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请记下最新网址 ijjxsw.com (爱久久小说网的首写字母),在打不开本站时,手动输入新网址访问,手机、电脑端通用。 ============== 皇帝侄儿拿我毫无办法 作者:存活确认/泼莲池   文案:   简而言之就是,皇帝侄儿想学他爹管教我,但是他拿我毫无办法!   自割腿肉罢辽,不是SP文   微博@这个月摇中号了吗 ============== 第1章   我执着酒杯,只觉得耳边剑风刷刷作响。   刹那间,余光只见一道凛寒剑光冲我而来,仿佛下一瞬间就要刺破我的喉咙。   谁知,那剑锋裹挟着雷霆之势而来,却将将停在我手上的酒杯上,稳得一动不动。   我用眼神鼓励了执剑之人一番。   那人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有着一等一的相貌和身段,当得起一句面若好女,纤腰一握。   此刻他身子背对着我,却柔韧地一个下腰,潇洒地一剑回刺而来,这姿势属实难,不是从小被练柔韧身段的男子怕是做不出来。   相公堂子锻炼他的柔韧性竟是被做了这番用途,世事难料啊。   见他微微喘着气,却一脸献宝似的地不肯收剑,我叹了口气,望向那个人道:“君兰,你歇歇罢,仔细你喘气时割了本王的手。”   君兰这才想到此处一般,连忙站起身,挽了个剑花收剑回鞘,只冲着我笑。   看到他傻兮兮的模样,我不仅摇了摇头,又觉得有些好笑。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谁知道相公堂子里甚至能欣赏到剑法表演。   君兰跑到我身边,蹲下身扒着我的手臂道:“九殿下,我的武功是不是有进步!”   我笑道:“自然有,想要什么赏?”   君兰眼睛一亮,道:“殿下去给我寻把好剑来!”   我习惯性地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了。   若我说我和君兰这个京都府名倌在房内切磋武技,怕是这天下无人会信。   切磋是切磋,但切磋的是武技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事实真就如此。   曾几何时,小王也想与他有些什么,最早我与他不熟,只远远见过几面,曾嫌弃他相貌太过柔美,何况他不说话时面容冰霜,端是难拿得紧。可是哪知道熟络之后我才知晓,这人绝美的皮囊里装着一个莽汉的心。   就在这念头刚生出来不多时,就碎在他对我“砰”得一抱拳,说的那一句“九殿下此恩无以为报,容君兰逾距,哥哥!”   不是柔弱美人倚在你怀中撒娇的那一种“哥哥”。   是好似李逵鲁提辖的那一种“哥哥”!   我在君兰屋中消磨到半夜,忽听窗扉叩了三下,君兰顿下剑势正要开口,却见窗透进来一个修长剪影,那人朗声道:“无量寿福,九王爷,安好安好,慈悲慈悲。”   语调端得是动听平静,光是听听就觉得是个世外高人。   我心道:好,屋里有个“表里不一”的,这下又来一个。   我示意君兰开窗,只见一位道长侧窗而立,月光衬得他身姿如竹,颇有几分方外之人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飞升了似的。   他见窗开了,避嫌似的背对着窗,一扫拂尘搭在臂上,念了一句“无量寿福”,才道:“贫道顺路来访,惊扰九殿下雅兴了,恕罪恕罪。”   我道:“国师大人,你有话就直说吧。”   国师道:“今日乃是立冬,贫道自是去钦天监值守观星,不敢怠慢,哪知今年此日乌云颇多,贫道等候许久,毕竟立冬,天气严寒得紧,贫道讨了一盏君山银叶但还是……”   我道:“……君兰,关窗。”   “慢!”那道长一手按住窗棂,这才回过身,一副昳丽相貌映在灯下,他望着我微微一笑道:“后来,陛下召见贫道闲聊了一番。”   我毫不买账,道:“与本王何干,关窗。”   道长摇头叹息又道:“九殿下性子还是这般,唉,陛下问贫道‘朝中官员公卿狎妓成风,该如何呢’。”   我冷笑道:“这等破事来问你一个方外之人,陛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别出心裁。”   道长道:“正说的是,但既然蒙陛下垂问,我自然不能以此为由推拒,于是便说‘贫道以为尘世之事皆是虚妄,四生六道轮回生死,不妨去超然净土,来去无挂才是大自在,索性贫道还有炼丹所剩火药百八十斤,何不将烟花之地直接一了百了,送他们去自在,贫道乃是修道之人,亦可提前超度了他们’。”   我惊呆了,我一向知道这位国师玉和是个脑子不爽利的,哪成想他竟不爽利到如此这般。   君兰原本寒着一张脸盯着他,听到此处肃然道:“道长真乃神人也。何时动手?君兰愿助道长一臂之力!”   玉和道:“无量寿福,小友身在红尘,却道缘颇深,有造化,有造化啊……”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相见恨晚。   我察觉到一丝丝不祥之兆,道:“玉和,你先说陛下如何回你啊!”   “哦……”玉和这才像是恍然大悟般道:“陛下沉默良久,道‘可惜现下那处有人尘缘未了,罢了,着令御史李南樵带人去查封京都府的青楼楚馆,若发现其中有官员公卿者,即刻回禀,待朕发落。”   他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一阵阵兵马之声,院外光亮晃得我一时无言。   “无量寿福,贫道言尽于此,王爷保重。”说罢,那人道袍一翻,在君兰的小院被踹开之前,此人便没影了。   为首的御史大夫被人颤颤巍巍地搀了进来,见是我,连连顿足。我也叹了口气,叹这时运不济,也狠狠一顿足。   君兰静静地立在我身侧,丝毫不惧,他只是挽了一下鬓边长发,凑到我耳边说:“九哥哥,跺脚好娘啊。”   实话说,我很不愿意见我这位皇帝侄儿。   旁的倒还好,只是他与他的爹,我的大哥,也就是已薨的圣英太子身材样貌竟有八分像。   看到他,我就像看到已薨的太子哥哥,只觉得膝盖发软。   宫里的老人都知道,我封王开府前虽是皇子中的老幺,却最是乖觉灵巧的,很少犯错,这其中最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我怕太子哥哥——谢时洵。   那时候若是我犯了错,太子甚至不需动用打骂责罚,他只要懒洋洋地斜坐在檐下那把乌木椅上,若是在今日这般的冬日,他那样畏寒的人便会穿着一件雪色白裘,尖下巴都抵到毛领子里去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肯放了我的过错。   待我去了,那道视线就会从殿前的玉阶上扫下来,只这样冷冷淡淡的一眼,我就将一肚子狡辩忘到天外了,只有乖乖跪下领罚的份儿。   唉,怎么他没了,他儿子又将此道继承了呢。   御史李南樵李老爷子一路拉着我絮絮叨叨,十分痛心我如今的模样。我既不想听,有心走快些,但是一想到前方我那皇帝侄儿不知道怎样发付我,又想走慢些,一时间时快时慢,李老爷子不知道是走的还是气的,上气不接下气。   步入养心殿,我心有余悸地扫了一眼玉阶之上,见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冷清月色,心下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怅然了一瞬。   李老爷子让我在殿外候着,便进去了。   不多时,只见大内总管程恩出了来,他神色复杂,到我跟前才压低声音道:“这么冷的天,殿下如何穿的这样单薄?这可……”   我截断道:“哎,你只说罢了。”   他露出为难的神色道:“陛下着您先跪下自省。您委屈一下,奴才这就进去劝一劝陛下……”   我也露出为难神色,拽着下摆看了看地上,道:“可是程公公,您也知道小王身子弱,这冰天雪地如何跪得下去,不妨你给我去找块软垫子……”   见程恩露出踌躇神色,我继续道:“心疼心疼小王罢,程大总管。”   只听一声轻微的门响,有人冷道:“小皇叔,你夜夜留宿青楼楚馆,看着不似身子弱啊。”   那声音清越疏懒,吓我一跳。   我不情不愿地一放下摆,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口中恭敬道:“臣谢时舒,参见陛下。”   那人闲庭信步地走到我面前,我只低着头盯着他靴子上暗色龙纹。   他停在我面前,轻声道:“小皇叔,你可知身为亲王狎妓,该当何罪?”   我干笑道:“这,约莫罚、罚俸三年?”   那人也笑了一声,对他身边人道:“朕的小皇叔总是不肯吃苦的,这捡轻的自罚先让他说了,如何做得天下表率。”   李御史突然也跪了下来,道:“依监司法,诸州七品官员以上使妓者,杖八十,不得以减!但……陛下,九王爷他……”   “杖八十!”我猛吃一惊,忍不住一抬头,只见我那皇帝侄儿拢袖立在我身前,我望进那双含水般双眸中,无情也能看出三分情义来,这双眸子上,他着实像足了他爹。   而这,是我后来琢磨出来的,在那时,我只望着他不由自主地道了一句:“太子哥哥。”   一晃神,太子时洵的幻象骤然散去,才看清立在我面前的谢明澜。   纵然见得不少了,但只一眼,我还是忍不住暗忖:唉,谢家的人撇去性情人品不说,相貌却是一个是赛一个的出挑,哪知到了他这一辈,竟是出了一个古今无二的了。   虽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这位皇帝侄儿的脸色好似更阴沉了。   他一抬手,挥退了李御史和程恩,就连远处的太监宫女都被程恩带了出去。   一时间,养心殿院内只有我与他二人。   我复又垂下头望着青石板,平平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万金之体,不该与我这般的臣子独处。”   谢明澜似是冷笑了一下,呵斥道:“闭嘴。”   见讨了个没趣,我也只得沉默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位皇帝侄儿人前人后对我的态度不大一样,若说是差在何处……   “据说那个君兰俊美堪比卫阶,名满京都府,连朕都略有耳闻。”谢明澜道:“难怪小皇叔乐不思蜀了。”   我暗暗补上心中那后半句:若说差在何处,可能是人后的谢明澜更为任性不讲理了起来。   我一走神,随口而出便道:“不及陛下。”   说完,我方觉说错了话,这话未免太过,我再大胆,也起了一身冷汗。   谢明澜那张赛过他爹的小脸上一时白一时红,不知是惊是怒。   不知怎的,见他这幅样子,我惶恐之余,竟还生出一丝破罐破摔的快意来,偏不愿递个台阶给他下,我倒要看看他自己怎么走下来。   谁知谢明澜不怒反笑道:“好,好,小皇叔脾气越发大了!你笃定朕不能拿你怎样吗?”   我跪得笔直,道:“臣不敢,臣死罪。”   我其实从未怕过谢明澜,哪怕是天子,也没有办法拿一个不想活了的人怎么样。   ……呃,说不定也有,有本事他把他爹请出来。   我这样暗想着,甚至还给自己逗笑了。   在这诡异的情境下泄露了笑意,谢明澜约莫觉得我真的疯了,转身就走。   一枚冰冷落在我鼻尖,我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不知何时开始飘起鹅毛大雪,颇有一番“玉花飞半夜,翠浪舞明年”的美景。   大约是酒劲儿上来了,我还越发高兴了起来,甚至不顾那进屋去的谢明澜如何想,索性就站了起来,慢悠悠地掸了掸下摆。   谁知那谢明澜进去后不多时,就出了来,双手捧出了一件物什。   待他走近了,我定睛一看,顿时如五雷轰顶,方才破罐破摔的勇气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我连忙跪下行礼,双手举过头顶道:“恭迎圣英太子灵位!”   不知举了多久,手中终于一沉。   我这侄儿还真把他爹请来了。   一片寂静中,我望了望漫天大雪,又望了望怀中的牌位,雪片落在上面,我拭去一层,又落一层。可是想到他是最畏寒的,我反手扯下披风,仔细地将它放置其中,染不得一片落雪。   茫茫雪夜,我脱了披风,里面只穿了个夹的,不到一炷香我就被冻透了。   谢明澜穿的倒是多,兴许是随了他爹的畏寒体质,他身着雪色大氅,滚毛领子抵到下巴上,裹得严严实实,袖中似还揣了个手炉。他负手背着我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思忖了什么,再转回来时,眸色冷得很。   这样的眼神,若是放在太子时洵那里,我便知道此事定不能善了,但现在……   我偷瞄了一眼怀中那块木牌。   谢明澜开口道:“小皇叔,你今日的所作所为,若是圣英太子在此,会如何呢?”   我踌躇了一下,想说“你学你爹什么不好?连管我也要学?”   但牌位在此,我到底不敢放肆,只得轻咳一声道:“陛下,圣英太子彼时并未有您这现在这般的重担,陛下日理万机,臣触及国法不敢狡辩,陛下大可将我发付前朝三司会审定罪,又何必似如今这般,公不公!私不私!”   开口时,我本是软了口气的,可是说着说着,我终是忍不住再次出言顶撞。   谢明澜静静听完,颜色更冷,只轻轻道:“若是他这样问你话,你也似这般出言无状?”   我平复了一下呼吸,又下意识瞥了一眼他的灵位,一张口只觉得自己口气弱了下来:“臣不敢。”   不是之前直挺挺地说给谢明澜的那种“臣不敢”。   是当真不敢,又怂又讨饶的“不敢”。   突听“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猛然碎在我膝边,我吓了一跳,才觉察是他的手炉,此刻已然四分五裂了。再抬眼,只见谢明澜指着我道:“那你怎么现在就敢!”   显然,谢明澜动了真怒。   我忙道:“陛下息怒。”   我不是怕他,是觉得他爹尚且在此,我竟然给他气成这样,夜里太子哥哥只怕要入梦来教训我。   谢明澜冷冷道:“难道还要朕问第二遍?”   我只得道:“若是圣英太子殿下在此,臣今日所作所为,约莫……约莫……”   我对着太子时洵的灵位一个头磕下去,自道:“臣弟不敢有今日这等胡闹。”   说完我心里还有些小得意,觉得这回答乖觉极了。   在场这两个人,一个大活人,一个木牌子,纵然知道这答复会惹得谢明澜更生肝火,但我还是觉得让木牌子稍微纾解些更好。   我不合时宜的想到多年前,时任翰林院掌院苏声远师傅曾私下对太子谢时洵道:“九殿下天性不羁难驯,自有专人悉心教导,纵然太子殿下与九殿下兄弟情深,但太子殿下还是当以治国之道为重。”   现在我可真想那苏大儒拉来好生开导开导陛下。   唉,不过以他们父子一样执拗的性子,估计谢明澜也是如他爹一样听不进去的。   彼时谢时洵也是神色不辨,道:“苏师傅,本宫可有落下分内之事不曾?”   苏师傅忙道:“太子殿下向来勤勉不懈。”   谢时洵倚在那张宽大的乌木椅中,慢慢又道:“师傅们悉心教导,却不敢责罚于皇子,皇子犯错,只打伴读,旁的弟弟们也就罢了,可是您看这位九殿下,伴读都快被打死了,他可皱一皱眉了?”   说着,他就淡淡地扫了我一眼。   宫里皆知,旁的皇子读书费最多废些笔墨,只有我读书废伴读。   那时候我才五六岁,刚开蒙不知事的年纪,且,因着我母妃是鲜卑进贡的舞姬,使我有一半鲜卑血统的缘故,在本堂的师傅们看来,便是异族天生的顽劣难驯了,谁都知道皇子九人,只有我这个老九永无登基可能,便都随我去了,打打伴读做做表面功夫了事。   莫说后宫各位娘娘,就连宫女太监也敢背后嚼舌根子喊我一声“小白虏”“白猫儿”“白狸奴”。   哪知道……   “继续背!谢时舒,再停一次你便当真是找打了,当本宫管不好你吗?”   在东宫角落中罚站背书的我哀怨地看了一眼苏大儒。   苏声远也复杂地盯着我,像是怨恨我为何夺去太子殿下如此多的关注和精力。   其实吧,那时候我也真拿自己当只白猫儿看,父皇也好,皇兄们也好,喜欢了便和我说说话,逗逗趣,不喜欢不要理我便是,哪有和我较劲的道理?   我母妃更是想得开,她曾是鲜卑第一舞姬,我开始是以为她天天都要跳舞是为了博父皇欢心,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她就是单纯的爱跳舞,父皇来不来她都要跳,父皇为此还训练了一些小宫女习乐器,每日配着她吹吹打打,偌大皇宫就属我们这里热闹。   我这母妃能教我的有限,只鲜卑语是旁人不会的,她教了我好与我说悄悄话。   比如……   “母妃,我知道又有人喊我白猫儿……”   “可怜的崽崽,不过猫儿多可爱呀,还是白茸茸的。”   所以说,再加上这样少根筋的母妃,这个宫里哪有什么人正眼看过我,不过看不起归看不起,好歹也是皇子,也未曾有人敢明着作践我,我的日子也算自在。   直到我犯到谢时洵手里。   那一次我属实冤得要命。   彼时我的伴读已经换掉两个了,只因他俩都不抗揍,被师傅用戒尺抽了几次手板就做下毛病了,见到本堂的牌匾就抖若筛糠,父皇得知后哈哈一笑,也就放他们去了。   那一天,得知父皇下午来抽查我们学业,我的新伴读——徐熙,急得紧跟我絮絮叨叨了一路,央我把可考的那几篇先看一看,说哪怕记一句,他也少挨一戒尺。   我被说烦了,停在御花园假山小道中,笑嘻嘻道:“你挨打,疼在你身上,又干我何事啊。”   徐熙更急,额头的汗唰的就流下来了,他又是求了几句无果,倒激发出几分气性来,他瞪眼道:“九殿下,你这话说得原本没错,但是所有殿下中,只有您这样不顾我们这种人死活!”   我只管笑,扬眉道:“你们这样的人?你们是什么样的人?不都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么,你们爹爹想着送你们进宫能在太子哥哥,再不济三哥哥、五哥哥面前混个脸熟,偏生你的运气不好被杵给我了,背后不知道叹了多少次时运不济上了贼船,我帮你早日被打发出去,你合该谢我啊。”   徐熙听后一时语塞,我见他面上吃惊神色,便知自己说得八九不离十,当下一晒,刚要走又被徐熙拦住,大约是他见动之以情不行,只得利诱,道:“九殿下,你就看看书吧,哪怕就这一中午,以后外面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都给你偷偷带进来,好吗?”   我道:“你早这么说不结了!你可知有一种乐器,名唤柏琴,四根弦,比咱们中原的古琴要小一些,声调嘛,据说空灵凄婉,听过没?”   徐熙连连点头道:“听说过,鲜卑商队偶尔会带入京都府来,只是京都府不流行这个,故而少见。”   我道:“这便是了,你给我寻来一张,我保你今日安然无虞,一板子都不会挨着。”   徐熙惊愕之余连连点头,我笑道:“说定了,走,我这就去翻翻书,背这区区几篇,小把戏罢了。”   我倒不算有什么过目不忘的本事,时间长了自然不行的,但是论现看现背,我自认天下第一,无人敢认第二。   那一日,我一中午便将要考的那几篇都背了,下午父皇来了,不知道为何谢时洵也来了——他一向是在东宫由三师教导的,并不在本堂上课,但好端端地偏这天就来了,只说陪伴父皇来视察弟弟们功课,没说旁的,往那一坐一言不发。   反倒是他身边那个清秀的小太监,总是时不时带着探究往我这边瞟。我只当错觉,并未在意。   抽查功课自然是顺利过关,一字不差,连师傅都又惊又喜,真当自己让我这颗铁木开花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时洵虽然也只是带着些许嘉奖之意微笑望着我,但那眼神中的深意我却看不明白。   但我很快就明白了。   散学后,徐熙拉着我道:“九殿下,你既有这本事,为何偏要日日被先生说教啊!”   我在心中冷笑他的愚笨,横竖我都是异族天生的顽劣不驯了,学得好了不但无人真心为我高兴,指不定还要横遭无妄猜忌,何必自找苦吃?   我推开他的手,边走边讥讽道:“师傅们的说教在我耳中简直如聆仙乐,我偏就爱听,不可以吗?”   徐熙又道:“我我、我把全京都府的柏琴都给搜罗来献给殿下!”   我道:“我要那么多琴做什么,不过是我母妃说没有柏琴,舞都跳着不得劲儿罢了。没有下次了,待你把柏琴拿来,就练练筋骨准备挨打吧,我再不需要什么了。”   徐熙急得连语调都高上去了,道:“殿下你就每日背一篇吧!”   我忍不住发笑起来,道:“放屁,那和真学有什么区别?不背不背,别说是你,哪怕是父皇,太子哥哥来劝也是一样!”   余音未落,徐熙“噔噔噔”倒退三步,一脸惊惧地望着我身后。   我心下一沉,只不回头,强笑道:“唉,咳,学文做文章嘛,学的人多了,少我一个不少,我还是在骑射兵法上下下功夫,以后才好给父皇、给太子哥哥鞍前马后,征战沙场!不说了!我去练武了!”   我闷头只往前走,打死不敢回头。   走了三五步,才听身后传来一句不轻不重的“站住”。   我心里巨颤,缓缓回过头,只见谢时洵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不远处,面上神色晦暗不明。   我忙躬身行揖:“太子哥哥安。”   我只敢盯着他的靴子,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到谢时洵道:“九弟用过晚饭后,来东宫见本宫。”语调平稳,却透着一股清冷寒意。   那后来……后来……   我的好日子就在那一天,到头了。   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只叹往事悠悠君莫问,槛外长江空自流。   正出神间,有人拉着我的前襟将我狠狠提起,只见谢明澜咬牙切齿道:“原你也知自己是胡闹!谢时舒,你看看你现在吊儿郎当东倒西歪的是什么样子!”   被这寒风一吹,我只觉周身冰冷彻骨,时值雪夜,我又累又冷,又及思顾到太子时洵与我的一些旧事,心境更乱,只想早日打发了这里。   于是,我不由渐渐放软口气,一边覆上谢明澜的手腕,一边叹道:“陛下,莫要生气了……倘若为臣这等无用之人气坏了身子,何苦?臣又该如何自处啊……”   谢明澜的手腕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我正纳罕,却见他眼圈微微泛起红,细看之下,盛怒中竟有三分关切一分委屈。   我这侄儿,真是随他爹一样,心思难猜。   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他终是渐渐松懈下来,放开了手,生硬道:“若你再对朕如此无状,定依法治你,可记住了?”   我敷衍地又抚慰了几句,他虽不做声,但是神色终归还是好看了些,甚至还唤程恩取了件大氅给我披上。   程恩顺便请走了太子时洵的灵位,我本有心问问“你为什么把你爹放养心殿”后又觉得言多必失,也就作罢。   若是这场闹剧截止到此处,我倒也算全身而退了。   偏我告退时,谢明澜忽道:“以后断不可再去那些腌臜地方了,可记住了?”   我道:“臣遵旨。”顿了顿,又道:“——既如此,可否求陛下开恩,将君兰除去贱籍,编入正户?”   此言一出,谢明澜还没说什么,反倒是程恩的脸色唰一下白了。   见程恩急得满头满脸,直冲我摇头,我正疑惑间,谢明澜突然喝道:“你若有话要说于九王,不妨现在去说!”   程恩顿时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见谢明澜脸色铁青,我道:“当臣没说,臣告退。”   谢明澜立了半晌,胸前起起伏伏,像是压抑着什么般,忽转身便往殿内走去,我正与程恩交换眼神,忽见他猛地回身,俨然一副气急模样,颤抖着指着我,大喝道:“把这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绑了!杖责八十!现在就去!”   程恩一把抱住他的小腿,哭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九王爷之前落下病根,身子太弱,再禁不起大刑了!陛下三思啊……”   而我看着眼前这风云突变,一头雾水。   我正愣神,却见一队侍卫闻讯而来。   为首那小侍卫约莫是刚来的,着实是个愣头青,下手那叫一个狠,光是抓住我的左手向后一拗,我便听见自己关节一声轻响,顿时眼前一黑。   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疼得跪倒在地,我龇牙咧嘴道:“疼!轻些!”   谢明澜被气笑了,道:“继续装!你是瓷做的不成?”   另有侍卫向前一步挡住谢明澜视线,将没眼色的那小子挤下去了,只虚虚搭住我的肩膀,使我缓解了不少。   院门一开,我才看到李御史竟然没走,他见状,抢步进来,跪在我身边道:“陛下三思!九王爷一则是皇室宗亲,二则有赫赫战功在身,狎妓一事纵有律法如山,然,亦非没有转圜余地,万望陛下三思,从轻发落,否则杖责亲王,传扬出去只怕授人口实……”   谢明澜截口道:“李御史,您向来刚正不阿,乃是名扬天下的诤臣,为何屡屡为小皇叔求情啊?”   李御史怎么回的,我没有听见,在他面露难色踌躇之际,我就被带下去了。   刚出院门,又见一熟人。   国师玉和一身道袍,仙风道骨地飘然而来,见状面露异色,对我行了个揖,道:“无量寿福,王爷安好,这是?”   演得还挺像,想必是他方才去了君兰那处后,又折回了钦天监,这装得跟刚下值似的。   懒得怪他通风报信时废话太多,我三言两语,如此这般,将这缘故说了。   玉和闻之,道:“既然如此,殿下,请容贫道观刑。”   我隐隐觉得他说不出什么好话,刚要拒绝,就听他继续道:“也好让贫道为殿下诵经超度,尽一份心,恭喜殿下先一步去超脱自在——这位小兄弟,劳烦去钦天监取贫道的三清铃来,今天便诵十方韵罢!”   我气得差点仰过去,被他指的那傻小子竟然还真要去,被侍卫统领殿前司一脚踹住了。   我道:“滚。”   玉和也不气,他想了想,又道:“殿下尽管去,贫道想到一妙计,定能劝得陛下回心转意,这便进去为您说情,殿下放心。”   我道:“旁的也没什么可说,你就劝他说要杀便杀,莫要零零碎碎的折辱我便是了。”   “无量寿福,贫道谨记。”   玉和进去后,我被押到内室后,约莫等了半个时辰,中间喝了一杯茶,又与殿前司闲坐,聊了些琐碎之事。   听得众多脚步声响,我连忙泼掉茶水,起身立在屋中。   门开,只见玉和同程恩进得屋来。   两人神色各异,程恩先开口道:“九殿下受苦了,陛下那边亏得国师大人斡旋,杖则也许可免。”   我道:“如何免?”   程恩道:“全由殿下自行定夺,殿下想挨多少下,便挨多少下……”   我奇道:“你这不废话,本王当然一下都不想挨。”   程恩道:“这也使得,只是……”说着,他击掌两下,放声对屋外道:“带进来。”   令下,只见一人被五花大绑地拎了进来。   待我看清,惊愕道:“君兰?”   程恩拿下他的塞口布,道:“剩下的数,便由君兰来受着了。”   片刻的宁静后……   “玉和你这个成事不足的,这就是你想的妙计?”   “贫道今日又得行善积德好事一桩,无量寿福。”   “区区烧火棍有何受不住!只怕打得你们手麻!”   这三句同时出口,一时间这小小的内室中真是热闹极了。   君兰这孩子脾气不知怎么长的,莽得要命,一听此事便急着出头,一叠声道:“你们不要欺负九殿下,只管冲着我来!我皱一皱眉便是你们养的!”   我抚了抚额,凑到程恩身边,低声道:“程总管,念及多年情分,可给小王打点了否?”   宫内行刑有的是花样,若是程恩这样的身份给打点了,即便挨了八十杖,伤处也只是看着吓人,实则不会伤筋动骨,养上三两个月也就能下地了。   程恩本垂手立在门边,清秀的面容上尚有泪痕,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道:“殿下……”   见他为难之色,我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我走到屋中间,抓起塞口布又塞回喋喋不休的君兰口中。   我道:“既然如此……不妨让小王先试一下……”   玉和奇道:“这事还能试?”   我一边解开排扣,一边对程恩道:“按律,是脊杖是臀杖?”   程恩沉默了一阵,道:“回殿下,是脊杖。”   我褪到只剩亵衣,伏在木凳上,下巴抵着手背,闷闷道:“来吧。”   殿前使咳了一声,道:“殿下得罪了,受不住了随时与卑职说。”   说罢两个手下拎着手腕粗的刑棍步上前来。   我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将背部肌肉绷紧,抵御刑杖。   只听一声破风棍响——   我即便有如此充足的准备,仍被抽出一声闷哼。   眼看第二棍扬起,我忙一扬手,“停”字还没说出来,第二棍已至。   一个“停”字被杖刑打得细细碎碎,过了二三十下愣是没给我出口的机会。   直到玉和大喝一声:“慢!”   疾风骤雨方自停歇。   我本能地想从肩膀摸向后背伤口,徒劳罢了,只得额头抵着手肘,半晌缓不过劲儿来。   它……它这个不光是疼,它是让我觉得自己的脊梁都被打折了。   我跌下长凳,程恩和玉和两人连忙上来扶住我,我咬牙道:“不行……”   君兰呜呜直叫,终是一口吐出布,道:“殿下!殿下!”   我侧头一看,只见一丝血色,更多的我看不到,玉和的脸色却是白了,他盯住程恩,带了些指责道:“怎得下手这么重!”   程恩摇头道:“已是最轻的了!实属殿下的旧伤……”   玉和轻轻揭下我的亵衣,我本只觉得湿哒哒的,直到他丢到一边,我瞄了一眼,这才看一片血迹浸透白色亵衣。   君兰忽然道:“殿下……你、你的后背……”   我浑身脱力,倚在玉和怀中,嗅着他怀中的清净冷香。虽看不清君兰的神情,但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我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指,自下而上戳到玉和下巴上,道:“君兰莫吵,不碍事的,旧伤看着狰狞罢了……对了,是他炸的……”   玉和道:“殿下就不怕您这一下厥过去醒不过来,这一句玩笑被君兰当了真,贫道岂不是被这呆子追杀下半辈子?”   我眼前的黑色越发蔓延开来,气若游丝道:“也是,不闹了,帮我劝、劝陛下,剩下的给我记上……莫要为难君兰……” 第2章   近几年,我能睡一个整觉的日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通常天都快亮了才能浅浅睡一会儿。   而这还是要挑天气的,若是赶上阴天或是下雨下雪,我的全身筋骨就像被浸着冰水,更是酸楚难当。   这一次我却觉得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全身无病无痛,舒爽极了。   我忘了为什么自己在此,只是当浮一大白。   不知饮了多久,我才发现自己走在昏暗的长廊中,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许久,却见不到尽头。   直到周身越发寒冷,我终于见到了一扇门。这是东宫太子寝宫的门。   尽管我自小见到太子时洵便像耗子见到猫一般只敢绕着走,但他的寝宫我还是常来的。   被召进他的寝宫多半是在冬季,太子时洵自幼多病,深冬再到来年开春之间那时节,他总会在病榻上缠绵月余。   偏偏他都这样了,也不肯放过我,他醒着的时候处理完公务,若是有余力,便每每召我至榻前,或抽考功课,或问询师傅我的近日表现。   我对他的寝殿最深的印象便是一种味道。   那是一种……接近于药材辛香的味道,呆得久了,便会嗅到一丝苦涩来,只是那苦也苦得并不惹厌。   今日我不知为何格外执着,偏要推开这扇门。   开始我还顾及着太子时洵在其中,不敢用力去推,到了后面,我已然顾不得那些,只一个劲儿地用肩去撞。   忽听里面传来一声冷淡的“进来”。   那扇大门,就这样轻巧的敞开了。   我一步步向榻前走去,每走一步都觉得浑身颤抖着。   昏暗寝宫内,太子时洵倚在床头,不知是将睡未睡还是刚被我吵醒,长发未束,目光望向我定了一下,微微蹙了蹙眉。   我闷头走到他的榻前,半蹲半跪下来,不知自己非要大动干戈地闯进来到底要作甚,只是不敢抬头看他,一味地低头看着他搭在锦被上的双手。   那双手生得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一双手。   室内沉默了许久。   他道:“何事?”   我动了动唇,还未开口,却只觉鼻子一酸,眼中便朦胧了,于是我更不敢抬头,只是大着胆子伸手去触他的指尖。   意外的,太子时洵竟然没有抽回手,也没有把我一顿好训,他只是任我轻握着他的指尖。   他似是皱了皱眉道:“你喝酒了?”   我偷偷看向他面上,见神色难辨,便不敢不答,低低道:“是,胡乱喝了些。”   谢时洵倏地抽回手指,我手中一空,听到他冷道:“滚出去,本宫不与神智不清明的说话。”   我不知从哪借的胆子,竟然不动,只给他掖了掖腰间的被角,道:“太子哥哥……我……”我缓缓环住他的腰,低头蹭在他的腰间,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掉出一行。   我本已做好被他打一耳光轰出寝宫的准备,大概是他也没见过我如此失态,一时没想到如何处理,竟然不言不动,只是静默地任我抱着腰间。   其实我不想哭了,但不知为何那泪就像无穷无尽似的,太子时洵的薄衣都被泪水浸湿了好大一片。   莫要说他,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哭得莫名,我一个皇室宗亲,文武双全风流倜傥,又有什么不顺心的要哭成这样?   我咬着牙不肯发出声音,直到他忽然抚了抚我的长发。   我一开口便听到自己带着重重的哭腔,道:“太子哥哥,你要去哪里,让我跟着你好不好……”   太子时洵的手忽然一顿,道:“你是齐国的九王,你不可以随本宫去。”   我在他怀中摇头,急道:“我不做王爷了,我愿意做小厮,侍卫,什么都可以……让我跟着你……”   越说越伤心,我只呜呜地哭出声来。   忽地,太子时洵抬起我的下巴,他眸色极深,俯视着我不容置疑道:“你现下与本宫闹,不过以为是挨顿教训便可以继续活在庇护下,谢时舒,以后的路你要谁来替你做决定?”   闻言,我更觉难过。   正待与他说什么,突然脚下一空,只觉周身剧烈的恶痛袭来,再凝神望去,哪里还有太子时洵一丝影子?   隐隐听到有人在我耳边极力唤我,只是我听着却只嫌烦,离那声音越近,身上越痛,反之则自在些。   我在半虚半实之间,也察觉自己是在发梦了。   因为……   因为太子时洵未曾真的与我说过那些话,甚至……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是我不肯见。   那年深冬,他病中连发六道旨令召我回京见他,我没有理会。   彼时我万念俱灰,孑然一身游历天下去了,他的第一道旨令追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塞北大漠酗酒闹事,天天醉生梦死,只望哪日醉死在月亮泉边,一了百了。   我想,那时我还恨着他。   我没有理会令官,待手执第六道旨令的东宫令官站在我面前道:“太子殿下……约莫……约莫过不去这个冬天了!”   我望着这个泣不成声的令官,酒醉后的脑袋中只是发懵。   只是我……我仍然没有回去。   月亮泉畔有一颗大树,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树,当地人只知道它活了几百几千年,在这个大漠中还能活得欣欣向荣,活成参天大树。   当地人信奉那棵树是神树,有一种传说,只要在神树下燃上一盏长明灯,便可为一人续命,只要长明灯不灭,那人便可以像神树一般活下去,哪怕三十年五十年,那被续命之人莫说渡过一劫,活到耄耋之年的也是有的。   我拿鹤氅和当地人换了一盏长明灯,许多灯油。   然后我在那神树下,为他点了一盏长明灯。   彼时我恨他,恨到不愿见他,但是……   我从未想让他死,从未想过他会死。   那段日子,我在神树下醉醉醒醒,守着这长明灯,盼着这冬日早些过去,待春天来了,他便会如同往年一般好起来。   过了月余,眼看就要开春,长明灯却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里熄灭了。   大漠终年不见雨雪,最难熬的也不过是那惹人厌的风,但只要将长明灯拢入怀中,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那一天,一丝微风都无。   旁人的灯都好好亮着,我边喝酒边盯着那灯芯的火焰。   那火焰毫无预兆的跳了两跳,倏地,熄灭了。   我的心狠跳两下,如堕冰窟,张口呕出一口血来。   我不甘心,扑倒长明灯旁边,掏出火折子想再点着,只是手抖得厉害,还是好心人看不过眼,帮我拿去点了,但无论谁来,那长明灯再也燃不起来了。   半个月后,形如槁木的我等来了第七个令官——程恩。   他见到我时神色复杂,我想他本该恨我的,却不知为何,此刻竟然带着一丝怜悯。   他缓缓道:“太子殿下……驾薨了。”   我惶惶然全身失力,膝盖剧痛才知道自己跪倒在地。   我撑着地面,只听程恩口中念着许多,我却怎么也听不进去,直到最后一句——“……九王谢时舒天资粹美,兼有孝悌之义,着皇陵永守,无旨不得离京。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太子时洵驾薨在那个冬天,到底没有过了而立之年的生辰。   只是谁能想到,谢时洵最后一道令出东宫的遗旨……竟是将我永生永世困在京都府,为他守陵。   而我……我亦愿生受。   飘飘忽忽间,突然身子一坠,觉出个实感来。   身上一时间又疼又冷,我不自在极了,只是微微一动,便觉得耳边又嘈杂起来。   在熟悉的药材辛香的包围中,有人颤抖着拭去我额头的冷汗,我觉得那触感熟悉,便着手去摸。   那人的手指纤长,我一寸一寸摩挲着他的骨节,倒真的是我那太子哥哥不错了。   我努力睁开双眸,开始全是模糊,渐渐地眼前映出一个人影来,待雾散了,果然是他,他此刻却毫无往日雍容冷淡,眼中满是血丝,神情似惊似喜,似急似悔。   我小心翼翼地捧住那手指,见他没有抽走的意思,终于敢放肆一回,用额头,用鼻尖去蹭他。   他道:“你……”但只说了一个字又噎住了。他的声音听着虽然仍旧悦耳,但甚是嘶哑,定是为我担心良久。   见状,我更敢提出些要求了,便道:“别走……”   我自以为说得清楚,他却焦急的凑到我唇边,我只得用力又道:“别走……”   他霍然抬眼,眼中更是惊意,我想,是了,我这个要求提的委实没什么道理,他那样忙,哪有一直陪在我身边的道理,我有心收回这话,哪知出口的却是一句:“可以吗?”   他在咫尺间,用那双眸子凝视我许久,竟真的点头道:“好。”他一垂眼,毫无预兆地落下一行清泪。   我本有心为他拭去,只是全身都不听我使唤,这次连话都累得说不出了,我只得眉心抵着他的手指,轻轻蹭了蹭,但愿他能体会到我的安慰之意。   有他在我身边,我又安心熟睡过去。   待我再次醒转,屋内却是另外三个人,这三个人如何凑到一处的,我实在不解极了。   君兰守在我身边,最先发现,便立刻高声叫道:“殿下醒了!苏大夫你快来!!”   我愣了愣神,见苏喻快步行至我床前,探了探我的额头,方长舒一口气,道:“殿下终于退热了,是好事,快些好好休息。”   远处小案上的玉和亦长舒一口气,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我纳罕地看他一眼,本想冷讽他这个不成器的道士竟然念起阿弥陀佛来了,但一提气却觉得累得要命,索性罢了,只看了看眼前这个清俊的年轻人,道:“你怎么来了?”   这个苏喻是曾经翰林院掌院苏声远的嫡孙——就是当年劝太子时洵少搭理我的那位苏大儒。   他们苏家显赫至极,纵观我朝,他们家代代不是位列人臣便是帝师。   到了苏喻这一代,他也是个出类拔萃的,自小出口成章,年纪极轻便登科及第。   论博闻强记,这苏喻似乎比他家祖宗更厉害些,经史子集不够他看,他还抽空把天下医术看遍了,登科后外放做官,公务之余竟然还有空为当地百姓义诊,长此以往,他一个当官的,在杏林中的名声比在朝中还大。   按说,他今年应该是刚升了按察使,不知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苏喻回到案边,提笔不知写些什么,微笑道:“殿下已昏迷三天了,连日高热,甚是凶险,太医开方用药太缓,用之不见效,陛下便将下官连夜急召回来了。”   我笑道:“都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苏先生如今既是妙手回春的名医,若是日后又成为名垂青史的贤相,倒也是流传百世的美谈。”   苏喻闻言顿住了笔,像是思索半晌,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实话说,我还挺欣赏他的,此人一向温润如玉进退有度,令人如沐春风。   我这人欠得很,不耐与玉和那种促狭鬼多言,反倒是喜欢逗苏喻这等高洁之人多说几句。   不顾浑身的不自在,我正变着法想起个话题,玉和的目光在我和他之间游移了半晌,忽然对我笑道:“对了,殿下,陛下那日见你如此,便开恩下旨将君兰脱了贱籍,送与你了。”   君兰连连点头,道:“殿下,你对君兰的恩情,我万死难报,日后一定尽心竭力,好好伺候你!”   我哽了一下,我觉得君兰顶着那样的脸说“好好伺候”,纵然他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听在旁人耳中便多一层意思了。   果然,苏喻仍是低头写字,耳尖却微微泛了红,不多时,便拿着方子道:“殿下安歇,下官去唤人抓药。”   待他出了去,玉和看了看天色,道:“你再睡会儿罢,待会儿那位就要下朝来了,你还是睡着得好。”   我奇道:“怎么讲?”   玉和找了个由头把君兰打发了出去,屋内只剩我与他二人,玉和笑道:“谁叫你醒着时一句一句顶撞得他下不来台?反倒是睡着时更招他待见些,你是不知,昨夜你抓着他的手蹭来蹭去,活像只猫儿。他天大的气也尽消了,只让你抓着手在这儿和衣坐了一夜。”   我呆了一呆,觉得这事儿颇为尴尬。   昨夜那情景竟然不是梦,我烧得糊涂了,竟然将谢明澜认成了他爹。   这……这怎么怪得我,他们本就长得那样像。   玉和笑吟吟看着我,见状竟也难得没有打趣,他过来将我按倒,把被子拉倒我下巴上仔细掖了,才道:“殿下再睡会儿,你刚退了热,万不可逞强。”   我依言合上眸子,与他有一搭有没一搭的说话。   玉和这个人,平素不靠谱,今日倒还尽了份心。   我其实从方才开始,便觉得后背泛起一阵一阵从前没有的痛感,右手想要握紧时总觉无力,我隐隐觉得也许是哪里伤了经脉,想到若是治不好,以后又要阴天下雨又要多挨一重罪,心更是渐渐凉了。   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没什么可说的,只与玉和说些不打紧的废话。   “别怕。”   聊着聊着,玉和忽然没头没尾地道了这么一句。   我怔了一下,听他又缓声道:“我是齐国国师,是栖云山百年难遇的大炼师,是圣英太子的出家代身,有我在此,邪崇沉疴不敢来缠你。”   不知他如何看出来的,我顿时有些感动,但是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睛道:“你当我不认识你?”   玉和坐在我床边,正翘着脚,把玩自己道冠垂下到鬓边的坠带,哪有在外人面前那清冷出尘到令人不敢亵渎的大国师一分影子?   他侧头看着我一笑,道:“不信?让贫道为你加持加持。”   说着,他一手抵住我的额头,一手隔空比划了半天,要说这个国师也不是白当的,他道冠正束,捏诀手势颇为好看,端得是一副国师样子,他管这个美其名曰“隔空画符,已入化境”。   我有些好笑,任他胡闹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画完了,我也越发困倦了。   我翻身向内,朦胧间忽然想起问他:“你画的是什么符咒啊?”   他笑道:“祛病符,睡吧。”   这个祛病符到底灵不灵,不好说,不过若是他画的是催眠符,那便灵极了。   意识即将消散之际,好似有人轻轻说了一句:“傻,是替身符,我替你。”   这一睡,再醒的时候竟然已是夜里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苏喻的药煎到哪去了,我怎么没喝到。   不同之前那次,此刻我又渴又饿,撑起身想要开口唤人,这次认真环视了一眼屋内,这才发觉这里竟然是东宫。   东宫自太子时洵驾薨后,一直未曾有过新的主人,我那位侄儿还没来得及入主东宫,便直接登基了。   难怪我嗅到一股熟悉的药材辛香。   而此刻,屋内只留了一人。   那人坐在窗边的桌边,拿了本书正看着,只是看的未免太入神了些,我盯着他半天,竟然一页都不翻。   我端详了他许久。   我一直觉得谢明澜与太子时洵有八分像,剩下那两分是更出挑的,可是我也说不清,他是哪里长得更好。   那张脸是年轻的,我没记错的话,他今年方不到二十岁,之前也没有什么机会仔细看,这下得空了,我一寸一寸地把他从眉眼看到颈子,终是不得不承认,他的相貌比他爹出色在少了两分恹色。   太子时洵久病,纵然不病,也总不见完全爽利,故而眉宇间总有几分恹色。   而谢明澜除了畏寒,好似并没有随了他爹那样的体质,约莫便是强在这处了。   看得久了,他察觉到我的视线。   我与他对视了一瞬,皆转开眼。   他起身,沉默地倒了杯水,沉默地送到我手里。   我也沉默地端起来,谁知右手用不上劲,茶盏端在手里抖得厉害,险些泼到被上。   他的视线凝在我的手上半晌,终于拿回茶盏,端送到我唇边,我斟酌了一下,只得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   其实我还想再喝一口,但是谢明澜显然是没有伺候过人的,我刚喝完一口他就沉下茶盏,放在手中,垂着眸子来回摩挲。   我也盯着他的茶盏,望眼欲穿。   “你喜欢他……喜欢到连命都不要了么……”   放屁……我明明第一下就抬手想喊停,是殿前使那二愣子没眼色没看出来,后来我一看,二十多杖挨都挨了,我都要死了,还说那个做什么。   万一真驾薨了,身后若是有好事者问“九王驾薨前说了什么?”那个玉和来一句“殿下说‘剩下的记到君兰身上’”,那场面未免也太难看。   索性都那样了,倒不如嘴上英雄些。   不过此节不足外人道,我也懒得分辩。   谢明澜许是见我久久不答,声音更低,强自道:“他长得是不错,难怪你喜欢……你喜欢……就收到府里吧。”   我不耐与他在君兰的话题上打转,开口道:“陛下。”   谢明澜霍然一抬眼,眼中一时间竟似有许多情愫。   我望着那双极熟悉的眸子,因喉咙干痛,只得慢慢道:“陛下不该和臣独居一室,陛下没有子嗣,其他亲王远在封地,若是此刻臣对您有不臣之心,陛下危矣。”   窗外的月色映在谢明澜的眸子中,但那光亮终是一层一层地灰败了下来。   闹了这一场,待到我能行动自如已经是月余后的事了。   那日之后,谢明澜好像是真的被我这个小叔叔伤了心,未曾再来过,我着实清净了两天。   我虽未对旁人说过,但是心中一直觉得我这个侄儿吧……依我看,并不是当明君的料,只是太子时洵去得早,又只有他一个儿子,没得选罢了。   而这个惟一的儿子,其实也与太子时洵并不亲厚——当年谢明澜诞下之日,玉和的师父就曾舍命进言,这个孩子命格太锐,会方了谢时洵的寿。他说完,就丢了性命。   而后……   我拨了一下膝上斜架着的柏琴,一声凄凉琴声应动而响。   而后,果然应谶。   我裹着大氅,倚着门框坐在东宫门槛上,门槛内外都是空荡荡的,伺候的人都被我打发走了。   这里自从太子时洵驾薨,便一直未有新的主人。   只是不知为何这里竟然还存着一张柏琴,藏在深处,让我手欠翻了出来。   这张柏琴倒不是小时候徐熙送我那张,依我看,它虽有些年头了,但做工用料十分精致上乘,绝不是徐熙送的那种市井随处可见的货色可比。   我望着明月,触及了一些心事。   去年今日此门中……   我随手拨弹了一首曲子,只是心思飘忽,又多年不动琴了,只弹得断断续续,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琴弦忽然一哑,我抚平琴弦,直到这院内又陷入寂静了,我道:“谁?”   一人缓步从阴影处步到月色下,他长身玉立,微揖道:“下官见殿下抚琴,一时未敢打扰。殿下恕罪。”   这人站得远,看不太清,但光听这么文绉绉的话,就知不是君兰和玉和。   我笑道:“苏先生,外面冷,快进来吧。”   这个苏喻也是无妄之灾,本来好好的按察使当着,仕途一片光明,就因为人家刚巧医术也好,便被谢明澜暂留在京内照看我的伤病,也不知以后是个什么前程。   苏大儒泉下有知,一定又会用那种熟悉的复杂眼神盯着我。   只是苏喻涵养甚好,心中怎么想的不知,他面上却是对此大不以为意,得体得要命。   苏喻为我照例诊脉过后,又温言问了些类似“恢复得如何了”这类旁的,最后嘱咐了不可饮酒等诸事。   我一一应了,他说完这些,却也没有如往常般有礼的告退。   许是今日月色太好,让人多愁善感了些,他立在檐下,与我隔着门槛一内一外,他亦静静地望了许久的月亮,终是道:“宫廷之事,外臣本不该多言……”   我将目光移到他面上,等着他的“但是”。   “但是……”苏喻的相貌俊秀清雅,此刻却露出了略微疑惑的神情,道:“我这些年一直想不明白,圣英太子殿下为何对殿下您……另眼相看?”   “为何另眼与我……我想,大约是柏琴。”   “柏琴?”苏喻的目光落在我膝上。   我回首向东宫内堂望去。   不同于前些年刚修缮过的本堂,东宫自建成已有几百年,置身其中体会到一种古朴厚重之感,那是透不过气的重担,是在这里的历任主人无人能够逃避的命运。   与徐熙胡闹那日的晚饭后,纵有千百个不情愿,我还是往东宫去了。   彼时较之害怕,还是疑虑多些,只当太子殿下身为储君,与我这等无人在意的小皇子并没什么好说,最多就是看我今日表现得好,勉励几句就罢了吧?   去时,谢时洵正在喝药,他虽唤我进去,却没有理我,我见东宫侍者人数甚多,却个个屏息凝神,静得仿佛此处只有谢时洵一个人。   我亦不敢打扰,只得学了,在内堂角落垂手站着。   待谢时洵喝完药,方看了我一眼,而后,他自案上丢来三本书,道:“三日之内背熟,且,需穷源竟委,不可糊弄蒙混,本宫会亲自抽查。明日起,你按上学时辰来东宫,平日这里上课议事,你便在旁听着,听不懂的放课后问本宫。本宫这里规矩多,你仔细着些。”   他没说若是没背下来会怎样,但是我不敢问。   见我不答,他不悦道:“明白了么?”   我又是一呆,结结巴巴道:“这……太子哥哥,为、为什么是我……”   “问得好。”谢时洵点头道:“手伸出来。”   我惊愕之余却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只得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端平。   他略一抬手,身边那个清秀的小太监就会意奉上戒尺。   一道破空之声,我冷汗顿冒。   疼,怎么那么疼,我之前看伴读们挨打时,他们虽然都神情扭曲,但都还能撑住再来几下,约莫是都没有我今日这般疼,只这一下我就握着手缩在怀中,疼得俯下身去。   但……问得好为什么还要打我……   我哀怨地看了他一眼,这次却打死不敢问了。   “你虽是个早慧有天资的,但小小年纪却凉薄无情,顽劣狡诈,念及你为母寻琴的孺慕之情,本性倒是不坏,只是若无人管教,以你的性子日后定将行差踏错步入歧途——既然师傅不敢打你,本宫来打,师傅不敢管教你,本宫来管教。若是以后改了,这下权当白挨的,可听明白了?”   我心中巨震,日间在假山中与徐熙的口角竟是被他听了去!   蓦然间心底凉了一片,按平常我本是不敢的,但是一想到若此时再不说,以后便真按他所说那般过下去,未免形同炼狱。   我沉吟了一下,艰难笑道:“谢太子哥哥,只是师傅们说,东、东宫学的是治国御民之术,臣弟愚钝,觉得……旁、旁听不妥。”   这下谢时洵连理都不理我了,起身便径自往后面去了。   他身边那位清秀小太监走过来,对我低声道:“太子殿下已将此事回了陛下,陛下道‘修身治国平天下,既然是要教化万民,自幼弟始也是佳话’。殿下……您还是回禀了娘娘,明日早来吧……奴才名唤程恩,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那一日,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东宫,不知走了多久,忽地跌足道:“要什么柏琴!要什么柏琴!”   苏喻叹道:“原来是这样一番过往。”   他又望着我膝上的柏琴良久,温言道:“既然一切皆源于此琴,也系殿下的一丝善念,今日殿下于此寻得,许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望殿下莫失,莫忘……莫要辜负先太子殿下一片苦心。”   我笑道:“只听这两句,苏先生在道学上的造诣,倒是比国师更透彻些。”   苏喻只道“不敢不敢”,随后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告辞离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也叹了口气。   这个苏喻哪都好,他们苏家的性子是祖传的刚烈耿直容易得罪人,但到了他这就没了这臭毛病,他不但没有,甚至在从容不迫这点上,可谓天下无二。   他虽不是皇室宗亲,但因着是苏大儒的嫡长孙,赶上逢年过节宫内开宴等诸事,他也偶尔随他爷爷进宫,故而我们很早便见过。   苏大儒一代忠良,太子三师之一,天下头号东宫党,因此这个苏喻也是在太子时洵面前露过面的。   我总是隐隐觉得,他当年小小年纪,在苏家那么严谨的治学下,光是功课都要念到深夜,竟然还有闲心去读医术,约莫是与太子时洵有些缘故。   事实上,太子时洵并不是天生就爱和小孩子过不去,除了我之外,即便他对旁的弟弟们,或是如苏喻这般身份的世家子侄某些行为看不过眼,也不会直说,只叫来管事之人训斥两句,命人回去严加管教罢了。   好像就有那么仅有的一次,是一次宴席散后,苏大儒带着他来与太子时洵请安,期间说了些闲话,恰逢苏喻那时刚学了《左传》,不知怎么聊到狼子野心这个典故,苏喻便说道:“小狼纵然年幼,纵然自幼与犬混养,然狼就是狼,狼子野心本性难移,终有一日将对主人舐喉相向,既如此,留之遗患无穷。”   一听便知,这哪里是孺子的回答,这老气横秋的口吻明明就是苏大儒借着嫡孙之口的劝告。   太子时洵闻后没什么反应,突然叫到我,道:“前些日子,你也读到此篇,你有何见解?”   我当时正因为旁的事走神,只听了个大概,被骤然叫到,心中戏谑道:苏大儒亲自教的嫡孙还能教错?于是张口就道:“臣弟以为苏世弟说得……鞭辟入里,一语破的。”   苏大儒拈须一晒,而太子时洵也是冷笑一声。   他对苏喻虽算不上和颜悦色,倒也没有为难,只是简短道:“读书须由师父传道授业解惑不假,但若只是一味盲从,也不过是拘儒之论,不求甚解罢了,你回去再读。”   苏喻道了“是”,叩了头,退到苏大儒身边,我正望着苏大儒垮下的难看脸色直笑,就听太子时洵声音一厉,对我道:“至于你,是本宫让你近来的日子好过了些?回去把此篇抄一百遍,若是无新见解,明日你小心着些。”   半大的孩子被这般当众训斥,那时我的脸皮远没现在这样刀枪不入,一时间只觉得丢人现眼,顿时垂头丧气起来。   倒是那个苏喻,同样是被轻责了,他面上不但没有颓丧之色,反倒眼中隐隐透出一分喜色来,以至于出了东宫他还一步三回头,我纳罕地看着他,当时就觉得此人是个心胸开阔的,当真是个人物,日后定会青出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现如今看,果真如此。   又养了些日子,不知是苏喻妙手回春,还是玉和那道符起了作用,待背后的伤结痂,倒也没落下什么后症。   ……想想玉和那不靠谱的样子,多半还是苏喻的功劳。   眼看临近年关,宫里面临两件大事。   一是除夕将至,惯例要祭祀天地和列祖列宗,普天同庆佳节。   二是太子时洵忌辰,在除夕的前不到半月。   这两样与我关系不甚大,届时人到了就是,反倒是玉和忙得不可开交,毕竟皇室陵寝就在京郊的栖云山畔,不论是祭祀祖先还是祭祀太子时洵,都是要去的,而栖云山上护国观的掌教真人,就是国师玉和了。   趁他赶回栖云山,诸事缠身没空来烦我,我在东宫又住了些日子,到行动彻底无恙了,便遣程恩回了谢明澜,准备出宫回府。   程恩去了半日又回,与我道是太后召见我。   我怔了一下,太后……我方想起是以前的太子妃,我的大嫂,也是谢明澜的生母,她没当过皇后,直接成了太后,很久没有人和我提起她了,今日乍一听,差点没反应过来。   既然太后召见,我只得去了。   到了慈宁宫,我在屋外行了礼,进屋再跪,一抬头发现谢明澜也在,他见我进来,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   太后居于内堂,与外间隔着一层纱帘,她让我坐了,与我隔着帘说话。   其实也无甚要紧的,她只问我身体如何,可有甚需要的等等闲话家常,我知道那日之事,宫中对外没提狎妓与杖责一事,统说是我旧伤复发,好在当时在场的那几个人都是嘴严的。   不然的话,谢明澜下不来台,我也没面子……若是非要较真,那还有五六十杖记在账上呢。   不知太后知不知道内情,反正她端端庄庄的问话,我也恭恭敬敬的回答。   中间再隔了一个面无表情端坐着的谢明澜,我们叔嫂侄三人简直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其实……以前我与她倒也没有这样生分,她对我一向不错,还差点把她那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表妹嫁给我,只是后来因为一些缘故……这桩亲事没有成。   她十四岁嫁给太子时洵那年,我刚进东宫读书,偶尔也能见得到面,我在她眼中是个五六岁的幼童,她于我看来也就是个半大的漂亮姐姐。   最后一次与她亲近,应该是我十五六岁那年,有一日,东宫三师斥责我明里暗地里与鲜卑勾结,意图乱政,他们又把“狼子野心”这个典拿出来反复说,太子时洵却不置可否。   他只问我多年过去,对这一词可有新的见解,我仍是没有答上来,挨了一顿训,又被罚抄了百遍,直抄得都快不认识那些字了,还是无甚新解,想到第二日不知要被太子时洵怎样发付,又急又怕。   正巧遇到这位当今的太后,当年的太子妃,她见我着急,便拉我坐下慢说,待她听了缘故,也陪我一顿好想,后来见我实在想不出,她便柔声对我道:“太子殿下今日不知为何饮了酒,正在御花园亭内纳凉,他微醺的时候最好说话,九弟不妨趁现在去请教他。”   我谢过了她,半信半疑地去了,果然依她所说,谢时洵在亭中。   时值夏日傍晚,他少见的穿了一件素白的,半倚半躺在一张藤椅上,轻摇着折扇,正如太子妃所言饮了酒,较之平常,他目光多了些许钝色,少了许多凌厉。   在程恩的默许下,我上了前去,半蹲半跪在藤椅前与他说话,放软了口气道是抄是抄完了,但仍旧没有想通。   太子时洵闻言,俯视着我许久,他轻晃着藤椅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一折一折地收起了折扇。   我紧张地盯着那扇子,总觉得下一刻就要敲上我的头。   而后,他的确扬起扇子,不过却是轻轻点在我额头上,他自念了一遍“狼子野心”,然后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   后来,他露出我仅见过一次的温柔笑意来——那是平时绝不可能见到的,只一眼就知道他是将醉未醉的那一种笑。   他手中的折扇从我的额头滑至鼻梁,嘴唇,最后抵着我的下巴微微一扬,迫使我直视着他,随后道:“狼子野心……首先养的得是狼,才有后面的可说——谢时舒……你是小狼么?还是小猫?嗯?”   ……那我就不能是个人吗?   彼时我已经在东宫呆了十年左右,早被他管教得服服帖帖,即便心中有些莫名,却也为他难得一见的微醺觉得好笑,不忍拂他的兴,我只得别别扭扭道:“臣弟……只是猫罢了。”   后来回去路上又碰到太子妃,她问到如何,我照实说了,她许是也觉得太子这样说我很没道理,就对我好一顿安慰,还带着我吃了点心……准确的说是吃了她最爱的绿豆糕,噎得我半晌没咽下去。   而对绿豆糕……我如今再有两三年都当而立了,那之后愣是再也没有吃过这玩意。 第3章   “九弟喝茶,再用些点心吧。”帘后的太后这样说到。   我道了声是,看了一盘子绿油油,心想她这个口味真是多年未改……   正要勉强伸手去取,却被谢明澜抢先一伸手,连盘子一起端走了。   我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却不理我,只将盘子递给程恩,低声道:“去换些咸口儿的来。”   说完他又正襟危坐着,对我问询的视线视而不见,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像是与我赌气。   我与太后又闲话不久,吃了两块程恩新换上来的点心,见天色不早,正欲告退,太后忽道:“九弟,还有一事……”   我只得又站了,太后沉默良久,道是她近来身子不爽,栖云山虽然坐落京郊,但去一趟也是舟车劳顿,故而她今年去不得栖云山了,叫我代她遥祭那位表妹。   我应后,她幽幽叹息道:“这事也是难为你了,不过时至今日,也没有旁人可代哀家去了,九弟多辛苦些。”   我口中只道“分内之事,分内之事”,便告退离去了。   谢明澜与我一道退出来,他挥退了步舆和侍者,只留程恩在身边,他略略地走在我前面,却不理我,只与我不远不近地走了一路,一语不发,我看着神色也是阴晴不定的,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我见程恩向我使眼色,那意思看着是叫我与他说话,我只得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这才想起一事,道:“陛下,臣的伤已大好了,多谢陛下关怀,只是苏先生大才,如今因臣私事拖累了他……臣心中也多愧疚,按察使一职公务繁忙,恳请陛下放苏先生去忙国事吧。”   程恩的脸渐渐皱成一团,拭了拭额头。   谢明澜脚步不停,像是没听见般,直到我又唤道:“陛下?”   谢明澜这才沉沉道:“苏喻已经来回过朕了,他说你的旧伤是火药所致,伤及了根本……当年又未曾精心医治,才留下病根,这次须待他精心为你调理几年。他已经自请左迁京都府观察使,即日起留任京中,方便调理照顾你的伤情。”   我闻言一惊,这都哪跟哪,京都府观察使这个官职……我没记错的话职责是协领调度京都三万戍京精兵,虽然是文职,却总在兵营行走,又责任重大,相当于捏着谢明澜的命脉,他……他一个文弱书生掺和什么?   回想起他意味深长地望向我那一眼,我越发觉出几分深意来。   我正待思忖,谢明澜停住脚步,皱眉对我道:“你那个……君兰呢?堂堂亲王,身边一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我随口道:“承蒙陛下厚恩,留臣在东宫养伤,只是东宫重地,他的身份卑微,不该在此,臣打发他先一步回府了。”   他面色稍霁,轻哼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了。   又走了走,眼看再转几个弯都到宫门口了,他仍是没有离去的意思,过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步道:“你的旧伤没有好全,朕……我之前不知道。”   我躬身道:“臣惶恐。”   毕竟那已经是大约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不到十岁,又因为命格一事,父皇母后虽然当场赐死了玉和的师父,但是心中仍是信了,怕他方了太子时洵的寿,所以一直把他养在别苑择人教养,这宫中压根没有什么人与他亲厚。   至于我的那点旧事,当年知之者虽不少,但当年在场之人也都是公卿重臣,他们对我有些心中多有亏欠,故而也不会再往外说,所以谢明澜不知道实属正常,怪不得他。   待已经行到宫门前,谢明澜停住脚步,我见他既不是要出宫,也不是要回养心殿,他就只是负手站在宫门前,一副冷峻模样。   可我是要出宫回府的,见他那样,我一时间告退也不是,不告退也不是。   静默良久,我与程恩眼神交流了几个回合下来,只得试探道:“呃……臣……之前偶得一柄宝剑,名唤拂白,臣见识浅薄,只有见到那柄拂白时,才知什么是‘一尺寒光堪决云’……不知陛下可愿驾临一观?”   谢明澜闻言微微扬起眉心,竟似有些吃惊。他仍是负着手,不知思忖什么,而后却微微偏过头去。   我正对着程恩皱眉,却听谢明澜轻咳一声,转过身慢吞吞道:“既然是小皇叔一番好意,朕今日闲来无事……那就去看看吧。”   谢明澜换了便衣,轻车简从,不多时与我到了九王府。   我一直没有封号,太子时洵走得早,没有来得及上奏先帝赐我封号,后来先帝因为痛失爱子,一病不起,不出几年也跟着去了,也没来得及管我的事。按理说其他皇兄们都是按封地取得封号,可我又被太子遗旨留在京中,没有封地,朝中旁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提,总之这事儿就一直搁下了。   好在京中就我一个亲王,王府也就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了,倒不至于叫混。   我的府邸惯来门前冷落,人丁稀少。府内有一个老眼昏花的管家,他那两个五大三粗的儿子做些门子杂役的活计,他还有一个小女儿,出落得如花似玉,只是近年让我宠得越发泼辣,因着还未到出嫁年纪,便留在府内做侍女,平素端个茶递个水,脾气上来了敢顶我几句。   我御下不严自己是知道的,统共就这么几个人也没什么可御的,可是我也没想到,我们一行人到时,我一开门,正碰两人推门出来,巧不巧的与我正撞了个满怀。   若只是撞到也就罢了,偏这二人大白天穿着夜行衣,蒙得严严实实就剩一双眼睛,一人提着一条哨棍,我再定睛一看,不是君兰和我那侍女绿雪又是谁?   我还没怎样,却给程恩吓得够呛,一声“护驾”喊出去,顿时刀光剑影一片。   我忙对两人喝道:“你俩胡闹什么!胆敢冲撞圣驾,不要命了?”两人这才方知闯下大祸,忙丢到武器扯掉蒙面,跪地告罪。   我正唤了人来押他俩下去,却见谢明澜挥退侍卫,扬手止住了,他似笑非笑道:“小皇叔的家人着实有趣,这番打扮有什么缘故,又要往哪里去?也说与朕听听。”   王府堂中,谢明澜落座正位,道:“小皇叔请,朕听听罢了。”   只是唯一一个端茶递水的侍女在堂下跪着,我只得先与程恩私语几句,叫他去奉茶了。   这边事毕,无奈之下,我只得对两人道:“你俩胡闹至此,到底有何缘故,赶紧和盘托出,本王定当家法处置你们!”   说这话的时候我都有些心虚,我这九王府哪来的家法。   绿雪和君兰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两人只看了看我,你一句我一句便把此事道出。   原来是昨日绿雪拉着君兰去一酒楼吃小灶,恰逢几个下值的皇宫卫军在那吃酒,那几个卫军多喝了几杯,借着酒劲轻薄了酒楼里的卖唱姑娘几句,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绿雪这小丫头被我宠得骄纵泼辣,见状便上去与人出头,与他们口角了几句。   后来那几个卫军一看,发现绿雪比那卖唱姑娘生得更为秀美标致,就转而言语轻薄于她,一时间说她不过,那些人便开始动手动脚,绿雪仗着自己有点三脚猫的功夫,趁其不备一个大耳光就抽到人家脸上了。   君兰彼时还算识大体,他从皇宫中捡了条命出来,生怕给我在外生事,故而他本不愿出面以免横生枝节,只是他眼见绿雪吃亏,莽汉之心一动,便也按捺不住,上前喝止。   后来那几个卫军又一看,这里竟然还有君兰这么个样貌出挑到扎眼的,登时眼睛都直了,又放了绿雪转而又去缠他……   我听到此,忍不住扶额道:“这都什么跟什么,早晚把你们两个轰出去。”   总之,这两人与那几个卫军在酒楼叮叮咣咣大打了一场,直闹到掌管京城治安的金吾卫闻讯赶来,这俩人才自知闯了大祸,顿时撒腿就跑,那几个卫军向来是作威作福,何曾吃过如此大亏?自然也不肯善罢甘休,唤来了营内兄弟,追着他俩满城满街的跑了一天。   绿雪和君兰两人好不容易甩掉他们,今日越想越气,二人一合计——可他俩一个莽撞一个泼辣,能合计出什么好来?故而大白天就扮上了夜行衣,预备去卫军营外蹲那几人,好报复一顿出气。   我越发没好气道:“谁借你们的胆子,还敢夜袭卫军军营?若是金吾卫上门来要人,本王也保不住你们。”   谢明澜倒是听得饶有趣味,听到最后他眸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他唤来程恩吩咐了几句,又问道:“现在的卫军统军是谁?”   程恩不知为何看了我一眼,有些犹豫道:“是叫徐熙……此人今年刚升的统军,听闻他治军严谨,按说不会放任手下如此放肆……”   谢明澜道:“叫他即刻去查,查完回禀。”   而后,他目光在君兰身上定了许久,口中却是对我缓缓道:“原来小皇叔喜欢的是这样活泼生动的美人。”   我告了罪,直道治下无方。   谢明澜道:“罢了,今日是来看剑的,不要被杂事扰了雅兴,此事日后再说。”   我道了是,命君兰去取了剑来。   拂白是一柄好剑,见过了它,旁的宝剑都成了破铜烂铁。   我从剑匣中取出,双手捧了呈与谢明澜看。   谢明澜取在手中,拔出一截,便见寒光耀眼,那拂白剑身通透,当得上一句刃如秋霜,待他拔出剑鞘,挥之只见剑影,又当得起一句一尺寒光堪决云。   谢明澜道了一句:“好剑。”说着似爱不释手,竟要伸手去触。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道:“陛下小心,拂白太过锋利,可吹毛断发,伤人不见血。”   谢明澜垂眸看了看我握着他的手,随口道:“当真?”   我用手指轻轻一抹剑锋,摊开在谢明澜面前。   开始时只见无恙,片刻过后,忽见一道血色裂开,许多鲜红涌了出来。   我道:“千真万确。”   咫尺间,谢明澜反握住我的手,忙唤程恩去取伤药来,皱眉道:“你直说当真,朕怎会不信你,为何要亲身试剑?”   我撩起下摆,郑重半跪在他面前,道:“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望陛下谨记。”   谢明澜试图扶起我的手僵在半空。   我就说谢明澜不是当明君的料,在这点上他远比不上他爹,韩非子这篇我都怀疑他有没有认真读过,上面明明白白写着都说了,当帝王人主的祸患就在于相信别人,你信了谁,就形同受制于谁。这么浅显的做君王的道理……唉,别说太子时洵,就是苏大儒在世,看到这个除了相貌其他远不及谢时洵的当今圣上,真不知作何感想。   一室静默,忽然,君兰也一跪,低着头一字一字道:“此等好剑,只在掌中赏玩却无趣,草民斗胆,愿舞剑为陛下助兴!”   “放肆!”我与程恩同时出口。   谢明澜眸色深沉,平淡道:“哦?你会剑法?”   君兰道:“是,乃是九王爷所授,草民学艺不精,只堪博陛下一笑罢了。”   谢明澜侧目望向我,目光像是凝在我身上。   我借着程恩为我包扎伤口的当儿,避开他的眼神,对君兰斥道:“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在陛下面前舞剑,还不快下去。”   谢明澜却冷道:“也无妨,朕也想看看小皇叔所授剑法是何等犀利。”   说罢,他随手一掷,那柄拂白霎时间钉到君兰脚边,发出“铮”的一声龙吟。   君兰道了声谢恩,拾起拂白,只见他目光如炬,双指抹过剑锋,正要起势之际,突然有人进来通报,道是京都府观察使苏喻前来见驾,正在门外候见。   苏喻似乎是急行而来的,虽说他在极力平复,但还是看得出气息极乱。   他先是一扫堂内众人,方下拜见礼,起身后,他的目光停在君兰和他手上的拂白剑上,他似也对这剑很有兴趣,道:“听闻陛下与九殿下赏剑,下官不请自来,还望恕罪,下官虽于武学一道甚是浅薄,但是少年时也曾习过几日剑法,可否借剑一观?”   见谢明澜颔首,我从君兰手中取过剑,递给苏喻。   苏喻细细端详一番后,一指弹向剑身,又是一声龙吟。   直到归于静默,苏喻才道:“好剑,不知此剑可有名字?”   我在旁道:“此剑名唤拂白,取……法家拂士,风雪清白之意。”   苏喻想了想,道:“拂白虽是好名字,只是……依下官拙见,这也许不是此剑本名。”   闻言,我仔细打量了他一眼。   苏喻与我对望,依旧容止不迫,他又道:“微臣才疏学浅,只是觉得此剑太过霸道,看起来不像‘法家拂士’的士大夫之剑……”   我在这一瞬间,愈发觉得苏喻这个人有趣极了。   好在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故而谢明澜也没在意,被他一搅,君兰剑舞一事也都没了兴致,就此搁下了。   又闲话了些时候,眼看天色更晚,谢明澜便在程恩恳劝之下回宫了。   临行,他撩开帘子,唤我到跟前,我只得弯下腰听他有什么吩咐,谁知他只对我低声道了一句:“小皇叔,你今日说的没错,不过……我信你,你记好。”   说罢,放下帘子,离去了。   长街,华灯初上。   我目送许久,直到身后忽然有一人道:“比起‘拂白’,‘霄练’这名字更适合这柄剑吧……九殿下。”   我慢慢转过身,直视着苏喻。   苏喻亦不闪躲,坦然道:“苏某没记错的话,‘霄练’是旧朝天子佩剑,后因战祸流失于鲜卑,因缘际会之下,近年竟然得见天日,便是如此凑巧,我任按察使巡查各地时,曾在陇西府节度使裴山行那处见过此剑,今日它虽换了剑鞘和吞口,但苏某既然见过,便决计不会认错。”   我笑道:“苏先生好眼力。”   许是我承认的太痛快了,苏喻竟然怔了一下。   “多谢九殿下如此坦诚……”苏喻道:“可是,殿下身为亲王,配天子剑,乃是大逾礼制之举……而且裴山行使手握重兵,身负镇守边关要塞之责,他究竟与殿下有何关系,为何不将天子之剑献给陛下,而是赠与殿下?”   我道:“苏先生鞭辟入里一语破的,只是本王不解的是,苏先生为何不当着陛下问呢?”   苏喻立在原地,像是被问住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见他久久不答,我告辞离去,转身把拂白抛给君兰,道:“拿着玩吧。”   谢明澜临行时对我说……他相信我。   心中有一块不知名的地方泛起莫名的酸涩,只是那酸涩很淡,并留不住太久。   我长叹一口气,惋惜地想:可惜……他太年轻,错信了我。   冬月初四,大雪。   谢明澜御驾出巡,亲往栖云山祭祖,仪仗卫队等浩浩荡荡地排出几条街。   前有净水泼街,金甲卫士开道,后有仗马宝象缀后。长街两侧俱是跪拜的百姓。   我也难得穿了朝服,骑马随行。   偏好死不死,与我并骑的竟是个老熟人。   徐熙一身精甲,乍一打眼还真有几分威严气度。他不敢和我齐头,驱使着马儿错后小半个身位。   我只当未看见他,只顾自忖着心事,一手攥着缰绳,只随着马儿晃晃荡荡罢了。   走了小半个时辰,徐熙似乎终于忍不住策马上来,小声道:“九殿下,好久不见,下官发现玆是一碰到您,我就走背字。”   我不搭茬,只当未听见,他又道:“当年给您当伴读,挨打我就不说了,后来您进东宫读书了,行,我不配进东宫伴读,被遣出本堂我认了……后来我弃文从武,好不容易承了我爹的那点爵位,进十六卫混个差使,这刚有点起色,怎么您还赶尽杀绝呢?”   我望着远处栖云山山顶,漫不经心道:“徐统军,你现在统领皇宫卫军,担护卫陛下的重任,这可不是‘有点起色’吧,恩宠隆盛,天下谁能出其右啊。”   徐熙“啧”了一声,急道:“九殿下,您那两位家人大闹太白楼的事儿,我审了呀,怎么和您在陛下面前说的不一样呢?还‘被卫军追了八条街’,反了吧?怎么我审出来的是您的两位家人追了我的人八条街给他们打得鼻青脸肿?容下官说句大话,我治军极严,手下人不敢在外面闹事,再者他们都是在宫内当值的,都是有眼色的,只一看那二位品貌,便知不是等闲人,怎么敢欺侮他们?”   我笑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许是他俩胡闹怕被本王怪罪随便攀扯你们,既然你已经自审出结果了,去回陛下就是。”   徐熙也被气笑了,道:“九殿下说的真轻巧……谁不知陛下……”   “九殿下!”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程恩策马,自前面逆着仪仗长队行了过来,行至我面前,双手碰上一件猩红鹤氅,道:“陛下说今日严寒,赐鹤氅一件,望九殿下保重身子。陛下还说,虽按祖制,亲王该是骑马随行,但是希望殿下不要逞强,坐轿也使得的。”   我道了谢,对不远处的华盖伞帐遥遥一揖,接了过来,等程恩走了,随手将大氅搭在马背上,道:“徐统军,请继续说。”   徐熙露出牙疼神情,道:“还说什么?下官还敢说什么?”   可不多时,他还是仿佛咽不下这口气,又道:“下官求求殿下了,麻烦您和陛下面前美言两句,圆一下此事,下官这就绑了那几个到府上赔罪,另有一些歉意给那二位买零嘴吃,可否?不然下官实在无法交差……您总不能从小到大只可着一个人欺负吧。”   拽着缰绳的那只手冻得疼,我缩回袖中,又换了一只手,这才慢慢道:“徐统军上次弃文从武卓见成效……今日,还是想想弃武从什么吧。”   说罢,不顾他铁青的脸色,我加了一鞭,与他拉开了距离。   行至正午,已到了栖云山。   玉和领了一众修士迎候在山门前,今日他也穿得隆重,层层叠叠的玄色道袍迎风飒飒,道冠正束,但还是有几缕系不上的额发垂下来,两条坠带自道冠侧分下来垂在鬓边,迎风飘动。   看着他在百官面前端得仙风道骨的样子,又想起他在我床边翘着脚玩那两根坠带的不靠谱模样,我越发觉得好笑。   冗长见礼中,我与他在人群中触到目光。   有月余不见,我忍不住扬了扬唇角,他在圣驾前不好露出什么特别神色,只双指捋过坠带,眼风轻飘飘地在我面上一扫而过,转身领路去了。   祭祖仪式繁复,耗费时久,更何况栖云山上寒意较城中更添一层,而且昨日刚落了雪,今日虽出阳了,但积雪未消,我站到礼毕回了房间,又发起高热来,祭圣英太子便没去。   谢明澜祭完他爹,听闻了便来看我。   他坐在床边,摸了摸我的额头,蹙眉看了我半晌,道:“都叫你不要骑马逞强,这下趁愿了?”   我叹了口气道:“臣的错。”   他没好气道:“你这错认得快。”   谢明澜在我床前又坐了半天,好像还是很生气似的,又冷哼道:“还能拿你怎样,说又说不过你,打你你就敢死给朕看,看着烦心,罢了,眼不见为净,朕走了。”   虽然说着,他又叫人唤了太医和苏喻来,吩咐了两人留下仔细看护。   他是一国之君,不可一日不在宫中,故而嘱咐许多,最后只得在众人恳劝之下返程了。   苏喻对我的脉案可谓熟得不能再熟了,谢明澜一走,他就放太医离去休息了,一时间开方煎药不提。   我喝了药发了汗,便沉沉睡去了,再醒时,一望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苏喻和衣蜷在窗边小塌上正睡得沉,我望着窗外明月出神,不知过了多久,我蹑手蹑脚下床来换好衣服,披上大氅,去取了些东西,向山上去了。   这栖云山我也很熟,齐国尊道教为国教,皇室子侄每年都要来住上个把月静心修身,有些皇子比如太子时洵,有出家代身,便不用自己亲自来,像我这种难得可以借此躲开东宫繁重功课的,便是一年也没有落下过。   我顺着记忆,步到险峰上,崖下就是万丈深渊,头顶却是一轮明月。   我取出一支白色山茶花,一松手,就被风带走了,那一点白飘飘洋洋沉入乌黑崖底,直到看不清了。   我在崖边扬起一把纸钱。   遥寄佳人……也只是遥寄罢了,那人香消玉殒在千里之外,不知魂归故里了否?   我十岁时,时年正与北国打仗,连年战事断断续续总不消停。   但宫内那年的大事,却是太子妃的一位远方表妹被接入宫中了。   那位表妹姓云,母亲早逝,父亲算是皇亲国戚,有着世袭爵位,只是后来战死沙场,父皇念她家忠烈,孤女无人照拂,便开恩把她接进宫中,因着她和太子妃沾亲带故,所以就留在太子妃那边教养。   她后来虽然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但是在当时才九岁,只是天真娇憨的小姑娘罢了。   我记得初见是在家宴上,太子妃忽然小声逗她:“你为什么总盯着九弟看呀?”   虽然小声,但是我坐得近,还是被我听到了。   云姑娘歪头盯着我直瞧,道:“九哥哥长得和别的哥哥不一样。”   纵使那时已经练出了些厚脸皮,但听到此话,我一时间仍是有些难堪,我的相貌因为随了母妃一些,确实有些异于中原人,宫内之人背后的编排我也只当不知罢了,她却还是头一个当面说的。   太子妃听了,也赶忙拍她的手。   那云姑娘仍是天真地望着我,痴痴道:“可是云儿瞧了半天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只觉得九哥哥的眉眼特别好看,一看就……陷了进去,想一直看,拔不出来了。”   太子妃又笑又叹,嗔道:“你这个不知羞的小妮子。”   我也忙别过目光,心中却是巨震,一时间又是惊愕又是暖意,也不知具体是什么滋味。   她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人。   因为我在东宫读书,见到太子妃和云姑娘的机会便多些,我和她年纪相仿,再加上初见那一层缘故,我们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是后宫规矩大,我与她每每相见,俱在长辈在场的情况下,时隔多年,现在想来那时也许心中确有朦胧好感,但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仅此而已。   待我长到十五六岁,云姑娘也有十四五,出落得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她的画像不知怎么被传了出去,传得天下都知宫内有位天下第一美人云姑娘。   因我与她二人又快到了婚配年纪,宫内诸人都当云姑娘是未来的九王妃了,时常拿我们打趣,就连父皇也甚是满意,有意指婚我们。   但在我十六岁那年,我母妃病逝,我悲痛发丧后,须守孝三年,这一桩婚事便放下了。   第二年,与北国的仗已经打到第六、七个年头,两国俱是元气大伤,此时北国却勾结鲜卑,鲜卑陈重兵于陇西,意图与北国一北一西夹攻齐国。   若只是北国一国,齐国尚且有一战之力,但西面鲜卑近年来横空出世了一位叱罗将军,此人用兵如神,短短几年扫平周遭小国,亦对齐国虎视眈眈。   眼看江山社稷倾覆在旦夕之间,北国突然遣使者前来,声称愿与齐国罢兵言和,只求娶天下第一美人云姑娘,让她和亲北国。   那日,我头一次闯进东宫,彼时谢时洵已是监国太子,我跪在太子时洵面前,求他不要应此事。   我对他道:“鲜卑与北国的联盟并非牢不可破,他们两国之间亦有血海深仇,如今只是为了利益暂时联手,北国突然要和亲,定是他们两国之间生了嫌隙,臣弟愿出使鲜卑,斡旋此事,待鲜卑退兵,只剩北国不足为惧,不需送云姑娘去和亲!”   彼时太子时洵望着我的眼中,有许多悲悯之色。   这种神色并不常在他面上出现,只是那时我还不明白。   最后他只是轻轻道:“你去吧。”   十七岁那年,我奉母妃遗命,带着她的一缕长发,出使鲜卑。除此之外,另带了一支千人的精兵叫他们扮作随从,又押一些珍宝,最后叫来玉和随行。   鲜卑是我母妃的家乡,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想回去,可惜直至逝世也没有机会。我也借着那次出使,得以送她一缕长发返乡。   事实上,如苏大儒所抨击的,我的确一直与鲜卑王室有些暗地里的交情,我本就流着一半鲜卑的血,只是以为仗着这些就可以劝他们退兵实在天真,去了之后,我们方知道鲜卑朝中已分为两派,鲜卑王是个刚登机的幼主,他本已满足现状,并不愿出兵,奈何那位叱罗将军功高震主,一意用兵。   我只得又去了陇西,求见鲜卑叱罗将军,谁知这位大将军听是我,竟然战甲都未来得及穿便前来与我相见。   他见了我,直道了三声“像”,我方知他原是少年起便一直倾慕我母妃的。   我与他虚与委蛇许久,不提罢兵一事,只恳请他为我母亲的长发寻鲜卑境内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入葬。   中间曲折不提,总之那叱罗将军虽然犹豫,最终还是应允,亲自带精兵护送我去了,在那里,他被玉和事先带人埋在那里的火药炸得灰飞烟灭。   那时玉和也不大,火药也是他炼丹时偶然所得,彼时用的并不熟练,引线太短,为了确保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万无一失,他不肯离去,险些与那叱罗将军死在一处。   我最后一刻踹开他,虽侥幸未死,但是后背被炸得血肉模糊。   大将军一死,鲜卑王即刻同意罢兵回朝。   我听闻这个喜讯,顾不得伤势,一人甩下兵士,快马加鞭赶回齐国复命。   再后来……再后来……   我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太子时洵墓前。这还是我第一次前来,从前……我不敢,不愿来。   墓碑上刻着他的谥号,实在太长了,所以现在的人提起他,只取了一个“圣”字一个“英”字。   我伸指触上墓碑,触及的是一片冰冷,我仔仔细细描了他的名讳一遍,缓缓阖上双眸,向后扬起一把纸钱。   就这么饮一口酒,描一遍他的名讳,扬一把纸钱。   纸钱纷纷扬扬地从空中落下,像雪一般。   十年前,我狂喜地赶回齐国皇宫时,天空中也飘着大雪,明知不可能,我却记得仿佛是有这般大。   我没日没夜的赶路,一路跑死八匹马,赶回时浑身泥泞落魄不堪,形容如同疯子一般,我也确实像疯了一样,逢人便抓着说“鲜卑退兵了!”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却只用复杂却同情的神情看着我。   直到我遇见一个相熟的宫女,她原是面无表情的,直到见了我才软软跪倒下去,泣声道:“九殿下你回来了,和亲队伍……半个时辰前刚出北门……”   我登时如五雷轰顶怔在原地,等回过神来,我竟已闯入了养心殿。   侍卫边阻止我边急道:“太子殿下与各位大人正在嘉赏殿试三甲,殿下不可进去!”   我挣开他们,直踹开大门。   屋内的人不多,也不少,我缓缓环视了一通,在场的莫非王孙公卿和亲近的心腹重臣,除此之外,还有三张年轻的面容,其中竟有苏喻,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回避我视线的,他只是哀伤地望着我。   至于旁人,我所视之处,他们纷纷躲开我的目光,室内静得可怕。   谢时洵端坐在案后,面色苍白,面对我的无礼,他极为少见的没有斥责我。   我一步步走向他,走到跟前,却骤然脱力,只听自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抱着他的腿,一开口却觉得自己颤抖着声线道:“太子哥哥,鲜卑撤兵了,鲜卑撤兵了,你下诏,把云姑娘召回来,好不好?我去追,她们刚走不久,追得回来的,追得回来的!”   太子时洵缓缓伸手抹去我脸上的血污,眼中似有心疼,但更多的,仍是悲悯。   他面色更加惨白,阖上双眸,道:“本宫,不能下诏。”   像是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了。   “我求你啦!”我崩溃道:“求求你了,鲜卑退兵了,云姑娘不用和亲了!我求求你啦……”   太子时洵的手指很冰凉,我死死抓着,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哀求道:“太子哥哥,你答应过我,你忘了吗?”   太子时洵眼眶中也似有水气,但是那并不分明,他缓缓从我手中抽出手指,我手中一空,却听他在平静地一字一字道:“本宫没有答应你。”   我惊愕地指着他,千言万语梗在喉中,我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有热泪滚滚而下。   我兀自跪在原地,浑身颤抖了半晌,忽然回身抬起手指横过室内众人,愤恨道:“这屋里的人,你们一个个贵极人臣,平时号称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为何现在都躲在后面,为何眼睁睁看着,把一个女人送进火坑?”   然而,还是没有一个人应我,屋内依旧寂静如同坟墓。   直到太子时洵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心咳出来似的,他接过程恩递上的手帕又咳了许久,稍加平息后,他垂眸看了一眼手帕,便合了起来,紧紧攥在掌心。   “谢时洵,我恨你……我恨你……”我万念俱灰地指着他,恨得心都剧痛起来,我夺口而出道:“我恨不得你……”   在场众人齐齐变色。   只是“死”字就在嘴边,我恨他,却不知为何,怎么都无法将那字说出口。   我衔恨般咬住最后一个字,忽然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转身便走。   我知道自己走得踉跄,连夜赶路外加伤势愈重,我始终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站住!”   两个侍卫上前拦住我,我剧烈挣扎起来,道:“你们不敢,我自己去,我自己去!”   谢时洵似还带着微微的喘息,他道:“谢时舒,今日你不能出这个门。”   我被侍卫死死按在地上,我咬牙道:“谢时洵,你学了那么多治国安邦之策,到头来不过就是……送一个女人去和亲!”泪流到尽头,不知为何却大笑起来,我道:“云姑娘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怎能如此无情?啊?除非你今日把我打死,不然我一定要去。”   谢时洵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我只能看到他的靴子,他的声音从上面传来:“皇家受天下人供奉,便当为天下人作为牺牲,本宫对云姑娘无情,正是对天下子民有情,边疆战祸多年,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你只看到一位云姑娘,却看不到千千万万的云姑娘。”   又过了很久,他道:“倘若本宫还有……”这一句猝然而止,他停在那里,再没有了下文。   ……对她无情,却是对天下子民有情。   我又扬了一把纸钱,描了一遍他的名讳。   许是酒喝多了,眼前有些虚影,我抵着冰冷彻骨的墓碑,叹道:“你没有错,可是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是再没有了恨意,我靠什么活着呢?但……我不恨你。”   只有风声拂过林间,没有人回应我。   我又低声道:“太子哥哥,当年你欲言又止那一句是什么?你说倘若你还有……就止住了,难道是,倘若你还有时间吗?可惜那时候我不知道啊,倘若你还有时间,你也不愿送她去和亲么……”   我苦笑一声,扬了一把纸钱,自言自语道:“可惜天不假年,天不假年……造化弄人罢了。”   云姑娘和亲嫁入北国,不到半年,丧报传来,只说水土不服,发了急病,香消玉殒了。   那之后直到今日,再无战事。 第4章   醉意朦胧间,我知道玉和来了。   因为普天之下会一边踢我的腿,一边说“殿下醒醒,你不能死在这里”的,只有玉和了。   玉和看着文弱,做事却粗糙得很,他一把将我扛在肩上,走了不久,好像进了个屋子,我又被他放到床上。   我睁开眼,见是一个四处漏风的破木屋,皱了皱眉,又闭上眼。   玉和道:“殿下你就别挑了,这大半夜你醉成这样也下不了山,凑合在这睡一晚吧。这里的东西虽然有些旧,但还算干净。”   这样说着,他给我盖上被子,又把我的大氅抖了抖盖在被子上。   我“嗯”了一声,闭目准备入睡。   忽然,心念一闪,我想起一事。   我又睁开眼,见玉和穿着一身单薄道袍,未系道冠,只在松散长发的发尾系了个结,垂在肩上,我想他约莫是出来得太急,甚至没来得及披件衣服。   这里只有一张床,一床被子,他端坐在我的床边,似也不觉得冷。   我唤他:“玉和……”   玉和微微侧过脸,望向我道:“睡不着么……是哪里难受?”   我撑着手肘起身,伸手摸向他的心口,道:“玉和……这里的刺青,可以给我看一下么?”   玉和微微睁大双眸,过了半晌,他垂下眼帘,道:“好。”   我慢慢解松他的腰带,他不言不动,只任我动作,我为他褪去一层道袍,又将他的亵衣从肩褪到手肘上。   玉和的衣裳半褪,露出苍白的胸膛来。   他的心口处,有一行朱色刺青,竖书着一个生辰八字。   那朱色,是谢时洵的血。   据说玉和是个孤儿,被前掌教真人在山门前捡到收做徒弟,我虽然不知道他确切年岁,但猜测他是和我差不多大,我记得我七岁那年太子妃诞下谢明澜,玉和他师父因进言了命格一事而被赐死,他死后,父皇按照他所说,在栖云山众多道童里,挑了这个相貌品学最出众的,当太子时洵的出家代身。   做出家代身,需用所代之人的几滴血,混上朱砂,在胸口纹上那人的生辰八字。   父皇母后曾经期望用此举骗过漫天神佛,保得太子时洵平安顺遂。   我抚上那行竖书,指腹下的胸膛是温热的,那心跳动着带来的微颤,也是真实的。   玉和也望着那行字径自出神,只是他微微一垂首,未束上的发丝便滑落在我指尖,我缓缓凑上前去,额头抵着他的颈窝,道:“玉和,人生太短了,也太长了。”   玉和不语,只是抚着我的长发。   我道:“我很羡慕已经逝去的人,死亡的痛苦也许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是看不到尽头的活着,才是最大的痛苦。太子哥哥还在时,虽然读书很辛苦,但我却活得很轻松,如今,我却觉得……觉得自己身陷无间地狱,怕是永不能超生。”   我长长出了口气,道:“玉和,救救我……”   我微侧着低下头,吻上他的心口,落在那行朱色刺青上。   栖云山上,曾经有一片山茶花海,曾是京都府名景之一。   据说那是一位先祖为了挚爱之人,命人收罗全天下的名种山茶在此种植的,彼时已经过了二百年有余。   那一年栖云山的龙脉水道突然堵塞,先帝命人改道,工部勘验过后回禀,说是若要改就必将经过那片花海,权衡利弊之下,先帝不得不忍痛命人铲除。   因是先祖所植,先帝便在那年带了后宫诸人前来栖云山,许是美景最后一现世间这事确属难得,就连平日养在别苑的谢明澜都被父皇唤了来,一则是最后一次赏此花海,二则向先祖祝祷,望他体谅。   我至今记得那一日,虽是深冬,却是艳阳。   父皇同太子时洵在亭内下棋,我陪着看了看,却总是忍不住卖弄之心,纵然在他们面前不敢真的出言搅局,但太子时洵见我欲言又止的模样总归嫌烦,便打发我去玩,莫要烦他。   我应了后,对着在一旁奉茶侍候的玉和使眼色,想叫他也找个由头和我一起退出来玩,可是玉和在外人面前是个妥帖的,他虽看见,也只是在唇角有些按不住的微微笑意,面上只作不见,仍旧眼观鼻鼻观心,垂手侍奉在侧。   这些小心思总归瞒不过太子时洵,他知道我与玉和自小认识,感情颇深,见状便也挥手让他退了,和我一道去玩。   我与玉和欢欢喜喜地说了些闲话,又约着去比剑,取剑途中,沿着花海中的长廊正走,又碰到一群侍者簇拥着的谢明澜。   彼时谢明澜约莫九岁,本该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他却安静得要命,乌黑的眸子沉沉的,看什么都只像是“看着”而已。   我知道他因为玉和师父的谶语,平素不得与父母亲近,未免可怜,那日我心情又太好,便抱上他去花海中,看我与玉和比剑。   玉和那时也是个少年人,又没有外人在场,好胜心一起,与我缠斗得不分上下,只打的花海中落英缤纷,煞是好看。   还未待我与他分出个高下,玉和适时卖了个破绽,被我一剑挑飞了剑,我正疑惑,转身才发现原是太子妃和云姑娘不知何时来了。   太子妃对我笑道:“九弟武功越发精进了,哎,若是明澜日后长成九弟这般潇洒俊俏的少年郎,再有个美若天仙的……”她顿了顿,见云姑娘面颊绯红,便也笑着没了下文,只道:“……那为母者也是足慰平生了。”   说到最后一句,却是有些感伤之意。   我走过去抱起谢明澜,将方才打斗中随手抓的一支山茶花别在他的衣襟上,道:“世子与太子哥哥神肖酷似,日后也定如太子哥哥那般丰神俊朗,龙凤之姿,岂是臣弟比得上一分的?”   我又将谢明澜拖了拖,仰头对他道:“世子殿下定要好好念书习武,日后小皇叔愿为太子哥哥,为你,牵马坠镫,开土辟疆,可好?”   我说那话时,实乃全心全意,没有一丝一毫掺得假。   谢明澜那时虽然年纪很小,却约莫有些少年老成,他在我怀中微微扬起下颌,自矜道:“小皇叔的话,我记下了,你也不要忘。”   在场大人都被他逗笑了,他却板着脸,仍是那般的神色。   许是那日良辰美景,大家心情都很好,云姑娘在太子妃的鼓励下,也说愿献舞一曲。   我问玉和借了乐器,他的观中只有笛,好在我读书不用功,乐器这类却会得杂多,便取了笛来,与云姑娘在这山茶花海间,一人吹笛一人起舞。不论何时回想起来,那场景都像是一场梦。   那日最后,我与玉和二人在花海中停了许久,说不清是否那时已有预感,我忽然也有些感伤。   我对玉和道:“明年此时,此地将化为溪流,这样的美景却是最后一次得见了,人又何尝不是,今日过后,再想一个不落的共聚于此,怕是难了。”   玉和拢袖站在我的身侧,望着远处,忽然慢慢道:“玉和的道,只修自己,不渡旁人。”   我感伤之际,他却说这种风凉话,我正想与他辩驳几句,他却又道:“只是若是殿下你的话……玉和在一日,便愿陪着你一日,若有朝一日不得不分离,我便将此生修的功德全记在你身上,换……换此生永远有人陪着你。”   我想了半天,忍不住道:“不对啊,你是太子哥哥的出家代身,你把功德记给我算怎么回事?”   玉和似乎自嘲地笑了一下,只是天色已暗,我看不太分明。   他道:“我愿给你,也只愿给你,要知这世上有许多人盼着你好,但是唯有我,只盼着你一人好。”   说罢,他微微一揖,转身走远了。   唉,玉和啊……   恍惚的神思飘到多年前的花海旧事,尽管他此刻近在咫尺,我却仍是有些出神。   我提着下摆,步下栖云山长阶,昨日宿醉兼之受寒,今天头痛欲裂。   苏喻及玉和俱跟在我身侧又慢一步的距离,沉默地跟着我走了许久。   约莫今日是过于颓瘁了些,苏喻这样沉默寡言的人都带了几分关切道:“殿下似乎心情不太好。”   我缓缓停住脚步,望了望正午的日头,思忖了半天,侧目问道:“苏先生,自从我们相识,你何曾见小王心情好过?”   说完,他还没说什么,反倒是玉和忍不住笑了一声,我亦是被自己说得更加郁悒。   不过这终究与苏喻无关,我这话说完又觉得是无名火迁怒他了,人家衣不解带的留在这里照顾我,我这样不给面子属实没有道理。   于是我又找补了一句:“不过还是多谢苏先生关切。”   苏喻惯来有涵养,闻言只是微笑着一颔首,也没说旁的。   待下了山,我翻身上马,马儿是前不久谢明澜赐给我的鲜卑宝马,通体纯黑,高大剽壮,就是性子有些烈,只爱狂奔,不耐小跑代步,更别提此时还要等我们说话,它焦躁在原地直转着圈。   我勒着缰绳,不得不随马绕了一圈,回头对马下的玉和道:“你何时回京?”   玉和原本站得不远不近,见状走上前来,拉过辔头,轻轻抚了抚那马儿的前额,它竟然真的安分下来。   我见他这动作,不知为何联想到昨夜他落在我眉间的一吻,也似这般和缓的安抚之意,我一时间竟有些不好意思,又悔起昨夜的失态来。   玉和微仰起脸,望着我道:“此次观中接驾开支甚多,又及年关将至账目繁杂,待贫道理清杂事,最晚除夕那日,便当回京看望殿下。”   我道:“知道了,君山银叶会叫他们备下。”   说罢,我别过马头,苏喻也对他微微拱手相揖,正要告别离去。   谁知玉和忽像想起什么一般,道:“啊,对了,还有一要事……贫道差点忘了。”   我道:“要事?怎么?”   玉和从容道:“殿下,苏先生,栖云山护国观自建成距今已有千年,上一次修缮已是先帝年间之事,但那次修缮也因时年光景不大好,只修了三清金身,未曾修缮几座大殿……又及,小观经藏如海,藏经楼更须修缮,故而,贫道……”   我越听越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正欲开口岔开话题,他一搭拂尘,没给我开口的机会,径自接了下去:“贫道想着,不妨一次重新修缮本观,再造伽蓝,望二位结个善缘,认多少都当是随喜,无量寿福。”   我默然无语,苏喻愣了一下,自道:“嗯?伽蓝不是典出佛教么?”   玉和要钱都要到跟前了,苏喻还在琢磨这种事,我越发对他另眼相看。   玉和端着一派高深模样,道:“无量寿福,佛道同源,苏先生何必执相。”   苏喻正色道:“多谢国师大人指教。”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苏某俸禄微薄,又皆用于为百姓义诊赠药,故而实在无余力相助,苏某虽参不破生死,但想来三清天尊慈悲为怀,亦不会怪罪于在下,还望国师大人莫要见怪。”   苏喻这个人平日斯斯文文,我们都当他是个脸皮薄的,他此言一出,别说是我,就连玉和都微微一怔,有些意外之色。估计他也没想到苏喻这样的人,被堂堂国师要钱要到脸上,竟然好意思不给钱。   玉和马上为自己铺上台阶,含笑道:“自然自然,苏先生义诊赠药更是善举,大善之举。”   两人便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恭维起来。   玉和见苏喻不给钱,说着说着又将话头带到我身上。   我只觉牙酸,道:“小王亦是俸禄微薄,闲钱是没有了,闲人倒是有一个,不妨拨了君兰来为你出力吧。”   这次却换苏喻一怔。   玉和知晓君兰性子莽撞,皱眉道:“君兰若来了,小观怕是再无清净之日了。”   苏喻闻言更是有些窘迫之色,不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却见他微微垂下目光,耳尖又红了。   一路策马,回到京都府,我本欲和苏喻在城外分别,可是一问之下,他回营,我回府,偏偏又在一条道上,只得又同行了。   刚到我王府门前,我还来不及和苏喻说几句告别的客气话,就见大门前倒着一架木梯子,再抬眼一看,我那侍女绿雪正坐在高高的屋檐上,看见了我,直冲我招手。   顾不得苏喻,我连忙下马走了过去,仰头对她道:“又在胡闹什么?还不快下来!”   就这样不轻不重的一句,谁知绿雪倒先抢白道:“王爷,还不是您临走时说的!”说着,她学起我的神情语气:“‘你们要实在闲着没事干,就去里外洒扫洒扫。’——我这不是听您的才去擦牌匾,谁知道梯子倒了,要不是我眼疾手快翻上屋檐,估计要摔断腿!”   我被这话噎得无话可说,无奈道:“好,绿雪乖,本王随口一说,你未免也忒实在,这么高多危险,快下来。”   说着,我见门房无人,不知道她那两个哥哥哪去了,只得认命自己去为她拾梯子。   绿雪这才露出个笑来,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下蹭,一边抱怨道:“昨天王爷您走时说好当日就归,您不回来,总该派人来传个话儿,我们怪担心——”   话还未说完,绿雪突然惊呼一声,竟是一脚踩空,从屋檐上跌了下来。   我瞬间扔下梯子,顺手一把拦腰接住了她。   紧急之下,不知是旧伤未愈,还是赶上了寸劲儿,绿雪是接在怀中了,就是我左边肩胛处骤然一疼。   我暗中咬了咬牙,面上不露,把绿雪放下来,对不远处的苏喻道:“苏先生见笑了,若无紧要事,不如喝杯茶再走?”   苏喻已然在刚才下了马,此刻快步过来,道了一声“失礼”,不待我反应,便一手按住我的肩胛,一手抓着我的手肘向后一推,我只觉疼得眼前一黑,忍不住闷哼一声。   苏喻忧心忡忡道:“还请殿下进府,褪了衣让下官看看肩膀。”   我挡开绿雪为我擦汗的手帕,想到自打重逢了苏喻,我这大病小伤就没好利索过,虽知与人家毫无干系,但一时也有些萧索之意,不自觉带了几分讥诮口气道:“苏先生,别治肩膀了,先给小王治治倒霉吧。”   不知这句自暴自弃的丧气话,苏喻是觉得哪里好笑。   他先是一愣神,然后忍不住弯了唇角,可能是想到君子端方如他不该因此笑出来,又极力抿了唇,只是那笑意没有按住,仍是从他眼中流露出来了。   我蹙眉不解地看他,他与我一对视,仿佛因此生出了几分羞愧,忙偏过脸,只平稳着声调道:“殿下请。”   不一刻,我抱着枕头趴在床上,苏喻坐在床侧,为我褪去衣裳,一手按着我的肩胛,一手缓缓拉扯着我的手臂,向各个方向伸展着。   绿雪站在一边紧张地直掉泪,口中直念“阿弥陀佛”。   我冲门口扬了扬下巴,对她道:“你先出去吧,下次登高爬梯的事叫你哥哥或者君兰去做,你若是摔瘸了——啊对,他们人呢?”   绿雪拭了泪,道:“君兰说不放心你,一大早就往栖云山接你去了,多半和你走岔了,我哥哥看到备的君山银叶没了,就去茶庄了。”   我道:“走得真干净,好歹留个门子……”   却听苏喻适时道:“殿下,下官的正骨手法较为生疏,只是殿下伤情耽搁不得,等不及找熟手来了,殿下忍着些。”   “嗯?啊——”我还没听明白,只听肩膀一声脆响,我登时汗如雨下,绿雪忙上前为我拭汗。   苏喻手上不停,我只觉肩膀一阵痛过一阵,忙道:“苏先生轻点!不不不我不行……啊——疼……疼!疼!你慢些!啊!你到底行不行……”   苏喻道:“殿下再忍忍……”   见他毫无停手的意思,只用力摆弄我的手臂,我只得咬住被褥,虽止了话头,却忍不住喘息和呻吟,突然间,卧室的门猛地被人一把推开。   我痛得没力气回头,只觉自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只有喘息的力气,突然感觉苏喻动作一停,骤然放开了我,朗声道:“参见陛下。”   又听绿雪也道:“民女参见陛下。”   我心中一惊,强撑着转过头,只见谢明澜铁青着脸色僵在门口,神情精彩极了,更为精彩的是,苏喻对着谢明澜身后一个中年人深揖下去,口中道:“父亲。”   我心道:就说了留个门子!   据说旧朝时,有位节度使因缘际会之下救了一人的命。这天大的恩情,那人自是千恩万谢,只道日后定当报答。   多年后,那位节度使卸任回乡,又遇那人。那人见到恩公,自是极其欢喜,把那节度使请到家中热情招待。   那人与妻子私下商议,这等救命之恩,该如何报答?两人思来想去,觉得这等大恩一千匹绸缎不足以报答,两千匹也不足以报答,不如,杀了他吧。   大恩如大仇,便是这个道理了。   齐国诸公,看我也约莫如此。   之前谢明澜质问李御史,问他这等声名赫赫的诤臣,为何宁愿不惜名节也要为我说情,他说不出口,当然说不出口,当年我大闹养心殿之事,已是这群王公重臣要带到棺材里的秘密。   毕竟当年之事,我拼着一死解了西边的鲜卑之急,而曾经未来的九王妃远嫁和亲,熄灭了北面的战火。   被强征的数十万兵士解甲归田,那些日子阡陌田舍俱是兵士返乡与家人团聚时喜极而泣的嚎啕。   王公重臣们也各个跪在太庙前虔诚伏拜,都道是先祖庇佑,大齐国运恒隆。   从始至终,他们不费一兵一卒,齐国得以休养生息,国运再延百年。   若这都不是天大的好事,那天下再无可称得上好事的事了。   可是……那云姑娘呢?我呢?   似李御史李老爷子这般,就还算是有些良心,他们对我心中多有亏欠,明里暗里总会回护一二。   而另有一批当年在养心殿的心腹重臣,以苏大儒为首,曾在监国太子时洵病榻前讲了这个故事,进言道:“救命之恩尚且无以为报,九王此等大功更是赏无可赏赐无可赐,日后终成大患,陛下与太子殿下如今病重,世子年幼,需为身后计,不如赐死九王。”   实话说对这两拨人,我若不是被他们算计的那个倒霉蛋,倒是会坚定地支持苏大儒。   自古成大事者从来不惜手段,功高不赏,大恩如仇,更别提那点不值钱的良心。   正因如此,估计苏大儒含恨临终时恨不得带上我,他死后,他儿子接过了他前朝中坚砥柱的大旗,入阁拜相,这位苏阁老与我虽无仇无怨,却是除了当年被我炸死的鲜卑叱罗将军一家之外……天下最盼着我死的人了。   而那叱罗将军死后不出两年,全家已被鲜卑王找个了由头清算了一番,最终被满门灭族了。这么想想,我的手上也沾满了无辜之人的血,也没资格喊冤。   仔细一算,这世上盼着我活的人不多,盼着我死的人扒拉扒拉人头,却都是齐国自家人了。   我时而疑心,苏阁老每天醒来第一件事是不是问问九王驾薨了没。   所以眼下这种我半裸着与他儿子独处一室一床的情况,我更觉得尴尬。   为我自己,也为他,和他儿子。   苏阁老站在谢明澜身后,眼睛都瞪圆了,好一副标准的惊愕神情。   再仔细一看,门口还有一人隐在暗中,恰是我那倒霉伴读徐熙,他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全然一副幸灾乐祸之意。   这三个人是怎么凑到一起跑来我这九王府的,我心下一转,已猜到一二。   谢明澜制止了我起来行礼,又吩咐苏阁老和徐熙去外堂等候,他们便被绿雪引出去了。   他自己却没有出去的意思,捡了座坐下,问过了苏喻缘故,直摇头道:“小皇叔,你这三灾八难的,什么时候才能消停消停。”   我道:“也没法,臣母妃曾偷偷给我用鲜卑的占卜术为我算过命,说臣这辈子,总难有个顺心的时候,权当解闷儿了。”   谢明澜蹙眉道:“你再胡说!你谢时舒的生辰八字是由国师直断,勾陈得位,乃是大贵的命格,先太妃又懂什么。”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谢明澜到底知不知道他自小被移居别苑教养,也是因为这位前国师直断的缘故?   给我批八字的前国师就是玉和的师父,若是谢明澜知道此事,那他信了前国师说我的命格,那他也会相信……是他方了他爹的寿么?   我刚想说点什么,忽然肩膀又“咔”的一声,我这次没有心理准备,忍不住痛呼一声,回头委屈地看着苏喻,疼得我在眼中看他都在一片氤氲中,险些滑下泪来。   苏喻擦了擦汗,道:“对不住,微臣想趁殿下说话分心时接上,殿下没防备时不较着力也不乱动,好接一些。”   谢明澜前倾了身子,有些急切道:“可接上了?”   苏喻低头道:“微臣才疏学浅,惭愧。微臣更善针灸开方,正骨一道只是略懂……但殿下伤情耽搁不得,微臣勉力为之罢了。”   我捂着肩膀,只觉汗珠顺着鬓边下颚直往颈子上淌,我喘息着道:“你别为之了,你歇歇,让我也歇歇……我不行了……”   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是在帮他爹送我上路。   谢明澜沉着眼凝视我许久,不知为何走了过来,忽然抚上我的后背。   我当年被火药所伤,背后满是狰狞,后来生了杖责一事,又结了一层痂,即便是伤好的今日,那伤疤一被触及仍是痒得很,我忍不住绷直脊背。   谢明澜缓缓抚着我的背,低声道:“这……你疼不疼……”   我只当他说正骨这事,抱怨道:“苏先生还是去当官吧,我被他弄得疼死了!”   苏喻面容仍旧沉静,丝毫不以为意,道:“殿下向来怕疼,总是乱动……”   谢明澜的目光在我与苏喻之间游移半晌,他手上似乎沾了我的汗,他下意识拈了拈手指,忽道:“苏喻,朕按着小皇叔,你再试试。”   苏喻颔首道:“是。”   谢明澜的身量和太子时洵差不多,看着都是高挑瘦削的模样,哪知他附下身来,一手按住我的右手,一手按在我的脊背上,一时间我竟被他按得丝毫动弹不得。   我本能想挣,又不敢挣,只得任由他们摆布了。   苏喻道:“殿下放松些。”   说是这么说,只是他一碰我,我又忍不住挣扎,谢明澜忽然轻轻地覆上我的手,沉默地掰开我的手指,最终十指交叉着握住了我的手。   我骤然一怔,心中蹦蹦直跳,不知他为何要这般动作,也不知苏喻发现了没有。   心念微微一走神,却听又一声“咔”。   苏喻放开了我,喘了口气道:“好了。”   我抬眼看上方那人,谢明澜眸中似有千言万语,他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颇为小心地用袖口为我拭去冷汗,从额头、鬓角直拭到颈子。   我今日有伤在身,按谢明澜的意思,本是不必见客了。   不过我一想,苏阁老和徐熙这俩人吧……唉,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妨今日打发了他们,省得日后再来烦我。   苏喻为我简单包扎了一下,他本想为我吊上了手臂,但我想到要出去见客,尤其是见徐熙,让他看到我那样子,岂不是笑掉大牙,于是我便婉拒了。   到了厅里见了礼,面对他们我也无所谓什么容止,反正怎么坐都不自在,只病歪歪倚在座上,让那位苏阁老看着直皱眉。   他们的来意我猜得八九不离十,果然寒暄过后,徐熙立在堂中率先发难:“听闻九殿下近日得了一柄宝剑,下官是爱剑之人,实在想瞻仰一番,但下官之前御下不严,得罪了府上二位家人,一个人来怕殿下不给这个面子,便……舍了面子拖了苏阁老,正巧陛下得知您回府了,正要摆驾出宫来看望殿下您,我们便随行而来了。”   终于来了。   我听得甚是不耐烦,说那么绕,不过还是为了拂白来的。   我吩咐绿雪道:“去君兰房中看看,出门时他带没带走拂白,若在屋里你就拿来。”   绿雪在外人面前还算规矩,应了声是,退下了。   我拨着茶,又换了个姿势。   这事着实心烦得很。   自秦朝丞相李斯亲刻传国玉玺以来,天子之物一向是个说头。   旧朝的天子之物,像是玉玺或是佩剑这类权柄象征吧……太烫手,如果有人弄到这类玩意儿,却又胆敢不献给当朝皇帝,那简直形同谋反,抄家灭族一点都不冤枉。   但我……确实有点冤枉。   之前君兰问我讨柄好剑,我知道陇西府节度使裴山行一向好武,收藏了很多神兵利器,我就飞鸽传书叫他帮我寻摸着点,彼时我说的要柄“好剑”,什么龙泉啊飞泉啊,不都是好剑么!我哪知道他那个榆木脑袋,愣是给我捎来一把霄练剑——那确是旧朝天子三剑之一。   那裴山行还自觉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很是得意的随信说“先奉霄练剑供殿下把玩,已派人去寻承影剑和含光剑了”。我回信时,一连写了十八个“滚”字。   但事已至此,我也不能把他卖了,毕竟我和那裴山行也算有着过命的交情——十年前鲜卑之行,他便是随我出使的那支精兵的统军。那次的军功我都记在他账上了,这才让他短短十年从一届小统军升至陇西节度使,他如今手握重兵,把守齐国与鲜卑之间的险关要塞。   上次苏喻识破了霄练剑的来历,我就知道他早晚会告诉他爹苏阁老,果不其然他们今日就来兴师问罪了。   我心里明镜一般,甚至还有闲心揶揄地看了一眼苏喻。   其实旁的都还好,我主要是怕谢明澜听了苏阁老他们那帮迂腐文人的馊主意,真给裴山行惹急了,他可不像我这般认命,届时他一开陇西关,没了这道天险,关外的鲜卑铁骑直接一马平川,齐国再无城关可据守,那鲜卑人冲杀进京都府,甚至杀进皇宫,也就个把月的事。   一时间,我也在犹豫怎么个说辞。   不一会儿,绿雪捧了拂白回来,我示意她奉给谢明澜。   苏喻笔直地站在他父亲身后,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思绪。   他这次奉命为我治伤留京,平日相处下来,他虽然也沉默寡言,但好歹有些烟火气,也是有着私心不愿出钱的大活人,甚至刚才在内堂的时候也还好好的,偏他站在他父亲身后的时候,就不像活人了,更像一尊碑,满脸写着一等忠臣孝子,挑不出一分毛病来。   也不知道苏阁老和徐熙是怎么和谢明澜说的,谢明澜面上看不出什么,他拔出一寸拂白,道:“不错,仍是上次朕见到的好剑。”   他递给程恩,程恩又端给苏阁老。   苏阁老取了剑和徐熙细看,两人来回来去交换眼神,徐熙先道:“巧,真巧,哎呀这剑……巧得很……”   我与他一向不睦,自是不搭茬,谢明澜向来眼睛长在天上,也不可能搭臣子的茬,我再抬眼瞟了一眼苏喻,他也垂着眼帘毫无反应。   徐熙那话“咣当”就砸地上了。   好在苏阁老勉为其难接上道:“徐统军,怎么?”   徐熙对谢明澜道:“微臣有个属下原先在陇西都护府当差,近日刚从陇西回京,编入了微臣帐下,他与臣说了很多陇西见闻,其中提到前不久裴山行裴节帅得了一柄宝剑,乃是旧朝天子三剑之一的霄练剑,裴节帅正要将此剑献给陛下庆贺新岁……哎呀,但今日这一看,这拂白怎么……怎么和我那下属所述一模一样啊……”   说完,屋内除了苏喻,其他人的眼睛全都望向了我。   我望进谢明澜意义不明的深眸中,简短道:“臣不知,既然有人认得,徐统军不妨把那人叫来认认。”   谢明澜微微一扬下巴,不多时,一个兵士进来行礼。   徐熙拿了拂白给他看,眼角瞥着我,嘴上却对他道:“看看,和你在裴节帅那里看到的是不是一柄剑?”   我坐久了,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换了个姿势斜在椅子中,随口道:“不错,你要看仔细了。”   那兵士看了半天,只道他在都护府时站得远,只看了一眼那霄练剑,实在不能确定。   徐熙和苏阁老似乎甚是失望。   那兵士退下后,苏阁老似突然想起一事,对苏喻道:“喻儿,你回京时曾对我说,你巡查到陇西府时,为那裴节帅根治了顽疾,他很感激,特邀你鉴赏了一柄宝剑,可是霄练剑吗?”   我心中冷笑一声,心想苏阁老这“突然想起”的模样,属实颇真。又顺便骂了一句裴山行,他治好了你的病,你给银子给什么都行,这又关剑哪门子事呢?   那厢苏喻终于抬起眼,他看了眼他爹,又移了目光去看拂白,最终望向谢明澜。   反正没看我。   他肃然道:“是,微臣在陇西都护府见过霄练剑。”   此言一出,徐熙和苏阁老对视一眼,满目皆是喜色。   谢明澜也好像颇有兴趣,他微挑了眉,慢声道:“苏卿,上次你见过这柄剑吧……那你这次再仔细看看,朕的小皇叔这柄拂白……是不是霄练剑啊。”   自始至终,谢明澜也不看我。   我只得含笑端起茶杯,只盯着杯中茶叶飘飘浮浮。   苏喻沉默了片刻,上前拔出拂白,他望着那柄剑望了很久,久到……我要是拂白我都不好意思了。   直到我喝完了一盏茶,正要放下,却听苏喻平平道:“依微臣看,此剑和微臣在陇西都护府所见到的霄练剑——并非同一柄。”   听到最后一个字,我登时一怔,仿佛有座丰碑在我面前倒了,摔碎了。   我手一颤,茶杯落地,摔碎了。   冬月十日,这日天气不太好,阴云密布,也更冷了些。   我在窗边闲坐,一边忖着些心事,一边漫不经心地在指间转着折扇。   绿雪和君兰扒着我的手臂看得津津有味,他俩年纪都不大,喜爱这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央着我教他们这类的花样。   我也是从他们的年纪过来的,少年时也自命风流,也向往快马仗剑,虽不敢当着太子时洵的面轻狂,但背后也着实在这些无聊闲事上下过功夫。   什么转个笛子,转个折扇,挽个剑花,怎么惹眼怎么来,就连比剑较量都不求制敌,只求打得飘逸潇洒。   ……不过现在回想来,只觉得牙酸。   折扇又在我指尖转了一圈,轻轻敲上绿雪的额头,我逗她道:“你学了之后,是准备教给哪位小郎君啊?”   绿雪白了我一眼,道:“殿下这是要赶我了?也行,王爷你做媒,给我找个品貌赛过您的,我这就嫁。”   我正色道:“到底是小姑娘,相郎君哪能只相相貌?人品才学更重要,旁的要求你再说详细些,本王好去打听打听。”   绿雪轻呸一声,气鼓鼓地出门去了,嘴上只道:“中午没饭吃,大家喝风吧!”   君兰蹲在我椅边,他挽起袖子,小声对我道:“殿下莫慌,君兰会做饭。”   我摸着他的额顶,失笑道:“好君兰。”   京中官场中,有句话说的是两个奇事。   苏府的阍人,王府的侍女。   第一句说苏府世代簪缨书香门第,连门子都是正经读过书的,说话办事都似主人般文绉绉的。   第二句说的就是我这九王府,绿雪让我宠得泼辣跋扈,等闲官员上门来拜会,她没有放在眼里的。   这个么,不怪人说,我曾经倒是想管,只是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做下的毛病,对姑娘家说话时……不管有理没理,一开口就软那么三分。   之前国子祭酒韩大人,曾因醉酒,犯了个可大可小的错,这事本与我八竿子打不着,只是他家妹妹不知道被谁指了道儿,竟然跑来求我,我不见,她就在门外淋雨。   我只得见了,本想当面打发她回去,彼时玉和也在我这里闲坐,先我开口道:“无量寿福,世人皆知九王不管朝中之事,你来求他作甚?不如回去封些银子送到栖云山,贫道定安排最好的水陆道场超度你兄长,嗯?罪不至死?哦……那没事了。”   见那妹子只是一味的哭,哭得梨花带雨,不管我说什么,她那泪珠子都啪嗒啪嗒往下砸,最后我实在没法,就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我难得开口,又为了这种可大可小的破事,朝中重臣莫不给我几分面子,那祭酒韩大人最终也就被罚俸半年了事。   虽说事后……苏阁老一派觉得这又是我勾结党羽的一大罪证了,害得我挨参了好几本。   至于那韩妹子托他哥哥给我送了半年的手帕扇坠点心等等,那又是另一层意义上的麻烦了。   万幸她没把这事四处张扬,不然官员犯了错,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跑来王府门前哭,我也是遭不住。   我越想越觉得郁结,就对君兰道:“你别做饭了,今天我们出去吃。”   我带他出了门,本该往东市去的,却不知为何脚步一直往另一方向走,我的折扇一下下敲在手心里,越踱人越少。   君兰忍不住道:“殿下,再走就是西麟街了。”   我才恍然,西麟街都是重臣官员的府邸,我……我怎么跑这来了。   虽然这么想着,却仍是走,直到走到一气派的府邸门前,一抬头,只见那上悬着的“苏”字,我怔了怔。   那日他们走时,苏喻垂首跟在他父亲身后,他说了那样的话,我又惊愕又莫名,一直望住了他,他却径自随他爹行礼,最后伴驾而去,再没看我一眼。   他那样的端方君子,为什么……要说谎。   那之后,他就一直没再来王府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父亲责罚了?亦或是他自己……唉,我也没什么由头去看望他,生怕又给他平添事端。   正思绪飘忽间,苏府朱红的大门开了,几位官员走出来,约莫是苏家的门生故吏,为首那人身穿深红官服,腰间系着黑鞓,系得太紧,显得腰身更清减瘦弱了些,却衬得那人越发清秀俊雅,不是苏喻又是谁?   我正站在苏府门外,躲闪不急,与他们撞了个正着。   其他那几个见了我,神色各异,纷纷过来行礼,我却只盯住苏喻,发现他走路间好像有些瘸,我正思忖,他已慢慢走到我面前,也深揖道:“九殿下。”   光天化日,苏府门前,又有一堆旁人在场,我一时拿不准要不要问。   他们穿着朝服,这门前又停着几顶小轿,明显是要进宫的样子。   眼见那几人已经偷偷将目光瞟向君兰,我轻咳一声,道:“本王路过罢了,苏先生请。”   苏喻恭敬又揖,道:“失陪,下官先行一步。”   我点点头,心中正琢磨着他是哪里受伤了,一时走神,折扇在手上转了花儿,向轿子一让。   他怔了一瞬,我也一怔,待反应过来,突然觉得面上发热。   我这爱招摇的毛病改了好多年了,如今早不是毛头小子了,不知道怎么又犯起傻来。   都怪绿雪和君兰,不是他们缠着我要看,我怎么会又转顺手了,一走神就……   苏喻微微垂下脸,又抿了唇角,倒是比刚才生动了。   这次他不再说什么,只垂了首从我眼前过了,迈进轿子。   目送他的轿子走远了,我回身把折扇丢给君兰,道:“拿着玩吧。”   君兰拿着扇子欢天喜地的摆弄,道:“刚才殿下转扇子那下真好看,教教我!”   不提还好,一提我又觉得尴尬,糊弄道:“行了行了,不够丢人的。”   我带着君兰去太白楼吃了饭,就回府了。   掌灯时分,宫内有人来报,说谢明澜召我入宫。   平素来的都是程恩,他与我好歹有着多年交情,总会提点一二,让我有个准备。   但今日来传召的小太监却面生的很,我心中渐渐升起一阵疑惑。   我正要随他去,那小太监却道:“九殿下,陛下叫您换了朝服觐见。”   这大半夜的,换朝服?   不知道我那侄儿又要生什么事。 第5章   若说刚才有三分疑心,这下升到了七分。   我只得进了内堂,让绿雪为我换上玄色朝服,系了玉鞓。穿戴好后,随那公公进宫去了。   行了一路,那小太监将我引到养心殿,他停在殿外,示意我一人进去。   我走到这里,心中虽然疑惑,但却更是坦荡,谢明澜一向是奈何不得我的,于是我便拽着下摆,毫无畏惧地踏进大殿中。   谁知一进门,里面竟然漆黑一片,四下寂然,不闻一声。   仿佛一瞬间我就变得又聋又瞎了。   我心中不屑地想:还会四面八方射来冷箭不成?   于是我又走了两步,停在原地,等看谢明澜要做什么。   黑暗中分不清时辰,我自觉站了约莫盏茶时分,忽见正前方亮起一簇火光。   有人慢条斯理地点燃了一盏昏暗的灯光。   我将目光移到他面上,乍一瞬间,心中猛地一突,骤然大恸。   那人平素若有八分像他,在这黑暗中,仅在一盏灯的晦暗中,简直变成了十成十。   他端坐在那盏灯后,那微弱的光亮照不进他的眉眼,更是莫测。   我只能感觉到他自黑暗中那道审视的目光,我忙别过目光,只见灯后摆放着一个牌位。   灯影摇曳了一瞬,黑暗中传来一道冰冷彻骨的声音:“跪下。”   方才的坦荡不知哪去了,我连忙一撩下摆,跪在冰凉的大殿中。   这久违的山雨欲来般的恐惧……我既熟悉又陌生,我不自觉颤抖着,就连细汗泌上额头,竟然都不敢去拭。   又过了不知多久,黑暗中那人不疾不徐道:“你做错了一件事,一盏茶时间,你自己说出来。”   我明知道灯后不是那个人,但是不知道为何此情此景之下,我却不敢似平日对他那般,大咧咧地站起来说“陛下,臣不知,臣死罪”。   我脑中飞快地转过无数思绪,不自觉像曾经面对太子时洵一般,苦苦思忖。   太子时洵御下极严,待我由甚,刚到东宫时,我在外胡闹若是被他知道了,他便如这般让我自己回话。   可是那时我那么顽劣,犯下一二三四条大错小错,我又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哪一件,都说出来岂不是自寻死路?   曾经年幼天真的我也曾想过死扛着不说,耗到他心软,后来发现我的膝盖没有谢时洵的心肠硬。   不说就跪着想,说了再领罚,之前死扛着那些时辰是一刻也不给我折算的,我后来发现占不到便宜,也就不敢了。   到最后,他只要露出这种眼神淡淡扫过我,我就乖巧跪下,飞快回想三件事。   我最近又惹了什么祸?   他会知道哪些?   我错在何处?   最后一条尤为重要,性命攸关。   记得有一年我与三哥出宫玩耍,去太白楼吃了酒,又与地痞打了一架。   回宫后,一看太子时洵那副样子,我就知道死定了。三哥也怕谢时洵,连东宫的门都不敢进,卡着门槛行了个礼,扭头就走,死道友不死贫道,一句都不敢为我求情。   我认错道:“臣弟不该缠着三哥让他带我出宫。”   太子时洵一戒尺挥下来,才慢条斯理道:“虽不至错,不过既然你认了,罚也就罚了。”   我欲哭无泪的捂着手,又道:“臣弟不该喝酒。”   太子时洵微微挑起眉梢,我见他这样子,心中大悔,他原本不知道我喝酒了的!   我捂着挨了两下的手掌,只得道:“臣弟不该……不该滋事打架。”   谢时洵面色更加冷肃,我手上接连挨了三下后,他道:“事是此事,不过你说的不对。你最好自己想起来。”   那日谢时洵换了藤条,我吓得乱说一通,最后连什么“臣弟不该打太子哥哥的子民”都蹦出来了。但是全错,错了也不白错,错一次挨一下,打得我刻骨铭心。   那日最终我还是没想到原因,被谢时洵一顿好打,最后他才道:“身为贵者却不爱惜自身,任由自己置身险境,大错。”   若是按太子时洵的规矩,就我近年来的所作所为……比起寻错来,倒不如去寻做对了什么来得更快。   谢时洵素来积威甚重,即便明知道此刻在我面前的只是他的灵位,我却仍是不敢直视。   唉……也幸好是灵位,若面前当真坐着的是谢时洵的话,我今日断没有好端端走出去的道理了。   但是……   黑暗中传来道:“人之真心语,无非醉后或梦中,但是……若是你谢时舒的话,恐怕要加上一条……先太子灵前吧?”   我低头道:“是。”   我望着自己撑着地面的指尖,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   但是谢明澜到底不是谢时洵,手段谋略没有一处比得上他。   谢明澜方才已经不自觉地告诉我了,他说“你做错了一件事”,也就是说,只是“一件事”罢了。   我本该庆幸的,该松了口气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我心中却像被剜去一块,有一股分外真实的痛感从心里顺着手臂,最后直至手心,都随着呼吸一抽一抽的疼。   我不自觉按住心口,莫名其妙地想:其实也没有那么难捱……若真是太子哥哥的话。   若是太子哥哥此刻在我面前,我愿意把我做的所有错事,他知道的,他不知道的,一件不落地向他坦白,用最狼狈最卑下的模样跪在他面前,乞求他的宽恕,不论他将怎么惩罚我,哪怕杀了我——我都愿生受。   因为……此时此刻,若悬崖勒马,一切还可回头。   只可惜……   我盯着自己颤抖的手指,它渐渐攥起来,攥得太紧,手腕上的青筋都凸显了出来。   我再吐出一口气,松开手,这次它不再颤抖了。   只可惜谢时洵不在了。   猛虎出于柙,是因为柙已毁,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可以约束它了。   箭无回头,我也绝不回头。   我霍然抬眼,望向灯后那人轮廓,道:“臣不该将请陛下鉴赏的宝剑赐予下人,大不敬,臣死罪。”   茶杯发出“咔”的一声,被人放在桌上。   谢明澜从暗处步了出来,停在我面前,他意义不明地俯视着我道:“原来你知晓。”   我跪得笔直,抬眼望进他眼中,道:“陛下恩宠隆盛,是臣不知好歹,辜负了陛下。”   拂白究竟是不是霄练剑,其实在谢明澜眼中早已不算什么。   权倾朝野的亲王说不是,手握重兵的节度使说不是,那它就不是霄练剑,甚至在谢明澜眼中,它也必须不能是,只有苏阁老这种迂腐文人才会非要刨根问底。   谢明澜气的不过是……我请他过府来看的绝世宝剑,第二次竟然要从一个卑贱下人屋中拿出来罢了。   他静立在我面前,任由我轻轻捧住他的手。   我微微低下头,如同多年前面对谢时洵讨饶那般,眉间脸颊蹭上他的指尖,放软了口气恳切道:“臣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谢明澜的眼神晦暗,他俯视着我许久后,才道:“你的错,朕会罚,不过既然你知错认错,朕也会赏。你在此地自省吧,明日早朝,你直接过来。”   难怪让我穿朝服,他根本没打算今夜让我回去。   我道:“是。”   谢明澜走后,我站起身走到谢时洵灵位前。   大概是心中有愧,今日的我不敢再抚上谢时洵这三个字。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出殿招了个小太监,叫他去东宫帮我取那一架柏琴来。   待他取回,我跪坐在太子时洵灵位前,柏琴放在膝上,道:“很久没有陪伴太子哥哥了,上次在你墓前,臣弟喝了酒,神志不大清明,我知你不喜。今夜很好,没有旁人了,只有你我,臣弟……很开心,只是琴技生疏多年了,太子哥哥,别嫌弃我。”   我拨了一声琴音,停了很久,直到又归于沉寂了,又轻轻道:“求求你。”   第二日,天色尚未明时,我就从养心殿溜达到望仙门外,每日百官就会朝列在此,等待上朝,我在朝中没有领职,一年也来不了几次。   我到时还没有人来,只有当值的小太监嘘寒问暖了几句,又是唤人给我打着灯笼,又是奉茶,也就是这里规矩大,没敢给我弄个座坐着等。   过不多会儿,就见三三两两的官员提着灯笼从夜雾中走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见到我都意外的从嗓子中发出一声“咦?”“嗯?”   我一夜未睡,颇为郁悴,端着热茶暖手,挥了他们的见礼,又站着发怔。   站着站着,苏家的人来了。   他家门生故吏太多,上朝都跟约好了似的,三五成群而来,不远不近不情不愿地向我行了礼,我一扬下颌权当还礼了。   我在人群中一眼望住了苏喻,他见到我倒是没什么惊讶,眸子沉静得很,约莫是碍于他爹在场不好上来说话,只是对我遥遥一颔首,我见他走路仍是有些慢,只顾盯着看,直到察觉到他身边大小官员的疑惑目光,我方觉失态,也颔首还了礼。   苏家人往那一站,之前的官员都有意无意地站到他们身后去了,众人小声寒暄着,时不时还装作不经意地那眼角瞟我,让我心烦得很。   不久,雾蒙蒙间,又有一顶小轿慢行而来。   待轿停了,那人一掀轿帘,我就忍不住唇角一扬。   一位道长迤迤然从轿上步下来,道冠正束,面容昳丽,手臂上搭着拂尘,眼风往这处一扫,也定在我面上,他双指捋过鬓边的道冠坠带,也是一笑。   玉和走到我身侧,低声道:“殿下不是从府里过来的?”   我也小声道:“你怎么知道?”   他道:“殿下的额前垂下来一缕散发,绿雪最是手巧,应该不是今早为你束得冠。”   我一时失笑,他道:“你低下头些。”   我依言微微垂了头,他抬手为我将那缕不听话的散发向上抚平了。   玉和又道:“昨夜恍然如见故人,滋味如何?”   我心中巨震,脱口道:“你怎知?”   玉和一甩拂尘,高深莫测地笑道:“正是贫道献计的。”   “你!”骤然失态,我的声音高了些,苏阁老那群人纷纷向我望来。   我连忙压低声音,咬牙道:“我就说他怎会知道的!原来是你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   玉和只拿眼扫着我,仍是笑,过了许久道:“纵然只有一刹,不也是解了一刹的思怀之苦?”   我更加气苦,道:“你可知昨夜我神思恍惚,差点……”   玉和淡然截口道:“殿下这等气急败坏的样子,实在少见得很。”   我怔了怔,正要说什么,余光扫见一身着深色官服的颀长青年到了来,便止住了话头,抬眼去看,那人正要去和苏阁老说话,忽又见到了我,顿时脚步一转,往我这边来了。   我定睛一看,心中更是烦闷。   那青年是国子祭酒韩大人,就是之前酒后误事,他妹子来找我哭着求情的那个。   果然,他一开口就是:“殿下安,舍妹也托我问殿下安。”   我心烦意乱间,随口道:“代本王谢谢令妹,就说本王祝她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韩大人叹息着摇头,道:“下官何尝不想啊,怎奈何,无端却被秋风误……”正说得我牙酸,他又翻着袖中怀中,道:“舍妹之前只读诗书,近来开始学些女红之事,学着打了络子,托我带给殿下,下官不知今日能见到殿下,不知带没带在身上……”   我也摇首叹息道:“韩大人你别忙了,依小王看,令妹是个大大的才女,京都府中论吟诗作画就有她,论针织女红,她约莫是没什么天分,你劝着些吧,可千万莫要大材小用。”   韩大人顺杆就爬,就势展开手上折扇,将扇面递给我道:“殿下所言甚是,舍妹前几日作的扇面还请殿下指点一二……”   玉和在旁笑道:“韩大人,贫道也善和合姻缘之术,韩大人不妨把令妹八字送来,待贫道为她算一卦姻缘如何?”   韩大人想了想,道:“也好,劳烦国师大人了。”   玉和道:“好说,近来贫道那栖云山护国观正在重新修缮,卦资五百两,权当随喜。”   “五百两?国师大人你这……你之前要给我做水陆道场的美意我还没谢谢你呢!未免也太欺负了人些……”   两人正争论时,韩大人的学生门徒中做了官的,也来了一些,与我和他行了礼,站在他身后说话,期间又来了一些武官,其中有些当年与我相熟的,留在京中做官的,便都上来见礼。   其中一个道:“殿下,听说裴节帅进京来为陛下献礼庆贺新岁,算算日子,今日该到了……就是不知道赶不赶得上上朝觐见。”   这事我知道,裴山行与我感情深厚,兼之性子太急太烈,他听闻我被杖责后,便立刻上请奏表,回京述职,我信里劝过他别来,要知这些手握重兵雄踞一方的节度使,轻易都不敢进京,毕竟圣心难测,生怕人到了之后被找了由头扣下,再也回不去当他的土皇帝不说,抄家灭门备不住也就在旦夕之间。   其中齐国几大节度使中,又以裴山行最为惹眼,他已是多年不来了,今年他执意进京真不知道是谁给的胆子,委实福祸难测。   眼看时辰快到了,百官按文武之分列为两行。   我和玉和站在武官队列的边上,只待望仙门开。   正在此时,一个小太监高唱一声:“陇西府节度使裴节帅到!”   我暗骂道:“怎么谱儿比我还大……”   我顺着大道望去,只见一位银甲将军在远处从高头大马上一跃而下,身后一队卫兵停在远处,那人猿臂蜂腰,腰悬佩剑,他一手扶着剑端,仰首阔步而来。   行过文官处,他脚步虽不停,却端是睨了一眼苏阁老,不阴不阳地笑了一下,苏阁老一瞬间变了脸色,眼中满是怒意,适时被苏喻扶住手臂,苏喻低声说了些什么,似在劝慰他爹。   那裴山行径直走到武官之首,原本为首的那位极有眼色,退了一步,给他让了。   裴山行立住了,睥睨着在场百官,又咳了一声。   于是下面顿时噤若寒蝉了。   我和玉和冷眼看着他,看他招摇个够本,他方才转过脸,对我一开口却是柔声道:“上次我捎来的鸟儿,绿雪喜欢吗?”   不说还好,提到这个我没好气道:“老裴啊,别送活物了,那鸟被养死了,惹得她哭了好久,你就别招她了。”   裴山行道:“不妨,这次我又带来了一只鹦鹉,还有其他好玩意,都送到王府去让她挑了,挑剩下的我再拿走。”   他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那鹦鹉不是中原的鹦鹉,我那个鹦鹉能活八十年,养好了能送你们走。”   我道:“滚。”   他又打量了我半天,摇头道:“殿下清减了不少,这脸,这腰……哎呦,怎么越发得半死不活了?这哪行啊。”   我气得额前那两缕不听话的散发又掉下来了。   玉和要笑不笑地为我抚平乱发,打趣道:“裴沛你倒是更英武了些。”   裴山行赔笑道:“玉和道长行行好,我已经封了银子送去栖云山了,再揭我老底我就着人拉走了。”   玉和立马正色道:“裴山行裴节帅英武不凡。”   这个裴山行曾经叫裴沛,曾也是个白马长枪的玉面小将,只是他一直嫌这名太傻,那年我与他出使鲜卑时,一路纵马,见群山飞快倒退的景象,一时间只叹不知是人在行还是山在行。   我那时心事重重,耐不住他缠,就随口给他改了名,他却觉得这名好极了,一直用到今日。   见苏阁老一群人警惕地看着我们私语,估计在他们心中我们又在密谋什么不可见人的……哪知道我们是在这里说这些屁话呢。   正闲聊着,忽见望仙门缓缓打开,远处遥遥伫立着正殿。   我那侄儿此刻正在那里,等着我们。   我很少见到谢明澜穿朝服,今日得见了,我仔细端详了半天,实在觉得十分好看。   他所着朝服玄色为底,朱色为缀,再加上冕旒,怎么看都是金尊玉贵的天子。   只是……可惜……   我黯然地想:太子哥哥穿上这身,约莫比他好看。   殿上众臣絮絮地说些有的没的,我站在旁边出神,玉和立在我身边闭目养神,裴山行因着位高权重,有着配剑上殿的特权,此时正留在殿外等候通传。   待他们说完,终于宣了裴山行进殿。   老裴还算恭敬,虽有甲在身,但也按武官的礼数行全了,最终一手扶剑,单膝跪在大殿上,为谢明澜吹了通马屁,又献上了许多稀奇珍贵的玩意儿,就是他爱送活物的毛病还是没改,除了几匹鲜卑的一等宝马,还送了两只白鹿,一笼雪兔子,真是拿谢明澜当绿雪哄了。   我暗暗摇头,只叹他狗胆包天。   毕竟他是个外臣,不知道进贡到宫中的活物玩意儿,从来都是大麻烦……   那年鲜卑送了一些礼物过来,其中有一只长毛猫儿,这种猫只产于鲜卑,比中原的大很多,而且是通体雪白,鸳鸯眼,漂亮惹眼得紧。   先帝不知我和我母妃在后宫是那样的处境,就好心把这猫儿赐给我母妃了,本是为了慰藉她的思乡之情。   我母妃原本舞跳得正高兴,结果看见那猫就连哭几场,道她小时也养过类似的。她抱着猫不撒手,看一眼哭一场,直叹她被献入齐国时没带那猫儿来,如今悠悠十几载,那猫儿估计早已不在世间,她亦再难回故乡。   我见她这样下去不行,怕她哭坏身子,但因为那是御赐之物,我一时也没想好怎么打发,便把那猫儿拎去了东宫,本想在东宫养个几天再做打算,谁知道被太子时洵发现了,他那样的人,竟也默许我养着了。   后来因这猫儿,又生了一场波澜,有次我在御花园走着时,听到有小太监和小宫女嚼舌头,嬉笑着道什么“三只白猫儿”云云。   平素光是说我,我倒也没什么,这次却连我母妃都编排进去了,我本欲发作,却认出其中一个是先帝近前露过脸的,我便生生忍了,正回身欲离去,却见太子时洵竟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正冷漠地看着我。   他一个眼神,程恩便去发付了那几个太监宫女。   我原本心想,这事儿我是受委屈的那个,总没什么错处。   正要告退间,谢时洵忽然问我:“你为何装作未听见?”   我犹犹豫豫道:“……这……这虽不好听,倒也……倒也不算说错……”   太子时洵倏然冷笑了一下,然后他抬手就打了我一巴掌,那还是他平生第一次打我耳光,我错愕地看着他,却听他用毫无一丝温度的语调道:“本宫留你在东宫教养,不是为了教出自轻自贱的玩意儿。”   再后来……我觉得这猫儿实在惹事,就回过了谢时洵和太子妃,把那猫儿拿去别苑送给谢明澜了。   结果这猫儿在谢明澜那也不让人省心,谢明澜那时候也就五六岁吧,他见我亲自带猫儿去看他,十分开心,他抱着那猫对视了好久,来了一句“和小皇叔好像”,噎得我半晌无言。   我也知道他在别苑长大,没听过宫中那些风言风语,倒也不是嘲讽之意。   即便如此,我也很不爱听,就敷衍说:“那就好好养吧啊……”   谁知不到半个月,我就听别苑的内侍来东宫回报说,谢明澜被灌木划伤了手。   太子妃被吓得够呛,连忙问及缘故,那人便道是,有天那猫不知道怎么不见了,谢明澜遣人去寻,遍寻不着,都劝他算了,那谢明澜不信邪,趁大半夜近侍打盹溜了出来,自己一个人找了半宿,终是在一个灌木丛篱笆底中找到了那猫儿。   猫那玩意儿不羁又胆小,它在灌木丛里呆得好好的,说不出来就不出来,受了惊更是不出来,谁也不能拿它怎么样,谁知谢明澜这孩子性子不知道怎么长的,执拗得要命,当真就上手去抓,他一把扥住那猫儿的前爪,竟就再也不松手了,被灌木划破了手,被猫咬抓,他都不肯松手,最后愣是给那猫拖出来了,之后就把它关在笼子里,再也不肯放它出去了。   太子妃虽然嘴上不说,我知她心里是怪这猫生事了的,反正一只进贡的猫兜来转去,谁都没落得好。   就连这猫儿,都是气性太大,在笼子里养不住,不出三个月就死了。   大殿上,程恩宣读了两道圣职。   第一道,十六卫卫军统军徐熙治军不严,玩忽职守,放纵手下滋事行凶,已着令左迁出京。   第二道,赏九王谢时舒除夕之宴为执鞭使,随行伴驾。   我心下回想着昨夜他说的赏罚,渐渐琢磨过意思了。   程恩还没念完,我余光就见裴山行长眉一轩,似是按捺不住要出列,我抢先一步,步至大殿正中,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垂着眼帘待程恩念完,便接旨谢恩。   这执鞭使一职,缘故颇深,老裴为我不平,可是苏阁老也面色很不好看,他似也要说什么,却被苏喻拽住了袖口,也是神色不动地摇了摇头。   只因执鞭使其实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官职,它往年是一种对武官的赏赐,以示帝王对将军统帅的信任青睐。   每年除夕之宴都会大开正阳门,文武百官分两列侧立朝拜,由这位执鞭使服侍帝王上马,为其牵马坠蹬,前往太庙祭祖,此举由来已久,取为臣者忠不违君竭诚尽节,来年武运昌隆的彩头。   老裴当年也是领过此番殊荣的,十年前他从鲜卑回来,领了鲜卑退兵的天大军功,被赏作那年的执鞭使,为彼时的监国太子谢时洵牵马坠蹬,只是我那时心灰意冷,孑然一身萍踪浪迹去了,没有得见那景象。   但当年是当年,当年的裴山行得意地直叹祖坟冒青烟,但是到了如今,若有不长眼的敢问他愿不愿意再当一次执鞭使,他那样烈的脾气肯定把那人打得满地找牙。   因为为帝王牵马坠蹬这事吧……就是很微妙,这自是绝大多数武官求之不得的赏识,但是若放在裴山行这等封疆大吏身上……唉,倒也不是不行,若是太子时洵尚在,且赏了老裴作今年执鞭使的话,他一准儿把他的银甲佩剑擦得熠熠生辉,就为了跪侍太子时洵上马时更英武显眼些。   问题是现在坐在上面的是谢明澜,谢明澜亲政不久,不知是韬光养晦还是确实资质平庸,反正不似他爹那般杀伐决断,御下有术,他只做得一个文臣口中从善如流的明君,反正大多朝政还把持在苏阁老一行重臣手中,他能做得不多,更谈不上做得好不好。   我知道这事儿在老裴看来就有些微妙的屈辱意义在了。   裴山行尚且如此,何况是我。   可是这屈辱又隐隐约约,只有懂其关窍的人才能意会一两分,明面上它仍是个天大的恩典,故而苏阁老也很不满意。   谢明澜这道旨意下的,真是没人高兴。   而他自己……我望向他面上,只可惜隔着珠旒,只看得出他面色淡淡的,更多的,也没有了。   退朝后,我随百官出了来,怀着心事行过层层回廊,裴山行正和我耳语道:“京中能治军掌兵的也就徐熙一个,他走后,新升任的卫军统军多半是我的人,即便不是,那刚领了军的,一时半刻也整顿不齐军务,殿下……”   我道:“徐熙出京这事颇为蹊跷,欲速则不达,筹谋多年,也不急这一时,以免一步踏错,功亏一篑。”   裴山行皱眉又劝道:“殿下……”   我缓缓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裴山行,其实也不能说服我自己,只是我心中总压着一事,让我犹犹豫豫,无法下定决心。   但是很快,此一事便出现了转机,那转机来得是那般迅速,来得那样……令我心碎。   第二日天明,宫中来人,道是太后病危,急召我入宫。   据说太后的病已然缠绵了许多时候了。   想来也是,她与云姑娘感情深厚,年年都要亲去栖云山遥寄,若非今年实在身子衰弱到动弹不得,断不会不去的。   不过……终也到了油尽灯枯的一日。   我与一众大臣在殿外候了一阵,然后被宣入殿。   慈宁宫中内堂仍然挂着帘子,我在外堂的蒲团上端正跪坐了,看太医宫女们进进出出。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全都退下了,程恩掀开帘子,对我道:“太后请殿下进去说话。”   我已是许久不见程恩了,本想与他说两句,只是眼下这情况更没有机会。   我便起身,入了内堂,一眼看到谢明澜。   他坐在床边的绣凳上,看见我来,抬眼扫了一下,面上没有表情,看不出什么悲戚之色。   我将目光移到床上,只能看到床边帷帐中隐隐约约有个人影,便上前行礼,面朝着床,正坐在地上。   太后的手从帷帐中伸了出来,微弱道:“九弟来了呀。”   我见室内只有谢明澜一人,上前握住她的手,见那只手已不似记忆中,而是瘦骨嶙峋的惨白,我心中难过,口中轻声道:“是。”   太后像是笑了一下,道:“九弟以后要稳重些,都快到婚配的年纪了,就不要贪玩了,惹太子殿下生气……”   我怔了一下,见谢明澜没有惊讶的样子,心下约莫明白是太后弥留之际,已然病糊涂了。   我咬了咬牙,道:“是,臣弟记住了。”   太后又道:“上次云儿来,说是在学做点心,可是她哪做过那些,只先从最简单的绿豆糕做起罢了,她嘴上不说,我却知道她是想找机会送给你吃,就先和你通个气,下次吃到就说好吃,好么?”   她说得断断续续,却怎么也不肯停下,我眼眶一热,眼中模糊了许多,只因碍着谢明澜在场,死活不肯掉下来泪罢了。   但是一开口,却仍是哽咽,我黯然道:“原来是云姑娘的心意,臣弟怎么那么傻。”   太后气若游丝道:“九弟是所有弟弟里最招人喜欢的,别说云姑娘,太子殿下对你也最是上心,九弟是好孩子,太子殿下身体不好,你大了,要多为他分忧……”   我再也忍不住,只觉有什么滚烫得滑出眼眶,掉在太后手背上,我颤抖着道:“臣弟……不值得……”   太后突然很大声地喘着气,谢明澜站起身唤着太医。   只是太医还没来得及进来,太后就抖着手,像是抓起什么似的,放在我手中,道:“九弟乖,尝尝……”   然后那只手抽搐了一下,骤然垂了下去。   我木然出了殿来,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好在程恩眼疾手快,扶住了我。   我从程恩手中接过细麻素带,顾不得他低语说着什么,只一边走一边系在额间,也不知在往哪里走,眼泪一直在掉,我胡乱用袖子擦了,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直到被一人拦住了去路,我晃神中,瞧向那人面上,用力认了一认。   苏喻眼中似是哀痛似是同情,道:“殿下,再往前便是后宫了,外臣不得入内。”   我点了点头,转身向宫门而去。   苏喻似在我身后跟了两步,道:“殿下……节哀。”   我在恍惚中行了许久,待回过神,见自己竟不知不觉行到了回廊上,众人都离去了,此刻只剩我与远处的苏喻二人。   我抚了抚眉梢,借着抬袖拭去泪痕,勉强掩去悲戚之色,唤了一声:“苏先生。”   苏喻缓缓步了过来,抬袖行了礼,他看了看我的左肩,道:“下官一直惦念殿下伤势,只是没空得问……”   我知道他是向来的体贴性情,方才见了我那般失态,他多半是想引我说些旁的转移心神,便也勉强应道:“先生妙手,小王肩伤已大好了。”   苏喻道:“不敢,下官分内之事。”   廊下起了风,夹带着彻骨寒意拂入心间,我与他一时谁都没有言语。   隐约的,我觉得苏喻的目光始终流连在我面上,其中藏着不知名的隐痛与难以言喻的纷杂情愫。   我微微偏过头,避开他的眼神,随口道:“苏先生近来行走有些不便……是因为上次在小王府中那事,被苏阁老责罚了么?”   苏喻仍是望着我径自出神,半晌才道:“家父没有罚我……是我自己有些心事犹豫不决,故而在祠堂自省。”   我意兴阑珊地点点头,一时又寂静下来,忽而,苏喻开口道:“生离死别乃是人间至苦,殿下难过也是人之常情,还请殿下莫要自抑,否则天长日久,难免伤入心髓,心病较之外伤难愈百倍,下官……”   我的心被“生离死别”四个字刺了一下,又及什么“天长日久”,什么“伤入心髓”的,察觉到他有话未曾道尽,我漠然望向他道:“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小王只觉苏先生光风霁月,为何现下又犹豫起来了?”   苏喻的眼睫颇长,他闻言只是半垂下眼帘,却遮了大半目色。我盯着正瞧,忽听他道:“因为下官对殿下颇多愧疚,却无能为力。”   不待我问,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侧过身望着我道:“有一旧事,那人自己不知,他的亲友不提,是怕他伤心,旁人不提,是怕勾起他的怨怼之心,而苏某心思两者皆有,每每见到那人,总觉得自己卑劣不堪。”   我心中猛然一突,强自冷笑道:“那人多半也就是本王了,哎,我的命不好,大小不如意事都受过了,今日不就一桩?苏先生只管说罢了。”   苏喻停了良久,道:“当年……琼林宴正也是云郡主和亲出嫁之日,我等被恩准观礼。”   他似斟酌了很久的措辞,终是慢慢道来。   他说彼时云姑娘出嫁之日,被赐在殿前甬道上入轿,十里红妆摆满了广场。   云姑娘身披霞帔,国色天香,却迟迟不肯上轿,她在长阶上踮着脚,痴痴地望着西面,宫内诸人或与宫中走得近的外臣如苏喻,都知道她在等谁。   待到吉时锣鼓响了三旬,那北国使臣催促太紧,云姑娘实在没法,泪洒殿前,她徐徐下拜太子时洵和太子妃,央求赐她最后献舞一曲。   我移开目光,也面无表情地望向远处,淡漠道:“哪一曲?”   苏喻道:“长命女,唱的是春日宴……”   他叹了口气,朗声念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待到曲终,云郡主已是泣不成声。”   我望着面前那广阔的广场,她当年便是在此处上轿的,眼前仿佛能看到那日情景似的,我不知为何讥诮地轻笑了一声。   苏喻道:“云郡主上轿前,却又改了主意,她托先太子殿下转告你,此生无缘,也不敢奢求来世,此去天各一方,纵化飞燕也再难相见,叫你忘了她吧。只是约莫先太子殿下怕你伤心,并未转达。”   我道:“苏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喻道:“自幼家父便教我为人当襟怀坦白,这件事各位大人却因怕殿下心怀怨恨,无人肯说,不但有违君子之道,也是辜负了云郡主的一番情义。那之后,下官虽身在仕途,却越发觉得索然,见到殿下时,更觉愧疚煎熬,日子久了,一时想外放得以避开殿下,一时又想回京照望殿下,来来去去,心中总无定数。今日告知殿下,纵然知道会让殿下更添一层伤心难过,但下官却想,不论生离死别,离去之人终归是不希望殿下为她自苦,此番心意,还请殿下……”   我一抬手止住了他,简短道:“多谢苏先生告知,日后定奉上谢仪,小王今日还有事,先行一步。”   不待他回礼,我便快步出了宫,一路纵快马,过市集,险些掀了路两侧的摊子。   我跌跌撞撞地闯进九王府,正巧裴山行同玉和正在堂中等我,我脚步一踉跄,被玉和一把扶住,我搭着玉和的肩,咬着牙只觉心中翻江倒海。   玉和变了脸色,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片刻不到便蹙眉道:“气急攻心之相?怎会突然……”   我艰难地喘了口气,狠命拨开绿雪呈上的茶杯,听得那茶杯碎地之声,我本想对他俩说什么,谁知还来不及开口,身子都软了下来。   玉和道:“别说话,闭目定神。绿雪,去煮安神茶来。”   我只觉得耳鸣震耳欲聋,额上细麻素带的垂带晃在我眼前,满眼都是那极为不祥的惨白,只一刹那,那抹惨白渐渐洇上了更为不祥的血色。我更是发狠,想要推开玉和,却被他紧紧困在怀中。   裴山行上前急道:“殿下?!”   我一把死死抓住裴山行,艰难地一字一字道:“除夕,起兵!起兵!”   冬月十五日,太后驾薨。   我再也没什么可犹豫顾忌的了,再也没有了。 第6章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长到……好似过完了一生。   但自始至终,都有一支笛声贯穿其中,那笛声凄凉婉转,我一时听得入神,竟被拉扯出来。   我缓缓睁开双眼,见玉和正坐在我的床边,他唇边横笛,我听了许久,越听越觉断肠。   我有气无力道:“你的笛子,吹得不如我……”   笛声一顿,玉和在昏暗的灯下回过头。   他与我对视良久,伸手轻轻地抚上我的眉间,徐徐道:“殿下的眉眼生得好,无论是什么相貌,若是有这样的眉眼,都难看不到哪去。”   我纳罕地看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自己生得好,但是他好端端就夸起这种事未免也太奇怪,我正无言以对,他又从眉骨划到眼尾,道:“就是随了太妃的肤薄,你生气,难过,或是一激动,你自己不觉得,但这里总是泛着薄红。”   我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玉和道:“殿下方才……这里红得很浓,我很久没见到你这样难过了。”   我缓缓闭上眼睛,靠在他怀中,道:“玉和,摸摸我。”   玉和依言抚着我的脊背,道:“殿下莫怕。”   我只觉得喉头发紧,空咽了几次,对他道:“明日你回栖云山去,不要再来了。”   玉和沉默了一会儿,道:“好。”   我又是欣慰又是难过,继续道:“若我事败,帮我多照拂绿雪和君兰……绿雪被我宠坏了,这个性子怕是没有哪个主人会容她,你帮我为她寻个好郎君,踏实本分身家清白,愿意照拂她家人的,就可以了……我已在她知道的地方留了银子给她。”   玉和道:“我是个道士,做媒之事……也罢,我记下了。”   我继续道:“至于君兰,他是个很好的孩子,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太白楼上,那时我正在和韩大人喝酒,听到隔壁人说话,听出是一个富商带了一个相公,可是那个富商附庸风雅,君兰丝毫不附和,那富商急了,问他喜欢什么唱词,我本以为他无非就是在西厢记啊拜月亭啊里面挑几句,没想到君兰来了一句‘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   即便是回想,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道:“那时我还以为他在玩笑,后来熟识了才知道……他长得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脸,但是身世凄苦,没有读过书,也不识字,但即便……即便身份卑贱,却有凌霄之志,很难得……”   玉和道:“难怪时常见你教他写字。”   我苦笑道:“教了八百遍了也学不会……唉,本来我想找机会送他去老裴军中效力,这下老裴与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若有万一,你帮我为他寻个出路吧。”   玉和道:“好。”   一时静默,我也想不到要交代什么了。   玉和道:“殿下如此难过,是因为你是谢时舒。”   我道:“你这不是废话。”   玉和道:“若有一日,你不是谢时舒了,你便可以放下仇恨怨怼了。”   我摇了摇头,道:“你说下辈子么?大概吧……”   玉和笑了笑,道:“是天机。”   我道:“好好好,天机不可泄露。”   玉和道:“是极,是极。泄露了就不灵了。”   我用额前蹭着他的颈间,嗅着他身上的冷香,听得玉和又道:“殿下都嘱咐完了?”   我又想了想,道:“嗯。”   玉和道:“殿下忘了一个人……我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思索起来,半晌后,我道:“的确,平素你与我走的那样近,我若事败,你多少也会被连累,不如……”我笑道:“这样,如果我事败,待看到情况有变,我就拼了命往栖云山逃,不管怎样,我都要撑一口气逃到你那里,你或把我缚了交出去,或杀了我,你不但可以洗脱嫌疑,还是大功一件,如何?”   玉和长笑道:“此计甚妙,我在这里先谢过殿下了。”   我枕在他膝上,叹息道:“我累了,再吹一支曲子吧。”   笛声又起,我长长出了口气。   裴山行送来的鹦鹉,不但个头很大,而且是个话痨,约莫它上任主人是个在鲜卑与齐国边界晃荡的商人,教得这鹦鹉鲜卑语和中原话都会说,还都是讨价还价,吆喝叫卖的屁话。   我在后院喝酒,一壶酒没有喝完,它已经说了百八十句,烦心得很。   那日之后,我托病没有再进宫,只在王府中躲清静罢了。   玉和依言没有再来过,他也确实忙得没空来,太后大丧,需他主持法事事宜,估摸连杯茶都喝不上。   苏喻倒是来了几趟,我不好不见,诊脉等例行之事后,就和他在这后院默然相对饮茶,听得那鹦鹉一声一声的吆喝叫卖,那场景很是古怪。   它换成鲜卑语的时候,苏喻听不懂,见他露出疑惑神情,我就好心给他翻译道:“它说的是……花生瓜子大杏仁。”   苏喻怔了片刻,微微扬起眉梢,随后忍不住笑了一下,道:“虽然殿下大多时候都不大开心,但下官每每和殿下聊天都觉得十分有趣。”   我琢磨着这不似好话,也就没回,靠在椅背上出神,他陪我又看了看,天色不早,他站起来告辞,很认真地道:“殿下保重。”   我道:“多谢,代小王问苏阁老好。”   苏喻行礼的手还未放下,抬眼深深望了我一眼,眼中似有什么情绪动了动,终于还是归于沉寂了,那青衫转过身,徐徐走远了。   不久后,裴山行大半夜地翻墙来见我,好巧不巧他跳下来的时候正撞上提着灯笼巡院的君兰,给君兰吓了一跳,人还没看清就一拳砸在老裴脸上,要说他的功夫还是有的,一拳愣是给堂堂节度使的眉骨砸出血了。   绿雪在灯下不耐烦地推着老裴脑袋,边给他擦血边道:“有门不走翻什么墙!活该你!别动!”   君兰自觉做错了事,蹲在我椅子边垂头丧气。   裴山行倒是不怒反喜,狠夸一顿君兰反应快功夫好,直说以后要带他去军中建功立业,一番话又给君兰说得眼中发亮,缠着他讲沙场见闻。   我听得头疼,正要去睡觉,裴山行却拦住我,道:“殿下,我是来送这个的,你千万收好,莫要离身。”   我接过那物一看,见那物半臂长,别在腰间并不费事,中间镂空,盖上有通风的小点,心中顿时了然,道:“鸽筒?”   裴山行郑重点了点头,道:“这鸽筒中有两羽信鸽,鲜卑王已同意借兵给殿下共谋大事,我来时已让他们秘密将五万精骑布置在陇西关外,只是他索要城池甚多,已依殿下的意思,先应了,若是一切顺利,自先不用他,若是事情有变,殿下只管拉开鸽筒,我的人收到后,便会大开陇西关城门,放鲜卑骑兵进关,助殿下夺取天下!”   我打开鸽筒,取出两羽信鸽放在手心抚摸,心中忖度着许多。   君兰霍然抬头,盯着我手上的信鸽,讷讷道:“陇西那么远,这鸽子能飞到么?”   裴山行道:“能,你看它的眼睛。”   我看了一眼,只见那信鸽的眼睛血红如同红宝石。   裴山行道:“这是天下一品的血鸽,不管多远他都能将信带到,而且飞得极快,殿下在这京都府放出,六个时辰必到陇西府,我已经试过多次了。若事败,殿下便往陇西去,等鲜卑大军接应!”   我望着灯芯,叹道:“真到那一步,本王也必将遭万世唾骂了。”   裴山行伸手道:“是,要不殿下还是给我吧,若有万一,反正我都是开关引兵之人了,也不差做放鸽人。”   我摇了摇头,将两羽鸽子放回鸽筒中,道:“事已至此,身后评说之事,本王又计较什么。”   说罢我将鸽筒交给绿雪和君兰,吩咐他们妥善看管。   正事说毕,裴山行又说了些太后发丧之事,说着说着,他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递给我,道:“玉和叫我带给殿下的,说是,今年的就早些给殿下了。”   我忙接过细看,是一个平安符,外面是一个小小的布袋,里面按着是有硬币符篆等物。   这玩意我一年收他一个,自他学会做这些,就没断过,只是往年都在除夕给我,今年的确要提前给我了。   我抻开抽带,正想看看他今年画得符篆有没有长进,谁知被裴山行一把按住,道:“玉和特意叫我看着殿下,他说他知道你有爱拆这玩意的毛病……哦不,是习惯,特意嘱咐我叫你不要看,看了就不灵了。”   我心想他这种掌兵的多半是有些相信这些说头,便也听了他的,没有拆开,将平安符系好了口,收入怀中贴身放着。   又聊了一些闲话,裴山行说道:“你说那个小皇帝真奇怪,亲娘死了,他跟没事儿人似的……”   我道:“你有所不知,谢明澜在登基前养在别苑,他同太子哥哥、太子妃见到的次数极少,多还是什么群宴之类的,根本没有私下见过,谈何感情。”   裴山行奇道:“为何?”   我便将玉和师父的谶语说于他了,裴山行听着,目光逐渐阴蛰,忽然道:“殿下!何不将此事传扬出去,我让人编成歌谣在京城串唱,说他方死了先太子,这也是实话,正好太后又刚驾薨,一说岂不是又被他方死了一个……”   “咔”的一声,我方知自己不自觉捏碎了一个茶杯。   我盯住了裴山行,缓缓道:“说话当为亡者避,你敢?”   裴山行忙垂下目光,道:“是末将失言了,殿下莫怪。”   被他这样一闹,我更觉乏了,强打着精神又与裴山行敲定了诸事云云,议事罢,挥了挥手将他打发走了。   万事俱备,只待那一日那一刻,多年夙愿一朝得偿,我要教天地日月为之换色。   太后驾薨,举国国丧,将历时三个月,其间不得宴乐婚嫁,故而除夕之宴听说也就一简再简了。   我是无甚所谓,反正……无论今年除夕之宴是繁是简,这些赴宴之人也都不会再有心情享用了。   今夜雾蒙蒙的,月色浅淡,眼看要天明了。   估计现在百官都穿了朝服前去正阳门等候了,如果今夜像往年一般平常渡过的话,待到卯时,我便也会与百官同往正阳门,那里作为皇宫中最大的城门,一年只会在除夕当天清晨开一次,进了那门,我便会作为执鞭使,为谢明澜牵马坠蹬,前往太庙祭祖。   我想,只可惜今夜不会如往常般过去。   寅卯之间,是京都府守备最薄弱的换防之时,裴山行将与埋伏多年的暗线里应外合,洞破京都府城门,带城外的两万陇西府骑兵直接杀入正阳门。   横竖没事干,我立在王府庭院中,在月下吹笛解闷儿,绿雪捧着一身银甲绕着我团团转,道:“殿下,你就别吹笛子了,换上这个吧!”   笛声不停,我只摇了摇头。   君兰取来鸽筒奉给我,笛曲还未歇,我用眼神示意他为我挂在腰后。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君兰的手似乎有点抖。想来也是,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这等场面焉能不怕?想到这里,我有心安慰他两句,但是就在此刻,一支出云箭裹挟着凄厉哨声划破京都府夜空,我望着那道刀锋般的光亮,心下一顿。   “来了。”出云箭既发,说明老裴已顺利带兵进了京都府城门了。   只是这一停,这首“明妃出塞”曲终究没有吹完。   我缓缓放下笛子,心想:琴声被断是逢故人,笛声被断不知是什么兆头,可惜玉和不在身边,不能为我解上一解。   绿雪趁我怔神,为我配上银甲,又不知去哪寻来的佩剑为我悬于腰侧。   我这王府离皇宫很近,不多时,只听得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马蹄刀戟之声。   我听了一会儿,竖着笛子在袖口拭了拭,心下还是不甘没吹完这一曲,再慢慢重头吹过,气得绿雪直跌足。   明君出塞曲是首好曲子,据说是前朝一位大家为了和亲出塞的明妃而作,曲调凄婉缥缈,呜呜咽咽的十分感伤,寻常少年人心性刚强倒不觉得,经过事的人,若是听入了神,垂下泪来的也是常事,要说这曲有什么缺憾,约莫就是太长了些。   王府高墙外燃起火光,杀伐之声渐渐平息了。   身后传来许多铁甲行进时的碰撞之声,又停了,身后突有人高声道:“恭喜殿下!裴节帅已率兵攻入正阳门!现下宫内只有京都府观察使苏喻带来的不到五千兵士护驾,生擒谢明澜只是早晚问题,殿下大业已成!”   笛声又停住了。   我叹了口气,心想:到底是吹不完这一曲了。   正阳门内,从古至今,只有一人可以骑马。   可是今日,我一手攥着缰绳,纵着那匹乌黑的鲜卑骏马一步步踏进了正阳门。   文武百官簇拥着谢明澜立在长阶之上,他们身前仍有许多精甲兵护卫着,与老裴的骑兵呈对峙之势。   火把林立,映得这殿前如白昼一般。   裴山行原本在列前正与他们对峙,见我到了,下马单膝跪地高呼道:“誓死效忠九王殿下!”   他这样一喊,所有陇西府的兵士也齐声高呼,声势之大,颇有地动山摇之感。   我觉得太吵,抬手止住了。   我扫过阶上众人,见谢明澜在,文武百官在,苏喻也在。   老裴复而上马,喝道:“九殿下在此,尔等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一人忽高声道:“谢时舒!你胆敢阴谋造反,作乱犯上!”   我向说话那人面上认了一认,见是苏阁老,便懒得理他,只对谢明澜扬声道:“臣不敢,陛下,如今朝中奸佞横行把持朝政,臣举兵诛讨不过是为清君侧,是为了还政于陛下,辅佐陛下开创盛世啊。”   我在马上晃晃悠悠,这话说得很是敷衍,别说我不信,就连谢明澜都轻笑一声。   苏阁老怒道:“一派胡言!叛王谢时舒,你素来狼子野心,包藏祸心!现如今还在此大言不惭矫饰你的谋逆大罪!”   我道:“本王谋逆?你们苏家世代久窃高位,营私植党,消除异己,挟皇恩以自重,本王不过是要铲除尔等奸佞权臣,何错之有?苏阁老,你现在自尽,本王留你全尸!如何?”   说这话时,我并没有往苏喻那边看上一看。   苏阁老道:“好一派慷慨陈词,好一颗苟且之心,谢时舒,时至今日你何必再扯着遮羞布不放,你血统不纯,白虏而已,如今还敢起兵造反,哪怕你今日将这殿前百官屠戮殆尽,你也没有资格继承大统!”   我心中被狠刺一下,忍不住溢出一声冷笑。   谢明澜拨开前方护驾的老臣,他向前迈了一步,目光穿过层层人群,望着我道:“小皇叔,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吧,朕只是一直想不明白,朕向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置朕于死地?”   我露出惊愕的神情,道:“陛下,承蒙您今日还唤臣一声皇叔……臣,感激涕零,只是您是听了谁的谗言?臣怎么敢杀你?你是圣英太子殿下唯一的血脉,臣把你供起来还来不及,断不敢碰你一根手指!臣只求你长命百岁,为太子哥哥开枝散叶,延续代代。”   苏阁老指着我道:“白虏还敢提先太子!如今太后尚未下葬,尸骨未寒,你就迫不期待起兵作乱,有何面目提先太子!”   我一字字道:“本王将辅佐陛下,踏平北国,降服鲜卑,一统天下!开创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之盛世,太后在天有灵,更该欣慰才是啊!”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齐齐变色,李御史失声道:“九……叛王谢时舒,你竟然要再起兵争!”   我望了望他,他年纪大了,发须皆白,我知道若换旁人,他这样的诤臣一定较之苏阁老更先怒斥陈词,他今日一言不发,直至现在才忍不住出言……于他已是一生罕见之事了。   只可惜我辜负了他。   胯下的鲜卑骏马不耐的打着响鼻,焦躁得直转圈子,我不得不攥着缰绳,随它绕了一圈。   不管它怎么绕,我都直视着谢明澜道:“不过是为了成就大业罢了,哪一位帝王没有统一天下,立不世之功的雄心壮志?陛下,臣愿为你征战沙场,开疆辟土!”   苏阁老震惊过后,连连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谢时舒,你谋划多年,原来只是为报私仇!为报一己私仇竟要再挑起战事,置齐国百姓于水火!白虏尔死不足惜!”   谢明澜沉默片刻,冷道:“若朕说不愿意呢?”   我微笑道:“陛下雄才大略,一定愿意,陛下万金之躯,只需稳居庙堂金座之上,垂听臣的捷报便是。”   谢明澜道:“听你所言,朕若不依,你便要幽禁朕了?”   我大笑几声,道:“臣不敢,臣不敢。”   李御史撒泪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齐国安定不过十年,百姓休养不过十年,九……你为何要一意孤行啊!”   苏阁老在旁冷讽道:“李御史,这就是你次次回护的九殿下,你还听不明白么?十年前云郡主和亲出嫁,此子至今没有咽下那口气!你多年委曲求全,装得一副不死不活之相,是为麻痹众人,只待今日吧?哈!好深沉的心机!恨先太子不听吾等进言,酿今日大祸!”   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俏皮道:“啧,被你猜得死死的,苏阁老你既然言中了,该开心才是。”   李御史摇头道:“便是有这等野心,也该由陛下亲为,你越俎代庖……实在是不忠不义不孝不悌之举!”   我道:“李老爷子,你说别的我不与你辩,只有不悌,我万死不敢领……”   我一把抽出佩剑,望着剑锋寒光道:“先太子殿下对我恩重如山,如师如父,我心中不敢对他有一丝不悌之心……”   不悌一词,如同火之燎于原。   明知不该的,明知此时此刻不该如此的……但是心中的火仍是烧得漫天漫地。   我闭目忍了许久,终是按捺不住霍然怒视谢明澜道:“太子哥哥言传身教,十年来手把手教出来的只有我!只有我一人!”   利刃破空,我剑指谢明澜,咬牙切齿道:“不是你,不是害死太子哥哥的你!你怎么配那样像他,像他便是你最大的错!”   太子时洵驾薨后,自我回京的第一日起直到今日,每每见到谢明澜我都感到十分痛苦纠结。   他的相貌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他是太子哥哥留下的唯一血脉。只凭这一点,倘若他在我面前遇到危险,我会不假思索地为了保护他而死,绝无虚言。   可是他那比太子哥哥更出挑的两分,总让我想起前国师的谶言。明知不该如此,但在我心中,谢明澜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妖精怪物,它吞噬了太子哥哥的命数和血肉,生长成为了更加艳丽的……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只知道,当我和他两人独处时,我浑身永远无法停止战栗。   好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日头渐渐升起,阳光普照大地,我抬眼望向那刺眼的阳光,只被刺得落下泪来。   日光月色都是最好的东西,忠臣孝子也照得,叛臣贼子也照得,我很喜欢。   我既然扬剑,裴山行便立时传令,军令被一声声通传下去,陇西府骑兵一层层地列阵,准备冲锋。   苏喻所带来的戍京精兵皆为步兵,面对陇西府骑兵本就落了下风,何况他们人数不多,且这群戍京兵士养尊处优多年,战力远不如常年征战沙场的陇西府骑兵。   不管怎么想,他们都支撑不了多久了。   我不经意扫到了苏喻,他今日穿了朝服,一身文官朱色长袍立在兵阵中很是显眼,他遥遥地望着我。   他的眼神中似乎是一种哀伤和不忍,我隐隐觉得有几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何时见过,苏喻与我对视半晌,痛苦地闭上双眸,别过了脸去。   我心中忽然一凛。   十年前,他在养心殿中曾这样看着我。   我一把拨转马头,对裴山行急道:“撤!快撤!!”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巨响,我回头望去,只见正阳门正在缓缓合上。   本能使然,我不知为何伸手一探,竟真的凭空抓住一样细长物什,待定睛一看,心中大骇。   这分明是一支箭矢。   一人在城墙上大声道:“臣徐熙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我闻声望去,只见徐熙身着重甲,正放下弓箭,他俯视着我,意得志满地扬起一边唇角。   而他身后和其余三面城墙上,涌出黑压压的一片,细细看去,竟是有三层弓箭手。   霎时间,风云突变。   几乎同时,谢明澜身后殿中涌出数倍于我们的兵士来,霎时间隔断了我们与谢明澜及百官。   “放箭!”徐熙一声令下,空中万箭飞出,如乌云般遮天蔽日。   兵荒马乱间,裴山行高呼撤兵,谁知正阳门外传来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显然门外接应的陇西府兵也遇敌了。   陇西府兵皆为骑兵,面对高处的弓箭手毫无抵抗之力,一时间被射杀无数,胡乱呼号逃跑中更有互相踩踏,死伤更甚。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裴山行挥剑挡去飞矢,但是左支右绌,免不得挂了彩,他艰难靠到我身边,却对我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说嘴打嘴,他娘的,这下那鹦鹉真能送咱俩走了。”   我想了想,认真道:“我有玉和为我收尸,你那破鹦鹉送你走就送你走,你别拉上我。”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那些流矢箭雨却像长了眼睛似的,把我隔绝开了。   另有一着紫衣蟒袍者走上长阶,他向谢明澜行了礼,站起身转向我叹道:“九弟,束手就擒吧,哥哥我为你向陛下求过情了,陛下洪恩浩荡,饶你不死。你……快些下马受缚吧!”   我见到他,确实很震惊,扬眉道:“三哥?”   我方才一直疑惑谢明澜哪来的援兵,看到他我便明白了。   三哥是几个哥哥中与谢明澜走得最近的,他出兵倒是不奇怪……只是……他的封地远在太原,一去一回最快也要半个月,他怎么会来,谢明澜又如何得知我会近日起兵,还是说……   有什么在我心中一闪而过,太后驾薨那日的一幕幕涌上脑海,游廊、春日宴、气急攻心……   我骤然望向苏喻。   苏喻却一味垂眸,并不肯看我。   那厢徐熙令手下推出两个被缚之人,道:“乱臣贼子谢时舒!陛下英明,早已觉察了你的不臣之心,命本将去请晋王殿下前来勤王救驾!这是你的两个手下!他们已经招了!你还有何话说!”   我望着被捆成粽子的绿雪和君兰,见他们嘴中呜呜的,急得直跳,竟然忍不住笑了   那厢谢明澜道:“谢时舒,朕虽知你在军中素有威信,却没想到就连新任卫军统军竟然都会倒戈于你,若非今日将你们一网打尽,朕,卧不安席,睡不安宁。”   我道:“恭喜陛下。”   谢明澜又道:“你大势已去,还有何话说?”   事已至此,我缓缓扫了一眼在场所有人,慢吞吞道:“成王败寇,有什么好说?”   谢明澜挥手止住了弓箭手。   我望着眼前如山的尸体,长叹一声。   他死死盯着我,眼中满是恨不得将我食肉寝皮般的恨意,他忽然道:“谢时舒,你现在解剑下马,跪行过来为朕牵马坠蹬,朕饶你不死,这些叛军被你们蒙蔽,朕亦不是不可饶恕。”   苏阁老等人大惊,顿时力劝道:“不可啊!陛下!此人身手敏捷,断不可再亲近陛下身侧!更何况他今日谋反篡位,如何还能领此殊荣?”   既有一线生机,陇西府的残兵败将们虽不敢言,却乞求地望着我。   我环视四周,见陇西府骑兵只剩千八百人,所剩马匹不过几百,亦自知大势已去,我的袖中滑出一柄匕首,神色不动地向右腰边的鸽筒探去。   谢明澜突然大喝道:“你最好不要动那个东西,否则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有些惊讶他如此反应,道:“陛下知道这是何物?”   谢明澜眼底的肌肉剧烈抽搐着,十分狰狞。   旁人虽不知那是何物,但见谢明澜如此说,均包围上来,他们进一步,裴山行便带人向我退一步。   谢明澜像是每一个字都想过无数次似的,他道:“谢时舒,你认错,你认个错,朕从轻发落你,留你和裴山行一条命,留这些叛军一条命,你究竟有何不满?”   我思索片刻,道:“代价就是我服侍你上马?”   谢明澜道:“不错。”   我笑道:“这买卖确实值极了。”   谢明澜愠怒道:“你下马,跪下!”   我点了点头,见谢明澜神色稍霁,我猛然一夹马肚,调转马头向城门飞驰而去,我在风中大声道:“陛下岂不闻,宁为玉碎!”   说着,我一刀划破绑着鸽筒盖子的牛筋绳,道了一声:“去!”   身后是徐熙的咆哮:“射下来!射中者赏金千两!”   然而……   并没有如我所想那般,鸽筒中的两羽洁白如箭出云,飞向天际。   两团白乎乎的东西就那样掉了下来。   两只死鸽子掉在地上,被身后裴山行的马蹄踏进了泥土。   裴山行与我均不敢相信地回头望去,失神了一刻,我与他的马匹皆被箭矢射翻。   我落地时眼疾手快侧翻了个滚儿,无甚大伤,连忙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扑向裴山行,道:“老裴,借剑一用,一会儿下面见了!”   裴山行亦是豪气道:“好!殿下先行!裴某随后就来!”   我橫剑颈上,听到谢明澜急道:“弓来!”   我忖想:你的箭定然没有我的剑快。   这一句还没想完,只觉一阵巨大的力量钉上我的右手腕。   剧痛袭来,佩剑坠地。   往好了想,虽然掉了一把剑,但是手腕上还多了一支箭,倒是也不算亏。   这种莫名其妙的念头又给自己逗笑了,我大笑起来。   我的三哥谢时贤是一个很市井,很生活的人。   比如说他现在拦着谢明澜的样子,像极了村口劝架的亲戚邻居,很像会再说上几句“看我了看我了啊”的那一种。   谢明澜一把推开他,大步流星向我们走来。   而我和裴山行早已捆得结结实实,不知老裴怎么样,反正我的手臂被反绑着,动根手指都难,老三手下这群死心眼的兵,倒是把我手腕上的金箭拔出来啊……光是这样捆着,不一刻我就觉得浑身发冷。   徐熙也下了城楼,他唤人拉扯着绿雪和君兰,跟在谢明澜身后而来,这次他得立大功一件,封侯封爵指日可待,难怪他这样得意。   事已至此,我本是再无甚所谓了,但看到徐熙那副狐假虎威的样子,我就心烦得很,死犟着不肯跪,兵士只得又唤来两人强按下了我。   相比我,裴山行就灵光多了,他一见受制于人求死不能,立马转了脸,对着快步而来的谢明澜咣当一跪,高呼道:“罪将裴山行恭迎陛下!”   我道:“老裴,你改口得也太快了些!”   裴山行呸出一口血沫,道:“妈的,全尸就不求了,态度好点求个痛快!”   我由衷道:“你说得也对……”   见谢明澜已至,我也高呼道:“罪臣谢时舒恭迎……”   话还未说完,就见谢明澜一脚踹上我心口。   饶是身后有兵士按着,我还是被踹得向后一倒,我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呕出口血来。   我咳了两声,还来不及说话,就见谢明澜一言不发夺过身旁侍卫的马鞭,劈头盖脸地向我抽来。   谢时贤在旁一个劲儿的劝慰,只道:“陛下息怒,他死有余辜,打他何劳陛下亲自动手?让臣来代劳!臣来代劳!”   我也跟着胡乱道:“陛下打我杀我没关系,但……陛下金口玉言!方才说的还作数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鞭抽在脸颊上,打得我偏过头去。   谢明澜面色十分阴郁,他道:“你说的若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得的那一句,定然作数。”   我见他回我了,心中隐约有了底,他与他爹某些地方颇为相似,比如怒极的时候反而一言不发了,但只要回了话,不管是什么责骂,那都是有缓之像。   谢明澜道:“谢时舒,你起兵谋反等诸事,往小了说还算谢氏江山叔侄兄弟的恩怨,但是你因一己私愤,胆敢放鲜卑人入关,你信不信朕活剐了你?!”   我道:“不错!就是不知道是哪位英雄忍辱负重,以一己之力断送了我的阴谋,好一个‘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果然智勇两全,此等人物真当著书立碑,流芳百世!陛下断不可错过此等大才。”   说这话时,我只盯着君兰。   原来之前堂前剑舞……并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那一种,而是为了货与帝王家的那一种……君兰啊……   君兰本就一直流泪,听到此话更是嚎啕大哭起来,他泣道:“殿下……君兰的父母死在鲜卑兵手中,这才使得我自幼孤苦无依,流落贱籍,受人欺凌,我如何能眼睁睁看到更多孩子变得像我一样?百姓不懂朝中恩怨,但是我们永远害怕关外人的军队!君兰有负殿下大恩,今世还您一命,恩情来世再报!”   我咳出一些血,冷讽道:“好啊,你现在就还,我要看着,这里刀剑那么多,你随便找个撞死吧。”   君兰深吸一口气,当真对着一把剑冲了上去,被其他官兵一把拉住。   谢明澜终于不耐烦喝道:“够了!把君兰带下去!他虽然为虎作伥,但念他迷途知返,立下大功,功过相抵,放他去吧。”   我连连冷笑,绿雪方才听明白,也叫嚣不止,狠狠问候起君兰的祖宗十八代。   裴山行哈哈大笑起来,被乱拳揍了许久,他挣扎笑道:“我们谋划多年的大业,竟然毁在一个小倌手上,实在好笑!我他妈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我叹息道:“老裴,你要怪我就直说罢了。”   话还未说完,又被一鞭抽在脸上,谢明澜死死抓着我的下巴,忽然压低音量,用只有我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阴恻道:“只是一个君兰么?你未免高看了自己,一只猫儿又能翻出什么风浪?谢时舒,你这一生无论怎么挣扎,终究和你那母妃一样,逃不过形如倡优,被人困在掌中的命运。”   尽管只有我一人听到,我却觉得这一句中的屈辱含义,较之兵败尤甚。   尤其是像徐熙那般的多事之徒,正意意思思地向前凑来,仿佛很想参加这份羞辱我的荣耀似的。   我抿着唇角,心中左右气不过,纵然无法拿他如何,却也咽不下这口气。   我仰头与他对峙片刻,忽然摆出无比震惊的神情,放声道:“陛下怎可有这等悖德之想!我可是你亲叔叔啊!再说您已经有苏喻啦!!他会伤心的!”   文武百官停在不远处,闻言皆是一震,全部不由自主向苏喻望去。   苏喻一直站在百官角落,原本面上清淡地无一丝神情,这下被突然叫到,他也只是微微抬起头望向我,他怔了一下,似乎在思索这话中含义,最终,他缓缓露出一个苦得不能更苦的苦笑来。   倒好像,真的承认了似的。   见苏阁老面色紫涨,谢明澜恨入心髓的模样,我顿时觉得十分快活,身上一抽一抽的疼都轻了几分,我只顾放声大笑起来。   可惜偌大的场子,除了老裴,没人捧这个场。   谢明澜像是气懵了心,不停点头道:“好,好一个顽劣难驯的九王!”   说着,他又扬起马鞭,雨点般落在我身上。   不知有意无意的,一鞭捎上我的眉间,顿时血流如注,顺着我的眼睫哗哗往下淌。   谢明澜尤不解气似的,边狠命打边斥道:“你被你敬爱的先太子教了十年,教出谋逆逼宫,通敌叛国来!现如今竟然仍不知悔改!”   我不肯低头,仍直视着他道:“我本就是个无药可救之人,是太子哥哥错看了我,不是他的错!”   谢明澜仿佛觉得很讽刺似的轻笑了一声,他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怜悯,对我道:“你的太子哥哥,没有错看你。”   我不自觉瞪大眼睛,怒道:“闭嘴!你也配提他!你这个怪——”   谢明澜道:“为何不放你去封地?为何要将你困在京中?这么多年你可想过?”他有些幸灾乐祸道:“他虽然舍不得杀你,但也知道你将韬晦待时,早晚会反!”   阳光正好,我却忽然如堕冰窟。   一阵尖锐的耳鸣险些刺破我的耳膜。   我晃了晃,望着一滴一滴落下的鲜红,它们在泥泞的地上汇成一滩血泊。   谢明澜的声音像是隔着千万里,他仍是道:“他期望你留在京中为他守陵,可以消磨性子,忘却恨意,好好活下去,可是你为何这般不争气?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   我仰起头,鲜血渗进我的眼睛,疼得要命,我固执地对他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谢明澜道:“太后驾薨之日,程恩千方百计躲开朕的眼线,拼着一死跑去明言劝你,你为何不听?朕屡次暗示,你为何一意孤行?最后那日,朕让你在先太子灵前自省,给你机会坦白,你却省出什么?执迷不悟,谁能救你?”   我恍惚想起,那日程恩递上细麻素带时,似乎是对我说了什么……但我当时心神大乱,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谢明澜一次又一次的“信你”。   养心殿那夜,他那一句“你做错了一件事”。   一桩桩一件件,终于从朦胧的轮廓中显出原形来,水落石出后原来是这样的本貌。   我沉默良久,讥诮道:“原来在你们眼中,我一直像个跳梁小丑……呵,我一人跳也就罢了,只恨我刚愎自用,害苦了老裴……”   裴山行在边上吼道:“殿下,我不怪你!非人谋不臧,实乃天意!”   我甩掉发梢的血珠,对谢明澜歇斯底里地吼道:“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第7章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我忽然想起这句话,并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我确实看到一阵微风。   那风打了旋儿,拂起谢明澜玄底朱纹的袖摆,那袖摆擦过我的脸颊,然而不过一眨眼,那风骤然拔地而起。   风势之大,之快,我从未见过此等景象。   沉重的百年正阳门发出“吱呀”的腐朽之声,竟被那风吹了开。   在场诸人皆以袖掩面尤不能挡,那风愈来愈烈,最后竟然一力卷起掀翻在场所有人。   我伏在地上,努力回首望过去。   只见正阳门上有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我倔强地迎着风定睛望去,待看清了,却见那人一身层叠道袍,道冠正束,手中捏诀,他似一片落叶从城墙上飘摇而下,似踩着飒沓星河而来。   裴山行在旁也看呆了,他眯着眼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这……这道士……真会法术啊?!”   玉和人还未到我身旁,已丢了个什么过来,一下划开我的绳索,再一眨眼,他已飘然而至,拉起我道:“殿下莫怕,我来晚了,走!”   说着他唿哨一声,一匹马冲进正阳门,他一跃而上,反手抓着我的手臂,想将我拽上马。   一切发生的太快,不过须臾之间,谢明澜最先反应过来,他虽也被那风刮出几步远,却忽然冲过来,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喝道:“不许走!”   我来不及管他,脚尖挑起一柄剑冲裴山行踢过去,一下解了他的绳缚,裴山行毕竟也是沙场名将,他极快的反应过来,捡起剑便与最先冲将过来的兵士战做一团,打斗中甚至还有工夫一刀解开绿雪的绳索,对她道:“自去逃命吧!”   紧接着他夺来一柄长枪,在空中舞地生风,他趁乱解了几个陇西府亲兵的束缚,最终立于正阳门前,傲然道:“玉和你带殿下先走,我们断后!”   我刚要上马,却又被谢明澜扯了下来,眼看他的兵士已然重整旗鼓冲了过来,再不走一切前功尽弃,我只得又挑起地上的一支匕首,向他手上划去,喝道:“滚!放手!”   谢明澜的手背霎时流出血来,他的黑眸狠狠眯了一下,却仍是不肯放手,甚至握得更紧了些,他咬牙切齿道:“你不许走!我不杀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尾音竟然有几分颤抖。   眼看他的兵士已在不到十步之外,他离我如此近,我一刀便可取他性命,但是终究又不忍伤他性命,拉扯之际,裴山行气喘吁吁道:“玉和,再来一阵风啊!”   玉和道:“一生只能用一次。”   我心中一怔,本想相问,却又因为还在和谢明澜较劲,无暇分心。   就在此刻,忽见一个娇小身影冲了过来。   我急道:“绿雪!不要!”   绿雪哆哆嗦嗦地握着着一把刀,直冲向谢明澜,高声道:“放开殿下!”   眼看谢明澜再不放手,就将丧于绿雪刀下,他的手劲却只有一瞬间的微松。   然而一瞬已够了,我猛然抽出,把着玉和手臂上了马,人还未坐稳,马儿已似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谢明澜被带得连追了几步,声嘶力竭地喊道:“谢时舒!!”   我也回身急道:“绿雪!老裴!”   玉和一面纵马,竟然还有空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脸,道:“他俩的命数我看过,非绝于此,殿下信我。”   玉和做事一向妥当。   纵然身后许多官兵追赶,但是均被他甩开,疾驰了大半夜,他带我回到了栖云山护国观中。   往日观中香火旺盛,更有许多道士修行,今日却从山脚下起,举目再无一人,玉和解释道:“护国观正在重新修缮,便遣了他们去别处。”   他又道:“比不上苏喻,我的医术只能暂且包扎一下,殿下莫怪。”   他取出许多瓶瓶罐罐,接着一刀斩断我手腕上的金箭箭头,将那箭拔了出来,血高高喷出一道,下一道被他手疾眼快地按住了。   他在伤处撒上许多药粉,缠好了,抚着我的伤处道:“你这腕骨被射了对穿,手筋已断,以后执剑执笔怕是难了,不过修养得当,也许还可以炒炒菜……”   我叹道:“哪里还有什么以后……你来得甚好,栖云山我也很喜欢,比起在金殿前,死在这里再好不过。”   玉和在窗外透进来的月色下轻轻笑了一下,道:“殿下终于肯说话了,方才取箭那样疼你都不出声,我还以为你是失了魂魄。”   我拿过一瓶酒喝了一口,消沉道:“没有什么殿下了。”   玉和想了想,道:“这话极对,你要记住。没有九殿下了,也没有谢时舒了,那……既然没有‘殿下’了,那你把盔甲脱了吧,我给你看看身上的伤。”   他服侍我褪了盔甲,扔在地上,又捡起酒从我的脖颈处撒了下去,方才身上挨了谢明澜许多鞭子,此刻被酒流淌而过,竟然没有觉出几分疼来。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一味地望着窗外明月,任由玉和用酒沾了巾帕为我拭去脸上的鞭痕血污。   玉和动作很是小心轻柔,他边擦拭边道:“追兵快到了。”   追兵到了,倒没什么……但唯有一事,我心中的极为害怕。   我沉吟一阵,终于将心底不敢问的问了出来:“你说的……一生只能用一次,是什么意思?”   玉和道:“废话,那等法术要是随时都唤得出来,齐国别养军队了,养我吧。”   见他突然似平常一般促狭,纵然我心中凄苦,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玉和捧着我的脸凝视许久,缓缓道:“我与你相识那么久,却不知如果不唤你‘殿下’,又要唤你什么?”   我道:“随意……”   玉和敛眉思索了一下,摇头道:“随一听起来像个小道士的名字……”   我无言地别过目光,道:“之前你我约定,我事败的话,拼死也要来栖云山见你,想不到我没能应诺,你却来接我了,玉和,谢谢你。”   玉和拉起我,走向大殿正中道:“不必谢我,我也是怀了私心的。”   我意外道:“什么?”   玉和仰望着殿中庄严宝相的三清塑像,道:“我有些话要对你说,你看着我。”   我将目光缓缓移向他,他道:“今日我所为自觉甚好,此番我心愿已了,终于可以得证大道。”   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警惕地道:“你在说什么……”   玉和垂眸的样子,像极了慈悲的神像。   他慢慢摸着底座,对我道:“但是,你莫要害怕,还记得么,我说过,我已经将功德换给你啦,会有人一直陪着你,而我……我仍然会陪着你,只是不以现在的面貌见你,我将化作细雨、微风,白鸟、或是……廊下燕?”   “玉和……”我望着面前佛像底座下缓缓裂开的一道黝黑暗道,只顾死死抓住他的袖口道:“我不去!你告诉我,你到底……”   玉和平静道:“总之,是许许多多,只要你仍记得我,世间诸多景色,都是故人来见。”   我不敢面对地摇着头道:“我不管你说这些,你不可以……”   “还有……”他抓住我的肩膀,道:“云姑娘,你为她做的已经够多啦,不是你的错,别再着相了,放过自己吧……”   我大声道:“玉和!”   玉和忽然一把紧紧抱住我,他在耳边轻柔的呼吸,轻声道:“还记得当年在鲜卑,你是怎么踹开我的么?”   他推开我,一脚将我踹进那暗道里,挥了挥手,道:“我替你。”   我在黑暗中声嘶力竭地叫着玉和的名字,试图施展轻功爬回出口,我心中也知无用,那入口上面是十多丈的三清塑像,如何推得动?   可是不这么做,我又能做什么?   直到我听到一声巨大的声响,震得连这深入地底的暗道都颤了几颤,从上面掉下许多尘屑来。   骤然闻得,我浑身都脱了力,顺着墙壁滑了下去。   我实在很不明白,活着究竟有什么好,要被这样让来让去的,玉和若真已得证大道,为何不捎上我?哪怕我罪孽深重,三清天不收,那死后他飞升他的正道,我去我的无间地狱,也好过留我一人在这里生捱。   毫无相干的,我却没来由地忆起与玉和第一次见面,那是在一个初冬。   太子妃有孕的那一年,我被太子时洵带来栖云山静修。   那年我不到七岁,年纪实在太小,我对玉和的师父记不得太清,只记得他好像叫清涵。   清涵在我印象中有些模糊,只记得他是一个很年轻俊秀的男人,性子开朗爱说笑,而且他一点都不怕太子时洵。   后来玉和告诉我,清涵与太子时洵如同玉和之于我,都是自小相识感情深厚。   而且言语中,玉和似乎对他的师父极为推崇,说清涵的道法修行之高,前无古人,再无来者。   我却只记得在一套很繁杂的礼数之后,太子时洵只带了几个侍从,带我去了山茶花海中的小亭子去寻清涵饮茶。   那时我年纪太小走不得远路,可是太子时洵就在身边,我自然不敢抱怨,硬捱了半天,太子时洵忽然伸出一只手牵起了我。   彼时山茶花初开,我仰着头望向他,那时只觉得他的身形好高,高得挡住了那耀眼的日光。   清涵在亭子里迎了我们,他们大人说话,我听不懂。   时隔多年,我也早记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记得清涵望着我沉吟了一阵,对太子时洵道:“虽如此说,但是清修悟道又不是你那些经略文章,九殿下还小,又何必较真勉强?山上未免苦寒无聊,我有个徒儿与九殿下年纪相仿,很是聪慧温和,不妨让他来陪九殿下说话。”   太子时洵颔首道:“也罢。”   那还是我一次见到他被说服,很纳罕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清涵。   清涵便亲自下山去带人。   我记得,那时那刻,太子时洵正牵着我的手在亭中看花,那年的花开得很好,我正看得入神,就见山茶花海的尽头,清涵牵着一个小道士从那花中小道中穿行而来。   那小道士穿着一身干净的素白道袍,背了一柄木剑。他随清涵来到跟前,没有行礼。   他只对我微微一笑,道:“殿下安。”   那时风极轻,天空中有一行白鸟飞过。   我一拳挥上墙壁,只觉手腕又潮湿了起来,那份痛感令我清醒了些许,我含恨道:“我这条命,不能死。”   玉和的安排,既然这都是玉和的安排,我定要……相信他。   我在角落寻到一个包裹,打开一看,其中物什一应俱全,玉和原来早已将这些备下。   我不敢想他是何时开始做这些准备的。   我点起火折子燃亮了火把,顺着甬道向前走去,但那昏暗的暗道为何总是模糊扭曲着?我抹掉面颊上的湿润。   那暗道仿佛永无尽头,我不知走了多久,心中思忖这暗道不可能是玉和着人所挖,看两侧墙壁,约莫有些年头了,我隐隐回想起玉和曾经提过护国观曾经在先帝在世时修缮过,难道是那时?   可,那时掌教真人是清涵。   那个人……   又走了很久很久,暗道终于走到尽头,我来到一扇巨大的石门前。   我努力认了一认,忽然大骇。   这竟然是……是太子时洵的陵寝!我竟是穿过了栖云山,直接从山中走到了太子哥哥的陵寝门前。   我听闻旧朝有工匠为了躲壁墓主人下葬后被活埋的命运,会偷偷留出一道逃生暗道,但是这暗道为何会通到护国观三清塑像下?   我在门外踌躇许久,见那暗道确实再无旁的出路,我只得再次望向那石门,门边一个古朴机关旧迹斑斑,十分复杂难解。   灵光一闪,我从怀中摸出玉和托裴山行赠与我的平安符,打开那锦囊,只见其中除了硬币等往年本就有的物什,竟然还多了一张纸条,其中精细画了一个古怪的图案及顺序,我恍然大悟之下,在机关上顺序按了下去,最后一下按毕,大门发出沉重的一声声响,缓缓打开了。   我心下更是难过,想着不知道玉和……究竟在多久之前便为我筹谋至此!才做得如此万全的后招。   一念至此,忍不住又掉下泪来,连忙拭了,想到这是玉和的安排,心中便没了惧意,向那大门中走去。   太子时洵下葬时,我在赶回京都府的路上,就连他的墓碑我都是今年第一次得见,我浑身战栗,在门前磕了个头,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   那墓室极大,像他那样的身份,从来都是生前便开始修建陵寝,按生前嫡庶长幼安排好了陵寝品阶,其实那日我在他墓碑前想,我与他不过三尺黄土相隔,距离并不远,远的只是……只是我还有几十年才能跨过这区区三尺距离。   我摈除掉杂念,顺着墓道走了许久,终于走到主墓室,见当中便是太子时洵的石棺。   我开始想,也许玉和是好心,让我……死在太子哥哥身旁?可我这样的乱臣贼子陪在他身边,他泉下有知……岂不是会更加生气。   这样想着,我便大着胆子走上前去,对着石棺又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个头。   我双手支着冰冷的地板,许多话都在嘴边,但时至今日,做出这种事的我……却也没什么可为自己辩驳的了。   我抬头望向他的石棺,怔了一怔,心中骤然掀起狂澜。   是我眼花了么……怎么……棺板竟然有一丝没有合上?!   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然扑上那石棺!   我细细查看,确实……却是有一丝移位,但那瑕疵极小,若非我方才跪在地上,断不会看到。   我的牙齿打起战来,颤抖道:“太、太子哥哥……”   墓室内只有我自己的回声。   难道是……是盗墓贼?   我顿时涌起一阵滔天恨意,恨不得千刀万剐了那盗墓贼!   然而又有什么在我心中一闪而过,方才我从外墓室进来,明明那里堆满了珠宝玉器,若真是盗墓贼,为何一样不取?   事已至此,我的手搭上厚石棺板,不论如何,我都要打开,搞清楚这一切……   不然我死不瞑目。   “玉和……帮帮我……”我默念道。   厚石棺板摩擦的声音是沉重刺耳的,我的手腕伤口再次迸开,一连串鲜红砸在地上,我却似感觉不到疼痛,只咬着牙用力推着。   终于,那厚石棺板被我推出一条缝。   我膝盖一软,又伏了下去,我不敢看,生怕看到太子哥哥的面容变得……变得不祥和腐败。   我伏埋在臂弯里,毫无缘由地痛哭失声。   不知哭了多久,哭得心口剧痛,我正按着心口大口喘着气,忽然摸到一件物什。   我从怀中取出玉和的平安符,见到那物,想起他赠我时的模样,年年岁岁,没有一年忘记过,我死死握住它,抵在眉间,渐渐觉出有了勇气。   我扒着棺壁颤抖着站了起来,鼓足毕生的勇气,那是比我谋反时更大的勇气,向棺内看了一眼……   空的!   太子哥哥的石棺内,竟然是空的!   仿佛一桶冷水兜头泼下,下一瞬,却有一股大火从脚底燃上窜出。   我无法言动,如同木人被钉死在这一般……在这空无一人的墓室内。   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太子哥哥的陵寝的,我如同傀儡一般,仿佛被冥冥之中的什么操控着,竟浑浑噩噩地寻到了另一个暗道出口。   我迎着洞口的光明走去,耳鸣轰隆,心中大喜大悲,也不知自己是哭是笑,人世间万般滋味,莫过于此。   脚下忽然一滑,我竟险些跌了下去,那暗道出口光滑无一物可抓,我只觉自己在一直下坠,下坠……   直到被冲出洞口,又被一股千钧力量狠狠砸入水中,我才恍惚知道,原来那是瀑布。   我方才耳鸣太过,竟然连瀑布声响都没有听到。   我在潭中浮浮沉沉,心想,难道我要亡命于此?   若是半天之前,我皆会含笑撒手,只是……如今……   太子哥哥……玉和……   我不知哪来的力量,右手一把抓住了什么,不顾那撕扯皮肉的疼痛,将自己猛然一带。   等我再醒来时,虽未睁眼,却觉得周身暖洋洋的,空气中还有一种轻柔的香味。   我方动了一动,身边人道:“殿下?”那声音很是清朗,只是带了一丝迟疑。   我浑身剧痛之下,眯着眼睁开一条缝,见那强光,便想抬手挡住,只是我的手被不知什么人死死抓着,竟一时挣不动。   身边又有一个女声道:“殿下……”   我好不容易睁开眼,却见到最奇怪的两人立在床边。   这两个人单说哪个都不奇怪,但是凑在一起简直是天下最奇怪的事了。   我盯着他俩半天,一开口却听自己气若游丝道:“韩姑娘……你和……你和苏先生确实挺般配的……”   这两个人顿时露出奇怪得不能再奇怪的表情。   “天下之大,隋公子此去欲往何处?”   问这句话时,苏喻立在韩家别苑庭院中,一片不知名的花瓣拂上他的长发,我从窗口望去,觉得他快要和这满园暮色霞光融在一起了。   我走到窗棂前,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这些日子以来,韩姑娘对我悉心照顾,此等大恩,我是不是得娶她以为报答啊?”   他似在认真思索我的话,过会儿步了过来,隔着矮窗站定了,他与我对视许久,忽然抬手为我额前垂下的一缕额发抚了上去,我微微一怔。   他平淡道:“如今你伤病初愈孑然一身,若是当真与韩姑娘两情相悦,从此改名换姓又有了栖身之所,这自然是好事,可是隋公子你并不爱韩姑娘……依苏某拙见,公子不该为了报恩而勉强,也是误了韩姑娘终身的憾事。”   我望着近在咫尺的俊俏面容,道:“苏先生所言极是,你也救了我,可是我不想告诉你我要去哪里,可不可以?”   苏喻的涵养一向极佳,他眉梢一挑,只是浅浅笑了笑,轻声道:“自然。”   他这个人素来心思缜密行事周详,他不知怎的自栖云山后山深潭中救了我,彼时谢明澜几乎将京都府翻了个底朝天,苏喻有官职在身,行事诸多不便,那时我又昏迷不醒,他就把我送到栖云山附近韩家的一处避暑别苑中,又知会了韩姑娘托她来照顾我。   这里深宅广院,加之韩家也算京都府中有名的簪缨世族,颇有几分面子,更何况我被藏在韩姑娘在别苑的闺房中,官兵进院例行公事搜寻,也没有进屋,如此这般竟也瞒过去了。   苏喻时常换了便装潜来为我诊脉治伤,偶尔还会带来朝中消息,倒是不可谓不尽心。   他说老裴本被判了剐刑,只是太后殡天不久,三年孝期内不得见血光,所以他与一众死囚也就暂且压下,逃得一条命。   而绿雪那日之后再无消息,但又听宫内传出消息说,养心殿近来多了一个貌美的宫女,在谢明澜近旁服侍茶水,只是这宫女脾气颇大,三天摔了两盏茶水,眉毛都不挑一下,谢明澜竟也没有怪罪,有心人去查她的底细来历,也是一无所获,这宫女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   我闻此,虽然不解谢明澜用意,不过也逐渐放下心来。   这小半年我在这别苑中养伤,待到行动无虞,便不想留在此处,怕一朝生事,又连累了韩姑娘。   韩姑娘劝了两轮,只道不怕连累,又道是已为我备了套身份,以后大可留在她处安心过日子,我看着她言语中那意思,颇有看上的不是我的亲王身份而是我这个人似的,越发叹她眼神不济。   被我再三婉拒后,她仍是再劝,我无奈之下,取出怀中我母妃留于我的一枚玉佩,送与了她,对她道:“韩姑娘大恩,今生我是报不得了,这是我母妃留给我的一个念想,对我而言珍贵无比,今下送与你作为信物,待来世若有缘,我去寻你。”   韩姑娘看我如此,终于死了心罢了劝,她悠悠吟了一首酸诗,来了一句“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之后为我备了些银两行李,便垂泪离去了。   韩姑娘还算好打发,可是苏喻……   苏喻倒是再也不问我要去哪里,只是待我临行那日,他赶了来,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干净布衣,只说来送我。   人家救了我的命,送一送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他送了一程又一程,直从天明送到日暮,送到我与他的马儿都吃了两次草料,我终于忍不住道:“苏先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如就此分别,有缘再见,如何?”   苏喻“啊”了一声,道:“此时此刻,倒也不是相送了。”   我无言地望着他,却见他慢吞吞地不知从哪取出一个幡来,上面书着四个大字“妙手回春”。   我错愕间,听得他道:“方才我看隋公子着急赶路,没来得及向公子禀明,其实苏某于三个月前已然辞官,现下准备游历四方,苏某不才,却想以区区绵薄之力,行济世救人之道,我想,今日此番,和隋公子大约是顺路罢了。”   我怔在原地,他这样的忠臣孝子,还有那天大的救驾之功,眼看可以让他苏家再袭三世爵位,他就这么辞官了?   我脱口道:“你辞官?谢……陛下竟然允了?你爹允了?”   苏喻又不知从哪接出一根长杆来,撑上那妙手回春的布幡,依旧不急不忙道:“我曾问陛下讨了一个恩典,待事成后圆我夙愿,陛下开恩应了。虽说他闻之后也颇为不悦,但金口已开,也只得放我离去了。至于家父……”   他笑了笑,道:“幸好,我还有一个弟弟,虽是庶出,但是于仕途上,事事皆强于我,我此番而去,于他也是好事。”   我木然转头望着天边夕阳,驱着马儿不语了。   苏喻再次摸出一个铃铛来,随手一晃便是叮铃的清脆响声,我心想:你这一套江湖游医的行头还挺全,是哪个经过你苏府大门前的倒霉庸医被你扒了这身吧。   苏喻驱马跟在我身侧,道:“值此时节,江南风光无限,看隋公子方向,是要去江南赏花么?听闻江南杏林高手云集,苏某正想去见识切磋一番。”   我面无表情道:“你早说这些,我早就不这么走了。”   我拨转马首,向反方向而行,道:“我要去塞北,月亮泉。”   苏喻面色自若,道:“突然想到边陲之地缺医少药,医者父母心,苏某也正要去走一趟。”   我看了看他,琢磨半晌横竖拿他不得,只得长叹一声,无奈道:“顺路便顺路,同行便同行吧。”   苏喻欣然微笑,策马跟上,妙手回春的幡迎风飘扬,铃铛一路走一路铛啷啷响着。   我忍了忍,还是忍不住怒道:“把铃铛给我收起来!”   我与苏喻一路向西北而去,待出了关,又行了些日子,便到了塞北。   其实我心中一直惦念一事,我当年回京时,将太子时洵的长明灯亲手埋在神树下,传说长明灯即是命数,灯燃及魂魄不灭,当年明明是我亲眼看着它熄灭的,可是我又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太子哥哥的棺木是空的,故而我一直想再燃它一次。   但此行有苏喻跟着,我也不便行动,到了神树前,我双掌合十,心中为太子哥哥和玉和祝祷了一番,虽说玉和修的是道,这番邦传说未必护得他,但是说了总好过没说,聊以慰藉罢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迎面拂来一阵微风,一只不知名的小鸟落在我肩上,轻轻啄了啄我的领口。   我僵在原地,伸手想去抚它,谁知它机警得很,一跳又飞走了。   我抵着额头,暗想:玉和你说会有人陪着我,但是为什么现在我身边的人竟然是苏喻……玉和你不要乱安排……   如此这般,足足抱怨了一个下午。   此愿一了,我又没什么去处了,倒是苏喻这人,他好像不论在什么境地下,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他一路优哉游哉地摇铃打幡,随缘捡人治病赚了些银两,又赊医赠药的搭进去了一些,算下来也就落个不赔不赚,但就这么一路治过来,竟也在这边陲之地有了些名声。   只是别人问起他的名号,他回的都是“温素”。   我问及缘故,他便道:“取灵枢素问中的‘素问’之意。”   我一时牙酸,敷衍道:“好的,温大夫。”   后来我和他一路行到了漠北小镇中,我见此处多族混居,我这相貌在此地倒也不那么显眼了,何况,慕容姑娘家的逢春确实好喝,便在此逗留了月余。   苏喻见我不走了,他就去赁下一个小院,从行客改为坐客,开起了医馆。   此地蛮荒旷远,鲜少有正经大夫来坐诊开馆,故而他第一日刚一开门,连那“温氏医馆”的牌匾都没来得及钉上,门外就排了长队等他看诊。   我倚着柜台喝酒打发时间,冷眼看他为人看诊开方抓药,他为人一向和顺温良,每个病人他都悉心查问,又仔仔细细写了药方,再加一页纸写了注意之事,再问一遍识不识汉字,若是不识字的,一边抓药还要口中再嘱咐一遍。   我闲得无聊,袖中有一片我从关内随手揪的竹叶,已有些发黄败落了,我拿在手中吹来吹去,直吹得头昏眼花,只得衔在唇边玩,又呆了呆,更是无聊。   我正想出门闲逛,却听他唤住了我。   我心想:你忙成这样,还拿眼扫着我,可真……   我没好气道:“干嘛。”   苏喻温声道:“今日忙了些,劳烦隋公子,可否帮我把牌匾钉在门楣上?”   我只得应了,只是那牌匾颇沉,我右手使不上力气,自是举不上去,便随手钉在外墙上。苏喻见了倒是也不气。   做完了这些,我正要走,苏喻又唤道:“隋公子。”   这次我连应都不想应了,只回头看他。   苏喻很客气道:“这位婆婆是鲜卑人,听不懂官话,劳烦隋公子来为我翻译一下可否?”   我本欲拒绝,但见那老婆子形容肮脏衣衫褴褛,颇为可怜,只得又应了,坐到苏喻身边,我见那苏喻丝毫不嫌她似的,伸手为她诊脉,查毕,他去端水来净了手,取来笺纸,边写边对我道:“劳烦你对婆婆说,这张方子从明天开始,一日两次,连服七日,七日之后来复诊。”   他顿了顿笔,又自言自语道:“梅花冰片有些贵,换成杏木散罢,这附近杏木散便宜些。”   见状我也不敢怠慢,只得依言向那婆子用鲜卑话说了一遍。   老婆子千恩万谢的走后,我也正要抬脚而去,却听他再次道:“隋公子……”   我正要发作,却听苏喻道:“今日病人太多,劳烦你帮我抓一下药,这样我也可以多看几个病人,”他顿了顿,诚恳道:“谢谢你。”   我生硬道:“我不认识药材。”   苏喻平心静气道:“不妨事,我告诉你是药柜第几行第几个就是了,只是人命关天,希望隋公子千万仔细小心。”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排着长队的牧民商旅,见他们都向我投来期望的目光,纵有千万个不愿意,我也只得应了。   我越抓药越觉得烦闷,仿佛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一时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儿。   这种情况一连半个月,直到这方圆十里的病人都被苏喻看光了,医馆病人少了下来,我才得以脱身。   我在外面晃了不久,寻出赌钱这一来钱之道来,只是苏喻却似很不愿意我去似的,我对他道:“钱总有用完的一日,我难道还要吃你的用你的不成?”   彼时苏喻刚净完手,他一边擦着手,一边思忖着慢慢道:“这医馆收入该是足以供你……”   我道:“可是温大夫,我们不是只是‘顺道’的关系么!”   苏喻渐渐垂下眼帘,便也不说什么了,我转身便走,他在我身后道:“赌坊,尤其是此等边陲之地的赌坊鱼龙混杂,隋公子你要千万小心,莫要与人逞强争斗。”   我头也不回道:“知道了。”   苏喻似跟了几步,又嘱咐道:“此地日夜温差极大,公子你伤病初愈身子单薄,日落前务必回来。”   我挥了挥手,示意听到了。   又走了几步,我仿佛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但侧耳细听,却再没有了。 第8章   睡梦中,我仿佛听到一声巨响,声浪之大,地震山摇。   这声响,我永远都记得。   很多年的鲜卑,就曾有过这样的巨响,那是火药的爆炸声,那鲜卑大将军就是随着这样一声,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我浑身发冷,头痛欲裂。   有人用力推了推我,那声响虽然褪去,我却仍觉得震得耳廓发麻。我艰难地睁开眼,见破旧的窗棂外暮色正浓,黄沙滚过,一时只觉恍如隔世,不由得按着额角回了半天神。   推我那人娇憨嘟囔着鲜卑话道:“隋一,你醒醒!听到了没!”   我不情不愿地枕着臂弯回了头,对面前这小姑娘勉强笑了一下,也用鲜卑话回她道:干嘛?酒钱我付了呀……”   她回身一指店外青阶上立着的几个人,对我道:“这位客人想买逢春!但是今天的都被你买走了,他们从很远地方来的,你匀给他们一些啦!”   这个慕容姑娘和她父亲凭着一手家传酿酒绝技,在此地开了这个酒馆,这个酒馆虽小虽破,但是唯有自酿的逢春颇有远名,有人慕名而来也不奇怪。   我对她虽很客气,但对她所说之事倒是不甚感兴趣,便敷衍道:“可以,加钱……”   慕容姑娘气哼哼地回到台前,拗着生硬的中原官话那人道:“别理他,客官你们明天再来可好?”   门外人似乎仍不甘心,那人开口道:“加钱也使得,我可以直接和这位公子商议一下么?”   这人开口很斯文,很客气,官话竟然也很标准。   这里是漠北,也是齐国、鲜卑和北国三国交汇的边境小镇,这里天高皇帝远,常年多族混居,来往的多是商贾小贩,天南海北哪里人都有,谁也管不着谁,在这里,操着一口标准官话的人,虽然不算十分罕见,但也不算多见。   我正思忖,那人已走到我桌边,我见这是个年轻书生,颇为平整,他停在三步外,对我行了个中原的揖礼,他似辨认了一下我的相貌,客气问道:“敢问这位公子听得懂官话么?”   我不假思索地开始摇头。   那书生对慕容姑娘道:“劳烦掌柜姑娘,可否帮我们翻译一下?”   慕容姑娘翻了个白眼,道:“你别信他!他官话说的好得不得了!哎呀你们就别费劲了,他平日游手好闲,你让他转卖你,他会狠狠杀你们!”   慕容姑娘的官话说得磕磕绊绊,词量也奇怪得很,都会“游手好闲”这等成语了,竟然还用错了一个词,搞得我十分血腥。   我忍不住出言纠正道:“狠宰。”   见那书生一众人无言地看着我,我道:“十两银子一壶,我看你顺眼,八折吧。”   我确实看他挺顺眼,这书生温文尔雅,举止有礼,就连细细打量我的眼神都是那么丝毫不露,没有让我产生一丝不快。   不知道是哪家教出的公子,又为何跑来这荒凉大漠。   那书生还没说什么,慕容姑娘先跳脚道:“十年的女儿红才八两银子!逢春是今年冬天埋下的,一壶才十钱银子,隋一,你要不要脸!”   我笑道:“你不懂,中原有句话叫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要硬夺,肯定要出点血,而且……”我看了一眼他身上虽然素朴但一看就剪裁得当的长衫,含糊道:“而且这位公子也不差那点钱。”   那书生含笑道:“公子高义,如此,这桌上的六壶酒,在下都买下了,可否?”   我道:“请、请!”   那书生令身后人取了酒,留下一张银票,又揖了一揖,告辞离去了。   我拿过银票细细查看,只见票出自恒安,这家银号我略有耳闻,不算什么知名的,但是凭着分号遍布各地乃至海外小国的优势,他家的银票在沿海还算得流通,但是为何此号的银票会出现在大漠,我倒是有些想不明白了。   一个出神,就被慕容姑娘一把抽过银票,她道:“隋一,你拿了钱又要去赌坊!”   我也一把抽回,道:“那不叫赌,那叫赚钱。”   我坦荡得很,横竖又没有旁的办法,我的右手已废,握个酒杯都抖得不行,更别提执笔握剑抚琴吹笛,这些文的干不了,苦力更是不要想,就算我自己想不开要去,那个人都会千方百计拦着,一想到那人淡淡的神情,我就牙疼。   但既然人活在世,吃穿住行总要花银子,后来我无意间发现,打马吊于我来说是一件极快的来钱生路,就是我那现看现记过目不忘的本事,现下被用作在牌桌上记牌,这事要是让徐熙知道只怕要笑掉大牙。   我望了望天,见天色不早,正是赌坊开门之际,便对慕容姑娘扬了扬银票,道:“走了,赚了钱明日给你买糖吃。”   慕容姑娘呸了我一下,道:“谁稀罕你的糖,温大夫不喜欢你去赌钱,我要去和温大夫告状!”   我顿时不快道:“干嘛,你吓唬谁?你告诉他又能怎样!”   慕容姑娘望向我身后,面上微微一红,道:“呃,温大夫你来啦!”   我失笑道:“演得还挺像,你——”边说着便转过身要走,哪知道一转脸,正对上一抹青色身影。   我一时无言,那位温大夫含笑向慕容姑娘与我问了好,对我温声道:“隋公子是要去饭后散步?”   这个人,我觉得非常棘手。   比如说他来时明明听得清清楚楚,我要去赌坊,但他就能摆出一副淡然的模样问一句不相干的,我若是说……   “不是,我要去赌坊。”我就这样破罐破摔地说道。   他也不会说什么,只会露出一副“哦,吃饭去呀”这类的普通神情,然后说……   他颔首道:“隋公子既然要去打马吊,不如多带些银两,今日诊金还未入账,隋公子不妨拿去加个码,若赢了便当给温某分红罢了。”   我说什么来着,给他猜得死死的。   我道:“不了不了,万一输……”   他淡然截口道:“输了也无妨,温某向来无甚财运,只望隋公子不要嫌被我拖累了才是。”   我只得接过他的钱袋,他于是又会说……   “温某先行一步,只是……此地入夜后极寒,隋公子你身子单薄,还望尽兴后早些回医馆,以免受寒。”   我无奈道:“谢谢温大夫,我记住了,温大夫走好。”   直到那抹青色迤迤然远去了,慕容姑娘才捧着脸道:“温大夫真是医者仁心,他有弟弟么?”   我面前不知为何浮现出苏阁老的脸,不由得脱口道:“他有个爹。”   长乐坊这个赌坊吧,我之前觉得他们还有些信用,我平日赢的钱不多,但细水长流也有大半年了,赌坊肉疼是肉疼,但之前他们都算老实的给我兑了。   直到今日……他们大概是终于找到了我的由头,死活揪着那张银票说事,非说那银票是假的,码齐了打手就要轰我出去。   我来之前赌气把苏喻的钱袋丢在小酒馆了,一时也无其他银钱,便好声好气道:“那我回去取钱嘛!”   赌坊打手上来就是一句:“滚,不许再来了!”   我道:“有话好好说……这到底是是银票的事,还是旁的事?你不让我来也该给我个说法。”   那打手是人高马大的鲜卑人,他一步步把我往门外推,道:“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记牌,我们的赌局不开给你!”   我只得一步步退,赔笑道:“那我不记了行吧!”   有个赌客认出了我,用官话道:“就是他,轰出去轰出去,这厮打马吊没输过!把你家当钱庄使呢!”   我也认出了他,也切了官话道:“滚,上次我还放水让你赢了一把……”   话还没说完,我就被那打手抓着右臂,一把推倒在街上。   一声骏马长嘶,飞驰的一驾马车险些从我身上碾过,那车夫身手极好,愣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挽住了马匹。   我惊出一身冷汗,车上连忙跳下一人来,扶起了我。   我捂着被撞到的肩膀,正咽着疼,那人却道:“咦,是公子你……”   我定睛一看,好巧不巧,这人便是方才在酒馆买酒的那个书生。   他关心地问了两句,我摇头摆手道:“与你无关,你去罢了。”   我又换了鲜卑语与那打手理论了几句,他恼羞成怒,边骂着“出千作弊!还敢用假银票!再来就打死你!”边挽起袖子要上前教训我,我只得跑到街对面,无奈地叉着腰喘气,对他道:“银票别人给我的,我都说了我给你换银两还不成么?出千更是没有!我了不起挽起袖子和他们玩嘛……”   唉,只叹虎落平阳,虎落平阳。   那书生瞧了半天,去了马车车窗外回了句什么,我无意中扫见,只觉得他的态度身形极其恭敬,以我在京都府近三十载磨练出的眼光,他这幅样子,马车里所乘之人不像是他的家人亲朋,反倒是像是主人。   思及至此,我忽然有些不安,这书生这般品貌谈吐,竟然是个下人?   徐熙这个人虽然讨厌,但是他有句话说的是对的,像是当年君兰和绿雪的那样品貌,一看便知不是等闲人家出身,寻常卫军不会招惹。   那这个书生的主人……   我不动神色地细细打量起那架马车,只见这马车的车厢极其宽大,一望便知里面舒适非比寻常,更何况拉车的四匹马皆是一等骏马,甚至不逊于当年谢明澜赐给我的那一匹,这等骏马寻常公卿能得一匹都是难事,这人竟然用来拉车?   无论怎么看,这马车主人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   我的心,忽然很深地动了一下。   不管这车里所坐何人,我都不该引起他的注意。   我倒抽一口凉气,对那打手一抱拳,急道:“大哥对不起!我这就走!”   那书生在车窗边点了点头,像是应了什么,这时忽然走过来,很客气地一把抓住我,道:“公子,我听明白了,是我之前给你的银票才闹出这场纷争,这是我的疏忽,给公子添麻烦了,来,我给你兑成银两吧。”   我怔了一怔,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那打手唤了他老板出来,那老板会说官话,也有眼色,他打量了那书生一番,很客气道:“倒也不光是银票的事,是这小子整天游手好闲来我们这里……记牌,这种在我们行里形同出千,今日只是略施惩戒罢了。”   我满心想走,便勉强道:“嗯嗯,对对,我就……挣点小钱,以后不来了不来了……”这才打发了那个老板。   那书生不依,又道:“请公子稍等片刻,我去为公子换银两。”   我只得又在那马车前站了站,不过片刻,却觉得有一道锐利的视线停在我身上,让我十分不安。   好在那书生很快取来银两,与我兑了银票,我便与他连忙告别。   待听到那马车行远,我偷偷回头望去,见那车帘晃了一晃,似也是刚刚放下。   我一路跑回温氏医馆,冲得太急,险些将堂中苏喻手上的茶水撞翻,见他挑眉望着我,我平复着呼吸对苏喻道:“温大夫,我得走了!有缘再见!”   苏喻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起身道:“其实温某也觉得此地的医馆生意不大好做……正想……”   我语无伦次道:“别绕圈子了苏先生,我……我刚才在街上碰到了一个人……在马车里不知道是谁,难道是谢明澜?”   我虽这么说,但心里也觉得很不像,漫说谢明澜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就算是他,以他的性子只怕是要下来当街抓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放我离开。   苏喻微微蹙眉道:“不可能是陛下。”   我道:“怎么?”   苏喻道:“我前不久收到舍弟的驿站传书,他在其中提到陛下,公子你也知道,栖云山大火之后……陛下一直有些……”他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似还在斟酌措辞,“他还是不信你已经死在那场爆炸中,故而时常会去栖云山……看看,所以算算时间,他不会出现在此。”   我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玉和之前借修缮护国观之名,暗度陈仓了许多火药囤积在观中,后来遣散了所有道士,那一日,护国观被炸成废墟,又引起了山火,足足烧了一个月,据说最后在护国观的废墟中,只找到一个穿着银甲的残骸。   玉和……他果然替了我。   我黯然了许久,却听苏喻又道:“不是陛下的话,那这附近会出现的朝中之人,便只有新任陇西府节度使周英,但他常年在外带兵,并不认识你,故而殿……公子你不必惊慌。”   我心中还在想着玉和,随口道:“万一是谢明澜的使者?”   苏喻开始踱步思忖起来。   这好像是他们这些文人通有的毛病,一想事情就要走来走去。   我等不及,一想到马车中那人的视线,就让我如坐针毡,我道:“总之不管他是谁,但是……被他看到了,我都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你慢慢收拾,我先走一步。”   苏喻淡淡地“啊……”了一声,不知从哪取出两件狐裘来,对我道:“已收拾好了,门外有我平日出诊的马匹和骆驼,你想骑哪一匹?”   我默默接过狐裘,心中觉得苏喻这个人实在太棘手了。   谢氏子弟向来尚武,善骑射,好击剑。   我曾也是在剑术上下过苦功的,且卓有小成,当年还在宫中时,在比剑一技上,哪怕对上比我多练了几年的哥哥们,我也没有落过下风,输赢只在我愿不愿意罢了。   但那并非是因为我有什么远大志向。   曾经的我也以为自己将如同京都府大多王孙公子一般,听高楼笛,观长安花,如此这般了此一生。   习剑,吹笛,不过是少年郎青涩的二三心事,只为了博取那人群中的心上人,向我投来一瞥或是一笑,仅此而已。   太子时洵曾经很少见的,夸奖过我的剑术。   他是太子,与其他哥哥不同,他学的是治国御民的纵横经略,加之每年秋冬时节便要病一场,无人敢勉强他习武,他很少往武场来,只有极少几次,是为了陪伴父皇来看兄弟们比剑。   若是他来了,我就一定不会输,并且会赢得很潇洒,很漂亮。   他曾唤我到跟前来,一寸寸展开我的手掌,他望着我这双带有薄茧的手,道:“你虽平素心浮气盛,但也算于这一道下了苦功,甚好。”   彼时我来不及褪去比剑时着的银甲,极为乖巧地蹲在他椅边对他道:“臣弟愿为太子哥哥效犬马之劳。”   那时的他究竟知不知道,有一日我会用这只手执着长剑,带兵闯入正阳门,背叛他的齐国,逼宫我的亲侄儿。   我握着手腕摊开手掌,那上面的薄茧的早已褪得毫无痕迹了。   当时,我刚醒来的时候,苏喻为我端来汤药,我左手接过药碗,习惯性地用右手执匙,然后我发现竟再无力拿起。   苏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的眼神动了动,又流露出那般略带哀伤的同情眼神。   我端着药碗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右手废了,旁的没什么。   只是可惜了……   春雨,窗前,有人握着我的手,一笔笔写下“谢时舒”这三个字,他在身后对我道:“上善若水,舍予为舒,是个好字。”   唉,可惜了太子哥哥手把手教的一手赵体小楷。   苏喻这个人好像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他见我喝了药,忽然道:“殿下似乎哪里……变了一些。”   他说这个话,也没有是真的让我回答。   反正我醒来后,关于是谁救了我这件事,他俩互相推来推去,韩姑娘说是苏大人把我送到她们韩家的别苑中,苏喻说是韩姑娘精心照顾,总之……   直到我对他俩说:“别谦让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谁救的谁被抄家灭门。”   他俩才神情各异的陷入了沉默。   趁韩姑娘不在的时候,我曾问过苏喻,为什么会把我送到韩姑娘处请她收留,她是一个女儿家,且不说为她带来麻烦,他苏喻就不怕韩姑娘一个害怕把我交出去?   问这话时,苏喻好似是随便找个方向望着,道:“去年中秋,宫中大宴百官,韩大人携了韩姑娘入宫赴宴。一个姑娘到底喜欢谁,眼睛落在哪里,眼中几分情意,自己也许不觉得,旁人却总是看的一清二楚的。”   他欲言又止,我望向他,见他清澈的眼瞳中空落落的,像是有着三分自嘲三分倦怠,他终于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只是自己的心,却是世上最难看清的东西了。”   至于苏喻这等忠臣孝子为什么要救我,又为什么放弃大好前程,跟着我到这漠北小镇隐姓埋名,他不提,我也没有问。   我想,并不是所有事都要求个明明白白,更何况有些事,本人也未必说得清楚。   忆到此处,我还没想明白怎么甩掉苏喻,他却忽然握住我的右手手腕,蹙眉道:“怎么伤了?”   我倏地抽回手,自从这手废了,我就很不喜欢有人碰它,手腕上的伤疤狰狞,屈辱,时刻提醒着我谋划多年功亏一篑,落得毕生所学尽废的下场。   我缓了一下语气,道:“被赌坊打手推了一下,小伤不碍事,走吧。”   苏喻便也不语了,他又取来两把腰刀,为我将一把悬在腰间。   这漠北民风彪悍,马匪横行,平素只在镇上还好,若是出远门,不管武功如何,人人皆佩武器,纵然不遇敌,拿来切羊肉牛肉也是方便的。   见这苏喻一时半会儿打发不掉,我只得与他步出医馆,只是刚下了一级台阶,背后骤然起了一股寒意。   那是习武之人的直觉,我没来由地向后退了一步,右手拔刀。   就在此刻,变故陡生。   右侧暗处闪出一人,一抹寒光。   我心底只来得及闪出一句“好快的剑”。   他的剑冲着我脖颈而来,剑锋到时,我的刀也到了。   “铮”的一声,是我的刀格住那剑时发出的刺耳声音。只是下一刻,我的刀就被他击飞了出去。   然后他那样快的剑锋竟然收住了,转而架在我的脖颈上。   医馆门前的灯笼摇晃了一下,映出那人的相貌。   即便此刻,那人依旧很斯文,很客气。   正是白天遇到的那个书生。   他有礼道:“公子反应迅捷,在下佩服。”他露出遗憾的神情,道:“只可惜明明挡住了这一击,却没有再战之力了。”   我无言以对,心道:如今,只能指望苏喻了。   我侧过头,却见苏喻淡然地束手就擒,被那书生的另一个同伴制住。   我道:“我记得你说你学过剑术?”   苏喻也颇感遗憾似的,道:“自然是此道不精,才改了行当去学医。”   那书生从袖中取出一条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又细细捆了我的手,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   做完了这些,他仍然很客气道:“失礼了,我家主人想请阁下过府喝茶,在下一时拿不准阁下乐不乐意,为了复命,只得替阁下做主了。”   我在黑暗中长叹道:“你做得对,我的确不大乐意。”   于是不大乐意的我被他推上一个马车,只听得车轮声滚滚,摇晃而去。   那是很长的一段距离,我在黑暗中估算,听这马车的响动已是飞驰极快,就这样还好似行了三四个时辰,现下只怕已经驶出了漠北。   我在车上闲得无聊,问那书生:“我若问你,你主人是谁,你一定不会告诉我对不对?”   书生道:“公子很聪明。”   我道:“温大夫会被怎样?”   书生道:“不会被怎样,阁下被请走后,他便会被放开了,我家主人另有心意奉上谢罪。”   我叹道:“你们做事还挺有礼有节的,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书生板正道:“在下只知道你是主人要请的客人。”   我便闭嘴了。   这漫长的一路,我睡了不知道几个觉,又思忖了认识的人中会是谁有这等行事作风的,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就算是谢明澜,他也不会如此故弄玄虚,他只会当街下车杀我。   直到被他推下马车,我仍在苦苦思索。   我又被那书生带着走了很长一段路,脚下从土地变成小石子路,又过了几个门槛,终于停下了。   这里似乎是个厅,我还能嗅到一丝檀香,虽然分辨不出旁的,但那檀香的味道一嗅便知不菲。   那书生道:“主人,幸不辱命,您要的人带到了。”   我立刻竖着耳朵想听那人声音,却听右前方传来一道声音,那人似在笑着道:“回来的好快。”   我顿时大失所望,这男声很悦耳,但对我来说却陌生得很。   那书生道:“万幸此人并不难抓。”   虽是实话,但我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一声。   那主人也不知为何“啧”了一声,道:“好了,你把他解开,就下去吧。”   我只感觉手上绳缚被人解了开,又被抽走了蒙眼的黑布,接着便是离去的脚步声了。   只是眼睛被蒙了太久,我适应不了那耀眼的光,便紧紧闭起眼睛微垂了头。   那主人道:“哎,可怜,怎么会落魄到这般境地了?”   他没有主语,我只当他在说我,心中想:这人言语中,认识我?   但我嘴上总是不肯吃亏的,不假思索道:“自然比不上阁下境地高,但愿我有朝一日也可以想绑谁来喝茶便绑谁来喝茶。”   那人轻笑了一声,似在打趣道:“他以前也是这样么?我怎么记得以前他还挺乖巧的?”   我心中一沉。   屋内竟然似有两个人?那另一人为何一直不出声?   这人言语中……真的认识我?乖巧?什么人会这样形容我?   我不自觉地蹙着眉,艰难地睁开眼睛,只能眯成一条缝,先入眼的是地面。   不知是否是直觉使然,我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抬起眼帘,看到正前方那人的靴子和下摆。   那人坐在一个宽大的乌木椅子中,只看那人素白色的下摆就知道剪裁绝非出自庸手。   我忽然心如擂鼓。   我的心被提了起来,提到很高,很高,仿佛提到了凌霄之外。   我猛然又垂下眼帘,望着地面平复着呼吸。   那右前方的主人道:“人给你带到了,我先走了,啊对了,你不要太过……万一吓跑了他……”   正前方那人沉默着,直到传来一声茶杯放在桌上的轻响,那人才冷冷道:“他不敢。”   我呼吸一窒。   一颗心从凌霄之外再到万劫不复,竟然只要一瞬间。   今日之事再如何曲折,我都不曾,不敢,也不愿往他身上想。   纵然他的空棺是我亲眼所见,但那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也从来不敢奢望还能再见他一面。   不,不是奢望,是即便可以,我也不愿再见他。   我不自觉踉跄着退了两步,霎时大悲大喜,无可名状!在这一刻,我只想要紧紧抱住他,纵情放声大哭一场,告诉他我有多么想念他,想到痛入骨髓,不能自已。   我与他的距离,不过十步。   然而这区区十步的距离,当中隔着十载的风雪苍茫,我却不能走上去,不能对他迈出这一步。   我没来由地想,若是早知道会有今日,还不如那日死在金殿前清净。   怙恶不悛、功败身死的乱臣贼子,也好过以这今日这般潦倒落魄模样站在他面前……   只是……只是我还是太贪心了些,还是忍不住想再看他一眼。   谢时洵倚在宽大的乌木椅内,我一边战栗着一边偷偷抬眼,却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的目光一如多年前深邃冷冽,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庞大威势来。   我承不住这样冷锐的打量,不堪对视,立刻又垂下眼帘,我莫名将右手向后藏了藏,掩在袖内,心中却酸涩地忖着:他一丝一毫都没有变……他没有变,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啊!!   一时寂静,不知何时,我的脊后衣衫竟湿透了,布料黏在脊背上被风一吹,更是彻骨寒冷。   “多年不见,你的本事见长,脾气也越发长进了,”他平静道:“难道还要我重新教过不成?   他一开口,我心神一敛,浑身本能地颤了颤,恐慌之间,下意识像十年前那样,抬头去看他的神色。   我颤抖着望向那平静无波的面容,身形控制不住地一寸寸矮了下去。   直到膝上传来冰冷的触感,我仍是说不出一个字。   谢时洵复又端起茶杯,眼也不抬,简短道:“我听闻了你九王谢时舒所做下的好事,传闻总归有不实之处,你现下亲口说与我听听。”   室内陈设简单却足够雅致,极为清洁,一粒灰尘都看不到,窗边放着一个乌紫长案,案上很整齐的堆着书籍纸笺。   不知道我为何在这当口却注意起这屋内摆设来,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眼中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了。   我不开口,谢时洵似也不急,默默饮了茶,又拿起手边的古籍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仍是低头看着地面,心思一时空白一时又想着“要不就说你认错人了”这等离谱之事,脑中思绪是从未有过的混乱不堪。   他又唤了人来添茶,下人进进出出,皆小心地绕过我,一眼都未曾往我这边瞥,仿佛没有我这个人。   直到下人换过了几次灯烛,忽然耳畔传来一阵极大的响动,我来不及举措,茶杯连带着冷透的茶水泼洒到了我身上。   我晃了晃,没有敢躲。   谢时洵冷笑道:“这些年你的日子太威风了些,忘了当年的规矩也是正常。”   他起身步到我身侧,对门外唤道:“阿宁,取个手帕来。”   一唤之下,那书生不知从哪里出来,双手奉上一块手帕。   谢时洵接过,递到我唇边,不容置疑道:“咬住。”   我更是惶恐,不知他是何意,却不敢违抗,就着他的手叼住一角。   谢时洵俯视着我,声音极冷:“是全部,因为……怕你一会儿承受不住,咬伤了自己。”   我身子畏怯地晃了晃,不知哪里借的胆子,竟然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我死死垂着头,只听自己抖得不成样子的声线:“九王谢时舒犯上作乱!关我隋一何事!”   谢时洵还未说什么,身后门外突然有人“噗”的一声,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回头望去,只见一人走了进来,这人长相清俊,身材纤细,看不出岁数。   那人停在谢时洵面前,对他笑道:“这话说得没错,依我看,你这弟弟在再世为人这一事上,比你快了许多。”   他一开口,我就听出这是刚才被书生唤做“主人”的那人,但他对谢时洵的态度却让我大为惊愕,毕竟这世上没有几个敢这样对他说话的,这样想着,我的记忆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谢时洵冰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不过是他的一贯伎俩,他自小为了蒙混过关,什么都胡吣的出来。”   我怔了怔,忽觉心底涌上许多酸楚和莫名的慰藉来,这一句由他口中说出来,我飘忽的心神似乎……似乎终于了实感。   他……他真的是太子哥哥。   那人把什么东西递给了谢时洵,又劝道:“你要的东西我这里没有,这是我问庄外的私塾先生借来的,凑合用吧,不过最好还是……”   我紧闭起眼睛不敢看,仍是死死抱着他的腿,口中道:“太子哥哥饶我,我……不敢了,我知错了……”   谢明澜沉默片刻,不知为何忽然触了一下我的颈后。   他的指尖很轻,是一种若有似无的细微触碰,我却只觉呼吸随着他的触碰停滞了。   他将我的后颈领口又拉开了一些,像是审视了片刻,道:“鞭痕……是谁打的?”   我这才想起当日谢明澜的马鞭梢到我的颈后和肩后,留下的鞭痕至今未消。   我闷闷道:“是陛下。”   我喘息了片刻,待呼吸初初平复,低低道:“我真的知错了,打……陛下也打过了,太子哥哥我……”   谢时洵寒声道:“知错?假话。”   我渐渐松开手,仰头看他,见他神色不明地俯视着我,我又情不自禁地去抓住他的下摆。   “那太子哥哥你呢?”我死死抓着手中的布料,开口竟是一句顶撞:“为何这么多年不见我,你去哪里了啊?!”   他不回我,我却在这一句之后,像是要一口气将这些年的煎熬痛楚一股脑说与他听似的,语调都控制不住地急切道:“是你怪我咒你,怪我不遵诏令回京见你,你才恼了我,不要我吗?可是……你可知我这些年有多悔恨多难捱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是因为……太子哥哥你不在……我好恨!再没有人可以……”   谢时洵微微弯下腰,直视着我道:“你可继续在此胡搅蛮缠,我不在,你便要谋逆犯上,引兵入关?”他似乎越发觉得我不可救药起来,他一指空地,喝道:“放开!跪过去。你今天定逃不掉这顿打。”   我沉默着不肯动作,心底一处刺痛起来,谢明澜那日的诛心之言回响在我耳边,我霍然抬眼大声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太子哥哥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话音刚落,我就挨了一耳光。   我偏着头,却不知为何仍是执着地攥着他的素色下摆,仿佛心底是怕一松手,他就不见了。   谢时洵的脸色极差,他道:“这么说,你倒是认了自己心术不正?你旁的没学会,自轻自贱确是越发长进了!”   我嗫喏道:“我本来……本来就……”我拉着他的下摆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见他没有推开我的意思,便缓缓环住他的腰身。   在嗅到他身上那熟悉的,接近于药材辛香的清冷苦味时,我蹭着他的腰间轻柔的布料,终于鼻子一酸,没来由的委屈起来。   我知道天下最没有资格委屈的人就是我,是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是我这种兵败就横刀自刎,连自己性命都不在乎的铁石心肠之人。   但我在他面前,终于还是没有撑住最后的颜面。   我咬着牙,却压抑不住滚下来的泪珠,我讨好地用眉间蹭着他的手指,泫然道:“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太子哥哥一直高看了我……”   谢时洵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恼怒:“谢时舒……”   我大着胆子捧着他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虔诚地哀求道:“约束我吧,把我困在掌中吧,我是心甘情愿的。让我留在你身边,我不敢做一丝违背你意愿的事,可以么……”   一片寂静中,我闭目道:“只有在太子哥哥身边,我才能够不那么恨,不那么痛苦。”   天色将明未明。   “然后呢?”   曲桥水榭中的亭中,那位“主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津津有味地追问道。   我望着广阔的湖面出神。   此处虽不在漠北,但距离那黄沙滚滚的小镇也不过四五个时辰的马车车程,竟然仿佛换了人间般,在庭院中有着这样广阔的湖泊。   我抚着隐隐作痛的额角,蹙眉忍耐了一会儿。   我道:“然后……就没了,他露出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陌生和失望的神情,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他很严厉地骂了我一顿,叫我不要像没断奶一样,又打了我一下,就把我轰出来了。”   那主人笑了一阵儿,道:“的确是他的作风——不过我很好奇一件事,你为了复仇,把那么多无辜之人卷进去丢了性命,当真一分悔意都没有?”   我忍了忍,还是不自觉讥笑了一声,道:“自然后悔,悔的是我一人刚愎自用,被人攻心算计,便急躁冒进,致使前功尽弃。还有就是……害得老裴绿雪身陷囹圄,害得……”   一个身影浮现在我眼前,我心中一阵悸痛。   我转过身直视着他,极其恭敬地下拜了下去。   那人顿时惊愕地上前扶我,道:“好端端的,何故行此大礼啊?”   我挡开他的手,一丝不差地拜完了三拜,而后跪在他面前没有起身,诚恳道:“清涵道长,原由有二,一则多谢你救了太子哥哥,此等大恩我无以为报,道长以后若有驱使,我莫敢不从。”   清涵笑道:“原来你想起我了,当年你还是个孩童,我当你早不记得了。”   我道:“二则……我连累了玉和……你的徒弟玉和为我而死,我很后悔,是我害死了他……”   其实我很久不愿提到玉和了,这大半年和苏喻朝夕相对,他好似也看出来了,也尽量不提,连玉和是如何救我出来的,我如何出现在栖云山后山深潭中的,他都没有问。   我常常想,玉和是不是真的已经得证大道,飞升三清天了?   还是已然轮回转世,与我是否还能见上一面?   如今看,这一切究竟是天意,还是他的安排……   清涵也长长地叹息,他把我扶了起来,道:“也是命数,你不必自责,玉和这孩子……聪慧温和,悟性极高,他这样做,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黯然神伤许久,苏喻之前和我说,那日之后,栖云山被夷为平地,山火在一个月后被熄灭,谢明澜对于此事极为震怒,亲自带兵将栖云山一寸一寸地掘地三尺,但一无所获,谢明澜依然不肯放过我们,听说他指着护国观的废墟,疯了一样大骂着“妖道”二字,然后下旨褫夺了玉和的国师封号,又下令封了栖云山,从此改为皇室陵园,不准任何人进出,护国观自然也再不会重建了,从此后……再也没有什么绵延千年的护国观了……   而我……即便想去凭吊玉和,都再无处可去了。   清涵道:“其实自我的师祖开始,便极为反对修士与皇子交好,因为护国观护的是国运,传的是天意,可是修士终归是人,是人便会有私心,一旦生了私心,便……”他的眼神也有一瞬的黯然,“便总想为一人逆天改命,那么就再也参不破天意了,我如此,玉和亦如此。”   我望着湖面又思忖了许久,直到天边已然泛出鱼肚白,我道:“清涵道长,有一事我实在不明,若是问得不当,你不答便是了。”   清涵笑道:“你定要问既然当年你的太子哥哥未死,为何这么多年都未去见你一面?”   我道:“是。”   清涵也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他道:“说来话长啊。”   我道:“洗耳恭听。” 第9章   清涵道:“当年我夜观天象,谢时洵确实帝星无疑,彼时帝星入主东宫极其闪耀,本待先皇去后,他便将开启一个绵延百年的盛世。后来你出世时,我算出命格是勾陈得位,极贵极凶,若生差池,便是祸国殃民之人,但若好生教导,待你与帝星交相辉映,却也是为帝星大杀四方的巨大辅力。”   “……这!”我蓦然转过头看他。   当年……谢时洵第一次把我叫到东宫,他对我说,我若是无人管教,迟早步入歧途……难道彼时谢时洵是听了他的才……才对我……   清涵仿佛看出我在想什么,他的唇角动了一下,却仍继续道:“只是后来谢明澜降生了,那日太白极强势地坠入星盘,谢时洵的帝星就黯淡了下去,我看出这些后,为他心急,去和先帝进言,先帝本要杀我灭口,但我和他说,留我一命,待时太子殿下寿尽时,我会来接他。先帝爱子心切,纵然我与他说,那之后谢时洵并不能再以太子身份活下去,先帝也不得不应了。赏了我通行金牌,放我去暗中筹备。”   清涵道:“谢明澜降生后,谢时洵的阳寿最多不过五六年之数,我只得让玉和作为他的出家代身,假作谢时洵已然出家,尘世无他,才又多撑了四五年。待到最后一年,我潜入东宫,告诉他已然没有时间了,但那时正值鲜卑和北国意图夹击齐国,他日夜忙于朝政和战事,不肯和我走。”   我想起那年的事,其实已然不想听了,正想插话想告辞,却听清涵又道:“我和你说这些,是想解开你的心结,当年谢时洵亦知和亲非长久之计,他相信你可以退兵鲜卑,他本已厉兵秣马,准备应战北国,可是他没有时间了,彼时先帝已缠绵病榻多年,谢明澜尚小,朝中能征善战之人并不多,而且武将一派与苏声远一派嫌隙甚深,朝政全赖他一人压制,他若在,尚还把持得住,若是战事已起他却不在了,这些节度使各个爱惜自身羽毛,更不可肯出力,届时内忧外患,齐国必灭。”   我回想起一事,恍惚道:“原来他当年说‘倘若我还有’……”   清涵颔首道:“大约就是说,‘倘若我还有时间’吧。”   我对清涵抱拳道:“多谢道长告知……”   清涵道:“谢时洵阳寿已尽,他已然不是谢时洵了,他与谢时洵的一切无关,若是他执念回去,帝星再现,乃是天下大乱之兆,不但于自身无益,于你,于谢明澜都是极大的损害,如今谢明澜已然坐稳龙椅,他也就慢慢放下了。初来时那几年他可是依旧执念这江山社稷,可我筹谋十载费尽心血,为他逆天改命,无法袖手旁观,万幸……”   清涵笑了一下,道:“万幸他打不过我。”   我道:“玉和也对我说过,让我记得,我不是谢时舒了。”   清涵赞赏道:“还是你有悟性,拿得起,放得下。”   我幽幽道:“毕竟我是逃得一条狗命的乱臣贼子,和金尊玉贵的太子哥哥放下的东西可能不大一样。”   清涵打了个哈欠,道:“陪你熬了一夜,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走了两步,又顿住脚,对我道:“你知道这里离什么地方很近么?”   我一头雾水,道:“清涵道长,你可能忘了我是被蒙着眼绑来的。”   清涵道:“噢,难为你了,告诉你吧,这里离月亮泉很近——当年我把他从地宫偷运出来,待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他,天下之大想去哪里呀?他说‘月亮泉,想看看那里有多美,美到令他不愿回来’。”   过了几日,谢时洵着人唤我去见他的时候,我正在和阿宁喝酒。   阿宁是个很好的酒伴,因为他私下里,其实话挺多的。   闲聊间谈及他如何在幼年时被清涵所救,如何随这二人习得武艺文章,又是如何被他们重用,对外经营了百十来家商号更有恒安钱庄等,一切事宜皆由他对外出面等等等等,言辞中对清涵和谢时洵的态度无比恭敬忠诚,一脸为这两人万死不辞的模样。   他说完了自己,又在言语中对我诸多刺探,大约是不明白我这样落魄的人为何会与谢时洵缘故颇深,不过万幸他还太年轻,既然清涵对他说了我是贵客,他就信了。   我握着酒盏,半听不听地忖着心事。   我将压在心中的一件事翻来覆去细细考量了几轮,摆出一副不经意的模样问阿宁道:“前几天你绑我回来,对清涵复命时提到与我同行的那位大夫了么?”   阿宁道:“提到了,我们打听到温大夫是方圆十里的名医,又见他对你分外照顾的样子,主人叫我们多送些银两谢他,我趁夜将谢仪放置温氏医馆中了。”   我道:“就这?”   阿宁道:“这,哪里不周到么?”   我向椅背上靠去,露出微笑道:“没有,做得很好。”   他与我碰了盏,各自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他笑道:“主人想尝尝这逢春,谁知它太过凛冽辛辣,主人喝不惯便赏给我了,没想到绕了一大圈,还是给隋公子你这个卖酒人喝了。”   我望着盏中酒,道:“世间诸多事也大抵如此吧,绕了一大圈……还是……”   此刻有侍者来传,道是谢时洵唤我去见他。   我先是一怔,下意识揪起领口嗅了嗅,又抬袖嗅了嗅,紧张地问阿宁道:“我身上有酒气吗?”   阿宁幸灾乐祸道:“你我喝了三壶逢春,酒气浓得不行,万幸今日我不当值。”   我没空与他拌嘴,赶忙叫人引我去换了身衣服,又用茶水漱了口,才踌躇地来到谢时洵的书房外。   那侍者很感同身受似地冲我点了点头,进去通报,出了来,唤我一人进去。   我进去时,谢时洵正在那张宽大的案子后面端坐着。   他没有看书,没有写字,就是这样什么都不做地看着我。   我顿时害怕起来。   少年时在东宫念书,他若是抽检我的功课,最怕他这样什么都不做,盯着我一句一句背。   平日赶上他有别的事忙就还好,虽说他无论做什么,我少背一个字他都能够察觉,但终归心理压力要比如此轻上很多。   倒也不是真的背不出来,就是面对他的视线时,我会较平日紧张几倍,明明之前倒背如流的也会开始卡顿起来,偏偏他又是严厉至极眼中不揉一粒沙子的,我停了一两次便是极限了,再有第三次,在谢时洵眼中便当真是找打了。   故而他今日这般,我……   谢时洵凝视了我半晌,直看得我冷汗顺着鬓边淌了下来,才垂下目光,他将案上的一张空白纸笺推到我面前,又丢来一支笔摔在我面前,道:“既然你不想说,那便写,一炷香的时间,案子上写不完的,去地上写。”   我暗中叫苦,心想他这人还是这样不依不饶的,但又不敢违抗,只得不情不愿地取来毛笔,将右手袖口拽了拽,掩住伤势,双手抓着那根狼毫笔捻来捻去,一时间踌躇不已。   一炷香过的那样快,不等他说,我便自觉地捧起纸笺,绕到案侧,蹭到他的椅边缓缓跪坐下来,我挽起耳边的长发,将纸笺铺在地上,左手支着地,右手抓着笔抵在地上。   我不能拿起那支笔,因为一旦悬空执笔,它就会颤抖起来。   其实在韩家别苑时我也练了几天左手执笔,写是能写,也不算特别难看,只是他与我十年朝夕相对,从字迹到执笔的手,他一看便知。   我想来想去,觉得今日若是不照实说,怕是走不出这间屋子了。   原本是不可能有这样的胆子的,但幸好,今日我喝了酒。   那话怎么说来着,酒壮怂人胆,古人诚不欺吾。这样想着,我偷眼望向他。   谢时洵长得极好,就是太冷了些,我相信大多数人对他的评价都不会夸上一句相貌好,毕竟都被他的严厉性情吓得躲还来不及,怎么会有心思,敢有心思评价他的品貌?最多也不过夸上一句,太子殿下庄重雅致,容止出众罢了。   我撑着若无其事的表情,渐渐蹭到他膝前,见他无甚反应,便将左手试探着轻轻放在他膝盖上,等了等,没有听到他的训斥,又把右手放了上去。   离他近了,他身上的药材般微苦冷香越发近了,我即害怕,却又格外感受到慰藉。   见他长眉一轩,似要发作,我连忙仰望着他道:“太子哥哥别打我!你看……”   我将右手手腕仰翻向他,一寸寸拉开袖口。   谢时洵向来深邃平静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讶色。   虽然只有一瞬。   我第一次敢直视着他道:“是逼宫那日,我兵败欲自刎,被陛下的金箭射穿了腕骨,也彻底断了手筋……我……我写不了字啦,也握不得剑了……”   谢时洵冰凉的指尖忽然抚上我的手腕,只这样轻轻一触,我便在那瞬间不自觉挺直了脊背,一阵酥麻之感从尾椎直冲上脖颈。   本是脱身之计,却不知为何在他一触之下,竟然还不要脸的为了谋反兵败一事委屈了起来。   我将右臂袖口拉得更开,那日谢明澜一顿马鞭,鞭痕遍布我的手臂,我道:“这里……也是被陛下打的……”   我又抓着他的手指触到我的眉间,仿佛是逼他细细抚上去,那日谢明澜一鞭打破了我的眉骨,当时血流不止,万幸那道伤疤正好隐在眉中,待愈合后也不怎么看得出来,只有用指腹抚上的时候才能摸到一丝伤痕。   谢时洵的眼底,终于似在更深更深的地方,骤起波澜。   他的手指忽然用力,按住我的眉间,冰冷道:“你所做下的弥天大罪,是被挑了手筋,被打一顿,骂一顿,便可以赎罪的么?你能辜负我的皆已负尽了,又来撒娇什么?!”   我枕上他的膝间,道:“太子哥哥从来不会因为一件事罚我两次……大错既已铸下,再怎样也无法弥补了,实在不行,不如直接杀了我吧……只是……”我叹息着掉下泪来,哽咽道:“那日的伤好疼啊……好疼……太子哥哥摸摸我……”   谢时洵的手按在我肩上,轻缓却足够坚定地推开了我。   我的心也渐渐坠落了下去,坠到了底,也就是一滩寂静了。   谢时洵道:“你饮了酒?”   我狼狈地放下袖口掩住伤处,垂着头点了点头。   谢时洵冷道:“那你本不必来,滚出去。”   我缓缓站起身,沉默地向门口走去,眼看只差一步就迈出那间书房。   我忽然停住了,心中不知转过多少言语,终是忍不住转身对他道:“太子哥哥,今日的我一无是处,你不愿看我一眼,我知道的,但……但是当年我读书习武,总有一处能看让太子哥哥看得入眼的地方吧?”   我想,哪怕是当年曾有过……也可以。   见谢时洵眼也不抬,我不死心地追问道:“哪怕是清涵道长给我断的命格,或是云姑娘一事你对我的愧疚,什么都可以……是不是……总有一处能让太子哥哥仔细看过我一眼的?”   室内不知寂静了多久。   谢时洵终于放下古籍,对我道:“我平生独独教养过你一人,心血覆尽。”   我恍然间怔了一怔,却见他一手拍在案上,厉声道:“然而便是不算谋逆的账,光是你这般自甘堕落纵人轻贱的模样,简直丢人现眼!换做以往,你早被我打死了!我上次叫你回去自省,你省出什么?”   我心想:上次谢明澜也问过我这句话,我回去就反了。   念及此,我有些不自在,又回想起之前被赌坊打手推倒在街上的狼狈模样,脸颊又发烫起来,懊悔地想被推一下倒不算怎样,只是怎么刚刚好就跌在他的马车前了……   谢时舒愠色难抑,又道:“你今年二十有七,早不是黄口孺子了,是非对错还要旁人来教?来约束?闯下弥天大错不思悔改,还有颜面在此撒赖放泼,谢时舒,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你简直自暴自弃,无药可救!”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思主要还在那句“心血覆尽”上面打转,初转的那一轮,只觉酸涩难过,又转了一轮,不知怎么升起一股暖意。   我那心思正待再转,却先停了停,又委屈了一轮,我无药可救这事,我自己当然知道,不但知道,还与他说过,他今日怎么还要像刚发现似的,又把我骂了一顿?难道是他第一次没信……   走神间不知谢时洵说了些什么,直到他断喝道:“说!”   这次我连问题未听清,谈何回答。   我沉默良久,消沉道:“对,是我自作自受,自轻自贱——人间十恶,我条条都犯了,十恶不赦罄竹难书,这一切都是我仇心深种,是我心术不正不假。但是我……我如果不那样做……”我望进他的眼中,一字字顶撞道:“不那样做,我就无法活下去。十年了,十年的时移人非,死生错落,哀悔交杂,太子哥哥你可尝过那是怎样的滋味吗?”   谢时洵倏然冷笑道:“好,好一番慷慨激昂,按你说的,你九王谢时舒谋逆逼宫简直是大义凛然,为国为民。”   若面前说这话的是谢明澜,我定会生生一抱拳,道一句“不敢当”。   可是面前的毕竟是谢时洵,我虽赌气,但也只得默不作声起来。   他怒极反笑,从案上取来镇尺拿在手中摩挲道:“你可知即便旁人身处在你的境地中,也断生不出这等事端!这几日我本在想,是否是我之前管束你太过,才让你至今仍不能自立,今日你又饮了酒,我本不欲与你多言。这么看来,你是越发振振有词,倒是我欠了你的?”   说着,他眼风一扫,清喝道:“还不跪下!”   我闻言一哆嗦,门外小风一吹,忽然清醒了些,然而话已说出去了,我只得拽着下摆,渐渐屈膝下去。心想今日他动了真怒,定不能善了,只怕半个月下不了地。   半个月……等等!我突然想起一桩极紧要的事。   我道:“不……不行,不,我是说今日不行……”   我边结结巴巴的解释,边向后退去,险些被门槛绊倒,我连忙跳了出去,隔着门槛对他行了个轻巧地半跪礼,对他道:“太子哥哥,我、我有要事在身,待我了却那桩事定回来领罚,太子哥哥别怪我。”   说罢,不顾他面上那我从未见过的震怒神情,我掉头就跑。   我跑得太快,凛冽的寒风剐在我面颊上,我迎着风努力睁着双眸。   我暗想:待我了却了那桩事,我就立刻回来,不管他怎样罚我,我都不会离开他了。   我早盯上这庄园中最快的那匹马儿了,端得是高大剽壮,跑起来又稳又快,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神驹。   它之前是阿宁的,但现在已经是我的了。   我抢过马儿直冲出庄门外时,阿宁第一反应想要抓我,我回头大声道:“你主人没有不让我出门吧!”他便犹犹豫豫地停下了脚步,实在是个好骗的小孩子。   我一路纵马到了月亮泉附近的镇上,出来的时候急了些,穿得有些单薄,便又去裁缝铺买了件黑色的斗篷,我将兜帽翻了上来,心中甚是满意。   我算了算时间,估摸苏喻差不多也该寻到此处了,便细细查看了这小镇上的客栈外墙。   当初苏喻随我出京时,与我约好若是两人失散,便刻下暗号,指引自己的位置。不过那是他单方面说与我听的,我并未答应就是了。   现如今,这倒是派上了用处。   我被阿宁一路绑到此处,途中约莫四五个时辰,中途人可以不吃饭,但是马儿总是要歇息吃草料,何况他们用来拉车的还不是耐力持久的驽马,故而在此节上更是停了许多次数,只要停留,就定会留下痕迹。   供喂马的地方无非客栈驿站,苏喻一向心思缜密,定然也会想到此节,一路寻来并不难。   果然,火折子的光亮微微摇曳了一下,客栈墙根处一个小小的暗号出现在眼前。   苏喻的确是寻来了。   我进了客栈,向柜后的老板娘打听:“可有一位斯斯文文俊俊秀秀又文文弱弱的大夫来投宿?”   老板娘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道:“客官下次形容起来大可简练些,奴还以为您是结巴。”不待我回,她下巴对门外一扬,道:“温大夫晚饭前就出去了,不晓得去哪里了。”   我只得嘱咐了老板娘,若是他回来定要留住他,就说老病人来寻他。   说罢我又出了客栈,此时夜色已沉,风沙远比白天更加汹涌,视物更难,我顶着风沙牵着马,向驿站而去。   驿站位于小镇外,驿道边,天上一钩明月掩在滚滚黄沙中,地上道旁,也有一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不知发什么怔,在这里吃沙子。   我抬袖掩着口鼻,牵着马一步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苏先生。”   那人身子一僵,缓缓回过头,约莫是风沙太大,把他一向清亮亮的眸子都染得黯淡了。   他的目光在我面上定了定,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   “说来话长,先随我来。”我拉着他上了马,与他同乘一骑,向镇外驶去。   月亮泉本是个奇景,在这荒凉大漠中竟然生了这样湖泊,才引了人来此临水定居。   但是若离开了这里,眼前只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黄沙大漠。   我带着苏喻在荒漠中越行越远,直到那月亮泉小镇的点点灯光湮没在天际,我见前面有个背风处,正要使马过去,谁知马蹄一个踉跄险些陷入流沙中,我只得跃下马拉着辔头,将马儿牵到了背风处,略做修整。   苏喻从马上慢慢跨了下来,道:“何其有幸,得由九王殿下牵马。”   我扬了扬眉,没有理会他,捡了些干枯树枝,生了团篝火。   黑夜中,我与他围着篝火,一时谁都没先说话。   我随手折着树枝,往火里丢去,听着火中哔哔啵啵的声音,我自己都不知为什么,笑了一下。   我隔着火光,抬眼问他:“苏先生,你是不是喜欢我?”   问这话时,苏喻正伸着双手烤火,火光衬得他的手腕越发纤细瘦弱。   他并未露出什么惊讶之色,他只是认真思索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我道:“哦?苏先生不喜欢我?”   苏喻叹了口气,道:“是‘不知道’的意思。”   我道:“苏喻啊,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对我有愧?若说有愧吧,倒是也没必要做到如此地步,你们苏家对不起的人多了,我在其中可说是最不冤枉的那个。”   苏喻没有多余的表情,他眼中满是难言倦色,他道:“人总是这样的,一双眼落在谁身上久了,那人秉性心意总能猜得八九分,但是自己的心意却看不清,即便看清了,也看不起。”   我深以为然,嘲讽道:“你这人心怀家国天下正义公道,偏偏做事又不磊落,明明是忠臣孝子,明明也看出霄练剑的来历,却为了我不惜犯下欺君之罪,还是说……那时本就是你的局?”   见他脸色越发难看,我继续道:“春日宴也是一步攻心的高招,若非苏先生你这条妙计,只怕谢明澜还不知要寝食难安到何年何月。可是你设局害我竟然还心理有愧,你怎么不向你爷爷,你爹爹学学?后来你救了我,但是你心中却极怕纵虎归山,你怕自己成为齐国的千古罪人,于是连江山社稷和家族荣光都不要了,弃了大好前程来亲自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道:“可我不懂,既然你又累又怕,你当初又何必放我出来?你这样活着,累不累?”   苏喻黯淡的眸子垂了下去,道:“因为你也是关不得的……会死……”   我怔住了。   在韩家别苑养伤时,有一次我喝多了,与他闲聊起一桩旧事。   那时我对他道:“你还记得么,有一年你随你爷爷来东宫拜见太子哥哥,你爷爷临时被叫进去议事,你便在东宫庭院中等他,后来你看到了一只小白猫,你对它不错,和它说话,还给它把脉来着。”   苏喻露出个笑来,他道:“殿下这口气,说的好像你是那猫儿变得似的。”   我道:“我虽不是猫儿变的,但那猫是我的,那日我见你这样好,便对你颇生了几分好感,要知,之前只是知道有你这么个人罢了。”   苏喻一点也不惊讶似的,道:“可惜后来听说猫儿死了,我很难过,在家偷偷哭了很久,还被爷爷责骂了一通。”   我本不愿意提谢明澜困死了那猫的事,听他这么说,原来他竟然是知道的?   我撇开烦乱的思绪,将手中所有枯枝丢进篝火中,我向他凑去,凝视着他的双眸道:“医者父母心,苏先生真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   苏喻大概只当我在冷嘲热讽,他淡淡道:“殿下经营多年的势力布局盘根错节,一时无法全部拔除,而且殿下博闻强记,曾多次见过齐国布防及要塞图,以殿下的本领,想要凭记忆再默出一份并非难事——再加上此地又如此接近陇西,苏某的确害怕殿下效仿旧朝那位向故国复仇的大夫,倒行逆施,再燃烽烟。殿下恕罪则个。”   见他只是说话,却没有躲闪,我伸出右手,拉住他的手臂向我腰上放去,我一手渐渐环紧了他,在他耳边道:“若是不论这些,苏先生对我却是极好,你若是对我有意,我也愿应你,只是……”   苏喻莫名微笑起来,截在我话出口之前道:“只是……此生应不得了,要待来生了吧?”他轻笑道:“殿下的来生甚忙,可惜我没有得了独一无二的信物,恐怕去了殿下也不会认我,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了。”   我脊背一僵。   他没有回头,仍是直视着我道:“殿下最厌恶我碰你的右手,今日却用右手揽住我,是因为……左手藏锋?”   我左手也一顿,袖中一点寒光映出月色。   说着这种话,他依旧坦然自若道:“而且换了黑色的斗篷,是因为……怕溅上血太过显眼吧……”   我扬眉道:“你既然知道,何必随我来此?”   此处荒无一人,不管死了谁,都不会有人发现。   苏喻道:“殿下性子太烈,云姑娘之仇记了十年,而我多番算计殿下,你我之间的乱账,算不清,算不完,我只知道我在殿下心中只怕早已是个死人。更何况,殿下自己不觉得,你眼中……有杀气。”   “只是……我还是很想知道一件事。”他有些眷恋地为我抚上额发,道:“既然我的生死已握在殿下手中,殿下可否告诉我,这几日你见到了谁?你要保护谁?”   我忽生了一丝不忍,虽然不答,却忍不住叹道:“如果不是深知以你的为人,找不见我便一定会去报告朝廷,我当真不忍杀你。”   若是只有我一人倒也罢了,可是谢明澜的军队和暗探一出,牵出太子哥哥和清涵简直是板上钉钉之事,清涵所言之事只有父皇知道,若是今下被谢明澜知道,以他的阴狠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   虽然有些为难,但为今之计,却也只有对不住苏喻了。   “按常理说,苏某这条命还给殿下,并不算冤枉。”   说这话时,苏喻已经与我一同滚到了沙地上,我与他皆是发髻散乱,衣衫不整,他双手死死握着我的左腕,刀尖离他的咽喉不过一寸之隔。   从未见过他这样有求生欲,我被气笑了,道:“苏先生不必说‘但是’了,若有话未说尽,不妨托梦来说。”   苏喻微仰着头喘气,细长的颈子露在刀锋之下,就这样他仍要说话:“还记得那日你路过苏府门口,刚巧见到我要进宫么?那日我是进宫去面圣的。”   他一个侧滚,我一刀刺空,插在沙中。   苏喻一届文弱书生,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只是我废了右手,之前又是病又是伤,总没有个好利索的时候,气力早已大不如前,才让他从我手中逃得一时。   我半跪着慢慢从地上拔出匕首,冷眼侧目看他,见他已经爬起来退了几步,他满身狼狈,面色却不似一个被追杀之人,他对我道:“陛下本已不想在等,他本想在那日传你进宫后,就将你软禁,纵然史书上他会被记上一笔无故囚禁亲王的骂名,他也不想让你真的走上不归路,他想要为留你一个清白名声。”   我提着匕首不语,我向他走一步,他便退一步。   月色笼罩在他身上,竟然让他这个人朦胧了许多。   “是我,是我对陛下说,不可师出无名!你若不反我们如何肃清你在朝中军中的势力。也是我对陛下说,我有一计足以让你按耐不住,近日起兵。”苏喻边退边道:“裴山行为你去送鸽筒那日,君兰便来找过我,是我让他杀死信鸽。故而那日,陛下本就知道信鸽是死的,但是他不能原谅你竟然真的置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于不顾,做出引兵入关之举。”   我停住了,两指夹着匕首刀尖,慢慢竖起匕首,平淡道:“先生好计,好局,我夸完了。苏先生,你大概不知道,我投壶的准头一向不错。”   苏喻惨笑了一下,道:“我知道,殿下很多事我都知道,我还知道殿下的右手射得很准,不知左手如何。亏得今日有幸得见了。”   我不欲多言,扬起匕首,苏喻闭上双眼,平静道:“你方才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殿下,你要知道爱定会生妒,我曾经以为君兰与你有肌肤之亲,可是即便如此我都未曾妒过他,这也是我自以为并非对你有意的原因,然而直到……直到那日朝仙门前,我看到玉和为你抚平额发。”他长发散乱,眉眼间仿佛流露出几分脆弱,喃喃道:“身在山外设局,心却迷途在局中了。那一刻我生了妒,但即便知道了,也为时已晚,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这次我向他走去,他却原地不动,道:“我的话说完了,殿下可以动手了,不过……多谢你骗我,来生什么的……”   我愣了不过片刻,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极快的马蹄之声。   听那杂乱程度,来的竟非一两人。   我一脚踢灭篝火,但是为时已晚,那群马蹄声已然向我而来。   是清涵阿宁还是苏喻的人?   不管是哪个……   我来不及多想,左腕用力将匕首掷向苏喻咽喉。   “叮”的一声脆响。   只见一支箭后发先至,竟然正正击中了匕首,带得它偏离了一毫,擦着苏喻的颈侧齐齐飞出,陷入他身后的黄沙之内。   苏喻颈侧落下一道鲜红,我与他皆是一怔。   不远处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苏喻下意识望向那几人,故而我比他反应快了一些,立时扑向他身后试图捡起匕首,谁知苏喻竟也反应过来,竟然反身来与我抢。   我又被他气笑了,手上动作不停,怒道:“苏先生与片刻前引颈待戮的模样差了许多!”   苏喻也笑了,道:“蝼蚁尚且贪生,既然尚存一线生机,总要争一争,何况……”   不待他说完,我就一手死死掐住他的喉咙,将他按在地上,若是时间还够,我光凭这不争气的左手足以让他断气,但是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只是微微一走神,又被苏喻从我手中逃了出去。   苏喻捂着喉咙艰难道:“更何况,殿下还未亲手杀过人吧……”   我深知说话分心的道理,懒得与他辩驳,一个飞扑侧滚捡起了那把匕首。   追兵的脚步已然到了我身后,有人喝道:“谢时舒,给我住手!”   我听得那道声线,浑身一震!这声音是……   我本能地回头望去,只见清涵和阿宁以及几个面熟的随从已跳下马来冲至跟前,而为首的那一个人正要伸手抓住我的手臂。   电光火石间,那人虽被兜帽遮住了大半眉目,但光是看那人一个身形,我便登时肝胆俱裂。   他怎么来了?他怎么可以来?   ……   那苏喻更是留不得了!   在他即将抓住我的一瞬间,我的身形已动,向前一步抓住苏喻的衣襟,这次我没有丝毫犹豫的,扬起匕首狠狠刺了下去!   仿佛在一瞬间,一道白影闪至面前,那之后,天地间什么都静止了。   夜色,大漠,以及鲜血。   血,本来该是滚烫的,我虽然没有亲手杀过人,但是我在金殿前,见过许多人为我而死。   他们的鲜血曾经也溅到过我脸上,我确定那是滚烫的。   但是为何今日的血,这么冷,这么冰。   我从未见过苏喻露出如此惊恐的表情,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抬起手臂剧烈的颤抖着,他指着我……   不,不是我,他指着的是他身前的那个人。   他不敢相信般喃喃道:“太、太子殿下……”   苏喻的身子渐渐矮了下去,跪在地上。   而我好像不太能确认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他为什么在喊太子殿下?我努力地向面前这人面上望去,我想分辨他是谁,但却……   这人渐渐将重量靠在我身上,我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他的面色极其惨白,眼中的神采也在一丝丝被抽离掉了。   他方才一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但我的刀势因着带了必杀的信念,太过凶残不留余地,虽被他及时抓住了手腕,却仍是阻止不了那股余力刺入他的胸膛上方。   他晃了晃,忽然用力抓着我的衣襟,对我道:“你有十分错,我占九分,是我没有教好你。”   我只觉眼底一片血色蔓延上来,那血色漫上了整座天地,我眼前除了血的颜色,再无一物。   天旋地转间,我听得他又道:“从此以后,你的杀孽,报在我身上!”   纵然抓着我的衣服,他仍是一寸寸地滑了下去,他仿佛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却仍是很清晰地说:“这是给你的……约束。”   他似乎终于倒下去,倒在我的脚边。四周顿时多了许多杂音,我努力去分辨他们在说什么,但我做不到。   我茫然望着那片血红,实在不解手上为何如此冰冷。   但很快的,手上的液体变得滚烫,灼热,它仿佛在燃烧,我的手被烧得支离破碎。   我抬起手缓缓抹过我的脸。 第10章   十年前,我赶到京都府的时候,穿了一身细麻丧服,额上系着一指宽的细麻素带,见满城挂丧,心中并没有实感。   从月亮泉到京都府,有着几千几万里路,马儿每踏一步,我都会想一遍那个问题。   “口出那般毒蝎之词的人是我,可我后悔了,我后悔了,神明若要降罪,便来索我的命,为何要真应了我的口不择言,取走太子哥哥的命。”   我捏着额角,心想,大约真是我母妃所说的,我这人,命太差,从来没有个顺心的时候,就连报应,都求不到自己身上。   一块衣袂拂过我的脸颊。   我抬起头,见清涵立在我面前,他面色憔悴,正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他站了站,就默默坐在我身边,陪我望着那扇门,又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有些艰难道:“幸好没有性命之忧,也幸好,能救他命的大夫没被你杀掉。”   我过了很久,自嘲道:“幸好,我自讨苦吃的事不是第一次做,跳梁小丑也不是第一次当。”   清涵好像没觉得很好笑,又沉默了。   从日出等到日落,那扇门开了又关,下人进进出出,等到掌灯时分,终于等到苏喻出了来。   他满面倦色,带了些心事重重的意味,但终归精神还好。   许是与他太熟,见他的神情,我的一颗心终于稍稍安了一些。   他见到我与清涵,便步了过来,温言道:“太子殿下洪福齐天,两位不必担心,幸好刀锋卡在骨中,未伤及根本,只是他底子有些薄弱,伤口愈合起来没有那么快,我已包扎好了,今晚可能会有点发热,需着人看护,以后静养即可。”   清涵的神色一下松了下来,他仔细打量着苏喻,道:“多谢这位……我该称呼温大夫还是苏公子?”   苏喻不知道为何坐到我身侧,与清涵隔着我说话:“鄙姓温,温素。不知这位……”   额角一抽一抽地作痛着,我不自觉揪着眉,将双眸埋在手掌中,不去管他俩的寒暄刺探。   他俩说了一会儿,苏喻道:“你要不要进去看看太子殿下?”   我不理他,抬头对清涵道:“他就是我之前与你说的,是从你的密道出口处救了我的那个人。他与我有私情,他连官都不做了陪我私奔至此的,我离了他就会死,你可万万不能放他走,也不能放他与外人接触。”   说罢我起身向卧室走去。   清涵在我身后道:“是吗?那你杀他作甚?”   苏喻适时接口道:“大约是因为殿下疑心我与旁人有私罢。”   我脚步顿了顿,面无表情地回望向他,见他也淡然望着我,这人……还记着金殿前我拿他和谢明澜取笑的事儿。   清涵仍是不大相信,道:“虽说不论真假……温大夫既然见了他,认得他,那就永远都不能再离开此处了……”   苏喻道:“自是应该,自是应该。”   说完,他便告说此番伤神太过,难以支撑,让人引着下去休息了。   我长吐了口气,心中是数不尽的索然疲倦,推开了那扇门。   谢时洵静静躺在床上,身着一件薄衣,锁骨下方隐隐有着包扎痕迹。他还未醒,只是眉间紧蹙,仿佛在梦中也也有个倒霉弟弟,也让他不得省心。   我挥退了侍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默不作声地望着他许久,坐了坐,觉得有些远,又坐到床沿边。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燃尽了,屋内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没有唤人来换,在黑暗中默默褪去靴子和外衣,小心翼翼地爬到床里侧。   不敢占他的枕头和被子,只枕着手臂侧躺了,望着他在微弱月色下的面容。   不知为何,我心中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想。   仿佛还有一些不满足似的,我伸手从他的锦被下滑了进去,非常小心地触到了他的腰侧。   隔着单薄的布料,他的体温仍是有些微热。   我长舒了一口气,我一直眷恋他的抚摸,其实这样就可以了,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其实我是一个夜猫子,从很久之前就是了。   开始是因为背后旧伤的缘故,碰到阴天下雨的时候总是痛楚难当,与其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如痛快起来走动走动,到了后面那些年,这好像成为了一个习惯,加上我所谋一事,心思繁杂,这情况更为尤甚,到了最后那几年,即便入睡,觉也极轻,稍有响动我便会立刻清醒过来。   那时候我总去寻君兰也是几分是这个缘故,因为我发现大半夜还愿意见客的人本就不多,漂亮可爱的更少,挑来挑去,也就剩他了。   夜里不怎么睡,白天自然没什么精神,好在那时我还算个闲人,只要我好好喘着气,也没人需要我做什么要打起精神的事,只是王公大臣们每每看我的眼神中总有几分牙疼就是了。   今夜对我而言也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谢时洵的体温从我的指尖传过来,我希望他下一刻就醒来,又希望他再睡久一些,让这一刻再留久一些。   直到一人道:“还以为他是来看护你,怎么睡得比你还沉。”   我的意识逐渐回笼,忽然打了个激灵,猛然睁开双眼。   只见谢时洵微微垂着眼帘,寒星般的眸子正望向着我。   我一抬眼,只见清涵不知何时来了,擒了一抹笑,正立在床边看我。   我皱了皱眉,这才发现我正紧偎着谢时洵,不知何时竟然睡死过去了。   “……”我撑起身子,捏了捏眉心,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还未清醒还是此景太过尴尬。   见谢时洵被清涵搀扶着倚在床头,我讪讪地从床上下了来,拢起衣襟,捡起外衣和腰鞓穿戴了起来,余光瞥到清涵弯腰与他耳语了几句,只得又低头系自己的腰鞓。   这屋里一共就三个人,他这样动作,摆明只有我是不该听这话的,我若识相就该赶紧溜出去。   清涵说完,直起腰笑吟吟看着他,我见谢时洵不经意蹙起眉,多年对他的认知让我开口道了一句告退之言。   谢时洵道:“你站住。”口气倒是不轻不重的,但这话定不是说给清涵听的。   清涵笑了一下,道:“那我先去了。”走之前还没忘带上门。   谢时洵抬眼看了看我,目光定在床边的椅子上,道:“你坐下。”   我只得过去坐了,与他一时相对无言。   他素来寡言少语,我也并非爱说话的人,平日就算开口了,约莫十句中是光是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就占了五六,似这般与他相对坐着说话的情景,已是很多很多年都不曾有了,哪怕是梦中。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阿宁送了药进来,我忙从他手中接过,看阿宁的眼神,颇有恨不得捅我几刀的意味。   我一手端着药碗,平平送到他面前,道:“太子哥哥,喝药吧。”   他接了过去,目光却定在我的右手上,他终于开口道:“你的右手,是什么都执不起了么?”   我不自觉掩住袖口,默默点了点头。   他又望了许久,道:“我不问你苏喻和你之间是何纠葛,也不问你又为何要杀他,我只问你,昨天我说的,你可听清了?”   我道:“是,听清了。”   谢时洵道:“你应不应?”   我觉得口中泛起许多苦意来,抿着唇不肯吭声。   僵持许久,谢时洵叹了口气,道:“你过来。”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椅子,已是挨着床边了,还要过哪来。   谢时洵这次连话都懒得说了,垂着眼在他手边的床沿上定了定。   我犹犹豫豫道:“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又要打我……”   话虽如此,也只得磨蹭着过去坐了,与他不过咫尺。   谢时洵果然伸手探向我面上探来,我下意识一躲,忽觉眉间被他轻轻抚了上去。   他沉着眼,似乎在仔细查看什么,他的指腹划过我眉间的旧伤,道:“你的眉眼太过浓秀,生得好是好,只是多少有几分阴戾。”   我贪恋他的抚摸,光是这样的触摸,便已然没出息得眼眶一热,只得阖眸不语。   他道:“哭什么?”   我蹙眉道:“没有哭。”   他好像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只是气息的微弱变化,我辨不分明,只听得他道:“你一难过,眼眶眼尾就泛得通红,自己不知道?”   我垂下头,闷闷道:“知道,玉和告诉过我。”   玉和……   我叹息着道:“玉和……也被我害死啦……”   这次,我是真的难过起来。   谢时洵许久没有说话,我在他的气息中神思飘忽,直到他抚了抚我的额顶。   不知怎的,我想起母妃驾薨那几日,我悲痛难当,顿有天地苍茫间只剩我孤单一人之感,有一日谢时洵前来吊唁,他见了我,把我叫到旁边,轻声安慰了几句。   他临走时,我将他送出宫外,对他行了礼,到这里本该与他分别回去了,但不知为何,我又不由自主地跟在他的依仗后行了一段。   他仿佛有所感应似的,修长的背影渐渐停住了,他在人群中央侧目过来,幽深的目光在我面上定了定,不知怎的叹了口气,向我招了招手,我便立刻奔向他。   他伸手为我理了理披风,对我道:“你若是愿意,这几天便宿在本宫寝宫吧。”   谢时洵似乎总是这样,只有当我失去了什么,足以痛得剜心蚀骨,他才会生出一丝怜惜,并将它补偿给我。如母妃驾薨后对我的照拂,云姑娘和亲后的那架柏琴。   一念至此,我骤然抓住了那一丝的清明,心中怦怦直跳,支着身子猛然向后一退,。   他的手掌停在半空,不知是不是昨夜失血的缘故,今日的腕子比往日更白了三分,显露出青色的绵延脉络。   他微微蹙眉,道:“怎么?”   一时间我的心思百转,见他神色已转为探究,我不知所措地与他又僵持半晌,想着,补偿就补偿,施舍就施舍吧。边如此想着边微微一低头,又蹭上了他的掌心。   谢时洵没有抽回手,只是眸中生了一种更深长的探究之色。   我闭着眼,感受他的指尖从我的发梢移到了脖颈,他的手指微凉,但此刻摩挲在我的鞭痕上,却让我极为熨帖受用。   直到谢时洵道:“将我昨夜的话重复一遍。”   我摇头道:“太子哥哥……”   谢时洵修长手指微微用力,掐着我的下颌强迫我望着他,然后他不容置疑道:“说。”   我垂下眼帘,逃避地想要挣脱开来,谁知我一动,他的伤口包扎之处便溢出一丝血红,我顿时噤如寒蝉,一动都不敢动了。   谢时洵将我拉得更近,我在他的呼吸之间战栗起来,浑身被包围在他的气息中,是一种很难言的奇怪体验,那是本能的恐惧,但又觉得这是天下最安全之地。   谢时洵的眸子深沉冷冽,他低低道:“说,说了之后,我会给你奖励。”   我茫然道:“什么奖励……”   谢时洵的手指轻滑着我的侧颈,道:“是你想要的。”   我迷迷茫茫中想着,我想要的,只有他平安顺遂。   如果可成真的话……   我仿佛被蛊惑了,小声道:“我的杀孽,报、报在你身上……”   然而说完那一刻,我就后悔了,我正要歪过头对地上“呸呸呸”,哪知谢时洵倏然用力禁锢着我的下颚,随后微微探身,吻上了我的眉间。   “很乖。”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片刻后,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这样轻描淡写地夸奖了一句。   我纵着快马,绕湖跑了整整十圈。   回到西园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连这初冬的厚裳都湿透了重重。   我跳下马,把缰绳和马鞭丢给一直在后面追了十圈的阿宁,快步回了西园的自己房间。   我一脚踹开房门,一进门却见清涵和苏喻正在相对而坐,苏喻手上还拿了本书,他俩好像方才还在相谈甚欢,这时齐齐望向我。   我拧着眉毛看了看苏喻,又看了看清涵,我再怎样,也不敢在清涵面前放肆,毕竟人家好不容易从天意从命数中,抢下谢时洵一命,结果还差点又让我把他送回去,我真是没脸见他。   我恭敬地躬身向他一揖,想和他问好,哪知方才体力消耗太过,一口气没喘匀,刚开口了一个“清”字,就被呛住咳了起来,只得又停下重新喘过。   清涵端详了我半天,对苏喻道:“这病猫,又发什么疯?”   苏喻也一脸莫名其妙,我看了看他,见他颈子上缠了一道,大概将那天的刀伤包扎了,他清澈的眸子眨了眨,倒了杯茶放在桌子上,示意我自己去拿。   清涵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苏喻,对我道:“我本有意安排温大夫住的离你远些,但他自己要了你旁边这间……你俩的关系,我实在搞不懂,总之我是来嘱咐你,你在这里给我老实些,不要再生事端,否则我告诉你哥哥去。”   我耐着性子连连作揖,这才送走了清涵。   我正要脱掉湿重的外衣,却见苏喻没有告辞的意思,我喘息着说:“你先出去。”说罢也不看他,端起茶杯送到唇边,然而下一刻心头火仍是烧成滔天,那茶杯又被我狠狠掼在地上,登时四分五裂。   我双手按着桌边,身子几乎要弓起来了。   苏喻在我身后,清清淡淡道:“你不是从太子殿下那里回来的么……为何突然……”   我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出去。”   苏喻不退反进,他步到我身侧,拢着袖细细上下打量我,我被这道探究的目光激怒,猛然踹倒桌子,在咣当声中怒道:“你没听见么!滚!”   苏喻不知道看到什么,面上忽然露出一种难言的神情。   那似乎是震惊、难以启齿甚至不敢置信,最终不知道他想到什么,所有情绪汇聚成为恍然大悟,随着他的面色变得之快,他的耳朵尖也变得通红。   我下意识侧过身子,又拢了拢外氅。   他握拳抵在唇边,调转目光投向别的地方,慢吞吞道:“殿下纵马……也能纵到……突然起了兴致?”   我耳边轰的一声,只觉浑身乱颤,脸上发烫,我死死瞪着他,半晌憋出咬牙切齿的一句:“我没有!”   苏喻轻咳了两声,扶起了桌子,道:“那……那温某先告退了。”   我突然想起一事,道:“你等等!”   我走过去抓着他的手臂,将他摔在床上,见他莫名其妙却无甚恐惧的样子,我深吸一口气,凑到他面前,抓起他的手放到我颈上,对他生硬道:“摸我。”   我顿了顿,索性又点了点眉间,道:“亲一下……我这里。”   苏喻并未依我所言动作,反而用手肘支着床,向后一仰脖颈。   他这个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眼下他却莫名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这让我心中更添了一份不安。   他退一寸,我就拄着床边凑近一寸,直到他退无可退,几乎被我全然压制住了,我擦掉鬓的一滴汗,几乎蹭到他呼吸间了,我催促道:“快些。”   苏喻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眯了一下,然后他扯了一句不相干的,“曾经京都府官场中,都说绿雪是你的侍妾,可是我却知道并非如此。”   我与他离得太近,他似这般又轻又慢的说话,我也听得毫不费力。   我不知他为何要在这个当口说这个,只耐着性子冷眼看他。   苏喻道:“至于我为何会错认了你与君兰的关系……是我曾经见过你望向他的眼神,很是缱绻温顺……”   说到这里,他一指我的鼻尖,道:“我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天,他不言不动站在廊下阴影中,颇有冷若冰霜、绝岭栖烟之态,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他像一个人,不多,只像那么两三分,但我不敢往那想,也没有人敢往那里想……你觉得呢?”   我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见苏喻仔细审视着我的表情,我强自按捺住惊骇,连连冷笑,褪下外氅,又一手解开腰带,冷讽道:“听苏先生意思,是想自荐枕席很久了!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   苏喻闻言,紧紧抿了唇角,眼神闪烁,竟是一个又惊又怒的景象,乍一打眼,倒真有几分威严似的,过了半晌,他方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一手抚着我的脸颊,缓缓凑到我耳边,气声道:“你的眼神不要游移了,眼珠一动就知道你又在想什么坏主意……”   我也歪头用气声回他道:“难道我要做的还不是坏事么?”   苏喻道:“你想的坏事,大概是灭口的那一种。”   我眉梢一跳,缓了口气,勉强微笑道:“好在并非第一次做。”   苏喻遗憾地看着我,道:“可惜你现在做不得了。”   我收了笑,脸色沉了下去,我并非是个量小之人,事实上多年以来,冲我而来的攻讦不胜枚举,大多数时候我都可以当做耳旁风,并不能伤我分毫。   但这句的确踩中了我痛脚。   苏喻今日的话不知怎么那么多,他好似变了一个人,他与我对视良久,又下移了目光,不知望向何处。   终于,他仍是挂着那样要笑不笑的模样,极为笃定道:“你迁怒于我也改变不了……你对你的嫡亲兄长,起了欲念……”他停了一下,似乎是仔细观察了一下我的神色,紧接着用几乎是挑衅般口气道:“你对他,发情了……”   刹那间,骤起狂澜,心堤登决。   时光已过,转眼已过月余,又是一年冬至。   那日之后,我每每见到苏喻,都觉得牙根痒痒,简直生出了些又恨又怕的意味来了。   我之前对他旁敲侧击,话说得很是婉转动听,苏喻听了,也很是从容的表示那日回去后喝了几坛酒,倒是把与我的闲谈忘了。   他虽知趣,但毕竟是个大活人,嘴长在他身上……   偏偏我应了谢时洵的誓言,并且还仰仗他为谢时洵治伤,两厢加起来,不但不能拿他怎样,而且还得给他供起来。   之前我与清涵胡诌与他有私情,就是因为我深知苏喻此人精似鬼,不亲眼看着他我如何放心得下?自然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以免他找到机会传出消息引来朝中之人,对谢时洵不利。   如今风云突变,我与他的关系一朝变成这般古怪,我也只得硬着头皮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   苏喻倒是一贯的好涵养,那日他明明动了怒,说了那种话之后,就冷笑一声拂袖而去,但第二天再见他时,他确实摆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平和模样,对我微微一笑,还问了好。那时正好清涵也在,我只得勉强也笑了笑,望着别处拱了拱手,权当此页揭过。   我自己琢磨,他现在看我也该是生厌的。   虽然不知道他是何时对我生出那般情愫的,但仔细想想,他虽算计过我,但也救过我,为我前程尽弃,陪我浪迹天涯,如今还把后半辈子搭了进来。   而换来的……换来我曾要杀他,那日又言语上轻贱了他……最关键是,他还发现了我自己都未察觉的隐秘心思。   我若是他,定然见我一眼便恨一分,恨自己瞎了眼懵了智,怎么就瞧上了我?恨自己深谋远虑多年,给自己换了个什么下场!   我这样腹诽着,忽然觉得五脏六腑都好受了许多,心情也变得明朗了不少,这么算算,还是他更亏些,于是望着苏喻的眼神都不自觉带了几分讥讽笑意。   时值深冬,他正披着大氅带着些仆人侍女在后院做些活动,他慢吞吞地回过身来,正巧撞上我的目光,他怔了一瞬,也很客气,很诚挚地对我笑了一下。   我敛了笑意,笑不动了。   好在此时清涵来了,他见了我,先是打趣道:“你俩还真是形影不离啊。”   我深以为然,望着苏喻随口道:“一刻也容不得他离开我视线呢。”   清涵约莫是觉得有些肉麻,有些强颜欢笑地点了点头,道:“你哥哥唤你们两个去见他。”   我心中打了个突,自那天后,我几乎算是绕着谢时洵走,对他这个人……哪怕是心中想想,都觉得无地自容了,好在他养伤,一时也顾不上我。   我虽不问,但苏喻偶尔会主动与我搭话,言语中提及他的伤势愈合了些,已能让人搀扶着下地走些路了。   我听了,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忐忑,越发绕着他所住的东院走,生怕哪天与他撞上,届时就算他不觉得,我却不知该用什么面目对他了!   虽如此说,但我也不得不去,只得与苏喻随清涵去了。   在这里没有东宫的规矩多,倒也不必跪来跪去的了,我和苏喻在屋外饮茶,刚端起茶杯,我就被唤进去见他。   月余未见他,我躬身行礼时忍不住偷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依旧雪白,身量也更瘦削了些,好在眸子中多了几点光亮,看着精神倒是不错,就是不知怎的,怎么觉得他越发如冰似雪般的虚幻起来了……   我渐渐放下心来,行完了礼,垂手立着听他教诲,一时没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谢时洵停下话头,蹙眉看了看我,道:“你有何话说?”   我忙道:“没有,没有,一定谨遵太子哥哥的章程。”   待我与他出了来,他到上首端坐了,我咳了一声,走到苏喻面前,杵住不动了。   苏喻抬头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手指顿了顿,还是放下了茶杯,。   我咬着牙对他笑了笑,向后退了两步,左腿向前踏出半步,缓慢且郑重地一抛前摆,一字字道:“多谢温大夫救命之——”   苏喻立刻反应了过来,趁我膝盖还未落地,立马作势扶我,口中道:“殿下万万不可……”   我便就坡下了,顺势站直了身子,对他一笑,又转过头清涵一笑,转到谢时洵面上,见他面色冷肃,便笑不动了。   他执着茶盖轻轻拨开茶面,虽不看我,却道:“方才与你怎么说的?”   我忍气吞声地应了是,只得又把苏喻摆回椅子上,这次利落地跪了一跪,口中也诚敬地道了谢,道了歉。   苏喻只道惶恐,我心中冷笑,心道你先别急着惶恐,以他的性子想必对你也有话说……   果然,我一念刚转完,谢时洵便又道:“一码归一码,于私,难为你待他一片赤诚,你既救得了他的性命,他合该跪谢你,于公,你身为朝廷命官,却包庇私纵叛党,形同谋逆,本该治牵连九族之罪,不过你苏家世代功勋,你既然到了此处,倒也与流放无异了,日后此处只有温素大夫,前尘旧事你不必再执念了——至于他,他若是再寻你的麻烦,你与我说便是。”   苏喻已然跪倒,闻到此处,便口中称是。   这厢事了,我与苏喻出了来,一时间都沉默了。   他迎着艳阳,不知怎么,面上露出一似愁肠百结的意味来。   我也没有好到哪去,人虽出来了,心神却仿佛还留在屋中那人身上,惊觉自己这想法后,又狠狠唾弃了一番,这番滋味越发愁肠寸断。   我和苏喻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道了一声倦乏了,便只得又顺着一道回到西园,小径尽头方才分手,各自回屋歇着了。   过了冬至,连着三天都是阴云密布的鬼天气。   前两日我尚且撑得过去,到了第三天,尽管屋内地龙烧得很旺,我却已经连床都不想下了,蒙着被子在床上辗转打滚。   每逢阴天下雨,那绵延到我骨缝中的阴冷湿疼,简直是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光景。我给自己灌了两坛酒,才换来大醉了一两个时辰,时至今日,不管是醉倒还是昏厥过去,对我而言其实都没什么区别。   这一日,我实在忍受不了那阴冷了,唤人多加了几个炭盆,结果被屋内热浪扑出了一身汗,只得去沐浴了,之后正躲在被窝里抚着肩膀苦熬,听到门响了一声。   只见苏喻双手端着几个瓶瓶罐罐进了来,他行至床前,腾出手来拭去我的冷汗。   我此时见了他,也没什么怨怼了,乖乖脱了衣服,趴在床上。   苏喻对我的旧疾最是了解,他与我在漠北那段日子,不知从哪学来一手药酒推拿之法,虽不能根治,好在也可缓解一二。   见他迟迟不动作,我已然疼得眼角湿润,枕着自己的手背侧头看他,朦胧间,只看到他咬开白瓶塞子,将药酒倒在右手掌心,慢慢摩挲着。   他动作时十分认真,见我望他,他也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我,一时间手上也不动作了。   我忍不住催促道:“疼……你快些……”   苏喻放下瓶子,欲言又止,最终只用一手轻推着我的脸,将我拨了回去,不叫我看他。   他在我后背及肩颈处时轻时重地推拿开来,他一向沉默,我也没心情与他没话找话。   一室寂静中,我开始时还撑着些颜面,到了后面已然控制不住呻吟了出来。   他手劲很重,曾经他也很小心翼翼,不敢用力,但是我这个毛病时日已久,不用力些便像蚍蜉撼树,没有任何用处。久而久之,他也知晓力道了。   他忽然停了停,我背后疼痛又起,不满地回头望他,却见他亦是满头大汗,正褪下外衫,整整齐齐地叠了摆在一边,见我看他,他淡淡道:“殿下房间的火,烧得太旺。”   我一歪头,枕在小臂上,早上喝的酒还没消化,我含糊道:“你这人,真的不错,以德报怨,是真高士。”   我闭上眼,酒意上涌,心想话都说这个地步了,索性再夸他两句,于是又道:“我要是韩姑娘,那肯定嫁给你,相貌才学都是京都府一等一的,年纪轻轻就平步青云,而且性子又这样和顺……真是求也求不来的良配,除了……”我顿了顿,揶揄道:“除了是个断、断袖?”   “而且眼神不济”这句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咔”一声,我捂着胳膊哀呼一声,又在床上打了个滚儿。   苏喻面无表情地拉扯着我的手臂将我摔了回来,平淡道:“若论良配,谁比得上想做太子妃的九殿下。”说着,他不知为何,手中的白瓶微微一斜,霎时间药酒如银线一般浇洒在我的胸膛上,水流顺着腰腹淌了下去,沾湿了床褥。   我顿时大怒,正欲起身驳斥,却被他欺身压住,他一把捂住了我的嘴,他闭了闭眼,似在忍耐什么,终于抬眸道:“心意被拿来取笑的滋味如何?”   我顿时怔住了,过了半晌,我也觉得自己这样恩将仇报好像是没什么道理,好端端的,又在嘴上招他做什么呢?于是我有些局促起来,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轻咳道:“好嘛,对不住了,温大夫。”   苏喻微微侧着头,嗅了嗅了我口鼻中的气息,蹙眉道:“你喝了多少?罢了……我本不该和你计较……”   正在此刻,门忽然又一响。   室内的热浪太猛,差点给来人扑一跟头。   清涵扬了扬袍袖,道:“你哥哥叫我来看看你……咦……”   他看了看打着赤膊的我,又看了看衣衫半解正按着我的苏喻,正色道:“需要烧得这样热吗?银碳挺贵的。”   我隐约觉得,这个场景好像曾经也有过这么一遭。   苏喻收回目光,坦坦然然地放开了我,还下床拢了衣襟,收拾起了瓶瓶罐罐。   我支起身子,一手抚着额角发怔。   那厢清涵杵门口,道:“对了,你哥哥听说你这两天没怎么动饭菜,让我来看看,你这病猫,又怎么啦?口味不合意还是哪里不合意?”   我只听到前半句,心想谁这么无聊,我吃不吃饭都要和他说,于是蹙眉道:“听说?听谁说?”   清涵指了指自己,道:“听我说的。”   我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连连拱手作揖。   苏喻收拾完了瓶罐和他自己,十分从容地向门口走去,走到清涵面前,微微点头问好,道:“清涵道长安,借过。”   清涵让了一步,含笑回了礼。   待他走远了,清涵问我:“他不是在为你推拿么,怎么搞得好像是我撞破了你俩的奸情?”   我挑眉看了看他,更是无甚话说。   清涵挥了挥衣袖,一脸嫌弃道:“满屋子药酒味儿……”   我没什么谈性,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清涵,又特意嘱咐了他莫要在谢时洵面前添油加醋。   我本有意自己去见他,只是想到现在的模样实在委顿,再加上饮了酒,去了估计又是被一顿好骂,便也罢了。   清涵走后,我在屋内独坐了一会儿,一边发呆一边又饮了几杯,随手拿起案上一本书,随便翻了翻。   这书名叫《九天应元经集注》,是本道学经书,我看着无趣,正要丢开,突然想起一事   那日我纵马回屋时,清涵和苏喻正在我房间对坐,但我记得当时拿着这本书的人是苏喻,后来我与他闹得不快,他拂袖而去,约莫那时候忘了把书拿走。   他一个大夫……好端端看道学典籍干甚?估计是在镜湖这里的日子寂寞无趣,他也快被闲疯了。   我边思忖边拿起书,心想这书估计是他问清涵借的,不如现在给他送去。   我拿着书走出门,向右一转,走不到两步便是他的房间,我敲了敲门,等了片刻,见无人应我,便随口道:“我来还东西,放案上就走。”说着推开了房门。   哪知,苏喻就在屋内,好似刚刚沐浴完的光景,正在系着亵衣。   我对他对视片刻,我不悦道:“既然人在,倒是应我一声?”   苏喻依旧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道:“我只是在想……是不是住在这里的人都很爱不请自进。”   我把那道学典籍放在他案上,道:“你这不成器的大夫,怎么看上经书了。”说着也没想等他还嘴,就往门口走。   谁知苏喻在身后唤住了我,我回过头,见他渐渐露出很迟疑的神情,问道:“这世间若是真有命数天定一说,那一人救或不救,都可说是他命数尽或未尽,那我辈医者该如何自处呢?殿下聪慧,能否开解于我?”   我心道,完了,苏喻真的被闲疯了,思考的这是什么鬼问题?   我懒得理他,一边推门一边随口道:“你还是先开解开解我吧,你说这世上有没有断了念想的药方?”   身后那人道:“因人而异,若殿下指的是太子殿下一事,我的确有一药方。”   我的手顿住了,回过身仔细打量了他一眼。   苏喻半坐在床边,他半垂着眼帘,眼睫扫下的阴影让他平添了些高深莫测之感。   我犹豫片刻,念头不知怎么又转到了谢时洵身上。   不知为何,谢时洵在我心目中越发像一座寒玉雕刻的神像。   无悲无喜,法力无边,端庄肃穆……却足够脆弱,轻轻碰一下都怕他脏了,碎了。   我默默忍住忽而涌上的一股心悸,那阵悸痛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痛苦地发觉,对于他,哪怕我只是想一下都像是亵渎。   我关上门,返回到苏喻身边,蹲下身仰望着他,道:“真的么,温大夫救救我。”   苏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抬手解开他束发的墨色发带。   我顿时警觉起来,道:“……你不许绑我,我讨厌被约束。”   苏喻披散了长发,将发带展开又仔细叠了,侧目对我轻声道:“不绑你。”   我仍有些惴惴之时,他已叠好了,将我拉到床上,轻柔却不容拒绝地蒙上了我的双眼。   初时,我虽半推半就地任他蒙了眼睛,但一旦陷入黑暗,便立马反悔起来,正要与他搏斗一番,却被他按住了手腕,他在我耳边清淡道:“我救你,把你的全部交给我。” 第11章   我很讨厌黑暗,自从谢明澜传我去养心殿的那夜之后,我就很讨厌那密不透风的黑,我很怕在那黑暗的尽头,会毫无预兆地亮起一盏灯,而那灯后,会出现谢时洵的牌位。   苏喻似乎看穿了我的不安,他依旧沉默着,一手揽住我的后颈,拇指轻轻摩挲着我颈后的鞭痕。那处一被抚上去,顿时又痒又麻,我疑惑且不安地战栗着。   苏喻的房间不似我屋中那般暖和,此处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寒冷,一着冷,旧伤处尽泛起了生疼。   我不耐地想要扯开眼前的发带,抱怨道:“好冷啊……”   苏喻一手制止住了我的动作,道:“你的酒喝得太多了,不但没有什么清醒的时候,体温也有些失衡。”   说完,他微凉的指腹抚上我的眉间。   仿佛是下意识的,我只觉有什么锐利的东西从眉间瞬间游走过四肢百骸,经过之处更是不由得颤抖。   我没话找话道:“你、你之前不是不愿意么……还发了脾气……”   面前那人轻轻“嘘”了一声,他停了停,忽然轻轻吻上我的眉间。   明知不是,但是那日谢时洵的冷冽眼神如列缺般划过我的脑海中,我顿时大骇,正要推开他,谁知下一刻,一个温热的身躯便覆了上来。   咫尺间,他低低道:“只是吻了一下眉梢,你的身子都软了么……是他对你做的?”   被他一语道破,我更是羞惭,咬着牙讽道:“我只看出你这药方名叫做假公济私……呃……不过……”我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有什么滚烫硬挺的东西隔着布料抵着我的大腿,只凭触感,我就觉得这物和他斯文俊秀的脸甚是不搭,我讥诮道:“不过我要是韩小姐,嫁给你的理由又多一条了。”   话音刚落,只觉得我的喉结被人不轻不重地啃咬了一口,滋味又痛又痒,又因是咽喉,令我顿生一种本能的恐惧,我扭过头想避开,却被他按上额头,被强迫着仰起头来,纠缠片刻,他忽然停了一停,我在黑暗中仍是低头望去,却仿佛看见谢时洵抬起眼,向我投来冷冷淡淡的一瞥。   霎时间,我整副身子皆酥麻了,连呼吸都窒了片刻。   我心中一沉,我想,我被这幻境困住了。   我认命地停止了抵抗,扬起头任由他动作。   那人顺着脖颈轻吻到我的下颚,唇角,他似乎嗅了嗅我的气息,用一种不该出现在此时的冷静口吻道:“阿芙蓉止痛,但也致幻,是谁给你……教你掺在酒里喝的?”   我再也忍不住,伸手环上他的颈背,贪婪地汲取着他的体温,我不由自主地唤道:“太子哥哥……”   眼前的谢时洵掐着我的下颌,道:“谁给你的?你说出来,我就给你。”   我闭目试图拉扯回一丝清明,然而……那好像只有短暂一瞬,闪过了,就没了。   我分开腿蹭着他的腰,试图和他贴得更近些,顺从答道:“是那个……新来的鲜卑侍女小沅,她是好心帮我止疼,因为我教她跳舞……她的舞跳得不好,我见我母妃跳过……很多年,看也看会了……”   酒意绵延到全身,说到后面,我已经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而且此事本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巧合罢了。   近月来,我时常睡不着,便在深夜的镜湖小苑中乱晃,有一日我晃到湖边一处僻静之地时,见到一个女子独自起舞。我在暗处看了看,见这女子肤白苗条,眉眼深邃,兼之四肢修长,一望便知是个鲜卑人。她很自在地自吟自舞,而那支舞我看着很是眼熟,后来才想起这也是我母妃常作的一舞,只是她更像是自娱自乐,许多处都错了,我闲得无聊,便从阴影处走了出去,就这舞步的事逗她了两句,与她拌了两句嘴,耐不住她的央求,只得指点了她的舞姿,兴之所至,也不介意自己亲身上阵给她踩了两三步舞步。   后来我又在深夜的湖边碰到了她几次,她总是缠着我说个不停,央我指点她的舞步,我对她这样似绿雪般年纪的姑娘家,向来生硬不起来,一开口语气就软三分,更不要提有什么要求,于是一来二去,与她也算是个秘密的好友了。   后来有一日她问我为何深夜不睡觉出来闲晃,我便将缘故说与她听了,小沅便将阿芙蓉送与我,告知了我用法,还特意嘱咐了不可多用,以免成瘾。   若这其中有错,错的也该是我,小沅是个家境贫寒的牧羊姑娘,好不容易寻到这样的清闲差事,若是我害得她被赶出去,实在……   眼前这人听了半天我的前言不搭后语,约莫是勉强拼出了个原委,他在我耳边轻叹道:“你还是这样会哄小姑娘开心……为你办事……”   我紧紧环紧手臂,谢时洵身上的微苦药材气息更加重了些,我想,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想要沾染上他的气味,究竟是什么时候起?灵台一片混乱中,我想不起来,只觉得越是回想越是痛苦。   他仿佛察觉到了我的痛苦,下一瞬,牙关被叩开,我的唇齿之间,他的温度一点点渡了过来。   他的气息也一点点晕染开来,从若有似无再到浓郁,我沉醉在其中,隐约觉得衣上素结被轻扯开来。   他直起身似要离去,我有些急迫地拉住他的手臂,道:“我说了,我说了……”   一双微冷的修长手掌从我身侧划至腰侧,那人“嗯”了一声,传来布料轻檫过的簌簌声响,他一手托着我的膝窝环在他的腰间,接着也俯身与我紧紧相贴,他在我耳边道:“我给你。”   我放松了四肢,微微笑了,切实觉出一股愉悦来。   他没头没尾道:“不会绑你,你想抱住他还来不及……你身上兴奋地发烫……”   虽然不是很理解他的话中含义,但我却察觉到他语气中的萧索之情,我轻轻搂着他的脖颈,小心翼翼道:“太子哥哥……”   他顿了顿,不再言语,一手从我的胸膛滑了下去,经过了腰腹,最后滑至髋骨侧,然后又滑去更隐蔽的地方。   “太子哥哥……”   万劫不复,万劫不复。   剧痛和充实感同时袭来,我听到自己一声声低喘,断断续续道:“应、应我一声……”   等了许久,我都没有等到回应,我没来由得生了些委屈和不安,不过酒喝多了有一点好,醉酒后总是无缘无故开心的。   我摸索着伸出手指缠上他的发丝,道:“呃……你的伤刚好……轻些……”   话音刚落,这人突然咬住我的下唇,欺身狠狠一撞。   我将一声短促的惊呼吞入口中,黑暗中只能感受到对方越发没有节制的动作,我与他的喘息都越发狂乱,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然而那一刻还是来了,我死死蜷着脚趾,仰头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本该沉溺其中,我面前却骤然浮现出一人的面容。   那人面容秀丽,此刻却又是悲痛又是鄙夷地看着我。   我霎时惊出一身冷汗,情欲也褪去了大半。   我猛然从他身下挣脱出来,慌不择路地向前爬去,却被他一把将双手手腕按在床柱上,我浑身脱力,一时挣不脱,他的身躯渐渐从身后覆了上来,抬手轻轻搔了骚我的下巴,温声道:“知道你泄了再继续有些难受,不过……再忍一下,嗯?”   我的双腿被他用膝盖分得大开,浑身抖若筛糠,不得不道:“不行,不行!!太子哥哥……不该……我和你不该如此……太子妃,她、她会伤心……”   身后那人沉默了片刻,道:“你这个人真是……”   真是怎样,他并没有说完,只是一探身,不知捞起了什么。   下一刻,他捏着我脸颊,一线冰凉水柱倾注进我的口中,入口便满是酒气,初时呛了两口,我只得循着本能吞咽起来,他趁着这个当儿,再次强势地侵占了进来,我的眼角不自觉滚下热泪。   我不知唤了多少声“太子哥哥”,而身后的谢时洵却都保持了沉默,只有动作越发强硬起来。   刚才的酒流入五脏六腑,我只觉得浑身更加懒散熨帖了,极不情愿地再次陷入情欲,呻吟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太子哥哥”,直到声音都嘶哑了些许,我从喉中艰难挤出一句:“不行,不行……”   这人一手死死掐着我的腰侧,撞击一下比一下重,他却用着相反的轻柔语调道:“这次又是什么不行?”   我一时承受不住,痛苦地挣扎起来。   只是刚刚挣脱开双手被按在床柱上的压制,下一刻又被他按在床板上,我咬牙忍了半天,只觉眼冒金星,兀自缓着气,只得放软口气,哀求道:“太子哥哥,我真的不行了,饶了我吧……”   他叹了口气,道:“你要杀我时,可不似现下这般没用……罢了。”   说着,他猛地深入几下,而就在此刻,极近处传来一人道:“原来是在温大夫房中……可、可能是推拿吧。”   有一道极熟悉的声音冷淡道:“推拿?他又怎么了?”   我循声抬起头,眼前一片黑暗,我还来不及分辨那声音的主人是谁,就觉一股滚烫热流喷涌了进来,我顾不得那许多,在那一瞬间,忍不住唤他:“啊……太子哥哥!”   与此同时,传来门扉一响。   布条滑下我的眼睛,一道光芒太过耀眼,我忍不住抬手遮了遮。   “啊……这次不是推拿了吗?”   满室静默,没有人回应他这一句。   我茫茫然侧目望去,只见谢时洵披着厚重的大氅,长身玉立,逆着光立在门口,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那双眸子,幽深得太过,几令人看不分明了。   我的一身冷汗猛然泛起,又倏地落了下去,酒也好,阿芙蓉也好,顿时都醒得透彻。   我仿佛被天敌盯住的动物,自知铸下弥天大错,登时一动也不敢动,只在他的目光中渐渐露出祈求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手臂直指着我,只简短道:“来我书房。”   说罢,利落地返身离开。   失去那道目光的压制,我顾不上分辨是谁的衣物,连忙随便捡了条裤子套上,谁知脚一软跪在地上,亏得扶着苏喻的手站起来。   我飞快套上裤子,又抓了件外袍,一边往外追去一边胡乱系着衣带,顾不得清涵,我追到他身后,急切道:“太子哥哥……”   见他不停,我一急之下,伸手抓住他的袖口。   谢时洵终于停下了脚步,缓缓地回过头望向我。   我明明方才急切地想要叫住他,然而现在叫住了,我却一时语塞,只觉出无地自容的羞惭来了,我渐渐低下头,竟有几分泫然若泣之感。   谢时洵居高临下地盯了我片刻,不知看到了什么,他取出一方手帕,拭上了我的喉结。   那滋味并不好,我虽不敢动,但本能吞咽着,喉结滑动着躲避他的动作,我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他收回手,望了望我的喉咙,又垂眸望了望手帕,面上似乎露出一丝嫌恶来,他似乎想将那手帕递给我,我连忙伸手去接,谁知那手帕向后一移,他的纤长手指一松。   望着他一言不发离去的背影,我不顾清涵怜悯的眼神,捡起跌入泥泞的手帕,一阵寒风拂过,我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然而我只是沮丧地想,怎么,怎么……总是最落魄的时候被他看到呢……   “殿下……不去么?”   苏喻立在浴桶边,着一身轻便素布青袍,袖口也用襻膊挽了,露出一截小臂的流畅线条,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我松开浴桶壁,缓缓沉入水中,直生出要被溺死在这水中的错觉,才从水中站了起来,甩了甩头,抹掉脸上的水珠,我趴在桶壁上消沉道:“我不行,我害怕……”   苏喻一手掬起水洒在我的肩上,道:“躲得过初一……”   我捏着额角,一时只觉愁绪郁结,对苏喻道:“你不是有个庶出的弟弟么,我问你,如果是你撞破了你弟弟和旁人行这事时,唤了你的名字,你、你会作何感想?”   苏喻将一块布巾沾湿,拭上我的肩胛,他似乎边动作边认真思考起来,神情逐渐变得有些难以言喻。   见他如此,我更是绝望,哀叹道:“我不去,我不敢去,我解释不了!他一定觉得我恶心极了。”   想到他方才的眼神,我顿时觉得自己整副身躯都冷得彻骨。   与这个相比,只是被撞破我与苏喻的破事倒也不算什么了,反正虚名都担了,也无所谓真走一遭。   万念俱灰之下,我脑子一抽,扶着桶沿就将额头磕了上去。   苏喻眼疾手快地伸出一只手搭住桶沿,我一头撞在他手背上,指骨硌得我生疼,他温言安慰道:“殿下宽心些,哪怕是按律……法不诛心,唯看其行。”   我无力地摆了摆手,不想与他再胡扯。   苏喻又掬起一捧水从半空中淋在我脖颈间,他迟疑道:“若是舍弟,我定会很震惊痛心,但……如果舍弟是殿下的话,我约莫会觉得相比你之前做的……此事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我拧起眉毛,仔细将他这话回味了两遍,越发觉得不是好话。   我懒得和他争辩,起身拭干了身子,穿上衣物,苏喻环过我的腰,为我系了腰鞓,又抬手捋了捋我半湿不干的长发。   收拾完毕,我坐在椅子上发怔,见苏喻卸了襻膊,抚平袖口,踱着步子要出门,我道:“你去哪?”   苏喻道:“去找那位名唤小沅的侍女,阿芙蓉致幻,甚是危险,我去劝她莫要再拿给你。”   我心下怪他多事,但此时此刻,我一人在此更是不安,我起身道:“不怪她,我与你同去,我和她说清楚就是。”   刚出门,就见阿宁抱臂立在门口,他不知在这杵了多久,见到我便露出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道:“隋公子终于洗好了?主人有请。”   纵有千般不情愿,横竖我是打不过阿宁的,执意不从只怕闹得更难看,我也只得随他去了。   镜湖小筑占地极广,这一路不知绕过多少个长廊和小径,我又刻意走得慢,趁着这功夫思来忖去,心思不知转了几千几万回,最终只得承认狡辩无望,最终心头只剩绝望,而这绝望之中竟然还隐隐生出一种破罐破摔、视死如归的劲头来了。   一进门,旁的还没看清,身子却不知怎么一晃,我扶着墙壁缓了一瞬,一抬眼只见谢时洵正立在堂中。   最近这些时日我与他没怎么见到,今日一看,他似乎又瘦了些,在堂中也披了一件狐裘披风,尖下巴都抵到那雪白色的滚毛中了,连带着身量更加纤长荏弱。   他手中握着一瓶酒,似在思忖什么,如玉般的手指按在乌黑的酒瓶上,看在我眼中,只觉越发显出一股易碎般的质感。   我向那眸子里望了一望,见他神色喜怒不辨,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默默躬身揖了一揖。   谢时洵这次没有晾着我,他指了指他面前的椅子,道:“坐。”   我有些意外,也只得依言而坐,他又将手中的那瓶酒放在我眼前,手指轻点了点桌面,道:“说吧。”   方才我进来时,就看到了他手中这酒了,这本是我屋中的,方才没喝完故而丢在屋内。   我自知他这样问,便一定抵赖不过,便道:“酒里掺了阿芙蓉……”   这事当然瞒不住他,但是我没想到一上来他竟然问的是这事。   当然,即便此事,换做以前我若是回答这种废话,约莫此时已经挨了一戒尺了。   但今日的谢时洵,不知为何仿佛格外有耐心,他的语气毫无波动道:“是谁给你的?用了多久?”   我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他立在我面前,站在太近,都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他似乎总是俯视着我,哪怕像今日让我这样坐下,他也是站着看我的。   至于他问的问题,我暗忖道:之前对苏喻出卖了小沅,既然他已然去找她了,何必再给她找麻烦……毕竟谢时洵不比苏喻宽厚……   见我久久不语,谢时洵仍是没说什么,我一抬眼,见他沉寂地望向不知名的地方,仿佛是对我失望到连训责都觉得无用了。   我慢慢垂下目光,心中也生出几分心灰意冷,轻声道:“我的旧伤……每逢今天这样的天气都很疼,疼得要发疯……”   谢时洵似乎仔细看了看我,冷道:“我问的是什么,你想好再答。”   我刚想说什么,但是阿芙蓉药效一过,后背和右手腕处再次泛上的疼痛让我坐立不安,按捺了半晌,我喘了口气,道:“太子哥哥,我不明白……既然已经落得这般地步了,我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清醒对我来说重要么?清醒一时要生捱一时,糊涂一世倒可自在一世,你又何苦为难我,难道我的余生还有什么抱负要施展不成?即便有也不是好事……”   我从不奢望他会理解我的感受,果然,他闻罢,转身从案边抽出镇纸,点了点我的手背,我低着头,约莫是那疼痛激发出了我的气性,我一时竟然执拗着没动。   静默中,我只顾低头望着自己指尖,与他对峙半晌后,我只得抬起手心,却不肯抬头望他。   手心传来一阵剧痛,我还来不及消化,那疼痛就接二连三地袭来,我咬牙捱了几下,终于忍不住抽回手,握着手缩在怀中不语。   镇纸点在我肩上,他训斥道:“清醒了么?能答了么!”   我的脊背疼得略略有些挺不直,索性缓缓向椅背上一靠,闭目忍了忍,不知为何道了一句:“苏喻……是你的意思么……”   这一句说出来,我自己先吃了一惊,这句话从未在脑中思考过,就直接在此时此刻,对他这样直白且无礼地撂出来了。   但是我……我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我茫茫然地抬起头,望进谢时洵的双眸中。   他的眼睛本该是多情的形状,但无论何时却只让人觉得冷,我沉溺在他的目光中,阳光洒在他的乌黑眼瞳中,竟然映出两个光点,仿佛深潭上的粼粼波光。   我的心猛然一沉,忍不住呜咽了一声,连连摆手道:“不,不……你怎么会这么做……我是说……苏喻已经去寻她了,不必劳太子哥哥费心了。”   说罢,我不明所以的难过起来,扶着桌角站起身,想离开此处,谁知下一刻就被人钳制住了臂弯。   谢时洵简短道:“戒掉。”   我胡乱道:“是,知道了。”   谢时洵又一次拉着我的臂弯将我向他带了一步,他沉声道:“酒也要戒。”   我这次仔细思考了一下,精疲力竭地对他笑了笑,道:“不行,不行……我会被疼死的。”   谢时洵捏住我的右腕,平静道:“从今日起,你留在此处,我看着你戒。”说罢,他向门外唤了人。   我几乎要发疯,挣了挣,却没有挣脱他的钳制。   他忽然探手摸向我的额头,道:“你在发热?”   一阵巨大的悲怆漫上来,我仍是在挣扎,然后糊里糊涂道:“你只错了一点,我从来没有想要吻你,因为总觉得……你的温度会很低……”   小时候在东宫读书,我明明是最怕碰到谢时洵的。   有时在长廊遇到了,我只能低眉顺目地让出路,停在一侧等他先过,拿捏着擦肩那一瞬间的时机,不能早也不能晚地道上一句“太子哥哥安”。   若是说得早了,引起了他的注意,搞不好又要抽冷子考问我的功课。   若是说得晚了,他虽然嘴上不会说什么,但偶尔会微妙地顿了一下脚步,颇有种“你好像长本事了”的意味深长。   我那时明明最大的愿望是早日封王开府,躲他远远的……才对。   究竟是何时……   何时起,我竟然变成这幅样子了。   我形容惨淡地依着床脚,揉了揉脚踝——方才和谢时洵拉扯时一不小心崴了脚,现下钻心得疼。   谢时洵正站在门外和苏喻说话,苏喻对他道:“此处的天气对殿下而言,确实难熬……之前清涵道长对我说你们二位常住江南,只有每年冬天才来此地小住,我想……待回到江南,定对他的旧伤大有裨益。”   谢时洵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叫他们打点行装,近日启程?”   苏喻道:“此地距江南路途遥远,太子殿下你的伤势……暂时还不宜颠簸。”   谢时洵轻描淡写道:“不碍,你去同清涵说吧。”   说着,他打发了苏喻,推门而进。   他褪去了披风,只穿着一件墨色常服,他向来偏爱这种厚重的颜色,衬得他这个人更加苍白锋利,只是今天的衣袍质地看起来是那般垂坠,如帘幕般软和好摸的样子。   我只看了一眼,又是悲戚又有些手痒,简直莫名其妙极了,于是又低下头去专心揉着脚踝。   他似乎看了我一会儿,竟然坐到了床边,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开口。   我没话找话道:“你……你是不是还没有痊愈……”   他道:“怎么?”   我心想,他今天打我在我手心的那两下,和之前相比力道轻了许多,他好像自己并未察觉……   但是这话若是说出来,着实贱得慌,我便也不答了,只是道:“不必为了我去江南……苏喻总是小题大做,我与他都在漠北住了半年多啦……也没有怎么样……”   谢时洵沉默片刻,伸手握住我的脚踝,将我拖到他面前,道:“你既然发热,就不能老实些?非要扭了脚受了罪才满意么?”   我对他对视半晌,便又各自沉默了。   我盘腿坐在床沿,在这寂静中无言良久,闲极无聊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他垂到床上的广袖。   他的袖子确实如同看上去那般软和,我双指捻着摸了一会儿,忍不住伸出手握了一把,感受着那布料在我掌中充盈又滑出去的手感,我松开手,又抓了一把,如此几个来回下来,直给他的袖口抓得满是褶皱。   谢时洵微微侧着头看我,他的面色苍白,唯有一双眸子幽深,我正抓着他的袖口,一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本能的吓得一松手。   见他没有说什么,我讪讪地挠了挠下巴,道:“还以为你又要打我……”   谢时洵轻轻拨转了我的脸,仔细端详了片刻,道:“你现在这副样子,打你有用么?若有用,你以为你还能出这个门?”   被这样一说,我好似也觉出几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来了,登下更是讪讪,道:“是么,我一直以为你打我就是因为你想打我,没什么别的理由……”   谢时洵神色不动,他只是直起身,指了指床,命令道:“睡觉,寝不语。”   很多年以前,我也在他寝宫就寝过几次。   母妃病逝那年我方十六岁,说到底只是半大的孩子,白天在人前还好,到了夜里,还是忍不住哭得抽抽噎噎,抱着玉和一个劲儿地说“我好怕”,至于怕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母妃的亡灵?那定是不怕的,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玉和那个不成器的道士,顺着我的后背,在我耳边念了一些聱牙诘屈的经文,我虽说心底仍是空着一块,但听着听着也就勉强镇定下来,不知是那经文的作用,还是玉和陪在我身边的缘故。   那日谢时洵唤我去他寝宫过夜,我大体上是开心的,也不觉得害怕了,唯有一点,是他素来积威深重,我担心惊扰了他,夜里不敢哭得尽兴。   我作出一副敛眉垂目哀而不伤模样,在他身旁假寐到大半夜,等到他睡着了,我还是不由得悲从中来,只得躲在被窝里默默流泪——结果就被他一手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只记得彼时我哭得热气腾腾的,见他识破,颇有些倚疯作邪的意思,直钻进他的怀中,眼泪流得更凶,连带着鼻涕都蹭到他的寝衣上。   谢时洵默默揽着我,任我哭了许久,而后披衣下床,坐到桌边为我倒了杯茶,我不懂他为什么没有唤人来侍候,但那一天那一夜,便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招我到他身边,拉着我让我立在他膝间,那好像唯一一次他仰视着我。我不停地抹掉泪珠,想在他面前止住这副狼狈模样,他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握着我的手,温度从手心传了过来,他叹了口气,轻声安慰我道:“为人子者,如何能不伤心……你要哭就哭罢了……”   他这句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安慰,不管何时想起,我心底最深的那一块都仿佛被抚慰了。   是夜,又一个假寐的不眠之夜。   我静悄悄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偷眼看他,他的呼吸极轻,轻得让我疑心。我忍不住撑着身子凑了上去,下一瞬,却对上他毫无睡意的双眸。   在他的目光中,我顿了顿,只得又若无其事地撑着身子滑了下去,肚皮贴着趴在床上。   他伸出一只手垂在我面前,低声道:“还热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歪头,额头抵上他的手背。   谢时洵似感受了一下我的温度,随后摸了摸我的额顶,道:“好多了,睡吧。”   直到我以为他已经入睡了,我忽然忍不住道:“对不起……”   片刻后,他道:“怎么?”   我抓着他的手,忏悔道:“我没有照顾好太子妃……我……我心中有愧,一直不敢见她……”   过了许久,他才“嗯”了一声。   十年前我对他的恨意,心中对他的恶毒诅咒,仿佛就被这样轻轻一声“嗯”赦免了。   我忍住泪意,又扯起别的,“太子哥哥,谢明澜长得好像你啊……”   他道:“是么?”   我点了点头,向上蠕动了身子,直蠕动到他的身边,思绪不知跳到什么地方,我开口就道:“他打我,疼死我了。”   月色下,谢时洵阖着双眸,他听了我的话,眉间微微蹙起,但不知为何,唇角却有一丝微扬,颇有些忍俊不禁的意味,若不是正在细细端详,定发现不了,然而他还是轻斥道:“你还有脸说。”   我沮丧地闭嘴了,过了一会儿,又叹道:“玉和为何对我那么好呢?太子哥哥你有没有问过清涵为何对你那样好?他花了十载为你筹谋,十年啊……人生有几个十年?”   没有得到回答,我仍是道:“相比玉和,苏喻虽然心思复杂,但是并不难懂……就是这个人太会演戏,唉,当年栽在他手上,也不算丢人……”   我的下巴抵着他的左肩,想了想,开启了一番新的阔论,简直是要把这十年来发生的事无巨细地说给他听了。   不知说到了第几年,直说得口干舌燥,我正想越过他的身子下床去倒杯水,哪知移动到一半,他忽然抚上我的后背,道:“你是疼得睡不着,还是戒掉阿芙蓉让你睡不着?”   屋内并不是完全漆黑,还有窗外的一缕月色。   我僵住了一瞬,低头轻轻拨开他的手,道:“不止……你不要碰我。”   说着,我缩回了脚,甚是委顿地向侧一倒。   谢时洵撑着床边拥被坐了起来,他叹了口气,招手道:“再过来些。”   闻言,我只得半坐半跪起来,蹭到他面前,他审视地盯了我半晌,道:“阿芙蓉成瘾后,再想戒掉的确要吃些苦,不过也是你自找的,你最好老实些,莫要闹脾气。”   我顿时有些恼怒道:“不是因为那个!”   我掺服阿芙蓉不过月余,还不是多么深重的瘾头,虽说一时没有续上,致使心中空落落的,很是亢奋,连带着废话都多了许多,但……   谢时洵道:“那是因为什么?”   我张了张口,一时语塞。   谢时洵本身的气质很冷,除了削尖的下巴有时候会显出几分刻薄,其他的却无一不精致好看,今夜在月光下的他却似温和了许多,我难过地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变得不只是我,也有他。   可是为什么我这般不争气,让他蒙羞。   谢时洵许久没有等到回答,又追问了一句:“因为什么?”   方才好不容易被强压下的泪意又被一股冲动裹挟着涌了上来,我想,时至今日,我在他眼中已经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乱臣贼子,赌徒酒鬼,现在还是瘾君子了!既然如此,反正在他面前我早已颜面无存了,此刻又有什么可再遮掩的!   登时横下一条心来,我一把握住他的手,死死盯着他的双眸,牵引着他的手指向我下身探去。   像是挑衅,又像是赌气,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种。   光是他不明所以的一次短暂触碰,我那物已然狠跳了一下。   我松开了他的手,绝望地闭上眼,只觉得全身不争气的发烫颤抖,一手捂着眼睛,认命地等待狂风骤雨。   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到来,沉默,我等来的只有沉默。   黑暗中,传来谢时洵的声音,依旧很平静,很冷漠,只是这次带了一分迟疑。   他道:“对你来说,苏喻不够么……?”   我豁然抬起头,一手拄着床板迫近他,逼问道:“苏喻和我上床,真的是你的意思么……”   谢时洵倚着床头,他没有回答我,他只是探手抚上我的喉结,而后两根手指捻了捻,他的指尖明明空无一物,他却缓缓抹在我的脸颊上。   他更为迟疑道:“老九,我很爱你。”   我怔住了,然而我还来不及分辨那汹涌而来的思绪,就听谢时洵道:“在我心中,你比太子妃多了一层血脉相连,比谢明澜多了十余年的亲手教养,你本就是我在这世上最爱之人。但是——”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哀伤悲悯,他仍是继续道:“世上的爱有很多种,我对你的,并非情欲的那一种,你明不明白?”   我张了张口,思绪已不能用复杂来形容,我很想连连点头,告诉他,其实这样也很好,这样就足够了。   可是我一张口,却是带着愤恨道:“那你为什么要让苏喻代替你上我?为什么要让他蒙住我的眼睛?这就是你说的奖励,我想要的?”   谢时洵向后靠了靠,依旧没有回答我,他只是平静道:“这世上有人真心爱你,是非常难得的事,老九,你要学会珍惜。”   我渐渐低下头,更加委顿地坐在床上,过了许久,我听到自己委屈道:“可是太子哥哥,我也是真心爱你的……”   这一次,我毫无例外的,依旧没有听到想要听到的答案。   耳边传来的,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   我黯然地想:也好,我这人命不好,总没有个顺心的时候,想要的东西纵是千辛万苦地求到了,也是假的,也是转瞬即逝的,不如没有的好,不如没有的好。 第12章   我进门的时候,屋内又是一番清涵和苏喻对坐的景象。   苏喻在这里,很正常,因为我进的是他的屋子,但清涵……   我退出门去,望了望天上明月,忖道:这都几更天了,清涵和苏喻这么有话聊吗?   我再次望向他俩,才见他们面前放着一座乩盘,清涵手执一支乩笔,沙盘中写画得乱七八糟。   他俩见我来,俱是一怔,苏喻神色不动,手中一推动木架,将整座乩盘推平了,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我正要问,却见清涵站起身,皱眉道:“大半夜不在你哥哥那里老实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被他一顿抢白,我一时无言以对,只得低头立在原地。   清涵纳罕地看了我一眼,似想到什么,抬脚便出门去了。   他走后,屋内只剩我和苏喻,他拨了拨灯芯,光亮摇曳在他眼中。   他也站起身,对我道:“殿下怎……”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我一探身,用自己的唇堵住了他的话。   苏喻微微睁大双眸,我一手环住他的肩颈,加深了这个吻,一手扯下他的发带。   不知过了多久,我平复着喘息,反手蒙上自己的双眼,正抬手在脑后系结,却冷不防被苏喻扯落了下来。   我不耐烦道:“你作甚?”   苏喻一手捏着我的下颌,在我的眼尾落下轻柔的一吻,他眼神中似也有情动之意,缓声道:“从很久前,我便想吻此处了……”   我耐着性子由他吻了,一挥袖,熄灭了屋内唯一的光亮。   黑暗中,苏喻的动作顿了顿,我却顾不得那许多,有些急切地褪去衣物,与他滚到床上。   他的身体是修长温热的,这便已经足够了,他是谁,大约已经不再那么重要。   谁知手腕忽然被他拉扯着按在头上,我忍了忍,没忍住道:“放开我,我不喜欢被束缚。”   苏喻充耳不闻,我终是忍不住挣扎起来,手臂动弹不得,我只得抬脚去踹他,哪知刚分开腿,他的身躯便卡了进来,而这一次他异常执着地将他的发带把我的左手腕和床柱捆在了一起。   我怒道:“苏喻!”   苏喻一把捂住我的嘴,轻咬着我的咽喉道:“你今天很清醒,这很难得。”   我心下又是惧又是怒,霎时间周身情欲几乎退得干净,我又是狠狠拉扯了一下,却听苏喻道:“殿下不必费力挣扎了,我是个大夫,很会打结。”   他的语调也异常冷静,全然不似方才情动之意。   我与他在一片漆黑中对峙半晌,我的精神支持不住,渐渐泄了力,对他道:“温大夫,但愿你是要玩一些床上的花样,而不是要和我谈心。”   苏喻俯下身,抵着我的额头道:“让殿下失望了,的确是谈心。”   我嗤笑道:“要用这种姿势谈吗?”   苏喻摩挲着我的眼角,用极轻的气声道:“没办法,殿下只有在床上才肯老实些。”说着,他解开我的腰鞓,丢到床下,又将我的裤子拉扯到膝间,一手将我的那物握在手中把玩。   我瞪着眼前的黑暗中他隐隐绰绰的轮廓,只觉快感一时上一时下,顿时又是气恼又是无奈,更加不耐烦道:“说!”   苏喻摸了摸我的脸,又换了一种温柔的口吻道:“方才发生什么了?怎么惹得你那样伤心呀……”   我仅存的理智冷笑着他的变脸之快,然而性器在他掌中,被操作得涌上更多情欲,我只觉眸中渐渐润湿了,只得三言两语将方才在谢时洵屋内之事讲与他听,最后,我见他沉默,不抱希望道:“他与你怎么说的,你又为何会答应做这种事……”   苏喻贴着我的耳朵道:“因为我对你……是带有情欲的爱……”   他的呼吸在我耳边轻扫着,他忽然又问道:“你与玉和,有没有过肌肤之亲?”   他问这话时,一字一字非常清晰,似乎这问题在他心中想了不止一遍。   然而我听到耳中,顿时愣住了,苏喻也似怔了一下,他有些讶异道:“……怎么会突然软下去……”   我登时反应过来,蹬腿试图将他踹下去,然而他的身躯与我贴得太紧,我无论怎么动作都拿他毫无办法。   苏喻制止住我的动作,安抚道:“我不是羞辱你……”   我难堪道:“没有!!我和玉和从小长大……”我不自觉地想了一下和玉和肌肤相亲的画面,活像是乱伦一般,顿时更加难堪,仿佛是在亵渎他的在天之灵,我怒火中烧,恨不得将问出这种缺心眼问题的苏喻打死,大声道:“没有!不可能!”   苏喻道:“既然如此,太子殿下对你……”   我浑身一僵,只能听到自己气喘吁吁的声音,过了许久,我渐渐摊开四肢,心想,既然我对玉和如此,那太子哥哥对我岂不是一样的……如何能强求得来?   被苏喻这样一闹,我更加没了兴致,以至于心都灰了一层,懒得与他再多费口舌,只恹恹挪过脑袋去试图咬开绳结,苏喻见状,便为我解开了束缚。   我支起身子摩梭着手腕,本想起身回房的,但大约今日逢事太多,心底很是脆弱,而我又是贪恋着人的体温的,便留了下来。   苏喻有些意外,但瞬间又露出了了然神色。   其实我一直没和他说,我最讨厌他露出这种神情,好似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似的,看得心烦。   我枕臂侧躺了很久,眼看天色都要破晓了,身后苏喻的呼吸平稳轻浅,我默默向后挪了挪身子,背脊贴上了他的身侧,他的体温传过来让我很是受用,他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忽地一翻身,手臂搭上我上的肋间,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而后很是满意地抚上了我的额发。   我叹了口气,也渐渐睡着了。   时光易过,一晃过了半月。   谢时洵一向说一不二,自打他说了收拾行装回江南,镜湖小筑上上下下忙成一锅粥,终于在这日收拾完毕,准备第二日启程。   阿宁送来行装细目的时候,我们正在吃饭。   谢时洵和清涵一直吃得清淡,和他在宫中时的口味一致,但对我来说,它约莫是太精致了些,总没有什么食欲。原本我不与他们一同吃饭也就罢了,如今谢时洵要盯着我戒酒戒阿芙蓉,就连用饭都不得不依他的意思去和他们一起,于是吃饭于我而言就成了一件很难应付的事。   一个走神,我的筷子又和苏喻的撞到了一起,引来谢时洵投来一瞥。   食不言也是他的规矩,发出这样的杂音自然会引他不悦。   只是……我虽然已经习惯了左手执筷,然而似这般左手边还坐着人的情景还是头一遭。   我默不作声地将苏喻的右手推远了些,苏喻好脾气地笑了一下,当真把碗筷拨远了些,让了个空儿。   那厢清涵翻了翻细目,起身与阿宁出门说话去了。   我也没什么食欲,便也撂下筷子。   谢时洵也吃完了,他接过侍女递上的手帕拭了拭唇边,又饮过了茶,才开口道:“哪里不合你的口味?”   我对着面前的瓷碗慢慢答道:“没有不合口味,我吃什么都一样……”   我仔细拿捏着回话的态度,说得字少了语调平了,总觉得像是生了嫌隙,可是话若是多了或是望向他的次数多了,自我感觉又像是贼心不死。   谢时洵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半晌,唤了人来,吩咐道:“去做一碟蜜汁火腿,一碟炒烟笋,再盛一杯甜酒,送去他房中。”   我越听越耳熟,最后才反应过来,这是曾经我在东宫读书时,少有的能多夹两筷子的菜,倒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是我天生味觉不太灵敏,颇有些食不知味的意思,这两道菜已是东宫菜谱中难得有味道的,其他的菜式更加清淡得难以下咽。   只是没想到这近乎两世为人的情境下,他竟然还记得……   我想唤住那人,但是张了张口,终究还是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只得意意思思地闭嘴了。   待苏喻用毕,我和苏喻告退出来,中途他与我分别,顺着另一条小路去了,我心事重重之下也懒得管他,径自回到自己房中闲坐。   今天阳光正好,我在窗边晒了一会儿太阳,越发有些困倦,迷迷怔怔之间,苏喻又来了,他将一个托盘放到我面前的案上,温声问道:“这个吃么?”   我移目过去,只见托盘上放着一碟蜜汁火腿,一碟炒烟笋,一杯甜酒,除此之外,竟然还有一碗面条,这面条的面汤颜色不浓不淡,上面还洒了一点点羊肉沫。   对这碗面条,我还是挺熟悉的,我与苏喻在漠北时,最开始谁都不会下厨,两个人只能去隔壁集市上买现成的吃,让我发现了一家卖胡饼的,个头又大吃起来又方便,我本就吃什么都无所谓,一买买一打,连着吃了月余,直给苏喻吃得面露菜色,给他这个世家公子逼到去下厨。   后来他在厨间琢磨了几天,又去请教了慕容姑娘,才鼓捣出这么一碗面来,不知为何确实很合我胃口,他做十次我能捧场个七八次的模样。   但今天好端端的,怎么又来这么一出?我揪起眉毛道:“啊这个……这里有厨子,怎么还要你自己下厨?”   苏喻将筷子递到我手中,道:“明天就要启程去江南了,你总该吃一些东西。”   我并不想吃东西,也不想接苏喻的筷子,正萎靡地趴在桌上打哈欠——这大概也是戒阿芙蓉的一个坏处,时而困倦不堪,时而亢奋不已,简直难熬。   苏喻走到我身侧,我懒得有什么大动作,仍是枕着臂弯看他,见他弯下腰,很有耐心地掰开我蜷缩着的左手手指。   阳光下,苏喻手指是暖和的,他整个人看起来也是暖洋洋的。   我又打了个哈欠,手指从他掌中滑开,抵着他的指节死活不接筷子,他更是不急,好像觉得这种无聊且缄默的指间纠缠很有趣似的,与我的手指斗智斗勇起来。   闹了半晌,我突然发现这情景是何等暧昧。   我轻咳了一声,渐渐坐直了,停止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游戏,接过筷子挑起面条吃了几口,边吃边暗暗忖道:两个人之间有没有上过床,肢体接触还是不太一样的。   见我吃了,苏喻的面色更加柔和,依我看,简直要融化在阳光里了。   他边斟茶边道:“这几天天气不错,殿下的旧伤没有发作,应该好过了些?”   我看了他一眼,默默继续咬着面条,没有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苏喻好像已经习惯与我说话时得不到回答,他也并不在意,只是又补了一句:“江南的天气大多不错,殿下一定喜欢。”   我吃得差不多了,撂下碗,接过他的茶一饮而尽,抬脚便出门去了。   苏喻在我身后唤了我一声,我脚步不停,便没听见后面他说了什么。   走过镜湖小筑层层回廊,又绕过一个假山,我沿着湖边越走越僻静,直走到一个小花园,见到一个翩翩起舞的窈窕身影,我出声唤道:“小沅。”   小沅见到我像是见到鬼,一惊一乍地往后一跳,道:“隋公子你别过来,我答应温大夫不给你了的!”   我像是抽了骨头一样,倚着假山,哄她道:“不必理他,再给我一些阿芙蓉,不,是多给我一些,我们明天要去江南……我现在这样萎靡实在撑不住舟车劳顿。”   小沅闻言一挑眉,浅色的眼珠游移来去,颇为机灵的样子,像是在打什么主意。   我见她这副模样觉得好笑,心道你这明眸善睐的,眼珠一转实在明显的不得了。   突然心中一凛,想起好像苏喻曾经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顿时不自在起来。   好在小沅适时道:“不行不行,温大夫说只为我瞒下这一次,再敢给你,他就要回禀主人和宁少爷把我赶出去!”   我只得又是保证又是哄劝,直把在苏喻那里剩下的口舌全用在此处了。   她顿时拿起乔来,又要跳那支舞,说是感觉哪处不太连贯,非叫我帮她看不可,势必人强,我只得捏着鼻子指点了一下她的舞步。   直到她跳满意了,她才不情不愿道:“这次去江南我也被点了跟去,可惜是去做又苦又累的洒扫活计,你去和宁少爷说说,让我伺候你好不好?”   我笑道:“这有何难,我应你就是。”说着,我摊开掌心,勾了勾手指,道:“拿来吧。”   小沅轻哼一声,一溜小跑向她屋子跑去了,不一会儿出来丢了一只瓷瓶给我,嘱咐道:“都在这里了,一次不要放太多!千万省着点用!”   我掂了掂那瓷瓶,心满意足地揣入怀中,与她告了别,急切地准备回屋之后锁上门,好好一解阿芙蓉之苦。   回房之前,我还不忘隐去身形,去隔壁苏喻的房间探了探,见他不在,我更是放心,他最近好像对道家那些虚幻之事生了兴趣,和清涵很有的聊,这些日子两人神神秘秘的,时常聊到深夜。   我懒得管他,回了屋子,从隐蔽之处翻出一壶酒,拿到窗前的桌前,又从怀中取出阿芙蓉,打开瓶塞往内望去,只见俱是白色的粉末,我正斟酌着地准备往酒壶中磕进一些,又改了主意,觉得好不容易舍得开封的好酒,如此囫囵灌进去实在可惜,于是斟了一杯酒,慢慢饮到一半。   忽然毫无来由的,脊背彻骨一凉。   仿佛被什么驱使着,我鬼使神差地站起身,从窗口向外望去。   清涵待我甚好,为我安排的房间很是宜居,从窗外望去便是水榭楼台,一片开阔风光。   远处,一抹修长秀颀的身影正沿九曲回廊向我行来,他也恰好一抬眼,与我隔着窗扉,四目相对。   陡然间,我只觉得手脚发麻,一口酒喷了出来。   我连忙一弯腰,抓起瓶塞塞回阿芙蓉的瓶子,飞快地冲到卧房的角落暗格边,将它塞了进去,又推了些杂物遮掩上。   刚做完这些,只听门扉响了三声。   来不及收拾酒瓶了,我连忙整了整衣襟,抓起一壶冷茶灌了两口,自觉压下了酒气,便前去开了门。   门外,谢时洵微微蹙眉道:“见了我,你又躲什么?”   我躬身行了礼,但仍是卡着门框不敢让他进来,然而实在没有个合理的理由,我心念急转,转了半天,还是空白,我一急,忽然迈上一步,抢白道:“我怕见了你就……就……就又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了!”   谢时洵明显一怔,当真被我逼退一步,我连忙反手带上房门,胡乱咕哝道:“躲你又有什么奇怪的……”说着,我好像也觉得理直气壮起来,又补了一句:“有什么奇怪的!”   谢时洵不语,似在审视我的话中几分真几分假。   虽然暂时解了燃眉之急,但我心中更不是滋味,心想:喝酒和缠着他发情哪个更会让他讨厌……怎么觉得是在舍本逐末……   谢时洵不知是看穿了什么,眸色一凛,他竟然不吃这一套,一手拨开了我,径自拉开了房门。   我哪里能让他进去,情急之下,我又将自己挡在门前,不等他反应,连忙一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身,嘴唇也凑了过去,贴上了他的脸颊。   这一瞬间,我感受到自己与他的身子俱是一僵。   我只觉心擂如鼓,身上脸上开始发起烫来,我疑心我脸红了。   绝大多数时候,我脸红并不是我自己想红的,而是随了母妃的肤薄,心里还没觉得怎样,脸上就红了。   此时此刻,反正都如此了,我把心一横,一手攀向他的肩颈,凑过去吻他的唇,还来不及感受这与他唇齿相接的触觉,我只顾着悄悄合上身后的门。   谢时洵终于动作了,他握住我的肩膀,向后一送。   他神色不明地凝视着我,忽然一手掐住我的下颌,他微微侧过头,面容越来越近,这几乎快要是个亲吻了。   然而他停在咫尺之间,半垂着眼帘道:“你又喝了酒。”   今天的天气虽然不错,但是暮色已至,仍是上了些寒气,昏暗下来的屋内,连他的面色都看不清楚了。   我半跪半坐在谢时洵的脚边,不知道多少次叹这时运不济。   我垂头丧气道:“不关旁人的事,是我从酒窖偷来的……你、你生气罚我就是了,别告诉清涵阿宁了……免得让下人们不得安宁。”   谢时洵冰凌似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我,道:“你现在不光是恶习难改,连礼数规矩都忘得差不多了,对我说话,也敢一口一个‘你’的么?”   我犹豫了一下,正要辩解,腰侧就被他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他道:“跪好。”   我只得不情不愿地勉强直起了上身,辩白道:“我不敢……但……”   但是经过这些日子,我越发觉得清涵将谢时洵隐藏得非常好,他们的商户银号等诸事,一律由阿宁出面,连大多数镜湖小筑的下人都认为阿宁才是最大的老板,只有进到了戒备森严的东西苑,才知道阿宁上面还有个“主人”清涵,而谢时洵,是一个没有称呼的人。   阿宁见了谢时洵,会恭敬地行礼问好,但是从来不称呼他,出了门也不会与其他人谈起他,谢时洵下的命令,一律算在清涵这个“主人”头上,如此一来,他仿佛不存在,他们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一口一个“太子哥哥”,生怕被有心人听去了,为他惹出事端。   如今被他这样责问,我索性不答了,反正这也不是主菜。   果然,谢时洵并未等我回答,站起身擦着我的身侧,走去门口,唤来一人,吩咐了几句,他的声调不高,我隐隐只听到“行程延期”“温大夫”云云。   我的身子一晃,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那人领命而去,屋内又陷入了沉寂,谢时洵立在我身后,我只觉后背的冷汗一层一层地冒出来,又一层一层地落下去,   “老九,”他终于开口道:“你实在让我失望。”   对于此事,我没什么可说的,只见他又坐了回来,神情复杂地看着我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你少年时虽然也心比天高,顽劣难驯,但是在我面前,你总归是不敢胡闹的,这十年由了你的性子,闹出这样声名狼藉的一笔,”他停了一下,似更加失望道:“其实都是一样的,偷着饮酒也好,犯上谋逆也罢,若你使得这番手段当真做成了,也是你的本事造化——可惜你没有这个本事。”   听了这话,我实在有些莫名和惶惑,其实这话要是换了谢明澜来说,我这里恐怕有一万句阴阳怪气之言等着他,偏偏面前的是谢时洵,我即便不爱听,也就垂着头认了,只琢磨着他怎么又提起这茬了……他话中含义更是让我摸不清他的态度。   哪知在此时此地我竟然还走了神,不自觉摸了摸唇角,完全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方才唇上的触感。   我忍不住偷眼去看他,对上他微微垂下的目光,我觉得我可能又脸红了,忙垂下头“嗯”了一声。   谢时洵望着我良久,终是叹了口气道:“老九,你以后是何打算?”   我怔了片刻,有些警觉地抬起头道:“这……我如今这样子,还、还有什么打算?清涵家大业大,养我一个人……不可以么?”   苏喻都算不得白养,只是白养我而已,我吃的又不多。   谢时洵捏着我的下颌,迫使我面对他的目光,他道:“养你?像你现在这般酗酒使药,浑浑噩噩的活一辈子?”   我有些无赖地靠着他的膝盖,顺从地依着他的力道,将咽喉仰在他面前,道:“太子哥哥,你叫我不造杀孽,我都听你的了,至于戒酒之类的小事,我改就是……太子哥哥你别赶我出去……”   虽然这样示弱,但我心中还是很安稳,我怎么也不信他会赶我出去。   谢时洵轻轻摇了摇头,他摩挲着我的下颚,道:“我不会赶你出去,我只是会重新教过你,教你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他的话足够掷地有声,但是我的老毛病却犯了,下意识地讥诮一笑。   方察觉自己露出了这样的表情,我就后悔了,惶惶然肃了神情,但见他的眼神,便知道还是被他看到眼中了。   我心中安慰自己道:不就是挨打么……挨多挨少的问题……   然而心下那种隐隐的不祥预感仍是萦绕不去。   就在此刻,门口传了三声叩门声响,我回头一看,只见苏喻提着一个木盒走了进来,似同情似担忧地望着我。   我见到他,尤其是他手中的木盒,忍不住抱住谢时洵的膝盖,向他靠了靠。   那木盒我很眼熟,我没记错的话那里面都是各种似柳叶般轻薄的刀片,我曾经见苏喻在病人身上用过。   他现下为何……为何提着……   谢时洵方才平缓道:“……从治好你的右腕开始。”   此句不啻惊天轰雷!   我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般跳了起来,然而跪了太久,一个趔趄险些磕在案子上,幸好苏喻适时从后抢了一步,扶住了我。   我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瑟瑟发抖地将他推到身前,大声道:“我不行!我不行!那个法子十次也未必能成!我早被疼死了!”   苏喻曾经试图治好我的右腕,但是当时我的手腕被谢明澜一箭射穿,断了腕骨和手筋,若想让它恢复自如,则需要将那腕骨重新打断再接上,这也就罢了,最难熬的就是接上手筋,我的手筋萎缩到筋肉里去了,若要接上,则需要将那皮肉再划开,探一个小勾进去,将那萎缩了的手筋断处,血生生地再勾出来,而这还是凭运气的,绝非一次两次就能勾出来,听说有那狠人接手筋,连着十次都没接上,白白活受罪十次。   彼时光是听听,我就抱着手腕滚成一团,打死不肯让他碰我的手腕。   如今谢时洵竟然让我接上右腕,我只觉一身冷汗霎时换成热瀑。   谢时洵执起我案上的酒壶,自斟自饮了一杯,方唤了人进来,吩咐道:“酒窖中有多少酒,都搬来此处。”   我躲在苏喻身后,颤声道:“太子哥哥你还是打我吧,你打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不行的!我会死的!”   谢时洵置若罔闻,只命令道:“坐过来,饮酒,今天你须得多喝一些,怕你一会儿熬不过。”   苏喻也侧过头,温言安慰了我几句,最后道:“殿下莫怕,太子殿下全是为了你。”   我狠狠瞪了一眼苏喻,对他的心情更是复杂,明知道将这事告诉谢时洵的就是他,但现在这个屋内,我也只敢躲在他身后了。   我几乎掉下泪来,求饶道:“太子哥哥,你是怪我对你……冒犯了你么?我以后不敢了,你尽管罚我,不要这样……我怕疼,真的会死的。”   谢时洵的视线凝在酒杯上,极慢地道了句:“你未来的路还长,现下这是你该受的罪,受着些吧,莫要撒娇。”   谢时洵这个人,向来杀伐决断,言出必行,我拽着苏喻袖子暗暗忖度半晌,愣是没有想到脱身的法子,窗外暮霭沉沉,光是看在眼中就生了一层凉意,我的心底也跟着透冷。   心乱如麻间,苏喻放下木盒,抬起手似想要抚摸我似的,我本能地一歪头,躲开了。他的手在半空,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落下,他苦笑道:“殿下,一会儿我会用针灸封住你的右臂,但那只是不能动而已,待下刀时恐怕仍是有些难熬,殿下还是去饮些酒吧,一会儿好过一些。”   我努力吞咽着,自认平复了声调,咬牙切齿道:“我不喝!”   真是天道好轮回,我从未想过还有旁人劝酒而我抵死不从的一日。   我向后蹭了两步,转身便要夺门而出,哪知一只脚刚踏出门槛,下一刻就被苏喻从后拦腰抱住,我一面挣扎一面怒道:“苏喻你好多事啊!我的手腕关你屁事!若不是我废了右手,你能活到今日吗!”   苏喻骤然收紧手臂,却沉默了下去。   我左右挣扎不过,想到续腕要吃的苦头,忽然毫无预兆地淌下泪来,“真的不行,太疼了,我受不住的,苏喻你为什么要害我……”   苏喻面上渐渐露出些恻然神情,我越发哽咽起来,将右手防备地护在怀中,心道:反正和苏喻更亲狎的事都做了,都如此境地了!索性豁出去,就当明天日子不过了!   我凑过去,飞快地啄了一下苏喻的脸颊,急切道:“你们杏林的规矩是病不治己,你对我不可能下得去手!”   见苏喻果然一怔,我正暗喜,却见谢时洵却倏然起身,携着一身寒气走了过来,猛然一把将我从苏喻怀中拽了出来,拉扯着把我摔到床上。   他居高临下地指着我道:“你是个什么?!谢时舒!为了逃得一时的脱身,你还能使出什么自轻自贱的手段来取悦男人?”   我陡然五内俱焚起来,心中生了怨怼,一开口却是结结巴巴道:“可、可是我和他本来就、就……”   而且那不是你的意思吗!现在又来指责我未免莫名。   我还没说完,谢时洵便向苏喻一伸手,冷道:“酒给我。”   我往床铺内里缩了缩,对苏喻摇着头,他的眸子依旧是明亮清澈的,只是现下却蹙了眉尖,望向我的眼神带了些不忍卒睹的怜悯。   他犹豫地取过酒瓶,那瓶子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重,然而不等他犹豫,就被谢时洵劈手夺过。   谢时洵一手拽着我的脚腕将我拖回床边,他一腿迈上床,逼近我道:“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喝?”   咫尺间,他的面容更冷,更威严,却也更加显得苍白俊美。   我渐渐从空白中回过神来,这才绝望地发现,在他面前,我什么手段都使不出来了,我只能胆怯向后挪去,道:“太子哥哥,我想戒酒了……”   谢时洵深邃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他慢慢道:“在我面前,你最好省些力气。”   我只得颤抖着接过那瓶酒,还没送到唇边,就洒了大半,一想到喝完就逃不过那形同千刀万剐的苦头,而如果我不喝,谢时洵再狠,也舍不得让我疼死的……   我一横心,猛然将那酒瓶一把掼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之声。   一时间,屋内再寂静不过了。   我望着谢时洵眼中越发决绝之意,忽听门外传来下人们搬酒而来的声动,谢时洵抬手放他们进了来,他们垂着头鱼贯而进,将酒坛码满了床边的空地,又鱼贯而出。   眼见最后一人要带上那扇门,我颤抖了一下,绝望之中不知哪来的力量,作势就要跳下床,哪知谢时洵似早有准备,他一把将我按回床,死死按住我的肩膀,膝盖也抵在我的腰间,一时间,我竟然全然动弹不得。   他接过酒坛,这一次连问都不问了,一手钳着我的下颌,一手不管不顾地把酒灌了进来。   我险些窒息在这汹涌的水流中,顿时在他身下拼命地躲避挣扎,然而这都阻碍不了那无穷无尽的液体灌进我的咽喉,泼洒在我身上。   酒被灌得越多,身子越是打软发烫,我一连被灌了不知道多少坛酒,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最后,他索性将我压在身下,仍是不肯停下动作,他的眸色愈深,较之平日,此刻的他似乎少了两分冷静自持。   我只觉自己全身湿淋淋的,被酒浸得透湿,眼中的谢时洵都变成了好几个,我想我醉了,且是大醉。   好不容易寻了个空当,我抹去脸上的水珠,大声吼道:“你恨我!”   谢时洵动作一顿。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道:“你恨我!你恨我对你生了不伦不悌的心思,你恨我狼子野心差点抢了谢明澜的江山!你恨我……”不知说了多少句,终于,我抽噎道:“你在惩罚我,可是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迷蒙间,他不知道望了我多久,眼中仍是幽深得令人看不分明,只是今日似乎更甚。他渐渐俯下身,一只冰凉的手抚摸着我的下巴,而后,轻轻一抬。   他道:“我不恨你,我爱你。”   我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已然吻上了我的唇。   谢时洵身上的气息依旧是那不惹厌的微苦清冷,而今日这气息铺天盖地地袭来,愈发浓郁强势。   我怔忪了一刹那,在那一刹那,有一丝清明念头从我的混乱思绪中一闪而过,只是这念头太过令我痛苦。   直到感受到双唇上的微凉触感是真实的,我方醒悟过来他的动作,惊恐之下,猛地向后一仰,抽着冷气更加拼命地挣扎起来,我想我现在的样子实在狼狈极了……大约像一条被摔上岸边的活鱼。   身子被他强势地压制住,而此刻的我却只想逃离他,我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有想要逃离谢时洵的一日。   挣扎之下不择去路,我竟一手伸向苏喻,手脚并用地向他爬去,我眼前尽是朦胧,看不清苏喻的神情,却能看见他似犹豫片刻,也对我缓缓伸出了手。   就在与他指尖即将相接的电光火石之间,身后那人一把握住我的脚踝,将我拖了回去。   他的气息越浓,那念头越发清晰,庞大,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咬了牙,回过头直视着他吼道:“我是你养的狗吗?”   眼前那乌沉沉地眸子蕴含着怒意,他蹙眉斥道:“你胡说什么!”   左右挣不过他的禁锢,我仿佛生了鱼死网破的勇气,恨道:“你叫我学着做一个人,但你……你不是最不拿我当人看的吗?!在你眼中,你可以安排我和旁人上床,但是你见不得我对新主人摇尾乞怜!”   说到此处,我仍觉不够解气般冷笑道:“但你不必如此,不必……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吻你……”   谢时洵抬手打了我一巴掌。   但是他的动作从未如此迟疑过,仿佛有意放水一般,即便是现在被他制在身下的姿势,我一偏头便能躲过。   可是我执拗地没有躲,仍是挑衅般盯着他,生生挨了那一下。   下一刻,我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开他,我大喊着:“苏喻!苏喻!”   谢时洵仍旧迟疑了半刻,不知何时反应过来,从身后猛然环住了我,他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似的,道:“不是的!”   离得太近,我的耳尖被他这短短三个字的吐气拂到,有种被灼伤的错觉。   我甩掉眼中的雾气,用力一挥后肘。   耳尖的气息骤然紊乱,身后的力道顿时松了些许。   我本可以从他怀中逃走的,我本可以的。   但是余光瞥见了他胸口那抹血红,我顿时泄了全身的力气,我回过身,手忙脚乱抓起不知什么布料按住他的胸口,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也只蹦出一句:“你、你的伤怎么还没好!都过这么久了啊!苏喻!苏喻你快来!”   苏喻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肩膀,谢时洵的面色更加惨白,他只抓着我的手腕,坚定道:“不管你怎么想,你哪里也不许去,今日你必须要接上手筋。”他闭了闭眼,似忍耐了一下疼痛,复又睁开双眸,这次他看我的目光中竟然带了些许柔色,他道:“我知道这会很难捱,不过,我会一刻不离的陪着你,你……不要害怕。”   我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一切。   苏喻上前为他处理了伤口,他苍白的胸膛上,一道血色刀痕显得极为显眼和不祥,那处刀伤当时正卡在锁骨下方,如今竟然还没有痊愈,被我没轻没重地撞裂开来,正渗出血迹。   我的手腕还在他的手中,我望着那抹朱红,只觉天地都染上了他的血色,我渐渐泄了力,很绝望地向后一倒,仰面躺在床上,心底涌上一股巨大的痛切,这痛切实在太过,痛到极致,竟然给我痛清醒了。   我暗忖:我现下在倚疯撒邪什么东西,倘若换做之前,若是有人问我挨这一遭罪便可换得太子哥哥活过来,我岂不是千恩万谢地送上门去任人宰割?如今他好端端在我面前,只是接上手筋而已,旁的一团乱麻更加不值一提,他现在还活着啊,这本已是我求也求不来的了,我为何还和他作对……我究竟是怎么了?   这么想着,谢时洵在我眼中愈发珍贵易碎起来,我生怕一个没看住,下一秒他就支离破碎了,什么瓷捏玉琢的神像都没他那样令人胆战心惊。   我吸了吸鼻子,目光移到他脸上,道:“其实没什么的,当年玉和为我生生从手腕中拔出断箭,我哼都没哼一声,你知道的,我最是心狠,尤其是对自己……只是……只是……”我紧紧反握住他的手,欲哭无泪道:“只是你别吓我,你的伤怎么还没好啊……” 第13章   谢时洵的眼神似有一瞬的涣散,他极其轻微地蹙了眉,摇了摇头。   苏喻重新包扎了他的伤口,正在旁仔细收拾着东西,神色透着几分倦色萧索,他低低道:“这……本已好了,只是殿下这一下正巧……”   我怔了许久,更是悔恨,我垂着头坐起身,消沉地抵在他的脖颈上,伤心道:“太子哥哥,你千万不要有事……你陪着我的话,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这话说出口,心知也甚是不吉利,只是我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这世上我有许多恐惧的东西,比如黑暗,比如谢明澜。但那无一例外都是源于谢时洵,皆是对失去他的恐惧衍生出种种。   谢时洵静静地听完我这通不甚吉利的表白,极少见地露出一个欲言又止的神情,但最终只是抬手摸了摸我,几乎像是一种无声地安慰了。   我又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从他身上滑落了下去,枕着他的大腿,偷偷拿他的袖口拭去泪痕。   他缓缓将我扳在他怀中,搂过我的上半身,道:“我会陪着你。”   又过了盏茶时刻,苏喻净了手,用针封住了我的右臂,他向我看来,道:“我要下刀了,殿下再喝一些酒么?”   我恹恹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苏喻沉默了片刻,平平道:“那就有劳太子殿下禁锢住他,以免殿下挣扎。”   谢时洵应了一声。   眼见苏喻要下刀,我闭上双眸,偏过头去。   一只微凉的修长手掌覆上我的眼睛,我在黑暗中半睁开眸子,用眼睫搔他的掌心,仿佛大难临头还要自娱自乐起来了。   就在此刻,手腕上一阵恶痛袭来,我张了张口,想要呼痛,但痛得太过,就失了声,没有一丝声响泄露出来。   我敏锐地感受着苏喻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直到他把探勾伸了进去,我的左手猛然抓住被褥,已然浑身大汗淋漓。   疼劲熬不过去,我却不敢死命挣扎,生怕挣扎太过,又误伤了谢时洵。   我并不是要哭,但肉体上疼到极致,泪是止不住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眼眶,想必也润湿了谢时洵的掌心。   他缓缓挪开了手掌,很是担忧地望着我。   我枕在他的腰腹间,自下至上望向他,面上愣是强撑出个笑来。   见他的左手就在我的咫尺之间,我忍不住细细观察起来,很久前我就觉得,他的手生得好,匀称修长,没有一处可挑剔的地方,就连脉搏处的青紫色脉络,都让我看得出神。   鬼使神差的,我不知为何探出舌尖,舔上他手腕的脉络,想知道那让我心驰神往的绵延颜色,在我舌尖下是不是想象中的触感。   大约是因为与他紧贴着身子,挨得太近,便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他的气息骤乱。   与此同时,我竟然感受到正压着的一物突然坚硬起来,我怔了一怔,不敢置信地抬眼望向他。   谢时洵眸色变得极深,他忽然一抬手,解开床头束着的帷帐,我只顾着贪看他的面容,只是隐约察觉到,探出床边的右腕上,那人动作微微一顿。   随着厚重的帷帐落下,在这隐蔽狭小的空间内,我几乎听得到他的呼吸声。   当下只有我与他,兄弟二人。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他眼睛本就是多情的形状,平日太过冷漠,此刻却染上了深情和欲望的颜色,越发让人移不开眼。   他缓然俯下身子,吻住了我的双唇。   我找回了声音,鼻间发出极低的一声,我想,此刻此处,只有我和他二人,我们变成了罔顾人伦的共犯,但是谁又能来定罪!   我也情动不已,就连右腕的疼痛都仿佛无足轻重了,我忍不住探出舌尖,仰露出咽喉,将最脆弱的地方都给他看,都交给他。   谢时洵唇上的温度,的确是微凉的,但是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冰冷。   一吻罢,他缓缓直起身子,我与他默然对望,在这样的静谧气氛中,我没来由想着,倘若现在有神明来问我:你愿不愿意静止在此刻?永远受着肉体上的极痛,但却可以似现下这般与他相对。   我想,我定会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或者说,若真是那样,我反倒松了口气,因为若是毫无代价的美梦,定会醒来。   只有经受着现在这般一寸寸割开血肉的痛,永无止境却时刻不停的惩罚,也许还有几分成真的可能。   不知是不是这想法上达了天听,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简直比之前所有的零碎折磨加起来都要疼。   我痛得嚎了一声,控制不住地一打挺,本能地便要伸出左手去抓向右腕,谢时洵眼疾手快握住我的左腕。   挣扎不过,我几乎迷蒙了神智,牙关咬得太紧,竟然溢出血来,满口都是血腥气,就在此刻,有人用力掐住我的下颌,好不容易才分开我的牙关,可是下一瞬,恶痛袭来,我痛得一仰,又咬住了什么,腕上越痛,我咬得越紧,而那痛当真像是无穷无尽似的,我甚至听见自己喉咙中发出的呜咽。   直到唇边溢出一丝带有血腥味的液体,我才恍惚有了实感。   我连忙松了口,只见他的左手腕被我咬出了一排牙印,那咬痕太深,竟然汩汩淌下血来。   我忙望向谢时洵,他从始至终都是沉默的,此刻他微蹙着眉,与我对上了目光,便渐渐疏朗了眉目,抬手拭去我唇边的血迹。   我正看得入神,苏喻在帷帐外道:“已接上了,包扎后,殿下三个月不能动右腕,定要仔细看护。”   我怔了怔,一骨碌到床边,拨开帷帐,惊异问道:“接上了?”   苏喻面容有些疲倦憔悴,他本低着头为我一道一道地缠上手腕,见了我,抬眼向我面上瞅了一眼。   他顿了片刻,也抬手抹去了我唇边的血迹,平静道:“嗯,殿下这是咬伤了舌头?让我看看。”   我顿时有些莫名的羞惭起来,不知为何,在我心中咬伤谢时洵似乎是一件太过暗昧之事,甚至带了几分旖旎的含义了……我并不想让他知道。   我摇了摇头,只问他要来一些外敷药物等等,想着一会儿我自己给他包扎。   苏喻便也没有再强求,倒是谢时洵拢了衣起身,与他说了两句,又听他说了一些调养的要事,最后按着我的后颈让我恭敬地谢过了他,便放他离去休息了。   待苏喻走远,我把止血散递给他,随后向屏风后的衣箱走去,强自镇定道:“我去换身衣服,然后来帮你包扎伤口。”   我的衣服早被酒和汗液浸得透湿,我边忖着心事,边一手解着暗扣。   谁知那暗扣实在难解,我着急之下,下意识用上了右手,但甫一抬手,就仿佛戳了麻筋,又疼又麻,滋味甚是难受,我忍不住轻哼出声。   我将后半声生生截断在喉咙中,捂着手腕弯下腰,默不作声地缓着这疼,想了想,于这小小的暗扣上,仍是一筹莫展。   谢时洵似乎仍是听到了,问道:“怎么?”   我叹了口气,只得道:“我衣服上的暗扣,一手解不开……”   谢时洵“嗯”了一声,慢慢走了过来,他绕过屏风,在我的指引下,帮我解开了暗扣,又拿起新的一件准备递给我。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赤身裸体。   原本我只有背后那一片炸伤,但是被谢明澜的那顿马鞭抽得太狠,大多数鞭痕都没消下,满身都是纵横交错的暗色血痕,自己看着都甚是狰狞。   谢时洵忽然伸手抚上我的后颈,顺着后颈的鞭痕滑了下去。他的指尖滑到哪里,我的火便燃到了哪里。   我低着头,望着屏风道:“太子哥哥,你曾对我说……对我是不含情欲的爱……”   谢时洵在我身后又淡淡“嗯”了一声。   我转过身望向他道:“那又是从何时起……为何……”我抓着他的左腕,紧紧盯着他,伸出舌尖舔掉他的血珠,气声问:“难道是这一刻?”   咫尺间,谢时洵微微眯起黑眸。   天色初晓。   我沿着九曲回廊,负着手慢慢而行。   有个人坐在岸边青石上,身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衣,手里执着一柄鱼竿,看着似是个钓鱼的模样,又似是在走神。   我见状,上前对他微微一笑,没话找话道:“温大夫,钓鱼呢?”   苏喻缓缓移过目光,在我面上定了定,道:“殿下今日心情很好。”   我一挑眉,失笑道:“我刚说了一句话,这都逃不过温大夫法眼?”   苏喻又沉寂地看着湖面的鱼漂,半晌才道:“殿下这般一步三晃的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约莫像个……见完心上人的情郎。”   被他这样一说,我顿时有些羞惭,只得轻咳一声,站直了身子。   只是今日心情却是太好,我一开口仍是自己都觉出语调扬了几分,“温大夫,这个……”我指了指右手腕,继续道:“多亏你了,不是说十次也未必能成一次么,你怎得那么厉害。”   苏喻低低“嗯”了一声,却不回话了。   如果说今日的我心情大好,我倒觉得苏喻今日的心情是难得的不太好。   我正琢磨着是不是告辞比较好,免得惹他心烦,却听他开口道:“因为我练了很多、很多次……”他叹息着闭上双眸道:“无数次……”   一阵微风拂过湖面,带起小小的涟漪,也拂起了他的发梢。   见他露出罕见的寂然之色,我踌躇了一下,只得更加没话找话道:“呃……哪里练的?”   苏喻道:“闲暇、梦中……从我救起你时,就在筹备了。”   “啊……”我摸了摸鼻子,对他更生了几分愧意,真诚道:“那,谢谢你。”   我道了谢,苏喻却苦笑了一下。   他放下鱼竿,走到我面前,为我仔细地抚平了垂下的一缕额发,用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调道:“昨夜得偿夙愿的滋味如何?”   我一时语塞,忍不住抚了抚眉间。   昨夜太像一场梦,或是大醉后的幻境。   偏偏谢时洵的体温,肌肤的触感,甚至他最后紊乱的呼吸,都是那样真实。   谢时洵身体我还是第一次这般触碰,他平日穿着总是层叠繁复的,但是穿得那样多,却总也不显臃肿,反而更衬得体态风流,这令我疑心他太瘦削了,然而此番一看倒是还好……   而最后……   面对苏喻,我张了张口,却更是语塞,我开始疑心我脸红了。   那场旷日持久的性事到了最后,我胡乱在他身下扭着,乱嚷一气:“不要,不要射进来,我不想要谢明澜……我可太讨厌他了呜呜……”   话音刚落屁股上就被他狠狠打了两记,谢时洵在我耳边喘息着训斥道:“胡说什么,不许撒娇卖痴。”   光是回想一下,仿佛那气息又拂过我的耳尖,我更觉难为情了起来。   我咬着牙偏过头,敷衍道:“这个么……温大夫你管得也太宽了些!”   苏喻忽然一手抬起我的下颌,一手轻轻摩挲着我的眼尾道:“你对他……只是想想就足以动情,这里红成这般了么……”   按理说,苏喻问这种话,算得上逾矩了,纵然他之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然而那时是在床上。   有些在床上可以说的话,在此刻说,并不是太合事宜。   我本想将面色冷淡下来,让他知道我不是时时刻刻都会买他的账。   我拍开他的手,扬起下巴,正要像平日那般蹙着眉讥讽他几句,但不知怎的,思绪仍是被他方才的话带到了谢时洵身上,那人的身影只是在脑海中出现了一刹那,我的唇角又控制不住的一弯。   一时间,分明是个又要恼又要笑的样子,在苏喻眼中,此刻的我多半古怪极了。   察觉到唇角又要控制不住地扬起来,我担心他会看得更真切,又因这变故生在瞬间,为了不被他看见,我忙上前一步,额头抵着他的肩胛低下头,挨得太近,几乎算得钻进他怀中了。   我在他怀中,终于扬起唇角默不作声地傻笑了半天。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简直莫名其妙。   我清了清嗓子,道:“我……”   刚道了一个字,察觉自己的声调又飘了,我便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苏喻似乎也在默不作声地观察我的神情,此刻方道:“……殿下实在是个痴情之人。”   我抬手搭上他的双肩,心却仿佛是飘在天边似的,我仍是低着头道:“苏喻,你对我很好,我知道……但是你这么好一个人,为何眼光这么差呢?”我又想了想,补了一句道:“你我之间的乱账,算来算去,算我亏欠了你的。”   苏喻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仍旧和缓清越,“殿下,那时……拂白一事之后,你对我似多了一分另眼相看,甚至还来苏府门前寻我,对么?”   我怔了怔,终于收拾了心情,敛了神情,站直了身子。   我回想了半天,心道那时候觉得他不明原因的待我不错,那日不知为何行到苏府门前,说是去寻他……倒也算得寻他罢!那时我以为他为我挨了家法,心中约莫是真的生了几分情愫。   但那恍如隔世,我现下也记不太清了,纵然是有那么几分情愫,也仿佛无根之萍,一吹即散。   苏喻仿佛没有指望我回答,他径自又道:“这一年,我总在回想,倘若那一日我没有入宫献计,而是带你离去,你我之间……”   我这次当真皱起眉了,我道:“你若没有献计捉我,我现在岂不是在当皇帝?就算那时你对我和盘托出,以你对我的了解,难道我还会留你不成?”   苏喻怔然了许久,直到他渐渐苦笑起来,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忘了,九殿下本是出柙之虎。”   我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软了口气劝道:“苏喻,苏先生,你是正人君子,是名门之后,更是国之栋梁,你如今形同明珠暗投,我看了都觉可惜,太子哥哥更是一向惜材——我听阿宁说,他的产业触及到了海外诸国,我想,不如趁着这次和太子哥哥和清涵合计一下,我们从江南出海去别国,此生再也不踏足中原啦,而你……”   苏喻看着我慢慢道:“而我呢?”   我道:“你……回去吧,不要再执念了。”   苏喻轻笑了一下,道:“殿下为我打算,实在用心良苦,苏某感激涕零,若不应承,简直是不知好歹了。”   我心道,你不是自打出了京都府就一直自称“温素”么,怎么又蹦出一句“苏某”?莫非气糊涂了不成?   然而看他面上,仍然一派和煦。   不管怎么样吧,我点了点头道:“苏喻,算我今生对不住你……”   苏喻抬手截口道:“殿下又要许我来生了?殿下,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你的意愿,你大可不必有这般歉意,苏某也不想被你施舍。”   我无奈道:“好吧,是我轻看了你,给你赔个不是。”   说到此处,便两厢无言了。   我仍是心情不错,对他拱了拱手,正准备转身要行。   苏喻忽又道:“太子殿下……又是如何和殿下解释的……我与你之事呢?”   这件事,我的确问过谢时洵。   通常,男人在餍足后会好说话些,谢时洵也不例外。   彼时他披着外袍,倚在床头翻着书,我趴在他身边,好容易喘匀了气,又打了几个滚儿,终于大起胆子问他:“太子哥哥,你和清涵……睡过吗?”   谢时洵翻页的手指微微一顿,紧接着我就被他按在床沿上狠狠打了几下屁股。   直到他又好整以暇地拿起书继续看着,我欲哭无泪地趴了回来,心里琢磨着那应该就是没有了,唉,好像被问到玉和的我……   随手把玩着他宽大的袖口,我敛了眉眼思忖了半天,又问道:“太子哥哥,你对我到底……”   谢时洵翻过一页,目光仍定在书页上,截口道:“人的心思过于杂多,其中难免会生私心妄念,然而法不诛心,便是生了妄念,只要守住本心,不行其事,不被妄念支配,便形同没有生这一念。”   我听得似懂非懂,支着手肘靠了过去,挨挨蹭蹭道:“我没有生妄念啊……”   谢时洵不轻不重地打了我一巴掌,道:“混账东西,如你,便是从始至终都任由妄念支配了。”   我“噢”了一声,仍是不懂他要说什么,便道:“那……太子哥哥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谢时洵盯着那一页,许久都没有翻,灯影下他的眸子依旧洁净得不染纤尘。   我凑得更近了,几乎贴上他的脸颊,小声道:“我不懂……何必一定要摒除妄念,人活一世,自当随心所欲才是。”说这话时,我也心虚不已,毕竟当我察觉到对他生了情欲时,我是何等的惶恐不安。   谢时洵缓慢道:“因为对你,我若是任由妄念滋生,那么……你我的曾经之情,也会变得污秽不堪。”   我更是不解,急道:“太子哥哥,我听不懂,你直白一点么……”   谢时洵道:“我曾经打你,是作为兄长训导幼弟,也是作为君主惩戒臣子,这本是五伦纲常,天经地义之事。但是……”   谢时洵终于将目光移向我,他抬手抚上我的后颈,摩挲着颈后的鞭痕半晌,手上忽然用了些力,揽着我的后颈向他靠近了些。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瞬,眼神也猛然一摇曳,他沉声道:“但是若放任了妄念,放任了对你的情欲,那么我曾经对你的训导惩戒,便会染上你我都分不清的污秽颜色,会在回忆中变得不伦不堪……连同口口声声的君臣之义兄弟之情都成了笑话。”   我仿佛在迷雾中触及到了一点隐约轮廓,然而仍是茫然,我道:“什么?你说的污秽是……”   “譬如说,你对我行跪礼,这是君臣之礼,但你我任由妄念成了真,那么……”他按着我的肩膀,按了下去,不容反抗地将我按伏在他腿间,脸颊几乎碰上了他的粗大性器,仿佛周身都环绕着他与寻常冷苦气息截然不同的一股麝香气味。   明明方才刚行了一轮……但此刻我仍然忍不住浑身发烫起来。   我微微喘着气,谢时洵的声音从上方遥遥传来,“明白了么?不知死活的小畜生。”   一时间,又是羞惭又是情动,我正不知如何是好,谢时洵的手指收紧了些,迫使我仰望向他,沉入他晦暗不明的眸光中,他道:“又譬如……你身上的鞭痕……很美,但是不够美。”   我猛然打了个寒战,只觉得面前的太子哥哥几乎陌生起来了,我本能地向后一仰,挣脱了他手上的禁锢,倒在床上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他的手仍然停在空中,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直到他捻了捻双指,仿佛又恢复成了那个冷淡禁欲的谢时洵。   他叹了口气道:“白教了你十多年,仍是这点微末本事,竟能让谢明澜在你身上留下痕迹。”   “太子哥哥你不会要打我吧……我怕疼。”我瑟瑟发抖地趴下挪远了些,望着谢时洵沉静的面容半晌,我心念转了几转,忍不住道:“太子哥哥,那你为何现在对我……”   他垂着眼睫,轻睨了我一眼,当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又抬手不轻不重地打了我一巴掌,道:“我本以为与苏喻之事,可以断了你我的妄念,但是,你其实说对了一件事——我的确见不得你对旁人摇尾乞怜。”   “太子哥哥……”   他又拿起书,过了许久,似乎对自己很失望似的,道:“因为……我也被妄念困住了。”   我微微睁大眼睛,有一种难言的情绪涌上来。   我想,倘若我们现在仍在朝中,我是断然不敢的,太子哥哥若尚在朝中,定是要做千古名君的,哪里能够因为我……染上这般不堪的污点。   但……但是,现在我们都再世为人,再也不必被那伦理纲常牵绊住了。   我悲喜交加地望向天边,心道:玉和曾经说过,会有人陪着我,难道是他当真飞升成了有着大神通的神明,在冥冥中指引我么?   光是想想,我就忍不住又弯起唇角。   “殿下?”   这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微微一怔,望进苏喻黑白分明的眸子中。   我轻咳一声,思绪仍在远处,莫名脱口道:“我之前一直觉得谢明澜除了相貌,哪里都不像太子哥哥……”   但怎么……怎么在昨夜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在谢时洵的眼中,看到了谢明澜眼中曾闪过的一种眸光……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那令我有些本能的恐惧。   我犹犹豫豫地住了口,心道这事怎么会和苏喻说起来了?   苏喻也有些疑惑,然而转瞬便又露出我熟悉的了然神情。   他很肯定道:“陛下八面莹澈,杀伐决断,并不逊于太子殿下……是殿下你身在局中,一直小看了他。”   我一想到谢明澜就觉得头也疼,牙也疼,眼前的苏喻更是时时刻刻在提醒我惨败于他们手中,我不欲与他继续这个话题,又不想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正要找个托词离去,却又见一人向我们步来。   我向那人望去,心想今天这是怎么了,我寻常没个顺心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好似都心情不错的德行,今天难得我心情大好,你们倒是一个个面色不虞,怎么,都和我反着来吗?   清涵走到跟前,好像才强打起了精神,蹙着眉对我道:“天这么冷,你这病猫,给我滚回屋里呆着,十天后启程,到时你要是病了我懒得管你。”   实话说,自打我不小心误伤了谢时洵,我总觉得清涵对我的态度总是半真半假的焦躁和不耐烦,但又不像阿宁那般露在面上,反倒是在故意克制一般。   不管如何,清涵对我和谢时洵都有大恩,此事又是我理亏,我一身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本事不敢对着他使出半分,连忙行了礼溜走了。   走出一段,我忍不住回过头,却见清涵和苏喻仍在原地,两人似在交谈什么,清涵摇头,苏喻皱眉,都更加显出一片愁云惨雾了。   又过了两日。   这一日午后,我正在小院中的躺椅上晒太阳,琢磨着一会儿等谢时洵睡醒午觉,我就去他屋中消磨掉这个下午,然后假装回来——不然清涵嫌我打扰他养神,要赶人的。   之后再趁夜色偷偷溜回去,可以留在他身边或做一些事,或不做一些事,反正最后都可以偎在他身边睡觉。   我越想越愉悦,望着小院中那抹淡绿色的身影,眼神都越发慈爱了。   昨天找了个机会,让阿宁把小沅调换到我屋中当差,现下她正撒欢儿一般在院内边唱边跳,我晃着摇椅看着,心中更是晴朗。   镜湖小筑向来规矩森严,似她这般通过招工进来做些粗使活计的,都要被阿宁查清祖宗十八代,之后即便进了来,也只能在外院,入不得东西院来,而她因为相貌出众百伶百俐,之前被提拔到了内院,能去的地方依然有限,她从未知道有谢时洵这个人存在,在她眼中,镜湖小筑的大当家便是清涵,阿宁是他儿子。   当时我听闻后,愣了半天,忍不住大笑出声。   小沅见我笑她,气咻咻地跑到一边去了,不服气道:“你笑什么!”   我忍着笑道:“笑你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你猜我是做什么的?”   小沅这次有些犹豫,终于还是耐不住我的盘问,她理直气壮道:“主人对你那么好,银炭之类最好的用度都紧着你用,你还总往主人院里跑,阿宁少爷又不喜欢你,这多明显啊,你……你是主人的……主人的……”   我一时转不过弯来,道:“嗯?主人的什么?”   小沅一跺脚,啐道:“呸,讨厌,怎么非要人说出来呀!男宠!”   我又是一怔,几乎笑得打跌,道:“小沅你怎得那么聪明!我还以为自己瞒得挺好呢!”   正在此刻,苏喻拨开院门进了来,见我狂笑不止的模样,面上露出一个纳罕的神情,但他也跟着微微笑了,他看了一眼小沅,对她颔首打了招呼,才走过来开口道:“殿……隋公子遇到什么喜事了?这样开心。”   我擦着眼角笑出的泪,打发小沅奉茶去了。   小沅含羞带臊地看了一眼苏喻,突然就不是方才那个泼辣模样了,脸上飞起一阵绯红,忸怩着跑掉了。   我望着她的窈窕背影,晃着摇椅对苏喻道:“温大夫,我发现你很招鲜卑女孩子的喜欢啊,之前小酒馆的慕容姑娘也是一看到你就脸红,怎么,现在鲜卑流行喜欢斯文的中原书生吗?”   苏喻含笑不语,坐到我身边放下药箱,挪过我的右腕,开始为我换药。   我依旧兴致勃勃地琢磨了半天,抬起左手指了指自己,对他道:“哎,你看看我。”   苏喻果真依言停下手中活计,抬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眼中也染上了几分浅淡笑意似的,道:“嗯,看什么?”   我道:“你觉得我更像鲜卑人,还是更像中原人。”   苏喻一边眼含笑意地凝视着我,一边似真的在思忖,过了一会儿,他微微歪了歪头道:“都像,又都不像。”   我问这个问题,其实不管他回答什么,我都会自说自话起来。   我笑道:“你看,像我这样的相貌,在齐国可能少见,但是在鲜卑,这般相貌可是一抓一大把,苏喻你这么容易得鲜卑女孩子的青睐,想必对鲜卑男孩子也是信手擒来啊!”   苏喻眼中的笑意渐渐褪去了,复低下头为我的手腕换药,随口道:“殿下最近越发像韩大人了。”   “嗯?我像韩大人?”   苏喻又道:“而我,倒是颇像韩小姐的处境,总要被韩大人见缝插针地说亲,恨不得早日嫁出去才好啊。”   我听了,隐隐察觉到他话中的嘲讽之意,便只当讨了个没趣,晃着摇椅闭嘴了,只是又觉得他的比喻十分有意思,仍是忍不住对着他笑了半晌。   我这厢闭嘴了,苏喻那厢一抬头,迎着我的笑,又开口了。   他道:“殿下喜欢小沅这样活泼漂亮的侍女,想留在身边,这无可厚非,殿下身边有人照顾,我也安心一些,阿宁已经着人又查了一遍小沅的身世,的确只是鲜卑一户牧羊人之女,但是毕竟她来的时日尚浅,殿下还是不要暴露身份,以免横生枝节。”   我颔首道:“我晓得,她以为我是……”   一说到这个,我又要笑,正巧小沅捧了茶回来,苏喻含笑接过,笑道:“多谢小沅姑娘。”   两人眼神一触,小沅又是不自觉地露出一派小儿女姿态来。   我指着苏喻对小沅道:“小沅,你猜我的身份猜对了,那你说温大夫是什么?”   小沅定定地望着我,探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道:“我的老天,隋公子你烧糊涂了不成,都说了是温大夫!还能是什么!”说着,露出了极为嫌弃的神情。   我又是笑又是摇头,道:“看我被你嫌弃成这幅样子,我哪里不如温大夫?”   小沅对着我吐舌头道:“哪里都不如,温大夫是谦谦君子……你……”她撇了撇唇角,不说了。   我追问道:“我怎么?”   小沅瞪着眼,还是没忍住道:“你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样子,怎么能和温大夫比?”   我顿时不满起来,和小沅一句一句的拌起嘴来,苏喻嘴角噙着微笑听着,已然将我的手腕重新包扎好了。   他终于得了个空,插进来对小沅道:“小沅姑娘,阿芙蓉之事,我们之前已经说过了,在下知道你是好心,只是今日既然你和隋公子都在,在下还是忍不住再嘱咐姑娘几句——虽说阿芙蓉是你们鲜卑一族常备的止痛或是调味之物,但是你可千万莫要再拿给隋公子了,你自己也莫要用了,那物成瘾致幻,极为危险,隋公子之前趁着未伤及根本,悬崖勒马戒掉了,已给在下惊出一身冷汗,倘若是真的成瘾了,后果不堪设想,姑娘也不会如这次一般轻松脱身,望姑娘谨记。”   小沅垂着眼帘,脚尖划着地,一副又羞又愧的样子,听到最后,她点了点头,期期艾艾道:“唉,他可真够身娇体弱的,我阿爹骑马摔断了腿,用阿芙蓉镇了半个月,都没事呢……”   苏喻仍旧微笑地望着他,口气中却带了些责备,道:“小沅姑娘。”   小沅不得已,道:“知道啦知道啦,温大夫,我听你的,我不给他!我去把剩下的都拿给你好了吧!”   说完,她就仿佛小鹿一般窜进屋中去了。   幸而之前只被谢时洵发现了偷偷饮酒一事,阿芙蓉被我藏在角落躲过一劫。然而只是饮酒被他发现,就遭了接上腕筋这茬罪,若是被他发现我还有阿芙蓉,简直不知该怎么收场,想想我都后怕,故而昨天小沅来时我就已经将那小瓶还与她了,其实不用苏喻说,我也没有再吸食阿芙蓉的意思。   我看着她风一样的身影,转头对苏喻笑道:“现在的女孩子,怎么都这样泼辣。”   苏喻想了想,忽然道:“殿下是想念绿雪姑娘了么?”   我被他说中心事,微微一怔,长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绿雪现在怎么样,有没有被人欺负,之前都是她欺负旁人的……”   苏喻温言开解道:“绿雪姑娘聪明伶俐,惹人喜爱,哪里会有人舍得欺负她,殿下还请放宽心。”   我点了点,道:“但愿如此。”   心思从绿雪转到了老裴,我心想老裴皮糙肉厚,现在捡了一条命,倒是不让我担心,最后思绪又转到了君兰身上,念及君兰,我向后一靠,很是复杂地念了一句:“君兰……”我问苏喻道:“你知道我认识君兰时的那个典故么?”   苏喻像是回忆了一下,慢慢道:“殿下是说他被人问及‘喜欢什么唱词’时,回的那一句‘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他倒是什么都和你说——罢了,我是说,当年我还以为他要升的是我这个未来的天子之阶,哪知道他说的是现在的天子,他倒是很会‘货与帝王家’啊……哼,倒是成了他的一段佳话,”时隔许久,我想到他仍是有些郁猝,忽然想到一事,“诶……说到这个……”   说到此处,只见小沅窜出屋子,献宝似的把那装有阿芙蓉的瓶子递给了苏喻,含嗔带笑道:“给你啦,这下安心了吧,温大夫!”   苏喻双手接过,又道了谢,遂将那瓶子收回怀中。   小沅又道:“可是我牙疼呢,所以才带了阿芙蓉在身边,之前我都用阿芙蓉镇着,现在给了你,我疼的时候怎么办?”   苏喻认真道:“牙疼是因为坏在根本,阿芙蓉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在下医术微末,但也会治牙……”   “啧……”我忍不住道:“你怎么什么都会,接生你会不会——”   小沅对着我就是一顿“呸呸呸”,苏喻仿佛没听到似的,依旧有涵养地对小沅道:“小沅姑娘不嫌弃的话,在下明日来为姑娘看牙。”   小沅面上染着红晕,又用脚尖画了个一字,这才垂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见她想跑,我连忙唤住,小沅这就换了脸色,回头对我粗声粗气道:“干嘛!”   我笑道:“唱一句你最喜欢的唱词来给我听听?”   我心道,我就不信你一个小女子也要升天子阶。   小沅好像有些疑惑,他望向苏喻,见苏喻也对她鼓励地点了点头,小沅顿时整了整姿势,清了清嗓子,自己口中“锵锵锵”了几句,绕了小半个圈,一个转身立住了,用亮堂堂的嗓子唱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第14章   夜幕将临未临之时,天上竟然零零散散的飘了雪粒,下不多时,竟然变为了鹅毛大雪,这在干旱的此地,大约算得上是十年难遇的奇景了。   我迎着雪幕,偷偷溜到了谢时洵院中。   他同清涵住在一处,他们的院落在镜湖小筑中最为广阔,我寻了一轮,才在书房一侧的藏书室发现了他。   谢时洵负着手在藏书室里里慢慢行着,走过一排排高耸伫立的书架间,似是在漫不经心地挑着书。   地上铺了猩红色的厚重地毯,脚踩在上面几乎可算得是陷了进去,连脚步都无声了,暖炉又烧得极旺,在这样舒服至极的地方,让我整个人都暖融融地犯起懒来,我索性踢掉靴子,褪去了外袍,赤着脚踩着地毯跟在他身后。   按说,我对谢时洵本是又敬又惧的,但最近每每在他面前,我自己都觉出都有几分人来疯的意思,连带着话都多了起来。   我仍然念着方才被认作男宠之事,觉得越想越有趣,兴致勃勃地追在他身后问道:“太子哥哥,你收过男宠吗?”   谢时洵头也不回道:“你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鬼东西。”   对于这等小小的训斥,我已然做得到充耳不闻,我想了想,又道:“唉,太子哥哥连侍妾都没几个,怎么会收男宠……倒是我记得三哥以前豢养男宠,我曾经见过……”   谢时洵抽出一本书,拿到窗边的桌边坐了下来,在这样窗外大雪肆虐,屋内温暖如春的情景下,谢时洵都难得露出几分慵懒之意,他斜倚着宽大的座椅,将书摊在桌面上,似看非看地翻开一页。   我不怕死地走上前,回忆着道:“有次我见到,老三家的那个男宠坐在他大腿上,嘴对嘴地喂他吃葡萄,噫——”想到这里,我顿时觉得又是肉麻又是有趣,抖了抖鸡皮疙瘩,但不知怎的脑子一抽,我也学着记忆中的样子,迈开腿试图跨坐在他身上,一边指着自己道:“太子哥哥,我像不像?旁的不说,光论相貌,我比老三家养的好得多吧我觉得……”   哪知谢时洵的突然一撤大腿,我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好在地上的地毯厚重,倒也不怎么觉出疼。   谢时洵的视线仍然停在书页上,唇边却溢出一丝冷笑道:“真是越发出息了,男宠,亏你想得出来。”   我笑了两声,拽着他垂下的宽大袖口,越发装疯卖傻起来,“太子哥哥……你养我吧,你养我吧!养我不亏!”   谢时洵拂开袖口,斜垂下目光望着我,道:“闭嘴,你又知道什么,倘若你是男宠,该如何服侍我,知晓么?”他欠身挑起我的下巴,苍白俊美面容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似是嘲笑我的不自量力,他顿了顿,平静道:“你并不会喜欢,也承受不住。你再敢说一句蠢话,定会后悔不已。”   我知他言出必行的性子,这一句听入耳中,我顿时心生惶恐,连忙俯首帖耳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他放开了我,继续看起书来,我一个人闲着无趣,也随手捡了本书,趴在地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思绪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困意犯了上来,我又想到老三和他那男宠的情状,更觉得好笑,兀自笑了半天,丢开书向侧一躺,神思飘忽着,自娱自乐地暗忖:“难道太子哥哥不喜欢被喂葡萄,那喂酒呢?”   谢时洵骤然眸色一凛,向我望来,我才惊觉竟然不自觉地将这一句说出了口!   我与他对视片刻,连忙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想要夺门而出。   “站住,”身后传来谢时洵隐含着寒意的声音,“滚回来,跪下。”   我站在原地不肯挪脚,期期艾艾道:“那、那我不说了……”   谢时洵的命令从来不会说第二遍,他一言不发地指了指他的脚下,我纵然悔恨不已,却只得深吸一口气,顶着他散发出的巨大威势蹭了过去,一手拄着地毯缓缓跪坐下去,道:“别打我呀,太子哥哥……”   谢时洵并未理我,他靠在椅背上仰起头,似在闭目浅憩,口中却道:“不打你。”   我顿时心中如同巨石落地,然而没过多久,就听谢时洵道:“你不是想当男宠么?今日便让你如愿以偿。”   我渐渐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我干笑道:“我、我说笑的……太子哥哥……”   他终于睁开双眸,弯下身捏起我的下巴,看着我道:“错了。”   不等我问,他便抬起手,缓缓打在我脸上。   虽然这下只是平日三四分力道,疼倒是不疼,然而其中施加于我的屈辱之意,让我不禁惶惶然了。   谢时洵慢条斯理地拿起手帕擦了擦手指,很不经心道:“记住你的身份,你该唤我什么?”   我磕磕巴巴道:“这……太、太子殿下……”   谢时洵道:“也可。”说着,他将手帕随手丢到地上,命令道:“衣服脱掉。”   依言脱掉衣服后,虽然室内足够温暖,但我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谢时洵静静望着我,目光似在巡视着我身上的鞭痕,看得我越发如同芒刺在背,突然,他的眸色骤深,他揽过我的后颈,将我带到他双腿之间,低声道:“知道该做什么吗?”   我又是羞怯又是不安地点了点头,伸手想要环住他的腰身,解开他的腰鞓,他却止住了我的手,又不轻不重地打了我一下。   他道:“记住你的身份,我不喜欢男宠碰我。”   我怔了一怔,委屈道:“可是,不碰你怎么解开,怎么做这事……”   谢时洵按在我后颈上的力道更重了些,我的脸颊不得不隔着布料贴在他已然昂扬的性器上,又被他带着向上而去,直抵到腰带,他垂眸道:“第二个问题,我一会儿会慢慢教给你,至于第一个问题,用嘴解。”   我是真的后悔了。   我向来眷恋他的触摸,更喜欢缠绵缱绻的性事,那是无尽抚摸与亲吻,比起真的行那一事,我喜欢的是这一种附加的东西。而这些,谢时洵虽口中未说,但我总觉得他都知晓,他都曾给予过我,导致那天我激动得一塌糊涂,时刻回想起来都那般不堪回首。   但是……绝不是当下这一种,处在不能触碰他,又被这样轻慢对待的境地。   然而别无他法,我欲哭无泪地用嘴咬着解开了他的腰带,艰难衔着他的裤子褪下来了一些,然后望着那显露出的庞大之物一怔,自觉脸上开始滚烫起来,但仍然忍不住摇起头,道:“我不行的……含、含不住的……”   谢时洵俯视着我,连话都懒得说了的模样,手指探入我的唇间,迫使我不得不张口含住了他坚硬滚烫的性器,他深吸一口气,明明我与他在行最淫靡之事,他仍是能用最清冷的口气道:“这不是做到了么,你再敢讨价还价试试。”   虽然他这样说,但我仍是不自觉皱起眉来,抬手抵在他的腿上,本能地向后退去。   谢时洵不为所动地拍开我的左手,又握住我的右腕,他在方才苏喻为我包扎的布条上摩挲了片刻,又移开了去,仿佛怕伤了我的伤腕似的,他将我的小臂紧紧握在掌中,直悬空出了手腕,才轻轻道了一句:“放松些。”   我微微一怔,当真松懈下一瞬,哪知就在这一刻,他猛然揽着我的后颈向前一按。   这一刹那,那庞然异物毫无怜惜地直直插入我的喉间,几乎令我心生窒息的错觉,滚烫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我抬眼哀哀望着他。   谢时洵仍然半垂着眸子望着我,不知为何,忽然间,我口中之物更加勃发了。   “呜呜……”我不明所以地吃了这个苦头,只觉那物几乎撑破我的唇角,在这种恐惧之中,我的泪顿时掉得更多了。   他好似很有耐心似的,几乎算得温柔地摩挲着我的眼尾,一遍遍揩去我的泪珠,然而另一只手却用完全相反的强硬力道揽着我的后颈,迫使我一寸寸地吞进他的性器,可是直到那物抵到我喉咙的最深处,眼看着仍然有好一段距离。   进、进不去的……我口不能言,更加哀求地望着他,摇着头。   谢时洵平素面容总是太过苍白,衬得他格外冷漠,此刻却染上了几分颜色,仿佛生动了许多,我不自觉地想着:他……情动时,真的很好看,虽然并不喜欢被这样对待,但得见他这罕见的模样,好像也不亏……   我正望得出神,他也很仔细地端详着我,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这一出神间,谢时洵已然不容反抗地继续按下我的后脑,直到我在他禁锢中几乎窒息,用最大的力气摇着头呜呜出声,他仍是按压着不肯松手,挣扎中,我的鼻尖抵上他的小腹,顿时惊觉我竟然将他那一根全部吞了进去。   此刻,他才将后半句道出口:“不需要你的反应,男宠的身份……只是被使用罢了。”   我并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然而,不过在片刻后,我就悔恨不已地明白了。   身不由己地被他掌控着,随着他施加在我颈后的力道,不停前后吞吐着他的性器,是快是慢,是深是浅,全然由不得我做主。   眼泪掉得太凶,开始时还是一滴滴泪珠滚过面颊,到了后面已然变成一行不断的热泪。   动作间,他的手指又抚上我的眉间,修长手掌遮住了我的大部分视线,更令我不安恐惧起来,只能感觉到他来回抚过我那道隐在眉棱处的伤痕,随着这样的抚摸,他的动作越发激烈起来,每一次都更深,更重,次次不按着我吞到根部便不肯罢休,然而每每刚容我在那短暂的间隙中呼吸一次,下一瞬又被他按着直吞到底,吞到不能更加深入为止,在我的呜咽声中,他道:“不许看。”   指间的缝隙中,我只能看到他握住我右臂的手,那是一只完美的、养尊处优的手,不知是不是太瘦削了些,手背上绵延着微凸着的青紫色脉络,仿佛山脉一般蜿蜒至手腕,最终消隐在袖中,随着动作越来越激烈,他腕上的一个新鲜齿痕,在我视线中若隐若现。   一股血气突然涌了上来,我没有抑住地发出一声轻哼,不同于求饶的呜咽,这一声我自己听着都感到脸红,而谢时洵也似发现了什么,微微一顿,而后,他好像笑了一下,玩味道:“你兴奋什么?”   我顿时羞愧起来,幸而他并不是真的要我回答,这一句话仿佛比起问询,更像一种对掌中玩物的戏弄。   我更是不明所以地委屈起来,不知是因为他的口气,还是因为自己在这种情景下,竟然恬不知耻地翘了起来,而且还被他发现了。   口中被上位者毫不留情地用来纾解着他的欲望,在仿佛看不到终点的漫长吞吐中,我终于忍不住伸手向身下探去,眼看就要触到了,他忽然抬脚拨开我的手,道:“我没有让你碰。”   不等我反应,他骤然一把按住我的后脑,将坚硬滚烫的性器长驱直入插进我的喉咙深处,不顾我的推却,全然算得凶猛地抵入我的喉管中,紧接着,我望着他起伏的胸膛,只觉一股股的滚烫冲击直直喷涌入了喉中。   我几乎被那猛烈的激流呛住,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松开禁锢着我的手指,我猛然推开他,伏在地毯上捂着嘴剧烈咳嗽着。   谢时洵许久不语,待我渐渐平息了,他才一如往常地平静道:“男宠……当够了么?”   我张了张口,只觉喉咙和唇角泛上来一股股生疼,在浓郁的麝香气味中,我只得紧紧闭上眼,连连点头。   谢时洵没有说话,直到我缓过了些许,在这寂静中回望向他,比起我的狼狈,他已然不知何时整好了衣物,周身依旧一派华贵端方,清净得仿佛这一室的淫靡与他毫无关系,   他触到我的目光,眸中似带了同情道:“可惜……”   我渐渐升上一种不安,道:“可、可惜什么……”乍一出声,我才觉出自己的声音暗哑了许多。   谢时洵缓缓接下去道:“可惜有没有当够男宠,此事不由你决定。”   我倒抽一口冷气,二话不说,抱起我的衣物连滚带爬起来。   余光中,谢时洵看也不看我地站起身,他踱了两步,好似有几分感慨似的,道:“你这个人,总是自视甚高,其实不过仗着旁人不与你计较罢了,可是若当真惹出事端,你又承受不起。”   他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指了指脚下的一片空地道:“旁的做不好,男宠也做不好么?”   我摇着头向后退去,泫然若泣道:“做不好做不好!太子哥哥,你、你是不是在罚我啊……”   谢时洵终于抬眼定定地直视向我,轻轻道:“你喜欢么?”   我疯狂摇头,摇得太快,眼前都有些重影。   谢时洵想了想,慢声道:“我倒是觉得有些趣味——滚过来。”   我很是踌躇,空咽了几下,屋内温暖依旧,他长身玉立地站在窗边,高挑修长的身影被灯光斜映出一道影子,我望着他的影子,又望向他的面容,终于还是慢慢走了回去。   回到他身边。   不情不愿地在他脚边矮下身子,我很是萎靡地跪坐在厚重的地毯上,喉咙太疼,我小声抱怨道:“太子哥哥从来不会因为一件事罚我两次……”   见他微微挑起眉梢,我只得改口道:“太子殿下……”   谢时洵负着手踱到我身后,我更觉不安起来,只听得他道:“今夜过去才算作一次。”   我更加萎靡起来,他摸了摸我额顶,道:“还早。”   我擦了擦眼角,心想,没事提什么男宠……唉……   谢时洵在我身后立了许久,但我总觉得他的视线凝在我身上,那目光如有实质,令人坐立不安。   就当我忍不住想要回头的时候,一只微凉的手掌自后覆上我的眉目。   我陡然吃惊,浑身不自觉地一颤。   而他的手指已然开始用力,按着我的额头慢慢向后仰去,这未知令我不安,却不得不顺着他的力道仰起头,直到我的颈子全然绷直了,他的力道仍没有卸去的意思,僵持片刻,我终于不敌地向后倒去,谁知竟然落在一个怀抱中,那不惹厌的微苦的气息骤然包围了我。   谢时洵微凉的双唇贴到我的耳边,伴随着他极轻缓的呼吸拂过耳尖,而身后,赤裸的背上覆着他柔软的衣衫布料,被包围在我所迷恋的微苦清冷气息中,我又可耻地翘起来了。   他在我耳边道:“鲜卑王喜好男风,你可知晓?”   我浑身一僵,不懂在此情此景之下,他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不相干的人,但不妨碍我本能地颤抖起来。   谢时洵似察觉到了我的颤抖,他仍是覆着我的眉目,手指却滑过我的胸膛。   他道:“你以为你放鲜卑人入关后,他们会遵守与你的约定,只拿走一些城池,便会送你称帝?”   我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咬牙道:“我知道,我早有防备!若不是我让裴山行留了精锐在陇西山中,以待他们大军入境后奇袭鲜卑国都苑川,我怎么会输!”   那支精锐乃是虎狼之师,又有三万之重,我若是将他们都带了来,谢时贤的太原戍兵也不一定能奈我何!只恨我心浮气躁,小看了谢明澜,以为会轻易成事,全把后招留给了鲜卑,简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此事于我而言,无异于是奇耻大辱,若不是他在此番情境下激我,我怎么可能说出口。   我正咬牙,乳尖却被惩罚似的掐了一下,传来一阵微痛,我徒劳地挣动了一下,仍是被他紧紧禁锢在怀中,他冷笑了一声,“原来你与鲜卑王都在与虎谋皮,但是你又有几分胜算?谢时舒,你是虎还是猫?世间之事若当真全由得你摆布,你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心中不服,咬着牙关不肯回答,只深深呼吸着,努力平复激荡的心情。   他继续冷道:“时至今日你仍不悔改,你可知一朝差池,你不但会葬送谢氏百年江山,就连你自己……”   他的手滑到我臀间,下一瞬,只觉他的手指突兀地插入了我的后穴中。   我与他都静默着,屋内一时间只有我与他的喘息声,我被他的手覆在眼前,不能视物,身体更是敏感,只能忍受着他的手指一根根添加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后一个滚烫坚硬之物抵了上来,我仍是没有做好承受他的准备,在无尽的黑暗中,忍不住有些胆怯地呜咽一声,求饶地摇了摇头。   他却仿若不觉,轻啄着我的耳后,开口道:“就连你——你以为就算兵败,了不起就一死了之么?”   与此同时,身后一阵剧痛猛然袭来,我眼前一黑。   “啊!”我难过地呻吟了一声,脑中几乎空白了,回过神才惊觉他的性器已然毫不留情地侵了进来,我连忙咬住几乎要出口的求饶语句。   他沉沉道:“说不定你会真的成为男宠,或是玩物,余生唯一能做的事,就被人困在掌中玩弄……”   我终于羞愤地哀叫出声,更加用力地挣动起来,他一把抓住我的双腕按在腰后,就连这种时候,他都不忘将我的右腕让出了伤处,死死按着不让我挣动,仿佛是不愿我伤了自己。   只是在这种时刻,我更觉那轻贱之意添了一层,让我几乎生出恼怒之意来了。   谢时洵缓慢却坚定地一寸寸顶了进来,他道:“到那时,你的一切皆会被人掌控,不想让你视物,你便看不见——如同现在这般。”   他那物太大,我只觉後穴如同裂开了一般,我的眼中迅速积蓄起了雾气,积蓄的太多,终于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掉了下来,不知是不是泪水溅湿了他,他终于移开手掌,我不顾滑下的泪珠,回眸倔强地望向他,道:“我——”   但刚说了一个字,竟然被他捂住了嘴。   谢时洵的眸光愈发晦暗,用可以称得上平和的语气道:“不想让你发出声音,你便一个字都不要想说出口。”   他说着这样的话,却用与语气截然相反的力道贯穿了我。   随着谢时洵反复抽插的力道,我只得身不由己地摇晃着,我听到自己发出的悲鸣鼻音,简直连自己都鄙夷起来了!   又过了许久,谢时洵终于放开了手,我却已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只有一声声呻吟溢出唇边。   不知被他顶到哪一处,我的腰身陡然一软,交杂着怨怼悲愤,不合时宜燃起情欲,我一时间不知是何等滋味了,挣扎着被他按在腰后的双腕,剧烈地喘息道:“太、太子哥哥……让我碰你一下……就一下……”   谢时洵顿了顿,忽然仿佛抚摸一般抬手抚上我的侧脸,然而还不等我反应,他原本温柔的动作忽然加深了力道,按着我的侧脸直抵在地上,他也就着插在我后穴的姿势埋下身子,我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层叠繁复的衣衫下,宽大的袖口垂到我面上,他的衣服布料依旧是很软和的触感,我曾经是最喜欢手欠去摸的,但此刻它覆盖在我赤裸的身子上,我只觉得他衣冠齐楚的样子,更衬得我不堪了!   谢时洵冷道:“我说过,不喜欢男宠碰我。”   闻言,在这好似穷途末路的情境下,我反倒生起一股困兽的怒火来,喘了口气,也强自冷笑道:“哈……这算什么?惩罚么?那你用错了方式,我觉得还挺爽的——”   此言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咫尺间,谢时洵的呼吸停了一瞬,传来气息上的微弱变化,他应该是笑了一下。   我被他按着侧脸抵在地毯上动弹不得,只能感受到他俯下头,细细吻着处于他掌下的我的鬓角。   极近处,传来带着细微气流的耳语,“很好,记住你方才所言——不知死活的小畜生。”   明明最后那句是在训斥,却不知为何从他此刻的口中说出来,竟然带了几分情色的亲狎含义。   说着,他的手指离开了我的面颊,移了下去握住了我的性器。   尽管是在此番情境下,我的身子仍是不争气极了,心底再如何抵触,前面被他一碰便高高地翘了起来,激动地无法言说。   性器被他略带凉意的手握在掌中,上下爱抚着,我正喘着气,只觉他的性器蹭过我后穴那不可言说的一处,我的表情约莫已经扭曲起来,见谢时洵似乎在我面上观察什么,我连忙用额头抵着地毯扭过脸去,不肯让他看到。   突然间,那一处被他狠狠一撞。   “啊!”惹得我惊叫一声,本能地剧烈挣动起来,即便到了此刻,他都不肯放开我的双腕,我只得被动地承受着他给的一切,不论我想不想要。   谢时洵直起身子俯视着我,不知在想什么。   现下的处境,实在要命。   前后的敏感处皆被他一次次的撩拨着,我几番想要挣动起身都未能成功,只得无力地用肩胛和侧脸抵着地毯,随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仿佛身处狂风巨浪的一扁舟之上。   我闭起眼,心想,谢时洵不知为何转了念头,竟然愿意带给我欢愉。   这欢愉,太危险了。   我生怕坠入着无尽的情欲中,再也没有思考之力,我艰难道:“太子哥哥……你慢、慢一点啊……啊!”   话刚出口便被他的动作冲撞得破碎不堪。   他很专注地望着我,道:“莫要说话,劝你省些力气。”   我怔了一会儿,然而思绪混乱,并不能理解他话中的含义,我只在心中颠来倒去地想:如果是太子哥哥的话……如果是他的话……   我终于放弃地闭上双眸,近乎臣服地将自己的全部感受交给了他。   快感如海浪般不停歇地涌来,我忍过几轮,已然彻底迷失在快感中。   在这样的快感中,并不需多久,我就被弄得神灵出窍,几乎到了极限之际,我张开口,胡乱道:“太子哥哥,太子哥哥……让我……让我——”   在这淫靡声响的撞击中,谢时洵忽然覆下身,舔了舔我颈后的鞭痕,那一处又是疼痒又是酥麻,敏感至极,被他这样一弄,我一时恍惚,前面骤然精关失守,极为兴奋地泄了出来。   我无神地睁着双眼,见谢时洵抬起满是白浊的手掌看了看,随后递到我唇边,他虽然未发一言,我却知晓他的意思,登时脸上发起烫来,死死抿着唇不肯张口。   谢时洵也不急,见我不肯张口,他从容地抚上我的脸颊,细细地将白浊抹在我脸上,我惊愕间,他甚至好整以暇地分开指缝,一根根的修长手指拭过我的唇。   擦净后,他再次抚上我的性器,这一次,比起方才的激动不已,我却觉出一丝恐惧来,我刚刚泄了出来,性器被人一碰就极为敏感难受,他却专挑我最敏感的那处不肯放过,指尖抚着我的龟头来回辗转,我痛苦地摇了摇头,带着哭腔道:“别碰我……我不行了……”   谢时洵的舌尖若有似无地滑过我身上每一道鞭痕,他含混道:“还早呢……继续。”   我惶惑却毫无头绪,“你……”   然而后面的话还未出口,身子被顶得一晃,耳边已然再次充斥起那黏腻到令我无地自容的水声。   我茫然间,仅剩的一丝清明令我彻底恐惧起来。   我摇晃着腰身,想要从他身下、从他宽大外袍的覆盖下逃出去,他终于停了停,一掌打在我的屁股上,发出一声令我更加不堪的清脆声响。   他深深喘息着,道:“不许使这么下流的招式。”   闻言我更是羞愤得浑身颤抖起来,膝盖颤得跪不住,整个人向前一挣,却无力地趴摊在地毯上。   谢时洵也跟着再次覆了上来,呓语般道:“还早,还早……”   不知过了多久,我失神地想,他果然在惩罚我。   藏书室的灯芯不知何时燃尽了,室内陷入一片黑暗,然而没有人在意,地毯上满是凌乱的白浊痕迹,我在这等前后夹击的情孽欲海中,不知被他弄泄了多少次,他却没有一刻放过我,他的手指一次次沾满白浊,又一次次涂抹在我的脸上和喉间。   到了最后,几乎什么都泄不出来了,但那快感仍是不间断地冲击着我的神志,当他的手指再次抚上时,我终于忍不住,乱喊一气起来道:“我给你舔掉,给你舔掉,我真的不行了,饶了我……”   谢时洵道:“假话,你说你喜欢的。”   我顿时崩溃大哭道:“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太子哥哥……我、我不该顶撞你,不该犯上逼宫,更不该与鲜卑王与虎谋皮!”   说罢,不顾泪滴,我连忙舔上他的手指,讨好地从他的手腕舔上指尖,以换取他的一丝怜悯。   谢时洵终于道:“哦?可记住这个下场了么?”   我连忙点头,蹭着他的手掌抽噎道:“我记住了,铭刻在心……我再也不敢啦……”说着,我呜呜的恸哭出声来,再三认起错来,胡乱发着誓真心悔过,不敢再犯。   谢时洵审视地望了我片刻,终于放开我的性器,这次,他带着几分温柔拭去我鬓角的热汗,又用那乌沉沉的眸子凝视着我片刻,近乎眷恋地吻上我的眼尾。   见他的和缓之意,我才觉出后穴几乎麻木了,那一处也不堪再承受了,我忍不住晃了晃腰身,自下而上哀哀望着他,吐着气道:“好哥哥,给我吧……”   谢时洵忽然眸色一深,他拉着我的腰,次次用力撞击到最深处,最终死死抵住,霎时间,我只觉一股股炽热的精液浇灌而入,我瘫软在地上抽泣着,浑身无力地承受着一切。   谢时洵沉默地放开我的双腕,拔出他的东西,室内顿时只有我时断时续的抽泣声,我渐渐挣扎地坐起身,只觉后穴有什么渐渐流出,我更觉难堪,抚着酸痛的肩膀低头掉泪,不肯看他。   谢时洵站起身整好了衣物,立在我窗前的月色下,对我伸出手道:“站得起来么?”   我抽着鼻子,赌气偏开头。   谢时洵这次倒是没有训斥我,他的手仍然悬在半空,仿佛很有耐性地愿意一直等下去似的。   又过了许久,他见我依然犟着不肯伸手,他便缓缓抚上我的脸颊,很仔细地用手指抹去我脸上的白浊,我方才想起来脸上竟然还挂着这些东西!顿时腾地一下脸红了,躲开他的手,抬起手臂胡乱擦着脸颊。   谢时洵依然很有趣味地看着我,我擦完了,他又一手抬起我的下巴,温声道:“还有一处。”   我微微一怔,见他点了点我的唇边,我正要抬手,谁知他忽然弯下腰,微偏着头吻上了我的唇。   我心中顿时又生起惊涛骇浪般的激荡,怔神间,他微微分开了一些,带着暧昧的气声道:“舌尖,伸出来。”   我仿佛被魇住了一般,当真依言伸出舌尖,被他含入口中细细用唇齿玩弄。   在这仅有唇齿的温存中,我悲鸣了一声,那不知死活的性器竟然又颤颤地硬了起来,一览无遗,我顿时又是羞恼又是无地自处,却别无他法。   谢时洵垂着眸子扫了一眼,他了然地微微笑了一下,放开了我,回身坐到那宽大的乌木椅子中。   我不明所以地望向他,他的手肘搭在扶手上,轻描淡写地轻轻拍了拍大腿,道:“过来,我给你奖励。”   我抿着唇不语,谢时洵缓缓道:“是你喜欢的。”   谢时洵背光而坐,窗外黯淡的月光只能映出他的隐约轮廓,我望着那抹单薄绰约的身影,不待思考,已然身不由己地蹭了过去。   明明仍在赌气,不知为何我却当真迈开腿,跨坐到他的腿上,极近的距离中,谢时洵解下我早已散乱的朱色发带,随手绕了一圈搭在我的脖颈上,又抬手抚上我的发际。   他微微仰头看我,那是很专注地一种注视,仿佛是要将我深深印刻在心底那般的目光,缱绻又冷静。   我与他对视半晌,不堪他这般的注视,莫名害羞起来,环着他的肩颈,俯下头抵在他的脖颈边,偷偷抓起他广袖擦眼泪。   他也抚上了我的背,另一只手的指尖插入了我发间,缠绵地顺了下来,发丝一寸寸滑过他的指间,直至发梢。   在这样静谧的氛围中,简直算得上是耳鬓厮磨了,我沉默地汲取着他的体温,然而那始终隔着层叠华裳的触碰并不能使我满足。   我磨蹭了半天,终于探手从他的衣襟滑了进去。   谢时洵动作一顿,隔着衣服按住我的手指,将它拽了出来,我贼心不死,正要又探,他叹了口气,扳过我的脸,按着我的后脑吻了上去。   尽管我才是垂首吻着他的姿势,却仍然像被牢牢压制住了,骤然忘了方才要做什么,顿时一心沉浸在与他的深吻之中。   他一边给予着我这般纯粹的吻,一边环过我的腰背,缓慢却用力收紧了手臂。   我毫无抵抗,甚至是暗中作乐地承受着他的禁锢,我暗忖道,天底下最安全,最平静之地,一定就是他的身边,如果他愿意的话,像现在这般就更好了。   他顺着我的脖颈轻吻着,一路移下去,吻过我身上的每一道伤痕,我抱着他的肩颈,从方才那一句自忖思绪发散了去,不知怎的在这种情境下,竟然会突然忆起他离去后这十年来的风雪苍茫,忍不住鼻尖又是一酸,   我有些失神道:“为什么是太子哥哥……为什么别人不可以……”   谢时洵轻咬了一下我的喉结,道:“因为你是一个怯懦的人。”   我微微怔了怔。   他轻叹了口气,道:“你从小活在东宫的庇护下,立身行事皆按我的心意,即便闯祸犯错,也不过是挨一顿教训了事,这是你最为安全熟悉的人生。但你忘了该如何自己抉择,也不愿承担后果。”   “我……”我本能地想要反驳,他却仿佛猜到了我要说什么,截口道:“一死了之算不得是承担后果,这十年来你都没有学会如何在失去庇护下好好活着。弦绷得太紧,一触即溃——谢时舒,你要学着自己抉择,自己担当,明白么?”   闻言,我紧紧抿起唇来,我不愿承认他的话,心中更觉委屈,僵持半晌,我忽然死死抱着他的脖颈将头埋了进去,带着哭腔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已经回到你身边了吗!”   谢时洵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他只是在短暂的沉默后,淡淡道:“你弄脏我的衣服了。”   我方自一怔,顺着他眼神的示意,低头望去,见那处有着些许白浊,不知是何时顺着大腿根溅透了他的衣摆。   他掐着我的腰身微微用力,用最端庄自持的神情道:“还要么?” 第15章   天色拂晓的时候,清涵不知为何起那么早,还那么早就来谢时洵的房中,他一见我,顿时是个又惊又无语的模样,放下手中的药碗就把我请了出来,我只得溜回了西苑,忍着全身不适胡乱洗了个冷水澡,哆哆嗦嗦地钻进被窝倒头就睡。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小沅的声音:“隋公子!你怎么还不起!”   我被不情不愿的吵醒,只觉浑身发冷,头疼欲裂,含混道:“我再睡一会儿,出去。”   一出声才觉出喉咙和唇角都隐隐泛着疼,我皱着眉换了几个姿势都觉得不适,只趴着还好一些,便继续沉沉睡去。   感觉没过多久,门又被打开了来,我只当又是小沅,虽被惊醒但实在太过疲乏,懒得搭理,便只作不知。   屋内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那人不但未退出去,反而走了过来,停在床边似在看我,不知有什么好看,那人竟然看了许久。   直到那人将手背探上我的额头,我才在半梦半醒间觉出此人不是小沅了。   他挨得近了,这人身上与谢时洵相似却又终究不同的药香嗅入鼻端,还能是谁,唉……   苏喻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又摩挲了一下我的唇角,最终从被子缝隙中探进手来,直触在我腰侧,停住了。   他这次停了很久,待收回了手,就在我以为他终于肯走了的时候,他忽然撩起我的一缕长发,我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畏光的抬手遮了遮,不耐烦道:“你干嘛?”   苏喻今天穿了一件白乎乎的,还站到了光里,我一打眼只觉得晃得眼睛疼,又掉转头去。   苏喻罕见的没有回答我,他杵床边不知在想什么,我只觉他的手指一圈圈绕过我的发尾,缠得紧了又乍一松开,松散下来又要一圈圈地缠上。   直到我按捺不住,复又望向他。   苏喻松开手指,墨色的发丝从他白皙的指尖滑落,他望着那毫无留恋的发丝发怔,半晌才道:“你在发热,待我开个方子,一会儿服下吧。”   我应了一声。   他说完了这些,仍是没动脚,直到我更为疑惑地望向他,他与我的目光撞个正着,没有回避,甚至探过身凑得更近了些,耳语般低声道:“昨夜……可还伤到了哪里?若有伤处,也要上药才是。”   登时,我只觉浑身滚烫起来。   我抱着枕头偏过头去,闷闷道:“没有!”   心中却纳闷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明明在路上未见一人,难道是谢时洵或是清涵告诉他的?应该不会……   苏喻仿佛猜到我心中所想,声音更低,低到近乎气声,“你被他的气息……”他顿了一下,仍是一字字道:“浸透了……”   此言不异于惊雷,我喉头哽了半天,恼羞成怒道:“你、你他娘的……在说什么淫词秽语……”   苏喻沉默半晌,果然不再多言,径自去开了方子着人去煎药。   趁药仍在煎着,他又从被窝中拿出我的右手,坐在床边为我换起药来。   他一边换着药,一边云淡风轻地劝道:“殿下最好不要讳疾忌医,已快到了启程之日,你的伤处若是拖得久了,此番舟车劳顿只怕要吃苦头,若是你执意不配合,苏某只好去请太子殿下来劝你。”   我不自觉地蹙紧眉尖,与他较力般对视了半晌,没好气道:“那你把药留下,我自己上药。”   这次苏喻倒是没有异议,他点了点头,又道:“殿下哪里不舒服?我看看留下哪些外敷的药。”   我心想反正是你自己要问的,于是索性破罐破摔道:“全身都疼,喉咙疼,嘴角疼,腰疼,后……”我撇了撇嘴角,不耐道:“后面也!”   苏喻倒没说什么,就是扬着眉点头道:“两位殿下真是龙马精神。”   我正要发作,他抬手缓缓掀开被子,我一时制止不及,只得顺着他的目光望了下去,只见胸膛小腹全都布满了暧昧的痕迹,我这般厚脸皮的看了,都觉得淫乱得不堪入目。   霎时间,仿佛又回到那狂乱的昨夜,我抱着他的脖颈剧烈喘息着,后穴的液体随着动作,顺着他的性器淌了又淌,彻底浸湿了他的衣摆,我意乱情迷中胡乱与他吵道:“别、别什么都怪我!是你射进来太多——”   换来谢时洵猝不及防地一顶,他惩罚般地一咬我的喉咙,道:“是么,只有我么?难道你自己的……”语调越来越低,最终隐在耳语中。   最后那次实在淫靡太过,几乎有些抵死缠绵的意味了。   苏喻的目光巡视了一圈,依旧语气寻常道:“还有这些最好也要外敷。”   说罢,目光又在我的喉咙上定了定,便又仔细为我盖好被子,甚至不忘掖了掖被角。   我简直被气得发晕,就在此刻,药被送了来,他走到门口取了,又坐回床边,舀起一匙轻轻吹着,不忘道:“喝了药,再外敷了药,就继续睡吧,殿下精神不错,约莫过两日就好了。”   我随口应了一声,张口被他喂入一勺。   不知道是那汤药太多,还是那汤匙太浅,感觉喝了半天都没完,我又有些昏昏欲睡起来,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口聊了聊。   我随口问道:“对了,你和清涵很有的聊么?怎么最近总看你俩在一起?”   苏喻道:“嗯,最近我觉得扶乩之术颇有意思,时常与清涵道长论道。”   我心道,你学扶乩清涵看星盘,你俩这怪力乱神的……以后刚好可以结个伴,走江湖给人算命,不比你给人治病挣得多?   我无甚兴趣地“哦”了一声,“对了,你之前不是问我……”我回想了半天,道:“说什么既然人的命数天定,你救不救都一样什么的,你现在想明白了没?”   苏喻垂着眼帘,吹了吹药匙,面色竟然有几分苦涩,有些斟酌着道:“只怕是越发着相了。”   我正待要问,苏喻已然收拾了空碗,留下了几瓶外敷伤药,仔细嘱咐了每一瓶的用法,甚至不忘拿着一瓶再三叮嘱道:“这一瓶,切记不要忘了涂在……涂在里面。”   我羞窘地一把夺过,拉过被子转身向内,道:“知道了!”   苏喻不再多言,安慰似的抚摸了一下我的侧脸,便离去了。   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启程之日。   这些天因着启程在即,镜湖小筑内杂事诸多,清涵本就心烦,多半见到我更是没好气,我也不敢上去讨嫌,着实忍耐了几天没敢去找谢时洵。   故而隔了这几天,我再次见到谢时洵时,尽管距离遥远,我仍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今日外面罩了一件墨色的大氅,领口和兜帽都缀了一圈毛茸茸的滚毛,看起来很是暖和厚重,我看时,他正是个扶着侍者迈步上车的光景,侍者给他打起帘子,他忽然仿佛有所感应一般,也向我投来一瞥,目光相接,他的动作几不可觉地顿了一下,终究还是进入车中。   听说此次出行的阵仗已然尽量精简了,但仍是大,光是马车就有五六辆,皆由百中无一的四匹骏马驾着,外加骑马随行的护卫等人,码出长长一条队伍。   清涵同阿宁被簇拥着并肩立在马车边,不知在说什么,小沅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只看到那俩人,于是“噫”的一声拂了拂袖子作肉麻状,张口就是一句风凉话:“隋公子,你对主人可真痴情啊,人家都没正眼看你啊。”   我正待还嘴,恰时苏喻提着药箱也走到我身边,道:“隋公子,我们也上车吧。”   我悻悻地收回目光上了车,车内很是豪华宽敞,坐位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子,车厢鼎炉中正燃着极旺的炉火。   我伸手在鼎炉上汲取着暖意,发了一会儿呆,过不多久,听得外面一切整备得当,正式启程。   马车行了不到两个时辰,我撩开车窗帘子,望着不停倒退的荒凉景色,又看了看车厢内相对而坐的苏喻,只见他正一手攥着本书,一手揉着眉间。   见我看他,他放下书,带着几分了然含义的微笑道:“隋公子要去骑一会儿马么?”   我心头微微一震,他悠悠道:“你现在才有些坐不住,已是很难得了。”   我的确对于此事颇有些异议,阿宁作为镜湖小筑对外的大当家,一人独乘一辆马车行在当先,又安排了清涵与谢时洵共乘一辆,我与苏喻共乘一辆,其余两辆填了些行李等物,这安排自是妥帖,我纵然因为不能与太子哥哥同乘有些不满,但也碍着清涵不敢发作。   唉,怎么还是被苏喻看出来了。   我撩开帘子,放声道:“停车,牵马来!”   车夫和小沅正坐在车辕上小声聊天,他见状,连忙勒住马匹,招了护卫来,牵了一匹骏马给我。   待我翻身上了马,马车再启,加了几鞭跟上了前方的队伍。   我也加了几鞭,有意无意行到清涵和谢时洵的马车边,一手勒着缰绳,扫了一眼车窗,望了望别处,又扫了一眼车窗,轻咳了两声。   没过多久,那车帘果然被撩了开来。   谢时洵寒星般的黑眸望向我,微微蹙眉道:“怎么不好好在车厢里呆着?”   我无辜道:“车内很闷,我透透气嘛。”   谢时洵不大相信地望着我半晌,放下了车帘。   我正觉沮丧,跟着行了不久,却见他们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谢时洵这次没有撩开车帘,只在车内道:“滚进来,莫要耽误行程。”   我按住了雀跃的心情,跳下马来,随便把缰绳扔给一人,就钻入了车内。   清涵的车厢比我们的更为奢华宽敞,车厢内铺的是虎皮,甚至还有一座长榻。   谢时洵半倚半靠在长榻上,只穿了一件黑蓝色的广袖层叠衣衫,手边放着几摞账本,他手上也拿了一本在看。   清涵摇了摇头,闭目养神起来,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模样。   我脱了披风,在角落端坐了半晌,见他俩都没有搭理我的意思,我终于按耐不住,静悄悄地行动起来,手脚并用爬到谢时洵身边,碍着清涵在旁,我不敢发出声音,只用额头蹭他的手,示意他抬开些。   见他置若罔闻的模样,我只得带了些自娱自乐般动作着,好不容易顶开他的手腕,连忙钻进他的臂弯中,枕着他的肩膀换了几个姿势,终于将手臂搭在他腰间了,才肯罢休。   我闭眼嗅了半天他身上的气息,更觉安心,本想睡一会儿,但心情实在太好,又忍不住睁眼看他,见他翻着账本,我也拗着姿势随他看了几页,觉得无甚意思,便又在他臂弯中趴了下来,用下巴抵着他的肩膀直盯着他看。   谢时洵又翻了两页,约莫是对我的视线有些不堪其扰,不得不移过目光直视着我。   沉默中,车厢内被外面艳阳照耀进来,映得极为亮堂,耳边传来车轮滚滚之声。   不知对望了多久,他握着账本轻轻砸上我的头,道:“不许盯着我,你的瞳色在阳光下太浅,像狗。”   我着实苦思了一番,不情愿地小声道:“狼的眼睛才是浅色的。”说罢,仍是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又补道:“虎和猫的眼睛也是浅色的,狗是黑的吧……”   谢时洵微微一扬眉,仿佛也被挑起了几分兴趣似的,轻轻扳过我的下巴,迎着光又看了看,他眼中逐渐添了一二分柔色,道:“你是狼么?还是猫?”   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当年的东宫。   那时谢时洵在微醺间,执着折扇挑起我的下巴,道了一句:“谢时舒,你是小狼么?还是小猫?”   而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什么都未曾失去。   我忽而没来由地难过起来,伸手遮住了眼睛,紧偎着他假寐起来。   谢时洵也没再言语,过了一会儿,他默默抬手揽住了我。   本是假寐,但也许是他的气息让我太过松懈,竟当真睡了过去,待醒转过来,见车厢内已是日光渐淡,清涵不知何时走了,车厢内只有我与谢时洵两人,他仍是在翻着账本,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我醒了醒神,撩开车帘看了一眼,见正是日落时分,暮色霭霭。   我按着落日辨了一下方向,发现竟是个与江南背道而驰的路线,我愣了半天,问道:“我们不是去江南?”   谢时洵盯着账本,道:“嗯,此去江南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故而先去北国,看望拜别一位故人。”   我不禁愕然了,隐隐猜到了一些缘故,心中骤然泛起一股抽痛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谢时洵倚着软垫微微坐起来了一些,我连忙搀住他,他就势握住我的右腕,摩挲着包裹严实的伤处问:“近来恢复的如何?能动了么?”   我道:“好一些了,手指可以动,就是有些疼。”   谢时洵“嗯”了一声,从账本堆中捡了一本厚厚的丢了过来,道:“你看看。”   我不明所以地捡了起来,道:“看什么?”   谢时洵道:“这是恒安票号今年的总账,阿宁做事一向细心,但仍有一处纤介之失,你自己查出来,去和他说。”   “……这个……”我渐渐合上账本,道:“这差事有些伤神——”   不等说完,见谢时洵眼风淡淡扫来,我顿时又打开账本道:“太……呃,哥哥……你就不要在此事上费心了,让我代劳,让我代劳。”   说罢,我只得聚精会神地翻看起来,仔细看过一遍,又翻回开头,走马观花般快速再翻了一遍,最终合上账本,道:“看到了,有一处零头平账时未单列出处,旁的没有了……”   谢时洵终于露出些赞许之意,又握着账本轻轻砸了一下我的头,道:“小聪明。”   终归是被他赞许,我又按捺不住想要撒娇卖痴起来,却被他又丢来一本账册。   谢时洵把我揽在胸前,扳着我的身子让我与他同看一本账册,每一本他都会大略解说是哪一家商号,其中明账暗账之分云云,我之前只知在他们的经营下,已将触角伸到了海外诸国,如今听他说了方知竟然如此庞大,连同鲜卑和北国的丝绸粮食等均有涉及,换来军马等罕见物资化整为零的融进齐国市场,已充军备。   我越听越疑惑,仰着头看他:“哥哥,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谢时洵苍白的面容上溢出一丝冷笑,道:“不许当吃白食的闲人,你须得上点心,以后协助阿宁打理账目等诸事。”   我揽着他的腰翻了个身,不情愿道:“哦……”   正看着,车队停了下来休整,过了一会儿,清涵端着一碗药进了来,见到我枕在谢时洵肩膀上,顿时极其细微地蹙了蹙眉,但很快,他又恢复成以往的和煦样子,拎着我坐了起来,一边把药碗递给谢时洵,一边对我道:“你该换药了,先回去找苏大夫。”   在清涵面前,我总是矮半截的,只得乖乖应了一声,正要出去,却担忧地回头道:“哥哥,你在喝什么药?那个伤是不是还未痊愈!”   不等谢时洵回答,清涵先道:“唉,他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真的担心,就别打扰他休息了。”   他的面色语气虽算平和,可是这话却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客气。   谢时洵也向我投来目光,抬起手向外摆了摆。   我顿时觉出理亏来,只得悻悻离去了。   这一日之后,我便会在每日午后过去寻他,因为那时谢时洵精神最好。   去了之后可以与他呆上一两个时辰,在清涵开口赶人之前告辞,虽然大多时候都在谈论商号票号等杂事,但因为是他,我也就勉为其难地觉出开心了。   如此行了半月有余,已离开了荒漠,进了阴山山脉,此处森林茂密,向来苦寒。   车队在这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天地间行着,每人都添了披风厚氅等御寒衣物,我心知谢时洵一向畏寒,纵然有披风恐怕也是难过,他却为了我在来此苦寒之地,心中顿时更为纠缠。   这一日行至一处,乃是两座高耸入云的夹缝之间,我掀开车帘望着窗外,只见经过一处三岔口,地上立着三座小碑,我自言自语道:“都到此处了……”   身旁的苏喻也向外望去,点头道:“是三国交界之处了。”   此处地势险峻,只有三条路,我们从齐国境内而来,继续向北行去便到了北国,向西那条路则是通往鲜卑。   我到了此处,其实有几分阴霾笼上心头,毕竟此地距离当年我设计炸死鲜卑大将军的祁山,只有一日日程,我虽然至今不悔,但是也承认那番手段算得是小人行径,以有心算无心,实在算不得光明磊落,甚至后来他们整个家族被清算覆灭,也算得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不过兵荒马乱的那些年,无辜枉死的人多了,我嗟叹一番也就放到一边了。   我倚着车壁暗暗忖着:不知他有没有去投胎……若是已然转世的了话,大概现在已经十二三岁了。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我对别人的死活一向不太放在心上,此刻乍一想,当真想不起来。   正在苦思冥想,却听苏喻若有所思道:“此处地势易守难攻,又常年大雪封山,前两年有一支不知来历的山匪在此占山为王,因着他们人数众多,剽悍无比,外加此地的地势,朝廷拿他们也无甚办法,好在阿宁说过,他在此处尚有几分面子,早已打点妥当,畅通无阻。”   我想得正入神,随口道:“对了,当年那个倒霉的鲜卑大将军一家姓什么来着?”   苏喻微微一怔,车辕上的小沅已然撩开车帘,回首笑道:“姓叱罗,叱罗大将军嘛,我小时候听过他的,很有名的。”   又行了几日,我们一行到了北国边境一处山中。   为何云姑娘会被独自葬入这冰天雪地的边境,多年来一直众说纷纭,有市井传说,说云姑娘临终前,曾恳请北国王将她葬入离齐国最近的地方。   行至山脚,入眼一片白茫茫,天上仍然飘着雪。   我们下了车,阿宁只挑了几个心腹,随我们一同步行上山。   到了此处,所有人均不约而同的沉默了,山道终年积雪,狭窄湿滑,着实费了一番力气,行了很久才至山腰。   一处开阔平地,一座孤坟,一个老迈的守坟人。   那守坟人似乎很惊奇为何还会有人前来祭拜,毕竟距离云姑娘逝去已有十余年,北国已更替了君主,恐怕没有什么人再记得她。   苏喻和阿宁上前去打点了那人,便放我们进了去。   我随着谢时洵走到墓碑前,十数年如弹指一挥间,哪怕今日立在她的墓前,我依旧是恍惚的,毫无半分实感。   风雪中,谢时洵从阿宁手中取过一个箱子,挥退了他试图代劳的动作,从中取出蜡烛香炉等物一字码在案上。   随后他点燃了蜡烛,取出三根香燃了,阖眸默默祝祷起来。   不知谢时洵在心中与她说什么,只见他面容沉静地立了很久,终于将三根香插入香炉中,又接过一个细长匣子,从中取出一页纸张。   我见那纸张已然泛黄,该是很有些年头了。   谢时洵简短道:“诔文。”   说罢,他展开来,最终还是默默合上了,仔细地抚平了褶印,放到蜡烛上燃了,直到那火焰险些舔上他的手指,他终于放开了手。   做完这些,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匣子,递给了我。   我不明所以地接过来,只听他道:“我在山下等你。”   说罢,便有侍从为他撑起了伞,慢慢走远了。   我在雪茫茫的天地间着实愣了一会儿,才想起那匣子,不知谢时洵在袖中放了多久,竟然还残存了一丝他的体温。   我打了开来,只见里面躺着一支笛子。   一时间,我心中五味杂陈,握着笛子走到云姑娘的墓碑前,不知怎的,竟生了几分近乡情怯之感。   仿佛怕惊扰了她似的,我小心翼翼道:“云姑娘,我来看你了。”   我撩着衣摆缓缓跪坐下来,正了正姿势,望着空中的飘雪道:“还记得有一年京都府也下了这般大的雪,你、太子妃和我在东宫庭院中赏雪,你穿了一件红色的斗篷,真的很好看……”   我低下头摩挲着笛子,忍不住补了一句,“你还用雪球砸我……砸了一下,太子妃就不让你砸了,我还以为是护着我,结果她是怕你冻到手……”   念及太子妃,更是感喟不已。   我停了很久,回过神道:“听笛子么?可惜我的手也伤了,没有当年吹得好啦……”   说罢,我横笛唇前。   笛音起了,我方知自己吹奏的是明妃出塞曲。   手腕的伤势已好了些,但仍是疼,那曲子本身就呜咽哀婉,此番更是被我吹奏得断断续续,平添了几分肝肠寸断。   我险些落下泪来,连忙闭上双眼,心道:此曲虽长,但这一次没有人再来打断我了。   这是好长,好难的一曲啊……   不知过了多久,一曲终。   我拿着笛子在袖口蹭了蹭,塞回袖中,一时又语塞了。   天地间很静,静得可以听到雪花落地的沙沙声。   我默默烧了几张纸钱,又没话找话道:“山茶花……这里没有,我给你叠一个吧。”   手冻僵了,我哈了两下,拿起一张纸钱折了起来,折两下就要攥着拳头在怀中蹭一蹭,好不容易折了一张歪歪扭扭的纸茶花,我站起身,方觉双腿又疼又麻,险些摔倒,好在扶了一下案子,稳住了身形。   我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抹净她墓碑上的落雪,将那纸做的山茶花仔细地安放在碑上,我望着“云氏”两个字,轻轻道:“云姑娘,我走了,此去……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你……”我忽然哽咽了一下,“你别等我啦……”   说到最后一个字,终于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我想了想,又强笑道:“我走啦!”   转过身行了几步,雪林中忽然传来一声鸟鸣,我循声望去,只见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冲出重林,划破雪幕。这样的天气,它要去哪里,我不知道。   我只能目送那鸟儿迎着纷扬的大雪,向天际飞去。   望了许久,我方缓缓收过目光,只见不远处的树下,有一人执伞立在雪中。   不知他站了多久,伞上已然落了厚厚一层雪。   我走近了,那人抖落了伞上雪,又执起来遮在我头上。   我叹息道:“苏喻……”   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向来有种水的质感,足够清澈和包容,此刻却泛起了些许粼粼波光。   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   我与他各自沉默地下了山,马车复又响起滚滚车轮之声,那座山倒退着离我们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视野里了。   回程途中,行了不到两日,忽生一事,车队中有一半马匹不知怎的生了痢疾,腹泻不止,我们只得停下来在北国边境一处客栈中休整。   苏喻虽然是个大夫,对牲口的病却是一窍不通,毕竟若是想给马儿把脉,恐怕有些费大夫。   几个车夫倒是会一些皮毛,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好在小沅自小牧羊放马,对牲口这类小毛病很是熟悉,此时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便自告奋勇地去看了,回来只告说是小毛病,已然配了药掺入草料喂给它们吃了,再过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   而我约莫是那日在雪中呆久了,伤了风寒,只觉浑身乏力头疼不已,兼之在这等天寒地冻的地界,连带着背后的旧伤又犯了,戒了酒和阿芙蓉,除了苏喻每天来为我推拿一番,也没有旁的办法。这种日子自是苦不堪言,我很是委顿地躲在被窝里喝了两天药,也未见好转,横竖睡不着,叫人帮我取来整套账本翻看,权当解闷儿。   谢时洵来看我时,生平第一次都被我挡在门外——我实在怕将病气过给了他。   到了第三日,谢时洵似乎有些咳嗽,清涵顿时大为紧张,同苏喻来我房中商议了一番,都觉得此地苦寒,以谢时洵的身子在此地再拖不得,不如将健康的马儿编为一队,他与谢时洵先行,让苏喻留下来照顾我,顺便等小沅治好马匹。之后择取关内一处与他们会和便是。   我闻得此事,紧张之情不亚于清涵,听完后连连称是,眼下这种情况,已是最好的安排了。   他们临行前一日当晚,谢时洵来看我,这一次分别在即,我天人交战一番,还是打开了门将他让了进来。   他坐在床边看了我半晌,呼噜了一把我凌乱的头发。   我裹着被子向后退了退,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向他蹭了蹭,问道:“你摸摸我,热不热?”   他依言抚上我的额头,道:“不热。”   我也心知不热,找个由头骗得他的抚摸罢了,于是“哦”了一声垂下了头,想再躲远些,谁知他的手指却缓缓移过着我的脸颊,一寸寸划过我的耳廓。   我在这堪称亲昵的动作中阖上双眸,其实我心中是依依不舍的,但是为今之计,也只得暂时分别了。   尽管我是那么讨厌分离,哪怕是短短十来天。   想到此处,我取下他的手指握在手中,将他的袖口撩开了一些,抚着他手腕上的牙印,更觉百感交集,讷讷道:“这个……好像消不下去了。”   谢时洵也看了看,叹道:“是么……无妨。”   我捧着他的手腕在脸颊蹭了蹭,还是没忍住,在那牙印上轻吻了一下,道:“太子哥哥,我怎么觉得你最近性情变得……温和了好多啊……”   昏暗暧昧的光线下,谢时洵的黑眸却仍是明亮的,他仿佛觉得我的话很蠢似的,渐渐蹙起眉来。   他终究没有回答这个蠢问题,只是揽着我的后颈,渐渐凑近了些,低声道:“这里的痕迹,消掉了。”   说着,他的拇指摩挲上我的喉结。   我虽然任他抚摸,但也随口抱怨道:“为何你总要碰这里,又疼又痒的……”   谢时洵道:“那你喜欢碰你哪里?”   我愣了一下,待回过神来,反手解起了腰带。   谢时洵二话不说,一手将我按倒,另一手扬起来就打上我的屁股,这次万幸隔着厚重的被子,何止不觉得疼,简直觉出几分调情般的意味了。   我更觉羞惭,在被窝中半真半假地挣动半晌,忽而他从我背后覆了上来。   他勾开我的衣领,低声道:“这一处呢?”   我的后颈本就敏感,加之那一处又是鞭痕所在,他说话时的气息拂上那一处,更是添了一层酥麻的触感。   我几乎本能地想要逃开,却在他那一吻落下的时候安静了下来。   我想,这是一个很深情的吻吧。   仅仅因为这般动作,我就险些激动起来了。   然而谢时洵适时撑起身子,与我对望半晌,道:“好了,早些休息吧。”   说罢又拍了拍我的后背,便离去了。   第二日他们走得很早,我装睡没有去送,大约是不想看到他再次离我而去。   等马匹恢复元气,已是十日后的事了。   至于我,我眼看着苏喻的眉尖越蹙越紧,方子改了又改,终于才起了些效用。   按苏喻的意思,是希望我们再在此地多休息几日,只是我自觉好多了,又急于和谢时洵会和,执意不从,他叹了口气,也就由我了。   谢时洵与清涵回程时走的是东南方向大路,那条路绕山而行,地势平缓,只是要多费些时候,是最适合他的。   我算了算,我们若是原路返回,穿山而过,不消五日便能追上他们。   如此,便定了路线启程。   临行前一晚,我不知为何梦到了谢明澜和苏喻。   更为荒诞恶心的是,梦中,我竟然在和他二人翻云覆雨,苏喻从背后环住了我,扳着我的脸颊与他接吻,而谢明澜竟然伏在我身上凶猛动作着。   梦中的我似乎觉得苏喻更为可靠一些,一个劲儿往他怀中缩,这激怒了谢明澜,他握着我的脚踝将我从苏喻怀中拖了出去,他的双臂环过我的肩膀,将我牢牢禁锢在他身下,泄恨一般用力撞击着,就连做那事时,他的眸子都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眼中尽是恨意,他咬牙切齿道:“谢时舒,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好巧不巧,我从这噩梦中惊醒时,苏喻正站在床边,一副在犹豫叫不叫我的模样,屋内已是大亮,竟是清晨了。   我发着怔,抚着额头好容易平复了气息,方觉自己竟然一直在颤抖。   苏喻也是一副怔然神情,半晌才道:“被梦魇住了?”   我敷衍地点了点头,苏喻问道:“是什么梦?”   这次我瞪着他半晌,方才那梦境太真,我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苏喻取来帕子为我拭汗,迟疑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梦境,让殿下你……又脸红却又满身杀气?”   被他这样一说,我更觉心烦,谢时洵不在,我的刻薄性子又起,随口道:“我梦见我在与人云雨。”   说着,我撩开被子看了看。   苏喻约莫也没想到我这么直白,他微微睁大眼睛,可能是顿觉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他抵着唇轻咳了一下,耳尖红了。   我补道:“我本来看不见那人面容,后来仔细一看,发现竟然和你长得有几分像——诶,是不是你——弟弟?”   其实我本想说是不是你爹的,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苏喻待我十分真心,何苦这般揶揄他?   ……当然,说人家弟弟也没好到哪去。   果然,苏喻顿时垂下手,回身便向门口走去,平平道:“我去唤人端水上来,殿下沐浴后就该出发了。”   我不依不饶道:“你弟弟叫什么来着?我记得也姓苏……”   回答我的只有门扉被合上的声音。   我独自笑了半天,忽然想起他刚才那般情状,该不会以为我在梦中也是被压的那一个。   虽然真的如此,但……   想到此处,我敛了笑,神情都木然了。   因着闹完这一出,待我沐浴完,这一行人已然套了车,整备齐全,清点了人手,我上了车,便出发了。   车队进了祁山,行了一日,已出了北国边境,我们又回到了两座高山之间的狭窄夹道中,眼看再行不多时就要回到那三块界碑之处。   日头正好,我晒着太阳有些昏昏欲睡,忽然间,伴随着一声马儿嘶鸣,马车猛然刹住,刹得太急,我一头撞进对面的苏喻怀中。   我抚着额头坐起身,不悦道:“怎么了?”   小沅撩起车帘回过头,一脸奇怪道:“隋公子,这里冒出好多官兵啊!”   此言一出,我的心底骤然泛起一阵凉意,本能地一把拽住苏喻,却见苏喻也是满面震惊之色。   我飞快地冷静下来,心道:未必是冲我来的!   撩开车帘的一条缝隙,我向外窥去,只见车队被一群齐国官兵层层包围了起来,我眼尖地看出这群官兵所着竟然是陇西府兵的盔甲。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陇西府早不是裴山行的地盘了,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我的袖中滑下一把匕首,我将它隐在肘内,一手将苏喻握得更紧了些,继续观察起来。   车队一名管事的护卫上前与那统军交涉,他们说了不久,那护卫打马回来,停在车窗外道:“隋公子,说是陇西府兵近日在此剿匪,跑了几个山贼,怕他们混进齐国,故在此设卡抓捕,他们的意思说是要验明身份,若不是那山匪就会放行。”   那护卫也是机灵的,说完这些,他又压低声音道:“依在下看,不过是他们找个由头想要点好处,我去取一些银两打点了他们?”   我道:“好,去吧。”   那护卫得命,去前面那车中取出一匣银子,交给了那统军,又大约说了些好话,那统军顿时喜笑颜开,挥手放行了。   车厢微微一晃,再次启动了。   我刚松了口气,正要放下要车帘,忽见远处有两骑被一队骑兵簇拥而来。   我只觉其中一人身影熟悉,正在回想,却见周围的官兵忽然下跪行礼,齐声道:“见过苏大人!见过君大人!”又听他们小声抱怨道:“他俩怎么来了,断我们财路……”   与此同时,我也看清了那两人。 第16章   一人相貌出众,身段风流,不是君兰是谁!   而另一人乍一打眼十分眼生,但那些官兵叫他“苏大人”,再望去,确与苏阁老有几分相似。   片刻间,我的心思百转,这一年我隐隐有听过君兰的传闻,在民间,君兰被传成了一个忍辱负重,有胆有谋的俊美侠客,听说兵变那日后,他被谢明澜赏识,被赏了个武职,放他去从军了,没想到竟是真的。而那个苏大人,应该就是苏喻那个庶出的弟弟,我记得叫苏容,他苏家立下大功,苏喻辞官后,苏容被赏替进了苏喻的观察使之职,只是没想到那观察使不是在京都府当,而是在这陇西府?   我倏地放下车帘,这些日子一切古怪之事都在这一瞬间被串联起来。   原来是苏喻设计将我困在北国多日,就是为了在等他的好弟弟布下天罗地网?   我又惊又怒之余,心道幸好谢时洵与清涵绕山而行,不经过此地,但……不知苏喻对朝廷报了多少实情!若是他全盘道出,谢时洵恐怕也凶多吉少!   下一瞬,我袖中匕首已然暗暗抵上苏喻后腰。   我将他揽得近了些,又急又恨,压低了声音道:“苏先生好手段!我太子哥哥呢?”   苏喻听得那些人唤他们的名号,顿时也明白了,他神情肃杀,一动不动地任我用刀抵着,他的胸口起伏了几次,紧紧抿了抿着唇,忽然无声地用口型道:“不是我。”   我冷笑道:“我当然信。”   苏喻微微垂了头,仍是沉思着,道:“来者若真是苏容,你可以以我为质。”   我道:“何止为质,你别急,若是太子哥哥有一丝闪失,你自然会……”   话未说完,他的喉结一滚,眼眶泛起微红,但与此同时,他目光闪动,似想起什么,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一抬手指向车厢外,道:“是——”   “车内是什么人?”   就在此刻,车外适时响起一人的问询,是君兰的声音。   我一把捂住苏喻的嘴,左手隐在他身后,执着匕首死死抵住了他。   小沅赔笑道:“回禀大人,车里是我家两位公子,伤了风寒,不便见风……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君兰厉声道:“不行。”   小沅又娇嗔道:“官爷,你这么好看,就让让奴吧!”   君兰不耐烦道:“你下车!本官要亲自查看,你再多言,休怪本官不客气。”说着,只听“铮”的一声,是长剑出鞘。   若不是在此时此刻,我倒是会夸他一句越发像戏文里玉面小将了。   可偏偏是这个生死关头!   我的心骤然被提到嗓子口。   小沅约莫再无别法,只得听命跳下车去。   只见车帘缝隙中,忽然伸进来短短一截剑尖,我只得束手无策地望着那车帘被一寸寸地挑了起来,车外的光亮也越发刺眼。   在那刺眼的阳光中,君兰的面容也一寸寸显现在我面前,他在这短短一年中似乎变了很多,相貌虽依旧美艳出挑,整个人的气质却变得沉稳萧杀了许多,现下这幅样子,倒是没人会信他是小倌了。   他一抬眼,与我的目光撞个正着。   君兰怔了一下,霍然睁大眼睛。   这电光火石的一刻,我闪过了许多念头。   比如说,能不能一击得手,杀出重围?   但是不消半刻,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在这重重包围又有众多好手在场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实现。   苏喻急促的呼吸拂过我的手指,他闭上双眼,露出一副任人宰割般的模样。   此刻,一滴冷汗淌进我的眼中,极为酸涩沙疼,我忍不住一眨眼。   就在这眨眼间,却见君兰的神情从惊愕竟转为惊慌,他向不远处望了一眼,就在我以为他要唤人时,他突然抽回长剑,回剑入鞘。   车帘一垂,再次遮住了外面的阳光。   车外再次传来君兰的声音:“不是山匪,放行!”   小沅和车夫连连道谢,跳上车辕,一甩缰绳,发出“啪”的一声。   短短须臾,我却仿佛死里逃生一般。   我正轻喘着气,心中仍是在忖着:君兰此番……是念了旧情,还是因为我胁迫了苏喻?不论是哪一种,今日被他认出,恐成大患!   马车方自驶动,却听外面又有一骑过来,一个陌生声音道:“怎么了?”   君兰道:“回禀苏大人,下官只是例行检查,确实只是商贩,已放行了。”   那人道:“嗯,那几个山匪穷凶极恶,切莫大意。”   说话间,我们的马车渐渐驶过他们身侧,我惊魂未定地想着,听他们话中之意,难道真的只是巧合?若真如此,还有一丝生机,待与太子哥哥会和后,我们定要早日出海,再留不得了!   尽管我渐渐信了只是一个巧合,但是我也不敢放了苏喻,生怕他在这擦身而过之际突然倒戈。   一念至此,我忍不住望向苏喻。   只见他已然睁开双眸,眼神极为复杂地望着我,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一般。   我与他相视半晌,马车已然行出一点路程,我收回匕首,将车窗帘子撩开一个缝隙,只见君兰和苏容仍然停在原地,被我们落下了一段距离,再一看前方,马车已行至那三块界碑之处。   我略略放下心来,回过头试探性地放开苏喻,却见他长眉一轩,急切地张口欲言。   我连忙又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你想做什么?”   这一次苏喻眼眶更红,是他面上罕见的激动模样,他反常地试图挣开我的禁锢,见他竟然反抗起来,我顿时更加惊恐恼怒,与他无声地较着力。   我找到一个空隙,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掐住他的喉咙,不知为何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苏喻双手握着我的双腕,勉强换得一丝喘息。   我不合时宜地想,这情形和大漠那夜何其相似。   他那欲坠不坠的泪,终于彻底掉了出来,滑过他殷红的眼角,化入鬓中。   霎时间,我竟生了一丝心悸。   但也只有一丝,太浅太淡,还来不及咀嚼,就已经消失了。   我一手制住他,一手正要从袖中拔出匕首。   因着挪开了一只手的挟制,苏喻终于从我手中挣出,他仿佛是从喉咙深处迸出的三个字:“是小沅!”   即便在这个时候,他的声音都足够低,低到不会引起车外官兵的注意。   我怔了一瞬,待反应过来他话中含义,顿生大骇。   可是就在此刻,我只听到“啪”得一声巨响!   还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声音,车厢遽然剧烈地一晃,我毫无防备之下被晃倒在地。   车外顿时传来兵荒马乱之声。   待我回过神来,刚要起身,马车已然飞奔起来,一个急拐,又将我摔在车壁上。   苏喻飞扑向我,拽着我的前襟急切道:“是小沅!她可能是叱罗将——”   “叱罗将军的后代,来向你寻仇的。”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打断了苏喻,又替他将话说完了。   我惊愕地回过头,只见小沅撩起车帘,回首对我露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   微笑虽甜,眼神却如冷箭一般。   她站起来,从车夫手中取过缰绳,极其娴熟地高高一扬,又狠狠落下一甩,那四匹马身上再次被打出了响亮的“啪”得一声,马儿们顿时飞驰地愈急,几乎吐出白沫来。   身后仿佛有骑兵追了来,但他们只是追了一阵,那凌乱的马蹄声就渐渐弱了下去。   她在这剧烈颠簸的马车上如履平地,甚至悠闲地搭着凉棚向车后望去,望了一会儿,她又笑了,她道:“已经进了鲜卑境内了,你的仇人不敢追进来。放心吧隋公子,或者该叫……”她拖长了声音,眸色骤然一凛,“该叫你……齐国九王爷,谢时舒?”   当我从震惊中平复下来,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不相干的一句“叱罗将军一族,不是死绝了吗”?   然后忍不住再叹一句我这时运不济。   我心知那些护卫忠心耿耿训练有素,一定会追上来,只是这辆马车在陇西府兵面前突然冲进鲜卑境内,整件事发生的猝不及防,想必他们定会被官兵绊住盘问,待脱身后才能前来相救。   一念至此,我慢慢坐起身来,口中拖延道:“小沅你在说什么呢?我叫隋一啊。”   小沅咯咯笑了,道:“你尽管拖,我倒想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我道:“小沅,你说你这孩子,你喜欢温大夫,要绑他回鲜卑成亲,我也不拦着啊,干嘛连我一起陪绑?”   小沅闻得“温大夫”三个字,眼神竟然柔和了一瞬,她不理我,转而对苏喻道:“温大夫,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不过此事与你无关,我们鲜卑人向来恩怨分明,你对我好,为我治牙,是我叱罗沅的恩人,等此事一了,我就放你走。”   我的目光移向苏喻,见他的衣衫发髻散乱,正倚着车壁喘息,他听小沅这么说,抬眼和我对视了一瞬。   但是可能是因为方才之事,我与他的目光只碰了一瞬,就不约而同地各自调转开了。   苏喻慢慢道:“小沅姑娘,你要带他去哪里?”   小沅的目光转而投向前方,道:“祁山,我爹爹的墓前。”   千不该万不该,我愣是没忍住溢出一丝冷笑。   小沅的目光如寒冰一般刺向我:“你笑什么?”她倏地拔高了声音,歇斯底里地问道:“你笑什么?!”   我向后错了错身子,直到后背贴在车壁上,道:“对不住对不住,你继续说。”   小沅冷笑道:“谢时舒,你笑吧,你还能笑出来的时候不多了。”   再次被她叫到这个名字,我仍是怎么也想不通小沅是如何得知我身份的,清涵和苏喻在旁人面前一向喊我“隋公子”,小沅又没有见过谢时洵,更遑论听到我和他的对话,怎么想我都觉得不解极了。   我懒洋洋道:“都说了我不是什么谢时舒,你别枉杀了好人。”   小沅道:“这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吧?好吧,我叫你死个明白,我问你,你我第一次见面,我在跳一支舞对么?你说我跳错了,还指点了我的舞步——”   说到此处,她忽然大笑了起来,形似癫狂。   被她言及此事,我顿时回想了起来,暗骂自己多事,沉了脸,道:“那又怎样,你笑什么?”   小沅难掩激动之色,道:“我笑你们中原有句话说得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笑你娘的在天之灵都不护佑你!我告诉你,那支舞是当年的鲜卑第一舞姬——也就是你娘所创,她被献入齐国之日,在鲜卑王宫跳过一次,只有一次!现下流传的都是残舞,而你是怎么会的?谢时舒,从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卖弄,我就已经认出你了!为了确认你的身份,我又问过你几次那支舞的失传之处,你均答上来了!再加上你的相貌明显是个杂种……很难猜吗?你可以瞑目了吗?”   我心中被“杂种”一词狠狠刺了一下,强忍着愤恨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我死得不冤。只是我没想到叱罗将军还有后人在世……”   我本来还想接一句“还以为都死光了呢”,可惜话音拖得太长,后一句还没出口,就听小沅道:“是啊想不到吧?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我袖中的匕首终于抖落下来,滑进手中,我便也附和道:“那你还在等什么?我已经迫不及待要瞑目了,你过来,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呀……一刀插进我的喉咙,我的心脏,怎么样?”   我想,没有人能够抵抗复仇的冲动。   但是小沅却道:“你的眼神在游移,你想干什么?”   我不理她,嘲讽道:“你方才不是问我在笑什么吗?我是在笑你没有得见当年那个场面,你爹是我亲手炸死的,我眼看看着他灰飞烟灭,尸骨无存——所以我很好奇,他哪来的墓啊?”   “你闭嘴!!”小沅发出几乎破音的怒吼。   果然,她的眼瞳泛出血色,那是仇恨的血光,她再也按捺不住,向车厢内移了进来。   我背后的左手握紧匕首,握得太紧,甚至有些颤抖。   就在她足够接近我的时候,我猛然刺出匕首,直刺向她的咽喉!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切都仿佛静止了。   匕首的确是刺出去了,但是是那么的绵软无力,刺到小沅面前,竟再无一分力气送进一寸了。   她双指夹住刀锋,极为轻易地将匕首取在手中把玩。   她用匕首敲了敲车中的香炉,道:“你果然诡计多端,不过也是自作聪明,你以为只有你在拖时间?这是鲜卑的软筋散,你娘怎么不告诉你?”   我整个身子失了八成力,险些瘫软下去,心底蓦然冰冷。   不行,我还不能死。   我顿时放软口气,软得太过,甚至自觉带出几分含情脉脉来了:“小沅姑娘,你要复仇天经地义,可是你的仇我只能认一半啊……叱罗将军是我杀的没错,但你们叱罗家被灭族关我什么事啊……”   小沅点点头,执着刀身轻轻拍在我脸上,她道:“九王爷,你变脸变得好快啊,你方才不是很硬气么?现在又求饶吗?”说罢,不等我的回答,她拖着匕首,将刀刃微微一侧,我只觉脸颊上一凉,血淌了下来。   我心中顿时一松,不屑地心想:小姑娘还是小姑娘,手段幼稚得紧,你划破我的脸又有什么用处?你当我是杀父仇人,还是情敌呢?!   诶……情敌……   想到此处,我连忙一寸寸向苏喻挪去,因着浑身酸软,这短短的距离也变得艰难得很,好在小沅仿佛很享受地看着我做这些徒劳的挣扎,她拎着匕首俯视着我,眼神像是一只玩弄耗子的猫儿,冒着残忍、兴奋,却又新奇的光。   她弹着刀尖道:“你不是嘴硬么?那我就把你舌头剜下来!”   “诶,别别别……”我好不容易扒到苏喻的身子,强笑道:“温大夫,她要割我的舌头,你就一言不发么?”   说着,我侧过头望向他。   苏喻原本死气沉沉地倚着车厢一角,被我一碰,他抵着车壁缓缓仰起头,移过墨黑的眼瞳凝了我一眼。   望着他寂然的眼神,我就心里一惊,心道:他干嘛?这分明是个心灰意冷的意思?   不过,方才我那样对他,现在还叫他帮我解围,我也忒不是人了些。   苏喻的唇角动了动,好像在忍受着什么痛苦似的拧起了眉毛。   好在他纵然是这个消沉模样,终究开口道:“小沅姑娘,你方才说,要带他去你爹爹墓前,我猜,你是希望让你爹爹的在天之灵得见你手刃仇人,对么?”   小沅道:“不错,我们鲜卑人报仇的规矩,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要他在我爹爹墓前磕头赎罪,然后我就用火药炸死他,用他的血洗刷我爹爹的仇恨,只有这样,我才能报仇雪耻。”   苏喻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在镜湖小筑时给他阿芙蓉,是想让他渐渐上瘾,听从你的摆布,从而找机会将他引到祁山,对么?”   小沅道:“不错,你很聪明。”   苏喻轻描淡写道:“既然如此,你现在剜掉他的舌头,此处没有止血之物,恐怕他活不到那时候。”   小沅闻言,当真沉思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道:“这么说,我还不能让他现在流太多血?”   苏喻道:“嗯。”   小沅望着,眼神中满是怨恨不甘,但不知她想到什么,忽然眼中一亮。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瓶子,又取出水囊往其中灌入水,随后塞好盖子摇晃起来。   她一边好整以暇地晃动着瓶子,一边笑道:“你猜猜这是什么?”   我望着那眼熟的瓶子,逐渐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小沅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道:“掺了这么多的阿芙蓉喝下去,等瘾犯了,你会……巴不得是被剜了舌头。”说着,她虽望着我,却扬声道:“你说说是什么滋味?”   那车夫正背对着我们赶车,闻言却明显打了个寒战,他哆哆嗦嗦道:“会、会觉得像是有几万只蚂蚁在身上又爬又咬,全身钻心得疼,恨不得去死。”   我心道,难怪阿宁那般谨慎招进来的人,会对她言听计从。   我空咽了一下,不得不承认心底升起几分胆怯,逞强道:“之前我又不是没……”   小沅嗤笑道:“你之前掺的那点剂量,连只猫都能戒。多说无益,你就盼望马车驶得快些,少发作几次吧!”说着,她不顾我微弱的抵抗,一把掰开我的嘴,作势就要灌入。   苏喻忽然道:“慢!”   小沅这次终于蹙了眉,道:“你又要说什么?”   苏喻道:“小沅姑娘,你说你们鲜卑人恩怨分明,又说我对你有恩,那么,我对你的这份恩情有多大呢?能抵他的命么?”   小沅怔了怔,有些激动道:“你对我的恩情是这样多!”她张开手臂,比了很大一个圈,又道:“可是我和他的仇,是杀父灭族之仇,是天空一样的仇!”   我心想,看你激动的,连官话都说不好了,是想说“不共戴天”吧。   一念至此又觉得自己果然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怎么这时候还想着这种破事。   苏喻平和道:“那么,以我对你的恩情,换你现在不要折磨他,能相抵么?”   小沅当真想了想,道:“也不够的!温大夫,我愿意放你离开,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护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苏喻缓缓叹了一口气,道:“我只是个大夫,你和他都是我的病人,医者父母心,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他受苦。”   小沅刚要说什么,苏喻摇了摇头,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不该出现在此时的坚定语气问道:“以我对你的恩情,换我替他饮下这阿芙蓉,能相抵么?”   此言一出,小沅与我皆大惊失色。   我心道:苏喻……唉,我这人向来不吃亏,我与他之间本就剪不断理还乱,他平日待我再好,只要一想当年他对我的算计,我也就坦然了,哪怕直到方才那事,我都只当与他扯平了,可是如今他这话一出,我却当真觉得是我对不住他了。   苏喻已然伸出手,看也不看我一眼,只对小沅道:“你是个恩怨分明的好孩子,就当是你还我的恩情,让我替他吧,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小沅震惊之余,浅色眼瞳中迅速蓄满水汽,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我本以为苏喻此意,是想让小沅两厢为难,最后谁也不必喝,哪知道小沅那个实心眼,当真要把那阿芙蓉递给他。   就在苏喻即将触碰到那瓶子之时,我忍不住出声道:“滚!不用你!”   小沅像是忽然被惊醒一般,突然缩回手,随后凶狠地掰开我的嘴,将那一瓶阿芙蓉灌了进去。   其实,没什么的。   我被迫一口一口将那阿芙蓉咽了下去,心却已然定了。   在此之前,若说不恐惧那是假话,可是如今尘埃落定,喝都喝了,我倒也觉得没什么了。   我知道小沅没有诓我,这等剂量的阿芙蓉服下去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戒掉了。   但是只要此次留得命在,了不起就让清涵阿宁供我一辈子的阿芙蓉,只要不拖到犯瘾,定时服了,也没什么。   至于太子哥哥……   我不愿去想他得知后会作何反应,在那之前,我得先留着这条命去见他才是。   趁着神志尚还清醒,我反手扯下一片布料,撕成布条一股脑塞入口中,绕到脑后打了个死结。   小沅无非是想看我丑态百出的狼狈模样,我虽不愿意,但势必人强,也就认了。   唯独一事——我深知在阿芙蓉带来的幻想中,一定会控制不住喊出太子哥哥的名字,而这,断断不能让旁人知道。   望着苏喻难以言喻的复杂眼神,我点了点自己的唇,相信以我和他这一年朝夕相对的默契,他定能理解我的意思。   但苏喻的反应着实让我不知他懂没懂,他只是伸手揽过我,将我紧紧抱在他怀中,还不忘抬起一手捂住我脸颊上涓涓淌下的血珠,他的下巴在我额头上轻轻磨蹭着,此番景象想必看起来不能更暧昧了。   我心中气个半死,心道:苏喻怎会如此不识大体,我还指望他用美男计哄小沅呢!!   然而一念至此,一股极为舒适懒散之意像水流一般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的神志一丝丝被抽离开来,抵抗了片刻,不知哪来的一滴水落在我额头上,最终滑入眉棱,有些痒痒的,我有心抬眼望一望那人,只是我终究抵抗不住阿芙蓉带来的虚幻,闭上了双眸。   那是仿佛飘在云端的一种感觉,让我不自觉弯了唇角。   什么都不必想,仿佛这世间再没有苦难困扰我的身心,当真是十成十的飘飘欲仙登入极乐之感。   然而阿芙蓉这种东西,吸食的时候能带给我多少极乐,犯瘾的时候就会将我打入多深的血池地狱中。   我算明白了,反正没个清醒时候就对了。   的确如那车夫所说,等我从极乐的云端回到人间不多时,瘾便犯了,我全身仿佛被无数只蚂蚁啃咬着,既疼又痒又麻,更有头疼得仿佛被活生生劈开似的,我身上一层层冒出冷汗,又一层层落了,永远没有休止。   我在苏喻怀中生生捱了一轮犯瘾的苦楚,自知涕泪横流,唯一一丝理智让不愿在他俩面前示弱,便一转脸全蹭在苏喻的衣襟和袖口,但还是不够,此次的痛苦与之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更甚者,我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渴望,我只想要一物。   只要给我阿芙蓉……只要给我……我不介意用任何东西来换。   终于,最后的一丝理智也被烧尽了。   我哀求发出呜咽声,却只换来苏喻徒劳地将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这样做就能解除我的痛苦。   我不耐烦地挣动着,又生生捱了一会儿,但是每一刻都那般漫长,趁着苏喻的一丝松动,我挣脱开来,一转眼却见小沅得意地望着我,挑了挑眉。   我已经不在乎她是谁,只要有阿芙蓉,我不介意对她摇尾乞怜。   我不顾满面的泪水,正要向她爬去,虽口不能言,但是我想她并不难理解我的哀求之意。   谁知下一瞬,苏喻扑了过来,将我死死压在身下。   我正要挣扎,却被他牢牢握住双手,他道:“不行!你不可以……”   我眼前一片模糊,分辨不出他的神情,只能在一片混乱中听得他道:“你是骄傲到近乎自负的人,若是放任你……你清醒后会难过的……”   我怔了一瞬,心道你在说什么屁话?骄傲不当吃不当喝的,我愿意拿这玩意换此刻给我一点点阿芙蓉。   我愈发狂躁地挣扎起来,但因为之前的软筋散,再怎样动作都使不上什么力气,好似猫挠一般。   苏喻忽然俯下头,死死抵着我的鬓边。   一滴滴水渍掉在我耳廓上,我失神地望着车顶,只能听得他绝望的耳语,“我宁愿是我……我宁愿是我……”   当我渐渐恢复神智的时候,天色已暗。   我抬手抵到苏喻的胸膛,微弱却坚定地推了推他。   苏喻好似感受到了,但他不但没有松开我,反而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脸。   那双清澈的眸子深深望进我眼中,我听得他急切问道:“你怎么样?”   衣服被汗水湿透了大半,被微风一吹有些寒冷,我便也不与他计较了,只是有气无力地抬了抬下巴。   苏喻本就如临大敌般盯着我每一个微小的动作和神情,见此便立刻会意,连忙帮我解开口中束缚。   我道:“水……”   苏喻抬起头道:“小沅姑娘。”   我看不到小沅的神情,只能听到她沉默片刻,好像扔了个什么过来,道:“温大夫,你如此待他,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苏喻捞起水囊,拔开塞子,一点点喂入我口中。   他小心动作着,语气听上去有些落寞:“……我与他没有关系。”   我差点呛住,心道:什么?好歹也是上过床的——不过也对,明显小沅对他有意,的确不该在此事上刺激她,苏喻还是靠谱的……   一念未转完,却听苏喻又道:“一厢情愿算不得什么关系。”   “噗……咳咳咳!”这次,我是真的呛住了,猛咳数声,险些窒息。   苏喻为我默默拍着背,而小沅好像很难解他话中含义似的,半晌才不可置信道:“温大夫……你对他……”   然而就在此刻,一声很遥远的呼哨打断了这对话。   小沅立刻警觉起来,截住话头,反身出了车厢,不多时,又传来第二声呼哨。   这一声夹杂着一骑疾驰的马蹄声,短短片刻,便从远处已到了耳边。   苏喻早在第一声呼哨时,就猛然将我拉回他怀中。   他咬破舌尖,吐出一口血来。   我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刚想问:“你干嘛!”   然而我没有问出口,因为就在这瞬间,整个马车像断了线一般,侧翻着飞了出去。   苏喻不知哪来的力气,牢牢地将我按在他怀中。   待车厢好不容易停了,他拉住我从车窗中滚了出去。   出来才知,此处竟处于一个陡峭山坡上,前无去路,后被车厢截住,不远处,那拉车的四匹马均被飞箭射翻,倒在路旁。   一人纵马飞奔而至,离得近了,他跳下马来,扔下长弓,拔剑刺向小沅。   这人虽然蒙着面,又换了便服,但我一打眼,仍是认了出来。   那人剑法轻灵,身形如鬼魅一般,小沅与他过了两招便落了下风,她绝望地大喊一声,使出一招同归于尽的招式。   那人仿佛也没有想到她如此刚烈,一时间被逼退了两个身位,哪知小沅反身向我直冲而来,怒道:“我一定要杀了你!!”   我浑身脱力,用尽仅剩的力气,才勉强闪过小沅一个杀招,哪知她的第二招已至。   就在此刻,我脚下一滑,竟然整个人滚下山去。   苏喻手疾眼快,一把拽住了我,却止不住我的下落之势,反而被我一带,与我从那极陡的山坡中跌跌撞撞地滚落了下去,好容易停至一处稍微平坦之地,我不顾全身疼痛抬头望去。   只一望,便觉汗毛竖立,却见小沅不顾那人的攻势,拼着刀剑加身,愣是推落了那巨大的车厢,连人带车一同跌下山坡来。   眼见车厢向着我们翻滚而来,一眨眼便已近在咫尺,可惜我全身脱力,再无一丝力气躲避了。   我闭上眼睛,心想:没被小沅弄死,反倒被救人的蠢材弄死了……   千钧一刻之际,身后有人狠狠推了我一把,将我推了出去,正与车厢擦身而过。   我愕然回过头,正见那车轮碾过苏喻的一条小腿,又滚滚向下而去,最终掉进山涧中了。   我吓出一身冷汗,心有余悸道:“苏喻!好险差点碾到你要害啊!”   苏喻闷哼一声,满身狼狈地伏在地上,一手捂着左侧小腿,这般境地下他竟然还能笑出来,道:“殿下的口气……好像很可惜……”   然而就在此刻,小沅也滑落下来,眼看无可抓之处,下一瞬她就要坠入山涧。   苏喻不知怎的伸手一探,竟然抓住了她的袖子,但身形也不由被她带得下滑了几尺,小沅惊叫着,徒劳地抓着地面,却仍是滑至崖边,直悬空了身子,若不是苏喻抓住崖边一棵小树,就险些被她带着一同坠了下去。   我急道:“你做什么管她!”   “苏大人!”   苏喻似乎正回话,我却听山上传来的急切呼唤,我抬眼一看,上面那人扯掉蒙面,不是君兰是谁?   他急道:“苏大人!殿下!”他一边喊着,一边四处乱转找着下来的路,可是那山坡如此陡峭,谈何下来?   我没好气道:“我没什么,倒霉的是苏大人,连我的仇家都准备放了他的,被你一救,差点给他送走——苏喻,再不放手你真要被这女人带走了!”   苏喻抽着气忍耐了一会儿,他似乎迸出所有的力量,将她拉了上来。   小沅紧闭着双眼躺在崖边,已被吓昏过去了。   险情初我和苏喻喘息着,上面的君兰也像是松了口气,他左右望了望,道:“殿下,苏大人,马夫死了,你们自己上得来吗?我不能在此地久留,得回去了!”   我望了望陡峭的山坡,估摸他一时半会也做不出这么长的绳索,只怕我们要另寻别径了,便道:“滚吧!”   苏喻也抚着胸口喘息着道:“君兰,多谢你,你快回去吧。”   君兰望了望我与苏喻,他卸下腰边水囊,又脱了披风,将长剑和水囊裹了,从山坡上扔了下来。   君兰翻身上马,遥遥对我一揖,道:“殿下,你对君兰的恩情,今日我还完了!山高水长,就此别过!”   说罢,他调转马头,“驾”了一声,就飞驰而去了。   我莫名其妙道:“还完了?这就还完了?你说还完就还完了?!”   我气急败坏地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直至消失在视野中,我仍然不能释怀。   “还有你!”我刚转向苏喻欲斥责两句,却见他艰难地拖着昏迷的小沅,好容易才挪到一处稍微平坦之地。   他倚着一棵树坐了起来,先是解下腰带将小沅仔细捆好了,又一寸寸卷起裤管,只见他方才被车轮碾过的小腿处竟然拗出奇怪的方向,一看便知腿断了。   见他的惨状,我也就沉默了。   各自歇息了许久后,他闭着眼缓了口气,开口道:“看天色,一会儿会下雪……你身上的软筋散再有一炷香就解了,你拿上君兰的东西,寻出路去吧,但是暂时先不要回界碑处,以免撞上苏容……你可以先在鲜卑境内……”   我冷冷截口道:“那你呢?”   他不理我,继续道:“找个落脚处,等阿宁他们来找你……千万记住,阿芙蓉,不要再用了……我知道戒阿芙蓉很痛苦,但是……”   说话间,一炷香已过,我果然觉得渐渐恢复了些力气,只是方才阿芙蓉之瘾发作过一轮,此刻我仍是筋骨懒散,堪堪行动罢了。   我向他走去,苏喻恰好说到:“我腰间有样东西,劳烦你取出来。”   我依言向他腰间探去,果然摸到一个带着他体温的硬物。   我取出来一看,顿时有些惊讶,这竟是……   苏喻自嘲地笑了笑,道:“这是你送给韩姑娘的玉佩,早在我们离京之日,韩姑娘就托我交还给你……但我……”   我握着玉佩,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低声道:“你为何不给我?”   苏喻笑中自讽之意更深,他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我。   我慢慢抚着他的小腿,探在他的伤处上,又逼问道:“你为何不给我?”   苏喻沉默良久,似乎是因为我触碰到了他的伤处,他忍不住“嘶”的抽了口冷气,渐渐露出些许惨败的笑,道:“你的来世许给太多人啦,也许有了信物,才能换来……换来你的一顾吧。这种小儿女心思,由我说来未免贻笑大方了……”   我没有笑出来。   我沉默地望着他的伤处,道:“我若走了,你在此地自生自灭么?”   一片冰冷雪花落在我的手背上,果然如他所说,开始下雪了。   苏喻抵着树干,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淌了下来,他带了些心灰意懒的意味道:“我有我的打算。”   我点了点头,起身便走,头也不回地钻进树林中。 第17章   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我才在那深林中捡得了想要的东西。   等我原路返回时,大约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已暮,地上落了一层不薄的积雪。   月色下的苏喻仍旧倚坐在树边,似乎在我离去后他再没变换过姿势,雪花落在他的长发和肩头,他也仿佛不觉得冷似的,只是一动不动地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抱着双臂哆哆嗦嗦地向他走去,天地寂静间,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微弱的沙沙声。   直到我停到他面前,他才缓缓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这是很用力的一眼,眼中的纷杂情愫,莫可名状,几乎要透出一股巨大的悲凉来了。   还不待我看清,他眉尖一扬,复又埋下了头,更为颓丧似的按住眉梢。   我打了个喷嚏,抽着鼻子将怀中几根粗细长短适合的木枝丢到地上,又捡起君兰的包袱,把披风丢到他身上,拔出长剑将木枝随便削了削,递给他道:“你是大夫,自己包扎吧。”   见他少见的没有反应,我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   一推之下,猝不及防地瞥见了他的神情,我顿时有些慌乱起来,“哎……你、你哭什么……”   我也拿不准他是不是在哭,苏喻明明是面无表情的,甚至称得上冷漠,但唯有大颗大颗的水滴从他眸中掉出来,似断了线一般砸在雪地中,无声地坠出一个个小窟窿。   被我一这样说,他好似方才察觉,也很惊讶地摊开手掌,望着掉在上面的泪珠发怔,那泪珠有的滑下他的掌侧,有的顺着他的手腕淌入袖口,不知道有什么好看,他竟然失神般望了那么久。   见他这般不寻常情状,我疑心他被冻坏了脑子,顿时心急不已,忙不迭地摇晃着他的肩膀道:“苏喻,苏喻!你……你没事吧!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傻了啊!”   苏喻任由我摇晃着,我不知问了多少句,他都一言不发,只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痴痴望着我,我又疑心他是不是发烧了,连忙伸手探上他的额头,可是我的双手也被冻得失了温度,摸不出个所以然。   我只得抿了抿唇,抓着他的肩膀探过身,用嘴唇触上他的额头试温度。   这一次,苏喻终于有了反应。   他搭上我的手臂,将我拉扯了下来,不忘扳过我的脸颊端详了片刻,明明他面上仍挂着水渍,却已然恢复了往日那般平和的语调,道:“好在伤得不深,不会留疤。”   我登时反应过来,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口中便没好气地抱怨道:“你发什么怔?倒是应我一声……”   苏喻极浅地笑了一下,没有理我,撕下下摆布料,自取了树枝将伤腿固定了。   都说医者不自医,我看他对自己也挺下得去手的,勒住打结时眉头都不皱一下,好像那腿不是他的。   ……那他方才哭什么。   我觉得我越发看不懂苏喻这个人了。   见他将自己打理好了,我走到仍旧昏迷的小沅身边,想从她身上搜出阿芙蓉,免得在途中发作,可惜这女人竟然将身上所有阿芙蓉都灌给了我,只剩了个空瓶。   除此之外,只有几文钱,一个火折子,一盒胭脂。   其实我本想趁苏喻动不了,把她再推下崖去的。   可是不知道为何,当我随手拧开那个胭脂时,盒中溢出廉价的味道,里面的胭脂已然见了底,我刚想笑她干这种九死一生之事时竟然还揣着胭脂,却又忽觉出几分不忍来了。   她和绿茶差不多大,本就是最爱打扮的年纪,却身负血海深仇,用的是这样几文钱一盒的廉价胭脂,约莫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仿佛直到了这一刻,我才觉出小沅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正踌躇间,苏喻在我身后道:“殿下,劳烦你把小沅姑娘挪到我身边。”   我蹙眉道:“作甚?她武功虽然一般,但是身手矫健,你若放了她,等她醒过来就一刀一个,恐怕明天日出前还来得及在他爹墓前上柱香。”   苏喻不理我的讥讽,仍是道:“殿下请信我。”   我思虑片刻,依言将她抱到苏喻身边,抱着手臂冷眼看他。   哪知,我这一动作,她竟然悠悠醒转过来。   苏喻从怀中摸出一个细长的针盒,其中只有一根金针,较之他寻常所用更为细长。   小沅慢慢环视四周,面上神情仍然怔怔的,只有当扫到我时,顿时露出凶狠表情。   我在她出口前抢白道:“你把我害成这样,我都没把你从这扔下去,你还怎样?!”   小沅恨道:“猫哭耗子,你怎么不把我扔下去呢?你手上沾满了我叱罗家的血,不差我一个!我只恨没早早一刀杀了你。”   我甚是认同,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对,报仇就报仇,弄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干嘛?在镜湖小筑时,你若是直接给我一瓶毒药,这仇早报了。”   小沅不知是气的还是悔的,顿时流下泪来,苏喻适时截口道:“殿下,你可以去远处稍等一下么?”   我道:“你要作甚?”   苏喻拈着那根金针,柔声对小沅道:“小沅姑娘,对不起,我要夺走你的记忆。”   此言一出,别说是小沅,连我也震惊不已。   苏喻徐徐道:“杏林中,有一些病人失忆的病例,究其原委,其中大多数案例的相同之处,皆是病人被伤到了天心穴,后来一些杏林大家用牲畜试过此法,发现确然如此……小沅姑娘,现下没有更好的办法,对不起,但我保证……不会很疼的。”   小沅瞪大眼睛,怔怔道:“不要,不要……”   我不想再看,走远了一些。   夜色沉沉,月光洒在雪地上,映出一地银白。   我抱臂倚在树边,苏喻和小沅的对话顺着风断断续续地送入我耳中。   不得不承认,苏喻有一种让人安定下心神的本事,他们说了很久,我听着小沅声调平稳了许多。   苏喻的针盒刀匣都随着马车一同跌进深渊了,我正在琢磨为何偏偏他要将这根针贴身带着,就听小沅一边抽泣一边道:“原来你叫苏喻……真好听啊……”   不知苏喻说了什么,他声音太低,我听不清楚,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到小沅泣声说了许多,我听着,似乎她自知难逃,要一口气将她一切过往说给苏喻听似的。   苏喻沉默地听了许久,最终,他极其郑重道:“小沅姑娘,你的确无辜,也确有苦衷,但你为了复仇也害死了无辜之人,我不能替旁人原谅你;就像他也有苦衷,我也无法让你原谅他。世人皆苦,不过……今日之后,一笔勾销,若你我还能再见,我定会好好照顾你……睡吧,醒来便不会再被仇恨折磨了……”   小沅抽泣片刻,忽然强笑道:“罢了,我们鲜卑女儿,向来是不忍让心上人为难的。”   我抬头望着月色,哈出一口雾气来。   等那厢静默了,我又等了一会儿才回了去,只见小沅静静躺在披风上,被裹得严严实实。   苏喻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我出声打破了着寂静,道:“再不走,我的阿芙蓉要发作了。”   苏喻应了一声,却仍是望着她道:“她醒来后,一定会很害怕……”   我答非所问道:“她是牧羊女出身,从小登高爬梯身手伶俐得要命,再加上身子又轻,爬回去于她来说并不难,这里又是鲜卑境内,你担心她作甚?”   不等苏喻回答,我走到他面前勉强矮下身子,道:“走吧,我背你——方才我在那树林中好像看到那个山头有一个猎户的小屋。”   临走时,我犹豫再三,还是捏着鼻子给小沅给拖到避风处,在她身边生了个篝火。   免得她冻死在半夜,让苏喻失了这桩功德,这么个活生生的大菩萨飞升不了就可惜了。我冷笑的这么想着。   做完这一切,我们便向着那有着猎户小屋的山头出发了。   要知望山跑死马,光是在这雪林中穿梭就很耗体力,更何况我还背负着一个大活人。   苏喻与我差不多高,可能是他平时看着太文弱,无甚压迫感,故而并不显得很高,但此刻我才觉出他也是个成年男子的体量,我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已经想给他扔下八次了。   但是想想他对我的好,我也就默默忍了。   如此两厢静默地行了一段,雪夜风冷,天地间一时只有我的脚步声,我抬头望了望那一钩明月,心中没来由的想:太子哥哥现在在做什么?唉,幸好他不会像我这般在冰天雪地中奔波,希望君兰嘴严些,那群护卫也机灵些,瞒得过苏容的盘问,这波折可千万莫要连累到他——哪怕见不到他,不能留在他身边,但是如果能得知他一切安好,那也可以。   胡思乱想了半晌,心思转回到苏喻身上,他安静地伏在我背上,只有轻缓的呼吸间或拂过我的耳尖。   我有些疑心他睡着了,心想:他若是此时睡去,难免着了风寒,到时岂不是还要我照顾他?   一念至此,我拍了拍他的手背,道:“苏喻,你别睡着啊……”   环在我脖颈的双臂稍微收紧了些,苏喻低低“嗯”了一声。   只这样的回答,实在不知是不是他半梦半醒中发出的,我为了引他多说两句,随口道:“一年前,若是有人告诉我,有朝一日我会和你苏喻流落到冰天雪地中,一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景象,我一定把他打出门去。”   苏喻幽幽道:“若是你方才相信我,我们也并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他出言就是拆台,我又确实理亏,只得讪讪道:“的确是我连累的你——不过当时的情况,确实也只有你了,谁能想到叱罗家还有遗孤啊……”   苏喻叹了口气,道:“因为殿下向来眼高于顶,不屑去了解身边之人的心思,而人心,向来难测。就像你待绿雪姑娘算得纵容溺爱,却不懂她的心思,你以为绿雪姑娘对你死心塌地,甘愿以性命救你,只是忠仆救主么?”   我怔了怔,道:“绿雪还有什么心思?”   苏喻摇头道:“绿雪、君兰和小沅,他们在你眼中无非猫狗一般的人物,就像你若是真心爱护绿雪姑娘,就不会对她只是一味不分是非的宠溺。就像君兰,你以为你待他好,为了救他出贱籍挨了杖责,他就会为你肝脑涂地——他也本想如此啊,换做旁的事,他自是愿意为你而死,可是人人皆有逆鳞,你偏偏……”   我顿时很不爱听,讽道:“怎么?都说京都府苏家连阍人都最是忠心知礼,苏大人现在是要传授你苏家的御下之术么?可你也没有一早看出小沅不怀好意啊!”   苏喻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竟然有些落寞,“的确是我大意了,本该在阿芙蓉一事时就将她驱逐出去,此事是我的错,因为我怕……”   苏喻向来沉稳镇定,“怕”这一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实在古怪极了,我正纳罕,却听苏喻郁郁道:“因为我怕惹你不快。”   “……”我脚步一顿。   “你难得有想要些什么的兴致,我不愿拂了你的意。”   我轻咳了一声,将他拖了拖,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随口道:“堂堂苏大人会怕我,若不是你亲口说出来,谁会相信呢。”   苏喻淡淡道:“因爱生惧,我以为殿下比我懂这个道理。”   ……我第九次想把他扔下去了。   话头说死了,我与他又陷入了沉默。   好在方才说话间,已然翻过一座山,那小屋已近了许多,约莫再走个把时辰也就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暗暗勉力自己一番,继续行去。   不过我左思右想,觉得他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其实在这一年中,我无数问过自己,若当时生有二心的是裴山行,我是否能够察觉。   无论想了多少次,我都觉得若是裴山行的话,我定会察觉到他的异处,因为他是一个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被我时时看在眼中。   而君兰,谁能想到呢?区区一个小倌,自以为施与了他天大的恩惠,他又怎么会,怎么敢有异心?至于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想到此处,我也觉得越发没意思了,尤其是这种亲口承认自己输得不冤的事情。   我暗自叹了又叹,道:“其实你说得也对,我这人刚愎自用,实在没什么值得喜欢的……苏喻,我说很多次了,你哪都好,就是眼神不好,若是重活一次……你就别救我了,搞得你现在这么痛苦。”   苏喻怔然道:“若是重活一次,我……”   我本能地转过头看他,只见他侧过脸抵着我的肩膀,虽然垂着眼帘,面上却露出几分哀伤。   他慢慢道:“我会在那时,陪你去……”   我一头雾水,道:“那时?哪……”   往事骤然袭上心头,我隐约知晓了他的意思。   他紧闭着双眸,呓语般道:“我想陪你冲出养心殿,拦下云郡主……好过在那日之后,我一想到你便觉亏欠,一想到你那日情状便觉心痛,那之后但凡有你在场,我便忍不住望着你,日子久了,竟望入心中了,爱会生惧,怜却会生爱……”   一股寒风呼啸而过,一时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分辨不出什么心情,我只觉喉头发紧,空咽了几次,竟没来由地生了几分委屈。   好在来不及多想,那小屋已然到了。   我们进了屋,见其中只有一张窄床,一个水壶,几根木柴,再无其他的了,想来这是一个猎户上山捕猎时过夜的木屋,现下大雪封山的季节,也就暂时荒置了。   不过此时此刻,有一处遮风挡雪之地总好过露宿荒野。   我将苏喻放在床上,拿起水壶去屋外盛了些雪,点着木柴烧起水来。   许是方才话题太过沉重,此刻我与他都没了谈兴,与他胡乱喝了水,擦拭了脸和手,我又将他的左腿与木枝绑得紧了些,做完这些我顿觉筋疲力尽,我与他反正有上过床的交情,也无所谓同床之类的杂事,双双合衣睡去不提。   一夜无梦。   当我醒来时,发觉自己正蜷在他怀中,他一手揽在我胸前,我不自觉皱了皱眉,正想挪开身子,却觉浑身酸疼,手指都抬不起来一根。   苏喻已经醒了,见我动了,他才按着床板缓缓倚坐起来。   我刚睡醒,仍是有些发懵,兀自躺了半天,忽然奇怪道:“我的阿芙蓉没有发作?”   苏喻闻言望了望窗外天色,道:“医术上说阿芙蓉成瘾后,一日会发作两次到三次……昨天日暮之时你发作了一次,算算时辰,只怕快了。”   我刚升起的一丝期望又破灭了,恹恹道:“既然如此,把我绑起来吧,你现在腿断了,万一制不住我……”   苏喻颔首道:“好。”   我不愿再撕衣裳,便下床去解开捆着木柴的粗绳,哪知就在此时,一股痒麻之意咬上心头。   我心惊不已,膝盖一软,已然跪倒在地。   那毒瘾袭来得迅猛而不留余地,不过片刻,我只觉全身似被蚂蚁咬噬一般难熬,额头瞬间泌出细汗,我撑着地面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殿下?!”耳边传来苏喻的呼声,他察觉到我的异样,很是焦急道:“殿下!”   我一手按住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却阻碍不了意识被渐渐抽离开来。   这实在太痛苦了,我喃喃道:“阿芙蓉……阿芙蓉!”   苏喻单脚跳下床,试图抱住我,但是这一次没有了软筋散,他又伤了脚,我虽因为犯了瘾身子瘫软了许多,此刻却与他扯了个直,谁也占不到便宜。   混沌间,苏喻与我滚成一团,他几次未能按住我,我在挣扎间,忽然在地上触及到一物。   我猛然拔出长剑,一声龙吟应声而响。   苏喻身子一僵,忽而又扑过来,急道:“不要!”   我不耐烦地推开他,道:“没有要杀你!”   说着,我就要握上剑锋,期望疼痛可以换得暂时的清醒。   就在我触及剑锋的一刹那,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绝望的清喝:“住手!阿芙蓉我给你!”   我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只见苏喻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他艰难喘息着道:“我给你!你不要伤了自己。”   这瓷瓶我极为眼熟,恍惚间想起,这正是在镜湖小筑时他从小沅手中没收的那一瓶!   我顿时又惊又喜,来不及问他为何会将此物带在身上,就扔下长剑,手脚并用地扑向他,抢夺那个瓶子。   苏喻举着瓷瓶的手一扬,他一手按着我的肩膀,急切道:“我给你倒,你不能一次用太多……”   我心中被阿芙蓉之瘾烧得火急火燎,哪里听他?只一味去抢。   争夺间,那被高高扬起的瓶中洒出一小搓粉末,不偏不倚洒落在他的领口处。   我与他俱是一怔。   我最先反应过来,顾不得那许多,附下身便伸出舌尖去舔他的颈间,洒在上面的每一粒阿芙蓉我都是舍不得浪费的。   苏喻身子微震,紧贴间,我感受到他的心跳极快,而在此刻他都不忘塞好盖子。   他死死握着那瓶子,仿佛不堪这样的接触似的,伸出一手抵着我的肩膀想推开我。   我舔舐完他颈间处的阿芙蓉,立刻又被那未被填满的欲望充斥了,我本能地低下头,顺着他的颈部吻了上去,近乎讨好地轻啄着他下颌的弧线,哀声道:“给我啊……苏喻!难道真要我求你么!”   苏喻几次偏开脸颊,试图拉开与我的距离,都被我锲而不舍地缠住亲吻,虽然是在做这种事,我的目标却在他手上,几次试图趁他不备夺走阿芙蓉,皆被他察觉,他的手腕转来转去,却永远握得死死的,使我怎么也夺不到那个瓷瓶。   我被阿芙蓉驱使的越发焦躁,不受控地淌下泪来,我一边争夺着阿芙蓉,一边胡言乱语道:“苏喻!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救我啊!”   苏喻的动作果然一顿。   我趁他失神的一刹那,一把夺过阿芙蓉,直起身子,不顾一切地拔开塞子。   我迫不及待地将那阿芙蓉倒入掌心,掌心迅速堆积起白色的小塔,我看着它,只觉永远不够似的。   就在此时,那瓷瓶又被苏喻劈手夺过,他焦急道:“够了!此物不可以一次用太多!”   被他一触,我手掌被他带得一翻,粉末顷刻洒在他的腰间。   我和他怔怔地看着那一处,我突然愤懑起来,怒道:“苏喻!你是不是成心的?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想让我舔你么?”   “不……殿下……”苏喻望着我的眼神竟有几分不知所措的脆弱。   一行滚烫液体滚下我的脸颊,我望着那散落的阿芙蓉,空咽了一下,索性破罐破摔道:“反正都上过床了,何必在意这个,只是苏喻,你大可直说,不必口中辞严意正的!”   说着,我便俯身下去,舔舐起他腰带上的阿芙蓉。   “谢时舒!”   他猛然将我推出一段距离,我一抬头,却见他双目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着,连衣襟都散乱了些许,露出一片胸膛,我看着,他竟然是个怒极的模样。   我微微怔了怔,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他向来博文约礼,哪怕是我“隋一”这个假名他都未曾敢直呼过,今天真是不知哪来的火气。   被他这样一唤,我也不悦起来,与他静默地对峙许久。   不知谁先的,等我清醒过来,竟然与他难分难解地吻到了一起。   阿芙蓉带来一种永不餍足的煎熬,仿佛心缺了好大一块,怎么也填不满。   我近乎凶狠地吻着他,想要在这唇齿交缠中获得那满足我的东西。   但那仍是不够的。   我伸手探下去,捋过他的腰带和小腹,徒劳的想要拢住他身上那些散乱粉末,好容易收集了些许,我细细舔舐着手掌,察觉到他的身体起了变化,我直视着他道:“要做么?给我阿芙蓉。”   苏喻尚在喘息,我继续道:“如果你非要玩什么花样,我也不介意陪你……”   说着,我再次俯身上去,在他耳边用气声蛊惑道:“任何地方,我都给你舔掉,如何?”   “……”苏喻的面色突然泛起殷红,但只是片刻,又唰的一下转为惨白。   他握着我的双肩,一字字道:“谢时舒,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清醒些!”   我趁机一把夺走他指间的瓷瓶,这次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甫一得手,我便连忙起身撒了一把到水杯中,不等消融便一饮而尽。   而这一次,苏喻没有制止我。   他仍然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眼中既痛又急。   自觉阿芙蓉的药效起了作用,我抽了抽鼻子,顿时熨帖了许多,连带着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有一种懒洋洋的快活。   我趁着还有力气,走过去随手拉起苏喻,将他扶到床上,自己也跟着躺了上去。   不顾他复杂的视线,我辗转了几个姿势,直到枕上他的腿才觉得舒服了许多。   我闭上眼,感受着飘飘欲仙的快活,又嫌窗外光亮太过,拉着他的手覆在我眸上。   我安抚地拍了拍他,含糊道:“你别急了,等会儿我好了,去打兔子小鹿给你吃……”   神志飘忽间,苏喻身上传来的气息拐了个弯,明明都是微苦,此刻嗅在鼻中的,却更像那人了。   我暗暗苦笑了一下,知道又要陷入幻境了。   不多时,我长长出了口气,搭着他的手挪了开来。   那人轻垂了眉目,很专注地望着我。   眼前是谢时洵的面容,一丝一毫也不差。   在阿芙蓉的作用下,我的心情很是愉悦,我也想让他开心一些。   我向他高高举起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摸了摸,随后将他带了下来,离得近了,我微微一歪头,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边。   我不自觉地微笑起来,道:“苏喻……”   闻言,苏喻霍然一惊,道:“你……?”   我道:“我知道是你……虽然我现下看到的是太子哥哥,但我知道的……”   苏喻半晌说不出话来,我喃喃道:“你对我很好,我也知道的。”   神志恍惚下,有些话到了嘴边,也就说了,虽说也许会被当做胡话,不过……被当做胡话也可以,被当做胡话更好。   我认真道:“我当然感觉得到,我是个人啊,我也有心……怎么会感受不到。”   “殿下……”苏喻忽然紧紧闭上双眸。   见他这样肝肠寸断的模样,我也没来由得有些难过,拍上胸口道:“可是我早就把心给别人啦……你不要再对我死心踏地的了,你早已不欠我的了……”   我越说越兴起,又絮絮说了许多,恨不得把对付韩姑娘的浑身解数都使出来。   直到苏喻纤长的手掌复又覆上我的双眼,我只能听得他仿佛按捺着什么似的道:“我知道了,殿下不必说了。”   我本有心再劝他几句,但那阿芙蓉终究夺走了我的神志。   等我再清醒过来,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我着实愣了一会儿,冷风从门缝中刮进来,吹得我抖了抖,向身边人挤了挤。   我本有心坐起来,但微微一动便觉得身子懒懒的,便又躺了一会儿。   苏喻似乎盯着我看了许久,此刻开口道:“殿下可清醒了?”   其实仍有些回不过神,只是听得此问,我便本能的“嗯”了一声。   苏喻忽然伸手板着我的下巴,逼我直视着他的双眸,又问了一遍:“殿下可清醒了?”   我微微皱了皱眉,道:“干嘛问两次。”   苏喻面色自若地点了点头。   我正腹诽他的啰嗦,谁知下一瞬,他忽然捏着我的下颚,紧接着狠狠吻上了我。   我不自觉皱了皱眉头,这样具有侵略性的吻,并不像苏喻。   我正想躲开,仿佛被他察觉了,他强制地按住我的后脑,不容我从他的气息中退却半寸。   他纠缠着我的舌尖不放,我只得被迫任由他的舌尖在我口中挑捻,忍不住发出几声鼻音。   约莫刚从阿芙蓉的药效中缓回来,我却仍是有些发懵,思绪极钝地转了几转,还是未曾想明白。   转到最后,念头只剩下一个。   “……他在生什么气?”   许久,苏喻终于放过了我,他以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抬手抹去我唇边一丝晶莹。   在这极近处,他用近乎逼问的口吻道:“可还记得你方才说了什么?!”   我只顾喘着气,听他没头没脑的讯问,更是恼怒起来,没好气道:“我哪知道?慢着,就算我说了什么开罪你的话,你干嘛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较劲!再说……”   后面的还未说出口,我就被苏喻一把按倒,他惩罚似地咬了一口我的喉结,道:“我帮你想。”   我一向讨厌被触碰喉结,抬手去挡,不悦道:“干嘛都喜欢碰这里,又疼又痒的……”   “都……”苏喻神色黯淡了一瞬,然而还不等我反应过来,他更重地咬了一口。   “苏喻!”   这次我是真的生气了,没轻没重地挣扎起来,扭动纠缠间,一不小心蹬上他的伤腿。   苏喻登时轻轻抽了一口冷气,撑着身子半坐起来。   我愣了一刻,立刻直起身子查看了一番,心中一边暗悔自己鲁莽,一边为他仔细地系紧了木枝。   做完这一切,我也有些无力地跪坐在床上,抱怨道:“你都这样了,有心也无力啊!”   话音未落,苏喻就伸长手臂揽过我的腰,带了些强硬地将我带过去,迫使我跪坐在他腰间,他笃定道:“可以。”   “嗯?你……”   苏喻仿佛不想听后面的话,再次按着我的后脑与我唇齿纠缠起来,我迷蒙间,只觉他一手探进我的衣襟,几下动作便将我的衣裳褪到臂弯,屋中凉风一吹,我不自觉往他身上贴去。   他一手不轻不重地拈着我的乳尖,不知为何,他的动作……比起挑拨起我的情欲,更像是一种极致的占有。   我叹了口气,心想:罢了,真是欠他的。   深吻中,我环上他的脖颈,抽掉束发的素色发带。   苏喻的长发顿时散乱开来,他微微睁开半眸,如水眸子凝向我的手中。   我展开发带向双眼蒙去,哪知却被他一把夺过。   这动作太过迅猛不留情面,甚至明显蕴含着几分怒气,即便是床上也堪称无礼,我甚是纳罕,苏喻突然仿佛吃错药一样。   他仿佛要望到我心底,坚定道:“不许。”   我蹙眉道:“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复又笃定道:“不许蒙上眼睛,我要你看着我,看好,眼前的人是我。”   我微微怔神间,他握着我的腰微微用力,道:“你自己来。”   我揽着他的脖颈,与他在咫尺间对视了须臾。   苏喻这个人,从小便是四世三公的名门公子,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温文有礼,令人如沐春风,好是好,就是总觉得像隔着一层,完美得像个假人。   而这短短一年,我仿佛要把他这辈子的眼泪都看完了。   我心里有愧,到底败下阵来,只得撇着唇角褪去腰带裤子,又解开了他的腰带。   但是这种事情,真做起来实在很羞耻。   我死死埋在他的颈窝里,用发烫的脸颊贴着他微凉的脖颈,试图把热度渡过去。   一手探到身后潦草扩张了,我又握着他的粗大性器,努力了几次都不曾进去,我有些烦躁起来,没好气道:“你到底在生什么气?要是让我知道你在借题发挥……我就把你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觉他的呼吸骤然乱了。   他死死握着我的腰,不由抗拒地按了下去。   顿时,只觉一个坚挺之物径直插了进来,方只吞进一半,我便忍不住哀叫了一声,却换来他的性器又粗了一圈。   我努力平复着呼吸,抱怨道:“有人说过么?你的脸和你这玩意儿真的很不搭……”   苏喻认认真真地回答道:“没有。”   我抬起头想要与他理论一番,却冷不妨瞥见他的耳尖红得好似滴血一般,连带着脖子肩颈都染上了薄红。   见他动情至此,我不由怔了怔,一时也说不上什么滋味,想来想去,我到底是泄了气,随便对着他的耳廓吹了口气。   一口气吹去,苏喻微微颤抖了一下,从我的角度,只能见到他狠狠一抿唇,可是下一刻,他便掐住我的腰用力按了下去。   这一次被迫直吞进根部,我只觉眼前一黑,口中忙道:“别……别别别,我自己来!”   我的胸膛紧贴着他的,感觉到他的胸口起伏得厉害,半晌,他才道:“那么,殿下请。”   明明在做这种事,他却又用上了平日的恭谨语气,我顿时更觉得羞耻。   缓了口气,我向前倾去,重心全放在膝盖上,与他的身子更是贴得毫无缝隙,勉为其难地慢慢动作起来。   我努力用后穴吞吐着他的性器,心中却仍是不忿,不自觉皱起了眉,道:“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苏喻仿佛努力克制着什么,半晌才低低道:“殿下方才又要许我来生了。”   我顿感莫名其妙,道:“你连玉佩都舍不得还给我,不是认了这事吗?又生什么气呢?”   苏喻扳过我的脸颊,追逐着来咬我的唇和耳垂,大概是心情实在不好,他向来俊雅的面容都带了些郁色。   躲闪间,他渐渐夺过了控制权,一次次颠簸中,他死死掐着我的腰让我将那物生吞到底,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我被做得一时上气不接下气,心道:“你还是没回答我啊!”   不过已然没有力气说了。   过了许久,他的手臂一紧,忽然将我死死禁锢在他怀中。   我本能地想挣出来,谁知下一瞬,体内便觉一烫,我惊愕间,急道:“不要射进来,很难清理!”   苏喻闻言,竟然当真放开了我。   我好不容易抬起身子,扭着身子按住床板正要挪开,哪知一股白浊射上我赤裸的小腹,我微微一怔,顿时有些后悔了,要我这样看着他……他……   怎么觉得更加羞耻了。   更甚的是,苏喻拉过我的手,抚上他的性器。   不知他禁欲了多久,我眼睁睁看着那白浊从我手中喷发出来,接二连三地喷洒在我的小腹间,甚至胸膛上。   直到他终于长舒了口气,微微仰起头。   我看着自己的一身狼藉,更是无言。   不多时,他缓过神来,仿佛又恢复成那个温文尔雅的苏先生,他复又拉着我的手一寸寸抚净他的性器,又带着我的手指,缓慢地将我身上的白浊涂抹开来。   片刻,我才反应过来,猛然抽回手,微愠道:“你这是在弄干净吗!”   他很浅地笑了一下,没有理我,只是一伸手将我揽在怀中,抚向我半硬的性器,极尽温柔地上下抚动起来。   我半不情愿地沉浸在他带来的情欲中,听得他在耳边道:“殿下方才是许我来生了不假,不过你说的是‘苏喻,这辈子是我欠你的了,下辈子让你来讨债就是了——你来做我儿子吧’。”   他说到此处,仍有些介意似的,不解气地掐了我那物一下,换来我闷哼一声。   我来不及与他计较,只顾脸红起来,心想阿芙蓉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胡话说的未免也太飘了。   不过好在苏喻到底是个宽宏大度的,尤其是在餍足后。   我微微偏过头看他,见他抵着我的肩膀,神情极为认真,做这种事时还认真地像是在给病人下针开方。   见我看他,他也凑过来,轻啄着我的眼角,吻了又吻,仿佛永远吻不够似的。   我沉浸在他全身微苦的气息中,闭上了眼,不满足地探手下去。   他轻声道:“要到了么?快一些?”   说罢,也不等我的回复,便径自加快了速度,我不自觉张开口,用力呼吸着,他的唇移了下来,与我唇齿交接,手上动作却更快了。   我猛然一挺腰,一股股白浊射了出来,沾满他的手掌。   苏喻放轻了手劲,直到我全然松懈下来,他摊开掌心看了看,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又抬手抹上我的胸膛。   我懒得和他较劲,挡了一下,没挡住,也就随他去了,半躺在他怀中发怔,心道:我竟然想当他爹,那是我的不对了,毕竟不论是谁想当我爹,我也要生气的。   静默中,苏喻缓缓开口道:“你的膝盖红了。”   我仍在思忖那事,已经忖到了:但如果当真有个苏喻这样的儿子,也是足慰平生了——非要断袖也可以,但是万万不能找个叛王断啊!   苏喻探身揉着我的膝盖,随口道:“殿下在想什么?”   我连忙收了胡思乱想,道:“呃……想你。”   苏喻显然有些意外,但终究是笑了,凑过来很郑重地在我唇上落下一个吻。 第18章   时光易逝,不知不觉三日已过。   念及这短短三日,我想来想去,只觉出兔子没有那么好打。   鲜卑的兔子都是雪兔子,纯白色的,它往雪里一趴,我当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寻摸了许久,看得眼睛都要被雪晃瞎了。   好在那日撞上一只狍子,我拖了回来,与苏喻吃了两天都没吃完,主要是这木屋简陋,没有调料等物,那肉吃起来没滋没味的,我吃了两口就丢到一边了。反倒是苏喻很是捧场的多吃了一些,见我纳闷看他,他便微微笑了,道:“多吃些,腿伤恢复得也快一些。”   这天阳光正好,积雪未消,我坐在门槛上削完最后一下,把手中的木枝修出了个大差不差的拐杖,我端详了一会儿,又随手打磨了一下木刺,冲苏喻招手道:“你来试试这个。”   说完我又觉得让他单腿跳过来是有些难为他了,便拿起拐杖递给了他。   苏喻柱上拐杖,缓缓走了两步,还算顺利,看样子我做的尺寸正好。   我抱臂看着他在屋里练习走步,目光在他左腿上停留了一会儿,道:“你的腿真的不会瘸吧?”   苏喻擦了擦汗,望向我微笑道:“嗯,并无大碍,只是要养上月余而已,还要多谢殿下为我寻来木枝固定。”   我一扬手,又坐回门槛望着远处山林,道:“你明明是为了救我,非要说这种话,忒假。”   苏喻今日好像很有兴致,柱上拐就走个不停,我听着身后的笃笃声,听得我越发心烦意乱,眼中看的是景色,心思却早已飘到谢时洵那里了。   今天阳光很好,太子哥哥在做什么?   已过了三日,护卫竟然还没有寻到此处,想必定是被难缠的人或事绊住了。这倒也没什么,只是也不知道此事有没有传到谢时洵耳中,若他知晓了,定会为我担忧吧……他身子又那样差……   不知是不是关心则乱,我每次见他,都觉得他较之上一次见面更为荏弱和苍白,想到此处,我的心情也越发差了,将头埋在臂弯中,自言自语般哀声道:“太子哥哥……”   身后的噪音消停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响了起来。   隔天一早,我醒来时,苏喻已然收拾好了包裹。   他对我道:“在此处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兼之殿下的腕伤已有几日不曾换药了,着实令我担心,既然你我都需要药材,不如我们另寻出路与太子殿下会和——昨日散了雾,我看到北面山腰处有几处炊烟升起,想必是个小镇或是村落,不妨先去那里落脚。”   我愣了半天,其实我早有这个打算,旁的不说,光是阿芙蓉快用完了这一个理由,就促使着我需要去寻个有人聚居的地方,毕竟鲜卑盛产阿芙蓉,在此地,这玩意并不算稀罕,随便一个药铺就有的是。   不过因为苏喻有腿伤在身,不便行走,我一直无法言出口,此刻见他主动提起此事,我仍是有些不赞同,道:“你现在这样子,如何走?”   苏喻缓缓拄着拐走了两步,泰然自若道:“这样走。”   我顿时躺了回去,道:“好,你出发吧,我吃过晚饭再来追你,保证追得上。”   说是这样说,终究还是没有拗过苏喻,于是我们便在这样一个清晨出发了。   这几日,苏喻已然算出了阿芙蓉在我身上发作的大致时辰,故而每每在发作之前让我服用了,倒也没有发作过,只是他将那剂量卡得太死,便是服用了,也总是让我有种不上不下的难受之感,而这,他是绝无商量余地的,那瓶阿芙蓉被他牢牢揣在怀中,看得死紧。   而若是苏喻想要藏起什么,寻常人大概是发现不了的,比如我那块玉佩,在他身上放了那么久,我愣是没发觉。   我与苏喻走了不久,他多半是想到等到了有人的地方,我自己也能寻到阿芙蓉,故而突然极其郑重地对我道:“不论何时何地,你用阿芙蓉时,必须让我留在你身边。”   见我懒得理他,他又道:“阿芙蓉致幻,极其危险,断断不可独自一人使用。”   我心道:服用阿芙蓉致幻不假,问题是我若不用,待它发作起来不一样是神志不清?到那时谁还管你是不是一个人。   不过看他拄拐的艰难样子,便也不情不愿应了。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苏喻已然满头大汗,颇有些精疲力尽的模样,属实太要强了些。   然而我回头一看,还能隐约见到那间小屋。   我叹了口气,走上前将水囊递到他唇边,喂了些水给他,道:“我背你吧。”   祁山山脉连绵不绝,我粗粗估算了一下,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山地,怎么也得有方圆百里。   崇山峻岭间,我背着苏喻,腾出一只手挥着长剑,打开及膝高的野草和树杈。   好像是嫌我还不够忙似的,苏喻忽然唤我:“殿下……”   我道:“怎么?”   苏喻道:“那一日……你究竟梦到了什么?”   我道:“哪一日?”   苏喻沉吟了一下,道:“临行当日。”   我怔了怔,慢了一刻才回想起那场荒淫怪诞的梦境,顿时不自在起来,道:“不是说了吗!是你弟……慢着,你为何一直要对这事纠缠不放的?”   苏喻收紧了些手臂,凑过来望着我的眼睛,慢慢吐字道:“因为那一日,我听到你在梦中喊的是我……”   我心道:废话,那梦里是你和谢明澜,我喊你再正常不过了,但……   但是我又没法告诉他那梦境里面还有个谢明澜啊!   为了岔开话题,我道:“那你说说,你身上为何会揣着阿芙蓉?”   苏喻毫不买账,道:“殿下请先回答我。”   我佯怒道:“爱说不说,滚。”   苏喻仍是自顾自道:“殿下怎么会梦到我呢?”   我没好气道:“梦也不是好梦,是个噩梦。”   苏喻这次沉默了好一会儿,幽幽道:“也好……”   我道:“什么?”   这一次苏喻却不答了,只道:“我将阿芙蓉带在身上是因为……即便知道你已经戒了,即便你没戒我也不会给你,但……但我还是很担心,我知此物一旦沾染上后患无穷,我担心若有万一的万一,真有你迫不得已需要的一日该如何是好……那时我并未想到会有今日之事,但是哪怕这个可能性不足万一,我总归无法破釜沉舟。”   我莫名其妙地想:苏喻在说什么东西?他真是个矛盾至极的人,成天操不完的心。   我们走到日暮时分,终于见到了人烟。   这多亏了苏喻眼尖,他为我指的方向的确没错。   这是个不大的村庄,处在山坳间,虽然算得阡陌有序,但拿眼随便一扫便知这等蛮荒之地是不会有客栈的。   此刻正是饭点儿,各家都升起了炊烟。   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把苏喻扔下来让他自己拄着拐,随便敲响了最近一户的门扉。   开门的是个年轻姑娘,年轻归年轻,面上却生了密密麻麻的血红小疙瘩,连本来面目都不见了,看着有些吓人。   我震惊之下,面上不漏,只默默消化了一下惊愕之情,整了整衣襟,又想到苏喻一向招鲜卑女孩子的喜欢,连忙扶住苏喻,替他捋了一把散发,把卖相弄得好看了许多,颇有些“你好好看看他,这么俊俏这么斯文的中原书生”的谄媚意味。   然而此地约莫很少见到我们这样的外乡人,这姑娘乍一见之下,有些呆滞。   我用鲜卑话说明了求宿的来意,她很久后才反应过来,不住地打量着我与苏喻,挥手道:“不行,不行。”   我忙道:“若是姑娘你家里不方便,我看你家有个柴房,那里也可以啊!”   那姑娘越发摇头,往后退了一步,就要关门的样子。   我实在无法,只得转身欲走,去别家碰碰运气。   谁知那姑娘突然在我身后喊住我们,道:“没用的,你们别去了,这里不欢迎中原人!被村长知道了会找你们麻烦,你们还是赶紧走吧,往西再行两天,翻过那座山就到了市集了,那里会好一些。”   两天?我早被累死了。   我回首蹙眉道:“为何?”   那姑娘道:“哎你别问了,这里谁家没有几个人死在你们中原人的军队和山贼手中?”   原来是此事,若是如此,我们到处乱敲门恐怕确是凶多吉少。   见这姑娘态度有些松动,对我们倒还存了丝善心,我又掉回头去对她软磨硬泡起来。   苏喻听不懂鲜卑语,只静静地站在我身边看我们交谈,一直盯着那姑娘看,趁着一个空隙,他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我正要和他解释,忽然不知怎么想到当年造反前夜逗他的那一句,我脑子一抽,便道:“她说……花生瓜子大杏仁。”   苏喻一怔,微微低头笑了。   那姑娘却正跌足道:“不是我不收留你们,是我……我不能害了你们!”   说着,便当真要关门。   我顿时急了,连忙上前按住门板,道:“姑娘,说清楚些?你若愿意收留我们,说是天大的恩惠还来不及,哪里说得上是害我们呢?你若愿意,喏,那个中原书生怎么样?”   那姑娘被逼急了,道出一句:“因为我被邪祟上身了!靠近我你们会死的!”她指着自己的脸道:“看,就是邪祟的印记,这村里都没有人敢靠近我。”   我顿时怔住了,纵然心知这等鬼神之事不可信,但也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退一步的动作。   苏喻许是看到了她指着自己的动作,忽然又问道:“她在说她的脸?”   我对那姑娘道:“这……你且等等。”   说罢,扭头将这姑娘的话译给苏喻听了。   苏喻听了,道了声“失礼”,上前一手轻轻触着她的额头,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了许久,不知他有什么法力,一个姑娘家,竟也由他这样摆布了。   他又问了两句“疼不疼”“痒不痒”之类的,那姑娘一一回了,他终于放下手,淡然地颔首道:“不是邪祟,只是血疹而已,我可以为她医治。”   我顿时大喜,将他的话译给那姑娘听了,又捎带着吹捧了一通他的医术,最后道:“温素大夫,在漠北很有名的,名医!”   说这话,我也没有指望她真能听过他的名头。   谁知,那姑娘听得“温素”二字,愣愣地看着他,眼中逐渐溢出光芒来,她道:“你真是温素温神医?”   没想到他的名头当真传到了这山坳之中,我挑眉看了他一眼。   那姑娘又道:“我阿婆去年送货到漠北时,被温神医治好了多年的腰痛,她说温神医的话一定可以治好我,所以我一直在攒钱,想去漠北找你——啊,光顾着说话了,快请进,快请进!”   说着,她也不顾我正对苏喻说着话,就上前扶着苏喻当先进屋去了。   没想到形势逆转在这须臾间,我挠了挠下巴,心道:苏喻可真好用,第三个了,喜欢苏喻的鲜卑女孩子。   山中日子清苦,幸好此处还有一家药铺。   收留我们的拓跋姑娘是个好心的,苏喻一口气开了三张方子,她一并取了回来,除了她自己用的一张,其他的都没问我们再要一个铜板。   不过即便她想要,我们也没有,我与苏喻身上都没带银子,当时只从小沅身上翻出几文钱,杯水车薪罢了。见她砸锅卖铁的样子,我过意不去,本想把君兰的长剑递给她,她也只道不愿收,旁的权当诊金了。   如此,我与苏喻在拓跋姑娘家着实好好休整了几日,缓了口气,活过来了。   君兰的长剑拓跋姑娘执意不肯收,但有人肯收。   君兰发达了,佩剑都算得上等货色,依我看,怎么也值二两银子,可惜这等穷乡僻壤,二两银子是他们一年的用度,自是断断不肯换给我的,我好说歹说,才和药铺老板换了两瓶阿芙蓉作罢,又约定了年后他在出山卖货时用马车捎我们一程,将我们送到最近的小镇。   在那里,我们可以搭到去鹤平城的商旅车队,我们之前与清涵阿宁约定的会和之处便是那里。   之后便没什么事了,随便混些日子,安心等过年。   苏喻的医术很是靠谱,几贴药剂下去,不出半月当真治好了拓跋姑娘的血疹。   那疹子一退,拓跋姑娘显出了本来面目,虽说距貌美如花还有一段距离,但也颇有一种英气的好看。   见到了她的模样,山民们也顾不得什么中原人不中原人了,纷纷闻讯而来恳求苏喻治病。   如此一来,苏喻的温氏医馆几乎算得又开起来了,除了没有挂上匾额。   日复一日,终于到了除夕。   这日来看病的人少了许多,我终于不用被困在苏喻身边为他翻译病情了,便跑出去和几个青年赛马。   跑了几圈都被我拔得头筹,他们不服气,又约我摔跤,这次我便不肯了——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实在难看。   我颠着赢来的几文钱,打了一壶酒,踩着暮色回了拓跋家。   苏喻和拓跋姑娘之间还挺有的聊,虽然语言不通,但两人连比划带猜的,也别有一番趣味,他俩筹备了一些菜色,较之平常丰盛了许多。   我很是捧场地吃了一些,便退席去沐浴了。   沐浴后,说是休息,也没有很老实,我半躺半坐在屋檐上,望着那一轮月,忖了些心事下酒。   酒过半巡,只见苏喻拄着拐走到庭院中,仰头静静地望着我。   如水月色洒在他眼中,映出星星碎碎的柔色来。   他道:“殿下不是戒酒了么?”   我心情不错,笑道:“错了,是‘在太子哥哥面前戒酒了’。”   他冲我招手道:“岁暮天寒,殿下下来喝吧,莫要伤了风寒。”   我摇了摇头,苏喻又道:“殿下是想念太子殿下了么?”   我点了点头,道:“苏喻啊,你这样的名门出身,为何会学医呢?”   苏喻倒是没有意外之色,他只是望向月色,道:“因为我是妄图水中捞月之人。”   见我不解,他道:“以前,我只是欣赏此等美景,舍不得塘中明月被轻易碎去……纵然明月从未独照于我,我也不曾动过亲近它的心思,而如今,我怕明月碎了,你……”他欲言又止起来,面上露出几分心事重重之意,终是叹道:“无论如何,我只希望明月永在罢了……”   我望着明月走神,酒意涌上来了些许,我也不由多愁善感起来,道:“月色这种东西,亘古不变……也许在它看来,人的一生不过弹指一挥间,譬如朝生暮死的蜉蝣。可是好奇怪啊,这世上永远不变的东西,为何都没有情?而有情的,为何都终有寿尽的一天。”   苏喻没有说话,我这番醉话本也没指望旁人能理解,醉意蒙蒙的只顾自己说个尽兴,道:“苏喻你知道么,以前我觉得人的一生好长啊……怎么活也活不到死,明明与他只有三尺黄土之隔,我却还要熬过一万多天,看一万多次日头升起又落下,那时我觉得,这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惩罚。可是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我想,上天定是又怜我又恨我——以前日子虽然难熬,但我心中无惧,而如今,我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了,我非常害怕光阴的流逝,恐惧……”   我浑身都蔓延上来一股无力感,不自觉地将手指插入发迹中,喃喃道:“恐惧于我来说,并非是一种虚无之感,它发作的时候会从心开始,好像是被利刃剜掉一块,那里空了,也许是那刀太快,我过了很久才会感受到痛楚,可是到了那时,我的半边身子已经被剜掉了,都空了。”   苏喻眸中闪动了一瞬,道:“那也许并非是恐惧。”   我道:“是么?那是什么?”   苏喻慢慢道:“是……是殿下你……爱太子殿下,爱到深入了骨髓……”   我恍神了许久,脑中更是混乱一片,终究放弃了理解他话中含义。   我跳下屋檐,拉着他回了房间,我往床上一倒,道:“你说的,我做到了。”   苏喻用目光轻轻地问我。   我得逞地笑了,闭上眼道:“服了阿芙蓉之后……留在你身边。”   “殿下!你又……”   我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   果然,耳边立时清净了。   苏喻吹熄了油灯,也上了床来,他的体温较之谢时洵要高一些,温热地极为熨帖。   恍惚间,好像有人抚了抚我的额发,叹息着道:“即便只记着这一件事,也好……”   除夕过后,又混了五日。   第五日正午,药铺老板让人捎来了口信,道是苏喻需要的药材弄来了,让我们去取。   我手腕换药的药方中,有几味较贵的药材此地药铺没有,苏喻特意托了药铺老板去为我们寻来一些,没想到他当真弄来了。   苏喻听了,心情好似不错的样子,与我往药铺去取。   我与他说说笑笑地沿路慢慢行着,遇到些苏喻的病人向他打招呼问好,苏喻听不懂,不过其中友善之意还是显而易见的,他便含笑颔首。   到了药铺,一进堂中,只见屋内除了老板,竟然还立着五六个人。   为首的那个眉清目秀,一副书生打扮。   他一见到我俩,顿时长长舒了口气,抢上一步,行礼道:“隋公子!温大夫!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我怔了一瞬,立时狂喜起来,抓着他的肩头道:“阿宁!好阿宁!!太……他、他怎么样?”   阿宁眼眶一红,道:“好……还好……就、就是很担心你们……”   说罢不等我问,就拉着我絮絮说了起来。   原来那群护卫属实算得机灵,他们好不容易从苏容的盘问下脱身后,生怕被他派人缀上,便绕道而去,暗中遣了一人前去鹤平镇报信,清涵阿宁闻知大惊,连忙兵分几路来寻我们。   而他们寻到我们之事,还要多亏了苏喻,他要的那几味专治外伤的珍贵药材,此处的药铺老板记下后托人去寻,恰好寻到了隔壁镇上阿宁的药材买卖,这几味药材寻常百姓用不起,才让阿宁手下的药材商起了疑心,如此这般,才寻到了此处。   阿宁与我说话间,我无意间扫到苏喻。   他唇边噙着一丝微笑看着我们交谈,却始终保持了沉默,半晌,他走到药铺老板面前,轻声问了什么,那老板连忙拿出一提药材给了他。   我归心似箭,当下便要与阿宁他们一同前往鹤平城,去与太子哥哥会和。   阿宁自然毫无异议,将自己的马让给我,我道了谢,翻身上马,随着马儿绕了一圈,却见苏喻仍然立在原地。   阿宁见状,问道:“温大夫可还有什么疑虑?”   苏喻沉吟了一下,道:“隋公子先请回吧,此处仍有一些病人让我不太放心,我需在此再观察几日,待他们好转了……我才好走。”说着,他又将手上那提药材递给阿宁,细细叮嘱了用法,之后对他道:“这是隋公子的腕伤要换的药,路上麻烦你多费心了。”   这个理由,由苏喻说出口,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我点了点头,笑道:“菩萨心肠菩萨心肠,温大夫日后飞升的时候记得捎我一段。”   苏喻默默笑了,阿宁收了药材,道:“温大夫真是妙手仁心,如此……”他一招手,找来两个年轻随从到跟前,吩咐他们妥善照顾苏喻。   等他们说罢,我在马上攥着缰绳对苏喻抱了抱拳,道:“走得太急,来不及和拓跋姑娘当面说了,你帮和她道谢道别吧!”   苏喻立在马下,微微仰头看我,闻言便点了点头,道:“好。”   我也点了点头,没什么可交代的了,便轻喝一声,夹了夹马肚,向前行去。   刚行了一小段,鬼使神差的,我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苏喻依旧笔直地立在街边,遥遥向我望来。   可惜阳光太刺眼,他的身影逆着光,让我看不太分明。   我又对他高高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   一路疾驰,行了十天。   到鹤平城时,正是正月十五。   阿宁引我行往一处清幽别院,离得越近,我便觉心跳得越快。   临近行到门前,我跳下来马来,一把丢掉缰绳,不顾满身风尘仆仆,我随手抓了一个小厮,催促他引我去见清涵。   绕过几层回廊,一进堂中,却见堂中两人正在对坐饮茶。   没有通传,我这样的不速之客贸然闯入,引得二人侧目过来。   我勉强按下心悸,踉跄了一下,便不管不顾地直直扑入那人的怀中。   与他分别后,可谓九死一生,不过这都没有什么——至少在当下时,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开得出玩笑。   只有当我再次被他的气息包围时,一想到稍有差池便再也见不到他,我顿时后怕起来,当真是既委屈又伤心。   我枕着他的膝上,脸颊蹭过他衣裳柔软的布料,顿时控制不住掉下泪来。   开始还好,只是默默掉泪,等清涵离去了,室内只剩我与他二人,我刚唤了一声“太子哥哥”,便再也忍不住,由着性子抽抽噎噎起来,哭泣着道:“摸摸我啊,摸摸我……”   谢时洵这一次没有训斥我的软弱,他轻咳了两下,依言轻轻抚着我,过了一会儿,将我拽了起来按在他膝上,望着我的双眸半晌,抬手轻缓地抚上我脸颊上的刀疤。   我嫌那抚摸太过若即若离,抓过他的手,脸颊贴过去用力蹭着。   做着这些,我心中却仍嫌不够,于是更紧地环住他腰身,贴到他胸前,直到听到他的心跳,方觉一颗心将将落了下来,眉尖却控制不住地扬起来,眼泪掉得更凶了。   谢时洵终于也环住了我,道:“你去哪里了,我很担心你……”   这个上元节谁也没有心思过,我与谢时洵及清涵阿宁随便用了些饭菜,席间将这几日之事隐去苏喻和阿芙蓉一节后大略说了说,我又乏又困,不过是怕谢时洵担心,强打起精神说于他听罢了。   清涵听后,遥对着苏喻嗟叹了一番,尽兴后立刻遣了许多好手,叮嘱他们带上珍贵药材,去祁山接苏喻,随后又打发了阿宁处理一些后续杂事不提。   用过饭,我算着阿芙蓉发作的时辰快到了,便溜去沐浴了。   鹤平城虽然是个不大的小城,但是此处温泉甚多甚好,声名在外,清涵派人为我收拾的客房后面带一个露天温泉。   我在温泉中用了阿芙蓉,趁药效还没发作,我将瓶子妥善藏好,倚着池壁在温泉耗过最初那段神志不清的半个时辰,待后面药效减退了一些,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虽然后续也会让人迷迷蒙蒙的胡乱说话,不过我将“慎言”念了百十来遍,自信足以铭记于心了,时间长了反倒令他疑心,便随便一掩袍子,擦着头发去找谢时洵了。   谢时洵屋中亮着灯,屋内除了他,清涵也在,谢时洵是个刚喝完药的光景,正在轻咳着与清涵说话,只是我一去,两人又止了话头。   若换以前我约莫会自觉讨嫌,不过经此一事,我也打定主意厚脸皮到底,再舍不得浪费一刻与谢时洵相处的时辰了。   于是坦然地对两人问了好之后,我当着他们的面,自顾自钻进谢时洵被窝。   谢时洵好像看了看我,对清涵道:“你先去吧。”   清涵应了一声,走到床边揉了一把我的长发,道:“狗。”   我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被骂了,他就迤迤然去了。   谢时洵似乎还没有睡意,坐在灯前又兀自出了一会儿神,不过多半还是被我的眼神打动了,终于也上了床来,我立马挨了过去,抱着他的腰身道:“太子哥哥,我腿疼。”   谢时洵微微蹙了眉,道:“你的腿又怎么了?”   我拉着他的手探到大腿内侧,道:“日夜兼程骑了十天,大腿被马鞍磨破了,好疼!”   谢时洵原本有些关切,当真被我抓着手摸了过去,但听我这样说,便立刻抽回手,拍在我腰臀上,道:“你多大了,娇气什么?”   “寻常不会这样的……但是现下忍不住……”我在他臂弯中翻来覆去地换了几个姿势,都觉不够似的,最终支着手臂凑了过去,几乎要贴到他脸上,道:“只有在太子哥哥面前……”   说着,我便由着性子想要吻他。   就在要触到他双唇的一刹那,我的后领被谢时洵提着向后一拉,顿时错开了些距离。   我差点打起滚儿来,焦急道:“太子哥哥!”   谢时洵清冷的双眸缓缓移了过来,道:“不要撒欢儿了。”   我着实怔了怔,半晌才好容易敛了心神,心中是说不出的失望和不满足,但也只得低低“嗯”了一声。   哪知就在下一刻,谢时洵忽然一低头,吻了上来。   这是一个很深情的吻,他一手托着我的后脑,将我整个人压在床上,一时间,我仿佛全身心都被他困住了,没有一丝一毫不属于他。   我虽然莫名,却也又惊又喜,无暇他顾,我自觉环住他的脖颈,蜷起腿蹭着他的腰间,随着他呼吸的起伏。   待这缱绻的长吻结束,我与他在这静谧气氛中对视良久,我忽然道:“太子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被动啊……”   谢时洵一怔,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道:“又在胡说什么?”   我道:“那为何我亲你就不行……”   谢时洵当真想了想,才道:“嗯,不可由着你的性子。”   我蹭在他的领口,心中不大情愿,抱怨道:“为什么……为什么啊!”   谢时洵的拇指一寸寸滑过我的刀疤,他的眼神忽明忽暗的,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他的声音终于响起,“……因为我的确喜欢掌控你,要你……一切凭我的心意——本不应如此,不过只是在这里的话……”   说着,他轻吻着我的脸颊,后半句也被吞了进去。   他虽未说完,不过后半句话的意思明显是“在床上的话也就可以了”!   那一瞬间,我总觉得他的眼神似曾相识。   不过一时想不起来,我暗暗腹诽了两句也就作罢了,与他亲昵时无论如何都很难真正不开心的。   谢时洵低声问道:“此次遇险,你身上还有添新伤么?”   我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了。”   谢时洵“嗯”了一声,不过却接道:“衣服脱了,给我看。”   说着这种话,他却没有让开的意思,这样肌肤相贴,我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好在我从温泉过来时嫌麻烦直接穿了长袍,腰带一抽即开,便在他身下半脱半蹭掉长袍,扔下了床。   谢时洵的目光巡视过我的身体,他抓起我手肘的几处擦伤轻轻吻过,那是仿佛羽毛扫过的一种触感,光是如此,我便情难自禁了。   更甚者,他分开我的腿,摩挲着我大腿内侧一处被马鞍蹭破的小伤口,道:“你方才说这里疼?”   我顿时害羞起来,明明刚才拉着他让他摸的人也是我,但不知为何当场面被他掌控,我总是倍觉羞耻。   更何况,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他对我早已颤巍巍扬起来的性器视而不见,只专心抚着我的大腿内侧,那处又敏感至极,被他一触便浑身微颤起来。   他抬眼向我投来略带温度的一瞥,忽然俯下身去。   我绝望地捂住眼睛,他吻在那处给我带来的激动战栗难以言表,我无论多么努力凝神抵抗都无济于事。   我忍不住求饶道:“救命啊……你还不如直接上……”   闻言,谢时洵抬眼看向我,探手抚过我的胸膛小腹。   他的手指所到之处仿佛都被燃起了火。   他若有所思地抚着我的每一寸身体,直到他的双手握住我的腰侧,猛然将我向他拖去,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按着肩膀按在床上。   我徒劳地挣动了两下,反被他一手按上后背,这样的禁锢让我无法回头看他。   “太子哥哥……”   谢时洵慢慢覆身上来,轻轻咬了一下我的后颈,惹得我本能地扬起头。   然而在他的压制下,那扬起的弧度也极为有限,他却适时伸出手掐住我的下颌,逼迫我以这样的姿势堪堪侧望向他,他寒星般的眸子巡过我的脸上,许久,他不冷不淡道:“此次遇险之事,你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霎时,我心中大惊。   下一瞬,便立刻大悔!   这样近的距离,哪怕我只露出一刹那的惊愕之意,也难以逃过他的眼睛——可是方才还是旖旎的耳鬓厮磨,他冷不防问出这话,我实在一时转不过弯。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堪他眼神中的压迫感,垂下眸子委屈道:“我方才说了啊……此事我又何必说谎。”   谢时洵道:“那倒要问你了。”   我心道:难道是阿芙蓉被他发现了?不对,且不说我根本没有露出马脚,单说他若知道了,绝不会等现在才发作。若非阿芙蓉,那就是和苏喻那档子事了。   念及此,我有些疑心是不是身上哪里被苏喻留下了痕迹,被谢时洵看到了。   我忽然心虚起来,忍不住摸了摸喉结。   直到见到谢时洵的目光也停留那我颈间,我方才察觉,火烫一般丢开了手。   我顿时再无死扛的勇气,投降道:“……在猎户小木屋中,我、我和苏喻……”后面的我便说不下去了,不过也不需要说了。   谢时洵微微扬起眉,一副半惊讶不惊讶的模样。   我艰难找补起来,道:“可是当时……苏喻断了腿,他又是哭又是生气的,我哪见过他那样子,他非要弄,我就……就半推半就了。”   我心中其实是有几分理直气壮的,毕竟第一次和苏喻上床还要多亏了他谢时洵的安排,我横竖是无所谓的!   不过他积威已久,我不管心中怎么想,一边说一边还是忍不住小心观察谢时洵的神色,而他只是安静地听,无甚神色变化。   待我说完后,谢时洵沉默了一阵儿,忽然微眯了黑眸,道:“‘弄’?”   我怔了怔,道:“啊?”   谢时洵轻咬了一下我的耳垂,带着清冷的气息道:“他既然有腿伤在身,是怎么弄的?”   我登时觉得整个人都沸腾了起来。   做过是一回事,当着他面说出来却是另一回事。   许是见我久久不答,谢时洵拍了拍我的腰臀,道:“说。”   我索性将头埋在臂弯中,闷闷道:“我、我握着……他的……送、送进来。”   说完便只恨不得钻进地缝中。   哪知谢时洵只是“嗯”了一声,便拉过我的手,拗着向身后探去,直到我触到他的性器,才听到他道:“做给我看。”   我扬声道:“太子哥哥!”   话音未落,又是一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   谢时洵道:“你逃不掉的,莫要自讨苦吃。”   我抵赖不过,只得反握着他的性器缓缓抚动了起来,只抚到那物在我手中彻底勃发,又潦草扩张了两下,握着他的性器抵到后穴。   我被他面朝下按在床板上,做这事时总觉得他的目光在我的背上和后穴交接处巡视着,更添了一分羞耻,便再也不能再动作分毫了。   谢时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继续,如何送进去的?”   被这样催促着,我别无他法可想,索性把心一横,握着他沉甸甸的性器送了进来。   然而那物只堪堪进来了一个覃头,我便浑身软了下去,狭窄的后穴无论何时被他这种东西强迫撑开,都令我浑身战栗,兀自缓了半天,我求饶道:“太子哥哥,我没力气了,你……你来好不好?”   “也罢。”谢时洵附下身,在我耳边轻吻了一下,道:“舒服么?”   其实和谢时洵做这种事,不论身体上的快感到了何等极致,心中的满足却永远会比肉欲更添一层。   譬如看到他动情时的眸色,或是他贴着我耳根说话时卷过我耳廓的气流,于我来说,在世间很难寻得可与这些匹敌的快感。   不过今日我确实谈不上舒服,只得昧着良心闭上眼点了点头。   谢时洵又吻了一下,道:“我问的是……你被苏喻弄得舒服么?”   我刚要反驳,他却仿佛猜到似的,双唇轻蹭着我的眼尾,语气却是不容置疑道:“说实话。”   一时只是战栗着,我自己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过了许久,才不情愿道:“嗯。”   谢时洵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道:“如何舒服?”   一想到那日之事更觉羞惭,再开口时,我只觉自己声音中带了些轻颤,只得胡乱道:“……很、很深……”   话音刚落,却觉谢时洵握住我的腰,下一瞬,他的性器长驱直入进来,不论我如何扭动都无济于事。   我生了一身冷汗,正喘着气,听得他道:“像这样?”   我本能地一点头,待反应过来又连忙摇了摇手,道:“够了,够了,缓一缓!”   谢时洵一手抚上我的小腹,一手拧了一把我的脸颊,道了一句:“不够。”   说完,只觉有什么坚硬滚烫的东西突然碾向更深处。   “呜……!”我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闷哼。   谢时洵的动作却越发强硬,毫无转圜余地,他抚着我腹部的手渐渐离开了些许距离,我却恐惧地发现他每次撞击时,仿佛都有什么巨物要从我体内赫然而出一般,腹部那一处竟然被带得凸起些许,每次都会抵上他的手掌。   我顿时胡乱哭叫起来,短短一句话被断得极碎,许久都没有说出完整的一句。   谢时洵托起我的下巴,动作却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只道:“怎么?”   我吓得双手想要捂住腹部,慌乱中却连同他的手一起按在腹间。   不知为何这个动作竟然取悦了他,他笑了一下,抬手与我的手指交缠到了一起。   我失神般轻颤了一下眼睫,便觉眼中积蓄的水雾化作泪珠掉了下来。   谢时洵微停了动作,吻去我的泪,道:“哭什么?”   我抽泣道:“太子哥哥……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啊!”   我今天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谢时洵拂去我额头的汗珠,下身却猛然再次撞击进来,道:“是你太没长进,一说谎就心虚,目光游移的模样从小到大都不曾变过,”   我愣了半天,觉得太冤了,更加控制不住地大声哭了起来。 第19章   隔天清早,我是被几声轻咳唤醒的。   那好像是一种猝不及防却又强自按捺的咳嗽声,不知是不是错觉使然,感觉其中竟有些痛苦之意。   睡意朦胧间,我兀自怔了怔,突然一激灵反应过来,神志尚不十分清醒,但却本能地掀被起身,然而还不等我看清,就被人又按回了被窝。   谢时洵在我眼尾落下一个轻吻,低声道:“继续睡吧。”   说罢,他便离去了。   我依言又闭上眼睛,不过心底却越发疑神疑鬼起来,只望着屋门发怔。   不多时,门被轻轻推开,只见谢时洵拢着袖进得屋来。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他见我醒着,便步到床沿坐下。   我望着他怔了半天,道:“太子哥哥……你是去喝药了么?”   谢时洵摸着我散在床上的长发,点了点头。   我道:“苦不苦?”   他又摇了摇头。   我撑着身子凑近了他,道:“药哪里有不苦的……给我尝尝么!”   谢时洵好像被我的傻气逗笑了,他伸手抚过我的脸颊,眸光闪动着,终于捏着我的下巴吻了上来。   他渡过来的滋味的确不是很苦,反而是一种类似茶的清香。   缱绻过后,谢时洵退开了些许,道:“方才收到飞鸽传书,苏喻已经启程了,约莫半个月后到此与我们会和。”   我“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事,道:“说到苏喻……之前我和清涵提过,等我们从江南出海之后,就放他回去,太子哥哥意下如何呢?”   谢时洵闻言,难得沉吟了片刻,道:“此事……随他意愿便是。”   我怔了怔,道:“那他要是愿意和我们一起走怎么办?”   谢时洵反问道:“你为何不愿意?”   我道:“我没什么不愿意,我又不讨厌他,我只是觉得亏欠他。”   谢时洵这一次只是慢慢道:“是么,那就好,苏喻有他的打算,你不必自扰。”   我有些纳闷,刚要问,却见谢时洵去桌边拿了一张羊皮海图递给我,大概指了指目前已探明情况的几处海外小国。   我顿时兴致勃勃地趴在床上看了起来,方才要说什么都忘到脑后了。   指尖划过羊皮面,仿佛划到一处,我们便已经到了似的,简直能够想象在那里的生活该是如何的平静安乐。   我看得入神,看到一处小岛形状甚是有趣,忽然一抬头道:“太子哥哥,这里……”   却正正对上谢时洵的目光,他倚着床头看我,眼神像是在抚摸一般。   我怔了一下,忍不住凑过去抱紧他,死死埋进他怀中,张了几次口都觉语塞,久久说不出话来。   谢时洵抚过我的头发,道:“好端端的,又撒娇什么。”   我抽了抽鼻子,闷闷道:“太子哥哥,你是神明么?”   不等他回答,我又自顾自道:“要么就是……玉和飞升得道位列仙班了,他怕我太难过了,才把你还给我,对么?”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我越发胡言乱语起来,道:“那我吃素吧!或是日行一善好不好?”   谢时洵终于听不下去了,推了一把我的额头,道:“你的日行一善就是给我少惹些祸。”   我念及阿芙蓉一事,顿时有些心虚,只得讪讪笑了,又拿起海图问了些海外见闻不提。   如此过了半个月,在一个午后,苏喻回来了。   我一早便跑去城外迎接他,清涵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不过到底也是懒得理我,只派了几个好手随行。   我在凉亭足足灌了两壶茶,才见得他的马车缓缓驶来。   我上前唤停了马车,掀开车帘,却见他也正抬眼望来。   目光相触,苏喻分明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不过渐渐溢出个笑来。   分开不过十来天,他无甚变化,依旧是穿着那件半新不旧的青衫,素布挽了长发,一副素净温和的样子。   我坐到他身边,也对他笑。   他的目光一直在我脸上流连,半晌才道:“殿下脸上的伤好多了,再过月余应该就没事了。”   我也笑道:“你的腿呢?好点没?”   他点头道:“托殿下的福,已经可以不用拐杖走一段路了,过一阵子便会大好了。”   我更加开心,道:“那就好,我一直惦记你的腿伤,若是你瘸了,我可要内疚一辈子。”   苏喻笑意更深,取过我的右腕细细查看了一番。   时间不多,叙旧也就到此为止了。   见苏喻噙着笑侧目看我,我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阿芙蓉的事,我没有告诉太子哥哥,来和你通个气,你可不要说漏了啊。”   苏喻一怔,神色渐渐淡了下去,他思索片刻,慢慢道:“原来是此事,我本还在想殿下是如何与太子殿下坦白的……”   我拍了拍他的大腿,郑重道:“我会戒的,等我们到了江南,我就找个由头与你出去个十天半个月的,到时你看着我戒掉,好么?”   苏喻道:“我若是有此本事,殿下你现在已然戒了。”   我顿时有些愠怒,道:“苏喻,你这是在说什么风凉话……”   苏喻轻叹道:“瞒不过太子殿下的……”   我急道:“胡说,我这几天在他眼皮子底下都瞒过了的,现在有你帮我,更加没问题了。”   见苏喻仍是不大赞成的模样,又眼看马车已经快到了,我更是焦急,摇着他的手道:“苏喻!求你啦,帮帮我吧!”   苏喻沉默良久,抬手摸着我的长发,道:“殿下,你这么爱太子殿下,你也该相信太子殿下不会因此事怪罪你,也绝不会嫌弃你戒毒时的狼狈。”   见怎么都说不通,我忍不住“啧”了一声,直道:“他身子不好,最近咳得厉害,清涵他们都只说是旧疾,不叫我多问,所以……我更不想让他为我多思多虑。”   苏喻道:“这……”   这番话似乎打动了苏喻,他“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名堂反驳于我。   不多时,马车减缓,停了下来。   我与苏喻下了车,被人引着向别苑中去了,途中我暗暗拉他的手,小声凑到他身边道:“你没反驳就是应了我,不要出尔反尔啊!”   苏喻微微蹙起眉,艰难道:“太子殿下若是不问,我不会主动去说便是。”   不多时,我们已走到书房,见过了谢时洵和清涵。   清涵不知道何时与苏喻感情那么深厚了,很是关切地询问了他的伤势,随后便亲自带他去房间休息了。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我与谢时洵。   谢时洵倚着宽椅,伸直了长腿,难得露出一派慵懒之意。   我一见到他,总是忍不住要笑,   见他冲我招了招手,我便连忙走过去挨着他的腿坐在地毯上。   谢时洵垂眸看向我,道:“见他一切安好,放心了?”   心知谢时洵会错了意,不过我也有些意外,道:“太子哥哥,你在意?”   谢时洵道:“不过一时有感罢了,苏喻为人清正,对你用情至深,我说过,这世上有人真心爱你,是极难求的事……”   我傻笑起来,一歪头枕上他的膝盖道:“那太子哥哥须得对我好些了。”   谢时洵在我额头上轻推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苍白的俊美面容上一时令我看不透一丝情绪。   事实上,我若是足够自私,确实希望苏喻留在我身边。   当他是敌人的时候,是最棘手的那一个,但如今他站在我这边,我便有份“无论何时都有苏喻兜底”的轻松。   可惜我还是个正经人,这个想法刚闪过片刻,便被我忙不迭抛诸脑后了。   自从苏喻回了来,我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之前为了躲开谢时洵和清涵等人去吸食阿芙蓉,每每都要提心吊胆,生怕被抓到现行,但苏喻回来后,只需借着换药之名钻到他屋内,便可安心度过那段神志不清的时辰。   苏喻每每都表现的十分忧心忡忡,不过忧心太过,似乎又怕把我说急了,我会瞒着他自己私下使用阿芙蓉,反正到底也是由我去了。   这一日清涵来找谢时洵说些启程前往江南之事,两人正择着日子路线,我听着无趣,又算着阿芙蓉快要发作了,便去了苏喻屋中闲坐。   苏喻为我手腕换了药,有些欣慰地告诉我,我的右腕伤处已经痊愈了,今日起便可以简单动作。   我虽然已经习惯了右手残废的日子,不过失而复得也是好事一桩。   我一边与苏喻说着闲话,一边脱了衣服往他屋后的温泉去了。   不知是否因为阿芙蓉用得久了,近来总觉得服用后浑身发冷,但上次在温泉中用过阿芙蓉后,我便觉得此处再适合不过。   至于苏喻,怎么说也是同生共死还上过床的关系,他愿意似现在这般危襟正坐在池子边看我泡温泉,我是大无所谓的。   阿芙蓉发作时总让饱尝我锥心蚀骨之苦,不过此物若是服用下去,药效又总是令我神志飘忽,不自觉的开心起来。   极乐和极苦,原来只有一线之隔。   我倚着池壁,在水雾中餍足地阖上双眸,忽然想通了一事,道:“哎,你是不是怕我淹死自己啊……”   苏喻沉默片刻,道:“嗯,阿芙蓉致幻,服后神志不清,你说之前独自在温泉内服用过,我甚是后怕。”   我忍不住笑了笑,感叹苏喻真是天下第一可靠的人物。   这样胡乱想着,我翻身趴在池壁上,枕着臂弯发怔,更觉怡然自得。   苏喻不知何时走到我面前,俯身蹲了下来,拿起浸湿的巾帕,那带着暖意的柔顺布料缓缓擦拭在我肩颈上。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令我很是受用,甚至懒洋洋地摊开手臂,露出几道暗红的鞭痕,鞭痕已然不疼了,就是遇到今日这般的日子便觉得冷,那冷是沁入骨中的一种酸疼,唯有他用这般温暖的巾帕拭过时,才能好过许多。   这样静谧的气氛中,我却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话。   有人道:“回禀主人,隋公子和温大夫在后面沐浴。”   苏喻的动作一顿。   但是那声音忽远忽近,我疑心是自己幻听了,神志像是被打碎的瓷瓶,捡起这片,那片又丢了,我皱了皱眉,也就随它去了。   一阵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直到停在我面前。   “太……”苏喻刚道了一个字,就停住了。   我艰难地睁开双眼,半仰起头望去,却见那人伴着月辉星煜长身玉立在侧,眼睫微垂,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啊……”我摇了摇头,不知怎么又笑了。   我又趴了回去,仍旧笑着道:“完了,怎么越发像他了……”   见他不语,我也懒得管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他的下摆道:“不要停啊,再擦一下么!”   苏喻果然是不会拒绝我大部分要求的,他立了片刻,当真俯下身抓起巾帕,按在我肩上。   那巾帕缓缓拭过我的肩颈,又顺着后背滑了下去,这一次我更觉受用极了,忍不住呻吟出声,懒散地揶揄道:“苏喻苏喻,你这个人啊……就算不做官,不做大夫,哪怕做个搓澡师傅都能养活自己。”   过了许久,灵台一片空茫茫中,神志终于渐渐回笼。   我仍是有些犯懒着不愿起身,枕着手臂打了个哈欠,苏喻仍在我面前,腰间玉佩的流苏直垂到我眼前,我盯着看了半晌,忍不住抬手抓过那穗子捻着玩。   玩着玩着,我忽觉这玉佩眼熟得很,虽说苏喻身上的配饰我也多是见过的,但此物我明明记得不是他的,分明是——   是那个人的!   我心头微震,缓缓仰起头向苏喻面上看去。   正对上一双不属于他的冰冷黑眸。   我顿时又惊又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心道:难道阿芙蓉药效还未褪去?   我猛地摇了摇头,掬起一捧水往脸上一泼,抹了把脸,再向他看去,仍是那人的模样。   “殿下……”恰在此时,苏喻的声音传来,却不是眼前这人说的,我本能地循声望去,只见苏喻立在不远处,正忧心忡忡地望着我,又转向我面前这人道:“太子殿下,温泉湿气重,久留在此对你身子不利。”   我终于缓缓回眸望向面前这人,在他的目光下,我仿佛全身皆僵住了,徒劳地空咽了一下,道:“太……太子哥哥……”   谢时洵轻咳了两声,站起身道:“穿好衣服,和苏喻来书房见我。”   苏喻垂首道:“是。”   我也惶惶然地应了,从池中上了来,抖着手勉强穿戴起来,可是越是慌乱,越是系不上,苏喻见状,也来帮我。   谢时洵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移过目光,离去了。   他一走,我便也顾不得衣服了,一把抓住苏喻的双肩,几乎带着愤恨道:“你!”   刚说一个字,突然想起之前屡次冤枉了他之事,便强忍着缓和了口气道:“苏喻……你……”   我本想问“是不是你”,但是不知怎么竟然没有问出口。   苏喻任由我抓着,仍在为我系着颈间暗扣,道:“殿下,我既然应了你,便不会食言,此次是太子殿下自己起了疑心。”   我拍了拍他,权当道歉了,只顾焦急道:“怎么办……”   我刚从阿芙蓉药效中缓过来,脑子仍是有些迟钝,遇到此事,更加一团浆糊了!   苏喻示意我抬手,仔细为我系好腰带,又抚平我衣襟上的一处褶皱,才开口道:“你在颤抖,这么害怕么……”   我万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句,结结实实地怔了一下,道:“你在说什么?你这不是废话?”   苏喻思索着慢慢道:“当年你兵败的时候不见惧色,尚还拿陛下与我取笑,被小沅灌入阿芙蓉时,也不见你有甚在意的,但唯有此时……”说着,他眼神黯淡了下去,自言自语道:“爱则生惧……”   我急道:“都这时候了,你就不要感慨这些有的没的了!”   苏喻仍是自道:“现在的你……才让我觉得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是……”   我道:“苏喻?!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苏喻果然不语了,只是不知道在想什么,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明显心不在此,知道指望不上他,我转了几个圈仍是无计可施,只得拖着他前去书房了。   一进门,只见谢时洵坐在案后,望向窗外,目光悠远。   见我们来了,他终于收回目光,在我面上望了一望,又垂下眼帘在脚边定了一下。   我顿时会意,只得挨挨蹭蹭地过去了,跪在他膝侧,偷偷回头望向苏喻,指望他说点有用的。   苏喻神色自若,撩起下摆,也跪在不远处。   谢时洵端起一个瓷白茶杯,茶杯白,他的手指却仿佛比那茶杯还要苍白三分。   茶烟细细,氤氲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静默,室内只有无尽的寂静。   过了许久,他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道:“苏喻,你不该纵着他胡闹。”   苏喻低头道:“是,此事祸积忽微,皆由在下之过。”   谢时洵道:“此事始末你道来吧,一分一毫皆不可落下。”   苏喻应了,娓娓道来,他不愧是年少登科的人物,言简意赅措辞得当,从小沅与我结交说起,说到我被灌入阿芙蓉,我眼看着他就要说到祁山猎户小屋那一夜,顿时极不自在,连连咳嗽起来。   苏喻果然微微顿了一下,谢时洵不轻不重地踢了我一脚,我便萎靡地捂住了脸,咳不出来了。   有些事情做了是一回事,说了又是另一回事。   比如我和苏喻那档子事,在场三个人都心知肚明,我本是无甚所谓的,但是倘若苏喻当着谢时洵的面叙述一遍,我便觉得仿佛被扒光了示人一般羞愧了。   这其中关窍,我一时也说不上个所以然。   身后的苏喻已经讲到了他被马车碾断了小腿,我背他上山那段了。   眼看着我在他口中已经“扑上去与他夺药”了,我还是按捺不住,回过头瞪他。   谢时洵仍是神色不动地听着,却探出一只手,拨着我的脸颊将我转了回来。   我只得听着苏喻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肌肤之亲”“一人之过”云云,我只觉面上发起烫来,拽着谢时洵的广袖在脸上擦了擦汗。   等苏喻说到“殿下恍惚之时对我许了来世之约”,我再也忍不住了,登时回头辩驳道:“慢着,我说来世当你爹也叫来世之约吗?”   谢时洵长长叹了口气,又拧着我的脸颊将我转了回去,道:“你这个顽劣的小畜生,连神志不清时言语都要欺负了人去。”   我抬起头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刚想张口,却被他的凌厉眼神逼退,只得不情不愿的闭嘴了。   待苏喻终于讲罢,谢时洵沉思良久,却道:“苏喻,你为何不令他戒毒?”   苏喻道:“此等剂量的阿芙蓉服用下去,不但致幻,而且成瘾者神志涣散,无法运起精神抵抗发作时的痛苦,倘若发作起来而得不到阿芙蓉,便会自残自杀,若是捆绑起来……医书《仁斋杂病清源论》上有记载,前朝有一户家属捆绑成瘾者十五日,十五日后此人虽然戒掉了阿芙蓉,但是已然疯癫……而后虽也有人用此法成功戒瘾,但杏林公论此法不过是四六之数……殿下尊贵,我不敢妄为。”   谢时洵不甚满意地蹙起眉来,道:“既如此,到了此处你尚在为他隐瞒,这也是不敢妄为么?”   苏喻半天没动静,才道:“作为大夫,亦是不敢妄为,太子殿下近来旧疾复发,恐因此事更添得劳神伤身。作为臣子,是在下一念之差,未及时回禀太子殿下实情,此事系在下一人之过,甘领责罚。”   谢时洵垂下眼帘,扶着眉梢沉默了许久,终于道:“罢了,念你也是一片赤忱——你先去吧,明日来书房见我。”   苏喻应了声是,便退了。   苏喻走后,谢时洵又是久久不言,似在忖度着心事,我渐渐升上一层惧意,苏喻舍不得对我下狠手,可是谢时洵……   以他的性子,只怕他再开口时就是一句“来人,把他绑了”!   我渐渐倚住了他的膝盖,抬头望他,示弱道:“太子哥哥……”   谢时洵眼神一厉,道:“跪好。”   讨了个没趣,我只得正了正身子,心下却更觉慌张了起来。   谢时洵目光沉沉落在我身上,片刻,他抬手向我面上探来,我本能地一闭眼,待那微凉的触感抚上我的脸颊,原来这并不是一个耳光,而是一个足够温柔的抚摸。   他轻抚着我的脸颊,道:“不是你的错……”他叹息着又道了一遍:“不是你的错。”   这一刻,尽管我知道他说的是阿芙蓉一事,却仍是恍然觉得,满身罪孽的我被神明赦免了。   我握着他的手,摩挲着腕上的齿痕,险些落下泪来。   我道:“我还以为你要绑我去戒阿芙蓉……太子哥哥,你别让我戒了好不好,我撑不住的。”   谢时洵没有说话,也没有抽回手,只是抬眼望向堂外的灿阳。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唤道:“来人。”   我心头一紧,乞求地望着他,他却仍然是不为所动的模样,我慌乱之中只得紧紧抱住他的小腿,预备一会儿无论谁来拖我,我就是丢尽颜面也不会去受那茬罪。   待侍者进了门,我听得谢时洵道:“吩咐下去,打点行装,三日后启程前往江南。”   我顿时欢呼一声,抱着他的小腿欣喜地傻笑起来,谢时洵俯视着我,眸中情愫甚是纷乱,只是无一丝笑意。   光阴似箭,白驹过隙。   这一次我们没有再经历任何波折,行了足足一个半月,我们一行人便安然到了江南。   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落脚的宅邸名曰月照园,位于西子湖畔,引流成池,水榭亭台,倒也有一番雅致意境。   我的右手手腕彻底痊愈了,有一日我试着挽弓,我还未觉怎样,倒给在旁的苏喻吓出一身冷汗,好一通叮嘱才罢休。而苏喻的腿伤也好了,卸了固定的夹板,微瘸了两日,也就行走如常了。   总算过上了一段太平日子,我闲来帮着谢时洵看些账册等诸事,或是翻看些海图和海外异闻传等杂书不提。   而苏喻也很喜欢此地的样子,据说江南杏林大家林立,苏喻此番前去拜访了几家声名显赫的医馆,和这些名医相谈甚欢,也便有了切磋交流之处。   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想起就在一年多以前,我还是当今权倾朝野,意图谋逆叛国的九王,突生恍如隔世之感。   这一日我纵马绕着西子湖跑了两圈,又叫了几个好手与我去林外放狗抓獾子,午时便回了来。   沐浴更衣后,我算着谢时洵午觉该醒了,便去他屋中看他。   江南的气候对谢时洵似乎也有所裨益,感觉他到了江南后咳得少了。   他揽着我随便翻了几页书,道:“玩得尽兴么?”   我连连点头,与他说了些放鹰纵马的趣事,谢时洵今日耐性甚好,都饶有趣味地默默听了,他又取出海图,道:“你看了这么久,想好要去哪里了么?”   我点头道:“嗯,”我指着一处小岛道:“婆利,我听一个出过海的伙计说,那里气候宜人,民风淳朴,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尤其是它离这里很远,无论什么恩仇,都再追不到那里去啦。”   谢时洵道:“好,就依你。”   我顿时开心起来,道:“这一去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可要在江南呆够本。”   谢时洵一下下顺着我的发丝,吻了一下我的额头,道:“恐怕还要做一件事……”   我笑道:“什么?”   谢时洵正要说话,却忽然咳嗽起来,我忙为他端来茶水,他这一次咳了很久方自平息下来。   他接过茶杯,饮了一小口茶,慢慢道:“来人,把他绑了。”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把嘴堵上。”   谢时洵负着手慢慢走着,我盯着他的纤长背影,只觉气得要呕出血来。   绳索将我的双腕勒得太紧,那几个护卫上午还有说有笑地陪着我去城外打猎,现在一拥而上给我按住捆上绳索时也未见得一分留情。   我边走边挣扎着和几个押送护卫较劲,谢时洵忽而在一个临水亭台边停下了,他回过头,神色如常道:“这里的景色很好。”   我口中也被勒了布条,此刻口不能言,只颓唐地随意扫了一眼,见眼前碧波荡漾,沿岸垂柳轻拂,确实是一派美不胜收。   谢时洵口中赞着景色,眼中却只是望着我。   半晌,他轻轻道:“你不再多看些时候么?要知你再得见此景,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听得此言,我更是又气又惧,更添了一层被他算计的憋闷感。   他复又转过身向前行去,道:“你也不必不服气,我从未答应你。”   走不多时,进得一个偏僻院落来,谢时洵沿着游廊走入一个背阴的房间,我犟着不肯进去,被那护卫一推,踉跄了一下,到底进了来。   这屋子极暗极热,我许久才适应了这昏暗的光线,只见屋内铺着地毯,四周墙角放着几个暖炉,窗户都被厚厚的黑色窗帘掩住了,屋内正当中垂下一根铁链,贴墙放着一个计时的欹器,除此之外,无甚特别的。   心中的恐惧顿时有了实感,我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却奈何不得那几个好手,在谢时洵的示意下,被他们按着将铁链绕过手腕,捆得结结实实。   谢时洵对他们道:“你们去吧,没有听到绳铃声,任何人不得入内。”   几人退下后,谢时洵拉动了一个垂绳,那铁链骤然向上一抻,我的手腕顿时被拉至在头顶。   这种滋味难受极了,更何况此等的刑罚……较之身上的苦楚,更有屈辱之意,我忍不住想说什么,发出的却只有呜呜声。   谢时洵凝望着我,仍然微微用力拉动垂绳。   这一次铁链收得更紧,我浑身上下只有脚尖才能微微着力,整个人几乎都要被拉扯断了。   好在谢时洵很快地将铁链放了放,我才得以站稳。   刚缓了口气,我更觉委屈极了,谢时洵坐在不远处的宽椅上,黑暗中,我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他似在看我,又似在出神。   无计可施,我不由得垂下头紧闭起双眼。   这屋中似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切都是静止的,连声鸟叫都不闻。   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冷汗顺着鬓角淌了下来,忍不住一歪头蹭在臂上。   几声轻微的脚步声,我抬眼望去,见谢时洵终于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为我解开口中布条,端起一杯水喂到我唇边。   我蹙了蹙眉,偏过头不肯去喝,谢时洵却仍然很有耐心地端着茶杯,轻声道:“阿芙蓉发作时,你须得凝神,切不能任由神志消散。”   我摇着头,我深知他一向杀伐决断,做出决定便再不会有转圜余地。   木已成舟,我的心气顿时没了,颓丧道:“我做不到的,太子哥哥,你没有体会过那滋味,没有人可以做到。”   谢时洵揽着我的脸颊,坚定道:“我会帮你。”   我绝望地笑了一下,道:“没有人能帮我,苏喻也说过,这样戒瘾有可能会逼疯我的,你的心太狠了,你宁愿要一个永远不清醒的我么?”   谢时洵沉默片刻,重复道:“你不会有事,我会帮你。”   仿佛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我直视着他道:“你……你是不是在罚我?你是不是仍在气我,终于让你找到了……”   谢时洵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我的话还未说完,忽然被他狠狠捏住下颌,他的双唇贴上了我的,从中渡了水过来。   谢时洵的手指滑到我的颈侧,拇指顶着喉结,直到我缓缓吞咽了,他才道:“不是。”   我张了张口,心头却忽然涌上一股痛痒,我呻吟了一声,瞬间全身便失了力气,抵着谢时洵颈间死死咬住牙关,咬得太紧,口中逐渐升起一股血腥味道。   谢时洵似察觉到了什么,他一手揽着我的后颈,一手探入我口中,冷静道:“敛神。”   我怕咬伤了他,衔着他的手指摇了摇头,在意识消散之际,痛苦地含糊道:“做不到的……”   谢时洵极为缱绻吻了一下我的眼尾,道:“我帮你。”   说着,他终于抽回手指,探入我的衣襟中,几下动作将我的衣物褪到了腰间,上身赤裸了出来。   不懂他意欲何为,我却没有多余的心力顾及那么多了。   谢时洵步进黑暗中。   他的声音再响起时,却是在我不远处的身后。   他道:“虽然会很疼……不过……”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我顿觉背后突然一麻,紧接着那一道如火烧般灼痛起来。   然而濒临消散的神志却因为这疼痛突然聚拢起来。   一时间,我只能感受到这真实的疼痛。   此时,谢时洵的第二句才至:“不过只要能使你戒除阿芙蓉,我便不悔。”   我的神志一时被阿芙蓉谴着散开,一时又被带着破风声的鞭声惊醒。   倘若真有无间地狱,大约便是此时此地了。   四周尽是昏暗的,目之所见皆无,我什么都感受不到,唯有背后那一道道灼痛极为清晰。   额头泌出的冷汗终于滑了下来,挂在我的眼睫上欲坠不坠。   而这仅仅是第一天的第一个时辰,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自己如何撑过这十五天。   谢时洵仿佛对我了如指掌,每当我的意识逐渐散开,便必定有一道疼痛加诸身上,不给我一丝喘息的机会。   我竭力抬眼望去,只见被束缚在铁链中的双手握得太紧,已爆出了几道青筋。   这样的绝境中,我反倒被激起了气性,泄愤般用尽所有力气挣动起来,拽得那铁链哗哗作响。   回应我的,是又一道灼痛捎上我的颈侧。   死寂中,我忍了许久才勉勉强强咽下那疼,恍惚间,却觉口中一股血腥味道蔓延开来。   我忽然嗤笑了起来,讥讽道:“谢时洵,按你这法子,怕是我还未戒掉阿芙蓉,先被你打死了!”   谢时洵停了停,平淡道:“不过是皮肉伤罢了,离死还远了些。另外……”   身后响起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我的下颌猛然被鞭捎拨转至侧,他强迫着令我望向他,一字字道:“谁借你的胆子,敢直呼我的名讳?”   我确有一丝胆怯,却抵不过背后疼痛燃起无名火。   我又想笑了,可是背后的鞭伤实在太疼,最后大概是露出一个扭曲的神情,依旧道:“你我兄弟都搞到床上去了,比起肌肤之亲夫妻之实,我唤你名讳这等细枝末节又算得什么?!”说罢,我仍觉不解气,又补了一句,“你说呢,太、子、哥、哥。”   谢时洵的眸子忽明忽暗,他凝视了我半晌,抬手将我唇边的血迹抹掉后,才道:“老九,你的性子未免太烈,而且烈得不分时候,越是处在劣势,你越是要激怒旁人,日后这个性子要改。”   我赌气偏过了脸,道:“是么,可惜我的命太贱,年年月月都处在势必人强的境地,连嘴上便宜都不许我讨的话,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谢时洵面色顿时沉了下去,他一言不发地掉头离去。   几步足音一停,我便觉背后燃起较之方才更为猛烈的疼来。   一道叠着一道,疼痛铺天盖地袭来,只觉后背皮肉要被撕裂一般,方才要不容易咽下的痛感又被激发出来,我闷哼一声,几乎气急了,强自忍着最后一丝耐性,大声道:“好,你要打便打!横竖你打我这么多年了!但你……换,换个行不行,我讨厌鞭子!”   鞭子总让我想起谢明澜,一想到这个人以及他施加在我身上的屈辱烙印,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从心底涌上来的凶性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鞭落在背上。   谢时洵冷道:“小畜生,由得你挑么?”   我顿时气懵了心,怒吼道:“我不是!若我当真是畜生,是狼是虎,我早在那日一刀割断谢明澜的喉咙了!你可知有多易如反掌!”   一片寂静中,谢时洵停了手,我回头望去,见黑暗中一个浅淡的身影扶住桌角,咳了起来。   我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喘息,见他这番模样,意识逐渐回笼,我紧张地望着他,道:“太子哥哥……”   恰在此刻,只听“咔”的一声,我与他不约而同地望去,见是计时的欹器发出的。   谢时洵望向那处,抚着胸口缓缓站直了,慢慢道:“这一次发作的时辰过了,你做得很好。”   我心中骤然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只是本能般道:“太子哥哥……”   他走过来为我解开手腕的束缚,我就势扶住他,道:“我……我不是有意……”   谢时洵一手推开我的脸,道:“至于旁的账,下次与你清算。” 第20章   半晌后,我趴在床上,盯着床头的一粒灯光发怔,直到一阵清凉涂上我的背部。   谢时洵的气息很是浅淡,却又似沁入了我的每寸身心。   我抱着枕头,将脸偏了过去,不肯看他。   视线所及处,厚重的窗帘泄了一丝春光进来,我没来由的想,今年的春天真的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春天。   说的是“最”,可是我又回忆不起之前的春天是何等样子的。   这十年中,我似乎被独自被留在那个深冬。   鼻尖一酸,我埋进臂弯中,将眼中若有似无的雾气蹭掉了,虽不看他,却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在床板上胡乱划过,摸到他衣袖的一角,便停住了,紧紧攥了起来。   谢时洵任我抓着,一边为我涂药,一边慢慢道:“你仍在记恨明澜打了你么?”   我闷闷道:“士可杀不可辱,要不是他是你的儿子,我……我早就……”   狠话还没说出来,屁股上先挨了一巴掌,我闷哼一声,捂着屁股,更觉消沉了。   谢时洵道:“死不悔改的小畜生。”他微微摇了摇头,道:“明澜也好,苏喻也罢,他们都对你百般纵容,明澜落得险些养虎自啮的境地,你只是挨了他的一顿鞭子,却记仇到这般?”   我道:“那是我逃掉了!若是没有玉和呢?!”   想到玉和,我更是悲愤。   有些旧事我不想再提,是因为事已至此,我再提也不过是徒增口舌之争,但许是今日的鞭子让我厌恶太过,纵然我忍了一阵儿,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索性由着性子道:“齐国如今国力渐盛,兵强马壮,我为何不能向鲜卑和北国复仇?是,是,烽烟再起,哪有不死人的?可是,难道这十年的太平日子不是云姑娘换回来的?送一个女人去牺牲时你的臣子和你的臣民们个个首肯心折,怎么,轮到他们自家儿子,自家丈夫,便不愿意了吗!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说罢,我便紧紧闭上眼睛,准备承受他的怒火。   谢时洵这一次却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再开口时,语调平静中带了些悲伤,道:“你为了云儿……恨百姓,恨明澜,甚至恨自己,都错了……”   我隐隐猜到他想要说什么,我摇着头,不想听他接下来的只言片语。   谢时洵却不顾我的抗拒,捏着我的下颌,逼迫我望着他,一字字道:“你该恨的人是我,你不愿恨我,却去迁怒无辜之人,便是错了,大错特错。”   我只觉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咬着牙道:“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谢时洵道:“倘若如今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是我,你亦会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么?”   我怔愣半晌,喃喃道:“若是我真的做了,你会杀了我么?”   谢时洵抚着我的脸颊,似乎自己也在犹豫,然而他的眸色逐渐阴沉了下去,开口道:“会,我会杀了你。”   我的心底蓦然一片冰凉。   纤长的手指划过我的眼尾,他动作轻柔,眼神却冰冷得一丝温度也无,道:“世间再也不会有九王谢时舒,有的只是养心殿密室囚牢里的一个……无名男宠。让你笑,你便要笑,让你哭,你便要哭……你余生唯一能做的事,就被困在掌中玩弄,再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你自己。”   这一瞬间,仿佛从骨缝间淌出极深的震惊和恐惧。   我更未想过这份恐惧是谢时洵带给我的。   室内空寂无声。   我望着那灯光摇曳起来,直到发出爆出一声轻响,屋内又归于纯粹的黑暗了。   我逐渐分不清我对于谢时洵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爱恨嗔痴,我占了哪一个字?   阿芙蓉和鞭伤让我逐渐筋疲力尽,我只觉眼皮越来越重,意识游离间,我胡乱地喃喃道:“可是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我不是好人,不是羊儿,我流着鲜卑的血啊,我是狼,是虎,为了得到我想要的东西,纵然我面前尸骨堆积如山,我也不会有一丝知觉——难道当我痛不欲生的时候,旁人会为我掉一滴泪吗?”   说到此处,眼前却浮现出一个俊雅温和的人影,他隔着茫茫人海,向我投来悲悯的一瞥。   我捂着脸道:“好像还真有一个……蠢材!蠢材……”   谢时洵长长叹了口气,他好像在低声说着什么,可惜我无论如何凝神去听,都捕捉不到只言片语。   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再醒来时,是被一阵争吵吵醒的。   那也许并算不得“争吵”,但说话之人急切痛心太过,尽管他强自按捺着声调,却仍旧激烈。   我有心起来听个清楚,只是微微一动便觉得背后一片灼痛,我没忍住闷哼一声,那声音便忽然停了。   沉默一瞬,门外传来谢时洵的声音,“不必再说了,你先去吧。”   那人久久不答。   谢时洵说完这句后,没有立刻听到应声,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事。   我起了疑心,忍着疼下了床,抓着外衣向门口走去。   可还没走到,就听门外传来快步离去的声音。   还不等我做什么,就见那扇门忽然一开,春日倾洒进了来。   我在黑暗中久了,忍不住抬手遮住了那刺眼的光。   谢时洵的身影背着光,扯着我的手臂向他一扯。   他道:“睡醒了?”   我“嗯”了一声,试了半天还是睁不开双眼,忍不住低头捂住眼睛,道:“方才是清涵道长?”   谢时洵不答反问道:“还疼么?”   不问还好,一问我又觉怄气,道:“当然疼!”   说着,我抚着肩膀向后望去,可是一动便牵动伤口,动作不免有些笨拙。   谢时洵拢着袖望着我自顾自动作,半晌才闲闲道:“你在找尾巴么?”   说着,他握着我的肩将我转了过去,他迎着光望了一阵,目光闪动了一瞬,不过倒没再说什么,只为我披好了外衣,关上了门,又与我步入这黑暗中。   黑暗有一点不好,就是让我分不清时辰。   屋内的时间仿佛永恒无尽,唯有欹器发出的一声声脆响,提醒着我阿芙蓉发作时辰。   不知响过多少次,谢时洵索性将欹器停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没有了时间的提醒,阿芙蓉发作的时辰也逐渐被拉扯长了,谢时洵的鞭子落点从我的后背移到腰臀,尽管我在阿芙蓉和疼痛的拉扯中,都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被打得没有一处好地方了。   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只有我与谢时洵二人相对。   而这一次,阿芙蓉发作的时间不知为何格外得长,足有寻常三四轮那般长,我疼得麻木了,只觉浑身发冷,身后的疼痛再也无法将我从阿芙蓉的幻觉中拉扯出来。   我浑身都布满冷汗,竭尽全力将头昂了起来,艰涩道:“这一次……不行。”   谢时洵道:“可以的。”   我的意识逐渐混沌起来,摇头道:“我……我……”   我刚说了一个字,意识便极速散开来,再也想不到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身后传来几步脚步声,这一次落在我背后的不是带着风声的鞭捎,而是一个轻柔的吻。   谢时洵一手解开束缚着我双腕的铁链,方自解下,我便被他按着双腕压到地毯上。   他依旧冷静道:“不许放弃,看着我。”   这一天的谢时洵在床笫之间格外温存。   我一直疑心他是向来清楚我想要什么的,只是他愿不愿意给的区别。   他与我十指交合,轻柔地把我压在身下,低头很专注地看我,他的眸子仿佛深冬湖中的明月,极冷,极深,却也极温柔。   仿佛是抵死缠绵一般。   我不由自主地陷入他的眸中,从始至终,都未曾抽离出一丝一毫,乃至当真忘了阿芙蓉和肉体上的痛苦。   他陪我熬过了这一关后,后面我的几次发作间隔更加久了。   不知不觉,便到了最后一日。   他给我束紧双腕的时候,侧头在我唇上轻吻了一下,道:“只剩最后一次了。”   我用额头蹭着他的手掌,有些警惕道:“太子哥哥……我在这个屋内说的话,都是一时之气罢了,今日出了这门,你就当和这鞭子互抵了,不要找旧账了,好不好?”   谢时洵依旧是那般端庄典正的模样,听了这话,他只是摸着我的脸颊,蹙了蹙眉,又松开了,终究没有说话。   严格来说,最后一次的发作并不算特别难熬。   谢时洵今日的手段也柔和了许多,他仿佛相信靠我自己能熬过大部分时候的发作,只在我的精神处在涣散边缘的时候,才会施以责打。   饶是如此,当阿芙蓉的毒瘾最后一次从我体内褪去的时候,我仍是沁出一身冷汗。   我剧烈喘息着,心头渐渐升上一股极致的喜悦。   “结、结束了……”我先是小声地说了一句,随后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扬声道:“结束了!结束了!我戒掉了!!”   我狂喜转过头,望着他道:“太子哥哥!我戒掉了!”   那个影绰轮廓终于动了动,他走得很慢,几步距离他似乎走了很久,都没有走到我面前,他停了下来。   他的身影仍然隐在黑暗中,神情令人看不分明。   我只能听到他道了一句:“做得很好,老九很乖。”   如此放下身段仿若哄孩子一般的口气,我与他相处这么多年,只听到过两次——第一次是他在是我母妃驾薨时安慰我的,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不哄还好,一哄之下愣是给我勾出许多委屈悲戚来。   我正要倚疯撒邪再抱怨两句,却见——   却见那道修长身影就这样倒了下去。   如玉山倾倒,再不能扶。   我怔了片刻,歇斯底里地吼道:“太子哥哥!太子哥哥!”   我懆急地想要去扶他,手腕却被铁链紧紧缚着,不论我如何动作,始终都挣不脱。   见他仿佛无知无觉一般,我急得滑下泪来,用尽平生力气大吼道:“来人!来人啊!!苏喻!”   不知是苏喻当真听到了我的呼唤,还是别的什么,他的确来了,同来的好似还有阿宁。   大门一开,我多日不见阳光,顿时被晃得睁不开眼,在一片“主人”的呼唤中,我不甘心,强行要去看他,可是稍微一睁眼便被阳光刺得落下泪来。   我六神无主,刚被解下来便抓着苏喻道:“他……他怎么了啊!”   我虽然看不清苏喻的表情,但是他罕见地沉默了。   与苏喻这一年多的相处,我自认对他了解的八九不离十了,倘若没事,以他向来体恤旁人的性子,定会第一时间轻声安慰。   可是他竟然沉默了。   阿宁忽然很急切道:“温大夫快来啊!”   说着,他便捡起外衣丢到我身上,吆喝了手下人要将我推出门外。   苏喻忽然反手抓住我的手腕,低声道:“我先去看太子殿下,之后会与殿下解释,只是……”   “只是”这二字一出,我顿时被定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手脚蓦然冰凉发抖,一时间仿佛只会傻愣愣地抱着衣服等他的判决。   苏喻似乎又将那话吞了回去,道:“来不及了,请殿下快去拦下清涵道长,他往宣州去了,走了没有几天,殿下寻匹快马还追得回来。”   说罢他转身离去,语速极快地指挥诸人诸事,我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隐隐察觉了此事凶险更胜我之前遇到过的所有险境。   我怔了一瞬,便决然地向马厩狂奔而去。   快马加鞭,连夜飞驰之下,我在次日日暮时,在荒凉的官道上拦下了清涵。   我停得太急,马儿还未停稳,我便已翻身跃下,只是因着有伤在身的缘故,身手不复以往敏捷,此刻一不小心背部着地,摔在了地上,爬起来时地上已染上了几道殷红。   我顾不得那许多,一把拽过他的马儿辔头急道:“清涵道长哪里去?太子哥哥不好了,请你随我回去!”   清涵这个人,向来有种洒脱的谪仙气质,然而不知为何,今日我见到的他,身上仿佛更多的是心灰意冷般的淡漠。   我将我所见到的一切尽数与他说了,他从始至终只有最初时露出了微微惊愕的神情,自言自语般道了一句“竟然这么快……”   之后,便再也不言不动了,连马都不肯下,任由我抓着辔头仰头与他说话,一副似听非听的模样。   我隐约猜到和那天两人在屋外的争执有关,又知清涵向来不喜我,情急之下,我双膝一曲,磕在地上,手中仍然牢牢抓着他的缰绳,哀求道:“清涵道长,我不知你与太子哥哥生了什么嫌隙,若是因我而起,我定会给道长一个说法,如今只求你先与我回月照园救人要紧!”   清涵仍像是出了神一般,他遥遥望着天际,又极为木然地看了我一眼。   我一手在身后渐渐握拳,心下已然打定主意,如果他再推脱,我就将他击昏,绑回去。   好在他俯视着我半晌,终于慢慢道:“回去便回去。”   我将将松了一口气,连忙牵着他的马儿调转了方向,自己也翻身上马,在他马后加了一鞭,我也纵马跟上。   来追他时我走的是官道,如今回去可以抄条小路,虽然险峻,路程却短了一倍,故而一夜疾驰便可以回到月照园。   十年前的景象一幕幕在我眼前闪过,满城素缟,举目只有铺天盖地的白色,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进园时,日头刚刚升起。   我拉着清涵跑得虽快,心中却忐忑不已,甚至胆怯到不敢打开那扇门。   清涵看了我一眼,眼中泄出一丝怜悯,仿佛是帮我一般,他率先推开了门。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长案边,苏喻正提着笔写方子,闻声抬起头来,神色极不分明。   他的视线先与清涵交汇了一瞬,又望向我,这次他犹豫了一下,才道:“太子殿下暂时还好,他在等你。”   说着,他引着我向内室去了。   谢时洵倚着床头,正在喝茶,他看上去还好,至少没有我预想的糟。   他今日褪去了厚重肃穆的颜色,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没有束发,长发半挽半散着,看着有一股轻素却缥缈的质感,很不像他平日的模样。   我又轻轻松了口气。   这口气一松,我方觉出又饿又渴,背后也灼痛起来了。   我走了过去,半跪半蹲在床沿边,去拉他的袖口,万般委屈道:“太子哥哥,我要被吓死了啊……”   谢时洵垂眼望向我,指节轻轻扣在茶杯上,显出难得的踌躇,他抬眼扫过清涵和苏喻,我以为他会让这二人出去,单独与我说话,但是他没有。   我的一颗心又被悬了起来。   我再傻,也觉出这屋内的三个人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谢时洵终于开口了,却是对清涵说的。   他道:“你如何回来了?”   清涵淡淡道:“我走是因为……不忍眼睁睁看着你大限将至,而我却无能为力,如今你的耗损比我想的还要大,既然被他追上唤我回来,我如何能不回来?”   霎时间,他这平淡的这一句话听入耳中,我只觉脑中“嗡”的一声。   仿佛在我心中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轰然倒塌。   我、我的心被击碎了。   一股极寒猛然泛起,迅速攫住了我的全身。   我僵着颈子望向谢时洵,乞求他说些反驳的话。   而谢时洵只是微微摇头,对他道:“难为你了。”   说着,他放下茶杯,一边轻咳,一边垂手揽住我的后颈,道:“我的精神不太好,今日只能捡些重要的与你说,你不许哭,要仔细记好。”   我眼中明明是他的身影,却觉自己身处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中,不知何去何从,不知说些什么。   我闭上眼甩了甩头,然而这无济于事,更觉脑子发昏,再无法思考。   我只是凭着本能道:“怎么会呢,怎么会这么突然……你、你不是只是旧疾复发吗?不是已经好了吗?”   谢时洵道:“这不是重要之事,你闭嘴。”   他这一次沉吟了很久,终于对我道:“谢时舒,你这性子阴戾毒辣,视人命如草芥,你自己难过一分,便要无辜之人陪你一分,此番行径损害阴德太过,以后断然不可了——以后,你要好好活着,纵然做不了好人,也再不可由着性子伤人害人,这也是我十年前想对你说的话,可惜你不回来……”   我仰头望着他怔愣半晌,仿佛被人当头一棍,他的每字每句我都听到了,却无法理解。   终于,脑海中好像有许多碎片终于被拼到了一起。   我猛然站起身,起得太猛,险些摔倒。   我晃了一晃,脑海中满是不可置信的念头,我试探道:“你、你在说什么,你……你在罚我?”   死寂中,我顿悟般颤抖指着他道:“原来这才是你的惩罚……原来你在罚我!你在罚我!!”   谢时洵剧烈地咳了起来,他没有点头,也未反驳,只是喘息着道:“你谋逆犯上,意图引兵入关,可知会害死多少黎民百姓,枉死多少兵士?因你而死的陇西府兵足有三万之众,他们同样也是旁人的父母,子女和心上人,你很痛苦么?明知道那些无辜之人都会感受到你所受的这番痛苦,你却仍旧行逆天悖理之事,你啊……”   我几乎目眦尽裂,道:“这是什么意思……谢时洵你好狠的心!你为何要这样,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凶性又起,歇斯底里道:“那些人死都死了!还能怎样!”   谢时洵漠然道:“谢时舒,我深爱着你,但是我无法赦免你的罪孽,这是你的报应,受着些吧。”   我与谢时洵在寂然无声中对视着,或许也是对峙。   最先败下阵来的是我,无疑是我,我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对他道:“你……”   可是刚说了一个字,自己都觉得音调颤得不成样子,我停下来,空咽了两下,语无伦次道:“你怪我做下的事,我定会尽力去弥补,陇西三万府兵因我而死,我……会去每一户求得他们宽恕,我可以磕头赎罪直到他们原谅我,这都非难事,我都做得到——倘若,倘若你只是想要折磨我,你已经做到了,今日的惩罚足以让我永生永世铭心刻骨,断断不敢再犯。”   我缓了一口气,用此生最低声下气的语气道:“我只是……求求你,不要咒自己,不要拿自己做筹码威胁我,我会害怕的——”   谢时洵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淡淡道:“你还是不明白。”   我骤然拔高声音道:“我是不明白啊!”   说着,我转向清涵,一把拉过他,道:“清涵道长你不是为他逆天改命了吗?你是玉和的师父,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会无能为力呢?你能救他第一次,就能救第二次,对不对?我的错我都认了,够了吧?你去救他啊!”   见清涵木然地阖上双眸,我又转向苏喻,殷切道:“还有你,你不是医术最高,最见不得人受苦的吗?你不是从小最敬仰他的吗?你现在愣在这里作甚?明明只是咳嗽罢了,怎会治不好呢?”   苏喻任由我抓着前襟,他半长的眼睫微垂了下来,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这般透着哀伤和不忍的眼神,我曾在他面上见过两次,一次是十年前的养心殿,一次是正阳门内。   那两次发生了什么,我失去了什么,自不必再说,那么这一次,这一次——   我仿佛能听到全身血液凝结成冰的声音。   谢时洵在我身后道:“老九,你知道么,上天给了你很多次迷途知返的机会。”   我缓缓转过身,见谢时洵抬起手,极慢地解着衣扣。   他一边动作,一边道:“你起兵前,明澜念及叔侄情分,几次三番欲阻你。”   我道:“是。”   他点点头,道:“即便在你兵败已成定局之时,你本可忍一人之辱,保全其余兵士性命。”   眼前闪过当日谢明澜阴蛰的神情,他对我道“谢时舒,你认错,你认个错,朕从轻发落你,留你和裴山行一条命,留这些叛军一条命,你究竟有何不满?”   我沉默不语。   谢时洵似乎也没有指望我的回答,他继续道:“后你为苏喻所救,世人都说救命之恩形同再造,而你却为了灭口对他刀剑相向,意图害他性命。”   谢时洵终于解完最后一个暗扣,他掀开衣襟。   只见分明的锁骨下,显出一道血色。   那是鲜红色的,没有愈合的一道刀痕,此时此刻,它都仿佛是刚刚才出现在他身上一般,他一动,刀痕便滴下一滴血红。   谢时洵也垂目望向那刀痕,道:“它,无法愈合。”   我失了神志般,茫茫然的,只能直望着那刺眼不祥的血红。   谢时洵又望向我,平静道:“明白了么?从始至终,哪怕你心存一丝的善念,都不会有今日的下场。”   我心中迷茫,又极为悲凉。   我望着谢时洵,不由自主地缓缓跪在地上。   我听到自己说道:“是我错了。”   出了门后,我立在中庭,怔了很久。   已进了三月,春风拂面不觉寒,入眼是白墙黛瓦,碧波荡漾柳浪闻莺,一派江南景色。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光极为和煦,映得这初春处处生机盎然。   很奇异的,我并不心痛,只觉得彻骨寒冷。   不过很快我便了然了,就像是被极锋利的匕首划了一刀,在那一刹那,并不会感受到痛,只会觉得冰凉。   而我现在,只是很疑惑。   明明日光月色都是最好、最公平的东西,忠臣孝子也照得,叛臣贼子也照得,无论多少罪孽加身,它都该是一视同仁的,但今日为何……   我望向那刺眼的太阳,喃喃道:“为何不照我?”   明知徒劳,我仍是忍不住又认认真真地问了一遍:“为何不照我?”   身后那人道:“殿下……”   我怔了怔,侧目望去,苏喻立在不远处,他动了动唇,也只是道了一句:“烈日灼眼,殿下……莫要看了。”   他说了什么,我倒是没有在意。   我仔细端详着他,仿佛是第一天认识他,连他的相貌都有些陌生了。   他沐在艳阳下,江南很衬他,衬得他越发神清骨秀,俊极雅极,也或许他一向如此,唯独今天我才真正将他看在眼中了。   我道:“之前,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何要一直留在此处蹉跎,没有理由啊,怎么会有人愿意眼睁睁看着心上人与他人情投意合同床共枕呢?原来你是在等啊……”   苏喻像是掩饰什么般别过目光,却向我进了一步。   我不堪忍受这么近的距离,猛然一把推向他的胸口,他猝不及防之下,被我推得踉跄地退了两步。   我很认真道:“苏喻,你知道你像什么?你像一只乌鸦,盘旋着,在等着他死去。”   苏喻捂着胸口,低低道:“不论殿下今日说什么,我都不会生你的气……”   说着这样的话,他自己也没察觉似的露出了一抹苦涩惨淡的神情。   我冷冷道:“滚,看见你就恶心。”   话音刚落,也许是那迟来的痛,终于察觉到了那极深极薄的伤口,于是争先恐后地喷薄而出。   我忽觉心间泛起了一阵剧痛,那是我从未经受过的痛楚,仿佛每时每刻都被万箭穿心而过。   我浑身脱力,身子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被苏喻上来搀住了,我木然着神情,只觉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后面的事便再也不知道了。   我大病了一场。   一开始还好,只是发热,但过了两三天,高热始终不退,阿宁像是知道了些什么,给我找了几个江南的名医,一天照着三四次的把脉。   尽管如此,我仍是整日昏昏沉沉的,自觉什么心思都淡了,甚至不想去见谢时洵。   之前的我恨不得黏在他身上,现在却只想避得远远的,连死都不想死在他面前。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胸膛中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叫我这般做,我也就随它去了。   就像我本觉得,我是该痛哭一场的,但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那几个名医只说我的病无甚大碍,是外伤没有得以修养便去奔波的缘故,开了一些外敷内服的方子,甚至还留下了几个食补的膳方。   名医就是名医,什么都会,周全得要命。   我也不是一心求死,一个谢时洵尚让清涵苏喻忙不过来,这个时候我又添什么乱。   故而我很是配合地喝粥吃药,其他多数时候就糊里糊涂地睡过去了。   过了几日,稍好了一些,蓄了一些体力,虽然仍是发烧,但高热改低热了,我清醒的时候长了一些,也偶尔能下地走动走动了。   清涵来看我时,我与他在庭院中的石桌边坐了,我很平静地问他:“还有多久?”   这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清涵知道我在说什么,他斟酌了一阵子,道:“原本尚有三五年之数,但他为你戒毒时,心力损耗太过,如今……”他叹息着道:“如今只剩三五月吧。”   三五个月啊……   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扭头望向不远处的一片浅绿色。   夏天,它们枝叶最繁茂的时候,他就要走了。   清涵走时,突然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   这让我心中一突,死死盯着他的唇,心中升起一丝不切实际的期望来。   然而清涵只是问:“你有什么话带给他吗?”   我摇了摇头,不知是失望还是疲乏,连话都不想说了。   清涵又道:“你在怨他么?”   我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觉得这个揣测未免太可笑了,也许有一百种理由,但清涵唯独挑出了错的。   清涵走后,我唤人取了酒来,但酒盏送到唇边的时候,我却想到,也许他之前勒令我戒酒,就是要我今日的清醒。   清醒地承受这一切。   酒这种作弊之物,万万不可。   这么一想,我放下了酒盏,伏在案上发怔。   不知过了多久,我半睡半醒之间,忽听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那人先是端起桌上的酒盏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探上了我的额头,那是一种极为克制的触碰,仿佛随时都准备着抽离。   紧接着,那人带着微微颤抖的气息,轻轻吻上我的额头。   我模模糊糊地想,我当时用嘴唇为你试温度,是因为手被冻得摸不出体温了,如今你又是何必……   我当真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到日暮。   我醒来时,仍觉有些懵然,枕着臂弯兀自怔了半晌。   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出对面石椅上有人,我身上也被人披了一件外袍。   我懒得起身,只是将将一侧头,望了过去。   只见苏喻端坐着,正拿着一本书在看,像往日一般从容清净。   他的目光从书上移了过来,我与他四目相对,渐渐坐直了身子。   上次一别,有多日未见了,然而上次分别时,别的很不漂亮。   我努力调动着神情,试图柔和一些,对他道:“苏先生,上次失礼,是我的不是了,我给你赔个礼,请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苏喻微微低下头,望着桌面道:“殿下请放心,我会竭尽所能,照顾太子殿下。”   被他一语道破了意图,我敛了神情,又漠然了。   其实,我以前并不怎么相信鬼神之说。   就像玉和死后,我虽然屡次为他祝祷,希望他当真修得正道位列仙班,但心中隐约也觉得这只是对还活着的我的一点安慰。   就像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来世许给任何人,因为在彼时的我看来,那是永不可能兑现的诺言。   玉佩是死物,承诺永不可兑现,却可以轻轻松松地打发掉纠缠不休之人,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买卖。   然而如今的我,一切固执的认知都被击碎了。   江南多雨,到了这一日,连绵小雨已然下了三天。   我坐在湖边廊下,廊下的灯笼被风儿吹得摇晃来去,我望着湖中明月出神。   我在想一件事,倘若这世上真有那等大神通的神明,那也会有来世咯?既然有来世,那说不定也会有回到过去的关窍秘诀呢?   但那关窍秘诀又是什么?都说天机不可泄露,但话本戏文里不也都有“因缘际会机缘巧合”一说吗?   比如说,会不会可以让我挽回这一切的奇遇,就藏在这湖底?   我只要跳下去,就说不定会触发了什么机遇,一睁眼就会被送回大漠那一夜之前——那之前任何一天都好。   但按这么想的话,可尝试的法子未免也太多了些,或者也不是湖底,而是现在对着四面八方磕头呢?   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四面八方磕头,但说不定这个念头就是神明突然塞到我脑子里的呢?   如此对自己的一番辩驳,竟然还给自己说动了。   我站起身跪地便拜,四个头磕得砰砰有声,磕得真心实意,指望抬头时有个仙人站在我面前,或是直接换了一番景色。   可惜什么都没有发生,夜还是这个夜,雨还是这个雨。   这一切还给一个路过的侍女吓了一跳,看她惊恐的眼神,约莫怀疑我疯了。   我跪在廊下,心中很是失望。   我没有疯,我异常清醒,只是很失望。   我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拍了拍下摆,又立在廊下看月。   这一看看到明月从东边移到正中,天边传来一声惊雷,风雨渐渐大了起来,那湖中之月被摧打得碎了一遍又一遍。   我自言自语道:“不要碎它……”   不说这话还好,说了之后,仿佛上天刻意与我作对一般,风雨骤急。   我忍不住蹙眉道:“别碎……不要碎去!”   说着,我不管不顾地跳下湖去,冰冷的湖水瞬间没过了我的胸间,裹挟着我向更深,更接近水中月的方向而去。   但是为何我越想靠近那月,它就离我越远。   不论我如何努力向它抓去,都像是徒劳。   就在此时,身后也传来一声入水声响,大雨滂沱的湖水中,有人急切地一把拦腰抱住我,用力向岸上拉去,急道:“殿下你要做什么?莫要做傻事!”   我望着那月,渐渐恢复了平静。   算算离那侍女离去怎么也有两个时辰了,他也不知道在这凄风苦雨中陪了我多久,可让他逮住我做蠢事了。   我扭过头望向苏喻,见他浑身湿透,实在狼狈不堪,我叹了口气,平平道:“苏先生,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水性极好的。”   说着,我打了个喷嚏,径自游回岸边了。   上了岸,又把苏喻拉了上来,我正要回房去换衣服,苏喻却在我身后道:“殿下,太子殿下想见你。”   苏喻极有耐心,我在原地站了多久,他就一言不发地等了我多久。   我勉强挥了挥手,道:“饶了我吧。”   我不想见谢时洵,一点都不想。   我自己也不说清是悔恨到没有颜面对他,还是害怕见到他被时光碎去,亦或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我有千百个不能去见他的理由。   然而苏喻却道:“不去的话,太子殿下会失望的。”   我仍是走,他仍立在原地,没有追上来的意思,却出口道:“太子殿下时日不多,还请殿下珍惜当下……不要重蹈十年前的覆辙。”   我顿时刹住脚步,极为惊愕地回望向他。   他说的每个字都对极了,无从挑剔,只是每个字都像一把刀,活生生地从我心上剐下血肉。   我不敢置信道:“你在、你在报复我?你也在报复我?”   苏喻仿佛自己也很惊讶似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便垂下眼帘,低低道:“殿下……对不起……”   我从恍惚中渐渐回过神,心道: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苏喻难道没有自尊没有骄傲的吗?他这样的名门公子,本就该比常人更加骄傲才对,可是他被我屡屡轻慢以待,怎么可能没有怨怼?   想到此处,我不由得泄了心气,自忖我这个人当真该死,挨这两句又算得什么。   我听不进他后面说了什么,像是逃离一般不择方向,拔腿便走。   不知不觉中,我一抬头,只见竟然到了谢时洵所居院落。   此时天色渐明,我的心中在哀求着不要去,但是脚步却迈了进去。   我从深夜而来,又沾了水,发梢衣角均带着极重的寒气,我想,远远看他一眼,这样就够了。   我极轻地推开门,步入内堂,屋内的药味更重了些,床上帷帐内隐约有个熟睡的身影。   我失魂落魄地走到床榻边,全然忘了方才只是想远远看一眼。   只有一帘帷帐相隔,我却没有拂开的勇气,然而我的身体却与之相悖,猛烈地叫嚣着想要触碰他。   摇曳的灯光中,我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从云被的缝隙中钻了进去,想要摸一摸他,我想,摸一摸他就好,再多的便断断不能了。   很顺利的,我探到了他的手指,我眷恋地抚摸着他的每一根手指,又永不知足地抚上他的手背,手腕,顺着我记忆中那道青紫色的经脉,直到摸到了他腕上被我咬出的齿痕。   曾经我与他情到浓时,也暗喜过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想着虽然不信这一说,但倘若真有来世,玉佩那等死物是断断做不得数的,我要循着手腕上的胎记去找,找遍九州河山也要找到他。   可是如今才知,这并非我留给他的唯一痕迹,除此之外还有……还有害死他的刀痕!   我低下头按住眉骨,这太痛苦了,这是一种无法纾解的痛苦,不、不要说怎么纾解它,我甚至无法形容它。   忽然间,我的手指被反握住了。   我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屋内没有人作声,昏暗的死寂中,只有我与他隔着帷帐的十指交缠。   帷幕内的人影咳了两声,慢慢坐起身。   我极为紧张地望着他的残影,暗暗祈求:不要掀开,不要掀开!   然而我的祈求,多数时候都是无用的。   厚重的帷幕被缓缓撩开,谢时洵瘦削苍白的面容终于还是显现在我面前了。   我只看了一眼,便像是被他的目光灼到似的侧开脸,不敢再看。   但他却一直在看我,一直看,一直看,看了许久。   我道:“听苏喻说,你要见我……”我强扯出个笑,故作轻松道:“我还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你怎么还会想见我呢……都是我害的你……”   谢时洵扳过我的下巴,令我不得不注视他,他亦凝视着我,缓慢却极为清晰道:“因为我想你了。” 第21章   在这一瞬间,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涌上我的胸口,太过猛烈,以至于胸口憋闷,险些喘不过气来。   我默默咽着痛,无比珍重地捧着他的手,在我脸颊上来回蹭着,舍不得放开,舍不得他的体温离我而去。   他仍是默默看我,半晌才道:“你的气息很烫,而且……”   他挣脱了我的手,在我脸颊上轻轻拧了一把,道:“瘦了些。”   我没有回应他,只是呆坐在黑暗里,很久。   终于,我移到床沿,慢慢俯身下去,枕在他的腰间,道:“太子哥哥,我不懂啊……”   今天的谢时洵有种难得的温柔,他道:“什么?”   我睁着双眼,道:“我究竟是为何而生的?我这一生存活在世,只为了忍受折磨……或是给他人带来痛苦么?”   我这一生,欢愉的时刻固然有,但细数下来实在少得可怜,多数时候,我只有无数次的失去和忍耐。   我只是万万没有料到,当我自以为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时候,上天还能先给予我,再夺走——由我亲手夺走。   谢时洵轻咳着,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他抚着我后颈的鞭伤,道:“老九,忍耐过一夏一冬吧……你这里伤痕会慢慢愈合,就像这世间许多当下你觉得过不去的坎坷,只要过了一夏一冬,就会好了。”   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苦笑起来,我何止经过一个寒暑?十个啊,那是整整十度寒暑。   但我心上的伤痕不但没有愈合,反而越来越深,每当我以为它不能再深的时候,它都会重新鲜血淋漓起来。   十年前,我还足够年轻,我的心还足够坚硬,当我独自纵马离开京都府的时候,我没有回头,甚至眼眶未曾湿一下。   但如今经历了许多事,许多生离死别,爱恨嗔痴,我早已不复当年的坚不可摧,只觉涌上的悲戚之情难以言表,更无从疏解。   我喃喃道:“究竟要让我做什么,我要如何赎罪才能让你原谅我……才能让你好起来?”   谢时洵沉默良久后,拉着我坐了起来,他又在用目光抚摸我。   他叹息着道:“我已经原谅你了……”   “那你就好起来啊!”我几乎控制不住歇斯底里地喊道。   死寂中,我仿佛还能听到四壁回响着我的呐喊。   我渐渐恢复了平静,按着额角低下头去,想要掩饰垂下的泪,但我实在是多虑了,我的眼眶依旧是干涸的。   谢时洵平静地注视着我,伸出手揽着我靠在他的胸前。   他用下颌抵着我的额顶,道:“我尽力吧。”   当晚,我紧紧依偎着谢时洵睡去,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栖云山的山茶花海,艳阳高照,微风正轻。   有人牵着我的手立在亭中,放眼望去,山茶初开,一切都是那般如梦似幻,如同仙境。   远处,一人牵着一个小道士从花中小径中缓步而至。   走到近前,我才看清了,那小道士相貌清秀不俗,明明看着年纪尚幼,但神情是那样的慈悲。   他走了过来,对我微微一笑,道:“殿下安。”   我不敢置信,嗫喏着道:“玉、玉和……”   他含笑点了点头,慢慢地抱住了我,轻声安慰道:“殿下的眼尾好红……怎么这般难过啊……”   我张了张口,还未说出只言片语,就觉得一行冰凉泪珠滚滚而下,我再也支撑不住,跪在地上,死死埋在他怀中,哭道:“玉和,我把你害死啦……太子哥哥,也要被我害死了……”   我在玉和怀中大哭一场,几乎不知今夕何夕。   玉和默默抱着我,许久后,幽幽叹道:“殿下受苦了。”   待我稍好了些——说是好了些,却仍收不住眼泪,玉和扶起我,对我道:“殿下此番遭此大劫,实在让我牵挂。”   我擦着眼睛,道:“你既已修得正道了,为何还在我为我挂心,玉和……”   玉和捧起我的脸,道:“殿下,你虽遭劫难,但那是难也是福,只要渡过此劫,余生再无烦恼事。”   我渐渐升起一丝期望,却又怕那期望再次落空,小心翼翼道:“那……那你可以渡我吗?可以救太子哥哥吗?”   玉和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殿下须自渡自救。”   我顿时丧了心气,时至今日,我觉得自己除了弄巧成拙自作自受,其他再无甚能做的了。   玉和执起我的手,郑重道:“因果历然随谁聚,如今依旧复来生。殿下切记,了却因果,须向来处去,切记切记。”   他一连说了三个“切记”,我还来不及问其中之意,就眼睁睁看着他的指尖渐渐虚化,我慌忙抬头,却见他的身影也逐渐淡了去。   “玉和……玉和!!”我空抓了几下,徒劳地向他追去,哭道:“你不要走,我舍不得你……”   隐隐约约的,玉和又似变回了当年昳丽无双的模样,他回首对我笑了笑,道:“自会再见,不过弹指一挥间罢了。”   说罢,他洒然一搭拂尘,飘然而去。   半空缥缈中,只留下了他的最后一句话“我与师父多年未见啦,殿下请代我向他问好”。   我仍是不甘,想与他再说些什么,却觉脚下一空,似坠落万丈深渊。   当我从梦中醒来时,恍若隔世。   身旁的谢时洵好像倦得厉害,沉睡着未醒,这事在他身上发生,实在是很罕见。   然而就在这熟睡中,他仍是一手揽着我,我怔愣着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   他的面色较之昨日又苍白瘦削了几许,他的衰败几乎是肉眼可见之事,一日较之一日。   我按着额角缓了很久仍是缓不过来,才看到他的臂弯被我哭湿了一片,恍惚间摸了摸脸上,尚有泪痕。   我喘息着暗暗咬了咬牙,只觉那梦境真极了,连同玉和叮嘱我的几句话,我只当做救命稻草一般默念了许多遍,趁着没忘,连忙压抑着心悸,在他唇上极轻地吻了一下,便蹑手蹑脚起了身,去寻清涵了。   清涵向来起得很早,我去时,他正在屋中对着乩盘发怔。   听我将梦中所见一一道来后,清涵早已抑制不住震惊神情,然而过了半晌,却仍是默然不语。   我道:“清涵道长,玉和所言‘了却因果,须向来处去’是何意?我愚钝,求你指点迷津。”   “玉和……”清涵神情哀伤,自言自语道:“我的徒儿……”   听他念着玉和,我也愈发黯然。   过了许久,清涵敛了些神色,对我淡淡道:“殿下近日愁思茫茫,难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两句谶语未必真的有,即便真的是玉和所传于你,我身在红尘,比不得他五蕴清澄得证大道,自是悟不出分晓了。”   我动了几次唇,终于那短短两字问了出来:“当真?”   清涵半阖上眼帘,似忍耐什么锥心之痛一般偏过头去,道:“当真。”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对他一揖,道:“既如此,我有个不情之请,想清涵道长务必成全。”   清涵似有预感,道:“殿下……”   我很平静道:“我母妃的陵寝位于栖云山畔,她虽然以齐国妃仪下葬,但是她的心一直留在鲜卑,故而我对她身后之事向来遵从鲜卑仪礼。鲜卑人的祭祀时日及事宜与中原风俗大相径庭,来日我会将详细隽于纸上,倘若清涵道长方便,以后还请道长每年费心派人遥寄一番,代我——”   “够了!”清涵拍案道:“你这是在作甚?以死相逼吗?”   我依旧平静,只接着自己的话茬道:“代我这个不孝子略加照拂,除此之外,我也……也没什么挂心之事了。”   我坐在桌边,一手搭着桌沿,下意识地捻了捻手指。   虽然目之所见,我的手指足够洁净,但是我仍觉得上面有着血的触感,黏腻,血腥,甚至有些烧灼。   指尖仿佛仍沾着谢时洵的血一般,我已经不再奢望摆脱它。   我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慢慢道:“我不是以死相逼,也不是一心求死,我当然会尽力活下去,他……他离开了京都府后,就像一个不存在的人,连个名字都没有,哪怕是这里的下人,真正知晓他存在的有几个?又有几个知道他就是十年前最尊贵的太子殿下呢?若我也死了,世上记得他的人又会少了一个,而我活一天,总归多一个人惦记他一天,我会尽力,我会尽力……毕竟对我这种人来说,死亡是一种奢求,我只是……”   我俯下头枕着手臂,道:“……只是不知道我会在哪一天崩溃,也许永远不,也许就是明天,清涵道长,你是方外之人,你对他的感情,是爱么?倘若不是,那只是因为爱这个字不足以道尽吧……但是我想,我的痛苦倘若有人可以感同身受,除了已薨的太子妃,只有你啦……”   清涵一直沉默着,听我絮絮的说,但我说到此处,他也不由垂下一滴泪。   最后,我将心中的每个字都斟酌过一遍,道:“清涵道长,如果真的有办法可以救得太子哥哥,无论多么渺茫,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请你务必告诉我,可以吗?”   清涵闻言,眉尖微颤,抿了抿唇,分明露出了一个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只觉喉头发紧,道:“难道是……是太子哥哥不愿意你告诉我?”   见清涵微微一怔,我的心陡然猛烈跳动了起来,我空咽了几次,勉强按下了心悸,坐直了身子,一字一字对他道:“请清涵道长指教。”   清涵久久低着头,我也沉默着,盼望他开口,却又害怕他开口。   五内俱焚,莫过于此。   清涵终于阖眸道:“现下,你还可再陪伴他三五个月,我若是告诉了你,分离也许就在明日。但结果……终归还是一样的,即便你情愿作飞蛾扑火,但你可曾考虑过他的感受?”   我双眼死死盯着他,祈求道:“是我一步步将他推入深渊的,这一次让我做决定,请你让我做决定。”   清涵很艰难地摇头,道:“他……决心已定。”   我的手止不住颤抖,本能地寻向清涵的手掌。   但是他的手也极为冰冷,与我一样。   我走过去倚在他的腿边,就像大多时候倚着谢时洵一般,我绝望道:“我这一生,鲜少有由得我自己做主的时候,现如今,心爱的人生死之事,也由不得我知晓半分么……”   此时,门扉一响,苏喻缓步走了进来。   不知他在门外听了多久,见屋内这番情状,也并未露出异色。   一时间,我们三人似乎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开口。   我空洞地望着苏喻,见他面上虽然平静,但是手掌攥紧了又松,松了又握紧,紧到指甲泛白,似乎内心十分煎熬。   许久之后,他走过来将我拉了起来,道:“我知道,我告诉你。”   清涵一手抵着额头,再无言语。   苏喻道:“太子殿下药石罔救,我与清涵道长查阅了所有典籍,其中记录,只有……只有一物,可使他再延命数。”   我怔怔道:“何物?”   苏喻似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道:“需要一滴血,心头血。”   我明知不会如此容易,却仍结结巴巴道:“这、这有何难……去取刀来……”   苏喻握着我的双肩,眼中有水光闪动,道:“唯有亲生血脉,方可。”   我一时回不过神,亲生血脉,亲生血脉?可是谢时洵的亲生血脉只有……   我骤然反应过来,顿时,那三个字几乎使我惊心裂胆。   魂不附体间,清涵在我身后消沉道:“谢明澜方了他的寿,你欠了谢明澜的债,因果循环,这一切大抵是冥冥中早已注定之事……”   出来时,天色已黄昏。   我满怀心事胡乱沿着湖边行着,不妨撞到了阿宁一行人,他对谢时洵亦是敬重爱戴,我一来便生了这许多事,他自然不会对我有什么好脸色,只作不见。   他当没看见我,我却有事找他,遂将他招到近前,耳语了两句,见他不敢置信的模样,道:“按我所说去筹备吧,事关重大,务必要快,你若不信,自去问清涵。”   阿宁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虽未允诺,但是快步向清涵的院落去了。   有一人与他相向而行,擦身而过。   那人走到我身边,望着阿宁背影静静立了一阵儿,道:“殿下已下了决断?”   我望着被夕阳映得血红的湖面,道:“并未,不过先行筹备总归没什么错。”   他道:“是。”   我的目光移到他身上,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苏先生,多谢你。”   苏喻倒是很浅地牵扯了一下唇角,带了几分苦涩,道:“当年我不能陪你追回云郡主,如今时光虽不能倒流,但……这一次,我会竭力帮你完成你想做之事。”   我颔首又道了谢,道:“眼下还有一事,想请苏先生允我。”   说罢,我细细交代了一事。   苏喻默默听着,待我言毕,他垂眸道:“好。”   我拍了拍他的肩,一手抓着他的手,一手从腰间取出玉佩来,覆在他掌心中,对他道:“你待我恩重如山,只是我如今身无长物,没什么可报于你的。既然只剩此物了,还是送你吧,这一次我不敢再胡乱诓你了,它虽不算什么来世凭证,但是好歹值几钱银子。”   苏喻低头望着手中玉佩许久,仿佛看痴了,许久才缓缓握住玉佩,涩然道:“如此,多谢殿下。”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日,期间阿宁清涵与我来说一些事宜进展不提。   这一天,我去谢时洵屋中寻他。   他睡得很沉,似乎连发丝都没了生气。   我静坐在床边椅子上,直看着窗外的一棱光色从他的手背移到双眸,不知是不是被晃了眼,他终是渐渐醒了过来。   然而他见了我,竟然皱了皱眉。   他对我招了招手,轻声道:“过来。”   我吩咐了屋外的侍女再煎一份药来,便移到床沿上坐了,道:“嗯?”   谢时洵刚要说什么,便捂着胸口咳了一阵,再次示意我靠近一些。   直到我支着床边,俯身到他面前,他忽然抬起手,打了我一耳光。   我捂着脸,挑眉看他。   不知是他气力不继,还是收了力,疼倒是不太疼,我只是莫名,道:“好端端的,太子哥哥打我作甚?”   谢时洵缓了口气,冷淡道:“你今日眼神不寻常……反常必妖,打了再说。”   我讪讪地摸了摸后颈,道:“眼神?”   我探手取了镜子,拿在手中摩挲。   其实我一向不喜欢照镜子,只因在我眼中,除了我母妃,大多数人的相貌都是中原那般的,我自己是察觉不到自己的不同的,唯有揽镜自照时,才能觉出格格不入来,故而时日一久,我对自己的相貌也有些模糊。   不过既然谢时洵这么说了……我也就照了一照。   镜中人的相貌并不为我自己所喜,我向来喜欢清淡的,不染烟火气的长相,可是镜中人的眉眼未免秾丽太过,抬眸凝目时,总是带了几分狠戾乖张。   如今倒是还好,面无表情的,看不出什么来。   我放下镜子,站起身望着窗外一片大好春光,道:“今天阳光很好,太子哥哥想出去走动走动么?”   如我所想,谢时洵一口拒绝。   来之前,我问过苏喻,按他说谢时洵如今的身体状况,出门行走等事仍是使得的。   但他这些时日仍总是一人留在屋内,我想多半是他生性高傲,一向不愿麻烦旁人,亦不愿意我们见到他脆弱的一面吧。   我又与他软磨硬泡了许多时候,谢时洵约莫是被我缠得没法,道:“故弄玄虚,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只得道:“太子哥哥,你还记得净土宗吗?就是传自鲜卑的那支,被你十年前列为邪教,下了诏禁的那个……”   谢时洵闻言,渐渐扳了脸色,道:“净土宗向来托称佛道,行的却是却妖言惑众诓惑百姓之事,已被禁断十年,为何又提起此事?”   我露出犹豫之色,道:“……这附近有座净土宗的庙,我听闻这周遭百姓都说灵验极了,故而想去试一试……我知道你一向厌恶净土宗,怕你听了不喜……”   谢时洵蹙眉道:“庙?十年来州县竟未将净土宗铲除干净,真是……”他摇了摇头,又对我道:“你也是越发出息了,旁人不知,你也不知那灵验一说向来是邪教的伎俩么?”   我擦了擦眼睛,拉着他的手摩挲了好一会儿,喃喃道:“万一呢,万一呢?去一趟又无伤大雅,若真是妖言惑众,我们此次探访明白,也好暗中铲除它,好么?”   谢时洵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抚了抚我的发迹,道:“只此一次。”   我微笑道:“嗯,最后一回。”   趁谢时洵换衣,我走出门外,招过阿宁吩咐了些事宜,又对一旁的清涵和苏喻点了点头。   两人的眼神在我与那扇门中游移几番,神色越发凝重,莫可名状。   待谢时洵出门,我们纷纷敛了神情,一路轻车简从,向净土宗的庙而去。   谢时洵倚着车壁,问我道:“你不是向来嫌车里憋闷,喜欢骑马的么?”   我道:“想和你多呆一会儿。”   谢时洵点了点头,拿过一旁的账本随意翻着,我也就着账本的话头,与他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一些闲话。   谢时洵道:“齐国虽然地大物博,唯独不产骏马,这是我多年烦心之事,阿宁每年都要去鲜卑收购马匹,化整为零带回境内,再想办法以充军备,若是动作太大,难免引起两国注意。你向来机敏,日后要在此事上多用些心思,明白么?”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但是心下一顿,念及他话中深意,又是一痛。   大概是为了掩饰不自在,我从角落取出一架柏琴,跪坐的端正了些,将琴横在膝上,道:“路途遥远,太子哥哥听琴么?”   谢时洵道:“也好。”他的视线停在柏琴上,道:“这是你何时弄来的?”   我笑道:“前几天在集市上随手从鲜卑商队那里买的,自不如太子哥哥送的好。”   谢时洵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眼中渐渐溢出几分暖意。   我的琴艺荒废多年,之前又断了手筋,如今心思恍惚,弹奏得自说不上好,我倒是不以为意。   谢时洵听了半晌,问道:“这是何曲?”   我垂眸道:“译过来的话,大概叫做“诉衷情”吧。”   这曲子甚是平淡,甚至在我看来有些絮叨,不似明妃出塞曲那般凄婉动人,不过仔细想想,世间大多数人与心上人一诉衷情时,都不似明妃出塞曲那般肝肠寸断,与心上人闲谈,聊得大半也是柴米油盐这等平常事。   我难过地想:寻常二字最为动人。   当我们到达净土宗庙的时候,已是正午,下车前,我令人端了药来,亲手端给谢时洵饮下了。   随后我与谢时洵进了庙,以他的身份和高傲,自然不可能向邪教所塑法相祝祷,故而也就免了这一项,随意转了转,见过了庙中供奉的那些金身塑像,也就出来了。   这一次,我携谢时洵进了车厢,仔细地将他腿上的毯子掖紧了些。   明明那块毯子已经被我摆弄得极为平整了,我仍是舍不得,颤抖着手指抚过一遍又一遍,终于忍不住掉下一滴泪,洇在上面。   谢时洵垂下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难得温言道:“又哭什么?不是同你来了么?”   我一言不发,握起他的手腕,一下下抚过那上面我的齿痕,不住掉泪。   谢时洵道:“老九?”   我嗅着他身上无比熟悉的微苦味道,哽咽道:“太子哥哥,你不在我身边,我会害怕的……”   谢时洵刚露出疑惑之色,忽然身子一晃,一手按住额头,道:“你在药里掺了什么?胡闹什么!”   我向他怀中依去,双手环住他的腰身,痴痴道:“再摸摸我吧,太子哥哥,摸摸我。”   谢时洵的修长身子在我手臂中一寸寸地软了下去,我得不到回应,这也是我想要的效果,我怕他与我说话,我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明知他听不到,我仍是道:“你总是瞒着我为我安排了合你心意的路,总该让我还你一次了,我本想陪你过完这三五个月,但是我做不到,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去,哪怕有万一的机会,我也要去试一试,就当我是自私吧,太子哥哥让让我,就让我这最后一回,我这一去……大概既是生离,也是死别……我……”   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道:“我知道我这样任性,你一定难过,可是倘若我做到了,请你过了一冬一夏就忘了我吧,不要像我……活得那样痛苦。”   许久后,我下了车,仍是好一会儿才止住了泪水,对早已立在路边的清涵一揖,道:“太子哥哥就拜托清涵道长了。”   千言万语,也就在这一揖中了。   清涵神色黯淡,但强颜欢笑道:“等你事毕来寻我们时,知道走哪条水路么?千万记得,从这里买船南下去岭南道,在那里换大船去高仙芝,再换……”   我截口道:“清涵道长,多谢你,不过……走吧,去婆利,到了也好,中途若有好去处,停下来也好,不要让我知道。”   我此去定是要将酷刑生受一遍的了,若是挨不住,吐露了他们行程,就不好了。   我虽然未将此话说完,但清涵约莫是懂了,他低了半天头,从怀中取出一盏锈迹斑斑的灯,递给我道:“还记得我与你说的么?若取到了他的一滴心头血,就在此灯上燃尽。”   我的指腹缓缓擦过残破灯身上的生辰八字,强笑道:“嗯,多亏了清涵道长,当年把这灯从神树下寻了出来留存,不然连此法都没得可想,实在是……”   清涵摇手道:“是他寻到的,唉,莫说了,莫说了。”   我也颔首,将这物妥善存在包裹内,从下人手中牵过一匹骏马。   忽见一袭浅淡青衫僵立在不远处,我对他笑了笑道:“苏先生,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话嘱咐我么?”   苏喻方走了过来,慢慢道:“既已应承了殿下,我定会好好照顾太子殿下。”   我想了想,示意他附耳过来。   苏喻走到我面前,微微低下头,他的发丝也随之垂了一缕,他这样注重仪表的君子,约莫也是昨晚未曾好好休息。   我在他耳畔道:“其实我也知道,我做的是九死一生之事,多半是成不了的,难为你了……”   苏喻闻言,又将脸偏过去了一点,我更加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得继续道:“你这样的大才,留在海外蛮夷之地实在可惜,所以,若是太子哥哥去了,到时……你就回来吧,明相也好,名医也罢,总可施展一番你的抱负。”   苏喻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好。”   这下彻底交代完了,我牵过马匹,翻身上马,一手握了缰绳,对马下几人再次一拱手,郑重道:“山高水远,各位珍重。”   说罢,我不愿看他们的惨淡神色,自顾自拍了拍马儿的长鬃,道:“走吧,带我回去吧,回来处去。”   马儿长嘶一声,飞驰起来,它带我离谢时洵越来越远,向着无间地狱而去。   不知何处,有人悠悠地唱道:“路迢迢,水迢迢……今日少年明日老。”   我一时听入了神,几番思绪涌上心头,更觉凄凉,抬手拭了泪。   纵马不停之下,那歌声也渐渐远去了,隐隐约约似乎仍在唱着:“花开花谢,灯明灯灭,百年梦觉庄周蝶。”   一路疾驰,日夜兼程之下,不出半月,已然到了京都府。   这一路上见闻颇多,只是全然不是好消息。   所到之处,没有不抱怨今年征粮和征民夫加了倍数的。   酒楼里,有那大明白似的人,说道是叛王谢时舒虽已死,但是鲜卑王在边境所囤重兵却未撤,而且净土宗近年来在齐国卷土重来,也是鲜卑在背后扶持所致,意图让齐国内忧外患,以待时机。   我心道:看来想挑起一个君王的野心容易,想熄灭却没有那么简单。   若真是如此,谢明澜对我的恨只怕……唉……只怕恨不得食我的肉饮我的血,我此行更是没有一分可能性了。   越近京都府,我越发小心,改为夜间行路,生怕被熟人撞破,前功尽弃。   我不是怕被逮住,主要是齐国律法甚是拖沓,我若被州府逮住,他们估计要先遣人去京都府上报,像我这样的案情,多半还要带个钦差大人回来,再将我押解上京。   这一来一去怎么也要三五个月,我哪里有时间与他们耗?   还是我自投罗网,直接投到谢明澜面前快些。   这一日我已经到了京都府城外,近年来京都府实行宵禁,入夜便关了城门,我只得买通了个商队,乔装打扮了,随他们在黄昏时候进了城。   与他们分别后,我找了间客栈,焚香沐浴,抚着怀中长明灯,暗自向玉和祝祷了一番。   做完了这一切,已过了二更天,入了禁,长街静默,不闻一声。   我慢吞吞地步上街,向衙门行去,期望着快些撞见金吾卫。   他们与州府府兵不同,统军可直达天听,我今日束手就擒,明日上朝时,谢明澜也就知道了。   寂静的夜,脚步声和马蹄声在空旷的街头传得格外远。   我负着手,向长街尽头行去。   果不其然,行至转角,一队卫兵列队与我撞了个正着。   我刚想道“叛王谢时舒在此”,谁知,话还未说出一个字,只听马上一个军官惊呼了一声,随即大喝一声:“把这人堵上嘴绑起来!!”   我刚觉那人声音有些耳熟,就被冲将上来的兵士按到在地,七手八脚地堵了我的嘴。   我心中又是焦急,又是不解,挣扎地仰起头一看。   只见君兰那俏丽的小脸就这样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了。   我很想问问他,怎么哪里都有你?   明明被五花大绑的是我,君兰却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口中胡乱道:“好哇,可找到你了,你,你欠了我钱还敢犯夜!终于撞到我手里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他却一口咬死我欠了他的钱,立马有谄媚的副官道:“既然是君大人的债户,不妨绑了送去府上发落?免得这人陷在府衙内,您也不方便讨要……”   君兰假意推辞了几次,也便就坡下驴,颔首称好,又许了来日请他们喝酒云云。   随后,他将我一把扔到他的马背上,跨马上来,与他那班兄弟道了别,打马而去。   依我看,君兰的日子过得不错,竟然都在京都府置下一套三进院的屋舍了。   我被他放在堂中的椅子上,蹙着眉缓着气——方才他的马鞍正好胳在我的腹上,饶是没吃什么东西,如今仍是头晕目眩外加想吐。   虽然我也有些分不清,想吐是因为胃的缘故,还是君兰的缘故。   君兰将我放下后,没有解开我的绳索,反倒是小跑着去将大门二门关上了,又仔细反锁了,这才返回来,解开我口中的塞布,端了一杯茶喂到我唇边,道:“殿下,你怎么会在此地?!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惊险,你当金吾卫里没有认识你的吗?若不是我反应得快,你早……”   我截口道:“就你多事,我本就要去找他们的,我有急事,等不到明早去衙门了!”   君兰顿时更为惊愕,道:“你疯啦?这是要作甚?”   我不耐道:“行行行,落在你手里也罢,算你造化,你现在带我去投案,到时谢明澜再给你记一功,包你这辈子高官厚禄泼天富贵——”   我将“再”字念的重了些,在心中又冷笑了一下,后半句未出口的是:只是登高必跌重,这富贵守不守得住,也要看你的造化了。   君兰这些日子在军中似乎长进颇多,他搔了搔耳朵,微笑道:“殿下,你也不必对我冷嘲热讽,我自幼长在勾栏瓦肆那等低贱地方,挨过的奚落还少么?你愿意说便说吧。”   我心中焦急,“啧”了一声,更是不耐,道:“你愿意听,我还没空与你磨牙,别啰嗦了,速去送我投案,我有要事见谢明澜。”   君兰一愣,道:“见陛下?”   不等我点头,他立刻道:“那不成,陛下恨你恨得要死,他连国师大人的遗骸都不放过,你去了能有好?”   我怔了怔,涩声道:“玉和……被他……”   君兰面露不忍之色,双手一捻,吹了一口气,道:“烧化了,挫骨扬灰了……”   我心底骤然一痛,苏喻之前没有告诉我玉和死后之事,我也不敢问,仿佛只要我不知道,就没有发生。   这么想想,我真是个怯懦的人。   君兰仔细观察着我的表情,见状,便软了口气哄道:“我的殿下,这要是换了你,还不被陛下活活吃了,之前他撒下天罗地网找你啊,那架势……好不容易才消停点,国师大人已经为了你豁出一条命,什么事儿都不值当你去送死啊。”   闻言,我更觉说不尽的疲倦无奈,摇着头道:“你不懂,那是比我的性命更重要的事情。”   君兰仍不死心,又劝了几句。   我更是心烦,道:“行啦君兰,这里只有你我,你既然出卖过我一次,如今更该得心应手才是啊!搞得这么情深义重给谁看?”   他渐渐敛了神色,看着我半晌,竟然也学我方才那般“啧”了一声。   我有些不敢置信。   君兰,这个君兰,竟然用这般不耐烦的样子对我?   君兰道:“殿下,在你心中,我出卖过你一次,我对你的敬仰感激就是假的了吗?”   不知是想刻意激怒他好将我交出去,还是当真宿怨未消,我半真半假地冷笑一声,道:“反正真不到哪去便是了。”   君兰闻言,赤黑的瞳仁微微移了开,倒是露出个心中有愧的模样了。   我更是冷笑,道:“你也不必做出这副模样给我看,快放了我去,莫要误我大事。”   但是君兰仍是久久不语,踌躇不已,我望着天色,更是心烦意乱,出言道:“君大人,这不像你的作为啊?”   君兰仿佛被这三个字刺醒,霍然抬眼,用力吸了口气,道:“我在军中学了很多东西,还学会了一句话,叫做‘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殿下,你当年即便不是天子,但是权倾朝野,手握重兵,又与天子何异?你的心上人死了,就要这么几万条人命来赔,我父母也死了,被鲜卑兵打草谷时一刀就杀了……”   我不自觉捏紧了拳,脱口而出道:“你有本事,你也要几万人来赔罢了!可惜你没这个命!”   说完,我却恍惚了一瞬,我……我明明不是这样想的,我明明早已知错了,太子哥哥他若知道,不知该有多失望难过。   君兰不知是惊是怒,他卷长的睫毛陡然一颤,眼中已多了几分雾气,道:“对,君兰是贱命,我本就是人下人,正是因为我们一家是人下人才会死得如同草芥,如今……是我曾经做梦都不敢梦的今日,”他有些激动地拍着胸口道:“所以我要当人上人,要光宗耀祖,要封妻荫子,我错了吗?我不能让我未来的妻儿如同我父母一样卑贱!”   我仍是念着方才那番言不由衷的抢白,更觉懊悔不已,一时也不知与他争辩什么,便陷入沉默了。   我不语了,他却仍是道:“我的殿下,你怎么会明白?你生来就什么都有了,你再怎么痛不欲生,可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还有国师大人和绿雪姑娘爱护着,我们呢?我爹娘死的时候,我连破席都寻不到……倘若你问问我娘,愿不愿意让我拥有你的一切,承受你的痛苦,我娘一定会说‘再死十次也愿意’。”   他握着我的手,渐渐低下头去,额头抵着我的手背,消沉道:“越是这么说,你越恨我吧,在你眼里,我是一个卖主求荣的小人,一个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的阴毒之辈,你恨我,绿雪姑娘也恨我,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两个人都恨我,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你要做那件事,我……我会将我仅有的一切献给你,哪怕寒酸得不值得你一觑。”   许久后,我叹了口气,道:“罢了,君兰,我不恨你。”   君兰渐渐仰头看向我,眼中满是不敢置信,我柔声道:“把我的手解开,今日看你又高了些,让我摸摸。”   “殿下……”君兰眼中闪着泪光,犹豫片刻,当真掏出匕首,一刀划开了我的绳索,我揉着手腕,颔首道:“好君兰。”   我一手轻抚着君兰的额顶,他渐渐合上眼,很难过地哭了起来。   他这一哭,就好像要从他爹娘去世哭起一样,大有不绝之势。   趁他哭得投入,我慢慢自他手中轻缓地移走匕首,探下去划开脚上束缚。   甫一解开,我便丢开手,站起身,不顾他的惊色,一手在身上蹭了蹭,道:“我不恨你,我从未将你看在眼里,怎么可能恨你。”   君兰一怔,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像条被遗弃的小狗一样仰望着我从他走过,哪知下一刻,他却连忙站起身快步堵住了门,道:“殿下不可!”   我道:“行了,祝你飞黄腾达,如愿做得人上人,我有要事在身,你莫要纠缠。”   君兰泪痕犹在,神情却渐渐坚定起来,道:“不论殿下怎么看待我,我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送死。”说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道:“苏喻苏大人呢?你们是一起来的么?我去寻他来接你。”   不提苏喻还好,一提到苏喻,我更是想到当年被他俩联手算计,就算内心软化了几分,如今也渐渐没趣了。   我道:“行了,你的主心骨没来,他出海了,此刻远在天边。”   君兰微微垂了头,不语了,半晌才低声道:“那我供奉你一辈子。”   我暗暗打量他,自忖若出手有几分胜算,若是当年我不会有此一问,但如今此消彼长,倒是有些说不好。   想到此,我慢慢盘算着,心中忽然一动,道:“既然你非要多管闲事……那你能帮我避开衙门,私下见到谢明澜吗?我有关乎国本之要事须面呈于他,说不定,说不定我们叔侄二人私下一见面,他见我立此大功,将功折罪,加上多年叔侄情分,也就原谅了我,放我自去了呢?”   虽然是痴心妄想,但是若真有这万一的万一,我岂不是还能有得见太子哥哥的一日?给我一点点念想,哪怕不切实际到可笑……也可以。   君兰秀长的眉毛扬了起来,道:“殿下,你不是要去刺杀陛下吧?”   我蹙眉道:“我还没有那么不是人吧?”   君兰勉强笑了一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又低头想了很久,慢慢道:“绿雪姑娘现在在养心殿当值,她有宫中的小姐妹是与我相熟的,也许可以代为传话。”   此事若只是由君兰一人,倒也罢了,可是他现下这意思,倒是要将绿雪裹进来,我便举棋不定了。   毕竟此事担着极大的干系,日后如果谢明澜追究起来,我对君兰是不以为意的,但绿雪就不同了,她自小就在我身边长大,我连句重话都不舍得与她说过,现如今虽然不知谢明澜缘何将她留在身边,但是想也可知,她孤身一人落在那种地方,还不知被人怎么欺负了去!   况且这君兰,虽说现在他言辞恳切,但是难保不会再反水一次,届时若是将绿雪冠上一个“勾结叛王意图行刺”的罪名,岂不是又害了她?   一念至此,当下摇手拒绝了。   君兰仿佛是猜到我在想什么,便识趣地将此事撂下不提,再次苦思冥想起来。   我想起一事,问道:“你现在就任何职啊?上次我见你不是跟着苏容在陇西府么?”   君兰叹了口气,道:“殿下莫要提了,正是上次在陇西府碰到殿下和苏大人那桩事情……虽说最后还是混过去了,但终究让苏容大人起了疑心,将我打发回京都府了,才回来没多久,目前在……”他露出些难以启齿之色,道:“在徐大人帐下做个校尉罢了。”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道:“徐大人?”   但是不等他再说,我已然想起来了,什么徐大人,不就是我那个倒霉伴读徐熙么!   是了,若说我谋逆一事还有谁得到便宜了,比起君兰,徐熙才是获利最多的那一个。   一想到徐熙这种人竟然因为我的缘故平步青云,我更觉胃中翻江倒海。   我蹙了蹙眉,忽觉哪里不对,当下凉凉道:“你在徐熙帐下?他这个人心机深重,睚眦必报,他会好好用你?你还是小心着吧。”   君兰刚要回答,忽听门外有一人笑起来,悠然道:“若论心机深重睚眦必报,徐某可不敢与殿下争啊!”   最后一个字刚落,却见墙外骤然扬起一片光亮,照得这小院恍如白昼。 第22章   与此同时,门板被“咣”的一声破开,一队精甲兵士瞬间涌了进来,将我们团团围住。   一个男子身着便服,从人群中慢悠悠踱了进来,看样子此人这两年的日子过得甚是顺心,整个人都胖了一圈。   我木然转向君兰道:“哦,我想起来了,这个人一向有些治军严谨的名声,你方才那一套在陇西府行得通,在他军中多半是不行的。”   君兰僵立在原地,已然面如土色,哪里还能听得进我在说什么?   那便服男子对我抱了抱拳,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近两年未见,殿下别来无恙否?”   我也对他笑,道:“好得很,听闻你徐大人加官进爵,我身在天边也为你开心。”   徐熙又拱手,忽然面色一凛,只一挥手,立时便有兵士将君兰捆了。   君兰像是仍未回过神似的,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魂魄,毫无抵抗地由人押着。   我惋惜地看了他一眼,道:“真是造化弄人啊,你背叛旧主换来了飞黄腾达,如今良心发现,却一朝前功尽弃。”   君兰闻言,艰难地抬起头向我望来,眼中满是绝望。   徐熙咳了一声,道:“殿下请吧,你不是要见陛下么?巧了,陛下也想见你。”   我摆出一副束手就擒的姿势,徐熙却没有令人来绑我,他只是自得地笑了笑,道:“殿下这就未免小看徐某了,请吧。”   说罢,便随我出了门,门外早已有了一顶甚是不起眼的小轿停在门外。   我立住了,也对徐熙笑了笑,道:“轿子,这不像我该有的待遇啊……我还以为等在门外的是囚车呢。”   徐熙轻巧道:“实话说,因着殿下下落成谜,案子一日未结,陛下一日未褫夺你亲王爵位,这些礼数还是该有的。”   我有些意外,点了点头,瞬间板起脸道:“是吗?那你见了本王怎么不跪?”   徐熙拉了脸色,按着我的后脖颈将我推进轿子,道:“那您就想多了些!”   讨了个没趣,我悻悻地闭嘴了。   轿夫适时撂下轿帘,起了轿,寂静的深夜中只能听到我们一行人的脚步声和马蹄声。   此时狭小的轿内只有我一人,我渐渐敛了满不在乎的神色,从袖中取出那盏锈迹斑斑的长明灯,拿在手中摩挲着。   只有这短短一段路了,等这轿子停了,太子哥哥的生死,就全系在此一刻了。   我的手冷得厉害,以至于手中这赤铁所制的长明灯,都透出一丝暖意了。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抚着胸口,暗暗向玉和道:玉和,只要我的意念够强,我相信你定会听到……请你务必要保佑太子哥哥平安顺遂,务必,务必。   许是玉和给我的力量,我终于不再颤抖了。   我深吸了几口气,心道:不可恐惧慌乱,惧则生忧,慌则生乱,如今此等关头更是万万不可。   一边如此忖着,我一边清了清嗓子,试图恢复平日的模样,打算随便寻个人磨牙。   我撩开窗帘,扬声对徐熙道:“徐大人,这两年你可好?”   徐熙原本骑着高头大马行在队首,听闻此言,他行到车窗边,不卑不亢道:“托殿下鸿福,好得很。”   我淡然道:“那就好,令尊可好?”   徐熙直视着前方,脸都不转,道:“殿下贵人多忘事,家严早已驾鹤多年。当年徐某承袭爵位时殿下还派人赐了贺礼的。”   我“哦”了一声,又道:“啊,是本王疏忽了,那令堂可好?老人家身子可还硬朗啊……”   徐熙眉宇间隐隐升上几分怒气,强压着道:“家慈也已随家严西去多年了。”   我忙道:“节哀节哀——那令正可好?”   徐熙有些忍耐不住地横了我一眼,我一鼓作气,也不管有没有,一连问候了“令郎令嫒”等一干人。   徐熙终于含着怒气道:“这倒奇了,殿下方才不是与君兰说,是要见陛下才自投罗网的么?又不是我给你抓回来的,殿下拿人扎筏子也不该寻到我!”   我也奇道:“徐大人这话生分了,本王也算看着你长大的,你自幼做本王的伴读,替本王挨了那么些打,你我间总归有些主仆情分在,如今你发达了,本王也由衷为你开心,如今本王不过是好意问候徐大人你的家人,怎么换来如此一说呢?”   在他的众多手下面前如此揭他的老底,威风如徐熙也不由逐渐涨红了脸,捏着拳头半晌才将将松了,连连冷笑道:“徐某心领了,愧不敢当,王爷还是换个人问候吧。”   我深以为然,颔首道:“也罢——那苏阁老身体可还硬朗啊?”   轿子一路行,我一路问,待到轿子停了,我已然将苏府上上下下问候了一遍,连他家门子都没放过,徐熙到底是个人物,只要不问他家,他就一脸死道友不死贫道,我问什么答什么,甚是乖觉。   我心中甚是满意,自觉找回了些伶俐。   可是一下轿,一抬首见到那熟悉的景色,以及高悬的养心殿三字,我全身仍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我强自按下了心悸,那边已有几个内侍立住等候了。   徐熙停住后,这几人便带我了去偏殿搜身,将我所带之物皆收走了,只给我留了一身衣服。   他们临走时,我嘱咐管事的那大太监道:“那盏灯给我看仔细些,若是跌坏了,我要你的命来赔。”   许是我这个叛王余威犹在,那大太监连忙应承了,换了个托盘将这长明灯单独乘了走。   从偏殿行往主殿时,我望向黛色天空中的那轮明月,心道:今日月色很好,太子哥哥在做什么呢?许是最后一次你我共在这一轮明月下了。   一内侍引我迈过主殿门槛,就垂手退下了,我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大门已关。   与两年那次噩梦不同,今日的养心殿中灯火通明,只是除了我以外空无一人。   没有捆绑,没有三司官员,甚至没有侍卫内侍。   我立在原地,心乱如麻。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只是听入此刻的我耳中,却不啻惊雷。   我所站立的这个养心殿,从来都不曾给我留下什么好的回忆。唯独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强求一个好结果。   我越是紧张,那脚步声越像是踩在我心上。   终于,一道高挑纤长的墨色身影慢慢步入我的眼帘中。   我向那人面上望去,心中猛然一跳。   多年前的太子哥哥,也是这般年轻且俊美的,可惜那时他的身子就不大好,眉宇间总透出几分恹色,不似谢明澜这般耀眼。   谢明澜样子没有大变,他依旧像极了谢时洵,只是较之以前,眼中平添了几分冷意,几分阴郁。   我与他眼神交汇的瞬间,我不知何故,仿佛不堪这般注视似的垂了首。   寂静间,我捏了半天指节,酝酿好了说辞,垂着眼帘道:“陛下……”   空旷的殿中似乎还回荡着我的声音,他突然出声打断道:“你……瘦了些。”   我抬眼看向他,却见他倚在椅背上,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一样东西,只是隔得太远,他又在案后,我实在看不分明。   我立在原地,道:“罪臣谢……”   “小皇叔,”他再一次打断了我,极为平淡道:“你知道朕为什么宣你私下觐见,还撤去侍卫,只留你我么?”   我怔住了,他生怕我没有听懂似的,慢慢又道:“朕听闻说你要见朕,徐熙进言说多半是你起兵谋反不成,这次是改弦易张,意图行刺于朕,可是,朕仍然给了你这个机会,你知道是何缘故么?”   我道:“罪臣不敢,徐熙与臣素有嫌隙,陛下明鉴……”   谢明澜不以为然道:“我问的是为何,你听好再答。”   我暗自蹙了蹙眉,只得道:“罪臣不知。”   谢明澜笑了一声,他站起身向我一步步走了过来,随后停在我面前,慢慢道:“因为朕想亲眼看看,小皇叔你究竟有多恨朕,究竟还能伤我到何等地步。”   我平视着他,心中越发莫名起来。   这话他说来倒是合情合理,只是我怎么觉得就是哪里说不上来的怪异。   不过现在我心中沉甸甸的那一事压着,我也懒得和他打机锋,当下开口道:“陛下,罪臣断无此意,此番罪臣是……”   “还不跪下!”   我被这声断喝吓得身子一震,待缓过神来,便道:“我说完话,自然会跪拜天子。”   谢明澜沉默地望着我,眼中又燃起了一股火。   我道:“我今日前来,是有一桩关乎齐国国运的买卖,想请求陛下应允。”   谢明澜冷笑一声,一双寒星般的眸子死死盯着我,讽道:“请求?国运的买卖?看来小皇叔没有改弦易张啊,干的还是卖国的老本行。”   事到如今,我也就随他嘲讽了,只道:“倘若陛下开恩应了罪臣此事——如今鲜卑囤重兵于陇西府,又有北国虎视眈眈,罪臣有一计,可不费一兵一卒使鲜卑退兵,除此之外,罪臣另有当年鲜卑叱罗将军命人所绘的祁山舆图献与陛下,当年此人用兵如神一半缘故皆赖于此,有此图在,可保齐国十年边境无忧。”   这一物,其实十年前我从鲜卑回来时就想献给谢时洵的,可惜生了那遭变故……我心灰意冷之下,也不愿再提了。   谢明澜死死盯着我,阴沉沉道:“以朕对小皇叔你的了解,你今日站在此地说这番话,恐怕这话还未说完吧?若是朕不需你那些伎俩,你又欲如何啊?”   我木然道:“陛下英明,倘若陛下不允,罪臣少不得又要干些遗臭万年的勾当了——如果我在一个月内没有给所托之人发出约定的讯号,他便会将齐国边关布防图送去鲜卑,届时陇西府失守已成定势,齐国还有几分胜算……”说着,我单膝跪了下来,一手搭在腿上,望着他道:“陛下英明,自不必由臣啰嗦。”   待我说到最后一个字,谢明澜已被气得发抖,他浑身乱战,指着我一字字道:“谢!时!舒!”   我这三个字,每个字由他口中说来,都仿佛带着血淋淋的恨意。   他猛然抬起一脚,直踹到我心口上,我不由得就势一倒,伏在地上,喉头忽然涌上一股腥甜,张口便吐出血来。   我一手捂着胸口,挣扎爬了起来,贴着他的膝盖跪好,急切道:“罪臣不愿威胁陛下,我也自知之前的所作所为是大错特错!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赎罪!只是这一件事……我实在是无计可施了!求陛下应我这件事……求求陛下应我!”   谢明澜怒极反笑,自言自语道:“小皇叔不负朕之所望,果然有的是手段伤旁人的心……”   我哀求道:“罪臣自知一死难解陛下心头之恨,可是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可以求得殿下垂怜了!只要陛下的一滴——”   谢明澜附下身,忽然一把扳起我的下颌,截断了我后面的话,他目光中闪着嗜血锐利的光,道:“你有。”   我怔了怔,道:“什么?”   谢明澜微眯起双眼,直望进我眼底,一字一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都觉得小皇叔的眼睛……很漂亮。”   我恍惚了许久,似乎领会了他的意思,不知怎的,心中反而仿佛落下了一颗巨石。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道:“罪臣,剜给陛下。”   在那一瞬间,谢明澜的眼底仿佛骤起了惊涛骇浪。   他就那样望着我,许久后,他忽然露出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神情,然而不等我细看,他转身便走,行回到案子旁,从案上取了个什么,泄愤般向我狠狠一掷。   那东西飞也似地砸在我肩膀上,又摔在我面前。   我将那物慢慢拾起,拿在手中细看,只见是一柄象牙裁刀,不禁暗暗皱眉。   这类书房中放的裁纸钝刀,便是锋利也锋利得有限,用作此事,怕是我要更加受些罪了。   谢明澜却立在远处,满身肃杀之气,他道:“好啊,小皇叔是个有胆色的!那就动手吧!”   我用双手攥住了裁刀,短短片刻间,心中却迟疑不决。   此间只有我与他……我竟然拿到了一柄刀……   可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我便痛苦地摇了摇头,强逼自己扼杀掉这个可怕的邪念。   天人交战半晌,谢明澜竟然也不曾出声催促。   我渐渐定了神,将刀锋调转朝向自己,缓缓向右眼送来,眼看着刀锋在我视线中越发放大,本能的恐惧逐渐涌了上来,我好不容易才遏制住想要闭眼躲避的动作,然而就在我的眼瞳感受到了一丝冰凉的时候——   谢明澜不知何时已到了我身侧,他狠狠一脚踢在我手腕上,那裁刀也随之脱了手。   只是那裁刀脱手时划破了眉心,我只觉面上骤然一凉,涓涓鲜红就顺着鼻梁淌了下来。   我顾不得那血,仰头茫茫然望向他,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一步,死死抓着他的墨色下摆,苦苦哀求道:“这、这样也不行吗?可是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赎罪了……陛下给个章程吧!求求你啦……”   谢明澜不言不动,任由我拉着,他垂眸望着我,眼中大多是恨意。   他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极为平静地问道:“你不惜千刀万剐也要回来求我应的事,和此物有关对么?”   我定睛一看,正是那盏长明灯!   我有些愕然,颤声道:“是……”   他面无表情地用拇指一寸寸抚过灯身上刻着的那一行生辰八字。   他沉默许久,又慢慢道:“与他有关?”   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含泪别开了眼。   忽然,谢明澜毫无预兆地暴怒起来,他高高扬起那盏灯,眼看就要狠掷在地上,我听到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声音极为凄厉地喊道:“别!!”   我来不及起身,只得竭力伸出手,试图接住那盏灯。   不知为何,他的动作竟然僵住了,他身子摇晃了一下,缓缓放下了手臂,却一手抓住我的右手腕,道了一句不相干的:“你的手腕好了么……”   此时此刻,我纵然听得到他在说什么,也一个字都无法理解了。   我抽回手,伏在地上狠狠磕了几个头,眼泪混着血水滑下鼻尖,我道:“陛下的一滴心头血,我想要陛下的一滴心头血!求求你救救他,他出海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不会威胁到陛下的皇位,我知道你们父子缘浅,但总归……”   “总归是你方了他的寿”这一句到了嘴边,我生生咽了下去,道:“总归血脉相连,倘若陛下需要十成理由,这便占了其三,若殿下开恩,我定会让鲜卑战事消弭,这也占其三,最后其三,是……是唯有我回来,陛下心头之恨才可消解……”说着,我又重重地磕头,边哭边道:“陛下开恩,陛下!!求求你了……求求你啦!”   说到最后,已然是全然不顾颜面地恸哭哀求,跪在他脚边不住磕头。   谢明澜漠然任由我求着,全然不知他在想什么。   许久后,他冷冷道:“还有其一呢?”   我怔了一怔,撑着地面抬头望他。   他的喉结滚了一下,不知是认真的还是讥讽,道:“你说的占了其九,还有其一呢?自诩出柙猛虎的小皇叔啊……”   我有些混沌地望着他,只盼他将话说的明白些。   可是他说了这一句,便没有了下文。   我跪在地上迟疑半晌,试探地探出手捧着他的下摆,用此生最为卑微顺从的姿势俯下头颈。   见他没有抽回的意思,我小心翼翼地吻上他的下摆,闭上眼道:“不是什么猛虎,不是什么猛虎……我、我只是一只猫儿罢了……”   谢明澜兀自怔了很久,许久后,他弯下腰,顺着我的肩一路抚了下去,抚到了我的手肘,他略用了些力道向上拉去。   我不明所以地抬起头,迎上他的黑眸。   他的动作算得上克制,但眼中却仿佛有一股滔天之火,要将我烧为灰烬。   谢明澜忽然凑近我,在极近的地方微微吐息,道:“小皇叔,你可知我有多恨你么?”   我自知所做之事万死也难解他的心头之恨,只得颤抖地点了一下头。   谁知,他忽地勃然大怒道:“你知道什么!”   我揣摩着他的心意,艰难道:“若是陛下觉得千刀万剐都便宜了我,可以……每天派人来剐一刀,等我养好了……再剐……”   谢明澜这次又笑了。   他这毫无道理可循的忽怒忽喜,简直让我胆战心惊。   他又轻又慢地对我道:“好,朕成全你,一天一刀……活活剐了你。”   说罢,谢明澜猛然将我拉了起来,拽着我的手腕将我一路拖向他的案后,他脚步不停,一手在案上抹了个什么机关,我便听到一阵极轻的机关响动之声,瞬间,花瓶后面的墙壁裂开半人高的一道暗门。   我有些惊讶,心道:原来太子哥哥曾说的养心殿中有暗室竟然是真的……   还来不及细看,我就被他又是粗暴地一拽,趔趄地随他进了暗道。   暗道所见之处一片漆黑,仿佛深渊巨口将我吞没。   我猛然一手扒住外壁,带得身形一滞,见谢明澜回过头,我焦急道:“可以!什么都可以!!但是……陛下应我之事……”   话还未说完,就听“啪”的一声。   这一耳光,谢明澜下了死手,打得我耳中嗡嗡作响,眼中都不清明了。   不待我缓过神,谢明澜已将我一路拖到暗道尽头,狠狠将我摔了出去。   我被摔进床褥中,还来不及细想此处怎么会有这种陈设,谢明澜也迈了上床来,横跨在我腰间,他一手死死掐住了我的喉咙,近乎歇斯底里般吼道:“不如掐死了你!大家都干净!”   在这瞬间,我的心底升起一股厌恶之情。   不是恐惧和慌乱,只是厌恶。   谢时洵即便是发怒,也是内敛沉稳的,但他从来都不会似谢明澜此刻这般失控,他不必失控,便已然散发出巨大的威势来,哪里还会有人再敢反驳半句?   好在此处足够黑暗,我看不到那张与谢时洵极为相像的面容上露出这般的狰狞神情,不由得暗自庆幸。唉,光是想想,都觉得亵渎了谢时洵。   想是这般想,我却不敢反抗半分。   然而谢明澜终究还是渐渐安静了下来,安静得仿佛刚才那个人不是他。   他放开了我,独自坐了好一会儿,下床去不知做了什么,过了一会儿,自他手中有一点光亮映了出来。   趁着光亮,我才看清了,这是一间不大的密室,四周俱是铜墙铁壁,有两个门,一个是方才来的那条通道,另一个便不知了。   除此之外,此处还有一应俱全的家具陈设,仿佛曾住过人的模样。   谢明澜见我四处打量,在灯后冷笑道:“你现在不必看,只怕你日后会将此处每一块砖都数清!”   说罢,他吹熄了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这一去,不知去了多久,我只觉已如隔世。   当那扇门再次闪出一丝光亮的时候,我被本能驱使着扑向他,急切道:“水,给我水!”   谢明澜这一次神情端得是沉静平稳。   他一手端着烛台,一脚轻轻拨开了我。   我哪里肯罢休,再次缠了上去,只顾着道:“水……”   谢明澜走到床边坐下,他拿烛台迎着我看了看,冷漠道:“哦,小皇叔想要水么?”   我胡乱点着头,他却又道:“求朕。”   我不假思索道:“求你!”   谢明澜摇头道:“为你自己求。”   我怔了一下,没有理解他话中含义,更嫌他啰嗦,便强在他身上胡乱摸索着,试图寻到水囊,谁知他似乎不耐这样的纠缠,一脚将我踹远了些,却不知从哪当真取出一个水囊来。   他拧开塞子,将水倒在他的掌心中,那涓涓细流滑下他的腕骨,淌入袖中。   他出神地望着那水流,道:“小皇叔你说,覆水……还收得吗?”   我顾不上他在打什么哑谜,只凑上身去想要抢那水囊,却又被他一脚踢开。   我又是急又是气,但抢又抢不过,无计可施之下,连他手腕上的水珠都对我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恍然间,有什么画面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上一次我仿佛也遇到过这般困境……我当时……   我试探着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上他的腕间,贪婪汲取着水渍,这一次,他只是目光沉沉地俯视着我,任由我动作。   谢明澜的眼中,又烧起了那火。   他看着我喝水,慢慢道:“小皇叔,你知道朕这两天去做什么了么?”   我陡然一怔,吞咽掉水流,渐渐恢复了些神智,沙哑着道:“我……我都说了,他已经出海了……不会威胁到你的,求你放过他吧……”   谢明澜不置可否地笑了,道:“这算一桩,还有一桩呢?你若猜中了,一会儿让你好过些。”   我勉强喝够了水,不甚在意道:“剐人的手艺甚是难练,陛下怕是速成不得的。”   谢明澜又无言地笑了一下,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瓷瓶摩挲着,笑容渐渐淡了,眼中再次溢出狠厉的光芒来。   我甚是自觉地伸出手,虽然不知那瓶中是什么东西,但总归是要使在我身上的手段,我还是有这个觉悟的。   谢明澜转过头望着我,戏谑道:“你知这是何物,你便要?”   我心想,到这时候你还要猫玩耗子一般东拉西扯,当真无聊。于是也懒得答他。   谁知,谢明澜将那物凑到自己唇边,一仰首,便给瓶中物饮尽了。   我顿时莫名其妙极了,控制不住地想要出言讥讽,然而下一瞬,只觉一个天旋地转,我已被谢明澜一把死死按住。   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得他道:“你知道在你府中那一日,我按住你时在想什么吗?”   心中渐渐升上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不由得挣扎起来。   他毫不为所动,继续道:“我那时便想,定要如这般困住你,锁住你,要你哪里也去不了,再也不能伤我分毫!”   我的脑海中空白之后,便是大骇!   哪知想说的太多,张口却是一声态度极差的“啊?!”   谢明澜……谢明澜竟然对我?!   混乱中,我突然想起,那一日他曾经将五指插入我的指缝中,那时我也觉得奇怪极了,但后来生了那些事,我只当他一时脑抽,也就抛诸脑后了。   不等我的思绪清明,谢明澜将我死死压在身下,粗暴地抽开我的腰带,意味深长道:“今日起,朕,亲自剐了你。”   有什么炽热粗硬的东西抵了上来,他贴着我的耳廓,将滚烫的气息送了进来,“一寸寸的活剐……求饶也不会放了你……”   在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胃中抽痛难忍,扒着床边咳了几声,顿时有股血腥气从喉中泛了上来,更加反胃。虽然我也分不太清,这反胃的抽痛究竟是因为方才被他踢伤了,还是因为他竟然有着这般念想。   我抵着手背缓了一阵儿,生生将那血腥气咽了回去。   一时间,心头百结,竟寻不出一个线头来。   不待细想,谢明澜已经拨掉了我的亵衣,整个人贴着我的后背覆了上来,双手插入我与床板的缝隙之中,极为粗暴地将我胡乱揉搓了一顿,仿佛要将我活活吞了。   我本就难受,被他如此更是揉搓更是心烦不已,咬着牙兀自撑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回身推他,蹙眉道:“别压着我!”   不说还好,说了这话,谢明澜仿佛更是被激怒,他一把褪下我的裤子,不由分说将他那粗壮的东西抵在我的后穴上,恶狠狠道:“不止要压着你,朕还要……”   话说到此,那物就毫无预兆地猛然闯了进来。   我顿时起了一身冷汗,本能地溢出一丝呻吟,正要再推他一把,他却不知怎的更像发了疯一样,挺着腰用力往里楔了进去,直直钉入全根,甚至不肯让我缓上一缓。   我从未经历过这般如同刑罚的性事,一时间当真像是被活剐了一般痛楚难当。   谢明澜也微微喘息着,在我耳畔道:“肏你。”   我全身颤抖不已,脱口而出道:“谢明澜,你太恶心了,你竟然对亲叔叔有乱伦之念,来日到了地下,谢氏列祖列宗也不会容你!”   谢明澜一字不答,置若罔闻地钳住我的腰,泄愤般用力抽插冲击起来,不消几十下,我纵是咬着牙关也不由得被他弄出声音来。   他俯下头仔细端详着我神情,似乎我越是痛苦难捱他越是得意。   我不愿示弱,却又怕惹恼了他,只得扭过头去。   谢明澜见状轻轻笑了一声,终于直起身子,不再压着我了。   然而我刚喘息了一瞬,他的手指拂过我的脊背,忽然停了下来,寂静了片刻,他骤然一把扳过我的脸,阴沉沉道:“你背上鞭伤……是怎么回事?”   我怔了一下,心道原来是此处太过黑暗,他方才虽未看到,但摸上去的时候果然还是被他发觉了。   我又去推他的手臂,怒道:“你打的!”   谢明澜冷笑一声,手指划过我背后的一道道鞭伤,道:“这几处是我打的。”   说着,又划上我后颈的那一道疤痕,顺到手臂前胸,道:“这里也是我打的。”   最后,他一手抹着我的眉峰,道:“这里也是。但是……”   他寒着声音道:“那几处,不是我。”   刹那间,我的思绪转了又转,刚要开口,却听他厉声道:“你胆敢说一句虚言,便趁早断了什么救人的念头!”   我怔住了,他这话……这话分明是有缓的意思!他,他也许愿意救太子哥哥!   瞬间,我的心底涌上一股巨大的狂喜来了。   只是我还未想完,他又一次深深顶撞了进来,喝道:“说!”   我一时混沌,结结巴巴道:“这、这是……这是……”   这事说来话长,我也不想提阿芙蓉之事,一时不知从哪里下口,踌躇起来。   他却忽然道:“是他?”   我沉默了下来,更加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一手按住我的颈子,缓缓凑了过来。   黑暗中,要极近的距离才将将看清他的眼神,他死死盯着我,微微眯了眸子,带着几分不可置信般道:“你们……”   我到底心虚,不堪忍受这样的逼问,忙着要避开他的视线,却被他死死扣住下巴,他一字字道:“……他肏过你么?”   这样粗鄙的言语,竟然从九五之尊的口中说出来,还威严地仿佛就在朝堂上似的。   我有些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谢明澜缓缓睁大双眼,先是震惊,转而震怒,最后,他反而嘲弄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中却无一丝笑意。   他轻轻地向我耳中吹了一口气,道:“谢氏血脉实在疯癫得厉害……我原以为只有我是天生的异类,才叫他们避之不及,原来还有今日父子聚麀的一出,有趣,真有趣。”   我刚要反驳,他又疯了,按着我的双手往床板上一抵,咬牙切齿道:“更可笑的是你,你与他从小就不清不楚的,同样是乱伦,你还有脸说我恶心?!列祖列宗不容我,难道容你不成?!”   我与谢时洵之间的感情,我从来就不曾奢望外人理解,更遑论对象是这个疯了的谢明澜。   我咳嗽着道:“你乱你的,我乱我的,咱俩不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谢明澜怒极反笑道:“他也肏你,我也肏你,怎么就不是一回事?”   我心底厌恶他的纠缠不休,蹙眉道:“那不一样,我俩谁都未登大宝啊,再说,我的血脉不纯,谢氏列祖列宗横竖不认我,管我乱不乱——呜啊!”   我正说得条条入理,身下的巨物已然强硬地抽插起来,谢明澜似是气到极限,大开大合地动作起来,一丝余地也不留。   我咬住手腕,被冲击地更加忍不住闷咳起来。   不咳还好,这一咳直带得后穴不自觉收缩起来,谢明澜忽然像发狂一般按着我的后背,一边死命抽插一边掌捆在臀上。   他的手劲实在大,我吃痛不过,瑟缩着扭动起来,想要躲开他,这反而更激起了他的狂性,掌捆抽插如狂风骤雨般,竟是个旷日持久的模样,半分不曾倦懈下来。   时间一长,我有些挨不住,渐渐后悔了,心道:方才嘴上该让让他的……干嘛招惹这个疯子,真给他说急了,且不说现下的苦头,太子哥哥可怎么办。   正想到此,谢明澜仿佛察觉到我的走神,带着怒气一把将我翻了过来,怒道:“看着我!”   极暗的密室中,尽管我与他如此近,却仍然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他按着我的大腿,那滚烫的性器不由分说再次抵了上来。   我本能地一缩身子,一脚踹在他胸口上。   见他的动作顿时一顿,我赶在他发怒前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不是……我不是故意的,你、你让我缓一下,你那个东西……青筋一跳一跳的,太、太……”   我还记着不要惹他一事,故而“恶心”一词到了嘴边愣是被我咽了下去。   “……”谢明澜沉默着,难得的,他竟然没有发怒,只有呼吸越发得重。   我试探着开口道:“陛下……”   下一瞬,我就被一双手掐住腰侧,整个身子被他强硬地往下一拖,直抵住他的胯下,他俯下身子,死死叠着我,沉腰一顶,性器再次寸寸侵入了进来。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闷闷道:“不想死在床上的话,就给我闭嘴!”   我只得又忍了忍,哪知这一忍,又是没完没了的光景,我的后穴疼得厉害,只觉自腰下几乎都没了知觉,于是思忖再三,终于择了个谆谆善诱的语气道:“陛下,一味不泄也是伤身……”   谢明澜闻言,用汗津津的额头抵住我的额头,低沉道:“小皇叔想要了?”   我着实忍了一下,没出声。   哪知他更是得了意,一边炫技般轻轻耸着腰,一边柔声问道:“嗯?”   我顿时忍不住溢出一丝冷笑,嘲讽道:“这玩意儿,你给我也没什么大用……我又生不出皇子给你。便是生了,是我管他叫侄孙,还是你管他叫堂弟?”   话音刚落,谢明澜果然又疯了。   他将凶器退到只剩覃头,却又猛地一下直根钉了进来,不等我回过神,便是一下凶猛过一下的狠肏,端得是像受刑一般。   “唔……”我几乎力竭地抬起手推他的小腹,咬牙道:“你是个牲口吧……你是……”   谢明澜死死盯着我,又动作了百十来下,忽然一手托着我的后颈,将我死死按在他的肩胛中。   “不许不要……不许不要我的!”谢明澜低喘着,却又用这般恶狠狠口气说道。   体内忽然传来炙热的高温,我无力喘息着,只觉口鼻中都带了一股血腥气。   我被他压着动弹不得,只得忍到那热流彻底喷射结束方才作罢。   趁他餍足,我不着痕迹地推了推他,闭上眼道:“都是汗,不要挨着了。”   他沉默着,只是更加紧箍了手臂,勒得我肋骨都要断了几根。   许久后,他才道:“你以前好看,现在瘦了……”   我懒得理他,继续假寐,他是一国之君,大事小事等着他裁夺,如今他胡闹了这么一晚模样,过不了多久他就该走了,我也好清净清净,思索一下接下来如何行事。   正暗忖着,我的性器忽然被他握入手中。   他一边缓缓摩挲着那物,一边用鼻尖蹭着我的耳后,道:“小皇叔……不中用么?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之前几次,但凡我忍不住口出刻薄言语的时候,都不曾有什么好下场。   如果我识趣,此刻便该忍了这口气,不与他一般见识才是。   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侄儿这么关心叔叔,我真是很欣慰啊,除了我,你还有七个叔叔,厚此薄彼可不好,也要多关心他们才是啊。”   谢明澜也笑了一声,好像得了夸奖,更是来劲,手上撸动得更是卖力,还挺着腰用他那半硬不软的玩意蹭我,我见他那物蹭着蹭着又有硬挺之势,忍不住寒毛直竖,冷汗布了一身,扭动闪避几次,都被他绊住了动作。   谢明澜摸了半晌,他自己的都蹭硬了,我仍是没什么感觉,他终于有些疑惑问道:“小皇叔,你真的不行么?”   我不是不行,是谢明澜身上有种厚重的龙涎香味道,这种极为珍贵的香料以前只有父皇和太子哥哥才有,但是谢时洵久病,太医说他享不得这么凶的香料,故而从小到大,我只在父皇一人的身上嗅到过这味道。   如今这黑灯瞎火的,我闻着这味道当真是不行的。   只是此中缘故,我不欲与他磨牙。   谢明澜许是见我迟迟不语,真当我有什么难言之隐了!他嘲笑道:“不妨事,横竖小皇叔是用不上这玩意的。”   我攥着指节,攥不住火冒三丈,也跟着冷笑起来,道:“呵,既然如此,你趴下让我试试来?哎——别……别别!疼!!”   谢明澜极用力地将我勒在怀中一滚,再次俯身压了上来,冷道:“给你几分好颜色,你又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   我顿时有些懊悔,生怕他一过激又拿太子哥哥的长明灯出气,只得不情不愿地服了软,哄道:“你……你在床上也生气的吗?”   谢明澜闻言僵了片刻,竟然真的渐渐松了手劲。   我寻了个空隙,从他怀中挣出半个身子,心中暗骂道:再和这牲口挨着只怕命都要丢了!   哪知我刚要跳下床,他却像早有防备一般,伸手一截,一把将我捞了回来,很是紧张道:“你去哪!”   我胡诌道:“躺累了,下来走动走动。”   谢明澜不知是讥是讽地笑了一声,道:“舍近求远,上来动。”   说着,他将我一拉,我失了重心,不得不分开双腿跨在他腰上。   他的巨大性器早已昂扬笔挺起来,我躲还来不及,但是终归没有他力大,被他按着腰往上抵去,我正与他十分较着劲,忽然意识到一事,不由得心中一凛,停了抵抗。   恰逢他威胁了一句:“你若是不想用下面吃,便用上面的!”   他只当威胁起了作用,双手掐着我腰侧一用力,他那玩意又直直贯入了进来。   “啊!”我蹙眉忍着下身的疼,仰着颈子缓了半天,双手撑着他的胸膛上,不知是疼的还是紧张的,总之有些说不清缘故的发抖。   谢明澜这次倒是没有一味用强,他揽着我的后颈,将我拉了下来,道:“疼?”   “唔……”我心思仍然飘在旁的地方,只得含糊道:“嗯……”   谢明澜轻轻抹上我的眉峰,他的指腹滑过眉间那一道愈合的鞭痕,忽然没头没尾道:“毛茸茸的……你的眉毛……”   他在那厢胡言乱语,我也越发失神,我的掌心下面便是他赤裸的胸膛,他是这样的年轻,心跳清晰又有力,每一次跳动,都带得胸膛的肌肤微微震颤着。   如此健康的身体,却是吞噬着本该是太子哥哥的命数生长着的……   怪物。   这样想着,我越发头皮发麻,不自觉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如果此时……有个趁手的……   “呜!啊……”   谢明澜毫无预兆地用力向上一顶,我措手不及,发出了一声呜咽,额上的一滴冷汗滑至睫毛,挂在那里欲坠不坠的。   他直起身子,紧紧环住我的腰,不让我挣脱,下身更是用力地接连顶撞着,他狂乱啃咬着我的脖颈,狠声道:“不许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我心底一惊,方觉自己竟在想什么,又是惊出一身冷汗。   谢明澜犹不解恨一般,勒着我一翻身,又将我按在身下,一手掐着我的脖颈,一面摆着腰恶意戳刺起来,他居高临下地瞪着我,道:“你再敢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就杀了你!!”   我被他掐得一时呼吸不畅,几乎生出濒死的恐惧来了。   就在极限的那一瞬间,他却又松了手,我捂着喉咙大口喘息着,忍不住闷咳起来。   谢明澜忽然覆上我的性器,道:“你硬了。” 第23章   我险些被他掐死,顿时又惊又怒,不顾麻木的后穴中还有他的东西,抬脚便向他脸上踹去。   谢明澜轻易地捉住我的脚踝,又压了回去,不知他是不是理亏,他竟也未再责骂什么。   只是这一下换得他插地更加深,我早已力竭,连扭动闪避的力气都没了,一边生捱着,一边还念着方才他的狂态,含怒道:“你要掐死我吗!”   他好像有几分不愿面对我似的,将我面朝床板按着跪了,一手撸动着我的性器,又一次毫不停歇地动作起来,半晌,他喘息着道:“后来,你总是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一脸不明所以,道:“什么?”   心中却在暗忖:他是在和我解释么……   谢明澜却不答了,只一味凶猛动作着,片刻不歇。   我着实苦捱了许久,最后实在捱不过,便竭尽全力抬起一只手挡在他小腹上推拒,见他毫不为所动,我只得咬着牙一闭眼,索性握住他的性器根部,好使得他不要每次都那般插到尽底。   甫一握住,谢明澜动作便是一停,我心中一喜,心道:这牲口终于完事了?   一睁眼,却见他低头不知在看什么,半晌,他仿佛觉得很有趣味似的,挺着腰一下下撞击着我的手,他眼中波光闪动,怎么看都是更亢奋了。   谢明澜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仿佛跟铁打的似的,弄了一次又一次,发了疯一般   到了最后,我被他揉搓得全身都散了架,连抬起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仍是一味的弄,间或胡乱抱着睡了些时候,醒了又是没完没了的纠缠,我再如何心不在焉,也察觉出不对了。   又一次间歇,我喉间忽然犯起痒疼来,只得慢慢爬到床沿伏着咳嗽了半晌,可是一咳就牵扯着全身酸痛,滋味苦不堪言。   谢明澜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咳,蹙了蹙眉,道:“你这又是哪作下的毛病?”   我有气无力地伏在床沿,一味解闷儿似的咳嗽,待微微平息了些,半真半假道:“被你踢的。”   谢明澜连连冷笑,道:“你是瓷做的不成?”   话是这么说,可是怎么听都没什么底气。   我想了想,道:“此处虽不辨时日,但……一两天怎么也是过了的,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   话还未说完,谢明澜又凑了过来。   他现在一旦挨得近了,我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微垂着眼帘,用鼻尖蹭着我的脸颊,轻哼道:“另一桩事,便是朕将积压的折子都批阅发了,三日内,谁也不会来烦朕。”   我一怔,顿觉天昏地暗。   见他又揽过来,我忍着推开他的冲动,竭力偏开脸道:“我饿了……你给我弄点吃的。”   谢明澜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仿佛生怕我耍什么花样。   不过许是我奄奄一息的模样不似造假,他到底是去了。   他一走,我一边在心中回想着,一边咬着牙伸手将床上都摸遍了,没有寻到我想寻的那物,只得又忍着疼下了地,在桌上摩挲着。   这间密室本就不大,这两处都寻不到,我便扶着腰,慢慢跪在地上寻找那样东西,谁知腿一软,一个没跪住摔倒在地。   此间没人,我终于也不用顾着脸面,抽着冷气呻吟起来。我自腰下几乎都没了知觉,手指伸出去也是一味的抖,我又暗骂谢明澜许久,继续勉力找了起来。   终于,我在床脚寻到了那个瓷瓶,掀开塞子嗅了嗅,又沾了些在唇边抿了抿。   这好像是……   我心头一震,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   正在此时,密室的门发出厚重的一声,我应声抬起头,见谢明澜端着一碗粥,正站在门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他面无表情地在我与那瓷瓶中游移半晌,我本以为他会发怒,但这一次他称得上平静,他将粥放在桌上,一手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按在床上半坐了。   我登时如同受刑一般呻吟了一声,歪着身子道:“不……不坐……”   他方有些恍然,又扶着我趴了下来,自己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到我唇边。   谢明澜默默地一勺勺喂着,我也暗忖着说辞,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等到这碗粥见了底,谢明澜仍是端着碗,勺子在碗璧上轻碰着,听得我心乱得要命。   不知过了多久,我咳了一声,慢慢道:“你气我,要罚我,都好……但是,不要伤了你自己的身体……此物药性太烈,以后不要用了吧。”   谢明澜霍然抬眼,他的眸子一向很亮,此时更是映着波光粼粼。   直到他抿了唇,仿佛很委屈似的,别开了眼。   其实,一直有件事,我没有想明白。   苏喻也好,谢明澜也好,他们对我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苏喻说过,他是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才对我产生了带有欲望的爱。   可是没有道理啊,按这个逻辑,他苏喻作为曾经的忠臣孝子,竟然做得欺君罔上私纵国贼的勾当,如今更该对苏家和谢明澜满怀愧疚才对。   那他怎么不想睡谢明澜呢?   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苏喻和谢明澜滚到床上的画面,我竟然觉得还挺相配。   正胡思乱想着,一只手自我的身侧探了过来,覆上我的手背,想要努力掰直我的手指。   我懒得理他,闭上眼假寐起来,他却锲而不舍地自顾自玩着。   我又腹诽道:连这种无聊的毛病都一样,你俩真是配极了。   谢明澜拿着我的手指摆弄了半天,身子向上蹭了蹭,下巴抵着我的肩膀,他大部分体重都压了过来,低声道:“小皇叔从小便长手长脚的,今日我才发现你的手指也好长……”   他也不管有没有回应,又翻着我的手腕,默不作声地在腕上伤处摩挲了半天。   我暗暗几转思绪,忖度着心头血一事,只是我实在拿不准谢明澜的心思,他将我关在此地约莫已有十天,自那日后,他就绝口不提此事,我有心旁敲侧击一番,又怕一开口惹得他勃然大怒,我挨些踢打不要紧,就怕他发作起来摔了长明灯,再无回寰余地。   此事攸关太子哥哥性命,我定要谨慎再三。   只是时光易逝,日子一日一日的过,我实在心焦不已   谢明澜毕竟还是一国之主,闹过了那三日,终究还是要去每日上朝议事批阅奏折等诸事,但到了就寝时分,他多半还是跑来纠缠我。   我对着一切感到厌烦,但又怕他不来,若是他当真以后再也不来,我岂不是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么一想,我连忙在他怀中翻了个身,微仰着头与他眼神交流起来。   谢明澜有些意外,却伸手搂住了我,望着我道:“小皇叔,你还记得么……有一年你带我去打猎,先皇宠你,赐给你最好的鲜卑骏马,你十分喜欢……骑在上面意气风发的样子……那时我想,你喜欢好马……等我登基,便赐给你全天下最好的马。”   我愣了一下。   我当年是得到过一匹鲜卑骏马不错,但那不是父皇赐给我的,是父皇赐给太子哥哥后,他转赠给我的。   要说宠我,也是太子哥哥宠我……不干父皇的事啊。   谢明澜继续道:“那一日,你教我射箭,开始我怎么都射不好,你就把着我的手臂,教我如何挽弓,还告诉我,你有一个射箭的独门绝技要传授给我,就是在吐气的那一瞬间放箭,射得最准。”   他一手枕着自己臂弯,姿态是全然的不设防,另一只手抓起我的手腕,用力按着旧伤处,眼神复杂道:“你走后,我练了很久……想等你下次来,射给你看……谁知道……”   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板着我的下巴,口气中带了些强硬道:“你若再敢寻死,我、朕有的是法子炮制你!”   “嗯……”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心中却纳闷道:他所说的什么射箭绝技那番话……的确像我说出来的,但……但这是何时的事?我怎么全然不记得了?   我正思忖着,却听谢明澜又问道:“当时你说下次来若见我练好了,你就……”他欲言又止,只道:“你还记得吗?”   “呃……”此处被他忽然问到,我却死活想不起来了,心知若说不知道,谢明澜定又要发作,于是只得含糊地点了点头,一心期望着蒙混过关。   谢明澜不依不饶地逼问道:“是吗?那你说。”   我顿时暗暗叫苦,沉默了半晌,见他的眼神渐渐沉寂下来,我只得硬着头皮胡乱蒙道:“带、带你去玩?”说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谢明澜神色不辨,半晌才泛出一个微笑。   我心头一松,也跟着笑了笑。   谁知下一刻,谢明澜就沉了脸,用力掐着我的肩摇晃起来,怒道:“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混账!!你再给我现编!”   我在当朝天子的雷霆之怒中,几乎心如死灰。   我从未见过如此难应付的人。   过了许久,他把我揉搓够了,才不情不愿道:“你答应会陪我在别苑小住几日。”   “喔……”我恍然大悟。   谢明澜睨着我道:“想起来了?”   我道:“嗯,我没能住成。”   日子久了,与他说的话可能忘得差不多了,但是我从未在别苑小住过,这一点我还是极为肯定的,那可不就是没住成么。   不过被他这么一提醒,我隐约也想起了些许,道:“哦对……后来,我带了猫儿去送给你……和你说……”   那年正值夏日,我去时,谢明澜正在廊下纳凉,见我来了,他依旧板着脸,但向来空洞的眼中却缓缓溢出了笑意。   然后像是没有忍住,他笑了一下,小大人似的板正道:“小皇叔。”   我半跪在他面前,抓着怀中的猫儿爪子摆了摆,随口哄道:“上次是小皇叔食言了,这只猫儿送给你,就当我赔你的。”   回想起了这桩旧案,我突然觉得他当年还挺好哄的,怎么如今长成这样了……   谢明澜的颜色终于也好转了些许,又揽过我道:“嗯,算你记得,只是可惜那猫儿……你说当你陪我……”   我怔了一下,疑心他把“赔”听成了“陪”,不过此时此地,我自然不会再讨苦吃,便勉强笑了笑。   谢明澜看我笑,甚是不满意道:“假。”   这样说着,他又将我按在怀中。   黑暗静谧中,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我背上乱划着,我绷着背后的肌理躲了几次,没躲过,也就随他去了,时间一长,便有些昏昏欲睡。   半睡半醒间,我听到他轻声道:“我赐给你的骏马,你总是骑着……我看了很欢喜,直到那一天,你骑着它……闯入正阳门犯上逼宫。”   他说完这句,这屋内许久都没有了声响。   直到他又道:“你教我的弓术,一直没有机会使给你看,你再看到时,也是那一日的正阳门前了……”   我仿佛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但是怎么也听不太分明。   我也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太子哥哥……此时在做什么呢?身子还撑得住么?已到婆利了吗?有没有想念我?   这一日我在睡梦中被谢明澜摇醒,一睁眼便见他十分紧张道:“你怎么了!”   我无言地看了他一眼,捂着肩胛艰难地翻了个身,闷闷道:“没事,今天是阴天而已。”   这密室位于地下,难免潮湿,如今又赶上阴天,我的旧伤本发作起来,甚是解闷儿。   谢明澜不似苏喻,苏喻算是对我的伤病最了解的人,每每我还没觉得怎样,他看云彩是要阴天下雨的形状了,就早早备下了药酒,又因为与我太相熟,故而我在床上打滚儿的丑态,也是无所谓被他看到的了。   但谢明澜是头一次见,他一副束手无策忧心忡忡的模样——帮不上忙倒也罢了,谁也不会指望天子伺候人,可他偏偏还不肯走,就往床沿一坐,拉着我的手怎么都不放,很是妨碍我打滚儿。   我抽了个空,擦着冷汗对他道:“陛下,国事为重……前朝定有许多要事等你裁夺……”   谢明澜眸子沉沉的,生硬道:“不须你多嘴。”   我原本口中虽未承认,但是心中已对他改观了几分,心想也许他并非平庸,多半还是有几分韬光养晦的用意在。   可是如今这么一看,我怎么觉得他竟有几分昏君的潜质。   我记得很久前,玉和曾经问过我一句话,“殿下大事若成,会是一位明君么?”   那时我对他道:“当然是,这天下没有人比我更能成为一代明君”。   玉和不解道:“此话何解?”   我道:“一个无牵无挂无欲无求,一心只想一统天下的君主,怎么能说不是一代明君呢?”   虽然未必是仁君,虽然定会被后世诟病穷兵黩武,但一世功过甚至都非彼时的我所在意之事。   这么想想,如今的谢明澜牵挂的未免可笑,恐非明君之像啊。   可能是腹诽了天子的不是,上天给我来了个现世现报,我忽觉胸腹处一痛,张口呕出一口血来。   我立马暗道:对不起,我不骂他了。   但是可能说晚了,我一连又呕出几口血,随后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这一昏应该昏了很久,因为当我隐约恢复神志的时候,觉得腹中饥饿如同火烧一般,四肢也使不上一丝力气。   昏昏沉沉间,我觉得自己好像枕在一人腿上。   那是一个女子的双腿,鼻间嗅到的也是属于女子的温婉清香。   我没来由的鼻尖一酸,想起了母妃。   我小时,倘若受了委屈,或是有什么不自在了,在外人面前总是不显的,可是一旦回到了母妃身边,便忍不住挨着她。   尽管我稍微大了一些后,就不会再对她诉说那些令我难过的事,但是只要她在我身边,什么样的伤口就都被舔舐平复了。   她已经离去很久了,以至于这种久违的感觉,我竟然有些陌生了。   许是身体上的脆弱带得情绪不稳,一念至此,我眼中迅速湿润了起来。   却听一个声音在我上方响了起来,这声音清脆悦耳,语气却是难以形容的暴躁,这人道:“以前阴天下雨他尚且都要遭罪,这里又阴又潮,哪里是他住得的?!你为何要把我家殿下关在这里糟践!”   我怔了怔,心道:绿雪?!   谢明澜的声音传了过来,似在强行按压着怒气道:“朕叫你来是看护他!不是叫你对朕指手画脚!”   绿雪泼辣的性子看样子没改几分,毫不示弱地与他唇枪舌剑起来。   谢明澜几次被她抢了白,体验了一番当年我的感受,终于怒道:“你再敢胡说一句,朕就把你轰出去,让你再也见不到他!”   我的绿雪一向机灵识时务,前一瞬她还在与谢明澜叠着语句对骂,待谢明澜把这句吼出来,她的话头瞬间转了个弯,立时摸着我的脸怜惜道:“殿下你瘦了,你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啊……”说着低低抽泣了起来。   好不容易装睡到谢明澜走后,我悄悄对绿雪道:“你比我厉害,我都不敢这样和他说话。”   绿雪见我醒了,又惊又喜,含泪道:“其实我也不敢……殿下摸摸,我的手现在还在抖。”   我与她阔别近两年,且是在那般境地下分离的,此时见了,难免悲喜交加,都想问对方近况,互相抢着道“你先说”,绿雪还没说出什么就又哭了一场。   等她哭够了,就伺候着我洗漱,又去弄了些白粥与我吃了。   然后她便坐在我身边絮絮说着,从兵变那日说起,咬着牙根编排了许多君兰的不是,提到此人,我将之前见到君兰的事与她说了,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横竖听到君兰落难就只乐得拍掌。   绿雪直说到谢明澜如何命人铺天盖地地寻我,我刚醒来,难免气力不济,听着听着便开始走神,眼帘也越来越沉。   绿雪似乎发现了,停了话头,抚着我的脸道:“殿下你呢……我每日为你祈福,只望你跑得远些,再远些,永远也不要被他抓到,可是你、你怎么又回来啦!”   我闭着眼,脸颊蹭在她新换的枕头上,四肢百骸都难得的倦懒了。   我喃喃道:“我曾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绿雪怔了怔,愕然道:“殿下,你……你被魇住了?!”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可是这一笑便牵着咳嗽了起来,我不由得蜷得更紧了些,将苏喻和阿芙蓉一节隐去,把我去后所经历之事简短与她说了些,只是越说越觉得自己是个自作孽不可活的人,自言自语道:“我的命不好,就连报应都求不到自己身上,他……他若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啦……”   说着,尽管紧闭着双眼,仍是有一滴滚烫的泪滴滑出眼角。   绿雪约莫是听得半懂不懂,她却似我母妃一般,将我牢牢抱在怀中,带着哭腔哄道:“殿下别哭啊,绿雪的福寿也都给太子殿下,他定会没事的,殿下别哭了……”   我感念绿雪对我的情义,心中更是难过,咳了半天,又呕了几口血,便又人事不知了。   不知道是病还是伤,这日过后,颇有一些病来如山倒的意思。   整日昏昏沉沉的,多半都是睡着的,可是睡也睡得不安生,床边的人来来去去,我还是能感受到些许,只是我的思绪总是漂浮着,他们说话声我是听到了,却怎么也听不进去。   有一日好像来了个太医,给我把了脉,又拔开我的眼皮看了。   之后,他便被引了出去,过不多久,两人又在我床前吵了起来。   绿雪道:“太医都说了他的伤拖不得了!再在这里住下去会死的!你真要困死他吗?”   谢明澜勃然大怒,喝道:“滚出去!”   绿雪刚要说什么,谢明澜的语气中结着冰碴道:“朕当初留你,便是在等有朝一日当着他的面杀了你,你若是着急,朕不介意现在成全你。”   我想我和绿雪都听得出来,他此时确实动了杀机。   绿雪去后,我只觉得床边一矮,那具带着龙涎香的身体又靠了过来。   我在半昏半睡间,心道:你还是不是人,我都这样了你还不放过。   起初,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是他的指尖覆上我的手背,紧接着,插入了我的十指中。   最终,谢明澜紧紧抱住了我,用力得仿佛要将我揉碎了一般。   他起伏着胸膛,道:“你安排的人,究竟在哪?”   我微微怔了怔,恍然道:“之前我所说的,得不到我的消息便会把布防图送去鲜卑的那人,他原来一直自信能抓住,才那般沉得住气,如今时日不多,那边未曾传来捷报,不由得他不急。”   谢明澜明明已经将手臂收得最紧,他却仍是不解气,扒下我的亵衣,狠狠在我肩头咬了一口,惹得我溢出一丝呻吟。   他低下头,抵着我的颈窝,静默半晌,极为沮丧道:“我既爱你,又恨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语气中竟然带了几分肝肠寸断。   当我再次恢复了神志时,最先只觉得刺眼。   我有心抬手去挡,但是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只得往被子中缩了缩,恨不得钻进去才好。   有人抓着我的下巴,把我挖了出来,低声道:“钻什么?”   我又觉得刺眼,又觉得这人吵闹,忍不住蹙眉,只是身子太乏,怎么也醒不过来,勉强向着微暗处侧过身。   那人约莫是知晓了我的不耐烦,沉默了好一阵儿。   忽然,自身后伸来一只手掌,覆上了我的双眸,那人又道:“睡吧……”   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手掌纤长温热。   像极了太子哥哥的手。   我顿时睡意消了大半,在他掌下半睁开双眸,轻轻用睫毛去搔他掌心。   身后那人不知为何抽了口气,带了些责备道:“高热还没退,又闹什么?”   听到这番口吻,迷迷糊糊中的我更加确信了。   我挣扎地抬手抓着他的手指,放到唇边无比珍重地吻了一下。   只是这样的接触,我仍觉不够,低下头用眉心和鼻尖去蹭着他的手指,用这样无言的请求,指望他像往常那般摸摸我。   果然,他抚上我的眉间脸颊,又顺着发际轻轻捋了下去。   我被他抚摸得无比熨帖,可惜倦乏太过,又睡了过去。   待我再次醒来时,这只手仍搭在我的双眸上,为我遮着光。   这次我清醒了许多,兀自回神半晌,翻过身,向那人望了过去。   是一张与他极为相似,却终究不是的面容。   谢明澜与我默默对视片刻,不知怎的眼中竟泛上了几分怒意,他道:“你、皱眉是什么意思?”   我怔了怔,甚至摸了一下自己的眉心,无辜道:“我没有……”   “你有,你方才见到我就蹙眉,我看到了。”谢明澜又不依不饶地问了一遍:“你为何要蹙眉?!”   “……”我无话可答,咳了两声,无言地闭上双眼,道:“这是何处……”   谢明澜赌气地抹了一把我的眉间,仿佛这样做就算能抹平似的。   但他终究是答了:“清思殿。”   我这次当真忍不住蹙眉了,道:“我乃外臣,怎可住在陛下后宫。”   谢明澜冷笑一声,道:“外臣?你现在是算得外,还是算得臣?”   我顿时顺从道:“听从陛下安排便是。”   谢明澜有个坏毛病,总是动手动脚的。   他闻言又冷笑一声,在我脸上拧了一把,道:“见风使舵的倒快。”   说完,他唤了人进来,我正腹诽着,来人已立于帷幕外,请安问好。   我听到他的声音便知,又是个熟人。   近两年未见,程恩看样子憔悴了许多。想来也是,他是谢明澜的大总管,却竟然敢在谢明澜布下天罗地网时示警于我,若非太后驾薨那日我伤心太过,未曾听入耳中,恐谢明澜危矣。   这么想想,程恩还留了一条命在,属实不易了。   谢明澜待他虽说有些冷淡,但也只是在嘱咐了些许后,不知是嘲讽还是敲打地说了一句:“这位是你想伺候的人,如今趁了你的意,你可得尽点心。”   程恩顿时吓得连连应承叩首。   谢明澜看也不看他,转身向我,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用手指了指我,恨恨道:“你最好祈祷你的人被朕抓到,否则的话……”   他虽未继续说下去,但已是不言而喻。   我在床上不便行礼,只得顺服地低了低头,道:“罪臣那一日所言,也绝不会转圜。”   谢明澜咬了咬牙,一言不发,掉头便走。   他这一走,许多天没见人影。   待我能下地了,被绿雪扶着在这清思殿中转了转,心中甚是满意。   此处虽算偏殿,但是有个很雅致的庭院,院中有一颗参天杏树,几乎将这一方天地盖了去。   我打发程恩在那树下摆了石桌石椅,他是向来知晓主人心事的,不待我说又去寻了个藤椅摆了。   我见时,不免一怔。   程恩在旁状似无意道:“是先太子殿下曾用过的,想来殿下也会喜欢。”   我的确很喜欢,三步并两步过去躺了,微晃着藤椅出神。   这些天下来,我也看出来了,与其说程恩和绿雪是被拨来伺候我的,倒不如说是我们三个被软禁在此——这清思殿被卫军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一天三班的轮岗,插翅难逃。   这一点我倒是觉得谢明澜多虑了,如今我尚有要事未了,只怕轰都轰不走我。   好在程恩还是有些曾经的大总管面子,与外面沟通些消息,要些东西倒不至于被为难。   一念至此,我将目光投向在旁默立着的程恩,没头没尾道:“当时你不该帮我的,你我只是相熟,其实也没什么情分,如今你年纪不小了,正是该被你的徒子徒孙供奉着颐享天年的时候,反倒遭了罪,不好。”   程恩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恭顺,他闻言只是微微扯了一下唇角,很久之后,也没头没尾地答道:“因为……太子殿下若知道,会不高兴的。”   我望着他,恰有一阵春日暖风拂来,一时想笑他一个人精似的大总管竟如此痴,一时又悔恨上天给的我一次次机会被我弃如敝履,终落得今日的境地。   总之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失了言语。   我一直觉得,在作为太子的谢时洵驾薨后,我与程恩之间,总有一种隐约且特殊的感情维系着。   我与他都对那个人有着极深的感情,在这一代新人换旧人,早已没有他痕迹的深宫中,每当我见到程恩,几乎有种“睹人思人”的意味了。   正胡乱忖着,绿雪突然一路小跑到我面前,慌慌张张道:“殿下殿下,你没了。”   “……”我直起身子,叹道:“我这么一个大活人,让你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没了?”   程恩二话不说,扭头去屋里焚香去晦气了。   绿雪也反应了过来,连连合十拜了几下天地,道:“我听说,陛下今日昭告天下,说是叛王谢时舒潜回栖云山祭拜同党妖道玉和的时候,被徐熙大将军发现了踪迹,一路被追掉下悬崖,尸骨无存了!陛下褫夺了你的封号,令你的牌位永不得入太庙,叛王案就此了结了!过几日徐熙还要回京加官进爵呢。”   我又躺了回去,不甚满意道:“这故事倒是编得圆满,确实也像是我的所做所为,只是怎的又便宜了那个姓徐的。”   绿雪摇着我的藤椅焦急道:“殿下,那我们以后是不是不能叫你殿下或是王爷了?”   我道:“嗯……应该是吧,谢时舒已死,这下是彻底死了。”   绿雪道:“可是……”   我道:“倒也大差不差,横竖只是早几天昭告天下罢了。”   正说着,只听半空中传来呜呜的哨声,我一抬头,一只歪歪斜斜的纸鸢被风裹了过来,不偏不倚地一头扎进我这院中。   绿雪去取了来,只见着纸鸢很是精美不俗,看着是出自内坊的手艺。   我正看着,就听外面闹了起来,绿雪是个爱凑热闹的,不等我吩咐便自去探个究竟了。   不一会儿,绿雪回了来,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李妃带着宫女们放风筝,不小心断了线飞来了这里,她们来寻,卫军不让进,吵闹两句罢了。”   我对此事兴致缺缺,道:“既然如此,你拿着还给她们便是。”   但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李妃,是那位李御史李老爷子的嫡孙女吗?”   绿雪想了想,道:“是的。”   我站起身,整了整衣裳,李御史待我一向不薄,可惜他一世诤臣的清名毁于我手,听闻宫变那一日后,李御史在朝堂上一旦有弹劾纠察等事宜,立马招致攻讦,故而次数一多,李老爷子铮铮铁骨也耐不住总被踩痛脚,只得自请告老还乡了,如今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含饴弄孙,也不知过得算好还是不好。   旁人倒也罢了,这位李妃,我可得看看过得好不好。   我让绿雪拿风筝去交还给他,自己跟在后面,待到了廊下便住了脚,立在屋檐下的阴影中,遥遥望向她。   那李妃年纪不大,看着比绿雪还小个一两岁的模样,甚是天真可爱,她被卫军阻拦,进来不得,本已经准备走了,见绿雪将那风筝送出了院门,她立刻高兴地拍手,对绿雪道:“谢谢你了,若是别的纸鸢,本宫也不找了,唯独这只纸鸢,是本宫亲手裁的,为感谢上苍佑得陛下,使祸国殃民的叛王伏法,陛下终于不必再为他日日烦忧了。”   此言一出,我被噎得苦笑了一下,心道:你说话这么直,是不是随了你爷爷。   于是我忍不住出声道:“小姑娘,若是为了此事,你的确要再放一次了。”   卫军本就对绿雪如临大敌,我一出声,他们更是严阵以待起来。   李妃这才看见了我,隔着遥远的人墙,对我道:“你是谁?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答,只道:“你想想看,既然是为了此事,那这么晦气的纸鸢断了线,却扎进了后宫里,无论怎么想都不是好兆头,你须得去高处再放一次,这一次要趁着风势最大的时候切断线,放它走,它就会飞得远远的,陛下的烦心事也就随着它……”我挥了挥手,轻巧道:“飞走啦。”   李妃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当即被我说动了,也忘了再纠缠我的名姓,只顾拿着纸鸢去了。   我目送她的背影在灰扑扑的高耸甬道中远去,十分神似当年的太子妃,当年的云姑娘。   我叹了口气,倚着廊柱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只怕又是个可怜人。   这件事本不算什么,到用完了晚饭,我连李妃是圆是扁都忘了。   哪知我刚沐浴完,绿雪服侍我穿衣时,谢明澜忽然闯了进来,他眼中冒火,二话不说便扯着我的手腕一路拖到床上。   我用眼神安抚了一下绿雪,示意她先出去。   谢明澜有些微醺,不知为什么又生了很大的气,气得他双眉上方都凸出了两根骨相,直延展到额头发际。   兴许平日生气时也有,可惜之前太黑,并未看清楚。   他动手没轻没重的,我正揉着肩,就听得他道:“你怎么敢!”   谢明澜还是老样子,一生气话就说不利索。   按说,我有事求他,他今天这幅样子,我该是说些好听的。   只是不知为何,我总是不住往他那两根龙骨上看,一走神,忍不住摸了一把,道:“你、你这是要长角吗?”   这句话也不知是怎么蹦出来的,说完我自己都觉得傻气。   谢明澜浑身冒着煞气,闻言怔了半晌,待反应过来,一把掐住我的后颈摇晃着道:“你再给我东拉西扯!”   说实话,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已经放弃了试图了解他为什么又生气了。   反倒是谢明澜,明明他才是施暴的一方,却忽然轻哼了一声,一手抚着额角,一手勉力支撑着翻身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眉头紧蹙。   我莫名其妙地摸着后颈,从床上爬了起来,往门外走去,想招呼他留在外面的侍从进来侍候他。   他突然吼道:“你再敢走一步!朕就打断你的腿!”   我只得返回到床边,道:“这不关我事啊,我又没还手,你打我打到头晕眼花也怪我吗?”   谢明澜的小脸顿时又煞白了一层,他眉尖蹙得越发紧,闭上眼缓了一阵儿,才道:“朕头疼。”   我恍然大悟,我记得太子哥哥也是这样的体质,一旦饮了酒,定会头疼。   我慢慢道:“……陛下的体质约莫不太适宜饮酒,下次还是适量吧……”   我正要起身去为他传醒酒汤来,他却道:“你过来,陪朕说话。”   我犹豫了一下,只得搬了个绣墩过来坐了。   谢明澜仍是闭着双眸,半晌才开口道:“朕让你住在此地,只是叫你养伤,待你伤好了你还是给朕回去的!不是叫你调戏朕的妃嫔!”   我懒得解释,道:“我的伤好了,随时可以回去。”   谢明澜猛然睁开眼,抄起手边的枕头砸了过来。   只是一动作,他又抚上额角缓了半天。   我捏着枕头劝道:“陛下这个毛病只能静养,不要动作了,一动作就疼得厉害……你说我我听着就是了。”   他颜色稍霁,道:“你如何知道的?”   我一时不知怎么答,只得低着头不语。   谢明澜哼了一声,道:“算你有心。”   他沉默了许久,仿佛在等我的马屁,但终归没有等到,他又道:“你那话,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这事十分没趣,刚扬起眉梢要给他来个装傻充愣,见他也轩起长眉,眼看又要发作,我只得自觉低眉顺眼地抱着枕头,缓缓道:“逗小姑娘玩罢了,陛下不喜,我以后避着她们就是了。”   显然,谢明澜没有那么容易打发,他仍是道:“想要飞走?飞得远远的……嗯?”   我干巴巴道:“我说的是纸鸢。”   他道:“朕说的也是纸鸢——”他的眼神却大不像在说纸鸢,伴着眸中寒光,他冷冷道:“只是朕告诉你,朕能射下纸鸢一次,就能射下第二次,你要记好了。”   这次换我沉默良久,软了口气道:“陛下多虑了,纸鸢的线牵在陛下手中,是飞不出你掌心的——即便它有朝一日坏了,碎了,也是陛下的纸鸢。”   谢明澜抵着眉梢,眼神在掌心的阴影下越发晦暗不明,他道:“你在威胁朕?”他顿了顿,又加重了口气,道:“你敢威胁朕?”   我又陷入了沉默,这一次谢明澜却铁了心要等我下文似的,我不语,他就那般执拗地盯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起身拨了一下灯芯,他没有动作,只是那道视线一直追着我,一直不曾从我身上离开。   我回到床边,半蹲半跪了下来,试探着慢慢握住他的手指。   谢明澜修长的手指不知为何竟然畏缩了一下。   一个君王,会生出这种动作实在是罕见的事情。   我不由抬头望着他,他的眸子在晦暗的光线中仍旧明亮得要命,颇有几分秋水翦瞳的意思。   我很羡慕,甚至有些嫉妒。   但是很快,那只手反握住了我,握得太紧,指尖都泛出了白。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恳切道:“明澜……求你应我吧……我愿意为你牵马坠蹬,此生我都陪着你,哪怕我死了,你也可以把我的骨灰撒在你的陵寝下,永生永世都不会离开你,好吗?”   这一刻,在谢明澜的眼底,我看到有什么情绪动了一下。   尽管那波动极为隐蔽微弱,但我的心骤然猛烈地跳了起来,突突的,几乎撞破胸膛。   我强自按捺住了那份心悸站起身,动作缓慢地生怕惊醒了他。   他的目光仍旧一刻不离地落在我的眼中,我弯下腰,向他极慢地凑了过去,直到贴上他的双唇前,我都做好了被推开的准备。   但是他没有。   我吻上他的双唇,察觉到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   我轻轻啄着他的唇角,伸出舌尖试图撬开他的心。   近在咫尺的谢明澜任由我吻着他,忽而不知他想到什么,眼神忽然变得凛冽凶狠起来。   我心中一沉,登时更加殷勤热烈地吻住他,环住他的肩,不肯让他拒绝的话说出口。   谢明澜伸出手插入我的长发中,似是想要将我拉扯开来,但终究随着他的眼神逐渐脆弱了下去,反倒是个不知按住还是拉开的景象了。   我一手褪去外衣,抬腿跪在床沿上,摩挲着他的脖颈,竭尽全力地讨好他。   谢明澜极凶地盯了我半晌,仿佛疲惫了下来,他微微垂下双眸,紧闭的唇缝亦让我的舌尖侵入了。   我暗中大喜,在湿靡的唇齿纠缠中,伸手向他下身探去,隔着厚重的布料抚摸他。   谢明澜忽然猛地一拽,让我双腿分开跪坐在他的腰间,他微微偏开了头,轻轻喘了口气,训斥道:“你是什么东西,敢直呼朕的名讳。”   说着这样的话,他的眼神却停在我的唇上,我顿时心中了然,手上动作不停,口中道:“嗯,以后不敢了。”   他抬起手在我的面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道:“再叫。”   我毫不以为意,以一种全然百依百顺的姿态道:“明澜。”   说着,我终于解开他的腰带,他的那物早在布料下坚硬了起来,在我手中一跳一跳的,如今没有了束缚,更是昂扬可怖。   主要是他那玩意上面青筋暴鼓环绕,看着十分恶心。   只是事到如今,我强按住这嫌弃,面上不显,附下身去,伸出舌尖触上他的性器。 第24章   我想在他眼中,这定是一种最为讨好卑贱的姿态。   我甚至没有敢先舔上他的覃头,而是凑过去舔他的双囊,只听得他深深的吸气声,再也按捺不住似的按住我的后脑,紧紧贴了上去。   一股浓烈的麝香裹挟着龙涎香的气味扑面而来,太烈,太凶。   我几乎又要皱眉了。   但是万幸这一次是我自己先行觉察到,当真忍住了,不然被他看到只怕又要无端生事。   他的声音从上方传下来:“我凭什么应你,你本就在我手里。”   我微微顿了一下,顺着他的性器上的青筋舔了下去,也许在他看来这是极为淫靡的事……但我只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是很懂爱是什么。   我的母妃不爱父皇,她只爱鲜卑,但是那份爱并非是特定给鲜卑中某一个人的。   而我,我爱云姑娘么?   我想当年我是极爱她的,许是当年我与她年纪太小,那份爱纯粹而又朦胧,甚至不掺入情欲。   我又疑心起来,没有欲望的爱,是什么呢?   想来想去,只有太子哥哥……只有他……   我暗暗忖着对太子哥哥的感情,停了动作,慢慢道:“我没有筹码了……只是……倘若陛下应了我,我会心甘情愿的对你好,不做任何违背你的事,会将你看得比我的性命还重要,我……”   我抬起眼帘,触上他的目光,几乎不抱希望地问道:“我会试着爱你……可以吗……”   谢明澜的深眸中泛起了涟漪,那涟漪漾了开,凝成了波澜。   尽管之前我一直都怨恨为何太子哥哥是“洵”,而他是“澜”,为何连名字都要强过他一头。   但是到了这一刻我才觉得,谢明澜的名字很衬他。   谢明澜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手指抚上了我的脖颈微微用力,我顺着他的力道被拉到他面前。   他用与眼神截然相反的冷漠语调道:“是么?你要是有半分心在我的身上,会在今日我有恙的时候与我说这些?做这些事?”   我无言以对,在心底苦笑了一下,心道:你的心是那样坚不可摧,也只有在你身体抱恙时,我才敢指望你的心会被连带着脆弱起来,如此赌上一赌了。   谢明澜在我的沉默中,一手抚上我的脸颊,眼中情动端是做不得假。   然而就当我以为他要吻我的时候,他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按着我的脸,将我按入在床褥中。   他手上不肯卸去力道,我在他的掌下什么都看不到,只觉他炽热的身子覆了上来,平静道:“不过,你给我的欢愉向来伴着痛苦,我早已习惯了,倘若没有,倒像是假的了。”   说着,他抓着我的手腕放到他的背上,道:“既然如此,拿出你的诚意,取悦我。”   谢明澜的动作向来有些粗暴,他死死将我按在被褥中,三两下剥掉我的衣服,用他的性器在我的大腿根用力蹭着。   我还琢磨着“取悦”这件事该如何让他满意,见他这般明显的暗示,反倒松了口气。   他将手伸到我后穴潦草地扩张了两下,颇有些应个景的意思,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做完这些,他便扶着他的性器用力挤了进来。   我疼得一哆嗦,身子向上挣了挣,本能地想要推他,却又不敢,手臂一时僵在半空,不知道如何是好。   谢明澜再一次执着地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背上。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逼视着我道:“可以抓……”   我没明白,道:“什么?”   他的气息逐渐凌乱了起来,道:“可以抓朕的背。”   说着,他屈了支撑身子的手臂,与我的身子几乎贴得毫无缝隙,他用极低的气声道:“或者说……我就是想看到你被我干到只能抓我的背……其他什么都做不了的样子。”   我着实怔了怔,我开荤至今没有听过这种要求。   不过……这般明确的要求也好,省去了我自己苦苦思索。   我伸手抱住他的后背,既然他说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需他多说,分开双腿环住他的腰,轻蹭着他的腰侧,道:“知道了。”   谢明澜几乎嵌入了我的身体。   他足够年轻,这具赤裸的身体太过炙热,我简直觉得抱着一个火炉。   他像是馋了很久的小孩子舍不得一口吃完心爱零食一般,律动缓慢却次次插入尽底。   只是做这件事,倒没什么,只是他的目光太过……   我无法形容这般的眼神,他望的太专注,仿佛这是对于他来说比性事更重要的事。   而他眼中的荒芜凄凉,又仿佛这世上只有我一人了似的。   我几次想要避开这道视线,都被他扳着下巴拧了回来。   又是一次尽根插入,他微微张口喘息着,却仍是逼问道:“你为何不敢看我?”   我不耐他插得那么深,咬牙忍了许久,仍是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谢明澜覆下身,命令道:“唤我……”   我一张口,便是细碎的呻吟,勉勉强强从喉间挤出“明澜”二字。   这两个字一出,谢明澜顿时像吃错了药,喝道:“一直叫!我不说停,你不许停!”   说着,他近乎癫狂地动作起来。   这仿佛血肉交融一般的性事,我的声音更被颠簸得不成样子,然而我却不敢停,双臂亦是无处着力,指尖不知不觉用了力,好像真的抓伤了他。   不知被他压着做了多久,久到我在满室的淫靡声响中都开始走神了。   我暗地里琢磨着,他今天吃没吃药?他不吃药也这么疯吗?他平日若这么能,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子嗣……   正想着,谢明澜忽然极其凶狠地撞击了几十下,直起身子,一手扶着性器拔了出来,抵在我的大腿根,不多时,许多道白浊喷射出来,甚至溅到我的胸口上。   谢明澜年轻的身躯布满薄汗,他闭着双眸仰起头深吸了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一滴汗珠顺着他的颈子滑了下来。   更令我羞惭的是,他的背上当真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抓痕。   我趁他出神,竭力侧过身,回过头伸手向身后探去。   谁知仍是被他看到了,他一把捉住我的手,皱眉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时,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   没有那种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来气的目光,我暗暗松了口气,没好气道:“那里麻了,我看看有没有被你插坏。”   说完,我自己也觉得这话挺不要脸的。   谁知谢明澜怔了怔,忽然又一把从身后抱住我压了上来,咬着我的耳廓狠狠道:“是吗?我的小皇叔若是没被干坏,倒是我的不是了,只怕更要加把劲了。”   我枕着手臂半晌没有说话,刚才那句脱口而出的抱怨语气甚差,虽然不知为何他并未在意,但倘若再说下去,恐怕又会惹恼了他。   而此时此刻,万万是半点差错也出不得的。   谢明澜见我不语,扳过我的肩膀,细细观察我的表情。   我只得含糊地“唔”了一声,转开话题道:“你可还头疼?”   他不答,只探下手去握住我那毫无动静的性器摩挲,道:“小皇叔,你……到底行不行?”   我闭上双眼,被他揉搓得身心俱疲,道:“……你做这事儿……管我作甚?”   谢明澜手上更加用力了些,惩罚似的咬了一下我的耳垂,命令道:“我要看到你对我产生欲望的样子。”   ……那我让你趴下让我试试,你打我干嘛?   这一句差点脱口而出,好在话到了嘴边,我捂住唇,借着轻咳掩住了。   见谢明澜仍是不依不饶地看着我,我又咳了两声,道:“那……你去沐浴,换件没有熏龙涎香的衣服,现在你身上的气味……我不行的。”   这话说的很是没头没脑,我本以为谢明澜只当是我戏弄他,必不会当真。   哪知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当真放开了我,唤来绿雪程恩伺候他沐浴了。   不多时,他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回了来,把我从半梦半醒中摇醒,一手揽在我胸前,一手抚着我的欲望。   这一次没有了龙涎香的压制,我闭上眼竭力想象着此时身后的人是谢时洵。   其实他为我用手纾解的次数不多,大多时候,我一见到他就胡乱激动起来,每每都会泄在他前面。   唯有那么几次……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幅画面,彼时谢时洵微垂着的清冷眉眼,见我毫无预兆地泄在他手中了,他略带责备地投来一瞥。   只是在虚无中勾画出了他的那个眼神,我的耳边就仿佛“轰”的一声,令我倒抽了口冷气。   谢明澜有些意外,道:“这么兴奋么?”   我的呼吸凌乱了起来,含混地催促道:“快点……”   谢明澜一手拈着我的乳尖,一手迅速地抚慰着我的欲望,我陷入情欲中无法自拔,好在不忘用仅剩的一分清明,讨好地唤了声道:“明澜……”   顿时,又有什么东西迅速坚硬了起来,威胁般抵住我的股缝。   这一次,我在他的手中,与他一起泄了出来。   我在事后向来有些疲惫懒散,只顾望着床顶忖着心事,他也没有说话,一时间,这屋内安静极了。   半晌,我见谢明澜一直望着他手上的白浊发怔,只当他是怪我将这种东西射在他这个金尊玉贵的天子手中了。   我撑起身子,正要说两句好听的哄哄他,却见他拿起帕子擦拭着手指。   他没有看我,只是很平静道:“你说的话,作数么?”   我霍然睁大双眸,强抑着心中惊涛骇浪,想了许多说法,但想来想去,毕竟多说多错,我又不知那一句会让他翻脸。   于是我择了一种温驯的口气道:“是。”   谢明澜沉默良久,每一刹那于我来说都是无比的煎熬。   他终于开口,淡淡道:“是么,只怕日子一久,你连自己说过什么都忘了。”   我更是惊疑不定,犹如行走在万里之高的钢丝之上,我走了那么久,现在距离彼岸只差一步,我绝不能功亏一篑。   思绪急转之下,我的身体却先言语一步,伸手握住他的手。   见他侧目,我拉着他的手指按到我的胸膛上,道:“这次一定铭记在心,上穷碧落下黄泉,谢时舒绝不敢忘。”   谢明澜漠然看着我,忽然眼中闪过一丝潋滟水色。   但那太过隐约,正待细看,他极快地偏过了脸,我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只能听到他冷声道:“你去取东西来,不要等朕后悔。”   漆黑的窗外起了风,不多时,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我接过长明灯,小心地用袖口拢着点燃了。   只是不论如何小心,那灯焰都极为微弱,令人恐惧它会熄灭在下一次摇曳中。   我将它端到床边的小案上,随后移到床沿上,与谢明澜对坐了,便低着头摩挲手中的长针不敢说话。   我怕我一催促,他又要生气。   谢明澜倚坐在床头,蹙眉道:“怎么,还等什么?”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偷偷抬眼看他,见他面上还算平静,便大着胆子将长针递了过去。   这物虽说叫长针,但是倘若仔细看,便会发现它不但极为锐利,而且针尖是三棱形状,专为放血所用。   谢明澜不接,他缓缓褪下亵衣,只是道:“你来。”   我有些意外,不知这是不是他的又一次试探,游移道:“这……”   谢明澜赤裸着线条流畅的上身,将目光投向我,道:“我要看着你……是如何取走我的心头血的。”   窗外的风雨忽然大了些,风从窗缝中拂进来,屋内的灯影都是一晃。   我惊惧地看了一眼长明灯,见它幸得未灭,当下对谢明澜颔首道:“好。”   在春天的京都府,很难见到这般呼啸的风雨。   我执着长针,抚上他的胸膛。   当时清涵曾对我说,虽有此法,但是使过此法的记载却寥寥,他和苏喻查遍了所有记载,只有两处提过,一是说,心头血是取针下半寸,二是说,取针下一寸,且不可被骨阻挡。   我的指尖划过他胸膛上每一处轻微的起伏,然后停下了。   我按在两条胸骨间,他的心脏每次跳动,都会带得此处微震。   我不敢看他,一手拈着针尖抵了上去,心道:此时此刻,你便是反悔也不能了!   谢明澜并没有反悔,他只是很安静。   当针尖没入他的肌肤时,他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双手死死抓住身侧的被褥,一声都未出。   我望着那处,不断用力将针送了进去。   隐约的,我觉得好似针尖没入有半寸了,也许……也许也有一寸了,但是……我不能确定。   这是此生仅有的一次机会,我定要万无一失。   这样想着,我一咬牙,再次用力推着长针向他的胸口刺去。   这一次,谢明澜忽然闷哼了一声,那是几乎带着哭腔的一声短暂呻吟,刚发出了半声,后半截就被他咬住了,隐没在喉间。   我怔了怔,仿佛刚被惊醒一般,霍然抽出针尖。   灯下,针尖下缀着一滴红宝石般的血珠。   我只觉眼眶发热,心头狂喜,惶惶然的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好在只是痴了一瞬,我立刻反应过来,拢着那滴血飞快移到案上,将它放在长明灯的灯焰上。   只见灯焰最初避开了那滴血,直到那滴血坠入灯中,才被那火焰一点点地吞噬了。   最终化为一缕白烟,飘向窗外了。   我目送着那白烟飘然而去,见那灯焰骤然涨了几寸,越发光彩夺目,全然不是方才那般风中残烛的模样,我见状,心中大石落地,那根绷紧的弦终于断了,我全然脱力地瘫在椅子上。   脑海中一片空白,我什么都不想再去烦恼了,只是一想到太子哥哥从此安好,我又默默傻笑起来。   直到身后忽然传来颤抖的呼吸声,我心道:糟了!   我连忙扑到床前,只见谢明澜团成一团,仍是止不住的颤抖,他一手死死按着胸口,额头布满冷汗,正死死咬着牙关,全然生扛的模样。   我顿时自责起来,自觉我这个叔叔当的实在是天下第一糟。   这样想着,我想要掰开他的手,慌乱道:“明澜,你……你让我看看伤口吧……”   谢明澜忽然抬脚用力踹在我肩上,我被踹得退了几步,听得他怒声道:“你想要的拿到了!还假惺惺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心知他定是又痛又被冷落,故而闹了脾气,而这……都怪我。   想到此,我又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这一次,我抚在他胸口的手,他挣了一下,没有挣开,赌气不挣了。   我小声劝着道:“这伤须得早些处理……让我看下伤口吧,别让我担心,好么?”   谢明澜久久不答,一味地冲床帷内蜷着,我哄了几句,他仍是不动,我只得板着他的肩膀,一手向他面上探去,口中道:“是小皇叔不好,对不起呀……明澜……”   哪知,入手却沾上一片水渍。   我望着指尖的湿凉水渍,不敢置信地轻拈了一下,甚至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尖舔了舔。   那水滴冰冷微咸,微微泛着苦。   我……我把当今天子欺负哭了……   没来由的蹦出这个念头,我怔了半天,本该惶然无措的,但我却忍不住哭笑不得起来。   “明澜……”我竭力将语气放得最软,抚着他的手臂,柔声道:“对不起……你、你疼不疼啊……”   不说还好,说了这话,谢明澜的脑袋又往阴影处挪了挪,闷闷道:“滚!”   他的性子我一向不甚了解,但唯有一点和他爹一样,只要肯理我了,说明这事就还有回寰余地。   至于说的是责骂还是冷言冷语,对我而言就全无所谓了。   故而我见他这般情状,稍稍放了心,轻抚着他散乱在枕上的发丝。   又是四下静默了许久后,我犹豫道:“要不……我去唤太医来看看吧,你这伤令我实在担心……”   说着,我便站起身。   这一次,谢明澜立刻道:“站住!”   我道:“嗯?”   谢明澜沉默了片刻,道:“过来扶朕。”   我只得返身回去,扶着他的手臂让他倚着床头坐了,他没好气地睨了我一眼,道:“叫太医?你这个……你这个……”约莫我这个人实在糟糕,一两句都形容不出我的罪大恶极,总之他放弃了,怒道:“你有几条命?”   我道:“可是……”   谢明澜冷笑一声,道:“即便朕给了你伤朕的权利,但天下不容你。”   我自案上取来止血散和清水细布等物,道:“多谢陛下,我……”   话还未说完,我的脸颊就挨了一巴掌。   我摸着脸颊,内心十分莫名,抬眼却见谢明澜眼中尤有怒气,但那怒气和还未消下去的水气混在一起,我见他这模样,心道:多半他是心里不自在,打我两下也是应该。   这样想着,也生不起气了。   我生不起气,他却动了肝火,讥讽道:“嗯?刚如了你的意,这就翻脸了么?”   我细细忖了几个来回,试探着道:“……明澜。”   谢明澜冷哼一声,别开了眼。   见猜对了,我松了口气,为他拢上外衣,趁着他此刻还算好说话,又仔细检查他心口的伤处。   那处蜿蜒着淌下一道血色细流,三棱锋所创的伤口向来难以愈合,好在他足够年轻,方才按了一阵儿,已然止住了些许。   我小心地包扎着他的伤口,轻声道:“那一日,你也听到了,我是不敢毁约的……”   那一日我与绿雪说话时,知道他在外面听着,其实有些事情,以他的骄傲是不会亲口问我的。   但他又会用种种迹象告诉我他很在意,叫我自觉说给他听。   趁谢明澜沉默着,我又沾湿了手帕,为他拭去胸膛小腹的血渍。   见他仍是偏着脸不肯看我,我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怎么记得,我好像也把另一个人弄哭了。   后来……后来……我怎么哄那个人来着……我冥思苦想着。   鬼使神差的,我支着手臂微微探过身,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果然,谢明澜如同当时的苏喻一般,露出极为惊愕的神情。   我见这招果然奏效,不由得露出个真情实意的笑来。   只是与苏喻不同的是,谢明澜死死盯着我,骤然一把揽住我的后颈,随即狠狠吻住了我。   我想这个吻也许只是堪堪称之为吻吧——狂风骤雨般连啃带咬的,弄得我几乎窒息。   眼见他的胸前又溢出血渍,我闷哼了一声,好容易挣出个空隙道:“轻点……你的伤……”   话还未说完,谢明澜一托我的后颈,不管不顾地探入舌尖,在我口中搅得天翻地覆,仿佛不如此便不能昭显他的占有。   不知过多久,他终于放过了我,他的指腹轻轻蹭着我唇边的一丝水渍,眸色暗暗沉沉,他道:“你想要的,朕都给你了,倘若你敢违背你的诺言,朕会打断你的腿,把你锁在笼子里。”   他的语气中蕴含着警告威胁的意味。   我无话可说,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他又盯了我半晌,眼中不甚满意,但是终归疲惫不堪地闭上双眸,命令道:“给我按下额角,我头疼。”   我应了一声,坐了过去,让他枕在我的腿上,轻轻按着他的额侧。   听着他的呼吸在我怀中越发平缓,我将眸子移向案上的长明灯,它的灯焰摇曳了一瞬,我抑制不住地又扬起了唇角。   日子一天天的过,我想,我对谢明澜是有许多愧疚的。   而我与他的关系,向来都是我先掀桌子,如今我不但不掀了,甚至称得上好性子,故而我与他之间难得安稳了一阵子。   只是不知谢明澜是不是因为心口的伤处伤了元气,他的身子越发有些畏寒,且时而发热,高热低热的,总也好不利索。   他都这样了,仍不忘质问我:“你的那个送信人呢!”   我对他道:“没有……”   他长眉一轩,刚要发作,我就抢着道:“没有这个人,一开始就没有,我都说了,我不敢的……”   谢明澜的眸光在我面上转了一回,似在审视我言语中的真实性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蹙眉道:“还是有点热,怎么一直不好呢。”   谢明澜丝毫不吃这一套,当下微微眯了下眼睛,道:“那么你所言的岐山舆图也是……”   我忙道:“这个有的,我改天就复绘出来,连带我的退兵之计一起奉给你,现在……你就好好休息吧。”   谢明澜这才将信将疑地把这话茬暂且放下了。   有时候我不由得感慨,君王就是君王,从不做亏本买卖,要单说我当初提出的三个筹码,想来是没有打动他的,但是既然事已至此,他也就顺势收入囊中了。   绿雪铺了床吹熄了寝宫的灯,便退下了。   已是春夏交接之季,谢明澜虽然有些畏寒,但他身上却如火炉一般,我身着单衣搂着他睡,一晚上能被热醒一两次,时常有种搂着一只大型动物的错觉。   今夜的谢明澜还算安静,只是接连换了两个姿势,最后将膝盖架上我的腰才肯罢休。   我想起一事,试探着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小声道:“明澜……”   谢明澜的脑袋抵着我的颈窝,我也不知他睡着醒着,好在没过多久,就听他轻轻道:“嗯?”   我道:“你给我弄匹马来嘛……”   谢明澜抬起头盯了我半晌,没好气道:“不行!”   我又道:“我就在院子里骑,绕着那个杏树转圈。”   谢明澜又将脑袋抵了回去,讽道:“真不愧是有着鲜卑血统的小皇叔啊,就这么大的偏殿你还要骑马,亏你想得出来。”   我连连颔首,道:“对对对,我想骑马……”   谢明澜一巴掌拍了上来,道:“对什么?朕夸你呢?!”   我又与他来回说了几次,终归把谢明澜说烦了,他道:“马不行,能带你跑的都不行,但是朕改天给你弄个喘气儿来。”   天子金口一开,一言九鼎。   没过几天,我刚用过了早饭,就听到院内忽然嘈杂起来。   “花生瓜子大杏仁!”   我含在口中的茶水一口喷了出去,我边拭着唇角,边走到窗前。   只见绿雪提着一个硕大的鸟笼,一只傻大傻大的鹦鹉往里一站,张口就是吆喝叫卖,花生瓜子大杏仁,汉语鲜卑语各来一遍,估计是嫌没人理它,它又开始自己吆喝自己砍价自己成交了起来。   搞得清思殿中聒噪无比,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什么市井集市。   我道:“老裴这鹦鹉还活着呢?我还以为咱王府被抄的时候它早被炖了。”   绿雪也是一脸愁容,道:“活着呢,活得比谁都好,这些年一直放养心殿养着呢,这下陛下又说给你拎来。”   我沉默良久,被这鹦鹉摧残得脑仁都要炸开了,只能看见鹦鹉的长喙开开合合,但什么都听不进去。   真不知道谢明澜这些年是怎么顶着这般的聒噪治国的。   鹦鹉送来后,谢明澜倒是几日没有露面,再露面时,我正在庭院中的藤椅上看书发怔。   见他来了,我也整了整衣服站了起来,微笑道:“明澜。”   谢明澜负着手慢慢行到不远处,与我隔着鹦鹉笼子站了,他看了看鹦鹉,又看了看我,问道:“惊讶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不大喜欢这只鹦鹉,更谈不上惊喜,但我隐隐察觉到谢明澜好像误会了什么。   为了不扫他的兴,也为了我的太平日子,我又坐回藤椅,对着他笑而不答。   这也是我近来发现的,有时我走神了接不上他的话,或是无话可说了,我就对他笑一会儿,他最多便是责骂几句,便不追究了。   这样想着,我又没来由的走神了,心道:早知如此,我就不挨那几下脊杖了,疼死了。   谢明澜这次来,只是抽空来看我,说是呆不了太久便又要走。   我多嘴问了一句:“前朝是有什么大事么?”   谢明澜怔了怔,向来坚定的双眸竟然闪烁了一瞬,竟似有些心虚。   见他这般的罕见情状,我心底一震,渐渐直起了身子,心道:难道是太子哥哥被他……   这念头只转了半句,我的脸色都难以抑制地难堪起来,只死死盯着他的唇,期望他口中可千万不要蹦出那个人的名讳。   我越是害怕,谢明澜越是踌躇,终于,我的心不知被忐忑折磨过几轮之后,他才轻声道:“立后大典……”   我一个没听清,更为紧张地“啊?”了一声。   谢明澜更是心虚地偏开目光,咳了一声,一副色内厉荏的模样,道:“朕的立后大典,怎么了?”   “啊……”我顿时如释重负,浑身卸了力,又躺了回去,默默对着他笑。   谢明澜不知为何反倒生起气来,道:“朕继位多年,因着年幼,一直不曾立后,如今……如今……”   恰时鹦鹉又自言自语起来,他俩的话一个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一个右耳朵进左耳朵出,横竖和太子哥哥无关,我自在得很,摇着藤椅,握着书轻敲了敲胸口。   见谢明澜的双唇停了,我也笑得有些脸僵,便接道:“呃,立的是哪家姑娘?”   谢明澜顿了顿,忽然怒道:“谢时舒!你方才在听什么?!”   我被他好一顿斥责,才知道原来新后便是李妃,我甚是欣慰满意,道:“李妃的确是最恰当的人选,陛下英明。”   谢明澜微微蹙了眉尖,细细观察起我的表情来,口中却道:“你也不必冷嘲热讽,前朝的事你不须知道那么多……总之朕、我……我总不会冷落了你就是。”   说到最后,他的尾音却渐渐黯淡了下去,怎么听怎么没有底气。   我怔了怔,道:“呃……那你给我弄匹马来吧……”   “……谢时舒!”谢明澜一个暴起,掐住我的后颈晃了起来,喝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任由他摇着,不死心道:“小马驹也可以……”   谢明澜猛地一推,我差点被他推到地上。   他却站起身拂袖而去,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绿雪程恩见他走了,纷纷冲过来扶我,绿雪道:“你俩怎么天天打啊?”   我更是委屈,道:“明明是他打我……”   心中也是莫名起来,为何他方才一副心里有愧的模样,却又突然生气了呢?   ……真是君心难测。   又过了半月,这半个月他都与我赌着气,不怎么常来,来了也是板着脸,颇有几分给我机会让我哄他一般,我试了几次,然则未得其法,都没什么效用。   这一日是他的立后大典,尽管我们被困在这后宫偏僻之地,却也感受到了几分那场面的热闹宏大,一直闹到华灯初上。   我亦是非常开心,随意用了些晚饭,唤了程恩弄来许多好酒,便打发他们自去了。   平时不知谢明澜何时会来,只有今晚,他是决计不会来的。   故而今日,我打算不清醒一些,期望做个好梦,梦中可以使我魂灵出窍,如风如萍,漂洋过海去看看那个人过得好不好,伤口还疼不疼……   或是有没有想念我。   长明灯被供在我寝宫旁的一个小厅中,当时绿雪亲自细细擦净了佛龛,才将它捧了进去。   现下此处无人,四下寂静不闻一声,我将它取了出来,放在案上燃亮了。   天色已晚,屋内屋外全然被黑暗笼罩着,月色朦胧浅淡的不值一提。   我的眼中,只有这盏灯。   我刚刚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就听天边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待到我第二杯饮罢,外面已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自言自语道:“钦天监选来选去选了这么个倒霉日子,真是酒囊饭袋,当年玉和掌管钦天监的时候……”   想到玉和,我的喉头一哽,许是逃避,我更是想要速醉了,索性提起酒瓶,望一眼长明灯,饮一口酒,不多时,便给自己灌得半醉。   自觉醉得差不多了,我吹熄灯台端了起来,想将它放回去,哪知许久不饮酒了,这次我高估了自己的酒量,神志尚有三分清明,但脚下已不听使唤,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   好在地上铺了极为厚重的地毯,很像镜湖小筑的藏书室,我跌在上面连声响动都没有。   不知怎的,想到那个地方,我的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闪过了那晚的荒唐事,仅仅如此,竟然就起了兴致。   我懒得起身,在地毯上打个滚儿,长明灯被我牢牢按在怀中,因为适才熄灭,灯台烫得厉害,我的胸口和手掌像是被火舌啃噬着似的疼。   我耐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求饶道:“疼……”   这样说着,我仍是忍不住将它搂得更紧。   “太子哥哥……”我轻轻唤了一遍,不切实际的期望可以听到他的回应。   但那果然是不切实际的期望。   我伸手探到下身,默默回想着那晚的情景,他的眼神、神情、手腕上青紫色脉络、牙印,以及……   刚是回想到被他按着跪了下去,我就忍不住泄了出来、   望着一手的腥冷黏腻,我着实怔了好一会儿,心中又是莫名又是好笑。心道:“这是喝了酒的缘故吧……还是之前伤了身子根基?我之前明明……”   不过我疲乏得甚是厉害,思绪转了半圈,也就转不动了。   此处既然无人,我暂时也不想收拾,只想倒头睡一觉,但是又琢磨着倘若睡过了头……被程恩看到了也无妨,若是被绿雪见了……她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总归不大好。   于是我顾不得四肢瘫软,胡乱拾掇了衣服,连滚带爬地勉力挪到门口,把暗栓拉上,心道万事都等明日再说吧。   这样想着,我又在地毯上一圈圈滚回到了长明灯旁,摩挲了一下灯台的余温,将他死死搂在怀中,念着希望可以得见太子哥哥一面,便这样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忽听门外有个女声惊讶道:“陛下……你怎么会来?!这是……”   那人不答,只道:“他呢?”   女声犹豫了片刻,道:“我家殿下已经睡下了……”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放轻了一些,道:“我就看看他。”   那女人又拦了几次没有拦住,只得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近,约莫是进了我的寝宫,然后便是无尽的静默。   “绿雪。”他冷冷道。   我艰难地睁开双眸,抚着额头望了眼窗外天色,见正是深夜,酒醉后的脑袋中更是想不明白他为何会出现在清思殿。   而且是此时此刻。   绿雪拿他无法,窗影映着她把他引到了小厅门外,那人推了一下,没有推开。   他道:“怎么回事?”   绿雪也有些惊讶,道:“这……这奴婢就不知了……”   以谢明澜的性子,此时多半已经抬脚要踹门了。   我不得已,只得出声道:“我没事,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道人影在窗外顿了一下,有些犹豫道:“你是……你是因为……今日之事么?”   我晃了晃头,约莫是酒喝多了些,眼前景象仍是重影的,另有一股子钻心的疼,于是想快些打发他走,一开口,语气便抑制不住的差,道:“今日你来找我干什么?你这样对她,她会伤心的。”   谢明澜又是一怔,半晌,他道:“让我进去,我有话和你说。”   胸膛处的灼烧疼痛令我几乎扭曲了表情,我无声强压了下去,平着语调道:“明天吧,明天吧……有什么话明天说吧。”   谢明澜道:“你先下去。”这一句,显然是对绿雪说的。   绿雪脚步声远去后,谢明澜放柔了声调道:“有些事我不和你说,是觉得你不必知道,毕竟横竖和你没关系,但是如今你既然……既然这么在意此事,我、我也可以告诉你。”   约莫是见我久久不回,他更是放柔了口气,甚至像是哄着一般道:“开门吧,小皇叔,我给你带了样东西,一定要你今日看。”   我按着伤处,强笑道:“明澜你今天先回去吧,我醉得不成样子了……”   谢明澜仍是不肯走,自言自语道:“你饮酒了么……好巧……”   如此这般,几次三番,我再三推拒之下,他终于委屈道:“今日我又发了低热,难受了一天,来见你时我向来不多带人,方才进院时淋了雨,这样你都不见我么。”   谢明澜这个人……在我的印象中,他从小便有些少年老成,一言一行都板板正正的,以至于我时常忘了他的年纪。   犹记得当年我十五六岁的光景,偶尔去别苑看望他的时候,见到这张与谢时洵一模一样的脸,和一模一样的端庄神情,我就经常有种下一瞬间他就会像他爹一样训我的错觉,简直分不清谁才是辈分低的那一个了。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露出这么少年心性的一面。   这让我才想起来,他刚刚二十一岁,是这样的年轻。   我忽然对他心生愧疚。   不得已,我抚着桌椅起了身,将长明灯放回了原处,最后忍痛把衣襟掩上了——没来得及看伤处,只觉得与衣服布料一接触便害疼。   方开了门,便见谢明澜一抬眼,我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浅浅笑了一下。   他很貌美,我一直承认他比他父亲还要出挑那么两分,今日尤甚。   他穿了件正红底暗金纹路的礼袍,墨黑的长发着了雨,正是微湿的模样,一侧垂下的发帘被他向后一捋,看着又凶又出挑。   我卡着门框,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道:“去外面吧,叫绿雪给你煮姜汤……喝完了你就回——”   谢明澜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向厅内望去,径自打断道:“独酌?也不点个灯么?”   我胡乱应了一声,正要再请,他却拨开我的肩膀进了小厅,自顾自捡了张椅子坐了。   我无法,只得跟了回来,还来不及坐下,他便微仰着头对我道:“那正巧,我今日来是为了和你对酌。”   他方才一直拢着袖,说话间,便将袖中一物取了出来。   原来是个很是精美的玉制酒壶。   为了不蹭到胸膛的烫伤,我一手支着桌角缓缓坐了下来,仍是道:“我一直都在此地,你想与我喝酒,何时都可以,唯独今天是李妃的大喜之日……你回去陪她,好么?”   谢明澜道:“你先饮了这酒。”   说罢,他就着我方才自用的酒杯,抬手斟满了一杯,自己又饮去半杯,剩下半杯递到我面前。   我犹豫了一下,正要去接,他的手却微微一退,我抬眼望去,他虽未言明,却是个叫我就着他的手继续喝他这半盏酒的模样。   我起了疑心,慢慢道:“这是什么酒,竟然会被陛下如此青眼相待?”   谢明澜微微垂了眼睫,道:“你不必管,喝了便是。”   我沉默了一阵儿,我不动,他握着酒杯的手就停在半空,倔强地不肯撤去。   我别开目光,拿起酒壶仔细端详了一下,见上面的纹路极为眼熟,我回想了片刻,忽然惊道:“合卺酒?”   这个酒壶是一件罕物,是由百年前的一位谢氏先祖亲手所制,上面的花纹是取谢氏后代夫妻永睦之意,这酒瓶世代流传了下来,只有谢氏嫡长子长孙才有此殊荣,能在大婚时用上一用。   我一非嫡出,二未曾成过亲,此物我只在太子哥哥大婚时偶然见过一眼。   见谢明澜默认,我顿时按下他的手,道:“天下所有的酒,唯独这一杯我不能喝。”   我叹了口气,又劝道:“就当是为了我,带着你的酒,回去吧……我见不得小姑娘伤心。”   谢明澜根本不为所动,他点燃了桌上的灯盏,火焰跳动在他的眼底,他道:“是吗?你为何见不得小姑娘伤心?”   我将手肘搭在桌边,一手捏了捏眉心,消沉道:“你的母后和我的云姑娘,我都曾见过她们似李妃这般年纪的时候。”   许是酒意上涌,我难得想与他说几句真心话,道:“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对于姑娘家来说更甚,她们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也就这几年了。要知向来造化弄人,我的命不好,不曾求娶得云姑娘——你和李妃……比我和云姑娘的命好,我和她怎么求也求不来的东西,命运已然送到了你们手上,你为何不珍惜?”   谢明澜久久不语,只是默默将那半盏酒握在手中,许久后,他轻轻问道:“你爱她么?”   我张了张口,什么都还未说出口,却觉眼底泛起了湿意。   我生咽了这份酸楚,低下头道:“我爱过。”   云姑娘在山茶花海中起舞的窈窕身影,仿佛又出现在我面前。   只是那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将近十二年之隔,我甚至开始记不清她的相貌了。   谢明澜并不看我,只是出神般望着前方,道:“你的爱,是什么样子的。”   我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地侧目望向他。   灯影后,他的眼神渐渐沉寂了下来,他异常平静道:“你这个人……自负偏激,愚蠢狂妄,你的爱也是这般……不可理喻。”   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天下。”   谢明澜不知是醉酒还是疲乏,他渐渐地覆下身去,伏在桌上。   他枕在臂弯中,仍是望着我,低不可闻道:“可是我很想要。” 第25章   这一刻,我竟觉心底微微抽痛了一瞬。   他渐渐合上了眼帘,低声道:“如果感情可以控制,可以权衡利弊,对我好的我就爱,对我不好,我就不爱……就好了,那样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痴情怨女了。”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道:“你没有见过你自己逼宫时的样子,仿佛这世上只有你一人有感情……你现在劝我是这般义正言辞,那我对你的真心,你全然看不见吗?也是……你不曾见过我夜不能寐的样子,我的感情在你心中自然不值一提。你回来也不过是……不过是……要救他……我现下只能希望你守诺一些,试着……试着……”   后面两个字隐在他的喉中,我没有听清。   我觉得他今日言行实在有些异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他额头上探了一下,入手便觉滚烫。   我顿时一惊,连忙站起身将他半扶半抱起来,只是一动作,便觉牵扯着胸膛伤处剧痛。   我有些焦急道:“明澜,明澜!”   谢明澜紧闭着双眼,在我怀中微微动了一下,呢喃着道:“而不是像今日这样,让我看到你对着他的死物自渎……你这人可真是……”   我叹气道:“你都这样了,鼻子怎么还是这么灵……”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我唤来了绿雪程恩,将他挪到我的床上安置了。   趁他昏睡,我又叫他们找来了没有味道的烧伤药膏胡乱涂了伤处。   如此守了一夜,我原本想着若是没有好转,便去召太医来看,好在到了第二日清晨,他的高热终是退了大半。   只是谢明澜这个人,不烧糊涂的时候,多半有些难搞。   当他醒来时,先是有些迷茫地看了看帐顶,又看了看我。   我与他默默对望半晌,眼看着他的神情从迷茫到肃杀,然后他蹙了眉,蹦出一句:“酒呢?你喝了么?”   我如何也没想到,他醒来第一句就是问这个。   黎明的微光从窗外映出一道光辉,他半撑着身子,面容映在半明半暗处,一双眸子在暗处也是忽闪忽闪的,颇有几分波光流转的意思。   我在他额上探了一下,答非所问道:“玉壶我已让程恩妥善收好了,下次不要拿着这么贵重的祖传之物到处走。”   谢明澜定定地看着我,半晌,忽然眸光一凛,狠狠抿了唇。   见他露出这般怨恨不甘的模样,我只当他又要大发雷霆,哪知他却缓慢地转过身子,背对着我一言不发地躺了下去。   我怔了怔,有些意外。   他不知是睡还是赌气,这般不言不动的,一躺就躺了许久,。   我见锦被只搭到他的腰间,担心他这样躺久了又会着凉,几番想要为他拉上被角,却又怕我的一举一动都会触怒他。   就在我犹犹豫豫伸出手的时候,却见他默默自己拉起了被角,将自己裹得严实了些,又不动了。   这场景实在莫名好笑,我一时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这一声却惹了大祸,谢明澜忽地一掀被子,坐起身质问我道:“你笑什么?!”   我敛了笑,解释道:“我只是……看到陛下会照顾自己了,心中很是欣慰。”   谢明澜顿时冷笑道:“也没法,朕这种六亲缘浅之人,也只有自己心疼自己了。毕竟似小皇叔这般的长辈,不为朕心上身上添伤加痛就是万幸了!”   我被他说得更是愧疚,心道:我这个做叔叔的,当真差劲。   我起身将他轻轻按了回去,见他忿然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我想了一下,褪去外袍,掀开被角钻了进去,挨着他躺了。   谢明澜推了我一把,骂道:“你算是什么东西,滚下去。”   这一下重倒是不重,只是刚巧推在我的伤处上,疼得我不受控地蹙了下眉。   眼看他尤未消气正要继续呵斥,但眼神在我面上转了一圈,就莫名止住了,他又默默躺回去生闷气。   这次他久久不语,我缓过那阵疼痛,恢复了神色,轻触了一下他的手臂道:“昨晚我看你的心口伤处已经愈合了,但是你的伤情这般反复,令我实在担心,明澜……还是召太医看下才好,拖成病根就不好了。”   眼见谢明澜仿若没有听到一般毫无回应,我试探着从他身后环住他,道:“明澜,你生我的气,对我怎样都是应该的,但是莫要拿你自己的万金之体与我赌气。”   谢明澜仍是僵着不回头,只道:“呵,万金之体,上次朕在你嘴里听到这个词,你说的还是‘陛下万金之体,不该与我这般的臣子独处’!”   我愣了片刻,心道你怎么那么记仇,这事我都快记不得了。   故而一走神,我脱口道:“那我当时也没说错啊。”   一个意图谋反的叛王会劝君主不要与他独处,这叛王多少还有几分良心罢?   听到谢明澜深深吸气的声音,我连忙将他环得更紧了些,安抚地吻了下他的鬓角,求饶道:“是我混账,你别和我一般见识啊。”   谢明澜缓缓挪过脸,瞥了我一眼,神色终于好看了些,道:“去把玉壶拿来。”   我顿时腹诽道:怎么,扯了这么多你还记着这事呢?   嘴上道:“你刚退热,先好好休息。”   谢明澜不冷不热道:“嗯?还要朕说第二遍么?”   我无法,只得下床唤来了程恩,将玉壶捧了回来。   我正要再劝,哪知谢明澜劈手夺了过去,他仰头饮了一口,忽然一把拽过我的后颈,不由分说贴上我的双唇,将酒强硬地渡了过来。   我又惊又怒,一手推在他的胸前,却阻挡不住酒水灌入喉间些许,又有些许溢出唇角,浸湿了前襟。   他这才退开了些许,唇边也挂着晶莹水渍,不容置疑道:“不想用酒杯,便这么喝。”   谢明澜说完这句,便定定地望着我。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本能地想出言讥讽几句,话到嘴边又见到他的神情中隐着一丝脆弱,于是我只得慢慢抬袖拭去了水渍,低头不语了。   酒是烈酒,如同一团烈火滚过我的喉间。   很像谢明澜这个人。   许久的寂静后,我开口道:“李妃……”   谢明澜却截口道:“你与他乱伦时,难道想过我母后?”   他这话十成十是个挑衅的口气,我却生不起气,诚挚答道:“想过。是我对不起她,我无数次想过,倘若上天要谴罪,便谴在我身上,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强求来的,与他无关。”   见谢明澜又要冷笑,我勾住谢明澜的手指,又道:“你我之事也是一样的,如果有天谴,也请谴到我身上。”   他的神色微变,却仍是嘲讽道:“是么?你我叔侄之间,你倒是不是强求的那一个了!”   我认真道:“明澜,的确……是我这个不成器的小叔叔亲手伤了你,但我……我……在我心中,你比我的性命还重要。”   谢明澜仍是盯着我的双眼,仿佛在审视我这话有几分可信,半晌后,他道:“你说这话,我信,只是我倒要问你一句,你这番真心是因为我这个人,还是因为我是他儿子?”   我……我答不出来。   谢明澜慢慢别开眸子,道:“罢了。”   “明澜……”   他望着不知名地方,有些消沉道:“皇后爱的不是我,你以后不必为她抱不平了。”   我顿感震惊,忙道:“她为了你亲手制了纸鸢,此番情谊如何做得假?这话难道是她说的么?陛下不可只听信嘴上所言,也要……”   谢明澜抬手打断了我,道:“纸鸢并非是她亲手所制,所制之人是她的贴身大侍女,你,明白么?她来讨纸鸢,见到你们这种生人,难道还要对你将原委和盘托出不成?”   我犹自震惊,却听他继续道:“我自幼不在父母膝下长大,与他们连面都不曾见过几次,待我回宫已是他驾薨之后了,我见到我母后的孤独凄楚,便下定决心倘若我的正妻注定不是我心爱之人,我便会选一个不会为我伤心之人。”   我思忖了半晌,道:“这……如何使得,谢氏血脉……”   谢明澜忽然将我一把掀翻,压了上来,他在我耳边道:“横竖合卺酒都饮过了,不如小皇叔生吧,谢氏血脉更是纯粹无比了!”   我摸了一把他的额头,蹙眉道:“还在低热,莫要胡闹了。”   谢明澜沉吟了一下,道:“那你自渎给我看。”   我道:“谢明澜,我觉得你多少有点疯。”   谢明澜轻哼了一声,便要上手来剥我衣服。   我推拒了两下,衣襟被他扯散了些许,眼见拉扯不过,动作中牵动了痛楚,让我一惊,若被他看到那处伤,他怕是又要刨根问底,定不会善了。   我连忙一手掩住衣襟,按着他的手,轻咳了一声道:“知道了,我自己来!”   谢明澜闻言,半信半疑地放开了手,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活像是他小时候见到那只白猫儿时的模样。   我得了喘息,随便找了个由头拖延,便脱口道:“我都说了,你的龙涎香……”   说到此,我忽然意识到他身上的熏香浅淡了些许,的确不是龙涎香了,但是昨日是他大婚,谢氏的祖制向来条陈冗杂,似君王储君大婚这等大事更是桩桩件件规定得严谨无比——我记得太子哥哥唯一一次熏龙涎香便是大婚那日。   谢明澜竟然如此不守祖制。   他在我脸上狠狠拧了一把,半真半假地嗔怒道:“你这猫鼻子,瞎了么?”   我忍不住挑了一下眉梢,自幼被宫人白眼相待,我最恨别人嘲讽我是猫,正要反唇相讥,忽然想起那日我跪在他的脚边,为了讨好他,好像我自己也这么说过来着……   我咬着牙运气半晌,终究勉勉强强忍了,只道:“你这样任性不守祖制,就不怕被那些御史上表规劝?烦死你。”   他似听非听的,只顾勾着手指解开我的腰带,随口道:“不过是一群沽名卖直之流罢了,”说着,他戏谑地看了我一眼,道:“更何况本朝最有名的那位诤臣,已经托小皇叔的福告老还乡去了,自此朕在前朝少了许多掣肘,还未来得及谢你呢。”   我望着他,心想也许我当年确实轻视这个少年人。   李家世代忠良书香门第,李老爷子诤臣之名远播,桃李遍天下,一向为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谢明澜此番恩准李御史辞官还乡,又立了他的嫡亲孙女为皇后以安抚天下读书人,无疑是最好的权衡之道。   我正望着他出神,谢明澜却忽然捂住我的双眸,轻轻吐着气道:“不许这么看我……”   我一头雾水,道:“怎么……”   他道:“会忍不住。”   说着,他又扯了扯我的腰带,催促道:“快些。”   见他这么不依不饶的模样,我无法可想,只得一边解了腰带,一边道:“什么?看你你说忍不住……但是你看我做这种事难道不是更……”   话还未说完,谢明澜便惩罚似的轻咬了一下我的喉结。   我的双眸被覆在他的掌下,不能视物之下,我的触感更是敏锐,光是他轻轻咬了这一下,想到那人的也曾对我这般做过,我便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我微微褪下了些裤子,一手握住性器抚动起来。   谢明澜的呼吸渐渐重了些,他的唇又猝不及防地贴了上来,攻城略地般吸吮着我的双唇,仿佛这样都不能满足他似的,又用舌尖撬开我的牙关,卷住我的舌尖,半晌才含糊道:“不许忍着,叫出来。”   我也没好气的含糊道:“你他娘的咬着我的舌头,我怎么叫?”   谢明澜好像轻笑了一下,又哼了一声,一只炽热的手掌覆上我的性器,用了些力气撸了一把,害得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他道:“射给我看。”   我腹诽道:难道我不想吗?合着我是故意拖着让他看的?   只是不管我怎么抚弄,那处总是半软半硬的,情欲确实被撩起了些许,但总是差了些什么,好似有一团火藏在我的身体内难以宣泄。   我在这不上不下的欲海中被折磨了许久,浑身冒着热气,然而无处使力,只得下意识死死抓着衣襟。   忽然有人抓起我的手腕绕到他背后,他紧贴着我的身子,低声道:“怎么了?”   此时此刻我哪还有余力回答他?   又是一次欲潮袭来,我忍不住喘了一声,更是用力抓着掌下的肌肤,仿佛是我用力抱紧了他似的。   回应给我的,是那人细细的吻。   他道:“出不来么?我教你。”   说着,他覆上我的手背,带着我的手指又慢又淫靡地上下动作起来,我更觉羞耻,挡了一下,勉力嗤笑道:“你教我?小皇叔我做这事的时候,你怕是还没长……”   谢明澜也嗤笑一声,截口道:“小皇叔只能做这手上的功夫,还很得意是怎?”   他顿了顿,忽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握着我的手停住了,问道:“当年我一直以为绿雪和君兰是你收在屋内的,既然他们不是,你又没有收过旁的侍妾,你……难道从未……”   一提到此事,我又忆起他因为君兰杖责了我的事,当下更是气不顺,推了他一把,道:“我屋里的事就不劳侄儿费心了!”   谢明澜又凑上来在我耳边吹了口气,极轻声道:“不止屋里,床上的事我都要管——你从未尝过被人服侍的滋味么……”   不等我答,他便狠狠在我唇上吻了一下,道:“侄儿疼你。”   说完,我便觉眼前覆着的手掌移开了。   我不明所以地望过去,却见谢明澜将长发向后拨去,却仍是自颈侧垂落下来一缕,衬得他的模样越发艳丽,他见我睁眼,将吻落在我的眼尾上,轻哼一声,道:“早就想问了,这里是你偷偷涂的胭脂么?”   我没好气道:“滚……”   谢明澜又望着我双眸,命令道:“不许看……”   说着,他双手掐住我的腰侧,身子向下移去。   直到他握住我的性器,我忽然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立时惊出一身冷汗,慌忙一把抵住他的肩膀,急道:“不可!”   身为一个君主,真是被驴踢了脑子才做得出来这种荒唐事。   谢明澜抬眼向我投来一瞥,眼中似有万般情意流转,他一言不发地抓着我的手按在身侧,复又低下头,张口将我的性器含了进去。   我只觉下身浸在一个湿热的容器中,甚至还有灵巧的舌头上下爱抚着,我再如何推拒,也敌不过快感一波波地涌上来。   没过多久,我按在他肩上的手指已不知是推是拉了,我在欲海中好容易捉到一丝清明,挣扎地扭了下腰身,试图退开,几乎力竭道:“谢明澜,你别疯了!”   此话却换来谢明澜用力地一吸,我顿感头皮发麻,浑身都软了,听得他道:“不许乱动,一会儿让你扭个痛快。”   我从未体验过此般身体上的纯粹快感,整个人只能在情孽欲海中起起伏伏,浑身冒着热气,已不知今夕何夕。   到了这个时候,什么体统已然顾不得了,我满心只剩一个急切念头——释放出来。   他的发丝不知何时缠上我的指间,我仿若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死死攥住那把黑发,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张口却都是不堪入耳的呻吟。   谢明澜仿佛受了什么鼓励,抬眼看了我一眼,面上晕了一抹浅红,吞吐地更加卖力。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脑海忽然一片空白,忍不住一挺腰,我用仅剩的神志推他了一把,迫切道:“别!”   他却不为所动,反而捧住我的腰,将那物含得前所未有的深。   我再也忍耐不住,狠狠一仰头,只觉体内的那团火喷射了出来,全部射入他的喉间。   浑身战栗着,我在快感的余韵中缓了很久都回不了神。   半晌,待我稍稍找回些清明,只见谢明澜撑着身子坐直了,正用手背擦着唇角,眼中有些润湿。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有些结巴道:“你……你干什么……”   谢明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一言不发地覆上来抱住了我,脑袋死死抵着我的肩颈,手臂越收越紧,差点勒死我。   快感褪去后的身体本就懈怠得很,旁人碰也碰不得的,此刻这么一具火炉般的身体缠上来,我本能生了一股反感,正想推开他,但一想到他方才的情状,一个九五之尊竟然……竟然做出这种事……   我若再推他,未免也太不是人了,这样想着,我便生生忍了,任他抱着。   谢明澜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推他,他却推了我一把,用一种颐指气使的口气道:“去,给朕倒杯茶。”   我忍着腿软下了床,给他端了两杯茶和热巾,服侍着他漱口饮茶,又细细擦拭了他的脸颊唇边。   谢明澜的目光一直追着我的身影,我做完这一切,他才不知真假地说了一句“算你知趣”。   我收拾了东西放到一边,坐在床边好言好语劝道:“陛下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不可再做这种事了……”   我心里明明没觉得怎样,但不知怎的,我竟然给自己说脸红了。   谢明澜不知误会了什么,目光更加波光流转,拉着我的手臂又要将我往床上带,拉了一下,我没动,他微微蹙眉,又扯了一下,我仍是不动,迟疑道:“陛下的低热……”   谢明澜定定地望着我,眼中的柔情渐渐褪去了些,他轩起长眉,一开口便是嘲讽,“怎么,舒服过了便不认人了吗?”   我当下改口道:“明澜。”   谢明澜哼了一声,不容置疑道:“上来。”   知道这样僵持下去,他又要翻脸,我只得上了床,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他按在床上,他凑到我的颈侧吻了一下,问道:“舒服么?”   “唔……”我实在没脸回答。   忽觉腰间有根坚硬的东西不轻不重地蹭来蹭去,我慢慢道:“你的身体……”   谢明澜道:“就一次……我会很温柔的。”   面对他的求欢,念及之前与他几次不堪回首的惨案,我甚是不信,然而他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反之前的强硬,只压着我蹭来磨去,吻个没完,却没有了下一步动作,仿佛打定主意要从我口中听到一个“好”字。   这于我来说,还不如之前的处境。   之前了不起就是身体上的疼,至少我可以自我开脱,是他强迫,并非我的本意。   今日我若应了,我又还有什么借口开脱与他悖德乱伦的荒唐事?   但是,方才在他口中泄了的那个人,也是我这个不成器的小叔叔。   谢明澜的动作的确极尽温柔。   这让我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之前他的暴虐是一种面具,现在的他才是真实的他。   恍惚间,他一手揽着我,一手探到我的唇边,亲昵道:“张口。”   我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便更觉难堪,他却柔声道:“你若不愿亲口与我说,张口……我便当你答应了。”   说着,他又挺着那玩意在我腰后狠狠蹭了一下。   我游移半晌,心中渐渐有了打算,于是低头吻了一下他的指尖。   谢明澜寂静了一瞬,忽然将整根手指探入我的唇间,紧接着又是第二根。   这两根手指在我口中不停搅动着,滋味实在难受,我蹙了眉,轻哼了一声,含着他的双指摇了摇头。   他的心情好似十分不错,一下下轻咬着我的耳廓,却难得的保持了沉默。   那两根手指终于收了回去,探到锦被下隐蔽地动作起来。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异物探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挣了一下。   谢明澜喘息着道:“别怕,我不会弄伤你了。”   说着,又探入了第二根手指。   的确如他所说,这次的他极为缱绻柔情,足足扩张了半天,他才从我身后抱住我,带着些许鼻音道:“我进来了。”   话是这么说,他将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一手在下面鼓捣了许久,鼓捣得他浑身越发炽热,才勉勉强强进来一个头。   我死死攥着前襟,那处布料下,是太子哥哥的长明灯给我的伤。   好在谢明澜全然不觉,他细细密密地吻着我的颈侧耳后,揽着我的手臂环得更紧了些。   待他好不容易全部进来了,锦被滑落到我与他的腰间,他却也不急了,只是在被下缓慢地律动着。   他一边动作着,一边微微撑起身子,盯着我的神情,低低道:“是哪里?要告诉我。”   我忍不住抚着眉骨,掩了神色,道:“你想要……?这恐怕不太……”   话还未说完,他的那物已然慢慢碾进最深处,他贴着我的耳边问道:“你被他肏射过么?”   “……唔……”我正犹豫着说法,却觉他仍是要往更深处挤去,忍不住生了些恐惧。   他几乎将要将双囊挤进来一般,缓慢却不留余地道:“别现编了,你再说谎试试?”   我只得叹气道:“有过。”   谢明澜沉默了片刻,哼了一声,道:“我也可以。”   说着,他赌气似的变换着各种方向抽动起来,只有那一双明亮眸子仔细盯着我的神色。   我忍了忍,仍是忍不住道:“谢明澜,你要做就做,干嘛非要看着我那什么……”   一滴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滑到下颌上,他故意蹭到我的脸颊上,仿佛要告诉我什么大秘密一般,他悄声道:“我说过,想要看到你心悦诚服的……连欲望都被我掌控的样子。”   谢明澜这个人素来说到做到,难缠得紧。   我正要开导他两句,忽然不知被他顶到了哪里,我听到自己发出一声猝不及防的黏腻喘叫声。   我怔然一瞬,自己都不敢相信这种声音是从我喉咙里发出来的。   谢明澜眼睛一亮,一手牢牢揽住我的肩颈不肯让我退开,一面更加用力地撞入那一处,我为了不肯发出声音,几乎连气息都屏住了。   谢明澜仿佛察觉到我的心思,并不肯依,他凑过来不停细细啄着我的唇角,哄道:“是这里?让我知道。”   我咬着牙望了他一眼,几乎生出要被征服的错觉来。   这念头吓了我一跳,我连忙一甩头,将额角的汗珠甩开些许,将衣襟按得更紧了些。   谢明澜又啄上我的眉峰,他准确找到当年被他用马鞭破开的那一道伤疤,道:“还疼么?”   不知他问的是哪一处,我偏了偏头,道:“不疼。”   “嗯……”他一边吻着,一边动作仍旧缓慢却彻底,快感如同海浪一波波向我袭来,他道:“不要抗拒了……”   其实不必他说,我也再无法抗拒,用仅剩的神志闭上双眼。   然而当我想自己抚上性器的时候,却被他一手按住,他道:“这次不行。”   得不到满足的我有些恼怒,口不择言道:“谢明澜,你怎么那么多事儿啊!”   谢明澜却执着道:“都要我给你的才行……”他顿了顿,又道:“只有我给你的才行……”   我正想与他在口角一番,却被他的性器狠狠碾在那一处,我刚一张口除了喘息呻吟什么都再也说不出来了。   直到我泄了出来,仍久久没有回过神,忽觉体内一烫,谢明澜死死抵着我射了半晌,才渐渐将他的东西抽了出去。   他在我身下摸了一把,笑道:“流出来了。”   我懒得理他,只觉浑身都被抽干了力气,他也没有好到哪去,本就发着低热,此刻也是躺在床上平复着呼吸。   我与他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然而他约莫还是年轻,不多久便侧过身子,一手枕着臂弯,一手执着地扳着我的肩膀将我转向他。   我望了望他,伸出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叹道:“完蛋,更烫了。”   谢明澜微笑不语,又将双唇贴了上来,吻着我的眉梢鼻梁。   我发现他真的很喜欢亲来亲去的,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做下的毛病。   半晌,他在咫尺之间,轻声道:“谢时舒。”   我道:“嗯?”   他不答,又唤道:“谢时舒。”   我挑起眉,见他的唇角轻微扬了一下,又抿平了,但最终还是扬了起来。   就在我纳罕的时候,他却用一种与神情截然相反的语气道:“你爱他么?”   我着实怔了一下,我很少在谢明澜口中听到提起谢时洵。   有时候我也约莫也可以理解几分,毕竟谢时洵一方面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有着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身材相貌,而另一方面,谢时洵于他而言算得陌生,他们甚至没有私下说过一句话。   我虽然不知他为何会突然问起他,但是在这件事上,我是无法说谎的。   我斩钉截铁道:“我深爱着他。”   谢明澜毫不意外,难得平静问道:“你爱他什么?”   我这次想了很久,摇头道:“我……一时说不清。”   “是因为他待你好么?”谢明澜仍是问道:“可是我听闻他也曾下狠手责罚过你,更何况你背上的……不也是他的杰作么?”   我更深地叹了口气,不知怎的竟然在谢明澜面前动了几分真情,道:“不会害怕……”   “什么?”   我慢慢道:“在他身边……我不会害怕……”   谢明澜凝视着我的双眸,半晌按住我的后脑,将我按在他怀中,只听得他闷闷道:“那我不打你了,你别怕我。”   我吸了口气,最终还是沉默了。   在我许久的沉默后,谢明澜一反常态的没有发怒,甚至显得有些温柔缱绻。   上朝的时辰到了,他支使我伺候他穿了衣,便离去了。   他走后,我在屋内坐了很久,仿佛灵魂被抽离了驱壳,飘飘摇摇地总也落不到地。   再后来,我沐浴后去了小厅,这次反锁上门栓,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了。   我揽着谢时洵的长明灯蜷在地上,才觉心安了许多。   刚才,是我少说了两个字。   不仅仅是“在他身边,我不会害怕”,而是“只有在他身边,我不会害怕”。   如他所说,我是一个再懦弱不过的人,我的恐惧太多了,以至于我甚至察觉不到自己在恐惧。   只有在他的身边时,我才敢将这份懦弱展露出来给他看,乞求他的庇护。   不论他怎么责骂我,他的身边都是天下最安全之地。   那里才是我心归处,只有那里。   这一年的春天便这样过去了。   谢明澜不疯的时候,为人属实不错。那日虽然他嘴上没说,但是没过几天,他便差人给我牵来了一匹马驹。   我去看时,见是个半大不大的鲜卑马驹,心想:谢明澜也太实诚了点,我说的是“实在不行,马驹也行啊”,他只听了后半句吗?   不过这腹诽我是断断不敢当着他的面抱怨的。   夏日艳阳灼眼,这一日我闲来无事,牵着马驹在庭院中打圈,在日头下站的久了便觉得燥热,绿雪给我端了两杯凉茶喝了也无甚作用。   反正此间只有我一人,我便褪了外袍亵衣掖在腰间,一手握了绳索,另一端系在马儿辔头上,让马儿以我为圆心绕着圈。   胸膛的烫伤好了些,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自己胡乱涂的药不太对症,过了这些天,伤口仍是愈合得有限,一旦牵扯到了那处,还是疼得厉害。   我正发着怔,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这么大的日头,你杵在那做什么?”   我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一震,连忙掩上衣襟,才回过身,要跪不跪地比划了一下,道:“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高挑纤长的身影从廊下阴影中步到艳阳下,他微微笑了一下,道:“不久,来看看你在干嘛。”   说着,他又走近了些,轻哼了一声道:“嫌热就莫穿了,平时不见你敬我,此刻又突然在乎起御前失仪了吗?”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把他让到院中的藤椅上坐了,又唤来绿雪上了茶,端在手里陪他说话。   谢明澜看了看那匹小马驹,又斜了我一眼,不冷不热道:“满意了?”   我忙道:“多谢陛下。”   他这才露出几分满意神色,随口道:“你刚才是在做什么?这马儿让你好不容易讨来了,怎么不骑?”   我也将目光投向马儿,道:“这马儿刚满两岁,尚还不能久骑,但又不能不让他跑,方才我做的事叫打圈,即是训马的一种。”   谢明澜道:“这是御马司该做的事,小皇叔怎么这般擅长。”   我将马儿牵了过来,一边上马鞍,一边道:“陛下忘了,我的母妃是鲜卑女子,她虽是舞姬出身,但鲜卑民风剽悍,人人都会几手骑射训马之事。”   上完了鞍,我整了整辔头,回过身对他很是恭敬道:“陛下要骑一会儿么?”   谢明澜神色不明地望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向我走来。   待他走到我近前,不待他说什么,我便单膝跪了下去,仰望着他道:“我自知犯下滔天大罪,自不配为陛下牵马坠蹬,但……横竖也是在人后,容我这个罪臣服侍陛下上马吧。”   此事……一直是我与谢明澜的一个心结。   如今,我想要亲手解开它。   谢明澜面上虽然未露意外之色,但是眼神却闪动了一瞬,我低下头,又将双手举高了些,道:“陛下信我。”   不知寂静了多久,我忽觉手上一暖,是那人握住我的温度。   我忍不住抬头望去,却见他当真抬脚踏上我的大腿,一手抚上我的颈侧,微垂着眼帘凝视我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说完,他抚着我的肩膀微微一用力,翻身上马。   我对他笑了笑,站起身牵了辔头,慢慢地绕着庭院行着,我忖着心事怎么开口。   谢明澜也似有心事,在马上半晌没有说话。   耳边只有微风拂过杏树林叶间的沙沙声,以及“嗒嗒嗒”的马蹄声。   我把当今天子拉到大日头下转着圈挨晒这事……倘若被前朝百官知道了,只怕恨不能生吃了我。   谢明澜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忽然道:“你上来。”   我拉停了马儿,仰头望他,却见他向我伸出一只手,又道了一遍:“上来。”   我犹豫片刻,向他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他也反握住我的,他稍稍一用力,我便借力翻上马背。   方一坐稳,他的双臂就自我身后环了过来,几乎将我搂在他怀中,待攥稳了缰绳,他微微一夹马肚,马蹄声又响了起来。   谢明澜的呼吸拂在我的耳畔,他低声道:“以前,你也似这样抱着朕骑马来着……记得么?”   我道:“记得的。”   他道:“你又要现编了?”   我失笑道:“这次真的记得,我记得那次也是个夏天,我看你念了大半日的书,怕你看坏了眼睛,就偷偷带你溜出去玩,我还记得当时那匹马儿是纯白的,我带你骑到北郊的小草甸,还打了兔子给你烤着吃——后来你吃坏了肚子,我还被你母后叫去劝了两句,叫我不要带着你乱玩闹……”   话还未说完,耳廓便被狠狠咬了一下。   我抚着耳朵道:“哪里说错了吗?”   谢明澜道:“没有,但是朕就是很生气。”   我侧过头看他,笑道:“说对了你也要生气。”   他看了我一眼,又用额头蹭着我的脸颊,道:“哼,你这不是记得吗?朕看你之前就是故意让朕生气!”   我立时投降道:“莫提了莫提了,罪臣万死,万死。”   谢明澜仍不解气般轻啃了一下我的耳廓,才别别扭扭道:“那时起,朕便想有朝一日……让你为我……”   他的后半句并没有说完。   又转了几圈,我将想说的话在肚子里过了几轮,才状似不经意开口道:“陛下今日来得正好,我之前承诺的祁山舆图和退敌之策,已经写好了,你走时拿上吧。”   谢明澜有些意外,很是有几分将信将疑,但最终他还是没说什么,走时当真拿上那一摞卷轴。   我不敢让他当着我的面看,是因为知道他看了多半会生气。   果不其然,我与他的和平只维持了一日,第二日谢明澜一下朝,就气冲冲地闯进清思殿,将卷轴往我面前一丢,开口便全然是兴师问罪的口气:“朕说你昨日怎么那么乖,合着是为了救你的贼党!”   我慢吞吞地放下茶盏,站起来,又跪下了。   我垂着头道:“陛下息怒。”   他猛地一挥袖,道:“不用假惺惺的了!”   昨日我给他的卷轴中,除了祁山舆图,还有一份详述了我与裴山行当年意图谋反时,留在陇西山脉中的一支虎狼之师。   我这支秘密的私兵,是有着三万之众的精锐骑兵,乃是我十年来的心血,其中有多一半是为鲜卑人和北国人编成,他们装备精良,剽悍无比,山中有可供多年的口粮,甚至还有马场,是我亲手打造的锐利刀锋。   当日我与鲜卑王相互算计,我犹豫再三,仍是胃口大了些,将这支骑兵埋伏在祁山山脉中,只等鲜卑王把精锐调来齐国,这支骑兵便会借祁山之势,俯冲直取鲜卑国都苑川。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兵败一招,裴山行又被扣押,这支精锐成了无主的狗,躲在三国交界的祁山中做些下山借粮骚扰边境的营生,想必也给齐国边界造成了不小的压力,不然谢明澜也不会派苏容千里迢迢去陇西府支援剿灭山匪。   故而,为今之计……   我道:“陛下,裴山行是世间难遇的大将之才,他之所以犯下大错,只是被我蒙蔽了,因为我许诺与他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如今边关战事再起,倘若陛下愿意重新启用他,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戴罪立功,出面招回那支骑兵,届时,只要略施小计引鲜卑大军深入,一面切断鲜卑大军粮草辎重,一面将沿途坚壁清野,不给鲜卑以战养战的机会,不须多久,裴山行定可直取苑川,将鲜卑国玺奉上陛下!”   谢明澜静静地听完我所言,走到我面前,他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仰起头望着他。   他的眼神是难得的冷漠,这是一个君王的眼神。   他冷冷道:“谢时舒,你想死吗?”   我愣了愣,道:“陛下……”   他撩起一缕我的长发,不知想了什么,忽然狠狠一扯,厉声道:“在此处,你想怎样,朕都可以依你,可是你若敢将主意再打到江山社稷上,朕……”他吸了口气,又恢复了镇定,一字字道:“朕说过,即便朕给你伤朕的权利,但是天下不容你。”   我恳切道:“陛下,边境不稳,齐国如何安心休养生息?鲜卑北国存在一日,齐国永无安宁,这道理陛下定比我清楚,如今以天下为名的棋盘既然已经展开,陛下请落子吧!”   “不知悔改!”谢明澜似动了真怒,但他也只是用力将我的脸推到一侧,道:“便是战事不可避免,朕兵多将广,如何便要用你与裴山行两个逆贼?!”   我忙抓住他的下摆,道:“陛下,齐国将领多是庸才,徐熙治军有方不假,但是论排兵布阵攻城略地,裴山行百倍胜于此子,更何况此计不费齐国一兵一卒,便是死,死的也是我的私兵,于陛下毫无损失,何乐而不为啊?”   谢明澜冷笑一声,道:“好计,好计,你现在哄着我应了,到时你与裴山行两个逆贼重整旧部,再赚得朕打开陇西关,你与鲜卑王共谋天下的买卖当年未成,如今便成了!”   我顿时恍然,道:“倘若陛下不信裴山行,可以给他喂下须按时服用解药的毒药,再将他的家人绑在京都府为质,如此便尽掌陛下手中了。至于我……”   我拈着他的下摆,无比顺从地吻了一下,道:“陛下,我这番话是以臣子的身份对君王说的,我回京时听闻了你在前朝的举动,不论是放归李御史,还是对苏家徐熙的明升暗降,收归兵权,我才知晓陛下雄才大略,之前不过是韬光养晦,是我狂妄自大小看了陛下,一切都是我错了,陛下,请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吧。”   见他仍是冷笑不语,我试探着拉住他的手指,入手却觉冰冷,如同毫无生气的瓷器。   我大吃一惊,道:“明澜……你……”说着,便想起身去探他额头,谁知他却狠狠甩过一个眼风,喝道:“让你起来了?跪好!”   实话说,我的确被他吓得顿了顿,差点跪了回去,不过下一刻,我还是站起身扶住了他。   谢明澜约莫是被我气得身子一晃,他有气无力地瞪了我一眼,莫名其妙道了一句:“你……呵,你甚至都不怕我了。”   我心道:他的心思委实难猜,明明是他亲口说不要我怕他的,如今又不满意什么?   我将他扶到床上,伸手一探额头,果然烧得滚烫。   也不知道他顶着这般高热在前朝装模作样了多久,我暗暗叹了口气,一手揽着他的颈子,一手将枕头摆弄整齐,轻轻将他安置好了。   谢明澜很是难受地动了动,但最终还是闭上双眼,他蹙着眉间,道:“你且趁早死了这条心,朕在一日,就绝不会让你插手一日,便是朕、朕死了……”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哽咽,但那太过隐约,我还未反应过来,只听他又道:“也会在死之前杀了你……” 第26章   我坐在床边,忧愁道:“你这年纪轻轻的……哪有那么容易死呢?不要说这种话了,不吉利。”   谢明澜果然不语了,只是向着阴影处偏过头,仿佛打定主意不再理我了。   他不理我,我却要烦他不可,他这高热低热反反复复,我疑心是因为他的伤势仍未痊愈,故而我小心翼翼地揭开他的前襟。   谢明澜很安静,只把脑袋往更暗处偏过,不言不动的好像没有知觉般任由我动作。   揭过层层衣衫,却见他苍白的胸膛上有一处暗红色,细细看去,那半新不旧的伤处赫然出现了两道极深的棱痕。   我顿时暗悔当时下手的没轻没重,焦急之下用手指一摸伤处,见上面没有血迹,顿时稍稍放下了些心,生怕不能愈合之事又出现在他身上。   现下看来,既然他的症状不是天命所致,多半就是不肯叫太医医治,又一味逞强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了。   一念至此,我叹息着劝道:“太医院总该有几个嘴严的吧?你怎的不叫来好生看看呢?”   回应我的,只有满室的寂静。   我又坐了半晌,心想他这次的赌气实在有些久,便好声好气地一边劝着,一边撑着身子去抚他的脸。   哪知只见他紧咬着牙关,冷汗簌簌地布满了额头,已是神志不清的模样。   我顿时大惊,连忙唤他:“明澜!明澜!!”   谢明澜很是艰难地睁开双眼,横了我一眼,训斥道:“闭嘴,大呼小叫的……”   我双手按住他的手臂,急道:“这次定要听我的,我让程恩去给你叫太医来。”   他平复着呼吸,一手挡在额头上缓了半晌,道:“叫什么太医,你以后少气我些就是了。”   我懒得与他再斗嘴,起身便往外去,他在我身后急唤了几声我也充耳不闻。   终于,他带着焦急道:“你站住,要叫也莫要叫太医,你去叫元贞,让他带……”   元贞是自程恩走后,他贴身的内侍,应该是绝对的心腹,寻常他来我这都是带他一人过来,此时他提起这人,我顿时立住了脚,回身问道:“让他带谁?”   谢明澜咳了一声,缓缓躺了回去,道:“苏喻昨日回来了,你叫元贞把他带来。”   我的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不禁怔在原地失了言语。   好在我与谢明澜所隔甚远,屋内灯光晦暗,幸得他未察觉。   苏喻回来了……这意味着……   我一时间不知是喜是忧,整个人都惶惶然起来,连忙转步出去,招了守在院外的元贞吩咐了几句,只是我心神不宁得紧,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起来。   好在元贞是个机灵的,比当年的程恩也不遑多让,他只听了三两句便明白了我的意思,二话不说行了个礼便扭头直奔宫门去了。   我回到床边,坐在谢明澜身边,仍是不由自主地发怔。   谢明澜似睡非睡的,也不理人。   然而就在满室死寂之时,谢明澜忽然沙哑着嗓音问道:“你抖什么?”   我猛地一低头,才见他不知何时握住了我的手。   “……我……”我只说了一个字便说不下去了,用力抚了抚额角,说不出话来。   谢明澜却拍了拍我的手背,似是安慰又似嘲讽道:“伤朕的时候不见你惶恐,现在又担心什么?”   我霍然抬起眼望向他,心中对他的愧疚更添了一层,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喉头更是噎住一般,噎得我眼中都漫上了雾气。   “嗳……”谢明澜有些惊讶,竟然撑起半边身子向我靠近了些。   他离我只有咫尺,却仍是一味地看,仿佛第一天认识我似的。   半晌,他轻笑了一声,道:“干嘛只是泫然若泣的样子,倒是掉滴泪给朕看看。”   我抿了唇,好容易抑住了激荡的心神,简短道:“这是什么话?”   谢明澜一手揽着我的后颈将我带到他面前,他的双唇若有似无地蹭过我的眉心鼻梁,他喃喃道:“想看你为朕哭啊……”   他的双唇是炽热的,有些干裂,蹭在我面上有些微刺的触觉。   他又轻蹭着我的眼尾,道:“你都为谁哭过?朕晓得的,只有太妃、云郡主、玉和,和他……你这个人真是……寡情得想让人杀了你。得到你眼泪的……只有你真心所待之人……唉,倘若你对朕有一丝一毫的真心,就哭给朕看。”   我望着他,道:“明澜……”   谢明澜许是烧得神志不清,说罢,又喃喃道:“罢了,演的也行。”   我反握住他的手,只觉自己的手与他不相上下的冰凉,我道:“此话不祥,陛下莫要说了。”   谢明澜又默默躺了回去,阖眸自言自语道:“你自然是不会为朕哭的,倘若朕真的死了,你恨不得放鞭炮庆祝一番吧,那样就没人困住你了……你就可以去找……找他了……”   我想,也许是连日的身子不适让他这种君王都不免脆弱,我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抚着他的脸,诚恳道:“不会的,是我应了陛下的,我绝不会背诺。”   谢明澜道:“是么?”口气仍是淡淡的,一副大不相信的模样。   虽然他不看我,但我仍是点了点头,道:“倘若陛下因我之过而驾崩,我如何自处呢……我定会自刎以陪陛下。”   这次谢明澜沉默良久,才道:“你这次说的陪……是哪个‘陪’字?”   我陡然一惊,之前我暗中腹诽他听错了“陪”和“赔”字,难道是他故意的不成?   就当我张口结舌的时候,忽听远处元贞气喘吁吁道:“陛下,苏大人到了。”   我连忙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青衫公子立在元贞身后,他恭敬行了礼,再抬头时,一双如水般温柔的双眸映入我的眼中。   当我在久别后再一次见到苏喻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与他是那么熟悉。   苏喻只向我投来一瞥,随后便恭谨地垂下了眼帘。   但是我却看到了……他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我……我的心定了。   我顿时长出一口气,只觉这昏暗的寝宫都光彩四溢了,我更加贪婪地望向他,指望从他的眼中得知更多那个人的消息。   然而目光在他面上停了久了些,我又忍不住暗暗叹道:苏喻好像吃了很多苦……   我也不知道为何有这个想法,他依旧是清俊的大家公子模样,神情从容,就连那双眸子也如往日一般清澈地要命。   但我就是隐隐觉得……他……好像有哪里与以前不大一样了。   许是见我一直盯着苏喻,谢明澜忽然在被子下拉住我的手,我心中一慌,连忙敛了目光。   谢明澜在隐蔽处悄悄摩挲着我的指节,面上却端起架子,对我很是矜倨道:“怎么?还记着当年苏卿设计擒你之仇?”   我暗忖道:既然他这么说,那就是还不知我与苏喻的事,当时我在密室中,与绿雪提到这段往事时将苏喻隐去了,尽管当时我只是为了保全苏喻的名声,并不知道他还会有回来的一日——而且还这么快。   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我满心忧虑,抬眼望了望谢明澜,在他与苏喻之间游移起来。   目光转到苏喻时,苏喻恰也在看我,我与他目光交汇了片刻,他微微垂下视线,望了望谢明澜,最后目光停在我与他在被子下面握住的手上。   我用另一只手握拳抵着唇边轻咳了一声,谢明澜却有些体力不支,他抚着额头缓了半晌,半合着双眸道:“苏卿,朕身子不适,便不与你多客套了。至于他……”   谢明澜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却没有再说半个字。   苏喻恰时道:“草民晓得,陛下请安歇,不可再劳神动气,容草民为陛下诊脉。”   我让了开去,坐在窗下饮茶,听苏喻和谢明澜聊些有的没的。   我一向知道他们君臣关系密切,譬如当年覆灭了我的谋反之事,也是由苏喻出计谢明澜采用,如今我看谢明澜一口一个苏卿,我也不出声地将这两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觉得怪好听的,只盼着谢明澜早日恢复起来,好和苏喻一起去前朝继续演这对明君贤臣   “苏卿,这两年……你都去过何处?”冷不丁的,谢明澜忽然这样问了一句。   闻听此言,我心头不禁一紧。   苏喻淡淡道:“回禀陛下,草民去过塞北江南,曾入过大漠,也出过远海,既救过人,又被人救过……那是许许多多的景色与爱恨,想来这两年……是草民此生中最刻骨难忘的岁月。”   我无言地望着他,在我看来,他这番话与对谢明澜直接坦白毫无二致。   但是谢明澜却久久没有回音。   苏喻站起身,命人又取了一床厚被为谢明澜盖好,自始至终,谢明澜都未再说什么,想必又是昏睡了过去。   苏喻做完这一切,到走到我身旁的案子上,提笔沾了沾墨,忖了片刻,便落笔写药方。   我趴在桌子上仰望着苏喻,轻声道:“他……”说着,指了指谢明澜。   苏喻的神情还算平静,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终归是带了几分责备,他亦轻声道:“陛下高热确有八分险恶,他连日发热手脚却冰凉,是全身脉络不畅之像,多半是内有心事郁结,外有创伤得不到诊治的缘故。”   我懊恼道:“那该怎么办?”   苏喻看了看谢明澜的方向,又转向我,用眼神轻轻安慰我,道:“今日须得退热,否则……难测……”   说着,他唤了人进来取走方子,煎药去了。   待好不容易汤药被端了回来,苏喻将谢明澜唤了起来,一勺勺亲手喂他喝了,只是谢明澜喝药就喝药,总是恶狠狠地望着我,我十分不解,甚至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喝完了药,苏喻将他按回了被褥,却仍是不走,他慢慢道:“陛下今日的高热并非寻常风寒,内热需驱散,而外冷则需保暖。二者失一则险,故而……”   说着,只见苏喻渐渐解开了衣襟上的素结。   别说是我,就连谢明澜都忍不住咳了两声,带了些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愕道:“苏卿?”   苏喻仍旧四平八稳道:“故而需要一人用体温为陛下退热,方可两全。陛下,容草民失仪。”   眼见苏喻解开衣襟露出胸膛,微垂着眼帘将衣衫褪下了肩头,谢明澜更是睁大了眼睛,他不知怎么,竟然挣扎地向后一撤,然而多半是身子乏力,他这一撤也没撤出半尺。   我被眼前的情景震惊到了,见谢明澜咬着后槽牙转而望向我,我一时怔在原地,只觉这个场景又是离奇又是好笑,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许是我眼中不由得流出笑意,谢明澜登时暴怒起来,但是他生气也是生得那般莫名,他颤抖着抬起手指着我怒喝一声:“传朕的旨意,把裴山行绑出去斩首!”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边叠声道:“别别别……”一边抢步上去挡在床前。   苏喻与我不过咫尺之隔,甚至连他的呼吸都轻轻拂在我面上,他异常平静地望着我,微微歪了歪头,慢吞吞道:“殿下有何指教?”   “呃……”,尴尬之下,我的双手先言语一步,将他的衣襟合上了。   “……”苏喻微眨了一下双眸,一脸很不解似的正直纯良。   谢明澜在我身后咳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更是虚弱,道:“苏卿的心意……朕知晓了,不过苏卿你是朕的肱股之臣,因此等小事召你入宫已是不妥,更不能劳苏卿亲自衣不解带照顾朕了。”   我闻言又忍不住笑了一下,心道:明明是解衣解带啊!   好在我背对着他,不至于又因为这莫名的笑意再次激怒于他。   苏喻垂眸深深望进我的眼中,口中却对谢明澜诚恳道:“陛下是一国之主,照料陛下龙体是草民的本分,怎么能算小事呢。”   谢明澜估计是烧得脑子都不转了,被噎得一时语塞。   我轻咳了一声,道:“苏大人莫要担心,此处有元贞程恩照看,你……你千里迢迢赶回来,倘若你再累垮了,陛下该如何是好?你不妨留在外间好生休息,也方便照看陛下伤势。”   谢明澜连忙“嗯”了一声,这句“嗯”跟的十分得紧,仿佛生怕留出缝隙让苏喻插了话。   苏喻又是静静地看了我许久,我与他眼神交流片刻,闭上眼微微点了点头,他终是道:“如此……草民谨遵圣谕,只是为陛下退热之人,须得尽量与陛下肌肤相贴,方可平衡陛下体内的冷热之气,那么……陛下若有不适请随时唤我。”   说着,这才慢吞吞地又系上衣物。   我听到身后的谢明澜长出一口气,差点又被逗笑,连忙唤了程恩来将苏喻引了出去安置。   我其实有心跟出去与他私下说会儿话,但是看到谢明澜黏在我身上的目光,只得收了这个心思。   待一切归于平静,此间又剩下我与他两个人了,我褪去全身衣物,赤裸的钻进被窝中。   谢明澜这才闭上了眼睛,背对着我翻了个身,安心发烧去了。   见他这般,我只得从他身后抱住他,一寸寸贴住他的身躯,连手臂都覆在他的胸前,只是这个姿势难拿的很,我忍不住轻声抱怨道:“你听到苏喻说的了?你配合一点啊。”   谢明澜怒道:“不愿意就滚出去!”   只是多半还是身子难受,那带着怒意的口气也透着色厉内荏。   我无可奈何,只得哄道:“好好好……我抱着你,你快睡吧,明天起来就不热了。”   谢明澜莫名的对这敷衍很是受用,亦或是方才惊吓太过,此刻已无余力与我周旋,他微弱的挣动了一下以示抗议,便由我抱着不动了。   谢明澜的身子很是奇怪,他的身躯热得发烫,手脚却冷得出奇,那是一种毫无温度的冷,令我极为担忧,甚至生出了几分恐惧。   他背对着我,也不知是睡是醒,我双手握住他的手,又暗暗用小腿夹住他的脚摩挲着,盼着帮他快些暖起来。   不知不觉的,我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我总觉有什么东西我的额头拂来蹭去,搔得我痒痒的,我忍不住伸手去抓,却碰到一人的脸颊。   我揉了揉眼睛,抬头望去,却见不知何时已然变成谢明澜抱着我的姿势,此时他正垂着眼望我,眼神清明毫无睡意,只顾用刚长出胡渣的下巴刺我,不知蹭了多久。   见我醒了,他毫无愧意,又用有些干裂的双唇在我脸上轻划起来。   我愣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胸口的伤处不能示人,昨晚他烧得神志不清,加上天色昏暗,想来并未注意,如今天色已微亮,却是再难以掩饰了。   一念至此,我不动声色地向被中挪了挪身子,将胸膛紧紧贴在他身侧,心虚地一笑。   谢明澜却好似很是受用,沙哑着嗓子道:“你……抱了我一夜,胳膊酸不酸。”   我这才觉得浑身酸痛,但反应过来连忙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摸了一把他的胸口,最后小腿摩挲了一下他的双脚,虽然他仍是又冷又热,但较之昨晚已是好了许多。   见他目光闪烁,我才觉这些动作有些亲昵的过分了,我有些尴尬地岔开话头道:“没事,你什么时候醒的?再睡一会儿吧……”   他不语,仍是一味蹭来蹭去,我被蹭得几乎心头火起,道:“莫要闹了……”   他沉沉道:“嗯。”   说是这样说,但是他却没有停下的意思,我忍了半晌,推着他的脸道:“你这说着‘嗯’,也没见你停……”   谢明澜的胡茬狠狠蹭在我脸上,小声抱怨道:“忍不住啊……”   我道:“你嘚瑟什么……难道我没有么?”   说着,我摸了摸下巴,指腹划过处感受到冒出些小刺,便向上挣了挣,正对准了他的脖颈要下脸,竟被他一把反手制住。   他的目光一柔,不由分说将双唇贴了上来。   正与他推推搡搡之际,忽听程恩在门外禀报,道是苏喻请见。   趁着谢明澜犹豫,我连忙背对着他起身披了外袍将将掩上胸口,这才对他道:“让苏喻看看吧,他也好根据你今日的状况对症下药。”   谢明澜很听话地撑起身子,被子滑落到他的腰间,露出赤裸的上身,只是他的神情有些迷茫,喃喃道:“苏卿昨天有些反常……”   我忙道:“那是苏大人关心陛下,你晓得,关心则乱……”   见他横了我一眼,我立刻改口道:“明澜……你这样子,也令我担心。”   谢明澜坐到床边,我服侍着他穿戴了一番,他才道:“说什么你担心……哼,你是因为他,是因为裴山行……”   他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但是看在他发着热的份上,我也懒得与他争辩,待把他收拾整齐了,这才去叫人去传苏喻。   苏喻来得很快,他为谢明澜诊了脉,忽然不知怎的,他的面上仍旧波澜不惊,耳尖却渐渐泛起了薄红。   我正纳罕,那厢他已对程恩元贞嘱咐了几句,沉默半晌后,他起身走到案前提笔开着新方,他专心地盯着小笺,好像那上面长出了花似的,然后他似心中忖度定了,开口道:“陛下年轻体健,虽然昨日凶险,但今日已然好转许多了,此伤病需陛下安心调养,莫要多思多虑,总归有康复的一日,我今日便可将药量减去一些……”   我听着他这尾音拖得长,便知他还有话未道尽。   我眼看着那抹薄红顺着他的耳尖越爬越高,果然,片刻后他又开口道:“只是在房事上,陛下还是须得节制一些……”   这话说完,苏喻倒还是一脸四平八稳,谢明澜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但当我向他望去,见他也正斜着目光看我,目光方一接触,他也不知道为何竟然脸红了起来。   窗边的苏喻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我,眼神中复杂难言意味深长,我心里还不觉怎样,脸上却也像是被他们传染似的,跟着发烫了起来。   我更是莫名,心道:都看我干什么,昨晚我没和他睡啊!   不得不说,谢明澜作为一国之君,旁的不提,勤政这个优点倒是板上钉钉的。   到了上朝的时辰,他拖着低热的身子要去上朝,我假模假式地劝了两句,但劝得不是很用力,毕竟我的身份尴尬得很,更无立场阻止谢明澜上朝。   他饮罢一盏茶,便径自去了。   听程恩打探来的前朝消息说,近来鲜卑战事有再起之势,鲜卑分出许多小股人马不断犯边,意图试探齐国兵力,搞得新任陇西府节度使周英焦头烂额,要我说,那周英本来就是个中庸之材,我之前说徐熙不如裴山行,那周英却是连徐熙都不如了,他不过是占一个忠心听话,把他上面有本事的将领熬到死光了或是像老裴这样下了大狱,才轮到他爬了上去,当真是时无英雄,时无英雄。   可是那些陇西关府兵守关多年,久经沙场,一多半都是从如山尸骨中爬出来的,剽悍自傲,如同烈马一般,似周英这等庸才定是难以驯服。   不过这事也不单怪他一人,齐国的国运也不知怎的,名将和骏马一样贫瘠,否则我当年又何必用那般下作手段炸死鲜卑大将军?   结果好不容易出了个将星裴山行,还被我拖下了水,真是天意难料。   如今鲜卑兵锋再起,只怕北国也要蠢蠢欲动了。   留给谢明澜和前朝百官决断的时日恐怕不多。   不过这些……   我望着清思殿庭院的四面高墙,觉得我也只是自寻烦恼罢了,光是听谢明澜昨日的意思,他是断不会让我插手前朝之事的。   这些日子以来,我发现谢明澜与我之间保持了一个很微妙默契的平衡。   譬如玉和,他将玉和挫骨扬灰一事,我每每想起都会心头一痛。   可是我又如何去怪谢明澜?我对他所做的……谋反逼宫刺伤他的胸口,论及阴狠毒辣,我不是更胜他百倍?   我每每念及此,心中更是难过,因为我的玉和……从来都不该是评价我与他谁更对不起谁的砝码。   我伏在案上怔了半晌,心道:而我于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呢,我想,有些事情他是始终难以原谅我的,所以我与他都选择了不问不提,他多半也察觉到玉和一事是我心底的一根刺,故而他为了避开玉和,连我当年是如何从栖云山逃脱的,他都没有再问一个字。   也许在他看来,这便叫做既往不咎。   谢明澜仿佛在我身边画了一个圈,我与他默契的不去触碰圈外的荆棘,只要不去触碰,我与他在这偏僻的一方天地中还有些情分可言,尽管那情分也是混沌不明且天地不容的。   我站起身直了直腰,令程恩把马儿牵了过来,我刚翻身上马,忽听来报,道是苏喻折返回来了。   我大为吃惊,按理说苏喻是外臣,不便在后宫久留,便是留也要留在谢明澜身边,谢明澜不在,他没有单独留下的道理,故而他方才随着他去了,如今怎么又……   我正困惑,却见苏喻被程恩引着从外廊步入了院中。   待程恩退下,此间只剩我与他二人。   我在马上拽着缰绳发愣,想问想说的太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了。   苏喻立在马下,微微仰头望向我,耀眼的阳光穿过树荫,落下些斑驳的光在他眼中。   他安静地望着我半晌,终于有些艰难地微笑了一下,他轻轻道:“太子殿下安好如初,殿下你……你好么?”   听到这一句,我才像是被惊醒一般,忽然难以抑制地涌上泪意。   我忙不迭跳下马来,跳得太急差点跌倒,好在苏喻一把扶住了我,我就势伏在他怀中,撩起他的广袖在鼻间嗅了嗅,即便知道不可能,但也想要寻觅到那个人残留的味道。   我抽了抽鼻子,哽咽道:“你摸摸我,替他摸摸我……”   苏喻的身子僵住了,片刻,他终于抬手缓缓抚上我的长发,那是一种极为温柔的抚摸,甚至拍了拍我的背。   我在他怀中张了几次口,都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好在苏喻向来善解人意,他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柔声道:“太子殿下没有怪你,他只是很担心你……”   我闻之,更觉悲戚,拽着他的袖子捂住双眸,在这黑暗中,终于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苏喻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抵着我的额头轻轻道:“我也很担心你……”   我空咽多次,勉强压下了酸楚,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声道:“你胡说,他定是怪我的,我如今还重伤了他的儿子,他一定会恨我不受教,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即便他原谅了我,我穷尽此生也不能再见他一面了……别说是此生,我这个罪孽深重之人,只怕就是死了,也会被永困无间地狱,断是不配见他的。   一想到此,喉间莫名呜咽了一声,后悔最后见他那一眼时,为何不再多看一会儿,我明知道那是……永别。   这样想着,我的眼泪仿佛决堤一般,掉得更凶。   “殿下……”苏喻轻柔地将我推开了些,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为我拭了泪,略带忧虑地向外投了一眼,又对我微微摇了摇头。   我顿时反应过来,现下虽然只有我与他二人,但此处毕竟在谢明澜眼皮子底下,不知道他没有安插耳目,此话和此番动作,还是少些为好。   尽管我清晰的知道这点,极力想恢复寻常模样,却仍是止不住泪,便背过身抬袖随便拭了,但那泪是何等不听话,我越拭越多,慌乱得几乎崩溃。   苏喻在我身后道:“殿下,太子殿下好转后,我们听闻了你身死的消息,我们虽知必有内情,但都担心不已,是太子殿下让我回来寻找你的下落,如今……”他顿了顿,加快了语速道:“我在此处不能久留,如今只望你千万保重……”   他这番话听得我心乱如麻,胡乱点了点头,向外挥了挥手。   苏喻不再多言,便离去了。   苏喻走后,我一连几日都魂不守舍,更怕自己神思恍惚将太子哥哥与苏喻之事说漏了出去,故而多半时间都在庭院与马儿独处,它是个畜生,断是不会多嘴的。   有时谢明澜来了,我强打起精神与他说话,更觉身心俱疲。   如此过了半月,已进盛夏。   这一日我正伏在马儿背上,随它漫无目地的绕圈,突然听到远处响起一阵步履之声。   我饮了些酒,约莫是饮得多了些,有些犯懒,便权做不曾听见,只管闭上眼装死,在马背的轻微颠簸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马鬃消磨时间。   那脚步声又近了些,便消失了。   那人实在很有耐心,马儿绕了一圈又一圈,毒辣的日头从正午到落山,他仍是未出一言未动一步。   这寂静让我怀疑之前听见的脚步声是错觉,也许此间并没有人。   随着醉意消退,这疑惑在我心中渐渐增大,我终于忍不住睁开双眸。   却见谢明澜一袭墨袍立在廊下,已不知看了多久。   我勒住了马儿,默不作声地翻身下来向他行礼。   谢明澜仍似石像一般静默,我在这难言地寂静中抬起头,却正对上他的眸子。   许久,许久之后,   他终于垂下眼帘,带着些许迟疑几不可闻道:“你……是不是心里很不好受?是因为此地太小么?”   他的口气神态甚是可以称得上是小心翼翼,这在谢明澜身上是很难得一见的。   我心中不解,却不敢多问,只得摇了摇头。   谢明澜静了半晌,撩起袍袖坐在廊下台上,他并未看我,又似出了神一般发怔。   我试探着唤他道:“明澜……”   谢明澜的目光仍然停在遥远的某个地方,他喃喃道:“你会死么?”   我有些惊讶,也不管他并未让我起身,便径自起身走过去与他并肩坐下。   此时天色日暮,一道余晖将这个庭院染上了猩红之色。   我转过头望着他,道:“人……都是会死的,陛下。”   他又望了半晌,收回目光,望着自己的双手道:“它死前,也是这般在笼子里一直转……一直转。”   我有些懵然,道:“谁?”   谢明澜道:“猫,那只白猫。”   我恍然想起那只我送给他的猫儿。   我正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听谢明澜又自言自语道:“你可知当我看到它的尸体时有多伤心……我没有人可说,师傅们都会觉得这是玩物丧志,不会理会。我想去找你,和你说……但是他们说你出使鲜卑了,我便一直在等你,等了好久,可是好不容易等到了你,你看我的眼神,又太冷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垂了头忖着心事不语。   当年我从月亮泉返回京都府时,正是谢时洵驾薨不久,我那时满心悔恨,根本记不得何时还见过谢明澜了。   正当我想劝慰他两句的时候,谢明澜又转了话题,道:“我与他父子情薄,自幼不能与他相见,长至冠弱更是无人有资格为我行冠礼……礼部这一项,至今都是空着的。”谢明澜平静地转过头,对我道:“你愿意为我束冠么?”   我心中大骇,连忙跪了下来,道:“罪臣不敢。”   要知齐国向来礼仪谨严冗杂,哪怕普通百姓的冠礼都是难得的大事,更不要提是为国君行冠礼,这历代只有君王或是作为当代大贤的长辈才有资格作为正宾,否则宁缺不滥。   我这个谋逆的反贼,哪来的胆子敢替谢时洵为他行冠礼?   谢明澜也不意外,他淡淡道:“好,那朕命令你,为朕束冠。”   我心中天人交战半晌,心道:横竖是人后,此处只有我与他二人,便权当过家家了,何苦又惹他气恼?   见我应了,谢明澜唤来了元贞,与他耳语两句,元贞领命而去。   不久后,元贞回来复命,林林总总码了一排。   我暗暗叹了口气,回想着记忆中的礼法流程,心道:我记得当年我行冠礼的时候丝竹之声不断,这多半是必要有的。   于是我拿起一支长笛吹了起来。   只是谢明澜已然一脸肃穆地举手加额冲着天地拜了三拜,此时正端庄地跪坐在蒲团上,我这半天没吹完一曲,他便漠然地向我投来一瞥。   接住这一眼,我顿时有些气短,意意思思的吹完了,我又自领了赞者的活儿,取了把玉梳半跪在他身侧滑了滑空气,也许带起了几根发丝,权当梳过了。   最后我取来齐国历代所传的金冠,挪到他面前在他对面跪坐下来,我双手捧起金冠,悬在半空。此物我见过无数次,也曾试图从谢明澜手中将它抢来,但我从来不知它竟然如此沉重。   进行到了此节,按理说此处该是有正宾吟诵祝词一项,只是那祝词向来文绉绉得极为拗口,我没有记住只言片语,正在卡壳游移时,谢明澜开口道:“你随便说些什么即可。”   我想了想,道:“陛下励精图治,英明苛察,未来定是为后人称颂的明君贤主。”   谢明澜闻言,缓缓抬眼,很深地望了我一眼。   紧接着,他要笑不笑地扬了一下唇角,只是这抹浅笑的含义却让我全然不解了。   尽管心中疑虑,但我仍是循礼为他加了金冠。   礼毕,便立即退到他身侧,毕竟他是君王,在这世间只拜天地,没有人可以当得起他的跪。   谢明澜仍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呆了良久,许久后,他缓缓站起身,从托盘上取来一柄剑。   这剑也是个有来历的东西,据说当年谢家开国先祖便是用此剑斩旗起义,号令群雄,终夺得了齐国的天下。   此刻,他一手握剑,立在我面前,竟也是那般气势迫人。   他简短道:“跪下。”   我顿时一惊,心道:怎么,谢明澜要用这剑斩了我这个乱臣贼子告慰先祖?怎么还带秋后算账的呢?   虽然这样想着,我却没有理由不从,便扶着地毯跪了下来。   谢明澜甚是不满地撇了撇唇角,他轻轻踢了我一脚,又道:“跪好。”   我抬首不解地望着他,目光交汇中,仿佛一道列缺在我脑海中闪过,我骤然理解了他的意思,心中惊骇更是胜方才百倍。   我连忙换成单膝跪地的武将跪姿,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谢明澜长吸一口气,宝剑出鞘,满室只见一抹寒光,只闻一声龙吟。   他执剑一挥,剑尖停在我眉间前半寸,谢明澜敛着眉眼,用我从未听过的郑重语气问道:“谢时舒,朕可以相信你吗?”   我按捺住心中的激荡,恭敬垂首道:“罪臣愿为陛下摧锋陷阵,万死不辞。”   谢明澜眸中有一枚光点闪了闪,只是我还来不及细看,他便执剑在我左肩上点了三点,随后收剑回鞘。   他所做的,是齐国君主对武将最高的礼遇,那代表着一个全然信任的契约,所授之人有领兵在外不遵君命的权利,但是齐国百年以来,只有年事已高不再领兵的老将军才得到过这番殊荣。   而我……   谢明澜放下宝剑,负手望向庭院,背对着我道:“秋收之后,朕会采用你的计策,放裴山行前去召回你的旧部。”   我道:“那么……陛下准备令哪位将领诱敌入关施以围歼呢?”   周英不中用,徐熙怕是也难当此任,至于苏容,书生带兵更是提都不要提。   这一次,谢明澜的声音很快传了过来。   谢明澜决然道:“朕,御驾亲征。而你,便陪在我身边。” 第27章   秋天来得很快,又很慢。   待到庭院那棵杏树如同黄金伞盖一般罩在清思殿上方时,裴山行终于被谢明澜特赦出狱。   这一次谢明澜在前朝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倘若说之前还有苏家与李御史一派可以让皇帝看一看脸色,那么当年被我那么横叉了一杠子后,李老爷子告老还乡,谢明澜支使完苏家,又一脚给苏阁老踢到楼上,明面上给足面子赏赐了些虚衔,但却从此对他不闻不问,日子一长,前朝那些墙头草如徐熙之流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然改换门庭,如今苏家江河日下,大不如前,再也无力阻止谢明澜的任何决断了。   关于此事,我特意去安慰过苏喻。   苏喻当时刚被谢明澜重新启用,官复原职,他着好了一身深红的官服前来谢恩,顺便给谢明澜复诊。   我在旁看着,一直觉得这颜色太重,不衬他,那一低眉一垂首,连露出的一截皙白后脖颈都显得他越发文弱。   倒是谢明澜在他的精心调养下恢复得很好,都有余力骂我了。   只因他俩谈及裴山行之事时,我多了一句嘴,道:“不如也把君兰一并释放,毕竟他武艺高强,留给裴山行定然大有用处……”   哪知我刚一提,谢明澜就勃然大怒,当着苏喻的面呵斥我道:“闭嘴!此事容得你置喙?滚!”   我讨了个没趣儿,摸了摸鼻尖的灰,跑去庭院骑马。   正巧元贞来报,道是有陇西府前线密探回来复命,此事自然耽搁不得,谢明澜只得去了。   只是苏喻的药膳方子还未开完,便顺势留了下来。   趁着这个空隙,苏喻步到廊下微垂了眉目,拢袖道:“殿下莫要在意,陛下是为了你……毕竟有我这个外臣在场,”他欲言又止了一番,终是道:“陛下定是觉得……让我知道九王殿下还活着并被他藏在后宫中,于你而言已是极大的风险,倘若再让我知道你在背后意图参政,只怕会多生事端……”   我一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令程恩绿雪出去看守望风,安排妥当后,我这才满不在乎道:“我知道,都是我自己做下的事,被他说两句我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苏喻这才如释重负似的,一挑眉一吐气。   我心想他安慰完我,轮到我安慰他了。   我便拉开了家常,道:“前不久我听徐熙说了些你家的事,怎么样,苏阁老的身子骨还健朗吧?”   说完我也觉得奇怪,明明是安慰,怎么从我口中说出来像是挑衅一样。   苏喻倒是不以为意,他微微一笑,道:“俗话说花无百日红,正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苏家历经三朝荣光,运势终归有衰弱的一日,我曾劝过家父宜急流勇退,可惜未能如愿,时至今日苏家还能全身而退,已是我求也求不来的了,实在是多亏了陛下宽厚……”   我正腹诽他的口气越发像清涵那般玄乎,他说着说着,忽地话锋一转,问道:“殿下,你的左胸口是否有伤?”   我微微一怔,不知他是如何得知的。   约莫是因为烫伤赶上近来天气炎热的缘故,那一处怎么也好不利索,纵然是结了痂,也依旧时而淌下些血浓,我实在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仿佛那份疼是那个人给的似的,还有点不愿治好了,横竖有点贱骨头,总之,就这般随它去了。   好在近来鲜卑的战事让谢明澜忙得焦头烂额,并未发现这处异常。   苏喻叹了口气,道:“我见你的动作有些奇怪,回去想了很久,也是后来才想通,多半是你身上带了伤,一牵扯伤处便害疼,故而动作起来总是要借力,你自己不觉得,旁人却看得一清二楚。”   我失笑道:“什么旁人,也就你苏大人这样仔细。”   苏喻冲我招手道:“下来吧,让我看看。”   苏喻都这么说了,我也没有推辞,当下跃下马来,在廊下捡了个地方坐了,解开了衣襟给他看。   苏喻只看了一眼,便蹙了眉,一言不发起身向殿内走去。   我在他身后道:“怎么?”   苏喻步到银盆边净手,他洗的很仔细,洗了半天,他还在望着他自己的双手,只是静静道:“这伤拖得太久了……”   我愕然道:“啊?拖得太久治不好了吗?”   苏喻又陷入了沉默,直到他回到我身边,才道:“治得好。”   我顿时松了口气,笑道:“既然治得好,你干嘛要露出这种吓人的神情。”   他仍是沉寂着眼神,瞥了我一眼道:“因为……这种伤很疼,定是疼了很久。”   我竟一时语塞,渐渐收了玩世不恭的神情,不自觉道:“苏喻……”   唤了他的名字,但我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喻约莫是与我太熟,知道我横竖也说不出什么,他连眼都不抬,自顾自取了小刀和白布,道:“忍着点。”   话音刚落,我便觉得伤处一凉,苏喻动作太快,还不等我看清,他已然用白布覆上了伤口。   我这才觉出疼来,本能地伸手一按,竟按在他手上。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只是终于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十分复杂,难以言喻,但其中许多,竟是有些怪我了的意思。   我被他一看之下,竟有些心虚,没话找话道:“你……你今天下手好重,是不是心里不痛快……”   苏喻淡淡道:“烫伤,上面还有纹路。”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道:“什么?”   苏喻道:“多半是你喝了酒,将燃着的长明灯按在怀中才有此伤。”   “苏喻!”我惊异道:“难道你真和清涵学了什么异术不成?连我喝了酒都知道了?”   苏喻平平道:“我没有学异术,我只是太了解殿下是个怎样的人。”   我细细观察他的神情,岔开话题道:“不是我说,我觉得你一回到朝堂就像变了一个人,又跟个假人儿似的了。”   苏喻依旧不为所动,又责备地看了我一眼,道:“殿下并没有麻木,以后不要再用伤害自己来试了。”   我终于默不作声了,垂下头道:“我记着了。”   苏喻也沉默地叹了口气,忽然道:“我回来途中所乘船只遭遇海上风暴,被巨浪击沉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然转过头看他,甚至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臂。   苏喻抓着我的手腕挪了开,放回到我的伤处上,他继续平淡道:“我没事,幸得被过往渔民所救,我只是……在那个生死关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我仍是被他三言两句所描述的骇人场景所震撼,喃喃道:“你……”   苏喻自嘲地笑了一下,道:“那一瞬间我想到了许多人许多事,也想到了你。只是我想的却是,如果你此时在我身边,与我一同葬身鱼腹倒也是好事一桩。”   他转过头深深望着我,双眸依旧清澈纯净,他道:“害怕么?这样的我。”   我道:“苏喻……”   他不等我说什么,又浅浅笑了,道:“那个念头出现时,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害怕起了这样的我,不过很快,我发现那并不是我想要的。”   他道:“还记得么,我与你说过,我不愿见到明月被碎去,尽管明月从未属于我……”   我越听越难过,低声道:“苏喻,你……为我吃了很多苦,我如何担得起呢……”   苏喻缓缓伸手揽住我的后颈,他轻轻吻在我的鬓角,道:“现在的光色很衬你……瞳色好浅,一望就陷进去了。”   我被他这无头没脑的一句搞懵了,心道:我们是在说什么来着?怎么突然就跳到这里了?   苏喻的气息轻吐在我的发边,他道:“所以……我不想见到它黯淡死寂的样子。”   我忍不住伸出手臂抱住他,喃喃道:“苏喻,苏喻啊……”   苏喻与我相识多年,纠缠多年,从年少到如今,从朝堂到江湖,身份处境几经变幻,但……似乎只有到了这一刻,我才觉得我与他之间的最后一丝隔阂也消无了。   那像是有一根绷紧的弦被放长了些许,我缓缓伏在他的怀中,有些失神。   秋风正起,卷起漫天杏叶,我与他在廊下默默看着这番景象,谁都没有说话,我在这寂静中,却难得的感受到久违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就像一个粉墨登场的戏子终于卸掉妆面,在镜前怔神那一刻的安宁。   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演了。   苏喻终归不能久留,嘱咐了我伤口调理等诸事后,我便送走了他。   说是送,我依旧倚着柱子懒得起身,只是用目光很是真诚地望了望。   好在苏喻也不介意,他停下回首微笑告别道:“殿下再会。”   他顿了顿,又道:“千万珍重。”   说完,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径自被绿雪引着出去了。   苏喻走后,我又独自坐了许久,估算着谢明澜快回来了,遂强打起精神,拢好衣襟,站起身拍了拍下摆,牵着缰绳负在身后慢慢踱步。   我本忖了些话应付谢明澜,哪知他许久都没有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密探回报鲜卑王将他最精锐的十万精兵调至陇西关,厉兵秣马剑指中原,战火就在这一日毫无征兆的燃起了。   是年九月末,裴山行被充军的家人被特赦召回京都府,他本人领秘旨出京,前往祁山召回旧部。   裴山行出发前,我与他在谢明澜的安排下,秘密见过一面。   老裴皮糙肉厚得很,在诏狱中被关了两年,我看他仍旧神采奕奕,看来两年牢狱之灾对他来说不疼不痒。   他倒是对我没死这事很是惊奇激动,捏着我的肩膀又哭又笑,丢人得要命。   待他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事实,见左右无人,裴山行嘴上慷慨激昂地说着戴罪立功,却对我暗暗使着眼色,我与他熟得很,明白他是问我是不是另有计划。   我闭上眼微微点了点头,又拍了拍他的肩,道:“老裴,击破苑川,夺来鲜卑玉玺,浪子回头青史留名,此等千古佳话只此一举啊。”   裴山行这才肃然了神情,道:“殿下,当年末将曾问过你,既然太妃娘娘是鲜卑出身,你为何除了北国,也要将鲜卑纳入你的计划……”   我道:“我记得,我当时对你说,正是如此,我才要踏平我所见到的每一寸土地,我是齐国人也好,鲜卑人也好,都无所谓,只因待我事成,全天下人都是我的子民,到时,再无国别之分,再无血统之分。”   裴山行更加严肃道:“是,正是殿下这番话,末将心向往之,甘愿为殿下肝脑涂地。”他沉默良久,试探道:“殿下如今壮志还在否?”   我抚了抚额角,不知为何,想起了与谢时洵在他床前的那一番对答,心中凄然。   我想了很久,慢慢道:“想成就此番霸业也许并没有错,只是我当时说这话时更多是私心,我刚愎自用不择手段,阴德损害太过,实非明君之像……我想,上天选中完成此事的人,不是我,不是满心复仇的我。”   至于那人是谁……眼前有个朦胧的人影,我却不敢认。   裴山行不解地望着我道:“殿下……”   我又笑了,拍着他的胸膛道:“老裴,我虽然当不成明君,但是你的名将还是有机会当的,去吧,我信你,陛下信你,齐国子民也信你。齐国国运在你手上,你可千万……千万千万,务必务必!”   裴山行怔了半晌,眼神逐渐坚毅起来,再次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他不在多言,恭敬对我拜了三拜,一字字道:“末将以裴家列祖列宗起誓,定不辱命,他日定携鲜卑玉玺来见!”   说罢他起身拂袍而去。   是年十月中旬,谢明澜亲率十五万大军,远征陇西府,迎战鲜卑。   无疑,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是载入史册的一仗。   只是出发时,我正蜷在谢明澜的御辇中睡觉,模模糊糊地只觉今年的冬天来得好早,还不到冬月已经冷得过分了。   正这样腹诽着,一张厚重的毛毯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砸在我脸上。   我好容易从中扒出条缝,见谢明澜寒着一张脸,正沉默地望着窗外,好像方才砸我的人不是他。   我将毯子掖到下巴,随口道:“你又生什么气?”   谢明澜仍是望着别处,口中对我冷道:“你若是冷就多穿些,在这里打寒战给谁看,倒好像朕虐待了你。”   我多半是嘴欠得很,闻言失笑道:“你又找茬,定不是此事。”   话音刚落,就见谢明澜霍然转过目光死死盯着我。   我对谢明澜不知是心中有愧还是觉得难以应付,不知从何时起,我多少有些怕他。   被他这样一看,我不由得向后退了退,待反应过来,又坐起身向他凑过去,好声好气唤道:“明澜?”   谢明澜忽然伸出手捏住我的肩胛,他的手劲太重,我肩头一矮,愣是没有躲过。   他死死盯着我,道:“出征在即,朕,不该被旁的事左右思绪。”   我颔首道:“正是如此。”   他这样说着,却伸出另一只手,带着些许怒气拨开我的前襟,我阻拦不及,胸膛赤裸了出来。   他的目光随着手指缓缓划过那处伤痕,那一处当时被苏喻又一刀剜去了腐肉,如今经过调养,已经结了痂,苏喻那人又心细得很,一刀破开了烫在肌肤上的纹路,如今伤痕比起烫伤,更像刀伤。   许久后,他才沉沉道:“何时所伤,为何所伤?”   光听了这一句,我顿时心下急转,心道:他既然还有这样一问,想必还不是知道那日我与苏喻情状,约莫是这几日我换药或是换衣服时被他不知怎么看去了。   仅此而已……   我顿时暗暗松了口气,可惜实话不能说,我又不想诓骗他,只得低头不语。   一室寂静中,谢明澜目光闪动,喉结一滚,轻轻道:“你……不必用这种法子还给我……你本也还不清。”   我一怔,不明所以地抬头望他。   他凝着我的眸子很是深情专注,他看了很久,最后才极轻地眨了一下,只是这一眨,竟凭空泛上些雾气。   他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垂下眼把玩我的一缕长发,道:“明白了么?”   我顿时醒悟他定是误解了什么,对他的愧疚登时又是添了一层,只是纵然我不想骗他,但如今大敌当前,我更不能说出实情惹他烦恼生气。   于是我含糊得应了一声,喏喏道:“那你的身子还好么……近来见不到你,不知道你还有没有低热。”   “哼……”谢明澜轻哼一声,又高傲地扬起下巴,道:“还记得此事,算你有心。”   我又哄了几句,他才渐渐恢复了寻常颜色,命元贞取了上好的伤药,亲手为我涂了才作罢。   我将车帘撩开一条缝,望着外面不停倒退的景色,思绪空茫。   从京都府到陇西关的路,来来回回,我走过许多次。   风光时有过,年仅十六时我作为齐国特使,带领千名精锐和无数宝物出使鲜卑。   狼狈时有过,单骑回京,日夜不歇,只为救下心爱的云姑娘。   每次走上这条路,我全都怀着千钧重的心事,而每一次面临的结果,多半都会令我绝望心碎。   这一次我也毫不例外地怀揣了许多心事,面对这即将赌上国运的一仗,我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心中悸然不可名状。   不论齐国百官愿不愿意承认,鲜卑铁骑的战力确实十倍胜于齐国士兵。   因为齐国地大物博物产富饶,兵士哪怕不从军,也有可寻些别的营生糊口,故而多半惜命,如何能敌如狼似虎的鲜卑铁骑?   当年齐国边关打了十年,鲜有捷报,便是有,也是齐国兵士数倍损于鲜卑北国换来的惨胜。   直到裴山行镇守陇西关,耗了许多心血材士练兵,带出一支堪与鲜卑骑兵抗衡的陇西府兵,情况才有些许好转,能勉强与鲜卑人战出个五五之数。   “可惜那支精锐陇西府兵……”我自语道:“因我之错,尽数死在正阳门内啦……”   我抚着额角,心中更是痛悔不已。   谢明澜一手握着书似看非看的模样,他虽听见了,但是一言不发,只是抿了唇,绷紧了下颌的线条。   齐国大军行了一个月,终于行到了陇西府,例行修建驻扎工事等诸事。   我在中军大帐中听着外面喧闹,无所事事地趴在毯子中假寐。   我跟在谢明澜身边行了一路,却除了元贞以外一个外人都没见到,出发前我异想天开,对谢明澜道:“让我旁听好不好,了不起我就戴个面具啊,戴个面具不就好了!”   谢明澜气得一推我的额头,蹙着眉道:“装疯卖傻什么?且不说朕身边凭空多出一个面具人有多引人注目,单说你这眸色如此显眼,难道旁人不认得吗?!”   于是我只好悻悻作罢。   已入了冬,外面多半寒风刺骨,好在谢明澜所住御帐极为奢华,无一丝风能拂进那厚厚的毡帘。   我正半睡半醒时,谢明澜终于被随军的官员们放了回来,传了饭菜与我吃了些。   而后,趁着夜色,他挥退了众人,示意我跟上他,步出大帐,   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去。   外面果然如我所想的冷,边陲风光在暮色的笼罩下并看不分明。   谢明澜带我步上了陇西关城墙,再次挥退周边兵士。   他身着一身玄黑便服,立在陇西关至高处向下俯瞰,狂风将他的发带拂了起来,猎猎抖动,我在旁默默看着,竟然生出了些那是神明所附的错觉。   我并未敢上前一步与他并肩,只是微微仰望着他。   谢明澜也未看我,他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平静道:“裴山行传了密信回来。”   我道:“哦?如何了?”   谢明澜道:“他在密信上说,你的祁山旧部虽已被他召回安抚,然则以他的威望不能服众,致使军心涣散,无法形成战力。”   我顿时心头一紧,蹙眉道:“裴山行这个废物!既然如此……”   谢明澜淡淡截口道:“你要亲自前往?”   我被他的淡然口气搞得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是执拗道:“可以吗?”   他终于缓缓转过头,很慢地挑起剑眉,道:“好巧,裴山行也是此意。”   我一怔,心道:谢明澜这是又起了疑心,也是,此事看起来实在像是我与裴山行事先编好的一唱一和,我这一去,在他看来岂不是放虎归山?   但仅管如此,我仍是直直望着他,坚定道:“可以吗?”   此时时至深夜,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黑漆漆一片,我眼中只有谢明澜一人,好像一天一地间只有我与他二人了。   然而谢明澜却久久不语。   他不置可否地像是在思忖什么,面容虽然平静,然而不难想见他心中如何天人交战。   此时什么话都是多余的,我静静立在原地,等待着他的判决。   直到谢明澜的声音终于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他说:“可以。”他顿了顿,又道:“君无戏言,这是朕应了你的。”   是吗……原来那三剑点在我的左肩上,并不是一时兴起,不是房中嬉戏,而是他作为君主的承诺,当真全心全意地相信我了吗?   我一时百感交集,喉头发堵,不由自主握住他的袖口道:“明澜……”   谢明澜抚上自己的唇仿若走神,他的目光闪烁半晌,忽而命令道:“吻我。”   我又是一愣,不明白为何军国大事竟然会跳到这种儿女情长之事上了。   还不待我想完,他微微低下头看着我的双眼,不容我躲闪目光,他道:“忘了么?你也应过我的,让我看看吧,你有几分真心待我。”   说罢,谢明澜一把将我拉上那最高的台阶。   天色即将破晓的时候,趁着第一缕光还未破开黑暗,我离开了齐国军营。   谢明澜碍于他显眼的身份,无法前来相送。   他只是为我亲手系了斗篷,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   甚至不忘将兜帽翻了上来,仔细压住我的眉眼,最后只道了两个字“去吧。”   这样说着,他却又扯下我的兜帽,一手狠狠托上我的后脑,极用力地吻在我的眼尾上,当这个吻结束的时候,他才似惊醒般猛然回过身,负手立在帐中,他的身形笔直,再也没发一言,只是仓促地挥手,做了个让我离去手势。   我深深望了他最后一眼,道:“我定会守诺。”   说罢,我也不再多言,被元贞引着离去了。   元贞手执令牌,一路畅行无阻,直将我送到陇西关外才分别。   黄沙狂风间,此间只有我一人一马,我回首向陇西关望去,竟不敢相信如今我当真重获自由,那是一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   我翻身上马,控制不住力道,用力一勒缰绳,马儿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长嘶。   我张了张口,从喉咙中挤出一声:“驾……”   马儿被我驱使着小步跑了起来,仿若清思殿内那匹马驹,毕竟在那个地方,再快也是不能了。   我被颠簸着,环顾这四周被黄沙所覆盖的残垣断壁发怔,不知怎的,我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逐渐放开了些许,又道:“驾!”   马是好马,它放开步子跑起来,端是又快又稳,我的耳边又响起那熟悉的马蹄疾驰声。   我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内心激荡,一挥马鞭,放声大喝道:“驾!驾!驾!!”   我一路飞驰日夜不歇,行了几日,终于回到了祁山。   再见裴山行,所见到的一切却完全不似我来前所预料的。   老裴见了我,顿时又惊又喜,握着我的肩大笑起来,不待我问,他便带我巡视军营,只见这支精兵早已整装待发,兵士各个目光炯炯,哪里有他上报毫无战力的模样?   裴山行仿佛生怕我不信似的,召集了兵将演练,他立在高处,陡然一挥令旗,立时一声鼓响随他而起,下面黑压压的骑兵回应他的是一声杀气腾腾的“杀!”   他二挥令旗,只见原本一字排开列出冲锋队列的骑兵飞快地变了阵,以十人一组飞快地散了开来,老裴含笑对上我的眼神,他再挥令旗,只见阵型再变,骑兵改为三层,第一排持盾,第二排持长矛,第三排留在原地搭出强弓。   这骑兵三变阵,乃是当年我与裴山行在出使鲜卑的途中偶然所创,此阵法进可攻退可守,甚至还有以十人为一组的追击阵型。   裴山行便是用此军阵才与鲜卑抗衡十多年,鲜卑至今未找到解法,也正是如此,多半鲜卑王听闻裴山行谋反入狱,才会又生了大举入侵之心。   见如今祁山旧部兵强马壮,军备齐整,我终于放下心来,转头对裴山行道:“既然如此,你作甚谎报军情?”   裴山行又是用力一拍我的肩膀,差点给我折下台去,他见状,不甚满意地皱了眉头,将我扶了回来,拍了拍我的衣服,道:“殿下,你看你现在弱不禁风的德行,哪还有当年意气风发的半分影子?那天我一看,就知道你定是在那小皇帝手中吃了不少苦,”他嘟囔了几句不堪入耳的,又道:“如今齐国是死是活全靠老子手上这支兵,我偏要在密报中这样写,他若敢不放你,就凭他手上那十五万酒囊饭袋,一旦对上鲜卑大军,不出三个月,就等着鲜卑王杀到京都府大殿吧!”   我闻言,不知是喜是忧,一时沉默了。   不知怎的,我没来由地抚上唇边。   一走神,裴山行又是重重一拍我的后背,他的眼神炽热,道:“如今天下掌握在咱们手中,倘若你执意要救齐国,那我一人足矣,你现在就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受罪了!倘若你要谋取天下……嘿嘿,”他露出志得意满的神情,他甚至有些激动道:“我都听你的,我的殿下,优柔寡断不像你!速下决断吧!”   我的心突突撞着,仿佛回到那个夜晚,我环着谢明澜的脖颈吻住了他,对他道:“明澜,这次我不骗你了,我会待你好,我……我愿意为你流干最后一滴血。”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与裴山行先痛饮了一场。   老裴不但是个极为可靠的朋友,还是个很好的酒友。   他的话很多,但是问题不多,便是问,问的也是绿雪好不好,鹦鹉好不好的废话,触及我心事的,他倒是悉数避开了。   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微醺间,我忽然道:“老裴!帮我送个信!”   他正讲到自己是如何用铜皮铁骨气死酷吏的,听闻这个,一拍胸脯,道:“多大的事呢,还要和我这么郑重其事的交代?说吧,送谁,送哪?我定安排个妥当人,哪怕是天涯海角也给你的信送到!”   被他这么一问,我兀自愣住了。   便是天涯海角也能送到,但……太子哥哥现在身在何处?我当初为了他们安危,不愿知道他们的确切落脚处,更不知他们的化名。   海外繁星般茫茫多的小国,信使又去哪里寻他?   我失望地伏在案上望着酒杯发怔,而且就算知道了,我这封信又该如何落笔?   是问候、报平安,还是一诉衷肠?   我蘸着酒水在桌子上划了划,待反应过来,竟是个“洵”字,我暗暗嘲笑了自己一番,心道:他那个人……我那次直唤他名讳都被他拿住训斥,倘若书函上这样写,只怕……   我猛然一头扎进臂弯,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此事不提了,一时掩着眉眼失了言语。   其实,训斥我也可以……只要还能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哪怕,哪怕只是接到他的回信……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忽然裴山行一屁股坐到我身边,一把揽住我的肩,醉醺醺道:“殿下,看你愁的,不是,我就不明白,你这还琢磨什么呢?是走是留,赶紧的啊!”   我仍然伏在案上懒得理他,只是闷闷道:“我不能走。”   老裴豪气道:“好啊,咱就靠这两三万人夺取天下!有我在……你——”   “我会和你一同击穿苑川,再奔袭去陇西关救谢明澜。”我截口道:“这是我的命运,我不会再逃避了。”   裴山行似乎没听明白,疑惑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我道:“我若走了,你即便带兵回去解了陇西关之危,谢明澜事后也定不会放过你。”   裴山行想了半天,忽然冷笑一声,道:“怎么,殿下不信你离去后,我会如约去救那小皇帝?”   “就是因为信你,我才不能再次置你于险地,老裴,”我直起身,也揽住他的肩膀,道:“你追随我这么多年,也没见落到什么实在的好处,至少不能被我坑第二次了。”   见裴山行要反驳,我又道:“更何况,这一切事端都是由我而起,如今也该由我亲手了结,而且……我还应了他的。”   说罢,不管他听没听懂,我站起身,取下他帐中所悬长剑挂在腰间,对他道:“老裴,待鲜卑大军攻入陇西关,我们就奇袭苑川!不破不还!”   裴山行见状眨了眨眼,猎猎夜风从账外吹拂进来,不知是否这凉意吹醒了他,他终于也正了颜色,再没有方才的一分醉意,他郑重道:“听凭殿下差遣!”   我迎着风,一手摸索着剑柄,终于将最后半句在心中暗暗道了出来:倘若我一走了之,就算见到了那个人,我又有何面目见他?虽然不知此生还有无福分见他一面,但是……不论何时我希望再见他时,我是以堂堂正正的姿态——如他所愿一般。   我拔出一寸剑身,一抹寒光映过我双眸。   冬月十日,我们收到飞鸽传书,鲜卑大举入侵,遣十万铁骑进攻陇西关,齐国力战不敌,被鲜卑大军攻入关内。   齐国十五万大军且战且退,最终在飞龙岭与鲜卑铁骑陷入鏖战。   是日夜,祁山近三万无名之师,人衔枚,马裹蹄,整装待发,只待一声令下,便借着祁山险峻山势,俯冲直取鲜卑国都苑川!   这次没有绿雪在身边,我死活不肯穿铠甲,老裴劝了几句也就无可奈何地罢了劝,只是千叮咛万嘱咐开战后莫要涉险,定要我留在他身后。   我嘴上答应的很是痛快。   破晓前,我们已经行至苑川,只差一声令下。   我与裴山行勒马立在崖边,俯瞰着那座鲜卑王都,约莫是因为各怀了心事,均沉默不语。   此处的天空和京都府不大一样,即便是还未破晓的现在,也是泛着湛蓝的黑,漫漫黄沙被狂风卷着砸在面上,凛冽得让人睁不开双眼。   此时,只见一只孤雕划过天际,它翱翔地太高太快,从我眼中望去,只能见到一抹虚化的黑点。   我心神一动,向身旁探手,道:“弓。”   一张长弓立时递到我上,我从马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搭上,拉满了弓,仰头瞄向那只金雕。   我暗暗念到:苍天在上,今日容某向天问卦,倘若此行苍天愿佑我破得苑川,救得齐国,得以洗刷我的罪孽,便让我射中此雕。   一念罢,我手指一松,低喝了一声:“去!”   片刻后,那只孤雕重重坠入沙中。   我回头望去,只见身后大军皆抽剑出鞘,高高扬了起来,刃上寒光在月色下闪耀。   我的心定了,翻上兜帽,又用面巾掩住了口鼻,剑指山下的苑川王都,放声大喝道:“冲!先进城者重赏!”   喧嚣仿佛是一瞬间爆发出来的,三万骑兵顿时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如狼似虎般借着山势俯冲扑向苑川。   我望着那汹涌的黑浪,也调转马头,加了几鞭在军阵中疾驰起来。   裴山行大吃一惊,在我身后吼道:“殿下!你给我回来!!”   我充耳不闻,反而却冲越快,耳边只有呼啸着风声,让我几乎有种要飞起来的快感。   裴山行仍是追在我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吼道:“你没穿盔甲!找死吗!!”   如我所料,鲜卑精锐已经尽数随鲜卑王前去陇西关了,此时守军兵力薄弱,又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刚一短兵相接,便尽数如草芥般被践踏斩杀。   我一剑划破一个鲜卑兵的咽喉,我与他此生只见过一次,一面,他与我相似的浅色眼瞳只出现在我眼中一瞬,他炙热的鲜血就猛然溅在我面上。   在苑川城门破开的缝隙中,我当先闯入苑川城中。   我传令下去道:“满城张贴告示,此地居民紧闭门窗,不许上街一步,如此便秋毫无犯,否则格杀勿论!”   说着,我又纵马率兵向鲜卑王宫中冲去。   王宫守军约莫是得到了急报,此时已然收整了残部与我们抗衡起来。   我一甩缰绳,正要再次冲锋,忽然冷不防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扑,我被扑下马来,还以为是被鲜卑兵士暗算,从袖中摸出匕首正要刺下,只见那人竟是裴山行。   他死死压着我,面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怒色,他恶狠狠道:“你不许去!与我在此压阵!”   我怔了怔,也怒道:“别管我!”   裴山行的声音忽然落寞了下去,道:“殿下,你这么反常,我知道是为什么……这是太妃的故乡,这些人是太妃的同胞,你……唉,你何必沾手。”   我愣了半天,终于渐渐卸了力,被他扶了起来,望着前方的厮杀,道:“正是因为我母妃至死都爱着鲜卑,我才更要如此做。”   我低头看向满手的鲜血,想起谢明澜那双黑眸,道:“两国交战十多年,鲜卑每家每户,鲜少有不死在齐国人手中的儿子,齐国亦是饱受战祸之苦,如今终于有个了结了,今日之后再无国别之分,谢明澜是个好皇帝,他会爱每一个他的子民。至于这恶人……”我也学着他大大咧咧的模样一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如今是无名之人了,还是给裴将军你来做吧。”   裴山行哈哈一笑,道:“如此名垂千史的功绩,裴某就笑纳了。”   我与他说笑中,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我转头望去,只见鲜卑王都的大门终于被攻破。   尘埃落定。   我祁山铁骑于苑川修整了一日,第二日留下三千守城兵士,其余兵士随我马不停蹄地赶回陇西关。   半路上,我与老裴迎面撞上一个狼狈不堪的齐国传讯兵士。   他气息奄奄,抓着裴山行的手急道:“裴将军!苏大人遣我前来报信!鲜卑大军攻势凶猛,我们全然不敌!陛下不肯退,请速去救援!”   听到此消息,我半吃惊不吃惊的,问了些战况,他都一一答了,我又想起一事,问那兵士道:“苏喻苏大人可安好?”   那兵士答道:“苏喻大人暂且还好,一直跟随陛下左右。”   我听到此,心道:苏喻和谢明澜在一起再好不过,省得我东救一个西救一个,苏喻他虽然领过军中行走的职位,但带兵打仗委实强他所难……唉,原也该如此,苍天本就过于偏爱他了,本就是三甲出身的才子,还自学成了名医,倘若再连领兵都擅长,旁人如我还活什么大劲儿。   苏喻如此不妨,只是此次齐国出征,将领无非还是徐熙苏容等庸才,本就敌不过鲜卑,只是我没想到他们比我预想的还要没用。   原本朝中还有一人可领兵,就是我那位三哥谢时贤,只是此时他人在太原,坐镇边关,以防北国趁机坐收渔翁之利,实在分身乏术。   想到此处,我命人好生安置了那传信兵士,与裴山行带领其余祁山旧部向陇西关奔袭而去。   行了几日,越走我越觉心惊,因为我们眼前所见,已然出现了许多惨烈的景象,半新不旧的血迹泼洒在黄沙之上,处处皆有残肢断臂,更有许多齐国兵士的尸体兵刃胡乱横躺,就连许多尚好的辎重都被丢弃当场。   我与裴山行互换了下眼神,鲜卑人连到手的战利品都来不及带走了,只能说明……   当下我们皆不在多言,加快速度行军向陇西关内。   这一日行至夜间,刚刚进了飞龙岭,我没来由得心头一悸,当即传令下去,命军队分为两批埋伏在山道两侧的深林中。   我也不知为何突然有了这样奇怪的预感,但我的预感,大多数时候都没错。   这一次果然亦是如此,我们刚埋伏下没多久,就听许多杂乱的马蹄声狂奔而来,不像行军,更像逃命。   不多时,只见领头之人纵马一闪而过,尽管是在晦暗不明的夜色下,我仍是看清了他的样貌,顿时一惊,裴山行在我身侧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低声道:“徐熙?!”   徐熙明明为此仗前锋大将,为何会如此狼狈的逃命?   我蹙眉道:“谁在追他?”   这个问题问出来,我自己已然知晓了答案。   裴山行欲起身,道:“救!”   我按住他的肩膀,道:“等等,再等一下。”   果然,话音刚落,只见远处黑压压一片鲜卑铁骑追击而来,我粗略目测一下,竟有数倍于我们!   我道:“如果我们此时出面救他,定会正面迎上鲜卑人,于我们不利,此处山道狭窄,我们不妨等鲜卑军队过去大半,再从中途拦腰攻出,定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如此,我们的战损也会降至最低。”   裴山行思索片刻道:“此计极妙,只是如果现在不拦下鲜卑人,那么徐熙倘若被他们追上……只怕……”   我不甚在意道:“若刚才奔逃过去的是苏喻……苏喻能谋善断,是不可多得的辅国良才,我定会相救,可惜他只是个徐熙,二流带兵货色,死了也无甚可惜,哪有我现在手上不多的兵士值钱?”   裴山行顿时释然一笑,道:“正是如此。”   如此,便依我计谋行事,趁着鲜卑军阵变形之时,我们从山道两旁一举杀出,将这支鲜卑军队杀得溃不成军。   只是说不上可惜还是万幸,徐熙没有死。   他虽然狼狈不堪,但,竟然真让他逃得一条狗命。   战况紧急,我与他来不及寒暄,只叫他重整了残兵,收编了尚有战力的兵士,由他带路,前去相救谢明澜。   在飞龙峡行进途中,我留了半个耳朵给徐熙,只是听他说到他所领的前锋大军被鲜卑人引出工事,结果中了埋伏险些全军覆没的时候,我连这半个耳朵都不想给他了。   裴山行也很是痛心地摇了摇头,口中念念有词却未出声,我知道他说的是:蠢材,真是蠢材。   我正要与老裴一唱一和揶揄他几句,余光却被一抹亮光晃了一瞬,我惊愕的转过头去,只见远处火光冲天,火光映着许多拼杀身影,无时不刻都有人倒下。   那正是齐国中军大帐!   我陡然一惊,狠狠一鞭抽在马上,抽剑指着前方,大喝道:“看到前面那处火光了吗?!冲进去,杀退鲜卑人,你们的功绩会永远被青史铭记!后半生富贵荣华只此一举!”   裴山行也喝道:“给我擂鼓!不死不许停!”   说罢,他狠狠拍了下我肩,道:“殿下,此战胜后,记得与我痛饮三天!”   撂下这句话,他拽下披风,露出一身精甲,高呼道:“祁山儿郎!”   回应他的是山呼海啸般的一声“有!”   他用我从未听过巨大声音吼道:“跟我冲!”   话音刚落,祁山铁骑早已按捺不住,跟随着他如一把利刃揉阵而入,与鲜卑骑兵奋勇拼杀起来。   我唤了一队精兵跟随,也执着一柄长剑冲入乱军之中厮杀。   我带来的铁骑各个奋勇争先,一转齐国军队之前的败势,也连带使得齐国中军士气大涨。   但这无疑仍是一场惨烈的战斗,当我手上这柄剑豁了口,战况依旧胶着,我一边厮杀着与鲜卑人纠缠,一边艰难地向那顶最大的军帐移了过去。   好容易离得近了些,我像是感应到什么,猛地一回头,眼中忽现一抹深红色。   只见苏喻身着深红官袍,在战火纷飞中更显单薄,他被些许兵士护在当中,此时立在乱军之中,与我隔着火光和人海,对上了双眸。 第28章   我心头一喜,他亦慢慢扬起眉,不可置信地轻轻眨了一下眸子。   然而就当我跳下马要向他冲去时,只听不远处传来“咻”的一声。   这一声在震耳欲聋的嘈杂战场中并不明显,但是我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甚至来不及细想,我用力向苏喻掷出长剑,大喊道:“小心!”   苏喻霍然转过眸,只是那箭太过迅疾,只容他将将转过眸子,却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   我的长剑正正击中了箭的尾羽,却阻止不了箭势,我眼睁睁地看着那箭击中他的胸口,火光一晃,他的身影也一晃,跌了下去。   我只觉肝胆俱裂,吼道:“苏喻!!”   我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长枪,大吼一声,将面前欲对我挥刀的鲜卑兵士刺下马来。   我甚至来不及看这人,连枪一同丢下,只顾向苏喻奔去。   跨过许多尸体和残火,下摆被燎着些许,我却什么都顾不上,连滚带爬扑到他面前,紧紧抱住他道:“苏喻!苏喻!!”我上下胡乱摸着他的胸口腰间,急得胡言乱语道:“伤哪了?啊?!”   苏喻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在我怀中轻咳了两声,但勉强牵出了一抹笑,他抚着胸口道:“托殿……托你的福,我没事……”   我急得要扯开面巾,道:“都到这份上了,你别说这些没用的客套了!”   他见状,忽然眼神一锐,动作利落地握住我的手,制止住了我动作,随后,他又用截然相反地缓慢动作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   被火光烧得通红的光线中,他手中躺着一块玉佩,只是他的手微微一颤,那玉佩便碎成两半。   他极深地望着那玉佩,似对我说又似自言自语般道:“并非客套,当真是托你的福。”   我顿时松了口气,见他果然全身上下找不到一根箭,定睛一看,只有一支断箭落在他身边,箭尖并无血迹。   虚惊一场,我不知该说他是痴还是命大,竟然将我随手送他的玉佩时时放在胸口,阴错阳差救了他一命。我正抚着胸口喘气,苏喻却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望地道:“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我将他一推,起身从他侍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正用拇指抿着刀刃,只听他在我身后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这一次我沉默了,只是举目向近在咫尺的战场望去。   苏喻道:“陛下目前尚且安好,我让苏容掩护着陛下向关内退去了,他们刚走不到半个时辰。”   我又是松了口气,只见齐国大军渐渐涨了上风,三两句把苑川之事用与苏喻说了,苏喻思索片刻,问我道:“鲜卑语的‘苑川已破’如何说?”   我微微一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讲这句话的发音一字一字教给他身边的传令兵。   不一刻,只听我们附近的齐国兵士用鲜卑语大吼着“苑川已破”。   这声浪逐渐蔓延开来,直到全部齐国人都在高呼这句话,鲜卑骑兵似乎军心已乱,猛烈攻势已然肉眼可见的弱了下来,更有已然调转马头逃离战场的鲜卑逃兵,被他们的督战将领一刀斩于马下。   我将他推到众人中,道:“保护好你们的苏大人!”   说罢,我捡了匹附近的马儿翻身而上,驱使着马匹再次挥刀冲向鲜卑人。   苏喻的声音遥遥传了过来,带了些急切道:“千万小心!”   我在乱军厮杀间,忽听到有人用鲜卑语大喊着:“撑住!咱们的精锐已去追杀那中原皇帝了!待杀了他,咱们就可以回家了!”   这句话传过层层喧嚣,我一时听不真切,立时顿住动作,环顾四周,见那人服饰似是一个军官模样,心知他所言多半不假,当下左砍右博直杀到他面前,此人身手亦是不错,我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他击落马下,当下翻身下马制住了他,用鲜卑语喝道:“你刚才说什么?有多少人去追杀齐国皇帝了?!”   那军官愤恨地望着我,却咬紧牙关不语,我一脚踢翻他,死死踩着他的脖颈,威胁道:“说!”   那军官道:“你有着鲜卑人的眼睛,一定流着鲜卑人的血,但你现在做的都是屠戮同胞之事,你是鲜卑的耻辱,是你父母的耻辱,你要杀就杀吧!我是断不可能背叛鲜卑的!”   不知为何,我心中只觉冷笑,但眉尖毫无来由地一颤,竟在此时此地想起了我母妃,不知她在天之灵看到我如今大肆屠杀她的同胞,该如何作想?是否会难过……   我狠狠别开眼,遏制住自己的思绪,不欲再与他多言,我踏住他的胸膛,用刀指着他道:“好,我成全你。”   说罢,我双手握刀,高高扬起,见他视死如归般闭上双眸,我猛然挥下,那是裹挟着呼啸刀风的一击。   然后,我硬生生顿住了。   刀锋顿在他的颈侧,一丝血迹顺着雪亮的刀刃滴在地上。   他睁开眼,粗重地喘息着,这一次他的眼中是不可置信、恐惧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死盯他与我相似的浅色双眸,一字字道:“恭喜你,这次没死,下一刀你说我还会不会停手?”   说着,我又当着他的面慢慢扬起刀锋。   然而就在这一次,当我正要挥下的时候,他竟然失禁了。   我并不惊讶,视死如归是稀有的,但是总归有人能做到,但与死亡一次次擦肩的恐惧,我还未见过有人可以忍受。   如此这般两次后,在这鲜卑军官的大哭中,我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于是我立刻越过刀光剑影,折返回到苏喻身边,我对他道:“谢明澜去哪里了?身边有多少人?!鲜卑人察觉到了,他们派了三千人前去追杀他。”   苏喻也顿时吃了一惊,道:“苏容和周英各带了三千人护卫陛下,向东退去了,但……”   我不再多少,再次翻身上马,蹙眉道:“但是六千齐国兵士不够鲜卑人杀的,我这去救他,此处鲜卑大军军心已散,又有老裴和徐熙在,我倒是不是很担心,只是我不在你身边,你可不要死啊!”   这火势不小,许多火星飘在空中,从我的视线看过去,苏喻看起来有些狼狈,但眼中的清澈从容却一如往常,他的右手紧握着,一缕穗子垂了下来,有些脏污和被燃过的破败痕迹。   他见我的视线盯着手中,手指一缩,将那一缕残破穗子也收在掌中了,只是动作间,还是不小心露出掌中物的一抹玉色。他似往常一般微微仰首望向我,浅笑道:“好,我定会仔细留着这条命见你。”   我更觉五味杂陈,叹了口气,道:“你要是喜欢玉佩,以后我送你千个百个,此时你手中要紧握的是刀,是剑,是保护你自己的武器。”   说罢,我也没工夫再与他多说这些儿女情长之事,高声唤来一支精兵,随即打马而去。   我带人杀出重围,折了十来个人手,顾不得那么许多,便一路纵马向东追去,一路上,我只希望苏容周英二人在这紧要关头好歹拿出些看家本领,能够多抵抗一阵儿,撑到我支援。   然而飞龙岭层峦叠嶂,山势奇险,在最黑暗的黎明之前,眼前黑压压一片,使得我看不清前路,时不时被毫无预兆的悬崖断壁惊出一身冷汗。   这让我不敢放开速度疾驰,心中焦急万分。   就在此时,目光尽头,天色突然乍破,晨曦如万缕金光洒向世间,我怔了怔,心道:玉和,是你前来为我引路?   在这神明所助之下,我们一行人得以全速进军,终于在不久后在一个峡谷中追上了鲜卑人。   鲜卑大军善用火箭,这一次果然又是火光冲天,厮杀呐喊声不绝于耳。   我挥停手下,寻了个山坡上去向战局望去,只见果然是苏容与周英那两个人,他们带着不多的骑兵正在与鲜卑追兵厮杀,只是这支鲜卑追兵过于骁勇善战,连谢明澜的护卫亲兵也不能相敌,竟显出败像。   更有甚者,另有约莫两千弩手藏于左右峭壁上,正向无遮无挡的齐国兵士射箭,致使齐国兵士损失惨重。   我一时又是震惊又是无言,苏容和周英这两个废物,如此好的埋伏地形,他们愣是只顾着跑,将这高地让给了追兵。   不过此时腹诽已然无济于事,我对身后祁山兵士道:“带了强弓的随我来!其他人前去峡谷救驾!”   如此,兵分两路,我带了一队人绕上左侧峭壁,到了远处,我便下马衔住匕首,换了强弓在手,示意他们随我悄声袭击这一侧的鲜卑强弩手。   借着层林的掩护,我们静悄悄地摸到崖边,我无声地一挥手,顿时从密林中射出百千支箭,将大半强弩手射下悬崖,剩下的鲜卑人这才如梦初醒,慌乱向丛中射弩,只是还不等他们重新搭弩,我当先从林中跃出,用匕首了结了几人。   我的部下随即跟上,清理了剩下残部。   因着实在记挂谢明澜的安危,我顾不得对面还有鲜卑弩手,一脚踏上崖边巨石,搭了强弓向下瞄去。   从此角度,果然下方战况一览无余,只见火光映着的两方混战中,齐国人群中有一人着了一身墨袍,他面色沉静,一手执剑立在乱军之后,威严得倒仿佛还在庙堂之上一般。   只是当他看到祁山援兵后,竟微微变色,立时四下环顾,仿佛在寻找什么。   许是他没有寻到想要的,他忽然快步走到近前一个岐山骑兵跟前,将他一把拽下,紧紧握住他的领子,急切地说了些什么。   我心中忽地一沉,他原本隐在齐国兵士后,还不怎么显,这一动就不好了,他那身与众不同的墨色绣袍实在太扎眼。   果然,只听对面峭壁上有人高呼一声:“着墨袍者就是中原人皇帝!杀了他!”   这一喊之下,只见鲜卑兵都调转兵刃,四下寻找他。   我顿时拉满强弓,放箭搭箭,射翻了几个带头冲向谢明澜的鲜卑人。   谢明澜望着眼前倒地的尸体,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然一抬眼,向我望来。   这一眼实在迅猛且毫无预兆,我忍不住退了半步。   哪知他这样定定望着我片刻,忽然抿紧了唇,眼眶一红,一向深沉的墨黑眼瞳中笼了些许雾气。   我赶忙摇了摇头,心道:隔得那么远,怎么可能看的那么细,我定是眼花了。   定了定神,我放声喝道:“晋王谢时贤在此!尔等蛮夷还不束手就擒!”说罢一挥手,我的兵士立刻高呼起来,纷纷跃上峭壁,拉满强弓向下齐射。   说完我琢磨着,当年三哥带兵在城墙上捉我,多半也是这个感觉了。   只是还不等我过完瘾,只见对面一支弩箭裹挟着雷霆之势向我面门袭来,我本能地一偏头,那箭擦着我的脸颊划过去,我只觉颊一凉,下一瞬,我的面巾便飘落了下去。   恰有一阵强风袭来,我的面巾被拂落峡谷,我一惊之下,忙用臂弯捂住口鼻,却已来不及了。   峭壁对面有人哈哈大笑起来,用中原官话道:“你是谢时贤?我怎么不知齐国三王爷也是个杂种?!”他顿了顿,又道:“这小皇帝不是昭告天下你死了吗?看来你们中原所谓的金口玉言也是靠不住的啊。”   我眯了眯眼,这人的声音,正是方才那个喊出谢明澜穿着之人。   只是此时我来不及多想,峡谷上下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一瞬,均向我面上望来,我的相貌再无法掩饰了。   一见之下,鲜卑兵士倒是还算平静,但是齐国兵士都惊呼出声,冷不防被回过神的鲜卑人偷袭得手了许多。   我捏的指节一声脆响,再次搭弓瞄向对面峭壁,也大笑道:“鲜卑王,听闻你素来兵行鬼魅,身先士卒,没想到你竟然亲自涉险前来追杀他?”   对面密林中人影闪动,却看不分明,只有那人的声音道:“既然赌上国运这般重注,本王一人的性命又算得什么?谢时舒,你身上流着鲜卑的血,所思所想不也与本王一样吗?”   我冷笑一声,执弓猛然调转了方向,想也不想向那处放了一箭,但是回应我的却是箭雨,和那人的哈哈大笑,他道:“诱本王说话好施以暗算?聪明得很,不愧是鲜卑人的儿子,中原人向来愚笨,怎么会如此机灵!”   我躲在巨石后,被弩箭压制得无法出头,咬了咬牙,静默不语。   然而,不等我回应,峡谷间忽然响起一个清越的声音。   那人道:“九皇叔谢时舒是我齐国谢氏宗亲,如今诚心悔过戴罪立功,乍死,正是朕与他所设下的覆灭你鲜卑之计谋,鲜卑王,你的苑川早已被他所破,你再无可逃,还不束手就擒?”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到。   我忽而有些欣慰,他还是信我的,见了我,便知我定是带了鲜卑国玺来见他。   ……国玺?!   我登时反应过来,冒着箭雨奔回马儿边,从包袱中摸出一块沉甸甸的物什。   就当我要举起那物时,忽听那人又高声道:“谢时舒!本王当年与你盟誓共分天下,我们鲜卑人一诺九鼎,不似中原人向来出尔反尔,如今你与我联手杀了这小皇帝,本王承诺依旧作数,如何?!万里江山唾手可得,你救他又有什么好处?”   这一句,他是用中原官话说的,不用看我也知道,此言一出,别说齐国兵士,就连我所带来的祁山兵士也被动摇了。   我伏在崖边巨石后,有些心乱。   如今战局正是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乱形式,又有谢明澜在峡谷之中,使得我投鼠忌器,生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对面鲜卑王部下的流矢不停飞击而来,而我带来的祁山兵士随身携带的弓箭终究为数不多,我暗暗忖着应变之计。   忽然间,我摸了摸巨石的根部,心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放眼望去,只见这一侧均似这般怪石嶙峋,十分可怖。   心念一转,我悄然唤来一个一直追随我的亲兵,附耳过去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   见他领命而去,我为了拖延时间,用鲜卑语大声道:“鲜卑王,你且停了箭我们再谈。如今你这样倒不像有诚意的模样,小心我胆小手颤把你鲜卑国玺丢下谷中!”   飞龙谷中顿时传来鲜卑王的大笑,旁的不说,他倒是个痛快人,当下喝停了弩手,不等我说,又命令谷中鲜卑骑兵退了五十步。   我也挥停祁山骑兵和弓手,一时间,谷中三方骑兵呈对峙之势。   我只身一人,用一手捧了鲜卑国玺,踏上巨石,放声道:“鲜卑王,你是真英雄,不妨现身来与我说话。”   对面层林中闪了闪,不多时,当真有一个颀高身影步出隐蔽的层林,现身崖边。   此人身着黑甲,身披猩红披风,他与我差不多年纪,肤色白皙,长手长脚,相貌有一种异域风情的英俊,浅绿色的眸中精光四射。   我心道:果然是他。   当年我出使鲜卑时曾见过他一面,当年他亦是刚刚登基的幼主,面对我请求撤兵和谈的来意,面上稚气还未褪去的他一脸愁眉苦脸地说:“不是本王不愿,而是叱罗将军一意孤行,本王如何奈何得他啊。”   一别多年,如今的他,再也看不出当年一分软弱了。   他对我笑了笑,开口确实一句叙旧:“谢时舒你也不必自谦,豪掷重注破釜沉舟的勇气,齐国中只有你才干得出来,所以本王向来欣赏你,前不久听说你死了,本王还甚是惋惜来着。”   我遥遥半揖,也笑道:“鲜卑王,我也颇为欣赏你,你留在苑川的后宫佳丽和群臣百官都在我手上,此刻竟然还有闲心说这些客套的话——不必再说了吧,好像刚才骂我杂种的不是你一样。”   鲜卑王不怒反笑,抚掌道:“快人快语,痛快!”他睥睨着一扬下颌,道:“好,你说吧,你有何条件?”   我思忖片刻,道:“我更是敬佩你了,如今你身在劣势,这口气好像还是你在施舍我一般。要知你的大军已知苑川被攻陷的消息,如今军心涣散已现败象,即便你现在杀了谢明澜,他虽然没有儿子继位,但谢氏宗亲远有谢时贤,近有我在,你杀了他,我和三哥倒是要谢你啊。”   鲜卑王的颜色终于变了变,敛了笑意,道:“既然如此,你又在此说这些废话作甚!且看各自本事吧!”   鲜卑人的性子多半都烈得很,碰不得逆鳞,鲜卑王更是一点就着,说着身子向后一退,就要挥兵进攻。   我忙一挥手,道:“慢!”   我看了一眼掩在大石后的亲兵,他们按我所说正在布置,只是进度仍不过半,我只得又慢慢扯出了抹笑来,放柔口气道:“鲜卑王,你怎么不听我把话说完?我刚说了一半呢。”   鲜卑王望着我愣了愣,忽然也跟着笑了,无头无尾地道了一句:“谢时舒,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哪里变了些。”   我道:“什么?”   鲜卑王摸了摸下巴,道:“本王也说不好,算了。你快说!”   我道:“我是叛王,如果你在此杀了谢明澜,到时比起名正言顺起兵的谢时贤,我恐怕师出无名不能服众……更难登大宝,所以……谢明澜,我要活的。”   见鲜卑王恍然模样,我心知他上钩,我道:“不如你我合力擒住谢明澜,我便可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你我合兵剿灭谢时贤等一众谢氏宗亲不费吹灰之力,到时,你鲜卑国都苑川我自然归还,待我登基,我还可与你盟誓,遣公主和亲于你,且开放商路,让你我两国永久通商,如何?”   鲜卑王听得眼中发亮,他短短思索了一刻,便爽快点头,道:“一言为定!”   我也很满意,甚至觉得鲜卑王亏了。   毕竟就算他此刻要齐国全境,我谢时舒也可以在嘴上划给他。   我与他隔空一击掌,我道:“如此,为表诚意我这便与祁山弓手撤去谷中,可是我们入了谷中,便是你为刀俎我为鱼肉了,你是否也该拿出诚意来,撤兵谷内,如此,我愿把鲜卑国玺先行奉还。”   鲜卑王痛快道:“也罢,我与你一起退兵便是。”   说罢,我与他对视着彼此,各自抬手挥退兵士,一步步向峡谷退去。   我与鲜卑王一番对谈皆用的鲜卑语,不过谢明澜身边怎么会少的了精通多国语言之材?即便我不敢看他,余光却觉得他炙热又冰冷的目光死死盯着我。   待我与飞龙谷中的骑兵汇合后,只见齐国兵士顿时如临大敌的竖起长矛利剑对准我们,不容我们前进半步。   见鲜卑王那厢也已经与我合兵一处,我与他在马上对视一笑,又状似不经意地抬首望去,只见两侧崖边只剩巨石林立,再无兵士身影了。   谢明澜此时终于缓缓开口道:“谢时舒,你要背叛你的誓言么。”   我看都不看他,只顾命人将鲜卑国玺呈给鲜卑王,口中道:“妇人之仁,不是为君之道,既然放虎归山,你便早该料到今日。如今可还有人来救你?”   谢明澜的眼神渐渐沉寂下去,却又仔仔细细地确认了一遍,道:“你对我的好,就是为了这一日吗?”   我道:“不全是,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说罢,我不等他回应,挥剑直至他的面容,道:“听我号令,生擒谢明澜!其他人格、杀、勿、论!”   这情景好熟悉,一如两年前。   鲜卑王也拔出佩剑,号令鲜卑骑兵进军!   齐国兵士虽奋力抵抗,却如何能敌我与鲜卑王两支精锐?一时间,惨死铁骑之下不计其数。   我奋力冲在当先,左右搏杀,偏偏此刻鲜卑王又令人放了火箭,顿时狭窄的峡谷间燃起大火。   然而就在我突杀到近前,一脚踹开护驾的苏容,眼看一把就要抓住谢明澜时,却见原本伫立在原地的谢明澜骤然勃然变色,抽剑挥向我。   我本能地抬刀一格,便听“铮”的一声,我的刀,断了。   谢明澜所配的正是谢氏剑,那是传世名剑,我那随手捡的破铜烂铁哪里抵挡得住?   那剑曾三次点在我的左肩上,象征着一个君主对臣子至高的礼遇和信任。如今看他凌厉的剑势,只怕是真的伤透了心。   他的剑势未止,生生砍在我的左肩胛上,当下血红四溅,我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又逢他的亲兵来救驾,一剑往我腰侧刺来,我躲无可躲,只得用手生生握住剑刃,才堪堪避开要害。   做完这一切,我浑身浴血近乎力竭,一脱力,便半跪在地上。   我竭力抬眼,迎着他冰冷的眼神,用只有我与他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信我。”   谢明澜的眼底掀起掩饰不住的惊澜,但很快,他的眼神又冷了下来,道:“呵,你还有什么花样?”   我喘了口气,低下头看着我身上淌下的血流在砂砾地上汇成一滩。   我回头望了一眼,只见祁山军与鲜卑军已占了上风,齐国兵士死伤惨重。   我又费力地向崖边望去,只见一面不起眼的祁山军旗立在山巅,不起眼得像是撤退时被落下的,我心中却如大石落地。   眼前已然开始逐渐发黑,连厮杀声都远去了些,我费力将他的剑刃拔出来,撑着地面喘了口气。   奇异的,他竟也没有阻止我,他就这样看着我动作,只是眼神晦暗的仿佛已经死去了。   我用最后一丝力气爬起来,不顾谢明澜的剑刃,用尽全力用力抱住了他,在他耳边道:“别怕,信我。”   咫尺之间,谢明澜的双眸不可置信地睁大,我轻轻吻了他一下,不知哪来的力气,拉着他谷口狂奔而去,不等鲜卑王反应,我便回首用此生最大的声音吼道:“放!”   话音刚落,只听崖上响起巨响。   上一次我听到这种巨响,是栖云山的暗道中,再上一次,是在多年前的祁山。   伴随着巨响,崖边的巨石纷纷滚落下来,将谷中所有人都砸得人仰马翻,他们连一声都来不及发出便被砸成了肉酱。   我拉着谢明澜狂奔出了谷口,本能使然,在最后一丈猛地抱住他一跃,一手护着他的后脑,将他扑倒在地。   这一下跌得很重,恐怕谢明澜自生下来还没被这么粗暴对待过。   身后传来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闷响。   我压在他身上,只觉身后碎石飞溅,击在身上生疼。   待一切尘埃落定,世间归于沉寂的时候,我已然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很奇异的,我并不觉得疼,我缓了口气,向侧一滚躺倒在地上。   之后,我只是闭上眼想积蓄一些力气,哪知再睁眼时,却见肩上和手上的伤口已被不知从哪撕下来的布条粗劣包扎了,我一转眼,正碰上刚收回手的苏容。   我正要调笑他两句,才觉出自己竟被一人挪动着。   谢明澜半跪在地上,正小心翼翼将我挪到他的怀中。   他鲜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面上血渍和泥泞尚来不及拭干净,面上神情似悲似喜,但又远远不止于此。   我艰难地抬手想去摸他的脸,竭力笑道:“哎呀,把你伤了,我的罪过。”   谢明澜却一把抓住我的手,抓得太紧,紧到我的手都泛起了生疼,一缕鲜血顺着他的手腕小臂流淌而下。   他的眉尖微颤着,咬着牙道:“是你的血……”   我便放下了心,道:“那就好。我被摔摔打打习惯了,流点血死不了。”   他眼中又泛起了茫茫的雾,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喉结一滚,极为怜惜般地低下头用脸颊蹭着我的额头。   我终于喘匀了气,在他怀中挣了挣,左右望了望,见他周围只有一队亲兵残部,万幸周英和苏容还全须全影。   而我的祁山部众和鲜卑骑兵当时距离谷口很远,绝无可能逃出生天了。   谢明澜终归安全了。   我的眼皮只觉越来越沉,很想小憩一下,哪知我刚闭上眼睛,谢明澜就摇晃我,伴着急切道:“谢时舒……谢时舒!”   我心中没好气,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睁开眼睛安慰他道:“我没事,我只是……太累了,跑了几天几夜……好累。”   见他罕见地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我暗暗叹了口气,道:“这一次,我又造杀孽啦……你别怪我,他们已经见到了我还活着,人多口杂终成祸患,现在人少多了,也好让你收拾残局。”   我在心里又补了一句:所以这杀孽可不能算在我头上,更不能报到太子哥哥身上,还是你背了吧,横竖你是天子,等闲杀孽损害不得你分毫。   谢明澜在久久地沉默后,用一种近乎肝肠寸断的气声道:“我不怪你……”   我很是诚挚地笑了一下。   筋疲力尽的时候,竟然和醉酒感觉很像,神志飘飘忽忽的,甚至带着一丝莫名而来的愉悦。   我又唤他道:“明澜……”   他道:“嗯?”   我方才话说的有些多,此时气息有些断断续续,道:“你说……我、我对你好不好……”   我向上望去,只能见到他狠狠一抿唇,才吐出一个字:“好……”   我很是欣慰,道:“那,算我守诺了吧。”   “嗯。”   见他这般百依百顺,我顿时抱怨道:“方才我叫你信我,你不信……还抽剑砍我。”   一滴冰冷的水渍滑到我面颊上,他微颤着从喉间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不知怎么了,谢明澜今日的话格外得少,好像生怕多说一个字就会哽咽。   过了许久,我自觉多少恢复了些体力,身上也终于觉出疼来了,便对他道:“你放一放。”   谢明澜有些惊愕,又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我。   我抬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胸口,道:“放……放开我一下。”   他犹豫片刻,却将我搂得更紧,我险些窒息,他的声音从胸膛闷闷传来:“你的伤势不轻,还要做什么?好好休息,且等京都府派人来接应。”   说完这些,他竟然又补了一句:“好吗……”   谢明澜……这是在询问我的意见?   我恍惚间只觉好笑,更是挣扎地想要从他怀中挣脱,我的力量并不大,但他沉默地与我较力了一刻,却当真放开了我。   只是他的眼神时时刻刻追在我身上,好似想用眼神扶住我一般。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环顾四周,只见尸体堆积如山,惨状更是目不忍睹,这些逃出生天的亲兵也是伤的伤残的残,此刻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神情破败,像是被眼前这好似无间地狱的景象吓破了胆。   我对谢明澜笑了笑,道:“明澜,我之前献计给你的是让你安守京都府,再派兵将陇西府直至京都府之间的城镇民居坚壁清野。你不愿,你宁愿亲率大军来陇西府前线与鲜卑王殊死一搏,也不愿让他们失去土地和家园,我知道,你是真的爱民如子……”   谢明澜也缓缓站起身,眸中水色闪动,他对我张开双臂,道:“以后再说,所有事情都以后再说,都来得及……你现在要好好休息养伤。”   我心道:不,可能来不及了。   当下我更是自顾自道:“你比我强,明澜……你比我强在仁者之心,你比我适合做一个皇帝,之前是我错了。”   我拖着极为沉重的脚步向远处走去,边走边道:“所以我从鲜卑带了一样东西给你,你不要动,说不定还有山石塌陷,你等我拿来给你。”   见他要迈步追上,我忙一抬手。   哪知谢明澜竟然真被这样简单的一抬手止住了步伐,只是他似乎终于再也忍不住,崩溃一般低吼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老老实实在我怀中养伤!”   我仍是向后退去,用袖口抹去满脸的血污,随口哄道:“你都说信我了……就这一次,让我去取,好不好?就在那。”   见他当真立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一步,只用焦急疼惜的眼神望着我,我一步步退了开,许是走的有点远,他按捺不住道了一声:“你……你去哪里取……”   我有些头昏眼花,一边学着当年苏喻的模样咬破舌尖保持清醒,一边口中敷衍道:“快了快了,就在我的马鞍囊中,不离近些我的马听不见呼哨,别看我这样,我从鲜卑带回来不止火药,还有给你的礼物……”   说着,我弯着指节,含在口中呼哨了一声。   不远处一声马儿长嘶,不多时,一匹骏马从崖山一路小跑了下来。   眼看谢明澜长出一口气,我转过身抚着马鬃,余光再次环顾了一下齐国残兵,他们多半没有战力了,他们的马也是死的死跑的跑。   我顿时放下心来,伸手往马鞍囊中探了探,就在此刻,我抱着马脖子挣扎着翻身而上,大喝一声:“驾!”   “谢时舒……谢时舒!”身后,传来谢明澜绝望的呐喊。   我头也不回地驱使着马儿跑出很远,见身后没有追兵,才敢停下,回头对他遥遥道:“陛下,放我走吧……”   距离颇远,谢明澜的身影在我视野中已然很是模糊了,但却不知为何,他痛极的眼神仍然清清楚楚地映在我的眸中。   他一字字颤声道:“你立此大功,我如何还会亏待你?你为何要走?啊?!”   我惨笑道:“我要回去,我想要回去啊!”   谢明澜的眼眶通红,他强忍着什么道:“你要去哪里。”   我转头望向天际,那遥不可及的地方,喃喃道:“他的身边。”   这么远,谢明澜多半是不会听见了,但他却像是听到般大声道:“是你说要永远陪着我的……是你说的……”   我的体力终归有些支持不住,只得撑着自嘲道:“我这样的人,只背诺这一件事,算得不易了……”   谢明澜左右寻不到马,却仍然执拗地越过尸山和阻碍向我走来,他一字字道:“你给我回来!我不放你!我永远不会放你走!”   见他果然不会放我,我说不上失望,因为我本也猜到了。   我没有再看他,只放声道:“如今鲜卑已灭,只剩北国不足为惧,陛下即有韬略又有仁心,假以时日定会一统天下,开创海晏河清的盛世!罪臣谢时舒,在此先行道贺了!”   说罢,我勒着缰绳调转马头,一夹马肚,喝道:“驾!”   我硬撑着一口气,不择方向地驱使着马儿跑了很远。   不知是太过疲乏还是失血的缘故,我的神思有些恍惚,眼皮更是越来越沉,我跑了这么远,才回过神来将景色看入眼中。   夕阳如血,再远处是大漠孤烟,道不尽的荒芜景色。   我看着,像是又往陇西关外而去了。   说不上是失望还是自嘲,我拍了拍马儿脖颈,自言自语道:“你好傻,这么跑下去……再跑也是大漠,海不在这边呀……”   说是这么说,不过此时此刻,我还是趁着京都府援兵赶到之前跑得越远越好。   毕竟以谢明澜的性子……他被我那般愚弄之下定不会善罢甘休,想必他见到援军后下的第一道圣旨就是派人捉拿我吧。   然而……我的命终归不太好,尤其是在这种事上,好的不灵坏的灵。   我在晕晕沉沉中不知被马儿带到了哪里,当我耳中传来的不再是单调的呼啸风声,意识渐渐回笼的时候,猛然惊醒一望。   一见眼前这几人,我顿时心中一沉,烦躁起来,心道:怎么又是他!   这几人正是徐熙和他的几个亲兵,他们神色透着喜悦轻松,看来果然是大败了鲜卑军,多半是正奔袭前去护驾,好抢个头功。   怎么就这般好死不死的撞了个满怀!   徐熙见了我也是一惊,立刻神色紧张起来,向我身后左右张望。   我本就讨厌他,如今他不知怎的,在我眼中变成了两三个,看得我更是心烦。   他一说话,我更觉得烦,只觉耳边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进去,他说了几句没有得到回答,忽地一眯眼道:“你孤身一人去哪里?”   这一句我听到了,但我无言以对,只得默默握紧鞍边刀柄,不发一语。   徐熙是个精明人,我看他的眼神游移片刻,便露出恍然神情,想必是猜到了几分。   我向来看不起他,更不肯在他面前示弱,便撑着马鞍挺直腰身,冷冷道:“好狗不挡道,滚。”   回应我的,是徐熙的一抬手,他道:“不说清楚你便不能走,随我去见陛下。”   我在马上摇摇晃晃的,却觉得这番际遇十分可笑,以至于我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   徐熙好似见怪不怪,面不改色,只有挡住我去路的手臂始终不肯放下。   我笑够了,冷下神情道:“徐将军,你此时该问‘你笑什么’才对啊。”   这次换成徐熙微笑了,他道:“那是末将深知殿……”他停了一下,左右望了望身边几个人,估计是确认了全是他的心腹,才继续道:“深知殿下口中横竖说不出我的好来,不问也罢。”   我冷笑道:“既然如此,那我更要说了,你不觉得命运无常,十分有趣吗?徐将军你现在好威风啊,谁能想到几天之前你还在被鲜卑大军追杀,险些做了刀下鬼呢?”   徐熙一挑眉,仍旧笑道:“原来殿下是向末将来讨救命之恩了。”   我道:“不错,这救命之恩,你还不还?”   徐熙闻言,倒真是一反常态的沉吟半晌,他渐渐收了笑,整肃了神情,对我道:“唉,我与殿下说句老实话,我也是人,也是讲人情的,倘若那日你不是以我为饵,哪怕只显露出一丝半毫的相救之意,我今日也不能不放你走。”   言下之意,便是不放咯……   心之无望,我更紧地握住刀柄,嗤笑道:“你这种二流将领,也配搭上我旗下精锐的性命相救?”   “喔……殿下教训的是。”徐熙点了点头,一挥手臂,指着我的身后道,强硬道:“殿下请吧。”   他的动作看似不设防,双眸却死死盯着我握着刀柄的手,他的亲兵却早已不客气地拔出兵刃。   我不知有几分胜算,但是我有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   所以我绝不会在此处停下。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我暗暗吸了口气,又慢慢吐了出去,当呼出最后一丝气息时,手是最稳的,射箭如此,拔刀亦如此。   然而就在此刻,却听不远处有一人道:“且慢!”   这人的声音在焦急下仍然十分温润,我闻之便心底一惊,因为这把声音对我而言再熟悉不过了。   我抬眼望去,只见一袭深红色的清癯身影不知从何处使马过了来。   苏喻……   苏喻行到近前,与徐熙互在马上行了礼,又微微偏过头望我,他将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后,目光中露出隐痛,他似想说什么,但不知是因为徐熙在场还是旁的缘故,终究没有说出口。   苏喻与徐熙两人寒暄了两句,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苏喻下一句便直入主题,是再简短不过的一句。   他道:“徐将军,放行。”   徐熙面露难色,道:“兹事体大,倘若陛下事后怪罪下来……”   明知道他说的是再无用不过的套话,苏喻仍是很配合接出下句道:“陛下责难的话,便由本官一力承担。徐将军,请放行。”   徐熙精明的目光在我与苏喻之间游移片刻,他像是懂了什么,忽然哈哈一笑,手臂调转了方向,道:“既然苏大人有令,殿下请吧。”   我这才松开刀柄,然而松手后,刀柄上已然血红一片。   不愿苏喻见到为我担心,为了掩饰,我改为攥住缰绳,哪知缰绳又迅速被血浸湿,一滴滴血红顺着缰绳淌了下去,砸在地上。   我装作无事驱马行过苏喻身侧时,他的手动了动,这一次,他在犹豫过后,着着实实地抚上我的肩膀。   我勒住了马,拍了拍他的手,他沉默地望着我的双眼,向来如水的温柔眸子却慢慢黯淡了下去,终于,他好似很不忍心地阖眸转过头去。   我努力牵起唇角,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我离死还远着吧。”   苏喻还没有说话,倒是徐熙悠悠道:“殿下离死是远了些,不过拖着这副身子,也跑不了多远就是了。”   他转向苏喻问道:“是不是啊苏大人?”我没有听到苏喻的回答,只听徐熙又道:“既然如此,苏大人又何苦多此一举呢。”   渐行渐远的马蹄声中,我终于听到苏喻在我身后断断续续道:“因为,不放他走,他会死……”   好容易过了徐熙这一关,我强撑的那一口气渐渐泄了,尽管我拼命维持着神志清明,意识却抽离得更是迅速,我只得艰难地用牙将缰绳缠在手腕上,做完这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我狼狈地伏在马颈上,已再无一丝力气了。   眼中最后见到的景象,是我与马儿的影子映在黄沙大漠上,马儿走一步,近前沙地上便多出几滴刺眼的鲜血。   我飘忽的神智有些不解,我怎么会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血可以流。   再然后,我终于抵抗不住疲乏,合上了眼睛。   黑暗降临的刹那,我只觉浑身的恶痛消失了,再舒服惬意不过。   我并非想止步于此,只是寻他的路太长太长了,我只是想歇一下。   ……绝不会很久。 第29章   这似乎是一个冬日。   一阵遥远却又熟悉的丝竹之声传入我耳中,我虽听到了,但不知因何缘故仍是疲乏得很,故而我不情不愿地调转了个姿势,将自己蜷得紧了些。   “叮铃——”   我怔了怔,猛然睁开双眼坐起身,向那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位窈窕舞姬身着一袭烈红色的窄袖斜摆长裙,正立在廊下,旁若无人地伴着满天的风雪起舞。   她的舞姿极为曼妙,脚上一扬,踝上的鲜卑金铃便飒飒作响。   我愣愣地望着她,却不敢开口相唤,我不敢惊醒这一切,只得伏在毯子中用袖口偷偷拭掉眼中湿润,张了张口,我没有发出声音:“娘……”   然而,她舞姿一顿,仍是听到了。   她飘然走到我身旁,带着微笑将我温柔地搂在怀中,柔声道:“崽崽醒啦?”   我闭上眼,枕着她的双腿在她的怀中蹭了蹭,越蹭越觉得委屈,忍不住默不作声地流下泪来。   她轻轻拍着我,更加放柔了口气哄道:“阿舒受什么委屈啦?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   不说这话还好,她这样一问,我仿佛要将多年的委屈痛楚宣泄出来一般,再也控制不住在她怀中放声痛哭。   这一哭大有决堤之势,我抽抽噎噎之下一个字也说不完整,但母妃却像是了然一切,什么都没问,只是搂住我道:“我可怜的崽崽。”   我抽了几口气,哽咽道:“我、我是天下最坏的人,孩儿让您蒙羞了……”   我母妃却轻哼一声,道:“胡说,我的阿舒是个勇敢又聪明的好男儿,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男人。”   顿时,我有千万句话如鲠在喉,只得紧紧环住她的腰身。   然而不论我的手臂环得如何紧,她的身影终究是渐渐消散了。   我眼睁睁看着她化作一道红霞,最后一面,是她如清风吻过我的脸颊,满眼爱怜,道:“崽崽……永远是我的阿舒啊。”   我便是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了。   我许久不能回过神,只觉枕边浸湿一片,面上却残留了一丝触感,好像有人曾不厌其烦地为我拭去眼泪。   我掉转目光,望着那熟悉的枕头怔了怔,又缓缓向床边扫了一眼。   只一眼,我便泄了力,躺了回去。   身边不是漫天黄沙,也不是阴曹地府。   这里不但称得上舒适,而且是我很熟悉的地方。   清思殿。   又是清思殿,又是这一方窄得四四方方的院落。   我甚至说不上失望,只是觉得很疲惫。   我早就不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年了,受了伤,长途奔袭回来,倒头睡上两天便又可以活蹦乱跳。   这次的伤,我养了很久。   养到京都府落了初雪,我才渐渐恢复了些,能在床边走两步了。再远处……我倒是有心想走去试试,可惜我去不了。   一条锁链仿佛从地底生长出来的活物,紧紧扣在我的脖颈上。   这使我能去的地方有限,见到的人皆是陌生的面孔,他们的长相各不相同,唯独面上从不敢抬眼的神情和缄默的做派如出一辙。   绿雪和程恩不知被谢明澜打发到哪里去了,这并不令我惊讶,只是我本以为会见到苏喻和谢明澜,但在我养伤的这几个月中,也未曾见过他们一面。   就当我以为谢明澜将我遗忘了的时候,他终究还是来了。   他来时,外面又下了雪。   我本坐在床边扯着脖子往窗外看雪,他便带着一身寒气来了,默默卸下了大氅,便径自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发怔。   自始至终,他都像是那些被他派来的哑巴侍从一般,不发一语,甚至没有看我。   他不看我,我却仔细端详了他半晌。   谢明澜好似瘦了一些,周身气质更加内敛沉静,眸中一丝波动也无。   那是近乎死寂的一种静,这让他有些像一尊没有人气的玉像。   倘若说曾经我从不会弄错他与谢时洵的眼神,但今日一打眼,却有几分恍惚了。   我正看得入神,他望着桌上的灯光,缓缓开口道:“你说的……带给我的礼物,是什么?”   我如何也没料到这么久未见,他一开口竟是问这一句。   横竖都是黔驴技穷了,我更有些破罐破摔的意思,当下笑道:“你明知道是我骗你的,怎么现在还问?”   谢明澜毫不意外地微微低了头,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伤心,淡定地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他只是道:“你没有礼物送我,我却有礼物送你。”   我向来不喜打机锋,当下更觉他无聊透顶,便倚着床头懒懒道:“行了吧,谢明澜,你这锁都给我锁在床上,你要睡就睡,何必绕弯子呢——你不就图这个吗?”   谢明澜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当真站起身向我走来。   边走,他边从怀中摸出一个不大的锦盒,道:“好,那便如你所愿。”   那锦盒一拿出来,我见到上面的纹路装饰不似齐国所制,我的心突然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笼了上来。   他好整以暇地望着我,用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打开了盒子。   只见其中躺着一串金铃。   黯红的红线上,一粒粒金色铃铛点缀在其上,一被他拿在手中,就发出零星的几声脆响。   这一刹那,我几乎忘了呼吸。   “不、不……”猜到了他要做什么,我被本能驱使着向后退去,然而直到颈上的铁链绷得不能再直,我仍然没有能够逃离出半寸。   谢明澜沉着眼,一手握住我的脚踝,不顾我的蹬踹,他猛然一拽。   “啊!”我从不知自己还能发出如此凄厉的声音。   几乎是搏命般,我一次次挣脱,又一次次被压制住,我哀求道:“不行,不行,只有这个不行,我求你了,你别这样对我……明澜……”   我猛然惊醒,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急切地唤他:“明澜,明澜……明澜!!”   谢明澜像以往那样慢慢伸出手,只是这次却是缓慢而不容反抗地按住了我的侧脸。   我被他按入被褥中,再无力挣扎,在我的乞求声中,只觉脚踝一凉。   谢明澜沉默着,双手握住我的腰,又是向他一拖,直抵到他的胯下。   于此同时,“叮铃铃”一声脆响传入耳中。   像极了我母妃的低诉。   谢明澜沉着眸子,将我剥得一丝不挂。   只有那串红线金铃紧紧栓着我的脚腕,我挣动一次,那金铃便响一声。   这声音虽然悦耳,但听在我耳中却足以让我悲愤的恨不得一头碰死。   这金铃是我母妃当年嫁入齐国时从鲜卑带来的,伴随了她的一生,在我的回忆中每当这清脆声响起,都是我母妃在起舞。   如今这金铃一响,我顿时有种她在看着我的错觉,这让我浑身战栗起来,然而谢明澜极为强硬,我如何挣扎也奈何他不得,挣到最后,我紧紧攥着被他丢在一边的单袍,徒劳将身子紧紧伏在床上,生怕我的丑态被她看了去。   谢明澜却没有放过我的意思,他褪去自己的衣物,然后扳着我的肩膀将我仰面拖到他的身下,甚至一手捞起我的左腿架在他的臂弯上,使我的视线无论如何转动都逃不过那串金铃。   我咬着牙道:“谢明澜,我认输了,我没有再想逃……去年你都不曾这样对我,为何,为何啊!”   他依旧沉默,只是俯下身子,用颤抖的唇吻上我的下颚。   我深吸一口气,回想着曾经取悦他的方式,抬手环住他的脖颈,泫然若泣道:“我什么都认了,我给你赔不是,是我骗了你,是我不好,你想怎么罚我都好,我再也不想着逃了,我如何也逃不出你的手中……只求你……你把它收起来,好吗……”   满是寂静中,只有金铃偶尔因为我的战栗发出的细响。   谢明澜充耳不闻,像是巡视他的领地一般,不断在我身上亲吻轻咬着,像是不留下他的气息和痕迹便不会甘心。   我忍了又忍,再次软下声音哀求道:“明澜,明澜……别这样对我,有什么气你冲着我来,不要用我母妃的遗物折辱我……”   在又一次长久的沉默后,我渐渐攥住了拳,当脑海中那根弦终于崩断的时候,我瞅准他的太阳穴,猛地挥拳击了上去。   谢明澜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他看也不看,只是忽然一抬手,极为轻易地将我的拳头收入掌中。   再然后,他只是轻轻一拧,我便忍受不过呻吟了一声,捂着手肘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谢明澜仍是半睁着眸子吻着我的眼尾,一手抚上我的手肘,我只当他又有旁的手段,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哪知他只是摊开掌心揉了揉那处,终于开口道:“别躲,我说过不会再打你,就定会作数……”他叹息着道:“不似你,誓言不过是骗人的伎俩,是哄我的权宜之计,不论从前还是以后,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再信啦。”   我急道:“好,你不信就不信,我就问你,纵然我背诺,但我此番救了你,救了齐国,难道救错了不成?”   谢明澜好似轻笑了一声,但那只是气息上的细微变化,我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他轻描淡写道:“是啊,何必救我,我死了多干净,你自去见他,而我……我也不必生受这种心如刀绞的痛楚。”   我愕然间,谢明澜已然捂住我的唇,他的身上传来极具压迫感的龙涎香,他用早已硬挺的性器蹭着我的腿根,眼神又似死寂又似恍惚,他喃喃道:“你不喜欢这样吗?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既然不论我如何做都不会让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那么按我的喜好来就好了。”   在金铃的叮铃铃声响中,他深深插入我的后穴,从我的小腿抚到脚踝,甚至轻轻晃了晃那铃铛,他像是看入了神般道:“这很美,衬你。”   我口不能言,含恨直视着他,倘若目光是刀子,只怕他早已被碎尸万段。   他的目光转向我,平静地望了半晌,道:“你的母妃被困在这里一辈子,谢时舒,你也逃不脱这命运,因为你们都被锁住了……”   他像是有些满意,又慢慢道:“至于我……我不再奢求你会真心爱我了,我终于解脱了。”   在一刻,我突然莫名想到了君兰。   当年他背弃我换来梦寐以求的一切,然而当他念及了一丝旧情选择庇护我的时候,命运却将他打回了原形。   他如此,我亦是如此。   当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在金铃与淫靡声响的交汇中有些恍惚,慢慢侧过头掩住双眼,失神道:“我好羡慕鲜卑王啊……”   谢明澜依旧没有言语,他只是凑过来轻啄着我的手指,我又道:“战死,是将领最高的荣耀,是英雄的归宿——而战胜了他的我,只恨为何不死在飞龙谷的乱军中。”   不知是悔是恨,一团乱麻从心底铺开来,最终只剩一地绝望苍凉。   谢明澜呼吸一窒,浓烈凶猛的龙涎香随着他炽热的体温这在一方帐中升腾着,无从逃开。   他缓慢却强硬地律动着,不厌其烦地抚着我的发迹,也许是安抚,也许只是确认我的存在。   我今日才发现我比我以为的更不懂他。   当金铃不再发出响声的时候,满室归于寂静,谢明澜滚烫的身子紧紧贴住我,他仍嫌不够似的用双手禁锢住了我,道:“莫要再想旁的了,战事、朝政、天下,都不会再与你有一丝关系。你……在此好生过日子就是了,人生易过,你且忍忍吧,几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谢明澜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奇怪,既不似含恨,又不似有情,他只是像是一个抽离在外的旁观者,用着一种极为平静口气劝解我。   我缓缓移过目光,隔着一片水雾与他对望许久,道:“几十年?谢明澜,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是狼,是虎,是流着鲜卑之血的好男儿,驯得烈马,挽得强弓——如今你以我的亡母这般折辱我,如牲畜般锁住我,你以为我能活多久?”   谢明澜眸中泄出一丝惊慌,但是下一瞬,他的目光再次沉寂了下去,他无可奈何地叹息着,阖眸道:“那便过一天,算一天吧。”   这日之后,我与他许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无话可说,他大概也是如此。   他来得很勤,只是来了也是沉默,然而他总是很急切地抚过我的身躯,按在我的心口久久不肯放开,仿佛在确认我还活着似的。   有时他会沉着那双死寂的眸子求欢,每每都要费一番周折,与我打得精疲力竭方能如愿,而更多时候,他只是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攥着本书似看非看地发怔,从未翻过一页,如此坐上一夜,当黎明来临的时候,他就会离去了。   也许真的如他所说,人生易过,转眼已是年末。   这一日我仰躺在床上喝酒——我能做的事实在有限,以至于百无聊赖中连喝酒都玩出了花样。   我举高酒壶,微微一倾斜,那酒水像一条银线坠入我的口中,我控制着手上力道,又将它的角度改为最浅,让酒水改为一滴滴地浸在唇上。   辛辣,冰凉。   谢明澜坐在窗边,自灯后默默看着我乐此不疲的做这种蠢事。   事实上,也只有他来的时候,我才能自己摸到酒壶这类的东西,不知他怎么吩咐侍者的,平日里他不在的时候,侍者恨不得亲手给我喂饭喂水,反正能作为武器的一切物品,我是决计没有机会碰到的。   只是今日多半是我许久没有活动的缘故,我的手有些不稳,玩着玩着忽然一个手抖,酒泼了我一脸,甚至呛住我的咽喉,我失手摔了酒壶,扒着床边猛烈咳了起来。   一双靴子出现在我视线里,我自觉丢脸,看也不看他,偏过头去继续缓着气息。   那人站了一会儿,鞋尖一转,他坐到了床边。   我的背上被人轻轻拍了拍。   我毫不领情甚至算得厌恶地打开他,他的手指一僵,然后当真收了手。   只是下一刻,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翻,而后他覆了上来。   我冷笑了一声,死命与他角力起来,虽然每每都打不过他,但我是从不肯让他轻易如愿的。   然而这一次,他在压制住我的动作后,只是微微低下头,吻去了从我眼角溢出的泪珠。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与他沉重凌乱的喘息。   在不停挣扎中,我甚至产生种自己是只刺猬的错觉,左挡右挡让他愣是无从下口,甚至瞅准了时机,一脚踹在他的心口。   谢明澜被我踹得向后一倒,捂着胸口静止了动作。   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微微垂了头,一缕长发有些凌乱地散在胸前,连发丝都如他一般毫无生气。   我趁机从他身下爬了出来,一味向后退去,至退到床边,手臂垂下去,竟摸到一片坚硬的碎片。   我不动声色地将那片酒壶碎片拾起来,死死攥在手中,警惕着他再次发难。   但是他只是那般静默良久。   那之后,谢明澜终于开口说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句话。   “放下。”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苦涩,倒好像这些日子被困的人是他一般。   我空咽了一下,反而将碎片握得更紧了些。   他终于缓慢地抬起眼帘,极深望了我一眼,道:“你想杀了我么?”   “……”我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言语回答他。   他却像得到了答案,径自点了点头道:“你不会杀我的,因为我是他唯一的血脉,那么你想做什么?哦……再一次刺入我的心口吗?让我不至于死,不过是受些零碎折磨罢了?”   我抿了下干涩的唇,才发现方才正是踹在了他的旧伤上,如今我对他自是说不上愧疚了,只是我更加不知该说什么。   谢明澜似一个捕猎的野兽向我慢慢凑近,道:“那你还在等什么?横竖你都刺过一次了,这次更该熟练才对。”   我退无可退,被他逼至墙角,他却仍是咄咄逼人,一手握住我的脚踝,又道:“为何不回答?你不是有种了不起的本事么,什么随口扯得谎话都可以说得信誓旦旦,你今日为何连敷衍我都不肯了?”   “……我——”   我刚说了一个字,脚踝上的手劲猛然一紧,下一瞬,他便毫不留情猛然将我拖了过去。   他自上攥住我的双肩,仿佛第一天认识般俯视着我,道:“你大可以继续哄我,骗我,就像以前哄得我为了你一句虚无的誓言心心念念魂牵梦萦,恨不得将心剖出来给你,还……还……”   他的尾音一颤,慢慢低下头埋在我的颈间,用极低的声音道:“还为了让你开心舒服,为你做那般低贱的事……侍候你……”   他的手劲越来越大,五指几乎嵌入我的肩中。   余光中,一抹浅红蔓延开来,直红到脖颈上,   可是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一字字道:“你觉得被羞辱了吗?可是每每想到为你那一句胡扯的誓言,我曾那么低贱的讨好你——我都觉得可笑又恶心……谢时舒,多谢你,你给予我的这番羞辱,足以我铭记终生。”   我也不禁握紧了手掌,一缕鲜红顺着我的手腕淌了下来,落在他赤裸的肩胛上。   他却似恍然不觉,一手托住我的颈子,贴着我的耳边道:“这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谢时舒,你就在此地苟延残喘下去吧,也许有朝一日我会放了你,所以为了那不知是否会到来的一天,你也不能死。”   耳边传来这仿佛诅咒一般的话语,我失神地望着床帐,浑身都脱了力,手指一松,那碎片坠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谢明澜离得实在太近了,那浓重的龙涎香只让我想逃离。   我无力地伸手推拒着,不下心触碰到他的脸颊,立时显出一道血红,他虽然与谢时洵有着八分像的相貌,但他终是出挑得有些凶气,这下被涂了这一抹血,更显出一种诡异的艳丽。   他抓着我的手腕,垂下眸子盯着我的手掌半晌,无缘无故道:“你这个人的确命不好,三灾八难的,鲜少有不带伤的时候,一道道一层层,浑身哪里还有好地方了?”   他说完这话,便没有再开口,径自俯下身子牢牢禁锢着我的挣动,在不间断的细吻中,那硬挺的性器进入了我。   他说不上粗暴,但也不算温柔,我咬牙瞪着他,却被他捂住双眸,不由分说顶撞起来。   如他所说,这一次的他只顾抽插着,不再像以前对我的前面那么有兴趣。   我心道:至少看起来不那么变态,是件好事。   这场漫长性事对我而言,伴随着血腥气味与无尽黑暗,到了最后,他的手臂忽然插入我与床板之间,将我牢牢抱在怀中。   尽管他的面容近在咫尺,然而我不能视物,胡乱猜想着他此刻应该是满怀恨意地望着我吧。   待到那龙涎香气散去后,有侍者携了些伤药为我裹上了手,又仔细地将周围清理了一遍,甚至用担忧的眼神看了看床梁,像是生怕我把那玩意卸下来大杀四方。   我是没有这种心思的。   应该说,我现在对什么都没有心思了。   我也不是想死,只是觉得无甚可做,横竖只有一张床,便睡得昏天黑地不分昼夜,有时明明一睁眼看着是个正午模样,待用过了饭,再睡再醒,窗外就一团漆黑了。   这于那些侍者倒是件好事,省得按一天三顿来伺候我,我看到他们战战兢兢的模样便觉心烦。   寒冬腊月,我的背上旧伤又犯了几次,更是萎靡,谢明澜命人添了炭火,又令太医来看了,只是我这旧伤连苏喻都无法根治,那些太医擦着汗来了,又擦着汗走了,那副模样每每让会让我看看窗外,怀疑起外面大雪纷飞的景象是不是我出现了幻觉。   到了后来,他多半也知道没用了,便也不再为我唤太医,换他自己往床边一坐,就那般沉默地攥着我的手,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望着我,如此枯坐一夜。   等我昏睡后再醒来时,他多半就不在了,就像我睡醒时就看到他来了,却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一样。   直到有一日,我又捂着肩膀死扛着那熟悉的疼痛,不知第几次咬牙抹去额角淌下来的汗珠。   然而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你……这般疼也不唤出一声么?”   被他这么猛然一问,我也豁然一惊。   好像……我已经很久没有发出声音了。   我抚住喉咙,那里不疼不痒的,只是不论我如何张口试图说些什么,开口都只有沉默。   不过我在片刻的震惊后,就向侧一倒,打了个哈欠。   横竖现在的我能不能说话,都大无所谓了。   反倒是谢明澜,他用力抓住我,不可置信道:“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道:“滚。”   虽然依旧没有发出声音,但是这个字的口型仍旧被他看在眼中了。   “你!”谢明澜像是被激怒,好在只是一瞬间后,他似强压住了怒火,警告道:“谢时舒,不要玩这些把戏。”   我拍了开了他的手,这一次谢明澜没有再阻止我,他只是愣愣看着我,像是失了神智一般彷徨。   我更是嫌烦,拉过厚被将自己与他隔绝开来,他的声音隐隐地传来:“你、你……怎么总是在睡呢?”   我心道:废话,你就把我锁在床上,我除了睡觉还能干嘛。   不过那声音像是隔了很远,我也懒得回言讥讽了。   想到此,我又是一怔,暗忖道:哦,我忘了,如今我恐怕再也无法在口舌上占他的便宜了。   于是我很是遗憾地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睡意朦胧中,我竟觉被什么牢牢禁锢中了。   我虽然暗自惊异,但也无甚所谓,只是缓缓侧过头,见到了谢明澜的睡颜。   这些日子以来,不知他是怕我夜里偷袭还是怎样,我鲜少见他熟睡,即便是小憩,他也是伏在窗边的案子上似睡非睡,反正从不给我机会靠近他。   而今日,他竟然就这样毫无戒备地睡在我身侧,他睡得很沉,只是约莫是心事重了些,他在熟睡中也紧紧蹙着眉,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生。   他的一条手臂紧紧揽着我,将我死死抱在怀中,下巴抵着我的额头,呼吸很浅地拂在我的额顶上。   我望着他的面容许久,心想他的模样倒是越发像谢时洵了——尤其是看不到他那与谢时洵截然不同的眼神时。   这一望,我便生出许多感慨唏嘘。   我这一生到了此刻,不论是非对错,都做了我所能做的所有事。   我想,我已经为我爱的人献出了一切——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我想我还是贪心的。   在飞龙岭时,亲眼得见我所作所为的兵士已经被我灭口了大半,而苏喻自也会守口如瓶,但是,但是……万一呢,万一有那关于我的只言片语流传出去,这样的话,也许会远航的商船将这些市井传言带去婆利,让那个人听闻。   要是如此,那么我……我这一生,死也无憾啦。   我微微一动,他便醒了。   初时,他的眼神有些茫然,但不过片刻,他有些紧张地撑起身子仔细看了看我,道:“醒了?”   我微微挑了眉,觉得他问了一句废话。   他的嗓音有些清晨的沙哑,他又道:“你说句话,我不锁着你了。”   这个买卖实在很值,我无法拒绝,遂张了张口,想说“我说十句,你让我骑会儿马吧”。   哪知唇动了,只有极弱的气流,喉咙中依旧发不出一丝声音。   谢明澜原本死死盯着我的唇,见状他愣了很久,似很失落地又躺了回去,眼神恢复了平时的死寂模样。   他伸手揽住我,喃喃自语道:“怎么还成了小哑巴了……你可真是……”   莫要说他,我也很失望。   我摸了摸喉咙,又试图说了几句,但是结果没有任何的改变,我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准备继续睡。   谢明澜却似之前一般,扳着我的肩膀将我整个身子转了过来,非要我对着他不可。   他道:“你又要睡了?不是刚醒吗?”   不管他听不听得到,我都径自道:“不睡做什么?骂你吗?你又听不见,我也骂得很寂寞啊。”   我一张口,谢明澜面上就多多少带了些稚气,总让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他年幼时,那时我每每去看他,总会带他去玩或是送些小玩意儿,故而他见了我,纵然一脸板正也掩饰不住的殷切期待。   只可惜如今他得到的只有一次次失望。   他仍不死心,取来纸笔,递到我手中道:“你想说什么都可以写……”   我犹豫片刻,心道君王亲自为我侍候笔墨,这个便宜一定要占。   但是当我执笔起来时,心中就是一沉。   这如此轻巧的一支笔,何时变得这么沉了?   我仔细端详着执笔的手指和手腕,只见较之之前又瘦了一圈,微一用力便在手背上显出了几分骨相。   我缓缓抬起眸子,见谢明澜也盯着我的手腕,一时,我与他皆无言了。   如我所想的那种洋洋洒洒力透纸的字条自是没写了,但是这日之后,谢明澜一连三日都没有上朝,与我同食同寝,我想多半是疑心我做戏骗他,想要拆穿我的破绽吧——不论他如何想,横竖扰得我心烦。   两看相厌,我便更是睡得不知年月。   他屡屡唤醒我,我便撑着精神无声地奚落他几句,之后倒头再睡。   谢明澜不知又有什么毛病,他竟然将老裴那只鹦鹉提了过来,挂在屋中不停聒噪。   好在我心如止水,纵然曾经总被它吵得心烦意乱,如今的我岿然不动,甚至更困倦了。   如此过了两天,谢明澜看我的眼神越发慌乱。   到了第三天,我睡醒时一睁眼,便见到了一个熟人。   那人不知等了多久,但他的面上永远是那般温和平静。   他仍旧穿着那身半新不旧的青衫,窗外暮色染上他的衣角,几乎将他融入这温柔的霞光中了。   这般景色以前我见过一次,那时他站在庭院中,与我隔着一个矮窗,含笑问我道:“天下之大,隋公子此去欲往何处?”   不等我回过神,他矮下身子望着我,如水的双眸如同了然一切般,他缓缓抬手为我抚平凌乱的额发,柔声道:“殿下睡得好么?我……等了你很久。”   我疑心是我出现幻觉了。   不同于苏喻自栖云山后救起我那次,这一次他是生生从徐熙手中救了我,以徐熙的为人,定不会为苏喻隐瞒。   后来我被抓了回来,苏喻定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只是这些日子我也是个泥菩萨,苏喻之事虽也压在我心底,但是也无余力再深想。   哪知……哪知今日他竟然好端端出现在我面前了。   我望着他俊雅的面容,一时有些恍惚,脱口道:“你……没事呀?可太好了……”   说完,我才想起自己已发不出声音,连忙撑起身子指了指案上的纸笔。   我自知如今这副狼狈情状甚是难堪,好在我与他太过相熟,羞惭了一瞬也就过了这个劲儿。   苏喻如寻常一般专注地望着我,待我说完,他面上却无甚波澜,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下流动着极为隐晦的暗涌。   他又温柔地抚了抚我的额发,轻声道:“是,陛下不曾降罪于我,殿下放心。”   我又是一怔,指了指自己,道:“你听到了?我没哑?”   苏喻这次没有立时回答,他径自取过我的手腕,一边按在掌中把脉,一边扯出抹浅笑道:“我本也不知自己有读唇的本领,只是看到殿下的唇动,便知是这个意思了。”   闻言,我甚是欣喜,扒着床边自下看着他,道:“苏喻啊苏喻,你怎么那样厉害。”   苏喻也笑道:“还该多谢殿下才是,让我又多了一些微末长处。”   与苏喻的重逢仿佛是黑暗中的一道光,让我久违得振奋了许多,更何况他还能看得懂我所言,我便拉着他说东道西,将他全家问候了一个遍。   苏喻极有耐心地一句句答着,他这个人向来妥帖温驯,他答一句便含笑看我的唇形,每当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我颈间的锁链,他都像是怕我察觉一般,不着痕迹地避了开去。   问了一大通,我终于心满意足地攥着他的袖口,想了想,又蹙起眉道:“如此说来,你私纵叛王这么大的罪过,只是被寻了个别的由头罢官,未免也太便宜了些,谢明澜没起疑心?没有追究?这不是他的手段吧。”   苏喻仍是含笑不语,面上未见到一丝遗憾之色。   见他不愿答,我想了想,也只得将此节放过。   过了一会儿,我闲不住,又打趣他道:“苏喻,后世说不定会流传着你的话本。”   苏喻已经到了案边执起了笔,好在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故而也没有漏掉这一句。   他顿了一下,微微一歪头道:“嗯?”   我更是兴致勃勃,道:“一位温润俊雅的世家公子,年少登科平步青云,后经两次高升两次罢官,终于做了个悬壶济世的杏林大家,这无论怎么想,都会被后世传为佳话吧。”   约莫是这次我说的太快太多,苏喻盯着我的唇看了许久,就在我疑心是不是说得太快了让他不曾看全的时候,他又笑了一下,道:“是个很好的话本,如果不曾遇到殿下,我的人生可被书写的多半不会这么丰富。”   我向床上一倒,道:“嘲讽?”   他这次良久不语,只是悬着笔犹豫了很久,终是一个字都没写,又将笔放回原位。   这事出现在他身上,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他没有解释,只是走回到我身边坐下,摸了摸我的手腕,道:“不,是庆幸。”   我与他终归是上过床的关系,动作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当下我也一手覆上他的手背,对他一笑。   离得近了,我清晰地看到他眸光闪动,眉宇间略带了几分忧虑。   我顺着他的手背抚了上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道:“苏大人,温大夫,你就直说吧,我还能活多久?”   苏喻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他道:“殿下这些年受了几次重伤,又因着一直颠沛流离,不曾好好调养几年,以至于伤了元气,此次更添心病,难愈更甚外伤……”   他这话没有说完,因为谢明澜高挑的身影从门外的黝黑甬道中慢慢步了出来。   苏喻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依旧如昔日臣子一般跪下恭敬行了礼,然后他淡淡地将后面的话说了下去。   “我才疏学浅,如今殿下的脉象衰微,心病难除,恐……药石罔救,便是今年之事了。”   听了这话,我心道:怎么我都快死了,苏喻的反应还没有我被灌入阿芙蓉那次激烈?   我还未觉得怎样,谢明澜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说完这一句,屋内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见谢明澜的神情实在精彩极了,我无声地大笑起来,笑得倒在床上,仍止不住。   谢明澜蕴含着怒气的声音却恰时响起:“苏喻,你是在威胁朕?”   苏喻仍旧平淡道:“草民不敢。”   谢明澜快步到了床前,一把拽起我颈前的铁链,甚是粗暴地将我拽了起来,他掐住我的面颊上,极为仔细的端详着我,口中却对苏喻道:“心病是什么语焉不详的说辞?他这样的人锁了几天就会死?苏喻,你难道想再次欺君?”   苏喻有些不忍地偏过头,不去看我狼狈的模样,只是道:“殿下心高气傲,怎么会甘心被囚,难免心事郁结,不得抒发,终成病根,二则……”   他抬首定定地望着谢明澜道:“陛下可曾听过,如有人摔断腿骨,即便康复,终究没有未断时坚固,若再遇跌撞,极易复发?人的精神亦如此。”   谢明澜缓缓移过目光,微微眯起眼睛道:“你想说什么?”   苏喻垂下眼睫道:“殿下曾经被迫服用了大量阿芙蓉,神智几度崩溃。”   此言一出,屋内又陷入了死寂。   我一寸寸地转过眸子,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我想此刻在场三个人中,只有苏喻面上最为平淡镇定。   他投给我一个安抚的眼神,继续平缓道:“上次陛下问我为何要私纵九殿下时我不发一言,是因为那时我不愿殿下因为我的缘故被陛下责罚,想来陛下向来明察秋毫,多半已猜到大半,事到如今,此事于我也无甚可隐瞒的了……”他轻叹了口气,道:“陛下,当年兵变时,私纵他的人也是我,我辞官后,一直陪在他左右……”   谢明澜面如寒霜,唯有喉结不停滚动着,他虽在听苏喻所言,一双眸子却死死停在我面上,与我似对峙一般。   苏喻多半是见我与谢明澜谁都不说话,他便径自说了下去,只隐去韩家小姐与清涵一节,从我如何为他所救说起,直说到我们在江南分别。   苏喻很少说废话,但因着我们在那一年中遇到的事情着实多,纵是他言语精炼,也讲了约有盏茶时候。   他一路讲,谢明澜的神色一路变幻,我只觉风雨欲来,可是当苏喻说到我身陷阿芙蓉之苦的时候,他怔了一阵儿,眼中竟然慢慢升起了些许茫然。   待到苏喻停了,谢明澜不知是气的还是惊的,久久没有说出话来。   我在谢明澜极具威势的注视下,缓缓转过目光,对苏喻轻轻动了动唇:“你想死为什么要拉上我?”   虽说我在他口中是个死定了的意思,但我还不想现在就被他送走——晚一日死,说不定转机或奇迹就出现了呢?   苏喻在此等境地下,竟然还被我逗笑了,抿着唇垂下了头。   出乎我意料的,谢明澜再开口时,既不是勃然大怒,也不是冰冷的杀伐决断。   他只是探手抚上我的脖颈,不轻不重地禁锢在他掌中,说了一句:“阿芙蓉……那你……”   这短短几个字他说得断断续续,甚至不成句。   但是他又哑然了。   苏喻不知怎么又明白了,我看他不能能读懂我的唇语,还读得懂谢明澜的心思。   他淡淡道:“多亏有……那位在,纵然期间吃了许多苦,殿下已然戒掉了。”   谢明澜终于还是勃然大怒了,他猛地起身便走,仿佛晚一瞬便会失态,只匆匆丢下一句:“横竖都戒了,那便继续锁着吧!”   “陛下三思!”苏喻也鲜少一见地提高了声音,他道:“正如我方才所说,殿下再也经不起——”   “苏、喻!”谢明澜已走到门口,却骤然回身指着他,他在盛怒之下浑身颤抖,咬着牙狠狠道:“你别急,朕还没有和你算账!朕视你为佐国良才肱股之臣,才一次次容忍你忤逆欺瞒朕,你现下是迫不及待要断送你苏家上下几十条人命吗?”   苏喻俯首道:“陛下开恩,喻自知罪无可恕,全系我一念之差,一人之过,只望陛下念在苏家三代尽忠,杀我一人足矣。”   “一念之差……”谢明澜念着这两个字,冷笑道:“你屡屡私纵此人,是一念之差?”   苏喻竟然又微微笑了,他道:“是,不知何时……对殿下起了爱慕这一念,此后……”   他露出一种颇像“愿赌服输”的轻松表情。   看得出来,谢明澜几乎被苏喻气疯了,甚至气出一丝迷茫,他道:“你爱慕他?你爱慕他……如此殚精竭虑地成全他与……他与那个人,当真高尚的爱慕!”   别说是苏喻,我也是一怔,这句说的是什么和什么?不知为何竟觉这话中很是有几分酸意和不自在……   倒不是说谢明澜不会拈酸吃醋,之前他与我还算亲近的那阵子,他也没少拿此事发脾气,只是我没想到他竟在盛怒之下不自知的流露出这不合时宜的酸意。   苏喻这次沉默良久,幽幽道:“大约是因为陛下未曾见过……”   他说到这里,又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什么?”谢明澜喝道:“说!”   苏喻终于叹了口气,道:“我与殿下在边陲时相处半年有余,然而只有在见过殿下与那位相处时的模样后,我才知这份心思不过是痴心妄想。”   谢明澜猝不及防地退了一步。   他怔怔地望着苏喻,又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抬起眼帘,遥遥地向我投来一眼。   然而我只来得及看到他泛红的眼眶,他便匆匆别开了眼眸。   他像是连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只是一挥手,转身欲走。   “但是……如今有一个两全之计。”   苏喻的话再一次让他停下了脚步。   苏喻望着他的背影,平平道:“此次西征鲜卑途中,我寻到了一人,那人正是叱罗家的孤女。”   我的心中没来由地一突,忍不住抚上胸口,明明现下我早已对苏喻失去了戒心,却仍在他提到那人时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我想唤他,但是他并未向我投来一瞥,我徒劳地动着唇,没有一丝声响传出来。   苏喻道:“银针刺穴法我本也没有过多把握,此次寻到了叱罗家孤女,却见她恢复如初,与常人无异,唯独失了记忆——故而恕喻斗胆,既然陛下不愿放九殿下,与其眼睁睁看着他因心病而死,不如……”   仿佛一把烈火将我烧着,我猛烈地扯着铁链,无声地咒骂着苏喻,就算在当年的正阳门前我身陷重围时,也不曾对他有这般的恨。   许是铁链哗哗作响的噪音传到了那二人耳中,他们不约而同地向我望来,神色各异,眼神却有几分相似。 第30章   待我回过神来,只觉一身冷汗簌簌,散落的黑发黏在脖颈上,狼狈至极。   我望了望苏喻,又望了望谢明澜。   他们两人一个立一个跪,皆露出几分脆弱踌躇之色。   但我想他们并非是想询问我的意见。   见苏喻向我看来,我本想质问他的,只是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他对我的好,我的唇角控制不住地一颤,心中只剩伤心了。   我十分认真地问他道:“你为何要这么对我?”   见他不语,我又道:“不妨杀了我。”   在我过去的人生中,大多时候我都是一个足够忍耐的人,也许是当我从月亮泉赶回京都府只看到满城素缟的时候,我便已经死去了,故而在那之后,不论我受到怎样的身心折磨,我都可以忍耐,一个注定碎去的玉瓶,我不介意在彻底碎去之前被磕碰损伤。   “是他让我活过来了,你不能让我忘了他……”我无声地对苏喻道:“哪怕是此生再见不到他我也认了,我认了,好么?我发誓我会竭尽全力活下去,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的……但是你唯独不能夺走他……”   苏喻不忍地别开眸子,但他又似怕遗漏了我所言才迫不得已地望着我,喃喃道:“殿下……”   我喉头一滚,只觉滚滚热泪淌下脸颊,我没有抬手去拭,仍直直地望着苏喻,期望能唤起他的怜悯,我哀求道:“你不能从我心里夺走他。”   人生的际遇真是难测啊,每每在我以为我不会再有珍贵的东西能够失去的时候,上天都不会让我如愿。   所以在这一刻,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不愿放弃。   可是苏喻久久不语,这次他终于别开了眸子。   我十分失望,不过我很快反应过来,比起苏喻,此间的另一个人更为重要。   我连忙跪坐起来,整了整衣衫,对谢明澜招了招手。   谢明澜不似苏喻能够看懂我的唇语,方才我与苏喻说话时,他笔直地立在原地,一双黑眸如同寒冰中浸过。   见我唤他,他当真向我走来,他身后,苏喻仍旧跪得笔直,连方向都未曾改一改。   我对上谢明澜的眸子,连忙指了指案上,示意他取来纸笔给我。   这次我也顾不得手腕是否还颤抖了,连忙提笔写到“莫要信他”。   我抬头去看谢明澜的神情,见他仍是痴痴地望着我,我连忙又写到“我定不会死,陛下信——”   不光是手腕抖得厉害,当我写到最后一个字时,手指竟全然脱力,那支狼毫笔从我手中坠落下去,笺纸上本就算不得工整的笔迹登时被染污一道,黑墨透过纸背染在床上,甚是扎眼。   我忙对谢明澜笑了一下,捡起那笔,又寻个空白地方再落笔,慌乱写到“明澜此番允我,余生我定——”   写到此,谢明澜制止住了我。   他毫无预兆地攥住我的手指,我猝不及防,又掉了笔,他却丝毫不觉,忽然一把将我按在他怀中,我无法看到他的神情,只觉他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我的腕骨。   我犹豫片刻,讨好地伸出手臂抱住了他。   谢明澜与动作截然相反的冰冷声音传了过来:“这话你说过……你忘了么?”   我浑身一僵,在他怀中费力扬起头望着他,期望他从我此刻的眼中看出真诚。   谢明澜却不想看,他低头落了一吻落在我眸上,艰涩道:“……我可以不锁着你了,还可以放你去骑马,甚至可以对你好……不好么?”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   那是很大的雪,我隔着这么远,仍能透过窗缝看到鹅毛大的雪片被狂风裹挟着呼啸而过。   谢明澜似已经下定决心,现在他去解决阻碍他的最后一个困扰了。   他光是听苏喻这般说,终是放心不下,便命苏喻去带来小沅,他要亲眼看看。   不多时,苏喻去而复返,引谢明澜去看了。   屋内只剩我一个人。   这两人不约而同地都不曾再看我一眼,不知是心理有愧,还是不愿再看我摇尾乞怜的模样。   我倚着床边心想,我只有最后一点时间了。   不知道当我失去一切记忆的时候,什么才可以提醒我想起那个人。   我有心取来利器将他的名字刻在血肉中——要足够深才可以,谢明澜那人好妒,保不齐会剜掉那处皮肉呢?   可惜我木然四下环顾了许久,目之所见没有任何趁手的利器。   我终于绝望了。   就像在夜晚做了个好梦,将醒未醒时明明期望记下梦境待细细回味,但当真到了清醒那一刻,那场好梦便如同被海水带走的细沙,什么都留不下。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从我心中夺走他。   待到这二人折返回来,已将近黎明,雪仍在下。   见苏喻手中提着那个我十分眼熟的木箱,我便知大势已去,叹息道:“小沅还有活路么?”说罢,一抬手,示意苏喻转译给谢明澜听。   谢明澜听后,神色异常平静,他默不作声向我走来,直到牢牢地把我禁锢在他怀中,才轻声道:“这个妖女曾害苦了你,你还想为她求情么?”   我挣动不过,只得无奈叹息,只是这一叹,又有热泪滚了出来,很是丢人。   我道:“我不会为她求情,横竖她也不会比我更惨,只是这么惨的事,好歹拉个倒霉蛋陪我才好,别让她死了,那是便宜了她。”   谢明澜道:“……依你。”   我又叹了一次,便无甚好说了。   我不说了,谢明澜却许久没有下定决心似的,他又问我道:“你……可还有什么要对我说么?”   我缓缓抬起眼,望着他与那人极为相像的面容,在心中一寸寸描绘着那人的轮廓,最终不得不承认,当真有八分像,若说差在哪,便是眼前这双年轻的眸子。   我沉吟许久,道:“你能不能闭上眼……让我吻你一下。”   谢明澜先是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地反应了过来,面色抑制不住得很是难堪。   但他竟然应了,尽管他咬着牙应得极为勉强。   我抬起双手捧着他的脸颊,轻轻将他带得俯身下来,龙涎香的味道浸入鼻间,时时提醒着眼前这个人不是他。   但我仍旧看痴了,颤抖着吻在他的冰凉的唇上,止不住地眷恋贪望着他的面容,忍不住道:“莫要生我的气,也莫要忘了我,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只要你提醒我一下,我……我定会想起来的……”   谢明澜猛然睁开双眸,近在咫尺,这句虽不用苏喻转译,但他又没瞎,终是能看出只言片语,待我说完,他的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狼狈。   我的梦境便在这一瞬,碎了。   我不再看他。   苏喻提着木箱坐到床边,从中取出木盒,又从木盒中取出那根银针。   他的动作很缓慢,他的话语也很慢。   他道:“待到天明,这场雪停了,殿下便自由了。”   我笑了一下,讥讽道:“苏喻,我有最后一句话对你说——你不但是个好官、好大夫,更是个好裁缝。”   苏喻与我太熟了,他明知道我不会有什么好话等着他,仍是平静问道:“殿下指教。”   我道:“因为你最擅长为他人做嫁衣!为他人做嫁衣!哈哈哈哈!”   我大笑起来,而那两个人莫要说捧场,连神情都没有变一变,屋中只有我无声的大笑,格外清冷,格外寂寞。   因为实在太过好笑,我的眼泪溢出眼眶,扭曲了眼前的一方狭窄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谢明澜微微一颔首,苏喻探过身,一手抚上我的脸颊,咫尺间,他眼中波光闪动,许多情绪一层层地涌了上来又沉了下去,待到一切归于平静时,他郑重道:“殿下,信我。”   说罢,我的眉心一痛。   我倔强地睁大双眸,但依旧一寸寸被黑暗吞噬了。   直到那黑暗全然笼罩了我。   初秋,天气仍是热得要命,只有庭院中的杏树满枝叶的金黄才令我敢相信这还是秋日。   马儿最近不知怎么了,脾气越发得大,不知何时还学会了尥蹶子,今日我险些被它掀翻在地,我无法,只得重新练起,便卸了马鞍,遥遥牵着它,让它围着我转圈。   可是它只听话了没一会儿,又闹了起来,无论我怎么拉拽,它就是梗着脖子与我角力。   僵持了半晌,我便出了一身汗,嫌层层叠叠的外袍太热,便半褪了掖在腰间,再次与马儿斗在一起。   绿雪来换过了两次茶水,终于看不下去了,站在廊下手搭凉棚,一张口就是风凉话:“哎,怎么偏就和畜生过不去呢?和它角力,还能角得过它是怎么?”   我忍不住一笑,手头便失了力,被那马儿抽冷子跑了,眼看那畜生拖着长绳在庭院中小跑,我叉着腰喘了几口气,无奈地看了一眼绿雪。   绿雪毫不示弱地白了我一眼,却过来为我拭了汗,似埋怨道:“明明都能说话了,怎么一天到晚还是不言不语的呢……”   我想了想,对她又笑了一下。   她更是没有好气,指着廊下挂着的那只聒噪鹦鹉,对我道:“要是它和你匀一匀就好了。”   我望着那只五彩斑斓的鸟,还来不及回答,便被绿雪这个急性子拉着去廊下饮茶休息了。   也不怪绿雪埋怨,我以前是个哑巴,近日才被治好了,只是我不说话习惯了,平日也没什么想说,在绿雪看来便是大大的浪费了。   不止哑巴……大概在半年前,我约莫是失忆了——他们是这样说的,天知道我怎么那么多毛病。   醒来后,便是这个名唤绿雪的貌美侍女照顾起居,她虽然脾气不好,但待我是真心实意的好,我时常想,这世上锦衣玉食又有美人相伴的福气,又有几个人能享到呢?   除了不太好出这个庭院,我的生活可谓无可挑剔。   “不太好出”的意思,并非是全然不能走出这个门,但是这件事主要是取决于那个人。   那个人很年轻,相貌俊美,身材高挑,有着墨黑的眸子,和一双很漂亮的手。   我想,无论是谁拥有这些,都没有道理忧愁才是,但不知为何,他的神情总是不大开心。   这人不经念叨,我正想着,抬头一看,却见那人已经来了。   他身着墨黑的便服——他每每来见我都身着便服,好像是怕我知道他的身份而惶恐,但是他领边袖口不起眼的暗纹早就暴露了他的身份。   他愿意如此,我也只得装傻。   绿雪退下后,他仍是没有过来坐,只是停在不远不近处,墨黑的眸子忽明忽暗的,半晌才轻轻道了一句:“穿好,已入了秋还要贪凉。”   我挨了说,也觉得这般打扮确实不雅,顿时手忙脚乱地从腰间扯起几层衣袍穿上了,这才抬起头看他。   他默默看着我做完这一切,又立在原地静了一会儿,半晌,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微垂着头慢慢地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正要起身去换,他却急切出口道:“你别走……你若是不愿意,我不坐过来就是了。”   说着,他当真要起身的模样,我连忙探身按下他的肩膀,这下不能不说话了,便道:“我去换茶。”   可能是哑了太久,我对自己的声音也有些陌生。   “喔……这种事不用你来,我叫人去换。”他像是松了口气,唤人奉了新茶,便又端着茶盏发起怔来,一时间,此处只有那只大鹦鹉不着四六的叫卖声。   就往常一样,今日我依旧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他明明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没有比他更尊贵的人,但是我每每见到他,他总是这般犹豫迟疑。   实在令我不解极了。   饮罢了茶,我嫌浑身黏腻,便告退前去沐浴,待我出来,小厅的饭菜已经码好了。   侍者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那个人独坐在桌旁,他的面容称得上平静,但是手中拿的仿佛不是一双筷子,而是一双烧红的铁钎子。   他见了我,便立时停了手,用下巴指了指菜肴,平平道:“吃饭吧。”   我依言入了席,边吃着边思忖着与这位明公子该说些什么。   之所以这么唤他,是因为当我醒来后第一次见他时,我还有点懵,他摊开我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明澜”两字,写着写着,就有一滴滴水渍坠到我掌心中了。   而我看着这一切,只是更加无措。   故而尽管后来知道了他的身份,我也叫顺了口,一口一个“明公子”,好在他不与我计较。   不管怎么说,这位明公子对我着实够意思,好吃好喝的供着,若不是岁数不对,我都怀疑我是他爹。   正走神间,他开口道:“近来你没那么瘦了……极好……”   我饮着甜酒,漫不经心地对他笑了一下。   他想了想,又寻了个话题道:“方才我听绿雪说那匹马又不乖了?”   说到这个,我顿时有些谈性,慢吞吞地与他说了些马儿的闲话。   约莫是因为我以前是个哑巴的缘故,我总觉得说话怪累的,有时候还说不太利索,好在他全然不在意,我一开口,他便连筷子都撂下了,一味专注地望着我,每当我说到结尾,他就恰时接上话题,问东问西的,好像对马儿特别感兴趣。   说到最后,我道:“……依我看,它这般焦躁也是难免的,它本就是在旷阔天地狂奔的玩意儿,它嫌这里小,跑不尽兴,闹闹脾气也没办法。”   明公子的喉结滚动了一瞬,他又低下眸子发怔。   我这才觉出这话好像意有所指,想要找补两句,只是当我刚要开口,他便轻声道:“……这样啊,等过些日子,等猎场的兔子再长得肥些,我带你,带它……去打猎好不好?”   一盏甜酒,我就有些不胜酒力了,只得一手支着额角,挡去他投来的目光,含糊道:“唔……我不会打猎。”   明公子抓过我的手,坚定道:“你会。”   顾不得手还在他的掌中,我顿时有些开心,道:“那苏大夫赶得上吗?他何时才回来?”   明公子的脸色变了变,终于定在一种还算平静的神情上,淡淡道:“……他已在回程途中了,多半赶得上吧。”   我顿时心头一松,对他点了点头。   其实我虽然没有说,但我心底一直不太喜欢与这位明公子独处,因为他的眼神总是令我看不明白,不论是悲是喜,都是那么的莫名。   而那位苏喻苏大夫就不一样了,他是个温柔和煦的好人,待我极好又妥帖,眼神清澈的如同山涧溪水,我是很愿意与他亲近的,甚至连话都多了。   还记得刚醒来时,我沐浴后站在铜镜前端详了半晌,对苏喻很是不利索道:“我好像不是个好人。”   他微微半挑了眉,却仍是含笑道:“隋公子为何生了这般感慨?”   我望着满身的新旧伤痕,道:“多半不是好人,才惹了这么多仇家砍我。”   他抚着下颌想了想,笑道:“隋公子不论何时,都很有自知之明啊。”   我没好气地叹气道:“说罢,苏大夫,这里有没有你的杰作?”   苏喻仍是含笑,却略带责备地看了我一眼,道:“在下是个大夫,只会救人,不会伤人,说到此事——托隋公子的福,在下的医术实在精进了不少,现在什么都会治了。”   待我回过神来,就见这位明公子没怎么动筷,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我看着他与仿佛和酒有仇一般的灌,心中渐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终于逮了个空,按住了他的酒杯。   他的动作停了停,只是在片刻后,忽然一抬眼看向我。   我想他也许是在等我劝他,但我又无甚可说,只得轻轻摇了摇头。   他颇有些失望地收回了目光,用另一只手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拂开了我的手。   我不是怕他喝醉,我是怕他喝醉了便走不了了。   因为……   终归怕什么来什么,他这一席酒从黄昏喝到日落,终于人事不知了。   他来见我从来孤身一人,没有侍者跟随,我只好打发绿雪去门外找人来,哪知等了又等,绿雪也没人影了。   我望着他伏在案上的身影,渐渐蹙起眉,心道:又来!   只因为这事之前发生过一次,就在我醒来后没多久。   那一次他好像也是因为什么事心里不痛快,跑到我面前饮酒,然后就像现在这般喝的人事不知。   据苏大夫和绿雪说,我是一个犯了大罪的逃犯,被这位明公子窝藏在此,才逃得一条狗命,按这个说法,他明公子算是我的恩人了,我自然也不好赶人,只得将他安置我的床上,我便歇在暖阁旁的小榻上,怕他半夜醒了要水喝无人伺候。   我虽然如此待他,且那时还不知他的身份,但我心底是不大信这个说法的,毕竟我又不是他爹,他何必冒着杀头的风险窝藏我?   但是我很快就知道了理由。   那夜,我梦见一条漆黑大蟒,黑得如同这位明公子的眸子,它紧紧缠住我,我无论如何都挣扎不脱,急得我出了一身汗。   急到了尽头,我竟然惊醒了,眼前不是大蟒,却是这位明公子。   月色下的他与平日端庄严肃的他不大一样,但是究竟哪里不一样,约莫是彼时与他不熟,我说不出来。   他见我醒了,眼神只惊慌了一瞬,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俯首吻了上来,我哪里肯依?与他沉默地较起劲来。   挣动中,他的亵衣被我扯散开来,直褪到臂弯,他丝毫不顾,只一味箍紧了我,喃喃道:“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我很怕……”   趁着我刚清醒不多久体虚无力,他没怎么费力便彻底禁锢了我,然而他只是用鼻尖轻轻蹭着我的脸颊和脖颈,像是安抚般耳语道:“你别怕,我只是抱你一下,你别动啊……”   我喘着粗气,悔恨不迭,心道:难怪这人救我!原来是要与我断袖!   但横竖争他不过,只得被他生生抱了一夜。   第二日,他酒醒后好像十分懊恼,好几天不曾露面,而我,自那天后顿顿都多要了一碗米饭。   现如今嘛……我伸展了一下五指,自觉十分有力气,心道:你现在也未必打得过我!   这样想着,时隔半年,我再次将他半扶半抱着搀扶起来,送到床上。   正欲离开,却见他的手指死死拽着我的下摆。   我犹豫再三,终是没好意思对这个救命恩人下狠手,只是轻轻掰着他的手指试图抽出下摆。   这一动作,竟把他弄醒了。   他茫然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自己的手,眉尖一颤,竟当真松开了手,覆上自己的眉眼,闷闷道:“你去歇息吧,我缓一会儿就走。”   我闻言着实一怔,他这样说,我反而不好意思走了。   我道:“你……要喝水吗?”   明公子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道:“不用,你去吧。”   我想了想,又道:“我去煮些醒酒汤给你喝吧?”   “不必……”他背对着我转过身去,却称得上好声好气地再次道:“去吧。”   我只得依言退下。   其实我想不明白,他要喝酒哪里不能喝?我的床格外软吗?虽然这般腹诽着,我仍是准备去唤绿雪或旁人煮一碗醒酒汤送进去,但寻了又寻,都不见人影,我只得用小厨房照猫画虎弄了碗四不像出来。   当我端着那碗糖水再次进门的时候,却听见床上传来一阵极轻的响动。   我放轻了脚步,无声地走了过去,却见这位明公子依旧维持着我走时的姿势,只是臂弯中牢牢抱着我的被子,时不时的,肩头便耸动了一瞬。   我有些愕然,又看了半晌,小心翼翼道:“明公……明澜,你……你在哭么?”   明澜沉默了半晌,用一种极为冷静的口气道:“没有。”   冷静得仿佛是我方才出现了错觉,只是这两个字多少带了点鼻音。   我有些愕然,几乎手足无措起来,半晌,无言地搭上他的手臂。   明澜终于动了动,他转过身仰面望着我,他的黑眸湿漉漉的,一派全然不设防的姿态   他没有言语,只是沉默地这般望着我。   寂静中,我不由得放轻了呼吸。   他终于开了口,但确实一句不要紧的闲话:“日子过得甚快,转眼就该做冬衣了,明日我叫人来裁量。你喜欢什么料子和图案都只管与他们说,好不好?”   这语气,倒像是哄着了。   我对这口气有些哭笑不得,随口道:“去年的还能穿吧,何必那么麻烦再做呢?”   他静静望着我,眼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最终只是垂下眼睫道:“是么?最近你的身量没那么瘦了,不知合不合身。”   我随口应着,又与他说了几句闲话,打更之声遥遥传来,明澜好像缓过了酒劲儿,眼中清明了不少,起身道:“竟然二更了,我一来,就闹得你不安生,你睡吧。”   我也跟着站起身,随他行到门口,正欲将他送出庭院,他却回身按住我的肩膀,道:“外面风紧,莫要送了。”   我垂首道:“是。”   他失笑道:“为何又这么恭敬起来了?”   我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微笑望着他,道:“苏大夫和绿雪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没有不恭敬的道理。”   他站了站,忽然毫无预兆地探过身,几乎凑到我的面上,他的漆黑双眸盯着我的双眼,道:“你好像很喜欢苏喻?”   我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忍不住退了半步,好容易才回过神,道:“苏大夫那般的人品和性子,不喜欢的人怕是不多。”   近在咫尺的黑眸微微眯了一下,他不置可否道:“是么……”   我道:“明公子为何有此一问呢?”   他渐渐直起身子,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肩,道:“随口一问罢了,明日我带你去射箭,以后不许再说不会打猎了。”   他走后,我琢磨着他今日莫名其妙的话语举动,终究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   第二日午饭后,明澜果然依言来接我了。   我虽然早就知道自己身在皇宫,但这还是第一次在这其中走这么远——以前我只能在他同意的时段去小花园走一走,而他还要在那之前挥退那些服饰明显的内侍和宫女。   久而久之,我便懒得去了,省得下人躲来躲去的。   这一次,路上依旧没有见到一人,我随他到了箭亭,此处由四周帷幔围出空旷的一片地,百步以外便是箭靶。   秋高气爽,是个射箭的好天气。   明澜执起一张漆雕长弓,回眸对我道:“这是你以前常用的,试试吧。”   我双手接了过来,拿在手中掂了掂,摇头道:“太沉了,多半拉不开。”   他有些意外地扬起眉,带了几分笑意道:“怎么还娇气起来了?”   我顿时有些不爱听,便提了口气,一手端正弓身,一手用力挽开弓弦。   不知是不是太过勉强自己,我的手腕忽然失了力,弓身一倒,栽倒在地。   我立在原地还没觉得怎样,手腕却被人一把夺过,他蹙眉抚上我的右腕,我也随他望去,那上面有一道狰狞伤疤。   那纤长的手指划过那处伤疤,他陷入了沉默。   我玩笑道:“你看,我这个人向来有自知之明,说不会就是不会,说拉不开就是拉不开。”   他投来复杂的一眼,轻声道:“不妨事,是我太心急了,我给你换一张吧。”   他寻了半晌,递给我一张轻弓。   我试了一下,拉开几乎不怎么费力,很是满意。   我取来弓箭搭上弓弦,聚精会神地瞄着靶心,只可惜我的表现太过愚钝,他几次忍不住抬起手,到底还是慢慢放了下去,只用言语指点着。   余光中,他死死盯着我的动作,倒像是比我还要紧张。   我暗暗叹了口气,指尖一松,那支箭没有直飞而去钉入靶心,而是向前移了一寸,就一头栽倒地上。   身后传来幽幽的叹息:“唉,怎么唯独骑马是你醒来就会的呢?”   我干笑两声,道:“我也不知怎么,看到马儿就会了……”   明澜又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忽然,我身后被一具温热的身子贴了上来。   我几乎陷在他的怀抱中,而他只是握住我的手,弯弓搭箭。   耳畔传来他的低语:“莫要紧张,跟随我的呼吸,在吐气的最后一瞬放箭,那时……你的手最稳。”   明澜的呼吸拂在我耳边,我身后的温热胸膛亦是轻轻起伏着,几次吐息后,我终于跟上了他的节奏。   他似是察觉到了,道:“好了么?”   耳边发丝被他的气息拂动,轻搔在我的颈间,有些痒痒的,我默默点了点头。   他便不再言语,深深吸了口气,就在吐息的最后一瞬,他果断轻喝道:“放。”   我依言放开手指,见那箭矢果然直射出去。   比方才像样许多。   只是这张弓终归太轻,箭矢飞到半空,便减弱了箭势,向下一坠斜插入土中。   我倒是还好,只是身后那人久久未动,不知在望哪里,在想什么。   好在,他终归没有再和我的箭术较劲,只是就着我的手接走那弓,一边仔细放好,一边好声气地安慰道:“不妨事,你做的已经很好了,慢慢来。”   明明说着这种话,但他的黑眸却黯淡了不少。   我觉得十分别扭,明知挽不开这弓并非我的错,但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情状,我看了仍觉得十分无措别扭。   好在这别扭日子没过几日,苏喻便回来了。   早就听绿雪说了苏喻的归程,我在那日清早连早膳没让他们摆,只拿了个豆沙包子坐在庭院廊檐下等。   苏喻这人,从未让我失望过。   我还没吃到豆沙馅,就见院门一开,一抹清淡青衫出现在我面前,映着满院秋色都雅致了许多。   我攥着包子三步并两步地跳过去,拽住他的袖口,笑道:“怎么连家都不回就来看我?”   在我眼中,苏喻是个极清俊的人物,尤其是他含笑望着我的时候,实在俊极雅极。   苏喻甚是和煦地笑道:“在下已换了衣服,没想到逃不过殿——隋公子法眼。”   我甚是受用,轻咬着豆沙包,含糊道:“没换靴子。”   苏喻垂首望去,顿时露出恍然的笑意,道:“隋公子好眼力。”   他又捻了捻我的领口,叮嘱道:“薄了些,需得加衣了。”   初秋的清晨已有些寒意了,却被他一说我才觉出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等他再嘱咐,便对他道:“屋里说!”   苏喻自然应是,随我向屋内行去。   路上,我又咬了两口包子,这次终于咬到豆沙馅了,甚甜,甚暖。   我掰下一块,递给他道:“尝尝?”   苏喻是个从不扫兴的人,推辞客气这类的客套便全免了,他又是笑,伸手接了过去,便放入唇中了。   那般细细咀嚼的斯文模样,倒好像他吃的不是豆沙包,而是什么珍馐。   待他慢慢吃完,才开口道:“绿雪姑娘手艺越发精进,可喜可贺。”   我望着他点头,将最后一块大的塞入口中,没腾出嘴随他附和两句。   可是我低估了那豆沙包,塞得我的两腮都鼓起来了,半天都没咽下去。   苏喻很觉有趣似的在旁看着,看着看着,就在我抬手示意的时候,他已然适时将一杯茶水递到我手边了。   我好容易用茶水送下了豆沙包,仍觉喉中黏腻,又空咽了许多次才消下那劲儿,便抱怨道:“甜口儿的吃食……一口两口还行,吃多了好腻。”   苏喻仍是微笑听着,目光微微一落,停在我的喉间,不知在看什么,片刻,便抬眼望向我,道:“那……你可还有胃口?还想吃羊肉面么?”   我道:“想吃的,不过我已经吃了一个包子了,怕是吃不下一碗面。”   他已然起身,轻车熟路地向小厨房去了,道:“我可以帮你吃半碗,隋公子虽吃了包子,我却饿得有些久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怔了一下,道:“那半碗够么?”   他似想了想,侧过眸子,与我闲话道:“那给我多留些就是了。”   我甚是受用。   苏喻这个人处处妥帖,对我极好,我是很承他的情的。   我百无聊赖地在窗边小案边晒了一会儿太阳,这次好久不曾见到他,我有许多话想和他说,想着他一个人做饭也是无聊,索性去小厨房找他说说话。   这个庭院不算大,不多时我便走到小厨房门口,见他还是穿着那身半新不旧的青衫,广袖用襻膊挽了,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线条。   我倚着门框看他劳作,他正执刀切着羊肉,忽一抬眼见到了我,便溢出一抹笑意,道:“快好了,隋公子莫急。”   我点了点头,道:“好歹吃了个豆沙包垫了垫,饿倒是不饿,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他竟有些不好意思般垂下头笑了一下,径自去挪了把椅子放在门槛外的廊下,道:“去那里坐,此处还是油烟大了些。”   我依言去坐了,侧着身对他道:“你这次去采药,途中可有遇到什么新鲜事?说来我听听。”   苏喻手上动作未停,稍稍思索片刻便寻了一些见闻与我说。   我很喜欢听苏喻说话,虽然语气总是不疾不徐的,但十分有意思。   待到他讲完,这一小锅羊肉面也出锅了,他盛了出来放到托盘上正要端走,又停下来左右望了望。   我道:“怎么?”   他道:“可惜在下只有一双手,想唤绿雪姑娘来取餐具……”   我笑道:“干嘛特意巴巴使唤她,我这么个大活人在这,我拿就是。”   他犹豫片刻,也笑道:“也好。”   说着,在他的示意下,我取来了餐具,随他回去了。   哪知当我与他刚迈过小厅门框,皆自愣了一下。   因为……原本空无一人的案边,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人端坐在案边,一手搭案上,一手放在膝上,脊背笔直,相貌虽然出挑得要命,可惜面色不大好看。   见我与苏喻一前一后端着东西进门,他的目光在我与他之间来回巡了两轮,但最终只是目光在案子上定了一下,道:“愣着做什么?坐。”   苏喻这才颔首行礼问了好,随后甚是坦然地将那碗面放到桌上,又为我布了盏碟,最后将筷子塞到我手中,便默不作声地坐了回去,安抚地看了看我。   在场三个人,案上却只有一碗面,着实有些尴尬。   而且实话说,我突然没有了胃口。   我握着筷子在这难言的气氛中天人交战了一番,然后颇有几分没话找话的意思,对明澜道:“明澜你用过早饭了么?可要吃些?”   明澜乌沉沉的眸子这才往那碗面中扫了一下,道:“你自用吧,只是此物腥膻燥热,偶尔用些还好,不可多食,知道了吗?”   我一口没吃就挨了一顿说,自然更是倒胃口,偷看了一眼苏喻,见他面色平静,也不像是要为我解围,于是我只得挑起一根面条咬着。   我边吃边想,他来干什么?   来了往这一坐,开口就是教训,我如何克化得动。   我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实在没了胃口,意意思思地停了筷,却见碗中还有大半。   若明澜不在,我定然十分自然地将这剩下的半碗推给苏喻,但是他此刻威严正坐在一旁,我便有些拿不准了。   我正犹豫中,忽见一双手出现在我视线里,将那半碗面端走了。   我一抬头,正对上苏喻从容的神情。   我自倒了一杯茶水,支着额角避开明澜的视线,一边饮茶一边看他吃面。   苏喻的吃相很斯文,很文雅。   明澜似乎对苏喻吃东西这件事没什么兴趣,他木然干坐了片刻,便默不作声地起身离席了。   我本以为他要走,正在暗暗松了口气,哪知他脚步一转,只是换到远处的案后坐了。   只留我与苏喻相对而坐。   小厅内一时静默极了,苏喻明明吃着面条,却不闻一声。   我偷眼望向明澜,见他侧坐在窗边,手上不知从哪拿了卷书,正微低着头在看。   一时间,这屋内传来的唯一声音便是他翻书的细微沙沙声。   我依旧竖着小臂挡住与明澜之间的视线,又望向苏喻求助,见他仍然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浑然不觉这气氛诡异似的。   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忍不住伸手向苏喻探去,勾住他的小指,无声地拉了一下。   苏喻的动作一停,抬眼望向我。   我向明澜的方向甩了个眼神,无声地比着口型道:“他一会儿与你一起走吗?别留我和他单独在一起啊……我怕……”   苏喻微歪着头想了想,似心中有些犹豫,只是勉强地点了点头,但又轻轻拍了拍我的手指。   我顿时放心了,对他释然一笑。   就在这时,忽听很轻的一声“啪”。   这声虽然不大,但是我却被吓了一跳,本能地缩回了手,向声音传来之处望了过去。   却见明澜只是很平常地放下书,望着面前孤零零的一卷书发怔,自始至终他面上都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克制。   我抚着胸口转回目光,这次却不敢再与苏喻动手动脚眉来眼去了。   好容易等苏喻用完了,他又为我按例诊脉,外加叮嘱了一番,说完便起身告辞。   我见明澜依旧端坐着不动,连看都不往这边看一眼,更是没有和苏喻一起走的意思,心底越发纠结。   终于,在我恋恋不舍地目送中,那抹青衫回到秋色中了,屋中却还是独留那个人。   我心道:真是该留的不留,该走的不走。   忽而,我听到了一声叹息。   那是极轻的一声叹息,或者说那也许并不是叹息,只是气息的变化,像是充满了无可奈何,又像是十分倦怠。   还不等我细想,明澜终于抬起头,对我招手,很是温柔道:“你来。”   我慢慢挪到他面前,有些不知所措。   他握着我的手臂,一寸寸地抚上我的臂弯,向下带了带,我再不懂事,也知顺着他的力道,在他身侧半蹲下身子,露出不解的表情仰望着他。   他这个人,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也总是幽深的,深不见底。   他轻声道:“苏喻回来了,赶得上陪你去打猎了,喜欢么?”   我笑了一下,道:“是你唤他回来的?”   他不置可否,只是抬手抚着我的发丝继续发怔,过了许久,才仿佛喃喃自语道:“不算什么,你喜欢的话……倒是也不算什么……”   说着这样的话,他忽然像是忍受着什么真实的刺痛一般,微微蹙了眉,闭上眼睛忍了半晌,含混道:“怎么会这么喜欢他呢……你这个人啊……这么记仇,为何都这样了,还只单单记得我的不好……”   这般毫无来由地抱怨着,他竟然给自己说愣了,愣了好久,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凛了我一眼!   这一眼的眼神是自我醒来后从来不曾见到的,那是一道锐利的视线,看得我唰的一下冷汗布满后背,我露出懵然的神情,无辜地望着他。   他怔怔望着我,眼神却渐渐迷茫起来,终于,他真真切切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复又顺着我的发丝抚到肩颈,像是惩罚般轻轻捏着我的后颈,幽幽道:“怕什么?你有什么可怕我的?我怕你还来不及……你这个冤家……”   他一把将我拉到他的腿上,一手紧紧箍着我的腰身,我无处可躲,只得微颤着被他按在腿上,他却只是用另一只手环住我的颈背,额头抵在我的颈间,闷闷道:“冤家。”   不知被他这般抱了多久,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撑着他的膝头向后微微一仰。   颈间,明澜终于微微睁开双眸,不知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他的脸颊都染上了一抹红晕。   我看得实在纳罕,又见他的睫毛甚长,此时正轻轻颤着,像是濒死的蝴蝶挣扎着那般的轻颤,颤着颤着,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勾住我的衣领,从我身后扒下了一层外衣。   我还不来及反应,就觉那外衣被褪到肩下,我颤声道:“明公子……”   明澜充耳不闻,仍然垂着眼动作着,只一味躲避着我的目光,细看之下竟有几分胆怯羞惭的模样。   见他没有停手的意思,我又是忍不住一挣,险些跳下他的膝头,只是还是他的身手快了些,抢先一步捞住我的腰身,猛然一用力,竟然将我压上案子。   还不等我起身,便觉脖颈上传来一点湿热。   再然后,那一寸寸的轻吻便遍布了我的颈部,他像是不肯放过任何一处似的,又轻轻拉下我的衣襟,细细密密地吻了上胸口小腹。   这实在奇怪极了,他像是毫不怜惜,又像是小心翼翼至极。   我好不容易找回了声音,却颤得更是厉害,“对不起……”   那细吻终于停下了,他像是被什么凝固住了,却依旧只望着胸前肌肤上被他弄出来的红痕,甚至没有抬眼向我投来一瞥。   我又道:“虽、虽然你们不说,但是我也感受得到……你我之前一定有许多往事纠葛……说不定、说不定我是你的一个近侍?”   我本来想说“男宠”的,但是话到嘴边觉得这未免也太露骨,便生生转了个弯。   那双本就轻颤的眼睫此刻狠狠一抖,随后他怔怔抬起眼帘,那双湿漉漉的漆黑眸子中像是藏着千言万语,藏着难言的爱恨痴缠。   ——只化作这一眼。   我轻舔了一下下唇,不安道:“可是我……我记不住了,你一定很伤心,对不起……”   他渐渐直起身子,呆立了半晌,面上渐渐露出自嘲的苦笑,他这般苦笑着,抬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这本算得爱惜的轻抚,却在流连到最后时仍像不解气般轻拧了一把。   他似好气又好笑道:“你怎么会觉得……你曾是近侍呢?”   我见他恢复了些平日模样,心中略略松了口气,便一本正经道:“我照过镜子,看模样像。”   他的最后一丝笑容敛了去,喉结一滚,又拧了一把我的脸,肃了面容道:“你以前最恨被这样说,以后不许再提了,知道了么?”   我点了点头,低头看着他为我掩上衣襟,一挑眉道:“那谁这般说过我?”   “……”明澜的手指不停,为我流畅地系上腰带,口中淡淡道:“苏喻,你以前可讨厌苏喻了。”   我被这话噎得差点背过气去,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他系完这个漂亮的素结,双手向下一撑,正正杵在我的身侧,他微斜着头,专注地望着我。   我被看的有些不自在,微微转过头道:“明公子……”   他终于在长久的打量后,开口道:“不爱听了?你就这么喜欢苏喻?”   我一怔,脱口道:“我当然是很喜欢苏大夫的!”   “喔……”这位尊贵的明公子像是早有预料,眼神只波动了一瞬,便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他轻描淡写道:“我晓得你住在此处定然烦闷无聊,明日我就吩咐他来陪你小住,你还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尽管与我说吧……” 第31章   明公子说到做到,第二日一大早,我便见到了抱着包袱立在庭院中的苏喻。   只是他向来从容的脸上透露出那么一丝丝困惑。   绿雪从来都不大待见苏喻和明澜,听说苏喻住下了,便为这事闹了好一通脾气。   去劝她时,我对她道:“绿雪啊,苏大夫会治病会做饭,有他在,你也轻省不少啊。”   绿雪本就气得美目湿润,听了这话登时竖起秀眉提了口气,但话到嘴边,她竟然露出了个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在率真的她身上真是罕见。   在她又一次鼓起勇气开口时,我摸了摸她的头,将话题扯了开去,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勉强哄好了她。   对于此事,苏喻倒是浑不在意,径自打理了侧殿便住下了,他的涵养还是极好,不管绿雪理不理他,他都是要含笑问候一句“绿雪姑娘”的。   有一日我在院中骑马,遥遥看到长廊檐下,绿雪抱着我换下的衣物不知要去哪里,正巧与苏喻走了个对面。   苏喻停下脚步,轻轻颔首问了好,又与她不知说了句什么,便作势要接过来,哪知绿雪毫不领情,当即冷笑了一声便径自走远了。   见到这一幕,我笑得前仰后合,驱使着马儿一路小跑过去,对他道:“苏大夫,你很像被婆婆嫌弃的新媳妇儿啊。”   苏喻立在原地,闻言一怔,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也渐渐露出解嘲的笑意。   我又道:“怪不怪我?害得你也被圈进来了。”   苏喻依旧笑着,却难得带了几分脾气,道:“明知故问。”   不知不觉已到了深秋,天气一冷,我的背伤犯得便勤了些,不知苏喻是怎么和明澜说的,竟着人在后院引了个温泉出来,供我纾缓旧伤。   对这玩意儿,我本只拿它当浴池用,可是到了近来京都府的天气又如同往年一般连着阴了几日,我吃了许多苦头,无奈之下只得依着苏喻的医嘱去泡温泉。   雾气氤氲环绕中,我倚在池壁上,咬牙忍耐着那如同附骨之疽的痛。   月上中天,余光中帷幔忽然一动,我转头望去,只见苏喻一手端着托盘进了来。   我总觉得我与苏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默契,大多能用眼神交流的,就很少说话。   他向我投来安慰的一瞥,整理了托盘上的几瓶药酒,去换了身白色浴袍,也步进温泉池中。   不等他开口,我便乖乖走到池浅处,伏在池壁上等他。   苏喻这个人看起来文弱,但其实手劲不小,他拨开一瓶药酒,从我的颈后浇了下去,一手不轻不重地在按着涂抹开来,我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他推拿到哪里,哪里的伤痛便轻了些,几次下来,我便连身体本能的抵抗也没了,顺从地低下头抵在臂弯中,轻轻道:“再重一些……”   “……嗯。”苏喻应了一声,果然不再留力,我长舒一口气,身子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下地向前轻耸着。   这是一种很痛的舒畅。   比起绵延阴冷得仿佛沁在骨缝中的疼,苏喻给予我的痛实在好受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苏喻停了手,我迷迷蒙蒙间回过头,却见他也在望着我。   我与他的黑发飘散在水面上,纠纠缠缠,分不清哪一缕是我的,哪一缕是他的。   他却分得清。   苏喻的手指潜入水中,准确地捞起一缕黑发在他掌中。   他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轻吻了一下那缕湿漉漉的黑发。   隔着蒙蒙烟雾,我向池壁又靠了靠,恰逢苏喻抬眸望向我,便是在这般蒸腾的热气中,做着这般暧昧的动作,他的眼神依旧清净无比。   我抵着他的肩膀,有些疲乏地摇了摇头。   他轻轻眨了一下双眸,探手取下自己发带,浸在池中涤了一道。   青色的发带在池水中蜿蜒,倒像是个活物。   随后,那道青色缓缓爬上了我的脸颊。   它足够迟缓,也无攻击性,大约我轻轻一摆手便足以制止它。   只是苏喻轻声道:“我帮你。”   我一迟疑,眼前便被那抹湿漉漉的青色覆住了。   不能视物,嗅觉就灵敏了些,便是在布满硫磺和水汽味道的池中,那人身上的浅浅苦味依旧传了过来。   我的鼻尖猛然一酸,不知面颊上的水渍是发带淌下的还是旁的。   我深吸一口气,情不自禁地环住这人的脖颈,蹭在他的脖颈中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人是真实存在在我面前的,他有着略显单薄的身躯,温热的肌肤,和缱绻缠绵的吻。   我长长出了口气,终于舒展开来四肢。   他一手架住我的腿弯,将我抵在池壁边,轻吻上我的双唇,初时还足够克制,但是不多时,那吻便变得急促和狂乱,我被他的微苦气息环绕着,虽跟不上他的节奏,也只得配合地张开双唇任由他索取。   这令人酥麻的吻顺着我的下颌滑到喉结,脖颈和胸膛。   不知是不是禁欲太久,光是如此我便有些失控起来,下身早已硬挺起来,直顶着他的腰,心中期望着更多,想被这不惹厌的微苦气息彻底侵占。   然而他忽然停了动作,双唇凑到我耳边轻吻了一下,只用手指抚着我的胸膛和小腹,低低道:“方才便想问了,这里的红痕……你们……”   我忍不住蹙了眉,轻哼了一声,不耐道:“没有……”   见他仍然迟疑着,我忍耐不住,环着他的脖颈将身子紧贴在他身上,无声地催促起来。   他呢喃道:“你可真是……”   说罢,他复又托住我的后脑,俯身吸吮住我的双唇。   身体沾了水,我原本有些嫌冷,但此刻的我,却觉得有些燥热了。   池中水哗哗作响,波浪一阵阵激在我的胸口上,越发有激烈之势,我忍耐不住,仰头抵在池壁上轻喘口气,道:“轻些……”   那人动作微顿,多半是听到了,但他反而掐住我的腰侧,越发用力地冲撞起来。   在如此汹涌的浪潮中,我无处着力,不得不更加用力地抱紧他的颈背,又喘息着道:“轻些啊……”   而我得到的回应则是被他的双唇堵住了嘴,他更加狠命地撞击起来,一时水花四溅,光是水浪声都让我莫名羞耻起来。   忽然,他猛然抽出性器,将我调转身子按在池壁上,随后再次顶撞进来,我甚是讨厌这个姿势,本能地扬起手臂想要回身推他,哪知却被他插入五指,强硬地按回在池边。   我忍了又忍,在一次从未有过的深撞后,我再也忍受不住扬起头,口中骂道:“疼!轻些!”   他惩罚似的咬了一下我的喉结,又用只有我能听到的耳语道:“难道那个人会听你的么?”   我顿时失了神,呜咽了一声,又被他拖入这情欲孽海。   终于,我发出一声奇怪的呻吟——像是痛苦又像是夹杂着欢愉。随着那声呻吟,我泄了出来。   腰间,他的手劲猛地一紧,随后渐渐松了。   有什么从我身体中渐渐抽了出去,紧接着温热的泉水淌了进去,滋味十分诡异,十分羞耻。   我仰着头大口大口喘着气,蒙住双眼的青色发带适时滑落而下,我怔怔望到那深蓝色的夜空,和一轮明月。   余光中,一抹墨黑色的衣角在帷幔后一闪而过,随后便响起一阵逐渐远去的凌乱脚步声。   一连三天,那人都没露面。   到了第四日傍晚,我正与苏喻对坐闲聊,绿雪进来传了话,道是有人来寻我了。   此人自称元贞,相貌端是有几分清秀机灵,他穿了一身别别扭扭的便服,但是靴子一看还是宫中之物,此人面色中透露着隐隐的不安。   他见了我,仿佛看到了救星,二话不说纳头便拜,待我将他扶起来,他便道:“陛——我家公子不太好,请公子去看看他吧!”   我与苏喻都是一惊,见元贞心急之下还要顾及措辞,一时说得吞吞吐吐磕磕绊绊,我无奈道:“莫要别别扭扭的说什么公子了,你直说吧,陛下怎么了?”   元贞了然地望了一眼苏喻,多半以为是他将此事对我和盘托出了,当下也不再纠缠此事,为了避开苏喻,他将我拖到屋外,如此这般央求了许多。   末了,他又恳切道:“陛下不允我们这般的人来烦您……奴才本也不敢私自劳动公子,但是——唉,公子也许不记得程总管了,但他却是惦念您的,这次奴才去宫外向他寻问对策,也是他指点奴才来寻公子,他还托奴才给公子请安问好,说他如今告老出宫在宫外赁下一座小宅颐养天年了,一切都好,也盼公子好。”   我笑道:“我虽不记得他,但是他也是有心了,下次见到他,你替我问候吧。”   说罢,我让绿雪取来斗篷,对元贞道:“带我去吧,我去劝劝他。”   又与苏喻打了招呼,便随元贞去了。   一路上有元贞开路,侍卫宫人纷纷避闪行礼,甚是气派。   直行到养心殿,元贞停了脚步,为我撩开帘子。   我既已到此,也没什么可踌躇推辞的,当下一低头迈进了屋内。   一路上夜深露重,但一进门,屋内的暖风便扑面而来,我自卸了斗篷,向殿内行去。   这是一个很空旷的宫殿,我疑心说话都会有回音,便是此刻烧着铜炉银碳,也让人觉得冷冷清清的,不愧是开国百年来历任君王所居之处——没有十个八个的孤家寡人,沁不出这种氛围。   不远处,赤黑长案上堆了七八摞的奏折,码得又高又密,倘若那人在那后面俯首批阅,我这一眼都是望不到的。   我绕到案边向后望去,只看到空荡荡的椅子,上面空无一人。   我心道:元贞不是说他埋案批阅两三天了吗?不在此处啊。   一转眼,却见殿外的露台上,有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我步了过去,见那个人立在台上,一手搭在汉白石玉栏上,他一动不动地木然眺望着远处,肃穆又缄默。   偏巧他又穿了墨黑,这让他的身影几乎融入夜色中了,难怪方才没有看到他。   我怕冷,不愿出去,便停在扇门边,对他的背影劝道:“更深露重,冻坏了就不好了。”   这个仿佛雕塑一般的身影脊背一僵,下一瞬,他猛地一转身,看着我。   月光被揉碎了洒在他的眼中,带了些波光粼粼的模样。   我微微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道:“你的内侍告诉我……你这几天只顾忙着公事,没有好好休息用饭,这样下去不行啊……”   他怔了一怔,忽然露出又是恼又是紧张的模样,左顾右盼了一下,又垂首望了一眼自己的衣着。   我暗暗叹了口气,道:“陛下……莫要担心吓到我,也莫要怪罪元贞,我之前就猜到一些了。”   “喔……”他终于从喉间发出了短促的一声,过了半晌,他渐渐松懈下来,神情有些恍惚道:“喔……”   “……那你,用了晚饭吗?”他轻轻问道,但是还不等我回答,他又像是想起什么,又别过脸望着栏外不知名的远方,自言自语道:“原来都这时辰了,你……你们应该用过了吧……”   我搔了骚鼻梁,又往门后退了一步,道:“还未,我正有些饿了,陛下可否赐……”我停了一下,有些犹豫道:“赐膳?在这里是这么说吧?”   他的唇角微微牵扯了一下,露出个苦笑的模样,道:“你不必学那些说辞……”   说着,他唤来元贞令他去传膳了。   元贞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领命而去,然而刚退到半路,他又被明澜唤住。   “……少上甜的,多上一咸口儿的。”说着,他又说了几个菜名,他这样吩咐着,面上却有些与果断语气不符的迟疑。   元贞再次领命而去,他才移过眸子在我面上望了一眼,游移道:“我也不知你现在口味变没变……”   我连连点头道:“很合我口味的。”   他点了点头,复又转过身,他负手立在露台边,道:“你来。”   我实在不愿走到那冷风中,但是又不得不从,只得慢吞吞地踱步过去,与他并肩站了。   这个露台实在很冷,很长,侧目望去一眼望不到尽头,我知道天气好的时候,从此处可以俯瞰整座皇宫。   但此刻,这样的夜,这样的雾,我满眼只能看到一片灰扑扑的旷阔甬道,远处隐约可分辨些许高墙楼宇,无论怎么看,都透着死寂冷清。   我并不知道他要我看什么,他却似看痴了,只是他一边出神,一边不忘缓缓扯下披风,又缓缓丢到我怀中。   恰时我打了个寒噤,便懒得推辞,展开披风将自己裹了起来。   明澜……哦,当今是谢家的天下,该说是谢明澜——谢明澜望着那无尽的灰扑扑,开口道:“鲜卑已被并入齐国版图,如今虽还有些闹事的鲜卑残部和净土宗妖僧,但总归也无大碍,至于愿意迁入齐国生活的鲜卑人,我都下令给予他们荒田与草场,其中与齐国人通婚者,另有几亩产业相赠,让他们好好生活。”   我微微挑起眉,他有气无力地呼噜了一把我的鬓边长发,道:“我知道你听不懂,但是……我很想说给你听。”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口中这两个“你”字,好像指的不是一个人。   他又淡淡道:“裴山行功过相抵,我本想将他削职为民,放他好生过日子去,但是他说名将最好的归宿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求我成全他,我便命他去三叔帐下做先锋了,现在他们正在厉兵秣马准备迎战北国——至于君兰,我也放他随裴山行一道去了。”   他苦笑了一下,转过眸子对我道:“是不是听得一头雾水?”   我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只得沉默地歪了歪头。   他的笑容中苦涩之意更甚,他又望向那一望无际的冷寂,道:“你看,天下是不是很大……”   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含糊道:“嗯……”   他喃喃道:“这世上有许多土地,我大约此生都不会踏足,但我却是它们的主人……我目之所及都是我的领土,但是……我目之所及的也只有这般的楼宇砖瓦。”   我道:“我开始听不懂了。”   他怔了一下,不由失笑道:“我也不懂,许是牢骚吧,也只有说给你这个哑巴听了。”   我点头道:“那我定像哑巴一般守口如瓶。”   他转过身,倚着护栏,正正望向我道:“是么?那我还有秘密想与你说,你也替我保密好不好?”   我道:“好。”   谢明澜一手支在身侧,一手试探般向我面上探来,我终究是没有躲,他轻轻揽住我的脖颈,将不情不愿的我慢慢按在怀中,不肯让我看到他的表情。   微弱的冷风中,我听得他胸膛中猛烈的心跳,他的声音从胸膛中闷闷传来:“我好喜欢你啊,从很久很久前……就很喜欢你了……比他、他们都早……可是为何会……”他的声音一哽,半晌才继续道:“也许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可是我早已被命运困住了,所以你也不能逃——请你不要逃,不要怕我,至于旁的……”   他终于断在此处了,就当我以为不会再听到下文时,听到他含混着断断续续道:“旁的,你不愿意……就算了……你要是喜欢苏喻,就喜欢……”   好端端的,被他如此没头没脑的表白了一通,接下来这顿饭自然吃得我十分别扭。   好在他也自知失态,待到了用膳时分,他又变回那位缄默的君王了。   年轻俊美,容止威仪,在我眼前的是一位无可挑剔的君王。   可惜大多时候,他总是很不快乐的模样。   既然不必再瞒我,元贞便领了一众宫人鱼贯而入,摆了饭菜后,便垂手立在他的身后侍候。   我正等他们布菜倒酒,哪知谢明澜一抬手,又将他们遣了出去。   我握着空盏愣了一瞬,有些讪讪地伸手自取酒壶,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我不解地望向他,却见他只是让开了我的手,抬手为我斟满了酒盏。   见我看他,他又敛了眉眼,执起筷子,平静道:“吃吧。”   我与他对坐着随意用了些饭菜,看得出来,我与他都没有什么胃口,偶尔他的眼神移过来,不知在看什么,可是我一但回望过去,他便提前一瞬又转开目光,如此来来去去,搞得我越发别扭。   我只得握着酒盏送到唇边,借着这个姿势掩去神情,一点点抿着酒水,与他耗着。   躲在酒盏后,我顿时觉得松快了不少,心中想说的话左右过了一轮,便一仰头饮尽了杯中酒,随后道:“陛下……”   谢明澜顿时停了动作,抬眼扫了我一眼,道:“……你不要学这些说辞。”   我道:“那……明澜,我以前……是个怎样的人?”   谢明澜有些意外,他思索片刻,也执起酒盏,淡淡道:“苏喻怎会不告诉你。”   我叹息了一声,道:“正是不想问苏喻,才问你呀。”   他道:“为何不想问苏喻?”   我不假思索道:“你与苏大夫之间,怎么看苏大夫都是更会骗人的那一个吧。”   谢明澜听后,露出一个很奇怪的神情,像是想笑,却又是皱眉,最后不知道想到什么,竟然还莫名脸红了起来,神色变幻煞是精彩。   最终,他板着脸道:“莫要再问了,对你没有好处。”   他如此说,我便也不好再追问,便讪讪转了话题,道:“那……你还带我去打猎吗?”   他这次连眼帘都不抬了,道:“你不记得了,但是我应了你的事,从未背诺,近来与北国的战事一触即发,致使事物繁杂,待我忙过这一阵子,便陪你去。”   我点着头,心道:元贞真是乱下药,他忙了三天是因为战事,怎么就推到我头上了!   倒是他说完,又随口问道:“怎么,等不及了?”   我对他傻笑了一下,老实道:“盼好久了。”   他轻叹着,道:“……若是实在憋闷得慌,可以让苏喻陪你出宫转转。”   我的胸膛突然被什么狠狠一撞,我愕然道:“可、可以吗……”   他望了我一眼,口气淡然像是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道:“嗯,你的相貌惹眼,光天化日下乱跑自是不行,但是可以乘马车去京郊转转,带上几个可靠之人随行就好。”   我顿时雀跃起来,连带着声音都高了几个度,一叠声说了几个“好”。   得了这个好消息,我自然想快点回去和苏喻筹备一番,但见他没有撤席的意思,便硬是耐着性子坐着陪他。   他慢慢饮着酒盏,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终于也微微笑了,道:“此事让你这么开心?”   我笑道:“是。”   他也跟着笑了,埋怨似的,道了一句:“野惯了。”   他比我年纪小那么多,却用这般老成口气说我,我一时更觉好笑。   待到终于陪他用完了饭,我告了退,他本已一挥手示意我可以回去了,却又在我走到门口时唤住了我。   叫住了我,他自己却又踌躇了一阵儿,半晌,他从案中的暗格中取出一个正正方方的东西,示意我去取。   我仍为他方才的承诺开心着,自是欢欢喜喜地走回去,伸着双手去接,口中道:“这是什么?”   哪知东西方一接到手中,我便觉心中一阵刺痛。   他坐在案后宽大的椅中,神色不动,却抬眼细细打量着我。   我只觉额角泌出冷汗,仍是笑着对他道:“这是什么?”   他道:“这是对你来说很珍贵的东西,打开看看。”   我的指尖不受控地发起抖来,连忙扣住了锦盒,就势打开。   锦盒内并非是什么可怖的东西,其中只是躺着一件首饰。   红线金铃,我拿在手中轻轻一晃,那一串金铃便飒飒作响,十分好听。   我将那金铃挑在手中端详,对他道:“女人的首饰,有年头了。”   “……”谢明澜雾沉沉的眸光自下往上来,我等着他的回答,哪知他却就此沉默了。   我只得又颠来倒去地看了看,这才犹犹豫豫道:“以前我也是个断袖吧……难、难不成还有这种癖好?”   说着,我便挽起袖口,将那串铃铛往手腕上一串,晃着手腕对他笑道:“这样?”   飒飒的铃响中,谢明澜的神色更是恍惚,忽然,他像是惊醒一般,猛地一把夺过我的手腕,一手却慢慢将那串红线金铃褪了下来。   他甚至没有敢再望我一眼,只是小心地将它放回锦盒中,轻声道:“不要胡闹,这是……”   他的声线不易察觉地一颤,“这是你此生最重要的女人……的遗物。”   他又将那锦盒放回到我手中,嘱咐道:“收好。”   我“啊”了一声,依言把锦盒揣入袖中,问道:“女人?我以前不是个断袖么?”   谢明澜抚着眉梢久久出神,许久,他叹息着软了口气,道:“改日再与你说好不好?朕累了……你先回去吧。”   闻言,我只得行礼告了退,空旷的养心殿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浓烈的龙涎香无处不在地环绕着我。   好不容易走到门前,我鬼使神差地停了脚步,回身望向他。   他的身影掩在长案之后,连姿势都未曾变过,我看在眼里,隐隐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这般的孤寂……像是对历代君王的诅咒,至死方休。   我带着难以言喻的幸灾乐祸回过身,挑开门帘走入冷风。   冷风也不是让我时时刻刻都讨厌的,至少此刻,它带走了我身上残存的龙涎香。   回到清思殿,我打发了元贞,回到寝宫掩上门,取出了袖中锦盒放在桌上。   苏喻从内堂转了出来,见到此物,有些不解地蹙了蹙眉,他修长的手指点在锦盒上面,用眼神无声地询问我。   我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味望着那锦盒发怔,只觉全身都在发麻滚烫,方才我亵玩这串铃铛的景象,一遍遍在我脑海中自虐般回放着,每一次我都像是挨了一耳光。   苏喻又是望了望,意有所指道:“隋公子神色不太对……”   他这话是在提醒我,我明明知晓,但是仍是控制不住极为难看的脸色。   万千句话堵在我喉头,更甚者,我想起了那件事,我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手死死按在锦盒上,咬着牙道:“若是方才……我仍是混沌不知事就好了。”   苏喻清眸一凛,制止了我接下去的话。   我望着他,后悔自己被激到失言,倘若谢明澜当真怀疑我,定有耳目随行而来,此言一出岂不是功亏一篑,想到此,我索性咬住指节,一手拍了拍苏喻的肩膀,示意他安心。   苏喻这个人行事向来有章法,他多半是生怕我挨了他那一针后演得不像,被谢明澜看出端倪,便当真施针让我失忆了。   在我醒来后的半年中,不知苏喻用了什么药方,反正我喝了他的药便不断有残存的混乱记忆涌上脑海,我的本性终归也是狡诈的,残存记忆中的苏喻时而痴情于我,时而算计于我,我一时也不敢信他,故而面上只做不知,静观其变,待到我的最后一片记忆也拼上了那一日,我与苏喻眼神交汇的一瞬间,便知晓了彼此。   我自是感谢他的,计是好计,人也是好人,如果有什么不满,就是希望他下次莫要再这般自信,事先和我商量一下也是好的——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谢明澜所说的“带上几个可靠之人随行”,多半不是“几个人”而已,对此我本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我见到那个打头的护卫统领,还是忍不住眉梢一跳。   徐熙这人吧,虽然领的也是武职,但气质却和裴山行大不一样。   老裴出身微末,军功全是他一刀一枪杀出来的,许多次从尸山血海中捡的命,他是由血与火淬炼出的武将,不嬉皮笑脸的时候,确实有几分令人胆寒的可怖。   而徐熙……倘若说他年轻时还有几分读书人的模样,那么自打他承了他家老爷子的爵位领了武职,就愈发显现出一种介于武人和屠夫之间的气质,而具体是武官还是屠夫,这取决于行头。   比如说他现下褪了盔甲换了便服,一打眼就像是个孔武有力的屠夫。   我撩起兜帽,对他笑了笑,道:“有劳这位将军了。”   他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配上不动声色的探究眼神,十分欠揍。   我本以为我如今落魄的光景,会让这个多年的老对头十分趁愿,   但是他简单寒暄了两句后,竟然就一言不发地当先使马开道去了。   车厢中只有我与苏喻二人,我紧紧贴着他的身子,无声道:“哼,我还等着他的冷嘲热讽。   苏喻微微摇了摇头,附耳对我道:“你虽然讨厌他,但是此人行事向来有分寸,是不敢的。”   我撇了撇唇,俯下身子枕在他的腿上假寐。   若是依我的意思,今日也是个逃出京都府的好机会,但是苏喻却对我道:“陛下此举多半有试探之意,要知明面上只有徐熙的一支人马,但暗地里不知如何布防,如今陛下已然对我失去了信任,此前我离京采药时,一路举动皆在暗哨监视之下,故而此番我们更不能做出令陛下疑心的举动,若是此次失手,此生怕是再无机会,还请殿下忍耐。”   我心知他所说不假,只得耐下性子继续装疯卖傻。   只是……   我之前拜托苏喻去寻太子哥哥的音信,他因着被眼线监视,也未能接触清涵留在齐国的暗桩,令我十分失望。   马车一路行到京郊一处庄园,此处是程恩告老出宫后赁下的宅子,依山傍水,景色宜人。   谢明澜虽说同意了我出行游玩,但是到底是不愿我去人多的地方,也不愿我去栖云山,生怕我看到什么与玉和有关的景象被刺激得恢复了记忆。   故而他与苏喻选来选去,本是择定了春耕时用的行宫,但是苏喻对他道:“若是说到触景而发,草民记得……先太子殿下历年春耕也是向来将殿下带在身边的。”   至于谢明澜听后什么反应,苏喻没有告诉我,但是显然他被说服了。   我寻了个机会对谢明澜道:“何必那么烦恼呢?京郊有没有荒田?放我去跑马就好啊。”   谢明澜闻言,面色登时变得很是狼狈,愣是半晌没有说出话来,看得出来,他试图恢复成平日和颜悦色的模样,但终是失败了,他冷笑了一声,一手拉着我的前襟迫使我移向他,很是平静道:“死了这条心吧,就算是秋猎骑马,你也只能坐在我的马背上。”   故而选来选去,也只剩程恩这处不错,是个新宅,谢明澜多半是念了几分旧情,看在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份上,开恩让他再见我一面,再小坐片刻,哪怕我本该已不再认识他。   而程恩又是个有分寸的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谢明澜也不会太过担心。   我还未下马车,徐熙已然派人将程恩宅邸层层围住,又亲自带了一队人前去搜罗了一圈,这才步出大门,对我皮笑肉不笑道:“隋公子请吧。”   我一转眼,见程恩带领所有家人迎在门口等我,他见了我,险些落泪,只是不停在口中念着“隋公子安好”。   我笑道:“这位先生你好啊,他们说你是看着我长大的,可惜我忘啦。”   程恩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十分感伤,当下便要将我与苏喻迎进屋中。   我正要随他进去,想起一事,停住脚步转头望向徐熙,道:“这位将军一起进屋坐坐吗?”   徐熙的眼睛都不转,只冲我一拱手,道:“不敢,末将在此等候就好。”   我暗骂了一句他的拿腔拿调,便随程恩进门了。   看出来,程恩的日子过得不错,远离了波谲云诡的宫廷,他看起来都年轻了几岁。   席间有苏喻陪坐,我与程恩互相问候了些不疼不痒的,便各自沉默了。   以我和程恩多年的交情,见他目光有些闪烁,便隐隐察觉到他今日似有心事,甚至有一次他欲说些什么,但眼神转到大门边守备的徐熙身上,便又咽了回去。   我搔了骚眉心,忽然有一个极不可能的可能如列缺般闪过我的脑海,顿时身子麻了半边。   这顿茶吃得十分没意思,看得出席间人各怀心思,他俩具体如何作想还不好说,反正我……就连这茶入口都分不清是龙井还是毛尖了。   我暗暗忖着:此前苏喻与程恩一个是外臣一个是内侍,并不相熟,故而此时此地,便是机敏如苏喻,一时半会也难以察觉他的不寻常之处。   故而我借着动作对苏喻使了几个眼色,指望他找个机会把门口戳着的徐熙弄走,也不晓得他明白与否。   眼看这顿茶吃到了尾声,程恩早已恢复了寻常恭谨的模样,而徐熙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也开始频频回望向我们,隐隐透出催促之意。   但我心中那个猜想自从冒出来,便仿佛是一把火,烧得我坐立不安起来。   我咬了咬牙,顾不得这举动有可能致使前功尽弃,一手举起茶盏送到唇边,一手在遮掩处蘸了桌上的一滴茶水,正要以手代笔,哪知手上一沉,却见苏喻恰时覆在我手背上。   我一抬眼,却见程恩的眼神也落在我与他的手上。   不等我们作甚反应,意外又起。   忽听院外有个娇滴滴的女声高声道:“呀,你们的主人家在吗?我家小姐祭祖返家,我们途中与下人走散了,我们想寻个落脚地方,再帮忙传个信儿让家人来接。”   徐熙望了望院外,又回头望了我一眼,遂招来手下低低吩咐了两句,不多时,便听院外传来驱赶之声。   我们三个不约而同的停了话语,默默饮茶听着院外声动。   只听那丫头气道:“你们无礼!可知我家小姐是谁?我们是京都府韩家,老爷是国子祭酒韩大人!这是老爷的亲妹妹,我家小姐若是磕了碰了,你们可担当得起?!”   听了这个名号,不要说徐熙,就连我都险些一口茶水喷出来。   徐熙自然更是大惊失色,毕竟当年韩小姐往我九王府里左送一次糕点右送一次女红之事,早就被传为前朝笑谈,谁人不知?   若是此刻放她入得程府中来,的确谁都担当不起。   就在此刻,不知程恩也是惊讶还是怎样,为我添茶时一个不稳,竟将我的衣襟湿了大片。   他顿时慌了手脚,急忙作揖告罪,歉意连连地将我扶起身,对苏喻道:“我带公子去后面更衣。”   说罢,他又回头望向徐熙。   那厢有不依不饶的韩家主仆,徐熙正要拔脚亲去打发,对这厢的意外无暇多顾,他闻言,虽然皱了皱眉,但只得颔首。   我随程恩离了席,步过走廊,最终,他停在一间小屋门口,对我微微躬身行礼,道:“公子请。”   说着,他抬起眼帘,带着些许复杂深意,望了我一眼。   方才席间,他在短暂的迟疑后又恢复成平日那般周到,再加上徐熙已亲率部下搜过程宅,故而我本也犹豫起来,以为是自己心有所思,难免多虑,但直到此刻接住了这一眼,我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   推门的手指都在颤抖着,我迈步进入屋内。   这屋子很小,小到可以一眼收入眼底,奇异的是,屋内竟没有窗,也未燃起灯烛,举目一片黑暗。   我瞪大眼睛,却见屋内空无一人,登时说不上的失落。   然而就在我想自嘲自己如同惊弓之鸟时,却嗅到一阵极为熟悉的清冷微苦气息从我身后传来。   那气息极浅,极不易察觉,却当真不是我的错觉!   我心头巨震之下,正欲转头,哪知下一瞬,一双手已然捂住我的唇,轻轻向后一带。   这是桎梏,但也算得一个怀抱。   这个怀抱满是不惹厌的苦味,光是嗅到他的气息,我便全身战栗起来。   我满心竟只有一个念头:是我心甘情愿的,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有人自后凑到我的耳边,低声道:“失忆了?嗯?”   我张口欲答,却才发现已经哽咽,只得颤抖着指尖抚上他的左手腕间,如此的黑暗中,我却近乎本能地准确抚上了我留在他手腕的齿痕。   待我回过神来,一行泪珠已然坠到他的手指上,他也似感受到了,慢慢放开我的唇,用手指轻轻拈了一下水渍,像是松了口气般变幻了一下气息,道:“看来是你的脱身手段,好极。”   离了桎梏,我在他怀中一寸寸转过身子。   我不敢动作得太快,怕这是梦,会被惊醒。   故而我死死拽着他的衣襟,微颤着抬起头,望向那人的面容。   只看了一眼,只是见了一眼那如寒星般的双眸,我便狠狠将头埋进他的前襟,无声地大哭大笑起来。   “我……”我扭曲着声音只说了一个字,便觉浑身脱了力,仿佛全身力道都只给了双手,身子却控制不住地滑了下去。   “我无时不刻都在想你……太子哥哥……”   满目的黑暗中,只有眼前这个人被门外微光勾勒出隐隐的轮廓。   这的确是属于谢时洵的轮廓,尽管谢明澜与他有八分相似,我却绝不会认错。   我极用力地仰头望着他的面容,静默中,我试探地蹭过他的腰际,见他默许,便极缓慢地虚虚环住他的腰身,我不敢太过造次,生怕一用力,他便如泡影一般消失了。   谢时洵的体温透过布料传了过来,我还来不及为这欣喜,便见他微微垂首俯视着我,他的目光顿了些时候,他终于轻轻叹了口气,竟然抬手抚上我的脸颊。   我几乎不敢相信,那微凉指尖不轻不重地滑在我的脸颊上,我连呼吸都不自觉放缓了,然而再也忍不住,我一手抓住他的指尖,垂头用眉心蹭在他掌心中,眼泪簌簌淌得更凶。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是这般没有长进,只要一见到谢时洵,便有许多我自己都不曾觉察的委屈涌上心口,如狂流决堤,无一次不失态,无一次不丢人。   谢时洵像是微微摇了摇头,抬起指尖为我拭掉泪珠,用不辨喜怒的口气道:“自小便是如此,现下哭得凶,偏做事时却又倔强狠绝,不留后路。”   他好像在训斥我,但是我直到此刻才敢确认,原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傻笑着,垂下头低低抽泣起来,双臂却将他的腰身环得更紧,恨不得要嵌入他身体中。   他任由我抱了一会儿,方微微俯下身,一手握住我的手肘,向上用了些力气,道:“时间不多,你要哭过去么?”   我这才被此言惊醒,顺着他的力道踉跄着站起身,一边抹泪一边哽咽道:“你、你怎么回来啦!这里多危险啊……”   谢时洵面色如常,却没有回答的意思,只是袖手看着我。   我又试探着道:“那、那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说这话时,我甚至没有敢望向他,倘若不是,我也可以接受,我只是没有勇气,我不敢亲眼见到他从口中吐出这两个字。   一片死寂中,我仍是不死心,低头揪着他的腰带,喃喃道:“带我走吧……太子哥哥,我此前铸下的大错,在此次鲜卑之战中……已用我的血洗刷了,你别再生我的气啦……我已经付出了所有……再没有什么可以……可以……”   话未说完,但说到此处,我又委屈起来,狠狠抹了把泪。   见仍然没有回应,我微微抬起头偷看他的神情,本想再说两句,一开口,却不知怎的冒出一声颤抖的呜咽。   又是委屈又是倍感丢人,我正不知所措之际,那浅淡的微苦气息将我彻底包围了。   我与他之间本就再无甚距离,他却再向我逼近半步,一手环住我的腰,一手掐着我的下颌。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逼我望着他。   近在咫尺的黑眸中眸光流动,他一寸寸地微垂下头,当我以为这是个吻的时候,心如擂鼓,几乎跳出胸膛,我险些疑心他会听到。   微凉湿润的双唇终于落了下来,只是落在眼尾,但那又怎样呢,这大约也算一个吻了。   我有些惊愕地瞪大双眼望着他,感受着他吻去我的泪珠,直到他渐渐拉开了些许距离,他微微抿了唇,甚至极浅地舔了下唇,似在品味那泪水中的苦涩味道。   光是见到此番情景,便有“轰”的一声在我脑海中炸开,我只觉像是被丢入沸水中,只这一瞬间,浑身便滚烫不已。   他凝视着我的双眸,在某个瞬间,他的眉宇间似乎流露了些许似痛似惜的情愫,但很快便被他敛去了,他轻缓却不容拒绝地将我按在他的怀中,声音从上方轻轻传来:“老九……做得很好,我带你走。” 第32章   换完衣服出来,与来寻我的苏喻回到客堂时,我不小心被绊了一跤,得亏苏喻眼疾手快一把捞住我的腰身,没让我摔得太丢人,只是磕了下膝盖,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是约莫是有些疼,我竟然掉了泪。   这一哭竟大有决堤之势,我索性坐在地上掩面哭了个痛快。   苏喻和程恩皆是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又是劝慰又是自责,苏喻还寻来了伤药,当着众人的面撩开我的裤管,揉散了淤血后上了药。   我见差不多了,一袖口抹掉了泪,抬首望向眼前的徐熙。   徐熙不知何时打发走了韩姑娘,方才就不言不语地立在堂中,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此刻我与他四目相顾,却见他渐渐露出些许怀疑之色,忽地眸色一闪,也不多言,一挥手,便有几名手下跟上,随他径自闯入内堂。   我一边低头拭了泪,一边状似无意地与面前二人交换了眼色。   果然,徐熙无功而返,不过他向来是个识相的,也未再过多纠缠,只将我与苏喻又送回宫中。   待到谢明澜来时,已是傍晚,我立在清思殿院中,一边暗自理着纷杂思绪,一边随手拿了个桃子喂马。   忽听身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正默默调整着神态,下一刻便被人狠狠扳着肩膀转了过去。   谢明澜来势汹汹,吓得马儿连我手上的桃子都不敢吃了,一溜小跳着跑远了。   他双手紧紧握着我的肩膀,双眸似要冒出火来。   “疼……”我瑟缩地躲了一下,没有躲过,只得抬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莫名道:“陛下?”   谢明澜似在审视着什么,眼神几乎狰狞起来。   我带着几分胆怯道:“明、明公子……你怎么了……”   这个称呼让他一怔,但终归令他的气息渐渐平缓了,过了半晌,他道:“我可以容忍你与苏喻在一起,但是……”他咬了咬牙,看得出他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但显然并没有奏效。   他咬牙切齿地接着道:“但是……你不许离开我的视线。”   我怔了一下,道:“是你允我去程家玩的……”   谢明澜低喝道:“不要给朕东拉西扯,你们为何避开徐熙盏茶之久?说!”   我也升了几分气愤,道:“难道、难道……我换衣服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倘若这是陛下的圣谕,我以后遵命就是了!”   “你!谢时——”谢明澜如此气急败坏的一句,竟生生停在最后一个字上。   我不由得瞪大双眸,却见他如梦初醒般抚住唇边,偏过了头去。   过了许久,他渐渐恢复了平静神色,站直身子,向我面上望了一眼,又垂了眼帘,随后他长出了口气,说了一句:“金桃是番邦贡品……”   他这句实在太过没头没尾,我愕然道:“呃?”   他有气无力道:“算是个稀罕物,不要拿来喂马了。”   我道:“……这,我、我不是故意的。”   说着,我为了表示诚意,连忙将那金桃送到唇边。   “诶——”他阻拦不及,眼看着我将马儿咬了半个的桃子又咬了一口,登时更是无奈摇头。   我歪了歪头,诚恳道:“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   他微垂了头,接过我手中的金桃,远远丢给了马儿,他仿佛自言自语般道:“你曾经是最自傲的,哪里肯吃牲畜咬过的?”   我暗暗松了口气,随口敷衍道:“既然不记得了,我横竖是无所谓的。”   然而还不等我这颗心落地,却见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半晌,他忽然道:“你到底……”   这是我在他面上从未见过的踟蹰神色,他带着这般神色,抬手抚过我的鬓边长发,微微一用力,顿时我被他轻扯着向他靠去。   在这咫尺间,他有些迷茫道:“我该相信你,还是我自己的直觉?”   好在,他这个问题也并未非要听到我的回答不可。   他在短暂的怔忪后,只是拉起我问道:“磕哪了?哭那么凶……”   我道:“膝盖。”   他微微蹙了眉,仿佛我让他很不省心似的,道:“给我看看。”   说着,他将我拉到廊下木阶坐了,我也不愿在这等小事上违逆他,只得蜷着腿,卷起裤管将伤处给他看。   虽说也有倚疯撒邪的意思,但那下却也属实磕得不轻,膝盖乌黑了一片,又有苏喻当下便为我揉开了淤血,此刻看着,倒是比方才更骇人了些许。   我边轻轻吹着那处,边随口道:“好在苏喻在场,帮我揉散了淤血……不碍事了。”   谢明澜原本见到那处,只是轻轻叹了气,但他听见我这么说,又狠狠抿了唇,我顿时后悔失言,还来不及找补,他已然抬手上来覆上我的膝盖,他像是怕碰疼了我,只是虚虚抚摸着。   只是摸了没两下,他便停了动作,我偷眼望他,却见他那依旧雾蒙蒙的黑眸带了些许恍惚,似走神一般,就如此按着我的膝盖不动了。   他的掌心太过炽热,这样按着不动久了,我默默忍了半晌,有些抵不住那阵烫意,微微挪动了一下。   我这一动,他才转过眸子,带了几分斥责道:“动什么?”   我没好气道:“太烫了……”   谢明澜的呼吸一乱,眸色越发诡异,像是灰烬中的微弱火焰,道:“什么?”   我道:“你的手!”   他闻言,手上不但没有卸去力道,反而握住我的小腿。   我心中越发不安,见他像是十足忍耐着什么,额角又迸出两根龙骨,一滴汗珠不知何时泌了出来。   那滴汗珠极缓地划过他的额边,我不敢置信地望了一眼院中深秋萧瑟景色,愕道:“……你是不是穿多了……”   那滴汗珠猛地一淌,坠到他的下颌边。   忽然,他一个翻身,不顾我瑟缩的躲闪,一把握住我的手腕,缓缓压在木阶上。   眼看他俯身上来,我惊道:“陛下!”   他并不算太过粗暴,只是在我挣扎中,他深深俯下头,带着颤抖着气息吻住了我。   我登时一惊,浑身都冒上冷意,心道:难道他察觉到了什么!   这个念头还不待我细想,他就撑起身子,微微喘息着,只是他逆着月色,唯独神情令我看不分明。   我强自镇定道:“陛下……你不是说……旁的,旁的我若是不愿意也不勉强吗……”   他像是很不爱听,揽住我的后颈,额头带着蒸腾的热气抵了上来,他自己也似很混沌,近乎彷徨失措道:“我不知道,我……我觉得你要离开我了——”   我心头顿时掀起狂风巨浪,不等我说话,他又道:“这种感觉……我经历许多次了,我恨我如此熟悉这般的心悸……”   我捏紧指节,横下心道:“我不懂陛下在说什么,但是我和苏喻已经心意相通,我对陛下只有感激和……”   “我哪里不如苏喻?”谢明澜用罕见的急切口气打断了我,不依不饶道:“嗯?我究竟哪里不入你的眼?”   这一句哪里像是金尊玉贵的君王口中说出来的?比寻常拈酸吃醋的女子也不如了!   若换做平常,我大约有一百句揶揄等着他,但他今日实在太过反常,我竟一时不敢反驳。   恰时,庭院中起了风。   深秋的风格外清冷凄苦,那风拂过谢明澜一缕发丝,在空中无力地飘荡了一瞬。   也只有一瞬。   我听到自己叹了口气,道:“陛下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你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也是天下的主人,苏喻不配与你相比。”   谢明澜忽然探手攀住我的衣襟,微微一用力,将我向他拉得更近了些。   他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目光,很是冰冷,却像是压抑着荒原的火,他道:“是吗?那你属于我么?”   我一时语塞。   倘若今日未曾见到谢时洵,对上此时此刻的谢明澜,我大约还有几分凶性,但是如今……   那人的身影和清冷的苦香又仿佛攫住了我的心。   密室中,他冷峻的眉眼又浮现在我眼前,彼时他眼底微微一动,道:“秋猎?”   我勾着他的小指不肯放手,却不妨碍我清晰答道:“是,围场守备终归不如宫中,兼之秋猎那日备有马匹,我与苏喻都觉得那是最后的良机。”   说着,我还是忍不住侧着脸蹭到他的衣衫上,动情道:“唉,我和苏喻本也打算那日行动的,然后我再……一个岛一个岛的找过去,总会找到你的……没想到你竟来寻我了,你可知我有多高兴啊,又高兴,又害怕,倘若我能决定,还是愿你不要来的……”   明明没有此意,话说出来却像是撒娇一般,但我此刻也顾不上那许多了,更何况那不值一提的脸面。   谢时洵沉默片刻,道:“为何?”   我在心底纠结半晌,但我终究在他面前是无法撒谎的,只得道:“此番险境,你在……我会害怕……唉,倘若只有我一人,生死都算不得什么了!可是如今你在此地,我既怕你遇险,也怕我有什么不测,你见了会伤心……横竖束手束脚的。”   他闻言冷笑一声,却伸手将我抱在怀中,戏谑道:“许久不见,你倒是长本事了,这视人命为草芥的毛病连你自己都算上了。”   说着,他的手指自我腰身滑了下去,光是这不明意义的触摸,我的心底便没来由地涌上一股酥麻,直蔓延到手心牙根,浑身上下叫嚣着想要更多的触摸。   而就当我忍耐不住向他唇边凑去,想要索要一个亲吻的时候,他不轻不重地一掌拍在我的屁股上,不像是亲狎,倒像是告诫的意味。   他的黑眸微微眯了一下,警告意味更深,道:“给我好好活着。”   我喉咙中发出半声短促的呜咽,乖乖道:“我记着了,都听你的……太子哥哥。”   眼前忽然一晃,却见谢明澜的面容近在咫尺,他大约是许久没有得到答案,一把夺过我的手臂,沉沉道:“说啊?你,也属于我吗?”   我垂下眸子,生怕泄露了我不自知的情绪,随后调动起温驯的口气,道:“是,我,自然也属于陛下。”   这个台阶我给的很是痛快,甚至隐隐带了几分解脱之感。   此时此刻,眼看与太子哥哥团聚只有一步之遥,我自是什么都能忍耐了,只怕拿世间最重的屈辱折磨来换,我定也换得眼都不眨,而眼前这不过是谢明澜一时失态的动手动脚,又算得什么呢?   更甚之,如果能换得谢明澜不再戒备我,使得秋猎那日防范松懈些,我也不介意和他再睡一睡——只是如何睡得自然,睡得顺理成章,睡得他心花怒放,我还未想好。   谢明澜微微眯了黑眸,似在辨认我的话中有几分真假,半晌,他握着我的小臂向他带了带,更似试探一般道:“是吗?”   我挑着眉梢半真半假道:“陛下实在担忧,不妨仿照打给牲畜的烙印,在我身上留下你的印记——依我看,谢是姓,明是辈份之字,这都不太妥,你就烙个澜字吧。”   说着,我随便比了一下,道:“胸口,手臂,都可以吧,嗯……就是记得前边给我留几个空,我要自己再烙三个字……”   见他冷肃点面容上渐渐升起一抹困惑,我笑道:“最后连成力挽狂澜四个字,看着怪威风的。”   我在秋风中与他静默对峙着。   许久后,谢明澜的唇角微微牵扯了一下,他不知是笑还是气,喉间冒出短短的一声“嗬”,随即露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艰涩神色,又像是惨笑又像是泫然若泣。   他道:“说这种讥讽的话,都没有逗笑你自己吗?”   闻言,我终于忍不住,真心实意地兀自笑了半晌。   只是这一次我还未笑够,就觉得他的手劲更紧了些,另一手顺着我的肩抚了下去,最后流连在我的腰间,随后他像是再也无法控制一般,缓慢却坚定地抱紧了我。   与他毫无一丝缝隙的贴着,我都能听到他胸膛中传来的猛烈心跳。   我忍了又忍,心想:本也不算什么,但我若是再不挣扎,未免乖巧得令他起疑了吧?   打定主意,我抬起手抵在他的胸口,隔着这厚重华贵的布料,依旧透出他的体温。   他微微垂下幽黑的眸子,痴痴望着我。   下一刻,他俯下头,滚烫的气息拂在我的耳畔,随后一个吻啄上了我的颈侧。   我越过他的肩望着廊顶,默默忍耐着他的动作。   未曾想到他今日的吻竟是那般凶狠,我等着等着,等来颈侧传来的轻微刺痛,我忍不住蹙眉忍耐。   待那阵刺痛消失了,他却仍是抵在我的肩膀上,用双唇轻轻蹭着那处,轻轻吐气道:“朕给你的烙印。”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只见廊下扇门吱呀一响,我侧眸望去,只见一个纤长身影端着托盘和瓶瓶罐罐正迈步出来,见到我与谢明澜的情状,他不禁一愣。   我仿佛一个溺水者,伸开手臂向苏喻伸去。   哪知谢明澜在短暂的失神后,方才的柔情转瞬消失,他再一次插入我的指缝,将我按在廊上。   我竭力向苏喻望去,小声唤他道:“苏喻……”   换来的却是谢明澜收得更紧的手臂,和他向苏喻投去的近乎挑衅的一眼。   苏喻仿佛有些不解般微微扬眉,他与谢明澜对视了一会儿,淡淡道:“陛下,隋公子换药的时辰到了,他的背伤受不得冷。”   谢明澜怔了片刻,这才惶惶然松了些许,初一得放,我便如同见到了救星,不顾谢明澜僵硬的禁锢,连忙从他身下钻了出来,躲到苏喻身后。   苏喻侧过身,向我投来一眼,这一眼很快便落在我颈侧,他倒是也未说什么,只是极难察觉地叹了口气。   回到屋内,谢明澜却没有走的意思,苏喻示意我解衣,他便端坐在床边看着,一字未出,就是拿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看着,看得我浑身发毛。   我佯装踌躇了一会儿,便就着苏喻的手褪去衣裳,伏在床上,不耐那人的注视,便调转头望向墙壁。   苏喻对我的背伤再熟悉不过,那药瓶不知被他握了多久,以至于从中淌出的药水都带着一缕暖意。   纵然知道谢明澜在场,但我还是忍不住在他略重的手劲下发出轻吟。   苏喻道:“疼?”   我道:“忍得住。”   苏喻低低应了一声,便不在言语了。   我观察过他的手,那是一双大夫的手,永远清洁干燥,苍白却有力。   如今他的手掌带着许多力道划在我的背脊,我有些承受不住地将头埋进了云被中。   屋内暖意蒸腾间,谢明澜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处传了过来,道:“每次……都是这样么?”   苏喻的双手微微一停,却在下一瞬恢复了动作,他好像知道谢明澜在问什么,道:“是的。”   谢明澜的呼吸加重了些,这一次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站起了身走到他身侧。   苏喻的动作又停了,谢明澜带着轻描淡写的命令口吻道:“让我来。”   窗外不知何时已然狂风大作起来,风势颇大,甚至还带了些凄厉的唿哨之声,直吹得门窗砰砰作响。   好在,屋内足够静谧。   谢明澜说完这句,屋内着实静默了一阵儿,直到苏喻的手指从我后背缓缓划下,让我觉出几分安抚和提醒之意,随后他默默起了身,给谢明澜让了。   眼看这抹青色便要离去,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他的衣袂。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看见苏喻的神情,手腕就被一人捉住,随后轻轻用力,迫我望向他。   我不得不向谢明澜面上望去,他今日本就有些古怪,如今眉宇间更是郁结,整个人看上去似怒非怒,似悲非悲,像是压抑什么难言的痛楚般,与寻常的模样大相径庭。   在这般的威势下,我只得又老老实实地俯身下去,唯独拽着苏喻的手一直不肯放,在臂弯中含混道:“陛下第一次做这种事,我怕你按着按着,想起了我的不好,手下一个错力按断了我的腰可怎么办,还是留苏大夫在旁看护一下吧……”   谢明澜在我身后许久不语,我也无法分辨他的神情,只有浓烈的龙涎香味一阵浓过一阵,我只当他默许了。   然后,他的指尖极轻地触到我的腰侧,我猝不及防,顿时本能般绷起肌理躲开了。   躲了几下,他终于将掌心覆在我的背上,但终归没有敢用力,很是小心地一下下抚摸起来。   苏喻静静坐到床头,望了半晌,开口平平道:“陛下,隋公子的伤源在骨中,过轻,怕是无用。”   我仰起头对上他的目光,挑了挑眉,心道:你现在又装什么神医,之前你在漠北的时候明明也不敢用力。   苏喻不露声色地按下我的脖颈,又将手指搭在我的眸上。   谢明澜被苏喻这般一说,径自停了,再无动作,我本以为是他在赌气,但这缄默未免太长了些,我不由得微微转过头,从苏喻的掌下向他望去。   却见这二人沉默地望向彼此,寂静得仿佛连空气都凝结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明澜仍是望着他,却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淡淡道:“你们在程宅中,避开徐熙去做什么?”   说着,他的手下毫无预兆地一用力,我只听我的肩膀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啊!”我痛呼一声,抚着肩膀便向往苏喻怀中滚去。   哪知谢明澜比我更快,抬手早我一步压在我的背上,让我完全动弹不得。   而他近乎质问般,又问了一遍:“你想再一次私纵他?”   苏喻终于像是在这对峙中败下阵来,他渐渐垂了眼,摇头道:“草民,不敢有此妄念。”   谢明澜的手劲再次加重了些,我无辜地竭力回头望向他,却觉他带着这样的力道,用力从我的肩膀抚至腰际。   随后那只我夸奖过漂亮的手终于放开了我,又缓缓抚上他那墨色华服心口处的布料。   我顺着那只手向上望去,见谢明澜张了张口,犹豫了片刻,但最终仍是道:“你们……天天都在一起,如今分给朕一个——不,半个时辰,也不可以吗?”   我道:“这……我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后面的“但是”还未出口,我就见他无声地深深抽了口气,又颤抖地轻呼了出来,那按住心口的手指逐渐用了力,他的手指很漂亮,纤长白皙,如今却仿佛是一根绷得太紧的弓弦,连手背上都裂出分明的骨节。   霍然间,他的身躯覆了上来,我顿时一惊,心中含恨道:干嘛大喘气!   我本能地回身用一手推拒着,却被他禁锢住了手腕,牢牢固定在头顶,另一只手再一次摸索到我的腰侧,像极缠绵的抚摸。   他黑沉沉的眸子自上而下盯着我,竟罕见地带了一丝隐约的,不可名状的怨恨。   只不过那抹怨恨终究一瞬而过,他便艰难地闭上双眸,再睁开时,黑眸便像水洗过一般,一丝情绪也无。   我支着手肘半撑起身子,对他道:“苏喻……”   其实我的意思是,可以睡,怎么都可以,问题是苏喻还戳在这呢。   然而我刚说完这两个字,便被他狠狠一捏肩膀,下一刻便将我一把推到苏喻怀中,他也不看我,只是移下身躯,轻吻着我的腰侧,道:“如此,可满意了?”   我伏在苏喻怀中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他话中的荒唐含义,登时惊如五雷轰顶,连忙一翻身挣开了他的禁锢,蜷着双腿向身后苏喻蹭了蹭,不可思议地望着谢明澜道:“陛下!这怎么可以!”   变态,谢明澜简直比去年还变态了。   谢明澜面不改色,只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缓缓撑起身子,他望着云被出神半晌,慢吞吞地抬手将散乱的黑发挽到耳后,他不知在想什么,眉梢隐隐起伏了一下,这才将目光移向我,不冷不淡地问道:“又怎么?”   我正要开口,余光却见一双手自我的身后伸出。   还来不及反应,那双手已然紧紧箍住了我的肩胛,我冷不防向身后那人望去,下一瞬却觉眼前一暗,随后唇上传来一个温热柔软的触感。   “唔……!”我方反应过来,挣扎中,却觉得苏喻的唇齿间渡给我一阵半生不熟的微苦清香气息,我怔愣片刻,已被苏喻的舌尖侵入口腔。   我紧蹙着眉质问般望着苏喻,哪知却换来他扳着我的脸颊,吻得更是缠绵,吻得我连喘息都险些停滞,哪里还有说话的余地。   谢明澜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终于,他似乎带着些许嘲讽轻笑了一声,又俯身下去。   那冰凉的一只手亦如苏喻的侵入般,轻巧地插入我的腰带中,轻轻拨弄两下,便解开了。   顾此知彼之下,我不知不觉中被谢明澜剥得精光,他握住我的脚踝摩挲了半晌,又顺着向小腿上抚去。   他一碰我,我便觉得像是被蛇缠上似的立时寒毛直竖,纵然苏喻今日也如他一般极为反常,但是不论如何,苏喻在我心中都是更为可靠的那一个,故而我本能地向苏喻怀中倚了倚。   我用目光哀怨地望着苏喻,心道:对,我是想过了不起就与谢明澜睡上一睡,可怎么会是这种睡法?   苏喻这才轻轻放开我的唇,抬手抹去我唇边的一丝水渍,他深深望着我,口中却对谢明澜轻声道:“如此甚好,多谢陛下。”   谢明澜又莫名冷笑了一声,没有回应,手中却猛然一用力,我猝不及防被向下又拖了几许,全然被他压在身下,肌肤亦被那人衣料覆盖了。   他的衣着没有一丝皱乱,墨底金纹无一处不繁复华贵,与他相对,惯是一向脸皮极厚的我也觉得自己浑身赤裸得有些没面子了。   谢明澜掐着我的下颌不容我闪躲他的目光,他一寸寸地流连在我的眸上,神色终究和缓了些,他附下身,无声地比了个口型,我一个没看清,只觉出是两个字,却并未看清,忍不住悬起了心,生怕从他口中吐出关于……   “什么?”我愕然地问出了口。   他沉默了一下,又无声地吐出那两个字。   这次我看清了,也放下心了,方才还以为他察觉到了什么端倪,原来只是“好看”两字。   毫无威胁,毫无异常的一句“好看”?   我搔了搔眉心,心道:谢明澜真是越发令我琢磨不透了,此景此景之下,这一句是哪冒出来的?   不等我思索明白,却觉谢明澜已然顺着我的小腿抚到了膝弯,随后温柔却不容反抗地向上一带。   不知是否因着苏喻在场的缘故,谢明澜的动作显得隐蔽而轻巧,他那黑压压的华服将我掩盖住了大半,我心中尚自游移,半推半就之下不由得被他按着膝弯直按到胸前,他身下滚烫坚挺的那物抵了上来。   “明澜……”   “嗯。”他口中轻淡地应了一声,但是他的性器已然在我大腿根轻轻抽蹭起来,求欢之意不言而喻。   我本以渐渐卸了力,心道:罢了,怎么睡都是睡,横竖苏喻总是见到我丢人的模样,他也该见怪不怪了吧。   然而视线轻轻一晃,却见我的一截脚踝从那片墨黑华服中露了出来。   只这一眼,我便觉呼吸一窒。   一幅幅不堪的画面不断在我眼前闪过,那夜他是如何将我母妃的红线金铃拴上我的脚踝,我原来一刻都未曾忘记。   羞辱,怨耻,我的耳边竟然又响起了到那飒飒的铃声。   瞬间,我只觉心头暴起一股无名业火,用尽全身力气方攥住了手指,就在此刻,他却不合时宜地垂下头试图吻我。   我脑海中空白了一瞬,待我回过神,只见谢明澜的身子被我踹得向后一倒,他捂着胸口,怔怔地望着我,神情中竟闪过一丝茫然的无措,不过那也只有一瞬,随后他的眼神逐渐沉寂了下来,只是面无表情地拿那双乌沉沉的眸子盯着我。   我的神志这才骤然清明起来,我愣了一瞬,哪里容得在这最后一关被他识破!   顿时我急中生智,忙往苏喻怀中一扑,掩着颜面道:“苏喻你真的不会生气吧?”   苏喻也怔了怔,他还未回应,我便觉得谢明澜一把环住我的腰,仿佛隐含着怒火一般,又将我强硬地向后拖去。   做戏做到底,我便是拽着苏喻死不松手,口中胡乱道:“上次你就因为我身上的痕迹与我赌气,这次……你不要当着陛下的面表现得大度,到时候又要与我找旧账!”说着一手扒着他的腰带,一手揪住他衣襟。   我越是这般说,谢明澜施加在我腰间的手劲越大,他冷冷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你只管安心就是了!”   两厢挣动之下,只见苏喻轻呼了一声:“啊……”   只见一块东西从他怀中坠了下来,在床边磕了一下,顿时分为两截,一片掉到地毯上,一片正巧坠到谢明澜面前。   我们三人皆静默了一瞬。   一块玉佩。   不,准确的说是两片,不过不是这次磕碎的……   谢明澜缓缓拾起他面前的半片玉佩,拿在掌中端详,他就那么静默地望着,半晌都没有说话。   我小心地从地毯上捞起剩下那半片,心道:谢明澜见过这块玉佩吗?我记不得了,不过当年我对此物一向珍惜,总是贴身放着,很少拿出来悬配,他应该不认识。   一念还未转完,我就听谢明澜幽幽道:“原来……他竟然待你是有真心的,他竟然将此物赠与你了。”   “……”我默默回首,见谢明澜握着那块玉佩,露出一种近乎讥诮的笑容。   这话说得十分奇怪,短短一句话用了两个“竟然”,不知道他为何那么惊愕。   苏喻半晌没有回答,他只是垂下眼帘,从我掌中拾起那半片玉佩,又恭谨地向谢明澜伸出手,缓缓摊开手掌。   我与谢明澜的目光都停在他掌中的半片玉佩上,我甚是不解其意,却听他不带什么情绪地平稳道:“是,此物是由他所赠,还曾在飞龙谷为我挡下致命一箭,于我而言最是珍贵无比,还请陛下开恩赐还。”   “……”   “……”   苏喻!!我暗暗倒抽一口凉气,险些惊呼出声。   我心道:苏喻真是真人不露相,寻常不作死,要作就作个大死。   那厢苏喻却很平稳淡定,不论是神情还是他摊开的手掌,皆是一丝晃动也无。   屋内一时间安静极了,静到极点,我甚至听到了这两人的呼吸声。   我心惊胆战地偷眼望向谢明澜,却见他微微垂下眼睫,意义不明地望着苏喻掌中的半片玉佩,只是他握着另一片玉佩的手掌却越握越紧,他额前的两根龙骨又隐隐显了出来。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终于缓缓抬起手,伸向苏喻掌心,似是要还回去的模样。   我又是纳罕又是松了口气,就在此时,却见他的手指一顿,不但没有将他手中的半片玉佩还回去,反而两指一探,自苏喻掌中取走了那半片。   “……”苏喻沉默地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神情依旧自若,只是略带着些不解地眨了下眼。   谢明澜却不管他,只顾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将那两片玉佩缓缓拼到一起,径自出神。   半晌,他对着玉佩静静道:“此物不是他的么?他既然在此,该由他分配才是。”   我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原来是我的啊,看你俩打哑谜似的说了半天!”   谢明澜仍是垂着头,却抬起眼帘,向我投来一眼。   不得不说,不知何时起,他的气度威势越发有些像谢时洵了,如今他这平平看我一眼,我便讪讪地敛了装疯卖傻的神情,萎靡着不语了。   苏喻终于渐渐收回了手,恭敬地颔首道:“草民遵旨。”   说完,这两人的目光一时皆汇聚在我面上。   谢明澜握起我的手腕,郑重地将那两块玉佩放到我掌心,道:“我要你给我。”   这次轮到我端详着那块玉佩不语了。   此物我实在再熟悉不过,不但玉是好玉,而且上面刻的是我母妃家族的家纹。   据说此物传了十几代,每代家主都会将此物传给他最勇敢的儿子,直到我母妃远嫁齐国,那代家主认为我母妃的勇毅远胜男儿百倍,故而打破了这个传统,亲手将此玉佩赠与了她。   不过我母妃只是觉得这玉佩怪名贵的,让我求亲时赠给云姑娘——彼时她以为云姑娘是她板上钉钉的儿媳妇。   故而它虽是死物,但对我来说也是十分珍贵,我贴身配了二十来年,它每一条纹理我都抚摸过无数遍,闭着眼都能绘出那家纹图案。   我愿意将它赠给韩姑娘,因为韩姑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救我一命,此等勇气,我想一定会为我母妃在天之灵所欣赏。   而后我又将此物赠与苏喻,更是一百个应该,一百个愿意。   可是如今,我……唯独不愿将此物赠与谢明澜。   一念至此,我不着痕迹地把玉佩收入掌中,对谢明澜笑道:“我听你们刚才说的……这玉佩是我失忆前送给苏大夫的吧?既然已经送给他了,那就是他的东西了。”   说着,我不敢再看他,忙转过眼,抬手便想还给苏喻。   哪知我刚伸出手,却又被谢明澜捉住,他的手上微微一用劲,我不得不随着他的力道摊开掌心,只见他的喉结轻滚一下,然后用一种商量般的口吻对我道:“……那给我半片,可以吗?”   我想,其实我并不是那么恨他,以至于连着微不足道的要求都要拒绝。   我与他的恩恩怨怨在我心中早就算得扯平,毕竟倘若细细翻起旧账,他施于我的折辱也算得是我自作自受,更何况秋猎在即,眼看我熬过最后一关便可以与太子哥哥团聚,我本该是没有理由拒绝他的。   只是……怎么偏偏是我母妃的玉佩呢?他要个别的不行吗?   我想了想,借着转过身的动作,将握着玉佩的手掌不经意地撑到身后,随后放轻了语调,哄他道:“明澜,我送你个别的吧……这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别和苏大夫争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说这话的时候,谢明澜看起来有些失望难过。   见他垂下眼睫,我连忙又道:“不如……唔!”   话还未说完,便见谢明澜眸色一沉,已然欺身上来,他一手按住我的后脑,不由分说堵住了我的双唇。   我本能地向后一仰,却被他借势压在身下,他不知是赌气还是报复,动作中竟有几分最初在密室时的粗暴。   我被吻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他却丝毫不顾,直将整个身躯的重量压了上来,狂风骤雨一般的啃咬中,他身下昂扬的性器再一次抵到我的小腹,带着威胁意味上下胡乱顶撞起来。   我喘息着想,在苏喻面前这般的行径,倒也不是退让了吧,明明就是宣告和挑衅。   趁他俯头轻咬着我的颈侧,看不到我的神情,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背,投向苏喻。   苏喻仍然坐在床头,他的神情还算平静,只是眼神忽明忽暗,不知在想什么。   我对他艰难地摆出无声口型,道:“你愣着干啥啊,拿走!”   苏喻见状一怔,我已然探出手掌去寻苏喻,想把掌中那两块玉佩先还给他收起来。   哪知就在我与他的手指将要触碰到的那一瞬间,谢明澜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一把准确地抓住我的手腕,吓得我倏地冒出一身冷汗。   却见谢明澜方从我的肩颈间抬起头来,他自上而下地垂直俯视着我,神色亦是晦暗不明至极。   随后,他命令道:“抱住我。”   “……明澜……”   “抱住我……”他又重复了一遍,说着,他抓着我的手腕放到他的背上。   我只得依言环着他的脖颈和后背,在他浑身散发出的浓烈龙涎香的侵略中,轻声道:“这样?”   他仿佛有些承受不住似的微微蹙了蹙眉,口中却叹息着道:“再紧些……”   我小心观望着他的神色,几乎用近全力抱住了他。   谢明澜似忍耐又似满足的轻轻吐了口气,在我唇上狠狠一吻,道:“很好。”   他顺着我的脸颊吻了下去,直吻到我的脖颈胸口又轻咬起来,我承受着肌肤上传来的轻微刺痛,失神道:“为、为什么……”   谢明澜颇为强势地分开我的双腿跻身进来,他的性器抵在我身后试探着戳刺,当着苏喻的面毫无顾忌的做着这种事,他却贴近了我的耳畔,极轻极轻的,以一种近似于无奈的口吻道:“……才会觉得你也需要我……” 第33章   “呃!”我还未来得及思索他的话中含义,他的腰身猛然一沉,那巨大的覃头竟已挤了进来,我嘶嘶抽着冷气,忍不住张口喘息。   谢明澜惩罚似的咬着我的耳廓,道:“疼吗?忍着些吧……呵,他对你不也是这般不怜惜的么……如今换了我,可不许你不要。”   我心道:倒不是疼的事儿,只是……你的技术何时涨的?怎么现如今连看都不用看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我心中还未觉得怎样,脸上竟然莫名其妙涨红了起来。   “……脸红什么?”谢明澜微微挑起眉梢。   咫尺间,连彼此的呼吸都清浅的交汇着,谢明澜抬起手指细细描着我的眉眼,抚到哪里,他那极专注的目光便一寸寸地凝到哪里,我细看之下,他的黑眸中闪烁着几分潋滟,竟是担得起美艳二字。   同样的一张脸,这两个字我却是怎么都联系不到谢时洵身上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连忙又多看了两眼,横竖多看两眼不亏。   谢明澜却似很受用这般的目光,他的眸光一柔,在我的眼尾上落下细细密密的吻,不忘呢喃着催促道:“嗯?”   我想躲,却被禁锢着躲不开他的唇,只得闭起一侧眼睛,没好气道:“陛下问的是什么话,莫忘了你我正在做什么……脸红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吗?”   他似轻笑了一下,仍旧缱绻地吻着,然而他的性器却忽然缓缓碾了进来。   “呃……!”我只觉眼前一黑,连喉咙都生出了隐隐涩噎的错觉。   不等他动作,我已然本能地抽回手,向后一挣身子,道:“别……”   这一挣,竟挣到苏喻怀中。   谢明澜抬眼直望着我,再一次握住我的脚腕,轻斥道:“不许逃。”   我被气得噎了一下,抬手拼命抵着他的小腹,急道:“我不是逃!你……你那个东西,太、太……这么进来要死人的。”   “……苏喻。”谢明澜沉下满是情欲的眸子,只是如此唤了一声。   说罢,他一手拄着我身侧,那铁杵一般的凶器再一次抵上我的后穴。   这次我看清了,果然还是那般青筋盘虬的模样,看着十分骇人。   身后那人轻轻叹息了一声,下一瞬,苏喻已然自身后捉住我的双腕固定在胸前,他吻着我的额头,满是安抚之意。   不动声色的,他覆住了我紧握着的手掌,小指轻轻勾了勾我的手指。   我微怔了一下,便瞬间懂了他的意思,手指一松,将那两片玉佩隐蔽地送回苏喻手中。   这一握一还不过发生在转瞬间,谢明澜果然并未发现。   苏喻望着我几不可见地微笑了一下,手指顺着我的腰腹滑了下去,直抚住我的性器。   “苏喻……”我也忍不住唤他。   他自身后搂着我,下巴抵着我的肩窝,一手轻轻爱抚着我的那物,似安抚道:“唔,这样会好些吧?”   我兀自愣了半晌,隐约觉得我是想发火的,只是前面的快感一波波袭来,不停打断我的思绪。   我咬着牙抵抗着苏喻的狎弄,终是断断续续地怒道:“你在胡扯什么……前面爽是前面爽,被他弄难道就不疼了吗?你怎么不……不自己试试!”   话音未落,却见谢明澜的手掌搭在我的肩上,下一瞬,他手上用力,狠狠一压,那滚烫的性器却重重插了进来。   我疼得身子一颤,轻呼了一声,全身便失了力,像是被抽了骨头一般瘫在苏喻怀中,不知怎的掉出一串热泪。   谢明澜却丝毫没有始作俑者的自觉,反而就着这般插着的姿势,凑近来吻我的泪痕,我左右躲避,却如何都躲不开他的细吻。   我被他揉搓得焦头烂额,却不敢发作,心道:我要是猛地向下一闪,说不定他就亲上苏喻了!   这样想着,当真向后一仰头,哪知就在我刚要俯下的一瞬间,却被谢明澜一手扳住脸颊。   他手上用了些力,似挑衅一般,将我向苏喻胸膛上一抵,我被固定在他指间,真是再也动弹不得了!   他微侧着脸抵住我的额头,喃喃道:“莫吵,你以前做得到……明明可以完全吞下去的……”   不等我回应,谢明澜便噙住我的双唇,再也不复方才的温存,一味地带着侵略气息在我的口中扫荡。   唇齿交缠间,谢明澜前倾了身子,我只觉他的胸膛起伏越发激烈,眼中早已漫上情欲之色。   我被夹在这二人之间,偏偏他俩都是衣着整齐,只有我全身赤裸,肌肤蹭在他们的布料上,我被这两人前后一边抽插一边抚弄,这番情景着实羞赧难当,我忍了半晌,仍是忍不住想要挣脱苏喻的控制去推谢明澜。   这次不等谢明澜吩咐,苏喻一仰头咬住我的发带,不等我露出疑问的目光,他轻轻侧头,我浑身最后的布料都被他扯了下去。   他这一扯,我的长发再也束不住,霎时簌簌落在肩前背后。   谢明澜仍是吸吮着我的舌尖,却不妨碍他黑眸随着苏喻的动作微微一转,最终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我的发丝从苏喻的指缝间散落,谢明澜似走神了一瞬,却不知他怎么想的,他那硬插进来的性器又是粗硬了一圈,将我本就再无一丝余地的后穴撑得更是难捱。   “……呃!”我轻呼一声,微愠地盯着苏喻,却见他不紧不慢地用那发带缠上我的双腕。   “苏喻你!”我终于从谢明澜的侵略中腾出空儿来,刚要骂他,谢明澜却抬手推起我的手肘,直推过我的头顶方才作罢。   连唯一微弱的抵抗都没有了,谢明澜便趁了愿,他一手牢牢固定着我的手肘,一手胡乱揉搓着我胸膛腰腹的伤痕,性器更是不留一份情面,发泄似的地疯狂撞击起来,次次都要抽至龟棱才狠狠撞入。   若只是疼我倒还能忍,关键是他的动作太过猛烈,我被他操弄得东倒西歪,赤裸的后背不停磨蹭着苏喻的衣襟,那青衫的质感时时提醒着我如今的模样是何等丢人现眼。   可是我一要说话,苏喻就像猜到一般,抚着我性器的手指更用了些力气,他不知哪学来的手段,只用下巴抵住我的肩膀,一手爱抚我那物的覃头,一手轻轻揉弄着双囊,导致我一张口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完整的字。   我憋着闷气侧头望着苏喻,见他的神情专注得很,干着这么不正经的事,他却仍然好似为病人扎针下药那般平常,甚至还有点怜惜之情。   察觉到我看他,苏喻那向来黑白分明的眸子也回望向我,我在被谢明澜不停顶撞的颠簸中,与他四目相对片刻,他的目光向下探去,只见他喉头一滚,竟也凑上来吻住我的唇。   “呜呜呜!”可怜我刚从谢明澜那连绵的吻中躲了一刻,苏喻便又接了上来,丝毫不给我一丝喘息的空隙。   他不吻还好,他这一吻,谢明澜眸中竟隐隐透出一丝血红,动作起来更是疯癫,索性扣住我的腰身,每逢他的性器肏入时都要用力将我的腰身按下,干得我几次差点喘不过气,只觉他是疯到想将那双囊也挤进来。   如此前后夹击之下,那清思殿的大床都不堪这般的激烈性事,吱呀吱呀的响动起来,连同其中夹杂的淫靡水声,听在我耳中更是羞耻不堪,生怕被绿雪听了去。   就在此时,谢明澜的性器在我体内忽然顶过某处,顿时我的腰身一软,喉间发出一声不自觉的黏腻叫声。   苏喻微微一怔,我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粗喘着气骂道:“你他娘的……畜生吧!”   谢明澜却不以为意,道:“我记得的,果然是这里。”   说罢他与我身后的苏喻交换了一个眼神,当下更是用那粗大的覃头死命攻击那处,苏喻也似会意,更是卖力地揉搓我的性器,我的身子被他俩弄得酥软不堪,只能瘫在苏喻怀中,几乎不似自己的物件了,更有快感如潮水般冲击而来,一波一波不肯停息,冲击地我眼眶湿润,虽不想哭,却不住落泪。   这简直算得是酷刑了,但是却似漫长无尽一般。   谢明澜和苏喻却在这时仿佛生了默契,一人一边吻去我的泪珠,默默无言。   “你俩有毛病——啊!”只觉一股滚烫在我体内喷涌出来,正正击在那处上,我承受不住这般的刺激,性器亦跟着喷出白液,直溅到谢明澜华贵的墨色衣襟上。   我失神地从苏喻怀中滑落下去,睁着双眼呆呆望着床帐顶,只顾不住喘息,谢明澜也是喘得厉害,但他却垂下头望了望自己的衣襟,忽而一手抚住我的脸颊,不知何意道:“怎么射的这么多,他摸你……就让你如此舒服么?”   我抬手打开他的手指,这个简单的动作此刻对我而言却极为费劲,我全身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几缕长发黏在满是热汗的颈间,更是令我烦躁。   好死不死的,待我刚回过神,却觉得有什么硬挺的东西抵着我的背后,我缓缓移过目光,直直望向上方的苏喻,无声地发出疑问:“你?!”   苏喻并未答话,他偏过头避开我的目光,轻声“唔”了一声,但那手指却顺着我的胸膛轻抚到颈侧,隐隐含了几分婉转的求欢之意。   我也是试过苏喻那物的,顿时心凉半截,有些惊恐地打了个寒战,心道:苏喻你到底帮谁的!!   见苏喻只是不住抚着我的喉结,可他的性器却越发硬挺,我揪起他的袖口抹掉了泪,不情不愿道:“你……你别弄了……”   “……嗯。”苏喻轻轻应了一声。   见他如此体贴知意的模样,我又觉得十分对他不住,心中天人交战一番,极艰难道:“要不然,我给你……出来。”   “嗯?”苏喻闻言一怔,我扶着苏喻歪歪斜斜地跪坐起来,只是腰腹无力,撑了一瞬仍是用手杵着床板,我只得把心一横,咬着牙道:“我给你含出来。”   这下苏喻着实愣住了,似是全然未想到我会这般对他,他眸光闪烁,竟已情动。   哪知就在我与他对望之际,一人掐住我的后颈生生将我扭到他胸前。   我不得不抬眼望着谢明澜,没好气道:“你又要干嘛!干也干了!”   谢明澜抿了唇,面上倔强神色又现,他似忍耐着什么,欲言又止,但是最终只是摩挲着我的唇角,简短道:“先给我含。”   说着,他施加在我颈后的手劲不减反增,不容反抗地将我按倒在他的小腹间。   我几乎气急败坏起来,狠狠一推谢明澜,但是手中无力,那推也推得好似欲拒还迎一般,十分肉麻。   我怒道:“含什么?你刚——刚弄完……你先硬得起来再说吧!”   谢明澜不怒反笑,他俯视着我,带了几分温柔和怀念神色道:“你这人……怎么一到床上脾气还是那样大……”   我刚是一怔,却见他敛了那不经意的脆弱,似笑非笑道:“不过你说的也对,那你就来舔硬它吧。”   我心中波涛翻滚,深吸着气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怒火,生怕一个不小心说漏了嘴。   我正要开口讥讽,哪知就在此时,腰间被人轻轻环住,我回头望去,竟是苏喻。   他跪在我的身后,垂首吻住我背后的伤痕,手指却已探入我的后穴,他一探入,我便觉有什么黏腻之物不受控地淌了出来,直顺着我的大腿浸到床褥上。   见他如此动作,我来不及羞惭,只察觉到是他让我顺着谢明澜的意思了,当下神智清明了些许,转回了头,我心中运着气,手指捏了又松,松了又捏,半晌,才极不情愿地垂下头向他胯下那湿淋淋的庞然大物凑去。   眼看双唇就要触碰到他那狰狞的物件,我的动作一顿,又忙不迭抬手抵住他的小腹,我恨得牙根痒痒,道:“你……你要不洗一下……”   谢明澜的动作一顿,像是忍不住莞尔,道:“怎么连你自己的东西都嫌……”   不过这次不用我再说什么,他俯下身在我唇边狠狠亲了一下,带了些自觉或是不自觉的亲昵,小声道:“洗就洗。”   说罢,他深深看了眼苏喻,当真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迈下床去了。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我这才回眸盯着苏喻,无声抱怨道:“你作甚?你我二人独处你都不怎么……不怎么……”我生生将“发情”咽了下去,含糊道:“怎么偏偏今天……”   苏喻与我之间究竟是怎样的感情,时至今日我已经分不清了,他不论在人前人后,在大多时候都算得守礼禁欲,那分寸拿捏的,甚至都让我产生我与他清清白白的错觉了!   可是这个人偏偏又总在一些不合时宜的地方……   苏喻见我不说了,带了些自嘲地一笑,缓缓抚上我的肩背,他一寸寸凑到我的耳边,气声道:“你我二人时倒也罢了,我明知你对我无意——如今却是因为我……”他停了一下,接下去道:“我也是常人,也会生妒。”   我有些愕然地望向他,他说完这一句,微笑着垂下眼帘,在我脖颈肩背上落下一个又一个湿热的吻。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握着我的手掌按到他的下身,入手只觉一片滚烫硬挺。   他也望着我的手,长睫微微一抖,方抬首对我浅浅笑了一下,那双温润的眸中满是万般情意,极情深,却又极清醒。   “苏喻……”   “嗯,”他应了一声,又低低道:“嘘……”   说着,他轻轻自身后压住我,双手拂过我的胸膛小腹,道:“我不会弄疼你。”   我沉默着半晌,算得默认了,却忍不住口中抱怨道:“听你胡扯,你哪次没有……弄疼……”   话还未说完,便被苏喻按着跪伏在床上,他一手移了下去,我只觉一个滚烫长物在我股缝中来回抽送着,一蹭便大一圈,令我十分心惊胆战。   察觉到他的视线在那处来回巡视,我一想到他在看什么,便当真觉得有许多羞惭了,忍不住强撑着颜色道:“你……要弄就弄,看、看什么?”   他闻言,按着我身侧的床板俯在我背上,轻抿着唇道:“在看……你那处流出来了,沾到我的东西上了……”   我气得无力一锤床板,怒道:“我不是真的在问你!!”   苏喻在我耳后轻轻一笑,道:“我知道。”   不等我回答,只觉后穴又被什么粗大的东西撑开,那物好整以暇地一寸寸顶了进来。   他做着这种事,却若有所思道:“倒是……最顺利的一次。”   说着,他的手指顺着我的下颌线条流连半晌,微微一带,再次与我唇齿纠缠起来。   苏喻不似谢明澜,他向来温柔妥帖又有分寸,我被他弄的倒也不算难受,只是我一向不怎么能从这事上寻到乐趣,除了在谢时洵手上,多数都是要被摸前面才能出来,故而此番不算难受是不算难受,再多的也没有了。   这次他刚插进来,水声便黏腻地响了起来,我更觉羞耻难忍,苏喻似感受到我的隐忍,复又抚上我的性器,如此被照顾着,我也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呻吟。   迷蒙间,床边一矮,我抬眼望去,只见一具年轻的身体跨上床来,他刚沐浴完,浑身都冒着水汽,只用外袍松松罩了,隐隐露出精壮的胸膛小腹。   他见我与苏喻这般情状,虽不算惊异,但面色也不由得一沉,他似忍着什么,抬手揽过我的后颈,一言不发地又把我往那处带去。   他这沐浴的倒是干净,连全身龙涎香都洗去了,故而这次我再无什么理由可推拒了,只得把眼一闭,张口含住他的性器。   甫一含住,谢明澜便控制不住似的吸了口气。   我盼着他早点完事,只闭着眼回想那日如何侍弄谢时洵,当下便轻舔上他柱身上的一道道青筋,他到底是年轻,只舔了没两下,那物已然大了两圈,颤颤地昂扬起来,更甚者,不知他看到了什么,那物甚至轻抖了两下,十分恶心可怖。   “呃!”我的全部心思都在谢明澜身上时,苏喻忽然撞上了我体内那敏感之处,我顿时停了动作,呻吟出声。   谢明澜冷冷望了一眼苏喻,开口却是对我道:“……张口。”   我不明所以地依言张开口,他缓缓摩挲着我的下巴,微一挺腰,那巨大的覃头已然填满了我的整个口腔。   苏喻不知有意无意,每每扶着我的腰轻顶上来,都正巧迫得我吞得更深,然而那物太大,他俩再如何相迫,最多便是那般了!   我的眉心蹙得越发紧,满心想着让他赶紧完事,勉力前后吞吐着他的覃头。   哪知直到我的下巴都酸痛不已,他仍是没有泄出来的意思,不但他没有,苏喻在我身后的呼吸亦是平稳。   似乎三人中,只有我苦不堪言。   就在我几乎被气得要翻脸之际,却觉谢明澜伸出一根手指划着我的脸颊,又意有所指地抚上喉结。   我微微一怔,忍不住抬眼看他神色。   就在此刻,他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些许诱哄般的口吻道:“让我进去这里……好不好?”   我怔忪后,便是大骇。   谢明澜不顾我的失神,他慢慢褪去外衣,将那名贵的乌纱罩衣向我身上丢来,只一瞬间我便似被一片乌云笼罩了,不知他的手劲怎么就那么巧,那乌纱正正蒙住我的鼻尖以上。   透过这层黑纱,眼前景象倒是添了一层虚幻朦胧。   谢明澜的手指仍是不住流连在我喉间,只是隔了这层外衣,他便只显出一个如雕刻般的轮廓,有那么一瞬间,竟与谢时洵的影子交叠到了一起。   这事……我是尝过谢时洵的厉害的,那次在镜湖小苑的藏书室,我跪在他面前被迫张开喉咙,以一种不能再卑贱的模样,放任他的性器在我喉中抽插。   我只记得那次实在吃了不少苦头,唇角都被撑破了,连同喉咙一起疼了几日,那滋味十分不堪回首。   思及至此,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也顾不得口中还含着谢明澜的物什了,忙连连后退想要吐出来。   正在此时,身后的苏喻忽然在我肌肤上张开五指,随后毫无预兆地探上我的肋弓,就那般隔着墨色外衣用力抚了下去。   我终归是习武之人,肋弓从来都是要害所在,如今骤一被摸,好似被偷袭一般,我浑身猛地一颤,听得自己喉中轻呼了一声。   谢明澜却趁着这转瞬即逝的空档,猛然出手按住我的后脑,毫不留情面地向他小腹按去。   “呜!!”我只觉一个坚硬的火烫肉刃直直贯穿了我的喉咙,激得我唰的一下淌出满脸泪水。   不用看我也知道,我的模样必然狼狈至极,然而谢明澜不但毫无愧疚,反而像永不知餍足,只顾挺着那根性器一寸寸碾过我的喉道,向着更深的地方肏去,几乎令喉咙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我顾不得眼前扭曲的景象,只顾急促呼吸着,双手抵在他的小腹,仿佛溺水之人一般胡乱挣扎着向后退去,谢明澜哪里肯依,他索性更加用力禁锢我的后脑,不给我一丝推却的机会。   我满心恼怒,但还不等举措,身后那人的性器骤然猛烈攻击起那处来,连带着我的身子也不能自已地被撞得向前扑去,以至于鼻尖都抵上了谢明澜的小腹。   谢明澜倒似承受不住似的仰过头用力大口呼吸着,呻吟出声:“啊……啊……我的小——”   后两个字隐在他喉间,半个字也未曾吐露出声。   他不知缓了多久,又伸出两根手指抵着我的喉结,尾音轻轻颤着,道:“你看……”   看……看个屁!   被他俩这般玩弄,我凶性早已压制不住,不管不顾地就要狠狠咬下他的孽根,可是那火杵一般的玩意插在我喉中,我的下巴仿佛被卸掉了似的,只能无力的张得不能再大,再也腾不出一丝力气。   “嗯……啊……”谢明澜倒像是与苏喻有了默契,他捏着我的喉结,一下下的抽送起来,我闷哼半晌,他更是动情,光听他那呻吟喘息,倒像是我欺负了他!   “……能感受到么?”他抬手拭去挂在我腮边的泪珠,极温柔地问道:“这里……”   说着,他又搔了搔我的喉结,接下去道:“每次我进来……这里都会显出我的形状。”   我只当他又说疯话,当真是理也不想理,但是他不知为何,愣是给自己说得更是激动,那深插在我喉间的鬼东西竟然都亢奋地抖了两抖。   谢明澜这厢莫名激动不已倒也罢了,苏喻的呼吸竟也沉重起来,他像是成心与谢明澜作对,一把按下我的后腰,一下下狠插起来。   我本就浑身酸软,被他一按当下便险些跪不住,可是前有谢明澜后有苏喻,皆不是好相与之辈,这两人赌着气似的胡乱猛肏起来,仿佛要将我拆成两半,屋内淫靡水声不断,大床亦是吱呀响得像是会随时塌掉一般。   如此这般我生生捱了许久,忽觉掌下谢明澜的大腿轻轻颤抖起来,我心下一松,心道:终于要完了。   偏偏他忽然手臂一收,固定住我的后脑,迫我将他那根吞得最深,如此就不再动作了,只颤抖着喘息着。   我怔了一瞬,待反应过来登时险些气得厥过去,心中大骂道:你缓个什么!!难不成在苏喻之前射了就算得输了吗?!   恰有一阵狂风骤起,不知是不是窗子没有关好,便被那风吹拂了进来,霎时,我忽觉身上一轻,只见那风掀起了我身上的黑纱罩衣。   被这般一吹,我顿时有些害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眼泪莫名掉得更凶了。   泪眼朦胧间,我被苏喻顶撞得耸动着身子,不经意地抬眼望向谢明澜。   谢明澜原来也在垂着眼看我。   失去了那层黑纱之隔,他的面容便全然落在我眼中了,只见他脸颊一抹绯红,寻常时总是黑沉沉的眸子此时已然微湿,他此时正轻咬着下唇,似在竭力抵抗着什么难言的快感。   奇怪……如此情动不已的模样竟衬得他带了几分妖冶的美色。   这般猝不及防地与他四目相对,他也像是有些意外,微微一怔。   下一瞬,我只觉一股激流喷射在我的喉管中,呛得我险些窒息。   我自是不愿意咽下他那玩意儿的,奈何他插得太深,迫得我不自觉地吞咽着,可是那物横在喉中,我无论如何吞咽,都吐不出来,反倒像是按摩讨好他的性器一般!   谢明澜果然低低抽着冷气,似爽到失神,不但没有抽出来的意思,反而越发挺动腰身,一股股激流不断喷射,半晌都不曾停歇。   终于,他的性器在我喉间又是狠狠一抖,射出了最后一股。他的手指一松,我连忙吐出他的那根东西,伏在床边不停干呕着,懊恼地将手指伸到喉间,试图吐出那些恶心东西。可是不论我如何找补都是徒劳。   谢明澜有些餍足模样地倚着床头,他伸手来回摩挲着我的唇角,有些小心翼翼道:“破了……”   我更是气愤,一手捂住唇,不肯再让他触碰一下。   我正与他赌着气,就在此刻,身子却被苏喻扳过去,被他仰面按在床边。   “我也……”苏喻把我抱在怀中,他的怀抱仍满是让我熟悉的温柔气息,然而我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胯下攻击更是猛烈,抚着我性器的手指亦是狠命撸动起来。   如此水火交融中,他尽量平稳着音调,安抚般道出下半句:“要到了……”   说罢,果然狠狠一撞,死死抵住我的臀,便也泄了出来。   他今日不知怎么回事,也像是要和谢明澜攀比似的,亦是泄了那许多在我体内,直到我承受不住得扭动起来,他才轻轻松开我。   经此一役,我只觉全身像被马车来回碾过几回,一根手指都已经抬不起来了,只不住的仰在床上喘息,半晌才觉得原来我也泄了,只是体力消耗太大,这次白浊只是失禁般涓涓淌了出来,十分丢人。   苏喻在我耳边轻吻了一下,拉过一床云被掩住我,柔声道:“苦了你了,我去给你倒水。”   说罢,他披了件外衣,下床去了。   我全身冒着热汗,觉得那床云被实在多此一举,竭尽全力才拔开些许,只拉到腰间,我顾不得谢明澜看我的眼神,自顾自阖上眸子缓着气力。   哪知我不理他,他却偏要来烦我。   谢明澜挨挨蹭蹭地挪到我身侧躺了,闭着眼我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流连在我面上,终于,他抬手轻拭着我的眼尾。   “别碰我!”这句说完,我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如此沙哑。   我睁开双眸,见谢明澜有些手足无措似地看着我,我撇了撇唇,只觉喉咙和唇角仿若被火烧似的疼,更是懒得说话。   我不是要骂他,是我的身子向来如此,泄了之后是碰也碰不得的,我懒得和他解释,只是双臂勉力撑着翻过身,颤抖着在床上爬了爬,想离他远点。   哪知我刚爬了一小段距离,只觉一阵阴影将我笼罩起来,不待我反应过来,那人再次覆身了上来。   “你!”我再也忍不住,猛地回身一肘击去。   只听谢明澜闷哼一声,我心底一惊,见他有些惊愕地捂着脸颊,才知这下竟正正击在他脸颊上。   我万没想到他这样的身手,愣是挨了这一下,又觉得他是自找的,十分活该。   谢明澜的神情变幻来去,最终只是小声道:“脾气真大……”   这一击也用尽我最后一丝力气,只得伏在床上不语。   身后那人见我不动了,一手将我腰间的云被拂了下去,手指又在我的腰臀间流连起来,我登时寒毛直竖,哑着嗓子道:“你还是不是人啊……”   这样说着,却再也无力阻止他的手指再一次捅进了我的后穴。   他道:“你别怕,我只是帮你看下……”   我没好气道:“不用你看!”   “呵,我知道,你不叫我看,就等他一会儿回来仔细给你检查……”谢明澜似有些吃味,“检查”二字咬得十分刻意,他全然只拿我的话当做耳旁风,一手揽住我的腰身,恨不得将我揉进他的身体中似的,一手在我后穴中搅动半晌,忽然道:“合不上了呢……这里,一直在流出来……”   闻言,我猛地把脸埋在双掌中,不是因为羞愧,是怕我咬牙切齿的狰狞表情被他看了去。   谢明澜却会错了意,他更是小声道:“嗯?疼吗?你别气了,我……不是成心要欺负你……”   得不到我的回应,他叹息着,将我越环越紧,片刻,他的身子一滚,又压了上来。   他的轻吻不停落在我的发迹鬓角,似怎么吻也吻不够似的,他含混道:“你这冤家,要折磨死我了。”   转日天还未亮,我是在苏喻怀中醒来的。   不知是畏冷还是睡着时也想离谢明澜远点,我整个人都蜷在苏喻怀中,苏喻倒也配合,便是梦中也一手环着我的肩头。   挨得这般近,我一动,苏喻便也醒转过来,片刻的迷茫后,他微微垂下头与我对视良久,然后无声地对我笑了笑。   我刚要说话,却被他掩住唇,他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我望向身后。   我悄悄回过头,只见谢明澜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正沉,难得显出了几分稚气。   我无奈地转回身来,心道:昨夜也太荒唐了些!怎么三个人睡到一起了,倘若传扬出去,真是好一笔淫乱后宫的浓墨重彩。   横竖闲得无聊,我睡眼惺忪地拿起苏喻的手指把玩,之前就觉得了,他的手也生得好看,不论何时看都是这般纤长沉稳,指甲修剪得十分干净整齐,执笔的关节处有一层薄茧,若说这样的手在我眼中还有什么缺点,恐怕就是略瘦削了些,不如谢明澜和他爹的手来的匀称华贵。   我正在心底品评得起劲,忽觉一只手臂从我身后环上腰间,我方一愣,那手臂就猛地一收,不待我任何反应,便被平平扯入了身后那人怀中。   谢明澜揉着眼睛,像是困倦得很,就连神志都尚不十分清明,他将我紧紧揽入怀中,便用下巴着我的肩头又闭上双眼。   过了片刻,他又仍嫌不够似的,强买强卖般把手指杵在我的手掌中。   我甚是不解,正怔忪着,却听他似梦呓般哑声道:“摸我的。”   这样说着,他的唇角却是控制不住地一翘。   我望着他的睡颜半晌,琢磨来去,越发觉得谢明澜这个人……怎么和个小媳妇似的。   寻常时候他总能寻到各种由头与我打得不可开交,但是一旦睡过了,他就不自觉露出了些含羞带臊的欢喜来,也不闹着要玉佩了,也不似前阵子那般消沉得半死不活的模样了。   我这样胡乱腹诽着他,不知为何心中又隐隐生出一顾无奈之情来,虽说我现在对他也说不上愧疚,但终归抬手揽住了他,他仍是闭着眼,却又是一扬唇角,挨挨蹭蹭地将我抱得更紧了些,不住用双唇轻蹭着我的脸颊。   谢明澜如此抱着我又睡了一会儿,直到元贞蹑手蹑脚的进来了,他不敢离得近了,只远远停住了脚,虚着语气唤道:“陛下,陛下,上朝的时辰快到了。”   唤了几声,仍不见谢明澜醒转,我怕把元贞逼急了来掀床帷,到那时……我也就罢了,横竖没有脸面可言,但谢明澜与苏喻君臣二人同寝一事传扬出去就好看了。   这样想着,我轻轻晃了晃了他的肩头,谢明澜在我颈间深深吸了口气,他仍是紧闭着双眼,开口却是清晰地命令道:“传下去,朕今日微恙,早朝罢了吧。”   待元贞领命而去,谢明澜带着轻微的鼻音道:“再睡一会儿,昨夜……闹得太凶,你也累了吧。”   他不提还好,提起这事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兀自缓了半晌,念着我本该仍是不知事的失忆着,便硬生生咽了这口气,不与他计较。   大约是三个人各忖着心事,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这个清晨格外静谧平和。   可惜过了不一会儿,元贞再次回了来,小声道:“陛下,徐熙徐大人说有急报要面呈陛下。”   谢明澜忽地睁开双眸,眼中清明得哪里还有一丝迷蒙?   谁知他听到这话第一反应竟是警惕地凝视着我,我顿时又好气又无辜,怎么,在他眼中这天下的坏事都是我一人干的不成?   他的黑眸凝在我面上,却对元贞冷冷道:“何事?”   元贞斟酌着措辞道:“说是今早,有净土宗妖僧煽动教众在京都府集市闹事,致使许多百姓伤亡。”   闻得此言,不要说谢明澜,我和苏喻都忍不住凝重起来。   净土宗本是由鲜卑那边传扬过来的邪教,十多年前就被谢时洵所禁,但是他们扩张甚速,枝蔓太广,朝廷屡禁不止,如今鲜卑被灭,想必有流亡的鲜卑残部汇同净土宗妖僧意图乱政。   此事……当真十分棘手。   谢明澜亦是蹙紧眉心,却将那道目光从我面上挪开了,他一边起身披衣,一边吩咐道:“朕知道了,叫他去养心殿侯着。”   我看着,这人倒是又变回那个威严肃穆的君王了。   见他下了床拎起那身君王的行头,我只当他要穿戴上朝去了,遂打了个哈欠,捂着肩头在床上一骨碌滚进苏喻怀中,拽着他的手搭在我的背上,示意他给我揉揉。   昨夜那药上了一半,今早又是阴云密布的天气,我的背伤又隐隐翻出酸痛,端是难忍。   苏喻与我的默契自不用说,连个眼神都不用丢给他,他便在手上加了些力气,一手将我搂在怀中,一手用掌根处抵着我背后那几处向来痛得厉害的旧伤,他的手法让我熨帖得很,只按了没两下,就让我四肢都瘫软在他怀中了,若不是碍着谢明澜在场,我几乎要呻吟出声了。   舒爽没多久,就听谢明澜忽然沉声道:“你过来,为朕更衣。”   我吓得一震,和苏喻一同望向他,正与他的眸子对个正着。   看他那脸色略有责难之色,我更是莫名,明明是他自己不带侍从,却像怪罪我了似的,这邪火发得委实没道理,不过事到如今我也不愿与他对着干,只得不情不愿地从苏喻怀中爬出来,一脚迈下床。   谁知脚尖方一碰到地面,我便觉酸软得要命,一晃之下,不知怎么牵扯到了腰身和后庭处,更觉涩疼难当,疼得我轻哼一声,立马扶住床边。   让我承认被他们弄得下不来床未免有失面子,只是……   我倏地收回脚,又钻进被窝,破罐破摔般道:“我……我站不得了!”   难得的,谢明澜竟然没有生气,不但没有生气,他在微微一怔后,反而喉结猛然一滚,他生硬偏过头去,雪白的小脸上晕出一抹浅红,看他的眼神,若不是前朝有十万火急之事,只怕又要压上来胡乱弄上一番了。   我不愿给他侍衣,此间另有个人倒是愿意的很。   只见苏喻不知何时下了床,立在谢明澜身侧,微垂了头,很是恭谨道:“陛下,可否容草民服侍陛下。”   恭敬得好像昨晚他俩不在一个床上似的。   我心道:你别为他穿衣了,先穿上你自己的吧!!   苏喻虽衣着亵衣,方才下床时也捡起了中衣松松披上了,但也只来得及随手整理了一下,怎么看都仍是衣衫半解,长发半披的模样,这二人戳在一起,好一番令人遐想的景象。   “……”谢明澜盯着他,那张俊美小脸渐渐从红转青,又由青转白,一抬手止住了他,随后反手将我推回床中,泄愤一般狠狠一扯帷幔,将我掩得严严实实,最后咬着牙唤道:“来人!更衣!”   把我掩在帷帐内简直多此一举,莫忘了此处就是我的清思殿,元贞不瞎不傻,这里除了我还有谁?   万万没想到,那元贞好像真是个傻的。   第二日,我就听到绿雪带回来的风言风语,说是前朝后宫都在盛传,苏大人两度被贬是因为当今陛下对他求而不得,才遭罢官卸职,如今不知怎么苏大人想通了,陛下得偿所愿,那苏大人自然就要被第三次启用,扶摇直上了!   于是朝中立时转了风向,这几年刚刚冷清下来的苏府,又门庭若市起来了!   我听到后,愣了半晌,想到若是赋闲在家的苏阁老闻之,不知该如何作想,顿时笑得打跌。 第34章   其实这个谣言倒也不是毫无凭据。   苏家是百年望族,祖上出了个钟灵毓秀的天才,不但样貌仿若天人一般,而且年方十五便连中三元登科及第,位极人臣,是齐国史上最年轻的状元与丞相。   据说这位苏丞相极受隆宠,最显赫时大半个朝廷都是他的门生故吏,说句话简直比圣旨更像圣旨,虽说他英年早逝,不过死后更是极尽哀荣,由皇帝亲自扶灵下葬。   这样的人物传到后代,传到市井中,难免就编到情情爱爱的床帏之事和宫廷秘史上去了。   平常苏家都撑着名门世家的气度,等闲流言攻讦不放在眼里,但是唯独对此事讳莫如深,以前京都府中有个颇有才名的秀才,有一日他醉后不知怎么想的,竟拿此事填了首词,一时流传甚广,连我都特意去太白楼听过,还被好事者传扬了出去,更是让这首词名声大噪,只是那之后……   那之后这人就一直是个秀才了,我最后一次见他,他还在街边卖字呢。   “我听说,你家有个不成文的家规,说是即便后代中有神童之材的,也只得在十六岁之后才可参加科举,以示对这位先祖的尊敬,可是真的吗?”我突然想到这个事,八卦之心又起,不由得向对面之人询问起来。   苏喻斟茶的手微微一顿,颔首道:“确有此事。”   我默默笑了半晌,不甚真切地劝慰道:“也难怪苏阁老大动肝火,苏公哪里是由得这帮市井之徒编排的?”   苏喻不以为意,也浅笑道:“别的倒也罢了,只是苏家荣宠不衰的缘故若是先祖以色侍君的话,名声属实不怎么好听,”他沉思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又道:“更何况,百年前的旧事时至今日……凭着先祖手记中的只言片语也难断出几分真几分假了,也许正因如此才更让家严……”   我正要开口,余光却见一人迈步进来。   能径直进得我这清思殿来的,除了谢明澜还有谁,于是我和苏喻截住了话头,起身行礼。   谢明澜似刚下朝,看上去神采奕奕的,我还未跪下去,他就势扶住了我的手肘,又对苏喻道了声免礼,唤绿雪添了茶。   总而言之,是十成十的不见外。   那日的荒唐事之后,谢明澜的性子似乎温和了一些,只是他看着我的时候,眼中情意越发掩饰不住,他偏要还要掩饰,这般纠结之下,就时而显出一种遮遮掩掩的含情脉脉来,看得我越发坐立不安。   绿雪的茶还没呈上来,他便就着我的手,在我的茶盏中浅啜了一口,这才随口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我和苏喻一时都有些发窘,半晌都未开口,见他神色渐渐敛了起来,我生怕他又要发作,连忙道:“苏大夫正在给我讲那位苏家先祖之事。”   谢明澜轻声应了一下,他初时没在意,但随后又是一怔,可能是突然反应过来伴随着那位苏公的宫闱传说,他的脸色也渐渐古怪起来。   于是苏喻和谢明澜皆不约而同地避开这个话题,又不知怎么聊到了净土宗和北国战事上了。   谢明澜以前就对苏喻极为倚重,即便是关系如此奇怪的现在,他在谈及这些与我无关的事上,也是不吝惜垂听苏喻分析的。   我在旁默默饮茶,听了一耳朵,道是齐国境内的净土宗据点中混入了许多鲜卑流亡将士,他们怀着国恨家仇,不断向市井集市等守备薄弱之地发起攻击,使得齐国无辜百姓死伤惨重,可是这群人偏又难抓得很,毕竟净土宗在中原经营已有十多年,被蒙蔽的中原教徒甚众,他们庇护着这些流亡将士化整为零的躲入民宅巷陌,使得金吾卫统领徐熙甚是焦头烂额。   我暗暗唾弃了一番徐熙这个酒囊饭袋,不过我一是不愿再掺和这些军国大事,二是唯恐在谢明澜面前泄露了异样,故而也不再留,道了少陪便去庭院中侍弄马儿。   这匹马驹已被我养大了,还养得甚是剽壮,我抚在它油亮的皮毛上,暗暗忖着心事。   太子哥哥远离深宫已久,身份又不能暴露,行事自有诸多不便,好在我看那日他有程恩相助,又不知动用了什么法子让韩家小姐跑了这一趟,这让我稍稍放下了心。   现下压在我心头的只有一件事。   过了许久,有人步到我身后,轻声道:“秋猎那日,你骑着它吗?”   我缓了一下心神,回过身望进那人幽深的黑眸中,微笑道:“可以么?”   他也望着我渐渐笑了,道:“自然。”   我道:“你与苏大夫聊完了?”   他颔首道:“嗯,他收拾茶盏去了。”   我道:“你们聊的大事,我听不懂……”   谢明澜温声道:“无妨,我只想与你聊些你喜欢听的。”   说罢,他竟亲自挽了袍袖,自角落提来一桶水,又递给我一个马刷,道:“这是你喜欢的,一定听得懂。”   我没想到能亲眼得见天子洗马的一日,一时语塞,抓着马刷久久出神。   谢明澜却毫不以为意,沾了水便梳上马鬃。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按住他的手,低声道:“不可,你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如何使得?”   他轻轻拂开我的手,又抓着马刷浸到冰冷的水中涤了一道,他专注地望着马儿,口中却对我道:“怎么,你自己侍弄它侍弄得起劲儿,却不舍得让我碰一碰?”   我蹙眉道:“这是什么话?”   他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深秋的庭院中,满地覆满杏黄色的落叶,我与他梳洗着马儿,一时皆静默了,恐怕这是我与他相处以来最平和的气氛。   这段沉默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为何开口唤他:“明澜……”   “嗯?”这称呼似乎令他很受用,他回应得很快,尾音也很愉悦的微微上翘着。   我心中翻来覆去打算着一件事,不知怎么才能讨得谢明澜一个承诺,待我走后可以护得苏喻和绿雪性命无虞。   可是我还未想好,这声便先唤了出来。   许是见我久久不语,谢明澜有些关心地看着我,半晌,他丢开了马刷,绕过马儿走到我面前,又柔着声音道:“怎么了?”   不得不说,他不疯的时候,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他又等了一刻,终是带了些试探地揽住我,我僵硬地偎在他的肩头,这种彼此看不见神情的姿势,让我自在了一些。   他道:“近来我是忙了些,不过快忙完了,再等十天,我定带你去秋猎。”   我按住心中激荡,垂着头握住他冰冷的手,咬牙道:“其实我……做过一个很长的梦,梦见我被押在阴曹地府,鬼差既不肯让我回来,也不放我去喝孟婆汤投胎。”   话还未说完,只觉手上一紧,抬头望去,谢明澜竟然煞白了脸色,怔怔地望着我。   我忙道:“然后我去问缘故,鬼差只说‘你的杀孽太重,现如今失了天尊护佑,更没有放你去安稳投胎的道理’。呃,明澜……所以那日我才问你,我是个怎样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你不告诉我,苏大夫也不说。”   谢明澜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怕我下一瞬就化成灰似的,他艰涩道:“你……你出了些事,昏睡了很久,我与他都担心你醒不过来了……但好在……”   我用恍然口气道:“原来如此,后来那鬼差又道‘你这人命大,有真龙之气时时看护你,我收你不得,这就放你回去呢’。”   见他胸口一松,我才道:“最后他道‘不过你要记好了,以后不能再害得有人因你而死,否则你死后定堕入修罗地狱,永世不能超生’。”   “以后?以后吗……”谢明澜半垂了眼帘,双唇蹭在我的脸颊上,似松了口气道:“这倒好办,你现在这般境地,还能害哪个?”   我也状似轻松道:“说的也是。”   只是忍了又忍,没忍住抬手按住了胸口,心道:纵然我与他之间早就算得恩怨相抵,但是如此作践他的心意,这番手段实在算不得磊落,不,何止是不磊落,简直卑鄙下作,看来死后是下定修罗地狱了!也好,也算替谢明澜出了口恶气。   十日之约,转眼即到。   今年秋猎一如往年那般浩浩荡荡,谢明澜又另点了徐熙领一队精兵贴身护卫,以徐熙的谨小慎微,定然在围场内外加派了人手,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如同铁桶他便不叫徐熙。   不过……   我在望着车窗外的景色,见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实在是个打猎的好日子。   前几日有个内侍借着送谢明澜赏赐的机会,来与我传过口信,当时我乍见之下顿感眼熟,只是印象模糊得紧,见他无声地比了“云”字口型,我怔愣一瞬,顿时想起此人来历。   这人原是东宫侍候云姑娘的,云姑娘嫁去北国时,留下了一些没有随嫁跟去的内侍宫女,多半是因为年纪太小,她怜惜他们受不得此番途路遥远之苦,便请旨让他们留了下来。   后来他们又被重新分配了主子,待我重游旧地时,只剩下一个刚进宫几日的小宫女和一个无处可去的小内侍,宫中是个扒高踩低的地方,他俩一则年幼二则没有靠山,自然备受欺凌。   我见他们可怜,便去请了道恩旨,将那小宫女接走留在身边了,又将那个内侍托付给了程恩。   将近十三年之隔,我早把这人给忘了,何况他的身量相貌也变了不少,难怪以我的记性都一时认不出来。   不过……想起了此人来历,我也登时放下心来。   他不能久留,只对我道:“那位说已经一切妥当,到时自有人来接应殿下。”   我晃了晃手指,低声道了一句:“让那个人去京都府外浔南河渡口等我,船舷上插一面蓝色角旗便是,我自能寻到,千万莫要以身犯险,否则我就不去了。”   见他犹豫,我自知如此说他不能复命,便将我脱身的路线与他说了,又嘱咐道:“此话千万带到。”   他眸色一闪,顿时垂首应了,我想:如此,才是真的一切安排妥当了。   谢明澜今日兴致甚好,尤其是以苏喻的身份不能乘坐御撵,故而此时此刻只有我与他二人,他便总是要翘不翘地弯着唇角,多半是我一直忖着心事冷落了他,他便没话找话地与我说了一阵儿闲话,说着说着又拉着我的手指把玩。   我倚着车壁看他,他正低头摩挲我的指节,车窗外的光线照在他面上,只在长睫下晕出一片扇形阴影。   他忽而道:“你手上的薄茧都消没了。”   我随口道:“以前该有的么?”   他摸着我的食指关节,一路移到虎口,道:“以前这里有,这里也有。”   我也望了过去,见他还真记得分明,那几处本是我以前握剑和执弓时磨出来的茧,只是好久不用了,确实如他所说已然看不出痕迹了。   谢明澜坐了过来,一手揽着我,却不看我,只望着窗外道:“无妨……你今日且先试试,倘若觉得有意思,以后我……我有空就带你来。”   我转过头望向他,他的手握得紧了些,却垂着眼帘抿了唇,不知他在暗忖什么,过了片刻,他默默凑近了,近到那轻微的鼻息都拂在我面上。   他小声道:“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你喜不喜欢?”   我微笑着悠悠道:“旁的也没觉出什么,只要你不是无缘无故生我的气,我就知足了。”   他也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来,颇有当年那别苑中小世子的几分影子,直到他的双唇轻轻印上我的唇角,喉间“嗯”了一声。   我想了想,又是压低声音在他耳边结结巴巴道:“还有,那种事……以后不要那个……一起了吧……”   他怔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又是“嗯”了一声,却一把揽过我的后脑,不由分说吻得更深。   我的视线隔过他的肩膀,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   几个时辰后,我究竟是身在浔南河上,在太子哥哥的身边,还是……   行了半日,终于到了围场,我们进帐中换了衣服,我许久不穿窄袖劲装了,身边的内侍又手笨了些,鼓捣半晌都未将我的护腕系上,一旁的苏喻见了,便来为我系。   苏喻素来文弱,让他骑个马已是极限了,今日他若是一反常态非要跟去行猎定然十分可疑,故而此刻他没换衣服,像往年一般留在本营等我们回来。   可是只有我与他知道,一会儿分别之后,无论生死,我都不会回来了。   他神色如常,在我腕间轻巧地动作着,不知有意无意,他微凉的指尖轻轻抚过我右手腕上那的道旧伤。   我抬起眼,见他也正望着我。   他的眼瞳是一向的明亮清澈,此刻正映着我,只映着我一个人。   明明只对望了一瞬,我与他之间的种种往事却涌上脑海,恍如隔世。   一时间,我忆起韩家别苑,漠北小镇和祁山雪夜,想来我最落魄的时候,陪在我身边之人竟多半是他,如今别离在即,终于可以盖棺定论,我与他之间,终究是我欠了他的多些。   苏喻似猜到我在想什么,面容虽然依旧平淡从容,但眼中渐渐泛上只有我看得到的缱绻笑意,他道:“殿下的领子……”   说着,他又向我近了半步,双手绕过我的脖颈为我整理衣衫后领。   这几乎算得一个拥抱了。   他眼神专注地望着我的衣领,只是微微侧着脸挨得近了些,双唇若有似无地擦过我的脸颊。   我不由得语塞,他却已然在这片刻间为我整理好了,他复又直了身子,最后抬手很仔细地抚平我的额发,深深望了我一眼,广袖落下遮掩住旁人视线的瞬间,他用只有我与他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国师大人在天之灵,定会佑得殿下平安顺遂。”   我心头不由得一痛,又是一暖,他却已经退了开去,有礼地垂下目光,道:“隋公子珍重。”   我咬了咬牙,最后向他投去一眼,随后不再多言,一手接过内侍的披风,迎风一抖系上肩头,步出营外。   不知谢明澜是怎么与百官说的,今年围场被分为东西两营,苏喻之外的外臣皆被指到西营,剩下偌大的东营竟只有我与谢明澜二人——那个徐熙和他的狗腿子们不算人。   谢明澜的坐骑是一匹极为神骏的汗血宝马,名唤列缺。   我那匹亲手养大的马儿本也是难得的良驹,但是牵到列缺面前一比,便不够看了。   我正待要夸列缺两句,谢明澜却自马上一跃而下,不等我反应便翻身跨上我的马,他一把揽住我的腰,又夺过我手中的缰绳一勒,气得马儿打了响鼻,焦躁地在原地转了两圈。   我无奈道:“明澜,你叫它驮着两个男子,一会儿是它追兔子还是兔子追它?”   多半是左右无人,连苏喻都不在,谢明澜越发不要脸了些,他在我身后轻笑一声,下巴抵住我的肩头,道:“先这么骑会儿,等一会儿他们放了活物我再换回去。”   我无法,只得任他如此搂搂抱抱着驱马向草原中行去。   如此行着,我神色不动地扫了一眼周围,只见东营皆被金帐围了,除去随行的徐熙一队精兵,那外围守备的十六卫也如我所想的极多,竟站了三排执戟甲士。   更令我心冷的是,看这铜墙铁壁较之往年更甚,简直算得以人墙之势围住了整个东营广阔的地界。   我收回目光,面上只做不知,与谢明澜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心中仍按之前计划,驱使马儿拐着弯向南行去。   秋猎围场是京郊占地最广阔丰泽的一片草甸,但是南面的围场之外不远处,地势骤然一低,生生是低出一个深渊,深渊之上,只有一条老旧吊桥勉强与对面崇山相连。   只是那边极为偏僻,又兼树木密集,行得快了便容易被半空的木枝绊下马来,几十年前就曾害得王侯之子坠马而死,故而往年行猎谁也不会往那边走,那破吊桥也未修缮。   亏得此地荒凉无人打理,倒给了我一线生机。   我正忖着,谢明澜自马鞍上取下轻弓,塞到我手中,又从身后把着我的手臂,与我一同满上弓弦瞄向天空。   他一说话,气息就拂在我的耳廓上,我只顾着痒,勉强听得他道:“大雁,看到了么?射下来。”   我抬眼望去,当真见到一只大雁孤零零地翱翔过天际,道:“你忘了?我不会使弓。”   “我同你一起。”说罢,谢明澜静了一刻,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倘若从今以后,上天让我得以与他厮守一生,再不分离,便容我射下此雁。”   后一句并不是对我说,语气竟十分虔诚。   我也在心中默默祝祷道:“倘若今日一切顺利,上天让我得以回到太子哥哥身边,与他再不分离,便容我射下此雁。”   我与他的呼吸逐渐同步,仿佛有了默契,在这吐息的最后一刻,刹那间,我与他的手指俱是一松,齐齐目送那支箭矢冲天而去。   然而,那支箭行至半空却失了后力,堪堪擦过大雁身侧,便箭势一顿,掉头坠了下来。   我明明见那箭矢坠入草中,心头却猛地一痛,倒似被这箭穿心而过,一股不祥之感笼上全身。   谢明澜的脸色也是难看得紧,这一刹那,我与他似乎在彼此眼中都看出些不安恐惧。   他是不愿示弱的,当下冷声唤了徐熙,道:“长弓。”   片刻,已有一张上好的柘木长弓送到他手上,他又取一支箭矢,径自搭弓上弦,只抬眼扫了一瞬,便倏然一放。   这一次中了,箭矢从大雁左目穿眼而过,未伤一丝羽毛。   我望着随从驱马去拾捡,按下心中不安,面上笑道:“陛下好弓法。”   谢明澜不知仍在和谁赌气,面色阴郁得很,他掐着我的下巴,半真半假道:“就算天意不遂朕的心意,朕也偏要强求,你记好了。”   我心中也道:是这个道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难不成就因为这兆头不祥,我就要放弃这千载良机吗?放弃了这个,下一次又要等到何年何日?   故而我真心实意地对他点了点头。   生了这个变故,我与他一时皆有些失了兴致,又是并骑行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气氛甚是凝重。   直到徐熙给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人离队不久,草甸上就多出了许多活物,这才见谢明澜神色稍霁,他换回了他的列缺,与我在草甸上纵马驰骋起来,一时间放鹰逐犬,当真打到许多猎物,甚是痛快。   如此过了两个时辰,已然收获累累,徐熙与贴身骑兵卫队中,人人马上都系着鹿狍兔子之类的猎物,我因着不能在他们面前使弓,故而仍不尽兴,马鞭一指前方,对谢明澜笑道:“明澜,那只白狐躲过你三箭了,你是不是抓不住它?”   谢明澜到底年纪尚轻,端是好哄,他见我如此说,也望着我笑了起来,方才的阴沉早不知哪去了,他自负地哼了一声,掷地有声道:“胡说,我这就去抓它回来给你做毛领子。走!”   “陛下,前方是……”徐熙忽然出声,然而话还未说完,谢明澜早已“啪”得一甩缰绳,纵马如箭般冲了出去。   我心中暗喜,立时拍马跟上。   那只白狐甚是伶俐,仿佛长了后眼一般左躲右闪,时不时还来个急转弯,我与谢明澜仗着良驹倒是不落下风,随行的贴身护卫却有时不时被甩下马掉队的。   一路追逐,不知不觉中我们一行人已冲进了草甸边缘,前方便是围场南面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那白狐嗖的一声钻进林中。   谢明澜又是一箭放空,不由得勒住缰绳,面露遗憾不忿之色。   我扫了一眼身后那队精兵,见掉队了些,其余随行的马儿也是驮着猎物狂奔已久,此刻已显疲态,自知时机已至。   我神色如常地驱马向树林边蹭去,只是谢明澜纵然在方才的狂奔中,目光也鲜少离开我,此刻更是立刻跟上,一把拉住我的缰绳,蹙眉道:“罢了,今日让它逃就逃了吧,前面是树林,纵马危险。”   我嘴上应着,状似无意地俯身摘下一片冬青叶,拿在手中把玩——这是我方才就瞄上的。   约莫谢明澜以为我在使性子,他又是道:“待回去之后,我把鲜卑府进贡的白狐裘给你拿去,嗯?”   说话间,冬青叶已被我三下两下折出个形状,我在马背上抬首对他一笑,轻声道:“漠北有一种草木,鲜卑语中名唤‘疯叶’,你知道为何取这个名?”   谢明澜一怔,不待他回答,我自己接了下去,道:“因为啸叶若采用这种叶子,吹出来的声响便会让牲畜发狂。”   我直视着他,一字字道:“此处没有疯叶,却有可以替代的冬青叶——”   眼见谢明澜的黑瞳猛然收缩,我已说到了最后一个字,不待变故,我的手指一翻,飞快地将那枚冬青叶衔在唇边,衔叶而啸,骤然间,一阵凄厉的尖啸自我唇边而出。   “谢、时、舒——!”与此同时,谢明澜喉间呛着鲜血一般的声音一字字出口。   可惜不等他举措,他胯下的列缺如同徐熙那队亲兵坐骑一般发起狂来,旁人的大多慌不择路狂奔而去,任主人如何驱使也无法转圜。   我拍了拍胯下马儿的马鬃,它自小养在我手,早已习惯了在耳中塞入棉花,此刻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却只有我的马儿安稳如初。   我不由分说便勒着马儿冲进树林中,眼梢瞥见谢明澜犹不放弃,他不顾胯下列缺的尥蹶狂态,只拿一双寒眸盯死了我,眼中骤然充血,嘶吼道:“你!装的好啊!你以为这样就能逃出我的掌心?!”   说着,他更是要将对我的恨意尽数发泄在列缺身上似的,那马鞭一道道死命抽在列缺身上,一抽便是一道血痕。   我见状,不由得讥诮道:“你有本事尽管来擒,就是莫要被绊下马来摔断脖子!”   待我说完这句,早已与他们拉开二百步距离,我不顾身后谢明澜的怒吼,驱马在这密林中狂奔起来。   这密林的确极为危险,一路上下有枝蔓,上有树枝,重重阻碍,纵然骑术无双如我,也不由得凝神应付,时而纵马飞跨盘虬树根,时而伏下身子挂在马侧才堪堪避开阻碍,辗转腾挪间可谓使尽全身解数。   只要冲过这个密林,冲过那条吊桥,到时我一剑斩断吊桥,尘埃既定,谢明澜的命令传下去再快,也没有我快,到时我早已回到太子哥哥的身边,与他一同乘船南下了!   可是不多时,我竟然听到一阵紧过一阵的马蹄声追击而来。   我怔然间,不由得分神回望,却见谢明澜驱使着列缺紧追上来。   列缺毕竟是君王坐骑,神骏无双,它听了我的啸叶之声虽也躁动发狂,但竟也被谢明澜生生驱动,此刻它被勒得歪了马首,却也依旧撒足狂奔,丝毫不落下风。   我见状,舌尖一翻,将那冬青叶翻将出来,运足气力又吹一声。   列缺凄惨地长嘶一声,谢明澜的鞭声愈急,然而就在此刻,列缺几乎失了神志,带着谢明澜直直撞向半空中的一条粗壮树枝。   片刻前我方才从那处钻过来,那树枝位于人的腰际,倘若撞上去,定是要被带得坠下马来,后果不堪设想。   我来不及想,已翻身挂在马侧,执弓向后瞄去,在两侧飞速倒退的景色中,树枝还没瞄上,准头倒是先略过了谢明澜的眸子。   他早已不再对我还有什么期望,只是为何直到此刻,他见我执弓对准他,还要露出这种惊愕悲伤的眼神?   须臾间,我的箭矢还来不及放,却见谢明澜忙中不乱,亦是娴熟地俯下身子,闪过了那截树枝。   他的骑术,倒是比我以为的好很多。都到了这时候,我竟然还欣慰起来,待醒悟过来,立刻暗骂自己一句贱得慌。   我登时转回身子,又加一鞭,只觉前方光亮在我眼瞳中自小而大,只眨眼功夫,已然纵马冲出了密林。   只是欣喜转瞬即灭,密林外吊桥前,竟是三层执戟甲士,军阵严整,见了我,立时竖起长戟,如铁桶刺猬一般。   身后密林中谢明澜的声音越传越近:“谢时舒,朕看你往哪里跑?!”   然而就在此刻,那甲士统军忽然大喝一声:“变阵!”   这一声“变阵”属实救我于危难间,他们原本那般的守备阵型,我是如何也冲将不出的,然而这一变阵,三层甲士立时收戟,阵型松动,给了我可趁之机。   我心头一喜,心道:定是太子哥哥的安排!   如此想着,猛然一鞭抽在马儿身上,驱使着他飞奔速度不减反增,就在陷入军阵的前一刻,我想着那个人,顿时生出了许多破釜沉舟的勇气,一紧缰绳,低低道了一声:“去!”   仿佛飞一般,那马儿载着我从三层甲士头顶上一跃而过,我在半空中一剑斩断向我戳刺而来的零散长戟。   “哈哈哈!”我心中越发激荡快意,一路行至吊桥边,见那群甲士纷纷闪开给谢明澜让路,我回身搭上三支箭矢,看也不看地一松指尖,霎时间,只闻“叮叮叮”三声,三箭直直钉在列缺马蹄前,引得它又长嘶一声,终是刹住了脚步。   即便在这紧要关头,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放声道:“若论骑射,这世上谁能赢我?谢明澜,我的好侄儿,你既然让我骑上了马,便该知我的本事!”   许是我笑得太肆意,谢明澜竟然一怔,不知为何他竟似被我传染了似的,眸间也不自觉染上了笑意,但那笑意极浅极短暂,大约是他自己发现了,那黑眸中的情绪便立刻又被阴狠怨毒所取代了。   我收回目光,遥遥望向吊桥尽头。   这条吊桥自我幼时起便是如此破旧的模样,长而窄,左右只有一条形同虚设的烂麻绳勉强挂着,马儿刚一踏上去,就将它踏得吱呀作响左右剧烈摇晃起来,桥下是深渊激流,桥头却有一尊巨佛像矗立在山翠掩映间。   玉和死前,齐国都是独尊道教为国教,故而这座前朝遗留的倚山大佛多年无人修缮,亦是破旧不堪,但是纵然如此,我今日看他,仍是结跏趺坐手中结印的姿势,一派法相庄严。   不知为何我心中忽然一悸,总觉得哪里怪异,但是这心悸来得迅疾而莫名,我实在来不及细想,心道:不管你是哪路神佛,都佑我这一遭吧!来日香火钱断断少不得你的!   如此想着,我一夹马肚,飞也似的直冲上桥。   行至吊桥半途,我忽听身后嘈杂又起,许多人的声音道:“陛下!万万不可!”   我向后望去,只见谢明澜不顾阻拦,一鞭抽开那甲士统军,喝道:“滚!”   说着,他竟然不管不顾地驱马追上吊桥,那统军倒是个有见识的,他拦谢明澜拦将不住,不待我说,他已然拦下了身后要冲上桥护驾的甲士,大喝道:“此桥年久失修,载不得多人!你们要害圣驾吗?!”   我顿时松了口气,但又是蹙眉,要知再有十丈我便过了桥,我本打算一过去便斩断吊桥,如今谢明澜竟然不要命地追上来,我这一斩岂不是要将他连人带马斩入深渊中?   “谢时舒!你敢逃!你走,好,你走!你今日走,朕明日便将苏喻绿雪程恩三族移尽!”   身后谢明澜怒气滔天的声调中,竟然隐含了一丝颤抖。   我迎着猎猎山风,头也不回道:“倘若陛下执意如此,待我死后身在修罗地狱之时,再向他们叩首赔罪就是!”   我握紧长弓,回身向他马蹄前又放一箭,坚定道:“只是今生再叫我回囚笼却是万万不能了!”   这箭我拿捏得极有分寸,只为阻止他的追击,断不会令他的马儿发狂载着他冲下深渊。   果不其然,列缺经过方才那般种种,早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再欲惊吓,登时跃起前蹄长嘶,任谢明澜如何驱使,也不肯再前进一步了。   拖延了这一刻,我胯下马儿已然一跃踏上了对岸,我自马鞍边拔出佩剑,对谢明澜遥遥道:“陛下请回吧,我要断桥了。”   谢明澜大喝一声,列缺仍是不走,他竟一跃下马,可是那吊桥如此细窄,又有山间狂风呼啸,吊桥摇摆愈烈,他这一跃而下竟险些跌下万丈深渊,亏得他扶住那烂麻绳,才勉强稳住身形。   见得此状,惊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他就如此在这万丈深渊上一步步向我走来,狂风卷起他的衣袂翻飞作响,他的相貌出挑到带了凶气,若不是此刻神情狰狞双目赤红,我倒是不吝惜再夸他一句。   他死死盯着我,道:“好啊,你斩吧!小皇叔,你此刻亲手斩断吊桥,便永远自由了!”   一字一句都透着浓重的血腥气。   我冷下面色,当真拔剑出鞘抵在桥头边,道:“你真当我不敢?”   谢明澜冷笑着,挑衅般道:“你敢!你有什么不敢,朕不妨告诉你,你此刻不斩断此桥,待朕过去抓住你,便会打断你的腿,将你永生永世锁起来!朕看这次哪个来救你!”   想到那场面,我不由得通体生寒,却当真有几分敌不过他的煞气,不自觉垂下眸子,雪色剑尖微颤。   我现下所站立的这条山中小径,只要一路行下去,便能沿着小溪行到浔南河渡口,那里有一艘船,船舱中,太子哥哥正在等我。   此时此刻,便是沉稳内敛如太子哥哥,是不是也在为我担心?   可是此刻的僵局,我……   就在此刻,山间骤起一阵狂风。   那风来得猛烈而又突兀,直将那吊桥吹拂的打横飘摇起来,谢明澜猝不及防,险些被吹下桥去!   我心道:玉和?   这般想着,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向那尊依山大佛,见它低眉慈悲,手中结印。   电光火石间,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直直袭上心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忍不住又向那大佛望了一眼。   这一望,背后登时涌出冷汗,瞬间湿透重衣。   不、不对!这分明不是中原佛教的结印手势!我曾在鲜卑和江南见过,这是……这是邪教净土宗中流传的结印手势,名唤“蝎印”,意如黑蝎般凶残,是必杀之印。   就在此刻,那大佛指间降魔杵寒光一闪,一阵隐蔽的机括响动之声传来,沉闷且不祥。   凭着毫无来由的本能,我用尽全力将手中长剑向谢明澜投掷而去,在我与他的片刻四目相顾之中,狂风仿佛凝滞了一刻。   只听极轻微的一声“夺”,长剑与三支弩箭在半空相撞,齐齐落入深渊中,转瞬即逝。   谢明澜的身影在我眼中逐渐放大,他望着我的眼神怔忪惊愕,还有一丝不解的欣喜。   此刻,我才听到自己撕裂喉咙般的大吼:“跑啊!”   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奔回到那桥上,为何向谢明澜奔去。   明明沿着那条山间小路一路行下去,我就回到那个魂牵梦萦之人的身边了,但是我的身体却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驱动着,身不由己地向谢明澜飞扑而去。   眼前吊桥被狂风疯狂撕扯着,谢明澜被晃倒在地,他一手死死攀着桥边粗绳,另一只手却对我敞了开来。   身后机括再次响起,其中阴冷之意如同来索命的厉鬼。   在这最后一刻,我向谢明澜扑去,却只觉背后一凉,那力道极大,裹挟着我直直跌进谢明澜怀中。   紧接着,后颈亦是一凉。   旁的倒也没觉得怎样,只听得喉骨咯咯作响,我颤抖着低下头,只见胸前多出了一截闪着暗蓝光芒的箭尖。   我捂住喉咙,失了所有力气。   有人喊着“护驾”,无数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紧抱着我,有人拖动着我,有人在我耳边嘶吼,但此刻,我却竭尽最后一丝气力,挣扎向吊桥尽头的小路望去。   仿佛肋下生了双翅,我乘风而起,一路沿着这条小路飘摇在崇山间,越过河流,飘至码头,那里有一艘挂着蓝色角旗的大船,我整了整衣襟,打开了船舱的门,那里有个人端坐着,素白的衣裳纤尘不染,他听到声响,平静地向我望来。   我一头扎进他的怀中,贪婪嗅着他身上那不惹厌的微苦气息。   是的,就如此埋在他的怀中,永不分离。   真是一场好梦啊,做得好一场春秋大梦。   在举盾甲士遮蔽出的阴影下,我捂着喉咙,欲哭无泪。   红黑色的血自我身下缓缓晕开,蔓延得太快太多,乃至染湿了谢明澜的衣裳都不够,还继续蔓延着,染湿了破旧桥板,最终直直坠下吊桥。   谢明澜似失了魂魄,他双手紧紧捂着我前胸的伤口,好一番与我毫无二致的欲哭无泪模样。   我抬手想要拂开他的手,道:“别碰,仔细毒箭划伤了你的手。”   说是能说的,只是这说话声有些漏气,还伴着些许黑血滋滋涌出我的指间,我听了揶揄性子顿起,又是忍不住发笑。   “太医!太医!!”   他喊他的太医,我看我的山间小路,一时间两不相干,倒是干净。   太医自是喊不来的,不然岂不是枉费我千辛万苦甩掉他们。   谢明澜死死抱着我,剧烈颤抖着双唇,明明喉咙中箭的是我,他却也似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头,但是终是没有说出口,他憋了半天,只憋出颤着气声的一句:“你别死,我放你走……”   倒是个十足十的肝肠寸断。   我忍着刀割般的疼痛,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攥住他的衣襟,断断续续地怒道:“你、你他娘的……说晚了……!”   谢明澜任由我拽着衣襟,一派失魂落魄的模样,从我从未听过的乞求口气道:“你别……你别说话,我一定救你!”   我这一生,其实大多时候都不畏死,甚至可以说是兴致勃勃地期待着这一天的来临。   怎奈造化弄人,就在我一生中最不想死的一天,反而要把命交代在这里了,这么想来,确实如我母妃所说,我的命不好,世事桩桩件件都逆着我的心意来,横竖就没个顺心的时候。   看来我母妃算命的本事比清涵可好多了……   只是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怄,怎么就替谢明澜死了呢?一味相迫导致暴露了身形的是谢明澜,铲除邪教不利的是徐熙,怎么偏偏此刻要死的却是我?   不知是悔是怨,心中怄得恨不得吐血。   如此想着,当真呕出一口血,这下着着实实喷在谢明澜脖颈上,那血顺着他那截白皙的颈侧淌下衣襟,可惜衣襟是墨黑的,落在上面就不太显了。   我心中仍是不平,不顾浑身愈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吸了口气,对准他出挑的小脸想再吐口血,哪知谢明澜的长睫似濒死的蝴蝶翅膀一般狠狠一颤,就如此颤出一行清泪。   我顿时失了兴致,心道:罢了。   于是我也只得自嘲道:“誓言果然不能乱说,说什么为你流干最后一滴血,今日竟然应验……”   见他已然说不出话,只是满目绝望,摇头落泪,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和他说的了。   这口气渐渐泄了出去,我在血色弥漫的恍惚间,忽然想起了我母妃,想起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投向西窗外的那一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懂了那其中之意。   那是明知望不到故乡,但仍然倔强着挣扎去望的一眼,似乎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刹,她终于可以越过皇宫中的层层楼宇和高墙,回到那荒沙大漠中的故乡,在那里有她年少时最爱的小马驹和白猫儿,那里的天空永远泛着湛蓝色,她笼着面纱,金铃在她脚踝随着她的起舞清冽作响。   我又何尝不是呢?不顾谢明澜的禁锢,我撑着最后一口气仰头向那条小路尽头望去,直望到气力用尽,眼中景色剧烈抖动起来,我听得自己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这次我走不动啦,太子哥哥你……你来找找我吧……”   明明我并非这么想的,明明我不愿他以身犯险,但是出口的却是这么言不由衷到仿佛撒娇似的一句。   约莫是上天对我此生唯一一次垂怜,在血红浸透视线的最后一瞬,我当真在小路尽头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即便自知是回光返超的幻觉,我仍是心满愿足地自忖道:都快死了,不这么清醒也使得的。   我勉强笑了一下,强撑着的最后半口气尽数散了。 第35章 尾声   听说当今陛下一改以往的宽仁恭俭,竟开始大兴刑狱。   初时,只是铲除邪教净土宗罢了,但是很快那火焰便燃到民居巷陌,但凡净土宗教众,不论原由格杀勿论,更遑论窝藏净土宗妖僧者,私藏邪教典籍者,更是罪加一等,连家人亲族都要被发配充军。   不过半年,齐国人人自危,各个噤若寒蝉,连个“净”字“土”字都不敢出口,生怕惹火烧身。   我听到这事时,已经是开春了,正是草熏风暖,绿意盎然的时候。   我一手攥着下摆自栖云山长阶而下,望向那个跟在我身侧,偏又慢一步的单薄身影,无声道:“你怎么不劝劝?”   那人向下多行了一阶,步入我的视线中。   那人一头苍白长发,此时用青色发带松松系了,配上那副俊雅的相貌,乍看之下诡异,待细看却也极为雅致素净。   仿佛就这么看一眼,心都静了。   他微微侧了下眸子,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先帝与先太子殿下素来爱恤民命,却也正是因为不愿扰民,才使得净土宗在齐国十余年来依托市井蒙蔽百姓导致屡禁不止,如今陛下愿施霹雳手段彻底清除此等邪教,为臣者……不好劝,不敢劝。”   我打趣道:“苏喻,我看你为臣之道这一套一套的,只怕不出三五年,旁人就该唤你‘苏台甫’了!”   苏喻但笑不语,随我一步步行下长阶。   当年栖云山被谢明澜令人焚净,几年过去,如今这本该是焦土一片的地方却又生机勃勃起来,当真是病树前头万木春,想来玉和得见此等景象,亦会欣慰。   我停住脚步,向栖云山投去最后一瞥,心道:玉和,我走啦!   今日来,是来与玉和道别。   那日我在围场捡了一条命,苏喻这个人在行医一道上当真是天纵奇才,当时我身中两支毒箭,不但伤了要害,还中了鲜卑奇毒,真是死个八次都不富裕。   但是苏喻愣是生生将我救了回来,只是那时情况危机,他为了救我不惜以身试毒,一夜之间,青丝化为白发,他还是那般谦恭性子,我去谢他时,他只推说是多亏了我心脏较常人偏了两分,喉间那支箭也是伤了声嗓,于性命无碍,更何况,最重要的缘故是那个人……   总之,他死活不肯领这救命之恩。   现下我能跑能跳,就是极少说话,一说话就喉咙刺痛,不过对我来说全然算不得什么,又不是没哑过,之前就演练过,现在这个真哑巴当得更是驾轻就熟。   唉,我欠他良多,何止良多,简直车载斗量,实在是下辈子也还不完了。   这样想着,我与他已经行进了林荫道边,再往前走便是驿站了。   我面上不显,心中反复犹豫着一事,沉思间,却听苏喻又唤道:“隋公子。”   我停住脚步,歪了歪头,很是认真地含笑望他。   他难得有些游移,道:“陛下……托臣问……问……”   谢明澜吗?时隔小半年,乍一听这个名字我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那日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谢明澜,虽说我也腹诽过这个没良心的侄儿就这样把救命恩人兼亲叔叔丢在一边,还以为他对我彻底寒了心,不愿再见呢。   对于此事,苏喻倒很是替他解释了几句,道是:“陛下不是不愿见你,是不敢见你……他怕见了你便要食言,再也……”   这话他没说完,不过我那句说到底也不过是说笑罢了,见不见谢明澜,对我来说是无甚所谓的,倘若真如苏喻所说,那还是不见的好。   思及此,我笑道:“你只管说吧!”   苏喻盯着我唇看完这句,才轻咳了一下,慢慢道:“陛下想问……隋公子与那位,是否愿意留下……”   他刚说到此处,我登时脸色微变,苏喻连忙道:“隋公子放心,陛下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他担心二位漂泊羁旅未免辛苦,也……也不利你休养伤病,他说倘若二位愿意留下,不论塞北江南,都可为你们择方素雅宅院,由二位去过太平日子,绝不相扰。”   他看了看我,又轻声补道:“如此,总可照拂一二,令陛下安心。”   我揶揄道:“你看看,前一句还说绝不相扰,这就照拂一二了,敬谢不敏,敬谢不敏。”   苏喻并不意外,只是轻轻颔首,道:“好,我记下了。”   说到此处,我与他都陷入了静默。   不知为了掩饰些什么,我又向驿站行去,忖着心事踱步,哪知行了片刻,忽觉身后人没有跟上来。   我回首望去,却见苏喻仍然立在原地,他望着我,眸中情愫极深,我一时竟辨不分明。   林间斑驳光影映在他的白发上,看在我眼中,又觉酸涩又觉出一股暖意。   我还未来得及思索,唇已动了:“苏喻,你……你和我们一起走吗?”   此话说完,虽是我自己说的,但也不由得怔在原地。   苏喻轻缓地眨了下眼,随后又露出那种了然的微笑,他一动不动立在原地,自袖中取出一个木匣,道:“这里有缓解背伤的药酒方子,我在婆利时已经去医馆看过了,其中有几味药只产在中原,但好在婆利也有药性相仿的药材,我已标注了可代替的,另一张是婆利语的药方,殿下遣人拿给医馆一看便知。”   我听着他的温声嘱咐,眼前却模糊了。   “以后的路,殿下不再需要我了,我便不陪殿下一起走了……”他的手指一寸寸抚平我的额发,仍是笑道:“嗯……国师大人既已证得大道,定会代我守护殿下一生平安顺遂。”   我一边抬袖拭泪,一边走回到他身边接过木匣,咕哝道:“都这时候了,这话听着怎么还是那么……”   吃味……   这两字我终是没有说出口。   苏喻又笑起来,笑着笑着,那笑意到底是淡去了,他立在原地,再也没有向我走近一步,最终,他微微一揖,朗声道:“隋公子,再会。”   还会有再会的一日……吗……   我敛了神色,亦是对他郑重一揖,随后将木匣小心收入怀中,转身离去。   走着走着,林荫尽头,驿站马车旁,立着一个颀长身影。   我的脚步忍不住加快,再加快,终是飞奔了起来,狠狠飞扑进他的怀抱中。   全文完 第36章 番外·出海记   海上风浪不小,好在我们乘的是一艘大船,也显不出颠簸来。   我觉得自从捡了条命回来,我好像就添了点毛病,不是说哑巴这个毛病,这不算新添的。   我横躺在船舱的床上,抱着谢时洵的腰身来回来去的打滚儿,扭动得正起劲,又将鼻尖贴近他的衣衫上,猛嗅他的气息。   他倚着床头拿着本书在看,神情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我向上蹭去,直钻进他的手臂之中,倚着他的肩膀闭上双眼。   额头被书卷轻轻砸了一下,片刻后却有一双手臂环上了我的腰背,登时那属于他的浅淡气息便全然沁了进来。   我这新添的毛病有些愁人,自打醒转那日直到今天,不论作甚我都要勾着他的衣袖,一时一刻也见不得他离开我的视线,到了人后就更甚了,只恨自己少生了几条手臂,恨不得化身一条八爪鱼扒在他身上。   也不知这个症状什么时候能好。   正想着,他的身躯覆了上来将我压在床上,那双黑幽幽的眸子凝着我,道:“老实点,昨日你非要下海抓鱼,今日我就看你一直打喷嚏,去把药喝了。”   我抚了抚脖颈,被他一说,也觉出方才打喷嚏时牵动了喉痛,我强撑着颜面动唇道:“太子哥哥!你把我看得太精细啦,我不是你那样金贵的人!”   与他那种自小被众星捧月的太子殿下不同,我母妃养我十分粗枝大叶,我幼时学骑马时,有次自马上跌下来摔断了腿,被宫人抬回宫时,我母妃被他们如丧考妣的模样吓了一跳,吓得流泪问道:“我儿还有气吗?摔断脖子了吗?”   得知只是摔断了小腿,她立刻松怠下来,一抹泪珠,轻快道:“那没事,都散了吧,也莫要难为骑射师父了,小孩子骑马嘛,哪有不摔的。”   故而被她如此一路摔摔打打的养大,我只要四肢俱在,就自觉什么都不打紧了。   昨日我们的船队行到一处小岛补给,下船休息时,谢时洵带我寻了一处僻静之地看海。   我这小半生都在京都府和黄沙大漠中打转,来到海边还是头一次,自然见到什么都惊奇,更何况得以如愿与谢时洵厮守,我心中总是欢喜过头,如此看看他,看看海,看看海又看看他,看着看着,看到那清澈见底的浅滩上有大鱼游来游去,登时心动不已。   故而一时兴起,我拉着他的衣袖,一手指着那鱼大咧咧道:“我去抓回来!好不好?”   谢时洵也是看得懂我的唇语的,甚至更多时候我还未开口,他只望一眼我的眸子便能猜到我的心思,顿时眉梢一跳,一把抓住我的后颈,道:“抓什么鱼?那海水看着浅,实则极深,纵然你水性好,但是这片海域你又不识得,”说到此处,他很觉心累似的叹了口气,道:“亏你想得出来——不许去,莫叫我担心。”   我十分失望,身子像被抽了骨头一般倚着他的胸膛缓缓滑了下去,抱住他的大腿,我仰头看他,不死心道:“我不去深的地方,就去浅滩抓一下试试,抓不到我就回来了。”   谢时洵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无言良久,终是垂头问我:“谢时舒,你是多大的人了?”   闻得话中默许含义,我顿时丢开外袍衣衫,打着赤膊下海抓鱼。   鱼儿游得是比我快了些,我又念着谢时洵,时不时便要探出水面看他一眼,自是一条也没有抓到。   有一次我回首望向岸边的谢时洵时,见他也望着我微微笑了起来。   那时间,海风清爽,远处有不知名的海鸟鸣叫着,一派海阔天高的壮然景色,我仿佛被那道含笑的目光所牵引着,心道:我这一生所求,也就是如此了。   故而就算为这冒失的抓鱼一事偶然风寒,也不妨碍我继续欢喜不已。   我一连喝了几日药,待到痊愈,船已抵达了婆利。   阿宁将我们各处都细细安置打点妥当了,谢时洵便打发他回去照管生意,阿宁拖了几日,终究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便在一日乘上返程的商船含泪离去了。   如此,最后一个故土的熟人也走了。   事实上,从京都府行到东津府码头,这一路走,一路散。   绿雪本是斩钉截铁誓要随我们一同出海的,但是我念着她尚有父兄在世,不忍他们骨肉分离,而且绿雪又未出阁,只怕到了婆利这种言语不通之地,也难寻到如意郎君,于是我好言相劝了一番,甚是废墨,足足写了八页纸。   绿雪初时不依,大哭道:“殿下,我不在你身边,还有哪个知冷知热的来照顾你?你如今又不能说话,到时候下人愚笨偷懒你都指使不动,可怎么好?”   我正色写道:“听说婆利女子也是很温柔知意的……”   见她作势要打我,我忙一把将她的拳头收入掌中,认真提笔相劝道:“绿雪,你已经跟了我十多年,何时为自己活过?如今你也大了,哪有还跟在我身边的道理,留下吧,我托苏喻给你做个媒,去寻个俊俏的小郎君踏踏实实过日子,岂不更好?”   如此这般劝了又劝,还找来她的父兄大嫂一起劝,终是劝得绿雪不情不愿的应了,她一应了,我立马跳上马车,催着车夫赶紧跑,生怕她等下反悔。   十多年的朝夕相伴,我如何能不知她的性子,果然她见状立时就反悔了,不依不饶地追在马车后跑了一阵儿,直到踉跄地跌进驿道尘沙里。   我放下车帘,过了一阵儿才渐渐敛去了嬉笑神情,猛地扑进车厢中那人怀中,无声地掉起泪来。   微凉的指尖划在我的面上,我顺着力道仰头望他,他轻轻凑过来,吻去我的泪痕,用耳语一般的气声道:“明明你也为分离所苦,偏又要摆出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给谁看?”   我一边思索,一边躺在他怀中,拽着他的广袖蒙在面上,心道:换做以往也不至于,只是如今在太子哥哥身边,我总是要忍不住委屈的。   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在他身边,我好像变得格外脆弱,却也……极为坚毅。   犹记得我一脚踏进鬼门关时,那碗孟婆汤都举起来了,我正在和鬼差打着商量,耍赖道:“这样吧,我表演个滚刀山,换少喝一口行不行?”   鬼差笑道:“你这少喝一口,是为了记得哪个?”   我深深叹息道:“还能是哪个,还不是我那苦命的太子哥哥,唉,我这下走了,谁来陪他……”   说着这话,我想起了清涵,松了口气,却又活生生呕了口血。   鬼差又笑,道:“你这人当真是出尔反尔,明明你说的是怀玉者与你来世有约,怎么,就因着你早来一步,这话就不作数了吗?”   我被噎得无话可说,正气得哽咽,忽听一人遥遥唤我道:“老九,醒过来,我带你走……”   我怔愣片刻,才知临死前那眼竟不是幻觉,登时“咣”一声摔了孟婆汤,指着鬼差大骂道:“既然谈不拢,我不喝了!放我回去!”   鬼差哪里肯依,与我闹将起来,费了我好大一番力气,才偷了个空儿,挣回驱壳。   这魂魄一落地,我顿时被疼得恨不得再钻下地去。   可是那个人将我揽在怀中,手指极为怜惜地划过我的脸颊,划过我身上每一道伤痕,伴着这样的抚摸,他轻轻唤着我。   如此,我便什么都能忍了。   或者说,如果不是生生捱着这些痛楚,我反倒觉得像假的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全然驱使不动这具身体,就这般挺尸一样躺着,虽然五感俱全,却连眼皮都动不得一下,像是被千钧枷锁困在铁匣中,只能生生捱着胸口喉间的绵长之痛。   有一日,床边有人道:“殿下伤势太重,这毒又被拖了一夜才寻得解法,如今太医院与草民皆已竭尽所能,殿下能否醒过来,唯看他自己能否挺过这一劫。”   声音依旧很温润悦耳,我一听便知是苏喻,就是其中带着许多我从未听过的沙哑和疲惫。   待苏喻被引下去休息,我身边那人轻轻拍着我的脸颊,幽幽道:“老九……你向来是最听我话的,我唤你醒来,你就敢不听了吗?”   我呐喊道:不是的!   心中一急,竟似挣脱了周身的束缚,将这一声喊出了口。   我这一声自觉喊得震耳欲聋,但是屋内仍然寂静,我的视线一寸寸向上望去,只见那双魂牵梦萦的黑眸此刻正怔怔望着我。   我喉咙极痛,却抬不起手去触碰,只能竭力嘶哑道:“我……我听你的话。”   说完这句,喉咙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涓涓涌出来,我只觉疲惫不堪,有心与他多说几句,却再也抬不起眼帘。   我强撑着不肯闭眼,在这只剩一线的视线中,竟然看到这床帷间落了一滴雨。   那雨滴落在我的眼尾,与我的泪混在一起淌入鬓角,紧接着,一滴滴连坠而下,我看着手痒想去抓,刚动了动手指,却被那人一把握住。   在一片慌乱的脚步声与唤人声中,我听到那人缓声道:“老九……做得很好。”   回忆至此,我突然开始疑心,我意识模糊时看到的那雨,是不是……是不是……   一颗心刚悸动起来,忽觉有人拍了下我的腰身。   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我就已控制不住地唇角一扬,向右微微一滚,在藤椅上让出了个空儿。   谢时洵嘉奖似的在我脸上抚了一下,也在这斜躺下来。   藤椅不算宽,但是我就是爱它不够宽这点,待他躺了,我回身一骨碌钻进他的臂弯中,一连换了几个姿势,终于选了一种挨得最紧的陪他躺了。   谢时洵一手揽着我的肩,口中却淡淡道:“你这狸奴,一天到晚除了睡就是睡,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   我睁开一只眼睛,睡眼惺忪地望着他,本想反驳两句,但是又觉得阳光太好,晒得我越发懒洋洋,连动唇都嫌累了,故而头一歪,又枕回他的肩头,用唇贴着他的脖颈来回轻蹭。   阿宁办事伶俐妥当,他在婆利为我们寻了一精致院落,虽比不得东宫和九王府,但也大差不差,十分合我心意。   最合我心意的还是这里终年炎热的气候,自打住下之后,我的背伤只在连日暴雨时犯过,其余时候我都仿佛挣脱了这刻在骨子中的诅咒,十分快活。   没了背伤掣肘,像是要一口气把这十多年缺的觉补回来似的,我时常在白天的庭院中一边补眠,一边听着身后廊下那个人所发出的轻微响动。   例如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茶盏轻放在案上碰触声,翻书的沙沙声,这一切由他发出的声动,都让我十分安心。   偶尔他也会像现在这般,陪我躺着顺便看一会儿书,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就搂着我小憩一下。   每当这时候,我便不由心生感慨,即便上天坑我这么多次,但还是它亏了,我赚了。   越想越得意,我忍不住手欠,抬手按在他手中书籍上,将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刚被他轻轻拨开,我锲而不舍地再次覆了上去。   他不动了,只是侧垂下眸子看着我,低低道:“嗯?”   我抱住他的腰,道:“太子哥哥,别看书了,看我,看我!”   谢时舒当真将书放在身侧,专注地望着我道:“看你什么?”   不知是刚睡醒,还是这大好的午后阳光给我晒出了一种微醺的飘飘然,我笑道:“看什么都可以。”   谢时洵在我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轻描淡写道:“哪里没看过,天天晚上都脱成那样钻进来……”   我嘿嘿傻笑起来,又狠狠贴着他的衣襟蹭了蹭。   蹭着蹭着,我越发不满足了起来,索性横腿跨在他的腰间,目光一寸寸描绘着他的眉眼,终是压不住色心,贴上去试探着想去吻他。   自从我被他唤醒后,他不知因何原因,对我的态度着实温柔了许多,就连这般直白的索吻,我都有八九成把握了!   可惜今日算得剩下的那一二成,就在我即将贴到他的双唇时,后颈又被他钳住了。   他的目光中带了些品鉴意味,半晌才道:“你的眸色在光下也太浅了,真的像狗。”   我登时倚疯撒邪起来,在他手掌下挣扎着道:“到底是狸奴还是狗!太子哥哥你给个准话啊!我当年就想问了,是不是在你眼里我横竖不像人就对了!”   谢时洵当真思索片刻,悠悠道:“嗯……换作以往这话也就不说了,不过既然此处以后只有你我——还是像狸奴多些,我第一次见你是你的满月,那时我就在想,好大一只白猫。”   “……”我不知是惊异还是哭笑不得,一时愣住了,回味了半天,也只品出一个“好恨喉咙伤得彻底,不能嚎出来给他听听”。   可是还没等我当真施展一番,谢时洵的眼神忽然一柔,抬手抚上我的脸颊。   被这样一触,我立时就把胡闹的念头抛诸脑后,只顾歪着头蹭他的手,蹭着蹭着又伏到他的胸膛上,闭上双眼享受他的抚摸。   谢时洵环着我的腰身,一手轻轻拍着,一手流连在我的眉峰上,不知是在摸那道隐在眉间的伤疤还是怎的,一下下轻抚着。   我受用了半晌,觉出些许不对劲儿了,又仰头看他,对他轻轻抱怨道:“哪有逆着摸的!”   抚摸我的眉峰也就罢了,为什么他偏要从眉尾逆着摸到眉头,摸狗都没有这般摸的!   谢时洵半阖黑眸,摇着藤椅一派闲适神态,见状唇边溢出一丝笑意,道:“你自己摸摸,毛茸茸的……又有些刺手,颇有意思。”说着,他握着我的手腕也抚了上去,他的笑意又深了些许,竟然夸了一句:“你的眉生得好,浓秀英挺,就算生在旁人面上,也能增色不少。”   我微微一怔,莫名有些脸红,当真顺着他的手摸了摸,咕哝道:“毛茸茸的……什么毛茸茸的……”   不过被他夸奖,不论是夸什么都足以让我心花怒放,于是我又忍不住抽风起来,一手解开腰带,拽着他的手往其中探去,很是不要脸道:“这里也毛茸茸的……”   “啪”的一声,谢时洵拍在我的腰臀上,拍完却又往上拖了拖,仍旧是那般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知真假的叹息道:“再闹?怎么如此学不乖,昨夜也是这般闹,最后又要求饶。”   虽觉脸上更是发烫,却不妨碍我继续道:“两码事!两码事!太子哥哥你摸摸我!”   话还未说完,那只手当真握住了我。   只是如此的触碰,我便忍不住满足地喟叹一声,四肢皆软了下去,瘫在他的胸膛上享受着他的抚摸。   即便最敏感脆弱那处被他握在掌中把玩,我在一波波的快感中仍是不忘对他笑道:“是不是毛茸茸的!”   谢时洵忍不住笑了一下,侧过脸吻着我的眉间,带了几分无奈口气道:“学不乖。”   他的手指极为灵巧,只抚动了没两下,我便激动地不能自已,抵不住本能驱使,耸动着腰身在他的腰侧蹭动起来。   比起最后一瞬灭顶的快感,我反倒更喜欢现下这种情状,仿佛带了几分自虐般忍受着快感,只为延长他的亲狎抚摸,只是这不可宣之于口的心思倒似被他猜到,过了半晌,他忽然坏心眼地用指尖抵入我顶端的小孔些许,我措手不及,浑身一激灵,一股难言快感从尾椎直冲天灵,登时泄在他手中。   待我好不容易回过神,对上他好整以暇的眼神,便气急败坏地抓起他的手腕,仔细对准了之前的牙印,将两颗牙抵了上去。   谢时洵晃了晃手腕,道:“松口。”   我抬眼看他,但仍是半真半假地咬着他的手腕,就是不放。   他这才将另一只手从我裤中抽出来,见他掌中白浊流淌进袖中,我更是脸红,牙尖更是用了些力气。   谢时洵道:“当真不放?”   我赌气似的闭上眼,哪知下一刻,脸颊上一凉,一股腥膻味道传入鼻中。   我猛地松口,半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抹去脸上白浊,气得我眼眶湿润,正不知所措之际,却闻得谢时洵失笑道:“怎么连自己的东西都嫌……你明明……”   我知道他下半句要说什么,纵然厚脸皮如我,也窘迫地去探头去堵他的嘴,他微微向后一仰,还是将后半句说了出来:“吞下我的东西时倒是痛快……”   等他说完这句,我才堪堪贴上他的双唇,着实晚了一步。   好生胡闹了一番,不知何时又归于寂静了。   谢时洵拿起手边的帕子细细擦拭了手指,擦完一遍,又唤侍女取了湿帕子来拭了一回。   如今排场不比在京都府时,这座院落中只有个当地哑妇和她的一儿一女,权做侍女和小厮,预备等他们大些便放出去,在庄子中学些手艺做个正经营生。   阿宁当时想从中原带些下人过来,我想着若是只有我一人倒也没什么,我是个在哪都能活的——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些疑心我天生不该是什么皇子王爷,我自打出生味觉就不大灵敏,龙肝凤胆和清粥白菜在我口中也没两样,这属人间极乐的口腹之欲便不大能享受得到,而使奴唤婢前呼后拥的日子我更觉麻烦,在宫中时没法子,等自己开府做得主后就全依性子来,连个轿子都不愿坐,旁人看来觉得寒酸,我却觉得十分自在。   可是这日子我过得,却只怕……   只怕太子哥哥金枝玉叶,没了惯用的下人服侍会住不惯,当时我想到此处,便应了阿宁,特意嘱咐了一句“要家生的,愿意一家子随迁的最好”。   不过说给谢时洵时,他却道:“你心疼绿雪远离故土,怎么待旁人如此爽快。”   我心道:这“旁人”与我又不认识,心疼什么?   嘴上却顺着他的话道:“既然如此,那便到了那边再寻些妥当的吧,只是那样的话就最好带上程恩,是你使趁手的人,他都求见几日了,说是想要随侍旧主左右……”   谢时洵微垂着黑眸思索了一阵儿,最终摇头道:“我与他的缘分早在十三年前就尽了,此次也是难为他了,你叫他回去吧,不许再来了。”   我应了一声,原本没觉出什么,只是思了一轮,又品出几分酸楚来,很郑重地拉着他的手道:“都好,有我在,我会照顾你,生计什么的也不妨碍,了不起……”我一咬牙,道:“我还可以去赌钱养太子哥哥!”   话音刚落,谢时洵眼帘一抬,不等我反应便将我按倒,扬手狠狠拍打了两下。   当时清涵还在,见状就隔着八丈远抬了抬手,假模假式地拦了一下,打趣道:“这病猫又说什么了?这倒好了,现在他说话只有你和苏喻听得懂,怎么惹了你我们都不知道,实在无从劝起。”   看清涵那身随遇而安的潇洒做派,我本以为他是会随我们去婆利的。   他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是随着我与谢时洵的车驾一路行到渡口。   就在登船的前一夜我们还吃了顿饭,席间饮酒聊天,聊婆利的风土人情,聊他们开拓到婆利的产业,清涵左一声“猫”右一声“狗”的打趣我,一切如常。   可是待到第二日,我们再去寻他时,却见他在客栈的房间空无一人,甚至连住宿的痕迹都没有,清涵就这样飘然而去,只言片语都未曾留下。   清涵道长走得潇洒,可是我和阿宁俱是惊愕不已,准备叫停船队,遣人去寻他,谢时洵在他的房间站了许久,神色难辨。   等他独自出得房门来,便只对我们平静道:“出发吧。”   清涵是不是在这一晚得证大道飞升成仙了,我想了许久,无从得知。   好在等真到了婆利,境况虽不比京都府,但也没有沦落到我去赌钱养家的地步。   阿宁所持产业本也分布了许多在婆利,我与谢时洵一来,他欲留在此地不得,只得退而求其次,从别处抽掉了许多银子扶持这边产业,还顺便买了个马场送我,可惜婆利盛产的是矮马,我骑上去两条腿几乎要拖到地上,活像骑了个猴,十分滑稽。   我在谢时洵怀中伸了个懒腰,心心念念着海里的鱼,上次没有捕到,这次我特意寻了个伙计学撒网,在陆地上仿着他的模样撒了两次就寻到了窍门,连那世代捕鱼为生的伙计都惊异我学得快,非说是他从未见过的捕鱼奇才。我听了哭笑不得,又顿生恍然大悟之感,心道我果然不是什么天潢贵胄,比起那些治国御民帝王心术,倒是这种捕鱼驯马的活计学得一个比一个顺当。   如此想了想,又转念盘算起了我的马场,准备等下次阿宁过来,央他帮我带些鲜卑骏马来配种,此地炎热,水草极盛,只要有良种马驹,不出几年,定能繁衍出许多良驹来。   我越想越激动,按捺不住地在谢时洵怀中滚了两圈,恨不得现在就去给阿宁修书一封。   “又怎么?”谢时洵见我不安分,垂目看我,修长的手指插入我的长发中,慢条斯理地梳理着。   我望着他眨了眨眼,被他摸得实在熨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离开他的怀抱,于是头一歪又倚回他肩头,婆利特有的大日头晒得我全身暖洋洋的,本来只是假寐,只是装着装着当真有些困意了。   意识模模糊糊中,我心道:不着急,再和太子哥哥躺一会儿,旁的事以后再说吧! 第37章 番外·雪夜记   栖云山若是落了雪,便是如今这般白雪皑皑绝岭孤寒的景象。   冬月初四,雪夜,却有人要迎着风雪出门。   那人行过外间榻上苏喻的身畔时,苏喻似睡得正沉,待他轻轻合上门扉,屋中苏喻缓缓睁开双眸,眼神清明,毫无睡意。   谢时舒在此时此刻独自出门,要去见谁?   他望着紧闭的门扉,犹豫片刻,终是起身披了件大氅跟了上去。   栖云山险峻,好在月色皎洁,也为苏喻照明了前路,他知道谢时舒从小习武,五感极为敏锐,故而不敢跟得太近,只得远远循着他的身影缀行,心中虽知端方君子不该做这般小人行径,但是终也放心不下,毕竟……这位九殿下,是意图谋反的叛王。   苏喻口中发苦,那伴着雪片的凛冽山风几乎拂入他的心间。   不知该说是意料之中,还是旁的苏喻自己也说不清的情愫,谢时舒竟然只是去祭拜故人。   他先是在山崖边祭拜了那位云郡主,又去先太子墓前饮了一壶酒,之后便如此在那里孤零零地坐了许久,苏喻随他行了一路,竟真的与阴谋无关。   这人白天发了热,夜间又要上山饮酒,如今在先太子墓前多半心情亦是郁结,他的身子不耐这样的折腾,不知何时便倚在先太子墓碑上似醉似睡,苍茫雪夜中飘扬着纸钱,一朵朵一片片,比雪还似雪。   倘若任由他这般无知无觉地在雪地中睡去,只怕……   苏喻在树后如雕塑般立了许久,直到雪水彻底浸湿了他的官靴,他向他迈出了一步。   只一步,余光中忽然多出一个身影。   苏喻微顿,待看清来者样貌,终是停在原地。   那人不知从何而来,只穿着一身单薄道袍,此刻迤迤然行在雪夜山道中,积雪月光映出一副昳丽无双相貌,竟真似天人下凡一般。   玉和……苏喻是知道此人的。   苏喻遥遥望着,见玉和十分不见外地踢了踢谢时舒的腿,将他弄醒了,两人不知说了什么,玉和俯身捞起那人,竟然十分粗暴地将他抗在肩上,向来路行去。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经过苏喻所立的雪林前,玉和的脚步微微一顿,莫名向其中扫了一眼,竟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苏喻隐在暗处,这一眼望得十分真切,骤然心惊,他毕竟是个大家公子,从未行过如此鬼鬼祟祟之事,如今不但行了,竟似还被这人看到了,一时间不知是羞是惭。   明知玉和与谢时舒一向要好,断不会对他不利,只是事已至此,苏喻性子中却也有些执拗所在,寻常掩得甚好,此刻却再也按捺不住,索性跟上这二人。   玉和扛着一个成年男子,脚步却轻快得很,很快便行到了一间破旧木屋之中。   透过关不上的破窗,只见玉和背对着窗斜坐在床边,以一种近乎暧昧的姿态与谢时舒喁喁私语着,甚至,说着说着,谢时舒竟然坐起身来,解开玉和的腰带,褪去他的道袍……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苏喻猛然惊醒,猛地回过身,行了两步。   群臣皆知这二人走得极近,苏喻在暗中调查叛王一案时,也不是没有调查过玉和此人,可是无论怎么查,玉和都与谋反一事无涉,甚至有时苏喻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个国师玉和是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凝视着这一切,或是说……即将发生的一切?   苏喻怀着重重心事,在山间小路上茫然行着,忽听身后有人轻唤道:“苏大人。”   他心头一惊,不由得回过身望去,只见玉和笑吟吟地向他缓步行来。   苏喻暗自敛了心神,微微颔首道:“国师大人。”   如此说着,他不由向来人打量一眼,见玉和衣襟微乱青丝披散,纵然知道这么短的时间不足以让这二人……   但苏喻仍是便微微偏过头,莫名红了耳尖。   两人相对而立片刻,玉和先开口道:“苏大人,你鲜少来我这栖云山,可惜今日天色已晚,不能让贫道一尽地主之谊带你游览一番。”   苏喻本就猜不透他的来意,又因为被此人撞破了这般行径,偏又没他的脸皮,于是只得道:“不敢劳动国师大人。”   玉和仍是笑,忽然侧过身一指,指尖所指之处是不远处的一座高山,道:“那座山的山后有一瀑布,处地隐蔽,乃是汇天地灵气之所在,亦是逢凶化险之地。”   苏喻抬起眸子,再也掩不住探究神情,道:“恕下官愚钝,国师大人这是何意?”   玉和仍是端着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道:“来日,倘若苏大人眼中心中的那个人一朝遇险,可往那处寻他。”   苏喻神色不辨,只是微微挑起眉梢道:“敢问苏某眼中心中的那人是谁?”   玉和忽然凑过身来,一双清淡烟眸仿佛能看入他的心中,道:“苏大人一被说中心事,称呼就从‘下官’改成‘苏某’啦?”   苏喻终于退了半步,微微沉下脸色。   玉和抚掌悠然道:“得罪,得罪,其实苏大人不必回我,只需记得此事就是了,来日寻不寻,救不救,就凭苏大人随心而行。”   苏喻沉默半晌,也似想从玉和眼中看出些许乾坤,然而……   他终是顺着玉和指尖向那处望去,道:“国师大人言语中似乎已参破天机,既然如此,来日何不自去相救,岂不是比苏某这种凡夫俗子便宜。”   “嗯……”玉和眸中闪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前一刻还是这般高洁模样,下一刻却促狭道:“废话,我能自己救就自己救了,当然是我救不得才来与你说。”   苏喻有些意外,竟未想到玉和如此直白地撂下这句,一时静在当场,道:“这是何意?你……”   玉和又是微微笑了,截口道:“岁暮天寒,苏大人早些回房休息吧。”   见他回身,苏喻终是忍不住出声道:“国师大人言语中似对九殿下所谋之事知之颇多,为何今日要对下官直言?就不怕下官明日禀明陛下……”   玉和头也不回道:“苏大人,贫道若是说你这一生所做的有违规矩之事,全系那个人之故,你信是不信?”   说罢,也不等苏喻回答,飘然而去。   苏喻望着他的背影,缓缓按住胸口。   彼时他并不知道,小木屋中的那个人也不知道,这一天,距离玉和死期,只剩三月有余。   这一天的玉和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他说这一番话的,苏喻在很长一段岁月里都想不明白,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在林间驿道停住脚步时,忽然仿佛穿越了时光,与这一夜的玉和心境相通了。   喔,原来那就是很简单的一句……   “我就送你到这里吧。” 第38章 送礼记   堂中暖炉烧得正旺。   我跪坐在堂侧,一边抚琴一边望向正在堂中起舞的母妃。   八九个宫女捧着各式乐器围着她吹吹打打,场面很是热闹,我那母妃也跳得越发起劲儿,脚踝金铃之声随着她的动作清脆而响,我看着,她的面色都红润了许多。   她的舞技按说当是天下无人出其右的,只是人就是这样,不论什么绝好的东西,要是天天看,便也就那么回事了。   一曲毕,我上前扶住她,劝道:“您风寒刚好了不久,歇歇吧,莫叫我担心。”   母妃正在兴头上,兴奋得要命,只见她面色酡红,形如喝醉了三分似的,哪里肯轻易罢休,她捧着我的脸,用鲜卑语直撒娇道:“今天有崽崽为我弹柏琴,我要跳得尽兴!”   我拿她没法,只得让人乐声再起,看她在堂中转着圈圈。   刚弹了不久,一侍者出现在门口,他见堂中如此情景,约莫是不敢扰兴,直顺着墙边溜到我耳边,说是玉和道长来了,正在宫外求见。   我手上没停,心中却是一喜,忙道:“让他直接进来就是了。”   我这母妃出身鲜卑,生性直爽,在她宫中并没有太多规矩,玉和也是出家人,不守礼法所限,母妃这下多半会为多一人看她跳舞而开心。   那侍者出去不一会儿,就引了玉和进来,玉和今日穿了一件白底蓝纹的道袍,甚是端庄高洁的模样,他见状也不敢打扰,只默默行了礼。   一曲未罢,不方便上去说话,我对他笑了笑,他微微扬了下巴,双指捋过鬓边的道冠垂带,也对我微微一笑。   我母妃一个圈圈转完,终于看到了他,她舞步虽不停,口中却欣喜道:“阿舒,玉和小道长来了!”   玉和行到我身边,含笑道:“今日得见娘娘舞姿,贫道才知自己三生有幸,得见此等天外惊鸿之姿。”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支笛子,横到唇边,道:“贫道不才,虽比不上殿下的琴技,却也愿略献薄技为娘娘助兴。”   话毕,他的笛声起,与我的琴声相合,也算和谐。   待这一曲毕,玉和道:“贫道此来,一是为殿下送今年的平安符,二是今年收集了几瓶栖云山落雪,献给殿下和娘娘烹茶。”   我收了护身符,当着他的面解开领间暗扣,顺着黑绳勾出去年的护身符交还给他,又戴上了新的,贴身放了,最后从他手中接过几个精致小巧的玉瓶看了看,我对这个倒是无甚兴趣。   我那母妃接过一瓶,很是欢喜,夸了他半天,又去催着使人烹茶不提。   我小声对他道:“辛苦你收集这些,只可惜我对品茗一道向来不精,喝不出什么来。”   玉和悠悠笑道:“殿下的舌头不好使,不爱吃烫的甜的,其他的虽能吃,但也就吃个囫囵,这些我是晓得的——你连吃都吃不出什么来,我本也没指望你能品出我这栖云山这晶结雪水来。”   “那你还……”   玉和悠然道:“要知这宫中只有你一人这般不识货不领情,你可知这雪收集起来有多麻烦,足足耗了我一冬,旁人求还求不来。我已叫人送了一份献给陛下,剩下的几瓶你愿意送谁,就送谁罢了。”   我恍然道:“你这个不成器的道士,没见你悟出什么道什么法,难道功夫全下在人情世故上了?”   玉和把玩着鬓边垂带,漫不经心道:“我是方外人,殿下说的我听不懂,我只是把我那栖云山中最珍贵的东西送与你罢了。”   我一时语塞,心中五味杂陈,但玉和不待我说什么,便将那几个玉瓶递到我手中,轻推了我一下,道:“快去吧,早些送完早些回来喝茶,别让娘娘久等。”   我数了数玉瓶,心下隐隐有了计较,向东宫而去。   我母妃是鲜卑人,从来不过中原的节日,玉和是道士,对此也不大上心,唯有到了东宫才觉出几分年味来。   我刚进东宫,就见程恩迎了上来,笑问道:“九殿下今日怎么来了?”   自从我进了东宫读书,作息便不得不随着太子时洵统一起来,端得是累极苦极,好不容易盼到过年,本是从除夕直到初三都不必来,这下偏生自己又送上门了,这么想想我约莫是有些贱得慌。   我从怀中取出雪水玉瓶,央程恩帮我寻个空子给太子时洵送进去,提一句我来过就是了,我今日就不去打扰他了。   谁知程恩不接,笑道:“太子殿下约莫快从太庙回来了,殿下不妨再等等,这等心意当然是您自己送去更显得贵重。”   他不说这些还好,说了之后我便快步向门口行去,低声道:“不了不了,这等小事何必打扰太子哥哥……”   说着说着正好绕过一个转角,转出去便是东宫大门,谁知我刚迈出去就见许多人簇拥着太子时洵向我这里行来。   我不知怎么想的,明明都与谢时洵的视线撞上了,竟然被吓得又一步迈了回来。   知道左右逃不过,我来不及多想,只得强撑出个讪笑来,再次转出转角,小心翼翼地停在东宫门边,恭敬道:“太子哥哥安,苏老先生安,李御史安。”   谢时洵约莫是刚刚从太庙祭祖回来,着了一身层叠繁复的礼服,更显得肃穆,我正看得出神,他不悦道:“既然来了又躲什么,成何体统。”   我躬身道:“是,臣弟知错。”   谢时洵的目光如有实质,他只看了我一眼,随后步履不停,头也不回道:“进来。”   我一边暗悔自己贱得慌,一边只得跟上。   行到半路,苏大儒和其他几位重臣被程恩引着去议事厅了,谢时洵似乎是要去换衣服,我踌躇片刻,正要往议事厅去,却听谢时洵又道:“你随我来。”   他虽然没有提名字,也没有向我丢来一个眼神,但是我却知道他说的是我,我对程恩露出一个哀嚎的表情,一回头便立刻俯首帖耳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待进了内堂,谢时洵被侍者服侍着卸去礼冠,我立在门侧,心想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散发,一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谢时洵的身量高挑瘦削,但他的气度永远那样雍华,即便是现在散下长发,也依旧和我心中那个眼神严厉喜怒难辨的太子哥哥大差不差。   他不发话,我也不敢问,其实这本也是常事了,我若是做错了事,他总是喜欢晾我一会儿,只是今日我什么都没干,莫名其妙不尴不尬地立在这里,心中飞速转着自己最近又做什么错事了。   谢时洵好像自己也在思忖什么,半晌,他道:“过来。”   我琢磨着,不管怎样先说些好话总没错,而且谢时洵与我既是兄弟也是君臣,人前我该是对他行大礼的,在人后时曾经我也逆反过,也直挺挺地一揖作数过,不过那之后的下场通常……都很不堪回首。   我上前一抛前摆,行了个半轻不重的半跪礼,一手垂地一手搭在膝上,抬首乖巧对他道:“太子哥哥过年好。”   谢时洵垂目看了看我,道:“有些话,本宫要和你说,这话人前不方便,故唤你到此,我只说一遍,你仔细记好了。”   我心中疑惑,口中应道:“是。”   他道:“本宫知道你与云儿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不妨直接告诉你,父皇确实也有意指婚你们,这本是好事,但是你与她的婚事毕竟还未定下,一日未定下,你的心思就须多一日放在功课上,跑来缠扰她更是断然不可,你可听懂了?”   我怔了半天,原来他以为我今日是为了云姑娘而来,我的脸颊越发滚烫,越发说不出话来。   直到宫女服侍他束起了玉冠,他大约是见我久不回话,忽然停下换衣展开的手臂,侧过身淡淡看着我,看得我脊背发凉,才听到他充满压迫感的语调:“怎么?心里不服气?”   我一时间出神太过竟是没有回话。   直到谢时洵走了过来,我忙道:“臣弟今日前来是因为……来送这个……”我从怀中摸出玉瓶,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犹犹豫豫道:“臣弟记得太子哥哥偶尔品茗,但是……一时不知道合不合太子哥哥心意,一时又想着太子哥哥一向节俭,不知道会不会嫌臣弟铺张。”   谢时洵的眼神动了动,他缓缓接了过去,将那玉瓶拿在手中凝视片刻,道:“玉和的栖云山雪水。”   我连连点头,又从怀中将其他两瓶取了出来,再次递到他面前,这瓶子在怀中揣了太久,都有些微烫了。   谢时洵道:“此物取之甚难……只有父皇和东宫得了两瓶,三弟问玉和讨了半年,他都未允。”   我听闻,又不自觉摸了摸怀中,确实是再没有了。   谢时洵握着那玉瓶,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几乎要融进那玉瓶中,他蹙眉沉思许久,终于叹息道:“你此番……也是难为你有此番心意了,罢了,我自会让太子妃将此物转给云儿,不过下不为例。”   我点着头,隐约觉得他误解了什么,只是他说的好像也对,便也跟着点头,口中也跟着道:“谢谢太子哥哥!”   告退后,我出得东宫来,心中不自觉地一遍遍回想着方才的对话,直到被玉和拦着去路,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了回来。   玉和听我将此事说了,我仍是不解,道:“转给云姑娘怎么了……为什么要下不为例?”   玉和不知为何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着我,道:“太子殿下以为你是为了给云姑娘送一瓶雪水,特意问我讨了三瓶,借由送给东宫太子和太子妃的机会,才可以光明正大转给云姑娘,如果你确实走了这根弦,那的确是一番苦心。”   我恍然大悟,道:“噢……原来如此。”   玉和更为同情地看着我:“可惜太子殿下高看你了。”   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想了,道:“管他的,反正我看太子哥哥很喜欢,我就送得不亏,云姑娘如果也喜欢就更好了——对了,我方才听你笛声,你的笛子吹得不如我,拿来,我吹给你看。”   玉和从袖中取出笛子递给我,谁知我正要伸手去取,他却适时一收手,我正惊愕间,他忽将那笛子往远处高高一扔。   我心中不待细细思量,一个轻功施展开来,在空中抓住了那笛子。   回头一看,只见玉和笑得前仰后合。   我逐渐回过味儿来,恼羞成怒地去追打他,道:“敢戏弄皇子,你死罪!”   玉和一边逃跑一边大笑道:“猫头猫脑的说什么傻话呢!”   这场追逐跑了许久,直到我们又撞到了东宫仪仗,太子时洵眼神一凛,我便心道:完了。   玉和被勒令回栖云山闭门思过三个月,问题是他已然是掌教真人,到了他的地界只要不下山就算闭门思过了,反倒是我在谢时洵手中磋磨了许久,被教训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过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第39章 番外·春耕记   春雨连绵,京都府很少有这般缠绵的雨,所以这一日在苏喻记忆中很是深刻。   新皇登基不久,又时值春龙节,天子亲耕一事便成为了重中之重。   皇帝亲耕,百官群臣自然随行。   苏喻随在那浩浩荡荡的仪仗后慢慢行着——近年来边关动荡,前线军需颇大,致使国库吃紧,新皇为倡节俭之风,连他的仪仗都减去许多,新皇如此,群臣自得响应,不知是哪个好事者提议的,竟令百官徒步前往京郊的祭坛。   这令许多老头子暗地里叫苦不迭,但苏喻多半是因为年轻的缘故,他步行在百官队伍的末尾,仰面迎上绵绵细雨,竟然还觉出几分惬意。   他本非京官,按理说是不必来的,但恰逢他回京述职,又不知怎的对此事甚有兴趣,他父亲苏阁老只当他有意在新皇面前混个面熟,故而虽不算赞同,但也应了。   威严的依仗,极长且沉默的百官队伍,道路两侧下拜的百姓,阴云密布的天空,这便是苏喻见到的所有景象。   但是随着一阵马蹄声自后行来,他装作不经意地微微侧过头,眼中焦距终于落在了那人身上。   苏喻在第一眼看到他时,甚至察觉不到他的英俊。   因为这个人全身都似笼罩着一种颓丧的暮气,倦怠且沉闷。   他裹着一件极厚的雪色大氅,手指勾着缰绳,却畏寒地缩在袖口中,银边墨底的下摆随风飘飘扬扬,便是飘,也飘得似它主人般没有生气。   好在他的背还算笔直,还能看出是个挺拔身形的青年。   那人似察觉到苏喻的目光,扫过来不经意的一眼。   苏喻对上的首先是他那一双有些浅淡的眸子。   至于具体是什么颜色,这在苏喻在心底一直是个疑问,可惜这个人的眼瞳浅归浅,却浅的有限,要光线正好时才能看清。   但是他与这个人见到的次数并不多,即便见到,要么隔着人群,要么便是匆匆一眼,总令他看不真切。   这一次因缘际会的,倒是挨得足够近。   灰色的?苏喻暗暗忖道:是了,是灰色的。   不过是一次再随意不过的对视,苏喻却没来由的心中微微一痛。   这阵刺痛并不明显,甚至险些让他察觉不到。   待苏喻再望向那人时,他已然转过了脸,直视着前方,百无聊赖地驱使着胯下剽壮的鲜卑骏马踱着步。   从侧面看去,这人的轮廓中异域之处更显,多少带几分高鼻深目的特征,他正半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只能见到他眼睫长长密密地盖了下来,拢去了大半眸色。   此刻,又有一匹骏马追了上来,与他并驾齐驱,此人苏喻一看便认识,他正是新上任的陇西府节度使裴山行,因着任命刚好赶上春龙节,他便被留下观礼,待皇帝亲耕结束后,他便要奔赴陇西镇守一方了。   裴山行与那个人很熟,一掌便拍在他的背后,那人猝不及防,被拍得向前一俯。   裴山行低低一笑,道:“殿下,我的九殿下,你的酒量不行啊,昨夜就没喝多少,你现下怎么还这么一副萎靡样子。”   这位九殿下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懒声懒气道:“老裴,下次你来本王府上记得提前通报一声,好让绿雪先去给你买点烧刀子伺候着——你那般牛饮法实在糟蹋本王的好酒。”   裴山行哈哈一笑,又道:“殿下别乱怪人啊,你心里不痛快挤兑我作甚?”   见九殿下连话都懒得说了,裴山行又殷殷凑上去道:“我知道,你是因为国师大人闭关了,才觉得烦闷对不对?这样吧……”他拍了拍胸口,撩闲道:“你俩总是没事就腻在一起,这下国师不在了,末将给你抱会儿……”   “老裴,你的心意令本王很是感动啊,”九殿下伸手去推他,但裴山行身板雄武且还身着铠甲,他一推愣是没推动,只得闷闷道:“一会儿天子亲耕后,百官的群耕,你能替本王出把子力气就更好了。”   那位裴将军口中的“国师大人”,苏喻也早有耳闻。   这位国师大人名唤“玉和”,年纪轻轻便掌管了钦天监和祭祀事宜。   据前朝传言,都说此人好似是有几分神通,但是究竟有什么神通,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而且此人一向深居简出,与前朝百官不怎么走动,唯独和这位九殿下谢时舒私交甚密。   春龙节这般重大的节礼,国师玉和竟然在闭关,苏喻有些讶然,他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那骑在马上的二人。   好巧不巧的,那位九殿下谢时舒正被裴山行烦得偏过头来,又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这一次谢时舒那湛灰的眸子在他面上凝得久了一些,忽然眉宇一松,像是想起什么。   苏喻倒不意外,心道:原来他此刻才想起我。   倒不是有什么旁的恩怨,谢时舒与他的前缘说深也深,说浅也浅。   除去幼年匆匆见过的几面,那就是苏喻登科及第那一年了。   那年琼林宴之后,苏喻与两位同科三甲被当年的监国太子传入养心殿勉力嘉奖,然而就在这时,这位九殿下只身闯入养心殿,由着性子大闹了一场,端得是齐国开国以来最大的闹剧。   至于这位有着异族血脉的九殿下当年为何要大闹养心殿,要对悉心教导他的先太子口出不逊,要指着每个重臣公卿的鼻子讥讽谩骂,这便是彼时所有在场之人讳莫如深的话题了。   苏喻温和地回望着他,微微颔首只当行礼。   谢时舒微微一怔,先是半收了目光,却也对他点了点头,随后一夹马肚,驱使着骏马快走了两步,有意无意地拉开了距离。   苏喻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又莫名升起了那个念头,尽管这个念头很不像他该有的。   一路思忖着,苏喻走了许久,终于随群臣行到京郊的祭坛。   此处除了行宫以外,另有良田几亩,为每年天子亲耕所用。   这场雨依旧未停,俨然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新皇是个坚毅的少年人,并未因此而简化这场冗长繁杂祭礼。   皇帝陛下如此,群臣更是不敢怠慢,纷纷垂手恭敬地立在雨中陪礼。   尽管每人皆有宫内侍从撑伞,但是这场春雨较往年带着更深的寒意,走动时还不觉得,立在原地久了,连苏喻都不禁打了几个寒战。   年轻人尚且如此,苏喻更是有些担忧他父亲苏阁老的身体,故而在礼官呆板的声调中,他不仅微微偷眼向文官一列队首瞥去。   却见苏阁老如他以往那般挺直着身板,立在百官之首迎风迎雨立着,只有官帽下花白的头发提醒着他已不在壮年。   苏喻微微松了口气,哪知目光一转,却又看到了那位九殿下。   谢时舒虽是亲王,但因着京都府内只有他一个亲王,礼部多半是嫌将他一人单列一纵不大好看,故而将他列在武官队首。   此时端详他,苏喻颇为坦然。   谁都知道这位九王谢时舒向来与文官不合,尽管他从未在朝内领过职,但言官们上书弹劾他的奏折也是三五不时的飞上御案。   小到至今未娶,大到结党营私,最近的一次,是弹劾他力荐裴山行出任陇西关节度使一职是为扰乱朝政,图谋不轨。   而奇怪的是这些奏折的归宿都只有一个——按下不发。   倘若说当年监国的先太子谢时洵是因为与他兄弟情深,信任这个幼弟,那么如今新皇对他这位小皇叔的态度亦是如此就值得深究了。   总之这种场合,谢时舒更是不会将文官长队从头扫到尾仔仔细细看一遍的——万一又被参上一本左顾右盼是为大不敬呢?   苏喻怀着这般的思忖,又微微抬起眼帘看了看他。   看了一会儿,苏喻心中升起了几分疑惑。   不知是寒冷还是旁的什么,这位九殿下像是忍耐着什么痛苦,隔不多久就会轻轻地蹙眉,站得久了,他蹙眉越是频繁,好容易到了临近结束时,他的脊背都不自觉地紧绷了起来,旁人没有察觉,只有他身边的裴山行时不时地关切看他,只是看归看,此等场合,即便是春风得意如裴山行,也不敢造次。   好在谢时舒若是自己察觉到了,便立时恢复了平日的体态,如此这般,在他这隐蔽的挣扎间,春龙节的祭礼终于礼毕了。   按惯例,之后便是天子亲耕。   小皇帝到底是少年人,立了约莫一个时辰仍像没事人一样,待下到田间,为表对上苍的诚意,他连侍从的伞都挥去了。   那绑着金黄丝带的锄头被小皇帝拿在手中,很是仔细地耕了一会儿——他还没耕够,但无奈内侍和百官连声劝着保重龙体,硬是给他劝回行宫暂歇了。   剩下的百官被留在田间,迎来一年一度的百官群耕。   苏喻寻到苏阁老,接过他手中的锄头道:“父亲,您前几日风寒伤未痊愈,让喻儿代劳。”   苏阁老拈须看着这个无可挑剔的嫡长子,忽生感慨道:“唉,为父这半生以身许国,只求强国利民,如今年近半百,身子大不如前,终是有些力不从心了……”他拍了拍苏喻的肩膀,道:“苏家最似为父的便是你了,喻儿啊……”   苏喻正含笑听着,哪知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自言自语般的“嗯?”   紧接着,又是一声轻笑。   苏阁老向后望去,先是冷冷地哼了一声,才勉强一拱手道:“原来是九殿下。”   苏喻有些吃惊,转过身去正见谢时舒不知何时竟立在自己身后。   苏喻见他歪歪斜斜地拄着锄头,唇边还有一抹没有来得及收回的微妙笑意,在苏阁老眼中定是不折不扣地挑衅了。   但苏喻倒是觉得,那份笑意并无恶意。   谢时舒好容易收了笑意,匆匆回了礼,随后,好像在苏阁老面前让他格外不自在似的,他心不在焉地问候了两句,便想离开。   这次换做苏阁老开口唤住了他,板着脸道:“九殿下,此处既然没有旁人,老夫便直说了,敢问殿下一力举荐裴山行升任陇西府节度使,意欲何为?”   谢时舒闻言,渐渐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道:“自是因为裴山行会带兵会打仗啊……还能是因为什么?”   苏阁老连连冷笑道:“裴山行出身行伍,没有半分功名在身,就在几年前他还不过是一任小小统军,但他自从与殿下结交后,堪称平步青云,这让朝中群臣如何信服?”   谢时舒随口敷衍道:“举贤不避亲嘛……”   约莫是看苏阁老拿起了架势,眼看又要引经据典驳斥一番,谢时舒只得又慢慢站直了,连忙抢白道:“那依苏阁老的意思,哪位将军更适合去镇守陇西关?”   苏阁老满肚子经纶没有机会出口,抚须悻悻道:“论资历和军功,自是周将军。”   谢时舒立时道:“周英?他是庸才啊。”   苏阁老面露薄怒,道:“周英三甲出身熟读兵法,更何况其父周老将军战功赫赫,恕老夫眼拙,倒是看不出他何处不如那裴山行?”   苏喻缄默不语地立在苏阁老身后,旁观着这场苏阁老与这位九殿下的唇枪舌剑,他坦坦然然地看着他,至于他们在争什么,倒是没听进去两句。   在他不多的印象中,大闹养心殿那日之后的谢时舒,多半都带着不该是他年纪所有的暮气沉沉,但是此刻不知是被苏阁老激的还是怎样,面上竟然显露出了几分生动。   又争了一会儿,苏喻忽见谢时舒隐隐蹙了眉,好似有些不耐烦了。   好容易抢到了个空儿,谢时舒张了张口,像是想要长篇大论地反驳一番,但不知为何,他终究只是叹了口气,道:“苏阁老,昔年那位鲜卑大将军出身草莽,但他用兵如神,倾覆齐国只在旦夕之间……您说他有没有读过我们齐国的兵法?那熟读兵法的齐国将军倒是颇多,呵,本王倒是没见到一个站出来力挽狂澜的。”   时隔多年重提此事,谢时舒似又被触及了痛处,那难得的生动眼神也黯淡了下去,又像平日一般灰得毫无生气了。   “你!”苏阁老一时语塞。   谢时舒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自言自语道:“其实无妨的,什么都无妨,让庸才去戍边也没什么不好,天道有常,国运亦自有定数,随他去吧……”   说着,他竟然一笑,对苏阁老道:“趁着裴山行还没走,苏阁老还来得及召集群臣再议此事,此次本王定不去添乱了,阁老尽管换周英去便是。”   “殿下这是在威胁老夫?!”苏阁老气得登时蹬蹬退了几步,苏喻上前连忙搀扶,低声道:“父亲……”   苏喻抬起头,接住他略带歉意的一眼,还来不及回应,那人便匆匆离去了,步履快得像是生怕苏阁老昏厥在他面前。   谢时舒走后,苏阁老抚着胸口倒气,不忘死死抓住苏喻的手道:“喻儿,你这些年外放做官,朝中之事多有不知,为父与你说到此人时,你竟还百般回护于他,你这下可看到了?记仇至此,嚣张至此!”   苏喻垂下眼帘,久久不语。   只是苏阁老淋了雨,又被一顿气,登时有些站不住了,苏喻便将他父亲扶至不远处的行宫中好一顿诊脉扎针,好在苏阁老终无大碍,小皇帝不知从何处听闻了苏阁老抱恙,便立时派人来引去了小憩。   苏喻忙完这一切,终于得了空,踱出厦屋来。   春雨仍旧在下,细细密密的,抬眼望去,万物复苏,生机勃勃。   苏喻望着满目的绿意盎然,却又没来由地想到那抹湛灰。   当他在路过湖边一处小院时,听到内有一人道:“末将明日启程,只是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与殿下相见了。”   在雨声掩护下,苏喻犹豫了片刻,停下了脚步,自假山后向院中望去。   做这事时,他的心砰砰跳着,毕竟这等行径并非君子所为,苏喻不知为何自己要这样做。   院中四处郁郁葱葱,又有细雨轻溅,淡朦朦烟雾升起,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如梦似幻。   谢时舒只是扬起头望着廊檐下坠落的雨滴,久久出神。   没有等到回答,裴山行叹了口气,又对他道:“殿下要保重身体,背后的旧伤该治还是要治,你只是见了那几个京城里的庸医,未免灰心得太草率了些,火药的伤固然难治,但他们说无法根治便无法根治了?待末将去了陇西府,给你抓几个名医回来。”   谢时舒也跟着叹气,道:“知道了,你快去吧,早些去也早些抓大夫回来,让本王清静清静吧。”   裴山行不甘心,又啰嗦了两句,终究还是被打发走了。   苏喻隐在假山后,见谢时舒仍立在院中,愣愣地望着檐下雨出神,不知自己亦落在旁人眼中。   本是有心离去的,但是苏喻脚步一转,竟然向院中走去,道:“九殿下。”   闻声,谢时舒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长发沾了些湿意,便更显得乌黑,一缕不听话的散发坠到额前,衬得他本就异于常人的肤色更是白皙得扎眼。   那湛灰的眸子眨了一下,先是露出了些讶色,紧接着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还以为苏喻是前来兴师问罪的,他微侧着脸颔首回了礼,问道:“苏阁老身子如何了?”   他说完,可能是觉得这话从他口中很是有几分不盼着苏阁老好的意思,又补了一句:“苏大人,方才小王不是成心气苏阁老,只是……”   苏喻很是适时地一点头,甚是善解人意。   约莫是看苏喻面上当真无甚怒气,谢时舒倒是更加不好意思了,便向廊下一让,请他进屋饮茶。   两人平时都算得沉默寡言,故而聊了两句便无甚可说了,各自听着细雨声默默饮茶。   苏喻饮了半盏茶,本欲告辞,但是今日的他已经做了许多不像他所做之事,待告辞之言到了唇边,他再一次改了主意,指了指廊下一局残棋,道:“这是殿下与裴将军方才没下完的残局么?”   见谢时舒颔首,苏喻起身走到棋盘边看了看,道:“下官观此棋局甚有趣味,一时技痒,不知殿下可还有兴致手谈一番?”   谢时舒笑道:“小王只听闻苏大人不但为官政绩斐然,医术也甚是高超,没想到竟在棋艺上也如此有心得,小王倒是不敢与你对弈了,倘若输了,哪里还有一分颜面了。”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走到棋盘前坐了下来,执了一枚黑子在指尖,道:“苏大人请。”   苏喻也是微微一笑,拂袍坐下,与他对弈起来。   这是很安静的一局棋,谢时舒话不多,只是在空隙间偶尔与他闲聊,问些京外见闻种种,苏喻捡着些有趣的与他讲了,然后望着他或讶或笑,或捻着黑子沉思,也微微笑了。   这二人都并非不识趣的人,都小心默契地避开了朝中之事,在这一局残棋的时间,相处得倒也算愉快。   细雨时而被微风拂在面上,苏喻摩挲着掌中有些发烫的白子,觉得这个雨中氤氲繁茂的院落真是美极了,也许是他见过最美的景色。   他怀着这样的感慨,落下最后一子。   那日究竟是谁赢了那盘棋,苏喻已经想不起来了,   只是自那日后,他便对火药所创的伤口甚是上心,可是火药本就不常见,为火药所伤之人更是少见,他在公务之余潜心研究了许久,才勉强制出一瓶外敷伤药。   尽管这是他的心血,他却仍不是很满意。   但……终归聊胜于无吧,他这样想着。   就这样,在又一年的春日,苏喻怀揣着那瓶伤药回到了京都府。   这一日也在下着雨,但是那雨不再缠绵了,天空阴云密布,不时有列缺劈开天际。   在仿佛要倾覆天地的瓢泼大雨中,他立在苏阁老书房中,翻阅着一张张密信,指尖越翻越发失了温度,他说不出话来,一句也说不出口。   苏阁老愤怒激昂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却又渐渐湮没在那雨声的嘈杂中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喻才抬起头,道:“儿也愿随父亲一同……将叛王绳之以法。”   苏阁老顿时又是欣慰又是担忧,欣慰的是他的嫡长子果然不负所望,担忧的是倘若一朝差池,苏喻也难逃过那叛王谢时舒的毒手。   苏喻向来善解人意,如何不知其父的心思?自是劝解,只是劝着劝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也是不语了。   当他终于从书房中被放出来,已近深夜。   苏喻避开下人,独身一人撑着伞漫无目的地踱上街去。   如此大雨之下,长街空无一人,待他回过神,手中已然攥着那瓶伤药。   手背被暴雨浇得冰凉,手心却炽热着,连带着那瓷瓶瓶身都染上了他的温度。   沿着小巷,他不知不觉走到那京都府中唯一的王府前,苏喻在巷口撑着伞发怔,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走出小巷,进到那王府去,向那人问上一问。   可是又该问些什么呢?   苏喻又茫然了。   这样的暴雨,这样的深夜,却有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长街尽头传了过来。   苏喻的心提了起来,那一刻,他几乎平生第一次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他想要上前去,想拉住他的马儿,对他说——   然而就在他的脚尖迈出那黑暗巷口时,那马上之人终于显露出了眉目。   那人作道士打扮,面容昳丽,清淡的没有沾惹一丝烟火气。   苏喻的半步,又退了回去。   因着暴雨,王府朱门紧闭,那道士好生叩了一会儿门,才有门子前来相应,只是还未传报,又有一纤长的灰眸青年快步迈出大门来,不等寒暄,便一把抱住了他。   那是一种很深情的抱法,他一手环在那道士的背后,一手按在他的颈后,灰眸人极为眷恋地歪头抵着道士的肩膀,喃喃不知说了什么,但看面上神情,只见他眼尾殷红,眉尖轻颤,明明是个委屈极了的模样。   那不是苏喻所见过的懒散沉默的九殿下,或是说,眼前这个将自己脆弱之处袒露出来示人的九殿下,是苏喻从未见过的。   那道士轻轻拍着他的背,在他耳边不断安慰着,又抚平他额前散发,最后,那道士抬指沿着他眼尾的殷红慢慢拭去了什么。   以苏喻的距离,他并看不清灰眸青年是否当真有泪滴下。   他却没来由地想着:也许……只是想摸一下那处……呢?   他轻轻摇了摇头,自嘲着这莫名其妙的念头。   直到那两人进得府去,王府的朱门再次紧紧阖上,苏喻又立了一会儿,终于慢慢转身,向来时的漆黑小巷中去了。   他的手中,仍旧攥着那瓶伤药,固执地,紧握着。 第40章 番外·汗血宝马记   在我的十五岁生辰之前没多久,鲜卑使团来访。   礼单中有一匹十年难遇的良驹,身材高大,四肢纤长,汗出如血。光是听听这些词句,我就比看到绝世美人还要激动。   这匹马儿之神骏,连鲜卑都视作罕物,若非那时鲜卑和北国起了嫌隙,急需齐国震慑北国,否则以此良驹之罕见程度,是决计舍不得进献的。   听闻这盖世良驹来了齐国,莫要说我,就连我母妃都十分垂涎,我们母子俩那段日子天天翘首以盼,想要睹上一睹那良驹的风采——当然,若能摸一摸,骑一骑就更好了。   因着心心念念此事,那阵子在东宫上课,我常常因为算着鲜卑使团来京都府的日子而走神,这等心不在焉之下,竟然都没听见谢时洵唤我。   我跪在他脚边,举着双手一连挨了几下戒尺,疼依旧是钻心的疼,但我的心思仍是黏在那汗血宝马身上,实在是拔也拔不回来了,一走神竟然不由得又向窗外一望。   只一刹那,我便立时反应了过来,登时收回目光,出了一身冷汗,只是来不及反悔,谢时洵便一戒尺点在我肩上。   在他身边长到近十五岁,我早就对他的训诫身受无数次,似这般以不轻不重的力道点在我肩上的情形,从来没有善了的。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偷偷抬眼望他神情。   谢时洵的眸子向来深邃到喜怒难辨,只是此刻似寒星一般冷冷俯视着我,道:“这几日你的心思飘忽,功课亦是敷衍潦草,今日更好,都听不得唤了,怎么,谢时舒,再过些时日,你是不是还要反出东宫去?”   我登时又惧又愧,不敢作声,只得哀哀望着他示弱。   见我不语,谢时洵的颜色愈沉,手中戒尺加了些力气压住我的右肩,他低喝道:“说,倘若你说不出个缘由,你该受的罚只有往上翻的道理。”   我心下急转,心道就算我说了是马儿的缘故,只怕挨的打也不会少到哪去。   于是我半真半假地嗫喏道:“太、太子哥哥……臣弟知错了,是母妃近来身子不适,臣弟十分忧心,才分心走神……”   我一边说一边心惊不已,就连呼吸都微微颤抖起来,在谢时洵面前说谎,我觉得就像在悬崖边玩火,左右都是尸骨无存的结局,寻常他不悦地看我一眼我都觉得膝盖发软,更遑论诓骗他!   但是说都说了,我惴惴不安地望向他,却见他神色不辨,只道:“站起来。”   我只得站了起来,又见他执着戒尺点了点长案,顿时心中畏惧,却又不敢不从,咬着牙扶住了案边,紧紧闭上眼。   “啪”的一声,谢时洵的戒尺落在我的屁股上,这自然是极疼的,我明明做好了准备,仍是被打得呼痛一声,险些跪倒在地。   那戒尺敲在他的掌心,他静静地看着我,等我自己站好。   谢时洵是从未受过这种罪的,东宫三师哪个见到他不是毕恭毕敬的,我真是不知道他从哪学来的手段,每次我犯错他都用这般最原始的法子训诫我。   那本是一种肉体上的疼,只是疼得狠了,次数多了,便沁入血肉中,刻在骨子里。   初时我忍过,逃过,甚至还一度因为被打得狠了,被生生打出了凶性,忤逆过。   但是在谢时洵面前都没有用,无论我使出什么手段,该施加在我身上的惩罚从未因此减免一分。   如此这十年的教养中,他近乎将谢时洵这三个字刻在我的每一寸身体发肤之中,以至于我的立身行事无一处敢违背他的心意。我畏他惧他,尤甚神明——毕竟那栖云观中坐着的大罗神仙也没冲下莲台来教训过我。   这一日,我生生挨完了十来下戒尺,以至于到了第二日,我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不小心让三哥看到了,他幸灾乐祸不已,说了许多风凉话。   这个老三谢时贤是除了谢时洵以外,所有皇兄中与我走得最近的,俗话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这个老三时而风流时而下流,他平生最爱美人,天天往宫外跑,见到美人便定要使出一番磨人工夫来的,若与他两厢情愿的是最好,不愿意的他也不气,仍旧巴巴地缠着人家聊天送礼,若单看他对其中一人的追慕,还以为是个情种。   故而他与我走得近倒也不是因为我有多特别,也不是因为他看得起我,多半是因为他那副面具就是如此。   谢时贤笑够了,一展金扇,道:“啧啧,可怜介的,老九,快点把屁股养好啊,等鲜卑使团一走,趁着父皇还没有将那汗血宝马赏下去,三哥带你去骑一骑。”   我有些意外地一挑眉,没说话。   他了然地哈哈一笑,道:“哎呦,又有什么难猜的呢?不是因为那马,难道是因为云姑娘吗?哎,也说不定啊,算来你也到了快成亲的年纪了……”   我正被他调笑得咬牙切齿,却见他不知看到了谁,忽地整肃了些神情,道:“呃,这不是程大总管吗!”   我心中一惊,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程恩正快步向我行来。   程恩面上带了些难以察觉的忧心忡忡,他路过谢时贤时匆匆对他行了礼,便停到我面前,压低声音道:“九殿下,太子殿下召你前去东宫。”   我看了看日头,此时已是傍晚,我方才从东宫下学出来,缘何又将我喊回去?!   我的心中突突直跳,好容易才动了动唇,道:“怎、怎么了……”   程恩犹豫片刻,用更低的声音艰涩道:“太子殿下昨日吩咐了张太医去为宸妃娘娘请脉,张太医回来禀报说……宸妃娘娘凤体康健,就是刚跳过舞,脉律快了些,我家殿下听后,倒是没说什么,就是遣人来寻殿下……”   我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没有站稳,道:“这,这……”   我缓了口气,苍白辩驳道:“这张太医我怎么没印象,我母妃的脉案一向不是他看的。”   程恩有些怜悯地望着我,道:“这倒也是的,只因那张太医的医术绝顶,向来只看陛下和太子殿下的脉案,九殿下不熟也是有的……”   谢时贤杵在旁边听了半晌,此时露出了些兔死狐悲的神情来,对我道:“老九,我看你是赶不上骑那汗血宝马了。”   随程恩赶回东宫后,我并未立刻就见到谢时洵。   程恩进去通报没多久,又出了来,他只把我请到偏厅候着,又唤了几个宫人伺候我的茶水,便将我丢开,回去侍候了。   我越发坐立不安,饮罢了一轮茶,见门外有侍者捧着药碗进了谢时洵的寝宫,才想起现下正是他寻常喝药的时辰。   又过了半个时辰,程恩才过来寻我,将我引进到谢时洵寝宫中。   我嗅着似还微热的药材味道,心底总有种不明缘故的惶惶然。   其实随着年纪渐长,我已经很久不犯错惹他生气了,就算是对答间有什么不让他满意的,他最多也只是训斥两句,若非这几日出了汗血宝马的岔子,我好久没有挨过那戒尺的滋味了。   我悬着的心在半空中飘飘摇摇,怎么也落不到地。   以前他即便是教训我,也通常是唤我去书房的,只有在他的身子实在不爽利时,才会直接把我叫到寝宫,这一般是在秋冬,不知和他畏寒的体质有没有关系,每年一到秋冬他就缠绵病榻许多时候,除了太医和程恩,就连太子妃都难见他一面。   我没来由地向窗外望了一眼,这才过了立秋,外面虽已蔓延上暮气,但决计算不得寒冷。   待进了寝宫,我行过礼,抬首见谢时洵衣着便服,又披了一件素色薄裘,此时斜倚在那个宽大的乌木椅上,他微垂目光,望着他按在案上的手指,似在想着心事,又像是全然的出神。   他像是刚喝完了药,药碗已被收走了,只留下些许微苦的辛香。   他手边留了一方白帕,白帕上垫了两粒蜜饯,是宫中送药时一向的惯例,配以压苦用的,只是谢时洵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多半喝药喝成习惯了,也不需要这些。   我又抬眼在他面上巡了一轮,琢磨着……看他精神,倒是……还好……   我如此想着,心底不知名的地方松了一块。   还来不及细想心思,待程恩退下,此间只有我与他两个人了,他不语,我也望着他的手指发怔。   谢时洵的手几乎没有一丝可挑剔之处,合该是握有天下权柄的一只手,或者说,倘若掌握天下的如果不是这只手的主人,我全然想不到还有谁能够取而代之了。   “你是现在说,还是之后说?”   我的思绪便断在他这平淡的问句上了,伴随着他如有实质般的目光,我如梦初醒,甚至泛起浅浅的心悸,忙收回目光,垂眸望着膝前那一小块地毯,不停空咽着,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静默了许久,久到屋内的光线都暗了下去,谢时洵终于道:“卸了腰鞓,伏过去。”   我用力撑住了地毯,咬着牙兀自颤抖半晌,才艰难地站起身,起了身才觉得双脚早已跪麻了,牵扯着昨日挨过的伤处,一步步走到他的床前。   转过年我便十五了,少年人长得快,仿佛抽条似的,已经出落的有些翩翩公子模样了,不是我自夸,那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的,谁见了我不夸一句俊俏的少年郎,更何况连和云姑娘的婚事都即将提上日程了!   偏偏在这样的年纪,要我似幼童时期一般褪了裤子打屁股,简直比杀了我还要难受。   谢时洵素来积威甚重,我总归是不敢违抗的,可是手指甫一搭上腰鞓,眼眶就红了。   好容易颤抖着解开腰鞓,伏上他的床,我伸长手臂,搂住他的锦被,将脸埋在属于他的气息中,不知是委屈还是恐惧,只是循着本能,更深的钻进这股微苦的围绕中。   谢时洵教训我从来都是一板一眼,半分也不徇情,那冰冷的戒尺雨点般落在身后,我又疼又羞,能做的却只有将他的锦被搂得愈紧,好像抱着一根救命稻草,紧到手臂都狠颤起来。   疼得狠了,我开始后悔了,怎么想都觉得昨天和今天总有一天的打是白挨的,还不如昨日就对他和盘托出,横竖只要挨一次打,搞成现在的局面真真是弄巧成拙。   谢时洵今日下手比昨日还重,全似动了真怒,他一言不发,屋内只有我控制不住的闷哼和戒尺抽上皮肉上的清脆响动。   待到他收了手,我早已大汗淋漓,狼狈不堪。   我约莫是赌着气,仍埋在被中不肯看他,只觉得他转步离开床边,不多时又走了回来。   一只冰冷的手自云被中掐住我的下巴,将我扳出层层掩盖,我仍是僵着不肯睁眼,下一瞬,忽觉唇上轻压了一枚物什。   我蓦然一惊,本能地睁开双眼,瞬间,眼中积蓄的热泪再也遮掩不住,唰的一下淌了满面。   谢时洵微微俯身,漆黑的眸子正直视着我,我愕然间,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将那枚物什塞进我的口中。   被迫将那枚东西含在口中,过了片刻,我才知那是枚蜜饯,泛着微微的咸甜,我向来不喜欢甜食,但是这枚蜜饯实在很好吃,我不自觉用舌尖卷着它含着细细品尝其中滋味,约莫是品得太过入神,我都忘了屁股上火烧火燎的疼。   待我反应过来,却没来由的更是委屈了,猛地就往被子中一扎,又是害疼又是委屈又是含着蜜饯咂摸味道,心思十分纷杂。   谢时洵就静静坐在床边,直到我平复了许多,才道:“说罢。”   我伏在床上一时动弹不得,这下挨了打也老实了,我低着头不肯让他看我面上的泪痕,心中一团乱麻莫可名状,喃喃道:“我知道……太子哥哥对我好,派最好的太医为我母妃诊脉,我不该说谎骗你。”   谢时洵似叹了口气,道:“单是说谎一项,你倒是挨不了这么重的打,你……为人子者,那种谎也是说得的吗?”   我更觉羞惭,真心实意道:“是……我知错了。”   他静默了一会儿,又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我便将汗血宝马一事对他和盘托出了。   我本以为他听了会觉得我玩物丧志,更是不受教的了,好在谢时洵听后只是神色微微一动,并未再斥责什么。   我在东宫养了三天,才堪堪能下地。   期间,太子妃和云姑娘听说我挨了打,都要来看望我,我正是年少最要面子的时候,哪里肯放他们进来,当下慌张地裹着被子,忙不迭使唤程恩将她们死死拦在门外,她俩无法,只得让程恩送进来了些食盒伤药之类的。   又过了两日,我正伏床睡着,就觉得屁股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我没留神被打出一声哀嚎,顿时大为光火,“噌”的一下回过身,就要开骂。   哪知对上的是一双满是笑意的眸子。   那人面容昳丽,一身黑白道袍打扮,不是玉和是谁?   做了这种事,他却丝毫不惧,笑吟吟道:“疼不疼?我刚出关就听你出了这档子事,这就赶来看你啦。”   见了他,我那股无名火顿时消减了许多,与他好生说了一会儿话,尽诉了委屈,他听得是因为一匹马儿引出来的祸患,顿时笑得前仰后合,道:“你呀,你这傻子……哈哈哈……”   他笑得十分快活,我却更是悲从中来,呜呜地埋在枕头中道:“屁股打成这样,赶不上骑马了。”   玉和眸色一闪,像带了些捉弄似的,但我来不及细细分辨,他又一拍我的屁股,道:“养着吧!”   我与玉和有着自小的交情,在他面前我顿时没了包袱,支使着他为我倒茶上药,看他忙得团团转。   如此过了七八日,我走起来虽说仍是一瘸一拐的,但是也勉强能行动了,谢时洵派程恩来传了话,让我好好静养,近来不必去东宫上学了,我便与玉和回了自己宫中。   旁的无甚,只是我的心情十分郁结,只因玉和打听回来说,父皇已择定了人选,这几日就要将马儿赏赐下去了。   唉,良驹是良驹,也不知配的是不是英雄。   我这下彻底死了心,与玉和呆在宫中,陪着我母妃吹吹打打,过了小半个月的清净日子。   等谢时洵再传我去东宫时,已经是处暑时节了。   这一年冷意来的格外早,我循着程恩出门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玉和在旁看到了,不知从哪摸出个手炉塞进我的袖中。   以我这么多年对程恩的了解,他怀了很重的心事,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不像往日那般与我聊些有的没的,这让我的心又渐渐悬了起来。   这一次程恩没有将我引到书房,反而顺着碎石小径行了很久,直出了东宫又行了半晌,终是停到了一处开阔地。   我远远便看到立在那处的谢时洵了,他是储君,排场向来大得要命,此刻他所立的亭中四面都挂上了裘皮挡风,四周守卫林立,他披着一件素白滚毛大氅,尖下巴都要抵到毛领子里了。   我快行了两步,半跪下来向他行了礼,来不及起身便急切道:“太子哥哥为何立在此处吹风?”   谢时洵没有理我,只是向我垂过手,道:“来。”   我连忙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站起身来。   他的掌心冰冷,甚至微微冒着冷汗——他平日手也冷,但是决计不是如今这般,我抬头一看,觉得他今日瘦削了一些,面上有种没有血色的苍白。   我突然感到一种熟悉的心悸,见他要收回手,我不知怎么想的,竟抓着他的手不肯放。   他微微侧过脸,有些不解地扬了眉梢。   我不知如何作声,只是觉得胸闷得像喘不过气似的,胡乱把袖中暖炉一寸寸移到他的掌中。   约莫是感受到掌中的暖意,他有些意外地看我一眼,终于牵起一抹笑意。   他的目光又转向空地中,轻轻道:“你的生辰快到了,十五岁已经该是知事的年纪了,你的心思向来放在习武一道上多些,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日后你若能为齐国镇守四方,开疆辟土,亦是谢氏荣光。”   这话我听得越发迷茫,还没看到什么,就听到一阵马蹄声。   我几乎不敢相信地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侍从牵着一匹纯色马儿行来。   只一眼,就看出那马儿极为剽悍,皮毛如上好的缎子一般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我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心中狂喜得惶惶不已。   我好容易把眼睛从那马儿身上拔回来,不可置信地望着谢时洵,却见他也遥遥望着那马儿,拢袖微扬下巴,吩咐道:“去吧,看看喜欢么。”   我想狂奔过去,但是双脚却像是被钉在地上,望着谢时洵的苍白面容,我的眼眶一味发烫,泪意翻涌,几次想要言语,都哽咽得一字也说不出口。   “愣着做什么?”谢时洵终于望着我微微笑了,他又道:“去吧。”   不知是不是这一日吹了风的缘故,回去后没几天,东宫就传出来消息,道是太子偶染风寒,卧床修养,暂不见客了。   谢时洵不在,白日只剩我与东宫三师面面相觑,场面十分恶心。   我嘴上没说,却总有些心神不宁,疑心是我的缘故才害得他又病了,可是想着想着,又想起那日回去后,内阁那几个老头子又在东宫缠了他一下午,一直用那些繁杂国事烦他,直到深夜才走,真是太讨厌了!   所以也许、也许……并非全是我的错……   这样忖着,我却没有一丝宽心,反而指尖又泛起那日握住他手掌时,那冷腻的触感。   我摩挲着指尖,猛地自背后窜起许多寒意,竟是觉出几分不祥的预感来了!   我这厢神游天外,听得有一耳朵没一耳朵,东宫三师那厢也对我爱理不理,只叫了个识字的内侍念书给我听,三个老头一天天的戳在门口盼着见上谢时洵一面。   如此煎熬了几日,我一改往日下了学拔腿就走的习惯,开始意意思思地在外殿绕来绕去起来,他正在病中,我去了也不知能为他做些什么,只怕什么都做不得,唯有带了外面的寒意染了他。   若是他唤我进去……就好了,我定是会去的。   那一日我好容易逮住了程恩,忙向他问起谢时洵病情。   程恩的脸色比那日更难看了些,却宽慰我道:“不怪九殿下,那日之前太子殿下就有些不适,唉,往年这个季节总是要病一场,九殿下也是知道的。”   我何止知道,我刚去东宫那两年不耐他的管教,不知是年幼不懂事,还是天生就带了些鲜卑人的凶狠残忍,彼时的我心底盼望着秋冬来临,甚至是为此事暗暗开怀的。   想到此事,我更是有种无法言说的懊恼。   程恩见我如此,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神色,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玉和又陪了我几日,这一日对我道是栖云山有事,便拜别了我与母妃,连夜赶回去了。   谁知就在第二日清晨,他就风尘仆仆地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他面上尤有倦色,却二话不说,抬手就冲我丢了个包袱。   我凭着本能地伸手一捉,猛地掷到一旁。   昨夜我听了些宫中的流言蜚语,有说太子时洵病情十分凶险,恐怕今年撑不过去了,又有说是被那明澜小世子方的,林林总总,最后越说越不像话,只说内侍省都去准备后事了!   故而此时我正心烦意乱得紧,犹如一股邪火堵在心口,根本无心与他似寻常一般打闹,难得端起了皇子架子,蹙眉斥道:“你放肆!”   玉和微微一怔,来不及答我,他快步去地上捡起了包袱,仔细地拍了拍尘土,才抬首对我微微笑道:“是玉和逾矩了,殿下莫怪。”   说着,他展开包袱,只见是一只剑匣。   我心中忽然一动,玉和仍是垂着眉眼,将那剑匣又打开来,其中躺着一柄剑,那剑初看之下朴实无华,但细细一看便觉剑身流光四溢,极有光彩。   我失声道:“山河?你……你怎么……”   “嘘!”玉和连忙抬起食指在唇前竖了一下。   他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双手将剑匣捧到我面前,用极少见的恭敬语气道:“东宫是龙气所在,寻常法器镇不得,唯有山河剑可堪用,殿下且暂将它供奉在东宫正堂匾后,定可驱崇祛病,这……也是殿下对太子殿下的一番心意。”   我极为动容,愣愣地看着剑匣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柄山河哪里是“可堪用”,这分明是玉和把用来守护谢氏龙脉的神剑偷出来了!   据说当年高祖起义,有一位栖云山道长循天意而助,几次救高祖于危难间,待高祖登基那日,那道长飘然而去,只留下这柄佩剑,道是此剑会替他守护谢氏江山。百年来,一直都传说着那道长已然得证大道,飞升去了。   故而此物算得齐国重器,一直供在栖云山守护谢氏皇陵,三百年间不曾有人敢动过他的主意。   如今玉和竟然大咧咧地把它一裹,就这般盗出来了!   我正震惊,玉和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把那匣子往我怀中一塞,推了我一把,我被推得踉跄行了一步,回头看他时,却见他又露出那种笑吟吟的泰然神情,潇洒得仿佛天下没有能难住他的事。   我终是捧了山河去求见太子妃。   此物一则是镇国重器,不能声张,二则亦是利器,难以带入东宫,故而我只得去寻太子妃合计。   我去时,太子妃正与云姑娘一起为谢时洵祈福,她们换了素服淡妆,抄了一摞摞经书。   寻常见到云姑娘时我总是有些害羞,但是那些小儿女心思是掩盖也掩盖不住的,若是被太子妃在旁一调笑,我便与她双双红了脸。   今次因着谢时洵病重的缘故,我见太子妃秀美的脸庞上已然憔悴了许多,倒好像大病一场的人是她,故而我劝慰了几句,气氛仍是有些沉重。   我屏退左右,将山河剑交于太子妃,与她细细讲了此事,又把玉和叮嘱的一一转述于她,她闻之亦是十分震惊,初时不敢接,但多半是爱夫心切,终于还是含着泪接下了。   我临走时,想到我与太子妃密谈一事定是瞒不过东宫耳目,便对她道:“此事千万不可让太子哥哥知晓,免得他病中还要挂心,倘若他问起今日之事,不如就说是臣弟来送了些栖云山的祛病符之类的便是了。”   太子妃一面哽咽一面应着,云姑娘忙执着手帕为她拭泪,顾不得自己亦是眼眶通红。   待太子妃平复了些,感叹道:“九弟如此待洵郎,这番心意实在令本宫动容,唉,不枉他对你倾覆的心血。”   她多半是一心牵念在谢时洵身上,心中不知唤了多少次“洵郎”,这才在心神恍惚之下连他们夫妻间的爱称都脱口而出。   我第一次听到这称呼,不由得怔了怔,不小心窥见这等私事,只觉又是脸红又是难过,想着太子妃如此心神大乱可如何是好,现下东宫正是需要她主持的时候。   不小心触碰到云姑娘的目光,她先是一怔,亦是又难过又羞赧地转过头去。   我不合时宜地胡思乱忖道:你在心里也这般唤过我吗?   好在,终究没有走到让她主持东宫事务的一步。   不知是不是那山河显灵,自从太子妃亲手将那物细细裹了金布供奉在东宫匾后,谢时洵的消息便一日好似一日。过了月余,已能见外客了。   待阁老们和太子妃都去见过他了,果真轮到唤我了。   这一日正好是立冬,前夜降了大雪,程恩来时,我正在同玉和在院中打雪仗,他在人后对我向来没有什么尊卑的,直打得我满头满脸的雪,他很是机灵,打完我便往树后跑,我几次三番没有掷中,气得我索性飞扑上去抱住他的腰,将他按在厚厚积雪中使劲揉搓,玉和一边大笑着一边仍不肯认输,抓起手边的白雪往我脸上扬来,看得我母妃在廊下直拍手叫好,笑得险些背过气去。   待见到程恩愕然脸色,我们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住了手。   这……这在旁人看来,多半是没心没肺了点。   好在程恩是个圆滑的,连忙笑道:“太子殿下身子转好,九殿下定是高兴。”   我忙应了,请他喝茶暂候,就去换了衣服。   换了衣服,我仍是有些犹豫,怕身上犹存的寒气扑了他,于是派人传了话,让程恩再等会儿,便径自去沐浴不提。   待程恩引我进了谢时洵寝宫,我一边卸了雪氅,一边绕过屏风,见谢时洵正斜倚在椅上,摊开了些公文,他一手执笔,一手支着眉梢,不知在想什么。   我不由得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垂首对他行了礼。   谢时洵冲我招了招手,道:“老九,来。”   我依言过去坐在他身边,在他面上不住打量,时隔月余,他的状况似比我想的还要好一些,唯有眉宇间添了两分恹色。   我在看他,他也在看我,我道:“太子哥哥身子初愈,莫看这些杂事劳神了。”   他微微挑了眉梢,那支笔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轻轻转了小半圈,果真放下了。   他道:“你正是长得快的年纪,月余不见,哪里又变了些。”   我本想说“你也变了些”,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那并不是什么好事,便默默垂了头。   谢时洵又道:“你近日功课完成的如何?”   我仍是垂着头,面不改色道:“甚是用心,待太子哥哥再好些,我带功课本子来给哥哥看。”   我觉得自己此举担得起一句“艺高人胆大”,如果他说“你现在就拿来”,我就死了。自他病了,我哪里写过功课,一天到晚只顾与玉和玩闹,那功课本子上一页都无。   幸好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忽然抬手向我面上伸来。   我猛地一惊,却见他只是从我的发梢拈去什么,道:“真是无事忙,连头发都不拭干,成何体统。”   我连忙抬手摸了摸,才想起约莫是出门时心急了些,沐浴后没等发干,待到了东宫已然结了些冰渣。   唉,本就是怕身上的寒气扑了他,这下反倒是弄巧成拙,只得讪讪抓了抓长发,将冰渣都捋了下来。   谢时洵默默看着我动作,递给我一方手帕擦手,忽然道:“听下面人说,近来你都没怎么去马场,怎么,那匹马哪里不合你的心意?”   我心底十分别扭,对那马儿我自然是喜欢得爱不忍释,但是一想到谢时洵可能是赠马那日吹了风才病倒……那时他在东宫躺着,我若是没事人一样去跑马,传到某些人耳中定有一番说辞,说我倒是没什么,只怕会说谢时洵识人不明,简直是把狼当人看了。   只是倘若说“挂心你的病情”,我又觉得带了些谄媚之词的味道,怎么也说不出口。   故而我沉默良久,道:“不,它哪里都好,是臣弟自己的缘故……”   谢时洵的黑眸在我面上凝了半刻,将目光投到面前那页上,道:“下个月,父皇命老三去鲜卑送回礼,你若无事便与他一同去吧。”   我霍然抬起头,愕然道:“怎、怎么如此突然……”   他仍是翻着公文,漫不经心道:“本宫听闻那匹马好虽好,就是性子颇烈,是个受不得束缚的,想来此等骏马只在马场跑跑也是无甚趣味……陇西关外的黄沙大漠,你可由着性子跑了。”   我从小便听我母妃描绘过她的故乡。   那是中原从不曾见过的湛蓝色天空,那片天空下有着一眼望不尽的漫漫黄沙,白日骄阳似火,夜里冰冷彻骨,大漠儿女各个直爽剽悍,性烈如火,倘若看得对眼,饮罢一盏酒便是兄弟姐妹。   她早已在齐国蹉跎了许多年,甚至要比她在鲜卑的年月还长了,但是她说起故乡的时候,眼中熠熠生辉,仿佛还是那个伴着狂风黄沙自由驰骋的红衣少女。   若说我不向往,自然是假的。   我不敢置信道:“真的可以吗?”   谢时洵终于微微侧头望向我,我眼看着他的眼睛弯了弯,难得温柔道:“嗯,去吧。”   我心中一阵激荡,不由得握住了他的手。   入手却觉得一片湿凉,我心底泛起一阵酸楚,忍不住又望了望他的面容,涩声道:“从来都是太子哥哥对臣弟好,臣弟却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可以为你做的……”   “既然如此……”谢时洵抚了抚我的额顶,他轻声道:“明澜很想你,待你有空,去陪陪他吧……他自幼不得与父母亲近,未免可怜。”   我怔了怔,没想到是这样简单的要求,我正要应承,却渐渐品出些他话中隐隐约约的托付之意。   他也许是怕自己逃不过“天不假年”四个字,担心太子妃软弱,谢明澜年幼,难以从后宫纷争中全身而退,这才叫我帮衬,又或者……又或者……   又或者……他是在担心我,担心我在他去了之后无人可靠,才叫我待谢明澜好些,到时,即便他去了,还有未来储君与我的叔侄之情可依仗吗?   胡乱思忖着,我一味握着他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暖起他的手心,心中却更是郁结不已。   我怀着满腹心事出了寝宫,出神太过,连雪氅都忘了披,直走到雪地中才觉出了冷。   送我出来的内侍告了罪,忙回去取了。   我恍恍惚惚地走到庭院中,想到鲜卑之行,那颗心便渐渐发起烫来,满怀兴奋激动之情,可是一想到太子哥哥在最后时托付后事般的言语,又像是被浸入冰寒中。   我的心便是铁打的也经不住如此一层滚烫一层冰寒的折磨,无从疏解之下,我烦躁地抬脚对着面前树干猛踹了一下。   那颗树果然应声摇晃了一下,我忽然想起一事,心道:糟!   不等我闪开,那树枝上满挂的积雪便立时倾了下来,正正砸在我头上。   我正狼狈抖落着满身的雪,忽听“噗嗤”一声轻笑。   我抬眼望去,见到不远处被许多宫女簇拥着的太子妃和云姑娘,她们正将我的蠢行撞个正着,莫要说她们,连她们身后的宫女们都一边艰难忍着笑意,一边微红着脸避开我的目光。   我又是脸红又是自觉好笑,忙上前见了礼,   太子妃与云姑娘掩着唇,笑得弯弯的明眸中都溢了泪。   今日云姑娘穿了件大红的斗篷,银装素裹的亭台楼阁中就她一点朱红,更显得俏丽无比,标致极了。   多半是谢时洵病愈的缘故,她们的心情显得很好,比起上次简直一天一地。   寒暄过后,太子妃让下人退远了些,这才笑着对云姑娘道:“云儿,你这隔三差五就问九哥哥什么时候来的,现下他来了你又不说话了。”   被她这么一说,我与云姑娘顿时都不好意思起来。   云姑娘再小些的时候,我也是常常带着玩的,只是近一两年来年纪渐长,加之宫中流传的指婚一说,我与她为了避嫌,这才生分了些。   我与云姑娘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母妃更是早早就把家传玉佩为她备好了。我想,云姑娘也定是情愿的。   云姑娘明眸盈盈望着我,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她轻盈地往我面前一跳,含笑道:“九哥哥,今日这就走了么?下次什么时候来找云儿玩?”   我见了她也是掩不住的笑,柔声道:“我要去鲜卑啦,我看看那里有什么好玩的,都带回来送你。”   云姑娘道:“好呀,云儿就在这里等你,九哥哥,你要早些回来。”   我心中一柔,道:“好。”   闲谈片刻,太子妃又谈及到山河一事,她道那物毕竟是镇国神剑,现在既然太子哥哥身子大好,自然要物归其主,说罢,太子妃留我与云姑娘在庭院中说话,她便亲自去取了交还于我。   我接过剑匣捧了,见那剑匣被金布包了一层,想必是自我给了太子妃后她便未曾敢打开,只在外面又罩了一层寻常的锦布掩人耳目,我顿时放下心来,对太子妃行了礼,便依依不舍地对云姑娘道:“那我走啦。”   也许是这离别来得太快了些,云姑娘抿了唇不语,我只得又唤她道:“云儿,我走啦!”   云姑娘忽然蹲下捏了个雪球,扬手就丢到我的雪氅上。   我一时失笑,立在原地不动,只是侧身闪开接下来的几个雪球,很是自觉潇洒,见她开始还是气鼓鼓的,但是丢着丢着,她也忍不住莞尔一笑,十分可爱。   太子妃在旁看着也笑,然后她忽而一把携了云姑娘的手,正色道:“云儿,别打他。”   云姑娘这才罢了手,我笑道:“谢谢皇嫂心疼臣弟。”   太子妃眼中漫上了笑意,她故意不理我,只转头对云姑娘道:“打他没什么,他是个能挽弓驯马的,早就摔打惯了,就是仔细冻了你的手。”   与太子妃告别后,我一路回了寝宫。   快年底了,别看玉和平素不靠谱,但他好歹也是担着护国观掌教和国师的名头,每年到了这个年月,他都要回栖云山准备祭祖事宜。   今日见了云姑娘,我的心情初霁,想着今日横竖无事,不如趁着天色还早,骑马去趟栖云山送回山河,即是办正事,又是顺便散散心,倘若耽搁得晚了,就在他那住下。   于是我挥退了众人的侍候,反锁了房门,小心翼翼打开了剑匣,想在去之前再检查一遍。   哪知剑匣甫一打开,我只看了一眼,便听双耳中“嗡”的一声,身子猛地一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剑匣中的山河竟然……不知何时断作两截!   我木立在原地,头皮发麻。   究竟是这山河为太子哥哥挡了一劫,还是运送途中有什么不周导致的,它都实实在在的断了!!此事极为隐蔽,被旁人知道定会生出震惊朝野的波澜,追查是追查不得了,再说便是追查清楚,它都……它都……   我颤抖着手捧起山河,可是不论怎么细看,仍是两截。   茫茫然合上了剑匣,我如游魂般走了两步,都不知自己要做什么了。   事关重大,我却没有一个人可说,太子妃那边自然是不能说的,她向来是个没主意的,若知晓此事不知该有多自责烦恼,谢时洵亦不可,他刚病愈,我定不能让他知道我偷拿镇国重器为他祈福祛病——话虽如此,我心底仍存了最后一个逼不得已的打算“倘若实在没办法,也只能和太子哥哥说了!”   胡乱忖着,我的心念又转到玉和身上,我同玉和情谊再深,也不知这次他能不能原谅我,那山河剑珍贵无比,供在栖云山已有几百年,我将它折了,玉和该如何交代?   搞不好……我会害了他性命……   我越想越心惊,不知何时已然跌坐在地,我扶住额头,心中转过无数念想,却又被一一推翻。   正六神无主间,母妃敲了敲门扉,要进来与我说话。   我忙收了剑匣,开门将她让了进来。   我母妃在与我独处时,仍留了一些鲜卑人席地而坐的习性,她见左右无人,便从地毯上拖了个蒲团过来盘腿坐了,笑吟吟地问起谢时洵的病情来。   我心中压着山河一事,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不知不觉中走到母妃身边,挨着她侧躺了下来,不知为何,光是如此挨着她,我心中便觉安了一层。   只是我强撑着平日模样与她没说两句,她就忽然摸着我的脸颊道:“崽崽可是有什么心事?”   我喉头一哽,沉默了。   她道:“知子莫若母嘛!”   我明知此事若是据实告知定会连累她,但我却不由得对她一一说了。   母妃听了也是惊愕不已,但很快她就冷静了下来,自去打开剑匣细看,她看着看着,忽然道了一句:“崽崽不要急,我看这剑也没什么稀罕,不如我们连夜打一柄……”   “……”如此危急情形之下,我仍是生出了些哭笑不得之意。   她道:“说真的呢,这剑上面又没什么罕见的宝石,有什么不好打的?再说这剑寻常也不给人看,就算是逢上什么整年数把它请出来了,也是隔着八丈远,谁见过它什么模样?”   我无奈地扶额道:“此物事关国运,并非像母妃说的那么轻巧……”   去铁匠铺打造一柄山河自是不能,不过我被她这一打岔,也略略振作了些许,当下辞别了母妃,带了山河奔去栖云山了。   我去时,玉和正在领着护国观的道士们习剑。   他在我面前没个正形,只有我去栖云山时才能觉出他的几分国师风范。   只见他道冠正束,两缕坠带从鬓边顺至肩前,一身素白道袍随着他舞剑的姿势在风中翻飞,面容昳丽,且静且冷,登是有些谪仙之态。   只是待他瞥见了我,便露出了些怔然神情,不过一瞬就隐去了,随后垂着眸子,双指并拢捋过鬓边冠带,再抬眼看我时,唇边又勾起那熟悉的浅笑来。   我忐忑地想,只怕你一会儿就笑不出来了……   待我拉他进了密室,将山河的剑匣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了,他拿眼一望,果然顿时失色。   我哪里见过他这般模样,更是手足无措起来,嗫喏道:“玉、玉和……”   他猛然回过身,背对着我不语。   我好不容易压下的心悸又泛了起来,忙去拉他的袖口,道:“别怕,到时就说是我盗走了山河剑,不小心毁了,我……”我把心一横,道:“父皇还能让我拿命抵不成?便是拿命抵,我也甘愿!横竖不能让你被我连累就是了!”   玉和的双肩微微颤抖起来,我又急道:“我知道,这样说你也逃不脱玩忽职守的罪责,你容我再想想……”   玉和忽然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只道了一句:“随我来。”   他打开密道,拉着我一路向下行了许久,我一路跟在他身后,看不清他的神情,不多时便到了一间寒冷昏暗的石室。   玉和松开了我的手,点燃了四壁的灯火,我这才看清了,只见石室正中是一个巨大的剑台底座,上面唯独缺了一柄剑。   “玉和……”我更是忐忑,忍不住出声唤他。   玉和仍是背对着我,用我从未听过的郑重口气道:“殿下,你知道历任栖云山护国观掌门的秘密是什么吗?”   我茫然摇头,道:“是……是守护山河剑?”   玉和仍是不应,他径自打开一个暗格,忽而从中取了一个什么细长的物什出来。   我定睛一看,只见那又是一柄山河剑!   紧接着,玉和像是卖葱一样,从那暗格中取出一把又一把山河剑丢在地上,叮咣乱响在这石室中格外清晰。   他这才转过身,仔细看了看我的神情,终于放声大笑起来,道:“几百年前的剑,剑身早就脆得一弹即断,如何留得?殿下,当护国观掌门最重要的是会铸剑啊。”   他从地上捡起一把,掂量了一下,轻巧道:“就这柄吧。”   说着,他看也不看,随手一掷,那剑在空中翻转几次,正正插在剑台上,登时闪出剑身流光四溢,与我匣中那柄别无二致。   见此景象,我不知是震惊还是旁的,只愣愣地立在原地。   玉和笑道:“殿下莫怪我诓你啊,我看你那时失魂落魄的,只能如此哄上一哄了。如何?当真有用吧?”   过了许久,我从一团毛糟糟的情绪中平复下来,仍是不敢置信道:“这……这剑也是假的?”   玉和怡然道:“倒也不能说是‘假的’,只是不是传说中那柄剑就是了。”   我道:“那……那镇国一说?祛病辟邪一说?都……”   玉和扬眉道:“殿下,你觉得我可是有神通的?”   我立刻道:“你当我不认识你?”   玉和又仰头笑了起来,道:“那不正是了!你觉得有就有,你觉得没有就没有。”说着他又负着手拽了两句生涩的:“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   “……”我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喃喃道:“可是太子哥哥……”   只是见他又卖弄起高深的模样,我最终卸去了满心重担和疑问,渐渐木然了神情,道:“我看你这栖云山护国观掌门,我母妃也能当。”   “……嗯?!”   我不理他,只顾怒道:“玉和,你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然而这次回应我的却只有玉和得逞的爽朗笑声了。   不论如何,走了这一趟,我顿时卸了千钧重担,心下彻底松快了。   玉和留了我小住了几日,走时又按往年惯例,备了几瓶雪水给我的侍从拿了,最后不忘掐着手指算了算年后再见的日子,这才将我送至栖云山山脚。   多半是因为与他太过相熟,我面上嫌弃他,但心底终归是有些恋恋不舍的,故而分别在即,我不知怎的又与他斗起嘴来,然而我忘了我向来在这一道上是占不到他便宜的,被他揶揄得灰头土脸,直到进了京都府大门的时候,我仍在想着“我当时该那样说的!”   十月初八,太子妃前往京西别苑赏雪。   别苑在京都府外五十里,依山傍水占地极广,是往年皇室最好的小行宫,但是自从前些年谢明澜出生,那处就父皇拨做了世子教养之所。   当年玉和的师父,也就是前国师舍命上表,道是谢明澜命格太锐,定会方了太子时洵的寿,只有与父母分隔两地不得相见,才可化解一二。   这说辞我是不大信的,前国师去的太早,我记不大清了,但是我与玉和太熟,见多了他故作高深的模样,还猜不到他师父是什么道行吗?   但是这一说法闹得太子妃与谢明澜骨肉分离,她再怎么爱子心切,也只被恩准每年借着赏雪的由头去别苑远远见一面谢明澜——明面上是不能说去见世子的,怕瞒不过漫天神佛。   今年我念着应承了谢时洵的事情,便也跟去了。   我来此处比太子妃勤些,尤其是这两年到了可以出宫的年纪了,便常常来。   旁人如东宫三师者,都以为我是为了讨好谢时洵,才巴巴的代他去看望谢明澜。   这倒也不能说是错,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   这座别苑边有一片草甸,遇到雨水充沛之年,郁郁葱葱的草甸上便会漫着广片水泽,当得起一句水丰草美。我十分喜爱在此纵马飞奔时马蹄踏得水花四溅的感觉,甚是痛快。   所以我即便是去,也多是在春夏之际,似今年这般在深冬前来还是第一次。   那日到了别苑已是傍晚,太子妃歇了一晚,第二日一大早便急匆匆领了一群小宫女步到一处亭台上赏雪,早得让我怀疑她是不是一夜未眠就盼着天亮。   赏雪是假,只是从那处亭台向下望去,便能看到谢明澜读书习武的明堂。   我陪着太子妃站了一会儿,见她一面心不在焉地与我说话,一面拿眼死死盯着明堂的院落,手中的帕子都揉搓得不成样子了。   见谢明澜迟迟没有现身,我琢磨着是太子妃来的太早,怕她等久了冻着身子,便告了退,独自去寻谢明澜。   待进了明堂院落,我便知是为何了。   早归早,但是谢明澜已在念书了,主要是这个给谢明澜开蒙的韩师傅,他当年也是开蒙过我的,此人不但严厉,而且还迂腐了些,一句话能引经据典扯出八丈远,难怪拖堂至今。   我想着横竖是别苑,规矩不比皇宫,便不管不顾地向韩师傅告了罪,径自过去一把抱起谢明澜,笑吟吟道:“世子殿下,想不想小皇叔?”   早在我出现在门口的刹那,谢明澜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便亮了起来,与他方才板着脸跟韩师傅念书的模样大相径庭。   见我如此问,他似是要露出个笑模样,但又不知为何抿了唇角,只是抬起小手环住我的肩颈,颔首道:“小皇叔,你好啊。”   小孩子长得快,半年不见,谢明澜着实又沉了些,从个小团子长成小公子了,他的五官虽然仍是稚气的,但也初初显出了几分轮廓,配上那副与谢时洵如出一辙的端庄神情,令我觉得十分有趣。   我兀自笑了半天,忍不住在他的小脸上拧了一把,道:“走,出去玩会儿。”   说着,我唤宫人来为他裹了大氅,又亲自细细将他领子都掖严实了,才牵着他的手将他领到庭院中。   庭院中积了厚厚一层雪,靴子踩在上面咯吱作响,举目望去,银装素裹得好似人间仙境。   我望向远处亭台中影影绰绰的人影,抬手指着那边,道:“明澜,看那里。”   然而我指了半天,谢明澜却仍是静静仰头看着我,一点都不似寻常小孩子那般好奇。   我又将他抱了起来,道:“明澜,你母妃很想念你。”   谢明澜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果然向那处望去了,只是不知是隔得太远,还是他天生性子就随了谢明澜的冷淡,这样小的孩子,投过去的目光竟也是沉静的。   我怕他冷,在庭院中赏了一会儿雪就带他回了书房中,唤来下人添了热茶给他捧着,又向韩师傅问询了他的功课,韩先生当年对着我长吁短叹,现下却对他十分满意,直夸世子聪慧勤奋。我听了自是满意,与他说定今日世子让我带着玩一天,叫他不必管了。说完,叫了个小内侍带他去见太子妃,让他亲口对她再说一遍,她听了定然高兴。   送走韩师傅,我又唤来教习骑射的师傅问了问,这一问之下,我却有些不大高兴了。   因为他道是只教了一套拳脚,还没来及教旁的。   齐国向来重文轻武,但是约莫是谢家以武开国的缘故,谢家子弟大多都会几手骑射,其中身手最好的是老三谢时贤,不过这两年随着我身量渐长,他逐渐开始打不过我了,几个兄弟里,只有谢时洵向来不动刀枪。   这骑射师傅,我记得是从宫中拨出来的,油滑得很,他多半是对谢时洵体弱之事心有余悸,故而也不敢认真教习他的儿子骑射,这才教了套入门拳脚了事。   于是我板起脸训了他两句,见那骑射师傅连连擦汗告罪,我便见好就收,也叫他自去和太子妃说了。   我训斥骑射师傅时,谢明澜坐在我身边捧着热茶浅啜,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我心中有些纳罕,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柔声道:“明澜,我来时看到马棚备了婆利矮马,这个师傅不中用,一会儿我带你去骑,好不好?”   谢明澜不紧不慢地抬起眼帘,定定看了我一会儿,道:“好。”   我看着这幅和谢时洵毫无二致的神情,犹豫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你想去骑马吗?”   谢明澜渐渐泛出微笑,道:“想去。”   我搔了搔眉心,心道:小小年纪,又没在他爹身边教过一天,怎么连难测的心思都那么像。   此时已至正午,我令人摆了膳,与他在明堂随意吃了些。   吃着吃着,谢明澜端端正正地执筷衔起一块糯米甜藕,忽然道:“小皇叔好像不喜甜食。”不是疑问,就是一句毫无预兆的平铺直述。   我有些意外,不知他是怎么发现的,笑道:“小世子真是聪慧啊,光是看我吃了这一顿饭,便察觉到我的喜好,以后长大定是微察秋毫的人物。”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笑了一下。   食毕,又歇了一会儿,我便带谢明澜乘撵去了马场,后又亲自去马棚中挑了匹温驯的小矮马,牵到他面前,道:“明澜敢不敢骑?”   那马与中原和鲜卑的马儿不一样,说是马,其实跟只羊的大小差不多,性格温驯,跑的也不快,毛茸茸得甚是可爱,京都府的世家中,近年来盛行用此种马匹给开蒙年纪的小公子骑着玩。   下撵前,我又给他裹成一团球,此时他从毛领中扒出一张小脸,望着那匹马半晌,答非所问道:“小皇叔,你的坐骑是什么样子的?”   我道:“是一匹又高又烈的马儿,马背到我这里。”说着,我在肩胛处比了一下。   哪知谢明澜却道:“本宫要骑小皇叔的马。”   我初是一惊,随后连忙吓唬他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次坠马摔断了腿,足足养了三个月呢。”   谢明澜闻言,回眸看了我一眼。   他还小,五官还没张开,那双黑眸就显得大,他终于有些稚气地笑了一下,但口中仍是板板正正道:“本宫不怕,有小皇叔在身边,一定不会让本宫跌下来。”   我正是年少容易冲动的年纪,被这么一说登时豪气上涌,彻底上头了,哪里还有不应的道理?不顾侍从的劝阻,我命人把那匹汗血宝马牵了出来。   汗血宝马本就比一般马儿高大剽壮,此时它打着响鼻立在谢明澜面前,更是显得一高一矮,对比十分惨烈。   但是谢明澜当真丝毫不惧,他仰着头看着那匹马半晌,道:“好漂亮的马,”说着,他又望向我,认认真真道:“不愧是配得上小皇叔的骏马。”   我被他夸到心坎里,更是心花怒放,一把把他抱起来,便要往马鞍上举。   哪知就在这刹那,只见远处传来一声:“九殿下!万万不可!”   我手臂一顿,又将谢明澜抱回怀中,转眸望向那处,只见太子妃的贴身大宫女一路小跑向我奔来。   我与她十分相熟,第一次见她这般不顾规矩的小跑,顿时心底一沉,心道:完了,要挨说了。   果然,她是从太子妃那边领了命来阻我的,方才我让下人去牵马时,就有那机灵的侍从跑去报告给太子妃了,太子妃闻之哪里肯依?立时派了她来唤我回去。   这下骑马之事泡汤了,别说骑汗血宝马,就连婆利小马也不给骑了,我十分遗憾地将谢明澜放回地上,见他虽不说话,但是面色甚是难看,隐隐都有几分谢时洵发怒时的模样了,我矮下身子,直视着他的双眼,哄道:“明澜,你……还太小,等明年吧,等你明年再长高些,能够到马镫了,小皇叔再带你来骑马,好不好?”   谢明澜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只是渐渐抿了唇,默不作声。   好在太子妃天生面慈心软,对我向来不错。   尤其是前不久有过山河一事,太子妃更是不会对我说什么重话,她将我召回身边,期期艾艾地叹了几句我的莽撞,我也没往心里去,只是笑嘻嘻地躬身告了罪,她见状又是恼又是笑,最终也只得攥着帕子拍打我两下了事。   我又信口胡编道:“明澜向臣弟问询了太子哥哥和皇嫂的近况,还叫我代他请安问好,想来血浓于水,他也是记挂你们的。”   太子妃一听,刚刚好些的秀美面庞上,又簌簌掉下泪来,身边人立刻一拥而上,拭泪的拭泪,劝慰的劝慰,数落我的数落我,场面十分热闹。   如此,待太子妃平复下来,我们也到了回宫的时辰了。   临走时,趁着那边布置仪仗,我又去寻了趟谢明澜道别。   他本在寝宫就着灯火看书,见到我明显有些意外,顿时放了书卷,快步走到我面前,也不说话,就是仰头看我。   已是傍晚,万丈晚霞映红天边,也映在他的眸中。   谢明澜眼中似有言语,不过不知为何,他在这么小的年纪就学会了隐忍,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我蹲下身,道:“明澜,方才我走得急,忘了嘱咐你……”   说着,我沉吟了一下,道:“如今你也识字了,待你日后闲了,记得给你父王母妃写些家书,好不好?”   “……”他垂下眼帘,道:“小皇叔教导的是,此事自是应该,也是本宫的本分。”   我抚着他的额顶,真心实意道:“好孩子。”   说罢,我听着外面的喧嚣静了些,便起身与他道了别,待行到院中,我突然想起一事,回过身道:“明……”   谢明澜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立在原地,听我唤他,他才堪堪侧过眸子,向我望来。   我道:“明年春天……呃,或者夏天吧,我就过来看你,到时候带你骑马射箭打兔子。”   他的明眸一弯,先是应了一声“好”,又追问道:“是春天,还是夏天?”   我一时语塞,没想到他如此较真,顿时迟疑起来,春天?春天有春龙节,到时我要陪太子哥哥去亲耕,到时可不一定能抽出空来一趟,但是夏天……   不等我思索明白,那厢谢明澜却似比我还明白,他没有再问,只是向我微微一揖,道了一声“恭送小皇叔”,也不等我动弹,他便转身回寝宫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莽撞地要把年幼的世子举上汗血宝马这事,尽管太子妃在别苑时就再三下了禁令,消息仍是不胫而走。   这在我心中本不是什么大事,我最担心的也只是被谢时洵责骂两句莽撞,但是事实上就连谢时洵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道:“既然老九在他身边,骑也就骑了,又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端是让巴巴跑去进言的东宫三师碰了一鼻子灰。   我得知他这样说,腰杆更硬,心道:就是,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有我在,还能让谢明澜摔断脖子吗?   然而,此事却以一种我意想不到的速度在前朝后宫迅速发酵起来。   初时,也不过是有那嘴碎的随行宫女侍从将那日之事绘声绘色说了,然而传着传着,便有那早就看不顺眼我的人语焉不详道:“到底是带了蛮夷血统的,他心里在想什么谁能知道?得亏是太子妃反应快,否则等到世子真的跌了摔了甚至是——唉,那就说什么都晚了……到那时又能拿他怎样呢?”   也不是全无人替我说话,当下便有人回他:“这不至于吧,这样做,对他又有何好处?”   那人顿时冷笑道:“没什么好处,没什么好处他就做不得了吗?与那些凶残的鲜卑人哪里有道理可讲?早年间鲜卑大旱,鲜卑王为了恳请咱们齐国赠些赈灾粮草,许诺以后再不侵扰边境,为表诚意还进献上了他们的第一舞姬,结果呢?这帮白虏吃完齐国的粮食,捡回了命便立刻翻脸,跑来烧杀抢掠,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简直没有半分道义可言,与野兽无异!哼,那个殿下淌着白虏的血,心地又能好到哪去,说不定他嫌太子殿下平日苛待了他,早就含恨在心呢?”   我在树后面无表情听着,心中又是无力又是冷笑,手心发痒,索性曲着手臂一手插在腰鞓中,心道:与野兽无异,他娘的,我真要是与野兽无异,此刻就一刀宰了你们这帮嘴碎的混账。   就在我差点按捺不住之时,有一人疑惑道:“原来宸妃娘娘是这么进宫的,可是……既然他们毁约,陛下定是大为光火才是,又为何还会容忍她诞下那个九……”   “你是新来的不知道……听说当年……”那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后面的言语细细密密的像是蚊子叫一般,再也听不清了。   我几乎听见耳中血液凝结成冰的声音,然而就在我将要迈步而出的一瞬,忽觉背后有一道视线,我猛然回过头,极为阴沉地望了过去。   可是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云姑娘,我竟不知她是何时来的。   与她四目相对,我顿时如惊醒,敛去了煞气,正在我不知所措之际,却见云姑娘抿紧了唇,忽然快步向我走来,行至我身边脚步却不停,径自冲进庭院中。   那几个说闲话的内侍见到有人现身,顿时吓得一哆嗦,待见是她,纷纷跪地告罪,云姑娘浑身乱颤,奈何她自小客居东宫,性子向来谦忍,从未说过重话,如今她指着他们气得话也说不利索:“你们……你们怎么能如此搬弄是非!”   好在这种事是不必由她亲自教训的,立刻有跟上的东宫大宫女上去掌捆了几人,令人压下去领罚了。   见她处理完了这事,我仍僵在原地,想到如今竟是云姑娘为我出头,我一时又是感动又是难堪,正默默调整着神情,犹豫该如何与她说话,然而云姑娘似是懂我的,她虽泛着泪光,却只作没有看到我,闷闷地垂着头带人离去了。   那一日回去后,我伏在母妃怀中假寐,毕竟那时我才不到十五岁,还没有后来在漫长岁月中修炼出来的厚脸皮和一身阴阳怪气的本事,遇到这场风波自是难过,以往我纵然心中有什么不痛快了,也不会说出来惹她烦恼,这一日是我委屈太过,唯有待在她身边才能勉强压下那些恨意。   我的母妃大多时候都是快活的,她轻哼着鲜卑的小调,多半是闲着无事,她拿起我鬓边一缕黑发混了一根红带束成小辫收进冠中。   我感受着她轻柔的动作,更是没来由地委屈起来,初时只是无声地掉泪,然而最终还是忍不住在她怀中哭出声来,哽咽道:“我没有要害他,他是太子哥哥的儿子,我怎么会害他……是不是我生来便做什么都是错的……”   回应我的,只有母妃的轻拍,和她幽幽的叹息。   此后,这件麻烦事并没有因此而消弭,反而愈演愈烈。   前朝后宫本就因为谢时洵将汗血宝马转赠与我一事颇有微词,此事正好成为了决堤之口,连带着我的血统不纯等旧事卷土重来,间或夹杂着我是否欲对世子谢明澜不利等诛心之论。   对我的攻讦纷至沓来,不胜枚举。   待苏阁老的门生故吏铺垫完毕,苏阁老粉墨登场,他亲自上表请奏,道是我寸功未立,又一直有勾结鲜卑之嫌,故而意图说服监国太子谢时洵收回成命,一则不该赏我汗血宝马,二则不该放我去鲜卑。   纵然这近十五年中我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尴尬,但这次的风波却令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在大多数人眼中竟是如此碍眼,好似他们容忍我在这里好好喘着气就是莫大的宽容,倘若我再做些什么,便是板上钉钉的狼子野心了。   老三来寻我的时候,是一个初冬的清晨,处处笼着一种单薄的雾气。   马厩中虽然打扫得干净,但仍是有着散不开的牲口味道,莫要说天潢贵胄,便是品阶高些的宫人都不爱来此地,免得这低贱的气味染上他们的衣袂。   我对此倒是全无所谓的,这让我开始疑心自己本就不该是什么谢氏的尊贵血脉。   遣退了下人,我褪了外袍挽上袖口,又去拎了捅水来,抓着马刷沾了水,亲手给那匹汗血宝马刷毛。   那马儿的皮毛抚上去带着些硬茬的质感,沾了水便在阳光下显出像是绸缎的质感,有一种波光粼粼的好看,做着这种最低阶宫人的活计,我却从中隐隐觉出了许多快乐和安逸来。   只是这安逸的时光没过多久,谢时贤便来了。   他这样的人难得屈尊纡贵来到这种低贱地方,显得十分不情愿,他一手握着手帕掩了口鼻,蹙着眉心立在门口,对我道:“老九,你可让哥哥我好找啊。”   我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拍了拍马鬃,没有说话。   谢时贤虽说为人风流,但是在正事上向来八面玲珑滴水不漏,他如今特意跑来寻我,定是有要事与我说。   而这“要事”,我也猜得到一两分。   果不其然,谢时贤东拉西扯了两句旁的,便进入了正题,他道:“傻弟弟,我看你这年纪也到了,怎么还是不开窍呢?改日三哥送你两个美人,温柔乡不比这些哑巴畜生有意思?”   我闭上眼睛,任由马儿轻蹭着我的额头脸颊,几乎与它有些耳鬓厮磨的意思,谢时贤絮絮叨叨了半天,我是半分也没听到耳中。   谢时贤约莫是急了,我只听身后传来脚步声,马儿的辔头就忽然被人一把拽住,这让我不得不抬眼望向他,见他渐渐敛了神情,正色道:“太子行事一向霹雳手段,这几天后宫杀了一批,前朝上的折子全压在他案上留中不发,那几个老头子这次不知怎么了,倔成那样,一味要死要活的,眼看就要惊动父皇……傻弟弟,就为这匹马,就为去一趟鲜卑,值得吗?现在北国那边也不太平,太子的病刚好些就为这些事烦心,老九,就算你不听我的话,也该为太子想想。”   我沉默半晌,道:“三哥哥,你这话是太子哥哥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老三与太子时洵的关系一向微妙。   谢时贤的母妃与当今皇后,也就是谢时洵的母后是堂姐妹,他们的血缘本比寻常兄弟亲一层。   只是他俩平日里不甚亲近,老三对谢时洵又敬又怕,寻常无事决计不敢往上凑的,但说到底,不论是父皇母后还是群臣百官都把老三当谢时洵的左膀右臂看待,只是在台面下亦有些隐晦的揣测,道是太子时洵自小身子弱,若有朝一日英年早逝,父皇改立老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种风言风语我都听过,老三不可能全然未听过,但是他明面上一向对太子时洵极为敬重,至于他本人是什么心思,那便是无人知晓了。   有时我也疑心,老三也算得文武双全,却一味摆出这种玩世不恭的模样,到底是不是为了避开谢时洵的锋芒?   深宫之中,即便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那感情也是交叠着利益权利,层层绕绕晦暗不明,不要说旁人难以窥得真心,恐怕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几分真几分假。   故而今日老三来寻我,我一时拿不准他的来意。   谢时贤闻言一怔,道:“自然是我的意思,太子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他金口一开,哪有往回找补的道理?”   我又垂下眼帘,道:“那便是了,我只听太子哥哥的,他既然没说什么,我就偏要这匹马,偏要去鲜卑。”   谢时贤重重叹了口气,显然对我十分失望,他懒得再说什么,转身便离去了。   我在马厩厮混了几日,只顾将那匹马梳洗得油光锃亮,梳洗得它看我的眼神中都含情脉脉了起来。   躲在此地,前朝的风雨尽数被谢时洵挡了,丝毫没有吹打到我,我听着那些日复一日的前朝消息只顾冷笑,心道:你们再怎么讨厌我,又能奈我何?   时光易过,转眼便快到了谢时贤出使那日。   我母妃亲手为我收拾了行囊,嘱咐了两个贴身侍从,又把我唤过去好一番叮嘱,只是说着说着,竟跑题说起了鲜卑境内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见到她的向往神色,我一时难过,便劝慰道:“以后有机会……孩儿一定带母妃回鲜卑看一看。”   这话说出来,我与她都怔了一下,多半是心知不可能,不过这让她也很是快乐了一阵儿。   与她说完,我便出了寝宫,去东宫辞别谢时洵。   因为怀了些心事的缘故,我忘了派人去东宫通报一声,不过我在谢时洵身边教养这么多年,进出东宫颇有特权。   这一次我却扑了一个空,东宫宫人对我道是太子殿下陪着娘娘去御花园散心了。   我便折身又往御花园赶去。   这次远远便看见一堆内侍宫女守在一处,我快步过去,那个太子妃的贴身大宫女见到我便笑,道:“九殿下自己去吧,殿下正和我们娘娘说话呢,不准我们过去打扰呢。”   说着,她用眼神向不远处的小亭示意了一下,我顺着她的目光,只见天边暮色将垂微垂,映出亭中两道身影一站一坐,正在闲话的模样。   我道了谢,便放慢了脚步行了过去,生怕惊扰到他们。   离得近了,忽听太子妃的声音顺着微风飘过来:“唉,原也是臣妾的错,平素待他们太好了些,才叫他们也不怕我,敢那样乱传,害得洵郎和九弟……”   听得她提起我,我刹住了脚步,立在树后。   片刻的沉默后,谢时洵道:“阿弥不必自责。”   我“蹭”的一下脸红起来,痛悔我这行径实在太不磊落,竟无意间听得太子妃的闺名,实在万万不该。   我慌忙要走时,却听谢时洵又道:“东宫中本就一直留着父皇的眼线,我一直容得他们就是了。”   我一怔,太子妃也是一怔,她不解道:“父皇?那……这是……”   这次谢时洵久久不答,这二人又是静默相对许久,他缓缓了一句不相干的:“齐国开国三百年来,谢氏血脉绵延几十代,然而代代子嗣的骨子中都带了些偏执,越是对心爱之人,越是容不得有一丝忤逆和二心。”   清风拂起亭外帷幔,我怔怔望着那人修长的背影,他微微侧过头,对太子妃道:“对于谢家的人来说,就算是心爱之人已经诞下了亲生血脉,就算……”   微风一停,他的声音便隐在帷幔中,我再也听不分明了,直到那风再起,我才听清了谢时洵的最后一句:“但他也绝不会容忍有一分一毫唤起那人不安分的事物存在。”   面对太子妃煞白了脸色,谢时洵却忽然微微笑了,他亲手斟了一盏茶递给她。   太子妃好半天才找回了声音,她接过茶盏,却只顾微颤了声线道:“臣妾怎么听不明白……”   谢时洵用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声调道:“阿弥别怕,无妨,我本也没同你说什么。”   我满头雾水,觉得和太子妃一样隐隐触到了轮廓,但又十分不分明,只恨谢时洵不能把话说的更明白些。   但是谢时洵的话便断在此,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太子妃又道:“洵郎,倘若不愿九弟去鲜卑是父皇的意思,你为何还要……”   “父皇的意思……便一定要遵从么?”谢时洵渐渐敛了神情,平淡道:“老九天性不羁,如今也大了,总该放他出去历练见识一番,换做旁人我管不着的也就罢了,老九的事既然由我担待了,这个主还是作得的。”   我只觉脑海中乱糟糟一团,实在是理也理不清,扯也扯不明朗,硬是掰扯到最后,只剩莫名的一句“你都不听父皇的,可是我若是不听你的你就要打我!”   我恍恍惚惚地悄然离去,身后仍有太子妃担忧的语调断断续续地传来:“可是父皇那边如何交代……苏阁老昨日不是说……”   是夜,我第一次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我望着窗外明亮的月色,越看越像谢时洵,心中却胡乱思忖道:太子哥哥那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母妃……?不,不对,父皇待母妃、待我从来都是忽冷忽热的,喜欢了便说说话,不喜欢了便丢到一旁不闻不问,世上哪有人会这般对待心爱之人!唉,可是父皇不愿意我去,我是万万没想到!他可太坏了,他有那么多儿子却只与我过不去,还是太子哥哥待我好……只是我这一去,他会不会被那群老头子为难?对了,老三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才对我说那些话……   纷杂心思之下,我如此迷迷糊糊地烦恼了大半夜,也不知何时睡着的,只觉刚闭了一下眼,天便亮了。   我怀着千钧重的心事梳洗穿着之后,便出了宫,去京都府西门驿站与谢时贤的使团会和。   谢时贤这人有一点好,就是从来不生隔夜仇,他那日劝我不假,但是既然没劝动,今日便权做没说过,见到我就笑嘻嘻地打了招呼,随后命人下去清点队伍和行装,过不多久,齐国使团出发了。   我驱使着胯下的汗血宝马随行在长长的队伍一侧。   身后是万丈朝阳,我心中向往着鲜卑,但是不知为何总也忍不住频频回望,巍峨的京都府立在日出之处,队伍行进速度并不快,却不妨碍那座古老的都城在我目光中一寸寸变得遥远。   我没来由的想着,太子哥哥……此时是不是也在东宫目送我?   谢时贤翻脸如同翻书一样快,他正对我兴致勃勃地描绘着鲜卑女子有多少风情,可是当我这个念头冒出来,我便猛地一勒缰绳,足足吓了他一跳。   我使马立住了,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一般,久久没有能行进一步。   谢时贤在一旁挑眉看我,他此时收了嬉闹神情,挥住了使团,一时间这条长队如同被使了定身术,诡异缄默的停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我张了张口,好容易才从喉咙中挤出艰涩的一句,“三哥哥,我……我不去了。”   谢时贤半意外不意外道:“怎么了?”   我想解释,却又半句也说不出口,只是一味地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勒着缰绳调转马头,没头没尾道:“是我心甘情愿的。”   我在心中亦是默念道:是我心甘情愿的。   如此想着,我不顾谢时贤在我身后说了些什么,只是自顾自挥了一鞭,向着那朝阳下的都城狂奔而去。   鲜卑是我母妃毕生魂牵梦萦的故乡,亦是她在我心中早已种下的自由种子,如今我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机会……却全由得我一句心甘情愿。   我迎着狂风奔驰,仿佛有什么在一次次重击着我的心扉,只是那时我还太年轻,并分不清明那是什么。   我只是抬着袖口拭去了一行又一行的泪珠。 第41章 番外·千秋节   谢明澜登基后的首个寿辰,这个千秋节过的很不开心。   彼时前朝刚刚尘埃落定,边境虽然动荡,但好在晋王谢时贤适时展现出了他忠君爱国的一面,他自请镇守艰苦偏远的太原郡,终于为齐国稳住了局势。   于是齐国上下都以一种全新的气象迎来他们新君主的千秋节,一时间各地乃至各国的奇珍异宝与贺表如流水般送进宫中。   入了夜,宫中酒宴开席,谢明澜对此无甚所谓,他是冷清惯了的,毕竟直至三年前,他都一直独居在别苑中,从未热闹过。   只是经不住礼部的苦劝,都道这是新皇登基后的首个千秋节宴,也不能办的太寒酸,故而最后定了,不但邀了京都府中的谢氏宗亲与诰命们来赴宴,连同朝中几家与天家走得近的重臣亦在受邀之列。   人一多,便显得热闹,何况谢家的人各个身段颀长,样貌也是各有各的漂亮,十分赏心悦目,还未开席便先放了两轮烟火,那万紫千红绽在这深冬夜空中,好一番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美景。   年少的君主已换过了常服,彼时他还有些压不住那墨底朱纹的颜色,那苏绣长袍穿在他身上只衬得他俊美无匹,是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模糊好看。   谢明澜漠然坐在首席,他向下望去,左右按爵位官职各排了几十桌长案,此时有些已入了席,有些年纪小的被他恩准还在廊外看烟花。   只因为他左手边那张案子空空如也,这京都府中唯一的亲王不见人影。   临近开席,程恩赶了回来,凑在谢明澜耳边低低道:“九王府派人来传了话,说是王爷旧疾犯了,来不得了,已是再三告了罪。”   谢明澜的黑眸沉了片刻,简短道:“再请。”   程恩刚领命退下,又被谢明澜唤住,他吩咐道:“带上张御医去请。”   这情景被大家看在眼里,大总管与这位君主在说什么,有些知晓一二分内情的,再扫一眼那张空空如也的席位,也猜得了几分。   其实除了区区几个人以外,在座的大多数人都不太希望那个人出现在此处。   若是能说的缘故,倒也简单,只因那个人天生一副促狭心肠,若是他不痛快,便有那本事搅得所有人陪他一起不痛快。   偏偏他大多时候都不大痛快,尤其是今日。   若是那不该说不能说的缘故,便是因为今天这个日子很是微妙。   当今圣上的生父——也就是已薨的圣英太子,三年前就是驾薨在这样一个深冬,如今三年热孝已过,又是新君登基后的首个千秋节,大操大办些也是应该,但是回想起当年满城素缟的景象,于今一对比,多少让人生了些物是人非人心易变的感触。   故而,倘若这个与先太子兄弟情深的九殿下来了,那想都不必想,定是一万个不痛快,一肚子冷嘲热讽等着了。   这个道理,在座的王孙公卿都心知肚明,奈何拗不过被蒙在鼓里的新君,才一再上赶着去请他来找不痛快。   谢明澜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赌气,宫人再三来问询了是否开宴,他都沉着面容不语,众人与这位多年养在别苑的新君很是不熟,见状更是摸不清他的心思,顿时纷纷敛了神情,皆自屏息凝神起来。   就在僵持之际,不知是否有机灵的内侍溜去搬了救兵,忽有太后的贴身宫女传了懿旨出来,命国师玉和走一趟九王府,去请九王爷谢时舒。   玉和应声自长案后绕出来,在谢明澜黑沉沉的目光下,迤迤然行了礼,领旨而去。   过不多久,他果然同一人并肩行了过来,临进入堂,玉和才像是突然想起规矩礼仪,放慢了一步跟在那人的身侧后方。   这人一进来,就抬起那湛灰的眸子有意无意地向在座诸公中扫了一眼,也不知他在看谁,但场面顿时鸦雀无声了。   谢明澜直视着他,见他今日一身素白,腰间用一条玉鞓系了,配饰也是简单得近乎寒酸,整个人素净得过分,说是来参加新君寿辰宴有些勉强,倒像是来上香祭拜的。   如此倒也罢了,只是这位九王爷因有着一半鲜卑血脉,生得眉目浓秀,深邃得近乎带了几分狠戾,如今即便配上这身素净的,也总会让人产生下一瞬就有鲜红溅在他的白衣上的错觉。   他行至近前,缓缓跪下行了礼,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板正道:“臣谢时舒,恭贺陛下寿辰。”   说完这句,就停了。   众人连同谢明澜都等着他后面的贺词,却不知这人是忘词了,还是在这大好日子成心找不痛快,他就这么坦然的沉默了下去。   在这难言的沉默中,在场众人皆侧目望着那个人,忐忑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审视者有之,一时间各怀了心思,堂中却静得一丝一声也无。   当这段静默即将从短暂转为尴尬时,那位新帝没有再等,他开口平缓道:“小皇叔免礼,听闻你有恙在身,来了已是难得,难为你了。”   众人顿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谢时舒面无表情地谢了恩,垂着眸子起身入席。   自始至终,他都未向谢明澜投向一眼。   家宴开席,谢明澜像是无师自通了些帝王之术似的,他听着众人的贺词,唇边只抿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让人猜不透心思,最后只道:“今日即是千秋节,却也是家宴,都不必拘礼。”   有他这话,气氛终于松快了些许,不多时,盏酒已过,同一案上的皆三三两两的小声说起话来,此刻在座的多是相熟的谢氏宗亲,其中有几个性子活泼的后辈,仗着年纪小有意卖乖,一唱一和地说了几句俏皮话,逗得满堂大笑,场面这才终于热络起来,   谢明澜偷眼向那人望去,却见他案上的菜式没怎么动,只用右手执着酒杯抵在唇侧,这一抵就抵了半晌,看着也不是要喝酒,就像是纯粹为了挡开他与自己之间的视线一般。   旁人笑,他却一丝笑意也没有,不但不笑,反而微微垂了目光,浓秀剑眉不自觉压深了双眸,衬得眼神更是阴郁。   谢明澜的心仿佛被猫儿闹了一爪子,又疼又痒,最主要是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久了,就难免生了怨怼和委屈。   他很想抓住谢时舒的衣襟,将这些年的委屈吼出来,好好问他一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三年前的夏天,一切都还好好的,这位小皇叔去别苑看望他,如往年一般带着他好好玩了一通,还陪他说了话,走时说的好好呢,他亲口说的“秋天再来,最不济也是冬天,定陪你母妃来看你”。   谢明澜把这话当了真,等到了秋天,又等到了冬天,只是没有等来这位小皇叔,而是等来了与父王驾薨的消息。   他对这位父王全无印象,倘若说“母妃”在他心中还是远处亭台上的一个模糊人影,是那些大宫女口中的“娘娘”,那“父王”便是全然没有一丝痕迹了。   那些或熟悉或陌生公卿重臣们将他如众星捧月般接回了宫,他目不暇接地见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听他们说着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话,谢明澜怀着茫然忐忑的心情,在等那人出现,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的心底竟是生出了些不可言说的喜悦,他本以为这下离小皇叔近了,哪知寻了许久,才发现这人并不在宫中。   等好不容易把这人盼回来了,却发现他整个人落拓得不成样子,神情更是萧索至极,以前他是最喜欢对望着那双明亮的浅色灰瞳的,但这次回来,那双眸子虽仍是灰,但却灰蒙蒙的没了生气。   谢明澜想着,听说他与父王兄弟情深,这是难过呢。   他几次没有寻到机会与他说话,其实他想说的也简单,简单到只有少年赤诚的一颗心,他只是想说,父王不在了,但是还有我,你不要难过了,等我登基后,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可是日子一日一日的过,直等到他真的登基了,真的握有天下权柄了,这句话也没找到说出来的机会——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有一日谢明澜是碰到他了的,彼时谢时舒已经出宫开府了,很久不怎么进宫,那一日不知是为了什么来了,谢明澜瞅了个空儿,见他忙完了,自顾自闷头往宫门走去,便连忙追了上去,跑得太急,到了他跟前也没有刹住,只凭着本能一把拽住他的手臂。   “小皇叔……”   他这样轻轻唤着他,只是一抬眼,却撞上那人极为陌生的眼神。   那是混杂着惊愕、厌恶和恐惧的冰冷眼神。   谢明澜从未见过他这样看他,一时怔在原地,谢时舒先一步反应过来,心虚似的偏开眸子,然后便仿佛逃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用力一挣手臂,顿时挣开了他的掌心,连句安慰话都来不及说,便匆匆追上了行在前面的国师玉和。   望着那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谢明澜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一下,直到他们步出了他的视线,他只觉得那日阳光太烈,灼得人眼中酸痛,端是难忍。   这样的日子足足捱了三年,待谢明澜登基,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去寻了那年的宫中记录,又亲传了宫人来问询,他想知道当年那短短半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谢时舒变得对自己如此唯恐避之不及。   然而什么都不曾找到,那年的事情仿佛被人特意抹去一般,只语焉不详的记录了云郡主远嫁和亲,九王谢时舒出使鲜卑,以及圣英太子驾薨这三件事。   再多的,却是没有了。   谢明澜正觉得胸口郁结,忽听有个人朗声道:“还是玉和道长与九殿下感情亲厚,这不,一请就来了,换做我们怕是没这个面子。”   此言一出,席间又静了些许。   众人向说话那人望去,只见是京都府徐家的二公子,都知他家承了爵位的大哥徐熙以前曾是谢时舒的伴读,但不知为何没多久就被遣了出去,想来徐家仍是憋着那口闷气,难怪现在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时舒仿佛没听见一般,连眼帘都没抬,只是那端了半晌的酒盏终于被他轻轻抿了一下,他像是有些承受不住那酒中辛辣,慢慢抿了唇,挑起了眉梢。   这一抿唇,一挑眉,熟悉这人的诸公顿感山雨欲来之势,纷纷腹诽道:要发作了要发作了!   众人心惊胆战之际,却听座上的谢明澜淡淡道:“这话说得不错,玉和有功,来人,赏。”   玉和遥遥行礼谢了赏,又笑道:“说来也是有缘,贫道正在为修葺护国观大殿一事四处求募善款,陛下这可解了贫道的燃眉之急,陛下英明。”   这话听着像是解围,但是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笑得更情真意切,道:“既然如此,在座诸公不如效仿陛下博施济众,都结个善缘如何?贫道定当日日为各位祈福,佑得家宅安宁。”   众人一言未发就被敲了竹杠,心中自然大呼冤枉,又难免怨起了徐二多嘴,不过此情此景之下也不好拒绝,只得纷纷强笑着道“自是应该”,比着爵位官职依次认了银子,着人改日送到栖云山。   谢明澜看着席间的暗潮汹涌,只觉无聊,他的目光微微一转,又定在那个人身上。   却见他正一手支了额角,闲闲地望向玉和,望着望着,忽然不知怎的抿出一丝笑意,连带那双寂然的灰眸都显出几分柔色。   一股酸涩忽而泛了上来,谢明澜深吸了口气,只觉胸口更是发堵,他一连饮了两盏酒,才勉强将这股莫名的情绪压了下去,只忖道:是了,什么都是看他面子,只有他请的动你,只有他才让你这么看着,呵,旁人是连话都不配与你说的!   许是看到新君一味消愁般自饮,有那识趣的连忙上前敬酒,谢明澜也不推辞,伴着那许多溢美之词饮了一盏又一盏,他记性甚好,这三年中也识得了些人,饮了酒不忘再勉力两句,使得敬酒诸公顿感受宠若惊,都觉新君与先太子相貌虽像,性子却宽和许多。   恰时有舞姬进得堂中献舞,将这盛宴气氛推至高潮,见新君如此平易近人,众人一扫阴霾,这些齐国的王公贵族饮了酒,更是少了拘谨。   酒过三巡,谢明澜已有了些醉意,他命人去准备烟花,亲自领了众人行到汉白玉长廊上观看。   这次的烟花是海外一小国进贡的,据说乃是国宝,放出来能染遍整个星空,极为辉煌。   在众人的簇拥下,谢明澜立于宴亭外的长廊上,他仰头望去,只见随着“砰”的一声,一片万紫千红炸在幕布一般的夜空中,又如流火四坠而下,不等消散,又听一声,这烟花接连绽出来,映得众人面上都多了许多缤纷颜色。   听着身后众人对这美不胜收的景色赞不绝口,谢明澜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去,目光在人群中寻着那个人。   扫了一边没寻到,再扫了一遍仍是没寻到,谢明澜有些心焦起来,明明心中怪他,却仍是像献宝似的,希望谢时舒看一看这为了自己——为了这片土地的新君而绽的美景。   好在,他终是寻到了那个人的身影。   谢时舒落在人群最后,他双手环在胸前,斜斜倚着门扉,像是百无聊赖,又像是十分寂寥,不过终是也在抬头望着。   他身边还有一人,那人一身黑白分明的道袍,有着一副昳丽模样,他那双向来含笑的眸子此时却定定望着谢时舒,这两人一个仰头出神,一个凝视着对方,不知在低低说些什么。   不知他们在说什么,谢明澜却只觉得这二人之外仿佛竖起了一道透明的结界,莫要说旁人,只怕一根针都插不进去。   谢明澜调转回了目光,默默按住了胸口,他像是忍受着什么真实的疼痛,狠狠拧了眉心。   烟花再美,也有放完的一刻,宴席散了,那两个人也随着众人告退,待一切都散尽了,谢明澜望着杯盏纷乱的宴厅,独自坐了许久。   他饮了不少酒,被程恩好声劝着搀扶回了寝宫。   后半夜,他害起了头疼,他在这样的疼痛中辗转半宿,捱着捱着,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一片漆黑,他漫无目的走了许久,只走到一个巨大的金色鸟笼前。   这座金色鸟笼足有一层楼宇高,他步了进去,却见有个人伏在地上,他浑身赤裸,只被一条血色丝带反绑了手腕,眼上则被蒙了一条黑布系在脑后。   谢明澜仿佛被什么蛊惑了,他一步步走了过去,目光没有一瞬离开那人的身体。   异域的白皙肤色在这样的纯黑中更是亮得扎眼,反绑的腕子下是他两处深陷的腰窝,他不停挣扎扭动着,一动便让那副单薄却有力的身体更显出几分无助脆弱的线条。   正如他被蒙住了双眼,所以连谢明澜不愿见到的那种冰冷眼神都掩去了。   谢明澜鬼使神差地附下身去,泄愤一般狠狠抱住了他,他并不知自己要做什么,只一味凭着本能,想要将这人揉碎,直揉进身体里才能罢休,让他再也不能离开他一瞬,再也不能看别人一眼。   那人不知被喂了什么,神志不甚清明,此刻却仍觉滋味难受似的,紧紧蹙了眉心,微张了口喘起气来。   谢明澜低头望着怀中这人,不知怎么,他那道视线就停在他的双唇间,见那双唇上被他自己咬出了一道隐约牙印,细白牙尖衔恨一般紧咬着,谢明澜看着看着,骤然狠狠咬了上去。   他心中的野火无处纾解,只将这人的唇边咬出血来,那血丝如断了线的红珠子顺着他的唇边滑下,染在那白得几乎透明的细长颈子上,又随着喉结的起伏缓缓滚了下去。   这滴鲜血看在谢明澜眼中,几乎染红了他的黑眸,他粗喘着捏住他的下颌,迫他张开口,随后不由分说,极为霸道的探入舌尖,在他口中侵略起来。   听着身下这人的呜咽,谢明澜却仍是觉得不够,他觉得下腹火烫着发紧,却不得其法,只一味凭着本能压在那人身上,泄愤似的揉搓着这具身体,一时失了手劲,这人浑身都被他弄出许多微青的指痕。   当谢明澜的手指插到地毯与那人之间,狠狠将手指陷在他的胸膛与腹肌中时,忽听他带着哭腔呻吟了一下。   “怎……怎么了……”谢明澜忽觉到他的不寻常,一时忘了自己与他的身份,竟然失声问了出来。   好在这人神智不明,浑然不觉,只是颤抖着气息喘了半晌,咬着牙艰涩道:“解开我的手……”   许是半晌没有得到谢明澜的回应,他甚至焦急地在纯黑地毯上耸动着身子,再开口时语调中竟然带了哀求之意:“一只……一只手也可以……”   谢明澜见他一味用胯下磨蹭着,思索片刻便骤然明了,他再次覆上去,一手伸到那人身下,入手只觉极为火烫硬挺。   仿佛有一股暖流淌入谢明澜的心间,直将他的心间充满,极满足极滚烫。   他不管不顾地抚上他的性器,又是生涩又是爱惜地上下抚动起来。   “滚……不!”这样拒绝着,这人腰身却猛地一软。   谢明澜不顾这人带着嘶哑的拒绝,他像是着了魔一般,只想看这个人如何身不由己地接受他的触碰,不,不止这些,他想要的更多,他想要……   谢明澜恍然一惊,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性器亦不知何时硬挺起来,此时正极具威胁地抵着身下这人的后腰。   这个人有着一副细腰窄胯的身材,偏又单薄了些,腰窝与背脊深陷下去,白莹莹的肌肤衬在谢明澜的性器下,更显得那物可怖。   谢明澜仿佛有几分无师自通似的,伸手顺着他的脊背抚了下去,抚过后腰,直抚进两股之间那隐蔽的地方,他有些不可置信,又带着新奇的试探按压了进去。   手指方一进入那湿热的穴道中,那人就仿若挣命一般疯狂扭动起来,谢明澜更为激动,为了压制住他的动作,几乎骑跨上他的身子,此番,他一直拼命压抑的恶劣念头终于破茧而出,似早已生了根,却在此刻蔓延出粗壮的枝蔓来,紧紧缠绕住了身下这个人,他颤抖着声线,却说着极为恶劣的话:“小皇叔喜欢骑马……今日朕让你尝尝做马儿的滋味。”   带着难以言喻的执拗,谢明澜不顾一切地强硬贯穿了身下的身体。   与那人痛呼一同出口的是他满足的喟叹。   在这仿佛血肉交融般的感触中,谢明澜又追逐着他的唇,直将舌尖也强暴般顶入他的双唇内才肯作罢。   这样才令他稍稍感到了些慰藉,他的手指深陷在他的肌肤中,狠命按抓出更多的指痕,他不知自己怎么了,仿佛有一只野兽驻进了他的心底,他身不由己却又近乎享受地粗暴对待着这个人。   饮过酒后的额间一如既往的疼痛着,疼得仿佛荆棘深陷进额间的皮肉中,谢明澜动作的越是猛烈,那荆棘王冠越是紧锢,随着他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脏的跳动,惩罚似的禁锢着他。   这是一份无人知晓的痛楚,除了他,这世上再无一个人知道。   谢明澜默默忍耐着,他只顾握着掌下腰身,更加失控地律动着。   然而,他这却用与暴烈动作完全相反的眼神好奇望着这个人。   明知不该的,但是他看着看着,还是忍不住扯下了他双眼上蒙的黑布。   这人因为眉眼深邃太过的缘故,寻常总有些阴戾冷漠,然而今日这黑布下的双眸却泛起了茫茫然的水色,眼尾的一抹殷红仿若被画师特意描上去似的,由浓转淡的拖了一笔,看在谢明澜眼中,心中猛地一颤。   望着这人这般失了神志般泫然若泣的神情,谢明澜直接吻了上去,他的动作依旧粗暴,这吻却细细密密的极尽缱绻温柔,他吻在殷红眼尾,吻在湛灰的眸子上,又吻在他的眉间,他不知自己为何像是永远也吻不够似的。   谢明澜双指捏着他的下颌,不准他避开自己的细吻,他不知喃喃道:“好看……”   他自四岁开蒙,日日都要卯时起读书子时才能歇下,年年岁岁无一日懈怠,然而到了现下,他心底却只冒出这一句“好看”。   谢明澜怀着这样自嘲的心情,双唇用力蹭在那人的眼角眉梢,有些含恨道:“以后不许你……不许你再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了……”   说着,他再一次狠狠楔进了那人的体内,听着他抽泣般的喘息,谢明澜又握住了他的性器。   谢明澜怎么也不肯放过他,他反复抽送起来,却在每一次要将那人送上顶点的时候,又在手上用了力掐住他的根部,不肯让他如此轻松的释放出来。   眼看这个人被折磨得自耳根后泛起了红,直染红了半片后背,谢明澜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他一时看痴了,待回过深,双唇已然一寸寸地吻了上去。   吻着吻着,他带着委屈怨怼,以及夹杂着说不清的心底痒意,用力咬住了他的后颈。   像是野兽的本能,他这样咬着他的后颈,迫使他哭叫着竭力仰起头,但那是无济于事的,换来的只有谢明澜更加暴虐的对待。   喜欢到了极点,倒是与作践差不多了。   谢明澜一边没来由的如此想着,一边反复侵犯着身下这人,直侵犯的他全身微微颤抖着,修长的双腿都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   漫长的不知过了多久,谢明澜终于在极为强悍的撞击中,一把揽紧那人的窄腰,恶狠狠地顶到他体内的最深处泄了出来。   与此同时,这人仿佛承受不住他的喷射,力竭地扭动腰身,谢明澜手上一松,只觉他的性器微微抖了抖,竟然汩汩淌下液体,染湿了他的指间。   他有些愕然地看着手上的黏腻,心道不该是自己将他玩坏了吧。   如此想着,他望着他眼尾的胭脂颜色,带了几分歉意缓缓凑近唤道:“小皇叔……”   那人紧闭了双眼,眉间却蹙得很紧。   谢明澜解开他腕间的束缚,牢牢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轻轻道:“你看看我,看看我吧,我不是有意的,是我生你的气,就忍不住要欺负你……以后你对我好点,我就……我就改了……”   怀中人在他的柔声轻哄下,终于缓缓睁开双眸,灰湛湛的眼瞳中尚有水色,却当真望向了他。   谢明澜醒了半晌仍不能回神,只能独自忍受着额间如跗骨之蛆一般的疼痛,在黑暗中瞪大了双眸。   谢明澜见状心中狂喜,正要细看,却觉脚下一空,来不及举措便坠入了无尽深渊中。   深冬的黎明是最冷的,尤其是还有一股自心底泛起的冷意,连带着浑身都觉得冷,实在是太冷了。   谢明澜躺在云被中,他手指间那冰凉黏腻的触感,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敲击着他,他忍不住缓缓向侧蜷了身子,他恍惚地自忖道:喔,原来因为我是个疯子,他们才对我这样避之不及……这实在对极了!我是个……我是个!   他没有继续想下去,他只是冷得低低哭了出来。 第42章 番外·十年后   京都府中有一位女先生。   自齐国开国三百年来,能以女子之身得到“先生”这一尊称的,只有一位。   这位女先生姓韩,原是京都府韩家的嫡小姐,韩家是书香门第,代代有子嗣中举入仕,只是约莫韩家人的性子多半迂腐了些,总也做不到什么大官。   到了这一代,韩府大少爷宦海沉浮多年,现在还是个国子祭酒。   倒是这位韩小姐,她才学不输长兄,却是个外柔内方的性子,自从她立志终身不嫁,倒是有了一番作为——她在齐国破天荒开办了女学,初时学生皆从京都府中的适龄官家小姐里招来,不几年又放宽到商贾家庭,再后来已是如同正经官学一般,凡事通过考试的女子皆可上学。   不几年,京都府中女子读书风气极盛,此时这位韩小姐又做了一项惊人之举,她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上书要求朝廷开放女子入仕之先河,并要求设立各州府的女官职位。   一时间,这位韩小姐简直被天下士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众多恶毒攻击纷至沓来,有搬出史书条陈直言自古以来妇人干政从无好下场的,也有自命不凡的秀才将她和嫫母、钟无艳、孟光、阮氏女合画在一起,挂在坊间酒肆令人取笑。   只是那位韩小姐心如磐石,任凭外面狂风暴雨,她自岿然不动,依旧按时教课,耐心传业解惑,无一天怠慢。   这场闹剧闹到最后,是由当朝首辅苏喻平定了下来。   他一纸令下,驳回了韩小姐对于女子入仕的请求,但是史无前例地设立了各地方上的女官职位,虽然皆是六品以下医官,但是已经是极难得的开了先例,于是两方各退一步,也算是个皆能接受的结果,此事便如此照办了。   又过了几年,铅华洗尽,韩小姐的女先生之名不知何时已然传扬到大江南北。   对如今的赞誉,她依旧像当年面对毁谤那般,丝毫不曾放在心上。   又是一年深冬,年关将至。   上完这一天的学,女学便要放年假了,时值傍晚,暮色西垂,霞光染红了整座学堂。   韩小姐与苏姓学生边说着话边出了院门,这位苏姓学生今年九岁,天资聪颖性子爽直,又生得一副美人坯子的好模样,十分招她喜欢。   两人正互道着过年的愿景,韩小姐余光见就见一顶青呢小轿停在门口,待轿夫压了轿,一位婀娜夫人自轿上步下来,她还未走过来,就先笑着招呼道:“韩小姐,玖儿!”   身旁学生应了一声,对韩小姐乖乖巧巧地行了礼,便小跑到那夫人身边,道了一声“娘亲!”   韩小姐定睛一看,只见是苏夫人,也不由笑了。   此人与韩小姐颇有些渊源。   这位苏夫人闺名绿雪,曾经是个侍女,十年前客居在苏府,当时苏家家主受故人之托为她做媒,寻了几番都未成良缘,反倒一来二去,不知怎的与苏家二公子苏容生了情愫。   当时那位苏家家主,也就是当今的内阁首辅苏喻得知后,虽觉意外,倒是也未加阻拦,仿佛不觉得绿雪的低贱身份高攀了他家似的,当下为弟弟操办了婚事,此举将这兄弟二人的父亲苏老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险些让苏家红白事一起办,好在苏喻此人习得一手好医术,愣是把老爷子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苏家闹得鸡飞狗跳之际,宫中传了圣旨出来,竟将那绿雪册封为郡主,又赐下了东海进贡的珍珠百斛,绸缎金银等随嫁若干。   此事在后来这些年被传为佳话,只是当年韩小姐在场看时,只看出苏老面色铁青得如同吞了苍蝇,绿雪也只是愣,无甚喜色,那位束着一头银丝的苏家家主微垂了头,面露若有所思之色。   第二年这绿雪诞下一对龙凤胎,如今这位学生就是她的女儿,闺名单字一个“玖”,幸得闺名不与外人得知,不然不知道的还以为苏家儿孙满堂,都排行到九了。   绿雪今日来寻韩小姐,一是来接苏玖,一是今日宫中开宴,她来寻韩小姐一同进宫赴宴。   苏容当年承了苏家的世袭爵位,如今夫君有爵位官职在身,绿雪也顶着郡主外加诰命的封衔,宫中开宴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只是她的性子直爽,纵然这些年已是收敛了许多,仍是不喜与其他诰命夫人结交,算来算去,也就这个韩小姐与她还算投脾气,又有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旧事,这些年也算走得近。   韩小姐闻得来意,点头应了,道:“幸亏你来寻我,不然怕是都忙忘了,我这就回府换衣。”   绿雪虽已嫁做人妇,但是在熟人面前出口依旧无忌,便道:“韩姑娘,就算你忘了,那个人——那两个人也不敢说什么。或是说,他俩巴不得见不到你吧。”   韩小姐失笑道:“什么‘那个人’‘那两个人’的,这是什么话?”   绿雪见四下无人,顿时露出不大像端庄的诰命夫人的神情,仍旧仿若当年那个明艳少女,嘻嘻笑道:“我那个大伯截胡了本该送你的玉佩,怎么好意思见你?至于另一个,更没出息了,截胡了截胡玉佩的那个人的玉佩,看见你恐怕脑仁都疼了。”   那个人会不会脑仁疼不知道,韩小姐倒是被绿雪口中绕口令似的“截胡”“玉佩”闹得脑仁疼了起来。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各自回府换了品服,绿雪按礼随苏容进了宫,来的尚早,席还未开,又一时没见到韩小姐,只得耐着性子被旁的诰命夫人们拉着去花厅寒暄喝茶。   这些多是官家小姐,举手投足皆有度,本就与绿雪不是一路人,绿雪坐了一时,简直如坐针毡。   这厢绿雪在苦熬着时候,那厢韩小姐也觉得十分无趣。   不是旁的,只是她逢上了他兄长韩大人。   倒也不能说韩大人对这位妹妹不好,当年她自梳挽髻立志不嫁,迂腐如韩大人都咬着牙同意了,哪知她的惊人之举一个接一个,令人目不暇接,到了被天下士子攻讦的那年,身为国子祭酒的韩大人也被推到风口浪尖,他几番劝阻这位自小疼爱的妹妹,奈何韩小姐不等他再劝,便与他分了家,公告天下此后韩家与她两不相干。   那之后,韩大人全身而退,但兄妹往来就淡了——主要是韩小姐躲着她哥。   韩大人今日可算寻得了机会,连忙将妹妹拉到僻静地方,苦口婆心的劝道:“妹妹,这么多年了,你也该看开了吧?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你别等他了,已经误了青春,莫要再误了一生!你看连那苏夫人都不等了,如今人家儿女双全,何等圆满……”说到此处,韩大人很痛心地缓了口气,继续道:“前些日子太府少卿李大人发妻病逝,他向来是仰慕你才学的,我知道以你的身份给他做续弦是辱没了你,可是……唉……可是你总该……”   韩小姐就默不作声地听兄长说着,直到他说不下去了,淡淡道:“韩大人,你我已经分了家,谁也管不到谁。”   韩大人听了更急,一把拉住她,又道:“你又何苦来的,与那人相识不过一年半载,见过的面一只手都数的出来,你为了他这般,他只怕连你是哪个都不记得了!”   不等韩小姐回答,却听有人低声唤道:“韩大人。”   兄妹二人俱是一惊,侧目望去,只见一个青年立在不远处,他身着一袭紫色官服,暮色霞光映在他的一头白发上,染出一缕难得的暖意。   两人连忙行礼道:“苏台甫。”   当年的内情,韩大人是略知一二的,但是总仿佛雾里看花,像此又像彼,这下自己口无遮拦扯出了旧事,却正被苏喻撞见——要知苏喻至今也未婚配,自己这话倒好像是在指桑骂槐一般,他不由得窘迫起来。   白发青年没有走过来,仍是立在原地,他对韩小姐轻轻颔首示意,又对韩大人道:“失礼,见到两位说话,苏某本不该前来相扰,只是方才舍弟妹陪着几位诰命夫人一同去饮茶,苏某想着舍弟妹性子活泼多半不耐久陪,故而……不情之请,想央韩小姐去陪陪她。”   韩大人连声道:“苏台甫实在客气了,下官先行告退。”   见韩大人快步离去,韩小姐微笑,转向苏喻道:“多谢苏大人解围。”   苏喻已经很多年不曾被唤做“苏大人”了,韩小姐上一次这样唤他时,大概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那年他还是一个四品按察使,韩小姐也正值大好年华,这两人却因一人一事竟生出了些许的隐蔽交集,也许此生也不足以让外人得知。   苏喻静静望着她,语调依旧平缓低沉,道:“韩小姐心怀鸿鹄之志,并非只是被私情所困之人,是韩大人轻看了你……只是念在他作为长兄爱惜幼妹之情,还请你莫要怪他。”   韩小姐又是一笑,颔首道:“自是应该。”   苏喻也不再多言,侧身让出路,温和道:“韩小姐请。”   目送韩小姐去了花厅,苏喻才转过身慢慢向宴厅中行了过去。   “这么多年了,你也该看开了吧?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你别等他了。”   他敛眉行着,韩大人这句却突兀地回荡在耳畔,当他听到这一句时,莫名对韩小姐顿生了些物伤其类之感。   他暗暗忖着:是了,看方才韩大人的神色,只怕我在他眼中亦是如此吧,为何会认为我与韩小姐都是在等那个人呢?我分明比谁都清楚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怎么会等他。   他步入厅中时,众人寂静了一瞬,纷纷起身行礼。   苏喻依旧沉默着回了礼。   “苏台甫。”苏容见是兄长,忙上前低声问好,虽现在是在人前,他不便直呼自家大哥,但也忍不住眼含关切道:“近日下官听说苏台甫偶染风寒,这让下官十分担心……”   苏喻微微笑了一下,安抚道:“无妨,只是前夜我写手札时忘了关窗,已经大好了。”   苏容艰难地点了头,却仍是忍不住道:“大哥的医书也不急一时,寻常公务已够让你案牍劳形的了,这又是何必?再说现在你又不肯与我们一起住,我这做弟弟的实在不安心。”   苏喻含笑不语,心中却觉好笑,方才他为韩小姐解围,没想到片刻后也陷入了相同的困境,如今哪个又来为他解围?   他当年身为苏家嫡长子,顺理成章承了苏阁老的家主之位,又以家主之名许了苏容绿雪这桩婚事,可是等苏老当真驾鹤西游了,皇帝要按惯例下诏令他承袭苏家爵位时,他上折请奏将嫡正家主之位与世袭爵位让给了弟弟苏容,随后离开了苏府,只去京都府中赁了一个寻常小院居住。   此举看在百官眼中,面上不显,或是赞一句苏台甫高风亮节,私下却着实闹了好一阵儿,闹得可说沸反盈天,连同苏喻一夜白头一事生出了许多说辞,简直是那几年京都府中最大的谈资。   传着传着,传到了民间,更是一传十传百,如同百花齐放,百姓纷纷添油加醋了许多曲折情节,只是无一例外的,无论这位苏首辅活在哪种流传版本中,都实在值得唏嘘。   一说是当今陛下痴恋苏喻,但是苏喻的一颗心却放在一个鲜卑女子身上,可惜鲜卑人自故国被灭外加净土宗一案后备受冲击,在齐国地位与贱民无异,故而这两人不能结合,那个鲜卑女子只得以侍女身份随侍左右,红袖添香也是一番别致风情,偏偏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他求之不得之下嫉恨交加,两次贬其官位不够,竟还要去害那女子性命,幸得苏喻救回,却也因此一夜白发,那女子亦是被他送走了,自此天各一方,再不得相见。   因着许多人曾是在苏喻身旁见过那鲜卑女子的,故而这个说法拥趸甚多,且多是大姑娘小媳妇,毕竟如此痴情郎谁人不爱?一时为苏喻赚得许多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热泪。   但是流传最广的说法是,那鲜卑女子确有其人,不过也只是个侍女,苏喻明明是如同百年前那位他家先祖一般,与皇帝心意相通,相濡以沫,哪里只是一句分桃断袖能道尽的?奈何两人皆被身份所限,不得不被生生拆散,此举正是苏喻心中愧对苏家,不领爵位是为自赎其罪。   这说法十分荒诞,市井中人听了大多一笑了之,但是竟有好事者为此佐证,道是:“我爹当年在戍京营效力,当年叛王作乱时,曾当着群臣大嚷当今陛下与苏大人有私,据说当时那位都承认了,尤其是陛下被说中心事,当下气得拿马鞭把他抽得血肉横飞。”   伴随着“啧啧”之声,这事竟然就这么坐实了。   可怜苏阁老,一生最恨旁人诽谤他家先祖与皇帝不清不楚,偏偏身后自己最疼爱的嫡子却生生接下了这个名头,添了这令家族蒙羞的一笔。   当时苏容闻知怒不可遏,难得失了风度,与绿雪躲在家中一起指天骂地,苏容骂的自是编排自家大哥的嘴碎之徒,那绿雪也骂,骂的是:“我呸!她也配!小沅那个贱人,害过我家殿下还要抢他的角色!”   好像这角色……真当有什么稀罕好抢似的。   可是因为此事尴尬,不宜宣扬,苏容只得私下去寻掌管京都府治安的金吾卫统军摆平此事,时值原统军徐熙升官,空出的统军之位便让君兰递补了,君兰那时刚从北国战场立了军功回来,虽说丢了条膀子,但也被当今陛下开恩升至金吾卫统军。他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但是性子中莽撞不减,又因为他曾受过苏喻恩惠,闻得此事顿时也义愤填膺,怒道:“胡扯!胡扯!当年九王说那话时,苏大人哪里承认了?!”   当年之事,苏容未曾亲眼见到,连忙问道:“那我大哥说了什么?”   君兰大声道:“他没说什么,就是笑了一下!”   苏容顿时木然了神色,抬袖告辞。   那君兰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待送走苏容,他就立刻遣兵四处抓捕谈论此事之人,这件京都府台面下的八卦,因着他这一闹,一时间满城风雨,更是坐实了皇帝或是首辅心虚似的。   闹得大了,也就闹到苏喻耳中了,他将君兰与苏容唤了来,待细细听了前因后果,露出一个很难形容的古怪神情。   这神情看在苏容眼中,并解读不出其中含义,他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叹息,却不知他缘何笑,缘何叹。   好在苏喻在大多时候都是沉静从容的,这神情转瞬即逝,便温言嘱咐了君兰不许扰民,也不许再妄动金吾卫,最后叫老仆拿了些敷在断臂的伤药给他,便将他打发走了。   待只剩苏容一人时,苏喻终是叹了口气,对他道:“你以前不是这般沉不住气的性子。”   苏容望着望着哥哥满头银丝,心中酸楚难过,当年他随皇帝远征鲜卑时,见过这三人之间的纠葛,尤其是在飞龙谷中,他见过皇帝发狂的痴态,见过那人决绝的背影,这一切的一切分明都是那个人造的孽,偏偏让哥哥这个光风霁月的人担了媚主的骂名!   他这番话一直憋在心中,在家都不敢说,要知他与绿雪向来恩爱,但他若是露出一丝半点对那个人不以为然的意思,绿雪便要卷起袖口,由着性子与他大闹一场。   憋得久了,也替哥哥委屈久了,苏容终在这一日爆发了。   苏喻默默听完弟弟的控诉,半晌未言语,一如当年的清澈眸子向窗外望去,望向不知名的遥远地方。   “当年,为兄本想辞官,做一个大夫,漠北也好江南也罢,济世救人总是不错。”他忽然开口道:“可惜时年邪教之事未平,与北国战事又吃紧,我一时脱不开身,便想着再等两三年,待时局稳定再走不迟,可是三年后黄河发水须得赈灾治水,又有韩小姐上书为女子求入仕一事……纷纷扰扰,至今未能如愿。”   苏容不知他为何从这里说起,虽然不解,却仍是垂首听着。   苏喻又转了话题,道:“苏家兴旺百年,然则荣辱自古周而复始,我曾在早年劝过父亲宜急流勇退,可是现如今苏家反倒鼎盛如烈火烹油一般,我看在眼中,虽为你们高兴,却也甚忧,你如今因为自家私事,未请示上意便妄动金吾卫,明日被御史参上一本,可知是什么罪名?”   “哥哥……”苏容方想到这一层,不由大骇。   苏喻微微垂了眼,眸子便让人看不太分明了,半晌,他低低道:“现如今,我也尝到事事不大顺心的滋味了,难怪他总是挂在嘴边抱怨——与这些相比,市井流言又算得什么?”   不等苏容说话,他轻轻叹了口气,却又自嘲地笑道:“至少……那些故事里,为兄还是被钟爱的那一个吧。”   苏容怔愣着,他少年时对这位兄长怀有交织着敬慕与他不愿承认的嫉妒之情。   苏喻是父亲寄予厚望的下任家主,自小到大无一处不让父亲满意,长大后更是有口皆碑的端方君子,官场中前途无量的少年英才,可是直到这一夜,苏容望着长兄的落寞神情,生平第一次觉得陌生,疑心自己也许从未懂过他。   “圣上驾到!”   这一声拖长的声音将苏容唤回神志,他连忙整了整衣襟,绕至长案外行礼。   他的余光只能看到一双暗色龙纹的墨色靴子缓步行上主位,随后,在一阵不算长也不算短暂的沉默后,那人道:“众卿平身。”   这声音倒是悦耳的,也很是威严,就是不知为何,其中总透出一两分冷淡萧索的意味。   众人谢恩后,皆自入座。   很少有人敢去直视天颜,纵然平日在朝堂上,苏容也不敢抬头,好在今日算得家宴,规矩也没有那么严格。   他侧目望去,见今日皇帝着一身玄色常服,这颜色虽然深沉,他却压得住——与其说压得住,倒不如说是极为相衬。   这位皇帝素来君心难测,寡言少语,今日他也只是温言说了几句“不必拘礼”的话,便着人开宴了。   世人皆知,当今圣上是位明君,自从十年前打赢兼并北国的一战后,就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朝中海晏河清,百姓丰衣足食,莫要说这是齐国开国以来最好的时代,就算是史书上,这般的年景也不多。   如此贤明的君主,纵然私德略微有亏,也算不得什么了吧——哪怕这个“私德有亏”是亏在了……   曾有位心腹重臣在养心殿见过一物,当时皇帝还未来,他候着时,见远处案上有一摞信笺,因着不似奏章故而多看了几眼,这一看之下可不得了,只见那摞信笺上压着半片玉佩,而另半片玉佩,许多人都是见过的——那是苏台甫随身所配之物。   故而此刻,在场诸公均止不住地瞟向苏喻与皇帝,心中默默咽下后半句,都心道:那就是史官的事了!   好在除此之外,皇帝是一位非常正常的明君,要知古来做君主的,多多少少有些癖好,可是现下这位,除了与苏台甫一事之外,哪里都非常正常。   该喜的时候喜,该怒的时候怒,或是转怒为喜,转喜为怒,拿捏得无一不分寸恰当,敲打得臣下各个心悦诚服,只顾得揣测这难测的天威,哪里还敢再心怀那些不该有的小心思。   别说这些,就是早些年御史上书劝谏叫他早日生儿子,他就在第二年就鼓捣出两个皇子——不过二皇子不太合群臣心意,他的生母只是围场的一个驯马女使,还是个鲜卑女子,有内侍说是皇帝的一次酒后乱性所出的,不知真假,因为那个内侍自后便平白消失了。   不过没关系,就在去年,百官群臣生怕皇帝欲扶持二皇子上位动摇国本,皇帝便不由分说立了皇后所出的嫡子为太子,安了天下之心。   如此圣明的天子与这位苏台甫站在一起,那就是史书上标准的“明君贤相”。   今日皇帝摆出的是一副与民同乐的做派,虽不多言,但也饮了众人的敬酒,唇边噙着浅淡笑意,自上而下的望着左右两列长桌。   饮罢几轮,皇帝令人大开了二十三道扇门,携众卿与诰命步到白玉石所铸的露台上,望向天际。   方才烟火就已绽过了几轮,这次是最奇丽的景象,各式缤纷颜色霎时间绽满夜幕,端是一副火树烟花不夜天的美景。   皇帝沉静的黑眸被染上了些璀璨的光,他不知为何将苏玖招到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抱在怀中,指着天边的烟花逗她说话。   这帝王的一抱,看在众人的眼中,已是有了别的意味,皆心知此女入主东宫有望,有胆大些的已经向苏容投去笑意,拱了拱手,比了个“恭喜”的口型。   苏容不知该不该高兴,有些茫然地望向长兄。   苏喻立在皇帝身侧后方,自然也见到了这番景象,他面上平静无波,心中也是微微不安起来。   其实这几年来,他已经不太能揣测到皇帝的心意了。   初时那些年还好,皇帝比起皇帝,更像是谢明澜这个人。   那个人走了没多久,谢明澜就遣了暗探跟去婆利布桩,每当有暗探传回的信笺压在他案上时,都是他最喜怒无常的时候,好在那时他也自知失态,总是要去那人住过的清思殿独自住几日,臣下如苏喻者,只要小心避开,或是从旁相劝,倒也算应付得来。   鲜少的,那信报也逗笑他过。   有一年的夏天,暗探在信报上说,那人成功繁育出一批小马,可能是太过得意,不知怎的竟绕到马屁股后面去了,结果被受惊马儿踹断一条肋骨,回家养着去了。   谢明澜看了,虽然担心,却又忍不住笑,笑了两天,笑得群臣心惊胆战。   不过不知从何时起,那信笺在他案上越压越多,他有时看,有时不看,不看的时候越来越多,行事也越来越正常,清思殿即没有被他锁住留存,也没有被夷为平地,他就像对待任何一个偏殿一样对待清思殿,任人打扫,不怎么过问。   苏喻本以为他这是释怀了,心中颇为复杂了一些时候,后来有一日他应召陪谢明澜下棋,他入宫后却被元贞引到清思殿。   这里比当年老旧了一些,其他痕迹都被收拾过了,只有庭中的那颗杏树没怎么变,依旧是枝繁叶茂的模样,在这个秋日洒下遍地金黄。   那人亲手养的马儿还在,只是当年兵荒马乱之下被伤了前腿,如今瘸了,再骑不得,只能留在此地颐养天年。   谢明澜虽是叫他来下棋,自己却只是拿了个金桃喂马,像是忖着心事,许久后道:“三叔以亲王之尊为国捐躯,厚葬之,你去办吧。”   苏喻垂首应了,谢明澜又道:“三叔他有个红颜知己,是太原白氏的女儿,如今已有三月身孕,因着女家不愿意女儿做妾,一直瞒着此事,朕已经着人将她接入宫了。”   苏喻霍然抬眼,道:“难道陛下是想……”   谢明澜道:“三叔虽然为人风流,但是大节不亏,白氏若是有这个造化,天下便给三叔血脉又何妨,横竖都姓谢,辈分倒是矮了一辈,有些吃亏。日后,你为他寻个启蒙师傅吧。”   苏喻若是可以选,他并不太想知道这些皇室秘辛,知道的越多,他越不可能离开朝堂,去做他的大夫。   ……可惜就算除了这一件,他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有那么一刹那,苏喻开始疑心起谢明澜是不是怀着一丝隐蔽的恶意……将自己也如他那般困在这金堆玉砌的皇宫中。   于是他依旧恭顺道:“是,臣遵命。”   谢明澜颔首,白皙修长的手指抚在马儿鬃毛中,温柔地好似情人的抚摸。   秋风中,他望着那马儿,轻声道:“前两年,朕觉得这样也好,他虽走了,但终归还是活着的,朕还能知道他过的好不好,近来做了什么,这样也好。”   这是那之后,谢明澜第一次提起他。   苏喻静默地立在一边,也将目光投向那匹马。   “可是近来,朕却有些后悔,倘若当年他死在朕怀中……他便是为朕而死,纵然心不在此,但是死在朕的怀中,倒也算圆满,如今这样算什么……”   谢明澜的声音依旧轻缓温柔,听在苏喻耳中,却猛地袭上一阵寒意,他忍不住出声道:“陛下!”   谢明澜微微蜷起手指,转眸望着苏喻,片刻,又笑了一下,不无讥讽道:“苏台甫,你以为朕要做什么?”   苏喻道:“臣不敢妄测上意。”   谢明澜长长叹了口气,道:“连你都越发拘谨了,你以前面上恭敬,暗地里却是敢帮着他骗朕的,如今连你这样的胆色都惧怕朕,朕以后还能听到什么真心之言?”   苏喻本该告罪,但是这一次,他却道了一句真心之言:“他曾说过,陛下定是明君,还请陛下莫要自伤。”   谢明澜微微摇头道:“你当他那是什么好话?恐怕只有你信他。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正因如此,历代君王无不称孤道寡,朕亦是如此,想来也是,你的真心之言,即便说了,朕也未必听,未必信,罢了。”   那是苏喻听他第一次提起那个人,也是最后一次。   好像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不戴面具的样子了。   盛大烟火布满的夜幕下,皇帝将苏容唤到他兄长身旁,对他兄弟二人道:“皇后病了有一些日子了,太子孝顺,近日也跟着心神不宁得紧,致使功课落下许多,朕看珏儿比太子大些,性情也是个温驯能让人的,苏卿若是舍得,朕改日下旨召珏儿入宫做太子伴读吧。”   此言一出,莫要说苏家兄弟,就连站得近些能听到只言片语的公卿重臣都不由暗暗吃惊。   皇帝口中的珏儿,名唤苏珏,正是苏容的儿子,苏玖的同胞哥哥。   他怀中抱着苏玖,言下又有让苏珏去做太子伴读之意,再过几年只怕太子三师之位这苏家兄弟也要占个其一其二,显然皇帝是自己宠爱苏家不够,更要将苏家鼎盛再扶一代,此等隆宠天下谁能出其右?看来古语所说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也不尽然,这苏家眼看着运势便是要再延百年了。   皇帝虽是个商量的口气,但是苏家兄弟焉敢推辞,当下在众多嫉羡眼神中下拜谢恩。   见绿雪难得蹙起眉心,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皇帝漠然望向她。   绿雪是不愿儿女掺进宫廷之事中的,她自幼被卖进宫中,受尽欺凌,后来被人所救,跟在那人身边,见多了皇室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但是……   但是现在的皇帝心思深沉威严可畏,早就不是当年会跟她叠着声对骂的那个少年人了,她为人妻母,也不再是昔年敢拔刀刺向皇帝的无畏少女,此消彼长之下,绿雪迟疑着,终究垂下眼帘,缓缓随夫君下拜。   此事已定,皇帝又恢复了他一贯的索然神色,遥遥地望向夜色。   一头银发的首辅大人立在他身后,静静陪他看着。   明明是热闹到近乎喧闹的烟花,这两个人看上去却都有些寂寞。   见到这一幕的群臣如此暗忖着,想来也是,这二人相爱,此刻咫尺天涯,焉能不寂寞,实在令人生了些悲悯之心。   夜色如水,今夜的夜色却像是中元节时被花灯染上色彩的浔南河,是一时的繁华绚烂,却终归幽冷寂静。   皇帝在这般的夜色中,缓缓回望过去,隔着重重人群望向一处平平无奇的角落。   那里什么都没有。   宫宴散后,苏家几人出了宫门,像是默契一般皆不曾乘轿,只行在深夜寂静的长街上,像是对彼此有话要说,却不知为何又都保持了沉默。   苏珏虽然年幼,却不知随了谁的玲珑心肠,他看出大人皆怀了心事,他不问父母,反而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拉住伯父的衣袖,抬首道:“伯父不愿珏儿进宫伴读么?”   苏喻垂下头,认真望着这个聪慧的侄儿,半晌,才缓缓道:“伯父不是不愿,是宫廷不比家中,伴读又需服侍在储君左右,荣辱生死皆在一念间,珏儿去了,日后必是要处处留心,伯父怕你过得不开心。”   苏珏认真思索半晌,道:“伯父莫忧,待珏儿辅佐太子殿下登基,珏儿功成身退,便随伯父去做大夫,再不涉足朝堂。”   苏喻默默摸了摸他的头,心中却道:这话倒是早慧淡泊,只是你还太小,以为世事皆是你能掌控的,还不知“身不由己”的滋味。   行至苏府门前,苏喻婉拒了苏容夫妇的挽留,独身一人回了那个清冷小院。   他的医术手札已经写完了最后一章,细细勘误了几轮,定了终稿,他提笔吸满墨,边忖着心事边舔了笔,最终在封皮上落下“温氏脉案”这四个字。   写第一个字的时候,落笔有些犹豫,不过待写完这个字,后面的也就一蹴而就了。   好像只要写下这个字,他便还是那个名唤“温素”的大夫,在黄沙漫天的边陲小镇开着一个医馆,有人眯着灰眸在药柜前不耐烦地抱怨:“赤豆?这怎么是赤豆?它明明长得和相思子一模一样!”   窗外月色映在苏喻的银丝上,也映出他眼中的温柔情意。   他静静地许久,直等到那墨迹干了,他唤来还未睡的老仆,嘱咐他寻个妥善之人将这医书送去塞北小镇,交给一个名唤“叱罗沅”的大夫。   做完这一切,他步出门扉,迎着凌冽寒风立在小院中,目之所及,是皇宫辉煌的轮廓,只是此刻月色浅淡,只映出一个灰扑扑的庞然大物。   那厢,也有人行在寒风中。   池水结了冰,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寒意侵了进来,皇帝行在池边小径上,觉得越发冷。   前方有元贞为他打着琉璃灯盏,远方却传来萧声,端得是无尽的凄切悲凉。   元贞见皇帝面色有异,忙低声道:“陛下,要不要奴才去劝劝皇后娘娘……”   皇帝摆手止住了,道:“她心里难过,由她去吧。”   上个月,皇后的贴身大侍女病死了,自那之后,皇后也病了,太医来看过,都只说皇后脉案无不妥之处,兴许是太过伤心,患上了心病,为今之计也只有她自己敞开胸怀,才能痊愈。   就这般,皇后一直不见好,但凡稍微好些,她便非要强撑着身子抚箫,那萧声次次都如今天这般,如同含着血和泪,倘若听得久些,便听出些不祥来了,不祥得令人疑心,不知这血和泪何时就会流尽?   皇帝素来心性坚毅,倒不会如同那些下人一般被这萧声引下泪来,他面无表情地忍受着愈发彻骨的寒意,被那呜呜咽咽的萧声伴着回了寝宫。   他的寝宫是他治下偌大疆土中最秘密的地方。   所以他的秘密也只有鲜少几个心腹内侍知道。   他步进寝宫大门,屋内温暖如春,两只猫正蜷在地毯上睡觉。   是的,他的秘密不值一提到令人心酸,他只是养了两只猫。   那只小些的白猫正蜷在大的胸口好眠,听到主人回来了,只是耳朵动了动,甩了甩尾巴。   大些的那个听到脚步声,朦朦胧胧地睁开眸子望过去,他有着一双异色瞳,一绿一蓝,不是不妖冶的,但更多时候,这双异色眸子中总是含着几分怯怯。   皇帝步到他跟前,弯下身子,想将这人抱去床上为他暖床——他实在太冷了。   只是不知是冷得手颤还是怎样,皇帝还没等站起身便将那人失手滑了出去。   连人带猫被皇帝扔得在地毯上滚了两圈,两双浅眸中更是懵懂莫名。   皇帝又觉好笑,又忍不住暗暗叹息。   这个人不是不像他,但又像得很不讨巧,是一种怎样的长相呢?大约是“倘若那个人是个真正的鲜卑人,就是这幅模样了”的像法。   当年此人的父母被净土宗一案所牵连,连他一起被判了流放,只是这人的异瞳引起了鲜卑府少尹的注意,因着不知是吉是凶,便将人扣了下来,上报朝廷。   这人生在大漠,一句官话都不会说,一个汉字都看不懂,皇帝却觉得这样极好,因着怀疑他是装的不懂,使了些手段试他,着实让他吃了一番苦头。   所以等皇帝将此人留在寝宫中时,这人已经是被磋磨得很是温驯了,皇帝像是养猫一样养他,鲜少与他交谈,又不教他读书写字,宫人也视他于无物,所以直到今日他还是只能蹦出不知从哪学的一两个字,再多的也不会了。   “当只猫……就够了,会说会写的多了,心思也杂了……”他拢着那人后颈,淡淡道。   好在那人留在皇帝身边久了,知了些事,便自己爬了起来,更显得肤色雪白,四肢修长,他歪头对皇帝道:“累?”   皇帝望着他不语,那人摸了摸皇帝的手,觉出冰寒来了,便十分自觉地爬上床,将自己裹紧被子,只露出一只异色瞳无辜地望着他,倒真像只猫,不知自己做的对不对,要去看主人脸色。   皇帝褪去了一层层厚重龙袍,钻进带着那人体温的云被中。   他一手搂过那只猫,蹙着眉喃喃自语道:“这里很疼,疼得朕发冷,太医说此处连伤痕都寻不见了,多半也是……心病。”   那人听了半天,就听懂一个“冷”字,便搓了搓双手,抚在皇帝双颊上。   皇帝苦笑着按下他的手,按在赤裸的胸膛上,对他道:“是这里冷。”   见他咕哝了几句鲜卑语,很是卖力地按得重了些,皇帝无可奈何将他搂得更紧。   过了许久,那猫已经有些瞌睡,皇帝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他道:“日复一日的冷,朕怕是已然病入骨髓,恐寿不永,朕若是不在了,就杀了你陪朕一同上路,朕是天子,便是下了阴曹地府,也能佑得你来世托生个富贵人家,你说好不好?”   那人意识朦胧中,听他说了这么一大段天书,只听懂最后一个“好不好”,便茫然抓了抓眉心,点了点头。   皇帝露出一个微笑,像是讥诮,又像是真心实意,然后他将他一揽,轻声道:“睡吧。”   怀中人身子修长温热,如此搂着他,好像便觉没那么冷了。   皇帝疲惫了一日,此刻终于得歇,他阖上黑眸轻轻舒了口气,在心中道:都算不得什么,朕也有猫。   番外完