着,一马当先的那艘花船已经到了近处。   这艘花船一看便气派非常,数丈高的船身,还建有精巧的三层船楼,甲板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多到时不时便有花束落下河去,花中十名白衣舞姬踏着鼓点旋转,宽大的裙摆和袖口随着旋转飞出晶莹的彩色灵光,在阳光下折射出仙人踏歌般的缥缈灵气。   有眼力好的当即惊叫起来:“灵石粉末!”   用碾碎了的灵石粉末做添彩道具,这已经不能说是阔绰,得说是傻有钱傻有钱了。   “是权家的花船吧?”   “肯定是,除了他家,还有谁家会拿灵石碾了粉撒着玩,肯定又是权家老三的主意。”   人们窃窃私语着,忽然主意到了什么,一迭声发出惊叫:“撞上了要撞上了!快躲开!”   嘴里说着躲开,他们却没有抱着真的能躲开的心思,花船由灵石驱动,在水面上行进的速度快极了,况且船身庞大,根本不是说停就能停下的,而此刻花船离小舟的距离只有几丈远,除非小舟上的人已经修炼到了能御空而行的境界,否则只能眼睁睁等死。   等死?   已经死了一回的鬼,要是再死一次,会变成什么东西呢?   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小舟上红衣委地的青年一动不动,只是侧了侧头,那个拿着竹篙的船夫上一秒还在船尾,下一秒就倏忽出现在了船头,举起了手中的长篙。   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庞大的花船就生生在小舟前停了下来!   船夫的竹篙一头握在手里,一头抵在了花船船头,而被抵住的花船面对这一根小小竹篙,竟然真的进退不得,船尾灵石燃烧产生的白色雾气还在蒸腾,河流中激荡着水波,花船如巨兽般嘶鸣着,偏偏在这一根竹篙前动弹不得!   船夫微微低着头,身形僵硬地站着,手里的竹篙抵住了一艘庞大的花船,这情形犹如蚍蜉撼树,可笑的是参天大树竟真的被一只小小蚍蜉给拔起来了!   花船骤然由急速到静止,船上的舞姬纷纷滚做一团,鲜花像是雨点一样砸落到河中,船楼上层正在饮酒欢宴的公子小姐们也猝不及防差点摔倒,各色菜肴碗碟乒铃乓啷砸了一地。   “怎么回事!谁挡了爷的路!”一个站着到处敬酒的锦衣青年一头撞到了船楼挡板上,差点凌空飞出船去,玉冠都撞歪了,一双眼睛气的倒立,骂骂咧咧地从挡板处爬出来,扯着嗓子就开始叫人。   落在它后面的花船见前方出了事,也纷纷停下鼓点慢下速度,民众都伸长了脖子,权家三公子这一嗓子就分外清晰,直接从水上传遍了两岸。   “三公子!前面有人拦了花船!”仆从急忙回话,悄声道,“看样子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权三抿着嘴,眯着眼睛往外看,船楼都是开放的,只是象征性地围了一圈到腰际的挡板,他只是稍稍往外一探头,就发现了自家花船底下举着根竹篙顶住了花船的船夫。   “嘶……”权三倒吸一口冷气,轻声咕哝,“高手。”   他想了想,一骨碌爬起来,也没管和自己同桌吃饭的那些公子小姐们,套上鞋子就往楼下冲,仆人追在他后面连声喊:“公子!玉冠歪了!”   权三压根儿没理会他,快跑到甲板上才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停下,提起一只脚原地跳了两下脱掉短靴,又三两下把玉冠扒拉得更歪了一些,朝着目瞪口呆的仆人笑了笑,然后换了张求贤若渴的脸趿拉着仅剩一只鞋子的脚再度往外冲,边冲边高声喊道:“高手兄!权家慕贤已久,高手兄可愿上船来同权三一叙?” 第59章 惊梦(三)   喀嚓——   抵着花船的竹篙顶着巨大的压力, 终于从末端开始慢慢开裂,而奇异的是,在这样的力冲撞下, 小小的扁舟竟然像是长在了水面一般, 丝毫未动。   权三挥着袖子令下人停船,也没有贸贸然地要踏上扁舟, 而是叫人放了艘小船下去,规规矩矩地站在小船上对着船夫行礼:“敢问高手兄师从何派?将要往哪里去啊?”   他的语气轻松极了, 一边问好一边偷偷从衣袖缝隙里观察对方,这动作由别人做来显得失礼极了, 但是他不知怎么的就能把这种失礼变成少年气的轻快活泼。   船夫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权三笑嘻嘻的脸上忽然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 另一道目光却将他死死钉在了原地。   那道目光似笑非笑, 不带一点杀气, 但权三却从中感觉到了更为恐怖的东西——与死亡息息相关的东西。   他的船离扁舟近了, 方才没有发现的细节也慢慢映入了大脑, 权三性子看似鲁莽,实则粗中有细,最是谨慎不过,到了这么近的地方,他才感知到,那位船夫高手兄,胸膛从头到尾都没有过一点起伏, 连呼吸声都没有出现过!   ——便是修为再高深的大能,也不可能做到这么久没有心跳,这还是人么?这根本就是死人吧!   人傀。   这两个大字冲进了权三的脑袋,把他的脑浆打成了一片浆糊。   权三头发都要炸起来了,想要后退,又被那道视线钉在了原地,进退不得之下,只能勉强挂住笑脸,把视线移向方才未注意的另一个人:“这位……这位兄台,有、有话好说,在下修为浅薄,硬要说的话就是略有薄财,愿为兄台奉上过路资费,美人豪宅,兄台想要什么尽管说!”   从头到尾都只是懒洋洋地倚着船帮子的红衣人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音,抬起头来看着权三,权三这才看清楚了这人的模样。   样貌端庄,骨子里带有森森寒意,一头长发也不束,像个神经病似的随意披散在肩上,滚着金边的红衣逶迤堆满了半个扁舟,他笑起来的模样有种令人胆寒的味道,像是失去了神智的疯子,又像是徘徊在人间不得超生的厉鬼。   他的眼睛里是疯癫痴狂的漩涡。   权三后脑勺腾地冒起了一股凉气,本能驱使着他低下了头避开了那双眼睛的注视。   “美人豪宅?”那个人拖着软绵绵的身体坐正了一点,说了没两句话又没骨头似的塌了下去,“唉,什么美人豪宅我没见过——你会跳舞吗?”   他冷不丁冒出来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把权三给整懵了:“哈?”   那人东张西望了一下,像是刚刚从大梦中醒来一样:“我怎么在这儿?哦……对了,危楼怎么走,你认识路吗?”   话题又跳到了另一个地方。   权三这回是真的麻了,他觉得他可能碰上了一个脑子糊涂的疯子,还是实力了不得的糊涂疯子。   权三斟酌着语句,一字一句道:“您说的是极东之地的危楼吗?住着天上人的那个?”   红衣人愣了一下,好像没有搞明白“天上人”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他抓到了另外两个关键词:“啊,对,是极东之地,听说巫主住在那里?能通晓来去千年的那个。”   权三战战兢兢道:“您找巫主?那怕是有点难,巫主常年卧病修养,不怎么见外人的……”   红衣人蹙起了眉头,有些为难似的,用指尖叩着船帮子,木头在他手下发出“笃笃”声,停在权三耳中活像是在敲击他的脑壳,权三连忙补充:“不过我权家与巫族有旧,兴许能为兄台引荐!”   单调恐怖的“笃笃”声停下了,红衣人笑眯眯地抬起头,他的眼睛里黑沉沉的,尽管脸上在笑,他的眼里也一点笑意都没有:“是吗?那未来几日就叨扰了。”   权三心里暗暗叫苦,脸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苦哈哈地对他微笑:“那……敢问兄台怎么称呼?”   红衣人顿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回答:“本君道号,元华。”   本君。   权三心中一凛。   能封君的都是修为有成的大能,至少得是灵婴境以上的了,只要有了名头就好找,回去令人找一找这个元华君是何方神圣,好吃好喝供奉上几日,趁早打发了便是。   他这里这么打算着,元华君四下打量了一番,也没觉得自己拦在河道中间阻断了数十艘花船前进有什么不对,简直理直气壮到了傲慢的地步:“这赛事倒是有趣,魁首有什么奖?”   方才出声让他躲避的巡逻官小小声地插嘴:“今年的头奖是一枝万春梅。”   听得万春梅的名字,权三不由得挺直了胸膛,头皮发麻的惊恐感还没过去,生性活跃的他已经等着听见那一声惊叹了。   谁知元华君把视线移过去,只不咸不淡地重复了一遍:“万春梅?”   比起强调,那更像是一种疑问。   权三有点惊愕,修炼到灵婴境的大能竟然没听过仙品灵药万春梅的名头?   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来的大能?   心里这么想着,权三还是耐心解释起来:“万春梅名字听着土了点儿,实则是养生仙品,梅身如翠玉,花开两侧,一侧鹅黄一侧朱红,攫之不落,触手生温,花开百年,置于房中可使人身体康健,益寿延年,而修士用万春梅,可尽去沉疴旧伤,化解心魔。”   元华君听着他说话,神情动了动,半晌才慢吞吞地问:“这么好的东西,也舍得拿出来做彩头?”   权三压低了声音:“正因为是好东西,才要拿出来哩!”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权家得了这万春梅后就连遭窃贼,前几天主院又失火了,再不拿出来,怕是什么时候就要得个灭门惨案的下场。   别看权家的花船现在在最前面,便是元华不出现,再过上片刻权三也要命人悄悄减慢速度落到后面去的。   元华君眼神直勾勾地望着虚空,好半天才回了神:“我要它。”   权三张着嘴说了一半就被这三个字卡在了半途,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尴尬地挠了挠头:“这……这我说了也不算……”   那双黑魆魆没有生气的眼睛一转,又落到了他身上,看得权三心底发寒,声音也结结巴巴起来:“这个……要不您上船?就当这花船借给您了?”   元华没什么反应,过了半天才笑了两声:“我拿了给谁用?”   权三被他的反问给问懵了,心说你拿给谁用我怎么知道,要我说你最好得先给自己用用。   他不说话,元华也陡然失了兴致,摆了摆手,将权家三公子扔在一旁,船夫和他心灵相通似的,收回竹篙,往水里一点,撑着小船忽悠一下就飘走了。   权三满脑袋的问号不知从何说起,堵了一胸口的郁闷不敢出口,只得回到自己的花船上,令人再起鼓点,无事人一般继续。   数十艘花船再次飞驰在水面上,这回大多数人的心思已经不在争春上,而开始讨论那个忽然出现又飘飘然离去的红衣人的身份,权家的花船不动声色地落在了后面,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争春结束,万春梅也平安脱手了,两岸摆出了流水席直到华灯初上,权三喝得醉醺醺的被一群下人抬回宅邸,就见在点着两盏巨大红灯笼下的门前站着个眼熟至极的男人,正抬着头看门上的牌匾。   灯笼的温软的红色光晕落在他身上,像是在他身上流淌着殷红的血河。   船夫站在他后面的影子里,无声无息好似一尊雕塑。   权三一下子吓醒了,酒气都从猛然张开的毛孔中蒸发了出去。   他急急忙忙甩开扶着他的小厮的手,跌跌撞撞地上前两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冲着那人作揖:“元、元华君,您、您来也不进门?”   红衣黑发的男人慢慢扭过头瞥了他一眼:“危楼。”   权三瞠目结舌愣了一会儿,一拍脑瓜子:“对对对危楼!明儿就让家仆为您引路!”   一边脸上陪着笑,一边疯狂摆手令家仆开门引人进去,心里暗暗叫苦,这是来了个祖宗啊,思维不够灵活的根本接不上他的话,早知道就不去理会他了!本来以为能和高手搭上关系,谁知道这高手是个脑子有病的!   权三心里叫苦不迭,脸上还要摆出笑容,迎着元华进了门,为他解说:“……权家在天冠城大小有点名声,早年祖先也是巫族的后裔,族谱上追溯上去,最早能追到当时的天权星君,这也是权家姓氏的由来……这边请这边请。”   灵石点起的灯笼搭起了一条光芒深邃的小道,两侧花木扶疏,一人高的提灯花台上缠绕着吐芳的花卉,露水滚动在娇嫩的花瓣上,沾湿了过路人的衣摆。   权家是富贵之家,祖上能追溯到不知几任前的巫主,后来血脉稀薄,就迁出了巫族的聚居地,不过到底是巫族血脉,在巫族也留有一份香火情,这也是权三能拍着胸脯说为元华引荐的底气。   “现在这位天衡星君性子孤僻,又常年卧病,危楼对外戒备森严——”他的话卡在了半道儿上,一只森冷如冰的手猛然掐住了他的脖子,那双黑魆魆的空洞眼瞳倏地凑到了近前,权三整个人都像是瞬间被浸入了刺骨的冰水里。   “你说他叫什么?”元华君的声音轻得不得了,低弱的仿佛耳语,若非权三也有修为在身勉强听清了一字半句,他都要疑惑对方到底有没有张嘴。   “天……天衡星君……”权三的脖子还在人家手里,他哆哆嗦嗦地将现任巫主的名字又重复了一遍,暗暗后悔刚才没有让家仆去请家里的供奉——虽然他感觉那名供奉拖家带口的应该也打不过这个疯子,但是好歹能让他逃命啊!   元华眼里忽然亮的惊人,那种亮光看得权三脊背发麻,隐约觉得自己放出了一头了不得的猛兽,就听对方松开他的脖子,慢吞吞地叹了口气:“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叫这个名字了?”   权三得了救倒退几步,听见这句话忍不住分辩道:“巫主向来以七星之名轮换,这次不过刚好轮到天衡星君而已……”   他的话又没有说完,便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神下渐渐消了音。   权三悻悻地在嘴上打了个叉,表示自己不说话了,元华君收回视线,走了两步,表情忽然扭曲了一下:“你家修魔?”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权三却差点一蹦三尺高,方才的惊惧都仍到了脑后,一张脸涨的紫红:“您……你!便是修为高深,也不能这么污蔑我们权家!”   这话听在修士们耳中,和指控他们窝藏杀人犯并且跟着杀人犯学习杀人也没什么差别了,虽然从魔兽潮平息后魔族的风评略有好转,也不再对魔族喊打喊杀,但多年来的积习改不掉,人们还是下意识觉得魔族不是什么好东西。   元华君乌沉沉的眼珠子一转,在他脸上盯了一下,对他的愤慨没什么表示,只是咕哝了一句:“臭死了。”   权三气的差点背过去。   他权家花木葱茏香气芬芳,哪里臭了!这是污蔑!   他这里在跳脚,元华已经转过了一个弯,鬼族和魔族天生不对付,相看两厌,他一进门就闻到了这座宅邸里有魔族的臭味,权三硬说没有,他也懒得去反驳,总之不关他的事情,便是魔族混在里面杀人放火也不干他的事。   权三在原地自己生了一会儿气,又不得不追上来照顾这个祖宗,这回他说了点别的:“太素剑宗前几日往天冠城发了剑帖,过几天要差人前往危楼延请巫主上昆仑山,您要去拜见巫主的话,怕是得加紧行程,或是跟着太素剑宗的弟子一块儿也行,他们会在天冠城停留两日,到时候搭着他们的顺风车,说不定危楼更乐意放人进去。”   元华君这回有了反应,他思索了一会儿,眉尖微微一蹙,神情里有种尊贵傲慢的气质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看得权三屏住了呼吸。   “太素剑宗……”元华君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怪不得他敢这么大摇大摆,原来是旧相识。”   他在鬼蜮时常听见鬼女们八卦各界新闻,当然也对明霄剑主和鸣雪魔尊的关系有所耳闻,仙魔二界的首领血脉相连,难怪修士能容纳魔族在宅邸里居住……   脑子有点不灵清的元华自己给自己搞了套自洽的逻辑,也没管权三满脑袋的问号,自顾自走远了。 第60章 惊梦(四)   “他真的这么说?”   第二天一早, 被守在房门口的儿子吓了一跳的权家当家人听完了儿子对这个领回来的大能的描述,又听了一遍对方说的话,没有问其他东西, 反而在权三讲到魔族的时候打断了他。   “呃……他的确是这么问了一句, 不过后面也没有再说别的……”权三皱着眉头搜刮了一遍记忆,没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老老实实地回答自己的老爹。   “人傀……”权家当家人喃喃着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表情凝重。   自从明霄剑主为魔域设下的封印破裂后魔族就重新出现在了修真界, 魔兽潮大变之后更是仙魔并行,刚开始倒是乱了几年, 不过太素剑宗的少宗主和魔域魔尊管控愈发严厉, 魔族伤人之事也少有发生,仙魔二族之间隐隐有了和平共处的趋势。   但是说到人傀……   这种一听就阴毒无比的东西便是魔族也忌惮不已, 属于鬼族的拿手好戏, 是将生人或方死的新尸炼化成供人驱使的傀儡的禁术, 强悍的厉鬼甚至能挖出坐化多年的大能遗体炼化人傀, 不过这种伤天害理的术法早在数千年前就随着鬼族闭门不出而渐渐不为人所知了, 若非权家与巫族有旧,家中收藏有部分典籍,也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而现在儿子屁颠颠地跑来说家中来了个实力强悍的大能,疑似掌握着一具人傀,这不由得他不惊疑。   难道鬼族又要出世了?   和只是修炼功法与修士们有异的魔族不同,鬼族的危险性是不能忽视的,更确切地说, 鬼族根本都不能算是人了——他们都是真正死过一次的恶鬼,生前就受尽了苦难折磨,天生就对人类抱有恶意,大部分鬼族的修炼法门还总是与屠戮凡人联系紧密……   冷血,偏执,残忍,狰狞,恶毒,非我族类,从鬼嘴里吐出来的话一句都不能信,不然怎么说是鬼话连篇。   多年前魔族被压在海域下,鬼族不知道为什么也收敛了行迹,安安分分地窝在了鬼蜮里面,修真界难得平安了数千年,这几年是怎么了,魔族鬼族先后出世……   眉心有着一道褶子的男人愁苦地再度皱紧了眉头,仿佛嗅到了天下将要大乱的讯号。   “且不去理会他,好吃好喝供着就好了,叫下人离他的院子远一点,没事情不要过去了。”   权三乖乖地点头,想了想又提起另一件事:“那太素剑宗来人……”   男人端起热气腾腾的茶盏抿了一口:“昆仑山这次来的人估计来头不小,到时候你注意着点那个元华君,尽量别叫他们碰上,闹出了事端吃亏的总是我们。”   反正就是一个中心思想:混。   能混过去就是好的,权家虽然在天冠城有点势力,但是出了天冠城,在极北之地,他们什么都不是,还是低调一些不要在这种敏感时候插一脚了。   权三一脸明白地点头:“得嘞老爹,今天我就想办法把他打发走!”   男人脸色更苦了:“回来!你作什么妖!嫌命太长了么!”   如果那个人真的是鬼族,他儿子不就是羊入虎口了?   不过这么说起来,倘若真的什么都不做似乎也不太好,至少应该表现出一点能力,不说是威慑,总不能让对方以为自己好欺负动什么歪脑子。   他停了一会儿,忽然说:“前几日请来的那位供奉,还没有见他出过手,我会让他去试探一下的——你就给我好好回静室打坐!”   权三下意识地把脸一拉想要叫苦,被自己老爹狠狠一瞪,将话咽回了嘴里,叽叽咕咕地抱怨着出门了。   权家当家人坐着喝完了一杯滚烫的茶水,长吁短叹了一会儿,朝下人招招手,吩咐了两句话后起身向外走去。   元华居住的院子清净得不得了,来往的仆人得了主家命令都不敢靠近这个小院,一时间院子里连鸣鸟的叫声都不可听闻,厉鬼自带生物最厌恶的死亡气息,敏感的小动物早就在元华踏进院子的那一刻就开始了长途迁徙,也就只有没长腿的植物站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元华也不在意四周过分的安静,人傀被他摆在院子门口像个雕像似的正对大门,若是在夜晚,不打招呼直接推门的人怕不是要被迎面一张青白的死人脸吓得失禁。   红衣的青年像个小孩儿似的蜷在廊下的椅子上,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他在鬼蜮除了修炼,日常也就是这样打瞌睡,鬼王从来不关心他修炼到了什么境界,偶尔查查他的功课,如果不合自己心意就打他一顿,打完了点拨他两句,又是几年不见鬼影。   刚开始十几年他性子喜怒无常,连侍奉的鬼女们都不敢靠近他,后来他每日困倦惫懒,杀人的次数也少了,鬼女们渐渐也会围着他说笑几句。   若非在鬼女们的谈话中听到巫族,得知巫主有能见过去未来的能力,他也不会从鬼蜮出来,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跑到极东之地。   元华君侧躺着,眼睛半阖似睡非睡,他在鬼蜮时搜寻邵天衡的灵魂搜寻了不知多少年,却怎么也寻不到,他以为是自己修为不精,转而询问鬼王,鬼王却说鬼蜮里压根没有这么个鬼出现过,还嫌他问题太多把他又打了一顿。   鬼蜮是所有凡人死后的必经之地,邵天衡却没有在鬼蜮里留下一点踪迹。   是鬼王在欺骗他,还是邵天衡真的没有进入鬼蜮?   他宁愿是前面一种可能性。   混沌的思绪沉在暗红的冥河里,阒静无声的庭院中,一抹阴冷的刀光无声无息地从天斩落,越过数丈距离,瞬间逼近了元华面门。   刀风卷起了一缕垂落的长发,闭着眼睛的厉鬼忽然伸出手,倏尔蒸腾的青灰色雾气里一只苍白的手探出,五指成爪扣住了这道无声的刀锋,将它捏在掌心里,血肉之躯和铁器相撞竟然发出了清脆的金铁之声。   一动不动立在门口的人傀拔地而起,十指指甲暴涨,长大了嘴发出厉啸,朝着屋顶扑去,隐匿在上面的一个人凌空往后翻身避开了青魆魆泛着冷光的指爪,抽出背上的长刀抵住对方的攻击,大笑着道:“哎呀,贵客上门,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元华睁开了眼睛。   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宛如融化了一般,黑色的瞳孔晕出了无机质的光泽向外扩散,不过瞬息,他的一双眼睛就成了全黑的空洞,那种非人的阴冷气质前所未有地在他身上显露出来。   恶鬼。   任何一个看见这双鬼目的人都只能有这一个反应。   “泥巴里的蛆虫,爬到本君面前来找死了么。”他冷森森地说,声音飘忽不定,像是从九幽鬼蜮里传出来的一般。   屋顶上还在和人傀打斗的青年笑容满面,嘴里毫不留情地放出刀子:“泥巴里的蛆虫?你是在说自己吗?不愧是躲在鬼蜮里几千年不出来的东西,果然只有你们鬼族才配得上蛆虫这个名字。”   元华抬起头,乌黑的头发下一双冷黑的鬼目死死盯着屋顶上辗转腾挪的人,袖子一挥,身形在原地散开,随即凝聚在青年面前。   挥着刀和人傀打得有来有往的青年被面前骤然放大的一张苍白面容和黝黑的鬼目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后退,来人却比他更快,在身形刚凝聚好的一瞬间就伸出了手——   青白锋利的鬼爪猛地穿透了青年的胸腔,五指内扣,凶狠毒辣地一抓,竟是要生生抓出对方的心脏。   但他不知为何愣了一下,青年嘴里吐出一口血,拧身后退,边退边笑,脸上都是得意之色:“哈哈哈哈哈我的心早就已经送给尊上了,蛆虫怎配触碰我的心!”   说着,他反身踹开再度逼上来的人傀,举刀向着元华用力斩落。   这一刀不难躲避,只是元华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时刀光已近在眼前,仓促之下他只堪堪避开了要害,刀锋深深切进了他的臂膀,余威撕裂了他宽大的红袖,一卷卷轴从他袖中落下,扑棱棱滚下了屋顶。   元华见此,脸色猛然变了变,竟然没有去管就在身后的青年,也好像忘记了自己有术法在身,竟然像凡人一样飞身扑下屋顶去接。   趁你病要你命的刀客可不在乎什么比试公平,他笑眯眯拧身举刀,随手就是数道刀风逼向背对自己的元华。   元华没有理会背后的杀意,奋力伸长了手臂去接那卷卷轴,雪白的卷轴擦着他的手指落下,上面的缎带被挟裹在风里的刀芒刮擦,无声地断裂开,哗啦一下当空展开。   冰冷的剑光擦着元华的头发和脊背与刀芒凌空对撞,元华眼睛一眨不眨好像全然不在乎一样,眼里只有那副落下的卷轴,寒凉剑意与杀气怦然对击,推动元华向下坠落得更快,迎面将画卷裹进了怀里,整个人砸落到了地上。   刀剑相撞后倏忽分开,半路插进这场战斗的青年白衣高冠,眉心一痕朱红剑纹,俊美的面容不带一丝情绪,又冷又煞,整个人像是昆仑山上的寒松成了精。   他收起剑,对面貌平平的刀客淡淡道:“背后下手,是小人行径。”   举着刀的青年看着他,眼神里情绪莫测,各种思绪转过几圈后,他笑嘻嘻地收起刀:“只是一个玩笑而已,仙君莫放在心上,在下先告退了,有缘再见哈哈哈哈。”   他说着,身形一闪,如兔起鹘落,瞬息便没了踪迹。   留在原地的青年愣了一下,转而去看地上那个红衣人,正要说什么,视线就被他怀中那副画卷上的人吸引去了。   画卷上笔墨寥寥,勾勒出一张清俊的面容,画者将一切细节都隐去,只重点描了描那双狭长的眼睛,将其中神光传神灵动地描画了出来,好似见着这双眼睛,便见着了一个丰神俊秀瑰姿艳逸的人。   不过他的重点不是其他,而是……画上这人他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元华小心翼翼地卷起画卷,拍拍上面沾着的尘土,重新塞回袖子里,他手上滴滴答答淌下的血擦在卷轴上,他好像又看不见了似的。   “你……”来人迟疑了片刻,一时间有些搞不清楚对方到底是爱惜这画儿还是不在意这画儿。   元华抬起头,神情带着点阴郁冷森的神经质:“跑了的魔族你不追,站在这看什么?”   几道剑光这时才从后面追上来,衣着统一的青年男女们跳下灵剑,匆匆将那名青年围住。   “少宗主!”   “少宗主下次别跑这么快了……”   “差点没追上……万一您出了事,明颐师叔祖又要罚我们跑昆仑山了。”   七嘴八舌关心完自家哧溜一下不见人影的少宗主,他们才注意到在场的另一个人,只是看了一眼,他们就不由自主地举起长剑做出了防御的姿势:“你是何人?”   面前跌坐在地上的红衣人懒散倦怠,简直能用不修边幅来形容,浑身上下都是空门,但是太素剑宗的弟子们看着他,心里却疯狂地拉响了警报,浑身汗毛倒立,好像见到了什么在世恶鬼一般。   元华看看他们,方才一双鬼目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模样,语气不带感情地重复了一遍:“少宗主?”   荼兆收剑归鞘,冷淡地自我介绍道:“太素剑宗,荼兆。”   原本定下传信给危楼请巫主前来昆仑,不成想又听说巫主病了,为了表示诚意,荼兆只好亲自前往极东之地迎接巫主——毕竟也是他的长辈,在他尚未接掌太素剑宗的当下,执晚辈礼去危楼并没有什么不妥。   谁知道他刚到天冠城,就感知到城中有一缕极阴冷的鬼气和肃杀魔气绞缠在一起,气息爆发之处还是人口密集的城中心,生怕波及到民众的荼兆扔下弟子们御剑赶来,正巧救下一个正要被背刺的红衣青年。   联系到这人方才说的跑了的魔族和自己感知到的鬼气魔气,荼兆心里对对方的身份有了个大概的认知,不过或许是方才这人拼了命去抢那副画卷的样子让他迟疑了一下,他没有直接出手,也没有当着弟子的面说什么,沉吟了半晌才问:“你此行为何?”   元华斜睨他一眼,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嗤笑一声,声音又低又迟缓,好像只是喃喃自语:“太素剑宗护佑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这就是在讽刺荼兆管得宽了。   一旁的弟子们表情有些不好看,荼兆却没有生气,依旧盯着元华看。   红衣的恶鬼慢吞吞地回看他,好半天才说:“危楼。”   荼兆于是点点头,利落地道:“同路,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大崽二崽子胜利会师!   巫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61章 惊梦(五)   天衡星君一大早醒来就觉得胸口憋闷得很, 赖在床上翻了几个身都缓解不了那种越来越强烈的憋闷,不得不坐起来抱着被子陷入沉思。   他现在这具化身是巫族之主,天生具有沟通星辰预见未来的能力, 除非生病, 他的难受一般可不是什么简单的难受。   是要有天灾人祸了?还是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将所有星星的轨迹草草翻阅了一遍也没找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于是天衡心安理得地踩着温热的玉石走到了宽广无垠的星辰下继续打瞌睡。   危楼的清晨和多数凡世城池没有什么差别, 底层热热闹闹地摆满了小摊,有着巫族特发许可令的商人通过特殊通道来到这里, 将外界的奇珍异宝送入危楼,以换取巫族特有的灵药和蛊毒。   阿幼桑趴在四楼的栏杆上往下看, 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底下讨价还价的场景。   尤勾手里拎着一串晶莹剔透的果子经过她身边, 戳了她几下,毫不客气地把果子连着一大堆枝枝蔓蔓塞进阿幼桑怀里:“莫得事干哈?拿去卖咯。”   阿幼桑手忙脚乱地找了个粗大的藤结拎起这一串东西, 脸上露出了点嫌弃之色:“卖这个?里头都是水, 还是苦嘞, 泡脚倒是方便, 热乎乎, 真的有傻瓜蛋要哦?”   尤勾挑起一边眉毛:“你去忽悠几个傻瓜蛋不就好咯!憨憨!”   阿幼桑翻了个白眼,气哼哼地拎着这串东西下楼去了,站在半截楼梯上张嘴就喊:“泡jio用嘞水果果儿!有莫得人要嘞!”   泡脚用的?   呵!巫族怎么可能拿泡脚用的玩意出来卖!这必定是什么有特殊效用的果子,只是他们不好说出来罢了!   泡脚……泡脚养肾,难道这个果子……   不少外来的商客眼睛唰一下亮了,争先恐后挤上去,举起手大吼:“我要了我要了!”   阿幼桑震惊地看着下面这群兴奋得不得了的人, 再次确认了自己果然不了解外头的人——难道他们这么喜欢泡脚?   尤勾将果子扔给阿幼桑后,就转身上了楼,大祭司睡得晚起得也晚,不过今天有客人要上门,还是得问问大祭司要不要见客,还是带他们逛两圈危楼应付一下,或者直接把他们打发走?   想到太素剑宗那位宗主和大祭司大人的关系,又想想大祭司大人对太素剑宗的照顾,尤勾觉得最后面这个选项大概率可以去掉了。   天衡听见尤勾说太素剑宗要来人的时候压根没有多想。   太素剑宗和巫族的关系,因为明霄和天衡而一直不错,虽然这种不错在巫族人眼里就是可以在见到太素剑宗的人的时候稍微对他们客气点儿。   巫主久病,往年太素剑宗常常会遣人来探望,尽管至今没有一个人能登上危楼最高层,至少心意是送到了。   天衡觉得这次大概也是应付一下就好。   ……所以当他感知到那股熟悉的气息踏入危楼时,他差点没端稳手上的冰碗。   抹开身旁巨大的镜面,上面清楚显示出了身形挺拔的白衣道子的模样,和几年前最后一次见到的那个犹带稚气的青年不同,现在的荼兆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一点容易动摇的东西,他就像是一棵坚韧的松树,有了自己生长的方向,正深深地将根系扎入土壤。   看到弟子的成长师尊真的很欣慰,可是……为什么他会突然来危楼啊!   天衡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不慌,他现在是巫族执掌危楼的天衡星君,明霄剑主是谁?和他没关系!   而且看荼兆现在的样子,也不知道明霄的“尸体”就在危楼,那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想到这儿,他慢慢放松下来,拿起杏叶银勺舀起一点冰沙塞进嘴里,看见领路的尤勾转过头去和荼兆说了什么,荼兆点点头,侧过脸仿佛在与什么人说话。   天衡眨了眨眼睛,水镜的角度刚好使荼兆挡住了第三个人,只能隐隐看见鲜红如血的衣袍逶迤在地面。   一看这打扮就不是太素剑宗的人。   荼兆交到好朋友了?   天衡胡思乱想着,舀起最后一勺冰沙,就见荼兆刚好退开了一步,将背后那个男人的模样完完整整地展露在了水镜前。   “噗——咳咳咳咳咳……”   天衡顿时咳得惊天动地,手里的冰碗当啷一声落地,连着里面化掉的冰沙淋淋漓漓洒落一大片,殷红的樱桃汁像血一样蔓延了出去,打湿了一大片衣襟。   不过他此刻也顾不上什么衣服不衣服的了,满脑子只有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在鬼蜮的元华会出现在危楼?   为什么元华会和荼兆认识?   这简直像是两部毫不相关的话本忽然主角串了场一样,会让作者很尴尬的啊!   天衡星君这回真的有点慌。   他用力戳了两下蹲在别人酒楼房顶上看做菜的法则,压着怒火问:“元华怎么会在这里?”   法则生了灵智后就像个小孩儿,人间什么事情对他来说都新奇得不得了,天道尚有任务要做不能乱跑,它却没这个顾虑,有几次天道抓到它时,它居然坐在青楼的窗户上观察人家是怎么喝花酒的。   忽然在意识海里听见天道的声音,法则疑惑地“唔”了一下,还没明白他的意思。   天道压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元华为什么不在鬼蜮!”   法则这回听明白了,它调转目标,将自己拉到鬼蜮看了一眼,扯出时间线飞快过了一下:“哦,他听鬼女们谈论巫主能见过去未来,所以想去危楼找你看看邵天桓的灵魂在什么地方——”   说到这里,法则猛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倒吸一口冷气:“他他他他他去危楼了?!”   天道沉着脸看水镜里尤勾带他们一路向上,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你觉得呢?”   法则讪讪地缩了缩身体:“我……他以前都挺乖的,天天不是修炼就是睡觉……我就没太注意他……”   元华在鬼蜮是真的很乖,除了修炼就是睡觉,一年到头都不会说一句话,比人傀还像人傀,但是神经病人的思路总是那么突如其来捉摸不透,他说干就干的风采也很有鬼王的精髓,彻彻底底把法则给坑了一道。   小疯子就是小疯子,发起疯来谁都看不住。   在昆仑山上还要时不时披上鬼王化身去打徒弟让他安分点儿的天道觉得有点心酸。   早知道这么努力都看不住他,就不这么辛苦跑来跑去了。   法则身上的灵光都暗了不少,毕竟是自己为了节省力量给天道做了个和邵天衡一样的化身,谁想到这回有翻车的嫌疑,它不由得开始后悔,早知道就不省这个力了,坑了天道最后它也要一起倒霉。   难兄难弟脑海里同时冒出了个早知道,心里都憋屈得不得了。   “让尤勾把元华拦在外面吧。”天道下了决定,总之无论如何不能和元华碰面就是了,大不了就说天衡星君又病了。   于是荼兆和元华到顶楼时,面对的就是空旷辽阔的一片寂静星空。   尤勾疑惑地歪了歪头,方才和大祭司汇报的时候,他还很高兴地吃着冰沙乖乖坐在外面等着见客人呢,怎么一转头人就不见了?   尤勾打了个手势示意荼兆和元华在外面稍等,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荼兆恪守礼节站定在外,就见身边新认识不久的同行者好像完全不在意领路人的拒绝一样,施施然跟了上去。   “等一下。”荼兆皱了皱眉头,反手横过剑鞘挡在元华面前。   红衣乌发的恶鬼慢吞吞地回过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骤然变成空洞的黝黑,里面盛满了整个世界的恶意:“不自量力。”   他声音很轻,说翻脸就翻脸,同行数日的情分在他面前比浮灰还不值得一提,好在荼兆也完全没把这来路不明的人当做同伴,轻轻松松一退就避开了擦过胸口的尖锐指爪。   被偷袭了的荼兆面色没有一点变化,冷静地说:“天衡星君就在里面,你是要与整个巫族和太素剑宗为敌么?”   元华吃吃地笑起来,神情有些迷乱的疯癫,又开始胡言乱语:“他要是在那不是更好?叫他出来教训我啊!”   荼兆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元华这话说得奇怪,仿佛和天衡星君认识一般。   想归想,元华的杀招已经到了面前,荼兆不得不抽出长剑蹂身而上,薄薄剑刃与鬼爪撞击到一起,竟然发出了金铁相击的清脆声响。   躲在里头的天衡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尤勾撩起帘子进来,看见天衡好好地坐在榻上不由得松了口气,正想问他为什么不出去,两人就同时听见了外面的打斗声。   “无礼之徒!”尤勾腾地一下拧过身子,俏丽秀美的脸上凝着冰霜一样可怕的杀意,巫族将巫主看成珍宝一样的存在,不舍得让他劳心劳力,更不愿意让他接触外界那些不好的事情,所有危险都被远远地排除在外,可现在居然有两个人在巫主门前大打出手?!   尤勾差点气的爆炸,袖子里滑出一条拇指粗细的小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和主人同仇敌忾盯着外面。   “大祭司大人,我这就去把那两个家伙咬死。”气的言语凌乱的尤勾没发现自己说的话哪里不对,提着小蛇就要往外冲,被天衡一把拉住袖子。   “呃……也不用咬死这么严重,把他们放倒扔出去就好。”天衡诚恳地说着。   但是事情的发展总是比口头语言要快,天衡一边说着话一边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就见元华身侧猛然溢出了浓郁到森寒的鬼气,脚下温玉喀嚓喀嚓裂开细碎的缝隙,有着鬼王经验的天衡一眼就看出元华这是不耐烦了要使出杀手锏。   而此刻的荼兆尚且不能与元华相抗衡。   天衡骤然坐直了身体,抬手一挥,方才还贴身缠斗的两人顿时如隔天堑,元华一击落空见对手竟然和自己遥隔千里,马上反应过来是谁搞的鬼,慢慢转过头,猩红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在出口的一瞬间笑了起来。   他身上的杀意来得快消散得也快,翻脸如翻书,这手变脸绝活看得天衡都叹为观止。   荼兆也不是反应迟钝的大傻子,他很快明白过来巫主救了自己一命,干脆利落地收剑入鞘,诚恳道谢。   天衡却没在意荼兆的道谢,他正在关注元华的一举一动。   被拦下杀手的厉鬼站在原地,嘴角抿着微微的笑意,眉眼低垂,看着竟然有种惹人怜爱的气质。   天衡在心里想了想作为鬼王时把元华揍进地面的场景,情绪平复了许多:“太素剑宗的来意本君已经知道了,鬼族少君来此又是为何?”   通晓世事能见来去千年的巫主轻描淡写地点出了元华的身份,语气平缓,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家门口站了个厉鬼。   巫族和鬼族关系平平,鬼族被修士们忌惮排斥是因为他们非人的身份和过于毒辣的手段,巫族本身也带有非人的特质,做事也有点邪门,不过比起鬼族来要低调得多,而且离经叛道的巫族最不喜欢按照世事常理做事,在他们看来,鬼族又没有招惹到他们头上,那就没必要排斥鬼族。   荼兆很沉得住气,听见身边这人的身份也神情不变,只是将剑握紧了一些。   元华抬着头想了想,一字一顿道:“我来,是想知道一个人的下落。”   天衡顿感头痛,他怎么会猜不到元华想找谁,可是说找不到吧,那就砸了巫主的招牌,说找得到吧——那还真是找不到,本来就是法则做的化身,哪里来的灵魂?   不如说魂飞魄散了?   可是这理由根本站不住脚,便是魂飞魄散了也该有前因后果,他上哪去给元华编出个前因后果来?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别给他算。   天衡打定了主意,垂下眼睛分了一缕神识飘入鬼蜮,鬼蜮里沉眠的鬼王骤然睁开了眼睛,祸国的妖姬眯起眼眸,调转视线望向血红的天空。   元华正要继续说,一个阴冷含笑的声音在他脑海里炸开:“谁,让,你,去,危,楼,找,他,的。”   这声音明明带着笑,却如冰针一样扎进了元华的大脑,冷酷恶毒地搅合着他的脑髓,似乎恨不得把他的脑袋拆成两半才开心。   荼兆就见方才还笑眯眯的厉鬼忽然抬手捂住了头,薄薄的面具般的笑意褪去,那种属于鬼的青白面色显露出来,全黑的鬼目也不受控制地隐约闪现。   元华在极致的痛苦里睁大了眼睛,鬼蜮的君主不爱理会杂事,也从不管他,顶多就是心情好的时候来指点他两下,他往日出鬼蜮也不见对方生气,这次竟然让对方匆匆醒来突破鬼蜮结界传音给他,一看就是气狠了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   元华黝黑的鬼目直勾勾地看向前方。   他捕捉到了鬼王话中的一个字。   他。   漫天细碎星辰下,此方天地的主人无声无息不知隐匿在何处,红衣的厉鬼从嗓子里挤出两声断续的笑,他兴奋极了,这种兴奋甚至压过了大脑里割裂般的痛楚,让他难得有了一点清醒的时候。   啊……那个高高在上的鬼王,难道也有弱点吗? 第62章 惊梦(六)   借着鬼王的口给元华下了回返鬼蜮的命令, 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元华根本没有一点要听从命令的意思。   沉溺在过往的幻梦中的厉鬼反而开始琢磨起了鬼王和这位常年卧病的巫主的关系。   不管怎么说, 万事不理会的鬼王就因为自己出现在了危楼而心急火燎地传音来警告他,这也实在太违背常理了。   更何况……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危楼的?   元华是怎么也不会相信鬼王关心自己所以才探寻了一下自己的位置的, 在他想来,必定是巫主和鬼王私下里有联系的渠道, 将自己到了危楼这件事情告诉了鬼王。   ……听起来难道不是更有趣了吗?   红衣的厉鬼低着头躬着脊背闷闷地笑,一旁的荼兆听着他的笑声只觉得浑身发毛。   不是因为笑声很恐怖或是带有杀意什么的,单纯仅仅是因为这个笑声里面带有某种非人类的特质, 是思维正常的人类所不能理解也无法理解的疯子才会拥有的。   天衡坐在帘帷后面,听着这个古怪的笑声,忽然头一次这么清晰地感觉到,昔日那个有些腼腆朝气, 全心全意信赖着太子邵天衡的楚章大约是真的回不来了。   蜷缩在那具熟悉的躯壳中的, 只是一个精神癫狂痴迷幻梦的厉鬼。   天衡重新在心里刷新了一下对元华的认知, 但除此之外, 也没有什么柔软怜爱的情绪。   说起来有些无情,不过要想让天道产生什么怜爱一人的想法, 这才是过于强人所难了一点。   天道可是平等地爱着整个世界的, 将爱意倾注在某一个特定的个体身上的话, 只会引来覆灭整个世界的灾难——就法则对某些世界的观察而言, 会和特定个体结为伴侣的天道最终都逃不过死亡的下场。   在尤勾看来,就是她的大祭司大人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温和, 说的话却带着点刻薄意味:“虽然本君只是巫族一名小小的祭司,不过这样贸然的请求也会让我感到为难的。”   外人面前的天衡星君一向很端庄高贵,符合极了世人对于巫主脱离世俗的想象。   元华捂着脑袋踉跄着站稳,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捉摸不定的笑容:“啊呀,既然这样,那就不打扰巫主了——不过若我以师尊的名义,请巫主下次见面时出手替我卜算一下那个人的行踪,不知巫主是否愿意?”   这话说得着实巧妙。   既然你说我此行贸然,那我就约下次的机会,而且还搬出了鬼王的名头,不知内情的旁人或许只会以为元华是在借用鬼王的身份,不过天衡却清楚,他明明是在试探巫主和鬼王之间的情分深浅。   若是二者交情深厚,那么根本就用不着“以师尊的名义”这样官方的说法了,若是交情淡薄……那么鬼王急匆匆传音给元华,就有了另外的解释。   不愧是当过皇帝的人,就算是疯了,也天然带有狐狸一般精明的狡猾。   天衡听明白了元华话里话外的试探,却压根没打算按照他的想法来。   对付这种心眼多得要死的小家伙,最好的办法就是掀翻棋盘。   于是巫主仿佛笑了一下,极其冷淡地说:“鬼蜮之主当然能在巫族得到座上宾的待遇,可是那也得礼数周到地来拜访过才行啊,这样自说自话就用了与我素未谋面的鬼王的名义,岂不是更让我苦恼了吗。”   元华愣了。   任他怎么想也想不到,听巫主话中意思,对方竟然与鬼王素未谋面?   这可与鬼王所表现出来的情绪截然不同。   这样奇怪的回答使元华停下了原本想说的话,微微侧着脸望着前方空无一人的星域。   璀璨如细碎钻石的星辰镶嵌在丝绒般的深蓝天幕上,天幕下是一望无际的山川流水,莺鸟在树梢间轻盈地跳跃,飞燕穿梭在茅草的屋檐之间,这是一幅绝妙的山野图画,只是里面缺少了最为主要的人。   短暂的冷场后,荼兆抬手规规矩矩地朝着虚空行礼,口中道:“太素剑宗荼兆见过天衡星君,此行是为迎接星君前往昆仑,宗门上下正恭候星君莅临,不知何时可以启程?”   荼兆说完,便见眼前山林乡野景色骤然一变,繁星依旧在原地,但是那些树梢鸟雀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处颇有林下遗风的楼阁,馆舍内桌上地下堆满了打开的书卷,香炉里点着袅袅沉香,竹青色的帷幕半卷,一角沉厚尊贵的深紫色衣袍从榻上逶迤落到地面,在这方清净天地中划开了一笔侬艳华贵的色泽。   先前领他们入内的尤勾正站在竹榻边冷冷地看着他,手腕上一条小蛇嘶嘶地朝他吐着信子,乌黑的瞳仁里幽幽地折出冰冷的光芒。   荼兆立刻明白过来面前的是谁,微微低头以示尊敬:“天衡星君。”   半幕纱帷后的男人笑了一声,语气轻快,全然不似方才面对元华时的冷淡:“呀,我和你师父交情不错,你叫我一声叔叔也使得的嘛。”   尤勾不高兴地撇了撇嘴,望着荼兆的视线敌意更深,却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   天衡随手把拿着的一卷书扔到一旁书堆上,它很快从垒得高高的书山上滑了下去,落到了地上。   荼兆下意识地要去捡这本书,曳地的帘帷就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拨了开,帘帷后露出一张色若春晓之花的面庞。   他眼里含着轻快的笑意,眉宇中有天上莲花一样平静清明的脱俗之气,好看的不似真人。   荼兆忽然怔了一下。   看着那双眼睛,之前三番四次出现的那种熟悉感在此刻到达了巅峰,突破了画卷平面的桎梏,数年前在金碧辉煌的宫阙中仓促注视过的面容与眼前的人合二为一,将时光洒落在记忆上的灰烬草草抹去,露出了隐匿在云雾下的过往。   他记得……当时他去了邵魏王朝,见到的当时的太子是叫什么来着?   修士的记忆里好的可怕,荼兆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用,就准确地想起了那位太子的名字。   ——邵天衡。   种种奇妙的巧合令他有些反应不及,他随之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元华君,对方正百无聊赖地歪头看四周,显然在他眼里看见的还是山野景象,此刻他正伸手做出要捕捉什么飞禽的动作。   ——他爱若珍宝的那副画卷上画的人,到底是邵天衡,还是这位巫主呢?   按照常理来说,显然应当是与修真界联系密切的巫主,但是看元华方才和巫主的对话,二者明显是不认识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鬼蜮的少君,又是怎么认识数百年前一个凡人王朝的太子的?   他看着天衡愣住的时间有点久,尤勾眼神不善地瞪着他,手腕上的小蛇已经蠢蠢欲动,伸长了脖颈在半空中轻轻晃着。   天衡也注意到了荼兆的忽然走神,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弟子从没有过这样失礼的时候,因此他忍不住起了逗弄对方的心思,不过如果他知道之后会发生的事情的话,打死他也不会说出这句话。   “你看我的眼神很奇妙啊,是透过我在看什么人呢?”   就算天衡星君脑洞再大也想不到荼兆居然见过邵天衡,而且这个弟子还有个放在当下显得令人牙痒痒的优点——诚实。   长辈问了问题,那么就要诚实地回答。   秉承着这样的礼节,荼兆认认真真地回答:“弟子想到了凡间多年前覆灭的邵魏王朝的太子,邵天衡,他与您容貌极为相似。”   笑眯眯的天衡星君:“?!”   老老实实回答问题的荼兆一点也没收敛自己的声音,等他说完这句话才发现有哪里不太对。   ——似乎太过安静了点?   举着手抓住飞鸟将它放飞又抓回来又放飞的元华听见了一个刻在他骨血心脏上的名字。   被三番两次抓回来又放飞的莺鸟嘤嘤叫着准备再一次被放飞,那只抓住自己的手却忽然加大了力气,直接将绒毛柔软的莺鸟掐死在了掌心,一团深紫色的灵光从他掌心散开,融入空气,再度凝出一只小嘴殷红绒毛柔软的莺鸟。   元华没有去看那只死而复生的莺鸟,他睁着一双黝黑的鬼目转向与自己相隔数千里的荼兆,嘴里喃喃重复着几个字:“……极为相似?”   微笑着坐在榻上的天衡顿觉眼前一黑。   为什么荼兆会知道邵天衡!   为什么他要多嘴去逗荼兆!   报应啊!   早知如此他何必把希夷这个化身拉进来把情况搞得更复杂!   更令他接受不了的事情还在后面。   突兀听到这句话的元华连要出声求证的心思都没有,阴森鬼气咆哮着从他身体里疯狂溢出,无数厉鬼的虚影尖啸着在鬼气中若隐若现,疯狂暴涨的鬼气在瞬间就达到了顶峰,直接打碎了毫无防备的天衡的幻境。   山川树林消散了大半,竹青色的帘帷柔软地拖曳在地上,深紫的长袍逶迤竹榻,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的人正单手按着锦被的一角,微带惊讶地侧头看过来。   那张脸……那张脸……   厉鬼是用不着呼吸的,但元华此刻却久违地感受到了身为人类时才能感受到的窒息感。   乌黑的鸦羽般的长发落在单薄的肩背上,因为久病而带着足不出户的苍白脸色,以及明月映照般昳丽无双的姿容。   沉在沙土之间沾满血迹的面容忽然间被抹去,昔日被簇拥在锦绣辉煌中的尊贵太子穿过了血腥的沙场和重复无数遍的噩梦,重新出现在了他面前。   元华睁大了眼睛,他有那么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是总览星辰的极东之地危楼之上,还是早已覆灭的邵魏王朝的深深宫阙中?   肩头披着深紫色长袍的男人望着他,眉眼里都是疏离的冷淡。   元华笑了起来。   冷淡……他太熟悉这种冷淡了,带着矜贵和傲慢,独属于那位太子殿下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但是——   不应该在这里。   天衡星君尚未说什么,兀自笑起来的鬼蜮少君周身鬼气骤然再度暴涨,万千厉鬼口中发出凄厉长啸,红衣的恶鬼十指化作尖利带毒的鬼爪,森森鬼目中都是恨极了的杀意,这杀意比方才与荼兆对敌时更加浓重,顷刻间便冰冻了脚下数十寸暖玉,鬼爪向着榻上男人的心口狠狠捅去!   作者有话要说:荼兆【耿直】:我在想你和那个邵天衡长得一模一样诶。   微笑的巫主:???   元华:???【发疯】 第63章 惊梦(七)   这一瞬间在尤勾眼中被拉得很长, 长到她恍惚以为自己所经历的岁月都是沧海一粟。   和其他种族跟随在君主身边的护卫都是种族中最强大的人不同,巫族的做法是完全相反的, 无论是尤勾还是阿幼桑,她们都是巫族同辈人们中最弱的。   巫族本就不擅长修行, 她们又都是其中最没有天分的。   要和族人相比,她们唯一的长处就是因为在修行上的无能, 从而获得了比族人更为悠久的生命。   她们不需要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危楼中所有的族人都愿意用尽一切保护她们,而巫主在危楼中的权柄也会护佑着她们。   她们只需要长长久久地陪伴着巫主。   陪伴着巫族不谙世事的君王, 让他在悠长的岁月中少一点失去的痛苦。   多么可怕的命运啊,强大的族人注定早早逝去,弱小的反而能活到最后,巫族曾经有过两百年内送走三位巫主的记录, 这在长生的修真界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尤其是对珍视巫主如父如子的巫族人而言, 这比将他们千刀万剐还痛苦。   他们只能尽力宠爱着巫主, 将所有的爱意奉献给他,让他永远生活在甘甜的梦境中。在天权星君将要逝去之前, 他窥视了下一任巫主的寿命, 那是一段对巫主而言长到有些恐怖的时光, 于是巫族人们选出了他们中最弱也最长寿的族人去陪伴下一任巫主的成长。   极其任性, 却也带有巫族人独特的温柔。   而现在尤勾却开始痛恨起这种温柔来。   因为她发现,面对着这样恐怖的杀意,她低弱的实力竟然令她连反抗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好在被刺杀的当事人反应及时。   天衡星君连神色都没有变化一下, 地面霍然裂开了深不见底的巨大缝隙,深渊下有滚烫的火焰熔岩带着足以烧化金铁的高温朝着元华当头扑来,金石铁水里还有滋滋的烧灼声,元华眉睫都没有动一下,悍然迎着滚烫的熔岩冲了过去,在即将与灼热火焰相触时,他骤然化作了一缕青灰的烟气,拔高十数丈,刚好退出了熔岩的攻击范围。   熔岩泼在地上,地面蓦然生出了星光一样色彩绚烂的花海,方才的裂缝被无形的大手抹去,半空的青烟重新化作红衣大袖的青年,虚虚踩着鬼影的头颅站着。   坐在榻上的男人淡淡地评价了一句:“我不喜欢仰视别人。”   他的话音刚落,元华便如被一只大手抓住脚踝一般,秤砣似的直直往地面坠去,那片娇弱地摇摆着透明淡白的花瓣的花朵忽然化作了生着利齿的巨口,滴着涎水等着掉下来的食物。   面对这生死绝境,元华反而开心地笑了起来,他几乎是敞开了身体,丝毫没有防御地掉进了这片凶残的花海里,而出乎意料的是,预想中的各种折磨并没有到来,脊背下垫着柔软蓬松的草叶,随着他的掉落,还有大片萤火虫般的细小光晕飞舞起来,点缀着璀璨的夜空。   简直美的像是梦中才有的幻境。   尤勾手脚冰凉,好一会儿才从方才的惊心动魄中回神,不是她抗压能力不行,而是从她陪伴在天衡身边直到如今,这种刺杀巫主的事情完全是头一次发生。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巫主有着对这片领域的完全控制权,只要他想,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捏碎这个狂徒的灵魂,但他却只是纵容一般地与他玩闹了一下,连一点伤害都没有加诸于对方身上。   尤勾深吸了一口气:“大祭司大人!”   她的语气有些不自然的紧绷和高亢,天衡无辜地转头看着她,在尤勾眼里看到了尚未消散的担忧和怒火,不由得小小声地“啊”了一下。   尤勾大约是恨不得天衡能把元华碾碎成粉末撒到外面去才好,但是对巫主来说,元华的行为只让他觉得有趣,丝毫没有被冒犯到的不悦。   他在漫长的岁月里,从星盘中看到了太多的爱恨,那些浓烈如剧毒的情感令巫主无比的好奇,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个沉浸在毒药中的人,不好好抓住研究一下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巫主的这种想法大约和想要抓住蚂蚁看看结构的小孩子也没有什么差别。   他招了招手,还懒洋洋躺在花海里的元华被他瞬息拉到近前,巫主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神情懒散的厉鬼:“你想杀我,为什么?”   元华转了半圈眼珠,乌黑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这张熟悉至极的脸,语气温柔得不可思议:“因为看着你,我就不会做噩梦啦。”   这个答案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总觉得应该是“因为看着你,我就会做噩梦”才比较合理一点。   尤勾手腕上的小蛇已经落到了地上,正缓缓向着元华爬去。   天衡抬起手,那条小蛇就出现在了他的掌心,小蛇似乎还有些懵,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出现在了这里,扁扁的脑袋立起来四下张望了一番。   衣袍侬艳华贵的巫主微微笑起来,轻声说:“不做噩梦,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元华想了想,有些苦恼似的说:“听起来是很好……不过我早就知道一个道理了。”   “美梦总是会碎掉的,美梦碎掉的时候,可比噩梦要可怕啊,而且,”他望着天衡,对方正朝他平淡地微笑,于是厉鬼的声音轻极了,甚至带着点恍惚的神经质,“只有在噩梦里才能看见想见的人。”   上天从来都是不愿意眷顾他的,送给他一个美梦的话,必然会给他更为痛苦的未来。   他实在害怕极了,如果他从这个美梦中醒来,连噩梦都不愿意再接收他了,那他该怎么办呢?   天衡星君眼里有了点疏离的怜悯,他在星辰的轨迹中看多了这样生离死别的惨剧,再怎么悲惨的往事,于旁人眼中都只是一个唏嘘感叹的故事,巫主全然没有要对此发表评价的意思,只是礼貌性地保持着微笑。   尤勾站在他边上,一眼就看出了自家巫主的营业性微笑下都是憨憨的茫然。   他根本不明白这些情感。   元华躺在柔软的花海里,相当闲适地翻了个身,慢吞吞地站起来,方才那种疯癫到想要同归于尽的杀意从他身上水洗似的褪去,这回他看着天衡的样子乖巧极了,一瞬间居然和埋葬在岁月里的那个小公爷重合了。   “方才冒犯了星君,万望恕罪,请您原谅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辈的小小好奇心吧。”只要元华想,他就可以哄得世上最为铁石心肠的人露出柔软的笑脸,这大概是幼时不受宠的经历赋予他的察言观色的本能。   天衡微微仰起脸,对于他显然是信口胡诌的理由没说信也没说不信:“这可有点难。”   披着深紫色厚重外衣的巫主轻轻朝身旁身体紧绷的尤勾示意:“   我的巫女,可是恨不得杀了你,我为什么要原谅你然后惹她生气?”   元华眨了眨眼,忽然侧头看看存在感降低为零的荼兆:“要是您不原谅我非要杀掉我的话,我就只能在死前找一个陪葬的了。”   突然被拉出来作为人质的荼兆:?   挺拔如松的剑修神情不变,拇指压在剑鞘上,他觉得天衡星君应该不会放任元华在此随意杀人,却也没有打算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一个见面不超过两刻钟的人。   天衡星君闻言随手拾起身旁一卷看了一半的书:“你不知道危楼之内都是我的领域么?”   元华声音轻柔极了:“毕竟我只是一个可怜柔弱的小孩子啊,害怕之下总要做出点无谓的反抗。”   天衡听了这句话抖着肩膀笑起来,转头对尤勾说:“这娃娃好灵哦。”   这是在夸奖元华能屈能伸,果断且识时务,不要脸的风格甚得巫主喜欢。   尤勾悄悄翻了个白眼。   这个很灵的娃娃刚才想杀你的时候也灵得不得了。   说杀就要杀了,果断得很,一点犹豫都没有。   他对尤勾说完话,转头看元华:“好啦,你回去吧,再在这里待下去,你的人身安全我就不能保证了。”   巫主的语气温和极了,里面的寒意却一点也不隐蔽。   元华垂着眼睛,想了想,诚恳地问:“师尊曾告诉我,他对星君仰慕已久,此番前往危楼,亦有师尊授意,希望能与星君交好,我回去了,要怎么向师尊交代呢。”   他脸上还应景地泛起了淡淡的窘迫,看起来完全是一个担心触怒师父的乖徒弟形象。   听到这番话的巫主差点跳起来指着他大声喊“你胡扯”。   他什么时候说过他对巫主仰慕已久了?他什么时候授意元华去危楼了?他刚刚还在元华脑子里放话叫他回去!   你别血口喷人!   天衡星君头一次感受到了被人当面扣锅胡说八道还不能还嘴的苦涩。   面色苍白病弱的巫主呆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元华话里的意思,倒是尤勾面色不善地冷笑了一声:“大祭司大人常年待在危楼上,与希夷君素未谋面,何来仰慕之说。”   元华无辜极了,把锅统统推到不在场的鬼王身上:“我也不知内情,师尊怎么会对我说这些事呢。”   “不在场的鬼王”抓着衣角觉得他有点想吐血:孽徒!   “啊……不过师尊倒是一直很希望能与星君见面,或者请星君前去鬼蜮做客呢。”元华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   “师尊”已经开始冷静地考虑清理门户的事情了。   荼兆在一旁咳嗽了一声,他也不想听鬼王和巫主之间的二三事,不过不说一声就走实在是失礼了一点,于是他强行打断了来自鬼蜮少君代师告白的现场,冷静地道:“太素剑宗已迎候天衡星君多日。”   言下之意就是,就算巫主要去鬼蜮,也得在去过昆仑山之后。   问题是谁说要去鬼蜮了!   天衡星君忽然觉得他这个二徒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的沉默落在元华眼里,不知对方解读出了个什么东西,红衣的厉鬼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他不疯癫的时候,身上那种高雅气度就前所未有地凸显了出来。   见到这个笑容,天衡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开口试图补救:“巫族不喜尘世繁琐,避世惯了,与鬼蜮也从无联系,希夷君若有意,日后自有缘分相见。”   巫主轻巧地将这事含含糊糊地推到了缘分上面,很有神棍的风采。   元华轻轻叹息,一副真切地为师尊感到失落的样子:“那真是遗憾啊。”   不,一点都不遗憾!   天衡星君在心中反驳。   有一个元华已经很棘手了,他根本不需要再多一个化身给自己增添麻烦!   天衡在心中冷笑着,决定马上就把元华踢出危楼,然后换上希夷的化身把他揍一顿,至少一百年让他不能出门胡说八道给自己造谣。   法则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他肩膀上,听着天道的心声,有些忐忑地左右跳了两下,尴尬地出声:“嗯……我觉得……你可能真的得去一趟鬼蜮。”   它小小声地说道:“那个……落在鬼蜮的那个气运之子你还记得吗,这个气运之子好像不太好……”   天道陷入了窒息般的沉默,好半天才坚强地捡起自己的神智:“哪里不好了?”   法则也说不出哪里不好,它根本没法准确地找到那个气运之子的位置,只能通过天地间气运流转的频率判断是哪里出了问题,就在片刻之前,天地间的气运像是被扎了个洞一样,疯狂地衰减着:“大概……大概就是快要死掉了的那种不好。”   天衡星君深吸了一口气,也顾不得找个好理由了,抬手就将元华扔出了危楼,又将荼兆送到了客房里,轻车熟路地咳嗽了两声,脸色瞬间苍白下去。   尤勾一见他这样,马上上前把脉,面色凝重:“怎么又着凉了?”   巫主被塞到被窝里,顺从地闭上眼睛开始生病,神识转瞬间就被抽离出来灌入了鬼王体内。 第64章 惊梦(八)   元华猝不及防就被巫主扔出了危楼, 面前朱红的大门距他只有几步之遥,但只要他向前走一步, 大门就会往后退一步,将拒绝的意思表现了个明明白白。   红衣的厉鬼站在门口, 眨了眨眼睛,无所谓地收回了脚。   算了, 见不到巫主,鬼蜮不是还有另一个当事人么,去问问师尊关于巫主的事情也不是不行。   烈日下, 站立在巧夺天工的危楼前的红衣人倏地散成缥缈烟气,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鬼蜮终年无星无月不见日光,大陆之上所有新死的人类都会落到这里来,经由转生石前去投胎, 幸而修士的魂魄与肉体一同修炼, 便是死了也具有一定的神智修为, 不归鬼蜮管, 不然针对鬼蜮的归属权怕是又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从这里也能看出天道的公正之处。   虽然各族之中人族最为弱小,但和其他种族生来便注定了未来不同, 人族是唯一拥有选择权的种族。   魔物与魔物只能生下魔物, 修士与修士生下的孩子也天生便有微弱修为, 虽有修士堕化为魔, 其中苦楚也绝非常人所能忍受,唯独人族可以选择未来是继续做人,还是修仙, 抑或修佛,甚至连修行鬼道也未尝不可,他们的起点优越得不可思议。   便是一生为人,死后也能有转世的机会,其他种族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死了就是死了,便是魂魄留着也没有转世的道理,不是被鬼族抓去做人傀,就是躲起来绝不与修行之人接触,或者只能走夺舍一路——而夺舍之人,一生只能庸庸碌碌,清贫瑟缩度日,一旦被天道注意到身魂不符,就会吃到一记天雷,不将魂魄击碎不罢休。   不过就算天有大德,落到实处时也会有别的问题。   人族的问题就是,他们有了选择权,却没有足够与之相配的实力。   能成功选择自己的道路的人族少得不可思议,庸碌一生的人才是大多数,死后成了鬼也是平凡无奇的鬼,其中少数身负怨气的魂魄进了鬼蜮就开了神智,可以选择是去投胎还是留在鬼蜮做个小鬼,这时选择后一个选项的魂魄就占了多数。   鬼女们嬉笑着指点望川台下走过的浑浑噩噩的魂魄,分辨其中哪些魂魄生前长得俊秀,看中了就截留下来做一段时间的露水夫妻,末了将其放走,凡间的道德在鬼蜮一概不适用,况且望川台上的鬼女们个个国色天香,还会慷慨赠与情郎来生福报,倒不好说是谁吃亏一点了。   不过要鬼女们说,她们最想爬的还是希夷君的床,可惜这位鬼王眼高于顶,觉得自己好看得谁都比不上,死活不肯和鬼女们春宵一度,非说是鬼女们要占他便宜,堂堂一个鬼王,比良家妇女还洁身自好。   到后来,鬼女们都懒得勾引他了,看他的眼神从看梦中情人变成慈爱得仿佛在看弟弟。   ……世风日下啊。   希夷君从望川台上飘下来,鬼女们笑吟吟地下拜,有活泼的当即便出声道:“君上是要去哪里玩耍么?”   ——是的,在鬼女们看来,日日想着出门玩的鬼王还是个要哄的孩子呢。   虽然这个“孩子”性情扭曲偏执,但是鬼蜮里的鬼哪个不是神经病,相比较之下,不生气时会和她们玩笑的鬼王真是个需要保护的宝宝。   希夷君歪着头,垂着薄纱的幂篱之下容色惊艳,玄色的长袍上如有星河翻滚,几乎要垂坠到地面的大袖飘逸优雅,腰间雕琢蛟龙的佩玉撞出泠泠声响,他不说话时身上带有疏阔坦荡的潇洒风气,清俊通脱,丰神俊秀,简直像是世家公子偶然误入了这处血肉地狱。   鬼蜮的君主没有回答鬼女的话,笑眯眯地从她们身边掠过,阴风骤起,再落下时已经不见了风华绝代的鬼王的身影。   “气运之子在哪里?”   阴风从鬼蜮上方席卷而过,天道在意识里抓着法则问道。   三道气运之子的归位令法则的能力有了进步,但天地间气运泄露的速度恍如开闸洪水,芸芸众生尚且未察觉,首当其冲的天道已经感觉到某种厄运正在飞快地逼近。   抓着天道的衣服借助天道的力量再次提升搜寻范围的法则此刻如果有了实体,必然也是满头大汗。   “找找找……再往前……不是这里……”法则感同身受地察觉到了那种“崩溃”的厄运的临近,上蹿下跳地跟着天道在瞬息之间卷过了半条忘川,猛然提高声音,“停停停!!就是这附近!”   鬼王问也没有问,当空跃下,在血红的忘川河上凝聚鬼体,双眼逡巡望着这条颜色不详的河流,神情冰寒:“人在这里面?!”   忘川河宽达数十丈,环绕整个鬼蜮,不知来处亦不知尽头,里面尽是犯了错不能投胎的鬼尸,伸着腐烂的骨爪绝望地朝着天空,试图抓下一个替死鬼来,斑斓毒虫攀附在骨爪之上,细细密密地啃啮着上面的腐肉。   为防孤魂野鬼逃脱,忘川河吸力庞大,其中更有无数的恶鬼在互相撕咬,人若掉进去了,哪里还有能出来的道理?   法则快速地绕着河岸转了一圈,飞回来道:“可能真的在河里,离忘川越近那种感觉就越强。”   天道皱起了眉头。   气运之子为什么会在忘川河里?法则是忽然检测到气运崩散的,可见之前对方还好好的,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鬼蜮里的鬼都心思扭曲,做出这种推人进忘川的事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当务之急是要救人出来,旁的大可以之后再说。   可是他要怎么在忘川里找人?里面全是鬼尸,虽然鬼尸好杀,但是让人不停地杀蚂蚁也是会累的,况且与此同时那个气运之子还在被鬼尸咬呢。   玄衣的鬼王深吸一口气,周身鬼气翻涌如云,幂篱上的薄纱在狂风中翻卷,露出一张没有任何遮蔽的艳丽容颜。   一声鬼啸骤然响彻整个鬼蜮。   行进中的魂魄齐齐停下,拧转头颅望着同一个方向,数万里长不见头尾的队伍做出一个动作,恐怖而阴森,更多的恶鬼则止住了撕咬同类的动作,漆黑的鬼目猛然扩大占据了整只眼睛,滴着涎水的鬼怪们咬着半截魂魄,宛如定格在了此刻。   片刻的停顿后,浑浑噩噩的魂魄仿佛有了神智,凶悍的恶鬼抛下了撕咬一半的猎物,被咬掉肢体的魂魄也站立了起来,万千鬼魂发出应和的嘶鸣,这声音传彻整个鬼蜮,凄厉得像是要撕裂整个大地。   它们同时调转了方向,朝着一个地方奔去。   从鬼蜮出现以来,大约就未曾出现过这样令人颤栗的景象。   面貌可怖的鬼魂们如同狂热的信徒向他们的神明聚集而来,散沙一样徘徊在鬼蜮各处的恶鬼不约而同地汇聚入这条滚滚的河流,它们摒弃了一切阻碍,朝着鬼王而去。   最先到达忘川边的恶鬼看见了悬停在暗色天穹下的鬼王,随后它连一丝停顿也没有的,直直跳入了这条血红的河流。   紧随其后的鬼魂们和它一样,没有任何的迟疑,义无反顾跃进了忘川,这场景堪比流沙没入海洋,如果不考虑每一个鬼魂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场景堪称是壮观,而加上这个前提后,原本的壮观就成了毛骨悚然。   跳入忘川的鬼魂在接触河水的一瞬间就成了一缕冰冷的烟气,随后还有源源不断的鬼魂前来填河,玄衣的鬼王看着下方恐怖的景象,神情没有一丝的变动,甚至还在冷静地计算着还要多久才能达到目的。   入河的鬼魂数量在疯狂地上升,这是连最为穷凶极恶的天生恶人也不敢想象的无情屠杀,骇人的自尽延续了小半个时辰,有数十万的鬼魂跳进了忘川,血红的河流终于发生了变化。   平静流淌的河水开始慢慢凝结,有透明的冰层在河面浮起,随着鬼魂越来越多的跃下河水,这冰层由一触即分变得坚实,那些河流中伸着手欢喜地抓着下河来的鬼魂们的鬼尸也慢慢僵直,骨爪凝固在一个怪异的角度上,好像无数的枝杈伸向天空。   如果从天空上看,便能发现,万万里忘川流淌到这里时,竟然凝结成了坚冰,血红的缎带中央有了一截褪色的冰面。   忘川被冻住了。   见差不多了,希夷君再度厉啸一声,前赴后继的自尽骤然停下,汇聚在岸边的鬼魂们慢慢散去,像是方才的倒放,如流沙散入鬼蜮各处。   “气运崩散停下了。”法则长出一口气,不无庆幸地说,“魂体至阴至冷,用来冻住忘川居然真的可行,不过你杀了这么多鬼,这笔账可是要记到希夷君头上的。”   天道叹口气:“记吧记吧,权宜之计罢了,至少能保护那个倒霉孩子不被里面的鬼尸吃掉。”   提起鬼尸,鬼王美艳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厌恶。   鬼王驱使生魂厉鬼,却对忘川里的鬼尸没有什么办法,那些身上爬满了腐烂蛆虫的鬼尸非人非鬼,没有神智,只有吞吃鬼魂的本能,真像是凡间的寄生虫一样,是鬼蜮里最为惹鬼厌烦的低下的东西,若非鬼尸只出现在忘川里,鬼王可能都不愿意住在鬼蜮里了。   看着低下密密麻麻遍布忘川的鬼尸,鬼王脸上出现了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深吸一口气,脚下一动,身躯如缥缈云烟一般轻轻落入了忘川。   腐烂的鬼尸在希夷眼前出现,散了魂体却仍然保留了五感的鬼王不得不近距离和这些面貌狰狞的鬼尸贴面而过,挂着腐肉的骨爪从他身体里穿过,挂着半个眼球的空洞眼眶正好挡在希夷下沉的路线上,他被迫眼睁睁看清了那半个眼球上挂着的仍在蠕动的虫子。   表情一瞬间变得煞是精彩的希夷君感觉自己得到了超脱。   鬼蜮诞生以来,沉在忘川下的鬼尸不知有多少,希夷甚至忘记了自己往下沉了多久,眼前只有各式各样恶心的鬼尸,看到后来他甚至已经麻木了,还能对那些眼眶空洞的鬼尸礼貌性地点点头。   法则忽然出声:“往右!”   玄衣的鬼王闻言调转方向,穿过狰狞丑陋的鬼尸,仔细地搜寻着其中不和谐的身影,他们找了很久,凝冻的河水都隐隐有了开始解冻流淌的迹象,终于看见了不远处的异象。   那场景简直像是极恶的画师笔下对于炼狱的描绘。   样貌清秀的孩童无依无靠地向下沉去,鬼尸如漩涡般朝他汇聚而来,指爪张开森然如蛛丝的网,拢住那个小小的身影,露着牙床带着腐肉的嘴撕咬下他的血肉,无数鬼爪抓住孩童清瘦纤弱的四肢,攀附在他身上,吸吮着他的鲜血,后面的鬼尸们一边啃啮着前面的同族,一边向着中心的孩童露出贪婪的神情,而漩涡中心的孩子则微微阖着眼眸,神色平静恬淡,不像是要逃避面前这可怕的吞吃自己的怪物们,而只是简单的怕水进了眼睛。   他镇定从容的简直不像是一个年幼的孩子。   吞噬与被吞噬,死亡与即将死亡,下沉与上浮,一切都凝固在了河流凝结的一瞬间,这个场面带着难以言喻的张力,极恶的恶人见此或许也会痛哭流涕。   法则和鬼王同时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法则干巴巴地说:“我觉得……这个孩子……可能……”   鬼与佛是天生死敌,绝无任何和解可能的那种,属于鬼王的化身在见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就发出了那种微妙的讯息,玄衣的美人静默了半晌,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个被吞吃撕咬得鲜血淋漓的孩子身边,慢慢伸出了双手。   ——在二者接触到的一瞬间,法则与天道心中闪过了“果然如此”四个大字。   落在鬼蜮的这个气运之子,竟然是未来的佛子。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玄衣的鬼王抱住了这个年幼的孩童。   于此同时,早已咯吱咯吱开裂的冰层倏然裂解,耗费数十万鬼魂才冻住的忘川回到了之前的轨道上,重新开始涌流,被冻住的鬼尸转动头颅,看向了突然出现在它们中间的不速之客。   作者有话要说:好啦,四崽崽出场啦!还是个小娃娃呢!   和有鞭子有剑的魔尊剑主不同,鬼王他……战斗就靠叫。   希夷君:【恼羞成怒】我叫一声就有几百万厉鬼到你家楼下唱k你怕不怕!   剑主:……   魔尊:……噗嗤。 第65章 惊梦(九)   在忘川冰凌喀嚓碎裂的声音中, 数以万计的鬼尸循着贪婪的欲望张开了嘴巴,嶙峋骨爪伸缩曲张, 在本能的役使下,它们朝着希夷漂浮而来。   血红幽冷的水里, 无数被死亡抛弃的身躯上下浮沉,在死去的忘川里, 连声音也被隔绝在外,只能看见水波一层一层荡开,鬼尸们无声无息地围拢过来, 这场景着实令人头皮发麻两股坠坠。   希夷皱起眉头,相当嫌恶地往后微微一退,避开了将要探进他怀里来触碰孩子的鬼爪,随手一按就搅碎了那具鬼尸的头颅, 失却头颅的鬼尸直挺挺地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往下沉去, 还没有没入下方的黑暗中, 就被同类撕咬着吞吃殆尽了。   被他抱着的孩子慢慢睁开了眼睛, 希夷忙里偷闲垂眼瞥了这孩子一下,惊讶的发现这个不过四五岁的孩子竟然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黑白分明, 像是含着两丸萤亮的黑水银, 轮廓中正秀美, 天生带了点端庄温柔的气质, 简直像是聚集了人间钟灵之气,瞳色比常人稍浅,自然就有了拔离尘俗的缥缈意味。   便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 希夷都忍不住为了这双好看得不得了的眼睛恍神了片刻。   不愧是未来佛子,单单是这双眼睛,就已经有了日后处变不惊悲悯天下的大和尚的风范了。   被它们全心全意注视着的时候,简直有种要被完全看透的恐怖感觉。   鬼王掏出一颗丹药塞进他嘴里,很快移开了打量他的视线,任由这个孩子直勾勾地在怀里看着自己,手臂却动了动,给这个浑身伤痕累累的孩子换了个姿势。   直到入手触碰,希夷才发现这孩子伤到了何等地步,他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见了骨,止不住的血从身上溢出来,吸引着鬼尸们前赴后继涌上来争夺美食。   幂篱之下,鬼王美艳的脸笼上了一层冰霜,小孩却浑然不知世间常理一般,连害怕都不知为何物似的,依旧缩在希夷怀里,这个男人给他调整什么姿势,他便乖巧地按着这个姿势停在那里,面貌神情都仿佛静止,明明带着这样重的伤,连一点疼痛的神色都没有露出来。   抱住了怀里的小孩,顺手摘下自己的幂篱戴在他头上,让垂下的薄纱拢住小孩的身体和视线,在忘川河水中悬停着的鬼王像是从极恶地狱里生长出来的毒花,四周鬼尸狰狞扭曲,试图攀附着这朵世间极艳的花,不知是想要抓住这朵花沉入深渊,还是想要顺着这美艳的花爬入生者的世界。   玄色的衣袍鼓荡在水里,鬼王拧身在一个鬼尸头上一跺,鬼尸的头直接被跺进了腔子里,一只手犹在抓挠,踩它的人却已经轻轻松松借势上跃了十数丈,待到即将力竭时,又如法炮制找了个踏脚石。   这方法笨得很,而且越是靠近水面,忘川的吸力便越是庞大,希夷身上仿佛背负了一座山峦,原本一次能上浮十数丈,现在只能稍稍前进数尺,背后似有无数的手脚在拉着他,前方又暗沉沉地看不见尽头。   寂静的忘川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大逃杀,无数的鬼尸被惊动,循着新鲜血肉的香气汇聚而来,它们像是蝗虫,聚拢成暴风和烟雾,像一个庞大无比的锥子,尖锥顶端是少数速度较快的鬼尸,连接托举着锥子尖端的则是无数憧憧鬼影。   就像是忘川贪婪地伸出了腐烂的手臂要留住一切来客一样。   而尖锥之上只有一点幽魅的玄色身影,他比沉溺在水中无数年的鬼尸更轻盈灵活,身躯辗转腾挪,护佑着手臂里的一个小小身躯,向着水面奔逃。   希夷垂着眼睛往下方扫了一眼,马上被就在脚下的鬼尸吓了一跳,那张高度腐烂的脸近到快要触及他的靴底,希夷惊得差点倒吸一口冷气,好悬才在腥臭的水将要灌进去时闭上了嘴。   为了抱着怀里的孩子,他不得不凝聚鬼体,因此也担负了更多的压力,法则在他耳边不断为他加油打气,希夷皱着眉头躲开一具鬼尸的手,一脚将它踢碎,借此又上浮了数尺。   “太……重……了。”   希夷在意识里咬着牙对法则说。   他现在感觉背上的已经不是一座山,整条昆仑山脉的重量大约也就是这样了。   法则担忧地围绕着他一沉一浮:“你沉入忘川太深了。”   希夷没有说话,侧着脸看了看怀里的小孩儿,对方依旧沉默着,一双眼睛正望着脚下,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思索似的淡淡的宁静,眼前的鬼尸和迫在眉睫的死亡气息不能引起他的任何一点触动,他看着这些鬼尸的眼神,和看着希夷时没有任何区别。   他看起来简直像是要从这具小小的身躯里抽离,将幼弱的灵魂捧向天际。   美艳的鬼王挑起了眉尖,露出了点说不清是生气还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孩子正低着头,忽然下巴上就多了两根手指。   他不得不随着那两根手指的力道抬起头,将透明无辜的眼睛落在那张好看得超出常理的脸上。   抱着他的男人身体冰凉,不过这没什么不好的,因为透过薄薄的衣衫,他们相触的肌体是一样的没有任何温度。   这样的温度是永恒的、稳定的、平静的。   孩子琉璃似的眼睛望着希夷。   这个堪称美艳的男人忽然笑了起来。   这个笑容就像是盛开在鬼蜮里雪白的花朵,青山碧水沿岸铺展,鬼蜮里干涸的死亡都在这样的笑容下退避三舍,任由和煦春风吹入褶皱江水,把月光涂满苍山暮雪。   这个笑容里有红尘万丈的烟火气,有月色下山巅松林的波涛簌簌,也有寂静酒幌下伶仃潦倒的醉客,万千凡人在喜怒哀乐里生老病死,岁月来去,只有永远仰望着苍穹的鬼王数千年如一日地看着看不见的天空明月。   未曾识得美丑的孩子微微睁大了眼睛。   在这一刻,他懵懵懂懂地感觉到,眼前这个对他微笑的人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与其他人绝不相同的。   玄衣的鬼王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点住了孩子的太阳穴,随即孩子听到了一个带着笑意的慵懒声音:“我不喜欢你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具骷髅。”   孩子睁着眼睛,听着忽然响在脑海中的声音,他现在的表情倒是有了一点属于孩子的惊奇,方才仿佛要超脱尘世的危险感一下子从他身上消失了。   希夷在鬼尸中间疯狂地闪避,为了节约体力,只有实在躲不掉的鬼尸才会得到冷酷的死亡,而就算是在这样惊险的逃窜中,那只抵在孩子太阳穴上的手指还是平稳温柔得如同衔着一片细嫩的花瓣。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过我,”那个声音极其肯定自信地说,“你肯定是对于美丑没有任何概念。”   他语气笃定得仿佛自己说的是什么真理。   孩子眨了眨眼,漂亮纤长的睫毛如鸽子翅膀下最细绒的幼羽,他对于希夷的定论没有任何要反驳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听着对方指责他。   “你不觉得我好看吗?就算不知道什么是好看——好吧,就是我这样的,我这样的是最好看的,底下那些,呕——”   希夷丝毫不因为对方是个孩子就放过他,他的语气理直气壮到好像不夸自己是美人就是对方有问题:“如果你想夸我,你可以去读一读《晋语》,在《容止篇》里,每一句话都可以用来夸我。”   他好心地为对方指出了学习渠道,声音平稳还带点儿轻快的傲慢,怀里的孩子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却悄悄地将《晋语》和《容止篇》这两个词语记在了心里。   一具鬼尸将手指缠上了希夷飘拂的衣摆,玄衣的鬼王抬脚将他踢开,抱紧了怀里的孩子,猛然腾空,从水面一跃而出。   一离开水面,他身上压着的重如昆仑山脉的重量就骤然消失,几乎是凌空跃起了数十丈,紧随其后的鬼尸却没有这样的能力,只能向着希夷不甘地伸着手,挂满腐肉蛆虫的手指像是林立的嶙峋枝条,在忘川上织出了数不尽的网。   希夷一脱离忘川,就纵身飞出了数十里,停在一处丘陵上,他一停下,周身鬼气弥漫,脚下立时便有指甲盖大小的红色花朵翻卷开花瓣,星星一样瞬息铺展开去,在贫瘠的荒漠上点开绒绒的花毯。   就像是这些小花儿一直等待在这里,等着这个人经过,然后为他的停留开出一生一次的花来。   希夷注意到了孩子的眼神停留处,相当随意坦然地席地而坐,掏出一大堆瓶瓶罐罐,往小孩儿嘴里塞了不少丹药,他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血流止住,但是被忘川水侵蚀过的伤痕依旧可怖地攀附在他幼小的身躯上,没有被丹药消去。   希夷见此,微微蹙了眉,很快就若无其事地恢复了无所谓的模样,指着这些花说:“鬼蜮特产不死花,总是跟着我,啊……我也知道我好看,但是走到哪哪就开花……我可是很想低调做鬼的。”   孩子认真看着他,眉眼平和宁静,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明白这些话。   希夷凝神看去,惊讶地发现这孩子的瞳孔竟然不是方才以为的稍浅的灰黑色,在鬼蜮微弱的光线中,他的瞳孔里有着金砂一样细腻的薄金,这种绮丽的色彩比星辰还要璀璨华贵,但只在某些特定的角度下才会显现。   希夷看着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骨骼,摸到一半就停了手。   这孩子身体瘦弱仿佛只有四五岁的模样,但是摸骨却告诉希夷他已经八岁了。   这差的也未免太多。   “你的父母呢?”希夷盘腿坐在孩子面前,歪着头看他,“你的名字?”   那双在特定角度犹如容纳着金色流砂的眼眸只是安静地看着希夷,长长的睫毛垂着,他乖巧的像是一只离开了母鹿而凭借本能依靠他人的小鹿。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句话都没有说。”希夷慢吞吞地伸手去触碰他的喉咙,嘴里漫无目的地猜测着,“天哑?不知道说什么?还是没人教过你怎么说话?”   一直乖的任由希夷摆弄的孩子这回有了反应,他抬起有着长长睫毛的漂亮眼睛,微微肥润的脸蛋鼓起来一点儿,而后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恰巧避开了希夷的手。   玄衣鬼王挑起一边眉毛,表情是显而易见的不高兴。   ——他大概从来没有被人拒绝过,所以连一个孩子的躲避都让他不能接受。   这是一直活在骄纵爱意里的人才会拥有的傲慢底气。   孩子微微摇了摇头,抬起手,布满伤疤的幼细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两下,而后怅然若失似的停下了动作,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茫然。   希夷明白了。   在修真界,便是连样貌丑陋的人都少见,随着修为深进,体内杂质污垢排出,容貌总会有略微提升,那些手脚残缺的人,除非是被刻意下了阻碍,便是失去了原来的肢体,也能通过一些手段重塑身躯。   而聋哑之类的残缺,可以说是最好治疗的了。   可这个孩子却依旧不能发声。   希夷感觉有些匪夷所思。   他方才给这孩子喂下的丹药都是治疗身体的灵药,治一个天生哑疾绝无问题,为什么会这样?   他说不出哪里有问题,只是无奈地想,这样的话或许得先将孩子带在身边一段时间了,还要想办法让佛子的化身接手这孩子,毕竟让人主养鬼王已经是极限了,总不能让鬼王养一个佛子,这是什么恐怖笑话!   玄衣鬼王沉默了半晌,不知在想什么,而后撇了撇嘴,慵懒美艳地笑起来:“好吧,小哑巴,我还没有遇到过不夸我美貌的人,就算你不会说话也不行。跟我走吧,在你会说话之前,你得一直跟着我。”   他四处看了看,随手撅了一把艳红的不死花,将它们集合成一小束,往孩子面前一举:“呐,见面礼。”   红色的花朵拢成一团,灵秀玉雪的小孩儿凝视着这束小花,半晌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握住了它。   成年人握着只有一小圈的花,在孩子手里就占据了一整只手,他握着它们,好像握住了一把小小的星星,爱惜地望着它们,半晌抬起头,对着希夷,抿起嘴露出了一个神佛一样清澈干净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四崽崽出场啦!他是所有崽崽里最乖巧的,目前……是个小哑巴。   鬼王的思路:你居然不夸我好看?那你审美肯定有问题。什么?不会说话?不行,你必须夸我好看,不会说话不是你不夸我的理由!   结论:我要把你治好。 第66章 惊梦(十)   希夷随手撕下幂篱上的缎子, 裹猪崽似的将衣衫褴褛的小孩儿从头到脚缠了个严严实实,末了伸出两根手指, 轻轻松松地拎着缎子的两段头尾,拎包袱般地将孩子提在了手里。   比起正常八岁孩子该有的体重, 希夷手里的这位未来佛子瘦小得可怕,他仿佛是提着一把干瘦的骨头与一层皮肉, 连压手的感觉都没有。   玄衣的鬼王大大咧咧地提着个小孩儿,手法一点也不温柔,粗犷刚直到了一定的境界, 这动作简直和屠夫提着待宰的猪崽子没有什么区别。   这个姿势对被裹着的小孩儿来说应该很不舒服,他却一路上没表现出一点不满,身体乖巧地蜷缩在缎子里,两只手被希夷草草一裹给缠在了身体两侧, 他也不试图挣脱或调整姿势, 只是垂着眼睛安静地任由希夷拎着在半空晃晃悠悠。   这脾气……   还真有大和尚的风采。   希夷在心里这么想着, 表情又显而易见地不高兴了起来。   卷在包袱里的小猪崽敏感地察觉到了屠夫心情不豫, 一双鸽子细羽般的长睫毛刷拉一下打开,清澈宁静的大眼睛望着希夷, 眼里还有细碎如钻子一样的光点在闪烁, 明亮而担忧。   你怎么了?   他没有说话, 但只是一个眼神, 就让人察觉到了他想说的话。   希夷抿着嘴哼了两声,半晌才慢吞吞地问:“舒服吗?”   小哑巴有些不明白希夷问这话的意思,他顿了两秒, 点点头,然后又迟疑诚恳地摇了摇头。   希夷被他点头又摇头的动作气笑了,手一松,离地不到两尺的小孩儿屁股着地掉在了绵软的不死花上,痛倒是不痛,但他还是懵了好一会,而后用疑惑的大眼睛望着希夷,显然是没明白怎么他不带着自己走了。   玄衣墨发的厉鬼歪着头看他,见他被自己扔下去后只是睁着大眼睛懵懵懂懂地瞧自己,表情更烦躁了,一甩袍角蹲下来,用手去戳他软绵绵的脸蛋:“喂,小哑巴,你是不是傻的?”   小孩儿看着他,居然还认真想了两秒,然后摇了摇头。   希夷见他还真的去思考了一番这个问题,深吸一口气,有些无语,猛然把脸凑到他面前,冰冷的呼吸打在小孩儿的脸上,听得男人声音沉沉地说:“我刚刚是在说你的坏话啊!你应该骂回来才对……啊对了你不会说话,啧。”   希夷跟咬了口黄连似的,兀自生了会儿气,小孩依旧静静看着他,全然没有因为提及自己的哑疾而不悦,虽然希夷有点怀疑他到底懂不懂什么是生气:“不舒服就要说,我给你喂了这么多丹药,要是你死了,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小孩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希夷不知他听进去没有,皱着眉头盯了他一会儿,一脸嫌弃的表情,嘟嘟喃喃着把他又裹了一遍,这回他的动作依旧很粗暴,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触及小孩身上的伤痕。   被再次裹着提起来的小孩这回不像猪崽了,硬要说的话……希夷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小哑巴和他现在的造型像什么了——大概更像是菜篮子和提着菜篮子上街买菜的大婶儿。   ——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堂堂鬼王都未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小哑巴,本君为了你可是丢尽了脸面了。”希夷君阴沉着脸,尽管做着这样杀气腾腾的表情,但美人就是美人,生气的美人艳色侬丽,反而……更好看了。   “菜篮子”显然没有听明白希夷突如其来的指控,不过他也不会去争辩,反而乖乖地点了点头,将希夷的话记在了心里。   希夷性格恶劣自傲,他是绝不会觉得一个大人去欺负小孩儿有什么不对的,相反,他还会因为这个小孩儿现在特别好欺负而去拼命欺负他,非要欺负个够本儿才好。   这一点,被他拎着的小孩目前没有发觉,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但是知道也没用,生长在鬼蜮里却拥有一颗纯洁无垢的天生佛心的孩子,比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认死理。   他“看见”了希夷是个好人,就三番五次乖乖地被希夷欺负,那情形看得元华都颇感匪夷所思。   看见玄衣的鬼王去而复返登上望川台,面色煞白的鬼女们纷纷围了上去:“君上!方才忘川……”   望川台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大半的忘川河,方才忘川结冰,清清楚楚地映入了鬼女们眼中,加之鬼王的鬼啸传遍整个鬼蜮,望川台归属鬼王居所,因此鬼女们未受到影响,但千万鬼魂浩浩荡荡涌向忘川的场景,便是再心大的鬼女也经受不住。   她们围拢上来,正想问问方才发生了何事,就注意到了一向重视仪表的鬼王此刻不伦不类的姿势。   ——像是提着菜篮子逛早市的婶娘。   保有凡间记忆的鬼女们不约而同地想到。   她们的视线同时诡异起来,而在那只“菜篮子”动了动,露出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的小脸后,这种诡异到了顶峰。   她们看看孩子的脸,又看看鬼王的脸,逡巡再三后,暗暗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方才君上忽然大怒而去,抬手就是冰封忘川的大动作,回来手里就多了个小孩儿,虽然面貌不太相似,但是……万一呢?   到底是谁,偷跑到了她们前面爬上了君上的床不说,连孩子都生下来了?!   希夷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不着调的鬼女们在想什么,他拧起了眉头,简直难以理解她们的想法:“他这么丑,哪里和我像了?”   鬼女们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君上,在你眼里只要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直立走路的动物都是丑八怪吧……   ——除了你自己。   不过希夷君这句话倒是让她们重新恢复了冷漠的脸色,果然,这样的君上是不可能有鬼女爬得上他的床的,那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希夷懒洋洋地抬起手,手中的包裹自然地在半空晃悠悠地转了半圈,面貌精致的小孩儿就被所有鬼女看了个清楚明白:“小哑巴,我捡到的!”   玄衣的美艳鬼王好似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骄傲地用另一只手指着小孩儿,语气里满是欠打的洋洋得意。   这种捡了一只猫一只狗的句式令所有鬼女表情变得无法言说,半晌才有鬼女上前来接过这个瘦弱的孩子。   沉默的孩子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愿,身体被鬼女环抱住,便伸手生涩而乖巧地搭在鬼女脖颈上,让她可以抱自己抱得更轻松些。   鬼女抱着孩子,忽然想起一事:“君上,少君正在等您,像是有事呢。”   方才那种稚气的洋洋得意消失了,披着孩子气皮囊的男人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艳模样:“让他等着。”   鬼女笑着行礼退下,望川台上很快只留下鬼王一人的身影,下一刻,一阵冷风倏然卷起,鬼王身后就多了个红衣乌发的青年。   气氛骤然紧绷,两人谁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台下无边无际的鬼魂还在向前蜿蜒,一直要蜿蜒到看不见尽头的天际去。   “师尊,您方才去哪儿了?徒儿等您好久。”红衣的厉鬼笑吟吟地问,他的语气温和极了,像是漫不经心地闲话家常一般。   希夷君连头都没回,也没打算回答他的问题:“我不管你的事,你也不必做此情态,有话直说。”   元华还是笑眯眯的,对于希夷君的冷淡不以为意:“唉……是这样的,我这几日出去转了一遭,不小心到了极东之地,还有幸得见了危楼那位。要不说是危楼天上人呢,风姿独秀,冠绝天下,也是称得上的——”   希夷君隐隐感觉有些不妙,这是在向他打探巫主的情报?那元华可真是打错主意了,而且这个不肖徒弟之前在危楼一通胡说八道败坏他名声,正好这次一并收拾了!   鬼王眼里冒出点凶光来,就听得元华话锋一转,冷不丁问:“那个孩子是什么人?”   嗯?!   希夷君一时反应不及,表情就显出了点错愕来,正被紧紧盯着他的元华收入眼中。   冷静下来的元华不负于气运之子的名号,他压根没打算用这么两句话从鬼王嘴里撬出巫主的事情,不如迂回前进更有效些,之前还在琢磨着要如何入手,就见到了鬼王在忘川上的大动静。   和那些只是惊讶于忘川结冰的鬼女们不同,元华作为鬼蜮少君、未来的鬼王,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希夷君做了什么。   他用数十万无辜鬼魂为材料,封冻了一截忘川水,但是屠杀了数十万鬼魂一举,便足够让他背负上无穷无尽的业力,为天道所排斥。   他为什么忽然这么做?   元华对于他屠杀了数十万孤魂的行为没有什么感触,只是惊讶于希夷君这么做的原因。   他这位师尊他可是了解得很了,模样看着和气好相处,甚至有时候似乎还有些一根筋的傻,但厉鬼到底是厉鬼,能成为鬼王的厉鬼又哪里是这么好相与的?   他的师尊,美艳骄纵的皮囊下,有一颗比石头还生硬冰冷的心,更有残酷凶悍的心肠,和厉鬼般的狡诈、多疑、偏执。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前脚刚杀了数十万无辜鬼魂,后脚就若无其事地笑着与鬼女谈天说笑。   元华想着,问题一定出在那个孩子身上。   一个平平无奇的孩子,怎么能劳动鬼王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去救他?   这个问题也同时在希夷君脑袋里浮现了出来。   ——他光顾着救人了,万万没想到救完人之后还要为自己为什么救人找一个理由。   为什么鬼王要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   这个理由要是圆不起来……   那被质疑了合理性的化身可是会当场崩散的。   为了保住希夷君的命,天道沉默了一会儿,现在好像只有算无遗策的巫主能救他了……考虑了半晌,他含泪接过了元华递过来的锅,给自己扣上了。   玄衣墨发的鬼王轻轻侧过脸,红的妖异的嘴唇慢慢挑起来,他的笑唇勾出了刀锋一样的弧度,望着元华的时候,恍惚让对方像是回到了自己还是一个凡人时的弱小岁月。   ——那天他与这个在街市上走过的男人对视,就被对方眼里幽深的地狱骇得手脚冰凉浑身僵硬,时隔多年,他竟然又一次感受到了这种恐怖。   这一次他倒是没有害怕,反而因为自己触及到了某种隐秘而兴奋了起来。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种道理你总该明白吧?”希夷君声音轻极了,大有“你再问一句就别想直着出门”的杀意,但如果元华是这种被威胁一下就腿软的家伙,那他早就已经死在北戎人的地盘上了。   因此,红衣的厉鬼不退反进,模样谦恭地低头,问话却一点不打折扣地送到了希夷君耳边:“是谁之托,是谁之事呢?难道是危楼天上人吗?”   他最后那个词一出口,一股大力就撞上了他的腰,沉而重地将他踹出了两丈远,差点滚下望川台。   被破麻袋似的踢出去的元华在地上滚了两圈,蜷缩着咳嗽两声,吐出口中细小血沫,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师尊很在意巫主?正好,徒儿对巫主一见钟情,正想着怎么才能讨好心上人呢,师尊总不会眼见得徒儿饱受相思之苦不得解脱吧?”   又一股更大更沉的力道撞上元华的肩背,他直接倒飞出去一大段距离,狠狠砸在了青石的墙面上,随即一只脚踏上了他的胸口。   “你欢喜他么?你竟敢有这样的想法?你这样——肮脏、卑贱、污秽的东西,懦弱无能,可以被我一手碾碎、在鬼蜮的泥里爬的东西——竟也敢妄谈喜欢么?”   卸下了近乎无害的笑容后,那充满了攻击性的锋利美貌下,都是森冷阴郁鬼气萦绕的煞气,鬼王恶毒地嘲讽着元华,压低了身体冷冷地问:“怎么,吓傻了吗?”   元华被他踩在脚下,没有要反抗的意思,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气,狡猾地笑起来,轻描淡写地说:“可是他根本不记得你啊。”   鬼王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如果说刚才还是带着点控制的讽刺,这回他眼里是真的有了冷锐的寒意,打量元华的眼神里充满了无机质的评估。   “你做了什么延续了他的命?”元华却不肯罢休,又抛出了一个大雷。   历代巫主都短命,越是天赋卓绝越是寿命短暂,据说天衡星君是巫族有史以来最为惊才绝艳的巫主,那为什么他能活这么久?   就算是常年卧病在床,那也是活着!   巫族人似乎也完全不知缘由,那么谁会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提起与灵魂寿命相关的事情,元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鬼王。   普天之下,除却这位掌管着身后将行之地的鬼王,还有谁能操控一个人的生死?   当年他不就是这么被鬼王从死亡中拖拽出来的么?   况且……况且鬼蜮里根本找不到太子的魂魄,除非这个人没有死,否则怎么可能找不到!   他没有停下,一鼓作气道:“你做了什么?将他的灵魂分裂、让他去转世,欺骗天道轮回?大魏的、大魏的太子……邵天衡,是不是他?”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声音微微地发起了抖,他紧紧盯着希夷君的眼睛,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现在的神情简直像极了一个惴惴不安的孩子。   希夷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长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眼里的情绪,好一会儿,才听得鬼王冷淡嗤笑了一声:“谁知道呢。”   作者有话要说:鬼王:……靠,圆不过去了,巫主借我用用【含泪接锅】   元华:果然!我就知道你和他有猫腻!   鬼王:虽然我接了锅,但你小子也逃不了一顿打! 第67章 惊梦(十一)   鬼王轻慢地斜睨着他, 不疾不徐地将宽大的袖子往上提一提, 露出一双骨肉匀亭的手,白皙的皮肉覆盖在瘦削漂亮的骨骼上, 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他并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对着元华微微挑起一侧嘴角,露出一个有些残酷狰狞的笑脸:“好啦,你这么能说,是不是也该轮到我说两句了?”   元华只是盯着他, 他明白希夷君大概率是不会再透露什么了, 但是侥幸还是让他不肯放弃那一点微末的希望。   “但是你知道我不是一个爱说废话的人, 师尊对你的爱, 一向都是表现在行动上的啊。”   语气诚恳地说着假惺惺的话,玄衣的鬼王已经提起拳头朝着元华凶狠地招呼了过去。   作为鬼蜮的少君, 元华一向睚眦必报,但唯有面对他的师尊时, 这种睚眦必报显得特别的愚蠢。   在强者为尊的鬼蜮,希夷想揍他就揍他, 元华不是不能反抗,刚开始反抗了几次后被揍得更惨, 之后他就学聪明了, 被揍就被揍呗,反正希夷下手总会有分寸,回去修养几年就好了。   不过这次……元华觉得他不反抗好像不行了。   希夷君这像是新仇旧恨加一块儿来收本金加利息来的!   鬼王的右手化作利爪捅进了元华腹部,在里面搅了两圈, 打碎了部分魂体,红衣厉鬼倏地飞身后退隐没了身形,随即就被鬼王自背后虚空中抓了出来,笑眯眯道:“在我面前玩障眼法?还想偷袭?”   元华也笑,指尖滴下了深青色的毒液,毫不含糊地向着希夷君面门一弹:“弟子小小礼物,还望师尊笑纳。”   玄色大袖在身前一卷,将天女散花般的毒液一收,眼前却已经不见了红衣的厉鬼,希夷君舌尖在齿列间一碰,发出了个轻快的“哒”,肩头上就附着了一阵冰冷的寒意。   刚刚触碰到他肩膀的元华只觉手下的人仿佛瞬息成了柔若无骨的面团,在他碰到对方的一瞬间,那人就啵的一声化作了条柔软的虚影,直溜溜地滑到了地上,一边滑,一边变成了一张扁扁的影子。   元华抬起一边眉毛,迅疾散开身形化作薄烟,不等他掠出望川台,一只手便懒洋洋地凌空拦住了这团烟雾,五根纤长有力的手指插进烟雾中随意搅拌了两下,像抓一块布似的往回一拉,虚空中便再度凝实了乌发红衣的厉鬼的模样,被扣着脖子扯到了希夷君面前。   “唉,都说了不要在我面前用什么障眼法,怎么就是教不会。”   美艳的鬼王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很苦恼,好像真的在疑惑为什么自己的徒弟这么蠢,并且真心实意地为此担忧起来。   被掐着脖子的元华眼睛异常地亮,一边断断续续地咳嗽,一边还在笑:“法子老套……有、有用就行……”   闻言,希夷君忽然将他往一旁一抛,凝视着自己的手,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上泛着一层极淡的青气,正向着手腕飞快蔓延。   “你把炼出来的毒下在了自己魂体上?”希夷君翻来覆去看着自己的手,不见害怕,反而兴致勃勃地点评了起来,“倒是好办法,因为我喜欢空手抓你的魂体所以才中招了……要是对上其他用法器的家伙呢?”   元华被扔出去后干脆就躺在了地上,喉咙里被打碎了的内脏正在鬼气的作用下飞速重聚凝合,他咽下涌到喉咙口的部分柔软血肉,慢吞吞地坐起来,认真回答:“对上别人也用不着下毒,只要在他们拿出法器之前切碎他们的魂魄就好了。”   ——何况还有人傀。   元华在心里这么想着。   他见希夷君还在兴致高昂地观察自己中毒的手,不由得蹙起了眉,这毒烈性大,虽然连鬼王都能伤到,见效却慢,而且他也不信希夷祛不掉这毒,这会儿只看不动是什么意思?   随后就见希夷君笑着抬起那只手,轻快地宣布:“哎呀,本君中毒了,这毒烈性得很,本君解不掉,还是要拜托巫主才行!”   元华坐在地上:……?   抬着一只手从望川台上兴冲冲奔下去的鬼王就像是一个终于生病了能逃学的顽劣孩童,而被中毒了的鬼王揍得五脏六腑都碎了还动弹不得的元华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竟呆住了。   希夷简直不要太高兴,多亏了元华,他终于找到了能和巫主搭上线的方式了!把小哑巴交给巫主,再让巫主出面交给佛子,岂不是大美!   他喜滋滋地想着,做作地抬着一只手招摇过市,恨不得所有人都看见自己中毒了命不久矣。   一阵风似的卷入庭院里,火红的不死花瞬息便铺了满地,被鬼女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小孩正仰着一张犹带婴儿肥的脸庞盯着廊下的草出神。   仓促间大约是找不到合适的衣裳,鬼女给小孩的衣服大了好几个号,过长的衣袖卷了数折松松垮垮地挂在手肘上,露出细瘦的手腕和隐没在衣衫下交错的疤痕。   “小哑巴!我带你去看美人!”天上地下,能心甘情愿让鬼王称呼一声美人的,大约也就一个人。   不过坐在台阶上的小孩儿一动不动,依旧出神地盯着面前脚下幼细的草叶子发呆。   “小哑巴?”希夷的声音不低,方才那一声连屋内的鬼女都听见了,门前台阶上的小孩儿却没有听见,实在怪异。   希夷的表情慢慢沉了下来,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几步跨到小孩面前,直到了近处,低着头的小孩才觉出有人靠近,懵懵懂懂地抬起头看过去,见是希夷,便露出了一个清澈欢喜的笑容来。   在微光下有着金砂流动的眼眸自长长睫毛下露出,他笑起来的模样简直像是纤细而圣洁的神明之子。   他见到希夷是发自内心的欢喜,感情真挚坦率如温热的水流,坦坦荡荡,不见丝毫阴晦,玄衣的鬼王却像是没瞧见他漂亮乖巧的笑脸一样,抬手就薅住了小孩子的脑袋顶,轻松一扭让他用耳朵对着自己,然后冷声对着耳朵说:“本君天下第一好看。”   末了冷酷地将脑袋再扭回来正面对着自己,瞅着那一双金砂点点的眼睛,不紧不慢地问:“我方才对着你的耳朵说了什么?”   他这回仔细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便见这孩子在他说话时一直盯着自己的嘴,心里便有了点明白,而那双颜色璀璨的眸子里露出的茫然更是坐实了他的猜测。   但他总归不肯死心,再次抬手点在孩子额头,像是在忘川中传音一样递出神识:“小哑巴,能听见我说什么吗?”   到这时,他还记得自己左手上带着元华的毒,因此伸出的手是右手。   孩童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对着希夷抿着嘴微笑,眼里是竭力掩饰过的茫然。   “……你听不见了。”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   而希夷确定,他在将小孩从忘川里捞出来的时候对方还是能听见他的声音的。   这绝不是什么天疾。   玄衣鬼王出手如电,在小孩还反应过来的时候,两根手指如电般贴上了他的喉咙,随即在他面骨上一擦,轻巧迅捷地绕着耳廓、后脑走了一圈,其间有细小鬼气吞吐,一触即收,小孩睁着一双大眼睛,就见蹲在他面前的男人脸色忽然极其难看。   四周风声萧萧,大部分鬼是无法凝聚实体的,他们游荡飘摇在鬼蜮的各个地方,发出意义不明的悲鸣,这声音日夜不休,便在鬼蜮里形成了风笛一般沙哑嘲哳的呜呜声,而眼眸清澈剔透的孩子心中一片寂静,他听不见这悲凉的鬼哭,也听不见草叶沙沙的嗡动。   他听不见也说不出,像一尊精致的琉璃娃娃,只能睁着漂亮的大眼睛,望着希夷微笑。   玄衣墨发的鬼王占据了小小孩童全部的视线,鬼蜮没有明月星辰,但是年幼的他对时间很敏感,很快就要到第五天的夜晚了,本能告诉他他将会再一次迎来黑暗,这样的黑暗周而复始,他对此没有什么抗拒,但是这一次,他却有了个小小的奢望。   要是能在那之前,一直看着这个人该多好呀。   那样的话,就算是沉入黑暗里,也不会害怕了吧。   希夷放下触碰过孩子五官的手,面色沉凝,和他预想的有些出入,这孩子说不出话不是什么天疾也不是药物所致,更像是被剥夺了“概念”。   用一个比喻来说的话,假如这个小孩儿是个故事里的人物,他的喉咙和耳朵都功能健全,但是写出这个人物的人给他下了一个定义“你说不出话”“你听不见”,那么不管用什么方法,他也说不出一句话,便是将神识递进他脑海里,他也听不见一点声音。   谁能做到这点?   剥夺“概念”这种事情,他思前想后,纵览天上地下,惊愕地发现最符合条件的应该就是自己。   ——除了天道,谁能剥夺虚无又缥缈的“概念”?   这是归属于神明的权柄。   希夷的表情彻底冻结了。   和以往扮演出来的愤怒不同,他这次的怒火冷静而灼热。   竟然有人窃取了天道的权柄?!   竟然有人敢于挑衅天的尊严?!   ——至高无上的天道受到了蝼蚁的冒犯。   在极度的暴怒中,他反而平静了下来,一切伪装出来的人性都从他身上剥离开。   虚空中死去千万年的古龙尸体发出咆哮,巨大的凤凰睁着点燃鬼火的眼瞳嘶鸣,鲲鹏的身躯寸寸崩毁,时间的乱流如刀般尖锐无形。   忘川底部涌起了万年未见的涡流,无数鬼尸被卷入刀锋般的涡流内化为齑粉;海域深处卷起了数百丈高的巨浪;凡间电闪雷鸣,骤至的暴雨引发了滔天洪水,天上须臾,而人间饿殍遍地浮尸旷野,背井离乡的难民们哭声震天;仙山昆仑云海忽散,数万年凝结的大雪竟有了融化之象,所有门人望着山峰上轰然滑下的积雪惊疑不定;魔域在动荡之下加快了与海域割裂的过程,年轻的魔尊站立在魔宫之上望着逐渐清明的天穹……   人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倘若天怒了呢?   这种怒火很快平息了下来,转为凝冰似的冷静,法则感知到了天道的怒意,在他身旁徘徊,将小孩儿身上的时间抹平,拉出一条奇异扭曲的透明长带子——这是一个生命的时间线,上面镌刻着它的过去、未来,便是法则也不是随意就能抽取时间线的,世界残缺,无论是法则还是天道,他们的能力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否则根本不可能被窃取了权柄还被隐瞒至今。   “……他的时间非常奇怪……”法则匆匆阅览着小孩的生命,时间线打开,这个生命从灵魂形成的那一瞬间开始就进入了法则的视线,一句笑语、一声啼哭、偶然一瞥看见的草木、落在枝头树梢的莺鸟的颜色……   哪怕是时间线主人早已遗忘的东西,都会被忠实记录在上面。   法则越看就越是惊愕:“这不可能……”   天道没有凑过去看,只是冷静地站在一旁等一个结论。   抽离时间线需要庞大的能量,放在其他完整的世界里,法则可以随便抽时间线当拉锁玩,可是在这里,法则草草看了一遍就不得不将这段旋转着的带子送回了孩子体内。   “他的时间……是扭曲的。”法则一五一十道,“非常扭曲。”   天道看着它:“怎么说?”   法则道:“他的时间是一个闭环,像是设置好了的程式一样,被永远困在七日内,第一天出生,第二天长大,从第三天开始逐步失去五感,到第六天连同思维一起消失,彻底成为无知无觉的人偶,第七天死亡,然后……再次出生。”   它慢慢说:“他的生命只有七天。”   眼神清澈温柔的孩子就见面前的鬼王忽然急促地呼吸了一下,望着自己的视线里含义复杂。   “既然有出生,那他的母亲是谁?”   法则想了想:“他的出生、死亡和他的听觉一样,都是被赋予的‘概念’,并不是真的从母胎里再次生出来,对他而言那应该是‘复活’‘死亡‘复活’……这样的过程吧,他没有之前那些七天的记忆,大概只有一些经历过这种事情的熟悉感,出生后就被放在一个小屋子里由下人照料……”   “我拉了他出生时的场景,生下他的女人,是瀛洲鬼女。”   玄衣鬼王霍然抬首,将左手上的毒驱散,抱起那个不言不语只是抿着嘴腼腆微笑的孩子,在意识里询问法则:“今天是第几天?”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法则却马上明白了,迅速回答:“第五天应该快结束了,他很快就会看不见。”   美艳的鬼王脸上仿佛结了一层霜,他咬着牙,低声嗤笑起来:“很好,那就一起去看看那个胆大包天的狂徒是谁吧。” 第68章 惊梦(十二)   “瀛洲鬼女啊……她喜欢上了一个人类, 为他闹得死去活来呢。”   “听说那个人类留恋人间景象, 她还给他建了一座留城,做出人间的繁华景象来……”   “那个人类是个书生, 又是家中独苗, 为了传宗接代的事,瀛洲鬼女还失了理智给那人生下了一个孩子!”   侍奉在鬼王身旁的鬼女们提及自己的同类时,表情都说不上好看。   “都已冠上了瀛洲的名头,竟然还沉溺于情情爱爱……”   她们的语气里满是带着怜悯的恨铁不成钢。   鬼蜮之中并无什么法度, 死后进入鬼蜮的孤魂野鬼们遵循着天道的规矩老老实实转生投胎或是停留鬼蜮修道, 要转生的鬼魂们和这些鬼蜮的居民们仿佛是两个世界的存在, 他们被天道庇佑着, 能安安稳稳进入下一段人生,但是停留在鬼蜮的恶鬼们可就没这么运气了。   多得是实力不济的孤魂野鬼被嚼碎了吃掉, 实力强大的厉鬼要修炼人傀,就要有足够的鬼气来炼化尸体, 那些一抓一大把的小鬼们就是最好的补药。   能在鬼蜮里混出点名头来的,都是了不得的心狠手辣之辈。   而厉鬼之中, 又尤以鬼女更为可怖。   凡人印象里的厉鬼大抵都是披着满头乌黑的长发,一身沾满血迹的白衣, 发丝缝隙里露出一张青魆魆吐着舌头的脸, 脚不沾地,在夜间来去的东西,这样的想象……和真实情况其实也差不太多。   新死的鬼控制不好溢散的鬼气,多是以死时的面貌出现, 枉死鬼就怨气冲天,往往就会露出一副可怖模样,其中又以女子为多。   女子势弱,世道不安稳时,常遇着各种祸事,便是风调雨顺的年节还有歹人入室劫掠,更遑论乱世里朝不保夕的盗匪流窜做下的恶毒事迹了。   鬼蜮里多得是遭逢大难死状凄惨的女子,她们心性坚韧,满腔怨气无处发泄,修起鬼道来便一日千里,能被称为“鬼女”的,都是踩着层层叠叠的血肉爬上来的。   据说东荒曾经有个鬼女,为了修炼,几乎屠尽了方圆数万里内所有鬼魂,十数年内偌大东荒竟然不闻些微声响,若非她后来行事过于张狂无忌,将主意打到了要转世的无辜魂魄上,被鬼王生生碾碎了扔进忘川,只怕现在东荒还是一片死寂。   东荒鬼女之下,便是瀛洲鬼女。   和东荒那个死得粉粉碎的前辈不同,瀛洲这个鬼女低调得很,若非法则忽然提起,希夷君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瀛洲还是有主的。   瀛洲不但有主,而且这个鬼女还生了孩子?   鬼蜮少有鬼女生子,想要产子,就必须吸收活人阳气维持孩子的生机,否则生下来的就是没有魂魄的死胎,其中艰辛难以言表,而瀛洲鬼女生下的孩子还是佛子——她到底杀了多少人?   希夷只觉得此事处处透着古怪,鬼女杀人产子,孽因缠身,腹中胎儿必然逃脱不了被这厚厚业障纠缠的结果,而佛子最紧要的便是六根无尘,不说后天是否结下因果,出生之前总应该是无愧天地的,因此佛子大多出生在数代积善的厚德之家。   而这个小哑巴,生在与佛道格格不入的鬼蜮不说,其出生就带着浓厚的血债,哪里像是一个佛子了?   要不是法则再三确认,就这孩子的身世,说是顶了元华的鬼王之位都毫无违和感。   法则绕着昏昏欲睡的孩子转了一圈,小声道:“但他身上一点血气业障都没有。”   ——何止是没有,若脱离了现今的情况只看这个孩子,他绝对称得上是最为干净纯粹的佛子。   灵台清明,纯德至善。   希夷化作鬼雾从鬼蜮上空掠过,脚下忘川如血红匹练盘踞鬼蜮西东,天穹鬼哭不歇,河中鬼尸盘结,无数身形缥缈的幽魂孤鬼沿着往生道一路前行,直到没入无处不在的雾气里。   希夷听了法则的话,冷笑了一声:“看来那个瀛洲鬼女可不简单。”   在阴冷压抑的鬼蜮里,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座恍如神宫仙阙的城池。   暗色的天空下,这座城池拔地而起,依傍着血红的忘川河,城池里金楼玉阙火树银花,每一座高楼边角都悬挂着浅红金黄的灯笼,莹莹薄光交织成一片发光的海,将整座城池笼进了温热的光焰中,喧闹的人声噪杂纷嚷,叫卖声混合着杂耍的欢笑,如沸腾的水顶弄着锅盖,将人间烟火气热腾腾地泼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不是清楚地感知到了无处不在的鬼气,连希夷都要恍惚以为自己是在某座凡人城池里了。   两个笔画清隽的大字打进城门上方,城门开启,大大方方地迎接着各路鬼怪。   “留城……”将这座城池的名字在嘴里咀嚼了片刻,希夷眼见得一只被发跣足双目浑浊的厉鬼在留城门口怔了片刻,而后慢慢飘了进去,在进得城门的那一霎,如同施加了什么法术一般,这个披头散发的厉鬼瞬间双足落地,成了面貌平凡,青衣挺拔的士子,眼中光芒湛湛,意气风发。   希夷眯起了眼睛。   身为鬼王,他能看出,这厉鬼生前正是这么一副士子模样。   留城竟然能使得神智混沌的厉鬼重新恢复理智,还能强制对方回到生前的状态……   小孩儿已经看不清希夷的面貌,他眼前昏昏,隐约只能看见一些朦胧的光圈,但他伸出了手,像是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一般。   一只小小的手摸索着贴上了希夷的脸,相比鬼王肌肤的冰冷,被鬼女孕育生下的鬼子却有着正常人一样温热的体温。   小孩儿细细地呼了一口气,幼童用指尖碰了碰希夷的脸颊,捧着一朵花儿一样轻轻地捧着希夷的脸,继而试探性地将额头贴了上去,试图安抚面前这个不知为何忽然燃起了怒火的人。   希夷嗤笑了一声,知道小孩儿什么也听不见,顺手揉了两把小孩有些干燥的头发,懒洋洋地将下巴往小孩手里一压,抱着小孩从空中一步踏进了留城。   着极浅的青色衣裙的女子捏着一把土,细细地洒在花盆里,她算不得是什么绝世美人,但是容貌清秀温婉,身上带有别样的窈窕风情,一颦一笑都像是酿造多年的陈酒,芳香而绵长。   长发挽在耳侧,珍珠簪环扣住柔顺的青丝,她忽然抬起了眼眸,望向窗外喧闹的夜空。   “许郎,今晚要去逛灯市吗?”她捧着一盆浅红的灯笼草,用素白如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形似灯笼的饱满花朵,爱抚它的姿态像是在抚摸刚出生的婴儿。   “听夫人的。”一个含笑的温柔声音从内室传来,男人的声音好听极了,宛如佩玉敲击,圆润平和,文雅安定。   青衣女子于是笑起来,她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有一汪盈盈的水,透明清澈,剔透晶莹如甜蜜的糖。   ******   希夷甫一踏入留城的范畴,就敏锐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   那一身长袍如水洗般褪去了黯沉压抑的玄色,牙色大袖下是黑绿色下裳,巴掌宽紫檀色腰带勒出男人劲瘦的腰肢,佩玉锵锵,外罩牙白大衫,数寸宽的藕色绒丝里细细压着金线,一针一线在袖口襟口绣满了精致厚重的纹路,散落的长发束上了发带,露出全部面容的鬼王此刻全然只是一位出身世家的矜贵公子。   楼东玉子,庭中芳树。   ——钟鸣鼎食数百年权贵之家,才能养出这样一个芝兰玉树的天之骄子,他生来就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富贵权势,挥金如土算什么,历经数个王朝积攒下来的深厚底蕴,都是托举他向上的台阶。   和他的父辈一样,他注定是要成为掌控王朝的那一小撮人中的一员的。   更遑论,他有着连上天都愿意偏爱的一张脸。   束起发丝后露出了整张脸的希夷单手掂了掂坐在自己手臂上的小孩,对于街道两旁投来的诸多目光视若无睹,兀自悠闲坦荡地往前走,好像真是来逛街的一样。   街道不算狭窄,足以容下五六个人并行,但灯市的人着实多,摩肩接踵挥袖如云尚且只能概括其中一二盛况,两旁摊贩挂出了自己最得意的作品,点满了火烛的灯笼或如月季,或如玉兔,或如游凤,或如盘龙,更有一座丈高的巨灯,上嵌数百种花灯,形色绝无重复,组成一朵莲花,花瓣可盛开合拢,精巧万分,名曰百花灯,摆在街市中央,充作景点。   希夷走了不到一刻钟,手里就多了三四盏花灯,面貌姣好的少女们含羞带怯地将灯送进他手里,嘴里说着送给小公子,眼神一瞥一瞥全都是在往希夷脸上招呼。   鬼王笑眯眯地来者不拒,还相当温柔地和她们攀谈了两句。   小孩软软地靠着希夷的肩,他听不见希夷在说什么,也看不见他在做什么,闻不到烟火蒸腾烧灼的气味,手指上传来的布料柔软的触感也在渐渐消失。   但是他很开心。   稚幼的孩童不懂得什么叫做开心,他安安静静地将脸贴在希夷的肩上,只觉得心口安稳而饱满,像是有一朵小小的花开在了里面。   那朵花应该是红色的,就像是那天这个人送给他的一样。   有着五瓣小小的比指甲还小的花瓣,茎叶纤弱,却红艳如血。   只在他经过的地方开放。   “这才走了多远,六个朝代的人都出现了。”希夷晃悠着手里的灯笼,看着那只燕子灯笼在绳子下转啊转,用墨点出的眼睛猩红如血滴。   “他们的记忆都停留在了生前,却一点也没觉得周围哪里不对劲。”   法则已经绕着留城转了一圈:“很奇怪,这座留城也被什么屏蔽了一样,我看不见它的过去,就好像是……是你在出手遮掩似的。”   希夷扯着嘴角冷笑了一下:“是啊,我还把我自己的佛道继承人给搞得半死不活的呢。”   他低头看看靠着自己肩膀正半阖着眼睛快要睡着的小孩,转而问:“瀛洲鬼女呢?”   进入留城后就被迫显露出了生前模样的鬼王压着嘴角,这座城池处处给他不好的感觉,那种与天道息息相关的力量让他像是遇到了另一个自己——不,确切地说应该是遇到了自己落下的一半灵魂。   这种感觉古怪极了,他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就是浑身别扭。   在接过少女们递过来的灯笼时,他曾经有意无意地和对方触碰了一下,她们身上的鬼气仍在,但却完全忘却了自己身为厉鬼的事实,行事言语浑然与活人无异,希夷不至于被留城压制到这种地步,但在某些地方也与留城同化了。   比如说,他找不到瀛洲鬼女的位置。   留城大约是在保护瀛洲鬼女,于是和那股力量隐约应和着的希夷也被隐瞒了瀛洲鬼女的信息。   简直不可理喻。   如果是天道的一部分,怎么能有所偏爱?   希夷顺着人流往前走,观察着四下的景色,留城中酒馆饭庄乃至当铺一应俱全,书画铺子的招牌上有一卷书,末梢绘一截杨柳枝充作特色,红粉阁楼上有暧昧的灯火和着笑闹盈盈飘出,点心铺子里伙计着急忙慌地称量糕点,用油纸包裹着温热的点心递给等的不耐烦的客人,还有书生站在街角痴痴地望着远处笑容明媚的姑娘。   每一家店铺都生意兴隆,人人脸上都带着幸福的笑容,好像这里是绝无人间苦楚的极乐世界。   没有乞讨者,没有流浪汉,也没有无家可归的孤儿。   一声锣鼓忽然震响在耳畔,提着铜锣站在一处朱门飞檐下的短打男人提高声音大呼:“连云仙今儿登台,扮《游园》一出,票价二十文,包带茶水,一刻钟后开演——”   这连云仙大约不是什么特别有名的角儿,男人敲着锣喊了好几遍也没有多少人掏钱走进园子里去看戏,希夷看了看这座门脸儿极小的园子,想了想,随手将一盏兔子灯往男人手里大大方方一伸。   男人接了上一个人的票钱,转头见了兔子灯,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恭恭敬敬地手心在上伸过来,希夷见此,挑起一边眉毛,将底座儿颇大的兔子灯往他手上端正一放,男人端着灯,姿势有些可笑,他却浑然不觉地转头朝园子内喊:“公子赏脸,三钱银,上座——”   男人口齿清晰声音洪亮,一声声似要递进园子最深处。   拿着个灯蒙混过关的希夷抱着孩子飘然踏入园子,这园子和外面看起来一般的小,一眼就望到了尽头,庭院尽力抻开搭了幕布画景,摆几张四方桌椅,周围用花木圈出雅致景观,显然是人数极少混口饭吃的草台家班,整个班子也只能排寥寥几出曲目。   虽然如此,显然班主也在努力做得更好,那些花花草草修剪得精致美观,花苞点缀在枝头,含羞待放,小小的半个巴掌大的灯笼高低错落挂在树梢上,将整个园子照出朦胧如梦境的光晕。 第69章 惊梦(十三)   希夷被引着坐到了最靠近戏台子的桌子旁, 说是戏台子, 其实也不过是用几块木板潦草扎起来的简陋围栏,上面用水红的绸子扎了结, 拉出一块长宽约两丈余的白地, 长长挑出的屋檐重做顶棚,悬挂数盏色彩辉煌的灯笼,四周摆一圈高低错落各致的花草,竟然也有了富贵人家庭院春深的意境。   场地虽简陋, 布置却极其用心, 在心思机巧方面, 竟也不逊色于那些专唱堂会的大班子。   脸颊贴着希夷肩膀的小孩儿已经闭上了眼睛, 呼吸平稳细微,似乎沉入了梦里, 希夷将他放在腿上,垂坠曳地的大袖正好盖住他大半的身体。   吱呀一声, 迎客的大门合拢,庭院里树梢花丛间的灯盏倏然熄灭, 暗沉沉的院子里,顿时只有那一方花团锦簇的戏台子被笼在濛濛光火中。   清幽洞箫长笛乍起, 花木扶疏间, 一戏装丽人碎步盈盈如云而出,长裙委地,水袖堆折,珠翠在花灯的照耀下展现出璀璨莹光, 如同流动的星芒,在夜色里凝固成一捧细碎清澈的火焰。   上了浓厚妆容的脸已经看不清本来样貌,桃红的妆粉故意在眼尾拉出长长的晕红,勾出姣好的眼形,轮廓清秀的面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含着水波流光,每一次抬眸都是百媚横生,不言不语就能道出无尽的哀怨轻愁。   这大概就是方才那男人说的“连云仙”了,希夷靠在高背椅上,歪着头看丝竹声中戏子身段盈盈,捏着扇柄对着台下欲语还休。   一角石青色的衣摆从希夷余光里掠过,有细微的骚动在后面响起,希夷懒洋洋地侧着脸看过去,便见得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正悄悄地从后面走过来。   庭院里看客寥寥,拢共就五六张桌子还坐不满人,便是坐在这里的也大半在与同伴说话,少有认真听戏的。   那书生显然极其恪守礼节,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在听戏,一路带着打扰了人家的抱歉笑意,右手压着袍角怕碰到别人,侧着身体绕过一张张桌子,时不时朝他们颔首表达歉意,又不敢出声,模样显得有些拘束和滑稽。   他一路往前,希夷挑起了眉头,就见他停在了自己这张桌子旁。   那书生抬起袖子紧张地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对希夷拱手为礼,轻声道:“兄台,在下——”   他抬起脸来,在看见希夷的面容的同时,声音在半路卡顿了一下,眼里有淡淡的惊讶之色,过了一会儿才找回了组织语言的能力:“……在下可否与兄台拼个桌?”   希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盯着书生的脸,慢慢坐直了身体。   这腼腆书生有一张非常出色的脸,不如希夷那般昳丽明艳,是世人最为欣赏的正人君子的长相,文雅秀致,俊逸温润,浑身都是书斋里养出来的书卷气,笑起来时有点不善言辞的温柔。   法则忽然迟疑着在他耳边问:“这个人……好像……”   希夷没有理会法则含糊莫名的疑问,朝那个忐忑不安的书生笑起来:“当然可以,请。”   书生隐隐松了口气,撩起长袍坐下,再次向希夷致谢,不等希夷回应就急切地看向了戏台。   纤长的手指抹开扇面,露出金粉粼粼绘着侬艳牡丹的图案,半张脸藏在扇子后的戏子含羞带怯地望着台下,一双浓妆艳抹的眼眸明亮婉约,细腻悠扬的唱词从她口中倾吐而出,眼神里都是浓烈深沉的脉脉深情。   希夷饶有兴致地看着身旁的书生,又看看台上捻指挽花的美人,他们的眼神在半空中交汇,里面粘稠浓烈的暧昧几乎要凝聚成实体从虚空中滴落下蜜糖来。   书生和戏子。   这戏码倒是有趣。   希夷发现了这两人的猫腻之后就像找到了什么乐趣一般,珠玉般的唱词从他耳边滚过,全然没有被他听进心里去,一心只睁大了眼睛看他们的互动。   灯光下的美人抬起水袖抛出,衣袖飞扬间,她下意识地看了台下的书生一眼,眼里的欢喜是真真切切的温柔;而接收到这个视线的书生双手规规矩矩地按在膝盖上,轻轻搓着手掌下的布料,嘴角抿着怎么也捺不下去的弧度。   倒是把旁人当成了空气一般。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扇子合拢,故事里被礼教束缚着生命的高门闺秀轻轻叹息,和着丝竹慢悠悠地吟唱着。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风吹着屋檐下的灯笼晃晃悠悠,濛濛灯光晕出明灭不定的光影,明暗变化间,像是真的有一个幽怨的深闺小姐的鬼魂降落在了这里。   鬼王活着的时候对这些游乐之事不甚在意,这一出名满天下广为传唱的剧目他也只知道个大概,边上的书生一定对此了解透彻,但看他的样子,此刻占据了他心思的一定不是什么闺中少女哀哀唱着的婉转情思。   一折戏结束的很快,但是比尾声更快到来的是嘈杂吵嚷的人声,希夷循声看去,就见一个男人气势汹汹地领着三个魁梧壮汉往这边冲过来,四下里一扫,就锁定了某个人的身影,一个箭步冲上来,单手拎着衣襟将书生从位置上提了起来。   “五个月前借的钱还没还,口口声声说没钱,转头就急着来包戏子?!”男人瞪大了眼睛,额头上青筋直蹦,“姓许的!今日你若再还不上钱,我便剁了你一只右手,看你拿什么读书!”   四下里顿时一片哗然,大家都是来寻乐子的,谁乐意瞧这种讨债的戏码,当下便有不少人起身离开,留下看热闹的不过寥寥两三人,端坐不动的希夷算是其中一个。   ——他怀里睡的安稳的小孩儿算是另一个。   “哎呀……这是怎么说的……”   丝竹声在男人闯进来时就停下了,台上的戏子放下扇子,站定在原地,褪去了那种戏曲里风流婉约的风情后,她的眼神里都是清凌凌的宁静,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闹剧。   后院忙忙地跑出个男人来,带着四五个扎着头穿着白色练功服的清俊少年,见此场景连忙上前劝解:“有话好说,大家开门迎客,诸位突兀闯入,我这生意也做不下去,有甚么事不能好好说——”   他的视线转到书生脸上时,突兀地顿了一下,表情瞬间变化了两三次,定格在一个恼怒的情绪上:“是你?!”   班主猛地扭头,瞪了一眼台上的连云仙,呵斥身后的少年们:“还不把连云仙带下去!”   盛妆的戏子直直地站着,梗着脖子道:“今晚的戏还没有唱完,我不下去。”   班主脸色都青了:“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往一个少年背后推了一把,将他搡上台去,转头对书生皱眉道:“许生,连云仙是云春班的台柱子,当初我买下她时就签了一辈子的卖身契,我也不是那等不通情理的人,你若是拿得出赎身的钱,将这些年班里养她教她的都还尽了,让她跟你走也不是不行,可是你看看!”   他的手指飞快地在催债的男人身上一指,又回到书生脸上:“往日里你拿钱来看戏,我也不管你,今日竟将祸事惹到了云春班里——”   书生脸色青白,好似一具僵尸,被男人直挺挺地拎在半空中可怜兮兮地晃悠着,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眼里带着点哀求,也不知在向谁求救。   “我不是……”他声音低哑含糊,“我在攒钱了……”   他说着,挣扎了两下,将自己的衣襟从男人手里拔出来,颤抖着手指努力抹平衣服上的褶皱,脸上都是浓重又茫然的悲哀。   听见这句话,班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催债的男人便提高了声音道:“在攒钱了?那正好,把欠钱庄的钱都还了吧,断人前途的事我也不想做,钱庄借你钱救治你母,又替她置办坟地,这等恩义,你个读书人不想着涌泉相报也罢,连借走的钱也不想还么?”   许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面色涨红,气的手指发抖:“你们那是恩义么?我借的钱早便还尽了,你们却说出了那么高的利息……我还了又还,怎的还越欠越多了?”   男人狰狞地笑了笑:“你借钱时便签了五分利的契书,说了一口气还尽,还不尽就继续加利……这回是连契书也不认了?!”   “钱庄已经宽宥你多次,今日是最后期限,你还不上钱,就拿手来抵吧!”   他目露凶光,后面有人递出了一把寒光凛凛的剁骨刀,送到了男人手上,男人速度极快地抓住了许生的手,将那只握笔的修长手掌按在了桌上,贴近了冰冷的刀锋。   许生被按在桌上动弹不得,两三个人压着他的背让他死死贴着桌面,他睁大了眼睛,俊秀的脸上显出了点慌乱无措,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到了戏台上。   连云仙还脊骨笔直地站着,几名少年围着她七嘴八舌地劝着,她浑然当做耳旁风,只是紧紧盯着人群中的书生。   见他回头看自己,连云仙不知从他的视线里看出了什么,浑身的力道忽然一松,那挺得笔直的脊背也有些佝偻了。   “我还!”许生被按着挣扎不得,眼见刀锋已经压上了自己的手,他顾不得许多,嘶嚎出声,“我还!我还!”   一张斯文俊美的脸在恐惧下略有些扭曲,他努力仰着脖子,徒劳地想要远离那把剁骨刀,仓皇地说:“我攒了些钱……”   男人追问:“多少?”   许生额头落下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一两六钱……”   男人不耐烦地呵斥:“顶个鸟用!你如今已欠了五十两!到下个月还要再算五分利,不如砍你一只手清了账!”   他作势要动手,许生猛然扭头,望着连云仙,眼里灼热的火光明亮得要烧起来:“阿云!阿云你救救我!阿云!”   连云仙僵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许生连声喊道:“阿云!你救我,我要娶你的啊,我攒这钱,就是为了娶你……”   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急促地喘息着,喉咙里差点崩出血来。   连云仙没回应,班主先怒了:“你这贼书生!诱骗连云仙不说,还要哄她的钱?!”   班主大约对连云仙也有点情分,嘴上说着卖身契,但见许生当面向连云仙要钱,气的就是一个倒仰,恨不得上前打他一拳。   连云仙茫茫然地看着这个说要娶自己的人,张了张嘴,一行泪忽然从脸上淌下来,下意识地回答:“许郎……那是我赎身的钱……”   许生额头上满是汗,努力望着连云仙:“阿云……阿云我会赎你出来的,我说过会娶你,但是现在、你救救我……”   希夷好似被全部的人忽略了,他大大方方地坐在中间,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连和他打过招呼的许生都看不见他似的。   鬼王细细打量着在场众人的表情动作,视线从许生和连云仙身上来回逡巡,轻轻咋舌。   一个怯懦的普通男人和一个痴情的女人?   连云仙眼里还汪着水,嘴角提起一点笑容来,似乎被许生的承诺打动了:“好,我替你还钱。”   班主用力一跺脚,提高声音:“连云仙?!”   连云仙抿着嘴,提起裙摆跑入后院,半晌出来,手里捏着一只钱袋。   走到这群人近前,连云仙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都定了一下,慢慢伸出手。   男人一把抓过钱袋,粗暴地打开点了点,里面碎银和银票都有,他数了两遍,将钱袋揣进怀里,一把将按在桌上的男人推开,眉开眼笑道:“行啦,好好读你的书去吧,大才子。”   一行人心满意足地走了,班主揣着袖子在一旁站了一会儿,冷冷地说:“那是你自己的钱,你想拿出钱去我也管不着,但是要赎身,没有一百两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你自己掂量一下。”   他说完,扫了许生一眼,想说什么,又压下了眼里的怒意和不屑,扭头走了。   人都走干净了,许生和连云仙面对面站着,这时他们才注意到了一旁的希夷,书生面色通红,强忍着羞耻对希夷颔首,走到一旁,压低了声音和连云仙低语起来。 第70章 惊梦(十四)   不知道他和连云仙说了什么,希夷也完全没有注意去听, 这种痴男怨女的戏码不是他感兴趣的, 若不是这个许生长了一张让他有点在意的脸, 他完全不会停留到现在。   那张脸……   希夷远远看着神色哀愁的许生, 眼神在他微微抽搐的脸颊和飘忽窘迫的神情上飘过,这种表情……出现在五官熟悉的脸上,连带着熟悉的脸也变得有些诡异的陌生。   过了片刻, 连云仙先一步离开, 许生在原地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园子外走, 希夷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抱着小孩儿跟了上去。   戏园子大门半开, 书生的衣袍在拐角处一闪就消失了,希夷单手推开门, 朝外面迈出了一步,随着他的步伐踏出, 园子外金灯代月的辉煌景象如泡沫雾气般散去, 白昼替代了夜晚降临此地。   时间紊乱。   希夷在心里冷静地给留城打了一个补丁, 对于眼前突换的景色没有什么惊愕之情,转头看了看,方才的戏园子也不见了,身后是一条平平无奇的小巷子。   “咄咄咄”   清脆欢快的马蹄声朝这边踏踏而来,这时大约还是清晨,朦胧清新的晨雾里, 早起出摊的商贩们打开蒸笼,升腾奔涌而出的热气挟裹着面点的浓厚香气,一下子占据了人的感官。   希夷望着面前宽阔的街道,白昼中留城的面貌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这座城池精致大气,水磨青砖的地面铺得平平整整,足够两辆大车并行犹有余的街道,彰显着这座城池的深厚底蕴,民居商铺规整分布,处处都给他一种奇妙的既视感。   来往行人脸上都带有平和闲适的从容之色,即便是贫寒人家,身上衣物也浆洗得干干净净。   “……这不是楼东郡?”   法则用了个疑问句,语气却是确凿无疑的肯定句。   楼东郡,邵魏王朝之前那个短命王朝的定都所在,也是鬼王希夷生前居住的地方。   那个梦幻泡影一样华美鼎盛的王朝的鬼影,带着埋葬在岁月里的烟火气和古旧乡音,在这里忽地复活了。   马蹄声愈发的近了,能在皇都大道上纵马的,都是高门贵子,听声音,来的大约有四五匹马。   敲击着地砖的蹄声匆匆而过,晨曦的微光里,数个衣衫华贵的青年扬鞭纵马而过,为首的青年目视前方,眼神在街道两旁随意地掠过,半晌后忽然一凝,猛地勒住马,宽大的袖摆在身侧荡出半圆的弧。   他挑起一边眉头,文雅俊秀的脸上出现了点似笑非笑的无奈神色,提高声音朝某处喊道:“阿弟?季安?”   他身后的公子们都紧随着他勒马停下,听见他喊人,不由得纷纷朝那边看过去,表情里都是欣喜和惊讶:“春生公子也在?”   为首的青年没有得到回应,眉头挑的更高了,略带点压迫似的提高声音:“许时晏!”   名动楼东的许三公子,幼时便被先帝称赞为“觑此童子之颜,如花方盛,如春方生”,因此得了个“春生公子”的诨号,当今登基后又再三赞美他“楼东玉子,庭中芳树,百十年可见矣”,时间久了,叫他“春生公子”或“楼东玉子”的人比叫他姓名的人还多,部分从楼东外迁进来的新贵甚至以为山阴许氏的三公子大名就叫“春生”,为此还闹出过笑话。   许三容貌之盛,是全楼东高门公认的,时下南风盛行,不论是诸贵女还是高门贵子,试图和山阴许氏联姻的人数达到了数百年来的最高峰,每次有他出席的宴会最后都会变成盯人大会,搞得这位三公子愈发的不爱出门。   ——物以稀为贵,他越是不爱出门,别人就越是想看他。   所以当许二公子喊出弟弟名字的时候,那几个跟他一块儿出行的好友都亮起了眼睛。   色彩侬艳沉郁的宽袍大袖随主人的脚步懒洋洋地拖曳在地面,身形纤长挺拔的青年倚靠在墙面上,慵懒阴郁地垂着眼帘,这种冷淡的倦怠衬得他嘴唇艳红面容昳丽,连不耐烦的生气都带有惊心动魄的美感。   他抬起了眼睛,望着骑在马上的青年,神色不明。   马上的青年一身和他类似的大袖宽袍,腰间佩玉琳琅,外裳冷青,衣襟袖口压着如出一辙的厚重绣纹,他容貌文雅俊逸,眉宇间都是被富贵权势浸染出来的平和雍容。   ——与方才那种怯懦茫然截然相反。   明明是同一张脸,只是换了个神情,高高在上的许二公子和为人所催逼压迫的许生,显然就成了两个不同的人。   一样的脸。   除了神情气质,他们两个真的一模一样。   希夷打量着面前的“兄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而后自然地打招呼:“兄长往何处去?”   正要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的许二公子一下子被打了岔,下意识地先回答了弟弟的问题:“我们正要去城外的积翠寺,听闻那里有僧人云游而来,解签甚是厉害,上回阿娘不是求了签么,我这便去问一问。”   俊朗的青年在马上微微倾斜了身体,嘴角噙着笑意:“你还没说你为何会在这里呢,昨天还说不想出门,连宫里的宴请都拒了。”   希夷仰着脸看他,对于皇权显出一点不以为意的神色,许二公子眼神一转,注意到他手里抱着的孩子,表情一凝:“这孩子……”   他懒散矜贵的弟弟随意又坦然地将宽大的袖子移开,让他看了一眼,随即很快地遮了回去:“哦,路上捡的。”   路上捡了个孩子……   对于这个很符合弟弟性格的回答,许二公子有点哭笑不得,但同时心中也松了口气,在娶妻之前闹出私生子来,对弟弟的名声可不好。   这么想着,他折了折手里的马鞭,叮嘱自己总是长不大的幼弟:“早些回家去吧,云娘做了莲子羹,给你送了一份,记得喝。”   说着,他双腿一夹马腹,和几名同伴一起朝着城外飞驰而去,留下一个许三公子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念着那个名字。   ——云娘?   不是他多想,实在是现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名字的出现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连云仙。   “许时晏活着的时候,身边有云娘这么一号人吗?”   法则拉出了自己为天道做的设定集,认真地翻了两页,笃定地回答:“所有化身都是在真实的背景下插入的,真实的时间线上没有许时晏这么个人,但是许二公子有一名侍妾,的确叫做云娘,是普通民户之女,一直都很低调,没什么值得记忆的……啊,后来王朝覆灭,北胡南下,世家倾覆,许氏遭逢大难,子弟四散奔逃,许二不知所踪,连带着云娘也没了下落。”   法则最后下了个结论:“有这个人,但是存在感低到可以当她不存在。”   “那刚才那个书生呢?和许二长得一模一样,总不会是巧合。”   “……查不到。”法则嘟嘟囔囔地抱怨,“这里到处都是你的力量,我受到了很大干扰……但是那个书生身上没有被扭曲过的痕迹,从目前来看,应该是真正存在的人——或者至少有这么个人存在过。”   眼角眉梢都带着厉鬼的森冷阴郁的鬼王闻言沉思了片刻,法则悄声提醒:“今天已经是第六天清晨了,他的思维正在消散。”   希夷闻言,低头看了看。   闭着眼睛的孩子呈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合拢,消瘦的小脸上有若有若无的微笑,像是沉溺在了宁静的梦境中。   但是希夷清楚,此刻的他根本不会拥有什么梦境。   思维消散是什么感觉?   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看着自己的身躯崩毁,看着自己的灵魂泯灭,他无法喊叫,无法哭泣,甚至连表达恐惧的资格都不能有。   然后他会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走向死亡的全过程。   希夷用手指轻轻蹭了蹭小孩儿的脸蛋,像是父亲在对孩子表达怜爱。   “走吧,去见见那个云娘。”鬼王轻声说,“她将我们困在这些拙劣的幻境里也够久了。”   天道对于这些痴男怨女的故事没有什么兴趣,天地之间有大悲喜,凡人的情情爱爱于天道而言不过是重复上演无数次的戏剧,那些阴差阳错和生死别离他见得难道不够多吗?这些不过是长久岁月中的一尾游鱼,轻轻一摆尾巴,连一朵浪花都无法激起。   沿着种满柳树的大道前行,许宅恢弘的府邸出现在面前,正门闭合,偏门倒是开着,见希夷走近,奴仆们一边带着笑打招呼,一边殷勤地为三公子打开门。   他抬脚进门,眼前的照壁忽地变成花木扶疏的庭院,一个穿着浅水绿衣裙的温婉女子端着一只红木托盘从不远处走来,见到希夷便停下了步子,露出了一个珍珠般柔润平和的笑容:“三公子回来了?妾熬了莲子羹,清火润肺,里面还多加了糖。”   她不是一眼就能让人惊艳的绝世美人,容貌秀丽婉约,一颦一笑都带有盈盈如水的脉脉风情,而且……   她身上有极其浓烈的鬼气。   希夷一路上见到的人里没有一个能和这个女子媲美,她就像是用鬼气捏成的人形,阴森寒气重到连鬼王都忍不住为之惊异。   这样的浓厚鬼气,他只能想到一个人。   “瀛洲鬼女?”   鬼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点掩饰试探都不屑有。   在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青衣女子笑吟吟的眼睛骤然化开了浓烈的黑,眼白被瞳孔的黑占据,一双鬼目幽幽地盯着希夷,用珍珠发饰好好挽住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凌乱地遮住了小半脸颊,白皙平滑的莹润皮肤迅速呈现出失水的干瘪苍白,丰盈的肌肉紧缩,皱巴的纹理布满了脖颈。   她眼里燃起两团青幽幽的鬼火。   “我劝你不要对我动手,否则我会把你骨头架子上的皮扒下来扔到许二面前。”   希夷语气平稳,言辞凶狠地威胁了她一通。   一只干瘪锋利的鬼爪从托盘下探出,停在了希夷的胸口,被鬼王用三根手指掐住了手腕。   “明知故犯?”希夷掐着这只鬼爪,笑了一下,“喀嚓”一声,捏碎了那截手腕。   鬼女喉咙里发出浑浊愤怒的低吟,下一秒,面目狰狞可怖的怨鬼就变回了温婉清秀的女子,红木托盘打翻在地上,她一只手捧着扭曲弯折的手腕,眼中含着将坠未坠落的水汽。   她看着希夷,眼神里有着隐秘的警惕和忌惮,声音低柔委婉:“阿云与尊驾素昧平生,也未曾做过十恶不赦之事,尊驾为何对阿云有如此敌意?”   希夷被她一番话惊了一跳,思索半晌:“好像是你先对我放杀气的吧?也是你先出手的。”   他的耿直噎了瀛洲鬼女一下,对方愣了几秒,半晌才喃喃:“可是……”   可是一个人忽然跳出来指出了她非人的身份,作为被人忌惮的厉鬼,她下意识地想要杀掉来人隐藏身份,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思路吗?   希夷一眼就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上下扫了她一眼,再次确认:“连云仙?”   勉强保持着笑容的鬼女这回彻底失去了笑意。   她好像被触及了柔软腹部的刺猬一样,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眼瞳有一瞬间又化成了深黑的鬼目。   见到她的这个反应,希夷明白了过来。   连云仙和云娘是同一个人,不过连云仙似乎没有云娘的记忆,这是……不同时间的同一个人?   希夷觉得事情又开始复杂起来了。   她们到底是同时存在于留城的不同时间层里的并列个体,还是同一个人跳跃到了不同时间?   这就有点伤脑筋。   被留城诡异力量压制的法则不高兴地啧了一声,它看不见留城里的过去未来,只能给天道当个挂件,此刻又冒出来叨叨:“连云仙死后化鬼了?可是云娘的人生轨迹很清楚,这就是个凡人,不应该和鬼扯上关系啊……她夺舍了?”   “也不是不可能。如果云娘一生都低调乏味没有任何值得记忆的地方,不排除她是故意这么做的,或许就是为了隐藏自己夺舍的事实?”   云娘低着头,努力表现出自己的无害:“阿云未曾作恶,只是想与许郎相守一生,还望尊驾高抬贵手,饶阿云一命吧。”   希夷侧着头:“许郎?你倒挺有毅力,还找到了那个书生的转世?”   云娘沉默了半晌:“不过是一个愚蠢女人的不甘心罢了,尊驾既知连云仙,想必也是旧人,阿云虽然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你,但还想凭借旧日的一点情分,请尊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当未见过阿云如何?阿云只想结束这一点执念,绝不会害人。”   希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他本以为是书生辜负了连云仙使得连云仙心生怨气,从而化身瀛洲鬼女,不过云娘信誓旦旦地对他做下了绝不曾害人的保证,那她是怎么成为瀛洲鬼女的?之后的留城……还有无数滞留在里面的鬼,以及那个与她长相厮守的书生,又是怎么回事?   更重要的是,她是什么时候生下孩子的?还有弥漫在留城中的天道的力量……   有问题就要问。   希夷看着云娘:“你是如何成为瀛洲鬼女的?”   作者有话要说:鬼王:懒得解谜,有问题就问,问不出来就打,打服气了再问。 第71章 惊梦(十五)   “你是怎么成为瀛洲鬼女的?”   貌若好女容颜昳丽的青年站在她面前,好像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 但是从那道定格在她身上冷酷漠然的视线来看, 只要她有稍稍要隐瞒的意思, 就会惹来祸事。   云娘只犹豫了片刻, 就放弃了沉默。   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面前的人她不认识,但他却认识生前的她, 想必也对那段旧事有所了解, 那么无论她说不说, 只要他稍稍有心打探, 总能知道事情始末,何必为此再去惹恼一个实力深厚的大能呢?   “连云仙是个学不会死心的女人。”   云娘不带一点感情地对自己的过往做了个评价。   希夷心念急转, 饶有兴致地问:“那个书生背叛你了?他没有娶你?”   云娘停顿了一会儿,眼神清明且平静地说:“不, 他做到了他能做的一切。”   连云仙所在的云春班名气不大,整个戏班子也只有一个连云仙稍稍拿得出手, 多年来云春班几乎是在连云仙身上倾尽了所有资源, 许生要赎连云仙就要一并还清这些钱, 这对于一个出身本就贫苦的读书人来说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许生幼时丧父家境穷苦,交不起学堂的束脩,读了二十多年书,也只得了个童生,向钱庄借了钱埋葬病逝的母亲后,琢磨着自己读书读不出什么名堂来, 便想要换个营生,多攒些钱好替连云仙赎身。   世间常说痴情戏子负心汉的故事,许生却不是这种人,他说了要曲娶连云仙,便真的咬着牙去干那些以往从没干过的活儿。   一边在酒楼里当着账房,一边照着月光替书铺子抄书,抄写一本书能得五文钱,他便夜夜不睡,苦熬到清晨,每天能抄一本半。   清晨到酒楼上工也还有一段时间,一个书生,学着街头苦力的样子,脱下长衫换上短打,趁着天没亮沿街收夜香,瘦削苍白的脊骨被两股麻绳勒得深深弯曲下去,以往的同窗也再不邀请他参加文会,便是街头见到,也只作对面不识。   在那六个月里,连云仙只见到他一次。   那天下着大雨,重新穿上书生长衫的青年悄悄溜到戏园子门口,央守园子的人放他进去和连云仙见一面,守园子的人不肯,还是一个小童儿见他可怜,偷偷去叫了连云仙出来。   他们在避开人的墙头对视了一会儿,许生没有打伞,浑身上下淋的湿漉漉的,连云仙要把自己的伞给他,书生只是笑了笑,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   “阿云,我带了你爱吃的烤地瓜,天儿冷了,我特意盯着煨瓜的给你选了个最瓤最甜的,你拿着,也能暖暖手。”   他用袖子遮着油纸包,踮起脚尖将它举上墙头。   连云仙站在院子里水缸沿儿上,趴在墙头去接。   隔着苍茫如雾的大雨,她没有看见许生比以往更为单薄的身体,也看不清他苍白发青的脸色。   油纸包还是干燥的,有带着馨甜温度的香气从缝隙里漏出来,连云仙捧着纸包,将伞尽力往外举,试图为他挡一点雨,有些心疼又高兴地责备他:“怎么下这么大的雨还过来呢?”   许生望着她笑,笨嘴拙舌说不出甜言蜜语的哄人话,只是站在那儿看她。   他们的会面连半刻钟都不到就匆匆结束了,连云仙去房间准备晚上的出台,许生抹了抹衣衫上的褶皱,将这件长袍脱下来重新压到箱子下。   连云仙再听到他的消息是在三日后,拖着许生尸首的板车从园子外面过,连云仙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着闺阁少女无处安放的怦然心动,唱着唱着,就想到了那个青衣的贫寒士子。   那时她还怀揣着他将要来娶她的梦,台下的看客为她此刻的表演而神魂颠倒。   她羞怯地笑着下台,就看见了小童儿怜悯的眼神。   这一天和其他平凡的日子都没有什么不同,天上星子稀疏,高楼上酒宴正暖,街道上灯火辉煌。   死掉的人只能从阴暗的小巷子里过,连云仙追出去,只来得及看见板车一卷草席下露出的一只青白的手,在拐角处一闪,就没入了幽暗的夜色里。   这个书生六个月夜以继日地拼命干活,不知多久没有睡过一个整觉,繁重的工作将他打熬成了一把伶仃的骨骼,衣服挂在肩膀上疑似都能听个风响儿,在酒楼给他结完一个月的工钱后,他摇摇晃晃着出门,迎面就栽倒在了台阶上,再没有醒来。   他这一头栽下去,吓死了大半个酒楼的客人,马上有人嚷着说是酒楼饭菜有毒,掌柜的花了一番大力气才将人安抚下去,还每桌赔了一道菜,到底也做不出克扣死人的钱的事,只能自认倒霉。   但许生一条命换来的五两八钱银子,到底也没交到连云仙手上。   亲眷犹在,便是隔了数道血缘,也能替许生立起坟茔、继承他的遗产,连云仙算是他的什么呢。   无名无分,不值一提。   云娘想起那段往事,微微出了会儿神。   “……我大概有怨恨过他,但是后来觉得怨恨他不若怨恨自己,时间久了,又不知自己错在哪儿……那我怨恨什么呢?”   亭亭玉立的女子垂着眼眸,语气飘忽:“只能怨恨这世道了罢?”   连云仙死于许生逝后十六年,她早已不再青春,昔日婉转动人的花旦成了偶尔才能上台一两回的老旦,终于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死在自己的床上。   “……可知刘阮逢人处?回首东风一断肠。”她在床上喃喃地唱,声音已经不复往昔的甜润清亮,低低哑哑,将断在十六年前的故事画上伶仃句号。   以一折《游园》立身的花旦,以《惊梦》结束了自己凄凉孤苦的一生。   ——她终于从姹紫芳菲的梦境里醒来了。   可没曾料想,生得贫乏,死得无趣的戏子,在死后竟然遇到了一点上天的眷顾。   “有一个鬼修,他将我的魂魄抽出来,说要炼什么器,我方成了厉鬼,他就因意外死掉了,我便浑浑噩噩地在世上游荡。”   一边游荡,一边想,她这一生,究竟是哪里错了?   游荡着游荡着,她为了保持自己的形体不散,顺便吃掉了徘徊在人世的孤魂野鬼,时间慢慢过去,她竟然也摸索出了一套法门,修炼成了鬼女,稀里糊涂地在鬼蜮有了自己的名号。   “后来,我在人世游荡,就见到了许郎。”云娘眼里有了微弱的亮光,“说是不甘心也好,说是愚蠢也罢,我便哄骗自己,是他回来娶我了,这么多年,我总该给自己的执念一个了结。”   希夷注意到云娘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清明,姿态平和,似乎并无旁的念想。   “所以,你很清楚他们两个不是同一人?”希夷试探着问。   云娘听了他的问话便莫名地笑了:“是不是同一个人又如何呢,我喜欢的永远是那个会用所有钱为我买一块烤地瓜暖我的手指的书生,尽管他怯懦怕死,可是人哪有不怕死的呢。”   她又走神了似的,喃喃道:“他借了我的钱去,也不过只多活了六个月。”   她的话其实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希夷对此不甚关心。   他对她悲哀的往事没有任何反应,冷静地剥离了云娘叙述时带入的情感,将事情的脉络细细剔出来,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一直到此刻为止,无论是连云仙还是云娘,她们遇到的事和做出的决定都没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地方。   那么,问题就应该是出在王朝覆灭,云娘和许二失踪之后了。   既然是那之后的事情,问此刻的云娘也问不出什么来,不过……如果杀掉这个云娘,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比如说拥有完整记忆的连云仙会出现?或者留城这个大幻境会崩塌?   一边做着这样的猜测,希夷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到云娘喉咙上。   云娘敏感地察觉到了面前的人身上气机骤变,那种强大的要将她碾压成齑粉的气场慢慢扩散开,纵然成了鬼,她心中也升腾起了会死的强烈预感,强忍着心悸和恐惧开口:“尊驾有任何吩咐,阿云绝无二话,但求留阿云一命——”   希夷忽然想到一件事,猛地打断了她:“你有打算生子吗?”   “阿云愿意做牛……诶?!”云娘的声音忽然卡在了半路,发出了一个短促可笑的气音。   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在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希夷难得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你有打算生子吗?生一个这样的小孩儿?”   他说着,用下巴点了点自己臂弯里那个无知无觉的孩子。   云娘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在看见那个孩子的时候怔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种既喜又惊的神色来,这神色只短短出现了一刹那,很快又云雾似的被无形的力量抹去,温婉柔美的女子捂着嘴轻轻惊叹:“啊……好可爱的孩子。”   她盯着孩子看了许久,才想起回答希夷的问话,眼神犹恋恋不舍地停驻在孩子脸上:“我未曾想过。此身已是阴间鬼物,哪里好再拖一个无辜孩子下水呢?——这孩子是您的吗?可有名姓?”   希夷看着她,忽然露出一个恶作剧似的笑脸来,轻快地回答:“对呀,是我的,可爱吧?他叫不生。”   “不生?”云娘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显出了点踌躇之色,显然是想说什么,又迫于希夷的淫威而不敢张口。   希夷挑起眉头,整个人都显而易见地开心了起来:“是啊,他叫许不生,不生为死,既然我是鬼,他当然也应该是死物;没有我,他就活不了,不生这名字岂不是非常贴切?”   说着,美艳的鬼王还满意地点了点头,显然是觉得自己起了个世上绝无仅有的好名字。   这……这名字也太草率了些。   云娘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沉默了。   不知怎的,在说完这个名字后,面前这个容貌昳丽华美的厉鬼就像是看她很顺眼了似的,仿佛一只大猫被顺毛摸舒服了,也不再对着她放杀气,抱着不生施施然地踏进了自己的院子,抬袖一挥,合上了院门。   刚刚拥有了自己的名字的孩子被放在锦绣堆叠的床榻上,鬼王盘腿坐在他面前,静静地感受着他越来越微弱的气息。   “很快就要到第七天了。”法则冷不丁出声提醒。   “唔,我知道。”大袖垂坠在地上,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在肩背上,过长的发丝还有几缕落到了孩子脸上。   希夷懒洋洋地伸出手撮起发尾,在不生脸上戳来戳去:“我大概有点头绪了,问题可能出在那个许二身上。”   法则很快地调出了史书上山阴许氏二公子的平生事迹:“至纯至孝,友爱兄弟,仁厚端方,许氏的长子病逝后他就是未来的继承人,别人口中的许时晰是一个绝对的君子,也是极为有责任心的未来家主——倒不如说他简直有责任心的过头了,恨不得把什么事都背起来,脾气还很好,搞不好哪天累死了也笑眯眯的。”   “君子……”希夷哼笑了一声,“谁知道他是一个真君子还是假小人。”   在他短暂出神的这段时间里,四周景色骤然又变,希夷眼疾手快一把抱起床上的不生,下一刻这座华丽屋宇便连着床榻帐幔统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他们又回到了初入留城的那个时间,面前是夜色下花灯辉煌的长街,行人摩肩接踵,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快乐,嘈杂的笑闹与叫卖声混合起来,希夷站在街道当中,抱着不生,抬头望着进城时就看到过的那盏巨大的花灯。   上面的各色花卉还在重复着开放的过程,这个气机紊乱颠倒的城池里,他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像是海浪中格格不入的礁石。   “阿弟,怎么不开心呢?”   一个极其温和的声音,带着点真切的忧愁和担心在他背后响起。   希夷慢吞吞地转身,便看到了一张方才见过两次的脸。   山阴许氏的君子和他的打扮相似,大袖垂坠,风姿翩翩,气质温润如玉,望着希夷的时候,就像是兄长看着伤心难过又一言不发的弟弟,他不知道该怎么哄,眼里只是一味地心疼。   “怎么啦,这么大的人了,不高兴的时候还像小孩子一样。”许时晰轻声说,哄孩子一样哄他,“要兄长给你买桂花糖吗?街角那家阮记又开了,还是你最喜欢的味道。杏花坊也开了,你不是爱吃那里的杏花酥?小时候就常常吵着只吃这家的杏花酥,便是片刻也不肯等,非要我抱着你上门买才好……”   希夷看着他,许时晰微微蹙眉,抬手轻轻碰了碰希夷的额头。   这大概是个哥哥安慰弟弟的姿势,但他似乎顾忌着弟弟的自尊心,很快就把手拿开了。   在手指离开额头的一瞬间,希夷感受到这只手变得微暖的温度。   他一愣,视线慢慢移了下去,因为就在这一霎那,他听见了法则轻声的咕哝:“第七天到了。”   与此同时,在他怀里的不生停下了呼吸。 第72章 惊梦(十六)   希夷垂着眼睛看了不生一会儿,没有任何异样地抬起头, 对面前的许时晰笑起来:“二兄怎么会在这里?”   许时晰轻轻一拍他的后脑勺, 表情里都是无奈和纵容:“我不在这里应该在哪里?倒是你, 在外面野了这么多年, 终于肯回来了?”   在外面这么多年。   希夷抓住了这个关键句。   他原以为这个许时晰是和方才见到的那个同一时间段的,但是看起来,应该是再之后一段时间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 许时晰说他在外面野了这么多年, 但就法则给他设定的背景来看, 许时晏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楼东郡, 偶尔会去避暑山庄或温泉庄子度假,但那也算不上是“这么多年”。   非要说的话, 能和在外多年联系起来的,只有北胡南下, 许氏覆灭,许时晏出逃的事情了。   许氏子弟四散零落, 嫡系幼子流落在外, 至死都没能回家。   可不正是“在外多年”么。   他的沉默和思索可能让许时晰误会了, 丰神俊秀的世家公子蹙起了眉头:“阿弟,你身体不舒服么?方才见到你开始,你就神思不属。”   希夷想了想,坦然自若地回答他:“我很好,只是忽然有点想阿娘了。多年未见,二兄可曾娶妻?有没有给我添个可爱的小侄儿?”   许时晰愣了一下, 而后用手指遥遥一点希夷,像是一个对顽皮幼弟没办法的兄长:“你这个促狭鬼,说话还是这么刁钻。”   “世道未平,娶妻也是辜负姑娘家,不过我身边的云娘你是见过的,府中诸多杂事,都是云娘在操持,你此番回来,多陪陪阿娘,她很想你,外面乱得很,就不要再出去了,朝廷偏安此处,事务繁多,我不常回来,以后府里还是要你关照着。”   许时晰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都是疲倦,显然身上繁多的杂事让这个长袖善舞的公子也有些力不从心,但就算如此,他也没有对弟弟表露出任何一点不满和抱怨。   有部分皇亲国戚逃出了楼东郡,在此处建立了小朝廷;云娘还跟着许时晰。   希夷从他的话里抓出这两个重点。   “不对,前朝覆灭得很干净,皇室血脉都死完了,哪来的小朝廷?”法则听完许时晰的话,就尖锐地指出了里面的问题。   “没有小朝廷?”希夷在心中和法则沟通。   “根本没有什么小朝廷,”法则肯定地回答,“楼东郡被破前夜,城里就已经乱了,流民暴动,围住了皇宫和一些世家的宅院,包括山阴许氏在内的世家有不少人没跑出来,别说皇室血脉了,就是关系稍微远一点的皇亲国戚都大部分折在里面了。”   “历史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什么小朝廷。”   希夷静静地看着面前因为见到了弟弟而眼神欢喜温柔的许时晰。   没有小朝廷,那么许时晰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是陷入了一场春秋大梦么。   “现在的皇帝是哪一个?”希夷干脆利落地问。   他对于皇权的蔑视表现得淋漓尽致,许时晰对此也习惯了似的,好脾气地回答:“是先帝的末子,前胶东王。”   法则无缝衔接开始扒那位前胶东王的底细:“的确有这么一个胶东王,母亲是宫女,不得宠爱,他早早就被送到封地上去了,流民逼宫时他不在楼东郡——但是,他在楼东郡被破的次月就因为得知这个消息而活活吓死了。”   吓死了?   希夷在心里咀嚼了一遍这个形容词。   法则补充:“真的是吓死的,涕泪横流,肝胆俱裂,面色青紫,气堵住喉管,一下子就没了。”   许时晰大袖中的手只露出一点指尖,握着一盏精致的花灯,里面昏黄的光晕照着希夷微敛的眉眼。   看着弟弟像是有点茫然苦恼地站在他面前,许时晰感到整个胸腔仿佛都被温热柔软的棉花塞满了。   多好啊,活生生的季安,就站在他面前。   他一点都不在乎为什么季安看起来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只要季安活着,他就高兴得要落泪了。   他会好好保护弟弟,没有人能再伤害到季安,任何想对季安下手的人,他都会一点、一点地,把他们撕扯成碎片,然后碾压进淤泥里。   这么想着,面对弟弟忽然看过来的视线,许氏的二公子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温润笑容:“阿弟?回家吗?”   希夷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不对劲,只得跟着他往许宅走,沿街灯光朦胧,一路上许时晰都在轻声和他说话,时不时穿插一些寡淡无味的笑话,努力在逗他开心。   出身世家端方优雅的公子带着他跨过高高门槛,绕过长长的抄手游廊,镂空花壁外芳菲满园,生着鲜嫩花苞的枝条从高处恰到好处地垂坠下来,吐出一缕幽静的芬芳。   即使是极黑的深夜,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宅邸中也没有绝对的暗处,任何主人家有可能走到的地方都或多或少悬着一两盏花灯,如云的仆从婢女远远见到他们便俯身下拜,一切都像是楼东郡中那个古老的宅院复活了一般。   许时晰带着他最后停在一处院子前,雕梁画栋瑰丽精致的院子处处亮着灯火,仍旧是抛金饮玉的奢靡作风,即使里面的主人多年未曾回来。   “这处院子一直替你收拾着,里面的摆设都是往日你用惯了的,有什么不合意的直接令下人换了,库房的钥匙在云娘那里,去找她拿就好。”   许时晰又唠唠叨叨说了一堆话,直到了说无可说的地步,他沉默了一会儿,极轻地说:“季安,你能回来,阿兄很高兴、很高兴。”   他将很高兴重复了两遍,声音带着微弱的颤。   希夷回头去看他,只在对方眼里看见海洋般宽广深沉的温柔。   “早些休息。”   兄长在夜幕下,和以往的无数次一样对弟弟叮嘱。   希夷坐在柔软的床榻上,将不生放在一旁,孩童小小的身体已经冰凉,面色依旧红润如生,被裹在锦被里,看不出一点异常。   时间在一点一滴往前走,天边暮色渐稀,鸭蛋青的白昼从东方升起,他的院门被轻轻叩响。   希夷睁开眼睛,懒洋洋地拖曳着极地的宽袍大袖出门去。   站在院子中间的赫然又是个他已经有些熟悉的女人。   比起之前,云娘身上那种尚且青涩的稚气一点都没有了,珍珠发饰缠住发髻,一双眼睛柔润温和,不经意间又会流泻出倾倒众生的风情万种,青衣白裙,成熟温婉如一颗圆满明珠。   “听闻三公子回来了,妾来此看看三公子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   见希夷出来,她未语先笑,将自己的来意说得明明白白。   瀛洲鬼女。   如果说上次见到的云娘只能说是有着瀛洲鬼女的力量,心中还保留着属于人的天真温纯,那么面前这个女人,无论是从心性还是修为上看,都已经是当之无愧的瀛洲鬼女了。   希夷看看她,忽然感觉厌倦得很,又不得不陪着她演戏:“二兄呢?”   云娘眼里都是冷淡漠然的光,嘴角却弯着,笑盈盈地回答:“许郎出门公事,这两日约莫都是不会回来的三公子有事便和我说罢。”   希夷挑起一边眉头,轻轻松松就把骄横自矜的公子形象演绎了个十成十:“你?我和你有什么好说的?”   对于这位夫婿幼弟突如其来的恶意,云娘表现得十分克制,一点恼怒情绪都没有:“三公子不高兴见到妾,那妾先告退了,夫君回来后,妾会遣仆妇来告知。”   她说完,对着希夷施礼,姿态娉婷袅娜地离开了这座院子。   “她在同情我,”希夷回忆着云娘方才的眼神,慢慢道,“看我的眼神好像我已经死了——”   法则莫名其妙,在一边诚恳地指出:“鬼王的确已经死了。”   希夷一顿,恍然大悟:“啊……我明白了。”   许时晰一看就是对许氏执念颇深的,楼东郡覆灭得突然,许氏流离逃亡四散天涯,这样一个被家族精心教养出来的继承人,绝对接受不了这种事实。   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会做什么呢?   带入许时晰当时的境况想了想,好像只有造反和发疯两条路了吧。   法则未曾听闻邵魏之前有什么许氏王朝,许时晰要么就是造反没造出什么名堂,要么就是已经神志不清了。   因为神志不清,才会以为有什么小朝廷,才会以为许时晏是多年以后终于回家了。   那云娘做了什么呢?   希夷抬起头,他想起了鬼蜮里关于瀛洲鬼女的传言,那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东西从他脑海里闪过,留城内的天色如凡间一般,苍穹辉煌明亮,太阳东升西落。   她替疯癫的世家公子,建造起一座消失在历史中的城池,在此编织了一个永恒的美丽梦境。   在梦境里,他还是矜贵富足的山阴许氏的公子,他还有高堂在世,他还能迎回失散多年的幼弟。   如果这个猜测是真,那希夷都要忍不住为瀛洲鬼女的深情而感动了。   问题是……云娘之前明明没有要为许时晰要死要活的意思,而且也明确表达过会坚守身为人的底线,怎么一回头,做的事就和之前完全两样了?   ——总不能是看许时晰疯了太可怜吧?   希夷这一整天都没有出门,他守在不生旁边,从白昼初生等到艳阳高照,终于听见孩童寂静的胸膛内传来一声心跳。   心跳从弱到强,冰凉的身躯在慢慢回温,死去的人重返人间,这过程实在不可思议,稚嫩的孩子睁开眼睛,发出一声奶猫一样弱的哭泣。   ——婴童降世,对迎接他的世界和冷漠命运发出第一声啼哭。   希夷却觉得吊在心里的那口气终于松掉了,他不会哄孩子,就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戳不生的脸颊,变着角度去找那双明澈透亮的眼睛里流动的金砂。   哭泣的孩子慢慢停下了啜泣,他睁圆了眼睛,将面前这个侬艳如花的人映入眼帘,眼角尚且含着泪水,嘴巴已经弯起了弧度。   ——在这次的命运的开头,他对着迎接他的天地露出第一个笑容。   希夷看着这个笑容愣了片刻,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才唏嘘着对法则说:“我这样像不像是凡间那些当了爹的凡人?”   法则对此不置可否,只是说:“天上地下,生人死物,都是你的儿女。”   这话有道理。   于是方才天道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涟漪,就被轻易地抹去了。   不生醒来,希夷对留城的幻境就没了更多的好奇,他只想快点解决掉未来佛子身上的问题,然后把这个棘手的娃娃带出去交给能教导他的人。   希夷重新把不生抱起,熟门熟路地走出小院,循着云娘留下的森冷鬼气摸向许时晰所在的地方。   许宅占地宽广,内中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光是园林湖泊就足足占了数顷地,他循着鬼气留下的轨迹往前走,一直走到了一座小楼前。   这座小楼三层高,翘角飞檐精致无匹,楼外栽种着各色花卉林木,还能看见楼阁上摆放着的迎春落下如瀑般金黄的枝条,旁边另有许多兰花与浅红的灯笼草。   希夷瞅了一眼毫无动静的三层小楼,里面溢出的浓厚鬼气重到快将小楼给遮蔽了,他身形一动,踩着突出的飞檐如鸟儿一般飞跃而上,视线极快地透过半开的窗棂扫视了一圈一楼二楼,里面是普通至极的书架书桌,光线里有薄薄的灰尘在飞舞。   他想起来了,这座小楼原本是许宅中的藏书楼,没想到云娘连这个也一并复制了过来。   飘飞的衣摆最终落在第三层的栏杆上,希夷歪着头,三楼的摆设与楼下截然不同,下面是读圣贤书的清净书阁,三楼转头就成了温香软玉寄居的金屋。   浅色的帐幔半垂半挽,一张竹榻放在窗边,上面空荡荡的,只扔着一卷书,室内的错金香炉里有轻烟袅袅,博古架上一应瓷器陈设皆备,衣架上挂着繁复华丽的大袖衫,与希夷身上穿的相似,帐幔后应当是床榻,边上有一个人影在动。   “谁?”   一个清冷的女声带着杀意忽然道。   在她出声的同时,有鬼气已经沿着地面爬向了希夷的脚踝,试图将他缠绕捆缚起来。   希夷抬脚,将这点鬼气随随便便碾在了脚下,而后大大方方地从窗台跳进了燃着暖香的寝居。   “三公子?!”   云娘霍然站起,她的语气里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愤怒更多,在希夷抬手将要掀起帐幔的时候,她手里化出了一振长刀,直直抵上了帐幔后希夷的胸口。   “三公子,请不要再往前了,妾在更衣,让旁人看见了实属失礼。”   她不问希夷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也绝口不提为什么他能一脚踩碎她的鬼气,甚至对于自己空手拔刀的行为也不多解释,只是急着要求希夷出去。   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要演戏。   希夷轻轻笑了一下:“那行,让阿兄出来和我说两句话,我马上就走。”   云娘顿了一下:“三公子,妾早上已说过了,许郎公事在外——”   希夷压根没有要听解释的意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哗啦一声掀开帐幔,还笑吟吟地说:“是么?我怎么觉得你是私下里谋害了我阿兄,然后藏尸不发呢?”   帐幔落地,露出握着刀脸色惨白如鬼的云娘,和躺在床榻上毫无声息的许时晰。   迎着云娘逐渐杀意毕露的眼睛,希夷望望床榻上面容俊逸宛如生人的尸体,神情莫测:“哎呀,被我说中了?” 第73章 惊梦(十七)   云娘听了这话脸色陡变,时青时白, 隐隐显出了厉鬼狰狞的相貌。   希夷眼神往下一瞥, 就注意到了云娘袖子下的手指已经不受控制地生出了尖锐泛青的鬼爪, 正藏在衣料的褶皱中发着抖。   “胡言乱语!”   女子厉喝出声, 手里的刀还指着希夷,但像是有什么顾虑一样,迟迟没有下手。   倒不是她觉得自己杀不掉这个小叔子, 只是她心中十分清楚许郎有多重视这个弟弟, 现在许时晏的鬼魂回来了, 许郎高兴得什么似的, 如果她一刀斩了这鬼,本就有了心魔的许郎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况且, 方才她放出的鬼气也被许时晏破了,她不得不稍稍有些忌惮对方。   “我不想和你打架。”希夷看出了云娘犹豫不定的心态, 适时开口,“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恰巧经过留城, 所以进来看看, 谁想到进来就出不去了,别的也罢了,浪费我几日时间,一言不合又要提刀杀我,看在二兄的份儿上,你总该让我死的明白吧?”   鬼话连篇的鬼王歪着头, 他这话说的没心没肺,似乎全然不把自己的死活当回事。   云娘听他用这种轻佻语气提起许时晰,方才还担心他见了许时晰的尸体会做出什么事来,现在见他对许时晰不闻不问,心中又燃起了怒火,眉头登时就是一挑,怨气森然:“许郎为你沦落到这般境地,你却狼心狗肺甚至不关心他一点?!”   希夷学着她的样子也挑眉:“凡间岁月已过去多少年,楼东郡成了荒地,前尘往事都入了土,我能记得这个二兄还得亏我记性好,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小葱要替他行道?”   云娘气的胸膛起伏,厉鬼面貌显露无疑,青白脱水的鬼脸上嵌着一双滚圆可怖的眼球,嗓子里发出的声音也幽深空洞:“你怎敢——”   她正要举刀,忽然发觉不对,身周冰寒鬼气猛地收敛,青白鬼面重新化作温婉闺秀:“你还带有死后记忆?!不可能!你分明已经入了留城的大阵——”   “留城大阵?你是说进了留城之后就恢复生前形貌的事?”希夷好脾气地问。   云娘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再三确认,发现他真的保有死后记忆,一下子懵了。   自从她为许郎建起留城后,这个阵法就没有失效过,每一个进入留城的鬼魂都会恢复生前面貌,以为自己还是生人,因此也维持住了留城仿若人间般的烟火繁华。   昨日见到许时晏,她还想应当是死后的小叔子也进了留城只当自己还是活人,不想竟然出了差错。   ——可是这怎么可能!   希夷却不管她受到的巨大冲击,自顾自开始问话:“这阵法,你是怎么布的?谁教你的?”   云娘笑了一声,敛起眉眼,一言不发。   希夷深吸了口气,视线转到床榻上无声无息的人身上,转而问道:“留城的事不说,那我二兄的死,你总该给我个交代吧?”   云娘这回开口了,语气还是不善:“你这回当他是兄长了吗?”   希夷“噫”了一声,莫名其妙地看她:“你这话说得离奇,我自生下来起便由爹娘教着喊他兄长,你若不信,喊他起来作证便是。”   云娘:“……”   她这个小叔子这些年孤魂野鬼在外面飘荡是不是坏了脑子!   云娘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许郎没死,他还活着。”   希夷朝她讥讽地笑了笑,下巴遥遥一点床榻:“你告诉我,那样的,是个活人?”   他是鬼王,隔着一段距离瞥一眼就能看清楚许时晰身上生机全无,就剩了个空空的躯壳,缠绕着属于云娘的鬼气,大概是云娘用自己的鬼气替这具身躯“保鲜”来着。   云娘面色平静:“我将留城大阵牵系在他身上,留城一日不毁,他便一日不死,现在这样……不过是一点后遗症。”   希夷微微蹙起了眉头,上前一步要看许时晰,被警惕的云娘横刀拦住,他慢慢地侧过脸,盯着云娘顿了片刻,冷不丁问:“他活了多久?”   云娘毫不意外他能问出这个问题,事实上自从意识到许时晏保有生前死后记忆开始,她就意识到会有这个问题,因此她相当镇定:“从楼东郡被踏破开始,到现在。”   希夷的脸色骤然冰冷下去。   凡人能活这么久吗?当然不行。   许时晰还有着活人的躯壳,算不得鬼,但是他活了这么多年,也绝不能说是人了。   这是逆转阴阳,违拗天地之举。   “到底,怎么回事。”到了这时,鬼王终于显露了一点藏在美艳笑意下的阴郁冷森,方才的玩笑之意也褪尽了,一双化为深井的鬼目直勾勾摄住了云娘的视线,趁着她不防备,猛然抓住了她的神魂。   被勾住神魂的云娘眼神僵直,有问必答:“……我随许郎逃离楼东郡,许郎执意要去找你,我们循着车队的痕迹追过去,半路听闻有山匪劫道,只得绕路,后来只找到满地尸首……许郎在山谷里翻了三天,找到你的尸体,当时便发了狂,抱着你死活不松手……”   “我没了办法,只得将他弄晕,带着他离开,他醒来后不久便无意中发现了我的身份,央我寻找你的鬼魂踪迹,说要为你报仇,我一时心软动用鬼术,沿着踪迹寻找……”   她说到这里,平静的脸上显出了点挣扎的神色,看起来是意识到了自己正被控制,想要挣脱,但鬼王的术法若这么好挣脱,那这个鬼王就可以让给她来当了。   不过须臾,她的表情就恢复了波澜不惊,继续道:“……你不认识许郎了,还被那个鬼修操控着要杀他,我救之不及,许郎竟也毫无反抗躲避的念头,我拼了命只保住他魂魄不散,却怎么也不能将他按回躯体里,只能躲回鬼蜮,直到建立了留城,设下阵法,才……”   “说明白。”希夷眼皮一抬,冷冷命令。   云娘看似说了个清楚,其中却隐瞒缺漏了很多,显然是打算糊弄他呢。   那张清秀的脸扭曲了一下,闪过一丝痛苦,随后又很快平静下来,平铺直叙:“以留城为基石,吸引大量孤魂野鬼入内,攫取他们的鬼气作为阵法运转的动力,便可以维系住许郎的命魂不离体。”   希夷看着她,忽然笑起来:“毅力倒不错,装得也像模像样。”   他撤去摄魂术,云娘从混沌中醒来,这次她看着希夷的眼神除了警惕已经满是惊惧——自从依附着留城大阵,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这种强大的压力了,被他盯住的那一瞬间,她连一点抵抗之心都升不起来,若非此事实在是她不愿触碰的沉疴,她绝不会提前醒来。   “留城留城,你一直在强调留城大阵,除了留城和其中鬼魂,别的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云娘眼睛一闪,快速低下头,态度变得和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哦……不明白,”希夷拖长声音重复了一遍,而后冷冷道,“既然你愚钝至此,那我就直说了,你生下的那个孩子,又做了什么用处?”   云娘霍然抬头,一瞬间完全掩饰不住眼中的愕然和本能杀意:“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希夷挑起嘴角,“你猜啊?”   云娘方才一直将全部心神分在希夷和身后的许郎身上,还没打量他几眼就被摄了魂,虽然注意到了他抱着的孩子,却不过是一眼扫过没当回事,这时才怀着颤栗的心情仔仔细细将不生看了一遍。   不生乖乖巧巧地依偎在他怀里,半张脸贴着他的胸口,长长的睫毛垂着,略带婴儿肥的脸蛋嘟着肉,安静听话得不像是这个年岁的孩子。   云娘猛地后退了一步,语无伦次地问:“他……他是我的……”   希夷冷酷无情地打断她的话:“不是。”   云娘茫然地看着他,希夷蛮横地用袖子一挡不生的视线,将他的脑袋拨回自己这边:“你自己承认的,他是我的,我给他起了名字,他就归我了。”   云娘全然没有听明白他的话,还沉浸在混乱中,双眸大睁望着不生,尽管隔了层衣料什么也看不见:“我……”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眶里滚下来,那把长刀从云娘手里锵啷落地,她声音哽咽颤抖:“我没有想杀他……我只是、我只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让我看看他好吗,我就看他一眼……”   不生听到了她的声音,眨着眼睛往这边侧了侧脸,希夷低下头看他,耳边听得云娘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的抽噎:“我一个做娘的,怎么会真的要杀自己的孩子……让我看看他行吗……”   希夷迟疑了一下,云娘步履蹒跚着走上前来,眼里还含着泪水,小心翼翼地停在距离希夷一步之遥的地方,低头看向不生,情不自禁般伸手轻轻碰了下他的脸:“……我的孩儿……”   她低着头,声音温柔极了,希夷看不见她的脸,也因此错过了她眼中猛然迸起的狠辣光芒。   “是为娘对不住你!”   触碰到孩童脸颊的指尖骤然暴涨,鬼爪直直扣向不生脖颈,这一下要是抓实了,稚嫩的孩童当即就会魂体破碎,便是鬼王也收拢不得。   然而希夷的反应比她更快,他腰背一沉,带着不生贴地掠出,飘忽如游魂鬼魅,只是刹那一闪,已经出现在了床榻边,不仅如此,他抬起脚,将那振落地的长刀一拨,挑入手中,轻描淡写地向着云娘一掷。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长刀破风而去,一点阻碍都没有地扎透了云娘后心,连鬼带刀向前飞出数尺,覆上了鬼王鬼气的长刀以巨大的力道直接将温婉闺秀钉在了地毯上。   “唔……啊啊啊啊……”云娘双手握住身前穿出的刀刃,剧痛让她一时间失却了理智,嘶声惨叫着,一点一点将黏连的皮肉从刀刃上撕扯下来,这场景看着实在可怖,因为刀尖被钉在地上,她挣脱不得,便只能从后面想办法,穿透刀柄将自己拔出来。   维持魂体的鬼气如开闸泄洪一般奔流散开,云娘的鬼体忽明忽暗,拔到一半就停了手——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再拔下去也就是个魂体碎裂的结局。   钉在刀身上的女子一瞬间长发散乱,青白鬼面上多了斑驳的纹路和褶皱,一双灵动婉约的眸子染上枯槁之色,弯曲着身体跪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什么青春女子,而是个年貌苍老的妇人。   ——失去了维持鬼体的力量,死前的面貌不受控制地显露了出来。   云娘看着身长玉立的希夷,眼里留下两行血泪,语气阴冷:“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坏我大事?!”   她也不想杀掉自己的孩子,索性将他扔进忘川河,忘川内不生不死,他不必魂飞魄散,许郎也能活着,可是突然冒出个道行比她高深的来搅局……   希夷远远看她:“你的大事?我上一回见你,你说你只是心有不甘想和那书生再续前缘,因此寻了他的转世,求厮守一生……怎么这回,不惜犯下大错也要拘禁数万鬼魂——况且你这救法,可不单单是要救命的意思。”   如果光是救人,哪里需要又是留城法阵,又是牵扯不生,如果狠心一点,她大可以直接将不生的命格换给许时晰让他活下去,或是像她说的一样用留城法阵保命。   可是二者双管齐下,不仅没把人救活,反而搞成现在这个不死不活的样子,连带着不生也七天一轮回,这可不像是单为了救人了。   云娘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上一回”,索性略过了这句话,扯出一个狼狈的笑容:“为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我救了他的命,让他多活这么多年,他把身子赔给我,让我的许生回来,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希夷懵了:“许生?”   这和那个早就死了的书生又有什么关系!   云娘用手徒劳地拢着散去的鬼气,抬头去看床榻上的人,脸上终于显示出了一点凄凉:“他是许生的转世,借由他的身体,可以让我的许生回来……我只是想让他回来……”   希夷疑惑更甚,看看许时晰,又看看云娘,不可思议地问:“你……你要许生回来?那我的二兄呢?你不爱他?”   她又是给许时晰建留城又是用不生吊命,完全看不出来对许时晰毫无情意啊!   既然你不爱他,做这么多干什么!   云娘委顿在地,低声道:“许郎很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他呢,但我喜欢的,是那个会给我送烤地瓜、会偷偷躲在戏台子下面等我、会爬过院墙来看我的人……我保他多活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行吗。”   希夷震惊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之前云娘和他说的什么只想完成相守的愿望都是胡扯来骗他的!她从头到尾都琢磨着要把许生的魂魄喊回来呢!   女人下决心说起谎来,连鬼王都骗啊。   云娘面无表情,死掉的厉鬼,没有足够的鬼气,连一滴眼泪都淌不下来:“我用新生婴儿做引沟通天地,借父子血脉将他与许郎命数相连,他生则许郎死,他死则许郎生,七天一轮回,保许郎魂魄不灭,另有阵法逆转时光,等着我的傻书生回来。”   希夷一脸匪夷所思,忍不住问:“你都知道是转世了,灵魂都是同一个,哪有什么回不回来之说?”   云娘喘着气,声音低微:“等……他前世的记忆回来,与魂魄融合……”   希夷正要说话,忽地停住了话头。   他想起来了,自己在留城是见过许生和连云仙的。   包括之后长街纵马的许时晰和宅院里的云娘,这两段岁月和这里都是独立的,她或许是已经成功了一大半,但是面前将死的瀛洲鬼女却像是完全不知道此事一般。   可她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么多年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要她的许生回来,怎么会不知道她的许生——已经回来了呢?   “不生身上的术法如何解?”希夷将满头问号放在一边,抓紧询问起了不生的事,云娘眼神已经有点涣散,闻言茫然地看向希夷怀里的孩子,极淡的哀愁从她脸上浮起来。   “……不生?他叫不生吗?他若是看见了这个孩子,应该也会很喜欢……”   云娘神智已经有些恍惚,不知是不是因为操纵阵法的人将要死去,外面天色沉沉压下来,明明是正午光景,整个留城已经快速进入了午夜,街道上恐慌的人声甚至传进了重重宅院。   “一人生……一人死……”云娘的手指贴着冰冷的刀面,她能借着平滑刀面看见自己丑陋的面庞,“……他天赋特异,能以此与天道相通,借下大气运——”   希夷眉目一凛,借不生与天道沟通借下大气运?   这听起来不正是借用气运之子窃取天道权柄的方式?   “我若早些知道此事……说不定早就……”云娘还在喃喃,稀薄的鬼气萦绕在她身侧,遮挡住了她的眼神。   “……若是能早些见到他……”不知她说的“他”是谁,微弱的声音还在重复,直至最终低不可闻,消散在了空气里。   鬼气呼啸而过,身着浅色衣裙的女子消失在原地,只留下散落在衣衫里的一堆泛黄白骨。   希夷面色平静,脑海里还萦绕着云娘死前说的话,借用不生窃取天道之力,说起来可笑,琢磨一下好像真的有那么点道理,可是云娘又是从何处得知这一点的?他杀了瀛洲鬼女,好像把事情从头到尾理顺了,又好像问题更多了。   而且……他入城时还隐隐护佑着瀛洲鬼女的那部分力量,怎么在他杀人时,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季安,”一个低低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希夷回头,原本躺在那里无声无息的男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他,微微笑起来,“吓着了?”   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艰难地支起身体,在床沿坐好,未束的长发披在肩头,脸色还带着冰冷僵硬的苍白,这时的他看起来竟然和希夷在某种程度上重合了。   许时晰的目光落到室内那堆白骨上,停了片刻,希夷原本以为他要问话,谁知道儒雅温柔的青年竟然叹了口气,带点儿悲伤地说:“阿云去了啊,本来以为能再陪我一段时间的,留城岁月漫长,自己一个人等实在是难熬……好在我终于还是等到阿弟回来了。”   他侧了脸,朝着希夷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一如既往的包容且温和,满是矜贵公子的风度翩翩,一双眼睛含着温柔极了的光,看在希夷眼里,却一时间有了种不一样的阴冷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鬼王:不是,你们套路这么多的吗?说好了的你爱他他爱你的单纯爱情呢?   云娘:我对不起许郎,但是我要抢他的身体召回我的许生!   许时晰【温柔叹气】:我只是一个无辜的柔弱公子,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第74章 惊梦(十八)   “阿弟?”许时晰语气温和。   希夷眨眨眼,茫然地看看地上的白骨, 又看看床上笑眯眯的许时晰, 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你——你早就知道?”   许时晰的笑意变得狡黠, 仿佛有些害羞似的, 低下头轻轻咳了一声:“知道什么?”   他装傻装得一点诚意都没有,希夷瞪他一眼,这一眼在外人看来杀气十足, 许时晰见了却十分高兴, 连带话也多了:“你说阿云的身份吗?她在我身边这么多年, 便是傻子也该有所察觉了。但她一直安安分分在宅邸内侍奉母亲, 也不做什么恶事,我便懒得管她了, 不过我早先有提醒过你,少和她接触, 你怕是忘记了。”   他这话的意思,竟是早在楼东许氏尚存的时候, 他就已经看破了云娘鬼女的身份!   看破不说破, 还将鬼女留在自己身边, 连胆大包天都不足以形容他的行为了!   “只是因为她未做恶事就留下了她?”希夷将信将疑地重复了一遍。   然后就见许时晰脸上泛起了一点活人的浅红:“咳咳,也不尽然……鬼总是能比人多做些事的……”   他把话说得含糊委婉,希夷却一下子听明白了。   合着这个世家公子不仅是胆大包天,他还琢磨着反制人家,利用鬼女给自己办事呢!   这等胆气心机,古往今来都没几个凡人有。   希夷正要嘲笑她最后还不是被云娘利用做了书生的容器, 转念一想……这件事,许时晰真的不知道吗?   许时晰伸手从一旁的衣架上拿自己的衣服,因为方苏醒过来,手指关节不灵便,拿了半天都没拿下来,希夷轻轻啧了一声,随手把厚重华丽的外衫给他扯下来扔到了腿上。   许时晰愣了一下,笑起来:“哎呀,季安还是小孩儿似的,嘴上老说着讨厌哥哥,每次都会给哥哥帮忙,怎么这么可爱。”   希夷借着不生的遮掩翻了个白眼。   许时晰低下头慢吞吞地将外衫披到肩头,一点点压平上面的褶皱,清清淡淡地说:“……她想要借我复活别人,那我利用她为自己延寿,既然都有心思,那便各凭本事,这算不得什么错处吧?”   ——他还真的知道!   到头来,许时晰什么都一清二楚,只有云娘还信心满满地以为自己把他糊弄了个彻底。   “各凭本事?”希夷反问,“你未入鬼道,仍是人身,半点灵力术法都不会,怎么知道她做了什么?”   许时晰压平了衣角的褶皱,抬起头看他,视线忽而落到一旁的梳妆台上:“阿弟,发带递一下。”   他说的很自然,希夷动了动眉头,自从他当上鬼王,还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理直气壮的语气吩咐过他。   两人对视了片刻,希夷不情愿地随手一抬,用鬼气挟裹了桌上的发带撞进许时晰怀里。   被鬼气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肋骨,许时晰脸上的笑容一僵,揉了揉胸口,抱怨道:“阿弟不如幼时可爱了。”   希夷冷笑:“你方才还说我和小时候一样,可爱得很。”   许时晰叹气:“还会顶嘴了,唉,做了鬼王之后,就学了这个么。”   ——他又知道了?!   希夷的唇一下子绷紧,半晌才慢慢道:“许时晏是许时晏,希夷是希夷,生前死后,怎么能一样呢。”   许时晰沉默了下来,手指攥着那条发带,眼神落在上面,像是刻意和希夷避开。   被他故意插科打诨的气氛随着两人心照不宣的事实揭开,渐渐沉了下去。   “季安,你怪我吗?”他忽然问。   “我身为许氏的宗子,没有照拂好许氏全族,使得山阴许氏寥落倾颓;身为人子,没有尽到赡养父母的孝道,阿娘随我离京不到五日便忧病而亡;身为兄长,我也没有保护好你,任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折磨欺凌,受尽苦楚……”   “季安,你恨不恨我?”   他轻轻地问,攥着发带的手指骨节苍白。   应该是恨的,许时晰在心里冷静空寂地想,怎么能不恨呢,阿弟一生被宠爱,家里上下谁不疼爱宠溺他,养他到了弱冠之龄还保留着稚子般的纯真任性,整个山阴许氏都将他当做掌心上的宝贝一般,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山阴许氏的三公子说是养在琉璃屋锦绣堆中的也不为过。   可是他这个无能的兄长,让他失去了抚照他的大家族,又让他失去了宠爱他的母亲,让他孤零零一人踏上危险的逃亡路,任他一人面对凶恶的山匪,死后又被鬼修拘魂折磨……   他千娇万宠金尊玉贵长大的阿弟,楼东郡里最骄傲好看的三公子,死在污浊泥泞里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应当是绝望地呼唤过兄长的吧?   鬼王的脸绷紧了,方才敷衍的笑意和惯常用的带笑眉眼都冷冷地拉平,隐匿在暗下来的天光中,像是一尊无情的玉雕。   许时晰不敢去听他的回答,手指捻着发带上刺绣的纹路,转而道:“……留城的阵法,是我告诉阿云的,我当时满脑子想着要救你,又濒临魂飞魄散,便骗她建起留城,这么多年我总也找不到你,直到近些年才听说了鬼王的事情……我听着那像是你,又不敢确认,想要出去看看,但这阵法将我束缚在留城,我根本出不去。”   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下:“我想毁了留城,寻个别的法子续命,可是……别看阿云模样柔婉,狠心起来比谁都狠,她背着我生下了一个孩子,不知怎么的发现那孩子血脉特异,便用那孩子牵制我,搞了个什么七日的轮回出来,彻底把我困住了。”   他说到这里,终于抬起头,朝希夷眨了眨眼睛:“所以说,千万不要小看女人,你看阿兄被坑得多惨,不然早就见到你了。”   希夷心头一寒,抱紧了怀里的不生,谁要早见到你啊!   所以事情到此已然明了,连云仙死后化鬼,寻到许生的转世许时晰,在楼东郡破灭后建立留城替许时晰保命,同时召回属于许生的记忆,还不知怎么的发现了不生的用途,拿他做了阵法的引子,既牵制许时晰,又偷取了天道的力量。   许时晰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他发现连云仙是鬼女后,有意利用她做了许多事,又假借连云仙要召回许生的愿望,骗她建立留城替自己续命,还瞒下许生已然回归的事实,把连云仙蒙在鼓里,从头到尾连云仙都不知道他心里门儿清,一对“有情人”面上你侬我侬爱煞情多,底下你骗我我骗你玩诡计都要玩出花儿来了,堪称鬼蜮年度大戏。   “你又是怎么知道布阵法的?”希夷强忍着要后退的冲动,假作镇定地问。   许时晰开始拢头发,过了好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那个鬼修。”   他说完这个词,停顿了许久,声音沙哑:“当日你被他控制神智全无,阿云与他打了一场,我不知怎么的窥见了他的记忆,其中有许多禁术,这阵法便是其一。”   说到这里,许时晰单手拢起长发,停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似的笑起来:“怪不得……我听闻修道一事注重血脉缘法,我与你同胞兄弟,那孩子也与你血脉牵系——这就是阿云能用他借来力量的关键么?”   闻听此言,希夷眼神一闪,不等他琢磨其中门道,法则已经深吸一口气:“……好有道理!”   “你这具化身是为炼成鬼王而出生的,血脉与鬼道完全契合,许时晰的血脉与你同源而出,也会沾染相似气运,再加上不生的气运之子身份……窃取天道中属于鬼道的那部分力量简直不要太容易!”   难怪方才他杀连云仙时那部分力量一动不动,因为从头到尾,这部分力量都是借由许时晰的身体引下来的,连云仙不过是个动手的工具人而已。   而许时晰和不生命数相连,留城吞噬鬼魂的罪孽便由两人共担,怪不得不生身上有这么重的业障。   许时晰实在聪明,给他一点线索就能捋着摸出事情前后,反倒是希夷因为线索过多而当局者迷了。   “应该是吧。”希夷含混地说。   许时晰坐在床沿微微仰着头看多年未见的弟弟,从他的面容一路仔仔细细地看到他的衣服,良久,才像是松了口气般,眼里又是难过又是欣慰,他的眼睛生的和希夷十分像,却是温柔儒雅的模样,清淡的眸光里仿佛含了被揉碎撒入湖水的月光。   “阿弟,你自小就不会撒谎,有什么事情都放在脸上,什么小秘密到你那里也过不了夜……”清隽公子低声叹息,好似惆怅,又是悲伤,说出的话一字一顿却如刀剑,“你想让我死,是吗?”   鬼王不言,生人不语,留城大阵失却了布阵者正在加速崩坏,天穹上的日光如纸张一样被烧灼着融化,露出遮掩在后面的鬼蜮暗夜,满城活鬼捡回了自己的记忆,凄厉长啸着在城中胡乱奔走,城门被紊乱的阵法束缚着紧闭,出入不得的鬼魂们发出尖利的鸣叫,互相撕咬吞吃起来,留城瞬间变成了恶鬼横生的炼狱。   室内的烛火无风自燃,昏黄光晕下,两人一站一坐。   “你看起来很喜欢那个孩子。”许时晰平静地说,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将视线放在不生身上,也没有询问过一句关于不生的事,这个孩子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云娘也自始至终没有要将不生的消息告诉他的意思。   “你想救他,”许时晰观察着弟弟的脸色,缓慢地说,“一人生,一人死,你要救他,就只能让我去死了。”   他的语气温和平淡,对于弟弟的这种心思好像也不生气,坦然优雅的不像是在面对自己的死期。   希夷对于谁生谁死其实并不在乎,如果不生不是气运之子,那么他们两人在他面前都是一样的,他不会偏爱谁也不会看重谁。   可谁叫不生是未来的佛子,将要继承佛道正统的人,如果二者只能活一个,他必然只会选不生。   许时晰微微笑起来,带着点儿歉意,和煦温柔地说:“我倒不是留恋凡尘,只是有个问题须得弄明白了——阿弟,我死了,还能留下魂魄做鬼么?”   这……大约是不行的,云娘把他们的魂魄牵系在了一起,这生死之说,当然没有什么漏洞可钻。   他的脸色大约说明白了答案,许时晰于是点点头,安然道:“既然如此,那恕我不能接受了。”   钟鸣鼎食的世家诞育的公子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希夷怀里,在半阖着眼睛昏昏欲睡的不生身上停了片刻,眼里是一贯的温和——他看所有人都是这种礼貌的温和:“虽是我子,却未养于我膝下,亦非承载父母爱重而生,我只能将他看作普通孩童看待,若是别的还好,忽然要我为他付出性命,便是阿弟来劝,我也是不肯的。”   希夷莫名其妙地看他:“我何时要劝你拿命换他了?”   天道之下,众生平等,他看不生和许时晰都是一样的,令人自觉为他人献出命来,慷他人之慨的愚蠢行径只有小人会做,便是沧海蜉蝣都有为活命一挣的勇气,难道人会没有吗?   死生是大事,天道也绝不会因个人爱憎取他人性命。   可是不生的问题总是要解决的。   许时晰听了他的回答,眉眼间绽了灼灼的春华,一下子连眼里碎裂清冷的月光都温柔起来,便听得他轻快地笑起来:“有阿弟这句话,为兄就放心啦,那救他一下也不是不行。”   希夷:“……”   ???   你说什么?   试探完阿弟的心思,许时晰不知明白了什么,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比方才开心了些,坦然地说:“云娘这法子虽阴毒,却也不是没有解法,一人生一人死,我不想死,这孩子也不想死,那就让本该死的再死一死吧。”   希夷用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看他:“……”   本该死的……难道不是在说你自己吗。   许时晰无辜地朝他一歪头,气度华贵如松柏的公子竟然也有少年般的狡猾伶俐:“云娘不是召回了许生的旧魂么,他是我,我却不是他——那便让他来顶这个缺吧。”   他轻描淡写地说,双手往身前轻轻合拢,仿佛从虚空中抓住了什么东西一样,有细碎的黯淡光点从他手心飘出来,那个光点飘着飘着变大了,里面隐约映出了一张和许时晰一模一样的脸。   脸虽长得一样,但他眉眼间却都是怯懦畏葸之气,习惯性地低垂着眼帘,与许时晰截然不同。   在留城鬼蜮里待了这么多年,许时晰不知学了多少东西,他熟练地将游走在留城浑浑噩噩的一段回忆捏在手心,扎破指尖挤出一滴血,魂魄离体而出,对希夷泰然自若地拱手施礼:“余下之事,且托付阿弟了。”   希夷神情莫辨地看着他,许时晰一串动作下来,他已经明白了对方要做什么:取来前世回忆,捏合此生血肉,再揉上魂魄,便是一个真假难辨的“许时晰”了——魂魄不变,前世的许时晰,当然也是许时晰。   要逃过阵法束缚,许时晰也算是下了狠心。   他当然不可能交付出全部的魂魄,那和自己找死有什么区别,因此他拜托了自己最信任的弟弟,抽离一魂一魄,假作活人骗过阵法。   算一算,他要失去的只有部分魂魄。   比起一整条命来,这笔买卖可是合算多了。   他既然做了决定,希夷也不拖泥带水,抬起手对着面前的灵魂轻轻一弹,鬼气瞬间充斥在整个房间内,萧萧肃肃如林下松山间月的公子眼神骤然失神,几道虚影从他身后影影绰绰地浮上来,那是构成完整鬼魂的三魂七魄,希夷想了想,将其中一魂一魄打进床榻边的肉体中。   无声无息的躯壳缓缓睁开了眼睛,“许时晰”愣了一愣,脸上显出了点茫然和惧怕,显然是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处,眼神迷惑地游移着,不等他看见希夷,一道冷锐刀光已经后发先至,干脆利落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   刚刚苏醒过来的人连一句话都没能出口,眼中光亮就已经熄灭,希夷望着这个场景,沉默了半晌,转头看着许时晰。   飘在空中的鬼笑容温柔,手里提着方才云娘用的那振刀,一点也看不出他刚才下手狠辣地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生不得同寝,我倒是能成全他们死在同一振刀下,想来阿云也是愿意的。”许时晰一脸怜惜地望着地上的白骨,修长的手指握着刀柄,刀锋上还有鲜红的血在往下流淌,这等杀气腾腾的画面却一点儿无损他身上朗月清风似的气质。   法则这时凑到希夷耳边悄悄道:“不生身上扭曲的时间线恢复正常了。”   希夷低头,正好与小孩儿抬头看过来的视线对上。   他和许时晰说话时,不生一直安安静静地一言不发,像是不存在一样,便是云娘和“许时晰”先后死去,他都没有发出一点动静,直到此刻才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抬起眼睛与希夷对视了一下。   这双明亮的眼睛里有暗金的流沙在流转,漂亮得如同拢住了天上星子。   许时晰扔下刀,从梳妆台的匣子里摸出一瓶药丸,塞到躯壳嘴里,看着血慢慢止住,伤口愈合,这才满意地魂归肉身。   被抽掉部分魂魄是什么感觉?   如果有这么个问题的话,目前的许时晰和大魏太子邵天衡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许时晰一回到自己的身体,哇一声就呕出了一口血,脸色快速苍白下去,嘴唇发青,胸口急促地起伏着。   “没有阵法续命,失去部分魂魄,只靠着留城先前给你攒下的鬼气,你这具躯体大约还能维持三四十年,之后……魂魄不全,你连鬼都做不得。”   希夷平静地将他的情况说了一遍,许时晰抹了抹嘴角的血迹,笑了起来:“足够了,我一介凡人苟活多年,如今得以见到阿弟,早就是上天怜惜,何必苛求更多。”   “那我送你去凡间吧。”   希夷看他在床上蜷成一团艰难地呼吸着,不由起了点恻隐之心。   许时晰咬了咬舌尖,在混沌中找寻出自己的理智,对弟弟轻柔地说:“听闻鬼蜮之外的极东之地,有一座危楼,擅使医药的巫族聚居其上,巫主手中更有数千种巫药,我虽能坦然赴死,但死前还是想活的轻松些,看在生前兄弟一场的份上,阿弟送我去危楼,可好?”   面对许时晰弯起的眉眼和从容澄明的希冀眼神,希夷一时间整个人僵硬了:“……”   等等,你不是一直待在鬼蜮留城里吗,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啊!   作者有话要说:应该不会有人觉得用许生来破阵是杀人吧?许生早就死了,这里存在的是一段回忆,云娘是打算把这段记忆塞进许时晰身体里来使许生“复活”的,所以从本质上来讲,这里的许生根本不算是活人,许时晰杀掉的是自己前世的回忆和自己的一部分魂魄。   许时晰:阿弟送我去危楼吧!   鬼王:???你是不是又知道什么了!【警惕.jpg】 第75章 惊梦(十九)   虽然心里被惊了一下,但希夷到底也没有拒绝许时晰, 左右都是要把不生送到危楼去的, 只是多加个人罢了。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 在他出现在危楼门前时, 第一眼看见的竟然是红衣黑发的元华。   出了留城后绮丽华服就恢复了玄色的鬼王随手扯开面前云遮雾绕的鬼气,眼神诡异地看着下方的亲传弟子。   危楼外是一望无际的沙漠,这里昼夜温差极大, 夜晚沙丘上会结起薄薄的冰层,又会在白天融化, 他们过来时正是凌晨未至,千里茫茫黄沙上覆盖着晶莹的冰雪, 好似人间极东之地多了个昆仑,宛如神迹的危楼更是自万里冰霜中拔地而起,上揽云霄。   鬼都是没有体温的, 元华随意地盘坐在一处沙丘上, 整个人也结上了一层透明的冰壳,好似与天地同生的冰雕一般, 半阖的睫毛上都是雪色的霜。   希夷想起来了,他好像以巫主的身份给危楼下了令, 不让元华进去来着。   许时晰也看见了冰雪沙漠上极其显眼特殊的这一点红,他只想了片刻,就笑了起来:“这莫不是你那个徒儿?底下鬼魂偷偷叫他山鬼君的那个?”   山鬼君是私下里鬼蜮恶鬼们给他起的绰号,一则元华有事没事爱哼这支歌儿,二来是因为他有点神经质, 疯起来连厉鬼都不想对上他,骂他一身红衣服比厉鬼还厉鬼。   希夷已经不想问许时晰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了,他没去理会底下的元华,挥袖就是一道鬼气凝聚传音打进了危楼。   这道鬼气里其实什么也没有,不过是用来做做样子的,在外人眼里鬼王与巫主此前素未谋面,登门拜访总要有个由头。   之前他打算用不生做由头,不过他现在改主意了,或许用许时晰做由头更好些。   鬼王捡着了个孩子为什么要送给巫主?倒是完成生前兄长的愿望送他来危楼这个理由更妥帖且符合常理。   鬼气一入危楼,静默沉寂的宏伟楼宇瞬间活了过来,黯淡的数万灯盏轰然点亮,方圆数百里都亮起了白昼般的光晕,沉眠在危楼之上的巫主随着危楼的呼吸睁开了眼睛。   “大祭司大人!”   阿幼桑急促紧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巫主陷入沉睡时顶楼会被自动封印,危楼也会一同进入休憩期,方才她忽然感知到危楼有了动静,这大半夜的,巫主怎么醒了?   天衡星君艰难地从床榻上爬起来,伸手撤了结界,将阿幼桑放进来:“外头来客人了哦,你看到没得?”   阿幼桑见他没事,松了口气,才回答:“这点儿哪有客人的嘛,不早约一哈,见他干啥子。”   巫主眨眨眼睛,揉了揉额头:“未必是你喝麻了没听见的嘛。”   阿幼桑不高兴地掐着腰,头上的银饰垂在发间发出丁零当啷的细碎声响:“大晚上地来做客,不把他打安逸了我不好叫阿幼桑哦!”   天衡星君没把她的气话放在心上,随手扯来自己的衣衫,往身上一披,好声好气地说:“好咯,你未必能决到人家一脚哦……他在楼下等好久,开门咯。”   阿幼桑重重呼出一口气,转头腾腾腾冲下了楼。   虽然说着叫阿幼桑去开门,实则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危楼的大门已经轰然洞开,阿幼桑一路把出来看热闹的人赶回去睡觉,临近一楼时直接从飞梯上跳下,远远地就看见了站在门外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手里还牵着个七八岁的孩子。   因生育艰难,孩子也难养活,巫族人天性对幼儿更宽容,看见有孩子,阿幼桑心里的气就消了一些,但想到大祭司大半夜的被吵醒,看着那两人的视线又变得不善起来。   大祭司还病着呢!   许时晰见迎面气势汹汹走来的姑娘一脸煞气,眼里冒出了几个问号,希夷倒是明白阿幼桑为什么生气,此时也只能假作不知。   “大晚上嘞,有啥子要紧事不好放到明天讲嘛!”阿幼桑毫不客气地说。   许时晰出身世家,惯于看人脸色说话,又天生八面玲珑,一听阿幼桑带有抱怨的话,联系传闻里巫主体弱多病的事,就将她不高兴的原因猜了个七七八八,笑着正要说话,另一个声音就从后面传来了。   “师尊要来危楼,也不带上元华一起,元华在此地等了您好久呢。”危楼万千灯火亮起,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不能指望元华看不见,不知何时幽幽飘到希夷身后的厉鬼头上还有湿哒哒的水珠在往下滴,一双眸子深的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他低头扫了一眼不生,稚龄幼童也正努力仰起头看他,见元华在打量自己,立即露出一个甜而腼腆的笑容。   元华移开了视线,看看希夷身旁的陌生男人:“这位是?”   许时晰也在打量他,从元华出现开始,他的笑容就没有下去过,毕竟是弟弟唯一的徒弟,但是看着看着,许时晰眼神里淡淡的温度就凉了下去。   这个好徒弟可不是表面这么好相与的,自家的傻弟弟稀里糊涂,也不知是不是被他骗了。   待在留城里清闲了多年的许二公子,忽然又升起了昔年照顾弟弟时数不尽的忧愁。   担心弟弟会不会被沉迷他美色的人欺负,担心弟弟会不会被垂涎许氏权势的人骗,担心弟弟会不会被心术不正的人带歪……   每天都有数不尽的担心,从睁眼起床到闭眼睡觉,他最怕的就是仆人慌里慌张跑进来说三公子怎么了,一听见“三公子”打头的报讯他心跳就要快三分,谁叫他弟弟又好看又好骗。   没想到时隔多年,这种熟悉的感觉再次占据了他的大脑。   ——又有刁民要骗我弟弟!   希夷对于元华的胡说八道不以为意,朝阿幼桑露出一个无辜的笑脸来。   他的样貌实在是有杀伤力,便是阿幼桑也短暂地屏息了一瞬,脑袋里有片刻空白。   艳鬼朝她微笑,声音轻缓:“鬼王希夷,前来拜访巫主天衡,有事相求。”   鬼王希夷?   阿幼桑不是没有听说过鬼王的赫赫威名,巫族在修真界中一直保持中立,无论是仙魔还是佛鬼,都与他们关系尚可,但她一直没有见过这位传闻中的鬼王,听说鬼王貌若好女艳冠八方,她以为是夸大其词,没想到……竟然是含蓄修辞。   她看了希夷一眼,没敢多看,再多看几次她觉得自己怕是要把持不住扑上去问人家有没有婚娶了。   于是阿幼桑努力将视线移到一旁的许时晰身上,瓮声瓮气道:“大祭司大人已经醒了,跟我来吧。”   忽然变得淑女了的阿幼桑令希夷有些新奇,在巫主身边时这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憨婆娘。   元华笑眯眯地跟着他们往上走,巫主也没有再拦他,一行人在阿幼桑的带领下很快到了危楼顶层,浩瀚的星野如画卷在他们面前展开。   着深紫色华贵长袍的巫主盘腿坐在巨大星图的中央,他面前是旋转的星辰轨迹,浅淡的银白光线将他的脸照得如在梦中。   巫族男性和女性一样偏爱亮闪闪的银饰,他们都不觉得男子装扮有什么不对,很多华丽繁复的首饰都是男女通用的,巫主见客当然不能寒酸,一只嵌了宝石琉璃的银冠束住两侧的长发,以银丝绞成的帘幕挡住一双眼睛,垂落至地的长发上混着珠玉金银制成的丝带,映照他周身如有莹光明灭。   “天生佛子,见之是缘。”不等鬼王开口说话,巫主便像是洞悉了一切般抬起了眸子,轻轻扫过不生,“我会将他带给佛子的,希夷君放心。”   他随即又将脸转向许时晰,看了他数秒后,嘴角弯了起来:“二公子心系血亲,怕是要在危楼住上很久了。”   他们尚且一言未发,巫主便已轻描淡写地将希夷要做的事情统统点了出来,这等本事实在不可小觑,许时晰迅速将端坐的巫主审视了一番,目光在他合拢的袖子上停顿了片刻。   “对观星术感兴趣吗?”   他的打量很隐蔽很快速,但还是被巫主抓了个正着,对方丝毫没有不悦的样子,发而笑了起来,好像纵容后辈玩闹的长者一般,拢在宽大厚重的袖子下的双手展开,让他看得更清楚了些。   那双苍白修长的手中间拢着一团淡金色的云雾,有无数细到肉眼不可见的丝线缠绕期间,组成云朵一样的雾团,它们事儿合拢时而分开,像是在循着既定轨道前行,充满了令人颤栗的缥缈气韵。   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其中的一根丝线,那团云雾在顷刻之后便湮灭在了双手间,很快又有另外的丝线组成了新的云雾,沿着新的轨道开始悬浮运动。   “……很神奇吧?”   许时晰看得出了神,巫主的声音轻柔飘渺,仿佛从无垠的时空中回荡而来响在此地,声线平稳带笑,对于他的失神早已习以为常:“每个初次见到星轨的人都是这样。”   “星轨?”许时晰眼神一闪。   被世人冠上了星君之名的巫主双手捧着这团运作的金色云雾,银丝帘下的眼睛隐约可见是弯着的,他脾气很好地解释:“众星辰的轨迹便是星轨,记录了天下所有人的生老病死,鬼蜮没有生死簿,天上却是有的,星轨走到了头,这个人就该死了。”   许时晰闻言,也笑了起来:“既然如此,万千星辰里,可有我的命簿?”   巫主似乎笑了一声,没有说有,也没有说没有,转而重新悄悄合拢双手,藏回了宽大的袖子下:“希夷君见我,为何一言不发?”   许时晰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弟弟。   季安的性子他清楚,最是意气不过,见了喜欢的人会笑眯眯地凑上去说话,见了不喜欢的人会直接甩袖子走人,什么喜怒哀乐都直白地表现在脸上,便是多年不见有所收敛,就目前看来也应当大体不离这个调调,这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是什么反应?   他之前可从来没见过阿弟这种表现。   元华歪着头,不嫌事大地揭露:“师尊是情之所至,进退不得呢。”   他进了这里后就一直没说话,一开口就是惊天大雷,许时晰左右眼齐齐冒出了一个问号,什么所至?是他听错了还是情之所至又有了新用法?   天衡星君气息平缓,对元华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虽然鬼蜮之人并无星轨,但希夷君的姻缘应当是不会在我身上的,少君慎言。”   元华沉吟片刻,对他的回答丝毫不感到意外,转而眯起眼睛笑道:“既然师尊的姻缘不在星君身上,那说不定我的姻缘就在星君身上呢?”   巫主:“……”   许时晰:“……???”   温润聪慧的山阴许氏继承人,彻底被这句话给搞懵了,连礼貌性的笑容里都是茫然。   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阿弟师徒二人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这也太过惊世骇俗了些!   阿幼桑忍不了了,这个鬼蜮少君,每次来都对他们的大祭司大人胡言乱语一通,今天居然直接开始调戏大祭司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娘今天不一脚决死你你当你是老娘爸爸!”阿幼桑气贯长虹一声大喝,“幺儿!给老娘爬!”   修者们大多直来直去,有仇当场就报了,突然暴起的阿幼桑甩手飞出了一条蛇,那蛇不过手指粗细,筷子长短,被她抛出之后如闪电一般缠上元华的手腕,张嘴就是一口,咬完人扭头就跑,哧溜一下钻进了阿幼桑裙角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串动作快得人都看不清,刹那之间元华手腕上就多了两个乌黑的小孔。   希夷对于自己徒弟被袭击倒是无动于衷,只是扭头看了眼那两个小孔,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巫主愣了一下,想要说什么,但不管他说什么,元华此刻都不太想让他说出来。   他没事人一样笑吟吟地看向阿幼桑:“姑娘,炼毒这事我也会,你要不要检查一下你的蛇?”   他用两根手指按住了往外淌着乌黑毒血的牙孔,脸上不见一点紧张焦急之色,望着阿幼桑的模样诚恳极了。   阿幼桑眨了两下眼睛,她都已经做好了元华会疯狂报复她的准备,哪知道对方只是说了句……等等,他也会炼毒?   阿幼桑当然不会傻到在巫主面前杀人,她也清楚她杀不掉鬼蜮少君,这条蛇的蛇毒猛烈,但不过是让人浑身剧痛半个时辰罢了,警告他以后不要再乱说话,可他看起来没事人似的……   她脸色一变,使毒这事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元华没事,那她的小蛇……   阿幼桑霍然低头,在袖子里掏了两下,摊开手,方才那条青碧玲珑的小蛇正躺在她手心挺尸,一副吃坏肚子了的表现。   阿幼桑神情变来变去,再次看向元华时已经充满了忌惮。   小蛇只是咬了他一口就成了这模样,元华是自己把自己搞成这种浑身带毒的玩意的么?那他对自己也太……   巫主轻轻咳了一声,阿幼桑动手在先,元华废了她一条蛇,谁都不吃亏,不过表态还是该表的:“阿幼桑年轻气盛,我替她道歉,望少君勿怪。”   这回鬼王接话了:“他若被咬死了是他修为不济,君上何须介怀。”   方才他一直一言不发许时晰还没发现什么,这回他终于说了话,听在许时晰耳朵里简直就是把心思坦白得清清楚楚。   是不是爱情且另说,他的傻弟弟,绝对对天衡星君过于关注了!   作者有话要说:元华:^*(($#@&^【胡说八道.jpg】   巫主:乖巧猫猫的微笑.jpg   鬼王:站桩.jpg   许时晰:然而我看透了一切。   巫主的形象,大概就是一只很漂亮乖巧的布偶猫【评论是有人说他是曼基康美貌小短腿……美貌是没有问题,短腿是为什么啊!巫主揣着酒坛子来找你了喂!】虽然私下里会爆粗口,但是人前他是小仙女来的!我看到评论里有问我养了什么猫猫,嘿嘿嘿我家的猫猫是一只英短银渐层,小处男猫,快要十斤啦,毛嘟嘟软绵绵睡觉会拉成一长条! 第76章 惊梦(二十)   许时晰只是眨了一下眼的功夫,就把弟弟的心思摸了个七七八八, 他看了看天衡星君的神情, 没有在对方脸上发现任何异样, 不由得在心里轻轻啧了一声。   “少君说笑了, 鬼蜮之人皆是死后化鬼,我能见凡人生死,却见不到死后诸事, 况且我出生前,天权主已替我略做卜算, 我的姻缘,与鬼蜮并无半分干系。”   端坐星图中的天上仙人笑着说出了这番话。   玄衣的鬼王闻言猛地抬起了头, 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一旁的元华吸了口气,脸上没有半分异样, 十分惊讶地挑起眉头:“谁人这样好福气, 竟能与天衡星君携手白头?”   他表现得正常极了,天衡星君也就正常地回答:“星君一称不过是外人封的, 我还当不得这样的称呼。天权主留下的话语含糊朦胧,我解了许久也解不出, 时候到了也许就知道了。”   他轻描淡写地将自己的姻缘随口一提,随即放置在一边:“二公子可在危楼住下,我身旁巫女尤勾擅长医药,我的身体也是她疗养的,有她在, 二公子应当不必受疾病侵蚀的苦楚了。”   许时晰按下心里的千头万绪,端起恰到好处的笑脸来,对着天衡星君一揖:“如此,便多谢天衡星君了。”   华服大氅的巫主转而看向鬼王:“虽是初次相逢,我见希夷君却如旧友再至,心中不胜欢喜。希夷君难得出鬼蜮,我巫族应当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君上的,请君上多留几日,权作歇憩吧。”   遮住巫主眼睛的银丝帘幕在微弱的星光中晃动,泛着粼粼流光水波一样的纹理,他说话的模样和许时晰有种奇妙的相似,永远笑意盈盈,圆滑而滴水不漏。   鬼王顿了片刻,才矜持地“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元华作为他的弟子,当然也得到了同为巫族座上宾的待遇。   阿幼桑领着他们三人下楼,原本还神秘莫测端正坐着的巫主陡然向后一倒,层层华服在地上开出重叠的花,他长长舒了口气,将视线转去希夷君身上。   ******   危楼财大气粗又排外,就算是少有客人能进来,也大手笔地在主楼边上建起了一座副楼用于待客,同主楼一样,这座客楼悬灯八方,机巧变化无穷,在夜色中亦是华彩辉煌。   在他们三人到来前,客楼里只居住着一位太素剑宗的少宗主。   荼兆是来接天衡去昆仑的,谁知他到的第二天巫主就病了,总不能冷血地让人带病赶路吧,就算用不着巫主走路,那听起来也实在不好听,于是他就住了下来,等巫主病愈再一同启程。   没想到住了两天,就见到了新邻居。   许时晰还是凡人之身,在鬼蜮折腾了这么久早就累了,随意择了一间厢房住下,希夷不需要睡眠,随意指了一间落脚,转头就飘飘悠悠上了楼顶。   客楼的格局与主楼相仿,只是没有这么高大精妙,楼顶中间空了数丈见方的虢隙,用于漏下光线照明,希夷踩着精巧的木雕从这处天井飞上去,刚露出一个脑袋,就和坐在上面的一个白衣人对上了眼。   荼兆:“……”   希夷:“……”   能入住客楼的都是巫族的客人,不眠不休练剑的荼兆将长剑入鞘,只是一眼就察觉出了突然冒出的这个人修为在他之上,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前辈。”   希夷第一反应就是扭头下去假装自己没上来过,但是既然被叫破了,就只好装作坦然的样子,继续将自己的身子从天井下拔上来,与荼兆站在一个水平线上,懒洋洋地打量了一圈四周。   极东之地地势平坦,站在楼宇之上,除却接天的主楼,四周再没有比它更高的地方,看起来颇有种天下山河尽入我彀中的豪迈意气。   霜白的月色铺陈在琉璃瓦上,如屋顶积聚了一地碎银,随着月色的浮动荡漾出海河般清冷的光,玄衣的鬼王向前踏出一步,找了处平坦的琉璃瓦坐下,两条长腿无处安放似的一伸一曲,手肘搭在膝盖上,瞅了荼兆两眼:“太素剑宗的小子?”   荼兆气定神闲:“晚辈荼兆。”   鬼王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句:“基本功倒是不错,你师尊是谁?”   在他上来前荼兆就在练剑,被看去一招半式也是可能的,他语气漫不经心,大约是随口一问,荼兆却不能敷衍着回答。   白衣高冠的道子整肃衣衫,一字一顿清晰明朗:“晚辈师承太素剑宗明霄宗主。”   他说完这句话,就注意到面前这位前辈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表情就略微变了。   鬼王容貌华艳傲慢,懒懒地撑着下颌不说话的时候特别有种祸国妖姬的味道,这么稍微一变脸,就像是心气不顺的妖妃琢磨着要撺掇暴君劳民伤财一样,眼角眉梢都是被金玉富贵养出来的矜贵任性。   “你说,你师父是明霄?”他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   荼兆隐隐感觉这人似乎是认识自己师尊的,但是……为什么他提及师尊的语气会显得这么奇怪?   “正是。不知前辈……”荼兆的话还没有说完,希夷就冷笑了起来:“哦,原来是他教出来的,怪不得功夫稀烂。”   荼兆:“……”   您方才还夸我基本功扎实!   简直是为了抵制师尊不惜睁眼说瞎话了!   荼兆面上的恭敬之色淡了一些,他尊师重道,自然敬重师尊的友人,但如果这不是师尊的友人反而与师尊有仇怨,那他也不必敬重人家了。   但到底是在巫族的地盘上,贸然起争端是在打巫族的脸,荼兆忍下了希夷带刺的话,准备告辞离开,说完那句话后就沉默了的鬼王又抬起下巴,好似不经意地问:“你师尊,近些年有没有来过危楼?”   荼兆垂着眼睛,半晌才冷淡地回答:“没有。”   眼前的男人换了个坐姿,歪着头在琢磨什么似的,又问:“哦……那他有没有和你提起过巫主?”   荼兆一脸古怪地看他,方才心中的不悦被这两个问题给浇熄了,满脑子莫名其妙,但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了:“师尊称赞天衡星君,才冠天下,郎艳独绝。”   然后他就看见这人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嘴角,嗤笑一声:“这还用他来说?!”   荼兆:“……”   他内心更为迷惑了,这表现不像是和师尊有什么仇怨,倒像是小孩儿生气似的。   鬼王冷不丁掀起眼皮瞅他:“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荼兆茫然地眨了两下眼睛,希夷仔细地瞧了两眼他的神情,没看出什么不对来,于是好声好气地笑眯眯道:“你要在心里说我坏话就说,但若被我发现一点儿对我不恭敬,我就把你的魂魄抽出来塞到望川台的人柱里去,天天站在忘川里被鬼尸抱着啃,就是你师父来救你也不好使。”   他这话说的温柔极了,话里残忍恐怖的意味却令荼兆心头警铃大作。   望川台,忘川,鬼尸。   他想他大概猜到面前这人的身份了。   除却执掌鬼蜮的鬼王,谁能把望川台当成一个微不足道的景点般随口提起?那可是镇守千里忘川独属鬼王的高台。   鬼王希夷,荼兆将这两个词语翻出来,怪不得他一副和师尊不对付的样子,鬼蜮和昆仑,一正一邪,不对付才是正常的。   “希夷君忽至极东之地,晚辈未能相迎,实在失礼。”荼兆不是个爱装傻的人,既猜出了他的身份,就大大方方地点了出来,一是表达尊敬,二也是暗示这是在巫族的地盘上,不要给主人家没脸。   阴郁傲慢的鬼王看出了他的意思,哼了一声,仿佛不情不愿般哼唧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忍住:“你在这里,明霄人呢?”   问这话的时候他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神情也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   鬼王看起来不知道魔兽潮的事情,荼兆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数年前地裂深渊大动,魔兽潮席卷人间,师尊与魔尊于危难中力挽狂澜,目前……不知所踪。”   他说得很慢,那段惨烈的过往变做话语就只是寥寥轻薄的几句话,讲到最后,他还是将“生死不知”改换成了“不知所踪”。   鬼王听了这话没有什么反应,神情凉薄冷淡,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哦,失踪了?”   荼兆这回没有接话。   鬼王也不在乎他是否接话,得了消息想了一会就开心起来,两手一合,颇有些没心没肺的样子:“他不在正好,我可以带天衡出去玩了!”   荼兆听着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便见容颜昳丽的鬼王阴惨惨地觑了他一眼:“不对,他既然不在,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荼兆就说了:“延请天衡星君前往昆仑山卜卦。”   希夷的反应比他预料的更为敏锐,几乎是他方说完,希夷就沉下了脸:“怎么,这回是替你卜卦?大的走了来了小的,你们昆仑的还有完没完!”   荼兆自从被明霄剑主带上昆仑山后就少有这样被抱怨的经历,他足足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这下子就是再迟钝,也能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师尊早有明言,天衡星君是他此生挚友——”荼兆小心斟酌着说道,鬼王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闭嘴!我认识天衡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耍剑呢,他算哪门子的挚友!”   荼兆:“……”   好了,真相大白了。   他冷静地想,这句话里的酸味都浓得要化成水了啊,鬼王居然是这样的性格么?   但是……该说的他还是要说。   “可我与天衡星君见面时,元华君曾提及希夷君,巫主明确说过并未与希夷君相识。”   持剑的道子白衣飘飘,站在月光下,一语诛心。   鬼王的脸色变了又变,如果怒气能积蓄成可视化的长条,那这个条应该已经爆了。   他忍了再忍,终于没忍住怒喝出声:“我与他相见时,他尚未继承巫主之位,一个稚龄弱童,不记得见过的人又怎么了!”   荼兆沉默了一会儿,知道此刻最好别说话,但他想了一下,还是接话了:“若是经常见面,也应该记得的。”   言下之意就是,只见过一次的人怎么能算认识呢?   希夷君深吸一口气,好悬还记得自己正在巫主的地界上,气到了极致反而冷静了下来:“你真以为他是什么寻常不知事的幼童么,若不是我死的早,入了鬼道,生前星轨消散得干净,他也忘了前事,轮得到一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家伙做他的挚友?”   他说到“挚友”这个词的时候,极其讽刺地将它咬在了唇齿间,附带一声嗤笑。   ——明明说巫主是稚龄弱童不记得人的也是你。   荼兆在心中腹诽着,能忍住不接下这个话头的实在不是人,荼兆就是个正常人,所以他问了:“希夷君与天衡星君此前有旧?”   要希夷来说,到这里为止他已经不想再演了,荼兆性格沉稳,不是会多嘴的人,讲到这里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不过他正打算扔给荼兆一句“干你何事”,就先一步探查到了站立在天井下无声无息的红衣厉鬼。   ……大晚上的不睡觉出来听什么墙角!   鬼王只得又坐了回去,思索着怎么把“鬼王巫主前尘二三事”不着痕迹地透露给元华知道。   要补上邵天衡和巫主一模一样的补丁,他也是费尽了心思。   “唔……那得看你说的什么旧。”   鬼王傲慢地侧着脸,长腿踩在琉璃瓦上,好似画中妖魅成了精:“确切地说,我欠他一条命,这个解释够不够?”   荼兆疑惑地皱起眉头,不是他不懂,而是倘若有这么深的缘分在,那么巫主怎么可能忘记他?   希夷瞥他一眼就知道他在纠结什么,带点儿嫌弃地说:“我不是说了,那时他尚未继承巫主之位,仍是稚龄之子。”   说着,他的眉眼舒缓下来,像是沉入了一段泛黄的旧事。   “虽是稚龄,他已显露出了绝佳的天赋,见我将要命丧流民之手,违拗星轨也要救我。”   “可是天命就是天命,他救了我一回,没能救得了我第二回 。” 第77章 惊梦(二十一)   说起自己的死亡时, 鬼王脸上显露出了一种令人颤栗的冷漠, 好像他说的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连路边花草的盛开都比这更值得在意。   元华站在楼下,隔着一层檀木楼板和堆砌的琉璃瓦听着上方平静无波的声音。   “乱世里人命比草贱,灾民流离失所,四处投奔亲友, 找不到活路的大多就落草为寇,靠着占据山路劫道为生。我从都城离开, 随行车架寥寥,被一伙势大的流民盯上,身旁仆从多数丧命于此, 我本以为那里就是我的埋骨处, 恰巧天衡从此地路过。”   “那时候他还没有继承这个名号, 不过是巫族的少祭司, 十一二岁的年纪,性子活泼,不服天不服地,连星轨都不看在眼里。”   “他从巫女们身边偷偷溜走玩耍,正巧看见我遭难……”希夷君说到这里时停了一下,表情有些古怪,似怜似恨,“少年人意气风发,不信苍天和鬼神,就算是笃信星命的巫族里, 也会出一两个叛逆者。”   “他看见了我的星轨应当终结在此,却执意要救我。”   鬼王素日里说话总带有戏谑轻佻的味道,语句声调似乎循着某种典雅古老的韵律,听起来像是无韵的轻快吟唱,但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板正平和,那种奇异的优雅语调就没有任何掩饰地凸显了出来,如同鸣玉相击。   在早被埋葬在岁月里,正有这么一处流民啸聚的山林,彼时天下大乱,衣冠南渡,北方的胡马踏上了秀丽山河,金玉雕砌的富贵王都被焚烧在某个无星的夜,照亮天穹的火焰映在世家子们仓皇的瞳孔里。   从王都出逃的贵族们如碎裂珠子投入广袤大地,随身只携带了数架车马的世家公子回顾来路,只见得烟尘茫茫。   乱世里什么贵重身份都比不过车架上的粮食,只有十数人保护的车队被流民劫道亦是正常事,车队里护卫身强力壮,流民面黄肌瘦,但两方悬殊的人数使得这场战斗毫无悬念可言,预感到自己将要死在此处的世家子遗憾地叹息,将要横剑自刎时,一匹马自远处哒哒而来。   马是寻常的杂种马,鬃毛黄白相间,不胖不瘦,不高不矮。   它背上驮着的人却非凡家子,小少年一身浅紫衣衫,发上腰间都是带有异域风情的琳琅银饰,眉目俊秀,眼中含笑,他身上虽饰物繁多,被打扮得像一尊披红挂彩的漂亮娃娃,却丝毫不显得女气。   不知他使出了什么神异手段,只是一霎,四周穷凶极恶的流民们就不见了影踪,只留下忽然得救的众人在绝望和茫然中面面相觑。   “星星告诉我你要死嘞,不过我不信,你长嘞这俊,是要长命百岁的哟。”小少年活泼泼地笑着,骄傲地扬起下巴,“我是你嘞救命恩人啦!话本上说你以后要找我报恩哩!我住在极东之地——哎呀你是凡人,不晓得这里哦。”   他歪着头,一双清明还带点儿稚气的圆润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快活地笑:“嗨呀,没得关系,以后我来找你呀!”   被救下的许三公子看着这个小少年,郑重其事地许诺:“但有吩咐,许时晏舍命去身,在所不辞。”   但他还是死了。   元华冷静地想,巫主从流民手里救下他,他却随之遇上了山匪,之后更是不知遇到了什么,化为厉鬼。   如果当时巫主不救他,之后会不会有他化鬼的事情发生?   如果他不化鬼,就无法为巫主延命,那么上一任巫主替他卜算的长寿之相也就不成立了。   既然他本就该被救下,那他的星轨为何会中断在那里呢?——可若是巫主没有看见他的星轨将断,也不会多此一举去救他。   这事情就像是一个悖论的圆,越想越令人胆寒。   鬼王三言两语就将前因后果轻描淡写地说尽了,荼兆听后沉默了许久,忽然问:“听希夷君所言,天衡星君年少时身体康健,和如今截然不同。”   这个问题一出来,楼顶的空气就像是凝固了一样,希夷君抿紧了唇,四周阒静无声,只有极东之地的风飒飒卷过。   “没什么不能说的,他就是因为那次替我改了星轨,延我三日寿命,从而受神魂反噬,体弱多病,连同害他至此的我一并忘了。”   鬼王声音平静,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不悲不喜。   巫主摧折了神魂躯体,用数百年康健只换来他乱世中多活三日,半个时辰都不到的交集,此后一人困守危楼缠绵病榻,一人受尽折磨堕入鬼蜮。   世事难料,竟至于此。   希夷嘴上慢吞吞地说着话,神识却停留在元华身上,见红衣乌发的厉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走了,希夷这才松了口气,飘然而起,抬起一根手指抵着对方的肩膀把挡路的荼兆捅到一边儿,轻飘飘地说:“故事讲完了,小孩儿回去睡觉。”   荼兆没有多嘴地反驳“小孩儿”这个称呼,一板一眼地拱手行礼后才离开,将洒满月光的楼顶留给了孤身一人的鬼王。   在临跃下天井时,他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旷野上的月亮大的有些分明,这一巨大明亮的月轮下,玄衣的鬼王坐在螭兽脊背上,宽大袖袍翻卷零散,极东之地粗犷苍凉的月色落到他身上也成了江南胭脂红粉楼里的短歌,将他怀抱在碎银似的光晕里,好似要融成永恒的冰雪与这座楼宇凝合。   孤独。   荼兆忽然想,无论是师尊、鬼王还是魔尊,乃至于只见过一次的巫主,无论他们表现得是如同苍雪一样的冷淡,还是嬉笑恣肆的张扬傲慢,从骨子里都带有极致的孤独感。   大道万千,能走到这等境地的,都是惯于孤独的人,他们受尽了命运的磨难,起于微末困苦之境,而终能得证大道。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那边的希夷忽然眉梢一动,悄悄瞥了他一眼。   ——怎么回事,荼兆又在想他?感觉好像腰被戳了一下似的。   神识短暂与天道相契合的荼兆忽觉瓶颈有所松动,许久未曾增长的修为往上攀爬了一截,丹宫里的灵力流动得愈发欢快。   小型的灵力涡流以荼兆为中心散开,他迅速跳下天井回到自己的厢房,正巧错过了希夷充满欣慰的眼神——好好修炼,将来继承仙道大统!   ******   巫主病愈,启程前往昆仑山的事就被提上了日程,之后几日太素剑宗少宗主都在房内闭关,鬼王倒是偶尔会到主楼晃荡,带着不生哪儿热闹就往哪儿钻。   他本来就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又因为是家中幼子,父母兄长都疼爱不已,精通各种玩乐之道,不到两日就和淳朴的巫族人们玩到了一起,帮着他们一起糊弄外面来的客商,用各种戏法套路把客商们唬得一愣一愣的,稀里糊涂就高价买下了很多用不着的玩意。   许时晰有时会跟着他,不过更多时候他还是和尤勾在一起,借着治病的名义,差点从单纯直爽的尤勾口中把巫族族人的族谱都给套出来。   越是套话,他越是觉得自己的弟弟怕是要栽。   别的且不说,听说巫主有个明确对外承认了的挚友——昆仑山太素剑宗的宗主明霄,二人肝胆相照,剑主曾为巫主奔波四海寻药,而巫主更是对剑主有求必应,甚至愿意交付族中不外传的阵法。   这等深厚情谊,可不是轻易就能接纳外人进入的。   不过听说明霄剑主已失踪数年,如果他再也不出现的话,那自家的傻弟弟正好可以成为巫主新的挚友,这么想来,也不是不能办到的事情。   许时晰从尤勾手上接过药碗,轻轻晃了一下,看着深棕色的药汁荡出一圈圈小小的涟漪,微微弯起眼睛,镜面似的药水上映出了许二公子人畜无害的温柔笑容,尤勾回头正好看见了这个笑,不由得一脸莫名:“你们嘿怪哦,霍苦巴巴的药也好笑哦?”   许时晰温和地回答:“喝了药身体就会好,难道不该高兴吗?”   尤勾啧啧感叹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勒个思想觉悟嘿高哦!要是大祭司也这样就好咯!哎呀,勒句话要记哈,下回说给大祭司听。”   许时晰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屏住呼吸一口喝尽了碗里的药,俊秀的脸扭曲了一下,很快若无其事地对尤勾告辞,转头就在楼里的赌坊里把自家弟弟翻了出来。   巫族人对于赌博没什么兴趣,虽然建了赌坊,却是给外来的客商用的,巫主每年的药就是一大笔开支,更别说巫族人个个都喜好亮晶晶的宝石金银,为了给巫主买银矿等各种矿脉,他们少不得花出流水一样的钱财出去。   久而久之,巫族竟然成了闷声发大财的钱罐子。   主楼一楼宽阔得和一座小城池一样,许时晰站在空旷的广场上四下一张望,略想了想就找准了一个方向走过去,果然在某条街的赌坊里看到了希夷。   就算是在人声鼎沸的赌坊里,鬼王的姿态也和别人大不相同。   四周的赌徒们都红了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骰子,口中含糊高叫着听不清的话,脸颊因为兴奋和高热而通红,衣袖卷在胳膊上,人与人之间紧紧前胸贴后背,围着赌桌挥着拳头。   而坐了庄家位的鬼王一身长袍广袖,宽大的袖摆散落在扶手上,他一条腿踩在椅子上,手臂搭在膝盖上,懒洋洋地看着桌面,昳丽美艳的脸上带着隐隐的笑意,空闲的右手捏着一只长杆,用于拨拉桌上的筹码。   明明桌子周围挤的要命,但就是没人敢往他身旁挤一下,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气场将他们强硬地隔绝在外了一样。   “下注了下注了啊!买定离手——”他拉长了声音喊道,说出这话的时候,他脸上那种吊儿郎当的笑更甚,明明是身着锦绣的贵公子,此刻却流里流气地与周围的人混做了一团。   他身旁还站了个粉妆玉砌的小童儿,手里托着一盘切得歪七扭八的水果,时不时用小签子叉了送到他口中,他就看也不看张嘴一口叼走。   “嘶……有点酸……”咬了一口小童儿送来的果子,他嚼了两下,皱起一张好看的脸鼓着嘴巴抱怨。   “那就不吃这个了。”小孩儿不过七八岁模样,好脾气得不得了,明明自己还是孩童,照顾起旁边的大人来却轻车熟路,还伸出手,示意希夷把那口酸果子吐到他手上。   希夷懒洋洋地侧过脸,三两下吞了果子,对他笑嘻嘻地一张嘴:“啊——”   门口的许时晰:“……”   如果他没有看错,这个小孩儿正是不生。   他一时间竟有些分不出这两个人里,到底哪个才是大人。   被好好养了一段时间又换上干净新衣后,不生看起来和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也没有什么差别了,只是他的衣服总是做长一截,正好盖住虎口位置,领口也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下面的皮肤,他长得又好看,睫毛长而卷翘,眼睛大大的,整个人精致如娃娃一般,颇得巫族人喜爱。   不生认真地低着头,对于周围赌场喧闹混乱的氛围视若无睹,只是专心观察手上的盘子,判断哪一块水果更甜一些,偶尔抬头看看希夷在做什么。   这个赌场里,这两人周围的气氛竟然和谐得有些不像话。   “哎——”   一阵长吁短叹从拥挤的人群里传出来,围城一圈的人们忽然大声叹起气来,这一声哀叹像小旋风一样卷高,只有希夷还笑眯眯的,三两下用杆子把桌上的筹码全部划拉到了自己面前,碎银银票连同竹制的筹码在他左手边垒成了一座小小的山:“庄家通吃,愿赌服输啊。”   说着,他随手将那几张面额极大的银票一卷,塞到不生袖子里,眼皮都不抬一下:“给你的私房钱。”   不生低着头看看那几张银票,把它们卷了卷,往袖子里塞了塞,板正一张还带婴儿肥的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有暗金的细砂流淌:“嗯,养君上。”   希夷“呵”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再次用长杆点了点桌面示意荷官继续,歪在椅子上连头都没回,语气傲慢矜持:“我用得着你养?”   不生想了想,奶声奶气道:“我以后给君上管银子。”   希夷翻了个白眼,抬手把自己手边的筹码通通推到了桌上,筹码碎银撞击倾倒的哗啦声里,他提高声音:“全压!”   做完这事,他才斜睨了不生一下,恨铁不成钢道:“没出息!就想着给人管银子?你应该想着把别人的银子全挪自己账里,挪完就跑,一夜暴富!”   清清楚楚听见了这段对话的许时晰:“……”   他沉默着开始回忆,自己以前有没有让阿弟帮他管过账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致力于教坏小孩儿的鬼王:只想着帮人管钱多没出息!有本事的把钱都卷跑!   许二公子【滤镜十米】:……我弟弟必不可能这么皮,谁教坏了我弟弟!!!!   鬼王生前,就是那种家里最宠的小儿子,他又长得好看,谁都宠他,吃喝玩乐样样在行,还皮得要命,反正谁都不忍心打他哈哈哈哈哈哈 第78章 惊梦(二十二)   不生侧过头, 就看见了站在赌坊外皱着眉冥思苦想的许时晰, 他伸出小手扯了扯希夷宽大的袖摆, 让昳丽俊美的男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唔……阿兄怎么来这里了?”   希夷看见许时晰,怔了一下,将手里的竹竿子随手往桌上一抛,抻了抻懒腰, 单手抄起短腿的小不生,冲荷官打了个招呼:“我赢的钱一会儿给我送过去啊。”   那荷官也是巫族青年, 肤色略深,鼻梁高挺,学着客商的样子穿了一套齐全规整的袍服, 偏偏忍不住心中的骚动, 还要在鬓侧插一朵小银牡丹。   他早就已经和希夷混熟了, 听希夷这么说, 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听见了。   一走出赌坊,那种空气中浮动着的滚烫焦灼的气氛就被抛在了身后,许时晰抬手轻轻揉了揉不生的脑袋,问希夷:“你准备什么时候回鬼蜮?”   鬼王心不在焉地看着街道两旁摆出来的摊位,视线在那些小玩意上停留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问了什么,表情有点直白的不高兴:“你在催我走么,我才不走。”   许时晰挑起一边眉头瞅着他,希夷指着摊上的一只小红鼓贴着不生的耳朵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 然后扭头看自己的哥哥:“这里好玩的东西这么多,有趣的人也多,比鬼蜮有意思多了,我回去干什么,不回去。”   不生正直直地盯着那只小红鼓,闻言紧跟着用力点了两下头以赞同希夷的话,从头到尾都没把视线从鼓上移开,也不知听明白了希夷在说什么没有。   许时晰见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孩子气,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点清淡无奈的笑意:“我哪是在催你走,只是听闻尤勾姑娘所言,天衡星君不日就将启程前往昆仑山,我不过是寂寂无名之辈,又手无缚鸡之力,不会引来注意。但你身为鬼蜮之主,贸然前往太素剑宗,怕是要惹来各方忌惮了。”   希夷啧了下舌,脸色肉眼可见地耷拉了下去,用力揉了两把不生肉乎乎的腰,把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不生揉得咯咯笑起来,摇摇晃晃地躲避着希夷的手。   等不生笑的快喘不上气,一张小脸憋出了细汗,希夷才心满意足地放过了他,懒洋洋地说:“好吧,那我明日便走。”   许时晰不紧不慢地接话:“既然如此,临走前应当拜访一下此间主人的——阿弟,这几天你是不是都没有去见过天衡星君?”   希夷:“……”   ?????   他眼神诡异地看着许时晰,这人拐着弯说了这么大一堆,该不会就是为了让他去见巫主吧?!   许时晰接收到弟弟的注视,八风不动犹如神佛,还端庄无害地回了他一个微笑。   鬼王要见巫主当然不是什么难事,事实上,在他们停下交谈后不久,一只素白的纸鹤就飘飘忽忽地从街道那头飞了过来。   走在街上的巫族人们见到这只纸鹤,纷纷向两旁让开了道路——尽管纸鹤不需要这么大的空隙,他们看着这只纸鹤,眼里都是欢欣温柔的光,年纪小一点儿的孩子被父母抱在怀里,睁大了单纯的眼睛,伸手去扑棱它,纸鹤也不生气,只是擦着孩子的手指绕开,用钝钝的翅膀拍了拍孩子还有肉窝窝的手背。   “大祭司大人,您身体好一点儿了吗?”年长的妇人捧着色彩鲜艳的陶罐,笑眯眯地问纸鹤,像是在询问自己心爱的儿孙,纸鹤就停下来,对着老妇人矜持地点点翅膀。   “大祭司大人,您什么时候下来玩呀。”这是稚气活泼的孩子,三五成群仰着头望着雪白的鹤。   纸鹤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圈,和人似的做了个沉思的动作,纸张折出来的小尖嘴儿上下摆了摆,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那几个孩子就你推我搡笑着跑开了。   “大祭司大人,听说您要出远门辽,嘿远嘿远……”年轻健壮的巫族青年抬头,“介回还带危楼么?”   “大祭司大人,新种勒一季蓝月光成熟了,长起嘿巴适,尤勾阿妹给您摘了不少……”   “大祭司大人,我今早卜了明天勒运头,说我明朝出门要扯拐,可是我还想去找格丹阿妹耍呢,我用的是灵卜,这回不听它的行不……”   “大祭司大人……”   “大祭司大人……”   路上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对纸鹤说这话,他们说的事有大有小,但是纸鹤都很有耐心地一一听完还做出了回应,就算是最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它也认真地停在原地歪着头等那人说完了,而听到卜了灵卜还想出门约会的小伙子的事,纸鹤呼地一翅膀把他当头扇晕了过去。   “哎呀,用了灵卜还想逆卦,哪家的倒霉娃儿哦……”四周的巫族人们呼啦一下散开,任由那个青年咣叽一下倒地,“勒下不用糟心出不出门咯……”   纸鹤拍晕了一个人后,忽悠忽悠飞到围观了全程的希夷面前。   在众目睽睽之下,玄衣大袖的鬼王伸出了手托住白鹤,纸鹤乖顺地落在他手心,无声地散成一张白纸,上面的墨字泛着莹润的光泽,笔画如芝兰挺拔,隽秀含锋。   许时晰没有失礼地去看纸上的字,只是带点儿探究地看着弟弟的侧脸。   雪白的纸张散发着极淡的金色光晕,照着鬼王明丽精致的脸颊如在幻梦中,他眼神幽深,长长的睫毛垂落,望着纸上文字的表情静谧温柔。   片刻之前那个和不生一样大的稚气灵魂好像一瞬间成熟了。   许时晰没有去看巫主的留言,但大致也能猜到一些:“天衡星君的邀请?”   希夷松开手,纸张自动乖觉地沿着之前的折痕把自己叠好,重新折成一只漂亮的纸鹤,抖了抖翅膀振翅欲飞,希夷忽然伸出两根手指扯住了它的尾翼。   “?!”   一下子没飞起来的纸鹤悬空懵懵地跳了两下,艰难的扭过纸脖子,回头就看见了希夷恶作剧的手,用笔墨潦草点出的两只黑豆豆眼人性化地眨巴了两下,忽然扯成了两条长直线。   ——仿佛是慈爱的长辈在看调皮不懂事的孙儿。   希夷还是笑眯眯,单手一拢,把翅膀扑扇扑扇的纸鹤圈在了掌心里:“可爱,打劫。”   他说完这句话后,许时晰就看见弟弟指缝里还在扑腾的纸鹤忽然敛了翅膀,乖巧地把纸屁股敦在了希夷手心,像是听见了命令一样,还仰着纸脖子煞有介事地观察了一番希夷的脸,如同在观察自己未来的主人。   ……这纸鹤还挺人性化。   看完了纸鹤的一全套动作,许时晰开始默默在心里琢磨,能不能也向巫主讨要一只这么能干的纸鹤来。   从头到尾都是一人演两角的希夷将纸鹤拢进袖子里,把不生往许时晰怀里一塞,两袖清风,一身自在:“天衡找我喝茶,我去啦。”   许时晰抱着不生,一大一小看着希夷脚步轻快地瞬间消失在街道尽头,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意味深长。   “哎,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啊……”许时晰带点儿笑意地调侃。   不生一脸认真地看他:“君上是男孩子,叔叔不可以这样讲的。”   许时晰转头和不生眼对眼,这对血缘上的父子此刻靠的近极了,在这样近的距离中,才能清楚地感知到他们五官的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无论是精致漂亮的轮廓还是眼尾微微的翘起,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只是不生因为年纪小,瞳仁圆滚滚,显得一双眼睛也猫儿似的天真圆润。   许时晰望了他一会儿,温声提醒:“按礼节,你应该叫我父亲。”   不生的眼睛清澈明亮,看着人的时候仿佛能一直看进人心底最阴暗的地方去,声音还有稚气的奶味儿:“可是你不是这样想的,而且我想和君上在一起。”   许时晰于是露出了一个平淡的笑容:“年纪尚幼,倒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他说完这句就没了下文,抱着不生一路慢悠悠地逛着街,对待不生的方式和对所有惹人怜爱的孩子都没有什么不同。   过了许久,他付了钱,从摊主手里接过一串芝麻果子递给不生,看着不生伸出舌尖小口小口猫儿似的舔着果子,轻声说:“你喜欢季安,想跟着他,这没关系,但你若给他添麻烦,以后就只能待在我身边,乖乖做我儿子了。”   不生小小咬了一口果子上厚厚的芝麻,醇厚香浓的味道在口腔里扩散开,他想了想,举着果子串串道:“我不会给君上添麻烦的,我要一直跟着君上,帮君上管银子,不让别人把君上的银子卷跑。”   许时晰嘴角温文尔雅的笑容僵硬了一下,眼神有片刻的茫然。   这……怎么说到银子上的?!   他忽然对自家阿弟管教孩子的方式有了巨大的怀疑。   ******   阿幼桑正遵循巫主的命令等在楼下接引希夷,两人一路无话,待上到了顶楼,阿幼桑自觉地守在了外面,由希夷一人踏进了那方独立的天地。   到了自己的地盘当然不用再拘束,鬼王长长出了口气,倏地出现在端坐星图中的巫主身旁,观测着日月轨迹的巫主依旧一身深紫色华服,衣摆铺陈绽开如花,满身琳琅银饰,双手藏在宽大的袖摆下。   银丝绞成的帘幕下双眸紧闭,嘴角含着很淡的礼貌笑意,像是一尊精致的人偶被摆放在此处。   希夷盘腿坐在他身边,懒洋洋地把脑袋往巫主肩头一靠,长长出了口气。   之前在集市里的纸鹤,也是他半路操控着巫主的身体发出的,正好能借这个机会和巫主“道别”,不生和许时晰都可以留在危楼,那鬼王这具化身之后就没有出来的必要了……   在心里打着算盘,他不知不觉闭上眼睡了过去。   说是睡过去,其实不过又是神魂离体而已,化身于天道而言不过是可以穿脱的衣服,他更习惯的姿态还是与万物相融,倾听世间所有有形之物和无形之物的声音。   天道刚睁开天地中无形的眼,法则就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它从一个老道的丹炉里升起来,兴致勃勃地对天道说:“他终于炼成大清心丹了!”   天道见它这般高兴,不由得有点困惑:“你很喜欢这个道士?”   他这么问着,又看了一眼那个道士。   鸡皮鹤发,已是迟暮之年,修道一百二十载,天赋低微,至今仍在炼气期徘徊,怕是等到坐化那天,也不能有所突破了,倒是对炼丹颇有耐心,数十年如一日持之以恒炼大清心丹,这种丹药是宗门里很常见的丹药之一,但就算是这样常见的丹药,他也少有炼成的。   “他炼大清心丹炼了三十五年了,只成功了三次,天天喊顺应法则造化功成,炼坏了就说是法则没听见他的祈祷,我呸!我干脆住他炉子里,让他看看到底是他不行还是我不行!”   法则气哼哼地抱怨着,就听见老道开炉一看,大喜道:“哎呀!天道佑我!难道我终于开窍了?”   天道:“……”   法则:“……”   法则都快气哭了:“这跟天道有什么关系!”   天道用意识裹住法则:“好啦,这些修道之人哪个不是有事没事把法则天道挂在嘴边,你个个都计较,计较得过来么。”   这是实话,修道者追求无边大道,将它看作至高无上的路标,同时也视它为生命里无所不在的东西,高远而渺小,阔大而隐秘,尊贵而平凡,触之不及又无处不在——这样二元化的思维,才构成了这个神异壮丽的世界。   所以会有笃信神的凡人,也有相信人能成神的修道者——还有毫无包袱自食其力的天道。   法则哼哼了几下,很快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转而说起正事:“未来的佛子也找到了,等巫主将他交给佛子那个化身,后面的事情就不用再愁了,不过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搜寻其他三个没找到的气运之子,找来找去也只找到一个,时间也有点儿问题。”   天道配合地接话:“什么问题?”   法则一五一十地道来:“这个气运之子,他存在的时间在几十年前,而且是在凡间的,我想了想,他应该是未来人主,如果是这样的话,最好还是不要让他接触修真相关的事情。”   天道沉吟半晌:“如果是人主,的确是不接触这些好,天地间有大平衡,人主率千万万人,大气运加身,若再修仙问道,就脱离了‘人’的范畴,他走的人道就不稳了,盛世王朝都要被搞成短命鬼。”   想到这里,他遗憾地叹息:“说来说去,教育人主这种事,还是要邵天衡那具化身最合适嘛,现在可好,巫主不能出危楼,海皇不能上岸,鬼王不适合教小孩,另外两个仙魔根本不懂人间之事……数来数去只有一个佛子了。”   法则也跟着叹气:“佛子啊……”   “让一个不争不斗的和尚去教人主打天下,这算不算破戒?”天道颓唐发问。   法则沉默许久,诚恳道:“佛有怒目金刚之相,为了天下海晏河清,佛子的梦想是做个斗战胜佛,你觉得这个设定怎么样?”   天道闻言,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一个武僧教出一个能征善战的皇帝……好像也不是不行?至少违和感不会太重。   “佛子的化身,你要看看吗?”法则殷勤地围着天道转圈圈,“佛子也可好看啦!虽然没有头发,但是没有头发更能看出他的好看!”   不等天道应答,法则就兴奋地拉出了一个白衣人。   梵音天降,地涌莲花,身披白色袈裟的僧人眉目宁和,静立虚空之中,单掌立在胸前,另一只手负于背后握着一根通体沉郁紫红的降魔杖,身前挂一串佛珠,背后压着一枚翠玉背鱼儿。   天道凝视着佛子的脸,看了半晌没说话。   法则这回换了佛子围着转悠,骄傲地说:“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的确好看。   佛子的面容秀丽文雅,睫毛乌黑,鼻梁挺拔,嘴唇天生带着点弧度,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微笑,眉心还有一点观音痣,低眉敛目不说话的时候,简直是浑身冒着仙气,好像观音附体,神佛降世一样。   但是……天道艰难地说:“这……会不会太乖了一点?”   是的,佛子好看是好看,但是实在长得太乖巧无害了点,就像是不知世事的干净公子哥儿,与许时晰即便温文微笑也带有压迫力的气场不同,佛子是那种出身于小富之家,父母疼爱,因此绝无半点心机的小公子,日日所见都是清风朗月,见朝霞便是大晴天,见晚霞便是星月夜。   他太干净了,浑身无害,透着一股子“快来打劫啊,我很好欺负”的味道。   ——这张脸,用于感化恶徒时,应该有佛陀降世的慈悲,被恶人打劫时,也会给人“他绝不敢报案”的信心。   天道又想了想不生那个乖乖软软好欺负的模样,倒吸一口冷气。   这对师徒走一起,那岂不是举着大旗咆哮“快来欺负我们啊,我们不会还手的”!   如果是这张脸,天道忽然觉得,做一个武僧真的很有必要,带着人主不能使什么术法,只能用普通的拳脚功夫,若不做武僧,岂不是静等着给人欺负!   想了想,天道还是不死心:“能改一改脸么?不用多动,就鸣雪那个风格的就很好。”   一张狠戾暴君脸,吓退匪徒不在话下,说不定还能凭着凶狠的脸反打劫。   法则高兴的圈圈一下子停住了,震惊地霍然转回来:“你不喜欢他?!”   天道迟疑着拖长了声音:“啊……”   法则据理力争:“可是佛子怎么能长成那种风格呢!他就应该像莲花一样,又干净又端庄才对啊!”   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天道看着法则委屈地围着他转来转去想说服他又词穷的样子,终于还是退步了,反正不过是一张脸而已,小家碧玉怎么了,反正他都当过祸国妖姬了,做一回小家碧玉算是换换口味吧。   “好啦,我方才是开玩笑的,我喜欢的。”天道伸出一点神识点住了动来动去的法则。   法则一下子安静下来,低声咕哝:“你要是真的不喜欢,那就改吧……你别生气啊……”   天道哭笑不得:“怎么,我是什么动不动就要发火的暴君么?不改了,这样挺好。”   他端详着金色莲花中阖眸端庄的佛子,若有所思:“说不定这张脸,还能有点意外收获……”   作者有话要说:是哒,下一卷写佛子化身啦,回人间去溜达一圈!把以前的伏笔收掉!巫鬼还有几章……我本来以为这一卷会超级长,但是想想,更刺激的全员修罗场怎么能没有明霄鸣雪,所以把部分内容放到海皇卷里了,到时候你们会看到一个史无前例的巨大修罗场,全员出镜,整个修真界一起嗑的那种……嘿嘿嘿。   佛子&不生:干净小白兔*2=double兔组鬼王&魔尊:妖姬+暴君=亡国组鬼王&元华:厉鬼+厉鬼=索命组哈哈哈哈哈哈这都是啥啊,我把自己整笑了。 第79章 惊梦(二十三)   阿幼桑趴在朱红的栏杆上, 偶尔看看下方流动的人群, 更多的时候还是在观察身旁青年俊逸挺拔的侧脸。   昆仑山的少宗主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了, 大祭司大人和希夷君一直没有出来,他们在说什么呢?阿幼桑胡思乱想着,用一只手撑住下巴,正大光明地欣赏起了荼兆的脸。   巫族儿女丝毫不忌讳将情爱挂在嘴边, 对于心上人的追求也坦率得很,阿幼桑开始琢磨自己手里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好东西可以当做聘礼, 一边又思索着不知道太素剑宗让不让人结道侣……   等鬼王出来时,阿幼桑的思路已经一路跑到了她和荼兆的孩子应该随娘住在危楼还是随爹住在昆仑山了。   涌流着星辰光华的一角深紫色华服当先映入两人视线,阿幼桑腾地直起了身子, 高兴地蹦跳过去:“大祭司大人!你可以下楼了吗?”   裹着厚重衣物的巫主头上依旧戴着悬细银丝的帘幕, 脑后长发上束着以银錾打的白玉环, 周身萦绕着星辰粉末溢散出来的淡淡光辉, 他双手拢在过长的袖摆内,朝阿幼桑点头:“好了不少了,下去走走。”   他往前走了两步,就注意到了站在后面身形板正的青年。   “唔……你是来问明霄下落的?”巫主不等荼兆开口,就先一步道明了他的来意。   紧跟着巫主走出来的玄衣鬼王原本正垂着眼睛,视线落点在巫主后背上,闻言一顿,阴森森的目光平行着游移到了荼兆脸上。   阿幼桑站在巫主身侧,紫衣的天上人面容宽和地看着荼兆,借着这个站位, 鬼王明目张胆地朝着荼兆咧开了一个饱含威胁的阴冷笑容。   唯一一个和鬼王面对面的荼兆:“……”   失策了,他是真的不知道希夷君竟然和天衡星君在一起,不然就凭那天听过的八卦,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找人。   他冷静地想着,横竖要被心眼儿针尖大的鬼王记小本子了,不如该干啥干啥。   用剑修一根筋的强悍思路得出了结果,他干脆地忽视了鬼王的眼神杀,拱手行礼:“家师多年音讯全无,此次天衡星君前往昆仑山,必然会被问及此事,还请巫主行个方便,能否提早告知荼兆师尊下落?”   他问出这个问题时,站在一旁的阿幼桑愣了一下,眼神忽然一飘,飞快瞥了八风不动的大祭司一眼,又瞟了神情里难掩担忧的荼兆一眼。   “啊……”天衡星君像是全然没有注意到阿幼桑欲言又止的模样,神情依旧端庄平和,温和地安慰他,“此事我亦挂心良久,吾友明霄心怀天下,他的星轨并未陨落,但隐匿在九天之上,我也窥探不得,至少能确认他身处安稳之地,不必担忧他的安危。至于长久了无音讯……”   他沉吟了一会儿,银丝帘幕下的面容隐约有了点笑意:“或许他是自己不想回来呢?有你这样的弟子,足以带领太素剑宗前行,他多年辛劳,说不准也偶尔想给自己放个假。”   荼兆眼睛略微睁大,他一直忧心师尊的安危,那日魔兽浪潮太过可怖,所有人都说即便是明霄剑主那样的人物也不可能全须全尾地活下来,但他总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说不定师尊就是在某地疗伤呢?   或者……或者……   魔域的鸣雪魔尊不是也没有音讯了吗?师尊说不定就是去找鸣雪魔尊了,他们兄弟二人抛却世俗偏见,在一个没有人知道他们身份的地方,安安生生地过着平凡人的日子,不用再面对刀剑相向的局面,也不用为仙魔两立的立场为难。   荼兆尽管会失落于师尊不再联系自己,但是假如他能脱去太素剑宗这压在他脊背上数千年的负担,他也会高兴地目送师尊离开。   他不知为师尊想象了多少个他仍活着的理由,可是一切猜测都只是他的猜测。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地从巫主口中听到了师尊仍活着的消息。   他心口那柄时时刻刻碾磨着心脏的利刃终于消失,哪怕师尊不再联系他,但只要师尊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就能满怀感激地接替师尊,拿起他的小雪天剑,守候有他在的万里山河。   荼兆没有再多问下去,他知道光是占卜这一点消息,也必然花费了巫主极大的心力,明霄剑主是当世顶尖的大能,他身上气机缠绕,想要窥破他的命运需要付出巨大代价,只要知道他还活着,荼兆就已然满足。   他对明霄剑主的能力有种盲目的信任,只要师尊愿意,一定能联系上他,既然现在没有消息,那就是师尊不想暴露,他尊重师尊的一切决定。   就算要他长久地等待下去,也没有关系。   “荼兆谢过天衡星君,日后巫族凡有难处,荼兆愿为之不惜一切奔走。”   许下了一个极重的承诺,荼兆直起身体,天衡星君眼前的银丝帘微微撞击出泠泠沙沙的声响:“不必如此,我与明霄相识多年,论及私交,我也应当做点什么。”   荼兆表现得很坚持:“您与师尊私交归私交,将结果告知我,我便应当承情,师尊教我正心明理,行止无愧于心,既受恩惠,怎可不报?”   他条理清晰地将天衡星君不要报酬的话堵了回去,巫主愣了一下,像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这一笑正如星辰微闪春风过江,舌尖轻弹,几个音节极快极含糊地跳了出来:“憨乖勒娃儿。”   一旁的阿幼桑听懂了,眨巴了两下眼睛假装没有听见,而荼兆虽然听见了,但巫族方言曲里拐弯的音节和与官话截然不同的词语构造让他懵了一下,疑心是巫主说得太快自己漏听了几个字:“您说什么?”   天衡星君坦然地回望他,无辜地眨眨眼睛:“我说,你和你那个师尊,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像。”   比起之前,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明显随意亲昵了一点,从高高在上的巫主成了一位长辈。   荼兆沉默了。   ……不管怎么听,这句话都明显比您刚才讲的要长很多吧?!   但他没有傻乎乎地指出这一点,只是和任何一个被夸奖的晚辈一样腼腆恭敬地垂下视线。   这一个动作正好让他避过了来自希夷君冷凉如冰的死亡凝视。   荼兆得了消息心情大好,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巫主应该是要出门,识趣地告退,顶着鬼王冷飕飕的视线一直走出了回廊,才脱离了冰锥似的索命目光。   “走吧,我虽不常下楼,但危楼里有趣的地方还是知道几个的,你明天便要回鬼蜮,和我在一起看星星实在枯燥,方才我若不说,你是要直接在星盘边上睡到明天么?”   天衡星君语气里带着无奈的笑,看鬼王的样子像是看一个不懂事的大孩子似的。   玄衣大袖,眉眼里都是冷艳阴郁的森森鬼气的鬼王丝毫不在意他这样的目光,若是在平日里,敢有人这样看他,他绝对会抽出那人的魂魄捏成小偶埋到不死花下面当花肥,不过在病弱的巫主面前,他身上冷冽森寒的鬼气都被小心地收敛了,像个最无害的普通人一样,朝巫主无辜地看过去:“睡到明天就睡到明天啊,你会给我盖被子吗?”   他笑嘻嘻地对巫主撒娇,浑然没有了鬼王的架子。   一边的阿幼桑直勾勾地看着他,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元华的话,她之前一直把元华的话当成胡言乱语,但是此刻……   俏丽的巫族女子心头撞响了警铃——胡言乱语也是要建构在一定的事实基础上的,该不会元华说的是真的吧!   ——大祭司大人又遭批脸不要勒龟儿盯到辽!   脑子里有了这个可怕想法后,她就怎么都不肯放大祭司和希夷君单独在一起了,于是这一天,危楼里所有巫族人都看见了难得出门的大祭司和一个样貌好看过了头的男人在一起慢悠悠地逛街,而侍奉大祭司的巫女阿幼桑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眼里哧溜哧溜窜着火星。   看着前面两人在一处矿石铺前停下,衣着华贵的巫主弯下腰和摊主说话,鬼王在一旁站得身躯笔直,只是微微低着头注视着天衡星君,阿幼桑欲盖弥彰地躲到一边悬着重重绫罗的布摊后,手里绞着一块布角,恨不得低头咬一口那块布,才能堵住心里老母亲般的忧愁。   怎么办啊,她家这个憨憨一样的大祭司大人,聪明归聪明,但是真的好骗啊,那个鬼王一看就是心机深沉的家伙,大祭司万一被他骗得神魂颠倒又被欺负了可如何是好啊!   此刻的阿幼桑,和之前的许时晰微妙地达成了一致。   自家的娃哪里都好,就是太容易被骗了!   瞧着大祭司站起来,接过摊主手里一块拳头大的银矿石,拿在手里掂量了两下,笑着塞给了希夷君,阿幼桑一口气堵在了喉咙口——啊啊啊怎么会这么快!这难道是在交换信物了吗!   她思想前后,猛然想起大祭司说鬼王明天就要走了,心中先是一松又是一紧,万一两人情根深种相隔万里仍旧你侬我侬……不不不,不会这么糟糕的,大不了叫族里能说会道的小年轻写些巫鬼殊途的话本子出来给大祭司看,总之能拖一日是一日!   这边阿幼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天衡和希夷浑然不觉,他们拿了摊主非要塞给大祭司的银矿石,继续在街上慢悠悠地转。   年轻的巫族少女们手里拎着花篮,看见巫主过来,就笑盈盈地摘出一朵最漂亮的献给他,希夷沾了他的光,也得了不少。   两人走到最后,手里都捧了一大束颜色各异鲜艳娇妍的花儿,打算将鬼王这个化身也安排成巫主好友的天道驭使着天衡星君的身躯,低下头欣赏了一番手里巨大的花束,末了将这束花也塞进了希夷君的手里。   “鲜花配美人,方不负天地恩泽。”   周身围绕着星辰碎光的危楼天上人笑着对他调侃,被银丝帘遮住的眼睛里都是细碎清透的光泽。   鬼王像是被突如其来的花束给惊呆了,花瓣上晶莹的露水沾湿了鬼王深色的玄衣大袖,也沾湿了上面海水般波光晕染的纹路。   他眼神茫然地在花束上停留了片刻,而后又望向巫主,过了半晌,他看着巫主,慢慢地、慢慢地笑起来。   后面看见了全程的阿幼桑:“……”   啊,窒息。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都是日常小互动,巫鬼两个成为朋友啦!这一章字数有点少,明天再更一章,明天就去昆仑开始仙巫线啦,先把鬼王送走嘿嘿嘿。   阿幼桑:担心大祭司,那个鬼王一看就不是好人。   许时晰:担心阿弟,那个巫主一看就不好糊弄。   阿幼桑&许时晰:唉,愁啊,自家娃怎么这么好骗。 第80章 惊梦(二十四)   第二天危楼里就看不见了鬼王的影子, 元华也不知所踪, 天衡猜想他应该是知道了危楼要远赴昆仑山, 自觉避嫌了。被留下的许时晰带着不生每日定时在危楼内闲逛,没几日,温柔可爱的不生就成了巫族人们新的心头宝,连带着暂居危楼的许时晰也得到了不错的待遇。   不过不生还是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去。   希夷走得急, 他性子又是疏朗惫懒的,压根不觉得分别是什么大事, 且不生在他心里不过是个养了几日有些乖巧的娃娃而已,或者不如说能把不生快点交出去才更好,因此他直到临行前才漫不经心地把自己要走且不打算带不生的消息告诉了小孩儿, 当时就把不生听懵了。   “你天生佛骨佛心, 除了修佛道什么路都不能走, 那些老秃驴肯定喜欢死你了, 下次再见面我们就是死对头,我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鬼王微微弯着腰,危楼里折下来的日光穿过层层镜面,在地上洒出薄薄一层熔金,披散落拓的长发遮住了他斜飞入鬓的眉和红的滴血的唇,也挡住了他精致如工笔描绘的半张侧脸。   不生怔怔地看着他,希夷君却不说什么了,直起腰,懒洋洋地摆摆手,对一旁的许时晰告别:“阿兄, 我走啦,这个小孩儿给你了,希望以后还能再见。”   同样大袖宽袍的世家公子笑容温和,看着弟弟的目光一如往常的包容,自嘲似的说:“我会尽力活得久一点。”   留城覆灭,他的寿命就只有三四十年,在以百年为岁月基石的修真界,他的死亡近的就像是在明天。   说什么还能再见,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或许这次就是他们真正的永诀。   他们对于这个事实都清楚得很,但是谁也没有表现出来一点过度的不舍,一切的留恋都恰到好处,温柔而含蓄,许时晰甚至没有提出之后要与希夷多联系。   希夷对于他的回答不置可否,背着双手没入了危楼大门外广阔无垠的天地里,等他的背影消失了,不生才肩膀一抽一抽地开始哭。   和别的小孩儿张嘴嚎啕大哭的哭法不同,不生哭起来简直像是刚降生发不出声的小奶猫一样,嘴巴紧紧闭着,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但就是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   许时晰微微挑起一边眉毛,没有多此一举地去安慰他,只是随手将一块锦帕塞给不生,不生接过帕子死死攥在手里,还是一声不吭。   “我还以为你是看得开。”山阴的二公子声音里带了点感慨。   不生抽噎了一下,小小打了个奶嗝儿,嘟囔着说:“君上……君上不想带着我,我、我不要招他烦……”   许时晰喉咙里发出一声闷笑,轻轻感叹:“季安还真是那种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子,你惹得他烦了,他真的会做出从此不再见你的事。”   不生含糊地唔了一下,站在原地掉了一会儿金豆豆,慢慢抬起头,自己乖乖地擦干了眼泪,一双大眼睛还带着湿润的红晕,可怜可爱极了,之后却再也没有提起过和鬼王有关的事情,浑然像是忘记了此人一样,只是愈发的沉默寡言。   鬼蜮的来客离开危楼后,巫主就命人收起了几座副楼,由巨大的摆臂连接在主楼之外宛若伴星的楼宇被机关拆卸收拢,组成样式魁伟宏大的防护器械,环环扣在主楼之外,将一座接天蔽日的高楼打造成了移动的进攻堡垒似的玩意儿。   危楼楼顶被一层层包拢着下沉,宽大的基座把它围拢在腹内好好保护起来,一座瘦高的塔楼就变成了胖乎乎的塔楼,高度也拦腰截掉了一小半,不再是之前那么一眼望不到头的模样,变得更适于移动。   “拆襟翼!起底座!灵石安上去!”年迈的工匠中气十足地拄着拐杖朝干活的小伙子们下令,满脸的褶子里都是神气的骄傲,“这危楼可是咱们巫族的招牌——老子说安灵石!灵石不安上去你扳起啥子闸!个屁娃儿,听球不懂!跟老子嚼!老子一拐拐决死你个龟儿子!”   他生龙活虎地跳起来,一下子挣脱了外孙女儿扶他的手,抄起拐杖往胳肢窝下面一夹,整个人呲溜一下就钻到了那群小伙子里,扯着一个青年的耳朵就开始咆哮:“老子叫你安起灵石!你龟儿脑壳是遭门给夹起了迈?!教教教不起,老子不如去找条狗儿接班!狗儿听话毛还长!”   青年痛的龇牙咧嘴又不敢还手,只得苦兮兮地皱巴一张脸,还迁就着老人的身高弯下了腰:“老汉你今天说话有点怄人哦。”   老人凶巴巴地掴了青年头顶一巴掌:“屁话!你是第一次见你老汉哦?”   下面吵吵嚷嚷一片热闹景象,天衡站在三楼看,阿幼桑站在一旁陪着一起看,但以往活泼话多的阿幼桑今天却一反常态一言不发,沉默得连天衡都看了她好几眼。   “藏起的酒遭尤勾偷了迈?”   巫主终于没忍住,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明丽的巫族姑娘愣了一下,立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扬起下巴:“谁能偷我?我屋头一点儿酒都没得,前两天都遭我喝完呐!”   天衡:“……”   他忍了又忍,还是破了功,控诉:“你昨天还说你好久没霍酒唠!”   阿幼桑眨巴眨巴眼睛,若无其事:“我说我霍酒了迈?未必是你听错辽!哎呀不说啷个咯——那个乖娃儿勒师父,我感觉我瞧见过哦。”   方才还像个讨不到糖就要撒泼打滚的孩子一样的巫主收敛了笑意,移开视线,居高临下地望着危楼内以双倍速度运行的格式机关,在咯吱咯吱齿轮转动的声响中,他轻声说:“你见过嘞。”   阿幼桑这回确定了,自家大祭司那次突然外出,带回来的男人果真是太素剑宗的宗主,那位名动天下的明霄剑主。   大祭司大人还把明霄剑主藏在了危楼上的密室里,那些铁木还是她去仓库里翻出来的呢。   可是……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啊,大祭司明显没有要将明霄下落告知太素剑宗的意思,甚至昨日明霄的弟子来询问,大祭司都一点口风没有透露,为什么要把人藏起来呢……   阿幼桑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大祭司为何要这么做,琢磨了几个晚上都找不到理由,难道是太素剑宗中有坏人等着加害明霄剑主?总不会是大祭司出于私心不想让明霄剑主离开吧?!   任凭阿幼桑怎么绞尽脑汁也绝对想不到,她的大祭司不过是为了“回收”用过的化身而已,压根没有什么隐情在内。   天衡恰在这时看过来,一双略显狭长的眼睛里有似笑非笑的味道,好似看出了阿幼桑在苦恼什么:“没有这么多奇怪的东西,只是铁木有益于他的伤势,他养好伤我还能扣住他么?我可没这么大能耐。”   他说正经事时就会自然地用官话,阿幼桑不知不觉也跟着他换了口音,她倒不觉得巫主悄没声儿地扣住太素剑宗的宗主是什么大事,也从头到尾没有要去告知荼兆的意思,只是担心大祭司是不是要背着她们做什么事:“他过来时候的样子,不像是能很快养好伤的,大祭司除了给他铁木,没做什么别的事情吧?”   况且,她在心里偷偷嘟囔,就算那个剑主养好伤了,大祭司难道就真的扣不下他了么?拳脚功夫没得比,阵法一道到了巅峰便是连神也囚得,大祭司是世间最擅阵法的天才,逮一个直脑筋不会变通的剑修还不是手到擒来。   天衡星君双手插在袖子里,拖长了声音叹气:“我真的没做什么,尤勾不信我就算了,怎么阿幼桑现在也这样了?”   阿幼桑沉默了半晌,幽幽道:“因为之前每次你向尤勾保证了不喝酒,转头就要我给你偷渡酒上来,挨骂的还只有我一个。”   在巫女充满心酸惆怅的感叹声里,巫主恍若无事地哼起了小曲儿。   危楼从极东的大地上拔起,在数百个阵法勾连托举下,如巍峨山峦腾空而起,向着远方的昆仑山脉疾驰而去。   荼兆打开房间的窗户,外面有一层泛着淡淡流光的灵力罩拢住了整座危楼,防止高空的狂风吹入楼中,除却偶尔遇到暴风的微小晃动外,整座危楼和平时一般无二,丝毫没有飞行在高空的颠簸感。   剑修出门带把剑,灵修出门带上储物囊,巫主出门直接把房子和族人都带上,手笔着实阔绰。   荼兆只是略略一估摸,就大概能得出,驱动这座宏伟楼宇飞行数万里的能源,绝对能烧掉一条灵脉的矿石。   但是巫族财大气粗,就是不在乎。   他们要陪着大祭司大人出行!砸钱也要去!不能让大祭司大人在昆仑那帮剑修跟前丢面子!   危楼的运行进入平稳状态后,天衡就没有再留下来看,回去的路上却遇见了不生,小孩儿像是迷了路,站在一处平台上仰着脸看危楼的天井。   此时正是白昼,危楼飞行的速度又快,天井上蓝天白云一段一段闪过,偶尔有展翅的鹰发出贯彻长空的鸣叫,空空地在危楼内一圈一圈回响。   小小的孩子孤身一人站在少有人来往的平台上,天衡看了他一会儿,慢慢走上去,站在他身旁:“白天的云不怎么好看,等到了晚上,有星星的时候,云会变成深灰色,压在各种各样的星星下面,一层一层,看起来又甜又软。”   不生惊了一跳,慌张地转过头,漂亮的大眼睛愣愣瞅了天衡片刻,他认得这个矜贵神秘的男人,君上之前带他过来,第一个见的就是这个人,他是这里的主人。   见到收留他的此地主人,应该是要道谢问好的。   这么想着,不生露出了一个真挚的笑容:“谢谢星君让我住在这里,危楼很漂亮。”   小孩儿的道谢淳朴天真,天衡闻言也笑了起来,伸出手,不生立即会意,将自己小小的手搭了上去。   牵着小孩软乎乎的手,天衡带着他向前走去,不紧不慢地说起了危楼的历史。   即使是纵览整个修真界,巫主的学识也是数一数二的广博,他看遍了星辰之下凡人的命途,头脑里记载了多少早已失传的典籍文献,不出半刻钟,不生就已经被他的博学征服,一双含着金色流沙的眼睛里满是崇敬仰慕的光芒,对待天衡的态度已然从原来的略带疏离成了侍奉师长的恭敬。   等半个月后危楼降落在昆仑山脉上,不生俨然快变成天衡的小尾巴,无师自通地学着尤勾的模样开始监督天衡喝药。   他年纪小,天衡在他面前做不出撒娇买痴不喝药的动作,只能端着巫主的架子含泪灌下一碗碗苦药,尤勾发现这个窍门后,更是乐得将喂药一事全部交付给不生,半个月下来,天衡居然健康了不少。   只是他再健康,一遇上昆仑山的风雪,还是会原形毕露。   荼兆先一步前往宗门,等天衡披着大氅打着伞,手里捧着塞满灵石的暖手炉乘灵鹤落在白玉京上,已得了信的太素剑宗众人早已经等在此处,为首的正是明丽飒爽一身苍青长裙的明颐。   “天衡星君远道而来,太素剑宗上下感激不尽。”明颐身姿挺拔,带着出鞘刀锋一样锋锐的明艳,“且随明颐前往静虚宫暂歇。”   天衡抬起眼皮,朝明颐露出一个微笑:“你上次见我可没有这么好脾气。”   明颐懵了一下,见面前多年未见的巫主依旧如旧时模样,心中忽然有些酸涩:“还不是那时你和师兄故意捉弄我!”   在场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在明颐身上,又落在巫主身上。   白玉京中心的两个俊男美女,一个身姿挺拔温润如玉,一个俏丽张扬明艳如花,一个是巫族之主,一个是太素剑宗的长老,怎么看怎么是一对良配啊!   跟在巫主身后举着伞的阿幼桑:“……”   她看懂了大多数人意味深长的眼神,当即要气炸了,在自家大祭司被随意拉郎配的憋屈外,还有一丝隐秘的委屈:怎么,难道她不好看吗?她为了不丢大祭司的脸还特意打扮过了,为什么没有人看她嘞?   作者有话要说:阿幼桑:我好酸,恰一口柠檬,我不好看吗?!怎么没有人看我?!都是没眼光的呜呜呜呜。 第81章 惊梦(二十五)   明颐的师兄和危楼之主是好友, 她当然不会不认识天衡星君, 不如说, 能够成为性子耿直且有点呆的师兄仅有的朋友,她对巫主一向好奇心十足。   但就算再怎么好奇,算算这么漫长的数百年岁月,她也只见过巫主一次, 绝无仅有的一次。   而这一次见面,就彻底颠覆了明颐心中被师兄勾勒出来的丰神俊秀、智多近妖、天妒英才的神秘大能形象。   唉, 幻想都是假的,世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好男人。明颐引着巫族一行人走过白玉京,心里都是看破红尘俗世的超脱。   啊, 当然, 她的师兄除外, 师兄又强悍又好看, 重情重义,除了不太会交朋友,一点缺点都没有!   天衡忽然转过头,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明颐,看得明颐控制不住地心头一阵恶寒,警惕地往后靠了靠:“……你看什么?”   天衡身上披了一件冰狐皮的大氅,这种生活在雪原极寒之地的狐狸有个奇怪的特性,皮毛从吻部到尾巴,呈现从雪白到紫黑的变化,过渡色柔顺自然, 一只狐狸身上就可以集齐十数种深浅不一的紫,好看得不得了,也是那些小姑娘们最稀罕的,又因为冰狐狸跑起来飞快,难捕捉得很,修真界的女修们都以能拥有一件冰狐皮鞣制的斗篷为荣。   以巫族的能力,用冰狐皮给他们巫主做斗篷自然不算什么,如果他们愿意,给巫主铺地都行,但是这种女修偏爱的皮料穿在巫主身上……总会让明颐想起以前的事,然后产生一点心理阴影。   细白柔软的狐狸毛拢住巫主的脖子,他把下巴藏在狐毛里,对明颐笑的矜持无害:“多年不见,明颐怎么对我生疏了许多。”   明颐深呼吸一下,把之前心里泛起的毛毛的感觉压下去,憋着一口气沉着脸,打定主意不去接天衡的话。   但她这边一不接话,旁人就略带惊异地看了过来,尤其是太素剑宗的长老们,他们都熟悉明颐的性格,这姑娘一向要强,明霄在的时候她也常做接引外客的事,言行都有分寸得很,怎么一遇上巫主就……怪怪的了?   大概是被长老们看奇景一样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舒服,明颐的叛逆心蹭一下烧了起来,到了静虚宫门口,明颐挥袖用灵力解开门上封印,门后并不是什么瑰丽堂皇的宫阙,而是和白玉京风格截然不同的一片山水湖泊。   这扇门虽然建在白玉京上,外面也做了典雅的建筑形貌,内里却是一座传送法阵,连通到昆仑山脉主峰旁的一座山峰上,那是太素剑宗特意为巫主留的,正好能和危楼的基座契合,省下了巫主跑来跑去的麻烦。   ——能在太素剑宗有这等待遇的,翻遍几界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阿幼桑先一步带人走了进去,天衡随后正要迈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微微一侧头,向门边的明颐微笑:“记得来危楼玩啊。”   明颐动了动嘴唇,趁着众人没有注意他们的对话,皮笑肉不笑地压低声音回了一句:“蘅姐姐的邀请,明颐当然是要来的,我还等着蘅姐姐送我时下最新潮的首饰呢。”   天衡:“……”   天衡:“???”   你在说什么?!你刚才叫我什么?!   他瞳孔剧震,但一只脚已经踩进了阵法里,倏地就不见了。   明颐见他表情呆滞,连微笑里都充满了茫然的问号,一向运筹帷幄的人露出这个表情,足够让她心头大为舒畅,心情好到可以原地突破并且能将这个表情珍藏几千年。   呵呵,横竖丢脸的又不是她,真的以为她不敢说么?!   明颐想起多年前撞见的师兄和“蘅姐姐”“幽会”的场景,心头就是一阵酸涩。   昆仑暮雪,月下等候在山崖边的剑客和羸弱美人,那是一幅多美的画啊,她师兄白衣飒沓,长剑插在雪地里,剑穗在风中轻轻地摇晃,月光在雪地上铺出银色的匹练,远处披着厚重斗篷的姑娘踏雪而来,宽大的袖摆上星辰沉浮,她头上戴着一顶精细镂刻的银冠,银丝帘垂下遮住了一双眼睛,只露出一点点浅红的嘴唇。   那时距离鸣雪离开太素剑宗已经好久,明霄一日比一日沉默,重复着下山历练——回宗门闭关的枯燥生活,明颐偶尔能收到他从山下寄回来的信,他们师兄妹关系较好,鸣雪离开后明霄有时还会主动来找她说话。   但是明颐一直觉得,明霄来找她,不过是想和她说一说鸣雪,他可能是怕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会忘记鸣雪的模样。   明颐一度很担心明霄的状态,她隐约知道明霄频繁下山是为了什么,根本不是他说的什么历练除魔,明显就是四海奔波寻找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明霄每次回山门都比上一次更为沉默,整日整日抱着小雪天坐在后山,同时也更显得成熟稳重。   不过有一次他在信里忽然提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在提到那个人的时候,他的语气里都是欣赏,还有点恰遇知音的愉悦,明颐敏锐地抓住了这点积极的情绪,开始鼓动自己有点呆的师兄去和人家多沟通。   不出她意料,明霄和巫主很快就成了能直呼其名的好友,她得知这件事后,高兴得连续半个月没睡觉。   之后陆陆续续又过了几年,在明霄接任太素剑宗宗主之位将近时,危楼应邀前来昆仑为新宗主卜卦,明颐忽然想起明霄总是在山上发呆的事,不知他如今还是不是这样,披着夜色出门找他。   结果就见到了师兄和一个姿态端方优雅的清贵美人月下见面的场景。   对方的衣着打扮显然是巫族出身,不能白天见面非要夜晚出门,可见不是为的公事……   师兄,巫族美人,私事。   这三个词往那儿一放,明颐当场就傻了。   师兄那样的性格,在女修面前都不说话的,尤其还重视维护他人的声名,怎么可能和一个陌生女性在晚上偷偷见面?不是亲密到一定程度,就是刀架在师兄脖子上他都不会这么做。   感情告诉她她不应该乱想,但是理智已经按住她的脑袋让她可以准备喊“嫂子”了。   她心情起伏之下,一个没注意就漏了行踪,一道雪亮的剑光转瞬破空而来,擦着她的手臂扎进了身后的山崖。   “什么人?”   明霄语气冷肃,他在外人面前一贯是这样的风格。   明颐讪讪地笑了笑,不管是什么理由,偷看别人见面的确下作了点儿,她年纪虽然比明霄大,但是面对这个青年的目光时,总是有种被长辈看着的感觉。   “师兄……我就是,出来走走……”   她尴尬地笑了笑:“我没有偷听你们说话。”   明霄眼里滑过了一丝疑惑,似乎对明颐分外窘迫的表情有些不能理解,想了想,他转头向身边的人介绍:“这是我的同门师妹明颐,这是——”   他正要说出身旁姑娘的名字,那个银丝帘遮面的巫族姑娘先一步开口了:“我叫仰格蘅。”   明霄顿了顿,看着她,表情有些茫然。   那姑娘笑起来:“我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名字用族中语言来说,就是仰格蘅,你知道的那个是翻译成官话之后的,不过巫族语言近年在族内也用得少了,但我挺喜欢这个名字的。”   明颐迟疑了一下,看看自家师兄,试探着叫了一声:“蘅……姐姐?”   她光顾着去注意仰格蘅了,完全没看见在她叫出这个称呼后,明霄眼里山崩地裂般的震动。   “明——”明霄当即就要说话,被仰格蘅用力扯了一把,笑眯眯地坦然应下了:“哎,这次没准备见面礼,最近族中流行雕鹅儿花的簪子,下回我让你师兄给你带。”   这语气,这态度,明颐已经在思考要不要开始准备给师兄的大喜贺礼了。   明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他回头看着身旁的姑娘,眼神里不知透露出了什么,仰格蘅无辜地朝他眨眨眼:“我可是偷偷溜出来的,尤勾为了扣住我,叫阿幼桑睡在我门外,我为了来看你,还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才骗过楼下巡逻的人,你不会要举报我吧?”   明霄的脸色变了又变,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的好友。   他对于自己好友穿女装一事并没有什么反应,事实上他只在第一眼看见天衡的打扮时惊讶了一下,随即就心态良好地欣赏起了好看的姑娘,但他为了溜出来穿女装是一回事,骗师妹是另一回事。   眼见得明霄眼里带上了淡淡的不赞同,仰格蘅叹了口气,正要对明颐解释,一旁听完了他的话的明颐已经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她不高兴的对象不是仰格蘅,而是她的师兄。   “师兄,你怎么能让人家姑娘大半夜的跑出来见你呢?”明颐板正了表情,一字一顿地说,“且不论蘅姐姐大晚上出门的安全问题,你身为男子,本就该诚心上门拜访才好,让姑娘家瞒着家人逃出来,你心中就没有一点愧疚?”   明颐眼里大大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师兄”简直要喷薄欲出。   明霄:   “……”   白衣的剑仙愣了一下,面对师妹情真意切的指控,难得的有些无言以对:“我不是……”   他解释了一半,又住了口。   清风朗月的剑仙一向尊重自己的友人,如果他不愿意说出自己的身份,那他也绝不会泄露半分出去。   最后还是仰格蘅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从巫族美人纤长的身躯里迸发出来的笑声是属于男子的清朗,顺着冷冽山风一路传到了无边的旷野,明颐整个人都懵了。   明霄深吸一口气,无奈地看看自己任性顽劣的友人,再次介绍:“这是巫族天衡星君,我曾经跟你说起过的。”   明颐张口结舌,手指在师兄和巫主之间转来转去,仿佛丧失了语言能力,不得不对着天空用力呼吸两次才平复下心情,想了想,她认真地看向还在笑的巫主:“原来是天衡星君,您放心,我会保密的,今天这里的事情,我绝不会告诉别人。”   笑的正在抹眼泪的巫主动作顿了一下,茫然地看过去:“诶?”   为什么要保密?巫主和剑主见个面而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但是明颐的眼神却告诉他,她真的是非常认真地说出这句话的。   两人对视了片刻,天衡星君忽然大惊失色:“等等!我穿裙子真的只是为了能溜出来,没有别的原因啊!”   明颐点头:“是的,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敷衍的态度说明了你根本没有相信他的话!   这个闹剧最后还是被明霄解释清楚的,明颐当然知道巫主不可能有这样的爱好,只是她发现,师兄站在一旁看他们时,嘴角隐隐有了点上扬的弧度,才故作不知,引巫主和她唠叨。   但不管怎么说,之前师兄写给她的信里塑造的,那个惊才绝艳、端方神秘的巫主形象,已经被这一身袅娜长裙摧毁得一丝不剩了,被惊吓到的明颐将这件事在心里记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能扳回一城,心里的满足简直无法言表。   而那头被传送到危楼门前的天衡正听着法则心虚地和他叨叨完善化身的前置设定,听完了全程,他才慢慢地、平静地确认了一遍:“所以说,你为了明霄和天衡的会面,补足了一个天衡穿女装去和明霄见面的场景?”   法则气沉丹田,破罐子破摔:“是!”   天衡没有生气,男女与他而言又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之前明颐一声姐姐让他还以为巫主这具化身出了什么问题,既然是虚惊一场,那就不用放在心上。   随意将这件事抛在脑后,他挂上巫主专属的神秘笑容,仰格蘅的事情且不提了,还是准备一下荼兆的占卜吧,要给他一个怎么样的卜词呢……唔,大道通天,前路坦荡怎么样?或者天星庇佑,后土垂爱?还是……   他饶有兴致地想着,朝正向他招手的阿幼桑轻快走去。 第82章 惊梦(二十六)   太素剑宗上下都不是很在意什么排场规矩, 加之巫族之主为少宗主卜卦一事, 原本就是只有少数人才能得知的隐秘, 到天衡星君指定的那个日子,坐在白玉京天宫中的人数寥寥,都是各山峰德高望重的长老,耐心地等着远道而来的巫主现身。   今日的主角之一依旧一身适于挥剑的窄袖长袍, 巴掌宽的腰带勾勒出精瘦的腰肢,肩背挺得笔直, 覆盖在骨架上起伏的柔韧肌理如南国春日的山峰和流水,在宽阔的肩膀处打开,又流畅地汇聚收束在腰带里。   荼兆坐在明颐身旁, 微微垂着眉眼, 神情冷凝, 一旁捻着胡须的长老暗暗称赞他性格稳重堪当大任, 明颐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在出神——这越走神表情越严肃的毛病,跟师兄一模一样。   真是徒弟随了师父了。   明颐想到这里时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正出神地想一些旁的事,就见厚重的大门悠悠地打开,迟到了一段时间的巫主带着一名窈窕明艳的巫族姑娘披着浅淡的金晕逆光而来,门外夕阳在地平线悬停,滚烫的日轮灼着一圈橙红的光。   在外人眼里看来神秘万分的卜卦,于巫族人而言仿佛是天生的本能,他们生来就有更高的灵性,能沟通万千星辰, 倾听它们无声的絮语,从这些看似一模一样的星星中得到天地造化无穷尽的古奥秘密,而巫主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在白玉京地势最高的天宫中,巫族之主划下了三条看似平平无奇的线。   一条,凡人退避,此地为天所注视之地;   二条,生灵噤声,此地为地所注视之处;   三条,尘俗不扰,此地为造化主将临所。   四条,深紫色的大袖从生金白玉地砖上擦过,三条线画毕,一种庞大清灵的威压忽然无声无息地降临白玉京,它无形无意,像是昆仑山间数万年凝就的风雪,抑或是遍洒四方的暮色寒光,一切自然造化之物都像是在这一刻活了过来,聆听巫主的愿望,将目光投到了这一方天地里。   尤勾站在一旁,手中轻轻晃动一只半个巴掌大的小银铃,这银铃发出的声音不如其他掌心铃那样清脆剔透,反而奇妙地有种悠远感,和寺庙里大钟撞出的声音略相似,浑厚圆润,平平地推开去,一时间万籁寂静,天衡星君手腕轻抖,细微如烟尘雾气的粉末从他指尖脱离,却没有按照规则落地,而是一反常态地悬浮上升起来,遵循着某种奇异的规则,或聚合或远离,在他身前构成了一团团连绵翕动的浅金色雾云。   雾云里有数不清的光点。大大小小勾连成一片,一些光芒明亮,一些光泽晦暗,一些明明灭灭,看不清具体形貌。   天衡星君重又拢起了袖子,闭目片刻,伸手进入那团云雾里,指尖择定了一个光点,将它轻轻拨弄了两下,停顿片刻,又移动了另一个光点。   他起先动作很慢,要思索好久才会动上一动,随后动作渐渐加快,十指连动,顷刻之间便有无数光点在他手里或消失或明亮,到得最后,他甚至能不假思索用一根手指随意抹去数颗光点,浅金色的云雾随着他的动作放出透明璀璨的光华,在他脸上铺出一层金粉般细腻的光泽。   尤勾还在一边不紧不慢地摇着银铃,下一声总是接着上一声的尾巴,既不重合显得吵闹,又不断层显得突兀,连绵悠长地回响着,如引人踏上归途的道标。   铃声中,过了近三个时辰还不见巫主停下手,尤勾的表情从轻松变得凝重,频频转过视线去看天衡的脸色,嘴角一向挂着的笑意也不见了。   她的变化被在场所有人看在眼里,长老们以为是卜卦出了事故,或是结果不尽如人意,纷纷跟着凝重了神情,焦灼地盯住了浅金色云雾里巫主的动作。   被所有人关注的天衡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节奏,无数的光点在他手里生复明灭,一条条比发丝更细的线条顺着他构建的光点延伸铺展开,形成新的脉络,又被他反复扯断打乱,继续构建下一张网络……   有一张网已经构建成功了七八成,到了最后还是被他毫不留情地挥手打散,无数光点消散在云雾里,碎成粉末。   “这是在做什么?”修仙之人都十分有耐心,闭关一闭就是数十上百年,他们早就习惯了等待,但是面对这样神异又莫名其妙的场景,还是有人忍不住了,小声问身边的人,“天衡星君手里的是什么东西?”   他问得轻悄,奈何整座大殿里此刻阒静无声,他的声音就和平时的正常音量一样,被耳聪目明的长老们听了个清楚明白。   只是他问的问题恰好问进了大多数人的心坎儿里,上次巫主来为明霄剑主作卜,从头到尾没有在众人面前露脸多久,只是过了数日,从危楼上递下来了卜辞,前来传信的巫女说巫主病了,不能劳动下楼,长老们也就没有见过他占卜的场景。   这个问题一出,连白胡子飘飘的大长老都不着痕迹地竖起了耳朵。   摇铃的尤勾听见了这个问题,却不是很想回答,沉默了半晌,还是没能抵得过一群眼神殷切求知若渴的人的目光——尤其是里面还有个年纪特别大的老爷爷!这个年纪的老爷爷放在族内可是要供起来的长寿之宝了,巫族人敬老爱幼的本能让她怎么也无法忽视这个老人的视线。   “那是大祭司大人的星盘。”尤勾干巴巴地开口,同时摇了一下银铃。   金色云雾里纤长的手指再一次抹干净了之前的拖出来的光点,连带那张已具雏形的网也消失的一干二净。   “星盘和天上星星运行轨迹是一模一样的,大祭司大人花了近一百年时间做好这个星盘,用于推演未来。”   推演未来?   听见这个词语,在场众人心中不约而同震动了一下,修仙者驻颜有术,数千岁月依旧可以显得面貌青春,但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灵力构造出的假象,他们看上去再年轻也不是真正的少年人,能移山填海的修真者做不到颠倒时间,更不可能窥视被称为禁忌的未来。   除却巫族有相关术法记载之外,整个修真界都看不到任何一点有关时间掌控的灵术。   但巫族能掌握这个,付出了寿命短暂的代价,而他们的大祭司,此刻正在突破众人的认知,强横地将禁忌的“未来”拉到了白玉京之上。   ——他们早就听说巫主有见过去未来之能,但是见过去不是做不到的事情,借助某些稀有的法器,付出足够庞大的灵力,总能一窥过往,可是见未来……他们一直以为这不过是巫族人对巫主的过度夸赞!占卜和推演未来,那可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   “你们以为推演未来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吗?”见众人神情不一,有的只是单纯的惊叹,有的眼里出现了隐约的忌惮,还有的表情里已经显露出了若有所思,尤勾一眼扫过去,当即出声,掐断了他们过度的想象,“每一颗星的轨迹都是自成体系的,有数万万种可能,而个人的数万万种可能与别人的数万万种可能交错,构建成的世界所具有的就是无穷尽的未来,想要找到我们将会遇见的那种未来,不啻于是大海捞针,怎么可能想看就能看到。”   “那这占卜……”有人犹疑着出声。   圆润清越的铃声再度响起,尤勾望着金色云雾中闭目思索的天衡,眉眼里都是与有荣焉的骄傲:“大祭司是我巫族有史以来最为优秀的巫者,他能从无数种可能性里,推算出最可能发生的那条线——那条你们称之为命运的线,这是一种绝佳的天赋,也是极端的智慧,由他卜就的卦,从来没有失误过。”   只有巫族人才能明白,这是一种何等恐怖的才能。   一个人的命运,是由无数偶然与必然组成的,要窥见他一生的命途,就要准确无误地看见所有这些偶然与必然,推动星星沿着这条路前进,一切看似与他绝不相关的星轨也可能影响到他的命运——比如一个市井中最不起眼的小民,他一生看似绝无波澜,能一眼看到头,但在巫主眼里,他的星轨可以一路铺陈出去。   当权者性格如何?他生活的环境是和平还是战乱?他所在州府的长官是尽责还是渎职?无数的可能性交错,最后或许能构成一个平淡的人生,但也可能有马革裹尸、路遇盗匪甚至黄袍加身。   危楼的天上人见一人而见世界,推演一个人的命途的时候,他已经将整个世界的命途推演了无数次,见过了无数次的日月升落。   而现在,他正在万千的可能性中,寻找属于荼兆的那一个可能。   尤勾停下了话头,星辰光点萦绕中的巫主唇色苍白如纸,一张脸上只有睫毛是水洗过一样的乌黑。   半张完整的星轨网图已经在他手下呈现出来,天衡的动作开始变得缓慢,那种轻松自若的闲适在他身上消失了,之前无数次的演算和推翻殊途同归指向同一个方向,他每抹除一颗星星都郑重万分再三斟酌,切断脉络时亦是思虑良久,甚至过足足半刻钟才动一动手指。   但他只要动了,就绝不更改,星辰随着他的手指延伸,金色的光路带着神妙古奥的规则,天地借助他的手编织着命运,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此刻正在编织的命盘,绝对是属于荼兆的未来。   在命盘将要合拢时,他已慢到要一个时辰才能做出一点变化,而他只要一动,无数的金线星轨也会随之移动,貌似无序的变化遍布整个命盘,但是这种无序,却逐渐在他手中遵循着某种轨迹,逐渐变得清晰、明朗,所有断裂的线条都巧妙地连接了起来,无论是移动到了哪里的星星,都永远有适合的线等着连接它伸出的手。   ——就像是一切的变化都在天衡星君心中一览无余。   巫主神情高远,他此刻周身气息淡到无法察觉,好像天穹上某个更高的存在占据着他的躯体,将某种令人战栗的神性赋予了他。   眼见得天衡将要触碰上另一颗星子,他此刻的面色已经白得吓人,好像虚空中有贪婪的毒蛇在吞吃他的生命力,尤勾终于忍不住,手中的银铃一颤,随即发出了连续不断的剧烈鸣响。   急促的铃声一反之前悠远平静的态势,像是担忧独子出门远行的母亲,凄苦殷切地呼唤着漂泊的灵魂,不说什么安宁平和,简直能称得上是尖锐凄厉的嘶鸣,难以想象一个掌心铃竟然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在场的人们表情都凝固了。   尤勾疯狂地摇着铃,双眼死死盯着云雾中的天衡,这铃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最后尖利到仿佛要变成呼啸,在这样急促的铃声中,一直恍若未闻的巫主忽然连连后退了几步,一弯腰,嘴唇贴着袖口呕出了一口血,荼兆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之前那种恐怖飘渺的神性一下子从他身上潮水般褪去,属于“人”的那部分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大祭司大人!”尤勾松了一口气,呼吸战栗,她站在原地腿软了一霎,才跌跌撞撞地走上去,扶住了天衡。   “走的太深了,差点回不来。”巫主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低下头咽下喉咙里浓稠的血腥。   尤勾全身都在后怕的抖,咬着牙说:“这样真实的推演命盘本就危险性极高,刚才老娘……我要是再犹豫一下,你就真的回不来了!变成一具活僵尸很好玩吗?!”   她大概是气糊涂了,连声音都忘了压低。   天衡星君摆摆手,转向一边神情不一的各人,而后看定了荼兆,接近一天的推演,他只将之归为寥寥八字:“天地垂怜,道之所继。”   那些庞大的可能性和无数真实的变故,都被隐入了这简单的八个字里。   长老们想问具体的内容,踌躇了一下发现根本没什么好问的,这已经是及其好的卜辞了,等于明白地说荼兆未来必然能开辟大道,再细致地问下去也不过是一些小细节,而巫主必然不可能透露这些细节。   天机不可泄露,这句朴素的话,他们还是知道的,尤其天衡目前的状况明显是透支了精力,这等恩义,光凭嘴道谢是怎么也说不尽的,须发皆白的长老上前,也不多说无用的话,直接表明巫主休养所需天材地宝皆由太素剑宗支付,同时希望能和巫族交好,结成互相守望之友,凡巫主所提要求,只要不违背道义,太素剑宗上下将全力以赴。   尤勾扶着天衡一回危楼就熬上了药,但没等这药出炉,天衡就躺在床上陷入了昏迷,昏迷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令阿幼桑将不生带往佛宗交给佛子。 第83章 惊梦(二十七)   尤勾跪坐在竹榻旁, 身边散落着一堆颜色各异的药粉盒子, 阿幼桑撩起帘子进来, 站在立柱边,往日总是含着狡黠笑意的脸上凝着过于苍白的魂不守舍。   她看着尤勾一点点将翠绿的药粉填进香盘里,压出各种精巧的形状:“大祭司今天醒过吗?”   尤勾停了一下,才慢慢回答:“没有。”   阿幼桑沉默下去, 一双眼睛出神地望着竹榻上挽起一半的帘幕,隐约可见后面锦被中躺着的人, 乌黑的长发从枕头上一路蜿蜒流淌到被角,像是一条静默无声的河流,尤勾耐心地将一缕从竹榻上滑落下来的发丝捋上去, 和它的同类们待在一起, 而后望着被子上那只过于苍白的手, 又发起呆来。   阿幼桑深吸了一口气, 她很不喜欢这种凝重压抑的气氛,压在心口沉甸甸的重量几乎要让她窒息,可是她必须面对这样的境况,并且克制不住地去设想那个最坏的情况。   “太素剑宗的少宗主今天又来了,要让他进来吗?”   尤勾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直接拒绝了:“让他走吧,不要再来了,明日我们就启程,把危楼里那些外来人都放到天冠城去,回到极东之地就封楼, 在大祭司醒来之前,不与外界通讯。”   阿幼桑的脸色随着尤勾的话逐渐变得僵硬雪白,她很清楚尤勾的言下之意是什么,可她怎么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声音沙哑低微:“大祭司……大祭司情况这么不好吗?之前的大祭司为他占卜,不是说过他能活很久,比历任的大祭司都……”   尤勾低着头去捡一盒药粉,咔哒一声将木盒子合上,嵌着金丝的云母扣紧紧咬合。   “他说得没错。到今天为止,这一代的天衡主已经是巫族历史上最长寿的大祭司了。”尤勾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得有些可怕,里面冰冷冷的意味几乎要让阿幼桑牙齿打颤。   那种恐怖阴冷的静默再一次在室内流淌,过了很久,阿幼桑沙哑着嗓子拒绝:“我不信,大祭司不可能就这样……”   她好像说不下去了,压着气息喘了两下,才咬着牙道:“他一向聪明,最会把握分寸,这样大的事情,不可能一点交代都没有就……下一任的大祭司还不见踪迹,他无论如何会给巫族留下点提示的,现在他什么都没有说,那就是还不到时候!”   阿幼桑早就知道历任巫主寿命短暂,但她是及其幸运的一个姑娘,需要她陪伴的人有着长久的岁月,久到她几乎要忘记了巫主身上还背负着这样一个仿佛诅咒的命运,尽管天衡总是生病,大病小病连绵不断,不过他总是能病怏怏地活过每一个红灯高悬的年尾,让她错觉他会一直这样活下去。   ——直到现在。   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她的大祭司带着尤勾出门卜卦,临走前还笑眯眯地跟她说要向太素剑宗讨几瓶雪精来给她酿酒,谁知道回来时这人就形如游魂,脆弱似琉璃娃娃一般,好像一碰就要碎掉了,留下了几句语焉不详的话,便没日没夜地沉睡了下去。   睡着也好,睡着也好。   阿幼桑在心里空落落地想。   每次短暂地醒来,他就不停地吐血,像是要趁着这点清醒的时间,把身体里的血全部都挤压干净一样,她们替他擦去血迹的手都克制不住地发抖。   ——就这样沉眠在漫长的梦境里吧,至少在梦里他能脱去支离的病骨,获得片刻安宁。   尤勾将压好的香点燃,袅袅如云的烟气在上方盘出腾飞凤凰的形貌,清幽温暖的淡淡药香浮动在空气里。   巫主的病来势汹汹,不过大部分人心知肚明,这或许并不是什么疾病,而是大限将至的征兆。   在历任巫主之中,天衡的寿命长度已经足够令人惊叹,突兀地停在此刻也不是什么奇事,而在尤勾眼里,他执意要为荼兆占卜或许也是引发变故的起因之一。   荼兆的卦象奇好,本人又是太素剑宗铁板钉钉的未来宗主,身负仙道引路之职,命格与天地相连,窥探这种人的命途是大忌,正如所有巫族人都不会去看巫主的命格一样,这种行为是透支生命损耗精力的逆天之举,像尤勾这样修为低下的人,若是去占卜天衡的命数,只怕会当场暴毙。   但天衡还是得这么做,正如之前的每一任巫主都会为太素剑宗宗主占卜一样,他们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以换取与太素剑宗的友好关系,换得他们在危急之时庇佑巫族,毕竟巫族人不擅术法,于占卜一道虽有天赋,但多数人的天赋也只是平平,虽则精通阵法,可是低微的实力令他们无法支撑起具有杀伤力的多数阵法,族中人口又少,能平安延续这么多年且在修真界有超脱的地位,多靠历任巫主殚精竭虑的支撑。   有时候尤勾会忍不住阴暗地想,大祭司这么聪明,对巫族的境况肯定已经不满很久了,他早年与明霄剑主相识,会不会也有什么考量在内?虽然大祭司面上总是一副幼稚又好骗的样子,但他敏锐得过分,鬼王希夷君对他的态度有异,他绝不可能不知道,他平时都在想些什么呢?   尤勾回头去看,天衡平日里总是懒洋洋地躲在自己的星图下看书、养病,像个小孩儿一样闹着阿幼桑和他犯蠢玩耍,这么多年来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可是他是一个那么厉害的人,是巫族千万年来最优秀的巫主,到了他快要死去的时候,他真的会庸碌地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后人么?   尤勾想想以前天衡耍赖不做事但总能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绝无后患的风格,动荡的心前所未有地安定了下来。   她绝不相信他会就这样撒手人寰,天衡深爱巫族,怜爱每一个巫族子民,他就是到了忘川河里,也会踩着怨灵和鬼尸一步一步爬回危楼来的。   在这之前,她得替他照顾好危楼,完成他的嘱咐才行。   ******   不生再一次回头,看着奢华瑰丽的危楼在地平线上投下一道淡灰色的剪影,笼罩住了昆仑一座山峰的半壁,连苍山暮雪这样的景象在危楼人工的极致鬼斧神工下,都失却了一些颜色。   阿幼桑牵着他的手,等他看够了,才慢慢地带着他继续往前走。   “我还能再来吗?”不生低着头,一脚一脚踩着松软的积雪,看着靴子下的雪块凝结成坚硬的冰。   阿幼桑停顿了很久,抹了一把脸,强颜欢笑:“能啊,下次来找你阿幼桑姐姐,那个湃红粉你还没吃过,还有爨冷糕……尤勾姐姐给你收拾的衣服什么的都在那只储物囊里,里面还有些你用得上的法器,别人不管怎么问你要你都不可以给,拿着保命知道吗?自己一个人在外头要小心,别人说什么都多想想,你年纪小,凡事多长点心眼……”   她絮絮叨叨叮嘱了许多话,临了又忽然说不下去了,喃喃道:“大祭司为什么一定要把你送到佛宗去呢,危楼里又不是养不下你一张嘴。”   她说这话时语气酸涩,不仅是因为对不生的不舍,更多的还是对天衡的担忧。   不生仰起脸,他性子温柔,又有天赋赋予的能体察人心,对于一切苦难都怀有稚子般热烈而真切的感同身受,比神佛更具有悲悯的怜爱之心,因此在阿幼桑笑着的面庞下,他触碰到了她哀愁的情绪,而比之这种作弊般的天赋,更可怕的是他与生俱来的体贴。   此时说什么安慰都是无力的苍白之语,不生于是只能握紧阿幼桑的手,清澈的眼瞳里浮现出与他年纪不合的悲伤,他景仰天衡,可是在将要离开危楼的时候,他却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问。   为什么好几天没有看到天衡星君了?   为什么这么仓促地要送他走?   为什么临走之前他不能见一见天衡星君?   不生小心妥帖地将这些问题藏在心里,朝担忧地望着他的阿幼桑露出笑脸。   净土佛宗一向与人为善,尤勾以巫主的名义给他们传去信后,方丈转头就派了几名游方僧前往昆仑接不生,危楼在巫主昏迷后还在昆仑停留了几日,未尝不是为了等待他们。   高挑秀丽的姑娘牵着小孩儿在雪地里一路前行,留下一串弯弯曲曲的脚印,天穹之上的主宰向着这里投下了一瞥,视线里等待在白玉京的僧人们与此刻徘徊在雪道上的幼童汇合,发出了一声心满意足的感叹:“终于把佛子送到佛宗去了,这个孩子也不容易。”   法则乖巧地待在他身边:“那巫主这具化身是要封存了吗?”   天道惊异地动了一下:“为什么要封存?下一任巫主不是还没有找到吗?”   法则茫然:“可是天衡不是已经昏迷不醒大限将至了吗?”   天道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解释道:“巫族这边已经没什么需要我做的了,下一任巫主还没有踪影,但是不生是必须要佛子来教导的,而且你不是说人主已经找到了吗?”   说到这里,法则明白了大半:“啊,对,人主找到了,他的时间落在几十年前,倒是不会影响你在这个时空的布置,可以让佛子在这个时空教导不生,同时去那个时空教人主!”   天道欣慰,顺手撩起一股风拍了拍法则的头以示赞扬。   让巫主这具化身昏迷重病上十几年也不是什么大事,尤勾和阿幼桑会料理好巫族一切相关事宜,昆仑山有荼兆学着挑起担子,魔域那边又有个荼婴,鬼蜮里有鬼王压着元华,一切都这么完美!   他这里打算得好好的,奈何危楼里还有个被他忽略掉的人。   许时晰在天衡和尤勾回来后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虽然是鬼王托付给巫族,并且有巫主许可被接纳的客人,但到底是外人,巫族人不会毫无戒心地什么都告诉他,不过许时晰也不需要别人的告知,这种聪明人更喜欢自己抽丝剥茧寻找真相的过程。   他只在危楼里转了一圈,随意打听了一下巫主昨日的行程,又在尤勾门前耐心等了一天,不见尤勾回来,他便断定是天衡巫主出事了。   能够使巫族上下人心惶惶的大事,只有巫主重病,鉴于巫主多年来一直疾病缠身——这次必然是大限将至药石无灵的那种大病。   甚至……他沉吟片刻,在信纸上多写了一句话——应当是替太素剑宗少宗主荼兆卜卦导致的反噬。   写完字数寥寥的信件,他将其沿着折痕叠好,信纸便成了一只雪白的纸鹤,倏地像有了生命一般,歪着头啄了啄硬邦邦的桌面,跳动两下,扑扇着翅膀,从窗户的缝隙里哧溜一下钻了出去。   这只纸鹤是他后来向巫主讨要的,季安那里也有一只,上面刻着阵法,能避风雨,寻人是一把好手,许时晰原本打算藏着它,用它向阿弟通知自己的死讯,没想到这就得用上了。   俊秀的世家公子推开窗,看着它摇摇晃晃却目标坚定地飞出去,他原本不确定它能不能飞到鬼蜮去,还打算试试看把它当成祭品烧给季安,不过现在看来,巫主亲手折的纸鹤还是很有保障的。   许时晰目送纸鹤飞出一段距离后像是触碰到了什么壁垒一般,倏地燃烧起来,它周身的火焰不是橘红的凡火,而是带着寒气冷幽幽的深蓝色鬼火,不过片刻,纸鹤便消失在了他眼前。   坐在高高的望川台上睡觉的鬼王安静地阖着双目,宽大如云的袖子铺展在身侧,他双脚悬空靠在栏杆上,脚下便是奔腾的数万里忘川河流,玄色衣衫合着发丝在风中飘舞,半空中忽然绽出了一点浅蓝的火星。   这点火星逐渐扩大,迅速连成一片,而后呼啦一声汇聚一团,一只雪白的纸鹤从火星里飞出来,朝着鬼王扑棱扑棱挥着翅膀,挥了半天也不见鬼王理会它,迟疑着落在他腿上,往前试探性地蹦跶了几下,还是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挪了挪屁股,试图找片柔软的衣服角蹲下来。   鬼王的衣料厚重柔软,上面的暗纹是满满当当用银丝缠着绣上去的,光滑极了,纸鹤翅膀一歪没有蹲正,倏地一下就滑倒了地上,它蹦着站起来,挥起翅膀要飞回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捏住了它翕动的翅膀尖儿。 第84章 惊梦(二十八)   鬼蜮的风和着永不止歇的鬼哭彻夜嘶鸣, 在苍茫暗黑的天穹之下,猩红浑浊的忘川之上,披着大红衣衫的厉鬼坐在望川台飞檐一角, 举着一张雪白信纸, 将它对准暗淡的天际, 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辨认着。   鬼蜮没有日月,照亮起伏不平的土丘的是不知来自何处的微弱光源,不过生活在鬼蜮里的原住民们并不需要这种光源, 鬼都有暗中视物的能力, 但大部分鬼都会有意无意地保留一些生前的生活习惯, 就像是元华此刻的举动一样。   鬼蜮的少君难道会看不清字么, 但他就是要煞有介事地对着光看信,其实这么一点光也无济于事, 他不过是要做出这么一种姿态来而已。   “……大、限、将、至。”   他将信纸最后几个字含在嘴里,重复念了一遍, 而后轻轻叹了口气。   属于厉鬼的苍白手指捏住信纸一角, 高空猎猎寒风卷着信纸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响,上面清瘦挺拔的字迹随着纸张扭来扭去, 薄薄的纸张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尖锐的厉风撕裂。   天衡星君大限将至, 那么他的师尊会做什么呢?   ——当然是动用各种手段为天衡星君续命。   那么他就可以看看,天衡星君到底是不是他的太子殿下了。   元华垂下眉眼,嘴角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容,缓慢而认真地将纸张沿着原有的折痕一点点折回去,顺便抚平了上面的褶皱,指尖轻轻一弹纸鹤的脑袋,将它放在手心托举到面前细细端详了片刻,眼里流露出了些许的遗憾和不满。   可惜还要把它给师尊, 不然就可以偷偷扣下来了,他还没有见过太子殿下折纸鹤呢。   要不自己折一个给师尊?   元华心思散漫地想着造假的事,一只手已经诚实地把蔫着翅膀的纸鹤塞进了袖子里,一边琢磨着哪个鬼女折纸鹤好看,一边懒散地从半空落了下去。   望川台上睡觉的鬼王还保持着和他离开时一样的姿势,依靠着暗红的立柱,云墨一样宽阔的大袖在风里被吹卷出各种各样的形状,望川台上有结界,元华想离开就必须从他身旁经过,红衣厉鬼歪着头想了想,慢吞吞地双手揣在袖子里离地飘了过去。   他飘到一半,就觉得自己的袖子仿佛被重物钩住了,不过望川台上哪里来的重物?   元华站立在原地,想了想,也没有回头,假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并指将自己的衣袖一划,柔软的布料落地,他抬腿就要走,腰带又被那个重物坠住了。   元华:“……”   他倒是想把腰带也割断,但他肯定,只要他敢把腰带割断,马上就会迎来爱的教育。   “看完了么?”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十分有耐心似的温柔询问。   元华沉吟了片刻,终于回头,对上一张绮丽美艳唇色殷红的脸,那张脸上挂着醉人的笑意,他视线往下移,就看见鬼王从宽大衣袖里伸出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勾在他的腰带上。   鬼王轻声细语:“谁教你偷看我的信的?”   他像是怒到了极致,反而笑容甜蜜起来,语气怜爱如耳语:“——难道是你那位君子端方的太子殿下么?”   元华霍然抬起了眼睛,直直盯着希夷君盯了半晌,有那么一霎那,他的眼睛都不自觉转变成了幽深如枯井的黑,十指轻微动了一下,指尖弹出尖利带毒的鬼爪。   希夷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他的衣袖,显然是感知到了他身上波动的鬼气,不过傲慢的鬼王显然并没有把这点威胁放在心上。   在他冷酷嘲讽的视线里,元华好像只是停顿了片刻,很快就收起了外露的鬼气,谦卑恭顺地低下头,将纸鹤从袖子里拈出来,雪白的纸鹤一露出头,就扑棱扑棱着翅膀,朝着希夷的方向伸长了脖子。   元华松开手指,纸鹤跌跌撞撞飞到希夷的腿上,安静乖巧地合拢了翅膀。   玄衣的鬼王没有第一时间去拆那只纸鹤,他低着头凝视脖颈修长的小动物,有那么一瞬间,元华仿佛从他眼里看到了隐约的恐惧。   ——恐惧?天不怕地不怕骄傲任性的鬼王也会有害怕什么东西的那一天吗?   希夷君望着落在他腿上的纸鹤,他很清楚在他离开时兄长的身体还不到穷途末路的地步,根本不需要动用纸鹤向他传讯,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有什么让他这么着急地传信过来?   他离开之时,危楼正要去往昆仑,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昆仑山那群剑修实力还不错,在修真界横着走也不会出什么问题,既然没有危及生命的危机,还会有什么事呢?   元华从他的迟疑中察觉到了某种东西,忽然开口:“您的兄长给您传信,说天衡星君——”   “你闭嘴。”鬼王带了点烦躁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元华从善如流地停下了话头,看着希夷郑重地捏起纸鹤,沉默了半晌,将信纸展开。   希夷看着那张信纸,很久都没有什么动作,像是凝固了一样,低着头一动不动,好像信纸上忽然开出了一朵花儿或是多了几个他不认识的字。   元华看过这封信,当然知道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聪明人说话大概都有一种共性,只要他们愿意,就能在最短的篇幅内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得干干净净,连同妥帖的猜测和推断都可以总结为短短几句,只要一眼扫过去就能看个七七八八,再怎么慢也不至于看这么久。   不过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真的像个雕塑一样站着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没有。   过了不知多久,一直沉默的鬼王终于动了,他将信纸叠了两叠,塞进衣袖里,远远看着忘川,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回他出神的时间很短,几乎只是片刻的功夫,便打定了主意似的,猛地抬手将一旁的元华抓过来,心平气和地说:“你看,你偷拿我的东西,算不算是以下犯上?”   这出乎意料的问题令元华愣了一愣,就算是神经病的思路也不会这么跳跃。   不等他回答,鬼王便自问自答道:“当然算,虽然你是我的弟子,但基本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换了别人拿了鬼王的东西,现在已经被我扯碎了洒进忘川里去了,看在你叫我一声师尊的份儿上,我不欺负你,自己吊上链子,去忘川里待上十年吧,记得到时间了让人把你拉上来。”   说这话时他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并不认为把人扔进忘川是什么严酷的刑法,元华对于这样的惩罚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试图延迟一下受罚的时间,毕竟他还要去看看鬼王是怎么救天衡星君的。   “师尊——”   他声音刚出口,鬼王便像是料到了他要说什么一样,飞快地接话:“十五年。”   元华皱了皱眉:“可是……”   希夷君站起来,平静地截断他的话:“二十年。”   元华深吸一口气:“我……”   希夷转过头,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里都是冷冷的光:“你再说一个字,就是一百年了,你猜猜看一百年过去,你还能不能看见你想看见的人?”   元华面色骤变,希夷加重了语气:“三十年,因为你顶嘴,现在,过去拿链子。”   看着元华脸色青白又无法反抗,只能咬着牙下楼的背影,留在原地的鬼王松了口气。   他大概知道许时晰会给他传信,也打定了主意假装接收不到,只要不知道这件事就可以不用插手,谁知道半路杀出个元华,这下可就不能假装不知道了。   元华为了证明邵天衡和巫主的关系,一定会让他出手救人,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掌握主动权,不过在此之前,必须把元华支出去让他分身乏术,毕竟她胡诌的救人方法只有元华一个人知道,只要元华不在,怎么救人还不是他说了算?   ——哎,徒弟都是讨债鬼。   希夷满心酸涩地揉了揉那张信纸,本来鬼王已经可以舒舒服服在望川台睡大觉了,巫主也能暂时下线,因为元华这横插一脚,他不得不假装出去为救人而奔波……   三十年便宜他了!   ******   危楼静静地离地四五丈悬浮在半空,阿幼桑打开窗户向下看了看,背着各色大小包裹的商人正沿着长长浮梯从危楼走到地面,不远处的城池城门大开,门口围着不少仰头看这边的人们。   他们看着危楼的眼神既景仰又畏惧,像是在看一个从传说里走出来的东西,时不时发出赞叹的声音,平日里阿幼桑很喜欢听他们赞美危楼,但是这段时间她心情不好,连带着听这些惊叹都有些烦躁。   “我们还要多久能走?危楼里有这么多外来客商吗?”她合上窗户,回头去看尤勾。   尤勾正坐在小马扎上熬一锅药,闻言看了看外面,她这个角度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不过是一个下意识的姿势而已:“快了吧。大祭司一向希望我们多和外人交流,而且我们在各地有那么多生意,替我们打理生意的都是普通人,客商多不是很正常么。”   阿幼桑不说话了,她望着外面,眼神里有点郁郁之色。   从昆仑离开已经六日,其间大祭司一次都没有醒过,脸色愈发地苍白下去,被子盖在他身上阿幼桑都害怕会将他压碎。   阿幼桑将下巴压在手背上,轻声自言自语:“如果能让大祭司好起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尤勾手里剥药材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有些飘忽,忽然问:“阿幼桑,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能让大祭司醒来……我的意思是,你觉得鬼王可信吗?”   她的问话有些颠三倒四,阿幼桑却在第一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巫女比她表现出来的更为敏锐,眼睛微微一眯,忽然问:“是不是你发现了什么?”   尤勾想起昨日为大祭司守夜时忽然出现的那个男人,抿紧了嘴唇。   尤勾性格沉稳颇有主见,可是一旦涉及到与大祭司有关的事情,她就会乱了分寸,一时间竟然将这件事说出了口:“昨天……鬼王来了。”   阿幼桑睁大眼睛:“什么?!”   既然已经说了,尤勾索性说了个干脆:“昨天我守夜,鬼王突然出现,他大概没想惊动我们,只是我恰巧想起熏香该换了,就过去看了看……”   危楼本和巫主息息相关,巫主陷入昏睡,环绕危楼的结界也无法启动,一些剩下的防御法阵拦别人还行,哪里拦得住实力强悍的鬼王?   尤勾端着香炉一进来就看见了坐在大祭司床榻边的鬼王。   玄衣大袖的鬼王正伸手像是要去触碰昏睡中的巫主,月色下他的神情有些朦胧,尤勾一时间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还是那位容色惊艳的鬼王真的露出了那种……令人心惊胆战的表情。   “他说他有办法为大祭司续命……”尤勾语速慢极了,思绪还不由自主地停在那个模糊的表情上,一回神就看见了阿幼桑怪异的眼神。   那个眼神……就充满了感同身受的同情。   尤勾:“???”   阿幼桑叹口气:“你……你也发现了吧?”   她的语气忽然激昂:“我就说不是我的错觉嘛!”   尤勾茫然地仰视阿幼桑,对方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牙疼表情:“虽然不是很想承认……可是他大概是可以信任的吧,在大祭司的事情上……”   毕竟看大祭司的态度,他已经默许了鬼王的行为,这就说明,鬼王应当是可信的。   阿幼桑又想起那天跟在他们身后看他们逛集市的心情,前所未有地感到忧虑,如果欠下这样大的人情,万一到时候鬼王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大祭司还能拒绝么?   尤勾还是疑虑重重,不管怎么病急乱投医,将大祭司交给一个只见过几次的人,这种行为也太过疯狂了点,阿幼桑倒是有点想开了,如果鬼王真的对大祭司抱有那种想法,说不定现在他比她们都要急呢,带着这种诡异的情绪,阿幼桑开始试着说服尤勾。   而正坐在天冠城城门上看着危楼的鬼王,全然不知道阿幼桑为了说服尤勾,给他安排了个怎样深情的人设,总结起来就是——鬼蜮之主深爱巫族大祭司,连眼神里都是隐藏不住的甜蜜爱意,甚至只要和天衡星君站在一起,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他!   以上内容,由巫女阿幼桑以名誉担保其真实性。   尤勾听完了阿幼桑转述的大祭司和鬼王“手牵手”在集市上“互赠定情信物”然后“送花”的全过程,又想到昨夜鬼王看大祭司的那个表情,思路被自然而然地带歪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而当时只是想低头看看巫主病情的希夷君:“……”   忽然有点冷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阿幼桑:我知道了!   尤勾:我也知道了!   希夷:????你们知道什么了?! 第85章 惊梦(完)   危楼在天冠城停留了三天, 将外来客商都留下后,就启程返回了极东之地,巫主依旧沉睡未醒, 每一扇门前都点燃了祈福的长明灯, 这灯火被捧在鲜花和明珠的环簇中, 日夜不熄地燃烧着。   巫主病重,一应大事都交给了尤勾处理,她与阿幼桑是族中孤女, 自小陪伴巫主长大, 忠心无可置疑, 因此她们说大祭司正在慢慢好起来, 谁都没有怀疑。   阿幼桑抱着一盆族人送的月光花,将它安放在窗口, 窗户边已经有了数十盆各色花卉,鲜妍明艳, 腾腾烈烈地盛开着。   她放下花盆后,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面前是一扇雕花的木门, 只要推开门就能见到大祭司了, 可是……   “阿幼桑?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阿幼桑浑身一震,有些惊慌地转头,尤勾站在她背后,微微蹙着眉头。   “我……”阿幼桑想说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她们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将人交给陌生的鬼王,反反复复地询问确认,直到确定了具体过程,确定是可行的, 才提着心同意了鬼王的要求。   ——不问,不看,不干涉。   在他没有出来之前,什么都不做,每天只是等待。   鬼王进去了三天,阿幼桑就提心吊胆地在门口晃悠了三天,别说是她,连沉稳的尤勾出现的频率都高了不少。   尤勾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转而出了口气,眼神平静坚毅:“我们没有退路了,既然已经决定这么做,那就相信他吧。”   她们又足足等了一个月,到最后几天,阿幼桑干脆整天盘腿坐在门口瞪着门扇,右手拄着一把刀,左手放着一坛酒。   她的思路清晰而直白,如果大祭司好了,那就用酒招待鬼王,如果他治不好大祭司想偷跑,她就剁下这个混账的脑袋让他陪着大祭司往生!   极其的不讲道理、护短、野蛮,但是阿幼桑就是不想改。   “吱——”   木门开启的声音轻若幻觉,阿幼桑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柔软的玄色衣摆擦着地面沙沙拖曳出来,她才猛然惊醒,从地上一跃而起,握着刀的右手有些隐隐的打滑,但她的心情和声音都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大祭司怎么样了?”   有着比女子更为昳丽的容貌的鬼王扬起下巴,他的嘴唇是一种极其不详的殷红,像是吸啜了生人的鲜血一般,苍白鬼魅的脸上一双眼睛幽深阴暗,听见阿幼桑的问话,他抱着双臂往门框上懒洋洋地一靠,忽然就笑了起来。   这笑容里含着冷飕飕的毒,衬上他比之前更为瘦削的脸颊,像是美艳的画皮鬼在朝她微笑似的,视线从她手中的长刀上一扫而过:“你的耐心就只有这么一点?胆子倒是大得能上天。”   在希夷君心情糟糕的时候,他说话会显得非常尖锐不留情面:“我记得我早就和你们说过,这只是第一步,分裂魂魄,借凡人命格续命,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我说话你都当耳旁风是吧?我倒是想三天还你一个完整的天衡,你会要么?”   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你想要,我还不敢给你呢。”   阿幼桑一点也不在意他的嘲讽,急切追问:“那现在到哪一步了?”   希夷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也懒得再去怼她:“魂魄已经分离出来,下一步是找个命格合适的凡人,让天衡在凡间再过上一辈子。”   阿幼桑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冷不丁发问:“之前,大祭司大人也有这样重病的时候,虽然没有这次这么严重,但我和尤勾都以为他要挺不过去了。可是每一次,在我们绝望的时候,他总是会醒过来。”   鬼王倚着门框,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敷衍地应和了两声:“哦,是吗。”   阿幼桑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或许是正确的,声音也笃定起来:“尤勾是巫族内医术最精湛的,连她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的几次……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希夷君站直了身体,表情里多了一丝惫懒和厌倦:“和我有关系?听起来我挺厉害的。”   他不轻不重地刺了阿幼桑一句,像是否认了她的猜测,随即转移话题:“凡间现在是太平盛世,不管是做个富家翁还是官宦之后,都能过上好日子,这个人选,是你们挑,还是我来挑?”   阿幼桑总觉得他本来要说的不是这个,或者说,性格傲慢的鬼王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打算要将选择凡人的事情交给她们,只是仓促之下随意捡了个话题。   不过他提出的选项,也令阿幼桑迟疑了片刻。   任凭鬼王说得再怎么轻松,他在做的这件事本质上都是夺舍,夺取一个无辜的凡人的命格,为天衡星君生生续上一段寿命。   夺舍是天地之大忌,会使用这种禁术的都是穷凶极恶拼了命也要活下去的亡命之徒,对他们来说死几个凡人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为了避免引起天道的注意,他们也会尽量低调,不去沾染权贵之家的血脉,而是夺舍那些弃儿。   可是巫主不一样啊,他是修道之人,无缘无故背负上凡人的性命可是会被天道追责的,若是用了穷苦人家的身份,阿幼桑相信巫族还能想方设法用尽手段替他遮掩一下天道气机,若是借了富贵权势人家的孩子……   能投胎到好人家的,都是上辈子积了德的,天道评定他们的功绩,给他们一个较好的人生,也护佑他们一生顺遂,这样的人被占了命格,哪里是那么好遮掩过去的?   希夷君一眼就看出了阿幼桑在犹豫什么,有些尴尬。   他总不能说,他给天衡找命格,只要让法则再捏一个化身就好了,根本不会涉及到什么夺舍的事情吧?   真正的理由不能说,又不能放着满心疑虑的阿幼桑不管,于是他决定再次借用一下元华给他扣的锅。   美艳的鬼王轻轻侧过头,他的脸半边隐匿在门扇投下的阴影里,半边被微光照亮,像是从淤泥和沼泽中生出来的一朵带刺含毒的蔷薇花,眼角眉梢都流淌着醉人芬芳的蜜:“我说能救他,当然不会给他留下什么隐患。”   “欺骗天道这样的事情,当然是要鬼话连篇的鬼王来做。”他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个笑容不是简单地用好看能概括的,仿佛是恶鬼撕裂了艳丽的皮囊,森白的面庞沾满猩红的血,它的笑脸狰狞恐怖,要将一切活物都拖下阿鼻地狱里去。   阿幼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面上一样,有那么一瞬间,她疯狂地后悔起了将大祭司大人交给这个恶鬼。   ——是的,恶鬼,就算他表现得再怎么无害,再怎么痴情不悔,他的本质难道不就是一个厉鬼么?   谁都知道,恶鬼的话是绝不能相信的,鬼话连篇鬼话连篇,他连天地都敢欺骗,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就算这是为了大祭司,鬼王展露出来的狰狞本质还是有那么一刹那令阿幼桑感到了恐惧。   “我会把他好好带回来。”希夷君的笑容只出现了短暂的一霎,随即他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语气温柔地说,“我会让他一生平安顺遂,他将是家中独子,享受万千宠爱,家财万贯,官运亨通,最后无疾而终。”   他说出这段话的时候,声音缓慢温柔得不得了,里面的意味却听得阿幼桑脊背上寒毛直竖。   他没有说大祭司的姻缘和子嗣,阿幼桑的直觉告诉她不能提及这个问题:“家中独子?大祭司最不喜欢做事,独子的话不是还要继承家业什么的……有个兄弟一起长大会不会好一点——”   她的声音在鬼王蓦然冷下来的视线里轻了下去,两人隔着短短的距离对视,阿幼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露骨可怕的东西,心惊肉跳地等待了片刻,便听得鬼王好声好气却不容置疑地拒绝了:“不。”   希夷君还像个任性的小孩儿似的,说到自己不接受的东西就重复用语言反抗,轻快而坚决:“我不要。为什么要有人陪他一起长大?你怕他一个人无聊么?我会去看他的。”   鬼王想了想:“他不喜欢干活……可是我也不喜欢,啊对了,那就让他的父亲尽量活久一点吧。”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句话,阿幼桑张张嘴想说什么,发现自己竟然无话可说。   鬼王说出了这句话,那么那对男女就算是命数已尽,成为了活尸,也会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如果不去看鬼王话语中暗藏的东西,那么这样的安排简直是再完美不过了,阿幼桑承认,就算是巫族合力,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么好。   鬼王的力量到底是不能轻易推测的,他为大祭司隐瞒天道,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他又想从大祭司这里获得什么报酬呢?   一向万事不过心的阿幼桑难得的为此感到了惊慌。   惊慌只是短暂的,想要大祭司活下去的念头超越了一切,在一个平凡的夜晚,有三道身影悄悄脱离了灯火辉煌的危楼,向着辽阔无垠的大陆东南方疾驰而去。   东南之滨,海域辽阔,浮岛似珠,碧翠的岛屿在苍蓝海面上连成珠串一样漂亮的链条,盘踞在东南沿海数座城池中的东阿王连生十一个郡主后,终于在四十高龄的年纪,迎来了独子的诞生。   因无子嗣继承王位,朝廷的撤藩诏书即将下达,在这封要命的诏书将要到达东南沿海的前夕,这个孩子的诞生无异于是整个东南封地的救命稻草,孩子尚未满月,欣喜若狂的东阿王便递出了奏折,请求封这孩子为王世子,并请皇帝赐名。   眼看能收回偌大一块土地的机会从指缝溜走,皇帝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只能按下心思,按照惯例,取了皇子的字辈“天”,又加了个“衡”,以敲打东阿王。   这个新诞生的小世子的名字很快被记录在了玉碟上,清晰的三个正楷:   燕天衡。   ******   在燕天衡出生的同一天,净土佛宗山门开启,悬挂在寺庙后破旧却干净的古钟被撞响,门口的小沙弥低着头认真扫地,听见了钟声便直起身体,单掌立在身前,口诵佛号。   净土佛宗是佛道最具威能的宗门,正如太素剑宗在仙道的地位一样,净土佛宗的历史或许和它不相上下的久远。   但是佛修们一贯都是“都可以,没关系,那就算了”的代言人,一点进取心都没有,每天只安安生生地蹲在自己的蒲团上念念经文,参悟参悟佛法,定时下山化个缘,存在感低的不得了,偌大一个威名赫赫能与太素剑宗相媲美的门派,竟然活生生佛成了修真界的小透明。   只要不提佛修,没人想得起他们,但是只要提起佛修,净土佛宗必然是第一位的。   就连净土佛宗的宗门,都透着一股很随意的态度。   大门前生着荒疏的杂草,山门亦是平常,寺庙建筑有些灰扑扑的,边角有些瓦片剥落了,一名僧人手里捏着一片新瓦坐在房顶上,似乎是上去修补屋顶的,但是坐在那里正瞧着天空发呆,不知他呆了多久,来来去去的僧人也没有谁想去提醒他干活的意思。   总之,除了各处院子里生长着的年岁古老的树木,这处古刹和任何一座寺庙都没有什么不同,反而因为缺少辉煌的匾额而更显得落魄。   山门开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和尚走出来,他的脊背还挺的笔直,耷拉着的眼皮下精光湛湛,透露出一种孩子似的天真淳朴气质,袈裟衣角磨破了点衣缘,锡杖磕碰在石阶上,把石块磕出了一个缺口。   他瞅着这个缺儿,心痛地啧了下嘴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又要补台阶了。”   净土佛宗不爱装饰门面,但是门面太难看了也不行,于是不知哪一任方丈给定了规矩,台阶有了五个大缺口就要补,房梁掉了十片瓦就要修,这一禅杖下去,刚好打出了第五个缺口。   方丈在原地心痛了两秒,扫地的小沙弥回头,忽然“呀”了一声,高兴地抬手指向山下:“方丈!是小师叔祖回来了!”   这个奇妙的辈分,在整个净土佛宗里只代表一个人。   ——云游在外的佛子。   只见山林间缥缈的雾岚中,一抹浅白的身影从山道绕出来,他身量高挑,手里一把降魔杖一下一下点着地,不过片刻功夫,就从山路尽头一下子走到了山门前。   走过来的年轻僧人面貌秀丽文雅,好似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公子,眉眼里都是天真不谙世事的单纯无害,眉心一点观音痣,嘴角天然带着个笑涡,见谁都是含蓄温柔的微笑模样,望之可亲。   “方丈,我回来了。”佛子的声音也是温和恬淡的,语速不紧不慢,天然带一股从容庄重的仙气。   小沙弥敬仰地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小师叔祖!”   佛子朝他微笑一下,转眼就看见了方丈此刻有些不自然的神情,四下观察了一番,目光落在了禅杖的落地点:“……”   “方丈,你又磕坏了台阶。”他耿直地指出问题。   方丈嘟囔:“这是我佛告知我的修行之道。”   佛子温柔悲悯地叹口气,从善如流地合掌:“阿弥陀佛,既然是方丈的佛缘,那梵行就不打扰方丈了。”   他说不打扰就不打扰,扭头走得比谁都快,眨眼就消失在了门口。   方丈瞅着他的背影,吹胡子瞪眼哼哼了两下:“把他那个小徒弟给他送过去,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让他们互相折腾去。” 第86章 莲华(一)   净土佛宗的僧人们每日除了做早课外, 还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从小沙弥到方丈无一例外,寺中还有数不清的挂单僧人以及俗家弟子, 附近几个山头都造起了院落供人居住, 一眼望去穿着缁衣布袍的和尚与凡人混杂在一起, 挑水的挑水耕田的耕田,倒是一派祥和气氛。   梵行先到正殿给佛祖上了几炷香,这边来往的人流量最大, 他不过是上了几炷香的功夫, 佛子回来了的消息就被不少僧人知道了。   不过还有一部分僧人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 他们没有传八卦的兴趣, 连听都懒得听,从头到尾都是“干贫僧何事”的态度, 总而言之,和太素剑宗那种极端崇拜剑主的氛围不同, 净土佛宗的和尚们就显得独立极了。   不, 不是说他们对佛子毫不在意,而是比之坦荡直率的剑修们, 他们的崇拜要更加的……含蓄一点。   净土佛宗的寺庙修建得有些独特, 供奉各个佛像的佛殿不是连成一片的宏伟建筑群,而是东一个西一个散落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说不定绕路去浇菜就能发现菜地边上竟然有一座地藏王菩萨的本殿——这样的程度。   十分的随心所欲。   不过据方丈们口耳相传留下来的“创寺小故事”中说,这些佛殿没有连成一片的原因是,净土佛宗刚开始实在是太穷了,根本建不起一套完整的宫殿群,只能攒钱一个一个建。加上规划都是和尚们自己做的,难免会出现不合理的情况, 所以建到后面,他们就发现地不够了。   地不够了怎么办呢,总不能把已经盖好的屋舍都推倒吧,于是他们就只能哪里有空建哪里,见缝插针地把佛殿安进去。   等净土佛宗成为了第一佛宗,这样别具一格的建筑方式也成了别人吹嘘赞叹的理由,说什么不愧是第一大佛宗,佛殿错落山林间,这是告诫人们生活行止处处有佛,真佛无处不在,实在用心良苦。   方丈每次听见这话都笑而不语,刚开始他还诚恳地解释过缘由,可是不知怎么的就是没人相信,久而久之他也懒得解释了,只能私下里和梵行吐槽两句。   穿着白色简朴缁衣的年轻僧人走过崎岖不平的山路,越过平坦的田地,向着树林后掩着的小院子走去。   说是树林,其实只是十几棵错落的树木,这些树木有两三丈高,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几名蓝灰色僧衣的和尚蹲在田里耐心地除草施肥。   净土佛宗里的僧人多数已经辟谷,并不需要饮食,这些课业全然是为了磨砺心境,不让僧人成为脱离俗世只会夸夸其谈的人,种出的粮食一部分供应寺内小沙弥和挂单僧人吃喝,剩下的全都送给了山下贫苦的凡人。   ——救济苦难是僧人修行的一个重点。   树林后是一座小小的院落,和凡间多数的农家院落一样,中间一块地方开辟出来做院子,三面是屋宇,顶上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地面都是黄土打的,篱笆下长满未修葺过的杂草野花,一派荒疏天然的风采,房檐上和竹篱笆旁晒着一大簸箩的干菜和药材,一眼望去和那些清贫穷苦的农户没有什么区别。   梵行走进去,随手将降魔杖往篱笆上一靠,挽起袖子抄起一只半人高的竹箩筐,单手举起那些簸箩就把晒干了的辣椒和萝卜往箩筐里倾倒。   文弱的佛子倒了一筐又一筐,数十上百斤的重量在他手里跟小孩儿的玩具一样,这种巨大的反差看起来着实有些惊心动魄。   木条扎的门扉吱呀一声响了,梵行抬头看过去,一名身量中等面目可亲的僧人正站在门口,身旁还带着一个模样精致乖巧的男孩儿。   不生。   “梵行师叔,方丈嘱咐我把不生小师弟带过来,以后他就跟您住了;方丈说不生小师弟不急着剃度,他还小,是否皈依我佛要看他自己的意思,您也不用急着教他佛法;方丈说您平时给他讲讲山下的小故事就行……”   这人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是滔滔不绝半天不打一个磕巴,气息绵长一口气到底,梵行一时间竟然找不到打断他的契机,只觉得满脑子都是嗡嗡嗡的“方丈说”。   他叨叨叨说了一大通,回想了一番应该没有什么漏掉的了,满意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梵行师叔可有什么要小僧转告方丈的?”   梵行停了一会儿,把那一堆“方丈说”给理清楚了,摇摇头,又伸手点点自己脚边上那两大箩筐的干菜:“替我带到储运处吧。”   那僧人看见两筐干菜,眼睛一亮:“梵行师叔的菜晒好了?储运处的师弟正发愁这次送到山下的菜干太少了不够分呢,前几个月山上一直在下大雨,不少菜蔬都霉变了,田里种的菜也浇烂了大半,不知山下的人要怎么活,梵行师叔这两筐菜可有上百斤了吧?足够撑一段时间了。”   他口中念了两声佛,撸起袖子高高兴兴地便来搬筐子。   整个净土佛宗上下,会对着蔬菜念平安功德经的也只有这位小师叔了,重点是佛子念的经就是有效果,什么水火不侵是做不到的,但是这些菜长势会很好,也扛得住雨水浇淋,晒上几天就能收。   要不是拖着佛子给蔬菜念经会耽误他修行,他们都想在菜地边上给这位佛子安个棚子了。   啥也不用他做,只要念经就行,菜地还能增产。   大概是他眼里的情绪太露骨了,梵行抬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让步了:“明日排班,把我排到菜园子去吧。”   僧人肉眼可见地脸色亮了起来,嘿咻一声把一筐干菜抬上了肩膀,朝梵行施礼:“梵行师叔大义,我这就去告诉那群小崽子。”   扛着箩筐的背影健步如飞消失在了树林中,梵行低下头去看被留下来的不生,再一次被转交给一个陌生人的小孩儿也在看他,寺庙里适合这个年纪的孩子的衣服只有小沙弥的僧袍,新做的僧衣是统一的蓝灰色,衣领镶着一圈白色的棉布条,相当简朴清素。   说起来,这孩子的经历也实在是曲折,被鬼王从忘川里捞出来,又在危楼被巫主养了一段时日,危楼里富贵不逊色于人间王庭,他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比照着贵客的待遇来的,结果转头又被送到了净土佛宗,什么华服美食都没有了,还要跟着和尚们下地。   这种巨大的落差放在大人身上都有些难以接受,更别说是心理承受能力弱一些的孩童了。   但是不生却显得十分坦然。   他这短短几个月的经历比一些普通人的一生还要壮阔,梵行从他眼里看不到什么对于清苦环境的不满,他好像和当初那个被鬼王从忘川里抱出来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   眼神清明透彻,比佛前的莲花还要干净明亮。   无论是富贵还是清贫,劫难苦痛还是顺遂平安,于他而言都像是包裹在躯壳外无用的织物一样,上面的花纹好不好看,都不是他关心在意的。   他只是这样走下去,活下去。   天生佛子,不染尘埃。   这孩子身上的神性太重了,那种悲悯世人高高在上地怜爱凡尘的气质,有时候连天道都会感到惊奇。   这可不行。   梵行歪着头对这个孩子微笑。   佛子怜爱众生是因为他知晓众生苦难,他知道什么是爱恨欲求,他也知道什么是贪痴嗔怒,他见过人世百态而堪破七情六欲,才能真正的怜悯世人。   鬼是陷入人间爱欲情恨而不愿解脱的罪孽,佛则是从这些痴嗔中脱身而出的莲花。   不生天生就有这样超脱的心性,这很好,但是没有被打磨过的莲花脆弱得一碰就会凋谢了,只有被火焰和苦难淬炼过的灵魂,才能真正透明坚韧。   那才是能被供奉在佛前静谧生长的金莲。   他得被拉下凡尘去做个凡人,去看那些爱恨嗔痴,去听那些嘶鸣啼哭,去触碰那些流脓腐烂的伤口,去搀扶那些苍老佝偻的身躯,去面对人间的恶意,去接受微光般的善意,用血肉骨骼去打磨灵魂。   ——然后捧出一颗纯净的心,努力在污泥里开出花来。   不生哪里知道面前这个对他微笑的人心里在转什么恐怖的念头,他只觉得这个年轻的僧人样貌和善温柔极了,和绮丽张扬的鬼王、端庄神秘的巫主都不一样,他就像是小富之家养出来的孩子,心性纯白善良,就像是会给乞讨者一个馒头的好心人,会将马让给年迈老妪的年轻人。   不生看着他感到十分亲切,想起来这里之前那位老方丈和他说的话,便鼓足勇气抿起了一个怯生生的笑容。   “不生见过梵行尊者。”   他规规矩矩地按着之前学的礼仪双手合十,对梵行鞠躬。   梵行没有因为他是个孩子而有所敷衍,同样规规矩矩地合十行礼:“不生小施主多礼。”   两人行完礼就大眼瞪小眼地在院子中间站住了,不生在等梵行安排他,而梵行……梵行和不生对视了许久,脸忽然就红了。   ——并且还越来越红。   不生:“……”   不生:“???”   不生的眼神里多了些货真价实的茫然。   “梵行尊者?”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穿着雪白缁衣袖口还有些泥土污迹的僧人立即合掌:“贫僧在,小施主有何疑问?”   他这句话问得十分熟练,一看就是在外面没少给人答疑解惑指点迷津。   不生和他又对视了半晌,忽然意识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梵行尊者,该不会是不知道怎么与人交流吧?!   明明刚才和那位师父说话都很正常的,怎么一到他这里就……   难道是不知道怎么和陌生人交流?   梵行还恪守礼仪耐心地等他说话,一张脸通红,睫毛唰啦唰啦地抖动着,又不好移开视线,整个人窘迫得像是要冒烟了。   乖巧温顺的不生见他这反应,也有些慌张起来。   和他相处较久的大人,不是鬼王就是巫主,这两位都是极其擅长和人打好关系的,他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类……这类会被小孩子吓到的大人呢!   所以现在应该说点什么啊?   一大一小站在院子里都快站成泥塑木雕了,看对方的眼神明明都透着善意,偏偏动作僵硬笨嘴拙舌活像是对面都是什么怪兽,愣是一个人都没有想起来要进屋去坐下。   最终还是不生开口了,他觉得自己要是再不说点什么,他和梵行尊者大约能站在这里站到其中一方原地去世——不,梵行尊者的话站上几十年应该也没问题,应该是他会被饿昏在这里。   不过看样子,不等他饿昏,也许梵行尊者就会活活把自己给窘迫死。   本着救人一命的想法,不生咽了口口水:“尊者,方丈说以后让我跟着您修行……我可以叫你师父吗?”   可能是方才那个师侄唠唠叨叨话太多很洗脑的缘故,这一句“方丈说”一出口,梵行有种遇到了熟悉的东西的感受,方才紧张到窒息的情绪一下子松了下来,微微低下头:“阿弥陀佛,你年纪尚幼,虽与我佛有缘,于佛法一道也颇有天分,但拜师一事还是要慎重,待你满了十二岁,再谈此事。”   “此前你随他们一起,称呼贫僧梵行即可。”   年轻俊秀的僧人语气不急不缓,自带一种抚慰人心的气质,不生乖乖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但也没有直呼其名,还是按照方才的方式,唤了一声:“梵行尊者。”   梵行闻言眨了两下眼睛,想说什么,见不生表情坚定,眼神里还有点紧张,就咽下了要说的话。   短暂的交流过后,两人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尴尬沉默。   不生绞尽脑汁想话题,最后只能干巴巴地问上一句:“尊者,我……我睡哪儿?”   又有了能交流的话题,年轻的僧人也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转头招呼他:“随贫僧来。”   这里房舍简陋,只有三间能住人的房间,中间那间是待客的茶室,门半掩着,不生还能看见里面悬挂在墙壁上的一张巨大卷轴,奇怪的是卷轴上似乎没有写什么东西,他只看了一眼就礼貌地移开了视线,随着梵行走到右边那间房间前。   僧人替他推开了门,里面是一样的简陋清贫,一张桌子,两条长椅,墙角一只双开门的柜子,木制的床榻干干净净,上面空空荡荡,房间内没有什么与佛法有关的东西,和任何一间普通农舍都没有差别。   梵行低下头看他:“枕被在柜子中,你会铺床吗?”   在照顾人这方面,梵行似乎有点经验。   不生不愿他将自己看成要照顾的孩子,一板一眼地回答:“多谢尊者,这些我会的。”   梵行很轻易地就被他说服了,点点头让他进去,自己站在门外没有动:“一应器具都可以从杂物处领,你这几日便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间吧。”   他停了停,有些为难似的,在不生疑惑的视线下又微微红了脸:“那个……贫僧没有教导学生的经验,你有什么想学的吗?”   梵行大约是第一个这么坦诚自己不会教人的师父,自己也知道自己这问题问的不合时宜,又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教他,一张秀丽白皙的脸发红,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挡住一半的眼眸,僧袍裹住纤长的身躯,秀润而清雅。   不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两人再一次进入了相视无言的沉默。   梵行闭着眼睛念了一声佛号,苦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小施主就跟着贫僧吧,这几日贫僧在寺中做课业,空闲时分为小施主讲讲山下的情形,可好?”   不生想了想:“是讲尊者往日下山游历的故事吗?”   梵行语气很温和:“你想听的话,讲这个也可以。”   他声音十分柔和,眼神含笑,周身带着长久浸润佛法的灵光,好似一朵佛前含露的莲,眼神中有不生看不懂的意味深长一闪而过:“如果小施主有耐心,贫僧会将那些故事,一一道来。” 第87章 莲华(二)   这是一个有些漫长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就是摇摇欲坠的浮华王朝的坍塌,带着纸醉金迷气息的尘埃漂浮在故国的遗骸上,看着硝烟与战火弥漫了整个大陆。   可能大部分王朝的覆灭都离不开一个昏聩的君王, 大魏朝的末帝不仅昏庸, 还亲手扼杀了王朝传承下去的唯一希望, 不过等到新帝披上龙袍, 这些带血的往事就被尘封在了故纸堆里,谁都不许提起。   新帝登基后大刀阔斧将整个朝堂篦了一遍, 锋利屠刀悬挂在辉煌匾额下,菜市口的血流了好几年都流不干净, 很少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这种恨不得铲翻自己御座根基的疯狂行为持续了好几年, 才渐渐停下。   在这几年里,京都一度风声鹤唳, 花街柳巷的丝竹颤颤巍巍,达官贵人的宴席开得隐晦低调,席上都是强颜欢笑的惊慌, 甚至有一段时间,高门贵胄们连夜晚的敲门声都不敢听,生怕开门就见到举着火把面无表情的廷卫,据说曾有一个侍郎的老母亲前来投奔儿子,因为拍门声过大, 竟把儿子活活给吓死了。   “不过这只是一个必须提起的简单前情,这段历史已经过去了快一百年, 凡间的岁月过得太快了。”   白衣的僧人趺坐在简陋蒲团上,手里的念珠尾端落在腿上,屋内没有点檀香, 但不生总觉得有氤氲温暖的香气充盈在狭窄朴素的房间里。   在不和他人对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的时候,梵行的言行就很正常坦然了,他脑子里大概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要说的东西,和已成文成典的佛经一样,他只需要轻轻地从大脑里摘出自己需要的内容,将它们流畅表达出来就好了。   不生坐在他对面,小孩儿学着梵行的模样中规中矩地盘腿坐着,仰头看半阖眼眸讲故事的僧人:“一百年前……是尊者下山游历时的事情吗?”   梵行单手捏着佛珠,神情里有种静谧的端庄:“是的。”   纵使改朝换代,王都还是旧日的王都,天子脚下紫气云集,贩夫走卒和乞儿浪子如泥沙入海,汇聚入这座千古名都,天刚蒙蒙亮,西直门城门前就已经排起了长龙,挑着担子的农户与赶着马驱车的商人挤在一起,焦急地等待着城门的开启,其中偶尔会夹杂两架模样华贵的车架,赶车的马夫健仆护卫在车架周边,衣着灰扑扑的民众会自觉地为他们让开一片空地。   西直门邻近昌平坊,买卖交易之事都被限制在昌平坊内,凡有在昌平坊外擅自开设集市买卖货物的,哪怕只是买了一把青菜几颗鸡蛋,都要论罪。   昌平坊内除却集市,还有一条烟花巷,花坊酒楼林立,下九流和纨绔子都在此流连忘返,因此昌平坊也是京都内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检非违使在昌平坊内外设置的搜检点最多,昌平坊却从始至终都是一副乱糟糟的模样。   自恃身份的贵人们都住在距离宫城最近的东边,少有从西直门出入的,只有佛诞会前后城外梵音寺说法,贵人们参会回来,才会循着近道从这里经过。   这次的车架显然也是如此,用于围拢车架的柘色布匹上落了一些粉红的花瓣,车架前横着一枝长长的桃枝,桃红浅粉开了满枝,像一片葳蕤丰满的娇嫩云朵,被托在马车暗红的木板上。   这个季节,只有梵音寺外的桃花坞才有这么繁茂的桃花,梵音寺僧人行为俭朴,衣食住行都自己操持,种了半个山头的桃花用于寺内增收,春季卖花,秋季卖桃,勉强维持住了寺中一应人等的开支。   天边鸭青的色泽渐渐化成日照的侬红,在弯弯曲曲的小道尽头,一名白衣的僧人从容地慢慢行来,他背负一柄暗红降魔杖,胸前悬挂一串佛珠,浑身上下朴素极了。   等他走到了近前,抬起眼睛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长队,便安安静静地站到了队伍最末尾。   众人这才看清他的面容,清俊秀致,不能说是多么的俊美,但是一看便令人心中宁静欢喜。   “小师父,你这衣服……”   一名农妇忍了忍,小声询问。   僧人一身素白的缁衣,这种颜色的衣服最是不耐脏,他的袖口衣摆上都有些脏兮兮的污痕,胸口一侧还有一只乌黑的脏手印,他显然是尽力整理过了,可是仍旧抹不掉那些显眼的污痕。   ——一定又是那些盘踞在过往山路的劫匪干的好事情,本朝刑法严酷,前朝覆灭后就有不少趁战乱做了歹事的恶人变成流匪,三五个人就敢去劫道,他们现在连出家人都不放过了吗?   农妇看着他清秀白皙的脸,不由得就起了怜爱之心,她的小儿子与这位小师父一般大,要是自己的孩子被这样欺负,她不知要多么心痛呢!   僧人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和自己说话,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慌慌忙忙地双手合十念诵了一声佛号:“女施主有礼。”   农妇信佛,也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小师父是在外行走的游方僧吗?从哪里来?路上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年轻僧人低下头,白皙的脸上满是腼腆羞涩的红晕:“正是,小僧从河西郡来,挂单在梵音寺,昨日想来京都见识一番,路上……”   他说到这里,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似的停了一下。   农妇一听这两个地名就明白了:“阿弥陀佛,从河西郡来?怪不得,听闻河西郡有一伙极其歹毒凶狠的流匪,杀人放火穷凶极恶,小师父没有遇到他们吧?”   嘴上这么问着,农妇却也不信他会遇到这些流匪,毕竟听别人说,那些流匪都是无恶不作的主,从没有留下活口的道理。   谁知道僧人停顿了一下,慢慢“嗯”了一声,有点苦恼地说:“是……是遇到了……”   农妇唬了一大跳,将信将疑地看了几眼面前的僧人,她以为这名年轻僧人是想展示自己能耐大,将寻常匪徒夸大了,编些谎话来骗她,心下就有些不高兴:“小师父莫说这话吓唬我老婆子,老婆子年纪大,经不得吓哩。”   梵行精通佛法,能在佛会上引经据典舌灿莲花,但是一遇到这种平常谈天,他就窘迫得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明明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怀疑,性格单纯的佛子却不知应当如何应对,为难地蹙起了眉头,带点儿茫然的委屈似的:“贫僧、贫僧并无哄骗女施主的意思……”   见他手足无措想要辩白又不知从何说起,农妇的神情也从将信将疑变成了“难道是真的”,往日里听过的各种“割肉喂鹰”“以身饲虎”之类的本经故事呼啦占据了她的大脑,连带她的神情也变得畏惧起来:“小师父——啊,大师,难道是以无上佛法感化了那等恶徒?”   梵行迟疑着眨巴了两下眼睛,微微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慢吞吞地点了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顿了片刻,他用比方才更肯定的姿态颔首:“他们的确是在贫僧的感召下顿悟,皈依我佛了。”   说这话的时候,梵行脸上出现了那种略带欣慰的笑容,这个笑容配上他的五官,简直像是散发光芒的菩萨下凡来救苦救难了:“他们不过是遇上了一点坎坷,希求贫僧为其指点迷津,并非大奸大恶之人,我佛慈悲,贫僧劝其改邪归正,他们便爽快答应了。”   农妇被他的这个笑容震撼了一把,哆哆嗦嗦地搓着手深深弯下腰,嘴里喃喃念着一些听不清的话,显然是将梵行当成了道法高深的佛门尊者——虽然这个理解并没有错,但是显然过程出了点问题。   他们的对话被不远处车架中的人听见,坐在车内低着头看一卷书的男人抬起头,沉思了片刻,忽然问一直跟随在车边的侍从:“河西郡到梵音寺的路上,是不是有一伙啸聚山林的逆匪?”   侍从应声答道:“是有那么一伙人,大约二三十人,都是前朝溃军,散入山林劫道为生,对本地地形熟悉非常,官府剿了几次都剿不完……”   他说到这里,和方才农妇的话一联系,瞪大了眼睛:“不、不会吧……那可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   车辇中的男人低下头,将压在小几上的几张纸抽出来,那是河西郡郡守写的信,上面正好说了一件奇事,前几日清晨,二十三名鼻青脸肿的流匪自缚双手,来到郡守府前自称投案,他们每个人都神情安详,五大三粗肌肉虬结的身躯被可怜巴巴的小麻绳扎住,堪称乖巧地排好了队走进郡守府大牢,其间还因为嫌弃狱卒动作迟缓自己抢了钥匙开了牢门。   他本来是当成一件玩笑事看看便过了,现在看来似乎……   男人抬手撩起帘子,从狭小的窗口中看出去,尚未将那个和尚看个明白,对方便已经极其敏锐地望了过来。   ——好一个俊秀儿郎,佛前白昙。   他在心里低低地赞叹了一声对方身上的气度,脸上也露出了平和的笑容:“大师要往城中哪里去?可有落脚地?”   梵行朝他施礼,垂着眼帘,不好意思地回答:“未曾有什么确定目标,不过是随意走走看看罢了,还是要回梵音寺去歇脚的。”   车里的男人已近不惑之年,但面容仍旧如而立青年一样儒雅随和,一头乌发束在冠内,眼尾有了些许纹路,他看人的眼神很利,脸上无时无刻不带着的笑容又掩盖了这种令人不适的犀利,岁月赋予他醇酒一样厚重的气质,依稀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鄙姓燕,敢问大师法号为何?”他笑吟吟地问。   梵行紧张地一只手攥紧了手里的佛珠,定了定心:“不敢称大师,贫僧法号梵行,不过是一小小游方僧而已,燕施主拦下贫僧可是有什么要事?”   车里的男人沉吟了半晌,视线在梵行攥着佛珠的手上一扫而过,心中不由失笑——还是个会紧张的孩子呢。   那点警惕心被这个小动作驱得烟消云散,他还是决定单刀直入:“方才我听见您与那位大娘交谈,提及了河西郡的流匪,正巧我有友人在衙门当值,写信给我讲到此事,说前几日有二十三名流匪自缚投案,这些人师父可识得?”   梵行想了想,双手拢住了念珠:“阿弥陀佛,二十三人?那应当便是贫僧遇见的那些施主了。”   他高兴地笑起来,一脸满足:“太好了,他们果然为我佛所感化,大彻大悟了。”   男人的指尖在小几上弹了弹,脸上露出了一点好奇:“敢问梵行大师,与他们谈论了什么经义,效果如此之好?”   他的视线在对方纤瘦修长的身体上转了一圈,就听得悲天悯人的年轻僧人叹了口气,脸上微微一红:“惭愧,梵行说法功力不到家,他们刚开始不愿意听,贫僧只得使出了‘当头棒喝’之法,使他们顿悟……”   当头棒喝之法。   男人叩着小几的手停下了。   佛门常常以当头棒喝之法使初入佛门之人顿悟,具体施行方法正如字面意思所言,就是拿根棍子对人脑袋一击,十分简朴,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成分。   但是简单的一击能让那些穷凶极恶的匪徒自缚投案么?   男人又想起了信件中被他忽略的轻描淡写的“鼻青脸肿”四个字,目光迟疑着落到年轻僧人身上,在他手中那根沉甸甸的降魔杖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脑中不期然地冒出一个念头:   被这根降魔杖打的话,应该会很痛吧?   梵行朝他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沉默了,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脚。   男人眼看着面前这个模样乖乖巧巧的小和尚从耳朵到脖子根都泛起了红,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从他心头掠过。   谁能想象到,这样一个看起来就好欺负的和尚,居然会是个武僧呢。   想必那些匪徒挥舞着刀志得意满地向着他冲上去的时候,也没料到世事会如此无常吧……   作者有话要说:匪徒:一个和尚!虽然和尚油水不多,但是他看起来就好欺负!小的们随我上!   梵行:……【好多人好多人好多人都不认识啊啊啊】【紧张到失语】   匪徒:交出买命钱!   梵行:……【鼓起勇气】【快要紧张到哭出来】等一等,打劫是不对的,我佛慈悲,施主……   匪徒:呸!逼逼叨些啥玩意!臭秃驴交出钱财!那根棍子也留下!还有你的念珠!上头的玉看起来值点钱。   梵行:……【好多人好多人好多人他们在对我说话!】【快窘到窒息】【降魔杖感化匪徒.jpg】【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就礼貌性问一下吧】施主,皈依我佛吗?   匪徒:@#¥%……&*@#¥皈皈皈!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梵行:太好了!果然佛法魅力无穷!   匪徒:……【你强你说什么都对】   我们的佛子,法会上很能说,法会外很能打,这些匪徒突然冲出来就对他说话,把社恐佛子给吓到了,一时间组织不好语言走正经感化的路,只好……降魔杖警告.jpg 第88章 莲华(三)   “那是什么人?”不生睁大了眼睛问, 他毕竟是个小孩子,对于外界充满了丰富的好奇心, 一听梵行的形容便知车中的人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正站在车外的白衣僧人听见这个问题,和顺地垂下了眼帘,按常理来说,此刻的梵行不应该知道面前这人的身份,但是不巧,他还真的知道。   那个在正常历史上已死去多年的邵魏王朝末代太子生前礼贤下士,喜欢拔擢寒门士子,面前这人虽然不是出身寒门,但是被末太子注意到的时候, 也正处于节衣缩食的窘迫状态。   坐在净土佛宗的梵行与站在百年前西直门前的梵行同时双手合十,低诵了一声佛号。   趺坐蒲团上的僧人轻声回答:“他是楚魏朝户部尚书, 燕凭栏。”   站在熹微晨光中的僧人婉拒了对方的邀请:“多谢燕施主相邀,贫僧此行只是为了见识一番京都风光,不欲多加叨扰。”   燕凭栏没有强求,留下了自己的住址和名帖,便示意侍从驱车进了城门。   梵行望着马车遥去的背影, 心中有了点模糊的感叹。   原来以前那个事事唯太子马首是瞻的青涩青年,成熟起来之后居然是这幅样子……   正如法则所言, 两处时空的时间在两个梵行看来是并列而行的, 但楚魏的历史于净土佛宗的梵行而言又早已是过往的既定结果,他一边行走在百年前京都的直道上,一边坐在山岚的清气中给不生讲故事, 如果他不是天道,这样割裂精魂的冲击力足够让他在一瞬间内七窍流血而亡。   趺坐的僧人捻着佛珠,感受了一下创造历史和阅读历史同线并行的新奇经历, 正在漫步的僧人也停下了脚步,顺着心意抬头去看两边的楼宇。   和巫族那样大手笔地建造通天高楼不同,京都的楼宇尽管精妙,到底还是属于凡人的范畴,楼高最多三层,阔气的酒楼和狭窄阴暗的煎饼摊混杂,高低错落的建筑挤挤挨挨铺满了长长的街道,来往行人布衣单衫,衣着灰扑扑的。   茶坊酒肆悬起了布幌子,将就点儿的在门脸上挂个招牌,简单的小生意索性就只用白布画着抽象的图案,酒肆便画一个酒壶,当铺画个钱串子,市井里多得是不识字的小民,看图才是他们主要的认店方法。   梵行仔细辨认了一下方位,记住周围的景物后又往里走,清晨多数商家还没有开张,菜市倒是热闹起来了,系着攀膊的妇人们提着菜篮子熟练地在每个摊位前停留穿梭,脸上带着一种精明的神气,掂量菜蔬的手法老道如玩弄古董数十年的老朝奉。   在这样充满市井烟火气的氛围里,一个缁衣闲适的僧人就显得格外的突兀了,尤其是周围的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有被艰苦生活磨得粗糙苍老的痕迹,只有他脊背挺拔,面目秀美,活脱脱一个不食烟火的富贵小公子。   一名行色匆匆的少女正从一处菜摊子前抽身出来,步子跨得大了些,迎面就撞到了梵行身上。   年轻僧人慌忙致歉,明明不是他的过错,整张脸也涨红了,睫毛簌簌乱动,声音里都带着慌乱茫然的紧张:“阿弥陀佛,对不住女施主,贫僧——”   他的话没有说完,那少女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穿着一身洗的脱出了毛边的简陋布衣长裙,青灰色的葛衣裹住少女纤细的身段,一头乌黑的长发草草扎成一条大麻花辫垂在背后,容色平凡,却有一双鸟雀般敏感灵活的眼睛。   她只看了梵行一眼,似乎被这僧人的样貌惊了一下,有短暂的片刻失神,很快就推开梵行站定了,一只手拢了拢臂弯间挎着的竹篮。   梵行顺势看了那竹篮一眼,这种篮子都是家里女人手工编的,用竹篾一条一条系起来,用处很多,这只竹篮已经很旧了,一部分竹篾被磨烂,支棱着尖锐的角,篮子上面用一块看不清颜色的破布头盖着,遮住了篮子里面的内容,梵行只看见一颗干瘪的白菜头。   注意到了梵行的视线落点,少女猛然往后退了一步,像是含糊地说了一声“不用”,扭头就挤进人群跑了。   梵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摸了摸自己的腰,那里已经是空荡荡一片。   不生闻言惊异地坐直了身体:“那姑娘是个偷儿?”   梵行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被偷了钱袋的和尚迷茫地左右看了看,拄着降魔杖思索了一番,深吸一口气,拦住了一名经过他身旁的中年男人。   他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一口气将打好的腹稿背了出来:“贫僧梵行,方才在此地不小心撞到了一位女施主,那位女施主遗失了东西,贫僧想还给她,她年约十七岁上下,梳一条麻花辫,穿青灰色麻布裙,请问施主是否认识那位女施主?”   男人被他拉住,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僧人就叽里咕噜一大串砸到了他头上,他只来得及抓住最后一句“是否认识那位女施主”,于是张开嘴:“嗄?”   梵行:“……”   可怜的僧人蕴在胸口的一股气登时散了,连合十的双手都抖了起来,整个人显得弱小又无助:“贫僧……贫僧……”   被抓住的男人脸上显出了不耐烦的神色,若不是看梵行衣着相貌良好,怕是早就骂他一句然后走人了。   但是他越盯着梵行,梵行越是说不出来话,憋得整个人都开始哆嗦,便听得一旁“噗嗤”一声,坐在个算命摊子后的老算师用干枯的指节骚了骚毛发稀疏的头皮:“你这小和尚倒是有趣,来来来,小老儿认识你说的那个姑娘,你来算上一卦,小老儿便告诉你上哪里去寻那姑娘。”   中年男人两厢里看了看,从梵行手里扯出自己的衣袖,嘴里骂骂咧咧了一句什么,转身走了。   梵行还规规矩矩地朝着他的背影鞠躬致谢,那个算命的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一板一眼行礼:“小和尚,人家早走啦!”   梵行回头看他,终于有个他能回答的问题了:“礼不可废。”   他回答得认真极了。   算命的朝他招招手:“来来来,你让老道给你算一卦,老道就告诉你那姑娘在哪。”   梵行没有动,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诚恳:“可是贫僧现在身无分文。”   算命的咂了一下嘴巴,吸了吸腮边松垮的肉,露出一个有些牙疼的表情:“你该不是梵音寺的和尚吧?”   梵行想了想:“贫僧游方,挂单在梵音寺。”   算命的叹口气:“好吧,除了梵音寺的和尚,也没有哪个庙的和尚会这么穷了。那就算老道同情你,给你点免费消息吧。”   他眼珠一转,指指一侧的街道:“那条岔路进去,找第三个门脸儿,那姑娘的弟弟这个点应该在那里跑腿,你去,就说找九爷,一准就是了。”   梵行听完了,点点头朝他施礼:“阿弥陀佛,多谢道长告知。”   第一次被称呼为道长的老头儿眼周的皱纹都堆起来了,他不过是个打着算命幌子骗钱吃饭的,连举着道士名头叫和尚来算命这种猎奇事情都干得出来,本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而梵行性格天然,对于被道士叫去算命也不觉得哪里不对,道了谢就高高兴兴走了,全然不知那个算命老头此刻心里难得的……有了点愧疚。   他本是想戏耍一下这个没钱的和尚,见他这么好骗又有些于心不忍,想了半天,索性安慰自己,反正只是走一趟冤枉路而已,又不会吃什么亏。   梵行老老实实地根据算命老道的指引走进了那条岔路,一拐进这里,他就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方才的街道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一派热闹景象,但是这条路却人丁稀疏,两侧建筑多是三层的楼宇,修建得美轮美奂,檐牙高啄,悬铃叮当,朱红的门柱上缠着或浅红或粉红的纱,多数楼宇都紧闭门扉,少数几家开着门,神色疲倦的男人站在门口,见到梵行走过来,眼睛都瞪大了一圈,睡意顿消。   “和尚?!”   几个男人头凑着头嘀嘀咕咕了起来,时不时看看梵行,随即便有意味怪异的笑声传出来。   梵行抬头数了数门脸,这些楼宇倒是专门接待富户的多,门上都挂着牌匾,他一一看过去,寻芳楼、捻春阁、暖香楼、艳春楼……   这些名字都带着一水儿的暧昧怪异气息,缁衣素服的僧人看了一圈,头顶冒出一个小小的问号。   正数第三家门上的牌匾写着捻春阁,这家正巧开着门,门里两个青衣小厮扶着一名宿醉的青年跌跌撞撞跨过门槛,将他往门外一辆马车上扶。   “少爷!老爷在家等着您呢,夫人要拦不住他了……您路上快醒醒……”一名小厮愁得焦头烂额,把自家少爷在车上放好,跳上去抖开缰绳驱马,“驾!”   一名衣衫些许凌乱的年轻女子忽然从门里追出来,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有些呆滞,鬓发散乱,一直瞧着马车远去了,才怏怏地垂下头,正要走回楼里,一双洗的雪白的布鞋就映入了她的眼帘。   一把清越温柔的嗓音响起来:“女施主,请问此处是否有一位叫九爷的公子?贫僧有要事寻他,可否请女施主行个方便?”   窈春愣愣地抬起头,站在她面前的僧人低眉敛目,一双形状漂亮的眼睛半阖着,身形清瘦挺拔,好似一把俊秀的青竹,素净贫寒的白衣穿在他身上也有了缥缈脱俗的味道,他眉心一点观音痣,背后拢着朝阳浅淡的光晕,像是救赎苦难的菩萨从光里前来渡她。   被胭脂红粉捏得支离破碎的女人瞧着面前干净的僧人,他没有看她,视线落在地面,但是那个眼神,明明望着尘埃,却像是望着卑微的她一样,不知怎么的,忽然满心的酸涩再也堵不住了,她深深弯下腰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梵行一句话说完,对面就嚎啕大哭起来,彻底把年轻的僧人给打懵了,他惶然睁大了眼睛,捏着佛珠的手指泛白,惊恐地四下看了看,又把视线落在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人身上,声音都在打抖:“女……女施主?!”   窈春一听见他的声音,就仿佛是年岁尚幼时听见母亲喊她一般,二人的声音没有一点相似,偏偏那种温柔和缓,像一只大手,紧紧捏住了她胸腔里鼓动的肉块:“娘……娘啊……”   梵行:“……”   ????   一见面就叫娘……这个……   他彻底慌了,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又蹲下,很没形象地试图去看看窈春的脸色,但对方捂着脸,只能看见泪珠大颗大颗从指缝里淌下来,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   “菩萨,你是来渡我的吗?”窈春哭得嗓子沙哑,猛然伸出一只湿淋淋的手抓住了梵行的袍角,一张妆容糊涂鬓发凌乱的脸抬起来,姣好的面容糊满眼泪妆粉实在难看极了,但她眼里却有堪称灼热的光在烧。   梵行被她天外飞仙般的问题问得又是一懵:“贫僧——”   他的话没有说完,门中一声短促风声挟裹着一个东西呼啦啦冲出来,直冲梵行面门而来,柔弱的僧人当即一甩袖子,护着身前的女人往边上一退,另一只手抬起降魔杖精准地对着来物一击,将那东西凌空打了下来。   “啪叽”一声那东西落了地,梵行定睛一看,才看见那不过是一块吸饱了水后沉重的抹布。   带着怪异腥臭味道的污水顺着降魔杖顶端滑下来,梵行瞅了瞅自己的降魔杖,回头要说什么,一个人影紧跟着从门里冲了出来,小旋风一样直扑向梵行,顺带一声厉喝:“呔!个色胚骗钱骗色骗我窈春妹妹泪两行,看小爷我废你两蛋一竿让你从此做个美娇娘!”   梵行适时地往一旁侧身收腿,正避过了冲他两腿间而来的一爪,顺手将冲过了头要栽下台阶去的小小身影一捞,抓着衣领轻而易举地敦在了自己面前。   那是个年约八九岁的孩子,一身粗布短衫,脸上脏兮兮都是灰迹,遮住了五官样貌,只有一双眼睛仿若晨星江河,明亮坦荡,含着狡黠精明的笑意,他一击没能得手,立刻反应过来面前这人功夫很好,不是自己能对付的,连人都没看清就马上笑眯眯地讨饶:“哎呀大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给认错人啦,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梵行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拧到正面来,小孩儿一边说着讨饶的话,藏在身侧的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就是一下,被梵行再度抓住。   那只手里握着两根筷子,攻击方向还是不可言说的下三路。   梵行:“……”   小孩儿这回也看清了梵行的脸,瞠目结舌了一会儿,声音都被吓尖了:“和尚?!”   他看看一边因为事态发展过快还没反应过来犹在抽噎的窈春,又看看抓住他一只手的梵行,刚才装出来的那种小孩儿的狡猾讨饶一下子都不见了,眼神恨恨的:“你一个秃驴,也学着做那些下流事么?佛门清净地,竟然容得下你这样面皮干净的龌龊东西?!”   窈春在边上被小孩的话吓得打了个哭嗝,这才后知后觉哪里不对:“等一下!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孩凶狠地瞪她一眼:“你又想骗我!上次也是这么包庇那个臭男人的!我说要揍他一顿你又不肯,这回这个秃驴又是怎么回事!”   窈春声音还带着哭腔:“大师不过是路过,问我个问题而已……”   小孩儿拖长了声音:“哦……问问题,他问什么了?”   窈春张张嘴:“问我……问我……”   小孩挑起眉头,冷笑着点头,一脸的“你编,你编,我就看着你编”的模样。   窈春张口结舌,大师刚才问她什么来着,她一哭,全给忘了。   梵行尽量不磕巴地用简短语句概括了一下自己的来意,好脾气地补充:“贫僧想问问九爷是不是在这里。”   窈春和那个小孩同时将目光转向他,过了片刻,窈春打了个哭嗝,冷静下来,道:“啾啾,找你的。”   小孩儿忽然暴跳如雷,整个人像是鱼一样弹了起来,耳朵根红得能滴血,一只手被梵行抓着还张牙舞爪地扭来扭去:“我说了,不要再叫我那个名字!” 第89章 莲华(四)   窈春从怀里掏出帕子抹干净了脸上糊花的妆容, 卸掉妆粉后的那张脸清秀好看,眼下有一圈疲惫的青白。   “大师来找啾啾, 是有什么事情吗?”   背景音里小孩儿还在不甘示弱地提高声音大喊:“我说了不要喊我啾啾!那是女孩子的名字!叫九爷!”   梵行则为自己终于能正常沟通了而松了口气,松开桎梏住男孩的手,在胸前合十行礼:“阿弥陀佛,贫僧受人指点寻到此处,有一个年约十七八梳着单辫的姑娘——”   他正在找词语形容那个少女,谁知这年龄一报出来,方才还恶狠狠地瞪他的小男孩儿就变了脸色,警惕地看了梵行一眼,抢先说道:“找姑娘?这里最多的就是姑娘, 你找爱弹琵琶的姑娘,还是活儿好的姑娘?”   “啾啾!”窈春提高了声音, 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近乎尖利,“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她看着这个孩子,眼神又心疼又愤怒,啾啾住了嘴,低着头一声不吭, 用脚尖碾磨着地面。   梵行注意到他脚上的鞋子破破烂烂,是用颜色差异极大的碎布头叠了一层又一层纳出来的布鞋, 纳鞋的人显然手劲不够, 针脚歪歪扭扭,有几处还脱了线。   窈春深呼吸一下,转向梵行:“大师是听了谁的指引找到这里来的?”   梵行有问必答:“一个算命的道长。”   小孩儿一听便知道是谁, 冷笑一声:“我呸,那个臭老头也配叫道士么,你没给他诓去钱吧?”   成长在市井里的小孩眼睛毒辣得很, 上下一扫梵行就知道他身上没钱,只是稍稍想了一会儿连前因后果都大概明晰了,撇撇嘴:“怪不得……他是看你不给他钱,故意诓你到这儿来出丑的呢。”   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也知道方才是他误会了,态度和缓了不少,别别扭扭地支吾了两下,嗓子里哼哼哼着一串听不清音节的东西,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盯着梵行。   梵行疑惑地歪着头回看他:“?”   小孩儿又清了清嗓子:“嗯哼……嗯嗯嗯嗯嗯嗯……”   嗯嗯呜呜说出来的还是一串不能被解码的加密文字。   梵行:“……”   窈春在一旁忽然噗嗤笑了一下,小声提醒梵行:“他在道歉呢……”   梵行恍然大悟,背着两只手的啾啾也能听见窈春压低了的声音,他脸色爆红,眼神乱飘斜飞,一脸倔强的不高兴神情,仰着下巴站在原地颠腿儿。   那模样很有市井流氓不要脸的精髓,但因为他年纪小,就更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小狗在那里哆嗦尾巴,强撑着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害怕。   楼里忽然有个女声拉长了调子在喊名字:“窈春——窈春呐——”   窈春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黯淡了一些,轻轻拍拍小孩儿的头:“跟这位师父好好说话,我进去了。”   不等啾啾答应,她便拢了裙子高声应答:“来了妈妈!”   看着窈春的身影消失在门里,啾啾扁扁嘴巴,故作沧桑地叹气:“女人啊,就是爱操心爷们的事,说吧,找九爷干什么来了,昌平坊街面儿上的人我都认得,要找什么买卖,我都能做个中人……啊,你是和尚不能做买卖……”   他说这话的样子有种装模作样的神气,不显老成,反而更狡黠天真,梵行耐心等他叨叨了一大串话,在心里暗暗地想,这小孩儿年纪不大,嘴皮子倒是利索,跟个小话痨似的,自问自答也能说得开心起来。   “我找你的姐姐。”梵行一句话结束了啾啾的长篇大论。   一直在刻意绕过梵行之前话题的小孩被堵了个正着,沉默了半晌,用手抓抓几天没洗显得有些脏兮兮的头发,这回他脸上的烦躁有了真切的仿佛成年人的无奈。   “她又干什么了?偷了你的钱袋子?还是……”   他没有说完,梵行就点了点头。   小孩长长出了口气,不是因为轻松,而是意料之中的疲倦。   很难想象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竟然能有“疲倦”这种情绪。   梵行看着这个年纪尚幼的小九爷,耐心地等着他的回应。   “走吧。”像是打定了主意一般,这位小九爷朝他招招手,随后便闷声向前走去。   一路上他都不说话,他不说话,梵行当然也不会说话,就捻着佛珠堪称乖巧地跟在他后头。   也不怕我把他拉去卖了。啾啾从一处窄巷里穿过,余光往后瞥了一眼,看见那个眉目俊秀白皙的和尚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在心中腹诽了一句。   不过他很快呸了自己一下,就对方刚才露出的那一手功夫,谁卖谁还不一定呢。   “喂,”啾啾琢磨了两下,发现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又拉不下脸去问,于是清清嗓子,一边往前走,一边对后面说,“你来都城干什么的呀?化缘吗?京城里富贵人家多,但是化缘也不是这么好化的,信佛的都有自家固定爱去的庙,不信佛的你上门去就能给你打出来,你要想试,我有几家可以给你推荐,你去试试看,最多要不到东西,被打应该不可能。”   梵行迟疑了一下,弯腰将路中间的几块石头推到路边防止绊到人,而后慢慢道:“贫僧倒不是来化缘的……”   “不是来化缘的?”啾啾沉默了一下,又说,“那你是来玩的吗?京城里我熟,哪里的东西好吃又便宜我都知道,城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也清楚,我可以带你玩,不收你钱。”   对比他们初见时的情形,他现在的态度殷勤的有些可疑,这孩子明显不是那种爱吃亏的性子,这种上赶着想要讨好梵行的态度太明显了,明显到梵行都忍不住克服了自己不会说话的毛病:“小九爷是有什么事吗?”   他是真的不会找话题,问起话来也干巴巴的,脑子稍微迟钝一点的人都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显然啾啾虽然小,脑子却灵活得很,连片刻的思索都没有,就接上了梵行的脑回路。   他咽了口口水,手指搓着自己的衣角,把心一横,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   他停下来,鼓足了勇气回头去看梵行。   梵行被他那种破罐子破摔的眼神惊了一下,也停下来看他。   两人站在巷子当中,就把一条窄窄的巷子给堵了个七七八八。   “我让她把钱袋还给你,你能不打她吗?”啾啾憋了半天,低声下气地问。   梵行微微睁大了眼睛。   衣衫破旧的男孩儿踌躇着说:“我们家穷,没什么好东西赔你……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你别骂她……唉,骂她两句也行,但是别打她,她是女孩子,以后要嫁人的,你要打就打我吧……那什么,也别打太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连头也低了下去。   梵行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明白了之后反而更加哭笑不得。怎么回事,佛子这张脸可以说是世间顶顶温和良善的好人脸了,竟然也能被这小孩儿认成凶蛮的恶霸吗?   “贫僧不打人。”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梵行只能诚恳地为自己的清白名声解释一番,“嗔怒乃是修行大忌,小施主多虑了。”   被说了多虑,啾啾动了动嘴巴,眼神复杂地看了这个和尚一眼。   面前的和尚一副好人的样貌,他自小混迹三教九流之中,当然认得出他周身气质无害温软,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谁知道无害的皮囊下面是什么东西呢,他能安安稳稳长到九岁,没有被骗到妓院里也没有被卖到大户人家做奴仆,除了被姐姐保护着,也是自己聪明,晓得分辨利害。   这几年的生活告诉他的一个大道理就是,不管别人嘴上说的多好听,听听就算了,最多只能信个三四分,再多的话,就要堵上命了。   于是他没再说什么,闷头又往前面走,梵行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两人穿街过巷,一直走到了一处破旧的民居前。   这里的房子连片成群,用木板或者残缺的瓦片遮盖,部分甚至只用稻草遮挡顶棚,屋子矮小歪斜,与对门的路只有一人宽,路上淌着不知名的污水,混合着鸡屎搅和成粘稠的水泊,这里奔跑的小孩儿大多光着屁股拖着鼻涕,脚上连鞋子都没有,妇人面色苍老疲惫,脸上的皱纹里写满穷苦的悲哀。   “九爷回来啦!”有小孩子眼尖看见了梵行二人,指着这边就喊起来。   一大群小孩子立即呼啦一下围过来:“九爷有活带我们干吗?”   啾啾闷头走,不耐烦地摆摆手:“今天没有,明天找你们。”   他在这群孩子里显然颇有威信,一摆手,那些小孩们立刻便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好奇地看他们走进去,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喊:“记得喊我们啊!”   啾啾提高声音:“知道啦!”   梵行跟着他继续往里面走,路过了不知道多少户低矮屋檐,一直走到了尽头,才见着一处与旁的房子别无二致的矮屋,这里比别处稍微好一点,屋檐打了木板,还叠了一层茅草,雨天应该不会漏水,门口充作门的木板有个大洞,梵行一眼就能看见里面的境况。   “燕多糖!”啾啾压根没有好好招呼人的意思,站在门口气壮山河地咆哮了一声,同时抬手呼啦一下开门,那扇聊胜于无的门被他拍开,发出可怜的叽噶声,露出了里面的景象。   屋里面积小的可怜,还用一张纹路稀稀拉拉的旧蓝布挂在中央隔出了一块地方,布后面的景象看不见,推门就是一张缺了腿的桌子和两张高矮不一样的破椅子。   桌上摆着一个梵行很眼熟的破篮子,桌边坐着一个梵行很眼熟的姑娘。   十六七岁年纪,皮肤微黑,一条大大的麻花辫搭在背后,青灰色的衣裙,容貌平凡,唯一算得上令人印象深刻的灵气眼眸惊慌地随着这一声大喝看过来,见到门口的梵行,她呼啦一下站起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带倒了身后的凳子。   凳子倒在地上,哐当一下,掉下一条木腿来。   梵行听见身边的男孩儿心疼地啧了一声。   “燕多糖!你又出去偷东西了是不是?把东西还给他!”啾啾可不管她怎么样,脸色铁青地问,“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你出去干这个,你做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丢不丢人?!我说了我能搞来钱!”   屋里的少女攥紧了手里的东西,表情难看极了:“你能搞来钱?!你能搞来什么钱!”   她的声音很柔,天生有种水一样柔软的感觉,连生气也提高不了多少音量:“我不去偷,你做那些下三滥的事情,不也一样上不了台面!你凭什么说我!”   啾啾瞪着她:“我干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了?!”   少女紧跟着说:“你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给她们做事情,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啾啾猛地把手往木门上一拍,发出一声剧烈的脆响,屋里的少女被吓了一大跳,估计从来没有见过弟弟这样难看的脸色,慢慢闭上了嘴。   “我给她们跑腿,她们给我钱,这是很公平的事情,和她们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关系?你去偷去骗,附近谁不知道你做这个?你以后是要嫁人的,和我不一样,你再这样下去,还有哪个好人家愿意娶你?上次那个杨家的不是对你有意思么,他是读书人,跟着他有好前途,你再这样下去……”   男孩的声音里都在发抖,他停了一会儿,大步走进房里,抬手就去摸那只竹篮子,摸了两下摸了一把空气,转头就盯住了少女的手,声音冷的要掉冰渣:“给我。”   女孩子梗起了脖子:“不给。”   啾啾压低声音:“给我!”   女孩子狠狠瞪他,拿手一指门口的梵行,嘶声喊:“我去偷去骗把你养这么大,你转头就学会把人带家里来抓我了是吗?真是我养的好弟弟!”   啾啾脸色青了又绿,看看梵行又看看自己的姐姐,深吸一口气,将音量又压低了不少,似乎不想让梵行听见:“你把钱还给他,他向我保证了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还给他,以后别再去偷了,行吗?娘的病我会想办法的,黑老四那里说会给我一个机会……”   “黑老四?”少女的脸色一下子紧绷,上下扫视弟弟的身体,“你去找黑老四了?!谁让你去找他的!你是不是疯了!他们那伙人是真的会动刀子杀人的!你跟他们混一块儿以后能有什么好下场!”   啾啾咬着牙去拉她的手腕:“我有分寸!我年纪小,不会掺和那种事情,顶多就是被他们指使着望风跑腿,等我还了钱我就退出……你把钱给我!”   燕多糖的嘴唇哆嗦着,猝不及防被他拽走了手里的钱袋子,看着弟弟拿着钱袋递给门口那个和尚,忽然开口:“你走吧,别待在这个家里了。”   梵行就见男孩儿递出钱袋的手一僵,整个人都木了几分。   燕多糖站在他背后,一字一顿说:“你跟黑老四混一起,迟早要牵连我们,娘的病我会想办法,你走吧,别拖累娘了,就当娘没你这个儿子,我也没你这个弟弟。”   女孩子按着桌面的手也在发抖,她的话却说得平稳:“你看不惯我偷东西,我也看不惯你和那些女人混一块儿,咱俩这姐弟跟仇家似的,你还惹来了黑老四……燕无纠,我们没你这么大的胆子。”   梵行捻着佛珠的手忽然一顿,原本置身事外不打算掺和这一家子麻烦事的佛子,抬起了眼睫。 第90章 莲华(五)   燕无纠。   梵行将这个名字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了片刻, 从零落覆灰的记忆里拎出了一个小片段。   昔年邵魏天下,因太子天衡钟爱棋艺,各地方官进贡时都会有意无意选择与棋有关的物件进到东宫, 当年东宫内收有两副棋, 都是前朝匠人用极品美玉细心雕琢出的佳作, 曾收在前朝宫闱内, 是棋中焦尾、珠中隋侯。   那两副棋, 一名兆错, 被赐给了当时的定南公楚章;另一副名为无纠,在燕家嫡次子诞生时,作为东宫贺礼送往了燕家。   这个燕无纠,和那个无纠, 会有关系吗。   他没有去戳法则问话, 而是细细看了一遍这孩子的眉眼。   面前名为燕无纠的男孩儿脸上脏兮兮的, 脸颊消瘦, 没有什么婴儿肥,还略凹陷,就衬得那双本来就大的眼睛愈发的大了, 瘦小身板裹着粗糙麻布制成的单衣,一个地地道道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贫民小子。   燕无纠紧紧抿着嘴, 心里混乱不堪,这时一只手轻轻贴了上来, 拢住他干巴巴的小手,柔软的布料顺着动作落在他手背上, 混迹在市井里的孩子模模糊糊地想着,往日里看那些贵人穿着模样很软很舒服的衣服,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真的很软。   燕无纠抬起眼睛, 那个缁衣僧人正垂着眼帘,神情如莲花台上观世的佛陀一般,他将那只钱袋塞回了燕无纠的手心,轻声诵佛号:“阿弥陀佛,贫僧大费周章找到这位女施主,并不是来追讨财物的。”   感觉到掌心沉甸甸的重量,燕无纠愣愣盯着梵行,半晌才撇撇嘴:“和尚你傻了吗,你不讨钱,跟着我回来干什么,难道是来看我们的笑话的吗?”   面前的孩子竖起了满身尖刺,盯着梵行的眼神满是警惕和戒备,小小的身体有意无意挪动着挡住了后面的燕多糖,腰背弓起,薄薄的肌肉蓄势待发,大有梵行回答得不对就要暴起的趋势。   梵行微微叹气,窘迫地用手挠了挠后脑勺:“贫僧不是这个意思……”   他皱着眉头努力组织语言,最终还是长叹一口气,放弃了用那些文绉绉的佛法解释,转而大白话道:“偷东西是不对的,倘若今日被偷的是用以救命的钱财,那女施主这罪业就大了,贫僧只是想来劝诫女施主莫要再行此事,至于这钱,佛门中人,钱财皆身外之物,倘若能解贵家一时之急,也是贫僧道业有成。”   燕无纠谨慎地打量着梵行的脸色,评估他这话的可信度,站在桌边的燕多糖却没想这么多,她几步上前来,将弟弟拨拉到一边儿去,一声不吭地朝着梵行跪了下来。   三个响头,实打实磕在了地上。   她这串动作行云流水,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最后抬起头来的时候,额头上还有破了皮的血丝。   她不在乎这是梵行心血来潮的同情还是高高在上的怜悯施舍,在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说什么骨气,考虑什么别人的死活,都是不合时宜的笑话,因此她虽然听见了梵行说罪业的话,却也不以为意,要论罪的话,那就死后让她去下油锅吧,她只想带着弟弟和娘活下去再说。   “大师恩德,燕多糖此生不敢忘记,日后但凡大师需要,燕多糖做牛做马报答大师恩情。行窃的确是不要脸的事,但我要养弟弟,要治娘的病,我不能去卖身,我要是去卖身了,谁来照顾他们……”   少女停下了话头,眼里有泪水一闪而过,她咽了下口水,好像这样就能把所有的心酸苦楚合着泪水一起咽到肚子里。   “燕无纠,过来磕头!”她扭头凶巴巴地对弟弟喊。   梵行摇摇头,拂袖用劲风卷起燕多糖,让她站稳,随后合十行礼:“贫僧并不想挟恩以报,女施主无须放在心上。”   燕无纠磨蹭了两下,把手里的钱袋递给燕多糖,少女接过,正要打开,到底迟疑了一下,没好意思在梵行面前看,转身进了布帘子后面。   在那张蓝底白花的布帘子落下的时候,梵行隐约看见了后面支着一张小床,上面的被子露出了一个小角,在帘子的缝隙里一闪而过。   梵行想了想,问燕无纠:“房中那位,是你的母亲?她患了什么疾病?”   燕无纠对梵行的态度平顺了许多,大概是看在那一袋能让他家度过难关的钱的份儿上:“是我娘。娘病了三四年了,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我们看不起坐堂大夫,只能找游医看病,那些半瓶水晃荡的家伙,一下说娘是心火旺盛,燥郁不发,一会儿说娘是阴虚阳短,气机郁滞,还有说什么心病难医的。这几天病得愈发厉害,连床都下不来了,水米都喂不进去,燕多糖打定主意要请坐堂大夫来看诊,这才……”   梵行听了,思索一番,还是开了口:“贫僧倒是也略知晓一些岐黄之术,能否让贫僧看看令堂的病?”   “令……”燕无纠皱巴起一张小脸,“令什么?”   梵行眨巴眨巴眼睛:“哦……就是你的娘亲,令尊的意思是你的父亲,还有令媛令郎,意思是你的儿女……不过你现在用不着。”   燕无纠将这几个词在嘴里念了几遍,清清嗓子:“咳咳,你懂医术的话,让你看看令堂也不是不行……”   梵行弯起眼睛,耐心地教他:“令堂这类称呼是敬称,用来指和你说话的人的,如果要提起自己的父母,应该用‘家’,比如家父家母、家君家慈之类。”   燕无纠的脸腾一下涨的通红,气鼓鼓地盯着梵行瞅了好一会儿,把手一甩:“九爷才不要知道这些!这些是穷酸学的!路口那个五十了还没考上秀才的穷酸整天嘴里念的就是这个!”   梵行看着他,对于他这样的发言没有表示什么,如果燕无纠不是他要找的人,那他不论怎么活都与他无关。   眉目悲悯温柔的佛子轻声道:“阿弥陀佛。”   见他没有说些别的,燕无纠的神情里有了些许不明显的失落,他转过头,咕哝道:“你不是要看看我娘么,过来吧。”   燕无纠撩起帘子就钻了进去,梵行在帘子外止步,轻声告了罪,才抬步入内。   里面的空间愈发逼仄狭小,燕无纠和燕多糖两个几乎已经把地方满满当当占据了,见他进来,燕多糖垂下眼睛说:“我出去买点菜,大师留下吃顿饭吧。”   她出去了,梵行站在她原来站的位置,看向床榻上的女人。   不过是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床,那张被子也是缝缝补补得不能再补了的,压在干瘪瘦削的女人身上,将那个年仅三十多岁的女人压出了近乎年迈的苍老。   贫苦的人们里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讲究说法,梵行伸手去诊脉,燕无纠就站在一边看他。   他觉得这个和尚怪异极了。   他自小长在昌平坊,更小些的时候记忆已经模糊零碎,从能连续记事开始,他的生活就是吵闹的喧嚷和永远吃不饱的饥饿,唯一能依靠的母亲缠绵病榻,同样未长成的姐姐不得不奔波在外,一个没有保护没有依靠的少女吃尽了苦头才能找到一点吃食回来,更多的时候是被欺负了也无从倾诉。   燕无纠熟知那些下九流的套路,各种话术门儿清,他年纪小,偷偷跟着大人们也少有招来打骂,最多不过被驱赶,借着年纪的便利,他进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也学了很多东西。   昌平坊的花街柳巷里多的是前来寻找乐子的达官贵人,也有不少前来寻找女词人的文人墨客,城外梵音寺来化缘的和尚他也见过不少,但无论是高门还是寒肆,没有一个人像这个和尚一样。   他的动作、语气、说话的方式乃至看人的神情……   燕无纠低下头,视线里是自己脏兮兮的手。   对方像是一朵雪白的他不敢去触碰的花,长在干净的水里,一颗慈悲心,一双观音眸,对他说那些从没有人愿意跟他说的话,教他没有人会教他的东西。   燕无纠把脏兮兮的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   他在那样干净温柔的目光里,自惭形秽。   梵行把完了右手的脉,又翻开女人的眼皮看了看,再检查了一番她的舌苔,轻声说:“不是药石无灵的大病,主要是郁结于心,身体亏空过甚,加上长久营养不良,贫僧开一个方子,吃上几副药就能好,只是后续还要将养许久才行。”   床上的女人忽然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几声喘,良久,才疲惫地睁开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她的瞳孔没有焦距,视力微弱,抬起一只手在半空动了动,拖长了无力的声音呼唤:“糖糖啊……糖糖……”   燕无纠熟练地挤开梵行抓住那只手:“娘,姐买菜去了,你要喝水吗?还是方便?”   听到这里梵行就想出去,女人停了片刻,略略提高了声音,悲喜交加似的问:“是啾啾么?是娘的啾啾吗?”   燕无纠低头看着女人的脸,乖顺地回答:“是啾啾。”   女人枯瘦无力的手抓住了那只小手,握在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娘的啾啾啊……可别再丢了……”   恰巧拎着菜篮子回来的燕多糖听见了这句话,接话:“娘你睡糊涂了么?啾啾什么时候走丢过?”   女人张着嘴愣了一会儿,表情也有些疑惑:“是啊……啾啾没有丢……”   她喃喃自语着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话,又闭上眼沉沉睡去了,睡着时手中还握着燕无纠的手。   燕多糖飞快地看了梵行一眼,招呼弟弟:“出来吧,让娘睡,你去把柴火打了。”   燕无纠小心翼翼地把手从女人手里抽出来,梵行注意到他还留恋地轻轻蹭了一下女人的手指。   “哎,知道了。”嘴里小声应着燕多糖的话,他拉着梵行的袖子让他在桌边仅有的两张凳子上坐下,“你在这等着,燕多糖炒的菜可好吃了。”   他一路小跑出了门,少女提着篮子在梵行边上坐下开始择菜,被虫子蛀过的菜叶子也被她理了理放进菜堆里,说是去买菜,其实也不过是挑了些别人不要的白菜回来,倒是有两颗个头小小的鸡蛋。   “娘病了好几年,脑子有些不清楚,”低着头的燕多糖忽然开口,手里的动作没有停,“她要是说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糊涂了。”   梵行正挽着袖子试图帮她干活,被女孩子摇摇头推开:“你这样的少爷,哪里会干这个。”   梵行茫然地睁大眼睛:“少爷?”   燕多糖看了他一眼,抿着嘴笑了一下,她和燕无纠不太相似,这一下笑起来倒是有了点灵动温柔的漂亮劲儿:“你虽然做了和尚,但是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出身的,干干净净一点刺都没有,生在我们这里的,都是啾啾那样的。”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又闭上了嘴。   梵行被她推开,也没有再抢着干活,捻着佛珠,想起她刚才说的话:“你的弟弟,没有说你们娘亲脑中有疾。”   燕多糖抿着嘴,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他不知道。他还小,哪里知道娘以前是怎么样的,只以为现在这样的娘是正常的。”   梵行思索了一会儿:“症候既然不对了,贫僧还需再诊一诊脉——”   “不用了。”燕多糖猛地打断了梵行的话,她提起收拾好了的菜站起来,乌黑明亮的眼睛直直凝视着梵行,“大师的恩德我记在心里,但是给娘看病一事,我们自己已经有了章程,不劳烦大师了。大师再坐一会儿,我这就去烧饭。”   她步履匆匆地走了出去,很快外面便响起了灶台的动静。   梵行坐在那里,手指掐住了一颗佛珠,微微笑了一下,视线落在那张蓝底白花的帘子上,听见里面女人平稳的呼吸乱了片刻,有梦中的呓语传来,清晰地落在他耳边:“……好胖的小娃娃……啾啾呢……二郎……娘……”   ******   佛子跳过了其中一些部分,不生懂事地没有询问旁支末节,小手捧着茶杯,看着梵行提起温在茶炉上的壶,为他倒了一杯清透的茶水。   只有茶水,里面连一片茶叶末都没有。   不生问:“所以尊者收了无纠哥哥做弟子?”   梵行放下茶壶,转动佛珠,笑了笑,那个笑容里有些羞涩:“哎……贫僧当时对外不过是一介游方小僧,哪里够资格收什么弟子,那孩子天资聪颖,我怜惜他向学心切,不过是教他一些随处可得的知识罢了。”   不生歪着头问:“教三百千?”   不生没有学过这些东西,但也是听过凡人这些大名鼎鼎的开蒙书的。   梵行轻描淡写道:“有教过一点。”   那顿饭没有什么好多说的,一碟子炒白菜,一碟子野菜炒蛋,熬成糊糊的麦汤,里面加了颜色浑浊的面粉,这大概是他们能拿出来最好的待客饭了。   燕无纠送梵行出去,穿过来时的那些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巷道,沉默寡言走在前面,在一处路口停下,他指一指前方:“你要去哪儿?前面有客栈,童叟无欺的那种,这边走是出城的路,去贵人住的地方可以走那边……”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一直含着微笑的白衣僧人忽然蹲下身,轻轻抱了他一下。   这个怀抱温暖柔软,带着檀香和静谧清苦的某种草木香气,燕无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这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它胜过花街柳巷一切昂贵的熏香。   “你你你你你干什么!”他声音慌乱,却自始自终没有推开梵行。   梵行听着脑海里法则的报喜声,嘴角也露出了点真心实意的笑容,看着面前这个倔强的孩子,眼里有了由衷的欢喜。   “佛说你我有缘,无纠,你愿意做我的学生吗?”   这奇奇怪怪的和尚冷不丁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燕无纠瞠目结舌:“哈?!”   他手忙脚乱起来,眼神乱飞:“什、什么?做你的弟子?我才不要出家!”   梵行纠正他:“是学生。”   僧人眉眼静谧:“我教你读书认字,教你为人处世,教你世界阔大,教你人心幽微……”   他的话说到一半,将后面某些惊世骇俗的东西含在了嘴里,融化在那个佛陀一样悲悯的笑容中。   “你……你对我这么好,想干什么?”燕无纠刻意忽略了在听见梵行对“弟子”一词的否定时心中的失落,打起精神,一双机灵漂亮的眼睛咕噜噜转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全副心神都落在了梵行身上,捕捉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看着对方偏着头沉吟,看着他微微蹙眉,看着他小小地叹口气。   “因为,”梵行低垂着眉眼,如莲上神佛,朝着滚滚红尘投落怜悯慈悲的一眼,“佛说我们有缘。”   燕无纠往日里听到这种故弄玄虚的话只会嗤之以鼻,但是这句胡扯一样的话由梵行说出来,便像是天上落下了佛音清明。   ——他隐约感知到,随着他的回答,他落在污泥里的人生,将发生某种翻天巨变。   如果真的有佛说了这样的话,燕无纠在心中想,请让他多注视我一段时间吧,让这缘分,长一点、再长一点。   我从此愿做莲下信徒。 第91章 莲华(六)   “……宇宙洪荒, 韭菜蛋黄……”燕无纠两眼无神,嘴里絮絮叨叨念着什么东西,窈春好奇, 凑过去细细听了一听, 就听到了一串狗屁不通的东西。   “噗嗤……”她捂着嘴笑出了声, 燕无纠幽幽地抬头, 小狼一样凶巴巴的眼神直勾勾抓住了正偷笑的窈春。   窈春见他不高兴了, 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是不能忍受自己丢面子, 尤其是自诩保护者的燕无纠,让他丢了脸,这孩子能悄没声儿地记上一年,于是忙识相讨饶:“好啦小九爷, 别气别气。”   她笑眯眯地将一碟子只动了两口便撤下来的兰花糕倒进手帕里裹上, 快准狠地塞进燕无纠的怀里:“拿着带回家吃吧, 进学也要注意身体。”   捻春阁每日的糕点果盘都是一大笔开支, 来这里的客人虽然不是鼎鼎有权有势的那一撮,但也是非富即贵,包房里撤下的果盘几乎都是丝毫未动, 但也不能再上第二遍,大部分就卖给了小铺子, 剩下的就便宜了下面的姑娘。   燕无纠在捻春阁给姑娘们跑腿买小东西,很招这些姑娘喜欢, 有时候也会往家拿一些剩下的吃食,其他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见。   燕无纠全然不在意别人这样带有施舍性质的怜悯, 熟练地将手帕包往怀里一掖,露出一个营业专用的甜蜜蜜笑脸,拍拍胸口:“这个月的保护费收到啦, 九爷罩你!”   窈春笑了一声,门口龟奴正爬在梯子上点檐下的大红灯笼,天色逐渐沉下来,街道上有了车马的喧嚣,楼中的姑娘们喊着侍女的名字,叫着找首饰衣服,要茶水妆粉,等着晚上接客。大概女人多的地方总是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纷争,捧着姑娘们的衣服在楼梯上上下下狂奔的小女孩子们偶尔会撞到对方,便会招来姑娘们迁怒的呵斥。   “窈春!你还不换衣服!一会儿就点灯了!”   二楼一个单手挽着散乱长发的姑娘拍了拍栏杆大声喊,喊完就扭头回了房间,把门拍出一声惊天巨响。   窈春是舞姬,专为楼里的头牌花魁伴舞,喊她的人就是今年捻春阁的当家头牌。   窈春撇了撇嘴,和燕无纠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在他肩背上轻轻推了一把:“快回去吧,你先生晚上不是给你授课吗?”   常混迹在花街柳巷的小痞子啾啾找了个和尚做先生识文断字,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大半个昌平坊,大多数人都在嘲笑他,一个混混识得文字有什么用呢,难道还想学着考状元当官儿去吗。   燕无纠不在意他们说什么,从捻春阁出来时,白日里平平无奇的花街,已经揭下了蒙裹得厚实的面纱,露出了下面波光潋滟的眼眸。   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街道上车水马龙,盛妆的女子倚着栏杆往下瞧,看见了合心意的客人便掷下手里的纸花绢帕,邀请客人上来一会,靡靡丝竹之音像是散不去的雾气,很快笼罩住一条街,所有的笑闹里都有悠长绵软的乐声,挟裹着它的风都变得慵懒浓香。   燕无纠如一条瘦小不起眼的小鱼,摆动灰扑扑的鱼鳍,一下子穿过纸醉金迷的热闹,消失在了寂静昏暗的巷子里。   和一墙之隔的花街不同,这里隐约还能听到女子的笑声歌声,但是已然模糊了很多,月光冷清清地照下来,把这条窄巷照得凄清苍白。   这条路燕无纠走过了无数次,他从捻春阁回家必然要经过这里,一个九岁的孩子独自走夜路,无论放在什么时候都显得很不安全,但也没有别的办法,燕多糖有空便去给人洗衣服补贴家用,领衣服的地方更偏僻,燕无纠怎么说都不肯让她到这边来,燕多糖只得作罢。   这条路他六岁起便自己走,走到九岁,无数个日夜,头顶只有一轮时有时没有的月亮陪着,刚开始他怕极了,到现在,连害怕都习以为常。   好像习惯了就不会再害怕一样。   “伸那么一呀手诶,摸那么一呀姊,一摸摸到姊姊的头发尖儿哎哟,阿姊头上桂花香哎哟……”   他给自己壮了壮胆气,嘴里哼起了从楼里姑娘们那儿听来的小调。   “伸那么二呀手诶——”   “诶——”   “诶?”   燕无纠的声音迟疑着停下,结结巴巴卡在半道儿上,小巷子尽头是骤然宽敞的大路,缁衣素服的僧人正朝这边走过来,披着一身清透月光,眼神安定宁静,和燕无纠走了个对脸。   燕无纠傻乎乎站在了原地,面对这个昨天刚认下的先生,他还是浑身拧巴,感觉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张着嘴傻了一会儿,才睁大眼睛惊呼:“和尚你又要去找姑娘?!”   这条路只通向花街,他可不会自作多情以为梵行是来找他的,既然不是来找他的,那就只可能是……   燕无纠的脸皱了起来,梵行却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按在他头顶,语气还是那样温温柔柔不带烟火气:“叫先生。”   话虽这样说,也只是随口一句提醒,燕无纠不改他也不生气,只是每次都会耐心地提醒一次。   “贫僧不找姑娘。”不等燕无纠要说什么,梵行再度抢先一步堵上了他的嘴,学着小孩之前调侃他的话,“贫僧也不听小曲儿,不看跳舞,不吟诗作对。”   燕无纠悻悻地扁扁嘴:“好吧,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梵行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来检查你的功课。”   燕无纠:“……”   小孩儿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梵行有问必答:“贫僧来检查你的功课。”   燕无纠后退了一步:“功、功课?!什么功课?”   梵行也无辜地回看他:“今天早上教你的千字文,你说你已经认得了前面的三十个字,晚上回去复习,贫僧这便来检查一番。”   燕无纠咽了口口水:“那……那也该等我回去……”   梵行朝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月色下的佛子笑容静谧如优昙青莲:“是啊,贫僧左等右等你不回来,便来接你了。”   燕无纠的瞳孔极快地收缩了一下,看着面前这只手的模样,活像是看见了什么又漂亮又可怕的怪物,仿佛它下一秒就会将他吞吃殆尽。   然而不等梵行再做出什么动作,燕无纠便飞快地将小手塞进了梵行的手心里,狠狠抓着他的手指,怕他跑了似的,压低声音凶巴巴地说:“接人就接人,找这么多借口干什么!九爷是那种不敢走夜路的人吗?这片儿都是爷罩着的!”   梵行微微笑着听他滔滔不绝,眼睛只向下一瞥,就看见了藏在乌黑头发里的那对红彤彤的耳朵尖儿。   “其实……”梵行顿了顿,在想怎么开头,燕无纠紧紧抓着他的手,只听见了一个短音就停下话头回头看他,等他说话。   这个孩子嘴上不饶人,言行粗放,实则敏感细腻得很。   “你要说啥啊,怎么跟燕多糖一样扭扭捏捏的。”梵行半天说不出来话,燕无纠一对小眉毛一本正经地拧起来,眨巴两下眼睛,忽然歪着头打量了一番梵行,“哎呀,你该不会是那种说不来话的人吧?你这样的人我见过的,楼里常有这样的客人,见着姑娘们就话都说不出来了,一个劲支支吾吾还脸红,上次来了一个客人,对着龟公就脸红,脸红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把那个龟公吓得以为自己要贞洁不保……”   燕无纠一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从客人讲到龟公,又从龟公讲到隔壁楼的姑娘小厮,梵行也不是会打断人的性格,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耐心听着,到最后,还是燕无纠自己从十万八千里外拐回来了,睁着亮亮的大眼睛看他:“所以你刚才要说什么?”   被他一番插科打诨后,梵行忽然觉得想说点什么好像也不是特别难了,顿了半晌,慢吞吞地说:“贫僧方才想说,接人是接人,你的功课,贫僧也是要检查的。”   燕无纠大惊失色,一个猛回头:“什么!那不是你找的借口而已吗?”   梵行比他还惊讶,眼神茫然:“贫僧为什么要找借口?贫僧来接你,就是要查你的功课啊。”   燕无纠的表情纠结成了一团,最后赌气闷头往前冲了几步,他还抓着梵行的手不肯放,于是梵行也被他拉着快走了几步,两人踩碎一地月光,在低矮屋宇中穿梭。   这里的房子建得随心所欲杂乱无章,外人一不小心就要在其中迷路,燕无纠却在里面如鱼得水,拉着梵行几乎不用看路,只管往里走。   “这个什么千字文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不想背这个了。”燕无纠嘟嘟囔囔抱怨,“都是四个字儿的车轱辘话,来来回回说的都是同一套东西,顶好没意思得很。”   他声音不高,落在梵行耳中却是字字清晰。   白衣的僧人对于他不想学这个也不动怒,好脾气地问:“那你想学什么呢?”   这个问题他也一模一样地问了不生,不生性子温柔,不是会主动挑拣东西的人,所以面对这个问题也不知怎么回答,燕无纠与他截然不同,一听到这个问题就两眼发光,原地一跳:“我要学你的功夫!那天一下子就把我抓住的那个,嚓嚓嚓唰唰唰!像戏文里的剑客一样,嗖嗖嗖就飞起来了!”   他说得兴起,一只手在半空比划着持剑扫荡的模样,小脸兴奋得通红。   梵行有求必应,慢慢点头:“好。”   然后他从袖中掏出一卷薄薄的书册,递到燕无纠面前:“贫僧这里有剑法一卷,上有绝世剑客所书剑谱一十八式,你可以照着练习。”   燕无纠看看剑谱,又瞅瞅他,一脸怀疑:“绝世剑客?有多绝世?”   梵行想了想:“天下第一,万剑之主。”   燕无纠眼睛一亮,也不去问这样厉害的人写的剑谱为什么会在梵行手里,一把抓过剑谱如饥似渴地翻了起来,随即他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兴奋的表情也逐渐凝固。   燕无纠翻完了一本书,沉吟了片刻,将书册扉页抹了抹,抹平那点褶皱,毕恭毕敬地递还给梵行,语气严肃:“我觉得,我可能不适合练习剑法,还有别的选择吗?”   梵行接过书,书页里密密麻麻全是笔画虬曲优雅的繁复文字,丁点儿图片示意也没有,一眼看过去几乎能看得人眼神发直。   佛子收起这卷剑谱,摸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绢布:“软硬鞭法?”   燕无纠将信将疑地接过绢布,一抖便抖开了,上面用浓墨淋漓写了几十行字,墨迹都渗透到了绢布背面,字迹肆意狂放,和方才那本板正如贴着尺子写就的书不同,这里的字每行都歪得很随性,一些笔画字符几乎要贴着绢面飞舞起来。   燕无纠又凝固了。   他抿着嘴看着这些字好半天,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这是谁写的?没有刚才那个写得好看。这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吗?”   梵行“唔”了一声:“论及鞭法,天上地下,无出其二。”   燕无纠盯着那些龙飞凤舞的字垂死挣扎了一会儿,最终屈服了:“那个……有只有图的吗?就是画着小人的……”   他比划了两下手指,描述自己想象里那些武功秘籍的样子,梵行收起绢布,将这个在某种意义上能称为绝世珍宝的东西塞回袖子:“带图的小人画……”   僧人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幽幽地问:“你要上面有一个人的,还是两个人的,还是三个人的?”   功法也有人数不同之分,一人功法最多,双人刀法和三人刀法也不是没有,梵行问的是这个意思,但燕无纠明显被问傻了。   燕无纠、燕无纠被面上清纯禁欲的和尚的这个问题问的灵魂出窍了!   他到底是个九岁的小孩子,理论上是知道了不少男女之事,但这样光明正大地提起,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尤其是跟他提起这回事的,还是个和尚!   和尚啊!   燕无纠现在还没有练就日后城墙般厚的脸皮,换了几年后的他,只怕就要笑嘻嘻地邀请梵行一同来看了,而此刻的他只觉得天灵盖都在噗噜噗噜冒烟,整个人被火烧了似的,结结巴巴道:“你、你这个花和尚!居然还有这种小人书!等等——还、还……还有三个人的?”   他陷入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震惊中,梵行与他面面相觑,过了半晌,在燕无纠越来越扭曲的眼神里,僧人犹犹豫豫问:“你……你是不是想岔了什么?你说的该不是房中术的法门?佛家虽然不修习这个,道家却有不少此类功法,可巩固内力,但是你年纪小,练不得这类功法。”   梵行从头到尾都正气清平,说到“房中术”时都没有一点羞涩,这于他而言不过是一门功法而已,顶多就是涉及面有些不同,正常修炼的双修功法并不是邪道,就算是佛修也不会觉得哪里不妥。   可是这个反应还是让燕无纠震惊了个彻底,他的脑子里还转着“三个人”,与梵行的解释混在一起,好容易才将二者分开,方后知后觉是自己误会了,脸登时红的要滴血,嘴巴动了动,却发现自己怎么都不能直视那些“带图的武功秘籍”了,于是绝望地闭上眼睛:“和……先生,你教我认字吧,我一定好好学。”   梵行看着他一脸英勇赴死般的壮烈表情,微微翘起了嘴角,声音和缓:“好。”   燕无纠丧丧地鼓了鼓脸颊:“可是我学这个有什么用呢,真的要像他们说的,考个状元么?”   他虽然不在意这些话,却也将它们听了进去。   他,燕无纠,去考状元?   这几个词放在一起,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极了,更不要说别人的看法,燕多糖也只认为他拜梵行做先生,是为了认得几个字以后好去做拿钱多一点的账房,或者找个大户人家做小厮。   梵行没有笑,他的手按在小孩头顶上,潺如春水的声音带着掌心的温度传进燕无纠心里:“状元?你想做状元吗?”   “你说的好像状元很好考一样。”燕无纠撇嘴,觉得这和尚是念佛念傻了,连状元是啥都要不知道了,一张小嘴儿叭叭地就要给梵行科普考状元的难度和状元的风光,顺带说起了去年科举时状元打马游街的热闹事迹,声音里都是满满的单纯羡慕。   他说一句,梵行就捧场地应一声,燕无纠说得兴起,没有看见捻着佛珠的僧人垂着眼眸,眼里与他此刻模样截然不同的冷酷野心:“你要做的,是指定你认为适合的人去做状元,而不是被人指着去做什么状元。”   燕无纠好像听见他说了一句话,又没听清楚,便转头去问:“你说了什么?”   白衣的僧人笑意温润:“贫僧方才说,你不适合做状元。”   燕无纠颇感赞同地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小孩活泼的声音响了一路,伴着月色被遗落在了两人拉的长长的影子后面。 第92章 莲华(七)   燕多糖在屋子外熬药, 药炉子架在屋檐下用几块砖瓦草草搭成的灶台上,他们的房子没有窗户,隔音也差得很, 她只要稍稍注意一下,就能听见屋内传来的低柔平和的声音。   梵行做老师的水准也是一般般,没有什么教案, 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 思绪如天马行空, 几天下来一篇《列御子游》都讲不完,燕无纠又是爱玩爱闹的,叫他写字怎么也记不住,听故事的时候记性倒是好, 能原封不动地把梵行三天前说的话一字不漏背下来。   “先生……别给我念这些之乎者也了, 学这个有什么用啊, 讲故事吧讲故事吧!”   小孩儿把脸压在桌沿上, 一张脸蛋还是脏兮兮,头发倒是规规矩矩地梳拢了, 他们中间的桌上用窄窄木条框出了一圈空间, 里面盛满细细的沙子, 用做认字的沙盘。   梵行是游方僧人, 本来也清贫得很, 身上的钱都给了燕多糖去买药,也就剩不下什么来买笔墨纸张了,反正多数贫家子弟刚开始认字时用的都是沙盘, 他对于自己这样的“抠搜”之举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燕无纠手里抓着一根充当笔的树枝,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神情平和的僧人,试图假装可怜骗取一点和尚的同情心。   实在是认字真的很无聊啊!   那些笔画弯弯曲曲的东西, 勾勾向左是一个意思,向右就是另一个意思了,横不能写成直的,尾巴要勾一勾,竖也不能写成直挺挺的竖,要直的有“美感”,美感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梅干!   所以到最后,他字是认得了,一上手写就丢撇少捺,一个大字歪歪扭扭拧巴得难看极了,每一个笔画都在用生命诠释着奔向自由的渴求。   实在是辣眼睛。   大魏通用的官方文字笔画的确富丽优雅,让一个孩子写得舒展漂亮的确是有点难为他,但是和燕无纠同龄的贵族子弟们,大部分已经能写出一手端正官文了。   如果他长在豪富权贵之家……   梵行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随意撇去,见燕无纠神情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不由得脸上显出了点为难。   “这……好吧,那就不认字了。”   僧人伸手用木片抹平沙盘里的沟沟壑壑,布帘后熟睡的女人平稳的呼吸声忽然撞入他的耳朵,之前被他按下去的疑问再一次飘了上来,于是在燕无纠一下子放了光的眼神里,这名温吞得看上去很好欺负的僧人抿着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那我就给你讲《魏史》上的故事吧。”   燕无纠皱起了眉头,他不想听什么史书的故事,一听就枯燥无味极了,但他又不敢说,生怕梵行不讲了,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谁知这一听就停不下来了。   “你今年九岁,在你诞生那年,国号亦为魏的前朝覆灭,末帝亲手点着了他的宫殿,葬身火海。”   他只说了寥寥几句,燕无纠的心已经火热起来,男孩子对于这种铁马金戈和改天换地生来就有一种敏锐,他下意识将自己带入了那位末帝,惊讶地问:“他不是皇帝吗?皇帝不是都很厉害吗?他为什么要点火自杀?”   说着这样大逆不道的前朝往事的僧人还是保持了那种出尘的淡然:“因为他失了道。”   燕无纠喃喃重复:“道?那是什么?”   梵行想了想,身为方外之人的他当然做不到精确描述帝王之道的内涵,如果此刻在这里的是邵天衡,他就能给出一个最为犀利精辟的答案,只可惜作答的是梵行。   僧人很符合自己人设地笼统概括回答:“爱民如子,选贤进德。”   他是个僧人,不应该懂得皇座之下的阴谋诡道,于是只答了一面内容,便轻巧地把话题扯开:“末帝失道,引起民怨沸腾,天下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朝堂上贤良难求,邵魏能传承到那一年,已经是了不起的事。”   燕无纠的脑子还在梵行上一句话上打转:“意思是他不是一个好皇帝,所以他自杀了?”   这逻辑有些把他搞糊涂了。   梵行详细地解释:“他引来了众怒,有人揭竿而起,万人疾呼响应,带头的人打下了京师,再从京师扫荡出去,凡是他的旗帜到达的地方,百姓们都打开城门归顺他,所以建立了新朝。”   梵行这段话里省略去了不少内容,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个贫乏无味的故事,但是燕无纠已经听傻了。   他自小长在昌平坊这个污水坛子里,目之所及都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例子,乞丐的孩子永远只能做乞丐,生在稻草堆里的女孩儿大多是去大户人家做奴仆,以后嫁一个同样做小厮的男人,能做夫人身边的管家妇就是了不起的梦想了。   他知道皇帝,那是在达官贵人们的言谈里才会出现的高高在上的人物,事实上他在燕无纠的印象里都已经不像是个人了,那是一种朦胧含糊的概念,象征着没有人能反抗的权威、永远也花不完的金钱、这个昌平坊和整个京都乃至外面更大的土地都是他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从生下来开始,就烙上了归属于这个皇帝的印章。   燕无纠隐隐畏惧着这样的概念,纵然他是个孩子,也有着趋利避害的本能。   而现在,梵行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这样厉害的皇帝,他是会死的,他是可以被拽下至高无上的皇座的。   ——这个可怕的概念,不是天经地义地存在于某人身上的。   这个想法的升起令他有种触碰到了怪物的恐惧,但他同时又为这种惊险而感到战栗兴奋。   这种在世人看来堪称恐怖的想法在燕无纠脑海里悄然成型,梵行一眼便看出了这小孩儿在震惊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   事实上燕无纠问出的那个问题已经有点令他欣赏了,常人在听见这个故事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带入和自己更为贴近的起义军一头,但燕无纠的选择截然相反。   他把自己带入了帝王的角色。   这个孩子本能地追逐着更高的地位,他骨子里将自己看作更尊贵的一方,像是食肉的小兽一般,就算吃上再多的草,也会在闻到血腥味的一瞬间,展露出贪婪的獠牙。   ——他天生就是要向上攀爬的野心家。   燕无纠把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往心里藏了藏,趴在桌上去看梵行,难耐地催促他:“快说呀,他到底做了什么,又是怎么被推翻的呀?”   梵行捻着念珠转过了一小圈,微笑起来:“这个故事么,要从前朝末帝的太子诞生开始说起……”   屋内讲故事的声音潺潺如流水,屋外的燕多糖也听得入了迷,差点忘了药炉子里还熬着药,直到梵行的话头戛然而止,侧过脸来:“炉里的药……”   燕多糖的脑子还在邵魏王朝的风波诡谲里旋转,乍然听见一个炉子里的药,满头的问号。   炉子里的药?   什么药?   ……啊啊啊!药!   贴着墙蹭故事听的少女一下子跳起来,燕无纠也走了出来,帮着她倒出药给里屋的母亲喂下,就拿着一只药碗去屋外洗。   留在屋子里的梵行和燕多糖相对无言,少女局促地捏着自己的衣角,她的性格本来就怯弱温柔,也就在保护母亲和弟弟时才会显得硬气一些,平时见人都是文弱害羞地低着头的模样。   ……那天梗着脖子和燕无纠吵架,真是她能做出的最凶悍的举动了。   “我……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燕多糖声音怯怯的,充满了窘迫,梵行比她还窘迫,他与燕无纠是熟悉了,与这个姑娘却是未曾说过几句话的,见她尴尬,自己也语塞了。   过了好半天,燕无纠进门来,就见两人隔着段距离站得笔直,都低着头,像是在朝对方认错,那场景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看得燕无纠都想掉头走了算了。   “女施主留下听听也无妨……”有了熟人在场,梵行总算是捡起了一点勇气,弱弱地说。   燕多糖显然是心动了,又不敢留下,下意识地把视线投向了自己的弟弟,燕无纠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暗暗翻了个白眼,推着姐姐的腰把她按在凳子上,自己随意往地上盘腿一坐,翘着脚尖儿催促梵行:“后面呢后面呢?太子带兵出去了,那个二皇子不是要高兴死了吗?他会做太子吗?”   “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希望太子没事。”连内向的燕多糖都忍不住为故事里的人露出了点担忧的神色。   梵行对于他们的话都没有做什么反应,还是不紧不慢地说着《魏史》上记录的内容,同时不着痕迹地在里面塞了一些绝非一般人能得到的细节。   就是这些细节,令燕无纠产生了更大的疑惑,在听到太子被关入诏狱后他瞪大了眼睛,等梵行说完城楼上的一跳,燕无纠眼里的疑惑浓到根本藏不住了,燕多糖倒是身临其境般地为那壮烈悲剧的死亡红了眼睛,燕无纠则冷静地问:“为什么?”   “他这么厉害,所有人都喜欢他,他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呢?”   说出“自己当皇帝”时,燕无纠的心口也因为自己这过于大胆的发言剧烈鼓动了一下,但此刻他并没有想别的,只是单纯疑惑于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放弃这样的优势去死。   明明像和尚说的,百姓们都喜欢他,想让他当皇帝不是吗?按照和尚刚才的说法,他不就是有那个什么“道”的人?况且他都已经是太子了,提早当皇帝又没有关系,老皇帝反正是他爹,老子的东西迟早是儿子的,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不行的?   这个问题天真里带着某种尖锐的进攻意味,连燕无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梵行想了想:“因为他是个好太子。”   燕无纠皱起鼻子,不满道:“你说过了,你说了好几次,他是个好太子,爱护百姓,会按时给边关的将士发粮草,还会赈灾救济……我问的是为什么他不自己当皇帝?”   梵行叹口气:“贫僧也说了,因为他是个好太子。”   不等燕无纠再问,梵行便道:“他践行了一切世人眼里‘太子’应该做的,别人教他太子要爱护百姓,他就爱护百姓;别人教他太子要是个端方君子,他就去做最光风霁月的君子;别人教他太子要友爱手足尊敬君父,他就做个好兄长好儿子……”   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评价的意味,但话里深层次的含义却莫名地让燕无纠一个激灵。   “所以他永远只能是最好的太子,做不成皇帝。”梵行随意总结了一下,继续说起了太子坠落城楼后来自燕凭栏的惊天三问。   “……燕凭栏其人呢,出身世家,燕氏一族早年能人辈出,在朝堂上颇有名望,但是新朝建立后他们频频犯错,终于在五年前被满门抄斩,嫡脉断绝——啊,应该是断绝了。”   梵行若有所思地补上了后面一句,余光里看见方才还眼睛红红的燕多糖哽咽了一声,这反应不像是哪里有问题,于是暂时按下。   “说到燕氏的嫡脉,有一件事倒是有些巧合。”梵行嘴角露出了点笑意,垂眸看着地上坐姿潇洒的燕无纠,“前朝末太子身故前,燕氏的嫡次子刚好出生,他便挑了一副棋作为贺礼送到了燕家,那副棋和你的名字读音正好一样。”   僧人低柔平缓的声音重复念道:“——无纠。”   燕无纠讶异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的名字……和一副棋?”   梵行看着他微微笑:“是啊,查身正己,别无纠举……那可是天下独绝的作品,与兆错齐名的珍宝,是世界上最好的棋,用燕山白玉和象山黑曜石雕刻而成,每一颗棋子背面都雕着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没有一颗棋子上的图案是重复的,被皇室珍藏了许多年,说是价值连城之作也不为过。”   “啊……那个燕家——”燕无纠顿时对那副棋起了好奇心,对那个燕家更是满怀兴趣,正要往下问更多,内室忽然传来了一连串吱呀响动。   木板拼成的床很容易松动,睡在上面的人只要略一翻身动弹,就会发出长长的呻吟般的嘎吱声,燕多糖惊讶地站起来:“娘醒了?”   她掀开帘子进去,里面响起了一个气息微弱的女声:“糖糖……谁在外面?”   她时睡时醒迷糊了好几天,也没见过梵行,燕多糖小声将梵行的来历解释了一遍,重点说了一下他给出了多少钱,便听得她沉默了一会儿:“那是应当好好感谢人家的,只是刚才……我好像……好像听见有人在说啾啾……”   燕多糖替她掖了掖被角,想起梵行讲的故事,脸上多了些真切娇憨的笑容:“娘,梵行师父方才在给啾啾讲故事呢,正巧讲到一个燕家,那家小儿子出生,收了个礼叫做无纠,哎,还真是大户人家,连棋都有名字。”   燕多糖自顾自地感叹了两声,没有注意到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床上的女人蓦然攥紧了破旧的床单。   “是吗……和啾啾的名字倒是一样。当初啾啾生下来,窗户外头的喜鹊叫了五声,二郎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五啾,倒是没有那个什么无纠一样的深奥意思在里头。”   她说了一长串话,有些气虚,停了两秒,又问:“后面的故事,我可以听听吗?”   燕多糖的性子大概就是遗传了她,母女二人都有种天生的文弱腼腆,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是她们慢慢说话的样子,倒是有点小家碧玉的温柔。   燕无纠很高兴自家娘亲醒来:“娘亲一起听一起听!这些故事可有意思了!”   说这话的燕无纠倒是有了属于这个年纪的童稚浪漫。   梵行当然不会介意多了个听众,只要不让他对话,唱独角戏讲故事这种事情他熟练得很,法会上辩法不都是这样的套路么,更何况,他其实还迫不及待想让这个女人听一听他想讲的故事呢。   “燕家是个大家族,书香门第,家里出了不少的官,当家的还有爵位,是不折不扣的贵胄,远的不说,近些年虽然子弟不太出彩,却也不乏人才,旁支的一个公子,名叫燕凭栏的,被前朝太子赏识,现在也被重用,仿佛已经做到户部侍郎还是尚书了……”   梵行不疾不徐地说着,躺在帘子内的女人一张脸青白,听他讲述那个尘封在故纸堆里的家族:“……五年前燕家的当家人不知犯了什么错,连累了一个家族满门抄斩,旁支三服外的倒是活下来了,正房的几位一个都没留。”   他一个一个数过去:“当家的老爷,掌院的太太,听闻他们的长子还是当今圣上的同窗旧友,押送法场时尚未加冠,另有老爷的几个庶出弟弟和侄儿侄女,啊,还有未满四岁的幼子,那位小公子年纪如此幼小,未曾到法场就被暴力行事的官差捂坏了……阿弥陀佛。”   说到这里,梵行叹了口气,低低念了一段往生咒,内室的女人骤然抽搐了一下,被燕多糖抚着胸口唤了好几声才醒转过来,一醒来,她便努力直起身体,隔着帘子问:“大师游方至此,救我性命,又教啾啾认字明礼,我们家中寒酸,拿不出什么待客的好东西,我身体也好了不少,早年在大户人家做过帮厨,只有这点手艺能见人,不嫌弃的话,请大师留下来用饭吧。”   燕多糖蹙起眉:“娘,你的身子……”   女人压下她的话:“娘好多了。”   梵行似乎犹豫了一下,待燕无纠再看过去时,只见到一张与平日一般无二的端庄佛面:“阿弥陀佛,既然如此,贫僧就厚颜留下了。” 第93章 莲华(八)   “啾啾, 跟你姐姐出去赊二两肉回来,再去赵婶子那儿看看有没有多的鸡蛋。”燕母在燕多糖的搀扶下坐起来,披上衣服, 拿手拢了拢凌乱的头发,用头巾裹住。   她的年纪并不算大,尚且不到三十岁, 只是常年的病痛将她的容貌催折得苍老枯瘦, 眼角都是疲惫的纹路。   燕无纠皱着眉头想说什么, 犹豫了一下,被燕多糖拽了两把拽出了门,室内就只留下了梵行和燕母两人。   “大师从哪里来?”女人温温婉婉地对梵行微笑,坐到燕多糖坐过的那把椅子上, 捡起燕多糖做了一半的针线活。   篮子里放着色彩不一的针线和一件做到一半儿的孩子肚兜, 这种针线活都是小成衣铺子分出来给人接的, 一件活儿能赚上十几文钱, 肚兜上要绣一条肥胖滚圆的鲤鱼,燕多糖绣工一般, 鲤鱼只绣了一个脑袋。   梵行不会聊天, 接话答话还是没问题的, 于是燕母问他什么, 他就老老实实回答什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粗浅又漫无边际的东西,那条呆板的鲤鱼头就在女人手里拥有了活灵活现的灵动俏皮,好像真的有一条大胖鲤鱼跳上了布料一般。   这样的绣工, 在大部分绣娘中间都能算得上是出色,想来她要是没有生病,一家人凭借这个手艺也能过上温饱有余的生活。   “……从那么远的地方跋山涉水过来, 大师实在辛苦。来京师是拜访友人还是游览的呢?”   梵行转着念珠,紫檀木的佛珠在他手里撞出沉稳清脆的声响:“只是前来瞻仰一番皇城气象罢了……女施主绣工了得。”   燕母的针顿了顿,低下头看着那条栩栩如生的鲤鱼,笑了一下:“大师过奖,不过是一点雕虫小技,女人家的活计,做久了就熟练了,说不上什么了不了得的。”   她将话题不着痕迹地扯开:“外面做得比我好的一抓一大把。”   梵行想了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针法,贫僧似乎见过,有在寺中进香的女施主,供过一件佛衣,上面绣的佛纹好像用的就是这种针法……”   燕母的手停下了。   无言的静默在室中蔓延了一会儿,燕母叹口气:“我早年在大户人家做工,也算是在夫人面前得了点脸,我的夫君和那家的老爷是奶兄弟,两人一块儿长大,后来做了个不大不小的管事,毕竟是吃自己的奶长大的,婆婆疼老爷像是疼自家亲儿子一样,若不是那家人没落了,现在糖糖和啾啾也该是陪着少爷小姐长大的了。”   “婆婆的长子死得早,夫君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妹妹也夭折了,婆婆就将二郎养得有些混不吝,糖糖怕她爹,许是讲了些不那么中听的话,大师听听就算了,别当真。”   梵行听她说完了这么一长串,眨了一下眼睛:“无纠只与贫僧说,他的父亲几年前失足滑落河水溺亡,除了这个,他的姐姐也没说旁的。”   燕母闻言,出了好久的神,眼里忽然就淌下了泪痴痴地发起癔症来:“是啊……二郎跌进河里去了,他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唿嗵一下栽进河里,怎么捞也捞不上来……婆婆也不在了,悬在房梁上晃啊晃,晃啊晃……”   女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忽高忽低地说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话,时而呵呵笑起来,苍白瘦削的脸上都是神经质的慌张:“藏起来……把啾啾藏在娘的被子里……”   梵行站起来:“女施主?”   女人手里还拿着尖锐的针,梵行怕她戳到自己,伸手要去拿下那枚针,漆黑阴沉的一双眼睛就直勾勾地盯住了他:“你——你要来抢我的啾啾了么?!”   梵行的手顿在半空,若有所思地唤了一声:“燕夫人?”   女人神经质地把自己往后缩,手里握着那枚针,针尖已经扎进了她的手心,鲜红的血从掌心滑下来,她却浑然不知痛一样警惕地望着梵行。   眼见那血越来越多,梵行低诵了一声佛号,道了声得罪了,旋即伸手迅疾如风地点住燕母手臂上的某个穴位,女人攥得死紧的手登时一松,梵行取出那枚扎进了她手心的针,随意撕下一截儿衣袖替她擦干净血裹住伤口。   他包扎时没有刻意收力,包裹人手还是包裹一块石头木块与他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被连续不断的疼痛刺激着,燕母终于恍恍惚惚地恢复了一点神智,茫茫然看着自己的手心,半晌才“啊”了一声,大约是明白了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让大师见笑了,我……我这几年脑子有些不好使……”她想要解释,又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解释的,于是就沉默了下去。   她之前的表现,和一个疯子已然无异,梵行没有询问原因,燕母眼神游移,无意识地用手掐着掌心,很快那截雪白的布料又染上了湿润的暗红。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燕无纠中气十足的声音,远远抱怨着走回来:“谁要吃鸡蛋了?你拿三个不就够了,我不爱吃那玩意儿,又腥又干,多的那个还是给娘。”   燕多糖跟在一旁和和气气地说:“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鸡蛋才能长高,我最近接了成衣铺的活,买几个鸡蛋还是买得起的。”   女孩子声音柔和,语气里却带有坚韧不容拒绝的坚持。   “谁要吃鸡蛋长高啊!你是说我以后长不高吗?!我以后会长到七尺那么高!不,八尺!你抬头只能看到我的下巴!”燕无纠愤怒地反击。   燕多糖敷衍地嗯嗯嗯,进了院子高声道:“娘,我拿了四个鸡蛋回来,赵婶子还给了我一小碗酒糟,可以做酒糟蛋呢……娘,你的手怎么了?”   姑娘心细,一眼就看见了燕母手上暗红的痕迹,神色一变,将篮子往桌上一顿,弯下腰去看自己母亲的手。   “没关系,只是不小心扎到了。”燕母躲了一下,没躲掉,被女儿抓住仔细查看起来。   “扎到手?”燕无纠反应极快,视线快速定在了针线篮上,表情怪异,“娘怎么会扎到手?”   燕多糖反应慢一拍,紧跟着也回过味儿来:“娘绣工这么好,又注意护手,就算是不小心扎到了,怎么会扎成这个样子……”   梵行乖巧地闭着嘴,把自己当成透明人摆在一旁。   燕母推开女儿的手:“真的只是不小心,我去做饭,糖糖跟我——”   “让弟弟去,”燕多糖忽然打断了燕母的话,告状似的撒娇,“他前几天还跟我吵架!”   燕无纠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没有拒绝干活,却一定要在嘴上争个输赢:“谁跟你吵架了!你那是强词夺理!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他抓到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词,叉着腰瞪燕多糖,他个子不高,营养也跟不上,远没有同龄的九岁小孩那么高,小胳膊短腿跟个气狠了于是长出腿起立的窄方壶一样,透着一股莫名的喜感。   燕多糖不跟他吵,将他推到燕母身边,看他嘟嘟囔囔地扶着燕母出了门,脸上的神情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梵行看出了她想和自己说话,还特意支走了燕无纠,可灶台就在屋檐下,里面的人要说什么,声音稍微大一点儿外面就能听见,燕多糖张张嘴又闭上,一张小脸通红,反复几次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我娘的手……”燕多糖终于鼓足勇气,声音压得极低地开了个头,只说了四个字就停住,纠结迟疑了半晌,匆匆抛下了一句话,“请您不要再问我家的事情了,娘有些糊涂,便是问了也不得准的。”   她显然是看出了燕母手上的伤不是被针扎到了那么简单,但到底也没有追问下去。   晚餐有了道肉菜,燕母和梵行面前还各有一小碗蒸蛋,直到几人坐定了,燕多糖才忽然睁大眼睛反应过来:“这个肉……”   燕母一懵,她光想着谢谢人家了,竟然忘了和尚是吃素的!   母子三人面面相觑,梵行垂着眼帘,还是带着那样略微羞涩似的笑意,将放在他面前的蒸蛋轻轻推到燕无纠面前:“无妨,谢意贫僧已经收到了,这碗鸡蛋给无纠正好。”   燕母尴尬地捏着筷子:“这……大师,我……”   她伸手想要拦下那碗鸡蛋,梵行的手比她快了不少,轻巧地一推,就将粗瓷碗推到了无纠面前。   无纠两边看看,端起碗将蛋分了一半到燕多糖碗里,笑嘻嘻地对梵行说:“谢啦先生!”   这一声先生他倒是喊得真诚极了。   一个鸡蛋换一句先生,也不知道是谁吃亏。   燕多糖看着碗里多出来的半个蒸蛋,愣了愣,反应很快地将蛋拨回了燕无纠的碗:“行啦,我不爱吃这个带水儿的蛋,你替我吃了吧。”   燕无纠瞅了她一眼,没有拆穿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闷头扒起了饭。   梵行在城中没有固定居所,原本是应当走几里山路去城外的梵音寺歇脚的,但是教了个街头百事通的小学生后,燕无纠就在附近给他寻摸了一处破庙容身。   梵行对于吃住都没有什么要求,自己挽着袖子认认真真把破庙打扫了一番,收拾了破门和腐烂的瓦片,将佛像擦了几遍,这小小的破庙看上去勉强能住人了,他就抱了些稻草来,在避风的地方铺了个简陋的床。   夜色渐深,破庙旁边有一条窄窄的溪流,不宽,倒是非常深,一个成年男人站在里面都看不见头,梵行去那条溪边上舀了水准备回去擦庙门,他不用睡觉,晚上不是打坐念经就是清理破庙,修真之人眼力好,他甚至不用点蜡烛都能看见暗沉夜色中的东西。   ——也能听见微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响,和夹杂在其中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微弱的月光下,荒芜破庙旁,潺潺溪流边,蹲在水边的僧人一无所觉地伸手舀水打湿手中抹布,一道纤瘦身影在荒草中慢慢靠近,如同无根的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走到僧人身后,慢慢地伸出了一双手——   “燕夫人,您也睡不着吗?”   白衣的僧人忽然起身,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一只手隔着衣袖牢牢扣住了来人的手腕。   遮住月光的云被吹开,清透月色洒下来,照出莲花神佛般的男人,和面目疲倦枯瘦的女人。   “……不要带走啾啾……”   她神情异常,好似在梦游痴行一般,被梵行抓住了也没有一点紧张之色,反而急促地呼吸了两下,身子一软就要跪下来,向面前的男人哀求:“不要带走啾啾……我找不到啾啾了……”   她语无伦次地哀鸣着,睁得大大的眼睛里都是迷乱混沌的色彩:“好大的雨啊……啾啾看不见我会哭的……娘,求求你,别带走他……啾啾在哭啊……”   梵行:……   娘?????   他之前被窈春抓着喊了一次娘,这次又被燕母抓着喊了娘,怎么回事,他这张脸,很有母性的慈爱光辉吗?   梵行弯下腰去扶燕母,不远处又传来了裙摆扫过草叶的声响。   “娘!”这次出现的是燕多糖,梵行的眉尖轻轻挑起来一点儿,随即又平和地落了下去。   “娘!你怎么又出来了?”燕多糖迅速接手扶起燕母,农家的女孩儿力气大,扶起一个骨瘦如柴的燕母也不显得吃力,燕母迷迷瞪瞪地靠着女儿,眼神还是虚虚地盯着某处,嘴里喃喃念叨着零落的词语。   “我晚上起来就见娘不在床上,出来找了找……”燕多糖朝梵行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她有时候会这样夜游……”   梵行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夜路难行,贫僧送二位回去。”   燕多糖顺从地垂下了眼睛,搀扶着燕母一步一步朝那座简陋破败的小房子走去。   破庙和燕家不远,三人走了一刻钟不到便到了,燕多糖将燕母扶上床,屋内没有烛火,暗的用力睁大眼睛才能看清一点东西的轮廓,梵行倒是没有这种困扰,他往里扫了一眼,就看见帘子内还有一张木板床,上面的小孩儿睡得沉沉的,呼吸平静地起伏,燕多糖的动静一点都没有惊动他。   燕多糖将燕母安置好了,撩起额角寒湿的鬓发,走出来站在梵行面前,僧人浩瀚宁静的目光像是无处不在的云雾将她笼罩在内,燕多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保持声音不发抖:“梵行师父……夜色也深了,不如在家里住一晚吧,家里简陋,外间倒是还能撑一张床出来……”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眼神低垂,视线落在梵行袖口上,声音低微。   出乎意料地,梵行没有怎么犹豫便答应了,他制止了燕多糖要替他整理床铺的举动,让她进里间睡觉,自己在门口捡了个地方便坐下了。   穿着白色缁衣的僧人安安静静地趺坐在清贫屋舍门口,他身上雪白的衣服垂落下来,蹭在脏污的地面,修长的指节间缠着紫檀木深沉近黑的珠子,清秀的脸庞上仿佛带着永恒的微笑,一双眼眸闭阖着,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点阴影,比莲台上的佛像还要慈悲温柔。   ——燕无纠那样的性子,生活在这个地方,身边又是需要他照顾的母亲和姐姐,他像是一只毛发耸立的小兽,无时无刻不保持着最高的警惕,居然能在燕多糖那样的动静中都睡得安安稳稳?   ——而燕母夜游不知去向,燕多糖居然没有叫醒燕无纠一起寻找,只身一人就跑出了门?   梵行数着佛珠的手停下来了,他似乎陷入了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连蝉鸣都无迹可寻,天地万物皆进入了好梦安眠,一道微弱的寒光在黑暗中隐隐一闪,冲着梵行的心口捅去!   “叮——”   清脆的碰撞声在静谧夜色里撞出比想象中更大的声响,梵行平静地睁开眼睛,他手中的佛珠抵住了一枚尖锐的数寸长缝衣针,顺着缝衣针向上看去,就看见了少女慌乱恐惧的眼眸。   “……女施主,深夜不眠,是为何故?”   梵行像是全然没有看见那枚杀意毕露的银针,也无视了方才拙劣狠辣的杀招,语气平稳一如在询问她是否失眠。   燕多糖见自己手中的针被挡住就知道自己杀不了这个人了,趁着他入睡时尚且杀不了他,他都醒了自己更不是对手了。   燕多糖手指一松,那枚银针叮下擦着佛珠落入泥土里,那点尖锐的银光消失不见。   “我……我只是……”她脸色煞白,自己也知道没什么好辩解的,浑身颤抖着后退了一步,“你为什么要来我家,让我们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不好吗……娘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件事了,你偏偏要刨根问底……我们搬出来,躲得远远的,啾啾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我们,不行吗?”   梵行看着身体抖如秋叶的女孩,神情茫然:“……抱歉,您在说什么?”   燕多糖抬起脸,被眼泪浸红了的眼睛里都是颤抖的恨意:“我在说什么你不明白吗?你今天白天和娘说了什么?她只有在想起那件事的时候才会心神不定到夜游,你、你不就是来找你们燕家的小公子的么?”   “用我弟弟、奶奶两条命换下来的燕家小公子,你今天说了这么多燕家的事,不就是来找他的吗?”   燕多糖声音抖得不像话,幽暗的室内,一张属于小孩儿的苍白的脸出现在布帘后,瞳仁冷冷的、亮亮的,望着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梵行:阿弥陀佛,今天又是喜当娘的一天呢【慈祥微笑.jpg】 第94章 莲华(九)   燕多糖一家原本不姓燕, 她的曾祖父张三娃幼年被卖到燕家,做了燕家的奴仆,生下来的孩子也成了燕家的家生子, 又因为张三娃性子机警伶俐,很是得主人家的欢心,他的孩子就被赐予了与主人家一样的燕姓。   能冠以主人家姓氏的奴仆就不再是简单的奴仆了, 他们会慢慢成为主人的左膀右臂, 成为庄园的管事, 娶的妻子也可能成为管家妇,这样的荣耀地位可不是寻常奴仆能有的。   燕多糖依稀记得,她小时候家中也算是殷实,爷爷去得早, 好在奶奶是燕老爷的奶嬷嬷, 爹是老爷器重的奶兄弟, 娘也是夫人身边颇得倚重的管家媳妇, 这样的出身让她在燕家几乎等同于一个没有名分的副小姐。   可是在某一天,这样的好日子就戛然而止了。   先是京师忽然被围, 接着皇宫就燃起了大火, 那火烧红了半边天空, 刚刚生下小弟弟的娘抱着婴儿坐在床上, 呆呆地望着外面的天。   那段时间京师里气氛非常怪异, 路上的行人只是闷头走路,就算是看到熟人都不敢打招呼,又过了几个月, 京师张灯结彩,燕多糖模模糊糊地听到,是新帝登基了。   王朝换代这种事情和燕多糖干系不大, 她依旧每天快活地做着自己的事,奶奶基本上是不住在外面的宅子的,弟弟满周岁那天她回来抱了抱弟弟,送上一只金色的长命锁,据说这是夫人赏下来的,夫人也生了个和弟弟一般大的小少爷,还说等小少爷年纪大些了,让弟弟进燕府去陪小少爷玩耍呢。   娘是夫人身边的管家媳妇,在燕府里也有自己的屋子,她出去做事的时候,燕多糖就留在屋里带小弟弟。   她太喜欢自己的小弟弟了,这个被喂得白白胖胖的小婴儿有一双和娘一样的眼睛,总是好奇地转来转去,他爱笑,对所有变化都抱有真诚的快乐,燕多糖拿着一只枕头就可以开心地和他玩上一个下午。   她替小弟弟洗澡,给小弟弟做好看的虎头帽,用柳枝编漂亮的项圈给弟弟玩,弟弟开口叫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   她深爱这个诞生于喜鹊鸣叫中的小弟弟,对他倾注了所有女孩子天生便具有的母性。   燕多糖是女孩子,又常常待在下人房里,什么朝堂之事她都是不懂的,可饶是如此,她也能从周围下人们隐秘的反应里,感觉到一些暴风雨之前令人窒息的前奏。   和以往相比,宫里的赏赐越来越少了,老爷平调了新的职位,又有一个友人因为渎职被下狱了……   燕多糖能感觉到爹娘身上越来越沉郁的紧张,奶奶偶尔回来看他们的时候,也不再笑眯眯的。   在一个下着大雨的秋夜,爹奉了老爷的命去外地的庄子查账本,娘在灯火下缝补衣服,倾盆的暴雨里,木门忽然被叩响。   娘放下手中活计去开门,随着骤然被风吹入的雨水,奶奶收了伞挤进门,一双眼睛在暗沉沉的雨夜里有着可怖的光亮。   燕多糖正在拍弟弟的小肚皮哄他睡觉,听见声音就抬头去看,正巧和这个眼神撞上,少女纯白温柔的心一颤,有一种巨大的恐惧覆盖住了她。   “翠娘,收拾东西,带着多糖回乡下去,二郎会去那里找你们。”   奶奶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燕多糖常常听娘说,奶奶比男人还了不起,如果不是生成了女儿身,说不定能闯出一片天地来。   这样沉稳刚硬的奶奶匆匆丢下一句话,视线落在燕多糖身上,顿了两秒,走过来从她身旁抱起了熟睡的小弟弟。   燕多糖其实没有听明白前一句话的意思,但是娘却显然听懂了,她的脸色霎时比雪还白,颤抖着嘴唇:“到……到时间了?怎么会……燕家明明……”   她嘴里的话支离破碎,奶奶抱着四岁的弟弟,神情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只有一个时辰!再晚,你就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这句话像是把容色张皇的女人打醒了:“娘……二郎是老爷的奶兄弟,手里管着这么多事,我又跟着夫人……我们跑不掉的……”   她神色凄苦无措,视线仿佛无意般落在了老人怀里的四岁小儿身上。   茫然、疑惑、恍然、惊骇、恐惧……   这些表情从她脸上极快地闪过,清秀的容貌被扭曲成了鬼怪一样的狰狞:“娘?!啾啾……”   老人神情冷静:“啾啾和小少爷一般大,只要我们能保下小少爷,老爷和夫人就是拼了命也会在官兵面前为你们遮掩,你们要活命,只有这一个法子。”   燕多糖一家和主家走得太近了,他们是最为熟悉主家阴私的下人,在上头要抄家问罪的时候,这样的家生子往往是头一个被抓出来处刑拷打的,打死了也不过是一卷草席扔乱葬岗而已。   当时的燕多糖根本没有听明白奶奶这短短一句话里渗透的冷酷血腥,她只是用小动物般的本能意识到了某种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在轰然爆炸的雷声里,她鼓足了勇气拦下奶奶开门的手:“奶奶,你要带啾啾去哪里?”   老人抱着孙子,看面前眼神惶恐的孙女,心头酸涩:“奶奶带啾啾去看夫人,夫人说要认啾啾做干儿子呢。”   认啾啾做干儿子?   这是好事情啊,以后啾啾能和少爷一块儿上学,也能得好差事,说不定还能放了卖身契去科考呢……   尚且天真的小女孩儿没想到为什么夫人要半夜里见啾啾,只是站在那看着奶奶撑起伞踏进了雨里。   大概是瓢泼的大雨和陌生的怀抱让小孩感到了不安,男孩儿忽然惊醒,睁开眼睛看不见最喜欢的姐姐,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只看见燕多糖离他越来越远,张嘴就嚎哭了起来。   他不是一个爱哭的小孩儿,就是婴儿时期饿了也只是哼哼几下,或许是命运给了他某种警示,让他本能地向着最为信赖的人发出最大的求救声。   燕多糖听着弟弟的哭声,心中不忍,于是拉了拉母亲的袖口:“娘,夫人要看弟弟,可以明天看吗?啾啾害怕了。”   失魂落魄站在原地的女人像是被这一拉给惊醒了一般,她猛地扭头盯着燕多糖看了一会儿,眼里刷拉一下涌出泪来,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雨里:“娘!别带走啾啾!他还小,他什么都不懂……”   女人在雨里声嘶力竭地喊,撑着伞的老人回头,对她说了一句什么,便抛下僵硬如石的儿媳走出了这座小院子。   燕多糖被突然冲出去的母亲唬了一跳,急忙拿着伞去为她挡雨,呆愣愣地站在雨里的女人双目无神,嘴里喃喃喊着弟弟的名字,见她担心地看着自己,便用冰冷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女儿的脸,声音低微地唤了一声“糖糖”。   这是她今晚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坐在屋内坐了半刻钟,而后又站起来,开始默不作声地收拾东西,燕多糖不敢和她说话,只怯怯地在一边递东西,垂着头的女人手脚麻利地收拢值钱的细软,有不断落下的水滴在布料上砸出深色滚圆的湿痕。   她们很快就收好了东西,趁着夜色离开了这座小院子,凌乱的马蹄和嘈杂人声在她们离开不久后如洪流般从四面八方围住了燕府,火把灯笼的光明和热度几乎能驱散雨夜的潮湿阴寒。   她们出城后不多时,奶奶就坐着一辆驴车赶了上来,她怀里依旧抱着一个四岁的小孩儿,那孩子睡得香甜,粉嘟嘟的脸颊上还带有淡淡的奶香气,短手短脚包在土布缝制的衣裳里,好像是从路边捡了个神仙娃娃一般。   燕多糖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想,抬头去问老人:“奶奶,啾啾呢?”   一夜之间头发就白了不少的老人抱着那个孩子沉默了片刻,将孩子递给燕多糖看:“糖糖,这就是啾啾。”   燕多糖睁大了眼睛,焦急地反驳:“这不是啾啾!”   这怎么会是啾啾?啾啾是她一手扶着抱着长到四岁的,她比娘都要了解啾啾,啾啾的脸蛋儿鼓鼓的,但是没有这个小孩儿这么软乎,耳朵边上的头发也有一撮是断的……   她急着证明自己的正确,抬手去扯母亲的手:“娘,这不是啾啾!”   娘是生下啾啾的人,她一定能认出来的!   老人抬起眼皮,凝视着双眼红肿的女人:“翠娘,你跟糖糖说,这是谁?”   面对着婆婆的逼问和女儿殷切的目光,那个小小的孩子平稳地安睡在梦里,燕母忽然泪如雨下,哽咽着说:“是……啾啾,是娘的……啾啾……”   老人点点头,语气平稳道:“昨夜夫人见了啾啾,喜欢得很,给啾啾取了个名字,叫燕无纠。”   她取下肩膀上一只小包袱,递给燕母:“这是夫人给啾啾的成人礼物,等他成年了就交给他吧,另外还有一些金银,充作家用。”   转日燕家上下就上了法场,昔日的百年门楣,倾颓在了荒疏野草中,与这边的哭喊相对的,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和一个四岁男孩踏上了返乡的路。   燕家遭逢大变,燕多糖的父亲悄悄回了乡,见妻女母亲都好好的,心下安定,对于这个陌生的“啾啾”,他一点异样都没有表露,依旧像是父亲与儿子久别重逢一般,笑眯眯地抱着孩子逗了两把,只是偶尔会看着孩子发呆。   这样的反应,让满心惊慌不安的燕多糖也不敢多说什么,她只是一天又一天地坐在床边看着“弟弟”,看他在陌生环境中哭闹了几日然后又安静下来,喊母亲“娘”,喊她“姐姐”。   可是这是不对的。   燕多糖听他喊她姐姐,只想大喊我不是你姐姐,但她不敢,奶奶一直守着弟弟,她什么都不敢说。   娘在回乡之后就生了病,神情恍惚,有时候抱着那个男孩儿喊啾啾,有时候把他扔在一边不管不问,她神经质的表现让爹很不高兴,两人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们一吵架啾啾就哭,燕多糖不得不抱着孩子躲出去,等他们吵完再回家。   奶奶的精气神也大不如前,那种刀锋一样杀伐果断的锐气一夜之间从她身上消失了,她开始吃斋念佛,念的都是往生咒,把一卷卷经文念得泛黄。   有一天爹娘吵架吵得尤其凶狠,奶奶劝阻不住,站在屋外呆了许久,转头来摩挲着她的头轻轻叹气:“糖糖啊,是奶奶对不住你娘。”   燕多糖还是没有听懂这句话,她只想问问奶奶,弟弟去哪里了?   她问了这个问题,奶奶摇摇头,指指她怀里蹬着腿自顾自快乐的男孩儿:“糖糖你记住,这就是你弟弟。”   她没有再多说别的,当天晚上就一根白绫在柴房里上了吊。   奶奶自尽后,爹娘再也没有吵过架,只是关系变得冷淡起来,娘还是对啾啾忽冷忽热,燕多糖只能再次担负起养育弟弟的责任,时间久了,那个问题也被埋进了心里,直到随着心智的增长和家境再次没落,她们又不得不回到京师,她才隐约触碰到那个雨夜的答案。   但是不能说,无论她想到了什么,她都不能说,不可说,不敢说。   ******   这个秘密在她心里藏了很多年,奶奶和爹相继去世后,就只有她和娘心照不宣地保守着它,她们每天都惴惴不安,担心会有官兵踢开大门,这不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积累深重,几乎要将两个女人给压垮,等到梵行出现,她们反而诡异地松了口气。   终于来了。   不是不害怕,但每天提心吊胆地生活实在是太累了。   唯一出乎她们意料的,就是来的不是官兵,而是一个和尚。   “你是燕家的人吗?”燕多糖在说出这段往事时,并没有掺杂一点个人情感,坦率地将事情说了个清楚明白。   她心里知道,梵行既然能这么精准地找到啾啾,又通过啾啾找到了家里,今天还特意说了这么有指向性的故事给他们听,必然是已经掌握了证据,那她们孤儿寡母的就是想跑也跑不掉,不如大方一点,说不定还能得个全尸。   此刻她看面前的僧人,已全然没有了之前仰视天上清净莲花的心情,这种鬼魅一样无声抓捕到她们的能力,让梵行在她眼里成了一言一行都神秘莫测的神佛般人物,还有那一手绝妙的功夫,说不定谈笑之间就能让她命丧当场。   梵行当然不知道燕多糖在心里把他魔化成了个什么形象,他听完了燕多糖的故事,其间一次都没有打断她,直到她问出了这个问题,才回神:“啊……贫僧并非燕家血脉。”   这话一出,燕多糖的表情更难看了,她眼里的绝望弥漫上来,她原本还心怀一丝侥幸,如果是燕家人,说不定还能看在她们养育了燕家小公子的份儿上留她们一命,但若不是燕家人……   那就只有官府的人或是燕家的仇人,才会这么有耐心地追逐她们的踪迹了吧?   “啾啾还小……他什么都不知道……”燕多糖想不出说什么能挽回一条命,只是凭着本能喃喃出声。   她这句话,和多年前燕母在雨中的嘶鸣竟然重合了。   就算知晓燕无纠身份有问题,多年的情谊不是假的,她在母亲病重时一手拉拔弟弟长大,幼弱的女孩子挣不到钱又要警惕心怀不轨的人,只能凭着小小的身体去行窃,燕无纠被她喂养了两年,也出门找活,两个孩子带着母亲在这世道讨生活,长久相处之下,她已完全把燕无纠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   燕多糖当年没能救下那个弟弟,这次她想保住这个弟弟。   她想救他。   梵行听见屋子里那个属于孩子的呼吸声停了片刻,而后轻轻转向屋后,屋后是堆叠柴垛的地方,他听见挂在墙上的柴刀磕碰墙壁发出一声轻响,神情一紧,生怕燕无纠干出什么傻事来,也顾不上什么害羞人设了,张嘴就开始胡编,直击中心:“贫僧是受人所托,前来找寻燕小公子,抚育他长大的。”   柴刀的响动停下了,燕多糖眼里骤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你……你说的,是真的?”   梵行摆出了最能唬人的神棍笑容,白衣佛珠,月下僧人简直要乘风化莲:“贫僧寻觅五年,终于不负故人所托。”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里大部分宝贝儿都猜到了,奶奶用啾啾去顶了燕无纠,用亲孙子换了自家几口人的命,然后为了给孩子和燕母赔罪,上吊了。   糖糖的这个故事还有一部分被隐瞒了没有讲,前文有提到一些小细节,能猜到的欢迎评论区留言嘿嘿嘿,其实我觉得也很好猜了,所以就不给提示了,我相信你们可以的!毕竟我已经好几次看评论怀疑你们偷渡到我脑袋里了……【警惕.jpg】   至于她们为啥不改名这个问题……其实姓燕的人也蛮多的,不会因为一个重名就想到是不是小孩儿被换了,毕竟换孩子这种事情本来就少见,不会有人脑洞这么大的,燕多糖她们就是因为心虚所以自己吓唬自己…… 第95章 莲华(十)   这大起大落将燕多糖的大脑烧得一塌糊涂,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质疑什么了,尽管觉得梵行的话还是有些许疑点,她也不愿意再去戳破这个和平的表象。   胡乱地擦干脸上的泪水燕多糖站起来, 犹豫了半晌,还是轻声问道:“那位……那位托付你来找啾啾的人,是谁?”   梵行没有立刻回答。   他哪里有什么托付大事的故人啊, 佛子这个化身在人间游方多年, 虽然有不少因果牵系, 但大多是别人欠他的,要替他办事还债,这个故人不过是他一时情急随口胡编出来骗人的,他上哪儿去找这么个故人来?   但是梵行一点都不慌。   迎着燕多糖的眼神, 月下莲花一样的佛子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 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东方:“富贵人家, 心怀慈悲。他不愿透露身份, 贫僧只能提点到这儿了。”   昌平坊在京师最靠近城门的西边,这么一指, 就能把整座京师给指进去, 能托和尚去救人的, 当然是心怀慈悲的人家, 不是富贵家庭, 又怎么会与燕家血脉有干系。   总之,他这么一说一指,轻轻松松就能把大半个京师的富贵人家给包圆了, 又精确又笼统,充满了佛曰不可说的奇妙韵味。   哄着燕多糖进屋去睡了,那个小小的身影还是背对着门口蜷缩在床上, 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醒来过一样,梵行看了一眼那个背影,回到门口去继续念经打坐,等天色刚刚绽出一点灰白的光芒,屋内就传来了细小的动静。   梵行睁开眼睛,燕无纠正站在门槛上瞧着他,往日里那种浮躁轻佻的气息一夜之间从他身上消失了,像是一只凶狠的小狼,学会了藏起自己尚且稚嫩的利爪。   燕无纠眼下有一点淡淡的青黑,腰带也没有系好,末端蔫巴巴地耷拉在大腿边上,梵行与他对视了片刻,朝他招招手。   这个动作和农人招呼小狗似的,燕无纠沉着脸不想动,但是梵行睁着稚子般无辜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把这个小痞子都给看心虚了。   就这一次,下次要是再用招狗的手法喊他,他就把这和尚拐进花楼不救他!   在心里漫无目的地想着别的事情,他沉甸甸的心终于松快了一点儿,走到梵行面前,粗声粗气地问:“找九爷干嘛!”   梵行倒是无所谓他算不上好的态度,抬手抓住那截晃荡来晃荡去的衣带,给他重新理出了一个漂亮端正的结:“君子立身,容止第一,就算你再心烦意乱,也不能忽略自己的仪表。”   燕无纠霍然抬眼,他以为自己昨晚的动静已经很小了,但还是没有瞒过这个和尚吗?   “你说的那些东西,是公子哥儿才要学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孩儿抿着嘴,硬邦邦地扔下这句话。   梵行心平气和地说:“不是公子哥儿也要学,你以后想要做大事,就要注重细节——”   “做大事?做什么大事?我难道不是越平凡越好吗,最好一辈子躲在昌平坊里,不要学什么字,也不要出门……”   燕无纠到底还是小孩子,面上表现得再平静,到底也遏制不住骤然得知自己身世的恐慌,他能装睡上一夜直到天明才起身,这种耐力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的人,因此在听见他声音里隐隐的哭腔时,梵行心中反而松了口气。   养孩子实在是难,楚章到他身边时已经十五岁不算孩子了,不生年纪虽然小,但是身世特殊,生来不凡,性子也不似寻常幼童,倒是燕无纠,虽然看起来成熟的不得了,实际上还是个孩子心性。   梵行没有养过这样的孩子,思前想后,只能把他当成猛兽的幼崽来驯化——施以蜜糖,加之棍棒,既保留他的野性,又能让他安然处于众人之中。   在幼兽惶惑恐惧时应该怎么办呢,梵行捻着佛珠兀自耐心地等着,等到燕无纠从自知无理的迁怒中静下来,才慢吞吞地说:“你若是害怕了,现在便可以远走他乡,隐匿山林之间,从此做个闲云野鹤,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其实他更想要说的是,要隐匿自身行踪,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刀抹了脖子驾鹤西去,可惜劝人自尽是佛门禁忌,会沾染杀生孽障。   梵行数过了半圈佛珠,诚恳劝说:“贫僧还有些积蓄,可供你寻个僻静乡野,平平安安地长大,娶个中意的女子为妻,生下几个孩儿延续香火血脉……”   佛子的声音很温柔,常年讲经布道的经历让他习惯性地在说这类话时候都带有奇妙的韵律,好似说的是无上妙法一般,潺潺切切,足以令人沉醉其中。   燕无纠也听入神了。   梵行为他描绘的图景太过美好,里面有竹林两三亩,鱼塘一两片,田垄蜿蜒,麦苗青青探出一个个小尖尖,他可以像其他普通人一样,耕作垂钓,上山打猎……   娘亲和姐姐也不再需要为他的身世提心吊胆,她们能在他的供养下好好生活,清白度日。   只要他答应梵行的要求,寻一处山林安生过活,就能拿到钱,就能结束朝不保夕的生活。   “不……”燕无纠颤抖着嘴唇,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   梵行的声音比他还低柔,像是察觉到了他动荡不安如惊弓之鸟的心绪,佛子轻轻问:“为什么拒绝呢?”   燕无纠惊惶地抬头看看他,又看看依旧寂静的屋内,他脸上出现了一丝痛苦的神色。   他很清楚,他的拒绝是对娘亲和燕多糖的伤害,她们已经为他吃够苦头了,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能离开京师这个大漩涡,她们一定会接受的,可是……可是他心中有私,他想留下,他想要知道一些关于他的家人的事情。   “我、我想……我想知道,他们是为什么会被抄家的?是因为做错了事情吗……”毕竟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尽管已经记不太清楚幼年的富贵生活,他也本能地想要知道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的消息。   尤其是,这还是一桩血海深仇。   “如果是做错了事情,那我就和娘亲一起离开京师,如果……”他的话停下了,眉眼痛苦地拧成一团。   他既希望是自己的亲人做错了事情遭受了应有的惩罚,这样便可以让他接受心无挂碍地这个惨痛事实然后带着燕母和燕多糖离开,同时又不希望自己的亲人会犯下大错,他下意识地希望他们是品行高洁的好人,让他可以堂堂正正地怀念他们。   他才九岁,就被迫面对了这样一个无论怎么选择都是错的问题。   在他期盼的眼神中,梵行回望他,过了半晌,摇摇头:“贫僧也不知晓其中内情。”   这个回答让燕无纠内心一松。   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有人醒了,燕无纠一震,左右看了看,走到院子里开始收拾柴火,故意背对着梵行。   过了一会儿,燕多糖走出来,看看正在忙活的弟弟,又看看闭着眼喃喃诵经的梵行,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到底是什么都没说,低头去做早饭了。   早饭是寡淡的清粥,几根酱菜做配,燕母胃口小,喝了半碗粥就下了桌,将自己的碗推给燕多糖,目光怜爱:“糖糖多吃点。”   一旁的燕无纠捏紧了筷子,闷头喝粥,一句话都没有说。   燕母对这对儿女都是同样的疼爱,买了吃食都是一人一半,从不偏袒谁,往日里她也常常将剩下的饭菜推给燕多糖吃,他一直觉得姐姐该多吃些,也没有提出过异议,只是会笑嘻嘻地闹娘偏心,但是连他自己都从来没有一次是当真过的。   可是一知道了某些事情,他才忽然发现,娘对他们的爱,好像也不是他想的那么平均。   她会轻轻抚摸燕多糖的脸,亲昵地叫她糖糖,会随手拔一根甜滋滋的草茎给燕多糖,而只会笑眯眯不远不近地看着他,在昏沉的病中喊他“啾啾”。   可是她喊的,到底是那个早已离去的啾啾,还是她面前的这个啾啾呢?   燕无纠觉得心里又酸又涩,他不是不知好歹狼心狗肺的家伙,娘用亲儿子换了他,还把他养大,他不应该为这些小事责备她,他只是……只是有些难过。   生下他的母亲已经死了,养大他的母亲看着的不是他,他该怎么办呢。   他忽然就失去了以往在她们面前撒娇卖痴的全部勇气。   他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没有瞒过梵行,僧人从碗沿上方轻轻睨过去,捕捉到小孩儿倔强地拉成一条线的嘴巴和快要哭出来的眼睛,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   燕无纠这个小狼一样桀骜不驯的性子,居然是个小哭包,还是内心多愁善感的那种小哭包。   小孩真是奇妙。   小哭包的沮丧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两三口呼啦呼啦把粥倒进嘴里,一抹下巴,眼神炯炯地盯着不紧不慢的梵行,抓耳挠腮的样子恨不得帮着梵行把碗举起来。   梵行当然看见了他眼里的急迫,端着一张清秀无辜的脸回头问他:“有什么事吗?”   燕无纠卡顿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没有,你吃你吃。”   他说没有,耿直的佛子就认为是没有,转过头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吃饭,一口一口,端庄从容,活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把一边的燕无纠急的坐立不安。   燕多糖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燕无纠外强中干地一眼顶回去,又心虚地坐在那儿晃起了脚,用指甲剥着桌面上脱落的漆皮。   等梵行终于吃完了放下碗筷,燕无纠噌地站起来,抓起梵行的手往外拖,燕多糖挑起眉头:“今天饭是我做的,轮到你洗碗了!”   燕无纠没有回头,嘴上喊了一句:“你放着我回来收拾!”   也不知燕多糖有没有听见,拽着梵行就出了院子。   他抓着梵行来到一处僻静地,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两手背在身后,用脚尖蹭着砂石地面,表情有些窘迫,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   梵行就这样瞧着他,也不催促也不生气,浑然似一尊佛像,连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燕无纠吭哧了半天,见梵行竟然站着开始念起经文来了,心一横,碾碎脚下一块沙土,结结巴巴道:“那、那个,我不想离开京师,你……你能不能把我娘和燕多糖送走?我……我以后会还你钱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在最后颤巍巍地补上了一句:“……先、先生。”   燕无纠其实是惯会厚脸皮欠人情的,他为了攒买药的钱,不知道卖了多少乖,豁出脸皮借钱那都是家常便饭,借了一轮都还不上,还能再借出第二轮,这都是本事。   可是不知怎么的,在梵行面前,他就是鼓不起这个勇气,和以前那些厚脸皮笑嘻嘻地借钱不同,他向梵行开口,就像是把最脆弱透明的那一部分自己给撕扯出来摊在了对方眼前,让对方把自己赤裸裸地看了个通透明白。   这种感觉,比借不来钱被打出去还让他难受。   梵行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的眼神温柔悲悯,好像带着感同身受的苦楚,看得燕无纠几乎要把自己蜷成一团。   “我……我想查一查燕家的人是为什么死的……娘不能跟我在一块儿,她们什么都不知道……”燕无纠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脸憋得通红,气息急促,“要是我被抓了,她们只要不在京师……”   他努力表达着自己的想法,梵行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你被抓了,她们也能逃掉——你这举动,等同于让她又丧一子,实在狠心。”   燕无纠原本还带点儿忐忑的表情,在听见这句话后慢慢变得苍白,他的眼神抛向了不知何处的远方,声音低落:“娘……本来就不想要我这个儿子的,她每次看见我都会想起那个啾啾……只会让她更难过。”   梵行闻言微微蹙起了眉头,想说什么,又抿起了唇,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了:“你姐姐说,当年她们带你出逃时,燕夫人曾经给你奶奶不少金银,你有没有想过,这些金银去哪里了?”   这话题转换的速度实在是太快,让燕无纠的愁绪卡在了半道儿上,半晌,发出一声迷茫的:“啊?”   梵行的眼神为难地四下乱飘,脸上晕起一层薄红:“哎呀……阿弥陀佛,不可臆测胡猜,不可诳语嗔言……”   他嘀嘀咕咕谴责了自己一番,还是苦着脸咳了一下:“那个,这都是贫僧瞎猜的……你不如去问一问你姐姐,那些金银去哪里了?”   他话语里的暗示明显极了,燕无纠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但是听明白了归听明白了,他还是不懂为什么要去问燕多糖这个。   如果家里有那笔钱,娘和燕多糖能带着它们离开当然是好,但是看家中的境况,家里哪里像是有钱的样子?   不过梵行这个问题也问到了他没注意到的盲点,让他也疑惑了起来,对啊,那笔钱去哪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啊,那笔钱去哪里了?评论区里昨天有个小天使提到了一点关键,把我吓了一大跳【抱紧自己的脑壳不让你们进去.jpg】   哇塞交代身世就用了这么多篇幅,下面要走快点了,这里的时间线是接着第一卷 太子去世楚章建国的部分的,所以会有还未成厉鬼的楚章大崽的出场……   楚章:【不耐烦】快一点快一点,我还要回去扒危楼的窗户偷看我的巫主呢!   鬼王:???谁的巫主???我一嗓子就有一个忘川的鬼去你门口唱K你信不信?! 第96章 莲华(十一)   梵行与他对视了片刻, 燕无纠率先移开了眼睛。   他没打算去问燕多糖这笔钱的去向,一问不就等于承认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么,这个家风雨飘摇, 实在不需要更多的外力让它分崩离析了。   燕无纠咽了下口水,声音紧巴巴的:“我……我不想知道那笔钱用来干嘛了,我想把她们送走……”   梵行见他这一副死活不打算改变主意的倔强模样, 心知口头劝说大概是无用的, 只好开门见山道:“你若打定主意要欺瞒你娘, 将她们哄骗着送出去,贫僧也拦阻不住,贫僧身无长物,这只背云或可交予你换点钱财。”   僧人摘下颈上的佛珠, 将上面那只翠玉雕刻而成的莲花状背云解下来, 托在手掌上。   这枚莲花翡翠一看就是好货色, 翠色沁人, 如有一汪清泉在其中流动,雕刻而成的莲花也姿态秀美庄严, 花瓣层叠怀抱, 收束着一只半开未开的花苞。   燕无纠死死盯着这只翠玉莲花, 喉头耸动了一下, 颤颤地伸出手要去拿它, 梵行却将手往回一缩,避开了。   燕无纠的手僵硬在半空:“你?!”   梵行心平气和地说:“这只翠莲不是珍品,但有一点, 拿着它的人去任何一间大庙里求见主持,都能被满足一个请求——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无论什么, 他们都会尽力去做。”   燕无纠睁大了眼睛。   梵行和缓地问:“所以,你是要拿它去换钱,还是换一个满足愿望的机会?”   这个问题听起来就很愚蠢。   有这么一个几乎无限制的满足要求的机会在,燕无纠大可以拿着它去要求佛寺收留保护燕家母女俩,也大可以要求他们给他足够的金银,或者要求他们帮他查明当年燕家出事的内幕……   总之无论要做什么,都比单纯将翠玉莲花当出去换一点钱来得合算。   燕无纠没有开口质疑梵行话中内容的真假,但还是忍不住显露出了一点震惊:“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梵行只是看着他笑而不答。   燕无纠知道自己是得不到答案了,好在他也不关心这个,手指缩了缩,抓过梵行掌心那枚莲花,小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冷铁般坚毅的神情:“活当,我会把它赎回来,算你借我的钱,我欠你一个人情。”   梵行对于他的选择一点也不意外,微微笑了一下,看着燕无纠把莲花小心妥帖地塞进口袋里。   燕无纠这个选择聪明极了,拿着莲花去典当,充其量算是向梵行借了钱,而要是用莲花去佛寺要他们做事,那就是欠下了大人情。   想来也知道,能让各大佛寺二话不说见玉办事,这翠玉莲花的价值比他所能想象的要高得多,他要是欠下了这么大的人情,以后怕是咬着牙都还不起。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梵行回了自己的小破庙,燕无纠则摸了摸口袋里硬而凉的东西,深吸了口气,小鱼儿般窜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昌平坊里鱼龙混杂,花街旁赌坊坐落,对门就是林立的当铺,暗娼门子便是白日也欲迎还拒地将帘子掀着小角儿,燕无纠在这里混得如鱼得水,轻车熟路地从高高低低的门脸儿前穿过,一口气跑到了一处铺面前。   这铺子中等大小,不高不矮,幌子上画着一串铜钱和一个秤盘,意为典当行,旁边用方光圆大的黑字写着“大盛和”三字,门口摆着张桌子,四五个闲散汉子围着桌子推牌九,见燕无纠神色踌躇站在门口,互相使了个眼色,便有个人笑着出声:“哟,这不是咱们小九爷吗!今儿这是闹什么东风,把咱们小九爷吹来啦?四哥这几日一直念叨你呢!”   他们嘴里玩闹般喊他“小九爷”,和喊个孩子气的绰号也没甚区别,燕无纠听他们说到四哥,眼皮抖了一下。   外头当铺多了去了,比起那些正规的大当铺,黑老四的这家铺子收的利多,追债也狠,但唯一一个好处,就是他给的钱也多。   说是典当,在黑老四这里,倒是更像借贷了,外面这些看似闲散的懒汉都是黑老四手底下帮他追债的打手,燕无纠原本也打算向他借贷给娘看病,但若没有这个用作抵押品的玉莲花,燕无纠就只能把自己典给黑老四,以后也跟着这群人做打生打死的活计。   外面人的大声笑闹把铺子里的人都给引出来了,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披着旧衣走出来,他面貌平平,扔进人群里就会没了影子,唯有一双眉毛,眉尾如伞散开,根根乌黑乍起,长得凶狠非常,一下子就给他添上了不少凶悍之气。   “哦,这不是啾啾吗。”黑老四不姓黑,他得这么个名号,就是因为他长了这么对又黑又凶的眉毛,在当初拜把子的一群兄弟里排行第四,才被称一声黑老四。   他走出来,看见燕无纠站在当街,立马表现出十分高兴的样子,伸手招呼他:“来来来,来你四哥这儿,里头有新买的栗子糕吃不吃?”   黑老四绝口不提前些日子燕无纠要入伙的事,只做出一副慈眉善目的好大哥样子,带着燕无纠往里走。   当铺里头不大,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大朝奉头发花白,双手拢在袖管里正在打瞌睡,黑老四看也不看他,只是敲敲桌子把他叫醒:“老陈!来给这位小兄弟上杯茶!说不得以后就是你的徒弟了!”   黑老四是脚夫发家的,开了当铺也不懂那些古玩里的名堂,请了个没甚名气的玩家来做朝奉,总是信不过他,怕他藏私,心里就有了要自己养个朝奉的念头,又见街面上跑的小孩顶属燕无纠最伶俐,还能说会道,哄得不少大人都昏头转向,就动了要收他到麾下的心思——便是他学不会这些门门道道,也能做个打手给自己卖命。   他见的人多了去了,一见燕无纠今天站在门口的样子,大概就知道自己达成所愿的时候不远了,因此越看他越得意,将桌上那碟栗子糕推过去:“吃吧,小孩都爱这个,日后来哥哥这里玩,也少不了你的吃穿,你的娘亲姐姐,四哥也一并照顾了。”   这就是在向燕无纠许诺条件了。   九岁的小孩低着头,模样有些局促,黑老四只当他是紧张了,也不以为意,兀自笑眯眯地看他,就见燕无纠深吸了口气,攥成拳头的手递到黑老四面前,张开手递出那块玉莲花:“……四哥,活当。”   黑老四的笑容一下子从脸上消失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燕无纠的脸,视线慢慢地落到燕无纠手里,在那枚玉莲花上停了很久,然后忽然笑了起来,抬手一招:“老陈!有生意上门了,过来看看。”   他抬手招呼老陈,燕无纠悄悄地松了口气,任老陈从他手里将那枚玉莲花拿走,对着阳光端详起来。   黑老四转了转手边的杯子,笑眯眯地问:“这样漂亮的玉可不多见啊,是你姐姐遇到贵人了?”   他把话说得很隐晦,但是燕无纠一下子就听明白了,放在桌下的手登时握紧。   燕多糖偷摸着行窃一事,多少有人会知道,尤其是黑老四这类混街面的人物,手底下就有不少划了片区的乞儿和偷儿,燕多糖的手上功夫一般般,被发现也是寻常事,要不是她只是偶尔为之并不当主业做,黑老四之流早就上门找她了。   他这话的意思,只差摆明了说这玉是燕多糖偷的了。   燕无纠没有立刻回答,停了片刻才笑嘻嘻地说:“姐姐最近都在接绣坊的活,哪有什么贵人,要说贵人,当然是小九爷认识的多啊!”   “先是认识了四哥这样的贵人,又碰着了一个傻乎乎的和尚……嗨,四哥你不知道那和尚多好骗!我就在他面前掉了两滴猫尿,他就把所有钱都给我娘买了药,又拿出这块玉送我……你说他是不是傻!”   小孩儿说得眉飞色舞,初初进门时的那种局促窘迫一扫而光,他两眼放光,神色狡猾,一副在场面上混出了油的混蛋模样,和外面讨生活的那些小混混没有一点儿差别。   黑老四听他这么一说,大概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了,前几日就听说这孩子拜了个和尚做先生学什么字,大约就是那个和尚见这个小混蛋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又给钱又出力,想把他教好,没想到转头就被卖了。   黑老四看燕无纠的眼神又变得和蔼起来,好运遇见了个冤大头,这没什么,只要这孩子还能留在昌平坊,凭他那个拖后腿的娘,就迟早有要来求他的那天。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在别结下仇怨就行。   这么想着,黑老四朝老陈点点头:“值多少?”   老陈会意,将玉莲花放在桌上,报了个稍微高一些的价格:“品相不错,雕工也精细,有这个数儿。”   他伸出两手,翻了两翻,比了个二十五。   二十五两,普通农户一年都不见得能攒下二两,这二十五两足够燕家母女两人安安生生过上十年了。   黑老四哈哈大笑起来:“二十五两?这么抠搜干什么!啾啾可是我的亲弟弟一般,三十两!拿着慢慢花,不够再来找四哥要!”   老陈从一只小方柜里取出个小包裹,当着他们的面数出三十两来,用破布包上,抄起桌上快秃噜毛的笔,放嘴里舔了舔,在一块小小的硬纸上写下了一个数字,连着银两递给燕无纠:“拿好,这是赎东西的票子,丢了就不给你赎了。”   燕无纠将硬纸和银子都好好塞进怀里,朝黑老四嘻嘻一笑,浑然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四哥你真好!”   黑老四目送他小跑着出了门,嗤笑了一声:“傻小子。”   *******   燕无纠抱着包裹一溜烟跑到了梵行的破庙里,探头探脑朝里面看,白衣的僧人正背对着他坐在佛前念那些他听不懂的经文。   燕无纠犹豫了一下。   他骗黑老四骗得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但是一想到要拉着梵行陪他骗人……他就觉得浑身哪儿都不对劲起来。   “进来吧。”   他在外面天人交战,里头的梵行早就听见了他的动静,放下手里的念珠。   燕无纠慢吞吞地踮着脚尖往里蹭了两步,心虚地吹了两声口哨,又觉得在庙里吹口哨太不尊敬了——奇怪,以前他怎么没这种感觉?   他看了看坐在那里宛如素色莲花的僧人,果然是因为有这个人在所以气氛才会奇奇怪怪的吧?   “我……我当了……三十两。”燕无纠咳嗽了一声,含含糊糊地说出这句话,眼神有一下没一下地瞟着梵行的表情。   面貌清秀的僧人对此没什么反应,只是镇定地点了点头。   燕无纠闭上嘴,脚尖在地上点来点去,见梵行始终八风不动端坐原地,知道自己的耐心是比不过这个和尚了,破罐子破摔道:“那个什么……先生,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帮个忙呗?”   他努力睁大眼睛扮无辜孩童,企图发挥外貌优势征服梵行,谁知道梵行睁开眼睛看他,表情比他还无辜纯稚:“贫僧两袖空空,笨嘴拙舌,能帮得上施主什么忙呢?”   看着梵行这个表情,燕无纠愣了一下,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输了。   梵行摆着这个表情,还有谁能逃过他的佛掌!   燕无纠抓抓头发,颓丧往地上一坐:“哎……就是,这些钱,你就说是你的,你要带我去云游四方啥的,让她们拿着这些钱去别处安家……”   他绞尽脑汁想要找个好借口出来,两只手在地上抓挠那些稻草,把梵行整理好的稻草蒲团抓成了一个小塔,梵行就好脾气地看着他像只小猫一样四处捣蛋。   “佛家子弟,不打诳语,不做欺瞒之举。”   看燕无纠龇牙咧嘴想半天想不出什么好词儿了,梵行才静静地说了这么一句。   燕无纠手脚并用爬到梵行声旁,露出讨好谄媚的笑脸,把大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先生~大师~高僧~”   梵行又好气又好笑:“你就是喊出了花,也不能叫我动摇一分。”   燕无纠眨巴眨巴眼睛,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爹!”   梵行:“……”   ??????   他有那么一瞬间震惊到失语,就见燕无纠露出了小孩子特有的狡黠笑容:“你动摇了!”   作者有话要说:梵行:继当了两次娘后,贫僧今日又喜当爹了…… 第97章 莲华(十二)   燕无纠扭股儿糖似的在地上滚来滚去, 大眼睛骨碌碌转着,观察着梵行的神态,恰到好处地估量着梵行的底线使坏, 那模样娇蛮又不惹人厌烦,反而充满了孩子气的天真顽皮。   他在地伤快围着梵行滚出了一朵花儿的形状,蒲团上的僧人面色为难却还是垂着眼只笑不答话, 燕无纠见此就知道这事八成是不可能的了, 他放弃得也干脆利落, 坐起身子抖了抖身上的草茎,随手抓起一根泛青的枯草叼在嘴里,凑近梵行,摆出了一脸痛心的模样:“阿弥陀佛, 大师你修行不到家啊, 看到我这种混混, 你应该抓起你的棍棍咵嚓一下把我薅出去, 然后对我念上几声回头是岸才对嘛。”   梵行耐心地纠正他:“出家人一般不叫它棍棍,叫降魔杖。”   燕无纠百无聊赖地叼着草茎子哼哼两声, 听梵行继续说:“这庙不是我的住所, 我为何要赶你出去?你既然不认为你做的事情是错的, 那贫僧就是说再多的回头是岸, 也是无用功。”   燕无纠用舌头把草茎拨到左边, 又拨到右边,舌尖顶着腮帮子鼓出一个滚圆的包:“唔……你说这种奇奇怪怪听不懂的话的时候就很拿手诶。”   梵行一愣,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燕无纠歪着头瞅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青涩稚嫩的小脸上摆出了大人的严肃表情, 准备从另一个方向进攻展开第二轮谈判。   与此同时,刚刚醒来的燕母正与燕多糖坐在一处,手把手教她怎么刺绣。   昔日钟鸣鼎食的大家族里出来的管家娘子,就算不是专门的绣房里出身,掌握的技术和眼光也比寻常农妇优秀不少,用来教一个燕多糖是绰绰有余了,母女二人头碰着头,低声絮语,气氛倒是温馨非常。   一片梅花的花瓣逐渐立体饱满起来,燕多糖按照母亲教的又下了一针,犹豫了一会儿,旁敲侧击问道:“娘,昨晚……你睡得怎么样?”   燕母的针穿过绸子,闻言抬头看向女儿,茫然地眨眨眼:“昨晚……挺好的,怎么了?你睡得不舒服?”   燕多糖迅速低下头避开了母亲的视线,含糊地说:“也不是……我昨天迷迷糊糊,梦到你出门去玩儿了……”   燕母愣了一下,而后笑起来:“傻孩子,真是睡糊涂了,娘不是一晚上都在家吗,你是梦迷了吧。”   燕多糖没有立刻答话,过了半天才说:“可能是吧。娘,那个师父……好像知道些什么的样子,昨天一直在给我们说燕府的故事。”   燕母停下针,轻轻拍了下燕多糖的额头:“他知道什么了?我们不过是寻常贫苦人家,有什么值得人家惦念的?好好走针,这件喜事莲莲能进三钱银子呢。”   燕多糖嗫嚅着嘴还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乖乖巧巧地顺着燕母的指引将注意力放到了绣品上。   一旁的燕母手里是一件更为繁复的喜鹊登枝,她走针的速度很快,但在燕多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之后,她的手脚渐渐慢了下来,将若有所思的眼神放到了远处。   燕无纠在破庙里缠着梵行闹了一会儿,又被梵行按着头学了些字,扁着嘴将这些字死记硬背住了,一被放开就哧溜一下弹起来,如泥鳅入海,瞬间跳到了梵行的掌控范围外:“我记住了记住了,下午捻春阁要摆台子呢,我去帮忙,顺便蹭点饭,明天见啦和尚!”   小孩中气十足的声音不消片刻就远去了,梵行教他认字念书,也教他什么是常人眼里的礼义廉耻,却从来不曾阻拦他去那些花街柳巷,燕无纠依旧要四处奔波找活儿干,不过比起之前,无需惦念燕母的治病钱已经让他松快了许多。   花街夜晚开张,从日落热闹到天明,下午就要开始准备晚上所需的各色吃食布置,燕无纠常常去帮忙跑腿儿,运气好能混上几枚铜板,还能捞几个馒头包子回家。   这活儿要一直到入夜才结束,大堂里翻台的速度很快,燕无纠有时要足足忙活上半夜,一刻不停地东奔西跑,给小厮姑娘们传东西,还要脸上带笑讨人喜欢,嘴甜会来事,又得注意不被客人瞧见,工作量大得很。   窈春知道有些客人有喜欢小孩的变态嗜好,便总是急着打发燕无纠早早离开,但有时候人手不够他被留下也是常有的事。   燕多糖熬了药让燕母喝下,见天色晚了燕无纠还没回来,就有些坐立不安,但燕无纠三令五申不许她去接他,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去那种地方会遇上什么,正在天人交战,燕母先出声了:“啾啾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燕多糖皱着眉:“没有……他总是这样,回来得时早时晚的。”   燕母站起来:“我去接他。”   燕多糖下意识就要反对,燕母好声好气却不容置疑道:“我会去拜托那位师父同我一起,你在家好好等着。”   听到这里,燕多糖要反对的话就没有出口,如果是那位师父同行,那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燕母披着渐沉的夜色敲响了破庙的门,朝昏黄烛光中看过来的梵行鞠躬施礼:“梵行师父,信女有一事相求。”   梵行看着她,先是儿子求他,现在又是做娘的来求他,这一家人还真是心有灵犀。   他这么想着,站起来去扶燕母:“女施主有话直说。”   燕母的眼神往外看了看,面上呈现出一点犹豫之色,梵行会意,这类有心事难以启齿的香客他遇见的多了,方丈教过他一个对话模板可以往里套用!   于是他踏出庙门:“小庙清贫,一旁景色却还不错,女施主不若边行边讲?”   二人沿着破庙旁的小路慢慢往前走,耳边听得溪水潺潺,燕母沉默了许久,第一句话就是个惊天霹雳:“啾啾不是我的亲子。”   梵行眼帘一动,没有说什么,燕母见他这个反应,心中明白了大半:“大师果然知道了,是糖糖昨晚说了什么吧?这孩子年纪小,沉不住气,有什么就说什么……”   她闭上嘴,又叹了口气:“啾啾是不是也知道了?他今天和以往很不一样,到底还小,心里也藏不住事,我养他几年,他心里想什么,我大概还是知道一些的。”   她都知道了,梵行是个不会说谎的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也不再隐瞒,坦诚地点头:“他都知道了。”   燕母露出了一个苦笑:“我本想一辈子不告诉他,将他当做我的孩子养大,可是他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那也是我们母子缘分尽了。他的性格和夫人很像,小小年纪就有勇气扛起一家子的生计,我养他几年,他也照顾了我几年,算是两清了。”   “我早看出他不是能安安心心做一辈子糊涂人的性子,他还那么小的时候就敢出门赚钱,天生就是要做人上人的,我们在他身边不过是拖累他,况且他身世如此,就是叫他安于平凡,他也忍不了几年。”   这个女人看透了自己养育了几年的孩子的灵魂:“他心里有一团火。”   梵行察觉到她只是需要一个听众,也乐得不说话,任由燕母自由发挥:“大师云游四海,见识广博,又看中了啾啾的天分,愿意收他做学生,信女感激不尽。啾啾还小,无论是要报仇还是要走一条别的路,我总希望他能平安顺遂,不要这么小就凭着一腔热血做出决定。”   “大师渡人无数,能否带啾啾离开京师,四处看看,等他见识多了,到了做决定不会后悔的年纪,再让他回来?”   这些话里熬着一腔慈母的心头血,一字一句都满是煎熬的爱意,梵行听完了她的话,神色动容:“阿弥陀佛,女施主慈母之心,贫僧岂忍拒绝?”   燕母松了口气,状似无意地问道:“大师来找我们,是得了谁的嘱托吗?”   梵行再次搬出了那套糊弄燕多糖的说辞:“故人所托。”   燕母想了想:“这故人,是与燕家有旧?”   当然有旧,要是没有联系突然托人找才叫奇怪吧,梵行于是回答:“确是有旧,关系匪浅。”   燕母这回沉默的时间更长了:“这位故人,可是燕家的血脉?”   梵行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然而他的沉默也仿佛给了燕母一个答案,她了然地点点头,不问了。   月色清透,照在溪水上,像是洒下了满把的碎银,她不问了,梵行倒是有了问题:“前几次相见,女施主对啾啾挂心得很,便是昏沉迷梦中也声声切切喊着啾啾,不愿他离开你身边,贫僧冒昧,可否多问一句,您口中喊的那个啾啾,是贫僧的学生,还是您的亲子?”   燕母的脚步一下子停下了,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避开梵行的视线,强颜欢笑:“当然……当然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当初婆婆带走他,我为此伤心了这么多年,久久不能释怀……”   梵行“哦”了一声,转身沿着河岸继续走,声音波澜不兴:“贫僧方才还心中疑惑,若您疼爱养子至此,怎会放心随意将他交给贫僧,原来是贫僧误会了。”   跟在他身后的女人身体一哆嗦,手心出了一层汗:“……不,我不是……”   她咬住嘴唇,感觉有些口干舌燥,心中有股燥郁之气升腾上来,让她浑身不安。   梵行还是不紧不慢地说着:“不过说到啾啾出门赚钱,贫僧有个小疑惑,当初燕夫人没有转交女施主钱财金银以照顾他长大吗?听燕姑娘昨晚的话,贵家不应当穷困至此。”   女人正心烦意乱,话走得比脑子快,脱口而出:“二郎好赌,家产多半被他赌完了,若不是……”   她的话戛然而止,眼珠微微颤抖着,似乎有什么森冷的东西要从胸口破出,让她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梵行重复了一遍:“好赌。”   他抬头看着那轮不甚圆满的月亮,眼角漫上了一点慈悲如莲花的笑意,声气温柔:“好赌之人绝不会无故停手戒赌……女施主,可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燕母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这个身形纤瘦挺拔的僧人,有那么一瞬间,她从这个清透悲悯的僧人身上,感知到了某种高高在上的、令她感到恐惧的情绪,她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问题:“昨晚?不……我昨晚睡得很早,什么都没做。”   梵行没有回身,轻柔地戳破了她单薄的自我保护:“不,女施主你忘了吗,你出来寻过贫僧。”   女人的瞳孔一缩,脸上流露出一丝茫然和惊骇:“我……出来过?”   梵行道:“是啊,出来过,并且也是在这条溪边,女施主还记得什么吗?”   “也是在……这条溪边……”燕母的眼神渐渐放空了,她眼神时而混沌时而清晰,呼吸也急促起来,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发着颤,忽然抬起,对着站在溪边的梵行脊背用力一推!   毫无防备的梵行被她大力一推,直接滑进了溪中,这条溪两岸极高,好似一条深幽幽的谷,他反应极快地单手攀住了岸边,脚尖下就是湍流的水面。   饶是被忽然推入了生死险境,梵行面上也是静谧平和,眉眼里不见丝毫惊惧愤怒,只是静静望着燕母:“女施主为何要害贫僧?”   浑身哆嗦得厉害的燕母这回反而镇定下来了,她低头望着梵行,一张苍白的脸上镶嵌的一对眼珠子明亮灼热得骇人,慢慢弯下腰,伸手去掰梵行的手指:“你要带走啾啾。”   梵行冷静地说:“这是女施主的请求。”   燕母深吸了一口气:“不,就算我没有这么说,你也会带走他的……你就是来找他的,那个故人——”   她将一张苍白得可怕的脸凑近梵行,幽幽地问:“那个人,是不是燕凭栏?”   梵行掀起眼皮,尚且一言未发,燕母就从气管里挤出了两声抽搐似的笑:“我就知道!只有他!燕家遭了难,主家都没人了,分家也落魄得不得了,只有他!他早早背叛了主家,现在平步青云当了大官,他是不是要把啾啾送给皇帝讨赏?他以前就是这么干的!”   她的状态已经有些疯魔了,用力掰开梵行攀着岸边的一根手指,口中喃喃:“我不能让你带走啾啾,你们都会害了他,你们都要卖了他……二郎,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卖啾啾,啾啾是个好孩子……我对不起你……”   她一根一根掰开梵行的手指,大脑昏沉,呓语不断,也不知将梵行认成了谁,眼里的泪水一颗一颗砸在两人的手上,也砸在了一只忽然伸过来的小手上。   “娘……”地上散落着几个馒头,零散一路掉了几丈远,来人气喘吁吁,脸色白的和燕母不相上下,声音干涩不成调子,“别……别这样……”   燕多糖跟在他后面奔过来,啾啾都回家了娘还不见踪影,他们便一路寻了过来,谁知正看见了娘将梵行师父推下去的惊悚场景,清冷的夜风也将她断续的话传到了他们耳边。   燕多糖扑过去,连拉带抱地将燕母拽起来远离岸边,燕无纠则站在原地,看着梵行自己轻巧地翻身上来。   燕母神情还是混沌茫然,一会儿喊二郎一会儿喊啾啾,燕多糖紧紧抱着她,忽然大哭出声:“娘,你醒醒吧,爹的死不是你的错!是他要卖了啾啾,你不是故意要推他的……娘,你醒醒吧!” 第98章 莲华(十三)   燕家逃离京师后就窝在乡村里过起了普通日子, 不过他们在燕府做了这么多年活,到底有不少积蓄,加上燕夫人托付老太太带回来用以抚养燕无纠的那些财富, 足够他们在乡间过上衣食无忧的乡绅生活。   可惜就算他们有再多的钱, 也禁不住燕二郎的滥赌成性。   不到半年时间, 他们就从颇有余财落到了家徒四壁的境地,四处寻摸不见一点财物后, 燕二郎将目光移向了熟睡的燕无纠。   ——如果能将这个逃出生天的燕小公子卖给官府……不, 不能卖给官府,那会把自己一家也栽进去, 不如卖给人牙子吧,这样细皮嫩肉又好看的小孩子, 还是年纪幼小的男孩儿,有的是人家愿意要, 能卖出不少钱。   他怕妻子阻挠, 便给孩子喂了掺迷药的汤,趁着夜色正浓时偷偷将孩子抱了出来, 谁知燕母自从失了一个孩子后就十分警醒, 夜里迷迷糊糊醒来一摸床边,摸不到那个小小的身体,一下子就吓醒了。   她在雨后涨潮的河边追上了燕二郎,争执间夺过燕无纠,将燕二郎推进了河里。   掉入河里的男人挣扎着挥手喊救命,女人脸色煞白, 抱着孩子直勾勾盯着他,身体一动不动,燕多糖远远看见了这一幕, 等她到了近旁,河里已经声息全无。   燕多糖没有出声。   她看着母亲抱着昏睡的弟弟回了家,便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后面,给神志恍惚的母亲关上了门。   她们谁都没有提起这天的事情,隔日河里捞上来燕二郎的尸首,她们伏在冰冷的尸体上哭得声嘶力竭,好像这不过是一个意外和粗心造成的悲剧。   此后燕母就常常神智混沌,一家人搬离了这个地方,又回到了唯一熟悉的京师,艰难度日,燕母在长久的劳作中一病不起,直到今天。   梵行讲的故事很简略,三两句就将这段说尽了,不生睁大眼睛:“这位燕夫人杀了她夫君?”   不生本人的身世比这更离奇,父母勾心斗角相互谋划对方性命,说出来都是一出大戏,不过这些梵行是不应该知道的,至于不生到底知不知道……   小小的孩子仰着童稚的脸,被时间禁锢过的身躯亦是年幼柔软的模样,他就像是从未经历过被折磨的苦难,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温柔神情。   “虽然是为了救人,但也的确错杀了丈夫,从理法上说,这功德似乎抵消不了杀人的孽果……”不生一板一眼地说,“而且孩子并非她亲生,她为何会如此激动?”   梵行心中一动。   啊,来了。   这个问题就显而易见地展示出了不生不通人情的超脱感。   梵行斟酌一会儿,发现没有办法用语言将其中奥妙解释出来,只能笼统道:“因为她是个母亲。”   不生眼中疑惑更甚:“可是孩子不是她生的啊,她不是他的母亲。”   梵行叹口气:“你是不是还要问,那家的女儿见母亲杀了父亲,为何不报官?为何默不作声地帮母亲隐瞒下这事?”   不生犹豫了一下,感觉到这个问题似乎有些不应该问,但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就算是因为孝道包庇母亲,可是难道给父亲伸冤就不重要了吗?”   他这么一句话出口后,才感觉到身处其中的女儿的两难。   梵行仿佛看透了他此刻的纠结,垂下眼眸:“阿弥陀佛,红尘凡人,皆是愚鲁不堪而又智慧非常,他们会做出这些你无法理解的事,这才是人。”   他这边循循善诱引着不生去琢磨人性幽微之处,那头却要应付燕无纠雪亮的大眼睛。   燕多糖半拖半抱着有些糊涂的燕母回了家,燕无纠直挺挺站在梵行面前,嘴巴抿成一条线,眼里灼灼如有火光。   “你功夫很好,娘根本不可能把你推下去。”他冷不丁出声。   梵行不言不语,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一样,还是平和静谧的圣僧模样。   燕无纠心里乱糟糟的,他不知道梵行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听见了娘的话,所以娘曾经为了他……为了他……   各种各样的情绪搅合在一起,让他忽然有些不敢面对那个为他付出了这么多的女人,而在此之外,他前所未有地警惕起梵行的来意来。   无论之前燕多糖多警惕梵行,他都不怎么在意,可是方才那一下着实让燕无纠难以理解,梵行武功不错,不可能被一个弱女子轻易推下去,就算是不小心掉下去了,也能和方才一样轻松上来,梵行却故意等了这么久,像是在特意让他看见一样……   为什么要这样?   他忽然觉得,面前这个莲花一样洁白悲悯的僧人,有些难以看清。   梵行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了似的笑一笑:“方才那一下,贫僧若躲过去,燕夫人就要掉下去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当时她情绪激动,神智不稳,贫僧怕刺激到她,听见你们来了,就多等了一会儿。”   合情合理,没有破绽。   但燕无纠的直觉就是告诉他,这个理由不可信。   小孩儿垂下睫毛,月光洒在面前这超凡脱俗的僧人身上,让他的每句话都自带梵音天降般的信服感。   不久前那个夜晚,白衣的僧人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朝他伸出手,问他愿不愿意做他的学生。   他答应了。   那就要信他到底。   燕无纠刻意忽略了心中的异议,恢复了痞兮兮的流氓气概:“好吧,算你通关了,但是回答太慢,小九爷今晚要征收你的床铺!”   他故意放大了声音掩饰脸上不自然的红晕,大步朝梵行的破庙走去。   燕母那样的情况,怕是见到他又会受刺激,他现在心绪不宁,也不想回家,不如和梵行凑合一晚上好了。   梵行从容地跟在他后面:“贫僧只铺了一张床,晚上你睡,贫僧替你守夜。”   燕无纠耳朵一竖,脚步就慢下来了:“什么守夜?我才不要人守夜!又不是姑娘家,小九爷是男人中的男人!”   梵行说:“……实在是两个人睡不下的。”   燕无纠深吸一口气:“我很瘦的!不占地方!”   梵行又道:“贫僧就在门口,不走远。”   燕无纠快跳起来了:“这是走不走远的事情吗!男人中的男人不许你守夜!”   梵行迟疑了片刻,终于没能战胜耿直的灵魂,发出了直击心灵的问题:“你是不是不敢一个人睡?”   燕无纠:“……”   燕无纠快窒息了,一张脸涨的通红:“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刮去!你才不敢一个人睡!我、我经常一个人睡的!我还能走夜路!你这是污蔑!诽谤!我要抗议!”   他语无伦次地喊了一大串,把嘴巴一闭,很有骨气地跑了。   ……所以说,还是不敢一个人睡觉嘛。   怪不得昨晚他会半夜起来听见燕多糖的话。   敢情是小孩子一梦起来见不到大人给吓清醒了。   梵行不紧不慢地踩着自己的步调回了破庙,一进门就注意到墙角那堆稻草铺子上睡了个不肯吭声的小孩儿。   板正一条宛如尸体,一动不动紧闭双眼。   小九爷,你都被叫九爷了,是个成熟男人了,不能在这个和尚面前认怂,硬气起来!让他见识一下什么是男人的抗议!   燕无纠面朝墙壁躺着,身子直挺挺硬邦邦地扳得像条尺子——对,硬气的男人就该这样做,不跟他说话!不看他!   面对“男人的抗议”,梵行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吹灭了昏黄的烛火,在燕无纠身旁合衣躺下。   好在两人都身材清瘦,燕无纠又是个小孩不占什么地方,睡下之后竟然还稍有余裕,燕无纠“抗议”了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地困了,破庙夜里漏风,他越睡越冷,不由自主地就往身边的热源凑过去。   梵行睁开眼睛低下头瞅了一眼试图挤进他咯吱窝的小孩,对方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呼吸,有点傻乎乎的。   有点冷……在半梦半醒之间,燕无纠这么想着,我就靠近一点,一点点……   ——毕竟成熟的男人就该能屈能伸!   给自己找到合适的理由后,燕无纠满意地沉沉睡去,睡得四仰八叉的,其间数次试图把一条腿架到梵行腿上,被梵行温柔而无情地镇压了。   第二天醒来,梵行已经不在床上,燕无纠抓了抓头发,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走出破庙,就见到梵行正在和燕家母女说话。   她们肩上都背着个包袱,换了身耐磨的深色衣服,头发用布巾严严实实裹住,不漏出一丝头发,是要出门远行的打扮。   燕无纠的哈欠打到一半就卡住了。   正和梵行告别的燕母微微一侧头就看见了走出来的燕无纠,脸上泛起了真心实意的温柔笑容:“啾啾,来。”   她朝燕无纠招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娘昨晚做了些糊涂事,睡醒了才回过神来,你从小就知事,心里有一套章程,昨天看你心神不宁,我就知道留你不住,娘在这儿就是拖累,今天就带着你姐姐走了。”   燕无纠惶然睁大了眼睛:“   娘?”   燕母还想说很多话,可是有那么一瞬间,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叹口气:“你是要做大事的,梵行师父是好人,他愿意做你的先生,你就好好跟着他学。”   她慢慢说:“日后寻到了定居之地,娘会给你来信,你……”   这个失去了一个儿子的女人望着另一个儿子,说出了一个母亲最朴实的愿望:“……你好好吃饭睡觉,长得高高的。你爹娘都长得好看,你以后也一定好看。”   一边的燕多糖眼里含着泪,将手中一只小布包递过来,燕无纠茫然地接过,布包虽小,入手却沉甸甸的。   燕母说:“……这就是你名字的由来,前朝末太子在你出生时赐予你的贺礼,名棋无纠,听说另一副和它起名的棋,被赐给了当时还是定南公的当今。”   她脸上闪过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大概是在恐惧命运的力量,同一个人赐予的两副棋,竟然冥冥之中有了这样掺杂着血海深仇的纠葛。   燕母朝着梵行合拢双手虔诚行礼,轻声细语:“请大师护佑我儿无纠,平安顺遂,健康长大。”   梵行躬身回礼:“阿弥陀佛,女施主请宽心。”   燕母点点头,最后又仔仔细细看了燕无纠一遍,似乎要将这个小孩子深深刻印进心里,然后她拍拍忍不住抽噎的燕多糖的手背,平心静气地说:“糖糖,走吧。”   这对母女相互搀扶着慢慢离开了破庙,燕无纠站在原地拎着小布包愣了许久,猛然跳起来,追了过去:“娘!等一下!”   燕多糖听到弟弟的声音时立刻就停了下来,满怀期待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燕无纠跑到她们面前,喘了两口气,忽然开始解裤腰带,把燕多糖惊得下意识就要去拍他脑瓜子:“你干什么!”   被拍了一下的燕无纠吃痛,手一松,一团东西从裤腰处掉到了裤管里。   这回要解裤管了。   燕无纠怨念地看了眼燕多糖:“你怎么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以后出去小心被欺负!”   燕多糖听见那个“以后”,方才还在眼里亮着的期待就慢慢灭了。   燕无纠索性坐在地上,解开裤管子,把一袋子裹得紧紧的东西拿出来,塞给燕多糖:“昨天换来的银子,你收好了,分几个地方藏起来,别让人看见了,有空了就全部掰成碎银子,再换成铜板……”   看着他小小年纪像个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燕多糖笑着笑着,眼里就掉下来眼泪:“知道了!你怎么和老婆子一样!”   燕无纠坐在地上,看着她们俩走远,垂着头系裤管,他这回动作慢极了,手指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手,系了好几回都没有系好。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伸过来,三两下替他系好了裤管,又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给他掸了掸背后腿上的灰尘草叶。   燕无纠低着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任由他拉着自己走,至于走到哪里去?   他一点都不关心。   等崎岖不平的土路逐渐成了平坦的大路,喧闹的叫卖成了文雅的细语,他才恍然抬起头,发现梵行竟然带着自己走出了昌平坊,过往行人都衣着整洁,言行从容,和他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是要去哪里?”   燕无纠拉着梵行的手紧了紧。   梵行眼神不动,语气平稳:“带你去问问你想知道的事情,然后出京,走东南沿海往下,去南疆。”   “南疆?”燕无纠根本没听过这个地方,“那是什么地方?”   梵行微笑了一下:“当今圣上的故土,一个……很美的地方。” 第99章 莲华(十四)   楚魏王朝幅员辽阔, 北跨草原,南抱大洋,春夏之交的东南沿海最是风情撩人, 和位于北方的京师不同, 这里靠着温暖的海洋,终年气候宜人, 便是最冷的时候也只需加一件夹衫,夏季更是衣衫轻薄,女子衣裙尤为艳丽轻盈, 常有提着箩筐在官道旁卖水果小吃的农家女, 一颦一笑都带有利落婉约的风情。   陇南临近十万大山,瘴气毒虫遍布, 民风彪悍,少有旅人愿意来这里, 只有做大买卖的商人才会冒着生命危险带车队来这里收购各色木材, 现在是近夏的天气, 陇南的太阳毒辣得很,官道人烟稀少,茶铺支着棚子, 老板也倚在炉边打瞌睡。   在干燥的烟尘里,官道尽头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老板打了个哈欠, 努力睁大困倦的眼睛看过去, 地面腾起的热浪里, 有一辆破烂的驴车吱吱呀呀地向着陇南城门挪过来。   车是破车,木轮子咯咯吱吱,转一圈卡一下;驴是老驴,眼皮耷拉蹄子厚实, 走一步叹一口气。   这样的破车老驴老板见的多了,但是车上的那个人,却着实令他精神一振。   赶车的是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粗布衣衫,眉眼清亮,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子,眼角眉梢都含着活泼的笑容,老板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了一声,好俊俏的少年人!   老驴拉的只是一辆露天的板车,上面堆满了蓬松金黄的稻草,一看就让人觉得浑身发热。   少年人赶着老驴停在了茶摊前,从袖子里数出两枚铜板,一脸肉痛地递给老板:“来一壶凉茶、两碗冷面。”   老板爽利地答应一声,手掌伸出去搭在他手下准备接钱。   谁知等了半天都不见铜板落下来,老板的视线从两枚铜板一路移上去,盯住了少年人的脸。   对方正心酸地瞅着那两枚铜板,好似是要送出自己的传家宝一般,心痛的表情都把整张脸扭成了一团。   老板的笑容扩大了不少,抬手飞快从他手上摸走铜板,大声道:“凉茶冷面!里头请!”   少年眼巴巴地看着他拿走了钱,委屈地叹了口气,没有跟着老板的指引走进去,反而再次来到了车旁,撸起袖子在稻草堆里扒拉了两下,露出了一张白皙的脸。   老板一抬头就看见了稻草堆里出现了一张人脸,还是闭着眼睛神情安详的,当即腿一软。   ……这少年郎是干什么的?光天化日之下就敢——等等,他应该不会把自己灭口吧?!   陇南民风彪悍,宗族意识浓厚,常常有械斗之事,老板自己也干过抄刀子打架的活儿,不是没见过死人的怂蛋,但是这样带点奇诡色彩的运尸方式着实令他在大夏天出了一身冷汗。   他这厢疯狂地在脑补些乡野诡事,那头的少年弯下腰去开始摇晃那具“尸体”。   一边摇晃,一边还大声喊:“和尚!起床了!到陇南城了!”   起床……啊,这是个活人!   老板心头一松,顿觉两腿发酸,长出了口气,把手头摸到的柴刀放了回去。   幸好幸好,他可是大大的良民,碰上这种穷凶极恶的杀人犯的话,那真是求救无门了呢。   会抄柴刀的良民进去端冷面了,稻草堆里的人这才慢吞吞地坐起来。   他披着白色的缁衣,胸口垂落一串紫檀佛珠,浑身上下别无装饰,但是偏偏有一种超脱凡尘的高洁温柔,仿佛莲台上的佛陀睁开眼睛注视着人间的苦难,所有被他看见的人,都如闻梵音。   “……到了?”   梵行坐在稻草堆里,后知后觉地看了看周围。   燕无纠是人主,不需要接触任何与修行有关的事情,梵行与他在一起时,也十分注意调整自己的行为习惯,模仿着寻常凡人的作息,因此两人相依为命过了快六年,燕无纠都不知道他的底细,只以为他是个功夫不错的和尚。   尽管坐在稻草堆里,梵行也像是身处莲台宝座,太阳照在他头上,简直当场就能给他套个佛光。   燕无纠虽然早就知道了这个和尚内里有多么不靠谱,也不由自主地为这宛如神佛苏醒的场面屏息了一瞬。   “最后两铜板。”燕无纠指了指桌上老板方才放的一壶凉茶,梵行慢条斯理地从车上爬下来,拍了拍衣摆,也没管背后还粘着不少乱七八糟的稻草叶子,望着那壶凉茶眼睛一亮:“阿弥陀佛,有出才有进,啾啾放宽心。”   燕无纠的脸一绿:“说了别叫这个名字!我都十五了!”   梵行转过头看着他,“哦”了一声,诚恳发问:“那叫小九爷吗?”   燕无纠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话在嘴里憋了又憋,到底还是没有喊出声来。   这种小时候的黑历史,就不要拿出来说了好吗!   梵行欺负完小孩子就若无其事地在长椅上坐下来给自己到了碗凉茶,燕无纠嘴里不满地咕咕喃喃,栓上了驴子给它备好草料之后,还是任劳任怨地站到梵行背后去给他清理衣服上的稻草了。   这个臭和尚,也不知道他以前独自一人游方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明明自理能力差得要死,居然还能维持一副天外神佛的出尘样子,简直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老板端着两碗凉面出来,就看见铺子里多了个白衣端庄的僧人,之前那个俊俏的少年郎正站在他背后一脸凶恶的动手动脚,僧人垂着眼睛,神情带着点悲悯。   说真的,虽然他觉得那个少年人模样周正好看,但是和那个浑身无害且圣光熠熠的僧人比起来……这场景简直就是凶恶不良少年挟持了德高望重的大师意图不轨啊!   梵行眼里永恒不变的悲悯温柔也被他看作了忍辱负重。   这、这等离经叛道之事……   老板在原地愣了好半天,才一顿一顿地走上去,少年抬起眼皮瞅了他一下,迅速坐到了僧人对面的位置上,抽出两根筷子满眼期待地盯住了他手里的面碗。   老板顿时觉得自己手里承载了这种厚重真挚眼神的面碗有千斤那么重。   “客人,凉面两碗。”他放下面碗,朝两人面前推了推,用围裙擦着手,眼神有意无意地瞟着梵行。   大师您还好吗?   大师要我帮你报官吗?   大师——   老板的眼里有千言万语,奈何梵行压根没有抬头,倒是反应敏锐的燕无纠从面碗里抬起脸,警惕地看着老板,见他有一下没一下地使劲看梵行,一副拼命要引起梵行注意的样子,脸色喀嚓一下就垮下来了。   梵行这张脸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既能感化恶徒,又能引来恶人的觊觎,而遇上这两种极端情况的概率是五五分,燕无纠一路上碰到了十数次拦道劫匪抱着梵行大腿哇哇大哭的情形,也碰上过试图把梵行抢走当压寨菩萨的山匪,到后来,他甚至练就了一套辨别好人坏人的独门妙计——   盯着梵行表现奇异的人一定心中有鬼!   想不到哇,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凉茶铺子的老板,居然也是凶悍恶人!   这世道真是乱得没救了!   “老板,还有什么事情吗?”燕无纠用筷子尾巴敲了敲桌面,让老板的视线移到自己身上,笑眯眯地问他。   老板背后蓦然出了层白毛汗,尽管这个少年人好声好气地对他笑眯眯,但他还是有种碰上了猎食的野狼的感觉,这种感觉一闪而逝,像极了曾经遇到过的落草为寇的凶恶匪徒。   他原地定了定神,方才要救大师于水火之中的勇气一下子全没了。   “呃……,没有没有,您二位吃好喝好、吃好喝好!”   他点头哈腰后退着,满怀同情地看了眼梵行。   大师,对不住了,我也就是个普通良民,斗不过凶恶匪徒啊!   看着老板走了,燕无纠收回视线,哼了一声,瞥一眼从头到尾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梵行,不高兴地抱怨:“招蜂引蝶,臭和尚。”   梵行听到他叫自己,茫然地抬起脸,燕无纠一见他这个表情,牙就一酸,什么抱怨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吭哧了半晌,凶巴巴地说:“吃面!”   梵行莫名其妙被吼了一声,只觉得自己无辜得很,不知道又是谁惹这小孩发脾气了,只能理解为小孩的叛逆期到了。   唉,小孩子真难养,要是他还是邵天衡的话,就可以把小孩放在宫里让别人养,只要偶尔去逗一下就好了,哪怕是在鬼蜮或是危楼,都能找到帮着养小孩的人……   所以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佛子太穷了是吗?   梵行若有所思地想着些有的没的,燕无纠唏哩呼噜吞下了一碗面,一抹嘴巴,见对面的和尚还在慢条斯理地用筷子挑着面,一向急性子的少年人也没有催他,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一本薄册子翻了起来。   梵行隔着桌子看不见那本册子写了什么,但燕无纠不是个爱读书的人,就算是被他压着掌握了不少文字,也懒得去翻一下正儿八经的书,倒是爱凑热闹,能对市面上所有话本如数家珍。   ——这性子,要是他还是养在燕家的小公子,怕长大了也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穿过十万大山,就是南疆了。”燕无纠没有抬头,忽然说。   梵行垂着眼睛挑起一筷子面条,荞麦做的面质地粗糙,还有没筛干净的壳子,咬在嘴里有些剌嗓子。   几年前梵行说要带他去南疆,在燕府住了几个月后真的就直下江南,朝南疆而去。   在燕府的那几个月,梵行是以游方僧人的名义借住的,他就是个不起眼的小拖油瓶,没有人注意到他,燕府的主人燕凭栏,正是被母亲责骂为背叛了燕家的叛徒。   燕凭栏似乎对梵行很感兴趣,一有空就来找梵行说禅,在这方面梵行可从来没有认输过,把个燕凭栏说的一愣一愣的,时间久了,两人关系逐渐好起来,也开始说些别的事情。   燕无纠就在这些断续的片段里,连缀起了多年前事情的原貌。   若是说错,谁都有错,他的生父参与了谋害末太子的丑事,引来了与末太子情谊甚笃的楚章的报复,谁都不清白,谁都双手沾血。   但是……燕无纠却私心想着,要报复的话,为什么要株连全家呢?   他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天真得很,可是总控制不住这样想。   梵行大概看出了他在钻牛角尖,带着他离开了燕府,步行下了江南。   六年时光,两人辗转江河山川,见春夏秋冬,草木葳蕤而后凋谢,见南国春光流远,月明星稀,他一路上见了许多人许多事,渐渐脱去了之前幼小的身躯,也不再反复思索那些带着血泪的往事,但他直到今天都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梵行不带他去塞北,而是要去南疆。   他看着手里这卷在上一处市集买到的小册子,啧啧称奇:“哇,陇南这边居然也信海神诶!”   他兴高采烈地举起册子,翻了两页:“我们之前在汝南那一边,不是也见过他们的海神祠吗,他们那边靠着海,信海神就算了,陇南这里都是山,为什么也信海神啊。”   老板坐在炉子边,听见了这话忍不住插嘴:“海君庇佑天下水道,陇南的确多山,但是运输木料的麽南河可在海君治下呢。”   燕无纠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梵行把筷子架在碗上,解释道:“陇南多山,天下□□的珍奇木料都从陇南出,木材生意是维持陇南商业的大头,麽南河的重要性,不亚于运粮入京师的海河,若是麽南河不平顺,陇南一带就要吃大苦。”   他顿了顿,轻轻说:“多年前,麽南河涨水,木料运输不便利,那年上京的贡品受潮严重,后来……”   梵行没有说下去,老板听了个开头脸色就变了变,假装没有听见,扭头看向了外面。   燕无纠一脸疑惑:“涨水,然后呢?”   梵行叹口气,合十念了声佛号:“然后一个国家灭亡了。”   燕无纠张着嘴愣了半晌,忍不住吐槽:“和尚你这说笑话的本事可太差了。”   梵行瞅了他一眼,没有辩解。   作者有话要说:梵行:为什么其他化身都这么有钱,就我这么穷?   燕无纠:是啊……其他崽崽至少都是衣食无忧,最多就是精神折磨,为啥我吃碗面都这么难! 第100章 莲华(十五)   南疆十六部在被前朝纳入版图后就有了一个新的行政区划, 被命名为定南郡。   定南郡郡治就在原南疆十六部的都城苗新,环抱着绵延起伏的山川,对外道路崎岖, 沟通艰难, 即使已经归顺大魏,多年来依旧循着自己的一套规章制度过活, 就算郡守想在这里大展拳脚,不过几个月就会被惨淡的现实打击得得过且过。   事实上,由于这里地理位置独立, 朝廷也对他们阳奉阴违的自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派遣来的郡守混到了日子就收拾包袱走人,双方互相给点面子, 勉强过得去就行。   更重要的是,朝廷对此监管不严, 不仅因为地理位置特殊, 还有——   梵行站在一个犄角旮旯里, 一手拄着降魔杖,一手捻着佛珠,燕无纠表情凝重地站在他身旁, 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仔细看就能发现他的眼珠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们前面是两个各提着一条肉往家走的妇人, 她们穿着利落的长裤, 袖子挽到胳膊肘, 毫不介意地将小臂袒露出来,正热切地交谈着。   “……我家那口子做事就是马虎,上次叫他割一斤鲜肉,别忘了再提点酱油回来, 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居然给我买了一斤酱肉回来!整整一斤啊!好嘛齁咸的酱肉,我们一家子足足吃了半个多月,吃的嗓子都剌劈了!”   “可不是!”另一个妇人立刻接口,“这些男人都粗心愚鲁,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我给闺女定的娃娃亲,那家男娃儿据说有把子力气肯干活,我上周去提亲,好家伙,愣头大一个饭碗,他吃空了三回!把他娘气的够呛。”   “哟,这么能吃?身体忒棒了。”   “嗨,也就那么回事,他光做庄稼活能做出个啥,还不是要我闺女在外头打拼养他。”妇人嘴上谦让着,脸上却显出了点得意的光。   “总之这些男人,个顶个的不经事,干活粗心大意,办事也办不利索,要是没了女人,不知道要怎么活。”   两人絮絮叨叨抱怨着远去了,燕无纠嘴巴傻乎乎地张着,这些话他每一句都听懂了,但是……但是为什么连在一起听起来就这么别扭啊!   一名着青色短褂书生打扮的年轻女子脚步匆匆地经过,随意一瞥瞥见了燕无纠,脸腾地一下红了,骤然顿住脚步,哆嗦了半天手指,憋出一句话:“行为鲁钝,有辱斯文!”   她说完这句话就脚下生风地跑了,一副生怕被逮住的样子。   梵行和燕无纠同时陷入了沉默。   燕无纠声音微弱且难以置信道:“她……她刚才说什么?”   梵行老老实实地重复:“她说你行为鲁钝,有辱斯文。”   燕无纠整张脸扭曲了一瞬间:“她……谁?”   梵行见他这反应,眼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恍然大悟:“啊,贫僧忘了跟你说,定南郡风俗殊异,此处女子当家,男子操持内务,可能与你之前的经验有点……冲突。”   燕无纠窒息了。   这是有点冲突吗?男嫁女娶,听起来哪里都不对劲好不好!   梵行叹口气:“比起十数年前,已经好很多了,朝廷派郡守来此处,教导男子进学习文,入府衙为小吏,好歹出卖儿子的事情是少了很多了,以前有不少人家,生了男孩就溺死……”   他说到这里,眉眼间有了点愁绪。   定南郡重女轻男的情况好了不少,可是楚魏治下呢?比起人口较少好管理的定南,幅员辽阔的楚魏王朝,至今还有杀溺女婴的陋习,便是官府补贴生了女孩的家庭,鼓励女孩进学做工,也难以遏制这种势头。   燕无纠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少年人接受新事物的能力非同一般,消化完了这新奇的设定后,他也没觉得女主外男主内有什么不好,正探头探脑地去观察这个现在看起来哪哪都新鲜的地方。   听说那个暴君就是诞生在这里的,他也有过被命令着备嫁的时候吗?   燕无纠在心里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他没有见过楚魏的开国君主,只是凭着各路小道消息在心里勾勒出了一个五大三粗环头豹眼阴险狡诈吊梢眉的男人,再给这个男人套上一身裙子,在他手里塞一只娘亲常拿的绣花绷……   大晴天里,活生生把燕无纠浑身白毛汗都炸出来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妖魔鬼怪快退散。   果然是小时候被压迫得心理变态了吧!所以才会做出毫不犹豫灭人满门的事情……燕无纠暗搓搓在心里又骂了那人一通,忽然听见街道尽头传来马蹄哒哒的轻快声响。   这里是苗新的一处街市,和楚魏坊市分开管理严格的京师不同,苗新的坊市混杂,买卖都很随意,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旧南疆十六部的皇宫,部分宫殿被拆掉做了他用,部分划出来改成了郡守府,剩下的几座楼阁殿宇和小花园,就做了郡主府。   而这马蹄声,正是从郡主府那个方向传来的。   燕无纠初来乍到,自然不知道这些事,他天生爱看热闹,见人群有慢慢围拢的架势,下意识地就挤了上去。   围观的都是女性,男人们只是矜持地站在不远处看着,燕无纠压根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念头,或者说他压根没意识到在这里他是被视为娇花的那朵“花”,见有个少年过来,周围的女子们纷纷暗自退开了几步——和男孩子家家的挤在一起像什么话!他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燕无纠还在开心视野清晰了不少,远处哒哒马蹄就到了近前。   那是一支马队,马上的女子们长发一扎利落飒爽,皮甲束出挺拔的身材,为首的女子看不出年纪,乌黑长发挽了个髻,一朵艳红的牡丹插在鬓边,衬她一身侬丽深红的长裙,不显得俗气,反而因那种狂放张扬的气质更显雍容。   那朵牡丹在她鬓边颤颤欲落却始终不落,燕无纠听见有男子掐着嗓子尖叫起来:“啊啊啊啊郡主!!”   “郡主看这边!郡主娶我吧!”   各种奇形怪状的发言一时间响彻长街,被称为郡主的女人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一副早就习惯了的样子,单手挽着缰绳,长裙飘飞,就要一掠而过。   在眼角余光里,她忽然看见了一张写满好奇的脸。   马上红衣猎猎的女子反手勒住了马,转头扫视过去,她停下来后,那张脸更显得流丽艳绝,双目黑的深沉,眉眼间带着病态的雪一样白腻的冷淡,又有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隐隐的癫狂,像是艳鬼有了皮囊,被人间欲望撑开了血肉。   这张脸生在女子身上有种不太协调的艳丽的攻击性,燕无纠有那么一瞬间想着,如果生在男子身上,大概就能恰到好处地融合那种傲慢的疯狂了。   他只是这么随意地想了想,就见马上的女子笑了起来,她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握在手中的马鞭懒洋洋地敲了敲马鞍一侧,而后往人群中一指:“你,今年几岁?家住何方?”   她声音低哑,带着天生的娇婉柔媚,这句话一出口,周围人群都发出了低低的惊叹,所有人眼里都亮起了小灯泡似的光,既兴奋又压抑地张望着,是哪个幸运儿得了郡主的青眼。   ——被纳入郡主府的话,下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连带着家人都能鸡犬升天呢!   那个幸运儿也在兴致勃勃地跟着周围的人转着脑袋找人。   直到所有人的视线都顺着那条马鞭盯住了一个人。   幸运儿兴致勃勃的笑容僵住了。   幸运儿的脸色绿了。   幸运儿表情扭曲了。   被两旁的女人们刻意让出了空位站在焦点处的燕无纠,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什么叫看热闹看到自己身上是最倒霉的。   “郡……郡主殿下……您看,我长得不好看又吃得多,不会说甜言蜜语就知道捣蛋……”燕无纠嘴里疯狂地跑火车,恨不得地上开个洞让他钻下去好了。   当街被强抢民男!这种事情居然会发生在他身上!   何等的奇耻大辱!   一边的女人们已经七嘴八舌地劝起了他:“郡主已经生有小郡主,后院侍人众多,她最知道怎么疼人了!小伙子你跟了郡主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啊!”   “就是!进了郡主府的男人,谁不对郡主死心塌地的!”   “看你家境,不若进郡主府求个大富大贵……”   七嘴八舌的声音环绕着燕无纠的耳朵,燕无纠的脸色铁青,马上的女子挽起鞭子,微微笑了起来:“吃得多?正好,本郡主就喜欢吃得多的男孩子,你就是要吃龙肝凤髓,郡主府也养得起你,带走。”   她最后那句话是对身后的女卫们说的,眼见得两名女卫就要下马过来,燕无纠连退两大步,只觉得这事情真是可笑又荒唐,到底是没经过事的小孩子,一下子慌了神,扭头就喊:“和尚?先生!先生救命啊先生!你徒弟要被抓去当压寨夫人啦!”   燕无纠万万没想到,长了那么一张危险脸的梵行一路都好好的,居然是他先遇上了抢夫君的……不,按照这里的习俗,他是被抢的那个媳妇吧?   燕无纠叽哩哇啦一通叫救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那个犄角旮旯里,喧闹的声音有片刻的寂静。   在那个无人光顾的角落,身长玉立的僧人白衣素服,面容清俊秀致,神情温柔悲悯,眼里如有清溪潺潺,他只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佛光普照地涌莲花的圣洁感。   不是人间绝色,却有神佛观照凡尘的超脱。   这种极致的气质足够震慑大部分没见过世面的人,手握马鞭的郡主见到他之后也愣了一下,修长的眉宇微微蹙起,眼中有些许莫名的恍惚。   这种奇异的状态燕无纠再熟悉不过了,他一下子后悔起自己的举动,见郡主也神色有异,登时如临大敌——这郡主该不会荤素不忌到连个和尚都要抢回后院吧?!   这是何等丧尽天良丧心病狂的想法!   仿佛正是为了应和他的猜测,红衣乌发的女子语气温柔了许多:“大师法号为何?挂单何处?近日我对佛法大有兴趣,读各佛经中有不少疑难,大师可愿为我解惑?”   燕无纠瞪圆了眼睛。   禽兽啊!连和尚都不放过!   梵行被这么多人看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长期充当他的传声筒的燕无纠当然明白不能指望他说什么,只好自己挺身而出,实在不行……他就只能为了保住和尚的清白以身饲虎了。   他悲壮地想着,抬头对郡主说:“我先生是出家人,修闭口禅呢,郡主要和他说话,不如对我说,我先生要说什么我都知道!”   女子闻言看着他,笑眯眯的,和善极了:“好啊,我对你说,你们师徒二人共同入我郡主府,也是美事一桩呢,我给你们分一个近点儿的院子,好不好?”   她哄小孩似的对燕无纠说,把少年的脸都说绿了。   “不不不……郡主殿下,我先生是个万事不通的和尚啊!你这样……你这样是对佛祖不敬哇!”燕无纠疯狂摆手,发间簪着一朵牡丹的女子愣了片刻,而后轻轻冷笑起来:“佛?那是个什么东西?世上如有神佛,哪里会使世事沦落至此?” 第101章 小剧场·七夕(上)   ·东宫(邵天衡的某一个七夕节)   七夕在民间是个不小的节日, 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京师的金水河旁花灯如昼,酒楼茶肆凌空挂出数千盏纸灯, 要将这辉煌都城妆点成富贵宫阙, 正当妙龄的少女们挽着闺中密友的臂膀,提着花灯笑闹而过, 偶尔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悄悄点着路过的青年俊才。   宫中前几日便发下了谕旨,七夕佳节宫中与民同乐, 京中不设宵禁, 宫门开至子时,允许宫女轮班出宫过节。   太子喜静, 向来不过七夕,但他心性宽仁, 自己不过节, 万万没有拘着宫人也不过节的毛病, 东宫上下还是按着惯例挂起了五彩花灯,到处都是鲜艳明媚的佳节景象,宫女们发间簪着乞巧的银簪, 腰上悬挂了五色丝线香囊,脸上带着欢饮又不娇媚的笑容, 行走间裙带当风, 香气盈盈。   邵天衡将一卷书轻轻搁到案上, 抬手端起茶盏,里面的水有些凉了,平常人喝自是无妨,他这样身子骨弱的却是喝不得。   侍奉的宫人眼尖, 抬步就要过来,邵天衡摆摆手让她退下,将茶盏放回桌上,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轻声问:“定南公呢?”   宫人毕恭毕敬地回答:“公爷一早就出宫去了,要派人去寻吗?”   邵天衡闻言失笑,摇摇头:“孩子心性,让他去玩吧。”   楚章才十七岁,正是小孩子爱玩爱闹的年纪,昨天还说今天要和邵天衡一块儿去看花灯,转眼就忘了个精光。   邵天衡也不在意这个,他本来就对花灯什么的不感兴趣,楚章又精力充沛,他只怕跟不上少年人的脚步,省的扫人家的兴,自己一个人在宫里看看书也挺好。   过去这么多年,他都是这样过来的。   正想着,外头又进来一名侍人,对着邵天衡深深弯下腰:“殿下,陛下开宫宴,您今年去吗?”   每年逢着节日,宫里总要开大宴,今年七夕的大宴是昨天晚上开的,今晚的宫宴则是宫中嫔妃皇子皇女们的家宴,邵天衡不爱去这种家宴,每个人都端着一张笑脸,尤其是他身份高贵,所有人说话行事除了看皇帝的脸色,还要偷偷觑一眼他的面色,揣度他的心意。   被人揣度也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邵天衡坐在那里自觉像是个瘟神,何必惹人提心吊胆。   他咳了几声,依靠在背后的软垫上,微微阖起眼帘:“就说昨天的大宴孤染了风寒,出不得门,今晚的家宴就不去了,给父皇告个罪,再往皇弟皇妹们宫中多送些节仪。”   侍人恭敬地记下了他的话,弓着腰退了出去。   他刚出去,便有两名侍女捧着托盘进来了,上面满满当当叠着数十份红皮的礼单:“殿下,这是宫外递进来的单子,礼车还等在东宫外。”   邵天衡懒洋洋地歪在软垫上,闻言叹了口气:“给盈光看,拿不准的再送到孤这里来,车子停在宫外太扎眼了,给他们回话,下次不可再这样。”   侍女俯下身体应是,悄无声息地退下。   室内没了人,一时间便只有香炉里袅袅的烟尘盘旋着漂浮上去,冷梅的香气缠绕在鼻端,太子的寝宫里冷清的好似与外面万丈红尘欢愉都无关。   七夕对别人而言是佳节,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和往常一样要处理各种事务的日子罢了,甚至因为节日人多容易出事,他还要时刻注意着巡防营的汇报,宫中杂事也前所未有地多起来。   “殿下,庄妃娘娘那边来问,晚上城楼赏烟火您去不去。”盈光步履无声地进来,在他身旁弯下腰为他换了一壶新茶,轻声问。   邵天衡用手指揉着眼旁的穴位,本就苍白的脸染上了一点厌倦:“以往都是父皇带着她去的,孤去做什么?不去。”   话音刚落,他又睁开眼:“等等——你去打听一下,她是不是打着要带邵天桓上去的念头?”   盈光脸上出现了一丝惊异:“带二皇子上去?那可……”   城楼七夕观烟火,本是皇帝带着皇后去的,以显示帝王夫妻和美,带上太子这个继承人也没有什么,但是皇后早逝,皇帝要带庄妃邵天衡也懒得说什么,只是如果邵天桓也要去……   他表情里惫懒更多,好似困极了一般,将一双修长的眉宇蹙起:“你先去邵天桓那里提一句,明日朝会孤要说盐运的事,然后再去庄妃那里回话。”   盈光愣了一下:“殿下要去明日朝会?”   邵天衡嘴角提了一下:“吓唬他的,让他今天安分点。”   盐运是庄妃替邵天桓挣来的肥差,他这里表露出一点要插手的意思,就足够邵天桓把自己吓个半死,哪里还有心情去城楼上看烟火。   盈光于是也以袖掩唇笑了起来:“是,奴婢这就去。”   随着夜色深沉,来往讨他口谕办事的人也渐渐少了,天上星子明媚,东宫里点亮的花灯与整座宫城交相辉映,宛如人间升起了璀璨银河。   留在宫里过节的宫女们得了主子的许可,也松懈了不少,围坐在花架子下乞巧说笑,邵天衡遣退了下人,独自就着亮如白昼的灯火看书,看了没多久就昏昏睡了过去。   到底是夜间,他眯了不到两刻钟就被冷醒了,抓着一旁的薄毯随意披在身上,喉咙里还是痒痒的,他咳了几声,坐直了身体,听见窗外围坐的小宫女们发出一声接一声压低了的惊呼。   邵天衡眯起眼睛看出去,窗外是沉沉长夜,炸开一朵朵滚烫的烟火,五彩斑斓如铺天盖地的梦境,凭着气势就能把寂静的夜空烧灼成喧嚣的白昼。   宫外喜悦的喧哗和锣鼓沸反盈天,隔着重重宫墙,还能在东宫里听个回响。   邵天衡漫不经心地想着,原来是皇帝到了城楼上,开始放烟火了。   他正要收回视线,目光一凝,就看见寝宫正对着这边的乌沉沉的墙头上也亮起了一小簇一小簇的光华。   像是星子一颗颗点亮连成一线,与花灯不同,这些小小的光源吐着明灭不定的飞溅星光,好像一朵朵小号的焰火,焰火不断垂下连绵的光点,纷飞如雨,连缀如珠,在东宫墙头连出了比梦境还要华美的银瀑。   “哇……看那边!好漂亮啊!”宫女们也注意到了那边的景象,此起彼伏地惊叹起来,比起方才看遥远的烟火,这里的银瀑更令她们惊奇喜悦。   “是殿下吩咐的吗?”她们交头接耳说着话,满足地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美景。   邵天衡也静静地看着那边,和宫女们不同,他看见了颤颤巍巍趴在墙头点燃一墙银瀑的少年。   看着他伸长了手臂去点熄火了的烟花,看他满头大汗地在脸上抹出一道道脏兮兮的烟灰。   邵天衡看了一会儿,无声地将手移开,窗户静悄悄地合上了。   过了片刻,外面忽然又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少年声压低了问外头的宫女:“殿下一直在里面?”   宫女们茫然应道:“殿下没出来过。”   停顿了半晌,那个少年有些不死心地问:“那……那他有打开窗吗?方才我瞧见那边有焰火,殿下看见了吗?”   宫女们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道:“殿下一直在里头没有动静……”   少年于是沉默了,带着点失落:“是吗……那,那我走了,不必跟殿下说我来过。”   宫女忍不住问:“公爷,今日不去宫外看灯吗?”   少年迟疑着笑了一下:“不去了,殿下病着,出去人挤人不好玩,还是在宫里看吧。”   他的脚步在外面停了半晌,慢慢地走了。   邵天衡听他走远,将毯子拉高,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   ·鬼蜮希夷是偶然听见鬼女们聊天,才知道今天是七夕的。   他本来就不关心这些有的没的,就连鬼节他都不过,哪里会去关心一个区区七夕节,而且鬼蜮多年不和凡间通讯来往了,他窝在鬼蜮两耳不听窗外事,哪里管得着凡人过什么节日。   不过鬼女们对此倒是兴致高昂,她们一贯爱热闹,就算是在死气沉沉的鬼蜮也非要搞出人间灯火辉煌的架势来,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彩纸花绢,热热闹闹地做起纸灯来,还非要搞什么许愿笺贴在灯上。   “这玩意是要放到河里去的,鬼蜮连个河都没有,你们要往哪里放?”希夷在旁边瞅了半晌,忍不住出言打击她们。   鬼女警惕地一手护自己的花灯,朝他努努嘴,点了点遥遥的一条血红匹练:“喏,那里不是有这么长一条河?”   希夷眼神诡异地看她:“虽然忘川里有水,那也不能真拿它当放灯的河吧?”   另一个鬼女插嘴:“为什么不可以?反正人间放灯放到最后也是要沉下去的,忘川就是沉的快了点嘛。”   这……听起来好有道理。   希夷发现自己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她话里的漏洞。   “来,这个给你。”手脚最快的一个鬼女已经折好了一盏花灯,笑眯眯地将这盏灯递给希夷,“去玩吧。”   对于鬼女打发小孩子似的语气,希夷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快,他将这灯举高了,若有所思地观察了一番。   在他尚且为山阴许氏公子的时候,他见过不知道多少花灯,由宫廷匠人御作的花灯,足足有数人高,上面有百兽飞鸟,人间各色花卉草木,可以占据大半个庭院,每年只有年节才会做这么一个出来,年节一过完,就会赐给臣子。   这种灯,只要他想要,就必然会送给他,到他死的那一年,家里库房中已经堆了十几个,每个都不重样,他也只是看一次就扔着不要了。   ——其实他也不是喜欢那灯,只是觉得这种独一无二的好东西,必须得自己有才行,等到了手就意兴全无,不再看第二眼了。   连那样的好东西他都见过,自然看不上手里这盏平平无奇甚至做工潦草的莲花灯了。   但这大概是他死后,第一次见到花灯。   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这盏灯,那头鬼女们已经笑着捧了自己的灯要去忘川边放了,希夷默不作声地跟在她们身后,遥遥地坠着一段距离,假装自己只是顺路。   到了忘川边,鬼女们零散分开,提笔在花笺上写下心愿黏在纸灯上,又互相凑在一块儿去看别人写了什么。   “唉,我死的时候,我家那小儿才一岁不到,连娘都不会喊,不求他大富大贵,只希望他一生平安。”   “那负心汉一根麻绳勒死了我,我倒要求他长命百岁,好每日去他梦里见他,他若运气好被吓死了就算了,若运气不好,我还要去他梦里和他再续前缘呢。”   “你们怎么都这么丧气,我就不一样啦,我要求我来生还做个漂亮姑娘,快快活活过一辈子,嘻嘻嘻。”   她们都笑起来,没有谁煞风景地说鬼女不可能有来生,反而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她。   希夷远远地听着,侬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有鬼女看见了他,和同伴们嬉笑几声,连拖带拉地将他也拉进了包围圈里,伸长脖子就要去看他在花灯上写了什么。   希夷一巴掌把伸长了数尺的脖子拍回鬼女脑袋上,不高兴地说:“看什么?”   鬼女叹气:“什么都没写……”   “这可不行,按规矩就是要写心愿的,不写心愿怎么放灯呢?”鬼女们七嘴八舌地闹起来,“写一个写一个,今儿是七夕,写一个和思念心上人有关的吧!”   希夷眼皮慵懒地一抬,带着艳丽绯红的眼尾绽开了似笑非笑的味道:“心上人?哪来的心上人?”   鬼女们仗着他平时不爱生气,笑嘻嘻地缠他:“没有心上人也行啊,写个和思念有关的诗应应景嘛。”   希夷嗤笑了一声,也没有再推拒,抬起手指,用厚重的鬼气凝成墨汁,直接在莲花灯的纸壁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两行字。   与鬼王昳丽浪荡的容貌不同,他的字法度严谨,笔画疏朗,转折处充满雍容典雅的美丽。   鬼女们轻轻地随着他的手指念道:“……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这是什么啊?跑题了跑题了!”   她们不满地抱怨起来:“这就是随手写了一句吧?不是说好了写和思念有关的吗?”   希夷避开她们的手,用鬼气拖着莲花灯,遥遥往忘川里一送,看着它飘上血红的河面,很快就被一只腐烂的鬼尸抓了下去,才调转视线,一脸傲慢地扬眉:“我爱写什么写什么。”   况且,他可不觉得自己离题了。   鬼女们嘀嘀咕咕抱怨了几句,散开去放自己的花灯了,希夷站在原地看了她们一会儿,而后抬起头,望向鬼蜮永恒无星无月的天穹。   哼,这些鬼女懂什么。 第102章 莲华(十六)   郡主府是以前的南疆皇宫改的, 虽不如中原华宅府邸精致典雅,却也别有一番风情,府邸里手笔阔大地直接圈了半座山林进去, 活溪蜿蜒淌过后院, 林鹿野鹤行走在院子中,如在广阔山林间般闲适自在。   燕无纠跟着梵行跋山涉水走了这么多地方, 见的大都是江南的杏花春雨小桥流水,对面前这些丝毫不避人的野物新奇至极,盯着一只毛茸茸的幼鹿看入了迷。   边上一只身形健美的孔雀踱着矜持傲慢的步子走过来, 绕着梵行走了半圈, 哗啦一下就抖开了壮丽的尾羽。   白衣的僧人低头去看它,孔雀抖了抖华丽厚实的尾屏, 嘴里轻轻发出一声绵长断续的啼鸣,低下脑袋在梵行自然垂落的手背上示好地蹭了一下。   燕无纠瞅见了这只尾羽漂亮丰满的的大鸟儿, 立马兴致勃勃地伸手要去摸, 被孔雀一歪头躲过了, 末了还用狭长翘起的眼睛傲慢地瞥了他一眼,施施然走开了。   “这只凤雀向来高傲,展屏的次数屈指可数, 看来它很喜欢大师。”红衣的郡主走在前面,见此情景微微一笑, 侧头吩咐了一句, “把它圈到大师的院子里。”   燕无纠闻言像是啃了个酸柿子一样, 表情皱了起来。   这郡主自说自话非把他们带到郡主府来也就算了,毕竟她们人多势众打也打不过,但是这种奇奇怪怪的语气……她是真的把梵行当男宠了吗?   燕无纠还是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   到底是多强大的心灵,才能对着梵行那张慈悲的观音脸做出这个充满勇气的决定啊?   不会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吗……   他在这里胡思乱想, 梵行双手合十,耳朵后红彤彤一片,求救的视线就飞到了燕无纠身上。   郡主没注意他的视线,燕无纠会意,笑眯眯地替梵行答话:“郡主殿下,我先生不爱看被圈起来的鸟,郡主养的小动物都漂亮极了,圈起来别人就看不见了,岂不可惜?让它们自由自在地过活才好看呢,小子在这里代先生谢过郡主美意了。”   郡主似笑非笑的眼风落在燕无纠身上,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一番:“你这小子倒是会说话,叫什么名字?”   燕无纠顺溜地回答:“小子燕无纠,京城人士,跟着先生四海为家。”   “啊……姓燕,京城人士。”郡主拉长了声音重复一遍,不知想到了什么,态度好了不少,语气和缓道,“我的兄长也在京城呢,我与他已有十余年未见,不知京城现今境况如何?我想他得紧,还要劳烦燕小公子,一一为我叙说京城变化了。”   她说到自己的兄长的时候,声音前所未有地绵软下来,语调放缓了再放缓,眼尾绯红愈红,唇边盈盈含笑,明明是再妥当不过的温柔怀念,燕无纠不知为何却听得脊背冷汗频出。   像是有一只怨毒的厉鬼盯住了他一般。   郡主自然不会亲力亲为替他们安排住处,一名侍从带着他们穿过月洞门去了后院,红衣的郡主则站在原地,脸上还含着没有异样的笑容,手里那条马鞭却已经绞得虎口磨出了一层薄薄的红。   “殿下……您的手……”女卫神情担忧地望着她的手上的血,换来女子一个冷冷的眼风,立即低下头不敢再多话。   “燕……我记得燕是魏京师一个大贵族的姓氏,无纠这名字也耳熟得很……你派人去打听一下这个人的消息,还有,他身边那个和尚的消息也一并打听清楚了。”   “是。”女卫领了命,快快地出去了,身材高挑容貌艳丽的女人用手指掐着金丝绞和成的马鞭,嘴角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意。   “哥哥……我的好哥哥……让我看看,这次能不能抓到你的把柄……”   ******   在燕无纠的强烈要求下,他没有独自占据一个院子,而是和梵行一同住在了一处临着湖的院子里,说是院子,其实就是以前王宫的一处宫殿,不过在修修改改之下,一座宫殿已经分成了三处院子,另外两处住了人,他们就占据了离湖边最近的一个。   看着下人们手脚利索地打扫屋子,摆上各色摆件,将帷幔统统拆了换上新的,抱着旧器具鱼贯而出,看得燕无纠一脸心疼——这都是八九成新的好东西啊,洗洗还能用呢,就这么换掉了?   最后一个侍人弓着腰告退,燕无纠在院子里外转了一圈,又回到梵行身边。   和坐不住的燕无纠不一样,从进了这个院子开始,梵行就在庭院一角找了块不碍事的大岩石端端正正地坐好念起了经,一副世事与我无关,我要乘风坐化而去的飘然态势,直到燕无纠新鲜够了回到他身边,才慢吞吞地睁开眼睛低头去看他。   “哇,这个郡主不怀好意啊!门口都守着人,不让我出去的!”燕无纠压低了声音抱怨,“而且当街强抢民……民男啊!看起来都不是第一回 干了,这里的郡守都不管的吗!”   梵行垂着眼睫,把长长的佛珠一圈圈缠绕到手腕上,耐心地解释:“此地远离京师掌控,政令大多不通,又是才归化数年,当地人对朝廷派来的郡守不甚信任,郡主府才是这里真正的掌控者。”   燕无纠是第一次听到这回事,惊得睁大了眼睛:“为什么?郡守不管事,为什么是郡主管事?”   梵行沉吟片刻,轻声问:“你还记得郡主方才提到的那个哥哥吗。”   燕无纠茫然道:“哥哥……啊,对,他怎么了?等一下!他该不会就是……”   梵行无言地点了下头。   燕无纠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当然是听说过那个暴君的事情的,那人出身南疆,是南疆王室的王子,因为国破了被当做质子和当时的女王一起送到京城,留下一个小郡主充作吉祥物安抚南疆百姓……   不得不说这个法子狠极了,将成年了的女王带走,只留下一个幼小的郡主,南疆便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里,想要造反也找不到带头的,他们当然可以将小郡主当成傀儡,可是别的不说,小郡主的亲娘亲哥哥都在京师呢,她就是想要造反,也要掂量一下。   孩子做人质,和父母做人质,这是完全不同的情况。   只要不是想被戳着脊梁骨唾弃一辈子,她就不可能放着亲娘的命不管。   燕无纠本来只是听这么一耳朵就算完,见到了故事里的郡主,才真的有那么一点儿真实感。   他痛恨的那个暴君,就是这个郡主的亲哥哥,她口中与她分别十余年不得一见的亲哥哥。   梵行轻声解释:“面对当朝皇帝的亲妹妹,郡守当然不会蠢得和她硬碰硬,虽然皇帝与她关系看上去也不好,登基之后未曾提及南疆分毫,也没有给她加封号,不过血缘亲情在此,哪有人想去赌一个帝王的心思。”   其实梵行口中的关系不好已经是委婉说法,准确说来,应该是皇帝完全无视了这个世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妹妹。   他就像是浑然忘却了自己的故国,不仅没有在登基后为南安郡主加封公主,对于南疆的治理也一应延续了前朝的政策,没有加诸更多的优容宽待。   不过他这样漠视南疆的态度也令朝中的大臣们松了口气,皇帝没有优待南疆的意思,也就意味着他并不在乎自己南疆人的身份,而是以先太子继子的身份登基的,这也让自负中原礼法的文武们免去了被异族人统治的尴尬——尽管楚章的血脉来源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只要盖着一层身份的遮羞布,没有摊到明面上来讲,就是能被所有人默契地忽略的。   燕无纠根本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暴君会这么无视自己唯一的妹妹,他带入了一下自己,如果他大富大贵了,肯定也要让燕多糖过上好日子,送她很多很多钱,再给她盖很多大房子……   他陷入了自己的幻想里,等回过神来,只能断定果然是无情无义的暴君,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要了,看来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郡主府的生活比之前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的日子好了不知多少,除了他们不能出门外,也没有什么弊端,不过不能出门对燕无纠来说也无所谓,反正一日三餐都有专人送过来,还可以任由自己的心意加各色点心,燕无纠快活得短短半个多月就胖了七八斤,身高也窜了半个头,少年人略显锋利的下颌都有了圆润的肉。   别的不说,燕无纠的确被养的白了一圈,身上那种自由快活的气质更明显了,还添上了点闲适的富贵公子的坦荡。   这种吃饱喝足快活似神仙的日子简直要让燕无纠舒服得忘记他是为什么会在这里的,每天抓着院子里放养溜达过来的各色鸟兽顺毛逗趣,兴致上来了还下湖捉鱼,只要他不闹着要出门,也没人管他。   ——要是南安郡主可以把他遗忘在这里就更好了。   燕无纠在心里苦巴巴地想,怎么半个多月没想起他来,忽然就要叫他过去聊天呢?   聊天……呸!谁家的聊天是要先洗一个澡的!   不要以为他年纪小就好骗,那些草包公子哄骗捻春阁里的漂亮姐姐们时也常常说什么“聊天”……信他就有鬼了!   而且聊天白天聊不好吗,为什么非得晚上聊!   燕无纠跟着侍人拐过一道回廊,脸色苦的简直不能看了,不过心底倒是有些庆幸,还好郡主没想起梵行来,万一那个傻乎乎的和尚被叫去,说不得就要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搞不好梵行还真以为聊天就是聊天呢,想起出门前梵行那个无波无澜的表情,燕无纠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和尚也太单纯了吧。   领路的侍人带着他七拐八拐地走了好远,终于在一处雕花木门前停下,稍稍将门推开一条缝隙,示意燕无纠进去。   少年人脸色一变再变,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揉了两把脸——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他已经紧张到不知道自己在念些什么了,扯出一个热情洋溢恰到好处的笑脸,摆出个仰慕姐姐的眼神,大步踏进了房间。   对,只要他拿出之前在捻春阁看那些姐姐的视线,就是再铁石心肠的姐姐也会对他软下心肠来,我看诸位皆姐姐,料诸位,见我应如弟。   今天的目标,就是要死乞白赖认下这个郡主姐姐!   ——她总不能丧心病狂地对弟弟下手吧?   怎么应付姐姐,他有经验得很!   濡慕单纯的甜蜜笑容已经挂在嘴角,准备好的甜滋滋呼唤还没出口,他就被一阵温热甜蜜的热气烘了一脸。   乳白色的水汽里,杏色的纱帘半挽半落,水波一圈圈荡漾开的声音在阔大的空间里如有回响,这是个极大的房间,入眼就是层层纱帘,纱帘后水声缠绵,有隐约的人影在后面晃动。   便是燕无纠再傻,也看出这是个什么地方了。   他的脸当即就绿了。   这郡主姐姐也太悍勇了些,怎么二话不说上来就浴池相会了呢?这不是姐弟相认的合适场景啊!   燕无纠身子转的比脑子快,还没有理清楚其中的逻辑,就迅速拧过了身体,为表清白,还用手捂住了眼睛。   有低低哑哑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哗啦一声水响,赤裸双足踏在木板上的声音清晰可辨,燕无纠听那声音越来越近,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   “燕家的小公子,怎么一副畏女色如虎的样子?这可不会讨南疆姑娘们欢心的。”郡主的声音像是含了水,高高在上地调侃着。   燕无纠还用手捂着眼睛,但是浑身的肌肉都已紧绷起来。   她知道他的燕家遗孤的身份了?   原来之前那无声无息的半个月,她是去查他了?   她会怎么做?   会告诉她那个暴君哥哥斩草除根吗?   燕无纠大脑疯狂地转动起来,在夺路而逃和挟持郡主之间举棋不定,忽然听见那个女声又笑了一下。   这笑声应该没有别的意思,却将燕无纠滚烫的脑子一下子浇清醒了。   是了,如果她想要他死,早就该把他抓了扔京师去,何必搞出这么一套来?她一定是有所图谋,拿了他的把柄要和他谈的。   燕无纠想到这里,努力放松了肌肉,笑嘻嘻地说:“郡主姐姐,我在你的郡主府里,还要讨什么南疆姑娘的欢心呀,这里只有郡主姐姐这个南疆姑娘最好看了,我又不傻。”   郡主伸出手指戳了戳燕无纠的脑袋:“嘴巴倒是甜,就是嫩了些。”   她话锋一转:“燕小公子既然来我这郡主府做客,当然要给上宾待遇才好,苗新最上等的雾里茶已沏好了,小公子来尝尝吧。”   燕无纠一愣,发觉有什么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试探性地在指缝里睁开一只眼睛,就看见了大红绣着金丝的裙摆逶迤在地面,他慢慢放下手,抬眼看去,盛妆华服的郡主笑意吟吟地看着他,燕无纠登时脑子一炸。   坏了,他被套话了。   她之前完全是在炸他!他就这样稀里糊涂把自己给卖了!   现在装傻还来得及么? 第103章 莲华(十七)   燕无纠一时间有些慌张, 他还从来没有实打实地经历过这种不沾血的尔虞我诈,虽然混市井难,但是那种难和这种难压根儿不是一回事, 梵行倒是喜欢给他讲史书上的各种故事, 他也总是当成故事听听就算了,显得有些小市民心理的燕无纠哪里斗得过面前这位自小浸淫在宫廷生活中的南安郡主。   好在燕无纠最是知道怎么审时度势, 只是顷刻间他就判断出自己压根儿不是面前这女人的对手,想也不想地就找到了目下应付她最好的办法——装傻。   比起打肿脸充胖子非要和她一对一勾心斗角,不如故意装傻示弱, 燕无纠听了这么多血淋淋的历史故事, 别的没记住,一个道理倒是无师自通了:傻乎乎的憨瓜永远能比自视为是的蠢货活的久, 如果这个憨瓜还具备嘴甜技能,不仅可以活得久, 还能提高一定生活质量。   南安郡主随手挑起落地的纱帘, 朝他柔柔地抛了个眼风, 燕无纠打定了主意要装成一个啥也不知道的傻小子,笑眯眯地跟了上去。   “我那哥哥自小就不受阿母重视,宫人也总是变着法儿欺负他, 我不过是个小女孩,什么也不懂, 阿母不管他, 宫人就把他的性子养的刁钻古怪, 我也怕他得很。”   南安郡主之前的傲慢像是一层随时可以穿脱的衣物,被她轻轻松松卸了下来,换上了平易近人的温柔语气,仿佛将燕无纠看作了亲近的友人。   “阿母带他去了中原, 我还哭了好些日子,别看我顶着个郡主的名头,不过是个高级些的阶下囚罢了,日子并不比寻常百姓过得好多少。”   她叹息似的说出了这么一番话,跟在她后面的燕无纠一下子就把眉毛高高挑了起来,视线在宽敞富丽的帷幔、泛着氤氲花香的错金炉、雕刻着飞禽走兽的柱子上来回盘桓了几次。   不必寻常百姓好多少?   寻常百姓要是能过上这样的日子,都要感恩戴德得哭出来了!   而且……之前那个大张旗鼓纵马长街把他抢回来的人,难道不是她?   别的地方且不说,在苗新这个小城里,她分明就是无冕的女王了,这还叫做过得不好?   大约是他颇具讽刺的沉默令南安郡主感知到了什么,美艳的女人微微侧过脸,嘴角提了一提,嗤笑道:“你是不是在想,我住着王宫豪宅,过着仆从如云的侈丽生活,又能在外耀武扬威,说什么日子困难,都是无病呻吟之语?”   燕无纠眼神一飞,在心里悄悄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南安郡主推开薄薄的移门,露出一间小室,室内只有一张短几,上面,摆着一套茶具,正对面就是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大圆窗,窗外是特意修饰构造过的花草树木,坐在矮几边上看出去,仿佛是人入画中。   南安郡主撩起裙摆跪坐下来,一举一动柔美婉约,方才在马上飒爽凌厉的气质水洗一般从她身上褪去,她此刻全然与一位恪守女戒的中原贵族女子别无两样。   燕无纠没有见过什么贵族女子,他只是朦朦胧胧地感知到面前的女人发生了一点变化,什么变化他说不上来,但她显得更温和更没有棱角了一些。   这样的变化并没有让燕无纠放松下来,相反的,他心里拉起的警报声几乎要震破耳膜。   他相信眼见为实,更相信自然的状态下才能表现出一个人的真正模样,之前在长街上那个嚣张傲慢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南安郡主,现在这个绝对是有所图谋的伪装!   可是她要图谋的是什么?   燕无纠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要是思考会发出热量,燕无纠的脑子应该能转出四射的火花来了。   “呃……郡主姐姐,我就是个啥也不懂的小孩儿,你好吃好喝养我这么几天,我感激不尽,但是你要想听你哥哥的事迹,我是真的不知道,你都能查出我的身份了,应该也知道我这些年都在臭水沟里挣饭吃,哪里知道皇上他老人家又干了啥?”   燕无纠故意做出一副愚昧短视的模样,眼珠子转了转:“哎呀,不过我听过很多有趣的话本儿,南疆这边肯定没有,我讲给郡主姐姐听啊!故事里有可多美人儿……”   南安郡主不过是拿着个名字炸了他一下,哪里真的查过他的生平,对那些话本也不感兴趣,因此不着痕迹地打断他,笑着说:“什么郡主姐姐,喊的也太生分了,南疆没有中原那么大的规矩,你又是燕家人,贵胄之后,叫我一声鸣凤姐姐也没有什么使不得的。”   燕家人。   这是南安郡主第二次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件事了。   燕无纠眨了眨眼睛,装作惊喜的傻白甜,先是挺直了脊背,然后又扭扭捏捏地低头做出不好意思的模样:“这、这怎么行……”   楚鸣凤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里,不着痕迹地衡量着这个少年的可用之处,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一丝不耐烦和鄙夷之气,想定了,才莞尔道:“怎么,是嫌弃我年纪大了,做不得你的姐姐了吗?”   燕无纠急忙摆手,飞快屏气憋红了一张脸,弱声弱气道:“不是不是,我就是……鸣、鸣凤姐姐……”   在对面女子满含笑意的压迫视线下,他好像羞怯极了似的,小声唤了一句,喊完了,又感到冒犯佳人似的低下了头。   楚鸣凤眯了一下眼睛,挽起袖子慢慢地点茶,语气里加上了恰到好处的亲昵,正如长姐对不知事的幼弟关怀备至:“无纠怎么自己一个人到了南疆呢?便是燕家……遭逢那样的大难,但是就我所知,燕家在朝中还是有人的呀。”   燕家在朝中有人。   燕无纠端着小白兔脸,在心里给这句话打了下划线。   远在南疆的南安郡主,为什么会对朝廷的情况了如指掌?   “我……我被带出去之后就同家中昔日的管家一起生活,直到了几年前才无意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朝中有人……你的意思是,我还有亲人在世?”   少年眼里亮起了一点渴慕的光。   楚鸣凤细细审视他,见他神情着实真挚,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掩去了心中的一点失望,笑着道:“我听闻,你燕家旁系有位叫燕凭栏的大人,在朝堂上可是平步青云,实在了不得呢,怎么,他竟然没有照拂一下你么?”   燕无纠适时地暗下眼神,表现出了一点沮丧。   她好像忽然感到了自己的失言,皱起眉头,面上露出点愧疚:“或许他也有难言之隐,无论如何,你在我这郡主府,就是我亲弟弟一般,切勿拘束。”   燕无纠局促地用手搓着衣角,活脱脱一个被天降馅饼砸晕了脑子的单纯少年,既惊喜于自己的机遇,又本能地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阴谋:“这……鸣凤姐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燕家……燕家早就已经没了,我也记不得以前的事情……”   他神情黯淡,飞扬狡黠的眉眼里都是萧瑟的失落。   楚鸣凤替他斟上一杯茶水,推到他面前,感同身受般地叹息:“家破人亡,孤身一人飘零世间的痛苦,我难道不比你了解吗?你以为我在图谋你什么?不过是感同身受,而且听说我的哥哥也曾经得过燕家人的照拂,我想替他报恩罢了——啊,对不住,我不该提起哥哥。”   她忽然醒过神来,想起自己那哥哥正是抄了对面这少年满门的罪魁祸首,不安地蹙紧了眉。   美人蹙眉的场景,大约只有冷心冷肺的铁石心肠之人才会无动于衷,她对面的少年不过十余岁,正是热血沸腾天真赤诚的年纪,向往故事里的仗剑天涯美人如玉,哪里见得了这种场面?   果然不出她所料,燕无纠手足无措的直起身体,连声否认:“你别……燕家的事与你何干?那分明就是——”   他狠狠咬住了牙,把愤怒的目光投向窗外。   楚鸣凤冷静地评估了一下燕无纠的怒火,等了片刻,轻轻叹息:“哥哥近些年的作为,我也有所耳闻,他幼时就是那样任性,不想长大了也……我虽然是他唯一的妹妹,他却也对我不管不问,更不会听我劝告,他甚至连阿母都容不下……”   红衣的女子声音哽咽,一字一句都如含着排解不了的愁绪,说到最后一句时,更是骤然发出一声泣音。   燕无纠惊异地看过去,楚鸣凤立即挽着袖子遮住了脸,似乎要维持住自己最后的尊严。   “他连他的母亲都?”燕无纠是真的没想到这个,相当真实地脱口而出。   楚鸣凤压住哭腔,幽幽道:“早就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了,哥哥性子乖戾,执掌天下后更是不听劝诫,阿母不过是多说了他两句,他竟然给阿母扣上意欲谋逆的帽子,生生缢死了!对外他只说阿母得了急病,我多方查探才知道真相,他怎么能……”   她又说不下去了,发出断续轻微的呜咽。   如果燕无纠真的是个单纯不知世事的小少年,他此刻就应该接话替这个伤心的女子痛骂她不知人伦道德的兄长,可是燕无纠压根就不是什么单纯少年,他现在脊背上全是冷汗,几乎要浸透层层华服。   他本能地感觉到了某种极为深沉的危机和恶意。   骂人,他不是不会,他擅长得很,单说骂人的话,他可以真情实感挽着袖子踩着凳子骂那个暴君骂上三天三夜不重样的。   可是不应该是在楚鸣凤面前,她嘴上说的再恨她哥哥,语气里也留有一丝眷恋的味道,而且燕无纠对人心情绪敏感得很,他总觉得楚鸣凤表现出来的这种痛苦和眷恋、担忧、悲痛……   统统是假的。   她在他面前表现得这么情真意切,到底是想干什么?就是为了向他表明自己有多痛心她长歪了的哥哥?   燕无纠忽然想到了小时候在捻春阁看见的两个姐姐争抢一个客人的场面,她们从来不会在客人面前说姐妹多不好,永远是带着宽容语气夸奖对方,然后不着痕迹地说一两句对方的缺点,再假装失言……   等等,这个既视感是不是强烈了些?   燕无纠还要再想,就发现楚鸣凤啜泣的声音已经慢慢低了下去,他再不做点反应,就要惹人怀疑了。   燕无纠急中生智,用手在大腿上狠命一掐,为了保命下的死手差点把他痛的一个哆嗦,可是效果也非常好,连片刻都不到的,眼泪就从他眼眶里哗啦一下滚了出来,便听得少年人一点磕绊也不打的哭了起来:“我们都是苦命人啊,上天怎么这么对我们呢,我虽然生在燕家,却自小没有享过什么福,爹也去得早,娘也大病在床,我四岁就要出门干活,给人跑腿还要挨浪荡儿的打,长大了娘也不要我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他这一嗓子真情实感中气饱满,把个毫无防备的楚鸣凤都惊得一颤,差点没维持住梨花带雨的柔弱。   燕无纠含泪干嚎了好一会儿,把自己从小到大所有的冤屈都悉数了个遍,重点抓出黑老四,往他头上扣了不少欺负自己的锅,自觉大概够悲惨了,才慢吞吞收了声。   他收了声,正对上楚鸣凤似笑非笑的眼睛。   燕无纠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演得太假露馅了?   好在楚鸣凤大概没有想到一个少年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骗她,见他看过来,就垂下眼睛抹去眼角的泪:“你也过得不容易,都是哥哥造的孽,他那样性子,若留在苗新做个王子还好,偏偏上天眷顾他,让他登上九五之座……如果他还在苗新,你也不会遭逢这等大难。”   她好像只是感叹了一番世事无常,燕无纠却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倾倒了下来。   楚鸣凤可能真的只见他是个不知事的少年,于是没有多加掩饰,话中的目的越来越明显,见燕无纠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只差把话头递到他嘴边上了。   字字句句,都指着一个意思:   楚章这个人,压根不应该做什么皇帝。   楚章不是皇帝,就不会造就这么多悲剧;楚章不是皇帝,就不会让他家破人亡;楚章不是皇帝,他现在就还在燕家做他快乐的小公子,哪里会沦落到这等境地?   看啊,你的悲惨都是因为楚章,他弑杀母亲离弃妹妹,忤逆人伦不顾孝道,性格乖戾暴躁不听劝诫,桩桩件件都说明他是个暴君、昏君。   你应该恨他,恨不得他死了才好。   于公于私,他死了,对大家都好。   她话中的诱导意味已经非常明显,再不顺着她的话走,燕无纠都要怀疑自己能不能竖着出这个门了。   就是再有意思,燕无纠也不敢露出要笑的苗头,想着不过是骂两句罢了,反正四下无人,他就是骂了,那个暴君也不可能冲出来把他砍头。   于是燕无纠放心地表演起来:“如果……如果没有他……”   少年握拳咬牙,眼眶里通红一片,楚鸣凤伸出手,用柔软的丝绢替他拭去脸上的泪痕,怜惜道:“你虽未及弱冠,却已有英雄豪迈之气,来年必能成为经天纬地的大丈夫,我那早逝的夫君若能像你半分,我也不至于落得这样孤苦无依的下场……哎呀。”   她像是猛然性清醒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脸上顿起飞红如云,慌张地站起身来,后退两步:“天色不早,无纠也早些就寝吧。”   她站在那儿站了片刻,仿佛欲语还休,眼中盈盈波光如水,最终低头叹息一声,脚步匆匆地出去了。   呆呆地坐在室内的燕无纠:“……”   她最后这话什么意思?!   该不会是要啃一口他这根小嫩草?   你们这些大人,心都好脏啊!   作者有话要说:啾啾:你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啊! 第104章 莲华(十八)   燕无纠神情恍惚脚不沾地地飘回了自己和梵行的院子里, 转头就有暗中观察的下仆报告给楚鸣凤他的一举一动,斜斜依靠在软榻上的南安郡主哪里还有之前的半分柔弱,眉眼凛冽高傲, 一只手捏着软布擦拭一把短剑, 就着烛火把短剑擦得锃亮, 闻言抬起眼皮嗤笑了一声。   “果然是未经事的傻小子,稍微逗弄一下就足够让他神魂颠倒。”   站在她身旁的女子身量高挑,英姿飒爽,脸上有些不赞同的意味:“他不过是个懵懂少年,郡主想要借他成事, 只怕他也担不起大用。”   楚鸣凤耐心地擦拭着已经一尘不染的短剑, 凑近火光查看剑身, 嘴上无所谓地道:“他资质平平没关系, 只要够听话就好, 光是他顶着的那个燕家遗孤的名头,就足够做很多文章了,我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 就算这个机会不尽如人意,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捏着软布,张扬昳丽的眉眼里终于流露出一丝疲倦:“阿蛮, 我年岁已不小,悄悄都要过十二岁生辰了,楚章这么多年没有成亲生下子嗣,已经是我的大幸, 我不敢再赌他还会空置后宫, 现在是我最后的机会。”   阿重看着面前她侍奉了多年的郡主, 微微动容。   她是六岁来到郡主身边的,那时候郡主还是公主,被视为无可争议的下一任南疆女王,被捧在手心金尊玉贵地养大,谁知道没过几年,世事骤变,公主成了郡主,被匆匆嫁给一个往日她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小贵族。   好在王室积威犹在,糊里糊涂娶到了南安郡主的驸马本分老实得要命,郡主说东他不敢往西,两人直到郡主十九岁才圆房,郡主二十岁诞下小郡主,小郡主健康长到五岁,驸马就因病过世了。   阿重最是知道驸马的病有什么猫腻,她也记得郡主将那包药粉递给她时脸上漠然的神情,但她觉得那样很好,郡主活得清醒冷酷,那就不会有受伤的时候。   “这剑是工匠碎了十多个模具才锻出来的,郡主看着还合手么?”阿重不想让她沉浸在失落的情绪里,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楚鸣凤手里的短剑样式有些独特,呈微微弯曲的弧形,剑鞘上镶嵌着细碎的猩红宝石,剑柄上还饰有珍珠盘结的火红穗带,红宝石如同清澈的火焰,一泓电光似的流淌在剑鞘上。   那清透热烈的红同女子手背白皙的皮肤映衬着,有种惊心动魄的美艳。   楚鸣凤拿着这柄堪称华美的短剑,却没有露出一点喜悦神情。   她慢慢地转动着手里的短剑,忽然将它随手抛在桌上,索然无味似的转移了视线:“假的就是假的,不过空得了个形貌,糊弄糊弄人倒是行了,就它吧,做旧一点。”   阿重拾起短剑归鞘,恭敬地朝她点了点头,自下去了。   楚鸣凤揉着太阳穴,吐出一口气,随手抓起一旁的披风裹上,脊背挺直如利刃,随口问侍人:“悄悄可睡下了?”   侍人弯下腰回答:“小郡主已睡下了,乳母说,今日小郡主习武颇有长进,已能射中靶心。”   楚鸣凤这才露出了点全然真切的笑意,声音也柔和了下来:“随我去看看悄悄,不要惊动她。”   ******   燕无纠一路漂浮着回了院子,脑子里还在回荡楚鸣凤对他说的那些意味不明的话,想得脑仁都发痛了,见到那宁静端庄的背影还一如既往坐在那儿,浮躁不定的心登时安稳了下去。   他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没听见梵行在念经,只有佛珠被一颗颗转过的嗒嗒声响,踮着脚尖想去吓梵行一跳,刚走到人家面前伸出手,就见梵行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就是两只放大的手的梵行:“……”   燕无纠眨巴眨巴眼睛,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坦然地挨着梵行往地上一坐:“和尚!那个郡主娘娘看你好看,要娶你做她的夫君哩。”   自小混迹市井的少年练得一手坑蒙拐骗的好功夫,把这句充满槽点的话说得情真意切,要不是梵行一直听着那房间里的动静,说不准真的要被他蒙过去。   缁衣僧人默不作声地瞅了他一眼,半晌才回复:“……贫僧是出家人,不能娶妻。”   一问一答间,燕无纠已经从面对南安郡主的压力中松脱出来,懒洋洋地学着梵行的样子盘起腿叽里咕噜地念了几句经文,然后接口:“人家可是郡主娘娘,你不娶她,那就换她娶你咯,又没什么区别的。”   梵行顿了顿,沉思半晌,神情端庄,眉目慈悯,悠悠地回答他:“狗屁胡言。”   “哇!”燕无纠高兴地竖起一根手指指着他,“和尚你说脏话!佛祖要罚你的!”   梵行还是八风不动:“佛祖不会在意这种小细节。”   燕无纠知道这和尚模样天然,内里却颇有一套自己的歪理,也不去与他争辩,身子一歪,躺倒在地上,把脑袋架在梵行腿上,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他:“和尚和尚,我们偷偷溜走吧?晚上人少,我们从后头翻出去,后面是山,他们肯定找不到我们。”   梵行低垂着眼帘望他,依旧从容平和:“好。”   听了他的回答,燕无纠反而沮丧了下去,他不过是随口胡言乱语而已,郡主府的守卫有多严密,他一路上回来就感知了个大概,光是巡逻的护卫就走过了七八趟,压根儿没有可供藏匿的空间,他只是过个嘴瘾罢了。   ……总不能让梵行一路打出去,打不打得过且另说,就是打得过,也必然会受伤,他们逃出去,没医没药,难道要死在山里吗?   燕无纠转过脑袋,只露出个后脑勺给梵行看:“害,逃出去干啥,这里有吃有喝,还有漂亮姐姐看,不比去山里做野人强?”   实际上就算他真的想跑,梵行也不可能让他跑,他离了这里,要去哪里找能推翻楚章成为人主的助力?好不容易选定了南疆将人带过来,他可不希望他养大的小苗苗拍拍屁股就走了。   听见燕无纠反口,梵行跟着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一副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纵容你的好脾气模样:“那就在这里多待上几日。”   可他这么说,燕无纠又不舒服了,他倒腾着手脚翻过来直勾勾盯着梵行,重重叹了口气,眼里闪过挣扎犹豫之色,最终下定了决心,道:“和尚,要不……你先走吧?你不是要云游四方的吗?你在南疆待的也够久了,那个什么……你照顾我这么多年,我现在也这么大了……”   他翻身坐起来,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咬着牙想把话说出来又怎么都说不出来。   听明白了他的话中之意,梵行压低了眉眼,他要是走了,楚鸣凤拿什么来牵制燕无纠呢?   白衣的僧人嘴角拉平,向来温润通透的眼瞳里出现了微微的失落之色,看得燕无纠更内疚了,只知道一个劲地搓自个儿的衣角。   “你还小,莫要说这样的话。”梵行先是将他的话堵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才有些低落地说,“你……若觉得贫僧烦,那等你成年,贫僧便不再与你一起。”   “我没有嫌你烦!”燕无纠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说完了又抿着嘴,嘀嘀咕咕道,“谁嫌弃你了?一天到晚念经不好好念净想这些有的没的,怪不得到现在还是个没名头的小和尚……”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粗声粗气道:“睡了睡了!”   梵行听他出了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脚步带风地往园子里去了,不像是要去睡觉的样子,也不去管他。   燕无纠一通乱走走到了园子里,这里正有一堵墙壁,把这个院子与另一个院子隔开,他心里烦躁,也不乐意去守什么规矩,见巡逻的火把过去了,便按照梵行教他的功夫招式,拔身一跳窜到墙头,轻手轻脚地翻下来,一溜烟奔湖边去了。   湖边巡逻的护卫不多,毕竟是个不与外界连同的大湖,也没有什么值守的必要,燕无纠找了一处僻静地方坐下,被白日的太阳晒得滚烫的大石头还有些烫屁股,他坐了一会儿就觉得全身发热,不得不换了个姿势,改坐为蹲,像个大蛤蟆似的定在大石头上。   “你是郡主新纳的宠侍吗?”他刚蹲好没多久,一个细细的女声就从边上响了起来,差点把燕无纠从石头上吓栽进湖里。   “什么人?!”燕无纠的声音都差点变了调子。   一旁的草丛动了动,露出一个坐在里面的小姑娘来,大约十岁出头的模样,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寝衣,肩头披一件嫩黄斗篷,头发别无装饰,只简单地束了起来。   夜色昏沉,看不太清她的衣着,燕无纠飞快地将她上下扫视了一遍,也不再质问她怎么吓人,笑嘻嘻地歪着头逗她:“为什么说我的郡主纳的宠……宠侍啊,我就不能是客人吗?”   那小姑娘比他还老成,直接点破:“客人住的地方才不是这边呢,这边都是那些臭不要脸想做郡主的夫君的人住的。”   燕无纠说:“你怎么这么熟悉郡主府?我叫燕无纠,你是什么人?”   小姑娘脸色缓和了一点,闭着嘴想了片刻,慢吞吞地说:“我叫悄悄,随阿母住在郡主府好些年了。”   “哦……”燕无纠摆出一张恍然大悟脸,“你看起来很讨厌郡主的宠侍啊,为什么对我态度这么好?”   悄悄不屑地撇了撇嘴:“郡主喜欢样貌好看礼节完备的人,你看你这幅样子,一看就是不讨郡主喜欢的,反正你这么可怜,我讨厌你做什么?”   燕无纠看看自己的样子——嗯,蛤蟆蹲,听起来的确不是郡主会喜欢的。   他也不改一个姿势,仍就着这个高度去瞧草丛里的悄悄:“我是心情不好,所以晚上出来散心,你又是为什么这么晚出来?女孩子应该注意安全。”   因为家里有个燕多糖的缘故,燕无纠对于落单的女孩子一向很关照。   谁知道悄悄听了这话脸色就变得古怪起来,眼神新奇地打量了一番燕无纠,好像看到了什么从未见过的旷世奇景,半晌才一字一顿道:“……乳母说,男孩子在外面,才要好好保护自己呢。”   燕无纠被这话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才猛地想起来,南疆的风俗,好像是与中原有那么一点……不同。   他摸了摸脸,讪笑一下:“好吧,都注意都注意。”   这个小插曲让悄悄放松了不少,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脚腕,老气横秋地说:“我阿母给我安排了很多功课,我太累了,所以跑出来散散心。”   燕无纠一听功课,就想到梵行教他认字的艰苦经历,登时与有同感:“哇,你还要做功课啊,太惨了。”   他这么一说,悄悄又不高兴了,嘟起嘴巴瞪他:“我阿母给我功课是为我好,你懂什么!”   燕无纠不与她争论,哼哼两声,悄悄顿觉无趣,扯着斗篷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燕无纠瞥她一眼,见她把自己团成一团,慢吞吞地问:“喂,你冷不冷?”   悄悄发脾气:“什么喂!你这人好没礼貌!我有名字的!”   燕无纠不吱声了,悄悄发完脾气闭上嘴巴,过了半晌不情不愿地说:“……冷。”   燕无纠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悄悄又要生气,就见燕无纠脱下了自己的外袍递过来,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看外袍又看看燕无纠,一张清秀淡粉的小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你!你不知廉耻!你,你不守夫道!”   燕无纠:“……???”   悄悄还在巨大的心理震撼中:“……你都嫁人了,还在别的女人面前脱衣服……你!”   她应该是还想骂些更狠的话,奈何语言储备不足,脸都憋得通红也说不出别的什么骂人话。   一下子被指责为不知廉耻的燕无纠冤得要六月飞雪,他有心要发火,但对着这么个比他小的小姑娘又骂不出口,在心里狠狠喷了两句“女肖其母”后勉强压下火气,把手里的外袍往悄悄头顶一扔,硬邦邦地说:“披上。”   悄悄抓着从天而降的外袍愣了一下,脸红一阵白一阵,到底没有把衣服扔回去,沉默了半天问:“你是中原人?”   燕无纠懒得理她,从鼻子里哼了个气音出来。   悄悄咬了咬嘴巴,小声咕哝:“好吧……对不起,你们中原好像和南疆不太一样,我一下子没认出来……”   燕无纠还是不说话,悄悄没了词,两人在黑暗里尴尬地静默了好一会儿,不知是谁先笑了一声,两人登时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方才的尴尬就都烟消云散了。   再停下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和缓了许多,悄悄就当他是一个样貌粗狂的姑娘,这么一想心中芥蒂全无,把衣服胡乱地裹在外头,伸直了发麻的腿。   “你们中原是什么样子的?她们给我讲故事总是不讲完整,说中原的人都心黑得很,女人都被欺负,阿母倒是说过不是这样的,但她忙得很,没有功夫给我讲这些。”   燕无纠挑起一边眉毛,听悄悄毫无戒心地倒出了一大堆“我和我阿母的故事”,在心里给南安郡主画上了鲜红的圈。   ……从悄悄的话里来看,南安郡主可不是什么一心只在南疆呼风唤雨的女人,她对中原的关注,过于深入透彻了。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忽然听见不远处嘈杂一片,火把猎猎吹起,人声鼎沸,模糊地听得是在找小郡主。   悄悄一下子坐直了,回头看了两眼,整个人显而易见地绷了起来,把衣服胡乱解下来扔给燕无纠:“我要回去了,改天再聊。”   燕无纠接过衣服,假作惊讶地看一眼那些蜿蜒出来的火把:“小郡主?”   悄悄局促地动了动手:“……我叫楚凤悄,我没骗你,阿母就是叫我悄悄的。”   令她松了一口气的是,她的新朋友显然没有在意这个,而是问道:“那我们算是朋友了么?”   楚凤悄抬起下巴:“只要你不想着当我阿爹,你就是我朋友!以后在这郡主府,有谁为难你,你尽管来找我!”   燕无纠于是笑了起来,眉眼舒展,少年意气坦荡:“好啊。” 第105章 莲华(十九)   转过天来, 楚鸣凤就命人给燕无纠和梵行换了个院子,这回的住址比原先那个大了一圈,设置也更齐备,庭院房屋方正阔大, 不比原先那处秀美, 却别有一番中正挺拔的气韵。   燕无纠旁敲侧击地问了带路的仆人这两处院子有什么区别为何要换, 仆人顾左右而言他, 逼急了只说是郡主的吩咐, 怕客人住着不习惯。   燕无纠到了新房子,里外看了一遍, 蓦然想起楚凤悄在湖边对他无意中透露的一个信息:住在湖边那些院子里的,都是南安郡主的宠侍们,而这边才是待客的居所。   燕无纠琢磨了一回,把楚鸣凤的心思看透了几分, 她或许是想做出以礼待人的模样, 省得他因为这个宠侍的名头心生不满。   ……可是就算她不这么干,势单力薄的燕无纠又能怎么办?   难不成她真要走攻心计不成?   燕无纠一下子想起那晚楚鸣凤临走前欲语还休的神情, 脊背上登时鸡皮疙瘩滚了一层。   平心而论,南安郡主虽然已过了三十岁, 但生的美艳无双,又金尊玉贵着养大, 全然和双十年华的少妇没有什么两样,反而更添雍容华美的气度风韵, 比之燕无纠在捻春阁见过的数任头牌当家还好看, 可是不管怎么说……燕无纠都没有要以色侍人的想法啊!   他还是个未及冠的孩子!   他不想要有一个和他快一般大的女儿!   燕无纠自此就警惕得很, 南安郡主的邀约能推就推, 还要刻意找些合情合理的理由不让她发现自己的警觉, 于是梵行就见他一天掉进了湖里受了风寒,一天被树根绊倒磕着了额头,一天被园子里的凤雀追着啄了屁股,一天被路过的马蜂蜇了脸……   简直像是整个郡主府的山山水水都和他作起对来,非要他闭门不出才好。   ——偏偏他还不肯闭门不出,非要上蹿下跳在园子里找乐子。   梵行只是打量了一眼那些伤势,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这些伤都是实打实的,不这样也瞒不过郡主府的医官,但梵行作为亲手教燕无纠功夫的人,哪里不知道燕无纠根本不可能受这些奇奇怪怪的伤,只是燕无纠要瞒着他,梵行也不自作聪明去拆穿他,就照着燕无纠想的那样,安心做个万事不理的僧人,只当他是玩过头了。   梵行这样的应对,让燕无纠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在外头这样作天作地的折腾自己,别的都好说,只是怕梵行担心他,到时候梵行要是问起来他为何要故意受伤,他找什么理由去糊弄梵行?   现在梵行见了却什么都没问,他只当梵行是被那天他的话伤了心了,心中愧疚懊悔,但也打定了主意不肯去解释,与其让一个清白通透的僧人搅合在这些乌七八糟的烂事里,倒不如这样就很好。   梵行只管去做他莲花上干净的圣僧,自有他将这些污糟烂事同檀香白莲远远隔离开来。   闹了半个月,就连楚凤悄就听见了燕无纠连连倒霉的名头,惊叹之余,寻了个空隙偷偷上门来,对着他一身绷带啧啧称奇:“了不得,我一辈子都没见过人好端端走在府里能受这样多的伤!”   燕无纠拄着一根拐子坐在院子当中——这根拐子是他昨天脚下打滑从楼梯上摔下去扭伤了脚踝后医官给他的,听了楚凤悄充满敬畏的语气翻了个白眼:“你才多大就一辈子了?”   楚凤悄老气横秋:“虽然生年不过十数,但见书中日月已有数百年。”   燕无纠被她自夸看书多噎的抽了下嘴角,心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当即就要和她较个长短:“你懂个甚!”   “就是比你懂得多!”十一岁的小姑娘毫不怵人,把胸一挺,两手往腰上一叉,华丽的大氅像鸟张牙舞爪的翅膀般张开,“你会背韬中六书吗?你会唱战女歌吗?你会跳大面舞吗?”   这都啥跟啥?   楚凤悄嘴里那一串东西,燕无纠连听都没听过,表情茫然地放空了一瞬,就听得小姑娘得意地说:“……都是我南疆大艺!”   ——你南疆的特色文化我一个中原人怎么会懂!   燕无纠嘴角抽搐一下,眼珠一转,忽然问:“行吧,你比我厉害,但这些都是虚的,又不能当饭吃,百姓才不关心你会不会这个呢。”   楚凤悄一脸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大师教我的时候说这些都是很重要的!”   燕无纠一本正经地忽悠她:“你大师胡说八道来着,不信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们种的最多的粮食是什么?一年熟几回?熟一次能收多少?一家一年要吃多少粮?最便宜好种的粮是什么?为什么有的地方要种菜,有的地方要种谷,有的地方却要养花?”   他连珠炮一般噼里啪啦闻了许多问题,这回表情茫然的就换成了楚凤悄,她吭哧了半晌,皱起眉头:“……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燕无纠继续问她:“你什么都不知道,以后怎么去治理你的百姓?你的百姓跟你说,今年下雨多了,种子不好活,你难道就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楚凤悄听了就觉得不对,但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憋得满脸通红。   其实这些农政她本就是要学的,但也该等她大些了再学,燕无纠就是看她天真烂漫娇生惯养,明显对这些一窍不通,刻意蒙她的罢了,她要是懂这些,他话锋一转就会拿市井民俗去问她,左右能把她唬住就是好的。   反正他一点儿也不觉得使出浑身解数去骗一个小姑娘有啥不好的,她娘还对他虎视眈眈呢,他不该找些好帮手?   楚凤悄被他问的一愣一愣的,气势就弱了下去,鼓了鼓嘴巴为自己辩解:“这些我就是没学到嘛……我懂的东西还是很多的,你问我书上的东西……”   燕无纠故作不屑:“问你这么简单的都不知道,问你书上的有什么意思,你连自己周围的事情都摸不清楚。”   楚凤悄眉毛一立,自尊心涌起,非要洗刷掉自己不学无术的罪名:“你问你问!郡主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我要是答不上来,我就管你叫姐姐!”   燕无纠气得差点要站起来:“谁要你叫姐姐?!”   楚凤悄后知后觉才想起来这不是和自己一块儿玩的伴读们,用不着输了喊姐姐,那就喊哥哥吧,喊哥哥有啥的,就当哄哄他了。   小姑娘的变来变去的表情定在了一个满意的区间,大方道:“不喊姐姐,那就喊哥哥吧。”   燕无纠直觉她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又找不到证据,索性放在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郡主府里有几间屋子?”   楚凤悄信心满满张嘴就要回答,迎面这个问题就把她砸傻了。   郡主府有几间屋子?!这谁知道啊!   整个府邸上下,估计只有几名老管事才知晓,连郡主本人都不一定知道。   她一愣住,燕无纠就乘胜追击:“那郡主府里有几只凤雀?几只白鹅?最小的那只白鹅多大了?”   楚凤悄急的鼻子上冒汗:“你问点正经的行不行?!”   燕无纠瞥她一眼,状若无奈:“好吧好吧,那你说说,郡主最喜欢的宠侍是谁?”   终于有一个自己能答的了,楚凤悄心中松了口气,虽然有些涉及母亲的私隐,但这事儿府里人大多都知道,说了也没什么,她迅速道:“小甜院里的庄贤!”   燕无纠本来也不在意问题的答案,她话音刚落地迅速接上:“那郡主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这回楚凤悄想了一会儿,犹疑着回答:“……一柄短剑?”   燕无纠哪里关心楚鸣凤真的喜欢什么,听她话音有了犹疑也不在意,立马接着问:“那统领郡主府守备的人是谁?日夜巡逻部署有何长处有何弱点?”   楚凤悄流利回答:“是广戈将军,她擅长守卫,郡主府交由她护卫,从未出过差错,弱点……弱点嘛……”   她眼睛一眯,眼中有锐利的光一闪而过:“你问这个干什么?”   燕无纠心中警铃大作,若无其事地嗤笑一声:“我就是随便一问,难道你告诉了我,我能带兵打过来不成?叫你说别的你说不出,我担心我再问你娘的事情,你要怀疑我想当你爹!”   楚凤悄气的直跳脚:“你想当我爹?!你做梦!”   她气呼呼地转身冲了出去,仆人被她拦在园子外一直没听见他俩的对话,倒是把最后一句话听得清清楚楚,一行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忙不迭跟上小郡主气哼哼的步子,立即有人将这件事情呈到了楚鸣凤案前。   容颜昳丽的女子听了侍人的汇报,脸上露出了一点微微的笑容,没有斥责那少年出言不逊,反倒转口说起来其他:“悄悄同他关系很好?”   侍人犹豫了一下:“似乎……似乎是交谈甚欢。”   楚鸣凤蹙了眉头,衡量片刻:“把悄悄的功课再多加一些,让她专心学习,尽量拦着她,别让她去见燕无纠。”   侍人退下了,楚鸣凤转头问阿重:“那小儿日日出意外,今天又是什么事?”   阿重摇摇头,脸上也出现了一点莫名:“他扭了脚,今天都没有出门,倒是没出什么事,就是……喝汤时被呛着了。”   饶是见多识广的南安郡主听了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思索了半晌忍不住问:“难道这世上真有如此倒霉之人?”   她们俩谁都没有往燕无纠是故意的那方面想,实在是因为燕无纠根本没理由这么做,一个乡野粗鄙少年,见了满目荣华富贵,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心怀警惕?还下得了这个狠手把自己折腾成那副惨样?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那夜他的演技不错,把楚鸣凤糊弄的结结实实。   两人琢磨了半晌,只能归因为燕无纠真的就是这么倒霉,楚鸣凤站起来:“那就我去看看他吧。”   阿重拧了拧眉头:“殿下金尊玉贵,何必亲自去看,要示好,让人把他抬来不就好了。”   楚鸣凤换下素净略旧的常服:“你也说是示好,既然要示好,那就彻底一点,拿这么点架子有什么用。”   阿重只是随口一提,见郡主不采纳也就不说了,替她换上描金绣凤的外裳,一同往客院子去了。   走到半路,楚鸣凤忽然问:“我记得,他仿佛是跟着一个和尚一块儿来的?那个和尚叫什么来着?是什么来头?”   阿重敛着眉眼:“叫梵行,去的人还没查出来,传信回来说,找不到那和尚挂单的寺庙,小庙宇都没有听过这么个人,或许也是哪出淫寺出来的野和尚,大寺院的人口风都严,他们去了天台山,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想再往河间走一趟。”   河间的净土禅宗是中原公认的天下第一庙,绵延数百年,香火鼎盛,凡是有名有姓的和尚,都必然要去那里走一遭的,晚些日子来报也是正常。   楚鸣凤想起那天看见的那一袭素白缁衣:“倒是不像野和尚……”   但是很快,她又微微掀起了嘴角:“若是个野和尚也是好事,我那好哥哥,最近还在折腾那些田地隐税么?”   阿重答道:“中原的官儿惯会隐匿田地虚报税收,乡野之间勾结连绵,想要整治不是易事。”   楚鸣凤慢慢地说:“……我忽然想到,他既然要整治官员瞒税,怎么不把寺庙的田地税收和人头税一块儿缴了呢?”   历来便有寺庙所占田地少收一分税的规矩,这也是早年邵魏王朝起家时为了得到僧众支持而许下的诺言,同时还规定了寺中在册僧侣免收人头税的规矩,使得许多养不起丁口的百姓纷纷将孩子送去寺庙出家,以减免赋税,甚至还有些小寺庙买卖僧侣名额牟利的。   楚章登基后用了前朝税法,现在还在和官员们隐匿的私税斗智斗勇,不知是没注意到寺庙还是要延后处理。   阿重有些疑惑:“殿下的意思是?”   楚鸣凤在心中勾画着新的计谋:“还早着呢,先去看看燕无纠和那个梵行的相处之道,这手好棋,要放在关键之处才有效果。” 第106章 莲华(二十)   楚鸣凤模样可亲温柔地与燕无纠交谈了一番, 这次她没有提及任何敏感话题,只是相当正常地谈论了苗新的山水风光,告诉燕无纠城中哪里有趣好玩,姿态摆的大方和睦, 和一个宠爱弟弟的长姐没有什么区别, 甚至还刻意做出了点疏离端庄的态度来。   燕无纠还是一脸懵懂少年郎的样子, 脸上都是恰到好处的向往卑怯, 眼神不敢往明艳动人的南安郡主身上放, 四下乱飞。   他心中还在冷笑,楚鸣凤这一手欲擒故纵玩的实在是好,寻常少年不一定会喜欢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郡主, 但总是会有自作多情的毛病, 上次她临走时说了点不清不楚的话, 明明是刻意引人遐想,这回又摆出了礼节完备的疏离姿态, 若不是他见多了捻春阁的姑娘们花样百出的手段,怕真是要一天到晚想着她了。   想她的时间久了,就是真的不喜欢,难道敢说自己没有丝毫的动心吗。   尤其是这位南安郡主模样美艳身姿窈窕, 更兼身份高贵,攀上这条凌云梯, 下半辈子都不用奋斗了。   他在心里腹诽,表情还是不敢显露出一点端倪, 反而要做出忐忑的神态, 嗫嚅着试探:“……殿下说的, 我很想去看看, 但是门口的侍卫……”   他想说门口的戒备森严得很, 怎么看都是要把他囚禁起来的意思,楚鸣凤哪里会不晓得他在说什么,自然地接话:“这些都是军中好手,万里挑一的人才,保护你一个小郎君是绰绰有余,你下回走路要是再摔了,我就要责罚她们了。”   她是用调笑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但话中若有若无的威胁意味却令燕无纠头皮一麻,楚鸣凤又笑道:“苗新好玩的地方多着呢,不比中原文风鼎盛,这里民风淳朴,灵兽亲人,下回我好好带你出门玩一趟。”   她轻描淡写地将燕无纠的试探打了回去,站起身来:“你好好将养着,有什么缺的,尽管叫人去取,就当这里是自家一样,千万不要拘束。”   楚鸣凤带人走了,燕无纠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方才的羞怯笑意一下子撤了个精光,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腿,不知道在想什么。   “所以你是因为南安郡主才不想走的?”   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燕无纠从自己的思绪里惊出来,抬头去看,衣带当风瘦削挺拔的僧人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向着大门口看了几眼。   燕无纠还没有反应过来:“……啊,什么?”   梵行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所以你是因为南安郡主才不想走的?”   从头到尾,连个标点符号和语气都没有改变。   燕无纠将这句话在脑子里来回过了一遍,整个人都炸毛了:“什么?!屁话!老子是那种人吗?你不比她好看多了?”   他看梵行还要问下去,顿时打了个激灵,抓起一旁的拐子一瘸一拐从梵行身旁钻了过去:“我想起我和那只凤雀约好了今天一起玩的来着,走了走了!”   ……那只凤雀明明每次见到燕无纠都会傲慢地斜睨他一眼扬长而去,几时跟他好到可以约着玩儿了?   燕无纠随口胡诌了一通逃出了梵行的视线,松了口气,他不肯让梵行知道自己身上的麻烦,也哽着一口气不肯朝梵行吐露实情,说是少年人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也好,说是他不愿意梵行担忧也好,总归他就是要瞒着梵行。   他瞒就瞒了,心里又过意不去,使尽了浑身解数偷摸着去讨好梵行,清心寡欲的僧人不贪恋口腹之欲,也没有喜好的玩物,燕无纠介于自己心里有事也不敢凑他太近,只能像只做错了事的大猫一样,不远不近地跟在驯兽员后头,试图不动声色地引起他的注意。   今天是“无意中”发现的一支凤雀翎,明天是“不小心”捡到的红荔子,少年人要讨好人的法子也笨拙得很,透着一股傻里傻气的味道,梵行对此安之若素,落在别人眼里就是大有文章可作了。   楚鸣凤之后又三不五时地来找燕无纠,次数和频率都有所上升,眼神里的浓情蜜意愈发深厚,燕无纠只能苦逼兮兮地跟着加大自己爱慕眼神的出场频率,又给自己设立一个碍于身份自卑怯懦的人设,在楚鸣凤面前一径的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竟然也没有引来怀疑。   两人这般互相做戏做了大半年,连楚凤悄都隐约听说了自家母亲似乎有了个非常中意的男子,正在忐忑该不会自己真的要有后爹了吧,始终隐形人似的被阖府上下不闻不问的梵行却迎来了自己的访客。   其实以梵行这样的高华气度,实在不应该没有人注意到他。   望着面前皎洁如白莲静水般的僧人,楚鸣凤仿佛又体会了一遍当初在闹市里初见的惊艳。   ……这样的气度风姿,实在是不应该没人注意到的。   但是想到最近查到的一些东西,楚鸣凤便露出了点细微的笑容来,如果真如她所想的那样,这位云游四方的普通僧人可是一点也不普通,隐匿自身也就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了。   隔着一张茶桌,两人面对面坐下,梵行垂着眼睛捻佛珠一言不发把自己当个石雕,楚鸣凤则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审视着这位她忽略了数个月的僧人,蓦地笑起来:“佛子居于我府上数月,我竟是一点也不知晓,怠慢了大师,鸣凤心中有愧得很。”   梵行闻言顿了顿,泼墨般的睫毛抬起,张了张嘴,又犹疑着闭上,视线还是停留在面前那张雕琢精致的茶桌上。   “大师是要否认吗?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便直说了,数月前我遣人去了中原,正巧经过中原第一佛门净土禅宗,啊,也是我孤陋寡闻,这时方知佛宗竟然还有佛子一说,根骨清透,莲花下客,肩挑整个中原佛道之正统,为天下僧人之表率……”   楚鸣凤抚掌,神情里都是真切的敬意:“何等的荣耀,何等的艰辛,鸣凤敬佩。”   梵行眼观鼻鼻观心,还是一言不发。   实际上他不说话并不妨碍楚鸣凤的发挥,她确信自己查到的东西无可辩驳:“听闻这一代的佛子法号梵行,游历四方多年,惯使一柄降魔杖,白衣简行,对了——”   她合掌:“不知大师认不认得这个?”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东西,指尖点着,推到桌面上。   那是一枚翠玉莲花,玉质清透,如含着一汪水。   楚鸣凤笑吟吟:“手下人在中原都城无意中寻到的宝贝,听闻是数年前一个男孩儿典当出去的,虽然点明了是活当,但他不久就离开了都城,有识货的僧人说,这是佛子随身携带的呢,大师看看,今日是否要物归原主?”   连燕无纠幼时的住所都翻出来了,可见楚鸣凤是下了血本,一个淳朴不谙世事的僧人面对这个场景应该怎么办呢?   梵行想着,抬手将玉莲花收入掌心:“阿弥陀佛。”   这就是认了。   楚鸣凤差点没忍住自己狂喜的心情。   中原佛子!佛教的传教正宗!天下僧人的心之所向!   这个身份的重量,让楚鸣凤在听到下人汇报的时候激动地推翻了一张桌子。   如果她能掌握住梵行……   通过几个月的观察,她将燕无纠和梵行之间摸了个一清二楚,一个失却了所有亲人所以将相依为命的僧人看作唯一的少年,和一个内敛温润视责任为重的佛家子弟,燕无纠因为自己表现得不明显,实则看着梵行时热诚濡慕的眼神都快把楚鸣凤扎瞎了。   有这样深厚的羁绊才好,才有下手的余地。   梵行轻声道:“贫僧算不得隐姓埋名,不过是未张扬而已。”   言下之意就是你知道了也没啥。   楚鸣凤嘴角上扬,轻声细语:“大师无需这般警惕,我不过是好心来告诉您一个消息的。”   梵行终于将视线从长了花似的桌面上移到了楚鸣凤脸上,但不过是看了一眼,他又飞快低下了头,喃喃默念经文的速度更加快了。   美艳的郡主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淡,她这些年什么人没见过,再难搞的人她也有办法搞定,何况这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僧人。   “大师离开数月,恐怕不知中原此刻已经是乱象滔天了。”   她含着笑容,仿佛是深情极了,抬手为梵行斟茶,声音婉约动听:“……天子推行清田令,不许私下隐匿田产瞒报税收,便是各大佛寺也一视同仁,要缴清拖欠的田地税款。”   梵行声音平淡:“利国利民,这是应有之义。”   楚鸣凤依旧笑意吟吟:“不仅如此,还要清查僧人户籍,责令各寺庙清查限制僧人数量,驱逐无德无才的僧侣,不许农户挂靠在寺庙里做在家僧,并且今后要一并缴纳与农户等额的人头税。”   她满意地看见神情平和的僧人停下了捻动佛珠的动作。   清查寺庙田税不算什么,这个僧侣交税限员才是要命的大事,不少人都是为着僧人无需交税才出家的,通常一座正经在册的普通庙宇就有十数名僧人,而类似河间净土禅宗那样的大庙,更是有上千僧侣常年居住,其下供给寺庙日常运转的农人商户林林总总加起来怕是有上万数之多。   一旦限制清查人数,不少寺庙怕是当即就要无人供奉洒扫,如同净土禅宗那样的大寺也只能苦苦维持,经营佛寺尚且如此困难,哪来的功夫去四处说法广纳信徒呢?   这样下去,佛道都要渐入颓势了。   事关切身利益,甚至能动摇佛教传教根本的大事,难道这承担天下佛道正宗的佛子能无动于衷?   楚鸣凤贴心地给梵行留下了震惊错愕的时间,而被她认为在震惊错愕的梵行,却是在想些无关的东西。   ——原来她是想用这个法子把他引开啊。   楚鸣凤要勾着燕无纠造反,自然得找个由头,燕家满门被灭这回事,虽是血海深仇,其实还不到能使燕无纠豁出一条命去的重量。   不是燕无纠狼心狗肺,实则他记事以来就多由燕多糖母女抚养,对燕府旧人不甚亲近,说是抄家灭门之祸,于他而言并没有真切的实在感。   多日言语鼓动下来,楚鸣凤也摸清楚了燕无纠的心思,燕府事变时他怕是太小了,连仇恨也不那么真切,顶多是嘴上对楚章有怨怼愤恨之言,心中戾气还不到能使他拼出命举旗造反的程度。   她需要另一份更有温度、有分量、有血有肉的仇恨。   都不需要深思,楚鸣凤就把视线落在了梵行身上。   叫和尚造反难度太大了,梵行看起来就不是个会生出戾气的人,不若当个饵倒是恰当。   如果梵行死了,死在她那个好哥哥手里,燕无纠会不会愤恨失措?如果一个梵行还不够,也没关系,她还可以给燕无纠安排第二个、第三个……   若不是中原轻视女子,她无法施展太多,何须纠结至此!   梵行明白了她的用意,这是挑拨他回去送死呢。   正好,他要找个由头点起燕无纠心中那一把火。   人主,驰骋天下,逐鹿中原,长久地这样天真下去可怎么行,在他长久的潜移默化下,燕无纠已经有了浅淡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意识,而他燕氏后人的贵胄身份会为他的化龙之路铺就坦途。   楚章登基后行事残忍,丝毫不顾及世家的颜面,手中屠刀不知屠了多少贵胄血脉,公卿世家早就对暴戾任性的天子怨怼已久,谋逆的话不敢说,要是有这么个改换门庭的机会,他们哪里会不乐意呢?而要改换门庭的话,同为贵胄的燕无纠比任意一个出身平民的天子更能让他们接受。   燕无纠不缺胆识,不缺心机,更有阔达的气度,他现在缺的就是一个理由,一个将他点燃的理由。   他就是那个最好的理由。   在梵行的计划里,他要让燕无纠先掌握南疆十六部的兵马,而后以燕氏遗孤的身份联络京城贵胄推翻楚魏统治,楚魏的大军大都屯在北部防备草原,南疆这片地势崎岖边远,又是皇帝的出生地,也没人防备他们,只要沟通得当,骗开城门,大可以长驱直入打进京师。   计划很完美,唯一的问题就是缺个造反的由头。   难道他一个清心寡欲的僧人要在燕无纠耳边念叨“暴君乱政,不若自取这大好天下”吗?   燕无纠又不是傻子,不论他暗示得再怎么隐晦,这聪明少年都会发觉梵行的不对劲。   ——那他就人设崩塌了!   构建一具化身不容易,要是这么轻易地就没了,法则能活活心痛死。   他正为难要怎么走下一步,没想到楚鸣凤就这么善解人意地递来了梯子。   真是好人啊。   梵行看着楚鸣凤的眼神骤然温和起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多谢女施主告知。”   楚鸣凤噙了真挚善良的笑容:“我已为大师备下良驹快车,大可一路北上,返回净土禅宗应对此事,至于燕小公子,大师此行艰险,不若留他在苗新,我视他为亲弟弟一般,必会全力照拂。”   连留下燕无纠的理由都替他找好了,真是贴心的好人啊。   梵行于是从善如流地露出一个清澈诚挚的微笑:“善,谢过女施主。”   哄骗一个清风朗月的和尚真是不要太容易啊。   楚鸣凤在心中自得地笑起来。   两人相视,僧人低头口诵佛号眼含感激之情,美人言语恳切声声入情入理,皮子下面转着的都是一色的黑水,几乎是一拍即合地敲定了梵行离府的事宜。   为防变故,楚鸣凤还以怕燕无纠担忧跟随为由,让梵行留书一封莫去见面,心中也有同样顾忌的梵行面上无奈,实则兴高采烈地提笔写了封信,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郡主府的马车就驶出了大门,而此时的燕无纠还蒙在鼓里琢磨着要怎么逃出郡主府,浑然不知他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晴天霹雳。 第107章 莲华(二十一)   马车一路沿着官道就出了苗新, 等次日晚间楚鸣凤命人将刻意延后压下的信件交给燕无纠时,梵行已经乘上北上的船,一路顺风顺水下了漯河过了麽南山了。   燕无纠面色青白地死死瞪着薄薄的信纸, 手指捏的没了血色, 整个人跟被抽了魂一样, 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信里依旧是语气温和淡淡的,寥寥几笔,只说了寺中有事需他返回,南疆到河间路途遥远,留燕无纠在苗新暂住, 等他处理完事务就回来等等, 从头到尾平和冲淡, 好像只是留下了一张便条去去便回一样。   燕无纠盯着那信纸上的字瞅了半晌,气的连呼吸都粗了几分, 在房间里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 狠狠吐出一口气。   这个臭和尚啊啊啊啊啊啊!   亏他还在琢磨着怎么逃跑, 这人居然一声不吭地就溜了!还溜得悄无声息, 连当面说一声都不肯,简直、简直……   饶是燕无纠这样满脑子装着不重样骂人话的人才, 都被梵行的操作气的头脑一片空白。   气久了, 一种被背叛了的委屈就从心头涌了上来,梵行宁可写一封信交给认识不久的楚鸣凤让她转交,都不肯当面向他交代一下去向,这是什么意思?是终于厌烦了他想把他甩掉吗?   燕无纠胡思乱想着, 想不出个由头来, 把自己弄得沮丧万分, 辗转反侧了大半个晚上, 腾地坐起来——等等,梵行要出去,楚鸣凤就让他出去了?   楚鸣凤要是这么好说话,那他能不能也现在就走啊?现在走,说不定还能追上梵行……   这头燕无纠在和楚鸣凤斗智斗勇试图离开郡主府,那边梵行的船已经出了漯河进了麽南河段。   这条河他不是第一次走,在用着邵天衡那具化身时,他就是走这条河,率领大军南下平定南疆的,想起来仿佛还是昨日的事。   漯河静水流深,水体平静,泛着苍青的绿,而麽南河离入海口近,水流湍急,大船如箭矢一般被水流推举着一路北去,不消旬日便进入了沿海的东阿郡,此处毗邻广袤东海,海上还有数座岛屿,是楚魏王朝面积最广阔的郡治。   梵行站在甲板上,朝东海的方向看了一眼,面上还是悲悯温柔的模样,浑然一副得道高僧的出尘脱俗,旁人见了,都不敢上前搭话,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像是看见了活的佛陀观音,眼神里都是敬畏仰慕。   许久不见的法则落在他肩头,学着他的模样望向无垠的东海深处:“你的最后一具化身就睡在东海深处,要去看看吗?”   法则总有点儿人类的小孩子习气,喜欢炫耀自己的珍藏,天道的化身每一具都是由它细细地雕琢出来,又添加上前尘往事送往凡尘的,在它看来就像是自己最得意的佳作一般,恨不能上天入地到处去张扬一番,可惜它能张扬的对象只有一个天道,还是个不疼惜化身全然把化身当工具使的天道。   虽然本就是为了天道而作的,可是看见化身坏了损毁了不好看了——此处特指已报废的邵天衡和半报废的明霄鸣雪,法则每每想到这几个漂亮化身,就心痛的周身的灵芒都黯淡了不少。   但它还是忍不住要向天道炫耀自己的作品。   法则在虚空中拉出对半开的两页大纸,杵在天道眼睛前头:“最后的一具化身!众妖之皇,海中君主,也很好看!”   它将自己给妖皇安排的生平在天道面前过了一眼,迅速收了灵芒:“要去看吗?”   站在船头的僧人低垂眉眼仿佛静观莲花,在脑海里懒洋洋地回绝了法则的盛情邀请:“不去——你找到妖皇和巫主的踪迹了吗?”   一问到这个,法则就讪讪地静了音,吭哧了半晌才无奈地说:“不知道巫主出了什么事情,我根本找不到任何有关他的踪迹,现在除了他其余几个气运之子都已经齐了,我在想——”   “齐了?”天道猛地打断它的话,“你找到妖皇了?”   法则一听见这话,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静默。   天道莫名其妙:“找到就是找到,没找到就是没找到,你一言不发是什么意思?”   法则为难地结结巴巴道:“找是找到了……其实早就找到了,但是这个气运之子有点特殊,他吧……他还没有生下来。”   天道:“……”   天道一时间竟然没有明白法则的意思。   什么叫没有生下来?没有生下来它是怎么找到的?难道是尚未转生的魂体?可是只有人死后才有魂体一说,妖族集天地灵气而生,哪里来的魂体?没有生下来的妖就是无数团灵气的集合,就算是法则也不可能分辨出哪一团会是妖皇啊。   啊……那就是尚在母体中吧。   意识到自己一瞬间想岔了的天道松了口气,这些气运之子一个比一个难搞,不过是一个还在母腹中的幼崽罢了,作为一个诞育天下万物的天道,他自信还是能带得过来的。   法则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又陷入了深深的静默,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小声道:“这……他没有在母体中。”   天道彻底懵了:“没有在母体中?”   没有在母体中,又没有生下来,这是个什么状态?   法则从团团的身体两旁具象化出小手的模样,愁苦地纠结成一团:“哎……就是,他种族为龙鱼,龙鱼一族不是很凶狠么,嗜杀狂暴,一见到同族就会杀得你死我活,孕育他的那条龙鱼,是世上最后一条了,谁知道孕育到一半,那条龙鱼居然疯了……”   天道一听它说出龙鱼这个词,心就沉了一下。   他掌握世间万物,哪里会不知道龙鱼这个种族,嗜杀暴戾,偏偏又是天生的强大,用人族的话来说就是全然没有一点儿人性,疯起来就连自己的幼崽都会撕咬吞吃的冷血族裔。   不过话说回来,龙鱼本来就是妖物,要什么人性。   天道对于龙鱼这种杀戮的毛病没有什么意见,或者说龙鱼其实挺符合天道的道德观念的:极致的公平,见谁杀谁,疯起来连自己也不放过。   他心下一沉,完全是因为他和法则想到了一块儿去——世上最后一条龙鱼早在数万年前就死了,死因就是发了疯把自己给杀了。   谁知道那条龙鱼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法则叹气:“母体孕育到一半就死了,那个气运之子半死不活的,全靠龙鱼自身的强大生命力吊着最后一口气,我估计还能再撑上一千年呢。”   这生命力着实是有够强大,怪不得能有作为妖皇的资质。   如果不去救他,倒是说不好到底是这条小龙鱼先咽气,还是天道先崩毁了。   天道想到自己这紧赶慢赶挣命的日子,无奈又无语:“算了,先把燕无纠给搞定吧,既然那条小龙鱼还能活,就先放着。”   法则含糊地应了一声,顺手吹起风把大船推得更快了些。   梵行在一处大码头下了船,耳边已经听得了不少民众纷纷议论起朝廷收治各大寺庙田产的事情,这样的议论随着他深入中原腹地愈发热烈,等到了河间,这样的议论几乎已到了不绝于耳的地步。   河间不同于其他郡县,净土禅宗这个天下第一寺正坐落在河间,此地佛道盛行,向佛之风浓厚,大小庙宇不计其数,每家每户都供奉着佛像观音,每逢四时八节必定要上附近的寺庙布施听取法会。   仅河间一郡,就有“四百八十寺”之称,因此河间也是寺庙隐田最多税收最少的郡,实际田亩比官府田册上的土地多了近三分之一,多出来的那一部分全是寺庙的占地,更别说河间大量没入寺院的成丁人口了,不少土地因为缺乏人力耕种几近荒芜。   梵行一踏上河间的地界,就感受到了那种无处不在的宗教氛围,不说街道上行走来往的僧侣们,因着他是僧人,甚至去一些茶铺吃喝都无需付钱,来往行人见他衣着更是肃容合十,口称师父。   梵行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净土禅宗与净土佛宗出于同源,甚至二者根本就是位居于同一处的同一间寺院,只是净土佛宗设有法术庇佑,将佛寺与凡间土地分离,二者就像是处于两处折叠重合的时空中,其中玄妙,难以尽述。   只是净土禅宗并不修行,它托庇于净土佛宗的骨肉中诞生,钻研佛家经典,也奉净土佛宗的佛子为佛子,却全然不知有关修行的事情,只当是天佑佛门,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有天纵奇才拜在门下。   等不生学完了基本粗浅的经书,他也会和梵行一样,前往净土禅宗出家修行,成为下一任佛子,然后游方四海去巩固自己的道。   梵行将降魔杖背在身后,一阶一阶地爬上山道,净土禅宗之名天下皆知,便是这样不当不正的时节,山道上都有挤挤挨挨的信众和僧侣,梵行混在其中一点也不打眼。   进了山门,庙门口的知客僧看见他,似乎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眼中崩出了惊喜的色彩,张口就欲呼喊,被梵行一个眼神止住,只能遗憾地看着白衣的僧人低调地走进了寺里。   寺内模样与净土佛宗是一样的清朴,但因为信众繁多,还是免不了有泥金朱红的佛像华殿,看起来有种心浮气躁的味道。   梵行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佛寺后院,沿路的僧人愈发的少,见到他时也只是惊讶了一下,很快就规矩地朝他行礼,没有试图攀谈的。   他一路走进去,看见的佛殿也慢慢灰暗古朴下来,直到见到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树下盘腿坐着个白胡子垂到大腿的老和尚。   “……方丈。”   梵行停下来,站在那老和尚面前,低头合十。   老和尚年纪不小了,一张老脸如风干橘子皮皱皱巴巴,身形瘦小干瘪,裹在洗的粗糙的僧衣里,好似一段行将就木的枯树。   他听见声音,慢吞吞睁开眼睛,那一双眼里的光芒倒是清亮矍铄,宛如气宇非凡的壮年男子。   “是梵行啊。”他咕哝了一声,“此去游方数月,可有什么心得?”   他望着面前这白色缁衣的僧人的眼神是怜爱温和的,连语气也充满了长辈关切小辈的慈爱:“你像是又瘦了。”   梵行低着头,降魔杖负在身后,眼帘低垂,轻声道:“方丈上回也是这么说的。”   老和尚于是呵呵地笑起来:“哎呀,自家小孩出门远行,总是不如在家里放心,你嫌弃老和尚啰嗦了?”   梵行无奈地抬起眼睛看看他,一双清透的眼睛里春水温柔。   老和尚咂咂嘴:“观音貌,菩萨心,你这佛子实在名副其实。”   梵行没有在意他混不吝的调侃,沉吟半晌,还是问出了口:“我下山后未曾在河间停留,不想河间境况竟然……”   他找不到词汇去形容那种狂热的崇拜,闭上了嘴,神情忧虑,老和尚“哦”了一声:“你看见了?”   梵行蹙起眉头:“方丈也知道?”   老和尚盘着腿,手里捻着一串摩挲得光润的佛珠:“知道,可是知道又能如何。”   他干瘪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自嘲:“禅宗恪守清贫,僧众开垦田亩种菜养殖,绝不侵占农田,也不收农户献上的田地,亦不肯收为逃税而来出家的丁口,可是你看——”   年迈却依旧锐利的眼神投向遥远的山峦,好像能一路看到河间荒芜的田野、拥挤的街道:“不知从何时起,乡野间的淫寺越来越多,未曾受戒的僧侣起了一间空屋就敢挂庙匾,信口雌黄便能骗得信众若干,横行乡里。”   “顶着皈依佛门名义逃税的人越来越多,便是拦也拦不住,禅宗多次向各大清寺发去诫书,提醒他们切勿被富贵迷了眼,听取的人又有多少?”   老和尚说了一半停了嘴,叹口气:“朝廷此番是忍无可忍之举,收田查丁不算什么,老衲怕的是他们不肯善罢甘休,非要清算过往……”   净土禅宗一向恪守着寺院清规,努力做天下僧侣的表率,奈何并不是所有佛寺都这么有觉悟,连禅宗都在巨大的金钱攻势下修缮了部分佛殿金身,何况是其他不甚坚定的小寺庙?   借口供奉佛祖收取巨额奉纳,隐匿田产,对逃税的人丁一概收容,甚至还有扭曲佛经教义骗取钱财的实例,打着佛教旗号招摇撞骗的僧侣也不少,光是河间一地,就有不少骗人的野寺,有些还装得十足真实,不是苦心修行的僧侣都分不出其真假,着实可怖。   “是禅宗之过,身为佛门正宗,未能及时约束各寺,以至如今境况。”老和尚声音低缓沉厚,带着痛心和绝望。   这的确是禅宗留下的过失,佛门开始传教时,为了扩大影响力,并没有非常严格地要求信众恪守清规,也没有用十足严厉的规矩约束僧众,然而等寺庙林立起来,才发现约束僧众变得困难,再去宣扬清苦正己的道理已经晚了。   “朝廷下了十足的决心,是非要约束佛门不可了,这是好事,但是……”老和尚苦笑了一下,将身旁一封被摸得皱巴巴的信递给梵行,“怕没有这么容易。”   梵行接过信件展开,这是在外游方的僧侣传回寺庙的信,上面记叙了推行清田令以来各寺庙的反应,不出他所料,大部分寺庙并不愿意交出隐匿田产,敢正面和官府抗衡的寺庙是没有,但他们明里暗里开始鼓动信众反对清田令,多地竟然隐隐有暴动的趋势。   别说什么和尚都是一心向佛的,被利益蛊惑的人贪婪起来,比恶鬼还要可怕。   老和尚低低叹息:“昨日师弟来信,有一拨信徒,为野寺僧侣蛊惑,抗议清田令,在京师朱雀大道上举火自焚,亡者六十三,重伤二十八。”   梵行的瞳孔一瞬间紧缩。 第108章 莲华(二十二)   老和尚讲的东西其实已经是经过美化的, 事实远比梵行所见到的更加恶劣,淫寺野庙哄骗信徒无所不用其极,听得了个佛门佛子的名头, 就忙不迭的用上了, 一些胆子更大些的寺庙, 不仅顶着佛子的名头招摇撞骗,还自己搞出了个四六不着的“佛子”出来。   乡野平民哪里知道佛子是谁,有人说便信了,据幸存者所说, 举火自焚在朱雀大道上的那九十一人, 都是受了佛子的指示前来抗议的。   问他们是什么佛子,他们便异口同声说,是佛门正宗出来云游的那位佛子,法号梵行的。   太平盛世里,闹出这么一桩惨案,惊动了整个京师, 连不知佛家故事的普通百姓, 也知道了有个令信徒去朱雀大道举火的佛子梵行了。   老和尚一听这事就眼前一花,饶是他这样檀香里熏陶了数十年的修养,也差点厥过去。   佛家一向关注己身, 不爱论是非长短, 净土禅宗与其他寺庙的关系也都是平等的, 这头没有开好, 现在再来严词厉色地要求约束清管也是来不及了。   把个老和尚懊悔得心血都熬干了几分。   “前人之弊,如今再懊悔也是无用。”出乎老和尚的意料, 梵行在听闻有人打着自己的旗号招摇撞骗后竟然没有显露出什么震愕, 反应实在是过于平静了些。   “我明日便启程去京师, 了结此事。”   披着素净禅衣的僧人站立在满树金黄银杏下,眉眼沉稳,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度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连带那柄模样平平的降魔杖也有了岿巍气度。   老和尚难得有一次跟不上这位弟子的思路:“你待要怎么了结此事?这可不是什么简单请罪就能过去的,佛宗声名已败坏了大半且不说,你被人冒名顶了的事情……倘官府欲对佛门严加查办,那六十多条人命怕也要寄到你头上!”   这话不假,如果朝廷有意趁此机会一举清理干净佛门,作为佛门标杆的梵行被泼污水的事情他们就必须按实了,才好以清剿佛教妖僧的名义把佛教多年的辛苦经营统统铲除干净。   梵行的指尖按住佛珠,轻声道:“管束佛门中人不严,本就是梵行的过失,我身为众僧表率,佛门中出了这等恶事却不闻不问,使佛音不达乡野,使野寺林立山林,使无辜百姓遭酷刑而死,有罪在身。”   老和尚骤然失语:“你……你要?”   梵行微微露出了一个悲悯痛苦的笑容:“既是我罪,我当往赎之。”   他向着老和尚深深行了一礼:“盼我此去,能使佛门风气一清,此后传如来梵音,普度众生。”   老和尚瞪大了眼睛:“梵行?!”   白衣的僧人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翠玉莲花,放在老和尚身旁:“倘有一个名叫燕无纠的少年来寻,方丈可将这玉给他,只说我了却此身并无挂碍,盼他日后一切平顺。若没有这人来,也不必留意去找。”   他说完这句话,却没有再看那老和尚,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像是来时那样,没有再惊动任何人,无声无息地从来路离开了。   一名知客僧急匆匆地进了院子,高声叫:“方丈!方才有人见梵行师叔回来了——”   他的声音猛地卡在半道上,一向慈眉善目笑眯眯的老和尚正站在院墙边,只到人胸腹高的院墙挡不住他的视线,身形都佝偻了的老和尚一手扶着院墙,正努力掂着脚朝外望去。   知客僧顺着老方丈的目光一路看去,只看见了盘旋的山道,如织游人,飘拂的经幡,还有袅袅升腾终日不散的檀香烟尘。   有一道出尘如素净白莲的身影夹杂在五彩缤纷的香客中间,带着不疾不徐的端庄洒脱气度,逆着纷纷向上的香客们独自一人往下走,让他晃了一下眼,但他再定睛看去,依旧是五色衣着挤挤挨挨,那白色身影仿佛也成了一道错觉。   知客僧看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心中有种大悲恸自五脏六腑而生,方才的焦灼急切茫茫然地化成了不可言说的空渺,他神色惶然地回头,只见老方丈枯树皮般的老脸上竟落下了一滴泪来。   知客僧大骇:“方丈?!”   老和尚低低地叹息,颤颤巍巍地从院墙下来,身体像是一时间老了数岁:“阿弥陀佛,老衲今日竟得视真观音……此莲上天人,佛不忍见其零落凡尘矣……”   他七零八落的言语让知客僧满面疑惑,怔怔地呆立在原地,将方才要说的话一径忘到了脑后。   *******   河间与京师只隔着一个郡,梵行日夜不歇,在第三天的清晨,就来到了京师的西直门。   倒是冥冥中的缘分了,数年前,他也是从这西直门入,遇到燕凭栏,找到燕无纠,没想到今天还是要从这里进去。   他在心里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旁人见了这个风姿清濯的僧人,却都面色难看起来,互相使着眼色,不约而同地站的离梵行远了些。   他们动作不大,落在梵行这里却是无所遁形,可见前些日子的朱雀大道举火事件给佛教声誉带来了多大的打击。   从城外赶早市来的农户们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梵行上下,悄悄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神色里既警惕又担忧,他们看这个僧人仪表不凡,极有出家人清苦端庄的精神,看起来不像是坏人,可是坏人又不会在脸上写个坏人的大字,谁知道那个哄骗着人去举火的佛子梵行是不是也长了这么张人畜无害的脸呢?   一群人交头接耳了半晌,有个年貌慈祥的老妇人迟疑许久,上前朝梵行合十行礼:“小师父可是要进京去?”   梵行一愣,忙还礼:“正是。”   老妇人犹豫一会儿:“小师父有什么不得了的要紧事须得今日进京么?要是没有的话,不如缓上几天……这几日京中对僧人着实是……”   她想劝告梵行不要顶着风头进京,这几天因为出了那样的大事,百姓对佛教妖人都警惕得很,见到一个和尚就非得死死盯着他的行踪直到他出京不可,京城里现今都不见一个和尚的影子了。   但是这个面如冠玉温柔静谧的僧人侧耳耐心听完了她的话,沉默半晌,微微叹息:“确是不得了的要紧事,小僧是前来请罪的。”   “啊……请、请罪?”老妇人还没有听过这种理由,一时间也有些诚惶诚恐,见梵行好声好气,眉眼里蕴着玉般温柔的光泽,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小师父法号是什么?”   一旁的人虽然没有插嘴,但也都竖着耳朵听他们的对话,正要收回注意力,就听见这个莲花一样清濯挺拔的僧人语气平缓,坦荡从容地说:“阿弥陀佛,贫僧梵行,挂籍净土禅宗。”   梵行!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轰然炸开了锅。   “他就是那个哄人点火的佛教妖人!”   “是那个可恶至极的和尚!”   “佛教妖人!城门卫在何处?擒了他午门斩首!”   “他又来京城干什么,莫不是又想强骗了人去死了!”   ……   各色喧闹声音不一而足,沸腾的叱骂声一时如浪头般要将梵行淹没,白衣的僧人低垂着眉目,面色不变,站在那里任由指责。   “和尚!我问你!你惹下这等祸事,还敢回京师来,又是要做什么!”有个青衣书生拨开愤怒的人群,站到梵行面前大声喝问,其实他本来想要说的话比这更不堪入耳,但不知怎么的,一见着梵行的面容,就像是有什么铁箍子扎住了他的喉咙一般,让他不由自主地换了平和点的词句。   不远处戍守城门的卫兵们已经听见了这边的动静,正排开人群朝这边走来,那日火焚事件之后,京中就发下了拘捕妖僧梵行的文书,大家都觉得那妖僧应当是早早地跑了,不意他竟然还敢回来!   梵行语气平静:“贫僧并未哄骗无辜百姓举火,此行是为向天下善男信女请罪。”   他的语调表情都太过平静,一时间镇住了那些闹腾不休的民众,众人面面相觑了一番,有人嘀咕起来:“看他这模样,莫非那个妖僧真的不是他?”   马上有人反驳:“便不是他,也必定有关系!否则为何偏偏起了一样的法号?”   “凭什么他说不是就不是?空口无凭人便白死了么?!”   很快人们又吵起来,那些兵丁也到了近处,冷厉的眼神上下打量梵行:“你——你说你是谁?”   梵行平静道:“贫僧,梵行。”   卫兵们如临大敌,喝道:“妖僧!带走!”   马上就有人上来要拴梵行的手,梵行抬起头,静静注视他们:“贫僧不会逃跑,自当跟随大人下狱,但在此之前,可否请大人饶恕则个,允贫僧前往举火地看看?”   这当然是不行的,哪里有看见了在逃犯还不抓的道理?   可是与方才的书生一样,去抓他的兵丁一见着梵行清澈明净的眼神,就不自觉地停了手,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尴尬地动了动手脚,一张脸涨得通红。   城门令是个有些见识的老军户,他与梵行对视了半晌,一挥手:“给你半个时辰!”   让他去不代表不派人跟着,几名城门卫押解囚犯般将白衣的僧人团团围在当中,不少好事的民众跟在后头围观,更有许多百姓闻风而动,非要来一观这犯下了大案的佛教妖人的面貌,谁知一见就动了恻隐之心,不知不觉跟着走了起来。   这条奇怪的队伍原本只有十数人,但是半路加入的好事者越来越多,为首的僧人白衣素服,低眉敛目,有莲台上观音的端庄相貌,背负禅杖,静静地前行,而他身旁围着数名兵卒,身后拉起了长长的队伍,等官衙得到消息时,这支队伍已经拢了小半个京城的百姓,正浩浩荡荡地沿着朱雀大道往宫门去!   京兆尹一听见手下士卒的急报就瞪大了眼睛,汗水哗一下浸透了脊背,急慌慌推开桌子,扶正官帽往衙外冲:“快报给宫里!通知城防卫!”   百姓举火的地方在朱雀大道正对着朝天门的地方,距离宫门不过数百步之遥,中间空空荡荡是片巨大的广场,这么多人浩浩荡荡走来,把宫门卫的精神都拉紧了,下意识横起了手中的长戟。   不过他们却没有再往前走了,城门令看看身后的长龙,心里也充满了懊悔的情绪,不过都到了这种境地,他想反悔逮捕梵行也无济于事了,索性看看他要做什么。   梵行低头看着面前的地,被烈火焚烧过的地面还有焦黑的印记,一路拖曳出去,深深浅浅印满了眼前土地,他弯下腰,行大礼叩拜了三次,带着额头上一点焦黑的灰土,将双腿一盘,就这么坐下了,然后开始念往生咒。   在场众人顿时鸦雀无声,这个和尚非要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念个经?   他将经文念了两遍,一双黑色宫缎云靴停在他面前,一名面白无须的内侍带着几名小内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梵行和尚,你身负大罪招摇过市,在朝天门前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意欲何为?”   内侍代表着深宫中天子的意志,梵行一听他这话,就明白了皇帝怕是真的要下狠手整治佛门,为此先一步将纵人举火的事情按在了他头上——皇帝难道不知道此梵行非彼梵行么?   但他却不能让楚章那个小兔崽子如愿了,楚章琢磨的大概是要将佛门连根拔起,这可不行,七道之中,佛道也得长长久久的才行。   不过好在,这个小兔崽子应该没有下定决心,否则出来的就不会是问话的内侍了,而该是抓人上断头台的廷尉。   梵行双手合十,口诵佛号,低声道:“梵行身为天下僧众表率,未能约束僧侣潜心修行,致使乡野之间野寺假僧频出,更有恶人冒称梵行名姓,哄骗无辜百姓,犯下如此大罪,梵行有负佛祖教诲,愿以此身向天下百姓、向佛门正宗、向圣明天阙赎罪,乞请圣上垂范,宽宥净土禅宗失察失教之过。”   首先把小兔崽子扔过来的大锅扔开,其次表明自己的过失是没有约束好天下僧众,最后表明错都是他一个人的,别搞连坐剿灭佛门,同时隐晦地点明,净土禅宗愿意支持朝廷约束佛门的政策。   表忠诚,给台阶,一口气都有了。   内侍没想到一个和尚竟然这么会说话,打官腔的本事不亚于那些在朝为官十数年的老臣,不由得用惊奇的眼神打量了梵行一番,这么一看之下,心里就生出了点遗憾之情。   眼前的僧人面目宁静如莲上月光,眼神钟天地灵秀之气,清澈坦荡,瘦削的身躯裹在宽大在缁衣里,雪白缁衣的边角都磨出了丝线。   他在心里赞了一声好气度,倒是不觉得这样的人会干出那等哄人举火的恶事来,语气也就软了一点:“你在此稍后,待我回禀天子。”   宫门外的人越聚越多,也没人来赶他们,过了半刻钟,朝天门边的小门开了,那名内侍径直向梵行走来,而他身后又多了数十名卫士,肩扛手提驱赶着一车车木材,在不远处干起活儿来。   梵行静静地看了那边一眼,又看向已经走到近前的内侍。   内侍脸上有点遮掩不住的同情之色,细声细气道:“天子问,既然梵行自认有罪,那要怎么赎罪呢?此行莫非只是嘴上空谈,要借着官府的手,给自己博个大义的名头?”   其实天子的话远没有这么好听,这还是内侍心生怜悯润色过的,那位红衣的暴君又犯了头疼病,听他来奏报的时候还懒洋洋地歪在龙椅上,闻言只说“光说不做,他是来邀名的么?告诉他,想邀名,就要拿出诚意来”。   内侍抬手轻轻一指身后热火朝天的工程,轻声道:“大人们正议此事,说大师虽未杀人,却放纵野僧冒名杀人,更使得天下因佛而乱,或不当斩,只看大师如何向地下那六十三条人命赎罪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可以给净土禅宗留下根基,但是相对应的,佛门也得拿出诚意来,不能使这样的大事被轻轻放过。   梵行看着那些卫兵利落的动作,一座粗陋潦草的火台就具备了雏形。   官府不判他刑罚,为了挽回佛门名声,他必须自请刑罚。   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梵行站起来,向内侍微微一礼:“阿弥陀佛,谢过大人传话。”   他转头,面向身后无数涌来的百姓,言语从容:“净土禅宗多年来清心礼佛,却忘却了身为佛门正宗的职责,导致天下信徒为野寺所苦,梵行忝为佛子,修行浅薄,又未能行使表率之责,愧对众善男信女。”   “今有虔信百姓六十三人,因梵行失察,为妖僧所惑,殒身在此,梵行不可辨驳,愿为他们前驱,扫清往生之路,来生仍做太平治下百姓。”   他言语平和坦荡,众人还没琢磨明白他说了什么,就见这身姿清瘦的僧人拄着降魔杖,慢慢地朝着那座火台而去,大风卷起他白衣的下摆大袖,似推又似托举,将他一步步送上推满柴薪的高台,背影坚决挺拔,令人看着就感觉喉头一酸。   那一袭白衣在高台上落下,僧人趺坐好,如同身处莲花宝殿、檀香佛音之中,朝台下怔怔发愣的内侍微微一笑:“点火罢。”   内侍被他那一眼看得神魂如在梦中,浑浑噩噩地抬起手一挥,一旁的卫兵们纷纷掷出火把,顷刻之间,浇透了火油的高台便熊熊燃烧起来。   人群中猛地骚动起来,百姓们脸上不见快意,只有忐忑不安的不忍,有不少人喃喃着“是不是搞错了”“也罪不至此”,部分心软的书生掩面而走,有妇人已经低低哭出了声。   烈火中,那僧人恍然不觉酷热加身,诵念往生咒的声音清晰地随风传出来,这场景看得越来越多的百姓眼含热泪,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在他们胸中涌动,让人手足发软,眼眶酸涩。   禁宫之中,位列朝堂之上的燕凭栏看向殿外高远天空,火油木柴灼烧的烟尘一路递上天穹,映在他眼里,许久换来一声沉沉叹息。   而昌平坊花街柳巷里人声未起,窈春送情郎出门,听见龟公交口接耳谈论方才的热闹事,一双美目睁大,霍然望向朝天门方向,良久,以袖掩面,痛哭失声。   木台浇足了火油,烧了一个多时辰,围观的民众初时还有低声交谈的,烧到了后来,连一点人声都不听闻,所有人都安静地仰望着这座木台,眼中再次泛起了敬仰,不少本就虔信佛道的男女更是默不作声地向着木台跪了下来,口中喃喃念着经文。   有未烧化的白色布片被风吹卷着飞下高台,落进地面,马上就有一只只手小心地将它捧起,收入怀间。   灼热的火焰渐渐熄隐下去,木台上清朗念诵着经文的声音早已不见,被烧得焦黑的柴薪中,有一具枯瘦如炭的躯体,焦尸浑身已碳化,浑然圆融一体,双手紧紧合十,是个静默趺坐的端庄姿态。   天边的云雾散去,瑰丽翻涌的红霞自边际涌来,太阳放出薄薄的金光,落在那具焦尸身上,仿佛是天穹怜惜这位殒身的佛子,为他披上了袈裟似的冕衣。   天地之间有大慈悲。   这姿态祥和庄严,深深刻入所有人眼底心底,不知是谁当前啼哭,人群大放悲声,一时恸哭难以抑制。 第109章 莲华(二十三)   佛门的功法多走中正平和的路子, 少锐意旁出的招式,简单来说就是防御一流,攻击性略弱, 更绝的是, 净土佛宗还有一门叫做“九转金身”的功法, 讲究的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卸除所有防御任人攻击,死后能化出舍利, 在舍利中修养一段时日,而后毫发无损地重生。   不提这种功法有多难练,所有正面对上过这种功法的人都闻“九转金身”欲吐, 深觉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恶心人的功法了, 以讹传讹久了, 还给净土佛宗的僧人们博得了个“打不死的和尚”的绰号。   梵行施了九转金身, 轻轻松松抛却了那具躯壳,在舍利中安安稳稳睡了几年,再醒来又是一条好汉。   只不过这次醒来,天下已然大乱。   佛子梵行坐化于朝天门前,这事便如长了翅膀般飞过了大江南北, 朝廷发下谕旨清理各佛寺隐田隐户,逮捕野寺淫僧, 这次的清查推进得十分顺利, 因为以净土禅宗为首的佛门正统明火执仗站在了朝廷一方,再加上佛子坐化的分量, 没有人再敢打着佛道的旗号和朝廷对抗。   经此一役, 佛道势力大不如前, 仅剩下河间等寥寥数处还有大量香火供奉, 但相较于之前那种混乱态势,潜心修佛的僧人们终于得到了清净传播佛法的机会。   除此之外,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消息,就是多年前盛名冠京师后又遭满门抄斩的燕家,有遗孤流落在外,被找到了。   确切的说,不是被找到了,而是他自己站出来了。   事情还要从几年前说起,朝廷大力整治佛教后没多久,天子居于南疆的亲妹妹南安郡主就传出了婚讯,成亲对象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   这桩婚事看得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便是不得天子爱重,天子唯一血脉亲人的身份还是相当值钱的,南安郡主这么草草把自己给嫁掉了,在外人看来简直是莫名其妙,有渠道的打听了一番这位郡马爷的消息,不是什么大户出身,容貌也算不得倾国倾城,怎么南安郡主竟瞧上他了?   传出婚讯后不到一个月,郡主府就大办酒宴,日夜不间断的流水席在整个苗新摆了七天七夜,把这桩婚事传遍了所有地方。   而在婚宴上,眉目冷峻英挺的新郎官披红挂绿,一双乌黑的眼珠沉沉的,不像是因为人生大喜而高兴,站在众位宾客面前,淡淡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名燕无纠,祖上在前朝开国有功,承袭侯爵,后因罪下狱,伶仃血脉漂浮世间,幸得郡主怜爱下嫁,方有无纠今日……”   被抄家问斩的燕家,竟然还有血脉存世!他竟然还娶了天子唯一的亲妹妹!最重要的是他还把自己的身份大喇喇地昭告天下了!   不管他当初是为了什么能逃脱斩首的命运,这都改不了他是个钦命要犯的事实啊!他不藏着掖着,竟然还说出来了!   这一番话出口,整个喜堂鸦雀无声,所有人脸上欢喜的笑容都凝固了,连举着准备敬酒的手都纷纷僵硬在了半空,只剩下喜乐吹吹打打的声音烘托着有些滑稽可笑的气氛。   凤冠霞帔做中原嫁妇打扮的南安郡主站在他身旁,闻言抬手掀开了盖头,艳丽容光如朝阳东升,含情脉脉地望着身旁自己的夫婿,忽而泪盈于睫。   “我兄登基后待世家朝臣颇苛,甚至误罪多人,使我夫婿无过而家破人亡,我身为兄长亲妹,却不能隐匿兄长过失,今日与无纠结为连理,愿按中原礼节奉其为夫君,为他排忧解难,永结同心。”   她这段话说的十分漂亮,不仅漂亮,还含着一些令人不敢深思的恐怖内容。   寥寥数语,南安郡主就借着自己天子亲眷的身份,给天子的行为下了断定:楚章登基后,苛待朝臣,刑杀无辜,就差指明当今天子是个失德无道的昏君了!   这一招狠啊,自古以来不怕敌人诡计多端,就怕心腹背后捅刀,楚鸣凤不算是楚章的心腹,但她唯一的依仗就是她和楚章的血缘。   连天子的亲妹妹都说了这样的话,还有什么不可信的呢?   她说这话对自己又没有好处,楚章下马了当皇帝的也不会是她,可见南安郡主是出于公义之心才有此发言的了!   楚鸣凤的这一席话压过了燕无纠自爆身份的惊悚,被一个接一个的大雷打到头顶毫无还手之力的宾客们大眼瞪小眼,还没思索明白她后半段话有什么意思,就隐隐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他们的感觉没有错。   因为转过天来,南疆十六部就反了!   本就归顺中原未久,南疆与中原的习俗又大有不同,原住民们磨合得十分痛苦,加之南疆女王长久以来在人们心目中不可替代的神圣性,郡主府一揭竿而起,便有无数南疆百姓闻风而反,造反造得比吃饭喝水还容易,不到五天,整个南疆就宣布脱出了楚魏王朝统治,重归郡主府治下。   南疆一平,郡主府收拢大军,一点儿磕绊都没打,刀锋就指向了最近的郡县,这回,叛军的旗号上不再是南疆女王的标识,而换成了一个墨色淋漓的“燕”字。   燕家那遗孤,打回来报仇了!   直到这时,他们才明白过来南安郡主那一席话的精妙之处。   她说自己的兄长是个失德暴君,判燕家抄斩是冤假错案,这就给燕无纠洗白了来历身份。   是,她这话看似对自己没有好处,楚章下马了也轮不到她做皇帝,可是这不是有个燕无纠么?!   燕无纠赢了,她就是新朝的皇后,难道不比蜗居在小小南疆作威作福要爽快?   一个被暴君血洗满门含恨前来复仇的贵胄子弟,和一个昏庸暴戾的失德君王,他们选择站哪一边?   平民百姓两头摇摆,对他们来讲,当今天子登基后既不发徭役又不造宫殿,还减轻了赋税,算是个不错的好皇帝;可是打过来的那个燕家子顶着满门血仇孝道当头,也没有错处,两厢抉择之下,他们只希望能快快结束战事,反正谁做皇帝与他们都无干。   而盘踞在各个郡县的世家想得更多一些,南安郡主下了血本使出各种手段,或以金银诱之,或以把柄要挟,或遣人暗杀,各种手段齐下,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小的成本占据了楚魏东南的大半江山,竟在八个月内就与京师形成了对峙之势。   这之后就是长久的拉锯战,直到梵行醒来,换了个小沙弥的身份寄居在东南燕氏治下的某间小寺庙中,听着从前线源源不断传来的战报。   与此地相距数百里外的战场,眉目凌厉的青年带着满身血腥气大步跨进军帐,上首的梨花木暗几后坐着容光艳丽的女子,她正低着头看手里的战报,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卷进大帐,才慢慢放下手里的笔,露出一个婉约的微笑:“战事如何?”   燕无纠冷冷地看着她,直看得她收敛了笑容,才沉声质问:“外面的流言是怎么回事?”   楚鸣凤挑起一边眉毛:“外面每天都有这么多流言,你说的是哪个?”   燕无纠厉喝:“不要明知故问!我当初就说过,我同意与你合作,爆出燕家人的身份,但是你不许用他的名头收揽人心!”   楚鸣凤眼里划过一丝冷淡的不耐:“愚蠢!我当初答应你,是看在你尚且稚嫩的份儿上,以为你迟早能自己想通,没想到你到了今天还这么天真!不过是借用一下梵行的名义,他早就死了,能为你的宏图霸业发挥一点作用难道不是应该高兴吗?!”   咚一声,燕无纠抬手就将自己的头盔狠狠砸在了地上,数年征战刀口舔血的日子将这个带有顽劣市井气的少年打磨成了沉稳压抑的成熟男人,他发怒的时候,就连楚鸣凤都为之一惊。   两人如对峙的凶兽对视了半晌,还是楚鸣凤先一步移开了视线,软下语气:“你这么生气干什么,你不乐意说一声就好了,我这就去清理那些流言。”   燕无纠退后一步,静静地打量她半晌,似乎在评估她话语里的可信度,过了一会儿,神情忽地平和下来,朝她点点头,弯腰提起自己的头盔,撩开帘子又大步出去了。   阿重端着一壶茶进来时,就看到自家郡主身体僵硬着坐在军帐上首,眉眼沉沉,仿佛压抑着深浓的愤怒,她吃了一惊:“殿下?是前线战事不利还是……”   她忽然住了口,小心翼翼地问:“可是方才将军来过了?”   楚鸣凤深吸一口气,拉开一个不带笑意的笑容,用细若蚊吟的声音悄声道:“他现在在军中积威甚重,我竟然……我竟然感觉我要压不住他了……”   想起这些时日递到她手里大大小小的消息,无不是说全军上下对燕无纠如何如何心悦诚服,她只觉得心口针扎似的痛,猛地攥紧了拳头:“若我是男子……若我是男子!”   她是女子,嫁给燕无纠为妻,便只能做些隐于幕后的工作,哪里比得上带军出征日日与将士同吃同住的燕无纠能收揽人心?纵使她将后勤做的再尽善尽美,再怎么出谋划策,最终收下战果的都是燕无纠。   没有人会提起她楚鸣凤的名字!   便是提起,也永远是以燕无纠之妻的身份被提起!   可她为什么只能在另一个人的名字后面?   这世道,为什么对女子如此不公?!   阿重被楚鸣凤眼里浓郁的怨愤镇住了,好一会儿才疾步上前,扶住楚鸣凤:“殿下!殿下你别这样……”   楚鸣凤抬手止住阿重的话,从齿缝间一字一句蹦出冷森的低语:“燕无纠留不得了,等打进了京师,就给他下药,不能让他活着登基,你告诉悄悄,不要再闹小孩子脾气,和燕无纠打好关系,多多与他亲近,至少在外人面前要有父女情深的样子,等燕无纠死了,她就是唯一的继承人……就算最差的情况发生,我做不成女皇,悄悄也可以!”   阿重听完了这话,露出一点苦笑神色:“小郡主……小郡主到现在都还不肯见将军呢……”   楚凤悄是在大婚的宴席上得知自己的好朋友娶了自己亲娘的,这个消息对她的打击大到无法言说,楚鸣凤怕她闹事,找了两名膀大腰圆的侍女将她死死按在椅子上,不许她说话,倔强的小姑娘就拿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死死瞪着燕无纠。   可燕无纠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一眼,把楚凤悄气的三天没吃下饭。   之后每见到他,楚凤悄就一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模样,好在燕无纠一心造反,也没什么功夫与小姑娘胡闹,楚凤悄气了几个月,不知想通了什么,也不再明火执仗地与燕无纠对着干,只是当没有这个人存在一般。   楚鸣凤咬着牙发了狠:“那就按着她的头让她快点想通!她和一个男人闹什么气?她要看的是这个天下!这个江山!”   阿重嗫嚅着嘴唇,她想说小郡主大概不是在和将军置气,殿下就没有发现小郡主来看她的时候也少了许多么?   那个外柔内刚的小郡主和郡主是一个性子,她哪里在乎自己是不是多了个爹,她只是在意从头到尾殿下都瞒着她什么都不告诉她罢了。   但这话却不应该由她一个奴仆来说。   燕无纠大步出了军帐,眉心还结着淡淡的痕迹,他与楚鸣凤合作结为夫妇,楚鸣凤出兵马粮草,他压在棋盘上的则是燕家的百年声名。目前形势一片大好,前去宛城的信使已经悄悄进了城,当地官僚且不说,他的目标是族居在宛城内的张氏。   楚章登基后着实是砍了不少人,这张氏就是损兵折将从京师灰溜溜撤回来的,族中出息的子弟大半都折在了朝堂上,想要兵不血刃打开宛城,对楚章深怀怨恨的张氏就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他将思路从宛城上拔出来,又回到了楚鸣凤身上。   这个女人有着枭雄般的心智胸怀,他不敢全然信她,又不能不信她,至少在进军京师大平天下之前,他不可能与楚鸣凤闹掰,但她现在做事越来越明目张胆,他得提起十二分的心神去防备她。   实在是累。   燕无纠站在原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神有短暂的放空,很快又被噪杂沸腾的欢呼人声拉了回来:“将军!宛城有动静了!”   他侧过身体,向着不远处那座城池望去,紧闭的城门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打开,一行着素衣的人走出城门,为首那一人手上捧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颗滚圆的头颅。   他提高声音,声嘶力竭地大呼:“宛城令首级在此!宛城六万百姓请降!”   燕无纠将手中头盔往头上一扣,神情重新变得坚毅平和:“整军,准备受降!” 第110章 莲华(二十四)   宛城之后至京师, 一路上再无更多险关,倒向贵胄出身的燕无纠的世家越来越多,甚至有军队刚进入一座城池, 下一座城池便争相来献的滑稽境况。   这些衣锦佩玉的世家子们摆着恭敬惶恐的脸向燕无纠奉上忠诚, 实则暗自打量这位新君的气度容貌, 在肚子里评估着糊弄他的可能性,燕无纠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们心里在打什么小九九,但也没有戳破, 还是笑呵呵地与他们共饮同宴。   等他登基了,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这群尾大不掉的腐朽世家。   楚鸣凤也总会恰到好处地现身在宴会上,环佩琳琅,衣裙上慢慢开始出现金丝绣制的凤凰图样, 端着大气端方的笑容,坦然自若地以女主人的身份劝酒共宴。   赴宴的人都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他们大笑着赞美上首的鸳鸯情深, 容光美艳的郡主笑意吟吟地向英姿勃发的将军敬酒,金杯上方两双视线交错, 锐利刀锋与沾毒短匕一触即分, 各自微笑着饮下杯中浊酒。   ——时局未定,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   在滴水成冰的时节,从南疆出发的七万军队已经扩张到数十万,旌旗招展, 人嘶马鸣, 京师的大门已经在望,所有人都抑制不住心口滚烫沸腾的热血。   这可是问鼎天下的战役!   他们要做的可是建立一个新的朝代!   “敢教日月换新天啊……”跟随在大军之中的世家子们心头也泛起了一丝名为畏惧的情绪, 和他们私下里玩弄的那些阴诡招数不同, 这可是实打实的攻城略地, 用人命和鲜血堆砌起来的新王朝!   “将军,河间还有小股余孽,人数约在七千上下,多是当地官府拉的农户……”   随着燕无纠的势大,原本的“叛军”“燕孽”也掉了个称呼,被自然而然地扣到了楚魏的头上,没有人觉得这个称呼不对,喊起来顺口得很。   燕无纠听得这个地名,神情有片刻的凝滞,随后恢复了若无其事:“令赵毅领军五千,日夜兼程前去清理。”   黑色的令签抛下去,被迅速拾走,燕无纠垂着眉眼坐在大案后,像一尊不会言语动弹的雕像,许久后,才沉沉叹息一声。   河间,那应当是梵行出生长大的地方,可笑他竟然直到梵行死了,才从旁人口中知晓这个陪伴他数年的僧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佛门正宗的继承者,天下僧人的表率,净土禅宗佛子梵行。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是他太不可靠了吗?所以梵行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他以为他们之间是互相可以倾心信任的关系,但到了最后,梵行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结伴而行的友人,说散就可以散了,甚至连一个理由都不必给。   可是这个认知让他怎么都不愿意接受。   他宁愿相信,是因为他势单力薄,年少无知,无权无势,所以梵行才什么都不告诉他。   如果他还是钟鸣鼎食的燕家的小公子,出身贵胄,天然就是人上人,梵行会不会更愿意相信他一点?   燕无纠知道这个假设是错误的,但如果不这么想,他内心的痛苦就要将他咬啮干净了——他要一个借口、一个理由,哪怕它听起来滑稽又可笑。   他还要打进京师去,去问一个答案。   ——是不是没有权势,就注定只能被欺凌?没有权势的人,就只能胆战心惊地活?   因为燕家权势不够大,所以就算是小罪,也可以被判成满门抄斩;因为梵行势单力孤,所以他只能认下不属于他的罪过,活生生烧死在整个京师的人的面前。   世上怎么能有这样没道理的道理?   如果这道理是皇帝定的,那他就要告诉那皇帝这是错的;如果天下人都认这道理,那他就要告诉天下人这是错的;如果世道就是这样的,那他就要改一改这世道!   ******   雄浑号角响彻战场,燕无纠身先士卒驭马在前,右手长枪的枪尖拖曳在地上,和碎石撞出一路细碎火星,如同三角楔子一般狠狠撞进了敌方战阵中,瞬间在黄土和黑甲中溅开了一大片瓢泼的艳红。   几乎是顷刻之间,平静丰饶的京师之下就成了活生生的绞肉机,两方人马互相扎进对方的阵型中,粘稠的血肉在沙土上铺出暗红的绸缎,都城城门紧闭,偌大京师死寂一片不闻人声,唯有雷鸣般的厮杀声从城门外一路撞进城内。   所有人都在心中战战兢兢地祈祷。   燕无纠送出长枪,枪尖如闪电般扎入一名小校胸口,去势不减,一连穿透了两人才刺穿地面。   他跃马上前,顺势抽出枪,左右一甩,枪身舞出一个漂亮的花,这一招用枪使出来有些怪异的不伦不类,因为它本该是由棍打出来的,佛门功法,大道煌煌,透着壮阔悲悯的意气。   坐在后方大帐中的楚鸣凤腰身挺得笔直,面色沉郁,这使他此生最大的一场豪赌,而她即将能获得世上最甘美的果实。   ——只要除掉燕无纠。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阴沉沉地压下来,大雪如棉絮垂落,一视同仁地盖住滚烫的血和死不瞑目的眼,京师的大门在长久沉寂后缓缓开启,低沉喑哑的吱呀仿佛垂迈老朽的叹气,这座古老都城敞开了怀抱,迎接它的下一位主人。   燕无纠抹去脸上已经凝固成冰的暗红陈血,枪上红缨被冻成硬邦邦的数绺冰冰凌,他提起长枪,头盔下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定格在一个空茫表情上。   似喜非喜,似哭非哭。   戍守城门的卫士们放下兵器趴伏在地上,燕无纠动了动嘴唇,抬手:“宫城尚有卫士千余人,前锋军随我来!”   震动天地的呼喝炸响,经历过一番大战的士卒们仍旧保持着旺盛的士气,自觉集结成队伍,跟随燕无纠如长龙涌入都城。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雷鸣般的声响撼动城池,出乎意料,戍守宫城的数千卫士两手空空,身上未着铠甲,只穿了单薄的中衣,已经分列横纵跪在宫城外,见到洪流般淌来的燕军,他们神情不一,眉宇里都有惶惶之色。   燕无纠勒马急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他身上压下,只是片刻静默,白雪就已经淹过了马蹄,燕无纠的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甩了甩鬃毛。   终于,宫卫中一名貌似是为首者的抬起了头,深吸一口气:“楚帝已于曜仪殿后梅园自尽,令我等卸甲去兵,迎奉将军入宫。”   燕无纠闻言愣了一下,好半晌都没有回话,直到跪在雪地里衣着单薄的卫兵们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都青了,他才恍然回神似的,低声下令:“收拢降军,封闭府库。”   前军依序接管了戍卫京师和宫城的职责,燕无纠没有急着入住皇宫,而是依旧住在城外军营里,他不进城,偌大一座京师就是无主的,但谁也不敢以为他真的是无心帝位。   衙门不过闭了两天,就又悄无声息地运转了起来,官员们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自觉地将一应文书送往城外大营,隐晦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但燕无纠就是不进去。   他不进城,城外就围着数万大军,军中每日粮草消耗甚剧,全都要从京城粮仓中调取,户部尚书不过三日就急的嘴上长满了燎泡,上蹿下跳要求朝臣们上表请燕无纠入京登基。   ——说白了,就是给燕无纠一个名正言顺的好听名分,至少得把之前发檄文招讨燕军时那些“乱臣贼子”啥的给吃掉。   不到五日,众臣便捧着上表前来恳请燕无纠登基,以顺应民心,燕无纠拒绝了,自陈才不配位,好声好气地请他们回去。   一班老臣顶着大风雪坐着漏风的篷车回去,绞尽脑汁修改了一番文字,第二天又来请,燕无纠还是拒绝了,神情悲悯,头上好似罩着一圈佛光,叹着气说自己不过是一介布衣,无德入住金宫。   老臣们恍然大悟,回去就令有司翻审燕家旧案,多年过去,人证物证大多已不可寻,但他们硬是在三天内找出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证明燕家当年没有犯下谋逆大罪,给燕家翻案了。   翻了案,他们第三次上表,燕无纠从大案后站起来,双手接过表书,对一行瘦了一圈更显得干瘪的老臣道:“善。”   阿重陪在楚鸣凤身边,听到这个消息,不由自主地就看向了自家郡主。   楚鸣凤神情平静极了,她手里握着一柄镶满璀璨宝石的短剑,剑身如一泓流水,古朴华美。   在燕无纠打开京师大门后,京中贵族们就开始源源不断地向这边送礼,她是燕无纠唯一的妻子,铁板钉钉的未来皇后,和她打好关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因此这振南疆国剑神不知鬼不觉地就从宫中府库里被取了出来送到了她手里。   “这么多年了……它终于回到我手里了。”楚鸣凤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剑柄上猩红的鸽血石,语气里没有多大的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疲倦,“药备好了吗?燕无纠既然答应了入京,今晚一定有宴饮,准备动手吧。”   “动什么手?”   少女冷硬的声音在帐子外响起,阿重脸色一变,挟裹着雪花的风就扑了进来。   楚凤悄紧紧抿着嘴唇,眼神里有惊有怒,她天资聪颖,尽管没有听到全部计划,但只要稍微想一想,也能从阿母的话里拼凑出前因后果:“阿母,你要杀燕无纠?你不是对他……”   她猛地止住话头,表情变了又变。   楚凤悄一直以为阿母钟情燕无纠,不然凭阿母的地位心性,怎么可能下嫁一个一文不名的人?就算后来二人举事,她也以为那是燕无纠想造反,阿母不过是帮他而已,更何况阿母前不久还叫阿重转告她,要她和燕无纠打好关系……   打好关系?   楚凤悄心念电转间骤然明白了楚鸣凤的心思,失声道:“阿母,你是想要我继承燕无纠的皇位?”   楚鸣凤眼波流转,看了身边的阿重一眼,像是责备她没有好好劝说楚凤悄,不过既然已经被听见了,她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坦荡地承认了:“燕无纠能有今日,都是因为有我的支持,我不过是拿回我们应该有的东西而已,而且皇位本来就是你舅舅的,他没有子嗣,论理也该到我们手里,若非我是女子,何须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楚凤悄听了这话,蹙起眉头,那个当皇帝的舅舅她听阿母说过不知多少遍,在阿母的话里,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他杀了祖母,对南疆不闻不问,背离先祖,哪哪都不好,阿母这么讨厌舅舅,难道舅舅不是一样讨厌阿母吗,如果他活着,那皇位才不可能到阿母手里呢!   所以这就是阿母要找上燕无纠的原因吗?   她没有再多想下去,而是阻拦道:“阿母,燕无纠刚起事时的确离不开南疆的力量,可是在离开南疆后不久,他旗下的势力就越来越大,现在军中的南疆将士十不比一,你贸然动手,就能确保可以达成所愿吗?”   没有燕无纠这个领头的压阵,她们母女俩怕是最后会被吞吃得一点不剩!   “……就算阿母你算计成功了,要怎么说服他们接受一个女皇呢?”楚凤悄声音低下去,苦笑,“这一路行来,我遍观中原民风,百姓虽然无法理解女子为大的事情,但是我想,如果女帝真的能给他们带来实惠,他们也只是口头反对一下而已,要命的是那些贵胄……”   “你想的太远了,”楚鸣凤止住女儿的话,“你说的这些,我难道没有想过吗?想的越多越束手束脚,悄悄,你就是太优柔寡断。”   眉目间带有凌厉韵味的女子冷淡道:“不用多说了,你要是害怕,就当成什么都不知道,回你的帐篷去,便是我今日失败了,总能保得住你;若是你执意反对,那我只能把你捆起来了。”   楚凤悄压低声音:“阿母!”   楚鸣凤朝阿重使了个眼色,阿重正要上去捉住小郡主的双手,便见小郡主深吸了一口气:“阿母!我不是那种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如果非要去……就带上我吧,南疆的姑娘,没有贪生怕死的孬种!” 第111章 莲华(完)   晚宴规模不大, 参宴的都是军中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彼此心知肚明,未来朝堂上的文武骨干班子就是这些人了, 因此面对未来的同僚, 众人都摆出了十足的笑脸。   楚鸣凤全程保持着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端坐在燕无纠身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下面所有人的神态变化,时不时看一眼身旁下手的位置,那里空空荡荡,始终没有人来, 等宴会快过了一半, 楚鸣凤脸上的笑容也有些稳不住了, 她朝后倾了倾身体,在阿重附耳过来时低声问:“悄悄呢?”   楚鸣凤有些生气,悄悄是女子,而且还不是燕无纠的亲生女儿,身份实在有些尴尬, 这样的场合本不适合悄悄出席, 可是她私心想给悄悄一个更稳固的地位,就必须让悄悄在众人面前出现,告诉他们悄悄深得新君欢心,这才强行为悄悄设了座位。   可是这丫头居然一声不吭缺席了!   在场众人都是人精,只是稍微一琢磨就知道这里坐的是谁, 无故缺席,他们嘴上不说假装没有看见, 不知道心里在怎么编排悄悄呢!   阿重也有些紧张:“方才已催过了, 小郡主说马上来。”   楚鸣凤狠狠咬住了饱满艳红的嘴唇, 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她正打算按下悄悄的事情,令阿重吩咐上酒,便有风自帐外卷来,一个窈窕纤细的姑娘走进来,与楚鸣凤肖似三分的脸庞上都是神采飞扬的笑意。   “新朝将立,凤悄以美酒‘干枝’为贺,愿大人福寿绵长,恩泽四海。”   她手里捧着一坛成年男人双拳大的酒坛子,笑吟吟地站在正当中朗声道来,属于少女清脆的声音似琉璃玉珠般迸溅跳跃。   楚鸣凤看清那只坛子的一瞬间脸色就变了。   这是她交给阿重下了药的酒!   要杀燕无纠,她当然不肯自己动手,最好是嫁祸给人家才好,所以这坛酒她是吩咐了不露痕迹地送到一个不相干的人手里,经过层层转交以洗清自己的嫌疑的——可是它现在为什么会在悄悄手里?!   不,还有,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安排悄悄做什么献酒的事情,这是怎么回事?有人骗了悄悄?是谁在给她使绊子?   楚鸣凤疯狂地胡思乱想起来,眼见着女儿捧着酒坛子走上来,拍开封泥,在一只翠绿玉碗中倒入杏黄色的酒液,而燕无纠也微笑着接过玉碗,巨大的恐惧一下子攫住了楚鸣凤。   她不能让悄悄做这个下刀的人!悄悄会被生吞活剥的!   但是……假如燕无纠死了,悄悄就是这个凶手,她的嫌疑不就洗的干干净净了吗?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母亲能让女儿去做这等恶事的,没有了悄悄,她还能再生一个孩子,这样好的机会却是不会再有了……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像是带毒的蛇一般咬住了楚鸣凤的心神,她瞳孔放大了一瞬,几乎有那么片刻,她的喉咙干涩得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等一下,天气寒冷,酒还未热,怎好呈上来?”沙哑的女音在燕无纠身旁响起,端着玉碗的燕无纠轻轻侧过脸看着楚鸣凤,视线在她脸上逡巡来回几遍,佛陀般静谧的神情忽然裂开了一丝狡黠的得意,相当自然地将碗往桌上一扣,好似就在等她这句话。   楚鸣凤死死盯着他,眉眼里猛然迸出强烈的难以置信,声音仿若耳语:“你知道?!”   燕无纠却不回答她了,视线落在楚凤悄身上,不露一点破绽,提高声音宣布:“自举事以来,南疆百姓跟随我,死生不叛,燕无纠铭感五内,我女凤悄,随军辗转南北,才智不逊男子,虽非我亲生,也当一视同仁,日后凤悄便如同我亲子一般,诸位不可因她是女子而慢待她。”   他说这话时含着笑,好像只是在表达对这个继女的喜欢,但是有敏感的人已经注意到了他话里的一个词语——“便如同我亲子一般”,不是如同亲女一般,而是亲子!   时人在正式场合用词都是逐字逐句琢磨过的,绝不会有什么口误,亲女和亲子一字之差,其内容却是天壤之别!   最简单的一个:儿子才有继承权,女儿是没有的,燕无纠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要赋予这个继女等同皇子的继承权吗?   如果是这样,那她的序齿还是长女,替换过来不就是第一继承人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回连楚鸣凤都没有反应过来。   燕无纠早就料到这话会引起什么反响,在几个老臣颤颤巍巍就要站起来反对时,提前举起酒杯岔开话题:“来来来,诸君与我共饮!”   众人麻木地哈哈笑着随他一起举杯,心中有万千疑惑,但是每当想向上首的君主提问时,就会被不轻不重地提前挡回来,大家被一次又一次糊弄过去,也不好梗着脖子质问新君,只能把这事儿当做是新君的玩笑话放到了一边。   燕无纠要的就是他们现在的不在意。   他微微斜了一下眼珠,蹲在隐蔽之处的史官正埋着头记录这场宴会上的话语,他敢肯定,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一定被一丝不差地记下来了。   记下来了就好,木已成舟,今天他们没有反对,等以后再想反对,他就把这一段拍到他们脸上,问问他们是不是在质疑圣谕的神圣性,是不是想着逼皇帝吃下他说过的话,是不是想造反。   燕无纠饮下一杯淡而无味的热酒,长久压抑着的眉眼里隐隐袒露出来一点属于多年前那个小混蛋的狡猾。   帐中灯火到了深夜才散去,楚鸣凤在燕无纠说出那段话后就再未开口,一直等到燕无纠要起身离开了,她才问:“你说的是真的?”   披着厚重大氅的男人看着她,挑起一边眉毛:“你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   这话说的像是赖皮,楚鸣凤一下子皱起了眉,张嘴就要反驳,燕无纠比她更快:“你现在不应该着急问我这件事,毕竟那坛子酒我还没有找你算账,是不是?”   楚鸣凤脸色登时白了,她抿着嘴唇,表情冷漠,过了半天才冷笑起来:“酒?什么酒?”   燕无纠没有因为她的否认而不满,好脾气地说:“你不承认也没用,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你想干什么,实话说,我也想杀你,我早就想杀你了,中原佛门暴动,你藏在后面推了一把,你当我一直不知道吗?”   楚鸣凤乌黑的眼珠沉沉地望着他:“干枝,是你送到悄悄手上的?”   燕无纠爽快地承认了:“是啊,说真的,你杀人的手法就这么几种,你身边的南疆死士我都认识,你既然不能动刀见血,那就只有暗中下毒了,今天不正是一个好时机?我只要看看礼单上有谁要进吃食,再派人暗中验看一番,找出这坛酒一点也不难。”   “如果你当时没有出声,你现在就不能好好坐在这里了。”燕无纠语气里有种奇妙的和煦,“下午我命人清洗了外头的刑台,特意换了根干净的绞索,可惜没用上。”   他声音里带着笑,楚鸣凤却听得遍体生寒。   都到了这地步,二人已撕破脸,楚鸣凤自知错过这个机会她就再也动不了大权在握的燕无纠了,一阵懊悔涌上心头,养虎成患,实在是养虎成患!   “你待要如何?”高高在上的南疆女王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失败,她的气色瞬间散了许多,那种明艳傲慢的美丽像是镜中花水中月一样从她骨子里消失了。   燕无纠没有在意她的变化,声音平和:“我说了,我想杀你,但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你的确扶持了我一步步走到今天,恩仇相加,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第一,我视楚凤悄为亲子,允许她日后与我的子女一同竞争皇位,而你,自请失德,不受皇后位,幽居寺院终身不得外出。”   “第二,我依旧给你女王封号,将你封到东海之滨,你带楚凤悄退居东海,封地不许有一兵一卒,税收归你挥霍,你一辈子在东海做个富贵闲人,死后封地回收,让楚凤悄回京来做个闲散郡主。”   “二选一,你要哪个?”   燕无纠的脸隐藏在烛火幽微的光线里,他嘴角仿佛带着一个笑弧,但这个弧度配上他不紧不慢说出的话,却让楚鸣凤如遭雷击。   两个选择,每一个都是在狠狠地剜她的心。   她渴望权势,像野兽渴求鲜血一样贪婪地觊觎着权柄的光辉;她也疼爱她唯一的女儿,如疼惜心头肉一般爱惜这个女孩儿,甚至愿意为了保护她而打翻自己的计划。   燕无纠就偏偏要让她在权势和女儿中选择一个。   是要给女儿竞争天下的资格,还是要蜗居在东海之滨做个无冕之王?   ……这种生活,对楚鸣凤这种渴求权势到了骨子里的人来说,和日日凌迟啃噬她的灵魂有什么区别?   楚鸣凤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光辉,她褪去了那种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的视线,直直地盯着他:“你确保能待悄悄和你的亲生血脉一样?”   燕无纠瞥她一眼:“你也可以不相信。”   楚鸣凤死死咬住了嘴唇,力道之大,有一丝丝殷红血液从嘴角滴了下来。   推己及人,她不信燕无纠能做到,但是她却不想放过这个看上去实在诱人的机会。   她失败了,但是悄悄还有机会!悄悄可以做执掌天下的女皇!   这个诱人的选择压倒了她的理智,楚鸣凤发了狠,眼中有赌徒一样恶狠狠的光亮起:“我选一!记住你的诺言!”   失败者的威胁绵软无力,燕无纠没有回答,大氅翻飞,没入了帐外的风雪里。   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楚鸣凤,他派去验酒的人到达时,正撞上楚凤悄在替换毒酒,若非这个姑娘还算有良心,他根本不会大费周章给出这两个选项,直接统统扔进寺庙幽禁一生。   方寸之地,不见日月,不见春风,青灯古佛,便是最有毅力的姑子也熬不过两个月,这本该是她们的未来。   “唉,我这不合时宜的心慈手软……都是臭和尚教的,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对,这句话好像不是佛家的?臭和尚讲课也不讲完整,白瞎了我这么好的学生!”燕无纠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深深吸了吸鼻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厚厚的雪慢慢往前走,身上披着一层火把照耀落下的浅黄光晕。   ******   经历两魏变迁后,国号为燕的王朝定鼎中原,开启了一段长达千年的盛世华章。   开国帝王经世济民,在位七十七年,鼓励女子入学,允许女子考学为官,轰动天下,膝下三子四女,一同序齿,并令其参政议事,后立皇三女为太女,承继大统。   燕帝在位时,大力推行内阁制度,限制君权,整治吏风,千年盛世,由此而起。   这位传奇帝王的一生都为人所津津乐道,他们谈论他曲折离奇的身世,也谈论他的香艳八卦,燕太祖一生未立后,后宫妃嫔稀少,不少人信誓旦旦地赌咒发誓,说燕太祖钟情发妻——那位扶持他打下天下的南疆郡主,要不是后来两人不知道怎么回事闹崩了,郡主跑去出家,哪里轮得到后来的人捡漏?   这种言论的市场占有率不高,大多只在底层小民间流传,毕竟谁都知道,燕太祖可从来没有去寺庙里看过郡主,连她死的时候也没去,虽然待她留下的独女很好,但也只是标准化的好。   太女确立后,几位皇子女分封各地做了闲散无权的诸侯王,长公主凤悄封了土壤肥沃的天府之国,次子封北戎,其余诸子女分布边疆各处,最年幼的皇子封了毗邻辽阔东海的东阿郡,从此世代驻扎在此,为这个广袤帝国镇守边陲。   数百年后,这段往事都被写成了各色奇妙话本,他们还着重深挖了燕太祖与佛门的二三事,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似乎对佛门感官平平,一生数次巡边路过河间郡都没有去净土禅宗看一眼。   可不知怎么的他将死时反而对这个感兴趣了,最有意思的一点就是,他一生唯一一次拜佛,也是最后一次拜佛,就是山陵崩的那一日。   年迈君王被肩舆抬上净土禅宗盘旋的山路,和方丈密谈了一刻钟后于大雄宝殿听佛法,挂单在此的僧人自山下回返,和老迈帝王在佛前相遇,一人素衣白裳,眸中含清澈光芒,一人苍苍白发,浑浊眼瞳已看不清近处事物。   见僧人背光而来,帝王笑着对身旁内侍说:“今日又见佛前莲矣。”   言毕驾崩。   延续数百年的故事说多了也没什么味道,大家更关心的还是那些当下的事情,大概先祖的丰功伟绩败起来不心疼,太祖传下来好好的制度总有这么些败家子喜欢造着玩。   嘴上说着女子也可以继承家中产业,实际行动却还是重男轻女得很,便是皇室也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尤其是现任燕帝琢磨着要收回那些封地,凡是给女儿请世子位的一概打回,这下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他在针对的是谁。   ——除了那个家里出了十一朵金花的东阿王,还有谁家是扒拉不出来一个儿子的呢?   眼看着盘踞东南沿海数百万田亩的东阿王要迎来削藩的倒霉命运,东阿王妃又有孕了。   上天怜悯东阿,第十二个孩子,是个男孩儿,气到快爆炸的皇帝憋着气烧掉撤藩诏书,当日天衡星明亮,他就随手在纸上划拉了两个字给这个坏了他大事的孩子做名字,不是别的,正是“天衡”二字。 第112章 海底月(一)   传说东海之中有执掌天下江河湖海的神明沉睡在此, 神的沉眠之所有无数可怖的巨兽镇守,他们的呼吸就是深海翻卷的惊涛,他们每一次翻身都会引来海啸席卷村落。海神一睡就是一万五千年, 等祂醒来, 便会吞吃掉整个海洋中的巨兽, 招来海啸淹没大陆——   在深到几乎失去时间概念的深海下,蓝到发黑的海水中,一只雪白的纤纤玉手慢吞吞地从庞大贝壳中伸了出来, 它在贝壳外摸索了一会儿,抓到了一把海泥一堆粘腻的水草,而后不耐烦地甩了两下, 把缠绕在玉似的手指上的东西甩掉, 又吝啬地往外露了一截小臂出来, 手腕上挂着一段黑乎乎的东西, 划拉在泥里看不清形貌。   这回它摸到了一块与众不同的东西。   坚硬的、平滑的、带点湿滑触感的、有这只手两倍大的——鳞片。   要知道鳞片长在鱼身上。   被来手摸了一遍的鳞片来自一条庞大的鱼,说是鱼都不恰当,应当是像鱼的怪兽,深海里的东西都长得十分随心所欲,这条“鱼”的模样也很敷衍, 像是仗着深海没有光所以随便长了长,足足有十数丈长的身体上胡乱顶了一只巨眼, 宛如裂隙的嘴巴里满是森森巨齿, 它正顺着水流往前漂浮,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有一只手在偷摸它。   然而下一秒, 这条怪鱼就剧烈地翻滚了起来, 它挣动身体, 好似被活活拖上了岸一般, 庞大身躯瞬间便搅动起了灰蒙蒙的海泥,海水一层层荡开,四周体型稍小些的动物被这强大的威压碾碎成一团团肉沫,本就看不清事物的海底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但不过片刻,这种挣扎就停止了。   只有海生动物才能闻到的浓烈血腥味顺着水传出了数十里,那只纤细的手已经有大半只没入了怪鱼的腹部,向前那样恐怖的挣扎一点也没有影响到它的动作,只见它不紧不慢地在怪鱼肚子里搅了两下,扯出一块足有半人大的泛着浅淡红光的嫩肉,轻松地拖进贝壳里,啪嗒一声把贝壳合上了,也没管死在外面的那条庞然大物。   等这里的动静消失,便有鲨群试探着游了过来,锋利的牙齿咬住怪鱼的肉,血雾升起,不消半个时辰,原地就只剩下了半具雪白的骨架子。   和外面带着血腥气味的腥臭海水不同,贝壳里泛着带点儿清苦的甜香,足够数人并躺的巨大贝壳里四处散落着明珠玉石,从正红璀璨的血珍珠到拳头大的宝石,下面甚至还压着不少泛着灵光的灵器,这些无价之宝被随意地扔在贝壳边缘,好像占地方的垃圾一样遭到了主人无比的嫌弃。   贝壳正中央半躺着一个慵懒的美人,都说珍宝配佳人,就算是只有五六分姿色的女子在这样多的宝物光芒中都能令人心神动摇,更何况躺在这里的人的的确确称得上是国色天香、风华绝代。   她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眉心一尾玲珑精致的小鱼纹路,长到脚踝的乌黑发丝偶尔在光照下泛着幽蓝的光晕,丰厚发丝遮住赤裸的脊背,一件红艳如流火的宽松长袍裹住半个身躯,修长且无一丝瑕疵的双腿搭在外面,任由光滑的丝绸从腰身上流泻下去,盖住小腿,又覆住了大半个空间。   这样一个容颜极盛的美人,长着一张神女般端庄绝艳的脸,不知怎的偏偏能于眉眼间看出魔魅似的令人神魂颠倒的气质,常人也没有这样臻于完美的一身雪白皮肤,淡红的嘴唇天然像是在微笑,对比出惊心动魄的美丽。   她手里正抓着那一块鱼肉,葱管般的指甲懒洋洋地划过,便能将肉一丝丝剔下来吃掉,比刀子还好使。   这么大的一块肉,这个纤弱美人居然一气儿不停歇地吃完了,等最后一条肉也消失在嘴里,她脸上浮现了一丝意犹未尽,伸出舌尖舔了舔还带着血迹的雪白手指,将最后一滴血卷进淡红的嘴唇,躺倒下来,叹了口气:“法则,想好怎么糊弄我了吗?”   她这么一躺倒,本就只是随意盖在身上的薄衫被扯开,露出了玉一样的双手和双足。   那纤细的手足上各扣着一只数寸宽的乌沉沉铁环,铁环末端还坠着数尺上的铁链,这不近人情的冷酷东西配上纤弱娇柔的大美人,就像是天上神女被玷污欺负了一样,简直看得人心都要碎了,但除此之外,又给她增添了一种奇妙的……欲感。   但是说实话,天道并不在乎这些化身身上自带的小配件,顶多是行动稍微有些困难,并不影响他生活,他倒是好奇法则又混在人间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本,捏化身也创意频出,不过是一件皮囊,随它爱怎么玩都行,他更在意的是另一点——   五指纤长的手覆上平坦的肚腹,外面看不出来,只要手下稍微用力,就能隔着柔韧的一层腹部感知到里面滚圆的物体。   一个蛋。   天道深吸一口气,表情不见喜怒,法则终于藏不住了,把自己尽量缩成一团,磕磕巴巴地解释:“……这个……这个,小龙鱼必须得母体供养才能长大破壳,他是世上最后一条龙鱼了,我上哪给他找娘,刚好给你捏的化身也是龙鱼,就……就充分利用一下资源好了……”   “这具化身是雌性?”天道的重点却没有落在它的解释上,神情有些意外,“我记得龙鱼是无性别的。”   法则稍稍松了口气,既然会提问题,就说明天道不那么生气了:“也不能说是无性别,应该是流动性别吧,根据需要变化雌雄的那种,你现在怀着小龙鱼所以是雌性,等你把他生下来就可以想变雌变雌想变雄变雄……”   它说着说着又高兴起来,兴高采烈地介绍了一番后猛地注意到天道似笑非笑的脸,声音一下子又低了下去。   天道对于雌雄本来就没什么执念,一个万物化身哪有什么性别,是男是女既男又女非男非女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他有些动怒不过是因为法则擅自把气运之子塞进了他肚子里却没有跟他打招呼。   ……虽然要是换了他来选择,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生这条小龙鱼,但对于法则的先斩后奏,天道还是有些不满。   不过看着法则围着他一圈一圈地转,活像是闯了祸不敢吱声的小动物,他斜睨了对方一眼,还是大发慈悲将这件事翻了篇。   “这几条链子是怎么回事?”他慢吞吞地问,给了法则一个台阶。   法则倏地一下亮起来,讨好地在贝壳里给天道殷勤照明:“这是妖皇的人设!因为曾经翻覆海域淹没大陆屠杀过数百万人类,所以被万年前的巫主和仙尊联手镇压进海底,这几条锁链就是用来困住你的法宝,不过后来魔域闹事,他们俩就把你的海域移到魔域上方,作为镇守魔域的交换,这个锁链被解开了一半。”   宛若神女的妖皇动了动身体,有那么一瞬间,那双明艳的眸子倏地化成了兽类才有的竖瞳,幽冷的紫色竖瞳收缩聚焦片刻,又恢复成人类圆润明丽的眼眸:“那我镇守海域可镇守得一点都不走心。”   可不是嘛,魔尊都跑出来了,妖皇还在海里呼呼大睡,魔域里的魔兽都冲到仙界了,妖皇也没有翻个身。   大美人眯着眼睛笑起来,这个笑容傲慢天真,透着十足的非人气息:“哎,不过他们死了关我什么事,跑了就跑了吧。”   都说鬼话连篇,鬼说的东西不能信,难道妖怪的诺言就可以相信了吗。   她慢慢翻转身体,法则见她蜷起双腿闭上眼睛,一副要睡觉的样子,圆溜溜的头上冒出了几个问号:“等等等等!你……你不上去看看吗?”   妖皇矜持傲慢地扫它一眼,理直气壮地说:“不去,按人类的话说,我现在有孕在身,需要多休息。”   法则一个倒仰差点憋过气去。   你现在可是龙鱼!龙鱼!那种凶悍暴戾的远古怪兽!怀个孕算什么,还有一边生产一边打架的龙鱼呢!再说了这一胎要怀几百年,难道你要在海底睡几百年吗?   它有满心的话喷薄欲出,但是它一个字都不敢说,最后只谄媚地对自己伴生的天道说:“……睡觉好,睡觉好,我给你打灯啊?”   ******   妖皇沉睡在万里深的海底,东海之滨的东阿王府里也正是入夜时分。   天正下着大雨,临近海边,夜晚的风带有海水的咸味,一队手撑着碧色油纸伞的人,掌灯走过白墙朱廊,宽阔的园林里点缀着点点繁花,隐藏在回廊隐蔽处的香炉还有袅袅香气,驱散了风里那点咸腥气味。   为首的女子虽已不是花信之年,却仍能看出青春时那种明亮的美貌,她衣着艳丽,锦绣加身,带着一队侍女披雨走到一处院落前,守门的侍卫见到她就恭敬地弯下腰,迅速开门,将她们迎了进去。   院落里没有栽种花卉,倒是有森森林木拔地而起,修竹夹道,几乎将大雨都拦在了上空,妇人默不作声地穿过园子,走进燃着灯火的厅堂,止住了侍女跪拜的动作,一边让人给自己换掉带着寒意外衣,一边压低声音问:“世子今天怎么样?”   侍女轻声答:“殿下今日起的晚了些,用饭多用了半碗,滋补的鱼汤也喝了不少,气色比往日好了很多。”   妇人脸上立即就泛起了喜悦的笑意,又一一问了饮食起居,一点细节也没有落下,等衣服都烘干了,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寝居,亲自撩起重重纱幔,站在床帷外远远看了被子里呼吸平稳的孩子一会儿。   这个孩子是上天赐予东阿的宝物,也是她的珍宝,她此生唯有一儿一女,女儿早就远嫁北方,怕是此生都不得见了,现在膝下只有这个体弱多病的儿子,她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里日日盯着看着,可是他肩上将要挑起整个东阿的担子,任她再怎么心疼,也不能把他藏在怀里。   东阿王妃悄悄退出来,叮嘱了侍奉儿子的婢女几句,想了想:“前几日有两名医术造诣极高的医女来投奔王爷,似乎是异族人,叫什么来着?”   王妃身边的侍女立即回答:“一个叫阿幼桑,一个叫尤勾,似乎是古巫族的血脉。”   王妃沉吟片刻:“古巫族啊……我好像在书上看过,那是个极其擅长医药的族群……明日让她们俩也来侍奉世子吧。”   其实世子身边的侍女哪个不会医药岐黄之术,不说这些侍女,便是专门为世子组织的医药司也足足有几十人了,但无论是王爷还是王妃,一有好医生就想着收罗来送到世子身边,实在是世子体弱多病,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东阿王妃望着门外树木林立雨打芭蕉的精致,叹了口气:“可惜宝儿不能近花,不然该给他这园子摆上多多的花的,哪有小孩子住的地方素净成这样的呢。”   对于平常人来说,这个树木掩映的园子实在是漂亮极了,但对于怎么宠爱儿子都不够的东阿王妃来说,这一点色彩都不见的园子真是配不上她玉雪可爱的宝贝儿子。   王妃冒着雨来了又走了,床帐里沉睡的小孩儿睁开一双滚圆的眼睛,东阿王妃方才离得远又没有点灯,因此没有看见她那宝贝儿子身旁还睡着一个身姿修长的青年,青年容貌昳丽光耀,半张脸埋进松软的枕头里,乌发凌乱披散在枕被上,衣襟散乱露出一痕平直如玉雕的锁骨,一只手保护性地环抱着小孩儿,气息沉沉。   自从人主归位,天柱稳固了不少,天道能动用的力量就变多了,不复刚开始操纵两具化身都紧巴巴的情况,他现在一边在海底和法则聊天,一边还能操纵巫主这一缕投入人间的分魂,同时还可以带个鬼王希夷,偶尔还能带着梵行在佛堂说佛,饶是如此依旧游刃有余。   不过……此番成了东阿王世子的巫主想了想,刚才他娘是说明天阿幼桑和尤勾也要来?   想到那两名跳脱活泼的侍女,小小的巫主叹了口气。   燕天衡这具身躯比之巫主更加体弱多病,法则故意将他安排成这样,就是为了给巫族人一个预告,告诉他们巫主的灵魂强度已经弱到无法支撑一个凡人的身躯,提醒他们为此做好准备。   在这之前,燕天衡能磕磕绊绊活到现在,可不是因为东阿王组建的医疗团队够强大,而是因为鬼王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的缘故。   燕天衡侧过脸看了看鬼王静谧的侧脸,不得不承认法则捏的化身的确很好看,就连睡着了都是这么好看。   等天色将明,外间传来侍女窸窣的动静,鬼王隐去身形,至少在外人看来,燕天衡不过是一个七岁小儿,哪里会知道什么鬼王的事呢。   阿幼桑和尤勾被管事带着站在外厅,忽然吸了吸鼻子,狐疑地悄悄转了圈眼珠,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了通往寝居的重重帷幔上。   一种茫然、惊恐、难以置信、愤怒轮转着从她们眼底同时升起。   啊啊啊啊这味道、这味道不是那个鬼王吗?!他骗她们说什么要等大祭司七岁了灵魂稳定才能见他,为什么他各人跑到大祭司身边来咯?!大祭司只有七岁啊!那个不要脸的对大祭司做了啥子! 第113章 海底月(二)   几名侍女掀开幔帐走进来, 分工有序地服侍小世子起床,天衡的视线透过幔帐未合拢的缝隙看见了外面两个面容熟悉的姑娘,正要开口, 为他更换寝衣的侍女就先一步察言观色发现了小主人的疑问, 轻声道:“昨晚王妃殿下来了一趟, 指了两名出身古巫族的医女来侍奉殿下,殿下是要留着她们,还是像以前那样送去医药司?”   天衡看了外面一眼, 守在一边的内侍立马机灵地拉开了幔帐,让他能看见外面的两个姑娘。   阿幼桑和尤勾早就经过了总管的指点,用尽全力按捺下见到小巫主的欢喜, 恭敬行礼:“阿幼桑尤勾见过世子。”   天衡这个角度看不清她们的脸, 但也能感觉到她们声音里的欢饮, 他倒是想将她们远远放到医药司去, 但他要是这么做了,这两个生性大胆活泼的巫族姑娘肯定还会想办法混到他身边来。   想到这里,玉雪可爱的小孩儿微微鼓了鼓肉嘟嘟的脸颊,学着大人严肃庄重的模样一板一眼道:“留下。”   侍女有些惊讶,显然没想到这两个新来的居然得了世子的青眼, 这样的惊讶只停留了瞬间,就被按了下去:“是, 平安这就给她们安排。”   小世子身体不好, 王妃为了儿子求神拜佛什么都信,不仅学着民间给孩子起小名的法子为世子起了个“宝儿”的小名, 还勒令王府上下在世子五岁之前都要喊他宝儿不许叫什么世子, 等他长到五岁能出去见客了, 才勉强允许奴仆们不再这么喊。   世子的名字都有门道, 他身边侍奉的内侍侍女们当然也有,他们的名字都是什么长寿平安康宁去病无疾之类简朴美好寓意的,比起其他达官贵人家里的什么琴棋书画,实在是接地气得多。   洗漱完毕,侍女给天衡裹上了一件兜头盖脸的厚重大氅,一名身强体壮的内侍走上来,小声道一句得罪,便轻手轻脚地将天衡抱进了怀里。   另有几名内侍合力抖开一块巨大油布罩在一顶伞上,把这名内侍牢牢挡在中间,前后各有数人开道,冒着大雨,千小心万小心地护着这个宝贝蛋往正院走。   东阿王府的主人们每天早晨都是要一起用膳的,上首是男女主人,除了已嫁出去的几位小郡主,还有待字闺中的五位庶女,她们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桌上只有茶水和简单的冷菜,但她们谁都没有催开席,大家心知肚明,在小弟弟到之前,父王是绝对不会动筷子的。   好在小弟弟没有迟到很久,王妃见他进来,松了口气,忙站起身来招呼侍女给他换衣服,怕外头的寒气让他染病,东阿王也一脸关心地伸长脖子看妻子围着小儿子忙忙碌碌,时不时哼哼唧唧问一句“宝儿昨晚睡得可好?”“宝儿今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宝儿想父王了吗?”   最后一句话是将小孩抱在膝盖上问的。   东阿王原本是个风度翩翩的美中年,得了继承人之后心头一块大石卸下,发福的速度肉眼可见,现在已经成了个心宽体胖的大胖子,塞在圈椅里显得异常敦实,要完成把儿子抱在膝盖上这个动作也着实费了一番气力。   天衡还是小大人的样子,语调起伏有序:“儿臣昨夜睡得很安稳,今早睡够了就起了,父王不要太担心儿臣。”   “哎哟好好好,宝儿今早还是喝粥吗?要不要吃一碗羊酪?这一道金丝春卷又香又酥——”   在父子俩说话的时候,内侍们已经鱼贯而入在桌上摆满了各式精美菜肴点心,东阿王妃用手肘撞了丈夫一下,把他后半句话撞回了肚子里,惹来丈夫不高兴的一瞥:“宝儿都七岁了,医官也说他最近身体好了不少,吃一点春卷又怎么了嘛,你这个当娘的怎么忍心看他眼巴巴的盯着好吃的不能动嘴?”   王妃差点给气笑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美目一瞪:“王爷是说我没有慈母之心?”   王妃一拍桌子,几位小郡主纷纷低下头假装自己不在场,胖王爷见妻子眯起眼睛,立刻怂了,强摆出一脸正气:“本王不许细君这么说自己!”   王妃被这个混不吝的王爷噎的一愣,被王爷埋在肚子里快要看不见的儿子冷静地反驳父王方才的话:“儿臣没有眼巴巴的盯着金丝春卷,想吃春卷的是父王。”   东阿王妃深吸一口气:“王爷?!”   东阿王干咳了几下,朝身边站立的内侍一瞪眼:“看什么?没见我儿饿了?   还不快上粥!”   内侍端着世子的药粥已经在边上站了好一会儿,此时见王爷睁眼说瞎话,也不反驳,笑眯眯地将碗放在王爷面前。   他没有自作主张去喂世子,王爷宠爱这个得来不易的儿子,凡是他在的时候,都是亲手喂世子吃饭的,这次也不例外。   王妃苦口婆心地在丈夫耳边叨叨:“王爷,医官说您不能再无节制饮食了,上次诊脉都说您体虚火旺,肝气浮躁,应进食少油轻盐的清淡食物,您还惦记金丝春卷?还……还拿宝儿做幌子?!”   她越说越生气,盯着丈夫的眼神像是在盯一个不听管教的大型婴儿,想起前天晚上去书房时发现他偷摸着在吃盐焗鸭,气的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   显然也想起了那盘盐焗鸭的东阿王自知理亏,奈何庞大的身躯压根缩不进椅子里,只能急中生智转移话题:“诶,对了,正要和细君说一件事。”   他嘴里说着话,手上给儿子喂粥的动作倒是异常平稳细心:“这几日海上风浪忽然变大,大雨昼夜连绵不歇,田地怕是会大量减产。”   听他说起正事,王妃的脸色也端正了,底下吃饭的女儿们闻言都抬起头仔细听起来。   东阿王府对女儿也是认真教导,遇到这样的事情,并不会刻意把女孩子排斥在外,甚至同样会分派给有能力的女儿一些她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去做,在东阿王看来,都是他的孩子,享受了王府的尊荣,那就都要出力,哪有光吃饭不干活的道理。   ——这个理念完全不像是从小接受王权教育的人会有的,只能说东阿王的想法有些……标新立异。   刚过及笄之年的十郡主小声说:“我记得去年东阿的收成已经下降了不少……”   东阿王愁眉苦脸:“是啊,去年好死不死碰到干旱,今年就是大水,难道是本王这两年运势不行?”   他纠结着眉头,一张圆滚滚充满福气的白胖脸盘几乎拧成了带褶包子。   王妃沉吟片刻:“去年干旱,常平仓的粮食已经散了不少,本来想着今年补足,这样说来今年也是补不了了,王爷有什么想法?”   东阿王低着头给儿子喂下一碗粥,放下玉碗,抱住儿子掂了掂:“去找姐姐们玩吧。”   天衡对于他打发小孩的语气有些不满,但也没有表达出来,不情不愿地迈着步子蹭到年纪最长的七姐姐身旁,被温柔的七郡主放在身旁高椅上,耐心地点着桌上的食物一样样问他吃不吃。   见儿女相处和乐,东阿王转头轻轻对自家王妃说:“粮食怎么补且不说,我怕的是这雨一直不停,再这样下下去,海水就要倒灌入河了,到时候城里百姓怎么办?”   王妃被他话里的意思惊得脸色煞白。   东阿王刻意压低了声音没有让孩子们停听到他后面的话:“我偷偷找了些方士,他们说灾祸从海中来——谁不知道是海中!再问下去他们又不肯说了,我观察他们的意思,怕是和那种事有关。”   他说到这里,手指借着桌子的遮蔽悄悄指了指天空。   王妃这回的脸色已经不是白,而是青了。   她动了动嘴唇,轻声问:“仙人?”   东阿王面色沉凝地点了点头。   王朝传承至今,权贵们对于仙魔妖鬼也是有那么一点了解的,只是修道者恪守清规戒律,不肯扰乱凡人命数,没有话本里什么天降神仙收徒,也没有仙人献金丹延年益寿的事情发生,就是再心术不正的修道者,也不会无缘无故去凡间逞威风搞什么天降祥瑞。   更别说,带有皇室血脉的人绝不可修道,真正的修道者都不会自讨苦吃去引帝王修仙,连皇室都对此不感兴趣讳莫如深了,底下人也不会大张旗鼓求仙问道。   东阿王妃出身贵胄,也听过修道之事,但也只是听听而已,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和这事扯上关系。   “那……那该怎么办?是有仙人在海里?还是海里出了什么妖怪?”   王妃绞尽脑汁琢磨可能发生的事情,越想脸色越难看。   东阿王摇摇头:“这些方士什么都不肯说,一张嘴巴比蚌壳还紧!不过他们中的一个似乎有些门道,跟我说不用太担心,已经把事情报给什么宗门了,不久之后应该会有人来查看。”   他说到这里,神情沉了沉:“呸!什么不用担心!”   东阿郡广袤土地有一大半是与海洋紧密相连的,数百万人民都靠海吃饭,海里有了不得的东西,等于沿海百姓的命都吊在那人嘴里不知道靠不靠谱的什么宗门上,叫他不用担心?站着说话不腰疼!   一双有些冰冷的手轻轻握住了王爷不知何时攥成拳的手,他抬头,看见自己的王妃强颜欢笑看着他,眼里是浓浓的担忧。   东阿王微微出了口气,反手压住王妃的手,将声音压得更低了:“细君,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过几日若大雨还是不停歇,你便带着孩子们回娘家去住几日吧。”   多年夫妻,东阿王妃瞬间听明白了丈夫的意思,浑身一震,嘴唇动了动,听得丈夫继续说:“宝儿还小,父母若都不在,我不放心他,我也不能抛下东阿百姓自己跑了,你带着宝儿,日后无论如何,总有条出路。”   捧着一只奶糕细细地咀嚼的天衡微微抬起头看了上首的夫妻一眼,他此时是凡人躯体,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但从他们的口型里,也猜出了他们正在说什么,不由得稍稍关注了几分。   大雨,深海,宗门。   天衡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沉思片刻。   嗯……等一下,妖皇苏醒,好像是有什么异象的来着?   沉睡在海底的龙鱼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抬手朝法则招了招,衣衫不整的大美人做这个动作实在是艳得不得了,明明有着神女般圣洁端庄的容貌,偏偏一举一动都透着要吞吃骨髓的欲求。   听了妖皇的问话,法则人性化地做了个回忆的动作,而后猛地拔高了一截:“哎呀,是的呀,有关妖皇的传说,都是说祂是执掌海洋的神明嘛,每次醒来都要水淹大地……”   数月阴雨,引来海水倒灌陆地,吞噬田地人命无数,而后妖皇现世。   法则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不过这事可以说跟你有关,也可以说跟你无关——总之要停雨的话,还是需要你出去一下。”   妖皇蜷缩在贝壳里不想动弹也懒得放出神识,因此她没有看见外界情形,而在能直接透过贝壳看见外面变化的法则眼里,与妖皇刚睁开眼时相比,此刻的海洋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深蓝近黑的海底,无数黑压压的庞大海兽无声无息地破开海水游到此地,它们的脊背宽阔如小型岛屿,海水随着它们的游动而卷起危险的漩涡,它们来到这只贝壳前,试探着动了动鱼鳍,又很快退开,张嘴发出无声的啸叫,这鸣叫在深海里寂静如初,却有恐怖的声波随之扩散开来。   更多的海兽从海洋另一端朝圣般向这边而来,死去的海兽的白骨被拆卸下来垒成巨大的宫殿,生来便带有光芒的鱼成群结队悬浮在宫殿上方,将自己当做灯笼为即将醒来的君主照明,鲛人驱散尘沙唤醒海骷髅雕琢王座,奉上沉没在海底数千年的珍宝填充单调的墙面。   数万万里深的海底,有一座宏伟壮阔的巨大宫殿,正在无声无息地拔地而起。   外面的工程干得热火朝天,偏偏没发出一点声音,就连身形最为魁伟庞大的海兽都忌惮着什么一样硬是没有搞出动静,每次卸下脊背上的骸骨岩石都是一次不小的历练,法则看着一只巨鲸居然硬生生做到了急停加原地后退,不由心中叹为观止。   一条鱼,居然能后退着游,何其可敬。   而被它们忌惮的对象听了法则的话,就嗤笑了一声:“就算陆地上的凡人都死光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的确,人妖殊途,妖皇是比鬼王还冷血的存在,鬼王至少曾经还是人,有人的七情六欲,而妖皇,她一出生就是龙鱼,是非人的存在,就算修成了人的样貌,那也不过是一张皮囊而已。   大美人换了个姿势曲起纤长的腿,左手按了按腹部:“别吵我睡觉,等我把这个小崽子搞出来,再去管外头雨不雨的。”   法则欲言又止,明明是她自己醒过来问它有关下雨的事情的嘛!怎么说起来好像是它去吵醒了她一样…… 第114章 海底月(三)   东阿王运气倒是很好, 那个方士也没有骗他,转头就把东海异样报给了所属宗门,这个宗门依附于太素剑宗, 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分量, 自觉处理不了这样的大事, 飞快地将这个消息上报给了太素剑宗。   凡间之事本与修道者无关, 如果这是正常的暴乱, 就算死了再多的人, 他们也不会露一个脸, 但是如果海里有异物存在,那他们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斩妖除魔是修道者的本分,就算修炼到了半仙的地步, 也要勤勤恳恳地为维护凡间不受妖魔入侵而努力。   太素剑宗得了消息后本来没有太过在意, 只想打发几名弟子去处理,但是这消息过了两道手就有人察觉出了某种异样。   一名年高德劭的长老看着手里散发出莹润光芒的灵书简,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了半晌,总也抓不住脑海里一闪而过的那点灵光, 于是捋着胡子转头问身边的另一位长老:“宋师兄,我总觉得凡间东海这地方似乎有些不寻常,但是又找不到一点头绪——”   他话未说完, 那位宋长老就从书简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师弟你忘了么, 东海是那位妖皇的地盘,不过祖师爷把他锁在东海里上万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过, 你不记得也正常。”   “妖皇……”长胡子长老的表情慢慢扭曲了,惊惧之色从他眼里涌出,腾地一下站起来, 抬手招来一卷书简,三两下展开看了一遍,倒吸一口冷气,“坏了,连日大雨,海水倒灌……这是海中妖兽聚集的大灾之相!我去见少宗主。”   宋长老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就见自己老胳膊老腿一向慢吞吞的师弟脚下按了风火轮似的一眨眼就没了人影。   他眨巴两下眼睛,伸手捡起师弟刚才翻看的那一卷书简,视线在最上方定了一定:“妖皇玉神,上古龙鱼遗孤……”   东阿郡的大雨连绵数日仍未止歇,入海口已经隐隐有决堤征兆,东阿王每天大早上出门,入夜了才顶着大雨回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看着灰蒙蒙的天穹愁得都吃不下饭,东阿王妃只能把儿子送过去盯着他,有最疼爱的小儿子在场,东阿王才会乖乖地吃上一些东西。   饶是如此,东阿王的腰围也没有减上一两寸,可谓是一件奇事。   眼看着这雨怕是没有要停的迹象,东阿王府下令准备抗洪,沿海百姓内迁,修筑防洪堤坝,王府里也开始为世子郡主们准备行装,预备随王妃回娘家暂住。   行装收拾了三日,年纪最长的七郡主已经带着较大的几个妹妹和王妃嫡母的手书先头上路,王府里就只剩下了男女主人和年纪最小的小世子。   这日仍是大雨,门子早起打灯,第一件事就是看天色,见外头仍是阴雨绵绵,表情就忧愁起来。   这大雨几时能停啊,多少年没见过这样大的雨了,今年的东阿要怎么过……   他弯下腰扫去地面的积水,视线里忽然映入了一双雪白的云履。   门子愣了一下,他确定这双鞋子是一瞬间出现的,在这之前他没有听见任何一点有人靠近的声音。   按下心头的疑惑,他还是堆起了笑容,直起身子抬头问:“这位公子——”   门子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他感觉自己仿佛见到了仙人。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的青年着一身素雪般不染尘埃的长袍,饶是以他多年迎来送往的毒辣眼力也看不出那是什么名贵布料,雪色的衣衫上似乎有隐隐光华在流转,乌黑长发一半束在高冠内,一半披散在背后,如天神雕琢而就的眉眼中心一痕朱红纹路,好似红莲绽在冰雪一样的容颜上,一身清俊挺拔之气。   他身旁还站着一个与他容貌几近相同的青年,却是一身简单的深色劲装,手上束着护甲,勒出劲瘦的肌肉线条,通身冷凝肃杀的煞气。   他们俩的气度都非常人所能有,门子张口结舌了半晌,听见那个白衣人问道:“本君闻东海有异变,专为此事而来,东阿王可在府中?”   胖乎乎的东阿王正抱着小儿子吃早饭,王妃坐在一旁给这对父子俩剥鸡蛋,行李已经收拾好,吃完饭她就要带着天衡回家去了,因此看见王爷偷偷摸摸借着给儿子喂粥的机会自己吃了一团糖糕,她也没说什么。   正当这一家人其乐融融互相低语时,隐匿在屋顶上淋雨的鬼王倏然坐起,凌厉的视线穿过重重园林抛向了大门方向,与他心意相通的小孩儿眼皮微微一动,借着鬼王强悍的眼力看了过去,在虚空中和忽然扭头看过来的黑衣青年蓦然对视。   门子只觉得眼前一阵风挟着雨丝唰一下卷过,再睁开眼时,面前就只剩下了一个问话的白衣青年,他愣了一下:“方才——”   白云青年却没有看他了,而是侧着脸望向府内,眉心慢慢蹙起,明明面前是重红的大门,门子却感觉他好像能穿透木板看到门里的景象一般。   不等他再问什么,白衣青年倏然抬手,方才还空荡荡的手中有明光一闪,一振长剑自虚空显现,在青年掌心嗡鸣,再下一秒,门子面前已是空空如也。   在看到这对兄弟的一瞬间,希夷就在心中大呼不妙,敛了袖子就想跑路——   他当然不是怕了他们,只是鬼王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谁知道从魔域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荼婴对邪气异常敏感,荼兆尚且没有发觉哪里不对,荼婴已经抄起家伙默不作声朝这边冲来。   希夷抬手化去逼至面前的暗器,见荼兆紧随其后,不欲和他们纠缠打斗,倏忽散成一缕鬼气融入了大雨之中,荼婴在屋顶站了一会儿,收刀入鞘,和身后的兄长对视一眼:“是鬼气。”   荼兆比荼婴知道的更多些,他曾经在危楼见过鬼王本尊,方才感知到的那股鬼气给了他十分熟悉的感觉:“好像是希夷君。”   荼婴皱起眉头,神情里有些难以理解:“鬼王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很快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表情一变:“难道他也是为东海异变而来?他和妖皇……”   荼兆止住弟弟的猜测:“还不确定是不是妖皇现世,既然希夷君无意与我们接触,就先将此事延后。”   荼兆本来打算自己一人前来东海,信中与弟弟说起此事,荼婴哪里放心哥哥一人去面对妖皇,好说歹说还是跟了上来,兄弟俩一路紧赶慢赶,就怕事情有变,谁知开门就收到一个鬼王,心中惊疑不定。   两人从人家的屋顶上下来去拜见主人家,东阿王也不在意他们踩在自己头顶上这么久,圆脸上笑眯眯的,一听是仙家前来相助的高人,马上弯下了腰言辞恳切地絮絮叨叨一大篇,中心思想就是既然这是你们那儿闹出的破事,你们就得负责到底,我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你们神仙要是不管我们,我就带着百姓一根绳子吊死在你们山门下送你们一记成仙大礼炮。   ……当然,原话没有这么混不吝,大概意思还是八九不离十的。   荼婴荼兆哪里见过这类死皮不要脸的人,被东阿王说得一愣一愣的,好在他们面上都很端得住,除了深知他们性格的天衡外,连东阿王都没看出他们心里的茫然。   “若海中有妖物,本君自会负责到底,不使人间生灵涂炭。”荼兆认真地允诺。   他生得一副冰雪样貌,寡言少语,这也使他说出的话自带一字千钧的力道。   东阿王看看他,又看看一旁默不作声的荼婴,眼神恳切长揖到地:“东阿百姓尽托付于仙君之手!”   荼兆点点头,他不是个喜欢寒暄聊天的人,提起长剑就要出发去东海——若不是明颐叮嘱,他本来都不想来东阿王府,但若东海妖皇真的苏醒过来,陆上百姓这么多,总是要有人管理引导他们的,这才不得不绕路来这里一趟。   他正要起身,余光忽然就瞥见了被王妃牵着的小孩儿,眼神一动,起身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粉妆玉砌身披绫罗的小孩不过七八岁年纪,一看脸就知道有先天不足之症,但吸引他的不是这个,而是这孩子的样貌……给了他一种隐约的熟悉感。   荼兆盯了他片刻,迅速看出了这孩子的骨相,根据骨相推演日后的样貌,勾勒出了一张清俊的面容,他瞳孔一缩,难掩惊异。   天衡星君?!   这是怎么回事?!   荼兆满脑子的问号,一会儿是面前和巫主面容一模一样的孩子,一会儿又是方才离开的鬼王,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要连成一线,又找不到那个关键点。   荼婴疑惑地看着他:“哥?”   荼兆回神,又看了天衡一眼,朝弟弟颔首:“走。”   两人一前一后化作流光消失在众人面前,这等仙家神通令大家叹为观止,心中沉沉的大石也松快了几分,如果有这么厉害的仙人相助,想来东阿的困境应该很快就能解决了?   兄弟二人一路急行至东海,站立在距离海面百尺的高空上,到了这么近的地方,那股沉沉的妖气便再也遮掩不住,挟裹着无数海兽无意中溢散出来的妖气,弥漫遍布了整片海域。   荼兆伸出手,护体灵气紧贴着皮肤,一小片雨水落在他手心,汇聚成一滩小小的水洼,荼兆揉开雨水,稀薄的妖气在护体灵气表面碰撞出嗤嗤的轻响,侵蚀着纯正清澈的灵气。   这等凶悍的妖气……荼兆心下一沉,怕是那位妖皇真的醒了。   荼婴比他大胆,连护体魔气都没有罩,随着雨水无孔不入的妖气笼罩在他身上,与溢散的魔气碰撞出暴烈的漩涡,将周身雨水弹出数尺开外,天然成了一个屏障。   “妖皇玉神,怕是真的醒了。”荼兆驱散手心的雨水,低头望着脚下翻涌的海平面,从高空看去,海水深邃发黑,巨浪翻滚,如巨兽啸叫,底下像是有无数影影绰绰的恐怖巨影穿梭游动,稍微胆小一点的人看见这场景都要腿脚发软。   “他这是什么毛病,都睡了上万年了,为什么不继续睡下去?”荼婴顺口抱怨了一声,“海底是他的地盘,他不上来怎么打?”   荼兆无奈地看了弟弟一眼,不知是修行魔功的缘故还是为何,荼婴这些年脾气愈发的冷厉暴躁,倒是有点像前任魔尊了。   “听闻妖皇玉神真身是龙鱼,这种海兽性情暴戾嗜血,强悍好斗,连天敌都没有,若不是它们疯起来连同族都会撕咬吞吃,只怕现在海里都是龙鱼了。”   荼婴听了轻轻啧了一声,含糊地说了一句:“妖物。”   荼兆还看着海面:“太素剑宗中有书简记载过龙鱼的习性,这种海兽虽然强悍嗜血,却有个大毛病——”   他的话被骤然强烈起来的风卷走了后半截,饶是荼婴这样的耳力都没听到后半句,不由得分了心转头去问:“什么毛病?”   荼兆的神色却猛然紧绷起来,长剑一横:“阿婴小心!”   他话音未落,滔天巨浪翻卷而起,好似整个海洋倒转过来,将上万吨海水当头朝二人拍下,震耳欲聋的恐怖长啸破空而来,宏伟浩荡如天穹古钟的啸叫通彻寰宇,一头遮天蔽日的海兽腾空自海底跃出,又轰然坠入海中,一瞬间造成的空腔足足有方圆数千里之遥,震荡的海水瞬间就淹没了海边的大堤。   荼婴荼兆凌空飞起躲过劈头盖脸的咸腥海水,目光定在那头威压恐怖的海兽身上,表情都不太好看。   而荼兆注意到海水猝不及防的上涌淹没了沿海大片田地房屋,来不及逃跑的人们在水中哭喊嚎叫,声音在铺天大雨中也隐约可闻。   “你们的长辈没有教过你们,说别人的坏话要在背后说么?”仿若耳语的缠绵女声穿透呼啸的风雨,准确无误地将低语送到他们耳边,兄弟二人凝神看去,就见那头海兽背上托举着一只数人高的大贝壳,贝壳半开,挡住了外头的雨水,露出懒洋洋地斜靠在里面的美人。   宛如珍珠白玉,琉璃芙蓉,凶恶可怖的海兽脊背上托举着一颗惊世绝艳的明珠,阴雨连绵的天地间好似升起了一轮皎皎明月轮,无暇容光映照远方深黑天穹,连磅礴大雨都有了止歇的态势。   荼兆二人没有被这容颜所迷惑,反而前所未有地提高了警惕——他们在面前这人身上,感知到了极其恐怖的浩瀚威压,尽管不是没有一战之力,但胜率渺茫。   荼兆反应更快,他将面前女子的话反复咀嚼了两遍,得出了一个令人心惊的结论:“妖皇……玉神?”   红衣散漫的女子侧过脸,她仍旧保持着海棠春睡的慵懒形貌,长发披散,衣衫凌乱地堆砌在腰间肩膀上,丝毫不介意暴露在外的大片大片雪白肌肤:“这个名字,好久没听见了,人族的小崽子,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你们是来找死的么?”   强大的威压沉沉地向着荼兆荼婴压下来,绰约如神女的美人含笑看他们,眼里却没有一点温度,全是高高在上的冷漠,荼婴急中生智传音问兄长:“哥,你说龙鱼有个大毛病,到底是什么毛病啊?”   荼兆压下胸口翻涌的血气,叹气回答:“龙鱼嗜睡,一睡就是千百年,睡着了就是人畜无害,可是醒来的一段时间内,它们会异常暴躁嗜杀。”   ——简称,起床气。   而且……荼兆在心里疑惑地想,妖皇原来是女性吗?怎么太素剑宗的书简中对妖皇的描写,都是男性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大鱼出场啦!今天的大鱼,是一条有起床气的大鱼。   困惑于龙鱼谜一样的性别的荼兆:……这和书简里说的不一样! 第115章 海底月(四)   巨大的贝壳被面目狰狞凶恶的海兽小心翼翼地托在脊背上, 妖皇玉神动了动腿,换了个姿势,歪头瞅着上方两个身长玉立的人类青年:“怎么, 问你们一句话就这么难回答?”   荼婴脊背上的寒毛像是过了电一样, 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招出长刀横在了荼兆身前。   他的刀刚刚提起,一道无形的锋刃就划破了空气撞上了刀刃, 半空中金铁之声乍响,四散的水花迸溅开来, 荼婴绷紧了一张脸, 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刚才那一道快的他差点没看清的东西,竟然是玉神随手射出的一道水刃。   作为水刃的针对者,荼兆倒是从头到尾颜色未改, 大袖在狂风暴雨中翻卷, 身躯岿然直立不动不摇, 好似天地翻转间一根定海神针戳在当中。   “好胆识。”玉神收拢一双纤纤玉手, 搭在腹部,不咸不淡地赞美了一声,“不过现今的修真界这么宽容了?一仙一魔, 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并肩而立, 不怕被天下人口诛笔伐吗?”   荼兆平心静气道:“仙魔不两立已是多年前的旧事, 妖皇陛下沉睡多年,不知世事几经变幻也是正常。在下此番前来, 是为解决陛下初醒引起的天象变动,还请陛下谅解。”   玉神笑起来:“小崽子,你是哪家的娃娃?现在主事的是谁?竟然只派了你们俩来和我说这事,他们是和你们有仇吗?”   她丝毫不认为自己凶戾的名声有什么不好, 大大方方地将这事给说了出来。   荼兆敛袖颔首为礼:“太素剑宗代宗主荼兆。”   玉神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点:“太素剑宗的?那他呢?”   身娇体软的美人将视线落在了荼婴身上:“血脉双子,怎么一个修了仙,一个入了魔?”   荼婴冷冷地自报家门:“魔宫,荼婴。”   殷红的嘴唇慢慢地弯起来,玉神懒懒地用手拢了一下落到臂弯的衣衫,随意一借力,轻飘飘地站起来,一脚便踏出了那只莹润的大贝壳。   暗沉发灰的天穹下,如火的长绸飞卷在风中,长至脚踝的黑发与红衣缠绕在一起,如神女蹈风踏月而来,自空中升腾起一束熊熊烈火。   绝艳的美人勾起精雕细琢的红唇,眉心一尾玲珑鱼描着金色的细边,栩栩如生,只是随意当空一站,便有了冠绝天下的风采。   “太素剑宗,老熟人了啊……”龙鱼化身的妖皇娓娓动听地叹息一声,素手插入巨浪中,慢慢搅动两下,拔出一柄流漾着浅蓝海水的长剑,长剑随着出水的长度凝聚锋刃,在末尾收束出一道狠戾毒辣的深深血槽,由水凝就的剑体仍旧往复流动着,美不胜收。   而直到玉神抬手这一刻,荼婴荼兆才看见她手腕上垂落的两道长长锁链,乌沉沉不反射一点光线,像是能吞吃掉所有投注其中的光芒,束缚住面前纤细的美人,将她身上那种弱不禁风的气质衬得更加鲜明。   不仅如此,粗大的铁链与窈窕艳丽的美人……这样的对比仿佛是红袖帐中香里那一痕雪白的足尖,或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绫罗绸缎下一截素白如玉的颈部肌肤,总能惹人浮想联翩,在极致的粗暴蛮横中寻求令人颤栗的一丝情欲痕迹。   是谁给妖皇锁上了这样的铁链?   是谁能禁锢住海中最嗜血的凶兽?   荼兆敏锐地看见,那束住妖皇手腕的铁环下,还密密实实地裹了一层锦缎,像是怕磨破了女子晶莹的肌肤一般——明明自龙鱼化形而来的妖皇有着不输于灵器的强悍防御,这种行为简直可以说是多此一举。   正是这种多此一举,给了荼兆莫名怪异的感觉。   他们的视线被妖皇轻而易举地捕捉到,明艳的美人轻轻旋转手腕,铁链互相撞击发出叮叮声响,她低低笑起来,声音依旧如缠绵耳语,穿透风雨递到他们耳边,撩拨起一阵火烧般的酥麻:“上古陨铁,火烧不融,刀劈不裂,正是拜你太素剑宗的好宗主所赐——啊,我都忘了,他最是厌恶魔族,既然现今仙魔融洽,想必他应该已经死了?”   神女立在暴雨中大笑起来:“死的好!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惜不能亲手拆出他的头骨做酒器!”   这话实在是说得大逆不道,作为太素剑宗门人,荼兆无论如何不能坐视宗主被这般侮辱,尽管他不知道那位束缚住妖皇的宗主是谁,但是算一算时间……   应该是师尊的师爷那一辈了?那就是他的师祖,万年前纵横七界的剑道奇才元昇君,身死道消于飞升的九重雷劫下。   不过镇住妖皇是多么大的功绩啊,为什么宗门内没有一点关于这事的记录呢?   荼兆没有多想,打断了玉神的话:“师祖身死道消多年,身后清名不容毁损,妖皇若不慎言,荼兆敢情一战!”   玉神眯起眼睛,像是一只被雨打湿了华贵皮毛的猫儿,细细地打量着荼兆,琉璃似的眼珠里泛着清透奇异的光彩:“清名?我有哪一句话说得不对么?小崽子,你们这种伪善,都是一脉相承的吗?”   问话犹带尾音,三尺青锋随心落入掌中,荼兆猛地抬手挥剑,方才还站在数百尺之外的妖皇已经出现在他面前,海水凝就的长剑被荼兆的剑锋死死抵住,那张芙蓉牡丹般华美的面容与他相隔不过数寸,荼兆甚至能看清对方伶仃似蝶翼的纤长睫毛。   “好身法,”玉神耳语般地在荼兆耳边喃喃轻语,下一秒便被荼兆发力一掌推出,妖皇腰肢拧出了一个柔软可怕的角度,从中直直对半后折,避开了这股掌风,长剑反手削向荼兆脖颈。   这一剑被荼婴的长刀挑开,玉神眉梢一动,似笑非笑:“哎呀,你们也玩二打一吗?我可是纤纤弱质的女子啊。”   荼兆面不改色,避开这位“纤纤弱质的女子”毒辣锋利的剑刃,淡淡道:“陛下说笑了,世上谁不知道龙鱼的威名。”   双子心意相通,攻守之势浑然一体,妖皇功力被铁链束缚了不少,几番换手下来,竟然没能占到一点便宜。   玉神身形疾退,猎猎红衣舒展在风里,逶迤而下的红绸直直落到了海面,与手腕脚踝上的铁链绞缠不清:“龙鱼又怎么了,龙鱼就不会死了吗?”   她声音里带笑:“我可是世上最后的龙鱼了,你们就不珍惜一下我吗?”   荼兆简直要被这无理取闹的话气笑了。   你为什么是世上最后的龙鱼你心里没点数么,小部分龙鱼是嗜杀成性,在屠戮别的物种时被围攻死的,大部分龙鱼是在和同族厮杀时被同族弄死的。   简而言之,龙鱼这一族到了只剩下一条的地步,完全是你们自己作的啊!   荼兆没有答话,提剑飞身而上,荼婴紧随其后压阵,玉神朝后飞退,眼里不见搏命的慌张,反而泛起了兴味灼热的笑意,嘴角的弧度拉大,张狂至极而又滚烫热烈的傲慢从她的眼神里流淌出来,这个笑容贴在她脸上,好似偶人精心绘就的面具裂了一道缝隙,充满扭曲非人的怪异。   承继自明霄剑主的一剑当空落下,浩荡灵气冲开妖云密布的天穹,一瞬间,云层后璀璨的金色阳光循隙落下,在荼兆荼婴和玉神中间割开一道泾渭分明的冷金长河。   这一剑劈下,玉神圆润的瞳孔迅速转化成兽类的竖瞳,紫色的瞳孔收缩调整,第一次将面前白衣的青年纳入眼中。   下一刻,荼婴从荼兆身后如鬼魅般掠出,顷刻之间连斩六十八刀,满月银辉破空而来,玉神不退反进,足尖在海兽脊背上一点,厚重坚硬的鳞甲瞬间凹陷下去数尺,深蓝血液泅出,海兽发出低沉嘶鸣,玉神不以为意,提身纵跃,长剑随意横竖一画,巨浪便在她面前织出了宽逾百丈的屏障。   六十八刀全数落在海水织就的屏障上,也只是割出了数丈的空隙,随即便被翻涌的海水抚平,玉神抬手将手中长剑扔进屏障里,长剑脱手便化成几束水花,她立在虚空中,神态懒倦:“不跟你们打了,打坏了我的孩儿,你得去你祖师爷那里跪地请罪去,我就不欺负你啦。”   她话中的信息量太大,一瞬间把荼兆都打懵了,他手中长剑去势未消,眼见着要穿透水屏,而玉神竟然真的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只能拧腰折身在半空舞了一式流云来去剑,定在玉神面前,一向冰雪一样冷凝的神情隐隐有了裂痕。   荼婴与太素剑宗没有关系,说话也少了点负担,他看看玉神戏谑的笑容,又看看兄长惊疑不定的表情,张口就问:“什么孩子?”   玉神眼波流转不言不语,身形飘然落入那只巨大贝壳里,恢复了之前慵懒散漫的斜躺姿态,左手自然地搭在腹部,仿若无事般反问:“什么孩子?”   她言行都顺畅得不得了,好像之前的话只是恶劣编造了说来骗荼兆玩的,但他们俩还是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放在了她的左手下。   真的?假的?   妖的话不能信,可是万一是真的?不然她为什么不拿别的事编造,偏偏用这个?   不……太素剑宗的宗主,怎么可能和妖皇……   荼兆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思绪搅成了一片稀里糊涂的浆糊,竟然产生了一种想逃回白玉京好好扫扫地静静心的渴望。   荼婴挑眉:“玉神陛下方才还说你是世上最后的龙鱼。”   玉神眼帘低垂,脸上显出了一点不耐烦:“是啊,我是最后一条龙鱼,难道我的头我的尾巴不是我的一部分吗?你们的话怎么这么多?滚!”   妖皇用实际行为诠释了一遍何为喜怒无常,刚才还是笑眯眯的,转头就厉声呵斥起来,荼婴没有被吓到,自家哥哥凌乱了,他还记着他们是为什么来的:“这雨——”   身姿绰约的美人眼风带刀:“海兽朝圣,妖云汇聚,下点雨怎么了?不过死几个人而已。”   带毒渗血的话从她口中掷出:“或者你们大可去坟墓里把死人挖出来,让他们使些龌龊手段来降服我,看看这次我会不会让这锁链沾到我一星半点。”   妖云汇聚是对她极为有利的天象,无数海兽汇集,将妖气聚拢在她身边,完全不用她辛辛苦苦化用自己的妖力去培育龙鱼蛋,这种好事可遇不可求,如果来的不是荼婴荼兆,她根本不会费力气上来打发他们。   不过她抛出的□□大概也已经吓到荼兆了,他冷着一张脸踌躇半晌,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收剑远去。   玉神看着两兄弟结伴离去,松了口气,合拢贝壳盖子,命令海兽遁入海底,继续睡觉。   荼婴飞出了几十里才追上荼兆,他绕着兄长转了两圈,试探着问:“哥,你觉得妖皇肚子里……真的有你那个祖师爷的孩子吗?”   这句话一说出来,荼兆就极隐蔽地哆嗦了一下,他板着一张硬邦邦的脸:“我不知道。”   荼婴拉长了声音:“嗯……我觉得也不是不可能……”   荼兆微微提高了声音:“阿婴!”   “好好我不说了,可是这雨该怎么办?”荼婴乖巧地转移话题,“妖皇不肯约束海兽停雨,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荼兆脚步忽然一停,喃喃道:“他们……”   荼婴没听清,疑惑地转头:“什么?”   荼兆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方才,妖皇驱逐我们时,说到她被铁锁束缚,用的词是‘他们’——除了元昇君,还有谁参与了镇压妖皇?”   元昇君已身死道消多年,太素剑宗也没有任何一点他镇锁妖皇的记载,或许找到其他人,就能找到克制妖皇的办法呢?   荼婴想了想:“妖皇有提及元昇君仇视魔族,想来那些人应该与魔族无关,佛门倒是有降妖的传统,可是我没有在那条铁链上感知到一点佛光,仙鬼更是少有往来,隐成对立之势,那就只有……”   荼兆轻声说:“历代太素剑宗宗主继任前都会由巫主先行占礼,巫族与太素交好,阵法一道,正是巫主所擅长的。”   白衣高冠的道子若有所思:“说起来,我们离开东阿王府之前,我遇到的那个孩子,倒是与天衡星君容貌酷似,而且希夷君也盘桓在东阿王府左右……到底是为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大鱼也是个喜欢胡说八道的家伙,她的话听个高兴就好,不要相信哈哈哈哈,不然就会像大兔一样被骗得一愣一愣的。   大兔:曲折离奇的脑回路最后居然撞对了方向,不愧是气运之子。 第116章 海底月(五)   东阿王府朱门大敞, 十数辆马车占据了门前宽敞的大道,侍女家丁穿行内外,撑开大油布盖住车顶蓬, 将最后一些主人惯用的物什放上车。   “世子的药炉子带上车了吗?”一名管事站在屋檐下, 手里捏着一本册子一项一项清点过去。   没等人回答, 一声巨响炸裂在天穹上空,本就磅礴的大雨好似疯了一般往下砸,宛如整座海洋翻转过来倾倒在了东阿郡上空。   这突如其来的轰鸣惊得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 天灵盖嗡嗡地发蒙,耳朵有片刻的失聪,白茫茫雨雾盖住面前所有景物,硕大雨珠打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而在这一声爆鸣后, 又有绵长低沉的轰鸣在远方若隐若现响起,这声音仿佛地龙呻吟, 高高低低一刻不停, 连带着脚下的地面也有了微弱的震动感。   管事被这一声巨响砸蒙了片刻, 旋即打了个激灵, 几步之外就是大雨倾盆, 根本看不清远处发生了什么,他呆呆地站了一会,提高声音呼喝起来,招呼众人加紧干活,努力忽略掉脊背上忽然滚过的寒气。   但忙碌的节奏恢复了不到半刻钟,嘈杂雨声中又传来刺耳的金拔铜锣声,敲锣的人大概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将锣敲得没有一丝空隙, 叮叮咣咣的喧闹扎得人耳朵生疼, 也唯有这样的尖锐声音,才穿透了无处不在的雨声。   管事不满地皱起了眉头,这里可是东阿王府,哪里容得人这样随意吵闹?   他正要令人上去喝止,白茫茫雨幕中就有一个浑身湿透的中年男人提着铜锣蹒跚涉水而来,他半闭着眼睛,麻木地敲着铜锣,用干哑的喉咙发出嘶哑咆哮:“决堤啦——南大堤塌啦——海水灌进来了——快逃啊——”   “决堤啦——南大堤塌了——快逃啊——”   他可能已经喊了一路,喊得脸色青白嘴唇发紫,管事立在屋檐下怔了半晌,仿佛猛地被蝎子蜇了一下,也顾不得什么雨不雨的了,大步冲下去抓住了男人的衣领:“你说什么?南大堤塌了?!”   男人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看他,咽了下唾沫滋润干哑的嗓子,颠三倒四道:“……塌了……水进来了……下面都已经淹了……”   管事脑子里轰然一炸,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听见敲锣人喊话的下人们面面相觑片刻,脸色齐刷刷地变了。   南大堤,那是面对东海的第一道防线,也是最为坚固的一道防线,堤坝全长数十里,高六丈余,自建成开始便风雨无阻兢兢业业地守在东海之滨,做东阿郡最为坚固的防护,东阿每年的风调雨顺,有很大一部分应当归功于这道岿然不动的大堤。   而现在,这道号称永不溃塌的南大堤,居然塌了?!   南大堤后面是毫无防备的数万万东阿百姓,是一马平川任水流来去的田地,是几乎没有什么作用的引水沟渠,南大堤一溃,东阿势必成为东海肆虐的乐园。   管事连滚带爬地冲进府里,将这个消息告知尚不知情的东阿王,东阿王一听这消息就连退三步跌进了圈椅里,王妃脸色煞白地站在厅堂当中,尤勾和阿幼桑带着小小的天衡在屏风后歇息等待出发,猝不及防听见了这么个坏消息,互相对视了一眼。   “何时……”东阿王喘了两口气才把嗡嗡作响的脑子放空,“何时溃的?”   管事两腿发软,跪在厚实地毯上:“报信的说,是两刻钟前。”   东阿王喃喃自语:“两刻钟……”   东阿王妃忽然转头看他,低声问:“王爷,那两位仙人就是三刻钟前走的……”   东阿王胡乱揉了两把脸,深吸一口气:“现在要紧的不是他们!细君,外头发了水,你和宝儿是走不了了,好在王府地势较高,你带宝儿先回去,我……我……”   他停了停,拽下腰间印信塞到王妃手里:“家里一应事物托付细君了。”   说罢,他从圈椅里弹起来,站起来的一瞬间腿还软了一下,差点当头跪下,缓了一会儿才站定,滚圆的身子飞快向外漂移,边走边咆哮:“传令下去,把东阿大大小小的船只都拢起来,去捞人!战船也开出来!水兵成伍下水救人!能漂起来的东西都给本王放到水里去!有敢趁乱杀人劫财行不法之事的,一律斩首!”   王妃脸色发青,两只手攥着锦帕发了一会儿呆,几步冲到屏风后,眼睛极快地在尤勾和阿幼桑的脸上扫了一遍:“你们抱着世子到观潮楼上去,一应事物会有人给你们送,水不退不许下楼!”   观潮楼建在王府地势最高的后山上,本就是作登高赏景之用,海水绝淹不到那里,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巨大的冲击力是否会将观潮楼冲垮。   天衡迷迷糊糊地醒来,用很符合孩童的茫然神情看着神情紧绷的母亲:“……母妃?”   幼子稚嫩柔软的声音入耳,王妃差点维持不住面色落下泪来。   她不是懵懂稚弱的天真女子,深知洪水海潮泛滥的可怖,可她要怎么向尚且不知世事的儿子解释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呢?   “宝儿听话,母妃有要事,这几日不能陪着宝儿了,宝儿在观潮楼上住几日,母妃回来给你带好玩的。”   女子声音低柔温婉,她还记着幼子脾胃虚弱,不能随意进食,因此只说了给他带玩具,绝口不提什么好吃的零嘴。   天衡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露出一个笑容:“好。”   就算是面临这样大的祸事,王府内还是一派井然有序,他们倒也不是不害怕,但是王爷那样宠爱的小世子都还在府里,就说明王爷绝不会扔下王府不管,与其慌张试失措地冲出王府逃命,还不如安心待在安全的王府里等着王爷回来救人。   几名侍女内侍在天衡头顶撑开挡雨的油纸帘幕,确保一丝冷风都不会吹进来,其实他们也不必这样小心,尤勾抱着自家小小的巫主,手上早已经掐开了挡雨的却水诀。   “……尤勾,你有见过这好大的雨哦?”阿幼桑在尤勾身旁,望着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色,眼里少见的出现了一丝敬畏。   危楼常年在极东之地,那里一年到头都是静默的山水、凝固的黑石头,秋冬有不大不小的风雪,春夏有细软的春绿,所有天气都恰到好处,只有天穹终年璀璨的星辰在缓缓移动,她们哪里见过这样疯狂到好像要毁灭世界的大雨。   尤勾没有回答阿幼桑的问话,只是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瞧着怀里孩子沉睡的面庞,轻轻地用手肘碰了碰阿幼桑,一向沉静的眼神里也多了些许新奇之色:“阿幼桑,你看,大祭司好小哦。”   阿幼桑在大雨上的注意力很快被尤勾的话转移,少女活泼的脸庞上露出灿烂笑容:“是哦是哦,好久没看到大祭司嘿小嘞样子,你看到没得,手上头有窝窝哟。”   两人悄悄拉了结界说了一路的话,等到了观潮楼,侍女们已经将小楼整理好,正在四处点上火盆驱散楼中许久未居住的寒意。   她们将天衡放在柔软的床榻上,正要说话,天上又是剧烈的几声轰鸣,侍女们低低惊叫起来,尤勾驱散几人,再转过来时,面上已经有了沉凝之色:“阿幼桑,你觉没觉得,这雨来得不对头?”   阿幼桑手脚比她快,侍女们一出去就开窗翻上了楼顶,遥遥朝着东海方向看了几眼,轻手轻脚又翻回来,眉头皱成一团:“有人在海上打架哟,打勒好凶,妖气重得我都要遭不住了。”   尤勾在窗户上按下了一个小小阵法,隔绝外界噪杂澎湃的雨声,叹了口气:“我以为大祭司这回能好好散心,咋又和妖族扯上关系咯?”   “不止有妖族噻,对打的还有上次来过危楼的那个小后生哦。”阿幼桑补充了一句,忽然秀眉一挑,手中一点乌光在袖口闪烁,“啷个背时砍脑壳勒在外头偷听你嬢嬢讲话?”   外间侍女们的低语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尤勾站在天衡的床榻前,掌心托起一座深蓝的玲珑宝塔,警惕地望着被风吹动摇荡的幔帐。   不多时,一只苍白毫无血色的手懒洋洋地拨开幔帐,露出鬼王不似真人的容颜来。   看见是他,阿幼桑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嘴里还不饶人地咕哝:“啊哟,好了不得哟,偷听别个讲话好嘿人哦。”   希夷君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停也不停地朝天衡走去,尤勾眉尖一蹙,拦在他面前:“鬼王这是要干什么?”   希夷的视线轻飘飘地从她头顶穿过去落到天衡脸上,慢吞吞地回答:“外面是太素剑宗的荼兆和魔宫荼婴在打妖皇玉神,这雨十天半个月也下不完,你们最好赶紧带着他离开东阿。”   他本不想来这么一遭,天衡死了正好归位巫主,左右不会妨碍他行事,但是既然尤勾和阿幼桑知道他在这里,他如果不出来保护天衡,那就显得太奇怪了点。   尤勾敏锐地抓住他话里的关键词:“妖皇玉神?他不是已经被镇在东海上万年了吗?”   鬼王拢着袖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东阿大水,不适合他养病,你们带着他北上,正好可以将他送到外祖那里——啧,麻烦。”   他的尾音骤然压低了,末尾被轻轻咬断,冰冷鬼气从宽大袖口里呼啸卷出,直面浩瀚威压的尤勾心跳断了一拍,连防御都来不及,就见面前色若春花的男人身形一散,如云雾流出窗棂,又在窗外大雨中凝聚了修长身躯。   他面前是两个容貌一模一样的青年,一人白衣高冠踏雨穿云而来,一人劲装长发如影随形。   “希夷君。”荼兆垂下长剑,恭敬地颔首行礼,荼婴在他身旁半步之遥,隐蔽地打量这位只闻其名的鬼王。   黑衣的鬼王头上戴着一顶幂篱,四周垂落长长纱幔,看不清他的脸,一双过于宽大的及地长袖遮住了他的手,也隔绝了对于他杀招的预判。   “不知希夷君在此,晚辈未能及时前来拜访……”荼兆的话说到一半,幂篱下的厉鬼冷森森打断:“有话直说,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荼兆对于他的粗暴不以为意,这样的反应反而证实了他心中的某个判断,一向冷冰冰的语气也变得委婉了点:“荼兆来此是为解决妖皇扰乱天象祸及东阿一事。”   鬼王继续打断他:“那就去找他打一架。”   连着两次被打断,荼兆脸上没有什么变化,荼婴嘴角先露出了一丝冷笑,他修炼了魔功后性格与鸣雪愈发相似,傲慢专横,见希夷字字句句都带着刺,不由得心中烦躁:“打完了,打了个平手,但是他不肯停雨,所以我们来找巫主问问怎么搞定他。”   幂篱垂落的长纱一动,寒风涤荡,卷起一角薄纱,露出其下殷红如饮血的唇:“找巫主?那你们该去危楼。”   荼兆闭上了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双方彼此都心知肚明,鬼王出现在这里只会是因为巫主也在这里,如果说之前荼兆还不确定,那么联想到那个小孩儿与巫主一模一样的脸,也不用再多做猜测了。   剑修大多都有些一根筋的特质,想到了就去做,他这么猜测,也不管鬼王承不承认,只要他心中认定了就不改了。   希夷君轻轻咋舌,正在脑子里搜罗有没有可以惑乱剑修神智的法门,搜罗了一圈结果竟然寥寥无几,大概剑修的一根筋实在太难以克制了,用得上的哪几种又多是妖族才能使的。   想来想去,不如开诚布公打发了他们,于是开口道:“你就是找他也没用,他现在一具凡体,不会任何阵法占星之术,连修道的记忆都没有,无论你要问什么都问不出结果。”   荼兆虽然对于巫主变小一事心存疑虑,但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最糟糕的情况,奈何玉神引来的大雨又不等人,他下意识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远处就是洪水没顶的人们的哭嚎,鬼王对这种哭嚎无动于衷,荼兆眉心的纹路却深了一分。   “玉神之前被镇于海底,就是先巫主与太素剑宗先辈联手的结果,太素剑宗没有留存相关典籍,巫族却以记史为长,应当有保存此类书简。”荼兆一字一句道,他的目光落在鬼王身后闭拢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上,里面有几道凡人的驳杂气息,还有两道他曾经见过的熟悉灵力。   希夷正要将他挡回去,身后窗户咯吱一下打开,阿幼桑清脆的少女音响起:“玉神嘛,这个我看过的哦。”   迎着荼兆的视线,阿幼桑趴在窗台上说:“你们别吵大祭司睡觉,玉神的故事我可以给你们讲的哇。”   “危楼里保存了所有大祭司一生的记录,我是不爱看这个啦,但是大祭司很喜欢看书,我有瞥到过这个故事哦,好像是开阳那一代咯,海里只剩下最后一条龙鱼,闹出很多乱子,很多跟你们一样的人要去斩妖除魔来着,统统被龙鱼吃掉啦,你的那个祖师爷就来危楼找开阳大祭司……” 第117章 海底月(六)   危楼中贮存有巫族有史以来所能得到的所有典籍, 仿佛是某种奇怪的入职门槛,历代巫主都有很严重的收集癖, 恨不得把所有带字儿的东西都藏一份起来,据说危楼内还收集了天下所有的春宫画册,从工笔细绘的院本到粗俗低劣的地摊货一应俱全,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危楼里藏有各门派绝不外传的镇派秘法,可惜这一点一直得不到证实。   危楼里的书实在是太多了,足足塞满了三十五层布满空间阵法的楼层,阿幼桑本就不爱看书,也不会往藏书楼去,但耐不住她家的大祭司常年卧病, 醒来也无所事事, 不是观星就是看书, 阿幼桑经常自告奋勇去为他找书, 久而久之对危楼里大部分的闲书也是了如指掌。   而历代大祭司的手记都是被她归类在闲书一档的。   数代之前的开阳大祭司,又是给了她最深刻印象的人——毕竟不是所有大祭司都会在手记里写一个爱情故事的, 虽然在开阳星君本人看来那应该不是什么爱情。   巫族大祭司大多早逝, 寿命少有超过两百年的,现在的天衡算是一个长寿的特例, 而那位开阳星君又是另一个特例,他活了五百多年。   但这并不是因为他能力弱小,在阵法一途上,当世之人没有谁能与之并肩, 说起他多出来的那四百多年寿命,开阳星君坦诚地在手记中写道:实是阴差阳错, 非我所愿。   巫族大祭司短命, 又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代代都能出生巫子, 因此经常出现没有巫主的漫长空隙。   在开阳之前,巫族大祭司之位就已经空悬了六百年,开阳一出生就呼应了星轨,被巫族上下众星捧月养大,兼之有一副好相貌,还有无与伦比的天赋,养出了骨子里目下无尘的傲慢,偏偏他还很聪明,懂得披上一张谦谦君子的笑脸,因此围绕在他身旁的友人多如天上繁星。   当时太素剑宗宗主道号元昇,便是开阳在游历四方的途中结识的,元昇性格木讷不善言辞,开阳则能言善辩狡猾伶俐,两人结伴行走了一段时间,也成了能互通信件的好友。   某一天开阳正尝试着违逆命数偷看一下自己的未来,元昇遥遥寄了信来,信中寥寥数语,只说了凡间东海有大妖出世,祸乱天下,请他前去帮忙囚杀此妖。   元昇醉心剑道,秉性刚直,见到妖魔就是一杀了之,从不管什么前因后果,开阳对这样的处事方法颇有微词,却也没有要劝说他的意思,收到信件后只当是去帮个小忙,只要逮住那妖让元昇一剑杀了就算完事,于是揣着袖子就开了阵法上路了。   等他踏上凡间地面,惊愕地发现本该是葱郁陆地的地方竟成了一片汪洋水泽。   海水倒灌,不见丘陵,山峦坍塌,万人嚎哭。   开阳君在随身手记中写下寥寥数字,对于眼前惨状稍有些不忍,但他能做的也不多,随手将快要淹死的一对母子捞起来放上一只木盆,转头就看见了一只死死扣住一条浮木的手。   那只手在水中可能泡了很久,皮肤泛着死气的青白,然而在开阳阅遍世间美人的眼光看来,那只手寸寸都生得完美,骨相玲珑,肌理合益,绝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的手。   颇有好奇心的开阳知道那人八成是死了,但他忽然想看看能拥有这样一只手的人长得什么模样,因此也不嫌弃这水浑浊发臭,弯下腰将手伸进水里,扣住那人的小臂,将人凌空提了出来。   一袭火红的衣衫破水而出,被他提出水面的人紧闭双眼,黑发逶迤到脚腕,湿淋淋地披在背后,长如蝶翼的睫毛上落下一串碎钻般剔透的水珠,苍白的脸容宛若玉石雕琢的神女像,眉心一尾浅金色的小鱼栩栩如生。   开阳一时间竟然疑心自己是不是挖出了凡人压在水里镇海的神女雕像,不然哪有人能长得这么仙气宛然,还——啊,不对。   这好像不是个神女。   巫族人善辨气机,男女阴阳之相貌对他们而言就是一团顶在头上盘桓萦绕的气旋,男子是阳性的暖色,女子是阴性的冷色,世间万物凡是有性别的活物都是这么区分的,不算活物的鬼魅则是黑灰青,而他提上来的这个大美人头上竟然是一团蓝橙两色缠绕一体的气。   这算怎么回事?   开阳瞧着那团又阴又阳的气愣了一下,手里的大美人就不声不响地睁开了眼睛。   玉像生魂,神女有灵。   前文看见一棵形貌奇怪的大树都要絮絮叨叨一大串的开阳对于这个场景,只简单地用了八个字概括,就算后来知道了这个大美人的身份,他也没有改掉这个称呼。   开阳原本打算将人送上浮木就好,却鬼使神差地一直带她到了未被水浸泡的山上,还给她画了个阵法抵御山中野兽。   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浑身湿透了的姑娘端坐在一旁大石上,也不在意还在滴水的衣服紧贴着身躯,静静地端详他的每个动作,眼里都是若有所思的微光,看起来竟然像是一只懵懂不知世事的山鹿。   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开阳不知不觉就给她点上了驱寒的火堆,留下了装有不少灵气微弱鲜果的灵戒,还给她凭空起了一座简单的石屋。   干完这些,开阳瞧着面前坐在简陋石屋旁的姑娘,看着自己画下的阵法将她严严实实圈在中央,心里竟然起了点满足感——开阳将之归为捡到了新宠物又将它脏兮兮湿漉漉毛发打理好的喜悦。   从头到尾,这姑娘都没有同他说上一句话,没有人说话开阳只好自己说,向来矜贵的巫主竟然不停口地唠叨了近半个时辰,他的听众抱着膝盖,神情静谧,不言不语。   开阳在手记里感叹,妖皇初醒就被元昇提剑伤了心肺,修为归元,只能假作溺水凡人混在大水里,没想到竟被我捡到,她大概一眼就认出我是谁了,偏偏我还搞东搞西不肯走,她那时候不说话,心里应该已经把我翻来覆去骂了无数遍。   可谁知道他随手一提就能从水里提出个妖皇来?!   开阳去寻元昇时,一路还在琢磨这个莫名其妙特别对他胃口的姑娘,不,可能不是姑娘,巫族典籍繁多,书中有记载双性之体的人,他觉得他遇上的应该就是这样的人,但既然她穿了红裙,那就是把自己当姑娘看的。   在东海之滨,他遇上了提着剑的友人,剑修一身浅蓝衣衫沾了血,眉头紧蹙着,显得本就不好接近的一张脸愈发的寒冷迫人,左手藏在衣袖内,还在止不住地往下滴血。   “你这是怎么回事?降个妖也能把自己搞成这样?”开阳有点惊讶,元昇不管怎么说都是太素剑宗宗主,一身剑术出神入化,世间少有能让他见血的对手了,尤其是他这个表情,显然让他吃了这么大亏的对手还跑了。   元昇见他来,将左手递出来,轻声道:“不是普通妖,怕是妖皇,伤口难愈。”   那只手从手腕到手肘已经缺失了大半皮肉,鲜血淋漓地袒露出其下白森森的骨骼,上面有不少灵药的痕迹,显然元昇已经试了不少办法。   “妖皇?”开阳神情一动,妖族内斗凶险,不同种族之间全然没有什么友谊,便是同族也少有温情,妖皇不过几年就会换一个,妖皇的质量也是稂莠不齐,元昇自己就斩杀过一个妖皇,但是显然这次这位妖皇是个凶悍角色。   “本体是海兽。”元昇声音平静无波,说到后面一句才迟疑了一下,“像是龙鱼。”   开阳随手起卦:“龙鱼?现在还有龙鱼活着?他是最后一条了吧?”   说到这里,他心中忽然一动,龙鱼……似乎就是性别不定的一种海兽?   但他没有多想,拂袖深占,看了卦象两眼,指了个方向:“应该是往这边去了。”   这篇手记到这里就开始凌乱起来,叙述有时潦草有时细腻,二人一路追踪,元昇的伤口一直止不了血,追到一半就灵气紊乱,被水里忽然窜出来的一只海兽劫进了河里,开阳一转头就不见了人,起卦占卜竟然占到他的友人掉进了桃花劫?   ——我陪你去打架结果你扔下我去谈情说爱了?   开阳在原地懵了好久,只好自己一个人上路,追着妖皇的踪迹跑了大半个月,元昇忽然和去时一样冷不丁又出现了,左看右看也不见他身边多出什么人,手上的伤倒是好了,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跟个闭嘴河蚌一样一声不吭。   开阳不是什么热心人,元昇不说他也懒得问,但是这之后元昇追杀妖皇也变得心不在焉起来,追还是拼命追,那种要一剑捅死对方的杀气反而渐渐消失了。   又过了两日,大雨将歇,二人在一处茶棚停留,开阳找了个无人地起卦,转头就见到了被他留在山上的姑娘。   这次她不再像是一尊玉石镂刻的精美雕像,也不再像是懵懂清澈的林间山鹿,美玉里有了缠绵红尘的艳色,神女踏足人间,纯白眉宇间都是爱恨嗔痴。   开阳写到这里时,似乎停留了很久,笔尖一滴浓墨落在纸面上,他也懒得拂去,再提笔时又是一个月之后,到这里他们已然明了妖皇身份,正商量着要将玉神压在海底。   ——本来的“斩杀”被毫无违和感地替换成了“镇压”,冷冰冰的“妖皇”也替换上了不知何时知晓的名讳“玉神”,中间一点过度都没有,搞得阿幼桑以为自己看漏了几页,翻来覆去也没找到缺页,也正是这略显突兀的过度,让阿幼桑将这个故事定为了爱情故事。   他们一个是当世第一的剑修,一个是能牵引满天星轨为己用的阵法师,携手给还在伤中的妖皇下绊子简直不要太容易,而且从开阳的笔记中可以看出来,妖皇似乎不仅是因为身上带伤,动起手来显得十分迟疑。   一个盘星大阵压住暴戾凶悍的龙鱼,取来天外陨铁铸造铁链环扣,将高高在上的妖皇束缚在海底,关于妖皇玉神的记录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阿幼桑托着下巴:“你们想问他们是怎么做的,我也不知道,手记里关于这部分含糊得很,开阳大祭司见到玉神之后的事情就写的很少,跳来跳去一点逻辑都没有,看得好累人。要我说,就是两情相悦了呗,可惜中间夹着个多余的剑修,非要斩妖除魔,搞得人家小两口不能双宿双飞,惨哦。”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挑剔地看荼兆,好像把他当做了那个不解风情的剑修,上下扫视着责备他不知道给一双有情人让路。   荼兆对她的猜测不置可否,要他说,他还觉得是开阳星君夹在元昇君和玉神中间了呢。   不对不对,他怎么被阿幼桑的思路给绕进去了?   一旁的荼婴没有宗门护短的情结,听完阿幼桑的话后倒吸一口冷气:“这样说来,那玉神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现场登时陷入了一阵死寂。   阿幼桑茫然地看着他们,重复了一遍:“玉神的孩子?”   三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注意到站在他们中间的鬼王不自然地换了个站姿。   ——用妖皇的化身胡说八道的时候还不觉得,等换了旁观者的身份再一听……这段故事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   希夷君懒洋洋地抬起脸:“好了,故事也听完了,你们可以走了。”   荼兆想了想,问阿幼桑:“那个盘星大阵……”   阿幼桑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轻快地说:“这个是开阳大祭司自创的阵法,手记上提过几笔,但是我们都不会,大祭司在的话应该能复原,但他现在还是个孩子呢,好啦,我要去看大祭司睡觉啦。”   她说完,不给荼兆一点说话空隙,就飞快合上了窗户。   荼兆得了答复后脸上也没有多少失望之色,得不到外力援助反而让他的心彻底沉静了下来,白衣道子向鬼王微微颔首,就要掐诀离去,鬼王忽然喊住了他,确切地说,是喊住了一旁的荼婴。   隔着一层纱幕,鬼王的视线落在荼婴身上,纱幕下神色有些古怪:“你要再放任魔族肆意行事,本君也不介意给你清清场子。”   他这话说的很奇怪,荼婴一时间都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想来想去,只能想到大概是有不长眼的魔族惹到了这位鬼王,荼婴挑起一边眉头,对于这种满含挑衅的话一点都不打算忍耐,张嘴就要怼回去,荼兆微微一偏头,止住了弟弟要出口的话。   看着这对双生子相伴远去,鬼王拢起袖子,把刚才钻进他袖子的法则按住:“你方才说什么,善君出来了?他不是一直待在天冠城权家么?”   法则细声细气道:“是啊,他在权家一动不动待了这么多年,谁知道忽然就出来了,我也是感知到魔尊那具化身在移动才发现的,而且他好像正在往这边来呢,沿路还召集了不少散落在外的魔族,趁着大水屠杀凡人。”   面对这个消息,饶是天道也有了头大如斗的感觉,这场景已经够乱了,善君带着鸣雪那具化身又要来掺和什么?!   ※※※※※※※※※※※※※※※※※※※※   天道:我太难了,你们一个个的都来给我添乱,还有完没完了?! 第118章 海底月(七)   东阿王率领一队差役划着船救人, 天上大雨倾盆,海水如浪翻卷而来, 好在东阿郡人有不少靠海为生,多数都是水中好手,一见堤坝溃倒,就纷纷驾起了自家的小舟,但饶是如此,汹涌的海水还是吞噬了不少人,大部分小舟根本抵挡不住大水冲袭,一个照面之下就被卷入了水底涡流之中, 活活溺死在了水里。   东阿王不会游泳,也不会划船,他不会傻到抢了行家里手的活儿发号施令,索性把自己当成了秤砣压在船上,卷起裤腿拿着铜喇叭朝水面呼喝找人。   小船上载不下多少人,他面前堆了半人高的木板,见到有人浮在水面挣扎, 便催船夫打桨过去扔一条木板给他, 好让人伏在木板上歇息片刻,虽然治标不治本, 但多少也能救人一命。   “王爷!前面过不去了!有暗涡!”   驾船的差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扯着嗓子朝东阿王喊。   胖乎乎的王爷怀里抱着两条木板,眯起眼睛听了半天才听清楚他喊了什么, 摆摆手, 没有过多犹豫:“那就绕路!走到哪算哪!”   “哎!您坐稳喽!”差役长长呼喝了一声, 长篙入水, 小船在翻涌水面上滴溜溜转了半个圈, 顺着水势如离弦之箭冲了下去,风雨扑了东阿王一脸,他很识相地整个人往两腿间一缩,把自己团成了一个臃肿的大球,两手抱住脑袋,好歹算是挡住了一点沉重的雨水。   水面上无处不在的哭嚎与雨声混合在一起,尸体随水冲向下游,浑浊泛黄的泥水里还浮浮沉沉着不少木头的家什,这些都是房屋被冲垮后从民房里漂出来的,东阿王顺手用木板将一只将要下沉的木柜子翻过来推走,说不定这只柜子就能救下一个人呢。   府城附近遭灾不算最严重的,眼见得天要黑了,东阿王示意差役驾船往回走,逆流而上比顺流而下难多了,他们返回时速度也慢了许多,因此也将惨状看得更清楚了些。   上游的尸首顺水漂下,差役用长篙推开一具将要撞到船头的尸体,看着伏在水面的男子一沉一浮地消失在视线里,长长叹了口气,正要再次下篙,手中传来的凝滞感却让他没能反应过来。   “嗯?撞到缠物了?”差役皱着眉头搅合了几下,没能把那团沉重的东西甩掉,不得不提起篙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就是一惊。   竹篙末端缠着一件粗布麻衣,里面还凌乱地裹着一具散乱的人骨,被他方才那么几下搅合,反而缠的更紧了。   “呸!晦气!”差役往水里狠狠啐了口唾沫,用力上下颠腾两下,想把这团衣服和人骨抖落掉。   察觉到动静的东阿王伸长脖子来看:“捞到什么东西了?”   差役扯着嗓子回答:“王爷,怕是大水冲开坟堆了,都是死人骨头!”   东阿王看不清那团东西,也没有在意,摆摆手让他继续走,差役甩掉那团东西,撑着船往回行了一段距离,不到半刻钟,目之所及令他不由得两腿发软,安稳坐在船中间当个秤砣的东阿王也面色凝重起来,低低抽了一口凉气。   他抬手抓住站在船尾的那名差役,贴着耳朵指着江面问他:“附近有乱葬岗?!”   那名差役盯着江面场景也是双股颤颤,茫然地回答:“小的……小的不知道啊……府城附近哪来的乱葬岗?”   被海水淹没了的水面阔达数百里,水流涛涛而下,挟裹着无数布衣麻服,惨白伶仃的人骨支棱在粗陋布料里,无声无息地随着江水流下,像是凭空浮下来一片浩浩阴云,几乎要覆盖目力所能及的全部水面。   这场景可怖异常,足以令所有心智健全的人头皮发麻,恍如来到了噩梦之中。   风雨交加,水上极冷,东阿王披着蓑衣套着油纸雨披只能说是聊胜于无,浑身骨头都被冻得麻木,但是在见到这个场景时,还是有一股冷森森的凉气从后背嗖一下窜上了天灵盖。   他强忍着心中恐惧命差役将船小心划过去,伸长脖子打量了一下浮到船旁来的尸骸,一堆堆粗布衣衫裹着的白骨漂到船边,随水轻轻撞击着船身,发出了令人口齿发冷的咔哒声。   东阿王仔细定睛一瞧,那些白骨上干干净净,像是死去多年已腐烂完了的人的尸骨,但裹在骨头外的衣服却是半新不旧的,一眼看过去就能认出是常穿的衣衫,看起来就像是……就像是一个活人骤然失了血肉筋骨一般。   东阿王为自己的想象打了个冷战,匆匆催促差役:“快快快,赶紧回去!”   差役见了这场景哪里还敢久留,头皮嗖嗖发凉,使出了全身的本领把一艘小船划得快要凌空飞起,向着府城而去。   眼见着府城高大的城墙已经遥遥在望,那些裹着尸骨的衣服也稀疏起来,差役放缓了动作歇了口气,水中忽然泛起了阴沉的波浪,他冷愣愣瞧着那片不断扩大的阴影,脑子里短暂地疑惑了一瞬:这是什么东西?   下一秒,他的视线天旋地转,瓢泼大雨砸到他的脸上,他看见的余光里看见一具无头的尸体直挺挺站在船头,手里还依着惯性下了一次篙。   啊……那是我的身体……   最后的一个想法从他脑子里闪过,他便落入了污浊泥水里。   忽而凌空炸开的一泼血兜头浇了东阿王一身,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破水而出落在船头,他手里滴滴答答淌着粘稠的血,头发散乱,眼中冒着猩红疯狂的光,好似完全失去了理智,身体在风浪中如钉子般牢牢扎在船头,竟然生生将小船定在了湍急的水流中央。   小船上骤然多了一个人,却连一点下沉的迹象都没有,仿佛只是多了一片雨丝、一朵飞花,东阿王直勾勾地与他对视,一颗心飞快下沉。   有这等功夫,来人怕不是易于之辈,上来就大开杀戒,神智不清……   难道他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   “奉……君上,令……杀杀杀人取血!”这神志不清的男人吃吃地笑起来,边笑边口齿不清地说着话,抬手就要往东阿王脸上扣。   我命休矣!   在极致的恐惧前,东阿王连动都动不了了,只能死死盯着那只沾着血向他伸来的枯槁手掌。   细君,宝儿……   凉风一过,一阵腥气和着雨水冲来,白茫茫刀光乍然一亮,疯男人眼睛霍然瞪大,口中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两个字,身体从中间一分为二,东阿王还没有来得及闭眼,又是一蓬血花当头浇在了他身上。   在他模糊的视线里,被切作两半的人并没有当即死去,而是五指成爪猛地往后一退,眼中精光大盛,竟是要带着还稀稀拉拉掉落器官的上半身逃命。   这画面着实吊诡可怖,东阿王几度疑心自己是不是做梦未醒,身后一个青年凌空而来,单手提着一振长刀,轻轻松松穿透了那具要逃遁的半个身躯,刀锋剜出一粒泛着乌黑光泽的丹丸,随意搅碎,那具身躯便呯咚一声栽进了水里。   那突然出现的青年一身沉沉黑衣,背上绑着双刀,末尾垂着鲜红璎珞,一振刀已经出鞘,另一振还安稳插在鞘中,等他回身来,东阿王才发觉他怀里竟然还抱着个孩子。   那孩子约莫和宝儿一个年纪,柔软的脸颊贴在青年肩头,正沉沉睡着,这样大的风雨也没能惊醒他半分——当然,这也可能与青年周身一层隔绝了风雨的浅淡光芒有关。   又是仙家手段。   东阿王来不及琢磨自己最近怎么老遇到仙人,匆忙起身下拜:“多谢仙人救我性命!”   他深知那些腾云驾雾的仙家都不是好相处的人,面上就算一团和气,心里也看不清他们这种凡人,因此很识相地将姿态放低,可没想到这回遇到的仙家似乎……脾气好得不得了。   黑衣青年瞧了他半晌,忽然就笑了,他长得英俊爽朗,笑容澄澈明亮,一点阴霾都没有,让人看了就打心眼里也跟着高兴起来,但如果背景不是这样水天相接尸首漂浮的惨景,东阿王说不定也会跟着一块儿笑一笑,可一配上这样愁云惨淡的画面,这个笑容只让他打心眼里发凉。   “不必这么见外,喊我善君就好。”青年笑眯眯地还刀归鞘,“阁下应该就是东阿王吧?我看见你身上属于皇族的紫气了。”   东阿王把正要否认的话咕咚一下咽了下去,毫无停滞地接口:“正是小王,仙人救小王一命,不知小王有什么可以报答的?”   东阿王模样敦实憨厚,却最是人精,他的本能告诉他这个青年一点儿也不好惹,最好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可惜刚一张嘴就被识破了身份,只好灰溜溜地捏着鼻子认下了。   自称善君的青年还是笑眯眯的:“哎呀,不用这么客气,我途径贵宝地,人生地不熟,想请王爷收留我几日。”   东阿王愣了愣,想尽快打发他的愿望登时破灭,露出了一个不尴不尬的笑容:“哎,好好好,这是应该的、应该的!”   善君朝他笑了笑,好声好气地说:“这么走也太慢了,王爷不介意我用点手段吧?”   东阿王能说什么?他只能忙不迭点头,连“什么手段”都不敢多嘴问一句,就见青年抬手,一股黑气盘绕缠拧在船头,如绳索牵拉一般,霍然扯着小船御空而起,如箭矢般射向府城!   踏着船头破开风雨,听着后面人类喉咙里抑制不住的嘶哑喊声,善君恍若未闻地低下头,爱怜地用手指轻轻梳理了一下怀中孩子的长发:“尊上,您再等几日,万人血即将齐备,到时候您就能醒来啦!”   东阿王根本没听见善君的喃喃自语,小船在王府前停下,他连滚带爬地翻下船,弯腰就吐了一地,跌跌撞撞靠在大门喘了几口气,被冲上来的小厮们扶住,而那个罪魁祸首则慢悠悠地凌空而下,虚虚踩在地面上几寸,好脾气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笑。   这个笑容和方才在船上的一模一样,连弧度都没有丁点变化,满满的都是小太阳一样的热情,却看得东阿王头皮发麻。   有哪个正常人会始终保持着这种笑容的?他怕不是又遇上了个疯子!   他不想让这种□□和府里其他人接触,因此忙招手唤来管家,令他带善君去客院安歇,谁知王妃得信极快,数日不见夫君,听闻他竟然是乘船飞回来的,心下大惊之余,匆忙赶了过来,远远便喊道:“王爷!”   东阿王暗暗一跺脚,转头迎上去:“细君啊,来来来,本王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仙人救了本王一命,若不是他及时出手,本王现在就要漂在江上做个断头鬼了!”   王妃没看懂他挤眉弄眼的暗示,全副心神都在那一句断头鬼上了,忙朝着善君下拜道谢,见他还抱着个孩子,便笑道:“这是仙人的孩子吗?看模样似乎与宝儿差不多大,王爷安排仙人住了哪里?”   听罢仆人的答复,她嗔怪地看了眼夫君:“客院阴寒,怎好教仙人住那里?正好为宝儿收拾观潮楼时连带一旁的碎珠楼也打扫过了,不如请仙人住那里,也好让我夫妇二人略尽地主之谊。”   善君的视线轻飘飘地从东阿王头顶掠过,注意力在王妃口中的“宝儿”身上停了两分:“宝儿……可是小世子?”   他低头看了看臂弯里的孩子,嘴角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年纪差不多大……那正是好事呢,那善君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碎珠楼和观潮楼中间隔了座小花园相对,希夷盘腿坐在楼顶,看着下人们领着黑衣青年走入那座小楼,登时头痛起来。   前几日还在说善君,怎么这人今天就到了?还大摇大摆住进了王府!   鬼王目力极好,一眼就看见了他抱在怀里那个小小的孩童,法则停在他身旁,悄声汇报:“我出去看了看,善君收拢了不少魔修,偷偷穿过屏障来了凡间,四处杀人,正好又逢大水,他们借着水灾的掩护屠杀难民,至今还没有人发现。”   天道蹙眉:“他要干什么?”   法则说:“不知道,他命魔修杀了人之后再取尽心头血,魔修行事暴戾,取血之后顺带着把人的一身血肉都吸干了,只剩下一具骸骨漂流江上。”   “不过,”法则话锋一转,“我听一些魔修提起,说是奉善君的命令,要取万人血、玲珑骨,还有什么并蒂心,以唤醒魔尊。”   天道:“……”   面容昳丽的鬼王倦怠地支着下巴叹了口气:“早知道留下化身还会惹下这么多麻烦事,当时就该直接毁了这具化身。”   他嘴上抱怨着,心里也真的开始琢磨起毁掉鸣雪这具身躯的方法,左右荼婴已经能独当一面,不需要魔尊现身为他铺路,那留着鸣雪也是无用,不如找个时间偷偷把这事儿办了…… 第119章 海底月(八)   善君一向对谁都一副笑模样, 看上去好相处得不得了,加之长了一张俊俏脸庞,还是王爷的救命恩人, 领路丫头有心同他打好关系, 几乎是知无不言, 不过半刻钟, 便将王府中可与外人言的事情都说尽了。   走到碎珠楼前, 善君笑眯眯地回绝了丫头留下侍奉的请求, 推开门进去, 里面已经点上了曲枝缠花灯, 炭盆将室内烘得温暖如春。   他连一个眼风都没有扔给垂着幔帐的柔软床铺,将手一抬, 浅光一闪,一樽通体漆黑的棺木就出现在了空地上。   善君单手推开棺盖, 将怀中的孩子放到棺木里, 眼神仿若粘稠的蜜糖,在孩子脸上逡巡了一遍, 慢吞吞地阖上棺盖, 侧了侧头:“进来。”   室内忽然冷风一起, 几道黑影倏忽出现在他背后,诚惶诚恐地跪下,恨不得把头低到地面:“大人, 万人血已经齐备, 按照大人的吩咐,找的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 活人取血。”   善君头也不回, 伸出一只手, 他们意会,双手捧上一只小小的青铜鼎,这鼎通体古拙朴素,只有成年男子巴掌大小,中间汪着一泓深红近黑的液体。   善君用魔气卷起这只小鼎,放在面前端详了片刻,后面几人大气都不敢喘,他们都是修为低下的魔修,在那场魔兽潮里也没起到什么作用,光顾着逃命了,活下来的概率竟然还挺高。   原本他们还在为自己捡回了一条命高兴,谁知道转头就被这个喜怒无常性子扭曲的郸城之主给逮住了,这位大人在魔域里可称得上是大名鼎鼎,只是传的名都不是什么好名,听闻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挖出别人的魔婴放在窄道儿上当弹珠玩,把被挤下窄道的魔婴泡到各种汤汤水水里碾碎了做补汤。   谁知道这传闻是真是假,他们本觉得这种奇特的爱好听起来就很不实际,可见到本人之后竟然觉得……他或许也不是干不出来这种事。   可怜这几个魔修,别说魔婴了,就是魔丹也只炼出了个形,一旦办事不力怕是连被挖出来弹着玩的机会都没有。   善君哪里在乎这几人颤抖的快要虚脱的恐惧,端详完了小鼎之后,便将之收起,转而命令道:“去打听明霄的下落。”   几人一愣,胆子最大的那个鼓起勇气确认了一遍:“明霄……可是那位明霄仙尊?”   善君忽然微笑起来,温言软语道:“我给你说话的权利了吗?”   话音未落,提问的那人连一声都没来得及吭,身体忽然膨胀如鼓,只是顷刻之间,就炸成了一团细碎的骨肉,血淋淋的皮肉中间,一颗黯淡欲裂的魔丹转了几转,啪嗒一下,碎成了齑粉。   这一下把其余几人吓得肝胆欲裂,他们抖抖索索地努力缩小自己的身形,连饶命的话都不敢说,死死抿着嘴巴,只是此起彼伏地磕头,恨不能把头磕碎了好向善君证明自己还是有用的。   善君杀了个人,心情好了许多,手掌压在棺木上,如摩挲美人的肌肤一般轻轻移过,好声好气地回答了方才的问题:“自然是那位名动天下的明霄剑主啦,除了他,还有谁的心配得上尊上呢?”   他摩挲棺木的手停下,不高兴地喃喃自语:“并蒂心……若不是我的心已经没有了……”   他自顾自说着话,不知怎么的忽然又高兴起来,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口,正要用力,才想起房间里还有几个人,神情厌倦地将他们扔出去:“快滚吧。”   被扔出去的几个人对视一眼,纷纷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表情,但还没有轻松片刻,就想起来了善君的命令,登时脸色又难看下去。   “明霄仙尊……他不是早就已经身死道消了吗?”一人压低声音问。   “谁知道,外头还传尊上也死了呢,这不是还活着?”另一人耳语般回答,脸上露出了一丝不知是讽刺还是敬畏的扭曲表情,“不过,被那位大人这样疯魔似的缠着,要是我,我倒宁愿死了的好。”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哪儿,脸色骤然一白,畏惧地朝紧闭的门扉看了一眼,浑身汗如雨下,连连后退着跑了。   善君懒得去听外头的人在说什么,他捧起那只小鼎,注入魔气,只有巴掌大的青铜鼎飞在空中,一圈圈扩大,最终成了一尊足有一人高的青铜大鼎,鼎身上雕刻着凶兽螣蛇,张大了嘴巴几欲噬人。   浓重的血腥味散发开来,万人心头血盛在这鼎中,霎时便将一座香风氤氲的小楼熏得如同在修罗屠宰场。   他伸出手,在映出了他微笑面容的血池上轻轻撩了一把,看着指缝里滴滴答答落下去的血珠,伸到嘴边舔了一口,咂咂嘴,煞有介事地评价了一句:“太腥臭,尊上一定不喜欢这种味道。”   曲枝缠花灯中的火焰骤然熄灭,剩下一黑衣青年站在黑暗中,露出了一个扭曲病态的笑容。   ******   日夜的暴雨之下,白昼与夜晚已经没有了什么差别,虽然滴漏显示现在是傍晚,但天色已经沉沉如夜,尤勾悄悄用一盏药灯换下了天衡床榻边的夜明珠,用灵火点燃那截带有异香的药木。   阿幼桑还带点儿孩子脾性,不知跑到哪里去玩耍了,尤勾早习惯了她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架势,但还是记下了要在她回来后敲打她一番。   她们现在不是在处处都是自己人的危楼里,大祭司身旁只有她们二人,族人甚至不知道楼顶那具身体是无魄之躯,要是在这里大祭司出了事,她们就是死了也难辞其咎。   药木的香气徐徐晕染开来,将一座小楼都点缀得仿佛在人间仙境,这种药木没有别的作用,就是容易引人入睡,便是身负修为的修道者也会在药木作用下好眠一夜,手指粗的一截便价值十块上品灵石。   巫族别的东西不多,唯有这种药物多得能论车卖。   尤勾点了药木,在嘴里含了一片驱散药效的回甘叶,正要翻开手边的书,就听见外间风声忽然大了一霎。   她设置在楼中的阵法被触动了。   阿幼桑识得那种阵法,断然不会踩上去,凡人踩上去了不会引动阵法,只有修道者……   尤勾霍然起身,袖中数十尾灵蛇似利箭般射出,但她连来人的面容都没能看见,就软倒了下去,余光里只瞥见一片黑色的衣角,不紧不慢地绕过她向那方床榻走去。   大祭司……   她脑中焦灼的念头一闪而过。   善君没想到守在那个凡人世子身边的竟然是个会术法的女子,这一点猛地提起了他的兴趣,原本的杀招也改了,将人打晕在地上,审视了片刻,视线落在床榻旁那一截药木上。   “……听枕枝?”善君在魔域里也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一眼就将药木认了出来,伸出手将药木捻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喃喃道,“巫族?”   随手将药木扔下,善君掀开幔帐,缓缓弯下腰去,笑眯眯的脸凑近沉睡的小世子,窗外电闪雷鸣,偶尔闪电一打,照亮床榻前一张雪白带笑的脸容,这场景着实瘆人。   好在天衡一直没有醒,善君仔仔细细地看了他片刻,纡尊降贵地抬手摸了两下他的手腕骨骼,脸上笑容一提:“玲珑骨?”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又摸了一遍,乌黑眼瞳里的笑意亮得惊人:“连上天也要助我。”   摸完了骨头,善君看天衡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可有可无的凡人,而换了肉食动物看猎物的眼神:“七岁的玲珑骨……”   他的手按在了天衡的肩头,就要抓下去时,忽然一顿:“不……还是等明霄的心取到了再来提这骨头更好些……”   “小孩儿,你可要好好长大,把骨头给我养漂亮一点。”善君耳语般贴着天衡的耳朵轻轻叮嘱,脸颊旁拉出了两个笑涡,“……好好长大啊。”   他在这里演着独角戏,披着鬼王皮子的天道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碎珠楼,一落地就被浓重的血腥味熏了个头昏脑涨。   鬼王微微蹙起了眉头,侬艳斜飞的双眸里划过一丝嫌弃,大袖罗纱飘拂而下,迎面就是一只巨大的青铜鼎和一樽乌黑的棺木。   鬼王飘行在地上,双足分毫不沾地,十成十的恶鬼走路法,眨眼就飘到了棺木前。   ……那个青铜鼎没什么好看的,浓烈的血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棺木上流转着一层善君的魔气,希夷没耐心去解开这层魔气,身形一散,化作鬼气,沿着棺木绕了一圈,慢慢融入了乌黑的棺木中,倏尔在棺木内凝聚了身躯。   不出他所料,棺木中放的果然是鸣雪的身体,七八岁孩童大小,一身玄色衣袍,玉雪可爱的一张小脸板着,双目紧闭,一副正在沉睡的模样。   希夷却知道,这不过是一具空空如也的皮囊而已,虽然有呼吸有心跳,内里并无一丝魂魄。   法则在无光的棺木中幽幽亮起:“善君跑到小世子那里去了,摸出了他身上的玲珑骨。”   天道闻言侧了下脸:“玲珑骨?”   法则有些无语:“世上有天生剑骨,身负剑骨者修行剑术一日千里,玲珑骨则是天赋异禀的灵修才会有的,有玲珑骨的人能沟通天地灵气——其实你的每一具化身都有玲珑骨啦。”   法则吐槽了一句:“天道能没有沟通天地灵气的能力么,你就算随便找一具躯壳附身足够的时间,那具躯壳也能变成玲珑骨。”   鬼王不关心这个,随意应了一声,将手掌贴在沉睡的鸣雪额头,正要催动鬼气将这具躯壳破坏殆尽,便听得法则急急道:“你要在这里动手?不行啊,动静太大了。”   不管怎么说,鸣雪这具化身都是实打实的魔尊之体,就算一点不防备地任由鬼气出入,想要将它摧毁殆尽也是一个大工程,鬼气魔气碰撞产生的漩涡八成能把这座半个东阿给夷为平地。   鬼王无奈地停下手,想了想:“那就偷走吧,送到海里再动手,正好借着大水的掩护,就是动静再大也不会被发现。”   所以等发现了玲珑骨的善君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轻快地回来时,在他面前的就只有一具封印未动却内里空空的棺木了。   善君盯着空空荡荡的棺木,脸上第一次失去了笑容,他这张脸生的英俊,但不知为何,他不笑的时候竟然给人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感,眼睛鼻子处处都好,偏偏合在一起就像是非人的恶物裹上了人类的皮囊,失去了笑容这个保护色,那种扭曲的怪异便前所未有地袒露了出来。   轰隆一声,精巧的碎珠楼自下而上开始崩解坍塌,高楼一层层下陷沉入地下,穿透磅礴大雨溅起数丈高的烟尘,地面裂开龟裂恐怖的纹理,坚硬岩石宛若柔软的油脂一般在沉重魔气的压迫下碎为齑粉,盛满血的青铜鼎发出嗡嗡的共振,眼瞳猩红的男人站立的乌黑棺木前,神情狰狞。   希夷哪里管善君是什么反应,他抱着鸣雪一脚踏出数十里,缩地成寸飞到海域之上,身披红衣宛若神女的妖皇正好破水而出,海水吻着她动人的脸庞恋恋不舍地滑落。   鬼王将孩子抛下,妖皇伸手抱住他,两人堪比世上最默契的搭档,只是片刻,神女便带着孩子重新沉入了无边深海。   海里的事情当然要交给擅水的角色解决。   深蓝近黑的海水中,红衣神女霍然裂开了一个非人的笑容,宽大裙摆下,修长的双腿并拢绞缠,化成长长鱼尾,这鱼尾不如鲛人的鱼尾好看,通体深黑如带血色,长着狰狞可怖的骨刺和宛如刀刃般的鱼鳍,排列细密的鳞片翕张,滚过一圈雪亮的冷光,鳞片咬合的一瞬间迸出灼热高温,甚至烧得周遭海水都冒出了滚烫的蒸汽。   这是被称为海中一霸的龙鱼的鱼尾,每一寸都是为了厮杀而锻造。   妖皇深吸一口气,磅礴妖气倒灌,沿着她如蛇般环绕着鸣雪的手臂冲入他的身躯,法则所塑造的化身自动调动身体内浩瀚魔气反击,两股如海般强大的力量碰撞,一瞬间使得深海之下都出现了无水的空层。   这并不是最值得关注的,魔气冲刷激荡之下,那具孩童的躯体寸寸拉长,像是将数十年光阴揉在了短短片刻之中,稚嫩的幼童转瞬成了高大挺拔的男人。   一头长发未束冠冕,乌黑的发丝披散在绣着金线的衣袍上,深黑色重重叠叠的华服勾勒出挺拔的腰身,每一层衣衫上都用金丝压满了暗纹,衣摆飘拂间有水流波浪般粼粼的纹理在流动。   他的眼睛半阖着,乌黑的瞳孔中有暗红的光晕在流转,仿佛落进了暗红的血色,脸颊线条精致冷硬,眉目凌厉摄人,眼神中都是残忍血腥的暴虐,眉眼里含着倨傲矜贵的神色,明明什么都没做,神情里也像是带着阴冷残酷的煞气。   “坏了……”   玉神仰头,她没想到化身自带的魔气竟然这么强悍,怕是这些年善君也没少给这具化身进补,竟然生生将鸣雪在魔兽潮下本快溃散的功体给补回来了一半,导致她估计错误,妖气和魔气对冲,这么大的动静就是有海域遮掩也难盖下去了。   善君那个神经病且不说,更糟糕的是,她好像感觉到了属于荼婴的那股魔气在片刻停滞后,正在疯狂地向这边冲来。 第120章 海底月(九)   玉神第一反应就是把鸣雪藏起来,??薄袖如长虹抛出,卷起魔尊往身后深不见底的海域一沉,无声无息滑翔而来的凶兽用脊背稳稳托住无知觉的身躯,向着深海中的裂隙游去。   下一刻,??海水排天涌起,??回灌出无数巨大的气泡,??宛如珠链落入海洋,妖皇悬浮在海水中,冷冷望着上方,狰狞可怖的巨大鱼尾上鳞片咬合绷紧,??发出刀锋厮磨般的喀嚓声。   旋即水幕破开,??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落在玉神面前。   荼婴面色僵硬,??定定看了一眼面前鱼尾人身的妖皇,她依旧面容端庄绮丽如神女,??却因为这条狰狞鱼尾转而有了一种蛮横恶质的美,但在巨大的心情激荡之下,??他根本没有别的心思去管这些,??急切地问:“我刚才——”   他话说到一半,背负双刀的善君后来居上,手中双刀在水里绽出一朵硕大的花,??向着水中那个模样娇弱的鱼妖当头罩脸盖了过去,语气含笑,声音压得冷森森的:“就是你,??趁着我不在劫走了尊上?!”   情绪翻涌的荼婴这才感觉到边上居然还有一个人,??见他上来就是杀招,??不由得心中一紧——这一紧当然不是为了妖皇,??而是为了这个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动手的人。   但等他定睛一瞧这个“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动手的人”,??荼婴面色又是一变:“善君?!”   他不是傻子,在魔兽潮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善君,联系善君方才说的话,荼婴整个人都被膨胀的怒气充满了:“你——这些年师尊是在你那里?!”   玉神轻飘飘地后退,躲过了善君的刀锋,浅红的眼尾一扫,荼婴已愤而抽刀对准了善君,被刀锋对住的黑衣青年动了动头颅,慢吞吞地转过脸:“哦,是小少主啊。”   善君的语气里明显带有调笑轻视的意味,显然是没将荼婴放在心上:“尊上的遗泽好用么,借着他的名头一统魔域,你也过足了魔尊的瘾了吧——被敬畏奉承的感觉好不好?”   这话说得扎心,就是荼婴这样从来不在乎别人言语的人也被气得短暂失了一下神,善君从头到尾都一副无辜天真的表情,直到此刻,他眼中才有毒辣凌厉的光一闪,一枚比头发丝还细的银针从他刀柄上倏忽射出,向着荼婴的眼睛扎去。   银针上布满了清纯至正的灵力,若是扎透了护体魔气深入肌理,顷刻之间便能搅乱魔气运行,待银针入体,灵力迸溅,直接便能摧毁丹宫中的魔婴,到时候任凭荼婴再怎么天资纵横,也得老老实实当个废人。   这一招看的就是快准狠,荼婴只是这么一晃神,再反应过来时银针已近至眼前,针尖上清冽的灵力寒如冰雪,就要擦着眼睫刺入瞳孔之中。   荼婴下意识要折身飞退,眼前却忽然蒙上了一层浅淡的红。   这红旖旎温柔,好似天际雨后新虹落入海中,在深蓝静谧的寒冷水域里绽开了少女如晕的桃颊,薄朱浅黛,飘游婉转,那一点带着杀意的星芒也被这层薄红挡在了外头。   荼婴茫然了一瞬,眼前的浅红倏忽散去,柔软的薄纱轻轻擦过他的脸颊,带起一阵水流。   他顺着看去,才发现方才那层雾气一样朦胧的朱红竟然是妖皇逶迤垂落的长袖,轻薄如无物的红袖卷着银针返回到主人手里,又安安静静地摇曳在了水中。   “怎么,这是你的红颜知己?”善君对于自己的杀招被接下一脸的不以为意,眯起眼睛调侃荼婴,身体却紧绷了起来。   玉神捏着银针懒洋洋观察的眼睛一挑,泛着金色的瞳孔微微转动,女子柔媚喑哑的声音便响在了善君耳边:“我不喜欢有人拿我开玩笑。”   不等话音落下,善君骤然暴起,魔气澎湃涌动撞向玉神,而亭亭如枝上一抔新雪的美人漂浮在水中一动不动,像是被吓傻了一样。   善君嘴角的笑意尚未拉开,一道挟钧天之势的庞大力量便兜头罩下,凝实的妖气举重若轻地穿透了他的护体魔气,在天旋地转间,他只看见了一条密布冷黑鳞片的狰狞鱼尾,骨刺如刀般穿透他的身体,轻而易举地把他扇飞了数丈远。   龙鱼海中一霸的称号可不是白来的,与动辄数十丈大小的海中凶兽相比,它们大多只有一两丈长,还不够凶兽们一口吞的,但是能凭借这样小的身躯在与海兽们厮杀的过程中占尽上风,足可见它们身体素质的强悍。   这么一尾巴拍下去,能将以头骨坚硬著称的铁骨鱼拍成饼饼,善君运起全身气力护住胸腹,但等水波静止,还是能看到他胸腹处深深凹陷了下去,冲击之下衣袖化为齑粉,周围皮肤呈现可怖的深紫。   “噗——”   善君捂着胸口,血如涌泉般从他口中喷出,在他面前笼出了一团近黑的血雾,眼中怨毒冰冷的光被压在眸底,换上了一张天衣无缝的炽热笑脸:“善君失言,前辈罚也罚过了,可以把尊上还给我了吗?”   一听到鸣雪的事情,方才还作壁上观的荼婴也看向了玉神。   玉神:“……”   早知道她该下手再重一点,把这货拍死得了。   “什么尊上?”红衣黑发的美人绰约如枝头繁花,狰狞鱼尾懒懒拨动水流,晕红的眼角瞥着他们,神情不变,“这海域里只有我一个‘尊’,你们找你们的尊上,怎么还找到我门口了呢?啊……说不定他已经被我吃掉了吧。”   美人细长的手指压住腹部,面上浮现一丝坦白的遗憾和饥饿:“总是吃不饱,我也没办法啊。”   荼婴脸色僵硬了一下,他当然不信妖皇口中的吃掉了之语:“陛下说笑,我正是感受到了您和师尊的魔气对撞才过来的。”   玉神曲起食指,用指关节按压着饱满莹润的红唇,笑意傲慢:“啊,既然你不信,那你就自己来找呀。”   她有恃无恐地伸展双臂,臂弯里鲜红薄纱逶迤漂浮,盛气凌人好似一团灼灼火焰。   只要她不承认,他们能怎么办呢?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只要有点理智,就不会再纠缠下去了。   看着荼婴一脸铁青,一旁的善君已经悄无声息地四下打量起来,准备寻到空隙逃跑,玉神嘴角的笑容不断拉大,心中从未有过如此爽快的时候,还想再欺负荼婴两句,就见荼婴忽然将目光投向了她身后,眼里猛地亮起了光。   玉神将要出口的话堵在了喉咙口,一点不妙的预感从她心里升起,正胆战心惊地琢磨着到底是哪里不对,就看着荼婴对着她身后脱口而出:“哥!”   ……坏了,她竟然忘了荼兆!   一身白衣的剑修踏水而来,海水不比陆地,修道者虽然能分水呼吸,行动多少还是有些不便,但来人姿态坦然,手中还扶抱着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竟然也宛如行走在地面一般自如。   玉神悄悄侧过脸瞅了后方一眼,看见荼兆扶抱着的那个男人,眼前就是一黑。   两个小兔崽子,竟然还学会了声东击西!   荼兆和荼婴感知到魔气妖气对撞时已经在出东阿的路上,这股凶悍暴烈的魔气一出现,荼婴就疯了似的往回冲,荼兆拉不住弟弟,只得跟在他后面。   但他多长了个心眼,没有循着去往冲击的中心,而是沿着那股溢散的魔气往外绕了大半圈,潜入水底一看,曾有数面之缘的鸣雪魔尊正被一只巨大的海兽托举在脊背上,向着远方窜去。   荼兆刻意收敛了身上灵气,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顺着水流无声无息地落在海兽宽逾城门的脊背上。   偌大海兽早就习惯了有东西掉在自己身上,加之荼兆的身形对它而言实在渺小,它甚至根本没有发现背上多了个人,依旧遵循着妖皇的命令有多远游多远。   荼兆敛声屏息,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仿佛沉睡的魔尊,离得越近,那股凝重冰冷的威压越是强烈,甫一看见那张脸,荼兆的心神就是一晃。   他有多久没有看见过师尊了?   一剑能当天下先的明霄仙尊,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白玉京悬挂的历代宗主画像不能画出师尊风华的万分之一,到如今,他明知道面前这人不是他的师尊,连气质神貌都迥然若两人,他仍是为之失神了许久。   海中静谧,只有温顺的鲸在长长鸣唱,悠扬声响回荡在海域里,荼兆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朝魔尊颔首:“鸣雪……师叔,多有得罪。”   荼婴一见到那面容冰冷俊美的男人,就瞬间忘却了周遭的所有事物,僵直着身体过去,半途还绊了一下,荼兆将鸣雪交给自己的弟弟,转头却对着玉神拔出了剑。   玉神:“……”   偷我的人还敢对我拔剑!好胆啊兔崽子!   白衣剑修面对妖皇沉沉的威压,仍旧目光坚定,长剑寸寸出鞘:“陛下,晚辈冒昧,请问一事。”   他根本没打算听玉神的回答,直接便道:“多年前魔域兽潮席卷两界,阿婴的师尊力敌魔兽,不见踪迹,当时晚辈的师尊,太素剑宗宗主明霄仙尊前去救援,之后也是下落不明,而今鸣雪师叔现身在此,为您手下凶兽所护持,敢问……敢问晚辈的师尊……敢问明霄仙尊,正在何处?”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似从头到尾都没有被动摇过,但说到最后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泄露出了一丝颤音,双目紧紧盯着玉神,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玉神:“……”   她能说什么?这回可是人赃并获了。   善君取出几瓶丹药,看也不看,统统倒进了嘴里,被强行调动起来的魔气充盈身体,凹陷碎裂的骨头发出炒豆子一般的声响,方才还奄奄一息的人又没事一般站了起来。   他本来是想扭头就跑,可忽然到来的白衣剑修牵住了他的步伐,在场的众人中只有他知道鸣雪魔尊躯体返幼的事情,此刻一见身形高大的魔尊,当即怔在了原地,眼神里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忌惮,原本要逃跑的心思也被打散了七七八八。   “且不论明霄仙尊的下落,尊上此刻人事不省的情况,前辈也不打算解释一下么。”   善君幽幽地将鸣雪长久不醒的锅凌空扣向了玉神。   玉神:“……”   荼婴全副心神都在鸣雪身上,按住对方的腕脉查探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暗伤,倒像是有离魂症状,可是离魂之后怎么能发出先前那样强悍的魔气?全然不知道化身特性的荼婴思前想后,就只能认为鸣雪是在和妖皇对战的过程中出的意外了,因此他也将视线投向了红衣艳艳的美人。   玉神:“……”   荼兆没有得到回答,又沉声发问:“敢问晚辈的师尊明霄仙尊此时在何处?”   玉神:“……”   天道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一丝心累。   被这边的大动静引来的法则围观了全程,内心油然升起了一种诡异的……兴奋感,啊,这个场景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它明明只是简单地看着,居然像是大夏天栽进了雪堆一样,浑身都被冰冰凉凉的一激,这也……这也太好看了吧!   妖皇此刻哪有心情去管幸灾乐祸的法则,她现在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为什么鸣雪会出现在她的海域里,又为什么两人会大打出手,但解释不清,不代表谁都可以往她头上扣黑锅。   那条鱼尾绷紧了,鳞片咔咔扣合,发出金铁嘶鸣的摩擦声,沙哑柔婉的女音低如耳语:“谁给你的胆子,把莫须有的恶名扣到我身上的?”   善君一听她开口,心中警铃登时大响,顾不得玩弄小诡计,魔婴飞快运转,驱使魔气裹住他飞身后退,正好躲过了来势汹汹的一尾巴。   硬度堪比金铁的鱼尾拍空,余力击碎了下方海石,偌大气浪翻卷开来,四周生长的海中灵草瞬间化成飞灰。   善君额头冷汗涔涔,脸上还保持着习惯性的僵硬笑容,眸光闪烁不发一语。   荼婴见此,猛然想起之前善君说的那句话,转而逼问他:“这些年,师尊一直在你哪里?他到底怎么了?”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相信玉神不会骗他,况且鸣雪是个怎样傲慢霸道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安安分分待在善君身旁这么多年,但凡他还有一丝气力,都会去寻找明霄剑主,能让他被善君藏匿多年,只能说明这些年里鸣雪压根就是神智全无的状态。   见瞒不下去了,善君冷笑一声,转头怼他:“师尊?现在开始喊尊上师尊了?之前不是很有骨气,死都不肯留在魔域吗?”   荼婴咬紧了牙关:“那你呢?自诩忠诚师尊,暗自藏匿师尊,私下到底想干什么?”   两人眼风相对,顿时在半空擦出了四溅的火花。   善君脸颊肌肉动了动,露出了一个让荼婴恶心欲呕的怪异笑容:“我能干什么?尊上境况如此,你自称是他的徒弟,却对他满腔恨意,难道我要将尊上交给你?哈哈哈哈哈,尊上当然只能是我的!我的一切都由他赋予,我要陪在他身边,等他醒来,赐予我爱意、疼痛,用鞭子掌控我的身躯……”   他说到后面,一双眼睛亮如鬼火燃烧,吃吃地闷笑起来,听得在场几人脸色都是一变又一变。   荼兆皱起眉头,高冷如山巅寒松的青年横剑而起,冷冷呵斥:“放浪之语!”   善君之前被玉神一尾巴打在胸口,暗伤淤积,便是吃下了诸多灵丹妙药也不见好,此刻荼兆发难,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一边笑,一边抽刀抵挡,没两下就被荼兆剑锋一扫,踹到了荼婴脚下。   黑衣青年狼狈地吐出喉咙里的淤血,扎成马尾的长发散落下来,半跪在海底淤泥里,压根没有给荼婴一个眼神,只是痴痴地伸手去拽那无知无觉的男人的衣摆:“尊上……尊上,看看善君吧,看看善君吧……”   形容凌乱的青年脸上神情迷醉又狂乱,好像陷入了一场久远之前的幻梦:“尊上,你看看善君……万人血我已经取到了,玲珑骨也找到了,只差一颗并蒂心……等我找到明霄,剜出他的心,你就能醒来了……”   荼兆闻言勃然色变,一张无欲无求的脸气的发青:“你竟敢对师尊……”   剑光如寒雪冰凌,乍然亮在寂静无光的海中,似飞霞一泓的剑光擦过善君的脖颈,一下子截断了他未说完的话。   等下了手,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气急之下做了什么,竟然忘记审问善君他口中的万人血玲珑骨都是些什么东西,更重要的是……他忘了问善君是否知道师尊的行踪。   思及此处,正要顺势往下刺穿魔婴的长剑生生停下,荼婴心中亦有同样的疑问,但他到底修行的是魔功,手段比荼兆更荤素不忌,抬起手一引,将善君的躯体吸在手中,往下一抓,魔修可断金玉的指爪穿透了血肉之躯,生生抓裂丹宫,将那个形如幼儿的魔婴抓在了掌心。   魔婴有成年男子半个巴掌大小,脸容精致小巧,生得和善君一模一样,正张着嘴发出无声凄厉的嘶吼,荼婴脸色冷硬,毫不在乎魔婴的挣扎,将它贴近自己的额头,外放魔气,裹住魔婴,闭上了眼睛。   鸣雪是世所罕见的天纵奇才,他自创的《天魔诀》更是当世罕见的顶级功法,荼婴沿着他的路往下走,能发挥出来的实力比他本身境界要高出不少,穿透魔婴的屏障入侵它的思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不过寥寥片刻之后,荼婴再度睁开眼睛,这回他的表情已经不仅是难看,草草浏览了一番善君记忆中虐杀无辜的片段,他面色铁青地拧碎了手中魔婴,看着与之神魂牵系的肉身倒在地面,眼神里全是厌恶。   他以传音之术简单地将万人血向兄长解释了一遍,成功看到兄长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反感,二人谁都没有提及那颗并蒂心的事,因为此刻还有更重要的——   荼婴转向一直津津有味看戏的妖皇:“陛下方才为何要对我师尊下杀手?”   玉神:“……”   美人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了。   想了想,她慢吞吞地收拢长袖,一脸不耐地反问:“他出现在我的海域,我为何不能杀他?”   荼婴紧接着问:“可师尊此前一直神智全无,怎会凭空出现在东海?”   玉神冷笑一下:“这你应该问他。”   见荼婴一下子无话可说,玉神心中松了口气,谁知这口气还没有松到底,荼兆忽然插嘴:“可是我在寻到鸣雪师叔的时候,他正被您手下的海兽带着远离,这又是为何?”   这问题好难回答啊!   玉神索性扬起眉尾:“小崽子,你们问题怎么这么多?上次我心情好,让你们走了,你们难道以为是自己本事好吗?”   眼见得妖皇面上有了隐隐薄怒,荼兆也知道这不是再问下去的好时机,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内心那一点点隐秘的希望,万一,他是说万一,万一妖皇能知道师尊的下落呢?   他找了师尊这么多年,绝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因此顶着妖皇威压沉沉的视线,荼兆收剑归鞘,一揖至地面,声音里多了丝不易察觉的哀求:“请陛下再思索一番,是否有见过晚辈的师尊?”   自从他被领上白玉京后,这是他第一次做出这样卑微哀求的姿势,他知道面前的妖皇不通人性,也不会为人类的哀求所动容,但他不能不做出这么一次尝试。   玉神看着他弯下的腰,沉默了片刻,而后轻轻笑了一声:“什么明霄?我若是见到太素剑宗的人,当然是要杀之而后快,你应该庆幸你的师尊没有见到过我。”   她的回答令荼兆含着希望的神色慢慢失落下去,荼兆用尽全力行完了礼,轻声道谢,后退时脚步一个踉跄。   荼婴扶着自家师尊就要告辞,玉神忽然怒极了似的笑起来:“等等,我有允许你们走吗?”   一直平静的海域忽然卷起了涡流,这片海洋向着外来者露出了尖锐的獠牙。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傲慢的妖皇露出一个血腥的笑容,再不给他们一点苦头尝尝,他们怕是要把她当成好人了。   也不用打残废,打个半死就差不多了,至少不能让他们在外头到处折腾,找方法妨碍玉神孕化妖气。   妖皇漫不经心地想着,绝不肯承认是为了报复他们方才咄咄逼人的问话。 第121章 海底月(十)   善君死了。   奔波在寻找明霄仙尊的路途中的几名魔修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这个事实, 善君能掌控他们当然靠的不是什么恩威并施,而是在他们身上下了一种名叫追魂符的禁制,借此牵引着他们身上一缕魂魄, 但凡他们敢有一丝不臣之心, 这一缕魂魄就会在追魂符的作用下化为飞灰。   魂魄被掌握在他人手里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他们尽心竭力给善君干活,也是想着能求一个恩典解开身上的追魂符, 没想到明霄仙尊还没找到, 善君先死了。   掌握追魂符的人神魂俱散, 追魂符当即碎裂, 被牵引在善君手中的一缕魂魄返回到魔修身上, 他们还没来得及喜极而泣,紧随着这一缕魂魄返回的命令就响在了他们的神魂中。   这就是追魂符的另一个作用了, 当追魂符碎裂时, 主导者可以向被掌控者下最后一个命令, 这个命令会紧紧缠绕在那一缕魂魄上, 除非命令被完成,否则它就会成为心魔, 终生追随在魂魄主人身上。   ——何其歹毒!   魔修们大喜又大悲, 恨不得找到善君的尸骨在他身上踏上一万只脚,把他碾进世间最肮脏污秽的地方才好。   依他们看来,善君那样心肠恶毒的家伙, 绝对会给他们下不可能完成的命令,好拖着他们一起死了算了,谁知道等他们心如死灰地去看那条命令时,纷纷愣了一下。   不是因为猜中了善君的想法,恰恰相反, 这个命令对他们来说简直可以完成的太容易了。   ——销毁万人血,杀掉东阿王世子。   几名魔修面面相觑,一瞬间都有点怀疑自己的神智是不是出了问题。   “这万人血,不是取来给尊上用的吗?之前他这么上心,现在……说销毁就要销毁了?那尊上……”一人迟疑着开口,他倒不是真的关心鸣雪魔尊的死活,只是下意识地不敢相信善君的为人。   善君之前把尊上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放在心上,为了唤醒尊上想尽了办法,不惜背上因果屠杀凡人,好不容易才取够了万人血,奉上血的那天他们都看出了善君狂喜的心情,怎么一言不合就要销毁了?   若不是追魂符的碎裂无法假造,他们甚至怀疑善君这是诈死,要借着这个机会玩弄他们。   有人冷笑出声:“谁知道善君那个疯子是怎么想的,总归既然他如此说了,我们就如此做,销毁万人血,杀了那个东阿王世子,之后我们便可以逍遥去也!”   余下几名魔修闻言纷纷应和:“是,不管他怎么想的,这个疯子喜怒无常,说不定就是想拉着魔尊一块儿去死,让他们自己到底下掰扯去,我们只管做了我们的事情。”   “是极,那我们便兵分两路,一队去找万人血,一队去杀那个凡人世子。”   几名魔修商议定了,当即掉头往回,向着东阿王府扑去。   他们虽然被善君欺压得不成样子,但到底也是到了魔婴境的高手,进入王府如入无人之境,随手擒了一名侍女逼问出东阿王世子的下落,纵身便往观潮楼掠去。   外界风雨如骤然,小楼中却是一派静谧,药木仍旧燃着,香气作用下,侍女们都沉沉睡着,被善君打晕了的尤勾也倒在床榻前昏迷不醒,阿幼桑正巧提着一篮点心从厨房回来,迎面就和几名魔修撞了个对脸。   阿幼桑愣了一下,魔修们却没有发愣的,为首的魔修浑然没有把这个穿着侍女服饰的女子放在心上,随意地伸出一只手击向她的天灵盖,眼见这女子就要血溅当场,下一刻,眼前人影就是一散。   “嗯?”魔修不由怔了一下,“此处怎会有修道者?”   他没有往别的方向猜,只以为是东阿王聘请了修道者来保护他儿子的,实在也是因为阿幼桑本身实力不济的缘故,看起来不像是正经门派出身的修者,更像是权贵人家特意豢养起来送去修道以保护自家安全的散修。   阿幼桑脸色却是大变,这些魔修要去的方向只有一座观潮楼,他们的目标显而易见的就是大祭司!   她心下急切,急着脱身赶去大祭司身边,奈何这几名魔修都不是吃素的,她长久侍奉在巫主身边,加之天赋有限,本身实力就不行,全靠身上千奇百怪的蛊毒和层出不穷的法宝抵抗攻击,眼见她不要钱似的拿出各种法器,魔修们眼里都出现了贪婪之色。   一人猛然收手,眯起眼睛道:“这小妮子来历不凡,身上宝贝多得很,抓了她,哥几个平分法宝!”   此言正中魔修们下怀,一时间攻势顿时猛烈起来,阿幼桑额头汗水涔涔,手中握住了一截莹润的玉管,再次向着不远处的观潮楼看去。   令她失望的是,观潮楼始终一片静谧,好似全然不知这边的动静一般。   阿幼桑知道自己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了,这里有人来截杀她,怎知观潮楼那边境况如何呢?说不定也有魔修进去了,否则以尤勾的警惕性,不可能这里打成这样子她都不出来看一下的……   心知再犹豫也是无用,阿幼桑手中猛然用力,捏碎了那一截玉管,一时间雪亮的白光绽出,好似平地里升起了一颗太阳,光芒笼罩住阿幼桑全身,穿透了东阿郡阴雨沉沉的天空,与此同时,万里之遥的极东之地,伫立在天穹尽头的危楼应和般散发出朦胧的浅光,悬挂在檐下的铃铛无风自动,撞击出了悦耳的声响。   楼中男女老幼同时仰起了脸,神情惊疑不定地互相对视,下一秒,他们的脸色就全变了。   危楼有灵,牵系巫主安危,与危楼呼应的玉节断裂,金铃摇动,是巫主有大难的警告。   “阿幼桑不在!尤勾也找不到!”反应快的青年奔回来大声道。   “……好像很久没看到她俩了。”妇人沉着脸思索。   “顶楼上不去!我在外头传音,大祭司一点反应都没有!”匆匆跑下来的青年脸色惨白,“大祭司从来不会不理我们的……”   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凝重起来,拄着拐杖的老者发了狠,用拐杖用力敲击地面:“唤醒危楼!去接大祭司!”   老者粗砺的声音响彻宏伟高楼,下一刻,挎着菜篮子的妇女扔掉了菜篮露出手腕上缠绕着的短刃,模样淳朴憨厚的青年放下肩头担子,拔出后腰交叉的弯刀,清甜娇俏的温柔少女收敛了笑涡,袖中毒蛇嘶嘶吐着蛇信爬上肩头,佝偻身形的老者扔下拐杖,苍苍白发下慈祥的眼神转变成刀锋出鞘般的锐利。   危楼中的巫族人,都是能为了巫主赴死的狂信徒。   机关顺应人类的心意运转起来,隐匿在墙壁中的无数齿轮咯咯转动咬合,拉动粗逾成年男人大腿的铁链,机关咔咔落下,永寂的池中燃起了滚烫的火焰。   世间人力所能达到的极致发挥了恐怖的作用,如蛛网密布的锁链各行其是,牵引精巧关节运作,危楼大门轰然关闭,宝塔从上而下一层层滑入底部,最上层被厚重的底层楼宇宛如珍宝般环抱起来,几经收缩扩张,原本华丽典雅的危楼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沉重铁甲披在楼宇之外,被精雕细琢的墙壁遮挡在下的光芒骤然亮起,层层叠叠的各色阵法不要钱一般刻满了每一处角落,以无数灵石构成的阵法悬浮重构,灵光明灭之间,放出令人胆战心惊的恐怖威压。   仅仅凭着雕刻在外墙上的这些阵法,危楼就可以被称为世所罕见的一件神器。   这座危楼,是巫族人为巫主精心打造的居所,它收集了世上最奢侈富贵的绫罗绸缎,以供养金尊玉贵的巫主,当然也要有刀枪不入的外壳,能将巫主环抱护佑其中。   无用的建筑脱落分解,外层自动脱离重构,不远不近地围绕着核心飞行,原本高大的楼宇经过一通变化,俨然成了个从未有人看过的形态,极东之地狂风骤起,地层翻动,露出掩埋在泥土之下的巨大法阵。   挖空了一座山的灵脉才构筑而成的法阵包围了整个危楼,灵石放出的光上达星空,原来越明亮的光逐渐吞没了这座楼宇,千万里之外都能看到这边大放的光亮,沉沉黑夜之上,极东之地竟然生生如入白昼,这等宏伟可怖的境况看得所有修者震颤失语。   阿幼桑捏碎玉管之后,整个人的面色就灰败了下去,隔着仙凡的屏障强行呼应危楼,要付出的代价不小,垂在胸口的乌黑长发里爬上了苍白的雪色,她张口呕出一滩血,明亮眼神也黯淡下去。   魔修们看着她身上那一霎放出的雪亮光芒,明明那光芒一点杀伤力都没有,但他们同时从中感觉到了隐隐的不妙预感。   修者的预感都是不能无视的,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决定速战速决,同时分出人手去观潮楼杀人,两名魔修退出战圈,全速掠向观潮楼。   见两人离去,阿幼桑心中大急,抬手还要放出法器阻拦,便被留下的几人挡下,剩下几人都是魔婴境的高手,被这样一个修为平平的女子拦在这里这么久,已经觉得颇没面子,下手愈发狠厉毒辣。   阿幼桑双手发颤,剧烈的恐惧几乎要把她击溃,她不怕死,但是大祭司……是她们把大祭司偷偷带出来的,如果大祭司出了事……   她忽然前所未有地渴望能看到鬼王,他不是说会一直守着大祭司的吗,可是现在大祭司有难,他为什么不在!他为什么不在!   凄厉的嘶鸣和哀求都没人听得见,两名魔修已经推开了观潮楼的门,半路遇见的阿幼桑让他们多了个心眼,有惊无险地绕过室内布下的阵法,看见昏迷在床榻前的侍女,他们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是善君的手笔。”感知到属于善君的魔气残留,一人低语道。   “随便是谁,都跟老子没关系。”另一人不耐烦地回答。   床上的孩童面容精致,嘴唇淡红,头发乌黑,躺在锦被中,宛如一尊精雕细琢的漂亮瓷娃娃,小胸脯微弱地随着呼吸起伏,眉眼间一片沉入梦乡后的宁静。   “死在睡梦里,也算是你的造化。”魔修喃喃自语,手中一把短匕凝实,灌注了雄厚魔气抬手向着床榻那一块小小的隆起用力掷出!   杀一个凡人一点也不难。   和他们预想中的一样,短刀无声无息地穿透了空气,狠狠扎进孩子的胸膛,魔气溢散,梦中的孩子连一声痛呼都没能发出来,只是顷刻之间就失去了呼吸,雪白的小脸上泛起了一层青灰的死气,刀刃穿胸而过,殷红的血很快染透了那一块锦被。   法则呜哇一声哭了出来,隐匿身形悬浮在窗外冷静看着这一幕的鬼王按住法则圆咕噜嘟的脑袋:“怎么了?”   法则带着哭腔咆哮:“你还问我怎么了呜呜呜呜,我辛辛苦苦捏的化身啊说死就死了!”   希夷君挑起一边眉头:“这只是模仿巫主随手捏的仿造版本。”   法则幻化出两条短短的手臂捂住心口的位置:“那也很心疼啊。”   希夷君敷衍地拍拍它:“这个身份本来就是为了补足邵天衡和巫主的相似这一疑点才强行造出来的,你应该没有忘记当初我为了圆这个漏洞撒了多少谎?”   自知理亏的法则嘟嘟囔囔了几句便不吭声了:“好好,因为鬼王要给巫主延命,才搞出了和他长得一样的邵天衡和燕天衡,漏洞补完了,他死了也行,可是你要怎么解释希夷君居然没有守在他身边?”   鬼王看着两名魔修抽身离去,慢条斯理地回答:“我不需要解释,只要我比所有人都痛苦,比所有人都懊悔——难道还有人会想到我是故意要放人去杀他的吗?”   鬼王说这话时露出了一个笑容,沾了血似的红唇微微弯起,勾出了一个令人胆寒的妖冶弧度。 第122章 海底月(十一)   被倾盆暴雨笼罩的东阿王府之上, 忽然沉沉地压下来了一道巨大的影子。   留下牵制阿幼桑的几名魔修瞳孔紧缩,他们面前的女子身上从始至终都泛着白光,这白光仿佛一个坐标, 将一座瑰伟的楼宇从虚空的影子中拉扯了出来。   这景象壮观到有些恐怖,仿若虚影的建筑由淡转浓, 薄薄如幻觉的剪影在短短数息内凝实, 形成了一座只会出现在最大胆浪漫之人梦境中的高楼。   这楼宇不高不低悬浮在半空, 直接压塌了一半王府房舍, 不等魔修们从震惊中回神, 笼罩在危楼外浮动清光的阵法旋转扩大, 不由分说地将他们笼罩进了浓郁的灿银色光辉中。   他们在这朝阳般的光辉里, 甚至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 就连骨带肉地融化在了其中。   操纵着阵法绞杀了魔修的巫族人开启大门, 挟裹着冰冷杀气一跃而下, 为首的青年身形健壮, 手中提着一柄貌不惊人的短斧, 直奔阿幼桑。   巫族昔日最伶俐姣美的姑娘此刻乌发斑驳, 光亮的眼睛里萦绕黯淡死气,青年一见她这幅样子, 整个人就颤抖了一下,大步上前扣住她的肩膀:“阿幼桑?!你怎么搞成这幅样子了?——大祭司呢?尤勾也不见了,我们上楼去,大祭司也不理我们——”   阿幼桑黯淡的眼神在听见“大祭司”三字后,亮了一亮, 张开嘴,想要说话,殷红的血就从口中汩汩涌出, 吓了青年一大跳:“阿幼桑?!”   他慌忙去掏悬挂在腰间口袋里的药瓶,手腕被阿幼桑一把攥住:“大祭司……快救大祭司……”   被口中的血堵住了气管,她小声地重复着,眼泪淌了满脸,但没等她指明白大祭司的方位,一阵冷森鬼气冲天蔽日而起,极寒的力量缠绕在雨水中,沾染到这股鬼气的花草树木顷刻枯萎死亡,片刻之前还是蓊郁清俊的园林在刹那之间成了焦黄青黑的死地。   这鬼气澎湃汹涌,充满了极致的怨愤,有万千厉鬼的凄厉恸哭响在寒风内,阿幼桑抬起的手僵硬了一下,蓦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从喉咙里迸出一声嘶哑惨烈的哀嚎。   “……大祭司……啊……”   尤勾挣扎着醒来,眼睛尚未完全睁开,就朝着记忆中床榻的方向艰难地伸出了手——   大祭司……大祭司怎么样了?那个潜入打晕了她的魔族,有没有对大祭司做什么?   一向坚韧的姑娘头一次六神无主地在心中默念起了诸天神佛的名字,但没等她摸到什么东西,冰冷的鬼气就在她面前骤然炸开。   变得清晰的视野里首先映入的是一个背对着她的男人,玄衣大袖的鬼王站在她面前,一贯秉承幼年教养挺拔如苍松的脊背像是被打折了似的,疲倦地微微佝偻着,逶迤在地面的绸缎云锦上拢着一层冷白的细细霜花,这是极寒的鬼气不受控制流泻出来造成的。   尤勾尚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她想到了那种可能性,但她本能地抗拒着这个事实。   她慌乱的视线从鬼王身上移开,落在床榻上,被希夷君遮挡了大半的床榻上只露出一只苍白的小手,尤勾难以控制地哆嗦了一下,站起来,缓缓入目的是一片狰狞的鲜红。   血泊,短刀,和躺在其中面色青白的孩童。   侍奉巫主左右沉稳的巫女腿一软,整个人坐到了地上,一声接一声地抽着气,却怎么也无法将目光从这惨烈的场面上移开。   鬼王茫然地站在那里,像是个失去了所有依仗的孩童,神情竟然显示出了一种纯白的无辜,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神情里充满了疑惑和畏惧,仿佛这个世界忽然变了一副模样,变成了他全然陌生冰冷的样子。   不过这种神情只出现了短短一刹那,磅礴鬼气仍旧在不受鬼王控制地疯狂倾泻着。   ——理智尚不能接受面前的一切,身体已经遵从意愿放出了厉鬼疯狂的影子。   “天衡?”掺了蜜般粘稠低哑的声音在室内婉转响起,不知怎么的,尤勾在听见这个声音的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意味,面前的男人温柔顺从,影子里却像是有怪物正在慢慢苏醒。   希夷君撩起衣摆,跪坐在床榻边,昳丽侬艳的脸贴近了锦被中冰凉的孩童的小手,依恋般轻轻蹭了两下,猫一样眯起了眼睛。   尤勾胆战心惊地看着他,鬼王平静的神情中藏着一丝痴迷的癫狂,她不信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擅长驭使死尸的鬼王怎么可能分辨不出活人和尸体的区别?但她听着鬼王用耳语般的声音贴着天衡喃喃自语,脊背爬上酸凉冰冷的寒意,令她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轻声贴着亡者低语的男人慢慢停下了话音,长久的寂静后,他缓缓将脸埋进了松软的锦被中,哽咽凄凉的一声喑哑惨嘶从他胸腔里挤了出来。   他甚至忘却了身边还有个尤勾,断续的痛苦嘶鸣低低响起,这声音不像是悲伤至极的哭泣,而像是撕裂了心脏、折断了脊骨、搅碎了五脏肺腑、扯碎了灵魂,在这样巨大到不能用言语形容的苦痛中,活物所能发出的唯一的嘶鸣。   悲伤的人类发不出这样无序的声音,只有失去了理智的野兽,带着血淋淋的伤口盘踞在洞穴里时,才能从胸腔里挤出这样滚烫的、热腾腾的、惨烈的哀嚎。   尤勾忽然恍惚地想到,在他们都不知道的时候,希夷君也曾经替大祭司续命多次,是不是每一次那具凡躯死去时,鬼王都会这样无助地独自哀恸?   在那些过去了的岁月里,没有人知道他为大祭司做了什么,她们守着大祭司在高高的危楼之上,玄衣的厉鬼则小心翼翼地守候在转世的凡人身旁,看着他出生、看着他长大、看着他——死去。   窗外明光天降,尤勾感受到了来自危楼的召唤,她胡乱地抹掉脸上的泪水,张了张嘴,声音低哑道:“……应该是阿幼桑,召唤了危楼。”   她不知道鬼王此刻能不能听见她在说什么,她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孩童——巫主用了夺舍之法续命本就违逆天道伦常,这具身躯是属于凡人燕天衡的,她不能带走他,但是燕天衡死了,灵魂脱体,或许……或许危楼中陷入沉睡的大祭司已经醒来了呢?   蜷缩在床榻边的鬼王蓦地轻声道:“我跟你走。”   尤勾愣了一下,转头去看他,玄衣的鬼王半张脸掩在黑暗中,眼神依旧落在死去的人身上,他的声音低的不像话,好像之前的哀鸣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连出声都像是在消磨灵魂:“他死于魔气入体。”   尤勾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下意识地接话:“巫族本就与魔族疏离,从今以后……危楼绝不会再接受魔族——”   她的话没有说完,鬼王勾起了一个冷峭的笑容,这个笑容扬到了一半,便失力落下,平平拉成了一道弧线:“不再接受——?”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慢慢提起锦被的一角,盖住孩童落在外面失血青白的手:“此前天衡或寿终正寝,或英年早逝——皆是按照凡间规律,生老病死,无一例外。”   藏匿在黑暗中的瞳孔幽幽泛着冰棱一样的光,连带着他说的话都有了被腐朽冷香浸透的阴凉:“死于魔气入体,渡魂之术失败,魂体摧折……”   鬼王的语速很慢,他言语中沉重可怖的东西却令尤勾浑身都颤抖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咆哮着阻止希夷君再说下去。   “我偷来的时间,都要还回去了……”尤勾在心神剧颤中,只听见了这句自言自语般的哀吟,如苍白霜雪落地溶解,喑哑老迈仿佛一个错觉。   阿幼桑精血枯竭,一见到失魂落魄的尤勾就昏迷了过去,渡魂失败的事情,她们到底没有对族人说出来,族人们早就做好了大祭司要离开他们的准备,只是她们不甘心,非要再拖着大祭司挣扎一些年岁,可她们失败了,大祭司也将要如他既定的命运一般慢慢走向死亡。   重新回到危楼顶层,垂着重重幔帐的静室内无时无刻不点着价值千金的灵药,尤勾跪坐在床榻边,帷幔中的大祭司仍旧在沉睡,长发铺满了玉枕,清俊容颜静谧如初,一点也看不出他行将枯竭。   这是他们的大祭司,年岁尚幼时就继承了巫主之位,一肩挑起巫族的兴亡,他是他们的父亲、儿子、兄弟,是他们的苍穹、高山、河流。   可他要死了,苍穹欲倾,高山将崩,河流干涸,他们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尤勾深深地将脸埋进了双臂之间,努力憋住喉咙里凄厉的哭声,怎么办啊……她能怎么办啊……   “哭什么哦。”一个温柔沙哑的声音朦胧响起,尤勾慌乱地抬起朦胧泪眼,就看见昏睡许久的大祭司已经睁开了眼睛,歪着头微微笑着看她。   他依旧清俊似天上星辰,但苍白的脸色和急促清浅的呼吸却暴露出了他的身体状况全然不像是他表露出的那样正常,那双年轻又苍老的眼睛温柔地望着尤勾,神情包容平和,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但尤勾却有种面前这个人什么都知道的感觉。   ——是啊,大祭司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他这么聪明,这么厉害……   尤勾鼻子酸涩,低下头抹掉眼眶里湿润的水迹,偷偷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笑眯眯地伸手,将天衡小心翼翼地扶起来坐好:“大祭司你睡了好久哦。”   天衡握拳抵着嘴唇咳嗽了几声,微微笑起来:“是吗,唉……我睡得很沉,吓到你了?”   尤勾看着他,猝不及防眼睛又湿了,一种剧烈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脏。   大祭司在她们面前总是习惯性地表现出不符合年龄的稚气,会不着痕迹地撒娇,会耍赖不肯喝药,会偷偷摸摸和阿幼桑躲着她喝酒,他故意表现出放肆的一面,以显示自己还能陪伴她们很久很久,她们也彼此心照不宣地纵容着大祭司,像是守着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   真正的大祭司是什么样的呢。   他一点也不幼稚,一点也不任性,他是最聪明的巫主,是最理智的观星者,他常年坐在高高的危楼之上,看着万千人的命运星轨,看着天下苍生红尘离合,看着生死悲欢不由自己。   他看了这么多人的人生,看了这么多年的死生轮回,没有人比他更冷酷更傲慢,世上真的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么?   有那么一刻,尤勾甚至在心中想,鬼王用渡魂之法救他的事情,难道大祭司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然而面对大祭司剥离了活泼明亮的外观后露出的平和冷淡笑容,尤勾忍下了心中颤栗,轻声回答:“……没有,但是他们都很想大祭司。”   天衡闻言垂下了眼睛,含着笑意叹了口气:“放心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这句话像是某种彼此心知肚明的暗示,尤勾手一抖:“大祭司……”   坐在那里的大祭司变得如同星辰明月一样遥远疏离,之前那个会笑眯眯逗她说话的人仿佛成了遥远的幻影,他将一缕长发挽到耳后,视线扫过一旁散乱的书籍,像是漫不经心地问:“希夷君在吗?”   尤勾霍然抬眼,咬住嘴唇,瞳孔不自觉地放大了一瞬,半晌才轻轻回答:“……在的。”   天衡点点头:“帮我请他上来吧。”   尤勾站在那里没有动,天衡看着她,无奈地叹口气:“不要担心,我还没有衰弱到那种程度,只是……现在不想动用灵力。”   尤勾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这样浅显的谎言还是能分辨出来的,不想动用灵力是假,没有衰弱到那种程度也是假的,但是……他衰弱了许多却是真的。   天人将死,灵魄欲散……   尤勾深深低下头:“我这就去。”   她悄无声息地退出这方泛着幽冷香气的空间,床榻上星辰神明一样的男人一直看着她走出去,等看不见她的身影了,才长出一口气。   他借玉神的手揍了荼婴荼兆一顿,假作孕期失手将他们放走,看他们去的方向——肯定又是来危楼了。   他们八成是不死心,尽管巫主不在,还是试图上危楼查找一番是否有对付玉神的方法,天衡本来不打算醒来,不醒来就不用去管他们,问题是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燕天衡已死,天衡星君长眠不醒,以巫族人的性子,不疯起来杀到魔域去才怪,那首当其冲撞上来的荼婴就是白给的了。   他总不能没事就让巫族和魔族开战吧?倘若这是必要的,就算两方杀到血流成河他也不会管,可既然不是必要的……   那还是让巫主醒来按住巫族这群狂信徒吧。 第123章 海底月(十二)   荼婴咽下涌到喉咙的血, 将荼兆沉重的身体往上提了提,试着运转了一下魔气,耗尽了真元的丹宫只反馈回来针扎般的刺痛, 他咳出一口艳红的血, 蹒跚着朝不远处那座高耸入云天的楼宇走去。   龙鱼不愧是在海域中称霸了数万年的海中王者, 就算是刚刚苏醒的妖皇在怀着身孕的情况下也能按着他们打,浩瀚东海在他们的战斗下几乎翻转倒涌,兄弟二人联手也占不到上风,只能勉强保持势均力敌。   若不是荼兆临战忽有感悟, 突破了一个小境界, 怕是他们连撤退都难。   但这也只是相对而言, 荼兆用尽灵气横出裂海穿天的一剑后就昏迷不醒, 荼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在兄长突破的时候拼命为他护法, 从头到尾都不敢松懈, 好在鸣雪教给他的《天魔诀》生生不息, 丹宫中魔气充沛, 足够让他撑到脱离东海, 不然……   荼婴停下了沉重的脚步, 像是疲累极了,低低喘出一口气, 转过脸在肩头蹭去满脸雨水。   鸣雪……   他们退走得急, 荼婴为了捞荼兆,不得不放弃了鸣雪, 想到疾退时匆匆一瞥看见的那一幕,荼婴将荼兆又往背上扶了一把,刻意闭了闭眼睛, 假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他抬头看了看远方,虽然动用不了魔气,但是修真者的目力绝非常人所能匹敌,透过乳白的雨幕,东阿王府的方位升起了一座通天高楼,他没有去过这座楼,但是却听过兄长描述过它的样子,这也是他们之前就商定好的要去的地方——   巫族,危楼。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危楼会忽然出现在这里,荼婴此刻也没有心力再去思考其中缘由,不如说他甚至为此松了一口气,至少不用远赴极东之地了。   等他架着荼兆一步一步走近了,才发现有哪里不对。   东阿王府的朱门之上,挂满了素白的幡和深蓝绸缎,两盏描着黑色奠字的白色灯笼在风雨里凄凉地转动着,门子麻衣素服,双手插在单薄的外衣内,脸上都是惶然神色。   荼婴多少还是知晓一些凡间规矩的,能在正门挂幡祭奠的,死者必定是府中主人,东阿王府里能称得上主人的只有三个,一个东阿王,一个东阿王妃,一个则是东阿郡未来的继承人。   ……未来的继承人,那个疑似巫主转生的东阿王小世子。   荼婴猛地抬头,望着高高悬浮在上空的危楼,心中冒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应该不会吧……   凡人看不见危楼,荼婴从袖袋中摸出最后一粒丹药,捏碎了吸收掉其中魔气,遥遥将门子抓到面前,在他头顶穴位一按,低声问:“府里出了什么事?”   门子神情混沌木然,乖乖地张嘴回答:“世子殿下被闯进来的不知名歹人谋害了,王爷一见到世子的尸首就昏厥了过去,大病至今未醒,王妃正在操劳世子后事。”   被谋害了?!   荼婴听着这个回答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可是亲眼见过守在巫主身边的巫女的,更何况还有一个鬼王……什么品种的歹人能越过护卫巫主的巫女与鬼王强杀巫主?   他愣了一会儿,颇觉不可思议:“你们府中的护卫呢?”   门子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露出一个真实哀切的表情:“……东阿水患,王爷把府里大部分护卫都撒出去救人了,府里上下人手都塞不满一个小院子……谁能想到那歹人如此丧心病狂,竟然趁着府中空虚……”   荼婴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他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只怕那歹人压根不是什么凡人,否则怎么可能突破巫女的戍守杀掉巫主?   可是既然是修道者,那必然是害怕因果缠身的,为何要去杀害一个稚龄幼童?除非他们是知道了这孩子的真实身份!——那他们难道就不害怕巫族的报复吗?   荼婴越想越茫然,索性也不去琢磨其中关窍了,将门子推回原地,解了摄魂术法,背着还昏迷不醒的兄长朝危楼大门走去,走着走着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巫主出了这样的大事,只怕巫族上下都不会再关注他的来意,如果巫主死了……   他们还没有走到近前,危楼紧闭的大门忽而打开,一个面色苍白身段玲珑的姑娘站在门后,她像是早就知道了会有人来,眼神定在荼婴身上,好似在压抑心中沸腾的火焰,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地道:“进来吧。”   得了准信,荼婴却没有迈步,他感受到了方才这姑娘身上一闪而过的杀意,脚尖微微后移,准备抽身后退。   注意到了他不起眼的小动作,尤勾动了动嘴唇,像是要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最终还是失败了,骨子里桀骜的巫族姑娘嘲讽:“怎么,不敢?你们魔族不是一个个胆子都很大的吗?”   荼婴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对于魔族的恨意,心念急转下试探着开口:“不知魔族是哪里得罪了姑娘?”   尤勾深深看了他一眼,神情骤然多了一丝颓唐疲惫:“算了,跟你又没有关系,大祭司已经知道你的来意了,但是他现在抽不出身,你们先在危楼歇息几天吧。”   她说完,自顾自地转身走了,荼婴犹豫片刻,看看重伤的自家兄长,到底还是一咬牙跟了进去。   危楼中人人都是医药大师,荼兆只不过是因为耗尽灵力才昏迷不醒,只要有足够灵药辅以温凉药草就能将人唤醒,反倒是之后蕴养受伤的内脏需要颇多心力,好在危楼中灵药繁多,尽管尤勾对他颇有微词,但各色药物还是如流水一般送进他们的房间。   荼兆昏迷了一天就睁开了眼睛,荼婴换了身衣服坐在窗边,正静静地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境况,连荼兆醒来都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外面怎么了?”荼兆低低问,勉力撑起身体慢慢坐好,荼婴这才恍然回神:“哥?你醒了。”   他们谁都没有先一步提起玉神,荼兆运起心法,推动几近枯竭的灵气在灵宫中游动,轻声问:“你方才在看什么?我见你看的很入神。”   荼婴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窗外,顿了半晌,才慢慢道:“东阿王府那个小世子,今日出殡。”   外面仍旧下着倾盆大雨,出殡队伍只有寥寥数十人,对比东阿王对幼子的疼爱以及一应礼节,这样的人数可以说是寒碜寥落极了,但是外头水患尚重,奔丧的人来不了,连吹吹打打的人都凑不齐。   抬棺的、撒纸钱的、奏乐的……全都是府中下人。   一身白衣的东阿王妃瘦削如一道剪影,她脸上未施脂粉,神情木然,一双眼睛黯淡空茫,左右两名侍女将她全身重量都托在自己身上,才能让她往前走。   这个尊贵的女人就和任何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一样,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只是跟在那具乌黑棺木旁往前走着,眼神黏在棺木上,好像要透过它再一次唤醒自己那爱赖床的孩子一样。   棺木另一边走着的是个身形佝偻的老人,荼婴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才震惊地发现这个一半头发都白了的瘦弱老人竟然是之前他们都见过的东阿王!   但是之前那个眼含精光心宽体胖的中年男人已经不见了,出现在这里的是一个神情苍老哀恸的男人,他一只手扶着棺木,步履蹒跚地跟在送丧队边上,每抬一次脚就好似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他们走着走着,队伍中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哭嚎,东阿王妃猛地扑到了棺木上,尖叫起来:“宝儿还活着!我听见他在叫母妃了!宝儿还活着!”   两名侍女抽噎着,一边一个试图将王妃拉下来,低声哀求:“殿下……殿下……世子已经去了,您听错了……”   东阿王妃宛如护犊的母狮一般,骤然抬头,露出凶狠的眼神:“谁说我儿去了?!我儿是要长命百岁的!我儿自幼聪慧,他说要学成百家,将东阿变成大燕最富裕丰饶的郡,他还没有长大,还没有拜师……谁说我儿去了?!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就将你们逐出王府!”   两名侍女哭的说不出话,喝止住王妃的是那个面容憔悴的男人:“细君,够了!”   他声音低沉威严,冷冰冰如含着生铁,王妃茫然地看着他,眼中猛地迸出明亮的光:“王爷……王爷!宝儿还活着,他刚刚还叫母妃呢……”   东阿王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他跋涉着泥泞雨水走过来,推开给自己撑伞的侍卫,丝毫不在意大雨下湿了他的头发衣服,轻轻搂过妻子瘦脱了形的肩头:“细君,别哭了。”   王妃睁大眼睛看着他,她眼眶干涸,没有一点湿润的痕迹,直直盯着自己的夫君望了半晌,她忽然如妙龄少女一样笑起来,指着东阿王:“王爷,哭的是你啊。”   东阿王弯下腰,脊背颤抖,这是个十分难看的姿势,任何一个受过严格皇室教育的贵胄子弟都不会在人前做出这副模样,但东阿王仿佛是被山一样的重量压垮了脊背,什么礼仪什么教育,统统被他扔到了一旁。   “细君,走吧,我们带宝儿去睡觉。”他直起身体,单手锢住有些疯疯癫癫的妻子的肩膀,“宝儿睡熟了,我们不要吵他。”   东阿王妃眼神里有一霎的清明,旋即又陷入了朦胧欢喜里:“宝儿睡了?他这几日生病,难得能睡着,我们不吵他。”   王妃压低声音,朝前后摆摆手,示意他们噤声,东阿王用另一只手贴上沉重冰冷的棺木,轻声道:“宝儿,好好睡吧,父王母妃带你去找祖父母,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会很喜欢宝儿的。”   “父王没用,护不住宝儿,下辈子……宝儿要是还愿意做父王的儿子……”   他的声音低下去,哽咽在喉咙里,只剩下了抽搐似的哭腔。   这支队伍跋涉在水雨中,不多时就没了踪影,荼婴看着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荼兆自从听到他说世子亡故后就不发一言,一直等到荼婴将视线从空荡荡的长街上移开,才问:“是病故?”   荼婴摇摇头,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他,两人于是都陷入了不知名的沉默里。   “……好在巫主还在。”荼婴语意不明地说。   荼兆却想得更多一些:“巫主未亡而有转世,这种事情……”   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同时想到了那个不知为何出现在东阿王府的鬼王,论起灵魂转世一事,能有谁比他更擅长?   “怕是希夷君做了什么……”荼兆含糊说道,“窃取凡人命途,瞒过天道,躲避因果天罚……”   双生子再度陷入了沉默,荼兆比荼婴知道的更多一些,他几乎是立即就想起了那日在危楼屋过的话,鬼王和巫主的前尘往事,还有希夷君提起巫主时眼中偏执灼热的光……   荼婴的话打断了他的回忆:“师尊仍旧在妖皇手里,我想求见巫主,他或许知道该怎么对付妖皇。”   荼兆看着他:“你的伤如何了?”   荼婴对他心不在焉地笑一笑:“好的差不多了。”   他们共同御敌,彼此出了几分力谁能不知道,突破了的荼兆尚且灵宫干涸,更不必说从头到尾使出了搏命之势的荼婴了。   但是荼兆没有拆穿弟弟逞强的谎言,而是平和地点点头:“好,我随你一同去。”   他们提出要见巫主,尤勾一口回绝了他们,神情冰冷:“大祭司不见客。”   她撂下这句话后就扭头走了,楼宇中机关上下飞落,只是顷刻之间,就不见了窈窕的身影。   双生子在原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两人脸色都带着重伤未愈的苍白,一个轻轻的笑声在他们背后响起,荼婴神色一紧,袖刀已经滑入掌心:“什么人?”   “啊,不要误会,荼少宗主,我们见过的。”一个清雅温柔的声音接到。   他们回头,廊柱在回廊上投下了一片阴影,一个身形气度端庄优雅的青年从阴影里缓慢地转出来,手中握着一柄折扇,天青宽袍外罩着浅银色纱衣,大袖翩翩,佩玉锵锵,好似从深宅大院钟鸣鼎食的古老家族走出来的世家公子——他也的确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世家公子。   修道者记忆力超群,只是一个照面,荼兆就想起来了这个人的身份:“……许公子。”   希夷君生前的兄长,凡间山阴许氏的宗子,许时晰。   他数年前就寄居危楼养病,看他气色,过的应该还不错。   许时晰眼里永远含着温柔无害的笑意,他朝尤勾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含蓄地提点道:“危楼数日前忽然急赴此地,许久不曾出门的巫主随后有了动静,但据我观测,天衡星君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   他用“不是很好”已经是极致委婉了,根据他对尤勾的观察,说不定天衡星君的大限就是这段时间了。   他能感觉到弟弟也来到了危楼里,但他不会术法,找不到刻意想躲着他的弟弟,只好试着碰碰运气,谁想一碰就碰到了这两位……   许时晰看着荼婴的眼神意味深长:“天衡星君似乎就是被魔族中人所伤,因此尤勾姑娘才会对少君心怀不满。”   乍然得知这个信息,荼婴和荼兆都愣了一下,而后这对双生子骤然对视一眼:“善君?!”   许时晰微微挑起眉头,含着微笑站在一边,见他们没有说更多的话,心中遗憾,面上还是笑意盈盈:“你们要见天衡星君,找尤勾姑娘是没有用了,但是希夷在危楼里,这几日除了尤勾姑娘,只有希夷能见到天衡星君,只要你们能找到希夷,他应当能带你们去见巫主。”   荼兆闻言,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盯着许时晰半晌,没有在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只好颔首:“多谢。”   许时晰顿了顿,神情带着点宠爱的无奈,目光落在不远处,轻轻叹气:“我这弟弟近日又和我闹了别扭,你们见到他,最好先别提我的名字,若他实在不答应,就带我去见他吧。”   荼兆虽然觉得这要求有些奇怪,但毕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爽快地点头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昨天就该更新的,但是我把电脑落在朋友家里了……躺平任你们捏肚子.jg   哈哈哈哈哈其实天衡一点都不想见他们,所以只是让危楼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养伤的地方,可是谁知道冒出来了一个满肚子坏水的大哥。   许时晰:阿弟,我来帮你追心上人辣!   希夷:…… 第124章 海底月(十三)   想见到巫主不容易, 但荼氏这对双生子没想到的是,找一个鬼王的难度竟然与拜访巫主不相上下。   希夷君虽然住在危楼里,可是无论荼兆荼婴怎么旁敲侧击, 竟然都没有打听出希夷君的住所,对方就像是无处不在的幽灵一样, 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出现过, 也被无数巫族人都看到过, 但偏偏就是与荼氏兄弟碰不到面。   荼兆荼婴原本以为找个希夷君是简单不过的事情,但是在他们第六次扑空后,望着茶铺桌面上尚且冒着热气的杯子,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我怎么觉得他好像在故意躲着我们?”荼婴沉不住气皱眉问道。   荼兆也蹙着眉宇, 他倒是不认为希夷君在故意躲他们,毕竟他们是晚辈,如果鬼王不愿意帮他们, 大可直接拒绝, 没必要用“躲”这样耗费心力的方式。   可是如果不这么想……   荼兆忍不住反思,难道他们俩的运气真的有差到这种地步?   事情就是有这么巧,希夷君压根不知道他们在逮他,天衡在床上疗养,尤勾看他跟看布满裂缝的琉璃花瓶一样,恨不得把天衡拴在腰带上随身携带, 这让天衡颇感无聊, 只好借着希夷的躯体到处溜达, 不在一个地方多停留也仅仅是因为他身上的鬼气还在不自觉地外泄, 待久了对周围的人不好。   两兄弟合计了一下,觉得再这么追下去怕是追到猴年马月都追不到那个神出鬼没的希夷君了,但玉神的事又耽搁不得, 索性分头各显神通算了。   荼兆和弟弟分别后站在原地想了好久,等他收回思绪时,他的视线已经抬起,落在了犹如一点星子的危楼顶层。   他这些年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恪守清规戒律的太素剑宗少宗主,一个禁欲的、冷静的、木讷的,甚至可以说是没有生气的仙道标杆,他拙劣地模仿师尊的痕迹,学着对方的言行举止,将自己塑造成山巅一柄屹立在冰雪中的长剑——   但和荼婴相比,他才是那个幼年时见识过人心之恶、胸腔里藏着滚烫炽热的叛逆火焰的人。   他敢在地位低微的时候就一次一次地将那些少爷们打得头破血流,就证明了他是个血性骄傲的少年,这么多年风雪昆仑,也没有熄灭他心中的烈火。   镇压妖皇的事等不得,鸣雪师叔也等不得,他不知道玉神为什么要扣下鸣雪师叔,但怎么想也不会是好事情,阿婴面上不显,他却能感受到弟弟随着时间流动愈发焦灼的心情。   他感同身受地理解。   如果被玉神扣下的是他的师尊……   荼兆轻轻叹气,在心中对天衡星君告了声罪。   下一刻,古拙长剑铮然出鞘,刺眼逼人的白光如平地升起日轮,瓢泼银光冰冷又温柔,无声无息地擦过行人的发梢、柳树的枝条,向着楼顶一路汹涌奔驰。   这剑气宏大壮阔,从一开始的无害,越往上越显露出了藏在柔软表象中的锋芒,它巧妙地避过了一切建筑,挟裹壮烈的气势,摧枯拉朽地撞上了设置在顶楼无形的阵法。   剑气撞在阵法上,荡出涟漪般层层的光晕,无数灼热滚烫的星火从虚空迸溅下坠,宛如危楼中升起了漂亮的巨大烟花。   虽然比不过玉神这等不讲理的物种,但荼兆的剑法修为已经称得上是当世顶级了,在他刻意的控制下,绝大多数修为平平的巫族人甚至没能意识到这是一剑在挑衅巫主的剑气,还以为是谁放了只烟花,纷纷叫起好来。   在楼层间轻盈飞掠的荼婴看了那波光绚烂的“烟花”一眼,旋即加快了速度搜寻四周,而躺在床上休憩的天衡星君和在房中趺坐的鬼王则同时睁开了眼睛。   “大祭司!是那个——”尤勾又惊又怒地站起来,一双小臂长的弯刀滑到她的手心,上面森冷凶悍的血槽折射出寒光一片,沉睡在袖袋里的毒蛇也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绪,缠着她的手腕游出来,发出嘶嘶轻响。   万万没想到看上去平静镇定的荼兆居然能干出这等大事来,天衡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可思议。   不过这也正是剑走偏锋的好办法。   身为太素剑宗的少宗主,在危楼发出这么一道挑衅巫主的剑气,往大了说是破坏仙巫两道交情,往小了说是荼兆年轻气盛情有可原,但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客人身份如此,总是要巫主出面质询的。   看尤勾的样子,提着刀就要冲下去给荼兆下毒了,深知尤勾手上功夫不行,但是药理水平足够将荼兆荼婴一同药翻的天衡为了保住这两个气运之子的命,摇摇头止住了气势汹汹就要冲出门去的尤勾。   “不过是年少轻狂,就当他是放了簇烟花吧。”   病重的天衡星君倚着柔软靠枕半歪着,绸缎般酸凉丝滑的长发被巧手的尤勾小心束在身后,那顶代表着巫族至高无上之尊位的银冠放在桌上没有戴,长发里只嵌绕了细细的银色链饰和碎如水滴的宝石明珠。   他拽着被子的一角裹在身上,于是被子的对角线就堆积落到了地上,这个场面看起来很像是打滚偷懒不肯起床的小孩儿才会造成的,但是放在他身上,竟然意外的没有违和感。   也许是因为他的气质清透明澈,无论做什么都像是在好奇地观察触碰这个世界,再孩子气的举动由他做起来也带有天真温柔的意味。   尤勾听了大祭司的话,神情变了又变,最终定格在一个苦涩的微笑上:“可他这是在挑衅大祭司……”   “不,”天衡慢慢抬起眼睛,深深地望着尤勾,“他没有挑衅我,他只是放了个烟花而已。太素剑宗是仙道魁宗,巫族要和他们打好关系,才能平平安安地走下去。”   尤勾嘴唇一哆嗦。   大祭司以前是不会说这话的,他比任何人都骄傲,哪里会忍受这样骑脸的挑衅?可他今天却退让了,为了巫族,为了……未来即使没有他也能延续下去的巫族。   “不过我现在的确不想见他,这么容易就让他进了门,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天衡忽然狡猾地笑起来,朝尤勾招招手,低声嘱咐了几句话,对上尤勾错愕的神情,他笑眯眯地靠回软垫上:“如果这样他还能走进来,那见他一下也不是不行。”   尤勾迅速领会了天衡笑容中意味深长的内涵,眼神一凛:“他要是能扛住我的三步倒,我敬他是条汉子!”   荼兆斩出那道剑气后就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不是来打架的,为见巫主如此行事也是不得已,当然不能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果然不出半刻,银饰叮当的尤勾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这位侍奉巫主的巫女神色很不好看——想来被这样算计后谁的脸色都不会好看的——对着荼兆冷淡地说:“大祭司有命,请少宗主随我来吧。”   荼兆识趣地装出了一副老实得不得了的样子,乖乖跟在尤勾后面,二人在机关飞梯上一路无话,又穿过灯笼高悬的十数条回廊楼梯,若非荼兆是修道者,铁定被尤勾给绕晕了。   他们最终停在了一处紧闭的镂空雕花朱门前,这层楼荼兆没有来过,但他光凭肉眼查看也能知道这里绝不是危楼顶层,而从许时晰之前的话来看,巫主病重,不可能下楼随意闲逛,所以——这个尤勾心怀不轨?   荼兆的手几乎是立即就按上了剑柄,尤勾仿佛察觉到了他浮动的心思,转过头瞧了他一眼:“大祭司说,少宗主这几日伤病缠身,他没能照顾你什么,如今你好不容易有点起色,是时候该尽一下地主之谊了,这顿饭请少宗主务必要赏光,宴后大祭司会在楼顶恭候。”   荼兆的手被最后一句话说动了,毫不迟疑地松开了剑柄。   想来这顿饭应该是对他蓄意挑衅的某种警告或者惩罚?   既然天衡星君没有要追责的意思,那被按着吃一顿饭这没什么,荼兆打定了主意,就算这顿饭吃的是生肉菜根,他也会用最真挚的语言夸奖厨师一番。   尤勾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嘴角忽然勾起一个古怪的笑容,同时手下用力,哗一声推开雕花木门,室内数十名巫族装扮的少女齐齐看过来,露出了热情的笑脸:“阿哥!来恰饭!”   荼兆:“……”   荼兆猛地后退了一步。   尤勾这回换了语气,大大方方地介绍:“这是我们巫族接待贵客的宴席,六十三个漂亮阿妹,一人带一道自己亲手做的菜,必须吃完才行,吃不完的……”   她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下:“那你就有福气啦,要把那个阿妹娶回家哟。但是如果有太多的菜吃不完——”   尤勾阴森森地说:“巫族信奉一夫一妻,你一个人不能娶这么多人,那就只好把你切开了。”   荼兆有那么一瞬间怀疑尤勾是不是在威胁他。   其实虽然看着可怕,但是那些姑娘一个比一个守规矩,和表现出来的热情奔放不同,她们尽管也会大胆地打量荼兆,互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笑着说话,但靠近荼兆的时候,都身子挺拔,不带一点别的意味,这让荼兆略微放松了一点。   可是等一道道菜在桌上摆开,荼兆的脸色慢慢又变青了。   巫族擅驭蛊,玩五毒是所有族人的基本功,他们同样也信奉吃五毒能百毒不侵。   因此桌上有一大半的菜都是原、汁、原、味的五毒宴,被精心摆盘的毒蛇和毒蝎在明珠光芒下泛着毒物特有的彩色冷光,光滑坚实的甲壳泛着一层油亮冷意,为了保持原貌,毒蜘蛛腿上锋利的毛都没有褪掉,加上不知怎么做成的特殊动态效果,像是随手抓了一只活蜘蛛就往餐盘上一摆送上来了。   另外一小半的菜也没好到哪里去,颜色奇奇怪怪不说,连形态都令人恨不能退避三舍,荼兆觉得就算是送一盘原料上来都比这个更能让他接受。   但他不能不吃。   六十三个巫族姑娘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他,模样温婉,神情美好,但是荼兆不知怎么的就是背后一凉。   尤勾作为陪客坐在他身旁,从桌子下拎起三个酒坛子一字排开:“我巫族待客规矩!喝完这三坛,你就是我们永远的好朋友!”   比起那些菜,荼兆宁愿喝酒。   尤勾在一旁为他斟酒,荼兆冷着一张面瘫脸朝那些盘子伸出了筷子。   这些菜看起来可怖狰狞,实则都是上好佳品,口感也配得上招待贵客的水准,但荼兆从头吃到尾,都不太能接受那些奇奇怪怪的甲壳生物,强撑着吃完了最后一道菜时,尤勾手旁的三坛酒也只剩下了最后一杯。   修道者灵气运转之下便可分解酒食中的灵气,不会有什么吃撑了喝醉了的情况,但荼兆在接过最后一个杯子时,眼前还是泛起了重重晕眩的影子。   “这酒……”他喃喃问。   尤勾善解人意地微笑:“这可是巫族珍藏的仙人醉,就是用灵气分解也化不掉其中酒气,喝完这一杯,你还能站起来的话,我就带你去见大祭司。”   荼兆捏着杯子的手已经开始微微发抖,带着其中透明的酒水也泛起了波纹,尤勾摆摆手,巫族少女们无声地退下,只剩下这白衣仗剑的仙人坐在上首。   他的神情已经混沌迷蒙了起来,尤勾看着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慢吞吞将酒倒入口中,站在一边轻轻掸了掸葱管一样剔透的小拇指指甲,簌簌白粉从指缝落下,泛着和酒气如出一辙的冷香。   她亲自调配的三步倒,专克实力强横的剑修,老实说她还以为荼兆喝到第二坛就要昏迷了,没想到竟然逼得她用光了身上的存货,不愧是太素剑宗的少宗主。   荼兆喝完这一杯,就咕咚一声栽倒在了桌面上,尤勾松了口气,总算是为大祭司解决了这个麻烦。先让他睡上几天几夜,再去把他那个弟弟找出来,两兄弟打包扔外头去!   尤勾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荼婴那头却和意外撞到的希夷打了起来。   两人都不是好说话的性子,希夷说话又喜欢往人心口插刀,一鬼一魔打得有来有往,希夷还兴高采烈地朝荼婴喷着毒液:“要我说,你那个师尊有和没有都是一样,被玉神逮了就逮了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呀!啊,我忘了,你也用不着找新的嘛,鸣雪没了你正好可以接手魔域,多快乐!”   诸如此类的话听得荼婴心头火蹭蹭蹭直冒,下手的力道也越来越大,希夷和他玩的正开心,也没有分神在替天衡去注意危楼中的大小事务。   这段时间天衡灵力枯竭,大部分机关暗道的运作都依靠希夷出力,荼婴实力比之先前大有增长,就是希夷也要全神贯注才不会被打飞,因此他下意识地抽出了一部分鬼气反哺自身。   这部分鬼气是用来维持紧急避难处的机关的,就是一时半刻抽走也没什么。   但他忘记了,维系某处暗室的机关正巧同这些机关连在了一起,他的鬼气一抽走,外部的机关顿时失灵,遮蔽暗道的幻境和大门轰然大开,从巫主的控制下脱离,与危楼的内楼连在了一起。   每一层楼的转角处房间内,通往紧急避难处的暗门同时打开,这里故意被设置成空房间,无人居住,暗门打开也没有人看见,只有某一层楼一个陷入昏迷苦苦挣扎的人被这声音惊醒,将混沌目光投向了这道狭窄的暗门。 第125章 海底月(十四)   危楼内部的真实面积远比人眼能看到的实际面积要大得多, 那些大大小小的机关暗室叠加起来能够再拼一座实打实的危楼出来,荼兆当然不知道这个,他被尤勾下的三步倒迷的晕乎乎, 头脑昏沉,看什么都像是带着重影,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走进了别人家的暗室。   暗门后是一条狭窄的长梯, 石梯建在墙上,只够一人勉强同行, 光秃秃攀附在墙壁上,连一个象征性的护栏都没有,向下就是黑黝黝深不见底的空洞,有鳞甲动物在水中游动的声音隐隐约约回荡在这里。   四周都阒静得很, 没有灯火照明, 隐约能看见石梯沿着圆形的天井状空腔一路螺旋攀升。   荼兆踏上石梯,有些疑惑为什么眼前暗了许多,周围气温骤然降低, 几乎到了出气就能凝出水雾的程度,这样的冷意反倒让荼兆神智清明了不少,走路的姿势也稳当了起来, 脑子虽然转的不甚快, 却有了回到昆仑一般的熟悉感。   昆仑四季风雪漫天,山门常年覆盖积雪,就是白玉京上也顺应天时会落下风霜满地, 他背负着长剑一年又一年地在昆仑上修行静思, 这样深入骨髓的寒意是他最为熟悉的温度了。   荼兆恍惚像是闻到了那种弥漫在空气里的冷雪气味,像是早年间师尊拉着他的手教他挥出第一剑时袖中卷出的沁凉雪松味道,无处不在地缠绕在他身边, 贴着他的耳朵轻轻絮语,它在说什么呢——   圆形的空塔内旋转着有呜呜风吟,荼兆努力侧着耳朵去听风鸣中的声音,那声音却总是若即若离,他着迷地望着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前方,有一种直觉催促着他向上走向上走……   脸颊上泛着醉酒的潮红的剑修脊背笔直,一步一步沉稳地向着仿佛永无尽头的楼梯踏去,这石梯不知道有多少级,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完,但能一日挥剑一万次的剑修最不怕的就是枯燥寂寞,荼兆很耐心地往上爬,每一步的频率都与前一次一样,他走到连潮湿的酒气都微微散了,神智开始回归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不同于之前景色的新东西。   这是一处突兀出现在上空的石室,或者也不应该用石室称呼它,巨大的穹隆石顶上满布古奥纹路,粗如儿臂的青铜锁链从四面八方延伸出来,托举住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物件,荼兆看了半天没看明白那个四方的东西是什么,好奇心顿生,摩拳擦掌就想上去看看。   但是被残留酒气糊住了大部分神智的剑修压根没想到要掐一个飞行的法诀,事实上之前那么长的一段路他也没想起来要用飞的,硬是规规矩矩走完了,等到了这里,他还是没想起来该怎么上去。   前面没有路,他走不上去,那该怎么办呢?   剑修握住了手里从不离身的剑,醉意疏狂地想,师尊说过,剑修行事,都要靠手里的剑,那他就以剑问路吧。   锵啷一声,长剑出鞘!   雪亮薄光划破眼前幽深前路,带着一往无前之势斩向青铜锁链!   被熔焊在墙内的锁链坚固结实,承重再大也不怕,但绝不可能经得起绝世剑修的全力一剑。   这一剑斩下,一条锁链便如热油遇刀锋般断裂,落下的半截锁链在墙上撞击出了巨大声响,古钟轰鸣似的重重回荡在这里。   荼兆恍若未闻,反手折腰又是一剑!   两条锁链轰然垂落,那个被托举在上方的物体也滑动了一下,朝着锁链稀疏的这边挪移了数寸。   荼兆露出一个微不可查的笑容,眼里的光芒还是涣散朦胧的,脸上神采却飞扬锐利起来。   又是一剑!   两条锁链应声断裂!   那个四方物体先是凝滞了片刻,随即向着侧面倾倒,轰隆一声整个滑落了下来!   荼兆到此刻才看清楚原来那是个黑黝黝的棺材,上面还捆着一条锁链,也正是托了这条锁链的福,它将棺材牢牢抓在了半空,险而又险地将这沉重的东西晃晃悠悠地定住了,但只要再来一下,它就会顺应荼兆的心意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十拿九稳的胜局之下,荼兆握着剑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他像是痴了,傻傻地仰着头,仿佛望进了一场醒不来的旖旎大梦——   在棺材倾覆的那一刻,沉睡在其中的人顺势落下,雪白的大袖长袍在风中张开了飞鸟白鹤一般的羽翼,未束冠带的鸦青长发凌乱飞舞,他紧闭着双眼,神情冷淡禁欲,眉心一道浅蓝剑纹,像是山巅照月的一抔寒雪有了人形,铺天盖地的寒松气味挟裹冷风而来,容光似能照亮这方幽静天地,恍惚是多年以前的旧梦又成了现实。   仙人向他而来,连同山川明月、寒雪高松都要入怀。   四周如有雷鸣钟鼓浩荡回响,从昆仑山上传来的钟声敲击着荼兆的心头,连同记忆里那些纷纷扬扬的各种声音,忽高忽低撞着他的耳膜,巨大的茫然淹没了荼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还是因为前几日见到了与师尊一模一样的鸣雪师叔,以至于夜梦混沌?   本就不灵活的思维当即停摆,他呆呆地仰着头,看仙人自天穹落下,也罢,就算这是一场梦——   外界只有短暂的一瞬,荼兆已经拔身而起,他用一种近乎疯狂的飞蛾扑火的姿态扑向那个落下的人影,在抓住那人的手腕时,他更清楚地看见了对方的眉眼容颜。   皎皎如天上月,飒飒如雪中松,钟灵毓秀,浑似冰雪捏就。   这张脸……这张脸……   荼兆已经是修道者,就算是屏息几刻钟也能若无其事,但他现在却感受到了窒息。   “师尊……”   荼兆下意识地喃喃唤了一声。   躺在他臂弯里的仙尊沉沉如睡去,入手的体温却是冰冷,荼兆嘴唇哆嗦,拼命把师尊往怀里裹了裹,愚笨又茫然地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对方。   荼兆抱着他落在了墙边石梯上,神情纠结在惊喜和愕然之间,显得有些狰狞,他将手贴在明霄背后,想要为他灌入灵气,神识尚未递出,一束不知从何而来的光霍然照了下来。   荼兆本能地将师尊按进了怀里,握住了长剑,抬头看去,就看见了墙边裂开一道缝隙,开出了个门的模样,门边上正站着一个男人。   乌发逶迤,银丝绞成的发饰缠绕着珍珠宝石落在情丝间,如星子点点布在夜幕之上,高华璀璨的银冠戴在他头上,银丝织成的帘幕挡住了半张脸,随着来人沉重急促的喘息而微微晃动。   荼兆的眼神在他像是潦草仓促抓来披在寝衣外的深紫大氅外一扫而过,又落在他紧紧抓在门框上的手指上。   他见过那只修长如美玉雕琢的手拨弄星盘的模样,星轨缭绕中,有着操控天下的闲适贵气,但此刻那种闲适贵气都成了久病苍白的青,抓着门框时还在不自觉地颤抖,好像用尽了全力才能支撑起主人病骨支离的身躯。   巫主,天衡星君。   荼兆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来人的名字,那种被酒气熏醉的朦胧已经彻底消退,他不愿意去想巫主为什么要将师尊隐匿在危楼中,明明他所见到的巫主气度高华,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心系天下的慈悲之人……   他又想起他曾经来寻巫主占卜师尊下落时对方的回答,那时候巫主神情温柔地将他应付走,浑然一个慈爱的长辈,可是谁知道师尊明明就在危楼之中,就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荼兆心头翻涌的激烈情绪就要穿透胸腔崩裂出来,他要开口冷声质问,巫主却比他更快一步。   病弱的青年好似根本不关心自己东窗事发了,半个身体靠在门框上摇摇晃晃地站稳,声音微弱急促:“把他放回去!”   荼兆哪里还会再听他的话,冷冷道:“星君骗了我。”   他说的是上次卜卦问明霄下落时巫主歪曲的回答,可是天衡却一点也不在乎这个,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人:“——把他……咳咳咳咳,把他放回去!不然——”   他说得急了,呼吸就卡在喉咙里,连声咳嗽起来。   荼兆将剑一横,打定主意不去听巫主的话:“放我们走。”   巫主好容易喘匀了气,见荼兆不肯听他的,单手抬起就要掐诀,荼兆心中一紧,提高了全部注意力关注四周,谁知周围还没有什么动静,上头的巫主先喷出了一口血。   血溅上了银丝绞成的帘幕,巫主弯着腰喘息片刻,艰难地抬手将累赘似的头冠掀下来,随意扔在了脚边,索性颤颤巍巍地扶着墙朝下面走来:“你……把他放回去,铁木贮人活气,可保躯体不老不死……”   他说两句话就要停上片刻,眼神忽然定在了荼兆怀里,瞳孔一缩:“不……等等……”   荼兆顺着他的眼神看下去,就见怀中的剑仙倚在他臂弯,那头乌黑的长发落在背后,正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从发尾变白,只是短短数息之间,半头乌发已成雪色。   荼兆握剑的手触电般弹开,下意识地去看巫主,对方捂着嘴,指缝间有浓稠的血淌下来,他痛苦地皱着眉头,大半个身体软在石阶上,像是凡尘里的花终于开到了尽头。   “铁……木……”嘶哑微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荼兆也顾不得这么多,双脚在石阶上一踏,抱着明霄向那尊棺材飞身而去。   就在这时,被先前斩断锁链的巨大响动吸引来的鬼王和荼婴也先后到了这里,容色侬艳的鬼王飞快一扫面前情景,视线在佝偻着身躯吐血的巫主身上凝固了一下,而后又定在了荼兆怀中白衣胜雪的仙尊身上。   自家的小弟弟季安是个聪明人,这是满腹黑水的许时晰亲手盖过章的,他平日里看着没心没肺笑嘻嘻的爱玩,其实心思多变灵活,而且……极其果决狠辣。   保存明霄的身躯只是为了迁就法则,早知道会被荼兆发现,他绝不会多此一举,现在东窗事发,多了个师尊就等于多了个大麻烦,鸣雪那里还没有想到解决办法,这边再找事的话,天道真的要忙不过来了。   左右明霄也没有多余的事情要做,索性就在荼兆面前一了百了了吧。   这么想着,鬼王的眼神微微闪烁,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悍然出手!   鬼气凝成数丈长刀,朝着荼兆呼啸冲去,荼兆瞳孔一缩,提身避开这一刀,没成想这一刀压根就不是冲着他去的,他身形一避,正好将那尊棺木空荡荡地展示在了希夷面前!   长刀决绝落下,轰然斩断了最后一根束缚着棺木的锁链,荼婴拦阻不及,荼兆双手抱着师尊,过快的局势变化让他头脑一懵,下面的巫主先一步反应过来,含着血的嗓子沙哑凄厉地迸出尖叫:“希夷——!”   他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抓落下去的棺木,深紫色大氅被毫不犹豫地抛落一边,眼看就要飞出石阶落下去,鬼王倏地散成一道青烟,将他接住,牢牢裹着送回到了安全地带。   被希夷抱在怀里的巫主口中大股大股地涌出血来,他就像是一朵快要开败了的雪花,养花人被他迷的神魂颠倒,徒劳地试图将他拢在手心,却发现这不过是在加速他的死亡。   青白的死气笼上了那张矜贵清俊的脸庞,希夷双手抱着他,昳丽容颜上出现了一种茫然的空白,随即抱着天衡如风般卷了出去。   荼兆倒是想追,可是怀里的明霄让他腾不开手,荼婴被这乱七八糟的奇怪发展惊得一愣一愣的,全然没反应过来。   没有铁木护持,明霄的长发已经彻底化成了苍白的雪色,荼兆掏出了储物戒中所有的灵药,琳琅摆了一地,一瓶瓶往明霄嘴里倒,却一点用都没有,顾不得许多,抱着明霄就往外冲,他不知道要去找谁,但是总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荼婴看见他怀里那人的脸后神情就一变再变,联系方才鬼王的举动和哥哥告诉过他的一些事情,脑子里的想法已经狂飙到了九霄云外。   而荼兆一出门就撞到了尤勾。   这楼宇不知道是怎么设计的,明明他之前走了这么长的石梯,还见到了巫主,但是等他转头出门,竟然又从他进来的那个门里出去了。   尤勾是回来看他的情况的,打算将他搬回房间里去,哪知道本应该醉的不省人事的人居然好端端站着,把她惊得一时间都回不了神。   荼兆哪里管她在想什么,嘶声道:“救他——太素剑宗上下必定感恩姑娘大德!”   “?”尤勾眼里冒出了一个小问号,低头看向半张脸靠在荼兆胸前的人,一看之下就是心神剧震,“他——你怎么找到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你们要的白发仙尊!   荼婴已经脑补出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三角大戏了,很快他就会发现三角完全不能够概括这几个狠人的情感历程……   荼婴:我还是个孩子啊!   法则:别说了,你自己也是这几个角里的一个好么,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第126章 海底月(十五)   自家大祭司藏了个男人在暗室里, 作为与他最亲近的巫女,尤勾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大祭司杀人放火, 尤勾必定是在一旁嘘寒问暖给他递刀子火把心疼他累着的人, 就算当时看见了明霄仙尊的脸, 可大祭司心意已决一副打定了主意非要把人藏起来的样子, 尤勾一咬牙也就去寻摸铁木把棺材给打好了。   哪里知道荼兆居然能从暗室里把睡的悄没声儿的明霄仙尊给偷出来?   说实话, 尤勾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要不要再把仙尊给大祭司抢回去。   荼兆反应很快, 一听她的话便知道这事儿尤勾必然也掺了一脚,由此可见巫主绝对是此事的幕后主使,但这不是现在他要关注的:“请姑娘救救师尊!”   尤勾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讪讪地清了清嗓子,饶是能为大祭司上刀山下火海, 面对苦主的徒弟, 此刻也觉得有些尴尬:“我……不是我不救人,巫族之中最为精通医药巫蛊之术的就是大祭司,铁木这法子就是大祭司琢磨了很久才想出来的,我就是再厉害, 也比不过大祭司啊。”   荼兆眼睛先是一暗,随即又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亮起来:“那铁木……哪里可以寻到铁木?”   尤勾茫然地看着他:“铁木?暗室里不就有一具……啊……”   她反应过来, 停顿了一下, 没有去问那具棺木怎么了, 直率地回答:“铁木万年生一寸,是可遇不可求的先天至宝, 族内贮藏的那些都用来做那具棺木了,多的我们也没有。”   荼兆的神色一寸寸灰败下去,尤勾从没见过这个冷冰冰坚硬高华的剑修露出这样的表情, 再看看他怀里无声无息的仙尊,有些于心不忍道:“……我救不了他,但是……但是你或许可以试着问问鬼蜮?”   死生之事,鬼蜮是最后的关隘,尽管修士的魂魄不归鬼蜮管辖,但是鬼王甚至有办法欺瞒天道为巫主延命,说不定也能给仙尊想想办法呢?   这样慷他人之慨的事情尤勾没怎么做过,一说出口就觉得不对,然而说出去的话等同于泼出去的水,想收回也不可能了,她皱着眉头暗暗在心里埋怨自己多嘴,没注意到荼兆自从听见“鬼蜮”这个词之后表情就冷硬得不得了。   斩断捆着铁木棺的锁链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鬼蜮的鬼王,尤勾不知道这个,荼兆却记得清清楚楚。   他抿着嘴唇,俊逸苍白的脸上如同凝结了寒霜,视线落在怀中师尊静谧的脸上,过了半晌,低低问:“希夷君在何处?”   只要不是想折腾大祭司,她才不管别人麻不麻烦呢,尤勾利落地应承下来:“我带你们去找他。”   天衡灵魄不稳,极致的情绪波动下连法诀也掐不起来,希夷抱着这具气息微弱的化身慢吞吞地走到床榻边,将他放下,温柔散漫地理了理他略微凌乱的长发,一边牵出神识把法则抓了过来。   “想个办法,得把明霄和鸣雪回收了。”   玄衣曳地的鬼王坐在地上,双手搭在床铺上,鬼魅昳丽的容颜上满是冷淡和傲慢,只有偶尔望着沉沉睡去的巫主时才会显露出一点近似于孩童的天真笑意。   “……太难了太难了,”法则感慨着,“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明霄鸣雪要是真的没了,荼兆和荼婴怕是要疯,失而复得比自始至终都没找到要磨人得多。”   鬼王也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偷懒了,趁他们俩没找到人的时候一了百了,拖到现在都是麻烦。”   法则只是顺口感叹一句,心知天道这回是下定了决心,便道:“那你要怎么做?”   鬼王伸手为巫主提了提被子,将枕头上的长发一缕一缕理顺了,耳语般道:“最省力的办法就是不去管,本就是无魄的身躯,放着也无妨,可是就怕荼兆荼婴满脑子想着要把他们救醒——”   他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法则与他心意相通,知道他是想起了善君那摊子糟心事,说起来,善君杀万人取血,又闹出一堆幺蛾子,也是琢磨着想把鸣雪唤醒。   这两具化身收不收回本来与天道都没什么,奈何旁人总要借着他们生出事端,它都不用去看,就能想到荼兆现在一定在焦头烂额地想着救明霄的方法——可是明霄不要他救,明霄要他专心剑道,做个高高在上世无其二的昆仑仙尊。   ——说是去教气运之子的,结果却成了拖后腿的人,天道心里指不定多堵得慌。   好在邵天衡那具化身死的彻彻底底,没有死灰复燃的可能性了,不然元华……等等,法则忽然心虚起来,元华对巫主态度非常,好像正是因为它偷懒给巫主捏了个和邵天衡一模一样的脸……   鬼王没有在意它想到了什么,犹自慢慢地说:“鸣雪放在玉神那里,倒是不用急着抹除,只是荼兆那里的明霄……”   他想起方才荼兆见到明霄时那种全然与冷静锐利无关的情绪,一阵头大,第一次与凡间那些痛心爱子痴迷美色不务正业的老父亲有了共同心声:谈什么感情啊,感情只会影响你拔剑的速度!   法则听他说完话,依恋地在天衡脸上盘绕了两圈,鬼王用手指按住它:“说起来,你怎么还没有找到下一任巫主?”   不说起这个还好,一说到这个法则都快毛了:“我也不知道啊!我仔仔细细把所有带着巫族血脉的人都看了一遍,还拉了时间轴往前翻又往后翻,我就是找不到那个气运之子!简直是绝了!按理说这不可能找不到啊,可是我在几界内都转遍了,完全、一点点、都没有他的踪迹!就像是整个世界完全不会诞育这个人一样!”   这话说得很严重。   连法则都搜寻不到的人,代表着这个世界从前不会有这个人,现在不会有这个人,将来也绝不可能有这个人。   ——可这简直是悖论,天柱倾塌,代表巫族的柱子没有巫主的气运去撑,那这方小世界不是注定要崩毁了?   任谁听到自己快要死了心情都不会好,哪怕是无情无爱的天道也是一样。   鬼王默不作声地依靠在床边,垂着眉眼,长长的睫毛遮挡住深色的瞳孔,厉鬼本就过分苍白的皮肤在背光处简直像是一尊雕琢出来的死白冷玉,那种过分的美艳也因为这种鬼气森森的死白而多了点潮湿阴凉的暧昧。   阿幼桑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阴影中的鬼王用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望着巫主,他就像是一株长在暗处的藤蔓,藤蔓上生着惑人艳丽的花朵,植株上都是带毒的刺,要拼了命地将自己扭曲病态的生命攀附缠绕到另一个明亮的灵魂上去。   阿幼桑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象吓了一跳,再回神时,鬼王已经看了过来。   阴郁扭曲的气质从他身上消失了,芝兰玉树的俊秀公子笑微微地看着她:“是阿幼桑啊,来看天衡吗?”   阿幼桑一头长发还是斑驳的白,脸上活泼阳光的少女神采也消散了大半,被术法禁锢在年轻皮囊下的长久岁月悄悄探出头,随着枯竭了不少的精血袒露在脸上。   她没有再穿往日袒露纤瘦腰肢的长筒罗裙和短臂小袄,相当平实地穿着束腰长裙,腰间倒还是挂满了细碎轻盈的银饰,随着步履微风发出轻快明亮的声音,好似年轻姑娘青春的笑声。   “我来看看大祭司,也找你。”她的回答出乎希夷的意料,让这个俊美的青年轻轻侧脸,修长的眉尾压下,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哦?找我?”   阿幼桑的视线一直落在沉睡的天衡身上,答非所问:“大祭司又瘦了。”   天衡是在她和尤勾的陪伴下长大的,她们熟悉他的每一点变化,知道他每一个神情变化代表着什么,而现在这个被她们看护着长大的青年伶仃瘦弱如一具白骨,他躺在厚厚的锦被里,竟然要看不到身躯的起伏……   这回,他是真的要死了。   阿幼桑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这个逼近的事实。   她这么想着,心里竟然奇异地没有更多的波动,可能是因为想好了要做的事情,以至于语气都轻松了几分:“希夷君逆天改命的术法不能再用了,不如听听我的方法吧。”   阿幼桑声音温柔平和:“巫族有一个禁术,以族中生于双星交轨道之日阴时的女子为活锁,可以固结两个灵魄,从此平分寿命,共享修为。”   鬼王的眼睛随着她的声音微微睁大。   阿幼桑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恰好,我是族中唯一还活着的生于双星交轨之日阴时的女子。”   美艳的鬼王双眸明亮,心中却暗暗叫苦,他大概能猜到阿幼桑要说什么了,可是他一点都不像……   “我愿意做这个锁,希夷君愿不愿意将你的寿命与大祭司共享呢?”   女子冷淡锋锐的声音响起。   鬼王:“……”   说实话吧,其实我不是很想。   但阿幼桑敢这样问,就代表她的确有这个把握能让希夷答应。   巫主遍览族中藏书,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个方法,但他一直藏着掖着没有说,显然是想要保住阿幼桑。   阿幼桑却觉得,为了大祭司的话,去死一死也没有什么的,只是在事成之前得瞒着大祭司——正好大祭司现在重病,至于另外一个人选,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吗?   为了巫主,逆天改命的事情都做过了,这显然是个能为了大祭司豁出命去的主儿,阿幼桑全然不担心鬼王会不答应,自己的性命在这个鬼王眼里约莫不值一提,根本构不成阻碍。   和她意料之中的一样,那个百无禁忌懒洋洋坐在地上的鬼王咧开了一个沾着毒药的笑容,声音柔媚低哑:“我自然是,愿意的。”   鬼王笑眯眯,鬼王心里苦。   阿幼桑的行动能力简直离谱,希夷还试图拖延一下,谁知道这姑娘做事雷厉风行,手一抬就将要用到的药草和各色器物琳琅满目摆了一地,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小的高山。   纤瘦的女子低着头一心一意在地上画着阵法,万金一株的灵药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磨碎了扔进阵法里,灵石一堆一堆地铺满阵法。   地面上慢慢铺展开来了一个无比繁复的图案,细碎的灵石金粉像雨般洋洋洒洒下落,阵法中灵气的浓度高到几乎化成液态,希夷将手伸进去时,手掌上都结起了小小的灵气水珠。   平分寿命,共享修为。   眯着眼睛的鬼王在脑海里搜寻了一下,很快翻出了记录这个禁术的书籍。   阿幼桑并没有骗他,这个术法的确有这样了不得的功效,但她没有说完整的是,这个术法原本是上古巫族缔结姻缘时用的,后来被改来改去,成了需要祭奠人命的邪术,平分寿命是真的,共享修为也是真的,但后面还有半句话——姻缘既结,两厢真心,移情别恋者,功体修为全数化为虚无,魂飞魄散归于天地。   ……阿幼桑倒是能保证希夷全心恋慕天衡,可是她怎么保证她家大祭司真心待鬼王呢?   阿幼桑当然想到了这一点,阵法布置完毕,她从怀中摸出了一只竹筒,捧在手心里,端详了半晌,轻声说:“这是化生蛊,是一对儿的,一会儿你和大祭司一人一只服下,便可以引动阵法了。”   希夷接过竹筒,随意往里面一瞟,心中啧啧称奇。   什么化生蛊,这就是一对情蛊,服下情蛊的两人此生必然恩爱情重,不离不弃。   阿幼桑这姑娘了不得啊,竟然能想出给天衡下蛊的办法来催生情爱。   是个人才。   尤勾往希夷房中扑了个空,琢磨了一下便大概知道了这位鬼王八成又是去找大祭司了,她不想让荼兆荼婴去麻烦大祭司,可奄奄一息的仙尊还被人家抱着呢,这又是大祭司的锅,想卸也卸不掉,良心尚存的尤勾有些进退两难。   荼兆看出了她的不情愿,只是略微思索就明白了她在犹豫什么,深吸一口气保证:“荼兆此行只为救人,若希夷君或天衡星君有法子能救师尊,此前诸事……”   荼婴抢着接话:“……绝不追究。”   尤勾被他们俩弄得有些心烦意乱,看看明霄,到底还是医者仁心占了上风,咬咬牙:“随我来。” 第127章 海底月(十六)   尤勾领着他们走了半程, 荼婴瞧了瞧哥哥的表情,知道他此刻满心都是自家师尊,怕是不会有耐心去给他解释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陡然想起魔兽潮时明霄仙尊失踪前说的是去寻找鸣雪……   这么长的时间里, 他们俩是不是在一起的?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明霄会在巫族, 而鸣雪又在善君处?他们俩都昏迷不醒,又是什么原因?   荼婴心头的谜团实在是再多了,问兄长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反倒是领路的这个巫女看起来知道的更多一些, 于是他便快走几步, 追上了前面的尤勾:“姑娘,明霄仙尊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尤勾坦率地回答:“不知道,大祭司将人找到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灵力耗尽,修为断崖式下跌……”   她摇了摇头:“他还用了秘法,强行催生体内灵气, 元婴都有崩裂痕迹了,带回来之后一直就没有醒过, 大祭司想尽办法, 最后用了铁木给他吊住活气,不然只怕现在已经死了。”   荼婴没想到竟然如此惨烈, 下意识地看了哥哥一眼,听到此话的荼兆也从焦灼情绪里回神,怔了怔:“一直……就是这样?”   这个回答让他的理智回来了一点,荼兆自从在暗室里发现明霄之后就恍恍惚惚,还来不及欣喜, 就被明霄濒死的情况吓坏了,加之希夷在紧要关头一刀斩断了锁链使得明霄的一线生机消逝,还带着巫主跑的那叫一个快,本能地就将他们归成了一伙儿的,直到现在尤勾出口,才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不说希夷那一手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天衡星君似乎并没有要对师尊不利的意思。   尤勾从他的反应里看出了一点不对,皱着眉头仔细审视了他片刻,猛地炸了:“你该不会是以为大祭司在图谋不轨?!你这个——你这个憨批!你是不是脑壳有包!你是遭落地雷劈到过迈?好好个脑瓜劈成气泡样?我……我真的……我真的遭你气死!”   尤勾气的整个人都在哆嗦,连口音都气出来了,语无伦次地骂道:“大祭司为啥子要害你师父哎?!他好心好意救人,楞个难得的铁木全都拿出来了,就遭你个龟仙人糟践?!我还带你去找人——我也是憨批,找什么人?!给老娘滚逑!”   巫族上下最看不得有人欺负他们大祭司,大祭司费尽心力救人,没得来感谢就算了,竟然还觉得人是大祭司害的?!尤勾简直要被气得七窍生烟,从袖子里抽出弯刀就指向了荼兆面门,厉喝:“给老娘滚出危楼!”   她一拔刀,荼婴就警觉了起来,抬手就要去按住刀锋,给荼兆拦了一下,荼婴看向自己的哥哥,神情苍白冷凝的太素剑宗少宗主挡住他,顿了顿,将明霄揽在怀中,朝尤勾深深弯下了腰。   “荼兆小人之心,误会天衡星君大义,现已知错,不求谅解,但望尤勾姑娘念在往日昆仑太素与巫族交情笃厚的份上,请天衡星君再救一救师尊,荼兆愿当面向星君致歉。”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隐约带了点哀求。   太素剑宗的少宗主自从上了昆仑之后,除了向长辈行礼,就再没有这样深地弯下腰过,不过这也没什么,本就是他有错在先,若是可以,就是让他跪下他也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尊严和师尊的命相比哪个更重要他还是有分寸的。   他认错认得恳切,尤勾狠狠瞪他一眼,也不好再发作,噌一声收回弯刀,硬邦邦地扔下俩字:“跟着。”   虽然答应了带他们去见巫主,尤勾脸上却明显多了点寒意,视线在荼兆荼婴脸上刀锋似的一转,一边按下飞梯的机关,一边问:“我还没有问,你们到底是怎么找到他的?危楼中机关重重,暗室又在隐蔽处……”   荼兆平静道:“我也不知,忽有暗门开启,我醉中闯入,便见锁链悬棺,神智不清下斩断锁链,就见到了师尊。”   尤勾被他平铺直叙讲出来的东西震得睁大了眼睛,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半天才冷冷嗤笑一下:“暗室之下是流深静水,化骨万毒都在其中,铁木入内必然是不能用了,怪不得……”   荼兆没有解释铁木是怎么掉下去的,沉默着认下了,荼婴想说话,被他看了一眼,又无奈地闭上了嘴。   大祭司病重,顶层不少的阵法都失了效用,剩下的一些则是由希夷偷偷支撑起来的,尤勾带着他们走进去,一路都没有遇到什么拦阻,她还以为是大祭司默许了他们的进入。   阿幼桑打开竹筒,里面伏着两团浅粉色的光晕,说是蛊,却没有什么虫子的头尾形状,只是一团模样无害的软乎乎的东西,像是两朵颜色殊异的棉花一般,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倒是应该很讨小女孩子的喜欢。   “这个蛊偏爱清澈的仙灵之气,你身上都是鬼气,引蛊虫入体应该会麻烦一些。”   阿幼桑碾碎了一粒丹药喂两只蛊虫吃下,两团棉花似的光晕晃晃悠悠地弹了弹,将药粉一点点吞进浅粉的光线里,吞完了就安静地趴在那儿。   白发斑驳的巫女捧起其中一只蛊虫,放在天衡额头,浅粉的光团颤巍巍地抖了两下,慢吞吞地蜷成一团,缓缓地没入了天衡眉心。   希夷看着这一幕,下颌有些绷紧,脑子里飞快地想着有什么法子能应付过去。   他倒不是怕什么情蛊,阿幼桑拿出来的这对情蛊色泽已近乎白色,是情蛊中的蛊王,饶是鬼王这样的修为怕是也会中招,但是中招就中招嘛,左右巫主和鬼王都是他自己,且不说不通情爱的天道到底能不能在情蛊作用下知道爱情是个什么东西,最多也不过是自己爱上自己,他觉得没问题。   唯一让他有些踌躇的,就是那个阵法。   共享寿命平分修为,意思就是同生共死,到时候一死就要死两个化身……   希夷短暂的犹豫没有被阿幼桑看出来,她示意希夷自己取出那只蛊虫用了,便自顾自地去完善剩下的阵法。   最终成型的阵法繁复古奥,如一条扭曲螺旋的锁链,被阿幼桑凌空一抓,从地面上抓了出来,在半空悬浮重组,变成一条头尾闭合形态诡异的符文,长达数丈,不断变幻着纹路。   阿幼桑虚虚托举着符文的中端,面色苍白若死,手掌接触到符文的部分在顷刻间就烧灼出了焦黑的疤痕,丝丝缕缕的血色被符文贪婪地吸吮入体,符文表面也放出了浅红的妖异色泽。   阿幼桑驱动符文一端缠绕上天衡的手腕,调转视线去看希夷,鬼王没有迟疑,单手捏住那只蛊虫拎出来,这时意外陡生,那只一直乖巧得像真棉花一样的蛊虫不知发了什么神经,猛地弹起来,从希夷手中哧溜一下钻出去,如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   而刚走过入口这段星图阵法的荼兆一行人尚未来得及看清面前是什么情况,眼前一道极淡的浅粉刷拉窜过,速度快到空气中都留下了一点残影,随即直直没入了荼兆怀中的明霄的额头。   有那么一瞬间,这几个人都是懵的。   短暂的寂静后,荼兆眼神一利:“那是什么东西?!”   阿幼桑露出了要窒息的表情:“错……错了……错了!”   尤勾首先看的是阿幼桑手中那条巨大符文,巫族人都是靠阵法安身立命的,她只看了一眼就辨认出这绝对是个禁术,别的不说,这条鬼东西正在汲取阿幼桑的生命力啊!   “阿幼桑!你在干什么!这是什么阵法?!”   她瞳孔一缩,见阵法另一端还绑在大祭司手腕上,另一边还站着个鬼王,心里大概猜出了阿幼桑想要干什么,却仍是难以置信:“阿幼桑,这种禁术是会要你命的!停下!”   “停不下了。”阿幼桑苦笑,她体内的血正源源不断地被符文吸走,那些纹路的颜色愈发深浓妖艳,像是一条活蛇盘踞在空中。   尤勾不敢贸然打断她,急的双手直哆嗦,阿幼桑也不比她好多少,情蛊怕是被明霄身上那经年累月沉淀出来的仙灵之气吸引了,钻错了人。   它钻错了不打紧,可是这个阵要怎么继续?!   一对情蛊就是一对有情人,现在大祭司和仙尊已经是“有情人”,阿幼桑就是再想,也不敢把符咒另一头绑到希夷手上去,不然心中对希夷无情的大祭司怕是在符咒成结的下一刻就要殒命当场!   可要是不绑了,这个活符吸干了她转头就要去吸大祭司了!   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阿幼桑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样进退两难的局面,修道者寒暑不侵,她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尝到了汗湿重襟的味道。   尤勾看出了她脸上焦灼的为难神色,厉声质问:“这到底是什么阵法!”   阿幼桑一向怕尤勾,见她严厉起来,支支吾吾地就说了,尤勾知道的比希夷更多,几乎是瞬间便反应过来阿幼桑是要做什么,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想痛骂阿幼桑不惜命擅自行事,可是一看阿幼桑透明如纸的脸色又骂不出口,又气急又心痛,一时间都哽住了。   而下一刻,她就见阿幼桑一咬牙,视线猛然一定,心知不好,这傻姑娘怕是要干出蠢事来,飞身要拦,那条蠢蠢欲动已久的符文陡然飞起,携带着布阵人的意志,向着明霄扑去。   站在一边的鬼王察觉到了阿幼桑的想法,眼神一厉,抬手就要去抓那道符文,阿幼桑灵巧地操纵符文躲开,迅疾缠上明霄的手腕,没入宽大的袖口。   符文一抓到人,通身便放出剧烈的红光,光芒将天衡、明霄和阿幼桑统统遮蔽,荼兆只觉得手中一空,师尊已经被卷走,红光中传出阿幼桑痛极了的嘶哑哀鸣,尤勾尖叫一声她的名字,旋即就被红光弹开。   像是过了很长时间,又像是只过了刹那,满室血似的红光消退,那条样貌妖异的符文锁链消失的一干二净,地上并肩躺着沉睡的巫主和仙尊,原本站立在那里的高挑巫族姑娘则无影无踪。   尤勾傻傻地坐着,直勾勾盯着阿幼桑原本站的地方,短暂的僵直后,嗓子里挤出一声断续的哭音,她双腿软的站不起来,膝行到那里,眼泪啪嗒啪嗒落下,很快就湿了一小片地面。   她没有哭很久,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巫女扑到天衡身旁,撩起他的衣袖看了一眼,青年原本空无一物的白皙手腕上多了一条形如刺青的锁链符文,头尾相接,形态狰狞又威严。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不信邪似的撩开明霄的衣袖,不出所料也见到了一模一样的纹路,这下她的脸色变得铁青,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喜就喜在明霄剑主修为是当世第一,寿命悠久漫长,大祭司与他结活锁,至少能再活上几千年。   悲就悲在这个当世第一和悠久漫长都是过去时了,现在的明霄剑主自己都自身难保,这俩人锁一块儿都不知道是谁连累谁。   尤勾狠狠抓了一把头发,三言两语将事情同荼兆交代完了,深吸一口气:“大祭司神魂溃散,这是绝没有办法治的,他们要活下去,只能想办法从明霄仙尊身上着手,只要他能活下去,一切都好说!要是铁木还在……”   自从活符咒缠上明霄的手腕后希夷的神情就阴沉得不得了,听到铁木一词后他的脸色简直能滴出水来,不等他有什么动作,一股磅礴浩瀚的力量在这片空间散开,众人齐齐看去,无声无息躺在那里的天衡星君双目紧闭,他身上溢散出堪称浩瀚的灵力,一股脑扑向明霄,这股力量甚至将尤勾冲击得五脏六腑都有些移位。   她飞快撤出灵气灌注的范围,大惊失色:“阵法开始起作用了!”   现在是修为平衡,再下一步就是寿命平衡!   庞大灵力顺着无形的符咒锁链从天衡体内转向明霄,尤勾知道明霄原本的境界是半步登仙,大祭司捡到他时元婴濒临碎裂,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元婴期,大祭司的修为不到半步登仙,但也快突破入仙境,从元婴到入仙中间可有足足四个大境界!   这一通修为平衡,怕是要活活把大祭司拖垮!   尤勾急的快要跳起来,只能想方设法拼命往大祭司口中塞灵丹,试图帮他减少灵气消散,灵气冲击之下,身为鬼王的希夷不得不往边上退避了几步,阴冷冰凉的眼神转了一圈,猛然定在荼兆脸上:“你去,给你师尊渡灵力。”   阻止不了天衡的灵力让渡,就只能想办法拔高明霄的境界,在场的几人,希夷修鬼道,荼婴修魔道,只有一个荼兆修的是仙道,境界也远高于元婴,可以干这个揠苗助长的活儿。   口中下着冷冰冰的命令,他已经做好了让明霄醒来的准备——总不能真的就让天衡折在这里,未来的巫主还没有着落,谁死了天衡也不能死。 第128章 海底月(十七)   巫主居住的危楼顶层刻画着各种各样的阵法, 为了照顾巫主的身体,室内温度常年如春,只有边角吹着徐来的微风。   而今天, 这里却骤然刮起了尖利咆哮的狂风。   灵气组成的龙卷呼啸翻涌着,柔软逶迤的帘幕被吹得贴紧了梁柱, 头顶一望无际缓慢旋转的星图也在这样浩瀚狂乱的灵力涡流中震荡起来,由巫主灵力维持运转的星辰摇摇欲坠,小半星辰如风中烛火黯淡熄灭, 剩下的则在涡流中摇摆, 化作流星倏忽坠下。   这场面其实漂亮得紧,仿若天穹倾塌, 无数星辰滑落, 带着闪光的尾羽拉出焰火一样璀璨的光芒, 只是在场几人都无心去欣赏这样的美景,脸色一个比一个凝重。   尤勾眼眶里的泪水还没有干, 死死盯着那原本刻画了阵法的地方,瘦削苍白的巫主躺在灵力涡流之中,一旁的荼兆正疯狂往明霄体内灌输灵力, 两股力道在明霄体内澎湃合流,疯了一般冲进他的元婴内。   如果此刻接受这样疯狂灌输的不是明霄, 换了随便一个修道者来, 只怕当场就要被这种江海填灌给撑碎元婴,就算有维系的阵法辅助, 也撑不住荼兆在一旁的揠苗助长。   寻常人修炼, 都是小心翼翼地捕捉来游离的灵气,将其引入体内剔除杂质,而后填进丹宫, 一丝一丝地推动修为增长,只是此时情况紧急,荼兆也没有时间再去小心地收拢灵气,只得将其粗暴地一股脑推进明霄的丹宫。   好在明霄只是修为跌落,他毕竟是曾经到达过半步登仙境界的大能,不存在心境不稳的情况,只要灵气足够,他的修为便随着一同疯狂攀升。   元婴前期,元婴中期,元婴后期……   明霄的修为一路攀升,站在一旁的鬼王神色喜怒难辨,一张脸面无表情,冷冷地盯着灵力涡流中白发素衣的仙尊,眼底跳跃着晦暗冷漠的寒意,像是一条毒蛇盘踞在暗中窥伺敌手一般。   尤勾无意间一回头就看见了鬼王这个表情,心下猛然一凛——不论此前阿幼桑和鬼王是如何打算的,现在大祭司既然已经阴差阳错与明霄仙尊结了活锁,那二人就是绑在了一条船上,仙尊出了事,大祭司也不能独善其身,鬼王若在这时候要同仙尊发难……   尤勾袖中的弯刀不动声色地滑到了手心,就算之前鬼王有恩于巫族,该动手的时候她也不会手软的。   只是,尤勾想,希夷君不是对大祭司有情么,方才还叫荼兆替仙尊灌输灵力减轻大祭司的压力来着……   啊,她倏地瞪圆了眼睛,该不会,鬼王是因为仙尊捷足先登抢了同大祭司结活锁的机会所以才……   巫女越想越觉得自己怕是摸到了事情的真相,不由得偷偷觑了鬼王几眼,稳如山岳的青年站在阴影处,不言不语,厉鬼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不动的时候就真的像是融在了暗处的石像,大袖在风中静止,整个鬼都显得枯瘦伶仃,好似被世界排斥在外的幽魂。   荼兆脸色已经隐隐泛白,额头渗出了汗珠,他拼命挤压着丹宫中的灵力,四周风声呜呜,不少摆设已经被涡流卷着碾为了齑粉,头顶星辰快要落尽,一颗金色的星星好巧不巧撞入了荼兆的视线,在他眼前放出了一片澄明绚烂的花火。   这光很漂亮,荼兆心里却是一惊,下意识往后微微仰头去避,等他再睁眼时,就对上了一双沉静乌黑的瞳孔。   风雪钟情,天道垂怜。   这双眼睛里有昆仑山岳,亦有人间灯火。   荼兆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一时间竟然恍惚觉得是自己在发梦。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不是梦,一只冰冷的手攀上来,轻而易举地越过刀锋似的盘桓的灵力涡流,按住了荼兆的手腕,示意他停下传输灵力的动作,而后慢慢盘坐起来。   他的双手相当自然地压在膝头,素白大袖顺着双膝叠落在地上,堆出雪堆云层般温柔的弧度,脊背笔直挺拔如松竹,没有束的白发落在肩头背后,他整个人犹如一柄藏在鞘中的长剑,锋刃未出而华彩熠熠,一身淡漠矜贵的姿态,只是简单坐着就有高不可攀的仙人之姿。   剑仙。   尤勾脑子里只能浮现出这个词汇。   随着他醒来,从巫主身上奔涌而出的灵力也在迅速平息,尤勾顾不上剩余那点狂暴灵力,拔腿奔向了大祭司,将他扶着靠在自己怀里,三两下摸透了他的脉象,诊完脉,她脸色说不上是好是坏,兀自沉思,一个低低的声音便响在了她耳畔:“如何?”   尤勾骤然回神去看,发现鬼王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边,一双眼尾狭长的漂亮眼睛只看着她怀里的大祭司,不知道在想什么,将话问出口后又抿紧了嘴唇。   “比先前好了很多,但是修为倒退总归不是一件好事,大祭司身体本就不好,现在完全是靠着……寿命共享在撑着。”   尤勾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看了看明霄。   明霄感知何其敏锐,尤勾的视线一落在他身上他就发觉了,也跟着转头看过来,礼貌地对她颔首为礼,旋即目光就落在了天衡身上。   他看上去只是很自然地一瞥,但这一瞥之下,眼神就出现了一点恍惚,而后慢慢温软柔和下来,一向平静无情的神色多了些许波澜,嘴唇动了动:“天衡……”   他这神色落在别人眼里只引起了一些疑惑,落在尤勾眼里就如晴天霹雳一般。   坏了,刚才大家的心绪都悬在生死一线上,谁也没想起结活锁之后的事……不,尤勾强行冷静下来,阿幼桑不是傻子,她绝不可能将活锁的弊端告知鬼王,尤其是她还用了情蛊,阿幼桑那样的性子,必定是给情蛊换了个名字骗鬼王的,除了她谁都没认出情蛊来,而情蛊进了仙尊的身体,现在也只有天知地知她尤勾一人知——或许之后还要加个大祭司。   巫主和仙尊用了一对情蛊。   尤勾冷静地将这句话在心底念了一遍,光是念出这句话,就让她头皮发麻脚底板冒冷汗。   ——她现在是真的不敢去想,鬼王知道这件事后会是什么反应,他八成到现在都还以为这只是个共享寿命修为的阵法而已!   尤勾对上明霄那双有些恍惚的眼睛,心里猛地一虚,竟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情蛊是她同阿幼桑一起培育的,没有谁比她们更了解情蛊的特性,不是操纵蛊虫的大师,不说解开情蛊,就是他身上有情蛊这件事也发现不了。   在情蛊的催动下,明霄仙尊现在只是不自觉地多注视了大祭司片刻,这短短片刻便会让他明白什么是一见钟情的滋味,然后他会自然而然地将注意力落在大祭司身上,他看大祭司的时间越久,心中爱意就会愈发深浓,最终如痴如狂,此生非他不可。   这个过程是隐秘而缓慢的,却会如流水清溪一般,将甜蜜浓稠的爱意一点一点浇灌在心头,寄主会觉得这是自身产生的情感,不会察觉任何一点不自然的因素,任他是纵横天下的仙尊,也绝不可能逃脱情蛊的捕捉。   “……我记得我此前从魔兽潮中脱身,之后……”明霄看着天衡,口中却仍旧平缓自然地问道,“我为何会在危楼之中?天衡怎么了?”   他问及自身境况时很淡漠,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才不由自主地加快了点语速。   这一点语速变化没有引起几人注意,唯有一个心虚的尤勾注意到了,而这个变化也让尤勾更加讪讪,一时间差点忘记回话。   “天衡救了你。”出乎意料的,回答他的是一直默不作声的希夷。   大袖逶迤的鬼王声音很冷,带着点不耐烦和不自知的排斥,一张昳丽艳美的脸上大大地写着不高兴:“他救了你,把你养在危楼——现在你醒了,可以走了。”   明霄终于把视线移向了他,静静审视了他数秒,不通情爱的冷淡矜贵面容一板,瞬间面无表情:“原来是希夷君。”   希夷把长长的睫毛一挑,绝艳容光下猩红唇角扬起,露出一个充满挑衅的冷笑:“正是本尊,了不得的剑主大人可算看见我了,我还以为你的眼珠子差点要掉出去了呢。”   他这话说的粗暴极了,听得另外几人心中一跳,荼兆盘腿调息听不清他们对话,荼婴却皱起了眉头。   哪知在鬼王满怀恶意的嘲讽下,那个松雪般高洁清冷的尊贵剑主,冷着一张脸许久,苍白的脸颊竟然一点点红了起来!   希夷:“???”   荼婴:“???”   尤勾:“……”   唯一大概能猜到真相的巫女不忍直视地别过了眼睛。   “天衡救了我,我自当结草衔环以报,日后但凡有所请求,明霄绝不推脱。”剑主。   可是他虽然一身正气话语坦荡,配上不知为何红起来的脸就变得格外没有说服力,鬼王抿着嘴深吸了一口气,冷森森道:“不需要你报答,已经报答过了——天衡灵魄衰退,你与天衡结了活锁,共享寿命修为,你只要好好活着就是在报恩。”   鬼王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都像是含了冰块,硬邦邦地扔到明霄耳中,恨不能把送客两个大字贴在脑门上让明霄看个清楚。   尤勾见他二人针锋相对,不知为何心里更虚了,既想要大祭司赶快醒来收拾这令人看了就头痛的局面,又不敢让他醒来——这场景,只怕大祭司看一眼又要晕过去了。   “活锁?”明霄重复了一遍,眉头轻蹙,“怪不得,我记得我昏迷前修为已经倒退了不少,如今竟然……”   他看着天衡,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之后,薄薄的唇瓣一抿,忽然想通了什么一般,轻声道:“我明白了。”   尤勾总觉得他口中的明白了不是单单指活锁一事那么简单,但她也不敢问,只是看着白衣如雪的剑主缓缓站起来,宽大白衣勾勒出劲瘦挺拔的身躯,连那一头象征着苍老衰退的苍苍白发也显出了出尘脱俗的味道。   明霄又看了天衡一眼,站在荼兆身旁,等弟子睁开眼睛,才垂眼淡淡道:“走吧。”   他们走的很利落,这里就只剩下了尤勾希夷和昏沉的天衡。   尤勾将大祭司安放回床榻上,替他盖上被子,耐心细致地掖好被角,猝不及防地就听见鬼王阴冷的声音如耳语般响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尤勾拉着被角的手倏地就僵住了。   希夷微微歪着头,嘴角含着烂漫天真的无辜笑意,一双眼睛死死盯在尤勾后背上,像蛇一样攀爬在她脖颈上。   尤勾后背渗出了一层薄薄冷汗,她恍若无事一般将被子掖好,转过头,直直笑了,我身为巫族巫女,侍奉大祭司,与鬼族一点瓜葛也无,哪来什么隐瞒希夷君之类的说法?”   希夷站在不远处,笑眯眯的,身周鬼气环绕,听了她的话不说信也不说不信,轻飘飘似一张苍白单薄的纸人伫立在地上,那种阴气横生,饶是尤勾胆子够大,也不由得胆战心惊起来。   “好,”希夷温柔婉转地说,“我记住你的话了,希望你没有骗我,不然我就把你抓起来,剥出魂魄,浸在忘川河里,让鬼尸一口一口,把你啃个精光。”   他语气很慢,声音带笑,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在唱歌儿,话里的东西却听得尤勾脊背发寒。   不通人性的厉鬼,第一次因为心中莫名的焦灼慌乱,而放出了狠话。   看着他倏忽散成一团青烟消失,尤勾猛地出了口长气,良久苦笑了一下。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鬼王还是忍不住抛下了这种狠话,这算什么,是本能在向他预警吗?只可惜说什么都晚了,情蛊已下,活锁也成了,单单看现在大祭司和仙尊两人都活着,就能知道,这个“两情相悦”的条件已经达成,鬼王就是再怎么暴怒也是没用了。 第129章 海底月(十八)   天衡一睁开眼睛, 看到的就是跪在床前不知多久的尤勾。   纤细明丽的巫族姑娘垂着双眸,见他醒来,眼睛猛地亮了一亮:“大祭司……”   她有很多话想说, 但是话到了嘴边不知被什么堵住,过了好半晌,才恍惚低哑地说:“阿幼桑……没了。”   明明要说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妖皇在闹海, 比如危楼现在也在东海,比如仙尊醒来了,还和大祭司结了活锁,就算是要提阿幼桑,也该先有些铺垫才好,大祭司刚刚醒来,这个消息委实太刺激了些。   但尤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一个没忍住, 就讲话说出了口。   巫主闻言很久没有说话,漫长的寂静后, 才轻轻问:“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平静极了, 尤勾听着他的声音, 不知不觉也平静下来, 能好好地将那个姑娘的死从头到尾说来:“……大祭司灵魄受损严重, 阿幼桑翻了禁书,想为您和鬼王结活锁,哪知道出了差错,活锁的一头结在了明霄仙尊身上……”   尤勾在大祭司面前向来坦诚,她连一丝一毫的隐瞒都没有,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统统说明白了, 在听到结活锁的时候,她注意到大祭司搭在被子上的手猛然握紧,青紫的经络浮现在苍白皮肤上,良久才慢慢松开。   尤勾没有详细说阿幼桑死亡的过程,危楼的藏书阁里哪本书是大祭司没看过的?只要一说结活锁,大祭司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根本不需要她画蛇添足。   事实也是如此,巫主默默地听她讲完,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明日把星盘拿来我看看,如果还能找到一点散魄,给她找个好人家吧。”   这句话后,他们彼此都没有再提起阿幼桑,尤勾局促地动了动手指,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大祭司,您对明霄仙尊,现在有什么感觉?”   巫主闻言愣了愣,还真的认真琢磨了起来,半晌慢吞吞地回答:“唔……说不好,有种想和他同生共死的感觉,危楼分他一半好像也不是不行。”   他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却把尤勾吓了一大跳,情蛊发作也需要一个时间,按照明霄仙尊那里的进度来看,大祭司此刻只应该对他有所关注而已,怎么就到同生共死的地步了?   ——除非大祭司早就对明霄仙尊有意了?!   这个猜测把尤勾击得七荤八素,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竟然是之前结活锁时鬼王伶仃沉默地站在阴影中的那个模样。   清瘦,孤独,好像被世界遗忘。   天衡没有注意到尤勾的表情,仍旧在细细感知情蛊带来的影响,半阖着眼眸:“情蛊牵心,就算是我,要是不知道情蛊这一茬,也辨别不出自我的真实情感。”   从头到尾,他的语气都很冷静,像是在做学术研究一般,细细琢磨了一回,他露出一个很细微的笑容:“活锁之下,我与明霄寿数牵系,巫族也能共享昆仑庇护,这情蛊下的值。”   从尤勾的角度看去,大祭司的眼睛泛着一层坚硬的银灰色冷光,他是真心实意地觉得这情蛊下得好,不是因为能让明霄喜欢他,而是可以借此利用明霄来获得太素剑宗对巫族的庇护。   巫族人丁稀少,有天赋的族人十个里出不了一个,又天生修为低下,全靠巫主死拖活拖才能在修真界拥有超脱的地位,为此天衡觉得付出点情爱也没什么不行的。   他的思维转得很快,旋即便道:“我要与明霄结为道侣。”   尤勾一怔:“道……道侣?”   乌发披肩清韵超拔的巫主朝她微笑一下:“是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尤勾下意识地想要反对,话到嘴边,又卡住了。   她哪有什么立场去反对?   大祭司做事一向深思熟虑,他要做的事,是轮不到她去反对的。   于是尤勾只问:“那要怎么做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大祭司似乎连考虑都剩下了:“自然是让明霄主动提出来,他那个性子很好懂,等他自己想明白了,根本不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只要等着就好了。”   就算对明霄仙尊情根深种,巫主算计起人来还是不留余地,尤勾不由得在心里悄悄同情了一把被看得透透的仙尊。   而那个被看得透透的仙尊正领着徒弟在楼顶看风景。   说看风景也不对,明霄只是想找个高点儿的地方散散心,巫族救了他,他不可能一声不吭转头就回昆仑去,因此只简单地给明颐传了个信表示自己回来了,旁的没有多说。   明霄本想自己溜达一圈,荼兆却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像一条认准了主人的奶狗似的,也不说话,只是固执地跟着,明霄一表露出不需要他跟着的意思,荼兆就盯着他看,露出那种要被遗弃了似的神色,弄得仙尊十分不忍心,只好当他是个挂件。   楼顶空旷,危楼又高,几乎是穿云而过,明霄仗着修真者极其强悍的目力低头去看,才能看见地面的情景,一看之下就有些疑惑:“极东之地何时变成汪洋泽国了?”   荼兆做挂件做得很合格,师尊不跟他说话他便当自己是个死物一声不吭,师尊一开口他便迅速活了过来,将妖皇出世的事说了一遍,末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魔兽潮之后鸣雪师叔也杳无踪迹,阿婴这些年一直在寻他,前些日子恰巧找到,鸣雪师叔也和师尊一般昏迷不醒,而且……”   他迟疑了一下,被弟弟的消息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仙尊转过头来看他,眉眼轻轻一压,透出冷清锋利的味道来:“而且什么?”   荼兆轻声说:“……鸣雪师叔被妖皇玉神扣住,我和阿婴不能匹敌,不得不退走危楼。”   明霄听了这话,愣了一会儿,素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睫毛垂着挡住了一半的瞳孔,嘴里喃喃将妖皇的名字念了两遍,忽而冷笑:“不过区区孽畜,竟也敢觊觎鸣雪?”   这句话里杀气四溢,好似利剑铮然出鞘,荼兆不意他竟然反应如此的大,动了动嘴唇,转而道:“师尊如今修为倒退,贸然对上妖皇怕是危险……”   明霄一贯好脾气,听他絮絮叨叨说完一大串,才嗯了一声:“为师自有分寸。”   荼兆静默了半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心中敬仰明霄,但两人都是面上清冷不善言辞的类型,全然做不到像是寻常师徒那样无话不说,他当明霄是天上遥不可及的明月星辰,要他找些话与明霄谈论,比让他当众拿抹布清理白玉京还难。   明霄不说话,他就陪着明霄静坐,觉得这样也挺好。   危楼这边一切都挺好,东海底下的妖皇却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好。   孕育一条龙鱼不是好差事,便是尚未出壳的小龙鱼也性情十分霸道暴烈,在蛋里就要死要活地争抢着母体的妖力,恨不能把母体吸干了才满足。   玉神这具躯体妖力庞大,小龙鱼当然是吸不干的,只是肚子里时刻有个空洞的感觉也实在不好受,天道就常常沉下神识让玉神睡着,蚌壳外的妖兽给她堆起了一座恢弘富丽的宫殿,她睡在蚌壳里竟然也毫无知觉。   至于抢来的鸣雪嘛……   当个抱枕还是很不错的。   可是这天她睡到一半就睡不下去了,静谧的海底骤然涌起庞大波浪,这浪头大到连蚌壳都开始摇晃,生生把睡在里头的魔尊给摇醒了。   黑衣沉沉的魔尊醒来后看了一眼还在沉睡的玉神,抬手掀开蚌壳,往外头懒洋洋地抓了一把,兜进来一团海水和一条在水中惊慌失措地挣扎的鱼。   这条鱼长得丑的很,额头隆起一个巨大的鼓包,鳞片歪斜,总之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敷衍的味道,唯一的长处就是游速很快,眨眼间就从百里外游到了这里,若出手抓它的不是鸣雪,这速度非把手掌心扎个洞出来不可。   魔尊将鱼擒住,单手抓出鱼的神识,草草浏览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鱼只是普通的未开神智的鱼,记忆里都是零零散散不成内容的片段,好在方才的动静还算大,在鱼的脑瓜子里占了块地方。   “地动?”鸣雪有些莫名。   东海之下是千百丈厚的土层,怎么会有突然地动?不说地层连为一块,就是要地动也没有引起地动的条件啊!   蚌壳外的流水骤然急促,鸣雪意识到有人来了,神识一抽原地躺倒,换了玉神起身,刚打开蚌壳,来人就冲到了眼前,单膝跪下:“陛下!西海地动,海域沿线被挤压,内陷三百里!”   这话说出来,就连玉神也愣了一下。   妖皇玉神是天下妖族的君主,但因为它本体是龙鱼,所以惯常居住在海里,名义上天下诸海域都是它的领土,不过这条有些宅的龙鱼只喜欢缩在东海里,在被锁住之前东海就是它的巢穴,锁了上万年之后它也习惯了窝在这个地方,不过还是会有下属来给它汇报其余领土的状况。   饶是如此,西海内陷三百里这样的事情也是闻所未闻,着实把玉神惊了一下。   来人原型为海蛇,五官平平,唯有一双眼睛生的又长又冷,脸颊上还有深青色的鳞片未消,看着玉神的目光里都是畏惧。   妖族是完全的强者为尊,不讲任何情分和道理,玉神是最强的,所以她就是妖皇,如果现在她因为这个消息心情不好,当场捏碎了他出气,他也没什么话好说。   “为何会地动?此前没有预兆吗?地草、牙蚌和六足蟹全死了吗?”红衣烈烈的美人语气极冷,她口中的地草、牙蚌和六足蟹都是妖族中最善于感知地动的物种,向来若有地动,这些种族就会本能示警,绝没有不灵验的时候。   海蛇噗通往地上磕了个头,磕完也没直起腰,战战兢兢地回答:“……它们根本没有预知到地动,就是、就是突然发生了……西海边塌出一条数百丈长的深渊,海水倒灌,底下深不见底,还有余震不断……”   玉神不耐烦听了,一袖子将他扔出老远:“滚。”   问他还不如问法则。   只是这回法则一直没有回应她的召唤,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玉神隐约感觉有大事将要发生了,又怎么都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独自坐在蚌壳里沉思了半晌,一道浅色灵光猛然闪现,法则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出事了出事了。”   天道一听到法则这种语气头就突突痛了起来,祂这个天道真是毫无尊严,明明在法则口中是至高无上的天下之主,可是看看祂干的都是什么事!打仗上朝带孩子教书就算了,还要自己和自己结道侣谈情说爱,连生孩子都会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祂没做过的?   法则深吸了一口气:“魔域浮上来了!”   天道:“?”   法则凝成的小光团在前方跳来跳去:“西海地动发生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别说那些鱼虾了,连我都没感觉到异常,我就去看了看,和海域撞上的压根不是什么寻常陆地,而是魔域!”   “魔域一直被压在海域底下,两者地理空间上是不重叠的,画在地图上也是平行空间,但是魔域上方有一层扭曲的时空,穿过那层时空就是海域,此前鸣雪强行破开明霄留在上面的封印,连同这层扭曲时空也被扎了个洞,直接跳到了仙界,又有后来的魔兽潮,大量阵法连通魔域和仙界,把这层扭曲时空扎得千疮百孔——”   妖皇暴躁地皱眉:“废话少说!”   法则极快地接话:“长话短说就是,那层扭曲时空反弹了!它彻底把魔域和海域连到了一起,但是魔域这些年接纳了很多仙灵之气,它不服,它不要在下面,它想上来!就和海域——咣!”   法则伸出两只手臂做了个撞击的姿势。   天生万物而有灵,玉神听到法则说魔域想要浮上来也不觉得哪里不对,直截了当地问:“能抹消它的意识吗?”   法则回答得也快:“不能,除非把魔域整个儿抹消了。”   “它继续浮上来会怎么样?”   法则坦然道:“会强行挤压海域的空间,要么是把海域挤扁了,连同凡间陆地也挤碎掉,挤出一个魔域来;要么是挤到一半后劲不足,海域碎一半魔域碎一半……总之你能得到的就是一堆稀巴烂。” 第130章 海底月(十九)   昆仑山上风雪同天,霭霭云霞高远旷达,山峰如刃,龙脉绵延,灵鹤周游,踏云御剑的仙人衣袂翩飞,打眼一看就是超拔清绝气象。   太素剑宗引领仙道已经有万余年,这样一个堪称庞然大物的宗门盘踞在昆仑之上,每年都能引来无数道友前来求学,太素剑宗门风清正,也不爱做敝帚自珍的事,但凡有修道者能上昆仑来问道,都会坦然接待,这样的举止反而更为其增添了美名。   早课方散,千百弟子从问道台上下去,迎面就撞见了一个身姿挺拔飒爽利落的女子,纷纷退开一步,恭敬行礼:“明颐长老。”   明颐受了他们的礼,也抬手回礼,但眼里都是肉眼可见的心不在焉,放下手便匆匆离去,只给这些仰慕前辈的弟子们留下了一个背影。   弟子们从未见过明颐这样急匆匆的神情,不由得悄声嘀咕起来:“明颐长老这是怎么了?她一向对弟子友善温和,今天倒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正是,往日她过问道台,总要指点一番的。”   “是宗门里出什么事了吗?少宗主不在,几位长□□同管事,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说到少宗主……明霄剑主羽化多年,遗命少宗主继位,但直到现在宗主之位还是空悬,这到底是为什么?”   “嘘!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走在一起的几名弟子神情不约而同地僵硬了一下,看向新入门的那个懵懂弟子,一名年长些的师兄厉声道:“谁告诉你的宗主已然羽化?!”   那名新弟子脸红了一瞬,讪讪道:“这……明霄剑主多年未出世,天下人都在说……”   他的话未说完就被师兄打断:“任凭天下人怎么说,也轮不到你来说!宗主执掌太素剑宗数千年,昆仑之上仙人一般的人物,无可争议的仙道魁首,是我辈弟子心中的标杆,这么多长老前辈都没有说什么,哪里轮得到你来出这个头下这个定论!”   “少宗主既然没有继位,那就说明宗主还活着!他不回来自然有他的原因,我等只需精进自身,壮大宗门,耐心等宗主回来便是!”   这名师兄身负长剑,显而易见也是明霄的崇拜者,最听不得别人说明霄已死的话,那新弟子被他一通话说得面上通红,几欲站立不住,嘴唇哆嗦着,显然是被说得下不来台了。   周边几个弟子忙上前解围,将他们二人拉走了。   事实上,关于明霄到底还活没活着这样的争议,早就在太素剑宗传了很多年了,剑宗之外的修道者嘴上不说,心里却已经给那位当世无双的剑仙打了个已逝的戳,如果不是已经死了,身为太素剑宗的宗主,他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不回来?   剑宗之内隐约也有这样的传言,到底因为说的是本宗宗主,这样的话不好在明面上谈论,但类似猜测早就传遍了上下,只是长老们始终没有提及明霄的生死,好像他只是出了个远门,不日就会回来一般,加之荼兆坚持不继任宗主之位,弟子们还能在心头稍稍保留一点念想。   好像只要不说出口,那位庇佑天下的剑仙就还活着一般。   各大宗门内都有能感知本门弟子生死的秘法,太素剑宗内有一座明光塔,塔中供奉着上万盏琉璃宝烛,最高一层的琉璃宝烛已然只剩下寥寥几盏,底下的灯火还是璀璨如海。   明颐站在这片灯火海洋前,一双明丽眼眸直直望向最上方——   明字辈的弟子在多年磋磨下,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人,数点火焰在同一排上千盏熄灭的暗色灯火中显得凄凉寥落,她的视线没有停在这一排灯上,进门第一眼就看向那个至高的位置。   那里只有一盏灯,自从明霄失踪后,明颐就经常来这里,她找不到师兄,只能到这里来看着这盏灯,安慰自己师兄还活着,但是这样的安慰也像是自欺欺人。   那盏灯火早就熄灭,唯一给她的心理支撑就是灯座仍旧完整,不似其他熄灭了的灵灯一样尽数碎裂。   而今天,在她踏进明光塔后,熄灭了多年的琉璃灵灯又燃起了璀璨金光。   在温柔冷清的金光中,明颐忽然觉得眼眶酸涩,一滴泪水猝不及防落下,砸在地上。   她方才接到来自危楼的传讯时犹自不敢相信,那熟悉的声音落在她耳中让她犹在梦中,她下意识地冲到了明光塔,一直到看见了这盏亮起的琉璃灵灯,明颐才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师兄……师兄终于回来了?!   明颐深吸一口气,按下狂跳不已的心脏,翻手掐诀:“召集各峰长老,明颐有大事宣布。”   *******   魔域上浮是大事,玉神把鸣雪随手塞到妖兽们修剪的妖皇宫中,转身就放出了龙鱼原型,一尾巴扇出去,如游龙入水,刹那间破水而去数百里,所到之处妖兽退避,反应不及的妖兽则被凶悍撕裂,化作一团血雾染红妖皇的道路。   束缚功体的锁链仍旧拴在她手脚上,让她不能完全化为原型,双腿化成的巨大鱼尾上缠着一圈锁链,随着水波起伏拉长摇荡,这锁链由天外陨铁结成,体积虽小,重量却十分可观,有不少妖兽就是被这条沉重的锁链活活打碎的。   墨黑长发披曳在背后,玉神悬浮在水中,远远看着那条可怖的裂缝,宛如大地张开了巨口,海水倒灌汹涌卷入裂缝,四周海水往中间塌陷,无数力量弱小的妖兽被这巨力挟裹,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扯了进去,这场景极其恐怖,光是看着就令人头晕目眩。   玉神瞧着这条横贯海底数百丈的裂缝,脸色难看极了。   别的妖兽或许感觉不到,但以妖皇的感知,已经能捕捉到从裂缝下漂浮上来的细微魔气,那些掉下去的妖兽怕是早就被魔域里的魔物吞吃掉了。   难道就不能让她安安生生把这个蛋生下来吗?!   玉神在心底咒骂了几句,凝神思索了一番,魔域海域撞击这样的事情定然是瞒不过去的,妖族这边有她镇压着不会生乱,魔族……魔族那边或许该交给荼婴?   这个想法甫一升起,控制欲过分强烈的天道便觉得心里不舒服起来,别的事情也就算了,涉及魔域存亡的大事,只怕荼婴就算涉险了也抗不下来,琢磨了半晌,还是觉得交给谁都不如交给自己。   ——所以说他这什么都会干什么都要干的毛病,大半也来自于他这种过分的控制欲。   但如果要自己上,便只能重启鸣雪了。   想到鸣雪苏醒后可能惹来的麻烦事,天道又踌躇了起来,没等他犹豫太久,不断倒涌的海水和愈发强烈的震动就催促他下了决心,比起之后的麻烦事,眼下这才是真正要头痛的大事。   如果他手脚够快,说不定能在麻烦事上门之前就解决了危险呢?   抱着这样渺茫的自欺欺人心理,躺在妖皇宫中的鸣雪睁开眼睛,缓缓坐起来,墨黑的衣衫松松垂落在床沿。   妖皇宫中放置着一颗巨大的避水珠,海底无星无月不见光明,宫殿四周便极尽奢侈地用拳头大的明珠嵌了一圈,寸丝寸金的鲛纱充作帘帷,脚下铺着柔软细腻的金砂,踩上去如同踩在柔软云端——妖皇喜欢赤脚行走,妖兽们便一粒一粒挑拣出圆润无棱角的细砂来为她铺地。   魔尊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身处的地方,生得凉薄矜贵的傲慢面容不辨喜怒,抬步便往外走去。   妖族自由放荡,没有人类那么多尊卑规矩,妖皇宫外也没有守什么人,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走了出去,魔气外放,顷刻之间便从金碧辉煌的宫殿来到了海水倒灌的裂缝旁。   红衣漂浮的美人瞧了他一眼,眉心一点朱砂熠熠生辉,两人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同时向那深不可见底的裂缝一跃而下!   裂缝里的海水异常暴烈,砸在人身上如有万钧之力,饶是鸣雪这样的修为,不放出魔气护体也有些吃不消,玉神倒是神色如常,一条鱼尾比自然之力还暴虐,拍开撞击到身上的水流时凶悍非常,竟然生生在翻天倒地的境况里拍出了一条尚且和顺的坦途。   一只雪白莹润的手臂拉住鸣雪手腕,拽着他贴近自己身体,沉重锁链带着二人往下飞快掉落,四周都是不可见的乌黑,只有轰鸣如雷的水流互相撞击着,当掉落到某个刻度时,两人同时面色一凛。   周围魔气的浓度骤然上升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   鸣雪体内的天魔诀自然而然地开始运转,龙鱼狰狞的巨尾顺应主人心意被收回,锁链束缚住纤细的脚踝,撞击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夹杂在流水轰鸣中,几不可闻。   二人顶着山峦般沉重的海水悬浮在这里,再往下就是魔域的地盘。   他们打算先在这里做一次尝试,若能就此将魔域压回原本的地方最好,若不能的话再让鸣雪露面镇压魔族以图后来。   黑衣的暴君与红衣的神女并肩而立,玉神抬手撑开结界,挡住磅礴水流,闭目运转妖力——一颗流转着璀璨光芒的灵丹从她丹田处浮现,妖皇妖丹一出,结界外的水流如有感应一般,以更加疯狂的态势汹涌而下,精纯妖气四散溢出,幸好这里是别无生灵的地域,否则必定会引来万千妖兽的暴动。   而在玉神取出妖丹的同时,人间数月的大雨骤然停止,阴云散去,日照初现,这一变故引得荼兆荼婴神情变化不定:他们都知道天降大雨是由于妖皇苏醒的缘故,也知道这雨对妖皇聚集妖力有好处,从妖皇的态度来看,她显然是觉得雨下得越久越好,断然不会主动停雨的,现在这雨却停了……   是海域发生了什么变故?还是妖皇出了什么事?   任他们脑洞开得再大,也断断想不到,妖皇竟然主动取出了自己的妖丹。   妖族大半的功力都在这颗妖丹上,失去了妖丹就等于废了一身修为,没有什么妖会做这种傻事。   玉神捧着妖丹,一张端庄清贵的面庞如雪般惨白,妖丹取出,手脚上的锁链便前所未有地沉重起来,束缚住她的躯体几乎让她连站都站不稳,鸣雪伸手接过那颗流光溢彩的妖丹,含进口中,双手抱住玉神免得她掉下去,而后闭上眼睛——   轰隆!   如果海中也能实打实地传出声音,这动静足以惊动数千万里所有生灵,将之从海底传到天穹之上。   有了妖皇妖丹的加持,鸣雪放出的魔气威压翻倍翻倍再翻倍!   这恐怖的力量如天穹盖地,足以将山峦碾压为平原,使星空在这样庞大的力量下也要低头坠落!   但这样的力量想要镇压一片已经生出吞噬意识的魔域显然还是不够。   恐怖沉重的力量强行施加在翻卷汹涌的水流上,撞击在魔域之上,要生生将这块陆地按压下去,这片承接了海域倒灌的地面属于地裂深渊的一部分,也正是因此,海水落入其中尚未引起魔族注意,这样恐怖的魔气却如天地震动般轰然炸开,就算有地裂深渊这样的地方承接,也止不住泄露了大部分。   感知到这股强悍霸道的魔气时,在理智之前,本能已经催促着魔物们战战兢兢地跪下,它们丑陋狰狞的头颅死死贴着地面,四肢蜷曲,这是一个绝对的臣服姿势,臣服于那个沉睡在记忆里血腥的暴君,那个——时隔多年后归来的噩梦。   鸣雪一旦也不关心魔物们在对他顶礼膜拜,他正疯狂地挤压丹宫,将其中的魔气揉入妖丹内丰沛的妖力,挟裹着万钧之势试图把魔域往下压去。   庞大的魔域发出无人能听见的尖叫,初生灵智的大陆不会说话,它本能的察觉到这股力量对它满怀恶意,于是一边尖利哭嚎,一边向鸣雪求饶。   天道之下生万物,而万物奉天道为父,魔域之灵当然辨别不出想要它下沉的是天道,但身为陆地之灵的它比其余生灵更贴近天道一些,它下意识地想要亲近这个在伤害它的人,又因鸣雪镇压它的行为而对他抗拒非常,两厢冲突之下,魔域之灵只能发出婴儿啼哭般的惨叫,试图让对方心软。   鸣雪当然不会因为这样的哭嚎而心软,一张矜贵冷漠的脸上都是不见悲喜的冷淡,好似暴君屠城一样冷酷,狂暴力量压得魔域终于开始缓缓下沉——   半寸,一寸,两寸……   虚空中的啼哭愈发尖锐刺耳,魔域震动得更加剧烈,裂隙四处可见,房屋坍塌,行走其上的魔族稍不注意就会落入缝隙,被碾为齑粉,四散的魔气则被魔域之灵贪婪地吞吃入腹,用以对抗鸣雪。 第131章 海底月(二十)   下了逾月的大雨骤然停止, 荼兆站在窗边往下看,隔着薄纱似的云雾,地面上浑浊的河水仍旧在肆意蔓延。   “……雨停了?”荼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 和他一起看向哀鸿遍野的人间。   荼兆点头:“没有任何预兆,突然就停下了, 玉神不是会大发善心的人物,一定是海域出了什么事情, 或者……”   荼婴默契地接口:“我更偏向于是她自身出问题了。如果妖皇的力量不断下跌, 自然就无法引动天地妖气变化。”   荼兆听了这话后保持沉默, 但这对兄弟彼此都在这个听起来十分天方夜谭的猜测上画了重点符号。   “我要去一趟海域。”荼婴轻描淡写地说。   这不是个征求意见的行为, 只是简单的通知。   荼兆沉默了片刻, 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阻拦的话来, 易地而处, 他也必然会像荼婴一样,不管怎么说都要将鸣雪带回来才行。   只是尽管他没有阻止, 荼婴还是被拦在了危楼大门前。   天衡与明霄结了活锁后修为倒退不少,整座危楼都被圈在了如流水般的符文中,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荼婴仰着头看那些在墙体上时隐时现的玄妙符文,轻轻啧了下舌, 他于符文阵法一道一窍不通,鸣雪没有教过他这个, 他一切关于符文的粗浅知识都是少年时在蓬莱荼家学的,泰半都还给了师长,放在危楼里,连符文的结构都看不明白, 更不可能解开了。   他站在这符文前一筹莫展,视线余光里忽然出现了一角雪白衣袍。   “很壮观,是不是?”问鼎剑道的仙尊与他一样仰着头,像是最普通的凡人一般欣赏着面前壮丽华美的符文阵法,声音平静温和。   荼婴是第一次和他这样单独相处,这样近距离地站在一起,如果是曾经的自己,可能会为此感到极致的喜悦和激动吧?   那可是太素剑宗的宗主,一剑镇山河的剑仙,凌驾于天下修道者之上的仙尊。   他曾经憧憬向往这个人,做梦都希望能成为他的弟子,想在梦寐以求的昆仑风雪中受他的教导,和他一样成为护佑天下苍生的人……   荼婴认真而不失礼节地看了明霄的侧脸两眼,惊愕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这位昆仑剑仙,他心里竟然是一片平静无波。   憧憬敬仰仍旧在,但是那种极致的向往已经烟消云散。   明霄看了一会儿流光溢彩的符文,转过头看着和自己弟子长得一模一样的血脉兄弟:“天衡是巫族几代大祭司中最为天赋异禀之辈,你想要不惊动他人突破他的阵法,是不可能的事。”   荼婴:“晚辈不敢如此自大。”   明霄好像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不必这么拘谨,你是鸣雪的弟子,我照顾你也是应当。”   “——因此,我不会放你独自去海域找妖皇的。”   荼婴顿了顿,对明霄这话竟没有感到多少意外:“仙尊有什么打算呢?”   明霄朝他招招手,转头走进了一旁热闹的街市,语气淡淡:“我现下修为不如从前,便是贸然前往海域,也不一定能带出鸣雪,我已与天衡商议好,他会去找找封印妖皇的法子,巫族典籍繁多,总有能克制她的法子。”   白衣的仙人一边说着,一边饶有兴致地低头去看那些摊贩售卖的东西。   心头那股焦灼褪去后,荼婴不用思考也知道这是最恰当的处理方法,他强行压下那点焦躁,将注意力转到身前的明霄身上,发现对方正弯下腰去捡起一只面具。   摊主是个面容粗犷的巫族男子,按着巫族的习俗在发间插着明晃晃的银饰,发尾还吊着一只质地平平的玉葫芦,手里攥着刻刀,见到有客人来只是抬了抬眼皮,一副爱买不买的样子。   这摊子大概开张了不短时间,上面琳琅满目堆满了各色小玩意,从葫芦丝到套娃到九连环到面具,简直是个百货铺子。   明霄从这堆做工精致的艺术品里拣出来一张狐狸面具,比在手中看了看,这面具做的非常可爱,狐狸眼睛弯弯,不见妖冶的邪气,只有灵动狡黠的活泼感,只能从眼尾一痕绯红里窥出狐的些许本性,好似恶作剧成功后得意的骄矜。   荼婴不意他竟然会喜欢这样的东西,眉头轻轻一挑,就见明霄举起这张面具,微微笑着转过来给他看:“有没有觉得很眼熟?”   这样问话的明霄一点儿也没有高高在上的矜贵气息,反而很像是温柔的长辈,只可惜荼婴被这个问题弄懵了,压根没捕捉到这点爱屋及乌的平和亲昵味道。   明霄不等他回答,掏出一枚灵石放在摊子上,自顾自拿着面具走了,荼婴满头雾水得不到解答,只得跟上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上去,但总不能没礼貌地转头就走吧?   “鸣雪幼时性子开朗,我们兄弟二人被师父带上昆仑,他一直就是更受师长喜爱的那个,活泼、大方、喜好恶作剧,又心地赤诚,有他在的地方就总是欢声笑语不断,就算常常惹祸让师父气的吹胡子瞪眼,说着要罚他的话,但到底也不会真的下狠手。”   明霄手里拿着那只狐狸面具把玩,口中却忽然漫无目的地说起了鸣雪的旧事。   “我性子板正无趣,师长交口称赞时总说是可以托付之人,但是谁不喜欢小太阳一样的鸣雪呢?他是个心很软的孩子,会记得给未长成的师弟带山下特产,会默不作声地记着别人的喜好,会掐着手指数日子准备生辰的惊喜……”   仙尊的声音因为提到了心尖尖上的弟弟而微笑起来,语气又低又温柔,几乎不像是那个一人一剑伫立风雪的剑主了。   荼婴对这个突然开启的奇怪话题有些适应不良,嘴巴张了张,想制止明霄的话,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将话说出口。   明霄的声音还在不急不缓地响:“……鸣雪还在昆仑的时候,底下的师弟师妹们都喜欢他,他们见到我只敢远远地看,崇拜归崇拜,可他们看的不是我,而是太素剑宗的大师兄,是未来的太素剑宗宗主,是一个高不可攀的道标。”   “但他们看着鸣雪的时候,就是在看他本人,一个很好很好,值得喜欢的人。”   荼婴沉默的听他说着,下意识地把自己认识的那个鸣雪拎出来对比了一下,这么一对比,心里莫名地忽然一酸,什么很好很好的人啊,明明就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   “……这不是他的错。”荼婴一时间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把话说出了口,惊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只是明霄仿佛听见了他的反驳。   “鸣雪修魔,性情大变,不是他的错。”明霄说到这里时,身上才出现了属于昆仑剑主的那种锋锐冷酷,“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鸣雪不全是你认识的那个样子,他对你不好,你可以恨他,魔域不容二主,你是他选择的继承人,迟早会超过他,站在魔域的顶端……”   荼婴听着听着,心里越来越别扭,一种不知何来的愤怒促使他冷冷打断了明霄的话:“是啊,我迟早会超过他,等我杀了他,希望明霄仙尊能保持现在的冷静,不要找我寻仇。”   他这话充满了尖锐的戾气,比起挑衅,更有孩子打抱不平的味道。   明霄被他这话刺得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他竟然没有生气,眉眼骤然一舒展,露出了一个笑容来:“我原以为……好吧,是我多此一举了。”   白衣仙尊摇了摇头,噙着那点难得真实的笑容瞅了荼婴一眼:“既然你这样想,那我后面的话也不必说了,我笨口拙舌,不如鸣雪擅与人交流,你自己想开就好。”   荼婴简直被这话弄得莫名其妙,明霄的反应搞得他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舒服,张嘴就说:“仙尊这么关心我,倒是令我受宠若惊。”   明霄沉吟了片刻,一双沉静的眼眸定在他身上,一脸坦荡的真诚:“不,硬要说的话,我是为了鸣雪。”   “我被人冠尊剑主的冠冕,他们称赞我是护佑天下苍生的仙尊,说我心怀天下,大公无私……”   眉目静谧如冷湖风雪的剑仙站在熙攘人群中,将白衣下的淋漓血肉慢慢剖给别人看。   “可是天下哪里有那样完美的圣人?我自私,我满怀贪念,我一心私欲……”   “我救天下人,只是为了求鸣雪能分得半分我的功德;我庇佑苍生,是为了给鸣雪博一个可能的退路;我每一天都在为刺在他胸口的那一剑而难以入眠,我希望他一生顺遂,我贪求他平安,你看,他们给我的赞誉都是假的,我是这天下最冠冕堂皇的骗子。”   荼婴眼里的震惊已经不能用语言形容,这番话如果传出去,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太素剑宗竖立起来的这座丰碑会顷刻间坍塌,人们愿意在这位剑主身上踏上一万只脚,他们苛求圣人的纯白无瑕,也不分缘由地渴望看见圣人的末路。   但那个说出了这样隐秘恶劣话语的人还在微笑,他笑起来时依旧光风霁月,眼底悲悯,充盈冷淡疏离的仙气,眉梢都是霜雪般旷远的平和,他看着荼婴,像是仙人在看他羽翼下的万里山河。   “荼婴,这样的明霄,被人称为仙尊,那样的鸣雪,被人叱为魔头,仙魔之分,有时候真的很令人疑惑是不是?”   仙尊仿若耳语般在他耳边轻轻道。   这句话激得荼婴脊背上密密麻麻爬满了鸡皮疙瘩,他一瞬间竟然错觉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什么昆仑剑仙,而是那个恶劣地捏碎他的灵脉丹宫的鸣雪!   但等他霍然抬头去看时,明霄正垂着眼帘,气质一如往常的疏离冷淡,好似方才那句话不过是荼婴的臆想。   见荼婴没反应过来似的死死盯着他,明霄无奈地摇摇头:“我跟你说这些,不过是我出于兄长偏宠弟弟的私心,就算鸣雪做错了事情,我也总是希望他能被原谅。”   “长兄如父,我没有教好鸣雪,鸣雪犯的错,理应我这个兄长来还,你若执意要向他讨一条命……”   高高在上的昆仑剑仙轻声道:“……那就向我来讨吧。”   荼婴瞳孔一缩,说出了这种某种意义上来说极为恐怖的话的明霄,却一脸若无其事地转头走远了。   危楼顶层的巫主盘腿坐在星图下,结活锁时坠落的漫天星辰已经被一颗颗复位,现在这里看起来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星轨循着自己的线路行进,将命运写满苍穹。   侍奉在一旁的尤勾注意到星图下闭目的大祭司忽然勾了勾嘴角,苍白单薄的脸容上出现了一丝笑意,这难得的笑意为他添上了一点生气,连瘦削的身体也像是丰盈了起来。   尤勾在心中暗暗猜测,大概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星轨?猜测到一半,就听见大祭司低柔的声音:“尤勾,有客。”   尤勾闻言,立即站起来,结界在意念的驱使下打开,身形挺拔修长的剑仙站在她面前,见结界打开顺势看过来,尤勾蓦地有些紧张,这种紧张大部分来自于对明霄做了坏事又不能承认的心虚:“啊……明霄仙尊……大祭司他还在修炼——”   “我不进去,”出乎意料的,没有佩剑的明霄平和地说话时,周身气质内敛极了,他伸出手,将一张狐狸面具递出来,轻声道,“闲逛时顺手买下的,天衡以前说过对天冠城的灯市很感兴趣,请尤勾姑娘替我问一问,等回到极东之地,他是否愿意与明霄去看灯?”   尤勾万万想不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整个人都惊呆了,视线在面前的狐狸面具和明霄脸上来回转了两遍,几乎疑心是不是自己在白日做梦,等漫长的反射弧跑完全程,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完了,明霄仙尊栽了。   看来这个结契大典板上钉钉就在不远的将来了吧…… 第132章 海底月(二十一)   海域万丈之下, 人身鱼尾的神女环抱着高大挺拔的男人,如离弦之箭般向着上方飞驰,在幽深不见五指的海水里, 那条布满骨刺的狰狞鱼尾不断收缩肌肉,每一次弹动都能迸发出恐怖的力道,带着二人穿透沉沉水压,顶着重逾万斤的海水拼命逃亡——   是的, 逃亡。   有了妖丹加持后的鸣雪依旧没能将上浮的魔域压下去, 诞生了朦胧灵智的魔域在生死存亡关头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吞食魔气,它作为土地之灵无法修炼,吃下去的魔气统统散布在了魔域里,一时间竟然反过来攫取了鸣雪的力量,将魔域内的魔气浓度提高了不少。   它猛地来了这么一手,将鸣雪的魔气化为己用, 瞬间颠覆了两方强弱,鸣雪对魔域的镇压不起作用,反而还给对方提供了不少蕴养大陆灵气的魔气。   见此情景, 鸣雪当机立断收手,哪知尝到了甜头的魔域之灵却不肯放他们走了, 这个蒙昧贪婪的小家伙笨拙地调动起自己的能量,试图将他们缠住, 挤出丰沛的魔气来供养它的生长, 被玉神一尾巴拍了下去, 还是锲而不舍地朝他们追来。   鸣雪吐出妖丹反手塞进玉神嘴里,眉眼圣洁端庄的神女咽下妖丹,眼尾一抹满足的绯红泅深,两手往鸣雪腰间一环, 将人死死扣住,鱼尾一摆,疯狂地向上窜去。   他们一个被锁链束缚实力打了折扣,一个修炼魔功对魔域之灵不起作用,玉神倒不是不能打,但打了又如何,既然不能一口气把魔域压下去,她也没兴趣送上门给对方练手,最好的选择就是跑。   ……听起来有点寒碜,但是反正这里也没别人。   非常会审时度势的天道逃命也是一绝,海是龙鱼的故乡,红衣的神女摆动鱼尾时正如流星飒踏,一张玉白的面容在冷幽幽的海水里透着淡淡的晶莹的光,那条恐怖的鱼尾上鳞片层层紧扣平展,随着肌肉的运作一次次细密咬合,在浅海处看着乌沉沉的灰黑色鱼尾,竟然在黝黑深海中放出了色泽绮丽的浅光。   这光泽如宝石般璀璨,浅浅一层拢在鳞片上,好似一抹攫自深海明月的冷光,锋锐冰凉,如梦似幻,有顺着海水被打下来的小鱼晕头晕脑地去亲近这点霞晕,瞬间就被锋利如刀的鳞片割成了一团血雾。   他们速度快到在身后形成了一个非常短暂的水道空腔,水流在他们离开后又从四面八方倒灌回去,雪白泡沫轰隆隆在身后撞开,紧随其后的就是魔域之灵伸出的腕足。   初初诞生的地灵没有见过太多生物,只是本能地模仿了一下海域里的原住民,深海里最多的就是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活得久的海兽自然不会蠢到主动靠近这一处虢隙,但还是有不少小动物被卷了下来,魔域之灵一眼就瞧上了腕足这种功能强大又容易模仿的器官。   粗大肥厚的触手上布满了吸盘,柔软的肉质尖端还有丝绸纤维般的息肉随之摆动,它们紧紧跟在玉神后面,息肉上是诡异的圆形开口,一圈圈环带收缩蠕动,贪婪地将沿路所有生物都吞入腔肠中,沿着那条粗壮的触手往下运输。   这条肥厚丑陋的东西随着玉神飞快的逃窜而一路暴涨,红衣在海水中曳出曼妙的留影,她就像是巨兽贪婪想要捕捉的那一星钻石,吸引着全无神智的鄙陋怪物的追求,在深海里熠熠生辉。   这场景着实恐怖又昳丽,美与丑的碰撞在此刻异常鲜明,足以浓墨重彩地成为一幅画作。   游到了一定高度,玉神张开嘴,常人无法听到的声波从她喉咙中迸出,听见了这声音的海兽纷纷仰起了头颅,冰冷无机质的鱼目收缩放大,旋即如流沙归海般涌来,即使前方是有去无回的深渊,它们也义无反顾地当头跃下。   玉神驱动体内妖力,本就被鸣雪用去了不少妖力的妖丹在不计后果的运作下竟然隐隐有了枯竭的迹象,她皱起眉头,头顶忽然有更为压抑的一道黑影沉沉压下。   玉神凝神看了那铺天盖地的黑影一眼,再次张嘴长啸了一声,那黑影如乌云罩下,对从它身边掠过的玉神二人看也不看一眼,兜头就迎上了后面的触手。   鱼尾用力一卷,沉重锁链在水里荡出瑰丽长虹,红衣风妖皇环抱着黑衣的魔尊腾空而起,猛地从沉沉深渊中飞跃而出。   那条触手被一只巨型鲸鲨拦住,二者体型不相上下,几乎是瞬间便在深渊中展开了一场大战,鲸鲨凶猛,好战心比之龙鱼亦不逊几分,在被触手缠上的那一刻便张开了尖利的巨齿,毫不退却地狠狠咬在了肥厚肉质上,一摆头便撕下了一大块吸盘。   可惜这触手不过是魔域之灵用魔气化出的东西,只模仿了个表面,内里本该填充血肉的地方都是絮状的魔气,鲸鲨吃了一大口魔气,顿时露出了恶心的神色,一张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脸生生被魔气的口感呛得皱巴了一下。   被咬了一大口的触手很识货,意识到鲸鲨这口好牙是个了不起的东西,瞬息之间便在触手上也原模原样地复制出了一圈圈螺旋密布的尖牙,看得巨型鲸鲨一愣一愣的,差点忘了下嘴。   两只巨大的怪物在深渊里打得不可开交,鲸鲨被触手上的尖牙折腾得够呛,身上处处是翻卷的皮肉血迹,好在那条大触手也没讨到好,此处距离魔域太远,鲸鲨悍不畏死地拦在前面,触手几番试探都没能破防,最后还是悻悻地缩回了深渊里。   玉神悬浮在海水中凝神观察了下方片刻,没有多留,带着恢复了部分气力的鸣雪转头离开,大概是紧张下的骤然放松,她忽然感到腹中那颗龙鱼蛋像是动弹了一下,比之前更为贪婪地吸吮起她体内的妖力来。   与此同时,在属于妖皇的浩瀚识海中,一缕稚嫩懵懂的神识慢吞吞地动弹了一下,好奇活泼地转了一圈,像是出生的婴孩试探性地用手抓了两把空气。   这种诡异的感觉……   玉神游到一半踉跄了一下,沉思,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胎动?   不,比起胎动,应该说是——那颗龙鱼蛋在这么久的孕育下,神识终于恢复了应有的强度,开始茁壮生长了。   这种感觉着实怪异极了,识海是每个修者最为私密的地方,就算是道侣也不会贸然进入对方的识海,识海中多出一个意识的感觉,就像是身体里多了个器官,尽管这个意识无害稚嫩,但还是本能地就会令人浑身警惕起来。   偏偏妖族孕育子嗣的方法就是这么古怪,尤其是身负传承的大妖,它们生下的后代大多数一出生就需要有一定的自保能力,因此除了会在母体中待足够久的时间以壮大自身外,大部分还会从母体那里获取祖辈流传下来的记忆和知识,这就只能是从待在母亲体内时通过识海交汇进行继承了。   玉神强忍着这种身体里多出一个东西的奇怪感觉,将鸣雪带回妖皇宫中,就随意找个地方盘坐下来,静心平气,沉入了识海中。   妖皇的识海广袤无垠,正如一片夜幕沉沉的海域,海域上方悬着一轮半弯的月亮,这只是玉神嫌麻烦随手截取的一片海面景色,海水永远平静温柔地泛着微波,那轮半弯的月亮也永远不会有肥瘦的变化,丝绸似的夜幕上乌沉沉一片,细碎的星子点点落在上面,华美归华美,却全然没有一丝生气。   但是今天,那轮冷清明月旁却出现了一颗较大的星星,它自顾自地闪烁着,绕着那轮月亮转来转去,最终小心翼翼地窝在了月亮下方的弯角上,心满意足地明明暗暗起来,好似个孩童有节奏的呼吸。   玉神凝神瞧了那颗星星半晌,踩着空气攀上弯弯的月亮,抬手将那颗突兀出现的星星摘下来,拎在手里反复端详片刻,叹了口气:“怎么养出来的是这么个东西?”   似乎是被玉神语气里的不满刺激到了,那颗星星猛地挣脱她的手指,在半空中弹跳两下,放出一层朦胧的光晕,滚圆的星星被拉长、重塑,一个模样与玉神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小孩儿砸在玉神臂弯里。   这孩子约莫五六岁大小,样貌与玉神除却年纪外几近重复,眼睛带着儿童特有的圆润,脸颊也是嘟嘟的婴儿肥,眉心一点观音红,皮肉嫩滑,和一个人类小孩没有什么两样。   玉神挑着眉头看完了这番变化,“唔”了一声:“学的倒是像。”   小孩抿着红润润的小嘴看她,大大的圆眼睛里都是天然的亲昵,玉神捞着小孩,指指自己:“叫爹。”   一个敢教一个也敢学,小孩听话地张嘴就喊:“爹!”   逗他玩了一下,玉神想了想,在龙鱼一族特有的流动性别上踌躇了片刻,拍板:“叫娘也行。”   小孩很爽快,张嘴又是一声:“娘!”   一大一小彼此对视了片刻,大的那个也不管小的能不能听懂,开口便道:“我龙鱼一族,不重性别,除非是孕育子嗣期间才会保持雌性,平日里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这点等你出生了自然而然会知晓。我也懒得教你其他东西,你是一条龙鱼,不是鲫鱼,破壳后要怎么活下去就是你自己的事了,我会给你找个好地方做巢,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揣着蛋的母亲言语冷酷,全然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有什么不对,秀丽的眉眼里满是倦怠的张狂:“你要是被吃掉了就是你自己不行,不过我还从没见过被其他种族吃掉的龙鱼呢,希望你不要这么无能,给我徒增笑料。”   小孩像是被她的话吓到了一样,愣了好一会儿,玉神疑心他是不是个傻的,凑近他看了两眼,才发现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瞳孔里竟然满满都是属于野兽本能的兴奋。   ——他还尚未破壳面对这个世界,就已经应龙鱼血脉的召唤,对她口中弱肉强食的世界产生了兴趣。   玉神在心里给龙鱼这个种族画了个红圈圈,将小孩晃了两晃,冷声道:“不过,是谁让你学变人类样貌的?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自己不知道吗?人类形体皮薄骨脆,打起架来最是不舒服,好的不学净学坏的!——给我变回来!”   小孩儿大大的眼睛里霎时就蕴了一泡泪,奈何玉神对于这张和自己没什么两样的脸实在软不下心肠,只是冷冷瞅着他,见他迟迟不动,冷嗤一声,抬手就将这个柔软的小躯体扔下了高高的天穹。   下方就是乌黑的海水,夜晚的海面幽深恐怖,谁也不知道海底有什么东西在窥探上方,这个小小孩童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地被扔下去,不过刹那就噗通砸入海水,溅起了一圈水花。   世上大概只有龙鱼一族才会这么狠心地对待尚未出世的幼崽了,母亲对尚在腹中的幼子一点温情也没有,这么高的地方说扔就扔,尽管这是由主人掌控的绝对安全的识海,但是看起来也着实残忍了些。   下方的海面忽地泛起了一层波浪,霍然翻卷起的浪花打开,一条成人手臂长的乌黑“小鱼”翻着尾巴冲了上来,以常人的审美来看,这条鱼简直能称得上是丑极了,放在外面或许能把人丑哭了的那种丑,头颅圆滚滚,身躯肥墩墩,身上布满了尖锐锋利的鳞片,尾巴上有细小的暗色凸起,这些都是尚未长成的骨刺,鱼鳍如聚拢的薄纱,在腾转间却翻出了刀锋一样冰冷的寒光。   龙鱼身体的每一寸都是用于杀戮的利器,这条小鱼还没有长成,玉神俯身遥遥看了一眼,似笑非笑道:“还是条小鱼呢。”   这话似乎让那翻跃而起的小龙鱼不高兴了,他重新落入海水,血脉里涌动的凶性让他朝着玉神展示出了凶悍的鱼尾,但依附于母体尚未出壳的弱势又令他想朝对方撒娇露出肚皮。   这样的反差让玉神笑了一下:“还不服气?那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龙鱼吧。”   话音刚落,红衣的神女自明月上站起,双臂舒展,毫无防备地自高高天穹坠落!   在半空中,修长完美的女体抽长变化,砸入海水中时惊起了数百里海浪翻滚。   下一刻,一条狰狞威严的鱼尾从海中抬起,和方才小龙鱼尾巴上那些小凸起不同,这条华美的鱼尾上都是尖锐如弯刀的骨刺,每一根骨刺上都流转着冰冷的寒光,鳞片层层咬紧合拢,在互相撞击的时候竟然发出了金属相击般的清脆声响,鱼鳍带着整条鱼翻上海面,完全体的龙鱼姿态可怖,头颅从幼体的圆滚滚变成更具有杀伤力的纺锥形,数千斤海水从形体流畅的躯体上滑落,在海面形成一阵大雨。   它舒展躯体,俯视阴影下那条几乎看不见的小鱼,像是活的凶器有了灵魂,每一处都是森严壮丽的杀戮之美。 第133章 海底月(二十二)   玉神掀起尾巴随意地击打了一下水面, 那条与她体型相比过分渺小的小龙鱼就在波浪里颠腾着,像只陀螺一般滴溜溜翻滚了几圈,茫然地用力摆着尾巴, 却怎么也逃脱不了风浪的裹挟。   它晕头晕脑地被水流带着上上下下, 一抹雪白的肚皮时而朝上时而朝下, 看着可怜极了。   正在这时, 边缘生着尖锐利刺的鱼鳍如薄纱骤然舒展, 卷起这条未来的海中君主, 凌空一抛,小龙鱼奋力扭动尾巴,身体离明月天穹越来越近,短暂的片刻滞空后, 就是疯狂的下坠。   风声如哨呼呼作响, 摩擦着尚且稚嫩的鳞片,小龙鱼啪啪拍着空气,在急速的下坠中,一只手从斜刺里伸出,它的下坠之势猛地一顿, 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尾巴不能动了。   母亲雪白的脸朝向他, 属于人类的纤弱的手臂伸出,准确无误地擒住了它的鱼尾,明明抓住的是凶兽龙鱼,却姿态闲适的仿佛是从鱼缸里捞出了一条鲫鱼。   这样的反差令小龙鱼浑身僵硬了片刻,旋即疯狂地弹动起来,龙鱼主要的攻击方式就是用那条无坚不摧的尾巴拍死敌人,被抓住尾巴等同于幼猫被咬住后脖颈,动弹不得倒不至于, 但失去攻击力的境地会令所有捕食者头皮发麻。   蛮横地抓住了幼崽尾巴的玉神浮在半空,耐心地等它甩累了,抬脚坐上那轮弯月,将小龙鱼横放在膝头。   这场面看起来十足的滑稽,衣袂飘飘的神女端坐明月之上,膝头捧着的却不是玉兔和夜明珠,而是一条黑乎乎肥墩墩的胖鱼,活似腿上横了块枯木般。   “既然知道打不过我,就识相一点。”玉神等它不同了,才慢吞吞地说。   小龙鱼愤愤地从鼻子里喷出两个泡泡,噗一声破了,张开嘴,发出嘤嘤的长短控诉。   ——你不是说人类的形体不好吗!   倏忽又变回了人类模样的玉神面对亲崽子的质问,傲慢地抬了抬下巴:“我比你强,所以我乐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连尾巴都能被我抓住,还要学人类?”   “你记住,变成什么样子是你的自由,人类形体也只是一件皮囊,学就学了,但是龙鱼的骨刺、尾巴,才是你称霸妖族的利器,连举刀都不会,就想着穿好看衣服?这种舍本逐末的道理是哪里学来的?”   这一通歪理由玉神说出来格外有说服力,小龙鱼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后低低嘤嘤两声,乖乖翻过肚皮,向掌控自己生死的母亲表示了臣服。   妖族到底是兽,表达情绪的方式也很直接,玉神见到翻上来的白肚皮,眉头轻轻挑了一下,用手指捋了两下柔软润滑的鱼腹,又得到小崽子讨好的嘤嘤。   和海中霸主的身份以及其凶悍嗜血的外貌不同,龙鱼的叫声堪称甜美娇俏,活像是娇滴滴的奶猫在咪咪呜呜,嫩的掐一把能滴出水来,足以令那些莺鸟羞愤欲死。   ……这也是龙鱼不爱在打架的时候咆哮放狠话的原因。   谁能接受一条身长数丈鳞片锋利如刀的狰狞海兽张嘴就是一句嘤嘤嘤呢。   玉神掐了一把鱼肚子,在这个崽子尚且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时候听了好几遍嘤嘤嘤,方才满足地将它翻过来:“好了,从今天开始,我会教你怎么辨别妖族各种妖兽,等我死了,你就是下一任妖皇。”   她说这话时轻描淡写,全然不觉得这句预言有哪里不对,小龙鱼对此也充满了认同感,嘤嘤呜呜叫唤了两声。   识海里两条鱼正在母慈子孝地教学,危楼里的巫主从巨大的星图下站起来,双手敛入大袖中,朝尤勾微笑:“拘禁妖皇的阵法我已算出来了,这便请仙尊一同前往东海。”   尤勾听了这话欲言又止,见天衡弯腰将身边散落的占星石一一拾起,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大祭司,你的身体还没有大好,就这样对上妖皇……”   天衡把占星石收入袖里乾坤,对她的担忧不以为意:“我不擅打斗,遇事自然是明霄上,我只要布下阵法即可。”   嘴上说着要去镇压妖皇的话,实则是个借口,鸣雪玉神的失败似乎让魔域之灵兴奋极了,海域这段时间几乎在天天地动,魔域上浮的速度愈发的快,再不将它压下去,就要大难临头了。   玉神和鸣雪不能将魔域压下去,那就换明霄上,辅以天衡改天换地的阵法之术,总能把这个不识趣的玩意踩下去。   天衡微微笑着,心里却在想着是否能在压下魔域之后把魔域之灵给抓出来撕碎,留下这么个东西掌控魔域实在令他不安心。   其实几个化身中战力最为强悍的应该是玉神,没有任何束缚的玉神是妖族王者,妖族本身就更擅长打斗,一身筋骨如钢铁熔铸,更有利爪尖牙,比起后天学习战斗的人形种族来说,它们是天生的刀锋。   只是玉神现在还背着几条束缚功体的锁链,能发挥出来的力量不过巅峰时期的十之五六,要是能想个借口解开这锁链……   天衡开始在心里琢磨可行的剧本,尤勾见劝不动他,暗暗叹了口气,上前为他整理略显凌乱的长发,将各色银饰玉器披挂上,看着面前这个风姿卓绝仿若由浩瀚星辰中来的男人,不知为何心里酸了一下。   大凡巫主出行总是会带着危楼,这回因为要到海底去,反倒不好再将危楼带去,尤勾对这个决定有些不满,但她也没说什么,看着一行数人自危楼上踏风而下,被勒令留守的她只能长长叹了口气。   也不知此行能否顺利,明霄仙尊的修为在巫族的天材地宝支持下飞速上涨,但距离受伤前的水准还有一些距离,若非魔族那边忽然给荼婴递来了消息,说前段时间魔域忽然出现了前任魔尊的魔气,还是那种暴烈的不容错认的,他们也不会这么急着要走……   尤勾在这里胡思乱想,还以为他们这么急切是因为鸣雪疑似醒来了,荼婴荼兆自然是因为这个理由,但天衡和明霄可不是。   鸣雪醒没醒他们难道不比别人更清楚?   四人轻飘飘地降落在东海海面上,天衡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低头审视了一番波涛汹涌的海水,神情越来越严肃:“海中有大劫。”   白衣白发的仙尊转头看他,神情温和:“何解?”   天衡没有立即回答,十指张开,双手的空隙间有丝丝缕缕银色的线条交织错落,随着他双手距离的扩大而愈发繁密,交织成一幅密密麻麻的星网,浅淡银光映照在他脸上,将那张大病初愈尚且瘦削苍白的脸容衬得如在画中。   天衡抬起手指,细细地捻着这些错综复杂的线条,明霄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荼婴不明其意,但还是强行按捺下心中的焦灼,不言不语地等在一边。   “这几年我大限将至,已许久未卜看天下运势,竟然到了这么近的地方才发觉气机崩坏。”容颜静谧的巫主蹙眉,有些无奈地叹气,“……灵魄不稳,我看不出更明确的东西,但是此难指向魔域和海域,稍不留心便是灭族之祸,凶星高悬,破军在侧,是凶兆。”   听到魔域一词,荼婴堪堪收拢注意力,疑惑顿生:“魔域和海域?这两个地方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去,怎么会有祸事?”   巫主合掌,将那张醉人的银色星网拢入掌心,轻声道:“魔域给你传来的消息中说,魔尊的魔气在地裂深渊附近忽然爆发,几乎覆盖大半魔域,但只有短短数息,其中还掺杂有极其霸道凶悍的妖力……这种形容不像是在描述对战的境况。”   荼婴琢磨了两遍这段话,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为什么不是在描述对战?妖皇抢了师尊去,师尊醒来后必然会与她起冲突,若非如此,又怎么会有魔气中掺杂妖力的情况?”   巫主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用稍微委婉一些的语言来形容,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直白地说:“因为鸣雪打不过玉神。”   荼婴:“???”   这是什么见鬼的解释?   明霄倒是瞬间就理解了他的话,偏过头去看着海面,正直严肃的剑仙面对这样的事实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辩解,只能假装自己不在场。   巫主曼声道:“鸣雪掌控魔域数千年,是当世强者,但玉神比之更甚,她是世上最后一条存活的龙鱼,是当之无愧的妖族皇者,生性凶悍,种族天赋优越特殊,再加上她已经存活上万年,活了上万年的龙鱼是什么概念?若非玉神现下身负封印,实力不如原来,便是鸣雪也不可能抗下她的杀招。”   “就算实力打了折扣,他们二人的强弱对比也不可能到过分夸张的地步,若是对战,鸣雪全力施为之下玉神仅仅‘掺杂了一些妖力’?”   巫主玩味地将这话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绝不至如此。”   他沉思道:“而且鸣雪要使魔气在瞬间冲击大部分魔域,唯有实力尚在巅峰之境才可能,但他失踪多年,必然是境遇坎坷,怎么能保持巅峰实力?除非……”   天衡眼眸一抬,明霄也霍然转头与他对视,二人同时出声:“妖丹!”   这猜测疯狂又合理,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仙尊都露出了点疑惑:“可是妖丹乃妖族至关重要的命脉,她怎么可能将妖丹交给鸣雪——”   “大难将至,如何不可能。”一个冷淡傲慢的声音在他他们背后响起,荼婴一听见这声音就面色一沉,右手覆上了刀柄,荼兆看了弟弟一眼,动了动脚拦在他面前。   天衡和明霄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没有丝毫意外,白衣白发的仙尊神情波澜不惊,如冰雪凝固:“妖皇,玉神。”   红衣的神女踩在一只海兽脊背上,不知听了多久,那条束缚住她手腕脚踝的锁链拖曳在水中,可怖的重量压得海兽只在水面露出了方寸大小的一块地方,妖皇轻薄的衣摆拖尾都浸入了水中,飘飘荡荡地浮在海面。   听见明霄冷硬的声音,玉神扬起了嘴角:“啊,你与鸣雪倒真是双生子,妖兽虽常诞下多胎,却少有能成活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呢,偏偏一个修了魔一个修了仙,还真是有意思。”   一上来就揭人伤疤的大概也只有她了,明霄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天衡笑了笑,语气温和:“除却妖族外,双生子倒是常见,妖皇也不必为此大惊小怪,倒显得妖族孤陋寡闻了。”   巫主说话和气极了,偏偏一张嘴也是刀子,被说了一句孤陋寡闻的玉神掀起眼皮,冷冷瞧了天衡片刻,对方亦是从容地朝她微笑,全然不惧的样子。   “口舌之利,”玉神轻轻舔了一下齿列,不知为何没有与天衡再多说,而是转向明霄,“你来这里不是要见弟弟的吗?”   提及鸣雪,冷着脸的明霄睫毛动了动,瑰姿艳逸的妖皇朝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你们不是都讲究什么手足之情,兄弟齐心?现下你弟弟有难了,你救是不救呢?”   不等明霄质问,她长笑一声,脚下的海兽通灵知意,猛地沉下水去,融入了碧波万顷。   明霄什么都来不及说,对面的人就不见了,他当机立断跳下海去,在昏暗海水中略略辨别了一下方向,如离弦之箭追逐着那只已沉入深海的海兽和它背上那点醒目殷红而去。   天衡往嘴里塞了一颗丹药,脸色有些苍白,旋即扎入水中,荼婴荼兆紧随其后,冰冷海水缓慢热情地拥抱着他们,如有灵智般轻轻推动着他们朝某个方向游去。   不知为何,原本应当是生机勃勃的海洋,竟然死寂如冬日雪地,他们驭水而过数百里,居然只见到了几只大型的海兽,那些组成生态网的小鱼小虾统统不见了踪影,荼兆经过一丛珊瑚时凝神往里看了看,却也没有发现小动物的踪迹。   这不同寻常的景象令他的心往下沉了沉,白衣的明霄已经消失在黑沉沉的海水里,巫主手中亮起星辉般璀璨温柔的光线,这光线脱离了他的双手,一路循着某种线路向下沉去。   天衡看着它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转头朝荼婴荼兆传音:“玉神引明霄去了妖皇宫,此行不善,你们还要跟吗?” 第134章 海底月(二十三)   对荼婴荼兆来说, 回答这个问题甚至不需要思考。   天衡欲言又止地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有拒绝他们的跟随。   几人循着明霄留下的灵气痕迹来到墨色的深海之下,这里伫立着一座瑰伟的宫殿, 以价值连城的明珠为道旁灯火的宫殿之上, 一对面貌如出一辙的双生子正静默地对立着。   在看到其中一人的面容时,荼婴瞳孔紧缩,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又被某种力量束缚在了原地,整个人如僵硬的雕塑般, 只知道死死盯着那个身影。   ……那是、那是……   尽管在之前巫主和妖皇的言行中他就已经隐隐确定了心中那个猜测,但是那点浅薄的心理准备还是在真人的面前被击碎成了一地齑粉。   荼婴咬紧牙,骤然的狂喜之后就是空洞般巨大的茫然。   他不信对方感知不到他来了, 但那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   白衣白发的仙尊神情还是冷淡冰凉,站在下方的荼婴荼兆却能看见他藏在袖中的手正微微颤抖, 不善言辞的仙尊一寸寸看过弟弟脸庞, 明明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却看得无比认真。   一向脾气乖戾的魔尊也一声不吭地站着任他看,这种乖巧的姿态放在外人面前简直可以说是不可思议。   不过谁都知道,魔尊鸣雪的底线和原则,都是为了给明霄打破而准备的。   玉神没有这么好的耐心让他们兄弟表演久别重逢的欢喜, 她身下的海兽换成了一只半人高的蚌, 不大不小正好够她坐在里面, 轻薄的红绸逶迤在蚌壳外, 随着水流轻轻浮动。   在场的明霄鸣雪实力与现在的她不相上下,一旁还有天衡,生性凶戾好斗的龙鱼压抑着想要将这些人扫出地盘的本能,一双微微上翘的眼睛烦躁地半阖着, 身体周围的威压越来越沉越来越锋利。   这股力量还没有引起几人的反应,先一步被蜷缩在她体内的小龙鱼感知到了。   识海里胖墩墩的小龙鱼卷起尾巴,凶戾暴躁地嘶吼鸣叫着,母体的嗜血欲望透过血脉的牵系传达到它心头,稚嫩幼小的捕食者呼应种族的本性露出森寒尖锐的牙齿,它渴望杀戮渴望撕扯,却因为本体还在母亲腹中孕育,只能在母亲的识海里打滚发泄。   玉神低下头,分拨出一小部分神识沉入识海内,敷衍地安抚了它一下,那条还未长成的小龙鱼见了她,霍然将脑袋从海水里拔出来,竖瞳如刀直立:“娘,是谁伤了你?”   玉神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了一下,顺着它的视线看了看自己,才反应过来小龙鱼指的是什么。   识海中自我的形态是可以随意转变的,最省力的方式当然是对应外界自己的形体,但心高气傲的妖皇怎么可能忍受自己拖着耻辱的锁链在孩子面前现身?因此她之前几次在识海现身时都特意变化了正常的样貌,有时也会变出龙鱼的形体——这也只有在识海中才能做到,拖着封印锁链的玉神是不可能在外界放出完全体形貌的。   然而她刚才进来的急,加之投入识海的神识只有一小部分,不够模拟出正常形态的妖皇,于是落在小龙鱼面前的妖皇就是与外界一模一样的那个。   红衣葳蕤,乌发垂落至脚踝,纤弱细瘦的手腕脚腕上拴着乌沉沉的锁链,瞬间便将这个高洁端庄如明月的神女拖入了某种带着暧昧意味的深渊,她雪白的脸颊上还有气血翻涌造成的红晕,带着杀意的眼神也像是在这个奇怪造型下有了别的意味。   小龙鱼不懂人类才能理解的某些东西,但它知道锁链是一种用于囚禁猎物、驯化野兽的工具,是带有欺侮、羞辱意味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居然出现在了它的母亲身上!   兽类的竖瞳一瞬间扩张又收缩,直收缩为针尖大小,手臂长的龙鱼凝固了片刻,忽然张开嘴,发出了无声的咆哮。   这声音并非声带弹动发出,因而无声无息,但它经由海中霸主的妖丹生发,如暴雨呼啸过经脉,尖利狂暴,比刀锋割裂布帛更清脆,比金属互相撞击更具有穿透力,被挑衅了尊严的龙鱼发出了足以令一切妖兽恐惧疯狂的啸叫,这力量甚至引动了不属于它的妖气,在玉神的识海里搅起了滔天巨浪。   玉神望着面前轰然排空的海洋,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不愧是妖中霸主龙鱼,就算是在胎中,也表现出了超越一般妖族的强悍力量。   这股力量还在一步步攀升,长久以来从她身上化育炼成的妖力被发怒的小龙鱼强行引动,稚嫩的鳞片在狂暴力量下一片片剥落,粉红的肌肉渗出丝丝鲜血,又在龙鱼强悍的恢复力下快速生长出新的鳞片,旋即又会被锋利的妖气割裂掉落……   这样不断掉落再生,新生的鳞片越来越锋利,颜色越来越暗沉黝黑,这代表着其中蕴含的力量愈发浓稠。   这个过程原本应该在它出生后自己慢慢摸索着渡过,神识脱鳞比肉体脱鳞痛苦千百倍,每一条龙鱼一生中要换上百次鳞片,新的鳞片会越来越坚固锋利,神识换鳞则是龙鱼锤炼神识的一个过程,胎中的小龙鱼只会在出生之前一两天换第一次鳞片,但在玉神面前,这条未出生的小龙鱼已经足足换了六次鳞片!   没想到一条锁链就能给它这样的刺激,玉神有些惊讶,随之而来的就是喜悦,看着那条在海水中疯狂翻滚嘶吼的小龙鱼,眼里满是欣慰。   它一出生就会遵循龙鱼一族的惯例被玉神送走,同一块地盘里不可能出现两条龙鱼,同族的气息会令这些傲慢暴戾的凶兽寝食难安,非得死掉一条才能安稳度日,就算她们是有血缘关系的母子也不行。   在这样的情况下,它当然是越强大越好,这样才能在没有母亲庇佑的情况下安然成长,最终成为妖族的君主。   “是谁!到底——是谁!胆敢——”   手臂长的龙鱼在狂暴的状态下突破了生理的极限,原本应当在数年内缓慢熔炼的妖力被内心想要变强的欲望支配着,在短短数息内被压入神识,眼见得这条小龙鱼的躯体即将到达极限,玉神终于伸出手,扣住它的尾巴,做出这个动作后她心念微动,没有用妖力裹住手指,被迫削弱了不少的躯体在反复锤炼数次已初显锐利的骨刺下,被扎出了几个血洞。   冰凉的暗红色血液顺着雪白如瓷的手腕往下淌,像是价值连城的玉器裂出了令人心碎的纹路,粘稠而充满丰沛力量的妖血滑落,滴滴答答砸在小龙鱼的尾巴上,还沉浸在疯狂里的小龙鱼没反应过来,仍凭借着本能挣扎反抗着,尖利的骨刺便如长刀扎进鲜活血肉,又生生拔出,随即再次扎入。   被当成靶子扎了几个来回的玉神脸上没什么反应,这样的小打小闹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因此她只是更用力地攥紧了手里的鱼尾,冷冷道:“玩够了没有。”   血顺着鳞片滑下去,小龙鱼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当即傻住了,尾巴僵硬地凝固在那里,死活不敢再动弹一下,母亲的血沿着它的眼眶落下去,在血脉里传递的浩瀚力量包裹住它,令这条还未出壳的小龙鱼有了一种被拥抱的安全感。   ……正如它之前神识半睡半醒时的感受,母亲的血肉肌理将它紧紧包裹,心脏在不远的上方有力地跳动,这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它可以绝无忧虑地睡着,一切的危险与劫难都会被母亲阻拦在外,就连根植在种族血脉里足以令其自我毁灭的破坏欲也被这样的温暖抚平了。   沉溺在永恒的安全感里的小龙鱼却没有想到,作为它的屏障的母亲,居然被人给缚上了代表耻辱的锁链,像是那些低微野兽一样活着?!   龙鱼生来便是伫立在妖族食物链顶端的猎食者,这个种族傲慢张狂,就算不是血脉相连的母亲,便是同族受到了这样的欺侮,也是决不能忍受的!   玉神眯着眼睛看它:“我都不气,你气什么?”   她慢条斯理地将手从骨刺上拔下,血肉分离的声音粘稠可怖,听得小龙鱼愈发僵硬。   “打不过别人,就该认,”玉神甩了两下手,鲜血淋漓的伤口在她的视线下迅速愈合,连一条伤疤都没有留下,“大不了攒够了力气再撕碎他们。”   小龙鱼拧过脑袋定定看了她一眼:“那你杀了那个人了吗?”   神女姣美的脸骤然一沉,不管是昔日的太素剑宗宗主还是巫主,都已经在万年的时光里化为了飞灰。   她咬着牙,冷冷道:“所以我要提醒你一件事,不要被所谓的情爱欺骗,更不要相信人类的花言巧语。”   小龙鱼隐约像是明白了什么,又说不出来,愣愣地被她提在手里,自下而上看着母亲冰冷的面容:“有人骗了你吗?”   玉神心念急转,迅速又给自己编了一套剧本,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啊,予你血脉的父亲心怀天下,忠于挚友,他们联手给我设下了一个局,把我骗进囚拘魂魄的阵法里,用天外陨铁给我打了这副锁链束住我的手脚,让我不能再为祸众生……”   “为祸众生……”她意味深长地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色泽饱满的红唇微微勾起,像是怀着热烈爱意的情人在耳语低喃,“他怕的到底是我为祸众生,还是祸害了他的心?”   自觉已经说得够多了的玉神将手里小龙鱼一扔,思及外界镇压魔域之事迫在眉睫,掐指一算,怕是在龙鱼诞下之前都不一定再有时间来见它,幸好该教的都已经教完了,龙鱼皮糙肉厚,剩下的让它自己摸爬滚打去。   这么想着,她最后看了这条在自己肚子里待了多年的小鱼一眼,身形瞬间消散在识海上空。   全然不知将要发生什么的小龙鱼还在下坠,它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那道端丽凛冽的红就消失在了视线里。   从识海中退出来时,明霄鸣雪已经恢复了常态,巫主背对着他们,展开手中星盘,荧荧辉光亮在海中,浮漾出绝美的波光。   就在此时,海底又是一阵沉闷的地动,明霄皱眉:“海底如何会有地动?”   鸣雪与他并肩而立,看了一眼玉神,慢慢道:“这就是玉神救我的原因。”   红衣的神女脸色阴沉,似乎对自己被迫救人的行为不满极了:“若非我功体被束缚大半,何须借你的手行事?况且救也是白救。”   她言辞锋利尖锐,明霄抬眼静默注视她片刻,又被鸣雪的话吸引走注意力:“海底时空紊乱,借由无序时空镇压在海域之下的魔域发生了异变,分割二地的时空崩毁,魔域现在处于一个扭曲的状态,正拼命想要上浮顶替海域的位置。”   鸣雪说话简洁,明霄却听懂了,修长的眉宇蹙起,神情愈发冷凝:“魔域上浮?那海域会如何?”   鸣雪看看自己的兄长,尽量轻描淡写道:“二者存其一。”   这种非此即彼的选择题令明霄的神情更难看了,鸣雪动了动手指,补充道:“如果能将魔域按下去,重新归位……”   一直没有说话的巫主温和地插话:“你们方才已经试过了?结果如何?”   鸣雪抿紧了嘴唇,神情不定,玉神烦躁地说:“魔气与魔域契合,不但没能把魔域压下去,还加快了魔域上浮,要把那个见鬼的东西压下去,必须得修行其他道体的人才行,若不是我被封印了大半功体……”   提起这个,玉神的表情难看得无法形容。   说实在的,魔域和海域的这场劫难只针对这两界,必须尽心尽力的也只有魔族和妖族——甚至若不是以妖皇为首的大部分妖兽都是海中生物,妖族也可以大摇大摆地迁居陆地,到时候死的只有魔族,毕竟魔族修行的功法特殊,只有魔域能容纳这样浩瀚的魔气吞吐。   而现在,一个魔尊不能用,一个妖皇功体未全,他们还能怎么办?   “我来。”   明霄连一刹的犹豫都没有,当先出声。   荼婴荼兆对明霄这样的反应都不意外,鸣雪第一时间反对:“不行!你修为不稳,魔兽潮之前就被抱灵泉磋磨三年,镇压魔域需要的灵力极其庞大——”   魔尊向来冷诮的声音急促低沉,明霄正要安抚他,收起星盘的巫主转过身看着他们,半晌后微笑了一下,平静地说:“确是不行,我巫族尚未诞生巫子,族中事务繁多,便是我想,怕也不能于今时随明霄共赴黄泉。”   明霄不易察觉地愣了一下,好像现在才想起来他们二人是结了活锁的,共享寿命修为,明霄若是此行不慎命丧于此,死的可不只是他一个人。   鸣雪一脸莫名地转头看着天衡,视线在他平和微笑的面容上停了几瞬,如刀锋般锐利冰冷:“与你何干?”   天衡双手叠在袖中,轻轻叹了口气:“活锁之下,命途牵系,生死共赴,如何与我无关呢?”   如星辰明月夜化成的天上星君朝明霄颔首:“你说是不是?”   交付自己的性命对于明霄而言不算什么,但如果要一同把挚友的生命放上赌盘,光风霁月的昆仑仙人就不得不迟疑了。   他的迟疑令鸣雪睁大了一点眼睛,视线在兄长和巫主之间来回数次,难得的有些茫然:“这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天衡:突然绿茶.jpg 第135章 海底月(二十四)   荼婴瞪大了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他连心里那些小九九都顾不得了。   荼婴知道师尊在他兄长面前总会显得很……不像他,鸣雪也不是没有在自己这里表现过对明霄的执念, 但等到真正见到这个场景的时候,荼婴还是会忍不住倒吸凉气。   巫主平和坦然地说出那句话后,鸣雪的神情就发生了变化, 他直勾勾地盯着巫主看了一会儿, 巫主也相当从容地回看过去, 幽深的海水里他苍白的病容十分醒目,那种超然又自我的态度也异常明显, 鸣雪盯了他好半晌, 破天荒地没有生气,而是转头求证似的问明霄:“兄长?”   明霄也正在看天衡, 恍惚了一瞬, 而后微微笑了一下, 像是雪夜之后的第一缕淡薄霞光:“我与天衡……”   他很短暂地沉吟了片刻,又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开门见山道:“我与天衡决定结为道侣。”   话音刚落, 荼婴便觉得四周气压一沉, 有某种极冷极锋利的东西扩散开来, 不等他做出应对,玉神霍然直起身体, 长袖一卷,推出水波如浪:“无缘无故在我的海域里发脾气,这是什么道理?!”   鸣雪是无意识间放出了威压,被玉神挡回去后才回了神,回神后他才反应过来明霄方才说了什么, 一张脸阴晴不定,眼中阴沉沉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明霄有些疑惑地看过去,他才露出了一个笑容,咬着牙问:“结道侣……怎么这么突然?兄长此前倒从未提过——天衡星君。”   他说到“天衡星君”的时候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脸上还带着笑,荼婴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吃够了瘪又无处发泄,还要努力保持微笑,本是矜贵傲慢仿佛执掌天下的暴君,偏偏要忍气吞声做出无所谓的样子,看起来竟然有些可怜了。   明霄停了一会儿,刻意避过了他身躯将要溃散无意中与天衡结活锁的事情,轻描淡写道:“我与天衡相识多年,也不算突然。”   乖戾矜贵的暴君抿着唇不说话了,一双愈发冷厉的眼睛如刀般在巫主身上一扫而过,像是世上最贴心的弟弟般笑了起来:“既然如此,结契大典上要给鸣雪留一杯酒水啊。”   他嘴上说着甜滋滋的话,心里不知在转什么念头,一旁的玉神听他们唠叨了这么半天没营养的话已经烦死了,忍耐到了极限皱眉道:“说够了没有?”   一有旁人插口,鸣雪胸腔里那股暴戾的怒火就忍不住了,他阴沉沉地看了玉神一眼:“陛下有何高见?”   玉神比他还傲慢,视线倏地落到明霄和天衡身上,嘴里毫不客气地刺了他一下:“我哪里指望得上你?自家老巢都要被掀了,还有心情在这里发酸。”   红衣的神女最终将眼神放在了天衡身上,身形挺拔的男人一身深紫色的大氅,由避水蚕丝织就的衣料不沾水火,有些削尖的下巴陷入衣领柔软的绒毛内,连同那些琳琅华贵的银饰玉器一样,将这个男人衬托得像是凡间贵胄的血脉。   “你是这一代的巫族大祭司?”玉神的语气有些古怪。   几人都发现了这种古怪,但是谁都没有出言。   倒是天衡像是有些明白这种古怪的来由,轻声道:“开阳之后又传二世——”   “那个混账与我何干。”方才还眉眼温软的神女骤然冷了声音,但她也没有一冷到底,停顿片刻后,缓声道,“我如今功体被束缚大半,纵有万千手段也使不出来,若是能解开束缚,压下魔域一事我有六七分把握。”   鸣雪听到这里表情没什么变化,显然是已经知道了,明霄微微皱了皱眉头,天衡反应比他更快:“您的意思是……”   玉神朝他伸出双手,那条沉重的锁链悬挂在她的手腕上,就算是知道她本人的凶悍恐怖之处,但猛然这么一看,还是会给人一种奇怪的旖旎之感。   “这东西由天外陨铁所铸,其中印了数千阵法,无时无刻不在消耗我的功力,昆仑太素元昇熔铸陨铁为锁,巫族开阳刻印阵法缚我……”玉神古怪地笑了一下,“你们一个是当代昆仑之首,一个是巫主大祭司,总不会解不开这东西?”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天衡,一边的明霄像是个搭头一样,从头到尾没得她一个眼风。   荼兆若有所思地看着玉神,手指动了动,又忍住了没有开口。   难道他之前猜的都错了?   天衡垂着眼沉思,忽然叩了叩法则:“巫族的那个气运之子找到没有?”   法则被叩了才吱声:“找不到,这个世界破破烂烂的,缺了啥都正常,小妖皇的神识诞生后世间气运已经雄厚了很多,仙魔人佛妖几道都已经走上正轨,虽然还是走的跌跌撞撞,但没什么大问题了,巫族……实在不行的话只能放弃它了。”   眼见着天道辛辛苦苦拆东墙补西墙把这几个气运之子拉拔大,法则也不由得心疼起他来,小声道:“毕竟巫族存在感本来就不高,巫术走的又是奇诡的辅助路线,少它一个也不少……”   和生态环境一样,世界想要长长久久的运作维持下去,必然要有更多更复杂的个体,仙魔人佛妖巫各道均衡发展,才能推动这个世界欣欣向荣,现在巫族道统处于濒危绝境,如果没有气运之子支撑巫族道统,这一道怕是真的要消失于天地间。   其余五道倒是能勉强支撑起世界支柱,但是天道总想再努力一下,多一个巫族就能为自己挣下更好的未来,但是如果这个气运之子真的找不到……   “你觉得,由我来做这个气运之子怎么样?”法则还在想是否要劝天道放弃这个看不见影子的气运之子,就听见天道放出了这么一个大雷。   “既然世上不存在这个气运之子,那就由我来补全这一角。”天道慢慢地说。   法则如果有眼睛,此刻就要瞪脱眶了:“等等等等!这和你化身下界是不一样的!你要去顶这个位置的话,就要从头开始,和一个新生儿一样,没有强大的力量,没有纵览天地的威能,你连记忆都不会有,如果不小心死掉了就是真的死了,这一部分神识再也找不回来——你会被大大削弱!”   “如果成功了我也能得到一个补完的世界。”天道紧随其后道。   法则被噎了一下,这就是一场豪赌,要么满盘皆输,要么赚的盆满钵满,完全没有其他可能。   “……你决定了?”法则知道自己的半身打定主意之后就是个极其固执的性格,大抵是怎么也劝不动的了,但它还是不死心,“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捏造一个气运之子的能量极其庞大,他还必须要有巫族血脉才行……”   天道忽然笑起来:“这不是有个现成的机会?”   红衣的神女唇角一挑,在心中道:“其父开阳,其母玉神,与未来的妖皇同胎共生,一对双生子,一个继承了母亲的血脉,一个继承了父亲的血脉——简直完美。”   法则简直被这个疯狂又大胆的想法震傻了:“可是……可是我现在抽不出足够的流动能量凝聚这个气运之子的躯壳……”   天道果决道:“马上就有了。”   就在这时,沉思半晌的天衡抬起头对玉神道:“封印可解。”   明霄于是也点头:“愿为妖皇斩锁。”   巫主在妖皇面前盘膝坐下,将锁链拉出来横在膝头,一环一环摸索过去,指尖在乌黑的陨铁上游移,浅淡的银光在他指下亮起,一个个纹路繁复的阵法被激活,在他身旁投射出虚影构成的图案,这些阵法挤挤挨挨重重叠叠,乍一看便有上千个之多,如重云般压在二人身旁。   乌发披肩的巫主见到这样恢弘的景象也不惊讶,伸出手指将这些重叠的阵法一个个挪移开,分成数片,开始慢慢地解,玉神也仰着头,虚影投下的瑰丽冷光在她脸上落下一片云霞似的光影,将她的面容拢在梦似的云翳里。   随着一个个阵法破裂,玉神身上的气势也在节节攀升,海中渐渐泛起了波涛,海兽此起彼伏的鸣叫自遥远海中响起,大如山岳的海兽从海的那头游来,匍匐在远处以示尊敬,玉神瞥了那边一眼,无动于衷。   “我有一事,”寂静如死的沉默中,玉神忽然开口,“只能托付你。”   一个阵法正好在他指尖消散,晕出一片星星碎裂般的莹光,天衡闻言抬起眼睛,眼里如同含着微光:“嗯?”   玉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抬手扣住了他的后颈,站得不远不近的明霄反应迅速,掌心以灵气化出长剑,就见玉神抬眼看过来,眼神里带了点威胁之意,扣着天衡后颈的手弹出尖锐锋利的指爪,如匕刃似的指甲正正好对着天衡的死穴。   明霄的动作停顿在那里,玉神则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被扣住命脉的巫主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好像面临死境的那个不是他一样,他甚至还慢悠悠地又替玉神解开了一个阵法。   这样的从容令玉神神情略微变幻了一下,而后将天衡朝自己怀里一按,暧昧温柔地抱了他一下。   真的只是抱了一下,停顿了数息后,玉神就自然地松开了天衡,恢复了之前那个坐姿,被莫名其妙抱了一下的巫主脸色稍稍变化了一下,然而只变了很短的一瞬,就重新低头给玉神解起了阵法。   什么鬼,这么一通操作之后就抱了一下?   鸣雪一直冷眼旁观一动不动,玉神扣住天衡命门时荼婴还听见他笑了一声,明霄也不是爱动手的性格,见玉神收了手而天衡又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就打散了灵气化的长剑,荼婴荼兆隐隐猜到他们或许是达成了什么协议,但师尊都没有问,做弟子的也不必出头。   这个诡异的拥抱竟然就这样被轻飘飘放过去了。   数千个阵法在惊才绝艳的天衡星君手里也不过是六个时辰的功夫,最后一个阵法消失后,明霄虚虚一抓,手中便凝实了一同小雪天剑一模一样的长剑,剑气鼓荡,海浪震动,有天钧之势挟剑气而来,被剑主压制在毫厘之间,准确无误地劈向那条锁链。   当——   咔哒——   同海水翻卷的啸叫来比,锁链碎裂的声音可以说是几不可闻,但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妖力滚荡,这股力量浩瀚澎湃,仅仅是面对着它,就足以令人升起颤栗和恐惧来。   有如蜉蝣见巨象,虾米遇鲸鲨。   玉神抬手,捏泥沙般将那两条束缚她万年的锁链捏烂,轻轻转动了下手腕,慵懒地眯起眼睛,长长出了一口气,感受了一番妖丹内力量翻涌的充盈感觉,终于笑了起来。 第136章 海底月(二十五)   龙鱼这个种族由于其特有的种族特性, 同一时期存活的龙鱼数量都很少,到了玉神这一代,更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苗苗了,不说荼婴荼兆, 就是鸣雪明霄都没有见过完全体的龙鱼。   从禁锢自由和力量的锁链中解脱出来的妖皇抬起手, 海水如有神智般乖顺地环绕着她的手, 形成了一个诡异的漩涡, 玉神饶有兴致地揉了两把这团海水,又随意地将它打散,雅致端庄的眉目里终于出现了符合她种族特性的疯狂邪肆, 有那么一瞬间, 她看起来和“神女”一点也不搭边了。   下一刻,红衣飘摇的妖皇就做出了一个令在场众人始料未及的动作。   那只纤细如白玉的右手上骤然弹出了寸长的尖锐指爪,这指甲堪比暗器, 爪尖还闪烁着冰冷锋锐的寒光, 说是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也不为过。   在几人或茫然或了然的视线下,这只手贴上了略微鼓起的腹部, 而后——用力插入!   血流如注顺着手指喷涌出来,活剖肚腹的剧烈疼痛下, 玉神的脸雪白如纸, 一双眼却亮得惊人, 如有烈火在瞳孔中燃烧, 锐利如刀的指尖平缓而不带丝毫迟疑地往下、往下, 利器破开血肉经络的粘腻声响在几人耳畔, 肌肤撕裂,露出了鲜红的肌理。   这个活撕自己的行为显然镇住了荼婴荼兆,明霄蹙眉, 得到天衡一个几不可察的摇头阻拦,鸣雪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见此神情又阴暗了几分,掩在大袖下的手指缓缓摩挲着,一副对玉神死活全不在意的样子。   尺长的伤口贯穿了玉神的腹部,妖皇之血的气味顺着海水远远散出去,碍于此地几位大能的威压,海兽们都不敢靠近此处,但被龙鱼极富力量的血液刺激的海兽们全然静不下来,嘶吼着互相厮杀了起来。   玉神对于远处这些蝼蚁的动作一点也不关心,她缓缓出了口气,识海里察觉到不对的小龙鱼已经尖利地哭了起来,它还没有到能够神识凝固外放探查外界的地步,但野兽对于危险的预知能力令它察觉到了变故的来临。   它先是在玉神的识海中可怜巴巴地呜咽着问发生了什么,见玉神始终没有理会它,逐渐暴怒,顺从着龙鱼破坏暴戾的天性开始咆哮喝问,但这种毛茸茸的小手段在成年龙鱼面前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玉神压根懒得搭理它。   愈发感知到事情不可控的小龙鱼凝固了片刻,只能使出最后手段,在玉神的识海中嚎啕大哭起来,试图唤起母亲仅存的一点怜爱之心。   显而易见的,这种手段对于铁石心肠的玉神来说连骚扰都算不上。   尖锐锋利的指爪狠辣凌厉地破开了自己的腹部,血肉分离,露出了隐藏在其中的一抹莹润雪白。   荼兆瞳孔一缩,迅速反应过来了这是什么——妖皇玉神产下的龙鱼蛋!   她竟然要生生取出这颗蛋?!   是因为此行太过危险,恐有道体覆灭危及血脉的顾虑吗?   鸣雪的视线也落在了那颗蛋上,一双仿佛含着干涸了的陈血的眸子微微一动,若有所思地停了片刻。   玉神没有在意几人的想法,那只生着嶙峋爪刺的手破开肌理血肉,沿着蛋的边缘深深捅入了自己的腹部,这个动作仅仅是看着都令人足够汗毛直立,何况是对自己做下,妖皇的瞳孔因为剧烈的痛楚而瞬间转化成妖类的竖瞳,冷血森寒的眸光一转,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视线如蛇般一一扫过几人,又在强悍的理智操控下转变回人类的模样。   “唔……”   低低的呻吟从妖皇口中溢出,大股大股妖血顺着红衣淌下,那颗蛋被她一手扣住,以不容置疑的架势从温热血肉中剖离出来,缓慢脱离腹腔。   “娘——娘!母亲!”   脱离了母体的小龙鱼神识也会一并被踢出母亲的识海,发现了自己将要离开母亲的小龙鱼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再次化成人形,手指死死扣住天穹那轮弯月,“母亲!不要赶我走!我还没有长大!母亲!”   按照龙鱼的生长周期来看,这条小龙鱼的确还应该在母体内多待一段时间,但它神识的强度已经远远超过这个年龄段应有的水平,玉神为孵化它所付出的妖力比其余龙鱼多得多了。   用尽一切力量撒娇的小龙鱼一边哭一边狠戾地将指甲死死嵌入那轮月亮中,这种不顾一切的架势令神识凝就的手指也感知到了力度,指甲崩裂,血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玉神的动作停了停,落在荼婴荼兆眼中,便是妖皇垂下了眼睛,要将蛋取出的手停顿了半晌,属于母亲的眼神落在了孩子身上,恍惚了一霎。   “母亲,你别不要我!母亲——”   识海里啼血的哭嚎除了玉神没有人能听见,外界的停顿也只有短暂一霎,那只雪白的蛋旋即被沾满血的手托着离开了温热的腹腔。   没有一丝迟疑。   识海里幼童的哭嚎戛然而止。   红衣的妖皇没有第一时间合拢鲜血淋漓的腹部,而是小心翼翼地托举着这只蛋,静静地看了片刻,乌黑的睫毛垂下,挡住了一半的眼睛,那只剖开自己血肉的手收回了锋利的指爪,像是怕伤害到这颗蛋一般,用人类柔软的手掌托着它。   蛋上的血在它脱离妖皇身体的那一刻就被玉神引来海水冲刷了个干净,红衣的神女凝视着它,良久之后,轻轻叹了口气,托举着它往前伸:“我将我的两个孩子都托付给你。”   两个?这个蛋是个双黄蛋?   荼婴愣了一下。   离妖皇最近的巫主从头到尾都神情平静,就算直面了这场堪称凶残的剖腹取蛋,脸上也没有产生多余的表情,直到此刻,才显露出了一点柔软的动容。   用银丝绣满了纹路的深紫色大氅打开,巫主伸出一双骨节修长瘦削的手,从妖皇手中接过这颗蛋,拢入厚重的大氅下:“需要我起誓吗?”   玉神冷嗤一声:“不用了,活不下去也是他们自己太弱。”   奉行物竞天择的妖皇全然不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她的视线最后一次在那颗蛋上定了一下,旋即转开,用妖力复原腹部可怕的伤口,这种复原只是浮于表面的复原,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愈合内伤,但玉神对此毫不在意,转眼间就像是没事人一样转过了身:“走。”   天衡稳稳地抱着那颗天上地下珍贵无双的龙鱼蛋,一行人乘着水流来到那条恐怖的裂隙旁,比起玉神和鸣雪上次来时看到的,这条缝已经拓宽了十数丈,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着,仅仅几人到达的数息内,又扩大了数尺。   “它的动作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鸣雪走近,朝下方看了看,皱眉问玉神:“你打算怎么做?”   玉神一脚踏在地面,一脚悬空在深渊上方,海水从几人身旁呼啸奔涌而下,雪白的气泡咕噜咕噜上浮,几乎组成了一道厚实的壁垒,隔绝了他们望向对面的视线。   这道海中瀑出现得实在诡异又可怕,好在解开了封印的妖皇实力也远胜之前,毫不费力地拉开了一道庇护众人的结界。   听见鸣雪的问话,玉神先是看了一眼天衡,而后露出了一个“明知故问”的不耐表情:“既然它要上来,那就给它压下去。”   鸣雪看了她片刻:“你不可能时时刻刻压着它。”   玉神停了片刻,声音平静舒缓:“我可以。”   这答案显然超出了鸣雪的预料,他霍然转头看去,玉神却不再看他,一脚凌空踏上翻涌奔腾的海水,红衣如怒龙在她身后被水流卷出烈火般招摇的焰,毫无保留地放出了全部的妖力。   妖皇的力量有多恐怖?   几乎是顷刻之间,海域乃至临近的陆地上所有初具灵智的生物都不由自主地匍匐了下来,喉咙中发出连自己也不明其意的断续嘶鸣,死亡的阴影前所未有地鲜明起来,化成利刃悬在头顶上方。   而最靠近玉神的几人则瞬间抬手放出了结界拢住自己,明霄鸣雪的结界同一时刻展开,又撞击到了一起,他们惊讶地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明霄退了一步,让弟弟的结界把自己拢住,天衡神情不变地看着这一幕,双手抱着龙鱼蛋,眼神冷静平和如初。   浩瀚恐怖的力量顺着妖皇的心意咆哮着沉沉压向魔域土地,这庞大的妖力瞬间就让魔域停下了上浮的趋势,常人不可见的魔域之灵尖利惨叫起来,魔气聚拢成狰狞的触手,冲向那个如山高如海深的身影。   玉神抬手虚虚拂过,手中流光转动,交织成一振长达三丈的长枪,枪尖闪烁着剧毒的青紫幽光,枪身缠绕着荆棘般的刺,在玉神手中,发出了如巨大活物呼吸般的翕张声。   迎着咆哮而上铺天盖地的触手,红衣的神女抬起下巴,柔韧的腰肢如弓绷紧,浑身的肌肉舒展,下一刻,这一振凝聚了妖皇全身气力的长枪脱手而出,如挟裹风雷、激荡海水,它脱手破浪而出的那一瞬,荼婴竟恍然看见了海水中破出一个直径数丈的空腔,空腔中无丁点海水,旋即被水压压动合拢。 楔形的海潮由枪尖构成,狠狠撞上了迎面而来的触手,魔域之灵尖叫了一声,附着其上的妖力凶狠地撕咬着触手,脱离母体的触手吸盘纷纷在海水里化作魔气消失不见。   借助长枪赢得了些许喘息时间的玉神身形如箭弹出,海域之中,一股比先前更为恐怖的威压散开,一条通体乌黑形貌狰狞的海兽出现在裂隙上方,微弱光芒下折射出幽冷华光的鳞片翕张又扣合,生长着雪白骨刺的鱼尾甩了甩,被锁链禁锢了万年的鱼尾上还残留有畸形的痕迹,但谁也不能否认它所具有的强悍力量。   极致的凶悍,极致的残暴。   世间最后的一条成年龙鱼盘踞在裂隙上方,冰冷的竖瞳朝下方敢于挑衅它威严的叛逆者投去了森冷的一瞥,鱼尾翻卷又绷直,只是一眨眼,它的身形就消失在了裂隙中,下一秒,海浪滚荡的裂隙中,一阵惊天动地的碰撞顺着岩石传达上来,饶是明霄几人的修为都差点站立不住,不得不退后了几步。   澎湃妖力混合魔气在海水中激荡出刀锋般尖锐的力量,这刀锋过处,无数海兽无声无息地被刮成了一具惨白的骨架,所有生物都在疯狂地背对这个方向出逃,捕食者和猎物混杂在逃命的旅途中,在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中,竟也没有什么不和谐感。   妖皇拥有的力量是颠覆性的,魔域之灵和她战了个天昏地暗,到底也没能打得过她,优势在慢慢向着玉神这边倾覆,尖利的婴儿哭声忽然止歇,魔域被她缓缓压下去归复原位,在这个过程中,魔域之灵都没有过多的反抗,一切都显得顺利得过了头。   “知道我不可能一直在这里,所以想蛰伏起来,等下一个机会?”杀红了眼的玉神露出一个狂气的笑容,整齐雪白的牙齿上还带着血痕,眼尾猩红一片,一头长发凌乱卷在海水中。   她深吸一口气,足尖一点,从魔域地裂深渊中上浮,沿着海瀑逆流而上,正如鱼儿入海,从海域裂隙中脱身而出,俯首向下,和天衡对视了片刻。   这个对视极其短暂,更像是一个无意中的眼神交汇。   恢复了人身的妖皇模样有些狼狈,但看着这个浑身浴血的神女,谁也说不出可怜之类的评价。   属于人类的手撩开丰厚乌黑的长发,露出修长如天鹅的脖颈,妖皇的身躯是得天独厚的美丽,脊背如春山流水起伏,每一处弧度都带有泼墨般婉转流利的美,她的手指按上脖颈后微微凸起的骨骼,眼睛眯了起来。   噗嗤——   这一个声音小到在场几人都以为是错觉,但在他们的注目下,化为人形的妖皇骤然发出了凄厉的哀鸣,一截雪白莹润的东西从她后颈露出,女子肤色白皙的手掌又染上了血色的艳红。   “这是——”明霄的脸色骤变,“她在拔骨?!”   在剖腹时都没有怎么发出声音的妖皇此刻仿佛痛的失去了理智,但她到底也没有真的失去理智,伴随着断续的哀鸣,那截雪白莹润的东西随着她的动作被她从身体里牵拉出来,直到这时他们才看清它的真面目——那分明是完整的一条脊椎!   和人类的脊椎不同,玉神从身体里抽出来的这条骨头分明是属于龙鱼的,一条脊椎上足足由上百个骨关节扣合,周身包拢缠绕着细密的骨刺,它们静静地环抱着骨骼,像刀锋收在鞘中,显出一副无害模样,尾部一条和蝎尾类似的锋利倒勾,狰狞而恐怖。   活活抽出了自己脊骨的玉神神情委顿,明艳的容貌好像一瞬间黯淡了许多,龙鱼的力量精血都蕴藏在体内脊骨中,拔出脊骨等同于抽离了龙鱼的所有力量。   她慢慢站直,失去脊骨的身体开始哀鸣着崩毁,淋漓鲜血从眼角口唇中汹涌滑出,倏忽散在水中。   手指在白玉般的脊骨上抹过,骨骼顺应主人心意拉长,微弱光芒中,一振比先前那振粗制滥造的长枪震撼得多的骨枪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绞缠狰狞的骨刺盘绕在长达十丈的枪身上,由末尾到尖端是从白至红的晕染,白是白骨的森森冷白,红则是陈血的凶戾殷红,尖端则是一滴近黑的浓重色泽,宛如凝固了千万年的血迹。   极凶,极煞,极寒。   妖中皇者龙鱼的脊骨铸就的骨枪,是天下首屈一指绝无仅有的凶器。   海中忽然卷起了漩涡,磅礴气场震碎了她身上轻薄的红衣,失去了大半力量的妖皇已经无力庇佑自己,龙鱼霸道强悍的本性让骨枪一视同仁地排斥握着自己的人,握枪的手肌肤裂开血痕,浓缩到极致的力量沿着骨枪流淌,尖端血红的光亮照亮了幽深的海底,由海水形成的漩涡不断旋转,疯狂攀升的力量逐渐随着光亮慢慢吞噬周遭海域,在血红光线中,妖皇清瘦的身姿也破碎在了光里。   当枪身亮到了极致,玉神猛地腾跃而下,化身为长刃,带动骨枪向着魔域离弦而出!   尖利的啸叫在整个海域回荡,被洞穿的海水慢了半拍才涌回原地,这道灼亮的光芒烧透了海域,连苍穹之上的云层都泛起了红色的光,煊赫瑰丽地照亮了整片天空。   而直面这一枪的魔域之灵只觉得……有一轮太阳在它面前升起。   但它很快就没办法想更多了,血红的洪流在魔域炸开,翻涌的妖力挟裹着澎湃能量将魔域生生往下压了数丈,身体被贯穿的剧痛令初生灵智的魔域之灵尖锐啼哭起来,被烧灼的痛苦很快让它明白,连啼哭都是在消耗力量。   接连不断的轰鸣剧震令魔域中的魔物们胆战心惊,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穹忽然绽开血红的光,又是一声震撼天地的巨响后,一切动静都平息下来,他们战战兢兢地看去,发现地裂深渊附近一望无际的平坦大地上,竟然多出了一座接天通地的骨塔。   塔身瘦长如骨刃刀锋,底部雪白,缠绕着狰狞如鱼尾的骨刺,这骨刺攀援而上,灼热的红也跟着向上,到顶部时已经是一点深重如黑的血红。   ——像是一尾剔去了血肉的鱼尾。 第137章 海底月(二十六)   妖皇玉神陨落了。   和她苏醒时那样倾盆大雨阴云连月不开的浩荡声势相比, 她的死亡近乎无声无息。   白骨枪将魔域死死定在了原地,那道披着残破红衣的声音就破碎在了灼热滚烫的红色光焰里。   浩瀚妖气妥帖地融入破空而去的骨枪里,血肉消散, 白骨化灰,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荼婴看着眼前这近乎瑰丽壮美的一幕, 忽然感觉喉头有些发干。   被魔域巨大引力吸附着下坠的海瀑布失去了引力来源, 缓缓恢复正常的流动方式, 澎湃涡流卷过几人身旁,欢呼雀跃地奔流向深不可见的远方。   法则为了重新构建一个巫族的气运之子身份, 把妖皇这个躯壳回收得干干净净,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放过,在外人看来,就是玉神死的彻底明白,灰飞烟灭的那种。   天衡怀里还妥帖地环抱着那枚温热的蛋,手指自然地形成一个保护的姿势搭在蛋壳上,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法则将玉神的遗骨打包收拾完的那一刹那,手指下的蛋壳忽然震动了一下,频率很高,持续时间却短暂得像个错觉。   巫主低下头审视了片刻怀里的蛋,明霄转过头看他:“怎么了?”   天衡思考半晌,摇头:“没有,妖皇陛下将这个孩子托付给我, 我在想, 要将它放到哪里。”   荼婴惊讶地看着他:“‘放到哪里’?不养它吗?”   天衡心平气和地解释:“龙鱼一族习性特殊,在深海中才能破壳,出生后很快就会进化为成年体, 不需要像是呵护幼童一样保护。对龙鱼来说,让它们去摸爬滚打才是对它们好的选择。唔,我看这里就不错。”   他们面前是裂开了一条窄窄虢隙的深渊,玉神的骨枪将魔域压下去后这条被生生顶开的虢隙也合拢了,周围还有堆叠褶皱的岩石和被烧灼融化出奇异样貌的地表,方才那场大战遗留下的妖气魔气还混杂在一起吹着刀锋般锐利的漩涡,寸草不生,生物禁绝,放在陆地上,就是能让修者退避三舍的穷山恶水。   但是小龙鱼不怕什么穷山恶水,生物不至的地方正好避免它们在破壳之前被袭击,可以说是一处绝佳的孵化场。   ——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妖皇玉神的藏身之处。   最后的这个条件是荼婴悄悄加上的,他看着苍白病弱的巫主捧着蛋,用宽大华丽的袖摆在沉积了厚厚一层海泥的地面上擦拭了几下,擦出一片稍浅的空地,将蛋稳稳当当地放在了这个略微凹陷下去的“窝”里。   雪白的蛋卡在柔软海泥中,像是被无心遗弃在此的东西,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它的存在。   摆好了蛋,天衡用手指在蛋周边画了几个法阵,混杂在锋利气流中的妖气就经由这一法阵一点点与魔气分割开来,缓慢地绕着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气场。   借由这个法阵能分出来的妖气不多,但也聊胜于无。   被熟悉的妖气包裹住的蛋一动不动,好像又陷入了寂静的安眠。   看见天衡画完法阵站起来,鸣雪动了动嘴唇,视线在这个蛋上犹疑地停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几人将蛋留下后就离开了这片海域,龙鱼蛋不需要呵护着破壳,这种海中霸主生来就是为了征服而不是为了被宠爱。   这片深海很快恢复了无人踏足的寂静,鲸鱼漫长空灵的低鸣在海水中拉长又拉长,像是风笛发出了拨动海水的吟唱,在这低而柔缓的吟唱中,静默在海泥中雪白结实的蛋壳忽然喀嚓一声,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   啪——   喀嚓——   蛋中的生物积蓄起全身的力气,疯狂地砸在这条缝隙上,骨骼和蛋壳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这声音停了一会儿,很快再次响起,伴随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是宽大湿漉的鱼尾拍打着蛋壳表面。   在蛋中生物不懈的努力下,这条缝隙很快扩大,一条乌黑蜷缩的鱼鳍从缝隙里伸出来,马上又收回去,接着就是更用力的碰撞,伴随着嘤嘤嘤如撒娇般的鸣叫,半拉蛋壳哗啦一下破开,里面盛着的乌黑小鱼顿时随着泡沫般的粘液淌了一地。   初生的小龙鱼难看极了,活像是一只缝的歪歪扭扭的布口袋,软趴趴一滩黏在地上,但是很快,这只布口袋便如吹气一般鼓起来,无力虚软的鱼尾在海水中变得紧绷有力,米粒似的骨刺飞快生长,未发育完全的鳞片固化坚硬……   这就像是一场快进的龙鱼生长史,树敌无数的龙鱼要在破壳后以最快速度获得基本的生存能力,因此它正在拼命改造躯体,使得这具软弱无力的身躯向着在母体识海中铸就的那个神识的模样靠拢。   为了存活,生物所能萌发的力量是巨大的,小龙鱼贪婪疯狂地吞吃着能给予它最初力量的蛋壳,在最后一片蛋壳下肚后,它的体型已经从一开始的两个巴掌大变成了手臂那么长。   但是还不够……不够……   新生的龙鱼一摆尾巴,灵活地跃入暗涡中,毫不费力地跟随涡流上升,越往上,出现的生物越多,它弹动鱼尾,无声无息地攀附上一条丈许长的海兽,尾巴一甩,尖利的骨刺就划破了对方柔软的鱼腹,它毫不客气地将头扎进去,开始疯狂地撕咬血肉。   海兽翻滚挣扎起来,不过片刻便挺直了身体僵硬地沉了下去,四周小鱼纷纷附着上去舔舐碎肉,谁都没有注意到海兽腹部忽然游出了一条形貌平平的鱼,墨色的鳞片为它的猎杀提供了最好的掩护,小龙鱼一路连吃带游,等海面的光能破开海水照出一片粼粼浅蓝的时候,它已经长到两丈长,所到之处小型海兽纷纷退避不敢靠近。   “哗啦——”   水流翻卷,一条狰狞鱼尾霍然翻腾出水,旋即又隐没在水下。   侬艳赤红如流血的晚霞中,一个人站立在了海面。   海水般深蓝的长袍随意裹在肩头,袒露出大半胸膛,一痕春山明月般的锁骨平直流畅,还有海水积蓄在锁骨浅浅的窝里,初初化形的龙鱼脸颊耳后带有未褪去的鳞片,一双竖瞳显而易见地展现出了某种冰冷的非人特质,但就算是这样的特质,也不能掩盖他容貌的优越性。   瓷器一样的白皙皮肤还在发生着细微变化,他像是披上了画皮的妖物,短短数息内,便将自己从雌雄莫辩的少年模样拉长捏成了挺拔锋锐的青年。   他的脸带有一种奇异独特的美感,像是神坛上接受供奉的神明有了灵魂,明明还有未褪去的鳞片竖瞳,却因为这股奇妙的端庄清俊,生生多了种神女低眸垂怜信徒的曼妙感。   这种女性化的曼妙端庄被他怜惜地保留在了容貌里,模糊了部分性别界限,最终定下来的面容竟然活像是玉神的性转版。   “母亲……”   他喃喃着从齿缝中挤出这个称呼,眼尾猩红如血,视线遵循着某种隐秘的联系投向远处,顿了半晌,抬手按住胸口,表情里多了些真切的疑惑:“……有血脉牵系……?”   ******   小龙鱼破壳后法则就给天衡汇报了一声,巫主正巧踏进危楼大门,尤勾站在门口等待,神情里都是担忧,见到他们安然无恙地回来才松了口气,展开手里狐毛丰厚的斗篷,迅速把大祭司罩住。   天衡入海是服用了避水丹药的,当然没有什么海水沾湿衣服的愚蠢事情发生,但尤勾还是本能地觉得他受了凉,絮絮叨叨地让他上楼喝药。   明霄鸣雪并肩走在他后面,魔尊迟疑了一下,想对兄长说什么,话还没出口,荼兆先一步道:“师尊,昆仑来信,明颐师叔已经率人前来迎接您,大约这几日就要到了。”   海域是妖皇的地盘,隔绝了灵气的输送,荼兆出了海域就接到了来自明颐的灵气传书,他倒是对明颐的急切不太意外,但是明霄听了这话却愣了一下,而后才点点头:“是吗……也行。”   白衣的仙人反应很平静,荼兆却从这个反应里察觉出了另外的情绪,师尊对于回太素剑宗,似乎并没有他预料中的那么高兴?   荼兆被自己的猜测震了一下,从自从见到师尊以来浓厚的欢喜中稍稍清醒了一点,试探着问:“师尊,您……不想回去吗?”   他真的只是这么试探性地问一下,完全没有想到能得到其他结果,毕竟明霄可是太素剑宗的宗主,昆仑山巅的剑仙,执掌天下剑道仙门的剑主——他天生就是属于太素剑宗的人,是庇佑天下数千年的丰碑。   明霄这个名字好像生来就该和太素剑宗连在一起。   但是听见这个问题后,白衣白发的剑仙竟然沉默了。   鸣雪侧过头,幽深的瞳孔凝视着这个和自己的弟子面容如出一辙却气质大相径庭的青年,勾起嘴角嗤笑了一声:“回去干什么?被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敲骨吸髓吗?养你这么大是干什么用的?”   魔尊说话嘲讽力十足,这种语气荼婴十分熟悉,而且话中的含义也总让荼婴有种被戳到膝盖的奇妙通感。   鸣雪继续嘲讽:“有事弟子服其劳,这句话你没有学过?你师尊不想回去,我将他借给你们太素剑宗这么多年,该还给我了。”   明霄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地看了弟弟一眼,对于弟弟话里把自己当个玩具展现孩子气的占有欲倒是没有生气的样子,但还是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低低喝了一声:“鸣雪!”   魔尊轻轻哼了一声,到底还是不说话了。   尤勾听见后面的对话,神情变了又变,最终小心翼翼地将视线投向了身边步伐不疾不徐的大祭司,长发落下的阴影里,大祭司面无表情,注意到她的视线,才慢慢朝她笑了笑,若无其事道:“怎么了?”   尤勾动了动嘴唇,咕哝:“不……没什么。”   奇怪了,大祭司居然不生气吗?魔尊一副要带走明霄仙尊的样子……   下一秒,巫主冷淡温柔的声音就跟在了鸣雪的话音后:“鸣雪尊上怕是要失望了,明霄将要与我结契,日后就算不是住在昆仑山,也该是住在危楼。当然,尊上若不嫌弃,危楼为明霄的弟弟腾一间房还是可以的。”   这话一出,狂暴的魔气就从他背后呼啸拔起,明霄抬起手拂袖,如卷起流云入袖般将这股魔气抹去,叹着气又唤了一声弟弟的名字:“鸣雪!”   天衡从头到尾都一脸冷静,像是笃定了鸣雪伤不到自己,而事实也正如他所料想的一般,这样的冷静笃定令鸣雪眯起了眼睛,矜贵暴戾的面容上都是凛冽杀气,他嘴唇微微翕张,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荼婴倒是感知到了一些同出于天魔诀的力量波动。   被细细压缩成一条线的魔气灌入天衡耳内,魔尊喑哑低冷的声音像是沾血的刀:“你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干了什么。”   在众人眼里,便是巫主忽然沉默了片刻,而后微微笑起来,四两拨千斤道:“尊上心思玲珑,我却不爱走这些旁门左道,我与明霄的结契大典,必然会好好为尊上留一杯酒水。”   他的话没头没尾,鸣雪冷笑了一声,显然是认定了天衡必然对明霄做了什么,天衡也不再多辩解,转身施施然上楼去了。   尤勾送天衡到了顶楼,也要告退,却被天衡抬手拦了下来。   尤勾疑惑地看着大祭司,披着深紫色大氅的男人垂着眼睛,盘腿坐在星图下,似乎在斟酌一件很重要的事,这样的沉默令尤勾也紧张起来,最终,她听见披着一身星光的男人低低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尤勾。”   尤勾一个激灵:“大祭司?”   星图下的男人双手朝上,宛若托举着一个小小的物体,闭上了双眼,空气中骤然激荡起狂风,一股极具威胁力的妖气猛地出现在这里,激得尤勾头皮发麻,失声道:“大祭司!”   然而下一幕令尤勾刷地瞪大了眼睛,大祭司空空如也的双手里,竟然凭空出现了一个襁褓婴孩!   这个孩子只有两个巴掌大小,显然是刚出生没多久的样子,还有细软的胎发,裹在一块像是随手草草撕下来的红绸里,呼吸漫长而平稳。   天衡抱着这个忽然出现的孩子,一边的尤勾不由得露出了一脸被晴天霹雳当头打下的神情——大祭司出门一趟就多了个孩子?这孩子的母亲是谁?不不不,这孩子是谁的?明霄仙尊知道吗?   满脑袋胡思乱想的尤勾被天衡一个眼风定在原地,墨发披肩的男人轻声道:“这孩子,就是未来的摇光,你好好照料他。”   摇光?!   下一任大祭司?!   尤勾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镇定,极致的喜悦和本能的茫然同时出现,让她的脸显得有些狰狞:“这、这孩子难道是您……”   天衡无奈地看她一眼:“你在想什么?他的父亲是开阳,母亲……”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他的母亲是玉神,妖皇将他托付给我,在他懂事之前,我会认他为子。”   尤勾还沉浸在危楼有继任大祭司了的喜悦里,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天衡口中的“开阳”和“玉神”是谁,足足慢了两拍才倒吸一口冷气,活像是吃瓜撑死了的猹:“开阳大祭司和妖皇?!”   作者有话要说:  尤勾:这个瓜也太大了…… 第138章 终末(一)   天衡看着尤勾抱了孩子出门, 又在心里复原了一遍摇光身世的来历,确定没有漏洞了,才长出一口气。   龙鱼生育向来是一胎一子,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巫族血脉混淆了龙鱼血脉的纯度, 妖皇玉神怀的却是双子, 两条龙鱼生长所需要的力量过于庞大, 在母体内会互相吞噬,为了保下两个孩子的命, 妖皇提炼了他们的血脉, 使其一个转化为龙鱼,一个转化为巫族,避免了他们的厮杀。   而在开阳和元昇联手下的封印中,巫族血脉的孩子按时诞生, 妖皇自身难保, 做不到抚育他长大,便将其封印在自身体内,直到将死之际托付给巫族大祭司天衡。   这个理由完美地解释了摇光身世的来龙去脉,只要能把他养大……   想到这里, 天衡若有所思地捻了捻手指。   摇光是从天道中分出来的一个真身, 他刚才试着想进入摇光的身体试一试,可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拦住了。   他能很清楚地感知到摇光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就像是自己的一只手臂、一个器官一样,熟悉又亲切, 但偏偏就是不能操纵——还真如法则所说的, 摇光将作为一个全新的生命体活下去了。   可作为天道,他也没有觉得自己哪里少了一部分啊?   这种莫名其妙“多了一只手”的感觉很奇怪,天衡稍稍体会了一下, 恍然间有种自己成了八爪鱼的错觉。   海域一事了结后,危楼也没有再停留在东海的理由,过了一日,这座悬浮在高天云层中的楼宇便开始补充灵石准备启程回极东之地,穿过仙凡之间的空间壁垒需要庞大灵力,好在巫族富裕,危楼中的灵石堆积得如山如海,不然他们怕是回都回不去了。   破开壁垒的过程很短暂,就像是穿过了一个薄薄的气泡,空气中灵气浓度陡然上升,随着山岳连绵展开,驾驭着各色法器的修者也渐渐多了起来。   当危楼飞过一片占地广袤的城镇时,远处传来的灵力波动令明霄顿了顿,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在顶楼抱着摇光名为“培养感情”实则是“观察研究”的巫主抬起眼,伸手拉了一下身边金丝绳牵系的铃:“昆仑来客,开大门迎接。”   危楼体型巨大,明颐率领弟子远远便看见了它,灯笼环浮的高楼中门打开,衣着颇具巫族风情的少年少女们笑嘻嘻地飞出来,朝着这边活泼地招手。   明颐深吸了一口气,越是靠近危楼,她的心跳越是剧烈,明霄师兄就在那里……   “昆仑太素剑宗长老明颐,率门下弟子六十八人,冒昧前来拜访,迎接宗主归山。”   明丽飒爽的姑娘用灵力扩大了音量,朗声通报,姿态放得很低,给足了巫族面子。   “请宗主归山!”   太素剑宗的弟子服饰都是统一的浅蓝色,一条流云素白的腰带勒出剑修清瘦的腰,方便活动的窄袖箍着手腕,样式不同的剑或悬挂在腰间,或背在背后,六十八一起向着危楼弯腰行礼时,气势极大。   危楼里飞出来的少年少女们被这阵仗惊了一下,茫然地互相对视了几眼,有胆子大的悄悄靠近他们,想跟他们说说话,又被太素剑宗弟子们冷酷板着的脸吓得不是很敢出声。   他们哪里知道,这些弟子根本不是什么冷酷严肃不近人情,能得到前来迎接明霄仙尊回山的机会,他们简直兴奋得要疯了,但越是兴奋,他们就越是记得要在巫族人面前保持太素剑宗的气度,绝对不可以给宗门丢脸!更不可以给明霄仙尊丢脸!   一群剑修们眼睛发亮如狼,死死盯着危楼的大门,生怕错过明霄仙尊出现的画面,一时间竟然激动得忘了身边还有一群前来迎接的巫族人。   一个胆子最大的巫族少女眼珠咕噜一转,瞧上了队伍里一个面貌清秀的小剑修,那名剑修还是少年模样,略圆的脸努力和同伴们保持一致板得硬邦邦,但这个表情实在不适合他,反而把他身上那种青涩的稚嫩凸显了出来。   巫族少女将手腕上的银镯子转了转,思索片刻,亲昵地贴了上去:“你也是来接仙尊的?你叫什么名字呀?”   被突然垂青的剑修一张脸刷地红成了猴屁股,他从小到大都没和女孩子贴这么近过,周围的师姐师妹们都修习剑法,性格里全然没有巫族少女这样……带着特殊柔媚的热情。   他顶着一张又红又烫的脸努力挺直腰背,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敬仰明霄宗主已久,宗主剑法高绝,是我宗门人学习的楷模,我们从小就是听着宗主的故事中长大的……”   他越说越流畅,眼睛因为兴奋和憧憬而明亮如火,问话的巫族少女笑容略微僵滞,眼里缓缓浮上来两个大问号。   我问话的重点在后面一个问句啊,你怎么突然给我科普明霄仙尊二三事了?!   行行,知道你很崇拜他了,榆木呆瓜。   小剑修巴拉巴拉赞颂明霄的话一套接着一套,活像是喷泉终于找到了出水口,少女也没有不耐烦地打断他,还是笑眯眯地听着,等他说完了一个段落,才意味深长地感叹:“剑修都是像你这样的吗?真是……神奇。”   小剑修眨巴眨巴眼睛,茫然地说:“谢……谢谢?”   但他的声音被另一个更大更激动的声音盖过了,明颐长老并不在意后面的弟子和巫族人说悄悄话,她从头到尾都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危楼的大门,在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出现时,她的声音甚至都颤抖起来:“师兄!”   刚刚还在和旁人说话的弟子们纷纷闭上了嘴,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看着明霄,连呼吸都快了几分——这可是明霄宗主!他们从没有离明霄宗主这么近过!   从危楼走出来的男子气势沉凝,白发披散在背后,如长剑藏锋,明颐看着他慢慢走近,眼睛倏地就红了:“师兄……你的头发……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明霄平静地岔开话题:“无妨,只是一个小意外。”   明颐动了动嘴唇,显然是没有相信他的话。   师兄失踪前应对魔兽潮的场景太过惨烈,她一点也不信这是什么小意外,修者修仙修体,不食凡谷,也不会像凡人那样发胖变瘦,加之灵气驻颜,身体的每一丝变化都与修行有关,只有到了快要兵解的时候才会因为灵气大量散泄而呈现老态,师兄这一头白发,怎么看都不是好征兆。   但她没有再问下去,师兄向来有主意,不想说的事怎么都不会说的。   明霄的回答令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这种沉默并不显得尴尬,就像是老友重逢时常常会有的那种安静,如温热厚重的流水。   在这沉默中,明颐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她伸出右手在腰带上一抹,一团浅蓝的光芒随之从腰带中浮现,光芒渐渐消退,虚空中如同绽开了一束银白的莲。   她空无一物的右手里凝出了似玉非玉的素白剑柄,泛着寒光的锐利剑身一寸寸凝实,这柄剑质地通透,不似铁铸,更像是寒冰凝结,剑柄坠着一只剑穗,式样精致,却沾满了干涸的暗红色血腥,末尾的穗子被切断了一半,凄凄惨惨地挂在剑柄尾端。   这柄剑气质高华,如林梢月、松间雪,但它锋锐的剑身上密布蛛网般的纹路,令人疑心再触碰它一下它就要碎裂成无数片了。   明霄在这柄剑出现的第一时间就进视线定在了它身上,相伴无数个春秋的剑阒然静默,剑身上灵光已黯淡,它现在看起来和一柄过于精致的装饰剑没有什么不同——还是一柄快要碎裂朽坏的装饰剑。   明颐用双手托举着它,轻声道:“师兄,阿兆出来得急,没有带上它,我来前去了一趟太虚宫,如今小雪天剑……物归原主。”   明霄没有立刻伸手来接它,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振长剑,他被人们尊称为剑主,天下之剑所朝之宗,被他所用的剑天下扬名,但最后也不过是这个结局。   众目睽睽之下,白衣大袖的剑主抬手在小雪天剑上轻轻一点,他没用什么力道,指尖只拢了一层淡淡的灵力,明颐愕然地感觉到,无声无息如死去多年的小雪天剑骤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嗡鸣,不等她惊喜地出声,那振长剑便哗啦一下,在她手里彻底碎成了数片。   就像是一个等待了主人多年的灵魂,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个心愿,可以安然逝去。   “师兄?!”明颐大惊失色。   明霄掏出一方素白的锦帕,将碎裂的铁片裹在锦帕里收好,轻声道:“救无可救,无须挂怀。”   明颐怔怔地看着他,背光而立的仙尊一头白发边缘微微泛着莹润的光,她一时间甚至不能分辨,师兄这话是不是在意有所指。   明霄没有给她留下多想的时间,荼兆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恭谨温顺地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巫主今天又病了,不见客,尤勾姑娘传话,‘不日再见’。”   明霄点点头,按照礼节,太素剑宗门人自然是该前去拜访巫族之主,但主人都说不见客了,哪有要强行上门的道理。   明霄剑主如霜雪覆盖的眸光平和地一一扫过明颐身后的六十八位弟子,每个人在被他的视线点到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挺直脊背,心跳加速。   “随本座返回昆仑。”他声音不高,但是每个凝气屏神的人都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命令。   “是!谨遵宗主令!”弟子们齐声大喝,声震云霄。   ******   许时晰到底还是没有抓到自己的弟弟,在明霄等人去海域找玉神之前,希夷就提前一步回了鬼蜮,倒不是他心血来潮记起了自己从未履行过的职责,而是……被他下令在忘川里头反思的元华,又跑出来了。   这个“又”就非常灵性。   之前为了不让元华打扰到天衡这边的行事,希夷提前一步找了个借口将他关了起来,原本打算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就把这刺儿头放出来直接继承鬼蜮的王座,可是没想到元华这个鬼本来就不是个能逆来顺受乖乖认罚的家伙。   生前坐上过帝王宝座的疯子昏君自己有一套行事准则,不巧,鬼王希夷绝不是那个能令他露出咽喉的人。   希夷不在鬼蜮,鬼蜮里就没人能拦住这位红衣山鬼的行动,忘川是个极致的死地,但只要办法得当,在里面修鬼道也是事半功倍,元华安安分分地在里面待了好几年,连跑都跑得悄无声息,要不是鬼女们偶然发现,希夷到现在都不知道这家伙已经跑的没影子了。   好在现在摇光已经出现,巫族的下一任大祭司有了着落,妖皇也出现了,几个气运之子都已经归位,只要再将小小的摇光抚养长大,天道化身就能功成身退,元华现在跑出来也无所谓。   希夷这么想着,身躯化作青色的烟尘奔赴凄冷的鬼蜮,却在鬼蜮的界碑前被拦了下来。   不,也不算是被拦下来的,毕竟天下也没有谁敢这么大胆地拦住鬼王的步伐,但是看见这道身影时,希夷不自觉地停下了。   鬼蜮的天色永远是微茫的猩红,像是那条淌着血的殷红忘川河一样,没有城池的地方就是死寂的荒野,吞吃腐肉的群鸦盘旋展翅,来自不知名之地的幽咽鬼哭日复一日地响,好似破了口的风笛啁哳凄凉地吹。   鬼蜮是绝对属于死者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透着衰寂幽冷,除非亡魂,生人是走不进来的,因此那个伫立在半截石碑边的少年就显得尤为突兀。   石碑只有半截,用猩红的字张牙舞爪地刻着一个“鬼”字,笔画下垂着淋漓的血痕,满含恶意的贪婪几乎要破字而出,而站在石碑旁的少年一身素净到几乎窘迫的白色僧衣,袖口一圈金色纹路,手腕上一条长长的佛珠,感知到希夷的靠近,他睁开眼睛看过来,像是佛前无垢的稚子看向了将要给予他拥抱的人。   那是一双奇异的眼瞳,乍一眼看去是稍浅的灰黑色,但在鬼蜮微弱的光线中,他的瞳孔里有着金砂一样细腻的薄金,这种绮丽的色彩比星辰还要璀璨华贵,希夷至今只在一个人的眼睛里看见过。   “不会……”   他喃喃低吟了一声。 第139章 终末(二)   不生。   希夷的舌尖贴着上颚, 无声地弹出这个名字。   瀛洲鬼女死后,留在不生身上的阵法就失去了效力,幼童模样的不生在短短几年内就长到了十五岁大小,好像被阵法禁锢的年岁都一股脑回到了他的身上, 要不是他也踏入了修行之路, 自有驻颜本领, 怕不是在这几年里就要变成老态龙钟的年迈老翁。   不生睁大了眼睛,手中的佛珠硌得掌心发疼。   阴沉沉的天穹之下, 从青烟里一步踏出的鬼王抬起狭长眼尾,几缕发丝落在斜飞入鬓的眉和红如滴血的唇上,鸦羽般黑沉的长发丰厚浓密折射不出一点光泽,处处都透着死尸特有的那种诡艳绮丽。   “……君上。”   少年缓缓吸了口气, 认真地唤出了这个多年未出口过的称呼。   在他惊讶欣喜的视线里, 那个和以往一样容貌浓艳的男人挑起唇角,对他笑了一笑。   不生提起的心骤然放了下去。   虽然在离别时君上说出了以后就是敌人的话, 但他还是不认为君上会这样狠心, 他以前那么喜欢他,会抱着他慢悠悠地逛街市, 会给他买拨浪鼓,会笑眯眯地逗他玩……   他只怕太久不见,君上会忘记他, 所以一到方丈允许他下山游历的年纪, 他就迫不及待地只身来了鬼蜮。   一路上的春山秋水、夏雨冬雪都留不住他的目光,他只想快点再快点, 君上是个又坏又薄情的鬼,他见过他怎么毫不吝啬地对那些向他示爱的鬼女们展示出恶劣的一面,就像是自知风情而刻意挥霍魅力的妖物一样, 他再晚一点,君上就一定不会记得他了。   好在,君上还是愿意对他笑一笑。   这是不是说明,君上心里还是对他有点情分的?   他这么想着,视线猝不及防被希夷君那张过于美艳的脸给全部占据了,冶艳的鬼王对他笑得眉目温柔,不生还来不及更欢喜,一阵轰然金光便如碎金炸开,霍然翻滚的气浪将鬼王狠狠推了出去,希夷凌空点地后退,大袖翻卷如云,避开数丈才停下去势。   “啧,竟然还有这样的宝贝,大和尚倒是真喜欢你。”希夷懒洋洋地抱怨了一句,语气笑嘻嘻的,带着点细微的遗憾,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孩童。   不生的心却一寸寸凉了下去。   那阵金光他认得,下山前方丈在他身上用白舍利莲的粉末写满了大日如来心经,这是净土佛宗的一门护身秘法,经文在身,就能护佑佛修不受邪物侵害,普通鬼修的一击怕是连护体金光都打不出来,能使经文放出这样即将碎裂的金光,只有鬼王的全力一击。   鬼王的……全力一击。   不生怔怔地望着满脸懒怠的希夷,一击不能得手,希夷也不恼火,笑眯眯地问:“不生,怎么突然想到回鬼蜮了?是想我了吗?正好,你以前还说要给我管库房来着,这话作数不的?”   他的态度寻常自然极了,活像是方才动了杀手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不生却做不到他这样收放自如,希夷的态度让他有些错愕,对方温言软语的笑容让他一瞬间连怒气都升不起来,但本能还是令少年喃喃道:“你……你想杀我?”   希夷比他还惊讶,眉尾一挑,似笑非笑:“哎,小孩子话,难道你不是来杀我的?未来佛子,净土佛宗的明日之星——和本君可是天生的仇敌,你小时候我没有杀你已经是本君仁慈,哪有放过上门绵羊的道理?”   不生听到前半句就慌了,手足无措地解释:“我……我没有!我不是来杀你的!我只是……”   “净土佛宗十诫里,第一诫是什么?”希夷猝然打断了他的话。   就像是被寺内僧众抽查一样,不生下意识脱口而出:“恶鬼惑心,贪嗔不净,绝不可怜惜饶恕。”   话一出口,他的脸色骤然白了下去。   希夷冲他眨一眨眼:“你看,现在的情况就是,我们俩中间,不管谁死了,对对方都是一件大好事对不对?你上头那个梵行,都没有做过斩杀鬼王这样的大功绩呢,我也没有吃过佛子的心——”   鬼王甜蜜柔软的声音沉了下去:“我说过,下次我们见面就是死对头,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你忘记了?”   那双含着流动金砂的眼睛茫然错愕地看着他,像是一只天真小羊羔被强迫着面对了血淋淋的屠刀:“我没有……”   他没有忘记,君上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会好好记在心里,可君上将他抱在怀里时,也说过会保护他啊?难道这话就不算数了吗?   希夷不耐烦跟他再纠缠这些无谓的过往,面上神情还是装得笑意吟吟:“不说这些啦,你不是来杀我的,是来干什么的?”   他只是随口一问,显然不管不生说出什么理由,他都是不打算信的,不生跟在他身边的时间虽然不久,却已经将这个薄情鬼王的性格抓了个十成十,鬼王还在对他笑眯眯,波光粼粼的眼底都是冷酷的杀意。   ——他根本没有放弃杀掉一个佛子的诱惑。   厉鬼与佛修天生死敌,两道悖反,绝无和平共处的可能性,不生以为君上曾经救下他,他对君上来说或许有那么一点点是不同的……   “贫僧……来此报恩。”不生垂下了眼帘,语气恢复了舒缓庄严,刻意避开了希夷带笑的探究视线。   希夷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这声音轻佻极了,似乎“报恩”这样严肃的事情在他这里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报恩?报的是救命之恩吗?”希夷明知故问。   不生艰难地低声道:“是。”   希夷轻快地一合掌,用故意高亢虚假的喜悦声音说:“这真是太好啦!果然不愧是奉行一报还一报的佛修,本君深受感动啊!救命之恩,当然要用命来偿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同等的报酬呢?你说是,小不生?”   他轻飘飘地掷出冰冷的问句,穿着素白僧衣的少年低下头,沉默半晌,忽然问:“君上,我母曾将我丢弃忘川河中,数千鬼尸追逐吞噬我的血肉,君上是怎么将我救出来的?”   希夷糊在脸上像是白纸一样单薄的笑意骤然顿住了。   他引诱数十万厉鬼,驱使他们投入忘川之中,将万里忘川冰封,才将沉入河底的不生抱出。   ——他并没有对不生提过这一点,不生难道是知道了什么?   不生在他这短暂的停顿中汲取到了力量,轻轻侧过脸,鬼蜮死寂的天光中,佛修的周身像是泛着毛绒绒的温暖光芒:“君上,你曾入忘川渡贫僧,贫僧不自量力,现今学有所成,想来渡你。”   超渡鬼王。   这两个词语放在一起,简直像是痴人说梦。   无数的佛修都发下过超渡厉鬼的心愿,但是没有一个佛修能这样不自量力胆大妄为到将鬼王代入其中。   希夷看怪物似的看了不生半晌,说发怒也不至于,更像是被不懂事的小孩子撅了一下似的,竟然气笑了:“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不生双手合十,轻声道:“贫僧知道。”   不等希夷反应过来怼他,这个佛修静静地、温柔地说:“鬼王希夷,恶业无数,方丈说过,佛宗的白舍利莲花在靠近鬼王的一瞬间都会变得乌黑腥臭,世上没有能渡化这等厉鬼的方法。我佛门渡鬼,须得使厉鬼恶业净消,功德善业抵消恶业。但是鬼王救我,便是在恶业中积攒了善业——”   “就算你恶业满身,只要贫僧还在救人行善,这善果就有你的一份。”   希夷不意他能说出这样的话,表情古怪极了,不生轻声道:“我可以救很多很多的人,君上再等一等我,我可以将那数十万冤魂的恶业替你还掉的……”   他哀求似的睁大了湿润的瞳眸:“君上,你等一等我,好不好?”   好不好?   一点都不好。   希夷冷冰冰地想,他正在等一个可以功成身退的机会呢,恶业缠身所以被天道惩罚这个理由多好,小和尚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   不过比起这个,他现在更想知道,不生倒底是怎么知道那数十万冤魂的事的?   希夷用排除法算了算,整个鬼蜮里了解这事的,除了他这个始作俑者,好像就只有……刺儿头元华。   那个小混蛋悄没声儿的跑了个利落,却原来是去给他找事了?!   希夷想的没错,元华本来就是个心思深沉的主儿,他跑出来后琢磨着要去找巫主,但正如希夷提防他一样,他也提防自己这个师父会给他找麻烦--他又不是傻子,希夷嘴上说罚他是因为他忤逆师长,谁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不是不想他去危楼碍眼?   这也进一步证明了他的猜测是对的,巫主天衡必然与邵天衡息息相关。   于是元华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手就给希夷骗来了一个小不生:你不让我去见天衡,我也有办法让你眼睁睁看我出去又追不上来。   希夷揣度着元华的思维这么一想,就被气笑了,果然不愧是他培养出来的小混蛋,睚眦必报小肚鸡肠,很有做鬼王的自觉性了。   对比起那个小混蛋,不生看起来也不那么招人嫌了,希夷懒洋洋地冲他招招手:“你还有这么大的心愿呢?成啊,本君一向心地善良,就给你一个机会。”   他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了给个机会,也没说是给什么机会,就把单纯的不生哄开心了,小佛修心地纯善记善不记恶,一看见希夷对他态度软化就亮起了眼睛,乖乖地蹭了过来,和一只温软猫咪没什么区别。   唉,要是希夷真的是个万事不挂心的鬼王,说不准真的让他渡化了也行,可惜他不是。   佛修渡化厉鬼需要自身也修满大功德才行,因此功德越是深厚的佛修能渡化的厉鬼越恶,要是能到可以渡化鬼王的程度,这个佛修可以说是得做下拯救天下的功绩也不为过。   如果有这等大功德,何必要浪费在一个虚假的化身身上?天道公平冷酷,要净化恶业就要有同等的善果来抵,谁的功德都不是白来的,与其和鬼王死磕,天生佛子的不生都能渡化小半个鬼蜮了。   这笔账希夷算得很清楚,就算是为了不生考虑,他也不能把这个前途无量的佛子栓死在自己身上。   但是看小佛修固执的眼神,显然他是不肯放弃这个想法了。   那要怎么办呢……   说到底徒弟的锅还是得师父来背。   希夷有些心酸地想。   不生不能将大功德浪费在鬼王身上,净土佛宗不还是有另一个佛子的么,正好那个小混蛋也不在鬼蜮,这岂不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他这边?绝佳的退场时机到了!   希夷漫不经心地在不生脸上戳了两下,全然没把这个小佛子当做值得挂心的敌手:“那群老秃驴舍得放你自己下山?”   不生对于他这样称呼佛宗的师父们没什么反应,实在是老秃驴小秃驴什么的他都听过很多次了,即使净土佛宗中也有很多僧人修的法门不需要剃度——比如他自己,但只要披着一件袈裟,有些人就会秃驴秃驴的嚷嚷个不停,和是不是帝剃度过完全没关系。   不过和那些人满怀恶意的叫唤不同,君上在骂他的师父们时并不不带嘲讽味道,好像只是单纯地将这个称呼当做了净土佛宗僧人的代号,与那些某某法师某某禅师没什么区别。   ——就是这个代号实在扎心了点,但修佛的僧人们都不是会拘泥这些些微末事的性格,不然就要落入嗔怒的恶焰里去了。   不生乖乖地仰着脸让希夷戳他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脸颊,嘴里呜哩呜哝地说:“师父们说,我已经到了可以独自下山游历的时候了,多看多走,要见善行,也要见恶事,体会过贪嗔痴、恨怒怨,才能练就剔透佛心。”   希夷的手停了停。   贪嗔痴、恨怒怨?他似笑非笑地瞅了不生一眼。   小佛修眼里金砂透明清澈,世上的一切恶行都不会在那一方净土灵台留下些许痕迹,这是天生的佛子,天生的圣人,但同样的,他也因此体会不到什么是凡人的激烈爱恨,瀛洲鬼女那样利用折磨他,他都能毫无挂碍的放下,可以称赞他是心不染尘,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又何尝不是冷血无心之人。   这样的人,如果不做佛子,那可是世上最优秀的杀人恶鬼了。   好在净土佛宗把他教得很好,见过极致恶意的小佛修还能保有纯真的心境。   “贪嗔痴、恨怒怨……”希夷将这几个字在嘴里念了几遍,眼中骤然滑过兴味盎然的光。   “走,带你去鬼蜮里玩几圈。”鬼王绝口不提方才的事,态度模样好像回到了养育不生的那段时间,嘴上说是带不生玩,其实每次都是不生跟在他左右替他收拾烂摊子。   “你还没有在鬼蜮里玩过?走走走,我带你去赌骰子啊!拉几个鬼女推牌九也行,但她们技术不咋地,十次里能赢我一次就是家里有人烧高香了……我带你去暗坊,把他们的房子都赢过来!”鬼王兴致勃勃地唠叨,不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随着他的话语,眼神慢慢亮起来。   他对于赌骰子推牌九没有兴趣,但是君上想玩,那他就愿意跟着君上,到哪里都行。   他答应过君上要替君上管账的,不会说话不算数。   希夷则在心里喜滋滋,带着小孩儿玩一圈,和他培养培养感情,然后再被梵行一巴掌拍散了,这种大起大落,能不能让小孩儿体会一下什么是怒呢? 第140章 终末(三)   大人的邪恶世界是小孩儿永远无法理解的, 不生虽然聪明,却不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尤其是他坚信希夷是个好人, 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他, 加之再有想象力的人也不会想到世上有回收化身这等奇妙之事,因此希夷带着不生玩遍了大半个鬼蜮,不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过不生到底是恪守佛门清规的好孩子,就算被希夷拉进了乌烟瘴气的赌坊花楼,也能坦然自若地默念经文完成日课, 还可以一心多用照顾不靠谱的君上。   他的注意力有一半都放在希夷身上,所以当鬼王上下抛接着一个筹码, 忽然将它按在桌面上时,不生是第一个注意到他的不耐烦的。   “君上,要吃青桃吗?”一脸清正乖巧的小佛修坐在鬼王身侧, 怀里抱着一只果盘, 佛珠缠绕在手腕上, 削了果皮还去了籽的青桃被细心地切分码齐, 他腿边的果篮里还有堆积如山的各色灵果。   希夷懒洋洋地转头看了这个小尾巴似的佛修一眼, 心里叹口气,吃什么青桃啊小崽子,你师父来啦。   不过看见那双隐隐含着期待的眼睛时, 他像是被里面流动的美丽金砂晃了一下眼,鬼使神差地屈服了:“吃吃吃。”   鬼王低下头, 从不生手里叼过汁水丰盈的青桃含进嘴里, 一边慢悠悠地咀嚼着,一边顺手将身旁所有筹码都推进了池子,示意庄家快点。   在他有心的推动下, 这一局结束得很快,希夷将赢来的钱扫进一只锦袋里,随手抛给不生,漫不经心道:“你管账,收好了。”   不生乖乖地将锦袋拢进衣袖里,却见鬼王去的方向竟然是城外,不由得有些疑惑:“君上,不玩了?那边还有一条街没去……”   他的语气很像是宠溺孩子成性的那些父母,一天没看见纨绔儿子出去花天酒地就担心儿子是不是病了累了不开心了。   总之就是不像个佛修该说的。   希夷被不生这个极度不符合身份的问话惊得有些怔,半晌才含糊道:“带你去望川台看风景。”   不生得了回话就不问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希夷身后,脸上永远保持平和温柔的微笑,好像只要希夷带着他,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会不在意地去走一走。   但他们没能走到望川台。   鬼蜮人烟稀少,除却即将消散的幽魂野鬼,大部分定居在鬼蜮的鬼都聚居在城内,于是突兀出现在这里的活人就会十分醒目,和一望无际的黑夜里亮了个篝火差不多。   那团篝火是浅金色的,有细小如蝌蚪的梵文组成的光带萦绕飞转,急着扑上去吞噬活物的厉鬼被这金光缠住,连鬼啸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光芒包裹,等金光散去,厉鬼已经消失无踪,只有一团微弱的白光缓缓上升。   “阿弥陀佛。”那人渡化了一只厉鬼,低低诵念了一句佛号,禅杖半斜在身后,好似悲悯的佛陀前来普度众生。   不生的脚步瞬间黏在了地上,惊愕地喃喃:“师父?!”   师父不是已经游历结束要一直待在佛宗内了吗?怎么忽然过来——不,这里可是鬼蜮,佛子无故前往鬼蜮,不管怎么听,都不是一件好事情。   不生这会儿倒是没想到自己也是个佛子,一心只担心师父的安危,但等他注意到君上也停在了他面前,他心中某根弦瞬间就绷紧了。   师父与君上是否有旧?若没有……   鬼蜮和佛门自古以来的仇怨在他脑海里铺展开来,明明已经是寒暑不侵的佛修,但不生恍惚竟然觉得汗水打湿了手心。   有什么他不愿意看见的事,要发生了。   “梵行……佛子。”希夷君慢悠悠地将这个名字咬在唇齿间念了一遍,语气怪异,像是嘲讽又像是好奇。   “希夷君。”握着禅杖的僧人转过身,露出静美无害如佛前莲花的面容,单手立在胸前,极其有礼貌地打招呼,“久仰。”   希夷噗嗤一声笑了:“太客气了,能得佛子一声久仰,真是本君的荣幸。”   他嘴里说着荣幸,脸上的神色却是截然相反的。   梵行露出了个有些苦恼的表情,他像是不太会说话,尤其是这种人情往来的场面话,能说一句久仰还是方丈教给他的套路模板。   不生最熟悉这位师父不过,一见梵行这表情就知道他卡在了什么地方,急忙牵过话题:“师父,你怎么下山了?”   梵行隐约松了口气,高兴地看向开启了新话题的徒弟,认真回答:“我来接你回去,佛修不可长久停留在鬼蜮,鬼气会侵蚀你的灵台,到时便是药石无灵。”   “顺便……人间这几年新生儿减少,忘川投胎去的鬼魂比以往少了很多,门下僧人多方探查,得知鬼王数年前无故扼杀了数十万冤魂,恶业滔天。”   这段话他说的很流畅,大概是路上背诵了很多次,透着一股机械的平滑感。   莲花静水般的佛子望向鬼王,平心静气道:“贫僧此行,欲一渡希夷君。”   不生还来不及表示什么,站在他前方黑发披落的鬼王微微歪了下头,朝后方的他招招手,不生下意识地走上去站在了希夷身前的一点位置,看见梵行皱了皱眉,下一刻,师父眼里骤然腾起惊诧,禅杖破空打来,厉喝一声:“恶鬼住手!”   那根禅杖是净土佛宗的至宝之一,至刚至阳,在佛前供奉沐浴读经,自带克制厉鬼的纯真阳气,这么当头打一下,就是鬼王也要元气大伤,不生本能地就要提醒君上躲避,但是一股阴寒的凉意伴随剧痛忽然从他胸口腾起,让他没能将话说出口。   这是……什么?   小佛修茫然地低下头,他的胸口探出了一截苍白如玉的指尖,淋漓的血滴滴答答落下来,竟然没有打湿那点苍白。   “……君上?”   不知为何,临行前方丈画在他身上的护体梵文一点动静都没有,比起怒火,不生心里翻涌的都是不知所措的愕然:“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是他这段时间哪里做的不好,让君上不满意了?还是君上误会他是佛宗派来要杀他的?   他艰难地侧过脸,想去看看君上的表情,但是等他努力看清了,却觉得,也许他还不如没有看见。   鬼王生得绮丽貌美,但不生因为幼年的经历,加上根骨清净,对于人的美丑是没有多大概念的,他大致可以理解君上是很好看很好看的,比他看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可是他总以为,这或许是他私心偏向君上的缘故。   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意识到,鬼蜮的鬼王希夷君,真的是很好看的。   冷不丁伸出一只手捅穿了他胸口的鬼王还微微笑着,他的眼尾挑着被大力揉过似的绯红,嘴唇亦是饮过血般的侬艳,比女子还艳丽的容貌里,带着不知何来的阴冷郁气,眼眸狭长温柔,看不生的模样像是在看珍爱的至宝,眼尾弧度如剖开人心的刀刃,这种美是死寂邪异的,令人胆战心惊,直如生出了令人颤栗的森森鬼气,而他要携着这样极致的美艳捅入所有晦涩阴沉的灵魂里去。   他是乱葬岗白骨堆里生出的毒花,是阴郁天穹下所有恶意和死气的化身,是带毒的、恶劣的、傲慢的、冷酷的,他满怀恶意极致狰狞,却因这淋漓的血和残酷而更加美艳。   ——这样笑着的人,是鬼蜮的鬼王,却不是那个会向他耍赖撒娇偷懒的君上。   不生怔怔地看着他,后知后觉地被胸口撕裂的剧痛侵蚀,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   原来这样好看的人,是鬼王希夷啊……   “你们一个两个都哭着喊着要来渡本君,怎么没人问问,本君愿不愿意被你们渡呢?”   鬼王轻声细语,声音温柔极了,手下的动作却一点也没有放水,梵行的禅杖凌空而至,他不得不飞身后退躲避,看着不生被梵行揽住,那个白衣上血迹斑驳的少年还大睁着眼睛死死看着他,口中断断续续地哀鸣着。   像是痛的狠了。   希夷有些心虚,梵行低头迅速给不生拔出伤口上的鬼气,这伤口看着恐怖,实则是希夷有意控制过的,能让不生无力参与战局,却不影响日后修行。   他这句话出来,不生张了张嘴,想说话,一滴泪先一步从眼尾掉了下去。   被渡化的厉鬼会忘却一切前尘往事,变成一团干净的魂体,重新入六道轮回,但这样进入轮回,所获得的人生必然是苦难窘迫的,更别说大部分恶业满身的厉鬼根本得不到做人的机会,前几世八成是要做家畜野兽还掉因果的。   ——就算有佛修用自身功德抵消了厉鬼的恶业,给了他一个清白魂体,但他却也不能白拿了人家的功德去过好日子,必须要自身也经历苦难才行,天道一向公平。   有些厉鬼觉得能有做人的机会就很好,为此被渡化了先做几次畜生也没什么,要知道能重入六道轮回的机会是极其珍惜的,首先就要有一个愿意为你付出功德的佛修才行——而大部分佛修走的其实是让厉鬼魂飞魄散的路子,毕竟修功德真的很难。   而总有那么些鬼,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愿意再去做人的,更别说还要做什么猫狗鸡鸭了。   出身贵胄的世家公子,性格高傲矜贵,当然更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   希夷甩了甩沾满了不生血液的手,感慨道:“一个个上来就说要渡化本君,何其的傲慢啊。”   “所以我最讨厌你们这些秃驴了,满嘴的拯救苍生,其实都是自以为是。”   不生眼里的金砂仿若停止了流动,有一种东西慢慢破碎,希夷避开了他的视线,梵行握住应召飞回的禅杖,声音沉稳:“希夷君,得罪了。”   代表着佛修的金光霍然大盛,如火焰烈烈绽开,隐约诵唱梵文的声音响起,地面涌出纯金的莲花,佛子的灵气所过之处,荒野吐翠,枯木逢春,禅杖上流动着无数蚂蚁大小的字符,将四周鬼气一扫而空。   他对面的鬼王不甘示弱,身形拔地而起,青黑鬼气如暴风涡流卷起缠绕在他身边,深黑的瞳孔飞快扩散,顷刻之间就吞噬了眼白,像是两个乌黑空洞沉沉旋转,一双冷玉雕琢般的手弹出青灰色的长指甲,平时隐匿在黑色绸缎上不显行迹的阴文冷光流转,不生这才发现,鬼王穿的,其实一直都是装殓的寿衣。   浓厚的鬼气组成的阴云里,无数狰狞的鬼面时隐时现,男女老少将嘴张开到极致,发出凄厉尖锐的哭嚎,万鬼同哭的声音如凿子凿进不生的太阳穴,让他闷哼一声,又呕出了一口血。   梵行没有回头,从袖中甩出一个东西,那东西飞离梵行的手后就飞快放大,如有意识般落在不生头顶,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地罩住,那股沉闷尖锐的剧痛也消失了。   希夷不擅长近身作战,他本来就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就算成了鬼,有了不死不灭的鬼体,也没有自降格调去和人肉搏的爱好,因此一贯就是人海战术。   一声比先前更为凄厉的鬼啸从他口中迸出,梵行见势不妙,将禅杖一负,凌空而上,脚下一朵朵灵气化成的佛莲开了又灭,花瓣簌簌落下地面,催生出星星点点的翠意。   净土佛宗的佛子是近身肉搏的天才,一根禅杖使得虎虎生风,和那张恬静温文的面容极为不搭,希夷的鬼啸被打断,禅杖迎面而来,仓促之下后退不及,只能抬手去接,掌心瞬间就被至阳至刚的禅杖灼烧出一道二指宽的焦黑痕迹。   佛修天生克鬼修,那禅杖又是不可多得的法器,希夷周身的鬼气阴云遇上在佛前沐浴经文数千年的禅杖时,连抵抗之力都没有,像是扫灰尘一样被梵行轻松地挥开大片。   希夷面色铁青,恶鬼深黑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梵行,竟然不退反进。   死去的活尸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刻意要隐匿的时候,就算梵行也发现不了他,希夷一击不成就飞快后退,撕开虚空遮蔽自己,带毒的鬼爪每次都阴狠毒辣地奔着梵行的要害而去,梵行数次挥空禅杖,也不心急,闭上眼低低默读经文。   青黑鬼气如雾潮浪涌占据了不生的视野,他只能感觉到鬼气和清正灵气交缠撞击,伴随着师父平和的诵经声。   不知过了多久,鬼气凝聚的雾潮慢慢散去,不生怀着忐忑茫然的心抬头看,瞳孔骤然一缩——   身长玉立的鬼王脸上带着狡黠恶劣的笑容,像是缠绵的爱侣般贴在梵行背后,一只手扣住梵行的脖子,一只手则绕过脊背形成一个环抱的姿势压在梵行心口处,带毒的指甲已经捅穿了佛修的护体金光穿透了他的心脏,五道血痕慢慢淌了下来。   但梵行对此依旧从容,他右手的禅杖大半穿透了鬼王的身躯,禅杖上的佛光正如烈日般消融着希夷身上的鬼气。   “咳咳咳咳咳……”   希夷猛然剧烈咳嗽起来,随着他的咳嗽,黑色的血痕从他嘴角蜿蜒下滑,那双乌黑的鬼目也恢复了正常,被他强行收拢的厉鬼们尖啸着,兴奋地要扑上来撕咬鬼王将死的身躯,被梵行一一荡开。   “阿弥陀佛,希夷君是否有遗言需要贫僧转告?”梵行没有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势,反而转身问鬼王。   被禅杖捅穿了躯体就等于撕裂了鬼修的魂体,希夷已经没有了渡化的可能,留给他的只有魂飞魄散一条路可走。   浓郁的鬼气从他身体里飞速流泻出去,一头乌黑长发转瞬化成苍白,希夷长长地慢慢地呼吸了一次,捂着嘴,指缝里还在大股大股地涌出黑血。   “遗言?我没有遗言。”他放下手,咧开嘴笑了起来,“我早就死过一次,可以留遗言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快死了。”   说到这里,他不知道想起了谁,眼神恍惚了一下,喃喃道:“有一个人……不,不用了。”   鬼王努力直起身体,轻声说:“我幼年富贵荣华,又经历国破家亡,为人折磨,满心不甘化为厉鬼,这一生跌宕起伏,苦难有,幸福也有。你们佛门讲究因果报应,为善的人能顺遂合意平安终老,我这样的恶鬼,就不要再说什么多余的话,给他人徒增烦扰了。”   “——但本君就是死,也要带上一个才行。”   他张狂傲慢地挑起嘴角,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恰好退出了梵行的保护圈,在高空盘旋窥伺的厉鬼们纷纷发出喜悦高亢的尖叫,一拥而上,将犹带笑意的鬼王笼罩得结结实实,如秃鹫争食般激荡起风云翻卷,等它们再度散开,原地已经空无一物。   不生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一幕,全身都在颤抖,梵行蹙起眉,轻声叹息:“鬼王希夷,为万鬼所噬,魂飞魄散。”   他说完这句话,就捂住胸口咳了两声,一滴近黑的血从他唇边滴落。 第141章 终末(四)   常年风雪凛冽的昆仑山难得的停了冷冷朔风, 山门处轮班戍守的剑修还是一身蓝色剑服,腰上却佩戴着统一的玉扣,大红丝穗编织成的平安结垂在衣袍上, 透着一股喜庆味道。   宗主大喜,自然不会亏待门人,各色灵石灵草流水一般从宗主私库里搬出来, 男修们身上或多或少也带了点沾红的饰品, 更不用说本就天性爱美的女修们了。   这样的喜庆场面大概只有在十年前明霄宗主还宗时才出现过,但那事到底还是本宗私事, 死在魔兽潮里的大能也不少,太素剑宗不好大张旗鼓庆祝。   这次却不一样, 仙道魁首明霄剑主结契, 另一方还是地位同样超然的巫族之主, 此事一出, 天下修道者都被惊动了。   那两个可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人!   执掌太素剑宗的天下第一,能见来去之事的巫主,随便哪一个的亲事都是值得郑重以待的, 谁知道他们俩居然走到一起去了,简直惊掉了所有人的眼球。   一时间, 各色话本戏曲都偷偷摸摸传唱了起来, 业余生活除了修炼就是八卦的修道者们想象力极其丰富, 恨不得把这两位的所有前尘往事都扒个干净。   有人甚至扒出了巫主在多年前去往昆仑为当时尚不是宗主的明霄卜卦时,曾偷偷摸摸背着所有人和明霄在后山相会的事, 并且信誓旦旦地说他们绝对是在那时就有了苗头的——这个八卦信的人不多, 因为细节实在是太多了,别的不说,人家既然是偷偷相会,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虽然这二位突如其来的喜讯震撼了所有人,但凡是接到了喜帖的修道者们都忙不迭整理好行装备好礼物,提早十天半个月就从洞府出发直奔昆仑,接不到喜帖的人也纷纷涌向昆仑,巴望着能沾点明霄剑主的喜气,实在不行凑个热闹也是好的。   听说这次结契大典规模极其宏大,不仅各个宗门,连妖族和鬼蜮都发去了喜帖,向来同太素剑宗和睦的净土佛宗更是不必说,梵行佛子闭关十年未出,现今行走在外的佛子不生早就带僧人到了昆仑山,他们到达时那阵佛光连山下小镇都看得清清楚楚。   至于发往鬼蜮的喜帖,众人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客气一下的礼节而已,鬼修向来不招其他修者待见,又因为修行功法需要避忌阳刚之气的缘故,大部分都不太喜欢白日出行,仙尊巫主结契,宾客是佛宗佛子,这样的配置估计就算是鬼王也不会露面的,因此谁都没有将这张喜帖放在心上。   修真界少有这样轰动热闹的纯粹喜事,结契之日还没到,昆仑山下的小镇已经住满了前来凑热闹的修者,他们大多是接不到喜帖的散修,有资格上山赴宴的大人物都是直接入住太素剑宗客院的。   小镇里修者络绎不绝,太素剑宗作为天下第一的宗门,出手也相当大方爽利,提前包下了镇子上所有的客栈,令前来道喜的修者们居住,还备上了流水席的菜肴,共庆宗主大喜。   太素剑宗出手阔绰,巫族更是不甘落后,本来结契大典放在昆仑山上,巫族人就已经够憋屈的了,奈何危楼的确不是适合大开中门八方迎客的地方,只能捏着鼻子认了,现在说到出钱待客,他们要是再比不上太素剑宗,怕是连巫族的脸都要丢干净了,他们丢脸没事,可是大祭司不能丢脸!   不就是钱吗,巫族别的不多,就是灵石管够!   坐拥数条灵脉的巫族人打开库房,里面的灵石如海水倒灌般哗啦一下涌出了库房门,他们用麻袋装石头似的装起这些价值不菲的灵石,站在危楼上一袋一袋往小镇上倾倒,镇子上像是下了一场场灵石雨,这手笔将所有修者都震撼到了,便是居住在昆仑山上的大能们听了也目瞪口呆。   直接洒灵石啊!这可不是凡间抛铜钱,那是货真价实的灵石啊!   见到灵石雨的修者们都疯了,呼朋引伴地涌向这里,而这种惊动天下的灵石雨,巫族每天下一场,足足下了七天!   他们抛出去的灵石几乎能堆积成山,完全刷新了修者们对巫族的认知,要不是明霄剑主和天衡巫主结契,巫族背后也多了个太素剑宗作为靠山,指不定就有鬼迷心窍的人要干出点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了。   “但是……我其实还是有些疑惑,师兄和天衡星君这十年里也没有怎么联系?他们见面的次数还没有师兄和鸣雪魔尊见面的次数多呢……”明颐和尤勾走在一起,四下无人时,英姿飒爽的姑娘皱着眉头说道。   尤勾心里一惊,面上还是不动声色:“还不是因为危楼在极东之地,离昆仑太远了,而且大祭司这十年精力都用在了教摇光祭司身上,见面是少了点,不过兴许他们自己有联络的手段呢?”   不过嘴上这样说,尤勾心里也有些没底,她大概知道这个结契大典的由来大半要归功于情蛊的作用,但情蛊也不是没来由就会情根深种的,凡事都不是无中生有,也要讲究个循序渐进,这深情要慢慢地从另一种情感里转移过来,也要慢慢地增加。   十年里,大祭司和明霄仙尊就见了两回,还都是匆匆一瞥就分道扬镳了,这都能深情到能许下至死不渝的誓约……尤勾不知道自己是该认为大祭司实在魅力够大,还是该认为明霄仙尊是个不知情爱滋味的毛头小子,以至于初尝个中滋味就丢盔卸甲。   不过她到现在都没敢去想,到底明霄仙尊这深情是从对谁的什么感情里移过来的。   明颐仰起头,长长地嗯了一声:“或许……不过这次鸣雪魔尊要是来了,该怎么安排位置呢?”   尤勾头皮一麻。   这就是她不敢去想明霄仙尊情感转移由来的原因。   据荼兆偶尔的传信所说,他师尊和鸣雪师叔之间似乎出了什么矛盾,不像是以往那般亲密了,鸣雪师叔几次兴冲冲上昆仑来找哥哥,又气冲冲地离开,倒是他师尊,从头到尾脸上都没有什么变化。   这种表述……就很让尤勾心虚啊!   明颐只是随口一提,没有等尤勾回答就走到了前面去,与此同时,昆仑钟撞响,山门大开,宾客各显神通,法器放出的灵光五彩斑斓映亮了半个昆仑的天。   昆仑山下的小镇又激荡起了海啸般的欢呼,随着鸣钟,危楼再次开始倾倒灵石,流泻出的灵气在空中几乎卷出小小的涡流。   弟子们有序地接应宾客前去观礼台,与凡间婚嫁大办喜宴不同,修真界不太重视口腹之欲,除却山下模仿凡间摆了流水宴,太素剑宗内与宴的都是辟谷大能,没有摆什么圆桌饭菜,倒是一一陈列了不少矮几,高台上同样两张几案,一副清心寡欲开坛论道的正经感。   其实也差不离,结契流程简单,剩下的时间就是用来给明霄仙尊和天衡星君论道的。   这二位都是当世各有偏重的顶级强者,不管是谁的修炼心得都对他人大有裨益,更别说天衡星君深居简出,当众论道这事,从他继位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谁都不肯错过。   台下陆陆续续坐满了人,来的最早的就上净土佛宗的僧人们,他们老老实实地在佛子身后坐下,低声念着经文,为首的佛子也低着头,半阖着眼眸,气质温和但莫名疏离,让不少想去搭话的修者都有些踌躇。   首排当然是视野最好的地方,一张矮几由佛子占了,最中间那张坐了个气势凛然的黑衣青年,一头长发束在冠中,气质不像是超凡脱俗的修者,倒像是凡间暴戾的君王。   有人看着他的背影琢磨了一会儿,就反应了过来,对着同伴比了个口型,用手一指西边,摆了摆手掌。   同伴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眉头也高高挑了起来。   西边,那是魔域的地盘,不过魔尊鸣雪和明霄仙尊本就是血脉双子,兄长成婚了,做弟弟的来看一看,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又不是多年前仙魔势不两立的时候,一见到魔修就要打死不论。   再旁边则是个容貌稚气未脱的十岁孩童,小小的身子穿着大袖深衣,如同流水般的紫色衣衫层层叠叠裹在他身上,长发规规矩矩拢在背后,发间疏密错落地戴着银链宝石,将一个孩童妆点的如雪童子一般,精致可人。   所有人都认出了他的身份,巫族的衣饰实在太有辨识度了,十年前天衡星君就放出风声,膝下已有可以继承巫族大祭司尊位的弟子摇光,长到现在,正应该是如今模样。   摇光是作为巫族的代表出席的,巫族内除了天衡也就只有他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来迟了一步的尤勾跪坐在他身后,在他耳边轻声说这话。   摇光身旁的那个矮几空着,再边上一点就是个穿深蓝衣衫的男子了,他的面容陌生得很,满场见到他的人都一脸疑惑,谁都没认出来他是谁,平心而论他长得也是真的好看,像是神坛上玉砌的神像有了活的形貌,一双眼睛生得尤其好,瞳孔如变化万千的深海一般泛着蓝。   但这不知名的来客手里端着清茶一口没喝,总是扭头看和他隔着一张矮几的小摇光,眼神里的情绪莫名,一副很像搭讪又找不到借口的样子,等摇光一转头看过来,他就飞快低头掩饰自己,摇光转过去了,他又拧过脑袋恢复了刚刚的姿势,若不是一方还是个十岁孩童,活像是春闺少女见了情郎的模样。   后面看完了全程的修者们:……   不,等等,巫族这位摇光少君长得真的很玉雪可爱,如果那个奇怪男人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癖好……   不过首排就坐了这么几个人,稍稍推测一下就能推测出这个不知名的人的身份,心里大概有了猜测的人互相传音低语,倒是没有谁不识趣走到前面去搭话。   一个显然在入定的佛子,一个脾气阴晴不定的魔尊,一个还是孩子的未来巫主,一个明显有心事的妖皇……就是想搭话,也没有傻子会选在这个时候上去。   一阵清越铃声骤起,红衣的巫族少女们眉眼带笑,轻轻转动手腕催响手里形制特殊的银铃,但铃声响了许久,高台上都没有一点动静,台下宾客面上逐渐浮现出疑惑神情,互相交换着眼色。   等了片刻,魔尊鸣雪忽然站起来,他本就身形高挑,又是坐在第一排,这么一站就显得十分突兀,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他。   鸣雪身后的荼婴蹙起眉,正想说什么,就见他的师尊衣袖一卷,如风一般从会场里刮了出去。   荼婴:……   他都能预感到明天修真界会怎么传话了,什么魔尊在兄长婚宴上甩袖而去,是功法暴烈走火入魔还是道德的沦丧……   但没等他思维更发散一些,一股惊天动地的魔气就在远处轰然炸开,整个白玉京都为这爆发开的动静震了一震。   荼婴一愣,脸色刷地变了。   这是师尊的魔气!   白玉京里猛地寂静了一霎,所有互相传眼色的修者都跳了起来,神情沉凝,御空而起,循着魔气爆炸开的地方走去。   荼婴心急走在最前面,转过一个拐角,先看见的却不是师尊,而是明颐,她大概也是刚到不久,还没有反应过来看见了什么,嘴唇颤抖,凄厉尖叫起来:“师兄!”   荼婴瞳孔一缩,仙尊倒在白玉雕琢着琼花玉树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血,一身为了大典换的重绣银白华服沾了不少猩红血痕,天衡星君则是同样款式的深紫色衣衫,长发未束,银色冠冕下细细的丝帘挡住了眉眼,浅色的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跪坐在地上,将明霄仙尊的上半身抱在怀里,静静地看着明霄咳嗽着,呕出温热的血,神情冷静的近乎残酷,黑衣的魔尊一手握着长鞭,鞭子绕在他脖子上,莲花一样美丽却锋利的鞭刃弹出,割伤了巫主的脖颈,血线顺着清瘦的脖子往下淌,这场面诡异极了。   荼婴身后一阵风卷过,尤勾冲出来,什么也顾不得了,直接用一双手去解天衡脖子上的鞭刃,只是一碰,手指就给割出了深深的伤口。   “大祭司!”   她惊慌失措地抖着声音喊,因为天衡竟冷静地伸出一只手,轻而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尤勾。   银丝绞成的帘幕下,天衡星君一张脸漠然冰冷,没有自己命悬一线的恐惧,也没有对于怀中明霄境况的担忧。   他简直像是一块冷漠的寒冰。 第142章 终末(末五)   荼兆恍然觉得自己在看一场凡间最可笑不过的滑稽剧。   不然这世上除了穷酸书生写的无厘头滑稽剧外, 哪里还会出现这种莫名的场景?   今天是他的师尊——太素剑宗宗主明霄仙尊和巫族天衡星君的结契之日,天下有名有姓的修道者都要上门来讨杯水酒的良辰吉日,他只是转道去住所拿个贺礼,怎么一回头就看见了这样的场面呢?   名闻天下的剑主倒在道侣怀中生死不知, 入了魔的师叔用刃鞭紧紧扣住了天衡星君的脖子, 气氛凝重, 一触即发。   鸣雪神情冰冷,眼神里真真切切地透出了凛冽杀意,握着鞭子的手越来越紧, 莲花般绽开的刀刃顺应主人的心意弹出, 眼见着就要割断毫无防备的天衡的脖子,一只冷白的手忽然抬起,动作是肉眼可见的缓慢, 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握住了鞭子,强行打断了魔气的输送。   这一变故令天衡的眼睛动了动,低低唤了一句:“明霄?”   握住鞭子的正是气息奄奄的明霄仙尊,他唇角还在淌着血, 一张清俊的脸因为失血过多呈现出透明的白,鸣雪怕伤到兄长,下意识地将魔鞭打散, 跪下去试图将他抱到自己怀里,却被明霄看了一眼。   鸣雪伸出去的手不知为何停在了半空。   站在鸣雪身旁的荼婴将这个眼神尽收眼底, 饶是他对于明霄仙尊只有敬仰之情, 也被这个眼神镇了一下。   冰雪中凝就的长剑也会产生怜惜之情吗?   昆仑山巅的心怀苍生的仙人也会将眼神落在那个唯一的人身上吗?   他忽然想起曾经在十年前危楼里明霄对他说过的话。   ——“……我自私,我满怀贪念,我一心私欲……”   ——“我救天下人,只是为了求鸣雪能分得半分我的功德;我庇佑苍生, 是为了给鸣雪博一个可能的退路;我每一天都在为刺在他胸口的那一剑而难以入眠,我救不了他,但我希望他一生顺遂,我贪求他平安,你看,他们给我的赞誉都是假的,我是这天下最冠冕堂皇的骗子。”   大概是知道自己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伪装了一辈子圣人的剑仙终于忍不住放出了那个满怀不堪的灵魂,那双眼睛里有着汹涌压抑的温柔,比熔岩烈火更滚烫,比深海寒冰更沉重。   他看了鸣雪一眼,里面的情绪却重到连荼婴都转过了视线。   ……直面这样的压抑和苦痛是一种劫难。   “不要迁怒天衡,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明霄的声音很轻,如果不是站的近又是修道者,连荼婴都听不见这么细微的耳语。   他说完这句话又陷入了仿佛无休止的昏迷中,天衡静默着将他往怀里搂了搂,垂在长发上星河般璀璨的水晶宝石随着他的动作而滚出华艳冷清的光。   明颐嗓子里泻出一声短暂的悲鸣,她试图去碰碰师兄,又被师兄此刻的脆弱模样给吓得不敢动弹。   鸣雪露在袖子外的手在颤抖,似乎在强行压抑自己的怒火和恐惧,过了片刻,他霍然挥袖,隔绝声音的结界拔地而起,立在了后来的那些宾客面前。   不知是因为心境不稳还是什么原因,他这个结界居然没有把荼兆荼婴和尤勾明颐给踢出去,连不知何时悄悄摸过来了的摇光和不知何时牵上了摇光的手的蓝衣青年都被圈进来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   鸣雪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浸泡着剧毒的杀意,他们毫不怀疑,只要天衡星君说错一个字,就会惹来魔尊疯狂的报复。   天衡只是低着头,怔怔出神似的看着怀里的明霄,鸣雪的问话从他耳边擦过,根本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什么痕迹。   这反应,倒像是完全隔绝了外界一样。   好半天,他才慢一拍地抬起眼睛,视线从鸣雪脸上缓缓滑过,银丝帘幕轻轻晃动,露出那双凉薄冷淡的瞳孔。   “他问我,为什么见到我时欣喜难抑,但是却越来越想不起你。”   巫主声音很轻,比方才濒死的明霄的耳语还轻,游离飘忽,好像随时要碎在风里。   一边的尤勾脸色瞬间煞白。   明霄仙尊堪破情蛊了?不、不可能的!情蛊问世以来,就没有人能脱离它的控制,这和修为根本没有关系,就算是强大如明霄仙尊也是一样——   她却不敢去想,如果不是这样,明霄为什么会问出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他说,鸣雪与他相依为命很多年,就算是日后仙魔不两立,数千年分离,他也未尝有一日不在担忧鸣雪,但是这几年,他却慢慢地不再想起鸣雪了,就算偶尔想起来,也不会再担忧挂心……”   巫主嘴角慢慢噙起了一点微笑:“他问我,我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鸣雪脸色铁青,这几年与兄长见面却每次都不欢而散的结局让他隐隐有些心头发凉,他看着天衡,就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那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巫主抬起手,细心地卷起衣袖擦去明霄唇边的血迹,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当然知道。”   鸣雪面无表情地抬手就要去捏碎天衡的喉骨,一边的尤勾阻拦不及,抬手掷出了袖中的弯刀,堪堪挡了挡这来势汹汹的一击。   “——只是这个答案,要用命来换。”巫主不紧不慢地补完了下半句,长长的睫毛一掀,落在鸣雪身上。   鸣雪的瞳孔收缩,单看明霄现在的情况,所有人都知道他选了什么。   但他宁愿他不去听这个答案,就算是……就算是他从此视自己为陌路人……   可是他真的愿意和兄长做一对情谊冷淡的兄弟吗?   天衡声音轻飘:“……于是我告诉他,我用情蛊救活了他。”   尤勾一听见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   怪不得。   爱情中是不能掺杂一点怀疑和虚假的,大祭司心性坚韧沉稳,就算是为了让活锁能毫无阻碍地发挥作用,他也会在情蛊的帮助下将原本的一分情爱深信不疑地加深成深爱,这样的坚定自然不会为活锁所质疑。   但是明霄仙尊不行。   他对大祭司的爱是虚假的,是堆砌在情蛊的谎言之上的空中楼阁,是从他人身上转嫁而来的梦幻泡影,情蛊让他通过了活锁的考验,但也埋下了一个隐患,只要他的理智里对这份情爱产生怀疑,活锁就会判定他移情别恋不再忠诚于活锁的另一方。   而天衡的坦白,就是让明霄从情蛊的谎言里醒来的钥匙。   尤勾喃喃道:“活锁……活锁反噬……”   为明霄和天衡续命的活锁须得结在两个互相深爱的有情人身上,为此阿幼桑才动用了情蛊,如今“虚情假意”的一方遭受了活锁的反噬,情蛊的存在也没有必要了,天衡随手将一物扔在一旁,尤勾定睛看去,正是两条蜷成一团的情蛊。   “他要真实,要你,不要我,我就给他真实。”   天衡语气平静温柔,细听却充满了冷酷和厌倦。   巫族之主也是自小被捧着长大的,巫族人将他视为至高无上的存在,他们敬畏他、宠爱他、呵护他,爱他的人数不胜数,除却早已经忘记的为救鬼王希夷而遭受的磨难外,他的一生都是站在别人触及不到的顶端之上的。   这样的一个人,就算平日里再温和可亲,骨子里也充满了傲气。   他也许的确爱明霄,但这爱也只是为他自己所珍藏隐匿的东西,若不是活锁闹出的乌龙,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将这爱宣之于口。   因为在情爱之上,他还有族人要背负,巫族才是他真正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存在。   危楼天上人,不屑于用虚假的谎言去乞求他人的垂怜,若非活锁已成,仙巫结盟又确实对巫族有巨大的好处,他绝不会用情蛊这样下三滥的招数。   但就算这样,在明霄产生隐约的怀疑时,他也做不到哄骗他人。   不爱就是不爱,结下活锁时他们双方都混沌不知事,如今让明霄自己选择,他既然选择了要真相不要活锁换来的命,那他就陪着明霄一起死好了,那就谁也不欠谁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实在对不起为他付出了一条命的阿幼桑。   天衡的声音不起波澜,摇光在听见情蛊一词时就睁大了眼睛,他年纪虽小,记性和悟性却是上佳的,情蛊是什么早就学过,光是一看大祭司扔掉的那两只情蛊品貌就知道是上好货色,再稍稍一动脑筋,就把事情圆了个七七八八。   牵着他的那个蓝衣青年对于面前这场生离死别的大戏兴致缺缺,眼神一直往手里这个小孩儿脸上瞟,看他眨眼睛也能看得津津有味,满脸都是“我家崽子真可爱”的骄傲,和在场其他人的画风格格不入。   活锁崩裂,“背叛”的一方受活锁反噬,比起方才大口大口的吐血,明霄现在已经不吐血了,但他的脸色并没有好多少,反而更快地灰败了下去,萦绕在他身周凝实的灵气也流云崩散般飞快消失,他的修为在节节倒退,几乎是顷刻之间就退到了筑基境,再往下退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了。   被拦在隔音结界外的众人听不到里面的对话,就是从口型上也分辨不出来他们说了什么,但属于明霄仙尊的气机在飞快流逝,这一点他们还是能感知出来的,众人当即就变了脸色,焦灼的有,震惊的有,不信的有,暗自窃喜的……自然也有。   “明霄仙尊这是怎么了?”   “……似是有修为尽散的征兆。”   这还是说话含蓄的,什么征兆,明明就已经是散去大半了,但只要明霄还没死,他们就不敢将话说的太实。   “太素剑宗要变天了。”修者们低声絮语起来,他们在这里不敢做什么,在场的还有一个和明霄仙尊情谊非凡的魔尊呢,更别说仙尊的道侣天衡星君也在此。   但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明霄仙尊会忽然修为溃散沦落到近似凡人的地步?   在场完全没有受袭的痕迹,是谁能让明霄走到这个境地?   再者……   结契大典未成,明霄仙尊就已至濒死之境,天衡星君还会承认二者道侣的身份吗?太素剑宗和巫族的关系会不会发生变化?   众人思绪纷纭,恨不得钻进结界里听听他们在说什么,站在最后的佛子带着净土佛宗的僧人们叹了口气,看着前面神情不一的修道者们,喃喃念了句佛号,转头道:“下山,太素剑宗怕是没有心情再招待我们了。”   一名小沙弥双手合十也念了一句佛,懵懂地问:“不生叔祖,我们不道喜了吗?”   清俊温柔的佛子已经长成了青年模样,眉目慈悲怜悯:“阿弥陀佛,走。”   十几名僧人离开的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注意到的人不少,有些人踌躇了片刻,也悄无声息地跟着离开了,但还有些人固执地留了下来。   好在太素剑宗屹立在仙道顶端的时间太久了,威名如山岳不可撼动,留下的人不多。   因此大部分的人都没有看到魔尊鸣雪崩溃的样子。   仙人堕入凡尘是什么模样?   修道者们可以接受死亡,却绝不愿意自己变成柔弱的蝼蚁,便是再弱的修道者,面对凡人也是高高在上的仙家,他们不一定会恃强凌弱,却绝对不会真的将自己与凡人等同起来。   而曾经一剑定昆仑的剑仙,就这样摔下了云端。   没有什么风起云涌的阵仗,似乎只是一声轻微的喀嚓声,明霄的丹宫就碎裂开来,最后一丝灵气从他身上被抽离,那个令天下俯首的万剑之主,就成了连剑都提不起的凡人。   双子同心,鸣雪跪在地上,呼吸急促,他明明没有受到什么折磨,全身却不知为何剧烈绵长地痛了起来,他痛的连呼吸都在抽搐,身体里梳理的好好的魔气焦躁莫名地翻滚起来,咆哮着要顺从不知来处的呼唤离开他的丹宫,连同经脉都开始隐隐作痛。   好痛啊——   鸣雪俯下了身体,断续地喘着气,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但边上每一个看着他的人,都能感受到那种身体分崩离析的巨大苦楚。   黑衣的魔尊一点点伸出手,去触碰兄长垂落在不远处的那只手,两双骨节同样修长美丽的手轻轻相触,一只无声无息,一只微微弯曲。   天衡沉默着看鸣雪膝行过来,看他触碰了一下明霄的手指,然后又贪婪地将明霄的手用力扣住,但他再努力,莫名无力痛楚的身体也没办法将明霄抱到自己怀里。   好像过了很久,鸣雪终于颤抖着身体,匍匐下身躯,将脸深深埋入了兄长的手中。   这场景心酸又可怜,连一向和他不太对付的荼婴都不忍心地转过了头。   魔尊的崩溃是漫长的、无声的,他像是要把整个人都蜷成一团,暴戾傲慢的君王低下了头,将年幼孤弱的灵魂挖出来藏在兄长手心,好像这样就能唤回即将离开此世的兄长的神智。   天衡一只手环抱着明霄,一只手始终按在明霄颈侧,平静而哀怜地感受着那一下下越来越缓慢的心跳。   咚——咚——咚——   咚——咚——   在心跳即将归于沉寂时,那双清凌的眼睛竟然再次睁开了,荼兆压着声音:“师尊……还有没有办法……”   他这话是看着巫主问的,银丝帘幕下的天衡星君回望了他一眼,那是只有将死之人才有的心灰意冷。   明霄睁眼只有短短一瞬,快的鸣雪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谁也没有看,嘴唇动了动,便再次闭上眼睡去,眉头还微微蹙着。   天衡的眼神凝滞了。   手指下的心跳归于虚无。   他垂下眼眸去看,那张静谧苍白的脸容上永久凝固着担忧无奈的神情,似乎那死去的魂灵还在为活着的人的未来而忧心。 第143章 终末(完终)   太素剑宗的喜事变丧事, 震撼了天下所有修道者,就连最不关心这些事的鬼蜮都传遍了这个消息,鬼女们听回来的鬼修津津乐道聊了不少八卦, 揣了一肚子心满意足就准备回去, 一转身就愣在了原地。   她们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影子,红衣委地的长发青年笑眯眯地望着她们, 厉鬼没有活气的死黑瞳孔如梦般游离不定,一只手提着酒坛子,清澈酒水淋淋漓漓地泼洒在他的衣袂和地上。   他不知道在这里听了多久, 鬼女们心头一寒, 慌慌张张地跪地行礼,见他没有多余的反应,才迅速起身离开。   鬼蜮上一任鬼王希夷君与净土佛宗僧人梵行对战,死于万鬼反噬, 没有了主人的鬼蜮很是大乱了一阵子, 但这位一向疯疯癫癫的山鬼君元华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 驱使尸傀吞吃了不少颇有威望的厉鬼, 强行坐上了鬼王的位置。   新鬼王和死去的旧君性格截然不同, 他好像从头到尾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说他迷乱疯癫也不对,他操控尸傀的手段绝不是疯子所能拥有的,可说他清醒理智也不对,哪个清醒理智的人会无缘无故往忘川河里跳,美其名曰找乐子?   太素剑宗宗主的喜帖传到鬼蜮时这位新任鬼王还奔波在清扫不听话的厉鬼的路上,他没有留下能联系到他的方式,鬼女们也找不到神出鬼没的新鬼王,这张被折成纸鹤模样飞来的喜帖就乖乖地蹲坐在望川台上等了半个月。   等鬼王回来时, 昆仑山上的葬礼都已经办完了。   新任鬼王捏起赤红色的纸鹤,纸鹤自觉地化成喜帖躺在他手心,以灵术拓印的喜帖上只有明霄仙尊和天衡星君的灵气签名,他摩挲着洒了灵石粉末的纸面,神情依旧如往常般茫茫然的熏醉。   “我总是在迟到……”凶名在外的山鬼喃喃自语,“永远都晚一步,永远都赶不上,永远都在后悔……”   鬼修死白的手指捏起喜帖,懒洋洋地抹去上面属于剑修的锋利灵气,对折塞入袖子,化成烟气随意被风带着一卷,寻到了一棵高高的枯树,安然躺在了上面。   红衣泼墨般洒在枝丫上,他轻轻哼着王朝倾颓后已经能被称为古老的歌谣,闭上眼睛再次沉入独属于自己的幻梦里,歌谣里王孙风华正茂,山鬼年华姣姣,都是人间好时候。   鬼蜮时日漫长,鬼女们闲来无事就只能闲聊八卦,被脾气阴晴不定的新主子抓到了之后不过忐忑了片刻,就又燃起了好奇心,开始扒别的事,比如——   “听说明霄和他弟弟情谊甚笃,明霄死了,他弟弟就没有做什么?”   鬼女们看问题的角度甚是犀利,一个梳着堕马髻点着两靥妆的鬼女眯起眼睛:“灭了他徒弟的满门算不算?”   “啊?!”这个回答显然是超出了鬼女们的认知,一群环肥燕瘦美貌多姿的艳鬼头顶冒出了问号,“他哥哥死了,他去灭了自己徒弟的满门?这是什么逻辑?”   “谁知道呢,许是失心疯了也说不定,他提着鞭子冲进人家祠堂,一鞭子打飞了人家亲爹叔伯的头,好家伙,那血飙的整个祠堂都红了,这场面,我当年化鬼索命都没有这么狠。”   她说的绘声绘色,好像自己亲眼目睹了魔尊鸣雪如何杀人灭口一般。   实际场景当然没有她说的这么血淋淋,魔尊杀人哪里用得着这么血腥。   蓬莱荼氏自从出了一个拜在明霄仙尊座下的未来太素之主后,就一路飞黄腾达,从早年的不入流小家族,顷刻之间变成了可以号令蓬莱众氏族的庞然大物,要不是还有个子弟被魔尊收下了,他们不得不收敛一点,怕不是都要鼻孔朝天了。   但是在魔兽潮之后仙魔隔阂渐消之际,荼氏的风光就真的没人能阻挡了,仙界有个荼兆即将挑起太素剑宗的宗主之位,魔界有个荼婴是公认的下一任魔尊,这一双子弟都出自荼氏,惹得旁人不得不对荼氏退避三分。   而鸣雪就是来处理这最后一个大问题的。   明霄是护道的仙尊,不能做这种杀人亲族的事情,鸣雪却没有这种顾忌,他提着鞭子踏进荼氏宗祠时,正逢小祭祖,族中位高权重的几位长老都在,刚好方便了他一锅端。   杀人最好也是要找个理由的,正好他手里有个现成的。   黑衣的魔尊神情冷凝苍白,长鞭一抖,卷住了荼氏家主的脖子,这个男人正是荼婴荼兆的父亲,修道者都驻颜有术,他还是端庄儒雅的中年模样。   “我本来都快忘记了,但是忽然想起来……天生异象,日夜颠倒,海流倒灌——有没有听着很耳熟?”他轻声慢语,声音里没多大情绪,“谁给你们的胆子,来利用我和明霄?”   几名长老的脸色霎时变了,青青紫紫好不精彩。   他们做下那件事时已经是多年前,这么多年来,借着这个谎言,他们收获了无数的好处,可以说荼氏的发迹有一大半要归功于这个谎言。   荼婴荼兆未出生时就被检测出了资质非凡,好好培养的话可以为族中增添巨大助力,但人心不足蛇吞象,不知是谁第一个提起仙尊魔尊出生时的异象,同为蓬莱子民,明霄仙尊的辉煌谁不羡慕?如果荼氏也能有一个“明霄仙尊”……   贪婪人心催生出无穷勇气,他们用尽了各种手段,幻术阵法频出,终于在双子出生的那个夜晚营造出了昼夜颠倒海水倒流的景象,又推动人们将之与明霄鸣雪的事迹贴合,富贵权势便如潮水般涌入了荼氏的大门。   而他们需要付出的,说到底不过一个被贴上“鸣雪第二”的小小婴孩罢了。   只是这些人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多年之后,正主竟然会找上门来。   “我这辈子,最讨厌、最讨厌的,就是这个狗屁不通的预言——”魔尊轻慢地吐字,手中却没有半分迟疑,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喀嚓,鞭子末端的男人已经了无生息地垂下了头颅。   “既然你们喜欢,那就去找那个人给你们也占一卦。”   犹如地狱里的低语,长鞭弹开尖锐刀锋,刮向那些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的人。   蓬莱荼氏主支一夜之间凋零,太素剑宗新继任的宗主对此不置一词,短暂年岁里堆积起来的庞然大物顷刻打回原形,而做下这事的鸣雪魔尊不知去向,便是有人想要报仇也找不到门路。   大部分的人说鸣雪是回了魔域继续做他的魔尊去了,但魔修们对此嗤之以鼻,谁都知道鸣雪根本没有回过魔域,连魔宫里头的魔尊都换了一个,说不准这个暴君是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仿佛是一个什么奇怪的巧合般,新魔尊与太素剑宗的新宗主又是双生兄弟,比上一代好一些的是,仙魔不再开战,魔尊常常偷摸着跑到昆仑山探亲,但有时候也不仅仅是探亲——   昆仑山最高的那一处断崖下,埋葬着太素剑宗历代宗主的遗骸,断崖下是万丈深湖,雪山特有的清澈水质令修道者可以一眼看到数千丈以下的水景,雕琢着古朴花纹的棺木被重重锁链环绕牵系,沉在水中,最早的那一具棺木沉在水底已经看不见了,而最新的那一具正卡在视线所能到达的最深处,明暗交汇的一线。   宗主遗骸由下一任宗主亲自收敛合棺,也由继任者负责安置入水,锁链一旦系上,就是继任者自己也打不开,为防有胆大包天的蠢货盗墓,铁锁被斩断,棺木内的所有东西就会化为飞灰。   在水线明暗的交界处,锁链捆住了一具形制普通的棺木,唯一不普通的是,牵系棺木的锁链上还躺着一个人。   黑衣黑发,闭目沉沉如睡去,一手还紧紧握住棺木上的锁链,好像稍有动静就能让他从沉眠中惊醒。   水下是极致寂静,连昆仑单调寂寞的风雪呼啸都传不到这里,铺天盖地的只有绝对的寒冷。   ——这是一个绝对孤独的守墓人。   历代宗主埋骨的断崖深潭是太素剑宗的禁地,在位的宗主有时会来这里坐一坐,不来也没什么,荼兆就很少来这里,比起凄冷的寒潭,他更喜欢待在师尊院子里那棵大树底下,倒是荼婴经常偷偷溜过去,在山崖上一坐就是几天,荼兆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家师父都在底下了,还能不让人看看吗?   事实上,不仅是荼婴,巫族有时也会派人过来,毕竟是差点和明霄仙尊结为道侣的天衡星君,他要来也没人敢拦着,唯一一个敢拦着的已经把自己沉到水里去了。   不过他也只来了三次,间隔两年,荼兆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比上一次更加虚弱消瘦,最后一次来时是由侍奉的巫女和弟子亲手扶着走上去的,只站了半刻钟就不得不离开。   第四次来的就是已长成翩翩少年的摇光星君了,他穿着和天衡星君一模一样的深紫色大袖深衣,长发披在肩后,银冠丝帘遮面,宝石琉璃结成的发饰缠绕在发丝中,如璀璨银河倾泻。   如果不是披在肩头的素白祭披,荼兆几乎要以为见到了年少模样的天衡星君。   他看看跟随在摇光星君身旁寸步不离的蓝衣青年,心中疑惑却没有开口,便见银冠紫衣的年少星君朝他微微颔首:“摇光奉先师之命,前来祭奠明霄仙尊。”   巫族排外,大祭司的交接也从来不为人所知,荼兆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乍然一听着消息还是怔了片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净土佛宗才敲钟晓谕佛门,闭关多年的梵行佛子圆寂,肉身化舍利子,镇在万佛林中,新佛子不生勘破红尘心境圆融修行闭口禅,今年巫族又新丧,短短几年,仿佛惊才绝艳的天才们都纷纷离去了一般。   摇光沉吟片刻,坦然相告:“正月十七晚,恰逢鬼蜮鬼门大开,头年新鬼入凡间探亲,大祭司是后半夜辞世的。”   正月十七鬼门大开,头年新死的鬼魂们会顺着流到凡间的忘川河回去人间,看一看还活着的亲人们,而凡间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口点起白灯笼,为流离的魂魄们照亮回家的路。   巫族不是很相信这个习俗,毕竟是凡间才有的节日,修者死后不入鬼蜮,哪来的魂魄回家。   极东之地离危楼最近的天冠城倒是按规矩点亮了满城灯笼,光芒闪烁间,连数千里外的危楼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像是凡间的星图。”摇光跪坐在大祭司床榻边,透过窗户看着这一幕,轻声说。   榻上的男人也在往窗外看,昔日风华绝代的危楼天上人已经病入膏肓,曾经能弹拨星轨的手指无力地搭在锦被上,满头墨发退成斑驳的白,他躺在那里不言不语的时候,摇光总惴惴不安,疑心他下一刻就要停止呼吸了。   但他到底还是努力活到了今天。   “凡间的星图……”低弱沙哑的声音轻轻重复了一遍少年天真的言语,“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掌握命数星轨的巫主,何时需要问旁人时节岁月过?   摇光低下头,努力让声音没有异样:“今天是正月十七,是凡间的鬼节。”   “正月十七了?”病骨支离的男人喃喃,“是鬼节啊……”   他的声音很低,摇光不认真听几乎要听不见。   “去取两盏白灯笼来。”沉默了半晌,他轻声对自己的弟子说。   摇光什么都没有问,起身寻来两盏白灯笼,在天衡的示意下挂到了窗外,烛光透过素白的灯纱,照出一片晕染似的皎洁月光。   床榻上的男人侧着脸看灯笼,眼神静谧悠长,柔软得摇光几乎要以为这不再是那个抚育他长大的天衡大祭司了。   摇光知道这位收养了自己的大祭司实际性格并不如他表面这么温良纯善,事实上他经常觉得这是个没有心的人,就算他将一切都做到完美,在族人口中是最温柔的大祭司,在外人眼中是恩威并重的巫主,但摇光就是觉得,天衡的心是一个吹着冷风的空洞。   好在他并不介意天衡性格如何,冷酷也好温柔也罢,只要能将自己抚养长大,他不介意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   其实他幼年时还大着胆子喊过天衡父亲,按照族人所说,天衡的确是他的养父,只是天衡每次听见他这么喊表情都会很古怪,久而久之他就改了称呼。   “大祭司是在等谁呢?”摇光将手中书卷放在膝上,一同看向那个灯笼。   今天的天衡很放松,竟然愿意回答他这些无关学业的问话:“是一个死了很多年的人。”   摇光看着两盏灯笼微微晃动:“他的亲人如果也给他点灯的话,他不一定会来?”   “他的亲人比他去的更早,”天衡似笑非笑,“我只是想起来他应该无家可归,所以点上两盏灯,他爱来不来。”   可是明明前几年您一次都没有点过灯,为什么觉得这次点了人家就回来啊。   摇光在心中偷偷腹诽。   他没有再说话,到了时间就躬身告退,临走时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说——可是修者根本就没有可以回家的魂魄啊。   等到后半夜,危楼的防御阵法大半骤然失灵,他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尤勾带着他冲进顶楼,窗外的灯笼在他们进门前一刻就已经熄灭,床榻上的人神情安宁,面容朝着灯笼的方向,眉眼笼着淡淡的笑意。   摇光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点个灯让人家回家都是虚的,这两盏灯笼的意思,明明是叫那个不知名无去处的鬼魂来接他?如果是被寄予了这样的厚望,只要有魂魄游离在世间,那就怎么样也要来的……   天衡抽离了全部神识,被法则携着卷过万里高空,虚空沉睡的凤凰展开骨翼,俯下身体拱起万物的王座,天道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力量在经由这个世界反哺给自己,让本来空虚的神识如春草发芽般不断壮大。   在极致的欢喜里,法则慢吞吞地出声,打断了他的快乐:“准备好了吗?你还有一个化身要走哦?”   顷刻之间掠过昆仑风雪,自深海之渊拔地而起,贴着鬼蜮蜿蜒万里的鬼路而过的天道冲到一半就傻了:“什么还有一个?几个化身不是都已经收回来了?”   法则细声细气道:“是啊,但不是还有一个摇光吗?他可是你自己决定的,从虚无中诞生的气运之子哦……”   天道猛地想起这回事,顿时感到窒息:“可是他不是已经好好长到十六岁了?继续长就好了。”   法则:“你以为他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就是我把时间轴拧了一下,让现在的你到了那个小婴儿身上才长大的——所以,你现在得准备好,去真正做一次人了,从婴儿开始。”   天道倒吸一口冷气:“你是说我养大的那个摇光,就是我自己?”   法则轻快地说:“是啊。”   “妖皇玉神是你的母亲,巫主开阳是你的父亲,现任妖皇璃神是你的兄弟,还有养父天衡星君……再完美不过的人生了,我相信你可以的!”   ——毕竟你可是至高无上的万物之父啊。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元华说的永远都晚一步,其实有三次,一次是凡人时期没有救下太子,一次是希夷死的时候他不在,还有一次可以理解为没有早一步遇见巫主。 正文大概就到这里啦,几个化身的故事都已经讲完,虽然感觉有点仓促,但是想想也没有什么好改的了,尽管都是化身,但说到他们的死还是简略一点叭……   感谢大家一直陪我走到这里,正文刚好六十万字,又是一次长跑,目前打算写的番外有白雪黑霄双子篇,摇光和璃神篇,玉神和开阳篇,还有if线没有成为鬼王的希夷与天衡星君的故事,巫鬼HE线篇,母目前大概要写的就是这几篇,还有什么想看的可以在评论区点,我会看情况选择几篇写。   但是!!!作者十二月有事,要请假一个月,所以番外要从一月开始更新,在此给宝宝们鞠躬啦~希望大家学业有成,事业顺利,爱情美满,财源广进,再次感谢大家陪我走过了这么长的一段路,谢谢大家对天道的支持!一月再见啦~   最后再推一次新文《人间降维》,请大家点点手指预收一下,明年开文,谢过啦~   还有,微博上的抽奖快去参加鸭,有两百现金和好利来半熟芝士拿哟,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啦,正文已经完结,大概十二月一号开奖,如果开奖时转发不到一百,那抽奖就取消啦,快点去拿奖,不要这么客气嘛,微博号即本人作者名,置顶那条就是。   感谢在2020-11-23 21:28:19~2020-11-25 19:28: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沧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玅 30瓶;林然然、41708716 20瓶;什么我都可 10瓶;小可爱 7瓶;围观帝*^_^* 6瓶;卿卿、许昕 5瓶;梦想的坟墓、DionysusNyx、卷上流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